(1) (一) 那是一个天气懊热、太阳毒不可当的上午11点,齐云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真丝套头连衣裙,连衣裙的背部让汗水紧紧地贴在背上,以致于公共汽车站在她身后的人,都可以看到她那两片薄薄的、造型优美的肩胛骨。齐云使劲用一顶也是白色、饰着山茶花的蕾丝帽扇着凉,可扇不了几下又受不了阳光的直射,赶紧戴回头顶上去略遮几分太阳。 不知道等了多久,一辆遍体被刷成橙色的公共汽车才慢悠悠地靠站,和车站等着的其他受苦受难的阶级弟兄们一样,齐云也如蒙大赫般雀跃,可一看那辆车摇摇晃晃、以及司机师傅一脸你们爱等多久关老子屁事的冷漠相,齐云又不禁跺着脚问候了好几遍司机师傅家里的长辈。 因为公车晚点,车上人很多很挤。齐云左支右绌忙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才在人潮里挤出一小块能够勉强让她站直身体的空间,她使劲在鼻尖前晃着帽子,妄图赶走扑面而来的一股汗味、发霉味、变调的香水味和臭脚丫子味杂糅的混合气味,身上那条优雅合体的裙子早就皱皱巴巴得像块抹布,脚上一双父亲从法国带回的夏奈尔山茶花凉鞋也不知被谁踏上了一只大脚印。 可是,就是在这样拥挤、闷热、暗淡的空间里,齐云只要一想起那位住在她心底里的少年,唇边还是不由得绽起一丝洁白的笑容。 她的心底,也正开着一朵最美丽、最娇嫩的山茶花。 好不容易晃到了目的地。齐云从公车里钻出来,先小猫似的努力伸长四肢活动了一番筋骨,过往的男人无论老少,都忍不住朝这位身段颀长、长相甜美,却像逃难公主般狼狈的少女行来注目礼,齐云压根儿没在意他们的关注,她双颊泛着红晕,目光专注地盯着挂了“科技馆首场应届生专场招聘会”的红色横幅的白色大会馆,蹦蹦跳跳地飞奔过去。 科技馆门口更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有三三两两将头凑在一块商量的、有志得意满大声打手机向亲友报喜的、更有许多愁眉深锁心事满腹的和一脸迷茫、满眼呆滞空洞之辈。齐云躲在白色建筑物的阴影中,一边用帽子给自己的脸上送风,一边在人群里睃寻陆耰的所在。 不一会儿,齐云寻找的目光就聚焦了。的确,陆忧属于很难在人海中淹没的那一类男生:一米九的身高、削瘦但是宽阔的肩膀、长手长脚,一对浓黑的倔强的眉毛却配了一双感觉“无辜”的漆黑大眼,乌鸦鸦的头发极其浓密,遮着小半张脸,嘴唇周围总是青青的像是胡茬儿没刮干净似的,眼睫毛则比女孩子还长。如果不是因为陆忧习惯抿着嘴唇,透露出某种坚毅的神情,几乎就要让人觉得这个男生的脸长得未免太让人“我见犹怜”了。 现在,高高大大的陆忧正地站在人潮之外的地方,双手捧着一大堆不知道是什么印刷材料、眉头深锁地读着,风轻轻吹着他的额发,和身上那件洗得发薄的劣质T恤,他的身影那样挺拨,在人群里真是醒目,齐云不由骄傲地挺了挺胸脯。 “喂!陆忧,这里!”齐云挥着帽子,大声地嚷嚷。 这不着边际的叫喊将陆忧的目光从一大堆企业介绍材料里拉出来,他眯着眼睛,看到了像山茶花一样在阳光照耀下盛开的齐云,习惯性地皱皱眉,绷着脸慢慢走到齐云身边。 “怎么样?”齐云一头汗,清秀白皙的脸上热出了两朵红潮,急不可待地向陆忧打听上午的战况。 陆忧看了一眼周围,没说话,但是脸色臭臭的。齐云吐了一下舌头,不敢再问。 “哎,没事儿,失败是成功的妈妈啦!”齐云说着去拖陆忧的胳膊,“咱们先吃饭!我知道这旁边的小胡同里有家朝鲜馆子,加冰冷面和拌桔梗做得又新鲜又开胃……” “我没胃口,你自己去吧!” 陆忧硬梆梆地丢下这么一句,低头便走。他走到街边一排小门面房门前的一个公用水龙头跟前,刷地一声把水龙头拧开,白色的水柱迸射出来。 陆忧弯下腰,把头深深地埋在水柱,一时间,飞珠溅玉。陆忧的头就这样在水时停留了很久很久,像是想让那些热气、懊悔、挫败感都给这激荡的水流冲走。 “要我说啊,那些负责招聘的同志们定是见你长得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凡品,所以需要慎重考虑,看委以何种大任方才合适,”齐云站在陆忧的身后巧舌如簧,“正因如此这般,才暂时没有给你确定的答复。” 陆忧头闷在水里,嗡声嗡气地问:“连简历也不收、或者勉强收了简历就甩进身后的麻袋,就是他们对将要委以重任的人才的特别待遇?” “呃……”齐云眼珠儿一转,继续脸不变色地胡扯:“其实,我知道今天为什么遭遇滑铁卢。” 陆忧抬起头,眉毛和脸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使他的模样看过去更像一株在春雨乍晴的阳光下挺拨屹立的白杨树。 陆忧惊奇地问:“你知道?” “对啊!”齐云振振有词地指着陆忧身上那件从校园门口小摊上淘回的大T恤,“你的衣服!” “衣服?”陆忧不明所以地扯着自己湿漉漉的T恤下摆,“我的衣服怎么了?” “你穿这件T恤,一看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学生娃娃,哪有半分公司白领的样儿?就这种形象,哪个公司会觉得你是个踏实稳重的好员工呢?”齐云一套一套,说得天花乱坠。 “你说的……倒也有道理,”陆忧迟疑着说。很快,他又换上一种无奈的语气,“适合上班的衣服,那肯定就得是西装了吧?一套西装得不少钱呢,我……” 齐云简直笑疯了,她没想到陆忧这么不禁诓,才三言两语就乖乖跳到她的“陷阱”里了。她心里得意,脸上越发要板得平平的,还得做出一脸苦思冥想的表情。 “哎!”齐云一拍脑门儿,“我倒是想起来了!离我家远三站路的商业街,上周我到那里一家卖外贸尾单的小店去买过衣服,唔,好看不贵!而且,我还看见有原单超A的BOSS西服出售呢!” “原单是什么东西?”陆忧怀疑地审视着齐云的脸:“再说,你齐大小姐口中的不贵?” “说不贵就不贵嘛!嗯,好像也就两三百吧……BOSS!你知道是什么级别的牌子吗……”齐云跺了一下脚,对陆忧这种不信任直截了当地表达了不满,当她正准备滔滔不绝地对陆忧普及时装品牌文化和关于“原单”、“A货”等概念时,陆忧聪明地及时截断了她。 “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穿,”嘟哝了一句,陆忧人已经走开了,“我去推车子。” 陆忧骑着一辆最普通不过的黑色凤凰自行车,载着齐云,脚下生风地蹬在川流不息的人流里。 “哎,前边儿有人!快按铃!”齐云在后座蹬着腿,一边还不忘运筹帷幄地指挥。 一串丁铃铃的清脆铃声响起,齐云得意地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大概觉得还是不够热闹,又轻轻哼起一支节奏分明的流行歌曲来。 从远处看,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骑车载着一位清秀小佳人,一路铃声、笑声、歌声……倒真不失为一道青春靓丽的风景。 不过,陆忧的心里正烦着呢。所以当他感觉到从后座传过来的歌声中带着越来越明显的得意,甚至身后的自行车还传来某种奇异的颤抖,不禁闷闷地问道: “你笑什么呢?” “我?”齐云敛起一脸的笑容,慢吞吞地说:“我哪有里笑?” 陆忧摇了摇头,他早已经习惯于女友这种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小大姐脾气,也不以为意,马上就转而想自己的心事了。齐云则小心地摸着自己的脸,心里直打鼓,担心自己一会儿会不会忍不住笑场。 没错,齐云带陆忧去买衣服是个“阴谋”。 商业街确实是商业家,离齐云家三站地也是那么回事儿,不过,当然不可能是什么上个星期去买衣服时偶尔撞进去的小店。这家店主的是齐云妈妈过去在医学院教书时的一个学生,当年曾是最讨齐云妈妈欢心的高材生,下了课没事就泡在齐云家里,和齐云颇谈得拢,两人都是活跃、乐天、没心没肺的性格,又都迷古装武侠连续剧,遂照武侠小说里的方式相称,那位学生叫齐云为小师妹,齐云叫他师兄。 后来师兄毕业后做了几年白衣天使,很快升成他们院当年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眼看青云直上前途无量,却不知是什么原因突然就辞了职,要说这事本来就够使人大跌眼镜的了,可他辞职后竟然没去那种日进斗金的私立专科医院做什么镇院的“一把刀”,而是改行开了一家专卖外贸尾单的小服装店——这回都不是跌眼镜,而是能使听者惊吓到两颗眼珠直接弹射出眼眶了。 齐云妈妈初闻这件事也是惊愕不已,怒其不争,很是埋怨了师兄一阵子,可师兄从始至终也没透露一句辞职的原因。齐云妈妈身居省建委主任太太,身上自然有几分势利气,见这学生如此不求上进,对他的态度也就慢慢冷淡起来,可师兄却一幅浑然不知的模样,还是乐呵呵的,逢年过节总不忘拎些礼品来看望妈妈。 妈妈对师兄的敷衍态度总使齐云面红耳赤地不满,出于一种逆反心理,齐云就故意在师兄来家的时候笑脸相迎、嘘寒问暖。师兄职业变了,性格可没变,还是温和、憨厚,像周星星片子主角那样贱兮兮的搞笑。齐云心里想:人生也不一定要建功立业嘛,就开个小店,没事晒晒太阳、养只猫、做做菜、种种花草,也不失为一种不错的选择嘛。 昨天,齐云到了师兄的小店里,红着脸半天才说明白:她们班上有一位同学,男同学,手头不怎么宽裕,可是现在需要买上一套上班穿的西装,请师兄配合她,把一套别人送给爸爸、爸爸收下后随意看了一眼就扔进衣柜不见天日角落的西装挂在货架上、伪装成是货品“卖”给那同学。 “哗!哗!”师兄模仿台湾主持绕着舌头惊叹:“你这件今年春夏才发布的BOSS新款往敝店一挂,真是令敝店蓬荜生辉哪——哎,你打算卖多少钱?” “三百块行吗?”齐云虚心地问。 “三百块?”师兄翘脚坐下,啪啪地按着计算器,“什么?三百块?我说云云,咱俩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不如便宜我吧,新款BOSS西装一套三百块,你有多少我收多少!” 师兄见齐云扭捏地绞着手指,气鼓鼓又可怜巴巴地望向自己,咧嘴笑了。 “他谁呀?我们一直高高飞在天上的小仙女,”师兄停顿一下,狠狠戳了下齐云的脑门,“春心萌动这是要下凡呀?” 齐云居然也不否认,脸涨得像个红苹果,眼睛里闪着蜜糖似的光,又甜又粘人。她拉过师兄的衣袖摇着: “师兄,你可得装得像点,要是穿帮了,他非跟我翻脸不可!” “放心!”师兄把胸脯拍得嘣嘣响,“我是干嘛的?奥斯卡金像奖得主!” 这个齐云倒真是放心。于是按着胸口坐下,脸上的红霞一时未退,连锁骨的位置都泛起一片红潮。她低着头坐在窗口射进来的光线中简直像一尾煮熟的虾。师兄弓身擦着柜台的动作缓慢下来,故意装作不经意地问: “他对你到底怎么样,值得你这么倒贴嘛?傻丫头,听师兄劝一句,上赶着不是买卖啊!” 齐云本来就又羞又窘,已经像一只轰轰作响随时准备爆炸的小炸药包了,师兄这句“倒贴”不偏不斜正好点着了她的捻儿,齐云砰地一下炸了,尖叫着抄起一只衣架跳起来打师兄。 师兄忙丢了抹布,又是招架又是躲闪,被逼到角落了只得告饶:“仙女姐姐,算我说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齐云一手叉腰停下,俏脸绯红,犹自外强中干地瞪着师兄。 师兄揉着刚才被齐云衣架抽着的胳膊,退到店门前占据好进可攻退可逃的方位,才对着齐云长吁一口气,贱兮兮地唱: “女人……贴吧贴吧贴吧不是罪…… 闷热的中午,齐云和陆忧一前一后地走进师兄的小店,师兄正蹲在柜台后面吃一只盒饭,看到主顾上门立马屁颠屁颠地掬着一捧比弥勒佛还灿烂的笑,殷勤地招呼道: “二位,看点什么?” 齐云见师兄一脸谀媚的笑就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她赶紧把目光转向其它地方,幸好陆忧正拘谨地打量着四周的货架,未曾发现齐云的小脸上的瞬息万变。 师兄先是随便向齐云推荐了几款女装,齐云皆说不好,又说:“是给这位先生看的。” 师兄走到一个货架前,举起了齐云送来的那款西装,推荐说: “这款断码做特价,物超所值,要不要让先生试试?” 陆忧看到那身明显质地优良、剪裁得宜的西装,脸上不由得出现了一阵渴望的神情。齐云却先故意撇一撇嘴,语气挑剔地问: “老板,什么价钱?” 师兄装模作样地翻吊牌。齐云扫了一眼,看见师兄特地腾出了一只货架,除了齐云送来的那身西装外,还挂了另外的几身西装做陪衬,这样齐云送来的衣服在满店稀奇古怪的“潮人装”之中显得就不那么突兀。齐云不由钦佩师兄有心,偷偷地向他翘了翘大拇指。 师兄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没看见齐云的嘉许,他双眼盯牢陆忧,用一种低沉的、磁性的的声音,做广告似的念道: “二百八十元,真正超值,昨天刚降的价。” 陆忧很是迟疑了一阵。片刻,他艰难地开了口: “老板,能不能便宜点?” 齐云一愣,没想到这个价格陆忧也还嫌贵,她鼻尖掠过一阵酸意,还没来得及说话,陆忧抢着说:“太贵了,谢谢老板,我们不要了。” 师兄急了,一把用衣服横断了陆忧的去路。师兄说: “一百八!一百八卖给你们!看这位先生气质不错,穿回去,也为小店做个免费活体广告嘛!” 齐云被师兄近似拦路抢劫的动作惊得一怔,只得低头咬住下唇。陆忧的目光牢牢钉在那身衣服上,却仍眉头打结,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双方对峙了片刻,担心辱命的师兄终于率先撑不住了,他以无比哀怨的目光翻了齐云一眼,低声下气地说: “一百五,行了吧先生?我……真是急着清货上夏装、大出血大跳楼价了!” 陆忧却仍低着头,满脸为难的样子不开口。齐云急得要死,偷偷用一根手指敲敲陆忧手背表示机不可失,可陆忧却始终坚持沉默是金。 师兄以“我被打败了”的眼神默默地瞅了一眼陆忧,又对齐云翻了一记白眼,差不多是呜咽着问: “要不……先生你开个价?” “八十,您愿意卖吗?”陆忧抬起头,语气率真而坚定。 八十…… 齐云眼看着对面师兄一脸被雷劈到的惨相,相信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姜还是老的辣,没等齐云神魂归位,师兄已一把将西服塞到陆忧怀里。 “八十就八十,成交!交个朋友嘛,下回多给咱店拉两个回头客啊!哈哈,哈哈!” 看着师兄脸上分明是挤出来的干笑,齐云捂着因为强烈忍笑而疼起来的肚子——多交几个朋友、都以这样的价钱买?那哪里是照顾生意,分明是仇人踢店来的还差不多! 或许由于是师兄答应得太爽利,以至于陆忧反而产生了一种“到底还是被奸商宰了”的质疑。可是那套衣服看起来真是不错,八十块钱又不贵,更重要的是陆忧现在的确急需一身这样的衣服用来应对应聘的场合,所以迟疑了一下他也就痛快地掏出钱包。陆忧正翻找零钱,一推门闯进来一个一头鲜艳的红发、全身绿衣、打扮得像只花枝招展的鹦鹉的男生。 齐云心里暗叫一声音不好!她急中生智,一把举起货架上一条长及足踝的长裙挡住脸,然后在这条长裙的“掩护”下,很有技巧地“平移”到换衣间门前。 “老板,我试试裙子!”齐云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一头扎进试衣间里。 齐云锁紧试衣间的门,对着镜子,把冰凉的双手捂在火烧云一样的双颊上。她一面平抚着胸口的惊魂不定,一面很为自己的迅疾的反应而得意。刚才进来的那个鹦鹉男生不是路人,而是师兄相恋多年的女友思思在电视台的同事,依稀记得是个什么狗血相亲节目的主持人。这位鹦鹉男生和师兄、齐云都相当熟悉,又是个沉不住气、到什么地方都哇啦哇啦的大嘴巴,如果被他看到了,那今天的穿帮必成定局。 试衣间门外,鹦鹉男生扫了一眼陆忧手中的西装,眼睛顿时一亮。 “哥,这西装是什么时候上的货?” 师兄打着哈哈:“你都没穿过正经衣服,管我什么时候上货。” “话可不能这么说,最近你老弟我刚成立了个工作室,有时去外面谈谈业务,人模狗样的正装也得来上几身。” 师兄无奈地一指货架:“那边还有,挑吧。” 鹦鹉男生过去用手指轻轻播了几下货架上的几件西装,翘着兰花指说: “品质差太远了啊,哥,那种BOSS尾单呢,还有吗?” “就一件,孤品。”师兄解释,一指陆忧:“已经卖给那位先生了。” 鹦鹉男生从垂帘的红色长发下抬起眼皮,嗲声嗲气地问陆忧:“多少钱哪?” 陆忧老老实实地回答:“八十元。” “多少?”鹦鹉男生像被拨光了毛似地大叫起来:“哥你失心疯啦?八十?孤品你卖八十?太平洋百货橱窗里正摆着这一款,打完折还卖八千八好不好?” “这个……是仿的……有瑕疵……” 师兄气若游丝地说。正在试衣间里拼命把那条过份女人味的长裙的大V领往上拉的齐云也听见了,焦急地踢了一脚面前的镜子。 还好,陆忧对于服装的品牌和价格是真的没有概念,他听鹦鹉男生语气夸张,反而有点怀疑他是托儿,警惕地把西装折好塞进师兄给他的一只纸袋里,一边塞一边叫齐云: “小云,出来!” “没、没试完呢!”齐云心虚不已,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 “别试了,那裙子根本不适合你!你才多高?穿那么长的裙子,走到哪儿还不是免费帮人家拖地?” “哎!”齐云急了,“你也用不着这么心直口快吧!再说我穿这裙子根本不长嘛,现在是有点拖,但如果换上双高跟鞋,那就刚刚好呢!” “得了吧,你穿平底鞋都崴脚,还高跟儿呢。”陆忧不屑地抢白。 齐云在试衣间里都快怒发冲冠了,再加上外面的鹦鹉男生半天没动静,齐云觉得他肯定是没抢到心仪的衣服铩羽而归了,于是两脚蹬上试衣间里供客人试穿时用的高跟凉拖,很有气势地一把推开门,在门口拗出一个女神的造型。 “你看看!这长吗?长吗!” 陆忧上下打量着齐云。正不甘心地默默翻着货架的鹦鹉男生也受惊回头来看这边的动静,看到如此造型的齐云,鹦鹉男生的下巴几乎没掉下来砸扁了脚背。 “我说哥!小云!你俩闹啥妖呢?哥你让咱妹子穿的这叫什么衣服?瞧那领口,就差开到肚脐眼儿了!” 一瞬间,在场的人全部石化。 (2) “喂,小苏啊,再尝尝这个鲜虾肠粉,这间店的招牌菜!” 港式茶餐厅里,师兄殷勤地用公筷给陆忧布菜。师兄依旧是弥勒佛般的笑脸,配上超强的和稀泥技巧,连一向冷面的陆忧也很难拒绝,不知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被师兄将“欺诈门”抹过去了,三人还头对头坐在餐厅里,一派相谈甚欢的和谐景象。 “他姓陆!” 齐云一边抗议,一边将盘子里硕果仅存的两块鲜虾肠粉老实不客气地挟进自己盘里。师兄虽然总被老妈背地里数落“不成器”,但说起吃什么玩什么,师兄绝对是如数家珍样样精通,而且师兄自己烧得一手私房菜也是顶风香三十里,在齐云心目中,这样懂生活情趣的男人就算是“绝世好男人”的楷模了。 “好好好,姓陆姓陆,你再尝尝这个豉汁寸骨,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师兄殷切地盯着陆忧的嘴巴,那紧张的样子仿佛他是这家餐厅的主勺大厨,在等着权威试吃下评语,“是好吃吧,小苏?” “唔……好吃。” 陆忧腮帮被师兄的过度热情塞得鼓鼓地,含糊不清地说。他的脸上,甚至还挂了一个平日里齐云难得一见的和颜悦色表情。 “姓陆!陆!他不姓苏!”齐云用筷子敲着桌子,不满地示威。 “哦对了,是小陆!”师兄笑眯眯地见风使舵,“不能怨我搞错,你看小陆长得,是不是特像信乐团的那个苏见信啊?” “什么信?”陆忧一脸茫然。可是齐云心有灵犀地对师兄笑了一下,嘉许他还有点眼光。其实陆忧长得像齐云的偶像、大帅哥苏见信这个秘密,齐云当然不可能没发现过,不过怕陆忧骄傲自满,故此一直没有告诉他。再说以陆忧的性格,也不可能弄明白什么叫信乐团。 “哎,我这个妹子齐云,打小就是外貌协会的,一看到漂亮男生就走不动道儿,偏偏又被我们大家惯坏了、不懂事儿,你以后可要多担待着点儿。” 师兄咬牙忍住痛也忍住笑,坚持慢条斯理四平八稳地说完上面的一席话,才慢条斯里地转向齐云,故意用大惑不解地口吻问她: “小云,你刚才为什么一直在桌子下面拧我的手背?” “师兄,你好贱!”齐云气鼓鼓地把餐盘推到一边,不顾陆忧在场,嘟着嘴爆发了。 师兄摸了下齐云的头,像安抚小猫一样安抚着她,一边继续对陆忧说: “兄弟,我妹子要说小毛小病是得有一把。但她心地善良、待人真诚热情,又是美女中罕见的有上进心、一点不贪慕虚荣——放眼看现在这世道,就我妹子这样的要说万里挑一你可能说是我这当哥的护短儿,可要说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你没觉得我这当哥的偏心吧?” “没有。”陆忧低着头,真心诚意地回答道。 “齐云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对她的这些优点都门儿清着呢……可惜呀,”师兄啧啧地对着齐云咂嘴:“就因为太熟、下不去手……” “闭嘴!真不害臊!” 齐云踢了一脚师兄的膝盖,脸上笑出两个梨涡儿。连一贯严肃的陆忧听到这句玩笑话也不禁展颜微笑。 师兄敛了笑容,正色继续说道: “这么一个好女孩,实心实意地爱上了你,你可得帮着我好好疼惜她。我妹子从小没受过气,将来要是在你这儿受了委屈,别说她爸妈心疼不让,就我这当哥的,也少不得跟你说道说道!” 陆忧从来没听过别人对他说这种话,不由得有几分惊异,盯着师兄的脸上凝固住了某种茫然。 师兄马上又恢复了弥勒佛似的笑容满面,把陆忧刚才给他的八十元钱顺手塞进包着西装的纸袋,郑重地往陆忧怀里一递,站起身来。 “是条好汉子,挺起胸来做人。一辈子,遇到一个好姑娘不容易,是缘分,也是幸运——珍惜她的心意。” 说罢,师兄在陆忧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先告辞了。 望着师兄的背影,陆忧回味着他刚才那一系列动作,觉得并不寻常,师兄仿佛不仅仅是送他一件衣服,更有一种类似托附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的意味。在他那小买卖人特有的一团和气的脸上,陆忧看到了一点充满了属于雄性之间的、说不清是挑衅还是声援的意味。 他捧着衣袋,心里像堵了整整一亩棉花田。 师兄一离开,齐云就变得非常非常安静,低着头,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盘子里剩下的菜。 陆忧看到这样和平素张扬活泼完全相反的齐云,不禁有点心疼,可是他心里又很是郁结,被欺瞒、被施舍的感觉像一只大手,把他的心脏握得透不过气来。其实,也许今天的事情并不算什么,还有其它的更多的挫败的情绪,这几天一直在他的心里盘桓着找不到出口。以至于他一张嘴,说出的话就充满了火药味儿。 “齐云,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齐云小声说。事到如今,不得不大大施展她的装傻充愣神功。 陆忧扬了扬手中的衣袋,冷笑道: “施舍我?怕我知道了不收?我有那么穷吗?一身衣服也买不起?” 齐云微微愣了一下。心说你还真别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你毕业找不着工作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前几天又被学校宿舍清出来,在外面租了房子,虽说一间没厨房没卫生间的小平房月租只要300元,可是就凭你上学时那两份家教、一月下来要支持衣食住行可真够呛。再说啦,你还当一身体面的西装真像你以为的百儿八十就能买回来?别小看这身衣服,刚才那个鹦鹉男孩不是说了嘛,太平洋百货里打完折还八千八,你都知道些什么呀? 齐云想着想着就有点委屈,不过她眼见这些天陆忧心烦,也就大人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 “不是啦,”她可怜兮兮地对陆忧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妄图用“女色”软化他的愤怒。 “我爸衣服多,这身西装是去年冬天他们单位同事去香港出差带回来的,我妈看了嫌颜色太年轻、没给他穿……我看它被扔在衣柜里接灰也怪可怜的,拿出来一瞧,我爸虽然个没你高,但骨架比你宽,所以他的衣服倒正好是你穿的号……有心要当面奉送吧,又怕你嫌弃,不得已出此下策……嘿嘿,嘿嘿……” 齐云一边皮笑肉不笑,一边撒娇地拉住陆忧的手,轻轻地摇动了几下。 “哼!我就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 陆忧甩开齐云的手,不知道为什么越说越气,有些话像连珠炮似地从他自己的嘴里吐出来,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那个什么师兄刚才说话什么意思?你要在我这儿受了委屈,他要跟我说道说道?嘿!我倒想问问,怎么说道?我告诉你们,我陆忧还真就不是吓大的!又说我遇到你,是我的幸运,呵呵,我一个工作都找不着的乡下穷小子,能和你这大城市建委主任家的千金小姐坐在一起,我三生有幸啊我!” 齐云眼圈红了,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陆忧,你说话……你说话可得凭良心,刚才我师兄说的,是……是这个意思吗?!” 师兄不是这个意思,陆忧心里明镜似的。面对那个和善的兄长,陆忧有被读懂的感动、也有被激励的感激,唯独没有被威胁的不甘。可是今天的陆忧,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就像一架已经脱轨的火车,鸣着刺骨的长笛、喷着浓浓的烟气,自个儿也拉不住自个儿,只能继续崩裂下去,直到把一切、一切的一切全都毁灭。 他倔强的扬着下巴: “我是三生有幸了齐云,可我还真就不稀罕你们赐给我的幸运!我配不上你,那我就自己滚蛋!我滚蛋总行了吧?” 齐云也不高兴地搭拉下了脸: “陆忧,你想滚哪去呀?” “没听懂吗?咱俩分手!” “你!你再说一遍?” “齐云,我要和你分手。” 齐云再也忍耐不住,拍案而起,冷笑地指着陆忧的鼻子: “你可别后悔!” 说完这句,齐云就抓起她的山茶花帽子跑出了餐厅的门。陆忧静静地坐着,眼看着齐云的身影冲出了餐厅,冲到刚落下暮色、霓虹灯渐渐闪烁起的夜里。陆忧有点担心,本能地站起身,可是心里有另外的一股强烈的力量,狠狠地把他按住了。 (3) 在饰满花花草草、原木和麻绳元素的一家“森女系”奶茶店里,齐云把往日的爱美之心都置之度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扯住师兄的胳膊,向他哭诉自己被男友甩了的愤懑与委屈。 “你说他这个人……还是不是个人哪?”齐云泪眼迷蒙、语无伦次地问。 “哎,我说妹子,”师兄拍着齐云的背,“你能不把鼻涕往我的新款Kenzo上抹吗?” “什么!”齐云大怒,抓起师兄昂贵的衬衫、结结实实地擦了一圈自己哭花的小脸,“你妹都悲痛欲绝了,你还惦记着你的Kenzo?” “仙女姐姐!”师兄赶忙安抚一脸马上就要跳起来寻死觅活神情的齐云,“只要你高兴,把这狗屁Kenzo撕了扎拖把都行,只要你别再哭了!这儿离思思台里可是不远,要让思思的同事朋友看着了一个小姑娘抱着我哭得梨花带雨的,还不得以为我干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俗话说三人成虎,到时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嘎?”齐云突然原地刹车,哭声立止,兴致勃勃地八卦起来: “师兄,你和你家那个知名女主持人,到底是怎么样了?” “别提了!”师兄一脸苦相,“还隐恋着呢!也就个把圈子里的熟人知道。不过我估计,随着思思近期的日渐走红,我也快就快小媳妇熬成婆浮出水面了。这不,上星期还让一家小报娱乐版的那些小记者拍下了我和思思一起逛超市的照片,报道都已经把我命名成思思的绯闻男友了。” “没出息劲儿!”齐云毫不留情地给小有得色的师兄劈头一盆冷水,“你是堂堂正正地和思思姐恋爱了五年如假包换的正版爱人!一路支持思思姐鼓励思思姐培养思思姐,现在都混成绯闻男友了!亏你还美滋滋的呢!” “话不能这么说,”师兄悻悻然维护着思思:“思思哪里是我培养的,是她原来的上司,现在的副台长一手培养提拨的才是。” “哼!我跟我爸出去应酬时见过那副台长,天生一张色迷迷的猪腰子脸,他培养思思姐,准没安什么好心!” “就算他不安好心,”师兄正色道:“可是我们家思思严于律己,从来没给过空子让他钻。” “嘁!就算是没给那台长空子钻,可思思姐现在红了之后、也没怎么给你空子钻啊!我看她对你呀,也就是先霸占着,然后一溜小跑骑驴找马呢!” 齐云也是仗着心情不好,心直口快地一通吐噜,大放了一通厥词后她自己心里倒是痛快不少,可师兄却沉默了,脸色煞白,罕见地低着头一语不发。 气氛诡异,齐云一下从刚才的哭得晕乎乎飘飘然之中清醒过来,自悔失言点破真相,让老好人师兄不得不直面鲜血淋漓的事实。 她干笑一声,连忙抽了自己一记响亮的小耳光。 “师兄,人家开玩笑呢,你要当真可就是你不对了……哦哦,奶茶都凉了,快喝奶茶嘛!” 虽说是被齐云的直肠直肚伤得不轻,可师兄整个下午仍能保持谈笑风生,压根就如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可拖着师兄陪她大逛特逛小商品批发市场来“疗伤”的齐云,却时不时地想起那个辜负了她一片深情厚意的可恶男孩,一想起就张牙舞爪地言语诛伐,师兄不得不常常提醒她别吓哭了一些采购日用品的年轻妈妈怀里抱着的小朋友们,这不能一吐为快的不爽利感让齐云大为不满,苦着脸埋怨:“诉苦还需要考虑淑女风度吗?变态变态真变态!” “唉!累死了!”齐云夸张地以眩晕的姿态倒在美甲店的懒骨头沙发上,“一下午拎着大包小包、走了几十里山路!” “走了几十里山路是不假,”师兄小声提醒齐云,“但驼着大包小包的,好像是我这匹白龙马吧?” 齐云笑着用肩头撞了一下坐在她身边的师兄,厚着脸皮狡辩: “既然是白龙马,干吗驼点行李就鬼叫?怎么上西天拜佛求经?你还没驼为师我呢!” 她一边说,一边刷啦刷啦地翻动着手里的美甲画册,边翻边问师兄:“哪个好看?” 师兄一手接过美甲画册。不得不说师兄这个人当年辞掉外科医生来经营小服装店也不完全是错误的选择,他身上缺乏外科医生那种狠稳准的气质,相反长得很大只堪称土肥圆的他却对时尚有种天生的敏锐,所以他的店里的货品总是出货最快的,是那一整条商业街的潮流风向标,每次纯义务帮忙给思思和台里其它主持人选配的衣服也总能独树一职,他的种种小心思,使思思在各个场合都显得星光耀眼。这时他以一种外科医生般地认真慎重对着图册研究了半天,才指定了一款: “这个吧。” 齐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是涂成宝蓝色的十个指甲上、细细地用白色甲油画出一朵朵云彩的样式,美好的配色在这炎热的夏天里像一小片清澈蔚蓝的海洋似的沁人心脾。 “不错,”齐云挑起大拇指:“依为师看,你不像是白龙马,倒像是火眼金睛的美猴王!真好看,颜色既清新、式样又独特,而且超萌!我喜欢!” 美甲店里人满为患,好在齐云和师兄也不怎么着急,到这里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吹免费空调、喝免费花果茶、休息加闲聊,至于做指甲倒是捎带手而为之了。 师兄此刻瘫软在软骨头椅上,觉得疲倦感一阵一阵地袭过来,他望着俩人脚下堆砌着的装着各式锅碗瓢盆、甚至连拖把热水袋都有的几十个大包小包,不由虚弱地道: “我能知道,你买这些东西是要干吗?” 齐云俏生生一笑:“没什么,就是想买了。怎么着,把你老人家压虚啦?” 师兄说:“压虚倒是没什么,只怕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谁而虚,那说不得有点冤枉。” 齐云无语,用手指将一楼头发绕到肩头玩着,模样颇有几分扭捏。 师兄接着一口气说下去: “更冤枉的是:遇到那种敏感过头的人,你明明是一片好心想让他生活方便点、他却上纲上线地认为你是辱没了他的高洁志气……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呀!” 这话一下戳到了齐云的痛处。可是仔细一想,又不得不承认师兄所言极是。齐云闷闷地低了一会儿头,才低低的声音说: “谁给他准备的呀,我拿回去给我妈用的!” 师兄收起一脸的搞笑表情,正了颜色说:“妹子,要我说,陆忧还真是个男人!” “你说他真是个男人?”齐云鄙夷地反驳:“他真是个变态还差不多!” “他要是个变态,我早一巴掌把你打醒了,就因为他是个男人,我才难办。” 齐云不相信地瞪着师兄。怎么才见了一面,师兄竟然胳膊肘朝外拐?平时齐云每次和陆忧吵架,闺蜜卓美帮着陆忧说话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可是——齐云知道那不过是因为陆忧长了一张能让所有颜控女都志气顿失的脸!可是师兄?难道那家伙的“美貌”真已经达到男女通杀的地步了? 师兄淡淡地说:“说他是个男人,因为知道给不了你要的幸福,所以宁可离你远远的。” “什么呀!”齐云抱怨:“他怎么就知道一定给不了?他试过吗!” 师兄说:“你这样想,是因为你不了解男人。陆忧选择和你在一起何其容易,只是他已经料想到你们在一起之后将会遇到的种种困难,他知道到从小做娇贵公主的你受不了那些琐碎日子的磨难,所以他斩断了他自己的幻想,这是他的勇气。” “你们不要都这么老气横秋好不好!”齐云气鼓鼓地:“就算是有磨难,也要两个人站在一起去面对呀!两人同心、其力断金,有什么困难是一定解决不了的呢?” 师兄说:“这就是他比你成熟的地方了,你别不服气,妹子,你才吃过多少苦?” 齐云的眉心都快皱出个小核桃了:“你的意思是说我的抗压能力很差吗?师兄,其实人家也不是一路都一帆风顺的!” 师兄摇头:“也不是说你没受到过挫折,不过你受过的苦,就像是漂亮的水晶罩子里的花朵经历的一年四季。听哥劝一句,10种苦难和100种苦难是不一样的,顺心日子里偶尔的小磕小碰和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绝望更是不一样的。这些,你现在还不懂。” 齐云呆了一呆,怎么师兄说的话,竟然和昨晚忧在电话里的拒绝之词如出一辙,贫贱夫妻百事哀,真的这样么?而陆忧,是因为已经思考到了那么远的地方,才拒绝她么? 沉默片刻,齐云像是下定了决心、板着脸像小时候加入少先队宣誓时那么严肃地板着小板说: “我愿意陪他奋斗的呀!我这个人其实很好养的,我会有自己的工作,挣完钱回家还可以做家务;我不怎么吃零食,饭也只吃一点点,而且还不爱吃肉!要是和他在一起我绝对不买奢侈品、也不买贵的裙子,扯两米花布我自己做一条就可以穿三年;而且和他在一起我脾气也会很好的,只要他不伤害我;我不会过问他很多的私事,不过他做事之后必须可以拍拍良心说对得起我……假如真的有善意的谎言,我也会接受,而且还会感动。” 师兄摸了一把齐云的脸颊,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这真诚另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免心头酸楚。师兄说: “你们要是真在一起,也不至于需要过这种日子。你爸最疼你,他老人家势必舍不得你们做对贫贱夫妻。” “对呀,对呀!”齐云眼里迸出晶莹的笑意:“大叔不会不管我们的!” “这就是我说陆忧是个男人的另一个原因了,”师兄叹道:“他也不是不知道你家的情况,他要是和你在一起,将来靠着岳父那是天经地义。但是他敏感、自尊、他不肯当那跳墙的司马,舍不得让你这文君小姐当垆啊!” “那,照你说,”齐云的声音已是带上了哭腔,“我俩明明相爱,我却只有认命跟他分手了事啦?” 师兄抚摸着齐云的头,像摸着一只心爱的猫咪。 “陆忧很好,但他不适合你这样的女孩……” “那他适合什么样的女孩?”齐云郁闷地问。 “他嘛……”师兄斟酌着词句:“能和他般配的,应该是一个吃苦耐劳、勤勉懂事、朴素坚韧的女孩,就像……呃,就像……港片里的吴君如!” “吴……君如?” 齐云努力地回想《洪兴十三妹》里的女疯子、《金鸡》里的二货**……想起她蓬乱如鸡窝的发型、土得掉渣的衣服,还有挤眼睛、挖鼻孔、嬉皮笑脸手舞足蹈的种种形象,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你说的像……”齐云艰难地开了口:“是内心像她、还是外表像她啊?” “当然是内心。陆忧那样的男人想娶的女人:要勤劳勇敢、干活麻利;要文能舌战菜贩、武能拳打城管;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只狐狸满山走;要从一而终、一切为了男人为了娃,天塌下来当被盖……”师兄耐人寻味地看了一眼齐云: “至于这个外表方面嘛,齐云同学,其实你已经做到了……” 幸亏美甲店的女孩上前来叫住齐云说轮到她做美甲了,才制止了齐云像一匹脱缰的小野马一样呼哧呼哧喷着响鼻撒野,准备对师兄发起的一场“流血冲突”。齐云老老实实地被拉走做指甲,疲倦的师兄则倚着美甲店的大沙发睡着了。 等他抹着脸醒过来的时候,齐云早已自动恢复了一贯的轻盈活泼,像只小鸟一样轻快地和师兄一起把她今天一天斩获的大包小包抱进出租车。坐在车里,她把刚做好的指甲举到师兄的眼前。 “好看吗?” 师兄欣赏着齐云一双纤细白嫩的手,映着颜色清新喜人的指甲,着实动人。师兄毫不怀疑,齐云是真心爱着那个长得像苏见信的男孩的。可如果这双手,将来有一天被生活磨砺地粗糙了,指甲光秃斑驳,指节也因为碰水和寒冷而变得粗大,那时候的爱情——假使还有爱情的话,想必也遍体鳞伤、面目全非了吧? 而这样的事情,其实每天都在我们这个城市在发生着。 师兄抓住了齐云的手。 “知道我给你挑这款,其中有什么深意吗?” 齐云大奇:“做个指甲……还有深意?” 师兄点点头。故弄玄虚地沉默了几秒钟,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啊!这个呀,就叫做——神马都是浮云!” 师兄和齐云把一大堆家什堆到齐云母亲面前,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惊悚。齐云那位高贵典雅的母亲掩饰不住内心的惊疑和担忧,竟脱口问出一个很不符合她气质的问题。 “我说,你俩……不会是同居了吧?!” 齐云笑得前仰后合,师兄也忍笑忍得喉头几乎梗塞。 “妈,师兄可是名草有主的人!你难道想思思姐剥了我的皮?” 母亲抚着胸口,惊魂方定,悻悻地埋怨: “那买这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算怎么回事呢。” “没事儿,没事儿,”师兄赶紧打圆场:“老师,你这贴心小棉袄孝顺呗,说是家里的这些东西都旧了,您做起家务来手不顺,所以特地购置了新的……” 母亲茫然道:“可是,家务不都是芹姨做吗?” “嘿嘿,给芹姨买些趁手的家什儿,也能凸显出您卓越的爱心和温柔的体恤之情不是?”齐云笑容可掬地大拍马屁,力求不着痕迹地把这事儿拉过去。 母亲看看齐云、又看看师兄,总算半信半疑地接受了他俩的说法。 可是师兄刚一告辞出门,母亲就忍不住唠叨起来。 “你离你师兄远点!小时候友爱倒算了,现在大了,男女之防不得不讲,就算你俩自己真没事儿,可你俩再清白也禁不住外人红口白牙地说!偏有那样的人,就喜欢嚼些男女私情的舌根,众口烁金、积毁销骨,看你以后还能嫁进什么像样儿的人家!” “知道啦知道啦。” 齐云大大咧咧地说。她不想再听母亲嘀咕,赶紧钻进自己的闺房,把门从里面锁住。 她安静地坐到了窗前,小鸟在窗外不知忧愁地啾啾鸣唱着,蓝蓝的天空飘过几朵雪白的云絮,和她指甲上的图案如出一辙。齐云举起指甲,放到眼前细细观看,心底不禁长长叹息了一声。 唉!神马都是浮云……说起来倒是简单,真的有人能做到么? 她想起师兄的话——陆忧那样的男人想娶的女人:要勤劳勇敢、干活麻利;要文能舌战菜贩、武能拳打城管;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只狐狸满山走;要从一而终、一切为了男人为了娃,天塌下来当被盖…… ——我?我是否能成为一个值得他爱上的女人? (4) 接下来,每天都是照常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师兄不惜冒着昔日师尊的冷淡、特地来齐云家关怀过她几次,观察结果是她的表现相当正常,虽然变得比平素略为沉闷,但丝毫未表现出想要寻短见的企图,对着电脑塞着耳机听歌的时候还常常摇头晃脑的打着小节拍,脸上偶尔出现的笑容虽说不是很灿烂,可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看来,那段感情就这么揭过去了。师兄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可不知道为什么,做为观众的他,竟有点儿惘然若失。 齐云父亲结束为期两月的考察、从美国回来的那天,齐云从一大早就表现得格外兴奋,像只小松鼠似的在房间里上蹿下跳,惹得正对镜梳妆打扮、力图以高雅美丽的面貌出现在丈夫面前的母亲大为唠叨。 “齐云呀,你多大啦?有点女孩子样儿,好不好?” 母亲将几套高贵而难以服侍的套裙从衣柜里拿出来,细细察看,微皱眉头轻轻自语: “边角的褶皱全都没熨开,芹姨做事越来越不精心了。” 家里的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随着齐云拖声拖气地大叫“妈,找您的——”,母亲放下衣服,抓起了卧室里的分机。 一番细声细语的电话,却另母亲的眉头越皱越深,简直拧成了一团解不开的疙瘩。从她面部的表情可以看出,尽管母亲是极力地压抑着火气,可是胸膛里已经塞进一大捆点燃了信捻儿的二踢脚了。 好不容易放下了电话,母亲发出一声不顾身份的夺命追魂吼: “齐云!” 正在客厅里把水果盘、鲜花、薰香蜡烛摆过来摆过去拗造型的齐云听到这平地一声惊雷,却并不惊慌,她刚偷吃了一颗红艳艳的樱桃,这会儿不慌不忙地把樱桃核吐到垃圾蒌里,才 站起来向父母的卧室走去,路过巴洛克式的门厅镜时,她还俏皮地往里面飞了个眼、笑着对镜中的自己比量了一个V字手势。 “你们系主任说,你打了报告、申请去偏远农村支教?” 母亲站着卧室闪闪发亮的巴洛克镜柜前,样子像个女王。而现在,女王正极力地隐忍着就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嘿嘿,其实也不是太偏远,就在咱们省。”齐云谀媚地笑着,上前轻轻揉着母亲的眉心:“亲爱的,别使劲拧,会长皱纹的!” “咱们省是个大省,你从小到大没离开过省会城市,是不知道那些贫困县有多穷!有的公路都没修通,全年下不了三场雨!” 母亲说得声色严厉。可是她也深为了解自己这个宝贝女儿颇有几分执拗的小性儿,不敢逼得太甚,想想又转为循循善诱: “云云,支教可不是玩的,苦得很!吃得不好也就算了,澡都别想洗,像你这种娇生惯养的豌豆公主,跑到那儿不到三天,准得哭着鼻子回来!你们年轻人想问题,可不能太理想化、别一听那些学校的宣传鼓动就冲动,啊?” “妈!”齐云爱娇地叫:“打支教报告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我班上就好几个呢!您也说我娇生惯养,那这回离开家、锻炼一下不是正好不过了吗?” “别想诳我!”见齐云如此糊弄她,母亲再好涵养也忍不住挂下面孔:“你那几个同学我都打听清楚了,都是因为在城里找不到工作、才不得不去的。” “谁说找不到工作?”齐云负隅顽抗:“学校里的招聘会,社会上的招聘会,场场坐满了要招人的公司,随便找点什么干,还不容易?” 母亲说:“招聘会都坐满了招人公司是不错,可是去找工作的人呢?把大门都挤破了。一个岗位上百人竞争,竞争上了的,也就是两千三千块钱一个月。” 看母亲早调查得如此细致确凿,齐云一时无言以对。 母亲又叹道:“现在的孩子也可怜,十年寒窗考上大学,一毕业就失业。你不一样,还没毕业你爸爸就已经把你的档案送进了省委机关……齐云别人谁有你这么好的条件?我看你是被惯到天上去了、不知足也不知感恩!” 母亲站着说完,带着胜利的神情俯视坐在华丽大床上的齐云。齐云虽然一句话也答不出,可是她嘟着嘴、眼神里却写满了倔强的不甘、以及执着的不放弃。明摆着她不会就这样被母亲压倒就算了事。 正当家庭气氛不断升温升压、一触即发之际,门铃的优美音乐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齐云家的保姆芹姨正麻利地擦拭着客厅的家具,虽然满心是不想听卧室里的动静,无奈那一阵大过一阵的争吵声还是横蛮地传到她耳朵里,让老实巴交的芹姨有些惊恐。这时的门铃正好像一根救命稻草,芹姨胸口的那口气总算是舒展开来,一路小跑去打开了门。 齐云父亲把大行李箱拖进门厅,解开了衬衫最上边的一粒钮扣,双手插在裤袋里,身姿笔直似一棵枝繁叶茂根深的大树,稳稳地接住了一阵风般从卧室里跑出来攀到他身上的小猴子齐云。 齐云双臂绞股糖似地缠住老爸的脖子,用三岁女童的语调,甜腻腻地说: “行行好吧,大叔!你用不用这么越老越帅呀?给小男生们留条活路吧!你总走别人的路、挤得别人会无路可走,这样真的好吗?” 齐云父亲去年已届知命之年,却真像齐云说的益发风度翩翩。他一头浓发依然乌黑,身材也未见发福,挺拨的态姿,搭配眼深鼻挺唇薄的立体脸,再加上为官多年养成的儒雅的气质和说一不二的权威感,使他在老中青各种年龄各种阶层的女性面前仍然拥有不输青春男孩的吸引力。为此,顽皮的齐云一向拒绝称他为爸爸,而是学着韩剧那样管他叫大叔,时不时地还“调戏”一把,叫嚣什么“人家都说老爸是女儿上辈子的情人,我上辈子眼光真好!这辈子很难超越!所以,我这辈子表示亚——历——山——大!” 每当齐云如此疯疯癫癫,母亲总轻怒薄嗔,可一向把女儿宠得无法无天的省建委齐主任却只是嘴角含笑地、亲呢地揪一把齐云粉嘟嘟的小脸蛋。 “老齐啊,”母亲仍余怒未消,还没等父亲坐下,就急忙着控诉:“你这女儿,你管是不管?” 父亲给了咆哮母亲一个安抚的眼神,笑着对齐云说: “云云啊,这次我有份特别的礼物要送给你。” “嘿嘿,我最爱礼物了!大叔,么么哒!” 齐云一边撅起嘴发出亲吻的声音,一边蹲到刚打开行李箱准备整理的芹姨身边,对那折叠得整整整齐的一大箱衣物用品进行了鬼子进村规模的扫荡。 “别急,云云,不在箱子里。” 齐云狐疑地回过头,将父亲上上下下地打量,大有当机立断搜身的打算。 “小公主,看在我这糟老头子长途跋涉、舟车劳顿的份儿上,让我先坐下来喝口水、喘匀了气儿,行吗?” 齐云嘿嘿一笑,动作夸张地把父亲扶到沙发上,将他用惯的大茶杯递到手里,又不遗余力地为父亲揉肩捶背。 父亲喝下几口茶,靠在沙发上舒展了一下双臂,门铃突然再次乐声大作。 齐云一怔,心说不知哪个不长眼偏挑此刻造访、打扰咱们一家享受天伦之乐?父亲却唇角含笑、得意洋洋献宝似的说: “云云,你去开门,礼物来了!” 齐云抱着满满一肚子狐疑跑到门口,哐当一声将门大大敞开。可是看到门口突然出现的不名物体,惊得退后了一步,差点没钻回父亲的怀里。 门口站着的,竟是个寸把长的头发贴着头皮、深巧克力肤色、满脸乌青的络腮胡茬儿、还戴一副巨大又黑乎乎的墨镜的家伙,那墨镜怎么看怎么像黑衣人电影海报上一款;再加上他身上紧身T恤勾勒出的八块腹肌、下身膝盖和裤脚磨破的牛仔裤和脏兮兮的大头鞋、双手放在后腰以大拇指卡住旧铜色铆钉宽牛皮带的站姿,还真是黑社会见了都要吓个跟头。 “大叔,这是什么呀?”齐云快哭出来了,惊吓之中不留神地将“这是谁”说成了“这是什么呀”,不过也不能怪她,本来嘛,面前这家伙长得要比那天在大马路上调戏她的莫西干头还邪恶得多了。 “哈哈……”父亲爽朗的大笑,“洪箭,我说得怎样?就知道你现在这身打扮,云云肯定得吓一跳!” 父亲站起来,挥手招呼着僵立在门口尴尬地伸一只手摸头的洪箭: “你小子还不快进来,让你云妹重新认识一下!” 啊?洪箭? 齐云嘴巴张得像有人突然给她塞了一颗整鸡蛋,她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一身肌肉和脑残装扮的男人,年少久远的记忆在渐渐复苏、解冻,当年…… 记得当时年纪小。过年了她随父母到洪箭家去拜年,两家的父母在客厅里嘘寒问暖,她钻到相熟的阿箭哥哥房间里躲起来说悄悄话。洪箭的房间特别暖和,主人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裤,光脚穿双白袜子,长腿一伸像鹭鸶,可眼前这位…… 齐云用劲儿掐自己一把,是疼的。可是心更疼,好像久远的一个伤口,早就结了痂,脱落了,逐渐平滑,却突然被人狠狠捅了一下,那种疼提醒她隐藏在皮肉之下的某处,也曾经纠结地伤过,直到现在还不能完全释然。 门外的怪物摘下墨镜,那两道浓眉和一双无论何时都显得镇定的眼睛却是熟悉的,虽然一张脸大概是被加州阳光吻得多了,肤色黝黑,可是脸颊两个若隐若现的笑涡儿却还和过去一样,显得无比灿烂而又胸无城府……这样的人,在某些无知少女眼中肯定具有一下的欺骗性,大概就是“阳光大男孩”的代表,可齐云多熟悉他啊!却只觉得他是以外表的忠厚来掩藏内心的寡情与……阴险。 只是她毕竟已经长大了,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任性恣意,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怔了半响,齐云才扯一扯嘴角: “阿箭哥……美国牛排你养成史瓦辛格了啊?” 她侧侧身,示意请洪箭进门。冷不防一贯高贵典雅的母亲却一步跨到了门口,热情地拉住洪箭。 “箭儿,居然是你回来啦!搞什么突然袭击?太不应该了,一直也没听洪书记和秦大姐说起……” 洪箭面对母亲态度十分恭敬,连连陪礼,一再解释说回国后因为有公务在身,所以身不自由,早就想回来看看父母和诸位阿姨叔叔,却一直分身乏术。这次回来也是机缘巧合,事先连父母亦不曾知会的。 母亲点点头:“这么说,箭儿你是回国来发展了?这就对了!洪书记和朱姐年纪不小、近些年身体也不大好……我早说嘛,政治上再进步,也代替不了家庭和美安乐,我看你久居外国没什么意思,不如回来接洪书记的班……” “这说的是哪里话?”父亲阻住母亲的话头儿,“洪副书记负责省纪委的工作,年富力强,少不得还能干上两届,百尺竿头还要更进一步!你也别看扁了阿箭,他才不是等闲之辈!阿箭参与的报道使他在美国供职的报社问鼎普利策团体奖,他在欧洲还独自拿过荷赛奖。这番回国回省,也是新中社驻本省的首席记者呢!” 母亲惊讶得张大了嘴。齐云也由不住扫了一眼貌似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洪箭。洪箭正好也看向他,目光谦逊中透着平静。齐云撇撇嘴,这个洪箭!从小就优秀得仿佛按照大人们的理想为模子量身打造出来的,不但学习成绩优异,还酷爱将所有学生阶段叫得出名字的大小奖项一一囊括怀中,只要是同龄人,和他站在一起就没有不矮上一头的。现在出了社会更加大施拳脚,呜呼!王候将相宁有种乎? 反观自己,这么多年来完全一事无成。学习成绩一般般就不提了,工作问题也还得依靠老爸帮忙搞掂,最惨的是连个恋爱都谈失败了,简直是事业爱情双失败的典范,想到母亲从小就爱拿自己和三朋六友的孩子相比,齐云在心里**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也垮了下来。 “齐叔叔,朱阿姨,你们的气色真是好,都越活越年轻了!倒是云云妹女大十八变,亭亭玉立,快要认不出来了呢。” 洪箭嘴上说得明明是客套话,配上他的表情,却显得无比真挚,让人心中受用不已。齐云却老实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抢白道: “你总算舍得回国了?看来美帝的盘子也没那么好刷,还不是要回到我们社会主义祖国讨饭吃!” 母亲当即脸色发黑,父亲却哈哈大笑: “箭儿,云云还在为你当年的不辞而别生气呢!” 洪箭宽大地笑笑:“当年……都是我不好。” 齐云飞快白他一眼。母亲在一旁嘟囔,“云云你怎么说话呢?你俩小时候比谁都友爱,怎么长大了反倒才见面就绊嘴?” 小时候比谁都友爱……那倒是真的。别说齐云是从拖着鼻涕那么大起就“阿箭哥”、“阿箭哥”地跟在洪箭后面当小尾巴,就算是她到了15岁生日的那一天,妈妈给她摆生日宴,她最盼望的宾客竟然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反倒是大她七岁、一早上了大学,整天和学生会那帮人走南闯北不知道在哪游荡的洪箭。还好那天洪箭到底是来给她贺生了,虽然迟到了半个小时,而且奉上的生日礼是一只和齐云个头儿差不多高的大熊。 齐云看见礼物啼笑皆非:“你没看出来本少女已经长大成人、早已脱离玩布娃娃的年龄段了吗?” 话虽如此说,却仍然珍而重之地将大熊摆在自己的枕头边上,临睡前、起床后都要看上一眼,说上几句话。有时候小暴脾气上来,还顺脚踹上两脚。 齐云的小暴脾气发的并非全无道理,自从生日会一见后,洪箭又长达月余既不见人影,就连电话也没有打过一个。 后来齐云终于耐不住性子,放下少女的矜持主动给洪箭家去了电话,洪箭妈妈秦阿姨接了她的电话,却不像往常那么热情洋溢,而是如同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似的,嗯嗯哼哼了两句就将电话转交给洪箭的父亲洪伯伯。 洪伯伯曾在军中多年,一贯的英武和笃定,可这次电话里的声音却透出某种难以言明似的,想了想,果断地说:“云云,我到你家去说。” 洪伯伯来到齐云家,让齐云像个平辈似的端坐在自己面前,一五一十地向她“交待”洪箭一个月前收到美国纽约摄影学院的Offer,还奇迹般地申请到了一个半奖学金,迅速就打点行装出发了,还说好在那边站住脚就给家里来信——屈指一算,现在走了已经月余,那时从美国邮回中国的国际信件差不多需要三个星期,洪箭的信,应该是快来了。 齐云根本不相信,回过头笑着对自己的爸爸妈妈说:“洪伯伯真时髦,跟我过愚人节哪!”可是她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发现他俩都没笑,脸色严肃。齐云脸上的笑容也一丝一丝地凉下来,试探着问了一句: “洪伯伯……是真的?” 洪箭的信果然在几天之后如期而至。信封里还夹着一张他站在那个被所有读新闻、搞摄影的人敬仰朝圣的“圣殿”——哥伦比亚大学的门口,笑得一脸春光灿烂傻冒儿般的照片。齐云看了一眼就把照片丢到一边,心急地去翻那封信。信里却尽是些他初到异国的七零八碎的事,信的末尾嘱咐父母注意健康,末尾的末尾才附了一句:代问齐云妹妹好。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彻底激怒了她。要知道她在那天洪伯伯告知了洪箭走的消息之后失声痛哭,像只受伤的小受伤的小鸟似的把头埋在父亲怀里很久很久,一副水晶心肝玻璃肠肚全碎得稀里哗啦的。 大概是洪伯伯谴责了他的“暴行”,过了两天洪箭竟然一个越洋电话打到了齐云家里,那时候越洋电话还贵得很,可齐云还不稀罕接呢。 “哥伦比亚大学,我容易嘛。别说申请到奖学金是独一份儿,这边的文科,中国大陆能来的就只有两三个。” 齐云撇了撇嘴,了不起啊!尾巴只差没翘到天上去吧?她心里恨恨的,不过也没那么容易表现出来,只是闷闷地问: “走就走呗……可是,干吗也不事先和我说一声?去哥伦比亚大学也不是那么见不得人吧?” 他嗤之以鼻:“谁敢和你说?你那么麻烦,到时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还哪儿走得了啊?” 齐云被他气得说不出话,砰地一声挂上了电话。也好,替他节约电话费。 齐云这个人,虽然绝对和温柔淑媛之类的词不沾边,可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唯一能随随便便就惹火她、让她的情绪以过山车的速度到达抓狂高度的人,无疑就是从小一起长大、深知她七寸在何处的洪箭了。 洪箭到了美国,就此一去不回头。他像一只飞出笼的猛禽,在纽约摄影学院读完了硕士,接着留在了美国一家通讯社工作,后来听说是因工作的关系辗转到过欧洲和中亚常驻,总之差不多全世界都跑遍了,就是没回中国来。这件事让齐云更加生气,理智地判断那家伙肯定是被黄金美钞、花园洋房尤其大胸长腿的洋妞迷晕了头,彻底做了我们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叛徒!齐云心里痛骂他忘恩负义,再加上当时她自己正遇到一系列新生活的冲击:备战高考、进入大学住校,尤其是后来总使她的心七上八下、患得患失的恋爱使她分了心,冲淡了对洪箭的记忆。再加上后来省政府大院在市郊划了一块地皮盖了新院址,洪伯伯洪伯母搬到新院去住,与齐云家渐渐再不像从前那样一到夏天傍晚就摇着蒲扇互相串门,由于新旧两个院址相隔甚远,近两年来两家已经鲜少走动,齐云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淡忘洪箭了。 可今天这家伙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这少不得又勾起了齐云十五岁那年埋在心里的新仇旧恨。她只觉得这些年都被抛弃了,孤苦伶仃,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怔怔地坐在客厅一角,看着坐在沙发中央,言笑晏晏的那个人。 母亲姿态娴雅,十二分洋溢的热情招呼洪箭: “箭儿,你现在虽然是大了也出息了,可是别拘束,在这里就和你爸爸妈妈那里一样……小时候,你可是天天登我们家门,还管我叫过妈妈呢——你都忘了吧?” “没忘。”洪箭搔着头上刺猬般立起的短发,一笑,脸上的两个酒窝儿竟显得有些腼腆,这腼腆也是齐云熟悉的。从小在长辈面前,洪箭都绝对是个人畜无害的乖乖牌。 “那时你和云云天天双入双出,大院里的人对你爸、和齐叔叔提到你俩的时候总会说:你俩家的那对儿孩子,”母亲继续笑微微地说:“我还记得当时播一部叫什么圣斗士的动画片,像你这么大的半大小子好多都喜欢里边的女神雅典娜,说长大了要娶个像雅典娜那样的女孩,只有你说:雅典娜有什么好?要是我,倒愿意娶齐云——对了,你在美国谈女朋友了吗?” “妈!”齐云十分尴尬地出声,“小时候童言无忌,你怎么现在还拿出来说?” “哈,丫头长大了,知道害羞了呢!”母亲眼睛看着洪箭:“不过我倒觉得,会脸红是东方女孩子的美德,不是我说呀,那些美国的女孩子太开放、一个两个疯子似的,要娶回家里还真不是过日子的打算呢!你说是不是呀阿箭?” 洪箭当然点头,称母亲所言极是,同时笑吟吟地扫一眼齐云。母亲心情大好,刚才和齐云酣战时脸上结的一层薄霜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像一只忙碌穿梭在花丛中的蝴蝶,殷勤地亲自为洪箭倒茶、削水果。末了想起洪箭是职业摄影师,还凑趣儿地搬出一个齐云在影楼拍的大相册出来,声称要让洪箭品评品评。 那一大本妆容造作、姿态造作、灯光造作、连美貌造作呆板的相册一向是齐云的心头大患,但是母亲相当喜欢,言其极美而有淑媛气质。齐云不知费了多少唇舌更兼明里暗里地推出父亲当炮筒方才将母亲放得真人样大挂在客厅当眼处的几张“写真”收纳到自己床底。此刻,见母亲得意洋洋地一张张向洪箭炫耀那些的照片,齐云几乎要当场呕血三升、气绝而亡。 “你看这张,回眸一笑的样子,像不像那个什么港姐?”母亲喜孜孜地指着一张照片,侧脸问洪箭。 “呃……”洪箭一时语结。齐云估计纵使他脸皮虽厚过城墙拐角,要说出这样程度的伪心话来,毕竟还是太过艰难,“阿姨,虽然云云……长得像您,但是这种糖水片,我是一点也不懂行,还真是评价不来。” 接着洪箭又耐心地向母亲解释这一类甜腻、规整、重技术而轻感受的照片便是他们搞摄影的人口中的“糖水片”。听洪箭对这些照片的评价是“千篇一律,缺乏灵魂”,母亲有些不是滋味,微微抗议地说: “也不都是千篇一律,我看云云拍的,比他们挂在影楼外面打广告的那几张还好看。” “那是自然,”洪箭似笑非笑地扫一眼齐云,“毕竟底子摆在这里。” 齐云知道洪箭的心里定然没有好话,可是她并不在意。而且关于这一点,她倒是赞同洪箭的意见,“视觉感受良好、心理感受平淡”也正是她讨厌这一系列照片的原因,在这点上,她和洪箭倒正好所见略同。 看到在观赏照片这一项目上宾主双方算不得投机,齐云父亲连忙问起洪箭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箭儿,你这些年走南闯北,听说还深入过西亚、北非的战争腹地进行采访,快和我们说说,是不是很惊险?” 洪箭微微一笑: “条件很艰苦倒是真的。我们的采访小组曾经坐着没有玻璃窗和车门的破旧吉普车,从北非炽热的沙漠里,开八百多公里,才到达要去采访的宿地。” 齐云想像着一望无际的黄沙和缓缓穿行其间的骆驼,可以想见彼时的洪箭是怎样的一幅惨相,再打量着面前这个虽然装扮怪异却总算还整洁的人,不由得扑噗一笑,很是开心。 洪箭扬扬眉,接着说: “到了宿地,最先看到的竟是两具同行遇难者的尸体。他们来自法国,也曾获得普利策奖的荣誉,在这次战争报道中被极端份子所伤。第二天,我和其他同行自发联合为这两位记者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在当地匆匆下了葬,然后又投入工作中。” “哇,你们这职业风险也太大了吧,”齐云忍不插嘴:“是不是每天都要戴上头盔,穿上防弹衣?” 洪箭扫了齐云一眼: “一身防弹衣加头盔差不多20公斤,又都是钢铁制成,在北非那种气候下如果一天24小时,确实不会被死于流弹——因为在那之前,就会被热死。” “啧啧,这工作听起来好,可也太造孽了。”母亲咋舌:“难怪秦大姐一直念唠着想你回国。为人父母之心都差不多,你们年轻的在前方冲锋陷阵,我们老的在家急得还能不像热锅上的蚂蚁?” “朱阿姨,其实危险也只是偶尔才会有,”洪箭宽慰道:“大多数时候,我们还是不得不做‘大堂记者’——就是在战区边上的五星级酒店里等着,因为当战事胶着的时候,我们如果贸然行动,不单是对我们自身、也会给整个战事带来更大的混乱,所以我们只能在酒店里健身,聊天、下棋,刷FACEBOOK,然后留意着广播通知,如果通知说允许我们什么时间前往什么地点去采访,我们才可以去。刚才说到的那两位同行,正是因为为了获知我们都没有渠道得知的真相而擅自行动,才造成了那样的悲剧。” “那里的极端分子很众多吗?”齐云好奇地问。 “在一些军事独裁国家,几十年人们都接受着暴力至上的教育,所以每一个人如果情绪失控,他都有可能成为暴民。” 洪箭想了想,又接着说:“相比之下,生与死并不是我经常考虑的问题,我更经常想的是,怎么样能从严密的媒体控制、谨慎的外交辞令和鱼目混杂的谣言中,寻找到我想要的真相。” “箭儿说得没错。在那种时候,如果过多地去考虑安全问题,反而会影响做事的专注程度和判断力。”父亲说,“好男儿志在四方,那段经历虽然惊险,可走过来了,就是一笔人生难得的财富。” “齐叔叔真是太理解我们了。”洪箭叹服:“三年前我在战区采访,很近的地方有一颗炸弹爆炸,飞起的弹片擦伤了我的手臂,当时只是看了一眼,撕了一条衬衫扎给伤口暂时止住血,然后就接着采访了。” 他笑着说:“后来想起来,有些后怕。但当时真的就是得有这种‘钝感’,才能将工作继续下去……” “哇!” 齐云听到这里,再也不顾矜持地跳起来。她从小就敬佩英雄,对洪箭虽然还有些成见,可她实在太好奇,太想瞻仰一番洪箭手臂上的“硝烟炮火留下的痕迹”了。 仗着从小一起长大的熟稔,齐云涎着脸往洪箭一个人坐的单人沙发上凑,动手拉起他的胳膊,一边还问: “当时流弹片落在什么地方?有没有留下什么光荣伟大的印迹?” 洪箭一怔,本能地向后躲了一下。齐云注意到了,不但不以为意,心里还产生了一种阴暗恶毒的快感——你不是要装成生死都无所谓的勇士吗?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什么也不怕。 齐云父亲见两个孩子还像小时候一样,因长途飞行而略显疲乏的脸上噙着笑意。而方才刚批评过美国女孩子一个两个疯子似的、赞美东方女孩含蓄的母亲,脸色立即由红转青、由青转绿了。 母亲啪地一声合上大相册,吓了齐云一跳,“骚扰”洪箭的“咸猪手”也讪讪地停在了半途中。 “阿箭,既然你不喜欢这些照片,自己又是摄影家,”母亲晴朗的脸色只是多云了一小下,旋即恢复原状,“正好这几天天气好,你要是有空儿,就带着云云到野外去走走、拍几张好照片嘛!” (5)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充分显示出齐云父亲运筹帷幄的大将风度。依照他的神机妙策,齐云先去省委教育口某部门报了道,坐了两天办公室,屁股还没热呢,一封早已准备好的支教申请书便被送到齐云上司的办公桌上。 那个和云父亲私交甚好的上司如获至宝,立即召开系统大会,在会上慷慨激昂地朗读了一遍齐云那篇才情并茂的申请书,从此齐云就成了新时代成长起来的优秀青年样板,不但齐云所在的那个部门人人都听过了这个新来的小青年的名字,在整个省委大院也成了大大的红人,甚至齐云有一次因公被支上省委会议帮忙,有个常委路过他身边时,特意转头和蔼可亲地问:“小姑娘,你就是齐云么?” 在这样的场合中,齐云居然还遇到一次洪箭。洪箭以中通社首席记者的身份参会,端坐于自己的姓名牌之后,他远远地投过来满含嘲讽和揶谕的一瞥,才真是让齐云感到奇耻大辱,没齿难忘。 齐云当然不甘示弱,狠狠地瞪回去,同时满怀着恶意打量着洪箭。他的打扮不像重逢那天一样脑残杀马特,而是人模狗样地换上了一件雪白笔挺的衬衫,正装衬衫很好地掩饰了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肌肉线条,反而显得肩膀宽而平直,再衬上一副看似开朗正直的脸容,不得不说还挺人模狗样的,坐在那里,冒充一下所谓的社会精英中流砥柱倒是不成问题。 难怪颇受齐云母亲这样的三姑六婆青睐。齐云曾经凑巧听到父亲母躲在厨房里偷偷嘀咕,母亲声音小小地对父亲说:“阿箭年轻有为。以前做战地记者时是危险,不过现在回国了,又做了首席记者,肯定用不着再以身犯险,社会地位和收入又都没得说……” 哗啦啦的水声,是父亲洗碗的声音。父亲只要在家,就会帮忙去做厨房里的事,连芹姨都得以休憩。见父亲态度暧昧,不予置评,母亲闲闲道: “不是我多事,主要看两个孩子小时是最情投意合的。齐云小时候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将来要嫁就要有阿箭哥哥这样的人才肯嫁。箭儿也是,他从小都不爱和女孩子玩,只有齐云一个女孩,他护得像珍宝一般……” 父亲似有所顾虑,“小时是小时,现在多年不见……” “多年不见,有些生份再所难免。”母亲断然道,“可是人只有不懂事时的感情才至纯至真。齐云那孩子别看一脸聪明相,却是糊涂心肠,从来不懂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我若不替她张罗,依箭儿现在的条件肯定飞快地落在别人手里,到时候她还不是和当年似的,哭成个泪人儿,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水声哗哗。过了半响后,父亲才口气勉强地说一句: “这件事情……再议吧。” 母亲似乎不太满意,却也没再说什么。齐云听父亲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中立,总算大大舒了口气。 不过她也无法阻止母亲自得其乐地“制造机会”。在母亲的再三要求下,盛情难却的洪箭带齐云去了一趟东湖公园的荷花池边拍照。齐云母亲特别为她准备了一条精致的白色织锦缎改良中式短旗袍,长发盘起一个娇俏的髻,希望洪箭能为齐云拍摄出她心目中的“人面荷花相映红”来。可事实是洪箭和齐云冒着酷暑到了东湖,发现天气虽然炎热,其实却已经是夏天的尾巴了,满池残荷,繁华过尽的那股萧瑟劲儿就别提了。只是太阳却依旧毒辣,齐云虽然用一把同样是母亲准备的一把小巧的绢制竹伞左遮右遮,还是免不了被晒得满脸油光。 洪箭拿出相机卡试了几张,拍出来的照片无一不是曝光过度。齐云又累又失望,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就不起来了,还赖洪箭: “什么呀!你的那些普利策奖还有荷赛奖,都是从天桥底下的小广告那儿买的吧?” 洪箭懒懒扫齐云一眼, “请原谅我只是个纪实摄影师,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齐云反而大笑,对洪箭做个鬼脸: “其实,我也告诉自己应该珍惜目前的样子。因为在不久的将来,等我投身我们伟大祖国的支教事业之后,风吹日晒,还不知道会成什么鬼样子。” 洪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也用不着太杞人忧天,你这样的,就算去支教,也吃不了什么苦。” “什么叫我这样的?”齐云大惑不解,气鼓鼓地说:“又为什么吃不了苦?告诉你:既然选择了去支教,我就是做好了吃苦的准备!” 洪箭嗤笑一声,表情似笑非笑,“你做好什么准备都是你的事,不过现实就是现实。” 见齐云有些发怔,洪箭弯下腰,装成和蔼可亲的语气问道: “小姑娘,你就是齐云么?” “啊呀!”齐云被戳到了痛处,跳起来对着洪箭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洪箭闪身避开。 “就算这样……”齐云红着脸,扭捏地说:“事在人为,反正我会尽力的!” “这个我相信。以我职业的新闻敏感度来看,你一个好歹也勉强算官二代家庭出身的女孩子,长得么也还算清秀,现在主动请璎,要到那些边远的山沟沟里‘尽力’去吃苦……”洪箭抹抹着相机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闲闲地说,“啧啧,倒真是上好的新闻题材。虽然还够不上我们这种国家级报刊的报道标准,不过一些街头巷尾市民津津乐道的小报肯定是乐于大肆渲染的,再配上几张影楼PS好的照片,当一把轰轰烈烈的网络红人也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啊!” 齐云烦恼地坐在哪里,垂头丧气,连身子也好似矮了一截: “所以,你故意不好好帮我拍照,”齐云勉强笑道:“肯定是怕我将来成了网红,未免折煞了你手里那获过国际大奖的金贵相机吧?” 可恶的洪箭竟然点了点头。齐云气得强笑都笑不出来了,懒得看他,低头用一根草棍在石头上划着。 洪箭也没说什么,默默地坐在离她不远处的另一块大石上,悠闲地四处张望。 随着太阳西斜,蝉鸣阵阵低了下去,不再毒辣的阳光透过枝繁叶茂的大树章隙穿下来,光影零碎,却芳香扑鼻。 齐云坐了一会儿,心情慢慢开朗起来。指着洪箭说:“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反正从小到大,我什么事都没你做得好,你打击我也早就习惯了。反正人在做,天在看,别的事情我虽然不能控制,但至少我可以无愧于心。” 她跳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跑去东湖公园附设的洗手间换回了平常穿的衣服。洪箭手插在裤袋里站着,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身影消失在一拐弯处的树影里,才慢慢地转回身,去停车处取自己的车。 两人相两人相约在公园北门口会合。洪箭开车过来时,远远看见一个穿着桃红色小吊带和毛边牛仔短裤的妙龄少女,刚才盘着的头发此刻散下来,在脑后随意扎成一个青春洋溢的马尾辫,眼如点漆,嘴唇殷红,虽然还算不上十足的大美女,身上的衣服也显然廉价,然而青春又何需品味? 洪箭开的是回国后社里北京同事转手卖给他的一辆二手切诺基,外表有些陈旧,但内部系统都经过修缮或改造,坐起来倒还算舒服。做为新中社的高级记者,他虽然一回国就以父母亲年迈的理由要求被派驻本省,但直到两个月前才因为本省有重要报道任务才批下他的申请,他千里迢迢开着这辆切诺基,把随身“家当”运回故乡,刚和父母打了个照面,就被一个电话发往中原某省进行采访,随后又有英文岗位的同事拉他去帮忙采访东南亚的两个局势紧张的小国,完成整个采访任务历时一个半月,回程时从香港转机,一位温和儒雅的中年男人靠近他,说觉得他有些像一位故人,冒昧地请教他的身份。他抬起头,惊喜交集:“齐叔叔!” 齐叔叔从美国考察归来,也在香港转机。一老一少商量好让洪箭做为“礼物”出现在齐家、故意比齐叔叔迟十分钟扣门好给齐云一个惊喜。那天在齐云间吃过晚饭后才回到自己家,父亲在家等着他,爷俩对饮聊天,那是洪箭离家七年之后,第一次陪父亲喝酒。 (6) 齐云在动身去支教之前,还有一整套的程序要完成,这其中的第一项就是参加一场为期三周的培训,是关于教育方法和教育心理的。听说给他们进行培训的可都是本市一些有名望的高校教授,齐云也正担心自己一个应届毕业的本科生,一点也不懂得教育学,将来怎么把肚子这点墨水倒给那帮山里的娃娃呢,于是乎齐云对这场即将到来的培训满怀着崇敬之心和朝圣般的热情。 等她转了几道车、冒着满头大汗赶到单位指定的培训教室时,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已经有了几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学生,齐云想到将来这些人和她可能就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了,亲切感顿生。而坐在讲台后面喝茶休息的老师看起来也是齐云心目中的样子:有点稀薄的黑发梳得一丝不苟;微微发福、坐在那里略有几分含胸弓背,姿态份外温和谦逊。 齐云走进教室时,老师正在和坐在前排的几个学生聊天,老师问大家:支教要去多久?一个戴着眼镜、皮肤黑黑的男生毕恭毕敬地回答说两年。老师于是微笑着喟叹道:“我真佩服你们这些人,能到那样的地方去。还是年轻好啊,能做这样有意义的事情!” 齐云一皱眉。不知道为什么,老师的话虽然挑不出来毛病,可是语气却不怎么对味。尤其是他投向学生们的那种眼神,一看就知道他是在打官腔,实际内心不仅不佩服你,可能还会笑话你是傻冒!小齐云虽说生性纯洁善良,但毕竟在省委机关浸淫了这几个月,耳濡目染,这些事情在心里也有了些分数。可是那个戴眼的男生一看还是刚跨出校门的愣头青,实心眼地脸红了一下,讷声答:“老师,您过奖了。” 齐云脆生生地打了一个报告,道歉说自己来晚了。老师和学生们都扭过头去看齐云,前排几个男生看到进来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顿觉教室都被她的光芒耀亮了。连老师看她的神情也是一呆,一丝不那么明显的惊诧在从他眼里一闪而过。片刻之后回过神来,笑着连说不要紧,还没开堂上课,请进来就坐。 齐云笑微微地把自己的书包放在第一排侧面的坐位上,有条不紊地拿出纸笔,做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准备。老师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饶有兴趣地味她:“同学,你也支教?你支教回来是想考研啊?还是想考公务员?” 齐云茫然地抬起头。要去支教自是不假,不支教谁跑这儿来听课呀?可是老师后面的话,就不知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切口了,齐云一时对答不上。老师竟又了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点点头自顾自接着说:“说起来,支教也是个聪明的决定,避开了应届生就业的惨酷竞争,支教的应届生回来考研究生、考公务员都给加分,有了社会经验,将来谋职也容易些。总之,苦个两年,回来后就什么都好了。” 这句话可一下子让齐云心里倒了胃口,可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满肚子的郁闷发泄不出来。正这时培训课的管理人员走进教室,向大家宣布培训课程正式开始。这位管理人员倒是尽职尽责的人,宣布正式上课之前,少不了要舌灿莲花、对老师进行一番客套的吹捧,当众宣布这位李姓教授来自本地一所著名的文科学院,是那所大学汉语言文学院的教授、系主任、博士生导师。 这一番话说完,教室里的学生统统肃然起敬,掌声如雷。李教授轻声呵呵笑,谦逊地摆着手。那所文科学院齐云也知道,正是洪箭当年就读的学校,和齐云所就读的以理工科见长的学院合称“本地双骄”,而且李教授一开口讲课,齐云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课讲得还是挺好的,一门语文教学,讲得旁征博引,深入浅出。全教室里,大概就只有齐云是把头埋在笔记本里,听得没滋没味儿,想起刚才李教授的话,就像是有人往她喉咙里塞进一块肥皂,想咽咽不下去,想吐又吐不出来,端的难受无比。 第一节课课间休息,李教授被学生们团团围住请教,齐云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去透气,一把儒雅的声音在她身后叫她。 齐云回头一看是李教授,不知他使了什么法术,竟得以只身走了出来,身后的一众小粉丝也不知被甩到了什么地方。齐云心里虽然腹诽,但碍在对方毕竟是师长的身份,也只得礼貌地问了一声老师好。 老师站在齐云对面,温文尔雅地和她攀谈: “同学,你支教回来如果准备考公务员,我这种酸老夫子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可是如果你是准备回来后好考研的话,我倒是有个还算合理的建议。” 齐云呆呆地望着李教授,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李教授接着朗朗而谈: “去偏远的农村历练一番也是好事,我们这一辈人年轻的时候也有很多经历过上山下乡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嘛!不过,青春不常在,要用两年的青春去历练,这个代价也未免不小。我建议你不用去支教了,留在城里专心念书,只要研究生考试的两门公共课你能通过,至于专业课嘛,我愿意帮你辅导,想必不会考得太差……” 啊?齐云不禁瞠目结舌。齐云长相甜美乖巧,自小就是讨长辈欢心的孩子,要说平日长辈们对她诸事爱护、或是对她小小的“越轨”行为眼睁眼闭的情况都并不罕见,但如此主动热情地帮忙倒是头一回。齐云盯着李教授的眼睛,似乎想从他脸上的表情中猜出他的居心来。李教授被齐云盯得不好意思,略略侧过面孔,搓着手说他家里有一犬子,和齐云年纪差不多,本科读环境科学的,正欲考入本校读研深造,问是否能介绍给齐云认识?末了还补充:即使齐云不愿意和犬子交朋友,关于齐云考研的事,他也愿效一臂之劳。 齐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都什么年代了!还玩父母之命这一套!更离谱的是眼前这位大教授父亲,竟然不惜自己发起媒妁之言,还真是爱子心切!要不然一定是他家里那位“犬子”实在太困难。想到这里齐云不禁郁闷了起来,话说本少女长得虽不算倾城倾国,好歹也明眸皓齿如花似玉,凭什么就要沦落到被人倾销滞销品的田地了! 可齐云也不是好惹的,当即眼睛骨碌碌一转,计上心来。故意装出一张殷切的笑脸,问老师: “李教授,不知您家公子今年贵庚啊?” “啊,犬子不才,今年二十四周岁。”李教授打量一眼齐云:“不知同学你……” “我嘛,”齐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今年三十二了。” 李教授顿时睁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齐云。齐云咬住下唇,故意装作看不出李教授的窘态,夸张地叹息一声: “唉!别提了,我毕业以后,先是考了几年研,均名落孙山。接着又考了几年公务员,也都没过线。现在赋闲在家,是个吃父母的喝父母的‘家里蹲大学’博士研究生。没办法……就只剩下去支教一条路了。” 齐云摊着双手装出一副无奈相,还对李教授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李教授脸色大变,但还竭力地维持着风度,勉强笑说:“可您……您看起来挺年轻的。” “嘿嘿,不好意思,”齐云厚着脸皮,呲牙一乐,“长了张老黄瓜刷绿漆的脸,明明三十二了,看起来非像二十三。” 望着李教授一张瞬间便沮丧得如丧考妣的脸,齐云却还没淘气够,索性上前一步拉住李教授的衣袖,摇一摇说:“所以,您家公子我是不敢高攀,不过承蒙李教授您对我青眼有加,不如将就收到我在您门下做个研究生,替您查阅资料、誊写论文,您秉烛夜读时,也好有个人为您红袖添香啊!” 说罢,嫣然一笑。李教授大为惊恐,连忙去拽被齐云扯住的衣袖,使力过猛,衣袖从齐云指下脱了手,李教授也连退了好几步,觑颜低声道:“还君明珠!还君明珠!” 说完就跌跌撞撞,逃也似地回到教室去了。齐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上课了,齐云双手捂着笑酸的腮帮回到教室。下一节课李教授课讲得照旧神采飞扬,风声水起,只是眼光是躲着齐云的。当李教授俯身去调着笔记本电脑里的PPT时,下面的同学们轻轻议论着:“李教授讲得真好”、“李教授真有才华”,齐云听到不禁不屑地一撇嘴,这年头专业好的人比比皆是,可那个人品……简直是不入流的,唉,世界上完美的东西真是太少了! 下课后齐云又辗转了几路公交车才回到家,她的头发本就多而细碎,此刻全都被汗打湿了,贴到脸颊脖颈上,不胜烦恼。齐云一边心里咒骂着见鬼的天气,九月底了偏还热这么疯狂!一边咣当一声推开家门,家里开的足足的冷气扑面而来,齐云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冲进家门像只软脚蟹般摊开手脚倒在大沙发上。 母亲正在客厅里插一瓶精精致致的花,看齐云如此坐没坐相,不禁又皱起眉头,刚打算教育她两句,可齐云是何等机灵,一发现母亲脸色不对,立刻跳起来就要往自己卧室躲。 母亲叫住齐云:“先冲个凉吧,一身是汗,也不嫌腻得慌。” 齐云头也不回:“我中暑啦!让我歇会儿吧亲爱的,现在洗澡你就不怕我昏厥呀?” 母亲望着齐云关得严严实实的卧室门,对刚从大卧室里走出来的父亲唠叨着: “从这到她上课的地方,也就二十几分钟的车程,就算出租车空调不好,也不该这么娇气呀!这点热都受不了,还偏偏要学别人去支教?唉!孩子长大了,我当亲妈的都弄不懂她了!” 父亲沉稳地笑笑,“也怪我们,从小太宠着她了。现在她自己要求支教,正好锻炼锻炼,治治她这些小姐脾气。” 父亲说着,去敲齐云的卧室门,“云云,能让老爸进去吗?” 齐云一听父亲的声音就眉开眼笑,跳起来忽地把房门敞得大大的,父亲走进来,她又窝回自己粉红色的芭比床上,脆生生地问: “大叔,有何见教呀?” 父亲见齐云眼角眉梢似乎都隐着极力掩饰的笑意,不禁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从心头掠过。想想齐云母亲说得也没错,女儿最近一段日子的情绪的确有些起伏不定,忽晴忽雨。孩子长大了,做家长的少不得要担着各种心思。不过父亲毕竟是不是母亲,心思还细腻不到那个地步,也只是问: “今天是你第一天参加培训,感觉如何?” 齐云做个鬼脸,把食指竖到嘴边示意父亲嘘声,然后上来亲亲热热地搂着父亲脖子,将今天李教授对她的“骚扰”、以及她的“报复”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对父亲学了一遍。 齐云父亲归根结底是沉稳保守之人,听到齐云的恶作剧自然大大地皱眉头,骂道:“胡闹!”可是转眼看到女儿小脸上一脸飞扬快活的神情,想像着李教授的窘态,却也忍不住笑起来。 父女笑闹了一会儿。齐云父亲正色说:“那个老李我是认识的。是个老实的好人,只是早年前不知是什么缘故,和妻子一直没有孩子,到将近四十岁才生下一个男孩,疼爱得不得了。你别看老李自己是教授,儿子念书可不怎么行,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还是个在国内不大受重视的环境科学系,儿子一直嚷嚷着想出国深造,可是老李却怕他一走,自己再也见不着了。所以去年老李大力安排儿子考本校另一位教授的研究生,专业课倒是全面飘红,可惜政治没上及格线,今年正在家苦读预备再考。老李肯定是想儿子如果交了你这么个女朋友,想出国的心思自然也就淡了,再把你招进他门下做研究生,就相当于上了双保险……唉,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嘿!他倒是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他儿子加上我,都考到他们本校,想来将来也翻不出他的一亩三分地去,他倒是子孙绕膝、晚年幸福美满了,可是他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我愿不愿意?我郁不郁闷?”齐云一板小脸,“我凭什么牺牲青春为他拴儿子?再说,他儿子也不一定就能看上我呀。” 父亲笑而不语。齐云又嘀咕: “怪不得那家伙看起来快六十了,一个儿子竟然才二十三,那么大年纪才生下一个宝贝疙瘩,想来DNA也强悍不到哪去。” 父亲截住齐云的话: “看看你,偏激了不是?人家李教授也不过是说说,是征询你的意见嘛,又不是要绑你去成亲。再说他也有言在先,即使你不和他儿子交朋友、仍愿意在考研时助你一臂之力,也算古道热肠了,怎么偏你这么多话?” 齐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他为儿子选妃,儿子说不定却不拿正眼看我呢。要真那样,他自然也得象征性地发我一个热心参与奖啊,这能叫古道热肠?” 父亲笑着训她,“小小丫头,哪儿学得这么刁钻?”想了想又说:“下回我若见到老李,怕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什么呀——”齐云拖着长音,“明明揣着小人之心的又不是我,就算有个地缝,你也得让给他钻呀!” 说罢齐云爬起来,兴致勃勃地拖着父亲胳膊,拉着他和自己并排站到粉红芭比梳妆镜前,摆了一个金丝雀依人的POSE,笑着说: “下次要见到李教授,就让他看看,他‘还君明珠’那是他不识货,本人有本事挂上更好的干爹!” 话还没说完,父亲便大笑地用力一指戳上她的额头,喝道:“你敢!” 听见屋里父女俩言笑晏晏,母亲也推门进来,问他俩在笑什么。齐云赶紧敛起一脸飞扬的笑意,连连解释说自己在给父亲讲笑话,母亲的表情虽然显得对这个回答有些狐疑,却也无话可说。齐云趁母亲看不见的空儿对父亲吐了吐舌头,自己干的这等好事可无论如何不可让母亲知道,要不非引发一场家庭飓风海啸不可。 父亲嘴角微微一勾,给了齐云一个默契的笑容。母亲在一旁说: “老齐,方才杨处打来电话,约你晚上一起吃饭,我多嘴问了一句还有谁去,他又说了几位,也都是机关里的老人儿。杨处说他儿子去年转业进机关,你们几位都很是照应,这顿饭算是他儿子的答谢宴。我想既然是这种场合,不如带云云也去,大家认识认识,以后彼此都是照应。” 齐云一听是这种性质的宴请,当即头就疼了起来。她跳到妈妈面前,把嘴巴张得大大的给她看。 “妈,您看这儿,”齐云耍赖地双手攀上妈妈的肩头,“我上火啦!起这么大一个泡,晚上陪领导吃饭就不去啦!” 母亲甩开齐云的手:“嘴里起泡,去点个苦瓜汁喝喝去火好了,这和跟领导吃饭有什么关系?” 见齐云嘟嘴不语,母亲又说:“你也不要想着是陪领导吃饭什么的。那几个人都是你爸的老同事,小时候都抱过你,你就当是自家的叔叔伯伯,就没那么大压力了。” “自家叔伯一年到头也不过吃一顿年夜饭,”齐云嘟着嘴,“可我爸的那些同事,三天两头的聚餐应酬,我可不想要这许多数不清的表叔!” “算了,”父亲打圆场,“云云今天累了,不想去就不去。反正来日方长。” 母亲大为不满:“她哪里是累了!她就是从小怕见生人、不爱说话。就这幅样子,将来怎么和领导交流,又怎么能让领导认为你能够委以重任呢?是,她现还能靠你,可你也只能把她领进门,再后边的事,还不都得靠她个人修为?” 见战火瞬间已蔓延到父亲身上,齐云很没义气地丢下一句:“我去下洗手间”,便撒腿溜之大吉,只在转身的瞬间留给父亲一个同情而爱莫能助的鬼脸儿。 望着齐云的背影,母亲揉了一下太阳穴,接着对父亲说: “老齐,你的心思我是明白的。可你看她,简直就是扶不起的阿斗。你说,让她去支教,会不会是白白受苦?” 父亲沉吟了一下,说:“云云年纪还小,经历多一点,就会有所改变了。” 齐云关上洗手间的门,背靠着墙蹲着,心里迅速地打着算盘。才摆脱那个烦人的李教授,又上了一天课,眼下这个领导云集的饭局她是说什么也打不起精神去应付了,可是谁又能助她摆脱冏境?卓美大小姐最近听说也是同病相怜,为了工作安排问题而被她爹拉着频繁出入种类“交际场所”,正是泥菩萨过江难保她自身;师兄呢又人微言轻,再说自从那天他和齐云拎回一大堆疑似同居的日用品之后,母亲对他红灯大亮,提防还来不及,请他出马为自己请假当然更是等于往刀口上撞。那么,能怎么办。 她猛然想起了洪箭。上次和洪箭的东湖之行虽然算不上相处融洽,但好歹也没翻脸。回家后母亲旁敲侧击地问他们玩得怎么样,还好齐云当时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含含糊糊地说很好很好——反正如果说相处得不好,母亲又不可能去唠叨洪箭,还不如自己挨说。 现下这情况,唯有洪箭出马解围,必定能化险为夷……齐云寻思来寻思去,觉得洪箭那个人虽然叵测,可毕竟有从小的情谊摆在那里,她在危急关头利用一把他,也算不得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大不了不就是他不肯帮她么?嘁,他要是敢不帮她,她也不会让他好过! 于是她蹲在那里,吧嗒吧嗒地按手机给洪箭发短信,捡要紧地将情况向他汇报了一遍,点下了发送键。然后还为混淆真相故意按了一下马桶的冲水钮,接着回到卧室老老实实地听着母亲唠叨,摆出一副谦虚受教的模样。 不到一分钟,家里的电话就叮呤呤的响起来,齐云心情大好,洪箭这家伙还算够义气!母亲抓起话筒,听到对方的声音面色立即晴霁,柔声道: “箭儿啊?对,你云云妹妹在家……哦?你想请她吃晚饭呀?那好吧,我让她在家等你。” 半小时后洪箭的大切停到了齐云家楼下。母亲一看洪箭上门,脸上如春风拂面,把他让到屋里。一转头看见迎进客厅的齐云,竟然还穿着颜色旧旧的吊带、七分卡其裤和人字拖,又皱眉数落齐云,让她赶紧去换条裙子,梳梳头。 洪箭一笑,双颊的两个酒窝盛满了酒似的,看的人一阵发晕: “阿姨,不用那么麻烦了,我们只是吃顿便饭,一会儿就回来。再说,云云要是穿得太好,我倒不好意思和她站在一块了。” 母亲望了洪箭一眼,他果然也是衣着随便,一条松垮的大T恤加上工装短裤、溯溪鞋,十分轻松休闲。母亲不禁叹一口气, “好吧,我是老了!真不理解你们现在年轻人的所谓流行时尚。” 说着转身就进了她自己的卧室。齐云吐了吐舌头,一把扯着洪箭两人出了门,有道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她其实也非常爱她的妈妈——如果她不是那么唠叨的话。 半个小时后,齐云就轻松惬意地和洪箭一起坐在夜市的摊子前大啖羊肉串、喝着因为夜市摊冰柜坏了所以温吞吞的啤酒。一想到今天躲过了陪父亲的同事、也许目前还是自己上级的叔叔辈白领推杯换盏、敬来敬去、食不吃味的一“劫”,齐云就心情大好,像只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向洪箭描述着今天的所作所为。倒是不怕吓坏了他。 洪箭对齐云的大胆行径竟然没说半个不字,这不由使齐云涌上一股同为同道中人的情怀。她拍拍洪箭的肩,咬一口羊肉串,就一口凉可乐,不断地口诛那位李教授的“不良居心”。 洪箭若有所思地喝着酒,闲闲接一句: “你管人家做什么?你到那儿不就是为了培训吗?老师专业好、能学到东西不就得了。” 齐云把嘴里的羊肉咽下去,用签子点着夜市桌子,评价道: “完美的专业,残缺的人格!” 洪箭淡淡地说:“这世界总是残缺的,美德也是。” 齐云一愣,觉得这话听起来不但有道理,而且深奥,禁不住刮目相看,对洪箭行了个军礼: “是!老大!” “我才不怕他呢。他敢吃我,我家大叔也不答应啊!” 齐云父亲果然对女儿爱似掌上明珠,加之齐云性格活泼跳脱、常有些不甚循规倒矩的举动,所以不了解的人眼中,未免是齐主任太把这个唯一的爱女宠得无法无天了。不过父亲也深知女儿本性良善,再闹也不会做出真正忤逆悖理之事,所以也由得齐云,无非是事后帮她收拾摊子罢了。齐云母亲高贵典雅,但体弱多病,父亲生活中一向也少不得事事为妻子打理,亦从无怨言。省委机关那些夫人太太看到平日叱咤风云、又风流倜傥的齐主任为了家庭鞠躬尽瘁、被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吃得死死的,玩笑打趣之余,也都深自羡慕,这更使齐主任在机关里的公众形象光辉伟岸不少。齐云则公然宣称父亲前世一定是杨白劳,欠下她和妈妈两个黄世仁的巨额债务、无力偿还,这一生才做牛做马来报答。父亲听了也不见怪,当众摸着齐云的头,一脸宠溺的笑意。 “再说,你以为你这支教是什么?”洪箭摇摇头,“你还真别怪人家李教授看扁你们,有些地方的支教工作,也不过就是成就了领导的面子、政绩,实际上真为困境中孩子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你说什么呀你?”齐云不高兴地说:“我告诉你呵,污蔑我可以,污蔑我的理想,那可不行!” 洪箭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这样的我见多了。去年,我还采访过一回西部边远地区的一个大型支教活动。说实在话,我没去之前也和你现在差不多,热情满满,扛着大哈苏相机,开车翻山越岭走了几百公里山路,结果——” 他拖着长音表示着不屑,齐云虽然猜到他后面不会有什么好话,却仍然忍不住问: “结果怎么啦?” “一进到接待室里,先看到了当地掌管文教工作的领导,穿一件好像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山装,头发斑白,背有点驼。真的,我绝对不骗你,那人脸上的表情也像是五十年代的,就是黑白老电影上的那种……” 齐云瞠目结舌。却也隐隐地相信了,洪箭说的都不是骗人。 洪箭突然一把抓住齐云的手,用带着明显口音的普通话,十分激动地问:“你就是支教的老师吧?哎哟,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们盼来了!” 齐云吓了一跳,使劲儿往回抽自己的手却抽不回来。想到洪箭定是在模仿当地领导的言谈举止,不禁撇了撇嘴,也就随便看他演下去。 洪箭声情并茂、神色激动地说:“你们要是不来啊,我们这克里克勒乡就开不了学啦——” 说完,洪箭还用手去拭眼角的“眼泪”。齐云一愣,“扑噗”一声笑起来,心里却苦涩难言。 她皱眉问:“他们真这样呀?那些支教的老师还不一个个被吓死?就像我似的。” 洪箭不屑到极点,“谁像你这么没见过世面?” 他又换上了一副表情,模仿着那些支教的学生,“那些学生也立即激动得热泪盈眶,哽咽着说:‘我们怎么会不来呢?这里需要我们奉献青春、抛洒热血,我们当然义不容辞!’” “咦?他们倒对得上台词,排练过的啊?” 齐云想了又想,越想越沮丧:“我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摆拍’了吧。” 洪箭倨傲地点点头,“接下来的程序是领导敬酒,领导给支教的老师们一个一个支教挨个敬过去,大家都喝成了大红脸。不过人家领导毕竟是不含糊,虽然大半斤高度白酒下了肚,讲起话来还是那么有条有理。” 洪箭学着领导铿锵顿挫的声,每个字都加长了音,听过去总是比正常人说话慢上一拍:“哎呀,欢迎你们的到来啊,是你们,给了我们这个偏远的地方一个希望呀——你们支持我们的教育,我们努力支持你们的生活,今后如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跟吴主任联系,我们一定竭尽所能配合各位的工作——我们这里比不得你们生活的地方呀,条件不好,各位真是辛苦了——” “够了,够了。”齐云烦恼地挥挥手,“那你呢?你还没说你在这场戏里演了哪个角色呢。” “场记呗,”洪箭调侃,“我和其他一起去的其他各大媒体的记者,拍照的拍照,摄相的摄相。总之戏已开场,锣鼓都响了,无论如何得捧场、圆满唱完一出不是?” “什么?就这样你也拍?还新中社的记者呢!” 齐云气鼓鼓的,把无名火都撒在了洪箭身上,几乎没指着洪箭的鼻子呵斥他。洪箭嘿嘿一乐,居然也不否认, “那你以为呢?什么叫新闻领域的一线人员啊?就是听喝的呗。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顶着这个头衔,少不得要拍些不是自己真正想拍的东西,替领导拍拍马屁吹吹牛……人哪,只要把必须做的事情都做好了,才能有机会做一点真心想做的事情。” 齐云抬起眼瞪他:“你怎么这么说?你说话不该这个风格啊!” “那应该什么风格?” 齐云嘴里塞满羊肉串,声音含糊地说: “你呀,做为新中社的本省首席、省纪委书记的公子,应该走到哪儿都高唱社会主义好,说新闻事业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永远走在历史的最前端!” “嗬,听你说话,倒是挺适合做领导,用生命去谱写那些涂脂抹粉的历史!”洪箭抓起啤酒瓶来仰头喝了两口,用一种很明显的讽刺口吻说“只是可惜了,你空有这样的雄才伟略,却没胆子上领导的饭局,领导和你吃饭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你不感激涕零,反而推脱,是何道理?” 齐云为自己的事烦恼,顾不得计较他的冷嘲热讽,只顾闷闷不乐地趴在桌子上: “阿箭哥,你说我要去的地方也会是那样的吗?” 这一声阿箭哥叫得洪箭有几分不忍,想起她再牙尖嘴利,也毕竟是小妹妹。她平时聪明、倔强、摆出万事不求人的谱,可是真遇到困难,一个浪头就把她打趴下了。 他没再讥诮她,只是诚实地说: “别人我不敢说,但以你齐大小姐的身价,多半到了支教的地方,也会遇到这种接待规格。” 齐云简直郁闷到了极点。想自己辛辛苦苦计划、不惜每天冒着母亲絮叨的枪林弹雨,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不禁**一声:“真是梦靥呀!” 转头问他:“阿箭哥,难道就没有一个地方,不说大话,就只为那些失学边缘的孩子们做实事的吗?” 洪箭说:“当然不是没有。咱们省有一个据说是由过去受过希望工程捐助的孩子们,毕业后自发组织的一个机构,机构的主要目标就是为贫困地区争取到图书捐赠,也包括支教工作和校舍帮建等。” “真的?”齐云眼睛一亮:“他们在什么地方呀?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我也只是曾听同事说起过,那名同事曾经帮他们联系过某法国企业的一笔赞助。至于地址嘛,我也不是很清楚,”齐云提起这事,倒是点燃了洪箭工作的热情,“这样吧,我回去给同事发电邮问问,如果有可能,改日去考察看看适合不适合进行报道——到时你要不要同去?” “当然去!那还用问?”齐云生怕洪箭不答应,站起来很狗腿地捶着他的肩膀,“还改什么日呀?要我说,择日不如撞日,你今晚回去就发电邮,明天咱们就行动!” “你那么急干什么?” 洪箭话没说完整,就被齐云一系列摇晃着他的手的动作摇散,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不给你捣乱,我就跟着看看——向毛主席保证!” (7) 第二天洪箭便带着齐云顶着烈日“行动”了,他们七拐八绕、问了不少人才找到洪箭同事在电邮里所写的地址,在一个貌似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筑而成的住宅小区里,小区的楼外墙都显得旧旧的,贴满修理家电和治疗不孕不育症的广告,好端端的一条小区主干道,走着走着竟低洼地陷了下去,凹陷的地方积着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反流的地下井水,看起来积了颇有一段时日,散发出不好闻的气味。齐云跟在洪箭后面、踮着脚尖儿从水坑里不知何许人垫起的几块红砖“桥”上跳过,一串泥点子溅起在她雪白的裙裾上。 齐云不由得尖叫起来:“阿箭哥,你确定你没带错路?” 洪箭已站在水坑的另一面,抱着双臂看她: “这点路谁会记错?不过,你要是打退堂鼓了,可以一个人回去。” “谁打退堂鼓呀?”齐云不满地嚷嚷:“我不是怕你一个海归人士,摸不清故土的方向嘛!好啦,不说了,咱们继续!” “他们这个组织是非赢利机构,影响又不大,也拉不到多少企业赞助,所以办公条件可能会有些艰苦。”洪箭指指前方的一座门楼:“这里应该就是了。” 齐云跟在洪箭身后走进黑乎乎的楼道,在三楼他们找到了他们要找的那道门。门口有一个小小的自制卡纸铭牌写着机构的名字,洪箭找了一遍看不到门铃,于是握起拳头咚咚地砸了三下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张戴着眼镜、素淡而娟秀的脸。脸的主人不算太年轻,约莫有三十岁出头,轻柔细语地问洪箭和齐云是谁,敲门有什么事。 洪箭掏出记者证拿给那位开门的姐姐,姐姐仔细地验明了正身,打开门请他俩进屋来谈。门大大地打开之后,齐云觉得自己一下子喜欢上了那间水磨石地板拖得湿漉漉的、只有一只摇头晃脑的电风扇在徐徐吹送凉风的房间。屋子里除了贴着各种照片的墙,就是几个直通房顶的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窗前的一张大原木书桌上也摊开了几本,不过摊开的那几本书都已经有些残破了,姐姐和两个男生正在用订书机和透明胶带对书本进行修复。 姐姐对洪箭歉意地笑笑,轻声解释他们自己不反对接受媒体采访,奈何洪箭联系得较急,支教的老师都不在本部,只有负责行政事务的她还一直留守。洪箭点点头,说原打算也是初次来只了解一些基本情况,如果找到了适合挖掘的点,再做深入报道。随意聊聊就好。 洪箭回头找齐云,发现她早已反客为主地钻到窗前的那张大书桌前和两个男生说起话来。两个男生一个满脸青春痘、一个头发根根竖起像只刺猬,一看都是那种青春的荷尔蒙在身体里万马奔腾的主儿,齐云这样的青春无敌美少女平日对他们来说都属于可望而不可即,这会儿居然言笑晏晏主动和他们搭话,他们自然受宠若惊,再加上齐云本就性格随和,对不排斥的人有点自来熟的本事,没多久就聊得热闹欢快,齐云甚至很快就打探出他们两个都是应届毕业生,主动报名参加这个民间组织今年9月乡村支教活动的支教老师,齐云便问他们都是到什么地方支教去,结果两个男生都争相夸耀自己所去的地方的自然风光之秀美,一个说自己要去的地方青山环抱、竹海连绵,常年清澈如镜的湖水在山峦和青竹间环绕;另一个说自己要去的是离天空最近的高原,天空湛蓝、娇美的格桑花遍地开放,还有最热情动人的民歌,“在那东方山顶,升起皎洁月亮;未嫁少女的面容,时时浮现在我心上……” 青春痘一边诵着民歌词,一边眼光不住地扫过齐云的脸庞。刺猬头有些不乐意,推了他一把,叫道:“这是仓央嘉措活佛的诗,什么民歌呀?看你那**至死的眼神,也不怕把人家小姑娘吓坏了。” 青春痘扭头对着刺猬头正要反唇相讥,姐姐温柔的笑语打断了他们。 “有这么漂亮的小妹妹在,你们俩好歹也给我装装人模狗样,别争着抢着证明你们都是来自大漠的狼啊。”她转向齐云:“小妹妹,你别理他们,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齐云抿嘴一笑,矜持地站在那里。姐姐向两个男生介绍洪箭——新中社驻本省的记者,这个头衔显然让两个男生肃然起敬,齐云从他俩不由自主地挺直了的背脊就能看出来,连带看齐云的目光也带着几分对刚才冒失的懊悔,可是他们到底年轻,心里也没多少门户之见,刺猬头摸着自己根根直立的头发,笑着为自己圆场: “四海之内皆兄弟,再说,来报道我们的记者,那不也是同道中人嘛!” “对!同道中人!”青春痘也连连说,他问齐云:“小姑娘,你也是记者吗?” “我不是记者,”齐云赶紧申明:“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准备支教的新教师。这个新中社的记者是我哥哥。” “也是支教教师?”青春痘眼睛一亮:“你去哪呀?” “跟我一道吧!”刺猬头抢着说:“你想想啊,在苍翠欲滴的竹海里,你穿着一袭曳地的纱裙,一步一生春地走在溪流和浮萍之上,说不定还能邂逅一位英俊侠士,一起仗剑江湖……” “得了吧,你以为穿越啊?”青春痘打断他:“要我说,还不如跟我一起,到六月里翻滚着八千雪浪、云雾托起高山圣湖的川藏高原去,那里的高山、蓝天、雪线、白嶓会给你的生命留下迥异而难以磨灭的色彩,你可以像神的女儿一样在蓝色的圣湖边洗浴,倦了就躺在湖边,夕阳将你的影子投射成妩媚的山峦……” 齐云惊讶地问青春痘:“怎么,你是去藏区支教呀?” “可不,他要去那藏区哪里是娇滴滴的小姑娘能去的?太落后了,真是通信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性生活基本靠手!”刺猬头抢答,结果被青春痘兜头打了一巴掌,“你也太狼了吧!有女孩子在,竟然说这种话?” 刺猬头想了想,脸也涨红了。可是齐云不以为忤,而是惊奇地问: “这个机构不是省内的吗?怎么会去那么远的地方?” 青春痘微微有点害羞,说自己本是四川人,因父亲早年在云南澜沧摆早点摊做生意,结果和母亲一起都被1988年那场大地震夺去了生命,父母去世的时候他还很小,被亲戚送到成都奶奶家,奶奶便开始孤身一人拉扯他长大,又供他读书,谁料读到初三奶奶又去世了,本来他已经打定主意辍学、打工养活自己了,没想到一位老师爱惜成绩一贯优良的他,为他申请了政府希望工程的资助,最后由政府出面将他安置到武候区的一所高中就读,而他也算争气,一路成绩不错,终于考进了齐云所在省份的师范大学,也算是国家211工程的重点院校。 “我读高中时的那一个班,都是和我情况差不多、由希望工程资助的学生。”说起过去,青春痘的脸上浮上一层刚才所没见过的严肃神情,“通过那的同学们,我知道四川省文教最困难的地区是藏区,很多人一辈子也没上过一天学——甚至都没动过要上学的念头。从那时起我就立誓:等我大学毕业后要去藏区当老师,把我得到的知识还有爱,再传递下去。” 青春痘朴朴素素的一番话却有种说不出的力量,齐云一时静默了。洪箭问:“你们班的那些由藏区到成都读书的同学,他们都想回去吗?” 青春痘想了想,腼腆地一笑,“他们好不容易才考出来,多半……还是想留在城市里了。” 洪箭似乎很感兴趣地问:“那你为什么树立要回去的理想呢?” 青春痘果断地说:“我只代表我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如果人仅仅想到自己,那么他的一辈子,伤心的事一定比快乐的事情要多。” 齐云忍不住对洪箭的侧影撇撇嘴,装大尾巴狼了吧?才几句话就流露出中通社大记者采访的口吻,刚才不是说随便聊聊吗?这间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显得如此可爱,齐云虽然和他们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却一见如故地喜欢上他们。假如中通社能对他们进行报道,或许可以帮他们募集起更多更有效的社会帮助吧? 想到这里,齐云倒希望青春痘接着说下去。可青春痘似乎觉得自己刚才那一番话说得太过义正辞严了,有点不好意思,怎么问也不开口了。还是姐姐温柔地一笑,打了个圆场说:“康巴藏区是很好的地方,富饶美丽,怎么让你们说得就像龙潭虎穴似的呀?” “可不,”青春痘这才认真地说:“我喜欢那里。” 刺猬头怪里怪气地接过话茬:“你们就别听他说大话表决心啦!他不过就是看见康巴姑娘貌美多情,康巴吐司家又牛羊成群,想寻个土司官寨入赘进去当押寨相公哩!” 青春痘潇洒地一抖肩膀:“只要土司家的姑娘愿意,我也不介意嘛!” “想得倒美!”刺猬头给他泼凉水:“那些康巴汉子彪悍得很,眼看昨天晚上还和他对情歌的妹子今天白天就被你挖了墙角,还不得去找你算帐?到时候,看你这小身板能硬得过德格藏刀不?” “行了行了,”姐姐微笑着阻止他俩继续吵闹,用手指绕着垂到胸口的长发,说: “要说起来,山里民风淳朴,姑娘小伙子谈恋爱倒真是爽直的。我们家乡也有很多情歌,唱起来直抒胸臆,非常优美。” 青春痘和刺猬头一齐起哄,让姐姐唱唱家乡的情歌来听,齐云也很想听,她不太好意思开口央求,就眨着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姐姐。没想到姐姐很大方,捏捏衣服下摆就开了口。声音虽然不大,奇怪的是她看起来是那么淡雅的一个人,音域却出乎意料地高: “半圆的锅锅里烙馍馍,蓝烟儿把庄子罩了;搓着个面手送哥哥,清眼泪把腔子泡了。” 停了一停,又唱: “白菜的碟子是一个,喝酒的盅子是两个,实哈实意你一个,和我的身子是两个。” 歌声乍停,余音还在斗室里绕着,齐云心为之折,问姐姐是哪里人?姐姐说就是本省的,说出一个小县城的名字。关于那里齐云只知道是国家特级贫困县,其余所知很少。便追问那里是什么样的?姐姐说那里地处缺水的高原,吃水要走几十里山路去担。能种的庄稼就有数的几种,收成当然也不好。至于上学……能上学的孩子少,女孩自然是少之又少。 姐姐站起来,在墙上贴的一张全省地图上指给齐云看自己家乡的位置,齐云抬起头就是一愣,原来姐姐家乡所在地,隔了省界过去就是陆忧的家乡下,地处同一块高原。难怪以前总听陆忧说他老家使用水的程序是这样的:从水窖里拿出来的水,先洗菜,洗完后经过多次沉淀,把沉渣过滤掉,留下来相对的清水,再洗脸、洗头、洗脚,最后把用完的水用来浇地。浇地还不能奢侈地想怎么浇就怎么浇,一瓢水少则要浇三棵、多则要浇四棵苗,陆忧告诉过齐云,这叫“点浇。” 很久没有想起陆忧了。再想起他时,燥热的光灿灿的秋天突然变成了黑白色,连窗外的蝉鸣也突然黯了。 (8) 在团省委组织的30个优秀青年支教活动出发前的“誓师会”上,齐云在主席台上突然当众宣布要退出这个国家项目、转而参加一个民间机构的支教活动后,与会领导都大为意外震惊。因为团省委的这个项目在省内颇有影响,最初开展的时候省委班子的几个主要领导都出过面、一直以来也十分关怀。团省委书记不知齐云是从哪吃到了熊心豹子胆,更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发了一会儿呆,却也只得无奈站起来走上主席台发言,说反正都是为祖国的支教事业奉献青春,不分彼此、不分彼此嘛!书记一边如此说,一边用余光去睃坐台侧的齐主任的面色,齐主任面若深潭,看不出什么端倪。 书记关切地问齐云要去支教的是什么地方,当齐云脱口说出那个国家贫困县的名字后,在台下一片虽轻但持续的惊诧声中,书记似乎有所领悟,带头鼓掌,表扬齐云初生牛犊不畏虎的胆量和勇气。 在大家怀着不解但十分响亮的掌声中,齐云嘴角含笑,深深地对着观众席鞠了一躬,从容地退下台去。 会议结束后齐云单位有半天假,齐云磨磨蹭蹭地回到了家,看一眼端坐在门对面沙发上一动不动的母亲,知道必将有风暴降临,缩头缩脑地进了家门。 母亲扫了齐云一眼,不知道是否对她已经濒临绝望的缘故,竟意外的没有训斥。可这种沉默,让齐云心虚地就想起“黎明前的黑暗”几个字来。 父亲随后跨进家门,显然也是为了齐云今天的事而推辞了下午的工作。母亲一见父亲却唠叨起来,口口声声说就是因为父亲一向惯着齐云,惯得她现在无法无天,随随便便自己就敢拿这么大的主意。 父亲也又皱眉又摇头,满脸无奈和不解, “云云,这到底怎么回事?” 齐云还没来得及开口,母亲又心急地插言: “老齐啊,你得托人想想办法,云云娇生惯养,那个鬼地方哪里是她去的?” “事已至此,我能有什么办法?”父亲苦笑道:“十有八九,谭书记还以为是咱家憋着额外要云云出什么大风头、特意设计呢,你没见他当众表扬了齐云,几十个与会省领导还给鼓了半天掌!现在骑虎难下,想撤都难!” 母亲惶急:“怎么就会这样了?” 气急之下转头审问齐云:“从哪儿突然间冒出来的什么民间助学组织?你是怎么和他们联系上的?” 齐云低头坐在那里,半天都不发一言,却有几分倔强地咬着下唇: “怎么联系上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真正为国家的助学行动做点事,而不仅仅是作秀。” 母亲一下爆发了:“不想作秀你一开始就不要打这个主意!我们开头都是不同意的,你非要去,依了你,但总归也是要保障你的未来!你一声不吭就又改了主意,这洋相出得全省委大院个个知道——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们这对父母?” 她想了又想,终归没有办法,又对父亲道: “老齐,你好歹联系一下那边地市一级的人,在城里随便给安排一个什么学校,混两年了事。” 听到这个父亲却突然像被蜂蜇了似的,眉头紧皱,说: “那个地方的领导班子……不熟悉,不如不去攀!” 母亲眉头紧皱,还想说父亲什么,却听见门铃响。她刚才把芹姨打发出去买菜,这会儿不得不亲自去开门,忙里偷闲还抽空瞪了一眼齐云。 门开了,洪箭笑容可掬、一脸恭敬地站在门口。 母亲略收敛了几分情绪,让洪箭进门,边对他说: “箭儿,你来得正好。你云云妹妹不知抽什么疯,放着齐叔叔安排好的支教学校不去,却不知怎么和什么民间支教机构搭上了,现在就要擅自行动,你说她一个女孩子,这样多不安全啊——你们都是年轻人,快帮我们劝劝她,现在她大了,我们说什么都不听。但她从小却听你的,或许你说话能管用。” 洪箭看一眼齐云,对着正眼巴巴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齐云母亲鞠了个半躬。 “朱阿姨,都是我不好。” 话一出口,别说齐云父母惊讶地瞪圆了眼,就连齐云也微张了嘴望着他,不解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洪箭说:“云云妹和民间助学机构之间的联系,是我牵的线。” 母亲愕然问:“为什么?” 说罢还无意识地转头看齐云,似欲求证。齐云怔怔的,想到洪箭这句话倒不是假的,下意识地点点头。 父亲怔了怔,问:“怎么,你觉得团省委安排的学校不好么?” “倒也说不上不好,不过离新时代年轻支教教师的典范尚有一定距离,”洪箭侃侃而谈,“如果作为新时代年轻支教教师的典范,必须到最苦最艰难的地方,这样事例才足够典型。” 父亲眉毛一跳,站起来踱了几步,自言自语一般说: “你希望从云云身上挖掘到典型事例?可是……云云从小可以说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只怕……太揠苗助长了。” 洪箭不置可否。母亲这次却颇不领洪箭的情: “你叔叔说得没错。更何况云云是女孩子,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到那样的深山老林里本就危险,民间机构又没有足够的能力保障她——不行不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洪箭欠了欠身:“朱阿姨,我正准备告诉您:正好这半年间,我在云云支教所属的地级市有工作任务,会常来常往。” “你?”母亲惊奇地看看洪箭,又转过脸去看看齐云,不可置信地问:“你们……” 洪箭微微一笑,向前一步站到齐云身边,说: “我会照顾云云妹的。” “你们如果……相互有好感,我们也是开明家庭,儿女的事情都任凭自己作主,我们大人不但不干涉,相反还是乐见其成的……你们,真没必要非跑到那荒山野岭去啊。” 母亲情急之下,顾不上措词有些不当。洪箭脸上的笑意益浓,深深的酒涡似乎马上就有美酒溢出: “既然儿女的事情都任凭自己作主,那么阿姨您就让云云自己决定吧……有我照顾她,您就放心好了!” 母亲当然是不放心的,但暂时看在洪箭面上,没有再发作下去。不过还是一番委婉的审讯,询问洪箭这半年去那个地级市做什么,是社有什么采访任务?还是下基层锻炼、今后另有打算?对这些问题洪箭大摆无敌龙门神功,哼哼哈哈语焉不详,搞得母亲没好气,半真半假地来了一句:“箭儿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从小主意就大,又是锯嘴葫芦,什么事都不和我们大人商量,你看,现在云云也学了你这毛病。” 齐云在一旁吐吐舌头,探头看了看洪箭的脸色,还好他面不改色,始终维持着真挚的赔罪笑脸。 母亲又担心起别的事。目光在洪箭和齐云两人的脸上来回穿梭,旁敲侧击地说中国女孩文静内向,不比外国鬼妹。洪誓言之凿凿说必定把齐云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照顾有加,只差诅咒发誓。闹得母亲又讪讪的,半响才淡淡说一句:“当亲妹妹那倒也不必了”。 又叮嘱齐云,女孩子要自尊自爱。齐云诺诺的答应着,见母亲的话题已转了火力,不再一味盯着她擅自改变支教计划的事了,又是得意,又觉得好笑,紧紧的咬着下唇。 不知洪箭是否发现了她的表情异样,笑着对母亲说: “我和云云妹妹出去走一走。” 母亲想了半天,才无奈地说: “也好吧。她社会阅历太浅,该注意什么,你也趁这机会对她嘱咐嘱咐。” 洪箭开的切诺基拐上了郊外的一条柏油路,驶出约莫半小时,两边路旁是相对两排笔直齐整的白杨树。 洪箭一直沉默着,齐云也不知该说什么,默默地望着车窗外一路倒退的风景。 “阿箭哥,”由于心虚,等她终于开口时,拖着撒娇似的长音:“那个……谢谢你。” “谢什么?”洪箭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闲闲地问。 “今天的事……”齐云鼓足勇气才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帮你什么?” 洪箭车头一拐,进了一个浓荫密布的静谧的院落。他将车停在那里。 “帮我在我妈面前圆谎呀!”齐云眨巴着眼睛:“如果不是你,我妈根本不可能同意的。” “你和民间支教机构之间,的确是我牵的线,我这个人从不说谎。”洪箭淡淡地说: “至于以后,如果能从你身上挖掘出采访价值来,当然对我的工作有利;如果挖掘不出来,也只能怪你自己不争气,总之去支教的是你不是我,吃瘪也罢受苦也罢,我做这个买卖反正是不会赔本。” 齐云一愣,没想到他竟这样打算!她有些不甘心,又接着说: “可……可你还在我妈面前承诺:会照顾我。我妈都误会我俩的关系了……” “这半年,我的确因工作原因会常去Y市,至于照顾你,我相信以你齐大小姐的性格,肯定也不怎么需要人照顾。”洪箭嗤笑一声,面露嘲讽之意:“至于我俩的关系么,误会一下又有什么要紧?反正日久自会真相毕露,你一个女孩子都不在乎,我一个大男人,那么拘谨做什么?” 也是啊!齐云愤愤地想,这么说倒是洪箭占便宜了!至于自己去了支教的地方,真的会吃瘪受苦吗?她正想得出神,冷不防洪箭突然拍拍她的肩,吓了她一跳。 “看那边。”洪箭手一指前方,齐云向他指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是一个月季盛开的大花坛;花坛背后有一块空地,插着旗杆,杆顶上的国旗正在迎风飘扬;旗杆后面是一个玩篮球的小操场,操场的两侧规则分布着四个立起砖块垒出中线的乒乓球案;操场后面是一幢长形的三层红砖楼,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但还维持着整洁干净;红砖楼暗绿色的窗棂之间,爬着密密层层的爬山虎。 齐云一见便惊喜地叫起来:“和我们小学时的学校一模一样!阿箭哥,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我没有找,”洪箭淡淡说:“只是有次走错路拐到这里,无意发现的。” 齐云和洪箭这帮省政府大院的孩子小学就读的通常都是附近同一所重点小学。十几年前,那所学校约莫就是眼前看到的这所郊区小学校的模样。后来小学教学楼翻新,就已经变了样,再后来城区改建,整所小学被连根拨起迁到城市的另一头,和城里的其它小学一样,摇身一变成为一所拥有漂亮宽敞教学大楼和标准塑胶跑道操场的闪闪发亮的现代化小学。漂亮是漂亮了,但已经不是心里的那一所母校了。 郊区小学正值暑假,午后炎热,自然无人看守。齐云和洪箭自由地在学校里悠哉游哉。教学楼后面还有一个返朴归真的泥土大操场,操场的一头立着简陋的铁链秋千、单双杠什么的,洪箭抓出相机,随手拍了几张风景给齐云看,因为校园里有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遮蔽,光线很是柔和,再加上这种老式的红砖楼、衬着碧绿的爬山虎,墙根的小石粒和尖细纤长的野草,本来就给人一种文艺清新的感受。齐云不禁手痒,嘻皮笑脸地伸手去抓洪箭的相机,“阿箭哥,让我也来几张。” 洪箭牢牢抓着自己的相机,警惕地看着齐云。不是他小气,这相机虽然算不得顶贵重的物品,却是他吃饭的家伙,也是是他最熟悉和亲密的伙伴。相机机身上有几处擦伤,在什么位置,是为了什么原因,洪箭都记得清清楚楚;相机镜头最为脆弱,而且他用的几只镜头都是难配的尺寸,有一次坏了,订货竟然等了3个月。这相机他看得比命还重,万一被齐云这小猴子搞坏了可不是玩的。 可是小猴子丝毫不识趣,越不让她碰她越要伸手,还故意扁着小嘴装委屈,拖声拖气地喊:“阿箭哥,洪伯伯和秦阿姨从小就叫着让着我……” 洪箭气结,只好松开了手指。齐云说的这点倒是没错,从小无论他俩有什么争执,问到长辈那里,永远都是他吃亏受气,罢罢罢,他解下相机的带子,珍而重之地套在齐云脖子上,千叮万嘱让她小心。 齐云吐了吐舌头,一溜小跑满校园寻找拍摄素材去了。她拍照不拘一格,阳光、树木、花草、小径、墙头的一只小虫、地上的一个脚印都可入镜,甚至还有类似“赵振海是头大肥猪”、“周昕爱齐晓华”这样的孩子们涂鸦,她都嘁里卡嚓地拍了一堆,统统拿给洪箭“指教”。 洪箭气极反笑。暗想回家后,定然第一时间紧删了这些“大作”,要是被旁人看到他洪大记者的相机里还拍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搞不好真疑心他的普利策奖还有荷赛奖,都是从天桥底下的小广告那儿买的了。 “表扬一个?”齐云瞟洪箭一眼,不怀好意地用手肘蹭蹭他,“你从小就牛,一直是我追赶的目标,哎,不对,是我高高悬在空中的灯塔,所以从小想听你一句表扬,都难似上青天!现你都在美帝国主义浸淫多年,总该被调教出点绅士风度来了吧?” “哼,”洪箭冷哼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如果非要表扬的话,只能说勇气可嘉了。” 好在齐云的性格有时候也相当随和,所以洪箭的翻脸无情丝毫没使她气急败坏,甚至压根儿就没影响到她的心情,她还是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儿、自得其乐地大拍特拍。 “得不到观众的肯定、丝毫无损我的摄影作品的价值!”齐云学着某大牌导演的语气,“我这种级别的大师作品,你们这些普通人要五年十年以后才能看懂!” 齐云继续举着相机目光炬炬,四下睃寻着值得按下快门的物体。突然,她指着地面,惊喜地大叫起来: “看哪!这是什么?” 洪箭依言向齐云手指的方向看去。地上是以小孩子歪歪扭扭的手笔、用白色的粉笔画在潮润的红色砖地的白色格子,格子里写着从1到7的数字,最顶端还画着一个半圆形,像个抽象的古罗马式房顶。 洪箭莫名其妙:“这不是我们小时候也玩过的‘跳房子’吗?” 齐云从地上捡起一粒小石子权充作是沙包,对着洪箭勾勾手指: “要不要来比一比?你现在虽然是老了,但好歹是男生,不会不敢比吧?” 洪箭还就真受不得这种激将。好在四周无人,于是两个大人,开始认认真真地玩起‘跳房子’来,没一会儿功夫,洪箭就抢先占了三间“房”,齐云只占了一间“房”,齐云落后很多,但小孩子心性,是说什么也不会认输,非要和洪箭一决高下不可。她皱着眉头细致地分析着地面上的“局势”,分析从哪个角度跳过去更准更稳、又能屹立不倒——洪箭占了三间“房”,那是因为她一开始的轻敌和不用心,不怕,只要她沉着冷静,能再占一间,她就能扭转局面,说不定还能反败为胜。 洪箭席地而坐,端起相机对着齐云对着齐云噼哩啪啦一通连拍:齐云凝神思索的样子、齐云憋红了小脸努力起跳的样子、齐云终于如愿以偿又占了一间“房”后大笑的样子……大大的单反相机里装满齐云张牙舞爪的笑容,野性不羁的翘起的唇角,明亮的幽深的眼睛,在风里飞起的发丝和衣角……洪箭的拍摄是纯纪实风格,并不凸显模特的美貌,只是忠实的记载了齐云的青春。这样的照片拿出来齐云母亲看时神色勉强,齐云自己倒是大爱,还把一帧小小的黑白照片冲洗出来,立在床头。 照片上的女孩并不是那种毫无瑕疵的木美人,而是满脸青春的稚气,还有无所畏惧的飞扬、叛逆和倔强。 “阿箭哥,我觉得你拍出的这个人,才是我自己。” 洪箭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明的表情。 齐云回到家,母亲已经气倒在床上,主卧室的门半敞着。父亲探出头来,看是她回来,走过来低声问: “小美女,是否乐意赏脸陪我这糟老头子一起去喝杯茶呀?” 齐云大乐,做了个鬼脸,一溜烟地钻进自己卧室去找裙子。过了好半天才出来,挽起父亲的臂弯出门。 父亲关上门,不由苦笑道: “要是让你妈看到了,肯定又要说,跟箭儿出门也没见你打扮打扮,跟着你老爸出去,打扮得像朵花似的有什么用?” 齐云整理一条MIUMIU连衣裙的大裙摆,不屑地说:“大叔风度翩翩,不打扮打扮怎么配得上?洪箭那个个番帮跑出来的野人,他懂得什么?” 在茶楼里坐定,齐云殷勤地点了父亲的最爱——正山小种金骏眉,等茶上来了又笑嘻嘻地叫茶艺小姐去休息,由她亲自狗腿地为父亲洗杯、落茶、冲茶、刮沫。先是白鹤沐浴、再音入宫,然后悬壶高冲、春风拂面、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一套功夫茶的程序做得十足,再把白瓷杯拿到眼前细细鉴尝汤色,确定无误了,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举到父亲眼前,请他品啜甘霖。 父亲朗朗一笑:“看来,你还知道自己这次是闹得过了!” 齐云一脸的谄媚:“大叔您从小就教导我说:宝剑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嘛!以前我小,都被你和我妈的羽翼下被保护得好好的,什么人生的风雨啊彩虹啊一律都没有见过。所以这次我想正好是个机会,我走出去,就想经历一番真正的历练,不想仅仅是走个过场、虚耗青春。” 见齐云说得认真,父亲点了点头: “要说你也不小了,但以前一直读书。虽然说现在社会上有什么象牙塔里就有什么,但总归是隔了一层的。这次你自作主张,虽然鲁莽了点,但毕竟也算有识……其实就我私心里觉得,放你去见识一下、磨砺一番,也觉得不失为一件好事。当然,你妈那边的工作还得慢慢做。” 齐云咯咯娇笑,抱着父亲在颊上响亮一吻: “大叔,就知道你才不是那么迂腐的老夫子!” 父亲温和地拍了拍齐云,又殷殷嘱咐: “难得你下得了这个决心……等回来之后,你会对这个社会有更立体的看法。不过,必须要做好吃苦的准备,用我们那个年代的话来说,就是身上不许有骄娇二气。你一定要沉下心,到了地方,别总觉得自己是大城市来的支教老师,就该像普度众生的菩萨。既然来了,就必须端正心态,明白自己到农村也是去学习的!其实要说起人生的经历和阅历,那里的老百姓,随便哪一个也够当你老师的。” “遵命,大叔。” 齐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父亲鲜少在她脸上见到如此严肃的表情,多少放下点心来,刮了一下她的脸颊。又闲闲问:“你对洪箭,是什么感觉?” 齐云一愣,没想到父亲直截了当地问她此事,一方面纳罕一向超脱的父亲竟然也有母亲般的八卦欲,另一方面又觉得父亲并不同于母亲一开口就将控制的意图表露无遗,而是朋友般的征询,就像是一个普通同学问起你对暧昧对象到底有没有意思一样。父亲的这种口吻,让齐云有种自己长大了、被承认了的喜悦,她的态度反而正经起来,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方才低声答: “大叔,我对阿箭哥没什么感觉的。” 父亲一怔:“那……你们?” 齐云低头笑着咬嘴唇: “反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但大叔你放心啦,我一定行的端坐得正,必须的!” 父亲微微露出释然的表情。想了想,又有点惆怅: “我和你洪伯伯近来几年衙门口不在一起、住得也远了,算是君子之交淡若水,不过箭儿……倒真是好样的。” 齐云赶紧保证道:“他好他坏,跟我没关系呀!我年纪还小,现在还不想考虑恋爱的事,也不想早早定下来。” 她洋洋得意地轻拍自己胸口:“我是谁呀?齐某人的女儿,岂能是池中之物哉?当然先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去深入第一线和工农群众们打成一片、虚心学习,回来再建立一番事业功勋,然后顺便拐一个玉树临风才华横溢的女婿回来,怎么也不能太让大叔您比了下去啊!” 许是齐云这一番迷魂汤将父亲灌得有些晕菜,总之父亲沉吟了下,便没再说反对的话。只密密嘱咐了些到贫困农村生活的注意事项,还交待:如果实在受不了就回来。 齐云让父亲安心:“时间并不长的。秘书长姐姐说我是个女孩子,去的地方又艰苦,所以特意定了首次只有半年的时间,半年后她会安排人轮岗。不过我想去试试,如果能适应得了呢,至少坚持上一年或两年。齐某人的女儿,是不会当逃兵的!” 话说至此,父亲总算点了点头。 (9) 随着离出发的日期越来越近,任齐云心中是如何的去意坚定如铁,可看到母亲担忧的眼神、浮肿的眼睛和松松垮跨的脸,什么化妆品也遮掩不住,还是觉得内心纠结歉疚。可母亲一向是冷淡自持的人,齐云想说几句笑话缓和一下气氛,刚一出口却总被母亲淡淡几句数落驳回,使齐云的笑话统统变成了巨冷无比的冷笑话。 下午的时候,望着母亲屋里屋外忙碌着为她打点行装,齐云终于忍不住眼眶一潮,不管不顾地从背后双手环抱住妈妈的腰,像小时候一般耍赖地叫道:“妈——” 母亲愣了一下,手伸上脸前擦拭着什么,低声说:“要是你还对父母有点良心,就看好了自己。” 母亲拉开齐云的手,带着她收拾的东西进齐云卧室去了。齐云在母亲身后,带着哭腔追着保证: “妈,我一定看好你的女儿,永远不让你失望!”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母亲没有再说一句话,家里的空气有如冰窖一般。齐云觉得实在喘不过气,正好接到安排她支教的姐姐打来的电话,说姐姐自己、还有青春痘和刺猬头一起商量好了,想为齐云饯行。齐云没太犹豫便一口答应,叫嚣:“大家一起痛饮几杯!”姐姐在电话那头笑,约定了在一个年轻人都喜欢去的有名的量贩式KTV门口见面。 这几天连下几场雨,天气乍然成秋。齐云随便一身浅橘色Juice套装就出了门,来到KTV门口,姐姐与青春痘、刺猬头都已在那儿等她了。大家打打闹闹着进去,齐云得知继她明天动身之后,下周初刺猬头就要开赴竹海、而下周末青春痘更要远赴藏区了。齐云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片豪情,她扯开一瓶易拉罐啤酒,举杯大呼: “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青春痘、刺猬头都哈哈大笑着用他们各自手中的易拉罐啤酒撞她的酒罐,就连文静的姐姐也小口抿着一罐啤酒,细长的眼睛里含着笑意。齐云本来就不是拘泥的性格,一瓶啤酒下肚,更是人来疯起来,霸着麦克风不撒手,一首接一首地点歌,专挑高难度挑战级别的唱。憋着嗓子学韩红唱了一首《青藏高原》后,又紧接着点了一首信乐团的《死了都要爱》,摇头晃脑的唱起来,唱得无比投入。 “死了都要爱!不哭到微笑不痛快!” 两个男生不好意思真心跟齐云抢麦克风,却又都被齐云的热情所感染和振奋,不禁扯着破锣嗓子,把啤酒罐抓到嘴边权且充当麦克风,跟着齐云一起厮吼: “把每天当成末日来相爱! 一分一秒都美到泪水掉下来! 享受现在别一开怀就怕受伤害, 许多奇迹我们相信才会存在!” 看他们三个疯疯癫癫,姐姐笑着说他们是群魔乱舞。姐姐越这么说,他们越笑闹得厉害,嘶喊着,手舞足蹈挥洒着自己的青春。这两个月以来一直堵在齐云胸口的一口气此刻才仿佛得到片刻舒展,在这光影迷乱、噪音翻沸的空间中,化成汗水和泪水尽情地流出来。 迷离中,她记得她拉着姐姐的手,大声问她:“我差什么呀?你说,我差什么呀?” 姐姐被她问得一头雾水。刺猬头挤过来,也带着醉意,大声对齐云说: “你一个标准白富美,还问自己差什么?还让不让我们这些**丝活了?!” 青春痘把刺猬头推到一边去。 “齐云,你既白又富又美,但你和一般白富美不一样……你真跟她们不一样!”他严肃地掰着指头,一边掰一边嚷嚷:“你聪明、勤奋、踏实、还勇敢……你,什么都不差!你是最棒的!” 对,齐云也相信自己是最棒的。她扶着因为不胜酒力而有些痛起来的头,随着激烈的音乐转了个圈坐下,喃喃地说: “等我支教回来了,我还差什么呀我?到那时……他还凭什么不爱我呀?” 屏幕上苏见信的脸,突远突近,一时清楚一时迷茫。两个月前,有个酷似苏见信的男人和她分手了!对,就是她齐云、从小便是男生包围和宠爱的中心的齐云,也一样会他妈的失恋!可是,齐云却有理由相信陆忧是爱她的……爱与不爱,不需要太多言语,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肯定。齐云知道师兄说的没有错,陆忧只是有顾虑、只是不敢爱她,怕他那样的男人,爱不起齐云这样的温室的玫瑰。 那么,我就不做温室的玫瑰,我到真正的沙漠上去开放给你看,让你知道我在沙漠之上也能开放得娇艳!从小到大,齐云没有怕过什么,也不相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做不到的!她正青春年少、冲劲十足,没什么能阻挡她快乐前进的脚步,她的失教生活一定会顺利而且多彩,而她爱的男人,也终将会重新爱上她! 她放开了麦克风,向后仰着靠在沙发上。青春痘似乎在那里嚷叫着他也喜欢苏见信,于是又点了信乐团的一首歌。音乐重新响起来,这一次的音乐凄美忧伤,似幻似真,使这个沸腾的仲秋之夜陡然静了下来。 “一开始我只相信,伟大的是感情, 最后我无力的看清,强悍的是命运 ……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 心碎前一秒,用力的相拥着沉默, 用心跳送你,辛酸离歌……” 齐云在这歌声里深深地沉溺下去,想说话又张不开嘴。她感觉又寒冷又酷热,又伤感又快乐,一切都远远的、缓缓的。屏幕上的脸变成了另一张,坚毅的沉默的忧伤的、让人硬不下心肠的脸……陆忧说我不愿意你和我一同贫贱,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可是,齐云在心里轻轻对自己说:我愿意,并且,我一定要。 陆忧,我们一定会在一起。 (10) 平安夜的事情后来虽经齐云再三解释,可是多少还有些人不相信齐云并非专门去KTV包厢找高岗的。只有和卓美私语间,齐云方才透露了自己原是想抓陆忧一个现行、没想到误打误撞进高岗包的厢,卓美听完捂着肚子笑得要抽筋,问齐云:“你怎么不对大家解释这个呢?”齐云老大没好气地反问:“你让我怎么解释?解释了传言会不会变成我专程进去找陆忧?” 卓美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想了半天才点点头:“说的也是。你虽然对高岗流水无意,但好歹你俩站在一起,看过去也是一对璧人。总比和陆忧那穷小子传绯闻要好些。” 齐云恨恨地说:“都怪陆忧!他简直就是和扫把星、丧门神齐名的三大灾星!” 那天在新生联谊会上的表现使齐云稳稳地当上了学生会干部,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件没多少好处又很辛苦的事,齐云并不是多勤快的人,当时不过是小孩子心性、争强好胜地想要露一把脸,以她向来三分钟热度的脾气,脸露完了,高涨的热情就很快冷却下来。不过总的来说齐云还是个责任感不错的人,既然已是当上了学生会干部,该完成的工作她还是一样不落。 新生联谊会过后,最重大的事情当属全市范围内的冬季大学生篮球友谊赛了。这是一项全市大学生瞩目的盛事,比什么春季运动会之类的要红多了。至于原因嘛,当然是因为篮球比赛强调团队感,更容易煽动少年学生们热情澎湃的情绪,更何况男篮队员们相对于其它体育项目的动动员更加体型矫健、动作翩然,可以说一动起来、整个赛场都飞扬着青春荷尔蒙的味道,当然更足以吸引女生们的眼球和尖叫了。当然,今年齐云所在的学校将以主场的微弱优势,去对垒体育大学这个劲敌,不得不说又给今年的大学生篮球联谊赛大大增加了看点和谈资。 齐云既然是学生会的干部,这么大的事自然少不得要跑腿。除了协助篮球队赛前集训,她还有一项任务便是组织女生们临时凑成一支啦啦队,到比赛那天去呐喊助威、给队员拿毛巾、递水。齐云从学生会主席师兄那里领了命,下来去找原来的篮球队长——大四师兄苏凯联系。苏凯一番豪言壮语之后,又向齐云抛出了一个难题:原来苏凯从大二起组织起的那支篮球队,目前主要队员不是和他一样大四、便是大三,面临着毕业、考研、找工作等一系列问题的困扰,难免有些人心浮动,对这一年一度的赛事并不见得有多上心。苏凯要齐云帮忙,请她在大一大二学子中间征集有生力量。这件事齐云自然责无旁贷,她马上在学校论坛上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贴子,号召新生们为学校荣誉贡献力量,并邀请有意加入的人来找他报名。 贴子刚一发出去,她几乎立刻就看到了高岗那张笑眯眯的脸孔。齐云看到高岗有些不好意思,但高岗自然无比地跟她搭讪,和她聊着高中时打篮球的一些趣事。高岗还问齐云喜欢哪一支球队,其实齐云对篮球从来说不上深入研究,只是姚明效力休斯顿火箭队时追着看过一阵子NBA,高岗说:“正好,我家里还有一只姚明手签的篮球,你喜欢就送你。” 齐云连连摇头,不忍夺人所爱。两人边走边说,倒也愉快。不期然一道高大的身影挡在了齐云的面前。齐云抬起头来见是陆忧,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手织毛衣,神情还是淡淡的。 齐云不由自主往后跳了一步:“你……想干什么?” 高岗赶紧挡在齐云身前。陆忧有点拘谨地退回一步,手指下意识地捻着毛衣下摆: “我看到你在校园网上发的贴……来报名参加篮球赛。” 齐云莫名其妙地从高岗肩头探出一双眼睛,“你要报名参加篮球赛?” “是啊。” 齐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高岗先冷冷道:“打篮球可不是速成的,要有基础。” “我高中的时候打过……还代表我们县到省上参加过比赛。” 齐云迅速地扫了陆忧一眼,要说他的外形确实是块打篮球的材料。可这个人集体荣誉感好像不太强啊。她问陆忧: “篮球队在赛前要每天集训,你有时间参加吗?” “上次新生联谊会我什么都没帮班里做,这次……”陆忧的双手下意识地握着衣角:“我保证参加集训。” “那好吧,我记上你的名字。”齐云说。 陆忧点点头走了。他刚一走高岗就酸溜溜地说: “齐云,你怎么学不会拒绝人呢?” “啊?我……怎么啦?”齐云无措地说。 “他一个小县城出来的农村孩子,进篮球队不是等着给咱们学院抹黑么?” 齐云这才反应过来高岗说的原来是陆忧的事,齐云自己也并非没有此忧虑,低头说: “他不是说,还参加过省里的比赛么?” “你真够糊涂的!县里的篮球队水平能和咱们这种城市里的比吗?就说大家都是高中毕业,教学质量有可比性吗?” “也不能这么说吧?”齐云忍不住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县里的教学质量是不好,可陆忧不也考进咱们这所大学了?还是取决于个人努力吧。” “哼!什么个人努力,他想打篮球还不知是什么居心呢!”高岗愤愤地说。自古美人相轻,男生其实也差不多,尤其是高岗这种从小各方面都拨尖的男孩,甫进大学门却被一个农村来的穷小子抢了风头,更加气愤难平。 “打篮球还能是什么居心呀?”齐云奇怪地问。 “呵呵,那可就不好说了。听说往届每年的秋季篮球赛都是最受女生瞩目的,陆忧长得不错,我们学校听说又有不少富家千金……你是女孩子我本来不想在你面前说,陆忧在KTV里打工,能光是端个盘子点个单那么简单吗?那是什么鱼龙混杂的地方啊?好多有钱富婆整天泡在里面找小白脸……” 齐云见高岗越说越不堪,也不由有些恼了,反驳道:“好多有钱富婆整天泡在里面找小白脸,你怎么知道?你是泡过还是被泡过啊?再说,知道那地方不好,你干吗还去?” 高岗“哎”、“哎”地叫着追赶齐云,拉住齐云手臂: “我听说你也不喜欢陆忧,我这不是跟你统一战线吗……嗨,你怎么还生起气来了呢?” 齐云站住脚,嘴硬道:“谁生气了?但这事跟我没关系,让苏凯队长定不就好了。” 后来高岗不知找苏凯说了些什么,最后结果是苏凯虽然接受了陆忧加入本校的篮球队,却明显将他放在了替补的位置。球队集训的时候,陆忧上场练习的机会也不多。于是每每齐云和卓美一起经过大操场时,常常看到这样的场面:苏凯带着包括高岗在内的一队球员生龙活虎地运球上篮,陆忧一个人或立或坐地在一旁,脸上罩着一层薄霜,淡淡地看着他们运球。 “啧,可惜了,陆忧那个身材架子,运动起来肯定大有可观赏性。”卓美扼腕叹息。 齐云不期然想起高岗的评论,高岗说的虽然粗俗不堪,但身为大学生、去KTV当服务生这种打工方法多少也有点拿不上台面。再说上次陆忧就是为了去KTV打工而推说没时间不肯出演自己的话剧的,齐云现在想起来也多少有点意气难平。 现在好,他有时间了,可是篮球队还不一定肯接受他呢,齐云这样想,终于觉得有一丝快意。 一晃就到到了正式比赛的那天。天空灰蒙蒙的,气温已是相当之低,卓美却坚持要穿上小短裙和大腿袜去做拉拉队,还逼着齐云换装,“不露大腿还算什么拉拉队呀?广大男生需要这种激励!你这个拉拉队长不可以太不负责哦!” 齐云被她抢白,只好翻出一条长度膝盖以上的百褶裙穿上,卓美还嫌裙子保守土气,特地替她化了个妆,还给她贴了像两把小扇子似的假睫毛。揽镜自照,齐云都不认识自己了,可是卓美、韩小伶几个都说好看,硬把齐云推出了宿舍门。 篮球赛开始了,齐云所在大学毕竟是一所综合性学院,要想迎战体育大学这种术业有专攻的敌人,肯定相当困难。比赛甫一开场,体育大学的学生便逼抢得十分凶猛,包括苏凯在内的几名球员好几次生生被对手挤出了边线。齐云内心焦急,这时听到身边的卓美“咦”了一声,疑惑地转过脸去看她。 “这算是干什么呀?又不赢房子不赢地的。不是叫做大学生友谊联赛嘛?还哪里看得到友谊了?”卓美愤愤不平地说。 卓美高中时和一个打篮球的帅哥谈过几天恋爱,对篮球运动比齐云内行得多。齐云忙问:“怎么回事?” “体育大学这是流氓打法。你没看到他们挤的几个人吗?除了苏凯之外也是篮球队几个传说技术比较高超的选手。他们故意要挤倒我们中的强手,高手受伤下场了,我们还打什么呀?” “可是,他们把我们的人挤倒受伤了,他们自己不是也要被裁判罚下场的吗?”齐云傻乎乎地问。 “你天真得简直可耻!”卓美跺脚道:“他们开始派出的这几个队员就不为得分,专为打人用的。等这几个都被罚下场了,他们换上场的,才是他们的主力队员。” “哎呀,好阴险!”齐云看着场上的险象环生,心里越来越担忧。对方已有两个人,橡皮糖似的缠住了苏凯,情势看起来十分凶险。如果苏凯真被对方推挤得受了伤,担当替补的陆忧连集训都没怎么参加,他能代替苏凯打完这一仗吗?齐云不敢乐观。 话虽这么说,齐云还是在场内不断睃寻陆忧的所在,可是场内上千人,竟然连那个家伙的人影都不见!齐云额头上忍不住沁出一层冷汗,上次她说过那家伙藐视班级体,可他不会过份到连球赛当天都缺席的地步吧?不过还真不好说,那个人平时就阴阴的,苏凯又在高岗的影响下一直让他做冷板凳,他若是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虽在情理之外,倒也是意料之中的。 第一节末尾,苏凯到底被对方的一名球员使劲撞了一下,苏凯被撞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裁判虽然对对方做了处理,但苏凯腿部被地面擦出血痕,隔着很远都能看见他脸色苍白。这时候中场休息,齐云赶紧拿着瓶红牛和创可贴上场去慰问苏凯。 “苏师兄,要紧么?”齐云惴惴地问。 苏凯双手撑着膝盖没说话,身上汗水涔涔。半响后方才抬头问高岗:“你们班的那个替补呢?我怎么没看到他?” 高岗从齐云手里拿过红牛,拉开拉环往嘴里倒: “我也没看到他。我早就说那小子是狗看骨头靠不住,队长你还非说他体形条件好,要给他留个机会。这下子可要把我们全队都毁了。” 苏凯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齐云没听真切。然后他直起腰,眺望着场上: “下场还是我上吧。” “队长,你行不行啊?”一位老队员担心地问:“你再上,对方的人还是缠着你,得分难不说,迟早还要再次受伤。要不让王蔚来替你?” “王蔚哪成?从大三开始备考公务员,多久没摸过球了,肚子都套上了游泳圈,”苏凯皱眉道:“其实那个替补队员资质还是不错的,我有几次晚上熄灯前去操场跑步,看见他一个人在灯下练习三步上篮,那个姿势还挺专业……唉,早知道对手是这样的策略,集训时就应该让他多练练。” “让他多练就有用了?”高岗冷哼一声:“他现在人都不知道在哪里,让他练还不是浪费时间!” 这时开场的哨声响了。对方换了一个后卫,可是苏凯还是被两三个球员牢牢地挤住,不但难以施展,还明显地因为受伤而体力不支。齐云坐回到看台上,心里已经凉了半截。这时她才看到从远方匆忙跑进来一个人影,跑得急匆匆的,急促呵出的气使他的身体像是包裹在一片白色的雾气当中,那不是陆忧又是谁? 陆忧一边活动着双手双脚,一边关切地注视着场上的动态,当他看到苏凯一直被对方挤在边线周围时,深深地蹙起了眉头。齐云心里一声冷笑,刚才休息时想换人你跑哪去了?现在莫非还想流几滴鳄鱼的眼泪?正在想着,突听场上砰地一声巨响,很多齐云学校的学子甚至青年老师都站了起来,一时场上议论声、咒骂声不绝。 齐云也焦急地踮起脚尖去看场上情形。原来苏凯终于让对方后卫狠狠地招呼上,被挤出边线两、三米远,像片叶子似的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对方的流氓战术如此明显,引得全场怒声不绝,裁判立即吹哨,判对方后卫下场,那小子满不在乎,笑嘻嘻地下去了,苏凯则摔在地上,半天连挪一下姿势都做不到。 齐云大吃一惊,再次飞奔下场去看望苏凯。没想到有个人竟然身影一晃,挡在了她的前面。那个该死的挡路者焦急地叫道:“队长,你没事吧?” 齐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推开他,问苏凯:“苏师兄你还好吧?” 苏凯躺在地上喘了会儿粗气,向他俩的方向看过来,眼神却是对着陆忧的。 苏凯说:“我不要紧。你赶紧上场,加油!干倒他们!” “放心吧队长!”陆忧一抿嘴唇,直起腰来望向场上。 “干倒他们!”我方的几名篮球队员一起呐喊。毕竟他们也都是热血方刚的男儿,被对手欺凌成这样,岂有不怒急反抗之理?他们雄纠纠气昂昂地回到场上,一个个眼睛都红了,势如猛虎下山。 裁判的哨声刚一响,接替苏凯做前锋的陆忧已控了球,他神情镇定而专注,仗着人高腿长的优势带球直闯对方篮下,对方球员几个扑闪拦截都被他巧妙化解。陆忧本来身材就好、动作又十分舒展潇洒,是以一上场,就惹得别说是本校,就是体育大学来看球的亲友团里也有不少女生窃窃私语。齐云现在一颗心只扑在球上,不管是谁都但盼他能把前一场半失的分扳回来才好,可是硬挤在拉拉队的板凳上做Gay蜜状的吴斌却浑身不自在起来,嘟嘟囔囔地说: “就会出风头,一点也不懂配合。” 齐云没理会他,场上的战况实在太紧急了。对方几名球员在篮下拦住了陆忧,毕竟是体育大学的学生,身体素质经得住考验,经过一番挪拿闪躲,陆忧失了球,但球也没落到队方球员手里,几下又被我方一个大四的老队员夺了去,老队员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把球扔给陆忧,陆忧再次得球,对方的防守也很快,后卫马上扑了过来,可是还没能阻止陆忧轻轻一跳,猿臂轻舒,一个漂亮的投球进篮,满场爆发出响亮的掌声。 陆忧上场后迅速得了几分,这鼓舞了本校篮球队队员们的自信。凭借这股势不可挡的自信,竟然在第三场的中场时分将比方追平,这样的事在本校篮球队历史上怕是也罕见的。学生们已经难以控制情绪,响亮而整齐地喊着本校的名字,大声为篮球队员们加油。身边的卓美更是连叫带跳,激动得几欲晕厥,并且再也不顾齐云一向以来对陆忧的成见,当着她的面竖起双手大大赞美陆忧。齐云脸上虽然不以为然,可到底也是高兴的。 对方球员看出陆忧是名劲敌,马上几名球员看住了陆忧,有壮实的索性拿身体来撞。还好陆忧身量也高大,虽然削瘦却显得十分结实,很快就占据了中线的位置,中锋抢下来篮板,抓住机会把球传到了陆忧手上,陆忧接过球就向对方篮下跑去,可是对手后卫马上封住了篮下的位置,陆忧略一犹豫,发现自己很难跑到篮下,便索性在三分线附近站住,一个漂亮的跳投三分,对方后卫也直跳起来,打算把这个球盖了,可是篮球越过了两人的指尖,终于还是应声入网,场上立刻掌声如潮。 齐云兴奋得也忍不住站起身来,尖叫了一声“陆忧,加油!”脸上泛着潮红。可是稍稍平静下来一想,她又为什么要为这个讨厌鬼喝采?不由觉得自己十分莫名其妙。这一个跳投三分后场面渐渐平静下来,不但对手几个球员死死地看住了陆忧,连本队球员大约也是觉得他今天出风头太过,尤其是高岗,几次得球后说什么也不肯传给陆忧,非要自己去对方篮下碰运气,所以比赛的最后一节陆忧本身几乎没有什么作为,不过他牢牢牵制住了队方的有生力量,使得包括高岗在内的几名队员都投进了几个球,最终,竟然以2分的微弱优势胜过了体育大学篮球队! 哨响的一刻,全场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和掌声。明明已经是大学生了,大家却都像小孩子一样不能自己,齐云率领的拉拉队更是挥舞着彩色丝巾大跳特跳事先安排好的舞蹈。本校学生群情激愤,有知道这几个队员名字的学生们一带头,大家都呼喊起自己队员的名字,从“苏凯”到“高岗”再到“陆忧”,一个也没拉下。齐云也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一跳完舞,马上抱着几罐红牛,率先冲下场给凯旋的“英雄们”送水。她甚至不顾一向以来的不睦,第一罐红牛就递到了陆忧手中。陆忧一愣,抬起头来看这个浓妆的女孩,饶是刚才已经在一起对苏凯说过话,陆忧也要好半天时间方才辩认出这个睫毛像两把小蒲扇的拉拉队长,就是平时乖巧文静的齐云。 陆忧怔了一怔,方才接过齐云手中的红牛,“齐云?我差点没认出来你。” 他不说齐云也知道。而且,齐云此刻正感觉到一只眼睛火辣辣地难受,她使劲地眨眨眼睛,眼睛上有个东西,轻轻一个啪声掉到了红牛罐上。齐云往下一看,不禁大窘,原来是卓美给她粘的假睫毛,在她频繁的眨眼下,终于不堪重荷,临阵脱逃。 陆忧沉默地拿着红牛罐,和齐云错身而过。可是齐云心中,一股愤懑的情绪直冲入云宵。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遇到他,她都会这样的狼狈和倒霉? (11) 那是一个晴朗的艳阳天,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彩,齐云一袭雪白的长裙飘飘,坐在看台上看着校篮球队的健儿们奋起和体育大学球队拼博。我校篮球队中好像看不见苏凯师兄,齐云朦朦胧胧听说是苏凯已经毕业,现在接替他位置的是陆忧。这时陆忧控了球,运球的姿势潇洒又柔美,好看至极,当他轻飘飘的一个跳投,像流川枫一样飞翔灌篮,球进了,他的人却被冷不防冲出来的对方后卫一记直拳打翻,随后他的人就像他刚才那个球一样,一直飞出去数米远,才狠狠地砸在地上…… “啊!小心!”看台上的齐云不禁大声叫出来。这时她感觉有人啪啪轻拍她的脸颊,一边叫着:“齐云,做什么梦了?快醒醒。” 齐云睁开眼,卓美递给她几张纸巾,问:“梦到追杀了吗?瞧你吓得,一头都是汗。” 齐云擦了擦额头,果然汗痕涔涔。她看了一圈周围,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是在宿舍里午睡,冬天的日光白而亮,从窗子投到她的床前,她不禁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心往肚子里放了一放。 “你刚才梦里大喊大叫,是让谁小心哪?”卓美见齐云没事了,饶有兴致地八卦。 齐云声音低不可闻:“我梦见……篮球赛……” “哦?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昨天看了苏凯师兄被撞受了刺激,今天又梦见他被撞,”卓美愤愤不平地说:“体育大学那帮浑蛋,瞧把我们的小美女吓成什么样子了?连做梦都在叫让苏凯小心!” 齐云怔怔地听着。她当然不可能去纠正卓美,说她梦见被撞的不是苏凯,而是另有其人。可是说到底,她怎么会在梦中提醒那个人小心呢?齐云想:她一定是中邪了。嗯,一定是。听说人受过惊吓之后便容易中邪,看来此言不虚。 当天下午上完课,齐云刚出教学楼就遇到高岗,高岗笑嘻嘻地和齐云说起了昨天篮球比赛的事,听说校方有意奖励此次为校争光的几名队员,齐云也为他们感到高兴,两人正有说有笑,他们的班主任走了过来。 大学时代的班主任并不像中学里那么威严,反而有了些哥们儿般平起平坐的意思,再加上高岗平日长袖善舞,和系里的各位老师都处得相当之好。班主任走到他们身边,和气地拍了拍高岗的肩膀,向他和齐云询问昨天篮球赛的盛况,并深为自己昨天有事公干、不在学校内因而无法亲眼目睹昨天力挫强敌而感到遗憾。 高岗浓墨重彩地说了一番,尤其对他自己在第四节进的那几个球,自然格外强调。班主任爽朗地大笑,说:“厉害,厉害,果然是后生可畏!而且一支篮球队,竟然有两名队员都出在咱们班上,连我这个当班主任的,都不免与有荣焉!” 高岗的脸色立即晴转阴,哼了一声:“陆忧在咱们班上,您可不用与有荣焉。把您的脸都丢得找不回来了,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班主任十分惊诧,忙问究竟。高岗便把昨天第一节苏凯受伤、到处找后备陆忧找不到的事,添油加醋地对班主任学了一遍,末了还向齐云证实道:“我说的没错吧?齐云可都亲眼看见的。” “呃……我……”齐云一时语结,不知道说什么好。 高岗接着说:“按照我们学校的校规,学生上课、实验、实习、劳动、军训、社会实践及所有学校组织的会议、活动都实行考勤制度,不能参加而又没有履行请假手续的,均以旷课论处。缺席一次学校组织的活动,是按旷课8学时计算,而每学年累计旷课16个学时,那就要被留级了。” 齐云目瞪口呆,不知道高岗什么时候就对校规这么熟了。更何况这高高在上的校规,真正执行起来没有不打折扣的。同是学生,谁还没有个赖床迟到的时候?就算是缺一两节课,老师也常秉着“年轻人犯错误,连上帝也会原谅”的原则加以袒护。要真计较起来,按照“一学年累计旷课16个学时就留级”的标准一丝不苟的执行,那到底还有几个人大学四年能一级不留的顺利毕业呢?这还真是个问题。 可高岗这时严肃认真的态度,竟像是非要班主任老师就此事给个说法的样子。班主任也是一怔,想来估计昨天陆忧迟迟不到、高岗担心如果苏凯受伤无人替换、将导致我校惨败的严重后果,所以内心激愤所致。想到这里班主任也有些生陆忧的气:年轻人,平时表现得也还算不错,可是面对集体荣誉,怎么能是这么个不负责任的态度呢? 于是班主任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镜,点头道:“陆忧这个同学,平时表现还是不错的。上课认真不说,记的笔记工工整整,教中国革命史的李教授向来以要求严格著称,但提起陆忧还是赞不绝口,还曾把他的笔记拿着在全年级当范本;难得的是出身小地方,英语成绩却也不错……” 高岗接口:“就是有这一类人,搞自己的事情都搞得有模有样,一到集体的事情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齐云觉得脸慢慢发烧起来,这样攻击陆忧好像有些不对吧,可是对于高岗说的话,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她的内心正在做斗争,听到班主任又开了口。 “陆忧入校以后申请了奖学金。本来他参加了这次篮球比赛,为校争了光,按说应该着重考虑他的要求。可是他年纪轻轻,就只顾扫自家门前的雪、不去管班集体的瓦上霜,这种自私自利的性格,确实做不了其它同学的表率,”班主任想了一下才说:“既然这样,奖学金的事就先放一下,我会提议学校优先考虑别的同学吧。” 从那之后,齐云再看到陆忧便总是有些讪讪的,仿佛自觉矮了几分。可是自己又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也说不清,只是心里无端地不好受。 齐云捧着饭盒往宿舍里走。卓美妈妈做生日,七大姑八大姨请了一大群,卓美也穿上迪奥的小礼裙回家宴宾客、外加蹭饭,齐云只好一个人去挤人流泱泱的大食堂,吃完了饭好似打完了一场仗。齐云满头是汗地挤出食堂,听到有个低低的声音叫她: “齐云同学。” 齐云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回头一看,一位瘦小、衣着敝旧的男生,在冬日落了叶的冬青树旁,站定了看着她。 “郭小川?”齐云扬了扬眉,不失热情地迎过去,“找我有事?” “嗯,”郭小川应了一声,有点窘地双手交叠于胸前,说:“麻烦你跟我来一下,好吗?” 齐云好奇地跟在郭小川后边走。郭小川是齐云在学生会工作时认识的,平时也很少打什么交道,齐云不知道他怎么会找上自己。 郭小川一直走到学校操场人迹罕至的角落才停脚,转过身来,为难地搓着手,迟疑了半天才说: “我……是为了陆忧向你求情的。” “求情?”齐云大吃一惊,连忙摆手:“你说得都是什么呀?我怎么不明白呢。” “是这么回事,”郭小川鼓足勇气张口,秀气而略显苍白的脸憋得通红:“陆忧和我是一个县城考出来的,我俩还是高中同学。他家里……情况很不好。反正怎么说呢,我们那个县城,干旱缺水,家家都挺苦的……但是陆忧比我有本事,来到你们这大城市里就找了份工打,在歌舞厅里端盘子,虽然不是什么让人能瞧得上的工作,但到底是把他来上学时,他爸借乡亲的500块钱给家里寄了回去……” 齐云张口结舌地听着,心里隐隐有些愧疚。这时,她听见郭小川继续说: “后来,他在歌舞厅上班的时候遇到咱们学校的同学,觉得不太合适,丢了大学生的面子,就辞了那份工作,又找了一份家教干。他那份家教工作是教一个小学二年级的男娃,男娃家里是挺有钱,只是身体不好,好像听说是先天癫痫……他爸妈又忙,总出差,陆忧一半是教他,另一半倒是帮人家看娃。运动会那天,男娃的爸妈本来说好头天晚班飞机回来,可飞机误了点,男娃在家又发了病,陆忧只好把男娃送到医院里,又一直守到人家爸妈来了才敢走……” “哦,是这么回事!”齐云一向心直口快,听到这里便忍不住惊呼:“你是说篮球赛那天?怪不得陆忧迟到。看来是我错怪他了,我得向他道个歉。小川,谢谢你告诉我。” “道歉倒不用,”郭小川赧然地说:“只是……我听说你们班的老师,是听了你和高岗的话才取消了陆忧的奖学金资格的,我想,能不能请你再去跟老师说说情……” “哎呀,你说什么呀?”齐云急了,“根本没有这回事!高岗是高岗,我是我,我可从来没跟老师说过什么。再说了,也不存在老师取消陆忧奖学金的事,奖学金颁给谁,是学校决定的,班主任也只是有建议权而已嘛!” “呃……你们班的老师前几天找到陆忧,‘建议’他这次先不用申请奖学金了,说他别的方面表现得都不错,就是集体荣誉感还需要加强……因为老师都是这种态度了,陆忧就自己收回了奖学金申请书。” 郭小川越说声音越小,渐至低不可闻:“齐云同学,其实我也不太了解情况,如果这事和你真的没关系,那就当我胡说八道吧。” 郭小川说完就快步离开了,剩下齐云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冬天凛冽的寒风像小刀子一样刮着齐云的脸蛋,齐云慢慢用双手捂住脸。陆忧收回了他的奖学金申请书?齐云总觉得这件事和自己有关系——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不行,她齐云是有爱心有正义感恩怨分明的新时代女大学生,怎么能容忍这种事的存在。 齐云觉得自己必须马上找到陆忧,一定要立刻和他说个清楚,她一分钟也不能等。这样想着,她便急躁地满校园找陆忧。先是回到大食堂转了一个圈,没在人群中看到那个高瘦的人影;于是又钻到男生宿舍楼下的小卖店里、给他宿舍打了个电话,他不在宿舍,他的舍友是外班同学,友好地问齐云是哪位,用不用留话?齐云含糊了两句就挂上了电话;最后齐云决定到下午上大课的阶梯教室里去找,虽然现在才12点半,但以陆忧的用功程度,还是有可能放弃午睡、这个时间先到教室里温习功课的。 果然齐云一进阶梯教室的门,就在暖气边一个不怎么醒目的位置看到坐在那里的陆忧,他仍然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卡其色外套,对于现在的天气来说确实是有些太单薄了,想起郭小川的话,齐云微微有点心酸。陆忧独自坐在阶梯教室的大玻璃窗前,手里捧着一本书入神地默读着,他的嘴唇紧紧地、倔强地抿着,刻意挺着的背脊有些僵硬。 齐云走到他的面前,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陆忧微微诧异地抬起头来。当他看到齐云的那一瞬间,眼里一闪而过的警惕和疏离感让她多少有些受伤。 齐云刚才着急想要找到陆忧,这会儿他真的在她面前了,她又不晓得怎么说。她从小娇生惯养,性格又可人,就算做点什么不对的事情,也没人忍心和她为难,往往别人还没开口责怪她、她眼圈一红,对方就又忙不迭地想要原谅她了。所以,她实在是很缺乏道歉的经验,此时绞着手指半天,才憋出一句: “陆忧,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你了……” 陆忧微皱着眉头,疑惑地看着齐云,像是不明白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齐云把心一横,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今天听你老乡说起,才知道你一直是在勤工俭学的。上次篮球赛没有及时赶到,也是事出有因,我已经都了解了。不过我也可以向你保证,我真的没有跟老师说过什么,呃……不过不管怎么说,让老师对你产生了误解,不得不说有我的原因……你放心,我一定去找老师说,无论如何也要让校方重新考虑你的奖学金申请。” 齐云一席话说得颠三倒四,双颊泛起两团明显的嫣红,她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只熟透了的红苹果。眼里闪着急切的光,期待着陆忧能给她原谅,让她释然。没想到陆忧只是一直保持着他那个困惑的表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淡淡地说: “你找我就为了这件事?” “嗯!”齐云诚恳无比地点头。 “这事和你无关,你不用管了,”陆忧面无表情地说:“至于老师那边……也不敢劳你大驾。” 陆忧说完这些,又低下头去接着读他的英语课本。齐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极度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向被人众星捧月般惯着的齐云,此刻却像块破抹布似的被人无视?简直不敢置信!陆忧还是不是人? 齐云记不得自己是怎么逃出了阶梯教室,一直到下午上课之前都闷闷不乐,高岗看见了逗她:“我们富有仙女气质的白富美怎么了?打不起精神?要小生我去替你端一杯咖啡么?” 齐云气哼哼地说:“不敢劳你大驾!” 高岗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撞到枪口上了,微微一窒,询问的目光投向坐在齐云身边的卓美,卓美以不易察觉的动作幅度摊开了双手,对高岗吐吐舌摇摇头。 百无聊赖地度过下午两节课。下午刚回到宿舍。卓美关好宿舍门,一回身看见齐云异样炯炯的眼神,像眼底燃烧着两小团火焰似的走到自己床前。卓美刚想打趣几句,齐云便抛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关于陆忧的事情,你还知道多少?” 卓美嘴巴张成了一个O型: “什么情况啊齐云?你不会是动了凡心、要倒追陆忧吧?”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是外貌协会的?”齐云狠狠地剜了卓美一眼,“他那样的人,就算在我面前祼奔三公里,我要拿眼角瞟上半眼就不是人!” “那你打听他的事,又有何贵干?”卓美问。 于是齐云就将上次和高岗遇到班主任、以及后来郭小川找他为陆忧求情的事,和盘托出向卓美讲了一遍,卓美听得直咋舌: “我说呢,难怪这家伙这么忙,连篮球赛都差点没参加成。不过他也够不容易的了,跑到咱们这儿来上大学,家里就给他带了500块钱?这不是要人命么?没想到他更离奇,竟然自己打工把500块生活费还寄了回去?还别说,真是穷人孩子早当家,也算是有责任感的大好青年一位!” 齐云皱着眉头捂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谁管他有没有责任感了?我就是想知道些他的情况,最好是一些能证明到他在学习或纪律方面表现比较好的,然后再去找班主任试试,看能不能帮他争回奖学金。” “主意不错,”卓美拍拍齐云的肩:“晚上卧谈会再说。我怕我知道的不够细致,要请那几位高参汇总一下情况。” 果然,在当晚的卧谈会上,女色狼们热情踊跃地贡献出她们所知的陆忧一切情况:什么高考是他们省的状元啦,什么入校以来几次社会实践都按时必到、还挺热心啦,甚至连他生活整洁、在他们宿舍常帮剩下的几个懒蛋打开水都说得清清楚楚,齐云将这些都清清楚楚记在心里,这时只听到韩小伶嘻笑着问: “齐云,你可别弄假成真,最后情感沦陷了……” “胡说什么,”齐云大大撇嘴,“只不过本姑娘生性光明磊落,就是不爱欠别人的,尤其是不爱欠某些自高自大、冷血无情的家伙!” 第二天,带着从女色狼们集思广益贡献的资料,齐云开始对班主任死缠烂打。班主任在听取了齐云关于“陆忧是为了照顾一个癫痫发作的病儿因此才在篮球友谊赛上迟到”这件事,虽说仍然不认同他的行为,不过倒是点头表示了理解。至于齐云所提供到的其它素材,班主任原本也了解得八九不离十。说到陆忧的家庭状况和他一直勤工俭学的事,班主任还挺唏嘘。 末了,班主任一推黑框眼镜,颇有些为难地说: “那天我本也没有说奖学金便一定不评给他。我只是说,让他再慎重考虑一下。没想到陆忧立刻表示他的表现还不够好,要求把机会让给其他同学。然后主动一个劲地要求索回奖学金申请,现在这个情况,我也不好办呀。” “好办,好办,”齐云殷勤地笑着说:“只要您这边过了关,我再找陆忧、去做他的思想工作就是了。” 齐云本想只要搞掂了班主任,至于陆忧那边哪愁他不见风使舵就坡上驴?可没想到,那个家伙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当齐云在上晚自习的路边拦住他,压抑着小小得意的心情将班主任的态度对陆忧做了传达之后,陆忧竟然皱了皱眉头,冷冷地说一句: “不是说过让你不要管吗?这件事情本来就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不想申请了。” “哎!”齐云被激怒了,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衣袖:“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软磨硬泡脸都摘下放兜里的找老师,容易么我?你就再重新打份申请报告怎么了?” “啧,”陆忧不耐烦地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真的是觉得自己还够不到标准!” 说完,陆忧生硬地把衣袖从齐云手里抽出来,夹着书匆匆地走了。 “你狗咬吕洞宾啊你!”齐云这回是真的生气了,跺着脚在他身后追喊。 这时,比齐云晚一些出宿舍,拎着一只精巧时髦的剑桥包的卓美正好路过,凑过来八卦:“怎么了怎么了?和那家伙谈得不顺利么?” “我就不明白了!”齐云大为发作:“这家伙学习成绩是没得说,为人听你们说也不错,可为什么偏偏长了这么一张驴脸、外加一副狼心狗肺呢!” “消消气,消消气,”卓美连忙安抚,“万物守恒,他平时表现不错,皮相又好,再不配个驴脾气,或者狼心狗心什么的,怎么能显示出造物主的神奇公正啊?” “可是,我怎么跟老师交待呐。”齐云嘟着小嘴说。 无奈,第二天齐云还是去找班主任老师,硬着头皮把陆忧拒不接受好意拒绝再打申请的情况做了说明。班主任想了想,提出一个折衷的主意: “他不想再申请奖学金也好,正好现在也为时已晚,校方心里恐怕早已有了授予奖学金的合适人选。不过照你描述的他的家庭情况,倒是非常有资格申请我们学校的助学金。这种发给贫困生的助学金可以由同学组织发起或班主任自行推荐人选,不一定非得本人打报告的。” 齐云不好意思地问:“助学金能发多少钱?” 班主任道:“钱也不少,比奖学金好像只少50块。” 齐云一听便大为惊喜,这才叫做绝处逢生。她兴高采烈地辞别了班主任,带着终于了却一桩心事的惊喜,高高兴兴地回到宿舍。此后几天心情一直都十分之好。而且这件事进行得也十分顺利,几天之后,在期末考试即将到来的最后一天,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宣布了陆忧获得由校方颁发的助学金一事。 宣告的时候,齐云故意没有回头去看陆忧表情,想来照那家伙一贯的德性来判断,他此时脸上的表情也好看不到什么地方去,不过这么大一个馅饼从天而降,他心里总是错愕、惊喜的吧?想到这里齐云心里有种无比轻松的感觉,终于不再欠那个驴脸的家伙人情了。 (12) 愉快轻松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下午。由于第二天要考一门专业课,当天下午散课自习。齐云和卓美都决定再去自习室里温习一遍教授给划的若干记忆点,不是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么!她俩背着书包下楼,齐云还不停嘴地唱着:“一见你就有好心情,像夏天吃着冰淇淋……” 一头撞出宿舍楼,发现有个男生像兵马俑似的挺立宿舍楼前,把齐云吓了一大跳。那天天气很冷,微微飘着些细小的雪花,那男生的头发和肩头都已经薄薄地积起了一层细润的白,齐云皱了皱眉,这是宿舍楼哪位姐妹的男朋友?捍卫爱情的架势也太不要命了。才刚这样一想,才听到身旁明显也被吓到了的卓美结结巴巴地说: “陆……陆忧?” 陆忧?齐云心中不知为何便警铃大作,她转眼向那个已站得冰冷僵直犹如雪人一般的男生看去,洗得发白的卡其外套、高大而削薄的身材、一脸冷冷的神情,那不是陆忧又是谁。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第六感,齐云本能地觉得陆忧出现在这里和自己有关,她硬着头皮挤出一丝干笑,讪讪地问: “陆忧,你找谁?” 陆忧也不答话,一把揪住齐云的肩头,像拖一个娃娃似的,把她拖到宿舍楼的背面,一小条狭窄的、人迹罕至的角落里。在整个过程中齐云只听到卓美惊呼了一声,而她自己已经完全吓傻,既失去了语言也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呆呆地配合着陆忧的动作,跟随他的脚步,以免他在急怒之下将自己拖倒或者更糟受伤。 宿舍楼背后的一小条空地通常都没有人影,只有一排不高的树木,有学生在上面拴了铁丝,天气晴好的时候晒晒被子什么的,像这种天就空无一物了。天阴沉且低,小树和肃瑟的枯草尖上都结了一层白白的冰霜,湿冷又压抑,有如恐怖片中的气氛。 “你……你……想做什么?” 齐云吓傻了,一向伶牙利齿的她此刻却舌头打结,双手下意识地交叉护于胸前。 陆忧声音低沉,语气中的愤怒却棱角分明像能杀人, “助学金的事,是你的主意对吧?” 齐云一愣:“你听老师说了?” 陆忧点点头。齐云赶紧解释:“因为奖学金的申请已经大局已定,刚好助学金可以班主任代为申请的……我想助学金也不错哦,比奖学金只少50块,应该也可以略为补贴你的……” 齐云突然住口。她与陆忧近在咫尺,可以看到他额头上暴起了一条条蓝色的青筋,兀自扭曲着如同一条条雷雨到来之前的蚯蚓。不好!她刚一闪念,果然耳边立即就响起了炸雷似的声音: “你凭什么管我的事?你凭什么自作聪明?我本来以为,上了大学就什么都好了,不会再有人瞧不起我了,可现在……全叫你给毁了!” 齐云被他吓得向后一躲,被雪地上的冰晶滑倒,坐在了地上。齐云有生以来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惊吓,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整天像个无主阴魂,话都不说一句,谁知道你心里在打些什么主意……你有什么了不起!” 后半截话已被泪水吞没。陆忧似乎也没意料到这样的局面,他的双手还紧紧地握着拳,握得指节发白,但脸上已有一丝不知所措的表情,他重重地咽了一口吐沫,含混而愤怒地说了一句: “要不是看你是个女生,我……” 陆忧说完扭头就走,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天地一色的灰白之中,倒有几分仓皇逃窜的意味。齐云慢慢地撑着身体起来,由狼狈地坐在地上改变成一个蹲姿。她抹了一把脸,手背上湿漉漉地都是泪水。天太冷了,眼泪似乎也冻住了,想哭但哭不出来,她只得捂着脸,呜咽着不断重复着说: “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有什么了不起……” 这时她听到卓美关切的声音: “在这儿在这儿,找到了……齐云你没事吧?” 齐云缓缓地抬起头,看到卓美还有明显是她拉来的高岗热切的脸。她缓缓地站起来,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高岗却已是怒发冲冠,喊着: “齐云,怎么了?你别怕,你跟我说!” 一幅准备上战场的斗鸡模样。齐云却只是低了头,敛眉说: “没什么事。刚才陆忧来找我,说我自作聪明,不该鼓动老师帮他申请助学金。” “陆忧的助学金是你鼓动老师帮他申请的?”高岗疑惑地说:“齐云你干嘛管他的闲事?” 想了一想,高岗明白了:“是不是你觉得因为篮球赛的事,让他奖学金没了,所以自责了?齐云你也太善良了!你不想想,他那种自命不凡的人会感谢你帮他申请助学金吗?!” “我……”齐云无话可说,只得掩面而泣。 望着齐云可怜巴巴的样子,高岗心头的火苗腾腾地冒起来:“你一片好心他不领情也就算了,还敢来吓唬你?奶奶的,老虎不发威他还当我是病猫了!齐云你放心,这个场子我肯定给你找回来!” 齐云当即停止哭泣,瞪圆眼睛大叫:“你凭什么管我的事?你凭什么自作聪明?” 说完,她重重地一把推开高岗,抽泣着跑了开去。 (13) 期末考试断断续续地考完了,齐云虽然因为考前和陆忧的争吵而心绪不佳,但好在还没怎么影响她的发挥,考试的成绩据她预估至少也应是中等偏上,这个结果让她的眉宇间渐渐有了点笑意。卓美有几次吞吞吐吐地想要问那天的情形究竟如何,但一提起话头、齐云脸上的不乐意如此明显,使得卓美也不敢再问,只得在有人提到陆忧的时候大肆数落,表示要与齐云同仇敌忾的意思。齐云脸上倒是淡淡的,看不出来什么。考试的这些天陆忧刚好和她们分的不是一个考场,也很少看见陆忧。有一次在校园路上不小心迎面碰上了,远远的便看到陆忧赶紧拐了一个弯,加快脚步走远了。 那天齐云莫名其妙地朝高岗发了通脾气,事后想起也挺后悔,这些天也是主动和高岗有说有笑的。高岗那个人性格给点阳光就灿烂,再加上考试季结束,大家心情本来就放松,于是约齐云和卓美考完最后一门后到东门外的冰场溜冰,放松放松。卓美是个爱热闹的,听到这个主张没价地叫好,齐云略一犹豫,也就答应了。 那天考完试后,卓美显得神神秘秘,硬推齐云把衣箱里的衣服都拿出来摆在床上,还拿出自己昂贵的Joy香水在齐云头顶上方的空气中乱喷一气,美名其曰改善寝室环境,齐云不住抱怨:“也就是我这样的,从小和你一同长大,要不然你说你会不会被别人当成神经病?” “神经病”高深莫测地回头一笑,动手在齐云刚打开的衣箱里翻动,指着一件收腰羊绒大衣说: “就穿这件吧,配包臀裙,既显身材又淑女。” 齐云白了卓美一眼:“说你有病,你还真病得不轻。你让我穿着包臀裙溜冰?” 卓美回她一眼:“咱们这样娇溜溜的美女,哪能真跟大傻子似的溜冰溜得满场飞?还不是做做样子,就到看台上去吃香蕉泡芙嘛!我们的主要目标,是成为整个冰场男士眼中的风景。” “去你的,”齐云做了一个叹为观止的表情,“你做你的风景、娇滴滴的大小姐,我嘛,就真跟大傻子似的溜冰溜得满场飞好了!” 说完,不顾卓美一再的劝阻,套上羽绒服和牛仔裤,足蹬一双NB球鞋,大叫:“出发!” 齐云和卓美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宿舍门。不知为何卓美今天总与齐云保持三米以上的安全距离,不断地掏出手机,悉悉索索地发着短信。 齐云凑过去:“和谁发短信呢?才几天没审你,你这儿又有什么新发展?” 卓美赶紧把手机收回口袋,正色道:“哪有什么新发展?给哥们儿发呢。” 齐云嗤之以鼻:“我倒不是不相信男女之间也有真诚的友谊,但如果女的那一方是你,我真的要好好怀疑怀疑。” 卓美道:“这回你放心,24K纯友谊。君子有成人之美嘛。” 到了冰场,发现大门紧闭。旁边的墙上贴了个告示:声明今日停业一天。齐云扫了一眼,沮丧道:“怎么这么不巧啊?看高岗他们好像还没到的样子,赶紧跟他打电话,让他不要来了。” 她掏出电话,卓美赶紧按住她准备拨键的手,把她拖到大门前,一边推大门一边说: “既然来了总得进去看一眼啊,他们说停业,不一定就停业了。” “公告停业当然是真的停业,难道公告是写来玩的?”齐云觉得卓美简直是莫名其妙,可人却已硬被她拽进了冰场。这个冰场没有窗户,全靠灯光照明,此时却一盏灯也没开,室内一片黑洞洞。 齐云脚步踉跄地跟着卓美进来,立住脚步,赶忙阻止她: “真黑啊,你赶紧给我退出来!再闯的话不被人当成贼抓起来才怪!” 卓美不作声,放开了齐云的手。这时候齐云的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亮光,是一小豆像是蜡烛点燃的火光,冰场优美的背景音乐响起来,是萧亚轩唱的《表白》,“好想和你表白,我一直很有自信,平常不怕说出口,Umakemesoshyeverytimeuwalkby……” 蜡烛的火光一颤一颤,逐渐扩大成很多支烛光,渐渐地齐云看出来了,是有许多人一起点燃了上千支蜡烛,这些蜡烛在冰雪地上拼成一个大大的心形,心形里有两个同样也是蜡烛拼成的字母:QY。 萧亚轩的歌声在继续:“怎么我会变这样,身体不听我的,don‘tknowwhatudotomeijustknowitfeelsright……” 烛光将冰场照得通亮,高岗笑眯眯的脸出现在齐云面前。齐云呆了一呆,忍不住抬起手来掐了一把自己的脸,不是她不明白,而是眼前发生的事情当真荒诞得无以伦比。 高岗走到齐云面前,相当有绅士风度地抓起齐云僵直的手臂,礼貌在她手背上吻了一记,轻轻地问: “就这样一生让我牵你的手,好吗?” “好!好!” 齐云听到是卓美的声音率先起了哄。现场还有足足二三十个人,依稀认得出都是高岗的死党,这时和卓美一起发出善意的哄声。 齐云愕然的用手指着卓美,“卓美,你竟然跟他们合伙……” 高岗笑眯眯地接着话茬:“卓美是你的好朋友,当然想要和我们一起,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君子有成人之美嘛!” 卓美不怀好意地对着齐云笑。齐云嘀咕道:“惊喜?惊吓还差不多。” 高岗没听清,绅士地凑过头来问:“齐云,你说什么?” “哦,哦,没什么。”齐云赶紧噤声。看高岗这阵势,也花了不少心思,还有包下这个冰场一天大概要不少银子吧,齐云也不好意思过于不近人情。不过话说回来,在这样的情形下,究竟应该做何表现,齐云还真是从来没研究过。 高岗趁着她怔怔地发呆,轻轻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慢慢穿过蜡烛,站在QY两个字母面前,吴斌笑嘻嘻地将一大捧一看就是高岗事先精心准备好的玫瑰递上来,高岗执起这束玫瑰,深情望着齐云的眼睛说: “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呃……我……”齐云语结。 周围的气氛已经热烈得失控,卓美和一干男生齐声地、有节奏地嚷着:“答应他!答应他!”卓美的声最尖最兴奋,叫着:“好浪漫哦!我好期待也有人这样对我表白!” 男生们轰然大笑,高岗试图把玫瑰塞到齐云手里,吴斌和几名男生手里拿着罐喷“飞雪”冲过来对着齐云和高岗一通乱喷,齐云无措地用手遮挡,卓美他们笑成一团。白色的“飞雪”漫天漫地,高岗顺势想把齐云拥入他怀里。吴斌和男生们吹起尖锐的口哨,萧亚轩热情的歌声结束,换成低不可闻的背景轻音乐。 齐云伸出一只手掌阻住高岗的动作:“等等!” 高岗也呆住了:“怎……怎么了?” 齐云脸一阵红一阵白,说不清是想哭还是想笑,她无比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抓抓头发,好半天才张开口: “我……我……想去洗手间。” “啊?”高岗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棒,当即有些蔫,但他也不愿意失了风度,于是指着一个方向说: “在……那边,要不要我陪你?哦不……还是让卓美陪你。” “不,不用,谁也别陪,我自己就行。”齐云慌乱地摆着手,转头向高岗指的方向迈步走去,边走边回头,用一种乞谅的眼神看了高岗一眼,高岗叹了口气,齐云脚下一绊,险些跌倒。 高岗向空气中虚抓了一把,看动作似乎是想要扶起齐云,可是他终究是没有走过去,而是看着齐云的背影,跌跌撞撞地走上楼梯,消失在转角的地方。 齐云接起卧室的电话,听到卓美压低声音愤怒地数落她: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儿?上完厕所就逃走了,把我们一大堆人甩在那儿不说,连手机也不开。你知不知道,高岗被打击得差点就要跳楼了!” 齐云把脸藏在手心里,慢慢地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于是……就逃了。” 卓美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哎,这都怪我不好。其实高岗也说,这么做怕是要把你吓到,可是我那天听你说,你喜欢的不就是这种天雷勾动地火的爱情嘛?于是怂恿他放手一博,可现在……” 齐云哭笑不得:“原来是你的主意!” “嗯,”卓美说:“我对高岗道了半天歉。” 齐云有点心软:“应该是我对他道歉了……” “也没什么好抱歉的,他喜欢你,你不喜欢他,大家都没错,只是缘份不到罢了,”卓美意兴阑珊地说,停了半响,又忍不住问: “就这样都打动不了你,你应该是真的不喜欢高岗吧?他有什么不好?” 齐云想了想:“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好,好像觉得他心机有点深沉……不过这也不是主要的原因,就像你说的,缘份吧——对了,你要是当我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这些话你不要对高岗说。” “放心,咱俩是什么关系?我还能向着外人吗?”卓美宽慰道:“给高岗出这个馊主意,也是因为还以为你会喜欢,我也是想让你幸福嘛。” 齐云忍着笑说:“大小姐,只要以后你不再乱出馊主意,就是我莫大的幸福。” 临挂电话,卓美又不失八卦婆本色地问了一句: “高岗那样的你不喜欢,那你喜欢的是哪种型的?” “我?”齐云语塞,只得敷衍道:“等到那人出现了,自然就知道他是哪种类型了。” 挂下电话,齐云的心里还是久久地不能平静。她斜倚在床头,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出现着今天的一幕一幕,心形的蜡烛,蜡烛中心的字母,玫瑰花,热情的表白,这一切看上去如诗如幻,美则美矣,但那个笑脸相迎的人,却无法拨响她心中最隐秘的那一根琴弦。记忆的火车慢慢地沿着铁轨上溯,行到更早以前的一天,灰白色的天空,矮树和草尖上结的灰白色的雪粒,她看到了一张怒气冲冲对着她的面孔……齐云心中一震,本能地睁开眼睛,她为什么会无端地想到那个人? 家里的电话铃再次响起,母亲先在客厅接了,答对几句后扬声对卧室里的齐云喊:“小云,又是找你的。”齐云哎一声后接起电话,本以为还是卓美,却听到电话筒里传来一把斯文沉稳的男声: “齐云同学吗?我是苏韶文。” “啊?苏教授,你好你好你好。”明知道电话那头的人不可能看见,齐云还是不住地点头哈腰,苏教授是她们大学声望最高的法学教授,对待学生们一向和蔼可亲,却自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齐云同学,你前几天和我提起的那件事,就是推荐你们班里的一位男生给我做助手的事情,我按照你的意见去调了一下那位男生的资料,果然是很优秀,成绩好,还写得一手好字。而且我也向你们系的几位带课老师了解过,他在班上的表现也是非常优异的。” 齐云屏息问:“这么说,您是肯同意他做你的助手了?” 苏教授道:“是的。我想,虽然是跨专业,但是谁又规定说只能用本专业的学生做助手?跨专业有跨专业的好处,思维更广阔,不受局限;对于学生本人来说,学到一些其它专业的知识,倒也艺不压身。” “那是自然,”齐云欢快地拍着苏教授马屁:“能够师从苏教授您,得您的哪怕是随意点拨几句,肯定终生受用不尽。” 苏教授在电话那头开怀大笑,“说得那么好,齐云你自己怎么不来给我当助手?” “呃……我……”齐云干笑几声:“我自知条件不够,再就是恨自己生为女儿身,陪同苏教授您出去采证调查,不大方便啊。” 说完了吐吐舌头,谁不知道苏教授以治学严谨著称?听说工作起来那脾气也是铁面无私,而且是位浑然忘我的典型工作狂人。法律和经济两系的知识相辅相乘,能当苏教授的助手除了能得到一笔相对丰厚的勤工俭学金外,对学业大有裨益才是真的,但首先也得能吃得了那份苦啊!齐云只要想一想便觉得够了。 幸好苏教授并不曾对此深究,而是赞道:“那位男生,是叫陆忧是吧?我在今年的篮球友谊赛时就注意过他,身体素质比较过硬。跟我干活,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身体素质必须过关,再加上听说是农村考出来的学子,吃苦精神上必定也强过城里的孩子,倒真是上佳的人选。总之这事还要多谢你,齐云。” 齐云连称不敢。想了一想,又对苏教授说: “苏教授,其实我和陆忧虽然是同班同学,平时却并不怎么来往。反倒是因为我上次帮他申请助学金,惹得他和我大吵一架。这次将他推荐给您,只是觉得他条件比较合适罢了,您可不要对他透露是我推荐的。” 苏教授闻言立即批评齐云:“他那样条件的人,必定自尊心甚强,奖学金申请不到对你来说没什么,他心里说不定就觉得是个耻辱,你怎么能替他申请发给贫寒学子的助学金?你倒是好心,可必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齐云小脸一黑,支唔了几声。苏教授宽慰道: “我不说你的推荐,又怎么去找他当助手?不过你放心,当我的助手这件事,在学校里倒是颇几个学生愿意竞争的,绝不至于伤了他的面子。更何况我苏某人的助手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如我看不中他的条件,就算是老友齐主任的千金保荐,老夫我也照样闭门不纳。” 齐云答了声是,心中五味杂陈。她岂不知做苏教授的助手在学校里是极有面子的事?大三大四的学兄们都恨不能挤破了脑袋去争,可要比得一份奖学金难得多了。但是她想起陆忧指责她多管闲事、自作聪明时的样子,又由不住有几分心悸。那个人,她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但是还是忍不住帮他,甚至不惜偷偷利用父亲的情面,也许是实在不想欠他的情吧?苏教授让齐云向她父亲问好,齐云连忙答应,随后挂了电话。她情不自禁地想到苏教授去找陆忧谈此事时陆忧的反应,应该是有点错愕、但终究是欢喜的罢?齐云从小独立自主,最反感别人说她是齐主任的千金,小学中学时就算是班主任老师委婉地向她要求利用父亲的情面办点什么事,她也是婉言坚辞,但是这一次……陆忧身上说不上是什么东西打动了她,一学期接触下来,他各方面固然是优秀,但就像卓美她们说的,高岗也不差呀!可是,也许是见多了油浮圆滑的城市男孩,陆忧那种近乎偏执的自尊、别别扭扭的驴脾气,反倒是让齐云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 唯有这么做,才能两清吧。齐云觉得心底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14) 陆忧被法学院苏韶文教授跨系选为助手的事情迅速成为爆炸性新闻,传遍了整个学院。别说高岗,就连班主任都觉得有几分错愕,考试成绩张榜的那一天,一见陆忧便拍他的肩膀,说他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高岗则当众酸溜溜地说:“到底是农村出来的,卧薪尝胆的本事倒有,外表不动声色,实则揣了满肚子的心眼。” 陆忧也不辩解,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齐云偷偷地看了陆忧一眼,却正好撞上陆忧的眼神,齐云心里一凛,正要收回目光,却发现陆忧的眼神少有的恳切和暖,不易察觉地微微对她点了点头,齐云长长出了口气,也对他点了点头。 不过当这个举荐人齐云倒也不吃亏。才不过两天时间,苏教授便专程致电来感谢她,说道他试着让陆忧就他给出的材料,组织语言写一篇文章,结果发现陆忧的文章亦骈亦散,文笔好得不得了,尤其是结尾阐述观点的部分愣是蹦出一长串半文半白的排比句,既自然,读之又大有气势,被苏教授盛赞为“朗朗上口、一咏三叹、回肠荡气”;更兼陆忧性格虽沉默寡言,但只要苏教授吩咐过的事无不牢记、且不打一丝折扣地执行。苏教授生平最欣赏这样敏而好学的青年学子,不禁大起爱才之心,要陆忧随他再修一门法学的双学士,陆忧当然无不从命,商妥由下学期开始加课。苏教授更加高兴,赞叹孺子可教,齐云听罢心里也是欣喜且宽慰。 考试成绩发榜之后便是放假。放假对于学生一族来说,无疑是最为喜庆的日子,尤其是那些外地的同学们,在学校里“困”了一学期,此时思乡心切、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家去。可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乍离家门,不懂得控制财务,前半学期“挥霍无度”的结果,是到了学期终了,两手空空,大部分同学连想给家里捎件微薄年礼的钱都拿不出来。 大家谁也没想到,这次居然是陆忧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就在同学们议论纷纷又莫衷一是的时候,陆忧已经不声不响地从离学校南门几站路的批发市场以极低廉的价格批发来一沓大红纸,整整齐齐地裁了,写了若干幅吉祥喜庆的对联,分赠同学们,让他们借花献佛回家孝敬双亲。同学们得了陆忧的馈赠,一个个喜笑颜开,对他的态度当下便亲热了不少,也觉得陆忧从前沉默寡言无非是性格使然,他的心肠毕竟还是热的。 陆忧送对联的大都是外地同学,本地有几个同学见他写的一笔遒劲的书法,也有几个喜欢去讨的,不过齐云自然是不屑去做这种事。卓美凑热闹要了一幅,喜滋滋地拿到宿舍里,齐云用余光扫了一眼,那一手隶书写得端庄而清秀,极有风骨。齐云一早便听说过,陆忧虽然出身农门却是晚清秀才之后,连他的农民外祖母都会吟诗作画,他更是于古典文学一道极有天赋,难怪苏教授夸他写文章宜骈宜散,现在见到他写的一笔漂亮的毛笔字,更信传言不虚。 接下来便是放假,同学们各自打包行李。齐云卓美这种本市的学生,不像外地生那样大包小裹的,可一学期下来,多少也有些新置的衣物要带回,还有旧衣正好送去干洗店。齐云自己的东西不多,三两下包完后便替卓美打包,打包到那幅对联,韩小伶正好走过来,见到便取笑卓美,说她带回女婿的真迹给岳母大人看。卓美既不羞急也不脸红,笑眯眯不置可否,将那幅春联宝贝地放进她的HelloKitty小皮箱,齐云突然就觉得一阵堵心,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卓美对陆忧写的一幅字珍而重之,她为什么就觉得受了刺激?她就是再恨他,也不至于心理阴暗到这样见不得他好罢?齐云呆呆地站在桌前,电话铃丁铃一声响,倒把她吓了一跳。 她条件反射地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就听到学生会主席师兄在那头说: “齐云吧?学生会有很多今年的资料需要存档,你能不能过来帮着整理一下?” 这有什么难的,齐云脆生生地答了一句好,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学生会所在的一间办公室走去,刚走到教学楼的一角,冷不防有个人叫她的名字。 她回头一看,不由地一阵紧张,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齐云同学,”陆忧涨红了脸,讷讷地说:“我……” 齐云停住脚步,等着陆忧把话说完。可是对方却没再说下去,而是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只细长精巧的盒子。 “送你的。”陆忧把盒子递过来:“是买红纸那天一起买的,上面的几个字也是我写的……那卖扇子的大叔是个文化人,我问她若送女孩子最好写什么,他说女孩多半喜欢纳兰容若的词。” 齐云看着陆忧,他的脸颊上泛着微红,但说话却语声音清朗、坦坦荡荡,经过一个学期的历练,他说话时浓重的地方口音几乎完全消失。齐云呆呆地伸手接过扇子,红着脸也没好意思打开,只觉得扇骨沉甸甸的很是衬手,拿在手中就闻到芳香扑鼻,显是上等的檀木料雕成,这对于陆忧来说,几乎可以说是一份不菲的重礼了。 陆忧说:“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瞧得上……不过我想,礼轻情意重,感谢你推荐我给苏教授当助手。” 齐云说:“不用谢,我也没有帮你什么。只不过苏教授刚好是我爸的朋友,我又刚好在他面前提了你一句……剩下的事,就是苏教授自己在本系老师之间考察你、然后才选定你当助手的。” 陆忧有些尴尬,可还是说:“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上回的事情,是我脾气坏,真是抱歉得很。” 齐云摆摆手,表示那些事情她已经不放在心上。看着陆忧如释重负地转身离去,身影慢慢地消失在地平线上,冬日罕见的阳光将穿过教学楼前稀疏的树影照到齐云身上。齐云脸色微微有些酡红,她心里像抹了一层薄荷油,又苦又凉,还有些微甜。 (15) 大学女生们都知道,寒暑假简直就是美好身材的头号天敌,尤其是寒假,里面包含从初一到十五整整一个新年,走到哪里都是吃吃吃,简直就是万恶之源。以齐云的体形虽然不虞长胖,可是也不甘心整天过这种猪一样的生活,所以有事没事倒经常往学校跑跑。学生会主席师兄有时会打电话嘱咐她办一些小事,更多的是帮系办的老师做点抄抄写写的工作,齐云人长得乖,嘴又甜,很快赢得老师们一致交口赞誉。 有几次齐云在老师办公大楼的走道里碰到了寒假没有回家、留在校内协助苏教授工作的陆忧,大概是因为放假的气氛、身边也没什么熟悉的同学,陆忧的神色也不像往常一样冷淡和戒备,他会停下来,笑着主动和齐云打招呼,甚至彼此扯句闲话。齐云这才发现陆忧一旦卸去了那股酷劲儿,其实是非常清秀的一个男生,他的一双黑眼睛看起来总像是湿答答的,无声地望着齐云的时候,让她的心砰砰跳动的,比平时要快、要激烈。 “这像话嘛?他一个男生,眼睛比我的还大,简直够养两缸子小金鱼。”齐云愤愤不平地嘀咕着,但仍然忍不住嘴角翘起一个弯弯的弧度。 春节过后开了学,同学们像归巢的乳燕般返校,除去齐云和陆忧,个个都胖了三圈。大家乍一见面自然免不了一番热闹喧腾,但很快就被扑面而来的课业吓得偃旗息鼓、夹紧尾巴做人。如今的大学生也不比早些年,谁不想在大一就将几门公共课了结,腾出大二大三的时间去学些外语和校外的考证班,免得大四的时候为了就业或考研变成乱撞的没头苍蝇。所以各自埋头苦读,一时学习气氛甚笃。而校方还总算还体恤民情,在莘莘学子们埋头苦读了一段日子后,挑了一个阳春三月的好天气组织全系的同学春游,目的地便是附近一座以海拨高、风景优美而驰名省内外的山,权作春游。 此山有名气是因为它的高,是城市附近最高的一座,从山脚到山顶包括暖温带、温带、寒温带、亚寒带、寒带五种气候类型,故此植被情况复杂,山路艰险,有些密林深处还活动着会给人造成危险的野生动物。 所以在山脚下集合时,系主任就再三强调,一定要沿着大路走,千万不可自己钻到山林间小道去,这座山虽然地貌复杂,但大路只有一条,大家或迟或早还可以在山顶上见面,那时再集合。但是——年级主任说但是两个字时充满了威严的语气,千万不能乱跑,不能钻山林,这座山的后山是尚未完全开发的国家级森林公园,很多野林子都非常茂密,不熟地形的人一旦钻进就很容易迷路,前年还有五个带着罗盘穿着专业服装的暴走队进这后山去探险,进去就没再出来。 系主任义正辞严的一番话说完,大家心里都有些打鼓,仿佛眼前这爬得不是山,而是什么龙潭虎穴一般。系里刚从师范大学分配来小韩老师不忍看这群孩子精神不振的样子,再加上本身的年轻诙谐,这时便振臂一呼,号召所有的男生都各自找女生结对子,充当一回护花使者,替女生背包,保护女生安全。韩老师话一出口,底下气氛立即开了锅,哄笑声和喧闹声不绝于耳,留着“地方支援中央”发型的系主任大叔听到此语大为皱眉,可是估计转念想到这样至少也能保证那些娇滴滴的小丫头的安全,他系主任身上的责任无形中也减轻了一层,故此虽然面色严峻,却没说出什么反对的话来。 学生们看着满山盎然的绿意,再加上小韩老师刚才别出心裁的号召,脚下都像安了弹簧似的控制不住,呼啦啦一阵风似的跑掉了。系主任跟在后面喊:“中午十二点在山顶聚餐,参加不参加都由你们,但下午四点一定回到现在这个地方,集合回校。还有记住:爬玉皇台就可以了,再上面就是野山,没有正规的石级、只有小路的地方,就万万不可以再前进了。” 不过鬼才知道这些话有没有被风吹进一个学生的耳朵。齐云早已和同宿舍的女生们边走边闹,笑成一片。她勾着卓美的肩、卓美搭着韩小伶的背,拉拉扯扯、亲亲热热地向上攀去。没走两步,韩小伶就轻轻扯扯齐云的衣角,呶呶嘴: “哎,你的护花使者来了。” 齐云猛一回头,看见高岗那张永恒不变的笑眯眯的脸,不禁面孔涨得通红。自从那次从体育场当了逃兵之后,高岗倒是毫不介意,言谈举止仍像没事发生,对齐云的关照却一如往日。可是齐云面对他,总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能躲就躲,实在躲不了也是小心翼翼地相处,总之是绝对不肯麻烦他、以免欠下感情债了。 高岗走过来:“齐云,你包里都装了什么,那么庞大?我背背试试。” “不用不用,轻得很,轻得很。”齐云赶紧摆摆手。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她还将双手伸到身后,用力地往上托了几下背包,“你看,真的不重。” 高岗一笑,也不勉强。只是不疾不徐地跟在齐云她们身后,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卓美聊天。 齐云不想让高岗这么跟着,可是她有什么办法?路又不是她家修的,谁规定高岗就不能走?她只好老老实实地背着自己的包走路,好在一路上的山景实在是清秀宜人,她饶有兴致地赏玩着。不久,她发现一个清瘦挺拨的身影,背着一个款式简单的半旧帆布包,独自一个人跟在她们这群人的身后,她用余光看到那人偶尔抬起头来向她的方向张望,仿佛也想加入他们的样子,可是却又不见动作,张望之后又再次低下头,默默走他自己的路。 这才刚进山门口,山路和“陡峭”二字无论如何也扯不上任何关系,齐云又从小坚持体育锻炼、体质很好,可这时却不知为何就呼吸加急、心跳加速起来。她低头抿嘴,无缘无故地感到一阵心慌,不知为什么,竟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倒惹得跟不上她的卓美和韩小伶一阵大呼小叫。 “齐云你真烦,走那么快干什么?”好不容易赶上她的卓美面色绯红,气喘吁吁地说:“你体力那么好,不如让高岗帮姐姐我背着包,我反正是背不动了。” 齐云一愣,心虚地向高岗瞄了一眼,见对方也正看着自己,一脸征询意见的神情。不禁面红过耳,低下头踢着路上的石子说: “你想让高岗帮你背包,和他说啊。问我干什么?” 卓美哈哈一笑:“你不发话,打死他也不敢接我这个包啊。” 齐云低头嘟囔道:“死丫头,乱编排什么,我才不理你,爱谁谁。” 说着,抬脚将一颗小石子踢得凌空飞起。她本是随脚一踢,却突然听到卓美尖而脆地的一声哀嚎,抬头才知小石子不偏不倚正好踢中了卓美脚踝,也不禁慌神地跑过去看。 卓美蹲在地上揉脚踝,一边哀怨地抬起脸来看着齐云: “好啊,你竟然暗箭伤人,现在姐姐我残了,你还不赶紧让你家高岗帮我背包?” 齐云亦蹲下身仔细看了卓美的伤处,一块不显眼的红,并无大碍,刚才的叫声多半因为是受惊而致。她心往肚子里放了一放,又恼怒卓美口不择言乱说,站起身来: “说什么呢你?本来姐姐我还想伸出人道主义援手,帮你背会儿包,可现在不了!治治你这嘴上没把门的毛病。” 说完,齐云作势欲走。卓美耍赖,站起来把背包往齐云背上一墩,嘴里嚷道: “反正就是你们俩了!舍不得高岗背,就你背着!” 齐云没准备,背包只在她身上沾了一下便要落地,齐云连忙扭头去接,却冷不防和身后恰好走过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齐云窘得满面绯红。那个人也是如此,好半天才恢复了一向以来冷淡自持的表情。他比齐云抢先一步抓住了卓美的包不使它落地,齐云便赶紧缩了手。那人抓着卓美的包怔了一瞬,用一时发急便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道: “我帮你们背吧。” 啊?事生突变,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一瞬间呆滞。末了还是卓美头一个反应过来,盛开了一脸红粉绯绯的笑容,好像桃花开在春里啊开在春风里。她立即抓住了那个主动帮她背包的男生的手臂,爱娇地摇着: “哎陆忧,谢谢你帮我背包,你可真像龙骑士!” 陆忧一张脸窘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但没有说什么,只是等卓美放了手,他便背着她和自己的背包,扭头默默走在前面。 “等等我,等等我。”卓美不顾刚才的“伤情”,连蹦带跳的,追上她的“龙骑士”。 他俩走出了一段距离,剩下的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饶是高岗一向镇定自若的一个人,此刻也费了半天劲才把张成O型的嘴闭合上,喃喃地说: “幸亏我没多事帮卓美拎包,要不卓美这朵玫瑰开不了,还不得抱憾终生啊。” 韩小伶也做痴呆状望着他俩的背影,“哎呀妈呀,还真是心诚则灵,铁树开花,总算卓美的一片明月之心没有照沟渠,居然把这千年冰山给拿下来了!” 齐云面上一寒,怒道:“你们俩可真够没品味的,那个变态有什么地方能配上我们卓美了,你们竟然这么说?” 高岗和韩小伶均知道齐云平时和陆忧不对付,此刻便不敢多说,分别投对方以一个啼笑皆非的眼神,老实低头走路。 齐云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走在前面。边走边唠叨着: “卓美也是,真是恶趣味。我就想不明白了,她看上那个家伙哪一点?” “哎呀,说你什么都不懂你还不承认。”韩小伶掰着手指,向齐云条分缕析:“陆忧所有的是貌,人也算勤奋努力,卓美虽然贪玩,但家里老爹后台梆梆硬,他们俩也算是资源优势互补型……哎高岗你说,这是不是陆忧这座冰山突然融化的根本原因?” 高岗对韩小伶翘起大指,赞道:“高见!” 说罢还煞有介事地摇摇头:“陆忧这样的一穷二白的**丝男……也就只有走这条路了,出卖男色,可悲!可叹!” 齐云大大地不愿意:“那陆忧凭什么就该占我们卓美的便宜呀?就因为他长得还不错?” 韩小伶不屑:“求仁得仁,是谓幸福呗!你管人家呢!” 高岗关切道:“齐云,就算是好朋友,也只能点到为止。尤其是这种男女之事,千万不要打着好朋友的名义去横加干涉,吃力不讨好。” 齐云一窒,闷闷地说:“您老见教得是。” 韩小伶眉飞色舞地接着说下去:“这事还八字没一撇呢!别看卓美现在热乎,处上一段时间说不定就淡了,陆忧未来想走岳父路线,也不一定能心想事成。” 齐云更不爱听,反驳道:“你们这些聪明人说未来陆忧不一定能走成岳父路线,那意思还不是说卓美可能会感情失利?可是又说不能打着好朋友的名义去横加干涉——好嘛,你们倒很会明哲保身。” “齐云你就是太天真!”韩小伶点了一记齐云的额头,“卓美这样的大小姐,失上几次恋有什么大不了?生活就在于体验你懂不懂?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她再失恋,后面还不是有青年才俊接着?你放心,卓美自己心里头明镜似的,你就不用替古人担忧啦!” 齐云使劲往下压了压心头的不愤之气,仍忍不住呛了一句,“卓美怎么就成古人了?好吧,听从你们这些聪明人的建议,我不评论,我不评论总行了吧?” 说着她便加快了脚步,一个人走在前面。高岗和韩小伶追不上又互相对了一个惊愕的眼神,韩小伶讶然捂口,问高岗: “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吗?” 高岗也困惑不已:“按说是不至于……可能是因为齐云一贯讨厌那个装逼犯吧。” 齐云一个劲地往前走,走到半山腰停下身来回头看,发现早已不知不觉得中将高岗和韩小伶远远拉在后面,连人影都看不见。这时她倒是远远地在前方看见了陆忧和卓美的身影,陆忧人高腿长,背着两个包仍然身形矫健,走得毫不吃力。而卓美虽然勉力支持着紧跟陆忧,但显见已是体力不支了。 齐云看到陆忧每走一段路,就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刻意放慢脚步等着卓美,卓美气喘吁吁地追上他,两人再并排走一会儿,陆忧又不知不觉地加快脚步,将卓美拉在身后。 齐云想起刚才韩小伶他们的话,心里不禁一阵恶寒。她索性紧走几步,追上陆忧和卓美,与他们并排同行。 “齐云啊?”卓美看到齐云,面上一喜,伸手挽住了齐云臂弯,让她“拖”着自己前行以便稍作喘息:“你也跟上来了?高岗他们呢?” “在后面呢。”齐云伸出手扶着卓美,倒是脸不红气不喘。 “呵呵,齐云你不知道,陆忧刚才一路都跟我聊他们家乡的趣事,可逗了!”卓美娇滴滴地说,末了还向陆忧求证:“是吧,陆忧?” “卓美问我走那么快累不累,我说我们家乡干旱缺水,农村学生每天早上上学前都要走几里路到河边去挑水给家里人浇田,晚上放了学还得劈柴、背着蒌满山割草喂牛喂猪,所以走这点山路不算什么,不累。”陆忧老老实实地说。 齐云还没来得及哼上一声,卓美又说:“陆忧老家在的那个地方,咱们听都没听说过!” 卓美说了一个地名。齐云咦了一声,说: “不就是邻省吗?倒不太远,听我爸说起过。” “嗯,虽然是在邻省,但是交通特别不方便。去年才刚修通了国道,长途客车两天一班,从我们那个地级市,还得坐10个小时长途车才能到家。” “所以你寒假没能回家?”卓美忙不迭的问,大大的眼睛里写满热情的关切。 陆忧点点头。齐云一看他俩已经差点就你侬我侬了,自己的存在似乎太过多余,就算卓美不以为忤,自己也总不能这样没眼色。于是回头对卓美说: “你脚程太慢,我先走几步了。” “哎哎,等等我,”卓美娇声娇气地抱怨:“你们一个两个都干嘛呀?春游又不是赶集,走得那么快,不怕错过沿途的好风景嘛。” 齐云哼哼两声,“不是说无限风光再险峰,我要登上玉皇台,再一览众山小。” “嚯,你可真有凌云之志,我是不行了。一会儿只要有汽水摊子,谁拦着我休息我跟他拼命!” 齐云忍着笑推了卓美一把。经过一个山头,一拐弯,半山腰看到一个凉亭,还有凉亭边上成排做买卖的小商贩,林林总总五光十色的摊位赫然眼前。 “妈妈咪呀!你说我这张嘴,算不算报喜的小喜雀?”卓美面色潮红、气喘连连,像见到救命稻草似的,大喊着:“我要休息,我不爬了!”就向汽水扑去。 卓美抱着汽水,占据了大树荫下竹躺椅的“有利地势”,拍拍自己左右,对齐云和陆忧道: “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快来!挤一挤。” 陆忧红了脸:“不用了,我不累。” 齐云笑骂:“才爬了几步,就至于这样了?我不理你了,我要继续前进。” 齐云转过身,就听卓美在身后问:“陆忧你呢?你也要接着爬吗?” 她听见陆忧的声音,迟疑了一下说:“嗯,我还不累,也想接着爬。” 齐云慢慢地向前走着。边走边听到卓美沮丧的声音: “你要爬就爬吧,我是不行了。嗯,包还我吧,你去帮齐云背背包。” 我才不要他背,齐云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抓紧自己的背包带,还努力地快走了几步。她听见陆忧讷讷地对卓美答了一声:“好。”可是人倒并没追过来。齐云走了一会儿,身后听不到脚步声,装做系鞋带偷偷回头望了一眼也不见陆忧人影,于是直起身来,百无聊赖地放慢了脚步。 半山的凉亭向上是一片杏子林,杏花刚打了苞,一颗两颗地挂在枝头,地上青石板铺路,齐云蹦蹦跳跳地走在青石板上,林中间或传来一两声鸟鸣,更衬托出山的幽静。 走着走着,前后都看不见人影了。饶是齐云胆大,心里也不禁嘀咕:这不会突然从哪儿钻出来一个变态吧?这时就听见身后传来重重的、明显属于男性的脚步声。齐云吓了一跳,索性站定了,回过身来,双手紧紧握住一枝她捡来权作登山杖的树枝,审视着脚步传来的方向,打算如果一个不对索性就先下手为强。 那重重的脚步蹬蹬蹬地走近了,一张面孔映入齐云的眼帘,竟然是陆忧。齐云用登山杖指着他,气愤地说:“没听说过人吓人、吓死人吗?干什么那么偷偷摸摸地跟着人家?” 陆忧微微皱着眉:“我没有跟着你,但是路只有这一条,大家都是这么走的。” 齐云哼一声,掉头就向前走。为了向陆忧示威,她故意走得又急又快,可事实让她纳罕:无论她怎么努力,陆忧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大约三、四丈开外的地方,非但甩不掉,而且身后那个家伙不但面不改色,连大气都没喘一口。 齐云自己的体力不但在女生中、而且在全体同龄人中也要算做出类拨瘁的,这完全要归功于父亲从小以来对她的严格要求,整整小学六年、初中三年,每天一大早被老爸从温暖的被窝里拉出来跑3000米,体力不好都不行。可饶是如此,一连爬了将近1小时的山,现在齐云多少也有点脸红气喘,她偷偷掏出一块细麻质地的小手绢,将小手绢捂在手心里擦汗,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陆忧, 可还是被那个没眼色的家伙看到了。陆忧跟在齐云后面问:“你的包用不用我帮你背?” “什么?你也忒瞧不起本小姐!”齐云大眼睛一瞪,往肩头甩了一下书包又再向山上走去。虽然那个讨厌鬼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可是他说的也没错,上山的路就这一条,他不走这儿走哪儿?既然自己没本事甩掉他,那也只好忽略他的存在,至少在心理上打一场完美的胜仗。 齐云很快忘记了陆忧的存在,因为山里景色实在太美了。升到半空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各色早开的野花纷纷从路边探出头来,倒像是夹道欢迎着齐云;杏林过去之后是大片的松林,林中的松树都有了些年头,年复一年的松针落到地上,积起一层厚厚的针毯;齐云还有两次看到有小松鼠顽皮地从松树上跳跃下来,又更快地跳着消失在另一棵松树上;偶尔从松林缝隙照进来的阳光金灿灿,带着松脂的香气,像一点一点碎金子在松林里闪烁。 “真美!”齐云忍不住掏出手机拍照,一边自言自语,大发幽古之情思:“什么时候我能卸甲归田、隐居在这样的桃花源之中,每日弹琴煮酒、不问江湖风雨……” 齐云平时喜欢乱读些武侠小说。此时兴之所至,不免胡言乱语起来,逗自己开心罢了。谁料到身后一把清醒无比的声音接道: “这个季节也只有你们近郊的山才有花开,真正的大山里说不定还在下雪,而且还有狼,我们村去年还被叼走了四条羊羔子。” 齐云大怒,含恨道:“为什么没把你叼走!” 陆忧啼笑皆非,只觉得齐云到底是城里女孩,她心目中的大山,并不是真实的大山。他这样想着,却也不和她斗嘴,只是仍然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还好很快玉泉台景区展现在两人面前,打破了他俩之间一触即发的僵持气氛。齐云看到那一片掩映在树荫中的漂亮古建筑群落,身边又没见到比他俩先到的同学,到底是忍不住内心的振奋,举着手,快乐地呼喊着向那被称为玉皇台的建筑物跑去。 齐云纤细活泼的身影在在阳光下像一头矫健的小鹿。她的身后,陆忧静静地看着这片影子,他觉得好振奋,心跳得好快,有一瞬间他甚至有一点想如果是自己牵着齐云的手一起跑该有多好。可是当然,他自嘲而有点苦涩地笑了,这只能是想想而已。 齐云在玉皇台里烧了香,还煞有介事地学着几位阿婆拜过了庙中供的玉皇大帝和三清老祖,起来拍拍手,上前奉上了香火钱。一回过身有一位道家打扮的人拦住她,喋喋不休地劝她请签算卦,她微笑着只是摇头。这一路上都没有那个讨厌鬼相跟,齐云不禁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可是刚迈出庙门就又见了那家伙。站在山头直对庙门的那块观景平台上,好整以睱地眺望着风景。齐云看了一眼那观景台,方圆不过十数平米,可却是这山顶上向下观景视野最佳的所在,齐云踌躇了一下,难道要她上去跟那个家伙挤?可是观景台又不是他家的,既然已经上来了,没理由不登上观景台一览秀色,何苦为了他给自己留下遗憾?更何况他站在那里自己便不敢上去,怎么看起来也像是她怕了他的,那怎么成? 于是,齐云便嘴里念叨着“我气运高,看不见鬼”,一边登上了观景台。陆忧总不算是全然白痴,在齐云攀上最后几节台阶的时候,已经自动站到了观景台一个角落,将比较大的位置让给了她。齐云站在玉皇峰最高点的观景台上,习习的山风吹来,看着脚下雾濛濛的群山和玉带般的小路,想到这些山、这些路都是自己刚才用双脚征服过的,不禁得意地凭栏大笑三声。 再环顾四周,发现玉泉台所在的位置是这座山峰上的一个小小突起,夹杂在群山之中,像一只展翅飞翔的鹦鹉的嘴,既小巧又玲珑。而且除了脚下她刚刚一步一步丈量上来的路之外,其它的三面都是海拨明显高于玉皇台的山峰,那三面的山峰隐在云峦中,姿容秀丽,气势磅礴。 齐云使劲吸了一口山中清鲜的空气,看了眼腕上的表,时间还早。她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豪情,想要征服一下比玉皇台更高的山峰。刚才她是第一个登上玉皇台的,可是身后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一个陆忧,只有爬到更高也更苍翠、他那双脚不曾涉足的处女高山时,她才有机会上升到一个心理高度好好地无视他一把。 齐云一向是行动派。她这么一想,脚下就已经有了动作。陆忧这时一直看着她背在背上那个鼓囊囊的背包,怕也有七八斤之重吧,她一个女孩子,倒是难为了她那么要强。陆忧才这样寻思着,那个书包却已经移动起来,还没等陆忧反应过来,书包已经随着主人的身体一跳一跳的,投向远处苍茫的群山。 陆忧急着大叫:“齐云,你去哪儿?年级主任严令禁止我们私爬野山,你忘了?” 齐云回头给了他一个嗤之以鼻的表情,带着从小被当成公主养大的女孩特有的那种傲慢和不屑一顾的劲儿。 齐云的声音在风里传来:“年级主任严令禁止你吃饭,你是不是就要饿死了?” 陆忧一怔:“年级主任为什么严令禁止我吃饭?” 在陆忧反应过来齐云这只是一个比喻之前,话的主人已经一蹦一跳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当然,也许并不是消失于他的视野,而是被后山茂密得遮天蔽日的野生林子遮挡了身形。 齐云手脚并用地从玉皇台后面的山路攀爬而上,上了几十步,竟然发现在浓密得遮挡住阳光的树林里,赫然是一条人脚踏出的小路,齐云眼尖,还看见差不多百米远的上方,有一个一条红布系的记号。 一开始齐云心里还有些嘀咕,但看见这小路,看见树枝上系着的红布记号,她心里完全释然了。她想什么野山啊?这还不知道多少人爬过呢。看吧,连现成的记号都有,要是迷路那还不是弱智嘛!齐云对自己的智商一向很有信心,所以她无忧无虑地顺着小路攀到了系红布记号的地方,果然又一次在前方50米左右的另一棵树上发现了另一个红布系的记号。 越往上爬气温越低,树木虽然萧瑟,但空气越发清冽。那天本来不算热,但前面齐云攀了一个多小时山却也出了一头一身的汗,此时那点薄汗也消失了,她便伸手将刚才系在腰上的外套打开了穿在身上,却越来越不觉得累,而是一种充沛的自由和灵性,渐渐盈满她的身心,她的心情愉快起来。 她问自己:齐云啊齐云,为什么一听说韩小伶分析卓美和陆忧在一起的时候,你会那样的既惊且恼?卓美是齐云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对她关切理所应当,高岗说的什么“好朋友也要有分寸”论调权且当他是放P好了……可是,韩小伶说“求仁得仁、是谓幸福”不是没道理的,就连卓美自己也一向鼓吹“消费男色”,那么她齐云的担忧,是不是真是皇后不急宫女急? 更何况,以她齐云的性子,如果真的看不上陆忧,大不了把这个事扯到桌面上、掰开揉碎了对卓美好好规犯,就算开罪了陆忧,甚至连卓美也得罪了,那又有什么要紧?她和卓美都不是那种心如针尖小家子气的女生,从小到大吵吵闹闹是家常便饭,连“决裂”的次数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可最后还不是等过几天气消了、谁跟谁搭个讪,或者送一两样别致的小礼物当作媒介、就立即和好如初的吗? 只是,如果齐云单单只为了卓美爱上穷小子的话,她的心里,为什么有种酸酸麻麻的情绪,让她无法在卓美面前掰开揉碎去规犯什么,甚至所有的话都如鲠在喉却无法言说,只能任凭心被一把钝钝的刀一下一下切割着,感到沉闷的透不过气来甚至疼痛呢? 又为什么,她会想反驳韩小伶反驳高岗,在齐云的心里陆忧不会是他们说的那种人!他虽然出身贫寒,也敏感内向、孤僻羞涩,可是他绝不是那种想要走岳父路线的男人。如果他是那样的人,他也用不着一来学校以后就拼命地打工,偏还不愿自己的学习成绩落于人后,所以听说他在宿舍熄了灯之后,还打着支手电筒躲在被窝里温书。这样上进的一个男生,会是出卖男色的人? 齐云甚至不是没感觉,陆忧对卓美根本算不上有好感,帮她背包也只不过尽同学之谊罢了。可是她偏偏就很生气,在她的心里,自从介绍陆忧为苏教授的助手、而又彼此在同学面前不说破这件事后,她和陆忧之间就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默契,虽然两人表面还是老死不相往来,其实心底深处却有一根细细的丝线牵系着。陆忧从不爱跟学校的任何女生接近,这是她最感到满意的地方,他对她多么冷淡都无所谓,但她就是接受不了有别的女生和他比自己更接近!没错,就连卓美也不可以。 可是,又为什么会这样…… 想到这里,齐云突然吓了一跳。她自问一直以来,和陆忧之间的感觉是纯粹不掺杂质的,一开始他不但拂了她的面子,还害她在同学面前大丢其丑,她只是纯粹地讨厌他;至于后来听说了他的勤奋和上进,又眼见他在篮球赛上大大露脸,又不由自主地多少有些钦佩他了,可是,就算是钦佩,也不该这样啊! 齐云不敢再往深想下去。还好这时树枝间倏地一声,一个什么东西蹿出来吓了齐云一跳。她忙抬头细看,发现是一只个头儿不小、毛皮油光噌亮的松鼠站在树桠上,瞪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看着她。和下面那片被开发成旅游景点的林子里毛色干涩、一见人就吓得逃之夭夭的小松鼠们不同,这只松鼠大概是没见过多少人类,所以并没显出怕齐云的样子,齐云故意做出张牙舞爪的姿势企图吓唬它,它才迟迟疑疑地蹦跳了两下,然后又回过头来观望。 齐云童心大发,站住一会儿,调整了呼吸之后,再敏捷如箭一般蹿出去追那松鼠。 松鼠一直不紧不慢地在齐云前方低矮的枝梢上蹦来蹦去,还一边调皮地回望,好似在故意撩拨,更把齐云搞得心痒难禁。她加快脚力,有几次跳起来手指都触到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了,可是还是让它滑头地溜掉了。 就这样追逐了有十几分钟,或者更久,小松鼠又回头对齐云做了个鬼脸,方才不紧不慢地攀上了更高的树杈,逐渐向齐云望洋兴叹的方向做位移,最终油亮的大尾巴倏地一扫,消失在绵绵不尽的高山丛林里去了。 齐云刚有点扫兴,可是这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穿过了整片树林,而树林这一边是一大片她平生所见过的、最美丽的花丛。 这片花丛让突然看到它的齐云屏住呼吸足足有十数秒,被这大自然气势磅礴的美景惊艳得头晕目眩。她齐云也不算没见过世面的人了,各个城市的植物园野生植物园走过不少,可真的没见过比一个足球场还大的平地上,长满了一看就是天然野生的齐腰高的植物,开着紫色的花朵,样子有点眼熟,齐云回忆起自己高中时期的植物学课本,想这应该就是苜蓿花吧。 因为是野生的花朵,没有栽培的人刻意决定花期,所以有的花在吐蕊,有的花已经半开,有的花却正在怒放。花苞打开的程度不同,颜色便有些深深浅浅的差别,却一律被山风微拂着,娇羞摇曳,摇曳成一片动人的紫色海洋。让齐云想起电视风光片上看到的法国南部的薰衣草田,也是这样连绵不绝的紫色花浪。她想这实在是比薰衣草田还美丽的地方啊!因为它们是野花,而且生在高山上,它们终年不为人知的怒放着,只为等待有缘经过的人,为它们惊艳。这种纯净,这种甘于寂寞,不是比那种被培养出来的、整整齐齐、供观赏采集待价而沽的薰衣草田要高贵好多吗?齐云突然觉得这片野花是属她一个人的,不由得眼眶有些潮润,就像拥有了一个美丽潮湿的秘密似的。 她挑了一个略微平整的地方,在野花丛中四仰八叉地坐下来休憩,还把背包里拿出来的,妈妈为她精心准备的零食和饮料拿出来品尝。一顿大吃大喝之后,她叼着半根草梗,翘起二郎腿用脚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春天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晒着她的背,她心情舒畅极了,眼神都有几分迷离。她想起陆忧刚才在她身后追赶她、好笑地警告她年级主任不让爬野山——嘁!无限风光在险峰,没胆子冒险的人,永远也领略不到不走寻常路的人生的快乐! 此刻她晒着太阳,喝着饮料,看着风景,快乐得真好像神仙一样。这时唯一缺的好像就只有身边应该有个人、哪怕是个MP3也行,为她唱上支小曲,那可就美满了。不过这难不倒齐云,配乐嘛,她自己也可以来。她搜刮肠肚,一首歌的旋律蹦到了心里,然后张口就唱了出来,她的嗓音虽然不能说如出谷黄莺,倒也脆生生的动听。再说反正这附近又没有人,喊破喉咙又有什么关系? “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相爱 一分一秒都美到泪水掉下来 不理会别人是看好或看坏 只要你勇敢跟我来 爱不用刻意安排……” (16) 齐云在那片花丛中休憩了很久,才突然想起来年级主任说的关于四点钟一定要回山脚下集合的话,她看一眼腕表,发现竟然已经快三点了,时光流逝如此之快,让她暗自咋舌。她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打算下山。 齐云退回到她来时的那片林子里,仔细观察周遭环境,不由得大吃了一惊,暗叫一声糟糕。原来先头来的时候,齐云先是想到陆忧,便已有几分神思不属,后来又追那小松鼠,更是一时兴奋劲上来便脱离了那条“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的路,高山上的树林并不算密,她跑起来又并无障碍,以致脱离航道得不知不觉。这时再想去林中找那前面探路者系了做记号的红布条,却是遍寻不见,只得望洋兴叹。她又把手机拿出来,可是摆弄了半天却一格信号也没有。 还好齐云有倔强乐观的天性。找不到红布条,她就索性按照自己的判断向一个方向走了约莫有十分钟,可是既没有看到标志红布条,又觉得林中的树看起来全然陌生的模样。她停下来,叉着腰观察了一会儿,终于沮丧地发现这片林中的书看起来实在都差不多。她一向引为以豪的第六感偏偏隐约地提示她:她走了一条不正确的路。她停住脚步考虑了一下,再沿着另一个她认为正确的方向走去。 可这回还不如第一次,道路越走越窄,最后竟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这回齐云肯定自己的方向又一次弄错了,而且她还发现了更坏的情形,那就是她已经连她坐了好久的那片野花丛也找不到了。 齐云独自在树林里转转停停,饶是她胆大包大,焦灼和恐惧还是慢慢从心底钻起来。这个时刻她想起了年级主任的话——虽然很不想想起,但那话还是一阵阵地钻进她的脑袋——前年还有五个带着罗盘穿着专业服装的暴走队进这山野林里探险,进去就没再出来。 想到这里齐云脑仁一紧。难道说她貌美如花、壮志未酬,堪堪代表祖国新一代大好青年的齐云,也会像那队倒霉催的暴走队一样进得来、出不去吗?那可真是岂有此理之至。齐云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命运,可是事实兜头给了她一盆冷水,那便是她在林子里像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将近两个不时,手表指针已无情地指向五点整的时候,她还没有找到任何可以称之为希望的路。 西方的天空已经红得火烧火燎,齐云知道用不了多久,另人惊惧的黑夜就会不动声色地降临。寒冷也慢慢地随着天色的暗沉而来临,如蛆附骨地吞食她的意志。此情此景,任她是怎么不屈不挠的性子,也不由地有一丝又一丝绝望地凉意从心底往外抽。 齐云终于忍不住泪盈于睫。可是想想眼泪在此刻是最愚蠢的液体——不但没有任何用处不说,还会使她丧失宝贵的热量,更会使她意志溃败。于是齐云抬起手背擦干了眼泪,沉下心来仔细观察周围。她刚才因为情急而失灵的第六感再次发挥了一些功用,她似乎感到现在四周的景物千真万确是熟悉的!确认了这一点使她心头一喜,脚下也加快了步伐。 事已至此,齐云明白反正也已经赶不上系主任四点钟集合的指令了,倒也不再去想那个,现在只求能脱出困境,哪怕事后那位地中海发型的系主任再怎么生气,回家老爸老妈再怎么训斥,也都顾不得了。 接下来,四周的环境给齐云的熟悉感越来越强,齐云压着内心的喜悦,越走越快。她飞快地在树林中穿梭,直到从某一个树林的缺口钻出去之后,才又震惊又沮丧地站住,满腹的不可置信。 上帝是在和她开玩笑吗?她绕来绕去,在无处山穷水尽之后好不容易盼到了一丝柳暗花明的曙光,而当她靠近了这一丝曙光之后才发现,她原来是回到了错误的起点,现在她怀着巨大的希望踏上的,竟然是下午那片曾经惊艳了她的苜蓿田! 齐云的意志彻底崩溃了不是没有道理的。想她齐云对上帝不曾亏欠,虽然平时说不上虔诚,可是也从没有过不敬的言行,更何况她光明磊落,做事一向遵纪守法,怎么看也该是个“上帝钟爱的子民”,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噩运降临在她头上? 这一次上帝好像是立刻听到了齐云的腹诽。没多久,齐云就在苜蓿花田边上的一块天然巨石上看到了她的“希望”,要说是希望倒是一点没错,可是看到他的时候齐云还是忍不住闭眼**了一下,她甚至有点怀疑她是不是想看到他,还是宁可被困死在这高山上算了? 一个齐云非常熟悉的人影站在那块巨大的石头上。奄奄一息的夕阳正好从陆忧站着的位置投下光影,浓重的金红色给他的身影镶上了一道金边,所以他的身影看上去显得格外高大。 齐云虽然内心有抗拒,但求生的本能却促使她脚步不停地走到陆忧身边,陆忧这时当然也看到了她。他站在那块大石上,俯视着齐云,本来英俊的眉眼此刻更是焕发出一种生机勃勃的神采来。 齐云竟然感觉到一阵晕眩。她莫名其妙地就想起她前几天还花痴兮兮地对卓美讲过:1931年阿根迁的鸡尾酒会上,康素爱罗去衣帽间取大衣准备离开,回身却突然撞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身上,康素爱罗在回忆录里写,他“我得仰头望天才能看见他。” 当齐云意识到此时的自己也正一脸痴呆状仰头望着陆忧,心里立刻恶寒了一下,后悔得只差没咬舌自尽。还好陆忧也没给她更多追思和悔恨的时间,他看到齐云后立刻麻利地从巨石上跳下来,皱着眉头训她: “叫你不许爬野山,你就是不听。” 齐云平生最讨厌的一件事便是别人教训她,连她最爱的老爸都不可以,陆忧又算老几?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反驳: “我爱爬就爬,谁用你管?再说你没爬野山,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她当然知道陆忧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因为她,可是说起胡搅蛮缠的功夫齐云若是认了第二,天下有谁敢当第一?陆忧说不过她,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丢下一句“跟我来”,就走到了前面。 “哎哎哎,你别抬腿就走啊,”齐云拖住他的衣袖,“怎么说不也需要先定定位、找找方向吧?……对了,我爸说过可以用手表来辨识方向,喏,你所处的时间除以2,再把所得的商数对准太阳,表盘上12所指的方向就是北方……” 一边让陆忧扯着一通小跑,齐云一边伸着手腕给陆忧看自己手腕上的铂金色浪琴表。她也真是懊恼,刚才一个人的时候她竟然丝毫也没想起这个“求生秘籍”,怎么被陆忧一气,智商就突然提高了?看来她还真是属于激励型人才。 “啧,”陆忧被她扯得一个趔趄,不屑地问了一句:“小姐,你现在在什么地方看到太阳了?” 齐云抬头看了一眼天,脸上立即挂上一片火烧云。此刻太阳已经正式落到山后,天色正届于明与暗的交界,虽还不怎么黑,但就连齐云这样没什么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夜色将在十几分钟之内就将整个世界涂满。 “怎么办,”齐云的声音忍不住带上了一丝怯意,“天快黑了,你到底记不记得路……对了,你肯定在树上打了红布条标记了,就像前面我碰到的那些一样。” 陆忧平素在班里的表现很是沉稳,齐云相信他不会像自己一样丢三落四的。这样一想,她心中略为安定。可是这刚刚升起的安定感又被陆忧冷冷的一句话就打发掉: “别人那是事先有备,我身上哪带了什么东西可以往树上系?本来我倒是边走边画一个草图,但后来你追松鼠跑得太快,我怕跟你跟丢了,就什么也没来得及记,赶紧跑来了。” “什么?你说什么?”齐云的嘴张得能塞进一颗鸡蛋,伸着手直指陆忧:“你、你你……竟然跟踪我?” 原来这可恶的家伙竟然一直在暗中监视着她的行踪,这不是偷窥狂是什么?想到下午那首五音不全的“死了都要爱”也被他听了去,齐云恨不得就地挖个洞把自己埋了算了。此刻不情不愿地跟在他的身后,望着他的背影,简直是顿起杀人灭口之心。 “原来你才知道我跟踪你,你下午在树林里左钻右钻,我还以为是你反跟踪的技术高明,害得我跟丢了。”陆忧不屑一顾:“别以为谁想跟着你,要不是我,你今天真回不去家了也说不定。” “那也不用你管!”齐云讪讪地嘴硬。 那个可恶的背影传过来的声音居然带了一丝笑意:“好,我不管,可是你现在跟在我后面走又是做什么。” “我……我乐意!你管得着么?”既然被噎得翻白眼,齐云索性把“城墙拐角无敌厚脸皮术”发挥到极致。这样一来,倒也成功地使陆忧住嘴不语。 陆忧像个锯嘴葫芦似的地在树林中穿行,齐云却耐不住寂寞,突然小心眼一转,又生了疑惑:“既然你也没标记路,现在又是带我到哪儿去?你别光顾着瞎走,得先想办法确认一下方位,哦对了,我又想起来了,在树林里确认方位的方法是看树冠哪边长得浓密些,长得浓密的一面就是南面。还有……” “啧,”陆忧忍无可忍地站住脚,一指天上:“齐云同学,如果你真的特别想知道东南西北的话,我告诉你,傍晚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所在的位置就是西方,喏,就是我手指的那一颗,叫天狼星,它旁边往东南方一点有三棵小星组成一个小角形,像不像一张弓?这就是古人说的‘弯弓射天狼’了。” 齐云抬头,看到了一整张墨水蓝色的天空,蓝得那么纯净、那么宁谧。依着陆忧手指的方向,她看到了几颗调皮眨着眼的小星星。山里的能见度比城市高许多,看星星也特别清楚,像许多颗小小的宝石,一闪一闪,闪得齐云心里痒痒的。她有片刻的沉默。 寂静的树林里只余两人的脚步声。过了半响,齐云才闷闷地说了一句: “你懂得辩认方位是再好不过。不过这树林子真的邪门得紧,刚刚我在里面钻来钻去却又绕回原地,看来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了。” “不要紧,我们沿着溪水走,”也许是因为疲惫,陆忧居然也意外地放缓了声调,“凡是有溪流的地方,溪流自己就一定会找到下山的路,而这片林子能通往山下的路,有一个必经的隘口就是玉皇顶。” “嗯,真的?”齐云还是疑惑:“可是溪水在哪?” 她以为陆忧只是信口开河。可是陆忧招招手,示意她蹲下身子。 “你摸一把地面。”他自己先示范着伸出手来摸了一把,再次扬起的手居然是潮湿的,“虽然这里的溪水很少,几乎不能冲出一个溪道来,但是如果你仔细听的话,还是能听到树林深处,还是有一点溪水声的。” 齐云静下心,果然听到淙淙的泉声,非常非常轻微,似有若无。此时,一轮比城里皎洁的月亮升上树梢,齐云看着月亮,感受着这林中如同凝结为固体一般的静谧,“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虽然景物不相同,但意趣总是很接近的了。 好像是为了打破自己竟然联想到诗情画意的尴尬,齐云朝陆忧挤挤眼,有些恶意地问:“你不是说你家乡干旱缺水,你们每天早上上学前都要走几里路到河边去挑水么,你怎么又会对小溪的溪道这么熟悉,这些本事是哪来的?是你背着蒌满山割草放猪时学到的么?” 陆忧默默地瞅了齐云一眼,不疾不徐地说:“正是因为我们家乡极度干旱,我们才更懂得找水的办法,而且对水的声音和踪迹特别敏感。说到放猪,我家的老母猪有一次在山上走丢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就看见它回到自己圈里,正奶着一群小猪呢。” 齐云这是头一次听说母猪喂养小猪的事情,大为感兴趣,正想发问,突然又觉得陆忧话里有话,而且十分阴损露骨,不由地大怒。 正待说些什么来反唇相讥,这时却不知不觉间一步跨出树林,虽然是在黑暗当中,前方却仍影影绰绰地铺开了一片琉璃瓦顶的仿古建筑,在夜光中显得庄严肃穆、富丽堂皇。齐云当然见过比这更巧夺天工的古建筑群,但是对于迷路了整整一下午加一晚上的她来说,怎么可能有什么比眼前看到的景物更加动人? “玉皇顶!” 齐云目瞪口呆之后,接下来的反应便是兴奋地指着前方的那片建筑,乐得连连跳脚,连刚才他招惹她的不共戴天之仇都暂时忘记了。她听见身边的那个人由着胸腔长舒出一口气,呼吸声也透着激动振奋,可偏生生地抑制住了,只是不紧不慢地说: “总算找到了……我刚才这心里也七上八下的,生怕再找不着,可就糟了。” 齐云回过神来,自然立即打蛇随棍上:“说来也是,像瞎老鼠似的乱撞了这么久,就算是你家的老母猪也该找到路了。” 身边的人胸腔震动,发出呵呵的笑声,“不是跟你说了我家的老母猪是第二天早上才回圈的?那么肯定它第一天晚上是像瞎老鼠似的乱撞了很久,却没找到路,反而是被鬼打墙送回了原地。” 齐云再次怒极,连一直以来在同学之间辛苦维持的淑女风度都顾不上,伸手便朝陆忧的手背上拍打了一记,只听“啪”的一声闷响,声音又重又沉,显然这一掌拍得十分结实。齐云在得意之余,也生了些小小的尴尬,她和陆忧虽然同学半年,却除了今晚之外,一向以来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可以说的上是熟悉的陌生人。像这样突然的肢体接触,尤其是在这样的荒山野岭,深更半夜,却不由显出一丝暧昧的意味来。再者,他是个大男生,一贯以来脾气又古里古怪作不得准,她这样攻击她,如果他生气了怎么办?如果他反击又怎么办?就算他不反击,又会不会一怒之下把她一个人撇在这荒山野岭?齐云想着便十分后悔,轻轻咳了一声,像是要驱赶空气中浮动的小小难堪。 齐云感觉到身边的人身体僵硬了一下,显然比自己更加紧张。好在他的声音并没有使齐云陷入更加难堪的境地,他只是很稀奇似的说: “噫!齐云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我……”齐云苦着脸,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把手藏在腋下以保持一点体温,可怜巴巴地说:“好冷啊!” 她说的自然不假。这才是刚开春的天气,又是山区,加上夜间气温的急降,她身上的一件长袖T加外罩的薄夹衣自然是抵御不住的。不过齐云从小得到的家训便是有苦也默默地咽下去,轻易不示弱于人前。是以齐云虽然已牙齿格格打战了半天,却一直强自忍住,没有向陆忧显露出一丝一毫来。 齐云埋怨了一下这该死的天气,却也没有再多的话可说。毕竟是她私自爬野山才会导致迷路,咎由自取不说,还连累得陆忧也一样跟着受冻。齐云嘴上虽硬,却不是不讲理的人,此时不免在内心深处对陆忧升起几分歉疚之情。她抿着嘴走着,正想着要说一两句什么,却突然觉得肩头一沉,暖暖的触感从双肩直灌进心里。 齐云呆若木鸡,过了好几秒方才反应过来,是陆忧脱下了他的外套,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想明白后,齐云脸上一下就比红领巾蒙面还要红,连口齿都不清了,她指指陆忧,又指指自己肩头的衣服,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我……我不用……” 陆忧仍然习惯性地皱着眉,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也结结巴巴地说:“这衣服……昨天刚洗干净的……” 齐云急了:“我不是嫌衣服不干净!我……” 陆忧斩钉截铁地说:“不嫌就好好穿着!” 他的声音中竟然有一股不可置疑的力量,让齐云无法反对。当然齐云也怀疑是这个夜晚实在太冷,所以潜意识里有个细小的声音说服她留下这件外套。反正,陆忧说这件外套才洗过必定不假,因为上面还留着一股干干净净的肥皂味,当然也还有另外一种味道,一点点属于男生特有的,有点野性有点粗犷的气息,这一点点气息令齐云内心微微一震。 他俩摸着黑在松林里跋涉,白天是多么风景优美的所在,现在却只有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和焦灼的情绪所包围。齐云惴惴不安,不晓得等他们到了山脚下又会有什么在等着他们?系里的其他同学肯定是已经走了,会有老师留下来等他们吗?如果有的话,此时恐怕也报警了,搜救队说不一定一会儿就会上山来找他们。 齐云知道自己闯下的这差不多是弥天大祸了,可是一想起搜救队,她竟然也没有感觉到过多的慌张,反而心里像是有种盼望似的。反正也要被骂的话,搜救队如果来了能不能用担架抬她下山呢?她真的是一步也走不动了,今天爬了一天的山路,现在又冷又饿,腿更像灌了铅似的。她**一声,脚下磨磨蹭蹭起来。 “啧,”陆忧回头,一脸不耐烦的神色,“齐云你走得那么慢干什么?没看到天气越来越冷吗?就算是已经进入了旅游开发区没有野兽出没,可真到半夜,这山上会冻死你!” 齐云心里涌起一阵莫大的委屈。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累得腿都要折断了,还一直在这里坚持着走。虽然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导致的,但是怎么说陆忧也不应该对她这么凶嘛!她咬着牙,想要把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憋回去,赌着气一跺脚,本想好好地放一句狠话,可是一脚踩到了不知什么上面,“呀”地叫了一声,蹲到了地上。 陆忧赶紧回过身来看,齐云已经站不起来了,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地瞅着他,疼得满头满脸的汗。他心下一紧,赶紧去查看她的伤处。原来齐云刚才那一下跺脚,不偏不倚正好跺在一块尖锐的石块上,石块一打滑,她的脚顺势崴了,而且崴得相当严重,右脚脚踝处眼看着以惊人的速度肿胀起来。 齐云“嘶”地轻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伸手去揉伤处。陆忧赶紧抓住她的小臂,警告道:“不能揉!”齐云倒也听话,虽然秀眉紧颦,可到底是生生地将手缩了回去。陆忧蹲在寒风里查看齐云的伤处,一筹莫展,抱着一丝希望问:“还能起来走么?” 齐云轻轻哼了一声,权作回答。陆忧也沉默了,觉得自己问的无非是废话。他搓着手,默默在心里计算着路程。从里走到山脚下,白天约莫需要40分钟的脚程,现在是晚上,恐怕1小时也未必走得到;还有一种选择是返回玉皇顶,向道观中的工作人员说明情况,借宿一宿应该不是不行,但从这里再爬到玉皇顶,没有20分钟脚程也回不去。 陆忧又看了一眼齐云的受伤的足踝,在月光下,那里已经肿得亮晶晶的了,分外触目惊心。他暗暗地皱了下眉头,看齐云的样子是一步也不能再走了,万一要是闹得韧带撕裂、甚至踝骨骨折可不是闹着玩的。饶是陆忧一向沉静,此刻也陷入短暂的茫然当中,耳边听到齐云可怜巴巴地说: “你一个人走吧,狼要来了就吃我一个,也总比咱们全军覆没了要强。” 陆忧又好气又好笑。齐云见他默默不语,又接着耍赖道:“要不然,这里也该有手机信号了,不如报警吧,打电话给搜救队,让他们派人来救我们。” 陆忧嗤之以鼻:“你以为警察局是你家开的?随时恭候准备救援您大小姐?等到搜救队凑齐人手赶来,还不知道你是不是早就冻成一根冰棒了。” 齐云闻言老大不乐意,徒劳地蹬着仅存的一条好腿,说:“变冰棍我乐意,你自己走吧,快走,快走,等搜救队的人来了,我请他们吃冰棒!” 一边说着,还一边挥手驱赶着陆忧。陆忧静静地在她身边蹲下来,才发现她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陆忧心中默然。这一下午的担忧、恐惧;十几个小时在山林中穿行、跋涉;再加上现在的受伤……她毕竟是个小姑娘,的确也够她受的了。陆忧朝齐云伸出了一只手掌。 齐云扬脸,茫然地看着陆忧。陆忧轻声说:“试试,能不能站起来?” 齐云咬着牙扶着他的手站起来,这一行动便牵动了伤处,她秀丽的眉头又拧了一下,却没有叫苦,甚至还对着陆忧露出一丝歉意的笑意: “好像真不行了啦……” 陆忧伏下身,抓住她的双臂搭在自己肩上,然后用了一点力气伸直了腰,齐云苗条的身体就被他稳稳地背到背上了。陆忧稳了稳心神,就像在家乡的时候背打工的姐姐留在家里的小侄子一样,他伸出双手轻轻托着齐云的两条腿,以便自己走山路的时候,她能在他背上呆得更稳当。 “哎,哎哎哎哎哎哎……”齐云呆了几秒之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她扭转着身体想从他身上下来,当发现自己做不到时,就用指甲使劲地掐着陆忧的肩膀。 “放……放……放我下来!”齐云气得脸都红了,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她尖叫:“你这个坏人!你给我等着!” 其实陆忧的紧张程度比齐云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甚至没有用头脑去思考自己是怎么样就背上了她的,可能是潜意识里认为如果不这样,今晚就再没有办法逃离寒冷的山林了吧?可是,这算乘人之危吗?陆忧刚才还明明觉得冷的,可是现在却满头大汗涔涔。 可是他话一出口,语气依然冷得像冰块,“啧!别闹!要么就这么下山,要么就咱俩一起呆在这儿过夜被冻成冰棒——你挑一个!” 陆忧说完,只觉得背上一阵奇异的沉默。齐云竟然不再出言反驳,甚至也不再闹,只静静地趴在他的背上。齐云其实很瘦,不使劲挣扎的时候背在背上只有轻轻的一点,陆忧又是惯于负重的人,背着她穿梭山林,也可以脚步稳健,速度也不慢。 陆忧并不觉得累,可是头上的汗却流得只有更多更快,心脏砰砰地快跳出胸膛、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他能感觉到齐云的柔嫩的脸颊轻轻地贴在了他后颈的一小片皮肤上,她的发丝被夜风吹起来,丝丝绕绕地拂在他的耳畔,带着洗发水的馨香。他的心乱得像一团麻,但是齐云的沉默让他心安,他稳定了一下心神,迈开大步向山下走去。 那天,一直到陆忧背着齐云走到山脚底下,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这种沉默,生怕一开口说话,就让本来就暧昧万分的气氛更加白热化、使人难以抵受了似的。 而在这种沉默中,齐云抬起头,细细观察着那天的夜空。山里的夜空永远有久居城市的人所没见过的美丽,像墨蓝丝绒一般华美的底色上,齐云有生以来第一次轻轻楚楚地看到了一条由星星组成的河流,这就是人们说的“银河”吧,她还看到了银河的两侧,各有一颗明亮的星星,隔河脉脉相守望,这大概就是牛郎和织女两颗星吧——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齐云的心突然被古代传说中的凄婉爱情所深深打动。 (17) 那天晚上他们走到入山口的山门边上,陆忧默默把齐云放下来,让齐云扶着他的肩膀,就那么一跳一跳地直跳到了山门口。学校的校车自然是已经走了,但年级主任和小韩老师还在早上集合的地方伸长着脖子等他们。小韩老师已经和山林管理人员交涉过好几次,因为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大,暂时还没有报警,但齐云听说如果再有半小时还不见他们下山,报警便是势在必行的事。 齐云吐了吐舌头,心里大叫侥幸。这一报警可了不得,传到老爸老妈耳朵里,老爸臭骂她一顿还好说,就是老妈没完没了地絮叨让人受不了。可她还没偷乐出来,很快便发现年级主任、那位地中海发型的大叔就好像老妈附了体似的,在他们师生四人一同坐着学校派过来接他们的一辆小车回市里的过程中,一路唠叨不休:什么不服从组织纪律的危害性啊;什么自由散漫要不得啊;什么为人最要紧的是对自己的实力有恰如其分的估量,登不到顶就不要硬爬,否则后患无穷啊,反正是叭啦叭啦一大堆。 齐云有点好笑地扫了一眼陆忧,他正和她并肩坐在车的后排,眼观鼻鼻观口,好似一块千年化石,一幅年级主任的唠叨跟他全无关系的模样。说起来齐云倒真挺感激陆忧,他对自己私爬野山,差点害得两人一起迷路喂狼的事实只字未提,只说是两人爬上玉皇顶返程时,齐云的脚扭了,当时前后左右都没有同学,齐云的手机没电了,他又没有手机,所以也没办法和学校取得联系,只能一个人扶着齐云,就那么一跳一跳地从山上下来,走一段歇一段,才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小韩老师开着车,随口调笑了一句: “陆忧你白长那么大个子了,齐云脚受伤了你不会背她下来?像我们齐云这样的美少女,老天爷让她受伤分明是往你怀里送机会,你都不会接着?” 齐云惊得心脏都漏跳了半拍,又偷眼窥到陆忧也满脸面红耳赤、狼狈万状,两人就好像干那什么的一对男女被人现场捉拿似的,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末了还是陆忧先平静下来,他脸上的红潮慢慢褪却之后,恢复了一向的冷淡与平和,他说: “韩老师,我和齐云是同班同学,帮助她是应该的,什么机会不机会的我也没想过。” 年级主任听了小韩老师的话,本来深感大逆不道,有损师道尊严,正准备批判他,却听到陆忧对答有度,彬彬有礼却不亢不卑,不禁大以为然,喜爱之情溢于言表,高度地赞扬了陆忧一番。 可是这话听到齐云心里却另有一番滋味。她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扫向他,他的侧脸在月光映照的车里显得那样好看,可是冷峻如山,刚才说的一番话又义正辞严,一点也不像开玩笑,齐云心中不禁有些恨恨的,哼一声掉过脸去,再也不想看他一眼。 当天晚上回到家,老爸自然是对送她回家的年级主任和小韩老师千恩万谢,老妈则一径看着齐云崴伤的脚,心疼得长吁短叹。齐云自己一直有点恹恹的,忍耐着让老妈用药酒帮她敷过脚踝,又吃了治跌打损伤的内服药后,就一拐一拐地钻进自己的房间,从里面把门锁上。 春日的夜里并不安静,细细听去到处响着野猫百爪挠心的叫声,齐云的内心也躁动不安,可惜脚受了伤,连站起来走几步也没有可能,只好坐在书桌前,将几个抽屉拉出来,东掏掏,西掏掏,将陆忧送她的那把檀木折扇翻出来拿到手心里。 她刷地一声打开了扇子,整整齐齐、质地清雅的白宣纸糊在婷匀的扇骨上,当真雅致得很,扇面上是陆忧手写的行书: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老儿诗写得倒有几分意境,就是这结尾,也太不详了。”齐云恨恨道。她感到庆幸,自己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总算不用那些古代少女般非得把终生和希翼都交到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手里。是啊,现在多好啊,喜欢什么人都可以去追,就算是女生追男生,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齐云摇着扇子往自己的脸上送风,天气一点都不热,檀香扇送来的是一股又一股浓郁的郁香。齐云被这股香气薰得脑子有些发热发胀,她一把抓过自己安了桃红色外壳的Iphone,没有片刻的迟疑,便手指麻利地拨号。 男生宿舍里的电话只响了一声,有人飞快地抓起了话筒。齐云听到电话里传来熟悉、沉静,发音又不是太标准的男声,饶是她多么胆大妄为,毕竟是个女孩子,手心也已经滑腻腻的,额头都蒙上一层薄汗。 她清了清干涩的嗓子,那一头已经听出来是谁打来的电话,当然也或许是猜的, “齐云?你的脚还好吧?”陆忧问。 齐云闷闷地说:“我的脚没事。” 陆忧说:“我正想打电话给你问候一下,没想到你就打过来了。” 齐云没头没恼地来了一句:“我问你:你今天拼命在小韩老师面前摘清自己,是什么意思?” 陆忧被齐云问得好像一头雾水, “那你想让我说什么?难道和盘托出,说你偷偷爬野山、最后被我背下来?” 齐云哼了一声,又问:“你说你和我只是同班同学,帮助我是应该的,什么机会不机会的你也没有想过——你的心里,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这一次陆忧沉默了良久。电话筒里传来丝丝的电流声,齐云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耐不住催促他:“你说啊!” 陆忧艰涩地张口:“我们俩当然是同班同学,再多的……我虽然未必没有想过,但我却明白,那不是我这样的人该想的。” 齐云心中震动了一下。一股酸涩又甜美的喜悦感觉在她的心底一圈一圈地漾开。陆忧这算是什么?算表白吗?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一向引以为豪的意志力,都像夏天阳光下的巧克力冰淇淋般融化了。 齐云声音颤抖着: “陆忧,我想……我喜欢上你了。” 她的话说完,脑子里轰隆轰隆像打着雷,他那边迟迟没有反应,可是她也顾不得在乎了,只慢慢捂起自己绯红滚烫的脸。 隔了许久,陆忧那一边才特别轻、特别慢地接上了话,他的声音是那样的轻和慢,就像窗外轻纱一样的月光,仿佛是怕惊醒了一个梦境。 陆忧说:“齐云,我也……” 停了很久,很久,他才突然又说一句: “哎,齐云你真是个笨蛋!” (18) 齐云和洪箭喝着面汤,慢慢地说着话。很快夕阳西斜,金色的余晖从窗口射进来,给简陋的斗室镀上一层圣洁的光芒。洪箭看着齐云,她正坐在背光的位置,脸两侧毛茸茸的乱发都被太阳染的金红,而她的眼睛里,不知是因为青春,还是爱情或理想,而光耀着不输于夕阳的光芒。 洪箭忍不住摸到了相机,站起来,果断地对齐云说: “坐好!别动!” 齐云一愣,但还是听话地坐着,洪箭迅速打开镜头,麻利地调着光圈焦距,卡嚓卡嚓一通连拍。 拍好了,他把相机凑到眼前按回放,从小视窗里检查自己的作品,满意地叹息了一声。齐云十分兴奋,跳起来抢洪箭手里的相机,笑着嚷: “让我看!让我看!” 洪箭一手稳稳托着相机,另一手帮齐云把小视窗拉到她眼前,齐云翻检着洪箭的作品,唇边浮起一丝微笑的弧度。 照片里的女孩眼睛大大的、黑白分明,脸颊清瘦,笑起来牙齿很白。并没有女性特有的柔美的风姿,甚至也没有齐云一向引以为毫的青春乖巧的气质,而是像一株不起眼却强韧青翠的野草似的,静静地生长着。她的周围是就算被美丽的余晖照耀着、也仍然暗淡贫瘠的环境。齐云才看了一眼,便沮丧地大叫看到: “马上给我删掉,丑爆了!” 洪箭眼疾手快地夺过相机,装进背包里。 “这是我的作品,我觉得不错就是不错。你要是想删,得先问过我同意不同意。” 齐云气乎乎地说:“把我照得这么丑,你当然开心了!” “没错,我是很开心。”洪箭竟然气死人不偿命地点点头,“所以我绝对不会删除。现在我要走了,天色不早,我得去村长家投宿。” 齐云生气地用指头戳着洪箭:“枉费我从小把你当成亲哥,枉费我那么信任你,枉费我……刚才和你说了秘密。” 洪箭点头道: “你也应该感到幸运,因为我是个能保守秘密的人——我想,这才是回馈你信任的最好办法吧。另外,我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这儿,返回工作第一线,到那时没人再听你磨唠,希望你不要太郁闷。” 齐云一听说洪箭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走,顿时愣愣的,连和他赌气也顾不上了,只是急切地问: “你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又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 一提到工作,洪箭才舒展了半天的眉毛又紧紧地皱了起来,无奈地应道: “可不就是有火烧眉毛的事?要不,我确实不放心这么快就走——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到如今也不容易,我真怕你一捣乱,就一朝回到解放前了。” 齐云扁着嘴:“你看看这地方,狗不拉屎,鸟不生蛋,那也就算了……偏偏连手机信号也没有,可能是山太大了,既移不动也联不通,想找个能说话的人还真难呐!阿箭哥,你忙完要紧的事,还来看我,好不好?” 洪箭眼睛看着足尖,轻轻“嗯”了一声。 齐云拉着洪箭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那阿箭哥一切小心了。你的工作我不懂,可是听爸爸说,不是没有危险的。” “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洪箭似乎有些不耐烦,抽回自己的手臂,又叮嘱了她一些在农村生活的常识和要注意的事情,眼看着窗外天就黑透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村里去找村长家的院子。 齐云略感几分委屈,可怜巴巴地站着门口,目送洪箭的离开的身影。 洪箭走了两步,回过头来,默默地看着她,他们两人的脸都沐浴在刚刚升起的月亮的清辉中,眉目如画。 洪箭轻声说: “凡事不要心急。今天很艰难,明天会更艰难,但美好的将来一定会来!你明白吗?” “嗯!” 齐云重重点头。送走洪箭,她关上门,,在如豆的油灯光里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飞快地从床底下拽出大皮箱,翻出她准备了多时的厚厚一大本教案,如饥似渴地预习起来。 齐云睁开了眼睛,周遭是一片寂静的黑,手脚冰冷酸麻,浑身骨头也隐隐作痛。她从小血液循环不好,在家里时母亲总将她的屋子暖气烧得最暖,可往往睡了一夜她还都暖不热那床罩着粉红蕾丝被罩的鹅绒被。而自从前些日子仗着一腔青春热血把自己房间里半旧的铁皮炉子拆给了学生宿舍之后,每一个寒夜齐云都是把所有过冬的衣服七七八八地搭在身上凑合着过来的,而且那硬得不能再硬、外加坑洼不平的木头床板也像要把她全身的骨架全弄散了架。虽然齐云一早就在心里给自己扎过很多针预防针,知道来农村支教就是吃苦来的,可她又非圣贤,而是一个娇滴滴的美少女,做头悬梁椎刺骨的事情并没什么天份,有时的确苦不堪言。 不过,她齐云别的没有,一把傲骨还是有的,既然毫言壮语地来了,总不成再丢盔弃甲地回去。那种事情,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屑为之的。 可如果说生活条件的艰苦只是挑战着齐云的肉体,她只要把牙关那么使劲一咬,也还扛得过去。可第一天做为老师去教室里报道,以及接下来几天的经历,就是极大地挑衅着齐云的热情和勇气了,让齐云颇感茫然无措。 第一天去学校,齐云特意起了一大早,把头发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后,穿了件黑色针织衫配浅灰色衬衫,白色长裤,显得端庄又温柔。她揽镜自照,对镜中人满意地一笑,然后夹起书本,兴冲冲地来到学校。 齐云还不知道自己要带课的班级在哪,随手推开了一个教室的门,看到敝旧的教室里一个学生也没有,不由地愣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轻轻地带上这扇门,又走到下一个教室去推门。 事实是,这一排低矮的学校瓦房,所有的教室门都无一例外开着,可是里面没人!连一个学生也没有!齐云感到大惑不解,她抬头看看天,又看看自己手腕上的表,的确是上课时间。最后她使劲揉揉自己的眼睛,很遗憾,她不是在做梦。 齐云简直不能相信有这样吊诡的事,可是事实就摆在她眼前,不由她不信。她在原地愣了半天,才怀着巨大的疑惑地向着校长家走去,她要去找校长问个究竟,难道今天没有一个孩子来上课吗? 校长家的院门大敞着,齐云从很远就看到校长和校长媳妇都四平八稳地坐在房檐下面,一人手里扳着一根老玉米,边给老玉米脱着粒,边用齐云不懂的方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冬日难得一见的阳光照耀着他俩,大概相当舒服,校长两口子不约而同地眯缝着眼睛,一幅很享受的表情。 齐云瞠目结舌,真不知道是这个世界出问题了,还是自己出问题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院门边,急急地抬手扣院门。 院长抬头见是齐云,笑着招手让齐云进来,又对媳妇说了一句什么,校长媳妇就丢下手中的老玉米,对齐云一笑,用手在衣摆上擦着,走进堂屋去了。 齐云背靠着院墙喘匀了气儿,问:“校长,今天怎么没人去上课呢?” “上课嘛,”校长似乎是很费力才拐出了生硬的普通话:“上课不要急,等农闲了,娃娃们都会跑去找你教他们的。” 不着急?不着急才怪!齐云哼哼了一下。现下时节正是冬天,现在不农闲还有什么时候农闲?再说,哪里有当校长的放出话来,说学龄娃娃要等到农闲了才去教室找老师上课的?当真岂有此理。齐云紧紧皱着眉头,可是也知道自己新来乍到,不好贸然显得火药味太重,只得换了个问题又问: “您安排我教几年级?” 校长愣愣地瞅着她,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她的话。齐云尽量不流露出情绪,她热情地自我推荐:“我年轻,没有教学经验,教六年级毕业班可能是还差一点,可是我普通话标准,数学和英语都还不错,教四、五年级这种中年级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 校长也放下手里的老玉米,用手顺在衣摆上擦着,一脸憨厚的笑容: “教几年级都没关系的,齐老师你不要客气,随便挑就是了。再就是看哪个班上的娃娃多,你走进去教就可以,不要客气。” 齐云愕然。校长竟然让自己不要客气,还说教几年级没关系!自己挑!齐云差点被胆里直翻上来的一口恶气噎死,这时校长媳妇颤颤巍巍地把一碗金黄色的新玉米碴粥端到齐云的鼻子底下。 “齐老师,请吃!不要客气。” 校长媳妇居然也是这见鬼的一句话。齐云看着她一无所知的红彤彤的笑脸,鼻端闻着清香喷鼻的新玉米碴儿粥,把气往肚子里面咽了咽,伸手接过粥碗吸溜了一口,别说,刚从大地里长熟的新鲜玉米的香气,在城里还真是难能领略得到。 吸溜完一碗玉米粥,她还碗到校长媳妇手里。校长和他媳妇都乐呵呵地看着齐云,两张笑脸像两朵金灿灿的向阳花: “齐老师,没事经常来坐!” 齐云只觉得自己有如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好溜之大吉。校长把齐云送到院门口,校长媳妇还反复对齐云嘱咐,说她年轻人如果自己不愿意开火就来她这里吃,千万不要客气。 齐云头疼无比,辞别他们两口子出来,接着脚步生风地赶去找村长。村长正在他家门前自留的几分地上刨弄着,对齐云的态度也颇热情。 齐云见了村长,就如同委屈的孩子见到了娘,竹筒倒豆子般劈里啪啦地将今天一早上的遭遇都向村长数落过一遍,当听说齐云去学校看见几个教室都空无一人,去找校长又被校长指示“教哪个班无所谓,什么时候开学不一定”时,校长呵呵地笑了起来。 齐云眼睛一亮,心想这总算碰到个明白人了,不禁半埋怨半撒娇地说: “村长,您可得快点帮我想办法,我都来这村上快一个礼拜了,天天白吃白喝,还一堂课也没教上呢。” 校长笑着摸摸下巴:“你不要急。过两天地里就真的没啥活儿了,牛羊也不用赶上山坡吃草,那时候娃们儿一准去上课。不过,年轻人性子都急得很,我也是从你们这年纪过来的……” 啊?齐云及时打断了校长快要喷薄而出的忆当年峥嵘岁月稠。她郁闷得想死,村长可是自驾着农用车开了上百里山路接她回来的人,那天洪箭投宿在他家,据说他也发表了不少尊师重教,山村的希望在娃娃、娃娃的希望在念书的高伟宏论——可是,如今这些宏论都哪去了?就和着玉米碴粥喝掉了? 齐云忍了半天,脸色终于忍不住挂下来,赌气地说: “难道我大老远跑到这来,是为了等农闲?就算我能等,娃娃们的前途也等不得。” 见齐云说得有板有眼,校长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的笑容慢慢卸下,严肃地说: “齐老师,你别急,我给你召集娃们去。” (19) 过了两天,在村长的号召下,村里的娃娃们三三两两地到学校上课来了,齐云看到了来的第一天见过的那个高高壮壮的男生竟然是村长用一条赶羊的鞭子赶到教室来的,不禁好气又好笑。学生们进了教室后一个两个地坐下,也许是因为挺长时间都没来上过课,孩子们又长得快,原来分配的座位已经不合适了,齐云让他们站起来排队,然后根据高矮为他们重新排过了座位,当她经过那个村长用羊鞭赶来的男生身边时,那个男生斜着眼白看了她一眼。 齐云想了想,问那个男生: “你叫奔娃是吧?奔是哪一个奔?” 齐云虚心地请教,用左手食指在右掌心里写出一个奔腾的奔字,“是这么写吗?” 男生眼珠子乱转:“奔,就是三个牛字,还有哪一个奔?还老师呢,啥都不知道。” 齐云满脸黑线,无奈地承认自己原来真的不认识三个牛组成的“犇”字:“这个字老师确实不会读,谢谢你教会了老师。”接着又转过身,对其他的孩子们说:“来学校就是有这个好处:你不会的老师会的,老师就教给你们;你们会老师不会的,你们也可以教给老师——这就叫做教学互长。” 这里乡村地方偏僻,家长往往如同封建社会时一般专制,孩子们在家都是爹老子说一不二的,从来没听到过齐云这样开明的教育观点,他们不由地有点兴奋,在一片小小的骚动中,有另一个男生出声维护齐云,对犇娃说: “那是因为你读得不准,老师还以为是‘笨’娃哩。” 在一片轰笑声中,犇娃的气馅一时没那么嚣张。齐云开始分配座位,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抬起头来,一双秀美的凤目,这不是她初到那天给她送了一棵有虫的大白菜玉琴又是哪个? 齐云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却还是惊喜地说: “玉琴,你也在这个班呀?” “嗯,”玉琴轻轻地说:“我娘让我跟你好好学文化。” 齐云笑着点点头。瞄了一眼玉琴,她虽然长得弱不禁风似的,个子倒高,和犇娃坐同桌正好合适,有这么个漂亮温柔的小同桌,犇娃再不驯顺,怕是也有了几分忌惮吧? 没想到她安排玉琴跟犇娃做同桌的指令刚下达,犇娃竟像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大叫:“我才不跟玉琴做同桌!” 在同学们的轰笑声中,犇娃趾高气扬地宣布:“玉琴身上老是有股怪里怪气的味道,我不跟她坐!” 齐云愕然。第一反应就是,玉琴这么漂亮的女生,身上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怪气味?看到玉琴低下头去,脸红得像蒙了一层红布,齐云正不知所措,另一个肤色较黑的女生说道: “老师,不是啥怪味,玉琴的姐姐在县城里工作,送给她洗头的香胰子味。” 黑女生又指着犇娃:“你身上都是羊屎鸡粪,还说人家玉琴哩。” “咋了?牛屎鸡粪咋了?咱农村的娃娃,身上就应该是这股味!”犇娃理直气壮地说,“我爸我妈还在南方大城市打工,也从来不给我带什么香胰子!” 齐云啼笑皆非:“玉琴是女生,你是男生好不好?” “对!我就是不跟女生坐!”犇娃气壮山河地喊。 齐云心里暗笑,小男生,等你长大一点就知道,能和玉琴这样的姑娘坐,是你求都求不来的美事哩,到时候可别怪老师我没给你机会。齐云正准备依言重新给犇娃分配同桌,却见玉琴仍然低垂着头,轻轻对犇娃说道: “你就听老师的话吧,我保证以后都不用香胰子洗头了。” “哼!”犇娃朝天翻了个白眼,考虑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说: “那可是你说的,以后再用香胰子洗一回头,我就不和你坐同桌了。” 玉琴好脾气地说:“行。” 此情此景,让齐云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好不容易分配完了座位,齐云长出了一口气。等学生们一一坐好了,开始向他们提问,根据他们反馈回的答案,齐云估计这个校长分配给她的“五年级班”顶多掌握了城市普通小学生3年级的书本知识,不过好在他们明年才毕业,小学的知识量并不大,齐云有信心能在将来的这一年半中让他们赶上来,再加上这附近县城的中学考试要求也高不到哪去,到时候让他们顺利地考上中学应该是没有压力的。 齐云想着心里便宽慰了不少,然后开始正式上课。为了让学生们对上课有兴趣,齐云特地挑选了一篇充满童趣、并且能让这些乡村学生们有共鸣的课文《少年闰土》做为第一堂语文课的教程。她教他们用普通话朗读课文,在熟悉课本的同时,也顺便纠正他们的普通话发音。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齐云朗读一句,让学生们也跟着也朗读一句,学生们的朗读本就参差不齐,再加上方言,更显得阴阳怪气,齐云虽然努力板着脸,却还是在犇娃有意发出的一个模仿人体排泄肛肠废气的音节之后忍不住笑了场,她一笑之下,班上更加沸腾,不但几个调皮的男生你捅我一下、我踢你一脚闹得鸡飞狗跳,连女生们三个两个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齐云站到讲台上,用书脊敲了敲讲台维持课堂轶序,可犇娃和几个男生根本不做理睬,打闹之间竟然转移了阵地,从教室的门口一路且打且出了门,又到窗外的一片平地上嬉闹了起来。有他们这样带头,坐在教室里的孩子们纷纷向外看热闹,这边的课文早就没人读了。一片混乱中,只有玉琴还捧着书本,在下面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静静地看着齐云。 齐云简直急怒攻心,心想这还得了,要是今天镇不住这几个无法无天的娃娃,以后的课索性都不要上了。她齐云也并不是一味娇怯之辈,既然敢来乡村支教,这点胆识还是有的,想到这里她丢下手中的书,三步并做两步也冲出了教室门,“擒”住一个正在打闹的男生,扯住他的手臂,把他像丢一只鸡毛键子般丢回教室。 在满班同学们愕然而肃然起敬的目光中,齐云再次冲出教室门,也顾不得自己一惯以来的淑女形象,双手叉腰站在教室门前一片洒满阳光的平地上,娇喝一声: “你们都给我回教室去!” 几个男生都一愣,看齐云气势汹汹,不禁有些胆怯,一个两个蔫头怂脑地朝教室方向移了移身形。犇娃也回过身来,身形顿住,与齐云对视了几秒。 齐云想自己这一出,是不是把学生们都吓坏了。她暗自后悔太过粗鲁,于是对犇娃招招手,放柔了语气说:“快回来上课,老师就不向你爸妈告状。” 犇娃的眼睛中迅速转过许多内容,有惊疑、有衡量,更有狡黠的试探。就在齐云刚觉得气氛有点不对的时候,只见犇娃迅速回过身去,边吹着响亮的口哨,边飞快地跑掉了。 齐云想都没想就追上去。犇娃的速度不慢,再加上他对周边地形的熟识,很快就将齐云带进了树木、房子、磨盘、废旧驴车和岔道组成的八卦阵中。初冬的太阳白晃晃地照着,四周只见蔽旧的房屋和低矮的木篱,哪里还有犇娃的影子?齐云站住脚,剧烈的奔跑使她心跳加快、口唇发干,一阵头晕眼花,周围相似而陌生的景物使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她惶惑地向前迈了几步,不小心脚下一滑,踉跄之中左腿踏进一堆热烘烘、软沓沓的东西上,整条小腿一下子陷进去了半截。 齐云心里一惊,强自镇定下来仔细地看,才发现是村民晒在太阳底下的牛马粪便,她心里大叫晦气,又羞又窘,赶紧把脚拨出粪堆,还是弄得小半边身子都臭烘烘的,刚才她是凭着一腔孤勇想把最捣蛋的学生抓回教室以立威信,而现在只剩下了满肚子的沮丧和委屈。还好四周打量了一下,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影,可是齐云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宿舍换衣服,心情还是无法避免的阴郁沉沉。 齐云以学生们的第一次“交锋”以齐云的完败告终,当天的课也被迫中断,校长听说了此事,特地赶往宿舍看望齐云。校长来的时候齐云刚用尽了一小缸水,把沾满了牛马粪便的裤子洗净了晾晒在阳光下,嗓子干得像冒烟,却连烧来喝的水也没有了,坐在宿舍门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校长有些内疚,说道:“齐老师,明天你上课,我站在门口帮你守着,哪个小兔崽子敢往外跑,看我用羊鞭抽断他的腿!” 齐云暗暗地皱了皱眉头。怎么这里无论是村长还是校长,教育孩子都只会使羊鞭子抽?大人行事都像土匪,也难怪犇娃那些小孩子一个个都像足了小土匪,看来要改变乡村学生的面貌,先要改变的是大人家长们的面貌,齐云想,自己还任重道远得很。 可是校长终究也是好意,现在又没有别的办法,齐云只好点点头,对校长表示谢意。 第二天,村长果然如约来到教室,手里拿着一条羊鞭,身影在教室的门前门口直晃悠。虽然齐云一百个不情愿,不过这招却是蛮灵,满教室的学生们,别说再打闹和往外面跑,就连往外头看一眼的胆子都没有,就算最捣蛋的犇娃也乖乖地用一本书挡住脸,头低伏到桌面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齐云站到讲台上,努力地压制了一下门口晃来晃去的“监工”带来的不适和尴尬感,清清嗓子开始讲起课来。因为准备得充分,一旦开了头齐云讲得倒也顺畅,没多久,连她自己也融入到课文的气氛中去,讲到闰土和鲁迅离别时,哭着躲在厨房里不肯出门时,齐云深受感染,朗读的声音不自觉地也带上了离愁别绪。齐云看见几个女生和一两个秀气的男生目光充满惆怅,玉琴还低头用袖口拭着眼角。 齐云终于找到了成就感。自从来到这乡村之后,遇到的一切都充满了挫败的体验,只有今天这一堂课却可谓成功。齐云得意地想:别小看这一堂课,意义是重大的!这说明尽管齐云对乡村生活还有些许的不适应,但对于做好一位支教老师这件事,她还是颇有天份。 正当齐云沉浸在自得的情绪里,犇娃却突然迅猛地站起来,拖着尾腔高声喊: “报告老师——” 齐云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往门外看去,校长握着羊鞭的高大的身影还在窗外晃悠,她的心往肚子里放了一放,声音却禁不住有些底气不足: “犇娃,你……又有什么事?” 犇娃满面笑意,指了指教室的前门,说:“老师,春芬的奶奶来叫她了。” 齐云立即回头。教室前门果然站着一个瘦小枯稿的半老太太,她赶忙客气地问对方: “您是春芬的奶奶?” 从老太太的嘴里唧里咕噜地传出一串意义不明的语音,齐云勉强听出是当地的方言,可她对当地的方言本来就可谓不懂,这老太太声音又轻、语速又快,在齐云听起来就完全等同于外星语了。 校长丢下羊鞭走过来。农村人一向有敬老的传统,校长显见得对老太太也十分尊重,听她说了几句,转过头来对齐云说: “奶奶说,今天要给春芬请一天假。” “请假啊?”齐云为难地挠挠头,“嗯,这个……请假倒不是不行,只是那个,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要让春芬今天请假呢?” 齐云话音一落,校长便充作“翻译”,将她的话翻译给春芬奶奶听,春芬奶奶听懂了齐云的话,鄙夷地瞅了她一眼,大声地、理直气壮地说了几句齐云还是听不懂的话。 校长对齐云说:“奶奶说,今天腰疼,弟弟在家没人看,让春芬回家看弟弟。” 什么!齐云差点直接无语问苍天了。她努力压制了一下心中快要奔腾而出的怒火,耐着性子对校长说: “可是,春芬在上课,不能落课的啊。麻烦您跟奶奶解释一下,她老人家腰疼,可以找家里的大人看孩子。” 校长有些为难,可还是按照齐云的意思对奶奶说了,没想到老太太立刻激动起来,捶胸顿足,小宇宙爆发般的能量和她瘦小的体形看上去很不相称。 “校长,奶奶说什么?”见校长面露踌躇之色,齐云主动问道。 “她说她老了,腰疼,摇不动吊篮,可是那个讨债鬼……哦,她指的是春芬弟弟,不摇吊篮就哭个没完没了,春芬的爸爸妈妈都上地里干活了,春芬不回去,她就没办法了。” “可是,春芬也不能不上学呀,”齐云完全觉得不可思议:“再说春芬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又怎么能看好另一个孩子呢!” “能的,能的。”校长赶忙解释,“我们这边的小孩,5、6岁帮着大人看弟弟妹妹的多得很。” 校长的话音还没落,春芬奶奶已经一脸凶神恶煞地冲到齐云面前来,情绪激动地抓住齐云的衣襟又扯又晃,别看是那么一个形容枯稿的老太太,摇晃起人的力量之大,却使齐云疑心她就是武侠小说里写的那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同时也使齐云对校长刚才转述的关于奶奶腰疼摇不动婴儿吊篮的话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齐云被春芬奶奶摇得头晕,同时奶奶还在情绪激动地对她控诉着些什么,可惜的是奶奶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但这让齐云更加头疼,只好大声问校长。 “校长,奶奶说什么?” 校长嗫嚅了两下,没说出话来。躲在教室门背后看热闹的犇娃这会儿却实在忍不住,探出一颗嘻皮笑脸地脑袋。 “报告老师,奶奶说:要么弟弟你看啊!” 校长怒气冲冲地伸手一指犇娃,然后四下瞅着寻找自己的羊鞭,犇娃麻利地缩回脑袋、钻回自己座位上去了。齐云被摇得七荤八素,求助地看着校长,校长却只是憨厚无奈地笑上一笑,对齐云说: “齐老师,你给春芬准假吧。” “那怎么行……” “等一下我给你说,”校长急急地挥手,“先让春芬和她奶奶走吧。” 齐云无可奈何,只得依言准了春芬的假。可是春芬奶奶连这也等不及,径直冲进教室里拉走了春芬,春芬站起来,齐云才看出她就是那天帮玉琴说话的女孩,肤色略黑,浓眉大眼,身材高大丰满,长得倒也标致,只是周身透出一股朴素和憨直,经过齐云身边时,还没心没肺地裂开嘴对着齐云笑。 齐云追上她们说:“春芬,等晚上有空老师去给你补课。” 春芬裂嘴一笑,不置可否地跟着奶奶走了。齐云闷闷不乐地回到课堂上课,刚才的一番凌云壮志此刻都变成了对她自己绝妙的讽刺和挖苦。齐云一边坚持念着《少年闰土》的课文,一边想起鲁迅的另一句话聊以**,“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不过齐云把这句话改造成了“世上的路本来都是不平的,走的人不停地踩踩踩,就成了平坦的大路。”齐云相信自己就是有这样的勇气和毅力,即使是没有路的地方,她也要硬踩出一条路来。 当天下了课,齐云向校长询问刚才春芬奶奶带走春芬时,校长要跟她说的话是什么,结果校长又给了她一个使她极为无语的答案。校长说,春芬家里条件很差,春芬又是女娃,上不上学一个样,即使春芬的家里真要攒足了劲儿供一个孩子上学,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家人也会选择她那个现在还正躺在吊篮里的弟弟。 “而且……”校长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春芬这儿不正常,”校长指了一下脑门儿的位置,“她是傻的,学也没有用。还不如留在家里看弟弟,省下这笔钱来以后弟弟上学用,这样她的家里也还算有了一点指望。” 齐云喃喃地说“春芬真是傻的吗?那么她家大人怎么放心把婴儿交给她看管?” “也不是特别傻。”校长慢条斯理地说:“就是学得慢。别人看一遍能记住的东西,她得看七、八遍才能记住。再加上家里事情多,她已经留过两年级了,你没见她长得比别的学生都高吗?” 齐云无奈地点头,眉毛紧紧地皱成一团。要依校长所说,春芬应该是那种学习能力相对差一些的学生,不过只要肯吃苦,坚持不懈努力,在城里这样的孩子考上大学的比比皆是。不过在边远农村,尤其是校长说的这种家里只能供养一个孩子读书的情况,再加上春芬又是个女孩,所以就似乎是理所当然地被家里的大人们“放弃”了。更可悲的是:对于这种情况,齐云也没把握能给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更难对付的事情还在后面。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天晚上学生们回家,都把春芬奶奶去教室里拉走春芬的事情当成花边新闻给家长们讲了,从第二天开始,齐云上着课,就不断有各种家长来给学生们请假,请假的原因多种多样,譬如家里要打粪圈需要帮手、母亲手疼搓不动麻绳要女儿来代替她搓、舅姥爷家有红白喜事等等,简直就是五花八门、叹为观止。 齐云当然也不是没恼怒过。当一个瘦矮的、满脸堆出胆怯的笑意的中年男人从她的班上带走一个看上去有严重营养不良嫌疑、同样满脸羞怯的女生时,齐云忍不住发起脾气: “不准假!以后谁都不准请假!” 可她的怒气就像是一块石头投进了万丈深潭里,动静虽大,却没有回响。中年男人笑容满面,嘟囔着一些齐云听不懂的方言,好像是要让老师息怒,可是脚步却没停地带着女生走开了。这时齐云才沮丧地发现:这里的家长根本听不懂自己说话!所以即使她怒火冲天,也只是像一块石头在深潭的水面上溅起一圈涟漪,荡漾片刻,就又恢复了死寂。 齐云气不打一处来,下了课立即去找校长,要求校长协助她推行普通话。 “据我观察,这里的学生们辍学、缺课,主要原因是因为家长普遍文化素质低、不重视孩子们的学习,才造成恶性循环。因此要解决学生们的问题,根源在于先解决家长的问题。” 校长抬头,茫然地看着齐云,好似完全不懂她究竟要讲些什么。 齐云忍着心中的不快,热切地说:“校长,我想请您帮助我组织村里的家长们,利用晚上时间跟我学习普通话,如果文化课差的,顺便还可以补习一下文化课。” 校长不语,齐云进一步使出自己的无敌缠功,“我知道家长们都很忙的,但是现在是冬天,本来就是农闲对不对?我每天只占用大家一小时!一小时时间总可以吧?大家就当是来看看热闹。您也看见了,这几天学生们出勤的概率只有不到三分之一。家长的观念不变革,普及教育就只是一纸空谈嘛!” 齐云说得绘声绘色,可校长木讷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变化,只慢吞吞地说: “齐老师,你的班上,娃娃们算是多的哩。你是城里来的大学生,娃娃们图新鲜,来得比我以前教的班都多。” “什么!这还算多?”齐云顿时惊跳起来。可想到洪箭要她在这里谦虚谨慎、忍住脾气的教诲,于是将声降了八度,可还是忍不住嘟囔着: “全班四十个学生,今天只来了17个,您还说来得多了。” 校长慢条斯理地说:“这就不少。以前我教的班,有时候才来3个、5个……” 齐云的小宇宙终于爆发了。她一向不是一个好性子的人,这几天忍耐早已一早超过了她的限度,此时更是不顾淑女风度地嚷: “一节课就来3个、5个,其他的人怎么办?这些学生的基础本来就这么差,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样下去上镇上的初中时怎么能跟得上课程,又怎么能考上县城的高中?不读书、不上大学,到哪里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齐云说完怒气冲冲地甩手就走。走了几步,心里有些懊悔这通火发得未免有些太性急,却拉不下脸回头,一直到走过一堵教室门前一堵土墙的转角,才借着墙体的隐蔽悄悄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远远地看着校长仍然面无表情,靠在教室门边,吧嗒吧嗒地慢慢抽着他的旱烟袋,这一看便将齐云心中仅存的一丝内疚也扫得烟消云散。齐云最恼恨这里的人的,便是这股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漠然,你指责他时,他似乎也觉得赧然,可你要他改变,他却拿出一万个理由推托,甚至用茫然的眼神回瞪你,好像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让他们改变。齐云肯来这里,便不怕苦、也不怕委屈,可是像校长这样的人,让齐云觉得自己的委屈和苦楚都受得没有意义。 齐云一路小跑进了村长家,一口气将这几天上课的情形和校长不肯帮他做家长工作的情况都向村长说了一遍,等着看村长做什么表示。齐云心里暗暗发誓,如果村长也像校长一样,对学生来不来上课都麻木不仁,那么她立即卷着铺盖回家,哪怕回到家被所有人嘲笑也认了,总之,她不能留在一个完全不需要自己的地方。 村长默默地听齐云说完,咂巴了一下嘴。 “齐老师,莫要怪校长不帮你做家长工作,实在是我们这地方浅,留不住人,好多个家长在山外头打工,校长就算想帮你叫人,也得叫得齐才是。” 齐云想了一想,觉得校长所言倒是不假。可她仍然不甘地问: “那您说该怎么办?家长拖后腿,学生都不到学校里来,那……那还要学校做什么?” 齐云本想说:那还要我做什么?可是究竟脸皮薄,这话没能说出口。可是意思其实都一样,没有学生,不管是学校还是老师都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如果出勤率还是这么低的话,她齐云反正是忍不下去了! 村长埋头想了一会儿,说:“各家里大人的事情,我去说说看。不管咋样,也要保证让娃娃们去学校上课。” 齐云脸上总算露出一丝喜色,校长却又忧心忡忡地说: “不过我们这里的娃娃不比城里,都是山上野惯的,捣蛋得很。齐老师你看在咱这张老脸上,不要跟他们见怪。” 齐云想起那天上课时几个男生的捣乱行为,掠过一丝头疼的感觉。不过紧接着想到村长毕竟也是一村长官,在百忙之中还这样理解支持自己的工作,觉得感激不已。更何况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让学生们都能到教室里来才是首要任务,至于来了之后能不能吸引住他们、或者至少是吸引住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那就要靠齐云自己做为老师的“人格魅力”了,而关于这方面,她齐云还是颇有自信的。 齐云小鸡啄米一般点头笑道:“不怪,不怪,这是我老师份内的事。只要您能帮我做做工作,让家长放娃们都按时来上学就行了。” 村长答应着,又劝慰了齐云几句。齐云解决了目前困扰自己的最大难题,心情好得很,于是也对校长大大地客气和感谢了几句,站起来拍拍身体就往回走。 走到离她住的宿舍门不远处,齐云却见校长正在自己门前,弓着腰把一些看上去乌黑沉重的东西丢到自己门口。齐云猛地停住脚步,远远地找了个墙角藏住自己的身形,心中警铃大作。校长这是在干吗?把那堆乱七八糟的垃圾堵在她门口,看起来不像善意,莫非是对刚才自己对他发作一番脾气的报复吗?又或者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向村长告了他的“黑状”?可是自己刚才从村长家出来,校长消息也不该这样灵通呀。 就这样胡乱地想着,可是齐云终究也明白人在屋檐下的道理,自己既然还要在这个村里混,怎么说也不该正面与校长闹翻。于是不断地对自己念着忍字真言,她没有从藏身的墙角跳出来,而是一直眼看着校长忙乎完离开后,才慢慢地踱回自己宿舍门口。 齐云用脚尖踢踢校长堆到她门口的那堆东西,原来是一堆残破生锈的铁皮,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齐云没想到校长身为一个成年人,好歹也算是这个村里的知识分子,可给自己“捣乱”的方式竟然和犇娃他们没有区别。这堆铁皮是寒碜了点,但也谈不上另人作呕,还不如在门上悬吊一条死老鼠给她带来的心理冲击力大,而且虽说这堆铁皮以齐云独自的体力来估量,需要很费力地劳动半天才能挪走,可是她又为什么一定要挪走它们? 齐云试着推了一下宿舍门,BINGO!门随便就打开了。她一纵身跳进了宿舍,细心地将门从里面拴好。她就是要留着这堆残破的铁皮,寒碜寒碜校长,顺便也让村里人看看,他们当中的这位空有一副大男人皮囊却小肚鸡肠的家伙,是用怎么样的敌意,来回报一位年轻美丽、充满热情也充满朝气、想要改变整个小山村命运的善良天使的! 齐云想,她将来一定会得到这样的评价的,这只是早晚的事,她非常有信心。当天晚上她再一次裹着七、八层衣服坐在桌前,认认真真地准备好第二天的教案,然后充满自信地躺进寒冷得像冰窖的床铺中时,她的唇角噙着一个浅浅的笑意。 据说头晚上村长挨家串访、挨家动员大人们让孩子去学校上课,所以第二天齐云走到教室门前,竟然发现全班三十几个同学都已齐刷刷地坐在了教室里,这让她惊喜有加,也不由地按了按书包里准备好的教案本,发誓这一战必定要告捷。她眼角的余光还扫到校长依旧像前一天似的微微弓着腰,手持羊鞭以可笑的姿势站在教室窗外,看见齐云走来,校长的嘴唇颤动了两下,似乎有什么话想对齐云说,却终于没有声音发出来。 齐云既不愿与校长交恶,也实在懒得敷衍他这副尊容,她稍微想了想,停顿了一下脚步,抬着下巴对校长说:“您昨天在这里站了一整天,也辛苦了,今天请回吧,学生们就交给我了。” 校长愣了一下,不踏实地笑了几声,仍站定在那里,一点也不挪地方。 齐云想,莫不是村长听了自己的话,昨晚批评他了?她不愿多想这个问题,可是却实在无法忍受校长站在外面手拿羊鞭“监督”着自己的工作,于是大声说: “回去吧,啊,您放心,这帮学生我能搞得掂。” 校长明显不放心,可是也拗不过齐云这样说,他把羊鞭卷起来,背在背上,佝偻着身体慢慢走了。齐云看着他的背影,差点心生一丝怜悯,怎么也不能把这样一个看起来无比孱弱厚道的年迈老者,和昨天那天往他家门口丢破烂的诡计多端的家伙合为一体,这是因为人的外表具有欺骗性?还是因为所谓的双重人格?齐云刚这样想了一下,马上就省悟现在绝对不是考虑这么复杂的问题的时候,她现在要做的是:上好今天这一堂课! 齐云走进教室,笑眯眯地向学生们问了好,学生们的态度自然算不上热情,不过没有关系,她有信心最终会改变他们。她拿出了自己的数学教案,用脆生生的普通话朗声念道: “同学们,今天我们要学的是:小数的相乘。我先来讲讲什么是‘小数’,它是区别于整数的……” 犇娃腾地一声站起来,打断了齐云的声音。 “老师,今天为啥不再学闰土了?学什么小数,没意思!” 齐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昨天学闰土的时候,也没见你就认真听讲了,今天学数学,你倒又怀念起什么闰土来了?可是齐云劝勉自己,对于学生一定要耐心耐心再耐心,她可以对校长这样的领导表达意见,但对学生不可以。齐云虽然任性,可也知道她必须要以自己的耐心和爱心融化学生,让他们心甘情愿爱上学习,这才是她支教事业是否能进行下去的关键。 齐云沉了一下气,笑眯眯地问犇娃: “你说说看,为什么想要学《少年闰土》呀?这篇课文里有什么吸引了你?”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为鲁迅先生的文字甚至能吸引到犇娃这样深不吝的孩子而感到高兴的。可是犇娃却直愣愣地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不是课文有什么吸引我,我是听到那里头闰土说怎么抓鸟,好像和我们这里冬天抓鸟的办法差不多,不过呢,闰土那边的鸟,好像要比我们这里的鸟的花样多……” 犇娃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在齐云满脸黑线的表情中,同学们轰堂大笑起来。 “闰土说的没错,不下雪,鸟是不上钩的。”犇娃兴致勃勃地继续讲道:“不过,现在这时候,捅野蜂窝刚合适。冬天的野蜂死了一大半,不死的也呆头愣脑,咱用衣服盖住头脸,就蛰不到咱,还能有蜂蜜吃。” 几个男生一脸馋相,跃跃欲试地问犇娃:“你知道哪有野蜂窝?” 犇娃一翘大指,指着他自己,“怎么不知道?就是村后面的山坡树林里就有四、五个。” 教室里刮过一阵极力压抑着的骚动。有个女生尖细着嗓子,似乎有点不信地问: “你看准了真有四、五个?那么多?” 犇娃大喇喇地点头,“保证有,没有我赔你行不行?” 女生面露犹豫之色:“这两天我家弟弟咳嗽,要是能泡点野蜜水,听说就好了。” 齐云重重咳嗽了一声,对于这些学生在下面堂而皇之地讨论如何翘课去玩,丝毫也不把她这个老师的存在放在眼里的行径表示强烈的不满。可是她紧接着便发现,在她咳嗽之后,虽然有几个学生面露担心和犹豫地看了她一眼,但是显然,她这个老师的威慑力,可比犇娃口中的野蜂窝的巨大吸引力要差得远了。 犇娃一挥手,对大家:“一起走!我带大家去掏野蜂窝。这课上着没意思,什么小数大数的,学了顶球用!” 当即就有几名男生雀跃地跳起来收拾书包。女生们大多数看看齐云又看看犇娃,脸上流露出些许的内疚之色,可是带有淡淡负罪感的小刺激使她们更加满脸都洋溢着神秘的笑意。春芬收拾着书包,抬头对齐云憨憨地一笑,劝她说: “老师,我们去捅野蜂窝,回来给你带野蜂蜜,泡水可甜了。” 只有玉琴脸色发白,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对犇娃说: “犇娃,你不要又带头闹,等下校长回来了,拿羊鞭抽你哩。” 犇娃斜了玉琴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学生们又热烈地哄起来,“犇娃,你媳妇子管你哩!”玉琴的小脸由白转红,犇娃则恼怒地涨了个大红脸,整个教室在取笑和起哄声变得更加如同一口沸腾的锅。 齐云气得浑身发热,拍了一记讲桌,叫道:“都给我静一静!” 她的声音淹没在教室热闹如交响乐的音海中,手却不由分说地疼了起来,刚才那一下拍得好重啊!讲台是老木头的课桌,看起来虽然乌麻漆漆的残破不起眼,那结实程度居然真不是盖的。 趁着齐云疼得说不出话,只能悄悄甩手的机会,犇娃带着一队男生率先站起身来,冲出教室。 他边走边回身吼了一嗓子,“怕个球,今天校长没在!” 犇娃咣地一声把教室门踢开,教室的门在他冲出的去的烟尘消灭后还在来回的弹荡。阳光挟着细细尘土照在照室里坐着的孩子们的脸上,似乎是一种无声的召唤。坐在教室里的孩子们微微愣了一下,继而开始各自无声而快速地收拾书包,然后在齐云外强中干的瞪视声中,接二连三踮着脚尖溜出教室。 齐云暗怒:反了反了,这帮小兔崽子。老虎不发威,你们还真当我是HelloKitty呀?一瞬间他几乎想再找校长回来,把他手里的羊鞭夺过来向着天一甩,嘿嘿,再看哪个小家伙还敢撒野?可是齐云说什么也拉不下脸去找校长,她甚至有一瞬间的怀疑,今天这些小家伙们集体“暴乱”有没有受到校长指使的可能性?虽然结论是她认为校长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这么过份,可要她在刚撵走校长半小时之后就灰头土脸地去求他,还不如让她直接去死。 现在该怎么办?齐云站在讲台上沉默地想了几秒钟,决定去抓领头的犇娃回来。从上次和犇娃的交锋中,她看出来犇娃其实和她一样也是有点外强中干的,犇娃是在不断地触犯她的底线、不断地试探,可她看得出来,她真发火的时候,犇娃也不是完全不畏惧的。 既然这样就好。齐云给自己打了一口气,困难像弹簧,你弱他就强!她今天要做的就是:追出去赶上犇娃,揪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摁回教室里来上课!只要犇娃回来了,她倒是不相信剩下那些起哄架秧子的孩子们还能翻起什么大风浪。这样想定了,齐云镇定地深呼吸一下,挽起袖子追出了教室。 犇娃自然早跑得不见踪影,不过这次由于全班同学都跟着他,也有一部分人拖拖拉拉走的慢,所以齐云的“追踪”倒是比上一次容易许多,而且丝毫没有迷路之臾。齐云只用了十几分钟就追上了“大部队”,落在后面的学生看齐云追来的气势不善,都纷纷停下来驻足观望,面露犹豫不决之色。 这种情形更加强了齐云必定要制住犇娃的决心。她加快脚步,顺着三三两两的人群瞠目结舌的目光洗礼,一路追到了村后的山坡上。刚钻进一个小树林,便听到犇娃和几个男生大声的呼喊和笑声。 “犇娃!” 齐云大喝一声,跳进树林中的一片空地上叫道:“快跟我回教室上课!” 犇娃和几个男生正用衣服捂住头脸,手里拿着一根手腕粗的树枝,正打算捅树上的一只野蜂窝,齐云这一声吼,几个男生就地呆住,捂住头脸的衣服各自悄悄地掀开了一条缝,交杂着蛮横、狐疑、胆怯、不安的眼神,集体向着齐云的方向扫射。 齐云缓了缓语气,循循善诱地说: “孩子们,你们现在跟我回教室,今天的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过,也不会告诉校长……” 一个男生用胳膊肘碰了碰犇娃,默默地把裹着脸的衣服摘了下来。齐云心中狂喜,忙再接再励地说: “现在是上课时间,我们先去好好读书。等下了课,你们再来采野蜂蜜,我也听说了,野蜂蜜能治病,和药差不多。” “野蜂蜜和生姜煮水,一喝进去,头痛立时就好……”刚摘掉衣服的男生赧然地说:“齐老师,我妈这两夜连着头痛哩。” “关心妈妈是好事,”齐云面露和善的微笑,“可是你想想看,是不是只有你好好念书,妈妈才会感到更放心、更高兴呢?” 那男生还来不及作答,只听犇娃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叛徒!” 这一声哼出来,那男生的脸立即红成了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剩下的几个正犹豫着、以慢动作把捂住头脸的衣服摘下的男生听了这一句,像被扎了一下,索性心一横,接着把脸蒙好,像一小队整装待命的兵士,齐齐地望向犇娃,等他发号施令。 犇娃得意地望了一眼齐云,从胸腔里发出阵闷闷的笑声,他含混不清地喊了一嗓子: “大家注意了,齐老师,你也快点注意了——” 齐云正想出声阻止,犇娃手里的粗树枝却已经捅翻了树上的野蜂窝,野蜂窝掉下来的时候,男生中爆发出一阵大呼: “掉下来了!快跑!快跑!” 孩子们护住头脸,各自没头没脑地一阵乱跑。正睡着好觉、猛然间被打搅了美梦外加破坏了家园的野蜂懵头懵脑地冲出蜂窝,带着满腔的愤恨和怨毒,见到生物就不管不顾地蛰上去,拼个鱼死网破。 一时间,树林里外的孩子们都一哄而散。只有齐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又不好意思像孩子们一样慌不择路地疯跑,她只来得及不知所措地啊啊叫了两声,扯住脖子上系的围巾遮住脸部,就被野蜂团团围住。 万箭攒心是什么感觉,这下子齐云总算是知道了。齐云颈上围的本来就只是一块丝羊绒的围巾,上好的戒指绒,轻薄如丝,除了装饰的性能之外,连保暖性可以说都很差强人意,更别提要在这时起到掩护她不受野蜂蛰咬的屏障作用了。齐云刚才恍惚记得:犇娃说冬天的野蜂死了一半,不死的也呆头愣脑,可是现在谁能给齐云解释解释,为什么一只小小的野蜂窝,死了一半的野蜂之后还能有这么多飞出来?又为什么呆头愣脑的野蜂蛰起人来这么狠、这么准呢? 齐云茫然地护着脸,唯有一点残存的意识告诉她不能让这些野蜂给彻底毁了容,可是很快手背和裸露的肩膀脖子都成了野蜂蛰咬的重灾区。她也不敢冒然地伸手去驱赶,就只好这样思维混乱地硬挺着。挨了不知道有多久,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上乱拂、乱拍,身畔有小男生嘈杂而急得变调的声音,还有几只手拖着她,磕磕绊绊地在地上跑,跑出了也不知有多远,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按进一池冰寒彻骨的水里。 (20) 齐云努力地睁眼睛,眼皮沉重得像盖了一床被子,无论她怎么努力也只能张开一条缝。就透过这条缝,她费力让眼珠转了几转,才在一阵晕眩中确定了一个事实:她现在躺在村长家长家用来待客的厢房里。 房间里大概点着炉子,颇有几分温暖如春的感觉,对于连续一个半月居住在阴寒潮湿的教师宿舍的齐云来说,在这间屋子醒来应该是惬意的。 不过齐云现在可没有心思来体会这种惬意。这不仅是因为她现在全身、尤其是手臂和脸、颈、背周围全部被蜂蛰得又麻又痛又痒又沉,同时也是因为她一恢复意识,就首先为自己陨落的“师道尊严”而扼腕叹息:“这下全完了!” 一阵热辣辣的触感,仿佛有人把烧红的烙铁放置到她的脸上,齐云疼得猛然坐起身上,咝地吸了口气。 尽管只有半寸多宽的“视野”,齐云还是勉强地看清了,坐在她身边的是犇娃的大妈,她正用一些白白的糊状的东西往齐云被蜂蛰了的地方涂,齐云很快反应过来这些白白糊状的东西就是使她有如被炮烙感觉的根源。 看齐云狐疑地看着自己,犇娃大妈又紧张又惶急,陪着笑脸说:“齐老师,我给你用蒜敷一敷,消肿不说,也能让这蜂蛰的地方不落疤。” 一听说“不落疤”三字,齐云迅速乖巧地躺下,一迭声地说: “大嫂,您快帮我敷吧,不疼,半点也不疼。” 于是她再次体验到了被炮烙的感觉。虽然齐云已经充分感受到了给她敷蒜的那双手极尽所能的轻柔与善意,可却仍使她痛不欲生,大妈边帮齐云消肿,边在她耳边说: “犇娃他大伯把他锁在家里的杂货棚里,一直没让他出门,寻思着等齐老师伤好了,看着怎么整治一下这个死娃子。” 齐云一阵脑仁疼,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咳……算了,他是个孩子。” “算是不能算,齐老师,”犇娃大妈一迭声抱歉地说:“这要是犇娃的亲爸在,非把他吊在房梁上用皮带抽一顿给你解气不可。现在他爸妈不在,咱们不能皮带抽他,可也不能算,老师你说怎么收拾他,咱就怎么收拾他,非得给老师出了这口气不行!” 齐云没有说话。在被野蜂蛰的时候,她听出是犇娃带着几个男生又去而复返,把她从野蜂的袭击中拖了出来,而且如果没有犇娃把她按到村口的薄冰封住的小河里,她还不知道要被蛰成什么样子。犇娃只是个孩子,也并非不善良,虽然这个孩子让她很头疼,非常头疼,可是她现在并不想要出气,她只是在想,该怎么样能“降伏”这个孩子? 犇娃大妈用蒜给齐云敷了一遍伤处,轻轻嘱咐:“睡一觉就好了”。齐云想不出什么头绪,又睁不开眼睛,一阵迷糊的倦意袭来,她正想要沉沉睡去,突然听到村长家的大孙子跑了进来,欢喜地嚷嚷道: “齐老师,叔叔来了哩!” 这一句说得没头没脑,齐云勉强睁开眼,却摸不透村长大孙子说话是什么意思。犇娃大妈拿着蒜碗,连连作势拜托村长大孙子小声,不要打扰齐云休息,可村长大孙子却不干,勉强挤到齐云面前,一迭声地说: “就是上回在我家住过那个,中通社的大记者。他上回给我做的飞盘能飞到房梁!” 齐云总算听明白了。不明白还好,一明白过来,反而从心底发出一声哀嚎。看样子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候不恰当的光临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洪箭。而不论是想到洪箭每每看她支教时总是高深莫测似笑非笑的眼神,还是想到洪箭怎么说也算是自己爸妈御笔亲封的临时监护人,齐云都打心眼里抗拒着在这个时刻看到这个人。 可惜天不从人愿,齐云还没来得及想出对策,洪箭穿着棕色冲锋衣、身背长枪短炮的身影已经挤进村长低矮的厢房,齐云连话都懒得说,不过事实上也不需要她说什么,犇娃大妈和村长大孙子已经你一言我一语抢着将事情经过向洪箭叙述了一遍。 洪箭坐到齐云床头,果然是那种高深莫测似笑非笑的眼神,将齐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那种目光使齐云如芒刺在背,恨不得一脚将洪箭蹬出此屋。 幸好洪箭既没有笑出声,也没有说什么打击人的话。他默默地看了齐云一会儿,就回到自己的大背包里一阵翻腾,翻出两瓶口服西药。 “刚才大嫂已经帮你用蒜敷过,应该一会儿就能消肿;这两样药你一样一片吃下去,睡上一觉,到晚上应该就没事了。” 说完,洪箭和犇娃大妈他们一道,识趣地消失在齐云的视线当中。齐云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对于洪箭在此时出现她抵触归抵触,可是也许是小时候的依赖习惯还在潜意识中发挥作用,洪箭发话的权威性,齐云还是深信不疑的。幻想着只要一觉醒来自己就能恢复光洁如玉的皮肤,齐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觉。 没想到一觉醒来还是天光大亮。齐云睁开眼,第一反应是眼睛没有睡之前肿得那么厉害了,她从床上一纵而起,找到了被放在一条长凳上的自己随身背的书包,从里面摸出一面她片刻也不离身的小镜子来。齐云端详了一番镜中的自己,结论是虽然没有恢复一贯的吹弹欲破,有些泛着暗红,甚至局部还有些凸凹不平,可是和刚被蛰时的丑态肯定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顶多也就像是春季时比较严重些的花粉过敏患者而已。看到这个,齐云一颗爱美的少女心终于悠悠地放回了肚子里。 村长媳妇推开门,手里端着一大碗粥和一小碟咸菜,笑着打招呼: “齐老师,你醒了?睡了一天该饿了吧?来吃点早饭。” 齐云一惊,脸上发烧:“怎么?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我竟然睡了一天一夜?” 村长媳妇善意地笑:“可不?我家那口说你教书累了,不让叫醒你。” 齐云喉头咕哝了一声。累固然是真的很累,但谁能知道她累的原因并不是教书,而是和那帮小兔崽子斗智斗勇呢?而且很没面子的是,悲惨落败的竟然是她这个做老师的。好在齐云此人的优点虽不多,可其中最值得称道的就是在任何尴尬的境地都能迅速将阿Q精神运用得当并发扬光大,她很快地对村长媳妇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端过粥碗深吸一口气,夸道: “婶子,你煮的小米粥怎么这么香?我本来不饿,一闻这粥味儿,马上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村长媳妇果然受用,眉开眼笑地说:“喜欢就多喝点,锅里还有好些。” 村长媳妇先出去了。齐云喝完粥、吃完小咸菜,收拾了碗筷一溜小跑送去厨房。一出厨房门,就看到昨夜应该也是留宿在村长家厢房里的洪箭,正像个当地农民似的灰尘扑扑地蹲在院墙跟儿下,和另一个以同样姿势蹲着的男人聊得正欢。 看到洪箭齐云一阵头疼,可是想躲也躲不开,只得扭扭捏捏地向洪箭蹲着的方向蹭过去。待他走得只剩几步几遥,那边厢聊得耳酣脸热的二位才抬起头来,齐云一看之下,立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极度不自在起来。 原来与洪箭一起蹲在墙跟儿的人,正是这几天和齐云暗中较劲的校长。校长看到齐云也呆愣了一瞬,嘴唇嚅动了几下,欲言又止。齐云压抑着情绪,板着脸地朝校长点了点头,又转向洪箭说: “阿箭哥,我先回去宿舍准备一下,等会儿还得给学生上课。” 她走了几步,听到身后一阵叽叽咕咕的话声后,洪箭跳起来追上了她。 洪箭与她并肩行走着,“今天还上课啊?身体吃得消吗?” 齐云点点头,掩饰着自己的不自信和心急如焚,“我没事了。就只是看起还红肿,其实早就不疼不痒了。” 洪箭默默不语。两人走近了齐云的宿舍,洪箭看到门口的一大堆铁皮,不禁失笑: “你这是要干什么?好好的香闺,怎么鼓捣成垃圾堆了。” 本来齐云还一直忍着,提起这个恰恰是点着了她的火药桶,她重重地哼了一声: “哼!你还问!就是你……” 洪箭吓了一跳,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齐云扑哧一笑,一口气补完了后半句: “……就是你刚才聊天的那位校长大人做的好事!亏你还和那个家伙聊得投机,就差烧香磕头拜把子了吧?其实你可不知道他老实憨厚的背后隐藏着多少陷害纯良女老师的偷鸡摸狗行径!” “嘘!”洪箭赶紧把手指竖在唇边提醒齐云,“小声点,让村里人听见了,这笑话可就闹大了!” 齐云悻悻然地住了口,为洪箭不与他站在统一战线同仇敌忾深感不满。可是她虽然无奈,却也知道洪箭的话没说错,如果让村里人听见了,以他们现在的心理状态来衡量,指责的矛头肯定不会是向着校长,同情也想必不会撒给她齐云的。 我是在多么艰苦、多么不被人理解的艰难境地下坚持做战呀!这样想着,齐云对自己竟然产生了一种因悲壮而伟大的视角,这让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责任感,以及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克服困难的意志。再看看洪箭,那位据说是经常深入虎穴、出生入死的大记者恐怕是见多了人世的惊滔骇浪,脸上竟然没有一丝动容,仍然维持着那种高深莫测似笑非笑的表情,横扫了齐云一眼。 “你刚才说还要去上课是吧?那就赶紧回去准备吧。” 听洪箭如此说,齐云振作了一口气,纵身跳过那堆铁皮打开宿舍门。可能跳跃的姿势确实与她文静端淑严肃活泼的女老师形象不太相符,齐云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嗤笑。 待齐云腋下挟着自己的教案,以尽量轻快的步伐迈进教室。她侥幸地想:或许她不提、不问、不再追究,被马蜂蛰这件荒唐又吊诡的事就会这么过去。做为一个老师,她自认为对她的学生已经具备了足够友好和诚意,可是当面对教室里稀稀落落的几个学生时,她才猛然发觉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齐云站在讲台上,深吸呼了几下才平稳住自己的情绪。讲台下,玉琴一双天真无辜的大眼睛望着她,有些局促不安地微微扭动着身体,像是她在为了同学们的缺课感到羞怯,而齐云这个当老师的此刻更是尴尬无比。 镇定,要镇定,齐云长出一口气,用一种尽量云淡风清的口吻问玉琴: “知不知道没来的同学都去哪儿了?” 玉琴先是满脸的不知所措,然后她的脸慢慢涨红,垂下头来,细声细气地说:“有几个男娃让家里叫去修窖了,要藏地瓜……玉琴的奶奶又腰疼了,玉琴在家带弟弟……” 没等她说完,齐云烦躁地挥手制止了她。齐云还以为经过这几次较量能改变什么,可其实这些孩子还是依然如故,家长也是依然如故。更要命的是,现在她该怎么办?去向村长或者干脆是校长求助?就算她能够拉下这个脸,难道那样就会是长久之计了? 她慢慢走回讲台,由于心情沮丧,她巴不得这条路可以漫长无边际,可其实这不可能,当她再次站在讲台上面对玉琴等几个女孩的时候,束手无策的感觉,让她第一次把无助的表情写在脸上。 就在此时,外面一阵喧天的响动声打破了教室里的沉寂。先传到齐云耳朵里的是一阵敲锣的声响,声音巨大而毫无章法。 紧接着是一个被某种扩音设备放大的人声:“上学校!所有该念书的娃娃们,都给我马上上学校!” 齐云依稀听出是洪箭的声音,又是惊怒又是羞窘,心情简直无法形容。不过事实也不容她做出什么反应,那边厢单调而高亢的锣声又响得震天,接着锣声,又来一嗓子: “各家的娃娃给我听好了!各家的大人也都给我听好了!娃娃该上学的都等要上学!请假的过后都要补课!娃娃考试通不过,学校派人扒你家的鸡窝!” 齐云三步并做两步跑到窗边,从敞开的窗洞看到留着短短头发、身材精干的洪箭手里拿着一个大喇叭,腰里拴着一面铜锣,正边走边敲锣。敲两下锣,喊几句话。 此情此景,饶是以反应灵活机变著称的齐云,也不免化做了木雕石塑。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昏乱中,齐云目瞪口呆地看着洪箭慢悠悠地在村里踱着步子,敲锣喊话。而更冏地是她渐渐有了个让她恨不得把眼珠子摘下来洗干净了再塞回眼眶冲动的发现:随着洪箭一次一次地在村里绕圈宣讲,他的身边竟真的渐渐地聚起了一群人。 这群人的构成相当复杂:大部分的是学生娃娃们,还有一些由学龄孩子的家长们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民们构成。而这群人的表情也五光十色、精彩纷呈:打探虚实者有之,喜滋滋看热闹者有之,不情不愿者有之,更有甚者则满脸的惊恐不安,估计是受了洪箭那最后一句“扒鸡窝”的恫吓所致。 齐云无力地扒在窗口,喃喃地说:“洪箭,我有没有说过我很崇拜你。” 洪箭带着足够多的学生和看热闹的乌泱泱的村民,就这样锣鼓喧天、沸反盈声地走进校园。接着在洪箭大喇叭的霸气指挥下,学生们迅速地各自归位,回归自己的班级等待上课。洪箭笑眯眯的脸很快再次出现在齐云面前,他推开教室门,归属于齐云班的36个学生全部跟在他身后。 没错,36个学生!全部都跟在他的身后。妈妈咪呀,齐云无助地捂住脸,这个世界的规则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了吗?齐云久久地沉浸在震惊的心情中,看到洪箭进来,竟然本能地对他伸出右手大指,由衷叹道: “I服了U!” 洪箭不屑一顾,“这台词太俗了。” 齐云脸红。这台词不仅是俗,还很过时,可是,她现在真没有任何别的语言,可以表达她对洪箭这种种高山仰止的心情,洪箭似笑非笑地横了齐云一眼,走过她身边时轻轻在她耳边说: “校长教的招儿。” 齐云的心情再次翻转。她无力地撑住头,眼睛的余光扫向窗外,满脸褶子的校长正蹲在土坷垃里,在阳光中笑得一脸丰收的喜悦……呃,虽然知道校长绝不可能看见她在看他,可她还是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似的,以最快的速度收回自己的视线。 洪箭走到讲台前,把大喇叭倒扣在讲桌上,又解下身上的破锣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在确认自己已经吸引到了足够多的学生们的视线后,洪箭咳嗽一声开了腔。 齐云确认自己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洪箭,板着脸严肃得像个黑脸包公,他一开口就声色俱厉,让齐云也吓了一跳,紧跟着心头一颤。 “你们丢不丢人!脸不脸红!” 洪箭的声音仿佛黄河在咆哮, “你们的父母,住着土坏房!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家里没有拖拉机种地只能牛拉人推!他们就是靠着放羊、做点手工活儿补贴,才能凑到你们来学校念书的学费!没有天灾人祸日子还算能将就着过,稍微有点事,一年都算白干了!我知道你们自己除了念书,回家还要帮家里干活儿,要一家人挤钱、挤时间才能来学校,你们好不容易到了学校还不好好学?!你们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自己吗?” 一番话义正言辞地掷出,有如数颗重磅炸弹,别说坐在讲台下的学生们,就连齐云也被炸得口瞪口呆。站在窗口看热闹的一个皮肤黑乎乎的中年男子恐怕是让洪箭说到了痛处,用手背使劲揉了揉眼睛,然后使劲地为洪箭鼓起掌来。还有几其他家长见他鼓掌,也迟疑地鼓起掌来,掌声虽然说不上多隆重,却也并不稀落,总之在齐云的心中,这掌声绝对堪称一场及时的春雨,春雨贵如油,哪怕没有多少,重要的是她在恰当的时间,发挥出恰当的作用。 不知道是因为刚才听了洪箭的一席话,还是因为看到了大人的态度和倾向,刚才还像斗鸡一样高傲地抻着小脖子的犇娃他们几个,这时一个两个都讪讪地低下了头,文静的玉琴眨着清亮的凤目,咬着嘴唇微笑,脸颊上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儿。 有了洪箭这番话保驾护航,齐云今天的课上得超级顺利。一上午四个课时几乎一眨眼就过去了,她还觉得意犹未尽。中午休息回宿舍,她趁没人看见,一路挥舞着地上捡来的一枝枯柳条,得意洋洋地哼哼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哎哟!你在干嘛?!” 后面这转折是因为当她回到自己那间小宿舍,一推门进去,竟然看见洪箭已经把所有校长堆到她门口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都捡回到她房子里,有的甚至差一点就堆到了她那张虽然绝对谈不上豪华舒适、但好歹也精心布置还算温馨的小床上。齐云急得跳脚,揪住洪箭的袖子大声质问: “你把这些破烂捡到我宿舍里、到底是什么居心?” 洪箭抬头看了她一眼,只是轻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根本不屑于对她解释。齐云脾气虽急,却也不是笨蛋,大喊大叫过后,几乎是马上细心地注意到了洪箭手上正做着的活计。虽然还完全没有成形,但仅凭一个轮廓齐云也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出来:洪箭现在手上正在做的,是一只铁皮炉子! 齐云心里迅速转了十七八圈。原来校长并不是把垃圾堆在她门口为难她,而是好心给她送来了做铁皮炉子的材料?!一个铁皮炉子虽然不珍贵,可是在这样几乎可以用凄冷来形容的贫寒的农村冬天,却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礼物;齐云又想起今天,如果不是校长教洪箭怎么做,又怎么能解得开自己的困境?看来校长这个人并不像齐云想像中那样坏,甚至可以说对她是很友好的……然而,齐云气乎乎地想,就算他是友好的,也不能改变他的消极态度带给齐云的感情伤害,再说,齐云根本无法接受像他这样表示友好的方式! 尤其是一想到校长由着春芬奶奶拉走春芬、还要求自己准春芬假,齐云心里就一万个别扭。怎么说他也和自己一样是老师啊,就能理直气壮地说这边的孩子很多5、6岁帮大人看弟弟妹妹,所以春芬奶奶跑到教室里来拉人就是应该的?这都叫什么逻辑。让他帮忙推广普通话,他也推三阻四,但是不推广普通话怎么办嘛?高中一到县城,学生听不懂新老师的普通话就会大大影响成绩,更可怕的是有可能会强烈地打击到他们的自信心,让他们不再喜欢和渴望学习。 这些事情,难道他做为一校之长,不应该比自己更着急吗?齐云都心急如焚了,可纵然她有多着急,可实际的效果并不理想,甚至今天第一次“制服”了学生们,靠的还是校长的“庇护”……想到这里齐云便由不住的沮丧,她讪讪地丢掉手中的枯柳树枝,眼睛发直地望着正忙得热火朝天的洪箭,后者的身形在进行这种原始手工劳作的时候透着一股野性的雕塑美。 她轻轻地开口,透着无限的疑惑和淡淡的疲倦: “阿箭哥,我是不是很没用?” 洪箭放下做一半的铁皮炉子,抬起头看住齐云,他的身后是正午的太阳投进来的一片金灿灿明晃晃的日光。他第一次面对着她收起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洪箭笃定地说:“你会做好的。” (21) 洪箭离开的早上,牵着齐云把她交到了校长的面前,洪箭欠着身,用一种被齐云认定为谄媚的笑容对着校长点头哈腰地说:“校长,我这个妹子年轻不懂事,在这儿呆下,还得要你老人家处处照顾。” 校长居然很是受用,笑得见牙不见眼,点头说:“不用说,那不用说,你放心。” 齐云的鼻子差点没气歪了。可事已至此,去争什么一时意气也是无谓,索性高姿态地对校长点点头,不过不用照镜子,齐云也可知自己此刻的脸色必定是寒过北冰洋了。 送走了洪箭,齐云一声不吭地挟着教案走在前面,校长竟然也不作声,吭哧吭哧地跟在她的身后,手里还是提着那条让齐云一看到就头疼欲裂的羊鞭。齐云勉励自己,我忍我忍我忍。她假装没看见,沿着坑洼不平的村道向学校走,路边老树“呱”地一声,惊起一只寒鸦。 齐云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鸟飞走,校长正好赶了上来,齐云的余光扫到他手中的那条羊鞭,突然满心的火气就往上撞,苦忍了几天的怨气此刻都忍不住崩泻而出。 齐云站住,生硬地叫了一声:“校长。” “啊?” 校长答应一声,停身叉腰回望齐云。 “您这是……”齐云一指他手里的羊鞭,“要跟我去教室?” 校长并不否认,沾沾自喜地点着头:“可不,我们这里的娃们,不吓唬学习还是不行。” 齐云低头强压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尽量好言好语: “校长,别的班我管不着。可我这个班……还是不希望您这样做。” 校长一愣,看看齐云,居然也没反对,嘟囔着说: “也行,你说了算。不过,我就是在教室外头转转——光在外头转,我不进去。” 齐云脸色难看,可也没再说什么,抢着向前走了几步,尽可能把校长落在身后。 她走进教室,发现教室里满满登登坐的全是学生。齐云又好气又好笑,自打那天洪箭那天用大喇叭宣言要扒各家鸡窝后,果然不再有学生家长以身试法不让自家孩子来上学了。再加上校长拎着一条羊鞭的身影在教室外神出鬼没,就连犇娃这种著名的调皮孩子也不在上课时闹着要出门玩了。 可是齐云心里却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因为她很快发现她用普通话讲课,学生们不怎么能听懂,有些学生上着上着课,就打起了磕睡;还有学生吃崩黄豆、做小动作。甚至还有个男生上了半节课,突然举手要求解手,齐云判断他不是故意捣乱还是的确因为内急,于是便只得同意了,没想到这男生拉开教室门走出去,竟然就在学校操场边上扯下裤子,一边蹲在草坑里大便,一边扬着脸对教室里的同学们笑。 齐云几乎每一天都在承受着挫折的打击,可是她还是只能坚持地教下去,事到如今她也只有用这个信念来鼓励自己:学生们每一天只要来上学,都能或多或少地吸收到一些养份,所以只要她持之以恒地浇灌下去,不论怎么样,对学生的成长总归是有裨益的。 可是她也的确时常为学生抗拒吸收养份的顽固性而感到不安。更何况某些不良习惯是具有传染性的,当一个学生这样做了,老师又没有及时制止,这种现象就有可能像涟漪一样在教室里泛开,甚至终究掀起一阵风浪。 最让她头疼的学生仍然是犇娃,和其他孩子在教室里睡觉时大多遮遮掩掩、拿一本书竖起来挡住脸不同,犇娃在教室里打磕睡,却像和在他自己家一样睡得四仰八叉、呼声震天。看到这个齐云心里不禁窝火:要说其他的孩子多半还是因为回家后要承担繁重的家务劳动,累得在教室里眯一会儿,虽不应该,多少也说得上情有可原;可犇娃的父母在南方大城市打工,经济条件可以说是本班学生中最好的;犇娃父母每隔几个月就给负责抚养他的大伯大妈寄来一笔在村民眼里看来相当不菲的钱,这使得犇娃的大伯大妈对他的态度疼爱中还带有一丝讨好的意味,家里的活计从来不让他沾一指头,他竟然在教室里睡觉? 一想到这个齐云便忍不住,在犇娃伏桌睡觉的呼噜声中走向他,使劲用指节敲了敲他的桌子。 犇娃揉着眼睛醒来,看到齐云,不满地嘟囔着: “干啥?” “你问我干啥?现在这是在干啥你知道不?你昨天晚上干啥去了?” 犇娃毫无惧色,睁着一双黑亮蛮横的眼睛和齐云对视着,说: “昨儿黑和村里的顺娃赌羊拐,玩了一晚上。” 齐云怒极反笑,这个犇娃!倒真当得上君子坦荡荡!她质问他:“要睡怎么不回家去睡?” 犇娃抖抖肩膀,脸上浮起一个无赖的笑容说: “校长不让么。再说……我怕老师你扒我家的鸡窝。” 齐云转身向回走。犇娃这句话使刚才还努力憋着笑意的全班同学都再也忍不住地哄堂大笑起来,可齐云眼里却含着泪水,她感到悲哀,说不清是为了谁。不过现在她已经学会了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了,等她再次回到讲台,表情已经平静下来,她淡淡地继续讲她的课,就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犇娃发现齐云老师没有一开始那么容易被激怒,正因为这样,这个对抗游戏就没有一开始时玩得那样有趣。于是他又设计了一种新的游戏,下课时在教室边的老树上捉到了几条用枯叶包裹着自己身躯的虫子,就是那种俗称“吊死鬼”的,然后趁上课突然塞进同桌玉琴的衣服领子里。 玉琴这种在农村长大的少女,倒也不见得怎么害怕,但毕竟被吓了一大跳,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还是忍不住惊叫了一声,然后在大家迅速聚集过来的目光中羞窘得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儿。 与玉琴相反的,同样被大家注视的犇娃却得意洋洋,昂着头像一只得胜的公鸡。齐云怒不可遏,从讲台上隔空指点着犇娃,叫道:“犇娃,你给我站起来!” 犇娃懒洋洋的站起来,眼神中透着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和狡黠,他站起来问: “齐老师,你叫我?” 齐云牙疼似地使劲咬着腮帮子,训斥他:“你干吗欺负女同学?”怕犇娃再明知故问,齐云先发制人,遂一指满脸通红、眼里噙着泪水的玉琴,“喏,你把虫子放到玉琴身上,把她都吓成这样子了!” 齐云没想到的是,犇娃竟连一丝辩解的意思都没有,他大方地点点头,仍然满面笑意。 “我欺负他咋了?玉琴是我媳妇么。” 这一句话似投进水里的石头,激起千层浪花儿,一时间全班的同学都带着神秘咧嘴笑了起来,只有齐云愣呆呆的,反应不过来地问: “你说什么?” 犇娃歪着头对她笑,不再解释。班里的孩子们都躁动起来,笑声一浪接着一浪。也许是因为农村结婚早的缘故,看起来懵懂的乡村学生对于这种事情却带着一种特别的熟稔和老到,在大家的哄笑声中,身材丰满的春芬腾地站起身,用一种属于成年女子的语气神秘地对齐云解释道: “齐老师,玉琴真的是犇娃的媳妇哩,家里给定的娃娃亲。” 在齐云呆愣的表情中,孩子们持续地哄着:“犇娃管媳妇子咧!犇娃管媳妇子咧!” 哄声一浪高过一浪,犇娃笑得像个得胜还朝、被万民景仰拥戴的将军,他咳一声说: “齐老师,我收拾一下我自己家的媳妇子,没啥不行吧?” 仿佛是故意要巩固和炫耀自己的胜利,犇娃使劲地捅了玉琴一指头: “媳妇子,你说说,我欺负你没啥不行吧?” 玉琴被犇娃捅得周身一颤,使劲向后缩过去,红着脸伏在课桌上,肩膀无声地抽动,应该是在哭泣。 齐云的小宇宙被激得熊熊燃烧起来,想都没想就伸出手,“啪”地拍了一记讲桌。 这一巴掌拍下去,齐云倒是没感觉手有多疼,可是心却很疼。她觉得悲哀、觉得无奈,同时也觉得困惑,她该怎么办?这一巴掌虽然暂时震慑了学生,让全班的哄笑声暂时得以停下,可接下来该怎么办?她茫然无措,举着一只疼痛麻木的手站在了讲台上。 教室门突然很有气势地“砰”一声被撞开,黑脸包公似的校长迈着大步走进来。全班同学都抬起头呆呆地仰视着他,别看校长身量不高,平时老迈又佝偻,可他这个人一走进来,整个教室的气场都被改变了。 “都干啥?都吵吵啥?” 校长拉着脸,巡视了一圈周围,学生们迅速地静了下来,鸦雀无声。校长迈着大步向一个睡得正酣的男生走过去,一巴掌劈在他后脖领子上,把那男生劈得从坐着的长凳上掉到地上。男生这才揉着眼睛醒来,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的口涎,偷眼瞄了一眼校长,一声不吭地回座位上端正坐好。 齐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刚才教室里乱成那样一锅粥,那男生是怎么安静地酣睡的,竟然不受一丝影响,也真可谓奇闻了。这时校长又迈着步子向犇娃走去,别看犇娃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可在校长的目光威压下还真显得有几分怵意,脖子向后微微缩着,转着一对黑亮的眼珠子,看样子是在思考对策。 校长的声音并不大,可是阴沉沉的脸让齐云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的威势,他哼一声问犇娃,“你不好好上课,你干啥?” 犇娃双手垂在大腿两侧,回答道:“我没不好好上课哩。” “你还没不好好上课?咹?”校长抬起羊鞭一指犇娃的鼻子,犇娃的身体向后晃了一下站稳,校长怒道:“这几天你当我干啥哩?我就在窗户外头看着你,每天就你睡得跟圈里奶猪娃子的老母猪似的,哼哼哼个没完没了,今天还更好,把虫子也带到教室里来了!教室是你玩虫子的地方不?咹?” 校长的比喻奇特,全班的同学连同齐云在内,都想笑而不敢笑,只得辛苦地忍着。校长用鞭头指着犇娃,问他:“你知道错了不?” 犇娃垂着眼,木然答道:“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校长依旧气咻咻地吼道:“你给我站到桌子上来!” 听到这个命令,齐云和学生们都是一愣。做为当事人的犇娃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愣愣地盯着校长,问道:“伯,你叫我干啥?” 校长摆摆手,“谁是你伯?你不好好念书,还管我叫伯?” 又用鞭子头指了指桌面,板着脸郑重其事地重复: “你给我站到桌子上来!” 犇娃磨蹭了片刻,看着校长持续铁青的脸,情知今天这个惩罚肯定是逃不掉了,只好慢吞吞地爬上桌子,就在他从桌子上直起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的时候,班上响起几声再也压抑不住的笑声。校长回头瞪了一眼,笑声倏然消失。 “念!念课文!” 校长吼一嗓子,把语文书扔到犇娃,犇娃揉搓着书页,嚅嗫着问: “念哪个?” “《劝学》!” 犇娃哗啦啦地翻着书,翻了半天才勉强找到《劝学》这一篇。他瞄了校长一眼,见后者一脸肃容未减,只好扯着公鸭嗓念了起来: “君子曰:学不可以……己……” 齐云赶紧朗声纠正:“学不可以已,已经的已,不是自己的己。”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犇娃接着念下去。《劝学》是唐朝韩愈写的骈文,生僻字多不说,那种古文特有的节奏也是一个孩子第一次朗读时难以把握的,可是看校长一直气势汹汹地瞪着自己,他也不敢偷懒,声音时大时小,节奏时快时慢,白字错字一大堆,拖泥带水地大念特念起来。齐云光是提示和纠正他,就已经忙满头大汗了。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架,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渐渐地,犇娃的声音开始规律、平顺,虽然还难免有不认识和读错的字,但是他还有全班所有同学,渐渐都沉浸在课文中去。冬天难得的好太阳照进教室里,细小的灰尘在空气中盘旋起舞,教室里突然有了某种接近于圣洁的气氛,让齐云心生感动。 好容易犇娃把一篇课文从头读到了尾,校长闭着眼睛听完,还算满意地点点头。他猛地甩了一下羊鞭,走回讲台上,指着学生们: “你们还有谁想站桌子上上学?咹?!想不想?” 学生们齐声答:“不想!” “那以后还给老师捣乱不?” “不捣乱。” “上课还睡觉不?” “不睡觉。” 学生们答得齐刷刷的,连依旧站在课桌上的犇娃也哼哼唧唧地一齐回答。校长听罢,得意地一抬下巴,动手把羊鞭卷好。 “好!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上课不捣乱、不睡觉……齐老师,你好好上你的课,接下来要是哪个还捣乱、还睡觉,你给我说。我还有办法修理他们!” 齐云讪讪地不知如何作答。不过显然校长也不需要她的回答,抬头看了一眼犇娃,又吼一嗓子: “你给我站好!什么时候放学什么时候下来!” 说完这句,羊鞭往背后一收,迈着类似本山大叔的招牌“扯蛋步”,背着手走出了教室。 (22) 从那天之后,犇娃果然又收敛了不少。齐云也逐渐开始接受校长的一些管理学生的做法,所谓“乱世用重典”,这么比喻可能不太恰当,可从效果上来看却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接受归接受,只是一种情非得已的妥协罢了,齐云仍然从心底深处极度不认同这种使用暴力逼迫学生们上学的作法,她认定这会影响了孩子们对学习的兴趣和爱。 不过齐云好歹也算一个懂得审时度势的好青年,显然要谈什么兴趣和爱都是下一步的事,现阶段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学生们都聚到教室里来,让他们上课不捣乱,最好能被灌输一点知识进他们的脑子里去。当然灌输不是最好的学习方法,甚至可以说是最差的,可是现在更好一点的办法却根本没有,也只好先灌进去再说。 有天齐云照常来教室,发现一个名叫春生的男生没来上课,问了他同桌,说是春生今天早起来书包都背上了,却被他妈喊回家里,让他放家里的老黄牛,到现在还没来上学,看来是放牛还没脱身。 齐云皱了皱眉头。春生是班里较老实憨厚的一个学生,头脑聪明谈不上,但因为努力用功,已经算是学习基础比较好的了。不过现在的齐云也深知这些乡村小学生毕竟不比城里孩子,城里孩子是被爸爸妈妈和四个隔代长辈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别说只要读书好就能理直气壮当小皇帝,就算是只想着怎么玩、玩不痛快了往往还要拿长辈撒气;可是农村学生却似乎与生俱来地承担了家庭的重担,这不仅仅家长是否支持孩子上学的问题,有时也是情非得已。齐云这样想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原不打算就这个问题再纠缠下去,打开了教案打算开始上课,却突然听到角落里传来阴阳怪气地一声: “齐老师,春生咋就能不来上课?” 齐云顺着声音看过去,看到那张懒洋洋笑嘻嘻的小脸,忍不住又头疼起来。她不由自主地捧着头,正寻思着如何作答,犇娃却站起来,一句话将了齐云的军: “春生没来,老师你扒不扒他家的鸡窝?” 齐云脸色一下子变了。她合上教案,冷冷地说: “你上你自己的课,管别人做什么?” 犇娃笑嘻嘻地说:“我是想老师你要是扒春生家鸡窝去,我们都给你帮忙,反正看你这瘦瘦弱弱的样子,也不像是会扒鸡窝的,倒别让让老母鸡啄了屁股!” 犇娃此话一出,齐云的视野所见范围内就有好几个学生偷偷用手捂住了嘴吃吃笑,齐云无可奈何,正想抬出校长恫吓这个无法无天的学生,却听到犇娃不慌不忙地接着说: “我这可全是好话,你告到校长那去,也不能说我没理。不过齐老师你要是不扒春生家的鸡窝,就是说话不算数。老师要是说话不算数,那么我大伯家里也有菜窖没修完,我就要回去了。” 齐云盯着犇娃,想看看他是不是虚张声势,可惜得很,显然不是。犇娃慢条斯理地说完一大通话,便开始低头收拾自己的书包,真的是一幅提起书包就要走的架势。齐云气冲斗牛,却有苦说不出。因为从某种角度讲,犇娃说的也没有错,如果春生可以破例不来,犇娃又为什么不能不来?而且,更让他头疼的是洪箭吹下的那个弥天大牛皮,说什么学生不来上课就拆人家的鸡窝,呃,难道她齐云真有本事拆了春生家的鸡窝? 可是这一次她坚决不能眼睁睁地放犇娃出这个教室门。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多想,伸出手便扯住了犇娃的衣襟,向他撂下了一句狠话: “你不要走!你等着,我去把春生给揪来上学!” 犇娃的身形顿了一下,他回过头来细看齐云,慢慢地面孔上又浮起促狭和狡黠的笑意。他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衣服,又一屁股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大喇喇地说: “齐老师,你要是能把春生带回来,我就服你,我就不走!” 齐云咬着牙:“好,你等着!” 她转头朝外走,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一般的悲壮。背后是犇娃的目光,还有七七八八其他孩子的目光,或错愕、或怀疑、或期待、或嘲讽,每一道她都感觉得到。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在临出教室门前,转过来对孩子们说: “我去带春生来,你们先在班上好好上自习!如果回来让我发现你们不好好上自习,老师……老师我可就要生气了!” 齐云鼓足了全部的气势,却猛然冲出来这么一句毫无份量的话,她无地自容,简直不敢静心去回想,只好一扭头,逃兵似地一头扎进惨白的明晃晃的日光里。 春生家不住在村民们集伙盖房的地方,而是在山边的一孔破旧的窑洞里,齐云看着他家的这孔窑硬是被几根粗壮的树枝撑着,否则阴天下雨只怕会要塌倒下来,不由地有些心惊。待走进那孔家徒四壁的土窑,齐云突然觉得有些话梗在了心里,几乎想转身逃出门去。 春生妈妈腿脚不好,见齐云进来也仍木然地躺在床上,没有出声招呼,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齐云感到一阵难堪,歉然地站住,勉强笑道: “春生妈,春生在不在家?” “不在。” 生硬地说完一句,春生妈又恢复了沉默,窑里的寂静更如同凝固了一般。齐云只要一走神,就会觉得自己面前卧着的这不是个活生生的女人,而只是一尊木雕泥塑。 齐云绞着手,不甘心地问:“那……春生去哪了?” “不知道。” 春生妈仍然冷冷地说。齐云有些生气,盯着春生妈的眼睛,希望能唤醒一些她对孩子的内疚感。可是春生妈眼皮向上一翻,木然地阖住,便再也不肯睁开。 齐云无奈,知道再在这里努力也是徒劳,她道一声别,也不知道对方听见了没有,便转身走出了窑洞,外面的冬天萧条枯槁,可从这孔窑洞里钻出来,外面毕竟比窑洞里敞亮。齐云不知道到哪里能找到春生,可是她更知道绝不能就现在这样地回到教室里去,那样子犇娃不闹翻了天才怪!她必须得想出个办法来。 从目前的情形看,找校长帮助解决似乎是性价比最高的办法,可惜齐云偏偏不想老是依靠校长。齐云边走边思索,既然春生同桌说春生妈让他去放牛,那应该就在村头不远的山坡上,那片山坡地势平缓、野草资源比较丰富,即使现在是冬天了,也还有不少干枯的野草,通常是村里孩子放羊割草的不二之选……嗯!没错,就到那里找春生,找到了就把他拉回教室,她就不信一个孩子能拗得过她。既然春生妈妈可以使蛮的,那她齐云老师也可以使蛮的,反正都是为了春生的未来,春生和他妈妈将来会懂! 齐云一走到那片枯草稀稀拉拉随风招摇的山地,就看到春生牵着一头老黄牛的落寞的小身影,果然在这里!齐云心里一阵生气,十多岁的年纪,时光大好,不到教室里读书,却跑到这儿来放牛!想到这里齐云心头便涌上一股勇气和师道尊严,几步抢上前去,不由分说夺过春生手里的绳子用力丢在地下,揪住春生的衣领就向教室的方向走。 春生被齐云拉得磕磕绊绊,连连求告:“齐老师,齐老师,我……自己走……” 身后的老黄牛“哞”地长叫了一声,齐云听得一个激灵,背上冒出丝丝凉气。 根据她在农村的几次“斗争经验”证明,齐云每次和学生的“战争”,最后总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落败,比如马蜂、比如菜青虫、比如水塘……而这次会是什么?难道是老黄牛? 刹那之间齐云心里就转了十七八个念头,听说牛最忌讳红色,看到这个颜色就会情绪激动上前顶人,不过齐云今天穿的是一件淡淡的豆绿色的羽绒服,应该不在老黄牛有意见的颜色范围之内。可春生家的这头牛会不会偏偏就讨厌豆绿色?或者是它对颜色没有特别癖好、倒是最讨厌有人揪它家小主人的脖领?想到这里齐云出了一头冷汗,忍不住放了手,心虚地回头观察这头叫声颇具威力的老黄牛。 没想到身后的老黄牛只是静静地望着春生,一双苍老而温顺的眼睛竟然透出某种了悟世情的通透,看到这样的眼睛齐云心头一紧,听说印度人把牛奉为神,印度的婆罗门教认为牛能通灵,以前听到这个说法齐云只觉得是无稽之谈,可是今天看到春生家的老黄牛,却不知不觉地有点相信,至少她就莫名其妙地觉得这头牛是可以和人进行思想交流的。 齐云冷丁一放手,春生一个趔趄,好容易站稳了,却连忙对齐云道歉。 “齐老师,我……对不起您,我不该不去上课……我这就跟您回教室。”春生规规矩矩地给齐云鞠了个躬,又转过身去为难地看了老黄牛一眼,唤它,“老黄……” 老黄牛极其温顺爱怜地看着春生,仰着头“哞”地叫了一声,竟然自己转过头,默默地向春生家的方向走去。 齐云目瞪口呆,和春生一道目送着那头被称为老黄的黄牛。片刻之后,只听春生说了句:“齐老师,咱们走吧。” 齐云才回过神来,用手指着老黄拖着根放牛绳慢慢远去的背影,张口结舌地问: “可是……牛咋办?” 春生温和的声音中透出一点淡淡的骄傲:“老黄自己能找回家去,不要紧的。” 齐云紧紧攥着拳头站在原地,直到老黄的背影渐渐在地平线上变成一个小点儿,最终消失。齐云在心里说:谢谢你啊,老黄。 春生事件后齐云放任自己采用了某种比较“卑劣”的作法:每天去教课时兜里都揣上一把糖,凡是来上课的孩子都发一粒,让他们尝尝齐老师的“甜头儿”。这些水果糖都是来支教之前从批发市场批发的,很便宜,齐云带了很多。原本打算初来的时候分给全校的学生做见面礼,可是洪箭送她来的路上特别嘱咐了绝对不可以这样做,因为老师一来就发糖,一会混淆了学习和吃零食之间的界限,二则有可能成为一种污辱学生人格的施舍行为。齐云听了洪箭的话,计划将这些糖留到过年时送给大家。可现在情非得已,只得使上了这种怎么想也会被从前的自己所严重鄙视的招式——她齐云老师讲的课还吸引不住学生?要靠区区八块钱一斤的水果硬糖来为她聚人气、拉选票?简直是岂有此理! 可惜的是,事实还真就如冬天的暴风雪一般严酷,她齐云老师讲的课,其吸引力显然比不上八块钱一斤的糖。一个突出的指标就是:自从她开始发糖后,班里的学生们无论是出勤的数量还是殷切期盼的程度,都大大超过了以往,这种殷切期盼使齐云感到深深的挫败。 挫败归挫败,如果日子就真能这样继续下去倒也不失为一件不错的事。可是现实永远比想象残酷,很快齐云就发现她凭水果硬糖建立起的威信在某一天上课前一落千丈,而导致这种落差的直接原因就是:学生们兜里出现了更好吃的大白兔奶糖! 是玉琴把这个秘密告诉齐云的。玉琴非常郑重地伸出一只手,摊开掌心稍微露了一下那颗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大白兔奶糖,然后赶紧合拢掌心,仿佛只要多暴露在日光下一会儿,大白兔奶糖就会化掉,或者凭空消失似的。 齐云紧紧蹙眉,她很为自己感到羞愧,因为她看到大白兔奶糖时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老师我箱里还有几袋巧克力!可是她马上醒悟过来如此攀比严重地背离了做这件事的初衷,于是马上转而认真思考对策。 想出对策的第一步自然是查清楚向她挑衅的是何许人,不过这件事根本不能算做一个谜。齐云在刚上完一节课剩下的3分钟讲话时,刚拐弯抹角地提了一下这些大白兔奶糖,肇事者犇娃立刻站起来,脸上带着他招牌的懒洋洋又狡黠的笑意。 “我爹和我妈都在深圳打工,这糖是他们从深圳带回来的,深圳的糖就是比你给的糖好吃,齐老师,你也没吃过吧?我给你一颗。” 犇娃走上讲台,把一颗用油纸包着的奶糖直往齐云的鼻子底下送,齐云被他晃得心烦意乱,使劲忍住要把这只小手推开的欲望,尽可能平静地对他说: “你爹你妈对你这么好,从深圳带糖来给你吃,你更应该好好学习呀,才能对得起他们。” 犇娃笑得更加欢畅,“我爹说了,我学不学得好都没关系!我爹明年就带我一起去深圳打工,到时候我就能天天都吃上大白兔奶糖了!” 齐云忍不住白他一眼:“你今年多大?11岁还是12岁?明年就到深圳?哪一个吃了豹子胆的老板敢用你?” 犇娃不服气,眼睛里冒着火:“怎么没有?齐老师你不知道这些事!隔壁村的金娃,去年12岁,就跟他爹一起到深圳的工厂里打工了,管吃、管住,每个月450块钱,还给发工作服和手套哩!” 周围的学生们发出一阵轻微不易察觉的唏嘘声,虽然碍于齐云在场,不能太直白地表达对犇娃描述的生活的羡慕之情,可是一双双稚嫩的眼睛里却都满是懵懂的憧憬。 犇娃在这样的目光中愈发说得来劲儿:“我爹说,读书没什么用。读没读过书的人,到了工厂里都是450块,在一个锅里盛一样的饭吃。而且读书多会把眼睛读坏了,到时看不见要磨的零件,做出的活不多,就拿不到钱,还会被老板炒鱿鱼!” 犇娃的一席话使孩子都变得更加活跃起来,有几个男生嘻笑着问犇娃,什么叫炒鱿鱼?犇娃故作高深,扭捏着不肯对他们解释。齐云心中烦恼万分,偏又不好发作,眼看着场面越来越乱,只好大喊一声: “你们都给我静一静!回到各自地座位上去!” 齐云很少这样厉言厉色地高声喊叫,嗓子都喊哑了,同学们愣了一下,看看犇娃,又看看发飚的齐云,一个两个慢吞吞地走回座位上,拿起书本。 齐云按着一下突突直跳地太阳穴,教训孩子们: “你懂得什么?一个月450块钱就了不起了?发一点工作服手套就了不起了?你们要是念好了书、考上个好大学、将来找份好工作,你们会有更好的未来!你们可以留在城里,在冬天暖和、夏天凉快的办公室里上班,可以在城里买自己的房子、买自己的小汽车……” 学生们眼睛眨着,有一个男生站起来插嘴: “我爹说只有县委书记才坐自己的小汽车,齐老师,是不是我们书读得好了,就都能当县委书记?” “当然!县委书记不就是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机关,然后通过努力工作提拨上去的吗?” 男生转着乌黑的眼珠儿,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坐回自己的座位去,心急地拿起书本翻动。 “噦!”犇娃却在一旁发出不屑一顾的声音,“老师骗人哩!一个县就只有一个县委书记,哪里能个个都当县委书记?” “就算不当县委书记……”齐云咬着腮含混了一下,又热情地鼓励孩子们:“就算不当县委书记,也会有其它差不多的工作,工作得好,也能买自己的小汽车!”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齐老师,真有和县委书记差不多好的工作?” 齐云正要回答,突然教室门口起了一阵骚动,班上许多同学的目光又从齐云身上聚集到了门口,有的用手背堵着嘴笑。齐云连忙回头,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弯弯的角,然后是一只黑色的大大的鼻头。 等不及齐云反应过来,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响亮的“哞”声,一头体积庞大、动作缓慢、摇摇晃晃的老黄牛,整个儿出现在教室里。 齐云定睛一看,认得那苍老温和的眼神,是春生家的老黄。老黄现在正被一根牛鞭驱赶着,无路可去的它踏上齐云的讲台,在那里甩一甩尾巴,拉下一坨坨草粪。 齐云大急,冲着老黄身后驱赶它的人大喊:“春生妈,你这是要干什么?” 春生妈一张腊黄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听到齐云问她,淡淡地抬一抬下颌,用吃力的普通话说: “我把老黄送来,你给我杀牛。” “杀……什么牛?”齐云张口结舌。 “不杀又怎么办?”那个被生活折磨得枯槁的女人的语音仍然是淡漠的,“村里人都知道,春生他爹前两年到城里打工,开头半年还寄钱回来,后来是既不见钱、也不见人,都说他在城里有了相好的,把我们孤儿寡母给抛下了。这也就罢了,我身体又生了病,不但干不了活,整天连下炕都费劲,牛不杀,家里实在没人放它。” 齐云这才明白春生妈唱的是哪一出,不禁委屈地说: “那你也不能为了放牛,就不让春生上学呀,也要为娃的前途想一下么!” 春生妈竟然还挤出一丝笑容,那丝笑比二月的冰雪还寒冷, “我也不是不想娃的前途,就是家里的牛没办法弄,家里的田也没办法弄。要不然就是现在牛杀了倒好,卖了牛肉,还能供春生上半年学……所以,我把老黄送来了。” 春生妈一席话说完,班上同学竟然没有一个起哄的,想是大家都熟稔这样的生活,心有戚戚焉,齐云还没想好怎么做答,倒是犇娃“啧”一声打破了教室的沉寂。 他再一次成功吸引到了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犇娃得意地摇头晃脑: “刚才齐老师还哄我们哩!说只要好好念书,我们个个都能当上县委书记。450块钱是没什么了不起……不过齐老师又是不是大学毕业?大学毕业了,怎么没有在城里过好日子、开小汽车,倒是跑到我们这穷地方来教书?正好,齐老师就杀个牛,给我们看看大学毕业的人杀牛,和我们这的农村人有什么不一样?” 齐云被诘问得无法作声。是谁说的,天真的残忍是世界上最极致的残忍?一时间,苦涩、愤懑、憋屈、孤单、无助、失望……种种滋味纷乱地涌上心头,她咬着下唇,一股腥咸在她的口腔里弥漫开。教室里一片混乱,犇娃还在等着她回嘴,满教室的学生们都瞪着眼睛期待她给一个有说服力的回答,春生妈依旧不紧不慢地用鞭子抽着老黄,老黄跌跌撞撞地往齐云身边撞过来,春生跑上讲台,红着眼圈劝妈妈回家……齐云头脑里嗡嗡作响,一股又热又麻又辣的气流从脚底直蹿上她的头顶;她将双手按在讲桌上支撑自己的身体,然而一双手颤抖个不停,就像不是她自己的;她还极力忍着泪水,忍到眼眶酸胀不已,几乎抬不起眼皮。 这样安静地僵持了几秒,也许是十几秒,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每一个人都注意到了齐云明显的异样神情。孩子们似乎有点忌讳,纷纷低了头;春生妈还是一脸木然,但已经不再用牛鞭赶着老黄继续侵占讲台的领地;连犇娃也讪讪地把脸扭向了别处,不看齐云。 齐云使劲地深吸了几口气: “不需要我教是吧?好,那我还就不教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齐云猛然使出全身的力气,使劲推翻了本来就摇摇晃晃的讲台,久蓄的泪水再也憋不住,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哭。 这哭声像孙悟空的定身法,让教室里所有的学生、家长在一瞬间被定格。大家呆呆地看着这位平时文静漂亮、说话经常脸红的城里女老师,他们一直觉得她像个瓷娃娃,可爱但不真实,没想到她也会有这么大的脾气,没想到她起急了也会像农村妇女一样撒泼! 教室里沉寂了很久,最后竟然是玉琴迟迟疑疑地站起来,轻轻地说: “齐老师,你别哭了……我,我,我……我家还有大白菜……” 这还算好心的劝解显然没有奏效,齐云又咧着嘴“哇”地大哭了一声,捂着脸夺门而出。等到犇娃回过神跑出教室再看,齐云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23) 洪箭披星戴月赶来,背上的超大行囊里还装着他带给齐云和村里其他相熟者的礼物,可是一步踏进村里,就被村里一种莫名其妙的纷乱和紧张地气氛揪得心头一紧,有个曾说过几句话的村民见是洪箭来了,一言不发,立刻掉转头去报告村长,只见不一会儿功夫,村长和校长都沿着村道赶了过来。 村长将洪箭往自己家里招呼,一边劝说风尘仆仆的他快坐下休息,一边没头没脑地说着对不起;校长更是慌得语无伦次,肩背比以往更加佝偻,双手直往裤子大腿处蹭。 洪箭定定神站住,“村长,校长,休息不忙,我一点也不累。村里是不是出啥事了?你俩快告诉我,是不是我那不懂事的妹子在这里又惹祸了?” 村长和校长对视一眼。村长开口说: “不,不是,齐老师好得很。都是我们这边的娃们不好,大人也不好……” 校长匆忙地补充:“对,对,我们这边的家长有时候还不如个娃,让齐老师受委屈了。” 洪箭见他们说得凌乱,索性单刀直入地问:“齐云到底怎么了?” 校长喘了口气,一五一十地开始诉说今天犇娃课堂上捣乱、又正好赶上春生妈把牛赶进教室的事,“他们把齐老师气得,哇一声,哭着掀翻了桌子,跑进山里去了。” 村长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教育得不够,该教育,大人娃娃都该教育。” 洪箭紧紧皱着眉头,“我妹子性子也太倔,这前面的事就先不用提了。你们说她跑进山里去了,是什么时候的事?现在回来了没有?” 校长头摇摇脑袋:“听说一早10点多钟跑出去,就谁也不见了。找了全村也没见影儿,我们估摸着是进山了,到底是不是,现在也说不清楚。” 村长忙说:“我们正组织人手,要进山里去找。” 洪箭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腕表,现在的时间已经是晚上9点一刻。他二话不说,将身后背的行囊和摄影器材包甩到地上,扭头就向着村后山的方向疾走,边走边回头说: “村长,麻烦你叫个人,把我的东西拖进屋里。” 村长答:“你放心,你放心,赶紧找到齐老师要紧。” 洪箭点点头,以最快的速度发足狂奔,才跑了没多远,黑暗中一个小小的影子跳出来,双手将他拦住。 洪箭心急,没看清便对着那个影子叫:“你干吗?快让开。”说着就想绕路而去,可那个影子执拗地大张着双手,左右开弓地拦住洪箭,一边还嚷着:“叔叔,我也跟你一起去找齐老师。” 洪箭不得不停下脚步,借着明亮的月光看面前的这个孩子,深褐色的小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洪箭认得他,这个孩子正是齐云失踪事件的“肇事者”犇娃。 洪箭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来,用手心轻轻蹭蹭犇娃头顶硬硬扎起的头发: “天黑了,山里冷,你要找齐老师,明天白天找吧。” 犇娃仍站洪箭对面堵着路,倔强地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 “我们村来过几个支教老师,都叫我气跑了,这次……齐老师也叫我气跑了?” 洪箭反问:“你难道是故意想气跑齐老师?” 犇娃说:“我爹说这些支教老师到我们这,就是捞点……叫啥资本的东西,然后就回城了,我不气他们,他们也会跑……可是,我觉得齐老师和别人不太一样……”犇娃扭捏半响,才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挺喜欢齐老师。” 洪箭耐心地听犇娃说完,点点头。 “你喜欢齐老师,不想让她走,等我找到她,我一定会告诉她的。你先回家去吧!” 他拨腿刚要走,犇娃的两只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角,“叔叔,你……别让齐老师走,求求你!” “好。” 告别了犇娃,洪箭更加脚步生风地向后山跑去。冬天的乡村,夜空清亮如水洗,虽然没有月亮,但满天星斗璀璨,间有两三朵白莲花瓣似的云朵,煞是美丽。洪箭一口气跑上山,山上树木不多,视野开阔,但看不见齐云的踪迹。 他放慢了脚步,将双手拢在嘴边,边走边声音不大不小地喊着齐云的名字。洪箭心里寻思:齐云当然和犇娃他爹说的其他的支教老师们不一样,她肯定不是为了捞晋升的资本,她是为了浪漫的幻想而来的。虽然她的浪漫幻想最初未必和这片贫穷的土地有关,可是以她的性子,既然来到了这里,她天性中的热情冲动和善良就会发生作用,让她爱上、再也离不开这里,一天比一天更加投入支教这件事。这一点,洪箭深信不疑。 转过一个山坳,进入两道山体中间的峡谷,风猎猎地吹着,光线也瞬间变得幽暗。洪箭竖起衣领挡着风,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极小的便携式野外照明灯,勉强照着前方几米的崎岖道路。 他心里有了些害怕。说穿了齐云也不过是个出身优越、从来没经历过生活磨难的城里姑娘,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到这里来她不叫苦已经很难得,可是面对这么多的挫折,她真能不低头?洪箭深知齐云经历的这一切已经超越了善良能够包容的范畴,需要一些更坚实的东西来支撑,比如理想、责任感,还有信仰…… 可是现在才想起这些,似乎都已经没用了。如今最重要的问题是:齐云跑到哪里去了?进山已经一个多小时却连她的影子也没见到半个,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洪箭,此刻也难免感到忧心。唉,说起来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春生妈和犇娃确实有错,不过话又说回来,齐云一气之下就跑上山,将近12个小时不回去也的确是太冲动了。 谁的青春没有过冲动?怕只怕冲动的代价往往是我们付不起的高昂。洪箭苦笑着摇摇头,事到如今,只要齐云没事就已经很好。他只想今天能找到她,看着她平安回去,回去之后无论她选择留在这里还是回城,洪箭都从心底尊重和支持她的选择。 洪箭边走边唤着齐云的名字。也不知道走了有多远,从他不停地走动手脚还渐渐冻得发木的感受而言,应该已经有不短的一段距离,焦急一阵又一阵掠过他的心头。也就在这时,突然洪箭听到风里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稳住身子,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就听到迷迷糊糊、惊喜交集的一声喊: “阿箭哥!” 话音还没落,就看见满身灰土、狼狈不堪的齐云,从位于洪箭斜左上方的一处不知名的所在,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撞到洪箭身上。 洪箭稳稳地扶住她。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齐云的小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哪里还有平时的清秀模样?简直是拨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洪箭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脱下冲锋衣披到她身上。 “我说,你怎么就这幅尊容啦?” 齐云不好意思地拍打着身上的土: “我今天面临一个重要的人生问题,躲到大山里来,想静下心思考清楚……然后,然后我就迷路了,本想在上面的一个山洞里将就一晚上,明天再找路回村。可没想到你就来了……我真不知道该说你是神兵天降专门救助我的救星,还是每次都撞破我惨状的扫把星!” 然后齐云又大喇喇地拍拍洪箭的肩膀,“阿箭哥,你看我还挺聪明的吧?我知道入夜了就不适合在山里行走,怕碰到野兽什么的,就先找个比较安全暖和的地方躲起来……” 洪箭朝天翻一个白眼,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么缺乏常识的人。 “你说的山洞就是指你刚才出声应答我的地方?那个地方离地面有多高?3米还是2米?还好这里离村子近没有什么你所谓的‘野兽’,否则我真怀疑你是存心激励野兽锻炼弹跳能力。再说你还“躲”在一道峡谷中部,坐在上风口,简直就是顶风香十里,你以为野兽的鼻子都是长来好看的?” 见齐云目瞪口呆地听自己训斥、连反驳都忘得一干二净的样子,洪箭再也忍不住,也扑哧一声笑出来: “没进到这道峡谷里来之前,外面月朗星稀,天干物燥;你倒好,专门钻到这穿堂风呼呼吹的地方,还要在这里睡一夜?吹你个肺炎都是便宜了你,一不小心就会面瘫、口眼歪斜……” 齐云被气得白眼直翻,可是洪箭的话她又反驳不了,气急败坏之下,抬起衣袖只管把身上脸上的灰土鼻涕都往洪箭冲锋衣上抹。洪箭好气又好笑,一把拉过她的胳膊,尽快走出峡谷。才一出山口,立即觉得风力减柔,好像突然从寒风刺骨的冬天,进入了莺飞鸟长的春天。 “哎,这里真心暖和啊。”身体的舒适感觉让齐云心情大好,对于洪箭投过来的鄙视神情也视而不见。这一带山势平缓,呈层层叠叠上升之势,第一层只比下一层高一米多一点。他俩人拍干净了浮土坐下,土地倒像是天然的简易座椅。 就这样坐了一会儿,洪箭听见齐云看着前方的空气,轻轻说了一句: “上次你离开时,你劝我凡是不要心急,我答应了,可是没真的听进去,我还是心急了……都是我的错。” 洪箭坐在那里,没有说话,甚至连目光也没有扫过来,只听齐云接着喃喃自语: “我想让孩子们读书,想让春生读书……愿望固然是好的,可是春生妈妈说得也没错,春生家里的问题就摆在那儿:没钱,没劳动力,春生来上学,那牛谁放?病重的妈妈谁来照顾赡养?甚至犇娃说得也没有错,隔壁村12岁的孩子跟他爹一起到深圳的工厂里打工,管吃、管住、每月有450块钱拿——450块钱多吗?肯定不是,可却是正好能改变他们生活的数字,至于什么大学毕业、开小汽车,乃至于好好工作争取当县委书记,对他们来说都太遥远了,遥远得甚至还不如会屠宰牛的手艺实在。呵呵,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校长要拿条羊鞭赶着孩子们上学,因为现在也惟有那条羊鞭,是实在的,它的威力看得见摸得着,不虚幻,不糊弄。” 听齐云这一席话,洪箭不自觉地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却又对她有些怜惜,轻声安慰: “别太苛责自己。我知道你已经尽心,而且也已经尽力了。” 齐云侧过脸来。几天不见,她又瘦了,小小的面孔上下巴尖尖的, “阿箭哥,你的意思是说我太笨、就算尽心尽力也Hold不住这件事是吧?” 说罢还俏皮的一笑。很明显,虽然挫折重重,可她并没有被打倒,也一点儿不胆怯。洪箭摇摇头,咧开嘴开心地笑了: “有些事情,本来就不是你这个层面应该考虑的——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和同事正在和你所在的支教组织共同发起一项活动,向那些需要订制纯手工制品的外贸大商家拿订单,再找有闲散时间的村民们来做。现在不是崇尚自然吗?很多高端的商品都反朴归真,哪怕是最普通的农民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大多数可以做得得心应手,这项活动如果开展起来,应该能为这里的村民们解决一定的生计问题。” “太棒了!”齐云喜形于色,毫不吝惜地大为表达对洪箭的赞美:“阿箭哥你可真有办法!我也算看明白了:只有解决每一户家庭的问题,才能真正解决学生辍学的问题。” “你先不用给我戴高帽子,”洪箭皱眉苦笑,“这个也只是我的想法,真要实现起来没那么容易。即使实现了,也得一步步推行,真到了能为村民们谋到实在利益的那一步还不知要到哪时哪日,也就是说,未来你还有一段艰苦卓绝的路要走。” “艰苦就艰苦,”齐云硬气得很,“至少,我学到了凡事不能总是全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考虑问题,以前我想在这里推广普通话,以及我对待校长的态度——没错我的一颗心是火红火红的,想做的事也是‘应该’去做的,可我惟独忽略了一点:我没有主动去适应环境,没有站在别人的立场去思考问题……以前,我也一直是这样的一个人。”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远没有前面的气势,而是含混不清,洪箭却好像听懂了,他轻轻地低下头,夜凉如水。 齐云摇摇头,摊开手,无奈地说: “阿箭哥,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过去我将爱情看得很重要,却仍然失去了它!” 洪箭和齐云并肩坐着,山风猎猎。眼看着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洪箭随手携带的一支小照明灯这时也早已电尽光绝,一时回不了村,所以他也并不介意静静坐在那里,望着远处的黑暗,听着齐云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起她的爱情故事。 齐云和陆忧的恋爱以“地下情”的模式进行着,除了和齐云最要好的卓美之外,只怕再没有其他人知道。其实齐云也搞不懂陆忧为什么也那么谨慎地不肯向任何人透露一点关于他俩的关系。有几次齐云耍赖,非要他回答是不是觉得自己这个女朋友见不得人?可是陆忧就是不说话,而是用他特有的沉静而倔强的眼神看着齐云,那眼神里有寂寥,似乎还有隐隐的悲伤,他淡淡地叹一口气,答非所问地说:“齐云,你真是个笨蛋!” 齐云低头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不知道她身上哪一点要让陆忧一而再地说她是笨蛋,而且还是以这种口气。当然她也对他的态度感觉失落过,不过更多的时候,她想还是随他吧。既然爱一个人就不用那么计较,更何况齐云也有自己的顾虑,她知道如果这段恋情一旦公布于众,对于本校本系来说绝对可以算是一枚重磅炸弹,她齐云一向低调,可不想太多惊讶的眼珠子弹出来弹到自己身上,更不想做被同学们的口水淹死的绯闻女主角;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老妈在学校里耳目众多,她虽然少不更事,却也隐隐感觉到老妈未必赞成她在这个时候、和陆忧这样的男生恋爱,她听说过很多因为父母在不恰当的时候强力介入、最后造成大家终生不尴不尬,甚至一段好好的爱情变了质、最终蛋打鸡飞的例子,她绝不要做其中的一员。齐云想,要等到毕业后,她和陆忧都独立了,而陆忧也真正在这个城市里站住了脚,有了他自己的一席之地,那时候再把他带到老爸老妈面前。陆忧虽然没什么家庭背景,但其它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的,更兼性格沉稳,又要强懂事,她觉得老爸老妈一定会对他满意的,特别是她那位总强调“英雄不问出处”的老爸。 而同学们没看出来的原因是齐云和陆忧之间毫无其他高校情侣的火热与高调,所谓的要好也仅限于偶尔一起去教室上课、去图书馆上晚自习,偶尔一起去食堂吃饭。况且他俩并肩走路时中间往往还要隔着一尺左右的距离,看上去也就是一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同学。所以同学们除了偶觉得奇怪、不知陆忧是用了什么招术改善了和齐云之间的关系之外,谁也没有别的想法。至于陆忧的学习成绩逐渐在班上显山露水、也有一些女同学会挤到他身边以问功课为名搭讪,而陆忧总是彬彬有礼地详细解释,对她们却从不苟以言笑,只有和齐云一起吃饭聊天时,才会偶尔露出他这个年龄的男生应该有的笑容,以及一瞬间的意气飞扬。不过在同学们的眼中,也只是理解为陆忧虽然古怪自闭,却对齐云有些动心。当然,齐云这样的白富美不说是全校、至少也是全年级著名的香饽饽,对她动心的男生多了,陆忧又算得了什么。 这些背后偷偷议论的风言风语,都不足以影响初涉爱河的齐云的心情。如果说这段恋情有什么地方让齐云感到遗憾的话,那就是齐云曾经有一段时间对卓美心存内疚,因为她虽然算不上是横刀夺爱,可是卓美先追的陆忧,却是地球人都知道的铁的事实。然而让齐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做了一大圈心理建议,才准备负荆请罪向卓美坦白,话刚一出口,卓美却马上大度地告诉齐云:就在前几天,她刚刚接受了大四篮球队长苏凯师兄的追求。 齐云瞠目结舌,使劲摇着头揪自己的耳朵——难道她真的没有听错?卓美笑着对齐云解释:她和苏凯师兄自从那次篮球赛后,就一个君有情、一个妾有意,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了好长时间,苏凯师兄长得不错,课业和体育也都优秀,可大学四年从来没谈过恋爱,应该也是个谨慎的人,末了遇到小卓美,却晚节不保,动了凡心。大家都管大四才开始的恋爱叫黄昏恋,也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的意思,可是对于已经坠入爱河的人来说,或者留一段美丽哀婉的回忆、也好过不留痕迹的宴尽曲终人散尽?总之估计苏凯师兄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终于还是在这大四混乱的毕业潮正式来临之前对卓美表白了,然后两人迅速进入男女朋友的角色。 齐云扶着自己张得要脱臼的下巴,问:“既然是这样,怎么……春游那天你还……” 她指的自然是那天卓美挺主动想要和陆忧凑近乎的事。卓美听了哈哈大笑:“苏凯师兄找我表白也不过是前几天的事!以前虽然知道他对我也不是没意思,可是真看不上他那吞吞吐吐的劲儿——还像不像男人!再说,如果陆忧不是被你收了,我还是一样可以追的嘛!万一追上了,难道我会介意劈腿、脚踏两只船吗?不过,现在既然他跟了你,那就是朋友夫不可戏,正好也免得我做这不道德之事了。” 齐云再一次目瞪口呆,再一次疑心自己已经落后于时代了。 等真正了解了陆忧之后,齐云才由衷地感到卓美其实已经算是极其正常的人类了,而她的男友陆忧,才是非正常人类集中营跑出来的怪物。在和陆忧一起去上过几次自习之后,齐云开始理解为什么陆忧会在进入大学后短短一个学期,就能将他自己原有的浓重乡音扭转到几乎使人听不出痕迹;而且虽然还兼修着法律系、且又承担着为苏教授做助手的艰巨任务,却仍能将本系的课业学到精熟、另人刮目相看。这一切无它,只是因为陆忧非常非常地刻苦用功。 齐云自己高三时也有一段非常用功的日子,虽然她的本性并不是一个刻苦的人,但在高三那种分数至上的氛围内,做为个体很容易被拐带到那种群体性的疯狂中去,在那时,只要你稍稍的停滞不前就会有种“沉舟侧畔千帆过”的感觉,这种感觉另人惶惶不安甚至是自卑,然后你就会逼迫自己调动每一根神经去努力,又因为未来又被无法预见的恐惧所笼罩,所以这种紧张中还带有一丝抑郁的成分,难怪高三时齐云那位眼镜厚得像啤酒瓶底似的同桌的座右铭便是“再不疯狂一次,你就不知道自己能学到什么程度”。 然而,陆忧却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到了大学里,还延续了这种风格的人。像齐云这种本质游手好闲、学业能够维持不错全凭三分钟热度外加两分小聪明的人很难想像:陆忧是以什么样的精神毅力才能让自己每天凌晨六点起床,早锻炼一番后就去早读;每次都要等到饭堂快要关门时才进去打饭,除了那时大师傅给的菜量比较大外,就只是因为这时可以错开排除高峰、节省时间看书;他买不起太多课外辅导书,就把教材翻得都毛了边;没有条件参加社会上的英语班,于是学校的电教室和几位外教就几乎被他霸占成了他的私家资源,还好他长得不错,说话彬彬有礼,又经常义务给外教们普及中国传统文化,因此在学校的几位外教面前还是相当受欢迎的,尤其是有两位年纪略长的女外教大婶,一见陆忧就笑得像两颗心里美萝卜,还有那些学姐学妹的也纠缠着陆忧不放,陆忧和她们口语对话时,脸上的微笑彬彬有礼,态度却拒人千里之外。可饶是如此,陪着他去过一次外语角回来,齐云也大呼实在看不过眼,下次索性让他一个人去,自己落个眼不见为静。 和陆忧在一起,生活严苛得好像纳粹集中营,齐云也不是没有抱怨过:人生又不是苦行僧,学业事业只要尽力就好了,当然要做到无愧于心,可说穿了,像齐云这样中产家庭长大的孩子,最看重的是人生的开心与幸福,所谓功成名就,对她来说只是锦上添花,有则更好,没有也不一定翘首期盼的。齐云觉得无聊的时候,会硬拉着陆忧陪自己到附近的湖边散步、观察水草、鸣虫,齐云是个善于从生活中发现乐趣的女孩,有时会被一只笨笨的小甲壳虫逗得忍俊不禁、兴高采烈。可是偏偏陆忧明显不怎么欣赏这样的生活态度,在他看来在什么也没有光秃秃的旷野,或者是学校附近的小公园一坐就是一下午,无所事事,这简直是无聊和不可忍受的嘛!可是齐云玩心甚大,她平时大多数事情又都顺着他,那么当她提出让他陪着她玩的时候,他10次里就算拒绝了7次,也总有3次是要无奈地跟着去的。 不过渐渐的,陆忧也承认脱离了教室那个刻板的环境,齐云在放松的环境中散发出的那种青春洋溢的光彩,真的是活色生香,另陆忧砰然心动。齐云相貌清秀,虽不算是一等一的美女,可是那种青春的萌动和飞扬,对另一个也正值青春的男孩来说,怎么能不受感染?当齐云眼睛里,盈盈地溢满着恋爱中的女孩特有的神采,像蜜糖似的,轻易就粘住了陆忧的心;又像一股滚烫的岩浆,将他烫得融化了。 不过每当陆忧觉得齐云“疯”得过头、浪费了时间时,陆忧就会以他的方式去“折磨”齐云,齐云不是不承认她学习不够刻苦不该扎实吗?那好,陆忧就借来去年本学期的考试卷子,要求齐云在规定的时间内做一遍,然后陆忧来判卷,只要分数达不到陆忧的标准,齐云就免不了听一顿说教。这还不算完,第二天陆忧又会把那张卷子拿出来,把做过的痕迹擦掉,要求齐云用比原来少30分钟的时间做完,如果不能做到满分,那么就得再来一次。陆忧的理论是:多做试卷、反复做,一能复习、巩固和检验所学到的知识;二能在真正的考试中提高速度和正确率;三能加强对考试的整体把控能力,这是一种抽象但是很重要的能力;四是经过这样的训练,未来考试时很容易便让卷面、步骤等等细节达到完美。 齐云当然也会反抗,叫嚣着学霸大哥,大学生学习还需要这么认真吗?每逢此时,陆忧就会叹一口气,说不管齐云认为需不需要,反正他认定是需要这么认真的。看着齐云瞪大眼睛像打量外星人似地望着自己,陆忧忍不住刮了一记她的鼻子,幽幽地说: “像我这样的人,就像浮萍一样,在城市里没有任何根基和依靠,我要想能在这里扎下根来,就要比别的人更加努力100倍。再说,还有你……你这个笨蛋!” 甚至到了休息日,陆忧除了帮苏教授做助手需要完成的工作外,大多数的“娱乐”也是泡在自习室或图书馆里。据陆忧亲口供述:对于学霸来说其实无所谓学习场所,在宿舍的床上也一样能将英语单词背得风声水起,若说为何偏爱自习室或图书馆,只因那里学霸云集,弥漫着独特的学霸气息,而且较为安静,这种安静会使他更加专注。而且陆忧最喜欢的就是休息日泡自习室和图书馆,因为那时这两处人口密度相对较小,剩下的都是学霸中的精华、“战斗机”和“VIP”,学习气氛更为浓郁,陆忧这种人在这种环境中更感到心情奇佳、如鱼得水。 齐云曾陪陆忧在图书馆泡过几个周末,心中暗自叫苦不迭,又不好意思对陆忧自己学不进去,只好把手机压在书本下面偷偷给卓美发短信,让她想出各种借口,再打电话给她约走自己。一次两次陆忧相信齐云是真的有事,还叮咛嘱咐的,可次数多了,陆忧又不傻,怎么可能看不出端倪?陆忧也不说破,只是给齐云提出了一个要求,要求她每周周五下午,向他“汇报”她这一周都学了些什么,同时要告诉他,她下周应该学什么,然后第二个周末再由陆忧对照她上周的“许愿”,来检查她对计划的执行情况。 如此一来,齐云就经常无地自容地发现自己经常一整周晃下来,真正做的有用的事情少得可怜。而且她常常喜欢在做计划时大发宏愿,一会儿要学法语啦,一会要随着陆忧一起进修法律啦,一会儿要坚持晨跑啦……誓愿种类繁多,不一而足,可真正执行得下来的少之又少,如此两三个月下来,陆忧就冷笑着塞给她一张“被遗忘的愿望清单”,齐云拿来一看,上面清清楚楚的标的条目,竟然有二十几条之多! 齐云面红过耳之余,难免恼羞成怒,但想想自己也确不占理,憋了半天,也只能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那些都是我随便说着玩的,哪知你全都认真记了下来。反正学校的课程,我虽然不像你学得那么好,可也没落下。”陆忧眉头一皱,认真地说:“你之所以没落下,就得感谢爹妈生给你的小聪明,其实你要记住一件事:成绩优秀并不重要,这只是一个人专注学习的附带结果,而努力和勤奋才是会带在身上一辈子的。一个能将学业完成得很出色的人,将来做事业也不会浪费每分每秒,但是你……你倒是说说,你将来怎么办?” 陆忧手指着齐云,一幅怒其不争的模样。齐云被他说得无语,心里也暗自承认他的话其实没错,无奈之下只好耍赖蒙混过关,露齿一笑道:“我有什么不好办的?将来您功成名就,我给您老拎包倒水、鞍前马后伺侯着,不就得了?” 陆忧鄙视地撇了撇嘴,说:“你给我倒水?你倒是敢倒,我可不敢喝,至于你拎的包,肯定不是缺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要么就是连包都丢了,我还是万事不求人好。”齐云大为不满,涨红了脸小声说:“那我这样的人,就必然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陆忧看看她,低头无奈的一笑,或许觉得不好太过打击落后同志,于是倒难得的柔和了语气,说道:“也不是一点用没有,在家帮我洗洗衣服、做做饭,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胜任。” “我会做饭!我炒的蛋炒饭那可是天下美味!”齐云没说,她的蛋炒饭还是炭烧口味的,可是精灵如她,怎么可能不一下子抓住了陆忧话里的关键词?她眼睛亮晶晶的逼问:“你说什么?你说我在……家帮你洗衣服做饭?” 齐云第一次对陆忧表白,陆忧态度暧昧不明,后来虽然两人算是在一起了,可也总让人感觉是介于“友谊和爱情之间”的范围。以齐云的聪明跳脱,平日里自然也没少明里暗里敲打陆忧,无非就是希望从恋人口中听到女孩子们最爱听的那三个字,可是陆忧一次也没说过,他总是严肃少言、四平八稳,被齐云挤兑得急了,会“啧”一声,不耐烦地转过头去。可是哪个女孩子不希望听到承诺?现在可好了,陆忧说让好以后留在家里为他洗衣做饭,这不是承诺是什么?这是比“我爱你”份量更重的承诺。 陆忧看齐云笑得如春花一般灿烂,也不忍收回自己的“口误”。更何况,他自己心里也在打鼓,一个人无意间脱口而出的话,应该是代表他真心所想的呢?齐云笑得见牙不见眼:“等到将来,你功成名就了,我自然……什么贵什么荣,又何需亲自奋斗?” 陆忧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看着被幸福的光芒笼罩着的齐云,她满脸喜盈盈,细碎的发丝在阳光下镀了一层薄碎的金光,陆忧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抚了一下她的头发。 (24) 小时候齐云听妈妈念过《赞花词》,里面说“五月栀子头上戴,六月玫瑰醉花颜……”这才刚到五月,学校旁的小街小巷都被小贩们一车一车的鲜花束挤满,连空气都是甜丝丝的,雪白馥郁的栀子,甜美醉人的茉莉,最迷人的无疑当属火红娇媚的玫瑰了,价格也从情人节时的“天价”一落千丈,已到了非常平易近人的地步。也正因为如此,花朵开始大量成为学校里的男生们向心爱的女生表达爱意的媒介,天天都有女生捧着娇艳的玫瑰,雪白的百合,或者其它什么叫不上名目的鲜花,从学校宿舍走廊狭长的一头,娉娉婷婷地走过,浓香醉人,走过去很久之后还余韵悠长。 齐云其实也没有多喜欢花,家里老妈伺弄了几盆花草,有时让她帮忙浇浇水她还嫌累,更何况她也觉得,鲜花好端端地开在枝头,却给生生地切下来,虽然被精美的包装纸包裹着,可是很快就会枯萎,然后就会被万千宠爱着捧它回来的那双纤手扔出门外,彻底沧为一堆有机垃圾。 这一过程不但称不上美,还有些不人道。齐云打心眼里是不赞同的。可谁让女人天生就是虚荣的动物?齐云看着同宿舍楼的那些女生们一个个手捧鲜花回来,就算是本来模样不怎么样的,都被这鲜花以及鲜花所代表的爱情衬托得眼睛明亮、笑容喜盈盈的醉人。鲜花虽然没有什么稀罕,可惜爱情这东西摸不见看不着,而鲜花正好是将这虚空的东西固化了——总而言之,齐云承认自己有点羡慕。 尤其是卓美,一束接着一束的玫瑰捧进宿舍,香味薰得齐云晚上睡不着。苏凯师兄大概是心知大一师妹本来就是全校各年级师兄的兵家必争之地,更何况以卓美的姿色和活跃性格,也不可能是乏人问津的主儿。于是一发动攻势就来势汹汹,玫瑰有时送99朵;有时扎成个漂亮的心形花球;最“出血”的一次还是送了一束11朵法国进口的正宗“蓝色妖姬”,上面还酒着金粉,样子颇为俗艳,可因为价格昂贵,却成为全楼女生争相一睹尊容的宝贝。这下就连齐云这种不甚敏感的人也禁不住心里暗羡,也许苏凯师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借这些八卦小女生们的口,向其他男生宣告卓美已经名花有主,而且是个体贴又多金的“主”,让别人只有望洋兴叹、徒呼荷荷的份。 齐云也是女生,何尝不希望陆忧能送她一次玫瑰?就最普通的红玫瑰,三块钱一支的就很好,都说玫瑰是爱情的象征,齐云也希望自己男友能对她“象征”一回。 可不管她明里暗里怎么旁敲侧击,一直到让她都为自己的露骨而感到些许脸红,陆忧却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反正从来不接话茬,真让齐云暗自纳罕这家伙的心是什么做的,难道就是传说中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铜豌豆? 当有一次卓美扭着杨柳细腰,抱着一束33朵的紫玫瑰,招摇地从校园中穿行而过时,正好碰上了齐云跟在抱着书本的陆忧身后,两人一同去图书馆自习。齐云看到花眼睛一亮,激动地跑上前去,夸张地又是抚摸,又是惊叹。 齐云问:“这花是玫瑰吗?怎么是紫色的呀?” 卓美瞟了一眼陆忧,后者端端正正地抱着书,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卓美说:“这就是紫玫瑰,花语是‘你是我最珍贵最独特的爱’。” “太美了!” 齐云满脸羡慕,用手指轻轻碰了碰玫瑰娇嫩的花瓣,那仿佛丝绒般的良好触感,让她不忍移开手指。 卓美热情洋溢地介绍道:“33朵,意思是爱你三生三世。” “嗤。” 正说得热络的两个女生,仿佛听到一声极不明显的嗤笑声。听到这个声音后齐云脸红了,卓美则自动带着“你谁啊没事笑哪门子笑啊”的表情,直接将脸对准了发声源:陆忧的脸。 陆忧默默侧过脸,回避卓美的目光。可卓美却明显不甘如此便偃旗息鼓,她轻咳一声,有一种似乎饶有兴趣的声音对陆忧说: “陆忧啊,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也对我们的大美女齐云表示表示啊?女人嘛,就是用来疼的。” 陆忧并没有被卓美的气焰压倒,他低头轻轻说: “表示也不一定非要用随时会枯萎的花来表示吧?更何况‘最珍贵最独特的爱’这话本身就有问题,难道是说送花人还有其它很多不珍贵、不独特的爱吗?” 齐云想了一下,觉得陆忧说的也有理,不由抿着嘴唇忍笑。可卓美却明显动了气,娇喝一声:“你说不用花表示也行!但总不能两手空空、光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算表示了吧?这样的话一天能表示几千万次,有什么稀奇?” 陆忧的目光也不示弱,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如果把感情就等同于物质,那岂不是正好应了古人那句话——‘女人如衣服’?” 卓美气得不轻,瞪视着陆忧想看就要发作,但大概是想了想陆忧身边还站着齐云,投鼠忌器,于是气哼哼地斜了齐云一眼,转头就走。 卓美的高跟鞋把学校的柏油地踩得咚咚响,齐云下意识地追了几步,追不上,转过身去埋怨陆忧:“你都说些什么呀?” 陆忧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说:“我说的有错吗?把感情等同于物质,也就是把自己也贬低为物质属性,既然是物质属性的女人,又怎么不是和衣服一样?” 说完,竟然也抱着书本绝尘而去,只剩下齐云留在原地气得跺脚。齐云也不知今天她的八字是同哪一位神仙犯冲,竟然如此流年不利。 当晚齐云故意在校园外面小夜市上面转了一会儿,尝了几样小吃,才以慢吞吞的龟速回到宿舍,她心知今天卓美气得不轻,故意想用拖延时间的方法,让她冷静冷静,也以免回到宿舍卓美将一腔怒火尽数倾泻到自己身上。 可饶是如此,齐云回到宿舍时卓美的气劲儿也还没过,齐云进了屋,卓美先是装着浑然未觉,过了一会儿,翻出一件小内衣扔进小脸盆里,摇曳生姿地扭着腰去水房洗衣服了。 齐云哪敢怠慢,连忙也扯过一条毛巾放进盆里做掩护,狗腿地跟了出去。 一进水房,只见卓美将龙头拧得最大,满盆流珠碎玉乱溅。齐云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拧住了龙头,一边笑道:“学校的水不花钱还是怎么的?瞧你开得这么大,就像要洗涤什么滔天罪恶似的。” 说完对着卓美露齿一笑。卓美却不笑,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大声对齐云吼道: “就算姐是衣服,也是他穿不起的品牌!” “嘘!”齐云赶紧伸手捂住了好朋友的嘴,“嘘,小声点儿!您大美女自然是名牌,是大大的名牌,您这牌子一亮出去,就连巴黎的老佛爷都得下课!” 卓美瞅了齐云一眼,她不分青红皂白的维护自己的小男友的样子,让卓美怒其不争。卓美使劲地戳了一下这小妮子的额头: “你呀,你就铁了心倒贴吧!你倒是纡尊屈贵,可要当心别人是不是别有用心!你在这里委屈自己,可委屈得多了,别人只会当是理所应当,你以为天下人都懂得知恩图报?嘁!姐姐我就用丰富的经验提醒你:这世上最卑贱不过感情,最凉薄的不过人心!” 齐云沉默地听着卓美的数落,她现在只求卓美消气就好。然而当天晚上,当她一个人躺在黑暗中的时候,内心也不是没有委屈的。虽然她绝对相信陆忧对她谈不到什么别有用心,虽然她可以选择相信陆忧、不为大家的风言风语所动,可是陆忧给她的爱,绝对不同于她给陆忧的那种旗帜鲜明、火辣辣热烈的爱,尽管齐云装作那么不在乎,可是……一朵3元钱的玫瑰,真的就有什么难么? 齐云不知道的是,夜的另一个角落里,还有另一个人在失眠。 陆忧绝不是没有爱过她。只是他除了爱她,还有太多的记挂、太多的禁忌、太多的牵绊。所以无论他有多爱,总忍不住犹豫迟疑,而更像一只没有嘴的茶壶,终是无法将怀里的爱倾倒出去。 在一起的时候,陆忧总是一再地喝令齐云好好读书,等把齐云一颗好动的心真正捺到书本里的之后,陆忧自己却会走神,却会静静地抬起头,悄悄地注视着心上的女孩。她的面容细嫩,白皙的手背皮肤就像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这个一看就出身于良好家境的城里女孩,和陆忧在以往的生活经历中所遇到的那些饱经风霜、吃苦耐劳农村女性明显不同,这种不同让陆忧心中没来由地就是一阵慌乱。即使从来没有过感情经历的他,也知道这种女孩子是需要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他如果爱她,就必须给她好的生活。 可是怎么才能给她好的生活?陆忧自己对“好生活”的理解,甚至都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他能做的惟有更加努力,并不由衷地相信着:自己在功课方面的努力,未来有一天会给他和她的将来铺出一条路。为此,他比以往更加焦虑。尤其是决定在本年度报考英语六级考试之后,他经常为了筹划这次考试而挑灯夜读。他这种跳农门的学子,英语水平自然称不上上佳,虽然上了大学后他刻苦弥补,又因为敏而好学受到外教们的格外眷顾,但注重语法和基本功的六级考试,对他来说无疑是一场硬仗,为此他有一时间就钻进语音教室,忘记了枯坐在食堂里等着他一起吃饭的齐云而不自知。 而从齐云那一方来说,看到的现象却是陆忧不仅拒绝送给她代表爱情的娇艳花朵,而且在那之后既不内疚,也不对她做更多的迁就,相反却表现得越来越疏离。她和他约好在食堂吃饭,却常常等不到他,或是她坐等了半小时,打好的饭菜都冷了他才匆匆赶到;她约他出去玩,他总是以没时间来拒绝她;就连她和他一起上自习,他也渐渐地开始嫌她烦,嫌她在一旁看书听音乐吃零食打扰到他,而把她赶到其它教室里去“自由活动”。 齐云感到无比的委屈和愤懑,从小到大又何尝有人这样地对待过她?每次她忍不住发起脾气来、甚至有几次气急叫着要分手,陆忧又会诚恳地道歉,而且齐云从陆忧脸上无辜的表情来看,他对自己的忽视并不是成心的。每念及此,齐云又会原谅他。想到他和自己不一样,既要读好本专业的课,又要给苏教授当助手和修习法学院的课,还要补习从中学起落下的英语,有时还会客串一把出门打打零工,这一切加起来,负担委实重了点,他压力大也是在所难免的,做为女朋友的她,似乎应该多鼓励他、支持他,不要斤斤计较。 每次齐云都一边被他气得流泪、在心头的阴雨连天里发誓再也不要理这个人了,一边却在心里悄悄地为他撑起一把伞,为他找借口,告诉自己并不是真的他的生活中有事比自己更重要,而是那些事都是在现阶段他必须完成、必须做好的事,而自己和他,还要共度很漫长的时光……或许就是一辈子。想到自己或许会和陆忧在一起守一辈子,一直到双方都白发苍苍,牙齿都掉光了,走路摇摇晃晃了还在一起,齐云就觉得既好笑,又有点眼眶热热的感动。她想,到那个时候,她一定好好地报复他,把他当成仆人一样使唤,一雪今日被他轻慢忽略的“耻辱”。 考六级那一天在年末,是齐云他们升上大二以来,冬天最冷的一天,小雪花迫不及待地从天顶打着旋儿飞舞下来。齐云本来自恃英语水平不错,因为大叔自小很重视给她语言环境的熏陶和训练,从初中起就托在外院教书的同学给齐云安排英国留学生每周两次对齐云进行“一帮一一对红”活动,如此中学6年虽然是换了几个留学生,这种学习却从不曾间断,齐云连英语俚语俏皮话都说得头头是道,四级也是轻松拿下,不过因为对语法的轻慢,分数却算不得太高。这次考六级,齐云憋着劲要让陆忧对她刮目相看,于是一个人闷在图书馆里恶补了将近一个月的语法,连和陆忧的见面都能免则免了。 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出来的。到六级考试的试卷一发下来,齐云不禁大为喜悦,心头嘿嘿地连笑了数声。她像杀进一片桃林的小猴似的,左撷右摘,很快便把一张试卷答得七七八八。本来早可交卷离场,可她又想起陆忧平时要她细致踏实些的训诫,加之又想考个好分数好在陆忧面前扬眉吐气,这才耐着性子将卷子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务必不犯一个拼写的低级错误,也不手误答错一道题,一直磨蹭到收卷铃快响起,才躇踌满志地交了试卷。 她抱着一沓书,站在教室与宿舍之间必经的一个路口等着陆忧交卷出来。因为陆忧一向怕老师同学说三道四,所以齐云也不敢站在离他考试的教室太近的地方。而且以她对陆忧的了解,陆忧对于这种还算重大的考试一定不会提前交卷,他势必会郑重其事地盼望着在最后一秒能抠出一分两分回来,给他成绩优异的履历表上再增添一朵小红花。所以齐云就抱着书等,雪花儿飘得急,她指尖都冻麻了,可是左等右等他一直也不出现。一直到六级考试正式结束,齐云顾不得矜持,一把揪住和陆忧同一考场的卓美:“陆忧呢?” “陆忧?”卓美一挑眉,“他一早就交卷出去了,就留你这个傻子像望夫石似的傻等。” “出去了?”齐云大急:“去哪了?” 卓美白了她一眼,“你是他女朋友你都不知道,我当然更不知道了。” 齐云默默地没有答话。她明白卓美自打半年前和陆忧结下了梁子,现在虽然面上颇过得去了,其实心里还是并不对她和陆忧的恋情投赞成票。更何况卓美说的有理,她是陆忧的女朋友,何以陆忧的行踪她还要向他人去打听?齐云无奈地苦笑一下,开始满校园地毯式的搜寻陆忧,陆忧没有手机,也无法给他打电话,齐云急得团团转。到了那一天才人生第一次知道,如果没有了现代化的通讯工具,想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一个人,是那样的难似上青天。 一直找不到陆忧,情急而无奈的齐云把书丢给卓美,一个人站在男生宿舍楼下等,人一到茫然无措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往坏处想,因此齐云现在满脑子转着的尽是不祥的念头——是什么让陆忧提前交卷、不辞而别?以陆忧的性格,这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了,能有什么大事呢?他在这个城市并没有亲人,难道是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身体有恙、出了事来电告急?或者……身体有恙或出了事的,是陆忧自己? 一转眼已经华灯初上,齐云等不到陆忧,仍站在男生宿舍楼下守株待兔,白雪渐渐地积起来,整个校园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晶莹剔透,像个玲珑雪世界。卓美虽然咬牙切齿,却也陪她等了一会儿。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了,跺着脚劝齐云回宿舍去等,齐云却只是不理,嘴里还不住地唠叨着:“他没事儿吧?他没事吧……” “哎呀,你这祥林嫂!他一个一米九几的大男生能有什么事儿?再这样下去,他倒是没事,你不是被冻死,就是唠叨太多力竭而死!” “走走走!”她气恼之极,和卓美也翻了脸,“你自己回宿舍去,别让我的唠叨烦到你!” 卓美气得拂袖而去。齐云也冻透了,一开始还往指尖上呵热气暖手,后来就连嘴里也吹不出什么热气了,整个人冻得透心凉,雪花落在她的身上,把她变成一个雪人儿。也不知过了有多久,陆忧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路灯下,在斜飞的风雪里,走得行色匆匆。 齐云见了他,乍惊乍喜,也顾不得看身边还有没有相熟的同学,便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呜咽着问: “你去哪里了?出什么事了吗?” 陆忧一向担心在校园里卿卿我我影响不好,连忙轻轻推齐云,手忙脚乱中碰到了她的指尖,冷得像冰。他奇道: “你在这儿站了有多久了?手怎么这么冷?”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只是一径问:“你去哪了?你怎么了?” 陆忧说:“是这么回事。最近没怎么见你的面,我也忘记告诉你了:以前找我做家教的那对孩子父母,最近工作忙碌实在脱不开身,请我帮忙再替他们孩子补习几个月,也顺利照顾孩子。我想做家教对我也是个良好的锻炼,又能赚点外快,所以就答应了……这不,今天孩子的父母去国外出差,临走前有事情要交待给我,因为他们的飞机不能等,我交了卷就赶紧去了,挺远的,雪天公车又走不快,所以到现在才回来。” “什么?家教?”齐云气急反笑,因为冻得厉害了,有点恍惚,听着陆忧说了一大席话,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却觉得忽远又忽近的。陆忧扫视了一下周围,下雪的校园已是空无一人,于是轻轻伸出手,将齐云冻得像冰块似的手握在他的掌心里。可是那一丝温暖不但没让齐云窝心,反而更反衬出寒冷的彻骨和可怕。 齐云想要质问陆忧,却觉得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道理来,只是喃喃地重复道: “你一下课,就是赶着上家教课去了?” “嗯,是。” “你,你,你……”齐云忍了半天,委屈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哽咽着说: “难道……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已经一个月没见了吗?好不容易考完试,你怎么会只想着赶去上家教课的……” 陆忧笑了,他年轻的笑颜在路灯下晶莹的雪花里显得特别好看。他替齐云擦掉眼泪,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子,递到齐云的手里。 陆忧嗡声嗡气地说:“下周就过新年了,我今天那么着急赶去见学生家长,也是为了结这一个月的家教费用,好给你买新年礼物——喏,本想你过新年那天才送给你,现在你这么闹法,就只好不给你惊喜了。” 齐云呆住,被巨大的惊喜冲得全身暖融融的,她用僵硬的指尖费力地打开木匣,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水色都说不上上乘的翡翠弥勒佛,但是以陆忧的经济状况却需要很吃力才能负担起这样一个礼物。齐云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儿,却带着笑说: “好说,你今天既然已经把新年礼物缴上了,等到新年那天,我就出血请你吃饭。” 说完,拿着翡翠弥勒佛开心地对着路灯光照了又照,难得的表情严肃地说道: “谢谢,陆忧,我从来没收到过这么好的礼物!” 陆忧少有地亲呢地刮了一记她冰雕似的鼻子,说: “少臭美了,地摊上随便买的。” “才不信呢,”齐云从盒子里翻出了商场的发票和质保卡,对陆忧拍了拍,“看,这是什么?” 齐云无意间扫了一眼发票,突然一呆: “这个要三千多块?你一个月的补课费肯定不够吧?” 陆忧微笑着看她,没有说话。在冰雪里站了一会儿儿,穿着单薄的陆忧也冻成了红色的鼻头,看起来既滑稽,又让人辛酸。齐云知道为了买这件礼物,陆忧这几个月肯定是更加节衣缩食了,他身上穿的还是从家里带来的薄卡其色外套,好几处洗得都快要破了,再说这个款式,城里还有什么人穿它呀? 齐云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地看着陆忧,许久许久,方才轻声道: “陆忧,谢谢你。” 陆忧有些不好意思,避开她的目光,轻轻说: “我不喜欢花,因为花开放的时间太短,我想要的是长久……可是,如果你真那么喜欢……下回我也会送你一束。” “不,不不,”齐云急切地说:“我不喜欢花,真的不喜欢。真的真的真的……” 她一迭声地说着,陆忧被她的幼稚逗得发笑,轻轻嘱咐:“回宿舍去吧。” “嗯。” 齐云恋恋不舍地抽了一下鼻子,又握了一下陆忧的手,掉转身喜滋滋地往女生宿舍门的方向走,走到光秃秃的桂花树下,她猛然停住,向后转身差点撞到紧跟她后面的他。 他眉头一皱,刚想数落她毛毛躁躁,却不知为何忍住了,直直地看着她。雪花籁籁的飘着,偌大的校园除了他俩就再也空无一人。她的睫毛上凝着化了的雪,晶莹娇艳,她咬了下唇,一抹嫣红泛上她的唇和双颊。 她心一横,咬牙命令他: “吻我。” “什么?”他大吃一惊,身体晃了晃。她却是直勾勾地望着他,一迭声催促: “快呀,快呀。” 陆忧深吸了一口气,豁出去了。他笨拙地探过身,轻轻地、迅疾地,吻上了她冰得像千年玄铁却黏腻甜美如蜜糖的唇。 放眼望去,整座校园、甚至整个世界都显得雪白、晶莹,无比地纯净透明。但所有的一切,都敌不过她脸上绽开的笑容,像在和暖的春风中摇曳的最美丽的鲜花。 (25) 齐云20岁的生日是在大三晴朗的夏天。算一算和陆忧在一起也已经有一年时间了,齐云有点想借着生日的机会,把陆忧请到家里来坐客。当然她还万万没胆对老爸老妈说她交了男朋友,可是她就是想向亲人挚友们介绍陆忧——哪怕是以要好同学的身份。 可惜老天不做美,齐云父亲在她生日当天远在千里之外出差。齐云父亲的老朋友——某建筑公司的老总陈叔叔说齐云是20周岁的重要生日,便自作主张说要为齐云办生日会。 这事父亲本不同意,但陈叔叔一再劝说,并且表明只是在草坪上办个年轻人喜欢的派对,绝不大操大办,至于宾客也只让齐云请她熟悉的小朋友来,既谈不上破费,也无伤大雅。 齐云父亲在电话里沉吟了良久,才同意了。但转过头去又给母亲打电话,说因为陈叔叔虽然与他交好,可一贯以来并没有倚仗这层关系在工作上打伸手牌,虽有些业务上的往来,却都仰不愧天俯不就地。可就算是这样,齐云父亲也叮嘱母亲回避,齐云的生日会她就不要参加了。齐云母亲爱女心切,唠叨了几句,但还是尊重了丈夫的意见。至于齐云,虽然是“贤女婿拜见丈母娘”的计划破产,可一想到罗曼蒂克的草坪生日派对,心里还是乐开了花。原来只参加过草坪婚礼,香槟酒玫瑰花,蛋糕,自助餐,美仑美奂仿佛天堂一般。现在既然是一群年轻人参加的生日会,还可以加上BBQ,她要和同学们玩得尽兴,更何况那天将会有陆忧出席,她当然定要在20岁、人生最美的年华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使他即使过完了漫长的一生,也还能记得她年轻时的惊艳。 这样美美地想着,齐云快手快脚地写完了所有请柬,请的都是相熟的同学和朋友,她从衣柜里翻出了妈妈从香港给她买的高腰公主款香奈尔连衣裙,卡一个施华洛世奇的水钻蝴蝶发卡,又将一条淡水粉色的古奇戒指绒披肩松松挽在肩头,齐云平常脂粉不施,生日那天却决定淡扫蛾眉,再点上一点橙粉色的唇彩。试妆的时候,看到自己整个人就从平常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女生,变得华贵而生动起来,说有几分像公主也不过份。 赵叔叔一早就将生日会的地址发到齐云手机上。齐云细瞧之下,竟然不是城里的酒吧,而是一个郊外的什么高尔夫球场。她蹭卓美爸爸安排的车前往,途中还奇怪地嘀咕: “奇了,为什么跑那么大老远?” 卓美嗤地一笑:“你土不土呀?草坪生日会不得找个好的草坪?现在城市污染这么严重,城里的草坪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哦。”齐云对这些事情并不门儿清,回答也显得憨憨的。 到了高尔夫球场,齐云对笑容可掬的服务小员自报家门后,小姐立即就用步话机喊来了一辆用粉色轻纱和汽球装饰得花团锦簇的高尔夫球车,齐云从来没有坐过球车,何况是装饰得这么漂亮,顿时大感新鲜,拉着卓美上了车,手脚不闲着,一会儿摸摸这里,一会碰碰那里。 球车很快开到了一片草坪上。现在正是一年当中草木最丰美的日子,草坪呈现一片郁绿的波浪。应该是陈叔叔事先和球场有交待,整个球场看不见一个打球的人,一片巨大的草坪正中央只摆放着一个巨型的鲜花拱门;进了拱门后是十几米长的洁白的长桌,铺着粉色的桌布,连椅背上都绑着一个个蝴蝶结;有一个硕大华美的背板,上面印着齐云的照片,并写着粉红色的花体字:“恭贺齐云小姐20生辰”;背板前面是一个鲜花装饰的舞台,放着麦克风,一侧还摆着一个堪称巨型的蛋糕和香槟酒塔;齐云甚至还看到了一个小型乐队,三个穿着正式燕尾服的男人端正地坐在靠背椅上,手中捧着小提琴和中提琴。 “哎呀妈呀,够牛的呀!”卓美小声惊叹,悄悄对齐云竖了一下大指。 其实齐云如同哑巴吃黄连,短暂的惊喜过后,现在心中只是有苦说不出。陈叔叔事先也没有和她打招呼,一下子却玩了这么一把大的,恐怕让父亲知道了,就算帐算不到她的头上,她却也少不得要挨上一顿说。正晕晕乎低头想着心事,卓美又推了推她,说: “来了,都来了。” 她抬头一看,数辆简单装饰的高尔夫球车陆续载来了来宾。其实说宾客也就是齐云的从小学到大学的要好的同学们,大家下车后一阵叽叽喳喳,被这新奇而气派的生日会弄得兴奋不已。在这队宾客中齐云惊喜地发现了陆忧,他穿着一件洗得辩认不出具体颜色的绿T恤,手里还捏着一束白色的百合花,也不知道是不适应这里的气氛还是惯常的冷漠,齐云只觉得陆忧脸色黑沉,又由得又多了一份担心。 小提琴手开始拉一段欢快的前奏,乐声中有一位小伙子跳上舞台,齐云定晴一看,原来还是本市电视台里某位有一定知名度的主持人,不禁更加慌乱。她手足无措地听着主持人宣布今天“盛大节日开场!” 不愧是资深节目主持人,煽情的本事还真不是盖的,几句话下来就将来宾们逗得发笑、起哄、鼓掌,现场的气氛徒然生温,变得热烈起来。齐云还在懵懂,却被簇拥着被请上了台,主持人硬将话筒塞到她手里,让她发表一番“20岁生日感言”。 齐云可怜兮兮地瞧了站在香槟塔边上的陈叔叔一眼,这怎么说也应该事先跟她打个招呼吧?现在就这么弄她一个措手不及,难道她要像本山大爷演的村干部一样、哆哆嗦嗦地握着酒杯让大家“吃好、喝好”吗?齐云站在台上沉默了片刻,看见下面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自己,知道怕也无用,反而横下一条心,硬着头皮开始了她的“演说”。 “各位同学,各位亲人们,我想差不多就是这一两年之间,我们携手一起踏进了‘2’字头的年纪。这一天我们曾经那么期盼,可真到眼前也又觉得有点茫然,人们都说20岁就意味着长大,可是我们身上可能还留着稚嫩的痕迹……” 齐云边用力把一个灿烂的微笑挂在脸上,一边扫视着台下。她看见高岗坐在陆忧边上,贴近陆忧耳朵和他说了一句什么话,陆忧听了皱皱眉头,似乎是隐忍了一下,然后把拿着花束的手缩到距离高岗较远的一侧的椅背前。 齐云有点好奇又有点担心,但是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今天,我知道我会收获到来自于你们——我所亲爱的人们的很多祝福,就像我同样会将衷心地祝福给予你们一样。可是,生活是一件一言难尽的事,20岁的我们已经知道以后的路不可能永远平平坦坦,但是只要我们勇敢追求自己的梦想,我们就能够让自己的青春坦坦荡荡!我们要跳出属于自己的舞步,用浓艳的色彩挥洒我们的青春,负起自己应负的责任。20岁是一个全析的开始,我只愿你们和我都满头华发时,不会为我们的20岁汗颜!” 齐云一番话讲完,膝盖微微地颤抖,还好脸上挤出来的笑容成功地掩饰住她的紧张。主持人跳上台来,一通妙语生花的插科打诨,又请齐云切蛋糕,倒香槟塔。 这些程序一套都完成了以后,高尔夫球场已将派人鱼贯送来了各色菜品和红酒、雪碧。杯觥交错中,陈叔叔来到齐云面前,夸她今天人漂亮、口才更漂亮。 齐云大发娇嗔,“陈叔叔,你也不事先告诉人家,摆明了要出人家洋相是不是?” 陈叔叔呵呵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有几把刷子我还不知道吗?如果事先告诉你,你准备了说辞,就不会说出像今天这么自然的好效果。” 齐云吐了吐舌头。这时有高岗和几个大学同学上台来给齐云敬酒。齐云没有酒量,端起杯雪碧喝了,给他们一一亲手盛了蛋糕,豪气地说:“你们那桌有位置没有?让我也挤挤。” 高岗当然求之不得。齐云走到高岗他们的那张桌子前,不由地一呆。那张宽阔的桌子坐满了很多笑呵呵的熟悉面孔,看到她走近都纷纷地站了起来。可是她最想看到的那张脸的主人,却赫然不在桌边! 怀着无比的疑惑,齐云在这张桌子前坐了下来,一边与大家寒喧说笑着,一边用目光在人群中唆寻,哪里都看不见他,可是他带来的那束白色的香水百合却摆在桌子的角落上,静静地散发着香气。 高岗看她看那束百合,呵呵一笑说道: “还真是有这样的怪人。别人过20岁的生日,他拿一束地摊上买的花就来蹭吃蹭喝,”高岗把花拿过来,指着边上微微泛出的黄褐色说:“瞧见没有?都快谢了,这小子不会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吧?糊弄我们寿星……” 齐云脸上勃然变色,截断他的话头: “陆忧去哪儿了?” 高岗不以为然地说:“他去哪了我哪知道。我刚才‘夸’了他这花两句,他就不见了。” 有一个同学小声说:“我好像看他往大堂的方向走过去了。” “拉肚子吧?”高岗挤眉弄眼:“可惜他跑反了,厕所跟本不在那个方向!” 齐云站起身来,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高岗跟在后边追问:“你上哪儿去呀?” “我找他去!”齐云没回头,就那么边说边嘟囔了一句:“来都来了,怎么能这样呢?” 高尔夫球场的大堂窗明几净,陆忧站在大堂里,望着几步之遥外豪华舒服的大沙发,却绞着手指,终没有落座。刚才接待小姐告诉他:最近的一班回城班车在30分钟以后,他点了点头,静静地坐下来等待。 他从来没有试过浪费时间,浪费30分钟,对他来说就是不可饶恕的。其实他口袋里随时都装着英语单词和语法的自制小卡片,以便能抓紧一点一滴的时间温习功课。可是,现在他心里乱纷纷的,没有动过把自制卡片拿出来的念头。 他想起自己带来的那束花——花是他来的时候从地铁口买的,8元钱,陆忧知道8元钱买一束花在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眼里可以说是非常廉价甚至寒酸的了,可是对于陆忧来说,这差不多就是他两、三天的生活费。 刚才高岗贴在他耳边嘲笑他,说他的花是打发叫花子的;高岗还说他今天穿的衣服根本配不上出席这样高档的场合;而且高岗还指着桌上的刀叉说:一会儿上西餐牛排了,他不会使这个的话,可以用手撕着吃。陆忧冷冷一笑。说实在的,他并不是对高岗的污辱感到气愤——他和高岗一向不睦,高岗讽刺挖苦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除去不理睬他之外,也早就习惯甚至是麻木了。可是今天,确实有什么在深深地刺激着他,让他的心像在熊熊烈火中焚烧。 在今天之前,陆忧从来不知道世界上会有这么美的地方,这么豪华的生日……一切那么像一个梦,不,比梦要美丽。像陆忧这样苦出身的孩子,甚至做梦也都是黑白的,而今天这个生日宴,今天美丽得像公主一样的齐云,就像为他打开了一扇门,把他从从前那个贫瘠的世界带进一个缤纷的国度里。 如果帮他打开这扇门的是另外的人,他可能的确会心怀感激,最低限度也能做到无可无不可地一笑。可是齐云……她是他的女友,是他心目中认准的一生的爱人。可是他今天才知道,原来她平日过的就是这样豪阔、这样梦幻的生活,而这所有的一切,他不但不能给他,而且他觉得穷他一生的努力都难以企及。 自从有了冬日校园里的那一吻之后,陆忧就觉得自己是一个肩上担着责任的男人。他也曾经幻觉她和他那样接近,可笑的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他和她之间有着如同天渊一般的距离。 正在想得出神,一个苗条的身影冒冒失失地冲进大堂。待陆忧看清是齐云,不由下意识地向后了一步,大有想要隐藏起自己的冲动。 齐云却一眼就看到了他,冲到他面前。她的脸跑得红彤彤的,眼睛也因为运动而显得更加明亮。 “陆忧,你在这儿干什么?”齐云说着拖起陆忧的一只手,撒娇地摇着:“快,跟我回去嘛!” 陆忧甩开齐云的手,冷冷地说: “齐云,你爸你妈到底是干什么的?” 齐云见抵赖不过,只好慢慢地在陆忧身边坐下,讨好地说: “我爸是公务员。我妈嘛,原来曾经是医生,不过后来她自己身体不好,早就病休在家,就算是半个家庭主妇吧!” “公务员?”陆忧轻声地重复着,脸上的神情还是冷冷的:“怕不会是一般的小公务员,是什么当官的吧?” “呃……算是吧,不过官了不大,局级干部而已——嘿嘿,我们不要说这么庸俗的话题好不好。”齐云故作嬉皮笑脸:“而且,我一定要跟你讲清楚:今天这生日会可不是我爸我妈的意思……嗨,怎么说呢,其实连我自己也被蒙在鼓里,刚才赶鸭子上架推我上台演讲,可差点吓得我心脏都停跳了。” 齐云又撒娇又耍赖,陆忧却只是冷哼一声,道:“我原来就在书上看到过,当大官的人有人讨好,经常就是在公子千金身上做文章,今天算是亲眼见识了!” “哎呀,这都是哪跟哪呀,”齐云大觉冤枉:“那位陈叔叔是从小看我长大的,他要给我办什么成人礼,我又不能不答应,可谁知道他搞这么大阵仗?可怜我一个穷人家孩子,从小到大也没见过这世面啊。” 陆忧并不觉得好笑,冷冷哼了一声。齐云则固执地迎着他的目光,表示自己心中坦坦荡荡。他俩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接,齐云的脸上浮起两团温热的红晕,可是陆忧的面色却丝毫不见和悦。 陆忧冷笑一声:“齐云,你城府可真够深的!” “什么?”齐云不禁跳起来大叫:“你以为是我愿意的呀?这事事先陈叔叔一点也没让我知道,我还当真的只是个草坪BBQ呢。而且你以为我想?就现在这个样子,明明跟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可回头要让我爸知道了,免不了还得给我一顿KO!你现在还在这里说有的没的,不如赶紧帮我想想怎么应付我老爸吧!” 她可怜巴巴地皱着脸,妄图赢得陆忧的一丝同情。可是他竟然站起身来,一指墙上的挂钟,用他经常使用的那种既彬彬有礼、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语气说: “这个我恐怕帮不到你了,齐云同学。回城班车发车的钟点到了,我先走一步,你慢慢想办法吧。” 他甚至还礼貌地对齐云挥了挥手,才大踏步地走到玻璃门之外去了。齐云透过玻璃眼看着陆忧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上球场回城里的班车,心里又是委屈,又是不可置信,简直万念俱灰。 她隐隐约约也并非不知陆忧的脾气所为何来,可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一问题,而且她真的很无辜呀!他又怎么可以这么狠心,把一个孤单又伤心的她独自扔下在这里,自己优哉游哉地上了班车回城呢?今天可是她的生日啊! 齐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个20岁的生日过得有名无实,没滋没味。她感到自己像一个深海里的潜水者,闷在自己的救生衣和玻璃头盔里,外界的一切沸腾热闹、美酒美食、欢畅说笑都像是救生衣外的海流,她能看见它们的存在,可是和它们始终有一层隔膜,没有真实之感,也无法带来贴心贴肉的安慰。 齐云生日那天正好是个周六。周日会结束后宾客都各回各家,唯有齐云央着陈叔叔将她送到了学校。陈叔叔大奇,不知道齐云什么时候对功课这么抓紧了,齐云只好哼哼哈哈作答。 她之所以要回到学校,一是不想回家让老妈老爸问起今天生日会的情况,现在她自己也心情不好,老爸想训她的话敬请另择良时;二是她想去看看陆忧怎么样了,是否顺利回到学校了?还有,经过了一天时间,他是否已经不再那么生气了。 她辞别了陈叔叔,甫进校门已是华灯初上的时间。她向男生宿舍走去,仰头望着男生宿舍的灯火,初夏闷热的风拂过她的脸颊。她慢慢地站住了。 今天早上,她已经把一切能对陆忧解释的话,都一一解释给他听了,可是他还是不依不饶,她现在是否还能说出更有创意的话来?更何况,陆忧最后那句“你城府可真够深的”除了让齐云感到莫名其妙外,也深深地刺伤了齐云。 她城府怎么就深了?她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她是没说过,可是他不也从来没问过吗?更何况今天这个生日会只是陈叔叔帮她办的嘛,她并没有骗陆忧,她真的有生以来也是第一次过这么奢华的生日,而且并不喜欢。小时候生日的那天早上,爸爸温柔的用胡子把她扎醒,还在当医生的妈妈在上手术台之前赶着为她下一碗铺了荷包蛋的面条,那样的生日才温暖又有意义。 今天她得到了很多并不在意的东西,却引发了她和最在乎的人的争吵,她觉得这个生日真是糟糕透了。齐云站在闷闷的天气中想了一会儿,转身回去女生宿舍。两个人之间的有些事情,却必须给一个人独立的空间去理解,她想试一试,看他能不能站到她的角度想一想,如果他不愿意这样做,那么至少是现在,她还没有信心能够对他说明白。 她低着头走回女生宿舍,怀揣着怏怏不乐,她的步子也很慢很慢。等到了女生宿舍楼下的一排桂树下时,她随意一抬头,却看到路灯的光晕下、叶子郁绿的桂树下,捧着一沓书本站在那里的,不是陆忧又是谁? 齐云又惊又喜,冲上前去拉住他的手。本来还想数落他两句什么,至少也埋怨一下他,让他以后不许再那么冒然地把正伤心的自己丢下,可是才一接触到他的手指,她就由不得哽咽起来,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陆忧竟然没有马上推开她。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在她耳边柔声说: “我们到楼后面去说。” 她没有意见,依言跟从他到了楼后无人的角落。她再次拉着他的手,把头靠在他胸前,泪如雨下。他应该也是负疚的吧?他紧紧地抱着她,柔声道: “对不起,齐云,我让你在生日的这一天扫兴了。” 齐云胡乱擦着眼泪:“没关系,只要你不再生气了就好。” 她轻轻地抓着他的手摇了摇,抬头想看他的脸色,可是眼泪越流越多,看出去一片模糊,只觉得他的大手反手抓住了自己,紧紧地握着,齐云感到一阵从心底钻出来的安全感。 陆忧轻轻地摇摇头: “我并不是生你的气,齐云。只是,我和你不一样,和你们都不一样。” 就在那个晚上,陆忧对齐云讲了很多。其中有他一年多以前,踏入这个大学时的无地自容。那时候齐云只觉得他冷漠,同学关系不好,对班级的事情也不热心,可是陆忧却告诉她不是这样。 “你不知道,刚入学的时候我为了学好普通话,去买了一张小学一年级学生用的声韵母表贴在宿舍床壁的墙壁上,不但同宿舍的同学们忍不住笑,就连来串宿舍的高年级的学姐也瞠目结舌,直问我是不是有个私生子?还说我学会了拼音是好去教我那个私生子……” 齐云在陆忧的怀抱里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我说呢,你怎么一个学期就改成了普通话,我还当你天生学习能力超强,原来也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陆忧苦笑,梅花香自苦寒来,哪里真有天上掉馅饼的事?他还没有详细说,当时他在学校内不敢和同学们说话,就到校外附近的一个小市场里,免费帮菜贩子择菜卖菜,只为了换取和买菜客人之间练习说话的机会。 因为这个目的,所以他在卖菜时,能搭话的客人们都会多说几句。后来遇到旁边KTV的领班大姐来买菜,大姐挺照顾陆忧,于是就有了陆忧的第一份KTV的工作。 其实也就是因齐云、高岗他们撞破了他在KTV打工,陆忧才知道城里人对KTV从业人员的一些偏见,还算他幸运,在KTV期间从来没遇到任何麻烦的事。可即使如此,他在那天的事情发生之后还是决定不干了,加上那时他的普通话已经练得比较标准了,所以他接着就找到了一份家教的工作。 那份一半是家教、另一半可以说是保姆的工作虽然累一点,幸好家长出手比较大方,陆忧一个月去四次,到月底就能拿到1000块酬金,这样他的生活就变得稍微宽松一点了,除了吃穿用度,他还自己积攒着下一学年的学费。等他第二个月拿到工资后,忍不住跑去电信局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当然,他家里怎么会有电话?全村除了村委会外,唯一的一部电话在村口的小卖部里,外头打工的孩子谁来电话,小卖部的婶娘就去家里找一趟,然后谁家来接电话的人,会付给小卖部的婶娘一角钱跑腿费。 陆忧给爹打了个电话,因为心疼电话费,只好长话短说。他告诉爹:他现在勤工俭学,每个月给人做家教能挣1000块,让爹别再问他的生活担心,而且他还在自己攒第二年的学费,所以爹也不用再为他明年的学费而再四处筹措了。 陆忧说这些话时一派喜气洋洋,甚至还有点得意。他没想到的是,从小连一句重话都没对他说过的爹,这次竟然狠狠地冲他发了脾气。爹觉得陆忧赚那么多钱竟然还不知道给家寄一点,爹和妈土里刨食辛苦不说,陆忧的妹妹在南方打工挣得也不多,工作又劳累。在爹眼里,陆忧这就是忘本了…… 陆忧说着,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轻轻碰一碰齐云的面颊,那一小块皮肤冰清玉洁、晶莹欲碎。 “从那以后,我就尽量每个月给父母寄回一点钱去,300也好,500也好……齐云你想想,像我这种家庭情况的男人,怎么可能还想到自己会有大学里谈女朋友?谈女朋友那是公子哥儿才有权利做的事,而我、还有我的家人,现在我们最大的问题是怎样才能温饱……有一次我在校东门外遇到高岗,他开着一辆逞亮漂亮的小轿车,从车上下来就指着我鼻子骂我是癞蛤蟆,让我滚得离你远一点……可就是那个时候,我竟然觉得:高岗说得对!” 齐云柳眉倒竖:“什么?高岗他怎么可以这样?!” 陆忧笑着摇摇头:“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其实我真觉得他说的也没错,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配得你这样的公主一般的女孩?没错我喜欢你,但你对我来说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我只能远远地看着,赞两句好看,可是如果我伸手想要把他够下来……那就连我都会嘲笑自己。” 齐云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陆忧,滚烫的泪水打湿了他胸前的衣服。 “可是你有能力呀,”齐云哽咽着说:“你刻苦、用功,又聪明,将来一定会有比任何人都更好的未来!花父母的钱慷慨炫耀算什么本事,我喜欢的就是你这种潜力股。” 陆忧迷茫地望着齐云的眼睛,喃喃地问她:“我真的可以吗?我真的会有比其他人还要好的未来吗?” 齐云擦干了眼泪,严肃地看着陆忧的眼睛,笃定无比地说: “肯定的,你一定会有一天让这些人都仰视和羡慕你。你相信我。” 陆忧闭上眼睛,向后仰头深呼吸了一口气: “谢谢你,齐云。人生难得一知己,你看得起我,我心中激荡得很。” 陆忧把齐云揽在自己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像抱个一个最珍贵、而又无比担心失去的宝贝。 齐云想起陆忧今天倍受高岗和其他同学嘲笑的一束百合,感到一阵巨大的内疚: “你的那束花……我很喜欢。” “一束花算什么,我给你朗诵一首诗吧,就当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陆忧安抚着齐云,清了清嗓子。 “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天?” 你比夏天还要可爱,而且柔软; 五月的暴风摧伤了新绽的蓓蕾, 夏天的勾留,美丽可是短暂。 有时太阳的照耀太过浓酽, 而且那辉煌的面孔也难免乌云的遮掩; 每一种美丽,都会有衰谢的一天, 或者由于无常,或者因为自然。 可是你的夏天却不会凋谢, 你的美丽,也永远不会消散; 虽然傲慢的死亡可以在夏天投下阴影, 但是不朽的诗行将照亮你的娇妍; 只要有一个人还在呼吸,还能阅读, 这首诗就活着,让你的青春生动依然。” 陆忧应该是特意花时间背过这首诗吧,声音清朗,而且节奏掌握得很好,齐云的胸口突然一疼。她的胸前戴着陆忧送给她的那枚翡翠弥勒佛,现在正紧紧地挤压着她的心脏。她也是一直到今天才知道陆忧家庭的真实状况,以往她虽然知道他家经济不富裕,却只是雾里看花。而今,想到他送给自己的这枚翡翠弥勒佛,她更是心如刀绞。 齐云喃喃着说:”你省,你也省。我以后陪着你,再也不奢侈浪费了。” 陆忧一愣,更加紧地抱住了齐云。远远眺望,夜凉如水,他的心里有如万马奔腾,既疼痛又感动,还有隐隐的焦灼感,像无边无际的沙漠深处蕴藏着的看不见的火焰。 (26) 齐云和洪箭并肩坐在山里的土坡上,洪箭脱下宽大的冲锋衣,像帐篷似的把两个人罩在里面。山里的夜路危险,更何况他一直忙着寻找齐云,其实也没用心记路,所以就在脚下升一堆火,坐下来等着天亮再回去,就算是目前这种状况下最好的办法。 夜色深深,冬天的乡村夜空清亮如水洗,虽然没有月亮,但满天星斗璀璨,间有两三朵白莲花瓣似的云朵,煞是美丽。 齐云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村子的方向,眼里一片迷濛。 “听我说,回去别闹脾气了,”洪箭安抚她,“我给你带了腊肠和腊肉,我们四川的一位同事自己家灌的土猪肉。” “哇!”齐云咽着口水叫了一声。也不能怪她没出息,自从来了这山村,早就三月不知肉味了。 “真想赶快回村里去呀!” 听到齐云由衷的盼望,洪箭不由得好气又笑。 像是听到了齐云的呼唤,很快他们竟然发现黑暗的对面传来喧嚣的声音和光亮,细看去是一条火光组成的不甚规则的迤逦长龙。人声鼎沸,大人小孩的叫喊络绎不绝。 “我好像听到了犇娃的声音,”齐云转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洪箭:“这难道是……?” 洪箭心里倒马上猜出了答案。斜了一眼齐云,“你还问谁?您大小姐推翻讲台跑了,村子里闹了个人仰马翻。看这情形,一定是成群结队找你来了。” 齐云站起身来,张口结舌,又惶急又无奈。看她自责的样子,洪箭倒也没再难为她,“行了。知道错赶紧改,以后重新做人,也还不算太晚。” 齐云使劲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汗,还在支吾: “这……这可怎么好?闯大祸了……” 举着火把寻人的队伍越越越近,只见犇娃小小的身形急匆匆地走在队伍的最前端,把后面的人落下老远。 那孩子只顾踉踉跄跄地往前赶路,冷不丁抬头,在路边看见齐云和洪箭,整个人完全呆住,调整了半天脸上的表情,一张小脸才算恢复正常,又是那种和平常课堂上一样的漫不经心又目空一切的表情。 齐云心里偷笑,却故意装做没有看见,微笑着扬起手对犇娃打了个招呼, “犇娃,辛苦你们了!” 犇娃没理她,掉转过头挤回队伍里,对其他人说了句,“齐老师没事儿,校长白瞎着急了。”说完就死死地低着头,死活不肯再抬头往齐云这边看上一眼。 倒是眼圈红红的春生倏然从队伍里冲出来,抓住齐云的胳膊。一个眼看就要和齐云差不多高的男生,说着竟哽咽起来。 “齐老师,齐老师,”春生急得口齿不清,“我妈是个农村妇女,大字不识一个,不会说话,你别和她见怪……齐老师,你不要走哇!” 齐云宽慰地拍拍春生的肩:“谁说我要走?” 校长表情木然、气喘吁吁地从队伍的最后赶到齐云面前,对大家说: “齐老师没说走,是我多心了,乱说一气。” 齐云对校长深深鞠了一躬,感动又歉然。 “校长,我一时任性,还麻烦您组织大家来找我……对不起!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校长连连摆手。春生还是拉着齐云的手不放,不信地连问: “齐老师,你真的不走?” 齐云点头笑得很灿烂,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今天我给大家添了麻烦,罚我请客!今天大家都到我那儿吃,我哥给带来了腊肠腊肉,我来亲手埋锅造饭,犒劳大伙儿!你们不来的就是不把我当一家人了!” 齐云用开朗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可仍然起到了不错的效果,大人们倒还都矜持着,小孩子们一听有肉吃,立刻爆发出一阵控制不住的兴奋叫喊。齐云挥舞双手跟着孩子们带头朝山下跑,虽然是夜路,大家也不觉得多疲惫,只觉得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村里。 齐云向村长家借了口锅,和洪箭两人用了学生宿舍的大灶,做起腊肉饭来。学生们各自回家零星拿些青菜来,洗剥好了送给齐云。洪箭在土灶点着了火,齐云探过头来看,火光将她一张带着兴奋表情的小脸映得红彤彤的。 洪箭往火里添着柴禾,“原来你不是问过我:你能改变些什么吗?怎么样,现在感觉到这种改变了?” 齐云笑着吐了吐舌头,“我确实这么问过,不过现在我自己已经有了答案:能改变的,我等着他们改变;不能改变的,我就算是生拉硬拽,也要拽着他们改变!阿箭哥,你忘了小时候你还用扑克牌给我算过命来的?说我天生孤星入命、性格是倔得九头牛也拉不回……” 齐云边忙边絮絮地随口说着,洪箭却听得脸色一变。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小时候他什么时候用扑克牌给齐云算过命了,估计是被幼小的她缠不过,胡诌了几句,没想到齐云还一直记着。可那孤星入命一句,怎么听也不像是好话,断不可以乱说。 洪箭不觉得有些脸红,忙说:“肯定是你小时候发犟脾气,给我气坏了,骗你才这么说的,你可别当真放在心上。” 齐云却丝毫不以为然,“可是有一点你却是说对了,我这个人没别的,就是倔得九头牛也拉不回。孔老夫子不是都说过吗,知其不可而为之。何况是我这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美少女战士呢!” 洪箭也不再提此事。两人合力把腊肉饭焖开,打开锅一看,米饭粒粒又白又亮、亮晶晶油汪汪的,夹杂以红的腊肉、绿的青菜,香气扑鼻,另人食指大动。齐云兴奋地像只喝了一大壶咖啡的猴子,不顾夜深满村蹿着,招呼人来品尝她的手艺。不一会功夫,不光是今天进山去找齐云的人,还有齐云的学生及其家长,以及村长和校长几位,都架不住齐云的盛情邀请而来。 大家纷纷动手,将学生宿舍里大通铺上的铺盖卷起搬开,露出一长铺的床板就当桌子,然后或跳到床上、或席地而坐,挤得满满登登。几位家长都带了家制的小菜,虽然没有什么稀罕物儿,可也七碟子八碗,摆起来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村长带了几斤自家酿的高梁酒来,一开坛就香气扑鼻。有位男性家长站起来给村长、校长倒了酒,第三杯酒便倒进齐云面前的小酒盅,齐云没怎么喝过酒,让酒味儿一薰先有了分醉意,心跳得咚咚响。 等家长给在座的所有大人都倒了酒,小孩子则每人面前倒了一杯清水,齐云第一个跳起来,双手高高举着酒杯,闹着要敬村长校长,感谢他们一直以来对她的照顾。 校长连忙谦逊不已,村长也说,“齐老师,我们心里有数,留我们这村里学校是薄待了你。不过,我们其实是把你当成自家闺女一样疼的,只要你还愿意留在我们这儿不走,我今儿个把这张老脸摘下来撂在这桌上说句话,娃娃也就算了,以后这村里大人谁个要是还给你找别扭,我都第一个不饶过他!” 齐云笑着说,“村长快别说这些话了,过去我也有错,不怪大家。村里人这么好,您和校长这么疼我,大家伙儿都那么疼我,我还能去哪儿啊?” 齐云举杯过头顶,大声宣言:“山菜野菜,菜肉皆香!这里就是我的家!”说罢就把小酒盅递到唇边。洪箭知道齐云不会喝酒,打了个手势,意思让她抿一抿意思尽到了就行,没想到齐云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竟一仰脖一口气干了,洪箭见她喝得呛了一下,立时就开满了满脸桃花,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连连摇头。 酒过三巡,几个男生借着豆油灯光演起了手影戏,煞是有趣,齐云看得哈哈大笑,叹为观止。玉琴也红着脸唱了一支山歌,齐云大着舌头夸她,“玉琴,没想到你长得好看,歌也这么甜呢!你要是在城里,肯定能当上歌星,去参加什么超级女生,非第一名不可。” 说得玉琴更加脸红。几个大胆的男生闹着要齐云也出一个节目,齐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说:“我这个人没什么艺术天赋,要我演节目白天也就算了,这大晚上的,万一招来狼就不好了。不过大家都既然提出来,我也不能让大家失望。我家这个大哥,别看人长得粗犷,其实从小就是文艺尖兵,让他代替我给你们出一个节目,保证你们不吃亏。” 洪箭愣了一下,没想到齐云这么堂而皇之地把自己卖了。齐云坐下到他的身边,挤眉弄眼地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满是酒味。 “阿箭哥,我今天实在是喝得舌头有点大,帮帮忙啦,给救个场,我一定一辈子都记着你的大恩大德。” 洪箭无奈地斜了一眼身边这个既没酒量又没酒品的家伙,齐云已然满面酡红。不能喝还这么逞能,洪箭嘀咕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片刚才在山里随手摘的草叶,放在唇边吹奏志来。 洪箭吹草哨的绝技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他父亲当年在部队里,还真是文艺尖兵,早些年部队也没什么像样的乐器,洪箭父亲就将一手草哨吹得出神入化,据说年少时还得到过某位国家级领导人的亲切褒扬。人总是对少年时的荣誉印象极其深刻,所以洪箭从刚会走路起洪伯伯就非教他吹草哨,他倒不负父望,将技艺传承了十之七八,此时在这火光跃动,既寂静又热闹的乡村之夜里吹来,哨声更显得悠扬动人。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我们往日情意相投,让我们紧握手, 举杯痛饮,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 悦耳的草哨声使得席间一时鸦雀无声。洪箭正吹得陶醉,突然齐云皱着眉头拉了拉他的衣服下摆,洪箭没理她,齐云又更用力地拉了拉。 洪箭的草哨声戛然而止。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齐云,齐云一张小脸皱得像核桃,非常不好意思地悄悄贴在洪箭耳边说,“洪箭哥,陪我上个厕所。” 看洪箭一脸被雷得外焦里嫩的表情,齐云大窘:“实在对不起啊,阿箭哥,这里的厕所离得很远,不安全……呃,你只要陪我走到村口就行,然后我自己能摸进厕所……” 洪箭看了一眼周围,农村人较封建,出客列席的照例没有女性家长,村长和校长也是俩大老爷们,女生倒有,但年纪太小,这深更半夜的,陪着齐云出去,比齐云还不安全。想到这里洪箭也为自己的拘谨感到诧异,他曾经和女性同事一起深入战场,比陪同上厕所更尴尬的事也不是没经历过,何必今天就这么拘泥了?看来他也有脑筋秀逗的时候。他苦笑一下,站起身来扶着齐云走了去。 齐云今天晚上喝了足有半斤高度白酒,醉得走起路来都东倒西歪。洪箭扶着她,她甩一甩头发,侧过半边身子倚在洪箭身上,少女身体的柔软触感,不知怎么就让洪箭的心砰地一跳。他赶紧轻轻往反方向推了她一把,让她稍微远离自己的身体,再稳稳地架住她。齐云喝多了,一路走一路笑,笑声轻脆悦耳。 “阿箭哥,你看,”齐云伸出一根手指,天真地指向天空,“你看这天上的星星。” 洪箭抬起头。山区的天空能见度极高,碧蓝的天空上繁星满天,真如金丝线绣在墨蓝丝绒上一般,美不胜收,什么叫星汉灿烂,这就是了。 “阿箭哥,农村的好处真是说也说不清,你说是不是……别的不说,在城里你什么时候能见到这么多星星……这么多,这么多啊!” 齐云挣开洪箭,伸开双臂,做出想要拥抱星星的动作,她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差点就要仰面倒下,洪箭伸手去扶她,她的身子太沉,还是跌了一跤,倒在地上却仍对星星伸展双臂做拥抱状。 洪箭啼笑皆非,想拉她起身,她偏又硬气地挣扎着,他只得哄着她说,“对,对,好多星星。” 齐云气喘得厉害,头重重侧向洪箭的肩膀。洪箭躲不过,索性席地而坐,由着她靠着自己休憩。她的头发被微微的夜风撩起,碎碎地都拂到洪箭脸上,齐云竟也没有醉透,还是哼哼地唱着歌儿。 不过说是唱歌,洪箭得仔细分辨好一阵子才搞清楚她唱的是什么,让人啼笑皆非的是,齐云唱的竟然是首儿童歌曲:“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她重复唱了好几遍,接下来垂着头沉默了好久,久到洪箭都以为她睡着了,正想着怎么把她弄回宿舍去,她却突然推开洪箭,自己一个人纵身跳起来。 洪箭吓一跳,赶紧也跳起来扶她。心说此人酒品之恶劣,还真是举世罕见,下次不管她再有什么借口,也绝不让她再喝酒了。 他叹口气:“你这个样子,就别再回酒席去了,我送你回宿舍吧?” 齐云愣愣地看了他一回,竟然乖乖地点点头。洪箭总算松了口气,几乎就是怕她反悔的,立时架起她就往宿舍走。齐云也没有抵抗,任洪箭拉扯着,嘴里还含含糊糊地,有一句没一句地哼唱着小星星的童谣。 也不知道唱了几遍小星星,洪箭才把齐云送到她宿舍的床上。拉起被子给她盖好,身强力壮的洪箭竟然也出了一身的汗。看着齐云睡的呼呼的,娇憨无比,洪箭不禁伸出手在她小苹果脸上掐了几把。 “小丫头,你的肉都长在骨头里吧?” 如果齐云此时醒着,估计又该气得哇哇大叫吧。洪箭直起身,大步向门口走去,手刚扶到门把手,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晰呓语: “阿箭哥……谢谢你,我知道……其实你是好人!” 洪箭苦笑着摇摇头,什么叫其实是好人?他看起来莫非就很像个坏人吗?打开门走出去,回身轻轻帮她把门关上。想到齐云毕竟是喝得多了,洪箭也没敢马上就走,而是在齐云的门口坐了一会儿,听着一墙之隔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匀长,才踏着满天的星光向学生宿舍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摸出草哨,轻轻吹着,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空放光明, 好像千万小眼睛。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 (27) 这次洪箭来山村,是向社里告了10天的假期,所以不必急着赶回去。这个消息对于齐云来说不得不说是个大大的福利。洪箭对齐云的态度虽然说不上和蔼可亲,可总算有个人可以商量;而且最最关键的是:洪箭这个家伙,也太擅长和那些皮猴子似的孩子们打成一片了。 开头的两天,齐云还奇怪班上的出勤率为什么那么高,课堂纪律那么好,就连几个最调皮的男孩子上课都相当乖顺,再也没有闹出什么是非。她本以为是村长和校长的羊鞭起到了作用,可是后来才发现一到即将下课的时分,班里几个调皮男生伸长了脖子对着窗外翘首期盼的表现是那么的明显,而当洪箭的身影一出现在教室外的操场上时,他们那种彼此交流的眼神中传递出的兴奋和默契简直就呼之欲出了,齐云才恍然大悟:原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下了课,齐云跟在那些孩子后面走出教室门,双手抱在胸前上下打量洪箭: “说老实话,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洪箭微微一笑,一脚将手里的东西向齐云踢过来,齐云被从天而降的巨大阴影吓得往旁边一缩脖儿躲到一旁,而班上的男生们则欢叫着、挥舞着书包和衣帽冲向那枚黑白相间、滴溜溜转动的玩意儿。洪箭也冲入战团,几乎没费吹灰之力那枚足球又回到他的脚下,他还给大家表演了一段梅西专属的炫酷脚法,赢得了男生的齐声吹呼。 齐云叹为观止,赞叹一句:“阿箭哥,你简直天生就是统率群猴的孙悟空!” 洪箭也不以为意,把手塞进嘴里呼唿一声响,指挥着男生们分为两队,像模像样地说:“这边——土豆队,这边——白菜队!好了,听我口令——” 一场篮球打得乱七八糟,有用手接的,有抱着跑不撒手的,有拉扯着别人后腿的,还有往自己球门里猛灌的。齐云在旁边嗓子都喊哑了,“你——就你,踢错方向啦!”“哎你别死抱着不放,该传球就传球啊——” 那男生果然听话,把刚才像母猪护崽一样死死抱在怀里半个场、任其他人对自己拳打脚踢也绝不撒手的足球用力抛掷在空中,只见足球在天上划了一道漂亮的抛物线,稳稳地落在犇娃的脚前,犇娃猛开一个大脚,球应声进门。 “噢——噢——进球啦!进球啦!土豆队得一分!” “哎,哎,这个不算……”齐云喊,可因为笑得太厉害,后半句像一片树叶,轻飘飘淹没在男生们欢腾的海洋里。 齐云还以家访的名义,随几名学生拜访过他们的家,跟着她的学生们一起帮家长们干活儿。洪箭不是说他正设法联系外贸大厂的手工制品订单吗?还说哪怕是最普通的农民,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就可以对制作那些高端商品得心应手。其实在齐云眼中,这些村民们做的手工艺品早已经超越了什么外贸高端订单,他们绣的鞋垫、枕套,做的嫁衣嫁裙,既有实用价值,审美品味又高,简直是拿到米兰国际时装周去也不露怯,看杨二车娜姆大婶鬓边的那朵花就知道了,“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齐云自己干起这些活儿虽然笨手笨脚,可她也不甘心只有望洋兴叹的份,非要跟着学起来。学了绣花不算,又学叠纸盒、劈柴禾、烧坑、和猪食料……其中一样为明年开春挑种子,真将她挑得头昏眼花、腰酸背疼。说起来这也不应该是多难的活儿,无非就是把瘪的、表面坑坑洼洼的、光泽暗淡的种籽挑出去,因为这类种子来年即使种到地里也不会发芽,可是这些种子怎么都长得一模一样,稍微看得时间长一点眼前就像有一个凌乱转动着的万花筒,而且齐云还听说过有一种病叫做“密集恐惧症”,虽然齐云自己并不算是患者,可是这也大概也说明了为什么对这种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排列着的东西一见就充斥着敬怕之感,原来这是一种合情合理的生理现象!总而言之,齐云就只工作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因为干活的速度与质量都不达标,而被几个她的学生毫不留情地哄下桌了。 齐云并没有不服气,看着自己只有10来岁的学生,手脚麻利地一颗颗捡出裨种,眼疾手快,从不落空,齐云也只有喟叹一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古人诚不欺我。 有一天早上起来,窗外传来朔风阵阵,齐云不得不捂上了临走前妈妈趁她不注意偷偷塞进她大皮箱里的一件又胖又肿毫无曲线可言的羽绒服。她走之前妈妈每天抹眼泪,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心思做,可没想到还是要比她自己清醒许多。齐云对着小镜子吐了吐舌头,夹着书走出了宿舍,迎面扑过来一片冰冷中又渗着丝丝清甜的空气,她看到许多晶莹的小冰晶打着旋从半空中飘落下来,原来是下雪了。 齐云如常来到教室里开始上课,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一会儿便积了厚厚一层。齐云是最喜欢下雪的,一下雪天地都白茫茫的,看起来多纯洁呀,像童话一样。如果是以前,她自己做学生的时候碰到下雪,齐云常伙上一帮同学、翘课去玩雪的,现在她站在讲台上,随便一眼都能看到窗外有那么漂亮的、连一个脚印也没有的雪,心里也像插了一双小翅膀似的,痒痒地想飞。 齐云赶紧摆正自己的念头,想什么玩雪?自己这个当老师当然要给孩子们做好表率,老师都想翘课,学生该怎么办?她连这个念头也不能动。想到这里,她立即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以老僧坐禅似的定力,不疾不徐地将课讲完。让她觉得感动的是,她发现学生们反而没有像她一样心猿意马,他们虽然也发现了窗外下雪,但小小的一阵骚动后课堂纪律就恢复如常。这让她不得不佩服洪箭说的一句话:当一个孩子全心地信任你时,他所给出的爱和恒心都是让成年人惊讶,且始料不及的。 好不容易熬到上完上午四节课,齐云迫不及待地推开门,使劲地吸了一口雪后显得愈发甜美的山村的空气,她感到一阵心满意足,竟有人生夫复何求的感慨。洪箭煮好了一大锅热汤面,端到教室里来分给学生们吃,学生们蹲在教室房檐下,用热汤面泡干了自己带的干馍馍、或是就着热汤吃自己的烤土豆,一个个吃得汗流浃背、眉开眼笑。 齐云玩心大,没吃两口就放下了碗,第一个跃进雪地,把雪搓成一个个圆圆的雪球,一会儿就攒了一大堆,用羽绒服的下摆兜着回到房檐下,见洪箭仍蹲在房檐下吃面条,凑过去笑嘻嘻地说:“洪老师,你这面条里缺一味作料,我给你加点盐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碗里丢了一个雪球,赶紧嘻嘻哈哈地逃走。 雪球在热热的汤面里倾刻便融化了,洪箭一仰脖,两三口就连汤带面连雪都划拉到肚子里,哈哈大笑着说:“加上这作料,面就不烫了,谢谢齐老师!” 一边说着,洪箭一边身手矫捷地反击:放碗、起身、低头团雪球、把雪球掷向齐云这一系列动作堪称浑然天成、行云流水。齐云那边也早有准备,羽绒服下摆兜着的一堆雪球难道是团来看的?她弹药充足,反击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两人这一场“超级大战”,让孩子们都仰着小脸,看得笑声震天,几个吃完了饭的孩子还站起身来,挥臂呐喊。 正打得激烈,校长佝偻着肩背、慢吞吞地走到齐云身边,给她递上来一柄铲土的铁铲,笑笑说:“齐老师,给你支援个武器。” 齐云高兴坏了,双手对校长做了个揖才接过来。刚才齐云不过是占了个先手,又事先准备了充足的“炮弹”才勉强维持住局面,可是洪箭比齐云体力好、动作敏捷,明显后来居上,眼看江山不稳,校长这时送来的铁铲,真可谓雪中送炭! 齐云扬起铲,大叫着:“老洪,今天叫你领教一下我齐某人的厉害!”然后铲起一大铲雪就朝洪箭泼了过去,纷纷扬扬的雪花把洪箭弄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学生们在一旁开始起哄,哦哦地叫个不停。 齐云得意不已,赶紧乘胜冲击,挥舞着铁铲如同手掌丈八蛇矛的将军,雄纠纠气昂昂地朝着洪箭猛攻,一铲铲雪直奔洪箭而去,洪箭一看势头不好,本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原则,以最快速度调头,逃之夭夭。 齐云大获全胜,将铁铲墩在地上大笑三声,学生们此时差不多都吃完了饭刚放下碗,一个个对齐云竖起大拇指,那高兴劲就像是刚看完一部精彩的武戏。看到学生们如此开怀,齐云忍不住又童心大发,顺手铲起一铲雪,向学生最多的地方洒去,没想到这下可惹了大祸,她的对面足足有二十多个学生同时捧起雪朝齐云身上砸来,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另一侧边又有几个学生向她丢来了“雪弹”,齐云一看不好,丢下铁铲落荒而逃,回到教室刚想关上门,门就被学生们一哄儿地推开,然后大队人马涌进来,各自将手中的雪球扔向齐云,还有不知是哪个调皮的男生将雪灌进齐云羽绒服的后脖领子。齐云不干了,高喊:“谁再不停手,下次考试全部打零分!”她夹杂着笑声的威胁在学生们那里如同泥牛入海,学生们依旧不以为意地对她一阵痛打,齐云只好抱头伏在课桌上,等待着学生们的“火力”罄尽。 刚才灰溜溜逃走的洪箭此刻乐得差点在窗外跳起了街舞,嘴里大声嚷嚷:“哈哈,齐老师,你也有今天!” 齐云满脸绯红地抬起头,正想回嘴,却冷不丁听到犇娃一声大喊:“敢笑话咱齐老师,大家都给我打!” 学生们又带着余下的“弹药”出门去追击洪箭,齐云坐在教室里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只听到门外到处都是噼里叭啦的声音,那是学生们扔得不准的雪弹砸到教室墙上的声音。 齐云自然不甘心被剩下,捂着笑疼的肚子一跃而起,到门外去参加战团。一场混乱的世界大战,打得所有人眼睛眉毛上都沾满了雪。齐云穿的羽绒服是桃粉色,映在白雪中份外好看。当大家都打累了,站住呼哧呼哧休息的时候,玉琴看到齐云的眼睛突然一亮,笑着指齐云:“大家看看,老师一身雪的样子,像不像昨天她给我们讲的故事‘白雪公主’?” 学生们纷纷站起来,围住齐云品头论足,齐云的脸不争气地红了,倒像是平时的玉琴一样腼腆。同学们一片说“像”、“真像”的声音使得洪箭十分不服气,站起来大喇喇地说: “我不也浑身是雪吗?我也是……哦这个,是白雪将军!” “嘁!”犇娃毫不留情地打击他:“你长得那么黑,比我们种庄稼的人还黑,就算要当将军,也只能当黑炭头将军!” 学生们轰然而笑,还有个男生补充说:“而且还是——常败将军!” 被封为“常败黑炭头将军”的洪箭瞪圆眼睛,站起身来佯怒:“天呐,你们这是干什么?莫非这里是齐老师的一亩三分地了,得罪齐老师者就要杀无赦吗?” 齐云笑着拍手,“你知道就好。看在你觉悟得不算晚的份上,本公主今天就赦免你的死罪啦!” (28) 齐云和孩子们的心一天比一天更加接近。洪箭回城之后,齐云便掀起了她轰轰烈烈“普通话运动”的序幕,在课堂上她坚持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讲课、也要求学生们克服困难、用普通话回答她的提问。不过在推广普通话的同时,语言天赋不错的齐云也学会了一口纯熟的当地方言,这下她和村长、学生家长说话时也能说一口流利的当地话了,齐云惊喜地发现:自从她学会了当地话,家长们、还有其他的村民,明显更爱找她聊天了。 别看每天和村民们聊天聊得欢实,其实齐云在教学方面的努力,简直已经到了一种拼命的程度。不是她想拼命,可是她不拼命能行嘛?这里的每一个能坐在教室里的学生,都意味着他们身后的家长在做着巨大的妥协甚至是牺牲,家长们承担着繁重的家务、承担着巨大的经济压力,如果齐云不能够让他们的孩子成绩提高,为他们未来的前程打个好基础,又怎么对得起他们和他们的家庭呢? 还有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个山村不能好好地出几个大学生,让大家都看看读过书的人的命运的改变,又怎么能够激起更多的村民家庭争取改变自己命运的决心、又怎么能从根上改变乡村的落后面貌呢? 所以每次到了课堂上,齐云都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以及和这种压力同时涌上心头的巨大的无奈感。这所学校仅有的几个老师都是村民,平时还要负担着家里家外的事,上课时间能保证就算不错,至于教学水平,根本就不敢指望。齐云到这里先是带了五年级,适应之后又接手了六年级毕业班,而且她是全科老师,门门课都要教,作业都要批改,还得腾出时间精力来做犇娃这个班的班主任工作。 由于长期的教学质量跟不上,这里的学生们基础都非常差。她对六年级学生再次摸底,可结果还是让她失望,这里的毕业班学生平均只有二三十分的水平,能达到及格水准的廖廖无几。齐云心里真是火烧火燎,恨不得一口把知识全灌进孩子们的肚子里,让他们全都一口吃成小胖子,可她也知道急不得,越急,就越会让学生们畏惧,对他们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所以齐云在教学上,刻意做出一种不紧不慢的风范,是为了不让孩子们传染了她的紧张。来这所乡村小学这么久,尽管和校长现在已经亲如一家人,但她仍然极度不赞成他“棍棒下面出好娃”的教育理念,她就是不肯打骂学生,而且说教起他们来也相当温柔,尽一切可能来维护学生们的学习热情,哪怕是一点点的积极性,也给予鼓励。因为只有她知道:这些学生哪怕仅仅是做到来到教室里上课,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回家后多半还要承担不少家务劳动,很多学生的精力和体力长期处于透支状态,而她做为老师,对这件事情竟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解决,她唯一能做到的是让学生明白:他们是为自己学习,为自己的明天学习;她要她的学生们爱上学习,因为只要爱,才能在哪怕是最黑暗的地方,静静地保留着引领前进的一束光。 虽然是面对着这样严酷的局面,齐云却还是尽量采用启发式教育,她坚持给孩子们讲童话故事,讲很多很多课本上没有的知识,一方面她希望孩子们用功读书谋个好前程,另一方面她却也不希望孩子们成为彻底的书呆子,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是名牌大学毕业生齐云用功读书多年,所总结出的一个信条。 只是在给孩子们讲故事的过程中,她常常难掩辛酸之情。因为故事中很多名词孩子们都弄不懂,结果就提了很多有意思的问题。比如她讲曹冲称象的故事,孩子们会举手站起来,扬着小脸问:“老师,大象和猪哪个大?”这时齐云的脸上就有些热,她想起这些孩子根本是没见过大象的。 于是齐云就在破旧的、斑驳的、一写字就扑籁籁掉土渣儿的黑板上为孩子们画大象,每到类似的时刻齐云就会埋怨自己小时候上美术课为什么不更加认真一点。她画出来的不太像大象,很抽象,看上去倒有点像某个活跃于白垩纪时期的生物。她叹了一口气,想如果有动物图片就好了,或者能有办法让这些孩子走出大山,把同龄小朋友们看过的东西都有机会看一遍,哪怕只有那么一次,该有多好。 齐云到来之后还给这里的孩子们开了英语课,学生们以及他们的家长,听说娃们能学英语了,简直都有点不敢相信。第一堂英语课开课时,不少村民都躲在门缝、窗口向教室里张望,竖着耳朵想听听洋文是怎么一回事。齐云大方地向窗口挤着的家长们微笑,家长们有些赧然,也咧开嘴对她笑,齐云这才注意到窗口探进一枝嫩绿之色,春天来了。 即使在这远离城市的穷乡僻壤里,春天还是一样会来,大自然总有公平和温情脉脉的一面。齐云的内心充满了希望,虽然眼前的路还有些岖崎。 在英语课上,为了让孩子们弄明白什么叫做“Hamburger”,齐云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她把一个女孩带到学校来的干馒头掰开做演示,告诉学生们:就是这样,馒头掰开夹上牛肉,还有生菜叶,再夹一片奶酪,然后烤热…… 当她讲到夹牛肉的时候,看到很多孩子渴望地舔着嘴唇。之后她又讲解了奶酪的来源,这里的乡村是纯粹的农业区,畜牧都是为了耕地使用,所以孩子们连牛奶都很少喝到,要讲很久才能明白什么是提纯牛奶形成的奶酪。 讲完关于汉堡的这一课,当天晚上齐云回到宿舍里大哭一场,她白天摸过孩子们带的干硬馒头的双手忍不住颤抖。同样的一双手,半年前还有城市里不耐烦的举着麦当劳汉堡,可又嫌弃那是没营养高热量的垃圾食品,故意剩下一半汉堡、半包薯条和半杯可乐是像齐云这样爱美的大学女生们约定俗成的吃法,剩下了就毫不怜惜地倒进垃圾箱,卓美就曾娇滴滴地说:“扔掉食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为了一点多余的食物扔掉自己的身材曲线” 如今,在光线暗淡的宿舍里,齐云重新回味起卓美的话,竟涌上一股隔洋隔山之感。她想卓美的话说得也不算错,可不知为什么,此刻却给她一种很残忍的感觉。她现在就只希望学校里每一个孩子都能独享一份大号的麦当劳,垃圾食品也好什么也好,他们也应该有权利享受到城里每个孩子都能享受到的一点最基本的乐趣。 齐云将脸埋在掌心里,她并不是难过,只是感慨,却怎样也止不住自己的抽泣。她的面前一张简陋的、却是由学生家长当宝贝一样送给她的一张自己用木头制的小桌子上,摆着热心家长给她送来的水煮土豆和辣茄子,这是当地村民们最常吃的两样菜,现在谁家做了当天做了新鲜的,都会想着给齐云送来一碗。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齐云知道是因为乡村电压不稳,平常她都只用一个小电灯泡,还常常忽明忽暗的。可是,此时此刻,齐云却想:看啊,连这里的电灯都陪我一起,为这些孩子的命运而黯然。 不过,她相信,无论是电灯,还是孩子的未来,总会亮起来的!她还想起自己对洪箭说过的话:到了这个乡村,她开始慢慢学会了凡事不能总是全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考虑,而是主动去适应环境,站在别人的立场去考虑……以前,她一直不懂这些,所以她用尽全力地去爱过一个人,却失去了他。 可是现在,就在此刻,她明白了一件事:不管你怎么想,有时人生中的无奈,真的就比自尊大。 大四第一学期的冬天,好像一晃之间刚开学那时悠闲散漫的日子就已告结束,金色的美丽的秋日也很快不见影踪,取而代之的是和寒冬腊月一样严酷的考试季。 那一阵子已有很长时间齐云都见不到陆忧的影子。刚开始她还有点不习惯,几次给他宿舍打电话约他一起复习,可是陆忧不是推辞说有事,就是两人刚坐在一起他就嫌她烦。根据齐云对陆忧的了解,以及她强烈的第六感觉,齐云猜测陆忧正在为什么事情而烦心。至于具体是什么事情,他不想说,她也没问。相处久了,齐云已经慢慢习惯了陆忧偶尔的阴郁,一开始齐云总是生怕自己不够温暖,不能化解他的阴翕,可是后来齐云慢慢想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子非鱼,又焉知鱼在想些什么?如果陆忧注定是一个“阴间多云时有小到中雨”个性的人,那么或者只有这样的他,才和总是“万里无云阳光明媚”的齐云是天生一对。 总之,因为陆忧的刻意疏远,再加上齐云自己也忙于临时抱佛脚应付考试,他俩在一段相对漫长的时间几乎没什么交集。那天齐云正坐在宿舍书桌前,边戴着耳机听音乐边默背着老师圈的重点,韩小伶进了宿舍,在齐云眼前绕了大大的一圈,还顺便瞥了齐云一眼,见齐云专心致志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坐下,一幅欲言又止的表情。 齐云心里嘀咕,搞什么鬼?但也没说什么,继续默背着自己手中的《宏观经济学》。没过一会儿还是韩小伶耐不住,贼眉鼠眼地探头看了齐云一眼,她探究的眼神正碰上齐云的眼神,韩小伶脸一红,缩回头去。 齐云摘掉耳机,笑开快车道:“你到底想干吗?还不从实招来!” 韩小伶也笑了:“那个,我听江湖传言,说你在和咱班的陆忧……谈恋爱,有这回事?你可别告诉我是真的!” 齐云一愣,夸张地演绎了一个几欲昏厥的表情,“你真八卦!从哪个耗子洞里挖出的不靠谱消息?” 韩小伶似乎有点释然,“这还用挖?班上传得有鼻子有眼……不过,我想也不可能。我们云云是谁呀?秀外慧中、色艺双绝,最重要的是眼高于顶,根本不是那种外貌协会的浅薄女生!哎,看来高岗是枉作小人了……” 齐云先是被韩小伶一堆高帽戴得哭笑不得,紧接着又听到她提到高岗,不禁眉毛一跳,一种说不出的担忧涌上心头。自从今年的生日会之后,齐云下意识地对高岗便冷淡了许多,虽然陆忧一再劝告她不要如此,说那是他们男人间的事,可是齐云是个直肠子,心里恼怒,脸上便想装也装不出来,高岗也不知是否有几分明白,或是总追齐云不得而有些累了,再见到齐云便开始淡淡的,再不像往日那样百依百顺。 齐云当然知道高岗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从她的角度想来有些狭隘和庸俗罢了,不过也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再说别人什么样她也管不着。只是今天韩小伶突然提到高岗,总觉得有些蹊跷。齐云关掉Ipod,把耳机线绕起来,尽量不动声色地问韩小伶: “到底什么事呀?你要说就一口气说完,别说一半留一半,怪急人的。” 韩小伶嘿嘿一笑,果然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起来: “那个陆忧不知道搞什么鬼,不是说他是苏教授的助手吗?享受助学金的,平时也从不见他大大方方地花钱,可最近还是一幅穷疯了的样子,到处央求同学帮他找家教的工作,听说高岗给他介绍了一个,是个爱用指甲掐人的8岁小男孩,陆忧回来手背都让那孩子掐青了,可人家家长还说瞧不上陆忧,上了两堂课也没给钱就赶出来了。” 齐云一下子站起来,瞪圆眼睛看着韩小伶。韩小伶继续眉飞色舞地学舌: “陆忧换了几家,不知道为什么人家都不用他。后来高岗就问他,‘你是特别需要钱吗?为什么钱什么都肯干吗?’结果你猜陆忧回答什么? 齐云站起来,呼吸有点急促,她问小伶:“他说什么。” “呃,陆忧竟然说:‘是的’。” 齐云跳着脚尖叫:“高岗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摆明了欺负人嘛?不行,我得找他去。” 韩小伶忙拉住她,“我的姑奶奶,你先等一等。人家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去说什么?我知道在这班上,也就你和陆忧走得近些,可你虽然欣赏他刻苦用功,却犯不着把自己的名声搭进去……” 齐云十分恼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气冲冲地甩开了韩小伶拉着她的胳膊。 韩小伶又说:“听说后来,高岗就雇佣陆忧打小工,帮他打一次开水10元,洗一条裤子50元,还有代抄笔记什么的也给钱。这两个月下来陆忧从高岗那挣了不少钱,可同学们都怎么看他呀?唾沫星子就差没把他淹死了……” 齐云咬牙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高岗这不是把人踩在脚底下糟蹋这是什么?陆忧也是的,怎么就任他耍弄?不行!我一定得去劝劝陆忧。” 她再也忍耐不住,拨腿就走。韩小伶见拉不住她,只好跟着跑出宿舍,在后面絮絮叨叨地劝说: “冷静,冷静!冲动是魔鬼……我说,齐云你也用不着这么义愤填膺吧?” 齐云气势汹汹地跑上了男生宿舍楼,有几个同班或是学生会的同学跟她打招呼也顾不得理睬,直冲到陆忧的宿舍门口,握起拳头捶门。 出来开门的是陆忧的室友,一打照面,就被齐云脸上的杀气吓得后退了两步,说话也结巴起来: “齐云?怎么了这是?” 齐云顾不得说别的,直接问: “陆忧呢?” “陆忧?“那个同班男生困惑地摸摸头,”哦,好像在水房里洗裤子吧……“ 齐云掉头就走。那男生还不忘跟在后头八卦: “找陆忧干吗?他欠你钱了吗?” 齐云没听到他讲话,她三步并做两步进了水房,正是午休时间,又逢考试季,没睡的同学也都在自习室和图书馆里用功,水房里显得寂静而寥落。苍白懒散的阳光在水磨石地面投下窗棂一格格的影子。陆忧站在水池边,面前摆着一个在齐云看来实属“失传已久“的塑料搓衣板,他个子高,为了迁就水池的高度不得不弓下身子去,一下一下搓着衣服的轻微声音听在齐云耳朵里被无限地放大,说不出地刺伤着她。 齐云猛地站定,叫:“陆忧!” 陆忧回过头看到了齐云,他脸色白了一下,又缓缓地转过头去,边继续搓牛仔裤边低声说: “你怎么来了?也没打个电话说一声。” 齐云走到水池边,伸出一只手指着盆里的牛仔裤,她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紧紧咬住的牙齿发出一阵轻微的格格响声。 直到她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尽可能平和下来,齐云才开口问道: “这是谁的裤子?” 陆忧没有看她,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还是反复地揉搓着裤腿。 “是……谁的?”齐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却还是固执地问。 “高岗。” “你?”齐云使劲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不让眼里的泪水流下来:“同学们都传你帮高岗打水洗裤子……是真的?” 陆忧抬头看了齐云一眼,好像他不明白齐云为什么那么愤怒。 齐云连珠炮似的说: “苏教授不是给你助教费了吗?如果让苏教授知道他的得意弟子帮人洗一条牛仔裤50块钱,他会是是什么心情?我知道你需要钱……可是,高岗明明是整你的,要不你会被一个初次见面就掐青陌生人手背的小男孩的父母拒绝?你还帮高岗打开水、抄笔记……你知不知道现在同学们说什么的都有?” 陆忧微微一笑,拧开了水龙头,让水汩汩地冲涤着牛仔裤上的洗衣粉沫子。 “别人说什么,我反正是不在乎。不过,如果那些话给你带来了困扰的话……那我道歉:对不起,我连累了你。” 齐云急恼地上前,用力推了一把陆忧的胳膊, “怎么叫连累了我?我是那个意思吗?你到底有什么这么需要钱?是不是家里的事?你说出来啊。” 陆忧把水龙柱下的牛仔裤揉得水花四溅,他自己的卡其色外套前胸一直到腿的位置都湿了,水花也溅到齐云身上,齐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在水声中,听到陆忧轻轻地说:“谢谢,不过用不着。没什么事。” 因为有水声的滋扰,齐云的声调不得不拨高了八度: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你帮高岗打开水、洗牛仔裤?你的形象就值10块钱还是50块钱?你……就这么贱卖你的自尊?” 齐云又是心疼、又是焦急、又是生气,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之下已经口不择言,她整个人被一种又苦又辣的情绪挟裹着,甚至没有感觉陆忧的肩膀突然地缩紧了一下。 陆忧停下手里的活儿,关上水龙头,慢慢地朝着齐云转过身,顺便在卡其色外套还没弄湿的身体两侧擦了擦手。 陆忧的目光定定地盯在齐云脸上。做为陆忧的女友,齐云当然不可能没被陆忧盯着看过,可是这一刻的他的目光却冷漠、疏离,充满了让齐云恐慌的陌生。 陆忧额头上青色的经络像蚯蚓似地在皮肤下耸动。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齐云,**的懂个屁啊!” (29) 水房里洗裤子一事过去之后,齐云和陆忧两人就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冷战。以前他们两个也不是没吵过架,齐云这人虽然爱使小性子,可她本性开朗,片刻暴风雨过后马上就能天晴万里无云,往往是她放软了声音拉着陆忧的手摇上一摇,再讲上几句笑话,就能将一场争执消匿于无形,而陆忧也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如果真的因陆忧的错使两人不欢而散,他也会在当天晚上、至迟是第二天,就借学校的公用电话打给齐云,约她一起上自习,每次齐云接到陆忧的电话,都马上兴冲冲地跑下楼来,虽然常要让陆忧吃上几记粉拳,不过也会马上欢欢喜喜地挽上陆忧的手,拉上他有说有笑地去教室。 可是这次事情过去了一个多星期,齐云不去找陆忧,陆忧也不来找齐云。齐云表面上和同学们说笑如常,可内心深处却又气又怨,还有着莫名的恐惧和担忧。尤其在听韩小伶八卦说陆忧还在接着洗高岗的裤子、甚至帮高岗刷球鞋时,齐云心里腾地起了一道火,这陆忧竟公然地继续让高岗糟塌自己,丝毫无视她齐云的感受和劝诫?! 火慢慢熄灭下去,齐云又不免想:陆忧这样做,应该也不是没有理由的。然而理由又是些什么呢?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眉目。 正好为她过生日的陈叔叔打她的手机电话,约她去校南门的一个附近最高档的餐厅吃饭。陈叔叔心思较细腻,知道学校的伙食不会好到哪里去,因此一向常来带齐云在附近的高档餐厅打牙祭。 齐云背上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了。陈叔叔照例是点了满桌子的菜,还塞给齐云两瓶红酒,说是他前一阵子去了法国,带了两瓶还说的过去的红酒回来,请齐云转交给父亲。 齐云点点头,接过红酒。那两个红酒瓶纤幼细长,包装精美得使人一看便心生喜爱,可也看得出并不是特别贵重的陈酿。她把红酒装进书包,嘻笑着坐回饭桌,据案大嚼。 陈叔叔边吃,边和气地过问着她的学习和生活,她一一作答了。末了,不知为什么就对陈叔叔说了一句: “陈叔叔,我们宿舍里有个女生的男朋友特别怪。” “哦?”陈叔叔用公筷为齐云挟了一块多宝鱼,笑问:“怎么怪了?” 齐云把腮帮子里的菜咽下去,用筷子点着自己面前的盘子。 “嗯……好像是农村来的吧,家里挺穷的。在学校打了几份工还帮同学们洗牛仔裤赚钱,他女朋友想帮帮他,结果他却大发雷霆,两人闹得几乎分手。” 陈叔叔自己不吃菜,拿起手边的普洱茶杯慢慢啜饮着,他胖胖的脸在茶的热气中显得朦胧而柔和: “我倒觉得那个男生挺好。大男人哪能靠自己的女人啊?至于你说他为什么打了几份工还给同学洗牛仔裤挣钱,这个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果不是有过不去的坎,你们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有谁不爱玩玩乐乐的?又有谁愿意放下脸面做这种苦差事?” 齐云一直下意识地戳着自己盘里的多宝鱼,直到把鱼肉都戳成了碎渣。她咬着筷子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陈叔叔你说得对,我也觉得他俩应该是有什么误会。” 一顿饭吃完,齐云顾不得把两瓶红酒放回宿舍,满心都在怎么解决和陆忧之间的问题上。她静下来一想,觉得陆忧之所以这些天都不来找她,除了生气之外,肯定是因为和她之间还存在着某些说不清的东西,沟通障碍嘛!她心生一计,决定先去找郭小川,走迂回路线了解一下情况。 郭小川一向和学生会的干部们处得相当好,包括后来只是有学生会偶尔打打酱油的齐云。当齐云虚心地向他询问陆忧的情况时,他却显示出了难得一见的激动情绪,说话的声音都高亢而颤抖,只差没有涕泪纵横了。 “像我们这种特困生,平常都很少给家里打电话的。电话费是一方面,家里接电话也不方便。可那天陆忧给家里打电话回来,我听他说:他爹在干活累伤了腰,躺在家里休息,现在家里地里的活儿都是他娘一个人在干,家里的生计也比往常更加困难……他妹妹先知道了这事儿,就跟打工的厂里申请上两个人的班,每个星期七天,没有休息日不说,而且每天最少都要干16个小时才能完成任务量,忙得连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是急吼吼地赶。我们老家那一带,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种在工厂打工的女娃子,可怜呐!有的女娃子困得手底下干着活儿,头就对着机器的流水线栽了下去,听说最近就有一个一头栽到流水线上,再起来时整个脸皮让机器给撕了下来,断手断脚的事那就更常见了……” 齐云轻嘶一声,背脊上的神经都抽紧了。这么恐怖的场景原来她只是在社会新闻网站的边角旮旯里见过,和她的生活天地之远。可没想到一朝这种事情就发生在她身边人的现实里……就在前几天,她还有斥责陆忧轻贱他的自尊,难道这就不像那位”何不食肉糜“的晋朝皇帝? ”陆忧听到他爹说的这些话,心里有多难受,不说你也能猜到。他马上跟他爹发愿:以后每月给寄回去800块,爹妈苦了一辈子,现在生病了也买点鸡蛋挂面来吃,特别是妹妹那边就别加班了,最好能换个轻省点的工作,要不就怕有一天,后悔也太迟了……“郭小川絮絮叨叨地接着说:“我真佩服陆忧,你说人家怎么那么有本事?我也愿意给同学打开水、洗裤子,可我们同学谁也不愿意出50块钱让人给洗一条裤子,我真羡慕陆忧!“ 齐云瞠目结舌,不知是自己错乱了,还是这个世界错乱了。她颤声问郭小川: “你说什么?你羡慕陆忧能找到50块钱洗一条牛仔裤的工作?” ”当然了!”郭小川理直气壮地说:“洗条牛仔裤也就半个多小时的事,比去当家教还轻省多了,也不用花交通费。而且听说在外面的什么洗衣店里洗条裤子也才20多块钱,齐云怎么你们班同学这么有钱?能不能……” 齐云看着郭小川,一脸艳羡的他竟然是一幅“如果以后有这样的好活计也请你介绍给我”的表情,齐云发了一会儿呆,对他点头说: “小川,你别担心。有什么好的勤工俭学机会,我会替你留意着。” “好,那我先谢谢你了!”郭小川拼命点头,一丝希翼的神情浮上他的眼睛,“同学们都说我是守财奴,可我还花着老爹老娘一滴汗摔八瓣从土里刨出来的钱,我不守财能成么……齐云,谢谢你肯帮我,我什么都能做的!我能拼命,特别想干得像陆忧一样好,赚钱一半给自己的学费生活费,另一半给家里,供弟弟妹妹念书。” 告别了郭小川,齐云一直觉得头脑里嗡嗡作响。她从来不认为自己的人生观有什么错,可是她细细想着郭小川的话,觉得他和陆忧也没有错。看来对与错本来就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人生还真是一场盛大的罗生门啊。 这样感慨着,齐云发现自己的脚步已经走到了陆忧宿舍的楼下,她给陆忧的宿舍打了个电话,正是陆忧本人接的,陆忧一接起电话,齐云就用一种故作轻松的声调说: “HI,陆忧,我是齐云!下来吧,一起去上自习!” 她装作他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因为她意识到了两个人之间的裂痕,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弥合,只好寄希望于她不提、他也不提,就这么混过去,以后她会以加倍的关心和细心来体恤他的心情,让两人不再吵架。 可是陆忧却煞风景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得等一会儿才能去上自习,我……我还要刷双球鞋。” 齐云心里一疼。是高岗的球鞋吧?听韩小伶说刷一双球鞋的代价是100元人民币,而这个价格估计还会让郭小川羡慕半天的。齐云伸出手背在脸上抹了一把眼泪,决定装傻装到底,于是她让声音中充满满在不乎的笑意: “刷球鞋?好啊,我等着你!” 陆忧沉默了一下,方才低声说:“嗯,我尽快。” 陆忧确实也没有让齐云等太久。等他擦干净手抱着书本匆匆下楼来的时候,齐云还没有在手机上打完一局植物大战僵尸。陆忧走到齐云面前,也不说话,只是朝自习教室的方向呶了呶嘴,然后一扭身走在前面。齐云抱着书本,紧走两步跟上他。 两人肩并肩走着,随意地说着一些与功课有关的话题。大四的考试季即将到来,陆忧对齐云说话时不时地审察着她是否掌握了几门课的知识点,齐云一边应付得头疼,一边却又忍不住对陆忧以这种方式表达他对她的关心而感到窃喜,看来他们冷战了一个多星期,可是他从心底丝毫没有放弃她。齐云得意地想,只要他不放弃她,她自己会缠住他,他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 大四的第一学期期末考完毕就面临实习,所以他们在一起自然也聊到了实习的问题。关于实习单位学校也有指派,不过指派的多半是不太理想、或者是毕业之后根本没机会挤进去的单位,也没有实习工资可言;他们年级里有办法一点的同学都会自己找实习单位,在实习期内能拿到一点补贴倒是小事,关键是自己找的实习单位往往专业对口、单位本身也有招人意向,往往实习期就是双方心照不宣的考察期,如果实习期表现得好,则大有可能毕业后就留下工作。 自从高校扩招以后毕业生大量涌现,人浮于事,仅凭一张大学本科文凭就轻易搞掂一份好工作的年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大学一毕业就失业的人多得是,很多本来还算优秀的学生怕沦落到失业队伍中去,于是就考研、考博,一直读成圣斗士。可凭着陆忧的家境使他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而齐云则是懒得读太多书,再加上母亲大人也有女孩子书读多了会变呆不容易嫁的论调,所以两人此时考虑实习问题正是恰逢其时。 正好刚才陈叔叔带来了好消息。他入股的一个新兴建筑公司,最近需要招两名项目经理,说是项目经理,其实无非是跑跑建筑项目的前期筹备,工作比较容易上手,待遇在实习生工资中可称之为优厚了,唯一的缺点是上班地点远离闹市区,在附近某以工业区发达、荒凉土气著称的郊县上。不过齐云觉得陆忧不会在乎,只要陆忧不在乎,她也不在乎。 果然齐云刚一提,陆忧就忙不迭地打问此事,语气不但很感兴趣,而且显得大为兴奋。齐云隐去了这位介绍人陈叔叔便是安排她豪华生日宴的那一位叔叔的背景,只是故意皱着眉头说了些这个实习单位周边环境有多不好,生活多么枯躁无聊的话,结果当然如她所料,陆忧一点也不皱眉地一一应承下来,而且实心眼的他相信了齐云所说的——这家单位真的是因为地点偏、工作环境差,所以招不到城里的大学毕业生去实习。 齐云抿嘴一笑:“那么就说好了,我们两个一起去实习?” “你也去?”陆忧惊讶地张大了嘴,想了一想,才点着齐云的额头说:“你不要三天半新鲜劲儿,觉得我要去,你也偏跟着去,到时候再受不了无聊,哭着跑回来。” “你能去,我干吗不能?”齐云轻轻嘀咕,“再说,一个人去是怕受不了无聊,两人个作伴,可还有什么无聊的?” 陆忧低着头走路,半响没有说话。齐云以为哪句话又惹恼了他老人家,把手放在陆忧面前轻挥,“嘿!想什么呢?” 他们正好走过学校里的小花园,陆忧一把扯住齐云的衣袖,把她扯上了花园的小径。 他毫不温柔的揪扯着,齐云挣扎着,半推半就地跟他走进学校的小花园。因为冰天雪地,夏天常藏在花园角落里那些卿卿我我的情侣一个也不见,可景色也萧条到没有任何东西可看,除了一些枯藤败叶之外,就是花园尽头仰着铁栅门而立的一个被寒冰封住的喷水池。 齐云刚想问陆忧在发什么神经,可是一抬头,竟然看见他满脸感动的神色、温柔而茫然地看着自己,齐云心一动,突然就说不出话来,只是怔忡地瞅着他。一阵寒风吹过来,齐云微微打了个冷战,陆忧立刻站到风来的方向,用他那并不壮实的身体替齐云挡住风。 陆忧讷讷了半天,才说: “齐云,谢谢你。” 齐云耸耸肩:“别客气,只是举手之劳。再说那家公司虽然不错,可工作环境确实艰苦了点儿,我们这两名年轻有为的优秀毕业生肯去实习,也算他们烧了高香!” 陆忧叹口气, “不是为这个。” 齐云愣了一下,抬头望着陆忧。见他目光温柔地盯着自己,心中一暖,轻轻地点了下头。 陆忧揉了揉冻红的鼻头,仔细思索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齐云,我的生活可能要比你想像的还……艰难。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你吃了不少苦;更糟糕的是,以后可能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仍然不能保证不让你吃苦……” 齐云咬着下唇,轻轻地握住了陆忧的手。她也温柔地道歉: “那天……的事情,是我不好。” 陆忧摇摇头, “齐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 他的一句话,让齐云心里又甜蜜,又感慨,又委屈,各种澎湃的情绪涌到眼眶那里,眼眶感觉又酸又紧。她不想流泪,怕眼泪暴露了自己的脆弱,也怕她一流泪会使陆忧更加难过,可是却怎么忍也忍不住,泪水像一眼小小的泉水似的,汩汩地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陆忧轻轻伸出手,庄严地将齐云揽进自己胸前,让他靠着自己的怀抱抽噎,又缓缓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齐云突然想起自己背包里的那两小瓶红酒,灵机一动,推开陆忧,转身去翻自己的书包。 她对陆忧笑眯眯地做了一个鬼脸: “来,干上一杯!我俩说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陆忧看着齐云从书包里竟然掏出一瓶包装精美的红酒来,惊讶得眼睛都直了。自己刚才许诺要一辈子对她好的女孩,总是有出其不意的小动作,显得多么古灵精怪和不可思议,呃……他是不是还不够了解她? 可是在他更了解她以前,就已沦陷于她甜蜜的陷阱,他现在心头暖暖的,只装着她的娇憨与温柔。齐云夺过陆忧手中准备带去自习室的喝水杯子就要做为倒酒的容器,他本想数落齐云胡闹,还是学生喝什么酒呢。可是转念想想,他们两个都在这寒风中站了老半天了,就喝两口酒暖暖身子也是好的,以前大伯冬天上山捡柴禾,听说都是喝酒御寒的。 更何况,刚才他看见她的眼泪,心中的滋味竟是那样的酸涩,就像被人撕扯着,他舍不得再让她失望。 齐云弄了酒瓶,正想往陆忧的杯子里倒,突然犯起了愁: “只有一个杯子,两个人要怎么喝?” 就在陆忧还没回过神来之前,齐云已经拉着他走到了为小喷水池供水的一个水龙头前。幸运的是,龙头没有冻住,齐云伸手一拧,里面便汩汩地流出水来。 齐云用陆忧的杯子接了一杯水,稳稳地放在水池台上,然后把她自己藏进陆忧的怀抱。 陆忧轻轻蹭着她的脸,齐云的肌肤在寒冷的天气中有一点紧绷,但仍然吹弹可破。可是当他俩辗转地碰到对方的唇,却发现两人的唇都不约而同地发热发烫。 嘴唇胶着在一起之前,陆忧迷糊地问了一句: “你接水干什么?” 可是,没有等到答案,他就沉醉在青春最浓最甜美的悸动里,齐云用两只戴了毛线手套的手捂住他的脸,他立刻就感到一阵甜香直蹿进自己鼻孔,而他的心也被铺天盖地的温暖攫住。在两人的唇瓣辗转缠绵的间隙,他听到齐云靠在他胸口说: “你妹妹现在工作很累吗?不如让她到我们的城市,我让我爸帮着想点办法好吗?” 陆忧身体一颤,果断地摇了摇头。这些都是他的问题,男人的问题,尽管从上次的生日宴开始,陆忧隐约地明白了齐云家里是有点背景的,这样家庭出身的齐云不嫌弃她、还愿意帮助他,他不是不感动,可是他绝不能用这些负担去让齐云烦忧,他怎么可能让齐云父亲出面来安排他的家人?那他一辈子还怎么在齐云面前做人?更何况他马上就要实习了,紧接着就是毕业。他会用双手创造一个未来,为所有他爱的人创造未来,包括妹妹、父母,更包括齐云。 齐云看陆忧脸色凝重,担心他不快,马上闭嘴不言。她笑嘻嘻地拿起水池边的杯子,头朝下倒了一倒,就有一只外表完整、内里还有水潺潺流动的“冰块”出现在陆忧眼前,陆忧挠着脑袋,还是不明白齐云这是在做什么,齐云偏不揭破,挑着一边眉毛给了他一个调皮的微笑,然后又用杯子结了一杯水,仍然郑而重之地放在水池边等待结冰。 等第二杯水也塑成一只完整的“冰块”后,齐云出其不意地把冰壳上面的一层敲碎,然后将里面的冰水洒出倒空,陆忧瞠目结舌地发现,她两只手里各多了一只晶莹剔透的、冰做成的“酒杯”。 “如果胡闹也有学位的话,你至少能拿一个博士后。”陆忧真心叹服。人的时间用在哪儿,果然是能看出来的。不过看着齐云眼角眉梢都跃动着的喜悦,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接过齐云递过来的一只毛线手套,以及用毛线手套垫着的“冰杯”。 齐云汀汀给两只杯里都倒上了红酒,鲜红的液体在冰里流转,说不出的晶莹剔透,好看得不似人间之物。恰好此时月亮从莲瓣般的云朵里钻出来,给四周的一切都镀上一层银白的光辉,顿时天地静谧,颇似惆怅旧欢如梦。 齐云手中的杯子轻轻地碰了一下陆忧的, “这一杯,祝我们青春无悔不朽,都有一个鹏程万里的前途。” 别看齐云平时娇怯怯的,可关键时刻说出话来却常常压得住场面。陆忧有些感慨,把冰杯像嘴边递去,又惟恐沾破了嘴唇,只得一口气将杯中酒干了,这酒酸香芬芳,被冰镇过之后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齐云扬眉一笑,又给两人斟上了一杯。 “这一杯,愿我们永远相爱,一如今日。” 陆忧胸口一荡,万般滋味都翻涌上来。他主动碰了一下齐云的酒杯,两人再次各自一饮而尽。 齐云再倒酒,陆忧一皱眉,正想阻止,齐云却已摇着他的手,腻着声音说: “就最后一杯,好不好?” 陆忧不常喝酒,两杯红酒下肚已经有了几分酒意,四肢百骸都温暖起来;而齐云的声音和盈盈流转的眼波,也显然是不胜酒力。陆忧想了想,还是依了她, “那好,就最后一杯。” 齐云憨憨地一笑,又给两只冰杯中盛满了酒。 ”第三杯,愿我们今后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快乐或忧愁,都互相陪伴,不离不弃,永远在一起。“ 齐云看见陆忧一愣,这是多么长久多么诚挚的誓言。似乎应该由男人向女人起誓的,可是齐云担心自己不说,他也不会说,而不说出来,一切似乎就会成了空。她齐云不爱则已,一旦爱了,就必须是天长地久。她知道他有顾虑,他不敢说,那就由她来说好了,反正都一样,既然相爱就没有必要计较谁付出得多,谁付出得少。 她举起手臂,用拿着冰杯的那只手穿过陆忧的臂弯,然后将酒送到自己嘴边。 陆忧犹豫了一下,也将酒送到嘴边,两人交臂而饮,脸上也染上了红酒的颜色,都微微有点醺然。 齐云软软地靠在陆忧怀抱里,呢喃着说: ”你答应我的,永远在一起。“ 陆忧说:”嗯,永远在一起,我答应的。“ 说的时候,眼睛却看着远处黑蓝的天际。不知为什么,即使在这样幸福甜蜜的时刻,不安的感觉却像一只傲慢的小猫,轻轻搔抓着他的心脏。 (30) 大四上半学期的考试一结束,顾不得还在放寒假期间,齐云和陆忧便开始张罗着去陈叔叔介绍的建筑公司实习的事情。两人先不远万里地跑到建筑公司所在的郊县小镇上去了一趟,正赶上马上就要休春节大假,建筑公司的正式职员都无心工作,可接到陈叔叔叮嘱的电话,建筑公司的负责人还是痛快地安排了二人的工作,还答应给两人分别安排宿舍。 宿舍!齐云兴奋得差点没跳了起来。小时候她跟着妈妈去过医院的宿舍,长长的一条走廊上,不少家的蜂窝煤炉子、大白菜都堆在外面,开着一条缝的门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是多么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而且,绝对是属于成年人的生活气息。也就是说,只要住了宿舍,她和陆忧就算是大人了。 齐云抿着嘴笑,偷偷地看了陆忧一眼,她和陆忧都成了大人,那么就离他们的山盟海誓、长相厮守的誓言更近了一步。陆忧还是如他一贯的表情——板着脸,可从他板着的脸上,齐云却看得出一些悸动着的喜悦,和即将准备大展拳脚、乃至振翅高飞的强烈愿望。 他们终于独立了!尤其是陆忧,只要陆忧进入了工作岗位,齐云毫不怀疑以他的才能、特别是那股变态般的刻苦努力的劲儿,一定会很快地崭露头角!那时候,她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陆忧带回去给爸爸妈妈看,她要光明正大地谈恋爱!任谁也阻挡不了她的爱。 现在,就是黎明前的黑暗,是他们的爱情“摸黑”的最后一个时间阶段!齐云正美滋滋地想着,包里的手机却铃声大振,她刚瞄了一眼屏幕,眉心就皱起一个中国结。 电话是老妈大人打来的。齐云都懒得猜,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老妈肯定是接到陈叔叔汇报情况的电话后,立刻打电话急审齐云的,电话的内容自然是将齐云胆敢冒大不韪、在未和父母打招呼的情况下就擅自作主找了个偏远荒凉的实习单位一事做了严肃彻底的批判……电话铃响得急促,齐云简直恨不得手指一动,将手机调成静音了事。 可惜她不敢,更何况现在已经是黎明前的黑暗了,冰雪聪明如她,会让战事爆发在这个结骨眼儿,从而影响今后况日持久的和平吗?算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她齐云怎么也不应该这么笨。一番思想斗争后她还是接起电话,苦着脸听着老妈大发了一通雷霆,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却只好老老实实地听着、并且不断点头应诺。 见齐云挂了电话,半响默默无语。陆忧笑问:“怎么?父母不放心你来这里实习?” 齐云皱着鼻子,楚楚可怜地望着他。陆忧指点着周边: “你看,这整片整片的都是工业开发区,连小卖部这样的基础生活配套生活设施都很缺乏,的确也不适合女孩子实习生活。” 齐云白了他一眼。这些还用他说?她自然也知道是如此的,所以她才拖了一个沉重的行李箱前来,箱子里从零食到八卦杂志,以及女孩子的瓶瓶罐罐应有尽有。她要的是和他在一起,没有小卖部有什么关系?凭她带来的东西,就是开一家小卖部也够了。 相比之下,陆忧所带的东西就简单地近乎寒伧了。他背着的包还是大学四年背的同一个,包里除了书和简单的起居用品外一无长物。齐云默默地跟着陆忧来到了男宿舍门前,催着陆忧掏出钥匙打开了宿舍,自己把大行李箱拽了进去。 “你干吗?不是还要回去吗?”陆忧不解地问。 “给你用的。”齐云没好气地说:“你也看到了,这里连个小卖部都看不见一个。我妈既然不允许我在这里实习,那我带来的生活用品只好都便宜了你。” 陆忧坐在椅子上,看齐云变魔术般的从行李箱里取出包括窗帘、桌布、床单被罩和锅碗瓢盆在内的各色家什后,这才对齐云的行李箱为何如此沉重有了一个理性而深入的认识。还好齐云准备的这一套家居用品的颜色虽然是有些柔媚的淡蓝色,好歹却不带蕾丝花边之类过份女性化的装饰,现在摆在陆忧房间里也勉强称得上合适。 陆忧愣了一下,赶紧抢过齐云手里的窗帘。他从小是做惯了家务的,很快就将所有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还打水抹干净了桌子和地面。齐云背着手审察着陆忧的劳动成果,先是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突然从随手的小包里掏出了一个心型的小像框,不由分说摆在陆忧的床头柜上。 陆忧看着橡框里齐云甜蜜的笑脸,略微有点躇踌。 “有这个必要吗?实习不过是几个月时间,再说以你的性子,这几个月也不可能不见面吧。” “你懂得什么?”齐云理直气壮地嚷嚷:“我放照片在这里,让你睹物思人只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意思,是让这个建筑公司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看看,这个名叫陆忧的家伙是有主儿的!省得她们再惦记。” 陆忧微微一笑,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了我家院里养的那条大黄狗,每次跑到外头的时候,不管到什么地方,只要它喜欢,就会撒泡尿做个记号,让人知道这个地方是它已经占下的。” 齐云呆萌地“哦”了一声,将头靠在陆忧的肩膀上休息,过了两三秒之后却突然跳起来,咬着牙掐着陆忧的胳膊, “你!你敢骂人?!” 陆忧笑着躲她,齐云却不依不饶,两个人追逐笑闹的声音在冬日里的回荡,就像一串冰糖做成的风铃被汀汀地撞响。 大叔给齐云安排的实习单位在老干部局。齐云初听到这个单位时愣了一下,不由得摇着大叔的手,拖长音大撒其娇: “大叔,平时看你也算是蛮时尚的一个人啦,怎么会想起送自己的宝贝女儿去什么老干局?说起来也怪没面子的呀!” 没想到大叔丝毫不为她的吹捧所动, “什么时尚?别骂我,”父亲微微一笑,“让你去老干局,就是为了磨磨你的性子。” 齐云嘟着嘴走远了,母亲对父亲说: “我知道你的苦心,想让云儿接触接触老干部,学得成熟稳重些,再说他们中的有些人,老虎离山,余威犹在……” 母亲幽幽叹了一口气:“可你也看见了你那丫头,说小也不小了,却傻子似的,什么也不开窍。” 父亲愣了一下,缓缓说: “她这样……也好,心静,也许反而是有福的。” 齐云才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福。在没去老干局之前,她还幻想着那里的工作就是喝喝茶、浇浇花,一张报纸看上个半天,可去了之后才知道,她幻想的那是老干部的生活,可不是老干局机关工作人员的生活。 她以前怎么不知道伺候这些离退休的老干部会有这么多事?需要组安排老干部学习党风廉政建设情况,需要邀请农业局领导为他们做“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专题报告,让老干部们老骥伏枥,继续关心国家建议发展;需要组织老干部们参观市内几个纳税大户工厂的建设情况,让老干部们了解国家经济繁荣,共享社会发展成果;要举办“‘敬老节’老干部座谈会”,准备茶点还要准备节目环节的奖品;更不用说还有落实老干部离退休金、报销医药费、组织医学养生讲座等等一系列的琐事……每天忙得团团转,像只被紧了线轴的陀螺,常常连周六周日也落不着休息。 好不容易有一次,用三天的时间提前做完了本来为期四天的养生讲座,眼看着马上要“奢侈”地休息一个完整的周末,齐云不禁心情大好。她没有多犹豫,就向父母请假说要和在机场实习的卓美一同出去一起出门玩上一两天,然后迅速致电卓美,和她串了一番口供,然后愉快地背起小背包,一溜烟地向着陆忧实习的开发区而去。 齐云风风火火闯进陆忧的宿舍,给了陆忧一个巨大的惊喜——当然,惊大于喜。这不单是因为陆忧正埋头于书桌上堆的满满的需要加班去看的合同,也是因为原本分配给陆忧的宿舍,现在已经住进来了另外一个男生。 那个男生脸扁嘴阔,长得不怎么样不说,而且是个独行侠,明明齐云一个大活人杵在这里,而且怎么说也是个芳香四溢的美少女,他却进去出来看都不看齐云一眼,完全当齐云如空气般透明不存在。更可气的是他虽然不看齐云,却随意不拘地用着齐云送给陆忧的锅碗瓢盆,齐云一想起自己精心挑选的冰裂纹的瓷碗被这家伙盛了方便面和咸菜头就气得发晕,更不要说他当着齐云的面就把盛了方便面的瓷碗放在宿舍里唯一的一台电脑前,然后再把自己一双没穿鞋的脚也翘到碗旁边!齐云已经出离愤怒了,如果不是陆忧暗中死命扯着,恐怕她就要冲上去和那家伙理论一番说不定。 “你这房间里都住着些什么牛鬼蛇神?”齐云呼呼冒气,硬逼着自己扭过脸去不看那男生,一转脸却看见自己摆在陆忧床头柜上的那个镶嵌着自己玉照的小像框前,此刻堆满着一堆枯萎褐黄的果皮和果核,更是郁闷得抓狂。陆忧一向干净整洁得到了苦行僧般的程度,想来那堆果皮果核定也是另一位仁兄的杰作! 陆忧拽住她,低声在她耳边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说好宿舍是分给我一个人的……不过,算了,反正实习期也只有3个月。再说这个小胡虽然卫生习惯不好,人倒还不难相处。” 这还算不难相处?齐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按捺一下心头的怒火,她无奈地问: “我今天晚上可是来不及回去了!本来想在你这儿借住的,现在……该怎么办好?” 从开发区到市里的长途车每天只有两班,只要来了这里,当天赶回去确实来不及。原来陆忧一个人住时,也曾想过如果齐云来探望他,可以让她住自己这里,自己到外头去找个小旅馆将就一宿。可是现在有了小胡,一切都成了痴心妄想。 陆忧一边答应着帮齐云想办法,一边带她走出宿舍,到开发区的美食一条街上吃饭。这里的开发区多半都是工业企业,所以街上丝毫不见繁华,食物比起市区来也粗糙得多了。不过齐云倒是吃得很香,她边吃边扯着陆忧的衣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便自顾自地笑得见牙不见眼,陆忧几乎能看到她心头喜悦的小鸟扑棱棱飞起的模样,这股青春的朝气似乎让笼罩在寒冬中的萧条的开发区都变得轻盈起来。 吃完饭他们就在路上闲逛,一边寻觅着今天晚上能供齐云住宿的旅社。什么豪华舒适就不敢指望了,齐云只希望自己今晚的容身之地能够干净、整齐,一定要有热水洗澡就够了。可是他俩找来找去,就差没把开发区翻个个儿了,却没看到什么旅馆。 ”陆忧!”齐云越走越热,大冬天地竟然汗流浃背,她抱怨道,“你走慢点!“ “也不看看都几点了?笨蛋。“陆忧皱着眉头,伸手将她背后的书包接过来背在自己身上。 ”你才笨呢!“齐云索性站定了,叉腰和他吵:”这里地这么不平,路口又这么多,你还走得那么快,当心过一会儿我俩就丢弄了对方!” “好好好,”陆忧终于笑了,好脾气地转回身来,拉住她的手:“听你的,走慢点。” 其实旅馆也不是没有,开发区的边角倒是有一家,店名叫“甜蜜蜜”酒店。可说是酒店,可别提多名不符实了,又小又破又旧倒罢了,最可怕的是写着店名的门楣上竟然挂着好多串闪闪烁烁的彩灯,从里面传出来邓丽君甜甜腻腻的老歌,怎么看都怎么有种色情的意味。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齐云站在门口,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陆忧,只见他也紧锁双眉,似不放心地拉着自己的手。 一位秃头大肚腩的欧吉桑探出头来,满面笑容地招呼他们: “来啦?” 语气之熟稔,倒让齐云和陆忧齐齐吓了一跳,他俩还顾不上质问欧吉桑何时见过他们,那人又自顾自地说下去: ”别看我这酒店不起眼,小是小,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呐!能洗澡、电视能放DVD,而且可以保证绝对没有来查房的!“ 齐云虽不谙世事,却也从欧吉桑的话中听出一股暧昧的气息来,大概是把他俩当成偷偷摸摸的小情侣了。她脸上一红,本想赌气拉了陆忧的手就走,可想一想这一路走来,开发区还实在没有更像样的旅馆了。也就是说,她没法儿赌这口气,只好将就住了。 住就住!齐云气乎乎地想,反正她小齐云的心是纯洁雪白的!陆忧陪着她走进房间,欧吉桑为他们引路时偷偷打量的眼神,让齐云坐进房间里好半天,脸上还像烧着一团火烧云。陆忧虽然也不在自在,不过却手脚不停地帮齐云检查着房间和洗手间里的设备,试试热水能不能用,又细心检查了被褥。 “被褥看起来倒还干净,可是太薄了,这房间里没有空调暖气,你睡到半夜可能会觉得冷。” 陆忧直起腰,随口说了一句,齐云的小脸顿时皱成了核桃。 “那怎么办呀?” 她觉得自己可怜极了,放着家中闺房里芹姨薰得香香暖暖的被子不睡,却跑到这里来挨冻!更何况单身在在这陌生的小旅馆里过夜,还免不了要担惊受怕。她撅着嘴,扯着陆忧的外套: “我才不要一个人呆在这鬼地方!要不,你留下陪我?” 话一出口,不但陆忧局促不安,齐云自己也再次面红耳赤,深自后悔一不留神间就让这样不经大脑的话都从嘴边溜出来了。陆忧嗫嚅了几声,便说: “安顿好你,我就得回去了。还有不少合同没有看完,下周一上班前就必须整理好备用……等我看完合同,给你送床被子来。” 齐云只好点点头。陆忧这句话说得不假,上午她刚进陆忧的宿舍门,就看见他桌上大堆的文件。她略翻了几下,都是英文写的法律合同,齐云的英文程度并不弱,可由于专用术语太多,她连三分之一都看不懂,所以只看了一两页就放下了。心里感慨陆忧这家伙还真是个学霸,一样读大学,一样的四年,怎么人家就能学会那么多自己根本想都没想到要学的东西? 何况,这些东西还不是本专业的,而是陆忧跟着苏教授的修习的法律的第二学位派上了用场,齐云记得自己以前还嘲笑过陆忧,因为他每上自习就总抱着一本厚厚得像辞海一样的书,背那些诸如“nonretroactivecharacter”、“prescription”“legalincapacity”之类的就算是正宗外国人估计也不记得的英文单词,现在居然也学以致用了!看来陆忧从前常挂在嘴边的艺不压身这句话,还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依依不舍地送走了陆忧,齐云回到自己房间玩了会手机,冲了个热水澡,走出门来寻觅晚饭。她刚走到前台,秃头欧吉桑又热情地迎上来: “要吃晚饭吗?我们这里的米粉就做得很好,整个开发区的人白天都排队来吃。” 齐云还真是有点钦佩他看人的眼力了,怎么才一打照面,他就知道自己是出门觅食的呢?虽然她不知道欧吉桑的话有几成可信,不过稍一回想,白天这个小店倒也真是顾客盈门。正好她懒得再出门走,于是便坐到酒店附设的餐厅的长桌前,点了一碗米粉,一个小凉菜,坐下来等着吃。 米粉端上来,竟然真的粉白汤清,而且光佐料就有十来种之多:金黄的花生、火红的辣椒、翠绿的葱花、薄薄的肉片、脆嫩的酸豆角无不另人食指大动。见齐云吃得欢实,欧吉桑得意洋洋地说: “怎么样?正宗桂林米粉,配料都是我老伴做火车专程送来的。” 齐云吃一筷头滑溜溜的米粉,好奇地问: “您老伴在老家?为什么不和你一起在这里做生意?” “原来是在一起噢,”欧吉桑叹了口气,“不过后来我儿子生了小孙女,老伴就回家带小孙女去了。这个房子是我们买下来的,用了半辈子积蓄,现在只等着这里快点拆迁,拿到拆迁款后,我就回老家,和老伴、儿子孙女一家团聚,再也不出来打工了。” 齐云嚼着米粉想,陆忧实习的建筑公司刚在这个开发区落脚,大规模开发恐怕要等数年之后吧。不过她没忍心对老人说这些,只是问: “小孙女几岁啦,很可爱吧?” “两岁,才刚满两周岁,”欧吉桑笑得一脸慈爱,不复生意人的油滑和暧昧,“我儿子在家做农活儿还做木匠,十里八村都知道他是把好手,媳妇儿也讨得好,和我老伴年轻时一样贤惠……唉,想他们噢!” 齐云默默地低头吃着米粉,小餐厅敞开的门口望出去,外面纷纷扬扬地落起了雪花,餐厅里只留了一盏豆似的灯光,却是满室的温暖如春。 (31) 入夜,那雪竟然越下越大,变成鹅毛大雪。齐云裹着“甜蜜蜜”酒店配的薄衾,冷得缩在床上哆嗦。虽然陆忧刚才说等他看完合同,就来给齐云送床被子,不过齐云才不敢指望那个家伙。更何况他那堆积如山的文件,这一晚上能看得完才怪!齐云一边哆嗦着,一边想起陆忧那有暖气的宿舍,既气且妒,想起那个鹊巢鸠占的什么小胡,更是又伤心又愤怒,在幻想中将他痛扁了一千次。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扣门的响声。齐云惊得从床上一跃而起,双手抓起床头柜上的暖壶对准旅馆房间门。这深夜来敲门的,无论如何不像是什么善良之辈,对方想干什么?劫财还是劫色?齐云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的动静。 扣门的声音还在继续,虽然始终不大,却有越来越急促的趋势。齐云举着暖壶,下定决心以静致动,如果对方一旦破门而入,她准毫不犹豫地将整个铁皮加玻璃的暖壶狠狠扣到他的头上!可是,她还是由衷地不希望成为那样一桩流血惨案的当事人……那位秃头大肚腩的欧吉桑现在哪里?他为何如此缺乏警惕性、丝毫没有注意到他声称“很安全”的酒店正在被凶险的深夜来客所入侵吗?哎,各路神灵保佑,让那位欧吉桑赶紧醒来,发现异样而报警吧! 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声声都仿佛落在齐云心上,可怜小齐云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齐云!睡着了吗?开门!” 齐云跳起来,慌慌张张地放下暖壶,咣地一声将门打开得大大的,然后猛扑到门外那人的怀里。 陆忧走得急,头发睫毛上都是雪,手中抱着一床厚厚的棉被,又吃了齐云这一撞,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苦笑着轻责: “你怎么睡得这样死?我快将全旅店的人都吵醒了。” “你还说呢!” 齐云跳起来捶他。待他把手中的被子安放到旅店的床上,又缩进他怀里,委屈地大说特说着这半夜有多冷、多害怕,刚才陆忧这一番敲门更是差点吓掉了她的三魂七魄。 陆忧感觉到齐云在他怀里轻颤,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不禁拥紧了她,轻轻哄着: “没事了,没事了。我这不是来了吗?被子也给你送来了。” 齐云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哽咽着说: “我不管,反正今天我不让你走了。” 陆忧轻轻“嗯”了一声,和颜悦色地说: “正好,也走不了啦。” 看着齐云不解的眼神,他又解释道: “刚才我送被子来时,叫醒旅店老板开门。他看见是我,笑嘻嘻地开了门,我和说他出门喝酒去了。我本来没在意,可是看他出门的时候,却从外边把整间旅店都锁了起来,还对我挥了挥手——我想,他肯定是误会我来了,就没打算离开。” 齐云不知道说什么,默默无语地抱着陆忧,刚才她是真的不想让他离开,可是现在,旅店老板从外面锁了门,陆忧想走也走不了,她心底又有了一丝惊惶。 “那,怎么办呢,”她可怜兮兮地说:“我好困……” 陆忧牢牢牵着她的手,“你睡吧!我在这里坐着,陪你一晚。” “可是,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齐云嘀咕着。然而在陆忧的坚持下,她还是安心地躺到了床上,紧紧裹着陆忧送来的厚棉被。陆忧坐在床头,拉着她的手陪伴着她。也是因为太困了,她甫一闭上眼睛就坠入了梦乡。 睡了一会儿醒来,发觉顶灯不知何时熄了,只留了一盏小小的夜灯。陆忧坐在她床边靠着床头打盹,长得能落两三只蝴蝶的长睫毛不时颤动着,明显睡得很不舒服。齐云有些不忍,悄悄从被窝里爬起来,扶着陆忧的身体躺下来,让陆忧侧躺在枕头的一侧,自己则躺到枕头的另一侧,然后继续呼呼大睡。 小时候大叔经常嘲笑齐云的睡姿及其不文雅,没想到的是她都已经这么大了,在外头也算装得人模狗样的,可其实在这方面却没有一点长进。又睡了不知道多久,齐云被一丝小心翼翼的力量弄醒,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却看见陆忧正轻手轻脚地试着去推自己的手臂。 陆忧为什么要推自己的手臂?齐云不禁大为奇怪,等她彻底清醒过来,却羞愧得差点要咬舌自尽。原来睡着之后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脚都自动像八爪鱼般地紧紧地缠住陆忧,而且缠得不能再紧,难怪陆忧都忙出一头汗来,也没能推开她的“魔爪”。 她不好意思让陆忧发现自己醒来了,只好仍然虚闭着眼睛,打算一点一点地“撤离”,在不知不觉中放开紧缠着陆忧的手脚。陆忧见她眼皮微颤,却仍然不怎么放松手脚的力量,叹口气,无情地揭穿她: “别装睡啦,刚才都看到你睁眼了。” 齐云大为没面子,索性耍赖一直闭着眼,抱着陆忧,哼哼唧唧地说: “你冷不冷?我好冷呀。” 陆忧蹭到她额头沁出的一层薄汗,这还叫冷吗?可是知道她已醒来,他反倒说不出话来,只是也轻轻地、却是无从抗拒地回抱住了她。 陆忧觉得奇怪,难道这床棉被真的这么暖吗?窗外是漫天的大雪,房间里没有一丝暖气,可现在却仿佛比烧了十只火炉还要燠热,不但齐云脸红得仿佛喝了满满一桶红酒,眼睛闪亮亮的,紧紧盯着他,使他如痴如醉;而了自己也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弄得薄薄的棉毛衫裤都有些濡湿了,他的喘气变得粗了起来,眼睛里也蒙上了欲望的薄翕。 齐云微闭着眼睛,陆忧贪婪地、一寸一寸地用目光轻抚着她的脸,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齐云的唇瓣是莲花的形状,却又闪烁着如同糖果般诱人的光彩。鬼使神差地,他就将自己的嘴唇凑上去,反复地在那里辗转吸吮,舌头轻轻搅动着她的舌尖,他俩年轻的身体紧紧相贴,隔着两层衣衫,陆忧也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齐云身体婀娜起伏的曲线。 陆忧更热了,一个又一个的炸弹在他脑海里、身体炸开了花,在他的所有思绪和意识都被炸得完全零散、完全投入火山般滚滚洪流之前,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攫住了他。 齐云睁开眼睛,把头靠在平躺在他身侧的陆忧身上,陆忧的胸膛像一个融炉般,一起一伏地很是激烈,可是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齐云迷迷糊糊地,半是疑惑半是娇嗔地问: “你怎么了啊?” 陆忧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像把一个硕大的叹息吞到肚子里。 陆忧说:“齐云,你放心,我以后会对你好的……但不是现在,现在……不行。” (32) 陆忧在那个鸟不拉屎的郊区小镇上过了整整3个月的实习时光。实习期满,建筑公司从上到下都对陆忧的表现非常满意,给出的实习评语也可以说是历届实习生中最高。可奇怪的是陆忧竟然拿着这样一个优秀异常的实习评语,却收拾铺盖卷回到了学校,建筑公司那位胖胖的负责人压根儿没提要留陆忧在他们公司工作的话茬儿,而面皮薄的陆忧也没好意思开口问。 “我就奇了怪了。”齐云嘀咕着,并且不顾陆忧的反对,摸出手机来拨打了陈叔叔的电话。本来就是嘛,为了让陆忧能在这个城市有一个落脚之地,她自己都放弃了去建筑公司实习,而听话地服从了老爸的安排,在闷死人的老干局度过了三个月的实习生涯,难道她巨大的让步只换来一个这样的结果?不行,就算拼着让老爸老妈查觉她和陆忧的关系,她都要问出一个究竟来。 电话嘟嘟的长音响完,陈叔叔接起了电话,一听是小齐云,陈叔叔的声音不禁有几分不自在。说实在的,齐云也感到尴尬,可是她绕了一两个弯子,话题就直奔建筑公司为何不留下陆忧的问题而去。 陈叔叔犹豫了一下,好像在判断该不该把真实情况告诉齐云,齐云软硬兼施,一定要陈叔叔给出一个说法。半响,陈叔叔才无奈地说: “这个建筑公司,虽然有我的股份,但是大股东不是我,是咱们市里一个经营水产生意起家的大公司董事长,他姓高。” 当齐云听说这位高董事长也有一子,而且就在齐云所在的大学里念书时,立即嶓然醒悟。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闷闷地谢了陈叔叔,然后放下电话,对陆忧说: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们两个大活人呢,难道还能被这一点区区小困难给难住了?” 陆忧点点头,齐云便不在就此事说什么。可是接下来,当天下午她无意中在校园里与高岗狭路相逢,心里想着不要不要,却还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并在他的眼神跟过来时,做出一脸不屑和挑衅的表情。 高岗倒是不以为忤,依然露出招牌的眯眯笑眼,对齐云打招呼: “齐云啊,听说你在省委为老干部服务?怎么样,还得心应手吗?” 齐云咬着牙说:“托赖,还不错。这服务老干部的工作做起来虽然没有什么意思,可是毕竟比某些人整天阴谋算计别人,要来得光明和有意义多了。” 高岗哈哈一笑,“没错,实习单位不接受陆忧是我的主意,但是也怪他,谁让他有那么多公司都不好去,偏偏要扎到我家的公司里实习呢?” 齐云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次算我们运气不好。不过我们这个市说大不大,却少说也得有几千家公司,我倒想看看你是不是都能够只手遮天?” 高岗摆摆手,“过奖了。别说我不能只手遮天,就算你发动你老爸替陆忧找一个好去处,凭我爸的能力都阻止不了。可是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是怕你老爸不认可陆忧?还是怕你这么对陆忧着想,陆忧非但不会感动、反而会翻脸呢?” 看着齐云脸上挂了一个不屑作答的冷笑,高岗接着说: “不管是这两种可能性之中的哪一种,总而言之,齐云,你自己也明白陆忧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 齐云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但坚定地说: “就算没有他,我也不可能和你走在一起,你趁早收了这个心吧。” 高岗一笑: “你说的对。我追你在先,你和陆忧走到一起在后,所以你不喜欢我,不是因为陆忧的缘故……而同样的,我也告诉你,我讨厌陆忧,也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看到齐云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他,高岗拍拍身上的灰尘欲离开,却又刹住脚步说了一句话: “我承认我不喜欢陆忧,就像一个兜里揣着糖的小孩不喜欢另一个兜里没糖却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的小孩。而且齐云,别说哥哥我没提醒过你:甭看你兜里有糖,陆忧却不会因为你的糖而喜欢上你,你给他糖他也不会要,但是在他的心目中,糖永远是最重要的……比你重要!” 齐云盯着高岗逐渐远去的背影。虽然她讨厌这个人,但却不得不无奈地承认:他的话也有那么一丁点的道理。可是有道理又能怎么样呢?爱上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她只要忠于自己的感觉爱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齐云因为自己的去处已经被老爸老妈内定为省委机关了,也正好少操了一份心,索性专心致志地帮着陆忧参谋起求职事项来。 陆忧有双学士文凭,在学校里无论专业课还是英语都颇拿得出手,看起来似乎是很优秀,可是一到社会上,两人都惊叹自己原来做了那许多年的井底之蛙而不自知,现在应届毕业生找工作的竞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任哪个应聘者投给用人单位的不光是毕业证和个人简历,往往还附设着一大堆这证书那证书,以及各种社会实践的证明等等,陆忧吃亏就吃亏他学得虽然好,而且很多课程都有所涉猎,可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城里人,不懂得去考这样那样的证书,更重要的是他的家境也不允许他拿出闲钱来考那些证书;再加大学四年一直忙于打工,所有社会活动一律没有参加过,学生会的工作也没参与,这些都成为了陆忧找工作过程中的莫大障碍。 还有他们所学的经济管理专业,听着是好听,真实境遇却是相当的尴尬。陆忧当年考上了大学,请村里的能人帮他选了这个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干嘛的专业。村里的能人也是根据名字而做的选择,他的理由是陆忧数学比较好,搞经济肯定在行,而且光搞经济也不行,还得管人,全面发展!所以陆忧爹就糊里糊涂地让他报了经济管理系,陆忧也一直天真地认为只要一心把书读好就能管理人才、管理经济,可真正毕了业才知道,你个一无背景二无经验的毛头小子,谁让你管理呀? 齐云陪着陆忧把简历优化再优化,甚至还拉了自己大学读平面设计的高中同学来帮他设计简历版式,然后再用大量时间上各大招聘网站,反复查看、鉴别、比较、归类信息。还有学校和社会上的各类招聘会,只要齐云听说到的,就鼓励着陆忧一定要去参加,还大张旗鼓地宣传她的口号:“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可就是这样的海投,效果却不是太好。基本上可以有一句话来概括:凡是对方单位能看得上陆忧的,都是陆忧不想干的工作;而陆忧心仪的工作呢,却常常因为经验、户口、关系等等千奇百怪的原因,将陆忧拒之门外。 如此这般碰了几番钉子,一向自视甚高的陆忧也不得不降低了自己的心理期望值。更多的简历被撒出去,碰到的事情就更加千奇百怪。有一次齐云陪着陆忧去应聘,按图索骥找到的面试地点竟然是在一个在黑暗漏水的老式小区里的两居室,而且从老板和员工都牙齿乌黑、说着一口拗牙难懂的闽南普通话,环境差也就罢了,结果自称是那个公司人事经理的一个矮小男人,口中嚼着槟榔,安排一大队招聘者排队,然后他自己钻进一间造型滑稽、也完全不隔音的三合板隔出来的“房间”里,挨个点名叫应聘者进去面试。接下来整个大房间里都充满了矮个男人像是居委会大妈查户口似的面试问话,以及他口中槟榔的浓郁气味。 等轮到陆忧时,已经比他们原约定的面试时间迟了40分钟。这要是照陆忧以前的脾气,早就拂袖而去了,可是多日找不到工作的经历让他有些气短,老老实实地等着人事经理叫他的名字。然而即使这样也不行,最后谈话的结果却是人家嫌他没有工作经验,只说了两句就打发他出来了。 从那个三合板围成的小间里出来,陆忧的脸色很不好看。齐云冲上去拉住他的手,一直把他拉出阴暗的小公司门外。 “你不用说,我都听到了,那个什么狗屁人事经理脏话连篇,一句话一个‘干’字,说话像滚车轱辘,没有条理没有重点,简直就是脑子坏掉了!” 陆忧沮丧地说:“我就不明白,谁一生下来就有工作经验呀?不都是从没有开始到有的吗?如果所有的公司一听应聘者没有工作经验就不用,那世界上岂不是永远都不会有具备工作经验的人吗?” 齐云赶紧打哈哈:“可不是吗,他们狗眼看人低。嘁,就这种公司,他们就算八台大轿来抬我们,我们也打死不会去的!” 陆忧叹了口气:“我不去也自然有人去。现在想想,以前我是太过于狂妄了,总觉得凭我的成绩、我脚踏实地的干劲儿,这世界上就没有我干不了的工作。可多少轮面试下来,现在我都开始怀疑自己:究竟还有什么工作是我做得了的?最可笑的是就连物业公司招个前台接待都要工作经验,这么看来,我索性什么工作都别想找到了!” 齐云在黑暗的楼道里辩认着台阶,一边顺口说:“应聘物业公司的前台不行,咱们就不应聘这个,换个行的不就得啦?” 陆忧低着头,半响不说话,然后一拳砸到了敝旧的楼梯扶手上。 “我就是感觉不公平!招聘时越来越多条件的限制倒也就罢了,可就像今天这个人事经理,约我9点整到,还警告我千万不可以迟到,可是他呢?我9点到了前面还有十几个面试者,快10点半才轮到我进去谈话,又两三句就把我打发了出来——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齐云呆愣愣地,看着陆忧发脾气,却不知道该怎么劝他。 陆忧蹬蹬地下着楼梯,边走边气冲冲地说: “我还听咱们系的一个女生说,她遇到的面试官更离谱,竟然当面问她内衣是什么颜色的?还说这是一个性格测试!那个女生气得当时就哭起来。我还听说本市财经大学有一个师姐,去年毕业后求职一直受挫,后来找家里人凑了3万元隆胸,希望身材改善了,就能找到好工作,为自己的前途减少障碍,结果……植入的假体感染,她死了……” 齐云心里打了一个冷战,这个故事她也曾听说过,不过当时听的时候觉得离自己的生活很远,而现在想起来,才觉得苍凉和可怕。她赶紧跑几步,抓住了陆忧的手摇了摇,装出一脸轻松来对他开玩笑: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你正牌女友在此,你却来来回回都是说着师姐呀、学妹的。” 陆忧白了她一眼,无奈地站住脚,叹了口气蹲在地上。 “齐云,我连份工作都找不着,我太没用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的父母,对不起关心帮助我的每一个人……” 一次两次陆忧如此说,齐云还笑着说他妄自菲薄、杞人忧天,可接下来一连数次也都是如此遭遇,连一贯没心没肺又乐天的齐云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勉强起来。陆忧更是忧心忡忡,本来他在班上就与大多数同学合不来,这一下更是不肯和任何同学说话,尤其是那些已经通过各种途径找到好工作的,陆忧总是疑心对方在取笑他。私下里他对齐云承认是他太过于敏感了。可是下一次当有同学无意中笑问:“工作怎么样?签了吗?”的时候,陆忧还是会一句话不说掉头就走,好像他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后来陆忧的这种情绪越来越严重,连齐云苦心为他约定的面试也不想去试了。如果不是因为住在宿舍,他恨不得钻进老鼠洞里躲着不见人,而同学们一向知道陆忧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以为他一定也签了好的工作单位,他越是躲闪,大家就越喜欢抓住他刨根问底。这一下子陆忧变得敏感而易怒,情绪起伏强烈,经常发无名火,就连齐云和他在一起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哪一句话、哪一个眼神就惹毛了他。 有次齐云建议陆忧复习考公务员,理由是陆忧干别的或许不清楚天份,但考试是他极其擅长的,齐云还笑嘻嘻地说:如果真考了公务员,说不定还能和她分在一个单位,到时候就可以上班也看到他、下班也看到他了。 没想到陆忧竟然只有一声冷笑,笑过之后淡淡地说只有像齐云这样的千金大小姐才配考公务员,像他这个一没势力二没背景的,即使考上也是听人使唤、背黑锅的。 这话真让齐云气不打一处来。在心中腹诽:凭什么你陆忧就不能被别人使唤?你不就是一个普通的本科毕业生,难道一进机关就想使别人不成?就算我真的是你说的什么千金大小姐,实习时还不是一样没少听人吆五喝六,那些老干部之难缠,可不是你能想像得出的。可是她看到陆忧着急上火,又感到由衷地心疼,半截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陆忧却丝毫也没感受到齐云的这些思想活动,他现在已经由心题问题引发了生理问题,一天到晚只觉得头疼、胃疼、明明并没感冒却出现感冒症状,晚上失眠睡不着觉,光着脚在已经人去屋空的宿舍里像困兽似的来回转悠。白天没有面试的时候,他为了不使自己有虚度时光的罪恶感,闲着没事的时候就拿本英语书看,可是看了半个小时过去,一页都没翻,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字母,眼睛看出去的字都成了重影儿。他越是这样,面试就越不容易成功,后来倒也有几个略微有点像样的公司约了他,可是他一听到“面试”这两字就会胃里冒酸水,头脑里一片紊乱。齐云略拉着他去校医院看了看,医生却说什么病也没有,只是精神紧张。 当时见陆忧那样,齐云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未免也觉得陆忧有点太脆弱,男子汉大丈夫么!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了?可是要到差不多一年之后,坐在乡村小学老师宿舍里,面对着一盏时明时灭的灯,齐云才突然明白:在乎,不是因为脆弱,也不是因为沉不住气,而是因为他们输不起。 现在春芬家,奶奶拖着满身是病的身体,一日一日勉强摇着弟弟的摇篮;春生家就更不用提了,每天就任老黄自己出门去吃草,还好其他村民偶尔能帮着照拂一下,家里的活计,也是村民里的好心人你帮一把我帮一把这么做着,窑口零零星星种了点土豆和蕃薯之类,就是母子俩的口粮。 就这样,春生他们将来一定能考进县城里的高中、以至于将来考上大学么?就算考上大学,会不会将来也有和陆忧差不多的遭遇,怀惴着满腹的才华、却无处可以报效呢? 如若那样又该如何是好?其实齐云也不能回答自己,可她知道现在自己该做的事,就是努力地、一往直前地向走。 (33) 让齐云感觉欣慰的是,教学工作开展得还算顺利。由于她的年轻活泼,也由于她和学生们日渐水**融的关系,她的课堂上气氛一向相当活跃,有时候学生们踊跃抢答得都动起手来,还得齐云亲自下讲台,笑着将他们拉开。齐云有理由相信:虽然这些学生不能像城里娃那样一个两个都“赢在起跑线上”,但是他们的未来也会是灿烂的! 现在不仅是犇娃班上的学生,连其它几个班的学生也把齐云当成了要好的知心姐姐,无论什么事都愿意和齐云交流,尤其是几个女生,有事没事都挤在齐云窄小的宿舍里,嘀嘀咕咕地说着话。那天上课之前,一个六年级的女生找到齐云,难过地说:“二凤以后不来上学了。” 齐云本是个急性子的人,听了这话忙问为什么。二凤是六年级毕业班的一个女孩,学习成绩算班上数一数二的优秀,很有灵气。可惜父亲早就去世了,家里又一大堆兄弟姐妹,母亲一个人管不过来,所以虽然是本村的孩子,却也和外村的孩子一起住校。齐云曾经见过她的午餐,每星期是母亲烙的一袋干馍馍,外加一瓶盐水浸的辣椒。她胆子小,也不怎么爱说话,中午午休的时候常常一个人躲在课桌前,竖起书本遮住半张脸,一边看书一边啃着干硬的馒馒。就那一小瓶辣椒,二凤还总舍不得吃,往往一个星期过去了还剩大半瓶。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到下周时齐云就会看到她带着上周剩下的半瓶辣椒和馒馒来宿舍。 来报信的女生嗫嚅着说:“二凤妈走了……她以后上不起学了。” 齐云猛地站起来,又慢慢地坐下。 呆了一会儿,才问那报信的女生,是什么时候的事。女生说是昨天夜里,还说二凤妈走的时候,全身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抬柩的人只用一只手轻轻一抓就起来了。报信的女生说着,忍不住捂住脸呜嘤起来。 齐云也没去劝她,眼神茫然地望着前方。她前不久还曾拜访过二凤家,见过二凤妈。二凤家一直很困难,二凤妈心气儿却高,三个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她都送来学校。也就是因为这个,家里经济一直拮据到了极点,平时的饭只有馒头和辣椒,能吃两顿就不吃三顿,能吃一顿就不吃两顿,家里除了买点盐,再就是逢年过节买几两油,剩下什么东西也从没见过二凤妈买。不知道是否和这样长期的营养不良有关,二凤妈最终是得了癌症,这是村里一个以前在县城念过医书的老汉帮她做的诊断,那老汉劝她:“甭让女娃读书了,到县城里看看吧!”二凤妈干脆而轻松地回绝了他:“你都说了看不了,还让咱去看啥?” 二凤妈怕耽误孩子们学习,癌症的事情一直没告诉过二凤和她的弟弟妹妹。但这消息却辗转传到了齐云的耳朵里,齐云隔三差五的就会去登门看看,顺便把村长送来给自己的米面之类的带去些给二凤妈。前几天齐云又上门时,一向沉默坚忍的二凤妈被癌症的剧痛狠狠折磨着,躺在床上打滚、干嚎,可是看着齐云老师走进门来,还是忍着痛对她打了个招呼。 在村里客串赤脚大夫的老汉也在二凤家,他对齐云说:“她苦得厉害了,就拿手指抠墙,你看这墙上多少道印子。” 齐云顺着老汉的手指向墙上望过去,果然见到深深浅浅的指甲挠出来的印迹,密密麻麻在土墙上,显得触目惊心。 老汉说:“劝劝她,去看看吧!不能治,止止痛也成啊!女娃娃上不上学,还不是那么回事?” 齐云呆呆地看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还是二凤妈强打精神坐起来,对齐云挤出一丝笑容:“老师你见笑了。反正我这病也没救了,治它干啥?要不是娃们都要上学,我还得给他们做饭,我早就去见他爹去了。” 齐云看着她的脸,女人脸上也密密写着岁月之爪挠出来的印迹,似乎比土墙上的印迹更加触目惊心,可是齐云知道这个女人也不过三十来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在城里小康之家,还正是华美妖娆的年纪。 二凤妈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脸转向齐云,空洞的眼精显得格外大格外忧伤。她叹口气: “齐老师,死我倒不怕。可我要是死了,二凤和她弟弟妹妹怎么上学?” 现在,齐云想起女人这句话,还觉得犹然在耳,可是那个沉默坚忍的女人是再也不见了。二凤妈是个大字不识的寡居农妇,居然有让三个孩子都上学的勇气和见识,真让齐云诧异和钦佩,可在这之后就是深深的痛心,还有惋惜。因为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二凤妈妈已经为这个家奉献了最后一点光和热,她现在油尽灯枯,二凤无论年纪多小、学习有多好,也不得不接起这个家庭的重担,辍学谋生。而且她这个瘦弱的小女生又怎么才能养活一家人?看来才上二、三年级的二凤弟弟和妹妹,辍学也就是近在眼前的事了。 他们这样的家庭,就算辍学也找不到什么好的工去打,等于是人生的最后一条路也差不多被堵死了。人生就是这样,屋漏偏逢连今雨,命运常常就是这般惨酷,让人无奈。 齐云静了静,向报信女生打听:“你知不知道,二凤家里还有什么亲戚?” 女生想了一会,说:“好像还有个姑姑,在往西边去五里路的村里住。” 齐云点点头,安抚了那个女生几句,让她多开导二凤。然后齐云当天晚上做了些准备,走路去西边村上的二凤姑姑家拜访。 二凤姑姑自己家住着一孔低矮的窑洞,生活也只是艰难维持。齐云看着她屋内的破旧情形,先前准备再三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农活儿和生活上的一些事,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这会是一次失败的家访了。 却没想到二凤姑姑送她出窑洞门时,却主动说: “齐老师,你来家是啥意思我也知道。你的大名十里八村的,谁听见了也要挑个大拇指。我们自己家虽然也有娃,负担也重,但二凤那孩子的成绩是真的好,让她不念下去了,是真太可惜了。” 齐云一呆,眼泪冲上眼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低声重复,“是,太可惜了。” 姑姑说:“她要真是上不了学,我那地下的死鬼哥哥,也闭不上眼。” 齐云咬着嘴唇不让泪水掉下来,也不知是点头好还是摇头好。 姑姑又接着说:“我这个当姑姑的,怎么也不能让我哥在地下闭不上眼。老师你放心,多苦我也要让二凤成材,把二凤和她弟弟妹妹都供出来。” 齐云再也忍不住,把脸埋在手心里,无声地流着泪。半响才抬起头来说: “他姑,我替二凤谢谢您。等她长大了,出息了,肯定把您当成亲爹亲妈一样孝顺。” 二凤姑姑说:“齐老师你说的是哪里的话?你非亲非故的,这么替二凤着想,应该是我替二凤谢谢你。” 齐云手忙脚乱地从身上翻出一个纸包,双手递在二凤姑姑手里。 “姑姑,这是两千块,我从家里带来的。钱不多,但是暂时还能顶上点用。我会托朋友在城里想法子找社会捐助,不过这事没那么快能成功。可不管怎么说,二凤和他弟弟妹妹是我的学生,我也要尽一份责任,这事也不是光你一个人吃苦受罪就能办成的。” 二凤姑姑像被烫了一样缩回手,连连摇头:“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齐云苦劝,几乎就要哀求了,二凤姑姑才眼圈红红地收下钱。收下钱的二凤姑姑扑通一声给齐云跪下来,齐云赶紧搀扶。两人都泪眼模糊,尽管齐云心里一点也不喜欢这如九流苦情电视剧般的桥段,可那时候的眼泪,怎么忍也忍不住。 二凤上学的事暂时有了着落,齐云的钱包也已经弹尽粮绝、阵亡牺牲。不过齐云还算乐观,想着等洪箭下次再来,要好好问问他,上次他和同事们接洽的关于寻觅外留大商家拿工手制品订单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这事说什么也得抓紧。如果实在需要,齐云还准备请几天假回家一趟,能从亲朋好友处拉点“赞助”来也是好的啊!话说她自打来支教之后一直没回过家,连春节都让她设法支应过去了,一是因为路途遥远回家不便,可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深为担心如果让妈妈看到她从来了农村后体重暴跌十几斤、既清瘦又憔悴的样子,肯定要对支教的事横加阻挠,若是如此可大为不妙。 不过现在形势比人强。齐云也知道自己回了家,只要殷勤点、拍拍马屁、撅着嘴撒个娇,从老爸那里“骗”个一万两万出来给她的学生当教育备用金,这事还是相当有把握的。人生是分阶段的,对于现在的齐云来说,她此阶段最大的人生目标就是不让她教的任何一个学生失学,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她可以“不择手段”。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个时候才真切地感受到爸爸妈妈的好,也只有爸爸妈妈可以这样地纵容她、不非青红皂白地帮助她,她想,看来以后要多孝顺一点了。 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天齐云下了课回到宿舍,随便喝一口水,就投入到浩如烟海的批改作业和准备明天教案的工作中去了,思绪刚理顺,就听到有人敲门,齐云有些烦躁,无奈地走过去开了门,心里暗自埋怨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打断了她的思路。不过当她看见来客俨然正是校长的时候,还是客气地把校长让进了房间。 校长还像往常一样佝偻着肩背,吧嗒吧嗒地抽着手上的旱烟袋,脸上有一点平日难得一见的慌乱神情。 校长很少会露出这样的神色,齐云有不好的预感,刚要开口问,校长放下了手上的烟袋,开了腔: “齐老师,你现在是自家人,又从城里来的见过大世面。我特地来找你商量个主意:今天下午有好几个女娃家长都来找我,说要退学,你看咋个办好?” 齐云大惊一惊,这是为什么呀?经过最近一段时间齐云卖力的宣传,村里和邻村大部分家长都知道给娃念好了书,娃就长出了跨出大山门槛的腿,也只有跨出大山门槛,才能奔向更远更美好的前程。因此就连二凤姑姑这种家庭,也勒紧裤带要想办法供孩子们读书,这样的家庭尚且如此,别的家庭更没道理做出拖全村教育后腿的事情了呀。 校长又吧嗒、吧嗒地嘬着没点着的旱烟锅嘴,沉默了半响,才说: “芳琴,就是你教的那个玉琴的姐姐,昨天回村来了。” “噢,就是那个考到地区首府的职业学校、又留在那边工作的女孩吧?” 齐云记性好,村里这些年满打满算又只出了这么一位“女秀才”,故此记得很牢,“那不是好事吗?她算是一个挺好的榜样,看到她,老乡们应该更鼓励自己家的孩子念书,怎么反倒不念了呢?” “哎,”村长捋着旱烟锅袋,“回来倒是回来了,可是那人……都已经不像个人了!” “什么?”齐云大奇,“这又是怎么回事?” 村长露出为难的神色,似乎这其中有什么不好讲的话。可也凑巧,这时候玉琴连门了没敲,便撞进屋来,一头扎进齐云的怀里,呜呜咽咽的哭。 玉琴向来腼腆又文静,从不冒冒失失,像今天这个样子可以说是从来也没有过。齐云心里一惊,忙拍着她的背好言安慰,等她自己哭得差不多了,才问起究竟。 玉琴抬起一张哭花了的小脸,满脸泪痕,眼睛红肿得和两只熟桃子差不多,她张嘴欲语,哭哑了的嗓子却不给力,说得含混不清,齐云听了半天也是糊里糊涂。 玉琴说:“齐老师,我姐她……让鬼附了身呢!” 齐云打了个寒战,连忙说:“不要乱讲,哪里有什么鬼?你有什么事都和老师说,老师帮你想办法。” 玉琴只是哭,半响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齐云只好又问校长,可校长也吞吞吐吐的,似乎有难言之隐。齐云急不过,腾一声站起身来: “校长,我去看看芳琴——玉琴你带路。” 校长看了齐云一眼,也站起身,默不作声地拿起烟袋锅,佝偻着肩背走在前面带路。齐云急匆匆地跟着他,最后跟着依然在不断抽泣的玉琴。 三个人各怀心事地走进玉琴家那个简陋的院子,看到玉琴的爸爸正蹲在门前的土坎子上、愁眉苦脸地吸着烟袋锅,屋里传来玉琴妈抽抽噎噎的哭泣声。 “玉琴他爸,别抽了,让你媳妇也别哭了,看我们把齐老师给请来了,你让闺女出来给她看看吧,他们都是女娃家,彼此好说话,齐老师又见过世面,让她帮着拿个主意。” 抽着旱烟的三赖闷头说:“要能看还不叫出来看呢,实在是没法看了呀!” “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一圈人都像在打哑谜,齐云急得快要挠墙了:“三赖叔,你倒是赶紧给我说说呀!” 三赖耸拉着脑袋还是不作声。校长实在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自己讲给齐云听。 原来这个芳琴是校长亲自带大的学生,虽然是个女娃娃,却处处要强,是这村里头一个考进城里学校的人,当年别说是三赖叔和婶子两个,就连校长也跟着高兴得合不拢嘴。芳琴上学的那几年,芳琴一家人虽然仍然是要从土里刨、从牙缝里抠出几个大子儿来,隔三岔五的寄到城里,可想到芳琴的远大前程,想到芳琴将来就要像个城里姑娘似的,留在城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找个城里对象,听说城里男人都不打老婆,还讲究什么女士优先——芳琴爸妈虽然都不懂为什么要女士优先,却只是认定了芳琴将来是要享福的,何况芳琴将来的后代也都能留在城里,这是多光宗耀祖的事儿啊!平日里,只要说到芳琴,三赖叔苍老的、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呈菜色的脸就突然舒展和焕发起来,芳琴一直是他们全家的骄傲和希望,他们一直嘱咐玉琴要好好念书、以后能和芳琴一样,而玉琴小小的心里,自然也一直是把姐姐视为精神偶像的。 可是昨天这个”偶像“一下从天上跌到地下,”啪“地一声碎成了渣渣。芳琴在地区首府的职业学校里毕业后,据说被分配到了县政府的一个三产工作,这个工作别说对一个山沟里的农村女孩,就算是对县城里吃商品粮的人家来说都算是一个很理想的去处。去年芳琴得到分配通知书时,村里引发了好一阵轰动,三赖叔还摆了水席宴客呢。 可这干了才刚一年,昨天就回家来了。要说回家当然也是正常的事情,可芳琴回家的样子,却古怪得不能再古怪。 昨天下午芳琴妈正在堂屋里,背对着门绣鞋垫,突然有人推开门一声不吭就走了进来,芳琴妈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却发现是芳琴,芳琴一张秀美的脸木木的,问什么话也不答,只径自走进里屋她惯常睡的炕上,头朝着墙,竟然闷头就睡了起来。 芳琴妈发了一阵呆,轻轻地叫女儿名字,芳琴一点声不出,问话也不答,摇晃她身体也不睁眼,芳琴妈有点发毛,正好这时玉琴下学进了家门,芳琴妈喊玉琴一道硬拉着芳琴起身。芳琴坐起来,眼睛倒是睁开了,可眼神却涣散得很,痴痴呆呆的,也不知她在看着哪处。 “她娘俩个吓得不行,玉琴来喊我,我跟进去一看,她就是那个怪样子。我大声喝问,她也一句话不答,看我的眼神就像不认识我这个爹。”玉琴爹笃笃地在鞋上磕着旱烟袋,恼怒地说:“齐云老师,你说这是咋了?进城里念了两年书上了大半年班,娇贵起来了?怪里怪气的,连爹娘老子也不放在眼里?” “你尽知道瞎说!”芳琴妈破破烂烂地披着一件袄子,擦拭着红通通的眼角说“这闺女打小就懂事,这会儿定是有些个缘故的!你不问清楚了就乱发威,还配做人家老子?!” 芳琴爹本就恼怒,这会儿竟被媳妇抢白,更是怒发上脸,跳起来抡着旱烟袋就去打媳妇,校长和齐云忙劝,一时之间鸡飞狗跳。玉琴吓得小脸煞白,拉着齐云的衣角就像拉着根救命稻草似的,哭着说: “齐老师,快救救我姐,我姐让鬼附了身了可怎么办?” 齐云把玉琴搂在怀里,温言劝慰,让她平静下来,不要再疑神疑鬼。 芳琴爹被校长死死拦住,满肚子气没地方撒,摔了旱烟袋锅骂道:“你姐让附了身,你青天白日就能看见鬼,也不是好货!作死!” 玉琴躲在齐云的怀里,齐云摸见她小小瘦弱的身体抖动如筛糠,不禁也有些着恼,冷着脸说:“三赖叔,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爹,大女儿出了问题不快想办法,又在这里无端咒小女儿!” 齐云近来在村里已小小的扬威立腕,芳琴爹虽然气得立在地上呼哧哧喘气,可也不再说什么。齐云才松了口气,转眼又愁起来,自言自语道: “要想办法,可也得本主儿开口说话才行……这真的就什么也问不出来?” 玉琴小猫一样地附在齐云身上,躲着父亲的眼神, “我姐……真是被鬼附了身的,我可没胡说!昨天晚上……” 芳琴爹听玉琴又提起这个,觉得丢人透顶,暴躁地又跳起来要打,芳琴妈嚎啕大叫着,不顾一切地捉住丈夫的手臂。芳琴爹虽然粗蛮,可遇到自家女人以命相博,也一时无奈,再加上碍于必须顾及校长和齐云在这里,只好气馁地蹲在屋子中央。 芳琴妈被皱纹包围了的眼睛已经没了泪水,她扫一眼玉琴:“二闺女,你想说啥就说吧。” 玉琴拉着齐云的手,开始说起昨天夜里的事。原来芳琴在家时和玉琴睡一间房,她去省城念书上班,房里两个炕也一个没拆,留着芳琴回娘家时住。昨夜里姐妹俩还是照旧这么睡法,玉琴看到姐姐回家后透着古怪,自然是非常担心,可毕竟年纪小,熬不过瞌睡虫,到半夜也就迷迷糊糊沉入黑甜乡了。睡了没多久,就被芳琴弄出的声音吵醒。 玉琴先是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冷笑,她开始以为自己是作梦,可是稳了稳心神再凝视去听,冷笑声仍是不断,因为四周漆黑,时间又很模糊,这笑声就显得格外阴冷渗人。 芳琴先是咯咯地冷笑了一阵,然后又轻声地、自言自语地说起话来。玉琴吓得连叫也不敢,只是徒劳用胳膊捂着耳朵和脸。芳琴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听真切,只能依葫芦画瓢地说上几句,什么“你来呀”、“你真的走了”、“我想你”、“你怎么还不来看我”,诸如此类。 玉琴躺在床上觉得全身的血流都凝结了,只觉睡在她身边另一张床的已经不是她姐,而是什么青面獠牙的女妖。正在不知所措之际,又听见旁边床上的女妖开始唱歌。 那歌声倒是稔熟的,正是他们当地流行的花儿。芳琴的嗓子好,早些时没考上大学读书时,就是闻名乡间的百灵鸟,可是现在正当夜里,芳琴又捏着声音,有股说不出婉转哀切。 芳琴唱道: “衣裳烂了烂穿着,千针万线地补着, 眼睛里不见者心牵着,一搭里到的哈盼着……” 一边唱,一边咯咯地娇声冷笑。玉琴头皮都炸了,再也听不下去。她悄悄地、不动声色地蹬了一下腿,发现腿脚还能动,于是一溜烟从床上窜起来,鞋都没顾上穿,就直朝爸妈的睡房跑去。她边跑,还边思忖着被鬼附身的姐是不是跟在后面追赶着她,关于鬼附身的故事。玉琴曾从几个颜面如树皮、天天坐在村口晒太阳的老太太嘴里听过几回这样的故事,故事中的鬼都是穿一袭白衣,脸上挂着阴冷莫测的笑意,无声地尾随着人。 好在并没什么东西来追逐她,玉琴跑进睡妈的屋子,连滚带爬地拱上炕,拱进妈怀里,气喘吁吁地讲完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也没看见一袭白衣闪进屋。 芳琴妈听小闺女说完也吓得不轻,芳琴爹又到邻村喝酒、醉了没回家,农村的夜静谧无比,她不用怎么费劲,就听到隔壁的睡房里,的确传过来幽幽咽咽的歌声。芳琴妈竟也没胆子过去瞅瞅,于是芳琴便这么直唱了一夜。到第二天鸡鸣后又用被子蒙住头脸,倒头大睡,从踏进家门这两白天一晚上,不但粒米未进,连一滴水也没沾过嘴唇。 “白天睡,晚上闹妖,不吃不喝,照这么下去,用不上几天人就完了!”芳琴妈被忧愁煎熬,自己也已经单薄得像一张纸,她枯瘦的手抓住齐云,一阵冰冷的凉意从齐云的手背沁上身体。 齐云听着芳琴妈没有眼泪的呜咽声:“祖宗呐,我家这是造了啥孽哟!” “婶子,你先别哭,大家这不是都在帮你想办法吗?”齐云好言好语地安慰着。她想起了一个人,于是转头对校长说:“校长,您看是不是把您爱人请来问问芳琴?” “哎呀!”校长一拍大腿,“瞧我这糊涂的!你不说还真就忘记了。” 校长赶紧跑回家里去叫自己媳妇。芳琴当年读书时家境苦,每天中午带一个干馍馍,用屋檐下桶里接了的水泡软吃。她学习刻苦,校长媳妇就有些怜惜她,有时招她到家里来,特地做些有油水的菜给她滋补,芳琴一直管校长媳妇叫姑,其实权当她是半个妈。 没过一会儿,校长媳妇一溜小跑到芳琴家,钻进里屋,轻轻地叫着芳琴的名字。校长和齐云不放心,都站在门口偷偷往里看。芳琴听到校长媳妇的唤声音,终于有了反应,腾地一声坐起来,回身凄厉地叫道: “姑!姑呀——” 校长家媳妇把芳琴搂在怀里:“闺女,有啥事跟姑说,啊?” 芳琴原本水汪汪的凤眼现在红肿干涩,艰难地转了转,脸色愈见苍白。校长媳妇也是无意间一眼,却正巧扫到三赖家女子有些隆起的腹部上,她暗自吃了一惊,本不愿意把事情朝那上面想,可又觉得说事不说到根上恐怕难以解决,她一指三赖家女子的腹部,颤声问道: “是不是……这回事?” 芳琴哇地一声嚎起来。她爸妈都是老实人、又粗心,其实她的肚子虽说只是微隆,但因为整个人形体削瘦,便也有点触目惊心的意味。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单位里才不能继续工作下去,像她这样的乡下女孩,即使单位不言称要给她处分,别人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她。 芳琴扎进校长儿媳妇怀里,边哭边含混不清地倾诉。此刻齐云已意会了大致的缘由,觉得有几分尴尬,她为难地看了校长一眼,校长也不知所措,咳嗽一声夹着烟袋锅,佝偻着肩背往堂屋走,齐云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跟在校长后头去了堂屋。 在堂屋里齐云如坐针毡,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校长也只是一锅一锅地抽着烟,蹲着在鞋底磕着旱烟袋。三赖叔疯疯癫癫地在院里走来走去,一边搜寻着墙角的活计,一边恶狠狠地骂骂咧咧;芳琴妈蹲在东边的院角,削薄的背脊颤动着,高一声低一声地哀嚎。 等了好半天,校长媳妇终于从里屋走出来,她的身形也有点飘晃,眼睛无神,齐云赶紧上前去搀她坐在了窗口的桌前。 校长喷一口烟,抬头道:“都知道了?” 校长媳妇哀哀地叹一声“造孽哟”,然后才一五一十地把芳琴的事情对校长和齐云说起来。 (34) 芳琴是三年前考上了地区首府的旅游中专的。虽然什么中专职校的现在已经不热门了,可对于教学质量奇差的农村学校来说,能考得上也很不容易,更何况芳琴是个女生,又是家里较大的一个孩子,平常要承担许多的家务劳动甚至是田间劳动,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考上比高中分数还高的中专,而且毕业后还包分配,什么叫奇迹,这就是了。 芳琴模样甜俏,又天生一把金嗓子,虽是农家妹子,接人待物却十分大方,她进了旅游学校校门后,选读了酒店服务管理专业,毕业后顺利地被属于县委三产的一间酒店聘走,还是签三年合同的合同工呢!工作也不累,风吹不着太阳晒不着,不用一滴汗水掉地上摔八瓣,只要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遇到客人微笑地问声好,打扫一下房间的卫生就行了。 招聘芳琴的是一个方头大脸的男人,听别人都叫他邢主任。邢主任腆着的肚子很有几分官派,他第一次见到芳琴就眼前一亮,挤到她身边,打着官腔对她说:“好好干,小妮儿,县委马上要建一座五星级的大酒店,到时候我升你当领班!” 芳琴得体地微微一笑,只当这位邢主任是对她工作热情的鼓励罢了。可是在日后的相处中,邢主任明显地表现出对芳琴青眼有加,经常找她谈心谈工作不说,还总是找着这事那事的嘘寒问暖。芳琴本来也觉得这个方头大脸、一双油乎乎的厚唇、三角眼的男人的样子有些可笑,但他的职位是县委某要害部门的办公室主任,是芳琴的直系领导,加上他人长得虽不怎么样,性格却十分体贴,经常在芳琴夜班给她送一点水果什么的,有一次芳琴月经突然提前光临,当时正在承接一个县委的重要会议,忙得抽不开身,发现了自己身体有异时顿时手足无措,情急之中竟是邢主任偷偷递过来一包卫生巾,芳琴的脸窘成一块红布,可同时也不由得心里充满了对邢主任的感激。 在芳琴从前的世界里,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只有一种,就是男人是天,说一不二,女人的地位则和家里的牲口差不多,男人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芳琴家里爸妈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她没想到这世界上也有男人会对女人细心周到,故此觉得邢主任那双油乎乎的厚嘴唇和三角眼看起来也不那么碍眼了。 邢主任就是靠这样的“润物细无声”扣开了芳琴的心扉,随后顺利登堂入室,横冲直撞所向披靡,最终把一只鲜嫩温顺的小羊羔吃到了口中,大快朵颐。在邢主任春风一度、心情欢愉的时候,也曾在枕边向芳琴千般许愿:什么将来要弄上二十几辆政府牌子的小车、风风光光把她明媒正娶入门了;什么等县委的酒店一建成,就马上调芳琴去做那里的领班了;什么要带芳琴出门旅游,见见世面开开洋荤、欧洲美国都走遍了…… 可对于芳琴来说,她就只是像任何一个传统的中国女孩那样,心牢牢地依附在身体之上,在她把纯洁的身体献出的同时,她把一颗心也赤条条、毫无保留地献出去了。甚至献出身心之后她还要为那个男人着想:不允她用公款带自己去旅游,不肯接受他在工作中对自己照顾,甚至对于他的关于婚姻的承诺,她也甘愿等,因为他说过和老婆早就全无感情分房而居、婚姻的存在只是因为老婆还给他生了个儿子,所以芳琴就甘愿地等,等他的儿子长大了,他就会迎娶自己。 芳琴是在和邢主任相交了半年多后“出了事”的。她小时候为家里担水着了凉,月事一直也不算很准,再加上她对这方面也是懵懵懂懂的,完全依赖着年长经验丰富的他,所以一直到两三个月月经也没来、吐得一塌糊涂时自己还傻傻弄不清楚原因。她和其他几个女服务员住在同一宿舍,也有对男女性事较熟稔的,许是妒忌芳琴容貌秀丽笑容甜美,看到她如此这般不但没有提醒关爱,反而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以这件事去向领班经理邀宠献媚。 领班经理也是个女人,年已45岁不知为何还单着身,最痛恨男女之间的私情。由这样一个女人向芳琴了解此事,事情带着一丝严厉审判的味道。领班经理用了很多很难听的词汇,把芳琴责备得抬不起头来,芳琴当然是慌了神,但她却死不肯吐出那男人的名字,这也是乡下女孩保护自己情郎的一种朴拙的本能。最后领班经理气极败话地放了话:这种事可大可小,你再不老实,小心我把你送到警察局去,判你个****! 话说到此,服务员的饭碗自然是丢了。失去了收入、倍受冷眼还怀着身孕的芳琴藏身在小旅馆里避过一阵风头后才偷偷去找了邢主任。等在县委大院门口时,芳琴的的心里还像每一次默默在这里等待他时一样充满了希望,她想邢主任会弥补她所受的一切苦难、会把她搂在怀里好好抚慰、会想办法安顿她的生活的。那个时候,她心里对邢主任怀着的几乎是一种宗教般的信仰。 可是当邢主任那辆乌黑锃亮的奥迪开出院门来时,芳琴却看到车里的邢主任正和副驾驶上一个比她更年轻的女孩调笑,邢主任边驾车边拉过年轻女孩纤细白腻的手放到他油乎乎的厚唇上啃啮着,女孩侧着身子发出咯咯的放浪的笑,两人正渐入佳境,冷不防一个头发散乱、精神恍惚的女人横冲到了车头前。 “找死!”邢主任骂骂咧咧地下了车,待他看清拦车的女人是谁时,一下子慌了神。坐在副驾驶的女孩下车看热闹,芳琴见这女孩穿着一身高中生的校服,却妖妖娆娆,不由怒火冲天,指着邢主任的鼻子厉声质问。邢主任见芳琴在县委大院门口就闹将起来,心里也不是不害怕的,赶紧打发那个穿校服的女生离开,把芳琴拉到车上,一溜烟开走。 邢主任对芳琴又哄又劝,可一提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就大动肝火,非说自己一向小心谨慎,哪来的孩子呢?硬诬陷芳琴和别的男人有染。芳琴哭了闹了,最终还是住进邢主任帮她安排的廉价出租屋中,一时觉得邢主任对自己还有感情、留着这个孩子怕是还能拴拴他的心,一时觉得孩子在自己肚子里,有血有肉,会动会笑,说什么也不忍心将他流产掉。就这样芳琴的肚子一天天地见大起来,邢主任来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连接她电话的次数都稀落了。 冷不丁地有一个夜里,几个穿着制服的男人踢开门闯进出租屋,强横地将大肚子的她拖上一辆旧桑塔纳,拉到一个看起来像是审讯犯人的地方。那群自称是警察的男人让芳琴背靠墙蹲着,用一盏射得人脑仁疼的强光灯照着她的脸,称接到举报说芳琴在出租屋里**,硬要她详细说出她每天接几个客人、每次收费几何、干这行干了多少年。 芳琴又惊又冤,不由得放声怮哭,也许是因为她的哭声太惊人,审讯她的男人也有几分无奈,撤走了灯光,让她坐在墙角休息一会儿,好好想想自己的问题,争取坦白从宽。那男人说:芳琴住的那整条街都是烟花柳巷,住那条街的女人没有不是做那行的。芳琴闻听此言心里就是一惊,不明白邢主任何以将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安顿在那样的所在。万般无助之下,芳琴就说出了邢主任的名字,她想邢主任毕竟是场面上的人,说出他来,可以换得她们母子周全。 没想到审讯她的男人听她说出邢主任的名字,端地脸色一凛,厉声呵斥她不可污蔑国家干部,要不就把她谴送回老家去坐牢。芳琴满脸是泪,只懂得一再重复自己说的是真的,不信可以问邢主任,还报出了邢主任的电话号码。审讯芳琴的男人像抓只小鸡似地抓起了芳琴,仔细在她脸上瞧了瞧,就放下她出去了。 一下午芳琴就被关在那个密不透风的小屋里,哭得天晕地暗。晚上一个年轻女人打开门、将两个馒头和一碗清水放在桌子上,转身又出去了。芳琴也无心吃饭,还是哭,嗓子哑了,眼泪没了,就张着嘴发出嘶哑的呜咽,就这样哭得不知道有多久,天都黑透了,换了两个更高更壮的男人进来,一进门就打开强光灯,抓住芳琴的头发扯着她仰起脸来,灯光狠狠地耀着她的眼睛。 新来的男人不像前面的人还问东问西,上来就让芳琴“交待自己的问题”,声音阴恻恻的,下手也比早上的男人重。芳琴还在哽咽地摇头,那男人冷不防抓起芳琴的头撞到桌角上,芳琴被撞得眼冒金星,在金星乱冒中看到动手的男人是个剃光头的黑胖子,手臂上纹着一条龙,一看就非善类,慌神之中,出于母性本能地护住肚子。 果然那黑胖子的下一脚就是冲着芳琴的肚子来的。芳琴惨叫连连,面朝里蹲在墙角紧紧护住肚子,瘦弱的背脊不知道挨了多少脚,就在芳琴觉得这虐打永无止境的时候,黑胖子打得累了,呼呼喘气地坐在房间里的长条凳上休息,芳琴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动得明显,不由得心头一阵发酸,这发酸的母爱使得芳琴体内的肾上腺素剧烈分泌,昏聩的她,居然十分机警地判断出房间的门没有关严,趁着黑胖子打人出了半天力之后昏昏欲睡之际,芳琴站起来夺门而逃。 许是因为房间里的男人并不是真心想把她这个**烦抓回去,芳琴藏在外墙的阴影里,居然躲过了两个大男人的搜寻。她膝盖酸软,抖抖索索地蹲在墙角有好大半天起不了身,直挨到快天明了,万籁俱寂,她才强撑着身体离开了这片外表看起来颇有几分富丽堂皇的欧式小建筑。 她走在公路上,有个好心的卡车司机搭载了她一截,将她送到火车站。芳琴不敢再回自己居住的出租屋,也不敢再找邢主任,还好她以一个农村女子的对抗恶劣命运的本能,平素便一地在自己内衣里缝着些从前邢主任给她的零花钱,用这些“活命钱“她买了张火车慢票,然后又搭汽车、搭拖拉机,终于摇摇晃晃地回到了生她养她的乡村,一头栽到父母家的炕上,一句话也没法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35) 齐云活了这么大,这样的事情连听说都是头一遭。她当即气得哇哇大叫,从炕上跳下来满屋子乱蹿,边蹿边挥舞着手臂喊道:“这像什么话!还有没有王法了?不行!这事绝对不能这么算了!我们得去找那个什么行主任、不行主任的!” 她激动了半天,转头看校长一动不动地僵坐在那里,情绪平稳下来之后脸上一红,讷讷地坐到校长身边,问他: “校长,你的意思呢?” 校长长长地叹了口气,“要说我不气么?凤琴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和我自己家的闺女一个样。可是这个事情到底怎么弄,齐老师,依我看还得有个章法。” 齐云点点头,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共事,齐云对校长已经是真心钦敬,遂虚心地问:“章法那必须有,可不知道校长有什么高见?” “高见是不敢当,不过我这一把年纪了,就说说吧。第一,凤琴的事情咱们谁也别说出去,这毕竟是乡下,女孩子出了这种事,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第二嘛,找邢主任的事情自然是要办,可是得想好了,人家是官,咱是民,自古民不告朝廷……” “他才是多大一个官?还能代表朝廷?我就不信他做这种缺德事儿,还敢事先知会组织?”齐云嗤之以鼻,”校长,你的考虑是有道理,但估计太多虑了。” 校长把烟袋锅在炕帮沿子上磕了磕,“要是像齐老师说的我多虑,那倒是再好也没有了。” 呃…齐云陷入了沉思当中。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回家向老爸求助,但话说回来,这里天高皇帝远,老爸又是建设系统的,手哪里伸得到这么长?可是一转念,她想起了一个绝佳的人选,不由地大为兴奋。 “啊,校长,你还记得我那个大哥不?就是带犇娃他们踢足球的。” “当然记得,那可是个好后生……”校长忙不迭点头。洪箭在村里虽然只住了一个来星期,可他和包括校长在内的各位村民,相处得比齐云还近密,尤其是校长,简直是巴不得自己有个貌若天仙的闺女,能嫁给洪箭把他招赘成婿才好呢。此刻提起他来,校长的眉眼间立刻露上笑意。 突然,校长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那个后生是中通社的大记者!” 他看着齐云的脸色,试探着说:“这事儿,要是能让新闻记者管一下,倒是有了一半的胜算……” 齐云笑着点头允诺,“我这就找他去!” 校长自然是喜上眉梢。其实齐云心里还有偷偷藏着一张王牌的隐秘得意,洪箭哪止本人是中通社的大记者?他老子又是谁?本省纪委监察系统的一把手书记!齐云心头顿时涌起一股“上头有人”的豪情,她就是要让那个该千刀万剐也不解恨的邢主任知道,什么叫撞在枪口上,什么叫多行不义必自毙!NozuoNodie!他这叫一万个活该。 想到洪伯伯的家风严谨,本人更是一贯低调,齐云没将这话说给校长听,她想等事情十拿九稳,再告诉村长和凤琴爸妈,在还他们一个公道的同时,也让他们感受到稍许的惊喜和温暖。齐云是急性子,这么想定了,当即便站起身来,对校长说: “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回城一趟,找我哥好好调查一下凤琴的事,还有……顺道再回趟家,看看我爸妈。” 齐云没提自己回家,看看爸妈是不假,但最重要的是自己的钱包已经空空如也,将来万一哪个学生家里确实有需要、她还怎么帮助他们呢?所以她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招商引资”。另外还有,洪箭上回提到的拿外贸大厂手工订单的事情为什么进展得这样慢?她得去催一催问一问了。 齐云用了不到一上午时间就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听说齐老师要告假回家,村长也特地抽时间来送行,一直送到村口,齐云怎么劝他也不回去。 校长的嘴唇被寒风吹得颤抖,“齐老师,你这走了……还回来吗?” 齐云本来没往别的地方想。见校长如此,心突然一阵抽紧,才明白了校长没说出口的担忧。她眼眶红了,郑重其事地说: “村长,你放心,除非我死,要么肯定回来。” 村长连连摆手,“别说这话,别说这话。” 一个瘦弱的身影从校长身后挤了过来,塞给齐云一只大大的纸袋。 齐云见是二凤,对她挤出一个笑脸:“这是二凤给我的礼物么,是什么呀?” 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纸袋朝里看。让齐云惊讶的是,纸袋里竟是满满的一袋子城里孩子也喜欢折的千纸鹤,没有一千只也有几百只。齐云有点为二凤着急,嗔道: “你这个孩子,功课这么紧张你怎么还折这个呀?多浪费时间。” 二凤扭着自己的衣角, “这是在您之前,上一个支教的老师教我折的……上个电师说:折够一千只,就能实现一个愿望。上回她走的时候,我就折了这些纸鹤,可惜只折了八百多只,所以老师走了,就没回来……” 孩子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齐老师,这回……” 齐云明白过来,紧紧地把二凤拥抱在怀里,抚拍着她的后背,她干涩的发梢蹭着自己的脖子,痒痒地刺痛。 把眼泪擦干,齐云就踏上了征程。第一站还是先由村长指定了一位村民大叔开农用车将她送到了县城,在县城她还住在去年来时洪箭带她住的小旅馆,当时觉得简陋异常的小旅馆,现在简直感觉豪阔奢华得像王宫。齐云放下行李去打听了一圈,得知明天才有长途汽车来县城接人,于是权且安下心来住下。顺手摸出手机打开一试,倒是喜出望外,这里竟然有信号!赶紧先给洪箭挂了电话,向他汇报自己的动向。 相比于齐云义愤填膺地控诉邢主任对凤琴做下的滔天罪行,洪箭的电话里的语气显得十分冷静,冷静到齐云甚至想批判他冷血的地步。可是转念一想后头诸事还要有求于他,没奈何,只得提醒自己对他客气几分。 洪箭默默地听完,叮嘱齐云一句:“你就在那家旅馆住下,我明天去县城接你。然后咱们先去一趟地区首府,摸一下二凤那件事情的底,然后我再送你回家。” 齐云总算觉得洪箭的态度有了可取之处,忙道:“就是,就是,我们去把那个邢主任揪出来,让他曝光于天下,看他还有什么脸做人!” 隔着电话齐云似乎都感觉到洪箭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不由地心虚,声音低下八度: “呃……我是说,先摸摸情况,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也好想想对付他的办法……” 洪箭也没再说什么,两人分头挂了电话。齐云接着打电话向爸爸妈妈汇报自己即将回家的特大喜讯。老爸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还是如往日般爽朗,他大笑着说:“噢,小公主想起回家省亲了?”可妈妈的声音却沉郁寡欢得让齐云一阵心酸,不过还好,不管怎么说,齐云听出来妈妈其实也是高兴的,只是故意地压制着自己的喜悦,装出一幅不疾不徐的样子,要是往日齐云见妈妈如此必定不屑,可今天却只想隔着电话,给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 第二天天刚亮,洪箭便来到县城。齐云揉着惺忪的睡眼,被洪箭半拉半拽着上了去地区首府的长途汽车,大清早的长途汽车上稀稀拉拉没几个人,齐云又开始像祥林嫂似的絮絮叨叨地跟洪箭控诉邢主任的行为有多另人发指,芳琴和她的家人又是怎样的痛苦绝望,说到激愤处她拉着洪箭的胳膊声泪俱下,恨不得洪箭当场立下军令状,一到地区首府当场就将邢主任绳之以法。 “小丫头别那么大的气。这事得有什么说什么:芳琴是成年人,又是自愿跟邢主任发生关系,要说起道德的谴责都是双向的,更不能为这个定人家邢主任的罪。” 看到洪箭平静的样子,齐云愤愤不平,“可芳琴现在这样子,难道不都是邢主任的过错!这种害人精都得不到惩治,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 她眼珠子骨碌一转,诡笑着捅了捅洪箭: “就算男女关系这事治不了邢主任的罪,可你爸不是纪委书记嘛,抓起来不就行了,那个邢主任曾许诺带芳琴旅游、给她买房子什么的,肯定没少贪!” 洪箭翻了齐云一眼,“你当纪委是你家开的是不是?你说邢主任贪了,有证据没有?给芳琴买房子了?带她去旅游了?有事实吗?” “芳琴是个好姑娘,都拒绝了呀!”齐云理直气壮地争辩。 洪箭简直懒得再和她解释,他靠在车窗上,虚闭了眼,思索着解决办法。 齐云细想之下,也觉得自己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她还是义愤填膺,气哼哼地嘟着嘴埋怨:“那照你这么说,对坏人就没办法处置、只能任其作恶了是不是?” “那些人关押殴打芳琴,倒的确属于法律管理的范畴。”洪箭睁开眼,掰着手指头条分缕析:“我怀疑那些非常拘禁芳琴的人,尤其是最后殴打芳琴、疑似意图引起芳琴流产的人,恐怕不是真正的警察,说不定,是邢主任安排的人……这倒是个切入点,我们这次去主要就是调查这件事。” “邢主任安排人打芳琴?想让芳琴流产?”齐云第一次想到这种可能性的存在,惊讶地只差没咬了自己的舌头: “他……他会有那么畜兽不如吗?!” 望着齐云无辜地睁大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怔怔地望着自己,洪箭的内心突然涌起一阵毫无因由的柔软。 这些年来,他风里来雨里去,枪林弹雨的都闯过来,见得世情多了,心虽然不至于麻木,但至少,早已经不再柔软。 可是看着这个小女孩,极力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却还是抑制不住胸前剧烈的起伏,洪箭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伸出一只大手,遮住齐云的眼睛。 他有点不敢面对这双眼睛。在这种时刻,洪箭多想以自己的力量,替这个虽然鲁莽冒失,但也阳光、勇敢、单纯的女孩遮去真实生活中的种种残忍的真相,至少不让这些东西出现在她的视野范围里。 洪箭放柔了声音说:“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也许并不是他。” 齐云无语。洪箭突然感触到一阵温热。两行滚烫的热泪,无声地流淌进他的手掌心里。 上次路过地区首府齐云被离家的愁绪挟裹,也未曾细看,这次才发现那是一个相当繁华的三线小城市:大百货商场、专卖店、洋快餐一样都不缺,街上走的年轻女孩们环肥燕瘦,风姿楚楚,看她们染成各种颜色的或直或卷的头发,还有短裙长靴,感觉真和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时髦城市没多少两样。 一进城洪箭就用手机接了个电话,只见他对着电话哼哼哈哈几声,果断地挂了机。 齐云好奇心大起,撞一撞他的胳膊肘,不怀好意地笑问: “谁来的电话呀,女朋友?” “哪来的什么女朋友,”洪箭不屑地说:“是我在这里托的一个朋友,他已经做了简单的调查,听说这个邢主任在本地关系很深,他让我们要一切小心。” “哇?这就是传说中的线人吧?”齐云眼睛睁得圆圆的,一阵激动,“还关系很深,他能怎么样?找人干掉我们?哎,我真想见识见识这一个办公室主任有多大能耐。” 洪箭看着齐云傻乎乎的样子,心里好不后悔。本来他看在齐云这么急于为芳琴申冤、担心若不让她随自己来那还不把她憋出个好歹的,所以带了她来。可是现在她的行为举止明确的告诉自己此举太过冒险。她太不沉着了,和她在一起行动,走不了几步只怕就要尸骨无存。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还是早点打发她走好了。 “你想看看那家伙?”洪箭问,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再说如果不满足了齐云的好奇心,只怕她不会乖乖回家。 齐云点头如捣蒜。洪箭叹了口气,说了声:“那你一切要听从指挥。” 说完扭头就走。齐云连忙跟上,一边很狗腿的连连应诺:“是,是,一定听从指挥。” “还有,看完他我就送你回家。” 她被洪箭带到街心公园,在洪箭指定的位置站好,便开始好奇地打量四周。四周来来往往的人自然络绎不绝,但齐云可以肯定:他们的视线正中心是几个大冬天穿着短的不能再短的短裙和薄得透肉的黑丝袜的妖冶女子,无论是从他们抹的猩红的嘴唇,还是从她们轻佻的举止来看,即使以齐云的缺乏社会经验,也差不多可以肯定她们是做那门生意的。 “哎,你偷窥她们干嘛?”齐云回过头问洪箭,转脸竟然发现洪箭正在摆弄一部掩饰得很巧妙的卡片照相机,不禁大奇:“哇,你不会是要偷拍这些女人吧?情趣也太不健康了!” “小声点!”洪箭训斥,“你注意看你斜前方十点钟方向走来的那个男人,他就是邢主任了。” 啊?齐云忙不迭地伸长脖子观望,果然见到洪箭所说的方向施施然走过来一个家伙。看体型倒有七八分像野猪,短粗的脖子,便便的大腹,油乎乎的厚嘴唇。他就是邢主任?无论谁想到把这样一个丑陋的家伙和芳琴那么漂亮的女孩搭配在一起,恐怕都会感到极端的不舒服。 邢主任走近,几个站街女纷纷转过脸来对他谄笑,看样子颇为熟悉。邢主任也一脸笑容,一只肥乎乎的手掌在站街女穿着黑丝袜的大腿上蹭了几把,和她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些莺莺燕燕都笑弯了腰。 齐云扭头问摆弄卡片机的洪箭:“他们在做什么?” “呃……”洪箭尴尬了一下,更加后悔带齐云来这里,“那个……做生意吧。” 还好齐云没有接着再问。过不久,只见邢主任揽着其中一个站街女的纤腰,打情骂俏着离去。齐云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洪箭轻轻地碰了碰她,把卡片机拿到她眼前给她看。 “拍下来了。未来,说不定是个证据。”洪箭说。 齐云看完相机里两个男女的丑态,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邢主任……真的是把凤琴当作玩物么?” 齐云想着凤琴和她的家人的痛苦绝望,心里像被堵了一块大石头似的难受。洪箭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轻轻说:“走吧,别打草惊蛇了才好。” 他们回到洪箭预先订下的旅馆,洪箭进门便把旅馆房间门扣好,又推开窗户看了看,四下都无异样,才坐进床对面的沙发坐下,将洁白整齐的床铺让给齐云坐。 “上次我说的那个接外商手工订单的事情,这几天应该能落实,你就放心吧。”为了安抚齐云的情绪,洪箭先挑高兴的事情来说,“哦,对了,前几天邹姐那边联系了我,说你支教下乡的半年已满,按制度可以要求轮岗回城。” 邹姐是齐云所参加的支教组织办公室的那位和善的姐姐。洪箭并不认为齐云会在这时要求回城,他也只是例行公事地知会她。 齐云果然摇了摇头,“我现在根本没心思想回城的事,不过倒是想见一见邹姐,向她讨讨意见,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发动更多社会力量去帮助那些濒临失学边缘的孩子们。” 这不失为一件好事,洪箭马上点头表示赞同,两人还就有关的细节做了一番讨论,一抬头看穿外天已经擦黑,洪箭笑着邀请:“你饿不饿?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土豆糍粑做得特别地道,尤其是蘸上他自家秘制的辣椒孜然粉,简直就是人间至味。” 齐云正好也觉得饿了,听到洪箭这样形容更觉得肚子咕咕叫,连忙站起身来催促道: “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啊。” 他们正要出门,突听旅馆走廊里一阵喧哗。洪箭按住齐云的手背示意她不要乱动,自己打算开门看个究竟。可他刚走到门边,门却哐啷一声被踹开,几个穿着制服的彪形大汉不请自入。 洪箭上前两步把齐云挡在身后,沉声问:“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为首的一个男人穿着的竟是警服,可却一脸阴骛,怎么看也不像人民警察该有的样子。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洪箭,嗓音嘶哑:“我们是什么人,看衣服不就知道了?我们到宾馆是来抓****,刚才接到群众举报……” 洪箭还没有说话,身后的齐云却勃然大怒,从他身后一闪而出: “你才****!你们全家都****!警察又怎么了?要是真的警察就不该血口喷人!快说你警号多少?领导是谁?现在我就跟你到你们局里去,你不把话说个明明白白,今天这事就没个完!” 穿警服的大汉也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碰到这种事,一个看起来文静漂亮的小姑娘,发起飚来竟这样泼辣棘手,真是闻所未闻。他不由得也愣了几秒,然后脸上浮起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容: “哎哟,小妹儿挺辣呦,那跟我们走一趟。” 说罢就伸手来拽齐云。齐云嘴上喊得虽凶,身子骨却弱不禁风,被那边的彪形大汉一拉就差点摔了一个跟头。还好她的身体被稳稳地托住了,洪箭伸手钳住了拉齐云的那条胳膊,不动声色地将齐云从他手里拉回来,又用力向墙的方向送了那人一把。 如果是洪箭一个人,就跟着他们走一趟也不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好能探探他们的虚实。可是现在身边有个齐云,她人虽然聪敏,可毕竟社会上的事情知道得不多,性子毛躁,反应又不够及时,她跟在身边,洪箭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洪箭沉声说: “你们说是警察,证件在哪里?“ 被他钳住手臂的人被洪箭一推之间肩膀已撞到了墙,疼得呲牙咧嘴半天,这时才缓过劲来,勃然大怒: ”赵哥,这小子不老实,我们赶快叫领导带人过来!“ 一边说着,一边就已从身上掏出了步话机,打开了扯着嗓子对着里面喊,让嚣着赶紧带几个兄弟过来,“灭”了这两个对手。 那个被称为赵哥的人刚才被齐云的反应,特别是洪箭的敏捷身手弄得有些发愣,此时回过劲来,骂骂咧咧地质问洪箭是什么东西?敢问自己要证件?说着一伸手,指挥着几个大汉就要强行带人。 洪箭虎着脸护住齐云,厉声喊道: “都别动!要不我不客气了!” 洪箭出身行伍世家,自身又从小练武,因此身材虽不算是顶高大,却有一身浩然之气,此刻一发威,颇有几分震摄力。齐云见事闹大了,心上虽惊悚,可她偏偏是从小到大也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的性格。何况她又没做坏事,他们能奈他何?她挺直脊梁,视死如归地站在洪箭背后。 对方几名大汉都把电棒掏在了手上,围成一圈呼呼喝喝,倒也一时没人敢真的冲上来。洪箭飞快地掏出自己的电话,开始打110报警。 “……对,在XX街XX旅馆,遇到几名疑似冒充警察的人员强行入室并意图非法拘禁……” 虽然齐云搞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明明是跟警察起了冲突,洪箭却还打报警电话,这不是往别人枪口上撞是什么?可是现在这个时候显然不适合问这个问题,她虽然心里焦急,却仍然绷紧小腿站得更直。然而奇迹发生了:从洪箭刚开始拨打了这个电话,对方几名大汉脸上都掠过一丝慌乱的神情,那名被称为赵哥的人劈手去夺洪箭手里的电话,洪箭一闪身,没被他夺过去,但正在打的那一通电话却在拉扯中被碰断。 被称为赵哥的人挤出一丝笑容, “别打了,看来是我们弄错了……大家各退一步,别闹到上头去。” 齐云恨不得冲出来一通打爆这个什么赵哥的头。弄错了?随便冤枉好人、而且什么难听说什么,最后说一句弄错了就算完事大吉?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可是她看了一眼洪箭,洪箭正对她投来警告的眼神,明显是不准她轻举妄动,她只好压下心头的怒火,冷着脸不说话。 洪箭点点头,“我有个大哥,和你们贾长旺局长是同学。” “你说……贾局?”这回被称为赵哥的人脸上出现了真真切切的惶急神情,跟在他身后的另外几个人也满脸心虚的狗腿表情。 赵哥连忙给洪箭敬上一支烟,连连道歉: “对不起,兄弟,是我们错了,没搞清楚情况……呃,今天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择日不如撞日,你要是瞧得起老哥,我摆桌酒给你和这位美女压压惊,一是当老哥给你赔情,二是咱兄弟也好好认识、亲近一下。” 洪箭接过烟,凑在赵哥递过来的打火机上点着了,脸色也缓和下来。 “赵哥是吧?今天我要送妹妹回省城,不方便喝酒,改天再叨扰老哥。至于弄错了这不算什么,还不是因为老哥工作积极才会这样?” 听到洪箭反过来为自己开解,赵哥笑容满面地解释: “我们的工作也不好做,没成绩了领导批评,弄错了领导就更饶不了,难得老弟你理解……对了,老弟既然有美女要陪,我们就不多打扰了,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我们这小地方的人,什么时候再大驾光临,想喝酒了只管找我老赵就是。” 洪箭点头答应,客气地送几人离开。经过齐云身边,赵哥竟然伸手摸了摸齐云的胳膊,一副关切的表情说: “是省城来的小妹妹吧?果然比我们本地的丫头白净洋气。不过我们这里的治安不太好,这么漂亮的小妹妹还是少来抛头露面,太不安全了。” 齐云大怒,强忍着恶气一动不动地站着。一直到那些家伙关门出去了,齐云才脸上变色,厌恶地拍着刚才被赵哥摸过的衣服,如果不是怕冷,又没带换洗衣物,齐云恨不得把这件衣服撕下来,囫囵扔进垃圾堆才解气。那边洪箭却已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行装,背起背囊,把齐云的外套伸给她。 “快走。” 齐云刚套上外套,人就被洪箭拉到了走廊,然后被他拖着一路前行。齐云尚在懵懂之中,跟不上洪箭的脚步,只好哎哎地叫唤: “干什么?你干什么?” 洪箭的脚步略停了一下:“还不赶快走?难道等那帮人回来再找我们的麻烦?” “他们能找我们什么麻烦?”齐云莫名其妙,“你不是和他们上司熟吗?我看那个赵哥对你客气得不得了,不是还要摆酒给你接风吗?” “说你笨你还真是笨得实心!”洪箭苦笑着咧咧嘴,一马当先地在前面走,齐云踉踉跄跄地追上他。只听洪箭不回头地说: “我回咱们省才刚多少天?还有一多半的时间国内国外的乱跑。这个市我也是第一回来,怎么可能就和他们的公安局长熟?” “那……”齐云惊讶地差点咬到了自己舌头:“你刚才是骗他们?” 洪箭没好气,“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怎么叫骗?” “呃,就算你不叫骗……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他们局长的名字?”齐云一双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不问个清楚誓不罢休。 洪箭白了齐云一眼,“我到这个地方是干什么来的?怎么可能不事先做功课?当地公检法头头的名字,随便翻翻报纸或者上网查查都可以查到,关键时刻说得出来,就可以避免很多危险——做我们这行的,首当其冲就是要灵活机变,要不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齐云眨着眼睛似懂非懂,不过还是竖起了大拇指:“阿箭哥,你牛!” “牛什么牛,你给我走快点!” (36) 洪箭拉着齐云就开始胜利大逃亡,一直逃到长途汽车站坐上车,车开出县境一段距离了齐云才长长吁出一口气,用手肘撞撞坐在她身边的洪箭,嗤地一笑: “这下没事了吧?” 洪箭此时才把心也往肚子里放了一放,点头道:“应该……没大事了。” 齐云刚才跑的时候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坐下休息没一会儿,八卦小天后的本色就暴露无遗,硬把正闭目养神的洪箭吵起来: “阿箭哥,你刚才干嘛不把那些假警察绳之以法?” 洪箭被她吵得头疼,“绳之以法?你根据什么说那些是假警察?” “可不是嘛!”齐云理直气壮地说:“他们一听你打电话报警,立刻就变了脸色,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洪箭的右手手指轻轻地敲着前座靠背上的把手,“本来我也是这样想。但是我说到贾长旺他们也认识,并且很买贾长旺的面子。根据这个我判断:他们应该不是假的。” “什么?你说他们是真警察?”齐云嚷嚷:“真的怎么还……?” 洪箭把手指贴到嘴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才接着说: “可能的确是接到错误举报也说不定,当然也许就是我们的对手举报的……还有另一种可能:是这个姓赵的和我们的对手是一线的。不过很显然,他们现在还很忌讳让较高级的领导知道这件事,也就是至少在目前,我们的对手还在这个市也没能做到手眼通天。” 齐云听着洪箭条分缕析,觉得既新奇又刺激, “那根据你的经验,我们肯定是有‘对手’的喽?他是因为什么而对我们要下手的?就因为我们刚才偷拍了邢主任?” “应该是吧,”洪箭一笑:“不过看样子他们并没有摸透我们的底细,也不像是要对我们下手,更像只是吓唬吓唬我们,他临走的时候不是还假惺惺地‘教育’你别在这个地方抛头露面吗?说不定以为我们拍邢主任的照片是准备勒索也说不定。” “那个该死的邢主任,猪八戒!长成那副德性还色胆包天!还敢吓唬我们,真是可恶之极!”齐云愤愤不平地咒骂道。一会儿,突然警惕地看了洪箭一眼: “阿箭哥,邢主任看来挺有些手段的——呃,芳琴的事,你不会不管了吧?” 她唠唠叨叨地缠着洪箭,非要他做出誓将芳琴的事情负责到底的承诺。洪箭被她缠得哭笑不得,只好应承道: “我答应你了,就会一切尽力。不过你现在可得好好休息,免得明天回到家没精神,耽误了办正事,你可不要怪别人。” 齐云得到了洪箭的一句随口的允诺,竟然喜笑颜开,仿佛捡了什么宝贝似的,满意地伸了个懒腰,把头靠在后座上,眯上眼睛,迷离地说了一句: “阿箭哥都说了尽力去办的事情,就一定会成功……阿箭哥,我相信你!” 折腾了这大半天,齐云实在也累了,几乎是头刚一沾上椅背上,就沉沉睡了过去。洪箭本来已有七八分困意,被齐云骚扰了一番之后,却越来越清醒,清醒得另一贯擅长在路途当中“争分夺秒”休息的他也无可奈何。 他侧过脸去看了一眼“罪魁祸首”齐云,只见她睡得正酣,脸上似覆着一层细细的绒毛,皮肤吹弹可破,连傻乎乎微张的小嘴也晶莹剔透;睫毛偏又长得惊人,在梦中还不安份地眨呀眨的,像两只栖落在脸上的蝴蝶。洪箭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她的睫毛,触感如丝绒。 他想起昨天,齐云刚听他猜测是邢主任找人难为芳琴欲使芳琴流产时,流下的两行泪水。掌心的泪水已经干涸,但那温热的触感,却深深地落在了洪箭的心里。长途汽车越开越快,路边的景物在悄无声息降临的夜色里如同浮光掠影,车厢里大多数人已经停止了聊天,睡觉的酣声此起彼伏,路灯亮起来,和开动的汽车形成了一道道光柱,纷纷从洪箭的视线中掠过。 一时之间,洪箭竟觉得有几分恍惚,尘封的记忆之门缓缓打开……在什么时候他也曾看见过这样的光影?仿佛相似,却又不全然相同。 洪箭记得童年的那一个夜晚,并不是像现在这样萧瑟的冬夜,而是虫鸣幽微的夏夜;甚至一道道掠过的光影也不是路灯,而是银子似的流泻了满地的月光。唯一相同的,大概只有夜凉似水,还有就是身边的呼吸声,细细的,轻轻的,带着一点绿豆沙似的甜味。 小学时洪箭和齐云上的都是市里教学质量最高的市直一中及其附小,洪箭初中二年级时,父亲在已升任市检查院某机要处的处长一职,仕途不可谓不顺风顺水。不过也许当时的人并不像现在这么趋炎附势,加之洪箭的老班主任又恰好是一个自视甚高、且自封有楚大夫风骨的倔老头儿,所以洪箭在他的班上,不仅没享受到半点“纨绔子弟”的待遇,相反可以说是“深受其害”,那位以屈原自居的老班主任格外喜欢刁难他,好像非此便不能证实他自己的刚正不阿似的,平时在作业、体育等等方面对他均要求到了苛刻的地步。这也就罢了,偏偏当时他们班上有位因父亲下乡而晚了两年上学、身材比班上一般学生都高了不止一头的男生,看洪箭为人低调、貌不惊人、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便常常要求洪箭帮他扫地值日,洪箭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帮他做了几次,他就越发觉得洪箭是软柿子,更加肆意妄为。 有天那男生大大咧咧地管洪箭“借”10块钱,还得意洋洋地炫耀说隔壁职校有个“漂亮风骚的姐姐”主动约他看电影。洪箭个子长得晚,初二时还没怎么发育,看上去是小学生似的一个豆丁儿,班上同学也从没人知道自从洪箭小时候,便受父亲找来的河北沧州武术世家的战友指点学习武术的事情。所以那个人高马大的男生丝毫也没有把洪箭放在眼里,见洪箭一提到“借”钱便闷声不语、半响也没掏出一个大子儿,不由得怒火上冲,上前就用力推搡了洪箭一把。 洪箭几乎完全是见招拆招的本能,下意地躲闪过去,然后反手一肘推向男生。男生也是绝没想到洪箭竟然会还手,脚下根本没站稳,被洪箭一肘直跌到讲台上去,后脑撞上讲台的台阶,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 洪箭赶紧上前扶起同学,见他面色惨白,也吓得六神无主。不一会儿老班主任被报信同学领着前来,一看到此情此景便不由分说地勃然大怒,对着洪箭就是一顿狂风骤雨似的狂批。洪箭一开始自觉理亏隐忍不语,可后来听那位据传闻在特殊时期期间受过重大打击的老班主任越说越不像话,像什么“仗着爹老子是个处长就敢随便打人,长大也肯定是个欺男霸女的地痞混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就凭你这样子你爹也不是什么好官”之类的话都冒了出来,洪箭再也忍不住,低声吼道: “是他先推的我!他向我敲诈10块钱!” 老班主任微微愣了一下,他的学生他了解,以那个目前正晕着的男生的日常品性来看,洪箭的话只怕是真的。可他又不甘心就此偃旗息鼓,再说现在刚放学没多久,背着书包还没走出校门的学生们看到有热闹可看,又纷纷返回,此时将洪箭他们三个围了个里水泄不通,在这么多学生面前,老班主任更不能堕了自己的威风,要不以后还怎么为人师长? 于是他虎着脸,厉声道: “他先推的你,怎么晕倒在地上的不是你?你说他向你敲诈钱财,又有谁看见了?” 老班主任的话虽然逻辑上不能深究,乍一听却貌似无比义正辞严,洪箭倒一时语结,因为刚才那男生敲诈他时,班里的确没有别人。其实用脚后跟想也能想出来,如果真有旁人在侧,毕竟是重点中学初二的学生,又何至于那么明目张胆? 见洪箭默声不响,老班主任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不过表面上还是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样,以一种“我是为了你好”的姿态,严厉地对洪箭说: “我是管不了你了!去!把你那个当官的爹老子请来!” “我没错!我不请家长!” 洪箭声音不大,反抗的意味却表露无遗。老班主任一生甚少遇到敢对他顶嘴的学生,顿时觉得洪箭大逆不道、简单就是要翻了天了,被气得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干咳了两声,指着洪箭骂: “你不请?好!我这就去请你爹老子,他要么好好管教他生下的种儿,要么就和你联手,上奏学校把我辞了了事!” 洪箭倔了一下,听说班主任要请父亲,心里也有些害怕。父亲对他的要求历来也十分严格,要让父亲知道了此事,少不了又是一顿臭骂,搞不好晚上还得吃一顿竹板炒肉。他正忧虑着此事如何收场,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个稚嫩却无比清朗的声音: “老师,您不该怪阿箭哥。我都看见了,真的是那个哥哥先伸手推阿箭哥的。” 所有人都大感意外,诧异地向本班教室门口望去,看见当时才刚上小学一年级的齐云站在教室门口,手里还举着绿豆棒冰,小脸红扑扑的,显然是放了学,买来了绿豆棒冰来和她的阿箭哥分享。洪箭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然敢在师长面前为自己仗义执言,不由得又是惊骇、又是感动。 老班主任仔细眯着眼打量了一番这个横空出世的小程咬金。齐云所上的小学和初中部在一个院里,她本人又是文艺尖兵,在学校文艺演出中常常抛头露面,所以老班主任也认得。待看清楚了是她,老班主任张愤世嫉俗的面孔上掠过一丝轻蔑,哼了一声说: “我道是谁,原来是齐云啊。你们俩家大人交好,孩子小小年纪就学着串供、彼此袒护。难道过去人家都说官官相护,看来大人如此,连小孩子也是如此。” 洪箭听老班主任说得刺耳,却也一时不敢还嘴;可齐云生起气却有种豪气干云的架势,像爆豆子似的从小嘴里吐出一连串的话,又急又快: “我明明看见是那个哥哥先推阿箭哥的,阿箭哥本来不理他,被他推急了,才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谁知道那个哥哥那么大个儿,竟像个不倒不倒翁似的,一下子就栽到后头去了。老师你进来一声也不问,就先训斥阿箭哥,冤枉了好人,这算怎么回事?再说你要训阿箭哥就训阿箭哥,干什么又扯洪伯伯和我爸爸?我告诉你:洪伯伯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比所有的人都好!” 老班主任没料到一个丫头片子竟当着满堂学生的面这样驳斥他,又气又怒地一阵咳嗽;同学们听见齐云说那胖男生像个不倒翁,都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洪箭则惊诧以齐云的稚龄,说话虽说放肆不羁,但竟有条有理,嘴上不敢说,心里倒都有几分相信了。 在学生们的嗤笑声中,老班主任咳得一张脸憋成猪肝色,好不容易才平了喘,声音沙哑地发飚: “都跟我到办公室去!请家长!齐云,请你们班班主任来跟我说话!” 洪箭不发一言。只见齐云小小的下巴一扬,朗声道: “请就请,她还在我们班里,你现在就找她告状去吧!” 刚才围观的学生们尚且还苦忍着偷笑,此刻听到“告状”二字,不知是谁先带头,全班轰堂大笑。老班主任在笑声中脸黑成了包公,怒不可遏地先冲到小学部,把齐云班那个年轻面嫩的漂亮女老师揪了过来,非要女老师当场给个说法。 年轻的女老师先是被老班主任的气势吓得快哭了出来,待来到这里,先看看虽然沉默但明显理直气壮的洪箭,再看看拎着两支两只滴嗒流汤的绿豆冰棒、脸上写满了无知无畏、趾高气扬八个大字的齐云,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师,小孩子不懂事……您不用和他们一般见识……” “你说什么?” “啊?我说……要不就算了吧……当然,该送医院的赶紧送医院。” 老班主任这才想起男生已经晕倒了半天,要是耽误了送医院治疗的时机也不是闹着玩的,赶紧和年轻女老师一起送男生进医院。不过对于洪箭和齐云,他的宗旨是绝不能轻饶,盛怒之下他竟然不顾越权之嫌,把齐云和洪箭一起反锁在他的办公室,并打电话通知他们的家长来接。 两个孩子被关在教室办公室里,洪箭一边写作业一边免不了忧虑,齐云却满不在乎地舔着棒冰,还硬把棒冰伸到洪箭的嘴边逼他品尝;又从老班主任的办公桌里搜罗出花花绿绿的玻璃弹珠来玩,搞得洪箭虽然惆怅满怀,却也数次被齐云逗得哈哈大笑。 一直到天色黑透了,两位忙碌的家长才急匆匆地赶到学校。很显然,家长比两个孩子至少比齐云更明白什么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对老班主任一迭声地抱歉、赔小心、并立下军令状保证以后一定好好管教孩子。两位“官老爷”谦逊和气的态度让“屈老夫子”心头舒坦不已,不由得也跟着客套了两句,双方客客气气地一同打开了教室办公室的门,看到洪箭写完了作业、正趴在作业本上打盹,而齐云早玩得满手满脸黑乎乎的,不顾自己穿着一条很公主范儿的粉红纱裙,硬是爬到教师办公桌上,呼呼大睡起来了。 齐云爸爸连忙再次道歉。门响和说话的声音吵醒了齐云,只见她从办公桌上一跃而起,以另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蹿到两位大人面前,牢牢地抓住了洪箭父亲的手。 洪箭揉着惺忪的睡眼醒过来,于是他便看到了如下一幕: 齐云小脸皱得像一条苦瓜似的,娇声娇气地告状: “洪伯伯,爸爸,老师把我和阿箭哥关起来,也不让我俩吃饭,我肚子咕咕叫了老半天,现在都不叫了,估计是饿死了。” 她一边说,还一边验明正身似地揉着她果然是饿得扁扁的小肚子。两位家长忍住笑,而老班主任也这时才想起两个小孩子竟被他关到了晚上九点多钟,也觉出不妥,讪讪地解释: “我是为了送被洪箭打伤的孩子去医院……” 两位家长正点头表示理解,冷不防小齐云又冒出一席话来: “明明是那个哥哥问阿箭哥要10块钱,阿箭哥没理睬他,他就使劲推阿箭哥;阿箭哥也没还手,只不过胳膊肘碰了他一下,那个哥哥就栽到后面讲台上,然后昏倒了……从头到尾我都看见了,根本一点也不怪阿箭哥!” 老班主任嘴唇动了动,刚想讲什么,就被小齐云如同滔滔江水般的雄辩截了回去。 “阿箭哥对老师说是那个哥哥先推的他、先问他要10块钱,可是老师不但不听,还说什么‘他先推的你,怎么昏倒在地上的不是你?你说他向你敲诈钱财,又有谁看见了?’——那么老师,你说阿箭哥把那个哥哥打伤了,那又有谁看见了?既然没看见,你又怎么能说就是阿箭哥推了那个哥哥?又为什么把我俩关在这里?” 洪箭父亲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以他做公检法多年的敏感,眼前这桩公案,是非已分,自己的孩子确然没有不对,需要做的不过就是给老师留几分面子。另外洪箭父亲也对小齐云的表述能力暗挑大拇指,这孩子虽然只有几岁大,但说出的稚语竟和“疑罪从无”、“谁主张谁举证”这类深奥的法理相通,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齐云连珠炮似的迫击还不算结束,见大人们也不反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老师还说我俩家大人官官相护,我们两个小孩子就学着串供。还说洪伯伯上梁不正下梁歪,就凭阿箭哥这样子洪伯伯也不会是什么好官,阿箭哥长大也会长成个什么地痞混子……” “够了!” 眼见洪箭父亲的脸色越来越不自然,老班主任则狼狈得几乎汗流狭背的样子,齐云父亲低声而严厉地喝止女儿不许再继续说下去。 小齐云脆生生的语音一顿,果然住了口,却仍然气怵怵地扫了老主任一眼。 “伤的同学也送到医院了,这两个孩子在办公室里反省到九点多,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看要不这事就这么算了……小孩子的话,老师您也不必挂在心上。” 齐云父亲看到彼此尴尬,连忙打着圆场。洪箭忍笑几乎憋出内伤——自己固然是一个认错的字没说,齐云那样子难道像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不过老班主任倒也不算尽然糊涂,此时忙点着头就坡下驴: “对对,对待孩子我们是教育为主,惩诫不是目的,不是目的……啊,今天这事就这么算了。” 于是两位家长分别牵着闷声不响、心里笑翻了天的洪箭,和一脸得色、像只战胜了的小公鸡似的齐云走出校门。刚没走几步,小齐云突然停住脚不走,扭股糖似的扭着爸爸的胳膊,装腔作势撒娇道: “老爸,我让老师关得太久,腿都关麻了。” 齐云父亲好气又好笑,故意板着脸说: “犯了错被老师留在办公室,你还有理了?还这么多事儿?” “我才没犯错,再说他也不是我的老师。” 齐云小声地嘀咕。洪箭父亲笑着碰了碰老友的手臂: “我说,你家云云真是孺子可教!别看她小小年纪,蛮有正义感的嘛!而且她反驳那迂腐老夫子的几番话,绝对称得上是有理、有据、有力,又有节的典范,我们院的好多检察官还赶不上她。” 洪箭父亲一脸认真的赞扬使齐云父亲终于忍不住笑意,伏下身子背起懒得走路假称小腿抽筋的齐云,笑道: “洪兄,像你这样偏袒,我家这丫头越发无法无天了!长大后看还怎么嫁得出去?” 洪箭父亲痛快地回答:“嫁不出去也好,就到我家来当媳妇,我一定像疼亲生女儿似的疼她。” 两个大人边走边开着玩笑。齐云大概是在老师办公室里玩得太疯,刚一爬上父亲的背没多久,就又迷迷糊胡地睡着了。齐云父亲发现了,自嘲地笑了一声: “小小年纪,还挺沉……让我们两个老的着急火烧火燎地跑过来,她倒是一点心事也不装!” 一直默不作声跟在他们身后走着,以致于几乎使人忽略了存在的洪箭突然说: “叔叔,我帮您背着齐云吧。” “哦?叔叔是开玩笑的,其实云云一点也不沉……” 齐云父亲解释道。洪箭低着头,嗡声嗡气地说:“我知道她一点也不沉。” 洪箭父亲大乐,拍拍儿子:“好小子!还知道要知恩图报呢!齐兄,你让他背!” 齐云父亲也笑了,便把齐云换到了洪箭的背上。那时候齐云还很小很小,约莫比一只书包也重不了太多,再加上她睡得香甜,手脚软软地搭着,份外柔顺。因此小洪箭虽然也只是个身量未足的孩子,背着齐云走路却不觉得有多费事。初夏的夜色格外清朗,银亮的月光如水,草丛中有夏虫奏响欢乐的乐曲,洪箭背着她,想着刚才在老师办公室里,自己和齐云的一番对话。 “齐云,你真的看到那个同学推我了?” “呃……其实,我也没看清。”小齐云挠着头,不好意思地披露真相。 “那你怎么一口咬定不是我的错,还和老师吵了起来?” 他以为齐云会被自己问住,没想到齐云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理直气壮地说: “因为你是阿箭哥啊……阿箭哥,我相信你!” 那一夜,洪箭背着小齐云,只听见自己背上的呼吸声,细细的,带着一点绿豆沙的甜味儿,又软,又糯,又甜蜜。她细瘦的小胳膊,随着他走路的节奏,吧嗒吧嗒地拍打着他的肩和胸。 那种吧嗒吧嗒的声音,肩和胸前软软糯糯的触感,穿过几十年的岁月,好像还残留在洪箭的身心之上。 (37) 虽然齐云已经无数次想像并自认为已做了应做的心理建设,但当她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还是被家里空前的盛况吓了一跳。显然母亲和芹姨颇为了迎接她的归来而做了一番功夫,整个家中布置得既金碧辉煌又整洁高雅,弥漫着一股过年般的喜庆气氛。 母亲迎上来抓住齐云的手,眼圈瞬间红了。饶是一贯镇定的父亲,从母亲身后投过来的目光也是喜悦与感伤交集。齐云心里一酸,故意做出嘻皮笑脸的样子来打破久别重逢的凝重感: “妈,您把家布置得不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张灯结彩、扫洒一新、蓬毕生辉哪!” 果然,妈妈看见阔别半年有余的女儿说话仍然毫无正形,一丝淑女风度也无,一腔感伤果断转化为望女成凤未遂的怒气。只见她将脸往下一沉,麻利地抽回自己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齐云后,便精确地指出女儿身上发生的不如人意的变化: ”瞧瞧你,怎么晒成这个样子了?脸也黑了,人也瘦了,皮肤干燥得像盐碱地……“ 虽然齐云深知妈妈一向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可还是难免被她老人家堪称恶毒的比喻吓得打了一个寒战,可脸上还是硬挤出甜蜜的微笑,说道: “黑皮肤是现在的流行色嘛!再说我还瘦了不是?时尚圈怎么说来着?瘦是王道!瘦了穿什么都好看,裹个化肥袋子都像大牌时装……” 齐云恬不知耻的自夸被妈妈无情地打断,”就你现在的样子,还能穿什么大牌时装?也只配裹化肥袋子了,以前虽然稍微胖一点,但俗话说得好,一白遮三丑……“ 妈妈的持续打击使齐云失去了继续与她虚与逶迱地耐心,哼一声抢白道: “您只说了上半句,其实这俗话还有下半句:‘一白遮三丑,一胖毁所有!’我以前也不算白,遮不了百丑,现在好歹没毁了所有啊,你还说这么多做什么?” 因做了多年官太太而略显丰腴的妈妈被齐云噎得柳眉倒竖,莲花指指定了女儿,扭头向爸爸告状: “老齐,你女儿你管不管?一疯出去心里就没有这个家,过年都不见回来,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还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女孩子家,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齐云父亲忙打圆场:“好了,一人少说一句。俗话还说母亲连心呢,你俩倒好,一见面就吵吵,不见面还想得跟什么似的。” “你看她把自己弄这样,我还不该说两句?”妈妈指着齐云的面孔,试图拉丈夫进入自己这边阵营。 “嗯,确实黑了瘦了,不过我看还好嘛!咱们年轻时候说的是‘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现在虽然不讲这个了,不过现在这样,倒显得更有青春朝气……再说,你与其站在这里抱怨,还不如赶紧给孩子去做点好吃的补补。” 父亲笑眯眯就把妈妈往厨房推,进了厨房之后又小声亲呢地劝了太太几句,也不知道父亲说了什么,妈妈消了气,厨房里传出她和芹姨关于煲天麻乳鸽还是黄芪炖鸡的讨论。 齐云自己把随身的皮箱拖进闺房。粉红的,俏丽的,甜腻的,连灰尘都没有落上一粒的房间仿佛让她一瞬间穿越回到半年前,看得出妈妈和芹姨一定勤于打扫,又故意将屋内的所有摆设精心维持原样。 齐云坐在梳妆台前,审视自己的脸。镜子里的人真像妈妈说的,又黑又瘦,一笑起来两边下巴就各扯出一道比酒窝狭长的沟壑,整个人和这间弥漫着公主味道的香闺有点不搭。不过她的眼神明亮地灼人,齐云喜欢自己这样的眼神。 在自己的房间坐了一会,齐云才觉得魂魄慢慢地落回自己身上。繁华都市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可今天一路走过来竟说不出的陌生。她倒成了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样样都觉得新奇,以及不习惯。看到这些今天她胸中还激荡着一股雄心壮志:她希望总有一天,她的学生们也将走进这样的都市、拥有这样的繁华! 把自己的行李归置妥当后,她又回到客厅,看见父亲正笑吟吟地坐在沙发上,捧着茶杯等待着和她聊天。齐云“哇”一声,爱娇地扑到父亲怀里,絮絮地给他讲自己这半年的遭遇,父亲间或问上两句,话不多,却明确而到位。让齐云没想到的是,父亲远在省城的家里,却好像长了一双千里眼似的,对齐云在山村那个生活环境中可能遇到的人、可能遭遇的困难和齐云遇到这些困难时的反应,都了如指掌,简直就如亲眼目睹一般。 “耶稣玛丽亚,我说大叔你也太神了吧?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我身上安了什么设备,全程对我监控呢!” 面对齐云的惊讶,父亲只是淡淡一笑: “农村是什么样,你是什么样,我心里都有数。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我才不是猪。”齐云愤愤不平地反驳:“不过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既然你会打卦、能算出我会遇到这些问题,干吗在我走之前不提醒我?由着我到外头去出洋相!” 父亲仍然气定神闲: “你和一个人说摔一跤很疼,总不如他自己摔疼了一跤之后,记得更牢。” “哪怕这个人是你亲生女儿?”齐云不服气地叫一声,可细想之下竟也觉得有理,点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叔,你不但长得帅,还是一位卓越的教育家啊。” 父亲不由大乐,赞道:“这态度不错,像我齐某人的女儿!” 齐云暗笑,什么叫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就是了。趁着父亲明显心情好,齐云搂住了他的脖子,娇滴滴地问: “大叔,教育局给我发工资,有快一年了吧?” 齐云明显感觉到父亲一噤。心里暗自懊恼姜还是老的辣,老头子的阶级觉悟和警惕性着实不低,不过她也没打算干什么坏事。因此在父亲追问她打这些钱是要做什么时,她大大方方地回答道: “喏,不是跟您讲过了,我教的学生里目前就是有一个面临马上失学的境地,还有几个学生也就在失学的边缘,我想取出我的工资先救救急,后续再想其它办法。” 父亲静静地审视着齐云,仿佛在思索什么,手指嗒嗒地敲着沙发扶手。齐云在父亲的注视下有些赧然地低下头,她此时的心虚不是没道理的:当初因为她“不服从分配”而执意投奔自己选择的最苦的乡村小学之时,曾在妈妈的高压下放出“我绝不会把支教这件事当做我人生的垫脚砖,教育局的工资折我也一分不碰”的话来——豪言壮语说出来容易,可真正的生活无非是一些琐细事情的组合,支教的半年以来,她基本没有收入,虽然农村开销甚少,但她敢说不是靠家里的资助度过的?就连给二凤姑姑那2000元,也是妈妈一边数落着不听话的女儿,一边塞进她行李箱里给她防身的。 按说她已经这么大了,不应该再花家里的钱……齐云突然想,这算不算一种变相的啃老?她看着父亲的脸上始终挂着一副沉思的表情,一股沮丧袭上心头,正想开口说算了,却突然听到父亲右手一击几案。 “资助肯定是要资助的。但你刚参加工资,那点工资够干什么?家里再资助你5万。” 齐云先是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父亲一会儿,然后突然爆发出“乌拉”一声叫喊。 “大叔,么么哒!你简直是天使!你简直是上帝!你简直是……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虽然父亲对齐云已经有足够的了解,可还是被她瞬间如火山般爆发的热情搞得极为不适应,他擦着脸上的口水,正色说: “不过,你还得做一件事情。我有个老友是省电视台的制片主任,目前正筹备做一期表现支教教师生活的专题片,听说还要拿到北京去评奖……” 眼见齐云高高撅起了嘴,父亲不疾不徐地解释道: “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刚才被你说的一些事例所感染,想到这些事情如果能够通过电视这个媒介宣传到大多数观众心里去,对于希望工程的推行,以及对更多的濒临失学的儿童,都会有切实的意义和好处。” 齐云一愣,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看来自己还是嫩了点。她喜上眉梢,再次对父亲钦佩得无以复加,又马上在他刚拭完口水的脸颊上狠狠地啵上了两大口。嘿嘿,她原想着等从家里“骗”到钱,解决了班上学生的燃眉之急,然后再找到邹姐姐商量社会资助办学的事情——没想到啊没想到,不用她再去麻烦邹姐姐,父亲思考了不过数秒钟就给出了答案,当然,父亲有足够的人脉资源也是他思路敏捷的原因之一。虽然齐云并不喜欢上电视,可是只要能对像她班上学生一样的失学儿童得到“好处”,上电视算什么,就算让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保证勇往直前、各种平趟! 去电视台录节目的那天,母亲从一早起就比较振奋,如同梁上燕子一般在齐云面前绕来绕去绕得她直眼晕,不住地检查她的衣着以及相配的饰品,连手上的包包和脚上的鞋子也不放过,另齐云叹为观止,同时好心地提醒母亲这个节目文案稿上注明只拍摄上半身,别说鞋子照不到,就算她下半身只穿条男士纳凉的阿罗裤也不会有人知道。女儿越长大越不驯顺让母亲颇为愠怒,为找回面子,毫不留情地挑剔着她: “瞧这头发,毛得像狗尾巴草,昨天不是让你去发廊修一下发尾吗……什么?去修过了?你去的肯定不是我说的那家发廊,啧啧,这手艺也太差了……对了还有,你老大不小的女孩子家家,就不知道修剪完再局个营养油?……” 母亲一边罗嗦,一边解开齐云的长发替她梳理。母亲自从小学毕业后就不再替她梳理头发了,今天是觉得齐云梳的发型实在难上台面,才迫不得已亲自上阵。不过母亲的手仍如记忆中一般的温暖而柔软,齐云不由得有几分沉溺。 就让妈妈高兴一下又怎么样?齐云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内疚之情。母亲一贯是个好强的女人,而她所交往的“太太圈”也由不得她不好强,因为大家在一起打麻将、聊起天来不是说谁谁的老公升了官发了财,就是说谁谁的儿女考上了研究生、出了国,或者是在大机关大企业里混得如何得意。可到了齐云妈妈这里,虽说老公一直发展得不错,家庭也和睦,但女儿却无端自行流放到边远地区去支教,不得不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有几分灰头土脸。为了这个缘故,这半年她常推说头疼,和以前的牌友相聚的次数都少了。 齐云一直担心地盯着镜子看。还好,妈妈为她梳的发型没有走她老人家最中意的名媛范儿公主范儿,而只是梳齐了头发和留海儿,扎了两条简单清爽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看起来既清纯又知性,而且非常符合她作为一个乡村支教教师的身份。齐云暗翘一下大指,看来妈妈也不是没有审美正常的时候。 才刚小小地得意了一小,“绕耳魔音”又丝毫不留情面地在她耳边响起: “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和阿箭到底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呃,他刚回来的时候是有点生疏,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当然不会像小时候那么友爱……妈你也知道啦,阿箭哥很忙的,和我年纪又差得比较多,所以他不怎么爱理我也是正常的。” 齐云最怕妈妈提这个,索性决定装糊涂,还假装无辜、实则故意地打击妈妈对这件事的期望,说洪箭没有小时候爱理她。 果然妈妈立刻显出一脸懊恼, “女孩子矜持些是好事,但也别太过了,青春就这么几年,时间不等人。” 梳了几下齐云的辫梢儿,又说: “阿箭和你疏远,怕也不光是因为工作忙。我听你李阿姨她们说:好像阿箭在美国的时候交往过一个女朋友,可那女朋友好像是个没什么名气的演员,在美国也是混着,既没有正式上学也没有工作,倒是阿箭用打工的收入养着她。后来阿箭临回国时分开了,可谁知前几天,女的突然跑到本市找阿箭来了,看来还藕断丝连……你没和阿箭有深入的交往倒也好,他比你大不少,又在美国呆了几年,情感方面的历史肯定说不上多清白,你一个单纯的女孩子……” 妈妈兀自唠叨不休,齐云的嘴张成了“O”型,原来阿箭哥还有一个小明星女友?亏他平时做出一副不近女色、不懂怜香惜玉的样子,敢情他喜欢的是那个调调?齐云饶有兴趣,本想再多挖掘一些洪箭的绯闻,可妈妈习惯说什么都要和她挂上钩,这实在让她难以消受。如此一权衡利弊,还是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好不容易逃脱了妈妈内功深厚的魔音绕耳,齐云一出家门就感觉到神情气爽。父亲今天还有工作安排,和她约好了直接在省电视台直播间里见面。她蹦蹦跳跳地到了电视台门口,在门卫室往父亲的朋友陈主任的办公室打电话。这位陈主任是齐云父亲的老友,和齐云也不陌生,接到电话很是热情,让她不必在门口等父亲,最好是现在就自行走进电视台去七楼演播室,他也在那里,等齐云上来了就可以定妆、调光,还可以先演练一两遍。 齐云想这样也好,便登了记后照陈主任说的路线一路上楼。七楼这个楼层在台里地位卓然,除了有个台里最重要、设备最好的演播室,就是分布着几个台领导的办公室。齐云走在厚厚的地毯上,心里还有点紧张。这时她看到走廊转角处闪过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 齐云有很久都没见过被她封为“最佳男闺蜜”的师兄了,此刻乍然见到他的女友思思姐也不禁大为惊喜,她刚想叫住思思姐聊上两句天,却又看到思思姐身边还有两个中年男人,其中一个齐云认识,正是那个猪腰子脸副台长,另一个也瞅着面熟,好像是本省某个全国知名的房地产商,据说此人做起广告来手笔颇大,就算是电视台这种强势媒体也把他当财神爷供着。 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齐云一向不大喜欢猪腰子脸副台长,一看到他就连跟思思姐寒喧的愿望都消失了,再加上他们三人明显聊得正热火朝天,那个房地产商正凑近思思姐耳边讲了个什么笑话,逗得思思姐弯下身去吃吃地笑。齐云也不想打扰他们的谈兴,于是默默地跟在三人身后。 前面的三个人没有发现齐云,说笑着拐进了不远处的副台长办公室。在进门的一瞬间,齐云好像看到了地产商伸出手来,在思思姐穿着一步裙的浑圆臀部上轻轻地蹭了蹭。齐云一怔,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揉了揉眼睛,可是地产商的手马上又放下来了,就像最正常不过的两个电视台工作人员陪着客户并肩走进办公室,又让齐云不得不怀疑一切只是自己一时眼花而产生的幻觉。 齐云异常懊恼。就好像在明媚的春天深呼吸一口气,却不期然地吸进了一大绺随处飘散的杨花柳絮,吐又吐不出来,闷在胸前非常难受,但是细追究的话却也没有什么,就算会引起咳嗽却绝不至于致命。她慢吞吞地从副台长办公室门口走过,办公室门并敞开着,里面三位正襟危坐谈工作的人显然并没有注意到门外经过的她。 她只好目不斜视地路过。此时一个急匆匆的身影从另外一个门出来,一把拉住了她。 “怎么这么慢?是不是路不好找?”陈主任是个大嗓门,说话作事都风风火火的,“云云啊,等会儿录节目的时候不用紧张,平常怎么说话上了节目还是怎么说,既不求振聋发聩,也不需要逻辑性强,我们重视的是真情实感,有真情实感就好!” 齐云的心思又回到眼下的这件大事上来。跟在陈主任身后进了演播室,化妆师已经在等着他,摄像和灯光师也正忙碌而紧张地工作着。 她在化妆师指定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上一次上电视的记忆好像还是小学时期电视台转播她参加市少年宫艺术家的集体舞,虽然当时也是这位陈主任特地嘱咐同事给了齐云几个特写镜头,可是十来岁涂着红脸蛋红嘴唇的傻乎乎的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叫做紧张?这一次出镜可是明晃晃的镜头直对着她拍,又是谈话节目,要求反应敏捷机智诙谐什么的,要说齐云完全没有一点心理压力,那绝对是假的。 还好父亲很快也赶到了转播室,父亲坐到女儿身边,拍拍女儿的手背,鼓励她:“云云,你知道这会是个很有影响的专题节目。如果这个节目能在全国播出,就相当于给你支教的地区所有贫寒学子们打了个极其有力的‘广告’,你会帮助他们得到全社会的重视,以后也将有很多善良的人们通过正规渠道帮助他们……如果不这样,你一个人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个钉?” 齐云坚定地点点头。刚才父亲一进门,坐到自己身边,她立即就有吃了颗定心丸的感觉,现在一席话说下来,更使齐云觉得知己者,大叔也!——不说别的,就为了让她教的学生能得到有力的帮助,她今天一定要完美表现! 那一天,齐云在电视台记者和摄像机面前的表现格外出色。她说起山村学校支教的经历绘声绘色,有几次还潸然泪下,哽咽得几乎不能成声。其实齐云在经历那些事情的时候都是淡淡的,并没有觉得哪一处细节有那么强的煽情力,至于“感人”之类的词,她更是想也没有想过。但是陈主任今天安排的主持人非常专业,他那慷慨激昂的嗓音和具有专业技巧的循循善诱,让齐云不跟着他激动都不好意思。在那种气氛下,齐云的讲述、齐云的感动以至于齐云的痛哭,都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且完美。 录完节目,齐云站在卫生间镜前玩命卸着自己脸上的妆时,接到小美的电话。小美电话里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欢乐,叫着大明星,节目录完了没有?录完了的话就赶紧滚到南门外的哈根达斯店,我约了你特别想见到的人。 特别想见到的人?齐云听到自己的心咚一声,漏跳了一拍。不过她马上就暗笑自己的自作多情,她在想些什么呢?卓美所约的人,除了和她们两姐妹关系都不错的师兄还能是谁? 她擦干脸,和父亲打了个招呼,急急忙忙地往南门外的哈根达斯而去。一进门店,就被一股细腻的巧克力和香草的气味罩住,店里光线优雅柔和,深色调的原木桌子和松软宽大的沙发,让人一看之下就觉得十分放松,在这里仿佛连时光也跟着慢了下来。 齐云已经很久没来过这样地方,刹那间竟有些爱丽丝梦游仙境之感,手脚都无处放。她的脑海里瞬间划过她支教的乡村学校简陋的黑板和高低不平的桌椅,想起扑籁落灰的大通铺学生宿舍……就在前几天,她还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世界? 卓美在窗前一个风景优美的位置上,举着手臂对牢齐云狂挥了半天,挥得她手臂都酸了,却见齐云呆呆怔怔地没什么反应,索性跟上前来一把拉住好友的胳膊: “怎么,不认识我啦?我光知道你这半年去乡下怕是营养不良,可没想到智商退化得这么快。” 齐云坐在卓美给她安排的座位上,头转来转去地四处打量:“你的神秘嘉宾呢?怎么还不到场?” “当当当当!” 齐云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胖子从卡座屏面钻出来并拗了一个滥港片中情圣常拗的造型,其庞大的身躯和这个风流倜傥的造型之间的惊人反差,让齐云在嘴张成个“O”型发愣5秒钟之后,又和小美一起笑得捶胸顿足。 师兄超水平发挥了他雷不死人不罢休的一贯风格,面对齐云伸开了他一只手,齐云只看见这只肥乎乎的“魔掌”直朝自己的眼前伸来,笑着拍打他,这才发现师兄掌心的三条纹路上都写着自己名字字母的缩写。 “这是演哪一出?”齐云笑问,“《玻璃之城》?” 果然师兄开始哼起了电影《玻璃之城》的原声音乐,学着里面的黎明对舒淇的深情演绎,大着舌头用蹩脚的台腔普通话说: “小云,我的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都是由你的名字组成的……” 齐云笑得肚子都疼了,卓美也扶着桌子直喊妈哟,两人笑够了,齐云才不满地挥手拍了一记师兄, “最虚伪就是你。要是真想我,怎么我回来都好几天了,也不见你上门来找我?” 师兄笑着把点好的冰淇淋单交给服务员,申辩道:“哪里是我不想去?要不是怕师尊大人担心我对她的宝贝女儿有觊觎之心,我早在你家楼下搭帐蓬、唱情歌了。” 齐云想到妈妈以为她在和师兄交往时如临大敌的态度,不由也抿嘴一笑: “别提了,我现在可是社会最底层的无产阶段,我妈是拿我没办法,要不恨不得我现在就嫁了你才好!当然了,就算我愿意,还得问问别的人答不答应。” 齐云本是随口一句,却不期然想到刚才在电视台七楼看见的三人并行的背影,心里倏然一暗,赶紧摆摆头驱赶掉不该有的阴霾。看着隔着一张桌子,师兄那张弥勒佛一般的宽厚笑脸,齐云端起手中的柠檬水杯向师兄致意。 师兄取水杯和齐云轻轻一碰,齐云一板一眼地说: “师兄,祝你一世岁月静好,平安喜乐。” 师兄被齐云突然文艺腔的祝词搞得发懵,贱贱地托腮做思索状半响才说: “我应该祝你什么啊,你什么都不缺……对了,祝你桃花朵朵花,早日找到美满的爱情吧。” 小美在一旁说:“你俩酸完了没有?冰淇淋上来了。” 齐云从自己面前摆得花花绿绿的“缤纷欢舞”上取下一根杏仁棒,蘸着抹茶冰淇淋放入口中。当她的舌头感受到冰滑甜滑的一刹那,齐云竟然很没出息地“唔”了一声。 “他奶奶的,这也太好吃了!” 她愤愤不平地抱怨着,引得小美又是唏嘘又是嘲笑, “瞧可怜孩子,给馋成什么样了?今天只管吃啊,放开吃,让师兄请客。” 齐云头也不抬地埋头苦吃: “我记得这店不便宜,你慷他人之慨算怎么回事?有本事就你自己请客。” 小美柳眉倒竖,手拍酥胸豪爽地说: “你那一盘子不也就80多块钱吗?有什么呀,今天姐姐我还就请了,用不用再来两盘?总之你只管吃,不吃撑到躺倒出去不算完!” 齐云一愣,吃冰淇淋的速度慢了下来,这一份冰淇淋要80多块钱?她瞬间想了很多。有的人可以高屋建瓴地说事情不能这样去做这样的横向比较,可是齐云觉得说这种话的人,只因他们都不是事中人。 小美挑三捡四地吃着她那份冰淇淋,眼光一直往门口溜。齐云注意到了,奇怪地问: “你还要等什么人吗?说说看,是不是又交了新男朋友?” 小美睁大眼睛,“哪里是我的什么男朋友呀,是……” “是什么?”师兄也饶有兴致地问。 “呃……”小美竟然一时语塞,“那个,一会儿你们就看到了……不过,如果一会儿没人来,你们也不用诧异,更不要追问我约了谁。” 齐云笑得眯起了眼:“噢,说什么来的,看来我们卓大小姐果然又有了新恋情,我倒想看看能值得我们卓大小姐探头探脑欲言又止的家伙,长着什么样的三头六臂!” 她转过身去对师兄说: “我不在家,你要多替我照顾开导卓大小姐,务必使她的心灵即使受到男友的伤害,也要从你这儿找补回来!” “啊呀呸呸!”卓美作势要打齐云,“说什么呢?谁的心灵受到男友的伤害?嘁,能伤到姐姐我的男人,到现在还没投胎呢!” 打打闹闹之间,时间过得飞快。等齐云再看表时,发现已是下午5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跳起来喊: “哎呀不好!我得赶紧回家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要赶火车去支教的地方呢!” 师兄站起身再三叮嘱,小美也嘟着嘴恋恋不舍地拉着齐云的手。依依惜别之后,他们才在冰淇淋店门口分了手。小美向他俩展示爸爸给她买的一辆火红奥迪A6,美人香车,十分抢眼,小美热情地提出可以载齐云回家,齐云却摆着手,笑着表示她可不敢把自己的生命安全交在一个崭新的马路杀手的手中,师兄也不顺路,于是三人就此告别。 齐云独自沿着一个种满月季的花坛向前走,茂盛的植物特有的香气冲进齐云鼻端,使她仿佛回到支教的乡村的田野边,闭上眼,也是这样一股味道。 她想起刚才自己吃的80块钱一份的冰淇淋,不知道怎么的就泪流满面。 (38) 陆忧站在花香扑鼻的月季花坛边,他的左手无力地摊开着,手上握着他毕业以后为了找工作方便而买的一部破旧的二手手机。 二手手机的外壳虽然破旧,但接收信号的能力一点也不弱,铃声的音量很大,响起来直震人耳膜。因为对于现在正做销售工作的陆忧来说,及时接到客户电话并解答客户的所有疑问,几乎是给他的业绩到来最大影响的直接因素。 昨天,这部手机响了一次,是许久不曾见面、在学校里也相交不深的大学同学卓美。卓美在电话里很是热情洋溢地回忆起大学同窗时的美好时光,热情到让陆忧觉得诧异,以前怎么没发现卓美是个这么健谈活泼又平易近人的女生?卓美在一大通回忆之后,告之陆忧他们同班同学齐云支教回城、明天要到电视台录谈话节目的“喜讯”。 “你知道那个节目的收视率吗?在全国同类节目中都算是高的!”卓美喜滋滋地说:“齐云可太牛了!太给我们班长脸了!对了,等齐云录完节目后,我会约她到南门外的哈根达斯店里吃冰淇淋,你也来吗?” “呃……我……” “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下午3点,南门外的哈根达斯店,不见不散!” 卓美说着就自顾自挂了电话。陆忧看着安静下来的电话,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的事业才刚刚起步,销售类型工作一向没有什么假日,他没有时间和闲情去吃什么冰淇淋。事实上,即使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加班加点,他的时间也还是很不够。在这个陌生而繁华的城市里,虽然他膨胀着欲望和野心,也一直自认为有才华,可现实就是现实。 至于齐云……那是他半年多以来一直回避去想的,心头的一道热热的伤口,他从这道伤口中照见不忍卒读的自己。等这伤口逐渐冷却下去,就结成了一道丑陋的疤。齐云去支教前给他打过电话,他认为像她那样家境的女孩,去支教也不过是走走过场、捞取今后个人发展的资本……可是,难道他的心里就没企盼过不是他想的这样?齐云难道就不能真心去疼爱那些如幼年年的他一般命运坎坷的孩子? 只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齐云去支教了半年,就上了卓美口中那个收视率在全国同类节目中高企的谈话节目,用他现在从事的营销行业来讲,这真是一桩成功的个人营销案例!陆忧自嘲地一笑,如往常一般穿好他唯一的一身像样的西装,坐上公交车去往自己工作的那家4S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上午陆忧的工作都一反常态地进入不了状态,在向客户介绍时有几个关键的数据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还被路过听到的经理邓哥说了几句。中午吃饭的时候陆忧挤在公司的小休息室里吃盒饭,抬头竟然看到休息室的电视里正播着一栏谈话节目,两三个女同事正在叽叽喳喳地议论这个小支教老师长得倒挺清纯的,有点像才女明星徐静蕾。陆忧食不知味,眼皮都不敢抬一下,但那熟悉的声音还是灌进了他的耳膜。 陆忧听到齐云为她所教的学生而痛哭失声,心像裂开了一条缝隙,疼。在曾经甜蜜过的相处时光中,他也不是没惹得齐云哭泣过,可是没有一次像这样哭得这么狼狈又真情。他了解齐云,齐云不是那种心思复杂、会沽名钓誉的女孩,他可以肯定她是真心疼惜她的那些学生……可是,究竟又有什么区别呢?她是什么样的人,也都终将会走上这一条被父辈们安排好的康庄大道。她永不需要像他一样为生活挣扎,永不。 陆忧吃完饭,抹着嘴把饭盒扔到4S店门口地大垃圾桶里。回身的时候,他对着门口干净明亮如镜的大玻璃练习微笑。做销售要微笑、要充满自信、要活力充沛、要具有感染力……最后,他沮丧地发现自己今天无法做到以上任何一条,看来如果勉强干一个下午,卖不出去一台车不说,还有可能遭到客户的投诉。 想到这里,他无奈地走进邓哥的办公室,对邓哥报告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想回家休息半天。 邓哥使劲一掌拍到陆忧的肩上,“我说你小子今天上午怎么失魂落魄的,还以为你泡的妞跟人跑了呢!原来是生病了,那还不赶快回家去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疏忽不得!” 邓哥这人虽然粗鲁,可对陆忧的喜爱和器重却也不是装出来的。陆忧谢过了邓哥,转身走出了4S的大门,心头一片茫然。 到底是为了什么,今天的天地显得特别空远而辽阔,衬托着陆忧分外的渺小,且带着种“徙倚欲何依”的忧伤。他到底能到哪里去?租住的那间平房他是不愿意回的,又没有钱进什么消费场所,只好随便坐上一辆公车,坐下几站下来再随便跳上另一辆公车。 由于不是早晚两个交通高峰,公车上人很少,每个人都有座位。大多数人正眯着眼睛打瞌睡,只有陆忧紧紧抿着嘴唇,目光疏离地望着窗外。窗外的风景五彩缤纷、光怪陆离,纷纷向他的身后掠过,他仔细地看着这个诱人而冷酷的城市。 当他再一次下了车,看清自己眼前就是南门外那间以昂贵而著称的冰淇淋店时,他第一个念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第二个念头就是狼狈地想要转身逃走。就在这时他裤袋里的那只老爷手机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他赶紧伸手去接,一接通就听到卓美热情洋溢地声音: “陆忧,你到哪了?我可是已经到了哈根达斯南门店的停车场了哈。” 陆忧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扫射着四周。然后跨开大步急跑到附近最近的一个月季花坛边,躲在花坛转角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哈根达斯店四周任何角度都看不到的。 躲好了,他才惊魂未定地对电话里说: “呃……是这样的,卓美……今天我去不了,那个,代我向齐云问好。” “要问好你自己问!我为什么要代问!”卓美的声音听起来气急败坏。想了一想,又抑制不住好奇地问:“为什么去不了啊?” “我……加班,加班。” 陆忧义正严辞地重复着这个干瘪苍白的理由。 “你……”卓美果然语结,半响才恶狠狠地嚷:“你还是好好想想吧!过了这个村就不一定有这个店了!” 说完就听到卓美按车喇叭的声音,然后电话便断了。陆忧捧着他这部通话一小会儿就发烫的老爷机,感觉快要被机身的温度灼伤。他无措地站在那个角落,什么都不能做,但也不想离开。 立在那里良久,他和自己打了一个赌,如果卓美再打电话来,不管她再怎么恶形恶状,她都是他的恩人!他会抛下所有的矜持和顾虑,勇敢地走进那家昂贵的冰淇淋店!老同学聚个会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卓美讹他请客——他穷是穷,可这两个月也不是一点业绩也没有的,请老同学一顿冰淇淋难道就真的请不起?他豁出去了。 可是天不从人愿,不管他怎么虔诚地等待,手里的那部老爷手机都没再响起过。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估计是极为漫长的时间,陆忧终于气馁,嘲笑自己的轻狂,他怎么就敢奢望命运发生奇迹?命运之神又何曾眷顾过他? 然而这种时刻,中午电视里听到的那把声音却在他的心中回响,久久不散。齐云在电视里都说了些什么他其实没有听得太清,但那熟悉的声音,却不费吹灰之力地打开了他心头潮水的阀门。那声音让他有种特殊的感觉,让他不期然竟想到家乡;想到少年时躺在山坡上嘴里嚼着草梗,晒着金色余晖的舒展感觉;想到家乡山坳里的炊烟,以及小时候母亲在村里来回转悠着,轻轻唤他回家吃饭的声音。陆忧闭上眼睛,感受着潮水的汹涌,以及心头泛起一股淡淡苦涩的滋味…… 时间大概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当他苦笑着揉揉已站得麻木的腿,慢慢向公车站方向走去,却迎面碰到一个正擦着眼泪的女孩。他猛地呆住,不知道是该微笑着打个招呼,还是该夺路而逃。 对面的女孩使劲揉着眼睛,然后再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疑惑地说: “陆忧,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儿?” 陆忧看着齐云,她黑了瘦了,更显得一张脸小小的,却并没有楚楚可怜的神气,而是比以前多了些“硬”的气质,刚强、倔强,眼神明亮灼人。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就开始躲闪:“呃……卓美约我来和你们一起同学聚会,我要加班,所以到晚了……看样子,你们是已经散了……” “同学聚会?”齐云搔了搔头,恍然大悟:“噢,原来卓美说她约了另外一个人,原来是你!” “应该……就是我。” 两人一时之间静默下来,只听见不远处的榕树上,蝉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等到静默的时间长到让相对的两个人都觉得尴尬,陆忧才像刚想起来似地说: “既然我来晚了,大家都已经散了,那我也就回去吧。” 他说完就想要擦身而过。刚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一把能轻易掀动他心灵潮水的声音说: “既然碰上了,不如一起走走?” 齐云和陆忧并肩而行,像过去大多数他们并肩同行的时刻一样,今天也是齐云说、陆忧听。 齐云开始是笑着给陆忧讲她在乡村支教时的各种见闻,这些事情陆忧都不陌生,时不时还能帮齐云补充上几句,齐云大为叹服,直嚷嚷要是当初去之前能蒙陆忧点拨几句,也能省得自己在那边出那么些洋相。听到这句话陆忧心一虚,不知如何作答,好在齐云也没有就这个问题再纠缠下去,而是继续讲述不久前她在乡村遇到的一件事。 讲到这件事,齐云清脆飞扬的声音变得有些郁郁不乐。她说前几天她在给低年级孩子上语文课,教他们用“希望”这个词造句,她觉得这个词的意思很好,有意让孩子们多说,于是这次她不是点名,而是让孩子们按照座位顺序,挨个儿站起来造一个句子。 她盼望听见孩子们说:我希望上学,我希望走出大山,我希望长大后有美好的前途。可惜,孩子们的希望都比齐云的希望要现实得多,孩子们造出的句子,都不过是希望家里的麦子有好收成,希望每星期能吃到一个鸡蛋,希望妈妈的病赶紧好起来之类。齐云听着听着,慢慢就不是滋味起来,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慢慢来吧。 有一个小女孩造的句子是:“希望天赶快下雨,我们就不用喝绿水了。” 齐云奇怪地问:“什么是绿水?” 她这一问,孩子们都像被揭穿了个天大的秘密似的,个个面红耳赤,支支吾吾不肯回答。齐云接着上课,心里却奇怪不已。 下了课,她先是找了几个平时和她特别亲密的学生问,一问到这个问题,学生们就脸憋得通红,掉头就跑。她带着这个疑惑回到宿舍,正好赶上二凤给她送来她姑姑家鸡下的几个鸡蛋,齐云总算抓到了一个能答疑解惑的先生,自然不会放过,忙问: “二凤,什么是‘绿水‘?” 没想到她这一问,已是高年级学生、一贯对答流利的二凤竟然也和那些低年级的小弟弟、小妹妹一样慌慌张张、面红耳赤起来,无论齐云怎么问,就是磨蹭着不开口。齐云心里大叫奇哉怪也,同时好奇心被激得高涨到了顶点,如果不让他问清此事,她非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不可。 为了达到目的,齐云不惜厚着脸皮磨着二凤,软硬兼施使遍了手段。二凤开始坚守阵地,不过双手把她自己的衣角都快揉搓破了。后来越来越不安,尤其是当齐云板着脸说“我这才知道,你一点也没把老师当成自己人,大家都知道的事,你却瞒着老师”这句话时,二凤涨红脸、一脸马上就要失声痛哭的表情。 “老师……我说,我全告诉你……绿水就是大缸底下的水,最近很长时间天没下雨,好多同学都喝这个绿水……是校长不让我们告诉你的,齐老师你可千万别对别人说是我说的……我不想当汉奸叛徒,哇……” 齐云赶紧把在压力下失声痛哭的二凤搂在怀里,抚着她的头发,柔声细语地安慰: “谁说二凤是汉奸叛徒?老师可不答应,别哭别哭,老师不会告诉别人的。” 齐云又去问校长,大缸底的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校长也窘得满面通红,见实在瞒不过这个城里来的秀气女老师了,才一五一十地告诉齐云:原来这村子里的人家,平常很少有人去河边担水喝,因为土地太旱,农作物产量低,所以劳动力就显得更加重要。这里村民喝的水,都是下雨时拿个特大的缸在房檐下面接的,下一次雨能接够一大缸水,就一直喝,喝到下一次下雨,如果赶上一两个月都不下一回雨,缸底的水会长出很多青苔和微生物来,呈现出一种碧绿的颜色,那种水当然是没人愿意喝的,可是天不下雨,又有什么办法呢? 齐云想到自己宿舍前总是满满的一口缸,追问:“那为什么每天我都有新鲜的水喝?” 校长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眼睛都不敢看齐云: “你是外来的,又是老师,我们给你担水是应当的。” 静了会儿,又说: “现在娃们都喜欢你。家长轮流给给齐老师担水,跑得都快得很。” 齐云想一想,下定决心了说: “校长,我不想搞特殊化,要是明天还不下雨,我就和大家一起喝缸底水。” 校长大惊:“那咋能行?” 齐云笑着反问:“那有什么不行?” 在齐云的差点以绝食绝水来示威抗议的一再坚持下,校长只好叫一位学生家长舀来碗缸底的给齐云看。齐云只看了一眼那被称为“绿水”的东西胃里就忍不住翻江倒海。她当然知道就连这水,也是校长特意为她挑干净的舀的,是煮沸并且静置沉淀过的,理论上可以喝。但是看着水碗里碧绿碧绿的颜色,里面飘拂着一些粘粘乎乎絮状的东西,这些东西使水本身都变得有一种粘稠的感觉,而且气味也是微微泛着酸和馊臭,十分可疑。 齐云硬着头皮端起碗,手哆嗦着,脸上的血色一丝一丝褪尽。 校长在一旁忙劝:“齐云老师,你是城里女子,喝不惯咱这的水,没啥么!你这又是何苦?” 齐云没搭言。舀水那家的家长也说:“齐老师,你来这么久,人是怎么样,大伙儿心里都有数。别说你是大城市来的,就是我们这边县上的镇上的老师,都没你这么实在,何况你还是个女娃,我们心里有数!真的有数!” 校长和家长一唱一和,说得情真意切,伸手就要拿下齐云手里的碗。可是这一瞬间齐云却想起了一件事,是她曾在得知陆忧给公子洗牛仔裤之后、怎么居高临下地批评过他的事,齐云还记得当时陆忧脸上青筋暴起,咬着牙说:“**的懂个屁!” 想到这件事,齐云的眼里突然充满了泪水,她坚决地推开校长来夺碗的手,仰起头一口气把那些水喝了。 齐云带着一抹胜利的微笑把碗还给校长。有了第一回,她知道以后就不会太难了。 而现在,和陆忧并肩而行的齐云骄傲地告诉陆忧:其实那绿水喝起来也不见得怎么难喝,好像还比河水好一点,河水虽然清澈,可是有点咸,还有一股怎么煮也煮不掉的腥气。 陆忧停下脚步看着齐云。齐云眉目楚楚,正微笑地看着他。他心里百感交集。 齐云轻声细语地说:“陆忧,我要到现在才知道你说的对……以前的我,真的就只是一个虚荣、骄纵、什么都不懂却又偏偏自以为是的女孩,”她自嘲地牵动嘴角笑了一下:“我真的就是他妈的懂个屁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陆忧憋得眼眶酸胀,几乎难以忍受。他冲口而出: “齐云,其实……” 冲动使他的声音哽咽,不能说出完整的语句。但齐云微笑着答道: “我懂。” 陆忧短暂地仰头闭眼,同时手下意识地向身侧抓了一把,他以为他会抓住一片虚空,就像千万次他曾怀抱希望却又不得不绝望一样。可是这次却有所不同,他的手指抓住的不全是虚空,他还触到了一小块温暖滑腻的皮肤。 因了这一瞬间温暖滑腻的触感,陆忧全身的血液齐齐涌到头上,后背全部被汗水沾湿,连他一向最引以为傲的神智清明和意志坚定的优良品质也在刹那间丧失,他扭过头去对身畔的人发出邀请: “你有时间吗?去我住的地方坐坐?”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尴尬和生份。并不是庸常的男女之情,他想要的绝对不是那个。陆忧只是想让齐云看看他的生活,亲眼看看他真实的生活。他曾经自以为是地把齐云阻隔在他的生活之外,认为齐云承受不了那种真实——她如果知难而退,甚至露出鄙薄或者同情,那么他就会羞愧至死。可是,如果齐云不会知难而退呢?那么他自己有没有力量拉起她的手,一起奔向远方的碧海蓝天? “好啊。”齐云眨着一双小鹿样的大眼睛,不假思索地说。 他们一起上了公共汽车。连平素爱说爱笑的齐云都静默着,一贯不擅言辞的陆忧更是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公共汽车颠覆得很厉害,在一个呈120转角的街角司机做了一个类似于飘移的特技动作,本来已算站得很稳的齐云还是被甩离了她握着的那根扶手,眼看着她的身体就要像风筝一样飘出去,陆忧赶紧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齐云的手。 从那以后他们的手再也没有分开过。然后是陆忧说,齐云听。陆忧说的是自己在4S店里的工作。销售的工作十分辛苦,风里来雨里去,保底的底薪又很少,还好陆忧是吃惯了苦的人,仅仅这样的生活也能够甘之如饴。更何况这两个月前他竟意外地得到了上司的欣赏,客户方面也开了好几单,这让他对未来的生活生出一些信心。 并不是他野心勃勃,而是销售这一行委实也难说,今天可能还是蹲在墙角吃盒饭的打工仔,明天业绩上去了,也可能就变成灯光辉煌的晚宴中衣冠楚楚举杯的一位。他看见无数销售前辈们千军万马地挤独木桥,掉下悬崖粉身碎骨的固然大有人在,可幸好挤过去的人数也还不算微乎其微——既然有人挤得过去,那又为什么肯定不是他自己? 他应该给齐云幸福。当然他也知道只要他愿意,齐云绝不介意和他一起吃苦,是他不能让齐云吃苦。因为曾对自己的信心不足,他一度把齐云推离他的生活,可在那之外他一直弄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他就不可以争取一回自己想要的幸福?为什么他要和其他人一样看扁了自己、看死了自己,觉得自己就一定没有能力给所爱的女人幸福呢?他能的! 这一路,在齐云鼓励的目光,以及频频点头的微笑中,陆忧从未有过的口若悬河。他从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即使是做了销售的工作,他和同事们比拼的也只是对于产品哪怕是最微小的方面的数据的熟悉掌握,以及坚韧不拨的个性。以前在学校里他俩在一起,也总是齐云叽叽咕咕的笑着说,陆忧只负责听,有时还皱眉嫌齐云烦。只有今天,陆忧好像是畅快地说出了一辈子都憋闷在心里的话,他说得口干舌躁,却丝毫没想要喝水的渴望,而是只觉得身体像一只氢气球一般,轻盈而喜悦地飘浮在空中。 因为这种良好的、不真实如梦如幻的感觉的带领下,陆忧掏出钥匙打开他租住的平房的小院。在简陋无比的小院门被嘎吱一声推开,院里堆放的空空如也的一口酸菜缸和满院凋零的景象在他的心上戳了一针,他的喜悦有些微的漏气,他略一迟疑,刚涌起了想要松开手心那只小手的想法,却感觉到手心里的那只手,以比他更大的力量回握住自己。 齐云蹦蹦跳跳地钻进陆忧住的小屋,像只好奇的猴子般东看看、西摸摸,边看还边啧啧赞扬: “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还别说,虽然室内陈设简单了点,可没看出你一个男孩子,竟然能把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 陆忧微微一笑,这个表扬他倒是当之无愧。而且齐云说的那两句《陋室铭》也正好是他常常用来勉励自己的。正在这时他又听见齐云咕哝了一句: “你住的这里,比起我支教地方的宿舍,绝对算是超五星级的豪华标准了。” 陆忧这才想起齐云已不是过去那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她已经去过更苦的地方,见到了世面,经历了风雨,即使他未来的人生路还有些许泥泞,她也绝对是当之无愧地最适合陪他携手走过的人!一想到这个,他就既感到愧疚,又无比欣慰。 “喂,你这里有茶没有?我要喝水!走了一路都快渴死了……奇怪,你说了一路话,竟然不渴?” 齐云自己从陈旧的碗橱里摸出了茶叶罐,放在耳边摇了摇发现“有货”,打开一看是今年新下的茉莉花茶,虽然廉价,但细碎的香气逼人,让人心生欢喜。 “茉莉花茶,好香啊!”齐云贪婪地吸了一下鼻子。回家这两天,我妈光忙着给我炖各种十全大补汤了,连茶也没好好地喝上一杯……” 陆忧笑着说:“是最便宜的茉莉花茶,我买来为了晚间提神看书的。” 齐云说:“这已经够好了,我在山里喝的都是土制的砖茶,因为水的味道很怪,加些茶叶末子是为了掩盖水味。” 陆忧点点头,了然于心。在他的老家,妈妈也是在水里加些土制的砖茶末子给他喝,也是为了掩盖水的一股怪味。他看着齐云发怔,恍然觉得齐云的形象与他久未谋面的母亲形象有些重叠,他在齐云身上看到了一种温存的熟悉的直抵人生本质的东西。 因为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陆忧赶紧背过身,拎着屋里的一个铁皮炉子向院里走去,边走边说: “炉子灭了。你要喝茶的话我得先升炉子给你烧水。” 齐云蹦蹦跳跳地跟过来,“要不要我帮忙?” “你?”陆忧哑然失笑,“就算你真会升这种土炉子,我也没这样待客的道理。你还是坐在屋子里等着品茶吧。对了,桌上是我的电脑,你可以听听音乐。” “你说谁不会生土炉子呐?”齐云气呼呼地搡了陆忧一把,“你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给瞧扁了!你说我不会生,我还就偏要生了,让你心服口服!” 陆忧一向拗不过齐云,只得眼看着齐云冲进院里,用依然玉指纤纤的双手把炉子引起火来,开始时是塞进去一把木头,点燃木材时的烟气冲起来,呛得齐云一阵咳嗽,陆忧有点心疼,刚伸手帮忙,齐云毫不犹豫地打了一把他的手。齐云面对烟气只是头略微地偏了偏,接下来的一切就很顺利了。齐云烧开一炉水的速度很快,然后她手势纯熟地封上了蜂窝煤炉子。 “怎么样?”她回过身,偏着头微笑问。 陆忧默默不语,一股暖流在他的心里缓缓的、软软的流动。陆忧喉头突然一阵哽咽,强忍住眼眶里酸楚的冲动。 陆忧默默提起炉上的铝壶,往齐云已经放好了茶叶的茶杯里冲灌进去。齐云笑着叮嘱他慢点,热水灌到玻璃杯里,要先摇两下,让杯壁受热均匀且有个适应过程,要不就很容易炸裂。 陆忧倒满了齐云的杯子,又倒满了自己的。水汽在两个人之间氤氲起来,褐色的茉莉花在水里还了魂,变得洁白如初,香气也袅袅升起。 齐云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杯子,陆忧连忙阻止:“烫,还不能喝……” 齐云眼睛看着他,点头微笑的动作还是挺得体的,可手却仍然傻乎乎地伸向杯子,眼看就要碰到滚烫的杯壁了。情急之下,陆忧想都没想地伸出手去抓她的手指,抓到了,把她的手拖回到自己胸前。 他突然发现她的一双眼睛近在咫尺,吸呼也是。 陆陆忧突然就血脉贲张了。他一把将齐云揽进自己的怀抱,这个动作太过于猛烈,齐云很小声“呀”的叫了一下,碰倒到桌上的茶,汹涌而出的热水烫了陆忧的手背,陆忧连甩一下手背的动作也没有,只紧紧抓住齐云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这时候出租屋的那盏瓦数很低的电灯泡闪了几闪,似乎岌岌可危的样子。陆忧苦笑了一下,嘟囔道: “不会又停电吧?这里常常停电。” 齐云说:“没有关系,我支教的那个地方,也常停电。” 她弯曲另一只手,回抱住他,用轻柔而缓慢的声音说: “以前我也不喜欢停电,直到有一天,我在一个停电的晚上,看到了一整个天空的星星,真的,就和书上说的一样:像一颗一颗的小钻石,镶嵌在墨蓝色的丝绒上,又像一眨一眨的眼睛……我觉得吧,电是好东西,可是也许它太好了,人们都对他趋之如骛,在这个过程,却忽略了我们本来就拥有的美好……” 她终于在他的怀抱里眨着眼睛,她的眼睛就像天上中的两颗最明亮最璀璨的星辰。当然,他是农村长大的孩子,自然也见过最美丽的满天星辰。不过,即使把整个天空的星星都摘下来给他,也比不了他怀里这个女孩的美好。 她的发丝轻轻拂着他的耳垂,她独一无二的香气又在他鼻尖萦绕……他不是从来没有拥抱过她,还在校园里的时候,他们有比这相拥得更紧密的时刻,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拥抱,像今天这样的意味深长。他想,她刚才说的很对,他那样不停地说了一个晚上的话,真的是渴了,很渴,很渴。 陆忧觉得奇怪,一个干渴的人首先想要的不应该是水吗?为什么他的意识总是游走和渴望在齐云的唇瓣间辗转,好像那里有着取之不竭的甘泉。这时候,他听到轻轻地“扑”的一声,电灯灭了,果然停电了,陆忧打开的那台摆在桌上的老式台扇的扇叶也随之停止了运转,不过才是初夏的天气,夜晚的热度却使相拥在一起的两人汗流浃背。 他们两个人贴得如此的近,齐云的脸在陆忧的眼前放大了,但放大了也还是小小的一团,齐云瘦了很多,也没有大学时那样白皙,但她的整个脸都透着动人的辉煌的光彩,那种光彩把黑暗的夜空都照亮了。 他们两个的身体好像是粘在了一起,又好比残缺的半面镜子突然找到了另一个半面,马上严丝合缝地合上了。齐云尝到了咸咸的液体,不知道是自己还是陆忧的眼泪,紧接着齐云又感觉到陆忧的舌头,笨拙的缠绵的忧伤的,火一样灼热,滑溜溜的。 停电使整个平房小院安静、沉寂而无比的辽远,星光给暗色的世界织了一层银色的网,远处有长而沉重的火车轰隆隆的通过铁轨,声音铿锵震憾,富有节奏,锐利难当——然而这或许只是陆忧和齐云自己内心的声音。 星光流进陆忧的小屋窗口,淡淡的犹如薄纱铺地。星光和安静使这时间地点都失去了一切尘俗的概念,分不清年代,分不清主人公是谁。齐云像一棵压在石下的小草,在这个星夜,由陆忧扶着她轻轻拱开了幽暗、羞涩、疼痛的秘境。一阙齐云支教的地方流传的山歌——“花儿“的歌调在她的脑海中来回穿响,时断时续,幽咽无比又喜悦无比。 “场里的碌碡没有脐,想你一晚心悬起, 黑了夜饭吃不及,我把馍馍手里提; 镰刀割下柴着哩,远方来下人着哩, 忙得我倒穿鞋着哩;心上想下疙瘩了……” (39) 齐云今天的午餐是和学生们聚在一起,吃凉水泡开的冷馍馍。 有了齐云,班上的孩子们即使喝凉水吃冷馍馍都觉得很开心,他们众星捧月般围绕着齐云,听她讲一些外面的世界里发生的异彩纷呈的事情,同时把村里的一些有趣的轶事说给齐云听,师生们互相打趣,都乐得哈哈大笑。现在这些孩子们对齐云的喜爱和尊重程度,甚至完全比得上他们喜爱和尊重自己的母亲。 齐云这几天胃口不大好。昨天晚上在摇晃着的电灯泡下看盐水泡的茄子,没等吃进嘴里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这种感觉让齐云感觉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真的是像司马光他老人家所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齐云不过是回了一趟城里、吃了一份80块钱的冰淇淋,就变得这般娇气了? 可事实就是事实,不管齐云心里怎么鄙薄自己是个没出息的家伙、自大狂,可是身体的反应却诚实而直接。当她把把冰凉的、被水泡成渣渣的馍馍放进嘴里,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不适感来得十分急速而强劲,齐云甚至来不及调动意志力去控制它,那感觉直接唤醒了她身体内部的生理反应。 齐云一下没忍住,“哇”一口就要吐出来,她赶紧用手背堵住嘴。 学生们都被吓住了。一个两个争先放下手中的食物,围过来对齐云抚胸摩背,试图让齐云舒服一点。齐云满面羞惭,不知道该怎么对学生们解释,而更要命的是那种不适感还在继续,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齐云顾不得对学生们解释,她站起来跑出教室门口。 齐云跑到一片荒地上,扶着一棵野枸杞树吐了个痛快。事实上她的胃里什么也没有,吐出来的只是一些微微发绿的泡沫。吐完之后,齐云扶着野枸杞树稳定了一下心神,到了这时候他的精神才恢复了一些,她叉着腰站着,一边想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邪,一边掰下一片嫩绿的枸杞芽放进嘴里咀嚼。 野枸杞的叶芽酸酸的,带着一丝涩味,这种味道当然离好吃的境界还相去甚远,可是今天齐云的舌头接触到这种酸味,却蓦然感觉身体里的翻腾好了许多。 一道白色的光芒射入齐云的脑海,齐云大惊失色——齐云想难道真的是那样吗?真的吗?真的吗? 齐云这次回到山村后,一连两个月月经都没有来,一开始齐云并没有在意,因为去年刚到山村时,因为寒冷也因为换了水土和饮食齐云的月经一直有些不正常,到第二年开春才逐渐正常回去,所以齐云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次也是上回的原因。可是看现在这情形,即使是天真粗心的齐云也不由得忧心忡忡,难道这真的和临来前和陆忧的在一起的那一夜有关? 想到和陆忧在一起的那一夜,齐云的脸就差点没变成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那一夜的记忆太生猛刺激,以至于过了许久齐云一想起来就捂住脸不敢再想下去。当天夜里陆忧把齐云送回了家,第二天一大早,独自拎着一只小箱子赶赴火车站的齐云就在自家楼下看到了陆忧,从陆忧眼睛里的血丝和他未换过的衣物来看,陆忧为了与她送别,整晚大概都是在齐云家楼下小花园的长椅上度过的。 “你这是干什么?没事遭塌自己做什么?”齐云心里一急,冲口对陆忧喊了出来。 陆忧满不在乎地笑笑,伸手接过齐云手里的小箱子,和她一起搭上去往火车站的早班公交车。公交车上的人很少,齐云和陆忧肩并肩坐着,感到从出生至今都不曾有过的巨大的安心。 两人谁也不想打破这种美妙的默契,但齐云还是觉得有必要和陆忧说说自己对未来的计划。当她吞吞吐吐生怕自己表达不清楚地说明了她虽能毫不犹豫地把一颗红彤彤的心掏出来给陆忧,可是她也放不下她支教的学校里的那帮孩子,所以还是想继续留在乡村支教一段时间。而这“一段时间”,她觉得至少是一至两年,等有了一些积累,等她找到了能够更好地为这些孩子做事的方式的时候,也许她会回到城里来。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就是她这一生,都和这些贫寒的孩子们分不开了。 出乎意料的,陆忧竟然一口就答应了,齐云心里说不出是感动还是失落。两人靠得很近,陆忧的声音就在齐云的耳边响起: “小云,我们约定:一起等三年。三年之中,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而我用这三年的时间,像个男人一样去奋斗……三年,只要三年,我一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说到最后,陆忧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这让齐云觉得他不是在对齐云说,而是在对他自己说这句。齐云转过身,轻轻揉着他的脸,想要帮他松开紧咬着的牙关。 “我们俩都年轻,有手有脚,放心吧,别人有的东西我们总有一天也会有!” 齐云没说出口的是: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其它,只有一样,那就是和你在一起,就好。 在陆忧郑重其事地承诺有时间也会到她支教的地方看望他之后,齐云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拉着陆忧衣袖的手,登上了开往她种植梦想的地方。她毫不怀疑她很快就能再和自己心爱的人再相见,可她却万万没想到,比他们默契的约定更早到来的,竟然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是他?还是她?齐云虽然什么都不懂,但感谢如今这个时代资讯的畅通发达、荤素不忌,齐云就算再迟钝,也该明白自己的身体状态是怎么一回事。她轻轻摸了摸自己依然平坦的小腹,心里焦灼万分,同时也有隐隐的好奇和期盼。这儿真的已经住下一个小人儿了吗?如果是真的,可以肯定她和陆忧未来的生活将要被改写,改写成什么样?目前还不好说。她惊讶、抓狂、惴惴不安,却也不期然有细如游丝的一点温柔掠过心头。 齐云定定神,转身向宿舍的方向走去。她现在的这个村庄深居大山腹地,手机的信号时有时无,完全没有任何规律可循,她心里暗自祈祷今天能有一两格信号,也祈祷陆忧那台除了铃声不响哪儿一碰都响的老爷手机今天也千万不要出什么毛病了,她有太重要的事要和他说。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陆忧有责任也有权利知道这件事,并且和她一道据此规划他们的未来——他们的未来,齐云心里闪过这个词,还是由不住地一阵渴望与激动,百转千回,她终于还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同路而行了,这就好,她不会再让什么力量把他俩分开。 她还没走到宿舍,就被一个急匆匆赶来的人给截住了。她看了一眼这个截住她的人,是跑得满头大汗的春芬。 春芬平素说话做事都慢吞吞的,学习起来别说一目十行,十目一行也差不多,往往捧着书在那里看半天也看不出这所以然,那种节奏每每让齐云暗自跳脚。可今天看她跑得一脸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齐云急忙拉住她,问她怎么了。春芬弯下腰喘着粗气,拉着齐云的手哆嗦着,眼泪一下子冲出了眼眶。 “老师,春生……春生……他发了好几天高烧了,说胡话……怕是要被无常小鬼勾走了……” 齐云这才想起春生已经几天都没来上课了,不过是因为春生和母亲两人居住,母亲又体弱多病,春生一贯要承担较一般同学繁重得多的家务劳动,齐云虽说感到无奈,可也早就习惯了如此,也没有太过在意,谁想到春生居然是生了重病。 村里人亲属关系复杂,算起来春芬和春生还是什么拐弯抹角的亲戚,两人同属春字辈,春芬年纪较大,算是姐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这层关系,两个孩子比较投缘,平时在班里都不是爱说话的主儿,凑到一块却能叽叽咕咕老半天。齐云深知这里的乡村医疗条件颇差,若真是高烧几天说胡话,说是一只脚站在鬼门关上并不夸张,也难怪春芬急成这样。 “那……我和你一起到春生家去看看?” 说实话,遇到这种事情齐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也不是医生,不过做老师的,去表示一下关怀,为学生鼓鼓劲儿倒也是份内之事。而且齐云现在在这群乡村学生心目中的地位之高,说是半个观音菩萨下凡也差不多,她若去了,春生心里有了寄托,病情略为宽解也未可知。 一路上春芬边领着齐云走,边喘着粗气向齐云讲解最近春生家的情况。自从上次春生妈领着老黄大闹课堂事件之后,齐云去找过村长,硬劝得村长将上级拨的扶贫款给春生家拨了一份。可是以春生家的贫穷,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少得可怜的一笔扶贫款扔进去,能能听到咚地一声就算不错,连水花都不溅起几朵,就消失无踪了。再加上春生家最主要的问题是缺乏劳动力,扶贫款救得了一时,救不了长久。再说村里的各家,春生家穷,谁家又不穷?村长对春生家不是不同情的,可是扶贫款数目有限,也只好闭上眼睛装看不见。 前几天听说春生妈又赶着她家唯一还能称之为财产的黄牛要送到邻村的屠户家里去,说要把老黄杀了卖肉。春生和老黄素来感情深厚,哭倒在地上,跪着求他妈不要杀老黄。春生妈不哭也不闹,只静静的,用寒得恻人的口气告诉春生:不卖了老黄,你就不能再上学。春生点了点头,答应不再上学,从第二天开始,放牛。 “你是说他原本就打算好了辍学了吗?可是他并没有跟我说。”齐云惊奇地问。 春芬边走边答:“他哪里好意思跟你说?再说春生心里可想读书哩!他不愿意说,可能也是觉得只要不跟你说了死话,就还有回头的机会。将来哪天再到学校去,你还能同意他进教室上课。” “我当然同意他进教室上课。”齐云急忙表态。 两人说着,就看到了春生家那孔仅被几根树枝撑着的岌岌可危的窑洞,春芬领着齐云直冲进门,齐云看到春生妈正木然地靠坐在窑洞破旧的门口,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跟她打了声招呼,春生妈却像没有看到她俩,连眼珠都没有轮上一轮。 齐云来不及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的光线,就向她记忆中床的位置摸过去,齐云边摸索边大声问:“春生,你还好吗?” 回答她的是春生哼了一声,虽然这一声是如此微弱,可齐云总算确定春生还能说话,她的心放下了一半。 齐云说:“春生,你别着急,上学的事老师慢慢和你家里商量。” 说话间齐云已走到了春生的床前。春生躺在床上瘦弱得如风中一片树叶,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睛里是迷乱的泪光织成的薄曦。 春生瞪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齐云,说:“牛是自己摔下崖去的。” 什么?齐云像突然撞进浓雾之中,无比迷惘,她再将耳朵往春生地方向凑了凑,又听见了一句一模一样的话: “牛是自己摔下崖去的。” 春萍在一旁忙着解释:“老师,春生说的牛是老黄,他说老黄是自己掉下崖的。” “老黄?老黄掉下崖了?……”齐云无意识地喃喃着这句话。却突然想起半年前的一天,她独自一人到村口的平地上去,去抓“逃课”放牛的春生。那天老黄在“听”了齐云要求春生立即跟她去上课的一番义正言辞的话之后,“哞”地叫了一声,便自己转回头默默地向家走回去。齐云想到老黄望着春生的极其温顺爱怜的眼神,突然有种不安的预感,心头蓦然一阵抽痛。 躺在床上的春生眼里慢慢溢满了泪水,像春堤里的江水,一点一点上涨,终于盛不住,沿着脸流下来,流成弯弯曲曲的小河。 春生全身抽搐,却浑然不觉,只是一径喊:“老黄!老黄!老黄呀……” 春生妈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这间昏暗的屋子,静静地立在齐云她们身后,像一尊石雕,连一丝叹气也没有。 春生妈开了口,声音是枯稿但却坚定的,也像千年的顽石: “瓜娃子,你哭啥?老黄掉下崖正是好事,它不掉下去,我也要把他送到临村去宰,卖牛肉好送你上学……老黄懂事,自己跳了崖,省得我去找人宰牛的一笔钱……” 齐云听到春生妈的语调和所说的内容无不让人惊栗,连忙将手搭在春生额头上,在那里轻轻柔柔地抚摸着,齐云说:“春生,你先要好好养病,别的事情都再说。” 可是这种温柔的抚慰丝毫也起不了作用,春生的灵魂好像正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又开始一声接一声凄厉地嚎: “老黄!老黄呀……” 春生妈“嗤”地一笑,声音中充满着呛辣的讽刺: “瓜娃,你要再哭,就要找老黄去了。剩我一个人活着,也没啥意思,咱们娘仨一起走,倒也没什么不好……可你要是不想走,就赶紧好起来,卖了老黄的肉,去念书,来年考个状元,给老黄争口气!” 春生听了娘的话,却突然就不再嚎了,窑洞里猛地变得很静,很静。静得都能听到外面的春鸟鸣唱,甚至还有更远的村里的鸡声犬吠。春生闭着眼睛,他的睫毛虽然还在不住地抖动,可是整个人却明显渐渐地趋于平静。齐云向身后扫了一眼,那个泼辣又倔强的女人已经挪着她不灵便的双腿,缓缓但是坚决地走出屋去了,齐云不敢叫住她,只好自己用手掌紧紧地握住了春生的小手,想要传达给他哪的是一丝鼓励的力量。 春生睫毛抖了半天,突然就睁开眼,连日的高烧使他的眼睛变得水汪汪的,格外明亮。 他眼睛亮晶晶地瞅着齐云:“老师,我卖了牛肉,你还让我回教室上课不?” “让!” “我能考上状元不?” “能!” 春生像是放下了心,又饱含歉疚地对着空气轻笑了一声,再次闭上了眼。他这几天一直精神亢奋,此时疲倦像排山倒海一般地朝他压来,他只用了几分钟,便发出了轻微的酣声。他睡是睡了,手还是紧紧握着齐云的手。齐云不敢抽回,只好由他握着,直到他睡熟了,才指挥春萍点着了炉子,烧开了温水,齐云亲手绞了毛巾,贴在春生额上为他降温。 春生一直没醒,就由着齐云一遍遍地擦着他的额头和手心、脚心。齐云忙得满头大汗,春萍也一迭声地劝齐云歇歇、歇歇,可齐云偏是觉得只有这样,身体和心情才舒服一些,晚饭没吃,可是中午吃饭时恶心欲呕的感觉却全然消失了。 偶尔歇息的时候,齐云拉着春生的手,轻声在他耳边说: “今天很残酷,明天更残酷,但美好的未来一定会来!春生,你要加油呀!” 春生体温稍降已约莫已是晚上9点钟左右,无论春萍心里有多想陪伴着自己敬爱的齐云老师、给她打下手,可是小孩的身体最是诚实不过,尤其农村人睡觉早,这会儿家家早就熄灯睡觉了,春萍还勉强坐在春生家的一个小马扎上,可困得眼皮张不开,手撑着头不住地点头,齐云回头看见了,又好气又好笑,连忙推推她: “快快,回家睡觉去,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春萍醒了,一骨碌蹦起来,跌跌撞撞就往炉子前跑,嘴里嚷着: “水又凉透了是不是?我这就去烧。” 齐云拦住她:“春生没事了,你先回家睡觉。” 看到春萍一脸不情愿的样子,齐云拉下了脸,“明天早上还有课,你可不准拿今晚帮我护理春生做借口迟到,听见没有?” 春萍满脸讨好的笑意,“老师,我一定不迟到,你放心吧!” 说完,转过头蹦蹦跳跳地就走。齐云跟出门口,不放心地叫住她: “从这儿回村要经过大玉米田,你一个人不安全,我先送你回去再来。” 春萍满面笑容地朝齐云挥挥手:“齐老师您放心忙您的,我从小在大玉米田里追兔子,闭着眼都能摸到路,我个子大,嗓门也大,不危险!” 齐云想想也是,春萍已经长得和自己差不多高的个头儿,若论壮实反倒还要比齐云壮些,性格泼辣,并不是个好欺负的主儿,她对农村的道路又熟,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再说大玉米田已经离村子不远,真要有什么事,春萍喊一嗓子,这里民风纯朴,无论哪家的大人也没会出来招呼,这样一想齐云朝春萍摆了摆手: “好,那你就快点走,早回家,路上不要贪玩。” 春萍连声筨应。齐云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后又回到屋里,再次耐着性子一遍遍擦拭着春生的身体。不多久,一个羸弱的、不灵便的身体慢慢地蹭进屋子,提起水帮齐云烧水、拧毛巾递给齐云,齐云冲她点点头,两个人无声地各自忙碌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已经是深夜了,春生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 齐云喜悦地抹着满额的汗水,站起身来对春生妈说: “春生没事了,我先回去,您也休息吧。我明天下了课,再来看春生。” 星光从窑洞唯一的一扇狭窄的小窗透进来,微弱,却意外的清亮。齐云看见那个一贯冷凛刻薄的女人的脸上,有无数表情迅疾掠过,使她的脸看起来像是在抽搐。 齐云不忍,柔声劝慰:“放心吧,春生体温降得下来,就不会有事了。” 春生妈突然直挺挺地跪在齐云面前。 齐云没想到这种电视剧里常见的场面竟真有一天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禁大为慌乱,连忙伸手去搀扶,一边语无伦次地许诺: “春生妈,您快别这样……真的,别这样,我是春生的老师,春生是您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他以后的学费我肯定会帮着想办法的……我一定会帮助春生完成学业的,你不要担心了……” 春生妈仍然笔直的跪着,冷硬、刚强、倔强。 春生妈说:“齐老师,我谢你,不是为这个。” 不是为这个?齐云一片茫然,她呆呆地望着春生妈。 春生妈用一种没有什么感情起伏的声音说道: “春生是我的孩子,老黄……也像是我的孩子。可是老黄不死,我就没办法再送春生上学去。春生太想上学了,做梦都想,我知道……可是,春生看见我的腿不行了,家里的活没人干,还是二话不说答应了退学。春生带着老黄到地里干活儿,干了一天黑了回到家,没吃饭,坐在门口吹了一夜的草叶子……第二天干活回家,他看老黄的眼神就有些怪,还搂着老黄的脖子和他说了半宿的话……第三天,我怕春生出事,偷偷地跟着他到地里,路过村口的山崖边,我看见……春生他把老黄推下……” “您不要再说了!” 齐云突兀地阻止春生妈再说下去。她猛地站起身来,捂着砰砰狂跳的心脏跑出了窑洞,弯下腰在满天星光下大口大口地喘气。齐云一整天滴水未进,又一直忙碌,疲惫已极,眼前一闪一闪地幻化出无数金色的小星星。她握拳顶住自己的胃,拼命地忍住一股又一股涌上来的欲呕的冲动,想流泪,干涸的眼睛却一滴泪水也没有,明明满心的怨恨,却不到一个可以恨的人,这种感觉比恨本身更痛楚。 齐云在星光下痛得蜷着身子,好半天才恢复了站直。不管怎么样,明天一切还要继续下去,有些黑暗中滋生的情绪,就让它永远沉落在黑暗里,连记忆都不要去记忆。齐云仰起头,望着满天的星光,想到明天会是个大晴天,心里涌起几分苦楚的快乐。她伸展双臂在星光下转了一个圈,她想,老黄是一定不会责怪春生的。老黄那么爱春生,一定盼着春生好,盼着春生快乐,只要春生有出息,老黄就会像一个勇敢为弟弟牺牲的哥哥一样含笑九泉。 她慢慢地向自己宿舍的方向走去,只要穿过这片大玉米田就到了村里,现在是夏天,丰收的玉米在田里织起了青纱帐,一阵风吹得玉米叶子相碰,在黑暗中发出异样的沙沙声响。齐云心里刚有一丝慌乱,却又想起村子就在不远的地方,又放下心来。这个村穷是穷,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除了调皮的娃们捣乱,连鸡窝里的鸡蛋都没听说丢过一只。齐云给自己鼓着劲,钻进青纱帐里,信口唱起一支不久前从玉琴那里学会的花儿,给自己壮胆。 “杜鹃开花满山红,瞪眼看着我的人, 眼泪又淌心又疼,腿子打软走不成。” 听着自己的歌声,悠扬又缠绵,齐云苍凉的心境泛起一丝微笑,同时也感到一丝羞涩。怎么就唱起这么含情脉脉的歌了?这曲子勾住了齐云心底的一根线,勾住之后,还七上八下的颤抖,使齐云一颗心乱成缠绵纠结的一团麻。这样星光灿烂的夏夜里齐云不禁想念起陆忧来。她想起陆忧结实的臂膀,火热的唇舌,齐云想着想着便有些害羞,她微微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里面正在孕育的蓬蓬的生命,虽然外表看起来还那样风平浪静。 突然齐云听到身后有一声浊重的哼声,她回过头去看,却被一根不知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中了额头,砸倒在地。齐云眼前金星乱冒,本能地要喊,一只粗糙而腥臭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她又呛又咳,加上体力本就不支,一点声音也喊不出来。 她被一支强有力的手臂拖着,身不由己,那只手臂一直把她拖到玉米地最深最茂盛的地方,掩住齐云口鼻的那只手几次都另齐云窒息晕厥。齐云很是慌乱,拳打脚踢,可是对方比她镇定得多,力气也比她大得多,最后虽然她也经过一番挣扎,却还是惊恐地发现那个壮硕的身体压在了她的身体上,一只肮脏的大手摸索进齐云的衣服,扯断她内衣的带子。 齐云大为惊慌,不管不顾地对着那大手便是一口,她紧紧地咬住不放,连吃奶的劲也使了出来。 那男人负痛,倒吸了一口冷气,正在扯齐云裤子的另一只手动作也有了些停滞,齐云趁他一愣神的功夫,使出全身劲推开他,爬起来便跑。 星光很灿烂,但是灿烂的星光对于一个逃跑的人来说又显得很浑浊很暗淡,齐云情急之下顾不得辨东南西北,她在玉米地里狂奔,可是高大的玉米杆桔像座神秘而恐怖的森林,让齐云迷失,那些或长或短尖利的干玉米叶也毫不留情地划伤了齐云的肌肤。 齐云跑了几步便觉得心跳加速气喘吁吁。她平日并不娇弱,也从不缺乏运动,来乡村支教时体质更是见强,可是现在一种茫然无助的恐惧感攫住了她的内心,自己这是怎么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从心底发出了一声深重的叹息,怎么会这样巧呢?为什么偏偏就在这样的时期碰上了这种事? 她一愣神,脚步就更加踉跄和软弱,没跑出多远,齐云就感觉身后的黑影已经渐渐迫近了她,她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向着灯光逐渐暗下去的村庄的方向,她盼望村里的人能听见她绝望的叫声,赶过来救她。 然后齐云就被一具结实的身体牢牢地压在下面了,那具身体把她按得紧紧的,一张恶臭的嘴在她脸上拱来拱去,齐云连喊带叫,连撕带咬,双腿用力地蹬着,不想让那具身体和她靠得太近,可是阻止的力量有限,偶尔透过一口气来的时候,齐云也只看到了支离破碎的三角形的天空,闻到一股混着烟火味、麦秸味和牲畜圈里的腥臭的气味。 那个男人也许是被齐云的挣扎弄痛了,也许是被齐云喊得烦了或者是怕村里人真的来救援,他挥起小筐一般的拳头,向齐云的太阳穴就是一击。 齐云被打得眼冒金星,但是她的反抗并没有停止,她拼命抓住对方的头发,使劲拉着他使他的嘴离自己的脸远一些,那人被齐云扯头发扯得发了怒,半跪起身来,用膝盖猛撞齐云的腹部。 齐云的腹部感到一阵巨痛。更可怕的是,有种比巨痛本身更使齐云惊惧的感觉袭来,齐云模糊地想:我的孩子。想到孩子小小的未成形的身体,却突然遭到了这样毁灭性的打击,齐云怒火攻心,她咬着牙发出了“呀”的一声,很短促却很有力,她猛地坐起来,不要命地用自己的额头和对方的额头猛撞。 对方没料到齐云有这样一着,被撞后愣了一下,齐云抓紧机会推开他爬起来跑掉,可是没跑几步,又再次被玉米田里的一块石头绊倒。 齐云身子软软地倒下去之时,也牢牢地把那块石头抓在手里,齐云心里惨烈地喊了一声,齐云想:我和你拼了! 月亮出来了。一轮圆月猛地将人间照得清亮,如同幻境。 齐云在这片幻境里看到一张脸,一张她非常熟悉的男人的脸,是陆忧急急忙忙,从玉米田的边缘里向她倒下的地方跑来。 陆忧几拳便把那个刚才攻击齐云的败类男人打倒,男人倒在枯黄的玉米茬子上爬不起来,哼哈连声。陆忧赶忙跑过来抱起齐云。 齐云感觉到自己的下身有一阵寒冷极了的水流流过,她水流是把她身体掏空的一股水流,也浸湿了她重重叠叠的衣裤,她的牙齿不禁打起战来。陆忧抱住她,陆忧用一种非常温柔的语调问:“齐云,你还好吗?” 齐云微笑地摇摇头,齐云想:我怕是已经死了,这是死亡的幻觉。 可是,这幻觉有多么美好呵。齐云软绵绵地靠在陆忧结实的臂膀上,听他一颗年轻强健的心“咚”、“咚”的跳动,这咚咚声是仙境中才会有的声音。 8 第二天早上,苍白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将头疼欲裂的齐云唤醒。齐云在自己糊里糊涂睡了一夜的客厅沙发上怔忡良久,回忆才一点一滴地跟了过来。她渐渐想起了这些天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包括大事也包括小事,最终回忆结束于昨天洪箭走后,她打电话给楼下的小四川餐馆叫了一份宫保鸡丁盖饭,就着冰箱里冷冰冰的矿泉水吃下了肚,然后就一觉睡到这时候。 她记得明明是没有喝酒的,整个人却像大醉一场般恶心、乏力、头疼而且虚脱,恨不得一死了之才好。可是又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躺了会儿,她却感到年轻的身体,体力在渐渐地恢复中。末了,只得苦笑着揉揉太阳穴坐起来——既然死不了,那就还得活着,和生活继续战斗下去。 妈妈的后事办相当简单。也是,人死如灯灭,何况原来曾是让人们羡慕不已的伉俪情深、神仙眷侣的一对模范夫妻,一朝揭开了含情脉脉的面纱,竟然露出了如此丑陋而肮脏的真容,又何必再给人讪笑的机会?即使有关心也多少藏着看戏的心思,以及兔死狐悲的感慨。 更何况父亲还在被调查当中,以往的亲朋好友此刻避之惟恐不及,齐云又何苦让别人为难。所以到最后去寝园送妈妈的时候,就只有萧伯伯和弥勒佛似的老好人师兄陪着齐云前往。齐云不禁嗟叹,妈妈做了一生风光明媚、人人称羡的官太太,到最终化成一抔黄土的时候,除了亲生女儿送她一程,就只有一个多年疏于联系的暗恋者,以及一个她一直瞧不上眼的、不成器的学生。 妈妈的三七刚过完,齐云就接到单位通知:她所在的教育局最近进行了一场以精兵简政为主要宗旨的人事变动,齐云的名字也是在这次精简的名单里,不过考虑到齐云参加工作这两年多来一直表现不错,由领导出面将她调动到另一个也是属于文教系统的局机关,在负责地方戏管理的部门做秘书岗位。 齐云接到这个通知时有些无奈,不过还是谢过了局领导,所谓人艰不拆,世情不过就是如此,如今她有一个平和的好心态才是最重要的。她到了新岗位上班的第一天,由以前的秘书向她交接工作,那个前秘书人长得矮矮的,有点富态,粗手大脚,看面相像是个农村孩子,唯有一双眼睛一笑弯弯得勾魂,倒有几分似民歌天后**的风采。前秘书把工作向齐云一一交待:怎么帮领导归整材料,以前的材料都分门别类存在哪个文件夹里;她负责保管的办公用品、印章和介绍信都在什么地方;还有就是交待齐云如果领导开会,要及时通知相关的各科室。 其它的工作就一概没有。前秘书临走的时候又拍拍大腿,“哎哟我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言毕从办公桌的一角摸出来一张叫纯净水的名片,郑重地嘱咐齐云,“领导办公室要是纯净水桶要是空了,记得及时叫水,但也别囤水,领导肠胃不好,喝不得不新鲜的水。”齐云刹那间就明白了,这个所谓的秘书,不过是说得好听点掩人耳目罢了,其实就是个打杂的。 看齐云的脸色有些难看,似有不识抬举之意。前秘书不由地拨尖了声音指教齐云:“你可别小看了秘书的工作!这个工作很重要,直接关系和影响着领导的工作和人脉,我告诉你:秘书就是领导‘手的延长’……” 齐云本没想那么多,看到前秘书敏感了,连忙赔上笑脸。也不知是她的笑容有些勉强,还是前秘书一肚子气还没出去,当下就不高兴再指点齐云了,气乎乎地转身出去,临出门时还大大打开着门,脸冲着走廊嘟囔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她爹都落水狗了,她还在这儿充名门千金呢!” 前秘书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传在走廊里。正是午餐时间,走廊里不少人来人往。齐云涨红了脸,却只得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来往的人们因都自持知识份子身份,倒也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向屋里瞧热闹。齐云呆呆地,前秘书的高跟鞋声答答地在走廊中渐行渐远,她却也一时忘记了关门。 这时却有一个年轻男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办公室来,如入无人之境,斜斜靠着齐云的办公桌,双手抱在胸前,勾起一边唇角望向齐云。齐云一怔,正摸不透对方是什么来路,那男子却轻笑一声,主动开口: “你可不要那个以前的魏秘书置气,小魏不过是初中毕业文凭,本来是局里没编制的保洁人员,可人家有手段,不知怎的竟和本单位一把手的老父亲勾搭上了,一把手的老父很是强势,硬逼着一把手设了这么个秘书岗安置他喜欢的女人。今年初,一把手久病在床的老母亲去世,小魏被扶了正——也算是鲤鱼跳龙门吧,虽说这龙门老朽了些,可好歹还能仗着势,给别人几分脸色瞧瞧。” 年轻男子脸上模样似笑不笑,齐云见他如此了解内情,猜他是同一办公室的同事,可是他说话这样尖酸刻薄,齐云初来乍到,不敢贸然接口,只好低下头去收拾刚才交接时被魏秘书弄得乱糟糟的书桌抽屉,不过那男子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对她声援,这点她总还能弄明白,想到这一层她又抬起头感激地对他笑笑。那男子对齐云的微笑却恍若未察,吹一声口哨,旁若无人地大步走出办公室去。 这个世间哪里有人,哪里就少不了倾轧。齐云现在这个身份,自然免不得受到不少明里暗里的欺凌和排挤,看别人的脸色、忍受别人背地里的讥笑和议论倒也罢了,有次齐云奉她的新领导郭主任之命去市委机关取一份文件,好巧不巧地与原来曾在送她去支教的告别会上出现过的大领导狭路相逢,这位大领导也算是满腹锦绣,当时在告别会上短短一席讲话掷地有声,声情并茂地夸赞齐云是为当代青年树立了一个优秀楷模。虽然后来事件事情的发展都脱离了原设定的轨道,可齐云对这位大领导还是怀有感恩之心,离得老远看到他,心头只觉微微一热,正想迎上去打个招呼,却见大领导只是远远地朝她迎来的方向探了一下头,神情立即就像被烫了似的一缩,然后毅然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很快就消失不见。齐云当时就像被钉子钉到了地上,要半响之后才消化了大领导的这个小动作。 市委机关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原来一见面就亲热地招呼小齐云的那些阿姨伯伯,如今都带着谨慎、猜测、敷衍的笑脸,淡淡地对她点一点头就擦身而过。齐云在心冷之余倒豁出来了,索性对谁都是以一个个大大的没心没肺的笑脸相迎,然后一阵风似的掠过,绝不慢下脚步寒喧。 那天直到走出了市委大院,齐云脸上的笑容才卸了下来,冷得刺骨。齐云自小家庭条件优越,模样又甜美、更兼性格活泼,一直可以说是要雨得雨要风得风,被大家众星捧月似的捧在手心里的一颗宝珠,何尝受过这些气来?可是一朝真的落魄至斯,却也只好挺直脊梁,挨过去。 洪箭自从上次分开后,再也没有出现过。齐云知道这不同于一般男女朋友的冷战,只怕是恋爱关系就这样无疾而终。后来她辗转听说有人在纪委指定双规官员的宾馆走廊里见过一次父亲,据说短短时间人已是瘦得脱了形。齐云家住的是建委家属楼,大院里是最盛产风言风语的地方,齐云不胜其扰,正好新单位给了一间厨卫公用的简陋宿舍,于是她索性搬到单位去住。 不幸之中唯一的万幸是齐云遇到了一位好领导。她为之服务的郭主任是一个像萧伯伯般和蔼的长者,听说以前是地方易俗社的演员,四方脸膛红扑扑的,看起来格外可亲。一开始齐云老老实实地做着自己打字复印接电话的工作本份,丝毫也没想逾越,可没过多久,郭主任还是从齐云整理得分外清爽的文件中看出了齐云的才能,他开始有意和齐云攀谈,问问她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听齐云说话不多但逻辑清晰、言辞谦逊又每每切中要点,加之态度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便更增了三分喜爱之情。 渐渐地郭主任就会有意将本部门的主要业务解说给齐云听。他们这个部门,主要负责业务的是向社会筹集资金搞地方文化事业建设,说白了就是找各个有钱单位,打伸手牌要钱,口中宣传的当然是传统文化的重要性,可实际上谁也不傻,哪个单位若肯出赞助费用,多半看中的也是各个年节、省里市里“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那个戏,究竟唱得能给自己企业带来几分回报。总之一句话,现在的世道就是实用主义至上,大家对传统文化的态度终究是视为“闲嗑儿”,大部分单位都持一个袖手旁观的态度,所以郭主任他们的“化缘”工作并不容易做,常常都要厚着脸皮前往。 郭主任慧眼识珠,看中了齐云的聪明伶俐,有意培养她增长见识,于是后来和那些赞助单位见面谈事时就常常带上她。中国人的文化,说是见面谈事,其实往往都要上酒场,齐云天生不善饮,两杯啤酒下肚就能让她满面绯霞,若是遇到对方通情达理倒也算了,可是有时也会碰上几个刺头儿,不顾齐云是年轻女孩,苦苦相逼,这是齐云在新工作中遇到的最令她惧怕的麻烦。 有次郭主任与齐云经人介绍和一个煤矿主出身的企业集团武姓董事长见面,武董事长一见齐云就眼前一亮,又丝毫不肯怜香惜玉,一再逼着齐云陪他干了又干。武董事长盯得紧,他自己又是海量,齐云无奈只得陪喝,52度的烈酒连干三杯,齐云的眼泪也被呛出来,差点就吐在了宴席桌上,只得强咬牙忍着,面上装了一个笑容,躲进卫生间偷偷地吐。 齐云关起女卫生间的门在里面吐得翻江倒海,出了卫生间门,被一个有力的臂膀扶了一把。齐云心头一惊,转头看见郭主任红彤彤的方脸上,一双眼睛关切地望着自己。不知怎么的,齐云想起两年前支教村里的芳琴,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故意捂住胃部再退回洗手间。郭主任被隔在外头,一迭声关切地问:“小齐你不要紧吧?不能喝就不要喝嘛!唉,你呀!我去找位女同志来……” 郭主任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一会儿处里同去的一位年长女同事进洗手间去搀扶齐云。郭主任等在包间的门口,看到齐云吐得煞白的小脸,一直自我检讨说是他不对,偌大年纪却没替年轻女同志挡着酒。齐云见他满面忧色,说出来的话又铿锵有力,不由得有几分感动。大概是因为最近很少有人关心她了,没来由地当即便有几分眼眶发酸,默默地强自抑住。 齐云回来席间,武董事长又杀过来劝酒。郭主任赶紧赔起笑脸,举着酒杯往武董事长的杯子上凑,武董事长却不领他情,一径向齐云坐着的椅子旁挤。齐云被挤不过,只得拘谨地站起,郭主任连忙借故插到武董事长和齐云之间,替齐云挡开了武董事长慢悠悠准备往齐云大腿上搭的手。 武董事长看齐云一个年轻姑娘面皮薄倒也算了,偏偏来了个老的还不上道,挡在这里碍手碍脚,突然就焦躁起来。也是喝了几杯酒,武董事长用酒挡着脸发作,皮笑肉不笑地问郭主任: “你这么护着这个小妞到底是啥意思?你是她的干爹不成?” 话语中火药味十足。与齐云同来的年长女同事一看情况不妙,赶紧起身打圆场。上来拉开怒气腾腾的武董事长,附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武董事长听她说了,撮牙花望着齐云,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大着舌头高声嚷嚷: “这就是原来建委齐主任的千金?齐主任在位时摸不得、现在也还是摸不得?” 齐云脸色刷白,“腾”地一声站起身来,胸口起伏了半响,大家都以为她要发作,却见她站了一会儿,脸上竟然悠悠地浮起一抹微笑,双手举杯对武董事长致意: “武董大人有大量,不就是一杯酒吗?我先干为敬。” 武董事长哈哈大笑:“这小妞有点意思,也好,你喝了这杯,这件事就算了。” 齐云仰着头再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喝得急,呛得喉咙火辣辣的,咳嗽不止,年长女同事忙过来抹她的背。还好武董事长为人虽是浑一些,倒还不至于全然不讲理,等看着齐云喝过这杯酒,果然践约不再纠缠她。最后还是郭主任看酒桌上的气氛有些僵冷,便主动提出清唱一支花儿助兴。 别看郭主任其貌不扬,却曾是本地戏曲界叫好又叫座的头牌人物。人老了,一把金嗓子却没老,唱起这些情哥哥情妹妹的歌曲来也还有模有样。 “场里的碌碡没有脐,想你一晚心悬起, 黑了夜饭吃不及,我把馍馍手里提; 镰刀割下柴着哩,远方来下人着哩, 忙得我倒穿鞋着哩,心上想下疙瘩了; 想得不由自家了,把淘气的根根栽下了……” 齐云乍一听到这支花儿便突然怔住,像着了魔似的,过往的岁月如电影一幕幕在她眼前一掠而过,她在农村支教的岁月,她的幽暗羞涩的爱情秘境,她的任性却无悔绽放的青春。 郭主任的歌声还在继续: “见了一面想颤了,活把人心想烂了; 场里碌碡转圆了,你成园里的茄莲了, 我们到一搭不须顾,立刻想得站不住……” 齐云在黑暗里寂寞的微笑,这是多么热烈的爱情!她也曾这样热烈地爱过,不是么?可是如今爱情的火焰熄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在黑暗而冰冷的世界里跋涉。 是谁说过的?生命里最漆黑的那段路,最终要自己走完。 9 武董事长这件事情过后,郭主任曾征求过齐云的意见,以后是不是还继续在业务方面锻炼?郭主任感慨:“年轻女同志做这种工作,说方便也方便,说不方便,却是最不方便的。”总之,一切听凭齐云自愿,他完全不勉强她。 齐云私下为此事考虑了良久。知道自己现在如果还不在业务上努力,只怕将来永生永世都再无翻身的日子了。而且毕竟像武董事长那样的好色之徒只是少数,她齐云人正不怕影斜,再说就算是武董事长,也不见得就能吃了她——于是她下了决心,笑嘻嘻地回答郭主任说没有关系,自己愿意接受锻炼,同时感谢领导一直给她机会。 经过了一段日子,和单位里的同事们也开始熟稔,齐云身上的随和坚强乐观感染了大家,使人们渐渐淡漠了种种关于她家世的小道秘闻,尤其是一些年轻同事,本来就没那么多的门户之见,也没什么戒心,所以更快便和齐云打成一片。 齐云再次见到第一天来单位时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年轻男子,是在两个多月以后。那天她正坐在办公室里埋头贴发票,却见那人又旁若无人地走进来,似笑非笑地坐到齐云办公桌对面,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齐云抬起头来,多少有几分恼怒,暗自琢磨今天一定要弄明白这个奇怪而放肆的家伙到底是何许人也,他到底有什么靠山,能在单位这样像螃蟹似的横着走?正胡思乱想着,对面的年轻男人开了口, “喂,新来的,你叫齐云是吧?我姓何,叫何子于——这么说吧,我其实是原来坐在这个座位上的那位姓魏的前秘书的后孙子。” 齐云愣了一下才理清楚这段绕口令里反映的人物关系,搞懂之后忍不住莞尔,这个自我介绍实在太别致又振聋发聩,就算齐云再愁肠百结也不由得展颜而笑, “原来您就是何局的公子?久仰久仰。” 齐云说久仰倒不是假的。局里皆传言这位极受何局看重的公子自小便被誉为神童,15岁考进北京大学少年班,专业国际政治,彼时何局志得意满,满以为儿子毕业后即会留京从政,从此云帆高张,为他们老何家光宗耀祖。没曾想到的是这位何公子读国际政治读得哈欠连天,不足一年便自己在北京偷偷改换了专业,待何局得知此事时公子已拿到了中国古代文学史的学士学位,而且被学校直保了硕博连读,一路读下来,末了回到本省的大学里做了教中国古代史的教师,虽说年不满30就破格升了教授,也算是那所全国重点大学的台柱子之一,可对于何局这样一心在政界有所作为的人来说,却可称得上不务正业,何局对他自然心怀不满。 可这位何公子也不知是成心捣蛋还是真正狷狂至心无挂碍,却丝毫不理会老爷子的冷脸,三天两头地跑来局里食堂蹭午饭,遇到哪个科处有漂亮的小妹妹,还总是嘻皮笑脸地上前逗人家说话,这作派更让何局气得不轻,以至于后来一见这个儿子就头疼,明明看到他来局里,也装作忙碌不搭理。 齐云却是个豁达开朗的人,再加上她从小被父母立志培养成淑女,因此对琴棋书画、典籍辞赋这些虽说不上精通,多少也能略知一二,再加上她现在实在也是寂寞,遇到狂放健谈的何子于,很快成为好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工作方面郭主任对她颇多关照,后来再带齐云上酒场,郭主任总是抢在齐云前面和客人干杯,齐云听年长的女同事说郭主任的肝很不好,有几次挡多了酒回家之后竟吐了血,随后就一直吃着保肝药。 年长同事的这句话使得齐云不得不暗暗留了个心眼儿,从内心来说,她是真心敬佩郭主任的,不仅因为他的业务能力,以及他投入工作时表现出的那种热情,还因为他对处里的同事们无论年长还是年轻,级别如何,都是十分的上心,态度尊重,每个人和他相处都只觉如沐春风。 郭主任对齐云从未有过轻浮的举动。只是齐云暗想,她现在是没妈的孩子了,父亲又出了事,所以她必须要特别自重才可以。因为这种想法,她自觉地疏远了郭主任。 转眼就到了冬日,有天下班后齐云加班整理会议纪要,郭主任敲门进来,坐在齐云对面的椅子上,和蔼地没话找话,问她宿舍住得可习惯?那间宿舍是上世纪80年代的老式建筑,洗手间厨房都在走廊的另一头,很多局里的年轻人住时都抱怨说不方便。 “还好,一点都没有不方便,多谢领导关心。”齐云回答得麻利,脸上却是淡淡的疏远的笑。 “其实,年轻人锻炼锻炼也有好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么。”郭主任靠在窗边的暖气上,温和地说。 齐云心里苦笑了一声。话是这么说,不过是身处逆境中的人一句自我安慰之辞,谁说必须要冬日寒哆嗦着摸黑爬起来摸进卫生间才能“成长”?可她才不想就这个问题深谈,只管点头: “领导指教得是,这样既锻炼体能,又锻炼意志,我们现在的年轻人就缺这样的锻炼。” 说话间她已开始收拾手头的东西,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和郭主任告辞,趁早溜之大吉,却听到郭主任悠悠地说了一句: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是没见过什么。以前我曾经和民间剧团下乡,那才是真正的吃苦。” “哦?”齐云扬眉,忍不住问了一句:“您可是本省鼎鼎大名的艺术家,怎么还混民间剧团?” 齐云在农村支教的时候,曾在镇上的前庙看过寿日戏,那些民间剧团中唱戏的人虽说自己吃的盖的都将就、唱戏的行头也将就,可是表演起来却是有板有眼,一点也不将就。不过郭主任在本地戏曲界唱老生角色已成名多年,齐云实在看不出他有吃那种苦的必要。 “没跟过民间剧团那样没黑没白连轴转的演出,哪里来的什么艺术家?”郭主任憨厚地笑笑,“还好那时候年轻,身体抗得住。只想着多唱一场戏,就多一场戏的经验,而且民间剧团经常在大集里演,和观众的互动特别多,演员能随时接到观众的反馈,根据这个修正自己表演是最准确的。” 郭主任有一句没一句的,慢慢给齐云讲他们过去在民间剧团时的趣事:租不起排练场,就在露天场地排练,有天突然下起大雨,可第二天就要演出,排练还得继续,等那场戏演完,连鼓师、琴师和做为台柱子的郭主任都进县医院去打了三天吊瓶。 郭主任个子偏矮,年轻时演小生,就要在鞋底垫两块砖头,穿着这种土制的“内增高”鞋,走在坑坑洼尘的地面上,脚自然没少崴着。不过多年下来双脚竟然也没落下病根儿,郭主任自嘲:“到底我有童子功,筋骨硬啊。” 因为收入不高必须要减少支出,民间剧团的道具师买不起好的勒头,演员要戴着劣质勒头演甩发,为了不让假发一甩飞出去,郭主任把勒头勒到紧得不能再紧,没甩几下就要呕吐,有次坚持连演了三场戏,一下戏台郭主任就昏了过去。 至于什么睡大店、赶大车,被人驱赶、被狗咬、演完戏被霸王赖着不给钱……等等诸如此类的困难,在郭主任口中,几乎全都不值得一提。 齐云听着听着,身不由己地坐了下来,间或还好奇地问上两句。虽说一开始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未免不便,可扫一眼门口,见郭主任进门时刻意没将办公室门关紧,留着一条不宽不窄的门缝。外面已经是下班时间,可走廊里偶尔还有人来人往,这一切都让齐云觉得眼前的情况并不算凶险,也就安然地给郭主任和自己各砌了一杯茉莉香片,坐下来叽叽喳喳地打听民间剧团的事。 “现在演戏很难赚钱了,演员只要是个角儿,不管大小都是包月制工资,再加上场地费、食宿,行头化妆道具,一场下来成本就要几十万,农村演出市场萎缩,戏金多年都没有涨起来,这样有的剧团忙忙唠唠地演了整整一个春节,戏班主算下来反而赔了钱,支撑不住,就不得不解散……” “哎呀,那太可惜了,”齐云顿足,“这样的话,有些民间的艺术绝活儿也会跟着一块绝迹了吧?” 郭主任叹道:“长此以往,肯定很难再找到新的传人,现在人心浮躁,一个不赚钱,就没有多少人愿意再学了,再别提苦练钻研。不过在戏曲界这种消亡还不算是最快的,戏曲再萧条,毕竟还有国家出资、捧铁饭碗的各地剧团和易俗社,但其它的一些门类的民间艺术,连这样的保障都没有。” “您说的是,”齐云拼命点头,“我爸老家村里有个老爷爷,做皮影做得特别好,小时候每年闹社火的时候都去看他大儿子和二儿子给大家演皮影戏,演得别提多精彩了。可后来老爷爷死了,做好的皮影虽说还留了几套,可没有老爷子张罗,他的儿子们也不爱再演这讨不着几个彩头钱的皮影戏了。” “剪纸、皮影、两张、打铁、纺织这些活儿,民间都有些师传徒、父传子的绝学,一旦失传了太过于可惜。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探索把这些艺术延续下去的方式,却一直不得其法……” 郭主任看见齐云目不转睁地看着自己,眼神里充满了遗憾和热切的盼望,不禁笑了一声,“不过,最近一位房地产商老总找到我,他有意向投资建一个大型影视城,收罗这些流落各地的民间艺术家在那里生活、表演,由影视城给他们发一份固定工资,然后他们自己再凭借用艺术表演或艺术品在游客那里换一些钱,既解决了他们的生计问题,又能使民间艺术流传下去乃至发扬光大。” “这样固然不错,可房地产商老总都是最精明不过的人,他们怎么可能贴钱干这种傻事?”齐云也不懂掩饰,直接地问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 “他们那方面自然也有利可图,”郭主任耐心地解释,“这些民间艺人的表演使影视城更有人气,能帮他们吸引更多的游客;而且开发商方面会协助这些民间艺人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果申遗成功,开发商对民间艺人的要求是以知识产权入股影视城——换个角度来说,就是这些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了公司的无形资产,短期来看开发商可能是有些投入,但长期来看创收的潜力也不小,可以说是本小利大的买卖。” “哎呀,这不是互利双赢吗?那就好那就好!”齐云十分高兴,脸颊粉粉的,将茶杯向郭主任遥空一举,“领导,祝你成功!” 郭主任也笑眯眯的:“没错,不怕他们有利可图,就怕让他们长期学雷锋——那后边肯定无以为继。哦,那个老总已经和我接洽了几次,很有思想见地的一个人,年纪也不大,真是年轻有为啊,让我们这些人想不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也不行了!” “领导,那您看,我能做点什么吗?”这时候要不主动请缨就不是齐云的性格,更何况她的心里也痒痒的。 郭主任很高兴:“我今天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事儿来着,我想培养你做未来这个项目的牵头人。这第一步嘛,就是整理相关的民俗文化资料,探访有一定基础的民间艺人,还有一些杂事。这工作说有意思吧倒还可以,不过就是很辛苦啊,你是年轻女同志,不知道能不能吃这份苦。” “我不怕苦!”齐云赶紧申明,“毛主席不也说了嘛,我们女同志就是半天天啊!” 齐云说得豪气顿生,两颊因为情绪激动的缘故而变得绯红,对着光能看到脸上一层薄薄的纤细的绒毛,嫣红而透明。办公室里一老一少,就着两杯清茶聊得热火朝天。窗外,漠漠的小雪飘落下来,办公室内却暖融融犹如三春,齐云笑语连连,就连郭主任说到动情处,也禁不住手舞足蹈,有一种难得的理解、默契的气氛在一对忘年交之间升起。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对传统文化深具感情,齐云还把自己锁在办公桌抽屉里的绣了一半的绣样儿拿出来给郭主任看: “领导,我这可是用业余时间绣的,您别看我放在办公桌里,就疑心我假公济私呀。” 郭主任点点头,齐云这个年轻人工作认真,又仿佛根本没有什么私生活,除了睡觉之外,大部分的业余时间都是消耗在这个办公室,他了解她,不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拟定眼前这个可能是他上任后最大的项目工作人员名单的时候,第一个跳进他脑海的反倒是这个才来单位几个月的小秘书吗? 他把齐云绣的绣样儿拿到手里,心里又是小小地吃了一惊。他本以为现在的年轻女孩就算会刺绣,也不过就是随便玩玩按图索骥的十字绣罢了,没想到齐云递上来的绣样是一方用圆形绷子绷着的丝绸绢帕,绣的是幅鸳鸯戏水图,一针一线认真而精致,勾边的轮廓绣线针针相连、每一针都起在前一针的三分之一处,不露一丝针眼;繁复的花叶和鸟羽的地方用的居然是相当复杂的填高鱼骨绣法,这种绣法绣出来的花样立体感特别强,但很是繁难,现在老人家会的都不多,齐云的绣工虽不能说是无可挑剔,但已经算是非常具有可观性了。 郭主任笑着打趣:“绣给自己的?这都怨我,没替年轻人操心着终身大事。” 齐云红了脸,顿足道:“主任你说的哪里话!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快要结婚了,我准备送她的礼物。” 郭主任顿时好奇:“怎么现在城里女孩子之间,也流行送这样的礼物吗?” “就是农村的朋友啊,”齐云得意地摇头晃脑,“领导你还不知道吧?我来咱们单位以前下乡去支过教呢。” 齐云笑着捧起茶杯,打开了话匣子。她开始一五一十地向郭主任讲起她当初支教时的事:农村低矮的教室、扑籁落灰的黑板,冬天里仅是微微发温的铁皮炉子,乡夜的寒冷和寂静,屋檐下大水缸里的绿水……这些事情她已经很久都没对人说过了,平时也几乎想不起来,还以为已经恍如隔世,可一朝提起,却仍觉得就是发生在昨天。 “您不知道啊,我刚去的时候,那里的教室都是危房,学生宿舍是大通铺,而且还四面漏风。不过还好,后来我爸……”齐云语结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接下去:“我爸他们单位一些好心的同事捐了几万块钱,给他们重新修了校舍和学生宿舍,现在应该是好多了。” 后来在校长给齐云寄来的信封里,揣着新盖好的教室和学生宿舍的照片,有明亮玻璃窗的大瓦房,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格外让人心喜。齐云一直也没抽出时间再回去看,只不过在家里出了事后,她仍然默默用父亲的名义,在九月一日新学期开学前给春生寄去了那一学年的两万块钱。 郭主任听得直发愣,他怎么也没想到城市家庭出身的独生子女齐云,竟然有这样朴实坚强的一面。他不禁面露喜色,爽朗地大笑着说: “好!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 齐云顿觉身体里一股热血翻涌,只觉得说什么也要报答郭主任的知遇之恩,纵千难万阻,而我往矣。而且她也是真心希望能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促成影视城的事,使民间艺术能流传深远,不至于湮灭。齐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做理想,或者社会责任感,她只知道她这样做了,心里踏实。 志向虽然立下了,可具体的工作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房产地商都是精明透顶之人,而且鱼龙混杂,所谓黑白两道通吃说的就是他们这些人了。齐云平时虽然看起来活泼,与好友间说起话来也是荤素不忌,可毕竟是心思单纯的人,又从学校那座象牙塔里刚出来没有多少时间,突然要和这些人打交道,难免感觉到不适应,有好几次都心里都打了退堂鼓,想对郭主任说自己干脆还只是配合他做些文件整理、会议纪录之类的工作算了,可是想到郭主任对她的厚望,想到自己的未来,还是只有咬牙迎难而上。 上酒场的频率变得比以前还要频繁,齐云担心郭主任的肝,不忍心再让他代自己的酒,可她自己喝酒的水平又委实不高,让她怎么能不犯愁。 有天何子于笑嘻嘻地出现在她办公桌对面,把一只暗红色的小匣子往她面前一推,说:“喏,给你个‘宝贝’。” 她好奇地伸出手去,想看看被能被这位什么也浑不在意的太子爷当作“宝贝”的东西又会是什么。打开匣子,是一些比中药的逍遥丸略大的滴丸,共二十来颗。 “喝酒之前半小时吞上三粒,包你千杯不醉。不信?尝一次即知。” 齐云吐吐舌头,把匣子关起来完璧归赵。何子于并不是瘾君子,可是有些魏晋风骨,专好吃些奇奇怪怪的药品。他说吃了能千杯不醉,齐云相信肯定是了,可是他给的药,她自问还是没胆子尝试。 何子于斜倪她一眼,不在意地掂起一枚药丸塞进他自己嘴巴, “你不肯吃我的药,可是再上酒场怎么办?” 一提起这个,齐云的小脸立刻皱成了一条苦瓜,她挥一挥手烦恼地说: “哎,那帮干房地产的,一个个都如狼似虎……你说我要是就这样喝得倒下了,算不算是为了保存中华民族文化遗产的事业捐躯?” 何子于哈哈大笑,“你还是太傻,算了,既然这样,哥哥我就教你几招酒场上的生存法则。” 齐云立刻做了一个动画片中双眼冒桃心的动作,纠缠何子于,“还等什么?快说快说。” “首先就是要知己知彼,还要有备无患。你看着一脸聪明相,其实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就你这点嫩黄瓜似的酒量,要跟那些酒桶里生根的老混混去拼,你不倒下谁倒下?你得学会兑酒,就说红酒吧,你里面兑雪碧,别看这是老招儿了,可里面自有讲究,你得提前交待服务生去兑,如果临场兑会让人警惕和反感。兑好了,你就喝这个,红酒兑雪碧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红粉佳人’,你小模样长得还凑合,也算是红粉佳人一个,喝这个正好相得益彰。这时候你嘴甜点儿,让对方男的用一杯白酒跟你碰,是男人就不会拒绝,不过你一定得会说话,不然别人不买你的帐……” 齐云忙不迭地在桌上找笔记本,“哎,哎,你慢点说,我得把你这些金玉良言全记下来。” 她果然奋笔疾书。何子于得意之下,更加滔滔不绝, “你注意一点,别等对方敬你们郭主任你再挡,而是要主动出击,干翻他们。你一个女孩子主动了,他们一是觉得面上有光高兴,再一个是你这头先声势压人,对方那边心里多少有点没底气。你要不停地敬他们酒,一个两个三个,然后夸那些王八蛋酒量好,再五体投地地敬几个。就这么大张旗鼓地敬,他们是干了,你碰碰嘴唇就行,对方一则看你是个女孩,二则看你一次轮圈敬多人,一般也不会跟你计较。慢慢地酒劲上来了,谈几句工作方面的事,要蜻蜓点水、点到为止。然后就是打情骂俏了,随便聊点有的没的,再讲几个男男女女的笑话,到那时候气氛想不热情洋溢也不行。” 齐云把这些话牢牢地记在心里,下次再上酒场时试着应用,果然十分灵验,不禁叹服何子于还真是个歪材。渐渐地她将这些技巧应用得也有些纯火纯青的味道,在酒场里纵横开阖,连同处的年长女同事都夸她成长得很快,其实别人不知道,每当面对这些场面的时候,她内心总是还有压制不住的紧张。 一次酒过三巡,那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在大家众星捧月般的拥簇下第一次露脸:簇新的欧洲大牌西服,手上戴着一颗款式大方的铂金钻戒,只是那颗钻石差不多足有齐云的大拇指甲那么大,在暗夜里闪着猫眼睛般诡异的冷光。他的人也一表人才,高大英俊有型,虽然神色冷漠了些,但说话温文得体,一举一动皆十分妥贴。这样的人仿佛只适合在电影或时尚杂志里存在,现实生活中就算他离你很近,你也会觉得他头上罩着一个光环,仿佛随时可能会张开双臂破云而去。半醉的齐云端起酒杯站起来,脑袋里有轰隆轰隆的声音辗过,一些荒唐的疑惑从她心底深处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老总主动握住了齐云的手,那手还是像从前一样,筋骨分明,甚有力度。 郭主任笑着对老总介绍:“这是我们处的秘书,小齐。” 然后又指着老总,郑而重之地向齐云介绍:“这位是城建集团最有实力的全资房产公司的总经理,陆忧陆总。” “久仰,久仰,以后还要请陆总多多指教。” 齐云一扬眉对陆忧笑了,她喝多了酒,眼睛里流动的仿佛也是酒精,让陆忧一碰就觉得眩晕,又觉得滚烫。 10 郭主任丝毫也没有感受到灯光迷离中这些情绪的暗涌,对陆忧颇多赞誉,说他是本市鼎鼎大名的商业奇才,认识的人中大多传诵着他眼光精准独到、做事情又有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性和拼劲。齐云在大家的交口赞许声中笑靥如花地连敬了陆忧三杯,放下酒杯归座。 对于大家的话齐云是完全相信的,因为她虽然刻意去忽略,却常常亦有所耳闻,归根结底,本市一共有多大?而齐云也相信陆忧这个人完全当得起别人的那些赞誉。 正因为相信,才更觉得自己的处境凄苦,连呼吸也卑微。 因陆忧的到来而产生的喧闹渐渐归于寂静,有人提议接着喝,大家纷纷响应,齐云有点勉强地笑着,再举起了小酒杯。当下便有人建议陆忧回敬齐云,齐云连声说不敢,压低自己的杯沿欲和陆忧碰杯。 没想到陆忧竟然劈手夺下了齐云的酒杯,眉头微皱,清冷地说了一句: “女孩子还是少喝酒,你以茶代酒,意思到了就行了。” 齐云双手空空,不知所措地立在地上。陆忧招呼服务员拿来菊花茶,亲手为齐云满上,然后一碰她的杯子,干掉了他自己杯中的白酒。 大家纷纷鼓掌,大为赞叹陆总真是个侠骨柔肠、惜香怜玉之人。齐云喝完茶,慢慢地坐回自己座位上。那个晚上,陆忧的眼神一直追着她,上了什么好菜,也会动手转桌,默默将菜转到她的面前停下。有几个七窍玲珑心的家伙看见了,颇有意味地互相对视了一番,随后宴席上忽然掀起一阵夸赞齐云美貌聪明、办事得力的高潮。 那一夜齐云喝得并不多,却浑身无力、精神恍惚。好不容易熬到散席,陆忧主动询问齐云往哪里去,如果她没开车的话,他愿意载他回家。齐云心头一凛,连忙笑着摇头:“哪里敢有劳陆总,我没关系的,一会儿我男朋友会来接我。” 陆忧的手微颤了一下,指甲盖大小的钻石在灯光里一闪,光芒刺目。他问: “你男朋友?是那个中通社的记者吗?” 此言一出,豪华包房里十数人惊讶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齐云脸上。齐云茫然不知如何应对,只听到陆忧笑着说: “大家可能还不知道吧,我和这位齐小姐的父亲和男友都有些渊源,以前和齐小姐也认识,只是最近几年没怎么见过面了。” 大家在愕然的惊讶中,应景地祝贺他们两人重续旧谊。齐云本想就着混乱蒙混过关,可是陆忧的目光一直执着地盯在她的脸上,等她的答案。 齐云咬着牙,云淡风清地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他。” 这间高档会所的灯光很昏暗,以致于齐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陆忧的脸上有失败和痛楚的神情一闪而过。 那天晚上,她笑着送走了大家,最后一个人来到深夜的马路边,站在马路牙子上打车,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一辆空车驶过。她又是晕,又是累,又担心危险,最后决定不等了。点一点小钱包里的钱,决定就近找一个廉价的联锁酒店住下。 谁让她吹牛说会有男朋友接?洪箭已经数月都没有露面了,那个所谓的男朋友,早已经是过去式。 她沿着马路慢慢地走着,左顾右盼地寻找合适的酒店。还好虽然是冬日,夜风却并不猛烈,只是似有似无地吹拂着,让她昏聩的神识渐渐地趋于清醒。 她似乎总是听到身后,遥遥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还有车灯打向她,投在地上的人影,时长时短,忽远忽近。她的心砰砰直跳,却又不愿意回头,因为担心自己一回头,就看透一切只不过是个幻觉罢了。 上次饭局陆忧的现身,标志着由齐云牵头做项目经理的影视城项目已进入了正式启动阶段,陆忧本人也开始常常出现在项目组中。郭主任对他颇多赞誉,陆忧现在已经是一位标准的有为青年模样,褪尽了过去的青涩和狷介,而是尽显做为一位商业巨子所应具有的稳重风度。不光是郭主任,几乎齐云现阶段接触的所有人都传说陆忧这小伙子不错,说话虽然不多,但特别谨慎,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过对待领导和同事该热情的时候还是蛮热情的;文化不低,笔杆子尤其出名,听说城建公司几位大领导的讲话稿都常常拜托他写,他也没有一次另领导们失望,而且最难得的是饶是如此,他却从来不抢领导们的风头;对待同事和下级,虽然交流不多几句,可一旦得知谁有什么事,一定出钱出力仗义相助,这一切使他赢得了几乎是满贯的人缘和口碑。 关于影视城的这个项目,陆忧就是最高领导,是齐云的顶头上司。齐云心里冷笑,她从来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她会必须在陆忧手底下讨生活了,她由不住地恐惧、悲愤,感觉到自己的可悲,却并无它法,只得咬牙再咬牙,继续下去。 当郭主任谴她去给陆忧演示关于影视城详细的可行性策划报告时,她期期艾艾,本能地推拒。可是郭主任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人手,齐云也不愿意让别人察觉她对陆忧的惧怕和躲避,只好硬着头皮前往。 到了他所在的富丽堂皇的地产公司,等待着他的秘书为她通传的时候,齐云心里十五个水桶、来来回回地七上八下,手心里全是汗。她还没有做好和她单独相处的准备,不知道如果面临那样的场合,她会不会很没风度地夺路而逃。 还好,情况不像她想像的那么为难。陆忧安排了连同他自己在内的8个人共同列席会议,大家在一间被空调吹得热而干燥的会议室里看齐云为大家演示PPT。齐云顿觉得解脱,然后内心深处却是一种她自己也无法面对的失落感,难道他已经忘记了他们的过去了吗?这样自然最好,然而…… 幸好现在齐云已经来不及再多想,她绷得紧紧的肩部肌肉慢慢地松驰下来,站在会议室的幻灯机幕布前,落落大方地向大家展示自己和同事们奋斗了一个多月的智慧结晶——一个长达80多页的PPT。 大家都说好,只有陆忧不断地提出问题,有的问题甚至可以说提得相当刁钻,就好像是刻意为难齐云。齐云咬住了下嘴唇,却总能在沉默思考片刻后流利地应答。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回答他的问题的时候,齐云总不期然地想起在小说和影视剧中,这种“遭遇前男友是老板”的情形之下,男主角总是倍加怜香惜玉、拼命尽一切努力要补偿自己曾欠女孩的感情债……可是陆忧,那脸吊得分明像是来讨债的,不过她越是这样,齐云反倒越是是如释重负,同时心里为自己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而噤若寒蝉。 加上现场的一些修正,齐云五关斩六将,她带来的PPT总算得到了参加会议的所有人的基本肯定,齐云擦着脸上的汗,心里小小得意地暗赞了自己一声好样的。笑着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后,她夹起电脑包、脚步轻快地走出会议室,先去卫生间解决了一下几小时积累的内急问题,随后凭借记忆向着电梯的方向走去。 房产公司这一层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偌大的一层办公楼几乎也看不着人,齐云正在心里默想下一步是该左拐还是右拐时,冷不防有一只手臂伸出来拦住她。 齐云冷笑一声,抬起头看着陆忧英俊如昔的侧脸。陆忧久久地不说话,眼睛里藏着灼热的痛楚的表情。 “你怎么弄成现在这样子?你的男朋友呢?他不是官二代吗,他为什么不管你?!” 陆忧的声音伴随着嘶嘶的吸气声,齐云平稳了一下情绪,挠一挠头发,笑嘻嘻地装傻: “什么是弄成我现在这样子?我现在这样子……怎么了?不是很好吗?” “好?”他冷冷一笑,抓起她手上磨破了边的PU大包,“你原来穿的用的是什么,现在穿的用的是什么?好,就算你超脱,不在乎这些,可是你现在的工作那是一个女孩子应该做的吗?既辛苦、又不安全……你那个男朋友,如果别的事情他不肯做,至少总可以帮你换一份工作吧!” 齐云冷冷斜倪着他,“你懂什么?我喜欢这份工作。”想一想,她又补充了一句,“你这种人不会明白。” 她本以为自己的话大概会激怒他。激怒他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是一件极端不智的行为,这意味着前几个月的辛苦付出也许在一瞬之间就全部付诸东流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烦恼得想打爆自己的头:哎,齐云,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变得圆滑一点? 可是她没料想到的是,他只是垂下头,发出萧瑟的声音, “小云,你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她茫然地抬起眼。 “我曾经过说,让你等我三年,三年之后我一定……娶你。现在……现在这个日期……已经很近了……” 齐云惊怒到了极点,反而笑了出来。他是不是受刺激过度脑子不正常?经过了这么多年,经过了这么多事,究竟是什么使他觉得齐云还应该像过去那样等待着他、深爱着他? 陆忧仰头靠在墙壁上,声音颓唐至极,本来阳光的五官却因为罩了一层阴霾而显得扭曲, “小云,我……是爱你的……” 他梦呓般的声音,却如同一只大铁锤,狠狠地、一锤一锤地砸在齐云心上。齐云抬着脸,毫不示弱地望着他, “如果你这种人也配说爱,那我不知道爱情还有什么美好和值得向往?陆忧,我谢谢你!谢谢你——放过我吧。我一点也不恨你,真的,我只是彻头彻尾地瞧不起你!” 她尖酸刻薄的话语如愿以偿地打碎了他道貌岸然的躯壳,或许还有躯壳里面脆弱却强撑着的自尊。她夺路而逃,眼睛里也有潮湿的泪意,但是,一切已经不能回头了,感谢上帝。 她一口气冲到大厦门口的马路上,望着车水马龙,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11 因为上次在陆忧出席的饭局上,齐云公然承认还和“那个中通社的记者”在一起,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猜测、讥讽和奚落像暗中的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地包裹住了她,使她窒息,却无法找到这潮水的根源。她一向不主动过问父亲的案情,不过消息还是从方方面面传到她的耳朵里,呵呵,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据说父亲那边已经“铁证如山”,所以移交到检查院去处理,择期提起公诉。更让八卦者们感到兴奋的是:据说齐云父亲的绝大多数的重要证据,都来自于那位中通社记者的父亲的亲手查办,甚至有部分证据来源于那位大记者——齐云公开承认她仍在恋爱中的男友!这一狗血的事实引爆了大家发达的想像力,齐云自己就曾经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听到外面的同事们偷偷议论她冷血,为了男朋友和准公公的仕途不惜把自己的父亲送进监狱,另一位同事则冷笑一声哼道:“你知道什么?她妈也不能白死,她整治她爸那么狠,谁都能看出来是要给她妈报仇!” 那两位女同事在洗手间外间,叽叽咕咕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算结束,齐云在隔间里站着等,站得腿都酸了,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就影响了同事们八卦的热情和兴致。 她没想到还能见到洪箭。那天检察院的工作人员来电话,通知她已对父亲的包括房产在内的财产申请了财产保全,问她家里可还有她的私人物品要取走?她这才想起有好久没回家了。 齐云找到一只大的旅行包,回家里去收拾她的私人物品。一走进那间被检方控制的房子,看到满屋尽是母亲在世时辛辛苦苦、像燕子衔泥般一件件添置的精巧家具和摆件,内心不是不怆然的。可是形势比人强,检查院的工作人员虽说面子上留了三分客气,可齐云也明白这里已经是不许她多耽搁的地方了,连忙道了谢后,拎着旅行包走进自己的小卧室。 这里曾经是她的天地。衣橱里的衣服她只捡了几件最常穿的,省下包的空间去装那些不值钱的、却对她的成长有纪念意义的一些小物,从今往后,这些被时光浸染得泛出陈旧之色的身外物,可能就是见证她二十多年时光的唯一的东西了。 她收拾好私人物品离开之前,检察院的工作人员例行公事的要检察她带走的东西,那些拙劣的绘满涂鸦的笔记本、用旧的网球拍和种种充满小情小趣却没有多大的商品价值的东西自然没有引起他们职业警觉,不过最后,检察院工作人员的手在一块坠着南红玛瑙隔珠的和田玉籽料无事牌上停下来。 两位检察院工作人员站在窗前窃窃私语了半响,终于那位年轻的走过来,带着种不好意思的神情对齐云说: “齐小姐,真抱歉,这块玉牌我们不能让你拿走。” “可是,为什么啊?”齐云不解,“这块牌子我从6岁开始一直戴到大学,我的所有私人物品里面,就数它最‘私人’了。” 年轻面嫩的检察官搓着手,面露难色: “不过,这个牌子如今的市场价值不菲,估计会有数十万元之多,所以我们必须要证明……” 突然有一把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我替她做保,牌子让她拿走吧。这只牌子是她6岁时我父母送她的生日礼物,保证和案情无关。而且这牌子买的时候还不到一千元,原始发票至今还在我家,我明天晚上之前会提供给专案组。” 年轻检察官抬头,见是中通社本省首席记者洪箭满面风尘,背着大相机包站在门口。赶紧笑着打了声招呼,“洪哥,您今天有空啊?”一边转过身去和那位年长些的同事商量了几句,两人态度虽还有些踌躇,不过念到洪书记是专案组的负责人,做事向来极有分寸,既然有洪箭做保,左右又不过是一块玉牌,就给她也无妨,于是伸手将无事牌交给了齐云。 齐云面色平静地道了谢,收好玉牌拎起旅行包就出了门,走到楼门外,听到身后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洪箭从她身后赶上她,无比自然地把她的大旅行包接到自己的手里,问: “回单位吗?我送你一程。” 齐云本能地想拒绝。然而转念一想,反正单位里也在传说她利用洪箭“为母报仇”,她还什么事都没做,却已是担了十足的恶名。想到这里,齐云忽然恶向胆边生,侧过头去对洪箭露齿一笑:“好啊,那就多谢了。” 送就送,谁怕谁。正好她也有话想问洪箭。 洪箭陈旧的大切诺基行在车流之中,身侧的风景飞一般地掠过,齐云望着窗外,久久不语,洪箭也只是专注地开车。 一大段使人记忆空白的沉默过后,齐云终于先转过了头, “阿箭哥。” “嗯。” 洪箭轻轻地应着。饶是齐云和洪箭算起来曾有过为期一年多的“恋爱”,却也甚少见他这样的温存。一瞬之间齐云甚至错觉回到了小时候,两人一起在橘色的灯光下温习功课。 彩云易散琉璃脆,向来好物不牢坚。齐云咬着下唇,人已回到了现实中来, “阿箭哥,我听说你在帮助检查院收集证据,是吗?” 洪箭沉默了一下,如实说:“云云,我不是帮检查院收集证据。” 他缓缓地转动方向盘,将车引上应去的方向,“是我一直追溯的一桩新闻线索,和这个案件正好有牵连。我发誓我没有刻意去帮什么。但是……我必须承认,我也没有刻意向检查院隐瞒什么。” “你说你并没有刻意做什么,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收集的那些线索,足够把我爸送进监狱,甚至……” 齐云没再说下去,觉得眼前一片茫然,心里空空的。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这样,”洪箭问:“云云,你会阻止我继续吗?” 齐云嗤地一笑,“我何德何能,可以阻止得了你?小时候你要到北京去参加数学竞赛,我正好发烧到40度,拉着你的衣服下摆哭闹着不让你走,你只留下一句‘不能影响学校的集体荣誉’,然后不是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走了?后来,你考上纽约摄影学院,为了不看见我哭闹着让你为难,你连和我告别都没有,就一去七年!你的生活一向就好比历史滚滚的车轮,只是,现如今我长大了,不会再做螳臂挡车的事,我清楚自己是谁。” “事情并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洪箭的声音仿佛是要解释,可是就连他自己也不能信服他这样做是为了齐云好,“你还记得逼疯芳琴的那个邢主任吗?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他,还有他的上级,和你的父亲一直有着密切的联系……” 齐云一时哑然,眼睛圆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只是出了一件芳琴的事,虽然可恶,可说到底,也只不过是私人生活的问题。可是他们县委的三产利用职权之便侵吞耕地,盖起藏污纳垢的大型**,容留甚至诱拐逼迫妇女**,更让人不堪忍受的是**女中还有些是未成年人……” “不要再说了!”齐云不敢再听下去,擦一把满脸的泪水,“你去吧!你是社会栋梁,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你刻苦、上进、为了取得成绩可以牺牲小我!和你心里伟大的正义感相比,你大义灭亲都无所谓,我想什么说什么,对你来说真的有意义吗?” 车子已经开到了齐云单位宿舍的大院门口。洪箭还想再申辩,齐云已经趁他停车等杆起的时间,打开车门,拎着大行李袋跳车而去。 看着那个仓皇而去的背影,洪箭的嘴唇微颤了一下,却苦涩得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把那些装满一只大旅行袋的东西妥善地摆放进她如今狭窄的单身宿舍里,颇是花了齐云一番功夫,因为齐云知道自己以后将在这间宿舍里长住了,因此务求都收拾得妥妥贴贴。同时暗自庆幸至少如今她还拥有这样一间斗室,简陋也好敝旧也好,毕竟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已经很晚了,可是她完全没有睡意,就只是躺在床上,圆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回想芳琴的样子。芳琴的痴痴呆呆,三赖叔婶的绝望,玉琴的哭声……她曾经深恨邢主任,特别是在县城见到他又搭上了新的女孩、以及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的种种丑态,更是恨不得将这个畜生剁成肉泥!也算为民除害——可是,难道父亲也做过同样的事? 她牙齿格格格地打冷战,打死她也相信!不过从前的她,就算听见过看见过那么多同学的家庭破裂,或是父亲在外外遇,可她还不是打死也不能相信父亲也会像别人一样在外头找小三?尤其是当她想到这个世界上会有另一个男孩或是女孩,血管里流着和她一半相同的血液,就觉得如芒刺在背,身上一阵极为燥热,又一阵极为阴寒。 她根本不知自己是何时入睡的,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只觉得有种明亮光线照到脸上的感觉,迷迷糊糊的,似乎意识还清醒,但无论怎么努力只觉得睁不开眼睛。世界像被岩浆包裹,灼热而混沌,迷濛之中只觉得脚心处有轻轻的触感,似乎有人体贴地将绿豆饼子贴到了她的一双脚心上。 齐云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为她这样做。她安慰地想:啊,是做梦呀,而且是个美梦呢。 她梦到了美好的大学时光,留恋在美梦中不愿醒来,连睁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是轻轻地,甜甜地唤了一声: “陆忧。” 果真是陆忧的声音,温和地在她耳边响起, “哭了多久?眼睛都肿得像两只桃子。” 听了这话齐云倒是一怔。我哭过吗?她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像是看到了她心里的疑问,陆忧叹了一口气: “你都昏睡了两天一夜了,傻丫头!” 有多久没有听到喜欢的人这样亲呢地唤她了?齐云的心里甜丝丝的,努力想延长这个梦境,于是她拖着撒娇的长音斥他:“还不是怨你?!” 陆忧的声音凝滞了一下,“……是,怨我。” “当然啦!”齐云爱娇地答,“你这个笨蛋!不给人家过生日,偷偷躲起来帮同学刷鞋,被人家抓个现行,结果你还骂人家……你知不知道,人家只不过是关心你!” 陆忧愣了许久,才柔声道:“傻丫头,多久的事儿了,你还记得!” 齐云徒然听到陆忧这话,虽然是在高烧的眩晕中,却也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她的身体是那样的孱弱,陆忧大大的手掌搭上她的额头,凉爽的,安全感铺天盖地而来。 她不肯多想,只一伸手抓住了额头上的那只手,一声满足的叹息从她的喉咙深处冒出来,像是一个汽泡破灭于海面的声音。 陆忧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颊,又顺着耳朵、脖颈、锁骨,一路抚下来,在她胸前的锁骨旁反复摩梭,那里有一小块冰凉,是大学时陆忧用做家教的钱送她的一块质地很柴的翡翠弥勒佛,以前她脖子上一直戴着块上好的和田玉无事牌,后来换上了这个弥勒佛,从未再离过身。 “这样的小玩意儿,难为你还一直戴着,哪天有空,上街换个好点的吧……”陆忧缓缓地说:“小云,你别怕,一切都有我。你安心睡吧,郭主任那里我也已经帮你请了假。” 听到郭主任这个名字,如同晴天一道霹雳把齐云从白云之上劈回万丈红尘。齐云猛地睁眼坐起,这下子是真的醒了,看到坐在她床前眼里满是红丝的陆忧。 她抓起被子遮住自己衣不蔽体的身体,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陆忧,厉声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你想要做什么!” 陆忧显然跟不上她前一秒还风和日丽、后一秒突然雷霆大作的情绪变化,定定看她半天,才露出一抹讥讽的微笑, “你问我要做什么,反正不是非礼你。你那么忙着遮住身体干什么?我又不是没有看过。” 他最后一句话更让齐云浑身火发,抄起床头的一只闹钟没头没脑地扔向陆忧,别看她生着病,却因为使出了吃奶的劲,玻璃壳的金属闹钟在陆忧身后的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打得粉碎,玻璃星子在狭小的房间里四溅。 “你……无耻!” 她想骂出个声势来,声音却几乎已经细如游丝。 陆忧跳起,无奈地举起双手,大声宣布:“齐云你别生气了,算我无耻,还不行吗?” 齐云气咻咻地望着陆忧。当年在大学里,虽然平时她搞不过他,可是她的小姐脾气是天生的,又岂甘长久居于下风?因此每当她的胡搅蛮缠劲儿一上来,他也会依着她,无奈地说,“齐云你别生气了,算我不对,还不行吗?” 眼前的脸还是属于那个人,可是,这已经是和大学时代迵然相异的另一张脸了,虽然还是和往昔一样的漂亮,而且更添了几份成熟、儒雅、洋气,可是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森森的阴冷。 她需要努力地深呼吸才能使自己平静下来。齐云冷冷地问:“陆总,不要告诉我你已经陪了我两天一夜了,难道你不需要陪尊夫人吗?你是个有家庭的人,为什么不在家里守着你的老婆孩子,你以为女人为你生个孩子容易吗?” 她看见他低头不语,面露愧色,知道自己已经戳中这个家伙的七寸,不禁又是痛楚又是痛快,更加肆无忌惮地说下去: “陆忧,难为我在大学的时候还以为你多脱俗,没想到进到社会里摸爬滚打才没有几年,你就变得和那些无聊男人一模一样?你老婆为你照顾孩子照顾家、你在外头放心花?!哈,我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那位千金大小姐为什么能容忍你,既为你铺了登天的云阶,又容着你在外面胡闹,难不成……只因为你的‘男色’?” 齐云的语言就像一柄刺出的利剑,剑剑带血,可是伤得最重的反而是她自己。她口若悬河,一双清澈美丽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整个人都几近癫狂状态, “呵呵,她这般煞费苦心,才换得的‘男色’,我倒也曾不花一分一文免费享用过!你说不想非礼我,那你现在守在这里又是想干吗?想你情我愿地重温旧情?那你来呀!来呀!” 在齐云歇斯底里的叫嚷声中,陆忧如今脸皮再厚也不由得挂不住,大喝一声:“齐云,你……说话怎么这么粗鄙?” 齐云冷笑:“我说话粗鄙?可我干的都是人事儿!真正不干人事儿的人喜欢装勤奋、喜欢装诚恳、喜欢装低调……可是,就算他骗得了全世界,却还有一个我,彻底了解他的底细!妈的他就是一个**!一个男妓!我以前爱过他,我眼瞎,我认了!他为了几个臭钱勾搭大老板的千金,那你们好好的吧,我没什么不服的!可是!” 她指着陆忧,手几乎要伸到他的鼻尖上, “可是人就算可耻也总要有个限度!你不能得到了物质得到了肉体还得到了一个孩子,光宗耀祖之后又想起你心底深处还有个他妈的不能痊愈的狗屁伤口!你又想起你年轻时代的旧爱了是不是?你又跑到我这儿来献殷勤、玩关爱,你为什么?!你想圆梦是不是?想要人生没有遗憾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去死!你真特么是无耻无极限!人渣里的战斗机!不要脸中的VIP!” 在她狂风骤雨般的怒骂中,陆忧悠然色变,脸上肌肉扭曲着,转身离去。他最后回头的那一眼,齐云看到他的眼里藏着深海般的痛楚和愤怒,脸苍白得如同金纸。 齐云心里熊熊燃烧着报复的快感,靠在床上冷笑出声来。疲倦感铺天盖地而来,她的身体瘫软在床上,如同一滩烂泥。 12 “不对不对,我这个车放错地方了!” 齐云眼疾手快地从父亲手底抢下那个马上要被马吃掉的车,往前挪了两行,意图偷袭对方的相。 父亲抬眼瞧着她,眼睛里笑意满满。齐云以为父亲不肯让自己悔棋,连忙哼哼唧唧地跑过来拖住父亲的手,摇呀摇的。 父亲哈哈大笑,“你可要看清楚了再走,别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齐云听到这句话,疑惑地转向棋面,看了半天,才发现父亲的炮,正隔山与她这只车遥遥相对。 齐云恼羞成怒,开局时父亲让了他一侧车马炮,可下了还没有三十步,两人几乎扳成了平手,这也就算了,偏偏她的这只车,摆来摆去都在父亲的控制当中,简直就像如来佛耍弄孙猴子。 她伸出手在棋盘上一阵乱拨拉,笑着跺脚: “不和你玩了,你这爸爸怎么当的,专欺负女儿!” 父亲也笑,一言不发地收拾好齐云弄乱的象棋,问齐云: “去看看你妈买的新鲜桑椹在哪?我给被我欺负的小可怜儿做桑椹冰淇淋。” “啊?”齐云乐得拍手,“在冰箱里,我这就去拿!” 她咯咯的轻脆笑声,飘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嘴角还带着甜蜜的微笑,齐云却从梦境中醒来,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让她明白了什么叫做刻骨铭心。 枕下的手机发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震动和轰鸣,齐云颇为恼怒这个东西惊扰了自己的美梦,恼恨地一把抓起,“喂?” “小云,我能不能和你谈谈?”洪箭的声音在电话那一头响起。 “不!”齐云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不敢请求你理解我,”洪箭说:“我只能保证,我一定会一生都好好珍惜你,我……一定会给你幸福。” 刚才梦里咯咯的笑声似乎还在耳畔,齐云倏然动容,泪水如决堤般流下。 “阿箭哥,能不能不查了?”齐云呜咽着,向他乞求一线光明,“我的同事都笑话我为了男朋友不惜把自己的父亲送进监狱,可我根本没有那么伟大!”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洪箭在那头一径沉默,直到她哭累了,才轻轻地答了一句, “小云,你不明白吗?现在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齐云止住了哭声。 她的确不明白,可是她心里充满了绝望的无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呆立了半响,随手挂上了电话。 这一次病假她休了整整一星期。准备好回去上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上次在病中她狠狠地骂了陆忧,当时是爽了,可那时她怎么就没想到陆忧现在是她的顶头上司兼衣食父母?一念及此她就满头黑线,可还是不后悔自己的作为。 事已至此,目前唯一的权宜之计是向郭主任打报告,申请现在就派她深入农村,在调研本省非物质文化传承的同时,寻找合适的民间艺术传人。这一走可能要两到三个月,她但盼等他回来,陆忧已把那天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并且已经恢复了理智。本来嘛,那天她的话虽然说得难听之至,可道理却是不假,陆忧既然享用了何家的好处,那就有必要为何家大小姐保持忠贞,否则岳父大人万一得知,震怒之下不是什么锦绣前程全泡汤了?陆忧一向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她笃信他恢复理智了之后,会回到他应走的轨迹上去。 可不是吗?正因为她笃信,所以心凉。 上班的第一天她就拟好了报告发给郭主任。郭主任见到报告立即约了齐云谈话,首先肯定了她的工作热情,可是郭主任第一担心齐云的身体,大病初愈,一下子这么辛苦怎么受得了?二是担心不知道陆忧那边的计划,项目是否已经进展到这个阶段了。 齐云打着哈哈,劝说郭主任,“领导啊,其实我觉得咱们也不用一棵树上吊死啊,如果真能对传统文化遗产研究精透,寻访到一批高质量的民间艺术传人,我觉得这样完全能造成在全国乃至国际上的影响,那时候我们推动此事,还不一定非要靠着现在这个东家不可,东方不亮西方亮啊。” 郭主任严肃说:“你还真是童言无忌。谨慎点,要是让陆总的人听到我们这么议论可就坏了。” 齐云连忙吐吐舌头,“放心,我不就是跟咱自己家人,说说心里话么。” 郭主任的脸色缓和下来,想了一会,说: “也好。不过我还是把报告转给陆总,他要是批了,你才能成行。” 齐云一直在忐忑不安中熬到下午三点,办公桌上的直线电话响了,一把浑厚的男中音从电话里传出来: “你,到我办公室一趟。” 对方一句话说完就麻利地挂了机。齐云抓着嘟嘟作响的电话筒,直想赖皮到底推说自己不知道这通没头没尾的电话是谁打来的。可是只犹豫了三秒钟,她就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毕竟这份工作对现在的她来说就是生存的基石,她早已不是那个可以大胆放上司鸽子的无知大小姐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这样劝慰着自己。乖乖地夹起小电脑包,乘地铁一路赶往陆忧办公的大厦。 秘书才一通传,陆忧本人就出现在前台,其迅速的程度让房产公司那个漂亮的前台小姐直揉眼睛,几乎要疑心他是遁地而来。陆忧今天还是一身西服,玉树临风,倜傥不已,齐云看着他,几乎有些恍惚,回想起几年前那一套小店里买来的BOSS西服。 她知道,虽然那也是一身不错的西服,可是他现在也一定已经不穿了。他后来还会拥有很多很多的衣服,要什么样的没有?他又怎么会还在乎最初的那一套。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前台小姐已经谄媚地迎上前去,笑着说: “陆总,您亲自己出来迎客?” 言毕,转头客气有加地迎齐云进去,不知她是何方神圣,笑得几乎成了一朵花。 陆忧只哼一声作了答,扭头就向自己的办公室走,齐云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幻觉中看见了他的头顶、双耳都像漫画里那样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她心里暗暗祈祷陆忧好歹看在这是办公场所,千万不要对她发难,要不以她大病初愈的智商,还真是不知道能否应对。 走进陆忧办公室,在客人坐的沙发上挨着一个沙发边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毕恭毕敬地看着他。陆忧阴沉着脸甩下门,门发出的巨大响声另齐云心头一颤,暗自担心。 果然,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非常有道理的。关上门以后的陆忧就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猛虎,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转着圈,当他靠近他自己那张上好黄花梨木制的老板桌时,猛地一拍桌面,吼道: “齐云,你要打报告去哪?” 桌子上的摆件和文件唏里哗啦地往下掉。齐云心虚地瞄了一眼紧闭的办公室门,还好坐在外间的陆忧的秘书小姐并没太好奇她的老板在里面为什么发怒,不知道是否因为习惯的缘故。 “陆总息怒,我来向您解释,”齐云不卑不亢,“整理传统文化遗产和寻觅民间艺人本来就是咱们这个项目当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重要?”陆忧冷冷地打断她,“好,我就算它重要!可是那你们单位男人都死光了吗?怎么会让一个弱女子去承担这项任务?” “您别忘记了我是这个项目的项目经理,”齐云慢条斯理地说:“所以重要的工作,当然是理应由我来亲手完成。” “啪!” 陆忧又狠狠地拍了一记桌案,这一回拍得比上回还厉害,只见他的茶杯在桌案上跳了几跳,终于应声坠地,里面的茶水洒了满地毯都是。 外间那位秘书小姐终于不好再装聋作哑,轻轻扣击办公室门,问道: “陆总,有什么事吗?” 陆忧直着嗓子大喊:“没事!没你的事!” 外面似乎是犹豫了一下,随后陷入了深海一样的沉默。 齐云看着陆忧,他真的动了怒,额头上青色的血管一鼓一鼓的,像捉一只小鸡般轻易地就扳住了齐云的肩,然后一直向后退,向后退,把她迫到墙角里,再偏着头缓缓地凑过去。 本应该是温柔的动作,他却做得毫不温柔,而是像被喂了毒药,惶急、焦躁,而且有一种随时都会毒发身亡的紧张和扭曲。 “齐云,我不许你离开!”他盯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哪都不许去,我不许……不许你再离开我!” ——他说不许? 齐云本想讪笑他的黑色幽默,还真有够搞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张不开口,他的一双眼睛像深深的潭水,她一不留神就掉在了里面。 片刻的沉默之后,理智提醒齐云一定要拒绝他的挽留,因为自己已没有再傻一次的资本。她摒足了浑身的力气去推陆忧,却没想到陆忧看似巅狂,却没真使多大的力气,被她一推,当即向后踉跄了数步。 她一愣,陆忧却浑不在意地翻身坐起来,就坐在地板上,仰视着她。那双大得可以养鱼的黑眼睛近在她的眼前,无比诚恳: “小云,以前,都是我不好……可是这一次,我一定会给你幸福,你要等我!” 齐云跳起来,拂袖而去。可她的手刚挨到办公室门的把手,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话: “小云,我向你承诺,一定想办法……救齐叔叔出来。” 她猛然回头。他坦然地望着她,点点头,“我会的。小云,我也一定会给你一辈子的幸福。” “我幸不幸福,不需要你管!” 齐云冷冷地说了一句,甩门而出。她看到坐在门口似乎是竖着耳朵听的秘书小姐张成“O”字的嘴型,却无心理会。 冲出写字楼,走在洒满阳光的大街上,齐云满心的悲怮,忍不住泪流满面。究竟是为什么?在她的最脆弱的时候,两个男人都说要给她一生幸福,可是却又是同样的两个男人,伤她伤得最深。 更重要的是,其实他们两个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他们都各自经营着自己的生活,平步青云,可她齐云——她这一生哪里还可能有什么幸福? 回到单位,郭主任看到齐云在陆忧那里碰了壁回来,萎靡不振的样子,笑着劝她,“陆总的决定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事急不得。” 想了想,又说:“小齐你还是再倒休两天吧,养好身体,才能挑起后面越来越繁重的担子。” 13 她听了主任的话在家倒休,第一天蒙头睡到下午一点,好久没有过么睡过了,十分过瘾之余,又觉得醒来之后的时间分外百无聊赖。她索性翻出电话本来给师兄打电话,齐云最近生活跌宕精彩,应付还来不及,一直也没抽出空来和师兄联系,那家伙居然也一直没和她联系,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齐云暗想,待会儿见了面要好好地说他一顿。 老好人师兄还是那幅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发福身材,配上一张弥勒佛似的笑脸,让齐云一看就觉得心定。不过不知道是她多心还是眼花,她居然恍然觉得那张往日白里透红胖乎乎的脸上,新添了一对淡淡的黑眼圈。她正想问,师兄却已经把她拽到了那间他口中“往死里推荐”的位置偏僻的川味小吃店门口。 她好奇地走进那扇不起眼的小门,里面竟是一家小小的院落,种着竹子,摆着硕大的石磨做装饰品,让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回身笑着对师兄说:“你可真会选地方,太风雅了。”师兄也笑,“一会辣得你一身汗,你就忘记什么是风雅了。” 果然这家菜做得十分麻辣,但是不掩鲜香入骨。齐云吃得出了一身热腾腾的汗,不住地竖起大拇指称赞。 师兄问:“怎么样?是不是觉得烦恼也随着汗水一起蒸腾出去了?” 齐云张着嘴,一时无语。如果是过去的她,心里装着那些普通的烦恼,相信在这样色香味俱全的美食面前,的确可以将烦恼抛掷到九宵云外。 奈何今天的她已是换了天地。生活中的一切如影随形,如蛆附骨,就算她想抛开一切,那些烦恼却是风霜刀剑严相逼。 师兄见齐云默默低头,后悔挑起了这个话题,拍拍齐云的手背,又给她盘子里挟了一大块水煮鱼。 吃完辣的以后一定要马上吃冰淇淋,这是师兄发明的吃法,叫做“冰火两重天”,齐云吃着又是他推荐的绿茶冰淇淋,再一次赞不绝口,吃完了,师兄还拉着她的手不放,非要和她一起逛街不可,齐云笑着从命。 师兄一路走,一路给她买着沿途叫卖的零食,搞得齐云大呼罪恶,“完了完了,我的身材!”师兄呵呵大笑,说:“你要是长得不像我,我怎么能甘心?”齐云扫一眼师兄,故作嫌弃地说:“我要是长得像你,我才叫真正的不甘心!” 就这样两人边斗嘴边前行,一路笑声不断。路过一家美甲店,师兄拉住齐云,“你以前喜欢做指甲的是不是这一家?别走过了。”齐云停下脚步,探头向店内瞧了瞧,说:“好像就是这家,门口装修了,里面还是老样子。” 师兄鼓动道:“今天心情好,再做一个。”齐云工资不高,想到做一次美甲的价格,微皱了眉头说:“算了,没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话音还没落却一径被师兄拖进店里,师兄笑着对迎上来的美甲小姐说:“把你们的画册拿过来,我给我妹子挑一个。” 齐云只好乖乖坐下。师兄翻着美甲师小姐递上来的画册,指定了一款:涂成宝蓝色的十个指甲上、细细地用白色甲油画出一朵朵云彩的样式,美好的配色在这炎热的夏天里像一小片清澈蔚蓝的海洋似的沁人心脾。 齐云微微呆住,这款指甲的样式独特,所以她至今还记得。 她机械地把手递给美甲小姐,任由她连挫带磨。回头看看懒洋洋倒在店里软骨头沙发、悠哉地翘着二郎腿、喝着免费花果茶的师兄,心里千言万语的感激汇成了轻轻的一声:“谢谢。” 美甲店里照旧人满为患,师兄没有听见齐云那句比自语声音高不了多少的话。所以,当做完了指甲,齐云拉着师兄的手蹦蹦跳跳地出了店门之后,特地向着蓝天高高举起自己的双手。 “师兄,你看,‘神马都是浮云’!” 师兄对她翘起大拇指。齐云侧头,扬脸对他嫣然一笑, “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因为已经四面楚歌,无论什么事情都到了谷底,所以也不可能再坏。现在我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只能是——上坡路!” 师兄一颗心,悠悠地放回到了肚子里。他叹口气,爱怜地刮了一下齐云的鼻尖。 回去的路上,心情好起来的齐云却猛然察觉到今天师兄的话明显不如往常的多,和自己斗嘴的时候也不够伶牙利齿,只是前面她因为自己的心事,而忽略了关心师兄。 她正寻思着如何问出口,师兄却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小云,有时候爱情其实远不如我们想像中那么神圣,所以对任何人,都不必寄望太多。” 齐云一怔。一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师兄怎么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是有感而发?这样一念转动,齐云突然想起过去曾经在电话台里看到广告商的那只搭上女主持臀部的手,人家都说混影视圈的需要潜规则,可是思思姐……她已经有了世界上最好最懂得尊重疼爱女人的男人了呀,还有什么不知足。 她拖着师兄的手撒娇:“师兄你到底怎么了?难道是有人敢让你看鼻子还是眼睛?你放心,不管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只要敢欺负到你的头上,我就去找他拼命!” 师兄摇头笑齐云装出来的那副匪相,笑容到了最后却有些清冷, “思思没什么。只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云云,无论将来怎么样,我都并不怪任何人。” 齐云琢磨了半天这句话的意思,看来还是师兄和思思姐之间出问题了。她噤若寒蝉,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合适。她甚至不敢看师兄含着哀伤的侧脸,想到曾经携手走过若干岁月、共同战胜过重重压力的世间难再寻觅的一份真爱,却也经不住岁月的蹉跎、红尘的打磨而慢慢显露出衰相,一时间只觉得心寒似冰。 休息了几天之后齐云又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办公室里,整整一个上午都在忙于处理休假的这些天来堆积起的公务,连中午饭也没顾上吃。下午两点钟何子于给她捎来了一份比萨,斥道:“刚病好就这样,还要命不要?” 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谄媚地道谢:“还是你最好。” “得了得了,”他扬扬手,“等你把手上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哥哥好好请你吃一顿,顺便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齐云闷头大嚼比萨,可仍是觉得何子于的语声有异,不禁狐疑地抬起头来,平时只知道这个家伙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可现在却笼罩着一层相当不符合他整体风格的赧色。 她只怕自己弄错了,对着何子于前后左右地绕圈,细细打量。 “看什么看!”何子于的脸竟明显有越来越红的趋势。 齐云不禁觉得好笑,吮着自己的手指头问:“那个人是谁?值得你这个混世魔王如此郑重其事?让我猜猜……莫非你要出柜?” 何子于扬眉一笑:“虽不中,亦不远矣。” 静默半响,又说:“总之是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见到你就知道了。” 齐云好奇心大炽。几天之后,何子于终于安排了这次见面,地点是在一个软玉温香的中式会所,陈设奢华而舒适,四处都是红影绰绰的纱帐,点着老山檀香,又香又暖,沁人心脾。 领位将他们带到特意为欧阳留的VIP包间里,齐云已经很久没来过这种地方,在大厅里还要装出高冷的贵妇范儿,一下进了没人的场所,忍不住东瞧瞧、西摸摸。何子于接了个电话,对齐云说神秘嘉宾到了,他到门口去接,让齐云随意。 齐云果然就很随意。欣赏着包间里放的若有若无的筝曲《枉凝眉》,顺手提起案几上的紫砂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普洱,拿起杯子闻一闻,香气扑鼻。刚递到嘴边,冷不防见到门口走进一个女子,对她启齿一笑,惊得她把才入口的一口茶尽数呛进了鼻子里。 她呆若木鸡,指着门口那个飘然如仙的美艳女子,只一个劲地骇笑,那表情绝对就是给“白日见鬼”一词做个现身说法。 那女子却端庄大方,款款走上来对齐云伸出一只柔荑般的纤手,齐云麻木地伸出手去和她的指尖碰了碰,骇然道:“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这么小了?” 一旁的何子于奇道:“May,你和齐云认识?” 齐云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May却嫣然一笑,用昆曲红楼梦的调子念一声:“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何子于听得点头,看向May的表情是一脸宠溺的温柔,说道:“我初见齐云,也觉得眼熟似的,怕这就是我们三个前世的缘份。” 齐云默默地坐下,心里恨恨道:缘份你个大头鬼! 何子于本不是狷介之人,更何况热恋中的恋人的眼里总是只有对方。因此只一会功夫,他俩就一唱一和,交握着红酒杯,旁若无人的唱起了昆曲的段子。齐云在一旁听得默默,不可否认,May的声线甜美圆润,一口曲子唱得如行云流水般优美。 唱一会儿,May拿出一支烟来欲吸,何子于连忙帮她点上。May抽烟的姿态在这红光隐映中亦十分古典,让人不期然就联想起**烟雾里的民国名媛陆小曼。齐云半椅着贵妃榻,静静听着May吐气如兰: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她唱一句,何子于叫一声好,一手扣着案几作和,一手抱着红酒瓶一杯接一杯地喝。May一段曲子唱完,何子于已是薄有醉意,他不是拘束的性格,因此回头便卧在身后的沙发上,用外衣盖着呼呼大睡。 齐云似笑非笑地瞅着May,那一头染成暗红色的青丝缠绵,眼睛里似有酒精缓缓流动的烟视媚行女子。齐云指着何子于,质问May:“不要告诉我这是巧合。” May巧笑倩兮:“无巧不成书。” 齐云无法抑制自己恶狠狠的语气:“你这么处心积虑地接近我,到底是什么用意?” May闲闲用雕得美不胜收的指甲轻划红木几案,她的指甲也是一团红艳,如十指滴血。 May说:“齐云,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齐云讥讽地笑了: “你费尽心思只为告诉我一件事?太惭愧了,其实我哪有这么高不可攀。” May不为所动,淡淡说,“陆忧,他和何觅良之间,只不过是盟约的关系。” “什么?”齐云当即跳起来。却突然想到自己不淡定的样子在对方眼里只怕活像跳梁小丑,于是缓缓地坐下。 “你说这些干什么?”她按住在自己胸腔里砰砰欲出的一颗心,“我和陆忧早两年就没关系了。” May就像一个字也没听见,自顾自地说下去: “何觅良是我国外的校友,在国外的时候一直和一个有妇之夫相好……她大概认为是爱情,不过可以肯定在那有妇之夫眼中,最多不过是**关系。虽然何觅良不缺钱,可那男人对她……总之,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那人绝不是真的爱何觅良。何觅良四年大学念完,为想留在那男人身边,又接着要读硕士,可那男人玩厌了,只想早些了断,遂一个劲地劝何觅良回国,还利用他的势力给何觅良考硕士一事做梗……后来何觅良发觉了男人做的手脚,两人大吵一架,那男人不顾何觅良哭得肝肠寸断,竟甩手而去。没想到他前脚刚出了何觅良公寓门,后脚就被一辆喝得醉烂的老黑驾驶的一辆卡车辗过去,连个全尸也没留下……” 齐云听得悚然动容,May的脸上却淡淡的,轻松得像随口提起一只蝼蚁的死亡, “男人死了,却给了何觅良任意幻想他们之间感情的机会。何觅良哭天抢地,认定那男人无比深爱她、而且是为了她而死。哈,反正地下的死尸已寒,也没办法跳起来反驳……要光是这样也就算了,可没过几天,何觅良去医院做常规体检,却发现她怀孕了。” 齐云脑子里面有一道霹雳闪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齐云的神情变化都被May看在眼里,她脸上露出一抹微微的得色, “于是,何觅良铁了心要做那男人的寡妇,不过以她的家族背影,当未婚妈妈要面对的压力太大……所以她需要一个挡箭牌,而且,必须速战速决。” “你的意思是说……”齐云再想淡定,也没法忍住自己的结结巴巴,“你的意思是说……” May缓缓点头,“没错。何觅良生下的孩子不仅和陆忧没有一丝关系,而且以何觅良对那死鬼男人爱得死心塌地的程度,我猜这两年多来她根本从没让陆忧碰过她的一根手指。” 啊?齐云掩嘴而呼。一刹那间,只觉得天地翻转,石破天惊。 要过了好久好久,她才恢复了平静,看一眼自己面前的May。 “你向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你是为了夺回洪箭而创造机会吗?” May微微一笑,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可奉告的表情。 齐云指着酣睡如孩童的何子于,恨恨地说:“你是什么目的我根本不在乎,可是如果你不喜欢他,就不应该利用他!他自幼丧母,跟着后妈和异母弟妹长大,外表虽然狂纵,其实是因为内心敏感脆弱,为了怕别人伤害他,故意装着对谁都不在乎……总之,他平素的确是个难得认真的人,可对……却是你认真了。” May淡淡地说:“你冤枉了我,我并不曾刻意去接近他。” 齐云讽刺地嗤笑:“我知道的,是他喜欢的你,他这人魏晋风骨,专喜欢你这种烟笼芍药的调调。你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可你敢说你没刻意去吸引他?” May不再申辩,只媚惑一笑,当做无声的答案。 齐云心头火起,又无可奈何,只得极尽讥讽之能事: “你也够难为的,为了投他所好,还去学了几句昆曲——也算你有天份,那几句唱得好极了。” 一句话说完,却见May脸现茫然之色,缓缓摇头。 “你错了,齐云,我出国之前本就是剧团的专业昆曲演员。” 说着,May站起来走了几步,做了个甩水袖的动作,她红色的连衣裙袂随身飘动,如虹似霓,端的美不胜收。 14 齐云怀着满腹的心事回去宿舍,走到宿舍楼下,却意外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迎上去: “萧伯伯,您找我?快上去坐。” 萧伯伯从未来找过齐云,连电话也不多打一个。今天却突然上门,齐云本能地感觉和父亲的案情有关,她带着萧伯伯穿过楼梯上楼的时候,心突突跳得厉害。 将萧伯伯请进宿舍在她床边坐下,再奉上一杯绿茶,然后她乖巧地搬了把椅子坐到萧伯伯下首,准备好洗耳恭听。 萧伯伯推了推眼镜,轻咳一声,像是有些为难的样子, “小云,我这个人不大擅长拐弯抹角,又怕说不清楚,所以就索性开门见山吧。你父亲那个案子,在检查院被查出两桩大事:一是他自己交待曾受贿五十万元,这个数额虽然不小,可念在有悔过表现,再加上如果亲属能积极配合退赔的话,牢狱之灾固然是免不了,但总算不是没有盼头……” “萧伯伯,您不是外人,我对您绝对说实话。我爸除了工资,这些年就真没往家里拿过什么钱。当然他本身工资不低,我家住房用车又都不要钱,我妈虽然早几年内退了,可每月仍有不菲的退休金发着,所以我家的生活水准相比于一般家庭可能是要高一些,但50万的存款是真的没有。” 齐云虽开口申辩,却仍是斩钉截铁地说,“可即使是这样,只要能让我爸少受点苦,他承认拿了多少钱,我一定想方设法如数帮他退赔就是。” 萧伯伯叹一口气:“如果只有这第一件事,那么就是你说的这样办。可是检查院查出来的第二桩事是你父亲经手批准了咱们省下面的一个县份里的100亩土地,用来兴建大型**。” “**?”齐云机械地喃喃重复,她突然想起了前几天洪箭对他说的,父亲涉嫌与邢主任他们之间的联系,马上问:“萧伯伯,这个大型**是不是做的是非法勾当?” 萧伯伯面露惊诧之色,“你竟知道了?是从……洪箭那里听说的?” 齐云顾不上解释,只一径哀求萧伯伯,“伯伯,你知不知道我爸对这件事参与了多少?” 萧伯伯想了一下才说:“这个不大好说。我目前听到的传言,是说那个**的具体经营一直是由当地的一些人员负责,虽然传说涉嫌非法业务,可查了很久,直到现在还没有掌握真凭实据。现在的问题是:你父亲经手批复更改用途的这100亩耕地,是违反国家相关政策的,这对于国家公务人员来说是知法犯法、严重渎职;另外传说那个**为了‘答谢’你父亲帮他们解决地块问题,将百分之三十的干股赠予到你父亲名下……” “不!不可能!”齐云连忙摆手,“别的我不敢说,但我爸肯定不是这么高调的人,他不可能从**拿什么干股……” 萧伯伯看了齐云一眼,那眼神中仿佛是在说:你现在还敢说你对你父亲有多么了解么? 他叹口气,有怀疑,有忧虑。 “不是就最好——可如果万一是真的,那个**注册资产三千万,你父亲的受贿总额就变成了一千多万;这还不算完,如果你父亲是占三成股份的大股东,那么**涉嫌的所有非法勾当,你父亲都逃脱不了干系。” 如果万一是真的……齐云耳畔嗡嗡作响,情不自禁地浑身抖颤。如果是真的,那么连她这种没有多少法律常识的人都知道,父亲今后终生身陷圄囹,都不是最坏的结果。 萧伯伯站起身来,纯麻质长衫纤尘不染,脸色却阴云密布。他向齐云告辞,齐云起身送他,两人一前一会走到宿舍门口,萧伯伯却突然回头说了一句: “小云,其实我也憎恨你爸爸……你妈妈年轻时多么活泼俏丽的一个人,被他生生害成了那么一个结果……”他嘴唇哆嗦着,语不成句,“可是……人死如灯灭……我总想着,如果你妈妈的眼睛,这时也在天上看着,只怕她也不忍心她的丈夫、她女儿的父亲捱受今日之苦……” 齐云抑制了多日的眼泪刷地流下来,连声音都被哽住,只能呆呆地望着萧伯伯。 “听说,你现在和洪箭还是恋爱关系,”萧伯伯婉转地说:“如果单纯从学识、能力、家世等方面来说,洪箭这小伙子和你正是良偶佳配。不过,我也听到传闻,说洪书记因查办了你父亲这个案子后,就要由副职转成正职,正式担任我省纪委的第一把手了。” 齐云哆嗦了一下,想解释,又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只听萧伯伯接着说道:“就算你不在乎这些事,可鸟尽弓藏、过河拆桥的事,从古至今都是不少;特别是一些豪门权贵之家,别说夫妻、兄弟、姐妹,就连亲生的父子母女之间,也是明枪暗箭多,实意真情少……当然,伯伯这话不是具体指谁,就是泛泛的谈一谈历史罢了。” 齐云哭着拼命点头:“萧伯伯,我知道,我懂。” 萧伯伯似乎有些释然,“那就好,你年轻,对人对事都须提着三分小心。” 送走了萧伯伯,齐云回宿舍,久久地伫立在窗前,看着窗外灰白的天色,冷漠的天空。洪伯伯因为办了父亲的案子要升官?想起他们曾经推杯换盏、灯下执子、兄弟相称,齐云感到心寒。可这也就算了,为什么检察院都“查了很久,没有掌握真凭实据”,洪箭却亲口向齐云承认:他要继续查下去,因为怀疑里面有涉嫌强迫未成年少女**的滔天罪恶? 洪箭是为了他父亲?还是为了他自己——无论是哪一种答案,都让齐云感到一股脊背发凉的阴险。洪箭说爱她,这或者也不是假的,可是即使爱又如何?她阻止不了他的冷漠,她的他的世界里就连个边角都算不上!想到这里,她从骨缝里都透出冷来,心力交瘁。 手机在半小时内不断地响起有几十次,齐云听到了,却懒得理会。但是打电话来的那个人似乎在和她比拼耐心,手机执拗地一响再响,使她终于烦不胜烦地伸手接起。 “云云?” 熟悉的声音,齐云一听见就打了个冷战。她拼命控制着自己,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较平淡: “洪箭?你以后不要打电话来了。” “……云云,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不过请你记得:我们早就已经分手了。” 过了几天,陆忧亲自登门拜访郭主任,说要商谈关于影视城的一些“建设中可能遇到的具体问题”,郭主任受宠若惊之余,也觉得欣喜,陆总肯谈这些细节问题,也就意味着这个项目的大局已定。 郭主任激动地握着陆忧的手,摇了半天才松开,乐孜孜地叫人去找齐云,让她也第一时间得知这个喜讯。 “很好,”陆忧一脸谦谦君子的笑容,“齐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她的意见非常重要。” 正说话间齐云站到了门口,却一脸和室内喜庆气氛不相符的消沉。郭主任愣了一下,将陆忧的来意一五一十地向齐云说了一遍。 “陆总今天所提到的这些想法,或者说是忧虑都很有先见之明,主任您需要安排人去做详细调研,把出问题的风险降到最低。”齐云低着头,小声地说。 郭主任对她萎靡不振的精神状态大为不满,虽说她前段时间刚生了病,可怎么也不能在财神爷面前显出这副模样不是?还能不能让人信任了? 想到这里,他便皱着眉头,大声提醒齐云: “怎么叫做我安排人去做详细调研?你是项目经理,应该是你安排!” “嗯,主任,正好陆总也在这里,我有事就一并向您二位说了,”齐云的语气听起来小心翼翼,“我,我吧……想辞去这个项目经理的职务。” “什么?”陆忧和郭主任异口同声地大声喝问。 齐云望着他们,心中百感交集。她本来是想好好工作的,用自己的能力来证明自己——老天作证,她既没有偷懒,也没有耍娇气。可是,这些日子以来,降诸在她身上的事太多了,她实在太累了,被压得直不起身来。 如果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那么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再和陆忧有任何纠葛,她不想再做任何一个男人手中翻云覆雨棋局中的一颗棋子了,甚至对于陆忧曾说过的要“救”她父亲出来的承诺,她也不想再理会,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别人做的事,有他们自己承担;从前的事,尽数都忘却。她只想云淡风清、平凡安静的生活下去。永不再期望,也永不再失望。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良久,方才低声细气地说: “主任,陆总,我辜负了两位领导的信任,真是对不起。不过我也是情非得已,因为自己最近身体不好,屡屡生病,实在难以在岗位上坚守下去。我想如果早点自行退出,两位领导还来得及选择合适的新人接任,也好过勉力维持,在日后耽误了重要工作。我深知这项目一上马,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到时忙起来,二位领导就连遴选新人接任的时间都没有……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保证站好最后一班岗,等两位领导选好接手的人员了,我将交接工作做完善了,再行离职。” 这一席话语气虽和缓,郭主任竟从其中听出一股绝然的决心来,脸色不由得变得十分难看。他扫一眼齐云,心头突然泛起一丝狐疑。齐云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提出请辞职务?虽然他和这个姑娘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他自认还是比较了解她的,她虽然看起来柔弱,其实却是不畏艰难、百折不回的一个人,而且做成现在的这个项目,是他也是齐云心里的梦想——如果能让齐云推开这个项目不管,其原因似乎也只能有一个。 郭主任又扫了一眼陆忧。从他们两人第一次酒桌上见面时,虽然彼此的话没几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仿佛有一种奇怪的磁场在两人之间流转。郭主任虽说不是热衷于男女隐情的人,可毕竟年轻时也是安家于剧团,剧团人多少都有些将日子过得与戏剧难分的毛病,更何况人事变动频繁、生活颠沛流离,各种男女之情他见得甚多——可是要说陆忧和齐云之间有什么吧,又似乎不大可能。先不说陆忧是有太太儿子的,且他的太太非常人可比,齐云也有一位非常出色的男朋友,还有更重要的是:以陆忧的身家,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怎么可能看上素淡得几乎不符合妙龄少女天性的齐云? 可是后来,齐云生了病,竟然是陆忧来向郭主任帮她请假。郭主任看着他眉宇间刻意压抑却怎么也压抑不住的惊惶担忧之色,心往下一沉。陆忧向郭主任解释:原来他和齐云是老相识,两人竟是大学同学。郭主任刹那间明白了,可是又为齐云担忧,且不说陆忧这种以太太娘家为靠山的已婚男人即使是爱、又有多不靠谱,就说城建何总那一大家子又岂是容易相与的?齐云这孩子,小时候见过几分世面,一朝落难凤凰不如鸡,难免生出些想靠走捷径跃龙门的心思——可即使那样,陆忧也绝不是她应该做出的选择。 这样一想郭主任虽对齐云生出些许轻视之意,可齐云毕竟是他一手培养的爱将,且他深知那孩子的品性尚纯良,或许正是因为太天真,才会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郭主任有几次想要隐晦地劝一劝齐云,只苦于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现在,齐云竟然当着陆忧的面提出辞去项目经理职务,于公来说郭主任恼怒她此事办得十分不妥当,可于私来说,又为齐云感到轻松,这姑娘毕竟也是想明白了。 想到这里,郭主任便出言和稀泥: “哦这个,陆总啊,我觉得小齐这件事提得虽然突然,可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我不是性别歧视啊,可是这个项目部远在几百公里外的国家贫困县境内,项目一旦上马又要大兴土木,确实不是一个年轻女同志所能担当起的重任。我本来也计划这个项目一旦起动了就由我亲自主抓,小齐留在市内帮我做内援,只是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提出来,担心提出的时机不对会挫伤了年轻同志的工作积极性,也让陆总误会我这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要抢下面人的工作成绩。现在嘛,既然小齐自己主动提出来了,我这边倒觉得这是一个对项目有利的建议,不知陆总以为如何?” 他嘴里问着陆忧,却不易察觉地向齐云递了一个眼神,让她设法消除她的“临时撂挑子”给陆忧留下的不良印象。 齐云会意,赶紧表态: “嗯,对对,还是郭主任考虑周到!我做内援是没问题的,这项目由郭主任主抓最合适不过,我就打打下手好了。” 见陆忧脸色冷峻至要结成冰霜,她又不好意思地轻声自责: “我年轻,想问题不周到,对不住两位领导了。” “哼!”陆忧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将手中一直把玩的一只黑色支票夹往郭主任办公桌上一扔,沉声道:“郭主任,那就有劳您挑个黄道吉日,为影视城建筑项目安排个剪彩仪式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他说完就冷冷起身走出办公室。郭主任迟疑未定,擦着一头的冷汗,从桌上拾起支票夹打开。 一张写得整整齐齐的大额支票夹在票夹里,不多不少是影视城建设项目的首期款,郭主任终于松了一口气,回身看一眼齐云,不由得想说她几句什么。 可看着她默默低头看着自己手指的样子,又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自己深深地叹了口气。 1 郭主任去远处县里筹备影视城的前期建设项目,齐云留在办公室做整理文书和后援工作,工作并不忙,可看不到郭主任那温暖的红脸膛,听不见他高声大嗓的洪亮吆喝,齐云心里很是空空荡荡。 眼看已到春节,气温却急转直下。那天从早上开始,窗外便开始飘落着细密的小冰晶,还好局里后勤部门十分负责,将暖气烧得火烫,齐云在室内着一件单毛衣还出汗,眼睛却时不时地扫过室外一片白茫茫,冰冷萧瑟的世界,不知怎的竟感觉内心也像在火与冰中交困。 突然有人不敲门便走进齐云的办公室,身上挟裹进来一股由外头沾染来的风雪之气。齐云低头看表,以为进来的是何子于,便头也不抬地指着自己办公桌对面的一张椅子熟络地对他说:“你自己坐,我写好这份报表就下班,我们一起晚饭。” 对方果然听话地坐下来等她。齐云边看报表,边听见年轻男子特有的生机勃勃的呼吸声,突然觉得不对劲,惊讶地抬起头来,却赫然看见陆忧正坐在她的对面,一双黑眼睛深深地望着她。 齐云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手里还下意识地抓着一沓报表,结结巴巴地问: “你……怎么是你?” 陆忧站起来,身体隔着桌子向齐云倾过来, “小云……” 齐云向后闪了闪身,靠在办公桌背后的墙上。这种自卫的姿态触痛了陆忧,他抢上前两步跃到她身边,咬牙切齿地用手扳住她的下巴,使足全身力气按住她的肩头,吻下去。 “啊——” 齐云的尖叫咽回到嗓子里,肩膀被他的手按得痛不可当,在她努力挣扎的空当,他的舌头长驱直入,强硬的、火热的、暴虐的,这吻不像是在需索,倒像是在寻觅,寻寻觅觅却终不可得,只得焦灼地辗转,如履针毡。 她终于于强烈的惊讶中反应过来,努力地推着他、踢打他: “滚!你滚!” 陆忧并不挣扎,任她拳打脚路踢。可他的手下却丝毫没有放松,他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你可以瞧不起我做的事,因为你不懂得生存是什么!你放肆地嘲笑我做的事,因为你不懂得尊严是什么!生存的尊严对你来说是与生俱来的,对我来说,就是用你瞧不起的东西换来的!” 她想说,他捏疼了她,可是她知道他自己更疼。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她说出的,全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最羞耻的恐惧。 齐云突然想起May的话,一下觉得心如刀割,比他的手带给她的疼痛更甚百倍。她哆嗦着,仰着脸与他对视。 陆忧看到她的眼神,身体像一只扎漏的汽球,一点一点地泄下气来,因恨而虚张膨大的自负渐渐地坠落在地上,化成干瘪的一片。 他终于放了手,也不敢再触碰她的眼神,轻轻说: “你可以一辈子瞧不起我,我不会怪你。但是齐叔叔的罪远远不及他们所判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把齐叔叔捞出来。” 齐云一径沉默着。他突然有点害怕她会张口向他道谢,于是仓皇地转身走向门口,当他的手放在了门把手上时,听见齐云轻轻地唤了声他的名字,声音飘缈得让他不敢相信是真实存在,几乎就如同风中的一片秋叶。 齐云也觉得这把声音不像是自己发出的,可是又分明听见这声音在问: “何觅良生的孩子……不是你的吗?” 陆忧的背影一震,惊惶地回头问:“你!你……听谁说的?” 齐云的眼泪终于重重地坠下。 “多少年过去了,陆忧,你还和从前一样……” 看她用手背擦着泉涌般的泪水,哭得一片狼籍,陆忧叹了口气,说: “你刚才不是说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吗?走吧。” 陆忧挑选的吃饭的地方是一个高档私人会所,环境很幽暗也很舒适,陆忧随意点了几道上海本帮菜,小小的碗盘,精致适口。陆忧又让他们温了一小坛黄酒,据称是十八年陈酿的女儿红,一开坛果然不同凡响:透明的琥珀色液体在坛中流动,纯净可爱,使人赏心悦目,还散发着馥郁的诱人芳香。 陆忧给齐云斟上一杯,“暖暖身子吧。” 齐云的唇碰到温热的杯子,条件反射似的打一个冷战,她举杯将杯中的一小汪液体一口饮尽了,嘴唇感受到甜、酸、微微的涩和辛辣掺杂在一起的味道,才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又缓缓地流动起来,眼睛里也有了生气。 陆忧自己也饮了一杯,“就像你说的,多少年过去了……”他自嘲地一笑,“齐云,今天我来告诉你我这些年是怎么度过的,行吗?” “可是我最想知道的是:你当年为什么要和我分手?你不爱我了吗?” 齐云的眼睛直直地瞪视着陆忧。其实她自己内心也紧张而沮丧,这么多年了,她还不是和过去一样?总也学不会成熟圆滑,心里的疑问必须要丝毫也不拐弯抹角地问出来。 她没想到的是,这次陆忧回答地意外地痛快:“不,我爱你。” 看着齐云张大嘴巴、呆呆愣在对面的表情,陆忧的感情就仿佛一个受伤日久的战士,突然被切开了伤口,挤出了脓血,刮去了腐肉,在痛彻心扉的同时,却又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痛快。 “当年我毕业了,却找不到任何一份工作,”陆忧说:“在心底无数遍地质疑自己,更怕自己不能给你幸福——这种感觉,你懂吗?” 看着他紧紧皱着的眉头,齐云只觉积攒了多年的愤恨和委屈,一时竟然都淡了。她点点头,轻声说: “我懂。” 那一年,陆忧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原本是为了少年心中的一个梦,同时也是为了留在心爱女孩的身边。他蜗居在八个人分租一间的地下室里,每天只吃两袋泡面,就这样艰难地着找着工作。 齐云只知道他找工作不容易,可是他狼狈的生活她还是无从得知,陆忧不愿意让她知道这些,可是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另外的选择,不然难道回老家种地去吗?多年以来他唯一擅长的东西就是念书,和农村的同龄人相比可以说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连种地都不再是一把好手。 大学持续扩招后应届毕业生在城里找工作很不容易,陆忧是知道的。他也为此做了很多的努力和准备:大学里门门功课都堪称优秀,也尽可能多地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和社会实习,可是真等到毕业之后,才意识到生活比他的想像残酷,若说他以前认为考大学是人生的一次洗牌,那么他现在才知道,等到大学毕业,才是真正地再一次人生洗牌。 毕业之后的一大段时间里,陆忧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中度过的,碰的鼻子都扁了不说,自尊心也被斩杀得遗不成军。像样的工作单位看都不看他一眼,愿意接收他的单位又总是显得面目可疑,而且开出来的薪水和陆忧老家那些初中没毕业进城打工的娃娃相比也没有任何优势。 一开始陆忧还挺着,遇到不中意的单位抛来的绣球也不接,心里想着总归要找个能支撑他堂堂正正和齐云站在一起的工作。可是越到后来,他心里就越没了底。毕业已经那么长时间,他还一直靠着上学时兼职做的两份家教的菲薄收入维持着日常开销,那点钱对于一个在城市里独立生活的男人来说显然无异于杯水车薪,陆忧真是想不到,他几乎揭掉一层皮才考出来的大学本科文凭,在现在的城市里已经泛滥到了比一卷卫生纸强不到哪里去的地步。 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陆忧提出了和齐云分手。是的,是他非要分手的,他知道齐云会哭,会心痛,甚至会伤心欲绝,他冷着心肠不去理睬她的同时,自己的心更是冻成了一团寒冷的冰疙瘩。 几乎每一个晚上,躺在学生公寓狭窄逼仄的铺上,陆忧还会想起齐云。他们两个曾经那样要好过!那时候他还是多么骄傲的少年,以为凭借自己的双手能为自己和心爱的女孩撑起一片天,可是现实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只余一片萧索和悲凉。 后来辗转听班上一个男同学说齐云被她的父亲安排进教育局上班,一毕业就端上铁饭碗不说,还是炙手可热的教育部门,他的第一反应是为齐云高兴的,在那个男同学酸溜溜地说:“拼爹时代,干什么都不如投个好胎”这句话时,陆忧还满不高兴地反驳:“话了不能这样讲,虽然她父亲为她安排了工作,可这公务员岗位,还是得她自己考试通过才作数,她要能考上,就是有本事,受之无愧。” 男同学大笑:“陆忧,你的脑子是不是读书读得坏掉了?人家齐云爸爸可是省建委的实权干部,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什么公务员考试?走个过场罢了,就算是齐云交份白卷上去,也自然有人帮着她瞒天过海!” 陆忧瞠目结舌,不知道事情还可以这样处理。那男同学又数落陆忧:“你也真是蠢!白陪齐大小姐玩了几年,老头子的关系却一点没搭上。你想想看,你要是大学的时候把齐云搞大了肚子,齐云是她家的独生女,听说在家里老头子宠她宠得无法无天……要是那样,到现在,还愁齐云他爸不给你把未来道路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嘿嘿,那才真是财色兼收,实乃人生一大快事也!” 陆忧闻言顿时变了脸色,斥了一声:“胡说!”那男同学看着陆忧发火,也没生气,只挂着一脸神秘的笑容,挑逗地问:“陆忧,你敢说你没有这样想过?一丝一毫也没想过?” 陆忧背转过身不再理那男同学。可是当天晚上,他躺在逼仄浑浊的地下室铺位上,鼻端嗅到众人身上混合的汗溲味脚臭味,耳边响着混乱的梦呓磨牙放屁的时候,他睁大眼睛望着一片虚空的黑色,脸上不由自主地也露出了复杂难言的笑容,那笑容在混沌的夜里显得格外暧昧也格外廉价。 可是只一会儿,陆忧立刻就清醒了,清醒之后陆忧用力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心里骂道:陆忧啊陆忧,你可真下贱!难道你让这城市把你的良心给吃了?难道你让这城市吓得屁滚尿流连骨头都软掉了么? 第二天早上起来,陆忧觉得自己并不怕这城市。他从小就吃过太多苦,现在再多吃一点苦也没什么——除了,他不能让齐云这样娇滴滴含着银匙出生的女孩和他一起吃他命中注定的苦,陪他走他命中注定走的弯路。 他和齐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认清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心里从未有过的苦涩,艰难得几乎过不去那个坎。如果一个人,一生都是在黑暗的井底,泡在黄连水里,那么长此以往他会习惯,甚至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苦。可是如果有一天,打开井口让他看了几眼外面光明的世界,给他尝到了糖的甜味,然后再封闭他的井,再把他扔回黄连水里,他就会难以忍受。 心中的渴望虽然愚不可及,可是那样芳香那样美好,像信仰一般地存在,更衬托他真实的生活如同地狱。陆忧知道,他必须把齐云忘记了。 终于,是父亲的一通电话帮他剜掉了心头的那颗朱砂痣。父亲的电话使他想起了久未回去的家乡,干涸贫瘠的土地,父母过早衰老枯皱的脸、长年皴裂的手和永远佝偻着的肩背,想起上到初中品学兼优的妹妹却不得不为了她中断学业、到永无止境劳作、没有休息没有娱乐也没有未来的黑工厂打工……他又想起今天白天男同学嘲笑他的话,人家齐云爸爸可是省建委的实权干部,那是什么样的人物!连公务员都可以随意给女儿安排——是啊,他和齐云根本就是两路人,只是阴差阳错,曾携手走过一段路。这已经是他一生中至奢侈至甜美的一件事,如今过去了,他再留恋也是无谓。 他没想到齐云还会再打电话给他。接到齐云的电话时陆忧正在人流熙攘接踵摩肩的招聘大会上,挂着一脸笑酸的肌肉向各个用人单位发简历。手机振动起来,他看见上面显示着齐云的号码,立刻手心冒汗。跑到招聘展馆的一角,把双手在洗得发薄的白T恤上擦了擦,才接起电话。 他轻轻地问:“齐云?” 连声音都不敢太大,怕这是一个梦,更怕把自己从梦中吵醒。 齐云告诉他:她要去支教了,而且支教的地点就是离他故乡不远的同是国家贫困县的一个县份。陆忧惊诧之余,几乎是在火光电石之间,他就懂了齐云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是为了和他更接近! 会吗?陆忧的手心再次冒出了汗,滑腻腻得几乎抓不住电话。他不敢确认自己的想法,怕自己会被嘲弄为自作多情。满胸的汹涌澎湃撞得他胸口生疼,可从小以来的固执的自卑和冷淡却在他和她之间砌成一堵寒冰的墙。 他甚至说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来,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然后,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他再次陷入沉默。招聘大会嘈杂的背景声,加上丝丝的电流,共同汇成一个黑洞。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爱、他的希望、他对于生活曾有过的一丝美好的幻想,都被这个硕大黑洞吸进去,吸进永无止境的黑暗中,再也不见影踪。 他是那样哀伤、无奈和绝望。那边,齐云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飞快地对他说了一声,“要赶火车,不聊了。”就哐当一声挂住了电话。 他捏着响着忙音的手机,一个人站了很久。 几天之后,陆忧又遇上那个中年妇女一样碎嘴的男同学。男同学先是旁敲侧击地向陆忧打探他和齐云还有什么“后续进展”没有?得到陆忧断然的否定之后,男同学又详详细细地向他形容了一番齐云挂靠在教育局下西北支教的风光,包抱全局规模的欢送会,齐云那篇才情并茂的申请书,齐云在本市教育界内成为优秀青年的名气。甚至省委大领导在某一次会议上对齐云的青眼有加,不知何故也被这个如同猎犬般嗅觉灵敏的同学得知。 “什么叫营销?这就叫营销!瞧人家齐云的爹,怪不得做大官,真不是一般人的魄力和手段!唉,投胎也是门技术活儿,你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陆忧一向不高兴听这样的话,可是这次,他默默地没说话。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酸涩。他和齐云在大学里是那样“郎才女貌”的一对佳侣,没有任何人感觉到他们有哪怕一点不般配之处,可是一到了社会上就完全不一样了。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对于齐云的古怪的妒意。 天气渐渐地凉了下来,陆忧再去找工作时穿上了那身齐云半哄半送的推给他西装,不知是否那身西装给陆忧带来的好运气,几天之后陆忧就接到了一个通知上班的电话。 当然工作并不是多么理想,甚至和他大学里学得顶呱呱的专业没什么关系,那是在一个汽车城里做销售代表的工作,每月起薪也只有一千元。这份工作如果对于大学刚毕业时的陆忧来说,他还会考虑接不接受,可是现在,陆忧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希望这个工作成为一个良好的开始。 陆忧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西装去汽车城上班。他高大英俊,衣服在他身上显得熨贴无比,一进汽车城的大门就引发了一群销售小姑娘的“围攻”,十来个妙龄少女“呼拉”一声围上来,有个胆大的还上前来挽住陆忧的臂弯,弄得陆忧面红耳赤,尴尬万分。 费了好半天功夫陆忧才向这群热情的女孩子们解释清楚:自己并不是前来买车的豪客,而是和她们一样的汽车销售代表。女孩子们失望地纷纷散去,有些恨恨地小声嘀咕:“哼,可惜了一副好皮囊,还以为来了个高富帅!”另一些则频频回头留恋地望着陆忧的脸,一边向顾客推荐车辆一边还不忘记向陆忧的方向张望。 第一天快到中午了,有位脸上好似写着“一切尽在掌握”几个大字的男人走到他面前,点拨了他几句,并简明地告诉他:1000元底薪,一个季度要完成最低销售额30万元,完成后另有5%的回款提成,如果完不成,直接滚出汽车城大门。 那个男人满头浓发皆向后梳成大背头,戴着茶色的眼镜,身材高大。他自我介绍姓邓,是本汽车城的销售总监,也是陆忧现在的直接上级,陆忧和其他销售代表一起尊称他一声邓哥。在那以后的一天内陆忧数次打量着邓哥在宽敞明亮的销售大厅里踌躇满志转来转去的身影,邓哥的背影也和他的脸一样透出坚定的有把握的气度,陆忧暗下决心:做男人就要做邓哥那样的男人。 2 一开始陆忧的工作并不顺利。他不是学销售出身,甚至他身上也缺乏城里孩子特有的那种自信和诡辩的劲儿,他是大学毕业,读过了书,而身边的其他销售员最高是职高学历,不过在工作中读过书的陆忧并没感觉到多少知识带来的帮助,反而常常下意识地受到子曰诗云的束缚,脸皮薄心地纯良,忽悠起顾客来有所顾忌放不开手脚,就算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的有限几个顾客,遇到有不太守规矩的同事上来挖墙角,也一挖就一个准儿,陆忧如哑子吃黄连般说不出话,由于以上的几个原因,陆忧第一个月的销售额几乎交了一张白卷。 一个月结束后邓哥找陆忧谈话,说是谈话,上来便劈头盖脸地骂了陆忧一顿,邓哥头一句话便是:**的还想不想混了?陆忧灰孙子一般连连点头,脊椎和膝盖都弯得没法儿再弯,邓哥一句接一句训斥的话都砸到了陆忧的耳膜上,把陆忧的耳膜砸得嗡嗡作响之后又滑入陆忧的五脏六肺,很快那些话就充塞了陆忧的身体内部,并且在那里化作熊熊燃烧的绿油油的阴险火焰。 训斥完陆忧,邓哥眼睛冷冷的不屑一顾地看着这个自己手下的弱兵,邓哥掏出烟,又拿了一个打火机准备点上,不料擦了几下打火机都点不上火,陆忧见状马上掏出自己怀里的打火机,陆忧现在已经开始吸烟了,晚上回家后吸的是最便宜的劣质烟,而到单位则吸平价低焦油含量的中南海,声称是为了健康着想。 陆忧把打火机拿在点着,拿在手里先向后倾一下,确定火苗燃烧平稳后用手捂着递过去,这样就不会出现对方摆好姿势你却点不着烟的尴尬局面,也不会让过份熊熊的火焰灼到对方。这一手也是陆忧做了销售后练习过多次才得出的心得。 邓哥看到陆忧点烟的姿势眼珠转了一下,然后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态度和蔼了一些。邓哥说:“陆忧你并不是不可救药,我注意观察过你,你工作还上心,也很努力,可你知道你的弱点是什么吗?” 陆忧毕恭毕敬地说:“请邓哥指教。” 邓哥吹了一口烟,说:“你太有良心、太为别人考虑,俗话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你却是顾客一问到什么参数你就马上把横向比较数据拿出来给人家看,我给你们提供那些参数是为了让你在销售中自曝其短吗?” 陆忧想了一下,自己果然是如此,可若不如此,就会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可是肖哥却在对面敲打他:“要想混得像个男人,就得眼高点,心狠点,你现在才到哪儿?还差得远了去呢!” 陆忧点了点头,陆忧想自己无论如何得生存下去,在城市里立住足,然后他还得活得像个男人。 邓哥最后又说了一句:“30万销售额其实很容易,每个月低档车销售两台,或者高档车销售一台,那不就出来了?我们这里优秀销售员每月的销售额都稳定在百万元之上——陆忧你得挣钱!有了钱就什么都能办到了!” 陆忧自己一个人时回味着邓哥的话,他想果然就是如此。从那天之后陆忧销售起来格外卖力,向顾客介绍车辆时嘴皮都磨薄了,说得天花乱坠。邓哥借给他很多销售技巧的书籍,他每晚挑灯夜读,第二天便现学现卖。 可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勤奋往往和努力不成正比。陆忧点灯熬油将销售技巧背得滚瓜烂熟,却比不过城里孩子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嘴甜、会忽悠。很快三个月试用期即将结束,陆忧的销售业绩表上却仍然是空白一片,邓哥倒是没再说他什么,不过陆忧知道:三个月试用期一到,以邓哥的性格和手腕,马上就会让他开路走人。 他的心情结了冰,四年大学生涯好不容易培养起的一丝自信也土崩瓦解。可以预见三个月结束后他的生活比现在只有更加艰难,可他也只有无奈地苦笑,命运待他何尝公平过? 没想到事情竟在最出人意料的时间点出现了转机,几乎是他三个月试用期结束的倒数第二天,有一个衣着平凡、相貌也平凡的年轻男士走进销售大厅。一直站在前面的几个销售代表用X光透视机般的目光将那男士从头到脚扫瞄一遍,他们的眼光一向毒辣,大概是一眼就扫瞄出年轻男士不像属于能消费得起他们这个高档品牌汽车的客户群体,于是谁也不愿意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陆忧,接客!” 虽然不愿意浪费自己的时间,可客户既然进了门,也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于是一位平常油嘴滑舌头惯了的销售代表,喊陆忧来啃这块鸡肋。 见陆忧迎了上来,他竟还拍了拍他的肩,“兄弟,机会让给你了,好好干!” 陆忧低下头苦笑了一下,却还是有礼貌地向前面那位销售代表道了谢。然后微笑地面对客户:“请问您看什么车?” 三个月的销售经验使陆忧也初步判断出在前这位客户可能不属于真正能够消费他们销售的品牌汽车的人群,可话说回来了,这三个月有实力消费他们汽车的人来来去去的又有多少?他不是也都没能抓住吗。 面前这个人,既然来了又碰到了他,那怎样说也算是缘份,不如就接完美销售代表的标准去接待他一下,也算给自己初次的工作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没想到男士没有回答陆忧的问题,反而反问道: “你叫陆忧?” “是的,”陆忧的工作牌还没有做出来,只好口头介绍:“我是本店的销售代表陆忧。” “你名字的第二个字,怎么写?” 男士又问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陆忧挠挠头,尽管他感到非常费解,可仍然耐着性子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拿出签字笔,在报价单的边角上写下“忧”字,并稍作了一番解释: “这个字代表古代用的一种农具,现代已经不大用了。” 男士颌首:“那就没错了。” 他问道:“你们店有红色的A6没有?” 陆忧微微一愣,“红色的?这个可能需要调车……不过,如果是您开的话……” “我就要红色A6,已经考虑清楚了,”男士斩钉截铁地打断了陆忧的劝说,“你现在就打电话调车吧。” 他从身上摸出一张信用卡,“需要交定金吗,要到哪里刷卡?” 啊?陆忧惊呆了,不能相信有人在没有试驾、没有比较、甚至没有听任何介绍的情况下,在进店三分钟之内就断然决定下单。陆忧所工作的4S店地处偏僻,几乎是同品牌离市中心最远的一间店,周围又没有任何生活区,如果说这位客人事先已经想好了要买哪一款哪一色的车,似乎也没有舍近求远、专程跑到他们这间店来买的道理。 可疑惑归疑惑,送上门的生意哪里有不做的道理,更何况这单生意对现在的陆忧来说不仅仅是一单生意。他振奋地一路小跑,去找邓哥询问能不能调红色的A6,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又一路小跑回来,带客户去财务室刷了卡。 这一单的成果是40多万元人民币,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陆忧不但保住了自己的饭碗,还第一次在月末领薪水时领到了业绩提成工资:四千元! 四千元,全是一百的新票子,揣在口袋里,虽然不厚,可是沉甸甸的。陆忧从单位回地下室的一路,都被那份沉甸甸的感觉弄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屡次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当天晚上,陆忧躲在自己床铺的帘帐的面,将那沓数了又数,越数越觉得被幸福感充斥得满满的。他问自己:有了钱,该干些什么呢? 可以肯定有太多的事情值得陆忧使用钱去完成,有些甚至刻不容缓。可是当他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实用主义却先冒出头来。陆忧想,我必须先买点礼物送给邓哥。 送什么给邓哥,这费了陆忧好些脑筋。礼物要比较贵重,得拿得出手,要不送还不如不送;可又不能太大,大了招人耳目;还不能显得刻意、别有用心。陆忧观察了邓哥几天,发现邓哥不喜欢像普通人那样抽卷烟,而是抽着一支木头的烟斗,别说邓哥抽烟斗的样子还真是很酷,像个英国绅士般沉稳地咬住棕色的桃花心木,斜倪的眼神又显得有点痞气,更添了几分男性魅力。烟斗最大的好处便是不呛人,抽出来的烟气不臭,相反还有玫瑰花和酸酸甜甜类似于梅子的香气,邓哥在会计室里吸着烟斗,那个娇气的女会计从来不像别人在她办公室里吸烟时那样发生刺耳的尖叫。 陆忧崇拜地想:烟斗可真是好东西。有朝一日我若发了财,也抽上烟斗,便是不枉此生了。 接下来陆忧才知道这烟斗玫瑰花和梅子的香气原来全是靠金钱撑起来的,巴掌那么大小一圆铁盒的烟叶就要三百多元,陆忧看着那画着外国人像写着外国字的铁盒里的烟叶估摸了一下份量——原来邓哥点一次烟斗就要抽掉至少十五元钱。陆忧想到邓哥一天到晚在汽车城里转来转去吞云吐雾的情形,几乎对邓哥五体投地的顶礼膜拜。 陆忧买了三盒烟叶,装在一个精致但不打眼的小纸盒里,第二天提去汽车城。陆忧专程到邓哥所属的办公室门口去堵邓哥,堵住邓哥之后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将小纸盒往邓哥怀里塞去,脸上却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陆忧说:“这是我同学从外国带回来的洋玩意,我是一点也享用不上,邓哥你不是抽烟斗么?就当帮我忙,一定收下。” 邓哥扫了陆忧一眼,将烟叶揣进了大皮夹克的口袋里。 安排好了邓哥这方面,花了陆忧将近一千元,然后陆忧给乡下家里寄了两千,嘱咐父亲母亲吃好些,再拿出点来给妹妹寄去,让她别再那么没日没夜地加班,就为了挣十块二十块的加班费了。他去邮局汇款时一路上想着父母收到钱时会有怎样惊喜的表情,心擂得咚咚响,就连全身血管都很有力地一跳一跳。 再接下来是给自己换了个住处。其实如果按陆忧本能的节俭习惯,宁可一直住在这间地下室,他吃惯了苦,在这里就算住一辈子也不是多么辛苦的事。可是他要搬家的原因是因为地下室合租的人多、以前他每天晚上挑灯夜读、学习销售技巧时,总会有几个同屋嫌他开着台灯影响他们休息、用的又是大家公摊的电费,故此在那里摔摔打打,满脸的不高兴。 即使陆忧一再表示愿意在电费上面多承担一些,那些室友仍然不依不饶,逼迫陆忧关灯睡觉。那些室友多半是粗人,不觉得读书有什么用,看陆忧如此刻苦,只觉得他满身酸腐气,因为自卑而故意对他越发轻视。陆忧囿于压力,只好熄灯钻进被窝。等耳边听见大家睡熟的呼吸声,再悄悄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看书,这使得一段时间内,他的视力下降得很厉害。 这一切促使陆忧下定决心:换住处!换一个人独居的房子虽然眼下是要花一些钱,可花钱是为了学习,而学习是为了今后更好地赚钱。这个道理陆忧想得很清楚,而现在他也正满心鼓涨着澎湃的自信,他一定会赚到钱,会赚到很多很多的钱! 他很快在离4S店不远处的一个城中村里找到了一间平房,房租也不贵,每月三百,有一个公用的小厨房,这样算下来他还可以自己做饭吃,反倒不见得比租地下室买盒饭贵了。 从开了第一单后,陆忧的工作仿佛是正式上了路,接下来在一个月内又开了三单,虽然都是A4等经济车型,可就这样陆忧也非常知足。而且邓哥这个人颇讲义气,三盒烟草的“投资”以惊人的速度有了回报,有一天邓哥叫陆忧到办公室里单独谈话,邓哥介绍了自己的一个团购的单子给陆忧,一个三十辆车的单子,如果陆忧能搞掂,提成是极其可观的。 那些销售代表中的女孩子,看到陆忧逐渐褪去了刚进入工作角色的青涩之气,“开和”了不说,“和”了一把之后就开始顺风顺水,而且眼尖的都看得出邓哥对陆忧大有之意。于是她们一个两个也对他青眼有加起来,加上陆忧出众的外表,颇引得几个小姑娘对他关怀打探,以同事联谊为名、行发展私人关系为实。可惜陆忧就好像榆木疙瘩一块,半点风情也不解,不但对女同事们的搭讪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也只做办公事对待,从不假辞色。他每天唯一的休息时间就是中饭时间,却都是自己带一只素菜的盒饭,坐在墙角默默地吃着,和谁也不说话,下了班对于吃饭逛街唱歌等各式邀请又一律拒绝,生活得像个苦行僧。 这样一回两回,本来对陆忧有几分意思的女同事们也甚觉无趣,纷纷背过身去讥笑陆忧:虽然进了城,穿得也洋气,可到底是农村孩子,没见过世面,更没有大志向,刚挣到仨瓜俩枣的就赶紧缩回他的蜗居里,生怕和女孩子出去玩,会动用了他回乡下盖房娶媳妇的老本儿。 其实,她们又怎么会理解,现在的陆忧,就像一只饿了多日的敏锐的猎狗徒然闻到了肉腥气,眼睛烁烁发光,耳朵都似乎立起来,陆忧的血液在周身欢快的奔流——他看到城市已经向他打开了一道门。 有回陆忧去母校附近一个露天的书市去淘打折书,竟然意外地碰到了卓美。准确地说,是卓美先看见的他。 “陆忧!” 听到这声大叫陆忧从书摊上抬起头,面前立着一个俏生生的大小姐,一身标准白富美的行头,婷婷玉立;脸上妆容精致,更衬得她艳若桃李,妩媚动人。 陆忧从来没见过做成熟打扮的卓美,不由有些呆呆发怔。卓美却不高兴了,数落道: “怎么?才毕业几天就眼界高了,连老同学也不认识了?” 陆忧连忙解释:“不是的,卓美,我只是……我只是……” 却不知该如何说。他总不能说,“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吧? 正嗫嚅着,却不经意扫了一眼卓美正在用车钥匙遥控关门的一辆红色的A6,因这款车型这个颜色极少,陆忧不禁诧异: “卓美,你这个车是不是从我工作的4S店买的?” 卓美扬着头,嗤地一笑: “你到4S店工作了?那也不至于看见辆车就说是你们家的呀,要不要这么霸气侧漏?这还得亏你卖的是车,要是卖的是米是水,我连吃口饭喝口水都要问是不是你的了?” 陆忧本不是这个意思,却无从解释,只是涨红着脸。不知道为什么,卓美虽是齐云关系最好的闺蜜,却一贯和陆忧不对盘,在学校里每每看见他也是诸多讽刺挖苦,此刻踏上社会,更加伶牙利齿,陆忧唯有举双手投降的份儿。 远处有卓美的朋友唤卓美,远远看那群人也是高富帅白富美之类的装扮,陆忧如蒙大赦,赶忙对卓美说: “卓美,你先忙吧,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说罢便欲再蹲下身去选书。卓美却站在那里没动,对朋友们大声唤她的名字就像没听见似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轻淡而微妙的失落之情。 其实陆忧也有话如鲠在喉。他想了又想,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卓美,你最近有没有那谁……齐云的消息?” 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承想卓美会作答。可没想到卓美一下就面现喜色,如释重负地数落他: “行啊!还算你的良心没全让狗吃掉了,还知道问问齐云——嗯,她现在在乡下支教,听说干得特别好,等回来了怎么也弄个五四青年奖章什么的……哎对了,等她回城了我组织聚会,到时也叫上你!你可不许不来啊!” 他随意地点了点头,并不把这承诺当真,卓美见他答应,笑着回头走了。陆忧一直目送她离去的背影,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幸运到还能有和齐云重逢的一天。 可即使只有一个遥远的梦想也是好的。梦想像是远方的灯塔,照亮陆忧日复一日在风浪和迷雾中开辟出的航道,陆忧的工作努力得几乎到了拼命的程度,尤其对邓哥介绍给他的这个团购单,更是在普通的销售之外还加上了攻心。他拼命和这个客户套近乎,把他的年龄职业嗜好家庭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在心里反复地琢磨,从中寻找突破的良机。 客户是一家大企业负责采购的科长,年富力强家庭幸福,本人亦无不良嗜好,当然更可能的是他不愿意在陆陆忧这样的陌生年轻人面前暴露自己的不良嗜好,陆陆忧通过非常用心的了解,拿出高中时对功课孤注一掷的钻研精神,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让陆陆忧挖出了客户的母亲正在医院住院,一连换了几个保姆却始终也护理得不称心。 科长是个忙人,同时也是个孝子,因此他就在繁忙的公务和母亲的疾病中忠孝两难全。每隔一个星期客户就要抽出半天时间去一次劳务市场找保姆,然后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之内他那个长久卧病在床的老母亲会从早到晚不间断地和保姆发生龌龊,直到七天里的最后一天,老母亲终于忍无可忍地将保姆骂走。 这样一个程序已经反复上演了很多年,以至于科长早将一切以为是理所应当,当陆忧向科长提出自己可以利用业余时间去医院陪护科长的母亲时,科长完全不当回事的笑了笑。科长说:“好啊,你去你去。” 之所以这么说,是科长料想陆忧并不会真的去,同时也是知道就算陆忧去了,一个星期之内也会受不了他的母亲而自动离开。 可是陆忧一头扎进医院就天天长在了那里。陆忧去医院陪护科长母亲之后科长被单位派去东南亚出了一趟差,出差回来又积下了很多需要在全国各地跑来跑去的公务,等科长把全国都跑顺了,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而在这一个多月中科长一直没有接到医院或是老母亲给他打来电话。 科长意识到没有电话这件事时先是吓了一跳,映入他头脑的第一个反应是老母亲一定已长辞于世了,至少也是高度昏迷不省人事,除了这个原因没有第二个理由可以解释科长这一个月的清静。科长慌了神,马上站起来就往医院跑,迈入医院大门跑向病房的两个膝盖都有些酸软难支。 他“咚”一声撞开病房门,却看见荧光灯下,老母亲正依偎在陆忧的臂弯,像个孩子般乖顺的喝着一碗杂粮粥。 陆忧看到科长进来了,不卑不亢地打了个招呼,把碗放在床头柜上站起来,随手还用一块柔软的手帕擦拭着科长母亲粘乎的嘴角。 科长母亲扬着手喊她的儿子:“儿啊,这回你给妈找的这个护工好啊!” 科长惊讶得瞪大眼睛。科长趁自己的母亲不备低声地问陆忧:“你是怎么回事?竟然能忍受我妈这么久?” 陆忧笑了笑,说:“为什么不能?又为什么要用一个‘忍’字?阿姨对我好得很呢。” 陆忧拿着吃完粥的碗去医院水房洗,把目瞪口呆的科长留在病房里,用一种沉重的声音向母亲解释陆忧并不是护工,不是男保姆,陆忧只是自己的一个业务上的朋友。陆忧在水房里拧开水管,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大学时代为同宿舍的同学洗牛仔裤的岁月仿佛又回到眼前,陆忧终于发现自己有胜过他那些外表光彩的城里同事的地方,那就是他可以为人所不肯为,他想,就当自己这是为了齐云吧,为了齐云,为了一个微薄的可能——或许他有一天还能和齐云站在一起。不管他们之间还会不会有缘份,但至少他要像一个男人,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站在她的面前。 母亲的事使科长对陆忧感恩戴德,同时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在陆忧那里下订单。陆忧听了科长的后一句话心里松了一口气,一丝放松的微笑浮上他忙了几个月愈见瘦削的脸庞。 3 幽暗舒适的高级会所里,香炉中的一炉泰国香烧烬了,陆忧起身又换上了一炉。当他回到自己刚才坐的地方时,发现齐云一双原本清澈的大眼睛,正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静静地望着他。 他突然就觉得不能呼吸。耳边只听得齐云声音颤抖地说: “陆忧,你……你呀……” 千言万语无从讲起,而他是懂得的。因为他也曾经历过这样许多这样的心情。无数个午夜梦回,想到齐云,想到这些事,都只觉得心事满腹,却完全不能诉诸言语。 “你就一直给那位科长的母亲做护工?做了他这一单,难道就不再做别的生意了?可如果科长签了你的单之后你就消失,不就成了凉薄小人了么?”齐云埋怨道。 陆忧一笑,温言说:“其实也没有多长时间。科长看到我在医院陪床后马上就对我表示:虽然感谢我的付出,但我这样总来做男护工也不是回事。后来他想了个折衷方案:让我陪他去劳务市场上选一个护工,再由我将护理要点及老太太的脾气等向新来的护工逐一传授,然后我带着那新护工几天,等新护工技术熟练时我就可以脱出身来。” “那老太太不是特难伺候么?”齐云奇道,“新找的护工不是还会被她骂走?” “我当时也有此担心,不过事情倒并不像想像中一样困难。我挑的护工上道挺快,可能因为我也是山里出来的孩子,本能地懂得分辨农村来来的打工者的个性;另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大概是老太太那时对我的几乎可以说是无限的信任——其实前面的护工其实也不全是差的,只不过老太太先入为主的产生了抵触心理,而我用我的耐心磨灭了她的抵触之心,这样她跟以后的护工就能比较容易的相处了。” “陆忧,你是个傻子……”齐云嘴里数落着陆忧,眼泪却不听话地坠下如雨。 陆忧非常慢非常慢地伸出手,就像不忍碰触一个梦境、惟恐将它碰碎那样的慢。他把手伸到齐云的身边,以羽毛般轻柔的手势拭去齐云脸上滚滚而下的泪珠。 齐云的泪水越流越急,陆忧轻轻地抽了桌上的抽纸,耐心地帮她擦拭着。一边缓缓地说: “后来……就是你那次回城……那一次,卓美是电话通知过我的,我也到了你们聚会的那个冰淇淋店……不过,还是没敢进去,守在店门口,站了几个小时……我那时只是奢望,能看一眼你离去的背影……没想到,你就出现了……后来,我们……我们……” 齐云也想起了那次的相遇。想到了相遇之后,他俩之间爱意的爆发,如同天雷勾动了地火,想起了那一夜城中村小院里的星光,淡淡的犹如薄纱铺地,想起了万籁俱寂的夜里,远处有长而沉重的火车轰隆隆的通过铁轨,声音铿锵震憾,富有节奏,锐利难当——齐云的身体也是。虽然疼痛,可是却是那样的喜悦。“花儿”的歌调在她的脑海中来回穿响,时断时续,幽咽无比又喜悦无比。 “场里的碌碡没有脐,想你一晚心悬起, 黑了夜饭吃不及,我把馍馍手里提; 镰刀割下柴着哩,远方来下人着哩, 忙得我倒穿鞋着哩;心上想下疙瘩了……” 陆忧的双手,轻轻把齐云的脸捧在掌心,她的脸如同一颗浮在海面上的明珠一般皎洁。齐云闭着眼睛,脑海里始终盘旋着花儿的调子,陆忧托起她的脸,轻轻地吻。齐云的身体由僵硬慢慢变得柔软,慢慢地,开始回应。 最激动难捺的时候,陆忧却控制着自己,放慢节奏,一遍又一遍在齐云耳边说: “齐云,我是爱你的……我做梦也没想到我还有一天可以告诉你这句话:齐云,我是爱你的……” 回答他的是齐云无法抑制的喘息声。齐云已经两年多未经人事,身体的青涩和无措几乎和懵懂的第一次没有区别,可是一碰到陆忧的身体,就像刹那之间,两人就严丝合缝地胶合在了一起。神秘幽咽的音乐自发地从她的喉头升起,非常轻非常轻,却有把空气撕裂的力量。 陆忧在傲睨世间一切的巨大喜悦中终于攀至顶峰,他的梦也终于和昔日那个少年的他重合。对,不止是爱,而是——他要娶齐云。自从第一次他在城中村的简陋小屋里和齐云有了血肉相融的情爱之后,他就数次做梦梦见自己斩获了那个团购的大单,得了十多万元提成,然后他梦见他气冲斗牛地把那厚厚的一撂钱摆到齐云面前,他还梦见了齐云听见他求婚时乍惊乍喜的笑容,少女明媚的笑容犹如春天风里飞扬的花香。 陆忧第一次读懂了“女人让男人成长”这句话。没有错,陆陆忧因为齐云而由里而外地成长了一遍,身体和精神都换了全新的。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不再是可以随波逐流的浮尘。在这个世界上,牵系他的除了远在老家的父母妹妹,还有了更重要更充实的内容,还有他的女人,无论他们分隔天涯海角,无论他们在做什么事,都在灵魂深处用柔情脉脉的目光相对视着。 几天之后,齐云正在办公室里忙碌,突然手机响声大作。 虽然明知这个办公室里根本没有别人,可她却仍心虚地向左右看了一眼,随后冲电话那边埋怨: “干嘛呀?人家正上班呢。” “小云,先把工作的事情放下,”陆忧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很是郑重其事,“现在就出来,我的车停在门口。” “可是……不行,我……” 齐云不知说什么好。似乎是本能的,她仍抵触着和他之间的直接接触,尤其是他的车等在她的单位门口,更是大大的不合时宜。 “别那么多可是了,”他的语气微微不耐,“快点!我带你去见齐叔叔。” 齐云一个激灵,立即挺直了脊背。待想问得更清楚一点,陆忧在那头已经挂了电话。 齐云抓起皮包,一路疾跑下楼梯,在二楼拐弯的地方她绊了一下,脚踝处扭了,热辣辣地疼,她顾不上理会,使尽全身的力气跑到单位门口,钻进陆忧的车里,才终于直起腰,狠狠地喘上一大口气。 陆忧的车七拐八绕的开出去很远,四周的景物逐渐显示出郊区的特征。远远的齐云看到外表森严肃穆的建筑,角落上依稀还有荷枪实弹的武警在值勤,齐云看了一眼,飞快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如果不看见,这一幕就不会烙在她的脑海。她凭感觉知道左侧的陆忧安静地开着车,开了不多久,停下来和人打过招呼,可能还经历了一番类似于登记之类的手续,然后继续驱车直入。 终于听到陆忧给车辆熄火的声音,同时她的左脸上感到痒痒的,似乎有目光掠过,陆忧温和地说: “就是这里了,上去吧。” 看守所并不像很多电影里描写的一样可怕,至少没像齐云想像中一样阴暗狭窄。监管区分为上下两层,所有的门禁均是高科技的指纹识别系统,估计是为了防止越狱,二楼的巡查走廊上始终有来回走动的民警,也监管着看守所的安全。 齐云一路走来,看见了医疗室、图书室、心理咨询室甚至健身室,虽然不像条件多优越的样子,但至少墙壁雪白,走廊和室内都很整洁。齐云还看见了一面有文件展示功能的小黑板,上面贴着一些通知,还有在押人员创作的诗歌,齐云尤为留意的是上面贴着看守所在押人员一日三餐的餐单,虽然单调了些,早餐往往是重复的粥和咸菜,可是午晚餐还都有两个蔬菜类,一周还吃三次鱼或肉。 齐云看到这些,揪得紧紧的心逐渐有些平复。这时那位带路的民警已将陆忧和她带到楼梯尽头一间没有门牌的房间门口,说了句: “就在这里见,30分钟时间。” 陆忧客气地道谢,民警脸容平静,既不见对陆忧客气的回应,也不见冷峻,只是如同一架精密机器样帮他们打开门,让他们走进去,再带上门。 室内的长凳前影影绰绰地坐着一个人。齐云走进去却不敢抬头,紧张得头皮发麻,手脚全都不会动唤了,末了还是父亲柔声唤:“云云”,齐云才抬起头来,眼前却一片模糊,等成串的眼泪都从颊边纷纷坠下,齐云才看清父亲的轮廓。 这是母亲出事后齐云第一次看到父亲。父亲的脸清瘦多了,显露出疲态,眼眶深陷下去,嘴边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如同刀刻,连人中也有一条明显的纵线,短短的半年,父亲竟像老了有二十岁,曾经齐云开玩笑说他帅得“倾倒众生”的一张脸,竟然变成了这样。 齐云心如刀绞,痛得缩起身子,弓身蜷在父亲的膝上。父亲一下一下抚摸着齐云的头发,还像她小时候一样,手势温柔而妥贴。 等齐云终于不哭了,她抬起头,坐在父亲对面的长椅上,有些狼狈却决然地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父亲轻轻说:“云云,事到如今,也不多说……总之是爸爸对起你妈妈,对不起你。” 齐云想到妈妈,心头又是狠狠地一揪,可是再深的痛,于此时亦已无声。她不发一言,定定地看着父亲,问: “爸,你的事情到底怎么样?” 父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和煦地看着她,目光中除了内疚,还有一种尽力掩藏却又无法掩藏的贪婪的渴求,仿佛错过了眼前的这一秒,齐云转瞬就会在阳光里融化,他终其一生,再也无法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儿。 见父亲久久不答,齐云眉间忍不住凝住了焦急的神色,和齐云并排坐在一起的陆忧插了一句嘴: “齐叔叔,您在这里受苦了,不过一定要坚持住。您是无辜的,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找到证据,替您洗白冤屈。齐云的亲人……也就是我陆忧的亲人,您放心。” 父亲翘起一边嘴角,像是微微一笑, “云云,爸爸还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 齐云心头微微一惊,已经猜到父亲想说的是什么,正怔忡间,父亲已开了口,声音远远的、缓缓的, “当年……你和忧陆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云云,请你原谅一个父亲的自私,我对小陆……施加了不少压力,我愿意搓合他和何觅良,也是为了让他对你死心……我还曾以为,我是为你好。” 齐云的心像被狠狠敲打了一下,一阵剧痛从脚底升到头顶,还伴着一阵左摇右摆的眩晕。不过她还是用力稳住了自己的身体,保持一个端坐着的姿态。语气涩涩地说: “爸,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眼下我……” 陆忧把一只手压在齐云手背上,眼神却是向着父亲的: “眼下齐叔叔的事,我会负责想办法,小云,你放心。” 他又轻轻对父亲说: “齐叔叔,您那时候不允许我和小云在一起,老实说我怨恨过您,可我也理解您。更何况这么多年来,你明里暗里对我的培养、照顾与提携,已经足够让我对您感恩……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以前对您说过的,我一辈子都……我一辈子都只爱小云一个人——这句话,现在再让我说一遍,也还是如此。” 父亲爽朗地笑了一声, “好!好!我相信你陆忧!只可惜我当年未带眼识人,让你们彼此错过……不管怎么说,陆忧,云云我就交给你了。” 父亲低下头,黯然道:“你就……把她当妹妹待吧,不管你将来你们是否能缔结婚姻,你都……帮我照顾她。” 陆忧严肃地点点头:“叔叔,你放心,齐云这一辈子都是我至亲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 父亲终是释然地一笑,直起了腰身: “我做过错事,该遭报应,遭多大的报应,都无所谓……反正我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我的一生,已经完了……只要你们年轻人以后的路好走,能好好走下去,我的心愿已足。” 父亲站起身来送客,“陆忧,你带云云走吧,30分钟也差不多了。” 齐云拽住了父亲的胳膊,哭着不忍离去: “爸爸,他们说你……可是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子的……你不会!” 她突然放声大哭,卸下了全部武装,又变回父亲怀里爱娇的小女儿。不想知道世事的艰辛,凡是自己不想要的就拼命推拒,渴望父亲还像小时候一样,能告诉她不想要的一切,都不存在。 父亲伸出双臂,仿佛是想把她齐云在怀里好好宽慰,却在将要拥她入怀的一刹那将她推到陆忧身边,陆忧赶忙伸手扶住了她。 “云云,爸爸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我不配做别人的父亲” 哭得混沌的齐云,听到父亲无奈而苍老的声音,低低在耳边响起,“我和你……阿姨,生的那个儿子……” 齐云猛地抽搐了一下,顿住了哭声。父亲还有一个孩子!这个她早已心知肚明的客观事实第一次从父亲嘴里说出来,带来的震动是逼使她不得不重新审视父亲——也许他就是和自己想像的不一样?曾经有过多少甜美的回忆,多少温情脉脉的亲情,全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父亲的声音非常消沉,“云云,爸爸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我不期望你能原谅爸爸,可你的小弟弟,还有他的妈妈,他们……也都是可怜人。” 齐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低头缄默着。这时民警进屋来礼貌地通知他们会面时间已到。父亲长叹一声:“也好,去吧!”齐云还来不及做任何思索,就被陆忧带出了门外。 齐云一路都很沉默,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回头。陆忧陪着她走出监管区,开车出看守所的大门口。 车开了很久,窗两侧渐渐看见车水马龙,陆忧将车再次开到上回带齐云吃饭的那个会所,齐云一语不发,麻木地随他下车。陆忧一手拉着齐云的手,一手对着一辆骄傲的横在会所门口专用停车位上的白色R8挥了下手。 从白色R8里钻出一个梳着背头的彪形大汉,长得虎背熊腰,脖子上挂着的一条金链就算没有半斤,至少也有三四两。他凑近了陆忧,低声笑问: “才回来啊?探望的还顺利?” 陆忧眉关紧锁:“太瘦了!是不是吃得不好?” “那哪能啊?”说话间三人已经走进会所大堂,彪形大汉声音宏亮,旁若无人,可四周的服务员非但没有出声阻止,反而一个两个笑语盈盈地向他们问好。“陆总,绝对不能!”彪形大汉断然否定陆忧的判断:“甭说民警,就连那个监区的牢头狱霸兄弟都打好招呼了,那个狱霸,现在有好吃的宁肯自己不吃,也要孝敬给老爷子,顿顿都是鸡鸭鱼肉……” 他手里把玩的车钥匙突地一滞,“怕是老爷子自个儿心事重,吃不下。” “唉,也是,”陆忧叹口气,“不管怎么说,多谢你了,邓哥。” 陆忧拉过身边的齐云向邓哥介绍道:“这位是齐云,齐叔叔的独生女儿。”又对齐云说:“他是邓哥,我以前的上司,这个会所也是邓哥开的。” 齐云扫了眼前的大汉一眼。这个就是邓哥?陆忧原来在4S店工作时那个不可一世的总监?她瑟缩了一下,本能地不喜欢这个人,然而邓哥的宏亮嗓门和紧紧握住她的粗悍双手却满载着不容推拒的热情,他摇着齐云的手大声笑道: “原来您就是齐小姐!哈哈,久仰大名,今天见着了,才知道名不虚传!” 什么名不虚传?齐云偷空白了陆忧一眼,陆忧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齐云便对着邓哥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邓哥热情地说:“齐小姐,以后经常来玩!这儿是我开的,可其实也是陆总的产业,说起来就和咱们自家一样。” 说话之间,邓哥将陆忧和齐云领进专为熟人和贵客预留的VIP包房。邓哥唤来服务员为他俩备好干鲜果盘和几样可口的小吃,随后识趣了告辞出去,并为他们带上了门。 齐云坐在贵妃榻上,“陆忧,那个邓哥……”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陆忧完全明白齐云想说的是什么,“但在这个社会上,要想做事,这种人介于黑白两道之间的人也必不可少。有些你不方便去做、或者不屑做的事,就交给他们打理,他们能为你打理的利利索索,代价无非是花几个钱,还算是非常值得的买卖。” 齐云心有不甘,却又想不出什么借口来反驳,只好不说话,低头沉默着玩着自己的手指。 陆忧看着她温柔垂首的影子,不禁想起郭沫若的“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越看越爱,不由地走过去,把手搭上她的双肩。 齐云有些扭捏,转着肩膀想甩开他的手,可是他又怎么放过她?历经千难万劫,她才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在离他只有一臂之遥的地方,他当然要紧紧地拥抱住她,再也不让她从他身边溜走。 她很温顺,像只小羊羔似地伏在他的胸口,正两情缱绻间,她突然开口问: “你今天说我爸爸是冤屈的,他……是吗?” “肖厅长说是。” “肖厅长?” 齐云大为诧异。这位姓肖的厅长只是曾见过一两面,听说原来是洪伯伯的同事,年轻时他和洪伯伯可谓是本省纪委机关的两位得力干将,两人的工作都做得有声有色,难分伯仲。不过据父亲说这位肖厅长为人颇有些蝇营狗苟之处,不如洪伯伯磊落刚正,因此一贯与他的来往也不多。既然这样,肖伯伯又怎么会对父亲的事情了如指掌? 陆忧的嘴唇贴了过来,热情如火一样地封焊住了齐云的思想,齐云被他压倒在贵妃榻上,衣衫零乱、喘息连连之际,陆忧似乎是顺口喃喃了一句: “以后我们就在这里见面吧,这里没外人……让邓哥也给你弄辆车,你有驾照没有?没有就让他安排你去学一个……或者你打车也行,等会走之前提醒我把信用卡的副卡给你留下……” 齐云忍耐着,动作却渐渐变得缓慢起来,陆忧还沉浸在爱欲的振奋欢欣中,对于齐云微弱的反应并没知觉,他一边吃力地解开着齐云的内衣纽扣,一边接着说,“你们单位我尽量还是少出现……我现在毕竟也算是个大忙人,为一个影视城的项目跑你们单位,一次两次还说的过去,如果长此以往,难保有的没的都被人说起闲话来……” 齐云感到由喉头升起一股呛辣的讽刺,他终究还是怕人说闲话!他方才还在她的父亲面前海誓山盟,立下重愿,可实际呢?他陆忧如今非比往昔,是大忙人,省内省外知名的青年才俊,他的行踪只怕都会引起“狗仔队”的关注,然后把风言风语传到他那个出身高贵的妻子那里去。 她呢?现在她只是个倚靠他、受他保护的弱势女子。难怪连她自己的父亲也说,让陆忧就把她当妹妹待吧,不管她以后能不能和他缔结姻缘,也请陆忧帮忙照顾她。 齐云隐约感到一股寒入骨髓的凉意,这凉意使得她刚才被陆忧撩拨起爱欲的温热身体也跟着冰冷和僵硬起来,无比强烈的愤怒直接贯穿了她的脑门,她怎么就沦落到必须要人保护的境地了?而且她还低贱到需要自己的肉体来换取保护?! 不,她宁死也不。 她吃力地推搡着压在她身上的陆忧,后者终于从四大皆空的痴迷沉醉中清醒,惊讶地问:“小云,你怎么了?” 齐云的眼泪忍不住滚滚流下,“陆忧,我算你的什么人?” “什么是什么人?”他犹自懵懂不解。 “不明白吗?”她讥讽地一笑,“我算你的什么?情妇?**?小三?外室?” 陆忧这才明白过来。听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名词,想笑又不敢笑,又觉得无限辛酸。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把她揉进自己怀抱里。 她使劲推他,可是怎么也推不开,他把她压在自己的胸膛上,轻轻问她,“你听到我的心跳了吗?” 齐云渐渐安静下来,耳廓贴在陆忧左边的胸口,那儿真的有一颗心,年轻、强健、有力,咚咚的跳动着,那规律明确的声音使她的情绪莫名的安静。 她静静地听着,陆忧的声音穿透胸腔,仿佛是从天空的云层之顶传来: “小云,我现在家里的情况,你都知道。我这颗心是你的,只属于你,我说过要你等我三年,我现在正在努力去做到。” 陆忧的语声平静,却异常地坚定。齐云静静地闭上眼睛,一片黑暗的潮水将她淹没。每个人都在不断地被伤害,也都在不断地伤害着人,又怎么敢去埋怨命运弄人?她只得去贪恋能抓到手心里的第一次相聚,每一点真心,贪恋滚滚红尘中的一点迷乱的、短暂的慰籍。 4 虽说齐云每周都会抽空来这个会所转上一转,她也知道自己不该有什么想不开的,可除了那两次,她还是尽量避免和陆忧有身体的接触。何觅良拿他当挡箭牌,那是别人的事,而她只要想到身畔的这个男人从名义上还属于另一个女人,她就忍不住升起一股做贼的羞耻感。 陆忧也很体谅她。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每天工作15个小时以上,身心都累成狗,什么心思也没了。不管他是否说笑,总之他并不是一个急色的男人,何况他和她已经分开了那么久,都2年多了,再等几个月又有什么不可以? 所以两人在会所之中,更多的是一起喝喝茶,聊聊天,一起用PAD看一部电影,或者是各自躺在一条长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着大学时的生活,曾经的荣耀和羞耻,曾经出糗和欢乐,聊到最后他们发现,他们的青春只有对方为彼此作证。 有次陆忧刚进包间,齐云放了一只蔡琴的唱片,茶汤还没有煮沸,就听见邓哥在外头拍门的声音。 邓哥一向粗放,虽然已经算是极尽放轻手脚,拍门的声音却还是给人惊心动魄之感。陆忧站起来开门,请邓哥进来,邓哥关门后用背将门靠住,面露紧张的神色: “陆总,肖厅长到了!” 齐云的心一紧,立刻站起身来。陆忧想了一下,说:“先找几个女孩子接待她,说我在外头,马上赶回来。” 邓哥笑道:“咱们的女孩子肖厅长可看不上,人家点名道姓的要电视台的女主持呢。本来要女主持也容易,可你倒是提前打招呼呀,他可好,自己说来就来,还要求人家女主持人半小时内赶到,妈个了X的,人家女主持人是有工作的,又不比咱家那些专伺候人的小妞儿……” 陆忧打断了邓哥的话,直接问:“那他点名的那个女的到底能不能赶到?” 邓哥搓着手:“那**扭捏了半天,末了还多要了一万块钱。我有什么办法?只好乖乖给,谁叫人家奇货可居呢。” 陆忧放松下来,赞赏邓哥反应机敏,劝慰道:“也怪不得肖厅长。他这个级别的官员,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看似风光,其实没什么人身自由,又说不好被人盯着,来咱们这种地方,到底只能打突击战。” 邓哥神秘地呲牙一笑,“所以说,您还真别很快出去见他。我听服侍过他的几个姑娘说,那老小子人虽然已经不行了,可越是不行,越折腾得起劲,每次不闹上个把小时,把她们掐得哭爹唤娘的,就不算完事。” 陆忧点头,坐回沙发上,说:“倒是正好,咱们三个商量商量。肖厅长咱们喂的时间也不短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就到了真刀实枪的时候了——他要是还不帮忙,齐叔叔在里头不知道还能抗多久。” 齐云心里百感交集,不由得怀着希冀的目光向邓哥看了一眼,邓哥笑着对齐云说:“齐小姐,您放心,这次老小子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陆忧脸露惊喜之色,“怎么?肖厅长吐口了?”见邓哥缓缓摇头,不禁迷惑中又带了二分微愠,“那你刚才说的话……” 邓哥打开了包间墙角的一台平时一直闲置着的大尺寸电视,道一声,“山人自有妙计。”拿着遥控器对牢电视一通乱按,开始还是正常的电视节目,接着是一片雪花点,最后直接变成像是一间VIP包房实景拍摄的东西。 齐云莫名其妙地看着包房里那个年长体衰的男人,一条雪白浴巾包裹着他的腂体,正靠坐在贵妃榻上,两个年轻女孩一个给他嘴里喂水果,一个将他的一只脚抱在胸前揉捏,衰老男子懒洋洋地享受着她们的服务,同时还一脸不耐烦地对着内线电话叫嚷,仿佛是在催促着什么。 齐云的脑海里突然一片雪亮——肖厅长!这只监视器的效果可谓非常不错,当她认出眼前的这个丑陋的男人就是她从小在大院里尊称一声肖伯伯的人后,不禁浑身抖颤。 “你小子,还偷偷在包间里装了这些东西!”陆忧眉尖微蹙,回头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齐云,“小云,你用不用先回避一下。” 齐云呆立在当地,没有回答。邓哥嘻皮笑脸地说了一句:“回避做什么,看一下也是助兴。”又对陆忧说,“陆总您放心,就只有三楼靠里面的两个包间装了这东西,是专用来接待‘贵宾’的,而且一切坐镇指挥的机关都在我永远留给您的这间里,这一间,只有百分百的安全,等会儿您和齐小姐单独在这里看戏,我出去回避。” 邓哥粗嘎的笑声刮着齐云的耳膜,分外刺耳。齐云从茶几上拿起自己的手包,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了句“我先出去一下。”说着就往外走,可刚走了两步,就听到邓哥兴奋的声音在身后叫:“来了!来了!” 齐云还是没忍住好奇心,回头看了一眼屏幕——在以后的人生岁月里,她无数次为自己的好奇心后悔。 都说好奇心害死猫。齐云想,如果不看不听不知道,是不是至少还能保留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不用撕破,是不是就能将伤害降低到最低限度? 只是人生没有假如。她回头一眼就看到屏幕里,一个身姿娉婷的女子走了近来,娇嗔地点了一下肖厅长的额角,开始服务的两个年轻女孩立刻识趣地起身出去了,肖厅长站起来抱来的女子,她半推半就地抵挡着,笑着说了句什么,肖厅长放开她,让她往浴室走去。 她走向浴室的途中,无意中抬了一下头,这一抬头使她娇美的脸庞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摄像头前面,也使监视器这一头的齐云如九天之上劈下的巨雷击中。 ——思思姐! 齐云像被传说中的武林高手迎胸打了一掌,疼倒是不怎么疼,却只觉得全身的骨节一寸一寸地断裂、腐朽成灰,连魂魄也随风飘散。她心里想着老好人师兄,那个无比深爱无比宠溺着思思姐的师兄,思思就是他的女神,他心口的朱砂痣,他的世界皎洁月色里一枝纤尘不染的白莲花。 齐云哭也哭不出来,哆嗦着手,努力了几下才打开房门。她走出去关上门,却茫然不知世界上哪里才有去处,胸口一阵翻涌,喉头腥甜,双膝酸软,她不得不抱住自己膝头就在包间门口蹲了下来,双手紧紧地捂住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陆忧急匆匆地打开门,出了包间看到齐云蹲在那里,大吃一惊,也蹲跪在她身旁,拉开她的手,惊讶地问:“你怎么了?小云,你……脸色怎么这样?” 她说不出话,只是空洞地望着陆忧,凄然地笑,眼眶热辣而剧痛,就是没有眼泪。陆忧定了定神,扶齐云起来,然后将她抱到包间里。 包间里的电视已经关闭了。邓哥见齐云脸色惨白如同锡纸,也吓了一跳,忙问:“这,这这……这是怎么搞的?陆总,要不要请个大夫?” 陆忧微一陈吟:“先不用了,邓哥,麻烦你出去把门带上。等下若是需要请大夫,我再给你电话。” 邓哥答应了出去,室内寂静无声。陆忧轻轻摸着躺在贵妃榻上的齐云,柔声说: “小云,别怕,我在这儿。” 齐云的身体猛地一颤,嘴唇才渐渐有了一分血色,她哆嗦着咬字不清地说: “那个女的……主持人……是思思姐……” “我也看出来了,是邝思思,”陆忧莫名其妙,“她是省台的电柱子,哎,那老小子,脸比屁股大,玩还要挑个有名的玩。” “思思姐,”齐云凄楚地一笑,“思思姐……是师兄的女朋友……他俩好了8年了,师兄对思思姐……” 她话没说完,陆忧突然忆起了师兄是何人,那个像弥勒佛一样笑嘻嘻,变着花招把一身BOSS西装便宜卖给他的人,他警告陆忧不准对不住他“百里挑一”的妹子齐云,还鼓励陆忧挺起胸来做男人。 陆忧的胸口也巨震了一下,低头闷了半响,才勉强开口劝慰齐云: “知道了也好,回头劝一下师兄,让他早点和这种女人分手。” “你懂什么?”齐云愤愤不平地嚷:“如果师兄会和她分手,我还这么难过做什么?”她被迫得走投无路,又转而指责陆忧,“你……都怨你们这些人!目无王法!做这种不知羞的生意……” “我们不知羞?”陆忧冷笑一声:“邝思思不是什么好人,她应酬这些权贵,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不是肖厅长,也会有别人,不是我们这里,也会有别的地方……” 齐云尖叫一声,捂住耳朵不要听下去。理智上,她知道陆忧说的没有错——而她的悲哀也正是缘于此。 幸而陆忧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抚着齐云的背部,想等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可是齐云受足了刺激,犹自喋喋不休地攻击着陆忧: “你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还不是在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你今天陪人喝酒、陪人赌博、陪人**——你敢说有一天你自己就不会如此?我爸难道当初就不是个好人?可最后还不是会受贿、会养小三、会有私生子!陆忧,你以后也会走这条路……” “我不可能!”陆忧终于被齐云激发了怒气,额上青筋暴起,“小云,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等我们把你爸救出来,再赚上点钱,我就带你走,远走海外他乡,好好过我们的小日子,再也不回这个江湖。” “我才不要相信,”齐云喃喃地说:“你带我走,你的老婆、孩子怎么办?别告诉我你那手眼通天的岳父大人会放过你,我怕我们一走,不是再不回江湖,而是彻底地亡命江湖……” “这个不需要你担心,”陆忧淡淡地说,“何觅良和我有合约,我给她当挡箭牌,是三年的时间,你记好了:只有三年。三年期满,她会寻个借口和我离婚,反正孩子也有爸爸了,她大可以移情别恋,或者游戏人生,过她自己想过的生活。” 齐云微微有些吃惊,想一想,对于何觅良那样眼高于顶、又一心一意悼念着亡人的女子来说,这倒也是极有可能的事。可是虽然这样想,心里沉甸甸的感觉却似乎没有减轻多少。她知道陆忧是喜欢她的,纵然她这样无理取闹,他却也包容着她。 可是,心底有个声音说:陆忧的灵魂,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一片。 当初纯纯的相爱、拙拙的相依相恋,都已经成为无恨怅惘的过去。这样一想,她顿时觉得心灰意懒。沉默了片刻后,她轻轻说: ”陆忧,送我回去吧。“ 陆忧的眉心皱成一个紧巴巴的”川“字,可是他究竟没有说什么,拿起车钥匙要扶着齐云走,齐云挣开了他的手,似一片影子滑落,轻飘飘地跟在他身后。 开车回齐云宿舍的途中,陆忧有两次试图引逗齐云说话,可齐云的心思不知道飘忽在什么地方,不是如梦初醒,就是答非所问,陆忧索性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出门的时候外头淅淅沥沥开始下雨,不久便越下越大,从车窗向外望去一片风雨飘摇。陆忧的车停在距离齐云宿舍楼两三百米开外的小巷边,停车去后备箱取了伞给齐云,递到她手里,殷殷嘱咐: ”我就送你到这里了,小云,你一个人走路小心点,外面雨大,打好伞,要被淋到晚上又该头疼了。“ 齐云嘴唇哆嗦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她点点头,撑开伞独自走进雨雾里。陆忧将车停在雨里,默默目送齐云孤伶伶的背影,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了,陆忧才发动汽车离去。 齐云一个人走在风雨里,迎面一阵风将雨水冲到她的脸上,冷且刺痛,她的眼睛被雨水模糊里,大脑也一片麻木,全身上下只有一双腿,还像是被设定了程序般的,机械地向前走,走,走。 5 回宿舍后觉得浑身乏力,强支着身体冲了杯红糖水喝下,便倒在小床上睡得不醒人事。也许潜意识里想要逃避,可到了后半夜还是醒来,明净的半轮月亮挂在窗上,夜空晴朗如洗,白天那一场风雨仿佛根本只存在于幻觉之中,可是齐云淋雨后狠狠作痛的太阳穴分明提醒着她:风雨千真万确,曾经来过。 齐云不由自主就将小小的手机捏在手里,反复摆弄,她从通讯录里翻到师兄的电话,却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间扰人清梦,更何况打过去了,她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所以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串电话号码,直到手机的照明灯熄灭了,她才在一片黑暗中叹了口气。 手机照明灯又突得亮起,仿佛是心灵感应一般,齐云看到手机来电显示出她刚才看了许久却终未拨出的号码,她的心骤然停跳了一拍,马上接起电话,那个宽厚的老好人师兄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小云,睡了吗?“ “嗯,”齐云怕师兄担心,故作被吵醒的迷糊和娇憨:”师兄,你干吗呀?“ 师兄的语气中透着从未有过的疲惫:”小云,没事,我就是突然挺想你的。“ “那我陪你说说话吧,正好我也不想睡觉。”齐云努力笑嘻嘻地说,可是尾音还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颤。 ”好妹子,那今天就麻烦借你一双耳朵,让师兄当一回祥林嫂吧。“师兄温和的声音穿透黑夜,莫名地抚慰了齐云的焦躁。 齐云毫不犹豫地说:”那有什么问题?我在你面前祥林嫂了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就是轮今天也该轮到你了。“ 师兄似乎是笑了一声:”小云,我还没跟你说我和思思是怎么在一起的吧?“ 这个话题开始得猝不及防,齐云还没做好准备去听,可是师兄已经准备开始了他的倾诉。齐云抿了抿嘴唇,好吧,只要师兄能稍微开心一点,她贡献一双耳朵又算得了什么? “思思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姑娘,或者说,大山里飞出来的金凤凰。邻省有好多少数民族你知道的吧?她就是从那个最神秘最能歌善舞的民族,考到了咱们这边的艺校,在这个城市里读书。她母亲生了病,她一个人把母亲接到咱们城里来,租了一间小平房,边读书边照顾母亲,母女俩相依为命……后来她的母亲病重住进了医院,就遇到了我。我那时还是个年轻的医生,一直努力治疗着她母亲,不是因为她有个漂亮女儿,只是因为一种职业的责任感……她后来说,就是那时候喜欢上我的,喜欢我做手术时的认真,查房时的细心周到。开始我觉得我俩不合适,因为她那时候年纪挺小,艺校还没毕业,我担心这样不道德,便故意不理会她,可是她却很执着,一直来医院找我,弄得医院里尽人皆知,大家都拿我们开玩笑,这时我发现,我也慢慢地喜欢上她了。” 师兄讲得很慢很慢,齐云可以想见,电话那一端的他想起往事,脸上一定带着一丝温柔的微笑。 “思思能歌善舞,长得又漂亮,像山里的一只小兽一样单纯而且情绪化。她对我的依恋,对我的信任,她看到我时微笑起来的眼睛和嘴角告诉我她有多快乐,这种感觉让我满足……后来,她的母亲因为医院里另外一个医生的严重失误……而失去了生命,思思整天以泪洗面,我也气得发狂,思思失去了唯一的亲人母亲,而我……我在病人身上付出的一切努力、一切苦心,都付诸东流……而且这件事击溃了我做为一个男人的职业自信,我很难再使自己相信,我是个能保护心爱女孩,保护亲人的顶天立地的男人……所以我坚持不能就这么算了,为此不惜辞去公职,再以医疗事故为由起诉自己曾工作的医院。“ 齐云屏息静听,原来是这样。多年以来,她只知道师兄是因为一起医疗事故而辞去人人称羡的医生职业,而成为一间莫名其妙的外贸小店的店主。 ”所有的人都说我疯了,包括你妈妈——我的授业恩师,这还不算什么。一直看好栽培我的萧副院长气得心脏病都犯了,可我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意孤行……那段打官司的日子,不提也罢,总之最后我们胜利了,思思获赔了5万块钱……我们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公正与正义,也是为了给远在天国的亲人一个交待。当然,我的工作是再也干不下去了。” “刚开始我很乐观,觉得怎样也能生活下去,并且我一定要让思思生活得很好……刚开外贸小店的时候,遇到了许多当医生时想也没想到的困难,过去的朋友们都变得冷淡,在工商税务城管消防各个部门面前装孙子、遭白眼,更要紧的是:收入菲薄得不像话……我以为我能度过这个坎,可是慢慢的,我发现思思对我的喜欢对我的崇拜没有了,只是,我依然那样地爱她……于是我想这样也没关系,反正现在我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值得一个漂亮女孩崇拜的地方了……至少我还可以宠着她,虽然我没有钱,但我可以宠她一辈子。” “后来,思思进入了电视台工作,我也觉得与有荣焉。我的小店开始走上了正轨,收入渐渐赶上甚至超过了当医生的时候。我从饭钱里节省,买了一块名表送给思思,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她的手腕上戴了一块更昂贵的……她渐渐地声名鹊起,为了不让狗仔队抓住把柄,她对外从来不说自己有男朋友……这些我都是情愿的,共同和她守着一个秘密,这让我觉得,我们俩是在一起的。“ “小云,我们在一起8年,8年的感情,说起来就是一句话的事,可无数的甜蜜,无数的细节,让人一辈子也追忆不完……虽然后来,思思越来越有名,我见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有一次她来小店找我,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很惊喜,跑出来迎她,她却站在门口不肯进来,靠着门框,说要跟我分手……我不同意,她也没有再提,可我知道,她的心已经走了。” “我常常觉得自己很没用。其实,我想给思思很多东西,城市多繁华啊,虽然生活不容易,但有那么多漂亮绚烂的东西。我的小店开在市中心商业界,每天都看到好多衣着高贵面目骄傲的女孩,来来往往的SHOPPING、喝茶、做SPA……每天从家到店里、从店里回家的路上,我都看着橱窗里的那些东西,想给她买下来;吃到什么好吃的,也想带给她一份……有一次在甜品店看到北海道戚风蛋糕很好看,想思思喜欢吃甜的,买了两个回家,给她打电话,她说她正在录节目,后来好几天一直没打电话回来,给她打电话她也一直不听……那两个北海道戚风蛋糕就放在冰箱里,后来干裂了,腐坏了,我拿出去扔掉,扔的时候心里很难受很难受……“ 齐云擦着眼泪,笑着说:“怪不得……你喜欢买甜的给我吃,你不知道的吧?我从小就不爱吃甜的……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师兄苍凉地笑了,“对不起,小云,我以后一定记得你喜欢吃的。”齐云“哼”了一声,半响才说:“算了,我原谅你了。” 师兄从来没有对齐云倾诉过这么多,说到后来,齐云已经在困倦中陷入迷离,师兄的声音只是远远的,有一搭没一搭地传来: “……我知道,电视台是多么势利的地方,我帮不了她,什么都给不了她……贫贱夫妻百事哀,这是我痛苦的根源,而这痛苦有时候会导致我发脾气,伤害她……” 深夜的电话里传来男人深深压抑的哭泣声,声音很小,但每一次抽泣都揪心,齐云猛地一个激灵,惊醒过来,一迭声地问: “师兄,你这个家伙在什么地方?快起来,请我吃饭!” 师兄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好不容易发泄一次,一被打断就再也难以为继,他带着讶异问: “大半夜的,你要吃什么?” “砂锅粥,”齐云毫不犹豫地回答:“你记得上回你半夜带我去吃一个小四合院里的砂锅粥吗?咱俩要上一大锅海鲜粥,再干上四瓶啤酒。” 师兄无声地笑了:“得了,快睡觉吧。” “什么?你不带我吃饭?”齐云柳眉倒竖,想了一下,说:“不带就不带,那我拎一打啤酒去打你,好不好?” “不好,”师兄说,“大半夜的,一个女孩子,危不危险?” “怕我危险的话,那你就拎一打啤酒来找我吧。”齐云理直气壮,“如果遇到劫匪,千万别挺着。要钱的就给钱,要色就送色。” “别闹,”师兄哭笑不得,“你们单位的影视城后天开张大吉,我明天一大早还要陪思思过去,到那边等着参加你们的活动——这么大一个活动,估计你也有得忙了。” 影视城开张?齐云吐了下舌头。这几天事多,像洪水滔滔冲击着她的情感,几乎差点没把这件大事给忘了。虽说她现在只是主管配合的大后方工作人员,可真像师兄说的,后天就要开张,明天估计她这头的事情也少不了,是该早点睡了。齐云想了想,犹自不甘心地问: “师兄,你和思思姐……“她使劲掐了自己一把,硬生生地把后半截想问未问出口的话咽回去,”……你和思思姐也去啊?“ ”怎么不去?“师兄打趣道:”我们思思现在是省台的花魁,她不去,你们的影视城还开得了张?而且,那边离我老家近,如果开张仪式结束思思还有时间,我想带她去我老家走一趟。“ ”得瑟吧你就,她再花魁,你也不就是一卖油郎嘛。“齐云嘀咕着,一骨碌钻到被子里,对着手机嚷嚷:”那咱就事不宜迟,数一二三——都开睡!“ 电话挂断的最后一秒,听到师兄在那一头宠溺地说:”云云,等我回来了,带你去吃砂锅海鲜粥啊。” 6 第二天果然忙碌,从早到晚齐云桌子上的电话就没消停过,郭主任不断遥控指挥她准备这个材料、准备那个材料,支使得她团团转。 忙到了晚上九点多钟,连晚饭也还没吃,跑到楼下的7-11便利店买了一个盒饭,正站在档口往嘴里塞,手机却在包里不识相地想起来。 齐云一只手举着鱼蛋串,包包夹在腋下,腾出一只手来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是陆忧焦急的声音:”小云,你马上来一趟。“ 齐云知陆忧是让她去会所,听他的语气可能还是有事发生,但她毕竟潜意识里抵制着陆忧对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而且是安排她去那种在她心目中怎么也有着不洁感的地方。 于是她往嘴里塞了一颗鱼蛋,含糊不清地说:”正吃饭呢。“到底没忍住,又补了一句:”都这么晚了,我们在那里会面,要是被别人看见会不会不妥?“ “来这里吃。“陆忧的口气不容置疑:“马上过来!” 怕齐云闹脾气拒绝,陆忧接着说:“是关于齐叔叔的事,事不宜迟,快点!” 齐云周身一震,扒了几口饭便丢掉饭盒,打了一辆车匆匆赶往会所,径直朝邓哥为陆忧留的包间而去。那间包间是指纹锁,齐云用自己的手指打开了包间门,才一脚迈进外间,就听到在里间陆忧和邓哥争执得正凶。 齐云呆了一下,不知道她现身得是否合适,这时听到陆忧对邓哥大发脾气: “不是说了让你派人在里面照应着老爷子吗?如今这是受了什么委屈,怎么提起来的要‘交待事实’了?” 邓哥解释道:“是一直照应得好好的,老爷子今天早上突然吐这个口,里面的人还问我们外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陆忧缓了下语气,说:“绝对不能让老爷子在这时候说话,这要一签字画押了,以后再改就难了。” 邓哥阴恻恻一笑:“陆总,你上次带齐小姐去看守所,我还以为你的意思就是……” “胡说!”陆忧暴怒地打断他。邓哥讨了个没趣,讪讪道:“是我看错了。” 齐云心里一瞬间就转了无数个念头。然后突然就觉得自己站在这外间,若被人看见了还以为是偷听他们谈话,那恐怕不好。于是轻轻以手扣门,扬声朝里间喊: “陆忧,我来了——你找我有事?” 陆成迎出来,把齐云让进里间,关起门来严肃地说: “小云,刚才邓哥得到消息,齐叔叔在里面自己提出要‘供认犯罪事实’。” 齐云直视着陆忧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问: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你上回告诉我:我爸是冤枉的。” “这个……”陆忧有些尴尬,邓哥接过去话头说:“恐怕,老爷子也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齐云疑惑地问。 “是,现在这案子一天不了结,外头说什么的都有,传来传去,越传越严重。现在外头的谣言里,你都快成了身家千万的‘罪臣遗孤’了……” 齐云倒吸了一口冷气。听邓哥接着说: “这也就算了,更怕的是现在这事被媒体盯上了,听说中通社还一直在做追踪,很快深度报道就要发出来了……中通社要是一发稿,这事就更没完没了,非从上到下查个底儿掉不可。所以,老爷子恐怕是想从他那儿,把事情都揽过去就得了,大家都能得个清静。” 提到“中通社”三字,陆忧似乎是不经意地扫了齐云一眼,而齐云根本没得顾上这种小节,只一径追问: “可是,如果为了这事不再被追查,我爸一个人揽下所有的罪责,那太不公平了!” “小云,”陆忧呼出口气:“我会想办法的。” “我有一个小兄弟,托人跟北京中通社总部的一位领导见过面,回话说我们出30万,他想办法封杀了这条新闻。”邓哥献上计策。 陆忧眉心微颦,想了一会儿,问:“你那个小兄弟做哪一行?你替我约他一下,明天中午一起吃个午饭……哦,不,如果可能的话就一起吃个早茶,越早越好。” 第二天一大早陆忧就在邓哥的安排下,和邓哥的那位所谓手眼通天的小兄弟会面,中午时分打电话给齐云,说他马上要随邓哥的小兄弟上一趟北京,一两天便回,让齐云照顾好自己。 “真要像邓哥说的,出钱封杀新闻?”齐云忍不住问:“那样会不会不好?” “是不是能封杀的了,还得到了北京见了人后才能确定,邓哥这个小兄弟是中通社一位大领导的亲戚——亲戚倒是不假,还得人家肯卖这个面子才行。” 陆忧电话里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齐云问: “陆忧,那个深度报道,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内容?” 电话那头静了一下,过了半响,陆忧才说: “你不要问了,这些都不是女孩子该操心的事。” “可是……” “你想阻止我吗?小云,你不想要齐叔叔平安了?” 齐云怔了一下,慢慢地放下电话。 今天是影视城开业仪式吧?大概大家都在现场忙碌,难怪今天她桌上的座机异乎寻常地静,一上午了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经历了昨天的忙碌,她对这样突然的闲睱颇为不适应,心里还有些奇怪的不安感觉。 还有,那天她赶到会所,在外间听到邓哥对陆忧说,上次带她去看守所,我还以为你的意思就是…… 就是什么呢?齐云想不明白,只觉得太阳穴里有一根筋绷着,一跳一跳地疼。 下午2点多,齐云百无聊赖,加上这些天一直担着心事睡不好,于是趴在办公桌上打个小盹,迷迷糊糊还没等睡着,突然手机铃声大作。 齐云想一定是郭主任打来的,赶快抓起手机,可显示的电话号码却不是郭主任,而是又有段时间未联系的萧伯伯。 萧伯伯一般不和齐云联系,联系的时候多半就是因为有事。看到这个号码,不知为什么齐云的心就刷地一声,空了一下,木木地接起电话,叫了一声萧伯伯。 “小云,你和蒋运生挺熟的,是吧?”萧伯伯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焦灼,也充满了疲惫。 蒋运生是老好人师兄的大名。齐云的心脏停跳了半拍, “啊,没错。怎么……” “是这么回事,昨天我市有一批本省的公知和社会知名人士去参加省里一个远郊县的影视城开业仪式,结果他们的大巴车在路上出了事故……此事事关重大,省长都亲自过问了,我们医院也组成了一个由我牵头的救护小组,昨天夜里赶到出事现场救治……” 齐云听着萧伯伯说话,仿佛不着边际,又仿佛让她猜到了什么。电话那一端的声音似远似近,飘缈得如同飘在风中,空中似有一朵朵烟火爆裂,却寂然无声。 “车从悬崖上翻下来,还引起了油箱着火……我们来了之后,已经对大部分伤员都进行了有效的包扎和治疗,也一一通知了伤员们的家属……现在就只剩下蒋运生,他的家人……我记得好像都是农村的,看样子平时他和他们联系得也不多,手机里居然没有存家人的电话号码,我们翻了一下通信纪录,说来也巧,我正好看到他最后一条电话居然是打给你的,这才想起来他原来是你妈妈的学生,和你的关系好像一直不错,打电话给你是想问问:你能不能联系到他的家人?” 齐云掩住嘴,怕萧伯伯听到自己牙齿格格打战的声音,她想问萧伯伯:蒋运生怎么样,伤得要不要紧,可是不敢问出口,怕揭开了她最不想见到的谜底。 停了片刻,她才说:“萧伯伯,你们是在医院吗?哪个医院?” “L市第一中心医院,”萧伯伯想了想又说:“怎么,你要过来还是……不,你不能过来,这边下了几天雨,路不好,要不他们的车也不可能翻车……蒋运生这件事,你要知道就帮着联系一下他家人,不知道就算了。不过要来啊,听话。” 齐云“嗯”了一声,怕萧伯伯担心,在他还没觉得异样之前,就挂断了电话。然后跳下床,开始穿衣服、穿鞋、把几样简单的行李塞进小包里。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拨通了邓哥的电话。她不想求助于这个人,可是她更知道,在下了几天雨之后,要想找到一个司机,能够穿过泥泞陡峭的山路,到达影视城所在的地区首府L市,凭她现在的能量,根本办不到。 好在邓哥还算给面子,很快就帮齐云找到一个开着辆半旧三菱越野车的司机,那司机黑瘦,戴着顶机车帽,沉默地站在那里,貌不惊人,邓哥却指着他笑着说:“齐小姐,这位是崔师傅,四年前得过全国汽车拉力锦标赛冠军,比韩寒还厉害。” 虽知道邓哥不过是冲着陆忧的面子,可还是再三郑重地道谢,然后上了这位崔师傅的车,直奔L市而去。 崔师傅果然车技过人,一丝光也不见的黑暗山路,他开起来却如车行在灯火通明的长安街,轻松自如,他还有个更大的优点,便是一句话也不讲,只沉默地开车,一路上连眼神都未曾与齐云交会过一个。 一路安全,在黎明前就赶到了L市第一中心医院,齐云跳下车,向门口的值班护士虚心请教了一番,随后一路推开医院的扇扇大门,直跑进处于三楼最内侧的抢救病区。 萧伯伯真是敬业。偌大年纪的人,竟然一直在手术台上工作到这时候。齐云来时他刚才做完了一台手术,眼睛里都是红丝,推开手术门走出来,齐云赶紧上前两步,站到萧伯伯面前。 “萧伯伯。” 萧伯伯有一刹那的困惑,似乎没想到在这里会看到身着便装的年轻女孩。待看清楚是齐云后,不禁大惊: “小云,你?……” “我来看看蒋运生。” “蒋运生,”萧伯伯情绪明显低沉,“你没联系到他的家人?” “他父亲早就去世了,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体弱多病,又是农村妇女,来了只会瞎着急,帮不上忙,说不定我们还得照顾他……萧伯伯,蒋运生是我大哥,我也算他的亲人,他要是受了伤,端茶送水都由我照顾他就得了。”齐云忍着内心的不安,强作出一张笑嘻嘻的脸。 “哦,这个,”萧伯伯十分为难,“可是……” 看到萧伯伯吞吞吐吐的样子,齐云的一颗心开始往下沉,往下沉,直沉到无底深渊尽头。 萧伯伯身边的助手、齐云也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男医生说:“齐小姐,你人真不错。听说小蒋全是为陪他那个后来当了大明星的女朋友来的,才出了这样的事……可那姑娘倒好,明明听说了,却面也不肯露一下,还忙不迭地让经纪人澄清‘绯闻’,说她和小蒋只是普通朋友关系……” 中年男医生愤愤不平,甚至顾不得医生的职业文明,怒道: “普通个屁!别人不知道,咱们医院谁人不知?当年要不是她不要脸地倒追,小蒋也不至于丢了医生的饭碗,这会儿更是为了她,把命都送了……” “什么?!” 齐云大喊一声,打断了男医生愤愤不平的申诉,男医生没断到齐云一个看起来文静秀美的女孩子竟然会发出这样惊人的声音,吓得一呆,而后诺诺地说: “呃……齐小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年每遇到你,都是告诉你不好的消息……” 齐云将目光转向萧伯伯,带着一丝乞求: “萧伯伯,蒋运生……他出什么事了?” 萧伯伯避无可避,只得迎着齐云的眼神,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齐云心底“轰”地一声,似乎在炸弹在耳边眼前爆炸。她想起那个不眠的深夜,对,就在前几天那个深夜……电话挂断的最后一秒,师兄还宠溺地对她说:“云云,等我回来了,带你去吃砂锅海鲜粥啊。” 可是,就只是转眼之间,这锅海鲜粥,一辈子也吃不到了。 她只觉得身体往下坠,往下坠,不由得轻轻抓住萧伯伯的手,问: “萧伯伯,不会……弄错了吧?” 萧伯伯一只手反握住齐云,有些苍老但是遒劲的双手,温暖干燥。另一只手,摘下眼镜轻轻地拭着眼角。 “当年,这小子把我们医院告上法庭,赔了五万块钱倒是小事,整个医院臭名远扬,搞得我几年都灰头土脸……”萧伯伯苦笑一声:“其实,就算是这样,我也舍不得让这小子辞职,谁让他是我一直培养的第一梯队骨干呢……可这小子真混帐透顶,说一句对不起我,非得扔了医生这饭碗,跑去开小店卖服装,你倒是说说,国家培养他一个医学生,容易吗?!我给他气得心脏病都犯了……别人我能认错,就他个混帐小子……他我怎么可能认错?!” 齐云默默垂下头。只听那中年男医生还在耳边说: “人死如灯灭,萧院长您也别再生小蒋的气了。话说回来了,小蒋这家伙的眼光确实不行,当年弄丢了医生的饭碗,就是为着这个什么邝思思——当年还是村姑一个,好像是少数民族吧,汉语都说不利索……这回,车翻下去了,小蒋拼命抱着邝思思,结果自己颈椎登时折断,邝思思倒是这个车里唯一一个只受了轻伤的人……” 似乎是萧伯伯横了这位中年男医生一眼,男医生才停止了他滔滔不绝的诉说。齐云虽然奇怪一位学历甚高、且仪表堂堂的男性医生为何会有这般无知中年妇女一般的八卦激情,可对于他提供的信息,她至少是感谢的。 齐云抬起头来问萧伯伯:“伯伯,蒋运生的……在哪里?我能去看看吗?” 萧伯伯制止了她。“你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的,看那个做什么?明天我们医院有一队救护车离开回市里,会顺便把他……的遗体带回去,到了市里,该怎么处理,要我说,还是得联系他的家人。” 齐云也没坚持,只是疲倦地点点头。 萧伯伯重新戴上花镜,“让王医生带你去我们的医务人员休息室休息一下,天亮好跟车回去。我也得休息休息,上午十点整还有一台手术。” 齐云由衷地说:“萧伯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您自己也要注意休息才好。” 告别了萧伯伯,齐云在王医生的带领下木然地走向医务人员休息室。整夜没睡,其实她也是困得厉害了,脚步都有几分虚浮。走廊上忙忙碌碌走过的都是白衣的医务人员,还有躺在医护车上的或睡或醒的伤员在她的眼里,也慢慢变成一条流动的线,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齐云的心彻底地空了。 转过一个转角,突然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晃而过的感觉,齐云心头凛然一惊,瞪大眼睛,想叫还没叫出来之际,对方却抢先一步认出了她: “云云?” 洪箭格子衬衫、毛衣和牛仔裤全部皱巴巴的,刚从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站起来,胡子看上去有一两天没刮过,手里照旧抱着他那台大大的哈苏相机。 “阿箭哥……”齐云脱口而出,停了一下,却又转为呛辣的讽刺: “真敬业啊,洪大记者,又是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吧?新闻嗅觉果然灵敏。” 她转身欲走,洪箭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等等!” 转身对王医生点点头:“王医生,麻烦你了,您请先忙吧,我一会儿送齐云去休息。” 王医生看看了洪箭,又征求意见式地看了看齐云,齐云想一想,也对王医生一笑:“是啊,王医生,您忙您的吧。看来洪大记者有话对我说。” 王医生面带困惑,但终于还是告辞离去。他刚一转身,洪箭就拉着齐云往门诊大楼门外走,“云云,跟我来。” 齐云推开洪箭的手,默默地跟随在他的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诊大楼,来到L市中心医院门诊楼门外的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花园边上,洪箭站住,回头看着齐云。 齐云呼出一口气,水汽在空中凝成灰白的雾,花园里,草木萧瑟,齐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她怎么不知道,冬天不知什么时候就到了。 洪箭的眉毛凝成一团,脸颊比过去消瘦不少,配上他的胡子和一身衣服,看起来分外落魄。 “我听说……你现在,和陆忧在一起……”似乎是很难开口,但他还是说了。 齐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不可以吗?我还以为和谁在一起是我的私事。” 洪箭脸色灰败:“和谁在一起当然是你的私事,可是为什么是他……这样的人?昨天他还向我们中通社总部的领导说情,要出300万封杀对他不利的新闻。” 齐云嗤的一笑:“你的意思是说他卑鄙无耻是不是?不过我倒想请教一下:我没学过新闻,但至少知道‘没有新闻才是好新闻’这条是教科书中最经常出现的金科玉律,那么如果一位新闻记者为了自己的利益或者说是爆棚的所谓‘社会责任感’,非要掘地三尺无事生非,这又和专挖人隐私的小报娱记有何区别?” “每个人站的立场不一样,看法自然也不一样,”洪箭说:“至少在我看来,身正不怕影斜,尤其是领导干部,纳税人有监督你的权利。你只要做得,就不该怕人挖。” “很好,”齐云气极反笑,“你大可以这样做,这是纳税人赋予你的权利!不过,你把我叫到这里做什么?希望我也为你提供宝贵的新闻线索?我要是不说,你有没有手段撬开我的嘴?” 挫败和耻辱渐渐在洪箭的脸上显露无遗,齐云从小甚少看见洪箭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由也心惊。她听到洪箭说: “云云,不管你怎么看,我毕竟还记得我们……至少记得我们从小的友情。我今天拦住你,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离陆忧远一点!现在的他早已今非昔比……你和他在一起十分的危险!你懂不懂?” 齐云“哦”了一声,仿佛恍然大悟,“原来和他在一起非常危险?呵呵,那现在对我来说,什么地方才有安全?对了,陆忧他现在还是个有妇之夫,你愿意怎么想我管不着,不过我告诉你:我就是爱上了陆忧,我爱上他有钱,爱上他前途似锦,更爱上他能够做到抛下一切、只为自己的女人撑起一片天空——其实,就算危险又怎么样?女人其实更爱在刀尖上跳舞!” 洪箭的脸倏然变色,可还是稳定了一下情绪,隐忍着道: “做为一个人,不能总为利益活着。人活着当然也需要钱,但赚到一定量的钱,以后干什么呢?云云,我相信你是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你以前不就是那样做的吗?金钱的追求永无止境,其实够用够花就行了。” “以前是以前,”齐云觉得无力,“现在你让我还用什么资本清高?我……以前帮助过需要帮助的人,我爸又何尝没有这样做过?你如果去过我曾支教的乡村就知道,那里的校舍、学生宿舍有什么的改变?齐建国受贿,呵呵,没错,也许吧,可是你看庙里塑得那些菩萨,他们连清水都喝不了一碗,可是他们能坐起来为老百姓办事吗?齐建国就算受贿了50万,我们退赔可以,但是他为这个省、咱们的城市做过多少事?你何苦还苦苦揪着他不放、非要挖出什么‘深度报道’来不可?你需要成绩,我了解,但是当你的成绩筑在过去的亲朋的血肉上的时候,你又有什么资格评论别人卑鄙无耻?” 齐云一口气说完,猛地搡了洪箭一把,向医院大院外冲去,洪箭向前赶了三两步,急切地辩解: “云云,我做深度报道不是为了……总之,我现在已经挖出了冰山一角,所以才知道,陆忧他……” 听到这一句,齐云的背影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更加匆匆地向院外走去。 她走了几步,出了医院的大门,却突然听到草哨的声音。 她依然没有回头,但因为知道洪箭已经看不见她了,脚步却慢了下来,仔细地分辨着,没错,的确是草哨的声音,不是幻觉。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我们往日情意相投,让我们紧握手, 举杯痛饮,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 齐云蓦然想起那个火光跃动,既寂静又热闹的乡村之夜;想起洪箭千里迢迢带给她的腊肉,他们一起在乡村埋锅造饭,学生和家长们将他们拥簇得里三层外三层。也想起他们曾经交好的童年,她随父母到洪箭家去拜年,她钻到相熟的阿箭哥哥房间里躲起来说悄悄话。洪箭的房间特别暖和,那时候洪箭还特别瘦,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裤,光脚穿双白袜子,长腿一伸像鹭鸶…… “我们曾经终日逍遥,荡浆在碧波上, 但如今却劳燕分飞,远隔大海重洋……” 7 送师兄到寝园的那一天,天空中飘着这个冬季最冷的一场雨。齐云撑着伞,用纸巾一点一点抹拭着大理石雕花石台中央镶嵌着的那张始终笑呵呵像弥勒佛一般的面孔。大理石台溅起雨水,滴在她的手背上,冷,而且疼。 将所有一整套仪式都完成后,齐云回到有暖气的怀念堂内,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早已被冻透的身体一寸一寸的复苏,却感觉不到温暖,却只觉得无边的惆怅和痛楚也跟着苏醒过来。 有人收了老式的黑油布伞,踱进堂内,是上了年纪的清癯男子,手捧的一大束洁白的姜花上尚盈着雨滴。齐云扫了来人一眼,强挤出一丝微笑, “萧伯伯……您能来真是太好了,师兄肯定很高兴。谢谢您。” 萧伯伯看到齐云,诧异道: “小云,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哎,哭成这样子,又是何苦。” “什么,我哭了吗?”齐云只觉得莫名其妙,伸出手背擦擦脸颊,可是一张开口就听见自己声音微微暗哑,不禁苦笑着摇摇头。 萧伯伯握住齐云的手,一丝微薄的暖意传递进齐云的手心。 “小云,快回家去,喝碗姜汤,盖上棉被好好捂一捂,明天早上起来……又是新的一天。” 齐云点了点头。萧伯伯想了想,又说:”对了,刚才在寝园门口的长石阶边上,我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女人,看身影……倒有些像邝思思,你要是现在出去,可能还来得及和她说句话……“ 齐云迅捷地打断了萧伯伯的话:”伯伯,邝思思是谁?我不认得。再说大明星都戴墨镜,我也不是什么追星族,说话就不必了。“ 萧伯伯露出一丝哀悯和疼惜的眼神,握着齐云的手稍微紧了紧,和颜悦色地说: “既然这样,就快回家休息吧,也免得感冒。” 齐云温顺地答应一声,取过自己的皮包,撑起伞冲进刺骨的冷雨中。她从寝园门口数百级的长石阶一口气冲下去,鞋跟敲打着石级的声音急促轻脆,在一片凄雨冷风中有种让人惊心的意味。走到最后几级石阶,她脚下一滑,竟堪堪踏空,狼狈地摔倒在泥水里。 身后有女子的声音,轻轻惊叫了一声,然后也是清汀汀的鞋跟声,看样子是要上前来扶起她。齐云坐在泥泞中,却从胸中呼出一口气,转向身后怒目而斥: “不准过来!” 雨下得如同白练,身后的女子身材颇为窈窕,一身素白衣裳,撑着一把黑伞,听到齐云这一声后茫然地立在地上,因为隔着雨帘的缘故,面目却看不清楚。 齐云用摔得痛楚不已的手臂撑着身体爬起来,忍不住轻轻咝了一声,遍身泥水淋漓,一头乌发也转瞬被冬雨浇透,贴在脸上,冰冷刺骨。 可她还是像被激怒的猫,圆瞪着一双大眼睛,警惕地望着雨雾后面那个看不清楚的影子。好不容易站起来,勉力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便一瘸一拐地向后退去。 “齐云,你……当心些。”雨雾中的影子开了口,无限凄怆。 “邝思思,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齐云终于吼出心中藏得最深的一句,泪流满面地转身就跑。身后是飘摇的风雨,雨声太大了,因此她听不到身后的人有什么样的反应。 她有没有回答?有没有哭泣?或是,身后有没有传来心碎的声音。 齐云提着一口气跑出了寝园大门。谢天谢地,她今天为了方便送师兄的缘故,第一次将陆忧早为她准备好、一直停在她单位附近一个地下停车场的一辆宝马i3开了来。她跑到车边,手颤抖得好半天才打开车门钻进去。 发动车子,打开暖气并且开车上路,这一系列的动作确实让齐云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可是活着的感觉并不一定好,至少她现在从头到脚被淋得湿透,头发和衣服都粘腻地贴在身上,刚才是钻心的凉,这会儿被暖气一烘,又觉得钻心的痒,这种感觉,大概并不好过做坟墓里一具四大皆空的死尸吧。 齐云将车开得飞快,漫无目的地在不知名的道路上疾驶,窗外的景物在冬雨中都变成两扇白茫茫的纱。她哆嗦着手,迟疑地从包里摸出了手机,左手握着车把,右手用一根手指,生硬地按出了陆忧的电话号码。 陆忧的电话号码,有两三年时间她根本就没有主动拨给过他,不过,却还记得。 电话响了一声,陆忧就接听起来:“小云,你跑到哪去了?我从北京回来了。” 不管怎么样,齐云心里蓦然一暖。就算是前尘往事尽如云烟,但在这样的时候,还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对,只要他在身边,就是莫大的安慰。 她的声音冷得发颤,吐字都艰难,“陆忧,你在哪里?我过去找你。我跟你说:师兄他……” “小云,”陆忧的声音中有着明显的迟疑,“不行……现在还不能。” 齐云茫然不解:“什么不能?” 陆忧好似也十分沮丧,可还是说:“你现在还不能来找我。那个……我岳母昨晚住进医院急救,何觅良把我从北京叫回来的,我今天必须得先在医院陪岳母。” 齐云身子一晃,心像被揭下一层皮去似的,耳畔只听得自己苦笑了一声: “我知道了,你慢慢忙吧。” 陆忧似乎还在那边解释着什么。车行得飞快,手机信号受到了干扰,陆忧的声音变得嘈杂而不清晰,间或还有一声尖利的杂音传来。 齐云关上了手机,这个世界终于清静了。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却将车子开得飞快。雨真大,她把雨刷开到了最大功率,却仍然看不清前面的路,无数的水花在车头绽开,眼前竟似白烟缭绕的仙境。 就这样一直向前开,直到齐云察觉到前方似乎有些不对劲,才猛然刹车。停了车细细看去,才发现前方的公路桥才修了一半,孤直地矗立在半空中,再向前已然没有路。若是刚才没看清继续冲上去,虽然公路桥施工的最外侧有隔离墩,不大可能让她有机会从半空坠下车毁人亡,然而撞到隔离墩上车被撞坏,人撞得七荤八素则是意料之中最好的结果。 齐云将车靠在隔离墩边上停下来,缓缓将车窗摇下一条线。 雨慢慢地小一点了,因为断路加上天气的缘故,齐云视线所及的范围,连一辆其它车都没有,更不可能有人了。 齐云发现车子手闸边放着一包未启封的软包中华,和一只一次性打火机。软包中华是陆忧习惯抽的烟,大概是他买车的时候留在这里的。从来没拆开,是因为他自从买了这辆车后,就很少有时候再来和齐云会面,更别提两人一起开车外出散心了。 齐云默默地拆开包装,挟了一支细长的烟在手指间点起。她从来没抽过烟,点了半天才点着,烟草呛辣的气味使她的眼睛一阵酸胀,不过这却很像陆忧身上的气味。 这种气味在几乎车窗全关的车里,很久很久,可终于是散去了。 雨停了。齐云打开车门,跳到修好的公路桥边,极目远眺。 她为自己看到的景象呆了一下,喃喃自语:“原来是这里。” 公路桥下是正在破土而出的新城,无数巨大的塔吊犹如上帝之手,一幢幢鳞次枇比的高楼,像雨后春笋般疯长。 可是她怎么会忘记,当年她陪陆忧到这里实习,这里曾经是多么破败荒凉的地方,因为附近有个火力电厂,连草叶都蒙尘。 齐云扶在修了一半的高架桥上探出身子向外看,终于,看到了。 就离她脚下不远处的一条小街还是当初时的样子,“甜蜜蜜酒店“门口的招牌,刚刚被雨水洗刷过,远远看去仿佛簇然如新,并不像过去一样显得滑稽和色情。 她怎么就不知不觉就回到了这里? ……她还记得寄居在“甜蜜蜜酒店”的那一夜,入夜大雪,她冷得缩在床上哆嗦。思绪正漫无边际的翻飞,突然听到扣门的响声。齐云惊得从床上一跃而起。 原来却是陆忧来给她送被子,齐云咣地一声将门打开得大大的,然后猛扑到陆忧的怀里。陆忧走得急,头发睫毛上都是雪,手中抱着一床厚厚的棉被,几乎吃不住她这一撞。 齐云却不依不饶地捶他。待他把手中的被子安放到旅店的床上,又缩进他怀里,委屈地大说特说着这半夜有多冷、多害怕……陆忧感觉到齐云在他怀里轻颤,不禁拥紧了她,轻轻哄着:“没事了。我这不是来了吗?被子也给你送来了。” 齐云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哽咽着说: “我不管,反正今天我不让你走了。” …… 齐云捂住双眼,慢慢地蹲下身去。 她知道,这样规模地动工兴建新城,一间小小的”甜蜜蜜酒店“,很快就会像盛夏过后的蚂蚱,被一夜而起的秋风扫荡。 这应该是好事,那位秃头大肚腩的欧吉桑,拿到拆迁款之后,就可以去远方的沿海小城,和那里给女儿看孩子的老伴、以及女儿和外孙团聚。 其实就算”甜蜜蜜酒店“永生永世都不拆迁,那一对曾经羞涩迷乱,又怎么也关不住心里叽叽喳喳的喜悦小鸟的少年少女,也只有记忆中才一直存在。 而在这个现实世界里,命运的波滔起了又落,他们早已被淹没在人潮背后。 陆忧的灵魂早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一片。而她,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心怀孤勇、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耳边响起了轻脆的笑声。 ”陆忧!”齐云汗流浃背地抱怨道,“你走慢点!“ “也不看看都几点了?笨蛋。“陆忧皱着眉头,伸手将她背后的书包接过来背在自己身上。 ”你才笨呢!“齐云索性站定了,叉腰和他吵:”这里地这么不平,路口又这么多,你还走得那么快,当心过一会儿我俩就丢弄了对方!“ 齐云睁开眼睛,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嘲弄的笑意。 ——后来,他们的确真的弄丢了对方。再也找不回去了。 心碎前一秒用力地相拥着沉默(11) 齐云一整天在办公室里忙碌,脑海中却不时浮现校长打着补丁的蓝布衫子,沟壑深深的老脸和佝偻的腰。她扳着手指算了算,校长应该也是六十余岁的老人了,这样年纪的老人,在城里早已离休、没事旅旅游、跳跳广场舞,或是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可是校长却还在为了学校里老师们发不下来工资的事奔波!齐云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可她还是无法做到不去想着校长,连午饭都吃得食不甘味,下午的时候,她决定了,明天早起请半天假,去市政府门前看看校长上访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虽说她暂时没有能力帮着解决问题,但她至少对市政府还算熟门熟路,陪同校长一起递交一下信访材料,略减老人的奔波之苦也是好的。 打定了主意,她就一头埋在桌案上的文海里。明天想请假,今天就不得不抓紧干活儿,把明天上午的时间抢出来。她一直到六点半还没有下班,正忙得天昏地暗,手机丁铃铃地响起。 她以为是陆忧,抓起夹在一边肩膀上,顺口“喂”了一声,那边却许久没有人答话。 沉默的时间之长久,让她不得不把手机举到眼前,却看到电话并没有中断,还在一秒一秒计着时。 齐云也时常接到骚扰电话,可接通了不说话的却不多见,她把电话重举回耳边,不耐烦地问一声:“说不说话?不说我挂了。” “请问……你是齐云小姐吗?” 电话里传来的竟是一把温柔而娇弱的女子声音,如同一只美仑美丽奂而薄脆的琉璃盏,使人一听之下便产生我见犹怜之感。 齐云的朋友大多和她自己一样是直性子,倒一时记不起自己在何处认识到这样一位娇客,由不得声音也放低了八度:“我就是齐云,请问您哪位?” “我……”对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是何觅良。” 啊!齐云心底不由地惊呼一声。大概不管是出于什么情况,只要尚有天良未泯,所以被原配找上门来的小三都会像她现在这样狼狈万状、面红耳赤的吧。她一着急,说话也结巴起来: “你你你……你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何觅良也是一呆,片刻才说:“齐小姐,我想邀请你共进一餐饭。” 听了这句话,齐云心里合计了一番——她该怎么处理这般狗血电视剧里的情节?或者说,何觅良会怎么做?她会不会当面质诘自己?会不会指着鼻子骂自己是勾引她老公的狐狸精?甚至,她会不会像恐怖的社会新闻版面说的那样、往自己脸上泼上一杯硫酸? 不过事已至此,就算怕也没用。从小父亲便常说:没事别惹事,出了事别怕事。何觅良直接打电话给她想和她吃饭,摆明了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事”,不想让陆忧插手,在这种情况下若向陆忧求救,或是装聋作哑,那都不是她齐云的性格。 更何况,何觅良和陆忧虽有夫妻之名,其实却连同床异梦都算不上,最多只能是契约关系。齐云在心里为自己打着气,何觅良并不爱陆忧,这是她从种种渠道都获的消息,她爱的是她的孩子的生父,虽然那人已经不在人世——那么何觅良找自己有什么事?也许只是谈条件而已。只要不牵涉到爱,那么没有什么是不能坐下来谈的。 “找我吃饭没问题,”齐云尽量客气地说,“只是不知道何小姐什么时候有空?” 齐云故意没有称呼何觅良为“陆太太”,而对方也恍若未闻。 “依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一起共进晚餐,怎么样?” “行。”齐云痛快地一口答应:“什么地方?” 何觅良明显有些怔忡,迟疑了几秒钟,才说: “不好意思,齐小姐,我在外面的馆子吃饭不多,也不知道哪里合适……你知道什么安静的去处吗?远一点也没关系,我家司机会把我送去。” 齐云心底暗想,这个何觅良听起来好像并不是个难对付的人。不说别的,仅她的声音就使人觉得她家世良好、教养出众,就算是以自己的立场,都不由自主地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好感。这样的女子如果不是隐藏得太深,那么她当真应该是那种大户人家出身、无忧无虑长大的单纯女孩。 何况就事论事而言,由齐云选择餐厅显然更好,她就不必担心何觅良万一对自己发飚时还占据地利之便。她心下略一思索,说: “长乐东路附近有间‘时光小筑’茶餐厅,味道马马虎虎,不过环境还算幽雅,我过半小时到那里去等你,可以吗?” “好的,我会尽快赶到。”何觅良说。 收了线,齐云开始收拾桌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件。然后走到单位简陋的洗手间,泼起水洗了一把脸。镜里一张素着的脸略略有些憔悴的痕迹,不过还算是齿白唇红,清纯动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也不像是小三的模样。她的唇角抹起一丝自嘲的微笑,甩了甩脸上晶莹的水珠,拉开门走出去。 齐云才在“时光小筑”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就见年轻的侍者引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走过来。女孩绑着一只宽发带,衬得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一身本白色宽松的麻质衣服,人瘦得道骨仙风,轻轻走动的时候就犹如飘在空气中;她细伶伶的手腕上带着的表光芒闪耀,倒是十分华贵,齐云曾经也是识货的主,一看就知道那个欧洲皇室御用品牌没有几十万拿不下来的,可女孩走路时,那块名表就随意磕碰在高背椅上,她也恍然未觉。 正看得入神,女孩就来到齐云的面前,抱歉地一笑,说一声: “齐小姐吗?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齐云从座位上弹起来,愣了半天,才一拍额头: “啊,你就是是何小姐?请坐请坐。” 齐云一直以为何觅良生在豪门,又已结婚生子,必定雍容华贵、艳光四射,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如同十八九岁少女的模样。她肤如凝脂,眉淡眼细,虽说没有想象中的光彩照人,却也别有一种袅娜的风流,十分经得起细看。齐云将菜谱拿给她,她心不在焉地点了一份套餐,又礼貌地向侍者道谢,那种天然的娇怯之态绝不像是出于伪装。 本以为要等的是王熙凤,没想到竟来了个小龙女,倒叫齐云心里不是滋味,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落。 侍者送上餐饮离去,何觅良端起她面前的果汁杯子轻轻啜着,可啜了半天,杯里的果汁并没见少。 齐云耐心地等着她开口。片刻,何觅良才放下杯子,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般的, “齐小姐,我这个人不大擅长谈话,索性就和你开门见山吧。” “好。” “我的事情,相信陆忧也和你说过了……他说的没错,我的孩子……并不是他的,而且这三年以来,我们也没做过真正的夫妻。” 齐云端详着何觅良的脸,这张脸说属于高中生也有人肯信,真难以相信它的主人是一个三岁男孩的母亲。 “我和陆忧之间,是有一纸约定的……”何觅良犹豫着,仿佛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词,却又屡不可得,“不过,这些都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说,你的孩子,是把陆忧当成爸爸的吧?”齐云温和地帮她把话说出来。 “哦,是的……真是不好意思。”何觅良抬起手背擦擦脸,“我孩子……一直非常……非常地依赖陆忧。” “我明白。”齐云轻叹一声,心头滋味难言。 “我本来想,等孩子过完三岁的生日之后就可以带他去外国,可是……孩子说,爸爸在哪,他就要在哪……一听我说起可能会和爸爸分开,他会哭得几天几夜不睡觉……” 齐云无奈地叹一口气:“何小姐,你看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我……”何觅良十分为难,却仍然鼓起勇气说了下去:“齐小姐,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我对你并无了解,如果言语不当,也请您千万谅解——我只是想问一问,你究竟有多爱陆忧?” 齐云看着何觅良,她那张精致的小脸上经常挂着的是一种淡淡的厌倦神色,仿佛对人世间的一切繁华都并不留恋,也只有提起三岁的宝贝儿子的时候,那种淡淡的厌倦才转为一种母爱的深情和忧虑,她的眉心轻轻凝起一个“川”字,眼巴巴地等着齐云的回应。 “何小姐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齐云强压住心头的异样感觉。何觅良该不会是说,她愿意和她以现在这种荒唐的方式,继续分享同一个男人吧? 何觅良吞吞吐吐地说: “齐小姐,如果你是需要钱、或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我都可以帮助你去办。可是我也很抱歉,我和陆忧离婚这件事,在我的家庭里将会阻力很大……不仅仅是孩子舍不得陆忧,我父亲也必定不同意……所以,如果陆忧一意孤行,我父亲势必难免做出一些对他、对你们都不利的事情。” 这算是威胁吗?齐云挺直背脊,盯着对方洋娃娃般的脸孔: “可是,你并不爱陆忧!强行把你们绑在一起,你也不会快乐啊!” 何觅言闻言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过去……是不爱陆忧的。” “你,你说什么?”齐云惊讶万分,“过去不爱陆忧?” “两年了,就算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可毕竟出则同车、入则同住……”何觅言声音淡淡,透着数不尽的迷茫和怅然,“我孩子把他当成爸爸一样依赖,我的父母把他当成儿子一样倚重……陆忧是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男人,这一点我相信你也有共鸣,而我一直在这个出色的男人身边……他虽然不爱我,可是待我一直相当温柔细致,除了没做我丈夫之外,没有一丁点儿可以挑剔的,他就像一个最好的大哥哥……” “可是,大哥哥照顾妹妹,并不是出于爱……” 齐云喃喃地分辨着,何觅良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他对我,也不是出于爱。可他一直陪着我,度过我感情上最艰难最黑暗的所有日子……所有的时候,我都只有他。其实,过去我也一直认为自己并不爱他,可是他却一点一滴地渗入了我的生活,无处不在……前几天我妈妈重病,半夜接到电话,我除了哭,唯一想到的就是给陆忧打电话,他马上安慰了我,坐夜航飞机从北京飞回来,连续一个星期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妈妈……快三年了,当我想履行自己最初在孩子生父的墓地上对他发下的誓言,带着孩子去寻找和陪伴他一生的时候,却在恍然中发现:我其实连孩子生父的脸,都已经想不出是什么样子的了……” 齐云先是悚然而惊,想一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就像小时候学的一首诗里所说: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她本能地想斥责这种感情的合理性,可是又不得不承认,其实她自己也理解他们两人在这三年之中建立起的伉俪之情。 不一定是有过肌肤之亲的才是夫妻,甚至不一定要死去活来的爱对方的才能做夫妻,夫妻要的其实只是你是一棵树、我是一棵树,我们立肩站在这里,抵挡共同的风雨。而何觅良本人尽管柔弱似藤,可是她身后的倚仗,她的家世,足以帮她树立起一棵树的形象,和陆忧站在一起。 她齐云呢?虽然表面上倔强刚强,可实际内心既敏感又软弱,还有……妇人之仁。再说哪有男人会不喜欢何觅良这种藤蔓般柔美的女孩呢?她会紧紧地缠绕、依附着对方,这足以充分满足男人内心深处都有的大男子英雄主义情结。 何觅良茫然地以食指在桌面上划着圈,形状美好、略有几分苍白的嘴唇被她自己咬出了细细的一排牙印。 “齐小姐,我知道这样说很冒昧,可是我还是想请求你:如果有哪怕一丝的可能,把陆忧……让给我。” 她的脸上升起一片潮红,眼睛里有悸动也有乞求, “我知道这样说话很可笑,我也绝对没有威胁你的意思……可是,我父亲那人向来刚愎自用,如果得知陆忧要和我离婚,他会做什么,其实根本也不会问过我的意见——我这么说你可能觉得难以理解,但你只要想一想,如果他不是个过份严厉的父亲,我根本就没有必要和陆忧缔结这样的契约……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真可以高抬贵手,放弃和陆忧的这份感情,那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包括齐主任那边,我们全家必将竭尽所能。” 何觅良说得恳切,可齐云心头却升起了一丝凉意,她的语气中不由地有了一丝嘲讽的怜悯, “你怎么知道,只要我放弃了,他就一定会选择继续和你在一起呢?” “我当然不能肯定,”何觅良的眼睛黑白分明,是一览无余的坦率,“只不过目前阶段我所能够请求的,就只有你。” 齐云低头不语,端起面前的茶杯将一盏浓俨的铁观音一饮而尽,立即就苦得咧了咧嘴。 “何小姐,你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说实话,我的心绪也很乱,”她诚恳无比地说:“这样吧,你给我一段时间来消化你的话,然后我无论怎样做,都会事先给你有一个交待。” 何觅良脸上的潮红慢慢褪尽,又恢复了苍白而娇弱的本色。 她点点头:“谢谢你,齐小姐。” 齐云疲倦地推开面前几乎一筷未动的餐食, “对不起,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了。” 何觅良也在同一时间抓起手包,浅笑道: “我也是,不如一起吧。” 当天晚上,竟然还是何觅良的司机先送了齐云回单位宿舍。齐云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开什么玩笑,如果何觅良曾有心去查的话,只怕自己的所有行踪早无一不尽在对方掌握之中了——而且从何觅良话中所透露出的只鳞片爪,只怕事情的确就是那样子。也就是说,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她是爱陆忧的,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岁月,经历了那么多事,可这爱一点也不掺假——可是,就像何觅良所问的,她究竟有多爱陆忧? 如果这爱可以用尺来量,那会是一尺?一丈?一公里?还是——直到世界尽头? 齐云曾经笃信自己是将会爱陆忧直到永远的,可是现在,她却不由自主地怀疑,也许这份爱经过了时光的砂洗,终究是悄悄地变了质。 她又想起了父亲。何觅良说,如果她可以放弃和陆忧的感情,那么父亲的事,她会竭尽所能——齐云相信她会说话算话。 何觅良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会为了爱而飞蛾扑火的女人。如果帮助齐云能够换回自己的丈夫,齐云毫不怀疑她会动用一切自己和家族的力量,这样一来就算没有十成十的胜算可以救父亲脱险,但总是多了好几成。 而成功与失败的区隔,有时只是在一宗小事之间。 可是,齐云的头很疼,心像撕裂一般难受,这不是她能接受的结果。她穿过宿舍的大院走回家里,翻出了两片止痛片吃下。由于疲倦,也许还由于药力的作用,没过几秒钟,她就昏昏欲睡地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心碎前一秒用力地相拥着沉默(12) 第二天早晨,强烈的阳光从没拉窗帘的窗户射进来,齐云醒来时只觉得被晒得头晕眼花、恶心欲呕。她强打精神坐起来,想到今天还要去市政府门前寻找老校长,虽然这也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可一想到校长,不知为何心里竟涌起一丝温馨慰籍之意。 她乘坐公共汽车来到了市政府门口,一路上都伴随着这种晒得人头晕目眩的阳光。跳下公车,她走到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在那里注视着市政府门前的动静。 市政府大门自然少不了车辆出入,人来人往也不算少,可不知为什么,齐云直等了一个半小时,也没看见老校长略有些佝偻的身影。 去省政府上访要从大门西侧的一个小门进入,除此之外别无他路。信访办公室每天八点半开门接待,和市政府办公时间同步,这个齐云没理由记错。而在村里的时候齐云知道:老校长和绝大多数老年人一样,都有早起的习惯,眼下都上午十点多了,就算是路途遥远,老校长似乎也没有理由还不现身呀。 齐云等得心急,由不得踱到信访办门口,朝着里面探了探头。 里面坐站一个年轻的男生,看起来是新分来市政府的大学生,眼尖地看到了齐云,扬声问: “有什么事吗?” 齐云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没什么事……我是来省政府办事的,等的人还没到办公室,门卫不许我进去,我就晃悠到这儿来了——没影响你工作吧?真是抱歉呀。” 嘴上说着,人却已轻巧地钻进了信访办。那个年轻男生看到齐云清纯的面容和甜美的笑靥,顿时大起好感,同情地说: “这儿门口的守卫,就是太认真了,也真让人头疼。我一早起来到现在都没什么具体工作,你就坐在这儿等吧。你要水吗?” 齐云从男生手里接过了热气腾腾的一次性纸杯,认真地道了谢,男生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问她: “你是哪个单位的?我刚分配到市政府,以前倒是没见过你。” 齐云笑着说:“我是文化局的。我去年毕业,看来我比你大一岁。” 男生不同意,“你哪儿像比我大的样子啊。不过话说回来,我是硕士毕业来的,可能还是我要年长于你吧。” 齐云吐吐舌头,“哎呀,我只是本科生而已。我在单位里听说现在市里的干部年轻化、高素质化,果然如此。” 男生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哪里哪里,倒是你们文化单位的,气质都很秀丽出众。” 齐云俏皮地偏头问:“你们信访办工作忙不忙?还别说,我们文化局平时还好,可一到省里搞什么活动,还真是忙得头痛。” 男生也配合地微皱眉头:“还不是一样,旱时旱死,涝时涝死。要说今天吧从上班到现在光茶就喝了两杯,事还一件没干。可有时碰上那种上访的‘钉子户’,简直是几天几夜脱不了身。” 齐云眨着眼睛:“你说的这种‘钉子户’多不多?” 男生挠挠头:“这几天就有一个,是本省边远县城的乡村小学校长来反映问题,我说把材料留下就行了,我会转达上去的。可他就是不放心,从一大早一直到晚上都在我这里坐着,一副要把我这办公室板凳底儿坐穿的架势,中午也就是吃个干馒头就点开水,我怎么劝他回去等,他也不听。那老人家都白发苍苍的,背也驼了,我还真担心他解决不了问题一直在我这儿坐到昏倒……不过还好,今天没再来了,大概是总算想明白回去了,阿弥陀佛。” 齐云心里想,那个一定就是老校长了。听男生说他连续几天都从早坐到晚,唯有今天一直还没现身,心里不禁起了急,站起来说: “我找的人现在应该是到了,我再去碰碰运气,下午还要去另外的地方办事呢。” 她向男生嫣然一笑,“谢谢你的水。对了,你知不知道从这里到丰禄新城,有什么公共汽车没有?” 男生说:“门口的19路车就直接到,一头一尾,非常方便。” 他把齐云送出了门,还不忘加一句:“有时间再来坐。” 齐云笑着点头答应。出了信访办,向人打听19路公共汽车的车站在哪里。原来大家口中说得虽近,其实也要走小半站路,顶着躁热的太阳,齐云脊背上也出了一层薄汗。齐云思忖着自己究竟是在19路车站等着校长,还是坐车去丰禄新城那里找他?坐车去新城路途遥远,又怕中间错过了,可是干等在这里也着实心焦。 走了几步,看到路边聚着一小圈看热闹的人群,齐云本不爱瞧热闹,这会儿更是没有心思,紧走了两步正待超过去,却听见有个看热闹的闲人说: “这位老人家估计就是低血糖昏过去了,往嘴里放块巧克力就好。” 又有一把低沉的男中音响到齐云耳朵里: “刚才已经给他舌下垫了糖块,可是没起什么作用。看体表症状,估计还有其它问题——我已经打电话叫救护车了。” 看热闹的人问:“这是你家的老人吗,怎么身体这么差还让他到处乱跑啊?” 与他对话的人踌躇了一下,“不是我家的老人,不过……唉,确实是不应该让他东奔西走的。” 因为后者的声音过份熟悉,齐云走出了几步还是转回过头,略点一点头: “阿……洪箭。” 洪箭抬头看是齐云,也顾不上寒喧,只是简单地说: “老校长不知怎么昏倒在路边了,我正好碰上。” 齐云猛然回身跑过来看,果然是老校长倒在洪箭怀抱里,看着老校长闭着的双眼和紧咬的牙关,齐云心头一酸,眼眶里蒙上了一层泪,也顾不得和洪箭之间的龌龊,开口道: “老校长来上访,这几天奔波劳碌,又吃得很差……” 洪箭的语气有了一丝诧异:“他来上访?你知道这事?到底是为什么。” 120的救护车的声音已经在路边响起,齐云疲倦地叹口气:“到了医院再说吧。” 心碎前一秒用力地相拥着沉默(13) 校长被送进医院后做高压氧治疗,齐云一直坐在治疗室的门外,因为昨夜没睡好,昏昏沉沉地阖上了眼睛。 洪箭跑了一圈补办好住院手续后来到治疗室门口,看了一眼齐云,心里竟涌出一丝异样,轻轻地用手拍着她的脸: “哎,醒醒,醒醒!” 齐云不满地睁开眼: “你要干什么?” 洪箭放下心来,干笑了两声,坐在齐云身边: “早上起来到省政府开会,刚出停车场就看到有老人昏倒在路边,围观指指点点的人倒很多,却没人真上前帮忙——我走过去一看,竟然是老校长……” 齐云侧头瞥了洪箭一眼:“所以,你刚才以为我也昏倒了?” 洪箭呵呵一声,“你别奇怪别人会这么想……你是比以前要瘦多了。” “你懂什么?”齐云强打精神:“我以前是婴儿肥,现在好不容易瘦下来,正好是古典美女。” 洪箭瞥了齐云一眼。她以前是小圆脸,现在瘦了,下巴尖尖的,衬得一双眼睛更大得惊人,黑白分明,古典是古典了,可眼下却一大片乌黑,肤色又异样地苍白,怎么看都更像是古典小说里的聂小倩。想到他们许多年来的情谊,洪箭心里突然涌上来一阵难受,温言道: “对了,我跟你说个事儿,老校长恐怕不是操劳外加饮食不当导致的体虚,医生说了,他怕是肝区有点问题。” “肝?”齐云像是听不明白,迷迷糊糊地问:“校长肝怎么了?” 洪箭看着她努力把身上颤抖的感觉克制下去,十分不忍心。她的瞳仁婴儿般晶莹干净,让他有种不能直视之感。过了许久,他才说了一句: “具体情况还不好说。不过医生说老校长肝腹水比较严重,等下先清理了腹水再说,从眼部的黄疸和皮肤出血点情况来看,往好里说,就是重度的肝炎……” “往好里说是重度的肝炎?”齐云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她追问:“那往坏里说呢——就会是癌症,是不是?” 洪箭想宽慰她几句,思前想后,却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齐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怔怔地久坐着,久到洪箭不安地侧过头去看她的表情,才看见她脸上噙着一丝古怪的微笑,说了句: “谢谢你……洪箭,你辛苦了。” 说完这句话就起身向医院走廊尽头的楼梯走去。洪箭看她的身影轻飘飘的,先是条件反射地追上几步,又想起齐云性格倔强,这会儿恐怕就算要哭也是想背着人的。只得脚步缓下来,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看着她削薄的肩头,凌乱的过肩的头发。 齐云径直走出了医院,穿过人流如织的街道,走到街角一块仿明风格的牌楼前,缓缓蹲下身,把脸埋在一双手心里饮泣。 母亲、师兄、现在甚至是老校长,都忙不迭地弃她而去;父亲到目前为止还难说生死;和陆忧的关系暧昧不明、和洪箭更是反目成仇……她觉得整个生命都在坍塌下去,更糟糕的是,坍塌之后还有坍塌。 她已经挺了很久了,几乎就快要挺不下去了,泪水在手心流淌成滚热的泉水汩汩而下,她哭了很久,察觉到有人在她的身边蹲下。 最近生活的流离使她养成了某种程度的警觉,她微惊地抬起头来,迅速收敛了泪水,眼圈还红着,这是没有办法了,她便红着眼圈瞪着洪箭。 洪箭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才说: “小云,如果不是今天碰巧遇到你,我此次回城,也是打算去找你的。” 齐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找我有事吗?” “有。” 洪箭极端笃定地说了这一个字,之后无奈地摊开双掌: “你不会是要我陪你蹲在这个墙角说完一大篇话吧?” 齐云无语,揉揉蹲得发酸的腿站起来,腿太麻了,她的身体微微摇了摇,洪箭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洪箭说:“我知道你担心老校长,不想走太远,前面不远就有家小湘菜馆,进去边吃边说吧。” 齐云挣开被洪箭抓着的手臂,轻点点头,随着洪箭一前一后向湘菜馆走去。 小馆子布置得红火热闹,洪箭点了满桌的菜肴,又为齐云点了小钵米饭,一个劲儿地劝她多吃菜。 齐云吃了几口,便觉得胃里如同堵着块石头一般,她咬着筷尖,问对面的人: “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洪箭点点头。临窗坐着的他,脸上被日光投上了黑黢黢的阴影,神情难辩。 洪箭说:“事情已经查得水落石出了,有充分的证据表明:齐叔叔的确受贿50万元。” 齐云手中的筷子尖一颤,说:“可是我并没有见过这些钱。” “嗯,”洪箭点点头:“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齐叔叔的这50万元,是全部用来给……他的私生子看病。” 齐云悚然而惊,从座位上跳起来: “你,你……说什么?我爸的私生子……看病?” 洪箭注视了齐云很久,一直到她又慢慢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她看起来苍白如一片幽灵,可是紧抿着的嘴唇却渐渐透出某种坚韧和平静。 “就是……和那个女人生的儿子,今年应该是8岁。那孩子4年前在德国一家医院里进行了脑瘫手术治疗,治疗过程和费用单据检方目前均已掌握。” 齐云心脏一颤。那个女人?洪箭口中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指使得母亲得知父亲外遇后出事的女人了……可是,父亲是为了那个女人,为了另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已经8岁的男孩,而甘愿走上了贪污犯罪的道路? 那个8岁的男孩子,他应该是无辜的,而且他身上还流着和她一半相同的血……可是,她难道能做到同情爱怜他?她紧紧咬着牙关,却仍听见牙齿相撞的格格响声。 她长长地呼吸一口气,这些天匪夷所思的事情太多,逼着她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且不说根据她从小对洪箭的了解,洪箭就算不是从不,至少也是绝少说出没有把握的话,加之洪箭也知道陆忧正在想方设法营救父亲。所以,现在既然他以这种确凿的态度对自己说了这些话,齐云就知道其实也就和法院宣判差不了多少了。 她静默片刻,冷笑一声道: “这就是你去辛辛苦苦几个月下乡,去查明的真相?好啊,洪箭,所有的纳税人都会感激你。” 齐云心里明白洪箭没有错,就连她也并不是不痛恨如今面目渐渐清晰起来的这个父亲。可是,明白是一回事,可她现在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做到好好和洪箭说话。 不过洪箭似乎一点也没有在意她说话的口吻,自顾自用公筷布了菜到齐云碗里,又说: “小云,古话说拿人钱财、**。齐叔叔收了这50万之后,自然不会无所作为……” 齐云呼吸一窒,从早起一直延续到现在的头晕劲又上来了,眼前无数小金星乱晃。她抢着问: “我爸……他做了什么?” 洪箭单刀直入地说: “国家级贫困县X县,县城东南边有一块60亩的耕地,4年前被违法篡改用途,逐步建起了一座豪华会所,目前设施标准已经可以说是超五星的了……而且现阶段最大的的问题是:这个会所涉嫌逼迫未成年人**等一系列的违法行为……” 只听“砰”地一声,齐云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这一站势头太猛,几乎半张桌子都被她掀了起来,满桌的盘碗乱碰,汁水淋漓地流了满桌,狼狈万状。她用手指着洪箭,声音尖利却气若游丝: “洪箭!你说这些事情都和我爸有关?” 洪箭的脸上是一种了然的悲悯,他微起身按住晃荡的桌子,试图以他语气的沉着而感染齐云平静下来。 “小云,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小时候,你经常来我家写作业,我爸妈加班时,我也到你家写作业……我还记得你家书房的那盏旧台灯,橘黄色的光线,我们写作业的时候,齐叔叔在桌子的另一边起早领导的讲话稿,齐叔叔写得一手端方的仿宋体,就像印出来的字一样好看……” 齐云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痛楚,龙卷风般的袭击了她的心脏和肺腑,摧枯拉朽之后,她反倒是有些泄气,哼一声: “洪箭,亏你还口口声声提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咱们两家好成什么样儿?别人都玩笑说咱俩是青梅竹马,也说我爸和洪伯伯是情同手足、莫逆于心……可后来又怎么样?洪伯伯大义灭亲、自残手足,这也就罢了,你还在我面前说起这些?又是什么居心?” “小云你讲讲道理好不好?”洪箭申辩道:“不是早就和你说过?我爸就因为没办法亲手办这个案子,早就退出了专案组!后面再有什么事根本就不是我爸查的!” 齐云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洪箭,洪箭直觉得她的眼睛就如一台X光机般,视线直侵入进自己的皮肤血肉。 “很好,洪伯伯主动退出专案组,是因为他曾经和我爸的故交而回避?还是他爱惜羽毛、怕闲人嚼舌根?呵呵,其实大家有所不知,我们两家早几年都走得远了,洪伯伯大可不必如此!更何况虽然洪伯伯退出了,请问洪大记者您这几个月奔走于Y县又是所为何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最终的‘真相’就是被你查出来的吧?洪伯伯既保全了清誉、又为专案组做出了突出贡献,顺便还能扶他才从国外回来、立足未稳的独生儿子一把!岂不是一箭数雕?这份雄心和睿智,还真让人叹服!” “齐云!”洪箭亦终于有了几分恼意:“我们两家这几年走得远了,我也是从外国回来之后才知道,问了我爸几次为什么他都不肯说,直到齐叔叔这里出了事,我爸才私下对我透露就是因为知道齐叔叔外头那个女人……我爸觉得他变质了。你也知道,我爸那人迂腐,这种男女之事旁人又劝不得,于是只好慢慢疏远……你说我这几个月一直在Y县是不错,但我有我的工作任务!和我爸和专案组都没有关系!更何况齐叔叔这些事情,其实也并不是专案组查出来的……” 齐云嘴一勾,噙起一个轻蔑的笑意。 “不是专案组查出来的又是什么?难道今天你是特地来告诉我,查出这些事,都是你洪大记者几个月来不惮艰难、呕心沥血深入国家特级贫困县取证的功劳么?” “当然也不是我,”洪箭说,“是齐叔叔前一阵子突然想通、自己招认的。据说签字手印都齐了,像这种情况无异于已经伏法,再去趟法院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你说什么?我爸自己‘突然想通’?——你信?我爸从来不是优柔软弱的人,他怎么可能‘突然想通’?洪箭!你、你们到底用了什么卑鄙的招术?” 齐云杏目圆睁,推开桌子就跑出小餐馆,洪箭忙抽出钱夹,压了两百块钱在桌上,转身追了出去。 上午还是阳光浓烈,可究竟已经是冬天了,这会儿逼近黄昏时分,浓重的雾气却突然从天而降,无处不在,包裹住整个世界。齐云心绪混乱,磕磕绊绊地跑出了小餐馆,正好餐馆门前有一条狭窄的小道,向上是一条破旧的楼梯,齐云来不及想,脚步就已带着她直向楼梯上奔去。 医院所处的这个城区是老城区,道路多未经过现代化的规整,一条狭窄的楼梯上去,却是人流熙攘的马路,齐云直穿马路而过,身后被迫猝然刹车的车流在雾气中响彻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与叫骂声。洪箭直追着齐云而去,一颗心也仿佛被看不见的坚韧丝线,越勒越紧,直至他有生以来几乎是第一次觉得无力负荷。 齐云又钻上了一条小巷中的楼梯,这条楼梯如同天梯一般,又窄又长又曲折,洪箭手忙脚乱地直追上去,齐云渐渐被迫得无路可走,在一个仅可容脚的小平台上回身,弯腰喘气,一边警告着洪箭: “洪箭!你不许过来!” 洪箭停下来,一颗心也如同跳出了胸腔,窒息的疼。他无力地伸手虚抓了一把眼前的空气: “小云,听我说——” “我不听!” 齐云尖利地叫了一声,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这哪里还是平时温柔开朗可爱的美少女齐云?像个女鬼还差不多。 她有生以来都不记得自己曾如此失控过。现在站在几乎是整个城市的高处,猎猎的风刮着她的脸颊,这微微的疼痛却把她的意识渐渐唤醒,她的三魂七魄一点点地归位,周遭的世界渐从幻觉中回到真实。这时,她才感觉到两行热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你说吧……”齐云红着眼睛,犹自不屈地瞪视着洪箭: “你到底还有什么话好说?” “小云,”洪箭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你站稳了听我说:小时候……我常常在你家写作业,齐叔叔就和我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写文稿……小云,我记得齐叔叔的字迹!前天听人说齐叔叔自己已经供认,我晚上赶回到市里,不知道托了多少层的关系才看到那张原始的批文——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张批文上的字迹,并不是齐叔叔亲手写出! 齐云心里咣当一声音,似有千钧重物从云端直坠下去。她掩住口,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的意思是说……?”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洪箭说着,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近了齐云,“挪用耕地的批文上还盖有齐叔叔监管的一个公章,字迹其实也仿得十分像……如果不是十分熟悉齐叔叔的人,大概不可能看得出异样。” 洪箭说着,人已经走到了齐云身边。趁着齐云犹自发懵,他伸手将齐云的手臂牢牢握在自己掌中。 他拉了一把,齐云踉跄着靠到了他的身边。 洪箭又说:“除了这张批文外,还有一张是盛京帝皇**的原始股认购合同,这两张纸上的签字,我想都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可是,“齐云终于觉得不对,挣扎着与洪箭保持了一些距离,“是什么人会做这些事?又是为了什么?再说,如果我爸真的是被诬陷的,他干嘛还要供认?“ ”我现在还不知道。“洪箭说:”但我会再去查。如果我没有估计错误,这件事情可能还需要从Y县县委那里找到突破口,我一定会把真相查到水落石出……现在只希望在我查到真相之前,齐叔叔这边能一切安好!“ 齐云的脸上蒙上一层异样的潮红:”你要怎么查?我、我也一起……“ 她手心汗津津的,心中万般思绪犹如野马奔腾,纷沓而混乱,”不!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我会自己用另外的办法查明真相!“ 洪箭的脸上有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但很快就恢复平静无澜,他放开了拉着齐云的手,退后两步: “事到如今,你有这种态度也是应该的。不过小云,要好好保护你自己……这件事情可能和很多人有关,你一定要适当地和别人保持距离。比如,那个姓邓的洗浴中心的老板,肖厅长,还有……陆忧。” 心碎前一秒用力地相拥着沉默(14) 洪箭转身走了。齐云站在城市的高处,打了一个冷战。她想起一个不好笑的笑话:说有一个富家的女孩子,和她的未婚夫进山里的度假村去玩,认识了一群新朋友。一天半夜她的未婚夫不知何故失踪了,凌晨新朋友们回来告诉她:原来她的未婚夫一直是想谋夺她的遗产继承权才和她在一起的,昨夜想对她下手被他们发现,他们仗义出手杀死了他,但是杀死的时辰和方位却正好能使死人变厉鬼,他们让女孩子和他们一起逃走,免得厉鬼回来诱骗她去做替身。于是女孩子就跟着新朋友们逃,逃到半路已是晚上,新朋友留她一个人在山洞里,说他们先去探路,让她留在山洞里等是因为她的气息对厉鬼来说最为熟悉,怕厉鬼闻到气息而来。女孩依计躲在山洞里,正瑟瑟发抖却见她的未婚夫全身是血地出现,说自己被那群新朋友陷害,九死一生才逃出来,要带女孩逃走,如果等他们回来,他俩一个也活不了。 ——这是一个在网络中流行的故事,齐云已经忘记了结局是什么了。但她还记得自己初次读到这个故事的心情:那种渗入骨髓中的恐惧和寒冷,并不是因为怕鬼,也不是因为怕被杀死,甚至不是因为怕被厉鬼捉去做替身。而是她完全不知道,在这个故事里,还有谁可以去相信?! 原来这种感觉这么痛。齐云一步步从高处走下来,晚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满城的灯火渐渐鲜明起来,却没有一盏是为她点亮,没有一个地方,是她疼痛、恐惧、疲倦时可以想回就回的家。 终于,她感觉到包里手机的振动。手机大概已经响了很久了,只是她心思恍惚才没有察觉。她伸出僵硬的手指进包里去够出了手机,贴在耳朵边。 是陆忧打来的电话,陆忧在电话里的声音透着他一向少见的热情高涨: “小云,你在什么地方?” “我?”齐云环顾了一下周围,说出了一个地名。陆忧马上说: “好,你就在那里等我,我开车去接你。” 齐云想说什么,但陆忧已经挂了电话。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态度与往常不大一样。陆忧一贯是个清淡而克制的人,从少年时候起便从不在人面前露出一丝孩子气,长期和这样的他相处,齐云似乎已经习惯了陆忧就是一个早早被生活强逼着长大的人。可是刚才电话里陆忧的声音,却透露出一种如同孩子急于和好朋友分享难得的高级糖果似的口吻。齐云太不习惯,一时有些怔忡。 没过多久又接到陆忧的电话,他的奥迪A6在车水马龙的河流中流向她。齐云跨步上车,立即被一股暖暖的气息包裹住,车厢里暖气开得极大,温暖如同春天。陆忧的脸颊也少见地红润发亮,紧紧地抓住刚上车的齐云的手。 陆忧把齐云的手抓在他自己手心里,埋怨道: “手这么凉,又穿少了吧?” 齐云轻笑一声,陆忧也不再责备什么。他的姿态、脸色和声音都透露出一股掩饰不住的雀跃之情。 “怎么了小云,不高兴了吗——我知道,何觅良找过你。” 齐云闻言一呆。陆忧更加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边开车边伏身从副驾驶前面的车斗里拿出一个紫红色封皮的本子。 “如果她认为威胁你就是战胜我的方法,那她就真是错得厉害。”陆忧眉头紧皱,直视前方的脸上透出一种隐隐而凛然的傲意:“我陆忧自问不是不能忍的人,但是无论是谁,总也有不能被碰触到的底线——而我的底线,就是她绝对不能找上门去伤害你!” “可是……”齐云张了张嘴,陆忧却把她下半句话堵了回去。 “小云,你不用担心。何家势力虽大,但现在我们和肖厅长交情非浅,倒也不必怕他们。” 齐云内心乱纷纷的。一会儿想起何觅良如同高中生一般无辜的清水脸,一会儿想起何觅良说儿子如何依恋“爸爸”的种种话语……一会儿,又想起洪箭说的:“小云,要好好保护你自己……这件事情可能和很多人有关,你一定要适当地和别人保持距离。比如,那个姓邓的洗浴中心的老板,黄厅长,还有……陆忧。” 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沉默地咬着下唇。耳畔听到陆忧似乎憋笑般的声音: “仔细看一看,你手里是什么?” 齐云依言看去,紫红色的小本上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离婚证”几个大字,此时的她,说一颗心不被强烈地震撼着那是假的,匆匆地翻了翻,里面确凿地写着陆忧和何觅良的名字,齐云合上证书,头偏向远离陆忧的一侧。 “终于自由了,小云,以后我们俩要好好过日子,”陆忧出一口气,拧开了汽车的音响,音乐声涌出来。他在音乐声中低低地补充了一句:“……好好相爱。” 车窗上凝结了一层乳白色的雾气,车内温暖如春,轻响着使人心脏像一颗糖一样软化掉的音乐。爱下去,地久天长?齐云看了一眼陆忧,许多年过去了,这张侧脸还是一样眉目如画,这句诺言,似乎她已经等待了半生。 如果此刻她点点头,难道就能像童话里说的,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日子?还是早有什么在红尘背后翻云覆雨,她心中那美仑美奂而薄脆的水晶玻璃世界早已经漏雨蒙尘?齐云张了张嘴,听到自己嗓音暗哑: “可是……” “小云,”陆忧抓住她的手,把她要说的话堵回去,“你相信我爱你,是不是?” “是。” 齐云笃定地回答。多少年了,她似乎也是刚刚才发现,其实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其实从来也没怀疑过,陆忧是爱她的。 “好,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也什么都不用问。男人的事情自有男人们解决,你只要漂漂亮亮的,等着做我的小新娘。” 陆忧把一只手臂环到了齐云肩上,单手把着方向盘却猛然加快了车速,道路上盏盏车灯犹如银河里闪烁而过的流星,鳞次栉比,只一瞬功夫,市中心的富港中心酒店的高楼就矗立在齐云面前。 陆忧拉着她的手,牵她走上富港中心高达上百层的旋转餐厅,那里遍布着玫瑰、烛光,一低头便可俯视整个城市,梦幻得仿佛并非人间。 晚餐之前,侍者送上了一瓶红酒。软木塞拨开的刹那,甘酸的微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陆忧微笑,说不出的清秀俊逸:“小云,为了庆祝我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今天喝一点酒。” 齐云往桌上看了一眼,却没有看见盛红酒的高脚玻璃杯,她疑惑的表情才转上眉梢,侍者就用托盘托来了两只晶莹剔透的杯子。 两只一式一样的杯子,在跳跃的烛光映照下,晶光流转,犹如水晶。齐云如被施了魔法般,轻轻伸手过去,触手却极为寒冷,她猛地屏住呼吸。 陆忧默默地递上两只手套,看到这两只毛线织成的手套,齐云的眼睛顷刻被泪水蒙住。 汀汀的倒酒声,鲜红的酒在冰中流转,晶莹美丽。四周一片静谧,只是蜡烛的微光,以及低低的小提琴声,悠扬婉转。 齐云如坠梦里,却又不愿醒,就着手边轻轻嗅一嗅杯中酒,甘香清冽,冷得让人一阵心疼。 陆忧扬眉一笑,手中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齐云的: “小云,很多事情发生过,然而终会匆匆谢幕,最重要的是我们仍然相爱……也相信我们要爱到天长地久。” 几年前校园里的一幕,仿佛回到齐云的眼前。她眼眶一片湿热,陆忧的手臂已经穿过她的臂弯,两人交杯,红艳芳香的液体就在各自唇畔。 齐云终于还是一饮而尽,几分酒意涌上来,四肢百骸都温暖起来,她眼波盈盈一如春水,陆忧抓住她的双手,举到自己额前叹息,微微醺然,微微倦怠,而又无限满足。 “小云,我们爱下去……地久天长。” 从旋转餐厅望下去即是整个灯光通明的城市,富丽堂皇,亦幻亦真。人人皆如飞虫般,扑朔在命运的指掌之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和归宿。 齐云轻轻闭眼,深深呼吸。 人世间最温暖的奢望,无非就是爱下去……地久天长。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1) 第二天大早,齐云在几分宿醉的头痛中被陆忧唤醒,睁眼看见他已经在对镜打着领结。想起临睡前陆忧说定今晨要开车送齐云回单位宿舍的,忙一跃起身,刷牙洗漱。 陆忧边安慰她不用急,边亲热地埋怨:“没见过你这么一根筋的,让你去旅行,你还非要回来拿什么行李?走到哪里需要什么买不就是了,何必这么给你老公我省钱?” 齐云眯起眼睛,送过去一个甜甜的笑,“老婆贤惠点不好吗?再说单位也得请个假——而且我自己也不是不能坐公车回宿舍了,知道您日理万机,时间耽搁不起,可我也没要你送呀!” 昨晚陆忧也是多喝了几杯,竟耍起无赖来,非抱着齐云让她答应自己,以后上班都由他管接管送不可。齐云又好气又好笑,想推他又不如他力气大,何况他已醉得双颊酡红、眼神迷离,只好点头答应随他。 陆忧应当也是回想到了昨晚的情形,心头一荡,低下声去笑道:“我怎么能舍得我的美娇娘?至于你那单位,请不请假都不打紧,回来老公自然给你安排更好的地方去。” 齐云看车辆已经滑行到了宿舍大院门前不远处,忙拍拍陆忧手背: “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草窝,我这个单位挺好,用不着您老费心——哎,就停在这儿吧!” 她推开车门正准备一跃而下,却发现陆忧还牢牢拽着她的手,她诧异地回头看他,他罕见地露出了小孩子耍赖般的神情: “亲我一口,才放你走。” 齐云豪不犹豫地回过头,凑到他的耳边响亮一吻: “回见!” “嗯,回见。” 她下了车,晨雾茫茫,她注视着陆忧的车拐弯直至消失在她的视野,心里充满着酸楚而无奈的眷恋。怔忡了许久后,才回身上了楼,打开她一向用来装“金银细软”的抽屉,略翻了翻,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白宣纸面的檀木扇。 这是陆忧最早送她的礼物,白宣纸的扇面上写着端端正正的小楷: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比翼连枝当日愿!齐云感到心头一刺,一只手抓着檀木扇许久,终于甩甩头放开这个,把它推到抽屉最里面自己看不到的角落。 ——这就是告别吧?从此之后她就要走上一条前路茫茫的不归之途。从此以后,她就要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和那段青春时光里真挚明亮的感情告别……和陆忧告别。 她翻找出自己所有的证件、现金和银行卡,分门别类地装好,然后将用得着的衣服和几件随身的洗漱用品装进一个双肩大背包,背着它下楼去往火车站。 火车站候车大厅似乎永远人满为患、嘈杂混乱,齐云在一个小小的个体摊位买了一张新买的手机卡,用那张卡给洪箭发了个短信: “明天上午10:45,我到L县火车站。” 齐云想得不错,尽管那个短信没头没尾,手机号码又是陌生,但洪箭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猜出了发短信的人是谁。当她齐云由地下通道走出敝旧还透着几分荒凉的县城火车站,看见那个一身冲锋衣的熟悉身影,正默默地靠着墙站立,见她走出站,伸手朝她挥了挥。 齐云走过去,像小时候那样和他面对面站着对视。她板着脸对他说: “我只是来寻找一个真相。洪箭,我不确定自己是会和你站在一起的——如果这样我们便不能一道行动,那也随你。” 洪箭脸上的肌肉牵动了一下,似乎是一个笑容,却又不大像。他伸出大大的手掌给她: “就这样吧。成交!” 齐云握了握洪箭的手。这只手并不温暖,但坚实、骨结突出而有力,在这个时刻没来由地给了她一阵短暂的安全感。 “小云,你来得正好。”两人并肩向车站外走去时,洪箭侧过脸来对她说:“我也是昨天下午才得到的消息,玉琴从去年开始经人介绍在县城的海天大酒楼打工,一连两晚都没在她们的员工宿舍露面了。” “玉琴?玉琴怎么会在县城里打工?”齐云感到不可思议:“她不是还在上学吗?而且,她才几岁?什么单位这么胆大包天敢用她?” “玉琴考上了祁家村那里的初中,但是她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自从芳琴一病不起,钱越来越不够用。所以她和几个同学结伙,自己到县城里来挣书本费,还得补贴家用。她虽然才12岁,可个子长得也差不多有大人那么高了,至于县城里一些小商小贩贪图人工成本低廉用几个童工,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这倒也是。可是,怎么又会晚上不在员工宿舍露面呢?”齐云急着问。 “这个海天大酒楼,也是县政府三产办的产业,地点盛京帝皇**也近,基本上客人惯常先去海天大酒楼吃好喝好、然后再到盛京帝皇**休闲,可以说是一条龙服务,”洪箭的眉头越皱越紧,“听说,盛京帝皇**涉嫌色情营业,甚至还有逼迫未成年少女**的犯罪行为……” “啊呀!芳琴不是就是在这个**工作后来出了事,怎么玉琴父母还允许玉琴到这个地方来工作呀?别看玉琴年纪小,小模样长得可美极了,别让那些人渣给害了。”齐云越想越觉得可怕,“不行不行,得赶紧想办法,人丢了,应该去找公安局立案吧?” “倒也不能说是丢了。听她们同宿舍的姑娘说是进盛京帝皇**进行一个什么内部的培训,具体培训内容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同宿舍的姑娘对玉琴能去参加这个培训很是羡慕,据说培训回来的人,再回工作岗位都能‘挣大钱’……” 齐云惊奇地挑起了眉——挣大钱?估计这是和玉琴同一宿舍的女孩子的原话,一个村里出来的未成年少女能靠什么在这花花世界里挣大钱?仅是这样一想都让齐云头皮发麻。 “既然那女孩子这么说,那么这个培训肯定有问题!”齐云急道:“你快想想办法,阿箭哥,咱们不能眼瞅着玉琴往火坑里跳啊!” ”我当然正在想办法。不过人家内部培训也不犯法,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就算是公安机关也没权力强硬介入,”洪箭扳着手指条分缕析,”何况,只怕连这里的公安机关也未必是铁板一块,我们如果轻易妄动,极容易打草惊蛇。“ 齐云皱眉想了想,“他们‘内部培训’的地点对外保密是吧?不过,内部的员工肯定有知道的,只要让我知道了玉琴在哪里被‘培训’,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一闯。”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2) 现在的齐云,已经可以称职地做一条洪箭的左膀右臂了。虽然洪箭不愿意让齐云以身涉险,但不能否认因为她是女孩子,调查这种声色场所时有着他一个大男人所不具备的便利性。再加上想来想去,现在除了要救出玉琴之外,进一步查清这个**的底细,对于齐叔叔的案件水落石出,总归也会是有助益的。 这样左思右想,洪箭终于点下了头:”好,我们就先往他们的员工宿舍区走一趟。“ 盛京帝皇**虽然金碧辉煌,可是女员工们的宿舍却是一幢年久失修的两层小楼,水房和厕所分别位于敞开式的楼道两侧,时时可见穿着贴身衣物、趿着拖鞋的妙龄女子,端着脸盆或其它东西在楼道里出出入入。 齐云出现在洪箭面前,“新颖“的扮相差点把洪箭吓了一个跟头,只见她一头乌黑滑溜的秀发不知在哪个小发廊卷成了品味惊人的”大波浪“,描得粗黑的眼线像熊猫,眉毛则像蜡笔小新,还涂着一个电影里美女特工专用的烈焰大红唇。这幅打扮虽然伧俗倒了极点,可因为齐云的年轻和清秀,却并不显得惹人厌恶,看过去就像个廉价却漂亮的塑料洋娃娃。 看到洪箭瞪大的眼睛里写满十万个为什么,齐云双手一伸,只见她的左手抓着一只大黑包,右手则是厚厚的一沓化妆品目录。 齐云颇有几分得意,笑说: “我这就去他们的女工宿舍,推销化妆品。“ 洪箭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对齐云竖了一下大拇指。齐云会意地点头,敛一敛脸上的笑容,转身向女工宿舍楼走去。走了几步却又回身,嘱咐洪箭: ”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可别在这儿杵着了。“ 洪箭失笑,”还用你说?“ 齐云扭扭摆摆地向女工宿舍楼走去,连走路的样子都像个推销水货化妆品的。出乎她的意料,女工宿舍楼的安保工作相当松懈,并没有任何人值守,齐云直接走进楼来,并且心明眼亮地找到一个年长富态、一双眼睛却依旧水汪汪勾人的中年女子攀谈上,顺利地得以登堂入室。 和齐云预料得差不多,那个看起来衣着明显比其它女孩讲究的徐娘大姐是这些女工们的领班经理,她将齐云请到她独居的一间大的有暖气的宿舍里,齐云拉着她的手,直往她身上喷着各种廉价香水让她”试香“,一边像喝了蜜糖似的直夸她皮肤好、身材保养得宜、气质迷人……直夸得那位大姐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笑脸皱得像朵怒放的菊花。 ”啊哟你这小姑娘,嘴倒怪甜的,“大姐一张嘴,带出点南方的软糯口音。她反摸了一下齐云手背的皮肤”皮肤这么白,长得也不错,卖化妆品可惜了,看起来倒像是个吃得起男人饭的。“ 齐云强忍住内心涌起的不适感,几近谄媚地说: ”卖化妆品可真是辛苦,起早贪黑也挣不了几个钱。姐姐,您知道有哪碗饭好吃,也提拨一下妹妹我嘛!“ 大姐没有一丝戒备,眉开眼笑地说:”小姑娘,算你命好来,今天遇到贵人了!要说在这个X县城里,教人吃上男人的那碗饭,我认第二,怕是没人敢认第一了!“ 齐云打蛇随棍上:”姐姐长得这么漂亮风韵,围着姐姐转的男人肯定少不了,只求姐姐随便赏几口剩饭剩汤,也就够我吃了。“ 大姐抚摸了一下脸,有些嗟叹:”老喽!男人家外采花,谁不图个年轻鲜嫩?我看你条件不错,倒是你将来到花花世界享福,能记得大姐,分几口剩饭剩汤来给我吃,也就我今天没有白白慧眼识人。“ ”姐姐说哪里话?“齐云连忙帮大姐按摩着肩膀:”我怎么会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对了,我叫小梅,是临省Y县的人,刚来L市。“ ”Y县和咱们虽然不在一个省,可其实隔得不远,也是难得土里刨食的地方,没想到生出来的小姑娘倒又漂亮又机灵!“大姐的话里不知不觉带了几分教诲的口吻:”本来做咱们这行,离自己家乡越远越好,是为了怕熟人碰见。不过现在风气就是这样,笑贫不笑娼,大家也不怎么在乎这个。就说我手底下富豪夜总会吧,有好几个小姐都是本地人。啊哟,我这样的老派人,看了都心惊,这万一接客人,接到自己家的师伯兄弟可怎么好?但人家不在乎,说只要挣到手花花绿绿的钞票,谁笑来!“ 齐云装做惊讶又羡慕地瞪圆眼睛:”姐姐,你是富豪夜总会的经理呀?难怪又漂亮、气质又好!“ 大姐掩饰不住眼中的得色,却还是说:”我那叫领班,倒和经理意思差不多。不过,富豪夜总会的小姐也是人,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怎么就见得她们比别人强?我看你的气质不错,虽然年纪应该不算顶小了,可是嘴甜、懂事儿就好,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也未必是男人全都好最嫩那口。“ 齐云忙说:”我不明白规矩,还得求姐姐指点。“ 大姐说:”只要你肯学。对了,等下你留个电话,我介绍你到我们**来工作——难得你自己就是个想得开的,倒省了走前面一些弯绕绕的路。你入了职,也用不着端茶送水看人脸色,我直接送你去咱们培训高级技师的部门……“ ”培训高级技师的部门?“齐云心里咚咚直跳,”不知道那个是……“ ”高级技师就是做大活儿的……“大姐瞟一眼齐云高耸的胸部,意味深长地一笑,”地点嘛,就在正在建的富豪夜总会,我们的培训历来是白天讲课培训、晚上实战,陪的客人还都是县上的领导和一些全省甚至全国的有钱老板——你要真是个有本事的,干三个月半年,就直接上岸让人**了也说不准。“ ”您说的是正在建的富豪夜总会?“齐云眨眼想了一下昨天到达县城后,洪箭给自己恶补了一下午一晚上的关于县城的地理及其它方面概况资料,疑问道:”那夜总会不是还没开业吗?“ ”哎呀你这孩子,“大姐笑着戳了一下齐云的脑门,”对外是没开门,对内可是试营业了好几个月了——那些有权有势的男人,谁不想尝口鲜的呀?“ 齐云点点头,又问:”大姐,参加这个培训的人多吗?我怎么心里有点没底儿呀?“ 大姐笑着说:“当然不多了!这得看条件,条件不够格,哭着闹着要去也不行。我看你人靓嘴甜,思想又放得开,应该错不了。昨天去了一个小姑娘,才12岁,人长得漂亮,也够鲜嫩,可说什么就是想不通那个道理,非吵吵着要回去伺候人端盘子,还说打水扫地都行,就是不肯出台,连让男经理摸一把都不肯。” 齐云听到“12岁”,心头一闪念,不由得有些走神。只听得大姐犹自絮絮叨叨地说着,“现在三贞九烈,闹得什么似的,将来还不是一样的给男人?给家里订的男人又换不来钱,还得陪男人过苦日子。白天土里刨食,也少不得让村里乡上的干部拉进玉米地里,晚上回家再让男人吊房梁上打一顿……啧啧,到时候她才知道,大姐今天这是往好里劝她!” 齐云十分努力才克制住眼神里的厌恶,陪笑说: “她才12岁,没见过世面也难免。这种事讲究一个心甘情愿,也强逼不来,不如等等她自己想通。” “大姐我是不耐烦去做什么强逼着谁的事。”大姐冷笑一声,“丫头,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我今天就去和经理说,把那个不识好歹的小妮换下来,让你去试试。” 齐云随手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当然是从火车站临时买的那一个。把纸条折好交给大姐时,大姐又嘀咕了一句:”不过,好像男经理看上了那个小妮,前两天还开玩笑说要给她下药什么的,要真是开了苞,估摸她也就势留下了。不过你不要怕,依你的条件,去了之后准保干得好,我们实行的是末位淘汰,拉不来客人的才被淘汰掉,可不管谁是先来的,谁是替补的。“ 齐云被这无意之中的一句话震惊,她满脸堆笑地匆匆告别了大姐,一路溜出来,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背靠着墙给洪箭打电话。 洪箭一接起电话,她就连珠炮似的将从领班大姐那里收获到的信息说了一遍,说到男经理有可能对玉琴用迷幻剂一类,洪箭也是心急如焚。两人约定了一个见面地点,见了面后立即向在建中的富豪夜总会赶过去。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3) 齐云还很少这么风风火火地跑过,争分夺秒似的。富豪夜总会起址在一大片原来的农田上,除了这幢金碧辉煌的建筑,周围的地面连三通一平还都没有做到,农田里甚至还留着上一任主人没来得及铲除或焚烧的秸秆和不知什么农作物的根,跑起来磕磕绊绊,幸好一路都有洪箭腾出一只手来相扶。 富豪夜总会附近聚了一群农民模样的人,三三两两地蹲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齐云虽然好奇,可想到还身负着解救玉琴的重任,也只好视而不见地走过。 走到夜总会门口,洪箭按住了齐云的手臂,说: ”我们这样冒然闯进去向他们要人,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你一个女孩子,最好不要冒这种险。你在外面等着接应我就是。“ 齐云自然是老大不情愿,然而洪箭说得也有道理,以洪箭跆拳道黑带的身手,对方若是好好说话便罢了,万一争执起来,他也不会对付不来。可是带上齐云却难免束手束脚,反而给行动增加阻碍。 于是齐云便说: “也好,我到附近公路上去,想法拦一辆车过来。一会儿你带玉琴出来,咱们赶紧上车送她回家,也免得在这里拖到时间久了,又出什么意外。“ 洪箭点头答应,两人分开行事。齐云先到附近的一条国道上去站了半天,可这里地处偏僻,过往车辆本来就少,即使有也是长途运煤运货的大卡车,自然不方便载客。齐云一无所获地转回头来,看见聚在夜总会附近聚的那些农民,于是上前和他们搭讪。 齐云在乡下支教时学了一口流利的Y县方言,隔了几年照样说得有模有样。那几个农民见她打扮艳丽,又说得一口当地土语,把她也当成了进城来掘金的农村出身的小姐,瞄着她的眼光便充满了轻蔑,还有愤愤不平之情。 一个小个子的男人嚷嚷:“都是有了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女人,才盖起了啥子夜总会,光让那些有钱的男人们潇洒了,可怜我们没了田种,老婆孩子只好光屁股,冻死饿死也没人管!” 齐云也不解释,只是问:”这座夜总会,是占了你们的耕地盖的?“ 一个年纪较长、腰背佝偻,可一身打着补丁的蓝工作服却穿得整整齐齐的农民说:”自古以来农民就是要种田,天经地义。旧社会种地主的田,虽然交租子,苦一点,可到底还是有田可种。新社会的田都是国家的田,我们也是国家的子孙,每户的责任田都是国家分给我们个人的,我们种了这么多年,一下子被你们抢走盖了夜总会,我们一辈子都土里刨食,别的本事又没有,让我们怎么活?“ 另外两个男人似乎很是激愤,嚷得嘴角都泛起白沫:”让你们的经理出来说话,让你们的老板出来说话,别整天躲得跟龟儿子似的!“ 齐云见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似乎做好了大动干戈的准备,心想万一他们这时候闹将起来,对于洪箭解救玉琴之事或许不利,所以现在不得不先控制住局面。 她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转成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老乡们,实话和你们讲:我也不是在这里工作的。你们看到刚才进去那个皮肤挺黑的男人没有?他是国家大报社的记者,我和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调查这些事情的,等调查清楚了,自然有政府来为我们作主——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咱们都得控制情绪,一时意气要不得。可别到头来咱们吃了大亏,却叫别人抓住把柄、反而告咱们一个没理。” 老乡们一个两个瞪大眼睛呆住,不能置信地望着齐云,可是听着齐云说得标准得像电视新闻里的播音员一样标准的普通话,又见这个女孩脸上虽然画得花猫绿狗似的,可说这一番话时,却隐隐带出一股不可亵玩的气质来,断然不是夜总会里卖笑的女子可能有的。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小声议论几句,渐渐地信了。 这几位毕竟是农村人,见识有限。一听齐云说同来的是国家级报社的记者,立即当她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一般,只见那位身穿打补丁蓝工作服的老人家急急地号召大家: “这闺女说得再对也没有了,自古以来酒色财气是人之大忌,尤其是这生气冲动办错事,最要不得——不过,大记者,我们老几个都指着这田地过日子,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哇!” 齐云也不敢一口答应,只得发乎真心地说:“我们尽力就是。” “这夜总会太做孽了!不但害得我们倾家荡产,更是害了不少花骨朵一样的闺女呀!”老者语调抑扬顿挫,说得颇有几分苍凉,“我大侄子家在东临村,他们村里的一个闺女,才11岁,让人骗来这个夜总会……给害了,闺女回家怎么也想不开,爹妈也抬不起头来,吞了几次农药自杀,没死成,倒把一双好好的眼睛给毒瞎了,听说他爹妈没法子,要50块钱卖给大山里的老汉子当媳妇哩!” 齐云心里一痛,问: “老伯,东临村在哪里?离这儿远不远?” “不远,离这儿二十多里路,是我们这一带最困难的地方,要不也不会叫11岁的闺女出来找事做哇。” 老者说完,又热心地问齐云: “你们那位大记者进这个门,得加点小心。他们这里头听说养着狼狗、还有打手,记者写文章断字是了不起,可也要当心秀才遇到兵,有礼拎不清哩!” 齐云心里也担着惊,不由得焦虑地看了一眼夜总会门口,洪箭还没有出来。齐云随口问: “老伯,你们这里要想拦车,要到哪里拦?” 老者十分智慧,竟然一下便会意过来,拉过人群之中一个憨胖老实、略有几分谢顶的男人吩咐道: “二顺子,你家不是有农用车?我见电视里头记者暗访,拿到证据以后也是要赶紧离开出事地点的。你快回家去把车开出来,一会儿好送两位大记者走。” 憨胖老实的农民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一声,转身便一溜小跑而去。齐云一面道谢,一面在心里忧虑着时间是否还来得及。好在洪箭还没有现身,可是,没有现身是否也意味着他在里面的事情进行得不顺利?不知道他找到玉琴了没有——如果没有找到,齐云完全不敢想,听到刚才老者说的东临村的可怜的女孩子,齐云就像寒冬腊月被人扔到冰水里,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浸透了寒意。 不久便听到农用车咣当咣当响,只见那位胖胖的农民开着农用车从土路上赶来,一路带起烟尘滚滚。穿蓝工作服的老者迎上去,指挥他将车停泊在离他们几十米开外的马路边上,胖农民站着那里,紧张得不住搓手,老者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让他蹲下身去,还让他拿出一支烟袋锅子来吸,装成是过路车辆的样子,可是他骨碌骨碌的大眼珠子和不断抬头挤出一脸的抬头纹却暴露了他的内心,齐云心想,如果夜总会的人恰好出来了看见了,估计要以为是来踩点的飞贼了。 她忍不住想笑,却心急如焚笑不出来。又不敢让老乡们看出来她的焦虑,担心会使得他们更加紧张,只得强迫自己将呼吸调整得轻而绵长,然后数着呼吸声:一、二、三…… 直数到三百九十七,才见到洪箭的身影从夜总会的门口大步跨出来,而且他的身后跟着一位纤细秀丽的少女,那不是玉琴又是谁!齐云激动难捺,伸手向洪箭挥了挥。 玉琴先像一头小鹿,几步跃到了齐云面前,拉住齐云的手,半委屈半撒娇地哽咽道:“齐老师……” 齐云一下子红了眼圈,忍不住将玉琴抱在怀里,她的下巴搁在玉琴顺滑的黑发上,闻到她属于少女特有的馨香,问她: “玉琴,他们没给你受委屈吧?” 玉琴也抱着齐云,低声啜泣: “开始的几天,就是打扫卫生、端茶倒水,虽然领班总骂人,可我觉得挣钱就应该这样子,倒也没什么……后来把我派到这儿来,他们让我,让我……我不同意,他们就把我关到一个没窗子的小黑屋里,不给我饭吃……要不是洪大叔今天接我出来,还不知道他们又要想什么办法刁难我……” 齐云听说他们对待玉琴的手段还仅仅是关黑屋、饿饭,心里总归是松了一口气。而且她也着实被玉琴脱口叫出的“洪大叔”雷住了,情不自禁地嘴角噙笑,斜睨了一眼洪箭。抚着玉琴的后背哄她: “别怕,现在没事了,一会儿我们送你回家。” 他俩带着玉琴坐上了胖农民开来的农用车,齐云边往车上跨边问洪箭: “说说,你是怎么把玉琴救出来的?” 洪箭不在意地说:“没什么。说我是玉琴家的远房亲戚,找他们夜总会要人。” “就这么简单?” 洪箭笑道:“也不能说简单。他们看我像个读过书的城里人,倒不敢强留玉琴,不过也找了不少借口,问我收取违约金、赔偿金什么的,总之是七七八八的给了他们几千块钱,才换回了玉琴。” “几千块?玉琴打工才不知道挣了有几百块没有。”齐云乍舌,“不过,你俩平安出来就好,我刚才还担心会出现香港枪战片里的情节。” 车行了一段路,齐云一直挂心着这几家农民还将洪箭和她当成救世主一般的指望着,于是凑到洪箭身边喁喁低语,将刚才在夜总会门口口听说的话详细告诉了洪箭。 洪箭默默地听完,久久皱眉不语。齐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等了一会儿便耐不住性子,用手肘撞了撞他: “发什么呆呢?我们等会儿把玉琴送到县城里去后,再回来一趟了解详细情况好不好?玉琴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农村女孩子,她自己懂得怎么从县城转车回村里,到了县城就不用咱们再操心了。” 洪箭仍然一语未发,显然心情凝重。齐云问了两声,见没有回应,心里奇怪,却也不再问,转头向玉琴嘘寒问暖,打听她家里、村里的情况。果然自从芳琴出了事后,本来就劳动力不足的三赖叔家又拖上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芳琴,日子过得更加捉襟见肘。他们允许玉琴趁寒假农闲来县里打工,虽然也知道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却总归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县城并不大,很快便到了长途汽车站,齐云给玉琴口袋里揣了些零钱,嘱咐一番,又送她进站去乘车。安顿好玉琴后,两人在路边一家小吃店油渍麻花的桌前坐下吃饭,低声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洪箭眼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装作不经意地说: “小云,你说那几个农民围在夜总会门口,要求夜总会退还他们的耕地……这件事,如果查有实据,你可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齐云咬着一次性的筷子头,她咬了很久,竹制的筷子上一个深深的牙印。终于她抬起头来说: “知道。这事……保不齐也和我爸有关系。” 洪箭一向是个心志坚定的人。遇事很少缩手缩脚,而迷茫这一类情绪,更是似乎早早就与他绝缘。然而这一次,他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不确定, “那……你还想查吗?” 他听到齐云一声幽幽的叹息,从粗陋反光的桌面上滑过来, “反正,即便我不查,你也会查下去的——不是吗?阿箭哥。” 洪箭还没来得及作答,就听到齐云又补上一句: “看到芳琴了没有?玉琴只差一点也会和她姐姐一样……还有,听说东临村还有个11岁的女孩子……这真的是禽兽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阿箭哥,我想不论是谁如果牵涉到这样的事情里面,那他总归……是必须受到审判的。” 洪箭叹了口气,不确定地说了一句: “也用不着太过于悲观……也许,彻底查明真相才是最好的保护。”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4) 当天下午他俩又返回了在建的夜总会。在齐云的一再要求下,洪箭带着齐云以不甚光明的方式潜进夜总会的建筑物内,齐云惊讶地发现,这家夜总会外表固然已算金碧辉煌,而其内部陈设,足够让也算是见过世面的齐云大吃一惊、叹为观止。总之,这种豪华奢靡的硬件设施,你可以想像它出现在世界任何一个国际化都市的市中心,或者是纸醉金迷的沙漠赌场、周游世界的豪华游轮上,总之绝不应该出现在国家级贫困县,出现在一群因被占用了耕地就失去了生计、不得不聚众“闹事”的贫穷农民身边。 洪箭掏出相机,四下瞄着快速按动镜头,齐云审视着这一切,心情越来越沉重——这一切果真会与父亲有关么?如果和父亲有关,她如何面对自己从小仰望着,最崇拜最依赖着的父亲?今后又该如何自处? 齐云的心情犹如万匹战马踏过、满地卷起的烟尘和残破并生。洪箭却已麻利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只见他巧妙地将相机收回到怀里,一拍齐云的肩膀:”我们走!“ 齐云大步赶上洪箭,和他并肩而行。又怕引起夜总会内部人员警惕,故不敢走得太快,看到人来了,还要乔装出轻松随意的来客模样。还好,虽然室内来来去去的都是高大威猛的保安,可由于这间夜总会一直在“内部营业”,洪箭和齐云的衣着虽然不算太考究,但自有一种高贵的气质,所以并没有遭到多少怀疑。 可齐云心里一直紧紧绷着一根弦。转过了不知几道长廊,估摸着快到夜总会出口了,齐云才稍松了一口气,却见几个身穿便衣、外表貌不惊人,却一看行动就知是训练有素的男人挡住去路。 齐云挺直脊背,尽量不暴露自己内心的慌乱。幸好洪箭还十分镇定,他拉了一把,把齐云手臂穿在自己腋弯,伪装成两人是一对亲密爱侣的样子,却也在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将齐云的藏在了自己身后。 那些人为首的一名年轻男子穿一身黑,看脸孔倒有几分朴实,他面上带着一个冷冰冰的笑容,问洪箭: ”你俩找谁?“ 洪箭亦报之以同样的不动声色,冷冷一笑: ”我们找地方吃饭,走错了,不好意思。“ “找地方吃饭?“那男子虚指了一下门外,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我们这儿连招牌都没挂,外面还是建筑工地,您二位这路错得可也算是离谱。“ 齐云连忙赔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都怪我,太饿了,慌不择路……我们这就离开。” 她说着,低头拉扯着洪箭手臂就想开溜,没想到那黑衣男子向前抢了两步,齐云收脚不及,正正地撞在那人身上。 那人顺势轻浮地在齐云脸上刮了一把,说: ”来都来了,不如就坐坐。好歹也得等大家说完话了再走啊。“ 齐云恨得咬牙,然而不欲多事,只想低头忍辱离开。没提防洪箭却一把推开了那黑衣男子,怒斥道:”你干什么!“ 黑衣男子料不到洪箭猛然发难,被推得一个趔趄,待站定了,却歪一歪嘴笑起来。 他轻弹着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身后一帮小兄弟们说: ”兄弟们,咱们这地方虽然算不上高端大气上档次,但好歹也有扇大门,别人说闯就闯可不行,这万一要是丢了什么东西,踩坏了花花草草,咱们都跟老板也没法交待,你们说是不是?“ 当然没人会回答不是。一帮年轻男人迅速围成了一个圈,将洪箭和齐云圈在当中。 洪箭冷冷地瞪着领头男子:”你们要做什么?!“ “也没什么,“黑衣男子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无非就是请二位行个方便,让我们搜搜身,破家值万贯,我们只是想证明一下二位的清白,没有顺手牵羊带走我们的东西。“ 洪箭伸手护住齐云,”你们不许乱来!“ 他一伸手,使得怀中揣着相机的部位鼓起了一块,一个眼尖的打手看见了,伸手就向洪箭怀里掏过来,嘴上还嚷嚷:”大哥,他怀里这是什么?肯定是偷了我们的东西了!“ 洪箭因为怕这些男人对齐云上下其手,不得不全力护着她,结果闪身避开的动作就慢了一步,身上的冲锋衣拉链被抓开,他一向视若宝贝的相机露出在那些人眼里。 开头动手的男子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倒缩回手去,向领头的黑衣男人喊道: ”大哥,他们带着相机!“ 洪箭看了眼齐云,心中迅速计较了一番,扬声喊: ”你们等等!“ 对方一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了,却像虎豹一样地盯着他们。洪箭扫视一圈众人,一字一字地说: ”没错,我们是记者,接到群众举报,来你们这里了解情况的。你们请叫一个管事的人出来,我自会把记者证拿出来给他看。” 黑衣男子冷笑一声,嘴角的道疤痕扯起来,分外狰狞,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要是随便什么人,高兴了都都拿个相机来我们这里东拍拍西拍拍,然后还要见我们‘管事儿’的,那你们倒是说说:我们这日子还过不过得下去?” 他边说着,边摇晃着身体,缓缓地逼近洪箭和齐云, 齐云一双杏眼警惕地睁圆了,“你们别乱来!我们可不是什么‘随便什么人’……” 男子并没有停住欺身上前的步子, “是或不是,都得等我们搜过你们的身再说。你们偷偷摸摸钻进我家里,说到哪里去也是你们没理,就算哥哥我今天把你俩给废了,公安来了,也只能判我一个正当防卫……” “快走!” 洪箭压低声喝了一句,齐云猛然感觉从手臂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气,拉住她沿着走廊飞奔。 齐云晕头转向、跌跌撞撞地跟着洪箭跑,只恨自己进门这一路都只顾看热闹了,没多留意四下的“地形”。幸好洪箭没有和她犯同样的错误,只见他左奔右突,竟然不知怎么回事就带着齐云突出了几个大男人虎视眈眈的包围,然后扯着她向着某一个方向冲过去,没跑几步,齐云眼前就一亮,看到了夜总会敞开的大门。 由于还没正式开业,门口并没有站着迎宾员之类的人,同时也因为他们跑得突然,追他们的几个人急于抓住他们,亦来不及通知其他帮手,所以他们得以一路跑出了夜总会门口,冲进院子里去。 后面追赶的人也紧随而来。洪箭低低说了一句:“你往大门口跑。”说着便施一把力,将齐云向着由几根钢筋堆砌而成的简陋的“门”口推去,而他自己则左手抓着相机,反而倒头向着夜总会建筑的旁侧跑去。 追赶的人稍微犹豫了一下便径直向洪箭追去。原因很明显,洪箭才是这两个“侦察员”中的主角,而且他拎着可能里面拍摄到了什么机密的相机。至于这个女的,大概是他领来的一个“托儿”,她和他到底认不认识都不好说,说不定只是他花点小钱雇来的站街女。 齐云跑得心砰砰跳,跑到了夜总会和外面大片荒地交叉的地方,第六感觉告诉她已经没有人再追自己了,可是她却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向洪箭所在的方位。 洪箭究竟还是没能跑得过那些人,齐云回头的一刹那,他正被打手中领头的那名黑衣男子揪住,洪箭挣扎,于是被推搡着倒在冬天结了薄冰的泥渍地里,几个人围住他拳打脚踢,而洪箭在泥泊里弓着腰,闷声不响,只一心一意地保护着怀里的相机。 黑衣男子劈手去夺洪箭手里的相机,两人正僵持间,突然听见一声清喝: “放开他!” 黑衣男子转过头去。虽然是冬日,阳光一样很刺眼,他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个站在逆光里,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却目光冷峻地瞪视着他们的女孩。他这会儿知道了,这女孩并不是临时请来的“托儿”,早知如此,刚才他就应该分两个人去抓住她,然后挟制她来威胁这男的乖乖听话。 正琢磨着,女孩开口了,正是冲着他: “我们是中通社的。” 中通社的?黑衣男子眉毛一跳。原来以为就算他们是记者,也无非是九流小报,借着抓到几分把柄来开口要钱的,对这样的人,他的上司向来要极为厌恶,将他们说成是爬上脚背来的蛇,未必咬人,但是粘乎乎地膈应人。他也知道上司对这种人一贯的原则是:如果他们的需索不多,可以满足他们。但同时一定要给予他们足够的教训,让他们明白他们敢来要这份钱,是刀口舔血。就算这次侥幸不伤着,也绝对不可以有下一次! 但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中通社的人呢?黑衣男子狐疑地扫了女孩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盯着狼狈地摔在泥泊里、怀里护着相机的男人。 齐云声音朗朗地说: “偷拍就算是我们不对,但是无缘无故地,我们也不会到你们这里来。既然来了,有些情况也了解了,那么大家最好还是能够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别一上来就动刀动枪的,若是伤了人,那就不好谈了。” 黑衣男子眉头紧皱,终究是不敢擅作主张。于是向他俩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走到一旁去打电话。 洪箭慢慢从泥泞里爬起来,目光扫到黑衣男子腰间的一块可疑的凸起,心头一震,看了齐云一眼,五味杂陈。 他低下头去检查自己的相机,直到将相机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遍,确认无任何异样,同时心头的那点涟漪也渐渐平静下去,才抬起脸来。 只见一个身材矮胖、肚腹便便的男人远远朝这边走过来,黑衣男子先看见了,恭身退到了一旁。洪箭抬头朝他看了一眼,立即皱起了眉,而齐云几乎是一见到他,就赶紧按住嘴,免得发出惊讶的尖叫。 虽然这样,她还是忍不住抓住洪箭的手臂,用力捏了一他一把示意,洪箭微侧过脸,对她点点头,用目光示意她镇定。 齐云咽了一口唾沫,用力盯住眼前这张越来越清楚的胖脸。就算把他辗碎压平再烧成灰齐云也能认出来:他就是那个毁了芳琴一生幸福的邢主任! 一想到芳琴现在那么悲惨可怜、而这个人渣却还人模狗样的在这里作威作福,齐云就恨得直咬牙,连恐惧的感觉都暂时消失了,她和洪箭并肩站立,冷冷地用目光扫射着刑主任迎面而来的谄笑。 刑主任呵呵笑着伸过手来,洪箭不想闹僵,无奈地伸手碰了他一下,齐云才不管那一套,只抱臂冷哼一声,说什么也不愿意碰那只肥厚的熊掌一般的手。 还好刑主任看起来既不介意也不尴尬,连一脸挤出来的笑意都没有丝毫波澜。 “哈哈,两位远道而来,底下的人不懂事,还望两位大人大量海涵。” 洪箭略点点头,“海涵是没问题,可是您这里将来总要做生意,可您的人见到个生人就推到泥水里打招呼,恐怕不是待客之道。” 刑主任愈发笑容可掬: “那是,那是,这些人确实需要管教。我也知道,相机是您二位这样当记者的人的命根子。不如这样,两位中通社的大记者请到我们办公室里坐坐,我给两位奉上一壶好茶,顺便一起检查检查相机‘看不见的地方’有没有哪里磕着碰着,如果有弄坏的,我们该赔的一定会赔。” 洪箭想到了身边的齐云,不欲再回到夜总会那样肮脏的地方,于是说:“赔相机倒是用不着。只是我们接到群众举报,说这个夜总会有涉黄的行为,尤其是听说还有协迫未成年少女……” ”哪有涉黄?这是什么人乱嚼舌根?“刑主任眼里精光一闪,随即又恢复了满面笑意,”还扯上什么未成年人,真叫人笑掉大牙!想必这都是因为咱们兄弟近年生意做得还不错,惹得三教九流的人眼红。您可是中通社的记者,无冕之王,一定得有真评实据才能开口,要是您也和那些没素质的大老粗一样,凭两句道听途说就信口开河,我们做生意的人可真是担待不起。“ 刑主任说着,掏出一盒小熊猫,毕恭毕敬地给洪箭敬上一根: ”要说起中通社,我们这有位董事在北京和副社长也有过几面之缘,彼此交得不错,可也算是一份忘年之谊了!所以说咱两边倒是一家人,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让外人笑话。“ 洪箭平日甚少吸烟,此刻却双手接过,对刑主任点头致谢: ”我们也只是接到线报,例行公事来看一看,这可不是盼着老哥您的生意出事,没事那就最好,皆大欢喜,您说是不是?“ 刑主任见洪箭的态度有所转变,十分欣喜,握住洪箭的手轻轻摇了摇: ”那是!我们做正经生意的,其实也很愿意接受新闻机构的监督,尤其是您这样中字头的,更是我们请也请不来的贵客。既然来了,就不妨进去坐坐,哪能让您风尘仆仆白跑一趟呢?“ 洪箭看了一眼自己满身淋漓的泥水,苦笑一声: ”这幅模样,坐也就免了。我和女朋友还有别的事,下回再来向老哥您讨教吧。“ 刑主任扫了齐云一眼,眼神中露出淫邪之气,挤出一个恍然大悟似的笑容: ”噢!既然您二位还有事,那我们也就不方便打扰了。有空再来坐,有空再来坐啊!哈哈哈,你们‘玩’得开心点!” 齐云气闷,转过脸气一言不发。洪箭勉强客气道:“哪里。那就再见了。” 刑主任送到门口,一人奉上一张名片,笑容可掬地又补一句: “下回二位大记者再大驾光临,记得一定走正门。你说谁家不养上几条恶犬看家呀?那些个畜生又不懂得看眉高眼低,如若不小心冲撞了贵人,或者是万一有个什么磕着碰着,那样我们就算再诚恳致歉,却也无力回天了不是?” 洪箭略皱眉,不软不硬地回答:“多谢挂心。”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5) 冬日的泥洼被来来往往的汽车轧出了道道车辙,经过寒夜上冻,变得十分硌脚难走,加上许久未曾进行野外户外活动了,齐云没了一会儿便出了一身薄汗,呼哧呼哧喘气,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一团的白雾。 就连洪箭也有几分气喘。见齐云脚下微微打了个滑,连忙扶住她,问: “你说的什么东临村,确定就是在这个地方吗?” 的确,这四周景物凋敝,荒无人烟,怎么看也不像是有村庄的样子。可是齐云却信心满满: “我们一路上问了多少人了?都说是这个方向没错。而且照那天反映情况的老乡的说法,那个东临村不远,最多也不超过20里地,我们再走走,说不定马上就到了。” 洪箭点点头,长途步行对他来说无非是家常便饭,他当然不甚介意,他只是担心齐云的体力。可是齐云并未显出丝毫的疲惫,反而兴致勃勃,她的脸孔被风吹得嫣红,是宛如雪天里的冰糖葫芦那种甜而脆的红色,琥珀色的瞳仁也因为运动而变得发亮,闪烁着蜜糖似的诱人的光彩。 洪箭觉得心跳加快,突然不敢再看,遂低下头去走路。 一路上只听见鞋底摩擦着冰砾的声音,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脸颊觉得有点木了,却听见齐云嚷嚷起来: “东临村!我们到了。” 洪箭用手掌挡住白亮刺眼的阳光,果然看见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有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落,稀稀拉拉的几户人家都房檐低矮,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称得上院子的东西,倒是房子之间不知为何都堆砌着大量杂物,看起来也都破破烂烂的,所以这个挂着“东临村”铁牌的地方与其说是个村子,倒不如说更像个有一定规模的垃圾站。 洪箭和齐云走进村来,用几袋从村口小卖店里买的“三无”零食“收买”了几个在村口跳猴皮筋的小朋友,很快便将东临村的情况摸得八九不离十。 “哦,你们说的是‘瞎丫头’呀!她家就在我们村第二排房子,从东头数两间的就是了。” 一个半大女孩子,理着毛毛躁躁的男孩头,在齐云手上的糖果堆中偏挑中了一包浸透着红油的“辣条”,撕开包装便全倒进嘴里。这样呛辣的口味,说出话来也又呛又辣: “不过,你们就去她家也见不到她。那丫头从小就妖妖精精的,村里面的老人都说她不学好,才十来岁就勾搭着社会上的二流子围着她转,她爸气懵了,把她吊在房梁上吊了一夜,说她要是犯贱就打瘸她的腿!结果那丫头自己倒跑了,跑到县城里头的夜总会当起了小姐,再后来听说是被十来个大男人排着队糟蹋了,肚子里还怀上了娃娃。这肚子里的娃娃吓住了她,家也不敢回,肚皮还一天天地长,她怕她爸打死她,又不知道听谁说的,喝了农药能打掉娃娃,就买了农药喝下去,结果娃娃是掉了,眼睛也瞎了……” 齐云几乎想捂住耳朵不敢听下去,心头一阵阵失血地战栗。就连洪箭惯常不带感情的语调也起了一丝波澜, “那……现在她怎么样了?” 那个假小子似的女孩满不在乎地摇摇脑袋: “现在?谁知道呢?反正他爹收了五十块礼钱,把她送给山沟沟里的汉子当媳妇子。老天爷要是保佑她,就让她还能生娃,生个儿子,以后日子就好过多了。不过我娘说,她掉第一个娃娃的时候流了好大一滩子血,命差点送了半条,以后想要再生,可也难了!” 齐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你知不知道那个什么山沟沟里,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假小子吃完了自己手里的辣条,扫了一眼齐云手里握着的另一包,突然一笑, “我知道的。我妈和瞎丫头的妈是表姐妹,算起来她还是我姐哩!” 齐云会意,把手里的零食尽数塞进假小子手里,又一迭声地问:“在哪?告诉我们吧。” 假小子晃了晃手中沉甸甸的一大堆零食,突然间起了疑心,问他们: “你俩是城里人?为什么找瞎丫头,是不是她欠了你们的钱?” 想了一想,又老气横秋地劝道,“她人都那个样子了,就算是欠了你们的钱,也就算了吧!她以前是仗着长得招人,爱占人家点小便宜,不过坏事真是没做过的……” 齐云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其实……我们是瞎丫头的……朋友,我们是想要帮她的,真的!” 假小子突然一呆,眼睛里竟蒙上了一层稀薄的泪光,把手里的零食又推回到齐云的怀里, “瞎丫头原来没瞎的时候,倒有不少二流子,白天黑夜都在我们村里转悠,说是她的朋友……可她出事了,那些‘朋友’都跑了没有了影,谁也不肯拉她一把。你们要真是她的朋友,就去山里看看她吧!听我妈说,那大山沟沟里的日子苦焦着呐!吃的水都不够,更别说洗手洗脚,她瞎了眼睛,又是坐过病的人……哎!也不知道现在还活着不……” 齐云赶紧拿出记事本,飞快地记下了假小子说的一长串的地址。她一个半大女孩子,说的地址自然语焉不详、又兼颠三倒四,不过,只要有个线索就好。 洪箭自然有方法去查证那个“山沟沟里的地方”到底在哪。现在要紧的是,既然连假小子这样一个孩子都能看出来他们是城里人装束,且对他们的来意起了疑,那么他们自然不敢向村里的大人们打听此事。齐云在农村生活的经验告诉了她,庄户人家对于这种家庭悲剧往往是当作丑闻来看待,是讳疾莫深的。如非必要,齐云不想在找到“瞎丫头”之前再惹上什么麻烦,何况,他们要争取时间。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6) 齐云和洪箭匆匆离开了东临村,坐上了开往村里女孩口中“瞎丫头”嫁到的那个地方的长途车。那地方的确是在极深的山坳里,闭塞异常。而且以洪箭的生活常识,自然能料到那种地方村落的村民未蒙开化,有一种野蛮的抱团儿精神,尤其是对于买了城里媳妇这种事,一家的秘密,往往就能变成整个村子的秘密,而且是整个村子誓死也要悍卫的秘密。 因此这一趟旅程除了艰苦,也难免凶险异常。本来依洪箭的意见由他孤身前往就行,齐云就没必要冒这个险了。可是齐云却反问他:如果事事都不让她参与,那么她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齐云还耍赖对洪箭说:就算是闭塞、落后,其程度也未见得比她曾经支教一年的小村子要坏到什么地方去,她以前能应付得了,这几年年龄和社会经验都增长了许多,更没有不能应付之理。洪箭听得她如此言之凿凿,也只好勉强答应。 那个贫困的村落离地市的距离其实算不得远,从地图上看不过两三百公里的距离,可是由于交通条件极其不便利,长途车再转搭过路的农用车,两百多公里竟走了十多个小时才到,等他俩跋山涉水地赶到村里,正好看到明亮的启明星在东方微微亮起来的墨蓝色天幕上渐渐隐去。 山坳里的冬天分外地深,这时节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在碧蓝的夜空的映照下,清雪闪烁,流离如满地的宝石。齐云从空农用车上跳下来,活动活动筋骨,一脚踩上雪面,倒觉得是有人将天幕搬到了地面,整个人就如同在银河中漫步。载他们的那辆农用车司机收了洪箭的钱,满意地吸了一袋烟后,将车掉头开走,车头的大灯前飞舞着雪花,飘飘如絮,济济如萤。 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景,让齐云几乎难以相信这里有可能会深藏着的种种罪孽,然而这种纯真的幻想只维持着了很短暂的时间,天光渐白,村庄里某户门吱呀一声响,已经有身材羸弱的乡村少女大清早出门干活儿,吃力地用一把毛都光秃了的大扫把扫着堆满门前的积雪。 齐云仔仔细细地向看向少女包裹在重重头巾里的小小的面孔,突然惊得一记寒噤,迅速转头向洪箭看去。 洪箭同时也看向她,目光交会的刹那,齐云看见洪箭微微地点了点头。 是啊,那个在天还没全亮,顶着清晨的寒气和朔风,一下一下吃力地打扫着积雪的少女,长着一张尚算清丽的面孔,可是一双眼睛却空洞呆板,毫无一丝灵气,让人一看之下就如同当头撞上铜墙铁壁,疼痛而惊怖。 这不是“瞎丫头”又会是谁?真的有这么巧,他们一来就碰见了她。齐云看着瞎丫头四肢关节和打扫积雪的动作都一下比一下僵便,心里感到难过。齐云知道瞎丫头肯定很冷,因为她身上裹着的东西最多只能称为层层破败的棉絮,而齐云自己裹在加厚的长羽绒服里,戴着厚厚的帽子和风雪镜,尚止不住地打着寒噤。 洪箭寻思良久,却迟疑着不敢上前,齐云当然猜透了他的意思:山里人说不定是花了几辈子的积蓄才买了一个媳妇成家,如果洪箭一个陌生的大男人贸然地闯过去和她说话,那不是找死又是什么?齐云无声地拍了拍洪箭的手背,对,她必须亲自出马。 齐云走向那个女孩。为了让自己说话方便,她把羽绒服的帽子从头上推了下来,凛冽的风雪一下子吹透了她的头顶,仿佛无穷无尽地向她灵魂深处灌进去,她被呛得咳了一下,但她还是努力让自己一步一步走得更稳。 挨近那个一下一下扫着雪的纤弱身体,她思忖着如何和她搭话,可是在心里转了几十种开场白,却每一样都觉得不甚合适。因此当她走近前去,仔细地看着那女孩一张原本稚嫩却染上沧桑之色、同时仍不失清丽的脸孔,看着她如燃烧尽了的焦炭一般灰败的一双盲眼,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是: “你是从东临村来的吗?” 她这一句冒失的话惹了大祸,整个山坳里小村落的寂静的清晨都被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哀嚎打碎,那个被称为“瞎丫头”的女孩不管不顾地拖住齐云,一边发出剧烈的喘息低嚎和哀求,一边恍若垂死般的攥紧了齐云的双手不放。她的手指冰冷、粗糙而粘湿,薄而脆的指甲抠进齐云的肉里,让齐云在惊慌中本能地想甩脱,却又本能地想抓紧。 别说齐云手足无措,就连她身后的洪箭、见惯了生活中发生惊险场面的洪箭也有一刹那的惊惶失措。电光火石间,洪箭就预料到瞎丫头这样的一场嚎叫想必会引来村民的围追,或者,确切地说是围殴。可是,此刻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他挺身而出,几大步跃到齐云和瞎丫头的身边,紧紧抓住她们两个人的手,低沉但是坚定地喊了声: “快跑!” 虽然在这大雪的山坳里,逃脱的可能微乎其微,可是现在的情形确是已经糟到不能再糟,就算有一丝可能性,他们也不能放弃努力。洪箭拉着两个女孩,一个惊魂未定,一个歇斯底里,努力地向覆滑着大雪的湿滑的山路跑去。 虽然山路上也没有车,而小山村背后长着重重落光了叶子的權木的山坳看起来更适宜藏起人的身形,但是洪箭对一个事实更加明白不过:以疯丫头的精神状态,根本不可能隐藏形迹;再加上对那片山坳,山里人熟悉得就如同自家的后院,而他和齐云虽然有一双好眼睛,可若闯到里面去,其实也和瞎丫头没什么分别。 洪箭当然也并不相信以他们三个人的速度,可以跑得赢已经成群结伙、呼呼喝喝着手持各种农具追来的村民们。于是他几乎没有浪费一秒的时间踌躇,而是果断放开了齐云和疯丫头的手,推他们向大雪的深处。 “小云,你带着瞎丫头走,这里我来应付。”洪箭中气十足,声音在风雪中仍然清晰可辨,“你带她回市里去……避开陆忧,找一个律师帮她录下口供,然后和律师一起到县城,拿那份口供和刑主任他们谈判……说不定有希望换得齐叔叔的清白。快走!” 齐云猛回头,眯眼观察着以另人惊恐的姿态向他们逼近的村民。村民们吆喝着、咒骂着,凶神恶煞地往手心里吐着吐沫,手里的农具在雪天里闪着寒凛凛的光芒。 雪落在齐云的睫毛上,冻得她眼圈绯红,她突然回握住洪箭的手: “要走,就一起走!” 洪箭气急败坏地推了一把手里的这只纤细手掌,怒其不争地嚷道: “你听懂了没有!齐叔叔极有可能是无辜的!你带瞎丫头走,用她的口供能交换到你需要的东西——你放心,我没事,你忘记我从小练武了?又是跆拳道黑带,别看他们人多,也没本事把我怎么样,何况他们总也不想闹出人命来吧!我会和他们讲理,我是中通社的首席记者,论讲理谁能讲得过我?你快走吧!” 齐云的眼神,是高度亢奋之下展露的那种平静。这样的眼神,使洪箭怀疑她是否听进去了自己说的任何一个字?只见她一只手牢牢地扣住不断扭动挣扎着想要逃走的瞎丫头,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洪箭的手掌,因为寒冷而潮红的面颊上甚至浮起一个奇异的微笑。 齐云说:“既然你不怕,我也不怕。要走一起走,要死——也一块儿死在这里好了。” 洪箭闻言猛地怔住,心里像一片被厚厚冰封的湖突然凿开了一个洞,有一种难以分辨的感情迅速地融化开在湖水里,瞬间汹涌地传遍他的全身。 可是他当然也知道现在不是这样的情绪应该存在的时候。他猛得胡撸一把脸,另一只手仍然粗暴地推搡着齐云,大骂她: ”你长不长脑子!快带瞎丫头走!还等什么?就算你想死,也别扯上别人——“ 后半句话淹没在风雪的声音当中。洪箭只觉得左侧耳边寒风扑面,他微微一侧头,顺势抓住那只在带着凌厉的寒气的铁锹,一咬牙关,双手抓住铁锹把用力夺了过来,然后抡圆了向已经看不清楚的对面的人群扑过去。 齐云耳膜里除了风雪声,就只有洪箭焦急的声音在回荡着:“你俩快走!” 齐云咬一咬下唇,嘴唇早冻得裂开,一股腥热的味道冲进嘴里。她不敢再执拗,拉着瞎丫头的手向雪里冲去,做着几乎完全没有机会的努力。身后传来喧嚣的叫喊声,像一个令人恐惧的漩涡伸出魔爪揪着她,她鼻子微微一酸,脚上加快了步子。 洪箭将铁锹舞得密不透风。冲来的人有七八个,有老有少,清一色的青壮年男子。洪箭手里有武器,自保尚不算十分困难,难的是这些追逐的人的目光主要都盯在瞎丫头身上。也对啊,那是他们村里人娶回家的媳妇,如果煮熟的鸭子飞了,他们该从什么地方凑钱才能买得起另一个?知道断无可能,才追得如此生猛。洪箭必须得挡住他们不去追瞎丫头和齐云,又心有顾忌,并不真的敢像这帮毫无法制意识的村民们一般肆无忌惮,往哪儿都敢招呼,村民毕竟只是村民,又不是刑主任手下那帮劣迹斑斑的黑社会成员,他和他们打斗,虽然铁锹在手里虎虎生风,嘴里也故意吆五喝六,可其实却不敢真下手对付。 可那些村民却不管这些,仗着人多,也是已经红了眼,拳脚、棍棒劈头盖脸地朝洪箭而上,洪箭再小心也难免忙中出错,只听得“哧啦”一声,洪箭的冲锋衣被不知什么农具的尖划破,撕裂一道口子在声音,在风雪中都听得真真切切。洪箭刚感觉到一阵寒意,左肩又被一个钝钝的像是农具的把儿的东西击中,火辣的痛感撞得他禁不住向后一仰,痛感转为麻酥的一瞬间,他已经被飞起的一脚踢翻在雪地上。 洪箭面朝下狼狈地倒在雪地上,因为雪很厚的缘故,不怎么疼,甚至触觉还有几分柔软,不过冰雪瞬间呛进鼻子耳朵的感觉令他毕生难忘。他感觉到铺天盖地的拳脚,鼻腔里涌出热的血,火辣辣的痛感,以及扑面而来的蒙着薄翕的黑暗。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7) 洪箭被一股腐坏的烂菜帮子的味道呛得打了一个喷嚏,随后就恢复了神志。他环顾了一下自己身处的地方:在极其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得见地上稀稀拉拉的扔着的烂菜叶子,和角落里堆着一小垛红薯,四周没有风雪的声音,严寒却比在雪里更加刺骨。 这好像是被丢到了谁家的菜窖里,洪箭苦笑着想。他伸展了一下僵直酸痛的脖颈,牵动的伤处使他痛得皱眉,忍不住轻轻“嘶”一声,却听见角落传来若有似无的一声笑。 洪箭向发声的地方看过去,一双大眼睛在黑暗里也亮晶晶的,正抱膝坐在墙角,不无关切地望着他的,不是齐云又是谁? 洪箭“唉”了一声,向后仰靠在墙角。原来她也被捉进来了,那自己这一番苦可算是白受了。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得知她也在这里,竟也有种淡淡的慰籍之感。 他仰着头闭目养神,问齐云: “哎,我说,你不会是自己又跑回来了吧,瞎丫头去了哪儿?” 齐云“嗤”地轻笑了一声,“怎么可能呢?还不是被他们抓来的——你挡不住他们,我和瞎丫头又能跑多远……然后,他们就把我扔到这儿来了,至于瞎丫头现在怎么样,我可是不晓得了,不过那毕竟是他们村的媳妇儿,还指着她将来生儿育女,怎么也不至于要她的命。” 洪箭微感发窘,面孔火辣辣的,他睁开眼,注视着齐云的面孔。这会儿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看到齐云轮廓姣好的一张脸庞竟也带伤,嘴角肿起老高,不由得起了几分火气。 “******,竟然连女人也打!算什么东西!” 听到他胡乱地也不知在骂谁,齐云竟然笑得十分欢畅:“他们这些人如果懂什么绅士风度,哪里还会做购买拐卖来妇女的事。” 洪箭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却感觉一阵惭愧,柔声道: “小云,让你受苦了。” 齐云满不在乎地摆摆头,“阿箭哥,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就说过吧?和你在一起,我就不会害怕。” 洪箭当然记得。大概是他十来岁、她五六岁的年纪吧,两个大人眼里让人放心的好孩子,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放学后偷偷钻进了家属大院地下的防空洞。防空洞里敝旧、曲折,当然也黑暗,他们点着蜡烛、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混杂着恐惧的快感刺激着他们小小的心,却猛然发现找不到回头的路。 差不多也是同样的黑暗吧,他肩头背负着已经走不动路的她,手里的蜡烛燃得只剩下一截短短的尾巴,心里既懊恼为什么进来的时候不把爸爸常压在床头左侧的手电筒偷出来照亮,又担心万一很久都找不到路、回家太晚了,他该怎么去面对齐叔叔和阿姨两人。那时的他远没有现在胆大,少年的心里充斥着乱七八糟的懊悔和害怕。就在这样的时候,听见她在他的肩头呢喃着说了一句: “阿箭哥,只和你在一起,我就不会害怕。” 这句话让他胸中顿时涌起了万丈豪情,觉得自己不再只是个单薄的少年,而是一个男人,一个理应挺胸抬头的男人。 当天,凭着这一句短短的激励,洪箭果然勇气顿生,背着齐云走出了那个被黑暗和恐惧包围的防空洞……现在呢?现在他走遍了大半个世界,无论体力还是智力都强大出众,甚至还有着不错的社会地位和人脉,可是他却突然不确定,自己真的能承担得起一个女孩天真的信任,承担得起她不问因由又毫无保留的相托付。 他的心底刮过一阵微凉的风。一个人毕竟是一个人,就算你能走得更高更远又怎么样?就像现在这样,一群普通农民的蛮力,仍然足够让人手足无措。更何况还有命运……如果他俩必须被命运爱捉弄人的一双手隔开又怎么办?俄狄浦斯不是不强大也不是没勇气,可是谁又能抗拒得了尘世转变的面孔那只翻云覆雨的大手呢? 他有片刻的沉默,低头思考着他们的处境,却听到齐云又轻轻地说: “刚才我很害怕,你一直也不醒过来,我只好一直抓着你的手,摸着你的手还是软的、热的,才算有点放心。” 洪箭啼笑皆非,却不敢往深里去想,只咳一声说: “我们是得想想办法,看咱们怎么从这里脱身?要不不但救不出瞎丫头,再过几天恐怕连你也要赔进去给他们这里的单身汉做媳妇了。” 齐云“哼”一声跳起来,看来她伤得不重,尚能一跃而起,摇头晃脑地说, “我倒想了个办法,不知道灵不灵……嘻嘻,试试看吧!” 洪箭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就已经扑到地窖唯一的一扇向上开的窗前,边捶着墙壁边扯着嗓门喊: “快来人!快来人!快来人啊!” 洪箭无比惊愕,连出声问问她想要干什么都忘记了,只能愣愣地看着她喊叫了半天,见无人应,于是跑到墙角去兜起一堆垛在墙角的红薯,来到开窗下面,一边哇啦哇啦叫着,一边把红薯当炮弹,一颗颗往上投掷。 管那个东西叫做天窗其实是为了好听,其实它不过是个没装玻璃也没有任何遮挡的排气口,齐云的手劲儿不大,准头儿倒还不错,红薯一颗接着一颗从她的手中脱出,准确地穿过排气口“重获自由”。 “赶紧给我停下来!”洪箭一反应过来就连连斥责:“乡下人爱惜粮食,尤其是这样贫困的农村,看你把红薯随便丢来玩,不马上过来收拾你才怪!”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到隔着厚厚的土地,地窖外头传来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和愤怒的骂骂咧咧的声音, “作死!赶着去投胎是不是?” “哎!我说你们知道朱里乡吗?”齐云甜脆的声音,轻易就从通风口里飘了出去,回荡在满天的鹅毛大雪里。 外头那个匆匆赶来的人着实搞不明白被关在地窖里的陌生女子为什么突然就有这么一问,不由地呆了一呆,条件反射一般答道: “知道哩,我外甥侄儿的媳妇子,就是从朱里乡讨来的……你问这干啥?” 最后一句话透着被耍弄的气急败坏。洪箭正有点担心,却听见齐云还是像唱歌似的,又甜又脆地接道: “你知道朱里乡,那朱里乡五羊村有个城里来的支教女老师,你知不知道?” 洪箭好像猛然间明白了齐云的意思。现在他们所在的这个村,和齐云曾经支教的朱里乡五羊村,距离其实并不遥远。这带村庄不算多,虽然因为道路不通,彼此不常往来,不过婚姻嫁娶却是极有可能的。而凭借齐云三年前在朱里乡支教攒下的名气、以及曾获得的尊敬,或许这次能救他俩的命也未可知。就算不能,至少也可以为他们争得一个同村民们谈判的机会。 果然,外头的人在听了这一席话后,犹豫半响,方才结结巴巴地说: “知……知道呀,听说是个女老师,好得很,把娃们都弄得服得很……还听说她带过的娃,齐刷刷地考上了县里的中学,落队的没两个……还有,她回城去以后,还想办法给五羊村捐了一个希望小学,唉,真是活菩萨呀……可不过,你说这是啥意思?难道你还认识那女老师?” 齐云脆生生的声音,也透出一丝得意: “大叔,您真是过奖了!没别的意思,那个支教的老师就是我,我姓齐,麻烦你找你外甥侄儿的媳妇子问一问,最好呢,再带人来认一认。” 这一段话,齐云故意用了字正腔圆的当地土话来说。是真正纯熟的,土的掉渣的土话。外头的人听了,半响都愣着没说话。又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外头叭嗒叭嗒的脚步声,那人跑着走开了。 跑掉的人很久都没有再回来。洪箭和齐云默默地坐在地窖里等。齐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显然是长久没有饮食,体力已经极差了,就刚才投掷几颗红薯就能让劳累地只能靠坐在洪箭身边。洪箭自己也又冷又饿,浑身还火辣辣地痛,可是他活动了一下筋骨,似乎也没什么骨头上的伤。他不作声地盯牢那个狭窄井口一般的透气窗,假若齐云的办法不奏效,今天晚上,他就要试着一博,从那个耗子洞般的所在把自己和齐云解救出去了。 雪地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洪箭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只听得一阵乱响,地窖被“咣当”一声打开了“正门”——也是两扇向上开的非窗非门的东西,但面积颇大,一打开,鹅毛般的雪片就席卷进来,寒风掀起满地的菜叶子,呼呼作响。有个穿着花棉袄裹着紫红色头巾,身形彪悍的女人,跳进地窖一把抱起齐云。 待齐云的脸和她打了个照面后,那中年胖女人“哇”地一声哭了,她一边手忙脚乱解着拍打着齐云身上的雪,一边不住声地给齐云道歉: “齐老师,齐老师,我们不长眼哎……可是,您咋来了?来了咋也不说一声?” 齐云唯有苦笑。什么叫说一声,难道村民们给了她说话的机会了吗?不过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齐云看见胖女人回过头去,无比笃定又权威地对身后跟着的几个壮年男子说了声, “绝对没弄错,这就是齐老师。” 她这才把一颗心放回到肚子里。看一眼洪箭,洪箭脸上也有如释重负的表情。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8) 他俩被村民们前拥后簇地接进了一个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院子,不过从院内屋内收拾整洁,各种家什虽然陈旧却还算体面来看,这家应该是村里一位有地位的人所居。 齐云被拥簇着往炕桌上首的位置推去,齐云深知这边农村的规矩,放下了心,甚至有几分感动,同时却坚辞不受,只肯与大家并排围坐,又郑重地向来接她的中年女人介绍了洪箭,再由中年女人——齐云在五羊村教过的学生金娃的大姐,将洪箭和她正式介绍给围在屋里的这群陌生的乡亲。 经过一番客套,齐云这才知道洪大姐嫁到这个村里已经三年,因为勤劳能干又生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在村里颇赢得了一些好人缘。不过她能为齐云和洪箭作保,更多的得益于她丈夫的大哥做了多年村里的会计,在村里说出话来不说一言九鼎也差不多,至于齐云和洪箭所在在地方,正是洪大姐的大哥大嫂家。 知道了这位被他们拘住的女人原来是传说中五羊乡的齐老师,村人的态度马上转为搀杂着内疚的友善和热情,因此齐云没有过多的提及洪箭的身份,只说他是自己在市里一起工作的同事,可即使这样,这样的身份在村里人眼中也属于“官家人儿”,她立即周围围着他们的土话中听出诚惶诚恐和小心讨好的意味来了。 洪箭却毫不在意,以不大雅观的姿势盘腿坐在坑上,热络地与老乡们聊天,还向他们讨装着粗烟叶梗的大烟袋来抽,他的方言不如齐云说得地道,不过两袋烟一抽,马上也能和村里人们嘻嘻哈哈的称兄道弟。 村里人们细细询问他俩的来意,洪箭和齐云一时沉默。村里人在这沉默中显出了几分尴尬,从人群后面推过来一个黑瘦干瘪的四十多岁的男人。 “这就是红英的丈夫……呃,他是个老实人,不知红英是啥来头儿,才买了她……现在你们要是想带红英走,他那500块就打了水漂……不过齐老师,能不能就别治他的罪了?” 洪大姐的大伯哥,村里头发花白、德高望重的老会计嗫嚅着对齐云和洪箭提出了请求。齐云看了那个一抬眼就满额头的抬头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和洪箭、像条黄花鱼儿般溜边的男人,她心里想的是:瞎丫头瞎了,这也许也是好事,这样的话她就不必看见,与她生活在一起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那个黄花鱼似的男人似乎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气,才张了张嘴,含混不清地发了几个音节,同时求助地看向洪大姐。 饶是齐云对当地土话掌握得甚为利落,也一时无法明白这男人口中说的是什么,洪大姐显然也面露难色,犹豫了半响,才指着男人对齐云说: “他说,红英到他家,他对红英挺好……红英身子骨不壮实,人又瞎了,再说……那个,想再重找个好婆家也未必能成,不如就……” 齐云俏脸一板,“红英今年才多大年纪?这是犯法你们知道不?” 围着一圈的大男人,齐齐被齐云这并不算声色俱厉的话吓得一缩脖,买了红英的男人眼珠畏惧地骨碌着,好不容易才固定下焦点,使劲咽了声吐沫, “人……人贩子说她16……” 齐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狠狠白了他一眼: “你也知道那是人贩子?人贩子说话你咋敢信哩?我告诉你,红英今年才12岁,你买了她就是头一重罪;强迫她……住到你屋里头,又是另一重罪!” 听了这一席话,男人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搭搭地蹲在屋角,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屋里里外圈的已婚妇女婆姨们顿时炸了窝,议论纷纷。红英才12岁?他们被人贩子骗了!12岁的姑娘,得养到哪一年才能生儿育女?山里的日子苦,红英那小身板一看就虚弱,能不能活到给这家添丁,真是只有天知道。 齐云毕竟是姑娘家,有些话不好意思讲出口。于是洪箭就简单地将红英的身世,在学校的情况,认识了社会上的那帮朋友之后在夜总会非法打工,后来因为一起恶性刑事案件而怀有身孕,又采取不当方式堕胎的事,对乡亲们扼要地说了一遍。他说完了,蹲在墙角的瘦男人更是使劲地揪他自己的头发, “喝农药打过娃娃,又流了好多血,根本就不能生哇!被骗了!被骗了!” 齐云瞥了他一眼,说不清目光里更多的是同情还是厌恶。X大姐的嫂子眼见屋内的气氛尴尬古怪,忙拉了齐云的手,讨好着低声解释: “我们这个地方穷得很,光棍儿多,一个两个都讨不起媳妇子。这也就算了,偏偏风水还怪,就讨来的媳妇也没几个能生养娃娃的,眼看整村都要断了香烟,也怪不得大家心焦。齐老师,您多担待些个。” 齐云几乎要拍案而起,连未婚少女的腼腆也顾不上,伶牙俐齿地回道: “我清早一大早就看见红英在扫院子,那个寒凉就别提了——你们还说知道她身子骨不好,就是个铁打身板儿的女人,让这么冻上几回,保管也生养不了娃娃。” 齐云母亲在当了家庭主妇之前原是省内知名的妇产科主任医师,齐云从小扮过家家,就是装成医生给小女伴们看病,小孩子本来就不懂得什么是害羞,渐渐地耳濡目染也知道了不少常识,今天这一脱口而出,不但村里头的那些妇女议论纷纷,就连洪箭也忍不住为之侧目。 会计媳妇问道:“齐老师,您说这受凉……还和生养娃娃有关系?”她面露难色,又接了一句:“可是,家里的活计,女人不做,又谁来做?” 齐云耐着性子说:“如果是正经娶过门的媳妇,做自家的活计自然是应该的,可是大多数女人的身体天生不耐寒凉,就算要扫雪也最好等到中午左右。如果一大早出门就容易受到寒冷风邪侵袭,身体里的气血遇寒会凝结不畅通,这样子种下的‘种子’肯定就不容易发育成宝宝。” 妇女们面面相觑,一个两个半信半疑,会计媳妇又问: “齐老师,我们这村是有一大早扫雪的风俗,为的是不耽误男人下地干活儿,也都是家里的婆姨去扫的——要依您说,这个和我们村里娃娃少还有关系?” 齐云点点头,“没错。而且你们村里水是挺稀罕的吧?我告诉你,越是这种水少的地方,大家都没条件太注重个人卫生,女人也不怎么注重妇科卫生,多多少少容易得些妇科病,这也是村里娃娃生养少的一个原因。” 村里的婆姨们将“齐老师”看得就如同活菩萨一般,却也究竟没想到她一个年轻女孩竟然还懂这个,又惊又喜,等到男人们都寒喧完出门去了,她们缠着齐云问东问西,一直问到大半夜。当天晚上齐云说得口干舌躁,夜里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第二天见到洪箭,才忍不住抱怨: “昨天这个坐堂医生当的,可累死我了!” 洪箭大笑,“齐老师您对着一群叽叽喳喳的中年农村妇女,又是普法,又是恶补生理卫生课,不累才怪!” 齐云也叉腰笑三声,神气地说:“累点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弄到手了!” 洪箭也觉得庆幸。昨天晚上,齐云凭借自己从前的“名气”,和一晚上的望闻问切,迅速得到了全村乡亲尤其是女人们的信赖和爱戴,当她委婉地提到需要红英为他们做证言的时候,红英痛快地一口答应不说,就连全村的乡亲们都吵吵着要站出来为齐云作证。 所以,他们今天就会从这里出发,搭会计特意为他们派的农用车回县城里,此行来时十分凶险,还好归程大有斩获。 让齐云心头尚存一分不适的是:她和洪箭反复问过红英,是否想要和他们回到县城的家里去,而红英在最初的情绪失控平静下去之后,反倒执意拒绝这样的安排。 红英说:她就算是回了家,也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谁会瞧得起她这样的女人?就连亲生父亲也把她看做是一只让无数只脚踩得破破烂烂的鞋子,恨不得丢在一边,好不容易有人肯花50元“买”走,父亲早就喜出望外、迅速脱手了事,哪里还肯同意“退货”?至于要家里养她这样的瞎子一辈子,她更不做指望。 第二天上午,齐云和洪箭出发前最后一次询问了红英的想法。红英这时的态度已经很坚决,说愿意跟随那个常像黄花鱼般溜边儿的干瘦中年男人,一辈子好好跟他过日子。红英解释说:那男人是个老实人。打她跨进他家的大门,那男人并没怎么虐待过她;也没有用强占有她,他知道她身子不好,到现在还压制着自己的欲望;平时对她也算体贴照顾。男人家穷,人丁又不旺,干点活儿是难免的,不过男人听了齐云的话,知道那些太苦太累太冷的活计都不能交给红英干,也一再保证以后尽量地帮着红英调养身体,等红英再长几年,还指望着她能给他家添丁。 这种态度让法学院学生出身的洪箭大不以为然,可是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他和男人谈了一次,确定那个男人并没有骗红英——说实在话,就算他再比现在有加倍的能耐,对于红英这样的盲女,也很难做出妥善的安排,所以,只得暂时先按照她自己的意愿,权宜行事。 齐云临上农用车了,又回头看了一眼红英肿得像水萝卜似的手,她一张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青黄的小脸上,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依稀还看得出少女清丽的轮廓。齐云心头五味杂阵,只觉得不敢再多看一眼,更在心里说:绝对不能让更多的女孩陷入这样的境地。 她觉得自己肩上突然多出了沉甸甸的责任。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9) 山路崎岖难行,大雪封山倒是不算什么,难的是雪已经下了几天了,白天艳阳高照时还好,地上的雪融化成软绵绵的形似奶昔的东西,行进虽然艰难,但因为村里会计派给他们的是一个年老又经验丰富的驾驶员,尚可以勉力前行。可太阳刚一落山,冰雪就变得无比坚硬又厚实,远远看去,前方的道路在微微的暮色里就像一带又冷又亮的镜子,镶嵌在山路上。 “见鬼!真的不能再走了,要不然还没到县城,咱们就先得掉到崖底下去了。” 趁驾驶农用车的老乡下车抽一袋烟、歇歇乏的时候,齐云也跳下车来,趁机活动活动在车上窝得酸麻的手脚。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乳白色的烟雾瞬间蒙住了她的脸,站在她身边的洪箭也只有轻轻从喉头发出一声苦笑。 “确实是不敢再走了,可是在这里过夜?恐怕……” 齐云随着洪箭手指的方向看向农用车的车斗,因为这村子离县城算不上遥远,虽然山路崎岖,可会计大哥料定他们一白天也就到了,所以车上除了一件给驾驶员预备的旧军大衣之外别无长物……呃,就算齐云能做到不介意那件衣服上的油污和异味,可是那也只有一条哎,在这样的后妈般的风雪天睡在露天的车斗里,盖着那件大衣尚不知能不能保暖,而且如果她盖了,难道眼睁睁地看着洪箭第二天早上变冰棍? 面对不可抗的天灾,洪箭也是毫无办法,皱着眉头想了良久,才说: “你是女孩子,你睡在司机驾驶室里。我们两个大男人倒是没关系,一块儿盖着军大衣在车斗里睡将就一晚上得了。” 齐云瞥了一眼那个蹲在风雪中吸烟的背影,那个背影苍老干巴,一阵烟雾腾起之后,引发了他一阵强烈的咳嗽。 “算了吧,没见过你这么慷他人之慨的,”齐云说:“就咱那位司机师傅,哪里算什么‘大男人’了?别说你还没和他商量,就算你和他商量了、他答应了你,可就他那身体状况,我还怕一夜把他冻成肺痨!” “你这嘴可够损的,敢说人家一个乡下汉子不算大男人?小心人家和你拼命……” 洪箭嘴上不住地说着,可是他批判着齐云,自己的脸却越来越红,还好齐云并没留意,只是用手肘撞一撞洪箭,露出小孩子般的神情: “咱俩披着大衣,说上一夜话吧,只要不睡着,就没有那么冷……一夜不睡你没什么问题吧?这种事咱们小时候可不是没干过,你还记不记得你上小学四年级时、我爸出差我妈加班,把还在上幼儿园的我‘寄养’在你家?啧啧,不过你现在毕竟是老了……” 洪箭愤怒地回应:“你放心!我还没老到你想像的那样!” 山里的夜空气是甜的,吸进口鼻里,像一小块一小块薄而脆的碎冰糖,清甜冰凉的滋味一点点在心里散开。夜已经深了,现在的城市已经难得看到星星,这里却有满天星斗和灿烂的银河,可尽管是这样晴好的天气,却冻得人睡不着。齐云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和洪箭说话,洪箭侧脸看她说话间隐隐露出的娇憨神情,还依稀可见小学二年级时那个天真娇嗔的小姑娘。说是两人一起盖一件大衣,可其实她聊得兴奋时就手舞足蹈,嫌那大衣厚重碍事,早就摆脱了它。这样也好,至少使洪箭尴尬的感觉冲到了最淡,而且……当洪箭看着齐云丝毫没有瑟缩之态,反而双颊嫣红,而自己大部分身体被覆盖上了军大衣,却仍然觉得冷,洪箭不禁有些狐疑:难道自己真就那么老了? “阿箭哥,我记得上回你追的那桩‘从洞房到墓穴’的新闻,后来还有什么进展没有?” 齐云随口的一句话,洪箭的胸口却像口被撞响的大钟,震憾而且嗡嗡回响。他当然记得自己追了许多年的那宗新闻,不过他更记得,是在他曾向齐云求婚的晚上,他们之间的关系猝然生变的前一个晚上,她看到他正在整理那些照片。 他叹口气:“小云,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嗯?”齐云抬头看他。 “我在想,也许你决定不嫁给我是明智的。干我们这一行,风餐露宿不说,也根本很少有私人的时间去照顾自己的家人。就说我吧,拍一组照片可能就需要几年,甚至一生都要不间断地关注。拍摄的过程很痛苦: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亲眼看见种种人间炼狱,还要经历各种各样想到想不到的危险……而得到的结果呢,无论从时间成本还是经济成本来说,都几乎不可能和收获成正比。” 齐云并没有反驳,而是慢慢地接着说下去。 “何止这些。还有误解,”她自嘲地一笑,“譬如说我。就在几天前,我还和别人一样相信,你来L县潜伏数月,查‘赛白宫’的事,不是为了自己升官发财,就是为了给你家父大人升官发财。” 洪箭一愣,心中慢慢地涌起一股热流,这热流甚至浸润了天寒地冻中僵硬的身体,让他的眼睛都焕发出某种光彩。 “你说……几天前……?” 他突然觉得语结。过去,在许多次获奖的奖台上,场下的观众自然对他报以隆重的掌声,而他自己也会抒发一些或长或短的“感言”。就像歌手获奖也总要感谢各种TV一样,做为一个国字头机构年轻有为的新闻工作者,他屡次提到“良心”,有些人觉得他是造作,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真的有良心的,藏在坚硬的胸膛里,并不期望有人能看见。 虽然不期望,可是,假如她竟能看见,那一定是天神在冥冥当中听到了自己发自内心深处的祈告。他突然有点紧张,心也砰砰跳动出声。 齐云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 “在别人眼里,你好像是一个被媒体‘塑造’出来的英雄,完美,顶天立地,却惟独和真实的生活并不相关。可是唯有对我来说不同,当我静下心来想,把所有蒙蔽我眼睛的私心和杂念都拿开,我发现我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那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阿箭哥差不多就是这样,他从前一直是这样的,以后也将会永远如此。” 洪箭怔住了,一阵心酸极为缓慢地,一点一点从心底深处被翻出来,慢慢扩散到心湖的表面,看不见浪滔,只有微小的一点点的波纹,却代表了湖心最深处的悸动。 “最早是总部接到了群众举报,说国家贫困县L县盖起了超豪华的夜总会,出于职业的敏感,我们最初判断里面可能会隐藏着较大数额的贪贿因素,所以,上司派我回到G省任职,最重要的就是密切关注L县盛京帝皇娱乐城这件新闻线索。” “原来如此。”齐云恍然。 “嗯,接下来,正巧你也要到L下属的山区去支教。我几次去探望你,了解了当地农村的贫困,特别是教育方面投入的匮乏,再看到县城里盛京帝皇的销金窟气派,更觉得义愤填膺。” 齐云想起自己曾住过的简陋的教师宿舍,天花板扑籁籁落灰的教室,学生晚上内急宁可憋着只是因为怕夜回来就会没地方睡的大通铺宿舍,小脸也黯然下来。 “一次去看你,凑巧碰到三赖叔家的凤琴出了事,你当时气得够呛,非要我立下军令状,不许不管此事——其实即使你不说,我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呢?也正是以此事为契机,我托人对盛京帝皇做了多方位的调查,才惊觉这里不但是座销金窟,更是更是男盗女娼、藏污纳垢的所在!” “对,就因为有刑主任那样的败类!人渣……” 齐云还没骂过瘾,却被洪箭打断: “刑主任这样的人渣固然不好对付,可是,他也只不过是黑龙王派在阵前抵挡的虾兵蟹将!” 齐云猛然住口,脸色煞白,她罕见地沉默下来。 “后来……我进一步了解到那些藏污纳垢还只不过是整座冰山露出来的一隅,它可能还牵涉到更复杂的事情……复杂我不怕,可我马上就面临了一件在我看来非常非常棘手的事:这座盛京帝皇娱乐城,竟然和我从小就敬重的齐叔叔有关系!” 洪箭的声音都变了调,在寒风中听来格外惊心。齐云声音暗哑,轻轻问: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就是我们去三亚的前后……与此同时,我父亲委里也在调查此事,不过当时,我还并不知情。只是我从自己所掌握的线索,预感到你的身边将会有大事发生……我想要保护你,不遗余力地保护你,可是,我偏偏不知道该怎样做。”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10) 齐云呆了片刻,突然偏过脸来,粲然一笑: “阿箭哥,你觉得我像是那种需要人保护的弱女子吗?” “呃,我……”洪箭搔搔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齐云手里举着一只“麦克风”,那是不知道什么家具的把手,被零落在农用车车斗上。齐云兴致勃勃地举着它,模仿着三流电视节目主持人字正腔圆又矫揉造作的语调: “请问洪大记者,你还记不记得,在漫长的工作生涯中,你曾经遭遇到多少回的危险?” 洪箭扑噗一笑,索性配合她朗朗作答: “经常被抓,被恶狠狠地威胁,这些都很正常的……多少次?我记性不好,说不清。不过我这么对您说吧:危险是我们生活的常态。” 齐云配合地做出“哇”的口型,然后又打蛇随棍上地问: “如果真如您所说,那么又是什么动力,支撑着您走下去呢?是传说中的‘正义感’吗?” 洪箭失笑: “‘正义感’这东西本来是有的,但如今,它似乎只生活在传说里。不过,我想说的却不是它——而是我端着相机走遍五湖四海,寻找有问题的地方、并献出一份个人的微薄之力帮助它们改变……每当有改变和结果时的那种欣慰之情,是只知道埋头赚钱的人一生都体会不到的。真的,我没有你想的那么高尚,我是有所求的,有的人追求的是金钱的满足,而我追求的,就是这种欣慰的满足。” 齐云哈哈大笑,对着洪箭竖了一下大指,然后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组成一只“相机”,嘴里“卡嚓卡嚓”地模拟着相机的声音给洪箭“拍照”,洪箭举起一只手挡住脸,感觉真像第一次代表团队去领普利策奖杯,站在台上被闪光灯包围时的生涩和紧张。 两人笑闹了一阵,刚才涌起的尴尬感觉驱散了不少。齐云钻回大衣里来,无意识地靠着洪箭。洪箭感觉她大概是累了,鼻息渐渐流露出困倦的沉重之音。 “要睡的话就裹紧点。”洪箭把大衣往齐云的方向拉了一把,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自己,让他和齐云之间留出足够一个人能容身的空隙。 “阿箭哥,”齐云的声音果然带上了睡意朦胧的鼻音,“你上次说,让我找一个律师给瞎丫头录下口供,然后拿那份口供去和刑主任他们谈判……你说,我爸他极有可能是……无辜的……” 洪箭心里一沉。仰面向后靠着,望着星空。 “是这么回事,小云,齐叔叔为了……儿子而受贿,这事是已经过证实的了,你也知道。当时行贿给他的人,目的是获得县里一片耕地的转变土地用途的拆迁文件……齐叔叔收下钱以后,就开出了那份证明。” 齐云嘲讽地吸了一口气,语声苦涩:“既然这样,你怎么还说他无辜?” “嗯,问题是,齐叔叔刚开始批的时候对这块土地是不了解的,行贿的人声称那不过是一块农村边缘无人耕种的盐碱滩……因为L县地区土地多的是盐碱旱地,所以我猜想齐叔叔大概是觉得,既然无人耕种,索性转变成商业用途也好,说不定还能帮助当地百姓多创造一些就业机会,所以才会着手批复。” 齐云冷笑一声:“你就不用煞费苦心,帮他找借口了。” “也不全是借口……小云,上回我就说起:以前小时候,我爸妈如果出差了,我就会住你家。晚上的时候,一起在你的一盏橘色的小台灯下写作业。那时候,齐叔叔会坐在写字台的另一侧,写文件,为领导写讲话稿……” “你……是想说?”齐云张大了嘴,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地跳,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却哽在嗓子里不敢说出来。好像是怕一张嘴,这句话掉在地上,就会粉碎了。 “你猜得没错。小云,我熟悉齐叔叔的笔迹。而那张改变土地用途的拆迁文件原始资料我也见过……我似乎有一种感觉,那不像是齐叔叔的笔迹。” “啊?”齐云的头脑深处惊起一道炸雷,将他浑身的每一个神经细胞都炸得粉碎,她蓦然睁开眼,一双黑亮的眼睛在夜色中紧盯着洪箭,急急地问: “可是,不是我爸又会是谁呢?他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自然是势在必行……至于其它人,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能力偷偷‘帮’我爸批文件而不被戳穿,单从动机上来说,又有谁犯得上干这种事呢?” “偷偷‘帮’齐叔叔批文件,而齐叔叔后来也默认了此事,这事的确有点蹊跷,所以我说,我也只是怀疑,却不敢确认。” 洪箭摊摊手,脸上的表情昭示着他也同样一肚子问号,而且至少到现在,还一筹莫展,“不过说到动机,倒不是没有。我爸在我的提醒下,也想起了当初齐叔叔批过这个文件后没两天,因其他公事来到了L市,看到了那一片行贿者口中‘无人耕种的盐碱滩’其实是L市周边百余平方公里内,几乎是唯一的一片良田——齐叔叔大为震怒,回到市里很多天还带着气,据我爸回忆,齐叔叔当时是把那张文件扣下,迟迟未发。” “如果洪伯伯记得是我爸将文件扣下迟迟未发,那么这也间接着证明,我爸的确是签过这份文件啊,”齐云不想说,却还是说了出来:“也许是他当时扣下了,可毕竟吃人嘴软,经不住受贿者的撺掇,也或许是经受了什么威胁,最后还是或情愿或不情愿地下发了文件——这应该就是事情的真相了。” “你说的这样也是有可能的。”洪箭平心而论,“不过既然只是说到可能性,那就还有另外一种:就是当时,齐叔叔扣下了文件未发,可是有另外的人假冒了他的字迹,签发下了这份文件。” 齐云怔了一时,细细地思忖洪箭说的这种“可能性”,最终却只觉得哑然失笑。 “阿箭哥,我相信你也不希望我爸有事的……可是你怎么能这么糊涂?一份省建委的文件,是光有我爸签字就做得了数的吗?那不是还需要层层盖章?就算有什么人能假冒我爸签字,又怎么可能顺利盖到那么多章?再说,你还忘了最后一层:假使真有人假冒我爸的手迹,签字下发他为之‘震怒’、扣下不肯签发的文件,但是在那之后我爸还在位了好几年,那几年他过得也算风光——那么他为什么不揭穿作假者、还自己一个清白?不,这事无论如何说不通。” “可是,假设行贿者协迫齐叔叔……” “协迫?”齐云断然打断洪箭说话:“不,阿箭哥,谁也没有我了解我爸,就算他已经落到现在这般田地,我也知道他是一个有魄力、有手腕的刚硬的男人!说句不好听的话:我相信我爸受贿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无奈,可他既然受得起这贿,就一定担得起这事儿!他不是一个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软弱的小公务员。” 对于齐云给她父亲的评价,洪箭挑不出一点毛病,只得无奈地点头表示赞许。他的内心深处,仿佛被一只极小然而生命力极强的小虫,细细地啃噬着。 “假如,我是说假如呵……”洪箭小心地斟酌着字句,“假如那个冒名顶替者,是一个齐叔叔极为看重、极为关心的人,那么在那之后,齐叔叔就有可能不声不响地顶下这雷,而在随之而来的每一个日子里,祈祷这雷不会爆炸……” “别说这雷不可能永远不爆炸,就算真的不爆炸,以我爸的性格,也不可能坐视这块土地被征用不说,又盖上了藏污纳垢的‘赛白宫’!我告诉你:就说我爸受过贿,但是他心不坏,他断然容不下自己的从政生涯蒙上这么大的污点!再说我爸肯为谁顶这么大一个雷?!” 齐云断然否认洪箭的推论。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直直地望着洪箭: “阿箭哥,你的意思该不是怀疑是……我,假冒我爸的字迹签发文件吧?” 洪箭连忙摆手,干笑一声, “小云,你想到哪里去了?” “那你说,我爸还能为谁顶这么大的雷?”齐云气咻咻地抢白道:“就连我妈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让我爸这么做的,除非是我!” 齐云这句话嚷嚷出口后,突然就没了声儿,四周陷入一片异常的沉默。雪夜静静地反射出银色的光茫,映照着两人的脸,他们彼此都觉得对方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 “其实……也不是没可能,”齐云摇摇头,喃喃自语:“我爸进城多年,其实骨子里还是个乡下人……重男轻女,我妈就生了我一个女孩儿,我爸嘴上虽然不说,平时也疼我,可其实……真就是红楼梦里说的那句话:到底意难平……” 齐云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带着似乎是绝望的困倦意味。她的头轻轻地侧向洪箭的肩头,洪箭感觉到柔软的碰触,脊背僵了一下,却再没有移开,由着齐云枕着他的肩,阖上双眼,渐渐沉入梦乡。 天空中又开始飘下晶莹的小冰粒,洪箭轻轻把军大衣的一角掖到齐云的锁骨边。她脸上的肌肤,触手冰凉而柔滑,长长睫毛上沾着雪珠,似梦似幻。 洪箭仰头看着天空。无数的雪花打着旋儿从天空飞下来,急不可待地奔赴这迷茫而狼籍的大地。他又想起齐叔叔的……那个女人。那女人他也曾见到过,瘦小,还算白净,但肯定算不得什么惊人的艳色。听说她最初的身份是齐叔叔高中时一个关系要好却早逝的女同学的堂妹,因事有求找上门来,齐叔叔看见高中同窗的旧谊面上极力相助,可是这个进城不久涉世未深的女人却相信齐叔叔是个“富矿”,于是“缠”上了他。 那女人的性格也是简单火爆,虽然有些执拗,却绝不是七窍玲珑心的人。洪箭回想自己初见那女人的愕然感,不就是因为他无法想像齐叔叔守着一个美丽风韵又学识卓越的妻子、守着一个近乎于完美的家庭,却和那个女人不清不楚、甚至还育有一个儿子? 难道真的就像齐云所说,齐叔叔真的就是因为骨子里的重男轻女,因为那个女人生下了一个能“传宗接代”的男孩而另眼相看、甘愿无限飨足她吗?虽然洪书记仍依多年习惯恪守着办案回来不向家人透露一丝一毫案情的习惯,可现在洪箭的身份毕竟也不同了,中字头媒体本省首席记者的身份足够能使他从其它办案人员口中打听到一些细节:听说齐叔叔似乎是除了当初送私生子去国外治疗脑瘫的50万之外,没有再给过她太多钱。而这个女人,多年来也很安份,就像一片蛰伏在黑暗中的影子。 如果不是因为虽经过一次手术暂时遏制住,可后来那孩子的脑疾却不可遏止地再次犯病,女人也不得不再次向齐叔叔伸手要钱,被拒后一怒打上齐叔叔的家门的话,这件事情很可能到现在还不会东窗事发,甚至永远被埋藏起来。洪箭有理由相信,至少有一部分人的人生当中,都埋藏着一段或几段类似的秘密的。 这样的一个或许蛮横无礼至可怕、却亦因母爱而情有可悯;简单直接到不会绕着圈子想办法、愤怒了就宁可拼一个玉石俱焚的女人,难道会是假冒齐叔叔的手签发文件的人?更何况她还那么缺钱,如果齐叔叔当时帮她筹措到孩子新一次手术的费用,洪箭有理由相信她还是会忍辱负重,保持沉默。 如果那样多好。洪箭怜惜地看了一眼倚在自己肩头沉睡的齐云。她带着一丝甜味的呼吸,就轻轻拂在他的耳畔,却已咫尺天涯。他不再有资格向她的方向伸出手,哪怕是极轻极轻地碰触一下都已成奢望。 洪箭还记得在三亚的酒店里,他和齐云最后一次欢乐相处的时光。那天他连戒指都准备好了,齐云似乎也马上就要点头,答应嫁给他。虽然他们之间可能还会有些误会和波折,但如果不是当天夜里那个追魂索命般的电话,如果不是齐阿姨恰巧在那个节骨眼儿上出事,或许今天一切都已经是另一番模样。 可是,就因为当天夜里的那个电话,他俩从此就走上了背向的两条路,就像两条直线在曾经相交的电光石火的瞬间过后,却无可抑制地越来越走向背离的方向。直到现在,尽管他还心存侥幸,可是就连他自己也不敢否认,这只是他一厢情愿做出的幻想。 而真实的人生,大概就是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会在齐叔叔走向万劫不复的道路上,或多或少地推他一把。就连齐云自己,很快也将成为送她父亲一程的人。 洪箭相信齐云能从大义或者逻辑上想得通这个问题。不过情感上,她是否能够原谅他、原谅她自己,那却是另外一回事。 正因为知道一个美丽梦幻的肥皂泡,破了之后就不会再有,所以人们才会回味,才会假设,才会满怀遗憾痛楚而又无奈地想:如果当初,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可惜的是,早就已没有了如果。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11) 经过了一个多星期的四处奔波,洪箭和齐云风尘仆仆地赶回L市,这次他们手中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来见刑主任。 和刑主任的再次会面比第一次顺利得多。洪箭刚一亮明自己的身份,守在夜总会门口的几个小喽罗就急不可耐地朝里面通报而去。有一个守门人是那天和洪箭交过手的打手,他看见了洪箭和齐云,忍不住一阵尴尬,偏过脸去,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踱回来,对洪箭微笑,示意上一次只是因为误会,还嘻皮笑脸地敬了洪箭一根烟。 洪箭也并不推辞,接起烟,两人头凑头地点上火,甚至还不失愉快地聊了几句。没等这支烟吸完,刑主任就亲自迎了出来,把洪箭和齐云让进一间豪华的VIP包房。 “刑主任,我看您就没必要再打扰大家了。”洪箭阻止了刑主任对端茶送水的服务员吆五喝六的训斥,也打断了他对自己和齐云“有什么需要的,赶紧让他们去准备”的殷勤。 “我们还是开门见山比较好。”洪箭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刑主任偷偷地看了一眼齐云,那一张雪白俏丽的脸孔也显得严肃无比。刑主任向来最烦女孩子做这种表情,女人不就应该像花吗?在风里摇曳着风情,惹人怜惜,逗人****……女孩子怎么可以像个男人一样板着一张木雕石刻的脸呢?没有香的花就不算花,没有风情的女人,当然也根本不能算是女人!可是,那双雪白的、春葱似的小手…… 刑主任正浮想联翩,洪箭打断了他的思绪, “刑主任,我们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简单来说,就是经过一番调查,我们确信我们已经掌握了关于您这里的盛京帝皇夜总会的确涉嫌色情经营,不但如此,更有诱导、协迫未成年少女****等严重刑事犯罪行为……” “我告诉你们,这些可都是诽谤!”刑主任气恼地鼻孔喷气,用拳头砸着案几,眼睛通红得仿佛真的一个被冤而遭受奇耻大辱的正经人。 齐云还真有几分钦佩他的演技了,可是洪箭很平静: “我们并不是执法机构,刑主任如果觉得受到了诽谤,尽可以去执法机构投诉。如果我们当真冒犯了您,那么该承担的责任我们一定承担。”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刑主任冷静下来,突然开始怀疑这两位来客的用意。他们这样煞费苦心地收集不利于他们夜总会的证据,不遗余力地向他们泼脏水……难道是要讹诈天大的一笔? 刑主任也见多了各种心思各异的“媒体人”,大多数不过就是贪图点蝇头小利,也有少数嘴里嚷嚷着要“匡扶正义”,可是空口无凭,谁会相信一个“小记”呢?如果有耐心,不妨多给点甜头收买一下;可是同时他也会要那些人知道:真惹急了他刑主任,必然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刑主任眯缝起眼睛扫了一眼洪箭,又转到齐云的胸前……这个小娘们儿,长得挺好看,好像捅一指头就出水儿的鲜嫩,可惜了…… 像是感受到他内心的恶意,齐云冷冷地剜了刑主任一眼,翻开她随身的小包,从里面拿出几份文件。 “这是我们收集到的有关材料。”齐云像是忍不住对他的厌恶,把文件放在桌上,往刑主任的方向推了一推。 刑主任接过来,拿到眼前看。这是几份复印的文件,上面盖着公证处的章。他先是注意了一下章的签发单位是省会城市的一个较有公信力的公证处,随后才开始阅读文件的内容。 第一份文件就是红英的证词,证实她曾经在夜总会工作、并在此处遭受施暴的情况和后果;其它的几份则是另一些曾在夜总会工作的女孩子的证言,她们都曾在夜总会工作,也都程度不同地有过被引诱、或以暴力协迫****的经历。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刑主任感受到有生以来最大一次的不自在,满头满身就如同沾满蚁蝼,且还在密密爬动。他的瞳孔急速地收缩,终于感受到了一丝风暴来临前的力量。 片刻,他直起身来,强笑了一声: “二位,请小坐一会儿,我去找我们的总负责人来。” 洪箭和齐云坐着等了约莫四十分钟,刑主任才领着一个瘦高谢顶的男人回来。 “这位是负责全面管理我们娱乐城的领导,也是县委三产办的负责人高主任。” 刑主任介绍完,自己提起茶壶给洪箭和齐云倒水。齐云手脚轻快地端起自己的杯子,堪堪避开刑主任手中壶蓄势待发的一倒。洪箭却在握手的一瞬间感受到高主任的力量。对面的男人掌心热而微湿,目光如鹰,显然并非一个容易对付的主儿。 高主任坐下,坦然地笑了: “非常感谢二位大记者大驾光临。说起来惭愧,我们这里出了这种事情,让二位费心,不过同时,我也感谢公众舆论对我们起到的监督作用。” 见自己一番冠冕堂皇的开场白只换得洪箭轻轻地“哼”了一声,高主任也有几分不悦,索性直言了: “洪记者,关于您二位向我们提供的证据,检举我们的内部存在有色情营业、甚至是诱导、协迫未成年人进行色情营业的行为,这个其实我们在几天前自己也有所察觉。” “你们说,你们自己也有察觉?”齐云终究是年轻,忍不住七情上脸,“你们既然知道,还任由这种事情发生?!” “是,我们认识到错误的时间太晚了,”高主任低下头,一脸虔诚的痛悔,“XX夜总会是我们县里的三产,常年承包给一个名叫崔宥友的外地人经营……崔宥友是他是个走惯了江湖的人,一直经营娱乐城、桑拿房等行业,听说是有些行为不端,但表面文章一向做得周到,所以……我们一直也大意了。您大概也能想得到,我们这些人做了多年党内的工作,心地有些单纯了,或者说,犯了不深入群众中去的路线错误,因此我们对社会上的种种丑恶认识不够深、警惕性也不够强。” “您看,这是小崔和我们县三产办签订的承包合同。” 高主任将几份文件推到洪箭和齐云的面前。齐云抓起文件详细翻阅,这是几份堪称完美无缺的承包合同,每份合同的签订时限是一年,第一张合同签订的起始日期是XX娱乐城开业的那一年元旦,而最后一张合同的有效期,则到本年年底,从今天算起还有不到1个月。 “前不久发现了夜总会有色情营业的行为后,我们马上勒令其停业整顿,公安机关也介入了调查,这次我们一定会还社会一个公道!”高主任慷慨激昂地说,“无论如何,这也是我自身工作的失职,我难辞其咎,诚意向社会检讨,并深深感谢您二位做为深具公信力媒体的从业人员,对我工作方面犯的错误起到的监督作用!” 洪箭冷冷地审视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态度无比虔诚而痛悔,只差没站起来对他和齐云鞠躬。可是他只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将事情彻底调拨了方向,把藏污纳垢的严重犯罪变成了疏忽大意的失查。而且洪箭还有理由相信,只要关于这件事的调查不结束,这个名叫崔宥友的人就一天不会现身,他将会身担整件事所有的肮脏和罪责,永远地失踪下去。 “这算什么?”齐云激愤地把文件摔回案几上,“你们弄出几份这样的东西就想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什么崔宥友,全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这个夜总会不就是刑主任负责经营的吗?别告诉我那些打手保安对刑主任惟命是从只是个巧合,就算是,我们也能举出证据,证明那些女孩子在夜总会上班期间,刑主任都有过要求她们‘汇报工作’的经历!” 刑主任脸上像倒翻了颜料盘,忽青忽红,一双死鱼眼恶狠狠地瞪着齐云,齐云也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可是洪箭留心的显然只有站在他对面那个脸上露出控制得很好的愧疚之情、实则无比平静又无比耐心的男人,他的眼神里隐隐透露出苍鹰与猎物周旋的狠辣与轻蔑。 高主任重重地叹了口气,既痛惜,又自责,连说话的声音都不再高亢,而是带上了浊重的鼻音。 “老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刑主任,请您回避一下。” 注视着刑主任不情不愿地退出去,高主任方才缓慢地说: “我们这位老刑……咳,一直是跟着我工作的。怎么说呢,他是一位工作积极主动的老同志,不过这位同志也有一个很严重的毛病……哦不,应该说是重大的缺陷,就是……生活作风很不好。” 高主任面对着齐云“这回总算你说对了”的表情,半低着头,继续痛心疾首地诉说: “古人就劝告过我们:酒色财气四个字,一个也沾不得!尤其我们是共产党的干部,更需要洁身自好……老刑他就是因为在这方面做得不好,自食苦果……家庭破裂,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宁可回老家种地,也不要和他一起过日子;工作也因为这个而泥足深陷……前几年,老刑因为生活作风问题,有女人闹到单位来,我们组织经过慎重讨论,开除了他的党籍和公职,不过鉴于他为组织工作了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组织上对这个决定没有公开对社会宣布,同时虽开除了他的公职,却仍然留用他配合县里的三产企业进行工作,就算是个临时工吧……” 高主任摇摇头,声音无比的惋叹: “没想到,老刑同志不但没有痛改前非,反而经不住诱惑地进一步沦落下去,情殊可恨!不过话说回来,我做为老刑同志的直接上级……没有及时体察到他思想上的变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洪箭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语速极快地说: “高主任,您当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过肯定不仅限于‘没有体察到老刑同志的思想变化’,而是出于某些原因,将巨大的权力交给了您口中声称早已‘开除了党籍和公职’的人——据我所知:无论是盛京帝皇夜总会,还是挂靠在L市委名下的某公司的全部娱乐产业,也包括某些L市委办公大楼,都是侵占了国家耕地的非法建筑!这块地上原住的农民甚至都没有见过拆迁证,就被赶离了他们的家园——别告诉我您不知道这件事,陈眉乡的农民经年累月在县政府门口上访,甚至也闹到了省里。只是不知道有什么人,通过什么办法,将这件事压下来了……” 高主任无懈可击的表情突然出现了裂痕。他原本眯缝着的眼睛猛然睁圆了,死死盯着洪箭,他的目光让齐云联想到一个原本胜券在握的赌徒,在翻开底牌的一刹那才发现对手的底牌远远胜于自己,那种惊愕的、迷乱的、狂怒的神情像一只猛兽,一点点咬碎高主任原本挂在脸上的一幅有如谦谦君子般的风度。 “呃……这个,关于土地的事情……不属于我的职权范围……” 高主任结结巴巴,惊惶失措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词。洪箭冷笑一声,继续穷追猛打: “高主任可以说这件事不属于您的职权范围,可您也能说对这件事不知情吗?既然明知这块地是属于违背国家基本大法的占地,您怎么能装聋作哑地在上面大兴土木,盖起娱乐城夜总会不说,还纵容手下的‘临时工’在经营过程中胡作非为呢?这些作为,可不像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党的好干部’所应该具备的素质呀!” 高主任猛得站起身来,隔着一张案几与洪箭对峙,他的呼吸乱了,眼神也有些涣散。似乎是为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轻咳了几声,才干巴巴地说: “你说的这件事,既不在我的职权范围,我就没有权力过问,我只是个普通的公务员……” “您只是个普通的公务员,上级领导交给您办的事,您不得不办,对吗?” 洪箭举重若轻的一句发问,却使高主任身处隆冬腊月却满头是汗,他有些狠狈地擦拭着额头,仅剩的招架之力,也从他身上一寸寸流失。 “对……哦,不,不对……” 洪箭微笑着,缓缓地逼近了他。高主任仰脸看着洪箭,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吐气,好像一条被扔在火红砧板上的鱼。 “我……为什么一定要回答你的问题?”高主任喃喃自语着说,“你不过是个记者,你又不是……老子今天就告诉你:无可奉告!” 洪箭脸上的笑意益发深重: “您说得对,您当然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 洪箭微微欠身,做出一个告别的姿势。他拉着齐云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对高主任说了一句: “人在做,天在看!我还是想奉劝您一句:这一辈子犯下的所有罪孽,到头来,总是要还的!”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12) 看到洪箭和齐云安然无恙地从盛京帝皇夜总会的大门里走出来,在门口蹲了半天的范大叔如释重负地站起来,摇一摇他硕大的脑袋,扭着圆胖的身子跳上自己的农用车,将车点起火。 洪箭和齐云上车,范大哥发动起车辆,农用车冒着烟,一溜小跑地颠簸在并不平整的柏油路上。 “我就和那几个老家伙打赌,说记者闺女肯定会回来找我们的。打从头次见面你说过会管我们的事儿,我就相信你。”范大叔边开车,边得意洋洋地朝后嚷嚷:“那天你带着洪记者回来,那几个老家伙,眼睛都直了,晚上好好地请我喝了一顿酒。” 齐云笑了。自从三年前离开了支教生活之后,她还很少舒畅地笑过。 “范大叔,违法占用耕地是件大事,这可不是我们这样的‘小记’管得了的,不过我们可以写稿、呼吁,呼吁的声音如果被大领导们听见,咱们的事儿就能解决。” 洪箭向着前方开车的人喊道:“不过,咱们这件事到目前来看,动静不算小,估计领导们想不重视也很难了。” “对对,您只管写文章!”范大叔对洪箭很是敬重,“我们村里的教书先生任老师说您是什么……‘铁肩担道义,妙笔著文章’!” 范大叔开着车,突然拍拍脑袋: “对了,差点忘了一件事!昨天您二位走了以后,村里来了两个人,都是城里人打扮,他们开来了一辆锃亮水滑的小轿车,说是您的,还让我们把钥匙还给您……洪大记者,您的那辆小车,可真是气派哇……” 齐云一愣。洪箭日常开的是一辆半旧的吉普,他根本没有什么“锃亮水滑”的小轿车。就算是农村人真的分不清轿车和吉普,那至少也不可能有什么人把洪箭的车开到村里来,而且还车钥匙给洪箭。 她还没有想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听见洪箭问: “送车钥匙的人,还留什么话了吗?” “呃……好像是留了两句话……”范大叔一时被问住了,皱了半天眉头,才说: “好像是说……适什么止……还有,好什么之……” 洪箭的脸上慢慢漾起一个嘲讽的笑意。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的手指,轻轻地重复着: “适可而止,好自为之。” 他们跟随范大叔的农用车回到陈眉乡,迎面正碰上那辆“洪箭的”小轿车。那是一辆黑色的奥迪A8,擦得极洁净,散发着内敛却掩饰不住的尊贵气质。奇怪的是,它旁若无人地停靠在这蔽旧破败、几乎被人遗忘的乡村,偏偏给人一种刺目的感觉。 洪箭接过车钥匙,轻轻在手背上刮了刮,笑着问齐云: “你猜这车是谁送来的?” “是谁送来的我不知道,不过我倒是知道他们为什么送来,”齐云的回答干脆爽辣,“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封口费’了,对吧?阿箭哥。” “孺子可教。”洪箭赞赏地说,“那么他们留下的八个字的意思,你也猜得出吧?”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齐云说:“他们的意思应该是:如果我们再接着和他们做对的话,就要了我们的小命!” “就说你从小一幅聪明相,看来我果然没有看错。”洪箭微微一笑,“我们的对手比我们想像的要警觉得多,他们至迟在昨天已经算到了我们要同他们宣战,所以提前送来的‘厚礼’,当然同时也送来了火药味十足的威胁……哦,不,不是昨天,高主任不是说他们在前几天‘对色情营业的行为有所察觉’么?所以,应该是几天之前他们就已经注意到我们的动向了。” “几天之前?那岂不正好是我们在J市做公证那几天?”齐云皱着眉,推算时间。 “嗯,”洪箭的指节轻扣着另一只手掌的掌心,平静无比地说:“看来,他们在省城也有人啊。” “如果是这样,他们又为什么不在J市就拦住我们,怎么会又任我们来到L市?”齐云就是想不通这一点:“毕竟他们如果真当我们是敌人的话,那么我们和这些耕地被侵占的农民联合起来,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坏的结果。” “很简单,当我们在J市的时候,公证的所谓材料只不过是一些夜总会中受害的女孩子们的口述取证,所以他们那时候还以为我们的目标仅在于夜总会涉嫌色情经营,”洪箭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再说因为耕地被侵占,这些农民已经上访了将近两年,这件事如果有人有心追究,他们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瞒不住啊——我猜,这就是他们送上这辆车的原因了。” 齐云望了一眼这辆车,又蹙眉想了想,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片刻,她才喃喃说: “他们倒是当机立断,马上把刑主任推出来堵枪眼儿……做了替死鬼。” 洪箭扫一眼齐云,“我猜你该不会是同情刑主任吧?” “同情谁?刑主任?”齐云诧异地反问,“才不呢!他被拉出枪毙一百回我都不解恨。” 洪箭笑着解下了袖笼里掩着的暗访录音设备,”刚才高主任说的话,我这里都有纪录,加上我们搜集的材料……如果检察院据此提起公诉,就算枪毙不了刑主任一百次,不过枪毙一次的罪证,应该也是够了……反正,结果都一样。” 正说着,洪箭的手机响动起来。他一只手接起电话,问了两句,便脸色大变: “嗯,是……我们俩已经离开县城,去往回省城的路上去了……” 迎向齐云询问的目光,洪箭说: “电话是公证处的一个合伙人打来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关心我们的行踪,也不知道他和‘对方’有没有关系,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13)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洪箭带着齐云,坐着小小的“摩的”在地市里胡乱兜了数个圈子,还到长途汽车站拥挤的人群里挤了半个多小时,从前门上了长途汽车,又悄悄从后门溜下来,最后躲到地市的一间小旅馆里。【ㄨ】 洪箭打开电脑开始写通稿,齐云帮不上什么忙,只剩下暗暗地着急的份儿。 本来齐云是主张回J市再写稿的,别的不说,就L县这贴着粉红色壁纸、地板污秽暧昧不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甜的腐败气息的小旅馆就让人受够了,可是洪箭说:他必须马上把稿子写出来,然后找个网吧将稿子发给北京总社,让他们尽快将稿子排印,如此才能确保他们前面所有的努力不会付诸东流——而且,洪箭还说,他已经对外放出消息,说他和齐云已经离开L县往J市去了,所以,如果真有打他们主意的人,现在应该隐匿在L县通向J市的公路上,所以他们更得留下来,因为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 齐云还记得洪箭皱着眉的样子,他忧虑地说:“如果不快点写出来,哪怕拖延一点时间,就有可能被‘关心’,稿子就会发不出来。” “可是,为什么呀?”齐云不服气地问,“不是说中通社是党和人民的耳目吗?我们揭露这件事,也是匡扶正义呀,花的根有病了,不把虫子挖出来把病治了,花就会枯萎的呀。” 洪箭赞许地点点头,“你说的固然不错,可是你别忘了,办报纸的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人所具有的弱点。中通社虽然是靠国家拨款养活,可是作为一家大型机构,下面还设有不少直属于事业单位和直属企业的存在,至于那些挂靠的非直属企业则更多。那些企业的老板们往往是凭借在社内具备相当‘瓷实’的关系网络才得以在中通社下面分一杯羹,表面看着风光,可是他们没有国家拨款,要自负赢亏,就不得不担心钱的问题,甚至,每个人手下还有一大堆人等着他拉广告来养活……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今天的记者,早已经没有了前辈新闻人和我们当初入行时的光荣感和使命感,动不动就坐上被告席的我们,在那些强势的政府官员眼里只不过是名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小‘小记’罢了。” 两人除了初进旅馆时简单的交流之外,便再没有时间说话。为了谨慎起见,连吃饭都是一切从简,桶装方便面和两根火腿肠就打发了一餐。这倒不算什么,齐云经过更苦的日子,可是在等待洪箭写出长篇通迅稿时,那种不得不闷声不响的百无聊赖,还有担心才是最难熬的。 齐云坐在旅馆小小的窗口边,抹掉窗上的水汽,透过被刮花的窗玻璃和窗上粘的说不清是什么的污秽,看到外面飘飘洒洒落着雨加雪的小巷,和小巷里穿行的芸芸众生。这几天的天气已不算是顶冷了,虽然还没到旧历年,却隐隐透出些微春天来临之前的暖意,由天上洒到巷里的也不再是雪,而是细小的冰晶和雨珠儿,虽说给人的感觉甚至比冬天的雪更加湿冷和易沾人衣,也将小巷的甬道弄得说不出的泥泞和难堪,然而齐云知道,马上就会天晴,而只要太阳一出来,天气总归会一天天地好起来,这污脏的小巷也会变得春光明媚。 齐云回想起这几天马不停蹄地奔波忙碌。盛京帝皇夜总会的存在祸害了不少本县或是邻县的年轻女孩,找到几个并不困难,说服她们作证尽管不容易,但齐云的亲和力和三寸不烂之舌也不是盖的,更何况洪箭那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权威感和让人不由自主就心生信赖的“天赋”就在那里摆着,哪怕和他的身份、职业、学识都没有关系,他也是个另人一见就觉得他值得相信的人;去省城公证则是照章办事,自然更没有什么难度,只是需要等待一些时间罢了。 最难的要数回到陈眉乡三爻村取证了。像范大叔这样的村民,对于洪箭、齐云的归来自是喜出望外,双手欢迎甚至感恩戴德,然而村里却并非人人都是如此态度。 正像共产主义先辈们所说:无产阶级最是无所畏惧。所以,敢去政府门前闹的那些痛失家园的村民们,他们自身可以说都一穷二白,在村里也都没有任何根基或后台,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不占有任何既得利益。这些人虽能毫不畏惧给洪箭和齐云出证词,可是毕竟受文化程度和他们在村里的地位所限,提供的证词往往颠三倒四,常有让人不知所云之嫌。更重要的是,他们对当年强制拆迁的一些鸡飞狗跳的细节固然是记之甚清,可是重要关节,譬如当年是否曾见过政府下发的拆迁证书等,则是众说纷耘,谁也讲不清楚。 洪箭和齐云一商量,决定要谨慎选择在村里接触的对象,这件事情既要速战速决,又必须避免打草惊蛇。所以他们很快地锁定了目标:主攻拆迁时在位的老村长一人。 齐云数年做公务员的经验告诉她:越是基层干部,就越是滑溜、世故、见风使舵,而他们接触的这个小村长,就是再典型不过的例子。齐云他们一连两天找到村长办公室,都吃了闭门羹,第三次则更为蹊跷,明明在门外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还听见村长在里面和妇女主任说话的声音,可一敲门,里面顿时就噤声,他们耐住性子敲了10分钟,才有一个身材壮实的中年大婶出来开了门。 洪箭出示了自己的记者证,中年大婶倒也没怀疑,略扫了一眼就用带着浓重当地口音的普通话问他们,有什么事。 洪箭说要找村长,大婶眼皮也不抬,只哼了一句: “村长没在家呀!” “说什么没在家?我们明明……”齐云忍不住有些光火,就算是诸葛亮,刘备不过是三顾茅芦也请到了,他们想见个小小的三爻村长,难道就这样难? 洪箭制止了齐云的怒气,和颜悦色地对大婶说: “大姐,算上今天,我们已经是第三回来了。这大雪天的,连口水都没地方喝,要不您看……” 洪箭没说想进村长办公室里等,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也不知是洪箭那样人模狗样的记者证产生了作用,还是农村大婶就是容易对这种看起来黝黑憨厚的后生产生好感,反正大婶略为犹豫了一下,就半侧过身让他们进屋。 齐云一马当先冲了进去,村长办公室是没有院落,一共就是里外间的两间套房,她倒要看看,那个刚才还在里面说话的大活人,难道睡意就能人间蒸发了不成? 待闯进屋去,她才傻了眼。眼前的这个办公室装潢颇为简单,除了一把木头桌子和两把木头椅子之外,就是屋子中间生着一只蜂窝煤的炉子,炉膛里传出的烤地瓜干的香气漫了满屋,可就是没有一个人影。 里间的小屋更小,陈设仅有一张靠着窗摆的单人床,床下和屋里都干干净净的,绝无可能藏得下一个哪怕身材再瘦小的成年男人。齐云刹时看得呆住,纳闷不已地寻思,这到底是出了什么鬼? 洪箭跟在齐云后头进了屋,脚后跟还没踏着屋里的地面,突然就一脸古怪的表情。 他向大婶拱了拱手,又回过头来递给齐云一个眼神, “不好意思,我出去方便一下。” 说完,还没等她俩反应过来,整个人就消失不见。齐云起先觉得好笑,在她眼中的洪箭一直是正经严肃,有几分“端着的”,她连想像都没有想像过洪箭也有内急得顾不得仪表风度的时候,才刚抿嘴一笑,她却突然觉得有点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就这一愣神儿的功夫,齐云听见洪箭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老哥,您……也在这墙根……方便?” 齐云再也忍不住,“扑噗”一声就笑了出来。她毕竟还是“战斗经验”不够丰富,她怎么就没想到,村长怎么也不可能在这几秒钟内“消失”,唯一的可能性,不过是趁他们在门口和中年大婶对话的空当儿,偷偷翻里屋的窗子溜出去。 洪箭一进门看见屋里没人,就迅速做出反应。只要他再迟一步,老村长这条鲇鱼一准儿就又溜走了。 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过后,洪箭和村长一前一后地回了屋。洪箭脸上的表情既可以理解为及时将肾脏释放排空的轻松表情,也可理解为“揪”住目标的得意之色,齐云从他昂首挺胸进屋起就一直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想看看这个家伙使用这种简直可以说是“鸡鸣狗盗”的方法,就算目的有多正义,又是不是一点也不会脸红?没想到结果还真就另她失望。齐云转过脸去,不由恨恨地想,也许这家伙的肤色真的太黑了,就算脸红,也不可能看得出来。 跟在洪箭身后进屋的村长却一脸的尴尬,以及抑止不住地微露紧张之色,他搓着手请齐云和洪箭就坐,态度良好而恭谨,却滴水不漏。 “您问我那时候见没见过拆迁的红头文件啊?这个嘛……” 齐云的一双眼睛里,现在只看见老村长一开一合的嘴唇,她紧张得额头都微微出了汗。没错,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也是决定她父亲是否犯罪这件事的重中之重……没想到的是,老村长吐出了一句让她啼笑皆非的话: “见过还是没见过呢……我老了,脑筋糊涂,事情又过去几年了……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这算什么回答?齐云不是一个凶悍的人,平时也可以说是尊老爱幼,此时却有种忍不住冲上前去猛踢老村长一脚的冲动。还好,这样荒诞的念头只是在她脑海里转了一个个儿,就被她自己及时叫停了。 她在心里为自己打气,她是谁?她是心怀孤勇一往无前的女斗士!而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在这一点上,她并不比洪箭逊色。洪箭既然能“迂回包抄”、破了“对手”的迷魂阵,她难道就不能顶着白眼和敷衍,和这位村长大爷死磕到底? 父亲落马转眼已经一年有余,她齐云什么样的眼神没见过、什么样酸溜溜的话没听习惯?一年多拨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的生活,她总不能白白受了这份苦。 可是,无论她怎么软磨硬泡,讲大道理也好,撒娇装痴也好,循循善诱也好,暗藏机锋地威胁也好,村长的回答都始终如一:记不清了。老村长似乎并不介意和齐云这样一个花朵般娇滴滴的城里女孩聊天,何况鉴于洪箭的身份,他也不愿显示出对这两位“贵客”的冷淡,可是事实就是,无论村长说了多少不着边际的话,有时还有说有笑聊得貌似很热乎,可是一涉及到关键问题村长绝对马上噤声,或者悄悄地绕过去,哪怕是话题略为向那个方向沾点边,村长都会立即不动声色地引开话题,实在堪称铁嘴铜牙、叹为观止。 最终齐云也只得懊恼地败下阵来,不得不承认,和村长这样在长期的斗争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的“老兵油子”比,齐云这种新兵不论怎么聪明,也着实太嫩。 在齐云喋喋不休地对村长时而套近乎、时而“威逼利诱”的整个过程中,洪箭一直保持着沉稳之色,不声不响地坐在齐云身后,面露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 直到齐云口干舌燥,无奈地败北之后,洪箭抬起手看了一眼腕上戴的运动腕表,方才开了金口: “时候也不早了,村长,那我们今天就告辞了。明天我们还会来拜访,现在就和您约下时间,您可一定在百忙之中抽出身来,‘接见’我们啊。” “哪里哪里,您是大忙人、大贵人,我一个庄户人家,哪里又有什么百忙?只不过……“村长嘴上虽然客气,到底也免不了疑惑及惶恐,“不知道您老明天找我,是还有什么事哩?” “也没有什么,还不就是这点事儿,只不过今天我这妹妹嘴快,又和您聊得投机,我也不好打断你们。明天才轮到我,找您了解一下相关情况。您放心,估计我不会占用您这么多时间。” 齐云斜了洪箭一眼,这话里的意思是讽刺她说话罗嗦了?她不由地有几分迁怒的懊恼,待灰头土脸地跟着笑微微的洪箭走出村长办公室,又一路走出三爻村,她终于没忍住,抬起腿来踢了洪箭一脚。 “你这坏人!不帮人家说话也就算了,还笑话人家!” “我当然不能说话。” 齐云抬起头,猜疑地打量着洪箭高深莫测的面孔。 “为什么?” 她问得迟疑,却有一丝不确定的惊喜,莫非洪箭早已胸有成竹? “因为,如果我也和你一样话多的话,”洪箭懒洋洋地抱着手臂说,“对手很快就会看出来,咱们当真已经是黔驴技穷了。” 吓,这叫什么回答?齐云柳眉倒竖,在洪箭小腿骨方向再补了一脚: “你才技穷!你才是黔驴!” 洪箭闪身,堪堪避开齐云的暴力攻击, “所以我想,还是留点余地的好。留点余地,明天还可以再见面……” “明天,你有把握吗?” 齐云理直气壮地问。好像从记事开始算起,她已经习惯了洪箭的无所不能。 没想到洪箭同样理直气壮的回答让她瞬间泄气: “当然没有了!那村长什么样你也看到了,谁敢说自己把握,那绝对是吹牛!” 尽管深知洪箭说的话不算错,可齐云还是气冲斗牛——这可是关乎她父亲生死和人生荣誉的大事啊,他竟然用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来对待? 她气哼哼地背过脸去,看都不看洪箭一眼。心里也是暗暗发誓:至少到明天为止,她和洪箭之间都绝不结束冷战的状态。 洪箭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心绪变化,边随意地走着,边在心中打着自己的算盘。反而是齐云一贯话多,不和洪箭说话,难免憋得难过,尤其是他俩在长途车站,久久地等着回旅馆的车时,齐云为了解决自己闲得发慌的状态,从包里把手机拿出来玩。 玩了一会儿游戏,仍然心静不下来,她有些沮丧地按下了手机。寻思一阵,把随身背的大包翻了个底朝天,从里面找出了串在钥匙链上的的小螺丝刀,三下五除二拆卸开了手机,取下里面的SIM卡,又把另外一张夹在钱夹深处的SIM卡装进去,开机。 齐云这么做的理由其实不过是为了消谴,聊以打发时光罢了。是啊,谁会给她从前在城里常用的号码打电话呢?就算她设定了请移动秘书台将所有未接电话都转为短信发送给她的业务,可每隔多日打开,也只能收到一些保险销售员和做贷款业务的骗子的骚扰电话号码,就连卓美最近也不知在忙什么事,疏于与她联络。 至于陆忧……他最初的确是找过她的,应该也是很惶急的吧?齐云失踪得突然又那么蹊跷。那时陆忧每天拨打无数个电话给她,积累的短信像雪片似的,渐渐填满了齐云手机的短信收件箱。可后来从某一天开始,却突然就紧急刹车,再也没有电话来了。 想必他已经知道她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了吧?所以就悬崖勒马——这样也好,他一向比她理智得多。 而陆忧和那整件事的关系……齐云虽然猜测不到详细的内容,可是她一向神准的直觉告诉她:他绝不会和这件事毫无关联。这样说来,他们已经站到了彼此的对立面,而且将来必定势成水火。 齐云心里渐渐被一大片积雨云似的惆怅堵塞住。可是想想,也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她早已彼此失去了对方,在远在她离开他身边之前。 “今生将不再见你,只为再见的,已不是你。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现,再现的,只是些沧桑的日月和流年……” 不知不觉中,齐云心里默念初中练字时抄写过席慕容的诗句。她突然自嘲地笑了,她从来不是个诗人,也讨厌有人吃饱了饭撑得没事干瞎发那些酸了巴唧的感慨——可是,她自己什么时候也这么酸了? 手机滴滴不断作响,打断了齐云的思绪。齐云拿起手机,发现某一个号码,在这三、四天之内,几十次地拨过了自己的手机。 那是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某个南方沿海的城市。正当齐云思忖着那个从未涉足过的城市里会有什么人这样执着地打电话给自己的时候,手机又收到了那个号码发来的一条短信。 短信里说:“齐云师您好,我是犇娃他爹。听说玉琴冬假在县城里打工,差点被几个老王八毁了,多亏您救了她,谢谢您!我替玉琴给您鞠个躬!我还听说,这些日子您在县城里调查帝皇娱乐城,齐老师,咱家和县城挺熟,有好几门子的亲戚都在县里,齐老师您要是有啥事只管说!要是不说,就是拿咱们当外人,往后让乡里乡们知道,咱这老脸就掉地上了。” 短信写得并不文雅,言辞间却充满了热切的真诚。齐云不禁莞尔。她又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学生们,那个犇娃虽然顽皮得紧,其实细琢磨他对玉琴的态度,却是常常是以幼稚又自以为是的方式想引起她的注意。听说他们两家还订过娃娃亲,农村看重这个,瞧这则短信的架势,犇娃爸爸真当玉琴是自己没过门的儿媳妇,他还要替玉琴给自己鞠个躬呢! 齐云把短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看到犇娃父亲后头写的,说有好几门子的亲戚都在县里,他对县城挺熟,心思忍不住活络起来。越想越出神,最后顾不上正在和洪箭冷战,把手机递给他看。 “以前我教过的学生,有一个名叫犇娃的,你还记得吗?这短信是犇娃父亲发来的。” 洪箭怎么会不记得犇娃?他拿过手机,看了短信后,陷入长久的思索中。 犇娃父亲会是真诚的吗?还是他是受他们那现在还看不见的“对手”指使、有目的地来接近他们的“无间”呢? 洪箭对齐云说了自己的顾虑,没想到齐云却斩钉截铁地否认。她说犇娃一家人她都认识,或许他家孩子顽劣,大人也吊儿郎当没正形,并不符合温良恭俭让的传统标准,可齐云也知道,他们都是既热情又善良的人。 犇娃父亲由于对手指派而接近自己?齐云认定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她在农村住过,深知农村由血缘关系和姻亲关系交织组成的那张盘根错节的关系大网,既复杂得另人叹为观止,又往往出奇不意地有效。尤其是犇娃父亲性格活泛热情、仗义疏财,又是在南方发达城市“发财”的人,这种人常常更是活动这张关系网中心的领袖人物。出于这个原因,齐云主张向犇娃父亲求助。 “再说,你不也说你自己没把握、已经黔驴技穷了嘛!” 洪箭心头掂量着,默默凝着眉头没有接话。他当然不知道,齐云扭头窃笑的原因是她借这个机会,成功地把“黔驴”这顶帽子稳稳地回扣到了洪箭头上。 “好吧,就按你说的,”洪箭想了半天,终于无奈地松了口:“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要有数啊,别傻乎乎地一个劲儿和人家掏心窝子。” 齐云大为不屑,不满地哼了一声,“要是都像你那样小心翼翼地活着,做人还有什么乐趣?” 洪箭苦笑,看着齐云拨通了犇娃爹的电话,马上就眉飞色舞大呼小叫,完全把他的教诲抛之于脑后。不过,另洪箭多少感到安慰的是,齐云在介绍她和自己调查县政府三产一事的进展时,多少采取了一些谨慎的态度,不动声色地隐藏了一些不适合对外人透露的情况。这让洪箭不得不承慨,齐云这丫头还真是长大了。 犇娃爹听说齐老师现在要找三爻村的老村长,为了打听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甚至都没有问齐老师要打听的事情是什么,就一口应承下来。 “三爻村的村长不是姓梁的那个老汉吗?我知道他!齐老师,您放心,有我带话,他一定得帮这个忙!” 由于他应承得太轻快,齐云反而不怎么敢相信。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他们无非也就是抱着权且一试的态度,死马当做活马医呗。想到这点齐云慢慢平静下来。 吃过了一顿味如嚼腊的晚饭之后,齐云和洪箭回到旅馆两个相邻的房间休息,其实谁又能睡着呢,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两人都躺在简陋的床上想着各自的心事。 他们住的小旅馆,其实是由一个原来的大仓库改造而成的,薄薄的木板隔断隔出一间间小小的蜗居,里面只堪摆放一张单人床和一只角柜。由于隔壁的两张床是头对头摆放的,所以齐云躺在床上,就连洪箭在另一间房间里的轻轻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得真切,想来洪箭也是一样。 可是两个人谁都不想开口说话。是因为疲倦吗?或许是,不过齐云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有种古怪的气氛包围了他们,她努力地想要驱散这种不适感,尽快沉入梦乡。 明天,明天或许还是另一场艰难的战役。 半夜齐云的手机铃声响起时,隔着一道板壁的洪箭比齐云更早听见声音。因为小旅馆隔音极差,虽然齐云已将手机铃音调到很小,然而在万籁俱寂的夜里,这铃音还是清晰可闻。 齐云立即坐起身来,她本就是没脱衣服迷迷糊糊睡着的,这会儿猛起不但不觉得冷,背上反而蒙起一层薄薄的汗水。她只浑沌了一忽儿,就立即神魂归位,听到电话那头儿犇娃爹的声音,清醒地和他对答的同时,也听见板壁的另一侧,洪箭紧跟着起身,刻意屏住呼吸凝神倾听的动静。 “唔,好,好……我们等着,谢谢您。” 挂了电话,齐云用一根指头轻敲床头的板壁。 “阿箭哥,快过来,梁村长一会儿会给我们来电话。” 洪箭犹豫了几秒钟,然后三两下披衣起身,来到齐云的门口。 齐云已经为他开了门。他走进齐云的房间,齐云正端坐在床头,期待和紧张让她平日略显苍白的小脸漾起潮红,连呼吸也不平稳了。 “怎么?犇娃爹联系上了梁村长?” 洪箭明知问这句话实属多余,他只是必须找点话来说,因为房间太过狭窄,齐云眉目如画,就在他一伸手指便能碰到的地方;即使他努力地僵持着身体,却仍然无法阻止那独属于少女的,清冽的芳香一阵阵地沁入他的鼻端。 齐云点点头,眼神与其说是激动,不如说是一种狂喜之后的茫然。她将右手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两人一起沉寂在黑暗中等待。 还好不算太久之后,齐云的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来电。 齐云接起电话,手指僵硬。寂静的深夜里,手机漏出来的声音,亦足够洪箭听得清清楚楚。 果然是梁村长,他那略带上扬尾音的本地话和因为天长日久抽旱烟锅子的苍老和沙哑嗓音,让洪箭一下子便辩认了出来。 “齐云师,是……是我……”梁村长的声音不大,透出掩饰不住的尴尬和焦灼,“齐老师,其实……我知道您和洪记者是为啥来……咳,一句话,我对不住你们!” “别这么说……”齐云的声音也因为紧张而哑了下去,“只要您能……” “您可别难为我,齐老师……我今年快70的人了,我是没几天好活的了,可是我还有儿有女,有孙儿孙女……”梁村长的一阵咳嗽声从电话那头轻晰地传过来,他咳得几乎像五脏六腑都挪了位,洪箭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也跟随着他一阵纠结难受;可是看见齐云听到这句话后一下子黯然下来的小脸,和那种虽然无奈但透着了解的神情,他感觉更难受。 “不过,齐老师,虽然我不能帮着您和洪记者打官司,不过我可以告诉您……我可以告诉您,就您一个人……让我再告诉洪记者一遍,我都不能说……” 梁村长顿了一下,才清楚地、一字一字地说:“我没见过拆迁证!我们全村都没见过拆迁证……就是县里人让我带着村民迁,我就照他们的嘱咐迁了……可是没见过红头文件,拆之前没见过,拆了之后这几年,我们也没人见过。” 梁村长一口气说完了,累得呼呼直喘。齐云静静地咀嚼、消化着他的话。 ”谢谢你,梁村长……“ ”不谢!就这……只说一遍,齐老师,您可记着哩?您记着了,我忘了也就放心了……您和洪记者,明天也不用来了……“ ”嗯,知道了!梁村长,您放心!“ 齐云知道梁村长担心着什么,所以让他放心。梁村长喏喏地连声称谢,挂断了电话。 洪箭看到了齐云在黑暗里抬起脸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刹那间点起两簇小火把,在黑暗里熠熠发亮,像远处天空两颗明亮的星子。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14) 这次洪箭赶稿子,选的旅馆就在地市最繁华的地段,洪箭笑称地说这叫做“大隐于市”。事实上,一连几天确实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让齐云不得不钦佩洪箭的神机妙算。 洪箭的“大作”虽然算不上一蹴而就,可也总算顺利地写完了。检查无误后,两人一起带着Copy了稿件的U盘去县城的小网吧给洪箭主编发邮件。看到自己忙碌奔波了许久的成果,化成一封区区万余字的邮件,“倏”一声飞往北京的邮箱,洪箭终于心头一松,对着电脑屏幕搓搓自己因为疲惫紧张所以一直紧绷着的脸。而齐云心里,更是百感交集。 从小网吧出来,齐云问: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从那个闷死人的小旅馆退房了? 洪箭笑着点点头。那天的阳光格外之好,他们步行回小旅馆去。洪箭由于心头轻松,一路上话比平时多了不少。他告诉齐云:等他的文章发出来,估计要引起轩然大波,至少他们省内是平静不了,很多事都得重查、彻查。 “不过这对于齐叔叔来说肯定是好事。我估计这一次,就算齐叔叔无法完全脱离干系,但至少不必要背上本来不属于他的黑锅了。” “你怎么就能肯定我爸是背上了不属于他的黑锅?”齐云明明心里已经有了数,却偏偏想通过洪箭之口再为自己确定一遍。 “其实很早以前,我爸就曾经对我嘀咕过:他记得当年L县强拆一事有人捅到了省里,齐叔叔当时的反应便是震怒,而且责令速究当事人责任——我爸说,他看齐叔叔如此认真,以为那件事肯定马上就得到了妥善处置,可没想到三年过去了,这件事又被翻了出来,而且从始至终都没有解决——我爸接手案子后获知这个情况,也是惊诧不已。” 齐云是第一次听洪箭说起这件事,轻轻叹口气:“看来,洪伯伯也觉得我爸的案情另有隐情。” “我爸也曾找各种理由,尽量推迟结案。他甚至还不顾我们两家曾经关系非常亲近、按组织惯例理应回避的原则,自己去和齐叔叔恳谈了数次……” “可是,我爸就是什么也不肯说?” 齐云的声音里有了酸涩的滋味。曾经最为亲近的父女,此刻却隔着天地之远,她最痛的是,自己甚至不知道父亲所袒护的究竟是什么人? “是的。齐叔叔非常谨慎,虽然也不是主动一力承担所有罪名,可是他却极端小心地不牵连出任何人,不吐露任何与案情有关的细节……比挤牙膏还难多了。我们专案组通过别的渠道查出来,也证据确凿了,都很难让他有什么表示,连点头或摇头都没有……正因为当事人的不配合,这个案子推进得相当缓慢。就算再有心回护,齐叔叔这一年多也没少受罪。” 齐云心里慢慢地咀嚼着洪箭的话。两人一时无语,沉默地并肩走着,只听朔风从耳边猎猎吹过的声音。 洪箭的电话意外地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号码,顺手接起, “范大哥,您找我……啊?你说什么?” 从洪箭接了电话后大惊失色的表情,齐云也嗅出了些不对劲的端倪,她紧张地盯着洪箭不断变化的表情。 “您说,他们找到了您,他们是谁?……我知道是县里的人,我是问:具体长什么样?……没关系没关系,您说不清就算了,只要下次见到他们本人或照片,最好能帮我们指认出来……还有您说您不肯告诉他们我俩的行踪,他们还把您关了起来……什么?关了两天两夜,不给饭吃,还拿灯烤着不让睡觉……******!这帮人真是禽兽!” 不用洪箭说,齐云已经从这些支离片段的言语中听出了陈眉村村民范大哥打来电话要告诉他们的事:大概是“县里”不知什么人找到了范大哥,向他询问洪箭和齐云的去向,热心的老好人范大哥当然一口咬定不知道,所以那些人就把范大哥非法拘禁了两天两夜,还用了一些卑鄙的刑讯逼供手段。 从他们这几天都没有受到任何骚扰来看,范大哥就连他们的手机号码都没有告诉对方,这位老大哥看起来懦弱、实则非常有骨气有原则。想到他无辜受苦,齐云心里十分难过,也跟着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好,好,我知道了……您放心,我们一定尽快离开……嗯,您也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躲。” 洪箭以无比的耐心,应对了范大哥的担心和好意。待挂上了电话,他拍拍齐云的肩。 “嘿!看来那伙人还真比我想像得聪明一点点,我们的行踪算是暴露了!”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哦,当然是要尽快离开这里……不过,路上会不会有危险?”齐云不禁有些犯愁,她看一眼洪箭,“还有,范大哥怎么办?他是不是自己逃出来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带着他一起回市里去?” “不是。是那些人今天早上不知获知了什么消息,于是放了范大哥。”洪箭答道:“所以,范大哥暂时没有危险。而且我猜他们之所以会放了他,就是因为已经摸到了我们所住的旅馆……” “怎么可能?”齐云惊叫:“这几天你写稿,我都有仔细观察周边人群,根本没发现行迹可疑的人……” 齐云为对手的“专业性”而深感不寒而栗,顺便意识到了一件险过剃头的事: “哇塞!还好我们今天一大早就出来发邮件,要不然,现在……” “没错,旅馆我们是回不去了,行李啊那些身外之物,就听天由命吧,”洪箭接上她的话,“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雇一辆车,先把我们拉到邻县,再从邻县的长途汽车站设法回S市。” 他从身上拿出钱包,翻了翻,冲齐云愉快地扬起钱包: “还好!钱都装在身上。” “不过,你那些命根子摄影器材……”齐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平日,他把那些东西看得比命还金贵。 “呃,他们要那些东西应该没用,而且旅馆应该会帮我代为保管的……吧?”洪箭果然露出了满脸的不舍和懊恼,不过还是爽气地一挥手, “如果真的丢了也就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两人边议论,边拐进了路边一家小副食店,齐云在货架上挑着饼干、火腿肠这些快餐食物,又买了一只小号的编织袋把这些干粮统统装进去。他们即将长途跋涉,适当的食物补给是非常重要的。 就在齐云将所挑的东西堆到副食店老板面前准备交款的时候,小店突然闯进来几个社会闲散青年模样的人。这些染着头发身上各种千奇百怪的纹身和穿洞的小青年带进来相当浓烈的侵犯性的气息,为首的一个虎背熊腰,懒洋洋地倚在小店的门框上,小店本就低矮的门瞬间就被遮掩住了一半。 “兄弟,你要挑什么就进来,挡着门口别人就进不来了。” 店主心里想必也是暗怪那些人挡住了他的生意,可又惹不起这帮人,只得赔着笑脸说好话。 “好啊,我现在就进来。” 那男人大大咧咧地向前迈了几步,直撞到齐云身上,齐云被他撞了一个趔趄,挑的食物散了一地。 洪箭适时地扶住了齐云,本不欲多事,却还是没忍住,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兄弟,走路看着点。” 齐云只觉得半边肩膀又酸又重,却强自隐忍着,低下头去捡起食物,一一收进袋子。 齐云的手捡到一包苏打饼干,那袋饼干却被一只穿着军用皮鞋的大脚踩住,饼干咯嚓嚓粉身碎骨的声音传到齐云耳朵里,她开始意识到这些人的来路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她这一阵子经历了不少事,故此刻还算镇定,直起身来拍拍手上的土,与洪箭并肩站着,直视这些意在挑衅的不速之客。 那个被洪箭提醒“走路看着点儿”的人高马大的男人,嘴角浮起一丝蔑视的笑,晃着膀子走近洪箭,用肩膀狠狠地撞了一下洪箭的肩膀。 洪箭当然没有退让,两人就这么硬碰硬撞了一下,“砰”地一声,齐云只听那声音都觉得疼,不过他俩都只是微微摇晃了一下身子,就站住了。 “拿出来!” 男人低声说。齐云心头一冷,这些人要洪箭拿出来什么?难道是稿子?不过稿子已经发走了。那么,这些人会怎么对待他俩? 男人的手说着便向洪箭的前胸伸去,还伴随一句厉声的: “把爷的钱包交出来!” 在一旁筛糠的小店店主总算自以为听出了些端倪,连忙赔笑: “兄弟,你们抓小偷,能不能往外挪几步?我们这小店地方窄,经不起大家折腾……哎!现在的年轻人也是的,有手有脚,看着身体也不错,做什么不好……” 小店店主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没有起到他本想起到的效果,反而提醒了这些人,正和洪箭对峙的男人向身边一个个子略小的家伙呶呶嘴: “喏,去把店门锁上,关门才好捉贼。” 一声巨响,小店用来防盗的铁门被彻底从里面拉得死死的,小店的光线猛然从昏暗变得更加昏暗,头顶上孤伶伶一根电线吊着的低瓦数灯泡摇摇欲坠。尽管知道眼前的情势紧张而不妙,可一眼瞥到小店店主欲哭无泪的苦瓜脸,齐云竟然还是有一种滑稽想笑的感觉。 洪箭暗暗捏拳,齐云眼看着他手背上骨结清晰地鼓了起来,脸上还带着冷冷的笑容: “你说谁是贼?” 那人点点头,慢慢地说: “是不是贼,要搜身了才知道。” 眼看对方摩拳擦掌,连洪箭也做好了动手的准备,齐云突然大喊一声: “慢着!” 随着这声断喝,她鼓足勇气,不怕死地站到了两个剑拨弩张的大男人之间。 对方用一种猫戏老鼠似的眼神望着齐云,而洪箭投来的眼神则是怪异无比。齐云心里暗暗对洪箭道一声抱歉——真不是不相信你的黑道六段哈,不过对方明显也不是善碴儿,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力敌不如智取。 “各位……好汉……”齐云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事情已经这样了,不如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是谁你们是谁,大家为什么聚到这里,咱们彼此都心里有数……你们现在人虽然多,但如果我们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对事情不但没有好处,反而会把事情搞得更大……“ ”你的意思是现在想谈谈?“对方为首的男人想一想,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是我不相信你,但是如果你真的有诚意谈,那我们恐怕还没有今天相遇的缘份……“ ”握手言和是不可能了,“齐云振振有词地说,“不过,你们又何必把事态弄得更糟?让我猜猜……难道你们接到的命令是做掉我们?我想不会吧……最多不过是抓了我们,然后双方坐下来谈条件……” ”跟不跟你们谈,不关我的事,“那人淡淡地说:”我接到的命令确实不是做掉你们……我是说:假如你们自己主动跟我们回去,又没有其它意外发生的话。“ “不就是跟你们走吗?有什么不行的,“齐云一幅很好说话的样子,”不过,你带我走就行了,这个人,你们放他回去——要不,你们找谁谈去?“ ”胡说八道!“洪箭气得额头上的青筋直跳,”你一个文化局的小办事员,跟这事八竿子打不着,人家留你干什么?要谈的话,就直接让你们老板现身,现在谈!或者扣下我,至少他们可以找我爹讲讲条件。“ ”这个你们还真不用谦让,“男人冷冷地一呲牙,“既然大家都是一根线上拴的蚂蚱,当然是谁也跑不了,既然都是明白人……就一起走吧。“ 这些人拉开小商店的门,伸头探望了一阵子,才装作漫不经心、实则守备严密地前后夹着洪箭和齐云,把他们带上一辆停在小店门口的伊维柯车,齐云临走时,还不小心看了一眼小店老板那死里逃生般庆幸的表情。 从这些人带他们上车的姿态和麻利劲儿来看,这些人都不是以前所经历过的普通的打手,而至少是经受过专业军警训练的人,齐云越想越觉得后怕,幸好刚才她阻止洪箭和他们真刀真枪地动手。 上一步,勉强算她赌对了。不过如果问她下一步该怎么走,很抱歉,其实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