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 ================================================================================ 本图书由rkjy为您整理制作,更多精彩好书 敬请登录:<a href=" target="_blank"> 如网站无法打开,请发邮件至:ssmmuu@索取,我们将会在一分钟内回复您的邮件! ================================================================================= 《悦容劫难逃风月》 作者:醉寂寞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一章 宁可相信世有鬼,也不相信男人嘴 大雨拍打车窗叭叭直响,回荡在耳边,遥远仿佛是在前世,雨刷机械地刮着玻璃,就像我记忆里的童话,正被无情抹杀。 “嘟嘟——”尖锐的鸣笛声突然响起,浑浑噩噩回过神,一辆卡车迎面开来,强烈的白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慌忙间转过方向盘,车子滑入人行道,“碰——”一声巨响,将一个男人撞飞至路边围栏上,车头撞向电线杆,轰然燃起大火。 奄奄一息中,过往点点滴滴在模糊的视线里快速晃过,最后定格眼前的一幕,是丈夫和我最好的朋友在我们新婚的床上疯狂做/爱。 “只要那个傻女人一死,那个死老头留给她的财产就全部是我的了!” 我忍不住冷笑起来,张影,你终于如愿了,恭喜你!我死后所有的一切都拿去吧,带着你的奸情快活逍遥不得好死!也别在我的坟前假惺惺地哭泣,脏了我轮回的路! 如果人真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做个经得起谎言受得起敷衍忍得了欺骗忘得了诺言的人,宁可相信世上真的有鬼,也不再相信男人那张破嘴! ——事实向我证明,这世上真的有鬼。 我就是那只鬼。 现在我要告诉你,黄泉路其实不是路,也不是黄的,更不像弯弯曲曲的泉水,而是水晶做的旋转楼梯,一共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牛头马面也不是真的长着牛的头马的面,而是他们姓牛名头,姓马名面;黑白无常也不是常年脸色惨白铁青咬着长长舌头的一对兄弟组合,而是一个喜欢穿白衣服过度自恋一个喜欢穿黑衣服过度自闭,英俊得惨绝人寰的两只地府帅鬼差。 黑无常沉郁着俊脸,一声不吭地用铁链套住我的双手上路。白无常说:“美人你放心,最近十殿底下的黑麒麟周期性暴怒中,那个缺心眼的阎罗神君为了安抚它都不在阎罗殿办公,所以你现在正赶上审判的好时机,陆判是个好说话的家伙,你一定能求到美满的下辈子,我祝福你!” “祝福”这两个字也不知他对多少女鬼说过,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没有一只男鬼。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再一次向我证明,男人说的话果然不能相信。 白无常虽然不是人,但至少也是公的。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章 前世之因后世果,美好事物像烟火 阎罗殿,铺着鲜红似血的地毡,红色尽头置着一张黑檀木浮雕荆花长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摊着朱色惊堂短木,桌后有一张太师椅,椅子上坐着一个满面虬髯身穿赭色蟒袍头戴红色毡帽的男人,就是要审判我生前善恶的陆判爷。 牛头马面敲着手中的木桩齐声怒喝:“大胆小鬼,还不跪下!”威吓的声音让我心头打颤,于是不敢再发愣,膝盖一曲跪了下来。陆判捏着下巴的胡渣翻阅着生死簿,不时发出“嗯嗯”的沉吟声,道出我的生前事:“陆静然,女,25岁,陆氏企业唯一继承人,发现丈夫背叛后行车上路,最后车毁人亡。生前并无犯下大恶,小善偶尔为之,来世可投个好人家。” 正在我欢喜的时候,陆判又说:“但善始却未善终,临死前撞死一个人,犯下杀戮罪。”抬眼见我刷白了脸,嘿嘿笑了几声:“别担心小姑娘,如果撞死的那人是个作奸犯科的恶徒,罪责可酌情减轻。”心里顿时升起希望的火苗,我叩首:“多谢陆判大老爷。” 陆判笑嘻嘻地捧起生死簿,一句话将我打入地狱:“但是很遗憾,那人生前非但没有犯恶,而且还是个已行善八世的大善人,第九世因救一个孩子才被你撞死。”怜悯看我,摇头啧啧叹息:“可怜的你啊,撞死了九世大善人,罪恶大了!恩恩,该下十八层地狱历经苦刑,再入畜生道。” 我瘫坐在地,面如死色,陆判在上堂掩嘴偷笑。我咬了咬牙,地府的日子太无聊了是不,要拿一只女鬼解闷?匍匐在地,作泪人状:“陆判爷,看在我被最爱的丈夫背叛后伤心欲绝不是诚心撞死人的份上,能不能通融一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将遭遇背叛的厄境说得凄凄惨惨。 陆判沉默了半会,松了口:“看在你真心诚意悔过而咱们是本姓的份上,就私下给你通融吧。”原来姓陆还有这好处,我洋洋洒洒说了无数好话。颇为享受这样言于表的感激,陆判笑着满意点头,抚着虬髯胡须晃着脑袋说:“前世因后世果,你且去投胎把生前欠他的债给还了,下下辈子再重入轮回做个享福的人。”虽然是去还债,至少下辈子还是做人,总比做畜生强,我欢喜应好。 阖上生死薄,陆判摆了摆手:“带她去孟婆那喝碗汤水,再送入轮回。”牛头马面随即架起我的胳膊往外走,我大声疾呼:“等等,我怎么找到那人还他的债啊?” 陆判懒洋洋回答:“下一世他会是你弟弟,九世善人十世帝王命,别怪我没提醒你,伺候好他准没错,有你吃香喝辣的——咦?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反正孟婆汤一喝你啥都不记得了。” 奈何桥旁,零零落落的鬼魂四处飘荡,桥的另一侧是个悬崖,断崖前立着一块石壁,壁上用朱红刻上三个大字——轮回台。 喝过孟婆汤的人,就是被下这个悬崖进入轮回。 当我来到奈何桥的时候,刚好有一个男人站在轮回台前。显然他跟其他鬼魂是不同的,不用绑着手铐脚镣,身上穿着的白衣是干干净净的,鬼差们对他的态度也比较和善恭敬,不像对我这样的小鬼推推拉拉大声吆喝。 我奇怪问:“那个人是谁?”同样是鬼,为什么不同等级的待遇? 鬼差冷冷哼了一声:“怎么,你自己撞死的人都不认识了?” “啊,是他!?”我怔了一下,大喊:“等等,这位先生——”他是我的债主啊,至少让我道个歉吧,下辈子只求他别往死里折磨我。 喝下孟婆汤的他表情十分呆滞,生前的记忆正在慢慢散去,在推下轮回台的瞬间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本来木讷的脸突然露出笑容。 那一笑,绚烂如烟火,常年幽暗的地府因他而明媚; 那一笑,短暂如烟火,灿烂转瞬即逝,最终坠入轮回深渊。 正当我要喝下孟婆汤的时候,地府四周开始摇晃,渐渐地晃得越来越厉害,不知谁大喊出声:“不好,十殿底下的黑麒麟又要怒吼了,大家快躲起来!” 话落瞬间,孟和地府的鬼差们纷纷作鸟兽散,速度比股市泄得都快,常年飘荡不能投胎的老鬼们,一个个用力抓住身旁牢靠的东西,紧紧闭起眼睛,那表情比便秘还要痛苦。 我是新鬼还很不懂事,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龙啸般的嘶吼,刹那间山崩地裂飞沙走石,整个地面剧烈晃动,我脚步不稳,整个人滚入轮回台。 就这么地,没来得及喝下孟婆汤的我,带着前世的记忆步进了下一世的轮回。 黑暗吞噬的最后一刻,我得意地笑着,皇帝的姐姐不就是公主?也许会是一个不错的人生历程。 却不知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章 有道是在劫难逃,命数债主谁知晓 出生的那一天,外头正下着滂沱大雨,就跟前世死的时候一样,豆大的雨点拍打窗户响个不停,扰人清听。 房间里幽暗窒闷,还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是每一个孩子的降生带给母亲的痛楚。桌台上只点着一盏碎花琉璃灯,烛火明明灭灭照耀,帷帐翻滚,依稀可见屋内摆设。不是说我弟弟是帝王命吗,那家里就算不是宫闱如梦富丽堂皇,也该大富大贵吧,可这房间虽然古朴雅致,但跟我想象中比起来不免显得寒碜。 老妈子见我一出生不哭不闹,赶紧抓住我的腿脚倒挂半空,二话不说“啪啪”两个大巴掌打在我白嫩的屁/股上,我嚎嚎大哭起来。又一声洪亮啼哭响起,一个猴子似的婴儿放在我的身旁,是我的双胞胎弟弟。我呆呆看他,扫过他胯下的小鸟儿,随后非礼勿视地转移视线,想起地府时陆判说过的话,立即又换上殷勤的目光看他,这不就是我的债主么! 困惑着,分明是他比我先坠落轮回台,为什么我会比他先出生?难道我的体重超标了,所以掉的速度比他快? 奶娃儿无视我殷勤的目光,哭累了就蠕动着嘴巴含着手指,紧闭眼睛呼呼大睡起来。睡吧睡吧,最好就这么睡死了不要醒来,然后这一世我就解脱了!我趴着朝他跌跌撞撞地爬过去,在他的左边胸口看到胎记,竟是朱红色的“劫”字。 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女人,是我这一世的娘,虚弱地说:“把孩子们抱过来让我看看。” “是的,夫人。”显然古人重男轻女,老妈子先将男娃抱过去,讨好说:“这是小少爷,瞧,多俊的娃儿。” 女人含笑地抚着他的头,视线落在他胸口的胎记上,一阵失神:“劫……难道真是这辈子的劫难?” 老妈子又把我抱过去:“这是小姐,长大了准跟您一样是个美人儿!” 女人刚从儿子的忧虑中脱身,又陷入对女儿的忧虑中:“美人儿又怎样,女人终究是命苦的。” 我对她翻着白眼,很不以为然,自己选择45°仰视别人,就休怪他人135°俯视着看你。却是初生牛犊,不懂女人在这个时代的卑贱地位。 出生一个月后,我才见到自己的父亲,是个面容威严眼神带着冷漠的男人,头束高冠,身穿紫裘祥云金锣衣,腰佩陆离,拇指套着玉斑指,一身体态十分富贵讲究,淡淡扫了两个孩子一眼,敷衍丢下一句:“好好休息。”离开了。 娘亲赶紧喊道:“老爷……”他不耐烦回身:“还有什么事?”她唯唯诺诺地说:“你还没给孩子们取名呢。” “这等小事你自己看着办吧。”拂袖走了。我顿时对这个父亲失望万分。 长大后我才渐渐明白娘凄凉的处境,年轻时纵然艳冠群芳,一曲悬空飞舞成就一代江淮名姬,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卖笑陪酒的伶人。当年画舫歌舞,尝遍人情冷暖,却为楚幕北一句:“好一个当世无双!”心动于半世沉浮,费尽心思怀上楚家大老爷的孩子被带回宅院,没过上预期的生活,反被其他妻妾欺压,最后落得门庭清冷。 “女为悦己者容”似乎是她一生汲汲营营的写照,我的名字“悦容”便因此而来,而弟弟则取名为“在劫”,一是因他胸口与生俱来的“劫”字胎记,二是娘亲惆怅嫁进楚家一生痴爱无果,是自己在劫难逃的命数。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章 女子命途谁堪怜,自怜兮无需自哀 楚家豪绅权势一族,门内食客三千,楚大老爷楚幕北堪称当世孟尝。 有权有势的男人自然有不少的女人,女人就是他们的附庸,更是他们地位的象征。且不论楚幕北在外头有多少笑作风流的露水姻缘,家中早就妻妾成群,虽没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也差不多七房八室十二斋,而我不过是他第六个女儿,排行第十,在劫则是他第五个儿子,排行十一。听说就在我们出生后的第二晚,大房萧夫人陪嫁过来的丫鬟也为我那风流的爹生下一个胖儿子。 楚家一脉子嗣尚算繁盛,女儿们不是待闺中,就是早已嫁得其他权势一族以盟联姻,难怪对我们这对刚刚出生没有多少利用价值的姐弟丝毫不上心。 时光如梭,岁月点滴而逝,在那门庭冷清的明月斋内,我一日日地长大。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第一句不是喊着“爹爹娘亲”,而是急切拉着在劫为前世的事道歉。对于我七分真挚三分讨好的表情,在劫给我的回应是每一个奶娃儿的标志性动作,那只肥嘟嘟的食指含在嘴里,一双幽黑的眸子无辜地看着我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 我。 看来喝下孟婆汤的他,果真已经把前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活该我倒霉,欠下的债记得一清二楚还不说,还要陪着他在这古代受罪。看看楚老爹对我们两个幼子这般不待见劲头,以后可有苦日子了,陆判还说在劫是什么九世善人十世帝王命,我看有着少爷命就不错了,就眼前这光景,又哪来少爷的福?八成陆判又是存心耍着我好玩。 一直以来最让我难以消受的便是古代女子的教育方式。从四岁开始,娘亲就耳提面命逼着我学习琴棋书画刺绣插花厨艺等苦活,用她的话来说,女人待闺时最重要的使命是要找一个好夫家,找到好夫家之后最重要使命是得到丈夫的宠爱。容貌是天生皮囊,美丑不是关键,最主要的是要能歌善舞慧洁兰心,说到底也就是各种讨男人欢心的法子。 作为一个还保留现代知识女性教育理念的我,对娘亲所说的还是极为排斥的,并且羡慕在劫可以什么都不做,到处玩耍。才四五岁,别的孩子还趴在地上玩泥巴,我却要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娘亲说:“你怎么能跟在劫比,他是男孩你是女孩。” 我将绣了一半弯弯曲曲跟蝌蚪似的牡丹锦帕摔在地上:“女孩怎么了,女孩难道生来就是受欺负受压迫?我要反抗!”为此我挨了娘一顿打,在劫从屋外跑进来为我讨饶,我迁怒于他,一把将他推倒怒道:“少给我假惺惺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来这个世上受这种罪!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漆黑的眸子布满水汽幽幽看着我,在劫拳头一握,二话不说朝柱子上撞去,吓得我和娘亲浑身直抖索,赶紧扑上去一人拉住他的手,一人抱住他的大/腿,还是被他天生神力一连拖了好几丈的路。 娘亲赶紧说:“好在劫,你阿姐说的都是气话,她最喜欢的人就是在劫了!”暗厢拧我的胳膊,我赶忙附和,点头如捣蒜:“是啊,以后阿姐跟你玩在一块吃在一块成不?” “真的?”在劫终于停住动作,白玉雕琢的脸蛋眨着乌黑的大眼睛,搂住我的颈项往我怀里蹭,嘴角勾着奸计得逞的笑。娘亲叹息,说我八成是在劫这辈子的劫数,怎么从小就这么粘我。我在心里暗暗道,也不知谁是谁的劫。 拜在劫所赐,比起其他世家小姐我要来得自由得多,偶尔可以跟着他像个野小子似的跑去后山贪玩,要知道整日整夜被关在明月斋的宅院里有多无趣,哪怕只是和在劫一起去爬树摘果子下水沟捉蝌蚪这些小屁孩的破事,也让我觉得快乐。童趣千金难买,能重温一遍未尝不是一件乐事。每每贪玩回来,两人都是一身泥巴,娘又生气又无奈,这哪里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 也因在劫的陪伴,那些古代女子枯燥乏味的必修功课也让我慢慢磨出一些趣味。 刺绣的时候,在劫就乖乖来帮我穿线,抚琴跳舞时他就在一旁拍手直喊阿姐好厉害,女人的虚荣心得到了小小的满足,学起来就更加用心了,又因有着成人的智慧,什么东西都学得特别的快,娘亲看了连连赞叹:“吾女非凡人也,岂是枝头雀鸟?” 而对任何事情都感到好奇新鲜的在劫,对那些女儿家的活竟然也觉得有意思,嚷着说要学,凡是他听过的曲子或是见过的画,只需一次便能惟妙惟肖地再现出来,甚至比我和娘弹得画得还要来得好。 娘亲惊讶他天赋异禀,又半哄半呵斥,让他学着琴棋书画之外,其他女红厨艺之类的事死活不让他沾得,唯恐丢了男人家的脸面。 才五六岁大的孩子,懂什么叫男人的脸面?私底下我就偷偷让他给我跳肚皮舞,那孩子还真的傻呵呵地跳了,头上还颠簸着我故意插上去的小红花,逗着我笑得前仰后翻,后来被娘亲发现,罚我跪了三个时辰的地板。 我暗自腹谤娘亲重男轻女,从小她就偏心在劫,无非是怀着母凭子贵的心思,指望在劫以后出息了让她也风光。谁不知道楚家各房妻妾斗得厉害,几位少爷们也是明争暗斗,只盼日后继承楚家家主之位,便是人上之人。 殊不知,娘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和在劫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尤其是在劫,她似乎总是担惊受怕着,唯恐他出一点点意外,甚至还特别嘱咐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笨傻一点,千万别将那过人的天赋和才华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 在我所不知道的世界里,娘亲一直以自己的方式保护着我们。女子的臂膀单薄得宛如一丝清风,娘亲命途虽是坎坷,一朝沦落风尘,注定半世凄迷,但她自怜却不自哀,相信命运却不甘命运,在她软弱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坚强的内心,为了孩子,默默忍下无数委屈。 等我终有一天真正了解她的时候,也深深体会到了在楚家这样的大士族里,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黑暗和卑劣。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章 英雄何须问出处,王侯将相宁有种 寒冬腊月,鹅毛翩飞,墙角梅花露尖头,白雪压冰枝,暗香浮动暮色沉。 大年三十这一天,娘亲为我和在劫一人备好一套锦衣,并且将我们打扮得十分正式隆重。我穿着一袭木槿绣大红云缎夹袄,梳着小童垂吊髻,发尾编成无数小辫子,系着五色缎绳,眉心贴上梅花箔印,项挂长命金锁片;在劫则是一身朝阳祥云宽袖青石长褂,外罩大红璎珞白狐皮毛小夹袄,头顶二龙戏珠小金冠,项上挂着与我一对的长命金锁片,粉/嫩肥嘟的脸袋儿,墨眉星目红唇儿,俨然就是一个精雕细琢的玉娃儿。 我看着觉得可爱得紧,顿时母性大发难以自持,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揉着他那白嫩嫩的脸袋儿搂搂抱抱又亲亲,弄得他羞羞答答的,红着脸吹着热气细声说:“阿、阿姐……别抱那么紧,热乎乎的……”正在对镜贴花黄的娘亲看见了,对我又是一顿呵斥。 这一日,娘亲也将自己装扮得比以往更为典雅庄重,但比起前年那些花枝招展的姬妾们,还是要来得素雅的多。 远处爆竹声声入耳,户户笙歌家家歌舞,我们三人在明月斋吃了点果腹的小菜,也让王嬷嬷和几个伺候的丫鬟们坐下来一起吃,起先她们推托着说是不成礼,娘亲笑着说大喜日子的就甭管那些俗礼只图个热闹,待会儿还有得大家辛苦的。众人盛情难却,心知娘亲是个没架子的主,这才环桌而坐,时而细嚼慢咽,时而逗弄我和在劫。 娘亲让我们别吃得太饱,三成便是了,待会儿万荣堂那边会派人来传饭,到时候还要再吃一顿。 每年的最后一日,府中各房妻妾和子女们都会聚在一堂吃年夜饭,以示一家团圆家和万事兴,却不成文地成了众人争宠表现的大好机会。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那种场合,一来讨厌有些人讥讽的眼神和风凉的话,二来是因为上一年的三十夜,在我没个注意的时候在劫就被人给欺负了。欺负他的人也腻是阴险,受的伤尽在衣衫遮蔽不可见的地方,若不是回明月斋后发现在劫细微的表情变化,又加他言语闪烁让我狐疑当下**他的衣服,这才看见他的四肢和周身紫一块青一块的惨不忍睹。 如果我没发现,那傻小子忍着痛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当时我气得火冒三丈,娘亲和我将他当做宝贝似的供着,怎么能让别人这么欺负了去? 在劫赶紧安抚我,叫我小声点别让娘亲知道,说是怕她担心,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怕娘伤心,打架是因为别人骂我们姐弟是**生的贱种。 后来我费尽口舌这才从他口中套出话来,打他之人是大房萧夫人的陪嫁丫鬟所生的儿子,就是那个比我们姐弟迟生一晚的十二爷。萧夫人一直未有所出,纵然身居正室手握大权仍是心有不安,所以对自己贴身丫鬟所生的这个楚十二爷非常疼爱,还亲自为他取名“天赐”,简直视如己出。有大夫人罩着,楚天赐嚣张跋扈,谁都要让他三分。 这样的人,无权无势的我们惹不起,只会为娘亲徒然惹来麻烦。我默默取来跌打酒为在劫揉着伤口,痛得他咬牙咧齿冷汗直冒,却硬着骨气不发出一声**。那晚我就搂着他睡觉,黑暗里摸到了他脸颊冰凉的湿润,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眼泪才会偷偷地流,倔强自尊心极强的在劫啊,就算再坚强再硬气,毕竟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受了委屈也会伤心。 我擦了他的泪水更加用力地抱住他,那一刻终于明白自己来到这个世上要偿还什么:这辈子我都要保护他,我可怜的弟弟! 无声无息的黑暗里,在劫轻声地问我:“阿姐,一个人的出身真的很重要吗?” 我笑着回答:“傻在劫,英雄不问出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劫满足地笑出声,搂紧我的腰睡了过去,不时吧砸着嘴巴念着“我有阿姐就够了”,那一句话惹得我泪眼盈眶,原来被一个人全心全意信赖着,是这样幸福踏实的感觉。 在劫果真是小孩子的心性,不快乐的事转眼就忘了,但我却记得一清二楚,保护他的决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坚定,所以今年去万荣堂吃年夜饭,对我而言就像是赶赴沙场似的,我不会再让别人伤害他! 约莫酉时,小童前来传话,各房夫人少爷小姐们该去向老祖母和老爷请安了。 娘亲拉着我的手,我拉着在劫的手,齐齐走出房门,外头风雪下得正大。 王嬷嬷取来狐裘披风为我们披上,然后打伞引路,丫鬟们在前面提着灯笼开道。 雪落无声,脚步声声杂沓,西角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三人上了车嗒嗒地朝万荣堂走去。 颠簸的马车内,娘亲嘱咐着,待会进了万荣堂要步步小心,时时留意,别多说话,也别多事,更不要想着出什么风头,逢人要乖顺有礼谦卑,时常脸挂笑容。一一应下之后,我抓着在劫的手说:“今晚就一直跟在姐姐身边,哪儿也别乱跑。”在劫怔了半会,随后莞尔笑开,倚在我的肩膀蹭了几下,轻轻嗯了一声。 ---------- 推荐本人完结作品:《两世情缘》《近在天涯》,祝大家看文愉快。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章 豪门世家深似海,生死祸福自安之 ※※※ 万荣堂是楚家先祖的旧居,也是楚老太爷的引以为傲的宅院,昭显着浩荡皇恩。 祖父楚老太爷生前乃是先祖皇帝座下第一谋臣,受封为楚国公,是个极有气节且重礼数的读书人。“三纲五常乃人之大经,事君不可以不忠,事父不可以不孝,世故忠臣出于孝悌之门也。”这本是楚老太爷的为人处世之道,并且时常对子孙们耳提面命,现在则成了楚幕北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说来也可笑,楚老太爷一生忠君,后继者也就是我的楚老爹,却是个狼子野心之辈。 说是狼子野心也着实有点过了,不过是顺势而就,正所谓盛不过三代,谁都知道当今天子软弱无能又荒淫无度,一国之权早已旁落。家家户户朗朗上口一句俚语,道是: “千里封不住三个王,万巷住不下四个姓;天龙潜游真时真亦假,七蛟鏖战假时假亦真。” 说的便是坐镇神京的经天子等同虚设,蛟龙七分天下——燕山、阜阳、常昊三王分封,萧、楚、史、司空四大家族问鼎皇都,天下初现大乱之兆。 为绸春秋大计,楚幕北效仿孟尝君广招人才,三千门客虽是良莠不齐但也各尽所长,又铸器屯兵,暗下储蓄粮草,怕是只待乱世一起,便意图逐鹿中原。 而今各方势力互相牵制揣度,神京尚在经天子之名尚存,楚幕北便念着先父那句警训,在外作忠臣之态,在家作孝子之姿,楚老太爷虽已过世,但楚老夫人还健在,是故泱泱家族每逢年底除夕之夜,凡是嫡亲之系,媳妇子孙儿女们都要前来请安,各尽孝道。 千树裹银装,琉璃瓦挂冰锥,空气隐隐弥漫爆竹燃过的硝烟味。 马车穿过长巷子,路径万荣堂大门,门口守着七八个衣着华服的守门侍卫,两只巨大的白玉狮子中间,是三间朱色金兽门,门上挂着金镶牌匾,题有五字——敕造万荣堂。 守门的人问:“车里来的是哪家奶奶?” 嬷嬷答道:“是明月斋的湘夫人。” 那人便道:“请湘夫人从西角过。” 正门不开,马车从西侧门驶进万荣堂,在角门后的玉石屏风前停下,嬷嬷赶紧搬来木桩子好下道,丫鬟则打起伞遮风挡雪,娘亲自己下了马车后转身抱着我和在劫下来。这时,一辆金丝流苏华盖精装马车从正门驶来,两个穿着气派的嬷嬷和四个衣饰光鲜的丫鬟们忙碌了起来,搬木桩、掀车帘、扶人、备披风……口中直呼着“大奶奶小心着点”,原来车里来的正是渊阑院的大房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3 萧夫人。 只见一个女人缓缓走出华丽马车,头梳时下流行的贵妃髻,攥着金凤步摇晃金丝,穿着百鸟朝凤金缕长褂,披着樱花白貂皮小坎肩,柳眉蹙烟,凤眼微扬,一举一动万千仪态,年过三十,看上去却极为年轻。跟着出来一个貌美少妇,一颦一笑间尽是风流体态,想来是那陪嫁过来的丫鬟,而今正受宠的偏房夫人,手里头牵着六七岁的男娃儿,浓眉大眼五官精致,眉宇间却显得横气,正是那嚣张跋扈的小霸王楚十二爷。再接着出来的,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弱冠少年,白面如玉衣如雪,嘴角含笑似春风,只是笑容里似有逞强,带着悲秋之意。 萧夫人下了马车后微微停顿脚步,漫不经心地朝着娘亲的方向投去视线,转而又与身后的白衣少年随意言谈。娘亲捏了捏我们的掌心,三人齐齐向萧夫人请安:“大奶奶安好。”萧夫人淡淡地应了一声,也不再多看我们一眼,便迈步朝正堂走去。 那小霸王经过时,在劫本能地往我身后挨去,显然是见着了正主想起了上年不快的事。十二爷却好似没瞧见他,反而呆呆地看着我,眼里有着惊喜,见我不曾正眼瞧他反而专注打量萧夫人身后的白衣少年,便顺着我的视线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被他那美貌娘亲给拉着走了。 我正在好奇那少年是谁,怎么会在大年三十出现在楚家大宅,身后便有丫鬟替我问出了口,王嬷嬷道:“那是大奶奶的嫡亲侄儿,是长川名门萧家的二爷,名晚月,字拂柳。听说自那青梅竹马的史家表小姐年前被选进宫封了妃,他便被萧大少爷晚风派人送来这里小住,已住了一些时日了,是怕他在家里睹物思人落下病根子。今个儿三十的还没回去,怕是伤心事还没消呢。” 丫鬟们捏着手绢儿试着眼角,抽噎着说:“真是痴情又可怜的萧二爷。” 娘亲蹙眉道:“这里不比咱们明月斋,少嚼他人家的舌头。”嬷嬷丫鬟们俯首连连称是。 揽着我和在劫的肩膀,娘亲在风雪中站了约莫半刻,在萧夫人进大堂后又等了半刻,这才准备进门的时候,正门那又驶来了二辆华盖马车,竟是并肩而进谁也不愿让谁半步。 我见着这仗势心里已了然,来的八成是那二房淑夫人和三房司空夫人,能从正大门进来的除了正室大奶奶外也便是她们俩了,一人是燕山王的女儿,一人是金陵望族司空家的大小姐,身份高贵不说,且为楚老爹产下长子楚沐晨和二子楚沐晓,两子因同时在晨晓时分一前一后诞下,故而以此命名。长子行事颇有楚家先祖之风,而二子心性脾气与楚幕北极为相似,所以皆得楚幕北的赏识,最有望成为楚家的继承人。 争宠也好,为自家儿子锦绣前程也好,淑、司空两房斗了好多年,谁也不服谁。 两房夫人下了马车后,罔顾娘亲的请安,唯恐被对方先一步踏入正堂,飓风似的从我们眼前卷过。我抬头朝娘亲看去,在她姣好的容颜上看不到一丝愁容,却在大哥楚沐晨经过的时候,察觉她的手抖索了一下。 相比大哥楚沐晨的冷峻严肃,二哥楚沐晓要来得恭谦有礼,朝娘亲作揖道:“湘姨安好。”似笑非笑地看了大哥一眼,再双双离去。 楚家共有六子,长子与二子年纪相当,二十有五,皆已娶妻生子,且子女年纪与我和在劫相近;四子是工部侍郎千金所生,今年虚岁十六;而五子便是在劫,六子是那小霸王楚天赐。 最让我好奇的是三子,但在楚家是个禁忌谁都不许提起,只听说在三岁那年发生意外,被人从水井里捞上尸体。 究竟是真的意外还是人为谋杀,除了天知地知,又有谁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令我寒冷的不仅仅是这场风雪,更是深渊如海的豪门世家。 “走罢。”当所有人都进了正堂,娘亲这才牵起我和在劫的手默默无声地踏入。 大堂门口,挂着两只猩红灯笼,远远看上去,就像是野兽的眼睛。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章 晚月之感锐如刀,天赐讨好不知名 万荣堂内雕梁画栋,灯火通明。 赤红牌匾题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字:兼济天下。牌匾下置着两张紫檀浮雕太师椅,楚老太君上坐高堂,虽是鬓发如银,面色却是红润,身子骨也极为硬朗,楚幕北在她的身侧坐着,高冠华服,一派仪容。 各房妻室成列请安,而后便是嫡亲子孙儿女们,再接着就是旁系子侄。 大户人家多的是繁文缛节,一轮轮下来非要花上个把时辰,这时我不由感谢娘亲的先见之明,裹了腹就算罚站着也不算太累。 轮到我和在劫行礼了,我拉住他的小手并肩在蒲团上跪下,按照娘亲先前的嘱咐齐声念着给祖奶奶和爹爹请安之类的话。 楚老太君满意点头,道:“这对娃儿就是明月斋那房的双胞姐弟?”惊喜地盯着在劫不肯移开视线。 我知道在劫的模样越长越可爱,比泥团子捏的、画里走出的、美玉雕刻的都还要来得精致,尤其是那双黑溜溜充满无辜的大眼睛,特别容易激发女性的母爱本能,有时候甚至连我也把持不住,更别提是眼前这个已至风烛残年渴望安享天伦的老祖母。 楚幕北在一旁称是,见楚老太君欢喜便俯首垂问:“十一,叫什么名?” 不知道在劫的名字亏他还记得在劫排行十一,我对这个楚老爹万分鄙夷。 在劫不忘娘亲嘱咐,露出甜甜的笑容,用嫩嫩的童音乖巧地回答:“回爹爹,孩儿叫在劫。” 楚老太君笑着问道:“小在劫今年几岁了?” 在劫抬着小鹿般迷茫的眼睛,然后掰出手指数啊数,在一旁的我看得瞠目结舌。 我的好在劫聪明绝顶又天赋异禀,怎么还会像个呆子似的数着自己的年岁? 当然是知道他在装疯卖傻,只是瞧他装得这么逼真,可怜了我的肚子都快笑翻了却偏偏还要死命忍着。 只见在劫反复数了两三遍之后,欢喜地仰起那张白嫩红润的脸蛋儿,用那种甜死人不偿命的声音说:“回禀祖奶奶,过了年在劫就七岁了,是个大人了!”乌黑的眼睛眨啊眨,黑曜石似的闪闪发光,顿时逗得老太君笑得前仰后翻,抱起他便往自个儿的膝盖上放,嘴里直呼“心肝肉儿”。 我趁着势头说道:“老祖宗,您要是想我们了,以后我们就时常来给您磕头请安,陪您解闷。”说得老人家连连点头道好,眼睛闪着湿润的泪光,当下就赏了我们姐弟俩一对翡翠玉佩,听说是楚老太爷在世时太祖皇帝亲自赏赐的,是对能让人互通心意的宝贝儿,一人一块挂在脖子上还能保平安。 经此一事,大堂内众人神态不一,萧夫人静静微笑,淑夫人面无表情,司空夫人冷笑着,其他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有的不屑有的在看热闹,而娘亲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喜悦,反而满是担忧,我这才想起她先前谆谆嘱托,千万不要过分张扬惹人注目。 我道是娘亲过于杞人忧天,却不知正是我那句向老太君讨喜的话,在不久的将来为在劫招来了祸端。 这时,已经出阁的姐姐们也一个个携夫婿回门省亲,大姐嫁的是湘南汝阳候,二姐的夫婿正是当今四大家族之史家大少爷。两位姐姐请过安后各自要回夫家再吃年饭,临别前依依不舍泪光闪闪,就连常年严肃冷面的楚幕北都伤感起来,频频嘱咐两个女婿照顾好她们。 我看着觉得好笑,在这大过年的就装着相亲相爱的模样吧,乱世一起你们指不定还要打得你死我活呢,管他翁婿一家亲。 待所有人请完安领取红包已过酉时三刻,正要开席的时候,万荣堂外忽然传来锣鼓唢呐声,小厮大步跑来通传:“老爷,贵妃娘娘回来省亲了!” 来的正是楚家的三女,芳龄十八,年前刚被选入宫中,听说深得皇帝欢心,一进宫便被封了贵妃,同时进宫封妃的还有史家那位小姐。 我不由抬眼偷偷朝萧夫人身旁那道白色身影瞧去,恰巧地就这么对上了萧晚月的视线,只见他对着我抿嘴温柔一笑,俊朗的面容顾盼**,只是那道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似有深思和探寻,显然是在我身上发现了不同于一般孩子的成人气质。 看他外表斯文,没想到感觉如此敏锐! 赶紧朝他做鬼脸吐舌头装孩童状,然后掩饰尴尬地转回视线,不断地自我催眠:我才七岁,我是小孩子! 凤鸾华盖浩浩荡荡地拥着一道婀娜身姿走进,着一袭明黄缀玉白凤宫装,披着红底白毛鹅绒披风,步步生莲花,观之可亲见之望俗。楚贵妃的到来,顿时让整个万荣堂人仰马翻,楚幕北扶着楚老太君正要给贵妃行礼,被她连忙托起,“在家就且免了那些俗礼,祖奶奶和爹爹若是在这日子里下跪,岂不是折煞了我?” 几番寒暄,这才宣布开席,酒席按着身份给隔开了数桌,家里有些辈分的陪着贵妃一桌,除了那三房夫人,其他的媳妇妻妾们一桌,女儿孙子们一桌,子侄旁亲的又一桌,以白玉做的飞鹰苍穹大屏风给隔开,丫鬟嬷嬷们一个个在旁小心伺候着。 我拉着在劫的小手才刚入座,身旁也不知是哪房的小子急忙起身跳开,嚷嚷道:“少爷我不跟下等人生的**坐一块。” 正当我气红了眼睛的时候,楚天赐一**坐在我的身边,随手抄起醋碟子便往那人扔去,砸得他头破血流嚎嚎大哭起来,那小霸王冷哼着说:“下等人怎么着,作践了你的脏嘴,马上给爷滚出去别让爷再瞧见,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我侧首看去,他那张小脸因为愤怒而泛红,眉宇间横气更甚,显然是对这“下等人”三个字非常厌恶。 想来也是,他亲娘是个丫鬟也没见得高贵多少,若不是萧夫人罩着他们娘俩也不会有今日这么风光,他年纪虽小,心里头却是个明白人。 嬷嬷赶紧上来领着那位少爷下去疗伤,楚天赐一掌拍在桌子上:“全部给爷坐下来吃饭!”那一桌的孩子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是,纷纷入座,多半是平日里见惯了他的强势,心里都怕着他。 楚天赐转过头来看我,忽然像是变了脸似的堆起讨好的笑,“悦容姐姐,有我在你放心,谁也不会欺负你。”却正眼也不瞧我身旁的在劫一眼,仿佛就没他这个人,显然是对在劫心有不喜。 让我纳闷的是,我是怎么着了他,让他对我这般另眼相看? ------------- 后记:祝大家圣诞节快乐,每天开心~(@^_^@)~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八章 人人都有劣根性,且把恶女作圣女 无视楚天赐的殷勤,我悉心护着在劫,见他嘴角沾着酱汁不由笑出了声,果然是孩子贪嘴的性子,取来帕子为他擦嘴。 在劫笑**地抬着下巴享受着:“谢谢阿姐。”那表情别提有多可爱,让人恨不得将他揉进怀里狠狠蹂躏一番。 楚天赐瞧见了一言不发,二话不说开始埋头苦吃,不知怎么的也吃得满嘴渣渣,一旁伺候的丫鬟正要上来为他擦嘴却被他一手拂开,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悦容姐……” 那莹莹希冀的眼神,令我想起了前世家里所豢养的那只新西兰牧羊犬罗宾,每当出门的时候它都殷勤地绕着我的腿畔,然后就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非要我宠溺的拂过它毛茸茸的脑袋后才罢休。 心里抖索了一下,抬手为楚天赐试嘴,就当是回报他刚才出头为我们姐弟俩解围——好吧我承认,罗宾,我是真的太想你的,暂且将这娃儿当做是你来怀念吧…… 擦了嘴,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头,楚天赐咧嘴满足笑道:“悦容姐,你对我真好!”那讨巧的模样倒也可爱,要不是记着他先前欺负我家在劫的仇,或许会还真会打心眼里去疼爱这个像极了罗宾的十二弟。 回过头只见在劫默默地嚼着糕点,不笑不恼也不说话。 我知道他是在跟我闹脾气,小孩子心性嘛,认为我跟他的仇家好就是不跟他好。 我偷偷挨在他的耳畔说:“在劫呐,阿姐今晚就给你报仇,待会回去后别忘了答谢哦。” 在劫一脸不解,那双常年弥漫着雾水似的大眼睛困惑地看向我。 我笑了笑,侧过身对楚天赐说:“十二弟,姐姐平日里也没多少机会能见着你,也只能趁着这个时候好好待你。” 一边说着一边取来一只闸蟹,用别针撬开蟹壳掏出蟹黄然后沾上辣椒酱,送到他面前,“来,姐姐喂你。” “这……”楚天赐面有难色。 我在心底偷笑着,早看出这孩子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4 对海鲜过敏并且吃不得一点的辣,虽然不知道他百般讨好我是为了什么,但“姐姐计”能用何乐而不为? 眨了眨眼睛,做伤心状:“你为什么不吃?难道你也跟其他兄弟姐妹们一样瞧不起我?”狠狠逼出几滴眼泪在眸心打转。 楚天赐连连摆手解释:“不,不是这样的悦容姐,我欢喜你还来不及……”见我愈发伤心不听他的解释,不由急上心头,咬牙一口含住勺子,把沾了辣椒的蟹黄全部吃进嘴里,也不咀嚼就这么咕噜地吞了下去,表情比吃毒药还要痛苦。 我破涕为笑,故意问:“好吃吗?” 那孩子已经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了,还不忘记朝我捣蒜似的点头,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好吃的话那就多吃点吧!”我又阿沙力地接连剥了五只闸蟹,悉数沾着辣椒亲自喂他,笑容满面,做足了好姐姐的模样。 他也真是好耐力,早已脸色泛白头冒冷汗,也不忍让我失望说出一个不字,拳头握紧牙关一咬,只要是我送上来的东西全部都给吃了下去,还不忘记惨笑着道谢。 磨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开始忍不住要佩服他的耐力了,小小年纪就这般了得,后生可畏。 仍是卯足了劲要挫他的锐气,把餐桌上凡是鱼虾蚌蟹的海鲜碟子全部搬到面前,正准备大开杀戒的时候,在劫忽而拉住我的手,讨好地说:“阿姐,我也要吃。” 幽黑的眸子笑成月牙状,**的脸上满是欣慰,像是在对我说:阿姐,我已经明白你的心意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此刻的在劫在我的眼中俨然成了天使的化身,我顿时为他的善良感动得难以自己。当真是亲喜疏恶,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不喜欢的人做什么都不对。 事后楚天赐对我托辞说是要去如厕,我笑**地点头,关心了他几句,还殷殷地目送他在两个狗腿子少爷的搀扶下离开大堂。 明明是恶女,偏要装着做圣女,也许这就是人的劣根性。 大哥楚沐晨家的长子楚俊毅扑了上来,拍着手口中直呼“姑妈妈好棒”,敢情也是平日里被他那年幼的小叔叔给欺负着了。 对于小侄子的崇拜和赞赏,我得意不到半刻,笑容就僵硬在脸上。 怎么大家都瞧出了我的意图?果然还是做得太过**裸了……既然众人都心知肚明,为什么楚天赐那臭小子却浑然不觉,那么个聪明人?还是他早就察觉了,现在正暗下打着坏主意伺机报复? 转头看去,见在劫正跟几个子侄们玩得开心,我定了定神,于是一个人偷偷地离开大堂探查敌情去了。 外头大雪初停,空气里隐隐弥漫梅花的幽香,我不辨方向只循着长廊找去,果真在不远处梅园里找到了他们。 只见楚天赐弓着腰扶着树身,手指探进咽喉不住逼自己将吃下去的东西干呕出来,声音听起来痛苦万分。 狗腿子少爷一号,也就是李太常姨妈家的二子李孝义,一脚踢翻路径旁的盆景,怒道:“这事我定要告诉大奶奶去,给明月斋那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姐弟一顿教训,绝不能让十二爷白吃这苦头!” 楚天赐回头狠狠剐了他一眼,“你敢嚼一句舌头,看爷不撕烂你的嘴巴!” 狗腿子少爷二号,正是大堂兄的长子楚成玉,一脸不甘地说:“小叔叔,谁都看得出来那个臭丫头是存心整你的,你平日里这么精明心里透亮的人,怎么就看不明白?” 十二岁的少爷果然是个半大的人了,说出来的话当真不同,一针见血指出矛盾所在,火上浇油还不忘吹捧,我躲在走廊的玄柱后头听得啧啧赞叹。 却不料楚天赐劈头又是一顿臭骂:“放肆,没个礼数的东西,论辈分你该喊她一声姑妈!” 见他这么护着我,倒让我有点惊讶,那两个少爷显然也非常不满。 “小叔叔!” “十二爷!” “哪来那么多泼猴似的废话,快点把水给爷提来,身上都起红疹子了!”楚天赐上下搓着手臂嚷嚷着,从楚成玉手里接过茶盏咕噜噜地便往嘴里灌,然后又开始催呕,接连反复数十回,吐了足足半个时辰。 吐完后整个人虚脱了似的瘫靠在梅花树下,也顾不得会被地上的雪湿了锦衣。 李孝义年纪虽小,也不负孝义之名,不管眼前天寒地冻的,就这么脱下自己身上的夹袄摊在他的臀下,红着眼睛道:“十二爷,我就是不明白,这楚府里谁敢让你受半点的委屈?连大爷和二爷都得宠着你,你到底是为了什么非要自己受那遭子的罪?”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十分好奇,不由拉长了耳朵细听。 -------- 后记:可怜的牧羊犬十二爷……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九章 童趣一去难再得,做人知足才是福 梅花树下落梅纷纷,花瓣蘸着白雪,蹁跹的姿态无比哀艳。 楚天赐呆呆看着梅花雨,那张俊俏的小脸上浑然不见往日横气,脸色虽是苍白嘴唇却极为艳丽,近似几分雪地里的梅花瓣儿,风雪中的精灵,长大了没准是个神仙似的人物,又见他抿着一道似有若无的笑,竟有稍许不合年龄的寂寥:“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只要能让她心里舒坦不再恼我,这点小罪我还受得起。” 小罪吗?看他现在的模样活像被抽了半条命,怎么就甘愿让我为所欲为?心里叹息着,开始觉得这个十二弟的心思怪得让人捉摸不得,你道他是个孩子,偏巧做的不是孩子的事;你道他不是个孩子,明明仅有七岁,又生得孩子那倔脾气。 李孝义吸了吸鼻子,“那我就更加不明白了,她是楚在劫那臭小子的亲姐,又不是你的……”还没说完,便被站在一旁脸色不佳的楚成玉打断了话:“不是他的亲姐,却是他的仙女姐姐。” 这话说得过分暧昧了,我听着心头一跳。 楚天赐黑目瞪着楚成玉,本是嚣张的撒泼性格竟然骂不出一句话来,苍白的脸突然地就浮起了两朵红晕,我看了心里更觉得不妙。楚成玉叹了一声挨在他的身旁半蹲着,戳着他的脑袋说道:“平日里小叔叔倒是装着大爷模样老骂我们是没出息的东西,我看你倒是没多大出息。” 楚天赐眼睛一横:“说什么呢,想被撕烂了皮不成?”跋扈惯了的小祖宗,就算成了一只病猫子强势依旧不减。 楚成玉也不怕,哼着声说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打自半年前小叔叔爬进明月斋的榕树上捡纸鸢,看到楚悦容悬在半空跳了一曲飞舞,回来后就变得神经兮兮的,每隔一段时间就偷偷跑去那家墙头爬树且不说,做功课时瞌睡了还叨叨念着‘仙女姐姐’,老夫子听见了都被你气红了脖子,道你幼子食性不知所谓,要不是我偷偷用银子替你疏通了,没准现在早就告到大奶奶那头去了。” 我的脸轰然红起,天呐,这古代孩子早熟也就算了,到底还懂不懂什么叫人伦?再怎么说我都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偷窥我练舞就算了竟然还起了歹念! 却见楚天赐眨着困惑迷茫的眼睛,问道:“幼子食性是个啥意思?”我呆呆怔住,又听见李孝义说:“是啊,我也想知道。”两双清澈无辜的眼睛就这么定定看着楚成玉这个半大的人,等待着他为他们解答成人世界里的知识。 楚成玉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们竟然连这个都不懂?敢情平日里偷摸打诨去了,夫子说的都没往心里去!”神态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起身在原地绕了一个圈,学着夫子的模样摇头晃脑地说:“尔等都给听好了,这个‘幼子食性’的意思呢说的就是小孩子只知食物好吃与否,却不知自己是个什么性别,整就没长出息。” 乍闻这等旷古绝伦的批注,我只差没喷笑出来,不禁要对这楚成玉彻底改观了,居然能把那没啥学问的四个字解释得这么有学问,绝对是个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天才,天生的纨绔蠢材! 单纯的李孝义全盘接受了这种神奇的解释,甚至没有丝毫怀疑,还神情复杂地看向楚天赐,悲悯劝慰:“只顾着吃东西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难怪老夫子要说你不知所谓,十二爷啊下次还是别贪嘴了,多点出息吧,让我和成玉哥跟着你也好长长脸面。” 楚天赐一把掏起身旁的一团雪朝他们扔去,怒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小畜生,你们才不知所谓!” 我正要赞赏十二弟不似那两个狗腿子少爷这般没见识,谁料得他又加了一句:“爷贪吃归贪吃,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到头来,他还是信了楚成玉的那番话。 我再也不忍心继续听下去了,哎哎叹息着离开,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懂事的孩子真幸福! 也不由庆幸自己现在尚且只有七岁,可以假装再经历一段童言无忌的美好时光,纵然古时生活差不多快要磨去了我原来的个性,但人生嘛不都这般无奈?有多少童趣可以重来,有多少快乐愿意等待?所以楚悦容,知足吧! 朝着冰冻的小手呵了口热气,准备回大堂找我那可爱的弟弟,然后再抱着他烘着火炉吃着佳肴,好好享受这重来的人生。 长廊迂回曲折,两侧灯笼高挂,照得皑皑白雪染上昏黄的圈印。 走着走着我渐渐发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我迷路了!宅院太大了毕竟也是不好的,再加上方向感不佳,反反复复绕了好多圈,越绕越偏僻,甚至连原本那个梅林都找不到路了。 愤慨之下,在院子的空地上做下一首打油诗,道是: 谁言广厦豪宅便是好,分不清方向人也白活了; 谁言条条大路通罗马,寻不得脚下之路就完了。 泄愤之后不禁开始佩服自己的才情,挥洒间就是一则醒世警句,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果然我还是太缺德了。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完蛋也不会白活,扔掉树枝继续开始寻找道路的方向,正在焦虑不安的时候,偶经一间地处偏远的厢房听见里头传来人声,心里顿时欢喜想要找他问路,刚要敲门前一刻便闻得屋内那女子哭道:“早知道她会被选入宫,我就算是死也不会离开你,晚月……” 晚月?我不由呆住,在这座宅院里还有哪个主叫这个名儿?不正是那萧家二爷! 站在门口犹豫了半会,终究还是战胜不了强烈的好奇心蹑手蹑脚地靠近,蘸着口水在糊着窗纸的萱花门上戳出一个洞眼来,凑了上去偷偷朝里头窥望。 这一瞧可把我给吓住了,整个人像被点了穴道似的僵硬在那里。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章 谁说孩童最好装,一惊一乍吓破胆 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琉璃灯,明灭烛火之下,萧晚月面窗而立,面如玉雕,衣如飞雪,俊雅飘逸见之难忘,像极了被贬凡间的谪仙,此刻沾染了人间烟火,正被一个黄衫女子从背后死命地抱着,挣开后又被她紧搂住腰身不放,两人就这么拉拉扯扯好几下,也不得罢休。 他压着声音恼道:“贵妃娘娘,请你自重!”竟是今夜回府省亲的楚贵妃,拥着萧晚月哭成了泪人,言语带着怨喃:“你这个没心肝的,可知那皇宫哪是人住的地方?宁可你像小时候那样唤我芮媛姐,也休得再喊这难堪的贵妃头衔!”说完便凑上去要亲他的嘴,被萧晚月狠狠别过脸去只吻到耳廓。 我捂住嘴巴抽冷气,真是一幕劲爆的皇室丑闻,这两人竟是给皇帝戴绿帽子! 都说好奇心能杀死一只猫,这回我可要把自己害死了,这豪门大宅里的多的是见不得人的光彩,谁知还有多少龌龊的东西?不禁想起楚家那猝死的三子,脊背便一阵发凉,为了掩盖丑行杀人灭口的事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我立马转身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咔嚓一声踩到枯枝,屋内随即传来厉喝:“是谁!?” 房门哐啷被推开,楚贵妃大步跑了出来,发髻上那金凤戴帽颠簸乱颤,慌乱如同她此刻的神情。 临危之际我早已满面挂上眼泪鼻涕,乍见她出来后佯装惊喜状,大喊一声“贵妃姐姐”便借着短手短脚的孩童模样噔噔跑过去,一把抱住她的**抽噎着:“悦容以后再也不要嘘嘘了,大家都找不到人了,悦容好怕怕……”仰面嚎嚎大哭,越哭越凄厉,卖力地演着迷途的可怜小娃。 面容稍霁,楚贵妃暗暗舒了一口气,“哪个粗心的丫鬟蹄子这般伺候主子的,待会儿非得好好教训不可!”半蹲下来掏出手绢擦着我的眼泪鼻涕,问道:“你……是明月斋那房的孩子?”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5 我点头恩了一声,又听见她说:“十妹乖快别哭了,湘姨是一个极有气节才情的奇女子,你该有着她的风范可别丢了自家脸面。”我抽泣着应声受教,抬起小拳头揉着眼角的泪。 “你先回吧,待会我再领着这小丫头过去。”萧晚月的神情淡薄如秋,牵起我的手便往外头走,楚贵妃欲要喊他却被一口挡了回去:“注意你自己现在的身份吧,别再落人口实了……芮媛姐。”这声称呼他喊得极为挣扎。 回过头去,我见楚贵妃站在白雪中捂面啜泣,口中不住念着他的名,一个转角我便被他带出偏宅,吆喝一声将我抱上臂间捏着我的鼻子说:“悦容丫头今年七岁了吧。”重新堆起温和的笑容,深邃幽黑的眸子静静盯着我。 先前在大堂请安那会他便对我起疑,现在更不能露出破绽了,于是学着在劫的傻模样掰开手指数年岁,再用哭后浓重的鼻音说:“晚月哥哥真是厉害,悦容的确七岁了!”拼命眨着兔子似的红眼睛,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天真无邪。 萧晚月只是笑吟吟,手指绕着我的发辫把玩,缓缓开口要我帮他一事,我赶忙点头应承,便听他说:“帮晚月哥哥守个秘密,以后逢人休得提起我跟你贵妃姐姐在这里碰过面的事。” “恩,悦容知道了。”我努力做着乖巧听话的模样。 萧晚月眼角微微一冷,转瞬笑道:“本以为悦容会问‘为什么’,要知道这三个字才是小孩子的专用词,果然悦容还是很不一样的,又乖又听话又没好奇心。” 心头冷然一凛,他看出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抬头朝他探寻望去,萧晚月只是温温一笑,拖着我的小**更加贴近地拢进怀里,近得都能清晰闻得他衣襟口透出的香薰味,有种让人迷魂的感觉,他则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慢斯斯地走,路经一口水井旁突然停下脚步,告诉我曾经有很多人泡过那里的水,然后半开玩笑地问我要不要也进去泡泡。 难不成他真的要杀人灭口?我打了一个寒噤,死命搂着他的颈项,嘟起嘴巴说:“悦容现在冷冷,等以后天气热起来了再跟晚月哥哥一起泡。”萧晚月扑哧笑出声,顺着我的话就这么定下了约定,说是明年入夏了再来寻我泡井水图个凉快,听得我当场透心凉。 继续前行,路过一块庭院小径,旁边那块白雪覆盖的空地上题着两行字,正是我方才激情慷慨时写下的打油诗。他细细念了一遍,便道前半句写得妙,后半句不免令人难以理解。我好奇追问何处难解,他道:“不知这‘罗马’是何东西,人名物名亦或是地名?”捏着我的脸袋,又开始频频试探:“小悦容这么聪明,兴许知道。” 我点了点头,“恩,这个我知道。” 萧晚月大感意外,道:“哦?愿闻其详。” 我睁着眼睛说着瞎话:“罗马罗马,不正是马中的喽啰?”暗厢为自己默哀,我终于成了第二个楚成玉。 萧晚月怔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抱着我都快要笑趴了下去,我心里骂他脑子抽风,脸上还要故作天真模样,被他刮了一下鼻子:“就你精灵鬼怪。”我暗暗舒气,这关也不知过了没过,心里也没个踏实。 大堂将近,途径那处梅园,楚天赐他们早已离开,四周亭台楼阁挂着无数灯笼,竟十分特别,除了红色外竟还有紫、蓝、粉、碧等艳色,造形各异,盏盏惹人,看起来叫人心里阵阵迷醉。 忽闻花枝抖动声,震落梅花枝上的白雪,便见萧晚月荣发上束髻的玉麟白簪被花枝勾落,那满头黑漆似的长发就这么掩着满院子的红梅垂泄飞落下来,竟绝美得几近妖艳。 发簪子落地后,他口里喊了一声糟糕,我赶忙从他怀里跳下拾起玉簪,讨好地说:“晚月哥哥,我来为你重新盘上吧,以前常帮弟弟弄,就连娘亲都夸我的手儿巧。” 萧晚月趣味地笑着半蹲在我矮小的身前,“那就有劳悦容了。”我掬起他的长发用手指做梳子为他盘髻,那发质摸在手里就跟缎子似的柔软,发色在灯笼的映照下宛如发光的赭墨,看得我羡慕不已,老天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让一个男人拥有比女人还要完美的头发? 不到半会便束好时下贵族公子哥最为流行的鬓云髻,再在云发中插入那支玉麟白簪子。萧晚月起身而立,身若长柳,面如美玉,一双眼睛清清澈澈,宛似那夜空里的明星,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便教人自惭形秽。 微微几下偏转头颈,他笑着对我说:“不松不紧正是适宜,小悦容的手儿可比我身边那些丫鬟巧妙得多,日后谁要是娶了你便是他的福气。” 而后萧晚月又问我是不是七岁了,我正好奇他为什么要再问一遍,便听见他说:“快些长大吧,日后晚月哥哥讨你做媳妇儿。” 我吓得当场没了反应。 --------- 醉宝(^o^)/:嘿嘿,打油诗是吾写的,晚月哥哥在夸吾,悦容啊,汝可是沾了吾的光。 悦容(露出圣女式微笑):你想当主角跟自己亲弟弟谈恋爱还要被无数饿狼似的臭男人骚扰外加蹂躏摧残撕心裂肺鬼哭神嚎,那就请便。 醉宝-_-:吾不入地狱,还是悦容下去吧。 在劫和天赐扑上来一阵暴打,唔——我遁,别忘了留言和票票啊~~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一章 权势女人关门斗,人若不打不成材 回去的时候酒席已经撤了,楚贵妃也已离开,听说是宫里头来了太监,传皇上口谕暄她回宫,半步也离不得她的样子。 厅堂中燃着香料,置着十来个龙鼎暖炉,各房夫人们环着老太君和楚幕北而坐,嘴里磕着瓜子吃着干果,东南西北拉家常,也不知和气里头藏了多少算计。各家孩子也在旁侧结伴玩耍,有几个调皮的少爷满屋子荒唐,丫鬟嬷嬷们只能跟着他们**后头就跟耗子打洞似地转,逗得大人们笑作一团。 我一进屋在劫和楚天赐双双扑上前来,稚嫩的小脸写满担忧,萧晚月还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似乎等着抓我把柄。于是乎硬着头皮要把戏演下去,哭哭啼啼地将迷路的遭遇以极为悲壮的方式重述一遍,吓得楚天赐手忙脚乱,又是翻跟斗又是唱小曲扮鬼脸的来逗我笑,倒是在劫来得奇怪,静立着一动不动,俯首握拳紧咬着唇瓣不说一句话。 楚天赐这一折腾,楚老太君也注意到这一头,让丫头来唤我们三人过去。 我默默挨过去牵起在劫的手,以示安慰和关怀,却发觉他的手心冰冷厉害。另一只手忽被楚天赐给拉住,那么多人看着我也不好甩开,三个人就这么手牵着手并肩来到老太君跟前。 老人家的视线在我们身上转悠一圈,满意点头笑道:“这群儿女孙子里,我看就他们仨最讨人欢喜。”众人随即附和着,说出一连串聪明啊标志伶俐之类的奉承话。 楚老太君笑道:“难得感情这么好,明年立春让他们仨一块儿读书,也好做个伴。” 黎香苑里的三房司空夫人一边为老太太端上茶盅,一边笑呵呵地说道:“好,老祖宗说什么都好,您就是这么爱为儿孙们操心,那是他们的福气,可就是要苦了您喽。”说得老人家笑眯了眼睛。 萧夫人在一旁道:“好是好,只是悦容这丫头是个女娃读那些四书五经的不妥,还是嘱咐夫子多让她念些女则之类的文章。” 楚老太君看了她一眼,道:“女儿家读书图个什么,无非是认得几个字说出去也好见人,至少不会辱了楚家的门楣。”转头问楚幕北:“吾儿,你说是么?” 楚幕北顺眉道:“娘亲所言甚是。”萧夫人便笑着不再说话。 我算是看出了苗头,这老祖母喜欢嘴巴乖巧甜蜜的人,反感那些强势精明的主,所以萧夫人远不如司空夫人讨喜,又因萧夫人至始至终未曾为楚家孕出一男半女,又揽了楚府院子里大半的事,工钱什么的都是她在打发,各家子吃穿住行都得管她要银子,却满口女则烈女传,自当更加让老太君看着不顺心。 这楚府里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一个之所以忍气,是因萧家乃四族中最有实力的权势豪绅一族;一个之所以吞声,是因婚后无所出,自认在祖宗面前没得交代。 这些士族名门里,恩恩怨怨的,你能说得清多少个一二?连我们几个小孩子都被她们拿来斗气。 我不由握紧了在劫的手,为我们堪忧的前途烦心,抬起头对上他幽深如渊的眼眸,盈盈微笑的脸,瞬间驱散了我内心的阴霾。 ※※※ 宴散回到明月斋,那夜与在劫睡在一块,丫鬟们为我们掖好被子收起窗户,再拨弄了几下屋角的炉火,便掌灯离开了,我抱住在劫小小的身子取暖,睡前闲来聊天,问他前年是怎么招惹了十二。 在劫道是楚天赐身边的狗腿子笑他**生的孽障,他便骂了回去一句贱婢生的**,于是几个孩子就搅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他一人打三人自然吃尽了苦头。 我摇头叹息,搂着在劫的颈项,道:“下次别再招惹那横霸王,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坏人。”久久没见应声以为他是生气了,又听他说:“阿姐说什么在劫都听话。”我欣慰笑笑,脸颊与他相贴便觉得温热如火,困意袭来眯眼睡去,依稀间听见他在耳旁说:“下次我不会再丢下你了……”睁眼看他,见他一脸懊恼,原来还在为先前我所卖力上演的“迷路记”而愧疚。 才多大的人,怎么就那么重的心事?拍了拍他的小脑宽慰道:“傻孩子,是我不再丢下你才对,上辈子我都是欠了你的。” 在劫咧嘴一笑:“那阿姐这辈子都要护着我哪儿也不许去。” 我连连说好,他当我是对孩子的敷衍,非要郑重其事不可。讶异他莫名的坚持,便在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看见一股难解的漩涡,心里噔了一下,这孩子都在想些什么?掸着他的额头,恼道:“这么晚了还不睡,折腾个什么劲,睡吧。”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背后那孩子鱼儿似的游了过来,搂着我的腰下巴靠着肩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耳畔的呼吸逐渐匀称,热风吹在后颈跟猫儿挠似的,弄得我反倒睡不过去,忽而想起萧晚月说要娶我的那句话,也不知几分认真几分儿戏。 心心念念雪梅树下长发飞泻的那张脸,不知怎么的浮上几分说不出的情绪,便自我作乐地想着,兴许他有恋童癖,还真的看上我了! 也知是自己想太多了,且不说他跟皇上最宠爱的那两个妃子有着暧昧不明的关系,便是平日里,萧晚月那么个站在天边的人,都是极难见到的,自除夕之后,只在正月初六雨水那天见过一面,那时他一身云纹银月衫,正打着伞走在路幽小径上赏花,见我便笑着问有没有乖乖听话。 就知道他关心跟楚贵妃的奸情会不会曝光,我装着孩童样说得很乖巧。 他笑笑也没多说,而后牵着我的小手共打油纸伞,走在连绵的春雨里。 打那之后,我就没再见到这个似是月里来的少年,听说正月十六元宵节那天被萧家大少爷亲自登门给接了回去,我知道时也是好几日后的事,还是楚天赐窜进明月斋蹭饭时说给我听的,心里不由名地觉得失落,想他离开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后来又觉得可笑,我是他什么人?充其量不过是知道他见不得人秘密的黄毛小丫头,他不杀我灭口就该阿弥陀佛了。 再后来就把这事忘在脑后,立春了就奉老太君的命进卷书草堂读书。 第一天上课前娘亲再三嘱咐在劫,学着糊涂点,不要事事要强,什么都要让着楚天赐,还要我在一旁看护着。 在劫虽然应下了,但我看得出他心里的不甘愿。毕竟只是一个孩子不懂娘亲的操心,但也极为孝顺地不让她担心。说来也无奈,明明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偏要装作资质愚钝,还要他处处不如别人,偏巧那人还是他的冤家,也真是委屈了他。 夫子是个年仅三十有余的读书人,名叫刘旭冉,外表斯文,一身书卷气,只是对人有点严厉,第一天上课楚天赐闹少爷脾气,便被夫子的规尺打了十几下掌心,都红肿了大片。以前的夫子哪个不碍着大奶奶的面子,怕得罪这个受宠的十二爷所以都由着他胡闹,唯独刘旭冉不把他放眼里。楚天赐来找我哭诉,说这回连萧夫人都不帮他,反而给那刘旭冉撑腰说他打得好。 从此这个嚣张跋扈的小霸王算是遇到煞星了,就这么被这个年轻的夫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果真应了那句话,人不打不成材。 后来我听说,夫子是楚幕北的门客,博览群书通晓古今,更是儒家学问之大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6 成者,投奔楚家已然十余年,只是在这乱世初现的年代,他的治世理念难溶大流,所以不被楚幕北重视,又惜他是个人才,所以就让他来这里为我们上课。 一日午后,夫子倦了去后堂小憩,让我们将手头上的功课做完再去请他。 他才一走,楚天赐那两个狗腿子跟班便从窗外番强进来。 楚成玉进来后口中直呼着给小叔叔带好东西来了,那兴奋地表情连我瞧了也起好奇心,凑上去一看,不由腾然红了脸。 竟是一本春宫册! ------------ 后记:成玉少爷,您还真是误人子弟,囧~~~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二章 姐姐弟弟玩亲亲,天崩地裂全乱套 原来年前除夕那夜,楚成玉硬充门面解释完“幼子食性”之后心里愈发觉得不踏实,回去后就去问自家的哥哥们,被大肆取笑一番,兄长们念他十二岁也该成人,再过一两年合成都要娶妻了,所以就丢给他一本小册子,说是让他先学习,改明儿带他去好地方逛逛,怕是妓院窑子之类的风月场所。 都说世家多纨绔,就是这么个习气给害的。楚成玉钻研了几日颇有小成,也渐通人道,于是就带着这勾人的东西来孝敬小叔叔,谁知楚天赐翻开第一页,便指着册中衣衫尚未卸尽只是做着前戏的两个男女图人问道:“他们为什么要吃对方的嘴巴?” 我那单纯可爱的小在劫也频频点头,显然也十分好奇,竟然不顾卖力拉他出去的我,硬是要留下听个解释。 楚成玉轻咳几声,故作老成道:“这叫‘鸳鸯啄嘴’,说白了就是亲嘴巴,男人女人们相互喜欢就用这个方式表达。” 楚天赐听后巴巴眨了几下眼睛,忽然跳到我的面前,竟是二话不说便往嘴上亲去,还十分响亮地“啾”了一声,看得屋内众伙儿呆愣愣的张大嘴巴。 在劫第一个回过神来,拎起楚天赐的衣领横竖送上一拳,怒骂:“去你个下作的东西,谁准你碰我阿姐!” 一见自家爷挨揍,楚成玉和李孝义气红了眼睛,赶忙上去帮助楚天赐教训在劫。 我在一旁劝架,几番折腾下来拉不开他们,又见在劫拳头吃得厉害,于是把心一横也跟着打起架来。天赐打不得我,那两狗腿子碍着他的面子更是不敢对我下手,结果全都被我无情的拳头揍得哎哟喊痛,而后更是泄愤地把气全撒在在劫的身上。 于是乎,在我投身古代的第七年,合算上前世二十五年,第一次这么轰轰烈烈地参与了群架斗殴事件,后来我写了一篇纪念文,题为“一个吻引起的流血事件”,被在劫和天赐看了之后笑上好几天。 再说那会,我们打得正厉害,吵闹声惹来了后堂休憩的夫子,踏进草堂后拾起掉在门口的册子,正是被我们打飞的春宫图,气得夫子当场黑了脸,向来念着之乎者也的斯文人,竟然爆了粗口,连连怒骂:“一群不知长进的畜牲!” 那两个狗腿子见势头不对早就翻窗逃走,独留我们三人被夫子的规尺追着满屋子跑,草堂内顿时书纸漫飞,鸡飞狗跳。 实在是被打得疼了,我们也学着那两人爬窗跑路,夫子在身后追啊追,三人一个劲地跑啊跑,钻进嶙峋假山的洞里躲了起来,见夫子从眼前跑过之后,齐齐舒了一口气,也不敢各自回家,唯恐被夫子告了回去又是一顿臭打。 在劫指着楚天赐的鼻子怒道:“都怪你尽做些出格的事,连累了我和阿姐!” 楚天赐趾高气扬地翘着眼角,道:“呸,少用你那窝人的德行跟爷说话,我就是喜欢悦容姐你能怎么着!”挑衅似的捧起我的脸,对准我的嘴又是啾啾响地亲个不停,气红了在劫的眼睛,一把将他撂倒旁处,“滚开,你这个厚颜无耻的混账!” 正在我暗道在劫骂得好时,却见他也凑上来对着我亲嘴,口中念着阿姐喜欢的是我之类的话,我的脸黑了又红,红了又黑,万恶的春宫册,摧残国家幼苗,还我可爱单纯的弟弟来! “悦容姐更喜欢我!”楚天赐从地上跳起来也不落后,两人就这么耗上了似的谁也不让,你亲一口,我亲一口,来来回回好几轮也不罢休,把我架在中间当作怄气的玩物不止,还沾了我满嘴巴的口水! 我气得浑身直抖索,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吓得他们傻愣了眼,我乘势一手揪住一人的耳朵,也顾不得他们喊疼,发狠地越揪越用力,口中一边怒骂:“两个藐视人伦的**,我是你们亲姐姐,这是弟弟该做的事吗,啊!?活该你们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煮油锅!” 两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我,问:“人伦是什么东西?” 我怔了一下,闭上眼睛拼命告诉自己他们只是小孩子,要循序渐进地教育。于是耐着性子解说,用我所能想到最简单的词汇告诉他们最复杂的道德理念,亲吻这档子的事更是夫妻做的,不能随便玩。 二人一听又闹腾起来,争着说要跟我做夫妻。 深深呼吸,竭力忍住抓狂情绪,继续好性子地告诉他们姐弟之间是不能成亲,否则就是乱仑,就要下地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接着他们又好奇地问:“为什么姐弟之间不能成亲?为什么要叫乱仑?为什么要下地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面对这般无辜的表情和一连串的“为什么”,我崩溃了,放弃了,被彻底打败了! 时至今日,才知道原来我的本质早已被萧晚月看穿,也同时深深体会到他当时说的那句话是多么的深刻、犀利、精辟、一针见血——“为什么”三个字是小孩子的专门词。是的,我现在终于见识到了! 瘫坐在地,选择在沉默中绝望,也再懒得跟他们解释什么,以后长大了该知道的自然会知道,需要**个什么心? 这时不知是谁压着声音嘟囔了一句:“就算是姐姐又怎么了,我就是喜欢!” 眼皮子一跳,我正要追问是哪个小王八羔子说的诨话,忽从山洞深处传来怪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古怪,逐渐演变成“桀桀桀”的鬼笑声,伴随着一股冷风阴森森地吹,让人自脚底升起寒意。 日暮渐落,天际昏鸦,显得幽黑的山洞更加诡谲。 ------------ 后记:可怜的悦容,自求多福吧~~提前两天祝大家元旦快乐^_^ 推荐好友花花的作品:叔侄女禁爱系列文《相思染》。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三章 世外高人卜堪舆,乱世定国知是谁 鬼笑声慢慢逼近,耳边回旋着空旷的脚步声,仿佛鬼魅就在身后走来。 我们三人对视一眼,闭眼凄厉尖叫一声,抱着脑袋连滚带爬的跑出山洞。 孰料路口处,夫子刘旭冉就这么一夫当关地站在那里,手上拍着规尺,嘴角含着冷冷的笑:“可算让我找到你们三个孽障了!” 刚出狼窝又进虎口,我们就这么被他领回草堂,跪在孔圣人的画像前抬起手掌,规尺“啪啪啪”地打了下来,每人都免不了挨下数十记板子。瞧夫子外表斯文下手也真够狠的,白嫩嫩的小手早已红肿凝了淤血。 后来夫子又差人给渊阑院和明月斋送信,说是我们三人功课吃紧今晚都要入住卷书草堂学习,然后就罚我们抄一百遍《礼记》,没抄好不许吃饭睡觉。 时至深夜子时三刻,三人还点着昏黄的油灯埋头苦抄,夜风透过格子窗户徐徐吹进,弄得油灯上的火焰滋滋跳动,一张张宣纸也是哗啦啦地响着不停。 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眼皮越来越重,困意阵阵袭来,在劫和天赐两人早已抄好,献殷勤似的合着来帮我抄,当最后一笔画上句号的时候,三人重重舒了一口气,齐齐倒在一旁的草席榻上拉过被子就碰头睡在一块。 不知道过了多久,依稀传来咿呀的开门声将我幽然吵醒,睁开朦胧腥眼,模糊地瞧见夫子刘旭冉负手走进,青灰色的长袍衣角袂然漫飞,竟似几分仙人踏云而来之感,身后隐隐还跟着一道人影,一身金线祥瑞文云黑质袍,上半脸罩着一张白玉面具,颇有幽冥勾魂的错觉。 夫子进来之后,埋首整理桌案上凌乱的纸张,随手捏了捏灯芯,只闻滋滋几声细响,油灯燃烧得更加旺盛,空气里弥漫起奇异的香味。那黑衣神秘人踱着稳健的脚步,缓缓朝床榻走来。 我一见苗头不对,赶忙阖眼继续装睡。 那人在床边静静站了半会,而后转身离开。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我听见房间里传来铜钱在桌面上翻滚的声音,便听见有人惊讶地“咦”了一声。 听那声音并非夫子的平日谆谆教导的清亮之声,反而有几分沙哑,显然是那神秘黑衣人,听着竟似不久之前在山洞里听见的鬼笑声。 只听那个人道:“奇怪,着实奇怪啊!” 夫子问:“何处奇怪?” 那人道:“我占卜问卦多年,第一次遇见这等情况,竟是算不出这三个小娃的命盘,岂不怪哉?” 夫子叹息:“果然这三个孩子来历有待商榷,当初我乍见三人时,眼前便出现一幕怪异景象,两道紫黑之气交/缠着一股黄龙金光迎面逼来,似煞魔又似佛光,教人百思不得其解,故而才会请你千里前来为他们占卜一挂解我心中迷惑,想不到连你也难窥其中堪舆,哎……” 那人道:“我虽未能卜算出他们的命盘,倒是测出几分那女娃未来的诡谲命数。” 夫子一听大喜,赶忙请教。那人沉吟几声,道:“若卦象无误,若干年后,这烽火乱世必将会因她而起,又将因她而灭;分崩离析,天下归一,皆系在她身遭的兴衰荣辱。” 我听了暗暗心惊,这是妖言惑众还是仙人指路? 听见夫子赶忙问:“可是与十一爷和十二爷相关?” 那人道:“这我就不得纲领了,天机浩渺,凡人终难窥得精髓,仅是几分肉眼俗世罢了。”沉默了一下,又道:“此二子命盘如此怪异,必然非等闲之辈,而今他们又与这影响天下运势的女娃关系甚密,外加你方才所提紫黑气黄龙之象,恐怕是推波助澜相辅相成之能。” 夫子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其余并无大异。仁者应运而生,恶者应劫而生;运生治世,劫生乱世。看来此三子非得善加教导不可,若是成必为公侯,若是败必为贼。” 那人道:“此事还需旭冉兄多加操心了。” 夫子道:“云盖兄又岂能置身事外?” 那人哈哈大笑,笑罢怅然喟叹:“你我本是世外之人,却皆进这浊世染上泥淖,你为了一段情,我为了一份恩,便是此生不得罢休啊。” 而后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我难掩心中好奇,不由拉长耳朵想要听得更加明白,忽闻夫子提高了音调,笑道:“果然有只未睡的小老鼠在窥听呢!” 我霍然心惊,莫非他们发现了我是醒着的! 正在忐忑不安时,那二人又双双拂袖而去。房门阖上的瞬间,一股怪风吹进,骤然熄灭书桌上的油灯,滋然一声嘶响,屋内顿时陷入前所未有的黑暗,而那股奇异的怪香也荡然全无,我本是被他们二人的言谈惊得万分清醒,此刻却突然昏昏沉沉起来,眼睛一眯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头痛得厉害,隐隐觉得该惦记着什么重要的事情,却丝毫也想不起来。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四章 青梅竹马终难忘,情动瞬间非永恒 由那春宫册子引起的荒唐事总算过去,夫子倒也没跟各自家长说些什么,只是往后对我们的教导愈发地严厉起来。 平日里除了在书卷草堂里读书,便是去万荣堂给老祖母请安。 楚老太君虽然欢喜天赐,但因他是萧夫人过继的养子,所以保留了几分真心,倒是更加疼爱起在劫,又加我投其所好,抹了蜜的嘴巴每每哄得她笑开颜,对我们姐弟就更加喜欢,就连楚老爹也经常来明月斋坐着与娘亲聊天,时常夸及我们二人乖巧。 转眼又过一年,草堂里依旧闹腾,楚天赐改不了少爷的脾气,谁让他吃苦头就得一报还一报,每当挨了打非得整一整夫子让自己出口气才罢休,从西市觅得花旗国的奇妙玩意,是一张外观极为普通的坐垫,就放在夫子平日讲课的红木椅上。 后来夫子来给我们上课,一坐下去就接二连三地发出“噗噗噗”的声音,就跟放了无数个雷打的响屁一样。 夫子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楚天赐倒装得一本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7 正经,我傻了眼睛,在劫却浑然不知掩嘴偷笑起来,被夫子看到了还以为是他搞得鬼,罚他端着水盆跪了三个时辰的地板。 整了夫子连带教训死对头,天赐当时的模样别提有多得意,经过在劫的身旁露出将军凯旋时的胜利微笑:“这招叫栽赃嫁祸,一箭双雕。” 在劫记下一恨,第二天带来自己的“常胜将军”挑战天赐的“混世魔王”,说要一报昨日屈辱。于是两人就在院子里围着一个木罐子斗蛐蛐,两只屁/股撅得老高。眼见常胜将军出现劣势,在劫赶忙喊了一声:“啊,夫子!”天赐就像听到了鬼似的蹦跳起来,回过头哪里有夫子的影子,低头只见混世魔王早已被逼到了死角。 口中怒骂在劫卑鄙,又重新撅起屁/股陷入斗局,这时又听在劫喊了一声:“啊,夫子!”楚天赐早已不再上当,嗤笑道:“这次你别想诓我,别说那夭折的臭夫子来了,就算是天皇老子,爷都踩烂他的屁/股叫他没办法如厕。” 冷笑声响起:“是吗,在你踩烂我的屁/股之前,我先打烂你的屁/股!”夫子的规尺就这么噼里啪啦地刮在天赐高撅的屁/股上头,痛得他不能行坐,在床上趴了三天。 后来在劫告诉我,这才是报仇的最高境界,叫“借刀杀人,兵不血刃”。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荒唐事每天上演,感情也愈发变得趣味奇妙。日子就这么慢悠悠地过着,这两人的仇一日日结大,三天两头吵个不停,打架倒是很久不曾了,我知他们彼此还是有兄弟情谊的,只是不知怎么的就是看对方不顺眼,我将这个现象称之为“瑜亮情结”。 童年的记忆像是青涩的果实,食之酸口却又过之难忘,那架着竹马摘着青梅的日子,是两小无猜的甜蜜。这两人都待我极好,好得让我觉得危险。一人日渐深邃的眼眸,一人愈发浓烈的情感,让我深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忧虑,只能自我宽慰成姐弟友爱,方能减去心中负担。 九岁那年的炎热夏夜,风都带着窒闷的燥热。我从梦中热醒,也懒得传呼丫鬟,一人来到井边打水洗脸。幽幽晃荡的井水里,映出一轮皎洁明月,也映出我那张伤春悲秋的脸,恍恍惚惚间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对我说,第二年入夏了会来找我泡井水图个凉快,但如今都已过去二年,他却一次也没有出现。 每年当盛夏出现颓废迹象之时,我站在落秋之色初现的井口旁,竟然会觉得有点失望。 若是说对他动了感情,偏偏也无痴情女子那般牵肠挂肚;若说未曾对他有心,又怎会不由自主地去关心他的消息? 前世临死之时还在说,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再相信男人的臭嘴,你看这句话说得多有道理,就连那谪仙似的人物说的话也都不作数,说什么等我长大了要讨去做媳妇,我还未来得及长到奔笄待嫁的花样年华,却在年前听说他娶了阜阳王二女儿长乐郡主为妻,还是经天子亲自主持的婚礼,宫中最受宠的楚贵妃和史湘妃都亲临为他祝福,是何等无尚的荣耀? 我却觉得他可怜,甚至感觉到他的内心在悲鸣。在与自己生命和情感纠缠不清的两个女人面前,娶第三个毫不相干的女人为妻,就算再多的光荣,也掩盖不了悲伤的事实。你说他是从月中来的人,月中又哪里有他这样的伤心人?碧天情重幻苍凉,海誓山盟到头来梦一场,却还要在众人面前,在那两个女人面前,在自己陌生的妻子面前,权作快乐的模样。 快乐,也只是脸上的笑,却不是心中的泪。 活在世上的人们总是笑着,但又有几个人笑得真心? 因为怜惜,也就更加地挂念曾经那个惊鸿一瞥的风华少年。 也仅仅只是挂念而已,一瞬间的心动,无所谓永恒。 恍然出神间,忽闻一声惨叫,是在劫的声音! 心头涌现强烈的不安,赶忙往在他房中跑去,只见一条赤练毒蛇盘桓在他的床榻上。 在劫的整张脸铁青如死,双唇刷白无色,脚踝上有着两个流着黑血的小洞,是被毒蛇咬后留下的痕迹。 大热天的,宅子里怎么会出现这种习性阴冷的毒蛇? 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有人要杀在劫!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五章 在劫命危旦夕间,满腔悲怆救人心 就在我前一步赶到的同时,娘亲后一步也赶了过来,乍见屋内光景竟是像发了疯似的冲进去,拿起墙上挂着的宝剑凄厉尖叫着将毒蛇砍成无数段,抱着蜷缩发抖的在劫哭道:“我的儿,别怕,别怕,娘不会再让你出任何意外,娘不会再让别人害你……” 讶异看着娘亲癫乱的神态,心惊她口中反复出现的“再”字,莫非在先早已有人对在劫下手? 由不得我深入思考,在劫的脸色越来越惨淡,呼吸急促粗重,整个人开始剧烈地抽搐。我连忙跪在床榻前捧起他的脚踝往伤口吸血,这是我在慌乱间所能想到的最有效的急救措施。一滩滩乌黑的毒血被我吐了出来,直至血色呈鲜红色。 娘亲在期间终于恢复冷静,对身旁的丫鬟喝道:“快去请大夫,快!” 大夫来的时候,毒血也吸得差不多了。把脉之后,大夫却依旧摇头叹息:“危矣!危矣!”道是毒血尽管及时吸出,但赤练蛇的毒素远甚寻常毒蛇,被咬同时便中毒难解,除非寻得武夷山之巅的雪灵芝。“且不说这雪灵芝百年难得一见,便是前往武夷山来回也要个把月,十一爷……恐怕连今夜都熬不过去了。” 娘亲本是惨淡的脸色,在乍闻“雪灵芝”时忽而浮现大喜,匆忙叫我照顾好在劫人便往外头跑去。 大夫开了几帖子去热的药,也不过如浮萍般没啥着落的用处,嘱咐我注意吸毒时残留口中的余毒,又隐隐向我暗示天亮了便好准备后事了,而后叹息着摇头离开,不忍再看一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悲剧。 在劫躺在床上蹙眉晃头,苍白的脸满是热汗却不住喊冷,我取来被褥将他一把裹住抱在怀里,“这样好点了吗?”他还是一个劲地喊冷,口中念着呓语:“阿姐救我,好痛苦……”听得我的鼻腔双目满是悲怆。前世我开车撞死了他,这一世难道还要看他死在我的怀里?来这个世界图个什么,无非是向他偿还上辈子的债,眼泪流了下来:“如果能让你活下去,就算要我把命还你都可以。” 让丫鬟们取来三个炉火将屋子烤的热腾,我脱下衣服钻进被子里将他整个人裹在怀里,手臂绕着他的肩双脚缠住他的腿,恨不得将他揉进身体里。 大热天里燃着炉火房间里窒闷异常,我的全身都渗出粘稠的热汗也顾不得,只求在劫能暖和起来。赤/裸肌/肤相贴的热度终于让在劫慢慢安稳下来,微弱地呼吸着陷入昏睡。我稍稍舒了口气,朝外边天色看去。更敲三声,已是子时,还有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不知道娘亲能不能及时取来雪灵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劫幽幽睁开双眼看我,声音虚弱沙哑像是夜鸦的低鸣:“阿姐,我是不是快死了?”我赶忙呵斥,叫他休得胡说,他就问我:“我要是去了,阿姐该怎么办。”我哭着说:“你去了,阿姐跟你一起去,去地府找阎王陆判算账去。” 在劫听了后许久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我,那双眸子幽深得如同秋夜深潭,最后缓缓开口:“阿姐,你亲亲我吧,在劫哪儿也不想去,只想跟你在一起。” 自半年前读过《周礼》之后,他和天赐两人就没再胡乱亲我,但现在别说要我做这违伦的事,就算他要天上的星星都愿为他摘来。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在劫可要说到做到哦,再苦再难都要坚持下去。”我捧住他的小脸在干涩毫无血色的唇上落下一吻,唇畔细细摩挲点啄。 在劫湿了眼睛,依在我的肩头,“阿姐,在劫真的好喜欢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 “因为我们是一体同生的双胞胎,虽然分开了两个身体,住着的却是同个灵魂,我们谁也离不开谁,离开了就再也活不下去了。”我搂住他孱弱的肩膀哭得不成人样,“所以在劫,就当阿姐求你了,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他靠过来吃掉我脸上的眼泪,“原来阿姐的泪水是甘甜的,比琼天山上的仙泉还好喝,但……这辈子再也不愿喝得,所以别再哭了,为了阿姐我……”话还不及说完,眼睛突然睁得灯笼般大,全身肌肉开始疯狂抽搐。 我被他的模样吓得六神无主,不住搓着他的手臂大/腿想要减轻筋肉痉/挛带来的痛楚。好一会儿他不再作抖,人早已昏死过去。“在劫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再坚持一下,娘就要回来了。”我口中叨叨念着不断朝门口张望,渴望看见娘亲归来的身影。 不消半刻,屋外传来喧闹声,却见娘亲被人抬着进来,头发凌乱,额头血污斑斑,这一幕对我而言宛如雪上加霜。 王嬷嬷哭着告诉我,娘亲是到渊阑院求大奶奶去了。 前年经天子念楚幕北治理淮川洪涝有功,不仅加官进爵还赏赐了无数宝物,各房夫人子孙们无不蒙受恩泽,渊阑院萧夫人得的正是这百年雪灵芝,娘亲求她割爱救在劫一命,足足叩了百来个响头,却听萧夫人说早就将灵芝磨成粉给她那个久病缠身的大侄子萧晚风送去作药引了。娘亲一听顿时陷入绝望昏过去,这才般被人抬了回来。 我沉默了半会默默起身穿好衣服,嘱咐嬷嬷婢女们照顾好娘亲和在劫,也不顾身后人的叫唤拼命了命地往渊阑院跑去。 眼前的路怎么也看不清楚,眼睛早已一片模糊,是眼泪,是悲怆,是心痛……黎明前的天际空前绝后的黑暗,浸在薄薄的雾中闪烁着灯笼昏黄的迷光,被在劫清澈而又认真的双瞳充满,我怎么也跑不出那双眼睛的柔光。涌动在胸腔滚烫的喧闹,是我对唯一的弟弟最深沉的爱。 口中念叨着:在劫你等我,姐姐一定会救你,死了也要救你!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六章 人心寒冷如秋意,人命卑贱如薄纸 渊阑院位于楚府中环之地,东面是一片错落有致的大小楼房,北面有一片繁密静宓的林子,西面靠着一座满目青翠的小山,南面俯临一个水平如镜的人工湖,楼里楼外皆为雕梁画柱,极尽豪华。 此刻我无心欣赏,疾步跑进正院大堂,萧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如苑将我拦住,道是大奶奶正在会听没时间见我。我明白她是受萧夫人之命推脱逶迤,一把推开她便往内堂冲去。 屋内点着香炉,墙角置着几座冰雕仕女像,是为夏日解暑去热之用。府中建造冰窖,除了天家便只是王侯贵胄才有的权能。 越过江南织绣一方山河锦绣屏风来至内堂,只见铜勾上悬着桃红绣花褶皱软帘,帘下软榻横置,板壁立着锦靠背和一个水袋引枕,铺着上好东林竹编成的席垫,萧夫人就懒懒依坐在上头,身后有两个小丫鬟打扇,身前又跪着一个丫鬟轻巧地捶着她的双腿。 华贵猩红的波斯地毯上站着几个人,是楚府账房杂务的几位管事,从丑时三刻起他们便前来向萧大奶奶汇报府内各大要领,是每月十五例行之事,须知楚府中的内务以及吃穿用度都得由她经手。 我一进去,萧夫人便睁开双眼微微摆手,几位管事就停止说话全都惊讶地看着我。顾不得别人的心思,我赶忙跪在萧夫人的面前,她也不等我开口,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声:“悦容丫头,方才你母亲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说得明白,那雪灵芝的确是送去给我那可怜的大侄儿补身子用了,谁能料到十一今日有这一遭?我也实在为他难过。”手绢拭去眼角伤心的泪,然后宽慰了我几句,又说早已差遣渊阑院中最好的大夫前去为十一诊断,劝我平心静气静候消息,万一情况不好须得面对现实,勿要过度悲伤让在十一那个世界也不得安心。 在劫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却听她句句咒他安歇,说得漫不经心眉眼不眨,我心里阵阵寒冷。都说人情冷如秋,人命贱如纸,难道在劫的命在她眼里当真这般不值钱?如果今日是楚天赐或是她的那些宝贝侄儿中毒,是否又是另一番嘴脸和表情。 “大娘,悦容知道雪灵芝这种能解百毒的稀罕物您一定不会一次用尽,求您救救在劫吧,他日就算是刀山火海我都会回报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边说着磕头,一边暗厢观察萧夫人的脸色。这句话本是试探,刚说完便见萧夫人的神情起了细微的变化,看来是被说中心事。 眼见在劫还有希望,我心中顿时欢喜,连连叩头请求,萧夫人不甚耐烦命人将我拖出。拖至屏风处,我一个孩子的力气挣不开如苑的揪拉,一口咬住她的手背将她推开便原地跪下去,道:“大娘,您要是不答应我,今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8 天我就是跪死在这里也不离开。” 萧夫人任由我跪着也懒得再搭理我,屋内再度响起议事的声音。 如苑平日里仗着萧夫人的势头架子比小姐夫人还大,今日恼我三番两次跟她使劲,又知道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小姐,暗自踹了我的一脚。且不论孩子的身体哪受得住一个成人发狠使的暗劲,她还不偏不巧地踢中我膝盖的关节,只觉得那处地方传来咯嗒一声细响,当下散开一阵剧烈的刺痛。 而后她又将冰雕像移到我的身旁,自当没安那个好心让我纳凉,只见冰雕一点点地融化,冰水流过我下跪的地方,在我原本受伤的膝盖处灌入寒气,伤口随即痛上加痛。 好个心肠歹毒狗仗人势的贱婢!我心里怒骂,换做平日早就给她颜色,现在心心念念记挂在劫无心同她计较。看向外头天色,东方天际已经微露肚白,在劫最后的期限将至,我的心头慌作一团,明知时间越是紧迫我越是不能着急,但怎么让萧夫人交出那救人的东西?她是存心要见死不救,就算我死缠烂打跪死在这里也没有用,否则娘亲刚才也不用叩烂了额头。 约莫半刻,几个管事从内堂纷纷走出,不看我一眼彼此笑谈着离开。 早已习惯人情冷暖,我也没觉得多大的悲哀,只听见屋内萧夫人问道:“天赐今日哪里去了,这个时辰了怎么没见他来请安?” 萧夫人身旁另一个一等丫鬟若芊赶忙回话:“少爷去了罗香园,今个儿老爷也在那头。” 罗香园是媛夫人的宅院,而这个媛夫人正是萧夫人昔日陪嫁过来的丫鬟,为人温婉如水,说话总是平眉顺目轻柔似风,所以最讨楚幕北的欢心。 萧夫人许久不发一言,室内空气就像凝结成冰,只听她淡淡说了一句:“掏心挖肺的好,终究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神色一动,听出这句话的一语双关:一是指媛夫人本为她贴心侍婢,最后却夺她丈夫之爱;二指她待天赐如亲儿一般,但在天赐心中也终究比不得亲娘。 萧夫人这种权欲极强的女人,怎么可能忍下这样的屈辱?但她不得不忍下,因为她没有儿子,这是她内心最大也是最致命的创痛。要知道在这个时代里,女人再强再好胜若是没有儿子为日后依靠,也不过如缺少养分的灌木,纵然眼前开得再繁盛,也终有枯朽的一日。我的心头当下生起一计。 恰巧这时,大管家差人来向萧夫人汇报楚府接下时日待命事务,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约莫十三四岁,听说是个穷秀才之后,家里没钱又逢旱涝,于是就被人牙子卖到楚府为奴,叫做柳固安。 像柳固安这种跑杂腿的下等家奴是见不得大奶奶的,所有的事全都经由大丫鬟如苑之口通禀,大大小小的事加起来总共数十件,柳固安也真是好本事,竟然能一口气说得丝毫不差,我凭借着现代商务速记法也一件不漏地记了下来,却见如苑早已记得双目直发愣。 柳固安禀完事之后担心如苑一下子记不全,本来要等在外头静候差遣,如苑却挥袖让他离开,而后口中碎念着进了内堂,唯恐记错一件事出了纰漏便是她的罪责。 我在她的背后冷冷笑起,这次真是连天也助我,如苑很快就会明白,她最大的失败就在于太过争强好胜。 而她的失败,恰恰是我成功的开始。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七章 玉在椟中救贵价,凤于枝头待时飞 走进内堂后,如苑将事务逐一禀告,不亏是萧夫人身边受用的大丫头,竟能一下子说出十来件事来也不见气喘。 能跟在萧夫人身后当上一等丫鬟,本事自然不在话下,但她爬上现在这个位置,同样也黑了不少人的前程踩了不少下等家奴的背做垫脚石。这样的事在我前世替重病的父亲管理公司的时候就已经屡见不鲜,如若我没料错的话她刚才故意让柳固安离开,就是怕他的才能被萧夫人发现,若柳固安得到重用则定然会动摇她现在的地位,所以她就算是硬着头皮将所有的事情揽下,也绝不会给他出头的机会。 像如苑这类人,往往有一种致命的性格缺陷,那就是急功近利,喜欢在主子面前卖弄本事。 须知,适宜的动机强度能提高大脑活动效率,若是用得不适宜,那就不是助力而是阻力。这就是现代商业职场上著名的“耶尔克斯-道森定律”,意思是说在简单工作中,动机强度越高,工作或学习效率越高;在困难复杂的工作中,动机强度越高,工作或学习效率反而越低。这跟一个人越是重视一件事到最后越是容易搞砸那件事是同一个道理——心态决定成败。 如苑不自量力,却又过分想要表现,就注定了她失败的结局。我将一切看在眼里,等待她出错的时候,也心知她必然会犯错。 果然,就在她道完十几件事之后,说话的速度越来越慢,支吾的时间越来越长。萧夫人眉头微微一皱,她就更加紧张,脑袋愈发混乱,口舌就更为模糊。 眼见时机成熟,我忍住左腿膝盖上的疼痛走进房内,“如苑姐姐,刚才有一些事你记错了,应该是这样的……”我笑得无害而天真,说话却一点也不糊涂:“下个月司空家来的‘角子’入住的不是梨香院而是篱落院,领牌子铺张十里仪仗前往万佛寺求神的是淑夫人而不是司空夫人,提出修建篱落院宅楼的才是司空夫人,而且她所请要的工钱是千两黄金而不是白银……”我噼里啪啦地一连串指出七八处错误,然后又将她尚未道出的余下十来件事一口气全部说完。 如苑当时看我的表情就像看到怪物似的,震惊讶异愤怒不甘还有一点惊怕。 萧夫人的视线则定定落在我的身上,时而讳莫如深,时而锐利如刀,问:“悦容,你今年几岁了。”我回答:“九岁了。”她深意笑起,连番夸我年纪虽小却聪明过人,随后眉眼一横冷冷扫向如苑:“没用的东西,还不如一个九岁的孩子说得清楚,敢情把本事都用在仗势欺人的份上了?” 萧夫人果然对手下平日的行径十分了解,之所以不说不过是身为上位者无聊打发时间的笑资,今日既然戳破了皮面,是杀鸡儆猴也好是重树正风也罢,显然她也对这游戏失去了兴趣,便听她同苑说道:“往后你就去浣衣监,休得再进渊阑院,给我滚出去!” 从这一刻开始,如苑因我的恶意搅和由一等丫鬟沦落为下等洗衣娘,脸色顿时惨白如死,连连磕头求饶。萧夫人冷笑着给她两个选择,是被撵出楚府还是自行去浣衣监日复一日洗着春夏秋冬的衣裳。 我看着暗暗心惊,本来只想小小报复一下如苑,却不料萧夫人翻脸无情丝毫不念旧日主仆之谊,也的确是个心狠手辣的人,难怪能稳坐大奶奶的位置还替楚幕北担下楚府大小内务。 如苑眼见求饶无用,心知离开楚府跟求死无异,忍痛吃下眼泪还得磕头谢恩,离开前怨毒地剐了我一眼。我面无表情地站着,别以为不受宠的孩子就好欺负,我这个人向来不记仇,因为所有的仇差不多都当场报了。 萧夫人对另外一个丫鬟若芊嘱咐道:“待会差人将府院令牌给**奶送去,至于修建篱落院的事就交给三奶奶去办,虽说来的是司空家的‘角子’但毕竟是她的亲侄儿,这两件事先去办妥了别落下口舌,让别人说我这个做大姐的为难她们。” 若芊领命而去,经过我的身旁时对我微微一笑,这道笑容中饱含太多复杂的意味,我一时没有看懂。 所有旁侧伺候的丫鬟们在萧夫人摆手后悉数离开,房中只剩她和我两人,而她依旧笑得慈眉善目,宛如盘坐莲花的菩萨,眼眸却如蛇信般毒辣,一步步朝我逼来,将我逼至墙角,问:“你究竟是谁?” 有时候隐藏实力是为保护自己,有时候暴露实力是为换得交易筹码。我一无所惧与她对视,随后又略表弱势地垂下眉眼,“我不过是一个一心想要救活自己弟弟的可怜姐姐,如果大娘这次帮我救在劫一命,不仅能为自己积下功德,同时也将招揽一个忠心为主的得力助手。” “得力助手?”萧夫人觉得好笑,“你是在说你自己吗,一个九岁的孩子?” “玉在椟中救贵价,凤于枝头待时飞。悦容有没有这个本事,相信大娘慧眼英雄自当分个明白。” 萧夫人将我上下打量,“你有一个很好的眼神,坚定勇敢执着热情,很像我年轻时候那会,或许你经过一番栽培是有这个本事。”她重新坐回软榻上,靠着水袋引枕,懒懒道:“也不怕你知道,我的确还留有那半株雪灵芝,是为日后自己保命之用,若要我拿出来救你的弟弟也并无不可。” 我一听大喜连忙叩谢,却听她话锋一转:“但我从来不缺忠心并且有能力为我办事的人,所以你所说的交易筹码还不够令我动心。” 我沉默半会,转身来到圆桌前沏了一盏茶,随后恭恭敬敬地跪在她的跟前朝她磕头敬茶:“您还将多一对孝顺膝前的儿女,每日卯时三刻我和在劫必定前来向您请安,将您当做亲娘般孝敬。” 萧夫人接过茶盏饮下一口,满意笑道:“你这孩子真是善解人意,令我越看越合心意。” 我谦虚笑道:“那是大娘看得起。” 萧夫人责备地瞪了我一眼,我急忙改口唤她娘亲,她笑着起身于榻侧的奁台里取出一个朱木匣子,道是雪灵芝就放在里头。我赶忙托起双手去接,却见她微微抬臂将一粒褐色药丸放在我的掌心,“悦容丫头,吃下这东西,雪灵芝就是你的了。” 我毫不犹豫将药丸扔进口中吞了下去,有种苦涩腥恶的味道。 萧夫人问:“吃得如此干脆,难道就不怕那是毒药?” 我道:“娘亲若是要取悦容性命,何须如此费力?” 萧夫人抿嘴笑笑:“那的确不是毒药,不过是行尸人研制的血蛊,蛊虫会随着你的血液寄宿在脑部,只要一发作就会在你脑中胡乱蹿走,捣碎你的脑浆让你七窍流血而死。”我听着全身发寒,看来要取得她的信任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一想到自己将一只蛊虫吃进体内,肠胃不由恶心翻滚。 萧夫人怜爱似的抚着我的头,笑道:“不过悦容这么乖,娘亲怎么舍得让你受那种苦头?每隔三个月自会赐你解药,你只需乖乖听话即可。”便将朱木匣子交到我的手中,“时候不多了,你还是快些去救在劫吧,待十一身体康复之后,为娘会禀告老爷举办一场盛典让你们两人风风光光过继到我的膝下,只是从此以后便不得再回明月斋见你亲娘,这些时**们一家子还是好些团聚吧。” 我接过那救命的东西,谢过之后便拼命往回赶,离开前隐隐听见萧夫人在我身后轻声笑着:“影响天下运势之人吗,呵……” 也不经细想一心为救在劫而去,却不知我们姐弟两人的命运从此天翻地覆地改变。 回到明月斋,便闻一阵凄厉的哭声撕裂长空,我脚步一顿心中顿时涌现不安,莫非…… 拔腿跑进在劫房中,只见床榻上摊着一块白布覆盖于在劫脸部,王嬷嬷一见我哭着跪倒在我身前:“十姑娘,十一爷他……他去了!” 忽如晴天霹雳,将我震得神魂俱丧。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八章 软弱如风硬如铁,她的名字叫母亲 掀开白布,在劫那张精致俊俏的脸缓缓映入眼中,若不是惨白如斯,就像往日倚在我怀中睡着了一般。 人生历经大痛大悲,我以为自己会大哭出声,却发现怎么也哭不出来,原来真正的悲伤没有眼泪。慢慢抱起在劫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逐渐冰冷的身体会是我那可爱的弟弟。房内众人哭得声声裂肺,我静静道:“全都出去,别吵着在劫。” 日出东头,一缕暖和的晨辉穿透了泛着柔润光泽的白玉珠帘,落入明月斋南边的静谧阁子,柔柔地撒了在劫一身的金黄,仿佛悄悄寻找他曾经在这个世上活过的丝丝痕迹。我俯首亲了亲他毫无血色的唇畔,“在劫,阿姐亲亲你,你怎么不醒来?为什么你答应了我却做不到?”他说会为我活着,他说过的…… 房门“哐啷”一声巨响被蛮横推开,天赐一脸慌张地冲了进来。 我双目无神地看着他,往昔三人在草堂里的快乐回忆恍若水影般从眼前晃过,最后全都被搁置在潮湿的角落发酵,“天赐,在劫他不在了,以后再也不会跟你吵架了。” 天赐一听突然发了疯似的冲上来,一把将在劫拽出我的怀中摔至地上,二话不说扑上去一阵暴打,拳头雨点般落在在劫的脸颊、下颔、腹部……边打边口中怒骂:“臭小子,谁准你死的,给我活过来,凭什么惹了悦容姐难过却不做声?活回来跟我好好打一架,爷再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9 一拳送你去死!” 我呆滞半会连忙上去拉开天赐由不得他作践在劫的尸身,孰知他却像失去理智似的打骂不停,我愤怒朝他脸上甩去一记巴掌。啪的一声脆响,我怔住了,他也怔住了,紧紧咬着下唇不再看我,又猛地扑上去一脚踹向在劫的胸膛:“好,死得好,从今往后悦容姐就由我照顾!” 谁知这一脚踹下去,本是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在劫突然弓起身子呕出一口黑血来,幽然睁开双眼,一把抓住天赐的脚踝将他撂倒在地,虚弱地冷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的阿姐还轮不到你照顾。”他抬眼幽幽看着我,眸心恍若水草晃荡,“在劫说过为阿姐一人而活,怎么可能不做到?只要你轻轻唤我一声,就算是地狱也为你回来。” 我茫然立在原地,口中喃喃念着:“好、好,是我的好在劫。”回过神时早已泪流满面。 将身体孱弱的在劫扶回床榻,赶忙命丫鬟将那半株雪灵芝熬成汤药解毒。事后大夫前来把脉,道是体内残毒已解,庆幸有十二爷这一脚震出胸口淤血换回一口气,否则真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送天赐离开的时候,我抚着他那张被我打得红肿的脸颊,歉然道:“对不起,还疼吗?” 天赐微微偏过头躲过我的手,闷着声音说道:“什么时候你才能待我也像他这般真心?我……也是你的弟弟啊。”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微风碎裂,儿时的笑声回响耳边,徒留我一人在原地叹息。 回到在劫房中,发现娘亲已经醒来,正在床榻旁拧着毛巾照顾沉睡的在劫。 我隐去服下血蛊的事,将所有事情的始末告诉她,包括认萧夫人为母,跪在她的面前无声泣道:“娘,悦容对不起你。” “傻孩子,娘怎么会怪你,为了救在劫你已经做的很好,才这么小的孩子真是难为你了。”娘亲红着眼睛将我抱进怀里,抹泪道:“娘亲只恨自己没用,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身份地位,才让你们姐弟俩跟着受那么多的苦。萧夫人她有权有势一定会比我更好地保护你们,只要你们可以好好活着,哪怕不能见面,为娘也心满意足。”说到最后她早已泣不成声,我抱着她哭做一团。 在劫吃了药之后静静昏睡着毫无知觉,就如同他刚出生那会,犹且不知他那最亲近的两个亲人正为他肝肠寸断。 十日后在劫的身体逐渐康复,萧夫人差人来接我们入住渊阑院,三日后又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宴席将我们过继膝下。 我和在劫携手而去的那一日,回头再看一眼明月斋,只见娘亲一人立在门口朝我们挥手含泪作别。那日的黄昏血色如染,几只晚归的大雁从天际飞过,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声声催人泪下。那幕风景,成为我们记忆中对娘亲最后的回忆,从此之后直到她死的那一天,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她一面。 半年后,当我们得知娘亲的死讯时,她已然下葬入土。 生前照顾她的王嬷嬷对我们说,娘亲是过度思念我们以至于精神错乱抑郁而死。 每天她都会坐在门口说等我们回家,每天她都会在餐桌前准备三碗饭,三副筷子,一边吃着一边朝我们的饭碗上夹菜,一个人对着空气痴痴笑着说:“悦容在劫乖,多吃点,吃多了才能快快长大,才能不被人欺负。”说完后她就一个人哭,哭得没了力气,就不再说话,一口一口将饭菜咽下去,也将所有的悲怆和眼泪吞入腹中。 嬷嬷实在看不下去,说要偷偷带我们回来看她,谁知娘亲听到后非但没有欢喜,反而担惊受怕不顾身份地朝嬷嬷下跪磕头,口中反复念叨着:“求求你别带他们来,我不见他们,我不能害了他们!”就在她临死的那一刻,还在再三嘱咐,不得让我们知晓她的死讯,免得冲撞行事惹恼了萧夫人。若非嬷嬷告老还乡心中记挂此事,这才偷偷跑来告诉我们。 听到此处,我和在劫脸上早已分不清泪水,世界模糊只剩下娘亲那张微微含笑的脸。 在劫一把拉起我跑向外头,翻身上马朝着城郊十里外的黄土坡狂奔而去。 一方的天,一方的地,被凛冽的风吹得肆意荒凉的山头,一堆黄土,一座孤冢,我们的娘亲就在这里沉睡。她死前多么寂寞,她死后又多么荒凉?有没有亲朋好友前来为她送别,她心爱的丈夫有没有为她流下一滴眼泪?为什么她竭力保护的那对亲生儿女们,也只能在她死了很久之后,才能偷偷前来为她上一柱清香? 这个世界,人们都发疯似的想要活得轰轰烈烈,她却选择这么默默无闻地死去—— 这个被时代催压柔弱如风却又坚强如铁,名叫母亲的女子。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十九章 风光背后苦作乐,二子之心深如海 在劫跳下马背,跪在娘亲的坟墓前,双手紧紧抓住一把黄土俯首无声流泪。 我走上前去默默从背后抱住他,前世今生我经历过太多,分离团聚再分离,由生入死由死往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人世间的去留而悲哀,但当我真正面对的时候,才知道一切还是那么痛彻心扉。我想安慰我的弟弟,却发现自己比他更加需要人安慰。我抱着他,才知道不是他在依赖我,而是我在依赖他,一直渴望在他身上寻找温暖和力量。 在劫说:“阿姐,小时候你曾告诉我,英雄不问出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实我们都错了,只有在你成功的时候,你才是英雄,只有当你称王成候的时候,人们才不能在乎你的出身。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身份地位是如此重要。因为没有身份地位,我们跟娘亲不得不分开,娘亲才会死得如此凄凉;因为没有身份地位,我们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我不能像楚天赐那样一声呵斥就能保护你……我不甘心,不甘心!”溅落的眼泪渗透进泥土,就像内心挥之不去的潮湿和阴霾。 原来小时候的事,他一直都牢牢记在脑中,原来娘亲生前那番痛哭,他全都听到了,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还是太过年幼不忍心知道? “或许你是对的,在劫。”揽住他因为啜泣而不住颤抖的肩膀,我缓缓闭上眼睛。生活终究不是童话,只是人们习惯用美好的愿望和语言编织美梦,我再一次被虚幻的生活欺骗,也欺骗了我的弟弟。 如今梦终于醒了,面对的是血淋淋的现实:这就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你若不去吃人,就要等着被那些豺狗之辈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 在劫抬头用力抓住我的肩膀,与我面贴着面,“我已经失去娘亲了,不能再失去阿姐,我要保护你,我要成为人上人。” 抬手为他抹去脸上的泪,“你可以的在劫,相信姐姐的话吗?”在劫郑重地点头,我道:“纵观天下局势,天子无能而八方强势,若我料得不错,不出六年乱世必起,届时必将是你风云变色的契机。曾经有人为我断言,我的弟弟将会成为扫荡六合一统天下的帝王!” 山头呼啸刮过一阵大风,将两人的长发缠绕着高高吹向遥远的天际。 在劫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我淡淡地笑着,脸上还残余尚未风干的眼泪和悲伤。 许久许久,在劫也笑了起来,握起我的手目露坚定,“我相信你,你是从来不会骗我的。”随后又问:“阿姐会帮助我的,是不是?” 我点点头,“是的,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帮助你,我的弟弟。”自从跟随他跌落轮回台的那天起,就注定了这一世为他直至灰飞烟灭。 苍茫的山头,对面互跪的两个人,彼此交叉的十指,就像是一种古老的盟誓。 在劫轻轻嗯了一声,翻身躺在我的膝盖上,仰面看着蔚蓝无垠的苍穹,探出手掌挡在面前,五彩华光透过指缝在他脸上投下光明阴影变幻的线条,一圈圈荡漾开来。 我在他那张风采的面容上,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和——野心。 ※※※ 在娘亲的坟前吹了一日的山风,入了夜才回到楚府。一进渊阑院,便听闻不远处敲响丧钟,正是由罗香园传出,询问路上行色匆匆的家奴,才知是媛夫人在日间上吊自杀了。 我和在劫对视一眼,立即往罗香园赶去。只见雅致院楼前挂起奠字白纸灯笼,灵堂内白缎幔帐翻滚,冥纸漫飞,女眷们的哭泣声声凄厉。 天赐一身披麻戴孝跪在灵堂,苍白的脸难以遏制的悲恸,却始终不见落下一滴眼泪。萧夫人站在他的身后,轻轻抚着他的背,脸上的表情是慈爱的,眸心却永远有着一种讳莫如深的黑渊,抬头看了我一眼,一晃而过的笑意让我心底发寒,再看去她早已换上一张悲伤的脸,香巾轻点眼角啜出的泪,哽咽着说道:“悦容在劫,快些过来劝劝你们的弟弟罢。” 我缓步走到天赐面前,话语卡在咽喉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抬头看着我,本来清冷的眼眸突然红了起来,紧紧抱住我不住颤抖,却依旧不发出一声悲喃。 期间各房夫人携着少爷小姐们前来上香,一双双眼睛都噙着泪,却是分不清几人在真心难过。楚幕北扶着棺木的边缘一脸沉痛,喃喃询问媛夫人为什么那么傻想不开要自杀,然而九泉下的死者又可曾给过他答案? 不消半刻宫中传来消息,说是楚贵妃头胎难产,御医们束手无策,皇上正在大发雷霆。楚幕北嘱咐萧夫人妥善安排后事,随后匆忙离开,脸上的悲伤早已被另一种忧虑所取代。 深夜时分所有人都已回去,只剩下天赐一人坚持为媛夫人守灵,这是他身为儿子所能尽到的最后一份孝心。 我心中隐隐有着一种猜测,对天赐就更加放心不下,遂决定陪他守夜让在劫一人先回渊阑院。在劫深深看了我一眼,烛火跳跃明灭他的那张脸,嘴角微微动了几下,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 空空如也的灵堂一阵又一阵刮着冷风,水波般吹皱满屋子白色软帘,美感中带着一种阴森悚然。 我看到天赐瑟瑟抖了一下,上前为他披上一件外衣,又将他的手放在掌心搓着。 一滴眼泪溅落,在我的手背碎裂成无数片冰晶。我的动作顿了一下,默默不语地将天赐拥入怀中。什么安慰的话也不用说,难过的时候就与他抱头一起痛哭好了。 天赐靠着我的肩头,声音听起来很沙哑,却冷静得出奇,“丫头们说娘亲昨日跟大娘在西厢院子里赏花,半路遇见淑夫人和司空夫人,回来后神色就变得怪怪的,却没想到今日午时请示膳食时就看见她吊在卧室的悬梁上。早上还笑着嘱咐我用心功课别整日贪玩,要做个有出息的人,还让我好好孝敬爹爹和大娘,现在怎么说去就去了。”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告诉他人生本来就是无常,就像天上的星星每天都在变幻方位,这一刻在一起的人,没准下一刻就各奔天涯了。 天赐抬眸静静望我,瞳孔如水波晃荡的夜泉,他问:“你呢,你也会一声不响地离开吗?”我没有回答,未来的事谁能预料?天赐也没再问,这毕竟不是一个开心的话题。 他缓缓跌坐在地,沉默了半会突然说道:“娘亲自缢前,后院守门的小厮曾看见大娘来找过她,后来神色不悦的从西角门的小巷子里隐蔽地离开,还喝令他不得跟别人说起她来过的事。娘亲平日里待下人极好,那小厮也曾受过她的一饭之恩,所以暗下告诉我这件事之后就卷着包袱走了。” 我神色一变,赶忙捂住他的嘴巴,紧张地说:“好天赐,这番话以后休得再在别人面前提起。” 天赐深深看着我,眸子深邃如渊又锐利如钩,扣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重重贴着他的唇畔,掌心那处瞬间灼热得像是燃起大火。他不再说话,默默与我四目相对。一些未曾言明的秘密,此刻在我们的心中烂成一团,年幼无力的孩子,只能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 然而天赐有所不知,他失去娘亲的这一场悲剧,或许我正是一个推波助澜的帮凶。那日听闻萧夫人一语双关的暗示,若非我灵机一动携在劫过继她的膝下,天赐现在也许依然还是一个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宝。 我挨在他的耳畔轻声道:“天赐,记住我的一句话,若是萧夫人疼爱在劫三分,便疼爱你七分,毕竟你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哪怕再无情,人的心都是肉做的。所以你现在什么都别想,权作与往常一样,再乖乖做个孝顺儿子便可。”天赐的身子僵硬半会,随后闭上眼睛轻轻应了一声。 俯首看着蜷缩在臂膀中闭目浅寐的他,那张犹且稚嫩的脸却早已显露老成,我心中莫名刺痛。都云富贵世家人中龙,谁曾见风光背后苦作乐?天赐也好,在劫也好,都不过才十岁的孩子,怎么就藏了那般深沉的心思?寻常人家的孩子在这个时候还跟着父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0 母背后撒娇,他们却须得学会一个人坚强。 不由想起先前,天赐还在问我何时能待他像在劫那般真心,而今俨然在心中寻得模糊的答案。或许我永远都不会有如此待他的那一天,因为在愧疚和负罪面前,再认真的相待也不会是纯净无暇的真心。 猛然惊觉,我待在劫,又何尝不是如此? 偿还,原来才是我这辈子最投入的感情。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章 相亲相爱成誓约,日后变迁谁堪言 趁着天赐在后堂休憩那会,我回了一趟渊阑院,那时已是拂晓时分。萧夫人正坐在厅堂内,从在劫手中接过请安的早茶轻啜,见我回来便招手让我坐在她的身旁,探寻问着天赐现在的情况。 我红着眼睛说:“已然悲伤了一宿,今早才哭累了睡过去,说是今后只剩下大奶奶真心待他的娘亲了,让我转告您切莫为他难过,好生保重身体才是,待他守完头七再来向您请安,免得您沾染了灵堂的晦气便是他的不孝。” 萧夫人听了之后捏着手绢低泣,口中唤着媛夫人的闺名,又喊着天赐“心肝宝贝儿”,当下侍立之人无不泪下,我也跟着哭个不休,嬷嬷丫鬟们这才上来纷纷解劝住了。萧夫人让我这些时日好好伴着天赐,唯恐他心头难受想不开,嘱咐我一有异常即刻知会她。我口中应承下来,心知她是要我监视天赐。复而小聊几句,便与在劫一同请退。 走廊上慢行,抬头看见在劫眼眶底下一层黑影,我问:“昨夜一宿睡得不好?”他默不作声,只身一个劲地往前快走,我拉着他的衣袖儿却被他一把甩开。正在错愕的时候,见他背对我冷硬着声音恼了一句:“我在罗香园外头等了你一夜,你们倒是姐弟情深抱了一夜,原来在你心中,我跟其他人都是一样的分量。” 什么时候见过在劫这样与我怒颜相向?我呆住了,回过神那人早已不见踪迹。赶忙追去敲他的房门,闭门也不见应答,叹息着回到自己房中休憩,嘱咐丫鬟们两个时辰后叫醒我准备再去探望天赐。躺在床榻上心头念在劫过激的言行,终究是太累了阖眼便睡过去,睡梦中依稀间闻得有人在床畔反复叹息。 个把时辰后丫鬟将我唤醒,一经询问才知在劫方才一直就守在我的床畔。匆忙梳洗一番前去找他,却不见房内有人,周转几下寻人无果,遂去了罗香园又伴了天赐整日。 因为挂念在劫,姐弟两人毕竟从小就不曾拌过嘴,这日便早早辞了天赐回到渊阑院,好去安慰我那闹性子的主。 更敲三下已过子时,丫鬟们说十一爷早已躺下就寝。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内室,借着洵洵月光安静地观摩他的睡脸,恍惚间见他睁开双眼与我凝视,不说话也不转移视线,漆黑中唯独那双眼睛幽幽发亮。 我笑了笑,脱去鞋袜在他身旁躺下。他怔了一下,神色微窘背过身去。我笑他是害羞了,便钻进被子里从背后拥住他,靠在他的耳畔说:“乖乖我的小在劫,阿姐今晚陪你睡觉,快别生气了。” 在劫默不作声,好一会儿挣开我的手臂坐起身来怒道:“是不是楚天赐需要你,你也这般爬上他的床陪他睡觉!” 三番两次的讨好被他泼了冷水,心中不免生气,也实在受够了他的无理取闹,“天赐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弟弟,他刚死了娘亲正是最难过的时候,你能不能懂事一点别再闹情绪了!”不忍再冷眼相对,我和衣而去,又停在门口踌躇着,却听房内传来一声呜咽:“你怎么就不为我想想,我也失去了娘亲啊,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心头被他这句低喃狠狠刺出一个窟窿,终究是拉不下脸面,抹着眼泪默默离开了。 接下来几日一直留宿罗香园,一来是要护着天赐取信萧夫人,二来是实在不想再跟在劫为了天赐起口角。小时候也真的太由着他了,才让他养成这样见不得我对别人好的性子,也许冷淡他几日让他反省一下也好。 天赐不眠不休守灵好几日,人早已憔悴不成模样,我哄着他入睡为他掖好被子后,便一人来到院中散心,忽从半空落下一颗石子,不偏不巧吧嗒掉在我的脚前。抬头看去,只见在劫晃荡着两条腿儿坐在琉璃飞檐上,高束的金冠背着月色闪着亮眼的光,月光悠悠晃荡在他**的面容上,正一脸幽怨地看着我。 见过他的可爱调皮呆傻,确实没见过这般小媳妇模样,我不由扑哧笑出声:“呐,你爬这么高做什么,不怕摔着吗?” 他撅起红艳艳的嘴唇,“这么多天都不回来看我,你还关心我在乎我吗?” 一见面就埋怨,也真是改得了脾气改不了天性,我好气又好笑,佯装怒道:“那里危险,快给我下来。”哪知他跟我扛上了似的摇头坚决说着不。我搬来木架梯子,“好,你不下来我上去,要摔的话姐弟两人一起摔死也算还世界一个清静。”一边说着一边双脚噔噔往上爬。还真是乌鸦了我的嘴巴,刚摸到砖瓦的皮面脚便一滑人往后头仰去,凄厉惊呼一声,忽被在劫勾起腰身给拉了回去,惊险回过神来人早已稳稳当当地坐在琉璃屋檐上。 有点惧高我朝在劫挨过去,紧紧攥着他的手臂逞强笑道:“从这里看去风景还真是不错。”目光一扫才发现这处地方的视觉角度能将整个灵堂尽收眼底。敢情这几日他就一直坐在这里,说好听点给我放哨,说难听点便是偷窥了。 我瞪着他:“尽做些荒唐事,知道错了进来道个歉便成,窝在上头学什么小贼德行。” 在劫别过脸闷声道:“我错在哪里?倒是你可分得清谁才是你的亲弟弟。” 我叹息:“你是我弟弟,天赐自当也是我的弟弟,我不会为了你疏远他,更不会为了他疏远你。这楚府人情冷暖如皮包着的骨头谁也看不清楚,也就我们仨从小一块儿长大,为什么不能相亲相爱?” 在劫听后只言不发,我俯首唤道:“出来吧,天赐,别躲着了。”早前便瞧见他拿着披风出来寻我,看到在劫与我私谈又躲了起来。 天赐犹豫半会,从梨花树后缓缓走出,抬头看着我,眼眸幽幽晃荡一潭清泉,洋溢着异常莫名感动的情绪,多半是把我的话给听得清楚了。 我笑着朝他招手:“发什么愣,快上来吧,这里风景很不错呢!”他顺着梯子爬上瓦檐坐在我的身侧。 在劫却死死盯着天赐挂在胸口的长命锁和翡翠玉,哼了一声:“我就是看不惯他这较劲,什么事瞎凑合。” 说来在劫不爽天赐,除了打小结下的梁子,还是有其他原因的。一出生娘亲便为我和在劫打造了一对长命锁,而那翡翠挂玉则是七岁那年老祖母赏赐,也是成对的。天赐不过是孩子天性,别人有他却没有,心里当然不乐意,央着萧夫人也为他打造了跟我们两人一模一样的长命锁和翡翠玉,成天乐呵地戴在脖子上晃悠。在劫就不高兴了,说“不就是一个死皮赖脸的臭蛋,横竖要进我和阿姐中间的第三者。” 于是那两人又吵了起来,从六岁那年第一次打架,到草堂时在夫子面前互黑对方,再到眼前争着与我亲昵,大事小事家仇国恨全都一股脑地搅在一块清算,将我摆在中间溅了满面的口水。 眼见劝架无用,我正要发怒,忽见天赐吵得两颊通红,比起先前病恹苍白的模样多了一丝生气,又见在劫眼怒骂中带着一丝笑意,心中顿悟原来这才是他们兄弟表达友爱的方式。 一左一右拿起那两人的手合在一块,我欣慰笑道:“果然是相亲相爱的哥哥弟弟,那我就放心了。” 两人齐齐恼了一句:“谁要跟他相亲相爱!”同一时间抽回手,还放在衣角上反复搓着,活像沾了什么污秽的东西,眼神刀子似的刮着对方。 这会儿我见了却不再担心,反而觉得可爱得极,大笑着手臂一展揽住他们的肩膀,左拥右抱好不快活,口中喊着:“要相亲相爱啊,相亲相爱!” 那两人的脸红如辣椒,却也默不吱声地任由我抱着。 抬头看见满天星光璀璨,编织成皎皎银河图,我忍不住脱口:“好美!”夜空划过一抹流星,我赶紧闭眼许愿,依旧死命地念着:“要相亲相爱啊!” 耳畔隐隐传来两道不甘不愿的应答:“知道了啦。” 抬头瞧见那两个孩子不善言语的别扭神态,我呆滞稍许,重重嗯了一声,笑得无比满足,为着我们三人此刻所拥有的世间最真挚的亲情。 然而,又有谁能料到,就在今夜这并肩共看了一夜星光飒踏的三个人,在很多年以后竟站在风云际会的巅峰主宰历史的变迁。 只是那个时候,可曾有人想起今日这个誓约,说要相亲相爱? ========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开始就长大了哦~留言啊推荐啊,华丽丽吧~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一章 巾帼不让须眉者,大闹青楼寻弟来 繁花开遍,一年更胜一年,春去秋来,哪朝又是留恋不去的岁月? 昨夜下了一宿小雨,淅淅沥沥荡漾开初夏的虫鸣,今日阳光明媚,照亮枝头垂落的玉珠。 我早早起来往账房赶去,几位管事早已恭候多时,小厮们在房中忙碌地走走去去,账本一本一本叠成山高,我一边听着管事们禀告府中的大小事务,一边翻着账本噼里啪啦地打着白玉算盘。 “拨三千两白银往柳州府赈灾。三日后史家太老爷大寿别忘记差人持名帖送寿礼去。阜阳王、燕山王、常昊王三家王爷并郑国公萧府等五家,东平郡候、南安郡候、西静郡候、北宁郡候四位候爷下个月齐聚京城向经天子朝贡,到时候别忘记替老爷设宴送上拜帖……”一口气交代完十来件大事之后,又指出账簿里数十处大大小小的错误,众人领命下去办事。我又从早忙到了黄昏,这才将这一季度的账本核实完毕,拿起硬纸小折子朝渊阑院南厢房走去。 若芊正坐在外厅捣弄香薰,我询问大奶奶这会可是有空,她抿嘴笑笑指了指后室。我点头撩开珠花垂帘,越过洛神戏水翠玉屏风,再经过一个拱形木槿萱花门,便来到内室,只见萧夫人卧在软榻上半阖双眼,偶尔几声咳嗽。屋内还有一人在抚琴,是夫子刘旭冉。 我正踟蹰着要不要进去,琴声便停止了,听闻萧夫人道:“悦容丫头,来了就进来罢,在那里发什么呆。” “这不听老师弹得正好,听出了神呢!”我笑嘻嘻地走进,朝刘旭冉微微颔首。虽然年前奔笄之后便没去书卷草堂学习,不过还是改不回先前的称呼习惯。走到萧夫人身前探了探她的额头,“恩,烧已经退了,看来老师的凝神曲还真是神奇。娘亲今日精神好些了吗?”说话之余端上一杯去热凉茶。 “已经好了许多,只是稍会有些咳嗽。”萧夫人在小丫头的搀扶下坐正身子,从我手中接过茶盏饮下一口便要作罢,在我的坚持下无奈饮尽,我这才将空茶杯接下交给丫鬟,便闻萧夫人对着夫子笑道:“我这个女儿啊就是喜欢操心,越大越霸道,明明只有十六岁,却比其他活了半辈子的人还要精明,下人们都怕着她,连我这做娘的也拿她没辙,怕是只有夫子你才能治得了她。” 刘旭冉道:“十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又一片孝心,有她为您分担府中事务那是大奶奶的福气。”萧夫人听了连连点头,嘴角笑意更深。 我佯装嗔怒道:“江清河浊自有公晓,还是老师给悦容一个公道话,不然这份心思在那没心肝的娘亲面前也是无用的东西,我都成了夜叉鬼了,还人见人怕了呢!” 屋内众人怔了一下,随即爆开笑声,嬷嬷丫鬟们笑趴了下去,萧夫人也是又笑又咳的,我赶忙上去为她拍背顺气:“快别笑了,再笑下去又要我的不是了。” 萧夫人探出如葱纤指戳着我的脑袋,嗔了一句:“谁敢说你姑奶奶的一句不是,多半要拿不到工钱了!”随后问我上个月下人的工钱都发放了没有。我点了点头,将季度对账的小折子递到她的面前,她展开随意扫了一眼便阖上,道:“你办事我放心,我病着的这些时日也真是辛苦你了。”我摇摇头说了几句贴心话,挥退丫鬟坐在她的身侧为她捶背。 期间几句小聊打发时间,萧夫人向夫子询问在劫和天赐的功课,刘旭冉对在劫夸赞有加,道他天资聪颖又为人朴实勤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心里暗道,若是你发现他真正的天赋,怕是要拍案而起惊呼神人了。又闻夫子谈及天赐,道此子本是极为聪明善辩之人,奈何生性顽劣静不下来好好读书,都把心思用到别处玩乐去了。那神态颇有黄河磅礴奈何浪涛东去的唏嘘之感,看得出夫子对天赐的期望很高。 萧夫人微微蹙眉,问我:“天赐这会儿人呢?”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1 /&gt;   我赶忙道:“受了我的托去富阳城收田租去了,都十六岁大的人我想合成也该让他料理一下府中的事。”说的是实话,不过算算时间早该回来了却至今没见人影,多半又跑去哪里耍玩了。 萧夫人睨了我一眼,心知我在袒护他,叹息:“都怪我从小惯坏了他,才使得他这般无法无天,平日里他也就听你的话,你还是好些让他做点正经事,不求多有出息,只求别闹出什么荒唐事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点头称是,心里暗暗叫苦,他闹的荒唐事还不够多吗,这京城里谁不知道这混世魔王楚家十二爷? 萧夫人道:“晚上老爷要来渊阑院用膳,快些差人将他唤回,否则让老爷知道了又要挨一顿打骂。” 我受命而去,张旭冉本欲与我一同离开,萧夫人说心口好似堵着一口气,夫子又留了下来为她弹曲凝神。 走出南厢房后,我对着小厮道:“将柳大管家找来。” 自我受萧夫人之托掌管楚府内务之后,便将昔日不受用的跑腿家奴柳固安扶持到大管家一职。要知道一个管理者的成功离不开人才的发掘,柳固安就是我寻得的德才兼备者,并且对我的重用和信任极为感激,更是对我忠心不二。 我站在渊阑院外的丰华亭中等待,俯首见园中花势倦怠,看着不免伤感,喃喃念了一句:“昨日春去悲花落,今日夏来恨雨淋。” 身后传来一句清朗之声:“冷月诗魂人两个,颦卿泪眼谁人心?” 回过头见柳固安踏着落花而来,一身青莲涟水云翔衫,高束发髻别着一支简单的翠玉簪子,看着我时那张清秀的面容荡漾开水纹般的微笑。 我道他这诗接的不好,太过凄凉,他只是笑笑也不反驳。 没经出口询问,柳固安早已洞悉我的心思,笑着说:“十二爷在今日申时便从富阳城回到京中,刚进城门被成玉少爷和李家公子给拉着离开,说是万花楼里新来了几个姑娘,是夜郎国的舞姬,好几家公子哥们都在等他热闹场子。” 我听着黑了脸,口中直呼:“那混账小子,看我不扒了他的皮!”怒气冲冲地往外头走去。 柳固安急忙将我喊住,面有难色:“十姑娘,这万花楼怕是你姑娘家去不得的地方啊。” 我道:“柳管家认为府中谁堪此重任,能将十二爷给绑回来?” 柳固安苦笑:“那还非得十姑娘不可。” ※※※ 莺莺燕燕女儿娇,乱花渐欲迷人眼,万花楼里花万里,男人銷魂寻欢乐。 可惜今日的万花楼不是花好月圆欢乐时,因为我楚悦容要来这里拿人了。 几十个华服家奴排成两列大步闯进,一路清人开出一条道来,柳固安在前头引路,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前脚刚踏上鲜红的波斯地毯,那鸨母便一脸苦笑地迎了上来,“哎哟喂,我的姑奶奶啊,您这会儿可别再为难我们小本经营了!” 明明是个销金窟亏她还说得出口的小本经营,我懒懒扫了她一眼,一个月前万花楼窝藏天赐,被我闹得十来天开张不得,看来是心有余悸但还没学乖,不然这次怎么还会放那小子进去? 我甜甜一笑,“今日不是来砸场子的,乖乖说出天赐的下落,我拿完人便走人。” 鸨母面露为难,是心知楚家十姑娘不好惹,楚家十二爷更不是善类。 我一见她那脸色便知是个两面讨好心眼不扎实的阴人,一把将她推开,喝道:“给我一间间地搜!” 随着我一声令下,万花楼顿时鸡飞狗跳不得安宁,那些女票客们一个个光着屁/股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手忙脚乱地合着衣服,姑娘们声声凄厉尖叫,吓得花容失色。 鸨母瘫坐在地拍着柱子直哭着没法活了,“哎哟喂我的妈呀!就算是王员外家的虎姑婆跑来找丈夫,也不是这么个折腾法啊,这日子该怎么过!” 我也懒得理她,就等磨光她的性子让她自己主动交代。 果然半刻不到鸨母就屈服了,抱着我的大/腿求道:“我的好姑奶奶快别闹了,我带您去找十二爷还不成?” 谁说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上,高贵的品质也往往只在少数人身上体现,我睨了鸨母一眼,哼了一声:“那就劳烦带路了。” 小手帕擦着眼角的泪,鸨母点了点头,抽噎着将我引向二楼。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二章 天赐嬉戏万花楼,悦容初遇常昊王 二楼走廊尽头是一个精致的萱花小窗,缀着一轮新月,窗前置着一台红木香案,案上摆着一个上好的青瓷烧云花瓶。 鸨母微微转花瓶,墙壁便自动开启一扇门来,另一头出现一条金碧辉煌的长廊,比起这边要来得更加奢华富丽。鸨母说那里是专门供王侯贵胄们玩乐的地方,非是寻常富豪一族可以承受得起的享受。 真是一群奢靡腐败的朱门酒肉徒!我冷哼一声大步走进。 恰时一扇涂着金漆的鲤鱼龙门打开,走出两个衣着华丽面容俊俏的年轻公子哥,满面熏红走路跌撞发着酒疯,正是天赐那两个狗腿子跟班楚成玉和李孝义。 与我迎头打了个照面,两人就像被泼了一滩冷水似的立即清醒,指着我的鼻子结舌道:“夜……夜叉鬼!!” 我抬起下巴,眼睛危险一眯,那两人察觉自己失言喊出了背地里给我起的绰号,不由浑身打了个寒颤,连忙捂住嘴巴脸色惨白如死,哈腰作揖连连道歉。 楚成玉搓着双手尴尬问道:“姑妈,您老怎么往这边来了。”被一个年长我五岁的大男人喊做姑妈虽然有点别扭,论辈分也的确承受得起,于是端起长辈的姿态训导他。楚成玉表面俯首称是,暗地里挤眉弄眼,李孝义见状悄悄往后头移动,想要溜回去透风报信、 “站住!”我随即将他喝住,指着墙壁说道:“你们两个臭小子先给我老实在这里面壁思过,待会回去再跟你们好好算账!” 越过那两人,推开身前的金漆雕花门,那瞬间一阵尖锐吆喝声迎面逼来,只见房间内紫色帷帐漫飞,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华贵牡丹地毯上置着一张上好红木雕成的圆盘大桌,一个玄服男子正将一名绝色少女压在上头褻玩,双唇激烈亲吻发出啧啧之声,右手大胆地滑过少女白嫩的大/腿探进褻褲里头。四周围坐着着十来个人,都是一些锦衣少爷们,一个个面带酒色,对着餐桌上这幕活色春宫无不抚手叫好。 乍见眼前纵情声色的靡乱一幕,我不免红了脸,屋内众人玩得正欢,竟无一人发现我的到来。 又见厅堂外围,一个男人懒怠倚在赤色玄柱上,一身绫罗锦衣紫金冠,轻啄手中的白玉酒杯,眉宇间百般聊赖,眼神冷清,与大堂内声色高涨的众人倒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你?”门开的瞬间,那男人偏头见到我,神色呆滞稍许,放下酒杯缓步行来,面带惊艳赞道:“看来消息不假,今日果然不虚此行,当真有个绝色美人。” 尚未反应过来,人就被他一把拉了过去顺势推至墙上,湿热的吻迎面落下。是个惯于撩拨风情之人,灵巧的舌头娴熟地侵占嘴巴,只觉得醇厚的男性鼻息带着酒香和淡淡的药草味,瞬间填充口鼻所有感官。 知晓他是将我当做万花楼里的姑娘来调戏,心里不由又羞又恼,奈何口舌被逼着纠缠说不得话,又推不开那伟岸的身躯,他反倒愈发动起情来,双手开始大胆在我身上巡走。 正在窘迫不堪的时候,忽闻他闷哼一声顿住动作,一个庞大的黑影罩在我们身后,是那本在大堂中聚众嬉戏的玄服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这里,紧紧勒住那人的胳臂,冷冷道:“王爷,她可不是你能随便碰得的女人。” 那人微微蹙眉,像是明白了什么,遗憾地看了我一眼,叹息:“既然美人已是他人之物,小王自当不夺人所爱。” 就在他放手的瞬间,玄服男子一把将我揽进怀里护着,笑着说了几句客套的虚应,随后对着身后那群纨绔子弟喊道:“诸位抱歉了,本公子有事要先离开,今日扫了大家的雅兴就让我来请客权作赔罪好了。”从怀中掏出一大叠厚厚的银票,就这么往空中随意一抛。刹那间一张张银票哗啦啦地在半空散开,如白蝶蹁跹一般漫天飞舞,错乱恍如纷飞的世界。 回过神时,他已拉起我的手在尖叫声中跑出房内,下了万花楼,又抱着我跃上马背,低喝一声策马而去,将柳固安等人以及那繁华如梦的万花楼远远丢在了后头。 十里花巷华灯初上,一匹黑马疾风般奔驰,有人在大声惊呼:“楚家十二爷策马来了,楚家十二爷策马来了!” 所有人闻声纷纷躲了起来,如避瘟神恶鬼,一瞬间长巷内空空无人,只余黄尘漫天飞扬。 我看了直叹息,做人做到这份上了也不知是成功还是失败。 谁料背后之人却哈哈大笑起来,颇为自豪地说道:“看来本少爷的魅力依旧慑人!”缰绳一甩,马啸嘶鸣,以更快的速度穿过长巷。 唯恐摔下马背,我紧紧抱住他结实的腰身,他俯首看我,叹息:“悦容姐,你还真是胡闹,那是你一个姑娘家该去的地方吗?” 我还没开口说什么,反倒是他先怪罪起我来,不由怒火上扬噼里啪啦怒骂他一顿。 他也好怪的性子,我骂得越凶他反而越开心,见我骂得没了力气这才说道:“我这么做是有打算的,你先别管。” 我沉默半会,闷声应了下来,知道天赐的真性情并非世人所看到的那般跋扈荒唐。 从小跟他们一起长大,当然了解在劫跟天赐这两人,一个内敛一个张扬,在劫深藏了八分,就不知道天赐故意张扬了几分? 一路上闲聊,问天赐田租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他道全部租金都已拿到。我探手管他要银子,没料他却回答:“刚才全都扔出去请客了。”气得我对他又是一番拳打脚踢,他也笑嘻嘻地全部受下,还叫我别打红了自己的手让他心疼。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无力叹息,想着自己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他的,这辈子要这么为他受罪。而后探寻着问他窝在万花楼陪那些少爷们胡闹为的什么,他左右他言就是不答,心知他要是不想说谁也逼不得,也没再深入询问下去,心里头倒是揣摩起方才那男人的身份,若是没记错的话天赐当时喊他“王爷”。 “他是哪家王爷?” “当今天下还有哪几个王爷,你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出来?”天赐哼了一声,显然对那人颇为不喜。 我支着下巴细细琢磨,那男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燕山王和阜阳王皆已年近不惑之年,倒是听说常昊王三年前病故,由长子世袭爵位,多半是他了。 手指不由自主地覆上嘴唇,那常昊王给我的感觉怎么这么…… 忽感身上一阵紧致,是被天赐环臂用力搂住腰身,不由嗔道:“抱得这么紧做什么,快要喘不过气了。” 天赐道:“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这不想悦容姐了嘛。” 我侧身瞪了他一眼,“收起你那些讨姑娘家欢心的甜言蜜语,对你姐姐我没用!” 他大笑着双腿一夹,马儿跑得更快,恍惚间听他幽幽道:“若是对你有用,我又何须说给她们听?” 风声如爆竹般在耳边撕裂,一时没将最后那句话听清,抬头探寻望着他,他再也不发一言,专注看着前方,鬓发漫飞划过他的嘴角,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有着一种我看不清的意味深长。 黑马长啸,早已疾速奔进楚府大院。 ※※※ 那一晚,萧夫人命人精心准备了一桌子酒菜,却在饭前有小童来报,说是府中来了紧要的客人,老爷要亲自前去招呼今晚不在渊阑院里用膳。 能让楚幕北这般躬亲招待的客人,想必身份不俗。萧夫人就这么白白忙碌了一夜也不恼,依旧神色不变地让下人去叫十一爷和十二爷过来用饭。 期间,楚幕北又差人前来让我过去一趟,竟是由他得力手下张鲁先生亲自来请。 辞了萧夫人随着张鲁过去,却不料张鲁将我带至东角门,早有一辆马车停在旁门相候,两匹上好的汉白马牵拉,四下罗幕低垂。 张鲁道:“老爷请十姑娘上车去见贵客。” 纵然心中不解,也不疑有他步入车上。马车颠簸走了许久,这才停下。那张鲁禀报地方到了,请我下来。抬头见宅院豪华,府门前立着两座石狮子,赤色兽门上挂着一张金镶牌匾,龙飞凤舞题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2 有六字,竟是——敕造常昊王府。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三章 神女襄王三日约,惊险万分逢夜枭 步出马车,进入王府,又有衣帽周全的小厮抬轿过来代步,一路只见那亭台楼阁峥嵘轩峻,树木山石葱蔚洇润,气派远比家里要大许多。 又转转走走了好一会,终停下,再请出了轿,却见已到了一座雕梁画栋的粉楼前,楼门匾上书着“碧云轩”三个大字,楼上灯火缤纷,流溢着异样的氛围,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撩人。 那张鲁躬身告退,又有数名华服婢女上前迎住,拥着我扶入楼。心中忐忑,不知上了几楼,只闻身旁婢女低声道:“姑娘请,王爷已恭候多时!” 我惶然而入,却见那阁内并无一人,四周罗幔垂落,遍地软毯滑绫,丝丝暗香袭人,没一处不是华丽夺目。 不敢走动,偷偷把眼张望,忽见阁廊上一人背向这边,凭栏而立,一袭云纹白裳,宛若那临风玉树,叫人看在眼里,不禁心旷神怡。 正想这定是那权倾天下的三大王爷之一的常昊王了,却听那人悠然吟道:“妖娆一身满园春,万花楼中一香魂,绛唇如蜜为吾润,蝶儿何幸睹悦容?” 乍闻这艳诗歌赋,我不由脸面一红,心头狂跳,呆在那里惊疑不定,半响才迟疑道:“你……” 那人转过身来看着我,笑吟吟道:“我便是请悦容姑娘前来相会的常昊王,也是那万花楼中唐突了佳人的蝴蝶儿。”星目与我含笑对视,修/长手指轻拂过菱形薄唇,像是在暗示那突来的一吻。 我收整神色,正要朝他欠身行礼,那人忽而旋身而上,从阁廊上眨眼就到了我身边,拖住手腕将我扶起,“悦容姑娘不必多礼,倒显得生疏了。”我抬头一瞧,只见常昊王头上束着一支麒麟白玉簪,发墨如漆面如玉,一双眼睛清澈深邃,恍如夜空星子,依稀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常昊王俯首凝眸,掬起我的长发观赏,笑得极为温柔,“发丝弱水如夜泉,肌/肤凝脂似芙蓉,没想到魏国公的十姑娘,竟是如此風流袅绕的美人儿。” 见他堂堂王爷却言行轻佻,我心中虽是微怒,面色依旧不变,不露痕迹从他怀中抽身而出,欠身道:“不过是蒲柳之姿,王爷谬赞了。” 常昊王摇头轻笑:“女为悦己者容,悦容姑娘生来注定要承受多情的纷扰,何须如此自谦,小王阅人无数,也唯有你能让我动心如此。”言语间又强势地揽过我的腰,将我紧紧贴靠在他胸膛。 “你……要做什么?”我神色慌乱起来,便听他道:“万花楼中小王贪杯醉得几分糊涂,唐突了佳人,后听闻好友相告,佳人乃楚府十姑娘,特来请罪。” 若要请罪在楚府便可,何须入了夜才将我一个姑娘家请到常昊王府,又是这般无礼?我心中隐隐有几分明了,张鲁亲自将我请上马车送来此处,多半是我那权势的父亲将我当做礼物赠予他,所以他才能如此肆无忌惮与我轻薄。在他们男人眼中,女子又置于何种地位? 纵然心中万般不愿与难堪,却还得装作笑得羞涩,别过脸轻声道:“不知者无罪,一场误会王爷不需要放在心上,否则就显得悦容计较了。” 常昊王动情凝视,执起我的手贴在心口上,“本王喜欢你计较,也情愿你计较。” 简约看他一眼,我叹息着垂下眼睛:“王爷如此尊荣身份,谁敢与你计较。” 常昊王一听大笑起来,手指勾起我的下颔,“本王许你这样的权力。” 我淡淡笑着,没有表现过多欢喜。那常昊王身份高贵又生得仪表非凡,向来鱼如嬉戏于美人之间意气风发,从未遭遇情感囹圄,而今见我这般冷淡反应,不禁激起了几分好胜性情,轻巧将我放开,转身于椅子上坐下。 “魏国公曾与小王有言,楚府中大小事务由你打理得井井有条,家奴丫鬟们也被训诫得服服帖帖。像你如此本事女子,温顺可人的外表下自是刚烈如火的性子。悦容姑娘,今日也就与你坦言相告罢,本王还就是中意你了,想要讨你为妃,也已许得你父亲魏国公的同意,但本王想要的女人从来没有不心甘情愿的,若非你倾心,是万万不会逼迫。” 闻言我暗暗舒了一口气,又见他对我和颜笑道:“但请你留宿王府三日,本王奉你为上宾,三日后你若不愿离去,便是这王府女主人。” 言外之意非常明显,就是与我做一场芳心赌约,举止神态可看得出他是个极为自信骄傲的男人,笃定我必当情动于这三日的朝夕相处,让我不禁坏心大起,想挫一挫他锐气,便问:“若是三日后,悦容的心依旧不在此处,又该如何呢?” 常昊王怔了一下,不怒反而大笑起来,欢喜地将我揽过去抱在自己腿上,口中直呼有趣,见我神态微窘,笑着说:“若神女此番无心,襄王他日再择入梦,也无不可。” 我心头一惊,他这话岂不是为这三日之赌留了后路?不由暗恼他狡猾,也对自己争强好胜多有后悔。 常昊王仍笑吟吟地望着我,道:“我这府第,虽不算都中最好的,不过值得玩赏之处却有不少,如悦容愿意,今日便让我陪你好好游玩一番吧。”我不敢拒绝,随着他牵手而去。 一路宫灯如梦,亭台楼阁如画中丛生。他也极有心思,与我画舫同游,泛舟镜湖之上,把酒共餐,闻得水声如歌景如舞。一番周游下来,见他口舌幽默谈吐妙趣横生,竟也不由自主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画舫靠岸,他前来扶我,船头顿然随波一阵颠簸,人便撞入他的怀中,他笑得好不欢喜,就此抱着我不肯罢手。 正在我窘迫之时,忽而王府中传出一阵疾呼:“有刺客——” 便见侍卫们举着火把成列巡捕,侍卫长上来禀报,道是来了一个夜行盗贼,着一袭虎狼黑长褂,脸罩鬼神獠牙面具,正是这半年来猖獗京都的恶徒,专门针对世家王族犯案,作风十分极端,有时候仅盗取名贵东西不伤人命,有时候又杀人放火**掳掠无恶不作,又因总是夜间出现,行事如枭,人人皆称之为“夜枭”。 常昊王神色一变,唤来百人守卫将我护送回房,再三嘱咐众人好生保护,若伤得我分毫便提头谢罪,随后又领着众将士亲自前去追捕,可见对盗贼夜枭极为正色以待。 我回到厢房,闲来无事取来书籍挑灯夜读,任凭外头兵刃交接打得乒乒乓乓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打斗声停止,依稀间听闻那夜枭负伤逃走,外围脚步声杂沓,正在严密巡逻搜查。 我也看得眼睛疲乏,命丫鬟们备好澡水。挥退众人,刚刚卸去衣衫准备沐浴,便见鲜血如雨滴答溅落澡桶中,涟漪水圈映照出悬梁上头,一张青面獠牙的鬼神面具,一双寒冷如冰又炽热如火的眼睛。 心头猛然惊跳,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那人自横梁上纵身跃下,一把捂住我的嘴巴,利器尖端抵住我的咽喉,靠在我的耳畔低声喝道:“想活命的给我安静点!”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四章 澡桶之中论英雄,真假夜枭齐聚堂 屋內异常的窸窣声引来守卫敲门探寻,我闭口不答,夜枭动了动架在我颈项上的利刃暗厢威吓,我无奈应声:“将军多劳了,我正在沐浴,屋内并无他人。”那守门将士在外头驻守半会便离开了。 夜枭捂住胸膛上的伤口,暗暗舒了口气。我小心翼翼询问可否先行将人放开,让我去着一件衣裳。 目睹所持人质半身光裸,鬼神面具下那锐利薄唇忽而露出笑意。 触到他灼热深意的视线,我暗自懊恼,想起先前关于他的传言,曾姦淫过不少无辜女子,不由后怕护住胸口。 正想着怎么拖延时间等常昊王前来搭救,忽见他眼神一冷,低呼一声“不对”,手掌骤然如鹰爪般扣住我的颈部,将我整个人提在半空,森冷道:“好狡猾的女人,竟然用暗语搬来救兵!” 我心头大惊,这个人好敏捷的心思! 屋外已经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夜枭眼见逃身不及,便带我一起哗然跳入澡桶中,附在我耳角说道:“这次别再耍什么花样,否则我们两人玉石俱焚,下黄泉也好有你这样的美人作伴。” 说完挥袖洒落木台上的匣子,妃色花瓣漫天飞舞,花的浓郁芳香便掩盖住他身上的血腥味。利刃在死角里对准我的心房,再度恫吓我一番,就在大门被撞开的前一瞬,夜枭整个人埋进水中,动作极为利落。 哐啷一声巨响,常昊王领着众人闯入,为了保住小命,只能竭力配合演一出假戏,我厉声尖叫起来,护住自己的双胸没入水里,神情又羞又恼,口中大呼着:“出去!” 常昊王一见屋内光景怔了半会,将几个随他一同入内的守卫一掌打出房门,随即对身后紧接而来的将士怒喝:“混账,全都给本王滚出去,不许进来!” “悦容,我……”对上我恼羞的神色,他尴尬轻咳几声,也跟着退出房中。 屏风后头传来常昊王训斥之声,原先那投报的将士跪地请罪,“悦容姑娘先前命婢女们掌灯取书等事,无不客气地说上一句‘多劳了’,就在方才末将询问屋内情况之时,姑娘也对我说了一句‘多劳了’,便知姑娘有事求助,又听姑娘说是在沐浴,末将却听屋内无半点水声,便以为姑娘受人挟持,这才前来禀报王爷,孰料……” 没错,你猜的一点也没错!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这盗贼竟是如此聪明狡猾,我的一点心思转瞬即被看穿。脱困与被擒,不过棋差一招,我咬了咬牙,心中恼火不已。察觉夜枭的手正环住我的腰身加重力道,像是在催促我快些将人引开,多半是在水中呼吸极为困难。 我假装不知,就是要那贼人多吃点苦头,直至胸口传来刺痛感,已被利刃刺出血痕,这才忍痛说:“王爷,将军也只是担忧我的安慰,不用过多苛责,你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疾呼:“发现夜枭恶贼了——发现夜枭盗贼了——”不远处随即响起激烈的打斗声。 常昊王先调一队人马前去围剿,对我宽慰道:“悦容别怕,待本王收拾那贼头,稍会再来向你赔罪。”言讫,率众人而去。 房门阖上,四周顿时陷入寂静。 眼见危机已过,夜枭依旧没有出来。我心中纳闷正要开口询问,他却探手捂住我的嘴巴不让说话,另一只手开始搅动水声,佯装我在沐浴之状。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这才听见常昊王率兵离开的脚步声。 夜枭终从澡水里露出头来,一边大口喘息,一边嗤笑道:“哼,都言常昊王生性多疑,心机深沉如海,果真对此事仍有疑虑不会乖乖离开。”而后似笑非笑地问我:“看来他很在乎你,你是他的女人?” 见我只是怒视并未回答,他自顾着说道:“我想也不是,否则他见你洗澡也不会这般神态。”手指开始拂过我的胸口,方才被他情急之下刺出一个红印,询问:“疼吗?” 我勃然挥开他那轻佻的手,怒道:“不需要你假惺惺,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你可以离开了!” 他微微一笑,懒怠往后靠去,视线依旧灼热地盯着我,“而今外头闹得正厉害,不是离开的好时机。更何况难得有机会与你这样的美人泡鸳鸯浴,我怎么舍得就这么走了?” “你!”我气红了脸,他却频频试探我与常昊王的关系,见我总是不答,索性拿起那利刃指着我的脖子,懒懒问:“现在愿意回答了吗,美人?” 我怒目而视:“原来你就只会这种威胁女人的本事。” 他无赖笑道:“只要能让你乖乖听话,我并不在乎用的是什么手段。” 逼于无奈,我隐去自己的身份将事情草草说了一遍。他惊讶地看着我,啧啧叹道:“他堂堂王爷,皇亲国戚,你居然不愿意嫁给他,实乃奇闻。”然后他很有兴趣地问我为什么看不上常昊王,“他赵子都再怎么说拥兵百万威镇八州,被誉为大经国四大公子之一,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归宿。 “大经国四大公子?”我听出些趣味,“是哪四位公子?” 夜枭见我第一次主动与他搭话,也乐呵地痛快回答:“除了常昊王赵子都,便是郑国公萧晚风,鲁国公司空长卿,以及魏国公长公子楚沐晨。” 我又问:“为何楚府二少爷楚沐晓、湘南汝阳候王星云、史家大少爷史延仲等青年才俊都排不上榜?”楚沐晓是我二哥,另外那两人是我的大姐夫和二姐夫,自家人理当要关心。 夜枭道:“楚沐晓这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3 个人色厉胆薄,好计谋却没有决断,算不上英雄;汝阳候不过是坟墓中的枯骨,空有王侯之衔,依附的却是经天子的余威;而史家大公子史延仲干大事却爱惜性命,看见小利却不顾性命,这样的人怎么能算得上英雄?” 我暗暗心惊,眼前这个男人竟如此洞悉各家风云人物,言辞凿凿何等张扬,一如升龙跃于云上,心知他非等闲之辈。稍些踯躅,想知道他又会如何评价那人,便探寻问道:“那……萧家二公子萧晚月又如何?” “萧晚月?”夜枭怔了一会,显然没想到我居然会问起他,哈哈大笑起来,“果真小女子拙见,只偏爱春花秋月的故事,这萧晚月纵有才情,也不过是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世家公子,空会写些伤春悲秋的诗赋赚人热泪,别说大经国四大公子,就连楚沐晓史延仲之流,也更胜他一筹。” 听他如此贬低萧晚月,让我气恼不已,瞪着他问道:“那四大公子又是谁做出的名榜,有什么了不得的凭证?” 孰料他竟反手指着自己,笑嘻嘻道:“正是区区在下。” “我道是谁如此大言不惭,敢论峥嵘人物,原来是你这等小儿。”我收起先前对他那番言论的敬佩之感,为萧晚月竭力辩护,论及汉高祖刘玄德明太祖等人,皆是一代草莽,于乱世前碌碌平庸,最后却都成就一代霸业。 “俗世肉眼安以识得天下英雄?大才者韬光养晦,待势而起;平庸者只争朝夕荣辱,不得长久之幸。你如何以为萧晚月只知风花雪月,不懂审时度势?”我越说情绪越是高昂,浑然不知自己这番私心的辩护,可能会为萧晚月日后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夜枭深意盯着我,长谈一声:“你果非寻常女子!”而后许久不发一言,眼神火热得几欲将我融化。 我红了脸,窘迫道:“不许再这样看我!”。 他俯首浅笑,一会儿指我,一会儿又指自己,笑得暧昧不已。 我这才意识两人竟是泡着澡桶论天下英雄,不免显得滑稽。侧耳闻得外头早已没有了打斗声,便瞪着他没好气道:“现在该离开了吧,你这个冒牌的假夜枭。” “哦?”他趣味笑起,游到我的面前,撩起我垂落肩膀上的湿发放在手指上缠绕,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夜枭?” “因为真的夜枭只盗取宝物从不伤人性命,而假的夜枭贪财好色如你这般。”我笑得温柔,眨着眼睛,用甜腻的声音说道:“现在呢,那个真正的夜枭就站在你的身后。” 假夜枭大惊,正要起身,早已有一把冰冷的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更为冰冷的声音响起:“再靠近她,取你小命!”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五章 鬼面之下见风华,方寸大乱只为她 夜枭的身影,遮蔽在黑暗的角落,无声无息的滋生,一种魅惑般的存在,冷峻而沉稳。只见他手掌一翻,挂在屏风上的烙梅外衣飘然飞起,翻滚着落在我的身上。 我朝他投去感激的视线,他并没有说话,却能感觉那双清澈的瞳孔,闪烁琉璃华光。 笑着和衣起身,我沿着澡桶的边缘来到假夜枭身旁:“让我来看看,你这冒牌货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就在手指触碰到鬼面的时候,那假夜枭突然大笑起声,好言劝我千万不要冒险,否则必然追悔莫及。 “我这辈子做的事还真没少后悔的,也不差你这一件。”手指一勾,咯嗒一声挑下面具。 刹那间,潋滟波光,粼粼照耀一张面容,轩昂之姿,水木之华,有着山一般刚毅的气息,水一般柔和的神韵。 本以为萧晚月是我见过最为风华的男人,没想到眼前之人竟然丝毫不输于他,更是比他多一份凛然霸气。 见我恍然神色,假夜枭懒洋洋地靠着木桶,双臂扶着边缘,微微一笑,“忠言逆耳,偏有人听不得。早说你会后悔吧,见过我的女人,无不爱上我;爱上我的女人,无不注定伤心……唔——”话说到一半,我便刮了他一巴掌。 他别着脸呆滞半会,缓缓回头一脸不敢置信,本是风神俊朗的面容此刻充满危险,咬牙道:“你居然敢打我?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敢这么做!”发起狠来起身欲要抓我,被身后的夜枭扣住死穴,略带威胁地在咽喉处划出一道血痕。他迫于无奈坐回澡桶之内,瞪着我,那双眼睛就像原始森林中那野性好斗的野兽。 尽管心中暗自为他震慑,仗着有人撑腰,我仍是有恃无恐,“淫贼!这巴掌是为你先前所姦淫的那些女子而打!”言语间又噼里啪啦刮了他五六下,直至打疼了手,这才揉着发红的手背问,“说,你是谁,为什么假扮夜枭,有什么图谋!” 有趣的游戏,角色的置换,这次轮到他怒目而视,选择着闭口不答。我也不急,取来匕首割开他的衣裳。 他目有惊慌,却故作镇定,暧昧道:“美人,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脱了我的衣服?那倒也是,礼不往来非君子,方才我看过你美丽白嫩的身躯,现在自当要让你见见我健硕的体魄。” 如此无耻男人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冷笑:“我这个人呢不喜欢以德报怨,更喜欢以牙还牙。”手微微用劲,一刀扎进他的胸口,部位刚刚好,正是他刚才刺伤我的那地方。 听他痛苦闷哼,我拍手叫好,鲜血蜿蜒流过他古铜色的结实胸膛,颇有峡谷红河的美感。只是可惜此刻我无心欣赏,将匕首拔出,刀尖复而抵在他的伤口上,轻佻地勾起他的下巴,问:“现在愿意说了吗?” 他忍痛蹙眉,嗤笑:“难道你就只有这样威胁人的本事?” 我无赖笑道:“只要能让你乖乖听话,我并不在乎用什么手段。” 他怔了一下,讶然看我,“你?” 拍着他英俊的脸,我温柔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滋味不错吧?” 他呆滞稍许,随即抚手大笑起来,口中直呼有趣,高兴地宣布:“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你了!” 闻言,我拎起衣袖遮住半张脸,故作害羞状,嘤嘤道了一声谢谢,只觉得角色演上了瘾,学着他的口吻,眨着眼睛说:“见过我的男人,无不爱上我;爱上我的男人,无不注定伤心。” 他笑问:“现在你见过我,我也见过你了,你说最后,会是谁为谁伤心?” 我黯然叹息:“小女子明白,伤心的那个人一定不会是公子你。”他目露好奇,问我为什么。我将匕首放在他的心房边缘画圈圈,笑吟吟地告诉他,若他再不乖乖听话,很快就会被我挖出心来,“你连心都没有了,又怎么会伤心?” 他怒视:“你敢!” 我反问:“为什么不敢?” 他终于变了脸色,直呼:“好恶毒的女人!” 我笑着承受夸奖,问:“现在愿意说了?” 他犹豫半会,神色阴晴不定,终得妥协,自称自己乃是鲁国公司空长卿麾下第一爱将曲慕白,又指着身后的夜枭,道:“此贼半年前潜进我家主公府邸,偷走一件十分贵重的东西,官府无能,至今抓不到人,主公又听闻夜枭是个色/欲熏心之人,于是便寻来艳名远播的美人为诱饵,终将贼人引出逮住,砍去头颅才知不过是个假借夜枭之名的采花贼,遂将那一身夜枭装束交给我,让我假扮此贼行事,直至引出真正的夜枭。” “所以说之前那个姦淫擄掠之人并非是你?” 他笑得极为不屑,“本公子如斯風流潇洒,投怀送抱的女人如过江之鲫,何须做这等下作之事?” 我闻言嘴角忍不住抽动,还真是个自命非凡的人,倒是有这个资本。 “你在假扮夜枭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 曲慕白得意道:“可多了,都是风风光光的好事,也算没给夜枭丢脸。” 一经询问,还真是说不得人的好事,竟将那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的李员外剥光了挂在城墙上,胯下小鸟吊着一根绳子,绳子系着一块牌匾,题着:吾乃鸟人;又将享有母老虎之称的王太常夫人,在睡梦中打包送到怡香院,一睡醒发现丈夫和花魁躺在床畔,于是撒泼大闹,把贪财好色的王太常打成猪头状,告假十天不敢早朝;再譬如,趁熟睡之际,将那鱼肉百姓的豫州巡抚和他夫人的头发辫在一块,涂上胶漆,逼得他们剃光头发才得分开,一整年戴着毡帽不敢出来见人……诸如此类,滑稽事多不胜数。 见他说得口沫横飞,神采飞扬,丝毫不觉自己的手段是多么让人啼笑皆非,才知眼前这个男人,不仅有萧晚月之貌,还有在劫面不改色之态,天赐荒唐之能,不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更佩服鲁国公司空长卿,竟敢重用这样的稀罕人,以后皇图霸业也不愁无人陪他谈笑了。 公仇不敢挑起,毕竟他是司空家的重要家臣,区区小女子得罪不起,也不想再与他糾纏,只图报了私仇还自己一个交代,遂剥光他的衣服略做惩戒,“你走吧,像你这样的人才,我实在不忍心杀之,以后洗心革面好好做人,别再做假冒伪劣之人,否则我见一次抵制一次。” 让一个大男人光溜溜地走在外头,这仇也算报得痛快。 孰料曲慕白赤露露地站在我的面前,尽管气黑了脸,居然不避不遮,昂首挺立,宛如将军阅兵姿态。他大大方方,我瞄了一眼那男人的玩意,倒是不好意思别过脸去,他见此哼笑一声,请教我高姓大名。 我答得干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陆静然!”报上前世的姓名,不算说谎,更不怕会被他找到。 曲慕白反复念了好几遍,像是要咬牙切齿撕心裂肺鬼哭神嚎地牢牢记在脑中,冷笑一声拱手道了一句“告辞”,就这么赤条条地离开了,姿态竟如此潇洒,雄赳赳气昂昂的,颇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之感,最后还不忘撂下一句狠话:“今日耻辱我记下了,他日定要一并向你讨回!” 我笑趴了下去,一想起他那表情,便不住捶打被褥满床打滚,笑得腹胃抽痛,眼泪直流。 夜枭依旧隐身在黑暗的阴影里,叹息:“你又欺负别人寻开心了。” 我告诉他,善良的好人只会被人欺,活得又累又可怜;聪明的坏人多是将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活得又快乐又潇洒。 他许久不说话,走过来跪在床榻前,默默搂着我的腰,将脸埋在我的膝盖上,“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但我知道你更是个善良的人,你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别人,否则就不会这么放了他。你知道的,伤害你的人,我都不会轻易放过,阿姐……” 闻言,我止住笑声,沉默垂下眼睑。 他的存在,冷静内敛,风轻云淡,于众生笑而不傲,却总是为了我乱了方寸。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弟弟在劫,就是这样的人。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六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在劫之恨不解月 抚着在劫漆黑如墨的头发,我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说听闻我被父亲暗厢送来常昊王府,便随后赶来,隐身暗处保护,见我被常昊王轻薄,遂用计将跟踪而来的假夜枭曝露行踪来支开常昊王,却不料曲慕白负伤潜逃,不偏不巧进了我的房间将我挟持,又见常昊王带兵闯入,当时情况僵持不下,便自动现身引开众人为我解围。 我怪他冲动行事,这常昊王府守卫森严岂是他闹事的地方。他轻笑一声,“别说是区区常昊王府,哪怕是皇宫内院,萧府司空大宅,只要你在我就在。”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守门通报常昊王前来探访,我迅速将房间整理一番,在劫翻身跃上悬梁,四平八稳不落一丝尘埃。我这才开门与常昊王在门口虚应,他朝屋内扫视一眼,没有进去,也没有表现异样的发现,只脸色并不太好,多半是没有抓到夜枭,又让我乍来王府遭遇折腾,不由觉得扫了颜面。 几下言谈不卑不吭,我却听出他话语中几分道歉,便笑着宽慰他几句,后道:“夜色已深,悦容有些乏了,明日再叙罢。”常昊王不疑有他,嘱咐我好生歇息,离开时忽而倾身向前,如蜻蜓般轻啄我的嘴角。 我怔愣半响,屋内随即响起细碎的断裂声,是横木在指尖勃然捏碎。 常昊王眼角一冷,我心头慌张,连忙捧起他的脸大喊一声:“王爷!”他惊了一下,呆滞少许。我嫣然笑起,抬起手来开始整理他因一夜奔波而凌乱了的发冠,柔声道:“王爷,你日理万机,肩负国之大计,可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悦容……”他动情地握起我的手,目光几许柔情,“唤我子都便可。” 常昊王身为当今天子的堂弟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4 ,世袭王爵之位,乃三王之最,身份高贵更是万万人之上,就连我的父亲见到他也不敢直呼姓名,谁又胆敢僭越?我面上含笑,心头惊怕,唯恐屋内那人收不住脾气闹腾起来,也顾不得礼数,便道:“子都,夜色深了,你快些回去休息吧,我们来日方长。”他反复细念“来日方长”四字,饮蜜般微笑着点头而去。 目送那道修長身影消失在广陌流飒的月光之下,我暗暗舒气,进屋那会,骤见一张鬼面立在烛火阑珊处,惊魂时又见一双幽怨的眼神,恍若迷途挣扎的羔羊。叹息着上前摘去他的面具,那张犹且青涩却早已显露头角的面容,修眉入鬓,眸似夜泉,五官与我五成相似,却比我更完美地继承了娘亲的雍华。 我问他想些什么,为什么看上去那么不开心,他用力抓起我的手臂,毫无缘由急急追问:“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他,常昊王?”我困惑吱声。 在劫沉下眉眼,咬牙逐字说出萧晚月的名字,眸心瞬间闪过狠戾的杀意。 我看着心头一惊,虽知自一年前那件事情过后,在劫便极为厌恶萧晚月,却没料恨得如入骨,便听他说:“我早些就察觉,常昊王与萧晚月有着一双极为神似的眼睛,你今夜与他游湖时频频失神,难道不是因为还在挂念那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呆若木鸡,莫怪当初阁楼乍见常昊王时,隐隐有着熟悉怀念之感,当时怎么就没有发觉,他的眼睛竟与心里头那个说要与我泡井水的得意人物如此相似。双手不由自主附在唇上,再度忆起常昊王的亲吻,那种莫名的悸动,原来不过是错投在另一个人身上,一种记挂多年的牵绊。才知,人的多情,或许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耳畔响起气败的低喃:“你是不是又想跟他走了,就跟一年前一样,你又要离开我了!”抬头触上在劫惊慌地眼神,我的心头顿时百感交集,沉默半会垂下眼睛,叹息着告诉他,人生就是一个圆,一半是相遇,一半是分离;人也是一个圆,找到了另一半围成一个圈才算完整,“我和你总是要长大的,然后嫁人娶妻有着各自的家庭,活在各自的圆圈里。” 他听了气红眼眶,怒视着我,口中直嚷着他不娶妻,也不许我嫁人,如果非要两个人才能围成一个圆,那么就让我和他圈在一个世界里。一边说着,一边抓起我的肩膀来回摇晃,像是要将我从幻境中摇醒,却不知他自己一直活在虚幻里。 这世上哪有这样霸道的人?姐姐弟弟又哪能像夫妻一样守一辈子?他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勘不破这层迷障? 我见他又变成了一年前的癫狂模样,吓得急忙捂住他的嘴巴连连劝慰:“我的好在劫,别闹了,门外守卫会听见的,你说什么姐姐都依你还不成?” 闻言,他终于停止闹腾,激越过后的面容,宁静得让人分外心悸。见我百般无奈的眼神,在劫狼狈地别过脸去重新覆上鬼神面具,纵身跃上悬梁躲在暗处,任凭我怎么叫也不肯下来。 这一夜,我就坐在床上,抱着膝盖,与悬梁上一声不响的那个孩子大眼瞪小眼。 如果幸福是浮云,如果痛苦似星辰,那我此刻的心情可真是万里无云,漫天繁星。 要知道,我们姐弟俩从小到大都极为亲昵,从来不曾红过脖子,就算说一句重话也是很少的,反而是天赐,整日被我追着打。可自从一年前的那件事过后,我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劫对我的感情远超出了姐弟的范畴。以前或许还可以权作是孩子不懂事,是他太过依赖,我太过保护。但他而今都已十六岁了,也快是娶妻成家的年纪,却对我表现出那种种赤露深沉的感情,让人担忧又害怕。 想着累了,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夜半转醒,发现枕畔浸了湿润,幽幽闻得暗处传来喁喁之吟,仔细一听,是我前世极为喜欢的一首歌,儿时曾随意哼过,在劫听了一次便记下了。唱的是一生情,很多人总会哼上一两句,每个人却都有各自不同的心情,今夜我再次听到,竟觉得伤感不已: 因为梦见你离开/我从哭泣中醒来/看夜风吹过窗台/你能否感受我的爱 等到老去那一天/你是否还在我身边/看那些誓言谎言/随往事慢慢飘散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寂静漆黑里,隐隐约约这声音,近似几分梦中的不真实。人世间繁华烟云,浩浩荡荡扫去喧嚣过后,是什么最终沉淀下来,让人彻夜无眠,又让人反复吟唱一夜,自悬梁滴落的那稀罕物,湿润了我的枕畔? 恍惚间,想起了一年前,往事历历在目,仿佛犹在昨日,难弃,亦难追。 事情的起因,还需得从我十五岁生日那天说起,那时萧夫人为我行笄礼,以示女子成人,受邀而来的赞礼者,竟是萧晚月的正妻长乐郡主。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七章 此生不悔为信念,午夜梦回升晚月 及笄那日,我卸下彩衣,解去双鬟髻,告别了女童的装束,穿上端庄雍容的八重服,梳起高髻,扣上凤冠笄,便是似水年华的到来,意味着婚嫁许亲之龄。 翌日,萧晚月前来接长乐郡主回府,萧夫人身体不适,我代为招待。 自七岁那年后,只在十岁时过继萧夫人膝下的宴席上见过他一次,自此就再没有机会。五年后我长大成人,再见那人,他风采依旧,犹如踏着祥云而来的仙人,白衣不染纤尘,鬓发漫飞如云,面容有着早春的柔和与淡薄,却在乍见我时露出盛夏般灼热的惊艳,一声惊呼:“你,悦容丫头!?”那眼神,像是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时,骤见一处惊心动魄的风景,满是欢喜称羡。 意识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顿时羞红了脸,盈盈欠身喊了他一声“晚月哥哥”。 那初夏的风吹响竹林,遥远林子深处传来天籁之音。他与我站在长廊上笑谈,询问我这些年可是乖巧听话的,那万荣堂的井水可让人沁凉。那是两人之间的暗语,小时候被他吓得一惊一乍,而今听起来是这般悦耳,还有着一份淡淡的怀念。 他又问:“悦容丫头有字了吗?” 人一出生先取“名”,行完成人礼后再取“字”,名与字便是相辅相成、互为表里,是人生极为重要的一节。 我摇了摇头,告诉他萧夫人准备择日再请好学问的资深长辈为我来取。 他笑道:“无需择日,今日就让我为你取了吧。”负背驻首,观天地之浩渺,又俯首看我,目光幽幽若水,沉吟几声,便言:“古人有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悦容如此兰心慧洁,就叫‘灵犀’吧。” 那句诗怎么听都像是男子多情的言白,又像是他对我的一种暗示和试探。 我听着心头一跳,慌忙抬袖掩嘴笑而不答。转眼瞥见长乐郡主站在一旁看着我们,华衣丽服,贵不可言,微笑着,一脸深意。 一个月后,长乐郡主再次登门,说是来为自家夫君说亲,若是应允了,便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热热闹闹地迎娶十姑娘为萧晚月的二房夫人,并说以后待我定像亲姐妹一样的好。 楚幕北和萧夫人无不满意点头,都说这是极好的一门亲事,门当户对且不论,便是郎情妾意天造地设的一对。唯有天赐一把将茶盏摔到地上,大声嚷着不同意,竟是当着长乐郡主的面怒骂萧晚月算个什么东西。楚幕北和萧夫人尴尬地变了脸色,倒是这长乐郡主真是好厉害的修养,不见气恼反而夸天赐与我感情笃好,那侃侃言语却让聪明人一听便知明褒实贬,而后她笑着让我们自家先商量一番,三日后再来造访听候佳音,最后极有礼数地欠身而去。 长乐郡主离开后,楚幕北狠狠怒骂天赐一顿,又将他关进阁楼十日闭门思过,实则是不想让他闹事,好让我顺利嫁进长川萧府。 纵然萧家如今当家作主的是郑国公萧晚风,但谁都知道萧晚风常年身体抱恙,身侧无妻膝下无子,日后终究是由弟弟萧晚月继承正统的。只要我嫁给萧晚月,对楚家而言,便与萧府这个强而有力的大士族,多了一层更为密不可分的关系。 后来在劫从学堂里回来,听闻此事也闹得厉害,指责我罔顾儿时约定要弃他而去,何不索性把他的性命先了结,也好没个牵挂痛痛快快地去嫁人。说到激愤时,竟痴了似的一头撞向玄柱,被五六个家奴死命的抱着腰腿给阻止住了。 平日里斯文寡言谦逊有礼的一个人,这么一闹吓坏了众人。 自娘亲死后,楚幕北也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这些年极为疼爱在劫,当时对上在劫那双怨恨他卖女儿似的眼神,打骂的话到了嘴边也说不出口,转身斥责萧夫人教子无方,两个儿子都给教成了这么不识礼数的德行,气得拂袖而去,说是再也不管这档子的事。 萧夫人知我们三人从小一块长大,感情远比寻常兄弟姐妹来得亲,也没有过多苛责,叹息着让我自个儿做决定。 嫁还是不嫁?我的心情复杂,欢喜又烦忧。喜的是如能嫁给心里头的人,是每个女人梦寐以求的快乐;忧的是那个人已经有了妻子。 一直以来,我所追求的感情是两个人的世界,多了便是容不下的沙粒,更何况在这门亲事里,我才是多出来的那个人。说好听点是萧家二夫人,说难听点我就是破坏别人婚姻的第三者。尽管在这男尊女卑的世界里,让男人守着唯一根本就是痴人梦话,就连女人们都认为丈夫三妻四妾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这门亲事还是萧晚月的正妻亲自上门要的,也不知该说她胸襟广博,还是自甘命运? 如若我纯粹是这个时代的女人,或许便也像她那样认命罢了。可惜我不是,在我脑海中,至今还保留着前世一夫一妻的教育理念。 有些想法会被坏境潜移默化,但有些想法是永远磨不平的棱角。每个人都会坚持自己的信念,在别人看来是浪费时间,我却觉得很重要。感情的唯一,是我对自己最后的坚持。父亲竭力促成也好,在劫天赐赌命反对也罢,我最终找到了答案:如果不能嫁给喜欢的人,如果喜欢的人不能只爱我一人,那么我情愿一辈子不嫁人。 三日后长乐郡主再来拜访,萧夫人让我自个儿去跟她言明。当遭到婉言拒绝之后,长乐郡主询问我原因。心知那理由是断然不能说出口的,只会徒然招来别人话柄,嗤笑我不识时务藐视三纲五常。于是我对她说:“悦容已有心上人,这些年来一直在等那人向我提亲,他不来,我不嫁人。” 那一刻,我瞥见那绣着戏水鸳鸯的锦绣屏风后头,一道白色身影默默退出房中。 明知不应该,双腿还是不听使唤地追了出去,萧晚月当时就这么茫然站在阁廊上,静静看着眼前乏味堆砌的风景。 风还是那阵风,吹响竹林的声音依旧动听,只是听者的心情已经改变,世界就不再是那个世界。 我探寻着喊了一声“晚月哥哥”,颀长的背影僵硬稍许,他回头对我笑笑,踌躇的面容淡淡的落寞,却永远不会沾染萧条之感,俊逸仍如月中走出的人物。 沉默对视许久,他告诉我,一个人最大的伤心事,是当他终于遇到一个对自己充满意义的人,却是在无法拥有的时候才发现。 “悦容丫头真的是长大了呢,小时候我就说过,以后谁能娶你做媳妇那是他的福气,可惜那个人不是我。”随后从怀中掏出一支玉麟白簪子,正是小时候我为他绾发的那支玉簪,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找出来的,还是那么多年了一直都保留着。 将簪子交到我的手里,他说:“放心吧,你等的那个人一定会来向你提亲的,我相信这个世上,总有一个人会永远为另一个人等待。如果……呵,我只说如果,哪天你不想等了,愿意的话就带这支簪子来找我。”微微一笑,那双大手温柔地抚过我的头,道了一声“再见”,便摆着如雪般的衣袖随风走了。 眼角隐隐传来灼热的刺痛,像是在反复提醒自己,从小一直等待的那人分明是他。也就在他即将从眼中离开的那一刻,我想追上去,却在迈开脚步的同时,被人拉住了双臂。 在劫冲出阁楼,拉着我慌张地问:“你要跟他走吗,你不要我了吗,阿姐……” 当时,他就用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我。 心中满是迷茫,殷殷保护了他那么多年,怎么忍心放他一人在楚家这群狼环居之地挣扎?脚步沉重得再也移不开了,回过头去,天地间早已没有了那抹白影。终于不需要选择,也终于知道了,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有属于浪漫的色彩,我的存在价值不为爱情,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5 只为向他偿还,这个紧紧拉住我右手不肯放开的弟弟。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依稀总会梦见一轮晚升的明月,月中映着一张俊逸的脸,笑吟吟地说:“悦容丫头,入夏了我再来寻你泡井水,可是说好了呢,别忘记了。” “晚月……” 但听耳边有人轻声问:“晚月是谁?”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八章 天地一合许其身,误会一场苍天笑 我睁眼看去,梦中反复出现的那双眼睛正盈盈注视自己,美眸如丝如倦。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真的醒了还是犹在梦里。 迷醉中探手触碰男人的眼角,待到惊觉时,早已被他扣住掌心放在唇畔亲吻,暗暗地吓了一跳,忙睁开眼再瞧,又换回了常昊王赵子都那俊美无比的脸,极为神似的眼睛,清澈深邃,心底的情意不由因而滋生了几许。 两人凝眸对望,竟皆未避,久久不分。他与那个人的脸不停交换,只觉亦真亦幻,惊疑不定,忽而清醒过来,又不过如梦一场。 明媚的阳光已从帘子透进阁子里来,想必已是辰时。 常昊王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坐在床前正对着我微笑,又问了一遍:“晚月是谁?” 我红了脸,半响才支语说道:“不过是梦中胡言乱语罢了。” 常昊王仍是浅浅笑着,道:“昨日扫了悦容的雅兴,今日我再带你于府中游玩,权当赔罪。” 我见悬梁上早已不见在劫的身影,心想他定是趁人不备的时候离开了,这才舒心地点头应承。 正与常昊王在水榭楼台上小餐,下人来报,说是楚府送来宫中消息,贵妃娘娘想念姐妹得紧,暄十姑娘进宫小叙,圣旨都已送到常昊王府外头。 我听了不由讶异,这贵妃姐姐从小与我并不太亲,自进宫后也极少见面,又因小时候被我撞到她与萧晚月私会的事,一直防我甚密,这次怎么没有缘由地就请我入宫? 常昊王深思稍许,送我出府。一辆镶黄华盖马车停在角门,马车前头坐着一个锦衣少年,晃荡着修長的双腿充当车夫,水淀蓝衫白羽冠巾,面如瓷陶唇若朱漆,正是我那老爱折腾荒唐事的十二弟楚天赐。 乍见我出来,天赐眼睛一亮,暗暗朝我抛来一记眼色。我心头顿时明白几分,这贵妃娘娘的召唤八成是他赶早入宫特意请来的。谁不知天赐的嘴巴抹了蜜似的甜,从小最讨楚贵妃的欢喜。 此番为了我,也真是辛苦了这两个好弟弟。楚老爹有攀天墙,瞒着他们俩一声不吭地将我送进常昊王府;他们也有过云梯,轮流行事,一人闹王府,一人地下请法旨,又将我安然接出王府。这一来一往也算有惊无险,倒让楚老爹的阴谋在金灿灿日光下宣告破产。关键时刻果然还得靠那两个小子,也不枉费我从小这么疼爱他们。 天赐哟呵一声跳下马车,轻巧地蹦到我的面前,欢喜地晃着手中的皇榜,说道:“悦容姐,这次我很乖可不是来闹事的哦。”而后又对常昊王拱手虚应,说着什么感谢盛情招待我姐,他日万花楼小叙我来请客让你玩得开心之类的话。平日里狐朋狗友厮混惯了,说话也不见害臊。 常昊王何等聪明的人,又怎么会看不懂眼前状况?也不愧是官场上打滚的人,神色不变场面逢笑,道是楚公子客气了。 看在天家的面子上,常昊王也不对我强作挽留。临上车,他委婉向我打听一事,竟是当初我推掉萧晚月求亲的缘由。这档事多半又是父亲告诉他的,可他分明是知道萧晚月这个人的,刚才为什么还要明知故问? 我也装着糊涂,好奇探寻他们是否相识,常昊王却给了我一个十分玩味的回答:“萧晚月便是本王内心挥之不去的阴影。” 尽管不懂这句话暗藏的深意,但总让我有种感觉,或许他执意想要纳我为妃,并非所谓的一见倾心,而是因为我曾拒绝过萧晚月。 都云常昊王善识人心,方才梦中无意识的低唤想必早已被他看穿了对萧晚月的情意。我不再诸多隐瞒,也不想日后与他过多糾纏,便坦言相告,我楚悦容要嫁的的丈夫不得三妻四妾,只须爱我一人,待我从一而终,别说萧晚月是我心上人,就因他已有一房妻室,我就不情愿嫁给他,更何况你常昊王赵子都身边妻妾成群美人如云,我更是万万不可能做你的王妃。 考虑到自己的立场和彼此的身份,这番话我还是说得非常含蓄的。天雷虽过仍有余威,还是造成了不小的震撼力。当时常昊王就这么呆呆看着我,活像看到六月飞霜似的不可思议,就连从小跟我闹着长大的天赐也被我吓得目瞪口呆。我尴尬地笑了笑,知道自己的言论对这个时代的男人而言是惊世骇俗的。 半响常昊王回过神来,心有不甘地问:“有什么能够改变你的坚持,让你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我没有立即回话,男人都好面子,更何况他乃堂堂王爷,太过直白的拒绝不免伤他自尊,要是恼了起来强抢民女的事也干得出来。 想了想,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然后双手合十放到他的面前,意思便是:若要我放弃原则嫁你,除非天地合一。 别人高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则恰恰相反。他与我之间的关系,就好比飞鸟之于苍穹,游鱼之于海平线,春花之于严冬,是永远飞不到的尽头,抵达不了的终点,开不出花的结果。 够直接彻底无情又委婉善良和平的拒绝了吧? 常昊王这般聪明果然一下子就看懂了暗语,沉着脸瞪着我,神色有点怪异,眼中藏着惊愕,脸上云/雨不霁。 我瞧着心中不安,赶紧跳上马车拜别。 一路颠簸,拄着下巴发呆,想到常昊王和天赐方才的表情怎么的就很想笑,心里却觉得空前悲哀,一种身为女人由来已久的悲哀。 不知道是谁说的,如果这个时代病了,当你无力改变什么的时候,要么跟着它一起病下去,要么一个人孤单地死去。 于是,我就这么地在思想的病态和灵魂的死亡之间挣扎,高举着革命宣言:质本洁白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宁可高傲地发霉,也不去卑微地恋爱!没准哪日还真落得孤单而死的可怜下场。 马车走了稍会,忽闻身后传来马啸,又闻有人惊呼:“王爷!”马蹄声嗒嗒而来,撼岳摇地。 我心头一惊,掀开垂帘回头看去,只见常昊王策马狂奔而来,金冠上玄苏摇晃,五龙腾云华服凛冽翻滚,那张刚毅的面容看着我时骤显执着,紧追着我焦急地问道:“如若你刚才所说的我全都做到了,你是不是真会实践诺言嫁我为妻,是不是?” 错愕地看着他,我一时答不出话来。天赐恼了一句:“还真是冤魂不散。”马鞭一甩,两匹上好的汗血宝马以更快的脚力将常昊王甩在了后头。 浮云从空中掠过,如一场人生。 那片天空之下,常昊王策马而立,被极快的速度与我拉出遥远的距离。 我远远看去,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唯有那双熟悉的眼眸依旧清晰写着坚决。 放下垂帘,我靠在马车的架壁上一路沉默不语,竟是因他这惜别一闹而惆怅了起来,不知是为所他表现出来的真情,还是因他像极心里头的那个人。 恨起自己多情柔肠,总是容易陷入感动,这一世经历了这么多都没见多少长进,也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又恨自己的敏感多疑,感动之余又不免怀疑人性的真诚,就如同现在,不禁在问:常昊王对我的坚持,是真心的还是另有目的?若真是真心,又能真多久? 我知道他的那些侧妃妻妾,不少都是出身高贵的王侯小姐,大经国内万中选一的美人。楚悦容虽是小有姿色,也有自知之明,与他并无轰轰烈烈大爱一场,充其量不过是日前在万花楼里惊鸿一瞥,一个尚且还称不上美丽的误会,若非利益权衡,何德何能让他为一株芳草放弃满园春色?更别说我所暗示的天地合一,除非是天上的神,地下的魔,人世间又有谁能做到这样的不可能? 转过身又想,他终究是个王爷,高高在上的男人,抛不下的脸面,舍不下的骄傲,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越得不到就越想得到。当时间久了,有一日激情成了倦怠的回味,也就不再执着了,曾经的信誓旦旦便作烟消云散,我又何必为他庸人自扰? 收起满腹心绪,我摇头笑笑,将常昊王的誓言转眼遗忘在脑后。 却是很久以后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就是一场啼笑皆非的误会。有人说,这就是孽缘;也有人说,这是命中注定的安排。但对我来说,这更像上天捉弄众生的一个玩笑—— 他竟是将“天地合一”误以为“天下归一”,打着尊王的旗号,翻开了大经国诸侯攘夷的第一篇章,乱世因而初现。 男人们总会为他们的野心寻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可怜的女人就须得承担起红颜祸水的千古骂名。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二十九章 苦海无边情路难,荒废冷宫闻秘言 天赐请了圣旨,既然是演戏,就得把戏做全了,我奉旨顺道去了趟皇宫谒见楚贵妃。 许多年未见,楚贵妃依旧美丽动人,时间赋予她的仿佛不是岁月的老去,而是日渐成熟的魅力,与史湘妃两人一同蒙受天子宠爱,十年不衰。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太欢喜我,说话的表情不温不热带着疏离感,于是这次见面不像是姐妹团聚聊心,倒像是过场子似的。在懿德宫聊了不下十句,她便说倦了让我自个儿去罢。就在我退至殿门口时,她又喊住了我,染着凤仙汁的指甲拖着下颔,懒懒地问:“听说……萧家二公子年前向十妹提亲,被十妹给拒绝了?” 我心头警钟大作,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一时看不清她的喜怒,便僵硬着脖子点了点头。 风自弄堂吹进,一股寒意迎面逼来。 “本宫看这是一门好亲事,别人做梦都求不到的好姻缘,十妹怎这般不爱惜?”她漫不经心地说着,波澜不起的语气,高高在上的神态,让人根本无法将她与许多年前那个在雪地中捂面痛哭的女人联想在一起。时间,究竟让人改变了什么? 我甸甸低着头不敢看她,怕被她察觉眼中的感情,也不敢拿先前对常昊王所说那话回她,遂将当初推辞长乐郡主时的话托出:“悦容已有了心上人,对萧二爷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爱,唯有拒此良媒。 “哦……”楚贵妃质疑稍许,极为复杂地看着我,又仿佛十分疲倦似的叹了一声,摆手道:“本宫乏了,十妹请退吧,回去后代为向各位长辈问个好,说本宫很挂念他们。”我点头称是,欠身弓腰退出,隐隐闻得她在身后呢喃:“你又怎么会懂他的好,这世上哪个男人比得上他半分?” 我假装没听见,迈着细碎的脚步走出殿门。外头的日光怎么的就让人觉得刺眼,心里苦笑着想,懂了又能怎样?你想嫁却不能嫁,我能嫁却不愿嫁,这姐妹俩还宁可没这揪心的感情不懂他的好,省去那份道不清的纠葛。奈何偏偏是懂了,才会落得伤心难过。 女人呐,为何总是沦陷情感的挣扎,明知是无边苦海却还乐此不彼?哪怕身份再高贵,哪怕发自内心再欢喜,到最后还不都是一样,看着别人细水长流罢了。 随领路的小宫女出懿德宫,一路建筑奢华,雕栏玉砌飞龙壁檐,锦绣宫闱恢宏阙楼,无不昭显皇家天威。 因是第一次进宫,觉得瞧着什么都新鲜,本是落落寡欢的心情稍作好转,一边闲步一边与前头领路的小宫女嗑话打发时间。半会下来却觉得乏味,那小宫女就像木鱼似的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就不答,话说极短且表情呆滞。皇宫里头的人也真是死气沉沉太无趣,于是不再问话,自顾着一路玩赏。 路经一处院子,暗香浮沉,大片梅园开得繁盛。 须知梅花属寒,多在寒冬腊月里盛开,而今已过芒种,夏至将近,可不是这个季节里能看得见的稀罕物。 我不由觉得稀奇多看了两眼,忆起曾有一个白衣少年,便是被这调皮的花枝勾去了束发的簪子,刹那间长发纷飞于雪梅之下,乍现神人般的惊鸿风姿。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跟丢了人,那领路的小宫女早不知去了哪里,皇宫大院曲苑分错,我就这么周周转转地迷了路。眼前也不知道是哪处地方,残垣断壁,地上杂草肆意,朱门成碧,绿瓦蒙灰,想必是个荒凉许久的冷宫。 刚想再寻道路,忽闻宫殿里头传来人声,也没打算前去寻人问路,要知道这皇宫里头的人不比我那藏污纳垢的楚府干净多少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6 ,没准还肮脏得多。 正在迈步准备离开的时候,不偏不巧听见里头的人谈及“楚幕北”,不由停下脚步侧耳窥听起来。 “下月初五乃是三王四公朝贡之期,届时京都必然满城风雨,身为四公之一的楚幕北在这个时候宴请各方诸侯居心叵测。近日又获悉常昊王夜访楚府,楚幕北随即将爱女送入王府,似有拉拢常昊王之意,云盖先生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后头说的不正是我的事?我拉长了耳朵听得更加用心了。 屋内沉寂半会,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大司马无需忧虑,二十年之期已到,楚幕北多半是为了回归东瑜属地的事打点,只要大司马另择理由以天子之名拖他在京城,谅他魏国公心有图谋也不敢公然造乱。” 长川萧府,东瑜楚家,望原史氏,金陵司空,便是大经国四大家族的发源之地。 我呆滞半会,朝中还有哪个大司马?不正是车骑大将军广成昕! 可知这广成昕是什么样的人物?黄口小儿朗朗上口一句童谣,道是: “帝非帝,循南而坐俯作首,只知千计悦楚史;臣不臣,朝北而立笑指天,执掌君王天下事。” 说的便是经天子奢侈荒淫,长年宠爱楚贵妃和史湘妃荒废国政,国内大小政务全都由大司马一人掌管,以臣下之身代天行命。经天子十分信任他,甚至还荒唐地想要效仿古时圣君尧舜将帝位禅让给他,自己好安心玩乐,终被三王四公联袂劝阻这才作罢。 这广成昕表面十分忠心,暗地里却培植自己的亲信,朝堂上铲除异己杀人无数。朝中无人不暗地唾骂他奸贼佞臣,又惧怕他的权势表面逢迎拍马;民间百姓也十分怨恨他,将他传言成青面獠牙好食童子肉的恶鬼,每逢孩子调皮就说:再不听话把你扔进大司马府喂妖怪。小时候夫子被我们姐弟三人气得七窍生烟,也曾口不择言地撒出这句话来吓人,就天赐和在劫两个傻小子相信,半夜还做了噩梦一前一后跑进我房里非要抱着一起睡。 这样的人在这么个隐蔽荒凉的别宫谈事,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罢?奸臣嘛,做的无非是窃国谋权。 下一刻,果真听到广成昕怒斥三王四公对天子不敬藐视大经礼制,誓言此番要趁他们朝贡之际给予教训,显示大经国浩瀚天威。 我摇头叹息,捍卫天朝神威是假,记恨王公阻止天子禅位让自己当不成皇帝才是真。古今往来的奸臣还真是一个德行,尽做些青蝇点素尖酸刻薄之事,倒是这云盖先生又是什么人,竟能让大经国第一奸臣对他如此敬重? 荒殿内,那云盖先生沉吟半会,安抚道:“大司马稍安勿躁,行大事者不可急近,理当知其可为而为之。” 随后广成昕询问该怎么做,云盖便铺桥就路言谈天下局势,天子势弱而诸侯强盛,此时与三王四公闹上台面实为下策。 广成昕怒道:“难道就让这样那几个王公们日益猖獗下去?” 云盖先生缓缓道:“人之时运如当空明月此长彼消,可先将诸位王公势力分而化之,集权中央。中强而外干,何愁不立君威?”又例指历朝贤人盛事,以史为镜而比当朝宏图,言辞凿凿竟是让我这妇道人家听了也不禁折服,广成昕更是直呼“先生真乃神人高见”,十分恭敬地请教分化天下诸侯的良策。 两人一番恭维之后,那云盖先生道:“分化之策无非从强到弱,或者从弱到强。兵书言:擒贼先擒王。纵观天下英雄无数,堪称治世能臣乱世奸雄之王者,仅有四人。”侃侃论及天下俊杰,竟与那假夜枭曲慕白当日所言大经国四公子出入无差,除了常昊王、萧晚风、司空长卿,最后一个当属楚幕北,一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定位犹在气长子楚沐晨之上。 “楚幕北现远离东瑜属地居于京都,从他下手是否更为容易?”广成昕刚问出口就被云盖先生一声“不可”否去。 “那鲁国公司空长卿地处金陵最为偏远,可效仿战国秦谋以‘远交近攻’之计先行除去。” “不可。” “常昊王赵子都镇守八州十二郡,多年来拥兵自重,而今调来八万都尉兵于皇城十里外驻守,说是守卫皇城安全,分明就是要图谋造反,可以叛逆罪讨伐。” 云盖先生又否去,道:“虎踞高山犹可困,蛟龙飞天遁地更难除,若先斩去蛟龙,诛虎就无后顾之忧了!” “哦,何人是蛟?” 云盖先生没有立即回答,反问:“司马大人认为鄙人才能如何?” 广成昕想也不想夸赞:“先生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大智者”。 云盖先生讪笑几声,道:“大司马过誉了,若干年前我曾与一人比斗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以及周易堪舆八卦之术,你道结果如何?” “先生学识渊博批命断字堪称天下第一神人,自当是先生胜。” “错矣,是朽者败了,而且是七局七败!” 广成昕惊讶结舌,云盖先生又道:“不怕说句大不敬的话,大司马统领御林军八十万通晓兵家纵横之术,怕是在他的面前也要自愧不如。” 这话已经那人抬到了神人境界,文治武功如此神通,若真有这样的人,天下何愁不落入他的囊中?广成昕质疑,我暗中听着也几分不信。 云盖先生喟然长叹:“可惜天妒英才,纵然他运筹帷幄有神功,虎狼之心吞天下,奈何上天赋予他这样的才能,却没有赋予他这样的时间。曾有相士为他批命,道此子活不过二十五岁。” 广成昕语态隐含肃杀:“莫非先生所说的,是郑国公萧晚风!” 我的心头猛然一跳,居然是他!? 一张冷漠无情的面容顿时浮现眼前。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章 阴谋暗生藏杀机,阴差阳错成罪犯 “再厉害也活不过二十五,先生何必为他费了心思?”广成昕的口气颇为不屑,转头一念:“不对,他而今分明二十有八!”沉默思索稍许,又说:“也许那相士不过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云盖先生冷哼:“在司马大人眼中,在下可是那黄口欺人的江湖术士?” “难道……” “如大司马所想,当年为萧晚风批命的相士正是在下。” 废殿中响起一道浑厚之音:“为何会如此?”只是简单一句问话,却飓飓如天庭圣言般威严。 我不由心惊,除了广成昕和那云盖先生,这废宫内竟还有第三人,我却丝毫不曾察觉他的气息。 殿内又传来人声,“怕是有人违背天命逆改萧晚风的命格,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皇朝命数也将因此发生改变。” 神秘人问:“有何改变?” 云盖先生回答:“几日前我夜观星象,先天命盘十二宫位中,三大杀星所在命宫三方四正会照,成‘杀破狼’格局。杀,为祸乱苍生之贼;破,为纵横天下之将;狼,为奸险诡诈之士。三星齐现,意为天将大乱。又一股紫气东来,东面正为萧府属地长川,乱世者若非萧府之人也必与萧府息息相关。而萧家子弟能成乱世者,唯有萧晚风一人耳。” 广成昕道:“如此说来,萧晚风非除不可!只是……要对此人下手,又不得与他正面冲突,谈何容易?” 云盖先生道:“阳谋不成,还有阴谋,我倒是有一计。” “先生请说。”广成昕欢喜请教,彼此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从枯树后头蹑手蹑脚走出,想挨上前去听得清楚,只隐隐闻得一句“朝供大典那日可方便行事”,便有人厉喝:“谁在外面!?”话音落下的瞬间,三根丧门钉随即穿过门窗格子逼面射来。我闪身躲了过去,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跑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也不知道跑到了哪处地方,四周红墙绿瓦芳草萋萋,是个精致的别院。 正在吐气,忽闻尖锐的声音喊起:“人往那头去了,快追!”我心里一慌,来不及喘息,使出浑身的劲又开始了跑路。 也真是流年不利祸不单行,刚过转角又与一个男人迎头撞上,冲击力道太大,两人双双往后倒去。 那人跌坐在地,揉着屁/股咬牙咧齿:“哎哟,好痛!”抬起头,飞扬发丝下露出一张俊逸的脸,琉璃眸子怒视着我:“混账东西,你没长眼睛吗?” 乍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我只觉得五雷轰顶,麻痹感从手指开始蔓延全身,分不清身在何处,自己是谁,眼前这个男人又是谁。 大步走到他的面前,一把拎起他的衣襟,巴掌随之刮下,“啪——”一声裂天脆响,我破口怒骂:“张影,你这个畜生王八蛋!竟然还有脸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曾被我深爱着的丈夫,给予他真挚的感情,富裕的生活,把自己最美好的人生和岁月都给了他,然而他又是用什么来回报我的?就在我车毁人亡的时候,他又在做什么? 是的,他正在与我最好的朋友偷欢,讥讽我嘲笑我是这个世上最愚蠢可笑的女人! 现在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很好,非常好!我勒紧他的脖子,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他抚着红肿的脸,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居然敢打——唔——” 我又一巴掌打下去,冷笑道:“打的就是你!既然敢再出现,就别怪我不客气,放过你一次就不会放过你第二次,对不起我的人我也不会让他舒坦,背着我搞外遇,恩?你有种!我让你有种!”抬起膝盖用力撞向他下跨的命根子。 一阵杀猪似的嚎叫撕裂半空,贱男人双手捂着胯满地打滚,口中直哭爹喊娘。 就这这时,不远处传来混杂的脚步声,隐隐听见有人喊道:“声音是那头传来的,快,快!” 追我的人来了,还来得不少!我脸色一变,看了一眼地上打滚的人,“算你今天命大!”再出一脚,将他踢进莲花池,转身跑开了。 刚跑过一片芭蕉林,一双手忽然从厚重的叶子后头探出,一把将我攥进里头。 大惊之余,抬头对上一双清澈明朗的眼睛,我欢喜喊道:“在劫!” 他探出食指放在唇前,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后拉起我的手寻路出去了。 宫城外,天赐犹且坐在华盖马车上等候,手掌不停对着脸扇风,口中念着:“天气还真是热啊。”乍见在劫拉着我双双出来,奇怪问他:“诶,你怎么来了?” 在劫冷哼一声:“你明知她是路痴,居然还放她一个人进宫,回去我再跟你算账!”立身蹬上马车,也不给天赐说话的余地。 “啧,我没奉旨怎么进宫,再说这宫里头不是有人带路么,你耍什么大爷脾气!”天赐在马车外跳脚,我尴尬地安抚他好一会儿,三人这才上了马车打道回府。 翌日,我像往常一样早起去书房批账,见到梨香院那厢管事的请示硬折,写着抽取鹿茸、虎鞭、冬虫夏草等名贵壮阳草药,不由好奇地问:“三奶奶要取这些东西哪处去?”难道是楚老爹金枪难立需要壮阳了? 管事尴尬轻咳一声,压低着嗓子挨在我的身前说道:“十姑娘,这些草药是三奶奶要送进宫给贵妃娘娘的。”贵妃正是三房司空夫人的女儿,也是二哥楚沐晓的亲胞妹。 这回我更好奇了,“贵妃娘娘要这个做啥?” 管事又压低了几分声音:“十姑娘你有所不知,昨个儿宫中传来消息,说圣上遇刺客了,被人扔进了御花园的荷花池,还伤到了那个……那个地方!” “咯嗒——”朱批笔管从手中脱落,我茫然张大嘴巴,“不……不会吧?”不会那么巧? 管事生怕我不相信,重重拍响胸脯很认真地保证:“千真万确的事!” 瘫坐在椅子上,我突然很想哭,心里头只剩下一个念头: 完了,我灭了皇帝的种! ===== 后记: 云盖先生:此女(悦容)真乃影响天下运势之人!天子生不出儿子,何惧乱世不起? 刘旭冉(夫子):云盖兄真相帝! 愤怒的楚悦容:神棍去西! 忧郁的小醉醉:留言啊,票票啊,收藏啊!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一章 天子之心不可测,镜中容颜何时老 这几天我过得很不踏实,每天惶惶难安,生怕哪一天突然有大批官兵冲进楚府把我押走,半夜还连连做噩梦,那与张影长着同一张贱/人脸的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7 经天子,指着我的鼻子厉喝:“就是她让朕变成了太监,把她抓起来,朕要诛她九族!”楚府上上下下百来口人捧着自己的脑袋来到我的面前,管我还他们命来,一颗颗脑袋皮球似的滚到脚下,慢慢堆成山把我压在下头,血淋淋的一片。 “啊——”我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恰逢那会天赐正在喝茶,“噗”的一声全部将茶水喷到我的脸上,扑拍着小心肝:“悦容姐,大白天的你别吓人好不好?” 我一脸茫然看着他,水珠子顺着脸蛋吧嗒吧嗒落下。 在劫正在庭院的石桌上作画,剐了天赐一眼,从怀中掏出手帕为我擦脸,轻问:“这段时间你是怎么了,人憔悴了不少,睡得不好吗,怎么陪我做个画的空当都能打盹过去?” “没……没什么事?”我支支吾吾。 天赐大爷样往椅背靠去,抬脚扛在石桌上,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脚跟压着在劫的水墨画上,掏着耳朵漫不经心地说:“悦容姐每次说谎的时候,眼睛都会左右乱瞟。” “胡说!” 天赐睨了我一眼,“听说悦容姐进宫那天,我们那皇帝姐夫被人行刺了,你知道吗?” 我拼命摇头,“不知道!” “悦容姐,你的眼睛又乱瞟了。” “有吗,有吗?没有啊!”我作天真状,双眼笔直闪亮无辜单纯地看着他,还可爱地眨着眼睛。 天赐吹了吹掏耳朵的小指,“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啊,是啦……掩饰将会让你的心虚更加无处遁形。”对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果然天是蓝的,海是深的,男人的话没有一句是靠谱的;爱是永恒的,血是鲜红的,男人不打是不行的!此刻我恨不得冲上去,一拳揍扁楚天赐那张纨绔少爷脸。 在劫一直都没有说话,为我擦完脸之后,又用手帕包住自己的手掌,“啪”的一声拍去天赐扛在桌面上的猪脚,衣袖一卷把画纸带进手心,最后将手帕扔进风中,说:“沾了污秽的东西,真脏,可惜了天工坊的上好织锦。” “楚在劫,你说什么,谁污秽了!”天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就像一条懒虫突然脱变成好斗的狮子。 在劫懒得再搭理他,牵起我的手说:“走,我送你回房休息。”将天赐一个人丢在花园里撕心裂肺。 往后几天又这么浑浑噩噩地渡过,始终不见外头有什么风声。 某天,梨香院的管事又来请示,我假装不经心地问:“顺天府这段时间可有贴出什么告示?” 管事不明所以,还是认真地回答:“有,听说那个叫夜枭的盗贼又在京城出现了,官府正在通缉,画像都出来了,戴着很恐怖的恶鬼面具呢!” “没其他的了?” 管事想了想,摇头道:“还有的都不过是些芝麻绿豆大的事,轮不到顺天府管。京城这段时间闹事的贼头少了很多,据说是常昊王为了让四年一度的朝贡大典顺利举行,正遣兵进城护安,都没人敢出来犯案了。” 我哦了一声,俯首佯装看账本,一会儿又抬头问道:“前段时间行刺圣上的刺客抓到了没?” 管事左顾右看,见四周无人,神秘兮兮地挨了过来:“十姑娘,我可是偷偷告诉你的哦,前个儿我领三奶奶取药那会不小心听见她跟老爷说的,行刺圣上那贼人正是夜枭,顺天府不过打着幌子抓人,毕竟皇上那出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为了天家的脸面,现在宫里头都对外瞒着这事,御医们每天都提着脑袋问诊呢,治不好怕是……”手成刀状往脖子上一抹,一脸神经兮兮的表情。 都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管事一个四十好几的人,胡子都一大把了,怎么还对八卦消息投以如此高的关注?我叹了口气,摆手让他退下,一个人坐在书房发怔,也不知道那经天子玩什么把戏,在劫最近都不曾出去夜盗,如何进宫对他行刺?他分明是清清楚楚瞧见我的脸了,为什么要把这杀头的大罪嫁祸在夜枭身上,让我这个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又在猜测与不安中度过几日,始终不曾见闻任何“捉拿楚悦容”的消息,倒是在某日清晨,闻得一声洪亮的钟鸣,整座皇城鼓角争鸣爆竹连天,是朝供大典开幕了,才惊觉自己竟这么茫然地过了一个月。 这天我放了府中姑娘小厮们半天的假,让他们出去图个热闹,我那两个贴身丫鬟姹紫和嫣红也乐呵地想跟着去,被我强留住了:“三日后是大奶奶四十寿诞,随我去书房备帖子。” 姹紫委屈地嘟起嘴巴:“姑娘好坏的心思,许了别人却不许自家丫头方便。” 我道:“跟着我天天让你们吃香喝辣的,还计较个什么劲?” 嫣红期盼地朝外头张望,道:“今日郑国公和鲁国公都会进城,从最热闹的大庄道上走到宫门,听说两人都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不能亲眼目睹岂不是太可惜了?” 原来是为了萧晚风和司空长卿啊,我点了点头,“的确可惜。”那俩丫头闻言面露欢喜,两双眼睛闪闪发光满是希冀,我道:“这么着吧,你们今天去看美男子,明天也别回来了,直接去浣衣院的李嬷嬷那报道。” 姹紫嫣红身子一凛,齐声喊道:“十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婢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肝脑涂地万古长空!” 我瞪了她们一眼,态度转变得还真快,也是被我给惯的没上没下,叹息道:“去把渊阑院的执事和大管家也找来,那天的客人宴席水酒以及很多细节还要再商量一下。” 姹紫嫣红领命而去,我便在书房等候,事后去了趟渊阑院,把商议好的事向萧夫人请示了一遍,又询问了一些其他需要。 萧夫人正坐在菱花镜前,若芊在身后为她梳妆,晨光透过纱窗落了满地金黄,照亮她面部多彩的轮廓,也照出了岁月斑驳的痕迹。萧夫人抬手摩挲眼角细微的皱纹,叹息:“原来我都要过四十寿诞了,我看上去老么?” 若芊一遍梳着头发,一遍温婉回答:“不,您一点也不老,比十八岁的小姑娘还要年轻漂亮。” 萧夫人冷冷一笑,又问:“我老吗,悦容?” 我抿嘴笑起:“您……老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若芊手中的象牙梳子吧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双手开始微微颤抖,惊恐地看了一眼萧夫人的脸色,又一脸担忧地看向我。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二章 生存法则是忍辱,长巷口子遇怪人 镜子中,萧夫人的视线逼视而来,“丫头,你好大的胆子。” 我维持着笑容,“悦容只是在诚实回答您的问题,我想以娘亲的睿智,是不会责怪一个说实话的人。 萧夫人一时语塞,严厉的目光转为趣味。 我再次开口:“娘亲,人的老是不可抗拒的,但美丽不会,美是一种永恒,如酒,越陈越烈,您与生俱来的魅力足以抵抗时间的蹉跎,是岁月也无法带走的美丽。” 萧夫人的脸上渐渐浮起笑意,挥退若芊,对我说:“悦容,将梳子捡起来,替我梳头。”我点头,萧夫人问:“风儿他进城了?”问的正是她那心肝大侄子萧晚风。 “是的,萧大爷这会儿差不多进了宫门觐见圣上去了,娘亲要是想见他的话待会儿我差下人去宫门外候着,等他出宫了就为你请来。” 萧夫人摆了摆手:“算了,他舟车劳顿的也累了,就让他在别馆那好好休息不用来我这儿折腾了,命人备上些清淡的菜肴送去,药膳也弄得精致点,他这个人嘴特挑偏不爱吃药,还有……” 我接口道:“酒须得百年陈酿女儿红,与太白山泉参兑,淡去浓度护住酒香,减去烈酒对脾胃的伤害;房内要摆好香炉,点上天光龙潭香,香味不能太浓也不能太淡,半分适宜;泡好宣罗茶,每隔两个时辰更换茶汤,反复冲泡三次,去掉茶叶苦涩,再在饭后斟上;命伶人从旁吟唱,须隔三丈垂帘之外,助兴之余不可扰了他的清净……娘亲放心吧,这事我早安排下去了,都是手脚利索的人去办的。” 萧夫人满意点头:“还是悦容丫头了解风儿的习惯,一般人都伺候不好他。” 我笑笑,“萧大爷是神赐的人物,伺候不好是怕怠慢了他。” “你快别满口的萧大爷了,喊声大表哥也不为过,亏你那么对他的习性,口头上倒落得生疏了。”萧夫人取笑。 能不尽心对他的习性么,还不是为了生存!我面不改色,口上应承,以后若真见着了,还是那样的称呼。 梳好了发髻,萧夫人对着镜子左右观之,笑说:“悦容丫头真是做什么事都顺我的心。”闲聊几句后,她从妆奁匣子里取出半个巴掌大的红色精囊递给我。 我接过打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萧夫人见了叹息几声,拉起我的手轻拍手背,宽慰道:“为娘知道这事为难你了,又得罪不起那个人,你的命还得他说了算。人这辈子活着只有过程,没有结局,哪来的结局呀,死了才是结局,过程再苦也得撑下去不是?还是按他说的去做吧。” 我强笑道:“娘,三日后就是您的寿诞了,别动不动就说死什么的,怪不吉利的,悦容心里明白,不会让你为难。” 萧夫人点点头,“你能这么想为娘就放心了,快回去做些准备吧。” 我欠身退下,走出渊阑院的时候,抬头看见阳光穿透枝桠,一闪一闪的分外扎眼,眼泪就这么唰唰唰地往下掉。 在这里,我算个什么东西?高贵的楚府十姑娘?不,我不过是一颗任人差遣的棋子,为了活下去,为了保护想要保护的人,我要学会屈辱、忍耐、苟且偷生! 三日后,不过是做一次卑贱的舞姬,在众人面前跳一曲凌空飞舞供人赏玩,不过为了让两个男人反目成仇,我为什么做不到? 抬袖狠狠抹去眼角的湿润,抛在风中的,不是眼泪,是软弱。 ※※※ 朝贡大典,美其名曰是让王侯贵胄朝见天子,以示大经国皇恩浩荡,而今俨然演变成朝中文武百官谒见三王四公,仪式、庆典、宴席先在宫中举行,再由百官轮流东道,为时十日,烟花不息,歌舞不休。 听说宫中设宴那日,经天子出现半刻不到的时间便推脱身体不适离开了,接下的就全由大司马广成昕代为招见,百官对此更是心存腹辩,认为他荒芜国事,又窝至后宫寻欢作乐去了。我则猜想,八成是因我落下的旧疾又犯了。 继经天子之后第一个设宴的人臣,是手握百万兵权的常昊王,那日我竟也收到了他的请帖。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那种男人们结党营私的场合,我一个妇道人家去了做什么?便写了一封致歉信连带那请帖叫小厮送了回去。 小厮回来的时候,捎回一封信和一份礼盒,信中大致意思是:许久没有你的消息,相思难却,深知你不爱热闹却故意送来请帖,只为换得你只言片语,而今既有你的书信,吾愿足矣,薄礼一份,望卿笑纳。 礼物是一颗夜明珠,鸡蛋般大小,名贵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真正奇妙之处是摆在漆黑的房间里,珠子的中间泛出荧光会投射成“悦容”两字,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想必花了一番心思。 其实这段时间,虽然不曾再见过常昊王的面,但一直有收到他差人送来的各式各样的礼物,都不是十分贵重的东西,用心却很巧妙非常讨人喜欢,深感他是一个惯于风情的男人。只是每每想起他,都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感觉,为了他的那双眼睛,也为了他那突如其来不明真假的爱情。 后来听人说,常昊王那次宴席除了郑国公萧晚风没去,其他无一人缺席,足见他在大经国举足轻重的地位。 萧夫人寿诞那日,正是楚老爹宴请群臣之日,于是就把酒宴设在了一起。前一日,我去天工坊取那赶制出来的舞衣,心血来潮想四处走走散心,便挥退了丫鬟和抬轿小厮,一个人徒步走在回去的路上,路径一道巷子,忽被几个土霸堵在巷口,满脸横头流里流气地吆喝着:“哟,好标致的小娘子,来来来,陪大爷们耍耍!” 这几日心情一直不好,正好有人送上门排解郁闷,我冷冷笑起,刚打算教训他们一顿,一道醇厚声音飘进耳朵:“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 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头扎马尾身着黑色麻衣的年轻男子迎面走连,方脸剑眉,薄唇如刀,朝众人扫视一番,“你们想对我妹妹做什么?” 哪来的疯子,半途跑出来乱认妹子?我皱了皱眉头,又见他眉目分明眼神清朗,不像个神志不清的人。 “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8 哎哟,原来是大舅子啊!借你家妹子谈个心,不想受伤的还是一边站着!” 男人面无表情,静静说了一句:“没有人可以轻薄我妹妹。” “嘿,你还真给脸不要脸——啊!!” 白光一闪,土霸的手臂豁然破开伤口,鲜血喷涌如注,当场竟没一人看见那男人是什么时候出的手,只觉得那双眼睛锐利得如同草原的苍鹰。 “我的话不喜欢说第二遍。”男人半垂着眼,像是在看着眼前的人,又像是所有人都不在他眼里。 那群欺软怕硬的土霸一个个像软了腿的虾子,求饶着落荒而走了。 方才这亲热喊我“妹妹”的男人却没再看我一眼,转身也要离开。 “等等——”我喊住了他,他稍稍停住脚步,但没有回过头,我道:“请问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你。” 他硬着声音回答:“很巧,我也不认识你。”话未落下,人已走远。 我茫然看着空荡荡的长巷,摇头道:“真是莫名其妙的怪人。” 怪人往往是高人,高人往往做怪事,事实证明的确是如此。 我有预感:很快,我和他就会再见面。 因为我在他腰间悬挂的令牌上,看到了“司空”二字,是专属于军队调派人马的虎符。 随身带着这样的东西,他的身份昭然若揭。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三章 闲余八卦惹嫌疑,生命之苦唯艰难 傍晚时分,我回了楚府在房内打点舞衣,姹紫和嫣红在外屋聊天。 “明天那鲁国公就要来咱们楚府了,我真有点紧张!” 姹紫问:“紧张什么,难道你喜欢司空大人?” “都说鲁国公长得宛若天神,见过他的姑娘没有不爱的。” “可你没见过他。” “我见过他麾下首席家臣!” “谁?” “曲慕白曲将军,一个从来没有败绩的战神,人又长得俊俏,做事沉稳为人厚重。” 我听了讶然失笑,想起在常昊王府那一夜,那被我脱得精光的倒霉蛋,他要是沉稳厚重,我就是天仙下凡! “可我听说两年前他曾吃过一次败仗。” “真的!?我都不知道,是谁这么厉害?” “就是咱们大奶奶的亲侄子,萧晚风萧大爷。” 姹紫哦了一声,“别人我还不敢说,若是萧大爷的话我真的信了,那……萧大爷明个儿来不,听说他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 “准来,自家姑妈的寿诞不来不成礼。” “那萧二爷呢?” “听姑娘说是来不了了,阜阳王来京都之后水土不服,现在病在榻上,他要陪长乐郡主回去探视。” “真是可惜了,我看姑娘嘴上不说,心里其实盼着能见到他。” 我在屋内摇头,姹紫这丫头总能猜到我的几分心思,不过这回倒猜错了,我却是希望他别来,情愿在他心中一直保留曾经的美好,也不想被他看见我明夜那副供人娱乐的丑态。 “喂,我跟你说个事哦,也是有关咱们十姑娘的!”嫣红突然压低了声音,我笑着不说话,倚在门扉看她能嗑叨出什么。 姹紫好奇问什么事,嫣红靠着她的耳畔说:“还记得篱落院的那位司空少爷么?”姹紫点了点头:“记得,论辈分是梨香院三奶奶的侄子,当初是作角子送进咱们楚府的,如今也有十个年头了。” 角子,也就相当于质子。互换角子在当时的大经国十分常见,是藩王公侯之间表示和平友盟的方式,楚家也曾派出旁系公子送去了司空府。 这司空少爷单名一个落字,是三奶奶二堂兄家的儿子,三奶奶又是鲁国公司空长卿的亲姐姐,说来司空落的地位远比楚家送去的角子要来得尊贵。 想当初司空落欲来楚府,司空夫人为让他住得舒适要重建篱落院,这事还是我在七岁那年为救在劫向萧夫人求药那时提上去的,顺带还报复了那时对我使阴招的贱婢如苑。一年前司空夫人做主,替司空落向楚府提亲,楚老爹就将年长我一岁的楚家九姑娘许配给他,婚期也近了,就在今年冬至。 嫣红说:“你知道不知道,其实一年前司空少爷是想向十姑娘提亲的,恰逢那时长乐郡主替萧二爷也来给十姑娘提亲了,你说这做角子的少爷怎么能跟萧家二公子比?偏偏求亲的话说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所以就改口将十姑娘换成了九姑娘。谁知最后十姑娘没嫁,那司空少爷却有了婚约,听篱落院的丫头说,她们那主是个十分沉郁痴情的人,经常看见他偷偷画着我们姑娘的画像,本来只是一个月的婚期也被他一拖再拖,拖了整整一年。” 我万分讶然,居然一点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印象中只见过那司空落数次,每次见他都是静静地站在一旁谦逊有礼地问我:“十姑娘最近可安好。”而后就没有再多的交集了。怎么就没想到,他犯的是这样的心思?这古人的感情表达,还真是压抑。 姹紫掩嘴笑道:“谁叫咱们十姑娘是众多待嫁姑娘里最漂亮最本事的,当然成了香饽饽,要是性子不那么泼辣,说不定更抢手,听说前不久常昊王也曾向老爷提亲,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被按下了。” “就连萧二爷和常昊王的婚事都给拒了,真不知道姑娘眼里能看得进谁。” “谁敢管十姑娘的事,皇城里出了名的辣椒子,还不被她扒了一层皮!”两人笑作一团,好一会儿消罢下来,姹紫又说:“我看啊,八成柳管家心里头也念着十姑娘,只是碍于身份不敢讲。” 我在门后听着眉头紧蹙,这两个丫头还真是口没遮拦,越说越离谱都没完没了了! 推了门走出去,吓得两人惊跳起来,我阴笑道:“好啊,都长舌到我的头上了,你们好大的胆子!” 忽而瞥见门口站着一人,我怔了一下,大惊喊道:“九姐姐!” 楚丽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淡淡地说:“没事,我就刚经过,听见十妹房里有笑声顺道来看看。”之后不再给我说话的机会,冷硬地离开了。 那俩丫头见气氛不妙,深知是闯祸了,跪地求饶:“姑娘,奴婢知道错了!” 我冷冷看着她们,“从明天起,你们两人去浣衣院劳役三个月,扣去期间所有的工钱,以后再乱嚼舌头,小心我缝了你们的嘴!” “是,谢姑娘仁慈。”两人叩头请罪,抹泪离开。 我坐回房内,许久怒气难消,不知道楚丽华到底在外头听见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看她离开前的神色,心里多半是对我有了成见。 “刚才我见姹紫嫣红那俩丫头哭着跑出去了,这是怎么了?”在劫踏着暮色走进,背后一片夕阳余晖,如血染的风华。 我默不作声,俯首摇了摇头,在劫一见摆在桌上的舞裙,“这是……” 才想起自己一直没把这事告诉他,心知也是瞒不住的,便将萧夫人要我明日献舞的事说了一遍,当然,那个人的存在和我从小就身中蛊毒的事,都隐去没说。 在劫一掌拍向桌子,“不行,我绝不同意!你堂堂楚家千金小姐,怎么可以去做伶人卖笑的事!” 心情本来烦躁,现在更觉得累,说话的口气也恶劣起来:“不同意找大奶奶说去,别在我面前撒气!伶人卖笑的事怎么了,觉得下贱丢人吗?告诉你,咱们那早死的娘亲生前干的就是这事,你可以看不起我这个做姐姐的,但你绝不可以对娘有半点不敬!” “阿姐,我……” “我累了要休息了,你离开吧。”别过脸不再看他。 在劫不肯走,央着哄着让我别生气,我始终没说话,最后他也只能无奈地离开,临走一拳敲向墙壁,道:“是你太随性,还是我太认真?你随口说说的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当真理,为什么你却总是要让我伤心?你曾说过会永远和我在一起,一年前却想抛开我跟别人离开;你说过这辈子只为我一个人跳舞,现在你却要像舞姬那样供那么多男人欣赏……你不跳又怎么了,为什么怕得罪她?有什么苦我陪你吃,有什么罚我陪你担,从小你就跟我说,人可以出身卑贱只要灵魂高贵,我曾无数次为自己有你这样的姐姐而骄傲,但是现在,你曾经的骨气和硬气到底都哪里去了?” 在劫走后,我拂袖将舞衣忿然摔到地上,“是,我是怕得罪她,从小到大我步步为营时时小心,阿谀逢人讨她欢喜,我都是为了谁!”伏在桌子上,胸口莫名疼痛,像破开巨大的裂口,流着不是血,是泪。 “我这都是为了你啊在劫,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一句低语幽幽飘来:“我一直都知道。” 当我以为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原来他从来没有离开,那双手温柔地从背后将我抱住:“对不起阿姐,我们以后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好……”哽咽着,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其实,我很早就明白我和在劫对于人生价值,开始有了本质上的区别。他总认为一个人的灵魂正直才是不能折去的存在,甚至比生命更贵重,这是我小时候教会他的道理。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改变,改变的那个人是我,在我承受了将近十年蛊毒的折磨之后,我觉得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一切在生命面前都可以低头,所以在我心里,为了活下去,没有什么痛苦是不能忍受的。 “在劫,你说得很对,所以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改变,永远这么正直干净。”肮脏的那个人就让我去做…… “姐……你说是我们长大了才觉得苦,还是童年本来也苦?” “生命就是如此。” 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幸福自由地生活,能活得美满当然好,不能难道就不活了? 在劫不再说话,今夜他将学会一个道理:有人相助是幸运,没人相助是命运,不要苛求帮助或者抱怨生活,因为生命是自己的,就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悦容要出风头了,诸位看官,速速撒票预热一下^_^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四章 歌舞一场惊四座,误会结怨安知祸 这一夜烟火绚烂,如光华,将美丽留给夜空,似年轮,将寂寞留给自己。 外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我在内堂点妆,换上映月白霓裳,足踝手腕上都不对称地箍着黄澄澄的金环,环上又系着数只小铃铛,一舞动起来,便发出十分悦耳的声音。 嬷嬷在外头催道:“姑娘,客人都到齐了,您该上场了。”我应了一声,挽上祥云彩袖走了出去。 殿堂灯笼焰焰彩带高挂,放眼处宾客满座,人间尽是辉煌处。 那莲花台便设在碧波水池中央,花开如万世风采。四周环肆列坐之人,是今日的贵客,无一不是掌管天下乾坤風流英俊的少年英雄,不由惊愕萧夫人处心积虑的安排。 看那常昊王,金樽在手邀明月,谈笑间已是一方惊变;再看那郑国公萧晚风,烟波浩渺似仙来,冷眼所到,好汉折腰甘拜服……意料之外,未曾见到传闻中风采绝伦的鲁国公司空长卿,倒是那曲慕白恭坐案前,风采面容映照着水之光木之华,乍见我略略一惊,手中杯酒随之翻倒,而后又浅浅一笑,眼梢眉角如春过万里,重新拿起酒杯,朝我微微一摇,似在庆祝再次绝妙的相遇。 自我出现后,座下众人窃窃私语,偏我耳朵灵光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哪家的舞姬,怎生得这般美丽?” “诶~说来你可别不信,她是魏国公第十个姑娘,千金之躯,岂能与寻常舞姬同日而语。” “难道是当年江淮第一名妓苏湘芸的女儿?” “正是。” “果真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女儿,瞧那模样那体态,哪个男人见了不銷魂,做千金小姐也实在可惜。” 轻蔑的口吻轻佻的言语,看着我像是看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我忍住屈辱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步登上莲花台。 莲花上空设有一根钢丝线,肉眼粗看难辨;岸畔左右两处阵列两座巨大的擂鼓,击鼓人后侧走出,是两个黄衫少年,面容隽永眼神坚毅,双手负背,正对着我微笑。 是在劫和天赐! 楚老爹在上座吹胡子瞪眼,“这两个孽障!又想做什么出格的事?”命管家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9 将他们叫下去免得丢了身份。 他们也不搭理,“咚——”一声敲响擂鼓,沉重宛若承诺。 在劫侧身看着我,但笑不语,眸心传递的是一种信念:铭记这芸芸众生,我与你同在,荣辱与共。 天赐眨了眨眼睛,“悦容姐,这么出风头的事,怎么能少了我楚天赐?” “你们……”这俩小子做什么的,干嘛煽情得让人想哭。 不再言语,已是千言万语,鼓鸣再起,我翻身跃上钢线,伴随着鼓声飞空起舞。 少年浑厚的声音朗朗穿过云层,如朱玉般声声洒落。在劫唱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咚!咚咚!”又几声擂鼓,天赐唱到:“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误鸣钟。惊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 男子浑劲的歌喉,女子阴柔的舞姿,相得益彰,浑然天成,安得世间成绝技,便是天上天下难再寻。 正在众人凝神屏息观看时,我心头一跳,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 忽儿惊天一变,那钢绳“叮”的一声砰然断裂,我惊呼着往下坠落。 众人哗然,在劫天赐措手不及,眼见我即将跌落湖中,一把红缨枪横空飞来,银色枪杆将我的脚尖重新垫起,便见枪头那端一双有力的大手紧握,那人孑然一身立于莲花台上,白衣黑发飞天曼舞,星目如光横天笑,竟是那曲慕白! 只见他回头喊道:“鼓声别停!” 在劫天赐立即神会,“咚咚咚——”鼓鸣再次响起,阵阵如雷响,我随即在枪杆上起舞,将最后一段跳完,成全一场完美的人生。 歌消舞罢,天地无声。 是人,是神,是仙?已不知,心不在己身,早已飘渺于山水日月间。 沉寂许久,众人方才回神,掌声赞叹声相继响起:“早闻飞天旋舞如天女之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竟也能在枪杆上舞出,妙哉妙哉!”” 萧夫人感动地抹着眼角的泪:“先前便听三人说为祝贺娘亲寿诞要给我一个惊喜,真是难为他们了想出这样的主意,唱的好,跳得更好!” 众人颔首:“真是孝顺的孩子们,魏国公有如此出彩的子女,真是好厚泽的福气。”先前的嗤笑和暗讽,在萧夫人一句“肺腑之言”后,全都变成了真挚的夸赞。 面对众人如潮般的奉承,楚幕北拱手笑呵,“孩子年少不懂事,还得多多栽培,诸位过奖了。”眼睛笑眯成一条缝,浑然忘记刚才是谁觉得丢脸勃然发怒。 我从银枪上跳下,朝曲慕白感激欠身,“多谢将军,啊——”蛮横地被他拦腰带到面前,竟不顾礼数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贴着我的脸,笑说:“我们又见面了,该叫你陆静然呢还是楚悦容,恩?居然敢骗我,可让我找得辛苦!” 我涨红了脸,与他拉扯不休,“快……快放手!” 他站着纹丝不动任我打骂,硬是要与我保持着暧昧的姿势,“做什么害羞,我们俩的关系早已亲密无间了,不是么?” “你——” 他的那句话说得不是特别的响亮,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到。周遭窃窃私语顿时嗡嗡作响,争相揣度彼此的关系。我悲愤交加有口难言,抬头捉摸到他嘴角那抹得意的坏笑,心知他是故意的,是要报复昔日我加诸咋他身上的难堪。 在劫跃上莲花台,面如寒霜,“放开她!” “喔,代表正义的救美英雄终于出现了啊~”戏谑的口吻,不羁的神态,似乎不曾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更是挑衅似的将我搂了满怀。 在劫握起拳头,关节咯咯作响,击鼓木桩随手一扬指向他:“再不放开我姐姐,别怪我不客气!” “少年人勇气可嘉,可知你是除了夜枭小贼之外,第一个敢拿一些破玩意指着我鼻子说话的人。”笑了笑,手指拂过我的脸,划过颈部,逗留在锁骨上打圈,明明跟在劫说着话,视线却半刻也不曾在我脸上离开,“但是你要明白,对我无礼,是要付出代价的。” 话落的瞬间,风中传来锐利的刀声,“锵锵锵——”声消之时,在劫手中的木桩已化为木屑飘散水池中,只余下短短一节还留在手心,在劫已动也不能动了,早有一把冰冷的剑,神不知鬼不觉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木讷的表情,高束的黑发,一身黑装如鬼魅,那站在在劫身后持剑的男人,竟是昨日在巷子里救了我的怪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静静地说:“没有人可以对主公无礼。”像是警告在劫,又像是在警告我。 那搂着我不放的无耻男人笑吟吟地说:“行了,慕白,快收起剑吧,可别吓到了孩子,弄不好会留下心理阴影,影响他日后身心健康发展的哦~” 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我的嘴角不停抽动,这才顿悟自己一直弄错了身份。难怪姹紫嫣红会说,曲慕白将军是个做事沉稳为人厚重的人,我却觉得他行事荒诞举止轻佻,原来那夜被我戏弄之人,才是真正的鲁国公,司空长卿! 一不小心,我就这么得罪了一个大神级别的人物,要杀我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而他似乎对我很有“兴趣”。 是福是祸?天知,地知,我不知。 ========== 作者有话说:小悦容,您自求多福吧~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五章 迫于无奈应亲事,心事沉重姐妹情 事情弄得大条了,楚幕北从主座上走下来,“长卿,你……这是何为?”那神态似乎对自己这个小舅子颇为无奈。一丝笑意从萧夫人眼底划过,转眼换上一张惊忧的脸:“长卿啊,小孩子不懂事,你做长辈的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有话好好说……”司空长卿虽然年仅二十出头,论辈分我们都须得喊上一声娘舅,也是大家族里天南海北硬扯上的关系。 “姐夫,瞧你紧张什么。”司空长卿仿佛看不见萧夫人,只对着楚幕北回话:“我是看子侄们可爱陪着耍耍,谁知道惊动了慕白,你知道的,他这个人的性子啊,就算是要拿刀去割那皇帝小儿的命根子,我也没本事拦着。”四周文武百官一阵阵直抽冷气,楚幕北试着额头细汗,强笑说:“长卿慎言慎言!” 曲慕白冷冷扫了司空长卿无懈可击的笑脸一眼,然后收起剑退到一处,司空长卿咧着嘴没再说话,双手却依旧不依不饶将我抱着。 在劫还想再说什么,被天赐挡在了身后,天赐笑道:“司空舅舅,也快放了我悦容姐吧,你瞧她都被吓坏了。” “哦,是吗?”司空长卿深意看了天赐一眼,眼角寒光一闪,随即俯首看我。 就他低头的瞬间,我换脸般快速撤去咬牙咧齿的怒态,作泪眼梨花状,“小舅舅,要是悦容以前有眼不识泰山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请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不要计较。正所谓不知者无罪,冤有头债有主,一报还一报,负负得正,你退一步我退一步,大家海阔天空,世界多么美好!” “啊哈?”司空长卿哑然失笑。 我与他回视,拼命眨着眼睛,水汪汪的一片,暗示着:你扎了我一刀,我也扎了你一刀,你看了我身子的清白,我也剥光了你的衣服,现在大家都两清了谁也不欠谁,冤冤相报何时了,都是做亲戚的,也就别计较了~ 司空长卿仿佛听明白了似的,扑哧一声笑开,“你啊……”亲昵刮了我的鼻尖一下,“小悦容这么可爱,舅舅怎么会跟你计较呢?吓着你了吧,舅舅这就带你下去休息,再送你一个惊心动魄的礼物当做赔罪。” 众人一惊,我也跟着刷白了脸。惊心动魄的礼物?不是真的要杀人灭口吧! 眼见他作势要将我横抱起身,我赶忙推阻,几近哀求:“别……您别客气了!”他也不管周围到底有多少人看着,毫无体统地与我一来一往拉拉扯扯,“来嘛~悦容丫头,跟舅舅都这么熟了,你还害羞什么劲!” 我呸!谁跟你熟了!我心中怒骂,面上还得赔笑,狗腿子似的怕得罪了他,真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趴在玻璃上的苍蝇,前途光明,出路没有。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突被一道横力拉了过去,一道高大的身影挡在我的身前,将我与那牛皮糖似的司空长卿笔直地隔开了。 “你……”司空长卿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你还是那么喜欢多管闲事,赵子都!” 灼热的体温隔着衣衫从他的背部传至我的手心,我抬头看向他的背影,常昊王那头黑发一丝不苟地高束金冠,却有几措碎发俏皮地从衣襟处跳出,勾露着他修长的颈项,那侧面的轮廓在彩灯华光下线条分明,唯独那双曾让我心悸无数次的眼睛,此刻却被掩藏在看不见的角度里,然而那一刻,就在他醇厚略带酒香的气息包围中,让我第一次对那双眼睛之外的存在,产生了不知名的期待。 常昊王静静道:“鲁国公,我的未婚妻还由不得你过分的关心!” “未婚妻!?”司空长卿怒瞪着我,视线转而扫向楚幕北,问道:“是吗?” 楚幕北道:“先前王爷的确曾来提亲,我也答应了,就只待悦容点头。” 司空长卿又看向我,一字字问:“你答应了?” 当时情况僵持难下,我看了看萧夫人的脸色,随即咬牙点头:“是的!” 常昊王笑了,司空长卿怒了,指着我的鼻子“你”了好久,硬是说不出别的话来,最后拂袖回到了自己的座席上猛灌酒。常昊王回身,见我单薄的舞衣遮不住胳臂,皱了皱眉,随即轻柔道:“悦容,你快下去换身衣服吧,别着凉了。”宽大的手掌轻轻摩挲我的脸颊,似乎有意在众人面前与我亲昵,像是在宣告所有物似的。 我点头应了一声,欠身告退,离开时四周响起闹哄哄的恭贺声,祝常昊王觅得佳偶、祝魏国公喜得佳婿、两家自此成秦晋之好……诸如此类讨好奉承的话绵绵不止。 路经萧晚风座前,隐隐闻得一声冷笑,回过头看去,却见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案前闭目养神,方才那幕闹剧以及此刻潮涌的吆喝,仿佛都不曾入他的耳也不曾乱他的心。有几个半醉的大臣上来向他敬酒,都被他身边的十二黑甲狼骑给撂在了十丈外,而他就这么静静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似的。 他……还是跟从前一样啊,那么厌恶别人的靠近。不由想起七岁那年,过继萧夫人膝下时,他也受邀来观礼,我不过给他奉茶的当会儿一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手,就被他刮了一个嘴巴子,当时真把我给委屈的。也不知道他这性子是怎么来的,萧家两兄弟的脾气居然差这么多,弟弟温柔得像是天上的明月,哥哥冷漠得像是寒冬里的冷风,真是一个娘胎两个种。 我再度看了萧晚风一眼,叹息着离开了。 回到后堂,小厮将我方才跳舞的钢绳撤回,我过去查看了一番,在断裂处看到了整齐的切口,分明是有人动了手脚故意切断的。 我没马上说什么,换回衣服又隔了好久才问嬷嬷:“出场前,除了我身边伺候的人,还有谁来过?” 嬷嬷想了想,摇头说没,顿住了,又说:“那时候忙不过来,辛亏巧云丫头贴心,主动来帮我老婆子,回头得好好谢谢她。姑娘……您问这是啥事啊?” “没事,随便问问。”我漫不经心地说着,心事却沉重了起来。 巧云,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是九姐的贴身丫鬟。 楚家几个姑娘里,就九姐从小与我最亲,想不到这姐妹情,也终究抵不过下人们的闲言闲语。 人这一生啊,谁也做不得准,跟三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六章 莲花塘畔动真心,苍天捉弄痴人笑 这一日,我像往常一样天还蒙蒙亮就起床去账房议事,半途竟遇见司空家的角子——司空落。一袭淡薄的蓝衫婉约地在肩侧束着头发,就这么安静地站在石子路上仰面望天,像是被世界遗弃了似的,却在见到我时面露惊喜。 显然他是刻意等在我必经的路上,像以前那样温和地问了一句:“十姑娘最近可安好。” 我礼节性地虚应着,正在错身而过后,他又喊住了我:“等等,十姑娘!” “还有什么事么,司空少爷。”我回过身没好气地问,经过昨夜那一遭子的事,实在是对“司空”这个姓产生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0 了莫名的排斥,小的害我与楚丽华姐妹生隙,大的逼得我不得不应下常昊王的婚事,真是大大小小没一个省心的! 婚事昨晚早就传遍了大经国,在劫和天赐现在还跟我闹情绪。明明是我被逼着嫁人,到后头怎么都是我成冤家了,这个世界也乱得一塌糊涂。 司空落踟蹰着不知怎么开口,墨迹了好久,我也没这个耐心陪他消磨,指了指身后的路:“司空少爷要是没事,我先离开了。” “等等十姑娘!我……就是想亲口问问你,你……真的要嫁人了吗?”他急急地喊出口,白净的脸憋得通红。 看着他过分认真的眼睛,我重重叹了一声:“是的,要是日子赶上了,可能会在冬至那日同九姐一起把亲结了。”这话我是瞎说的,日子哪里订了?要是常昊王高兴,明天就可以一顶花轿将我抬过去,楚老爹指不定还拍手叫好呢。 司空落信了,脸色瞬间惨白如死,咬着唇问:“十姑娘……是、是真心喜欢他吗?” “司空少爷,以后你就是我姐夫了,我这个做妹妹的还得提醒你一句,好好珍惜身边的人,别去追求其他一些有的没的,终究不过是虚假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说是不?” 从小被作角子寄人篱下长大的人,本来就善于察言观色,我的随便一句话,他就透心里明白了,苍白着脸苦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猛然抬起头,眼中汹涌着一股水汽:“你别觉得困扰,我只是想还自己一个甘心,一个无怨无悔!十姑娘,你可还记得三年前,那白荷塘前发生的事?” 我没有说话,三年前跟他有关的事都模糊了,也只能说明是不被我放在心上的小事,可司空落却说得十分激动。 “那年早夏,是我的生日,习惯了一个人过,散步至荷塘畔,听见几个丫头在塘边聊天,竟是取笑我娘不过是粗鄙屠夫的女儿。因为不受宠所以才被送来这里当角子,我一直知道他们都瞧不起我在背地里嗤笑,当亲耳听到,却还是如此难受。就在这时,你出现了,怒骂她们。你骂得红了脸,就连耳根子都红成一片,当时我惊呆了,这世上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人,会为我这样卑微的陌生人愤怒,那一刻我不可遏止地为你感动。” 我许久说不出话来,惊愕、无奈、悲嗟……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确确实实哭了。 “还记得那天你穿着粉色的碎花裙,微风吹起你的长发,看上去美丽极了!你走到池塘旁,摘了一朵莲花,对站在暗处的我说:‘屠夫女儿的孩子怎么了,妓/女丫鬟贱婢的孩子又怎么了,还不跟皇帝小子一样,小时候都尿过床!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卑贱,就像这朵白莲,生时清清白白,死时也干干净净!’你走了之后,我蹲在柱子后面大哭了一场,把十几年的委屈痛苦无奈全部都哭了出来,我终于知道,这个世上并非是我所想的那么寒冷的,至少……至少还有一个人,至少还有一个你,像阳光一样给予我温暖……” 颤抖的声音,潸然泪下的脸庞,司空落的述说,伴随着那日清晨的鸟鸣,深情了蓝的天,白的云。 我想起了这件事,却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我不知他当时就躲在柱子后,而那句让他念念不忘的安慰,可笑的也并非对他所说。他也并不知道,当初在荷塘假山后面,还窝着我那两个弟弟。 原来人世间,都会有一个巧妙连环的骗局,悲者看它是讽刺,乐者看它是幽默。 他就为了一个误会,爱了我那么多年,多疯狂啊,是老天还是他? 叫我怎么忍心告诉,他真正爱上的,不是我,而是寂寞后对于温暖的渴望? 我只能静静地对他说,该放的要放,该忘记的就要忘。 他笑得勉强,却毫不虚假:“十姑娘,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有些命中注定的缘分,是可遇不可求的,尤其在这无常泛滥的尘世。我不恨缘浅,也不强求情深,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感激你欣赏你爱慕你!也许这样的感情,在你转身之后就会被遗忘,我还是想要亲口告诉你,还自己一个坚持!” “你……”我哽咽着。 忽而,一声嗤笑响起:“唷——这都演的是哪一出啊?” 一道人影从树上倒挂下来,黑色长发随着几片树叶旋转。 竟是那司空长卿! 翻身落在我的身旁,他双手抱胸,嘴角咬着草根,笑吟吟地说:“大清早的就来这么劲爆深情的一幕,倒叫人好受?” 我怒视着他,一言不发。当感动伴随着眼泪即将喷涌而出那一刻,就这么被他吓得全都堵在口子上,现在怎么也宣泄不出来,那种感觉才叫真正的不好受,他懂不懂! 司空落乍见他,神色一惊,赶忙俯首恭谨作揖:“侄儿见过叔伯,给叔伯请安!” 懒懒扫了他一眼,司空长卿别过脸思索半会,漫不经心地沉吟:“恩?”随后摆手就像在打发小狗:“行了,不用多礼,我有事要跟悦容说,你离开吧。” 司空落看着我,眼中多有苦涩与不舍。 司空长卿低喝一声:“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想窥听我们谈话好出去卖消息赚银子!” 司空落忙道不敢,俯首请退而去。 院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司空长卿挨了过来,问:“诶,你说刚才那激/情澎湃的人是谁啊,我怎么都记不起来,竟然还乱攀关系叫我叔伯!”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自己家当做棋子使唤的子侄却不认识,居然还好意思问!忍住没说什么,越过他,死命地往前走,因为我有种预感,要是再跟他交谈下去,指不定会被气得吐血。 一声怒喝响起:“站住!舅舅要说的话还没说呢,谁准你走了!”手腕随即被抓住死死不放。 深深吸气,压住内心翻涌的暴躁,我慢慢转过身子,静静地说:“司空大人,请问您要说什么。” “小悦容乖,叫舅舅。”笑得阳光明媚,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此刻我多么痛恨楚幕北娶那么多老婆,害得我非亲非故硬是被套上这层摆不去的关系,也真想痛扁眼前之人一顿,却又怕被他报复,只能咬牙没骨气地喊了一声舅舅,再请问他有什么指教。 他说:“舅舅昨晚早就看出来了,你不喜欢嫁给赵子都那个花心羔子,所以我想出一个好法子,可以让你既不用委曲求全地嫁他,也不用担心会被他仗着手中权势找你麻烦。这可是舅舅我想了整整一夜才想出来的哦!”随手指了指自己眼底的黑眼圈,像是证明什么,又像是邀功似的。 这人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我也没多少指望,只是配合着询问:“是什么妙计?” 他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说:“那就是——”昂首挺胸,拍着胸脯作得意状: “跟舅舅私奔到金陵去!” ======== 作者有话说:最近在考驾照,白天要在场地练车所以只能晚上码字,更的比较晚,亲们别等太晚,白天看也是一样的哦~ 哦了?那留言、票票奉上吧╭(╯3╰)╮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七章 一场预谋两痴心,恩怨到头终成恨 书房内,管事们在说着事,我一边看账簿一边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书房外,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声惨叫,司空长卿在门口的庭院里练枪法,把府中的家奴都叫了过去当活靶子,打得一个个撕心裂肺地惨叫。 “姑娘,鲁国公这……”管事一脸忧虑。他担忧的当然不是那一群家奴的身家安危,而是怕司空长卿一个不小心脑子发抽了,也把他叫去当活靶使唤。 我道:“随他折腾,别管他。” 管事蠕动着唇把话给吞了下去,我问:“柳管家呢?”管事说大管家患了风寒正病在榻上,拖人来请了假。我沉默了半会,没再问下去。就在这时,外头响起“呜哇”一声惨叫,便见一个蓝衣家奴撞开房门,被司空长卿生生打了进来,躺在地上四处翻滚咬牙咧齿地喊疼。 司空长卿持着红缨枪走进,一脸无辜地对屋内众人说:“啊……抱歉,都怪下人没用打搅到你们了,待会儿我叫他们喊得小声点的,你们忙你们的,忙吧。”对我完美一笑,随手拎起地上家奴的衣襟拖着出去了。 “咿呀——” “哎哟——” “我的妈呀——” 惨叫声非但没有低下去,反而越来越高亢,又听司空长卿怒骂:“混账东西,痛死了也要给爷小声点喊,吵到我那亲亲小侄女算错帐,爷打烂你们的屁/股!”骂得响亮,像是故意喊给谁听,下手却越来越重,打得众人越来越凄惨。 额头青筋不停跳动,我深深吸气,心知他分明是故意的,也实在不忍心府中下人再被他欺负,便对管事们说:“行了,今天就到这里罢,你们都退下,顺便帮我把鲁国公叫进来。” 不到半会,司空长卿兔子似的蹦跳到我的面前,一脸欢喜地说:“小悦容,你可算忙完了,愿意见我了!” 我向椅背靠去,把账本往桌面上重重一扔,抬头看着他那张令无数女人惊艳的脸,静静地说:“司空长卿,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了,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怔了一下,终于停止玩笑的神态,一脸严肃地说:“我只想要你一个回答,到底要不要跟我私奔。” “刚才我就已经给过你答案了!” 他掰着手装无辜:“舅舅实在不知道,你所说的‘神经病’到底算什么意思的回答。” 意思就是你的脑子有问题!吸气,再吐气,我道:“你说罢,要我怎么做你的心里才能觉得痛快,才会放我一条生路!” “悦容,你这么说也太严重了,难道在你心中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是!我瞪眼。 “舅舅只是,只是想……哎,这事你要我怎么好意思说出口……”他抬起袖子遮住半张脸,娇羞地说:“我的身子都被你看去了,只是想要你要对我负责而已……” 终于忍无可忍,我拎起拳头冲到他的面前,怒道:“司空长卿,求你别再闹了!” 他抿嘴笑笑,抓起我的手,然后将握拳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在掌心留下一吻,温声道:“我没闹,我是认真的悦容,你别嫁给他,跟我走吧,我喜欢你。” 乍闻深情告白,胸口漏跳半怕,我别过脸结舌道:“你、你喜欢我什么?”喜欢哪里我改了还不成? 他红着脸说:“我就喜欢你脱我衣服时那股潇洒的劲,刺我胸口时那犀利的眼神,折磨我时那变/态的表情……” 都这样的人了还不承认自己是神经病!我怒道:“你是不是有被虐倾向!?” 他可爱地眨着眼睛:“如果施虐对象是你的话。” 我气得浑身抖索,使出杀手锏,“难道你不怕得罪常昊王?” “只要你跟我回金陵,就算他赵子都有百万雄师那又怎样?就算他当真犯我属地,为了你我亦无惧,便与他一战又如何!” 他说的情真笃笃,我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什么时候起我竟也成祸水女人?他这痴态,萧夫人也算称心如意了。 这时,屋外有小厮通传:“十姑娘,准姑爷说今日要邀您游湖,人正在外头客堂上候着,老爷唤您过去呢。” 司空长卿眼色一冷,拉着我问:“准姑爷是谁?” 明知故问,我冷哼:“拜你所赐,我那未来夫婿要寻我出游了,恕悦容今日无法再陪舅舅折腾,请了。” 微微欠身,我甩开他的手走出屋外,司空长卿后脚追了出来,银色枪杆碰的一声捶响地面,怒道:“楚悦容,你给我站住,我不许你去!” “有本事你去跟常昊王说吧!”我摆摆手,脚步不曾停下。在我眼里,常昊王虽然是败类,至少也斯文,总比司空长卿这个衣冠禽/兽要好。 “哗啦——”身后传来一声轰响。 我回过头,只见司空长卿手执红缨枪长身而立,那紫裘袍凛冽翻滚着怒涛,满院子的梧桐树,在银色枪头轻轻一划后轰然塌地,扬起滚滚黄土,弥漫了他颀长的身影。 漫天尘烟中,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肃冷的眼眸里,竟有一丝哀求的柔光。 ※※※ 耳边传来一声低语:“你在发呆,有什么心事?” 回过神,幽柔波光映照一张俊逸的面孔,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1 常昊王的眼睛,远比湖水更加深邃迷人,他笑了笑:“在想什么呢,那么入神,唤了你很多遍了都不见回应。” 我俯首默默不语。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也没继续追问,侧身往后头依靠,手肘撑着船舫的边缘,那身广寒银月衫被溅起的湖水渗透出一点点白梅般的水印,优雅清冷,就像他一句漫不经心的言语: “本王知道你心中忧虑,尽管曾答应你不做任何胁迫,昨夜却在那么多人面前借着替你解围那会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才逼得你不得不应下亲事,你心中难免会有所埋怨。” “我没……” “不,你有。”他轻柔地将我的话打断,视线穿过湖水山河飘得遥远,絮絮说着:“就算你责怪也没关系,本王已经没有那个耐性再等下去了。还是古人说得对,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啊,已经再没那么大的度量能容忍别的男人觊觎你的美丽,尤其经过那一夜,你……太美了……怎么可以让一朵本该被我摘取的花儿,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种进他人的花园里?我已经不想再品尝那种后悔地滋味了,所以,就算违背当初与你的约定,就算明知你会怨恨,我也要将你留在的身边,日日夜夜,长长久久。” 漂浮的云朵,眷恋着自由的风,千山万水,述说着一种温柔。 “你……”我鼻头一酸,那深情如他对我的执着,让心突然狠狠痛了起来。 怎么能去怨恨?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一切只是一场预谋,到时候又是谁恨谁多一点? 他回头看向我,惯于风花雪月的面容,竟出奇地浮现出腼腆的红晕:“很奇怪呢,我已经好久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了,像个毛头小子似的。每次见你之前,都是信心满满的,认为能够打动你,让你为我倾心;每次见完你之后,却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我说话的时候,你总是发呆,我看着你的时候,你总是转移视线。明明别的女人一个眼神我就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为什么到你身上全都没有用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么多年来运筹帷幄,却从来没想到今天会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如果你笑,我会觉得快乐,如果你微微皱眉,我就会担忧,如果冷默默或者拒绝,我就会害怕,甚至觉得内心痛苦。” 修长的手掬起我的长发放在鼻尖轻嗅,闭眼呢喃:“你害我变得如此不受控制,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你再拒绝我?” 双臂一展,将我整个人带进怀里。 晃荡的船舶,溅起无数水花,纷纷洒落,交/缠在两个人的视线里。 常昊王说:“悦容,嫁给我吧,我会把整个天下都送到你面前。” ======= 作者有话说:小悦容啊,你居然成感情骗子了。。。。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八章 月黑风高杀人夜,晚风之命谁断言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这一夜,柳荫别馆燃起了大火,火势迅猛红透半边天空,滚滚黑烟飞向无边天际。 柳荫别馆是萧家在京城的宅院,而今住的正是郑国公萧晚风。 萧夫人听闻下人禀报,慌忙赶出渊阑院观望,见别馆方向混乱一团,不由踉跄着软了腿,跌坐在地尖锐着声音哭道:“风儿,我的风儿,快去救风儿!” 渊阑院的打手们一个个受命飞奔出去。 再见那柳荫别馆内,十二黑甲狼骑护送着萧晚风退出火圈,却在赶往楚府的幽林小道上遭遇埋伏,暗箭四面八方射来,周遭鬼哭狼嚎。 萧晚风刚被手下从被窝中救出,而今仅着一袭苍白单衣,漆黑长发披散肩侧,生死关头仍是一副闲淡风骨,伫立在万箭当中冷笑着。先是放火引虎出山,再埋下天罗地网致命围剿,这分明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暗杀,有人要致他于死地!他倒想知道,究竟谁这么恨他! 忽而,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萧晚风弓起身子只手捂嘴咳个不停,快要把整个肺都咳了出来,顿感咽喉一股腥热,呕出一口鲜血来,溅落在黄泥地上,一滩一滩地散开,在这片刀光血影中,分外触目心惊。 “不好,主公身子受不住烟尘和寒夜冷风,快护送主公速速撤离!” 九人以身为盾为萧晚风挡杀,余下三人护着他另辟小道,继续朝着楚府赶去。 黑夜,黑得没有尽头。 路的彼方,没有方向,只有一条不归途。 狂风大作,吹开闭月的厚重乌云,剥开的月光照亮大地,却照出一双双嗜血的冷眼,一口口锐利夺命的刀锋,早已有数十个杀手在这里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那三人神色一变,仗刀喊道:“主公快走,这里由我们断路!” 萧晚风默不作声,转身便走,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并非他不顾下属的安危,恰恰相反,他是相信自己手下的能力,也明白只有自己的安全,才能让他们毫无后顾之忧地作战。这是男人之间的气魄,也是男人之间的信任! 他更知道,前方没有康庄大道,等着他的,只有更大更难测的危险,更卑鄙更无情的屠杀。 他一边跑一边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冷冷笑起,最好别让他活下去,否则他会让那些对不起他的人,享受一千倍一万倍的折磨! 前面出现了一条河,颤颤的水声像是动听的音乐,此刻听起来,更像厉鬼的阴森怪笑。 过了河就靠近楚府势力范围,想必楚府此刻已经闻讯派人来救援了。 索桥已经被砍断,河边只停靠着一片竹筏。 萧晚风正要跳上去,忽有一个黑衣人窜了出来,朝他挥动着冷剑。 刹那间银光闪闪,风声如爆竹碎响。 萧晚风却不避不让,非但没死,反而毫发无伤,而他身后的竹筏,却早已破碎成数块。 竹筏四分五裂之后,三具埋伏在竹筏下的杀手尸体,也随之漂浮上来。 黑衣人道:“郑国公,卑职奉萧夫人之命前来救你,快跟我走。” 萧晚风一言不发,跟着黑衣人离开,刚走了几步,那黑衣人忽然转过身后,手中尚且淌着鲜血的长剑,竟是不由分说地朝他劈面看去。萧晚风怔住了,就在剑锋离他咽喉仅存一寸的时候,那黑衣人却诡异地停住了动作。 “怎么会这样……”黑衣人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 黑衣人倒地后,身后站着另一个黑衣人,持着一把青虹剑,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黄莺般的声音响起,问道:“你还愿意相信人吗?” 萧晚风反问:“为什么不?”难道只因为遭遇过背叛,就要对人性失去信任?这样的人是可悲的,绝不是他萧晚风。 蒙面黑衣人笑了,朝萧晚风探出手,又像想到什么似的把手抽回,“那……跟我走吧。” 萧晚风却突然大步走到他的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紧紧的不肯放开。 “你?”蒙面黑衣人呆住了。 就在他失神的空当,萧晚风兀地抬手揭去他遮面的黑布,看着那张清丽的面容,冷笑道:“果然是你,楚悦容!” ===== 作者有话说:剧情需要,这一章用第三人称写。 阴谋开始了,之前的伏笔也下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让我慢慢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串联在一起,大家就留言投票支持吧╭(╯3╰)╮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三十九章 凹谷深处始识君,无情并非真性情 “果然是你,楚悦容!” 我抬头看着他的脸,冷漠笑容是疏淡尘世的表情,经过一夜的逃亡,仪表依旧整齐毫不凌乱,黑墨般的长发贴着他清癯的脸庞飞扬,从容,轻灵,就犹如他对着人世间的每一次荣辱兴衰,都有着隔岸观火般的淡定。 他说:“在我进皇城前送来密函,告诉我朝供大典之时有人要对我不利的人,也是你,是不是?” 我干涩地咽下口水,眼睛左右乱瞟:“不……不是我。” 见我否认,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冷漠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在冷笑。我知道那只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以我对他的了解,每次他出现这样的表情,都说明他对某一样事情有着胸有成竹的自信。果然,下一刻他便列举了我毫无反驳的证据。 前不久楚府邀请王侯大臣们赴宴的请帖都是我备的,尤其是那几个位高权重的公侯,是我亲手题写的名帖。 “一样的字迹,一样的笔锋,你当我萧晚风的眼睛是长在脸上装饰用的吗?” 我苦笑着想,如果可以的话,还真希望是,也别那么犀利得让人不安。 那日在宫中听闻大司马广成昕与人密谋要暗杀萧晚风,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吧,怎么说也是他大哥,所以就改了以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多管闲事一次。又怕被他们这些男人的权势斗争给牵连,免得到时候泥足深陷,便不现身命人暗中送去密函去告知危险。 只是没想到,萧晚风依旧像往常一样仅有十二黑甲狼骑护卫,未曾增加一兵一卒。不知他是自信,还是根本不将自身安危放在心上? 如今既然被他拆穿了言行,过多的狡辩就显得虚假了,我选择沉默——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微风吹过,溪水潺潺,树影摇动。萧晚风笑了起来,“果然是你……”同样的一句话,却与先前完全不同的语态。 我怔了许久,从来不知道萧晚风还会笑,还会有这样温柔的表情,关于他的事迹,我实在听过太多太多了。 十五岁世袭郑国公爵之位,十六岁驱逐北方戎狄,十八岁收复沐州七城,二十一岁统领长川三百里招降九族三十二姓,二十三岁开八荒七蛮之地,二十四岁练精兵豢战马研强弩,二十六岁夺五岳六郡十二川,败鲁国公司空长卿麾下“不败战将”曲慕白于箢箕山丘会战……用萧夫人的话来说,他就是萧家的神话,是神明对萧家最慷慨又最吝啬的恩赐,宛如烟火,完美的存在,却又那么短暂。 更多的人说他冷血无情——不,根本是毫无感情!他杀人麻木没有一丝怜悯,他冷冷一笑便血流成河,他六亲不认逼得弟弟伤心欲绝妹妹离家出走,他甚至还杀了抚养自己长大的乳母,就在他八岁那年,用最残忍的凌迟刑罚,一片片割下她的皮肉…… 小时候我曾因碰了他的手被狠狠刮过一个巴掌,现在想想,他对我还算仁慈了,至少我现在还活着。 今夜我却隐隐有种感觉,或许世人乃至我,对于萧晚风的评价,一直有着一种可笑又可悲的偏差。 指了指河的对岸,我说:“那边埋伏着许多暗兵,现在不适宜过河,楚家派出的人大半已经被调虎离山之计给引到了别处。如果……如果你真的相信我,就让我先带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 萧晚风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我,紧握的手也没有放开,倒叫我牵得胆战心惊。 在他的默许下,我牵着他来到北郊外的凹谷里,四周是层层厚重的枝叶,恰好将凹谷包围在中间,形成一个天然屏障,是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小时候每当我觉得在楚家快要忍受不下去的时候,都会跑来这里躲起来思考人生。 凹谷的后头有一个山洞,前方有一块空地,我在空地前站了许久,半蹲下去,从怀中掏出几块酥饼,放在泥地上挖出的小坑里埋起来,双手合十,朝着空地参拜,口中念道:“大黄,对不起啊,很久没有来看你了。” 萧晚风一直在旁边看着我一言一行,问:“大黄是谁。” “是我小时候养的一条狗,全身土黄色的,很温顺,它尽力活了十一年,直到我十五岁及笄之前,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地方,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它死了之后,我大哭了一场,将它埋在这个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世界里。” “但现在这里只有一片空地,没有坟墓。” 我沉默半响,道:“坟墓……被一个人毁了。” “谁?” “我的双胞胎弟弟。” “他为什么这么做?” “十五岁那年,我将一个本可以拥有的幸福亲手从身边推开,逃到了大黄的坟前痛哭,我不明白为什么曾经给过我感动的存在,最后都会离我远去,为什么老天既然赐予世人拥有的渴望,又剥夺了他们拥有的权利。哭得伤心的时候,在劫来到我身边,从身后捂住我的眼睛,他对我说:‘不要为了把自己弄哭过的东西再哭一遍,我会把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2 它毁灭得不留痕迹,你已经有我了,不需要再有其他归属了,对吗,姐姐?’我知道,从那一刻开始,一条束缚我的绳索……解开了。可我也再没勇气,面对过去的软弱和苍白。” 我回过头对他笑了笑:“谢谢你呢,让我有机会再来,我一个人怎么也无法回到这里,不过……现在终于可以好好地看着这里了。”眼睛酸痛得难以自己,我抬手半遮着,苦涩道:“真的……原来我在这里,真的什么都不能拥有呢。” 双手随即被一股冰冷包围,我惊讶抬头,看到飞扬的长发下,萧晚风一脸认真的表情。 难道,他是在安慰我? 很奇怪,他的手心分明比我还要冰凉,那一刻我却觉得温暖无比。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说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此刻却觉得在他那副麻木的表情下,藏着一个男人的血性和……痛苦。 此后,萧晚风取来几块石头在凹谷入口阵列,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摆阵以防万一。我知道除了性格和孱弱的身子,萧晚风可以说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上通天文下通地理,周易八卦之术对他而言不过小儿科。 更深露重,夜晚的凹谷风吹得更加寒冷,萧晚风又开始咳嗽了,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我赶紧让他进山洞休息,取来干柴生起火为他取暖,犹豫半会,又脱下罩在外身的黑衣披在他的身上。起先他推托着怎么也不肯,我怒骂一声:“病人就该乖乖听话!”他惊愕了许久,一言不发地默默受下。 柴火烧得巴拉巴拉的响,山洞里一直寂静无声,萧晚风又恢复成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气氛有点尴尬。 正在我思寻着说些什么的时候,萧晚风突然道:“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明明是个千金小姐,却有一身武功,明明不是儿郎,却偏要装作坚强?” “额……这个……”我左右他言,不知怎么回答。 他也没继续探寻下去,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衣服,双手放在火堆上揉搓,火焰照亮了他脸上坚毅的线条轮廓,有着一种狠戾,他哼笑一声:“这次我大难不死,他到时候也别想好过。” 听这语气,似乎已经对暗杀主谋有所眉目了?但他却从始至终都没问过我为什么会知道有人要杀他。 我问:“你知道是谁要杀你吗?” 萧晚风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将一块令牌交到我手里,“是从刚才那个杀手身上找到的。” 我接过令牌翻开一看,上头以小篆刻印着两个字——常昊。 心头一惊,但闻耳边响起嗤笑:“想不到你拼命救的,却是你未来夫婿拼命要杀的人,是不是觉得很讽刺?”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章 患难与共拖遗言,绝处逢生救兵来 我想起那日在皇宫废殿中密谋的,还有第三个人在。今夜暗杀无不计中计,谋中谋。孤立萧晚风,将他逼至死角,再让杀手取信他,以便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取他性命。当初我若没及时赶到,萧晚风极有可能魂归黄泉。能将文武冠冕的萧晚风逼到这样的地步,那背后主谋的心计可想而知,会是他吗,常昊王? 山洞内的嗤笑声听起来有点扎耳,篝火闪烁一种浮躁的心情,尴尬的身份与关系,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话,唯有沉默,沉默,再沉默。 “你……”他似乎有点生气,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天际汹涌翻滚的云雾,清晰藏着分明的爱憎,却怎么也让人看不仔细,突然问:“如果有一天我要杀他,你也会像救我这样去救他吗?” 我抬头惊愕看他,他又自嘲地笑了笑,眉宇间有着一点困扰和赌气:“你都可以放下间隙冒险来救我,又怎么不会赌命去救他,他将会是你的丈夫。” 丈夫吗?我侧脸看了看外边昏暗的天色,心中忍不住想冷笑,如果不是你那亲爱的姑母拿着我的命和弟弟的前程要挟,我会选择嫁给他吗?其实我应该恨萧家的,为什么偏偏对姓萧的人动了心?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一个人的心可以自己控制,一个人的爱能够自己掌握,我宁可选择不爱,也不恨。 “簌簌簌……”风吹动树林,风声中带着骚动,隐隐传来不安的讯息。 萧晚风神情变了,“有人在入口破阵!”欲要起了身又因体力不支倒下,我赶忙将他扶住,搀着走出山洞。萧晚风看了一眼前方情形,沉郁着脸说道:“看来有高手在背后指点,这个世上有几个能这么轻易解我的太虚阵?”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广成昕背后的世外高人,云盖先生。 凹谷前段尘烟滚滚,沙石飞走,飞禽四处乱窜冲上天际,发出尖锐嘶鸣,声声惊心动魄。 “看来今夜,你要与我殉葬了。”他低头看着我,那鲜有表情的脸上突然涌出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沉:“你……怕吗?” 我攥紧他的手,将他整个人护在身后,提起青虹剑看着前方,“你别怕,我会保护你!保护不了,大不了再陪你到个地方走一趟。” “什么地方?” “阴曹地府!”我回过头对着他咧嘴一笑,努力让自己紧绷的神经变得轻松。 “你!”萧晚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激动,隐隐闻得他几声低喃似的问着“为什么”,我无心顾及,前方已经传来轰然炸响声,瞬间山石崩裂,白烟飞滚。混沌中间,慢慢走出数十个黑影——不,是上百个杀手! 冷月无声,广林寂静,围困在中间的是一个敌众我寡的战场,是一场生死搏斗的挣扎。感谢自己的多管闲事,我再次将自己带到死亡的边缘,奇怪的是,来自身后那个人的温度,让我出奇的安心,念头一转,死就死吧,还有堂堂郑国公为我陪葬呢! 杀手们将四周团团包围,那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如嗜血的恶狼,不知是谁一声令下:“杀无赦!”锐利的钢刀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我从怀中掏出酒囊往口中咕噜噜倒酒,借着酒性壮胆,怒喝着挥剑冲进敌群四处乱砍,兵刃交接声乒乒乓乓的响个不停。 手脚不够用的时候,我将杵着发愣的萧晚风也拿来当武器使,抱起他腰将他整个人在半空打转,一圈下来接连踢昏好几人。放下他时,对上那双气红的眼睛,我拍了拍他的大/腿,讪笑道:“瘦是瘦了点,还挺好使的。” “楚悦容!”萧晚风怒红了苍白的脸,也许是因为觉得被一个女人打横抱起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小心!”我推开他随手砍死一人,背后却挨了一刀,瞬间痛感传遍全身,鲜血如注。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森冷,素来冷静寡情的性子像是爆发了似的,低吼着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为我做到这种地步!”我一边挨刀,一边杀出一条血路,回头对着他装作无事似的咧齿笑道:“谁知道,我犯贱吧,我还没忘小时候你打过我一巴掌呢!” “你到底是为什么!”他也不管此刻面临的是什么个处境,坚持打破沙锅问到底,我叹息着回了一句: “因为你是他大哥。” 萧晚风傻住了,四周厮杀仿佛突然安静下来,夜风疯狂吹起他的长发,“难道你对晚月……” 我躲开他的视线,感觉自己脸上粘糊糊的,分不清是血是汗还是……泪。体力越来越虚弱,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视线模糊得让我看不清敌人的脸。也许再也撑不久了罢……我微带喘息着对身后的人说:“如果……如果我真的在这里遭遇不幸,如果你侥幸逃过一劫,请你帮我带句话给你弟弟。” “什么话。” 我回头看着萧晚风,看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以前怎么的都觉得他们兄弟俩不像,为什么现在看着的却是同一张脸?那音容笑貌,那谪仙风骨,温和地反复叫着:“悦容,悦容……” 那瞬间,我泪如雨下,“请你跟他说,谢谢,还有,对不起。” 感谢,像明月般出现在我冰冷的生命中,在有限的温暖里留下无限的回忆;对不起,至始至终,无缘成为夫妻。 手一抹,将脸上的汹涌抹去,“我去引来他们,你见到机会就快走,千万别死,别忘记把我的话带去。” 忿然转身,我提剑正要悲壮地做最后一次浴血奋战,身后却传来冷冷的回答:“有什么话,自己活着去对他说。”腰身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揽住,从我手中将剑接了过去,“女人当中你的武功算是不错,但还是烂得让人看不下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片厚重的云遮住月轮,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那人将乏力的我紧紧抱在怀里,快速移动脚步,只听见剑锋呛然,周遭顿时响起地狱般的鬼哭狼嚎。 他停了下来,四周寂静,仅听得见那一阵阵“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透过他的胸膛,刺穿我的耳膜。 为什么,跳得那么快? 风起,云散,月华再照。 地上尸横遍野,再无一个活口,黄尘伴着狼烟滚滚飘向天际。 “你……”我结舌,略抬头,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映入眼中,一身白衣染红鲜血,披散的长发风中摇曳,却那么优雅,不见一丝凌乱。 “你居然会武功!”我不敢置信,他看上去分明那么的柔弱,他的身子明明差得一动就会晕倒。 “不过是三脚猫功夫,保护你绰绰有余。”萧晚风垂眉,回答得轻描淡写。 我看着满地尸体,仅是眨眼的瞬间,他就以一人之力就办到了,这还只是三脚猫的功夫?那我被萧夫人逼得从小秘密苦练的武功,都算作什么了?玩家家酒? 眉头一皱,愤怒随即涌上心头,他既然有那么厉害的本事,刚刚居然还装作兔子似的冷眼看着我到处被人砍,心肠未免也太狠了吧? 我从他怀里退出,冷笑道:“是啊,千秋万代的萧大爷怎么会轮到让一个妇道人家保护?看来今夜是我楚悦容多管闲事了。” “你,生气了?”他僵硬朝我探出手,被我转身躲过去,扯动了伤口又不住抽冷气,想起是因他受的伤心头恨意就更深了。他尴尬地收手,俯首默默不语,突然神色大变,痛苦地跪在地上,双手捂住嘴不停地吐血。 我惊呆了,以前看过他发病,从来没见过这么严重的一次,拎起袖子为他擦脸,“你……你怎么了,别吓我!”他将脸埋在长发里,过了许久才哑这嗓子回了我一句:“别担心,只是刚才动用真气过多,我的身子熬不住。” “你每次动武都会发病?” 他没有回答,我心中已经了然,对他的责怪也不由少去几分,涌上一股温暖,心知他每次发病都可能要了他的命,这次他也算拿命来救我了。 这时,森列的树林再度被冷风吹得哗啦啦的响,杂乱的脚步声踏着落叶卡擦卡擦地在四周响起,又有上百杀手从暗中的埋伏走出,将我们包围在中间。 真是没完没了!我面如死色:“看来今夜,天要亡我们。” 萧晚风苦笑:“是啊,勉强凑一对亡命鸳鸯吧。” 都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转了性子开起玩笑来!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恰时,一声洪亮的马啸撕裂天空,杀手之间突然闹腾起来,便见一条黑马风驰电掣般奔来,将众人队形打得一片凌乱。 那策马少年,身穿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头束碧海青天蓝玉冠,鬓发如云,飞眉玉面,挥着鼎天长恨戟,一路厮杀,一路喊道: “谁敢伤我阿姐分毫,身首异处!” 我大喜喊道:“在劫!”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一章 各显神通战豪情,雾里看花常昊心 霸气身前荡然身后,在劫再也不似以往处处保留,尽显一身武艺。英姿勃发,如长风破浪;戟舞长空,似千古神话。双手犹在杀敌,视线却从未在我身上离开。在那清澈的眼眸中,我看到了一种近似愧疚的情感,依稀想起儿时,他曾在我耳边反复呢喃:“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是谁丢不下谁,又是谁在保护谁?其实,一直是在劫啊! “在劫……” “悦容姐,我也来了,你怎么也不热情地喊喊我的名?” 嬉笑的语态,肃冷的面容,又见天赐相继策马而来,手持苍穹影神弓,背负金缕万箭筒,开弓劈弦如弯月。在劫在前头冲锋,他在后头掩护,一发三箭,一箭三人。攻,所向披靡;防,无懈可击。两人搭配得天衣无缝。 “你们……”眼眶突然热得发红。为什么每次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他们总会出现,带来最惊喜的感动? “嘿,小悦容先别太感动,还有我呢!”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3 这声音……我心头漏跳半拍,眉目一转,便见一批马队卷着黄尘奔来,为首者果真是司空长卿,紫裘蟒袍金龙冠,白马银枪。所到之处敌人无不溃不成军,一枪一式带着横扫千军白虹贯日的煞气。 仅一盏茶的功夫,数百杀手已被围剿得七零八落,只剩十余人被司空家的护卫军团团围困在中间。天赐见我全身四处是伤,眼睛红起怒骂了一声混账,再次弯弓欲要将余下乱贼射死,在劫道:“留下活口带回去审讯。”天赐哼了一声多事,还是乖乖地收起了弓往马鞍上一套,两人跳下马背,争相着跑至我的身旁询问安危,浑然忘了先前他们还在为我允婚的事闹别扭,都刻意冷淡了我好几日。 这两个混账臭小子!我口头怒骂,心头却涌过暖/流,撑起精神强笑着安慰他们几句,随后将萧晚风扶起。却不料司空长卿泥鳅似的横插进来,也不顾人家是不是病患,一把将萧晚风甩到一旁,揽起我的肩膀使劲地前后摇晃,嚎叫着:“天呐,我的小悦容怎么被打成这副鬼模样了,我要报仇!” 人都被杀得差不多了,还报屁个仇!我翻了他白眼,也不知他是天然呆还是腹中藏黑水,粗鲁的动作撕裂了我全身的伤口,痛得我眼泪直流,发狠地把剑架在他脖子上才逼得他放手。 萧晚风痛苦地沉吟一声,抚着额头昏眩了朝我怀中倒来。 “小心!”我赶忙上去接抱,却听在劫和天赐齐叫一声:“慢着!”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时在劫已双手揽过我的腰肩,“阿姐,我扶你。”天赐以肩支起萧晚风的腋下,皮笑肉不笑道:“大表哥,还是让天赐给你依靠吧。”天赐从小就不喜萧家两兄弟,背地里总是叫萧晚风“这东西”,叫萧晚月“那东西”,而今却亲热地喊上一声“大表哥”,也委实难得。 萧晚风睨了他一眼,淡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随后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却见那抿直的双唇似有隐隐发抽,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被天赐给疙瘩的。 疏疏密密的树林,层层枝叶后头,站着一个男人,看着凹谷这方露出一脸怪异的笑容,恰巧被我转头后看见,心中当下一惊,再度睁眼看去,那里只余萧瑟冷风,哪还有什么人。在劫问我怎么了,我迟疑了半会摇头说没事,疑惑是自己眼睛看花了。 这时,萧家的人马也跟着到来了,前拥后护的华盖马车中跳出两道身影,一人是萧夫人,另一人竟是长乐郡主,居然比萧夫人还焦急地飞奔跑到萧晚风身旁,见他神情虚弱周身狼狈,泪就唰唰地往下掉,哭道:“晚风,晚风!你千万不要有事啊,伊涟求你了!”赵伊涟,正是长乐郡主的闺名。 萧晚风闭着眼睛,声音平淡得没有波动:“弟妹,我没事,别失了自家风范。”长乐郡主神态微变,咬唇俯首道:“是,大伯。”言语间已恢复以往的端庄华贵,仿佛刚才那焦虑的失态只是一种错觉。 我暗厢惊讶,这两人……有猫腻。伸长脖子朝人群探了探,没瞧见萧晚月的身影,心里也分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又有一丝纳闷,他大哥都出了这么大的事,按照萧晚月重情的性格,是万万没有不亲自前来的道理。 萧夫人在嬷嬷的搀扶下走过来,颤抖着手想要覆上萧晚风的脸,又忌惮什么似的收回,攥着手帕抽泣道:“风儿,我的好风儿,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让姑母担心死了!”乍见他嘴角未干的血渍,萧夫人眼神一冷,问:“你动过武了?”萧晚风敷衍嗯了一声,我走过去歉然道:“娘亲,对不起,要不是为了保护我……” “啪——”话还没有说完,火辣辣的巴掌已经打在了我的脸上,打得我顿时两眼昏花。 “我们萧家倾尽所有要保护的人,你居然,居然……”锐利的指甲指着我鼻子发抖,萧夫人气得毫无体态。 我惊呆了,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她发这么大的火,就算遭遇再大的打击和背叛,她也总是像戴着面皮似的冷清持重。终于明白,在她心目中我的地位如此不堪,喊了她这么多年的娘亲,我都喊出了感情,她却无动于衷,将她伺候得再好再舒坦,终究不过是廉价的草,怎能妄图比得上她侄儿这样神赐的人物? 在劫和天赐两人见我挨打,年轻性子还没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却也第一次如此无能为力,因为打我的那人是萧夫人,是楚家掌权的第一女主人!他们咬了咬牙,将愤恨往肚子生生地吞,跪地为我求饶,又像是自我惩罚重重叩头,“请娘亲喜怒,饶姐姐一回!” 萧夫人还是觉得不解气,怒极时又一记巴掌朝我掴来。 我眯起眼睛默默承受,痛感却迟迟没有降临,睁眼一瞧,见萧晚风僵硬着脸扣住萧夫人的手腕,冷声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伤了她,就算你是姑母,我也不会原谅。”萧夫人脸色瞬间惨白,似乎在害怕什么,口不择言地解释:“风儿,我……我不是……”萧晚风摆手将她的话打断,没再看任何人,淡淡地丢下一句:“扶我上车。”避开了长乐郡主的搀扶,命一名家奴在一侧领路。 就在他前脚刚跨上马车时,天地间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摇山撼岳地朝这边赶来,脚步声扎实也非常井然有序,显然是受过严密训练,不是军队便是官府兵马。 不期然,在不远处逼近的一片黑压压当中,看到一面迎风飞扬的旌旗,黑底红边,徽记是一只展翅翱翔的金色老鹰。若我没记错的话,这标志正是近日来为朝供大典护安而派遣进皇都的骑兵,隶属当今天下第一王爷麾下。 所来之人,是常昊王! 萧晚风站在马车上一动不动,神色深思,回过头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想起先前他曾从杀手身上搜出的令牌,证据直指常昊王。我不禁暗厢忖度,常昊王究竟是真的主谋,还是被人陷害?如果他是无辜的,那么谁是背后操纵阴谋的野心家?如果他就是那幕后黑手,那么他现在率领重兵冲冲逼来,是要对萧晚风赶尽杀绝,还是另有所图? 心头堵得慌,这就是我未来的丈夫么?他掌握着大经国最强大的军队,他口口声声说爱我,他甚至说要将整个天下送到我的面前,我却始终看不透他,也不懂他与我许下的承诺意味的什么,更不懂他的理想与抱负,或许那仅仅只是一种野心和借口? 抬眼与萧晚风对上视线,仿佛在他佯装无情的瞳孔里,看到了探寻,以及,一种似有若无的期待。 不由问自己,若有一天,我关心的人们真的要互相残杀,我又救得了谁?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二章 唇枪舌战怀疑生,明争暗斗妒心起 步兵铁骑在凹谷十丈外停下,副将一声喝令,众将士便把四周包围得密不透分,火把将里里外外照得如同白昼。军队驻扎好了之后,中间开出一条道来,铠甲冰冷的碰撞声排山倒海地响起,一匹赤红色的汗血宝马嗒嗒走出。 马背上,常昊王一身银霜五爪盘龙袍,双龙飞天紫金冠,面色冷峻,姿态娟狂,一身贵气不可逼视。 乍见我,他微微一愣,“悦容,你怎么会在这?”我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回答,他眉头稍许皱起,似有不悦,随即整了面色转头看向萧晚风,“本王救援来迟,郑国公无恙否?” 萧晚风半垂着眼睛,冷冷道:“尚无性命之忧,让王爷失望了吧。” 常昊王也真是厉害的修养,分明眼神已冷,说话却还能面带笑容,“郑国公言重了,你的安全是本王的欣慰。本王受天子之命守卫皇都安危,让郑国公遭遇危险实在心中有愧,必当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郑国公一个交代。” 萧晚风略抬眼,“你要怎么给我交代?” 常昊王长袖一挥,喝道:“来人,将这帮贼人拿下,带回大理院审讯,务必要审出幕后主谋!” 就在这时,让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十几个杀手突然朝常昊王跪下,齐齐三叩首,随后从腰侧拔出钢刀往脖子上一抹,竟集体自杀了! 常昊王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司空长卿在一旁抚掌,冷嘲热讽:“唷,做贼的喊抓贼,最后还来一出杀人灭口。赵子都,你的演技当真越来越好了。”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面色各自有异,怀疑的目光纷纷投向常昊王。 马通灵性,似乎也察觉到气氛的压抑,开始烦躁地嘶鸣起来。常昊王梳着坐骑如火的鬃毛又一下下轻拍马首,这才将它安抚下来,随后斜睨了司空长卿一眼,慢斯斯地说:“鲁国公,君子当自检修行,请收起你挑拨离间无端猜测的行径,我赵子都行事光明磊落,又与郑国公素有交好,怎么会加害于他?” 司空长卿逼迫到底,“若不是你指示的,这群杀手跪谁不行偏偏跪你?什么时候不自杀偏偏在你出现后?” 常昊王轻巧化解,“这分明是有心人士的栽赃嫁祸,欲要挑起祸端从中牟利,鲁国公,你可别糊涂得中了别人的圈套,你说是吗,郑国公?” 萧晚风默不作声,冷冷地看着那两人唇枪舌战。 司空长卿嗤笑,“敢问尊贵的常昊王,你口中所说的有心人士是指谁。” 常昊王眼睛一眯,乍现锐光,而后又抿嘴笑起,“听说两年前,司空家与萧家为争夺藩地交界处的五岳六郡十二川而发生冲突,曲慕白将军败于郑国公之手,让司空家痛失一块肥沃富庶之地,本王曾闻鲁国公对此耿耿于怀,醉酒后扬言必要报仇。” 司空长卿闻言,怒得急跳脚,“当初如果不是你多管闲事将我救援的人马堵在流奇山下,慕白又怎么会兵草不足吃了败仗,我不与你计较倒好,你今日却无耻地借题发挥怀疑起我来了!” 常昊王笑道:“较于某人方才的无端指控,本王也不过是真凭实据地怀疑,又怎么比不上那人的厚颜无耻。” “满朝文武三王四公当中,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这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一套,别某人某人的叫个不停,指名道姓的怎么了!”司空长卿长枪一挥,怒指常昊王:“既然你要怀疑我,就把你的那些真凭实据都拿出来让大伙儿瞧瞧!”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暗暗叹息,当事人明明是萧晚风,他却像个没事的主,在一旁赏风赏月赏吵架,反而这两人宿敌似的蹬鼻子上脸争执不休,也不知整个什么回事。 常昊王淡淡扫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转头问司空长卿:“鲁国公既然与此事无关,今夜又为何会如此凑巧出现在这里?” 司空长卿道:“我去楚府找小悦容,找遍整个府邸都没见她,又闻萧晚风出事,料想她是来救人了,我就来帮她,怎么了,不行吗?” 常昊王素来温雅的表情浮现冷笑,“多谢了,本王的妻子不需要你关心。” 司空长卿羞涩地看了我一眼,又变脸似的怒瞪常昊王,嚷道:“别说悦容现在还没嫁给你,就算嫁了,只要我司空长卿喜欢的女人,哪怕是坑、蒙、拐、骗、偷、抢、劫,我都会把她带回金陵!” 这话说得……我苦笑不得,突然一股寒意升起,来自身后在劫的体温,那扶着我的双手猛然用力,我吃痛闷哼,在劫才放开,轻轻说了一声抱歉。 常昊王拳头一握,又松开了,冷笑道:“好,鲁国公的战书本王接下来,他日必当拭目以待。” 又说:“今夜是个多事之秋,鲁国公又身处尴尬之地,为了避嫌,还是请离开吧。” 人家拥着千军万马对你下了逐客令,还能咋样了?司空长卿哼了一声,朝我挤兑眼色,随后策马去了。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三章 爱憎分明大丈夫,轻许一生情独痴 这时,十二黑甲狼骑也赶过来,不愧是萧晚风的贴身侍卫,在那么严密的追杀下竟无一人伤亡,跪地请罪之后,欲要护送主公回楚府疗伤。常昊王也让萧晚风先去休息,余下的事让他来解决,以后若查到蛛丝马迹必来与郑国公商议,也请他多多思索可曾与谁结怨。 尽管萧晚风对常昊王戒心未消,倒是个内敛城府的人,不似司空长卿那样咄咄逼人,慢悠悠道:“那么就有劳王爷了,在那之前,我想请王爷明白一事。” 常昊王客套虚应,道郑国公但说无妨。萧晚风那清冷的视线在我身上停驻少刻,最后落在常昊王身上,“请王爷记住,我萧晚风平生没啥记性,唯有恩与仇是老死不忘的。谁对我有恩,就算是千辛万苦,我都会回报她;谁对我有仇,哪怕是千刀万剐,我都不会让他善终!” 常昊王脸色微变,干笑几声,抚掌高声道:“好!郑国公无愧为爱憎分明大丈夫,本王佩服!” 萧晚风面无表情地应承几句,随后简短地道了一声“告辞”,入马车前朝我探手,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4 说道:“悦容,你也受了不小的伤,快过来与我同车回去吧。” 当下,萧夫人和长乐郡主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萧晚风之习性,向来厌恶与他人接触,此次却非但没有排斥我的靠近,反而主动向我表达关心,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事,在场所有的人都感到万分惊讶,就连我也一时没了反应。 见我傻子似的杵在那里,萧晚风轻笑起来,“还发什么愣,快上来吧。”他这一笑,在场众人纷纷哗然。 谁可曾见过郑国公畅怀大笑?不,谁也没有。 萧夫人将我深思打量了一番,长乐郡主则俯首站在一侧黯然落寞。 我拍拍在劫的手背,在他耳朵旁快速说了一句:“等下我会去找你,在房间里等我,乖。”便在萧晚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常昊王在身后喊住我,道:“悦容,我明日再来看你,你……下次别再这样了,别再让自己陷入危险。” 我看着他不似伪装的深情,轻轻地嗯了一声:“悦容知道了,多谢王爷关心。”上了车,便回了楚府。 这一夜的折腾,就好似一场还未做完的噩梦,后怕犹存。 而我总是隐隐有种感觉,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包扎好伤口,我去了一趟在劫的屋子,丫鬟们在外头瞌睡,折腾了一夜大家都累了,我没有叫醒她们,径直地朝在劫的内室走去。房内静悄悄的,没有打灯,乌漆麻黑的一片,却有一道呼吸在角落里似有若无地浮现。 我走到屋子最为黑暗的一角,半蹲下去,笑问:“怎么不点灯呢,又在想什么事情?”他没有回话,一把将我抱进怀中,埋在颈窝里反复说着对不起,“都怪在劫没用,不像赵子都、萧晚风和司空长卿他们那样有权有势,可以呼风唤雨,我……根本保护不了你。”沙哑的声音,略带颤音,透露了他内心极为强烈的不甘和压抑。 我轻轻拍着着他的后背哄着:“快别难过了我的好弟弟,你才只有十六岁,还小,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记住姐姐的话,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你辉煌的未来是不可逆转的历史,而现在的遭遇,只是为了让你以后更加的不平凡,知道吗?” “以后?以后是多久的以后?”笑声听起来极为苦涩,“那时候阿姐还在我身边吗?不了,阿姐都已经嫁人了,不再爱着在劫了。” 我重敲他的脑袋,“说什么呢,傻小子,没看到你飞黄腾达,我是不会嫁人的,看到你飞黄腾达了,我更不可能嫁人,还要赖在你身边吃香喝辣的呢!” “那常昊王那边怎么办?” “放心,我都想好对策了。” 在劫一听,欣喜询问是什么对策,我笑道:“两个月后是皇上四年一度的选秀,国内所有十八岁以下未婚的女子都必须在选秀后才能成亲,这或许是一个机会,只要我被选进宫,与常昊王的婚事就可作罢。”当今天子虽是威仪不再,但大经礼制尚在,君永远是君,臣永远是臣,这是目前谁也不能改变的体制,否则难度悠悠之口,便成众矢之的。到时候就算他常昊王心有不满,也不会为了我一个女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萧夫人那边,她要常昊王与司空长卿翻脸的目的既已达成,我能进宫做她眼线,想必她也求之不得。至于我与经天子那小小的插曲,更不用担心了,有些女人进宫这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皇帝,我压根就不怕会被经天子逮住。 “只要我在宫中熬过四年,每隔四年宫中都会进行一次大换洗,新的宫女选秀进来了,一些旧的宫女若未得到封赏,还是有机会放出宫去的,到时候你跟天赐帮我打点好关系弄一个名额来,这就不成问题了。” 在劫听后先是极为抵触地大喊反对,“万一你被皇帝看上了怎么办,姐姐……姐姐这么漂亮……”说到后头,声音低了下去,黑暗中虽是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想象出他羞涩的可爱模样。 我掩嘴笑了笑,“那你是想我嫁给常昊王这辈子不得超生呢,还是选进宫四年后还能恢复自由的好?” 在劫默不作声,我知道他的内心已经被我说服了,挨着他的肩膀靠下去,假装自怨自艾地叹息:“哎,到时候怕阿姐出了宫,都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就要仰仗你养我一辈子了。” 屋内寂静无声,许久传来一声回答:“在劫就养阿姐一辈子!”铿锵有力,宛若承诺。 我取笑道:“这傻孩子。”也未曾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殊不知,轻许了这一生,竟累得他一生为情痴。 ====== 作者有话说:二更了,大家勇敢留言撒票吧,爱生活,爱醉醉~(别怀疑,介就素广告)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四章 一声幸福谁勘言,转身而去成伤心 那次夜袭之后,宫中派来御医来为萧晚风诊断,不知是经天子的意思,还是大司马猫哭耗子假慈悲,但总是要做着表面功夫的,毕竟王公在皇城内遇袭不是一件小事。 没过多久这事已惊动了整个朝野,有关于常昊王与郑国公不合的传言四处流传,又有人说是鲁国公栽赃嫁祸,要公报私仇坐收渔翁之利。群臣争相揣测,郑国公回到长川属地后会不会公然挑起战祸,心心念念的担忧,唯恐战事一起动摇大经国安定,让他们做官的不得安宁。这几日大经国内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天色有点阴沉,天空像是被洒了墨似的荡漾出一丝丝黑线,转眼下起了淅沥的雨,撩起一阵青泥的味,有点苦涩也有点清新,风中带着一抹早秋的凉意。 我下了马车,收拢着衣服探了探气温,丫鬟在身侧打伞,和着我的脚步朝柳韵阁走去。 柳韵阁是渊阑院内最好的别馆,萧夫人特意腾出来让萧晚风养病用,皆是以琉璃金瓦为顶,配以大扇的菱花格窗,厅堂前方大块的空地铺的是丈余的天青色石砖,雕以瑞兽雄狮的图案,满眼望去直逼皇家气派,殿门左右种的都是百年以上的青梧,那高大梧桐,高数丈,深深碧叶,风雨中摇碎点点银光。 走过飞檐长廊,见一道白影长立树下,雨珠子落下,垂帘似的在他的周身打转,他就仰面承接大雨冲刷,那无暇的神态仿佛在享受雨露的恩泽。 晚月……晚月…… 我痴了,周遭的事物一点一滴地淡去,只余下雨声和他恬淡的面容无尽地蜿蜒。 恍然梦醒,闭目缓缓叹了一声,从丫鬟手中接过油纸伞走过去为他遮打。 他低头看我,浓密的睫毛布满了雾气,眼睛清得如水,又深得如渊,唤着我的名字:“悦容……” 目睹他略带苍白的脸,心开始疼了,不过一年未见,他过得不好,竟憔悴成这样。轻声道:“晚月哥哥,而今虽是盛夏,雨天仍是难免湿寒入体,为什么这般任凭风吹雨打糟蹋了身子。” 萧晚月沉默半会,说:“我触怒了大哥,被罚思过。”我本想询问他因何惹闹了那人,却最终还是忍住,他们兄弟间的事毕竟是我这个外人管不得的。萧晚月问我可是来看他大哥的,我点头应是,笑说:“你知道的,他这个人啊好挑剔的性子,汤药有半丝的苦味就摔碗不喝了,也真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病人,你说良药哪有不苦的?我也被逼无奈想出了法子,用冰糖、蜂蜜、蜜饯、蔗水为他熬药,熬了足足三个时辰才熬出了半小碗的甜汤药儿,这不趁热给他送来了。” “你对大哥真好。”静静笑了笑,一丝哀伤从他漆黑的眸子里滑过,摇摆的雪白衣袖让人有种寂寥的错觉,“听说……你定亲了,就是他吗,你一直等的那个人?”我愣了半晌才意识到他问的是常昊王。每当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一个问题的时候,都会选择性地沉默,知道这样永远也不会错,也永远不会对。 他伸出手想要怜惜地抚/摸我的脸,我直直地站着不敢动,觉得他的眼神让人刺目,心里慌得无措,把脸略微一别。他最终把手落下了,笑得落寞,“是吗,我明白了。”隔了一会,仿佛一种悲呛涌上来:“悦容,祝你幸福。” 幸福?幸福这东西啊,太奢侈了。我抬头看了看漫天飞舞的雨,斜斜密密像是织成了一张情网,网住了人世间所有的悲欢,那么不自由,那么不痛快。回头对他笑道:“谢谢,我会的。”指了指怀中的药罐,“再不送去,药就要凉了。”不忍再去看他苍白的脸,把油纸伞交到他手里,命丫鬟们再为我打了一把。 迷迷茫茫走了几步,心想回头再看一眼吧。真回了头,却见他只身打伞站在一片绿荫细雨中,那身白衣被水汽缭绕得成了一团白雾,那么虚幻遥不可及。 长廊上又与长乐郡主劈面相逢,她手中拿着纸伞行色匆匆,想必是见外头落雨了为晚月送去。 与她简短寒暄了几句,正交身而过时,她突然停住了脚步,说:“相公是因为醉了酒才没来得及在大伯遇袭后问安,他这人性子淡薄,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这几日却像伤透了心似的日夜喝闷酒,我也只在一年前看过他这模样,那次,他心爱的姑娘拒绝了他的婚事。” 长乐郡主走远了,我还抱着药罐杵在原地发愣,心里悲悲凉凉的,很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丫鬟疑惑探寻:“姑娘这是怎么了?”我抬头说没事,推开门进了萧晚风的卧房。 房内摆设精致典雅,秋香色百褶幕帘垂挂在弯月镂空窗前,窗台上设着香炉,炉顶铜兽口中袅袅吐出白烟,满屋子缭绕着龙涎香,令人浑身酥软。幽幽琴声回旋,那伶人隔着帘子在十丈外抚琴,瑰丽猩红的波斯地毯上设着卧榻,萧晚风就这么懒懒地斜依在榻上,青蓝衣衫流水般从榻上淌落在地,一手托着脸一手捧着书卷静看,雨声的纷扰琴声的优雅仿佛未曾乱他半分的心神。 闻得开门声,他抬眼一看,见我走进虽表情未变,冷漠中却点滴出一丝温柔,道:“来人,给十姑娘上软座。”两个丫鬟抬着木槿湘潭椅子上来,上头摆上一张白色貂毛精致的坐垫,又在坐垫上搁上青竹垫,抗湿又防暑。 我笑笑,“你客气了,我的身子没这么娇贵。” 萧晚风道:“这种潮湿的雨季最容易染了湿气,自己的身体若不懂得保护,待落下病根子,日后可有你好受的。” 心知他是因自己多年来受病痛折磨故而不忍别人同样遭遇,对身体的健康不免十分看着,这般关照让我心头一暖,便在软椅上坐下,将药罐搁置在他前端的黑檀飞檐案矶上,再将汤药倒到彩瓷琉璃碗中送到他的面前,“你该吃药了。”他微微一皱眉,我掩嘴笑了起来,“放心喝吧,要是觉得一丝丝的苦,就把整碗药往我脸上泼好了,绝无半句怨言。” 他愣了一下,兀然笑了起来,接过药碗仰头悉数喝尽,回味了半响,道:“果真是一点也不苦,还甜香充口,久滞不退,这……真是那老匹夫开给我的药方子?” 我被他一本正经的表情给逗笑了,都说郑国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怎么怎么了得的人物,手段谋略怎么怎么的厉害,而今我却觉得他挺孩子气的。 怕苦爱吃甜的,不是孩子气又是什么? 把这话跟他说了,挨来一记怒瞪,他道:“人活着的这一生,够多的苦了,总得明白甜是什么滋味吧。”我附和着说是,视线落在他手中的书卷上,问他看的是什么。 “不过是册低俗的浓诗艳赋。”口气虽然不屑,却极为工整地把书收起来往枕头下放。 我随眼一扫,见书面上题着“草华集”三字,心中当下了然。 这是萧晚月写的楚风诗赋,在文学上有很高的造诣,据说当朝龙图阁大学士看了之后惊为天人,自此对萧晚月万分崇敬,后来有人将他写的诗编辑成册,题为“草华”,皆因萧晚月诗风哀艳如凄凄芳草,磅礴如宝光天华。这《草华集》便在大经国内的书生才子之间争相传阅,我的卧房里就藏着一本。 有时候也真想知道他们兄弟之间这别扭的相处模式是怎么来的,我道:“刚刚进屋时候,我见晚月哥哥在外头,说是……你罚他思过。”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五章 长相厮守独一人,白玉为簪允诺言 萧晚风懒怠地扫了我一眼,没说话,从卧榻上缓缓坐起身来。我犹豫半会前去扶他,他并没拒绝,与我比肩在案矶前的蒲团上盘腿坐着,摆了摆衣袖,让屋内弹琴的伶人退了下去,房间内只剩下窗外遥远的雨声,吧嗒吧嗒打着窗台,吵闹却也动听。 许久,他开口说道:“你知道的,我身子不好,其实三年前早该死了,以后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我正色道:“别尽说不吉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5 利的话,你的病会好的。”心里也明白,萧府这十几年来倾尽所有,也只能勉强保住他的性命,若真要根治,不知天下有哪个仙客神医能做到。 他这样耳清目明的人,怎不知自己的身体状况?对我善意的安慰投以感激一笑,舒了舒广袖,为自己倒来一杯酒饮下,“若有天我不在了,萧家的一切都要让晚月接管,我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坚强沉稳有抱负的男人,可他偏偏沉迷文弱之气,整天伤春悲秋,这几日还流连仙乐楼夙夜成醉,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你说以他这样优柔寡断的性子,怎么能撑起萧家未来的兴衰荣辱?让我如何放心?”言语间,又喝下了好几杯。 都说长兄如父,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山一般沉重的操劳与责任。 将他饮酒的手挡住,我说:“你是病人,心里再怎么犯愁也好,我都不许你喝酒。” 萧晚风趣味地瞥了我一眼,“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 是的,就连萧夫人这样强势的女人也都怕他,凡事都由着他。我抿嘴道:“就是没有人敢说,我才非说不可,若真不放心自家的弟弟,就把身体养好,酒喝多了必然伤身,伤了自己的身就不怕伤别人的心?” “伤心?”萧晚风摇头觉得好笑,“这世间有谁会为我伤心?小妹恨我,二弟不理解我,其他的人全都怕着我,没半点的真心,哪来的伤心?” 见我一脸怜惜,他仿佛不堪直视似的别过脸,“抱歉,我失态了,跟你说了一些不知所谓的话。” 我摇摇头,他是个敢爱敢恨的人,我救他一命,他便无保留地与我交心。既然他与我交心,我也不会与他虚情假意。把酒杯从他手中取下,“如果真没人对你真心的话,那么,到时就让我为你伤心。” “你在可怜我?” “你认为文武冠冕的郑国公,需要被我可怜吗?” 萧晚风似有深意地端详我好久,忽然抬袖掩着脸笑得没了体态。我黑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笑话,以至于逗得他这般毫无形状。 笑了半会,他收整面容,往日冷硬刚毅的面部轮廓,而今看上去分外柔软,或许是方才笑得过了头,那素来苍白无血色的脸庞,点染上了一丝红潮。此时的他不像一个雄霸一方的公侯,而是邻家闲衣素然的哥哥,身上淡淡的药味更让他多添三分温润。只是那饱受病痛折磨的清癯面容,让人心生悲悯。 他捏了捏祥云彩印的袖袍,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道:“我早前就在长川听说过你,人人都说楚府十姑娘天资聪颖,五岁能文七岁能赋,不仅舞艺超群,琴艺更是技压群芳,今天弹一曲应景的听听?”起身赤脚在屋内走动,过长的衣摆在地板上流水蜿蜒,便将那千年紫檀木做的凤雕古琴取来,摆到我面前,瘦削的脸上闪着期待。 动了恻隐之心,我道:“那就献丑了。” 琴音和着窗外雨声叮叮咚咚地响,萧晚风闭眼聆听,总是深锁的眉宇此刻舒坦着一种宁静,听了半曲,呢喃道:“不相爱,才能不相恨;不相恨,才能长相思。”抬眼看我,“悦容,是这样吗?” 我停止了弹奏,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是在说我和晚月的事。 “错了。”我对着他强笑,“悦容的相思,是一个人的长相厮守,跟他无关。” “知不知道,从你刚才走进这间屋子的那一刻,就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萧晚风闭眼,“悦容,你真是一个傻女人,想哭的时候就该大声哭出来,没有人会看到的。” 为什么他的眼睛是那么洞彻,将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压抑的感情和疲惫,在他三言两语下,再也难以伪装。 神赐予人们爱的权利,又如何让人们在同一杯中啜泣?一个人的爱情,这么痛苦;两个人的唯一,这么难。 我捂面,刹那间泪如雨下。 他不说话,也没有睁开眼睛,衣袖一揽,将我紧紧抱进了怀里。 没有任何僭越的想法,只是单纯地,给予温暖的依靠。 ※※※ 闲余日子匆匆而过,常昊王来看过我几次,那暗杀萧晚风的幕后黑手不曾从他口中有任何闻讯,我曾有意无意地向他暗示大司马,他明明听到了却充耳不闻,只说了一句:“悦容,知道春天为什么让人觉得温暖吗,那是因为她从来不去理睬冬天的严寒。”我听懂了他的暗示,是要我不要多管闲事,免得卷进严冬似的权势斗争当中。于是,大司马广成昕的名字我再也没在他的面前提起,只是暗暗提点过萧晚风小心此人。 常昊王去看过几次萧晚风,两人每次见面都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含沙射影的话,傻人看他们是在谈心,明眼人看他们是在阴损。也真是服了这帮弄权的,人心隔着肚皮,防来防去,活着不知疲倦。 期间见过萧晚月几面,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君子之状,只是眉宇间那抹忧愁显得更为沉郁了,让人瞧着心酸。却有一事甚为奇怪,他似乎有意避着常昊王,常昊王也有意避着他,两人在楚府进进出出,却未曾打过一次照面。我想起常昊王曾说:“萧晚月就是本王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至今我仍无法明白这句话背后所隐藏的深层含义。 就这么地,这十日期限的朝供大典在满朝文武的惴惴不安中临近尾声,幸好相安无事,未见硝烟战祸。 朝供大典结束之后,除了受先皇之命而居于皇都的楚家一脉,其余王公都须得回自己的封地,未得皇诏不得久留皇城。这是大经开国皇帝定下的礼制,为防王公在朝中结党营私争权夺势。 司空长卿欲将我绑着带回金陵,在楚家三奶奶也就是他的嫡亲大姐司空夫人软磨硬泡下,这才打消荒唐的念头,留下一句:“我会再来接你的。”被他的爱将曲慕白沉郁着一张俊脸给驾着走了。 萧晚风回长川前将一物交托给我,说为报答我救命之恩,以后只要带着这东西找他,无论多么困难的事他都会为我做到。 是一支麒麟白玉簪,簪尾刻着一个风字。 其实我的妆奁里也有一支一摸一样的麒麟白玉簪,是萧晚月当初赠予我的,簪尾刻着一个月字。 说来也真是奇了,他们兄弟俩竟拿着一样的东西,跟我说了一样的话。 我隐隐意识到,兴许这簪子不是寻常的发簪,有着一种特殊的意义,所以他们才会以此与我允诺。 回到房间,打开妆奁最隐蔽的匣盒,欲将这两支簪子放在一块,却错愕地发现,匣子里空空如也。 萧晚月的那支玉簪子,不翼而飞了! 我一边不动声色地暗中寻找,一边等待着皇宫选秀的日子到来。 在这期间,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让整座皇都都陷入草木皆兵的阴霾中。 天际滚滚翻腾的阴云,似在暗示着一场惊天巨变。 ===== 作者有话说:看到昨天满满的将近一页的留言,多愁善感的小醉醉感动得内牛满面,鸡东地继续二更,让留言和票票来得更猛烈些吧╭(╯3╰)╮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六章 天子亲临王爷府,人生变幻如棋局 祸事的起源,还须得从常昊王身上说起。 八月的盛夏透露出衰败的气息,雷声轰轰宛若天际坍塌,滂沱大雨接连下了三天三夜,厚重的乌云笼罩在皇都上空,一记闪电横天劈下,击毁了万朝殿上的蟠龙飞爪。次日,经天子御驾万德殿,狂风骤起,一条赤绿蟒蛇从悬梁飞下,盘于皇座之上,天子惊倒,百官皆踉跄奔走,唯常昊王仗剑而出,断蛇两半,血溅大司马之身。当晚,经天子梦见三条蛟龙升天,将一条黄龙围剿在中间撕咬。夜半惊醒,惶惶不安,起身更衣,召大司马入宫觐见。 广成昕闻言道:“龙,乃上苍派遣人间执掌者之权柄,乃天子浩荡天威之象征,圣上所梦,蛟撕神龙,为不祥之兆,必是有人欲要造乱,谋朝篡位。”列举今日朝堂之事,蟒蛇盘踞王座引以为龙,却被人以剑断之,暗指常昊王拥兵自重,藐视天朝之威,必为乱贼。天子信之。 翌日早朝,大司马集合党羽联名上奏,陈表千字,弹劾常昊王。 经天子言听计从,伺机夺常昊王兵权,迫其交出虎符。常昊王怒极生悲,仰面凄笑:“天子昏庸,乱臣当道,大经国,危矣!”当满朝文武之面,自解黄裘五莽朝袍,卸紫金冠,掷兵符,大笑而去。此后便自闭王府,拒见他人。 常昊王解兵之后,朝堂上以大司马一人独大,对内开始明斗暗杀,大规模打压政敌;对外开始实行推恩,削藩王之权。大经国朝政日非,盗贼蜂起。不过数月,燕山王东北起兵,告天下书,以“清君侧”为名,望原史家掀杆响应。两家联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仅以半月,便兵临城下。 义军之势,如此盛獗,终其根本,乃皇都百万禁卫军皆为常昊王旧部,纷纷弃甲卸兵不上战场,逼得经天子愁煞面容,眼见半壁江山风雨飘摇,不得已纡尊降贵,亲登常昊王府,负荆请罪来了。 那日,我正巧被常昊王请去小叙,黄昏染天红,红梅落屏风,风吹满楼春,春光满面恰似他的颜。我道:“王爷似乎心情不错,看来好事将来。”常昊王笑而不答,让我专心下棋,可别输了一子。我点头应是,再次专注在棋盘上。 房内幽然香料熏得人飘飘欲仙,满屋子映着红的光白的烟,倒真似几分仙境。 不知不觉,已下了二局,不知是常昊王有意相让,还是我当真棋艺高超,竟二局连胜,不由取笑道:“看来王爷今日心不在此,则眼看不仔细,倒叫悦容占了现成的好。”常昊王眼角含笑,道:“骄兵必败,悦容犯了兵家大忌,有些话还是别说得太圆满。”他也真了解我的性子,一下子激起了我的好胜心,扬言非要比个高低。他一边收着棋子,一边道:“五局三胜如何?”我道如此甚好。便再开棋局,竟接连二败。 “而今你我皆两输两胜,就让最后一局定输赢吧。”他笑得如开在春风里的花儿,耀眼得让人难以直视。 我咬牙,“不到最后,岂能轻易定结局。” 他神态自若,恍若胜券在握,问:“若悦容输了,该当如何?” 我反问:“若悦容赢了,又该如何?” 他扑哧笑了起来,宠溺地叹了一声:“你啊……”修/长手指托起我的下颔,“输了,便允对方一事,怎样?” 我听了心中大喜,这真是一个好机会,可伺机让他退掉与我的婚事,又不用费心思选秀进宫浪费大好的青春,岂不是两全其美?想也不想,点头同意了。 第五局,我发挥超常,以竟一面倒的趋势压制他,棋盘上黑子胜势已现,再观常昊王,却仍是一脸轻态,无甚焦虑,便笑道:“王爷真是好耐性,真教悦容佩服。” 常昊王手托下颔,白子轻夹在食中两指之间,咯嗒一声落于棋盘中,却只守不攻,“悦容佩服的,将不仅仅是如此。”心知他不是一个说大话的人,轻浮的心再度平稳下来,开始谨慎对待。 就在博弈厮杀之时,屋外那小厮疾奔而来,边跑边喊:“王爷!王爷!不得了了,圣上驾到,都到门口了!” 常昊王眉头微微一皱,手头仍在落子,口头训斥道:“不知礼数的东西,无甚大事,王府里岂容你大呼小叫!” 小厮呆了,我也呆了,这御驾亲临还是小事的话,那在他常昊王心目中,什么才是大事? 又听他骂了一句:“扫了本王与悦容对弈的雅兴,你有几条命赔罪?” 哈?原来这才是大事? 小厮吞了吞口水,茫然请示:“那……圣上他……” 常昊王摆手道:“便说本王身体不适,正睡着,不便见客,请皇上见谅体恤。” 小厮称是退下了,我强笑道:“王爷,您这可是欺君啊。” 常昊王道:“君若不君,臣自然不臣。要本王守为臣之礼,也须他知其为君之道。” 我问:“在王爷眼里,什么才是为君之道?” 常昊王道:“近贤臣远小人,建水利行农业,纳贤人强兵弩,图民安兴国邦,不以物喜而荒废朝政,不以己悲而迁怒他人,是为仁德之君。”满盘棋局,尽落他眼,恰如这场人生兴衰,在他掌握。我笑着赞道:“王爷当真博学多才,精通帝王之术。”心中骇然,他的野心不小。 继而对弈,他依旧只守不攻,我所执黑子成通杀之势,他闲然自若,不急不躁。屏风外又有小厮通传,经天子尚未离去,却是在厅堂等候,言明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6 王爷哪时醒来便哪时来见。能让皇帝这般降贵,可见战事迫在眉睫,逼得他退无可退。常昊王道:“他愿意等,就让他等吧,咱们继续下棋。” 我勉强笑着附和,心头还是担惊受怕的,若天子降罪,拿常昊王无可奈何,该不会迁怒于我吧? “悦容,你乱心了。”常昊王取笑,白子咯嗒落盘,顿杀我大片黑子。我呆了呆,他又道:“围棋中先落黑子,黑子常棋胜一招,本王却偏爱执白子,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笑而不答,静候他的下文。他又落一子,渐渐地反守为攻,笑吟吟地继续说道:“因为啊,古往今来邪不能胜正,白为正,黑为邪,本王自当立身根本,非白不爱。” 我抬袖掩嘴干笑:“呵呵,王爷还真是见解独特。”敢情他是在寻我开心? 常昊王笑呵呵地看着我,“悦容,你真可爱,这也相信。” 果然,他是真的寻我开心!我哭笑不得。 见我收起了笑容,常昊王轻减玩笑之态,略整衣袖,道:“本王向来不喜一帆风顺的人生,活着当遇挫折才能再攀高峰,只有激流勇进,才显真我风采。而且……本王喜欢让自己的对手尝点甜头,那样,他才会在失败的时候真正的明白,何谓苦的滋味。所以在最后胜利到来之前,本王不介意自己吃点亏,让黑子多胜几局。” “原来王爷方才是真的在让悦容。” 修長手指在面前轻摆两下,常昊王道:“不,悦容棋艺不俗,本王让得颇为吃力。” “王爷过奖了。”他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变相地夸他自己?我叹息:“所以王爷也从来不介意弃掉几颗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棋子,来换取最后胜利的那种激越的喜悦感?” 常昊王笑笑,“有些话明白了放在心里就好,说出来不免觉得煞气。” 我再度叹道:“不知悦容在王爷心里,可是那可弃的白子?” “不。”最后一颗白子落盘了,刹那间乾坤逆转,满盘棋局顿然变色,白子通杀,黑子殆尽,在千军万马中间,独留沧海一粟的那点黑。风声传来他的低语,恰似耳边呢喃:“对我而言,悦容便是这永远不可杀的——黑子。”抬眼柔柔看我,“本王赢了,别忘了你欠我一个条件。” 心头大骇,他将我定义为黑子,便是他的敌人,是在暗示什么?咽下口水,我结舌道:“你……你别是想做什么吧?”佯装本能的抬手护着双胸,作一脸戒备状,又略带小女子的羞态。 他呆滞稍许,别过脸大笑起来,“本王起先倒未曾往这处想,悦容确实是给了一个很不错的提示。”言讫,衣袖一揽将我翻身压于榻上。 棋盘翻倒,那瞬间一粒粒棋子宛若玉珠般撒了满地,“吧嗒吧嗒”满屋子地细碎声,黄昏最后的余晖,照亮了彼此交汇的视线,我看到他的眼眸,柔情似水,唤着我的名字:“悦容……”手指一点一点摩挲我的脸庞,拇指间那硕大的斑指触碰肌膚所带来的冰凉,引出了一层细密的疙瘩。我听见了烦躁凌乱的心跳声,是他的,还是我的? 亲吻随之落下,我心头一慌,忙转过脸躲避,他也不恼,从我身上退下,侧卧在旁,一手托着脸,一手把玩我的头发,“悦容啊悦容,愿赌便要服输。” “王爷小看了,悦容不是输不起的人!”我捧起他的脸,往他嘴上发狠似的亲去,力道过了头,却是磕破了彼此的嘴皮。他犹且陷在痴呆的状态,我慌忙跳下榻,往屏风后头隐去,“王爷,圣上已经等了您差不多一个时辰了,是该见见他了,凡是有个度,过度则反的道理相信您也是知道的。” 常昊王没有回答,透过红梅屏风隐隐约约地看去,他就一直趴在榻上笑个不停。 “悦容说得是,子都受教了。”终于笑得没有力气了,才命下人收拾满屋子的残局,又让人送来毯子搁在身上,装作卧病在床,那笑得过红了的脸,倒真有几分伤寒起了烧的病态。 不到半会,外屋传来脚步声,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好堂弟,你可要救救朕啊!” 哐啷一声响,房门被人急推开来,那一脸慌态跑进来的男人,一袭杏黄祥龙袍,头顶九龙冠,面目清秀,唇红齿白,只是眉宇略带唯诺之态,正是当今大经国国君,经天子赵璋影。 ===== 作者有话说:昨天是个好日子啊,我被抓去做伴娘了,回来后累趴了洗洗就睡了,今天把更新补上^_^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七章 一人得道齐升天,万里征途烽火起 再见那熟悉的容颜,我的呼吸一滞,前世种种如镜花水月,观之遥远,思之锥心,我本以为还有恨,却发现世界变了,连恨也变得陌生,眼前这个神态略带苍乱的男人,不过是跟张影长得相似的陌生人而已。 经天子屏退房中侍婢,扑倒在常昊王卧榻前,毫无君王形状,“朕的好堂弟,这次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常昊王附拳唇前佯装咳嗽,口中说着“圣上折煞臣弟”之类的话,人却纹丝不动地依靠榻上,任由一朝天子跪于膝前而无动于衷。 见常昊王咳嗽,经天子一改语态,关心询问他的身体安康。常昊王抿嘴虚弱道:“臣弟只是偶染风寒,却是近日心有郁结,故而病得久了,皇上不用担心。”平淡的口吻,没有一丝责怪,却早已责怪了千分万分。 经天子听了后,不由干笑:“都是朕的错,朕不该错听大司马之言冤枉了你,让臣弟闹心了,愚兄给你陪不是。”说完朝常昊王弯腰作揖。 常昊王口中喊着:“圣上,这怎么使得!”人依旧老爷似的塌坐着,一副十分使得的模样。经天子赔笑,说屋内只剩彼此两人,便无君臣之分,只有兄弟情谊。常昊王佯作感动状,兄弟二人执手泪眼,屋子里一时感动无限。 我在屏风后头看得一清二楚,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经天子呆滞稍许,结舌道:“这……这屋内有啥声音?”常昊王面不改色道:“是臣弟养的一只小猫儿,淘气的很。”为了证明说得可靠,指着自己的破了皮的嘴角,笑道:“圣上请看,方才还咬破了臣弟的嘴,你说淘气不淘气?” 经天子附和:“淘气,淘气!” 又说:“观臣弟之态似对这畜牲十分欢喜,想必是十分可爱的小东西,朕倒想见见了。” 什么畜牲?你才是畜牲呢!我心里暗骂。 常昊王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忍不住大笑起来,也不怕被天子拆穿病态,道:“是啊,这猫儿的确可爱至极,教臣弟恨不得将她关在屋子里不让任何人瞧见,就这么被臣弟一人所眷恋才最好。” 我在后头听得耳红心跳,经天子强笑道:“那……那朕便不看了。”而后将话题拖在战事上,“臣弟你看,眼前这危机该如何是好?” 常昊王先是左右他言,对经天子说得话避而不谈,逼得一朝国君快要眼泪哗哗往下掉的时候,这才说道:“燕山王和史延仲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只要圣上治罪大司马以平天下之愤,也就没有造反的理由了,否则便是乱臣贼子,他们还承担不起历史的骂名。” 经天子一脸为难,唯唯诺诺的说着大司马这都是为他好,不过是一时手段激进了。偏袒之心昭然若揭。 常昊王冷冷一笑,“那微臣也无能为力了。” 经天子慌张不已,紧紧攥着常昊王的衣袖,哀道:“臣弟,你不能这样狠心,朕知道你心里恼朕,朕也知道错了,可你就算是心有不平也不能拿大经国的万里江山赌气啊,别忘了你也姓赵,也是皇家的子子孙孙,身负国之大计,万万不能这样啊……”说着说着,竟真哭了出来,孩子似的一边拂袖抹泪,一边抽抽噎噎。 常昊王睨了他良久,眼底稍露轻蔑,叹了一声,道:“那请圣上将虎符赐还微臣。” 经天子一听大喜,忙从袖口中掏出纯金打造的虎状兵符,边递边道:“应该的应该的,这本就是臣弟所有。”不迭地说着谢谢之类的话。 常昊王接过虎符沉默半会,道:“若要真正彻底地平定叛乱,须得国内上下一心,群臣和睦,共度难关。”经天子点头称是,常昊王又说:“臣弟昨晚秉烛夜读《史记》,阅至八十一卷廉颇蔺相如列传,对将相之和颇有感慨,不知何日在我大经国内有此美事,也好万世流传。” 经天子平日虽然糊涂荒唐,遇到大事了也算得上半个聪明人,一点就通,颔首道:“朕明白,自会还臣弟一个公道。”又似掏心挖肺似的说了无数好话,嘱咐常昊王养好身子,好即日出战平定叛乱。再三关照之后,才回宫去了。 我从屏风后头走出,常昊王将虎符放在掌心把玩,一脸似笑非笑,抬眼与我对视,嘴角扬起深意。我朝他欠了欠身,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常昊王眉梢微扬,打趣着问:“哦,喜从何来?” 我道:“经此一事,大司马在朝中地位将一落千丈,王爷就此立下赫赫军功,又扫诸位王侯贵胄心口怨气,其威望必将如水涨船高,往后朝野权倾,势必无人所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常昊王眼角精光乍现,转眼即逝,温温和和地笑了笑:“本王不过是食君俸禄,为君解忧罢了,从来不贪图功禄,悦容言过了。” 是的,不贪图功禄,贪图的只是江山而已,犹记得他动情时曾对我说,将把整个天下送到我的面前。 我没有戳破,笑吟吟地问了一句:“王爷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常昊王问:“什么话?” 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常昊王愣了半会,忽而捧腹大笑起来,“好吧,便遂了悦容的心,让那两只整日围在你身边打转的鸡和犬随本王一起升天去吧。” 我掩嘴笑了笑,跟聪明人说话真是一点儿也不累。随后嘟起嘴巴佯装生气,“不许你这样说我的弟弟们。” 常昊王讶然咦了一声,叫屈:“这不都是你自己说得嘛,我的好悦容。” 我被他逗得笑弯了腰。 真正的欢喜,却是来自内心的盘算。 在劫天赐,姐姐必为你们铺出一条锦绣前程! ※※※ 翌日,皇都内呈现了一道奇观,引来全城百姓围观。大司马赤身胳膊从大司马府出来,周身捆绑着粗绳,背上负着荆条,一路从大司马府跪到常昊王府,口中喊道:“广成昕居高自傲,为一己私气罔顾国家利益,实属不该,特来向常昊王请罪来了!” 常昊王从王府里快速走出,将广成昕搀扶起,感慨道:“大司马,你这是何必,何必呢!来人,快给大司马松绑!”后又将广成昕热情地迎进王府。 城中百姓无不夸赞常昊王心胸开阔,有王侯将相之风范。我在人群中掩嘴偷笑,这赵子都也真是一只狐狸,不仅奸诈狡猾,还如同狐狸爱惜皮毛一般爱惜自己的名声。这会儿他不仅整治广成昕给自己出了口恶气,还名利双收,受万民称颂,也不枉费前段时日所受的委屈——或许这一切的一切,早在他的计划之中。 我深深看了一眼广成昕,颇为意外,是个出奇年轻的男人,不过三十出头,横眉星目,长得一脸正气。可惜了,是个奸臣。 当晚宫中传来圣旨,封楚在劫为左郎将,楚天赐为右郎将,即日起随常昊王北上平乱。 楚幕北大喜,此刻能与常昊王亲近,毋庸置疑是踏着青云直上。想来楚家被先皇设计留在皇都已有二十余年,名为皇恩荣宠,实为幽禁监视,一举一动处处受到牵制。纵然楚幕北暗中招兵买马,广纳食客,但长此下去,将与东瑜家臣日疏,他日乱世乍起,何以能与其他三家争天下?今日既有此良机,借助常昊王之口重回东瑜属地便不无可能,楚幕北内心自然欢喜不已,遂偕同在劫和天赐前往祠堂叩拜先祖,望列祖列宗保佑子孙早立军功。 第二日,我为在劫和天赐备好衣物,临行前亲自为他们着上铠甲。虽然心知有常昊王那百万雄师在,此番平乱必然大捷,但战场无常,还是忍不住为弟弟们担忧,他们……还那么小,都是第一次上战场啊!再三嘱托,小心小心,说着说着,眼泪潸然落下,三人全都红了眼,抱作一团不住抽噎。 我道:“你们……千万要保重,别让姐姐担心,早日凯旋而归,姐姐在家等你们!” 两人为我抹泪,郑重允诺:“纵然马革裹尸,也要回来再见姐姐。” 我忙捂住他们的嘴,叫他们休得胡言乱语。两人握住我的手覆在唇前许诺:“姐姐不要担心,弟弟不会让你失望,必然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7 鞍前马后,建功而返!” 一人手持天戟,一人背负神弓,再道一声珍重,双双策马去了。 远处传来一声诗号:“我自大笑出门去,且看风云出我辈!”是豪情,是自信,是堂堂七尺男儿雄鹰展翅的胸襟。 独留我伫立原地,吹着细风萧瑟,残余在掌心的温度,灼热了我的的身,我的心,眼泪一抹,也策马追了过去。 登上城楼,千军万马,旌旗飘扬,席卷在一片肃杀之下。 在劫和天赐便座驾在常昊王身旁,少年裘马,英姿勃发。 军中传来嘹亮的歌喉,撕裂天际: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歌声消罢,回音不止,每个人的脸上都感染了热血的豪情,包括在劫,也包括天赐。 常昊王驱策赤血宝马,从腰际呛然拔出宝剑,怒指苍穹:“誓灭乱贼,复我山河!”百万之师群起响应,整座皇都一时地动山摇。又见他剑锋一转,指向另侧,正是皇宫金銮殿正方,亦是我所在城头方向。 我心头一悸,恍若与他隔着千军万马对上视线。 听闻他高亢嘶喊:“与子成约,不死不休!” 众将跟着齐声呐喊,金銮殿上空升起旌旗,吹响号角。 我揪着心窝痛得难以自己,心知这是他允我的承诺,一种豁出生命一般沉重的承诺——我,该如何去承受,他所说的天下? 仿佛感受到了我的视线,他微微一笑,广袖在凛冽的北风中一挥,远处旗风猎猎,雄兵百万,是何等風流! 一声出发,黑压铁骑,卷着席天幕地的黄尘,慢慢地蜿蜒行向天际尽头。 泪眼中,我静静地目送他们远去,这三个与我生命息息相关的男人,踏上了征途烽火。 ===== 作者有话说:天下,快点大乱吧;男主,快点打得你死我活吧——哎,我还是慢慢写吧。。。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八章 一战告捷四海颂,瞬间感动不老情 九月十六,常昊王首战告捷,御林军一路豪战,所向披靡,逆贼溃不成军。消息传回皇都,满朝文武无不抚手叫好,更甚者喜极涕下。经天子亲登宫阙,撒酒祭祀,叩拜皇天后土,为三军祈福。 九月二十,北方又来捷报,常昊王三战三胜,接连收复江北二十三座城池。 九月二十四,八百里加急,再报喜讯,常昊王大获全胜,灭十万逆贼,降兵三十万,反贼魁首燕山王已被缉拿,左右郎将当属头功。皇都满城哗然,家家户户敲锣打鼓。甚喜者,魏国公楚幕北之为最。 九月二十六,史延仲退回望原封地,御林军正欲攻城,郑国公萧晚风、鲁国公司空长卿遣来使者齐现望原,联名为史家担保。常昊王飞书请示,是战是和。 经天子连夜召集群臣,商议达旦,权衡利弊,亦为显天朝泱泱大国之气度,择和为贵。和议条件,其一:史家须择日昭告天下《罪己书》,痛改前非,有生之年不得再生叛逆之心;其二:每年上贡银两翻倍,牛羊牲畜加三成,割路北季川等十二座城池。 常昊王与各家使者会约于奎邱山下,史家兵败成寇,唯有忍辱割地赔款。岂料合约未签,中途再生枝节,萧、司空二家扬言助天子平乱有功,纷纷要求从中各得四座城池以为犒赏。 消息传回皇城,满朝震怒。 大司马广成昕勃然怒斥:“郑鲁二公实在欺人太甚!此番平乱都是我朝出的兵马,他们不费一兵一卒,不过在最后关头耍耍嘴皮,何以妄图坐享其成前来分羹!皇上,此等无耻索求,万万不能答应!” 朝中大臣不乏两家暗线,当下便有人站出来冷嘲热讽,若无大司马行事极端,惹得天怒人怨,何至于今日这般生灵涂炭。 附和者不下少数,气得广成昕浑身发抖,却又无能反驳。 又有人道:“而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不可再妄动干戈。大司马所颁推恩令虽是削减王公封地,集权中央,但过于急进,反成其乱。说来也是我朝理亏在先,若逼得其余两家也造反,恐怕天将大乱,必会动摇我大经国之根本。臣奏请皇上,忍一时之怨,换万世太平,此乃上策!” 满朝群臣无不叩拜:“忍一时之怨,换万世太平,请皇上三思!” 经天子想之又想,又观大司马默不作声,便摆袖道:“允!” 战后最终约,银两牲口以二二六分摊,萧家司空家各二,天家为六,城池平摊,每家各得四座——此事载入史册,史称“奎邱之盟”,又称“三家分史”。 自此,望原史家一蹶不振,有生之年唯有依附萧家和司空家而苟延残喘。 四日后,常昊王扣押罪臣燕山王重返皇都。 入城之日,全城百姓倾巢而出,迎接护国英雄回归,整座皇城上空欢呼一片,爆竹连天,百姓簇拥道旁两侧,从城门直至宫门,一路洒满鲜花。 常昊王一身银甲戎装,策马遥遥走在前侧,脸上犹且带着战场未消的杀气,那雄赳气昂的体态,便是将军凯旋而归的骄傲。两个年轻的少将驱策在他的身旁,一人内敛,一人张扬,英姿勃发恰是风华正茂少年郎。 有一美貌姑娘,也不知是被拥挤的人群绊了脚,摔了出来,尖叫着朝常昊王的马蹄下跌倒而去。 马嘶声人立,便见常昊王纵身一跃,脚踩马背凌空而起,将美丽的姑娘从马蹄下救出,揽着她细柳般的腰身儿从半空盘旋落地。 男的俊女的俏,好一幕唯美浪漫的英雄救美!在场众人无不鼓掌称羡。 那女子羞红了脸,深情望着这年轻王爷一张邪魅英俊的脸庞,嘤嘤说道:“多谢王爷救命之恩,妾身无以回报……” 话尚未说完,常昊王双手一摊,任由那女子跌倒在地,素来風流多情的人,此刻竟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转身便朝人群走去,众人纷纷为他让出道来。 人群的那一头,我靠着泥墙,与他面对面站着,脸上不由苦笑:他啊,果然是看到我了…… 常昊王深深与我凝视,千言万语,全都化作一句沙哑的问候:“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好久了吗?也不过十来日罢了。是怎样的相思,让一日如秋? 我盈盈欠身,“托王爷洪福,悦容一切安好,恭贺王爷凯旋……唔——” 被他豁然展袖抱进怀里,反复喊着我的名字:“悦容,悦容,悦容……”似千年万年沉淀后蜿蜒出的柔情,诉说着忧伤而幸福的衷肠:“悦容,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我惊愕地张嘴茫然,淹没在他浓稠的情感中。他的这份爱,太直接,太炽热了,几欲将我融化。 抬眼间,却见在劫和天赐策马立在三丈外,一人冷颜寒霜,一人怒目似火,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唯恐他们闹腾起来当众得罪常昊王,我赶紧对他们使了使眼色,随后附上常昊王的背,弱声道:“王……王爷,请您先将悦容放开吧。” 那人却成多情的痴儿,铿锵一声:“不,本王这辈子都不放了!”随手一揽将我打横抱起,翻身跃上马背,嗒嗒地往前走去,就这么走在千军万马的最前沿,走在目光、鲜花、掌声的最中间,一路走向宫门,走向我们茫茫难测的未来。 灵魂错投的世界里,已经送出过眷恋,我那不再完整的心,本以为不会再爱上谁,又岂料,最是那俯首的温柔一笑,瞬间感动了我敏感多疑的心,竟是希望他就这么抱着,更加用力,更加长久,最好到天也老了,地也荒了,沧海也桑田了。 然而,这天荒地老,这沧海桑田,终究抵不过一场人世变迁。也不知是他带给我的,还是我带给他的,劫数。 ===== 作者有话说:羽盈猜的是对的,常昊王是为悦容造的反。这只是其中一个理由,在他心里还有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看下去就会明白了^_^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四十九章 木秀于林风催之,行高于人众非之 常昊王带着在劫和天赐进宫论功受封,我在宫门口暂等,远处洪钟敲响,惊起空中雀鸟,那一声声朝贺,恍若天庭梵音。 不过半刻,有个人影从金銮大殿走出,是大司马广成昕。这个时候文武大臣们应该还在朝贺,他却孤身一人早早退了朝,往日华丽夺目的紫乌纱杏色官袍,被这日倦怠的阳光照得些许黯淡 我躬身退至一旁,汉白玉铸成三尺高的狮子投射出大片的阴影,让人觉得凉飕飕的。 广成昕的脸上覆着一层寒冰,怒容未消,显然是在大殿上受了什么气拂袖离开的。经过我的身旁,他突然停住脚步,偏头看我,端详半晌,问:“你是魏国公家的十姑娘。” 我暗自苦笑,这名声还真是响亮,都传到大经国第一奸臣的耳中了,欠身行礼:“正是小女,悦容见过大司马大人。” 他淡淡地点头算是回应,说:“你的舞跳得不错。” 我一怔,又想起萧夫人寿宴那日邀了文武大臣,他自然也在场,垂眉道了声大司马谬赞了。 下颔忽被冰凉的指尖抬起,广成昕冠玉的脸直逼眼前,“模样更是不错。” “大……大人?”我惊愕地看着他。 漆黑的眼睛幽闪过一道光,广成昕冷冷一笑:“不用这么害怕,你是赵子都的女人,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正在我暗舒一口气的时候,又闻他说:“知道赵子都刚才在殿上向皇上提了什么请求吗?” 我摇了摇头,想从他的手中退出,却被他更为用力地捏疼了下巴。 广成昕欺身靠在我的耳畔,一股幽冷的梅香从他的衣襟泛出钻进我的鼻尖,恍恍惚惚听到他压低的声音:“赵子都他啊,居然奏请皇上允他以九匹白马驱策的华盖车撵来迎娶你为王妃,还要打朝凤门经过,行千人仪仗,万民齐贺。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我冷吸了一口气,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这是天子迎娶正宫皇后的仪式啊,常昊王他是疯了吗! 狭长的双目浮上痛苦神色,广成昕阴恻道:“更为可笑的是,皇上居然欣然答应了,满朝文武都齐声道好。你说全天下的人是不是都跟着他赵子都荒唐了!”下巴的痛楚越来越难以忍受,像是被捏碎了骨头,那人将满腔的恨意全都转载到我的身上。 我闭目道:“悦容惶恐,何德何能受王爷如此宠爱。大司马请放心,悦容虽为一介愚妇,也尚知周礼,回去后自会规劝王爷按礼行事。” 广成昕深深看了我一眼,似有讶异和困惑,又见我脸色惨白额头汗涔,衣袖一卷将我放开了,冷哼了一声,忽又莫名地问:“我记得你未满十八。” 我收整面容,点头应是,“悦容今年方才十六。” “十六是吗?”广成昕冷笑,念了声很好,大笑去了。 我看着他离去时削瘦的背影,不知怎么的,总有股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 常昊王平乱有功,封邑千户,赏黄金万两,免去殿前跪拜,百官尊称其为“九千岁”,声势直逼天子,一时权焰鼎盛,万民敬仰。 左右郎将随常昊王出征,屡立战功,殿前听封,擢楚在劫为兵部侍郎,楚天赐为虎门都尉,皆官拜正一品,成为大经国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一品大臣。 不及数日,又下圣旨,封魏国公楚幕北兼翰林院大学士、北凉刺史之职,大公子楚沐晨就任工部尚书,二公子楚沐晓执掌大理院刑罚总司……其余封赏恩赐,皆不在少数。 楚家因常昊王更为显赫,京城中有歌谣唱道:生男无喜,生女无怨,独不见悦容霸天下。意思是说楚氏一门的显贵全靠了楚家十姑娘楚悦容。 虽是言过其实,但这歌谣传入我的耳中,心中不免凄然,我终在世人眼中成了一个以色侍人的女人。 那日常昊王封赏后下朝,我对他说:“悦容不想王爷因我惹来非议,那九马车撵、千人仪仗便省了吧。” 常昊王当时笑呵着将我抱在膝盖上,轻拍着我的背宠溺道:“本王想要对你好,就要给你最好的,别说惹来非议,就算是千古骂名,本王也愿为悦容担下。” 我沉默了,不知再说些什么,他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8 现在正意气风发时,听不进我的任何劝告。心中也在纳闷,像他这种宦海沉浮惯于弄权的男人,怎么会不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的道理?究竟是胜利的喜悦和权力的熏心蒙蔽了他睿智的双眼,还是在他诡谲难测的内心世界里,又在打着不知名的思量? 九天的天气,时晴时雨,犹如女人的脾气,没准下一秒突来一场改变。我推开房门走出去,在劫正在院子里练剑,见了我收剑站正身子,恭敬地喊了声姐姐,不再多言便请退了,少了以往的亲昵和依赖,一下子长大了似的,也似生疏很多。我知道,其实不是姐弟的关系生分了,而是他心里有一道过不去的坎。 犹记得昨日他和天赐二人战捷归家,楚幕北在万荣堂为他们设宴庆贺,楚府上下百来口人,无论直系还是旁长辈子孙,悉数出席恭贺,楚幕北趁着酒酣大笑道:“这俩小子不错,有先祖当年的风范,老夫后继有人了!”言下之意大有将他们其中一人扶为继承人的打算。 二/奶奶淑夫人和三奶奶司空夫人当场变了脸色,淑夫人默不作声,司空夫人按不住性子开了口:“老爷,自古长幼有序啊!” 楚幕北本来只是兴头上顺口说着,被人当场泼了一盆冷水不免心中恼怒,道:“长幼有序也该是沐晨接我的班,还轮不到你儿子!”司空夫人脸色瞬间惨白,二哥楚沐晓发狠地瞪了大哥一眼,又对在劫和天赐冷嘲热讽:“真是羡慕啊,有个好姐姐。”明眼人一听就知是在嗤笑他们靠的裙带关系,完全抹杀了他们在战场上浴血所建的功勋。 向来人前沉默寡言的在劫,那天破天荒地当着众人的面反讽回去:“弟弟也羡慕二哥有个好妹妹,五姐自从进宫封了贵妃,也没少为二哥操劳。当然都是自家的兄弟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次托了我阿姐的福,二哥也升了官,皆大欢喜的事,别吃了葡萄又说葡萄酸,倒叫人笑话了。” 将二哥的脸当场冷在场面上,从此结下梁子。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章 宦海浮沉人渐远,人生在世一场笑 宴席上,那些惯于见风使舵的叔伯兄弟们,无不开始巴结讨好在劫和天赐。他们两人全都笑着应承下来,酒喝得很凶,一杯杯像是喝水似的不要命地往肚子里灌,半巡下来,两人都醉趴在桌子上。 我命家奴将他们扶回我的房间,又怕丫鬟们照顾不好,端来水盆亲自为他们擦脸,却见天赐喃喃呓语喊着“悦容姐”,眼角竟挂着泪。我跌坐在床榻上,抚着他们犹且稚嫩的脸,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姐姐只想让你们过得更好,活得更有出息,错了吗?而今你们位极人臣,受人尊敬和羡慕,为什么还要哭,为什么都不快乐?” “如果我们的地位和荣华富贵,是阿姐牺牲了下半辈子的幸福换来的,我们又怎么会快乐。” 昏黄的烛火照亮他的精致的面廓,在劫缓缓睁开眼睛,那看着我的琉璃瞳孔,不带一丝酒后的浑浊,幽深如壑,悲若深秋,那么清晰地写着痛苦,嘴角明明还习惯性地对着我微笑,眼泪却像断了闸的关口,源源地往下流,是那么的不开心,那么的让人心酸。 我伏在他的胸口,不住地说着对不起。尽管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或许我唯一的错误,就是太爱他们了,太希望他们都获得幸福。 夜风吹进,熄灭了最后一盏奄奄一息的烛火,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镂空窗架在月光投射下落照在光洁的地板上,幽幽恍若水影,没有尽头。 任由我无声啜泣,在劫并没有安慰,也第一次没有回手拥抱我,只是在黑暗里静静地说着:“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向你保证,不会让你再为任何人牺牲。” 从那以后,在劫比以往更沉默,天赐比过去更张狂,我看着他们离我越来越远的背影,开始觉得寂寞。 一片树叶从枝头飘下,打转地落在我的窗台。秋天,来了吧。 两人今天又没有回来吃饭,一人去了礼部尚书王大人府上赴宴,一人去了鸿儒侍卿张大人府上议事。做了官应酬也多了,忙得整天不见人影。忙吧,忙着也好,多见见世面,以后才会更有出息。 我一个人吃着一桌子的晚膳,吃了几口,犹如嚼蜡,便摆手让嬷嬷们撤下了。 刚漱了口,看了半会的书,丫鬟来报,二/奶奶淑夫人和大公子来拜访。 我心中纳闷,这么晚了,他们找我会有什么事? 刚让丫鬟将他们请进来,淑夫人便哭倒在我的怀里,口中直喊着:“悦容丫头救命啊!” 这才想起,造反的燕山王,不正是淑夫人的父亲,大哥的外公? 我让他们先坐下慢慢谈,又让丫鬟给他们上好茶,略带为难道:“二娘,大哥,不是悦容不帮你们,只是这事悦容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帮,如今燕山王关在大理院审讯,二哥前几日刚受命掌管大理院刑罚,或许他会有办法。” 淑夫人才刚止住的眼泪,又被我说得嚎嚎大哭起来:“悦容啊悦容,你又不是不知你二哥和三娘的性子,他们这对母子睚眦必报薄情寡性的,求他们,不正好落了他们的下怀,还不伺机把你大哥和我往死里整!” 我沉默着,心知二房和三房斗了那么多年,关系的确僵硬,楚沐晓也真的是少了点容人的度量,不似大哥胸襟开朗。 见我久不说话,淑夫人朝大哥暗使眼色。 楚沐晨叹了一声,道:“十妹,为兄知道这事会让你为难,若不是万不得已,是断然不会这般求你的。我外公他……他也只是为了诸位王公的一口气才造的反。你知道的,大司马那推恩令实在歹毒的很,长久下去哪还有我们公侯一族立足之地?外公带头起了义,却成了可笑螳螂,殊不知其他几位公侯欲行黄雀之事,如今倒好,好处都让郑鲁两公拿走了,外公便树倒猢狲散,打入死牢至今无人问津。今日我打点了关系进去看过他,过得很不好,二弟也实在过分,对他用了严酷的刑罚,他都六十好几的人了,哪受得住这样的折磨?再这样下去,怕挨不到秋后问斩,人就咽下最后一口气了。” 我听着心中戚戚然,淑夫人乘势道:“悦容,现在只有你能救得了我父亲,只要你跟常昊王说说,一切就都没问题了。” “这……”我略带迟疑,淑夫人抹泪道:“而今大经国除了你未来的夫婿,谁还有这通天的本事救得了人?二娘这几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心心念念都是我那苦命的老父,二娘求你了,求你救救他吧。”说着说着,跪倒在我的面前。 “二娘,你这是做什么!”我惊慌地将她扶起,安慰了良久,才对楚沐晨说:“大哥,你先把二娘带回去休息,我……我再想想法子。” 淑夫人还想再说什么,被大哥拦了下来,道了一声:“那就有劳十妹了。”搀着淑夫人离开了。 翌日,我在给萧夫人上早茶那会探了探她的口风,她眯着眼睛,只说了句:“淑夫人现在还不能倒下。”我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淑夫人的地位全都仰仗娘家的权势,若是燕山王问罪了,淑夫人在楚府的处境可想而知。少了淑夫人的牵制,到时候司空夫人便会作威作福,继而威胁到萧夫人的地位。 我欠身请退,“悦容知道怎么做了。” 刚走到门口,萧夫人又喊住了我,道:“悦容,下个月皇上的选秀就要开始了,你的名册和生辰八字我都已经差人送进了丽人宫,关系也打点好了,屏中的机会十之八九。这虽然是你之前的意思,但我看你最近和常昊王处得挺好的,就多嘴提点你几句。君永远是君,臣永远是臣,孰好孰坏孰轻孰重,相信你能掂量清楚。你会明白为娘的一片苦心吧?” 衣袖下的手指不住颤抖,我紧紧抓住袖角,回身笑道:“悦容明白,有劳娘亲费神了。” 萧夫人似有深意地睨了我一眼,摆手道:“行了,去做你该做的事去吧。” 我点头应是,一边快步地往外走,一边忍不住冷笑起来。 人生在世,无非是让别人笑笑,偶尔笑笑别人。 楚悦容,你真是一个笑话。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一章 高唱一曲解冤情,何处山头可归宿 下了马车,再一次来到常昊王府,恍若隔世。犹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人与人之间还是彼此陌生的,初识常昊王,初见司空长卿,又怎会料得有今日这般际遇?也不得不感慨,命运的线条生命的玄妙,像是参不透的经。 小厮在前面引路,园内竹影婆娑,虽然是早秋,不是那种葱油油的绿色,但枝桠交错,婀娜多姿,也别有一番韵味。 进了内堂官园,石径是一溜的水磨鹅卵石,光滑细腻,从竹枝掩映的圆弧窗内,刚好可以看见常昊王正坐在那里看书。 较于庭院的别致,房内意料之外的简约,仅一把梨花木刻椅,一张花雕书案。唯有案上的玉龙笔架,铜雀砚瓦,金凤笺花,方显出这是一个王爷的书房。 听闻小厮通报十姑娘来了,常昊王欢喜地站了起来,把手中的书丢了正要出来接我,煞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重新坐回去,板着一张脸又把书拿起来看了,却根本没放心思在上头,书册拿反了也不知。 察觉我走进屋子里,他装得漫不经心道:“你今日怎么有空闲来找本王了?” 我愣了半响,他这是闹的什么情绪?也没有细想,说:“悦容是给王爷唱小曲解闷来了。” 常昊王惊愕地看着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噔噔噔地蹭到他面前,破开歌喉便唱了《窦娥冤》正宫滚绣球那段:“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舟。地也,你不分好歹难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我唱得激/情澎湃,常昊王却听得笑趴了下去,掩嘴道:“我的好悦容,你这是在为谁叫冤呢?”我眨着眼睛,煞有其事道:“王爷要是还没听懂,悦容再唱一段给你听。” 常昊王急忙摆手,“行了行了,再唱下去这儿都要成冤狱了,你心里那点思量本王自然是知道的,燕山王这罪的确遭得有些冤,要放他也不是不可以,但须得拿了他的兵权,回封地养老罢,此生不得踏出封地半步。” 他应得爽快,我反而有点无措,“就这样好了?”他反问不然该怎样,我一时结舌,他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声:“只要你高兴,我什么事不会应你?只要你在心里将我装下,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稀世珍宝,我都会不辞辛劳为你送来。只是……哪日在你的心里,才能为我让出一点位置?” “你……”我正不知怎么回话的时候,目光一转,瞥见书案上放着一叠镶黄皮面的硬折子,上面写着“楚悦容”三个字,正是被萧夫人送进丽人宫准备选秀用的名册和生辰八字,不知怎么的,居然跑到了他的手里。 原来刚刚进门时他对我的那股恼气,是从这里头来的啊。 随手翻看着自己的名册,我道:“这是萧夫人送进宫去的,事先也没知会我一声,我不过今早方知道,正要找你想法子呢。”说的也的确是事实。 常昊王微微不自然地别过身子,“本王……本王又没要你解释什么。”嘴角却不自觉的扬出极为愉悦的弧度。 明明是在欢喜,还装!我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桃花眼水色唇,入鬓的飞眉上挑的眼角,天生一副游戏花丛的好相貌,此刻却为了我专注了痴态。心中莫名的柔软起来,也乐着说些好话哄他开心:“你也真是厉害呢,我都还没说,你早就做得稳稳当当了,有你护着,以后怕是没什么好让我愁的了。” 他被我说得眉开眼笑,煞有介事地侧身看了看窗外的风景,而后好整以暇地捋着垂在胸前的长发,又伸手整了整束在头顶的发冠,端起了王爷的架子:“你可算发现本王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了吧。” 这人怎也生得这么自爱?我掩嘴笑个不停,连连说是,随口问他这名册怎么会在他的王府里。 “丽人宫的内臣侍令张公公是本王的人。”常昊王说得没有一丝遮掩,就这么将自己安插在经天子身旁的暗人向我拖出,是将我当做自己人了罢。这份心思,让我感动又心酸。一个转身被他揽进怀里,在我眉角亲了亲。虽然早就习惯了他时而亲昵的举止,但总是不免地乱了心跳。 眉目疏朗嘴角含笑,他伸出手来扣起我的下巴,尽管我尽力地往下低头,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9 还是不可避免地对上那双魔魅的双眸,“悦容,我想属于你,也希望你完完全全属于我。” 我红着脸说:“王爷又怎么会属于我一个人。” 他大笑起来,“这有何难,本王曾听闻牧场豢养马匹都是烙上印记作为拥有权,你便在本王身上做个属于你的标志,此生此世,便为你所有。” 这话说得,想他堂堂王爷,敢情把自己跟牲口比作了?我瞠目结舌,便见他从抽屉里取出别藏的墨砚,磨出了墨汁,又从玉龙笔架上挑出一支象牙毫笔交到我手里,随后捋起自个儿的衣袖,指着右边手腕,笑道:“来吧。” “这……”我干巴巴的眨着眼睛,他还真的认真了? 在他催促下茫茫然地不知写了什么,回过神才惊觉,竟是一个“月”字。 我心头升起凉意,他早知我倾心萧晚月,该不会多想吧?抬眼乍见他看着手腕上的“月”字出神,脸上尽是挣扎痛苦之色。我满心愧疚,探寻地喊了一声:“王爷?”恍若梦醒般回了神,他抬头对我僵硬一笑,把袖子翻回下来,将那多情伤心的烙印给严严实实地遮住了。 我取来湿布,踯躅道:“我来为你把字拭去罢。” 他闭目,浓密的睫毛细微颤抖着重重心事,“不用了,擦不去的,写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除非是剥了这层皮肉痛彻了心扉,否则是怎么也擦不去了。” 我不信,抓过他的手撩起衣袖便往“月”字上擦,竟真的怎么也抹不去。 “怎么会这样?” 他告诉我,先前我写给他的信他总是随身放在袍子里,闲来想我了便拿出来瞧上一遍以解相思,一日那粗心的丫鬟把袍子拿去洗了却忘了取出书信,就此模糊了那封信的字迹,他心疼了好久,后来差人寻来了这种遇水不化的笔墨,正准备择日送去给我。 我听着红了眼睛,搂住他的肩膀不住说着对不起。 他埋首在我颈窝上,反复问着:“悦容,我可以爱你吗,真的可以吗?” 捧起他的脸,在他唇畔上亲了亲,我哭道:“可以的,子都,我们可以的。” 在人的一生中,谁没有一个难以忘怀的人?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过程,见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我告诉他,可能翻过山后面,你会发现没什么特别。回望之下,可能会觉得这一边更好。 “萧晚月就是我心头的那座山,尽管我不曾越过山头,但我明白,也许山的那一边并不是我想要看到的风景。你才是我现在需要,并且渴望依靠的山头。” 我无法否认,已被他的深情打动,我更无法否认,他能提供我以及弟弟们强而有力的庇佑。是真爱也好,是私心也罢,萧晚月是我拥有最美丽的梦,但梦终究是梦,是虚幻不可触摸的,而他赵子都才是真实的存在,才是我现实的生活和最后的依靠。 “为了你,我会忘了他,我会让自己以后不再想他……” “不!你别再说了!”他低喝一声,翻身将我抵在书桌上,粗鲁地吻住我的嘴,仿佛我所吐露的不是誓言,而是最无情的伤害。 ===== 作者有话说:熬了一晚写了三章,明天就不更新了,因为要考试,亲们祈祷我一次性通过吧╭(╯3╰)╮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二章 梦中似虚又似真,前世今生终难弃 为期三日的选秀终于过去,三百八十九位新人昨夜入住丽人宫,为妃为嫔,还是为奴为婢,须看她们以后的造化。 拖常昊王的福,我自然不在这三百八十九人当中,心中大石总算落下,那夜安枕入睡了。 夜半醒来过一次,屋外正刮着大风,也不知是哪个粗心的丫鬟忘记了关窗,窗架被风吹得叭叭直响。我起身关好门窗后又重新睡下,凌乱的风侵袭我恍恍惚惚的梦境,似下起一场大雨,搁浅在我潮湿的梦里。 那是一个奇怪的梦,竟梦见我前世的丈夫,一身丧服,打着一把黑伞,置身茫茫风雨里,站在一座冰冷的坟墓前,流泪。 醒来后睁眼看见满屋子嫩黄的阳光,只有挂在枝头渐落的水珠,告诉我昨夜真的曾下过雨。我说不出心为什么那样默默地颓废着,是为了它那不再要求,不再知道,不再记得的遥远的记忆? 向萧夫人请了安,草草用了早膳,便在书房例行每日之事。账簿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不再似以往那样有着安静的力量,我开始觉得莫名的烦躁,心头隐隐有种不安。 这时,屋外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小厮四下奔走通传:“宫中来圣旨了,老爷命各位夫人姑娘们快去大堂接旨!” 这几日的圣旨来的格外频繁,怕是府中又有哪位兄弟要加官进爵了罢。 的确是加官进爵了,那人却是我。 由经天子身边最受宠的内廷总管刘公公亲自授的旨意,被封为婕妤,位列三妃之下,九嫔之首,择日入宫。 我茫然跪在厅堂上,耳朵嗡嗡作响,刘公公那尖锐吊高的嗓音如此扎耳,“楚婕妤,恭喜了,还不赶快叩谢皇恩!” 非我所愿,仍要高唱谢恩,这就是皇家最自以为是的高尚姿态?口中喊着“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颤抖着手将圣旨接下。 刘公公误以为我是过渡欢喜,粉抹般苍白的脸谄媚笑道:“楚婕妤,以后风光了,别忘了咱家。” 草草收拾细软,只带了姹紫嫣红这两个随身丫鬟。出了楚府,门口镶黄皇撵等候,设着紫色团盖,四马驾之;一旁置着华盖抬轿,其后跟着长龙似的仪仗,护卫们手持旌旗、黄盖、孔雀翎伞等物,十分气派。 我四下张望,心中怀着不知名的期待,或许常昊王会闻讯赶来,驾着他那汗血宝马,对所有人喊道,我的王妃谁也不能带走。 而我也知道,眼前的一切才是事实:被清得干干净净的街道,除了仪仗浩荡,不见任何人影。 放晴的天空,一碧如洗,无雀鸟飞过,无半片浮云。 心仍有不甘,不是刚下定了决心要嫁给他么,怎么能轻易放弃? 欠身对刘公公道:“我那两个弟弟尚未回来,今朝一入宫也不知哪日才能见着,可否让我稍候片刻,待跟他们告了别再走?” “这……”刘公公面有为难。 停靠一旁的华轿里传来笑声,修長的手掀开垂帘,广成昕从轿中走出,杏色朝袍迎风摇着,似在欢喜,似在嘲讽,淡笑道:“人可以等,吉时可等不得,婕妤娘娘,快上撵进宫吧,怠慢了圣上,那可是你担待不起的罪名。” 楚幕北和萧夫人在一旁应是,催促我赶紧上车,待在劫天赐回来自会向他们交代,若真要见面,一个月后也可向圣上请旨回家省亲。 我见时间不能再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听见了心碎的声音。向楚幕北和萧夫人以及其他各位兄弟姐妹们拜别,再看这一眼自幼成长的府邸,本以为终有一日会离开这座可怕的牢笼,谁料今日真的离开了,却要住进另一座更为可怕的牢笼中。 上撵前路经广成昕的身旁,隐约闻得他嗤笑:“赵子都想要越矩给你的千人仪仗,还不如名正言顺地让天子赐予,努力讨得荣宠升为皇后娘娘吧,楚婕妤,到时候别忘记是微臣荐你的锦绣前程。” 抬头惊愕地看着他,难怪我的名册分明已被常昊王消去,却最终还是被选进宫,原来都是他搞的鬼! 女人的幸福,难道如此廉价,注定要牺牲在男人们的勾心斗角中? 不,我不甘心! 闭目笑道:“悦容自然不会忘记大司马的好,他日必当重重酬谢!” ※※※ 九九八十一根巨大金柱,雕刻着九龙蟠爪,撑起一座巍峨宫殿;繁缛复杂的帷帐如祥云般翻滚,似遥远国度梦幻蹁跹的彩蝶;延展的瑰丽猩红地毯,刺目得让人心悸;漏壶滴落的声音,拉长了宫廷最寂寞的回响。 那高高依坐在铜雀台上的,正是大经国最高贵的男人,执掌着神赐予人间最无尚的权柄。 终于明白,昨夜为什么会突然梦见他,我的丈夫张影。 眼前的这张脸,清晰得让我陷入模糊,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犹在昨夜那下着滂沱大雨的梦里。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哭,我死了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结果? “果然是你!”空旷的大殿响起一声惊呼。 我茫然抬眼,便见经天子匆匆下了扶榻快步来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便紧紧贴在自个儿的心窝,痴痴道:“朕可算找到你了,美人!” 又说:“原来你是魏国公家的十姑娘,悦容悦容……真是个好名字!朕早该想到是你啊,那日还是楚贵妃亲自向朕请的旨意,说要让自家十妹进宫陪她聊天来着。朕真是糊涂,糊涂了!白白浪费了那么多与你相聚的时日!” 手掌轻拍额头,一脸的懊恼和喜悦,龙冠两侧垂落金色流苏,别在耳角鬓发处,贵不可人。 “张影……”我茫然叫出声来。 巧合得几近诡异,经天子姓赵名璋影,与张影竟是同音。 他欢喜地看着我,感动得似要哭出来,“朕在这,在这……” 双臂一展用力将我抱进怀里,近似痴态地靠在我耳畔喃喃低语:“说来你可能不信,自那日在御花园与你相遇后,朕天天做着奇怪的梦,梦见我们穿着奇装异服,在一个奇怪的世界里牵手相拥,做着一对恩爱的夫妻。醒来后朕觉得心里好难过,好想再见你一面,可怎么也找不到你……这种感觉,让朕又心痛又眷恋,与你分明仅有一面之缘,却好似相爱了三生三世。” “奇装异服,奇怪的世界?”心头掠过异想,他该不会是…… 经天子抿嘴温柔一笑,拉起我的手往别处走,“来,带你去看朕做的梦!” 梦是虚幻的,除了自己之外,别人又怎么能用肉眼看到? 正在我纳闷好奇时,人已被他拉进御书房,经天子从彩陶瓷桶中拣出三幅画,宝贝似的并列展摊在桌面上,朝我招手示意。 我上前一看,讶然抽了一口冷气——西装礼服,香车豪宅,画中男女,分明是张影和陆静然,是我前世的点点滴滴! 踉跄退了一步,惊恐地看着眼前这笑颜如玉的男人,颤抖地问:“你究竟是谁!”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三章 天地万物皆轮回,满腔爱意不负卿 对于我的失礼和惊慌失措,经天子付之一笑,朕是你的丈夫啊,悦容。他这么说着,好像很快乐。前世在结婚礼堂交换戒指时,他也是这样,满足得像拥有了全世界。 原来一切都是轮回,我们都在轮回中! 只是他忘记了前世种种,包括他的负心和背叛,我却记得一清二楚,一个人承受所有的记忆和屈辱。 他又取来两幅画摊在书桌上,都是我的画像,一张抬眼的瞬间略带娇嗔,一张转身回眸的刹那似有惆怅,将我不经意的两个神态画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除了画工,怕是也用了心吧。 经天子说,前一张是他画的,后一张是大司马画的,若不是大司马昨夜将画像送进宫来,他还不知我的身份。说到动情处,还天真地想要与我一起感谢大司马牵的这段姻缘,浑然不知他深信不疑的大司马,为了报一己私仇,就这么轻易践踏别人的幸福。 我面上强笑着应是,心中对广成昕的恨意更深几分。 入了夜,这座巍峨的宫殿沉浸在暮色中,远远看去就像是只露出笋尖牙齿的野兽。我开始感到心慌,附在桌子下的手渗出粘稠的湿汗,一下又一下攥着袖角。经天子却坐在我的对面饮酒用膳,笑得幸福而满足。今日他罢了朝,又拒绝十来个大臣急迫的请见,一直在仁德殿伴我。他说,没有什么事能比陪伴悦容还要来得重要,朕想让悦容多了解朕,欢喜朕。他说得痴情,我听得昏庸。或许从此之后,在这淫靡后宫祸害皇上荒废朝政的骂名中,除了楚贵妃和史湘妃外,将再添一个楚婕妤。 十月的夜晚有点薄冷,夜风潜进带着冰霜般的寒气,那是上百盏点得通亮辉煌的宫灯也遮盖不住的寒意,来自人的内心。漏壶还在窸窸窣窣地响着,时间点点流逝的声音,安静得让人害怕。 经天子看了看夜色,笑道:“时候不早了,悦容,咱们该就寝了。” 按照宫规,天子宠幸妃嫔理应先揭牌,再将选中妃子沐浴涂香,赤/裸包裹在锦被中送进寝宫蒙幸,翌日记档,全凭天子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30 一句“留”或者“不留”,判定是否给宠幸的妃嫔赐上避孕汤药。 这次经天子却说:“便省去那繁琐的宫规吧,朕要让楚婕妤在这宫中有归家的舒适感。”整殿宫娥太监跪地领命,无不对我青眼相待,内廷令臣唱允命,记了招幸内史,便与众人齐齐退出殿房。 经天子倒了两杯酒,柔声道:“悦容,喝下这合卺酒,我们便如梦中一般成一对恩爱夫妻了。” 我撑起笑意佯装娇羞,心中绸缪着怎么避开今夜的宠幸,怎会情愿将自己这一世的初夜再献给眼前这个混账男人? 正拿起酒杯,屋外传来杂声,宫娥惊呼,宦官尖叫,还有声声暴怒的低喝。 “王爷,这后宫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啊,快些回去吧,别为难咱家了!”刘公公的声音听着像是快要哭出来。又闻那人怒喝:“烦人的畜牲,给本王滚开。”刘公公嗨哟喊痛,似挨了打,一路喧闹过来,殿门继而哐啷巨响被人蛮横地踢开。 门开的瞬间,手中杯酒也跟着落地翻倒,浸湿了我大片裙角犹未知觉,就这么看着站在门口那男人,竟忍不住含出泪来,“子都……” 华贵的白裘木槿繁绣锦袍凌乱一片,翠玉紫纱冠也歪斜了,蟠龙靴上布满泥沙,手中还攥着策马的缰绳,脸上一派慌张。 那么个風流体态的人啊,何曾见过他这般失措? 那一刻,我释怀了,一整日对他的埋怨和责备,便如朝露散无踪。今日,不是他不来救我,是不能啊。看这身装束,想来事先不在京城,必是听闻我封妃进宫的消息,从远方拼命策马赶来的罢。广成昕还真是顾虑得周全,就这么将我与他远远地拉开了。 “悦容……”常昊王看到我,脸上的不安和紊乱渐渐退去,恍若重获安定的力量,嘴角扯出一道静谧的微笑。 虽然他没有和我说什么话,而我却觉得,我等待很久很久了,就是为了这个,无言的凝视。 经天子站了起来,不解地看向他,茫然问:“子都,你这是在做什么?” 常昊王回答:“请圣上恕罪,臣弟是来带回自己未来的妻子。” 笔直的眼神,诚恳真挚,没有一丝犹豫和胆怯,仿佛他所面对的不是大经国最有权势的皇帝,而仅仅只是一个即将见证他浓浓爱意的旁观者。 “未来的妻子?”经天子先是不解,煞似想到了什么,忽而回头惊愕地看我,“难道是……” “没错,就是她楚悦容。她是臣弟茫然了半生又遍寻了半生才获得的至宝,是臣弟想要相伴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的妻子!” 经天子身子一震,神情顿时凄然,幽怨地瞅了我一眼,随后略显慌张地对常昊王道:“这……这事朕确实不知,大司马什么也没对朕讲……可皇旨都下了,该如何是好?” 常昊王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向来尊贵可殿前免跪的九千岁,就这么屈膝跪在了经天子面前,跪得坦荡豁达,跪得英雄盖世,“臣弟恳请皇上撤回圣旨,将悦容还给臣弟,臣将终其一生铭记圣上恩典,必鞍前马后护我大经国百年基业,死而后已!” 经天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似因他那高傲的身躯竟为区区一个女人弯折而惊讶不已。我早已泣不成声,模糊的世界里,只有他的脸让我甘愿用整个生命去信任,日月经天,江河纬地,都不及他的爱让我揪心。 后来,常昊王对我说,当时他竟也为这份可以忘弃世间一切荣辱的爱意,而感动得难以自己,也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自己居然会为如此卑微地向谁求着什么而骄傲。他说:悦容,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啊,竟是爱到了这样的程度,忽然找不到你,就连世界都失去了分量。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四章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常昊王这一跪,经天子更加左右为难,看着我目露不舍,看着常昊王又面含畏惧,须知他手里还握着百万之师,若是君臣一言不合,后果不堪设想。 正在犹豫不定时,广成昕从殿外走进,像是看不见常昊王似的,径直朝天子作揖,道:“自古君无戏言,圣旨已昭告天下,人人皆知皇上新封了婕妤,岂有收回旨意的道理,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臣恳请皇上,切勿做出自损皇家威严的事!”说罢亦跪下,三叩首。 经天子为难地看了常昊王一眼,口中可是了好久,硬是说不出别的话来。 对主上的心思,广成昕自当一目了然,再拜首,道:“天子永远是天子,臣民永远是臣民,生而为人,贵贱荣辱皆天命所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故,天下美酒,皆为吾皇所饮;天下美食,皆为吾皇所享;天下美人,皆为吾皇所御。别说区区一个女人,就这一言一行,臣民安得与天子争论?便是天下大不韪,人人得而诛之!” 字字有力,句句铿锵,听得我阵阵心惊,这广成昕好厉害的嘴巴!歌功颂德,又不忘逢迎拍马,更是将本可商量的事情说得不容置喙,还按上忤逆罪名,逼得常昊王无路可退! 暗涌之下必有逆流,绝境之中必起反抗。果不其然,常昊王眼见恳求无望,怒然起身,拂袖道:“今日皇上同意也好,不允也罢,本王都要带悦容走!” 广成昕隐隐一笑,似奸计得逞,跟着怒跳起来,指着常昊王痛斥:“赵子都,你这是作为一个臣子和皇上说话的态度吗!居然敢以下犯上,是要造反不成!” 话语落下,殿外传来杂沓脚步声,上百内廷侍卫蜂拥而进,手持长矛将常昊王包围在中间,就待广成昕一声令下,便立即将人血溅当场。 情况急转而下,我愣住了,经天子也一时没了反应。 常昊王冷着脸环顾四周,似在审时度势,众侍卫咽下口水,对这功高震天的王爷心有顾忌,纷纷后退了脚步。 静,仿佛死寂,连呼吸都变得清晰起来,人人凝神,危机一触即发。 我置身其中,看得胆战心惊,也洞悉了八分实情。难怪广成昕敢与常昊王叫板,原来早已暗下伏兵,今日他压根就没打算让常昊王安然走出皇宫。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先是引虎出山,再是瓮中捉鳖,而我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困兽罗网中的诱饵,是为将常昊王孤身引进皇宫这天网之中!广成昕,广成昕……我发狠默念他的名字,恨不得直抽他耳光。 但是不可以,现在还不可以,常昊王已怒气攻心失去以往的理智,我必须冷静,我要救他! 抬眼间换上一张泪眼梨花的脸,扑倒在经天子怀里,哭道:“圣上,臣妾不走,臣妾这辈子要服侍在圣上身旁不离不弃,请不要赶臣妾走。” 经天子怜惜地为我拭泪,心疼地说:“你这一哭,朕的心好疼,朕没说要赶你走,朕压根就不想放你走,只是……”星朗眉目浮上沉郁的哀伤,“为什么你不等朕,为什么你许了别人?” 我幽怨告诉他,从未许过常昊王任何承诺,一直都是他自作多情,用权势威逼父亲答应婚事,“在臣妾心中,从始至终只有皇上一人。” 经天子先是大喜,后又似不信,我不恼,含泪笑笑,问他可还记得初次相遇的情景。经天子也随着笑起,视满殿众人为无物,痴态地握起我的手羞涩道:“那天你打得朕好疼,可不知怎么的,朕就心甘情愿挨这份罪。” 我佯作感动,问他可知为什么会打他。经天子摇头,我深情地抚着他的脸,“臣妾跟皇上一样啊,做着那奇怪的梦,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在梦中与你相见,醒来后每日在人群中寻找这张脸,又怎知,你是皇上啊?” 经天子感动不已,亲了亲我的手背,痴情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又说:“某日,臣妾又梦见了皇上,却是个很不开心的梦,你明明有了臣妾,却还对别人好,把我们昔日的恩情抛诸脑后。醒来后臣妾的心都快碎了,那日凑巧又在御花园遇见皇上,故而发了痴误伤了你……”水袖抹着眼角的泪,无辜地看着他,询问是否会怪罪。 经天子大笑原来是这样,“朕怎么会怪罪你?朕非但不怪罪你,今后还要独宠你一人,不再让你伤心难过。” 我含泪带笑,满足嘤了一声。 抬眼望去,殿内众人神态各异。侍卫们一个个尴尬地低着头,生怕瞧了不该瞧的东西;广成昕冷笑,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常昊王则不敢置信看着我,眼中满是痛心。 我暗暗咬了咬牙,走到他面前,做出后宫娘娘的姿态,“常昊王,本宫与你不过是场误会,今日便念在是皇上与本宫大喜之日,又念你酒后失态,不与你计较,望你日后慎言慎行,自个人弄个明白,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什么时候不该做什么事,免得成了笑话,徒作庸碌匹夫。” 面上不做声色,心中暗自紧张,眉眼不眨地看着他。我的心,他懂么? 常昊王何等聪明的人,自是明白我话中暗示,深深凝视我一眼,开始一反前态,不再盲目多做纠缠,倒将一个伤心的醉酒男人演得绝了,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地朝我叩首,“微臣多谢婕妤娘娘荣恩!千岁千岁千千岁!”跌跌撞撞地转身,哭哭笑笑痴痴癫癫地往殿门口踉跄走去。 行至殿口,广成昕又喝令将他拦住,焦急道:“皇上万万不可啊,今日放虎归山,他日必成大患。” 我眉目一沉,冷冷道:“大司马失言了,常昊王手握重兵护我大经国安危,立下赫赫战功,对皇上忠心耿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常昊王也不过是酒后失态。” 广成昕反驳:“常昊王先前言语清晰,神态明朗,何来醉酒之说!” 恰时,常昊王配合着撒起酒疯,追着广成昕拳打脚踢,大殿内顿时乱作一团,几个侍卫冲上去好不容易将常昊王拉开,广成昕早已发冠凌乱,狼狈不堪。满殿侍卫拼命忍着不敢笑,经天子却笑趴了下去,“朕还真没见过他这般滑稽的模样,的确是醉了。” “皇上!”广成昕不甘,正要再措陈词。生怕他那张厉害的嘴巴再说出什么利弊来扭转局面,我即刻将他的话打断,“大司马今日怕是也喝多了吧,竟也如此不分好歹。若真莫须有治了常昊王的罪,就不怕军心不稳,动摇我国之根本?到时候大司马有几条命来谢罪天下!” 广成昕怒得浑身发抖,开始口不择言,手指向我直打颤,“楚悦容,你!” 我怒喝:“放肆,本宫的名讳可是你可直呼的!”广成昕浑身一震,赶忙下跪请罪。我自然见好就收,不逼得太紧,日后何愁没有报仇的机会? 一个转身,柔弱地靠向经天子怀中,“圣上,你说臣妾这事处理得怎么样?” 经天子连连说好,刮着我的鼻尖宠溺道:“便都依你,你这个小人精。”手一摆,让堵在门口的侍卫放行。 最后再看我一眼,常昊王一边在他人的搀扶下走出,一边似酒话般断断续续念着:“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我听懂了他的暗语,缓缓地闭上了双眼,眼角泪水滑落。 放心罢,子都,我不恼你,也不怨你,我明白你的苦衷。 我会在这座宫墙里无情地笑着,等着你多情地将我接回! ===== 作者有话说:二更了,留言票票速度跟上~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五章 姐弟情深心两处,漫漫长夜路更长 所有人都离开了,宫娥太监们也退到殿外候着,房内只剩下我和经天子二人。 夜更深,风更冷,以后要走的路还更长。镶金镂空的窗架外,银月如盘,高挂苍穹。满月,正是我蛊毒发作的时候。苍白着一张脸,恰好当作为借口,愧疚道:“圣上,悦容旧疾复发,今夜恐不能服侍您了。” 将我横抱起来放到床上,捏好被角,经天子道:“是什么顽疾,怎么脸色这么差,还流了那么多冷汗。”柔柔眼神满是怜惜,正要喊御医,被我阻止住了,“不过是从小操劳落下的病根子,没什么大碍的,现在只想好好休息。”他坐在床榻旁抚着我的鬓发,“那悦容快些睡吧,朕在这里陪你,也别想多了,朕要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身,我们来日方长。” 这话让我颇为惊讶,与其说他荒淫,倒不如说他滥情更为贴切吧。轻然嗯了一声,沉默稍许,又道:“皇上也快回宫休息吧,这里有奴婢们伺候,您明个儿还要早朝呢。”他笑了笑,白净的脸晕烘照在幽闪的烛火下,温温和和就像是块暖玉,“不去了,陪悦容要紧,朕今晚就在这看着你睡,哼小曲给你听。” 为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31 了一个刚进宫的女人就这么荒废朝政,也真是个无道昏君,怕是我那日后的名声会因他更加败坏。闭目掩饰眼中的轻视,轻道了声谢谢,再度睁眼,在宫殿悬梁上看见一块衣角垂落。经天子奇怪地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又哪里不舒服了。我忙笑着说没事,趁他不备的时候点了他的昏穴。经天子叮咛一声,趴倒在床榻旁昏睡过去。 下了床,对着空房子道:“你们都出来吧。” 风声作响,纱灯下的烛火晃动几下,两道人影出现在我面前,便是风华少年郎:一人水淀蓝衫,面容内敛沉稳;一人玄色华服,眼神张扬娟狂。正是在劫和天赐。 在劫问:“阿姐,你身子怎么了?”定落在我身上,那深邃悠长的视线,似有着将万物看穿的魔力。我撑起笑意,佯装轻巧道:“无事,不过是骗骗那傻皇帝的。”他安静看着我,没再说什么,却让我有种说谎后的心虚。 赶忙转了话题,我问:“刚才在大殿上发生的事,你们都看到了?” 在劫微微颔首,天赐双手枕在脑后,倚在玄柱上,还是那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咧嘴笑道:“我说悦容姐啊,你可真是从来不教弟弟失望呐,瞧这戏演得真是神了,哪日教教我怎让眼泪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他日必成千古绝活。”我瞪了他一眼,叫他少嘴贫,道:“姐姐有事要拜托你们去做。” 天赐抬脚踢了踢经天子的背,不屑道:“是不是要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这昏君?没问题,现在就为你办到,保证利索得天怒人怨惨无人道!”从腰间抽出匕首放在嘴边舔了舔,捋起袖子一副蠢蠢欲动准备干事的模样。 “胡闹!”本以为他做官后稳重不少,怎么还这般不让人省心?我揪着他的耳朵噼里啪啦地教训了他一顿,他这才乖乖温顺下来,揉着红肿的耳朵笑得贼满足,“好久没被悦容姐拧耳朵了,这感觉还真让人怀念。”说得我啼笑皆非,也极为感触,这段时日大家都各忙各的,的确好久不曾亲昵了。 在劫眉头一蹙,怒斥:“没形状的下作东西,正经点让阿姐把话说完。”天赐剜了他一眼,哼着鼻子啐声道:“少在爷面前装兄长,你也不过比爷早出生一天而已,整天臭着一张硬脸,还真当自己是茅坑里出来的石头?”于是乎,两人又起了口角,唇枪舌战,口水飞扬。 我的头又习惯性地开始发痛,从小到大都这么吵了十几年了,他们不腻我都烦了,挤着青筋直蹦的太阳穴,怒喝:“行了,别闹了,说正事。” 姐姐的威严不能小觑,两人终于安静下来,恭敬点头,“姐姐请说。” 我正色道:“近日内,常昊王必将兵变,我要你们竭力去辅佐他。”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天赐那张鲜少正经的脸突然阴沉下来,瞪着我嘲讽道:“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悦容姐,你才只是订了亲,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地为未来夫家绸缪策划了?”双手抱胸,脚尖踢着经天子,“但你可别闪了神,这个昏君才是你现在的夫婿,别是弄错身份,胳膊拐着外边去了。” 心知他不喜常昊王,我也不生气,提醒道:“别忘记你现在的身份地位是谁给你的。” 哐啷一声巨响,铜壶被愤怒地一脚踢翻,天赐咬牙道:“是,我知道,是他赵子都逼着姐姐嫁给他,才换得我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怎么样,那又怎么样?!只会让我更加恨他!我真的越来越不懂姐姐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像他这种男人,有什么值得你留心的?将你丢在这个毫无人情的皇宫里,任豺狼虎豹将你环肆,他却默然无视,他对你的情义都在哪里?我根本不屑去帮这种人!” 高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无奈、痛苦、挣扎,眼角似带着冰冰的凉意:“你明明知道,我从来不会拒绝你的请求,为什么还要我这么做,让我这么难过?为什么你总是不懂我的心,这样的心情,如果可以的话,也真不想要了……做牛做马做猪做狗,都比做你弟弟快活!”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瞧这话说得……我眉眼一抬,便见他衣袖一卷,不理会我的叫喊,扬长去了。 我茫然立在原地,心中堵着石头般难受,看着一直沉默伴我身旁的在劫,吃吃地问:“姐姐让你们不快乐了么?” 他微微摇了摇头,“看着你快乐,我就会快乐。”我心疼地问:“天赐呢,他快乐么?”在劫回答:“能让你笑,就是他的快乐。虽然他口头上不应承,但凡你让他做的事,什么时候他没妥善地为你办好?”人前没见过他为天赐说过什么好话,人后却还是极其维护他的。 我应了一声,说着谢谢,又说着对不起。在劫没有再过多的安慰,因为他知道,在一个人快要流泪的时候,那些安慰的话只会让眼泪掉得更凶。叹息几声,轻描淡写地嘱咐我在宫中万事小心,多留几个心眼,更别让这个昏君占了什么好处,“我相信姐姐有这个本事保护自己,但凡事谨慎的好。”我一一应下,他说其他的事会为我办好,叫我安心保重身子。 离开前,我喊住了他,犹豫良久,才问:“姐姐小时候对你说过的话,你还信么?”关于他帝王命的说辞,我怕他对常昊王有异心。 他沉默半响,声音淡淡的,却干涩得几近沙哑:“如果阿姐要我信,我就相信;如果阿姐不希望我信,那我就不信。”回过身,那看着我的眼睛率直得让我无法逼视,“如果你希望那个人君临天下,我就算是豁出生命,也会助他登上九五。能不能做皇帝对我而言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看着你幸福,我就满足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也不需要向我试探什么,更加别为了其他男人对我怀疑什么,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悲哀。” 他的一番话让我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觉得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很残忍的事,给了他希望,又磨灭他希望,给了他信任,又伤了他的真诚,到最后我却还在扮演一个无辜者。也许天赐说得是对了,我习惯了演戏,都分不清哪一个才是自己真正的角色。 我抱着他,再也说不出道歉的话,对不起这三个字,只是对他更大的伤害。 “我爱你,在劫。” 他身子僵硬半响,回手抱我,轻轻地,颤抖着,“我也爱你,阿姐。” 谁知这两声“我爱你”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感? 在劫走后,我刚整理好被天赐踢翻了的铜壶,便见天赐又回来了,脸还是很臭,将一包鸡蛋大的赭色布包丢给我,作势就要走,被我死命拉住。展开布包一看,里面尽是些白色粉末,便问他是什么东西。 他硬着脸,口气故作冷漠,刻意显示现在对我的极其不满,也真是别扭可爱的孩子。听他说道:“这是万花楼拿来的东西,那里的姑娘平日里不想接客了,就会用这药粉来逶迤,下在茶水或者饭菜里,能让男人那玩意在三个时辰内不能犯罪,或许你会用得到,这分量够你用上十来次。”说完又重重踹了经天子后背一脚,骂了声:“姓赵的没一个好东西!”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了。 我捧着肚子笑得蹲坐在地,一直笑,一直笑,笑得没了力气,笑得眼泪涟涟,渐渐地安静下来,渐渐地觉得好寂寞,好想哭。 不是个好姐姐,我不是,不值得他们对我这么好…… 蛊毒发作了,剧烈的疼痛贯穿整个脑部,像是无数只虫子在脑浆里搅动噬咬,痛得我撕心裂肺。 我抹去眼泪,回头看了一眼沉睡的经天子,换上夜行衣,躲过宫殿口的宫娥太监以及巡逻的侍卫,朝着宫外快速飞去。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六章 欲乱后宫荡天下,恰闻双妃斗心盛 幽暗的房间,一盏昏黄的烛火,在青白色的屏风上投下一道黑色人影,影子随着烛火摇晃,幽幽闪闪,飓飓如冥府鬼魅。 忍住从幼年时烙下的恐惧感,朝屏风后的黑影跪下,“悦容见过主上。”话落瞬间,一粒褐色药丸从屏风后射出。我反掌接下,立即丢进口中,剧烈的疼痛渐渐地得到缓减,再叩首,“悦容多谢主上赐药。” “做皇帝的女人,感觉如何?”是经天子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苦笑:“看来主上今日心情不错,都来寻悦容开心了。” “寻人开心,也可能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起来。”是常昊王的声音。 “那主上今日为什么不开心?” “你这在关心,还是在试探?”是司空长卿的声音。 “自然是关心。” “除了你那两个宝贝弟弟,往往你过多关心一个人的时候,心中都在打着不小的主意。”是萧夫人的声音。 我不再回答,也不因他多变的声音而惊讶,只要他愿意,这世上任何人的声音都可以从他口中说出。他是萧夫人背后的人,两人是主从还是合作关系不得而知;我不知道他手下有多少像我这样的暗人,但每个够资格成为他手下的暗人,都是通过最残酷竞争手段存活下来的野兽,包括我;我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也不知他是这觊觎天下的哪一股势力,只知他的权势很大,大得无孔不入;他总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和恐惧感,萧夫人非常忌惮他,我自然更加怕他,要知道我的生与死,就在他心情的好与坏。 他换了一种陌生的声音说:“你进宫虽然在我的意料之外,但更有利计划进行。” “主上要我怎么做?” “扰乱后宫,想尽一切办法,助常昊王以最快的速度起兵取胜。” 我暗自心惊,先前他让我挑拨常昊王与司空长卿的关系,我便将他排除在这两股势力之外,现在他又要我帮助常昊王,到底是为什么,又在打着什么主意? “主上与常昊王是什么关系?”话一问出口,我就后悔了。 骤然刮起一阵阴风,熄灭了屋里唯一那盏微弱的烛火,黑暗中如死神降临,一把扣住我的咽喉,高高地提在半空。颈项传来冰冷的触感,就像恶鬼狰狞的魔爪,一下下握紧,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屏住呼吸赶忙请罪,“主息怒,悦容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冷笑一声,将我摔在地上,贴在我的耳廓轻声道:“我可以允许你的关心,但绝不容忍你再三试探我的想法,想要活得更久,只需忠诚地执行命令,不该知道的事别太好奇。”吹过耳畔的风温温热热的,像是三月拂柳的春风,却让我打心底里升起寒意。 我一边咳嗽一边应是,他沉默稍许,让我离开。 走出石屋子,四野苍茫,黑暗的角落停着一顶华轿,萧夫人人从轿中走出,借着月色凝视我的脸,似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道了句:“好好地活下去,别再挑战他的耐性,虽然他最宠你,也有底线。” 我俯首应是,目送萧夫人离开后回到仁德殿,将犹且趴在榻旁的经天子搬到床上,宽去他的衣带,便躺在他的身侧睡去了。 翌日醒来,经天子茫然问:“朕怎么会睡在这儿?”我告诉他是因为唱小曲累了打盹了去被我扶上床的。他嘟囔着为什么自己一点印象都没了,随即又被我打诨过去。 方起床,他皱眉嗤地吸了一声,转动着胳膊,“悦容,朕怎觉得这后背酸痛得紧?” “兴许这床榻不够舒适,改明儿臣妾唤人垫上绒棉。” 经天子点了点头,稍半会又开始喊疼,我笑道:“那臣妾给您按按罢。”他嗯了声,转身趴在榻上,待我取来精油,他已卸去衣衫,便见后背横列一块淤青,恰是一个脚印的形状。我当下黑了脸,楚天赐这小王八羔子,出气也不带踢这么重的,想害死我不成?亏得这淤痕在后背,要是让人瞧见皇帝这般受了伤,查下来谁也别想好受。 为毁灭证据,赶紧将精油换成祛瘀膏,均匀涂在经天子背部,捋起袖子揉面团似的在上面搓着,边搓边把天赐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也真是气昏了头,忘了他祖宗也是我祖宗。 经天子闭目抱着枕头,一脸享受,不时发出舒适的呻/吟,“悦容的小手儿真巧,弄得朕舒服极了,有你在,以后也不怕有啥累着的事。” 这昏君能有啥累着的,多半都是荒淫的事。笑着应道:“那是臣妾的荣幸。” “悦容身子怎么样了,还不舒服么?” “睡了一宿好多了。”我回答着,侧身取药,手指不甚划过他的腋下,便闻他銷魂地吟了一声,我怔了怔,转眼被他拉过翻身压在下面,湿热的吻如雨点而来,那双手也极为放肆地探進衣衫揉/捏胸口的柔软。 我惊慌着一把将他推开,经天子跌靠在床榻一侧,长发垂泄如墨,白衣半宽,露出厚实的胸膛,不经意间透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32 着男性阳刚之美,若舍去那荒淫的行径,也的确是个让人赏心悦目的男人。 我就这么与他面面相觑,他先是错愕半响,随即怒沉龙颜,“楚婕妤这是什么意思,不屑服侍朕吗?” 我心头一凛,赶紧游了过去,小鸟似的靠在他的肩膀,柔声道:“皇上误会了,能服侍皇上是臣妾三世修来的福分,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不愿意。只是刚好想起宫里的规矩,今早是要给楚贵妃和史湘妃请安的,去迟了怕恼了两位姐姐。” 经天子拍了拍额头,“是啊,朕怎给忘记了,别人也便罢了,她们两人是万万不可轻率的。”边跳下床,边呼喝:“来人,更衣!” 彩衣宫娥们盈盈走进,试脸、漱口、洗手、焚香、着衣……一件件,一桩桩有条不紊地弄着。刘公公也迈着细碎的脚步走来,在旁叩首道:“启禀皇上,贵妃和湘妃两位娘娘一个时辰前便在凤藻宫候着了,就等婕妤娘娘前去请安。” 经天子皱了皱眉,“怎么不早来禀告?” 刘公公道:“奴才见圣上一直睡着,也不敢打搅,怕惊动了圣安。” 经天子随意摆了摆袖,随后拉过我的手笑道:“你看啊,早年凡有封妃的,也不曾见她们这般谨慎过,这次都知朕喜爱你早早的就来等着了。” 是了,谢谢你的恩宠,将会给我带来不小的麻烦!我暗自怒骂,面上笑着歌功颂德。 言语间已着好衣衫,经天子拉起我的手往外走:“来,朕陪你往凤藻宫这走一遭。” 我微微蹙眉,这第一天请安就让天子相陪,不免让人有仗势欺人恃宠而骄之感,他这是在宠我帮我,还是刻意给我惹麻烦?委婉拒绝,说怕太过失礼。 经天子笑笑,拍着我的手背道:“悦容刚进宫有所不知,楚贵妃和史湘妃两人平时倒是好相处的,可偏巧要是走到一块,那气氛可就呛人了,宫女太监们夹在里头不少遭了罪,就连朕都也没少好受过,朕是怕你委屈了。” 我别过脸暗想,你若陪着,怕是以后的委屈还更多。 恰时前殿太监来报:“启禀皇上,上殿递来请柬折子。” 经天子烦躁摆手,“不见不见!这帮匹夫没一天让朕清静的。” 太监回道:“是大司马大人请见。” 一听是大司马,经天子随即换了脸色,正要出去接见,又顿住脚步为难地看着我。 我还巴不得他快走也别给我添乱,忙装得深明大义,笑道:“圣上您就去吧,国事为重。” 经天子感动地看了我一眼,让贴身太监刘公公随我一道,便匆匆离开了。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七章 水若至清则无鱼,人若至刚则易折 我着上红底黑边的荆花宫袍,随意挽个芙蓉髻,斜插一支金凤攒珠步摇,端正娴雅,但不华贵夺目,恰好适合身份,便在领事太监的引带引下,一路往凤藻宫走去。 刚过十月,秋色渐浓,静谧的庭胡倒映着巍峨的凤藻宫,周遭翠松坏绕,秋风一扫徒添几分萧瑟,波荡在吹皱的水镜中。 镜湖映出我的身影,团花吉祥的图案像是蜿蜒在天边的红霞,不是很艳的那种红,是淡淡的一抹哀艳。 艳红,向来属于这后宫最尊贵的女人,那是皇后的颜色。而当今宫中,只有两个女人有这样的资格。 一人是我的五姐楚贵妃,另一人就是史湘妃。 若我未记错,史湘妃与萧晚月是青梅竹马,从小寄住在萧家,那年少羞涩的岁月,他们曾共同度过。我也曾听闻,是极有个性的女子,宛如夏日般有着灼热的温度,燃烧了冰冷的年岁,也弥补了萧晚月沉郁的个性,因而十分受他欢喜,当时萧府下人们无不将她当做未来的萧二夫人伺候,孰料十六岁回史家及笄,还未等到青涩的果实开出娇艳的花朵,便被选进宫。萧晚月因她落得抑郁寡欢,被萧晚风送来楚府散心,才在那大雪初停的除夕夜,让我邂逅他惊绝的风采。 怎不知不觉,都过去了那么多年?怎后知后觉,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宿命? 想到史湘妃,想到楚贵妃,又想到自己,开始觉得命运是个滑稽的玩笑,凡是与他有过纠葛的女子,最后都被锁进这重重宫阙中,独看梧桐秋不知。 或许是为了曾经有过的思念,纵然我无缘成为他的妻子,也想见见曾经让他伤心过的女人。 忍住胸口莫名的躁动,我深深吸了口气,举步踏进正殿。 一阵风吹过,扬起月型拱窗旁的漆黑垂帘,有种寒意逼面而来。 我远远看去,周遭围立的无数嬷嬷宫娥们,无不姿态端庄严谨,衣着华丽光鲜。上堂高高坐着两个女人,左手边那人穿的是杏黄缀珠祥云裙袍,梳着时下贵妇最爱的牡丹髻,别百鸟朝凤翠玉簪子,半月型金凤步摇,面目华贵端庄,正是楚贵妃;右手边那人一身嫣红繁云袍,彩印硕大梨花图案,华发浓密梳着飞柳鬓,只插四支翠缀珊瑚扁方钗,简约却不减丝毫雍容,便是艳冠后宫,与楚贵妃竞相争宠的史湘妃了。 真如传闻那般,是个极为美丽的女子,就连身为女人的我看了,竟也有砰然心跳的感觉。 就在我失神看着她的同时,她也用同样忖度的目光打量我,想必也是一样,想知道那人在意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她的眼神锐利的让人恐慌,紧抿的嘴角仿佛印证了她坚毅刚强的性格,幽幽沉沉的声音从她口中传出:“既然进了宫,楚婕妤难道还不懂这宫中的规矩?” 我顿觉得失礼了,慌忙上前俯身叩首行大礼,“见过贵妃湘妃两位姐姐,姐姐吉祥。” 许久却未见动静,我不敢起身只得伏地支撑着,那柔软的鹅毛地毯毛发细长,随鼻息轻拂我的面,让人搔痒难忍。 “妹妹快别客气了。”楚贵妃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略抬头,对上她笑吟的双目,以及史湘妃冷漠的容颜。 扫了随身跟在我旁侧的刘公公一眼,史湘妃冷笑道:“就连皇上身边的大红人都差遣在侧,妹妹真是好厚泽的福气,难怪敢让姐姐们等上个把时辰才姗姗来迟。” 我慌忙俯身道:“是妹妹刚进宫不懂得规矩,姐姐们切勿见怪。”被冷冷回了一句“岂敢”。 嬷嬷端出两杯热茶立在我身旁,我取来一盏先递到楚贵妃面前:“姐姐请喝茶。”楚贵妃含笑接过,浅抿一口,念了几声好,示意贴身的姑姑取来红囊递给我,又说了几句吉祥的话。 我再取来茶盏递到史湘妃面前,恭谨道:“姐姐请用茶。” 史湘妃淡淡应了一声,探出如葱白玉的手指来接,忽然滑手将茶盏打翻,热茶溅了我整个手背,灼热的疼痛顿时蔓延,惹来我频频抽着冷气。 “哎,本宫也真是太不小心了,楚婕妤没事吧?”愧疚语气,肃冷面容却无半丝愧疚。 我忍痛笑着摇头,“是妹妹的不是,没有拿稳当。” 唤嬷嬷重新上茶,再度恭谨地递到她的面前,却不料又被打翻,再度溅了我满手的热。第一次可能是不小心,第二次就不再那么凑巧了,我心知她是故意遭难我,忍住委屈,不厌其烦地为她上茶,也一遍又一遍地忍住滚烫茶水的绞痛。 也不知翻了几次茶,只知两只手红肿得惨不忍睹,楚贵妃静静地在一旁看着,脸上仍是让人瞧不出心思的微笑。史湘妃也终于腻了,将茶喝下,差人递上红囊,漠然道:“妹妹可别记怪姐姐,有时候人须得吃点教训,才能长些记性,要知道让人等久了,终究是不好的。” 我温顺俯首,平声道:“妹妹记住了,多谢姐姐赐言。” “好,很好,楚婕妤好厉害的耐性,本宫就在这里祝你前程锦绣。”冷漠的面具似出现了裂缝,史湘妃对于我的好脾气终于按耐不住地愤怒,拂袖而去了。 满殿的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大半,顿时显得些许冷清,楚贵妃这才起身热情地将我搀扶起来并肩坐在一起,吹着我烫红的手,心疼道:“我可怜的十妹,疼不?”也不自称本宫,是以自家姐姐的身份与我说话。 方才她还冷眼旁观,这会儿怎变得如此殷勤? 楚贵妃似明白我心中想法,叹息道:“你也别恼姐姐狠心,那女人用这法子不知道除掉了多少妃嫔,那些受不了委屈的全都去皇上那告状,这一告状就被她抓着恃宠而骄的罪名轰进了冷宫,死的死疯的疯。你若不够沉稳,怎么能在这后宫生存下去?须知姐姐就算救得了你一时,也救不了你一世。”说着说着红了眼,身旁的姑姑忙递上手绢为她拭泪。 心知她半分真情,半分假意,我亦真假作半与她哭做一团,说妹妹以后全听姐姐的,便只能与姐姐相依为命了。 “史家失势后,她非但不收敛,反而愈发猖狂起来,所有背地里说过她风凉话的,全都没个好下场。” 我默默听着,也能理解史湘妃的心情,有些人喜欢扮猪吃老虎,就如楚贵妃,有的人内心脆弱表面偏作刚强,便如史湘妃。 刚强是好啊,可以保护自己不受欺负,只是刚强过了头就不妙了,须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刚则易折”的道理。 楚贵妃凝泪望向窗外,思绪突然凝重起来,淡不可闻地叹了声:“你也来这遭罪的地方,他若知道了想必又要伤心了。”心知她说的是萧晚月,我顿时凄楚,却佯装没听见似的问她说了什么,她忙摇头略笑带过。 这会儿一个小童从外边哭着跑进来,粉雕玉琢的脸蛋儿挂满眼泪,一把扑倒楚贵妃的怀里,口中抽噎着直喊:“母后!母后!你要替儿臣做主啊母后!” 楚贵妃宠溺地拍了拍他的背,笑道:“你这个鼻涕鬼,都八岁了还没个大人样,倒教姨娘看笑话了!” 小皇子总算发现旁边还坐着一个人,看着我,眼睛鼻子挂着四行清汤,弱弱地念了声:“姨娘?”似在害怕什么,朝楚贵妃身后躲去。 楚贵妃尴尬地笑笑,也些许愤恨道:“你别跟薰儿见怪,他小时候是被史湘妃那女人吓到了,现在见着喊谁姨娘就害怕。” 一听史湘妃的名,薰皇子哭得更厉害了,拉扯着楚贵妃的水袖央道:“母后你要为儿臣做主,皇兄说等他以后做了太子,要让史姨娘把儿臣送到净身房去割掉小鸡/鸡,儿臣不能没有小鸡/鸡,没了小鸡/鸡儿臣也不想活了!” 听他左一个小鸡/鸡,右一个小鸡/鸡,我瞠目结舌。三言两语下才知道,他口中所谓的小鸡/鸡压根不是男人那玩意,而是一只被他豢养多年,由东胶国上供来的金屏孔雀。显然是年少无知的他误会了大皇子的意思,此鸡非彼鸡呐。 一旁的宫娥嬷嬷们都掩嘴嗤嗤笑了起来,楚贵妃沉下眉目,一掌拍向桌面,厉声怒道:“你们这都是在笑话本宫吗?”众人打了寒噤,跪了满地求饶。楚贵妃一把拉过薰皇子呵斥,骂他怎么这么不争气,总让那女人的儿子欺负了去。 薰皇子眼见自个儿母亲都在骂他,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哭得更加厉害。楚贵妃越骂他不准哭,他就越哭得大声,眼见这凤藻宫里顿时哭骂一片,众人胆战心惊,我赶忙将薰皇子搂过来,哄道:“我的乖孩子,快别哭了,姨娘给你看好玩的。” 从发尾扯出一条紫金色的发带,放在指尖跳动,掩着袖子,眨眼变成小鸟,眨眼变成蝴蝶,也不过是前世学的障眼小魔术,倒叫这孩子看得神奇,惊愕得都忘记了哭泣,扑倒我怀里眼泪鼻涕全部往胸口衣襟上抹,口里直呼:“姨娘好厉害!”我又哄了他几句,说以后也教他,他欢喜得满屋子跑,也真是孩子的性情,喜怒来得快也去得快,嬷嬷将他带下去换身清爽的衣服,凤藻宫内才稍得喘息。 楚贵妃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屏退了左右,也对刘公公说:“我们姐妹俩想说些贴心的话儿,请公公外头候着吧。” 众人方才离开,便见楚贵妃一把将茶盏扫在地上,乒乒乓乓摔成碎片,声声惊心,又闻她忿然念道:“史青岚!史青岚!你就非要跟我争吗?从小到大,只要我想要的你也想要,我喜欢的你全都喜欢,现在你的儿子还要跟我的儿子争太子,你凭什么?就凭你儿子早出生一个月?我不甘心,不甘心!” 向来端庄持重的楚贵妃,在我面前做出这番姿态,说出这番话,其用心不言而喻。 我没有立即说话,默默为她重新倒上一盏茶,也为自己倒上,看着那双红肿不堪的的手,我缓缓笑起,优雅地端来茶盏也不急着喝,指腹缓慢地摩挲着彩瓷杯沿,轻轻道:“那么……就让妹妹来为姐姐永远消除这个烦恼吧。”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33 &gt;   抬眼看向楚贵妃,触上她极为深意的笑容。 ===== 作者有话说:努力向小蜜蜂学习,今天又勤奋二更了^_^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八章 暗送誓言泪中看,暗箭伤人笑藏刀 从凤藻宫回仁德殿的路上,有个粉面太监与我迎面走来,退至一侧弓腰行礼,“奴才见过婕妤娘娘。” 起先我并未在意,微微点头算作回答,正要错身走过时,他突然又将我喊住,双手恭敬地递上一块白绢,“娘娘,您掉的手帕。” 微微蹙眉,分明不是我的手帕,这太监安的什么心?俯首望去,却见他神情似有含意。 衣袖一卷便将白绢接下,放在眼底扫视一番,应道:“恩,的确是本宫的手帕,多谢这位公公了。” 又问:“不知公公是哪个殿的,本宫他日也好惦记你的好。” 那粉面太监忙叩首,“娘娘客气了,奴才是丽人宫的内臣侍令张公公。” “丽人宫内臣侍令张公公是本王的人。”常昊王的声音突然跳入我的耳朵。 我心头一震,是他来消息了么! 紧紧攥住白绢,我表面故作沉静,淡淡恩了一声,摆手道:“本宫记住了,你去吧。” 张公公唱允命,又向我身侧的刘公公作揖请安,便弓着身子退出。 回到仁德殿,我不做声色屏退左右,忙从怀中掏出白绢细看,却见上头空白一片。思索半响,取来烛火放上头熨烫,果真逐渐显出字来,属于常昊王的遒劲字迹越来越清晰: 悦容,候我十日,纵天负我,我不负卿,愿担这千古骂名,亦不惧为你颠覆天下。 落款处无姓名,却是当日他出征前在城墙下仗剑指天与我说的誓言: 与子成约,不死不休。 颤抖的双唇变得笨拙,反复念着那八字誓言,微笑着竟也能流泪。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将白绢放在唇前亲吻,附在鼻尖轻嗅,仿佛能感到他不再遥远的气息,默念他的名字,子都……子都…… 想对他说,放心吧,悦容绝不会让你担负骂名,十日后必会给你一个理由,一个光明正大起兵的理由,悦容要让你名垂青史千古流芳,要让这历史对你歌功颂德万世敬仰! 虽然舍不得,仍将白绢扔进火盆烧毁证据,在这敏感时刻,我不能出一点的差错。 略略收整情绪,安静地泡了一盅茶宁心,但没喝,倚在榻上又看了半会《史记》,宫女来报说小皇子求见,话刚说完,薰皇子便噔噔跑了进来,口中直喊着姨娘。我笑着将他搂紧怀里亲亲抱抱喊着宝贝儿,是真的欢喜他,总觉得他可爱那会像在劫小时候,呆傻那会像天赐小时候,母性的本能让我抗拒不了这种极度想要溺爱的冲动,须知我那两个宝贝弟弟长大了,远没小时候那么可爱。 他说:“姨娘教薰儿变戏法嘛!”我连连说好,因自己的手烫伤了刚上好药不能反复为他示范,只能手把手地教。他虽学得不快,但学得认真,是个极好的学生。就这么陪他玩了好几个时辰,直至经天子回来,他才跟父皇请了安,依依不舍地与我道别了。 经天子站在铜雀菱花镜前,展开双臂让四个宫女伺候更衣,暮色夕阳落照在他周身,荡出一点点昏黄的圈晕,有种天宫飘渺的错觉。 宫女们利索地为他卸去繁重的龙袍皇冠,换上舒适的杏色纹龙衫,解去一丝不苟的盘发,梳上宽松的发髻,再别入一支缀龙翡翠长玉簪子,才完了事。 经天子松了松筋骨,坐在我身旁,道:“薰儿这孩子从小怕生,朕还真没见过他什么时候这么黏一个人,你也真有本事。” 我笑笑,“孩子其实比大人还心细,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都能感觉得出来。薰儿怕生多半是被人吓坏的,也须得慢慢扳正回来。”不露痕迹地告了史湘妃一状,又叹息着说:“人这辈子啊,人来人往的,好的要记住,不好的也别记恨,孩子要是懂了,才能健康长大。” 许久没见回应,纳闷抬头,忽触上经天子深邃的眼眸,幽深地晃着青藻似的水影,让人突然有种心悸的错觉。忙别过脸作羞态,“皇上做什么这么看着臣妾,怪不好意思的。”他笑笑没说什么,随手翻了翻我丢在榻上的《史记》,道:“女子看这书的不多。”我随口应道:“只是闲来打发时间。”他又问:“今日去凤藻宫请安没遭什么委屈吧?”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有刘公公替我打小报告,自然不需我自毁形象,便缓缓一笑作贤良淑德状:“没什么好委屈的,两位姐姐都是极好的人,对臣妾关怀备至,还备了厚泽的见面礼,教臣妾都不甚欢喜了。”说话间,故意将袖子盖住双手往后背遮去。 经天子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微微一用力甩开水袖,瞪着我手上大片的红肿,沉郁了双眸,“这就是悦容所说的厚泽的见面礼,恩?” 我惊慌道:“这……这只是臣妾自己不小心打翻茶盏才烫到的,跟湘妃姐姐没关系!”似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遮住嘴巴,泪眼汪汪地与他凝视。 “史湘妃仗着朕的宠爱残害后宫妃嫔之事朕早有耳闻,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以为她会感恩收敛,孰料反而助涨了她的气焰。她找谁麻烦朕也懒得去管,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伤到了朕的小悦容,朕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的!” 一把将我抱进怀里,怜惜地抚着青丝,“悦容……悦容……朕该对你怎么办才好,为什么你这么善良?都是朕的错,每当朕想保护一个人的时候,最后总是害了她!” 他说得情真意切,声音微微打颤,似满心的悲怆让他承受不起生命的沉重。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般情绪激动,忙安慰道:“皇上对臣妾好,那是臣妾的福气,怎么会是皇上的错。” “是朕的错,朕想专宠你,却害苦了你。” 我落寞俯下脸,幽怨道:“皇上的宠爱是属于这三千后宫的,臣妾……从不奢望独宠。” 经天子忿然将我推开,“你是不是也跟所有人一样,认为朕荒淫无度,不识温柔!”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五十九章 往事不堪回首中,来生安能再拥抱 “圣上?”我错愕地看着他,他边摇头边念着:“悦容啊悦容,朕也曾真心爱过,也懂人间至圣为情一字。可朕是天子,是这大经国的皇帝,真心爱着一个人对朕而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知道吗?” 我沉默稍许,心知他对我越有感情,越有利计划的进行,便上前靠在他的肩膀上,不尊称他皇上,也不自称臣妾,柔声说:“你心里要是有什么难过的事就跟我说罢,哪怕帮不了你,至少也可做一个聆听者,为你担去一半的忧愁。”犹豫半晌,又弱弱喊了声:“璋影,好么?” 经天子浑身一震,凝视着我,那张因激动而微红的脸庞,宛如黎明前的天际喷涌着磅礴,反手抱着我,重重地应了声嗯。 目光飘得深远,叨叨絮絮地说起遥远的往事。 是了,真的是太远太远的往事,那时我还在重温美好童趣,跟在劫在后山玩着泥巴,他却早已开始了冰冷的人生。 他说:“父皇早逝,朕九岁继承了皇位,那时年纪小,太后把持朝政垂帘弄权,让朕做着一个傀儡皇帝。十四岁后,太后为朕招来丽人侍寝,但朕不喜欢她们,她们看着朕的表情,就像野兽看着猎物一样,很可怕。十六岁那年,朕喜欢上一个小宫女,她是朕第一个爱上的女人,当时竟疯了似的想要立她为后,就此专宠她一人。岁月啊岁月,教人如此多情,却也无情得让人害怕。时至今日,太后早已仙去,曾经疯狂爱过的人竟也渐渐淡忘了,已经想不起她的脸,也记不起她的名字,但每次想到她时的那种心情,却永远也忘记不了,就在朕的心里,一种很轻微很轻微的刺痛,那么轻,轻得比撕心裂肺还要难受。” “那小宫女现在人呢?” “死了。” 他的回答没让我有太多的讶异,早已料到,在这残酷无情的皇宫里,弱势女子的下场只有死,却还是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啊,怎么会?是怎么死的? “是被太后杀死的,在朕泛舟的时候,当着朕的面被浸入庭湖。朕当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慢地沉下去,心里在滴血,却还笑着抱着其他妃嫔拍手叫好。朕终于知道,若真爱一个人,就不该给她专宠,这是一个无能的君王唯一能给予的爱的方式。朕从此不再立后,也不再专宠哪一个女人,后宫每一个妃嫔都平均分享朕的荣恩。不再爱得深沉,失去时也不会太伤心,你说是不是?终于不用难过得每天在噩梦中惊醒,看着身边躺着叫不出名字的女人,独自一人面对黑漆漆的长夜,直到天亮。天亮后,还是那么寂寞……” “圣上……” “悦容,请别叫圣上,叫朕名字,只愿这片刻,忘记自己是个无能的皇帝……” “璋影,你真是一个可怜的人。”我由衷地叹息着。 他抬眼看我,“你认为大经国的天子会可怜吗?” 我抚着他的鬓发,反问:“天子怎么了,天子跟普通人有什么不同的?难道天子小时候就不尿床,吃多了蜜糖也不会蛀牙?” 经天子怔了半晌,扑哧笑了起来,“是的,天子会尿床,也会蛀牙。朕九岁登基后都还在尿床,朕现在的牙齿就蛀了半颗,御医们没一个有用的,常常让朕痛得死去活来。” 募然将我揽进怀里,下巴抵在我的肩头,喃喃道:“悦容,为什么你那么神奇,为什么在你面前朕能如此无拘无束?” 我叹了声,道:“也许……是因前世曾有夙缘罢……” 经天子欣喜道:“是的,朕至今仍不敢置信,这世上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我们居然都做着相同的梦!”笑着,感动着,似乎这相同的梦,让他的冷硬的生命变得无比的柔软。 我也不敢置信,前世他负了我,今生竟还能作出这般深情的模样。 又闻经天子说:“悦容,大家都说你的舞跳得很好,跳个给朕瞧瞧吧。” 我点头应好,他却像想到什么似的又摇了摇头,神情瞬间黯淡下来,“不……你还是别跳了。”我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他落寞道:“朕曾听闻,但凡见过你跳舞的,没有不为你魂牵梦萦,朕……朕怕爱你爱得太深了,都不知道怎么对你才好,还是不要跳了罢……”那表情就像一个孩子看着自己喜欢却无法得到的玩具。 我静静睨了他许久,那深刻的五官清晰地镌刻着一种情感,孤独。 一个孤独的君王,承受着世人昏庸的骂名。 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是人生的无常。 我也越来越看不明白,眼前这个皇帝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荒淫,昏庸,孤独,深情,忧愁……他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面目?而当初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昭告要专宠我一人,究竟是真的想对我好,还是想害我? 明知不应该,还是对他动了恻隐之心,我垂目道:“那,悦容唱小曲给你听?” 经天子点头说好,我没有搬来琴弦,只倒了几杯酒,用筷子轻敲杯沿伴奏,吟吟喁喁轻哼了一小段: 心若倦了,泪也干了 这份深情,难舍难了 曾经拥有,天荒地老 已不见你,暮暮朝朝 这一份情,永远难了 愿来生还能再度拥抱 …… 当我唱到“愿来生还能再度拥抱”的时候,清晰地在他深邃的眼眸里,看到深情的泪水。 ===== 作者有话说:要是我今天三更了,有啥奖励米? 文中歌词截取《新不了情》。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章 从来只有新人笑,有谁闻得旧人哭 入了夜,掌灯的宫人们莲步进来,只点了榻前十四支童臂般粗大的腾云绕龙红烛,便被经天子喊住:“行了,就这样子吧,刚好。”不亮不暗,幽幽柔柔,有着一种暧昧的色调。榻前有一个兽口铜香炉正渺渺吐出香气,白烟氤氲弥漫。 背着烛光,他一把将我抱上床,早有宫人把层层叠叠的纱幔放下,隐隐如云里雾里。 许久谁都没有说话,只能感觉他温热的气息吹在颈项,有点酥麻。繁重的宫袍一层层被他脱下,我赤/裸躺在床上被那双灼热的手一遍遍抚过,内心慌张不已,生怕参在酒水里的药无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34 效。那时就想,處女膜跟脑袋哪个更重要?或许这个时代的女人会选择前者,毋庸置疑,我选择了后者。 关键时刻,他停了下来,涨红脸,窘迫地看着我,就像一个初尝禁果的毛头小子急得满头是汗,“悦容……朕……”我暗暗舒了口气,安抚道:“圣上,您日理万机想必是累了,今日便早些睡吧。”他轻微点头,神情不太好,背着我躺下,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我不自觉地从背后搂住他的腰,是小时候哄在劫睡觉养成的习惯,待惊觉时正要抽手,又被他拉住手不许放开。 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候睡去,睡得总是很浅,半夜醒来,发现床榻一侧是空的。 不远处似传来吟吟之声,我掀开纬纱赤脚走出,外殿紫色纱帘重重飞扬,铜壶滴落声音愈发幽远,便见那华贵的牡丹地毯上凌乱散着衣物,有一女人浑身赤/裸地被经天子压在身下承欢,面部朝下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见天子犹且穿着白色寝衣,合着睛,紧蹙眉头,不似在享受云/雨之乐,更像在泄/欲。那女人似怕吵醒我,拼命咬着下唇忍住呻/吟,那压抑的声音听不出是痛苦还是快乐。 我重新退回内殿,驻足在窗口。窗外的月还是圆的,月色极明。仁德殿外的万物都披上了淡色的光晕,远处凤藻宫的重塔立在后山苍翠中,层峦叠嶂,在夜雾中若隐若现,恍若仙境让人向往。地上落下的月光莹白无暇,仿佛人世从来都是如此干净,没有肮脏。 枝叶重叠的园林,隐约看到一个人影仓皇离开,似是常昊王,一眨眼又不见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怕是自己太想他了吧。回到榻上躺着,没有立即睡去。外殿的欢爱似也结束了,不消半会传来脚步声。我阖上眼佯装熟睡,那人在床畔站了许久,久到让我以为房内根本没有这个人,忽闻他喃喃念了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叹息着躺回床上,轻轻地将我揽进怀里。 此后,经天子每天都在我寝宫过夜,但没再碰我,只是单纯地与我抱在一块说话,说累了就睡去。半夜宠幸完那个女人后,又重新与我共枕相拥,仿佛那一场场春宵都是跟我度过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不是真的想要我的身子,只是希望身边躺着的,是他喊得出名字的女人。 他已经三日不曾早朝了,料想楚婕妤淫靡后宫的骂名便如这秋日渐黄的树叶日渐增多了罢。 这日我早早叫醒他,他睁着腥睡的眼睛满是不解地看着我,我笑说:“皇上,您该早朝了。”他说:“不去了,陪悦容重要。”又把我拉回被窝里。我苦笑着推开他,“去吧,总是不上朝看在大臣眼里也不成礼。”整天寸步不离地陪着我,也让我做不了事。 他安静凝视我良久,募然笑了,“好,听悦容的。”服侍他穿戴衣袍冠冕,平眉顺目地送出仁德殿。 当经天子踏出殿门打姹紫身边走过时,便见姹紫俯首看地,局促地一下下拉扯衣角,脸上布满羞涩的红潮,像醉了酒的美人脸。 我看在眼里,笑笑没说什么。 当日,经天子下了一道圣旨,封大皇子赵原音为临淄王,三日后前往东蜀封地。 名为封王,实则贬京。须知离了皇都的皇子要想当上太子,怕是痴人梦话了。 这事是两天前我被史湘妃烫伤手后他随口说出的。犹记得当时我面上规劝:“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和湘妃姐姐都做了将近十年的夫妻,如真下了这道旨怕圣上日后要后悔的。”经天子对我说:“就是念着恩情才要这么做,是该压压她嚣张的气焰,若收敛了朕自会另寻理由再将原音接回,若不知悔改,也便让她自食恶果吧。”都说母凭子贵,子若衰,母亦败,这一直是打击后宫女人最直接的方法。只不过我想不明白的是,这道旨为什么当日不下,非要等到今天?或许他是真的宠爱史湘妃,所以一直下不了决心? 我在御花园闲步走着,心事有点沉重,若经天子真念旧情,不对史湘妃赶尽杀绝,怕对计划不利,我须得推波助澜。 正愁绪上眉,偶闻远处传来女子的吟唱,正是日前我唱给经天子听的那首曲子。 循声找去,便见那群翠百花簇拥下,史湘妃华发美服,依坐在水榭楼台上,出神地望着碧波湖水,痴痴地唱哼唱了一遍又一遍,表情温柔如那天际浮云,眉宇哀愁如这满江秋水。是属于思念的表情,她在想着谁? 看到我远远走来,她的神情突然变了,像是瞬间戴上战斗的面具,戒备地盯着我,冷冷道:“你是来本宫面前耀武扬威的吗,楚悦容!” 我俯首看向湖中她与我的倒影,看得出了神,仿佛那里才有真实的我们。 “你应该知道的,这是圣上的意思,我并没有让他这么做。”她能哼出我唱过一次的歌,就说明仁德殿有她的眼线,以后我需要更加谨慎。 她冷笑道:“是的,你什么都没说,但你所做的一直引导他按照你所想的去做,你真的太有心计了。” 我沉默没有回答,她并没有说错。 史湘妃舒了舒广袖,姿态端庄贵不可视,“别以为这样就能击败本宫,你还嫩了点,本宫与皇上十年的感情,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挑拨的。” 是的,她说的是对的,这就是她十年来嚣张跋扈却依然能在后宫屹立不倒的原因,除了自己的本事,更多的是天子的庇佑;但她也是错的,也许是这十年牢固的宠爱让她渐渐地失去了身为后宫女人该有的防备,她开始将天子看得太善良,将君爱看得太稳重,又岂知,无情最是帝王家,谁曾怜看朱成碧思纷纷? 抬眼看去,幽径石路那头,宫人们打着黄盖孔雀扇,拥着经天子浩浩荡荡的走来。 垂下眉眼,我道:“姐姐,我们来打个赌吧,看最后到底是‘新人笑旧人哭’,还是‘伉俪情深百年恩’。” 趁她没有反应过来时,猛上前紧紧攥住她的手。 史湘妃吓了一条,惊呼:“你想干什么!”条件反射将我一把推开,我顺势跌进湖中。 落水前远远听见经天子大喊:“悦容小心——” 我缓缓笑起,任秋水的冰凉冻得我浑身刺骨,渐渐吞噬我的意识。 ===== 作者有话说:悦容,你真是太坏了,囧~ 改稿子改得神经错乱了,三更补上~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一章 爱若毒甘之如饴,心若善弃之不可 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唯有经天子那张担忧的脸占据整个画面,慢慢地变得清晰,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他的眼睛是重瞳?上古神话里记载,有重瞳之人多为圣贤者,如远古舜帝,或雄才大略的霸主,如西楚霸王项羽。 乍见我醒来,这双重瞳闪过欢喜,经天子抓住我的手放在唇前喃喃道:“谢天谢地,你没事……”姹紫端来汤药,在一旁道:“娘娘,您昏睡了一天,圣上便照顾了你一天,也担心了一天。”我看了看外边的天色,阴暮沉沉,确实是入夜了,问:“湘妃姐姐她……”话还没说完,被经天子一声打断:“朕已经将她打入冷宫了!” 我还想说些什么,都被经天子阻了回去:“好了悦容,我们不说那个女人了,现在天气秋冷,御医说你落水后风邪入体,快点吃药为朕保重身子才是。”一口口亲手喂我吃完药,他屏退殿内宫人,回身脱鞋躺进榻上,将我拥着趴在他胸口。 此时他穿着白色的寝衣,温热的体温以及有力的心跳扰着我的心绪。犹豫半会,说:“臣妾自进宫后未曾好好服侍皇上,今又带上伤病,臣妾罪该万死。”他淡淡笑着,拍着我的肩,脸上微微红晕像是羞涩的少年,“你能陪朕说说话,给朕唱唱小曲哄朕开心,那就够了。”修長手指将我的鬓发往耳后捋去,极为轻柔。 夜风吹进带着薄冷,满屋子的帷帐飘渺不似真实,我打了个寒战,他正要唤人关窗,我急忙道:“别……” 那扇形金雕镂空窗前,满眼绽放的金色桂花,拖着漫长的夜色,挂着一轮明亮的圆月,美得让人舍不得将窗关上,宁可挨着寒冷,也要欣赏这令人心悸的风景。就像爱情一样,明知是毒药,总有人甘之如饴。 当我这么对他说的时候,他的眼睛幽闪了一下,将我冰冷的手放在掌心搓着,又附在嘴前呵气,温暖我的手后,淡不可闻地说了声:“是的,那恰恰是朕现在的心情。” 也是我现在的心情。没说话,顺着他的姿势轻依在他胸前,缓缓闭上眼睛。 翌日,经天子又没有上朝,后刘公公来传大司马请柬,我拖着身子起来为他更衣,像聊着家常似的漫不经心道:“最近常见大司马进宫来。”经天子恩了一声,道:“四日前大批义军开始频频滋事,甚为严重,八州四郡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大司马为此烦恼不已。” 我没有再问下去,后宫女人不得干预朝政,笑着说:“这些朝堂的事臣妾也不懂,不能为皇上分担,只愿皇上龙体安康。”经天子感动看着我,说悦容真好。我又道:“臣妾一直想问皇上了,为什么早前明明是臣妾伤了您,您却下旨要捉拿夜枭呢?” 经天子展袖掩嘴,笑道:“你是第一个敢对朕破口大骂,又大打出手,还差点让朕做不了男人的女人,如此稀罕宝贝朕怎么舍得抓去砍头?”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令我想起了司空长卿,看来这两人的审美理念都有点扭曲,怕是日子太安逸了才偏爱受虐。 又听他说:“偏偏朕当着众人的面落进莲花池,又脸上挨了巴掌肿得厉害,说意外怕是瞒不住人,后想起大司马曾跟朕说,国内有一支最庞大强壮的义军队伍,以枭为旌旗,便怀疑那义军首领是盗贼夜枭。于是朕就将他拖出,既能抓到乱贼,又能保住你,何乐不为?” 我微微皱眉,在劫化身夜枭行盗是为寻找某样东西,又怎会与义军扯上关系?多半是广成昕无端猜测。抬头见经天子笑得些许得意,便顺着他夸道:“圣上您真是英明。”经天子宠溺地指了指我,大笑而去。 我一个人坐在屋内,想想又觉得不对,经天子说义军是四日前开始作乱,四日前不正是我入宫那会?心头顿时不是滋味,在劫,你别是瞒着姐姐在做其他什么事吧? 后招来姹紫嫣红,将昨日落水后的事询问了一遍,嫣红说:“当时圣上龙颜大怒,一巴掌便要打湘妃娘娘,湘妃娘娘当时不哭不闹,也不躲不闪,圣上就没打下去,叫人将她打进冷宫。” 舍不得打,那这冷宫也就住不久了。我起了身驻足窗口深思,看见一只白鸽站在枝桠上,笑了笑,更衣去了趟冷宫。 冷宫是为永深殿,听说曾经是太祖皇帝生前最宠爱的丽妃的寝宫,后来丽妃为让自己儿子当上皇帝便行巫蛊之术,以长针扎着写上皇后和太子之名的小人,后被揭发在这里孤老终身,再后来那些犯错的妃嫔也都被丢进这个地方,这里就成了冷宫。 后宫的女人为了自己儿子尊荣,总会不计一切代价的,不是么? 我站在永深殿前,看着这座曾经最奢华气派的宫殿,变成了如今这般残旧不堪的模样,白墙破出无数筋脉般的裂痕,斑斑驳驳,像一个女人布满皱纹的脸,苍白,苍老。 踏着满地的荒草踏入殿内,看到史湘妃静坐在梧桐树下,仅有一个忠心的姑姑服侍。她的脸上看不到悲伤,就这么静静看着飞龙瓦檐围出的四角天空发呆。已卸去了华贵的宫袍,换上一身清雅淡素的碎花裙,宽松云发只别着一只赭色桃木簪,美丽更甚雍容。 竟觉得,她在这里比从前快乐。 但她却冷冷地对我说:“别以为你赢了,本宫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孤傲地走的我的面前,二话不说打了我一巴掌,“这是为本宫所受的委屈打的!”又打了我一巴掌,“是为本宫无辜受牵连的儿子打的!”第三个巴掌,她说:“是为你那早已泯灭的良心打的!” 都落到这种田地了,她还是如此性子,果真是刚强不屈的女子啊。我暗叹着,忍住脸上火辣辣的痛,平静地回道:“姐姐以前残害那些妃嫔时,良心又在哪里? 史湘妃顿时呆在原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抬头看了看天,突然发现,皇宫里真不适合观天,太小,太寂寞了。 回到仁德殿,那只纯白的鸽子还停靠在枝桠上,灵巧地转动着小小的脑袋,黑珠子似的眼睛一下下闪烁着,像在焦急等待谁的召唤。 我淡淡扫了一眼,迈步走进房内,顿住脚步,清楚地感觉到空气中蔓延极为熟悉的气息,挥退殿内宫人后,问:“你怎么来了。” 在劫从暗处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35 走出,摸着我微微红肿的脸,轻问:“疼吗?”我摇摇头,他半阖着眼睛叹息:“为了让良心好过点,难道你就非要这么自残身体,平白跑去挨三个巴掌?” 我笑着对他说:“傻孩子啊,阿姐很早就跟你说了,人善被人欺,做坏人远比做好人舒坦,良心这东西太虚伪了。”他道:“我也早说过了,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善良,只是你的善良只有一个前提。”我问是什么,他说:“当你关心的人没有受到威胁的时候。”我听了后突然忍不住笑起来,像听到一个权作无聊的笑话,但在劫的表情很认真,也很悲伤。 “这巴掌不是白挨的,至少能让那昏君回来后看到,对她更生几分厌恶。” 我倒了一盏茶轻轻抿下,抬头看向在劫,竟是要如此仰面才能看到他的脸,这孩子又长高了呢,问:“天赐呢?” “在家。” “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 “他要我告诉你,现在还很生你的气,不想见你。” 这都要别人传达,他还真是那别扭的脾气,我笑笑,抬眸深意凝视着在劫,“你有什么事瞒着姐姐吗?” 在劫没说话,只是轻微地俯下脸。 我知道了他低头的意思,抬手像母亲关心孩子似的抚着他的脑袋,慈爱道:“没事,等你以后想说了再说吧。” 他轻嗯着点头,我屈指放在嘴前吹了声口哨,那在枝头停了半天的鸽子扑拍着翅膀飞进,落在身旁的圆桌上。 取出绑在鸽子脚上的纸条,上面写着:史延仲已秘密潜进皇都,今夜便可与史湘妃碰面。 我满意笑起,史家若为翻身孤注一掷,何愁常昊王起兵无名? 在劫在旁边看着没问什么,或许他也跟我一样,只等着日后的一个解释。 我取来笔纸写了一封回信,重新绑在鸽子脚上,将窗口打得大开,手一用劲将鸽子放飞。 回身笑着对站在暗处的在劫说:“先别回去,姐姐让你看一出好戏。”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二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曲终人散笑含泪 与在劫饮茶稍会,前殿太监传话:“婕妤娘娘,圣上有旨让您去御书房一趟。” 我随太监同去,在劫隐身暗处跟来。 宏大殿门咿呀一声敞开,猩红地毡从门口延展,尽头搁置一张深色红木腾云飞龙桌,经天子高坐书桌后,面色沉郁似有怒容,身后刘公公躬身而立,暗自朝我使眼色,我心知有不好的事发生。 堂下站着两人,一人是广成昕,另一人竟是史湘妃。前者似看好戏,后者似有得意。 踏进殿内,我一直垂着头,正要欠身行礼,被经天子拂袖止住,冷言道:“不用了,楚婕妤,朕有事要问你,你可要老实回答。”我点头称是,经天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问:“今天你都做了些什么。” 睨了史湘妃一眼,我垂眉道:“回皇上,臣妾今日去永深殿探望过湘妃姐姐。” “还有呢?” “其他的都不过是些琐碎小事。” 经天子击掌两下,有一蓝衣宫人手持木案进来,案上还盖着一层红娟,恭谨地将木案放在书桌上,蓝衣宫人又退出大殿。 冷硬沉重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好个琐碎小事,楚婕妤自己上来揭开红布看看罢,里头是什么东西。” 我唱允命,缓步上前,仍是俯脸低眉,轻轻将红布掀开,一只白色信鸽豁然出现眼前,我惊愕结舌:“这……” “这是不是你与宫外之人暗通消息的信鸽?”经天子逼问。 “是。”我缓缓闭上眼睛。 “你!”经天子勃然起身,又十分伤心似的跌坐回去,一掌拍向桌面,怒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原地退回,曲膝叩首,双手伏地,冷眼盯着那红得刺目的地毡,平声道:“臣妾无话可说。” 史湘妃冷笑,“就让大家看看你这个奸细都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好事吧!” 在经天子授命下,刘公公取出信鸽脚上的纸条,清了清喉咙,念道:“吾弟在劫,见信如面,为姐有幸服侍天子之侧,当为其尽心解忧,偶闻圣上饱受蛀牙之痛,御医药石无用,为姐知其民间有一土方,解此杂症极为有效,无奈宫中多为珍贵异草,俗物遍寻不得,唯托弟弟代为寻来,姐不甚感激。所需之物:乌梅十二克,杏仁十五克,五倍子、川椒各六十克,雄黄六克……” 沉寂无声的御书房,仅有太监那尖细刺耳的声音一阵一阵高扬,如讥讽,似嘲笑,让所有人都呆住了,就连经天子也傻得没了反应。 史湘妃摇头喊着不可能,经天子忙从上坐快步来至我身旁,“悦容,你……”颤抖的声音分不清是欣喜还是愧疚,赶忙将我扶起,心疼道:“是朕错怪你了,你刚才为什么不早说呢!” 我垂着头,声音没有喜怒波动:“臣妾不该妄想给皇上惊喜,臣妾无话可说。” 经天子软声细语央道:“好了好了,朕知道错了,朕不该听信他人谗言怀疑你,朕给你陪不是,你快别这样跟朕说话了,朕听着心里好难受。”抬手将我的脸托起,触及脸颊两侧的红肿,吸声道:“你的脸怎么了!” 嫣红在一旁道:“婕妤娘娘今日去看……”极为聪明的没将话说完,只是暗暗地瞅了瞅史湘妃。 经天子顺着嫣红的视线冷眼扫向一旁那神色惶然的女人,怒道:“湘妃啊湘妃,你先烫伤悦容的手,再推她下河,又打肿了她的脸,现在居然还诬陷她是常昊王派到朕身边的奸细!为什么你就这么容不下她,这后宫怎有你这样的妒妇!朕一次次给你机会,你一次次让朕失望。从今往后,朕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勃然拂袖而去。 史湘妃茫然跪坐在地,喃喃念着:“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啊……” 曲终人散,御书房内零零几人。 广成昕舒了舒衣袖,似笑非笑地朝我作揖:“微臣当日便言,婕妤娘娘必当前程锦绣,果真一语成谶。” 我淡淡笑着,“拖大司马吉言,本宫也不会忘记当日所说,日后必将重重酬谢大司马。” 细微眯起双眸,眉目狭长宛若狐孽,广成昕极为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叩首:“那就多谢娘娘了,微臣告退。”随经天子的方向去了。 所有人都已离开,唯有史湘妃还痴痴跌坐。我隆起双袖附在腰际,以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她,她狠狠地瞪着我,眼中满是屈辱和不甘,妃色指尖探向我,因愤怒不住颤抖着,“原来你早就设好陷阱让我来跳,你这个女人好狠毒好阴险!” 我温声道:“如果姐姐不心心念念想着害我,又怎会害了自己?自食恶果,说的不正是姐姐你?”她耍聪明在我身边安插眼线,我自会顺水推舟将计就计,让她聪明反被聪明误。 微微俯身靠在她的耳畔,柔声地说:“从今往后,你再也无法离开那座死气沉沉的冷宫了,而你那宝贝儿子,根本不需要我动手,这后宫里自有一个女人容不下他。” “不,原音……原音……”张手抓着脸,眼神惊恐无比,往昔的骄傲自负,曾经的雍容华贵,此刻已再也无法从她身上寻得。 我慢慢合上眼睛。史湘妃,别怪我,要怪就怪活在当下的我们,身为一个女人无法逃避的宿命。逃不了,只有面对,面对了,只能努力地活下去,笑着到最后。 抬袖掩着嘴角,我笑吟吟地离开,从御书房到仁德殿的一路上,都回旋着我愉悦的笑声。 嫣红却在身旁静静地说:“娘娘,你哭了。” 袖角点了点泪眼,我说:“是太高兴了。” 史湘妃已被逼到绝境,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儿子。史延仲已在主上的安排下潜进皇城,史湘妃失势对他乃至整个史家而言并无好处,两人碰面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在绝境中孤注一掷,做最后一次绝地反击。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王爷啊王爷,悦容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挥退身后跟着的宫人们,我一个人在偌大奢华的后宫园林内周周转转地走着,身后总有一个脚步声默默相伴,回头看去,空空无人。 我说:“别担心,我没事,只想一个人散散步,你别跟着了,帮我带个消息给常昊王,史湘妃近日内必将宫变,让他点好兵马随时准备进宫护驾,继而控制整个皇宫,到时以我响箭为讯。” 树叶簌簌而落,风带着他的叹息而去。 我继续茫然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突然不想走了,就这么站在原地抬头看天。 几片浮云被风吹向远处,有一只鸟儿傻傻地,傻傻地追着云,追到天的尽头。 世上总有愚人,就像这鸟儿一样傻,向往遥不可及的东西。 还是觉得,皇宫并不适合观天,太沉,太压抑了。 好累,谁来带我走……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三章 机关算尽终成空,以泪相交痴心魂 阴风扫过,熄灭殿门口一列宫灯,空气中送来一种危险的讯息。 这场宫变,来得突然,没有一丝征兆。 史延仲的兵马以雷霆之势控制了整座皇宫,并将消息收得密不透风。阴谋的乌云在众人安睡的美好时刻,已静悄悄地覆盖在宫城上空。 站在窗口,我朝天际射出一道响箭,不消半刻,殿门哐啷巨响被反军撞开,姹紫嫣红被拖出殿外,口中直喊着婕妤娘娘快走。 我自嘲地笑笑,走?去哪里?须知我等这一场叛乱,等得心岁都已苍老。 一个人轻轻地走到我的后边,脚步轻盈如蔷薇在夜间默默绽放,纱衣彩袖随着走动嘶嘶作响,纵然眼未目睹,仍知她体态曼妙不可方物。 并没有回身,我驻首遥望天际,一勾明月躲在墨云后面,如水的光隐隐渗出。我痴了,似被那迷人的月色蛊惑了心神。 身后传来阴沉如冰的声音:“楚悦容,这次就让我们再打个赌,看这场较量最后谁输!” 回头看向史湘妃,那张脸让我微微地失了神,仿佛日前在御书房内脆弱哭泣的不是她,她又恢复了以往刚强冷硬的模样,甚至,更好胜,更尖锐。 我抿嘴微笑,“好。”啪的一声被重重甩了巴掌,这仅仅只是她报复的开始。 史延仲攻下宫城后,将经天子、楚贵妃和薰皇子软禁在凤藻宫,正用最武力的手段逼迫皇帝写下退位诏,立大皇子赵原音为大经国新君。我则一个人被囚禁在仁德殿。或许,我也是他们威胁经天子的一个筹码。 两名侍卫用力扣着我的双肩,将人狠狠压跪在史湘妃脚下。下一刻,嘴巴子如暴雨般一下下打在脸上,打得我头昏目眩满口呕红。半个时辰下来,她也累了,抽身坐下轻抿茶水,下令让别人接着打,昏过去就用水泼醒,泼醒后再往死里打,反反复复直到她等到史延仲传来消息为止。 我趴在地上不停地喘息,冷汗混杂着冰水,全身不住打颤,地面寒冷得如同冰砖冻结我的双手,夜风让寒冷更甚,恶心、疼痛、椒辣、锥心,脑袋轰轰作响,耳朵嗡嗡起鸣,仿佛有无数人在眼前笑,在耳边说话,痛苦得就想这么死了算了。 但她只想折磨,断然不会让我轻易地死,她要我活到最后看她胜利的模样,再让我在屈辱和后悔中煎熬而死,死不瞑目。 现在,她就用上位者的姿态冷眼看着我的痛苦,那是我曾经看过她的眼神,我在表演,她却是真恨,冷冷地,阴狠地,发出愉悦而刺耳的笑声。 笑声并没有持续太久,前殿将士通报:“不好了湘妃娘娘!常昊王率领大批兵马冲进皇宫里来了!” 茶盏掉在地上摔成碎片,声声触目,史湘妃唰地立身,声音却冷静得出奇:“给本宫说清楚!”那将士回禀:“常昊王的大军已杀到凤藻宫救走皇上和楚贵妃,史大人也已被擒,现在他们正往仁德殿杀来。” 史湘妃茫然呆立,我沉沉笑出声来,搀着玄柱支起早已孱弱不堪的身子。 “你在笑什么?”史湘妃回头看我,美丽哀艳的脸上不见丝毫宫变失败后的恐惧和惊慌,安静得极为诡异。 我重重呼吸着说:“最后还是我赢了,我能不笑吗?” “是的,你赢了,但我也没输!很快地你就再也笑不出口!”史湘妃呛然拔出将士腰际的佩刀,一步步朝我走来,那暖色的水袖缠绕在冰冷的刀锋上,竟有种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36 说不出的美感,她说:“你这个女人太奸诈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活着,不能让你有朝一日威胁到那个人!就算我死,也要拉你下地狱!” 冷眼看着她一刀扎进我肩膀,痛感瞬间蔓延全身,强忍着闷声不哼,我指着左边胸口,轻轻道:“你要杀我,应该刺这里,为什么刺错了地方?” 史湘妃那张冷漠的脸与我对视后,突然软化下来,眼梢眉角涌出浓浓的悲伤,一行清泪顺着她左边脸颊潸潸滑落,哽咽着说出一句让我极为意外的话:“他爱你啊……你死了,他会有多伤心?” 她为了那个人要杀我,又为了“他”不愿杀我。很想问,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而“他”又是谁? 但我最终没问,问了她也不会回答,至始至终,她都是一个极为刚强的女子。 殿外传来厮杀,兵刃交接的声音逐步靠近。 体力随着鲜血一点点流逝,我再也支撑不住往后仰去。下一瞬,跌入一道温暖的怀抱中。略抬眼,对上一双幽深宛若明月的眸子,彩光流溢,纷纷扰扰,仿佛注写了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一撮刘海从他宽广的额头落下,垂在我的鼻尖,像是等待了漫长岁月,一场生命和呼吸的交接。 子都……默念他的名,不过几日不见,怎好似过了几百年? 我抬手想摸他的脸,太吃力了总是够不到,他拖住我的手背轻轻地附上自己的脸庞,竟触摸到了冰凉的湿润。那刻,所有的委屈和苦难都获得了救赎。换得他一滴眼泪,我何其满足? 一直在幻想,再次相见后,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他说:“悦容,我来带你走。” 原来是这句话啊…… 我缓缓闭上眼睛,嘴角缓缓笑起,眼泪缓缓地流了满面。 经天子从殿外跑进,口中慌乱地喊着我的名,一声声悦容,像是要撕裂了他的心肺。 我侧首望去,殿门口,他茫然伫立,那身银丝祥云日月龙袍,被夜风吹得凌乱。 ===== 后记:朋友订婚赴宴去了,二更来了~ 明天首页封推,大家多多留言投票支持哦,让我更加有动力多更吧╭(╯3╰)╮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四章 一朝兵起霸天下,崭新历史起篇章 刀光剑影血染了百里宫帏,嘶声喑哑萧瑟了后庭芬芳,那血泪交融的战役似已变得遥远,只剩下三个人无声的战场。谁在脚边哀嚎,谁在身旁倒下,经天子恍若未闻,一步步来到我的身旁,深邃的双眸忧思哀怨,却在看向常昊王时恢复成宫变后该有的慌乱模样。 常昊王更为用力将我拥入怀里,像是宣告着一种所有。经天子面色无异,笑道:“子都此番救驾有功,他日朕必当重重有赏。”探手欲将我从他怀中接过,动作极为自然。若非那细微颤抖的宽袖将他无情地出卖,又有谁知,一国之君也害怕失去? 常昊王偏身躲过,道:“微臣失礼,现在就斗胆恳请圣上赐赏。”经天子面色稍有复杂,强笑着说不急一时,明日早朝赏赐也是一样。常昊王置若罔闻,径直道:“臣别无他求,只求皇上将悦容还给微臣。”恳请的言语,绝对强硬的态度。 经天子神色暗下,怒喝一声放肆,“楚婕妤是朕宠爱的妃子,由不得你无礼妄想!”那似是这柔弱的皇帝有史以来最为强势的回绝。 常昊王冷然一笑,将我横抱起来,转身便走。经天子在身后拂袖怒道:“快将悦容放下,这是朕的命令!赵子都,你也想反了不成!”常昊王淡淡回了一句:“不敢,微臣不过是带婕妤娘娘下去疗伤,圣上言重了。” 史湘妃带兵进宫是造反,他带兵进宫是救驾,两人目的虽殊途同归,都是虎狼野心,换得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名声,天子安知? 摆袖道:“来人,皇上操劳一夜倦了,送皇上回颐华宫休息,好生伺候!”走了几步,常昊王回身,看向经天子,静静道:“最后再奉劝一句,圣上若想安坐龙椅,享受千秋万代,请别让微臣的心情不太好。” 经天子气得浑身抖索,反复念着:“你居然敢威胁朕,你居然敢!” 常昊王微笑,笑容温柔,又不可一世。 皇帝又如何?这皇帝在他眼里,就如秋风中颤抖的黄叶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大经国的兴衰荣辱,都在他常昊王的一念之间。而今的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常昊王不再看他,只盈盈将我凝视,仿佛除了我世间再无他物能入他眼,指腹细细摩挲我的眼耳口鼻,一笔一划临摹进他的心里。 我悲哀地看着经天子目送我离开时的无助体态,却看不清他的表情。这曾与我共枕拥眠数日的男人,如今这般凄零,尽管无关爱情,也于心不忍。 出了仁德殿,我叹息:“你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对他说话的,他毕竟还是天子。” 拥抱的双手紧握稍许,又松开了,常昊王俯首望我,背着月色,清澈眼眸显得异常幽邃,闪过一丝怒意,“舍不得他了?”我一时错愕,又闻得他喟然道了声抱歉,“我已经尽力克制自己了,悦容。如果可以的话,我恨不得将这世上所有觊觎你的男人都送去归西。” 我愣了半晌,抬袖掩着嘴角嗤嗤笑起,原来快意風流心比天高的常昊王,竟也会嫉妒吃醋。他尴尬干咳几声,任由我将他嬉笑,只柔柔说了句:“悠着点,你的脸还伤着呢。” 前方,两名英俊的少将远远侯在朝凤门前,金甲银装,英姿勃发。巨大的宫门一柱擎天,月光洒落,将他们的身影与天柱拉得一般渊长。那是常昊王麾下最得力的部将,亦是我可爱而能干的弟弟们。 常昊王抱着我登上朝凤门,刹那间大风骤起,吹乱了衣衫发丝。若我没记错的话,他曾想以皇后仪仗娶我为妃,便是要过这朝凤门受万民观礼。偏首看去,满座皇都尽收眼底,灯火点点,辉映天上零点繁星,那灰色的石墙似有一种冰冷坚强的力量,见证了历史一代代的变迁。抬头,我在常昊王讳莫如深的眼眸里,看到了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豪情。 在劫斯文有礼地喊了声王爷,道:“我姐姐她……”常昊王接口:“不用担心,本王自会带她回去疗伤,你只需专心办好本王交代下去的事便可。”在劫默默看着我,应声称是。 天赐抱胸半依天柱,偏头看向他方,常昊王到来后也不曾行礼。常昊王并不在意,似习以为常,问:“宫中情况如何?”天赐懒懒道:“宫内所有史家余孽皆已围剿殆尽,史延仲、史湘妃和大皇子已打入大理院,静候发落。”常昊王赞许点头,夸他办得好,他虚应几句,不甚潦草。在劫请示:“皇都外尚有三万史家兵马,以及十万救援来迟的燕山王旧部,是招降还是剿灭。” 常昊王笑了笑,没有直接下达指示,只说了八个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风声呼啸凛冽,宛如千军万马的称颂呐喊,席卷整座皇城。 在劫天赐心有领悟,各自受命而去,临行前复杂看了我一眼,淡不可闻地叹息,一种为我所不懂的悲哀。 “好了,悦容,我们也该回去了,事情交给你这两个弟弟便没什么好操心的了。”他抱着我步下城楼,走出那座奢华而冰冷的皇宫,走进清新怡然的小林,走向荣华当世的常昊王府。 夜间的露水爬满青草的叶儿,调皮的小草又将露水沾湿他的衣摆靴角,而他,将只手撑起漫漫长夜后诡谲变幻的王朝风云。 他说:“总有一天我会将整个天下送到你面前。” 沉默无语,其实很想对他说,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所说的天下,我只要笑容能更真实一点,怀抱能更温暖一点。 我最终没说,就这样吧,这样就好。就让他做自己要做的事,就让我成为他窃国者最浪漫的借口。 回首望去,远处的宫城巍峨耸立在薄雾冥冥的夜色中,天际流云飞速翻滚,似那传诵历史的篇章,又换上了崭新的一页。 由常昊王带来的短暂而绚烂的时代,尊王攘夷,独霸天下,就此拉开了序幕。 =====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一更,可能有点晚,亲们别等,明天看也一样^_^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五章 乍闻真相悔之晚,人生到头哭一场 经天子颁下圣旨,常昊王救驾有功,封“威武文德天圣大将军”,赏邑万户黄金千两土地百亩,又封薰皇子为大经国太子,楚贵妃晋升皇后,常昊王为太子太傅。太子三跪九叩,尊称常昊王为“亚父”,地位等同天子。继九千岁之后,常昊王之权势再臻巅峰。 次日,经天子下旨以佞臣乱贼之名扣去广成昕大司马之职,后差人从大司马府中搜出龙袍皇冠,广成昕满门打入死牢,待定罪后问斩。众臣皆知,天子无能,此乃常昊王背后操作,为除昔日政敌。文武百官无不喜忧参半。喜为常昊王之私党,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忧为大司马交好之辈,杀头之祸为期不远。 又过三日,天子再下皇旨,晋升楚婕妤为楚华妃,位列皇后之下三妃之首,入住凤藻宫。旨意被常昊王当堂驳回,百官附和,天子无援,就此作罢。自此,天子旨意须得常昊王应允方可下诏,满朝大臣之奏折须经常昊王之手方可送递天子批阅。常昊王虽未登基,挟天子以令群臣,权势无异国君。 大理院审讯,史湘妃对密谋造反供认不讳,赐史湘妃以三尺白绫,大皇子以鸩酒,史家满门抄斩,九族终身为奴发配边疆,“史妃之乱”告一段落。 在史湘妃临死前,我央常昊王允我去见她最后一面。 大理院的牢房极为阴暗潮湿,不时发出肮脏难闻的恶臭,令人不住反胃。史湘妃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不悲不喜,不哀不怨,脸上没有生的渴望,也不见死的绝望,见到我之后只静静地说着:“别以为你真的赢了,就算你不逼我,我也会宫变。”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们在为同一个人做事,何必多次一问?”那时我震惊不已,没想到她竟也是主上的暗人! “既然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为什么要选择与我自相残杀!”我几乎难以遏制自己失控的情绪,这个被我一步步逼进绝境的女人,居然在死的最后一刻才告诉我真相,她是我的同伴,我杀错了人! “告诉你?”她冷冷地扫了我一眼,“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结局,不是你造反就是我宫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主上最后选择了让你活下去,我还需要告诉你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我沉默许久,问:“你之所以这么恨我,是为了皇上,还是……萧晚月?” 当我说出萧晚月的名字时,看到她的手指略微地跳动了一下,她却说:“皇上他……他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可怜人。”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 爱,从来不是放在嘴上,而是留在心里。 这时铁门作响,常昊王走进,揽着我的肩膀柔声道:“悦容,你身子刚恢复还很虚弱,地牢里湿气重,还是快些离开吧。” 我朝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便问史湘妃:“你最后还有什么愿望。” 史湘妃没有回答,痴痴地看着一个方向。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宛如明月般清澈明亮的眼睛。 曾经我也和她一样,用同样的表情看着常昊王的眼睛,心里想着另一个人。 但她还是没有将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只是祈求地问常昊王:“你能放了我儿子吗?他还只是八岁的孩子,他是无辜的,什么都不知道。” 常昊王面无表情道:“身上流着皇室的血脉,再无辜也没有用。当初你既敢做那样的事,早就该想到这样的下场。” 史湘妃渴望的眼神渐渐暗淡下来,跌坐回墙角喃喃自语:“是啊,我早就明白了,从十七岁进宫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经觉悟了……原音,原音,别恨母后,只愿你下辈子别再投身帝王家,别再遇到像我这么狠心的娘……” 最后一眼看她,是脆弱哭泣的模样,宛如细雨中飘摇的百合花。她戴了一生刚强的面具,终于在最后死的一刻,轻轻地将面具摘下,恢复成最初的自己,大声地痛哭一场,从此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放下了…… 除了爱。 我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萧晚月的名字,她至死也不愿意说出? 我想这辈子,她都不会告诉我,她也只在最后留下一句话:“你真的爱过人吗?你能不能为他牺牲一切?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37 你能不能在茫茫人群中一眼就将他认出,无论他美丑老少,生老病死?” 我开始羡慕史湘妃,至少她这一辈子就这么专注地爱了一个人,爱得明明白白,干干净净。后来我从楚贵妃的口中得知,史湘妃和她一直都在羡慕我,因为她们渴望的我都拥有了。 那时候我笑了,嘴角却吃到苦涩的味道。 鸟愿为一朵云,云却愿为一只鸟。 也许这就是人生,你在扮演别人羡慕的角色,却总是去羡慕别人。 走出大理院,外面世界的光亮让我一时晕眩,踉跄了脚步,被拥进一道温暖的怀抱中。 恢复清明时,整个世界就只有那双幽柔深邃的眼眸。 我抬手抚过他的眉梢眼角,心里反复地问自己:我真的爱他吗?我爱的是谁? 后来我让常昊王放大皇子赵原音一条生路,从来对我百依百顺的他断然拒绝了,“你知不知道,留下他就是留下一个仇恨的种子!我不希望十年或者二十年后,有一个满怀仇恨的少年来找你复仇,让你不得安宁,陷入无尽的危险中!”为此我们闹得有点不开心。 我瞒着常昊王让在劫帮我这个忙,在劫虽然面有担忧,也没让我失望,二话没说便允下了,找到一个体型和相貌与大皇子十分相像的死囚李代桃僵,并借着是常昊王最为得力部下的身份,顺利将他大皇子救出。 秘密送赵原音出皇城的那天,暮色阴沉,秋风将大地吹得极为萧瑟。 赵原音愤恨地瞪着我,怒骂:“坏女人,我是不会放过你的,永远也不会!” 我点了点头,静静地说:“恩,那就牢牢记住我这张脸,以后好好地活着回来找我报仇。” 赵原音惊愕半会,冷哼着离开。 就在他前脚踏上马车的那一刻,一支长箭破空飞来,射穿了他的胸口。他跌下马车,躺在地上不停抽搐,恶狠狠地怒视着我,如金鱼般凸出的眼睛布满血丝,满满的,都是血腥的仇恨。 但他的恨永远也得不到满足了,他死了,才只有八岁。 我愤然回身,在远远的城头上看到凛冽站着的两道人影,一人是常昊王,一人竟是天赐! 天赐手中的弓箭,让我的心像被撕裂一般,骤然破出一道血口。 ===== 作者的话:二更来鸟,留言票票也华丽丽地跟上吧^_^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六章 恨若毒蛇心中生,心中爱意难言明 微薄的空气送来冷艳的芳香,想是院子里的菊花开了罢。我起身和衣推开窗户,见天赐一人站在满目金灿地金盏菊前,穿着白蟒箭袖,束着银冠,面若春桃,竟将那满院子的花色比下。 短暂对视一眼,他欢喜喊了一声悦容姐,哐然一声被我关在了窗外。 无法做到就这么原谅他,昨日在他一箭射杀了那无辜幼小的生命时,我忍不住满腔的悲怆打了他一巴掌,痛斥他何时竟被我教导成这般冷酷无情的模样。他当时别着脸,面无表情地说:“我从来没有忘记姐姐的教导,儿时你所说的话我全都记在心里,所以我比姐姐更明白,怀着仇恨长大的孩子比毒蛇更可怕,我不能让你那多余的善良害了自己。” 昨夜依稀梦见小时候的天赐,刚死了娘亲,疑似萧夫人害死的,我让他什么都别说好好地活下去,他当时紧咬着下唇埋在我怀里哭泣,问我会不会也像他娘亲一样离开他。 小时候天赐的脸竟与赵原音的脸重叠在一起,都因母亲的惨死而染上浓浓的恨意。 原来这就是他心中的毒蛇,随着年纪的长大没有消去,反而变得愈发凶狠起来。那条毒蛇,却是我亲手放进他心里的。 房门咿呀一声被推开,常昊王踏着秋日淡薄的晨光走进,头上别着璎翅白簪子,穿着海水五爪银蟒袍,腰系碧玉银程带,朗眉星目,让人看着美不胜收。 我痴看稍许,僵硬地从他那含着柔情的笑眼中偏离视线。他缓步行至我身旁,“方才听天赐喊你的名,料想是你醒来了。”随手击掌,华服美婢莲步而来,端上清雅精致的清粥小菜,是我偏爱的清淡口味。 我静坐不动,恍若房内本无这人。他摇头叹息,“还在为昨日的事生气?”见我不答,又自顾着说:“天赐从昨日起就站在外头等了你一宿,怎连个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也真是狠心的姐姐。”我的手指一跳,方才软化的心乍想起在劫因他告密挨了三十军棍,至今还躺在床上养伤,又硬起心肠不搭话。虽知他和常昊王都是为我好,只是一时心理上接受不了所爱之人竟对他人如此绝情,偏偏是因对我的深情。 他欺身挨在我的耳畔,轻笑:“连本王也视若无睹了?”微热的气息穿过耳廓让人酥软,我神色微窘别过身去,僵硬道:“悦容不敢,王爷做事自有道理,您乃天穹帝鹏,心比石坚肠比铁硬,悦容不过小小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沉沉笑声在耳畔响起,“都能冷嘲热讽给人脸色看了,说明身子的确是恢复了。”边撩开绕在我颈窝的一撮发丝,边说:“把你从宫中接回那几日,整日愁眉不展心思沉郁,本王看着心里好难受。现在好了,以前那个小悦容又回来了。”将我抱到腿上坐着,亲了亲耳廓,双臂环过我的双肩取来清粥盛起一勺喂我吃。 我红着脸偏过头不配合,他笑吟吟道:“原来悦容喜欢本王用另一种法子喂啊。” 尚不及反应,便见他自己含下一口粥,指尖扣过我的下颔,嘴对着嘴就将粥送进我的口中。米香在口舌上晕开,我囫囵吞下,他却不抽身而退,舌尖更为霸道地逼着我与他纠缠,分开时心跳如雷,气喘吁吁。隔着一层衣衫,能感觉他男性的欲/望正抵在股间。早前便知他想要我,只是怕我身子没恢复,又怕克制不不住自己,故而一直与我分房睡。今日这般赤/裸裸的情/欲,却是第一次毫不掩饰地让我感觉到。 我的脸瞬间腾红,沉甸甸地低着头,再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他笑了笑,没再做其他勾魂的事,只靠在耳畔道:“悦容要是不嫌弃,那本王就这样喂你了。” 我干涩地咽下口水,刚忙从他手中抢过瓷碗,将白粥稀里哗啦地往口中倒。他轻笑着喊了声悦容,我立马僵硬身子,他指了指桌上一叠叠小菜,道:“别光喝粥,没啥滋味,吃菜吧。”我唔唔嗯嗯地点头,拿起香案上的象牙白玉筷不停地夹菜往口里丢,也不知是不是咀嚼过就咕噜地吞下去。他又喊住我,“光吃菜也不是事,喝粥吧。”再后来,他叫我吃菜我就吃菜,他叫我喝粥我就喝粥,于是这日的早膳,便在他的发号施令与我的盲目遵从下度过。 饭后问:“悦容吃饱了吗?”我不敢懈怠,忙点头如捣蒜。常昊王搂着我道:“那接下来便可行温饱之事了。”我听懂了他的暗语,红着脸怒嗔他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体统。他笑笑说:“孔圣人有云,食色性也。”我回道:“老子亦有云,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常使民无欲,为无为,则无不治。” 常昊王兴趣盎然哦了一声,问:“悦容认为孔子与老子如何?” 我道:“孔子,日月也;老子,天地也。日月之光虽普照大地,仍在天地之间。”而后侃侃而谈,硬是逼自己不去想那害臊的事,回过神后却见常昊王掩嘴笑个不停,方知是被他戏弄了。 这时,前堂小厮来报有客人拜访,常昊王问都是些什么人,小厮回话,是朝中的大臣们。报上的几个名额,无不是位高权重的一品大臣,就连父亲楚幕北也在其中,怕是要商量什么大事。 常昊王摆手,让小厮将他们请进书房稍候片刻,茶水好生招待,小厮受命而去。常昊王对我道:“悦容稍会见见天赐那孩子吧,他也的确不曾来向本王告密,是见了在劫近日形迹可疑才留了心思,而在劫犯错就该受罚,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之就必要有所担当。现在事情都过去了,悦容就别再放心上了罢。” 想起在劫是被他下令当着我的面挨打,方被他扰乱了的心又起了恨,瞪着他怒道:“这事是我要在劫做的,王爷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惩罚算了!” 常昊王这样高傲的人何曾低声下气地与人说话,见我非但不领情反而给了冷脸,眉宇稍稍不悦,后又长叹一声,软语道:“罢了罢了,要恨便恨本王一人罢,只求你别将姐弟两人弄得像冤家似的,到最后不开心的还是你自己,也让本王放不下心。”后又嘱咐几句,起身前去会客。 刚走到门口,突然折身回来,一把拖住我的肩膀猛然抵在墙壁上,俯首狠狠地吻住我的嘴。 依稀闻得他些许懊恼的低语:“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明白!难道非要我挖出心送到你面前才可以吗?” 回过神来,他已离去,那照在地板上的日光,淡淡得让人有种脆弱的错觉。 ===== 作者有话说:在劫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可能轻易被天赐发现他可疑的行迹呢?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大家心领神会吧^_^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七章 若爱重生情何归,私爱公器难持重 常昊王走后,我呆坐半会,让丫鬟叫天赐进来,那孩子踏进房门口,却不敢靠得太近,只低声叫了声姐姐,无措地远远站着。我招了招手,笑着让他过来吧,他才走来挨在我身旁,将脸埋在我的膝盖上,弱弱地问:“姐姐还在生气吗?”我反问:“你认为自己做错了吗?” 他僵硬半会,仍是摇头,“不,我没错。就算明知会让你生气,就算让我重来一千次,我还是会杀赵原音一千次。” 我慈爱地抚着他的头发,轻轻嗯了一声,“那就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吧,不要管别人明不明白。”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那抱着我无助哭泣的小男孩,有了自己的坚持和信念,身为他的姐姐,的确不该因自己一时情感的偏差而去责怪他。 他轻轻念道:“只要姐姐一个人明白就足够了。”也真是个执拗的人呐。 闲聊几句,都是些家常,我问:“那万花楼你还常去么。” 他抬起那张早已出落得让姑娘们耳红心跳的脸,虽然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为这个,还是乖乖回答:“偶尔会去,都跟朝中一些大人们去的,不过是捧场做戏。” 我微扬眉梢:“哦,捧场做戏么?月前怎听说那头牌姑娘为你投了湖,若没及时救下怕现在早没命了,她叫什么名来着?” 天赐尴尬笑笑,回了话,叫烟雨,又说:“是她一厢情愿缠得紧,我与她并没什么。” 我抚着他的脸静静地看着,看他红了脸却显得分外艳丽,心想也真是惹人心动又令人心碎的好模样,不怪人家姑娘会爱得不要命,“不喜欢那姑娘也别耽误了她,为她赎身接回楚府好好照顾吧,她那样的身份虽然做不了正主,按个妾的名分还是可以的,她毕竟都为你舍过命。” 天赐不情愿地高声喊我的名,我笑笑拍着他的头,“乖,听话。” 他不再啃声,埋首在我腿上,痴了似的狠狠搂住我的腰,搂得我痛出声来,才听他闷声道:“好,只要悦容姐说的,我都听。” 离开前我让他回楚府替我好好照顾在劫,也算是他欠在劫的,我身份尴尬不好回楚府去探望,也不宜露面人前,毕竟我还是皇帝的嫔妃。经天子一日未下皇诏撤去我的名分,便一日是楚婕妤,留名在大经国内史中是谁也改不了的事实。如今我却留在常昊王的身边,对一个女人的名声而言,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人前人后闲言碎语的,听了也怪闹心,索性眼不见为净。 天赐乖顺地点了点头,见我不再恼他,也顺心地离开了。 我回房看了半会的书,又继续绣着上次未绣完的香囊,是准备送给常昊王的,倒不是皇城姑娘们时下流行的牡丹或吉祥图案,也不是象征他王爷身份的五爪蟠龙,不过是朵墨蓝色的风信子。 风信子是在三月春分开的花,花期过后若要再开花,需要剪掉之前奄奄一息的花朵,所以风信子的花语为“重生的爱”。 也许是在反复提醒自己吧,让过去的眷恋全都成为过去,开始崭新的爱。 绣好了香囊,抬眼看看天色,日上三竿,已将近晌午。心想常昊王也差不多谈完事了吧,笑着握起香囊朝书房走去。只是一时想给他惊喜,便挥去小厮的禀告一人走进。 却在门口停住脚步,听见房内有人道:“好名声博之艰难,坏名声毁之容易。如今王爷这般声望得来不易,万万不该因一时私爱而自抹其黑,宫中妃嫔留宿王府确实于礼不合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38 ,朝中百官城中百姓无不私下议论纷纷,多为不利王爷的流言蜚语。而今正是紧要关口,老臣恳请王爷将楚婕妤送回宫中,切勿给一些心有间隙的不法之徒抓着把柄以诟病。百姓信奉礼义廉耻,若王爷不修剪己身,一朝失了民心,日后安得天下?” 话音落下,众人齐齐恳请,更有甚者喊道:“王爷,您是要区区一个女人,还是要吾等多年来对您忠心耿耿的家臣们!您是要毁人心智的片刻的温柔,还是要世人称颂的千秋霸业!”屋内顿时乱声一片,常昊王似被逼得无措,一时哑口无言。 我重重捏着香囊,忍不住冷冷笑起,又是一出美人江山孰轻孰重,私爱公器孰大孰小的抉择么? 深深吸了口气,我挺身推开房门走进。 门开刹那,屋内鸦雀无声,众人看到我之后神色各异,有人惊讶,有人愤懑,竟还有人害怕。纷纷行礼,有人喊见过婕妤娘娘,有人喊见过王妃,两道迥异的称谓冲撞在一块,顿时又陷入一阵寂静。众人面面相觑,擦汗的擦汗,干咳的干咳,好不尴尬。 我随手舒着彩华广袖,微微一笑,端着万千仪态道:“诸位大人无须为难,本宫在这里不过权作一时养身,如今伤病痊愈,是该回宫了。” “这……”众人结舌,后大喜俯首赞颂:“婕妤娘娘真乃心明聪慧之人!”这次倒异口同声地喊了同个称谓。 我披着微笑的面皮转身而去,常昊王越过人群追出来。慌张喊道:“悦容,你去哪里!”身后家臣朝臣也追出来喊道:“王爷,您去哪里!” 从书房到宅院门口的长廊上,就这么形成了一线三点,常昊王就站在中间左右为难。 我转过头去盈盈欠身:“本宫多谢王爷多日来的款待,回宫后必然奏请圣上,以宽慰王爷忠君爱国之心,廉洁自爱之名!” 走了几步,常昊王又追了几步,众人也跟着喊了几声。这是哪出荒唐滑稽的戏目,让人啼笑皆非。 我着看他,温柔道:“王爷,您是做大事的人,可负一人,万万不可负天下人,悦容祝您名满天下,千秋万载!”再次欠身作揖,也不管他僵硬败坏的脸色,更不管他在身后声声呐喊,快步地离开了。 他至始至终都没有看身后众人,却也没走向我,只看着我一步步走远,走出他的视线。 坐在华轿返回宫中的一路上,越是告诉自己不要哭,眼泪越是流个不停。知道他这么做是对的,也早知道他不会追出来,但还是妄想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现在,心痛了一遍又一遍。被眼泪浸湿的风信子香囊,已在无意间用力揉成一团,显得如此丑陋不堪,就像是在对我最无情的嘲讽。 抬手掠过眼角,看着指尖的眼泪,我失声自问:为什么这么脆弱,为什么总是被丢弃的一方,为什么会哭个不停?难道就因为我是女人,就要受伤害? 茫茫然回到仁德殿,翻滚的墨色帷帐,依然摇晃着宫闱百年不变的孤独。 却见经天子坐在床榻旁,手指轻轻地温柔地拂过榻上搁置的那件凤冠宫袍。 是我受封为婕妤时曾穿过的。 一滴眼泪从他脸庞滑落,滴落在宫袍上,映照着金色阳光,溅碎成无数片晶莹,莹莹闪闪的,远远看去,竟美得凄艳,也悲得凄艳。 我缓步走上前去,低喊了声:“圣上……” 他身子一震,杵了许久才缓缓抬眼看我,不敢置信地,惊愕地,委屈地,欣喜地……一把将我抱进怀里,埋首在发丝间贪婪地轻嗅,反复地说着:“朕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悦容,悦容……” 一声声,一遍遍,喊得我心都要碎了。 却听身后有人冷冷道:“圣上和婕妤娘娘也真是恩爱!” ===== 作者有话说:二更了^_^ 最后说话的是谁大家都猜得出吧,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会有场激情戏,和谐啊和谐。。。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八章 春宵一刻情疯癫,倒行逆施爱痴狂 偏过头,常昊王就这么背光站在殿门口,面色阴翳。 他追着我来了!瞬间欢喜溢满胸口。便见他微微抬手,唤来侍卫,道:“皇上今日累了,送回颐华宫休息。”经天子惨白了脸,紧拉着我不肯放手,口中直喊着朕不要离开悦容。与众人拉扯直至殿门口,引来无数宫人暗窥,也不得罢休。 常昊王冷颜上前,一把将他的手从我的臂上折开,低喝一声:“带走!”侍卫领命,也不管对方是一国之君,架着他的双臂往后拖去。 “悦容!悦容!”那嘶声呜咽着远去,我抚靠门扉难过不已,看他堂堂国君受这样的对待,满心说不出的愧疚,说来都是我害了他啊!摇头默默垂泪,对身旁那人责备道:“你不该这样对他的,你不该啊!” 冰凉的指尖从我眼角掬走一滴泪,放在嘴边轻尝,冷丁丁地问:“你这是在为他流泪?” 我不语,他气败低喝一声该死,忽觉天旋地转,被他一把拦腰扛在肩上。我惊慌拍打他的背,“你要做什么,快放开我!”满殿的宫女太监们皆被他怒气腾腾的模样吓作一团,跪地抖个不停。 常昊王怒喝:“滚,全都滚!”宫人们不敢稍作逗留,悉数瑟瑟地退出大殿,阖上朱色殿门。 哐啷一声,满屋子暗了下来,唯有日光透过镂空窗纱,在地上投下一个个白色的亮点,斑斑驳驳,像是生命里坑坑洼洼的伤痕。 行至榻旁,他将我重重扔在床上,瞬间满目昏眩,回过神来,黑影遮面,那人已欺身抵在我的身上,眼底分不清是怒是悲,“你轻易将本王判了罪,轻易将本王拱手让出,你怎么可以!本王放了一切忘了一切也舍下一切跑来找你,你却在这里与别人深情相拥!楚悦容啊楚悦容,在你心里,本王算作什么?你、你真是太可恶了!”不给我说话机会,那落下的吻粗暴,不似他往日的温柔,只是一种寻找解脱的宣泄。 衣衫被他一件件卸下,繁琐的胸口结带惹来他一阵厌烦,索性一把扯碎,声声裂帛让人惊心。 不明白他这份毁天灭地的怒气哪来的,怎这般容不下我与经天子丝毫的亲密?此刻是断然不愿挨这份罪,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他推开,跳下床榻便拉紧白色里衣往外跑。 才跑了几步,被他长长地拉住束腰的白缎,用力一扯,几圈转身下来,衣衫悉数滑落,翻滚着飘落在焰焰朱红的牡丹地毯上。 我惊叫环住赤/裸的身子,茫然杵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一步步朝我走来,优雅如风雪中的傲梅,却飓飓让人惧怕。 步步后退,被他逼至玄柱,固身在他胸膛手臂围成的狭小空间里,手指紧紧扣起我的下巴,沉沉道:“原来你还是比较喜欢在这里承欢。”我怔住了,不懂他口中的“还是”是什么意思,只见他那阴冷的眼神穿透我的身子,死死地盯着铺展在地上艳红似血的牡丹地毯,似死敌一般恨不得将那东西千刀万剐。 没再过多言语,将我放倒在地,粗野地占去这一世清白的身子。当分开我的双腿挺进体内里时,我再也忍不住剧痛闷哼出声。似察觉体内那层阻碍,他呆住了,“你……”错愕,震惊,狂喜在他眼底反复浮现,“我是你第一个男人!你是属于我的,你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悦容,悦容!”忍不住大笑起来,一遍遍呼唤我的名字。 我别过脸,无声无息流泪。身子被他搂起抱在怀里,先前那暴戾仿佛一下子消散无踪,他又变成了素日体贴温柔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将沾了湿汗缠在我面上的发丝一根根捋去放在耳后,吃掉眼角渗出的泪水,吻住我的嘴,反复说着对不起。我倚在他的胸前微微喘息,触摸到宽厚胸膛微渗的湿润,以及那剧烈如鼓的心跳,似在为我反反复复地鼓噪。 “放松身子,悦容,我不会再伤害你,相信我。”他这么说着,身体慢慢律动,像个孩子似的讨我欢心。我懵懂地颤着手环住他的颈项,当痛感过去,忍不住吟出声来。他竟高兴得难以自己,轻笑着靠在我的耳畔,反复地说着动人的情话。已记不得说了什么,只觉得那沉沉嗓音似风中吟唱,让人如痴如醉。 满眼游丝双颊醉红地抬眼看去,他笑笑,手指滑过我的脸庞,带起一层奇异的酥麻战栗,柔暖的唇轻轻地碰触我,有些清洌,有些酒香,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沉落在心。 玄柱上垂落的紫色幕帘,随门缝间潜进的细风高高扬起,像波涛般翻滚出优美的弧度,声声抖动,那凌乱满地的白色里衣,一下下覆上交/缠的身躯,一室的旖旎风光带着他的气息将我包围,而我陷入了渐行渐远的迷蒙梦中。 事后他告诉我,先前我被送进宫那会,他因克制不住思念暗自潜进宫来看我,却见经天子就在这牡丹地毯上宠幸了一个女人,他以为那人是我,失魂落魄地离开,以后每次偷偷地来,都躲在屋外听着殿内的欢爱而心痛。我当时傻住了,原来那晚看见的背影不是幻觉,真的是他。也不知经天子那么做,是有心还是无意。 他说:“那时我就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抢回来,总有一天我会毁掉这座宫殿,我要让所有不愉快的记忆,永永远远彻彻底底地坍塌毁灭。悦容……告诉我,我疯了吗,怎么会这么爱你?” 那时我默默地听着,不言不语,也许不安相爱的人们诸如此类,孤单的坚强的脆弱的,爱着恨着疯狂着,然后拼命发出响动证明自己的存在,爱的存在。 很久很久,我回了他一句:“那……我们一起疯吧。”没见回应,偏头看去,他早已安静地熟睡。 我总是睡得比较浅,半夜醒来,闻得殿外似有哭声,我怔了怔,轻轻地拿开环在腰上的手,披上单衣轻脚走出,便见银华月光之下,经天子满面苍白地站在金桂树下,满目绚烂艳丽的风景,让他单薄的身子看起来极不真实。 见了我,他捏起袖角一下下点着眼角,对我牵强地微笑。我对他说,圣上,您还是别笑了,看上去比哭还让人难过。 冰凉的手指拂过我颈项的吻痕,他的瞳孔幽闪几下,“是吗,你最后还是属于别人的,就算朕坚持让你冠着楚婕妤的身份,他还是把你从朕身边抢走了……” 我跪在他面前,央道:“圣上,承蒙您错爱,悦容不甚惶恐。请您下旨将悦容贬为庶人罢,悦容将终身铭感您的恩德。” 经天子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流淌着一种悲悯,近似几分佛祖,慈悲得让人觉得可怕,他静静地说:“朕可以答应你的要求,甚至可以下旨将你赐给常昊王,让你名正言顺地做他的王妃。”我听后忙叩首谢恩,又听他说:“先别急着感谢,你还须答应朕一个条件。”我道:“伤害他的事是断然不会为你做的。”经天子微微一笑,折下一支金桂放在我怀里,“放心,子都是国之栋梁,朕又怎么会伤害他,不过要你带着这支金桂替朕去看一个人。”我问谁,他答:“广成昕。”我反复思量,为了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那人的身边,最终缓缓闭目将这条件应下了。 回到殿中,常昊王还在睡着,趴在床头借着月色观摩他的睡脸,就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笑得一脸满足。心一阵阵莫名抽痛起来,这场人生,为何如此错乱?为何等到身心结合的一刻才发,原来相逢只是为了知晓寂寞? 幽然间,他睁眼与我对视,笑问:“怎么醒来了。”我说想仔细看看他,要牢牢看进心里怕有天记不起来了。他略微不悦,一把将我拉到床上翻身压在身下,会让你永远也忘不了的,身也好,心也好,这辈子都别想忘了。他说着,再度带我陷入云端般飘渺的欢爱里。 这夜,常昊王留宿仁德殿,直至达旦携我同回常昊王府。 次日消息传遍宫城,臣子留宿后宫宠幸皇帝妃子,人人侧目,却敢怒不敢言,只因他是常昊王,一个比皇帝更有权势的男人。 再后来,常昊王果如自己所言,一把炬火烧掉了整座仁德殿,抱着我站在山巅,用一种极为痛快的表情,欣赏着漆黑世界里那火如红莲的哀艳。 他纵声大笑,我就倚在他怀里,也吟吟笑着。我说过,会陪他一起疯。 他亦因我,在历史上留下霪乿后宫、倒行逆施的骂名,引来四方公侯讨伐。 ===== 作者有话说:羽盈亲曾发Q对我说:人这一生总要疯一次,傻一次,我希望悦容能为子都疯,为长卿傻。那时我看了很感动,长卿还没写到,一时承诺不了,就让她在子都有生之年,陪他一起疯吧。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六十九章 百态人生皆是情,人间正道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39 是沧桑 幽幽晃荡的秋日,树叶黄,菊花残,大雁南归,小厮们在院子里扫地,黄叶繁多,才收起些,回身又是飘零一片。 人在冷冽秋风中瑟瑟如落叶,眷恋着温暖的被窝,手脚也不愿动弹。我探出手臂,触到冰冷的空气抽气地缩回被窝,身后那人沉沉低笑,将我搂过去戏谑道:“就让我来温暖悦容吧。”大手浮上胸口,又是一日荒唐的清晨。 欢爱过后,我趴在他胸口抚着他垂落肩侧的黑发,漆黑柔软宛若绸缎,手一松总在指尖俏皮地跳开。我觉有趣得紧,一边反复把玩,一边静静听他说话。说着理想谋略,说着诗赋戏文,说着笑资闲话,还说起了他的亲人。 他说:“我有位兄长,身子很弱,却总是想要当大将军,小时候玩在一块,他就拿着木剑发号施令,让我扮小兵往前冲。几回下来我跑累了,就说小兵战死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听了很生气,挥舞着木剑大喊,我的士兵是最勇敢强壮的,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死掉。非要我站起来再往前冲,一直冲到筋疲力尽生命终结为止。我当时也真是傻了,居然陪他折腾,第二天腿脚直打抖索都走不了路。” 我掩嘴笑笑,“你是由衷尊敬这位兄长。”他郑重恩了一声,继续说:“但他这辈子是注定当不了大将军的。”我问他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身子弱的缘故。他摇摇头,“若没有明君,就算他空有一身的抱负,也壮志难酬。后来我就跟他说,以后长大了,你就做一个了不起的大将军,我就做一个知人善用的明君,一起平定天下。”早知他的野心,竟不知还有这层缘故,还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立了志,我问:“后来呢?”常昊王没再回答,俯首吻住我的嘴结束了这个话题。 这几日似乎一直在听别人说起,有关于亲情友情和爱情的故事。 我看着静静躺在妆奁上的那支金桂,想起了经天子那晚曾说过的话,他说他想做一个好皇帝,偏偏时不待人,幼年时太后把持朝政,多年宫斗导致国力衰弱;长大亲政了,又有王公坐大,恶如豺狼。 “成昕他是朕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你们都说他是奸臣乱贼,其实谁都不知道,他才是这个世上对朕最忠心的人。从朕第一次遇见他,直到现在整整二十一年了,他心心念念都是为朕解忧。他是九岁那年入宫做太子侍读的,小时候太后对朕管教极为严厉,犯了错都是他代替挨的打,现在身上还留着密密麻麻的鞭痕;十六岁那年,朕心爱的小宫女被太后害死,朕一人跑出宫不想再做这皇帝,是他第一个在山沟里发现了朕,一步步把朕背回去,对朕说,皇上您别怕,臣会帮你的,臣就算牺牲性命也要帮您做一个好皇帝;十七岁太后过世,朕首次亲政就遇到江淮临川一代有史以来最大的洪涝,朕忧心不已,他就留在宫中七天七夜,为朕出谋划策,回到家时,他那新婚夫人难产而死已有三日,等朕闻讯赶去的时候,只看见他抱着幼儿跪在夫人床前痛哭;三年前在东郊狩猎场,一只野狼王冲出树林,当时他只顾着救朕的儿子,却让自己唯一的儿子被狼叼走,等找到那匹狼时,他的儿子已被吃了一半,血淋淋的一片,他当时疯了似的冲上去将狼杀了,捧着那团血肉竟流不出一滴泪来……” 我听得满心凄楚,经天子朝我淡淡一笑:“跟你说这么多,并不是要你为他做什么,朕知道子都成心要他死,你也救不了他,朕这无能的皇帝更加救不了。当年朕就是在这金桂树下与他结义盟誓,现在只求你为朕捎去最后一份思念和愧疚,对他说,此生此世,他都是朕的好臣子好朋友好兄弟!来世……也别遇见朕了,做个普通善良幸福的老百姓,安安稳稳地过完美满的一生。” 我带着那支金桂去天牢交给广成昕,他静静地从我手中接过,竟笑了起来。 当时我问他为什么可以为天子做到这种地步,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也牺牲了妻子孩子的幸福。天子明明保护不了他,就连他要死了,都不能来看最后一眼。 广成昕淡淡扫了我一眼,说:“如果你认为对一个人忠诚需要理由,只能说你是一个可悲的人。”我本想反驳,良禽择木而栖,你那根本就是愚忠。但我最终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知道,这不仅仅亵渎了他的忠诚,也侮辱了他的友情。 三日后他就要问斩了,临死前心情似乎格外平静,那日心血来潮有了兴致,竟喊住我,说若没急事就多留会儿陪他聊天,居然跟我说起他那早死的新婚妻子。是个娇羞的官家小姐,身子有点弱,每次见面都会低着头红了脸。说起她时,他的表情很温柔,温柔得像是三月江南河堤旁的杨柳。我问他:“你很爱你的夫人吗?”他沉默半会,却摇摇头,“以前一直以为是,后来才发现不是,原来一直都将她当妹妹爱着。”我好奇问:“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他没有马上回答,抬起那双狭长清冽的眸子看我,“是我叫皇上不要看你跳舞的,我对他说,凡是见过你跳舞的男人,没有不会为你动心的。” 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这句话是在表明什么?我记得,他是看过我跳舞的,他还说过,我跳得不错。 见我窘迫,他掩嘴微微笑起,不是记忆中那总是冷嘲热讽的模样,却像是个邻家的哥哥,一种很纯粹很干净的笑容。 我想问,既然是喜欢我的,为什么还要一次次把我往死里逼。我没问,但已经想到了答案。他这个人啊,为了满腔的忠诚,连身家性命都可以不顾,还有什么舍不得放弃的?被人骂了一辈子的奸臣乱贼,一心为天子运筹帷幄,恐怖朝政也好,民不聊生的革新制度也罢,最终的目的无非是集权中央削弱王公,让天子获得真正的实权。奈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到死的最后一刻,仍是一个不被世人理解的可怜人。 可怜吗?那也仅仅只是如我这般少数的知情人才会对他无端多出的感情,他自己却不怨不恨,说:“人生的酸甜苦辣我都尝了通透,这辈子也算活过了。最后还能和你说说话,真好。” 我说:“百年后我若还活着,一定会让历史还你一个清白。” 他轻轻道了声谢谢,又冷丁丁地说:“我的魂会在九泉之下看着你的,若你做了对不起皇上的事,就算是死也不会放过你。” 我笑笑,心想,早就已对不住他了,便与你死后的灵魂纠/缠又如何,还怕请不起道士驱鬼? 问他:“最后还有什么遗愿?”他朝我探手,示意我附耳过来。我欺身过去,他冷不防地捧住我的脸朝额头轻轻一吻。我懊恼目瞪,他盈盈笑着坐回原地,那身白色单衣幽幽晃着,清癯不已。 离开前,他在我身后道:“三日后别来看我行刑,我不想让你看到那不堪的模样。”我点头应下了,他又说:“下个月初五是圣上二十七岁寿辰,往年我都会从大司马府后院桂花树下挖出一坛子桂花酿送进宫去贺寿,今年怕去不了了,又怕皇上喝不到我酿的酒会寂寞,能不能劳烦你?”我亦点头应下了。 他满足笑笑,说了声谢谢,又说了声对不起。我摆手而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的感谢和道歉我全盘收下了。 三日后,我如他所愿,没去午门为他送行,一个人坐在庭院里看落叶一片片从枝头飘下,傻傻地发着呆。 几个刚从外边采购回来的家奴在聊天,不知谁在痛快大笑:“哈哈,那个祸国殃民的大奸臣广成昕终于死了,真是大快人心!”所有人也跟着笑起,抚手叫好。 我扫了他们一眼,没说话,又认真地发起呆来。 一片巴掌大的梧桐叶落在手心,我拿起来看了看,苍老的叶面,像生命的年轮,枯萎了,凋谢了,甘愿默默化作春泥来护花,就像那一个傻人,从来不在乎世上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好。 我将梧桐叶挡在脸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当所有人都在为他的死大笑时,总得有一个人为他流泪。这个人世,不该这样冷漠无情。 ===== 作者有话说:曾经想过让广成昕成为男配,但实在是男主男配多了点,就此作罢。就算是炮灰,也算华丽留下一笔了,大司马威武!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章 一朝嫁作他人妇,真真假假如戏子 不日,经天子下诏将我赐给常昊王。 华盖紫金车撵,九马拉之,千人仪仗,打朝凤门过,万人朝拜。 常昊王靠在我耳边,沉沉声音似许承诺,“总有一天,你会再登此门,不是王妃,而是皇后。”我心一紧,俯首无声。 在劫和天赐以娘家小舅子的身份为我拉的马车,一路送进常昊王府。 在劫的脸色有点苍白,许是舍不得亲姐嫁人。我知他是个害怕寂寞的孩子,抚着他的脸道:“姐姐永远爱你,想我了就来看看我。”他俯首轻恩一声,看不清表情,沙哑地问:“嫁给他你会幸福吗?” 幸福这东西啊,太虚了,谁能说得准?我抿嘴笑起,轻微点了点头,无非给他个心安,给自己个圆满。 他喃喃自语,像是自我催眠:“那就好,那就好。” 隔着凤冠垂落的珠帘,依稀看到他的表情,轻得跟风似的微笑,让人冷不丁心疼起来。 天赐一把抓起我的手腕,“姐姐,我带你走吧,不嫁了。”我一怔,他神色微微僵硬,玩笑带过:“姐姐这么美丽的新娘子,不是太便宜了那贱男人。” 当今天下,也只有他敢这么说常昊王了,我忍俊不禁别过身去偷笑。 后听姹紫嫣红说,这两人当天都喝了不少的酒,哭哭笑笑没了形态,被楚府的家奴抬着回去的。 那日常昊王开心极了,眉宇间尽是意气风发,笑容没一刻从嘴角退去,抛下满堂宾客,早早回喜房伴我。 莹莹红烛,相顾无言,含笑对饮合卺酒,他欢喜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妻。”听他唤一声妻,竟让我泪眼凝噎。他为我抹泪,取笑大喜日子哭着多不吉利,托起我的手放在嘴边细细亲吻,终是抑制不住爱意,一夜无度索取,让我疲倦得整日下不了床。 没过几日,父亲来找我,显得十分客气,言语间隐隐暗示了楚家回归东瑜的事。我随口与他聊天,说的虽是家常,半句不离在劫和天赐。父亲心领神会,笑说日后继承魏国公衣钵者非他们二人莫属。后探我口风,倚重哪个弟弟。我沉默良久,叹息:“便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两人相视一笑,父女不似父女,倒似刚做好一桩大买卖的商家。 父亲走后,我找了恰当的时机跟常昊王提及此事,他沉吟几声,说会为我办好,又笑盈盈问:“悦容要怎么回报本王?”除了人前,他已经鲜少在我面前自称本王了,每次都有调侃的意味。 我抿嘴笑笑,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往他唇上轻吻。他喘息着热情回应,我抽身而出笑嘻嘻地躲开,被他猛然抱起,“真是个妖精。”人已被带到了床上,一把撕了衣衫。 又过几日,便是初五了,是经天子的诞辰。没忘记广成昕死前托付,于是瞒着常昊王,只身一人去了趟大司马府。 朱红大门交叉贴着封条,秋风残卷着黄叶吹打破旧的红灯笼,昔日门庭若市的大司马府,如今萧瑟残败,再也不复曾经的辉煌。早已看惯人情冷暖,我无甚感慨,翻身跃进泥墙,依他所说来到后院,找到了那株桂花树,果真在树下挖出一个酒坛子。 略抬眸,见一个男人的背影匆匆离开,没有细想追了上去。 漆黑幽深的巷子,泛着青雾白光,那人影一下子不见了,正在我左右寻找时,又在巷子的另一侧出现,似在等我追上。 追至郊外一处小竹林,远处深林有狼嚎,我打了个寒战,顿觉气氛诡异,心里开始有点后悔。 正要抽身离开,响起笑声:“既然来了,怎不逢个面就走?” 认出这个声音,先前曾在皇宫废殿听过,是广成昕背后的高人,云盖先生。 我顿住脚步回身看去,月色落照大地,那人身穿黑衣,鬓发斑白,方正的脸有种熟悉感,细想起来,不正是萧晚风遇袭那晚隐身在树林里的那个男人? 敛去惊讶的表情,笑着欠身行礼,“悦容见过云盖先生。” 他含笑看我,对我能喊出他的名字并不感到惊讶,忖度的目光让人有种被看穿心思的虚感,“时光如梭,昔日那小丫头片子转眼已出落得标致模样了,心眼也不小,也难怪他那样冷情寡欲的性子,都会被你动摇。” 暗惊,听这语气似乎见过我小时候,而口中的他又是谁? 不等我多问,他转身踱步,“来吧,现在万事俱备,就缺你了。”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40 我踯躅在原地,“你引我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是大司马要你来,并非老夫。若非要问老夫有什么目的,当然是……”回首冷冷一笑,“让一个人永不翻身。” 利用我,能威胁谁?答案不言而喻。 我变了脸色,拔腿便走,谁料没走几步就感浑身无力,手中跌落的酒坛子破碎后飘出白烟,上面有迷香! 广成昕啊广成昕,竟在死的前一刻也要给我下圈套,这份忠心教人苦笑不得。 脚步踉跄着倒下,有一人从身后将我接住,宽厚的胸膛带着熟悉的熏香,我心头一凛。 迷迷茫茫抬眼看去,映入眼中的竟是经天子那张俊美的脸,不是记忆中那儒雅带着书生弱气的模样,倒像祠堂供着的那尊修罗神像,完美无瑕的五官,眼底冷酷狠戾。 “你……为什么……”话没说完,眼前黑了过去。 幽然转醒后,人已被绑在木桩上,经天子和云盖先生就站在我旁边,似在等待谁的到来。 夜色凄冷,四野苍茫,唯有竹林随风摇摆,发出阵阵阴冷的窸窣声。 我冷眼看着经天子,仿佛从来不曾认识他。忆起当日无意撞见广成昕和云盖先生密谋,当中的第三人原来是他。他伪善得太完美了,骗过全天下的人。 经天子侧首与我回视,神色带着一丝怜惜,怜惜中又有决绝,黑曜石般的眸子锐利如刀,恍若洞悉尘世所有纷扰。我苦笑起来,有着这样眼神的人,心底有多清明?先前我在宫中耍的小伎俩,多半像个小丑似的被他看在眼里。既然早知我动机不纯,为什么还甘愿事事让我如意,哄我开心? “圣上,您骗得悦容好苦。”我低头,似有悲伤。 经天子抿嘴笑起,还是那份儒雅的模样,“悦容,你又何尝不骗得朕好苦?” 骗来骗去,大家都在演戏,戏里戏外,分不清哪个是真的自己,他和我都没区别,天生的戏子。 视线扫过云盖先生,问:“当初要杀萧晚风嫁祸给常昊王的就是你们?” 云盖先生笑笑,经天子颔首,“本想让萧晚风死,萧家复仇,与常昊王两败俱伤。” 台面上这两股最大的势力相斗抵消,何愁其他势力不在阴谋下各个击破? 可惜了,我笑道:“计划最终失败了。” 经天子看向我,叹了一声:“是的,被一个女人给破坏了,还让赵子都盯上了成昕。悦容啊悦容,你累朕至此。” “人生也真是报应不爽,圣上现不也累悦容至此。”我苦笑着看着自己的处境,“然后呢,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他静道:“赵子都若要救你,半个时辰后会一个人单刀赴会。” 设好了天罗地网等人来投,结果可想而知。我脸色苍白,佯装镇定,“他不会来的。” “不,他会,而且还会惊慌不已地赶来。”语气是肯定的。 我忍不住大喊:“如果你要杀他,当初在我进宫那天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等到今天,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天根本没打算杀他,也杀不了他,就算杀了也只会让三军叛乱,得不偿失。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为了你自毁名声,常昊王之威望早已不复从前,人心不古,何谈世风?说来还真得感谢你啊,悦容。” 我心中凄楚不已,舍了那一世的英明,再窥庙堂,名不正言不顺,这就是爱得疯狂的代价么? “那广成昕在宫中埋下兵马又是为了什么。” “一来是保护朕,二来是留住你,三来是确认你的利用价值。” “价值如何?” “倾国倾城,足以颠覆天下。”经天子痴痴凝视,声音温柔得出奇,“今夜无论他死还是朕活,留下来的那个人都将为你改变世界,你都会成为一国之后。”似预言,又似誓言。 我忍不住冷笑起来,这人要利用我来杀我的丈夫,居然还这般多情地向我倾吐爱意,是疯子还是傻子! “就算我死,也不会再多看你一眼!”说出这句话,我有种报复的快/感。 他睁眼冷冷看我,怨恨的,又悲伤的,最后都化作一声长叹,冷硬道:“赵子都死,又如何?” 恰时,远传传来马啸,我心中一颤,抬头望去,便见竹林彼端,尘烟滚滚,那人策马而来。衣衫凛冽的风姿,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追在我马车后面,追问着若做到我提的条件,是不是真会嫁他为妻。和那时一样啊,执着坚定的表情,仿佛世上没什么可动摇他。 夜空,一轮如勾新月,如死神镰刀。 经天子的表情淡淡的,分不清是痛恨还是痛快,从身后环住我的肩膀,耳畔送来邪魅的低语:“悦容,他为你送死来了,最后再多几眼吧,以后怕没机会了。”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一章 人算天算无尽头,万物刍狗天无情 马在十丈外停下,他驻首遥望,隔着距离与我对视,给予安定的力量,“悦容,你没事吧。” 我冷颜道:“你来这里干什么,给我走!” 他一怔,并不在意,笑说:“来救我的妻子。” 跳下马背,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来,沉默稍许。 地下簌簌作响,骤然有无树支竹箭破土而出,他一跃往后退开。 经天子嗤笑:“子都,朕的好堂弟,接着往前走吧,让朕看看你对这个女人到底爱得有多深。”手指划过我的脸颊,冰冷的唇亲吻耳廓,愤愤别过脸,又被他捏着下巴扳回发狠吻住嘴,挑衅般朝对面那人看去,带着威胁。 常昊王面无表情,细微眯起眼睛,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是他发怒前的征兆,一字字道:“不许你碰她,她是我的!” 耳角鬓发被风遥遥吹高,翻滚的宽袖衣角如烟波浩渺临天的姿态,再度跨入阵地,任竹箭一根根刺穿他的脚掌,眉眼不眨,走出一条长长的血路。 利刃刺进了拔出,拔出了又刺进,反反复复是多么锥心的痛?为什么还能面无表情地忍下,为什么明知是刀山火海,还要义无反顾地朝我走来? 是了,这一直都是他爱我的方式,以前醉酒后曾狠狠将我勒进身体里,就算身体结合再亲密,还是失控地说着:“我不许你离开,不管以后会怎么样,不管有没有美好的结局,我都不许!”不知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他爱得那么不安,那么伤痕累累,也不愿罢手。 我颤抖着,喉咙发不出一丝声响,俯下脸,再度抬头已经换上一张冷漠的表情:“赵子都,你少自作多情,我从来都不爱你,你全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被我爱过的只有那双眼睛!”他错愕看我,漆黑双目忧思悲伤,我冷笑着,“因为那眼睛像极了萧晚月,我心里爱的一直只有他!”所以,快走吧,离开吧,别为了我罔顾生命了。 “你说谎!”他怒挥衣袖大声喊回来,微红的脸庞撇转,愤怒的表情又一点一滴柔软下去,“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悦容,请你别用这样泪眼无助的表情说出好么,教我怎么相信?” 我回神,才惊觉脸上早已满是泪水。 幽柔的声音再度传来:“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也没关系,我一直都知道你心里有个人,可你知不知道,我又是怎么想的?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个女人,宠着她由着她任她予取予求,把所有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只恨不得连心都挖出。我就是不信,这么对一个人好,还会让她觉得有什么胜过眼前这个说爱她的人!如果……如果付出了一切,你还是念着别人,我能怎样?我还能怎样?那你就爱着他吧,就让我来爱你!”言语间,已走到我的面前,默默相望。 那耳畔的风声,悠悠似梦里的爱语,即使尝尽辛酸的滋味,也要融为一体,纵使在温情的更深处,安抚也只能带来痛楚,仍要命运狠狠相连。 泪水模糊,只看得见那张无怨无悔的脸,叫着他的名,说着对不起。 他想为我拭泪,一把剑抵在他的肩上。看也不看一眼,一步向前,任剑刺穿肩骨,不过是痛彻心扉,任血染红衣袍,只是开出朵朵伤心的红花,也要捏起袖角,温柔地安慰哭泣的我:“快别哭了,要知道为了让你笑,我每天要花多大的心思。” 经天子冷着脸,抽剑而出,最后抵上的是他的心窝,“多情的告别仪式结束了,再见了,赵子都。” “不——”我厉声尖叫,他却视死如归,星眸里带着滚烫的感动,看着我的惊慌而快乐着,哈哈大笑:“你还敢说你不爱我,我的好悦容,你还敢说你不爱我!” 眼见剑端即将刺入,剑身却呛然两断,所有人惊住了。 偏头看去,却见云盖先生笑嘻嘻地说:“这俩孩子的情义太让人感动了,怎舍得就这么让他们死了?棒打鸳鸯是要遭雷轰的啊!”看向经天子,请求道:“圣上,还是您牺牲吧,一个人死好过死两个。” “什……什么?”已被封了穴道。 情形急转而下,让人措手不及,只听经天子怒道:“蔺云盖,你在做什么!” 云盖先生笑道:“圣上,您的戏演得那么好,怎看不出老夫演的是哪一出?” 慢慢地,经天子冷静下来,嘲讽地说:“博取大司马信任,再将你引荐来朕的身边出谋划策,原来早就是一场阴谋,赵子都,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 常昊王却皱眉,眼中亦藏有不解,“他不是我的人。” 云盖先生摆袖道:“自然,凭这臭小子,还不够资格让老夫效力。” 经天子恨恨而视,一场算计到头成空,怎能不恨?就算是输也要输得心服口服,“指使你的人是谁!” 云盖先生没有马上回答,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了八个字:“文武冠冕,天下无双。” 常昊王浑身一震,似受不小的惊吓,经天子竟怒极呕出一口血来,仰天大笑,嘶声喊道:“萧晚风!萧晚风!” 声音穿透天际,惊起满山飞禽,是失败的不甘,是命运的无奈,是世人永远无法理解的,一个君王的悲哀。 闭目,一滴泪溅落:“到最后,朕也只能是个失败者吗……” 云盖先生开口,淡淡几句,道尽他毕生堪舆:“若在盛世,你可为一代明君,只是可惜了,生不逢时。” 他的一生,只换得一句生不逢时,何堪? 非生者无能,是苍天无情。万物皆为刍狗,何至于一国之君? ===== 作者的话:醉醉让你们永远都猜不到,哈!子都是不会死在男配手里的~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二章 各留生路弃来世,乍闻闲言心成碎 从木桩上解困下来,我靠在常昊王怀里,他的身体极为冰冷,鲜血流了一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曲下,被我赶忙扶住。那云盖先生却好似没心没肺的在一旁呵笑。我怒视着他,这人玩的什么把戏,既然早就要救人,为什么偏要等到他受尽折磨后才出手! 云盖先生似有深意地扫过我一眼,偏首对常昊王道:“他要我转告你,伤人者人必伤之,这点痛苦算是给你的教训,哪怕你现在受再重的伤,也抵不过她日后所要受的伤,这已是最仁慈的惩罚。” 常昊王闻言,握紧了拳头,面目痛苦,看向我时,那双多情的眸子竟带上一种清洌的冷感,像一场酒醒后的空虚。 不懂他们打什么哑谜,我投去探寻的视线。 云盖先生微微一笑,并未解释,对我说:“孩子,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苦难,勇敢地活下去吧。” 越身而去时,拍了拍常昊王的肩膀,指着一旁的经天子道:“此人是死是活,随你处置,你是要亲自登基还是要另立新帝,也随你开心。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日前的做法已让他非常不满,忍耐也已到了极限,好自保重吧,相信很快我们就能再见面了,在战场上。哈,告辞!”黑风一扫,人已失去了踪迹。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常昊王沉郁着脸默不作声,许久才应道:“悦容,别问了好么,什么都别问……”抱着我细微颤抖,似在害怕什么。 他这样的男人,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我回拥他,突然觉得就像拥着一团黑雾,看不透,好不真实。 事后,常昊王让经天子自行选择,是生还是死。 经天子轻笑,温文的脸穿透月光,一层层淡得模糊而遥远。 他说:“让悦容送朕上路吧,要死,朕也只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41 能死在她的手里。” 三日后,我端着一盅毒酒,游丝般进入颐华宫。这座皇帝的寝宫,是所有后宫女人都梦寐以求的地方,奢华得落拓,威严得谦卑,就像一个矛盾的结合体,就像那即将赴死的皇帝一样,竟可同时兼备着温柔和阴狠,软弱与顽强的生性。 殿门咿呀一声打开,铜壁上的腾云飞龙,凶神恶煞,张牙舞爪地怒视而来。低矮的橡木香案前,他安静地坐在蒲团上,穿着一袭银丝江潮日月腾龙袍,是初次相见时穿的那件,头发梳得极为工整,扣着一顶银龙冠,背后拖着流彩华光,表情沉浸在香炉氤氲而出的袅袅白烟里,让人看不真实,就这么与我在云里雾里间凝视。 偌大的宫殿,只有两个人,那么遥远,远得看不清面廓,又那么近,近得能听清彼此的心跳。 低沉的声音穿透云雾,他笑说:“悦容,朕刚做了一个梦。” 我随着他问:“什么梦?” “朕梦见你死了,朕站在你的坟墓前流泪,整个世界都在流泪。” 也不等我说话,他自顾地笑开了,还是看不见表情,只觉得声音很悲哀:“或许朕欠了你一条命,这辈子才要来还你的。朕一生啊,都分不清是不是活着,竟觉得梦里都比清醒时真实。” 又问:“悦容,你相信人死后会有前世今生么?” 我点头恩了一声:“我相信。” 刹那间,云雾散开,清晰地看清了他的脸,是一种豁达,一种最后的圆满。 微微颔首,“为朕把酒端上吧。” 洁白无暇的羊脂酒杯,仿佛不带世间一丝污秽,却装载着这世间最狠毒的鸩酒。 他无惧无喜无悲,捏着宽大的袖袍,探出修長的双手,那凹凸有致的手骨,让人有种脆弱的美感。 我赶忙握住他的手:“圣上……或许你不用死,我、我去求他……” “你已经求过了,所以朕多活了三天,不是么?”掌心覆上我的脸庞,“傻悦容,谁说你聪明了?真傻啊,你越是为朕求他,他越是恨不得将朕千刀万剐。” “圣上……“ “悦容,你告诉朕,你爱过朕么,哪怕只是在梦里?” 我给了他一个美丽的谎言,他笑了,笑得好开心,好满足,头一扬,将鸩酒饮尽。 “悦容……最后为朕唱首小曲吧,就你以前唱过的哪首。”眼睛幽幽地看着我,不肯闭上,唯恐闭上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好,好!我唱!”眼泪滴滴落下,哽咽着哼出不成调的曲: 心若倦了,泪也干了 这份深情,难舍难了 曾经拥有,天荒地老 已不见你,暮暮朝朝 这一份情,永远难了 愿来生还能再度拥抱 黑血不断从他口中呕出,我吓得脸色苍白,他断断续续道:“别停,就那一句,别停……” “愿来生还能再度拥抱,愿来生还能再度拥抱,愿来生还能……” 我再也唱不出了,他再也听不到了,含笑而去了。 他说:“成昕,朕对不起你,朕到最后还是做不了一个好皇帝。” 他说:“成昕只对朕说,不想爱上你,就不要看你跳舞,但他忘了告诉朕,千万不要听你哼的曲子,听了,心一样不再属于自己了……悦容,朕是真的爱你,如果还有来世,如果还有……” 趴在我的膝盖,像是睡着了似的,我轻轻抚着他的鬓发,笑着,哭着。 呐,别念着来世了,好么?哪来的来世?都已经纠/缠了两辈子,第三世就放彼此一条生路吧。遇到该爱的人,就好好地去爱吧,别害怕受伤,心痛了也没关系,流泪了也没关系,勇敢地再爱一次吧。 “再见了,张影。” 我走出颐华宫,风声回旋,穿过透明的树叶,找到了它久居的天空,我想,这辈子也好,下辈子也好,我和他也会找到自己信仰的幸福。 默念子都的名,这一刻,我突然好想见到他。 两个小宫女在庭院扫地,嬉笑着聊着天,“刚刚你看到了没有,常昊王抱着皇后娘娘进了懿合宫了,天呐,就这么光天化日的!”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别说他快要登基称帝了,整个后宫都将是他的,就算他还是个王爷,以前敢在仁德殿宠幸楚婕妤,现在为什么不敢在懿合宫宠幸皇后娘娘?” 宛如天雷劈身,我苍白了脸,茫然杵在原地,只觉血液一点一滴从身上流逝。 那俩小宫女乍见我,惊慌地跑走了。 ===== 作者有话说:今天三更了哦,星目闪闪,坐等奖赏^_^ 接下来会有点小虐,虐虐更健康~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三章 情到浓时情转薄,此心何处可永恒 来到懿合宫,并不想表现得像一个捉奸的妻子,反复提醒自己维持该有的体态和教养,但内心的悲愤以及凌乱的情绪,让我顾不得宫人的阻拦一路闯进大殿。 皇后从里屋走出,发丝微乱,双颊泛红,朱唇红肿,让人极为容易便联想到那令人不愉快的事。宫女太监们纷纷请罪,说王妃坚持要进来他们拦不住。皇后潦草摆手让他们退下,神色略带尴尬道:“十妹急匆匆地来……是出了什么事?” 我没有回答,环顾四周,桌案上放着一盏茶,还冒着热气,泡的是上好的香螺片,十年仅有五斤产量,十分稀罕,这皇都内除了皇帝,就只剩下常昊王一个人喝这种茶;茶几旁搁置着一根拐杖,金漆虎头樟木身杆,我自然也十分熟悉,这是我亲自挑来的;风中隐隐传来一阵奇异的香味,混合着百合茉莉和薄荷三种清香,是他脚掌受伤后涂抹的膏药,还是我每日三次为他亲手上的药,香味就从那翻滚的墨绿色帷帐后头传出。 冷笑着什么也没说,慢斯斯地在桌案前坐下,皇后差人上茶,我说不用了,端起桌上那盏旧茶喝了起来。不愧是上好的香螺片,回味甘甜口齿留香,他一向是极有品位且懂得享受的人,包括对女人。眯起眼睛,细细看着眼前略显局促不安的皇后,微颤的睫毛宛如轻摆的羽扇,那不安的神情都如此楚楚可怜。 被我盯着,皇后如坐针毡,不自然地微动身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说道:“十妹真随性,这别人喝过的茶也便罢了吧,姐姐唤人再给你泡来。” 放下茶盏,我微微阖眼,似笑非笑,“姐姐错言了,这世上只有三个男人才会让我不介意共用同一盏茶,除了我那两个宝贝弟弟,便是……”将尾音拉得懒怠而绵长,却没说出。皇后强笑着问还有谁,我将视线从帷帐那扫过,道:“还有我的丈夫。” 手指用力扯拉,面色仍做平静,皇后道:“十妹说笑了,这……这是姐姐方才用过的茶,你这会不也喝了?” 不愧是这后宫最会伪善的女人,我微微笑起,和声道:“是了,说笑的呢,姐姐用过的我当然也不会介意,就怕姐姐会介意了。” 皇后神态稍霁,“怎么会呢,姐姐欢喜还来不及。”与我又随意嗑叨了几句。 我再度端起茶盏,看着微绿的茶汤映出自己那双冰冷的眼睛,是属于女人的嫉妒,让人厌恶。 手一放,茶盏在地上摔成碎片,溅湿我半边裙角。皇后惊起,她赶忙关心问:“妹妹你没事吧,有没有烫到!” 我坐着,挺直腰杆,平淡地告诉她不用紧张,茶盏是我故意打碎的,“这宫中的东西不好带出宫外,但也不喜欢别人碰我用过的,便只好摔碎了,姐姐不会怪罪吧。” “不,怎、怎么会呢。”皇后笑着,茫然站立。 我起身朝她走去,一步步慢悠悠的。她竟害怕地跌坐回椅子上,手指一下下用力抓着扶手,尽管竭力掩饰,眼中还是透露出一丝恐惧。是的,这后宫哪个女人不怕我?就连之前人人畏惧的史湘妃都被我逼死,在她们眼里,我早已是蛇蝎心肠,狠毒更甚史湘妃的女人。 自嘲笑笑,自然不能枉担了这名声,我冷脸靠在皇后的耳畔,轻声道:“请你记住,茶盏我可以与你共用,但男人绝对不会与你共享。共用了我的茶盏,可以摔碎,共享了我的男人,我会让那共享者悔不当初,明白么,五姐?” 皇后苍白着脸茫然点头,我淡淡一笑,恢复了温婉的模样,盈盈欠身告退,临走前随手抄起桌案旁的拐杖带走,皇后乍见那东西,惊愕地悚了一下,又佯装什么也没看见,笑容满面地将我送出,还嘱咐着想她了便多来懿合宫走走。 与她虚应几句,叫她不用送了,目送她回到屋内,我站在门扉旁并未离开。 许久,屋内传来男人低沉的笑声,皇后幽幽埋怨:“你还笑,我现在这心里还疙瘩着呢!” 男人问:“芮媛,你怕她?” 皇后回道:“她的手段我是见识过的,怎能不怕?你也看到了,她是容不下我的,哪天我怕是怎么被她整死了也不知道。” 善于伪装的女人,用一种我见犹怜的语态将我贬斥。 男人道:“别怕,我会保护你。” 随后是一阵衣衫厮磨的声响,便闻皇后叮咛一句:“你好坏。”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身大步跑开,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被深秋的寒风吹得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怎不认得他的声音,昨日还笑吐情话,说着只爱我一人,余音犹且绕耳还未退去,转眼怎似换了皮面和心肠,拥别人入怀?还是我的姐姐,还亲热地叫着她的闺名! 将他用的拐杖愤愤地摔在地上,用力地踩,死命地骂,这满腔的悲愤却得不到丝毫的疏减。 看着被土堆里脏兮兮的虎头樟木拐杖,再昂贵的物品沾了脏东西,看上去都是如此不堪,就像爱情一样。 又想起,他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三天了才能拄着拐杖下床走路;再想起,那夜豁出命与我共死的决心,怎可能是假的? 此刻明明恨他恨得要命,怎偏想起的都是他的好? 红了眼睛,又宝贝似的把拐杖捡起来抱在怀里,捏着袖角把上边的泥巴一点点地擦去。 我说:“脏了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会再帮你擦干净的,以后别再脏了好不好?” 呆呆看了许久,也等了许久,虎头樟木杖沉默无声,风中那夹着百合茉莉薄荷的奇异香味也渐渐散去,我失望地闭上眼睛,抹泪回王府去了。 原来,给不了回答……那曾经的承诺,都算什么? ※※※ 暮色沉沉,空气带着菊花的冷香,那摆在窗台上的昙花已经残败。 想来昨夜,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它已开过花,只是美丽的刹那没人欣赏,今日已伤心枯萎,薄命如红颜。 我觉得可怜,叫嫣红把那昙花拿去埋了,就埋在常昊王每日回来必经的路旁,以“长心”为名立个墓碑,墓志铭便写上:纵然命途多舛,但求此心永恒。嫣红怪异地看了我一眼,受命去做了。 常昊王是在晚膳后才从宫里回来,进了府门随手将披风扔给小厮,停在庭院小径旁看着那花塚,问:“谁在此处立的碑?”小厮回道:“禀王爷,是王妃命人立的花碑。”常昊王颤着唇反复念着那碑文,竟渐渐痴了。 我倚在门旁看着他那痴态,愤怒去了大半,又见他额头略带细汗,多半是少了拐杖行路困难给乏的,心里有点报复后的愉悦感。 走了过去,说:“子都,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拐杖都忘了带好?”将那虎头樟木杖送到他手里。他面色略微异变,随口说了声谢谢,却什么解释也没有。我冷眼看着,方才消停的恼火又腾地上来了。 他又问:“用膳了没有?”我皮笑肉不笑道:“等不到你回来,饿得紧便先用了。”他淡淡点了点头,“十日后便要登基了,宫中那边要商议的事情颇为繁琐,往后几日也是如此,就不要等了。” 是真的有要事,还是忙着跟别的女人温存!那一刻我几乎忍不住要逼问出声。 他好似没有察觉我紊乱的呼吸,随意地问到了经天子,我回道:“饮下毒酒了,走得极为安详。” “我会下令厚葬他的,给他一个天子应有的体面。”半垂着眉眼,分不清喜怒,静静地睨着我,问:“恨我吗,这么对他?” 我摇摇头,“不,你这么做是对的。”皇权的争斗,对别人仁慈了,对自己未免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42 显得过于残忍,他向来不是一个狠不下心的人。 他探寻问:“如果我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你都会理解吗?” 我眉头一皱,戒备道:“要看是什么事,大义不可灭,诺言不可贱,两者之外,我都可以无怨无悔地支持你。” 他幽幽端详我许久,似有隐忍的挣扎,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草草嘱咐几句,也不进房门,折身便往书房里去。 我喊住他:“子都,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一脸期盼,哪怕不是解释,只是哄人开心的谎话,也情愿听到。 他沉默半会,颀长的身姿遮盖在稀疏枝桠下,一条条横亘的暗影,恍若灵魂分割的错觉,叹息:“悦容乏了的话早点休息吧,今夜事务颇多,我就不回房了。”走了几步,我怒喊道:“赵子都,你给我站住!” 顿住脚步,他没说话,也没回身,笔直地站着像是深秋的梧桐,落拓而深远。 我上去轻轻倚在他的背上,感受他那温热的体温,寻找曾经渴望的安全,“你还记不记得娶我前,我曾说过的话?” 他哑着声音道:“记得,你说要娶你,须得与你厮守一生,独守唯一,不得二心。” “你会做到吗?” “至少我已经为你遣散了府中所有姬妾,你还想要我怎么样,悦容?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你渴望的所谓唯一虽然美丽,但不切实际,这世上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日后我登基了,后宫佳丽三千,更不可能为你做到。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未来的一国之后,如果连这一点容人的度量也没有,怎么替我执掌后宫?” 我施施然站在原地,迷茫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层层重叠的王府宅院深处,像一座迷宫,将心困在了里头找不出来。 花极始知花更艳,情到浓时情转薄。 这纷扰不休的天地,花开花败,情深意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有了一个期限,都会过去了,消失了,包括曾经的誓言和爱情。 心,又哪里能永恒?是我痴妄了。 ===== 作者有话说:留言问我皇后是谁的亲,请翻开第六十五章,第一行,除去标点符号,从第四十八个字开始阅读,读完后自动撅起小屁屁来我这里领板子,叫你看文不仔细!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四章 天赐怒打常昊王,在劫之心昭若揭 已三日未见常昊王,前去寻人,非是家臣推托正在议事,便是不在王府,显然是刻意躲避我。 这日姹紫来报楚十二爷来了,我还未开口允面,他便直冲冲地往我房里跑,那时正要起榻,嫣红在为我合衣,房门哐啷一声便被踢开,那人就像个火爆的狮子闯入,乍见屋内光景,先是一怔,那煞气腾腾的脸轰然浮上一层红晕,说了声抱歉正要退出,我将寝衣一合,“回来。” 他乖乖走入,低着头眼睛直盯着地板,倒是一副非礼勿视的君子之态。我道:“什么事让你急冲成这样,都没个规矩了。”见他默不作声,低垂的眼角似有淤青,把他唤到跟前,手指勾起他的下巴细瞧了一番,那张让女人脸红的俊脸果真变了形,青一块紫一块的,“在哪受的伤?”听他闷闷地回答,万花楼。 我冷哼一声,敢情又是为了那些风花雪月的事跟哪家公子打架了,拧起他的耳朵骂道:“姐姐说的话你都当耳边风了不成,叫你少去那地方多做正经事,你怎么就是不听!”边说边打,也是最近心情不好,情绪变得些许失控。 天赐支着头闷声不哼,我问他跟谁打的架,快去赔礼道歉,他抬头盯着我,似有心痛,咬牙字字说道:“赵子都那混蛋配不上姐姐!”我愣了稍许,探寻问:“你是跟他打的架?”天赐点头,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那混蛋才娶了姐姐不过半月,就跑去万花楼喝花酒玩女人,还说姐姐的坏话。” 脚步踉跄地跌坐榻上,心里冰冰凉凉的一片。我不由冷笑两声,都要做皇帝的人了,居然还去那种地方!以前把名声当宝贝,现在怎这般不知自爱! “他说我什么了?” 天赐龃龉不答,面有难色,我怒拍横榻,“说!”整个床架簌簌作响,天赐吓得眉梢一抖,伏在我身旁,“姐姐你听了千万别生气,你这样子我心里难过。” 我深深吸气,叫他不用担心,把事情说个清清楚楚。天赐犹豫半会,才一一道来。善妒,阴险,毒辣,没有一丝女人柔情……他竟是对那些女人如此说我,还嗤笑我不及她们半分的好!才听了一半,便气得浑身发抖,“够了,别说了!” 回头看去,天赐脸色苍白满是担忧,嘴巴抽动几下似想安慰,又唯恐再说错什么惹恼了我。 想他是为我受的伤,刚刚还被我打骂一声不吭,心里顿时柔软下来,抚着他的脸轻轻道:“傻孩子,你怎么可以去跟他打架,是想被砍头吗?再说你哪是他的对手,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教姐姐这心里怎么受?” “我就是气不过,他明知我也在场,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给我听,根本没把姐姐放在眼里!别说他现在还没登基,就算是天皇老子敢侮辱姐姐,我也跟他拼了!”天赐怒得两颊通红,“再来,谁说我打不过他?我还真替姐姐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 我竟也痛快地笑出口:“哦,你怎么教训的他?” 天赐说无意间发现常昊王每次过招似刻意护着脸不让他伤到,所以他就故意左手打脸作诱饵,当他护脸的时候右拳腿脚全都往他身上砸,“你别看我脸上这么惨,他身上受的伤可不比我脸上的少。若非在场的那帮狗腿子大臣阻挠,我还不不罢休呢!” 我嗤嗤笑趴了下去,直夸他打的好,笑得眼角都是泪。天赐突然不说话了,默默看着我,默默为我擦泪,“姐姐,你别伤心了,我带你回家吧,这样的男人我们不要了,休了他!” 真是个呆子啊,这世道还真没听过女人休夫的,再说我现在什么身份,未来的皇后,私事都变成了国事,而天赐这一闹,以常昊王的性格多半不会放过他,我得另做打算。 装出一副无事的模样拍着他的手背,“别担心,他只是今早跟我辩了几句心里不痛快才会这么说的,往日里都待我极好。你啊,从小到大就会闹荒唐事,这次还更出格了。这皇城里就他权势滔天,谁敢跟他蹬鼻子?也就是你了。每次都要姐姐跟在你屁/股后面收拾残局,也不让人省心的。” 天赐质疑:“姐姐真的没事?” 我微笑着给他一个安定,他仍有狐疑,我忙转了话题:“你这次闯了这么大的祸,家里是断然不能去了的,父亲非得家法伺候把你往死里打不可。这样吧,你先去你那两个跟班的家里躲避几天,等我把事情妥善了再差人来接你。” 他也知道自己这次是闹得过了火,乖顺地点了点头,抱住我的腰往怀里蹭了蹭,“知道了,就悦容姐对我最好了!”宠溺地拍拍他的背,直叹息,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弟弟,这矛盾也的确不好调解。复而嘱咐几句,让嫣红送天赐离开了。 天赐才刚走不到半会,在劫便来了。我苦笑连连,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心知在劫这次来不是为了方才那出闹剧来拿人,就是来向我询问与常昊王的事。在劫可不比天赐,没那么好打发,便装睡想搪塞过去。 在劫进门后,见我伏在榻上闭目休憩,也没离开,屏退了姹紫嫣红,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偶闻低叹,想是在为我忧心。我不做声地继续装睡,心里也怪内疚的,从小没什么事回避他,今日竟这般与他周旋,他要是知道了,定会伤心。 房间里很安静,香炉袅袅飘出的白烟绕了满屋,香味让人飘飘欲仙,外头的风很轻,伴随着树叶飘落的窸窣声,落定尘埃般让人心悸。 半刻后,依稀闻得衣衫作响声,想是在劫起身要离开了,心底正暗暗舒气,却闻他站在床畔低语:“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手指带着一丝凉意拂过我的脸庞,忽有一股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温热的湿润便覆在我的嘴上。 我惊恐地睁开眼睛,在劫一惊,忙退了数步,掩着嘴满脸通红,结舌:“姐……姐姐……” “你在做什么,在劫!”他居然吻我! 视线一扫,我脸色骤然大变,便见常昊王倚在门扉,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房内,眼神寒冷如冰。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五章 彼此折磨始到头,疯狂过后终是泪 用力推开书房的大门,哐啷巨响,像是心扉被撞碎的尖锐感。所有议事的大臣都惊愕地看着我,依稀曾听见有人谈及郑、鲁二公还有薰皇子的名字,此刻的我无心在意,笔直走到高坐之人的面前,笔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我要和你谈谈,子都。” 他半阖眉眼,抿直的嘴角显示不悦,仍如了我的愿挥袖退去众人。 “放了他们,放了我的弟弟!”祈求着攥紧他的衣袖。 他搁下手中的毛笔,将我的手不甚厌烦地推开,“没有人能在惹怒我之后还能安然活着,你凭什么让我放了他们?” 我哭道:“凭我是你的妻子,凭他们是我最爱的弟弟!” 手指掠过我的眼泪,他冷笑着,“真是廉价的眼泪,为了你最爱的弟弟?”兀地勃然大怒,将满桌子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推翻在地。我吓得满脸苍白,被他握住双肩一把拖到面前,用力地摇晃,怒吼:“从我们相识到现在,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个爱字,而今居然说他们才是你的最爱?楚悦容,你把我当做什么了!还是你当真如此下贱,连自己的弟弟都要勾引!” 我瞪大眼睛,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抽离,颤颤道:“你……你说什么?” 字字冷硬地从他口中吐出:“我说你下贱无耻!” 我狠狠瞪着他,笑起,“是,我是下贱无耻,你不也爱我的下贱无耻!经天子不过抱着我睡了几夜,你就烧他寝宫取他性命,你怎么就这么在乎我?在劫不过亲我一下你就受不了了?告诉你,以前在楚家的时候我们经常做这事,跟天赐也做了,还躺在同一张床上一起睡,脱/光了衣服——” “啪——”一个巴掌狠狠打在我的脸上,常昊王阴冷道:“像你这种肮脏的女人不配让我在乎,你给我滚!” “赵子都,你会后悔的。”我面无表情地抹去泪,挺着腰杆骄傲地走出书房。 外边的日头强盛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家奴们窃窃私语,我冷眼一扫,一个个如惊弓之鸟,瑟瑟地跑远了。 茫然在偌大的宅院走着,想去地下室探望天赐和在劫。他们两人一个尚未出王府便被抓住,一个在我房中被带走,双双被关进王府的地牢中。 地牢守门的是个年轻的将军,名叫王智,冷面无私,将我横挡在外头,“王爷交代,没他手谕谁都不能进去看那两个犯人,尤其是王妃您!”视线从我脸上扫过,很快地转移到别处,凸出的喉结滚动,咽下干涩的口水。 在他眼中看到了惊艳和贪婪,我勾起嘴角,侧脸眯着眼睛睨他,知道这个视觉能让我的面容变得更加的娇/媚,笑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刚好路过跟将军说说话。将军今个儿酉时有空么?”不等他回答,笑吟吟地迈步离开了,展开水袖,将一条香巾不留痕迹地落在他的手中。走几步,回头频频顾盼,他痴痴地遥望,像失了魂魄。走过转角时再看,他埋首在香巾里轻嗅,一脸陶醉。 我冷冷笑起,男人,不都这样? 酉时,宁静地宅院传出一声野兽似的怒喝,王智从房里衣衫不整地跑出,口中慌乱地喊着:“王爷饶命啊!”忽闻一声哀嚎,再无声响。 我拢了拢半开的衣衫倚在榻上,看着常昊王提着沾了血的长剑从门外怒冲冲地回来,就像一只嗜血的野兽,将剑抵在我的咽喉。 “楚悦容,你都做了些什么!” 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蔻红指甲拂过嘴角,漫不经心道:“这不如王爷所愿做个下贱无耻的人么,还没上床呢,您就回来了,做到哪个程度了,您不刚好看得清清楚楚?” 他气败地将剑摔在地上,扼住我的喉咙怒吼:“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你说啊!” 我收起笑容,冷眼与他回视:“放了我弟弟!” 他摇头倒退几步,“为了他们,你居然这么逼我……” 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骤然心痛得难以呼吸,我默默流泪,问出了这几日最锥心的不解:“为什么你突然变了,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为什么非要相互折磨都不肯罢休?”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43 起身抱住他,央道:“我们不再吵架了好不好,回到过去恩爱的日子,我知道你还是在乎我的,你心里害怕什么你跟我说啊,为什么总要一个人憋在心里?”早就已经察觉,自从云盖先生那夜说了若有所指的话后,他就变得不再正常。 常昊王身子僵硬,一把将我推来,喃喃念着:“不,我不在乎你,一点也不在乎你!”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我在房间里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竟发现心痛不复从前。原来同一个人,是没法给你相同的痛苦的。当他重复地伤害你,那个伤口已经习惯了,感觉已经麻木了,无论再给多少次伤害,也远远不如第一次受的伤那么痛了。 翌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京都湖上出现一道亮丽的风景,金色湖面波光粼粼,精致华丽的画舫随水细流,常昊王妃宴请皇城中的風流才子,以文会友,以乐传情。觥筹交错间,丝竹之声靡靡入耳,众人酒酣兴致大起,不知是谁高喊一声:“请王妃起舞助兴!”掌声滚滚中,那女子在船头翩然而舞,飘飘兮如风而来,袅袅兮随风而去,天水之间,人间尽头。 正在众人如痴如醉之际,大批官兵将整座京都湖包围,十艘官船将画舫逼至岸边,就在众人恍惚梦醒后,骤见常昊王立身岸口杨柳之下,白衣如鬼魅,一脸杀气。 我站在船头,掩着嘴角笑个不停,常昊王怒喝:“全都给本王滚下来!” 众人方知惹来天怒,纷纷跪地求饶,被下令全部打入死牢,有人揪住我的裙摆哀嚎:“王妃,您快救救我吧!”常昊王大步上前,一脚将其踹开,狠狠瞪着我,像是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 “王爷饶命,王妃救命!”所有人哭个不停,我却笑个不休,常昊王怒喝:“住口,不许笑!”他越骂,我笑得越开心,被他一把扛在肩上跃上马背,也不管满城百姓的眼色,一路奔进王府,我也随他一路笑回。 “你就非要这么逼我才罢休吗,你该死!该死!”撞开房门,一把将人压在冰冷的墙面上,撕裂裙衫便从身后挺入,痛感贯穿体内的瞬间,我再也笑不出口了,痛苦地咬着下唇,痛苦地呻/吟,整日整夜被逼着任他无度索取,昏死过去又被痛醒,醒了又痛昏过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结束的,脑袋昏昏沉沉起了高烧,模糊睁开双眼,却见那双明月般清澈的眼睛看着我,幽幽晃荡着似水柔情。我张嘴喊了几声,不知喊了谁的名字,眼皮沉重,又失去了意识。 再度睁眼,却看见常昊王用一副极为冷漠的表情站在床榻旁,记忆中的柔情眼神,似是自己做的一个美丽而脆弱的梦。 他取来搁在桌上的一张纸扔到我面前,我拾起来展开一看,苍白的脸色更为苍白,“休书……你要休我?”心痛得几欲流泪,却在嘴角僵硬地笑了出来。 “带着你的弟弟们离开吧,从今往后我们恩断义绝。”说出这句话的他,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往日深情款款的模样,像一张面具从他脸上永远地摘去了。 我默默不语,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来,穿起衣服往外走去,这已经是我所拥有的最后的尊严。走到门口他又叫住我,我欢喜转身,却见他拂袖将一支麒麟白玉簪扔了过来,吧嗒落在我的脚边,簪尾的“月”字笔笔深刻,如人的内心斑驳哀痛的印记。 “你连做梦都叫着萧晚月的名字,真令人作呕,带着这肮脏的东西去找你的旧情人吧!” 不言不语,俯首凝视着这消失许久的簪子,宛如凝视自己苍白无味的过去。 不再看他,也不去拾取簪子,拖着长长的裙摆转身走出房门。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为什么还站在门后不肯离开? 或许我希望他能追出来喊我的名字,希望在第一时间,我就能站在他的面前,然后告诉彼此,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等待了百年般漫长,他都没有追出,我知道,我们都回不去了。 屋内传出困兽般呜咽的低鸣,反复地说着:悦容,对不起,请原谅我。 我走进去,看到他无助地坐靠在墙角,墨色帷幔被风高高吹起,凛冽的声音撕心裂肺,在他身上投下一层阴影,寂寞,萧瑟,落拓。 直到站在他面前,他抬头惊愕地看着我。我俯下身子亲吻他的嘴,说:“再见了,子都,再见了。”在双唇与声音之间,某些东西已在心底逝去,灵魂的翅膀,以及,痛苦和遗忘的权力。 终于,我离开了。这是他的选择,我选择尊重。 庭院里,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历历可见。是不是我们的爱情,也要到霜染青丝、时光逝去时,才能像这冬日的枝杆一般,清晰、勇敢、坚强?我们都曾醉在梦里,任芳华刹那,刹那芳华。 原来,疯狂后的清醒,只有眼角的泪,留作纪念。 ===== 作者有话说:小虐怡情^_^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六章 暧昧之情戛然止,天下风云渐诡谲 讥讽、嘲笑、同情、怜悯、幸灾乐祸……众人闪烁的眼神在眼前晃过,我跪在楚幕北面前,一言不发,藤条一下下抽打下来,教训这出嫁不过半月便被夫家休掉的家门之耻。 “请父亲饶过姐姐!”在劫和天赐挡在我背后。楚幕北一见他们,老脸更怒几分,连着他们一起打,边打边骂:“想我楚家世代英名,怎出了你们这三个孽障!” “他们都我的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老爷有什么责备就冲我来说吧。”萧夫人从堂口走进,雍容面容一如往日,善于伪装的眼神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乍现锐利,楚幕北一怔,“你……”硬是说不出话来,向来霸气人前说一不二的魏国公,竟破天荒地屈就了,扔掉藤条拂袖而去。萧夫人淡淡扫了我一眼,“天赐在劫,将你们姐姐扶回渊阑院休息吧。”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开,也不再与我多说什么。 回房后我躺在床上昏睡过去,热烧未退,反复做着形形色色的梦,醒来后却如泡沫般破碎,什么也记不起来。略动手指,惊醒了伏在榻旁浅寐的在劫。 “姐姐,你醒了!感觉好点了没有?” 呆呆看着他脸,眉宇间潋滟光华,兼备了男孩与男人的魅力,青涩而沉稳,纯粹而幽远,却是眼底那抹青黑,让他看上去疲惫极了。 沙哑问:“我睡了多久了。”回答已有两日。 偏头看向窗外,天色清濛,是凌晨破晓时分,世间万物寂静得出奇,显得偶有的寒号声分外遥远。守夜的丫鬟在外屋打盹,沙漏簌簌作响,香炉的白烟断断续续,烛火已奄奄一息。 抬手抚着他清癯的脸,虚弱笑道:“傻孩子,你就一直照顾我?”他默默看着我没说话,眸心有种闪烁的火焰,让我想起不日前那次亲吻,尴尬地别过脸,道:“我没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他为我掖好被子,“现在还早,你再睡会,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不做声,侧身背对他,却总是察觉有股幽深的眼眸在身后凝视,让我浑身燥热起来。 嘎声道:“在劫,我是你姐姐。” 身后沉默许久,传来暗哑的低喃:“我一直都知道。” 不点破的暧昧,违背伦常的情感,戛然而止。 翌日,我被屋外的铮鸣声吵醒,询问出了什么事,在劫久不回答,似有遮掩,在我逼问下才缓缓说道:“要打仗了,郑国公萧晚风不知什么时候将薰皇子从常昊王的掌控下带离,三日前以肃清皇室血脉,振兴赵家基业为由拥戴薰皇子登基,在长川起兵从东南进军而来;昨日鲁国公司空长卿也以常昊王倒行逆施多行不义之罪昭告天下,以正义之师之名讨伐,麾下曲慕白将军率领三十万铁骑从金陵出发,打算配合郑国公从西北进攻。国内大大小小势力已不少开始骚动了,常昊王这次腹背受敌,偏尚未登基,国内人心不稳,有一番硬仗要打了。” 俯首见我久不做声,温热的手掌覆在我的眼睛上,轻声说:“别想了,那种男人不值得你再为他劳心分神,好好养病吧。” 我轻轻嗯了一声,问:“天赐呢,怎都不见他来看我。” 在劫犹豫半晌,道:“他去投军了。” 我诧异:“你们不是被革职了么?” 在劫道:“他投的……是郑国公麾下,他说,要替你报仇。” 我惊坐起来,“胡闹,快把他追回来!”情绪过于激动,一股呛意涌上胸口,让我干咳不止。 在劫坐在床榻旁揽过我的肩,双手抚着背为我顺气,道:“追不回了,三日前姐姐昏睡后他就已经出发了,当时父亲和大娘都不知道,就跟我一个人说。” “你怎么不阻止他!” 在劫沉默不语,近似完美的相貌点缀着沉静又寒冷的表情,我看了心中一凛,这孩子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眼神?许久他才道:“我不愿阻止,如果不是为了照顾你,此刻我或许也随他一同去了。” 我瞪着他,他极好内涵地与我微笑回视,那一刻我怎么也对他发不出火来,闷气倒下,被子一抬遮住脑袋。他温柔地为我拉下被子,捏住被缘小心翼翼搁在我下巴处,“窝在里边对你身体不好,乖,别任性了。”柔柔的嗓音像暖风似的吹在耳畔,浑身酥痒。那一刻竟让人觉得他是懂事的兄长,而我不过是不听话又需要人照顾的孩子,腾地红了脸,说话弱了气势:“要……要你啰嗦,我是姐姐!”别扭地侧过身去,身后那人沉沉笑起。 又过几日,皆在床榻上度过,外边的世界纷纷扰扰,无休无止的恩怨,全都被在劫以那霸道又带着温柔的笑语挡在门外。其实我知道,他是刻意将我与外头隔离,多半发生了什么事不想让我知道。 这日,微冷的空气送来清新的香味,我起了兴致和衣推开窗户,呵着热气探头望去,果见那早开的腊梅跃入眼中,绯色依依如梦,花瓣蹁跹若蝶,渐渐得看痴了起来。 胸口开始作痛了,尽管这几日刻意不去想那负心的男人,但沉郁在心中的思念,不说并不代表忘记了,而今触景伤情,想着王府里曾与他共同栽下的那株梅树是不是也开了,他在赏梅的时候又会想起谁? 转眼又想,他此刻怕早已迁入宫中,忙于国政,又忙于调兵遣将与萧晚风和司空长卿等人周璇,又哪来的闲情赏梅,怕更没时间来想起我了吧。只是稍作休息时,会是谁在他身边,晚上入睡时,又是拥谁在怀?是我那美丽妖娆的五姐,还是后宫多不胜数的国色天香? 垂眉叹息间,眼泪滑落,有只大手从背后探出,将滑落的眼泪接住。吧嗒一声,泪水溅在掌心,荡漾开无色的水印。我回身看去,对上在劫忧思的眸子。 “又在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他叹息着握起拳头,用掌心的热力散去了那伤心的水汽,将折在臂腕里的樱色白裘绒毛披风展开,轻轻地披在我的肩上,“已渐入冬,天气寒了下来,你身子又虚,也不多穿点衣服。”责备的语气,关怀的口吻,让人的心里一暖。 他今日看上去极为闲适,不是往日被父亲严格要求的那袭高冠华服的世家子弟装扮,只穿了一件花纹简约的云纹白衫,长发以紫金临湘缎绳婉约地在肩侧扎了一束,长长地垂落腰际,飘逸如随风杨柳。 拉起我的手说,“姐姐,今日天气不错,我带你到院子里走走吧。” 亭台楼阁,帷帐高垂,橡木红桌长椅,隔上绫罗软垫,摆上香果小菜,再煮了一盅热酒,袅袅白烟中,看满院子的梅花开得正浓,别有一番景致。与我闲淡,时时妙语如珠,天南地北的趣闻,宛若信手捏来般随意。人前寡言冷清的他,唯有在我面前明朗快语,今日更甚从前,多半是念我方才落泪,有意让我开心。我也随他的意,不作愁容,闻得有趣的事,也掩嘴笑了起来。他见我笑起,微微勾着薄唇,也笑得满足。 这时,一只浑身通白的雪枭从楚府天际飞过,发出洪钟般的长鸣,我惊讶道:“奇怪,还真没在皇都中见过这样的飞禽。”偏头看去,却见在劫神色略微有异,稍瞬即逝,又如往日模样与我笑谈:“是啊,的确少见。”我心中留下深思,面不作色。半会下来,薄酒上面,阖上眼倚在他肩膀佯装睡去。 他轻唤几声姐姐,我不应声,匀称地呼吸着。他双臂一展,将我整个人箍在怀里,那清幽的男性气息顿然溢满鼻尖。从来不知在劫的味道,竟让人如此晕眩。指腹悄悄地覆上我的唇,我心中悸动,正在忐忑时,幸而那令人乱心的亲吻不曾唐突而来,只将我横身抱起,送回了房中,盖好被子,又静候半会,这才去了。 在劫离开之后,我便睁眼尾随而去,果见他形迹可疑地往后巷子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44 走去。 老旧的东角门杂草丛生,他置身长巷一角,屈指附在嘴前吹起口哨,便见那雪枭嘶鸣而来,抖落着雪白的翅膀落在他的肩膀上,灵动转着脖子,眼睛黑珠子似的水灵。 在劫笑着逗弄它几下,便有一男人披着黑色斗篷从巷子的暗角走出,朝他跪下:“属下见过魁主。” 在劫淡淡应了一声,问:“交代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那人道:“今早已探得消息,常昊王已秘密离开皇都与子玉将军会合,准备突袭曲慕白驻扎在尧山下的大军。” 在劫点头:“很好,叫兄弟们半路伏击,造成恐慌乱其军心便可撤下,再将消息捎给郑国公,叫手脚利索的手下去做,萧晚风可不是那么好混淆过去的,别让他发现是我们在背后鼓弄。” 那人受命而去,在劫曲着手指抚弄雪枭的额头,这一人一禽好似情人般亲密。 忽闻在劫道:“悦容,你又不乖了。” 我心头一惊,麻痹感从腿脚开始蔓延,他发现我了! ===== 作者有话说:小在劫慢慢浮上台面^_^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七章 仁义不施失天下,为己私心求助来 又见在劫对着那雪枭道:“下次别再偷偷飞来找我了,小心被人射下作晚餐。”方知那声悦容喊的并非是我。 雪枭极有灵性,扭着脑袋低声鸣叫,似吐相思。 在劫抚着它的羽毛,眸心一丝沉郁,“要是她也与你这般心心念念想着我,那该多好。”随即一笑,哀愁不负豪情。 手臂一挥,宽袖如袂,指着苍穹道:“天空是自由的,飞吧,悦容!” 那雪枭长鸣一声,展翅冲上天际。 一碧青天之下,狭长幽深的巷子尽头,在劫含笑仰面,白衣翩翩似烟波浩渺之中。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有种锥心的痛感,随他看向天空彼端高飞的白影,竟落泪了。 天空是自由的,飞吧,悦容。 我会的,总有那一天,在劫。 回到屋里重新躺下,不到半刻在劫也回来了,我佯装幽幽转醒,见他站在床榻前对我微笑,也随他回以笑容。 两人小聊了几句,在劫忽而倾身为我在裙摆上摘取草根,我一怔,忙道:“兴许是方才赏花的时候沾的。”说了便后悔了,不免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在劫浑然不察有异,点头恩了一声。 共同用完膳,前厅来传,老爷请十一爷过去。在劫嘱咐我好好休息,便随小厮同去了。我送他至院子里,偏头看去,园林被家丁修得整整齐齐的,哪还有什么杂草?又看向在劫渐远的背影,不由得叹息良久。 落日余晖,夕阳尽美,冬日的暮色总有种萧瑟和绚烂两种极致的美感。萧夫人就拖着这种美感踏入我房中。 那时我正伏在榻上看书,见了她忙起身相迎,她摆手让我躺回,自行在长椅上坐下,丫鬟们上好茶果,她随意问:“身子恢复的如何了?”我答将近痊愈了。她又问:“看的什么书?”我答《过秦论》,她问:“看完后有什么收益。” 心知她并非随意而问,必然与眼前局势相关。回了一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萧夫人笑笑,目有满意,道:“方才我过来时,朝中几位大臣来拜访,你父亲也把在劫叫了过去商谈,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我冥想稍许,“而今天下大乱,父亲是在抉择该站在哪一方更有利于楚家兴衰。” 萧夫人并没有否决,问:“那悦容若是站在你父亲的立场,会顺应哪一边?” 我道:“顺应民心。” 萧夫人咄咄逼问:“民心顺向哪里?” 我痛苦闭上了眼睛,“鲁国公司空长卿以讨伐乱臣贼子倒行逆施之罪而起兵,是为仁;郑国公萧晚风以拥戴薰皇子登基为名而起兵,是为义。此二人为仁义之师,天下自当归心。” 萧夫人静静看我,“悦容,你很痛苦,是为常昊王?” 我没有否认,“他虽然负了我,我也不愿他落得不好的下场。”而害他失了仁义之名的,也恰恰是我。 萧夫人叹了一声,道:“以前怎觉得你的性格像我,现在却觉得少了一样我有的,也多了一样我没有的。” 我问:“少的是什么,多的又是什么?” “你太重感情了,总是少了份冷静,但也拥有了美丽的……”她没再说下去,偏头看向窗外,竟渐渐地痴了。 那花苑里红霞落下梦幻般的色彩,夫子刘旭冉在长廊上轻轻走过,那身青衫风中轻舞,宛如水草般优雅。 她收回视线,喃喃低语:“人之所以不懂得珍惜,是因为得到得太过容易;人之所以后悔没有珍惜,是因为失去得太过痛心。” 问:“悦容,你属于哪一种?” 我竟一时回答不出。她不再多说其他,起身要走,我下床去送,她指了指榻上的《过秦论》,淡淡道:“以后还是少看这书的好,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恭顺点头应是。心想,这表里不一的姿态,也的确与她极像。 事后,我换了身衣服出去了,带上萧晚风的那支玉簪子。 其实萧夫人问的,我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不懂得珍惜,后悔没有珍惜,我两者都是。 ※※※ 乌云席卷了最后一抹红霞,翻滚着下起了雨,将一列列士兵的铠甲洗得晶亮,却无法熄灭熊熊燃烧的一簇簇篝火。萧晚风驻扎在洧川上游的军营,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张咆哮的虎口,透着浓浓的霸气,和危险感。 成列士兵在里里外外巡逻,我借着夜色潜入,很快便找到了萧晚风的营帐,除了象征他身份的十二黑甲狼骑在帐外守护之外,便是那绣着华丽夺目的纹饰蓬布,以及从帐篷里传出的极为珍贵的龙涎香。他向来注重生活的品质,吃的要色香味俱全,喝的要茗茶甘泉,用的都是绫罗绸缎,就算行军在外也改不了的习惯。 我才靠近营帐三丈之遥,不愧是他倚重的侍卫,十二黑甲狼骑很快便察觉我的存在,高声厉喝:“是谁,出来!”一个个拔刀出剑,严阵以待。 要跟这十二人过招,我还真不是对手,更何况这周遭还有萧家骁勇善战的骑兵数十万。 我走出暗处,正在苦笑着想,是不是该束手就擒能更容易见到那人,恰时营帐里传来一道醇厚略带懒怠的声音:“是我的朋友,让她进来。” 为首者领命唱是,侧身探手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掀开帐篷垂帘走进,龙涎香愈发浓郁扑鼻而来,便见蓬内烛火明媚,无一处摆设不是精致奢华,昂贵的锦绣木槿红地毡上设着一道书桌,书桌旁横列一张金玉软榻,以两盏立地仕女纱灯隔开,榻上铺着极为稀罕的白熊皮毛,他就倚在上边,内着白色寝衣,披着一件绣着白荷水纹的蓝衫,靠着紫罗兰的香菱引枕,一手托颔,一手持着卷宗阅读。 我进去后他也没有抬头,只淡淡道:“早知你会来找我,却没想来得这么快,悦容。” 都被他指名道姓了,我摘去面纱无需遮掩,跪在他榻前俯首道:“悦容有事恳请萧大爷。” 话还没说完,眼前黑了下来,一块白绒毛毯落在我的头上,他也不知什么时候下的榻,为我擦着湿发,轻声道:“淋雨可不是好习惯,下次要改了。” 我错愕的看着他,修眉星目,鬓发如云,那张俊脸仍如记忆中那样面无表情,甚至有点麻木不仁,却骤然让我有种心悸的错觉。 ===== 作者有话说:男主再一个个出来过个场^_^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八章 晚风之心深如渊,王朝风云两天下 尴尬地从他手中接过毛毯,“我……自己来吧。”他淡淡嗯了一声,在书桌前坐下,不说话,只是静静凝视着我的脸。那眼神平静得宛如一滩死水,却让人莫名觉得害怕。 忙从怀里掏出麒麟白玉簪放到书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目道:“我想请你撤兵,三年内不得与常昊王兵戎相见,除非他主动犯你长川属地。”提出这个要求后,我沉沉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脸,因为我知道这个条件是多么过分,等同狮子大开口,他要是翻脸不认人,随时可能将我拖出去砍头。 但这也是我唯一能谈判的手段了,赌的就是他堂堂郑国公说一不二的品性。 既然他答应过我,凡是带着这支玉簪提的愿望他都会为我实现,就一定说到做到。 我也知道,他绝不是一个易舆之辈,损己利人的事也断然不会做。所以我狂妄地提出苛刻的要求,就是要等,等他像买卖砍价那样将条件的门槛砍低。无论他如何回应,只要能救子都,我的目的也算达成了。 “好,我答应你。” 轻巧的一句回答,让我陷入震惊,他竟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猛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却是说不出别的话来。 萧晚风半阖眉眼,近似悲悯地说:“赵子都那样对你,你居然还会为了他来求我,悦容,你真傻。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他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做,爱情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谎言。” 眼角开始发痛,不希望自己的这段情感,换得他这样的评价,这太可悲了。 我苍白着脸,道:“我这样的人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傻,如果他的胸膛是我依靠的地方,我将会在那里生活一辈子;如果他选择前方的道路而把我留在身后,我也会重新找回自己的道路勇敢地走下去。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为了他,我心甘情愿。如果爱情只是一个谎言,那么就让我在谎言中找到真实。还有什么样的欺骗和伤害,尽管放马过来,我不怕!”说到最后,我几乎在嘶吼咆哮,连日来刻意压制的痛苦和悲伤,那一刻宣泄而出。 他看着我,久久沉默,外边的雨打在营帐上,吧嗒吧嗒地响着,很遥远,又很近,就跟彼此的心跳一样。 他居然跟我道歉了,说:“对不起,我不该妄断评价你的感情。”我默默摇了摇头,他叹息:“人生如乾坤般难测,想你以前在他身边时,他意气风发,横眼笑天下;你离开他之后,他日薄西山,兵败如山倒。悦容,你说,你是不是胜利的女神?” 我以为他在跟我说笑,但他的表情却很认真。 我说:“错了,我是带来毁灭的人,凡是跟我相关的男人,全都一步步没入衰亡。”经天子也好,常昊王也罢,不外乎如此。 朝他咧嘴强笑道:“所以你以后想活得长命百岁,最好离我远点。” 我在开玩笑,他却回答得很慎重,“那么,就让我走向毁灭吧。” 正在我错愕时,他已转了话题,说:“时候不早了,你该离开了。”差人给我送来一把纸伞,之后就没再多说什么,我便将那句话当成了玩笑。 事后我去了趟天赐的营帐,他见到我就像见到了鬼,也不管外边下着大雨拔腿就跑,转眼已不见人影。我只好再次回去找萧晚风,让他替我照顾好弟弟,他也爽快地应下了。 走出营帐时,萧晚风将那麒麟玉簪子重新交到我手里。我顿时变了脸色,难道他想反悔?便听他说:“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至于这支玉簪,还是等你以后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尽管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堂堂郑国公既免费赠予条件,并且有求必应,我何乐不为? 此行顺利得超乎想象,而之后发生的事,让我彻底明白了一件事:萧晚风这样的男人,就像一个无底的黑色深渊,永远也让你看不透,料不得。 ※※※ 三日后,大雨初停,鲁国公麾下不败战将曲慕白与常昊王在尧山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常昊王以五十万大军压境,并利用得天独厚的地势,将曲慕白大军溃退三十里,两军隔着一条渭河僵持不下。这时,突有一批义军摇着以枭为徽的旌旗从后延冲出,扰乱常昊王大军后方的守卫,曲慕白大军随即挥师过河,前后夹击。常昊王不敌,在子玉将军的掩护下突出重围。就在大军撤离尧山一线天之际,却中鲁国公司空长卿亲率军队的埋伏,就此被俘。 这是大经国史上著名的一次大规模战争,也是大经国走向分裂的转折点,史称“尧山战役”。 就在常昊王与司空长卿打得如火如荼之际,萧晚风大军撤出洧川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45 ,绕乌木山北上直达皇都,魏国公楚幕北借常昊王出兵城内守卫空虚时控制了皇城,大开城门迎接拥戴薰皇子的萧家大军的到来。 萧晚风就这么不费一兵一卒,先司空长卿进驻皇城。 司空长卿闻讯后怒发冲冠,不顾司空大军刚经历大战,人马战力顿减,也要坚持挥军攻城。 萧晚风遣去使者谈判,无人知晓何故,萧晚风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际,竟无条件开启城门放行,与司空长卿共分天下。 当我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百感交集。终于明白萧晚风为什么会对我的条件答应得这么爽快,因为三年内,他根本不需要与常昊王兵戎相见,他早就计划好了一切。经此一役,常昊王已成历史的一粒尘埃,再也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他顺了我的人情,也圆满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这个人太可怕了,可怕得令人忍不住寒战,屈服,不敢反抗。 而真正令我难过的是,就算尽力了,最终还是救不了自己曾经的丈夫,这是历史的注定还是命运的捉弄?导致他战败的主要原因,竟是那批以枭为徽的义军。若我料得没错的话,他们的首领就是我的弟弟,在劫! 当我忍不住满腔的悲愤去质问在劫的时候,他就静静地看着我不言不语,而后闭上眼睛痛心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到头来,你为了他恨我。” 我说:“在劫,收起你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嫉妒让你变得如此丑陋!” 那瞬间,他的脸苍白得像个死人,手掌抚着额头大笑不止,“是的,丑陋,实在是太丑陋了!”那阵阵笑声,痛彻心扉,令人闻之心惊。 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悲愤之际说了如此过分的话,伤害了这个从小一直无私爱着我的弟弟。 正要道歉,他拂袖而去,留下一句:“欠你的,我会还你。” 稍会,有个名叫烟雨的小丫鬟一脸惊慌地冲进我的房间,口中大喊:“十姑娘,十姑娘,大事不好了!求你快去救救十一爷吧!” ===== 作者有话说:可怜的子都,可怜的小在劫,为他们默哀~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七十九章 一身痴态皆为情,芳心暗许惹惆怅 当我赶到司空大营的时候,那里已经乱成一团,一路血迹,士兵们躺了满地,受伤或昏死,沉吟或哀嚎。 血路的尽头,打斗犹且激烈,数十侍卫手持长矛将在劫围困在中间,他已伤痕累累,那身湛蓝水云衫也已被血迹染得通红,发冠早已凌乱。曲慕白黑衣如魅,在一侧冷眼旁观,不知在消磨对方的耐心还是自己的;司空长卿白衣银枪,远远看去便惊艳了天地的风采,脾气却不太好,纹龙红缨枪头指着在劫,频频怒骂:“混账,你要不是悦容的宝贝弟弟,我早就一枪捅死你了,由得你在这边造次,识相的快滚!” 在劫恍若未闻,反复念着:“赵子都在哪里,我要带他回去见我阿姐,他在哪里!” 司空长卿横眼,“真是个疯子,跟你说了他不在这里,你听不见吗!” 我心中一凛,此刻的在劫的确是听不见,他的痴症又犯了!小时候每次受刺激都会变得情绪失常,最严重的一次是萧晚月来提亲那会,他气得几欲撞柱子也要阻止我,却也没有眼前这姿态癫狂。 眼见司空长卿没了耐性正要出手,我赶忙大喊一声“住手”大步跑了过去。司空长卿乍见我,风华面容转怒为喜,口中直呼着“小悦容,我的好侄女,可想死舅舅了”之类的话。 我视若无睹,径直跑到在劫身旁,焦心道:“在劫,我是阿姐,你听得见我在说话么?” “阿姐?”在劫呆滞的眼神终于慢慢清明起来了,“阿姐,你别担心,我这就帮你把他带回来,你别生气,别恨我……” 看他被我逼成这模样,我哭道:“够了,在劫,可以了!只要你没事就好,其他的什么都没关系。” 他问:“阿姐还生气吗?” 我摇头,“不生气了,这世上阿姐最爱在劫了。” 他开心地笑了,眼泪从脸庞潸潸滑落,也不去擦,像个孩子一样。清澈的眼眸就这么痴痴地看着我,念了声:“真好……”眼睛一闭,终于体力不支往后坍塌倒下。 我忙探手去接,有个人影比我更快地冲了过来抢先把在劫揽住,竟是那名叫烟雨的小丫鬟,口中焦急喊着:“喂,楚在劫,你没事吧!” 一个下人,居然敢直呼主子的名字?我深思地多看了她几眼,方才事态紧急没将她看仔细,现在才发现她长得倒出奇的漂亮,十四五岁,柳眉黑目,俏鼻红唇,五官十分明媚,那身气质和谈吐,绝非寻常丫鬟。 司空长卿挨了过来,阴测测道:“小悦容,别说你也是来找赵子都那混蛋的?” 我抬眼静看他,略带祈求,“是的,能不能让我见他一面?” 司空长秦狠狠道:“死了,被我一枪捅穿了心窝!” 握起拳头,忍住浑身的战栗,“你胡说,他不会死的。” 司空长卿一把将那传家的纹龙红缨银枪扔在地上,拉起我的胳膊将我提到面前摇晃,“楚悦容,你清醒点,那个混蛋这样对你,你还在发什么痴!你还是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没心没肺的楚悦容!” “不是了,早就不是了……”抬首之际,早已满面是泪,“你告诉我,他还活着是不是,是不是?” 司空长卿呆了,死死看着我,抬手想为我抹泪,却怕被烫伤似的猛地抽了回去,别过脸去,咬牙道:“是的,他还活着,萧晚风打开城门让我进皇都的唯一条件,就是把赵子都从我这里带走了。” 闻言,我欢喜睁大了双眼,又听他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他落在萧晚风手里指不定会更惨,那个人的手段,啧,不是人能受的!你要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可要及时了,去晚了的话……” 这时,马啸响起,一年轻公子策马而来,正是天赐,被禁卫军挡在关卡外。 司空长卿怒骂一声:“真是反了,当我司空家的营地是什么地方,一个个说来就来!”骂归骂,还是示意手下放行了。 天赐来了之后,怒喝一声,竟不由分说扬起手中的马鞭朝那小丫鬟打去,“贱婢,住手!” 我惊愕发现这小丫鬟也像发了痴症似的,见在劫昏迷不醒,居然反复地在他脸上刮着巴掌,神情惊慌泪流满面,喃喃念着:“你快醒来啊,楚在劫,别吓我啊!”乍见天赐挥鞭而来,她红着眼睛怒瞪过去,衣袖一挥竟将那鞭子只手接下,两人僵持着,大眼瞪小眼。 走过去,我抚了抚她的脑袋,细声安慰道:“在劫只是昏倒了,待会就会醒来的,你不要担心。” 她抬起那双黑幽幽的眼睛无助地看着我,“真的吗?”在我点头之后,她破涕为笑,又似意识到自己很失态,慌张地抬袖抹泪,朝我尴尬笑笑。 天赐冷哼着将在劫从她手中抱过,她也不执著了,站在一旁抽抽噎噎着。 回了楚府,为在劫包扎伤口熬药之类的活,都是那烟雨忙里忙外操劳了去,别人要是去帮忙,反而被她怒骂到一旁。 我干巴巴地看着,插不上手,想着我的弟弟什么时候倒像成了她的所有物,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把天赐拉到一旁问:“这丫头是哪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天赐哼哼了几声,“不就是悦容姐上次叫我从万花楼赎回来的那个头牌。” 我惊呼:“你的小妾!” “你也看到了,她这样的性格给人做妾谁受得了?我就让她当着丫鬟,也让人受不住了,整日叽叽喳喳的像只麻雀,嫌她烦得可以,就丢去在劫房里伺候了。” 我从错愕中回神,呆呆地问:“她不是爱你爱得都为你舍命了么,怎么现在反而对在劫……”朝屋里看去,她正坐在榻旁,一边抚着自己额头上的汗,一边为在劫擦脸,这份情意,明眼人都能看个明白。 天赐冷笑,“我现在还巴不得她为了在劫马上就去死,世界也清净了很多!” 我侧身瞪了他一眼,这孩子的嘴巴狠毒得够呛人的。 天赐折身走进屋内,架着烟雨的胳膊就往外拖,边拖边骂:“你少在这里烦人了,在劫有悦容姐照顾还轮不到你,你给爷去外边凉快待着。”两人吵吵闹闹的声音渐行渐远。 把烟雨未做完的活做了,我坐在在劫床边看着他沉睡时静谧安详的脸,忍不住抚了上去。 瞧这眉眼这嘴角,越发显露出男人的稳健了,小时候还窝在我怀里豆芽似的小人儿,现在都长这么大了,都有姑娘家为之倾慕了…… 想着想着,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觉得寂寞惆怅起来。 这时,在劫蹙眉沉吟起来,脸色苍白额头满是豆大的粗汗。一开始我以为他伤口发疼了,渐渐地发现不对劲,手巾覆上额头为他擦汗时,竟发现额角出现一条条血痕,像不断扭动的虫子,恐怖难看。 对这种血痕,我太过了解了,这是血蛊发作的征兆! 我不敢置信地摇着头,在劫怎么会中了跟我一样的蛊毒! ===== 作者有话说:这小丫鬟的身份不一般哦~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八十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孽爱无惧地狱苦 冰冷的石屋,昏黄的灯火,苍白的屏风后,那黑影幽幽晃荡着鬼魅般的诡异。 我走进去,匍匐跪在他的面前。卑微的姿态,难以遏制内心的悲愤。我的弟弟,居然也被他控制着! 他见来的是我,冷冷笑起,存心捉弄似的用在劫的声音说:“阿姐,今天应该是我来拿解药,怎么来的是你?” 愤怒让我忘记了对他的恐惧,狠狠瞪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连我的弟弟都不放过!” 他似乎开始乐忠于这个角色的扮演,“阿姐,你错怪主上了,我是两年前尾随着你来到这个石屋才发现了你的秘密。你知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痛心,看你这样为我受罪,真想就这么死了算了!” 我呆住了,原来两年前在劫就已经知道了这事,却假装不知,什么也不说,为什么? 又闻他说:“但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受苦?我说过,我们是一体双生的姐弟,有什么苦一起吃,有什么罪一起受,你可以为了我饱受屈辱,我同样也可以为你承受折磨。选择了跟你一样的道路,就是为了替你分担痛苦,我让主上把那些肮脏的事情都让我做,杀人放火栽赃陷害。每一次做坏事后虽然感觉很恶心,恶心得让我忍不住呕吐,但是一想到阿姐不用受这样的罪,就觉得好幸福……” “住口!住口!”我捂住耳朵嘶声痛哭,心剧烈地痛着,像是被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世界里,在劫一直这么默默保护着我,为我吃尽了苦头,我却什么也不知道。他怎么能这么傻,怎么能! 还记得我曾对他说,在劫,你要永远这么正直干净,千万不要改变。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当时的表情看上去那么悲哀。原来早已肮脏得面目全非了,他和我,这可悲的命途。 我叩首哀求:“主上,求你放过我弟弟吧,只要你放过他,我什么事都愿意为你去做……” 沉默半晌,他开口了:“常昊王兵败,未来将是萧家和司空家二分天下,我要安排你去做内应,萧晚月和司空长卿这两个人,你要去谁的身边?” 那个宛如月中谪仙般的人物,我始终不愿意欺骗他,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司空长卿。 石屋里一片寂静,一只飞蛾扑拍着脆弱的翅膀往屋内那盏唯一的烛火扑去,嗤的一声细响,飞蛾烧死,烛火熄灭,石屋陷入一片黑暗。 他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提着我抵在石墙上,发狠地吻着我的嘴。我惊恐地反抗,他咬着我的脖子粗声问:“不是说什么事都愿意为我做吗?” 我闭目停止挣扎,他笑得姿狂,卸尽我的衣衫,手指探入体内,反复地用在劫的声音问:“阿姐,舒服吗?” “疯子,你这个疯子!”我越是怒骂,他越是笑得开心,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快。我知道,他不是真的要我的身体,只是为了那不知名的怒气,要我屈辱着发出羞耻的声音,舐舔着我的耳朵像是报复似的嗤笑:“好湿啊……就算内心不愿意,身体也能找到快/感么?” 半会下来,我浑身汗涔,无力地挂在他的肩上。他的手指从我体内抽出,又带着异物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46 快速插入。手指的冰凉触感让我忍不住惊呼出声,他哼笑几声,手一放任我瘫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相信你弟弟会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留下这句话,他离开了,石屋里只剩下我犹且紊乱的呼吸。 慢慢地起身,我勾起手指将解药从体内掏出,用散落在旁侧的衣衫擦着上边的秽物,在黑暗里一遍遍冷笑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总有一天! 穿好衣衫走出石屋,冰冷的月光落照,世间万物蒙上一层银霜,看上去那么的洁白无暇。 洁白无暇的背后,却是污秽不堪。 门口的角落里发出幼兽似的低泣,走过去一看,宛如雷击,我惊愕地瞪大眼睛。 在劫蜷缩在墙角,因蛊毒的发作而浑身抽搐,痛苦的表情,满面是泪。 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丑陋一幕了吧……我探过手去,他的肩膀抖了一下,不住往后退去。我心里一片冰凉,他果然觉得我很肮脏,很下贱…… 他哭着说:“阿姐,你让我死吧,没有我,那个恶魔就不能再威胁你了!” 我在他身旁坐下,不再给他逃避的机会,一把将他紧紧揽进怀里。解药送到他的嘴边,他别过脸不吃,牙齿紧咬出血来,眼中一片死色,没有丝毫存活下去的意念。 眼见脆弱而年轻的生命在怀中一点点消逝,我惊慌无措,还有什么能给予他求生的意志? 伏下身子,轻轻亲吻他苍白冰凉的唇,“我爱你,在劫……为阿姐活下去吧,保护我,别留下我一个人,求你了……”眼泪一滴滴地滑落,顺着脸庞溅落在他的瞳孔。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我,悲哀地,心痛地,感动地。 吃下了解药,搂住我的颈项将我的头拉下,小心翼翼与我拥吻,仿佛那里是他虔诚向往已久的圣地,灌注了他所有的灵魂和血肉。 这种饱受道德谴责的感情,不求神,不求佛,不要救赎,不要原谅,就让彼此的孽爱,缠绵到地狱的最深处。 ※※※ 暖色的光线洒落在窗台,铺上一层金黄,婉转鸟鸣声中,我幽幽睁开双眼,眼前美好的画面让我微微晃神,好似昨日种种不过是一场疲惫的噩梦。 丫鬟们像往日一样进来伺候我梳洗,我盯着妆奁台上那支麒麟白玉簪,忆起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容。想不到这么快,我又要拿着这东西去求他了。还是,这一切本就是他精心的安排? 将簪子收入衣襟,我推门出去,便见院子里梅花点点,渲染了半方天空。 他就这么静静站在花瓣蹁跹的世界里看着我微笑,内着杏色里衣,外披云纹水淀广寒衫,头束紫玉冠,眼梢眉角无限风情。 樱色花瓣落了他满肩,悄悄告诉了世人他已在这里痴痴站了许久的秘密,像是为了遇见谁,连呼吸都在反复地练习着。花瓣好似不愿离他而去,随风细致颤抖,迷/乱了这纷飞错乱的视线。 “阿姐,早安。”他的脸颊微红,写着期待,漆黑星眸乍见我时掠过欢喜的华光。 我缓缓笑起,“早安,在劫。”他问我是不是准备出门,我点头应是。问我去哪里,我说去柳荫别馆。那是萧家在皇城的别院,大火烧毁后又再度重建了起来,而今住的正是萧晚风。 在劫一听已明白我的去意,“那好,我陪你去吧。”抬袖要牵我的手,被我略带慌张地躲开了。 尴尬的手僵硬在半空,他脸上的欢喜被落寞取代,转瞬又像无事似的笑起,“那阿姐早去早回,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及时跟我说,我……等你回来。” 无法去看他的眼睛,我颔首恩了一声,越身而去。每走一步,心事沉重一分。我知道他的欢喜为了什么,也知道他的落寞为了什么。明明是我自己害怕寂寞地活在这个世界,却非要拉他陪我受苦,于是给了他残酷的希望,却推开他执念的双手,许了他冰冷的美梦,却留给他渐远的背影,任由他对这份无望的爱情苦苦守候,也给不了他渴望的回应,也忘了他是我这辈子所要偿还的所在。我,真是太坏了…… 想必此刻他是一脸悲伤地在背后注视我离开罢,不知觉地回头看了一眼,果真看他立在原地,仍是先前的姿态。 繁花纷飞的画面,模糊了他的表情,唯有那颀长落拓的身影,骄傲地站成了一株守望的寒梅,像是在向我述说着,一种无怨无悔。 =====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八十一章 一苦二甜三平淡,粉身碎骨为天荒 车夫禀报:“十姑娘,柳荫别馆到了。”我下了马车,红墙绿瓦飞檐铜门,一派威严迎面逼来。 前脚方落地,尚未请见,已有数名华服家奴从宅内走出,为首者是个四旬男子,自称管家,作揖道:“十姑娘,我家爷恭候多时,请随小的来吧。”我颔首随他而去,心想萧晚风果真料事如神,连我什么时候到也算得丝毫不差。 一进柳荫别馆,眼前骤然明亮,外头本是冬日萧瑟之景,里面却是春光明媚之色,密林苍翠,百花争艳,时闻鸟语流水之声。穿过层层拱门,走过数道长廊,所经处无不白玉为墙琉璃为瓦,水榭楼台通万里,宝塔明珠拥千翠,彩光流溢,富贵非凡。 “重建后的别馆与先前大不相同。”一路上我随口闲聊,管家应是,“是按长川萧府本宅所建,原先的别院虽是能工巧匠呕心之作,但不得爷心,爷向来挑剔的很。”我点头大有所感,萧晚风那个人啊,的确不是寻常人能伺候的。 又过了几道门,突闻琴声穿透墙壁自内院传出,音律激越紊乱,想来那抚琴人此刻情绪极为不稳。只是随口问了声谁在弹琴,管家答:“是二爷。”我脚步一顿,复而随管家身后走着,不动声色问:“你家二爷近日可好?”管家答:“二爷常闭门不出,我们这些下人也很少见到他,倒听说昨夜与大爷吵了一架,被大爷打了一巴掌……”察觉自己多言了,管家回头朝我尴尬笑笑,便没再说下去。 我深思地朝那重重内院看了一眼,琴声已停,那抹烦乱却久未消散。心想,萧家两兄弟的性子一个冷漠一个淡薄,会为了什么事大吵起来? 随管家进了主屋,雕梁画栋,陈设精致,无不华美非凡。暖炉将屋内烘得温和舒适,熟悉的龙涎香自香炉铜兽口中袅袅飘出,白绒圆型地毯陈铺在屋子中央,凤雕朱漆香木矮桌横置,两侧各设一墨色绫罗蒲团,萧晚风便坐在那蒲团上泡茶,简单宽松的白衫长袍,长发随意披在肩后,以锦缎在发尾处扎成一束,随性闲居之态,不是见客时该有的装扮,是不将我当做外人。 管家婢女们早已退出,他抬眸淡淡看了我一眼,也没说话,微微探手示意我在他对面坐下。我盘腿在蒲团上就坐,看他泡茶。香案上茶器齐备,皆是上好的云陶,火纹琉璃图案。 泡茶须平心静气,明辨温火茶汤之差,他步步稳健,行云流水,显然是一个喜爱品茗且精于茶道之人。 我只懂皮毛,却是看着他的双手出神。 那是一双极为漂亮的手,修長宽厚,指骨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饱/满如玉,随他的每一个动作优雅跳动,还有那似水长流的宽袖,云雾般飘动,看上去美不胜收。 茶已泡好,他在我桌前斟了三盏。尽管我不明白为什么同一壶茶他为我泡上三杯,仍是按着他的示意逐一喝下,竟是三种不同味道,一苦,二甜,三平淡无味。 他说,这就是人生,先苦后甜,终归平淡。 又说:“也像人一样,在不同的环境中总要带上面具,扮演不同的角色。” 我一时不懂他言语中透露的禅意,他已起了身在屋内赤脚行走,取来一个深棕小匣子递给我。打开一看,是八珍璎珞,乃上好的女子颈饰,多为皇都贵妇所配,此物更加稀罕。 他说:“前几日阜阳王送来贺品,我一见这东西就觉得该戴在你身上,定然好看。” 赠饰品于女子,他可知这意味着什么?我抬头探寻看去,他的面容沉浸在茶水氤氲而起的白色水汽中,淡淡的无甚表情,便当他只是一时兴起,又有求于他不好拂了他的意,笑着收下了。 从怀中掏出玉簪子放在桌上,他看也不看,道:“我知道你想要我放了赵子都,但是悦容,你该知道而今形势,我初入皇都,大乱方定,人心不稳,叛乱者无不暗中窥视欲东山再起,赵子都是非死不可,明日便要午门斩首示众,才能断了他那些旧部欲死灰复燃的痴念。而且,放不放人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司空长卿那边也不好交代。” 心顿时跌入谷底,听他这口气,是不想放子都一条生路了? 又听他说:“今夜子时,大理院那边萧家侍卫与司空家的侍卫会有一次交接,中间有半刻时间守卫薄弱。” 常昊王便关在大理院的地牢里,萧晚风是在向我暗示什么毋庸置疑,面色转忧为喜,还没来得及言谢,又闻他郑重道:“赵子都非死不可。” 我心领神会,忙点头:“我会让他隐姓埋名,从此这世上再无常昊王赵子都这个人。” 萧晚风点点头,将桌上那支玉簪子重新放回我的手中,又说了那句:“等你日后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再带它来找我吧。” 听到这句话,我有些怕了,想他是不是又在算计什么等我来求。他见我表情,似明白我心中想法,别过脸去轻笑一声,冷硬面容顿如冬雪融化后的温情,暖暖如春。 出府前,我问他:“为什么你甘愿冒这么大的危险放了自己的仇敌,难道只为报我的救命之恩?若只为报恩,又为什么不将玉簪子收回去?” 萧晚风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明白人眼睁睁看着糊涂人干蠢事而无能为力。悦容,这是萧家欠你的。”深深凝视着我,“或许我也是想看看,你能为我乏味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当时我并不太懂他话中的意思,以为他所说的糊涂人是指子都,以为他所说的亏欠是害我曾经的丈夫受尽屈辱,又岂知他说的都另有其人。 而日后发生的一切,让我再一次彻底明白一个事实:萧晚风想要的结果,从来不会改变。 ※※※ 幽暗的地牢深处,传来水珠滴落的声音,脚步声回响,遥远,幽深。 尚算干净的牢房,冰冷的石床,他就端坐在那里,一身锦衣华服,梳着工整高冠,那坐姿一如往日,有着君临天下的气度,不见丝毫阶下囚的狼狈。 “子都……”轻唤他的名,再见他,恍如隔世。 曾经只手遮天权势如滔,如今冷对寒窗处境凄凉。人生的无常,在他身上得到了如此深刻而冷漠的印证。 仿佛早就知晓我会来,他看到我并不惊讶,面容极为平和,静静与我凝视,隔着那燃烧得通红的篝火,看着这模糊世界里最后的清晰。 募然,他笑了,就像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说:“悦容,你过得还好么?” 我摇摇头,“不好,你还欠我一个承诺,一句道歉。” “人生来如风雨,去如尘埃。欠你的赵子都怕还不了。” 他微微侧首,出神地望着篝火深处翻滚的火焰,低喃:“我这一生啊,晃如迷雾,转瞬惊醒,什么都没有了。那些失去的,好像遗失在风中的烟花,让人来不及说声再见,就已经消逝不见。” 又回过头看着我,“悦容,为什么只有你不能从我的生命里烟消云散?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提剑砍断铁门锁链,走到他跟前,“来带你离开,我这个人没那么豁达,欠了我的没还完这辈子就不准死。” “大树枯死,春天就失去意义,我已兵败,千秋基业转眼成空。悦容,你告诉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愤怒地打了他一巴掌,他呆了,茫然回望我,我又打了他一巴掌,接连打了三下,“这棵树死了,就再种一棵。春天去了,还会再来。生命的意义,不是只有皇图霸业这一种,你懂不懂,赵子都!” 明明在嘶吼怒骂,眼泪却像断闸了似的源源流下,我朝他探出手,祈求:“所以,子都……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过去的全都不要了,重新再活一次!” 他痴痴地看着我,感动得难以言语,眼角含着泪,把手交到我的掌心,然后紧紧合十,幸福地嗯了一声。 后来,有个男人告诉我: 为了一个女人,放弃骄傲,放弃屈辱,放弃世上所有的一切,需要很大的勇气。然而,爱的请求是如此美丽,就像开在悬崖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47 上的曼陀罗,让人甘愿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也要成全一次天荒地老。 他哭着说:“悦容,请带我走吧,让我永远在你身边。”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八十二章 天涯海角难相逢,字字遗言断人肠 城南郊外的渡口,停靠着一只小船,水流潺潺,波光粼粼,映照着冬日干结的枯枝,水剪了一轮暗淡的残月。 我将包袱放到他的手里,里面是一些衣服和盘缠,“顺流而下便可抵达常州,你在第三个渡口下,那里有一个彭东村,村东往南十二里有一个李员外,他是我的人,你先去那边躲避几天,等风头过去了,我再帮你安排其他去处……”一边交代琐碎事项,一边卸下木桩上的泊绳,催他快些上船,唯恐司空家的追兵赶来。 久不闻身后有人吱声,回头看去,便见他死死盯着我,月光下的脸色显得苍白,“你不跟我一起走吗,悦容?” 我一怔,点起脚尖亲吻他的嘴,“子都,能嫁给你我一直觉得幸福,你是我一生难忘的骄傲。但是过去的一切已经再也追不回来了,就如同我们已经分开的道路,再也不在同一个方向。而且这里还有我放不下的人,我不能跟你离开。” “是你那两个弟弟吗?” 我沉默不答,他已经找到了答案,凄楚一笑,“如果你不能放下一切带我走,就不该来见我的啊,悦容……这次我是真的想忘记过去所有,跟你长相厮守白头到老,为什么最后也只能是这样?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残忍,给了三分希望,又给了七分绝望!” 反复说着对不起,道歉的言语显得那么无力,我默默凝视着他的脸,曾经给过他浓浓的眷恋,也受过他锥心的伤害,如今再想起,没有恨,是淡淡的伤,以及一句祈求:“所有你欠我的,就换一个条件,活下去好么?” 他与我回视,漫长而沉寂,最终没有回答,越过我跳到船板上,我暗暗舒了口气。 小船慢慢离岸了,潺潺水声送来他最后的请求:“悦容,能不能再为我跳一支舞?” 漂流的江水,将小船带走,浩渺的天地,目送我所爱的人渐远。 爱么?或许我真的爱过他,爱他宽厚的胸膛,温暖的笑容,清澈的眼眸,永远不变的温柔。他曾给予我最安全的依靠,也曾烙下最深刻的爱的伤痕。如今他要离开了,或许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心痛着却不悲恸。 谁言相爱,便要长相厮守?人世匆匆,有过太多的心动,并非每次心动都有结果,就让美好长留心中。只要知道曾经爱过的那个人还活着,纵然天涯海角难相逢,我已满足。 跃上渡口长长的围栏,脚尖旋转,为他再跳支舞吧,回忆这似水年华悠扬如歌的爱情,哼首小曲吧,轻轻地,静静地,勿需太过悲伤: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让它淡淡地来/让它好好地去 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 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风悠悠地吹,水缓缓地流,转动的世界里,我看到那株巨大的槐树下,一道人影扶树而立,纹龙红缨银枪对月映照光华。 这晚的月色太朦胧,藏着蛊惑的魔力。如蜜红唇微微勾起,我挥洒水袖,云雾飘渺里朝他投去魅惑的笑容。 他痴痴看着我,魔怔了一般,似看到了妖精。 河流的尽头,再也不见那叶扁舟,我宽心舒了口气。老旧的围栏吱吱作响,顷刻间崩断。我无甚忧心,那支银枪预期般横空飞来,冰冷的枪杆将我的脚尖重新垫起,就像曾经那高朋满座华灯璀璨的夜晚,他也是这样将我救下。 纷飞的长发缭乱了视线,他与我痴望,“别停,就这么跳下去。” 遂了他的意,我跳得精疲力尽,最后落进他的怀里。 攥紧他胸口的衣襟,我喘息着忍不住大笑,“他已经走远了,你再也抓不住他了!” 射雕之人,贪图眼前的美景,飞走一只逃笼的苍鹰,这真是个不错的笑资,我笑得浑身颤抖。 被我嬉戏,他不怒不恼,俯首将我凝望,像是宠溺做了坏事的孩子,声音低沉得出奇:“我的傻悦容,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凡是我司空长卿要拿下的人,从来没能逃脱的。” 偏过脸用眼角斜睨着他,我笑吟吟问:“你要拿下的,是那已经乘舟远去的男人,还是现在被你抱在怀里的女人?” 他的眼眸幽闪着琉璃华光,指着我的心口,“将他从你这里驱逐,让我住进你的心里,他将获得生的自由,否则就算逃到天的尽头,我都会抓住他,在他胸口补上一枪。” “这算是威胁么?” “不,只是个美丽的请求。” 无论是救人还是主上的任务,毋庸置疑都该欣然接受。 环臂勾起他的颈项,仰面眨着眼睛看他,笑道:“如你所愿,舅舅。” “叫我长卿,悦容。”所有话语,被他以灼热的吻封缄。 最后再看一眼那茫茫无边的水天之间,我缓缓闭上眼睛。从哪里结束,就从哪里开始,又是一场分不清真情假意的爱情游戏。 人生岂非皆是这般,无休无止堕入轮回的演绎,不得超生。 ※※※ 翌日,有客来访,是个非同寻常的客人。曾经的皇后,未来的太后,我的五姐楚芮媛。 丫鬟们上好茶果,她优雅地品尝,与我寒暄着,如居自家。知她无事不登三宝殿,也不急着询问,要开口自当开口。 远处传来鼓角声,我眉头微微一皱,转瞬舒展开,仍被她看个正着,抿了一口茶,“这是常昊王满门行刑的鼓角,真是可怜呢,三百多口人都要被砍头了。”我面无表情听着,心中悲凉。我不是神,只救得了子都一人,其他人我无能为力。 她深意睨了我一眼,笑道:“若是十妹不曾被休,想必也在这众多家眷当中吧,而今倒也算因祸得福。” 手中的茶盏哐啷落地,我惊愕抬眼,心底渐渐涌出一个念头。 楚芮媛依旧笑着,“十妹如此聪慧,料想已经明白姐姐要说的是什么了。” “不可能!”我厉喝一声,吓得屋内丫鬟抖了一下,我烦躁挥退她们,冷冷鄙视眼前这笑意盎然的女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今日来就是想跟你澄清一个误会。”她放下茶盏,叹了一声:“那日在懿合宫,我和常昊王并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他知道你在在屋外,只是让我配合着演出戏给你看罢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我抓着椅子扶手,手指发白。她悲悯地看着我,“因为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为了保护你,让你无性命之忧,必须要你离开他,否则在他战败后,你也该在刑场被砍头了,十妹。” “不会的!”我怒喝:“满口胡言乱语!”像赵子都这样骄傲的男人,怎么可能未战就认为自己必输?她见我不信,摇头叹息。我逼问:“若真如此,为什么你要跟着他欺骗我,为什么你要等到现在才告诉我?” “他当时笑着跟我说了两句话,那表情却像快要哭出来似的。如你所说,他这样骄傲的男人这般拜托我,我无法拒绝,只能选择帮他。至于为什么要现在才来跟你说……”拉长的尾音,却没说下去,她同情地睨着我,笑得有些残忍。 几个小厮在屋外经过,有人道:“真不敢相信,常昊王这等人物最后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一怔,忙撞开窗户大声问:“他怎么了!”小厮吓得愣在原地,我怒喝:“快说!”小厮瑟瑟道:“小的刚打刑场回来,常昊王已被断首,听说头颅还要挂上城头曝晒七七四十九日。” 脑中轰然炸响,我踉跄着脚步频频后退,“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昨晚明明已经离开! 楚芮媛自身后把我扶住,静静地在我耳旁道:“知道他最后对我说的那两句话是什么吗?” 微启的朱唇,吐露的话语,字字如遗言。 赵子都说,如果不能与她长相厮守,那就让她恨我吧,越恨越好,那么我死了,她就不会太伤心。 赵子都说,深爱的那个人能活着,活在这个世上,获得幸福的可能,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恩赐,我已经很满足了,就算一个人死也没关系,虽然觉得很痛苦,很难受,那也只是心痛不能陪她老去了。 ——神说,爱是我们死去时唯一能够带走的东西,它使死亡变得如此从容。 ===== 文中歌词《恰似你的温柔》。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第八十三章 仁义之争开序幕,天下何处是归途 午门刑场,围观的百姓早已散去,几个衙役在冲刷地上的血迹,腥味刺鼻,令人恶心反胃。 茫然站着,鲜血混着水质漂浮着白沫从脚边流过,那高挂城头的头颅,沾着污秽的血渍泥巴,头发凌乱干枯如草,断颈处犹在嗒嗒滴血。我遥遥看着他,捂住耳朵厉声尖叫起来,像个疯子。 “悦容……”萧晚风出现在身后,我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襟歇斯底里:“他明明已经走了的,为什么还会死!是不是你,还是司空长卿,为什么你们就不能放他一条生路,为什么!” 萧晚风沉默许久,静静道:“不放他生路的是他自己,他是自己回来赴死的。”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萧晚风将那绣着风信子的香囊交到我手里,“是他最后拖我给你的。” 颤抖着手将香囊打开,里面放着一支麒麟白玉簪,还有一封信,信上写着一首诗: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落款处只有八字:与子之约,至死已休。 原来他早就没想着要活着离开,他要做他的英雄,那么我呢,我成了什么?因为没有跟他走,我成了抹杀他最后生念的刽子手?这白玉簪又算什么?他要我去找萧晚月,多么可笑! 头颅背着灰蒙的天空,被冷风吹得摇摇欲坠,我指着他嘶声怒骂:“赵子都,你想要我对你愧疚吗?告诉你,我不会的,永远也不会!我会慢慢忘了你,我会成亲生子过得幸福美满,我不会对你有任何的愧疚,你听见了没有——” 所以,你活回来,好不好?我捂面失声痛哭。 “悦容,你别这样……”萧晚风将我揽进怀里。 我疯狂打骂,将他视为仇人。他不吭声,也不放手,默默地看着我,那表情麻木不仁。 侍卫们上来将我们拉开,才发现他本就孱弱的身子被我失控的掌力打出内伤,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募地呕了一口鲜血。众人心惊,纷纷惊呼主公,甚怒者拔剑朝我挥来,他喊了声:“住手!”慌忙之下赤手为我握住剑锋,一滴滴血从他手中流出,顺着剑柄溅落在我的裙摆,妖艳的赤红,触目心惊。 我冷笑:“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感激你么,萧晚风!” 他的面容依旧冷峻,声音如斯沙哑,似怒,似悲,全都化为一句平淡的自白:“我从来不曾奢望任何人的理解和原谅。” 我转身离开,将他的悲哀抛诸身后,以及那远远赶来的,一脸慌张的萧晚月。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心中无尽的空虚,如冬日扑面的寒风,无感,也无痛。 我再也无法明白母亲为我取的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悦容悦容,而今这斑斑泪痕,为谁悦容? 一片冰凉贴在鼻尖,转瞬融化,我抬眼望去,阴翳的天空飘下白雪,满目纷飞,冰冷地落进的瞳孔,流出滚烫的眼泪。 想起他曾在耳畔温柔的低语:“悦容,等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来了,我带你去城东吧,那里有一座桥,叫长相思,据皇城里的老人说,初雪降临的这一日,凡是在那里迎面走过的两个人,这辈子就能长相厮守了。”当时我取笑他怎也如女子这般矫情,他笑笑没说话,将我紧紧抱住,似要勒紧身体里。 来到这座桥前,没有了他,也要一个人走过。 茫茫白雪的那一头,有一个人影迎面走来,我欢喜喊了声:“子都!”出现的却是萧晚月的脸。 一身白衣,似要融化在风雪之中,漂亮的眼眸凝视着我,颤抖的睫毛点点雪花,轻声唤着:“悦容……” 我将手中的白玉簪扔在他的脚下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48 ,“走开!”越身而过,不再多看他一眼。萧家的人,现在谁也不想见到,一刻也不想! 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滴眼泪,生命有如雪地上,一朵凄艳的梅花,饮雪而绽放,盛开而凋谢。 茫然看着天空吐息烟雾,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他微笑的样子,仰面坐靠在梅树下,拥着大雪入睡。 痴痴地想,就这样吧,就让这场雪带我去你身边吧,子都。 来世,咱们谁也不欠谁。 ※※※ 再睁开眼,已回到自己的闺房,昏黄的烛火,对上在劫憔悴的面容。 我无力阖眼,“上辈子是欠了你的,所以死都不放我离开是吗?”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胸口,“阿姐,你的手好凉,就跟我的心一样。” 我无声流泪,“你知道吗,他本来可以活下去的,是我害死他的,欠他一条命,我还给他……” 在劫捧住我的脸,被我狠狠撇开,“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他又发狠地扳回我的脸用力地贴在自己的胸膛,第一次如此强势蛮横不容拒绝,我惊住了,巨雷般的心跳几欲震聋耳膜。 他沉沉道:“请阿姐千万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悲伤,以腹中孩子为重。” 我惊愕抽气,微微抽动的手覆上自己平坦的小腹,“孩子……” 在劫说:“大夫说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那一刻,我觉得有股灼热的力量涌遍全身,是对于生命的坚持。 随即惊慌的抓着他的衣袖,急问:“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除了姹紫和嫣红,便只有我和天赐了。” “那个为我把脉的大夫呢?” 在劫拥着我,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静静道:“放心,他永远也开不了口了。” “在劫,你……”在他眼中看到了血腥,我已明白话中的意思。明知他这么做是对的,萧家和司空家的人若是知道了,是断然不会让这孩子活下去,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密,才能让我和孩子不受伤害。但内心的悲痛如此撕裂,我扬手狠狠打了他一个巴掌,“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怎么可以为我弄脏你自己的手!” 他别着脸,轻声道:“早就已经脏了,阿姐……” 回头看我,平和的面容半边隐在阴影里,俊美得让人害怕,“从我爱上你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肮脏不堪,无可救药,罪孽深重了。” ※※※ 三日后,我为子都在那座桥下的梅花树旁立了一座衣冠冢。 像他那样的罪犯是不能立碑落名的,所以我只在碑上用朱漆刻了三个字——长相思。 雪还在下着,越下越大。在劫在身旁为我打伞,雪花环肆的世界,一片片都是回忆,残忍而美丽。 摘来鲜花,任花汁染红指甲,如斑斑血泪。工工整整地将花摆在他的墓前,俯首亲吻冰冷的碑面。 他这辈子啊,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我想,来年春天,在他沉睡的坟墓前,一定会开出美丽的花朵。 遥望天际,我对着天空大喊:“子都——我会活下去的——好好地活下去——”为了我们的孩子! 偶尔想你了,就让回忆来陪我吧,或者,去梦中与你相见。 “离开吧,在劫。” 皑皑白雪,无边无际的苍白世界,遥远看不到头。 我吐了口白雾,抬眼望去,“真是一条漫长的道路。” 温暖的掌心将我的手包围,在劫俯首笑道:“恩,很长,我会陪你走到尽头。” 我笑了笑,“好,那我们一起走吧。” 楚府大门威严依旧,巨大石狮浮上一层白霜,红色灯笼被风雪吹得宛如风中落叶,有个人站在门口遥遥等候,发梢肩头已落了厚厚的积雪,想必已在门口站了很久。 他往远处一看,见两个人影踏着风雪而来,紧绷担忧的面容暗暗松下,挥手大喊:“你们可回来了!” 我回以微笑:“傻天赐,等在门口做什么,多冷的天啊。” 他抖落身上白雪,憨憨抿嘴笑着,握起我的手想要捂着,却发现自己的手比我还要冰凉,于是转而放在嘴前呵着热气,念道:“怎么冻成这样了?”抬头怒视在劫,“你怎么照顾悦容姐的!”丢下一句“待会再找你算账”拉着我进了里屋,一路说着:“还好我早就命丫鬟们备了热汤,暖炉也烧得正好,快去暖暖身子吧。” 我回头看去,在劫犹且站在半开的朱色大门口,打着那把寒梅油纸伞,于漭漭飞雪中对着我微笑,动了动嘴角,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我心头一跳,已被天赐拉进屋内。 ※※※ 大经丁卯年十二月之望,常昊王斩首午门,短暂的藩王独霸时代悄然而逝。 一个月后,年仅八岁的二皇子赵薰继位,太后垂帘听政,封郑鲁二公为左右丞相,长川、金陵各展版图,并城池十座,良田百亩,拥兵各五十万;废太祖封公制度,长川、金陵封地可自设朝政,封置官员,不受天朝管辖,历年无需朝供,拜谒皆免。 自此,大经天子形同虚设,唯郑、鲁二家独大,多年分庭抗衡,明争暗斗。又有各路诸侯联盟,零星势力各自投效,时战时和,时急时缓,局势一时动荡不安。 历史的辙痕,深刻而尖锐,将尊王旗帜一分为二,便如这乱世天下,楚汉之界,泾渭之别。 这年寒冬呼啸的北风,缓缓吹开了郑鲁二家各自为政的序幕,史称“仁义之争”。 (第一卷完) 【第一卷】 幼年篇 常昊王篇 后记 第一卷至八十三章就落下帷幕了,这个故事写得很快,眨眼就写了二十多万字,其实原先计划是打算十五万至十八万完结第一卷的,偏偏落笔后字数不受控制,忧郁的小醉醉在写的过程无数次仰面唏嘘:鸭梨好大啊!TT0TT~~~无奈中砍了很多情节,于是经天子提早挂掉了,大司马成了炮灰(别恨我,谁叫你们是男配)。 接下来说下全篇的走向吧,第二卷是长卿篇,第三卷是风月篇,第四卷是宿命篇。不出意外的话就这四卷了,当然不排除我脑子突然发抽,又删情节。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你们就假装不认识我好了,千万别拿砖头敲我可爱的脑袋哦QAQ 那么,就让我慢慢开写第二卷吧,让长卿来给我们治愈治愈受虐的小心肝(治愈完后继续虐^_^)。 大家继续支持《悦容劫》吧,还是那句,多多留言投票,那是我码字的动力哦╭(╯3╰)╮ 【第二卷】 长卿篇 第八十四章 戏里戏外最糊涂,预谋爱情起追逐 柔和的光洒满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香炉袅袅飘着懒怠的白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香醇糜烂的味道。 我起身阖上单衣,就算屋内燃着暖炉,赤/露的肌/肤触碰到微冷的空气,仍是泛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在铜雀菱花镜前坐下,将头发悉数拢道肩侧,象牙梳划过发丝,发出细碎的响声,一下又一下。 床榻上的男人终于醒了,从铜镜中看去,他正懒散地侧身依在榻上,只手支着脸颊,紫罗锦被滑到腰际,露着赤露厚实的胸膛,披散的黑发如水缎一般从胳臂上蜿蜒垂下,有点魅惑,正笑吟吟地看着我梳妆。 视线在镜中对上的那一刻,我略带尴尬地躲开。 他低笑一声,慢斯斯地披上一件白衫,起身到我身后搂住腰肢,亲吻耳廓,“悦容,你真美,美得让我心痛。” 不太适应地往一侧躲过,他便咬着我的耳朵,“还在害羞么?”扣起我的下巴,不给我反抗地机会,落下深深的吻。开始是轻柔地含着唇畔,慢慢地变得激烈狂野起来。 那粗重急促的呼吸让我意识到危险,急忙将他推开,“你、你该离开了。” 他不悦地挑了挑眉梢,拾起我肩侧的一撮头发把玩,“昨夜的你热情如火,现在的你冷漠如冰,我的小悦容,你在考验我的耐性么?” 我没有回答,一阵风吹过,扬起书桌上一张宣纸,不偏不巧落在他旁侧,被他随手接下。 冬日的阳光懒懒地落了他满身的金黄,他沐浴在明亮光线最中央,醇厚的嗓音轻轻念着: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欢喜 我听得痴了,似要流出泪来。 他偏首看我,“真是首美丽的诗,你写的吗?” 我摇摇头,“是一个番邦和尚写给他情/人的诗。” “哦,那可真是奇了,和尚也生得如此多情。那么……”背着光,英俊的面容愈发深刻,似笑非笑,“悦容写这首诗的时候,在想着谁?” 子都的面容在眼前晃过,我垂下眉眼,笑笑,“当然是在想你。” 他收起了嘴角微翘的弧度,表情冷峻,“你说谎。” 我的心一紧,他又微微笑起,将纸折好收进衣袖,“总有一天,你的谎言会变得真实。” “当然,舅舅。” “你又不乖了,小悦容,叫我名字。”他皱眉,死死捧住我的脸蛋,一副若不听话就不与我罢休的姿态。 以前总爱让我那么称呼他,现在却听了就非常不悦,谁说只有女人翻脸快,眼前这男人也不差,并且脾气也不太好。 顺了他的意,我道:“长卿,时候不早了,你该离开了,趁着大伙们都还睡着没人发现。” “怎么,觉得见不得人?” 我笑着,“于礼不合。” 他也笑着,“过了明天就合情合理了。” 服侍他穿好衣服,半推半就地依了他缠绵悱恻的拥吻,这才让他满意离开。 刚到门口又喊住他,将倚在床畔的银枪拿过去,“你的宝贝忘了带了。” 他微笑地伸手来接,不是接自己的兵器,却是拉住我的手腕搂进怀里,“我落下的宝贝只有你。”俯首又是一记深吻。 回过神时,他已把玩着银枪离去,留下一句:“明天就来带你走,我的宝贝。” 我依旧站在原地,深意笑着。明天么,你能带走谁? 换好了衣衫,出了房门,姹紫正恭敬地侯在门角。 我拍着她的手背,说道:“委屈你了,姹紫。” 姹紫恭眉顺目,摇头道:“为了姑娘,姹紫不觉得委屈。” 我叹息:“放心,我会替你做主的,日后定让他娶你。” 姹紫惊慌跪地,“司空大人身份高贵,姹紫只是一个小小婢女,不敢奢求嫁给大人……” “你喜欢他,不是么?” 姹紫忙摇头,俏丽的脸蛋早已通红。 “行了,我自有主张,你别想多了,听我的就是。” 姹紫默不作声,我说:“现在快回房休息吧,就当没看见我,也省去老爷治你的罪。”姹紫点头应是,叩首说了声“姑娘多多保重”便欠身退下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酸,也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这个时代的女人,包括我自己。 收拢了心事,对着冷空气呵了一口白雾,便快步往荒废的后角门走去,那里正停靠着一辆马车。 上了马车,方放下垂帘,忽被拥进一道厚实的怀抱里,那人将我冰冷的手捂在滚烫的大掌里暖和,抛下一句:“上路。” 车夫受命甩下马鞭,马车嗒嗒跑出了深巷。 我动了动身子,微微窘迫道:“在劫,还是把我放开吧。” 他却将我箍得愈发紧密,看不到表情,只听得见声音,分不清喜怒:“别乱动,就让我这么抱着。” 日前的他,显得越来越强势了,我叹息着无法拒绝。 稍会,他问:“事情怎么样了?”我回答:“非常顺利,他没有一点怀疑。” 一盅催情的药酒,一味幽神的迷魂香,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姹紫替代了我服侍了司空长卿一夜,那男人分不清戏里戏外,我演得半真半假。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49 “姹紫她……牢靠吗?”在劫心有疑虑。 “这计谋是她提出的,半分忠心半分为情吧。女人为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总会耍点小伎俩。她投我以桃,我报之以李,日后也不会亏待她。”抚着小腹,为了给孩子一个安全诞生的契机,我费尽了心思,这也算是两全其美之计。 一路闲聊,我枕在他的肩头,竟觉得舒服得不愿离开了。 在劫突然安静下来,许久才道:“真想就这么带你走,不回去了。” 我笑了笑,“傻孩子,又说蠢话了吧,等这次完成了任务,主上便放我们自由。等蛊毒彻底解了,海阔天空,到时候我们想去哪便去哪。”顿了稍会,又加上一句:“带上天赐。” 他闷闷恩了一声,有点不高兴,不知是为了目前受制于人的处境,还是为了一个多出来的楚天赐。 半响,他微微吐了口气,显得心事沉重,“那男人,会这么简单放人么?”我无言以对,也没有把握。 马车嗒嗒驶出了皇城,在劫问:“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我偏头想了想,“去常州城吧,那里是他司空家的重要城池,容易被他找到。” 司空长卿这个男人啊,出身高贵,外表俊美,而今权势又如日中天,所以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甚至自负,认为世间无他所不能,包括女人对他的爱。 虏获这种人的心,不能让他得到,至少不能让他完全地得到。 我掩嘴扑哧笑了起来,在劫问我在笑什么,我答:“是想着明日他发现我不见了,那自信满满的表情崩溃后一定非常有趣,只是可惜不能亲眼见到了。” “萧晚月呢,他到时候的表情又会怎样?” 我收起笑容不说话,他也心知我不悦没再说下去,暗暗地叹了一声。 一记黄尘弥漫冬日萧瑟的长道,一场预谋的爱情追逐,刚刚开始。 ===== 作者有话说:文中的诗为仓央嘉措的《见与不见》 【第二卷】 长卿篇 第八十五章 闲来笑话一生去,布庄内室别洞天 赶了半天路程,中途在一个热闹的小镇停下,马儿被拴在树干,车夫拢来干草喂食,在劫让我在车中稍后片刻,为我置办吃用之类的杂物去了。 道旁有一家茶座,行人们在这里落脚休憩,不时聊着闲话,说的最多的还是皇都里最为热门的话题。鲁国公司空长卿与萧家二公子萧晚月竟同时上楚家向十姑娘提亲,楚老爷左右为难,哪边都不是能得罪的主,于是决定明日抛绣球再定亲事。 “这萧、司空两家要争天下是众所皆知的事,想不到连女人也要争。” “听说这楚家十姑娘本是先帝的妃嫔,后来成了常昊王妃,还差点当上了皇后,而今又惹来郑鲁两家垂青,不知是何等女子,竟有如此厚泽的福气。” 我懒懒靠在马车的软座上,听着不住冷笑,那种福气还宁可不要。 接着有人说,这萧家二公子是二度来楚家提亲了,先前被拒婚后都成了长川属地一时的笑柄,而今仍不放弃,也真是痴情的人。又有人说,这鲁国公论辈分该是楚家十姑娘的舅父,竟做出这种背德之事。随即有人道:“且不说他们没有血缘,就算有,在那些世家名门里,也没少搭出些混乱的姻亲关系,见怪不怪了。” 你拿别人当笑话,别人也拿你当笑话,笑来笑去,这辈子就这么去了。 这时在劫回来,除了干粮和水囊,还捎来几件妇人的衣裙,说是置物时发现城门关口那突然多了很多官兵,进出都要严密盘查,多半是离家的事提前败露,两人须得改装才能安然出城。 按照原先计划,这一个月内可不能被发现行踪,尤其是被萧家。 于是扮成一对商贾夫妇,我在自己脸上点满麻子,抬头见在劫上唇人中处贴着一对八字胡,头戴青灰色的毡帽,那奸商的姿态还真是有模有样。两人相视半晌,看着彼此古怪的德行,都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路过城门口时,守门的将军拿着两副画像在我们身上反复比对,蹙眉似有深思。 在劫掏出一锭金子,笑道:“这位军爷,我们赶着去常州城拿货,能否帮个忙行个方便?”那将军不动声色,不露痕迹地将金子揽进衣袖里,手一摆,“放行!” 我掀开垂帘往后看去,便见那将军对身旁侍卫嘱咐几句,侍卫点点头策马往另一侧跑去,我赶忙嘱咐车夫:“改道,我们不去常州了,换去洛阳。”在劫是个聪明人,当下明白行迹败露了,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去洛阳的中途,又折了道,周转来到福州城,非郑鲁两家的附属城池,属于阜阳王的封地。 说起阜阳王,曾经的三大王爷,随着燕山王和常昊王兵败,当今天下便独他一人官拜王爵,爵位尚在公爵之上,郑鲁二公对他也要保留三分脸面,乃是长乐郡主的生父,亦是萧晚月的岳父,与萧家的关系自是十分密切的。 之所以来这里,并非偏向虎山行,而是在劫接到暗号,义军内部有大事商议,坛主、香主、舵主和魁主要在那边秘密会面。 会面的地点在一家看似极为普通的布行,在劫进去后敲了敲柜台三下,掌柜问:“客官要买什么布?”在劫答非所问:“一亩三分地,三两银子。”那掌柜抬头扫了他一眼,随即又问:“客官要什么花式的布?”在劫又答非所问:“张三笑李四,瓜田李下。”掌柜似有激动,忙笑道:“客官请随小的进内屋挑选吧。”引我们进了内室,取出木桩上一块色泽暗淡的布匹,突然间墙上出现一道暗门,那掌柜的叩首:“小的三生有幸,见过魁主,魁主请。”在劫点点头,拉着我的手进去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问他方才那暗号都是什么意思。在劫说第一个是表明来意,“一亩三分地,三两银子”,就是说为民请命,土地三两银子便有所得;第二个则是表明身份,“张三笑李四,瓜田李下”,说的还是一桩趣事。 “当年老魁主病重,推举尚且年幼的我为魁主,既为报救命之恩,也为未来绸缪。当时义军中有两个声望极高的年轻一辈,他们为了避嫌以表示对老魁主的支持,相互取笑对方贬低自己,从而让我顺利地当上新一代的魁主,于是这句话就延伸为现任魁主的身份暗语。” 我了然点头,“那张三和李四现在在哪里?”在劫笑了笑,“他们而今身居左右护法,是我的得力帮手,我正准备为你引见,都是极好的人,相信你一定会喜欢。不过他们可不叫张三李四,一人名唤卢肇人,英雄盖世,另一人名唤柳荫苒,巾帼不让须眉。”我问:“柳荫苒是女的?”在劫点点头,似要说什么,犹豫了一下没说,从怀中取出两张白瓷面具,自己戴上后又为我戴上,“由于身份特殊,我不常以真面目示人,只有少数人见过我,这次要委屈阿姐了。”我捧着脸上冰冰凉的面具,却觉得好玩,心中更加好奇,在劫为我所不知的另一面,会是什么样的。 暗道走到了尽头,眼前豁然明亮,出现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田园之景,桑树下站着一位女子,十八九岁,面容姣好,一身碎花红裙衫,云发梳成麻花辫,编织着同一色泽的红缎,一眼望去满目的通红,似火一般浓烈。 见在劫走出,她欢喜地迎了上来,又略带羞涩地退后一步,抱拳行礼,不失江湖女子的豪气,又带着一丝少女的娇/媚,“属下柳荫苒见过魁主!” 她就是在劫的得力助手? 我微微蹙眉,不知怎么的,听着她的声音,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第二卷】 长卿篇 第八十六章 苦爱无果情两伤,噩梦惊醒闻秘事 在劫去了内堂议事,因我是外人不好参与他们内务之事,便在院子里等候。 坐在藤子编成的秋千上,看着碧色的天空,从桑树的叶子底下,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觉得很有趣。忽听见雪枭的鸣叫声,便见它扑拍着翅膀停在枝干上。 我记得这只飞禽,是在劫所豢养的,名字就叫悦容。 “悦容,过来,来我这边。”我朝它勾勾手。 小东西扭转着脑袋,漆黑的眼珠子好奇地看着我。 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嗓音:“荫苒,你怎么还不死心,悦容除了魁主是不会亲近任何人的。” 回头望去,便见一个男人踏着冬日之色走来,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赭色长衫,外罩黄杏夹袄,黑色长发随意扎成一束,凌乱中有着一种沧桑感,那张面容却出奇年轻,不过二十出头。 就在我打量他的时候,雪枭嘶鸣着落在我的肩膀上,似表示亲昵般蹭着我的脸庞。 那男人惊讶咦了一声:“今日真是奇了,向来孤僻冷漠脾气暴躁的悦容,怎么突然亲和起来了?” 虽知他说的是雪枭,但总觉得是在连名带姓地骂我,不由哭笑不得。 那男人走到我面前,摇头叹息:“荫苒,你怎么又偷偷戴魁主的面具了,被人看见了可不好,你是老魁主的义女,女子的名节还是要注意的。” 我纳闷他为什么开口闭口那么叫我,似认定我就是柳荫苒。正在失神的空当,脸上一阵冰凉,他已探手揭下我的面具。 面具离身的一刻,他惊愕地瞪大双眼,随即蹙眉逼问:“你不是荫苒,也不是我义军一员!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告诉他,我叫楚悦容,是你们魁主的亲姐姐。 “楚悦容?”他细细咀嚼这个名字,冷然一笑,非但不给好脸色,反而杀气更浓,怒喝:“放肆,魁主亲姐乃名满天下的美人,岂是你这麻脸丑妇可充任的。”二话不说杀招逼来。 我自认武功不错,跟他过招竟不过十下便频频败退,这男人的本事高深得让人觉得可怕。 而他也不像是在捉拿可疑人物,更像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 就在生命垂危之际,惊闻一声“住手”,天外飞来一掌将他击退三丈,在劫揽着我的腰身将我护在身后,焦急道:“阿姐,你没受伤吧?” 我怔愣地看着他冰冷的白瓷面具,除了那双熟悉的眼睛,第一次对他产生陌生的错觉。虽然知道在劫武功本不弱,但竟能将那样的高手击退,实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在劫没有察觉我的心事,收整面容朝那男人解释:“卢大哥,误会一场,她的确是我的姐姐楚悦容。” 卢大哥?我心想,这人多半是在劫左右护法的另一位,卢肇人。 卢肇人仍有疑虑,在劫便取来湿布擦去我脸上的麻子。卢肇人深深看了我一眼,冰冷的视线有如毒蛇凝视般让我寒战。转眼间寒意又消失无踪,便见他大大咧咧地笑起,像个邻家大哥一般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手抓着后脑说着:“啊,抱歉抱歉,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亲,伤了姐姐实在该死。” 我尴尬笑笑,他都虚长我四五岁,居然也跟着叫姐姐,是套近乎呢,还是脑子发抽? 又听他说了一句:“我还从来没见过向来沉着冷静的魁主会慌成这样,不过姐姐的声音与荫苒可真像,乍听还真分不出来,才将你们错认的。” 我这才顿悟,原来初闻柳荫苒说话时的那种怪异感,是因为像自己的声音。 这时,柳荫苒从内厅追着在劫出来,乍闻卢肇人的话,不由一怔,随即神情复杂起来。 卢肇人却像没事的人,与在劫勾肩搭背,“来,魁主,咱们哥们好久不见了,先去喝上几坛子酒叙叙旧。”柳荫苒道:“卢大哥,且不说你今日又迟到了,这正事还没议完呢!”卢肇人爆了句粗口,道:“什么劳什子的正事,都没老子跟魁主喝酒来得重要。”说完,将一干人等晾在原地,也不给在劫拒绝的机会,就这么一把给拉走了。 走了几步,回头笑道:“姐姐也来吧,待会肈人给你敬上一碗就当赔罪。” ※※※ 接连几日观察下来,卢肇人的确如在劫所说,是个性格豪爽为人痛快的汉子,不由将初次见面时他对我的那种冷漠的杀意当做一时的错觉,兴许他只不过是过分操劳义军中的忧患罢了。 听在劫说,自他们助司空家兵败常昊王大军之后,萧家就开始处处针对他们,而内部似乎出现了奸细,一些隐蔽的分坛堂口,都被萧家发现继而歼灭了,让他们伤亡颇为惨重。 余下几日,我们便在这遁世的宅院里住下,一来在劫身为义军之首,处理这次军中危机责无旁贷;二来我在这里躲避,远比外头奔波要来得安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50 全得多。 卢肇人偶尔会来看我,每次来了不免一阵调侃:“姐姐啊,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已经乱成一团了,除了楚家,还有司空家和萧家,这三拨人马都满世界找你呢,听说前几日在常州城,萧晚月为进城寻你,差点跟司空长卿扛上了呢,军队都对峙了整整三日,还是萧晚风亲自来了才化解一次战乱危机。” 我听了干笑不已,心中除了诧异萧晚月如此强势外,也不由恼怒,这卢肇人怎生得这般八卦,哪壶不提提哪壶。 这日黄昏,与在劫一起用完晚膳,他又被忙碌地请去议事,不消半刻传来敲门声,我暗暗无奈,别是卢肇人又来消遣我了吧? 打开房门,不由怔住,竟是柳荫苒。 “没打搅姐姐休息吧?” 她居然也跟着卢肇人一样,年长的喊我年幼的人姐姐。我也懒得纠正,笑着将她迎进门,为她上好茶水,“柳姑娘找我有什么事么?”她听着我说话默不作声,许久才道:“姐姐的声音真与我如出一辙,难怪魁主他总爱听我说话,每次都闭着眼睛,想来是在想着姐姐,姐姐跟魁主的感情真好。”言语间有种探寻的意味。 我听了心中一惊,在劫对我的那种感情终究不容世俗,不能误了他的名声,笑道:“柳姑娘可能有所不知,我们是双胞胎姐弟,娘亲死得早,我们从小相互扶持着长大,感情自然比寻常姐弟还要来得深厚。” 柳荫苒微微舒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又说:“姐姐还是别喊我柳姑娘了,怪生疏的,就叫我荫苒好了。”我随她的意喊了一声,她满足地笑了笑,脸蛋红扑扑的,说“姐姐能跟我说说魁主小时候的事吗?” 我随口说了几出小时候的趣事,她听得入迷,那表情极为温柔。我突然沉默看她,她察觉不对,困惑问:“姐姐为什么这么看我?”我问:“荫苒是喜欢在劫么?”柳荫苒一愣,倒不似世家女子那般矫情,左推又拖地掩饰心事,只是微微红窘的脸蛋点头,小心翼翼道:“姐姐怕是要笑话我了吧。”我反问笑话她什么,她道:“我年长魁主三岁,这感情也羞于出口。”我笑笑,“人言道女大三,抱金砖,那是好事。” 柳荫苒感激地握起我的手,倾吐了一番爱意,“魁主之气度远甚常人,虽仅十六却一身威严,想当初我不甚被官府抓住,用来威胁义父,义父为了大义欲要将我牺牲,却是他一人单枪匹马闯进营中将我救出,那时他只对我说了一句‘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竟像个弱女子似的哭个不休,从那之后我便知道,这辈子只为他柔弱,为他动心。” 我听着,心中有如雷击般麻痹的痛,强笑着说:“这很好,很好啊……” 面对这场痴爱,纵然侠女,也是一副柔肠,柳荫苒道:“这份感情我一直放在心底从不敢对任何人说起,现在能与姐姐倾诉,心里真的舒坦了许多。”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在劫,幸福需要自己把握。她苦笑着说:“魁主何等聪明的人物,怎会看不穿我的心思?只是在我尚未开口的时候,他便婉言拒绝了。” 我问:“他说了什么?” “魁主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告诉我天地纵然永不相交,但情义长存。便是暗示我与他只有友谊,方能长长久久。” 我默默叹息,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唯有鼓励:“或许……他的意思是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不禁对自己鄙视了一把。柳荫苒却一脸欢喜,容光焕发:“姐姐当真如此认为!” 或许她迫切需要的不是我的肯定,而是让她这段苦涩的单恋支撑下去的理由。 狠不下心,我点头恩了一声。柳荫苒再三道谢,最后欢喜而去。 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浅浅抿下一口,对着躲在门扉后的那道影子道:“你都听到了,多好的姑娘啊,你也舍得伤她的心。” 在劫沉着脸踱步至我面前,拂袖挥开我手中的杯子,抓住我肩膀提到面前,逼问:“我的心意你为什么总是视而不见,将我推给别的女人,难道你就没有一丝难过?你当真一点都不在意!” “我当然在意。” “阿姐!”在劫面露欢喜。 我道:“我是你的姐姐,你的终身大事,我怎么能不在意。” 在劫的脸色刷白下去,“只是因为如此?”我僵硬地点头,他凄楚一笑,“如你所愿,阿姐。”毅然转身而去。 我茫然呆在房中,一整晚心心念念他口中的“如你所愿”是什么意思,浑浑噩噩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却不曾梦见在劫,反而梦到了自己。 梦中的自己正在做着梦,梦见萧晚月,我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他一脸悲哀地看着我,问:“悦容,为什么你这么恨我,为什么?”醒来后发现萧晚月站在床榻旁,温柔地对着我笑,说着:“悦容,我是爱你的,我爱你。”一刀挥下,砍下我的头颅。 “啊——”我尖叫着惊醒,一身汗涔涔,觉得这梦诡异得让人浑身不自在。 起身倒了一盏茶喝下,瞥见窗户外有个黑影走过,是卢肇人。 三更半夜,他这么鬼鬼祟祟的是要干什么? 我匆忙披上外衣,暗厢跟了过去,跟到一个小树林,林中有一个人正在等他。 卢肇人喊了那人一声,那人缓缓回过身来,端庄的仪容,高贵的气度,美丽如牡丹的容颜。 我暗抽冷气,忙捂住嘴巴,竟是长乐郡主赵伊涟! 【第二卷】 长卿篇 第八十七章 刻意安排用心深,将计就计随遇安 他们的叫交谈声很轻,耳不能闻,但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很亲密,要不是早知长乐郡主是萧晚月的正妻,或许我会以为他们是一对情人。 不知说了什么,长乐郡主脸上似有失望,叹息着轻拥卢肇人一下,便迈着莲步离开了。 她这一走,仿佛带走天地所有色彩,也带走了他的灵魂。卢肇人就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神色落寞,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才转身走了。 我深思稍许,也准备回去。刚回身,惊吓地尖叫一声,卢肇人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冷月之下的面容阴翳有种冰刀的尖锐感,将我逼压在树身上,似笑非笑道:“偷窥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有失你的身份哦。” “凭你的本事怎么可能没有发现我,你是故意让我跟来的。”我出言探寻,他微扬眉梢,不可置否。 心知是上了他的当,今夜出来,恐怕难以再安然回去。我用力抓着身后粗糙的树皮,努力维持表面的冷静,“没想到那个叛徒居然是你,亏在劫这么信任你。” “对于楚在劫,我从来没有忠诚,又哪来背叛?”他略略侧首笑笑,“不过你倒是冤枉我了,非我之罪名,不愿为别人承担。老魁主对我有恩,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出卖过半点机密消息。” 我嗤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刚才与你见面的那人是谁,她是阜阳王的二女儿,是萧家的媳妇,最近萧家频频攻击义军分舵堂口,难道不是你泄的密?” 卢肇人凄然一笑,“她啊,不过是这个天下最傻的女人,她心爱的丈夫现在发了疯似的在找另外一个女人,她居然向我打探那个女人的消息,想要带去她丈夫身边,你说,她是不是太傻了?” 我心中一紧,又想起长乐郡主方才失望的神色,暗自舒气,“你为什么没有如实告诉她?” “她傻,我不能让她傻下去,断不会让别的女人夺走她丈夫的爱,我要她幸福!”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是庄严神圣的,仿佛是神殿上一种爱的宣誓。 我问:“你爱她?” 话才落下,他就像疯狂的野兽,豁然一掌拍下,身后大树轰地一声化成碎片,“我与她的感情,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眼底那种绝望而深沉的爱意,令我想起了我的弟弟在劫。 我静问:“所以你现在想杀了我,成全你爱人的幸福?” 他冷冷一笑:“这的确是一个好主意。” 我不由打了个寒战,他欺身靠在我的耳畔,轻柔地说:“但我有更好的主意,既能让萧晚月得不到你,又能让他痛苦万分。”言语中的愤恨,丝毫不掩饰他对萧晚月的厌恶。 忽感后颈一痛,我的眼前便黑了下去,失去意识前隐约听见他说:“凭我在义军中的影响力,能轻而易举地让你弟弟失势。为了他好,还是乖乖按照我的话去做吧,楚悦容。别耍花样,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 再度醒来,已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里,看周遭摆设,应是一家客栈。 出了房门打探消息,小二虽觉得我的问话十分怪异,仍是客气地回了话。我这才惊觉自己不过在一夜之间,竟来到了百里之外的常州城。毋庸置疑,这里是司空家的地盘。前几日还听卢肇人说起,萧晚月和司空长卿在常州的城门口武装冲突过,那么这会儿,司空长卿没准还在常州城内。 当下我便知晓卢肇人的用意了,他要我成为司空长卿的女人。 纵观当今天下,唯有司空家能与萧家平分秋色,若我成了他的女人,萧晚月也无可奈何。 至于卢肇人为什么不将我直接送到司空长卿面前,怕是也下了心思。 男人必然了解男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送上门的东西,断然没有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找回来的珍贵。 越珍贵的宝贝越不可能放手,越不放手,萧晚月就愈发因痛失而痛苦。 我该感谢卢肇人的这番苦心呢,还是佩服他城府极深? 这次他倒是算错了一点,就算没拿在劫威胁我,我也是要想办法接近司空长卿。如今既然他暗中命人盯着我了,那我便将计就计,让他满意地看一出好戏。 躺在床上想着在劫的事,想最后那次不愉快的争吵,心中委实不好受。爱与不爱不过一念之间,但他是弟弟,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这样的感情又怎么能坦然接受? 此刻他多半发现我不见了,不知会有多担心,卢肇人想必会为我找好托辞吧。 想起义军中的叛徒,卢肇人虽然阴晴不定,但作风尚算有自己的原则,他说没有出卖军中消息,必然另有其人,会是谁? 为在劫操心着,转念又想,这也是他人生的一种考验,如果这事都处理不好,他日何堪天下大任? 我长长叹了一声,将那些烦恼抛诸脑后。算算时间,离开楚府也有二十来日了,摸着犹且平坦的小腹,一想到有个小小的生命正在这里孕育,心里就莫名的柔软,也更加坚定了决心。司空长卿,你别恨我;子都,你在天上请保佑我跟孩子吧…… 自怀有身孕后,总是特别容易疲乏,且嗜睡,不知什么时候睡了去,醒来时已是落幕时分,是被饿醒的。卢肇人也算有点良心,在房内给我留下银子,虽说吃不起什么山珍海味,但裹腹还是绰绰有余的。 离开卧房,前去前堂,一楼人多且吵杂,我不太喜欢,便上了二楼。 二楼是个雅舍,只摆着五张桌子,已坐满四张,都是一些家底殷实的豪绅。堂上还有一方半大的擂台,有个女子在上边弹唱助兴,模样也是不错的。 我在余下那桌位坐下,花掉钱袋里大半的银子,准备好好犒劳自己的胃。菜上桌之后,却发现自己吃的并不多,胃口实在不好,兴许是怀孕的关系,闻着腥味有点反胃。 这时,有个男人掀开雅舍的垂帘走进,在座的客人看到他后都极为吃惊,惶惶不安地站起身来。那男人只淡淡说了一句:“我要在这里用膳,闲杂人等都给我离开。”那些人就像乖猫似的俯首哈腰离去了。 那男人挑在我的桌位坐下,我起身也准备要走,他一掌拍向桌面,“站住,你给我坐下!” 我犹豫了半会,顺了他的意坐回原位。 很快的便有人上来将桌上的饭菜全部撤下,又重新换了一桌酒菜。雪梨熊掌,八仙过海,翡翠玲珑,花香满楼……都是些名贵菜肴,自当不是这家客栈能提供得起的稀罕物。 这世上竟有人来客栈吃饭还自备厨子和菜式,想来也就眼前这人了。 酒是上好的琼花酿,放在温水里暖着,冬日里喝上一盅,暖心也暖胃;用膳的瓷碗是鲁窑烧出的白玉瓷,如少女的肌膚般剔透;筷子是极品象牙筷,上头金镶翡翠,拿在手里很有感觉。他是个很注重生活品质的人。 堂上那女子还在弹奏,显然因他的出现十分紧张,都弹错了好几个音。他眉头微微一皱,“再弹错,立刻给我滚出常州城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51 。”那女子瑟瑟应了声是,弹得愈发用心了。 他拿起筷子,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吃吧,我还没吃饭,正好饿着。” 偏偏我刚吃饱了,原先胃口就不是很好,现在更吃不下去。 他见我不吃,那副价值不菲能让寻常百姓吃上三年的象牙翡翠筷子砰然一声,在他手上折成两段,冷冷丢下一字:“吃!” 我嘟囔了句:“脾气还是这么坏。”他脸色更差了,我忙拿起筷子,应道:“是,舅舅。” 募然,他笑了,“悦容,你又不乖了,叫我长卿。” ===== 作者有话说:醉的另外一篇现代姐弟文《爱情就像选题》开始更了,下周封推。也是第一人称写的,但跟《悦容劫》完全两个风格,属于轻松搞笑文,全文基调温馨,当然偶尔还是会有小虐的,亲们喜欢的话可以去看看哦^_^ 【第二卷】 长卿篇 第八十八章 调虎离山来救人,相生相克须牢记 侍者重新为他上了一副筷子,他拿筷子的手势非常优雅,修長的手指微微跳动,有着一种柳絮的美感。 往我碗中夹菜,他微笑着,眼神却危险如同猎豹,那副新上的筷子像是随时都可能因我的不听话而砰然折断。 我忍住反胃一口口吃下,并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和,现在还不是时候,还不能让他发现我有身孕,否则这孩子难以保住。 对于我难得的乖顺,他非常满意,心情也好了起来,边为我夹菜,边向我介绍这些菜的来历和做法,这让我颇为新奇。古代男人向来持着君子远庖厨的观念,他对美食却有着一种偏爱。 而我也知道,他的这种好心情就如同夏日的骤雨,随时来,随时去。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便沉下脸,白玉酒杯在指尖似要被捏碎,硬声问:“为什么那夜过后你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我沉默没有回答,他的脸色愈发不好。 这时有人在堂外通传:“主公,常州城太守李儒求见。” 他眉眼不眨,一字字道:“叫、他、滚!” 显然心情不好拿别人出气。守卫唱是,受命而去。 我叹了一声,道:“离开是不想让你为难,你知道的,你现在和萧家的关系有点紧绷,我不想你为了我再跟他们生出间隙,萧晚月毕竟是萧晚风的亲弟弟,萧晚风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 这是一个非常蹩脚的借口,但司空长卿听了却很受用,“悦容,为了你我从不在乎任何人。”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酒也多喝了几杯。 聪明如他又怎么会不懂我的敷衍?或许他要的不是真相,而仅仅只是我的一个解释。 饭至半巡,有人未经请见便径直走了进来,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杏色黄衫,打着摺扇,一副風流公子哥的模样。 听司空长卿唤他周逸,我便知道他的身份。 在金陵封地有句俚语:“古有周瑜,今有周逸,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是继曲慕白之后,司空长卿麾下第二把交椅,乃金陵望族,以文将之身闻达天下,被冠上“英才周郎将”的美称。 周逸来了之后,未曾看我一眼,附在司空长卿耳畔快速说了一句,司空长卿随即不悦地蹙起眉头,问:“慕白呢?”周逸这才似有若无地从我脸上瞥过,回道:“按主公吩咐正在严密盯着那人。”司空长卿微微摆手,周逸行了一个礼,恭敬退下了。 “悦容,我有事要先离开,稍会你回房收拾细软,周逸会带你去芳兰苑,那是我在常州城的别宅,等我忙完事就立刻回来接你。” 面对司空长卿歉意的眼神,我回以微笑,并作出极为知书达理的模样,“你去忙你的吧,别惦记着我。”他深情看我,笑道:“哪天没了呼吸,也就不惦记了。”俯首亲了亲我的眉角,嘱咐我再多吃点,便匆匆离席。外头传来他对周逸的几声叮咛,让他照顾好我。周逸领命之后,客栈外的长道上便响起一阵马蹄声,渐渐远去直至无声。 我暗自笑笑,仅留周逸一人为我带路,司空长卿是对我太过放心,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对得力部下太过信任? 周逸走进,抿直嘴角,表情严肃,倒与他風流的模样极不相衬。我尚未与司空长卿有任何媒妁之言,他却以“夫人”称呼我,言谈举止虽貌似恭敬,实则颇为失礼,像是对我没什么好感。 “夫人是要继续用膳,还是回房收拾行李与卑职一同回芳兰苑?” 我说:“没吃饱呢,还想再吃一会。”他恭敬回了句:“那卑职静候夫人。” 我对他挤出一道极为妩媚的笑,“一个人吃饭怪寂寞的,周将军不介意的话请入座一起用膳吧。” 周逸一怔,略微别过脸,说话还是一板一眼的:“这于礼不合。” 我维持着微笑:“这是命令。”那声夫人可不是让他随便喊喊的。 周逸身子一顿,随即叩首:“卑职领命。” 避开司空长卿坐过的位置,他在另一侧坐下,小二上来为他备了份碗筷,我抬眼望去,便见小二背着他朝我使眼色,又恭眉顺目地退出。 我心中暗自绸缪小二的用意,面上不作声色,而周逸光是坐着,碗筷不动分毫,表面看上去轻松自然,实则心神戒备。 “周将军似乎防我得紧?” 周逸淡笑,“主公曾嘱咐卑职,说夫人比较‘调皮’,要卑职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好生伺候着,卑职不敢懈怠。” 我掩嘴呵笑,暗厢在心底把司空长卿问候了遍,又将周逸摆在桌上的摺扇拿来把玩,他静静看着没说什么。 纸扇上画的是一幅江山美人,我指着扇面笑问:“周将军,你说这江山美,还是美人娇?”周逸回了句:“江山美在荡气回肠,美人娇在魂牵梦萦,各有千秋,不可比拟。”我问:“若非要比个高下呢?”周逸没有正面回答,略微挺胸抬头,正色道:“男儿当建功立业,志在四方。” 为他倒了杯酒,“我最佩服的就是周将军这样的英雄,来,我敬你一杯。” 周逸将酒杯接下,将拇指上的银戒不动声色地往杯中一探。这细微的动作自然没有逃过我的眼色。 戒指的边缘略微呈现黑色,酒中有毒。 我当下明白那小二的用意了,在周逸的器皿里下毒,无非是想带我走,会是谁在幕后指使? 在周逸发现我暗中观察他之前,我收回视线佯装收起摺扇。他也真是狡猾的人,明知酒中有毒还要喝下。当然不是真的喝下,抬袖间悉数倒在衣襟上。半刻后他说着头晕,碰地一声倒在桌子上。 他要演,我陪他演,慌忙扑跑到他身旁,无措地喊道:“周将军,你怎么了!?”身子柔软地挨在他的后肩,手指缓缓抚着他的脸,一下又一下,隐隐察觉他的呼吸紊乱起来。我暗笑,美色当用须尽用,莫待人老珠黄空对镜。他愈发不将我放在眼里,就愈发想要捉弄他,让他为我乱心。 听见我的喊声,小二果真进来了,在我身旁恭谨说:“十姑娘,小的奉命来带你离开,快随小的走吧。”我慌张后退:“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小二安抚我不要害怕,从怀中掏出一支麒麟白玉簪交到我手里,簪尾刻着“月”字。那一刻,我的心不由剧烈跳动起来,居然是他! “二爷本欲亲自来接你,但被曲慕白盯着无暇分身,所以暗中差人在金陵牧场上散播瘟毒将司空长卿引开,特命小人来接你回去。” 我这才想起司空长卿离开时的匆忙神色,原来是为了这事,想必现在已经出了常州城回金陵去了吧。金陵乃司空家的老巢,牧场多为健壮战马,瘟毒之事可大可小,若战马感染瘟疫死伤惨重,将动摇司空家的军事根本,难怪他那么重视要亲自赶回去查看。 只是这戏还是要演到底的,小二容易打发,周逸可不好对付。 我频频后退,将玉簪子丢回小二怀中,故意喊给周逸听:“我不走,回去告诉你们二爷,别再念着我了,我生是司空长卿的人,死是司空长卿的鬼。”小二惊愕地看着我,一时没了反应,我怒道:“你再不走别怪我喊人了!” 小二把心一横:“十姑娘得罪了!”准备要对我用强制手段。 我佯装柔弱女子之态,对周逸哭道:“周将军,你快醒醒,快救救我啊!” 话音落下,周逸跃身而起,手中折扇化作利器击向小二,两人过招数下,那小二不敌,越窗而逃。 按周逸的武功本可制服小二的,显然他是故意放人,要让小二回去通风报信。 报什么信?报“楚悦容只爱司空长卿”这口恶信。其用心不言而喻。 我欢喜扑倒他胸前,泪眼梨花地笑道:“周将军你没事啊,这实在太好了!” 周逸白净的脸上微微浮现红窘,也没将我的手撇开,压着声音道:“让夫人受惊了。”我摇摇头,像是意识到彼此过分亲密,尴尬地退了几步,那一刻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望。 我坐回桌子前安静许久,说想吃蜂蜜豆腐甜羹压压惊,周逸不疑有他,差厨子去做了。 甜羹上桌后,我先为周逸盛了一碗,当然已重新换上无毒的器皿,放在他桌前,细声说:“这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甜汤,周将军这次救了我的命,就让周将军先吃吧。” 周逸依旧小心谨慎,不露痕迹地再次以银戒试毒,发现无毒后才道了声:“多谢夫人。”豪爽地仰面一口喝尽。 稍会,他已经倒地,浑身麻痹,动弹不得,不敢置信地看我,“怎么会?” 我双手交叉拄着下巴,用夫子教导学生的口吻说:“周将军,蜂蜜和豆腐的确是没有毒的,但若在一个时辰内同时吃下,那可就有毒了。千万要记住了,下次可别乱吃东西哦,尤其是相克的食物。” “楚悦容,你!”他终于气得忘记尊称我夫人,连名带姓地喊人了。 我起身半蹲在他身旁,探出手指戳着他白嫩的脸袋,笑吟吟地说:“呐,千万别被我气得吐血,大家都说你是再世周瑜,我可不想成为再世诸葛亮,太聪明的人很容易秃顶的。” 在他愤恨的注视下,我挥了挥衣袖,道了声“再见”,身姿婀娜地扬长而去。 司空长卿,我很期待看到你自信的面容再次崩溃的模样,到时候再气败地来找我吧,最好这辈子再也忘不了我! ===== 作者有话说:大家要牢记,蜂蜜和豆腐是相克的食物,两个小时内不能同食,否则会耳聋哦,当然文中被我拿来当做毒药了,剧情需要,哈 【第二卷】 长卿篇 第八十九章 心有猛虎嗅蔷薇,谁道孽爱无天荒 这日无风,阳光明媚得紧,我在城内闲步走着。身后跟着一辆马车,二匹白马策之,鎏金色华盖紫色流苏,幕帘垂落,半透明的银白,宛如蝉翼,车驾浮雕金漆,奢华得令人频频侧目。 那男人就懒懒地倚在软榻上,隔着透明的幕帘,视线一刻也不曾从我身上离开。 道上的行人纷纷投来怪异的视线,但不敢深究。马车中的男人,常州城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孩童没有人是不认识的。 鲁国公司空长卿,他的一个眼神,可以决定所有人的生死。但现在,他决定不了一个女人何时才会停歇的脚步。 常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徒步也须得走上五天。 我从城东走到城南,从城西又逛到城北,他也就这么坐在马车里,跟着我兜兜转转,整整五天。身边仅有一个曲慕白跟着,想那周逸,多半是受了刑罚,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五天前,司空长卿一回来就找到了我,这并不让我觉得有丝毫的意外。整个常州城都是他的,城门严密把守,无法离开的我,不过是他放飞在巨大笼中的雀鸟。他若是高兴,任我在巨笼中飞翔,他若不高兴,一伸手就可以将我捏在手里。 让我意外的是,像他这样坏脾气的人,这次居然能耐着性子陪我消磨了这么久。 他说:“悦容,既然你喜欢追逐的游戏,那就尽情玩个够罢,等你不想走了,再乖乖回来我身边。” 走了五天,其实我是真的累了,而游戏该适可而止,留在他的身边不正是我的目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自信满满的面容,总让我有种将它撕毁的冲动,所言所行都失了控制。也许人活着,有时候总会为了一口气忘记理智。 我开始不平衡了,凭什么自己走得这么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52 累,他却坐着马车舒舒坦坦? 于是我决定去雇辆马车,但曲慕白总是先我一步,将城中所有的车马都买下。 隔着那层纱帘,司空长卿笑得十分得意,我愤恨却无可奈何,继续徒步走着。 路经渡口,我想渡船,曲慕白随手一样,一张张白花花的银票满目纷飞,地上水中落了一片,所有人都疯了似的尖叫着抢着,摆渡的船夫也扔了划桨跳下水中去捞那罪恶的东西。 我终于忍无可忍,冲到他面前怒骂:“司空长卿,你这个疯子!” 他说:“当别人开始说你是疯子的时候,你离成功就不远了。” 他又说:“悦容,你该明白,我不过视钱财如粪土,视你如至宝。” 修長的手指掀开幕帘,清晰地露出水木风华的面容,朝我探手,“来吧,别任性了,跟我回去。” “我不要!”忿然转身的瞬间,他的笑容一点点失去。 我知道他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一直都不是。五天了,我累了,他也累了。 他怒沉着脸跳下马车追上我,一把将我攥进巷子里狠狠吻住我的嘴。推不开身子,我用力咬下去,他非但没有从口中退出,更加狂野地吸允着我的口舌,嘴里满是血腥的味道,就如这他给我的爱情一样,血迹斑斑也不愿罢手。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才甘心!”他的嘴角还残存鲜红,艳丽而妖孽,愤怒而癫狂。 “你知不知道现在萧家为了争邵阳、泸溪两座城池正在与我交战,为了你我什么都不管了,那两座城谁要谁拿去!我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找你,五天来默默跟在你身后,只希望你一个回身就能看到我。可你到底要闹的什么时候才肯罢休!留在我身边就这么让你痛苦得难以忍受吗!楚悦容,你到底有没有心的,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他摇晃着我的双肩,愤怒咆哮,像只受伤的野兽。 我终于如愿看到他自信崩溃的模样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喜悦,胸口窒闷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连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决定。我不想骗他了,孩子我会再想办法生下来,也不想欠他感情的债。情债太过沉重,我还不起。 “是的,我对你是没有心的。”将他的身子推开,轻而易举,此刻的他不再恣意张狂,看上去虚晃、单薄、摇摇欲坠。 背过身去,我说:“所以你别再烦我了,这辈子我都不可能爱上你。” “如果你心里没有我,那天晚上为什么还要跟我上/床!”这句话似乎是支撑他站在我面前的最后力量。 我闭眼深呼吸,“那晚的事是一个错误,是姹……” 话还没说完,忽感身子凌空一横,整个人就被他扛在了肩上往外带去。 我大惊失色,拍打着他的背喊道:“你想做什么,放开我!” 他没有应我,冷着脸将我抗到河边,手一放,生生把我扔了下去。哗啦一声水响,冬日寒冷的冰水冻得我浑身打颤。他面无表情地摊开手掌,曲慕白恭敬地将司空家的传家银枪放到他手里,无论我游到哪里,那尖锐的纹龙枪头都会对准我,死活不让人上岸。 牙关瑟瑟发抖,我愤怒拍着水面怒骂:“司空长卿,你疯了吗!” 他笔直地站着,那身紫裘白蟒衫显得那么萧瑟,额前落下一撮碎发,贴在他的眼角,像是一行黑色的泪痕。 “悦容,我说过,当别人开始说你是疯子的时候,你离成功就不远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后悔,就是当初没有不顾一切地带你回金陵,才让你嫁给了赵子都。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了,威胁也好,逼迫也罢,如果温柔的对待沉默的等待,对你没有一点用处,那么就让我像个疯子似的来面对你吧,这一次我不会再妥协了。” 红缨飞扬,尖锐的枪头略微一抬,阳光下森森白光,他微笑着问:“来,请你温柔地告诉我,你爱不爱我?” 我歇斯底里地喊了无数遍“不爱”,他眼底满是受伤,面上维持着笑容,“没关系,你愿意在这里泡着,我便愿意在岸上等着,这辈子就这么等下去,我就不信等不到想要的答案。” 我忍住浑身剔骨般的寒冷,嘲笑他:“想不到不可一世自信骄傲的鲁国公司空长卿,会用这种手段逼一个女人说爱你。” 他微微阖上双眼,“我的骄傲在你面前已脆弱得不堪一击,悦容,你知道吗,这世上我对所有的一切都充满自信,除了你的心,还有你爱不爱我这件事,你让我觉得自己滑稽得像个小丑。” 谁言心有猛虎,轻嗅蔷薇;谁道彼年孽爱,许不了地老天荒? 我无法明白,是怎样的爱,才会有这种勇气,把一颗心捧上,任人践踏? 曾有人说,人生最大的两个悲哀,一个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另一个是得到了不想要的东西。 我和他,都如此悲哀。 这时,小腹隐隐传来抽搐的痛感,体内似有热物自双腿间流出。我心头顿时大慌,孩子,我的孩子! 捧住肚子对着司空长卿哭道:“求你让我上去,带我去看大夫,我要去看大夫!” 见我面无血色,他怔住了,忙跳下河将我抱起。鲜血从我裙摆里一点一滴渗出,他的脸色比我还要来得苍白,纵身一跃快速往医馆跑去,口中反复念着:“悦容,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不会的!” ===== 作者有话说:今天二更了哦^_^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九十章 再回皇都如隔世,情虽艰苦亦难弃 医馆里一阵燥乱,到处都是司空长卿的怒吼声,大夫不堪滋扰,吼了回去:“司空大人,如果你还想她平安无事,请立刻闭上嘴巴从内堂出去,老夫好静心救治!” 向来目空一切的男人,第一次被人骂得哑口无言,忙从屋内退出。 大夫施了针灸,稳住小产的迹象,道:“你放心,胎儿尚且无恙,不过你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切勿劳碌,凡事还需诸多小心,下一次再出纰漏,可就不好办了。”我暗暗舒了口气,对大夫连连说了好几声多谢。 眼前形势这孕事怕是瞒不住了,我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交到大夫手里。 大夫受宠若惊,“夫人,这疹金并不需要这么多啊。” 我平静地问:“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了,是么?” 大夫笑笑,“夫人听错了,是两个月。” 我再度冷丁丁地陈述:“是一个月。” 大夫像是明白了什么,面有难色地睨了外堂一眼,“小的实在不敢欺瞒司空大人。” 一把匕首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我又问了一遍:“一个月的身孕,是不是?” 大夫深深看了我一眼,无奈叹息:“是的,夫人所言极是。” 我收回匕首,低声说了句抱歉。他救了我的孩子,我却恩将仇报。 大夫没有说话,俯首整理药箱子,许久才莫名其妙地应了一句:“一亩三分地,三两银子。” 我抬头错愕看他,这句话我曾从在劫口中听过,是义军互表身份的暗语。 大夫压着声音,“魁主下令各分舵堂口的兄弟暗中找您,司空长卿一直将您看守得极为严密,我等接近不得,幸得今日有此机缘,您有什么话要小的传回?” 那一刻竟哭了出来,我抹泪道:“请你,请你跟他说,阿姐在家里等着和他重聚。” ※※※ 司空长卿得知我有一个月的身孕后,先是惊愕,后是狂喜,以时间来算的确是他的孩子。这本就是一开始的瞒天过海之计,有堂堂鲁国公担着,孩子就有正当的名分出世,日后就算提前诞下,也不过是早产儿,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这日他带我回了芳兰苑,将我照顾得很好,脸上洋溢着为人父的喜悦。我总是不忍心看到他的欢喜,欺骗的罪恶感始终在心里的一处,索性闭着眼睛不说话。他却以为我还在生气,小心翼翼,甚至有点举手无措,说着对不起。 “悦容,过几日等你身子安稳下来了,我带你回金陵,娘亲一定会喜欢你的,我要以最隆重的仪式迎娶你过门,赵子都能给你的,我也能。”他伏在床畔,细细亲吻我的手指,一遍遍念着我的名字。 我睁眼看他,“不,我要回家。”他开始慌了,我忙说:“你要娶我,也须得让我从娘家出门。”他莞尔笑开了,连连点头:“对,还是悦容说得对。” 我随口问:“你在金陵还有几房姬妾?”他的手一握,紧张道:“在你过门之前,她们都会离开。”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我的意思。”他将我的话打断,表情很慎重,“我说过,赵子都能给你的,我也能。” 我静静凝视他因过分认真而微红的脸颊,道:“我有两个贴身丫鬟,叫姹紫嫣红,情同姐妹,你若是要娶我,就须得将她们也娶了做偏房。” 闻言,他狠狠瞪着我,气红了眼睛,甩袖而去,走到门口又折身走回来,伏在我的腹上倾听生命的声响。 我被他孩子气的动作逗笑了,“傻子,还那么小,怎么可能听得见。” 他道:“听见了,有声音的。” 我随口问:“什么声音?” 他笑笑,“坏肠子在你肚子打转,咕噜咕噜叫的声音。” 我的脸顿时窘迫了,一拳捶过去,被他随手抓住放在唇前亲吻,幽幽看着我,“只要你说的,我都答应你,我要你快乐无忧,要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 我无言无语,默默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真挚如火,那一刻,灼伤了我的瞳孔。 ※※※ 七日后,我回到皇都,抵达楚府的时候,在劫已经回来了,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司空长卿将我从马车上抱下,嘴角带着淤青,听说是被天赐打的,后来还听说父亲也以家法打过他,现在背上满是鞭痕。天赐见着我后一直给冷脸,没个好眼色,显然是在气头上。就不知是气我一声不响地离家出走,只带在劫却没带他,还是气我离家之后多了一个“野男人”捎回。 司空长卿虽拜相而无需入朝,但毕竟身份特殊,来到皇都还需觐见天子,那日将我送回楚府之后,与父亲寒暄几句,便进宫去了。后来宫中传来圣旨,赐我云凤锦、玉箸篆,封为一品诰命夫人。这本是妇女从夫品级,我尚未嫁人便事先受封,显然是司空长卿在天子和太后面前说了什么。 我来不及与在劫逢面,便被父亲叫进书房。本以为要挨一顿批斗,但他却没有半句责备,甚至问也没问这一个月我到底去了哪里,只跟我探寻:“你确定要嫁给长卿了?”眉宇间有一抹郁色。我知道他在操心什么,因为我和司空长卿的辈分关系。 纵然没有血缘,司空长卿毕竟是我的舅父,是他妻子的弟弟。女儿嫁给小舅子,这关系的确有点乱。 在我点头之后,父亲无奈叹息。除了叹息,他也的确没什么办法了,且不说司空长卿那恣意的个性他向来没辙,就碍着鲁国公的身份,嫁给他对父亲而言还是利大于弊的。只是心里还是有忧虑吧,毕竟萧家也不是能轻易得罪的。 父亲说:“前几日我去了趟宫中跟太后商量回归东瑜属地的事,本来这事常昊王允下了,只可惜他失势后,事情周转到别人的手头管着,太后说还须得郑国公和鲁国公说了算。刚好萧晚风正在皇都内,晚上我已宴请他来府中商谈此事,长卿那方面就交给你了。” 我知道父亲为什么心心念念想回东瑜,且不说那里是楚家的老本营,土地肥沃牛羊健壮,便是那三十万兵马,可不是随随便便能放弃的资本。当然,萧家和司空家也断然不会轻易放父亲回去,毕竟而今已不是常昊王时代一人独大的局面,动荡的格局潜伏着太多不安的因素,人人都在暗斗,今日的盟友,也可能是明日的敌人。我虽是应下了,却对司空长卿的心思没有多少把握。 回了房,门口站着两人,一人默不作声面色淡薄却沉郁,一人抱胸靠在门扉不住地冷笑,前者是在劫,后者是天赐。将他们请进屋内,姹紫嫣红迎了出来,我让她们上好茶便退下。谁知茶刚端了上来,便被天赐一把摔在地上。 丫鬟们瑟瑟抖索着肩膀,我眉头一挑,这性子还是这么狂妄,倒跟那个坏脾气的男人有得一比。我不由一怔,怎么会突然想起司空长卿来了? 发呆之际,听闻天赐怒道:“悦容姐就没什么要跟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53 我这个可有可无形同累赘包袱如鸡肋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弟弟说吗?” 瞧这话说的……我对着他笑了笑,“好天赐,许久不见了,姐姐好想你。” 见我这般模样,他忿忿起身,衣袖几下抖动,怒道:“好,好!你无话可说,我也无话可说了!三日内,我要是再跟你说一句话,我就不叫楚天赐!”说罢,拂袖去了。 我掩嘴笑个不停,这句话他每次生气的时候都这么说的,但每次都做不到。所以事后我都不叫他楚天赐,改叫楚呆子。 在劫却毫无笑意,起身也要走,我叫住了他,他停在门口没有回身。我屏退了屋内所有丫鬟,走过去轻轻地搂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背上听着他的心跳,我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话语卡在咽喉,最后都成了无声的沉默。 他总能感应到我的心事,闷声说道:“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凡是你决定了的事情,我能改变什么?一直都是你在选择,只因为我是你亲弟弟,就注定要成为被你丢弃的那个人。有时候我也真想,在你丢弃我之前,把你先丢弃了。” 我的心一紧,开始恐慌起来,忍不住抱紧了他。 因我的一个动作,他僵硬的身子开始颤抖,再也无法将我挣开,哽咽的声音似在流泪,“阿姐,你真是太狡猾了……” 我默默闭上眼睛,贪心的本性,害怕失去的脆弱,不愿孤单寂寞,所以任性妄为,所以从别人身上予取予求。是的,我这样的人,在情感的世界里,一直都很狡猾。 这时,门外传来嫣红的通传:“十姑娘,柳荫别馆遣来了轿子,那边的爷有请十姑娘过去一趟。” 我心头微颤,在劫从我怀中抽身而出,站在一旁不说话,我问:“是哪位爷?” 嫣红回答:“是萧大爷。”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九十一章 晚风如車纵横行,晚月似马攻守坚 这是我第三次来柳荫别馆了,还是那熟悉的龙涎香,午后松懒的日光透过镂空的窗架斜射在他身上,一条条光线明暗变幻,细微的尘埃显得清晰可见。 萧晚风正盘腿坐在蒲团上,跟自己下棋。这令我有种无敌寂寞,唯有与自己过招的感觉。 以往每次和他私下见面,他都是一身闲装,今日却出奇的正式,内着黑底红绫里衣,外着繁重云纹五爪紫金莽袍,明月瑞翠银丝腰带,缀着一根红缨白玉挂坠,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束成岌岌高冠,扣着与衣衫同色的紫金冠,鬓发两侧垂落鎏金色冠穗,衬得他那张白净清癯的脸庞神采奕奕,少了几许往日的苍白和病态。 这才想起,他晚上是要来楚府赴宴的。只是有什么事非要在那之前找我过来一趟? 他抬头见到我,笑了笑,招手让我在他对面坐下。我朝他盈盈欠身,为先前在刑场上的失态致歉。他摇摇头,“我不在意,你也别在意,我知道你当时很难过,痛苦和悲伤都需要发/泄。” 那一刻我想问他,你的痛苦和悲伤呢?犹记得当初在刑场上,他唯一一次露出悲哀的表情,却是对我说:“我从来不奢望别人的理解和原谅。” 但如果真的从来不奢望,为什么要用那样的表情对我说?若非与他几番深交,怕是也跟世人一样,看不穿他冷漠的表情背后,藏着丰富而浓烈的情感。 “这段时间一直没去打扰你,是知道你心情不好需要静养,前些日子听说你出府游玩去了,今日方回来,所以请你过来小叙。” 他道明此番请我过来的用意,略微俯首舒着广袖,冬日厚重的衣衫发出嘶嘶响声。 又听他说:“待日后你嫁去金陵了,怕就再没这个机会了吧。” 我刚回家,就连父亲也才刚知道我的亲事,却早已传到他耳朵,也真是好灵通的消息。 静坐在他对面,维持着礼节性地微笑,“你我也算知己好友了,就你一句话,别说嫁去金陵,天涯海阁也会回来与你叙旧一番。” “你……”他深深看我,似有话说,最终还是搁下了,指着棋盘,“陪我下盘棋吧,总是一个人下挺无趣的。” 我眨了眨眼睛,“那就献丑了,别怪我事先没声明哦,我这个人非但棋艺不精,就连棋品也很差,常常落子之后又悔棋的。” 他扑哧笑出声来,深意道:“没关系,跟我下棋,你想悔几次都可以。”深邃的眼眸,似要将我整个人的魂都吸了进去。 我干咳掩饰,俯首整理棋盘,将棋子悉数摆好,我执黑方将,他执红方帅。 虽口头上说自己棋品差,却没一次悔过棋,倒是萧晚风今日的布局,带着一股杀气,让我溃不成军。 几回败下来,我笑道:“你啊,是我见过最厉害的棋手,玩转天下,棋子尽在你掌握。” 他沉默稍许,道:“无论棋手还是棋子,再厉害,最终都逃不过规则的束缚。帅只能行走在九宫格,相行田字格,马行日字格,炮要隔子打,而我最喜欢車,它可横行霸道,随心所欲。”说完,手中红車落定棋盘,一句:“将军!”我又陷入危机。 正在我苦思冥想之际,身后探出一双手替我出棋,“马进四六格,解杀。” 这声音……我身子骤然僵硬,不敢回身去看,只觉得他的胸膛贴着我后背的地方,滚烫得像在燃烧。 萧晚风略抬眸扫了他一眼,“观棋不语真君子。” 他笑道:“大哥今日杀气太重,会吓到悦容的,便让我做回小人吧。” 萧晚风无甚表情,继续行車,步步杀招。 萧晚月道:“若说大哥喜欢車,我则更喜欢马,八面威风,进可攻,退可收。” 两人竟将其他棋子闲置,仅用車马争天下。而萧晚月则一直靠在我的背后,丝毫不避讳男女之礼。我想躲开,却又被他无言地牢固在双臂中间,令人无处可逃。心跳愈发凌乱,隐隐闻得他吞吐在我耳畔的鼻息,温热,酥痒,让人耳红心跳。 一直晃神,也不知道他们战局如何,回过神来,竟成了死局,谁也没赢,谁也没输。 正在僵局时,萧晚风抬眼见我一脸红窘,眉梢略微一蹙,居然自动让了一步坏棋,让萧晚月棋胜一招。 一局终了,萧晚月才起身从我背后退开,仿佛所有压力卸去,我暗暗松了口气。依旧不敢正眼瞧他,只余光瞥去,他仍不减往昔风采,云发高束,白衫如袂,一副出世仙态,视线却如火如冰两种极端,落在我的身上,让人愈发不安。 萧晚风淡淡问:“你怎么回来了,邵阳、泸溪这两座城池的事呢?” 萧晚月睨了我一眼,回道:“司空长卿无暇分身,两城已妥善纳入长川之下,余下一些繁琐小事,我交给路遥去做了,回来处理点私事。” 萧晚风冷哼:“为了私事,将公事抛诸脑后,也真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好弟弟。回去阵表千字,自责罪过。现在给我出去,别让人看着闹心。” 似乎毫不在意萧晚风的冷脸,萧晚月微笑着,优雅如精致雕刻的白玉,“是,大哥。”离开前靠在我耳畔低声说了句:“悦容,我在外头院子里等你。”热气吐纳在耳角,一直不曾离开,我不应声,他就不罢休。我忙心慌意乱地点头算作回应,他才笑笑离去。 抬首,触上萧晚风冷漠透着寒意的目光,心中一凛,凭我对他的了解,这眼神已是盛怒了,也不知是谁得罪了他。 他收回视线,缓缓吐气,再度看我,已恢复往昔模样,“我记得你是喜欢晚月的。” 对于这段感情,我从来不曾在他面前遮掩,“是的,他是我彼年豆蔻最美丽的梦。” “既然喜欢,为什么一再拒绝他的求亲。” 我垂下头,“喜欢他,但我不会让他知道,因为我明白,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我希望他一直是美好的。” 头上传来轻柔的抚弄,萧晚风抚着我的头,像个大哥哥关照小妹妹似的,“真是个傻女人,一直做着太过美丽的梦,有时候也宁可你去面对血淋淋的现实,但又怎么忍心?” 听着他的低语,我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红了眼睛。 他坐了回去,腰杆挺得笔直的,双手端放在长腿上,这种坐姿总给人一种威严的气度,说:“拒绝了晚月,为什么又答应嫁给司空长卿?别说你短短几个月内移情别恋了,九泉之下的赵子都可是会流泪的。” 我瞥了他一眼,有时候真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能一本正经地说着冷笑话? 回道:“司空长卿他……能给我想要的庇护。” 他随即逼问:“什么样的庇护是他司空家能给,而我萧家给不了的?” 我一时结舌,看着他因过分认真而显得咄咄逼人的眼神,竟觉得一种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 “你……” “悦容,你知道我为什么至今尚未娶妻么?” 我摇头,这也是我纳闷的地方。凭他的身份地位,别说正妻,竟连一个姬妾都没有,让人不禁怀疑,他是有龙阳癖好不爱女人,还是……柳下惠?当然,这样的想法断然不会当着他的面问出口。 萧晚风道:“不娶妻一来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不想耽误女子的终生幸福;二来,我那忘年好友曾对我说,这副残破的身体要想活得长久,须得清心寡欲断情绝爱。他曾为我批命,三年前我若没死,三年后必死于所爱之人手中。” “啊!”我惊愕瞪大双眼。 拄起下巴,萧晚风微微阖上双眼,漫不经心道:“现在我已经找到那个女人了。有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不在她杀了我之前把她杀了?那么,我就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精力,去完成自己的梦想。” 我探寻问:“你这么做了?” 萧晚风睁眼看我,微微笑起,很轻很淡,“不,没有。因为我开始觉得,被她毁灭兴许是一件幸福的事。我不信天命,但不抗拒命运的安排,如果注定要爱上她,那就让我摧毁世界,在废墟中等她到来。” 我强笑道:“这……真是一个奇特的想法。”好奇问:“那女子是谁?” 他神秘一笑,朝我勾手,示意我附耳过来。 我起身走到他身边,忽被他拉过去,脚步踉跄地跌坐在他腿上,慌忙间搂住他脖颈,抬头对上他笑意温温的眼眸。 冰凉的手指拂过我的脸庞,他说:“悦容,这句话我只问一遍,你要想仔细了再回答。” 我的心头一阵鼓噪,便闻他那充满蛊惑的声音自头上沉沉传来:“萧晚风和司空长卿的庇护,你选择谁?” ===== 作者有话说:二更了,留言票票跟上吧^_^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九十二章 爱之深则责之切,多情伤而无情痛 这真是一个困难至极的选择,更甚生与死。 于我而言,毋庸置疑会选择司空长卿。无关爱情,只因那是主上的命令,我和在劫的小命还握在他的手里不是?可我又不能得罪萧晚风,虽然难以置信,但我的确在他冷漠的褐色瞳孔中看到一丝爱意。尽管只有一丝,足够让我胆战心惊。回想他刚才的话,想必很早以前曾对我有过杀意,为那不知所谓的批命,难保他现在不会改变主意对我再起杀机。因为看不透心思,所以我一直害怕着这个男人。 正在暗厢踌躇时,外头逐渐传来吵闹声,一声声“悦容!悦容!”震耳欲聋。看来上天颇为眷顾我,是司空长卿来了。多半从宫中回来听闻我被接去萧家别院的事,本就对萧家两兄弟心有间隙,自然马不停蹄地追来。 我开始琢磨着,怎么模棱两口地避开这次左右为难的抉择。 缓缓闭上眼睛,“晚风。”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往日都是以敬语称呼“萧大爷”的。那一刻感觉到他的身子明显一颤,将我抱紧了几分。我说:“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现在才知道,因为过分的完美,你的生命才渐渐出现了瑕疵。” “哦,什么瑕疵?” “为了获得最大的成功,你总是逼自己忍耐,等待最佳时机,你享受一切尽在掌握的优越感。但是你不懂,感情不是攻城略地,任何兵法都不能让你在爱的领域中大获全胜,因为就在你等待最佳时机的时候,时机已在等待中悄然而逝了。” “悦容,我不懂……”他此刻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主宰风云的上位者,更像一个迷茫陷入难题的学生。是的,人们只看到郑国公萧晚风是何等的雄才大略,却忘了在感情的世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54 界里,他还懵懂得像个孩子。 他说:“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尽管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这一次却想自私地成全自己。我对你发誓,为了你我会努力活着,把最好的都给你。如果……如果你是担心司空长卿,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年后,我会让司空家在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他的这句自白,夹杂着一颗赤子之心和一颗狼子野心,让我感动之余,又心生畏惧。 从他怀中挣扎抽身,“晚风,现在说这一切都太晚了。”他不放弃,也不管外边闹得多厉害,从背后环住我的肩膀,反复呢喃着“我不懂”。 这时,房门被重声撞开,司空长卿乍见屋内一幕,气红了双眼,冲上来一把推开萧晚风,拉起我的手便往外走——我的另一只手却被萧晚风紧紧拉住。 萧晚月紧随而来,身后跟进两批人马,司空家和萧家的将士们就这么将我们隔在中间,剑拔弩张地对峙。 司空长卿冷冷道:“放手,她是我的妻子!”萧晚风不依不饶,冷笑道:“她还没嫁给你,就算嫁了你,我想要的你凭什么跟我抢?”向来寡情的人执着起来让人惊讶。 萧晚月怔了怔,惊呼一声:“大哥,你?” “凭什么?”司空长卿揽过我的腰,只手附在我的小腹上,“就凭你是一个短命的痨鬼,给不了她要的幸福;就凭我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唯一能给她安全依靠的男人!” “孩子……”萧晚风错愕看我,眼角带着冰雪融化般的悲伤。我苦涩一笑:“现在你懂了吧?”他没有回答,手已渐渐放下。那一刻,他不再是决胜千里一身气度的郑国公,只是一个错失所爱的伤心男人。 “啪——”一声巨响,重重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所有人都惊住了。 我呆呆看着萧晚月,茫然无措,记忆中那总是优雅微笑的脸,渐渐扭曲。他的表情就像苍天灭绝后,无尽的痛心和失望,一字字冷冷道:“你,简直不知自爱!” 眼见我被打,司空长卿正要发怒,又一声巴掌响起,却是萧晚风将萧晚月的脸打偏一处,打得嘴角渗出刺目的鲜血来。 “别忘记你是什么身份,你不仅是萧家的二公子,更是一个男人。” 萧晚月默不作声,抬袖擦去嘴角的血渍,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离开了。那僵硬的背影一步步远去,将一片阳光带入冰冷的阴影中,清晰而模糊,无声而尖锐。 “鲁国公,你带兵闯入萧家别院这笔账我记下了,希望你日后好自为之。”萧晚风的表情又变得麻木不仁,眼神清洌冷漠,却在看向我时,像是不堪忍受什么似的,骤然抓紧胸口退了一步,“原来这就是心痛的感觉,悦容,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明白,自己到底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 我默默与他回望,眼前突然一黑,被司空长卿遮住双眼,靠在我的耳旁道:“别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别的男人,悦容,别再这样了,我会难过的。”揽过我的肩双双离去。 萧晚风在身后道:“悦容,我向你发誓,以后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就像反省后的学生跟老师保证一样,一种痛彻心扉的醒悟。 来不及细想,司空长卿低喝一声该死,失去耐性一把将我抱起,收兵快速离开了,半刻也不愿在这里逗留。 摇晃的马车,我依靠在他腿上,他一手抚着我的头发,一手附在我微微红肿的脸颊上,低声问:“还疼吗?”我摇摇头。他一遍遍咒骂萧晚月不是个男人,居然打女人。我默不作声,最终还是忍不住为他开罪:“他是个读书人,最看重礼仪名节,兴许是……兴许是觉得我未婚身孕有悖伦理。从小他就对我极好,爱之深责之切吧。” “爱之深责之切么?”司空长卿冷笑着,我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闭眼陷入沉默,隐隐听见他说:“悦容,我不能让他毁了你,我会保护你的。”想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实在是太累了不想开口,合着双眼淡淡恩了一声。 回到楚家,却见在劫和天赐齐齐等在门口,那名叫烟雨的丫鬟站在他们中间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两人都没有应声,烟雨也不在意,一个人还是说得非常起劲。在司空长卿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我感觉到他们两人明显松了口气,想来是怕司空长卿带兵闯入柳荫别馆与萧家在皇都内发生冲突,会让我无辜受累吧。 边聊着边往府内走去,才走到前堂,忽闻门口传来马啸声,便见萧晚风一身正装赴宴而来,十二黑甲狼骑左右两列为他开道。他的脚步不急不缓,踏碎晚夕的残阳一步步走来,所有人弯腰俯首向他行礼,他就像不可一世的君王静静看着前方,无表情,无喜怒,像是谁都不曾在他眼中,也包括我。 过了府门,他忽停下了脚步,偏首看来,却不是看我,而是看那烟雨丫头。 向来跋扈刁蛮的烟雨,竟像只受惊的兔子,躲在在劫和天赐的背后紧紧攥住他们的衣袖,瑟瑟发抖。 此时父亲大笑着快步出来,身后跟着大哥二哥和众多家臣门客,口中喊着:“贵客大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啊!”热情地将萧晚风迎进去,自然也请了司空长卿。我推脱身体不适辞了宴席,实在不想看刚才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在酒席上又一副冷嘲热讽的模样。在劫投来关怀目光,我笑笑安抚,他犹豫了半晌随父亲和诸位大人入席去了。 热闹地来热闹地去,门口过道上瞬间变得冷冷清清,唯有那烟雨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环臂抱着自己发抖。我走过去询问:“你怎么了,没事吧。”烟雨抬起她那张姣好的小脸,苍白一片,惊恐地看着我,颤颤地说了一句让我不明所以的话:“他心中的恶魔又出来了,他又出来了!”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九十三章 恩恩怨怨无尽头,美好憧憬皆是苦 宴散之后,父亲的表情并没有如期中那般舒坦,后来听在劫说起宴会上的事,我也无甚意外,果然萧晚风给父亲出难题了,丢下一句:“若你我萧楚两家再结秦晋之好,魏公回归东瑜之事,不过尔尔。”又暗示将十姑娘下嫁萧家。他一向是个擅用权势来达到自己目的的人。司空长卿又怎可罢休?当场一掌击碎木案扬长而去,让场面一时尴尬。 原本精打细算以为尘埃落定的事,就因当今最有权势的郑鲁二公意见相左而被搁置了。 事后父亲一见我便恼道:“孽障,都是你惹的桃花债!” 再后来已近年末,大伙儿都忙碌起来,置办年货、修葺祠堂、拜祭祖庙等碌碌不休,这事便渐渐淡去。 二八那日下起了今年的第二场雪,也是最后一场雪。身为一方公爵,司空长卿在这日要启程回金陵准备主持三十那日的年末祭奠,那是大世家最为重视的盛事,烹牛宰羊献五谷,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听说萧家两兄弟日前也回长川去了,这皇都总算落得清静了些。 我亲自送司空长卿出的门,他依依不舍地捧着我的手说:“悦容,明年立春了我就来娶你。”婚事便定在立春。我微笑着点头,目送他带着那场风雪遥遥远去,想起昨日从下人口中听说的事,他为了娶我跟三娘大吵了一架,差点就断绝了姐弟关系。除了我与他舅甥关系之外,还因我曾帮助过二娘淑夫人救下燕山王,三娘一直记恨在心,又因我多言,父亲似乎有意将衣钵传给在劫或天赐,为了二哥,三娘就更加恨我入骨了,又怎么愿意让自己的弟弟娶我? 成亲前便诸多不顺,成亲后怕是更不容易吧,听说司空家的老太君是个厉害的人物。 刚送走司空长卿,回渊阑院的路上就与司空夫人迎面相逢,我恭敬行礼喊了声:“悦容给三娘请安。”她冷冷嗤笑,“这声三娘便省了吧,过了明年立春,你又该随长卿叫我一声大姐了。这乱了辈分的称呼,可真叫人受不起!”不想与她争吵,我默不作声。她见我这样也觉得无趣,边从我面前走过边对身旁的嬷嬷道:“前夫刚死没多久就勾引我那单纯的小弟,真是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做的尽是见不得人的龌龊事,不知廉耻。” 她口中所骂的自然不是萧夫人,忍了什么也忍不了这事,我怒道:“不许你侮辱我娘!”司空夫人嗤笑:“你以为你/娘是什么贞洁烈女么,我呸!充其量不过是个婊/子,勾引了大的,又勾引了小的,指不定你们姐弟俩跟那楚洛溪一样是个孽种!”我心中一凛,楚洛溪不正是楚家离奇死于枯井中的第三个儿子? 面上不动声色,我冷颜告诉她,要是再敢出言不逊,来年梨香院的修建工程和下人们的工钱将会让她心寒。 要知道现在楚府的内务我虽撒手不管,全都让大管家柳固安接手,但我对柳固安有知遇之恩,他还是事事会向我请示。 “你居然敢威胁我!”司空夫人气得浑身发抖,留下一句:“算你厉害!”愤愤扯着手帕离开了。 三十那日早上祭祀完毕,晚上如往日那样聚在万荣堂向老祖宗请安,九世同堂隔着屏风吃年夜饭。老祖宗对在劫愈发的疼爱,对天赐也不错,唯独我却不像以往笑颜相向,倒是给了个冷脸,叩拜时也让我多跪了许久,以至我的腰背到现在还酸痛。司空夫人在一旁冷笑着,我暗想多半是她嚼舌头了。 大哥依旧一派严肃,眼角却是多了几分笑意,听说那比我大两岁的侄子年前成亲了,那时我还在宫中伺候经天子,新媳妇现在都有五个月的身孕,大哥也快做爷爷了呢,自当欢喜。 二哥为人依然刻薄,因先前跟在劫有过私怨,拿我的事借题发挥,不免又一番冷嘲热讽,真是跟他的母亲一个鼻孔出的气。在劫几次怒得欲拍桌子,被我阻止住了,倒是天赐与他蹬鼻子上脸对嘴起来。二哥也不敢跟天赐来硬的,因天赐先前投靠萧晚风麾下,萧晚风得势之后天赐也被擢升为皇都禁军统领,就连父亲见到这个小儿子也要给好脸色看,更何况被革职闲在家中的二哥,而今还在四处托关系想官复原职,自然有事求着他。 在酒宴上竟见到了大姐楚茜妍,我不由尴尬地朝她打了声招呼,她冷冷看着我,那眼神就像毒蛇。知道她是恨我的,大姐夫正是史延仲,史妃赐死,史延仲也刑以腰斩,史家满门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只有大姐被送回楚家,那还是赵子都看在我的面上法外开的恩。我害她成了寡妇,儿子都被发配边疆,她自然恨我入骨。平日与我关系较好的九姐,也与我疏远了,想是还在为了她未来的夫婿司空落对我心有芥蒂。本来他们年前立冬便要成亲的,后因史妃宫变,又因郑鲁二家起兵讨伐,皇城里乱哄哄的,婚事又一拖再拖。后来父亲说,就跟十丫头一样明年立春把亲结了吧,图个好事成双。 这好事是成双了,心情却成了霜。大家族里的恩恩怨怨绕来绕去就跟藤线一般理不清,我不甚疲惫,这日草草吃了几下,又跟其他兄弟姐妹叔侄舅嫂们寒暄几分,早些离席了。 出了万荣堂,也没打马车回去,拢着白狐求毛绛色披风,一个人打伞走在回楚府的路上,雪一片片落下,满眼皑皑,街道两旁张灯结彩,大红色的灯笼高挂,更显得无人的街道冷清而寂寞。我呵了口热气,捂着暖袋,心里却觉得凉冰冰的。望了望漆黑厚重的天空,纷乱的白雪迷/乱视线,我突然很想一个人,很想被他抱在怀里,不再面对这世上的纷纷扰扰。 “子都,你在天上过得还好么?别担心我,我会让自己一天天好起来的。” 抚着肚子,我一边走着,一边喃喃安慰自己。 楚府那朱色大门就在眼前,远远看见彩灯之下站着一道颀长身影,穿着秋香色裘毛箭袖,披着藏黑金雕披风,扣着一顶二龙戏珠悬金冠,星目玉容,鬓发处詹饶着几片雪花,摇曳风雪中,竟美好得几分不真实。 站在他面前,我仰面笑笑,“你怎么也回来了呢,在劫?” 他从我手中接过纸伞,随手抖掉我肩膀上的雪花,“你不在的地方,我也不愿久留。”我俯首笑笑,掩饰胸口那抹悸动,道:“那我们都进去吧。” 走了几步,却发现在劫没有跟上,孤零零地站在朱色大门口,幽幽看着我:“阿姐,不成亲了好么。”我走过去弹掉他眼梢眉角来不及融化的白雪,笑道:“又说傻话了吧,不成亲能咋办,这人不要活了么?”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一脸认真地说:“活得如此痛苦,我宁可跟你一起死。我带你走吧,去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生活,找一处青山流水繁花盛开的地方,就死在那里,被水冲刷干净这人世带来的肮脏,被落花堆积的花塚覆盖,带着一身清香,来世清清白白地做人。” 多么美好的憧憬,我竟听得红了眼眶,他动情地凝视我,竟忘了这是楚家的大门,俯首亲吻我。回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55 过神后我吓住了,赶忙将他推开:“呆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忙抬首朝屋外张望,茫茫飞雪世界里,唯有北风呼啸,远处爆竹声声,哪有什么人影。 正当我暗厢舒气的时候,听闻冰雪挤压的脚步声,一个人影慢慢从暗中走出,头上肩上已堆积了一层厚雪,似在告诉我他已在那里等我整整一夜。 无甚表情地看我,他说:“主持完祭奠,我突然很想你,很想见到你,便马不停蹄从金陵赶来,一路跑死三匹好马,就为见你一面。” 不由冷笑起来,“可是,我亲爱的小悦容,你就让我见这样的一面吗?” 我慌张不已,焦急解释:“长卿,你误会了,事情不是这样的!” “姐姐和弟弟竟做出这种事,还想着私奔,你们真够龌龊的!”他一把将我推开,手掌一摊,纹龙红缨枪跃然而出,锐利的枪头指向在劫,冷冷道:“是男人的出来跟我打一场,我死了,就让你带她走,你死了,下辈子记得做个明白人,别再痴心妄想!” 寒风一阵呼啸,突然沉寂下来,雪落无声。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九十四章 心有所属爱如雪,受制于人恨如刀 在劫没有说话,越过咄咄逼人的银色长枪,缓步走到我的身旁,将纸伞交到我手里,轻声道:“阿姐,拿着,别被雪冻着了。”眼见我们亲昵,司空长卿盛怒几分,红缨炫舞,刺穿片片雪花,抵在了在劫的心窝。我惊慌尖叫,在劫却面色沉稳,深情望我,“别担心,这个世上除了你,没有人能够让我倒下。”手往腰上一拍,渊虹剑呛然出鞘,剑气吹乱落雪,那姿态无比哀艳。 风越吹越狂,雪越下越大,那缠斗在风雪中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我未来的丈夫,一个是我的弟弟。人世尽是这般捉弄,越是小心翼翼地偷活,越是活得身不由己。我揪着心窝,阻止不了他们相杀,担惊受怕着,不愿任何一人受伤。 司空家祖传枪法横扫千军,有着万夫莫敌之势,银枪如同蛟龙般雪中狂舞,不可一世,就如他向来呈现在世人面前恣意骄傲之态。 而真正让我惊讶的却是在劫,不再是记忆中沉稳内敛的模样,霸气张狂,杀气腾腾,招招凌厉阴狠,尖锐冷漠的眼神,竟令我觉得像是看到了嗜杀的恶鬼。 剑锋诡谲,穿透迷/乱纷飞的雪势,径直刺向司空长卿的心窝,他一时难以抵挡,我尖叫:“在劫,不要伤害他,不要!” 无情的剑因多情的人而停顿。 就在劫持剑犹豫的片刻,那银枪早已回旋刺来,我不及细想,人已冲了上去,横身挡在在劫身前。 “阿姐!” “悦容!” 两声惊呼,世界死寂,鲜血嗒嗒滴落,在洁白的雪地里开出朵朵鲜红的梅花。 我紧闭双眼,却未察觉身上丝毫的痛感,惊愕抬眼,才知司空长卿为了保护我强行收回攻势,回马枪反噬,在他脸上划出一道狭长而深刻的血痕,从眉骨跨过左眼延伸至脸颊,红色的血一行行从眼角流下,苍白的脸布满血泪,俊美如鬼魅,悲伤如寒秋。 无言对视,他眼底浓烈而深沉的爱恨,狠狠贯穿了我的心魂。 风雪卷走他的身影,只留下一句:“悦容,你会后悔的。” 疯狂打转的大红灯笼,映照出茫茫一片灵魂和血肉,在他转身之后,被他留在原地的雪和血。往昔与他朝夕相处的日子,一幕幕在眼前掠过,他生气拍桌子的模样,他微笑宠溺的眼神,他大男人又带着孩子气的言行,说要给我世上最好的,说要给孩子取个好名字,不用非得很好听,但一定要幸福的那种,说:“小悦容,这可是见证呢,我会给你幸福的,不让任何人伤害你。”又说:“明年立春了,我就来娶你,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快乐的人。” “长卿!长卿!”我喊着他的名字,回应我的只有无声的雪,以及在劫所给予的,如雪般寒冷而寂寞的拥抱。 ※※※ 黑暗的石屋,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烛火已在盛怒中被砰然击碎,他发狠地扣着我的咽喉提在半空,随手一甩,抵在冰冷的石墙上,用赵子都的声音愤怒逼问:“你怎么可以怀上司空长卿的孩子!你怎么可以对不起我!” 我不住冷笑,这个疯子,又开始沉溺在角色的扮演中。 忍住难以呼吸的痛苦,我探手在黑暗中摸向他的脸,肌膚竟出奇的温热细腻。 分不清是在陪他演戏还是真的太过思念,哭道:“子都,我好想你,好想……” 他的手一松,将我抱进怀里,一遍遍亲吻我,呢喃:“我也好想你,悦容,想得心都快要碎了。”沿着颈窝往下吻去,冰冷的手隔着衣衫抚弄我的身体,温柔,粗鲁,狂野,似压抑许久的感情正溃堤而出。 我当下明白他的意图,惊慌抓住他的手:“不要!” 他冷冷笑起,又从一个温柔的情人变成冷酷残暴的嗜血者,扼住我的脖子怒吼:“不想跟我上/床?你想跟谁?司空长卿还是你那个不要脸的亲弟弟!” 黑暗的角落隐隐传来痛苦的沉吟,是在劫血蛊发作了。我央道:“求你,给在劫解药吧!”他勾起我的下巴,咬着我的耳朵,“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可爱的悦容。” “不,现在不可以……”我摇头抱住小腹,自上次差点小产之后,我的身体就非常脆弱,稍有不慎,孩子随时都可能会流掉。 像是获悉我内心的害怕,他恣意大笑起来,将我扑倒在地,像个疯子似的喊道:“来吧,悦容,跟我疯狂相爱吧,一直做到你的孩子没有了为止!”无论我怎么求他怎么骂他,他都不罢休,疯狂撕着我的衣衫。 我心念死灰,歇斯底里地大喊:“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黑暗中的喧嚣突然沉寂下来,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声绕耳。 他的手指缓缓滑过我的脸颊,静静地问:“你就算死也要保住这个孽种?”我没有回答,他怒极大笑,“好!我给你选择的机会!”缓缓抚着我的小腹,温柔地问:“你是要这个孽子的命,还是要他老子的命?” 我抽气,“你要我杀司空长卿?” 他笑着夸赞:“真是聪明的孩子,不枉费我这么疼爱你。来吧,说出你的选择。”残暴的魔掌在腹部上微微用力,像是随时都可能一掌击下。 我尖叫着:“不要,我的孩子!”将他的手一把挥开。 他沉沉笑出声来,“看来你已经做出选择了,真是一个好母亲啊。”捧起我的脸,柔声道:“你让我想起了螳螂的爱情,为了孩子能活下去,把丈夫吃了补充养分,多么血腥浓烈的爱,悦容,我真是越来越爱你了!”我锐声怒骂他,他笑着一把握住我捶打的双手压在地面上,俯首吻住我的嘴,消去了所有的怒骂声,拿起我的手覆上他男性勃涨的欲/望,“来,悦容,含住它,为了你亲爱的弟弟。” 我颤抖地握着那巨物,忍住羞辱吞吐着。黑暗中,在劫痛苦悲哀的沉吟声和他野兽似的粗喘声,一遍遍在耳边回响。渐渐地他的呼吸越来越重,猛地捧住我的脸往喉咙深处一顶,一股腥热喷射在口腔中,我随即扑倒在一侧干呕咳嗽起来。 丢下解药,他对着角落里的在劫道:“看到了没有,你的姐姐多爱你,真是个幸福的弟弟,有这么好的姐姐保护着。”大笑而去。 唯恐在劫熬不住蛊毒的折磨,更怕他再度心生死念,我赶紧在地上摸索,摸到解药后立即送去在劫嘴边。抽搐缓缓停了下来,沉吟声也渐渐平和,我却在他脸上摸到了冰凉的一片湿润。他没有说话,默默卸下自己的长袍披在我赤/裸的身上,将我紧紧包裹着抱在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顶,一遍遍阴狠地呢喃着:“总有一天我会将他千刀万剐,我要他生不如死!”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九十五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年初三,大雪初停。 已三日不见司空长卿,听说他没回金陵,就住在皇都的那处宅院里,我琢磨着是不是该去见见他。 萧家的柳荫别馆在城北,而司空家的天涯水阁就在城南,都是先祖时期建造的,这两处宅院遥遥相对,各执一方,像是命运早早预言了今日的天下局势。 我下了马车,抬眼望去,白玉石阶连绵而上,宛如通向云端,天门前横置一条巨大黄龙,腾云驾雾之态,龙口咆哮,龙爪紧抓琉璃球,一派皇家威严。天涯水阁本是太祖皇帝的别宫,后来赏赐给屡建奇功的司空家先祖,重新修葺了一番,仍然保持着原先七成建筑,常年重兵把守,不是寻常百姓能靠近的地方。 向守门的侍卫递上拜帖,不消半刻,有道人影从天阶上匆匆而来,杏色黄衫,手持摺扇,正是先前被我狠狠戏弄了一番的“英才周郎将”。 再见周逸,我有点尴尬,他却行色匆忙地将我往里头引,边走边说:“夫人来得正好,我方才还想差人去请呢。” 我心有困惑,默不作声听他把话说下去,“三十那日主公一言不发就策马往皇都跑,我和慕白紧随追去,却见他满脸是血神色异样地回来,怎么问都不说发生了什么。此后便整日借酒浇愁,我等规劝不得,反而挨了他的打。这三日,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里醉生梦死好几回,口中喊的都是夫人的名,我便琢磨着这事跟夫人有关,解铃还须系铃人,夫人还是去帮忙劝劝吧。”顿了一下,又说:“萧家最近动作频频,怕是要对主公下狠手了,主公再这么颓废下去可怎么了得!” 我心中已经了然大半了,一路随周逸进去,上了通天石阶后,有衣帽统一的小厮前来抬轿,华轿周周转转,送入一方宅院。地上的雪早已被下人清扫得干干净净,四周景色雅致,建筑无不瑰丽豪华。远处的锋塔拖着一片雪景,看上去美不胜收。 浮雕朱漆的大门前站着人,穿着一袭黑缎水印长棉袄,长发高束脑后,面色冷峻,抿直的嘴角显得极为不苟言笑,正是那不败传说的缔造者曲慕白。见到我之后,他淡淡点头,侧身往后一请,示意我进去。 推开房门,浓厚的酒味刺鼻而来。卧房雕梁画栋,无一处不光彩夺目,繁重复杂的层层金锣帷幔下,司空长卿便横躺在太师榻上,醉得一塌糊涂,手中还捧着喝了一半的酒瓶,源源往外流了一地的潮湿。闻这酒香,乃是上好的洛汤液,一坛价值千金,富贵人家也极少喝得起的稀罕物,就这么被他糟蹋了。 我暗自叹息,走过去细看他,脸上的伤已做过处理了,正包扎着白色绷带,听周逸说,左眼虽没瞎,但视线可能要变得模糊了。那一刻,我愧疚得无言以对。 早知那夜过后他的心情会不痛快,却不想他是这么自我折磨,这不是拿我的错在惩罚他自己么,也真是个傻人。 坐在榻旁,闻得他在喃喃说着呓语:“悦容,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抚着他的脸,轻声问:“我该怎么对你才好?”他醉得糊涂,自然不会回答我,反反复复喊着我的名。见他这痴态,我百般难受。又见他还穿着先前那身衣服,衣襟前的血渍都已发黑,便命丫鬟们搬来澡桶灌好热水,又叫她们将七零八落的酒坛子撤走。她们原先不敢碰那些酒坛,想来是怕着司空长卿。我笑着说:“没事,有我担着。”她们这才受命去办了。 我一边扒着司空长卿的衣衫,一边碎碎念叨:“也真没见过像你这么不爱干净的公侯大人,三天不洗澡不换衣裳只喝酒,说出去准要笑掉别人的大牙。”卸去衣物后,见他那身阳刚的男性体魄,颇为贪婪地多看了几眼,随后哗啦一声将他丢进澡桶内,捋起袖子抓着棉团便往他身上搓。 洗到一半,他幽幽转醒,惊愕地看着我:“你在干什么!”我面无表情道:“如你所见,替一个肮脏鬼洗澡。”他这才察觉自己的处境,苍白的脸色顿时红窘起来,环臂抱胸,似在守着贞操。稍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拳砸向水面,哗啦啦地溅了我满面的洗澡水,怒道:“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给我滚!” 我将棉团往澡桶里一丢,转身就走。身后随即传来他愤怒的咆哮:“站住,你这个该死的女人,你要去哪里!” 这脾气还真是差得令人难以消受,我回身掰手道:“如鲁公所愿,小女子这不马上‘滚’出您的视线么?”他应不出话,脸顿成酱色。我暗暗叹气,心知他是舍不得我走,只是一时拉不下脸。又走了回去,重新拿起棉团为他搓背。他沉着脸也没再赶我走,是怕我真的走了就不再回来了。两人都没再说话,房间内顿时安静得让人心悸,只有水声哗哗响着,源源流淌着一种令人心痛的寂寞。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56 “悦容。”他轻唤我的名字,我淡淡恩了一声,忽而被他拉住手整个人带进澡桶里,咕噜噜地喝了好几口洗澡水。浮出水面,我大口喘气,一把拂开贴在脸上的湿发,怒骂:“司空长卿,你发什么神经!”他咧嘴大笑,笑声朗朗醇厚,是属于很早以前他的笑容,纯粹干净而清爽。自从遇见我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样笑过了。我知道,我带给他的从来不是真正的快乐。谁说爱人是带着烦恼的幸福?那也须得你爱对了人。一旦爱错了,就连笑着都不快乐。 “你笑起来真好看,长卿。”我抚着他的脸,微笑着。 他痴痴地看着我,眼角有一点红,“悦容,知不知道你微笑的样子有多美,但你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自从你遇见了赵子都……” 原来我们对着不同的人,做了相同的事,却又对着彼此,怀着相同的心事。 游了过去,靠在他的胸口,默默道:“长卿,你真是个傻瓜。” “悦容,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的情形么?” 我扑哧笑了出来,“怎么可能忘得了,你假扮夜枭私闯常昊王府,受了伤还跑进我沐浴的房内威胁我。”犹豫了半晌,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夜探常昊王府?”他回道:“自两年前赵子都协助萧晚风夺走我五岳六郡十二川藩地之后,我便对他心有怀疑,一直在暗中追查他。”我问:“追查他什么?” 他没有回答,脸色有点怪异,随即恢复如初,手指梳着我湿漉漉的头发,道:“还记不记得,那时我们也像现在这样,一起泡在澡桶里论天下英雄?”我又忍不住笑出声来,“记得记得!真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人,封出个大经国四大公子也就罢了,还将自己列在里头。”他随即不满道:“论人品才学相貌家世,我哪一点排不上名了?”我连连应是,自信不一向是他的个性? 四目相对,竟有种错觉,那段伤痛锥心的日子不曾来过,笑容依旧可以毫无负担。 仿佛昨日重现,旧梦重温,我们就这么泡在澡桶里,天南地北地聊着天。唯独绝口不提在劫,他已是我们两人之间最禁忌的话题。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浮生如斯,情生情死,也算情之至极。 我记得有这样一句话:有情不必终老,暗香浮动恰好,无情未必就是决绝,只要记着,初见时彼此的微笑。 “长卿,你爱我吗?”我轻声问他。爱,他回答得坚定。 “是不是无论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 “是的,悦容。” “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那么,请你温柔地杀了我吧。”说完,他俯首吻住我的嘴。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九十六章 毒如蛇蝎美人心,感情用事陷难题 我在伙食房忙碌了三个时辰,以红枣泥拌着豆沙花生杏仁作馅,上好的小麦粉打上鸡蛋揉入桂花芙蓉花汁作皮,揉成一块块心型状的甜糕,放在蒸笼里蒸上两个时辰,对点准时出炉,放在风口干化,这样的糕点才算完美,多一分则过软,少一分则过硬。 我为这种甜糕取了一个名字,不好也不坏,但很贴切,叫“美人心”。 美人心啊,好看,好吃,却毒如蛇蝎。 将糕点装进精致的食盒里,坐在桌子前对着食盒发呆,犹豫着要不要为司空长卿送去。 一直在想,要怎样杀死一个人才算温柔?他真的给我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 最终,我还是将食盒丢弃,白白糟蹋了一个上午的辛苦。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或许是认为这样的杀人方式不够温柔吧。 期间在劫来找过我,嘱咐我别太劳碌免得拖累身体,我笑着点头。他探寻问我这几日怎么都不见人影,我也没瞒他,说是去天涯水阁陪司空长卿了。他的脸色不太好,说:“阿姐,你别太感情用事。”我知道他想暗示什么,道:“人在临死前总该留下美好的回忆,这是我对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尊重。”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没再说其他什么的,便叹息离开了。 我独自苦笑,或许在劫早已看透我的心,是的,我感情用事了。 在这几日,我有很多机会可以杀司空长卿的,但最终没有下手。淬了毒的指甲在为他斟酒时收回了,与他相拥时指尖上的银针也不忍心扎入他的百会穴,在他教我射箭时冷箭也最终没有射向他毫无防备的背。我自知不是什么善良的人,为什么却一次次对他狠不下心?只因为他爱着我? 也许吧,我终究不能杀一个真心爱我的人,他给过我太多感动,给予了我在这冷漠人世一种真挚的温暖,尽管我知道对他的感情只是感动多过于爱情,但也无法对他做到绝情绝义。 心情变得沉重,人生再次陷进左右为难的困境中。 吃了午膳,泡一碗浓茶,往院子里一坐,看着枝桠半遮的天空,我开始陷入冥想。有什么法子既能不杀司空长卿,又能保住我的孩子?主上这个人的性子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有着强烈的占有欲,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人性弱点?多年来他暗厢操纵阴谋,分化各方势力,图的什么,无非是这天下归于他手。我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念头。 姹紫嫣红打长廊上走过,见我一脸犯愁的模样,纷纷掩嘴偷笑。 我瞪了她们一眼,嗔道:“臭丫头们,笑什么笑,小心我扒了你们的嘴皮子。” 她们也习惯了我的刀子嘴,嫣红笑说:“姑娘要是把这折腾我们下人的力气拿去哄哄新姑爷,也就不用在这院子里发愁了吧。亏您平日里是个精明人,什么事都精打细算不服输的,这次居然要十一爷给你们做和事老,真是羞羞呢!” 我脸色一变,“什么意思,在劫做什么了?” 姹紫笑得神秘兮兮的,“姑娘忙了一上午却不敢送出的东西,十一爷差人给送去了,新姑爷吃了准喜欢。说来也是,小两口拌嘴的,哪有隔夜仇。” 茶碗哐啷一声摔在地上,我翛然立身,惊呼一声“什么!”也不管姹紫嫣红怪异的神色,拔腿便往外头快步走,边走边大声喊:“来人,备马车,我要去天涯海阁!” 走过转角,撞进在劫的胸膛,被他扶住身体。我一见他便冷着脸怒斥:“混账,谁让你这么做的!”他的表情很淡,不明喜怒,“你狠不下心,就让我替你下手。还是,你舍不得了?” 两人发生口角,我怒极想给他巴掌,被他稳稳拿住手腕,面无表情道:“你可以有任何的理由对我打下这巴掌,唯独不能为了其他男人!” 我忿然甩开他的手,越身往外走去,现在可没时间跟他闹,要知道那毒东西吃下去真的在世华佗也难救了。 他在我身后喊道:“你的优柔寡断只会给更多人带来痛苦,尤其是你自己。” 知道他是为我好,还是忍不住怒骂回去:“在劫,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不愿我嫁给他,现在孩子有了一个正当名分,你认为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想在我成亲前将他杀了,那些所谓的为我好和主上的命令,都不过是你嫉妒心下歹毒的托辞!” 他竟坦然承认了,我气红了眼睛,“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他死了,司空家紧随而来的复仇会毁了我们整个楚家!”他摇头轻笑,“别再为自己的犹豫不决找借口了,阿姐,你我都心知肚明,一旦司空长卿倒下,萧家是不会给司空家任何喘息的机会,两虎相斗一死一伤,楚家非但会安然无恙,更是崛起的好时机。而你真正关心的不是楚家的兴衰,是那个男人的死活!” “是的,你说对了,我是不会让他死的。所以你最好期待他还平安无事,否则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我的好弟弟!” 最后那声称呼,几乎是一字字吼出来的,不再看他,我愤愤跳上马车离开了。 背后那一声声“阿姐”却教人听得心里难受,我疲惫闭目,为什么人越是长大,相隔越是遥远,我已经愈发不明白他心里的想法了。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九十七章 尔虞我诈英雄谋,是非恩怨无休止 冲进天涯水阁,守门的侍卫知道我的身份也不敢阻拦,无视丫鬟小厮投来诧异的眼色,一路跑至司空长卿的宅院,被婢女告知大人在后花园练武。我听了后暗暗舒气,能练武就说明东西还没吃下去。 忙往花园赶去,便见司空长卿正手持月弓正在草坪上射箭,一身墨色锦衣,高束钨砂冠,绷带也早已拆去,自眼角到脸颊留下一道淡色的月型疤痕,无损俊美,更让他本是风华的面容添了几分邪魅。开弓拉弦,嗖嗖几声,箭箭连中靶心。虽说他左眼视力因受伤而衰弱了,那身气势却依旧夺人,甚至更甚以往。他本就是一个心高气傲严以律己的人,越是弱点越要克服,才肯对自己罢休。 见我来了,他将手中的弓箭丢给身旁伺候的偏将,笑道:“我还在想,你今日怎么没过来呢。”我一边应着“我不过来你也可以来找我”之类的话,一边随意扫视,便见那食盒正搁置在石桌子上,盒盖半开,糕点倒是一块块原封不动地放在里头。 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去,道:“悦容,你可知送东西过来的家奴对我说了什么?”我摇摇头,他咧嘴而笑,脸上带着几抹羞涩:“他说啊,这一块块不是糕点,是咱家十姑娘的心。哈,没想到悦容会为了我做这肉麻的事,倒教人舍不得吃了。” 我眨眼笑了笑,“抱歉,让你疙瘩了吧,马上将这肉麻的东西给去了,还你一身自在。”拿起那食盒,二话不说往池塘里扔。他吓呆了,回过神后连连怒骂,竟要跳水去捞,被我死命拉住,心里暗骂他呆子,将毒物当宝物,面上哄着:“丫头们送错了,这是我做失败了的东西,本想丢掉的,你要是喜欢,我明天再做给你成不?” 他哼了一声,还在气头上。我恨恨咬牙,哪来这么个大爷脾气,偏偏还得哄着他,踮起脚尖凑上去往他脸上一吻,“这样行了吧?”他憨然笑了,指着自己的嘴巴:“这里也要。”花园里的丫鬟侍卫们无不掩嘴嗤嗤笑出声来,他也不觉得丢脸,抛开主子的威严拉着我的衣袖央着:“来嘛,小悦容。” 我刮了他一眼没再搭理,随手抄起偏将手里的月弓弹拉几下,叹息:“可惜我身为女子力气不够,这弓弦总是拉不开,难得有你这么好的师傅教着,怕是朽木难雕,怎么也学不好射术了。” 司空长卿抿嘴笑笑,随即击掌两下,便有华服小厮持着一个半丈大的木匣子上来。 他打开匣盖,取出一个弩弓递在我面前,“傻悦容,早替你想好了,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是金陵工部精研的弩弓,射程可达百步,可连续射出五支弩箭,正好适合你用。” 说完,他上好弩箭,手把手地教我,从背后将我整个人环在臂弯里,那热气吞吐在耳角,让人一阵酥麻。晃神间听他在耳边轻笑,“悦容,学习的时候请专心一点,否则老师会生气的。”嘴唇不露痕迹地碰了我耳垂子一下,让人浑身燥热起来。不禁怀疑他是假公济私,故意吃我豆腐。 正在暗恼的时候,他提起我的手臂操纵手指按下机关,弩箭嗖地射出,将早先射在靶子上的弓箭劈开两半,取而代之钉在箭靶红心上,我随即惊呼,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他也笑得颇为得意。 半个时辰学下来,真是越发喜欢这弩弓,就跟拿着枪一样,唯一的区别弩装的是箭而不是子弹。突然前面大厅里传来一阵喧哗,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有在意,但后来越来越响,只听见震耳欲聋的“抓刺客!抓刺客!”的声音,忙看向司空长卿,却见他冷冷笑着,“看来那人已经忍耐不住了!” 留下百名侍卫在花园保护我,他带着人马出去了,不一会儿我听见周逸大喊:“主公小心!”我心头一凛,忙带着弩弓冲了出去。只见外面刀枪如林,数十个黑衣人将周逸和曲慕白缠开,留下三名武功顶尖的刺客围攻司空长卿,那时他身边只有两名偏将保护。稍会,只见那三个刺客突然互相使了个颜色,两名刺客随即袭向其中一名偏将,正在这时,我看见离司空长卿不远处另一个偏将的眼中闪过一丝凶光,一把匕首从袖口滑落到他的手里,我心知不好,连忙大叫:“长卿小心!”一边喊着,一边射出一支弩箭,一声惨叫响起。 惊魂未定的众人看去,那三名刺客仍被围在当中,而司空长卿的身后,一个偏将倒在地上,心口中箭,而他的手里仍然紧紧握着一把匕首,匕首的锋刃上泛着冷光,而且离司空长卿不到半步的距离。众人很快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想那偏将早就被人收买了,他才是真正的杀手,这帮刺客全都是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57 诱饵。 偷袭讲的是速度,时间越久越不利。很快地,刺客被司空家的将士围困住了,眼见逃生无望,竟悉数自断咽喉,显然是受过残酷训练的死士。 我站在外围,看着军士们清理大厅上的尸体,犹且胆战心惊。司空长卿将我打横抱走了,“这血腥场面还是少看的好,对你腹中的孩子不好。”走了几步,俯首亲吻我的额头:“悦容,你真是我见过最棒的学生,那一箭射得太漂亮了,你救了我的命。”眨着眼睛笑意深深,“无以回报,那就让我以身相许吧。” 狠狠瞪了他一眼,真是没个正经的人,才刚经历一场死战,还有心情开玩笑。 事后探寻问他对刺客来源有没有头绪,司空长卿反问:“悦容认为当今天下谁最恨我?” 我沉默不语,看来萧家是真的要对他下手了,是萧晚风的命令,还是萧晚月? 司空长卿冷然一笑:“他不让我清闲,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后来我听说萧晚月在出了长川后遇袭,肩骨中了毒箭,所幸性命无碍。才知司空长卿的心思远不是他表面看上去那么明朗,他早知是谁要加害他,并且以更狠毒的方式还以颜色。 再后来,两家明争暗斗闹出不少事情,我也没去管他,一则是不想卷入恩怨是非之中;二则是立春将近,婚前事宜颇为繁琐,让我顾及不暇。 有时候也不禁在想,这次的亲到底能不能结成。 果不其然,大事随即发生了,夹杂了无数人的恩怨和阴谋诡计,欲将我往死里逼。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九十八章 巧言令辩换生机,暗下决心誓成凤 昨日去见萧夫人,让她替我请见主上。 除了每季第一个满月之夜这固定时间要去石屋取解药之外,其余来自主上的命令和联系,都是由萧夫人传达的。 尽管每次见他,都是我最痛苦的时候,但这次不得不见,为了司空长卿。 当晚便收到回音,说主上在老地方等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一次见面他都不再点灯,习惯在黑暗中拥抱我,或者,折磨。 我很少主动求见,这似乎让他很高兴,不像往日那般疯狂对待,竟还好心情地让我选择跟谁说话。我闭目,说出子都的名字。他就像个体贴的情人,用我最怀念的声音,说着这世上最动听的情话。暖暖的鼻息吹过耳畔,却像来自地狱的腥热,才知残忍的人温柔起来,远比温柔的人残忍起来,更让人恐惧。 “听说不日前,你救了司空长卿一命?” 我点头应是,他轻声冷笑,周遭的空气如结了冰:“我记得你的任务是杀他,而不是保护他,我亲爱的悦容,为什么你这么不乖,总是要让我生气?”用力扣住我的手指,忽然按紧,那种十指相扣的缠绵,带来十指连心的痛楚。 忍住没发出痛声,我说:“因为现在还不能杀他。” 他没有意料中那样勃然大怒,很安静,冰凉的手指一下下抚着我的脸颊,也没说话。有时候他的安静,比他愤怒咆哮时更可怕 他说:“给我一个完美的理由,否则你将会受到惩罚。”那双手放肆地在我身上游走,似在暗示所谓的惩罚,让人难堪。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这几日备好的语言重新组织了一遍:“司空长卿是该死,但不是现在。等我/日后嫁给他,生下孩子,我的孩子就是司空家唯一的继承人,到时候再让他死也不迟,那么我就可以借幼子之名参与金陵的朝政,从而控制司空家的兵马、人脉和权势,这样就可以更加尽心为主上效命了。” 利益的诱/惑,权力的神往,这个男人向来野心勃勃。我就不信,司空家足够主宰天下局势的雄厚实力,他会毫不动心。 很漫长的一段沉默,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脸,也听不见他的声音,这让我无法分辨他的喜怒,莫名的恐惧让我心跳加速。 “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如果我拒绝了,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毫无远见的主子。若跟错了主子,那将是属下最大的悲哀。我又怎么可能让你感到悲哀?但是悦容……”他的手覆上我的胸口,柔声道:“你的心出卖你了,它太吵了,吵着告诉我,你在说谎。” 我不慌不忙,“它的吵闹,并非是我的谎言,而是源自您的胸膛。” 他觉得有趣,问:“靠在我怀里,会让你乱了心跳?” 我应是,伏在他胸前,听着他的胸口同样狂乱不已的跳动,大胆道:“就如同您一样,总为悦容而乱心。” 他没有如预期表现出被料中心事时该有的恼怒,只是问我是否喜欢被他抱着,我自然乖巧地应是。 他又问:“你若当真喜欢我,为什么总是要对我用敬语,彼此喜欢的两个人应该很亲密的不是?” 原来那一字字“您”令他觉得不痛快了,想不到这种冷情的男人,也有这么感性的一面。 我告诉他,“您”这个字由“你”和“心”组成,代表着:你在我心上。 他听了微微一怔,随即大笑出声:“真是好一张伶俐又可爱的嘴巴!我总以为只有女人才会爱甜言蜜语,今日悦容算是让我明白了,原来男人也不例外。”将我紧紧抱进怀里,隐隐闻得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草药味,很熟悉,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来不及细响,突然被他扣住后颈往上提起,狠狠吻住了我。一种抵死缠绵,不死不休的吻。 回到楚府,犹且觉得难以置信,这一次他竟这么轻易地放过我,并且应下了我的提议。 我一边走着,一边笑着,开始察觉他对我的一种微妙情感。只要我不害怕他,不拒绝他,甚至只需表现出一点点的依顺和乖巧,他都会不自觉地开心。 原来他再怎么只手遮天喜怒无常,也是一个男人。这个认识,让我对他的恐惧减轻不少。动情的男人就跟恋爱中的女人一样,可爱又愚蠢。而女人既然有天生的武器,就该好好利用。 当然,他也不是好欺的主,允下我的提议后,在我体内种下一种蛊虫,叫做“阴阳蛊”,阴蛊寄宿在男人阳刚的体内,阳蛊则寄宿在女子阴柔的体内,我若是跟没有阴蛊的男人欢爱,身体里的阳蛊就会进入那个男人的体内,让他血管爆裂四肢腐烂而死。 “悦容,你是我的。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他再次对我表现出强烈而赤/裸的占有欲。 想起萧夫人曾说,悦容,乖乖听话,别试图挑衅他,你对他而言是特别的。 我在心底冷笑,真是该死的特别!他想让我成为他的禁脔! ※※※ 雪融后的天气犹且带着寒冬的酷冷,某日,我看到院子里一株嫩绿的芽苗从土壤里钻出来的时候,惊喜地叫出声来。春天总在人毫无知觉的时候,像个意外的访客蹒跚而来。绿色和阳光的色彩,属于生命,逐渐驱散我内心连日来的阴霾。 想起一句话:心若改变,你的态度跟着改变;态度改变,你的习惯跟着改变;习惯改变,你的性格跟着改变;性格改变,你的人生跟着改变。 已经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碌碌无为的人总会受到欺压,要超越平凡的生活,现在只能走在坎坷的道途上,为以后得势成龙凤凰涅槃的那一日到来,我必须忍耐,吃更多的苦。 倚在榻上随意取来卷册看着,是方才柳固安送来的婚嫁礼折,详细记着婚期前后的运作,及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的六礼的注意事项。五天后就是我成亲的日子,婚庆的事全安排得差不多了,只是稍有一些细节还需向我过问。 柳固安是个极有本事的人,凡事交给他总替我办得妥妥帖帖的,而且还是个细心体贴的好属下,见我面色带着倦容,离开后还特意差人为我送来凝神茶汤。 那是他特意为我从法源寺求来的,早前我掌管楚家财务的时候时常通宵达旦地批账,有点神经衰弱,经常犯头痛病。他就为我求来那味茶汤,每日亲自煎泡,才改善我头痛的毛病。 因原先的茶味偏苦,他特别以蔗水煮泡,非但去掉苦涩,还十分甘甜。那份心思每每让我念起,都感动不已。 只是而今有了身孕,口味变得怪异,喜酸而恶甜,所以这壶茶就一直搁在桌上没喝,白白浪费了他一番心意,稍后要向他请罪了。 又看了半会书,姹紫在外头通传:“十姑娘,十一爷来看你了。”我随手翻着书卷,应道:“就说我正在睡着,叫他离开吧。”姹紫在外头嘟囔几句,太低了听不清说些什么,多半是为在劫抱不平。 我抿嘴笑笑,她又怎么会理解我和在劫之间复杂而矛盾的感情?一种超越姐弟的男女之情,说出来怕是会吓着她。 想来也已好几日不曾与在劫说过话了,是在刻意冷淡他。从小他就这样,见不得我对别人好,现在更加霸道了,还想杀司空长卿。你说为什么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在爱的名义下无度地索取和伤害,因为喜欢,就可以将我当做所有物?那个变/态的男人是这样,就连我的弟弟也这样,如同孩子似的不许别人碰他心爱的玩具。 我又不是玩具,而是一个人。 稍会,姹紫又来请示,我本以为在劫倔起性子不肯离开,不料姹紫道:“不是十一爷,是司空少爷说要见您呢。” 我怔了半响,才意识到说的是司空落,司空家派在楚家的角子,正是九姐的未婚夫。 本该避讳不见的,转眼又想,有些话还是要当面跟他说清楚,也算断了他那份痴念,别再想那些没可能而多余的感情,苦了他自己且不说,还害了我。 放下书卷,道:“请他进来吧。” 殊不知,灾难就这么开始了。 ===== 作者有话说:《近在天涯》封推中,番外开更,追天涯的亲可以去看了^_^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九十九章 情到深处人孤独,豺狼虎豹杀机来 他在我面前,拘谨的坐姿,欲言又止的态度。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淡淡笑着。 他的面容在我眼里是模糊的,只记得他的身份是一个可怜可悲的角子,是司空长卿众多子侄中微乎其微的一个。 对他唯一深刻的印象,是某个微寒的清晨,一个羞涩的少年,红着脸向我吐露相思,多情地说爱我。 以前的我或许还会为他的这番痴情而唏嘘,现在只会付诸一笑。 爱?这世上将爱挂在嘴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听多了也就麻木了。 一个人的悲哀,不是看不穿爱有多深,而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悦容。” 我微微皱眉,他苦涩一笑,换了个生疏的称呼:“十姑娘。” “还是叫我婶娘吧,很快我就是你叔伯的妻子了,不是么,九姐夫。” 说完这句话后,我顿了一下,随即笑个不停,笑得连我自己也觉得过了。也实在是忍不住,谁叫这辈分关系这么乱,乱得这么糟糕而有趣。 司空落坐在对面神色有些尴尬,探手倒了一杯茶仰面喝下,干咳几声掩饰难堪,喝的正是柳固安专门为我泡的凝神茶汤。 我不再捉弄,问:“司空少爷今日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如果他敢再提自己那纠缠不清的感情,我想就不必对他客气了。 显然这一次是我多虑了,司空落整了整神色,道:“是这样的,前几日我去给姑母请安,不甚听见姑母和大小姐私谈,是有关十姑娘的。”他的姑母,自当是司空长卿的大姐,我的三娘司空夫人。 “哦,她们说什么了?” “她们想在立春前下药陷害十姑娘,让你……让你跟府中家丁私通,再被人当场捉奸。” 司空落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握起拳头,脸上满是愤慨,显然对司空夫人此举颇为不耻。 我略微一怔,随即冷笑开来,三娘这么设计陷害我多半是不想司空长卿娶我,而大姐毋庸置疑是为了替自己的丈夫报仇。 女人呐,果然一狠起心来,什么事都做得出。 司空落关心道:“今日来就是为了提醒十姑娘,这几日留点心眼,吃的用的多加小心,千万别着了小人的道。” 我感激跟他道了声谢谢,神色些许愧疚。他是特意来为我解难的,我却以小人之心对他出言难堪。 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他微微一笑宽慰我几句,清秀的脸上虽有悲伤,仍是一片磊落。 “十姑娘,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58 叔伯鲁公乃当代豪杰,少年封公,至今权倾天下,更难得的是他对你一片真心,嫁给他你一定会幸福的,我由衷为你祝福。” 曾经爱过的人要成亲了,相伴一生的却并非自己,说出那声祝福需要多大勇气? 我感怀伤神,也跟他道了声同喜,说上吉利的话:“祝你跟九姐百年好合。” 他笑着应下,起身告辞。我随之相送,不料他才走了几步,便紧抓着咽喉痛苦沉吟,满脸青色,随后倒地剧烈抽搐,昏死过去。 “你怎么了!”我赶忙上去查探,却发现他已无鼻息,面色铁青双唇发白,瞳孔圆睁布满血丝,是中毒的症状,狰狞的表情说明他在死前是多么的痛苦。 他先前明明还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中毒身亡? 我脸色惨白,忽而身子僵硬,不敢置信地看向那壶凝神茶汤。 快速掏出发髻上的银钗,探入水中,钗身磁的一声悉数变黑。 我冷冷抽气,好霸道的毒! “哎,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怎莫名其妙出了一个替死鬼,害我功亏一篑。” 身后传来清朗的声音,语气漫不经心,好似杀人不过儿戏。 我愤怒回身,怒视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柳固安!”我最信赖的人,他居然要杀我! 藏蓝色衣衫,晃晃飘荡在门口,遮出大片阴影,他就背着光静静看我,微笑道:“十姑娘怕是不知道我的身份吧,我本是大司马的人,从小被他安插进楚府作眼线。杀你正是大司马死前最后的命令:如果他死后,圣上依旧高坐庙堂,便要我从此辅佐你保护你,一生对你忠心不二;若圣上不幸身亡了,则必然死在你手上,让我好好送你上路,去下面与圣上作伴。” 闻言,我又惊又怒,又哭笑不得。广成昕,又是广成昕!生前刁难我,临死前设计我,死后还不放过我,一次次要置我于死地,居然还说爱我,怎没见过有他这么爱人的! 真没想到,自己一手栽培的得力助手,竟是个奸细,我愚蠢地引狼入室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下手?” 他无奈摊手,“没办法,先皇驾崩后,你一直被常昊王保护着,后来虽然被休回到楚府,十一爷也将你周全得密不透风,不让外界对你有丝毫骚扰,我一直苦无良机。再者,你撒手不再管府中内务,身为一个下人的我与你接触的机会就更少了。所幸你婚事将近,拖我安排大小事宜,今日才有了这个绝好的机会。” 他直言不讳,说得坦坦荡荡,我连连摇头,听得凄凄奄奄。 略微抬眼,静看他那张极为熟悉的脸,曾将他引为知己好友,往昔每每遇到挫折,他总为我披星戴月排忧解难,没想今日竟转眼无情,笑说杀机。 原来被信任的人背叛是这种滋味,内心血淋淋地痛成一片。 好,很好,痛得好!向来只有我负人,今日也算明白被人负的滋味! “看来柳管家为了杀我,还真是煞费苦心了。”从墙上呛然拔出宝剑,抵在他的胸口,冷笑道:“可惜了,你只有一次机会。天不亡我,时不待你,我楚悦容还活得好好的,而你即将成为我剑下的亡魂!” 他神色不变,微微抬手,犹豫了一下,最终抚向我的脸。 我心中一惊,尖端略微刺进他胸膛。 鲜血如注,他竟眉眼不眨,仍是痴痴与我凝视,笑容绽放在苍白的日光下,与血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你还是这个样子,那么争强好胜,不甘示弱。我怎么会遇到你这样的人?瞧你这发怒愤恨的眼神,都比耀眼的星星还要来得夺目美丽。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有种预感,这辈子若不杀你,总有一天会死在你手里。”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章 人若有情天亦老,阴谋算计死劫来 “你……”被他眼中的云雾缭绕般的情感吓住了。 “我本想杀了你之后再自杀的,没想唯一一次狠下心来的绝情,最终仍然取不了你的命,苍天总爱捉弄愚人,如我这般。我已经再也无法杀你第二次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的感情说出来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鹰与蛇的宿命,只有天敌的厮杀,不该成为知心好友,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离谱。”眼角缀着湿润,他俯首低喃:“我却觉得这样的错误,太过美丽,美丽得让我难以拒绝,就像心中对你的爱意,越是压抑,越是让我爱得深沉。” 乍闻他多情的告白,我惊愕万分,颤抖着手,这剑却犹豫着刺不下去。 他仍如从前那样对着我微笑:“动手吧,十姑娘,我杀不了你,有负大司马所托,唯有下地府向他请罪了。” 偏头扫过司空落的尸首,我闭眼深深呼吸:“好,如你所愿,一命还一命,天经地义!” 正在我提剑刺向他心窝时,突闻有人尖锐大喊:“住手!不要!” 回过神来,却见九姐楚丽华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进来,挺身挡在柳固安身前,肩窝已被我刺穿,染了一片鲜血。 她哭得如同泪人,一遍遍哀求我不要杀他,放他一条生路。一个骄傲的千金小姐,竟做出这样卑微的姿态。 我愤怒不已,指着地上的司空落,骂道:“你看清楚了,他是杀了你未来夫婿的凶手,是害你未婚而守寡的恶贼,你居然为他求情!” 她抹去脸上的泪,厉声吼了回来:“那又怎样!就算他杀了一千人一万人,我也爱他!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尤其是你,我的好妹妹!” 我诧异不已,她居然说她爱他?那么先前她对我的恨,从来不是因为司空落,而是因为柳固安? 不知怎么的,那一刻突然觉得可笑,可笑得让人想哭。我俯首看向地上这个逐渐冰凉的躯体,他死得何其冤枉,就像这场人世冷暖,风风火火,到最后冷漠如殇歌。想他一身孤苦,寄人篱下,被人当做筹码,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这一生从未获得半点温情,却因一场误会对我用情至深,无望的爱情,也不说一句后悔,只说感激我爱慕我,并非想给我带来困扰,是要还自己一个坚持。为了这份坚持,最后还要替我丧命,死后更无人为他哀悼,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世人皆叹,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是的,在这烽火乱世,唯有妖孽为道,像他这么又笨又傻又正直的男人,活该早死! 我一遍遍嗤笑他,一遍遍潸然泪下,对着楚丽华冷冷道:“你给我让开,杀人偿命,他今天必须为司空落还一条命来!”这是我对那傻子最后的偿还! “好,你非要一命换一命是吗,我的命给你!” 说完,楚丽华竟赤手抓起剑锋,径直刺向自己的心口。 柳固安大喊:“九姑娘不要啊!”我大惊失色,随即拉扯长剑,剑端最终刺偏一处。 她苍白着脸对我冷笑:“怎么,给你命你都不要吗?你不是向来手段毒辣一副狠心肠吗,难道还对我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有半点旧情?” 我痛心看她,“众多姐妹中,我们感情一直最好,没想你竟也如此看我。” 她默默不语,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柳固安,哀怨而情深:“只要你放过他,你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看着此刻的她,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明知子都死路一条,仍是苦苦哀求,只为替他寻出一丝生机。真是太傻了,太蠢了!无论我怎么努力,他最后还不是死了,还不是留下我一个人活在这阴险肮脏诡谲狡诈的人世,如浮萍般顶着光鲜的外表,风吹雨打,浮浮沉沉。 我将剑愤愤丢在地上,“你们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别让我再见到你们,否则再也不会手下留情。” 楚丽华舒了口气,轻轻说了声:“十妹,谢谢你。”侧身欲拉柳固安走,柳固安却一脸踟蹰,百般为难。怕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金枝玉叶的楚家九姑娘,竟然对他这个下人用情如此之深。 我盯着他,冷冷道:“带她离开吧,这辈子好好待他,也别再回楚家来了,若有一点委屈了她,日后被我知道一定不饶你。”这个时代的门第观念,就如恶狼吞噬人性,凭他们的身份差距,除了私奔,是断然无法在一起的,更何况如今还死了一个司空落,事情就远没那么简单了。 柳固安深深看着我,许久许久,眼中华光一道道闪过,最后化出惨淡的笑,“好,如果这是十姑娘要求的,固安自当从命。”侧身问楚丽华:“九姑娘不怕跟着固安天涯漂泊,一生清苦吗?”楚丽华含着泪,深情望着他,虽未回话,已胜千言万语。 两人走后,我陷入了万难之地,这司空落的尸体该如何处置,对其他人又该如何交代?柳固安是断然不能招供出来的,否则司空家和楚家两方追杀,他必死无疑,九姐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但若没个交代,这事极有可能演化成一场恶战。须知司空落的身份太过敏感,乃是司空家的角子,如今死得不明不白,金陵那边对楚家虎视眈眈的野心者不少,生怕楚家回归东瑜后逐渐壮大,成为争夺天下的大敌,有心人士难保不借此机会加以挑拨,恶化两家关系,肆意让司空家吞下楚家,以图斩草除根之快。又有萧家雄霸一方,如狼似虎,必然不会坐视这等良机。 照此下去,楚家极有可能步上史家的后尘,被郑鲁二公分吃。 失去楚家这么大的后盾,在劫日后如何征伐天下?仅凭那些义军,大多为江湖异士、平民百姓,凝聚力不足,何以成大事? 不行,我得再好好想想,一定会有个万全之策的!我绕着桌子不停打转,试图想出个完美方案。 正在我暗厢绸缪之际,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便闻嫣红连连喊道:“三夫人,大小姐,你们别这么进去啊,十姑娘不在屋内,真的不在屋内!”随即传来一声响亮的巴掌,司空夫人怒骂:“什么样的窝养什么样的脏东西!满嘴谎话的贱婢,再阻拦打烂你的狗腿,今日我倒要看看你家姑娘在屋内跟自己的姐夫做什么见不得的龌龊事!” 一帮人声势浩荡地闯来,一眨眼就到门口。 我心头剧烈跳着,他们来得太过突然,像是早有蓄谋,我一时惊慌无措。 司空落当时来的时候,姹紫说要避嫌为我撤了所有丫鬟,此刻房内只有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死人,一个活人。 寻常人见之,会怎么想?私通不成,情杀,或是仇杀? 无论哪种解释,我都百口莫辩,根本没有一个目击证人,所有事实都会被人认定我在脱罪狡辩。再加上三娘如此恨我,本就有心想害我,如今更加不可能放过我,不将我往死里整又怎么可能罢手? 这次真是大难临头了! 脑袋突然一片空白,我踉跄跌坐在地,越是告诉自己要冷静,越是该死的冷静不下来! 就在这时,有个人影从窗户矫健跳入,以迅雷之势封住我的穴道,将我藏于床底,随后一手提起司空落的衣襟,一手拾起地上的剑,等待半会,门开的瞬间,就这么一剑刺进司空落的尸体里。 门外众人目睹这一幕,都惊吓住了,沉寂稍许,随即响起一声声凄厉的尖叫声:“啊——杀人了——杀人了——” 我躺在床底下听着外面闹哄哄的,满面是泪,痛苦地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在劫,在劫!你为什么要这么傻,为什么! ====== 作者有话说:二更完成,一百章了也,撒花纪念一下,祝诸位亲五一快乐╭(╯3╰)╮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零一章 半个时辰后,穴道自动解开,我忙从床底钻出,快步跑向刑堂。 那时,在劫已经用了刑,被打得皮开肉绽,并且对杀人之事供认不讳,说是早先就与司空落不对眼,先下毒,本欲等他毒发身亡,自己也好洗脱罪名,无奈事后发生口角,按耐不住怒火就亲手将他杀了。 见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将杀人说得不痛不痒,楚幕北早已怒得老脸青黑,萧夫人坐在上堂默默不语,眸心永远是无底的漆黑。 司空长卿也在场,是收到楚家送去的消息前来处理角子之事。一身锦衣华冠,面无表情地坐在左边首座,俯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拇指上硕大的镂空翠玉斑指,抿直的嘴角,半垂的眼眸,少了几分娟狂,多了几分深沉,那张让无数女人惊艳心动的俊脸像是蒙着一层白雾,让人看不透他在思量什么。 楚幕北不时余光暗暗打量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59 他,似乎有点担惊受怕。 在劫将所有罪名揽下,把其他人推得干干净净,司空夫人见目的没有达成,自然不会罢休,厉声逼问司空落为什么会出现在十姑娘的房间,在劫一时语塞。 姹紫暗中看了司空长卿一眼,见他手指一下下敲打椅子扶手,发出极有规律的声响。姹紫心领神会,忙出列道:“回三夫人,是这样的,司空少爷请见十姑娘本是要商询立春那日的婚庆事宜,当时我不知姑娘出府了,便将他带去屋内,后来十一爷来了,两人说有事私谈,我们做丫鬟的就只好退下了,谁知……”嫣红是个极机灵的人,听姹紫这么说,也跟着附和。 我进去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司空夫人听着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却无法反驳,逼问:“你们家姑娘不在屋内,去了哪里?” 姹紫和嫣红面面相觑,一道低沉的声音在滞冷的刑堂内缓缓响起:“在天涯海阁,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司空长卿略抬眼,狭长双眸冷丁丁地看向自己的大姐,那修長的手指在扶手上留下五点指印,显然怒气已到极致,却还是微笑着问:“姐姐对此还有什么疑问吗?”司空夫人被他吓住了,苍白着脸支支吾吾说了声没有。 他抬头对我缓缓一笑,显然是早就看到了我,“不是叫你在我那呆着么,怎么不听话还是跑来了?”煞有其事地说着,弯曲手指朝我勾手,示意我过去。 我屏息凝神,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冲昏了头把自己也搭进去,若被三娘抓住尾巴反咬一口,还有谁能救在劫? 自我踏进堂口,三娘就一副愤恨地表情瞪着我,我与她冷冷对视,毫不掩饰眼中的寒意。她想害我,她害苦了在劫,会让她付出代价! 司空长卿微微蹙眉,又叫了我一声,我面不改色走过去,坐在他身旁,用只有彼此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你知道的,我弟弟是无罪的。”他拄着下颔看向别处,像是没听见我在说话,淡薄的日光照在他那身罗玉色的莽袍上,泛出一层冷光。 我怒视他,手掌忽被他抓住,在我掌心用力捏了一下,示意我别失了形态。 咬咬牙,我垂目看去,对上在劫幽幽的眼眸,那表情似在心痛,又似欣慰。他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为心爱的姐姐承担痛苦,何其满足? 那一刻我忍不住红了眼睛,哽咽着念叨他的名字。兀地手掌传来痛感,偏头看去,眼角余光瞥见司空长卿坚毅的嘴角,锐利如刀。心中一凛,忙转了视线不再看在劫一眼。心知在劫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此刻是断然不能惹怒这个脾气本就不太好的男人。 父亲侧首询问:“长卿,你看这事该怎么处理?”司空长卿随手梳着腰际上的玉坠流苏,像个帝王似的漫不经心地开了口:“姐夫,自古以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我和父亲同时变了脸色,听这话的意思,就是要以命偿命了? 又闻他说:“但考虑到我们鲁、魏两家世代交好,事情还是有转圜的余地,再者我与悦容的婚期将近,实在不愿见到如此晦气之事。于我本人而言,自然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就在我暗舒口气的时候,他又转了话锋:“但这事已经传回金陵,我身为一方公侯,还是要尊重群臣的意见的。不日后他们商议出结果,自会派人向我递来奏折,到时候我们再作决定。” 心知这句话是说给父亲听,更是说给我听,是不想我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 我有些气恼地瞪向他,他的眸心讳莫如深,隐隐有层寒光,垂目又将一切情绪掩去,道:“在那之前,便先将这罪人送往大理院关着吧。” 送去大理院,且不论最后是否顶罪,这关押期间所受的刑罚都严酷得让人难以承受,司空长卿这是要折磨在劫! 我气得浑身直抖索,还没说话,刑堂口便传来一声娇喝:“住手,你们谁都不许带他走!” 便见那烟雨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进,天赐紧随其后,两人面上忧色忡忡。天赐身为禁军统领,此时该在军机处,多半是听闻了在劫的事匆匆赶回。 烟雨一进来,便扑在在劫身旁,眼泪涟涟,见他被打得衣衫满是血迹,愤恨怒视屋内众人:“是谁对他用刑的,我要他不得好死!” 司空夫人嗤笑:“贱婢,注意你自己的身份。” 烟雨缓缓起身,问了声:“是你吗?”司空夫人冷哼一声,满不在乎道:“是我又怎么样?你这小小丫鬟,凭什么让我不得好死?”烟雨冷冷看向司空夫人,一步步朝她走去,那身气度竟将司空夫人都压了下去,吓得她连连后退,颤颤道:“你、你想干什么?” “你问我凭什么?”烟雨冷笑,指着自己的胸口,一字字道:“就凭我叫萧晚灯,是萧家三小姐,得罪我就是得罪整个长川萧府!我要你生,你就得生,我要你死,你也别想活!” 刑堂内一片死寂,众人瞠目结舌,皆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不仅为了她狂妄的语气,更为她骤变的显赫身份。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零二章 这世上最不惧怕萧家的就是司空长卿了,丝毫不给三小姐的面子,冷哼着,宽袖一摆命人将在劫带走。 萧晚灯一把推开上来拖人的侍卫,怒道:“你敢!” 身材小巧的她站在高大的司空长卿面前,就像一只小兽对着巨狮咆哮,底气有余霸气不足。 司空长卿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她,岌岌高冠,玉面如荫笑如刀,转眼又敛去戾气,像个长辈训导晚辈似的说:“真是个傻姑娘,别说你只是萧家的三小姐,就算你大哥萧晚风站在我面前,我也不见得会给他面子。小孩子不懂事没关系,但千万别跟大人较劲,小心反被教训,懂吗?”最后两字说得出奇温柔,眼神却危险如野兽。 察觉自己被小看了,萧晚灯连连你了好几声,被他浑然天成的威严吓住了,些许惧怕地咽着口水,小脸一阵白一阵青。 这时,外堂小厮快步跑来,禀报:“老爷,萧二爷来了。” 不到稍会,一顶花轿被八个衣帽周全地小厮抬进,在堂口稳稳当当地放下。金墨垂帘被一双指骨分明的手掀开,那人缓步走出,墨黑色的长发戴银白色高冠,高鼻红唇眉目飞扬,那双淡看人世的眼眸看着司空长卿时是冰冷的,目光寒冷如冰雪飞舞。视线越过众人落在我身上,微微笑起,霎时像换了个人似的,眉目疏朗如沐春风。 正在我暗惊他不经意间乍现的锐利锋芒时,有道娇小的身影从身后跑出,扑进他的怀里,哭道:“二哥,二哥!你来得正好,你要帮帮晚灯!”萧晚月嘴角含笑,温和地拍着她的背哄了几声,“好了,晚灯,别任性了,野了这么久,也该回家了。” 萧晚灯不依,摇着他如雪的衣袖,央道:“二哥,他和天赐是我好不容易相中的夫婿,除了他们我谁也不嫁,你一定不愿你唯一的妹妹守寡一辈子吧?就应了晚灯的请求,快救救在劫吧!” 夫婿竟能同时相中两个,这话怕只有萧晚灯说得出口了。所有人都啼笑皆非,在劫伏在那里看不清面容,天赐早已脸成酱色,不知是被气的还是给羞的,就连向来处世不惊的萧晚月也一时怔住了,随即别过脸掩嘴笑个不停。 司空长卿冷眼相对,出言警告他别插手司空家内务。萧晚月听后没有回应,只对自家妹妹叹息道:“灯儿,你又胡闹了,犯了错的人的确该关进大理院,要救人也别拿女子的名声来开玩笑。” 萧晚灯脸色一变,连声叫着自己没有开玩笑,在劫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就陪他一起死,拉着天赐三人死都在一块。天赐闻言,怒得在一旁直跳脚,大骂她疯子,也不管萧晚月在场,更不顾父亲频频暗使的眼色,越骂越难听,诸如萧家没一个正常人之类的话,大的缺心少肺,中的笑里藏刀,小的根本智力不全。父亲听得老脸都快要挂不住了。 萧晚月也真是好修养,睨了天赐一眼,却没说什么,百般无奈地拍着萧晚灯的肩膀,宽慰:“别担心,无罪的人必然不会在那里关太久,要知道大理院可不是司空家一方说了算。我们萧家世代盛名,自然不同那些蛮族一样目无法纪,是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若在劫当真无辜,二哥会为他主持公道的。” 言语温和,话锋却犀利尖锐,七分宽慰自家小妹,三分讥笑司空家蛮横。 司空长卿怒极反笑,与萧晚月说了几下逢面寒暄的话,后似笑非笑道:“听说萧二公子不久前中了埋伏,受了不轻的伤,而今身体是否无恙?” 萧晚月颔首道一切安康,还不忘有礼地回以多谢,翩翩姿态,优雅和煦,尽显公侯世家的风范。 偏偏司空长卿最见不得他这风轻云淡的模样,冷嘲热讽:“那便请萧二公子以后走夜路小心点,走多了,很容易撞到鬼。” 萧晚月依旧温文儒雅的模样,天生一副好脾气:“多谢鲁国公关心,晚月受教了。”微微勾起嘴角,“也请鲁公行路小心,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说是吗?” 两人冷笑对刀锋,一人淡如水,一人狂如火,又几番含沙射影的对话,倒教旁人听得胆战心惊。 侍卫将在劫押走,路径天赐身旁时,天赐嗤笑:“楚在劫,你现在的样子真是逊毙了。”在劫却笑着,虚弱地回了一句:“别太羡慕了,我永远都比你抢先一步,永远。”天赐脸色顿变,狠狠瞪了我一眼,咒骂一声,拂袖离开了。 萧晚月停在我面前,抚着我的脸颊,黯然低语:“悦容,还疼吗?” 我摇了摇头,真是个傻子,那么久了,再重的巴掌也不会疼了。 他的眼底露出更悲伤的漩涡,又问:“你的心呢,还疼吗?” 对上月华般的瞳孔,波光粼粼如一潭映月汪水,曾经由他赐予的最初那种酸涩而美好的情感,突然间涌上心头,竟一时痴痴看着他,怎么也回不了神。 骤然冷风劈面吹来,便见司空长卿仗剑在我们中间挥下,萧晚月微微往后抽身,虽是及时躲开了剑锋,仍被断去半片雪衣。 司空长卿冷冷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女人,下次再犯,断的将不再是你的衣袖。” 萧晚月笑笑,也没露出愠色,携萧晚灯离开了。萧晚灯本一脸惧色,他宽慰道:“别怕,大哥那我会为你担着。”萧晚灯这才暗舒口气,腻在萧晚月怀里,直道二哥最好了。 临上轿,萧晚月忽而停住脚步,略略抬首,看满天云霞,染红了他皎月般的容颜,浮现一片红晕。募然,他回头看我,衣袖一甩将那麒麟白玉簪抛进我怀里,指着司空长卿道:“悦容,还是那句老话,要是他对你不好,要是你觉得累了乏了,随时欢迎你来长川找我。” 面对这种毫不修饰的勾引,司空长卿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 似目的达成,萧晚月朗笑几声,摆摆手上了轿子。 华轿剪影了那日的霞光,随着他的笑声,一片片波荡远去。 ※※※ 离开楚府时,三娘喊住了司空长卿,询问:“关于沐晓官复原职的事……”司空长卿淡淡回了一句:“再说吧。”三娘本想再说什么,司空长卿早已跨步走出,“悦容,送我到门口吧。” 我一声不响地走在他身侧,本以为他会给我交代,但他却只字不提在劫的事,只是说着再过几日就能娶我他觉得很开心之类的话,我的心一点点沉到谷底,他不会真的要置在劫于死地吧? 行至门口,周逸已备好马车侯在那里,略抬头扫了我一眼,又非礼勿视似的把头垂下。 司空长卿走过去,随意问:“大理寺刑罚总司一职现在还空悬在那吗?” 周逸应是:“待向天子递交文书后,楚二爷就可以赴任了。” 司空长卿摆袖道:“不用了,换鸿胪寺卿刘大人顶替上任吧。”周逸愣了一下,也没细问,受命应下了。 “你……”我面有不解,刚才三娘还向他提及这事,他怎转眼就阻了二哥的官路?楚沐晓不是他的亲侄儿么? 司空长卿捋过我鬓角的落发放到耳后,轻声道:“我知道这次的事情发生后,你对你三娘心有怨恨,现在算是我替你报了私仇,你也退一步海阔天空吧,她毕竟是我大姐。” 原来他将我的一报还一报的性子看得如此透彻。眯了眯眼睛,看着他年轻却略带沧桑的面容,想起这些年对他的了解。 司空家被称为金陵战族,是四大家族中军事实力最强大的一族,在萧晚风继任魏国公之位壮大萧家之前,四大家族是以司空家为首的。司空夫人十五岁那年,司空老太君操办家族联姻将她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60 下嫁入楚家,那时候司空长卿还没出生。十三年后,老鲁国公去世,司空长卿当时还很年幼,仅三岁就继承了公爵之位,司空老太君当时为稳住金陵内政,无暇照料他,司空夫人正回家省亲,见这年幼的弟弟实在可怜,就当爹又当妈对他悉心照料起来,甚至为了他长居金陵五年,惹来楚家一阵非议。因年龄相差二十五岁,又常年分开,他们姐弟的感情并不十分亲昵,但我知道,其实司空长卿一直很尊重这个大姐的。 叹了一声,我点头应道:“恩,你放心吧,我明白的,她毕竟也是我三娘。” 他笑着上了马车,我目送他离开,马车咕噜噜地驶向夕阳,拖着很长的黑影和漫天红光,如梦幻一般。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零三章 天色有点阴沉,厚重的云催压大地,灰蒙蒙的一片,让人的心情也沉闷起来。 我赶早便往天涯海阁去,自然是为了在劫的事。 司空长卿正在书房审阅卷宗,微锁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跳动,发出极有频率的“笃笃”声,那是他沉思时惯有的动作。曲慕白、周逸以及几个家臣幕僚在旁侧议事,隐约好似听到有人说萧晚风旧疾复发,日前陷入昏迷,此时正是攻城略地打击萧家势力的大好时机。 众人见我来了,随即闭口不再谈论,心知他们还对我有所防备,也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书房内只剩我和司空长卿,两人彼此对视,默默不语。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扔下卷宗,叹息:“如果是为了你那弟弟,就免开尊口吧,我说过要先等金陵那边来消息。” 什么都没说,就被他当头泼了冷水,我有点生气。好吧,我承认,气得不只一点点,所以口气也变得不太好:“别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若你真的有心要放在劫一马,金陵那边根本干涉不了你。” 漆黑的眼眸翻滚汹涌,那是他动怒前的征兆,仍是深深吸气,控制自己的脾气,缓缓说:“难道你想要我做一个闭目塞听的昏主?悦容,王者天下,若仅有贤臣而无明君,不过空谈,你明白吗?” 我沉默不语,心知他说的是事实。金陵司空家能有今日这般强盛,与长川萧家二分天下,很大功劳还须归功于他的清明之治。 他推开椅子,走过来环住我的肩,轻声道:“我们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我不想再为了你的弟弟跟你闹不开心。” “如果你真不想跟我争吵,就不该那么对在劫。” “你认为我该怎么做?把楚府那包藏祸心的柳管家抓回,再向世人昭告你九姐不守妇道与贼人私奔,然后浸猪笼受万人唾骂?” “你……”我惊愕看他,他竟什么都知道! “悦容,这个世道说不公平其实也公平,你不能让我平白无故将一个担了罪名的凶手无罪释放。” “你有办法替他脱罪的。”我陈述的是一个事实,就凭他手中的滔天权势。 “是的,定人生死,对我而言不过轻而易举的事,我可以让天下任何一个人无罪,但那人绝不会是楚在劫。” 他拒绝得彻底,我红了眼睛,换了另一种口气:“你答应过我,无论我要什么,都会给我。”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他的底线,怒意让他的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恨恨道:“悦容,凡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双手捧到你的面前。你可以给我喝毒酒,可以给我下暗针,也可以对我放冷箭……在我爱上你的那一刻,早就决定把命交给你,但唯独楚在劫,就算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我瞪大双眼,瞳孔剧烈收缩,掩不住内心的震撼。原来他早就知道我要杀他,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的眼睛到底还看穿多少事情? 一种不知名的恐惧,来自他眸心的那抹自信,像把出鞘的剑,锐利而冷酷。 推开他,环臂大声喊道:“你不肯放过在劫,不是因为你要给金陵群臣们交代,而是你心里还在记恨三十除夕那夜的事情,你从来没有忘记过!”一个人的内心越焦虑害怕,就会喊得越大声,就如同现在的我。 司空长卿略微抬手,手指缓缓拂过眼角的疤痕,笑得有些残忍:“没错,这就是凭证,提醒我曾经饱受嫉妒的证据。悦容,你知道不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嫉妒,因为有嫉妒,说明那人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而那样的东西恰恰是我最渴望拥有的,我司空长卿绝不容许这种情况存在。” 他的强硬狠心,让我原本的理智被抛诸脑后,他总能让我失控。这似乎也是我带给的他相同的挫败感。于是失去了控制的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相互对吼起来。 哐啷一声巨响,怒气无处发/泄的男人,一拳砸碎了香案上的烧云青花瓷。这是一双成对的花瓶,任意一个都价值连城。往日的我精打细算,或许会为此心疼不已,今日却像魔怔了似的,拿起另一只青花瓷,当着他的面狠狠砸在地上。于是,价值两座城池的稀罕物,就这样被我和他当做怒火化成一堆废片。 屋内乒乒乓乓一阵破碎声,惊得门外的周逸和曲慕白冲了进来,司空长卿抄起桌子上的玉龙纸镇朝他们扔去:“谁准你们进来的,滚出去!”他们面面相觑,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吵架,他们更加无能为力,又退了出去。 房门阖上后,又只剩下我们两人大眼瞪小眼。 他疯狂摆着双手吼道:“你该死的是这个世上我见过脾气最差劲的女人!谁要是娶你,谁就是他/妈的疯子傻子蠢蛋白痴智障低能儿!” 我吼了回去:“没错,你就是那个他/妈的疯子傻子蠢蛋白痴智障低能儿!” 他顿住了,意识到方才愤怒得没了理智,竟自己把自己给骂了。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突兀地响起笑声。司空长卿拍着自己的额头,大笑:“天呐,我这是疯了吗?”俯首痴痴地看着我:“是你让我这么疯疯癫癫的吗,悦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像是摄魂似的,我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 嗒嗒几声滴落声,才发现他的手在砸花瓶的时候被割破了,正不断流着血。 我叹息着取来纱布,一声不吭地为他包扎,他静静看着我,彼此都没有说话。 争吵过后的和平,喧嚣过后的宁静,让人一阵阵心悸。 “悦容……”他轻轻喊了我一声,我沉着脸懒得应他,心里还不痛快。他也不放弃,就这么反复地叫着我的名字,直到叫了七七四十九下,我终于不堪滋扰,口气恶劣喊道:“干什么!”一抬眼,对上他爽朗的笑容,满口洁白的牙齿,说道:“你以后还会这样陪我吵一辈子吗?”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多么美好的请求,能吵吵闹闹过一辈子,也是一种福气。剐了他一眼,丢下一句“神经”,整理药箱子往柜子里放。他从背后搂着我的腰,孩子似的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央道:“好啦,不生气了。” 我静静道:“放了在劫,这辈子我就跟你搭上了,你要是想吵,我就陪你吵到老。” 有力的双臂将我抱得更紧,他沉默许久,闷声应了声好。我欢喜道:“真的!?”他吻着我的耳朵,念叨着:“我完蛋了,真的要成为一个贪图美色而闭目塞听的昏主了,我对不起金陵父老,对不起黎明百姓。”我被他俏皮的话逗笑了,又见他正色道:“放了你弟弟没问题,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早知道他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将我的肩膀扳正,让我面对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道:“我要你弟弟娶了萧家那个傻丫头。” “不行!”我几乎想也不想就反对。 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阴云密布。我暗道不好,心知不能再跟他吵下去了,否则他一翻脸,在劫可能真的没救了。 压下心底那种不舒服,我道:“你这么做无非是不信任我,我对他真的只有姐弟之情,你为什么老往别处想?” “悦容,我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他。我不是傻子,他看你的眼神,跟我看你的眼神如出一辙,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充满炽热欲/望的眼神,你懂不懂?”他紧抓着我的肩膀,细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害怕。 我的心头剧烈悸动,掩饰着别过脸:“说什么呢,他是我亲弟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自信了,非得他成亲生子才能让你安心。” 他扳回我的脸,逼着我与他四目相对,“是的,面对你的时候,我变得胆怯懦弱,像个懦夫一样毫无自信。千军万马,一场场生死恶战,我还可以铤而走险,险中求胜。我司空长卿堂堂七尺男儿,只求痛快人生,根本无惧成败;但是事关你,我绝不能冒一丁点的险,我不能失去你,一刻也不能,否则我会死的……” 俯首吻了下来,将我抵在木柜上,深长的吻如同他浓烈的情感,淹没了他自己,也非要逼得我与他沉沦。 缓缓闭上眼睛,我知道这是他剖心挖肺的话,也是他最后的妥协,其他的,不能再强求了。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零四章 下起了雨,冷冰冰的水线从天空垂下,随风横斜,遮起满目的水汽。 本是潮湿的地牢,显得愈发阴冷。 寒冽的锁链声乒乓作响,狱头为我打开牢门,恭敬讨好地说了声十姑娘请。我淡淡点头走进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他,他极为识相地哈腰退出了。 周遭死寂无声,唯有远处的水声滴滴答答,拉出一片幽长的回音。 “我来看你了,在劫。” 他从膝盖中抬起头来,燃烧的火把将他原本苍白的脸映照得通红,沙哑地开了口:“你还关心我在乎我吗,阿姐。”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候的天是蓝的,地是绿的,生命是彩色,快乐是带着烦恼的。 属于他的烦恼,永远与我有关。曾为天赐冷落他,当时他就跟现在相同的表情,问了相同的问题。 长大后,以为我和他都变了。才发现走远的那人是我,他还在原地守着最初的某些坚持。 “真是个傻孩子,这世上除了你,还有什么值得我真正去在意的。” 这才是最原始的真实,那些情啊爱啊的,都是虚假的,活着这辈子,向他偿还才是真。 蹲坐在他身旁,与他并肩靠在石墙上,墙面冰冷的触感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随即被他揽进怀里,让我的背贴着他的胸膛,说:“这样就不会冷了。”我轻轻应了一声,顺势靠在他的肩头,隐隐有种草药味,很熟悉,一时想不起来,随意与他说着话。 他被关在大理院这两日,并没挨什么刑罚。众多罪犯中怕是就他最舒坦了,说来也是托了萧晚灯的福。 为了在劫,刁蛮跋扈的萧家三小姐死活都不肯回长川,萧晚月拗不过她,就让她在柳荫别馆住着。听说这两天她时不时来探望在劫,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不仅为他上药疗伤,还备了好酒好菜,又命人将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上昂贵地毯摆上名贵花尊,冰冷石床也摊着暖和的锦被,桌上还搁着各类书籍卷宗和棋盘之类打发时间的东西。 这里不像牢房,更像上好的客房;这里除了自由,什么都有。 在劫却偏爱坐在冷硬的地板上,将一切视为无物,让那满腔热枕的三小姐觉得自己是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气得拂袖而去,走了不到几个时辰,又折回来,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似的缠着他说话。诸如此类,反反复复。 我知道在劫从小的习惯,每次心情不好,都喜欢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一言不发。 取笑道:“记得你的伤是在屁/股上,怎么,让人家黄花大闺女把你那白嫩嫩的地方瞧去了,知不知羞啊?” 许久没见回应,回首对上他含笑的眼睛,“阿姐,我喜欢你这样。”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语中带着酸意,忙转了视线干咳着掩饰尴尬,便闻他在耳畔吐着热气,“是看牢房的小哥帮忙上的药,被一个男人瞧去了也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如果是阿姐的话,我想会幸福得多。” 我的脸红窘起来,恼了句:“你怎变得和天赐一样不正经,满口油嘴滑舌。” 从他怀中抽身出来,问身上的伤怎么样了,他说差不多痊愈了,萧家的血凝脂是天下最好的疗伤金疮。那一刻有种怪异感一闪而过,却抓不住,也没去细想。犹豫半晌,告诉他再不用多久就可以离开这牢房了,又暗示他出狱后须得向萧家提亲。 他沉默了许久,问:“这是司空长卿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61 我回了句:“我要你平安无事地活着。” 他恨恨瞪我,“要我娶别的女人,你一点都不在意?” 我面无表情道:“你是要含冤莫白,抛下我孤独地死,还是咬牙忍下所有的不满,陪我一起活到最后。” 他不言不语,不再看我。我知道,他只是需要时间想明白。聪明如他,我最骄傲的弟弟,会明白目前的处境。鳌龙难行浅滩,唯有蛰伏,养精蓄锐。而娶了萧家三小姐,可以扶摇直上,一跃龙门。 就在我转身离开时,身后响起宣誓般的诵念:“我在忧愁时想你,就像在冬季想太阳;我在快乐时想你,就像在骄阳下想树荫。” 那是我小时候随性念过诗,在劫耳聪目明过目不忘,总把我的字字句句记得清清楚楚。 回过身去,只见他仰面望我,目光深邃,面容柔和,如在庙宇瞻仰佛祖神容般虔诚。 赤红的火把,落照出如同夕阳的光晕,那声声低语,恰似最后离别的晚歌。 彼此都心知肚明,他娶他的,我嫁我的,这一次分开,再见面,将物是人非。 他说:“以前我总是在想,有一天要是失去你,会不会变得颓废堕落,在还没有完全放弃你之前,至少,要让你爱上我。但我明白,就算这辈子你都不会爱上我,我也不可能放弃你,所以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去接受,被你放弃的事实。我不怪你,也不恨你,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阿姐,请你……请你千万记住,无论以后我们在哪里,无论身边陪伴的人是谁,我的心永远都跟你在一起,永远……” 说完那些话,他靠在墙上,双手搭在腿上,整个人像被抽了灵魂的躯壳,虚无,空茫。 “在劫……” 这声呼唤,让他双肩一动,看着我瞳孔颤抖,似在我身上获得生命的力量。 “最后,请你亲亲我好么,阿姐?” 我俯身,轻轻捧起他的脸。 嘴唇相碰的瞬间,才知道温情的最深处带来的只是伤痛,不该再依恋梦境了,犯了禁忌的我们,美梦是种奢侈。 尽管如此,还是不愿失去做梦的权力。我相信希望总是有的,出路就在黑暗的尽头。就算要分开,就算从此各安天命爱着不同的人,也要默默牵着手,朝着残酷的黎明跨去。 只是,我的傻在劫,一个吻,能温暖你多久? 要是觉得冷了,不能再抱在一起相互取暖,就记住这句话吧:失去了太阳,不要哭泣,否则,我们将失去月亮和星辰。 为了不再失去,所以,让我们学做恶狼吧,蛮横地掠夺,残忍地占有。 感情。 权力。 ※※※ 司空长卿向父亲暗示,跟萧家求亲不仅能救下在劫一命,并且能让楚家顺利回归东瑜。当初萧晚风存心刁难,要让萧楚两家结成秦晋之好才肯应下回归之事。当时他只暗示将十姑娘嫁入萧家,却没在台面上明说。现在让十一爷娶了萧家小妹,也是秦晋之好,谅他萧晚风才思敏捷,说出去的话也断然不能收回。 这等两全之策,父亲自然欣然同意。 我听后淡淡笑着,司空长卿可真是老谋深算,楚家同时跟萧、司空两家联姻,只会被他们摆在中间当磨心,就算日后回归东瑜,也一时构不成威胁,所以他根本不用担心会在征伐天下的战场上多出一个强敌,反而在情场上消灭了一个让他咬牙切齿的“情敌”,何乐而不为? 与这样的男人结为夫妻,却要暗中为敌,不知道是我的幸还是不幸。毋庸置疑的是,我以后须得更加小心了。 萧晚风发病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萧府事务暂由萧晚月接管。求亲的事被他暂时搁下,说要等萧晚风醒来后再定夺,显然有意推托。萧晚灯知道后闹得厉害,寻死觅活,逼得萧晚月无可奈何,最后终于应允。在劫却仍被关在大理院,这是司空长卿的坚持,非要等拜堂成亲后才肯将人放出。对于这事,他向来小心谨慎,并且强硬不容置喙。 又过三日,是成亲前一日,按照婚俗,男女双方是不能见面的。 那日我早早起来,去向萧夫人请安,怕是最后一次了吧。堂子里坐满女眷,丫鬟嬷嬷们在一旁伺候着。刚上了茶,那媒人就笑咧咧地走进来,依次朝夫人小姐们行了礼,然后禀告说是刚从新姑爷那回来,又将一些有的没的事情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新姑爷这样的大人物,什么场面没见过,这次成亲倒紧张起来了,满屋子来回踱步,还抓着她问东问西的。 姑娘夫人们听了笑个不停,都说我有福气,觅得好郎君,这男人重不重视你,这会儿就看出来了。我抬袖掩着嘴角,随着众人轻笑。 萧夫人也笑着,但笑容很淡,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这时,她的贴身丫鬟若芊从外头快步走前,脸色十分凝重,倚在她耳畔快速说了一句,萧夫人瞬间惨白了脸,手中茶盏哐啷一声摔在地上。 那一刻,满屋子的笑声,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戛然而止。 萧夫人紧紧抓着胸口,手指拉扯着锦帕,忍不住痛哭出来,连连喊着:“风儿,我的风儿!” 众人面面相觑,早知郑国公身体不好,看萧夫人这伤心劲头,难道是病故了? ===== 作者有话说:昨天本本瘫痪了,拿去维修,对着台式的大显示频就头晕,实在没码字激情,期待我的小本本快点回来吧,泪…… PS: 我在忧愁时想你,就像在冬季想太阳;我在快乐时想你,就像在骄阳下想树荫——雨果。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零五章 不,萧晚风是失踪了,生死未卜。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在病床上凭空消失,身为他的贴身护卫,十二黑甲狼骑居然没一人察觉,又加他旧疾复发犹在昏迷,被人劫持的可能性很高,若真如此,怕凶多吉少了。 长川那边已经乱成一团,除了派出重兵暗中寻找,更多人将矛头指向金陵司空家,认定他们是幕后黑手。 两家在台面上依旧风平浪静,台后波涛汹涌,刀剑暗哑,势头更甚从前。 萧夫人不愧是冷静持重的狠角色,关心则乱的情绪只影响她稍刻,便被果断地收整起来,并在最短的时间内动用她在皇都里的一切人脉关系,让他们四处搜索打探消息。受命者上至朝中权贵,下至三教九流,关系网盘根复杂,如同叶子的脉络无尽延展。方知,她在皇城已有如此大的影响力,甚至让我有种错觉,父亲的权势也不及她的一根手指。 “娘亲,你别担心,萧大爷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心里暗厢琢磨,此刻天涯海阁多半已布满萧家的暗哨,司空长卿这样绝顶聪明的人想必早已察觉,就不知他会采取什么措施,缓和,或者激化? 萧夫人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终究没说什么,明白我身份尴尬,也不想让我为难,只说早点回房休息,其余的都别想,也无需插手此事。 最后说了一句:“希望你明日能顺利出嫁。” 我心中一凛,已从她话中听出危险的意味。要是明日萧晚风还没安然出现,我这亲事多半要遭难了。往更坏处想,凭萧夫人乃至整个萧家对于萧晚风如神般敬仰的感情来看,我极有可能会成为他们威胁司空长卿的筹码。 当然,目前还只是我无端的臆测,事情还没发展到这糟糕的局面,萧晚风是不是被司空家的人带走还是未知之数,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佯装无事笑笑,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欠身从她房中退出。 外头骤冷的空气迎面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拢了拢衣衫,喃喃自语:“都春天了,这天气怎么还冷得这么不近人情。”想起自己近日来的处境,如置身悬崖般频频险峻,一波去了又是一波,没半会消停给人喘息的空当,也真是流年不利了。 自嘲地笑笑:“或许该烧香拜佛了。” 走过长廊,发现丫鬟家丁们都在摆弄灯笼红帐,除了一些贴了喜字的喜庆东西,还有色彩绚烂花式繁多的花灯。 外边的世界烽火暗涌,战事一触即发,皇城内仍粉饰太平,彩灯高挂。 不由好奇问:“这些花灯打哪里来的,都有些什么用处?”那丫鬟怔了怔,掩嘴笑了起来:“许是姑娘心里只念着姑爷了,怎忘了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呐。” 我了然笑笑,让他们忙自个儿的,便往房里去了。 半路遇到天赐,见他神色匆匆,穿的非是平日里的华贵士子服,而是一袭劲装,外罩白狐黑裘箭袖,背负长弓,腰悬宝剑,显然有事外出,而且还不是小事。 现在能有什么大事?无非是天南地北地寻找萧晚风。我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萧晚风那样的男人,除了天,谁能取走他的命?我唯一担心的也只是他出现得晚了,我可就麻烦了。 天赐看到我,停下了脚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是憋着脸说不出,就这么傻愣愣地站着,跟平日里恣意娟狂的模样大相径庭。恰时,外头响起马啸声,有人催促:“十二爷,就等着您下令出发了。”我笑笑,摆摆手,道:“快去吧,正事要紧。” 他俯首沉默少许,握在剑柄上的拳头松了又紧,反复三两下后,再抬头,漆黑的眼眸已坚定地闪烁着华光,郑重说:“悦容姐,晚上一定赶回来见你,你要等我,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随口问了句:“什么事啊?” 他露出迷人的微笑,像是绽放在阳光下的金盏菊,耀眼夺目,“我的心事呢!” 错愕间回过神来,他已走远了,屋外传来一声喝令:“出发!”轰轰马蹄踏碎清晨的宁静,卷着巨雷般的响声渐远。 不由暗想,这小子作甚无端要跟我谈心?别是跟在劫一样来个禁忌的告白吧?扑哧笑出声来,将这荒唐的念头权作笑资,果真让本来紧绷的压抑心情明朗起来。 人在承受压力的时候,就该适度调节心态,这样才能将事情做得尽善尽美。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做得挺不错的。 回了房间,泡了杯淡茶,往亭台楼阁上一坐,挥退所有伺候的丫鬟,图个安静,好为自己目前的处境想个出路。想了很久,不得不长长叹息,这最大的出路,果然还是得将萧晚风平安无事地找回来,否则这两家提前交战是不可避免了。 想得毫无头绪了,我斜斜在楼台栏杆上,看天地浩淼。薄雾清晨,浮浮沉沉,天际透出半边金黄,朝阳跃出山头,转眼驱散烟雾,映照出大地色彩斑斓的轮廓。楚府巍然之景,朱漆大门,蜿蜒长廊,水榭楼台,花园小筑,扶苏草木……悉数沉浸在一片金色光晕下,美得惊心动魄。 这么美丽的风景,身边应该有个人陪着看,才不算可惜。 上天像是听见了我的心声。 他就从最迷人的彼方走出,踏着一片洒脱的柔光,衣冠绝然,长发袖袍无风自动。 如神祗临世般,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站在楼台下,仰面对着我微笑,那张总是苍白而毫无表情的脸,此刻是如此明亮而丰富多彩。 “悦容,来,跟我走。” 他说得很轻,却字字清晰飘进我的耳中:“借我一天的时间,这一天,世界只有你和我。” 当全世界都在为他的消失而疯狂时,他却抛下全世界,只为来找我。 谁说他是毫无感情的人?他的感情,炽热得可以毁天灭地。 像失了魂魄似的,我怔在那里,许久没了反应。 他朝我微微展开双臂,那宽长的云袖翻滚,如踩着祥云的飞天姿态。 “来吧,悦容,我会接住你的。” 缓缓地,我露出极美的笑,做了一个连自己也觉得疯狂的决定,竟不顾腹中孩子,毫不犹豫踏上楼台栏杆,纵身往下跳。 原来堕天是这样的感觉!原来追求粉身碎骨如此美妙! 衣衫在空中抖动,簌簌直响,裙袂飞舞,如蝴蝶蹁跹,美丽地飞进他怀里。 那怀抱,带着早春的气息,清晨的芬芳,还有草药的青涩,熏香的馥郁。 一抬头,对上他充满笑意的眼眸,深邃,清澈,一如秋日深潭,粼粼波光中,晃荡着一种感动。 他在为我而感动,为此刻能抱着我而感动,而我—— 早已决定,做一个感情的掠夺者。 这一日,我落进他温暖的怀抱里。 那一刻,他落进我温柔的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62 陷阱里。 萧晚风,真是人如其名呐,总在我安逸享乐的时候,带来冷冽飓风的危险;又总会在我绝望无奈的时候,带来和煦暖风的惊喜。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零六章 大经幽帝二年丙寅,郑公身微恙,昏迷数日,药石无用,又匿迹于病榻。长川大乱,疑鲁公图谋,满族悲愤,磨剑擦甲,誓亡金陵司空氏。择日重兵暗发,围攻常州。常州,乃金陵屏障,牢如壁垒。鲁公正值婚喜,困于皇都,命慕白将军连夜出城,驻守常州。翌日,魏公现,批身挂帅,再败慕白,灭常州城。纵观仁义之争,金陵司空氏初败,始于此。 ——《前朝遗史.经书.郑公士衡传》 这一日,他就拉着我的手在皇都中闲逛,这对寻常人而言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对他萧晚风而言却是弥足珍贵。高处不胜寒,一旦登上万权之尊,就注定要失去很多东西,一个人最基本的情感喜怒哀乐,还有,自由。再者,他身子不好,受不住伤寒劳顿,身边总是成群的人跟着,想独自闲庭信步,也极少有机会。 街道上时而响起阵阵马蹄声,一批批官兵纵横穿过,扰得民不聊生。 这些人都是来找他的,被他巧妙躲开。他说自己只有这一天时间的自由,不想被人打扰。尽管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深知他是从不做没有缘由的事,包括,与我借这一天的用意。 士衡。他告诉我,这是他的字。 亲朋好友或是夫妻之间亲密的称呼,往往都用字,他希望我能这么叫他。 随他的意,喊了一声:“士衡。”他听着很满足。后来才知,除了他亡故的双亲,只有我这么叫过他。 “士”为意志坚定者,“衡”为北斗之星。此心弥坚,矢志不渝,便是他的字里所隐含的深意,比起萧晚月“拂柳”之儒雅,“士衡”显得霸道些。 他问我的字,我说灵犀,他反复念了几遍,说取得好,又问是哪个长辈取的,我说是晚月哥哥。他沉默一下,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灵犀虽好,于你而言,却不尽美。”我问为什么,他深意道:“你若真能与人心有灵犀,怕不是你伤心,便是那人要无颜见你了。”一时没懂这句话的意思,又知他对自己的弟弟向来苛刻严厉,也就笑笑没说什么。 道旁两侧都是一些商贩杂铺,我们打那经过,一个老妇喊道:“这位公子,买支缀花簪子送给你家娘子吧,瞧她多漂亮,戴上我老婆子的花簪子一定更美。”又说了一些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的好话。我脸色微窘,正要言明我们不是夫妻,他在身后应道:“好。”站在铺子前挑选,手指拖着下颔,一副很认真的表情,冬日的阳光照在他锦衣华服上,疏淡了年轮的宁静。 最后他挑了一支桃木雕的兰花簪,很便宜,只须十文钱,但很精致。他拉下挂在腰上的玉佩扔给老妇,牵着我的手便离开了。那老妇犹且捧着玉佩瞠目结舌,要知道那是块罕世青田玉,足以买下她整个摊子千万次。 熙熙攘攘的街头,他将簪子放在我手里,却没看我,直直地看着前方,若不是瞥见他微红的耳根,又哪知这主宰风云的郑国公会如此羞涩,如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我随手把玩着簪子,笑吟吟地问:“呐,你先前送我麒麟白玉簪是为了什么?”他说:“你救我性命,君子知恩必报,那是我对你的承诺。”我又问:“你已两次应下我无礼的请求,算是报恩了,为什么还要把簪子交给我?”他的回答让我十分不解:“因为那不是你真正的请求,就不是我真正的报恩。”我满脸不解,他笑着说:“以后你或许会明白。”缓缓地,笑容自他嘴角消失,喃喃念着:“以后……还有以后吗?” 那一刻,觉得这副身骨飘渺得似要被风带走,忙抓紧他的手,转了话题:“那……八宝璎珞呢,你为什么要送给我?要知道这东西可是男人们向心仪女子表达爱慕之情用的。”他俯首看我,反问:“悦容心知肚明,为什么还要问?”我咧嘴近似无赖地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呀。”他的眸幽深了几分,似生气了,苍白的俊脸又冷硬起来,淡淡道:“不知道那就算了。”快步往前走去,我追得气喘吁吁。 柳巷子旁,拉住他的衣袖,叹息:“呆子,你送以美殊之物,也该将东西给姑娘家带上,才算言明心意,不然也只是落花之心,流水之意,很容易被人误会的。” 他一怔,嘴角微微弯曲:“当真如此?”我忙点头,道:“今日我算是给你授业了,以后再给姑娘家送纹饰之类的东西,若有爱意,可千万别忘记要亲手为她戴上呢。”他微笑道:“除了你,便没人了。”从我手中取过兰花簪子,小心翼翼地别在我的发髻上。 事后,像个学生似的询问:“悦容,是不是这样就行了?”那表情竟认真得让人觉得可爱。我别过脸笑问:“好看吗?”他重重说了声:“悦容怎么都好看。”一句很朴实的赞美,甚至连甜言蜜语都算不上,却觉得比什么都来得动听。 见我笑得开心,他也抿嘴笑了起来。 少刻,他变了神色,我也开始注意到周遭气流的变化,天地阴沉下来,四周无人,显得过分的安静。 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有太多敌人,随时都可能被人暗杀,此刻身边没有一人保护,若真遇到杀手,必然凶险。我全身戒备,本能地将他挡在身后。他捏了捏我的掌心,暗示我别担心,俯首在道边捡来几颗石子,指骨分明的手指微微弯曲,几下轻弹,石子一颗颗飞出,便听闻声声哀嚎自巷子另头传出。 随即,有人从暗处走出,跪地恭敬道:“郑公息怒,小的并非险恶奸贼,是奉萧夫人之命前来寻找您的下落。” 匿身在平民百姓之中,躲过官兵,却躲不过萧夫人,终究还是被发现行踪了。一路小心谨慎,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细想起来,多半是方才那块换取簪子的青田玉泄露了身份。 “别再跟着我。” “请郑公随小的回去,夫人她十分担心您。” 这人的态度非常强硬,虽畏惧萧晚风的威严,仍是命令至上,一副不将人带回死不罢休的模样。 萧晚风挨在我耳旁问:“悦容,我才玩了半天,还不想回去,你说怎么办。”眨着眼睛,像一个翘家害怕被长辈骂的坏孩子,想要继续离家出走。我也眨着眼睛,动了动嘴角,无声说了四个字:“三十六计。”他接口:“走为上计。”二话不说,将我横抱起身,拔腿就跑。那帮暗人怕是打死也想不到,堂堂郑国公居然会落荒而逃,一个个全都傻住了,等回过神后,我们早已跑远。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凛冽抖动着灵魂的呐喊,他跑得如此之快,如神驹千里,追逐风的脚步。 我在他怀里焦急大喊:“停下,快停下,别跑了!”他的身体是熬不住这样剧烈的运动,他会发病的! 萧晚风却视若无睹,搂紧我,越跑越快,大声笑道:“悦容,我好久没这么快地奔跑了,这感觉真棒!” 透过他的胸膛,听见他狂乱的心跳,剧烈得像是随时都会停止。 “萧晚风,你该死的给我停下来!停下来啊!”我抓着他的衣襟大声咆哮,浑身不住地颤抖。 察觉到我的异样,他终于放慢脚步,渐渐地停下来了,“悦容,你……” 从他怀中跳出,我一个回身将耳刮子打向他,眼泪唰唰往下掉:“你疯了吗,你是不是疯了!知不知道这样会死的,你会死的!” 他惊愕地看我,随即缓缓笑起,拇指按在微痛的嘴角,说从来都没有人敢打他。那副表情,却不是愤怒,笑得极为幸福,“能让你这样为我流泪,死了便死了吧。”这一句话,引来我一阵暴怒,他俯首亲吻我眼角的湿润,“好甜……” 眼泪又怎么会是甜的?我一边骂着,一边捶打他的胸膛。 他死死捧住脸,与我面面相贴,四目相对,催眠似的一遍遍安慰:“悦容,别担心,我没事,真的没事,没有发病,还好好的。” 我冷静下来,静静看着他,往日苍白如斯的脸颊因奔跑浮上红晕,漆黑的眼眸永远讳莫如深,此刻却点缀着阑珊灯火的温柔,清晰地映照我的面容。我探手贴向他的胸口,心脏还强而有力地跳动着,像是迫不及待向我宣告生命的坚持。 眼前的他,仿佛不再是那个病恹孱弱的患者,跟寻常男人没有区别,健康,强壮,勇敢,无畏。 那一刻,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想起萧夫人说,风儿这次旧疾复发,岌岌可危,大夫说若挨不过这一次,便只有一个月的性命了;想起他来找我,说要跟我借一天时间,脸上的那副表情,像是最后为自己活一次的豁达。 我的心一点一滴地往下沉。 对于他此刻异常的状况,我只想到一个解释: 临死前,回光返照。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零七章 日薄西山,彩霞弥留天际,留下最绚烂的一抹红晕。 他说:“听说皇都城东有一座桥,叫长相思,我想去那看看。”我一阵慌神,想起了子都。抬眼对上他幽深的眼眸,忙掩饰悲伤,道:“你要去哪都可以。”事前,我买了香烛冥纸以及水果干粮之类祭拜的东西,再带他一同去了。 他站在那株梅花树下,指向那题着“长相思”的墓碑,问:“这里埋的是谁,你为什么要祭拜他?” 我没有瞒他,告诉他这是子都的衣冠冢。他一点也不惊讶,只是略微皱了皱眉头。 整理周遭的杂乱的枯草,摆好供品,插好香烛,点燃冥纸,我双手合十,一边叩拜,一边喃喃念着:“子都,对不起,最近发生太多事情了,一直都没时间来看你。”沉默稍许,俯下脸落寞道:“或许……以后更没机会了。”嫁去金陵,日后再回这里,草木已是几代枯荣? 从始至终,萧晚风就一直静静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叩拜完毕,我回头看他,在他嘴角看到一抹冷笑,转瞬即逝,再看去,仍是麻木不仁的表情。 他问:“悦容,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也会为我立个衣冠冢,写上长相思吗?”我随即怒骂他胡言乱语,非得逼他吐口水消灾才罢休。他被我小妇人疑神疑鬼的模样逗笑了,也随着我的意,做了这不甚文雅的事。 “走吧,晚上在西市有元宵灯会,以前听府里的丫鬟说,百姓的元宵灯会很热闹,一直苦无机会,今日非去看看不可。”我应好,灭了坟前的火灰。 离开前,萧晚风将最后的冥纸撒开,面无表情地看着墓碑,淡淡说了一句:“赵子都,你已经死了。” 牵起我的手,转身便走。 几步下来,似在身后听见脚步声,我忙回头看去,哪有什么人影,只有一座寂寞的坟墓,背对着一轮巨大的夕阳。 漫天纷飞的白色冥纸,像白蝶群舞,活跃在鲜红似血的世界里。强烈对比的是色彩,迷离了天地,也迷离了我的双眼。 萧晚风在前头喊了我几声,我才回神小跑跟上,却总觉得有一股视线在身后跟随。 ※※※ 暮色降临,远处鞭炮声声,夜晚黑幽幽的河水,被五颜六色的花灯映照得五彩斑斓。 岸边有个小贩在卖花灯,破开铜锣似的嗓子吆喝:“姑娘们,小伙子们,买花灯咯,把心上人的名字写在里头,保证觅得好姻缘!”一见我们两人衣着不凡,八爪鱼似的黏上来,笑容堆了满面:“两位一看就知道是夫妻,买一对花灯吧,保你们百年恩爱。你看,都已经有好多有情人买去了,很灵应的。”随手指向水塘,漂浮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点着蜡烛,盈盈烛火,萦绕着迷蒙绚烂的彩光。 萧晚风取来花灯,毫不犹豫地在纸上写上我的名字,略带羞涩笑了笑,便去塘边放花灯去了。 我犹且茫然立在原地,笔管拿在手里,不知道写谁的名字。 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无意间早已落笔,待看清那个名字,不由惊愕地瞪大双眼——怎么会是他? 忙将纸折好塞进怀里,问老板又要了一张,重新写好名字。 这时,萧晚风已经回来了,探过身子想看我写了谁,我忙遮住不给他看,神秘兮兮地抱着花灯蹲在池水旁,手一推,将花灯送远了。而那个名字,却在我的衣襟内,灼热得像要烧开我的胸口。 戌时三刻,有一场烟火会,水岸桥头人山人海的,我带着萧晚风跑到别处,在一个半高的山头坐下。这里的视觉角度很好,整个西市尽落眼底。 在那之前,萧晚风离开了一下,回来后手里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63 提着两只灯笼,分别画着金童玉女。他将金童递给我,我笑着接过,看见他的云袖一角被水沾湿了,却又假装没看到,捧着灯笼笑道:“谢谢,很漂亮。” 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问他:“那日元宵灯会,你除了去买灯笼,还干了什么?”他笑着将一个褪色的老旧花灯放在我面前,上面写着三个字:萧晚风。 ※※※ 山头幽幽吹着风,树影摇动,发出沙沙沙的响声,送来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烟火没有准时开放。美丽的景色,总是要经过时间的等待,我们谁都没有抱怨。 萧晚风负手立在横崖前头,像是跟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前几日,我听见我那好友云盖对晚月说的话了,他说我这次心有郁结,情绪浮动太大,多半拗不过这道坎了,让晚月做好心理准备。我很平静地回到床上躺着,茫然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悬梁,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血,却感觉不到一点的痛苦,只是心里觉得很难过。是的,云盖说的很对,这次是我把自己逼上死路的,我明知要活得久一点,就该薄情寡欲,就不该想你,却还是忍不住想了一遍又一遍,一想到你要嫁人了,心里就很难受,像被狠狠捏碎了一样。” “晚风……” “嘘——别说话,听我说下去。” 他微微吐了口气,继续说着:“我这辈子,自认活得轰轰烈烈,指手为天,跺脚为地,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却在临死前才发觉,我做不到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没办法给你保护,没办法让你从那些纷乱的争斗中获得安宁。司空长卿说得很对,我只是一个短命的痨鬼,根本给不了你幸福。所以我只能放手,眼睁睁看你嫁给别人。我开始害怕死亡,怕死了之后见不到你了。这等死的滋味,你明白吗,犹如黑暗一样,孤独寂寞,是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折磨。有一天晚上,我在咳嗽中醒来,我以为那晚就要死了,却意外地活下来。那一刻,我突然很想你,很想你在我身边。我想,至少在你出嫁之前,至少在我死之前,再见你一面,再看最后一眼也好。但凭我这副残破的身躯,根本熬不住横在我们之间的遥远距离,从长川抵达皇都,我怕还没见到你,就会死在路上。” 但他已经来皇都见我了,并且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好。 像是明白我心里的想法,他为我解惑,说:“我服下一种药,是云盖为我炼制的还魂丹,能激发人体的潜能,让坏死的五脏六腑回春,但时间有限,凭我的身体,只能熬三日,药性过后,便是我的大限之日。”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他回身看我,那瞬间,轰然一声炸响,天际绽放绚烂的烟火,在他脸上映出五颜六色的光晕。他微微笑起,烟火乃至这个天地,都成了乏味的背景色,只有他的笑容,辽阔如天地,绚烂似烟火。 俯下身子,他半蹲在我身前,拇指落在我的唇上,轻轻摩挲,温柔的声音带着轰隆声清晰地飘进我的耳朵:“悦容,谢谢你给了我这么美丽的一天,这是我这辈子最开心快乐的一天。最后,我还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 “什么请求?” 他将一把冰冷的匕首放在我的手上,一字字道:“杀了我,除了你,谁也不能取走我萧晚风的命,包括老天。” 我沉默许久,再抬眼看他,露出极美的笑容:“好。”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跨坐在他的腰际,尖锐的匕首已经抵在他的咽喉。 他静静躺着,漆黑的长发,在草地上晕散开来,如同水中散开的黑墨,深深看着我,深壑般渊深的眼中满是深情和期待。 期待,在如此绚丽的烟火之夜,死在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手中,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浪漫,更加令他魂牵梦萦? “悦容,你这样子真美,像是火焰中衣袂怒飞的胜利女神。” “不,我是带你走向毁灭的人。” “那么,请毁灭我吧。” “如你所愿,晚风。” 我一刀扎下去,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含笑。 =====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零八章 匕首插在他耳边的泥土上,风吹过锐利的刀锋,“叮——”发出一声冰冷的细响。 他睁眼看我,很平静地问了句为什么。我没有回答,双手撑在他头颅两侧,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晚风,你说过的,你只会死在我手里,谁都不能杀了你,老天爷也不能。所以只要我不杀你,你就不会死,是不是?” “傻悦容,想让一个人死很容易,想让一个快要死的人活下去,你知道这有多困难?” “是的,我知道很难,但是我更知道,你是萧晚风,这世上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情。为我创造一个奇迹,好么?”眼泪掉下,落进他的瞳孔,变成他的眼泪自眼角流出。 他许久没有说话,一直默默地流着我流出的眼泪。 “如果我为你做到了,你会给我想要的东西吗?”他问得认真。 “你想要什么?” “你。” “如果你真的想要,为什么还要来问我,为什么不凭借着自己的力量争取?” 他一时语塞。我说:“男人是上天创造的兵器,天生带有掠夺和占有的意识。晚风,难道你就没想过将我从司空长卿的手中抢过去?”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悦容,如果我像他那样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我也会用强硬的手段将你留在身边,让你再也离不开我,就像你现在离不开他一样。” 我让他睁眼看我,他依言开眼,漆黑美丽的眼眸如同夜的精灵,我看着痴了,抚着他的眉梢,问:“如果说男人是兵器,女人又是什么,你知道吗?” 没有等他回答,我给了他答案,咯咯笑起,高扬的语调些许尖锐:“女人是血啊,晚风!”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血更让兵器兴奋的! “两把兵器见了血,才能兵戎相见!”我像在做着一个完美的演说,蛊惑人心:“所以晚风,变成一把锐利刚硬顽强百折不挠的神兵利器吧,砍断枷锁,砍断桎梏,砍断所有让你觉得不痛快的东西!疾病,折磨,寂寞,孤独,世人的愚昧,狡猾,阴险,奸诈……让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如同那些想要与你争锋的兵器,统统砍断!让鲜红色的血溅满你冰冷锐利的身躯,永远为你流动,为你沸腾,让你饮血而锋利,锋利而饮更多的血!” “悦容,你真疯狂。” “但这很美妙,不是吗?” “是的,美妙得令人如此渴望!” 他一抬手,双指夹住插在耳畔的匕首,一用劲,匕首呛然两半。忽而一阵天旋地转,他将我翻身压在身下,疯狂飞舞的长发,让那张清癯而魅惑的脸庞看上去更加魔性。那一刻,他不再是我今日所熟悉的那个温情脉脉的羞涩男人,摇身一变,又成了往日高高在上翻云覆雨的郑国公,甚至,更危险,更令人恐惧。 指着自己的心窝,他静静说:“悦容,你知不知道,在我这里,一直住着一只恶魔,你不该唤醒它的,实在不该。” 他的声音很轻,语调温柔得像耳边的细语,我却觉得一阵寒风迎面吹来,忍不住打了寒战,开始发抖,手心渗出冷汗。 “你抖得真厉害,是冷了,还是在害怕?” 我回答不出,眼前覆上黑影,他已欺身下来含住我的嘴,“悦容,已经来不及了,这次它出来了就再也回不去了,你不能后悔,我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冰冷的空气随着他的口舌灌进我的口中,舌尖**发出糜烂的啧啧水声,浑厚的鼻息,带着甘草的味道,还有浓浓的血腥味。因为害怕,我咬破了他的舌头。他顿了一下,随即吻得更加深入疯狂,在我的心头卷起更大的漩涡。 这时,远处渐渐传来马蹄声,以及卫兵杂乱的脚步,正快速往山头赶来。 “有人来了,你、你快放我!” 他放肆一笑,压住我挣扎的双手,手指一勾,拉下我的坎肩和衣衫。我嗤地吸了一口冷气,肌膚被寒冷的空气激起了一层汗毛,他俯首咬住我的脖子,在那里种下一道道占有的印记,双手大胆地探进衣衫内,冰凉的手指带出身体细密的疙瘩。 正在**得难分难解时,耳边兀地响起泥土的破碎声,便见一把纹龙银枪横空飞来,径直插在我们耳角,再进一分,便是头破血流脑袋开花。 枪头处,红缨随着山风飞舞,像是无数蛇信子在阴暗中晃动。 马声嘶啸,那男人跃身跳下马背,似怒火中的杀神,迈着撼山摇岳的脚步走来,猩红色的披风被风高高吹起,发出啪啦啪啦的撕裂声。 停在我们身旁,他拔出银枪抵在萧晚风的额头,冷冷道:“立刻给我从她身上滚下来!”银色枪杆微微一划,刺破额头,鲜红色的血缓缓滑过眼角,如一行血泪。 萧晚风微侧首斜视他,冷笑道:“鲁国公,让我流血,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非常期待你所谓的代价,但是现在,给我滚开,否则我不敢保证我的枪头在下一刻会不会刺穿你的脑袋。” 就在萧晚风起身的瞬间,司空长卿一把扯下自己的披风,哗啦一声盖在我的**的身上,却看也不看我一眼。烟火还在放,一阵一阵轰响,照得每个人的脸上阴晴不定。司空长卿怒极反笑:“萧晚风,这几日给我司空家惹来不少麻烦,这罪名我们也不能枉然担下,就请你去司空家的地牢住上几日吧。” 正在他下令抓人的时候,另一批兵马冲上山头,一道娇喝响起:“谁敢伤我大哥!”便见萧晚灯首当其冲策马而来,十二黑甲狼骑紧随在侧,其后便是黑压压的一片甲士,铠甲森森,长矛冷寒。 那时,一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为什么来的不是萧晚月? 他们到来之后,天地的气氛随即变了,肃杀,萧寂,狼烟滚滚。兵刃排山倒海般乒乓作响,司空家的金陵军亮起武器,指向敌军,杀气腾腾。 宽阔的山头,因两军即对峙之态而变得狭隘。山风呼呼,烟火轰轰,每个人的呼吸显得凝重而急促。 十二黑甲狼骑跳下马背,跪在萧晚风面前抱拳请罪:“属下救驾来迟,请主公降罪。” “大哥,你没事吧?”萧晚灯朝他走去,他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她就开始发抖,见他额头正在流血,忙从怀中掏出手帕递上去,却又不敢放肆,就这么僵硬在半空。手帕不停地抖动,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她抖的。 看她惧怕的模样,萧晚风冷冷一笑,淡淡喊了声:“路遥。” “属下在!”一个年轻人从十二黑甲狼骑列队中走出,黑狼甲胄衬得他的脸坚毅冷漠,有礼地说了声:“三小姐,请让属下来吧。”便从萧晚灯手中接过手帕,转而为萧晚风试血。 这时,不远处传来尖细的吆喝:“圣上太后驾到——” 长川军和金陵军纷纷收起兵器退避一侧,让出一条道来,便见华丽皇撵缓缓抬出,两侧跟着无数衣着周全的宫娥太监,打着华盖羽扇孔雀翎之类的仪仗。皇撵停下后,两个彩衣宫娥上前掀开帘子,太后和年幼的天子并肩坐在里头。 所有人都下跪高喝“圣上万岁太后千岁”,就算萧晚灯和司空长卿两人权势滔天不将皇帝放在眼里,但大经未灭,君臣之别尚在,而他们争夺天下打的又是仁义之名,自然还是要顾及周礼以夺民心,虽没下跪,也俯首以示尊敬。 天子怯怯地扫视黑压压的一片人,视线落在我身上,随即露出欢喜的表情,翛然站了起来,喊道:“姨娘!”沉寂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了,所有人暗暗循声朝我看来。 我拢了拢司空长卿盖在我身上的披风,像是不知道自己正处身狼狈,仍一脸常态,端着仪态坦然自若地朝天子和太后盈盈行礼。司空长卿终于正眼看我了,与我对上视线后,嘴角微微一动,随即快速别过脸。那一眼,短暂却足够让我难过,是一个丈夫发现妻子背叛的愤怒痛心和失望。 太后不动声色地呵斥,天子随即坐了回去,仍是一脸殷勤地看着我,我暗暗对他做了个鬼脸,他咧嘴笑了起来。果然还是个孩子呐。 太后看向萧晚风,道:“哀家听闻郑公身体抱恙,实为忧心,不知如今是否安好?”萧晚风双眼半合,淡淡回道一切都好,多谢太后挂心。太后又看司空长卿,道:“明日便是鲁公的大喜之日,圣上和哀家都欢喜不已,便为鲁公亲自操持婚礼,不知鲁公意下如何?”司空长卿回道,圣上太后恩宠,不甚感激。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64 br/&gt;   太后微微笑起,华贵而雍容,又说了几句寒暄的话,最后道:“今日乃元宵之夜,皇都一派喜庆,哀家一路见之,甚为欢喜,百姓得以安乐便是天下之福,仁义之本,二公说对吗?”两人附和,太后所言极是。太后满意地笑着:“那二公便都撤兵吧,也别惊扰了百姓,难得这大好之日,天下应安享太平。”三言两语,化解了一场干戈。 我冷眼看着,暗厢冷笑,蓄意挑起的事端,就这么被平息了,自当不会欢喜。但是五姐,你能平息这一次,又能平息多少次?你是在保大经国的飘零江山,还是在帮别人抢夺这最后破碎的山河? 骤然与她对上眼,我敛去寒意微笑以对,她却收起笑容冷冷盯着我,似愤恨,又似警告,最后丢下一句:“摆驾回宫。”众人齐呼:“恭送圣上太后。”一派威仪地来,浩浩荡荡地去。 两军撤兵后,萧晚风也随即离开,临上马车前突然折身走到我身前,与我面对面站着,暧昧道:“悦容,别忘记我们血的约定。”俯首吻住我的嘴,如订下生命的契约。 众人哗然,频频侧目,骚动者金陵军最甚,无不暗窥司空长卿脸色。 惊闻马啸长鸣,撕裂长夜,一匹骏马快速朝我跑来,周逸喊了一声:“主公!”那人紧握银枪,一把揽起我的腰带上马背,当着萧晚风的面策马离开了。 ===== 作者有话说:昨天,我又变成了忧郁的娃,居然没几个人上当,难道都当我是晚风的亲妈/(ㄒoㄒ)/~~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零九章 重重跌入床榻,眼前一阵昏眩,回过神来,高大黑影已欺压身上,柔软的床榻承受两人的重量,往下陷进,他满面怒意,将我紧紧箍在臂膀中间。 对上他的眼睛,瞳孔流溢红光,不知道为什么并不觉得害怕,比起萧晚风诡谲的温暖,司空长卿的怀抱要来得踏实得多。 像个无辜的孩子,我抿嘴微笑:“长卿,明日就是我们的大喜之日,按照婚俗,今天是不该见面的。” 拳头在两侧砰的一声砸下,整个床榻剧烈抖动,他咬牙恨恨道:“悦容,你要说的只有这些?” “你希望我说什么?” “你能对我说什么?” “他是今早来见我的。” “所以你就跟他走了?” “我现在不是回来了?” “是我带你回来的!”这句话他嘶吼而出,我怔住了。原来他早就掌握了我的行踪,之所以等到最后一刻,是要我心甘情愿回来。 何必呢,爱一个人,需要这般试探,这般自我煎熬。 我吞吐胸口的郁气,无力地瘫躺在床上,道:“怎么回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了明天我们就是夫妻了。长卿,到如今你还在质疑什么?” 他没有回答,手指一遍遍抚着我颈部的吻痕,像恨不得将其抹得一干二净。 有些痕迹,并非在身上,而是刻在心里,就像我颈窝的红印,他越是揉搓,越是觉得清晰。 清晰的,是他内心深处对爱患得患失的焦虑。 忽然一阵痛感,他索性咬住我的脖子,将萧晚风留下的吻痕全部覆盖,仿佛这样就能消去了别的男人留下的气息,从此打上了属于他的记号。 “他还碰了你哪里,这里,还是这里?”疯狂撕开我的衣衫,手指拂过高耸的胸,下滑到腹部,直达双腿中间的敏感地带。我红了脸,忙抓着他手窘迫道:“长卿,你别这样。”双手随即被他扣住,举过头压在床架上,用凌乱散落的衣衫绑住。 “不要我这样,你要谁怎样!”我的反抗给他带来更狂暴的怒意,言行举止变得更具侵略性,舌头仿佛灼热的火蛇,在胸口凸起的红点上噬咬,指腹滑过股沟,放肆地在花心上摩挲,痛感带来鲜明的战栗,泛起一阵酥麻。 我咿咿呀呀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忽觉下身被冰冷的手指毫无预兆地顶入,异感带着强烈的刺激,让我忍不住叫出声来,躯体不自在地扭动,想要避开,却被逼得更加深入。 “长卿,别……”话语吞没在他的亲吻中,湿热的舌尖探入我的口中,一会儿吸允,一会儿交/缠,模糊地说着:“你是我的,你看,你的身体在回应我。”将沾满半透明津液的手指展示在我眼前,我大羞,忙闭眼不看,连连斥他不知羞,他却更为放肆,一遍遍在我全身点播火种。 本就不是未经情事的小女孩,在他高干的挑/逗下,一种隐藏在体内的情/欲慢慢觉醒,双眼逐渐迷离,脑袋昏昏沉沉,只知道随着手指娴熟的律动,那强烈的快/感阵阵袭来。手不知什么时候被放开,没了反抗,紧抓着锦被嘤嘤低吟起来,似啜泣,又似欢愉。 不到半会,脑袋骤然一片空白,我失声尖叫,在他怀中喘息不止,他仅用手指便让我获得满足。 抬头看去,迷茫间触上他漆黑的眼眸,很冷静,清洌带着一丝复杂和隐忍的挣扎,但没有半点欲/望,衣衫虽有凌乱,却依旧完整,不沾春风,再观自己,早已意乱情迷,浑身赤/裸躺在他怀里。 这这只是一场惩罚,调教,想要让我身心都记住他的触感。 或者,他是想看我在他身下呻/吟的模样,以此获得安心的归属感。 我觉得难堪又羞涩,别过脸深埋进枕头里,紧咬着唇。 他将我的脸扳回,手指扣在我的嘴上,将我的唇从牙齿间救出,热风在耳畔吹过,低语:“舒服吗,悦容?” “不舒服!”我愤愤叫着,他不悦蹙眉,我抓住他的肩膀将他翻身压下,坐在他的腰际,与他面贴着面,鼻尖抵着鼻尖,赌气道:“因为你还没脱光!” 他一时错愕,晃神之际,我快速解去他的衣衫。 忽被他抓住手,似笑非笑地问:“你行吗,悦容?” 深知他说的是我现在怀有身孕,正是危险期尚不能行/房,但轻佻的语气还是成功地挑起了我的好胜心。凭什么我被脱光摸尽了,他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随手将披散下来的长发掠过脑后,我眨着眼睛妩媚道:“长卿,小看女人可是会遭到报应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的嘴巴和手,可不比你的差劲。” “悦容,你真不害臊。”他几分宠溺地叹息,我大大咧咧道:“都被你脱/光了衣服‘蹂躏’了一番,再装害臊你不觉得太矫情了?” 他扑哧笑出声,暧昧浓重的情事让他忘记了一开始的愤怒,手指穿过我的长发,露出性感的笑容:“那我拭目以待。” 表面冷静如初,起伏的胸膛,沙哑的嗓音,却将他真实的心情出卖。 我笑了,为发现他另一张别扭有爱的面容而窃喜。 俯首亲吻他,等他喘息着急切回吻时,又从抽身而出,他一脸懊恼地瞪我,不满嘟着嘴巴。我失了神,男人在床上竟也可以如此可爱。想起曾有人说,男人或多或少有恋母情结,女人或多或少有母性本能,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总能触动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这话说得并不假,至少此刻,我对他萌生出一种异样的情愫,非爱,却近似爱。 手指拂过他古铜色的胸膛,灼热的温度带着粗狂的触感,让人爱不释手,那里就像北方古老的深壑,蜿蜒出健壮神秘的曲线,诱/惑着开拓者步步深入,无可自拔。 浅尝辄止地轻啄他胸口的红色茱萸,沿着健硕的腹肌下滑,在肚脐上反复打转,他发出声声喘息,有时像只小猫,有时又像只雄狮。 笑问:“喜欢么,长卿?” “悦容,你真是磨人的妖精!”他紧抓着我的头发,抬起身子往后仰去,渴望让高昂的欲/望获得我的爱/抚。我却像个坏孩子,吻遍他全身,唯独不碰那灼热的欲/望中心,却又似有若无地让发梢从上头掠过,猫爪般挠动翻滚的情/欲。 他气败不已,又是威胁,又是哀求,最后无奈央道:“悦容,求你,帮我……” 我咧嘴一笑,探出手指,捉弄似的轻弹一下那勃涨的巨物,惹来他一阵战栗,抚着他的脸颊,狡黠一笑:“呐,尊贵无比的鲁国公大人,我不过‘离家出走’一天,你还生气么?” “不生气了!” “什么时候放了我弟弟?”床上谈判,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明天我们成亲后出了皇城,自然会放他出来!”他急促喘息,气败瞪着我:“还有什么条件给我一次性说完!” 我偏头想了想,斜睨着他,轻声说:“能不能……别爱我太深?” “休想,死都做不到!” 我一阵心悸,趁着我失神的空当,他抓起我的手便覆在自己灼热的欲/望上,哑着嗓子:“悦容,别放手,抚/摸它,它需要你。” 对上他迷离的双眼,我暗叹一声,随手极有规律地套弄起来,他喘息着反复叫我的名,一遍遍说爱我。半刻下来,猛抓着我的肩膀,手指扣进肉中,用力喊了声“悦容!”腥热的浊物喷了我满手。 摊开掌心,我看着上头的东西,笑问:“这么浓稠,多久没碰女人了?” 他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回答:“遇见你之后就不曾了。”脸颊浮现红色的云朵,不知是情/欲过后的热潮,还是给害羞的。 我一怔,随即取笑:“为我守身如玉?” 他也不否认,星眸深深凝视:“是呢,只差立上贞洁牌坊了,偏偏那人却朝三暮四,四处招惹桃花,让我一次次伤心。”哀怨的口吻,像是我做了多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十恶不赦?或许吧,未来将要带给他的灾难,用这四个字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孽海情债,欲海沉浮,最后不知谁死在谁手里,是他选择的不归路,还是我要走的修罗道? ===== 作者有话说:原谅我吧,回归后更的第一章就是激情,多和谐的伪H啊,我果然是纯良的孩子。。。 三更时间分别为早八点,中十二点,晚八点,时间前后稍有落差,大致就这个点,大家准时来蹲坑吧,下周二封推,期间会一直三更,之后嘛,在保质的前提下也尽量多更,若是质量得不到保障,我会选择牺牲量,这是一个痛苦的抉择,亲们应该会理解罢(泪眼汪汪) 最后,华丽丽呼吁票票,让我上推荐排行榜前十吧,让我更有码字动力^_^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一十章 耳边响着沙漏簌簌流逝的声音,我睁眼看去,华美富丽的卧室,金漆的壁面,自床畔沿袭悬梁,向四周延展,像一片耀眼的阳光,暖暖的。他的卧房,就像他这个人,光彩四溢,温暖的同时,总会灼伤旁人的瞳孔。 烛火摇曳,孱弱地照亮漆黑的长夜,房内散落满地的衣衫裙带和男女的饰物,戴帽,玉钗,手镯,发冠,玉佩……在飘荡的帷帐下若隐若现,榻上春色不遮,残余着浓浓的糜烂气息。 我赤脚踏出床榻,拾起地上的衣物,却发现被司空长卿撕成了布条,早已不能再穿。见一张折叠的纸落在衣物中间,忙拾起重重捏在手心里,那里写着一个名字,断然不能被司空长卿看见,凭他的生性,没准又要闹出事情来。 一双大手从后面搂住我的腰,我浑身僵硬,心头剧烈跳动,他没有察觉我的异状,吻着我的后颈:“别回去了,留下来陪我。” 我笑笑:“说什么傻话,今个儿就是我们的大喜之日了,可没见过新娘子是从夫家出的门。”扫了窗外一眼,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回楚府去,上妆的婆子丫鬟们三个时辰后就要来了,我回去后还能抽个空挡再睡上半会。快叫你府里的丫头给我送来衣裳吧。” 虽未与他真正交/欢,仅用嘴和手也够累人的,偏被他闹得厉害,缠着我弄了四五次,也不知哪来的好精力。想起他早前说的已遣散所有姬妾,日后嫁去金陵,凭我一人怕应付不了这条床上的龙,不由庆幸当初让他纳了姹紫嫣红两人做偏房。 对我的不解风情,他满口抱怨,仍是两下击掌授命下去。不到半刻,便有婢女将衣衫送来,是上好的缎料,水工坊出的纱织,精工裁制,缀着珊瑚晶片,看上去美不胜收。从他府中拿出的东西,从来没有是不好的,我平色接过衣物换上,不动声色地将纸张塞进怀里。 穿好后欲走,他在身后道:“悦容,嫁了我之后就别再想其他男人了,我会杀他们的。” 我回头看去,此时他已披上白色寝衣,懒怠倚在朱槿床架旁,身侧置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65 着一顶立地长杆纬纱仕女灯,明灭烛火在他身上投下一半光明,留下一半阴暗,唯有那散落的长发蜿蜒至腰际,丝丝分明,衬得他的脸俊逸而危险。 我笑问:“世上男人千千万万,你能为我杀几个?” “我的眼睛,透过你的眼睛,看到谁,就杀谁。” 不自觉地覆上胸口,隔着衣衫握紧那个名字,面上装得轻松,取笑他难道不怕变成暴君。他摊摊手,不可置否:“以前看史书,总认为纣王为妲己挖心炮烙、幽王为褒姒烽火戏诸侯是多么可笑,现在我想能体会到他们的心情了,为博红颜一笑,我不介意做一个暴君。”我说:“为了不让你成暴君,只好做瞎子不看男人,还世界一个太平。”说完抬起食指与中指,作势要往双眼戳去。 一晃眼的功夫,他就出现在我面前,用力抓住我的手腕,心知我是玩笑,还是怒斥胡闹,说:“你也会看不见我了,我不允许!”我作懊恼状,他朗朗笑起,像个恶作剧的孩子:“还是做暴君好,把全部男的杀光,世上只剩下我一个男人,随你怎么看。”我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看他。他被我突然的严肃吓到了。 我道:“长卿,你是个心怀仁义的君子,天下皆知鲁国公的金陵军攻下城池,善待俘虜,从不姦淫掳掠滥杀无辜,我知道这是出于你的严律之治。你是金陵司空家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所以别再说为了我宁做暴君这样的糊涂话了,轻贱了自己,也轻贱了金陵父老的对你的期盼,我不喜欢。” 他半响不语,感动看我,兀地将我抵在门扉上亲吻,抵死地纠缠着,久久不肯罢休。 吻得筋疲力尽了才将我放开,抚着我被吻得红肿的唇:“悦容,我真怕有一天会为了你变得不再像自己,忘记原则,也忘记最初的梦想,做出一些自己也不耻的事情来。” “真到那个时候,我就不要你了。” “你敢!” 无视他的怒吼,我从他怀中笑嘻嘻地退出,食指顺势拉下眼角,做了个俏皮的鬼脸:“你的脾气倒是挺暴君的,不过我也不怕!”大不了以暴制暴。 他被我的模样逗乐了,笑了许久,突然安静下来,神态些许空茫,问:“如果我杀了萧晚风,你会为他不要我吗?”我愣了半会,反问:“你是我的丈夫,他又是我的谁?”他站直了身子,点头道:“没错,他谁也不是,充其量不过是一只觊觎你美色的豺狼,挡在我称王道路上的绊脚石。” 我平淡地微笑着,对于他所说的,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模棱两口的态度,让他不悦皱眉,想问什么又最终忍下,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的。”加上一句:“还有萧晚月。” 说完,他刻意看我的脸,似在寻找什么答案。 我面不改色:“你们男人打打杀杀的事,跟我这个妇道人家说什么,再说就要成亲了呢,满口血腥,你还真晦气!” 佯装生气,以掩饰乍闻他要杀死萧晚月时的那种不安,仿佛真的看见那身雪衣被染成血衣的模样。 怕被他看出端倪,忙起身说要离开,司空长卿没再说什么,差周逸送我回去。 ※※※ 我倚在马车床架旁,掀着帘子与周逸漫不经心地交谈。 男女之间非亲非故,又深更半夜,像我这般喁喁而谈实属不良,只是月黑风高的,谁能管得着礼数跳出来指责我的不是? 周逸的脸些许严肃,但有问必答,并没怎么避讳。这正好称了我的心,恰时与他冰释前嫌。 要知道周家是金陵的名门望族,继司空氏之后便是周姓一族最为权势,我可不想得罪他。以后嫁去金陵,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就成孤儿寡母,自当需要未雨绸缪,为自己拉拢关系,谁能保证司空长卿能永远护着我们,这世上最不牢靠的就是男人挂在嘴边的爱。 清了清喉咙,我说:“周将军,以前是我小性子跟你家主公闹脾气,才对你使了毒,你不会往心里去吧?” “夫人言重了。”他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抿直的嘴角忽而勾起一个弧度,很快又消退。策马跟在马车旁,笔直看向前方,硬是没正眼瞧我,好似我脸上有什么不能入眼的东西。 我也不在意,继续懒懒散散地说着闲话:“怎么都没见到曲慕白将军呢?” 周逸沉默稍许,最后还是据实相告:“探子来报,今早萧晚月秘密离开皇都,与驻守在周元亭的十万长川军会合,又召集七路诸侯,欲要围攻常州城,慕白受命前去守城,此刻早已不在皇都,夫人自当见不到。” 我一听大惊,发生了这等大事竟浑然不知。 常州城乃金陵第一道壁垒,萧家现在对常州城动武,看来攻占金陵之心昭然若揭了,两家的战争已避不开要搬上台面,天下风云匆匆而变,又会滚出哪番天色? 萧家要攻占常州城,怕也不容易。 常州,原先为望原史家所有,后郑鲁两家分史,以太阴河、卢元山为界,南之阴归长川萧家,北之阳纳金陵司空家。 常州城正好位于以北向阳地带,被司空长卿轻巧吞并,因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而今已是金陵一道天然屏障。 曾有人道:“常州尚存胜千军,金陵山河固若金。” 难怪萧晚月都已召集雄兵前去围城了,司空长卿还能不动声色,踏踏实实地呆在皇都迎娶我过门。 只是,事情未免过于巧合,萧家两兄弟一前一后出现又离开,总让人觉得蹊跷,却又说不上哪里怪异。 稍会,抵达楚府,我下了马车,与周逸礼节拜别,周逸临别前告诉我,在金陵,周家与曲家世代为司空家家臣,子子辈辈效忠历代鲁国公,但他与曲慕白听命司空长卿,却并非子承父业,而是发自内心的敬重。又说司空长卿是他们理想中的治世明君,并深信他会开创出一个全新的时代,为千秋歌颂。 我好笑问他:“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周逸的脸庞遮盖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唯独那铿锵声音字字定心:“卑职只是想告诉夫人,从一个人那得到爱需要很大的幸运,得到了,就别轻易放手。希望夫人慎重珍惜,莫要伤人伤己,自贱良缘,像昨日那样的事情也便别再发生的好。主公能容下的背叛,金陵父老容不下,我和慕白容不下。必要时周逸手中的剑会斩去主公心中毒瘤,痛一时,胜痛一世。” 这话说得刚柔并济,用心良苦,又杀气腾腾。 你说这个周逸,忠心归忠心,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看来我先前用毒害了他,果然被他记恨在心了,真是没想到他表面上坦荡豁达,背地里原来这么小心眼,以后要收拢人心,是要另寻法子了。 我懊恼地腹诽着,回神看去,他已翻身上马,只留给我一道策马远去的背影,伟岸健壮,拖着冷清的月色,隐隐有种落寞,教人看着莫名难过。 不明所以这异样的错觉,我嘟囔一声“怪人”便进府去了。 ===== mark:二更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时至子夜,大堂内依旧灯火通明,远远看去,萧夫人高坐上堂,周边华服嬷嬷丫鬟们环肆。毋庸置疑她是在等我,雍容面色看不出喜怒,只略带疲倦。这几日她的确累着了,为了萧晚风没少操碎了心。 我欠身请安,面色不变,本以为她会询问有关萧晚风的事,没料只淡淡说了句:“回来就好,快些去休息吧。”丝毫不问我晚归的缘由,对昨日带萧晚风四处乱走的荒唐举动也没问罪。 姑息养奸可不是萧夫人的性格,我心中惶惶不安,按捺不住问道:“娘亲等候悦容直至深夜,就没再有其他的事情了?” “无需多想,我是为别人等的,他让我传个话,明天会为你大婚奉上大礼。”能让萧夫人亲自代为传话的,除了萧晚风,世间更有何人?我小心翼翼询问是什么贺礼,萧夫人笑得深意,答非所问:“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你先去打个盹吧,须知养好精神,才能受得住他精心为你准备的那份大礼。” 话里有话,我听得眉目纠结,不待细问她已起身离开。我纳闷片刻,往房里去了。 姹紫嫣红早前听说我回来,已放好洗澡水,我清退所有人,准备沐浴后再小憩。 才刚卸去坎肩和外衣,忽闻屋内有人闷声道:“别脱,我在这呢。” 隔着屏风,便见天赐从我的床榻上坐起身子,摊开双腿倚在床畔,目光却毫不避讳,直勾勾看着我。 自家弟弟,我也没怎么遮蔽,出了屏风走到他面前,随口问他怎么会睡在我房里。他愠色瞪我:“我都等了你一宿,你倒是回来得真早。”恍然想起,今日他离去时交代过晚上会为我赶回来,似有重要的话要说。为了萧晚风和司空长卿两人折腾了一天一夜,竟将他忘记了,愧疚问:“找我是什么事?” 他没有回答,死死盯着我的颈项。才惊觉那里满是萧晚风和司空长卿烙下的吻痕,早春的衣物厚实,包裹着自当看不出来,而今我已卸去外衫,可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尴尬笑笑,随手取来坎肩披上,也没过多解释,天赐时常出入酒色烟花之地,早通人道,这些男女之事自然熟晓,无需我这个做姐姐的为他做启蒙教育了。 再度问了一遍有什么紧要的事,他依旧没有回答,半垂着头,面容遮在阴暗处,只听得见苦涩低喃:“我能有什么事,你的弟弟能有什么事?就算有事也不是你愿意关心的事。都排上第几位了,谁都要比我来得重要,这都算什么了?” 见他前言不搭后语,说话颠三倒四,我不悦蹙眉,强忍渐浓的倦意,语气也严厉起来,叫他把话说清楚。 他见我满面倦容,却好似比我更累,无力道:“你休息吧,我不打搅你了。”走了几步,又回身,静静望我,说:“悦容姐,你床上的味道真好闻,还记得小时候我们都不分彼此,睡在同一张床上。那时候的日子真好,我以为长大了会更好,现在才知道,有些东西是在成长中获得,也在成长中失去,人还不如做孩子幸福,什么也不懂,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犯错,无所顾忌地爱人。因为不懂事,所以谁都不能责怪。” 我挤压着发痛的额头,今夜怎大家都话里有话,萧夫人是,天赐也是。见他走到门口,忽想起有事要交代,急忙喊他稍等半会,在书案前奋笔疾书。 是临行前嘱咐在劫的话,日后去了金陵,身边潜伏眼线,一些极为私密紧要的话还是趁早交代的好。 信中大致意思,让在劫娶了萧晚灯之后,以妹夫的身份取得萧晚风的信任,让其助他早日继承楚幕北的衣钵。我也会借司空长卿之力,为他推波助澜。有郑鲁二公的支持,在劫日后世袭郑国公之爵位不过如囊中取物般轻巧。一旦受封公爵,他便可收掌楚家在东瑜的兵马,以及楚幕北多年来广纳的食客和幕僚,为日后夺取天下增添实力。 又再三叮咛,在这期间别太出风头,韬光养晦,依附在萧家之下,招兵买马,精装战力。我会想尽办法,挑拨萧、司空两家矛盾,让他们两虎相斗,死伤过后,便是在劫登上舞台,风起云涌之时。 公心之事交代完毕,接下来便是私事了。笔管在手中僵硬着,竟不知道怎么落笔。闭目深深呼吸,快速写下几句话,在墨迹渗透后,随即将纸折叠塞进信封,以蜡封口。唯恐自己会后悔,匆忙将信交到天赐手中,道:“我此番前往金陵,再见怕是遥遥无期,遗憾的是不能在离开前见在劫一面,只能留下只言片语,你替我交给他吧。” 天赐接过信,久久不语,我看到他那张年轻的轮廓带着惆怅,以及一抹受伤。忆起自己连日来心心念念都是在劫,却将他给忽略了,委实于心不安。两人都是我的弟弟,怎厚此薄彼? 豁然展臂将他抱进怀里,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一个怀抱,能给予多少偿还? 他惊吓住了,结舌道喊着我的名,显得有点举手无措。 “别动,让我抱会,感受一下我的弟弟到底有多温暖。” 身子僵硬了一下,他不再乱动,仿佛有什么让他一点一滴沉寂落寞下来。 我不觉他的伤感,靠在他的胸口听着心跳,笑道:“不知不觉中你竟长得这么高大了,十岁前还矮我一截的小豆芽,现在都高出我两个头,你说你是吃什么长大的,个子怎么蹿得那么快?” 头上传来低沉笑声:“每天被你追着打,跑的路多了,自然长得快,你看楚在劫就没我高,那还是你的功劳。” “天赐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66 。” “恩?” “姐姐有事情要拜托你,你能答应我么?” “但凡你说的,我什么时候没有应承下来?” 说了声谢谢,抬头欲要看他,却被他紧紧扣着脑袋摁在胸口,“说罢,什么事,我听着。” 我道:“天赐,你和在劫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我想要保护你们,让你们一直获得幸福。但我不是一个好姐姐,很多时候总事与愿违,就像我嫁给赵子都那会,为你们谋得高官厚禄,以为让你们成为人上人,这样就会获得快乐,最后却反而让你们更不开心。而今,我又要嫁给司空长卿,我知道,你和在劫同样不喜欢这桩婚事,你们认为我太鲁莽,太冲动。但是,请你相信我,我绝不是在子都死后无可奈何做下这样的决定,嫁给他,不完全是为了孩子。至于我心底的打算,原谅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除了在劫,这世上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我希望你能代替我,在我不在的日子里好好照顾在劫,在他困难的时候挺身帮助他,支持他。” 天赐沉默半晌,叹息:“你总是爱他胜过于爱我。” 他说的是事实,我无法反驳,只能反复说着对不起。他不愿我为难,道:“楚在劫那样的本事,怕轮不到我帮忙吧,你知道的,他只是刻意隐藏自己的实力,要动真格了,他什么事都做的比我好。” “天赐你错了,在劫的性格,有个致命的缺陷,这个缺陷在关键的时候,可能会要了他的性命。” 我深深呼吸,不得不将内心的忧虑说出:“他太依赖我了,感情会蒙蔽他的理智,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明知不该这么做,还是会一次次去做一些愚蠢至极的事。他看似沉稳内敛,起了性子却比任何人都执拗,甚至偏激。你虽表面吊儿郎当,但我知道你比他更隐忍,更冷静,更善长谋。你擅长弓,我记得厉兵传中曾有言:善射者,心如海纳百川,眼如鹏宇万里。用在你身上,再恰当不过。” 在劫之余天赐,胜胆识而输耐性。 天赐之余在劫,胜谋事而输气魄。 两人若能并肩作战,相辅相成,便能无坚不摧,无往不胜。 “答应我,你们是最好的兄弟,要相互扶持,同舟共济,不相疑,不相杀,永远记住小时候的约定,要相亲相爱。” 一个世纪般的漫长,换回天赐一句允诺。 “好,我答应你,穷尽毕生之力,为你保护他,直到……你重新回来我们身边。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相亲相爱。” 我抱着天赐失声痛哭,一直都知道,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能触动我内心最沉重伤痛和眷恋的,永远都是他们,我的弟弟。 天赐走后,我从怀中掏出那张纸展开,死死盯着上头的名字,像是要深深刻进生命里。 最后,白纸附在烛火上,我看着火焰以极其哀艳的色彩将它一点一滴吞噬,眼泪唰唰往下掉。 或许有一天,我的爱,我的魂,便如这纸上的名字,逃不过灰飞烟灭的下场。 ===== 今日三更完成。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司空长卿说,赵子都能给的,我一样能给你。 他输不了脸面,更输不了一颗爱人的心,于是天地声势浩荡,又一番歌舞升平的喜庆之景,堪比天子封后之势,是他鲁国公要娶亲。 百鸟朝凤,凤翔苍穹; 十里红妆,妆容天下。 满屋子席天卷地的红,一双双行走无声的绣鞋,如若摆荡不止的秋千,在眼前来来去去。嬷嬷丫鬟们忙忙碌碌,争抢不停,太傅刘氏家一品诰命夫人来为我梳头挽髻,东平郡候夫人来为我修整衣袂,太后近侍姑姑为我描眉化眼。 我抬眼,在镜中与她遥遥相望。未及三旬,她已是一国太后,多年沉浮后宫所孕育出的华贵威仪体态,总令我觉得模糊。我的五姐,为什么记忆中最深刻的印象,永远是她十八岁那年,被萧晚月丢在雪地里无助哭泣的少女。 她说:“十妹,你真幸福,女人这辈子谁能这样声势浩大地嫁上两回,夫家都那么重视你。” 命妇嬷嬷们无不随声附和,笑道太后所言极是。 她又说:“十妹,你真是不幸,女人嫁上两回,便是尽头了,再找不到归宿,便成无魂的鬼。” 命妇嬷嬷们悉数变了脸色,战战兢兢牵强附会。 看着众人的脸如四月的天气反反复复地变,我觉得好笑,丝毫不在意她半分贺喜半分毒咒的言谈,唇角轻扬,三分矜持,三分倨傲,点头应了一声:“姐姐的话妹妹记住了。” 略垂头,带上凤冠,内嵌十八颗东珠,三千九百九十九颗珍珠,翠凤十六只,翠云翠叶上百,宝石一百九十九,凤口衔红绿长串珠。沉重凤冠,鎏金镶翠,光华夺目。 将扶着起身,环佩叮当,麝兰馥郁,同喜娘搀着出了房门,便见那少年立在一片日光宣泄的繁华处,紫衣华服,金冠束发,长身玉立,俊逸如同画中走出的人物。 微怔,触上他惊鸿眉眼,随即笑起,他伸手过来,我放手在他掌心,他依身相扶,微笑,已不见昨夜伤感:“悦容姐,我来送你出嫁。”我亦微笑,只求笑容遮住心事,如今朝日光之潋滟,“辛苦你了,天赐。” 一路长廊曲曲,蜿蜒如葱茏岁月。 草木批带挂彩,纷扰似喧嚣人世。 他与我携手共走,走得极慢,衣袂翩然交织,他的紫,我的红,若一曲靡靡殇歌,乱人心魂。 厅堂在前,天赐停住了脚步,侧过身来细细看我,迷离眼神,渐渐成痴。我略微提声唤他。恍如梦醒,清明了双眼,他笑说:“看你这一身凤冠霞披,焰焰莲裙,让我想起前不久,才将你送进常昊王府的情景,那时竟傻得说要带你走,谁都不嫁。” 我怅然失神,不过数月光景,怎成这般岁月,再回首,故人已逝,容颜不再,何处可看桃花依旧? 不忍再眷恋过去重重,子都在天之灵哪勘如此凭吊?小声说了句:“就让往事随风。”唯独天赐听得,佯装轻松笑起,却不知眉宇间满是负担。这孩子现在还太小,还不懂得完美地收整面容上的喜怒。我抬手抚平他眉宇间的忧愁,复又起了步伐。 步入厅堂,松了天赐的手,屈膝伏在楚幕北和诸位夫人之前,戴上离愁的面具,几声话别。 楚幕北今日容光焕发,本是下堂糟糠之女,复而嫁得权贵至极之人,身为父亲,焉能不喜?嘱咐道:“再为人妇,须要谨守礼节,莫失我楚家门楣。”萧夫人掩帕低泣,依依不舍几句别语:“日后想娘亲了,便回来看看吧。”我悉数点头应是。再与诸位夫人兄弟姐妹们辞行,唯有三娘缺席,想是身份尴尬,也好避开这无奈。 楚幕北道:“时辰到了,快些去吧,别耽误了吉时。”我点点头,复而几句吉祥珍重的话,两位喜娘各自拉着喜帕一角,那明艳的红铺天盖地而来,罩在凤冠上,笼住视野。 本是由大哥背我出府,伏在那厚实的背上,才发觉是天赐。微微弓着身子,将我一步步背向花轿,他小声地说,天涯海角也愿为你背去,直到交到一个真心爱你的男人手中。没有缘由地落泪了,红盖头之下的愁容,是我真正的脸,滚烫的泪落进他的脖子,他顿了顿身形,拖在我腿上的双臂不由拢得更紧。 门外一袭红龙浩荡地迎亲长队,十六人抬的大轿,轿身红幔翠盖,上插龙凤呈祥,四角坠朱红丝穗,轿顶一颗婴孩拳头大红珊瑚珠,通体圆润,映日生辉。 司空长卿骋马在前,一匹六尺高黑骏马,通体无一丝杂色,黝黑骏亮,扬蹄欲飞,再观其身,蟒袍玉带,面染红光,正是春风得意时。 天赐将我背出楚府,司空长卿早已下马,从天赐手中将我接过,送入花轿。 临上轿前,细风吹起我的盖头,在那瞬间匆匆一瞥,只见天赐茫茫然站在一派嫣红门楣中央,似老僧入定,不知今夕何夕。 爆竹声响,乾坤一震。礼官喊:“起轿——”礼炮齐鸣,锣鼓唢呐,震天地响。旗锣伞扇,红衣招福,遮天蔽日。吹起将军令,敲起得胜鼓。冲天的锣鼓,奏响大得胜,忽高忽低、忽断忽续、跌宕生姿,卷着漫漫人潮,汹涌向前,磅礴无阻,浩浩荡荡出了皇都,往金陵一路而去。 此时在劫应已放出大理院了吧,我忍不住偷偷掀开花轿的垂帘,往后看去,城门渐渐远去,背着一片岿然青天,不见心中所念的身影,唯有天赐一人登上城头,手持神弓,朝天际射出三支黑羽箭,如三生三世的允诺,消失在苍穹尽头,化作光点。 苍天明鉴,此心不渝。 再看去,城头空空,再无一人。 日后,收到天赐书信,告之我出嫁那日,在劫虽没来相送,却在我空去无人的房门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他说,这是他欠我的。 我无声笑着,到底谁欠了谁? ※※※ 从皇都抵达金陵,快马须三日,按照行亲一路吹打的脚程,十日尚且不止。 这天行了半日,于夹道上休憩,我往队伍一看,暗厢吓住,除了迎亲仪仗之外,尚有长川军铁骑步兵,军人之肃杀与迎亲司仪之喜庆夹在一道,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司空长卿为我送来水源,便问他带了多少兵马回金陵,他探出五根手指,我问五千,他摇摇头:“五万。”我再惊,询问:“带这么多兵马出来做什么?”他笑笑,俊朗面容虽无所谓,却隐含杀气:“防止有人抢亲。”我笑他没事瞎折腾,他只回了一句:“悦容认为,萧家两兄弟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换句话问:“萧晚风想要的东西,什么时候轻易放弃过。” 这句话令我稍微不快,我非东西。念头一转,我非东西又是什么? 觉得些许嘲讽,女人于这乱世便是敝履,倒成了男人们明争暗斗的筹码。也无不可,这本就是我的目的,女色祸乱天下,自古有之。 一开始并未将司空长卿的忧虑当做忧虑,昨夜与萧晚风分开之后,再无他的消息,是尚在皇都,还是回去长川? 赫然想起萧夫人所言,说他为我备了一份大礼。贺礼未到,其人不见龙首,心中隐隐不安,难道他当真如司空长卿所言,要来抢亲? 就在我暗厢揣度之际,萧晚风的那道贺礼,猝然而来了。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一十三章 章节字数:2927 更新时间:10-05-17 12:34 远处有匹孤马策来,那侍卫满面土灰,背上犹且插着一支翎箭,到来后勒紧缰绳,马嘶声人立,将他滚到司空长卿脚下。有人上来搀扶,他不顾伤势,忙朝司空长卿下跪,自报身份乃是常州城南门守将,从腰际掏出竹筒恭敬奉上,神色仓皇:“鲁公大人,常州告急,卑职奉曲将军之命前来求援。”后又奉上曲慕白调兵遣将所持的令箭。 司空长卿既见令箭,不疑有他,接过竹筒推开头盖,取出里面布帛快速阅读,脸色微变,很快恢复如常。 再与门将一番询问,方知萧晚月召集七路诸侯率长川军包围常州城,却久不攻城,在太阴河上游撒毒,毒水源惯城而过,城中百姓将士皆不能饮。又有细作混入城中,于各大井口投毒,虽及时发现立地处斩,已有过半井水染毒,仅存余下之水供全城百姓及上万将士饮用,尚撑不过两日。 水为生命之源,人可断食三日,亦不可断水,萧晚月率重兵将常州城包围得密不透风,有意拖持久战。纵然金陵军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只待常州水竭,将士脱水乏力,又有何惧?曲慕白纵有攻城略地挥斥方遒之才,然将帅无卒,也徒然无用武之地。 没想到萧晚月平日里一副不沾尘土的翩然仙态,战场用兵却是如此老成毒辣,我暗自心惊。 常州一旦失守,不利金陵久安,事态严重,司空长卿不得已抛下迎亲队伍,赶去救援。调遣兵马储备水源,临行前嘱咐我先去五里外的洛口县等候,最迟三日必来与我会合,后率三万兵马滚滚而去,余下两万兵马听候周逸差遣,路上护我周全。 我本欲与他同去,被他呵斥罔顾腹中骨肉安全。我也知他的心事,之所以不带走所有兵马,又留下一员大将,是因萧晚风至今没有现身。 萧晚风这个男人,就像潜伏在黑暗中窥视的狩猎者,可能脸上还带着惯有的冷笑,让人担惊受怕心有不安。 或许这也是他最擅长的心理战。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67 周逸策马在行军前头,我已从花轿换乘马车,吹吹打打的仪仗被我不甚厌烦地撤去,倚在马车的软榻上沉思,不知何故,眉眼总在跳动。 兀地睁大双眼,大喊一声不好,忙掀开马车垂帘,让陪侍官请来前头的周逸。 不稍半刻,周逸驱马行于车前,尚不及开口询问,我抢先焦急道:“周将军,大事不好,长卿他中计了!” 周逸神色微变,随即收整,忙安抚我不要惊慌,将事情细细说来。 我道:“事有蹊跷,有两处疑点。其一,萧晚月将常州城包围得如此严密,那守将如何从城中逃脱前来求援?其二,早前便知常州城混进萧家奸细,曲将军如此谨慎之人,若当真要向长卿报信,则必派亲信,为何会让区区常州一个南门偏将前来担此大任?” 方才只识令箭,不及深入思考,细想下来,令箭或许为真,求援或许也为真,而那个真正前来求援的将士,此刻多半已经身亡,被人李代桃僵了! 当头棒喝,周逸神态瞬息万变,不愧是文将百战之身,临危不乱,很快便冷静下来,停住众军行程,一声声喝令重新编排将士。他执意遵照司空长卿的命令,要将我送去洛口县,将余下兵马一分为二,他自己率领一万前去搭救,余下一万则命其麾下副将带兵为我护送。 那时突然有道灵光从我脑海中闪过,我怔了半晌,换位思考,原来如此! 赶忙唤来周逸,在他耳边快速说了一句,他抬头看我,面有迟疑:“这……”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用眼神逼他答应。他不堪凝视,别过脸微微点头。 迎亲队伍再次分散,周逸率一万兵马朝东北方向的常州赶去,红艳华盖马车则快速驶向洛口县。 ※※※ 天色已近晌午,日头高照,在道上投下一条条横斜的光影,分割坎坷道途。 周逸率领大军北上,不出三里,便在峡道遭遇埋伏,滚石从四面八方落下,又有箭雨从天而降。周逸下令保持队形,避开自乱阵脚,命步兵亮遁,成三方品字,掩护弓箭手还击。 奈何伏击去了一波又一波,久不消停,又趋地势之弱,由下克上实属不易。 眼见一万金陵军节节败退,众将士渐生颓迹之时,山头忽而传来高喝,便见碧琼蓝天之下,连绵青山之上,不知从哪里冒出另一批金陵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了山头。军士如林,摇旗呐喊,将埋伏的暗兵杀得措手不及。 周逸解围,立即挥兵从夹道攻上,双向夹击,将余孽诛杀殆尽。 将士让出道来,我着一袭偏将铠甲,从其后走出,一路踏着血迹断箭和尸体,停在周逸身旁,仰面微笑:“周将军,今日我救你一命,别忘记欠我一个人情,以后要还的。” 周逸看我,微微晃神,随即笑起,抱拳正色道:“夫人无愧女中豪杰,料事如神,卑职由衷钦佩!” “是不是料事如神,待会便知。” 我迎风站在山头俯首望去,苍茫大地,延绵出万里山河。周逸静立在我身旁,与我共看幅员辽阔,一派荡气回肠之景,顿觉江山如画这四字形容得再贴切不过了。依稀记起初次与周逸相见时,曾问过他江山美还是美人娇,他的回答,男儿当建功立业志在四方。 突然伤感起来,如娇江山,竞教英雄折腰,哪勘我这女子之心,只求一个温暖胸膛,安能容下他们的雄心壮志? 届时,有一将士自山下跑来,抱手道:“启禀夫人将军,探子来报,前往洛口县的迎亲队伍在县门半里外遇袭,马车已被敌军劫走。”我问:“其余人有没有受伤?”姹紫嫣红便在迎亲队伍里头。将士回道,伤亡十余侍卫,其他并无大碍,我这才安心。 果然一切如所想那般,乃是萧家刻意安排,其目的是分化司空家的兵力:趁着司空长卿娶亲之际围攻常州,司空长卿为了我必然留在皇都,则必派遣曲慕白率兵前去守城,此为第一次分化;待迎亲队伍出了皇都,又设计引开司空长卿,此为第二次分化。敌明我暗,敌弱我强,萧家便可将金陵军各个击破,既可久战攻下常州,又可暗道伏杀司空长卿,最后还可将我带走,为一箭三雕之计。 那人如此精密部署,步步为营,设计连环巧妙,几乎毫无破绽,城府之深,可想而知。 是萧晚风,还是萧晚月? 无论是谁,我都不能让他们杀了司空长卿,现在还不是时候,绝不能让萧家赢得如此轻松,否则我为在劫悉心安排的成王之路必然夭折。司空长卿现在还不能死! “夫人,你真乃再世诸葛,事情果然如你所料!”周逸眼中闪过一道奇异光芒。我回过神,瞪了他一眼:“少提这再世诸葛,你情愿在日后被我气死,我也不情愿聪明绝顶,早跟你说过了,秃头很难看的。”周逸愣了一下,随后明白我话中意思,噗嗤笑了起来。 从山上撤军,对周逸道:“我尚有身孕,不能孤身骑马,你载我同去吧。”单人骑于马鞍之上,双脚须得跨开,如此颠簸,对腹中胎儿影响甚大,大夫再三嘱咐过,我已有一次小产迹象,再也经不起第二次胎变。 周逸闻言,神色微窘,是避险男女之嫌,唯恐授受不亲。 我恼怒骂道:“你堂堂儿郎,胸襟坦荡问心无愧即可,何须瞻前顾后做小女子之态,若是耽误时间不及救你家主公性命,谁来担当?” 周逸乃血性男子,二话不说将我打横抱起,放于马背,翻身上马执起缰绳,将我箍在双臂之间,哑着嗓子道:“夫人坐好,我们要上路了。” 我嗯了一声,侧身而坐,紧搂着他厚实的腰身,深呼吸,睁眼道: “出发——我们去救长卿!!”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章节字数:3823 更新时间:10-05-17 21:06 追赶半日,一路未见司空长卿兵马走过的痕迹,三万人马如凭空消失一般,我心中愈发不安。 常州城渐趋靠近,萧家大军就在附近扎营,兵马十五万之多,以我目前所带兵力与其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依周逸所言,改走树林小道,借深林山峦掩护,避人耳目。行军打仗这方面,他比我更有经验。 日头偏转,渐薄西山,倦鸟归林,残阳如血染红长天。 树林深处,忽现战场遗迹,横七竖八躺着无数具尸体,断箭长矛插在泥土,或是陈列地上,零零落落洒了一滩滩血迹,时有乌鸦怪叫,声声惊心。 在周逸搀扶下离开马背,我随即上去勘察,从尸体军衫及现场遗迹来看,交战双方是长川军和金陵军没错,死伤并不十分严重,看来战况尚不算激烈,但可以肯定的是,司空长卿曾打这里经过,并且受到埋伏。 树林彼端有三条岔道,我正琢磨着该从哪条道上追去,忽抬头,便见一人自中间那条蜿蜒的幽径尽头孤身走来,拖着长长的影子,稳健步伐踏碎夕阳残影,摇曳衣衫水剪落日余晖,面容平淡如秋水,冷冽如冬霜,又缱绻似春风,莫测如夏雨。 一个人毫无表情的面容,居然可以幻化出如此丰富多彩的神韵,兼备了四季最为鲜明的存在感,这不能不说是上天赋予的神奇。 他的到来,让周逸的呼吸变得急促,两万大军森列戒备,如临大敌。 他略微抬袖,天地间随即响起排山倒海的兵刃声,金陵部众竟因他的一个动作,便战战兢兢,受不住沉重压力,纷纷亮起兵器,似困兽般作备战之态。 仅一人,何至于让千军万马忌惮至此? 因为他是郑国公,被誉为“文武冠冕,天下无双”的萧家掌权人。 只身面对杀气腾腾的两万兵马,萧晚风无甚在意,好似泰山崩于前仍可一派雍容气度,随手捋过肩侧的长发,悠然如闲庭散步,墨锦华服昭显尊贵,银月霜天冠背着晚夕天色,银光缀红,似水潋滟。 抬眼静静看我,仿佛浩瀚天地,仅我与他两人,其他一切皆是虚无。 收整面容,我笑道:“士衡,好久不见了。”天知道我们昨夜才刚见的面,唤他的字亦为套近乎,在敌我未明的情况下,适当的人际总会避开一些麻烦。纵然心知,对萧晚风而言,这一套虚以委蛇的法子未必有用。 乍闻那声称呼,他那紧抿如刀般锐利的薄唇,缓缓勾起一道优美的弧度。 在我面前,他从来不吝啬笑容,尽管他向来很少笑。 “悦容,我给你两个选择。” 省去那些无谓的客套,他直接开了口,语气强势带着上位者的威严,教人不容置喙,只手负背,另一只手指着那一片黑压压的军士:“第一,你跟我走,他们安然离开;第二,我带你走,他们全军覆没。” “跟”与“带”这两个字极为巧妙,一个主动,一个被动。 我已明白这话中暗藏的深意,他希望我跟他走,不愿强迫我,尽管他供我选择的同时已是强迫,却还是竭力给出最大限度的自由。这是他霸道又温柔,残忍又体贴的地方,倒教人恨不起来。 我选择前者,跟他走,让周逸率兵离开。以我一人换两万将士性命,闭着眼睛想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周逸惊呼一声夫人,不敢置信瞪我,不明白我拥着两万兵马为什么还要受萧晚风区区一人威胁。 我暗叹一声,周逸本是一个审时度势洞若观火的人物,此刻到底是什么蒙蔽了他的理智,竟让他的脑袋变得如此昏聩?低喝:“周将军,收起你浮躁的情绪,擦亮你的眼睛看仔细,四周有什么异常!” 周逸一怔,随即环肆周遭,很快变了脸色。 周围太安静了,静得诡异,就连方才呱噪惹人厌恶的乌鸦,此刻早已绝迹林中。 飞禽对于自然之感往往极为敏锐,为什么会一夕间全部消失无踪? 是因察觉这里太过危险,带着浓浓杀意,它们明哲逃命去了。 森然草木,重重叠叠,其后人影如魅,暗藏无数杀机。 我和周逸,以及这两万金陵军,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萧家的长川军重重包围! 我别无选择,也要争取最大的利益,对萧晚风道:“我可以跟你走,但你得答应我,不得伤害长卿性命。”他深深看我,用一种冷漠且怪异的口吻问:“这么快就与他同心了?”我笑笑,也不怕触怒他:“从今日起他就是我丈夫,夫妻本该同心。” 漆黑眼眸瞬间云雾翻涌,隐含怒意,随即又恢复如初,一滩死水般沉寂,淡淡道:“设下埋伏一路追杀司空长卿的,是我那越发出息的好弟弟,他的事我向来极少插手。” 本以为重重阴谋多半是萧晚风在背后操控,没想到竟是萧晚月,我一时愣住。那个记忆中总是逍遥人世醉心诗文的翩然人物,曾几何时已沾染浊世风尘?抑或,人世皆是这般无奈,人不染风尘,风尘自染人? 心中突然觉得莫名难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生命中变得越来越浅薄。 从怀中掏出一支白玉簪子陈列在萧晚风面前,那是他给予我无条件的允诺:“请你告诉我,长卿现在在哪里。” 他盯着那支簪子,问:“这东西你一直带在身边?” 早前便料想会与他碰面,以防万一才带在身上。面上笑着,点头:“你送的,我自然随身携带。” 他略微俯首,笑容点缀,汲汲营营所追求的那丝满足,忽而道:“常州西北三里外有一座沧浪山,山势奇特,攻守皆难,一旦围困在那,山上的人下不来,山下的人也上不去。若想让山上之人脱困,可兵分两路,从南阴和北阳两方夹道而上,断其草木另辟道路,便可避开山下守军,安然离开。” 我微怔,很快便明白他话中意思。他不仅坦言相告司空长卿所在,居然还给了一个兵不血刃的解救之法。有时候我真不明白,这个男人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没再深思,萧晚风的心向来难以揣度,越想脑子越乱,弄不好还会落入他设下的心念漩涡之中,不如不想。 对周逸道:“速去沧浪山救长卿。” 周逸握拳:“夫人,小心有诈!” 回头看向萧晚风,四目相对,在他清澈的瞳孔里清晰看到自己的脸,一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没关系,我相信他。” 周逸仍有疑虑:“卑职绝不丢下夫人,夫人若有万一,他日何颜向主公交代。” 我依旧定定看着萧晚风,口中安抚周逸:“别担心,我与郑国公不过有一日之约尚未完成,时候到了,他自然会放我离开。”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68 br/&gt;   闻言,萧晚风微扬眉梢,但笑不语,几分心有灵犀之感。 我说:“周将军,你若不将长卿安然救出,更加无颜见我,别再磨蹭,速去!” 周逸牙关一咬,道了声夫人保重,策马领兵直奔沧浪山而去了。 大军撤退后,林中一片空旷,天地暮色,陷入死灵般的沉寂中。 我轻声了句为什么。扰乱自家弟弟的计划,如此轻易放走萧家宿敌,不是他素来冷峻干脆的行事风格。 “为了你。”他半煞有介事地说:“我可不想自己的救命恩人,在成亲的第一天成了寡妇。” 我啼笑皆非,这男人总时不时一本正经地说出冷笑话,是否也是他的一种魅力?但我知道,这绝不是他真正的理由。 “接下来,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看一些有趣的事。” “什么有趣的事?” “比如,晚月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容被捣碎后的模样,被你摆了一道,他现在一定气疯了吧。”半垂双目,眉梢眼角点缀风情,用幸灾乐祸的口吻道:“我这弟弟啊,从小无论怎么呵斥,都是一副微笑的模样,好似没有脾气的皮囊,而今遇见你总算有另一种表情了,倒让人觉得可爱起来,不好好欣赏,怪可惜的。”仿佛萧晚月愤怒上扬的脸,是极为罕见的风景。 在我瞠目结舌之际,牵起我的手往林中深处走去。我暗想,倒觉得萧晚风不再麻木不仁的丰富表情,更为罕见。 风吹万里,摇曳枝桠,簌簌几声不休,又送来他一句低语:“还有,我为你精心准备的,比烟火更绚烂的贺礼。” ===== 接下来是作者的废话时间: 有的亲说男银们爱上小悦容有点莫名。其实,醉某人很想哀嚎一句:亲爱的,这是第一人称文!而且是彻头彻尾的第一人称,全篇都是通过女主的眼睛和感情看世界,所有男主男配的情感变化是经过他们的语言、动作以及旁人对白等侧面描写表现出来的,没有自身独白,所以那种轰轰烈烈的动心过程,原谅我写不出红果果的效果,请读者在细节中自行寻找爱的痕迹。(第三人称在这方面表达比较清楚) 突然想起周星星的无厘头,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需要吗,不需要吗。。。(无限制卡带) 我的无厘头,爱上一个人需要写得那么红果果吗,需要吗,不需要吗。。。(继续卡带) 要是还觉得莫名,好吧,你们来拍我吧,除了脸,全身上下随你们打。 至于女主性格,不想解释了,只能说现在对琼瑶阿姨式的善良单纯女主无爱。悦容不是个好人,她自己一直这么认为。文章已交代那个时代男性为尊,女子是弱势群体,一切都是生活所迫,一文钱能逼死英雄,柴米油盐也不容易,更何况她这辈子是来还债的,早就下定决心要狼心狗肺,在修罗道上潇洒走一回。 最后引用文中在劫说的话:阿姐的善良是有条件的,当你的性命和所关心之人的性命没有受到威胁时。 可怜的悦容,知她者为她心忧,不知她者继续鄙视她吧。 此文狗血,自带小雨伞; 此文巨雷,自备避雷针; 此文奸情累累,不喜慎入慎入。。。 PS:今日三更完成。明天暂时一更吧,我心情一郁闷,就卡文了。。。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一十五章 章节字数:3823 更新时间:10-05-18 13:28 不过匆匆一瞥,我见到萧晚月,他却未见到我。那时我被萧晚风安置在屏风后,告之:“如若你还想离开这军营,最好别让晚月见你。”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见到萧晚月之后,我默然了。 每次见他风采如旧,白衣胜雪颜胜玉,风姿绰约似仙来,唯有那张本如明月般清明祥和的面容,此刻覆上寒霜。若说他的笑是浊世公子独有的纯粹,那么他不笑而带怒的容颜,便显得过于杀意,如一把镰刀,刀刀见血。 他是谁,我竟觉得不曾相识,却又似曾相识。 自那身白衣飞雪般卷着疾风飘进,营帐里的气氛便变得滞冷,或许这是他们兄弟间第一次如此鲜明的剑拔弩张。萧晚月说:“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大哥何至于为了一己私欲,陷我于万难?”萧晚风一贯冷漠,反问:“为一己私欲的人是谁,你真分得清楚?” 拳头反复松紧,萧晚月像在竭力忍住什么,微微笑起,更似冷笑:“我从不掩饰自己的私欲,倒是大哥总是这样捉弄众生,将所有人视作棋子,最后都要受控于你。”萧晚风睨了他一眼,淡问:“你背着我做了那么多事情,这就是不甘身为棋子而作出的反抗?”萧晚月自嘲:“长兄如父,我从小敬重你,何曾有过反抗?或许唯一那次的反抗只为追逐梦寐以求的人生,最后依然被你逼得不得超生,你为什么总是要这么逼我,大哥!”丢下一句:“这次决不再放弃,无论你再怎么逼迫,我也要将失去的都拿回来!”拂袖去了。 我走出屏风,萧晚风仰面往椅背靠去,神态略带疲惫,手指挤压着作痛的额头。我走过去替他揉按太阳穴,他道了声谢谢,随口问我:“是不是觉得晚月变了,跟你记忆中的模样不再重叠?”我应了声是,暗想他将我藏身屏风后,或许想让我看清什么。他说,其实晚月一直都没有变,你从没有看懂过他。 肉眼,有时候总会欺骗我们的心,而我们的心,又将眼睛蒙上美丽的色彩,只看得见内心渴望看到的美丽。 美丽的背后,总是丑陋不堪。 这是个残忍的心灵剖析,让我觉得曾经坚持的感觉是虚无缥缈的存在,甚至,一文不值。 逃避地转了话题:“你逼他做什么了,以至于他这么生气?”他沉默,回道:“逼他放弃虚假的人生,苍白的谎言,虚妄的爱情,以及,一个千疮百孔的情人。”我不明所以,一时接不上话,乍闻营长外马啸嘶嘶,在萧晚月一声令下后,马蹄声雷震般远去。我问:“他现在要去哪里?”萧晚风漫不经心道:“不出所料,是去沧浪山伏击司空长卿。”我一阵惊慌,他安抚:“别担心,你嫁的那个男人比你想象中要厉害的多,晚月要是能杀他,也不至于等到今天。” “我不懂,他为什么非要杀司空长卿不可。”为萧家? “为你,悦容。”他看我,静道:“除了最初的梦想,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令他放不下,那就是你了。” 我摇头:“那我就更加不懂,与他并无轰轰烈烈深爱一场,从来只有缘浅,又哪来如此情深?” 萧晚风闭眼:“便作缘浅吧,其余的也别知道了。”又告诉我,之所以不置司空长卿于死地,是因为他现在还不能死,比起晚月,他更能保护我。我反问:“为什么不是你来保护?”他微笑着,一抹深藏的痛:“如果我还能活着。” 我一晃神,被他拉出了营帐:“是时候了,但愿那份贺礼能让你永远忘不了我。” ※※※ 萧晚风问:“国中有大鸟止于庭,三年不蜚又不鸣,悦容知此鸟何也?”我回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萧晚风大笑,战车一驷,携我同坐,十二黑甲狼骑在侧,直奔常州城外。 那时天色已晚,暮色皑皑,远处青山层峦叠嶂,青烟缭绕,黑影重重显露,远远观之,近似几分野兽张牙舞爪之态。日已落,月未升,唯有火把熊熊燃烧,放眼看去,滚烫的点点人世星火,照亮一张张肃杀的面容。 “晚月计谋,让简单之事变得复杂,他破常州城,需五日,我破常州城,仅需一夕。” 手扶战车,迎风而立,如鹏宇翔于天际,扶摇直上九万里,一鸣惊世。 城高池深的常州城,城楼上刀枪如林,无数金陵军站在城上神情肃穆。 萧晚风微微策马,站在大军之前,冷冷的望着城墙。 在城上众多军士之中站着一个身穿漆黑铁甲的将军,正是曲慕白,大声喝道:“萧家与我司空家素有盟约,以太阴河卢元山为界,各分万盛之地,为何无故撕毁盟约,前来偷袭。” 萧晚风淡淡一笑,扬声道:“侧卧之塌岂容他人酣睡,一山何容二虎?金陵司空氏既已割据天下,今我萧氏龙兴中原,若缴械投降俯首称臣,可免生灵涂炭。”身后甲士呐喊响应。曲慕白怒喝痴想妄想,斥萧氏狼子野心,自居龙兴,视天子为无物。又几番对骂,皆是两家常年宿怨,交战情绪愈发高昂。 萧晚风见时机成熟,长剑前指,长川军齐声大喝,军鼓雷鸣,一个千人队开始呼喝前进,人人手持盾牌和环首刀,保护着着多驾云梯向城墙冲去,趁着城墙上箭手不能伸出头来向下射箭,长川军将那些云梯靠在城墙上,开始向上攀登,另有二三十人推着冲车来到了城门下,巨大的撞击声压过了战鼓和号角的声音。 还没有撞上几下,城上战鼓响起,滚木落石如雨而下,那些云梯也被拒杆推倒,长川军士的身体从半空中坠落,血肉模糊,那冲车也被巨石砸得七零八落。我看得心里忐忑,却见萧晚风和其他的将军幕僚都用淡然的神色看着战场,丝毫没有紧张的神情。接着鸣金声响,那些军士渐渐退回,我仔细看去,大多数军士还没有向上攀登。过了片刻,长川军第二波攻城开始了,城上也开始还击。 “司空家不愧为‘战族’一氏,金陵军果然骁勇善战,曲慕白被誉为金陵第一神将,也当之无愧,真如三年前一战,从未有人像他那样让我费尽心思。”城门久攻不下,萧晚风居然还能不动声色地谈笑,对敌手赞赏有加。 三刻下来,长川军队一共进攻了十余次,都是浅尝辄止,而城上的守兵也十分谨慎,并不滥用木石。到了戊时,长川军发起了猛攻,攻势如火如荼,军士们舍生忘死的向上攀登,竟然登上了城墙,在城上展开了血战,最后仍败退下来。 那些将士撤退前在城门口四处撒黑油和黄粉,不知何故。 我看着心神动摇,之前为救周逸不过历经小战,第一次亲眼目睹如此大规模的血战,那种可怕的气势令我久久不能平静。 子夜时分,下弦月高挂,如钩如刀,清冷月色遮不住人世狼烟。 军士们推着十几架投石车轰隆隆的走了出来,萧晚风一声令下,一块块巨大的巨石腾空而起,重重砸在城墙上,虽因常州城高池深,城墙没有动摇,但是城楼上碎石飞溅,城墙在呼啸声中颤抖,巨石亦带着方才怪异的黑油和黄粉,落在常州城四周。 我的眼睛收缩了,看到巨石砸击下的血肉横飞,接着那些城内守军冒着矢石也开始向下投石,城上投石机威势猛烈,砸向长川军的战场,将前沿的阵地砸得七零八落,血肉模糊。 曲慕白和萧晚风两人就像索命的杀神,一声声喝令过后,便是天地哀嚎。 投石之战持续了两拄香的时候,这短短时间我就手足冰凉,满眼里都是鲜血肉泥。颤抖着唇,浑身也抖个不停,这就是萧晚风要送我贺礼?血淋淋的一场战争,的确终身难忘! 我闭上眼睛不忍再看,萧晚风站在我身后,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附在我眼角,靠在耳畔道:“悦容,别闭眼,睁开眼好好看仔细,这就是战争。只有战场上,才能看到人性最真实的一面,痛苦,厮杀,为生存下来,就要让敌人血肉模糊。不能再让你依赖美丽虚无的梦,羽翼下开不出坚强的花朵。”温柔的耳语,清澈如悬崖上的风,带着粉身碎骨的危险。 “晚风,你到底想要我看到什么?还是,你想看到什么?” “我想看到你怒火鏖战的模样,想让你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不再依附任何男人。” “我不懂……”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他的面容在烽火狼烟的深处变得深刻起来,长袖如袂在半空划出弧度,随手向城头:“快看,我要送你的礼物,已经完成了!” 话音落下,便闻轰然一声巨响,天地剧烈震荡,常州城顿时滚滚浓烟! 萧晚风的声音冷冷飘进耳朵:“曲慕白以为我想攻城,他错了,我非攻城,而是灭城!” 军士在他的指挥下推着箭塔进攻,翎箭带着火把在空中划过美丽的弧线,穿过健壮的身躯,飞溅出耀眼的血花,直冲冲射向城头,那原先洒落的黑油和黄粉将常州城门炸的支离破碎,长川军士扛着滚烫的油携着无数稻草和火把,不要命地往城里冲,城中顿时成了一片火海,火海中凄惨的叫声惊天动地。 “轰——轰——轰——”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69 &gt;   整座常州城火光冲天,漆黑的夜被染得通红而妖艳,满眼的红:红的火,红的血,红的天,红的地,红的眼睛,红的嘴唇露出红的笑…… 他的脸,亦被映照地通红,站在被这座轰然倾塌的城池前,微笑着:“悦容,好看吗?是不是就像那日我们共看的烟火一样,绚烂美丽!” 他说,如果命中注定要爱上你,那么让我毁灭世界,在废墟中等你到来。 他说,这是我送你的倾城之爱。 他眉梢一挑,微微一笑,这个世界尸骨成堆,血流成河。 然后,他倒下了,如一只巨大的飞鸟,没了翅膀,从九天坠下。 我将他抱进怀里,他的口中正不断呕出血来,痴痴看我。我流泪不止,前一刻他还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轻而易举毁灭了一座城池,为什么现在却奄奄一息,好似随时将死。 他一边呕血一边为我抹泪,吃力地说着:“还魂丹药力已过,悦容,我的大限已到。”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一十六章 章节字数:2135 更新时间:10-05-19 09:53 就在萧晚风生死存亡之际,我离开了他的身边,只身走出他的营帐,因为萧晚月收到他病危消息,正从沧浪山往回赶。萧晚风说:“悦容,你走吧,回到司空长卿的身边去,在我不能护你周全的时候,在你还不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千万别被晚月抓住。”我极为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他一直抗拒我与萧晚月见面? 他看穿我的心事,却依旧没有给我答案,只说:“悦容,别问为什么,你只需记住,这都是为了你好,别让他带走你,答应我。” 我应允了,并依他所言离开,怀中揣着他临行前赠我的兵书,是他亲自所撰呕心沥血之作,名为《风痕》。 明明是册兵书,却取得如此诗文的名,凤痕风痕,风过了无痕。 如风一般的他,渴望在这世上留下什么样的痕迹? 当时,我问他为什么送我这册兵书,他回了一句:“我说过,想看你怒火鏖战的模样,要让你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我知道你可以的。”我问他,难道不怕我利用这兵书反过来帮司空长卿对付萧家。他虚弱笑笑:“如果此劫过后我尚在人间,哪怕成为敌人,便让我看看,悦容能为我乏味的人生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如果我死了,能让你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那么,九泉之下我也瞑目。”说完,又不住呕血,身边部众悲恸大喊主公,随即有人下令速请云盖先生过来。 我前脚刚踏出营帐,便与蔺云盖迎面相逢。萧晚风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能将他视为忘年之交,此人必不寻常。 云盖先生的神态不再如往常那样悠然自若,看上去焦急万分,显得眼角的皱纹愈发深刻。与我擦肩而过时,他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见我泪眼婆娑,丢下一句:“放心,他绝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四年前他能逆转天命活下来,四年后的今天也一定能,所以收起你的眼泪!”说罢不再逗留,大步冲进帐内。 我攥紧那本兵书,站在营帐口喃喃念道:“你说过的,只会死在我手里!” 用力抹去眼泪,迈步离开了。某年某月,且让风带来关于他的消息,不管是生是死。 临行前,依稀闻得帐内云盖先生道:“能救晚风的只剩下她了,速去长川请长乐郡主过来!” ※※※ 为寻司空长卿,我回到最初的那片树林,眼前有三条道路,都可通往沧浪山,我在思索该走哪条路过,须知萧晚月也正从那边赶回,为允诺萧晚风也好,为重回司空长卿身边也罢,我都不能与他见面。 最终选了一条他最不可能走的小道,既窄又崎岖,不利于兵马通行。 然后一个人倒霉的时候,做什么都会事与愿违,才走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见小道那头尘烟滚滚,一批马队迎面奔来,为首者白衣黑马,长发如云,面容俊逸如月似水,正是萧家二爷萧晚月。 本想寻地方遁身,奈何军队以极快的速度策来,转瞬便在眼前。眼见避无可避,若此刻折身而逃,不仅毫无退路,更自暴身份。我忙蹲下身子,双手顺势拂过地上的泥土然后擦在脸上,又将头盔拉低,遮住半张脸。 此刻,萧晚月已在我身旁停下,我正穿着长川军的偏将军衣,是方才萧晚风带我上战场前换上的。他策马在前绕了一圈,那匹坐骑遍体黝黑发亮,哼哼吐着热气,发出几声嘶鸣,将我的心坎吊到了尖端。 我跪在他面前,动也不敢动,把头沉甸甸地压低,改了声道粗着嗓子:“卑职见过候爷!”萧晚月而今受封淮静侯,兼任御史大夫一职,与丞相、太尉并列朝中三公,地位显赫尊荣。当然,仅凭他萧家二公子的身份,早已显赫过任何一个朝中一品大臣。 “你是哪个将军帐下的,怎会一人出现在此?”他问得漫不经心。 我不敢抬头,却总觉得一股凌厉的视线贯穿全身,灵机一动,忙道:“回候爷,卑职乃七郎将营下三等甲士,郑公大人病危不宜长途跋涉,云盖先生特命卑职赶去长川将长乐郡主接来,说唯有她才能救大人性命。”离开前听到的事正要成为我的借口,而七郎将正是萧晚风贴身十二黑甲狼骑中排行老七的路遥,我只对他稍微熟悉。 闻言,萧晚月喃喃念了一句:“居然要去请伊涟过来,看来大哥这次真的回天乏术了。” 我大气也不敢粗喘,直到听见他说:“那快些去吧,别延误了时间,郑国公若有什么不测,本候为你是问。”我忙叩首应是,起身后仍是低头弓腰,后退几步请辞,才转身快步地往前走,也不敢走的太快,唯恐被他察觉异状。 才走了不下十步,身后传来清冷的声音:“你究竟是谁?”我脚步一顿,浑身僵硬,不敢肯定这句话是不是对我说的。 便闻萧晚月冷笑道:“事态如此紧急,你却只身一人步行深林,不快马赶去长川,是何道理?”不等我回答,接着说:“路遥麾下三等以上甲士悉数颈系红巾,请问阁下的红巾在哪?”我干涩咽下口水,又听他说:“最后,请阁下别再侮辱本候智慧,撒下如此蹩脚的谎言,赶往长川理应南下,你却北上。北上欲往何处,金陵?”我已浑身冰凉,自脚底开始发麻,乍闻他一声怒喝:“你这个司空家的细作,好大的胆子!” 我不及细想,拔腿就跑,风声在耳边凛冽而响,嘴角苦笑不已,他竟是一个如此犀利敏锐之人,萧晚月啊萧晚月,你从前那副温文儒雅的模样,敢情都是装出来的? 萧晚月在其后喝道:“来人,取弓来!” 我心头一惊,来不及做出反应,便闻身后弓弦崩响,嗖嗖三声,三支翎箭闪电般径直朝我射来。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一十七章 章节字数:2420 更新时间:10-05-20 15:24 自幼习武,身体已有本能,危难之际我侧身接下第一支箭,反手将余下两支挥挡在地。惊心动魄时,忽闻马啸裂天,抬眼一看,吓得面目苍白,便见萧晚月已策马逼在眉睫,马背上的他背着一轮弦月,玉面冷峻如夜魅。 坐骑嘶声人立,马鬃飞扬,怒蹭马蹄正朝我压来。 回首之际,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的瞳孔一阵收缩:“是你!” 眼见马蹄即将踩在身上,我跌坐在地,双手遮面痛苦闭上眼睛。 兀地闻得一声呜咽,睁眼再看,他不知何时跃下马背,一掌将坐骑击飞三丈。 方知他非一介书生,才华横溢,更深谙武功。萧家两兄弟也真不可肉眼识之,兄长看似卧榻病者,弟弟看似文弱淡雅,皆深藏不露。 他朝我跨出一步,不知为什么突然停住脚步,痴痴看我:“真的是你吗,悦容?”仿佛寻遍千山万水,无数个星沉日落遍寻不得的失望,却在蓦然回首乍见灯火阑珊,汲汲营营的追求已近在咫尺,而衍生出患得患失的惆怅。 我极为复杂地与他对视稍许,咬咬牙,一起身往回跑。随即闻得身后开弓张弦之声,三支黑羽翎箭破空而来,“笃笃笃”三声碎响,不偏不巧,极为精准地在我脚尖半寸前一字排开。我回头匆匆一瞥,他手持弯弓,白衣寒霜,落得一袭不凡身姿,芸芸众生中,也能一眼识得,却是眼中那抹受伤,狠狠地扎在我心头。我暗自无奈,立即绕箭再跑,他又射来三箭挡路。再跑再射,如此反反复复,跑了十来丈,箭也射了百来支,仍是不得罢休。 最后,他愤愤将弓扔在地上,怒喝:“楚悦容,你给我站住!” 我竟真的站住了,回过头怔怔看他。从小到大,他从未如此对我大声呼喝,笑时如拂柳的清风,忧时似流水的落花,总是宠辱不惊,波澜不起。而今夜这硬气的一面,理应觉得陌生,却不知为何让我生出一种熟悉而怀念的感觉。 就在我出神之际,他已换了好几张面容,由最初乍见我的惊喜,到我落跑时的愤怒,最后又慢慢地恢复成记忆中沐月而笑的翩然姿态,一步步朝我走来,笑得无害而温柔:“悦容,你是怎么了,以前你跟晚月哥哥向来亲昵,现在为什么一看见我就跑?”他尝试着将言语说得诙谐而真挚:“难道我在你眼中成了吃人的恶鬼,还是仍在怪罪我上次打了你?那,我给你道歉好么,别再跑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的有多辛苦。” “你……”喉咙干涩似火烧,我沙哑问:“你为什么找我?” 他没有立即回答,静静看我,漂亮的眼睛明亮而忧伤,许久才叹息:“你知道的,悦容,聪慧如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收整凌乱的情绪,问:“你喜欢我。”语气是肯定的。他摇摇头,我牵强笑着,有种表错情的尴尬,便听他说:“比喜欢更喜欢。我爱你,悦容。” 众目睽睽,他说得认真笃定,我听得心乱如麻。 抬头看清寒的明月,寥廓的星空,缅怀起曾经他所赋予我的奇妙心情,如一道美丽深邃的风景,丰富我一度单调微寒的岁月。 再回头,轻声道:“不,晚月哥哥,你并非爱我,而是不甘,因为得不到的是最好的。”这句话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我自己听。 他凝视着我,眸心深邃,并没有否认:“或许第一次被你拒婚时,不甘多过喜欢。”深深呼吸,再道:“但后来是真的爱上了,悦容,你相信吗?”我问:“你我之间从来只有淡淡如水之交,从未剖心挖肺,也从未许过地老天荒,你什么时候爱上,又爱我什么?” 我咄咄逼问,他紧抿嘴巴,一言不发。他的沉默被我认为是一种无法反驳的无奈。我微微吐了一口气,有点落寞,又有释重负的感觉。我说,我该离开了。他问我要去那里。他的神情已再也维持不住柔和的曲线,阴翳肃杀,是早就预料我的答案,是的,我的回答:“去找司空长卿,回到我丈夫的身边去。” 他摇摇头,仍坚持执迷:“不,悦容,你要跟我走,哪儿也不许去。”以爱为名的挽留,我却再也感觉不到快乐。 也许人生总这样捉弄,一个爱时,一个不觉;一个觉时,一个又不爱了。 没有谁是谁命中的注定,最后都只是命中的过客,有些人已经蜕变成皮肤心口间一道七色的明媚伤口,等时间一长,什么痛都不算痛了,什么伤也不算伤了,一切来得,去得,都如此猝不及防。 这时,远处传来轰轰巨响,大批马队往这边赶来,我看见滚滚黄尘中间,司空长卿一马当先,猩红披风滚向天际。 萧晚月神色微变,我抿嘴笑起,双手负在后背原地转了个圈,嘤嘤哼起一首歌来,萧晚月本欲抓我上马的动作一滞,静静聆听起来,那歌声太美妙了,不忍就此打断。 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在心上/却不在身旁 擦不干/你当时的泪光/路太长/追不回原谅 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想遗忘/又忍不住回想 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你的捆绑/无法释放 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越圆满/越觉得孤单 擦不干/回忆里的泪光/路太长/怎么补偿 拖得一曲的时间,司空长卿已策马到来,一把将我揽上马背,披风一卷,将我裹在怀里。 “悦容,你总是如此狡猾。”萧晚月仰面看我,旁若无人,仿佛司空长卿以及其他所有的所有,都不复存在,只有我,唯独我,是真实的。 轻问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70 :“曲子叫什么名?” 我回答:“白月光。” “月……光么?”他微微笑起,那笑容瞬间柔化了冷硬的夜:“悦容,你还敢说你心里不曾有我!” 整个画面都在剧烈晃动,他的笑容,就像一道白色的月华光束,狠狠刺进我的瞳孔。 ===== 作者有话说:昨天奶奶过世了,我要回去帮忙料理后事,囤积准备三更的文也只能一天一更地发,因为接下来根本没时间码字,封推期间又不能停更,希望大家见谅,以后再补偿大家吧。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一十八章 章节字数:2828 更新时间:10-05-21 17:56 萧晚月点兵离开,未与司空长卿正面冲突,一则萧晚风命在旦夕,不作匹夫之勇,二则司空长卿暗中筹划,金陵军大兵救援到来,非争强好胜之时。 一经细问方知司空长卿在看到假冒曲慕白求救的信函时就发现异常,尽管字迹临摹得极为相似,但曲慕白独有的张弛风格还是极难模仿的,之所以不动声色,是要将计就计,找来替身做出被围困在沧浪山的假象,拖延时间,他则暗中赶往泉州调来兵马救援常州,可惜为时已晚,没料到萧晚风行事如此果断毒辣,一夕便毁了整座城。与退出常州城的曲慕白大军汇集后,上沧浪山救援三万兵士,恰逢萧晚月攻山,于是两军便在沧浪山下交战起来,正在相斗激烈时,萧晚月收到密报突然撤兵。后周逸救下三万大军与司空长卿会合时告知夫人被萧晚风带走之事,司空长卿便立即追赶萧晚月而来,本欲挟持萧晚月作人质与萧晚风换人之用,中途便遇见了我。 萧晚月离开时放言,他日亡司空氏,必为萧家。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最终狠狠咬牙掉转马首奔驰而去。 司空长卿率大军一路追去,直逼萧家大营,欲驱野心狼子,收复金陵失地。 黎明前夕,天地空前黑暗,两军交战如火如荼,三刻已过未得深入,长川军因主公病危无心久战,退至太阴河、卢元山南阴萧家地界。金陵军经此一战元气大伤,再深入敌军腹地乃兵家大忌,司空长卿没再下令追赶,留下周逸领步兵五万铁骑八万驻守边界,又遣三千甲士帮助百姓重建常州城,便携余下兵马连夜北上金陵。 少顷,东方肚白,漫漫长夜如百年之长终得过去。 司空长卿策马立在山头,铠甲森森,赤色披风剧烈抖动哗哗直响,驻首遥望脚下之景,常州城一片坍塌,虽大火已灭,依旧冒着浓浓白烟,残余着肃杀气息,如那一夕灭城的男人,嘴角噙着的惯有冷笑,似在讥讽。司空长卿的脸色变得极为沉重。 我倚在他怀里久久不言,知道他在想什么,尽管不愿承认,这一战是他输了。输了的滋味很不好受吧,尤其是输给萧家兄弟,输得如此措手不及。 轻声说了句:“胜败乃兵家常事,长卿不用耿耿于怀。” 金陵军向来自恃战族铁骑,励兵秣马,虽忌惮萧晚风威名,却未将长川军放在眼里,经此一战也是好的,吃得惨痛的教训,方能励精图治。 我说:“不日我往长川军营中一走,方知萧家治兵之道,萧晚风麾下,武有十二黑甲狼骑,文有长川七杰,有霸王之勇,又有萧何之才,可谓文武并茂。再观我司空金陵氏,战族威名远播,故而崇武弱文,仕子不出,武将横行。殊不知兴国安邦文治武功皆不可少,故此输萧家一筹。” 司空长卿听后深深看我,虽久未言语,灼热的视线却将我看得极为不自在,双臂一紧,将我搂在怀里,沉声道:“悦容所言极是,骄兵必败,长卿受教了,即刻便回金陵,依悦容之言再精图治,下次再向萧家一雪耻辱!” ※※※ 大经幽帝二年丙寅朔月,公迎娶楚氏大婚之日,萧兵夜袭常州,一夜城塌。公虽收复失地,归咎败绩乃崇武弱文不重庙算之过。复归金陵,颁下罪己书,励精图治,依楚氏之言开恩科,广纳仕子良才,效仿战国燕昭王高筑黄金台以相待。金陵属地一度文兴,博学智者纷纷出仕。奈战族崇武久远,武将多为士族豪绅,经此文兴唯恐动摇利益,遂成党派以淮安君秦少为首,罪责楚氏妇孺参政,祸国殃民。淮安君秦少,名冬歌,字舒云,乃金陵秦相之长子,受封少宰太卿,为人豪爽好报不平,众人敬之故称“秦少”。冬歌几番讥诮楚氏狐媚乱世,公爱少妻,又重良将,陷两难之地。 ——《大经金陵遗史·鲁公传》 ※※※ 五日后,兵马抵达金陵。文武百官立城门左右两侧,金麟彩带华盖旌旗林立,一派盛况。司空长卿扶我下了马车,我抬眼看去,便见城门左侧一列军甲岿然,各个神赳气昂,右侧则为系列青衫朝袍,乃为文官,人数虽然可谓,但气场单薄,又有一五旬老者上来请路,司空长卿称其“相父”,我便知其身份,乃金陵之宰秦罗。秦罗虽是武将出身,但文治大才,遂拜以文相,其子秦冬歌紧随其侧,拜以少宰太卿之位,兼元武将军,着一袭铜色兽口铠甲,少年英姿勃发,可见金陵确实文弱武盛。 百官齐声向司空长卿叩拜鲁国公金安,又向我拜喊楚夫人安,虽是恭恭敬敬,但我已在不少人眼中看到一丝不善,细想缘由莫过于司空长卿娶我之日,便是常州城破之时,多为不祥之兆,却因鲁公威严,不敢表于形态。 乘坐华盖金銮马车穿过城门,我将垂帘打开,看见一条宽达四十丈的御街大道两旁,植有两行槐树,虽然入春,但早春寒薄,仍是看不到绿树成茵,道路两边都有宽如小河流一般的排水沟,主道排水沟交叉之处,均铺架石桥,水沟之内水声哗然,流水不绝。 我不由赞道:“山河万里城,城阙九重门。不睹金陵壮,安知鲁公尊。”司空长卿笑笑:“悦容这诗倒赞得我飘飘欲仙了。”我笑道:“金陵自古乃福缘之地,文物荟萃,地势险要,南有卢元山中脉为叠嶂,北有众山逶迤延绵,和卢元山遥遥呼应,太阴、淮川等八水环绕金陵,八百里金陵自古以来就是万盛之地,长卿据金陵为都城,以显王者气象。” 指着车窗外道:“长卿你看,这是玄武大街,贯通金陵城南北的第一长街,玄武大街北端尽头,就是金陵宫城,乃是历代鲁国公所居,金陵城内六部的官衙也在宫城之内,而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叫做郭城,金陵郭城从左、右、南三方拱卫宫城和皇城,共有南北十二条大街和东西十五条大街,纵横交错地把郭城内部划分为一百二十坊。其中贯穿城门之间的三条南北向大街和三条东西向大街构成长金陵城的交通主干,而现在我们所在的玄武大街就是金陵最中心的街道。玄武大街的尽头就是玄武门,从那里可以进入宫城。” 司空长卿笑得极为宠溺,眼中略带惊讶:“听悦容这样一说,我倒觉得自己是客,悦容才是金陵东道主呢!”我讪讪而笑,又恼道:“我既嫁你为妻,自然是这金陵的半个主子,莫非我还是外人不成?”他连连赔罪,说就算整个金陵城都是悦容的也不为过。 言谈之间,马车很快就到了玄武门,进了宫门,又有肩舆来抬,垂挂的帷帐是绣着金龙锦缎,周周转转进了大殿,殿门口有一个英挺俊美的青年在那里等候,见司空长卿牵我下舆后,笑着迎了上来,作揖道:“明鞍见过叔叔,见过婶娘。”我微微一怔,司空长卿笑着为我介绍,此乃已故堂哥之子司空明鞍,从小与他一同被太君抚养长大,虽是他的子侄,却情同兄弟。 我忙点头回以礼数,司空明鞍细细看了我一眼,随即半垂双目,道:“叔叔婶娘请随明鞍来,太君有请。” 我心头一紧,虽说丑媳妇终要见公婆,但素闻司空太君乃女中豪杰,在司空长卿幼年未及亲政时,代理监管朝政,手段雷厉风行,颇有当年吕后之威严。跟这样的婆婆见面,难免心头紧张。 像是明白了我的心事,司空长卿捏了捏我的掌心,宽慰道:“悦容不用担忧,娘亲私下向来和善,你又如此聪慧伶俐,她一定会喜欢的。” 司空明鞍复而又瞧了我几眼,便在前头引路,司空长卿携我之手,一路同去。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一十九章 章节字数:4120 更新时间:10-05-24 18:04 铜雀锁万里祥云,云烟饶百年镜湖。湖,贯穿整座苏楼,长形拱桥直上,如通天道,一路行至后庭,棕色木阶两侧盘旋,拾阶而上直达苏楼,厚重的朱漆大门层层推开,玄色大理石铺展赤色地毡,鲜红的尽头横置一方彩金文雕木槿榻子,无数衣着光鲜的婢女老奴两侧排开,有一老妇高坐上头,已是知天命之年,双鬓未白,云发高盘,配着精致的额饰,着一袭雾米色墨底袄子,绣着吉祥图案,看似平和的眼神不掩精光,沉静,持重,讳莫如深。 有这样眼神的女人,必是历经风浪惯于斡旋弄权的女人,除了萧夫人,我便只见得她如此,想必是司空太君了。 堂下右侧次座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美貌少女,面如夏花,腮如春桃,早春略带臃肿的裙袄子遮不住一身奥妙的体态,自我们踏进殿内,她盈盈起了身,往门口看去一眼,随即将头低下紧张地摆弄袖角,红霞拂面,难掩羞涩。 司空明鞍奏请叔叔婶娘已到,司空长卿欢喜喊了声娘亲,偕同我上前给太君请安,双手奉茶。司空太君浅酌一口,抬手笑说:“好孩子,快些起身吧。”便有嬷嬷前来递上新媳妇的红包以作见面礼,又附送青田如意一对,金牛一座,翡翠珊瑚玲珑明珠等宝器无数,司空长卿再度携我叩首以答谢,司空太君眉开眼笑,面色红润,倒真似几分和善可亲的老人。但我知她绝非易舆之辈,她对司空长卿这个晚得的小儿子极为宠爱,对上我这个新媳妇虽面带笑容,却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 待一切礼数完毕,那少女逐一向我们行礼,视线在我身上多停留稍会儿,后又俯首不再言语,一副温婉贤淑的模样。显然司空夫人看她的眼神比我舒适的多。经司空长卿介绍,方知她是周逸同父异母的胞妹,金陵第二大族周家二小姐周妍。触及她脸上的红晕,再见她羞答答的模样,我心中已有了然。 本以为司空太君不喜欢我,必然在初次见面有意为难,却没想只说了一些吉祥的话,便差来训练有素的婢女带我下去,嘱咐我长途跋涉后理应好生休息,他日叫长卿带我四处走走,以便熟悉金陵,又说:“以后便是一家人了,悦容一切随意,若是有什么人欺负你都跟我说,老生替你做主。”随后若有所指地瞥了司空长卿一眼。 见此和睦场面,司空长卿似暗暗松了口气,面上佯装委屈地说:“娘亲,您就别再含沙射影了,孩儿疼爱悦容尚且不及,又怎会欺负她?”末了不忘讨好,又加上一句:“孩儿会与悦容一辈子孝敬娘亲膝前的。”司空太君连连说好,复而又小聊几句,将司空长卿和司空明鞍留下谈话,我便随婢女下去了,退至门口时隐隐闻得萧晚风的名,看来是要说郑鲁两家争斗之事,有意将我支开。 那周二小姐周妍也随我一同离开,路上与我闲聊,说对我闻名已久。本以为说的是关于我的那些流言蜚语。原是先帝妃嫔,后成常昊王妃,又因萧晚月与司空长卿抢亲之争,让我名达天下了,毁誉参半。孰料周二小姐却仰慕地看着我,一副偶像膜拜的模样,我不明所以,听闻她说:“我那大哥,从小恃才傲物,就连冬歌他们都不放在眼里,一直只服鲁公大人。” “冬歌?”我中途插了一句。 “就是宰相大人家的长公子秦冬歌。” “周二小姐与少宰太卿很熟吗?”我探寻地问,心里开始动起花花肠子。 “大哥、曲慕白将军、明鞍少爷以及冬歌他们四人是从小跟着鲁公大人一块儿长大的,感情都很好,小时候大哥曾带我与他们同玩,冬歌对我最好了,一直很照顾我,后来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下次带他来见夫人,夫人一定会喜欢他的!” 我暗笑,喜欢那人作甚,又非是我的谁,倒是与秦冬歌会面是必不可少的。秦冬歌和周妍的身份都很特殊,我要给自己在金陵扎稳脚步,他们是我须得拉拢的人物,笑道:“那就多谢周二小姐了。” 周妍一见我笑,痴楞了半会,红着脸羞道:“夫人笑起来真好看,莫怪大家都说夫人是当今天下的第一美人。” 我一怔,啼笑皆非,这名号也不知是怎么来的,据我所知大经国美貌女子不下少数,当今的太后、已故的史妃、长乐郡主赵伊涟、萧家三小姐萧晚灯,以及眼前这位周二小姐周妍,都不比我逊色。我这名声啊,多半是卷入了新旧权术的斗争之中,以讹传讹沸沸扬扬给闹腾出来的。 虚应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71 几声,复而重拾刚才的话题,问:“你家大哥怎么了?” 周妍才回归正题,红扑扑的脸蛋堆起难得一见的坏笑,道:“年前大哥和曲将军随鲁公大人出去办事,听说大哥在此行中被鲁公大人惩以刑法,挨了三十军棍在床上躺了三天,问其原因是办事不利,被鲁公大人交代要看守的人给算计后跑走了。后来回金陵祭祀的时候,冬歌每每登门拿此事取笑大哥,素来喜怒无色的大哥都会变了脸色,听大哥房里伺候的丫鬟们说,大哥时而噩梦都叫着那个仇家的名,竟是个女子,后来又听说是未来的鲁国公夫人,我便一直期待见夫人一面。” 我暗笑,原来周逸被誉为周郎将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连度量都那么相似,当初不过捉弄他一次,竟恨我恨成了那样。 回道:“周二小姐要是不嫌弃,以后可以经常来天籁苑找我聊天。”天籁苑是历代鲁国公正房夫人的居所。 周妍睁大眼睛:“真的!?”又弱弱问:“可以吗?” 我反问:“为什么不可以,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朋友了,不是么?” 周妍先是有点惶恐,后不甚欢喜,也真是个单纯的女子。 一路随意闲聊,中途分道扬镳,她回了周府,我去了天籁园。 当晚,百官齐聚大殿,我与司空长卿行完亲礼,拜了天地,送入历代鲁国公所居的凌云轩。不到半会,司空长卿带着酒意回到喜房,外头仍是隐隐丝竹管乐靡靡,宴会并未散去,他是提早回来的,似乎很开心,喝了不少的酒,走路稍有不稳,醉眼迷离,颊若桃花,跌跌撞撞倒在我膝盖上,脑袋不安分地往我怀里蹭了蹭,迷糊地说着:“我终于娶到你了,你终于是我的妻子了。” 我好笑地看着他,将这大块头扶上床后倒来解酒的茶汤,才一回身,便见他呼噜睡去,嘴角含笑,巴咂巴咂地念着我的名字,偶尔傻笑。我见他这模样,扑哧笑了起来,笑完后又伤感起来,默默坐在榻旁,摸着他英俊的脸,喃喃道:“叫你别将我看得太重,不值得的,怎么就这么傻?”他又在梦里叫了声“悦容”,我黯然叹息,为他擦脸换去红艳艳的喜袍,自己也卸去繁重的凤冠霞披,在他身旁躺下。婢女们放下帷幔,熄灭烛火退出房间,四周静悄悄的,我呆呆看着床幔,一点一滴承受陌生的环境带来的不安和寂寞,突然很想在劫。 夜半朦朦胧胧感觉有重力压在腹部,醒来后对上司空长卿漆黑的眼眸,眼底有些悲伤,大手在我小腹来回摩挲。我问他怎么醒了,他说做了噩梦,我又问做了什么噩梦,他沉默少刻,说:“梦见孩子没了,你在流泪,我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满手湿嗒嗒的,都是你的眼泪,后来都变成了血”我心里蹬了一下,随即斥他满嘴不吉利,又安慰道:“别担心,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一定会平安出生的。” 他笑笑:“是的,我们将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他们都要像你,一样的眼睛和嘴巴,我会永远爱着他们,教他们习文学武,让他们好好孝敬你。我们一定会白首偕老,儿孙满堂。”最后那句话,他低声反复念了几句,像是祈愿,更多的像在自我规勉,不经意透露的不安让我心生疼爱,捧着他的脸道:“别说了,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呢。”他怔了一下,说:“抱歉,先前太高兴喝得多了。”我笑着摇头:“没关系,现在还不迟。”俯首闻住他的嘴,他热情回应,舌头交/缠追逐,最后气喘吁吁地将我放开。 “不行,你有孩子……” “我有办法可以让你舒服。”身中阴阳蛊,就算没有孩子,我也不能真正与他欢爱,却不想委屈了他。 撩起他洁白的寝衣,沿着胸口的弧线一路吻下去,停留在腹部,感觉他的下面的炽热,一顿,随即吻下去。他的喘息,随风飞扬的帷帐,交织出一幅声色并茂的旖旎春色。 ※※※ 三月,草长莺飞,金陵已开遍春桃,朵朵绯红艳丽。 我嫁来金陵已有一个月了,这段时间,司空家与萧家仍是纷争不断,虽说有战有和,仍是局战为多。萧晚风至今仍在昏迷,萧家事务已由萧晚月接手,并且跟司空长卿订下条约,两家划江而治,以北为金陵之地,以南为长川之地,纵有纷争,为表天子威仪,两家皆应允,在皇都内不可动武。此约史称“南北协议”。自此,天下局面大定,郑鲁两家暂缓战局,各自为势,分别讨伐大小诸侯联军,意图统一南北势力后,再定天下。 司空长卿一边征伐北州三十六郡,一边在金陵实行改革,依照我的提议在六月开恩科,建造黄金台广纳人才以稳后事之地。我帮忙订制科举各项规则,闲来时翻阅萧晚风赠与我的兵册《风痕》,看着他刚劲的力道一笔一画写出的篇论,愈发深入了解他,便愈发对他又敬又怕。 萧晚风在书中曰:“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夫未战而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想他为人用兵之道,果真庙算天宇,往往事先便占尽先机,那么此番,他是否也算得堪舆,九死一生之际才在鬼门关口重回人间? 也不知云盖先生做了什么让萧晚风活了下来,但听说长乐郡主却病倒了,在病榻上躺了足足一个月。 每隔十来天,天赐会寄来书信,在劫却从来不曾,我也只是在天赐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他的一点消息,似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有关在劫的回忆,那个固执说爱我的孩子,有时会瞬间翻涌上我的心头,像海啸一般铺天盖地,无所遁形。 这天,我像往常一样收到天赐的信,只有寥寥一句:应允姐姐之事,我必会遵循。字迹凌乱潦草,显然写得极快,并且情绪些许激动。 暗忖,这孩子是遇到什么事了? 后去找司空长卿商议恩科之事,被告之在书房,又去书房,却未见其人,便在书房等候,顺手整理书案上堆积的书籍奏折。 一张紫色金边的帖子从一堆杂乱中掉出,以名贵的洛阳浆纸做成,带有天然花香,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名贵东西,往往用于重要筵席邀请身份尊贵的客人。 随手展开一看,我顿时心乱如麻。 这并非寻常的帖子,而是婚庆的请帖,由萧家和楚家联名发出,邀请司空长卿和我前来皇都赴宴。 就在昨天,在劫和萧晚灯已拜堂成亲了。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二十章 章节字数:4810 更新时间:10-05-27 16:48 我不是一个理性的人,很多时候是逼着自己理智,可真的遇到什么触动底线的事情,总控制不住情绪激动。但现在的我有什么资本感性?不再是闲庭花开笑年少的日子了,以后要走的路很长很艰难。 身后门开,那人走进来,我并没有表现出被欺瞒的愤怒和质问,只是静静说:“我的弟弟昨天成亲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却是最后一个。长卿,你让我成了一个最不可亲的姐姐,连婚宴都没法出席。” 寂静少刻,有个平淡的声音回答:“我已经差人送去名贵的贺礼了,九州八郡再也找不出更名贵的东西,并不会让你太过失礼,再说你现在身怀六甲不宜长途跋涉,他们会理解的。” “说出你真正的理由吧,别将我当做三岁可欺的孩子。” 他并不瞒我:“你现在还不能见楚在劫,更加不能见萧晚月。”说到后者,我在他脸上看到一种与萧晚风如出一辙的神色。他们都显得十分焦虑,但,为什么焦虑? 我无心细想,衣袖下握紧拳头:“在劫……他需要我的祝福!” “不,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祝福,那只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姐姐太过神圣,而他太过无能。” 肩膀一震,我松开了双手,嘴角蔓延出苦笑。是的,他说的很对,我总自以为是地认为怎么做才对在劫最好,却刻意忽视了在劫的骄傲,所以我做的事在他眼中都成了一种施舍的自我牺牲,他没能力阻止,总会痛恨起自己。可不这么做又能怎样? 门外有人通报,南边送来消息了。司空长卿从侍卫手中接过密函展开一看,随即泛出冷笑,对着我用一种怪异的语调说:“也真是你的好弟弟,一个过河拆桥,一个铺桥造路,为了让自家姐姐开心,真的不顾一切了,就这么搭上一辈子。”言讫,略带怒容拂袖离开了,书信在他转身后如白蝶般飘落在地。 我拾起来一看,眼眶瞬间灼热,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是皇都传来的消息,昨晚发生的事,今早才传来金陵。 成亲前夕,在劫消失了,人间蒸发一般遍寻不得。这场婚礼,宾客皆至,天下皆知,萧家和楚家都丢不起这个脸,于是天赐替代在劫娶了萧晚灯。没有人敢去计较,为什么新郎会由楚十一爷换成了十二爷,世间百态,不过再度上演一出荒诞的戏曲,而已。 终于知道天赐的那一封信为什么会写得那么激动,他在挣扎,剧烈地思想斗争着,然后,他做出了选择。 仿佛有两道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回旋。 在劫说:我宁可死,也不要吻我所不爱的人。 天赐说:我宁可死,也不要违背我允的承诺。 走出书房,抬头看去,那片天空总是那么宽广寂寥,很多很多年了,依旧如此,很多很多年以后,也依旧如此,而那两个曾说过要陪我看每一个日出夕阳的孩子,他们都长大了,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去了不同的方向。 我看到了太多成长带来的无奈和伤痛。人在选择一些东西的时候必然会失去一些东西,无论怎样完美的选择都不会尽善尽美。我、在劫、天赐无数次地选择,无数次地失去,有时候也真觉得,其实没有选择才是最幸福的。 这一天,我最终让自己感性了一回,想了很多。 想着,爱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呢? 爱,便是为他的幸福而高兴,为使他能够更幸福而去做需要做的一切,并从这当中得到快乐。 想着,幸福又意味着什么呢? 幸福像一场斗争,这种斗争不论是如何的艰难,它并不是一种痛苦,而是快乐,不是悲剧的,而只是喜剧的。 天赐选择爱的方式,在劫选择幸福的斗争,而我呢?或许还在两者之间徘徊。 在劫,你是快乐的。你宁可死,也不要吻你所不爱的人,我们都做不到。 ※※※ 自从在劫消失后,司空长卿安排在我身边的侍卫突然多了起来,不想深入思考他这样安排的目的,除了暗厢惦记着在劫的下落,日子还像往常一样,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科举是在六月开始,虽然还有两个月,但金陵城内已经汇聚了不少人,满街看去都是清雅儒士,文人墨客。这种情况在金陵是不常见的,毕竟这里一贯以来崇武,乍见书生意气,不免引来部分人侧目。 届日,天高气爽,风和日丽,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司空明鞍在我的示意下设列雅会,招待天下文士,地点就在刚刚建造好的黄金台。我换了一袭男子华服,甩开那些烦人的侍卫,悄悄混进会场。 黄金台坐落在玄武门南侧一处郊院,周饶汾阳湖,又引三江,远处青山饶紫烟,近处岛屿萦回,一派美景引无数风流才子折腰,赞美之词不绝于口。有一清朗声音飘进我耳中:“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又言:“物宝天华,人杰地灵,昭王黄金高筑,吕相一字千金,何处可尽风流,再观今朝峥嵘。” 这诗作的好,言辞绮丽,尽显才学,又将鲁公比作昭王吕相求才若渴,也不枉费这黄金台巨资所建的用意。我循声望去,便见一青衫雅士凭栏而立,远眺烟山如画。有一白衣青年站在其侧,手摇折扇,笑道:“远韵兄此言差矣,若真论今朝峥嵘,非是鲁公风流,而是鲁公夫人灼见,须知这金陵文兴之事,是她一手挑起。” 两人关系看上去极为亲密,多半为亲朋好友,再闻他们几番争锋相对的辩驳,更似几分损友。青衫雅士果真才华横溢,虽带着几分文人的迂腐,旁征博引无不力争女子无才便是德,句句讥讽我不守妇道,鲜有德行,却是教我对其才学钦佩不已,能贬人贬得如此气势磅礴的,也就眼前这位了。又见白衣青年暗讽,若这女子仅有其德,远韵兄此番便壮志难酬,难遇伯乐,何堪当年太白“仰面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青衫雅士闻之不再言语,苦笑不已。 我暗厢打听他们身份,方知青衫雅士乃庐州第一才子姚远韵,白衣青年乃江南狂人李准,两人为表兄弟,皆有功名在身,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72 却因先皇近佞人远贤臣荒淫后宫而荒废国政,不屑入朝为官,便弃功名而作从流游士。这两人有才情,又有君子气节,我暗暗对他们留了几分心眼。 这时,礼官喊道:“金陵刺史司空大人到——”喧闹声顿止,众人整衣树冠,做出最精神的状态凝神望向上堂。司空明鞍自幕帘后走出,着一袭玄色白莽朝袍,自有一番官威。 视线越过众人落在我身上,司空明鞍不由一怔,我偷偷朝他使了使眼色,他心领神会,很快收整面容,与众人寒暄:“今日招待大家来此,一为以文会友,切磋交流,二为我金陵之主尽东道,以表求贤之诚。若有不到之处,请诸位见谅。”众人纷纷作揖,皆说“刺史大人言重了,不甚惶恐”诸如此类的话。各自入座,四书五经六艺七学,倾尽所学各显神通,论及天下局势,言辞凿凿。心知若博得刺史一记青眼,在鲁国公面前美言一句,他日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我在偏远席子坐下,暗中观察众人,对姚远韵和李准两人真是越看越中意,升起爱才之心,想将他们收入旗下。 这时,耳畔隐隐传来呼噜声,侧首看去,竟见一男子趴在我旁边的坐席上呼呼大睡,约莫二十岁出头,穿着半旧不新的墨衫,口水在桌面上流了一滩,吸了一口回去,又巴咂巴咂地从嘴角流出来。所幸他的席子在尾座,呼噜声在众人激烈的高谈阔论中并不明显,别人案上的蔬果糕点都还叠放得整整齐齐,他面前的却早已吃光殆尽。 纵观在座之人,多为有学之士,有的是为青云之志,有的是为光宗耀祖,有的是为建功立业,敢情这人是来骗吃骗喝的? 我暗自嗔怒,司空长卿建起这黄金台,可不是让这等闲人钻空子来滥竽充数招摇撞骗的,正在想着日后是不是该抬高门径精选人才时,那男人蠕动着唇幽幽醒了过来,眼睛尤且泛着刚睡醒时蒙蒙的水汽,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看到上面的人还在滔滔不绝,蹙眉嘟囔了一句:“哪来那么多废话,还要不要人活的?”随手附在肚子上摸了摸,干瘪瘪的,似乎又饿了想要吃东西,奈何自己的都吃完了,便将目光转移到我的桌子上。 我本不想理他,他就这么一直看着,也没开口跟我要,却将口水咽得咕噜咕噜响,清脆直接明了地被我听见,活像八辈子没吃过东西,小鹿似的眼神,看上去十分可怜。 不堪滋扰,也算是服了他了,将自己桌上的果盘移到他面前:“兄台若是不嫌弃,请用。” “那怎么好意思呢。”嘴上这么说着,手却早已抓起一块酥饼往一口咬下去了。 我暗自鄙夷了他一眼,不再搭理,他吃得正欢,没瞧见我的不屑,我重新将注意力转到上堂,那姚远韵和李准正就着眼前局势论天下分合,众学士听得激/情澎湃,不下半会便分两派。一派以姚远韵为首,认为马背得天下,却不能在马背上治理,须以仁治,顺应民心,才合“仁义”之名;另一派则以李准为首,认为必要时期行必要手段,乱世之初,理应开刀阔斧,以法鉴国。两种观点各有所长,辩论随即进入白热化。 其实这两人说的都没错,李准的理念适合打江山,姚远韵的理念适合守江山,但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这时,有人挨在我身后,道:“我劝你没事还是回家睡觉吧,在这里听这些人唠唠叨叨的没啥前途。”那人酒足饭饱了,摸着微微凸起的小肚子满足笑着。我讥讽:“没前途的话兄台又为何来此?”那男人咧嘴一笑:“你当我傻啊,这里白吃白喝的,我怎么能不来?”又偷偷告诉我,他是给别人下了泻药拿了那人的请帖才溜进来的。我哼了一声,对他这等无耻之人连礼貌都懒得维持了。他见我又不搭理他,打了个饱嗝便凑了上来:“你让我吃了一顿饱饭,我也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老实告诉你吧,这里没有锦绣前程,只有杀头之祸,还是听我的劝早早离开吧,别太深入。” 我心中一凛,诧异地瞪着他:“什么意思。” “你想想啊,金陵崇武多年,武将多为士族豪绅,须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今这鲁国公夫人在这个时候来个兴文改革,还是这么大刀阔斧地做,这不明摆着往那些人脸上打巴掌么,他们还不奋起反抗?楚氏是鲁国公的心头爱,他们一时拿她没办法,自然而然会从这些文人开始下手,到那个时候别说高官厚禄了,能保住小命就阿弥陀佛了。” 双手合十做了个拜佛的手势,又靠在我耳畔道:“我跟你说哦,这鲁国公的小媳妇楚氏啊不简单,如果不是个愚妇,就是意图不轨的祸水。我听闻她不少传言,想必不是无知妇孺,她这么做一定是在打着坏主意。” 我微微笑起:“哦,她在打什么坏主意?” 眼珠子转了转,他道:“还能有什么坏主意,她只身一人嫁来金陵,无非是为了培养自己的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这最好的法子当然是去旧迎新,借着科举在朝中注入由她一手培养起来的新秀,她便能暗中操纵朝政,一劳永逸。” 我诧异不已,自己的想法居然被他一言点破,这人是什么身份?我一改前态,深深打量他。他因吃得太饱,毫无形状地往后仰去,双手支着地面,双唇像鱼儿似的一下又一下的合翕,简直就像个小地痞,哪有什么世外高人的气质? 他却再度语出惊人:“所幸她此刻身怀六甲,只要秦相出面先安抚各家不满,再以养胎为借口夺走楚氏的主导权,建起学士阁以正统方式选纳才士,不仅可避开女权之祸,又可逐步改变金陵司空氏积弱问题,毕竟崇武弱文的确是最大的弊端,开疆扩土须武功,但治理江山还是得靠文治,楚氏若不存有私心,也的确为真国士。” 我按下杀意,笑问:“如此说来,楚氏便无升天之路了?” 他摇摇头:“那可未必,楚氏最大的弱势是身为女人,最大的优势还是身为女人,鲁国公爱之深,她只需稍用苦肉计,便可以鲁公一人制衡万人,当然,鲁公非昏庸之辈,暗厢还是会牵制她的作为,但至少可以保她性命无忧,届时她在朝中拉拢权贵再建势力也不无可能,最主要的还得看她腹中的骨肉,是男是女才是翻身关键。” 抬头看我,阴恻恻笑道:“此刻若是谁心狠手辣,去掉她腹中骨肉,又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做,那么她在金陵就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幸运的话苟全性命,还能靠着鲁公的一点疼爱在后院里乖乖相夫教子。” 我听得差点气昏过去,回神后狠狠瞪他。 眼前这个男人,若不能为我所用,我必杀之!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二十一章 章节字数:2704 更新时间:10-05-29 21:33 虚心请教那人姓名,并以“先生”相称,那人一吓,是被我快速改变的态度给惊到的,摸着后脑勺讪讪道:“不过山野村夫,四海浪人,先生之称愧不敢当,兄台还是叫我蔺翟云吧。” 蔺翟云,从没听过的名字,显然不是天下名流之仕,但他那脑袋装着的计谋可不容小觑。见他别扭神态,看起来非常不习惯文绉绉的礼遇,便知是个随波逐流随性而至的狂人。我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又为了刻意亲近,就坦然叫了声“翟云兄”。这人面子薄,居然脸红了,憨憨而笑。 日后,在他成为我策前智囊、最为信赖的心腹后,曾对我说,他自入世以来因心性放/荡不羁的关系,常被人瞧不起,白丁不懂他的心志,名仕不屑与他为伍,我是第一个跟他称兄道弟的人。 出于礼貌,他也询问我姓名。可现在还不能明示身份,尤其是在他当着我的面说了一连串毒计陷我万劫不复后,怕他担心会被我报复而跑路了,那我去哪里找这样的人才?但也不能假名欺瞒,日后还是要招揽他的,不能显得没有诚意,便据实报了表字“灵犀”。 “灵犀兄,这里唧唧歪歪的实在无趣,咱们去其他好玩的地方。”也不等我回应,夹着我的胳膊便往外拖。那时众人正争执激烈,又因末座的关系,没有人发现我们离开,除了司空明鞍,我朝他使了眼色,一晃神,便被蔺翟云生拖活拉的带出了黄金台。 蔺翟云这个人怎么说呢,不深入了解的话,的确像个混混,难怪别人会瞧不起他,就连我一开始也以他不耻,因为他最大的爱好只有三样——吃、喝、睡! 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贯彻如猪般的生活理念,你能说他不是个人才么? 这日他拉着我在金陵城四处乱走,吃遍名坊精点,从玄武大街南吃到玄武大街北,又从东市金陵名菜吃到西市四海名肴,一直没有消停,也真怀疑他的肚子是不是个无底洞。他自然没有银子腐败,瞧那身衣裳半旧不新的,袖口还个补丁,无非都是我掏的钱。他这个人很有原则,投桃报李的道理还是懂的,吃了我请的东西,凡我所问,若不为难,必有所答。 我先是旁击侧敲地探寻他的身份,他回答的很圆滑,据实相告,却也让我探寻不清底子。说是打小跟父亲在山里生活的,后来父亲死了,他就出来找他的叔叔,根据星象显示,叔叔身在南边方位,可他往南走了整整一年都找不到他,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金陵,盘缠没了饿了好几天,听闻黄金台设有雅会就混进来解决温饱问题。我听后啼笑皆非,很想告诉他,金陵在北而非南,他走错方向了。 从小到大,我没少被在劫天赐取笑毫无方向感,纯粹的路痴一个,今日见了翟云兄,方知自己方感之愚钝,还不算无药可救,至少不像他那样,走了一年的反方向尚且不知。 或许真是应了那句话,思想的天才,生活的白痴。 当然,我是不会好心为他指路的,尤其在向他询问当今天下局势之后,他竟说了一连串的计谋,譬如萧家该怎么做能打击司空家,司空家该怎么做能反击萧家,两家又该怎么做能成霸主,继而一统天下。我听得痴迷,惊觉后才发现后背衣衫早已湿凉。 这个人实在可怕,寥寥几句,已兵行天下!怎么能让他去南边寻找亲人,那可是萧家长川属地! 再次暗暗下定决心要不择手段将他收入麾下,如若不成,我宁可毁了他,也不会让他有机会成为我的敌人! 蔺翟云没有察觉我复杂的神态,左手拿着香品楼的五香包子,右手拿着仙来坊脆皮烤鸭,正狼吞虎咽埋头苦吃,有时候也真觉得他这个人大智若愚。 正在想着怎么安顿他好逐步收买人心,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将我的计划全盘打乱。 那些刺客明显是针对我而来的,当司空明鞍率兵来救的时候,蔺翟云早已趁乱消失无踪了。 我在躲避追杀的时候扭到了脚,司空明鞍将我横抱起身送到马车内,回到宫城的一路上为我推拿伤处,动作极其温柔。 如果你认为我这侄儿跟我有什么奸情,那可猜错了,我跟他只是暂时的合作关系。 在我嫁来金陵的这一个月,还是发生很多事情的,比如,周家二小姐周妍成了淮安君秦冬歌的夫人,司空明鞍成了我潜藏在暗处的力量,这两件事之间还是存在某种关联。 司空明鞍的心情我能感同身受,都是曾经沧海的人,他只是在我身上偿还,对另一个女人的愧疚,以及无声地后悔,曾经面对情感的软弱。 “知道刺客的身份了吗?”我往马车的软榻上懒懒靠去,司空明鞍收起药酒,应道:“刺客有三拨,第一拨可以确定是那人派出的,第二波身份不明,第三波潜在暗处还没出手便撤退了。” 我哑然失笑,什么时候起我的命成了香饽饽,竟有三批人马争着要取? “除了金陵朝堂上的那些顽固派,你还得罪了什么人?”司空明鞍略微蹙眉,那俊秀的眉峰还真是绝妙,好看的男人就算是生气也赏心悦目。 “谁知道,这天下仇恨我的人可多着了,先皇的旧势力,我娘家的私人恩怨,或许还有我前任夫君的旧部暗中谋划,或许还有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势力对我恨之入骨。”我自嘲说着,眉梢轻佻,别人着急的时候我喜欢漫不经心。司空明鞍的眉头愈发紧蹙,我自然知道他在担忧什么,须知我现在的人身安全和他的利益是息息相关的,若非他目前需要我的协助,否则才懒得管我死活。 “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对长卿说的,他可比你着急多了。”顿了一下,忙说:“对了明鞍,即刻下令封锁金陵城门,别让刚才那个跟在我身边的年轻人出城,他长什么样你还记得么?” 司空明鞍点头,我说:“将他的画像临摹下来下令全城搜索,找到后千万别伤害他,将他安置在你府上,要以上大夫之礼相待。” 司空明鞍不解:“你似乎看很重他,但他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更像个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73 市井小混混。” “这你可就不懂了,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他是个人才,我宁可用十座城池换他一人。” “为什么?” 因为他能带给我的,远远超过十座城池。 我微微笑起,并没有说出口,对司空明鞍,我还是有所保留的。 能让我无所保留倾尽所有对待的,这个世上也就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啊……我在等待,默默地等着,等他出现。 我相信他一定会来看我的,双生子的牵绊,荧荧缠绕的共鸣思绪,每日每夜无声无息地告诉我,他很想我。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二十二章 章节字数:3960 更新时间:10-05-30 11:10 阳光倾泻在他周身,照亮明媚的五官,满屋子纸醉金迷,全都偃息在他微扬的笑容里。我倚在门扉,视线随着阳光轻薄他的脸,那精致的轮廓无论看多少次,都有种心惊肉跳的悸动。从第一次与他相遇,就知道我这丈夫是个漂亮得过分的男人,比起他以前完美无缺的脸庞,我更爱他此刻带有瑕疵的疤痕,眉梢眼角下的玫红色印痕,凭添了妖娆。那是他为我留下的记号。他说,这是嫉妒。我说,嫉妒出现在你脸上,挺好看的。 “磨人的祸害,还要在那里看多久?”他懒懒出声,却头也不抬,随手翻着书卷的扉页。 我走过去,从背后环着他的肩膀,嘟囔道:“我怎么就成了祸害了?”他声色不变,修长的手指又翻了一页书,嘴角尤且噙着淡淡的笑。不得不承认,这男人不发怒的时候,优雅得像是画中的人物。一发怒嘛,啧啧,简直就是一只咆哮的狮子。 他慢悠悠道:“今日金陵城可热闹了,先是黄金台风流雅会,再是玄武大街兵贼相杀,后是御林军满城搜捕一个混混,你说那挑起事端的罪魁祸首,是不是个祸害?” 我不可置否,并不讶异他的消息灵通,整座金陵城都是他的,说句大不敬的话,他就是这里的皇帝。 “是,我是天大的祸害,但我们英明神武的鲁国公大人,就爱这个祸害。” “小滑头!”他将书扔到一旁,一把将我拉进怀里狠狠吻了半晌,大手附着我微微鼓起的肚子上,啄着我的唇瓣,低语:“都快是孩子的母亲了,怎么还这么不安分?我派去保护你的那些侍卫没一个顶用的,在你危险地时候都被你撇下,真该一个个拉去砍头。” “砍头就算了吧,把他们都撤了倒挺省心的,整天一帮子人跟在身后也不是个事。”最后好死不活地又加了一句话刺激他:“就算在劫来了,我也不会跟他走的,所以你不用看我看得那么紧。” “楚悦容!” 唷,都连名带姓喊人了,看来被气得厉害,我心里开始舒坦了。就是故意气他的,谁叫他前几日因在劫的背信拿我出气,都冷落了我好几天,不报复回来怎么甘愿。我就是这么小气,怎样! 他摇头苦笑:“我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我吃定了他:“后悔的话现在休妻还不迟。” “我不会放你走,更不会让楚在劫那小子痛快。” 我瞪他:“你娶我是因为爱我,还是为了折磨我弟弟?”某人大言不惭:“都有。”我怒道:“你什么辈分的人,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到现在还跟一个晚辈计较,不就在你脸上留一条疤么,又不是女人,有什么好介意的。” “你知道的,我介意的从来不是这道疤。” 是的,我明白,他介意的是在劫对我的情意,所有对我有非分之想的人,他都往死里不待见。 “长卿,那名叫嫉妒的疤痕开在你脸上,真的再合适不过了。” 我本想趁机讥讽他,他眉梢一挑,笑得妖冶,索性借题发挥嫉妒到底。 “那个叫蔺翟云的男人你也别太上心,身为鲁国公夫人,你更大的心思应该花在哪里自己掂量明白。”言下之意,我是你丈夫,你就该围着我打转。 我回以冷哼,他睨了我一眼,很轻狂的那种眼神:“再哼一声,我马上下令把他拖出午门斩首。”我马上识相地堆起笑容,甜腻地左一句长卿,又一句长卿,往他怀里蹭了蹭。可不想自己看中的奇葩还没收罗帐中,就被他扼杀在摇篮里,要知道在金陵,他要杀一个人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刻意的讨好虽然很受用,但某人的嫉妒路线还是要走到底的。 “还有,别和明鞍走得太近,注意你们的身份,我可不想再听见什么流言蜚语。” 最近关于我和司空明鞍侄儿婶娘的背德流言我也偶有所闻,至于是谁传出来的不难猜出,三人成虎事多有,人的嘴巴也的确可怕。 斜眼瞥去,似笑非笑地问:“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是的,我很不信你。”我正要暴跳起来,被他死死按在怀里,说:“但我信明鞍,从小到大,他只对周妍一心一意,再国色天香的女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庸脂俗粉。” “只是可惜了,周妍最终是嫁给了秦冬歌。”我暗厢冷笑,秦冬歌得到周妍的手段让我不敢苟同,司空明鞍冷清面具下的暴虐性子,多半也是被他这么逼出来的。想来也是,自己的心上人被别人强要了清白的身子才不得已下嫁,更何况那人还是自己从小一块长大亲如手足的兄弟,是男人都会愤怒。 他们因爱生恨搞内斗,倒也便宜了我,这不,司空明鞍答应帮我对付秦冬歌的唯一条件,只有一句话:“事成之后,我要周妍!”多么可怜的男人,也是痴愚的情种。 司空长卿深意看我,神情多有复杂,最后无奈叹息:“悦容,你和冬歌之间的事我不会过多干涉,但千万别过了我的底线,否则自食恶果。” 我知道,司空长卿早就意识到族内存在的弊端,但根深蒂固的观念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他身为国公,也要顾及一些老士族的感受,不能明目张胆地削弱他们的权力,所以我就成了他制衡旧势力的有效手段,而他则躲在暗处暗厢操纵双方局面,多么狡猾的狐狸! “那,敢问尊贵的鲁国公大人,您的底线是什么先给贱妾透给风吧,贱妾以后做事也好掂量掂量。”每当我心情不痛快的时候都会这种讥讽的调调,他也见怪不怪了,平声道:“我不喜欢见到流血事件,希望你们能找到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 “他都派刺客了……” “悦容,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是的,我心里很明白,我也没少派人去问候那不可一世的少宰太卿,两人一来一往都是点到为止,只出于警告,至今没有闹出什么大事。我想,这大概就是司空长卿最后的底线了,如果我伤了秦冬歌,或者秦冬歌伤了我,他将不再坐视不理。而秦冬歌之所以成为那些守旧派之首反对我,并非他思想顽固,纯粹是对我的私人恩怨带进朝政,因为当初是我请旨让老太君赐婚周妍给司空明鞍的,才逼得他在婚旨下来之前用上强硬的手段,逼得周妍不得不嫁给他。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女人最大的悲哀,对于贞洁无可反抗的盲目遵从,要么死,要么就嫁给占去你清白身子的男人,无论他是美是丑,高贵还是贫贱,高尚还是卑劣,神也好,魔也好,就这么三从四德,终此一生。 一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想冷笑,我这个跟过好几个男人的女人,声名早就狼籍不堪了吧,风言风语多了,关于司空明鞍与我的流言,反而没那么大的杀伤力了。 看向司空长卿,我的眼神不由温柔起来,人道“宁娶无盐女,不纳西施妾”,他却从来不介意我的过去,就算深谙我无害面具下的阴险狡诈,却还是义无反顾地爱着我这样的女人,在这个男权至上的世界里,他的表现是不是一种惊世骇俗?我只知道,对于我来说,他不是一个平庸之辈,他的魅力,他的人格,是高尚的。 默默与我对视,那张坚毅的面容逐渐柔软下来,笑说:“悦容,你再这么看我,我会忍不住的。” “做什么要忍着,多伤身子呀!”我一把将他扑倒,胡乱地解他的衣服,他喘息着喊道:“你这个小疯子!”然后他一边骂着我疯子,一边跟着我在书房里狠狠疯了一回,吻遍身体每个部位,男/根最终在双腿间摩擦着释放了灼热的欲/望。 婢女们备好了澡水,他抱着我共浴,捏着我的鼻子宠溺地说:“你啊,真够伤风败俗的,大白天的勾引人,也不害臊。”我撅着嘴巴不屑道:“少正经了,你也没少做那些伤风败俗的事。”他脸不红气不喘反驳:“我司空长卿做事一向光明磊落,由不得你诬蔑!”我拎起莲花指戳着他的脑袋:“娶自己的侄女做妻子,还不够你伤风败俗的!”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回头笑说,那咱们就继续伤风败俗吧,于是又逼着在澡桶中抵死缠绵了一把。 被折腾得没了力气,我趴在澡桶边缘,他在我背后为我按摩,技术真不错,力道和穴位也拿捏得十分精准,我闭着眼睛享受不已。 “长卿。”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 “改明儿去看看姹紫吧,你都好久没去她那了,再怎么说她也怀了你的孩子。”我出嫁那会,姹紫也跟着嫁过来了,封了紫夫人,嫣红则坚持要服侍我,我也没强迫她,至今还是我的贴身丫鬟。 背上的动作停止,好久不见回答,我回身看去,他的脸遮在白茫茫的水汽中,看不清表情,声音如死水不起波澜:“知道了。”哗啦水响,起身离开澡桶,在屏风上取来白色寝衣披上,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我不明所以,他这是怎么了,这脾气来得莫名其妙。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背对着我说:“悦容,我听说两年前萧晚月来向你提亲,你以他已有妻子为由拒绝了这门亲事。”缓缓转过身来,日光淡薄,半斜万顷光束,落照他高大而萧瑟的身影,湿漉漉的发梢滴落水滴,溅落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响声,像是遥远记忆里,一种寂寞的回响。 “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想问你了,为什么你嫁给我,却还要我娶你的丫鬟作偏房?” “我……”干巴巴地看着他,我张了张嘴,却回答不出。 他笑笑,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我浸埋在满屋子的水汽中,薄雾氤氲了双眼,只看得见他走后留下一地的水渍,弯弯曲曲的,像一条长满荆棘的不归路。 那天晚上,他没来我房里,嫣红说是去紫夫人那了,我淡淡哦了一声,用完膳后看了半会的书,就早早睡了,梦中反反复复出现他带着疼痛的微笑。 依稀感觉谁在抚着我的脸庞,模模糊糊喊了声:“长卿……” 摩挲在脸上的温暖骤然冷却,那人恨恨低语:“你心里是有他了?” 我猛睁开眼,看见一个转身离开的背影,脱口喊道:“别走!”他脚步一顿,我忙跳下床扑上去死死抱着他的腰,央道:“别走,在劫!” ===== 作者有话说:突然发现悦容这文的推荐指数终于告别了漫长万恶的半星,现在是三星了,归功大家每天风雨无阻的票票,把我激动的连夜又更了一章。不错不错,咱们继续努力,朝四星前进^_^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二十三章 章节字数:3693 更新时间:10-05-31 20:16 滚烫的背,鼓噪的心跳,渐渐让我心安下来,我呢喃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僵硬的身子缓缓柔软下来,仰面轻叹,一个回身,紧紧地将我抱住,埋首在我颈窝贪婪地吸食芬芳,沙哑地喊出多日来的思念:“阿姐,我好想你……” 一个茕茕孑立,一个踽踽独行,在情感的道路上,要走多久才能换得一个拥抱? 温存未退,我红着眼眶,愤怒地拍打他的背,斥责他的任性妄为,辜负我一番苦心的安排:“你怎么能这么做,阿姐的话你都不听了吗?你怎么能把一切都抛下,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任我打打骂,一声不吭,直至我消停下来,才安抚地拍着我的背:“你说的话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最后写给我的信,我每天都要反复看上好几遍,不看的时候就放在衣襟里,贴着胸口,就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安排,为什么不娶萧晚灯?” “我怎么能在你说爱我之后,再去娶别的女人?” 他轻轻将我放开,夜色如水流淌在他英俊的面容上,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神韵,日渐成熟的眉宇,丝丝倦怠一抹沧桑,唯有那双凝视我的眼眸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74 ,一如记忆中那般真诚炽热:“你在信中说了,你说你爱我,不是姐姐爱着弟弟,是女人爱着男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涌动着激越的红潮,如获人世间坚如磐石的诺言。 信中长篇的筹谋,为他殚精竭虑,他却只看得见最后这一句规勉,真是个傻孩子啊。 我静静观摩他的脸,一言不发,不过数月不见,他又长高了,愈发出色俊俏了。 我的沉默,让他不安起来,手指沿着手臂下滑,与我的十指紧紧握在一起。面面相视,气氛变得暧昧起来,他俯首向我吻来,我惊慌失措地别过脸,灼热的唇划过我的脸庞,落在耳垂上。躲避让他不满起来,忽来一股力道,将我逼至墙上,禁锢在他的双臂之间,退无可退地被野蛮地索取双唇,舌尖交/缠着,追逐着,吸走了口中所有津液。 双手抵在他胸口,属于他灼热滚烫的体温让我一阵心悸,窘迫低喝:“在劫,够了——唔……”不再给我说话的机会,亲吻变得深入而霸道,直到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了,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我红着脸瞪他,这孩子怎么越发放肆了。他缓缓笑起,手指掠过我耳边的鬓发:“你脸红的样子真好看。”笑容渐退,严肃地说:“下次别再这样了,不许你说话不承认,你说了的,你爱我。” 将他推开,我狼狈地侧开身子不敢再看他的脸。不是否认对他的感情,而是厌恶自己的虚伪。当日在那张祈愿的纸上不经意写下他的名字,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犯了禁忌。被他追着说爱我,什么时候起,我对他的感情也不再纯粹了? 那时害怕极了,就算用火烧毁他的名字,还在心中留下阴影,不能冠冕当堂地自我安慰,把心给了他还能获得心灵上的干净。怎么能干净得起来,这样的感情?从始至终就是一个自私胆小的人,做不到像在劫那样不顾一切。所以顺水推舟,打着幌子让他娶别的女人,然后狼狈不堪地从他身边逃离,却在听见他为了我远走天涯时忍不住窃喜,还要在面上佯装愤怒。这样的我,连自己都狡猾卑鄙,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亲吻? 深深呼吸,稳住凌乱的情绪,视线停驻在床头的药丸上,才想起明日是第一季的月圆之夜,也是蛊毒发作的时候,在劫是为我送药来的。 “是他让你来的么?”我将药丸服下。在劫在身后委屈道:“我求了很久,他才差我做使者来为你送药,但是你却喊着别人的名字。”我身子一滞,错开这扰人的话题,问:“他还交代了什么?”在劫说:“他要我提醒你,别忘了你嫁来金陵的目的。”我点点头:“你回去跟他说,一切按部就班,现在正以科举培养我自己的势力,还利用了人性的贪婪收买了一些朝中大臣,也已成功挑起了金陵朝政的内部矛盾,导火线已埋好,就等着引爆战局,将金陵收罗囊中,叫他再耐心等待。顺便跟他说,帮我查探了一下暗中欲要取我性命的那些人是什么身份。”在劫一惊:“谁要杀你?”我将日间的事跟他说了一下,第一拨刺客是秦冬歌派出警告我的毋庸置疑,其余两拨就不得而知了。在劫听后慎重点头:“回去后我会亲自着手为你查探的。” 我叹了一声:“说吧,在劫,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在劫眼神闪烁:“我……不懂阿姐在说什么。” 我直逼他的双眼,道:“那个男人怎么可能这么好心平白无故让我们相见,你是不是答应了他什么条件?”让在劫来做使者,怕不仅仅是为了提醒我,我的弟弟还在他手上,要我别耍花样这么简单吧。 在劫俯首笑了笑:“还是阿姐了解我,果真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我再度逼问,他才告诉我交换的条件,是替那人拿下皇都。 我错愕半会,随即蹙眉沉吟,皇都为大经国龙脉所在,那男人狮子开口要吞下整个皇都,果真野心不小。但是拿下皇都又岂非那么容易的事?则会招来天下诸侯攻讦,必然群起讨伐,这也是当年子都独霸皇都最大的祸端。 大小诸侯为各自势力争斗,如一盘散沙本无所可惧,一旦有了共同的敌人便会凝聚起来,那力量就不容小觑了,而皇都俨然就成了最大的凝聚力,就连萧晚风和司空长卿也不得不忌惮三分,这也是两人分明对皇都这块肥沃之地虎视眈眈却最终没下手的根本原因。又要防着别人得到,萧晚月和司空长卿才在不久前订下“南北协议”,保持皇都中立地位,让那幼小无能的经天子幽王赵薰暂居龙脉之地,而太后一介妇孺垂帘听政,自是成不了大患,两人好安心巩固势力。 在劫应下这件事不是自寻死路?我愤愤在床榻上坐下,怒道:“皇都百里外有萧家和司空家各十万兵马驻守,皇都内又有天赐镇守军机处,率领二十五万御林军护航,你怎么拿得下?” 在劫笑而不答,挨在我身旁坐下,身子一横仰躺下来,像小时候那样头枕在我的膝盖上,一脸满足。 我在他的笑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你别是跟天赐两人在计划什么吧?”他笑答:“诚如阿姐所想。” 诚如我想?我想什么自己都不知道,这两混小子真是越大越狡猾了,我都猜不出他们的心思了。刨根问到底嘛,在劫又什么都不说搞神秘,还说阿姐这么聪明,还是自个儿琢磨吧。我无奈道:“给个提示吧,十一爷。”在劫被我逗笑了,薄唇微启,轻巧吐出四字:“鸠占鹊巢。” 我细细咀嚼着四个字,脑袋里一阵翻滚,有些想法渐渐地明朗起来,与在劫对视,他仍是浅笑着,嘴角荡漾着可爱的梨涡。 于是,房间里发出两人阴恻恻的笑声,好个阴谋诡计啊! 后来我才知道,在劫和天赐两人不仅来了招“鸠占鹊巢”,还来了个“黄龙摆尾”,在这乱世之初可算是出尽了风头。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这夜,在劫与我一同在房中聊至通宵,直至屋外传来雪枭的鸣叫,在劫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离开前笑道:“阿姐,你还是跟我走吧。” 现在的我和他,身中蛊毒不过是亡命之徒,又怎能浪迹天涯,与草木同朽? 心知他也不过随口说说,我咧嘴一笑:“好啊。” 在劫的笑容再也难以维持了,明亮清澈的眼睛渐渐幽暗下来,握紧拳头反复呢喃:“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这种无奈,让彼此都辛酸万分,我忙转了话锋,问:“什么时候还能与你再见面。” “司空长卿归天之日,就是我们再见之时。” 我心头一惊,在劫已化风而去。 三月春色,微微颤抖的早风,蜿蜒回荡着他最后一句低语:“如果无上的权力让你离不开他,那么就让我获得这样的权力,让你再也离不开我。” 我伫立原地,久久失神,像一记重锤敲下,捣碎了我整颗心。 事后,我发现嫣红竟不在外堂为我守夜,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 直至寅时三刻,青灰色的天际渐出红霞,她才蹑手蹑脚地从外边回来,来我房中查看,见我还在睡觉,才暗暗舒了口气,正准备退出房中的时候,我坐起身子,面无表情道:“站住,你昨夜都去了哪里?” 嫣红大惊失色,忙跪地直呼夫人饶命。 我眼尖地发现她脖子上一道红印,那是欢爱后留下的痕迹,这丫头该不会是偷人回来的吧? “嫣红,你知不知道在金陵有个规矩,内廷侍女是不能与外臣通奸的,否则女浸猪笼,男腰斩。”嫣红是我倚重的贴身丫鬟,毋庸置疑是这金陵宫城中地位颇高的内廷侍女,而我故意说是“外臣”,不过是一种试探。 不期然,嫣红脸色急遽刷白,跪走在我榻前紧抱着我的腿,哭道:“不关他的事,是我先勾引他的,是我犯贱,我无耻,夫人,求你看在嫣红从小服侍你的份上,千万不要伤害他,金陵也不能没有他!” 我了然于胸,看来那个男人不仅是外臣,而且地位还不低。 收起严厉的口吻,我缓声道:“他是谁?” 嫣红紧咬着唇,硬是一句也不说。 我微微扬高声音:“你现在跟我说,我或许还能帮你想想办法,你若要保全他的地位和名声什么也不说,我也不会逼你。日后若是被别人发现,到时候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嫣红被我说得浑身一颤一颤的,苦思良久,露出一道凄楚的笑容,气若游丝地吐出一个名字。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二十四章 章节字数:4231 更新时间:10-06-02 20:34 乍闻那个名字,我惊愕瞪大双眼,没想到居然是他!再观嫣红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忐忑不安。我暗暗叹息,那人英雄盖世,名震天下,也难怪嫣红会为他动心,轻问:“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嫣红回答:“夫人与鲁国公大人在金陵完婚那晚,他喝得过了,奴婢就在瑞阳殿照顾了他一夜。”瑞阳殿是供外臣休憩的地方。嫣红边说边偷偷睨我,触到我玩味的笑,小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狠狠瞪了这丫头一眼,都照顾到人家床上去了,还知道脸红!转念一想,一个主意涌上心头,道:“嫣红,你们这样子也不是个法子,告诉我,你想嫁给他吗?”嫣红一惊,忙给我叩头,不是谢恩,而是战战兢兢地推辞,自道身份卑下,配不上他。听得我连连怒斥她没出息:“你是我楚悦容的人,只要你说一句,管他士族豪绅,名门世家,我自然会为你做主!” 嫣红先是一阵欣喜,很快又黯淡下来:“姻缘天注定,奴婢不想强求,更何况……他已经有意中人了。” 这一说可把我给怒的,一掌拍向床榻:“混账!他既有意中人还来招惹你,招惹了你又不给你名分,岂有此理!待会儿早朝后,我就去长卿面前参他一本,将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拖出午门斩首示众,为你出气!”这话我说得极为无赖,要知道嫣红身份特殊,可不是别人想娶就能娶的,而我之所以这么说,当然也有我的目的。 嫣红为了心上人又磕头又嚎哭,求我放他一马,说什么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我充耳不闻,又说了好几句狠话,嫣红已经吓得恨不得立刻替他去死,我见好就收,复问:“你到底要不要嫁他?” “嫁,我嫁,奴婢就是做梦都想嫁给他!”说完,抽抽噎噎地低下头,耳根子红成一片。 我得意笑起,嫣红已经松了口,那边也该着手了。 娶了我的人,还怕他不为我所用? 我自顾着得意,没瞧见嫣红哀怨地看着我,神色复杂。 ※※※ 虽然嫣红是很乐意嫁给他的,但为了她的幸福着想,我还是决定先去试探他一下。 可就巧了,刚给老太君请完早茶,就在回天籁苑的路上就遇见他。那时大批官员围在他身旁,就连秦冬歌也在里面,显然是在早朝后又去了司空长卿的书房议事,刚从那里出来的。 众人见我迎面走来,纷纷行礼直呼夫人金安,秦冬歌虽然一脸不屑,礼数还是很到位的。我深深看了秦冬歌一眼,这人系出相门,少年得志,未免有点轻狂,但为人豪爽,常为百姓请命,颇得金陵上下爱戴,尊称为“秦少”,又称其为“爱民如子淮安君”,不失为一个前程锦绣的有志青年,可惜了,为了周妍,跟我私怨已深。 当着秦冬歌的面,我对着他身侧那长身如玉的男人道:“曲将军可否拨冗片刻,随我往园中一走?” 这话一出,秦冬歌当下变了脸色,其他官员不由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须知我跟秦冬歌党派之争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了,而曲慕白身系军中要职,在金陵威望极高,又深居简出从来不参与朋党之事,故而一直保持超然的中立地位。秦冬歌都跟我一直抱有相同的心态,就是想要拉拢他到自己的阵营中来。若是成功,那朝堂之争,可就是一面倒的局势了,秦冬歌自然紧张。 曲慕白怎不知我们的心思?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想图个清白,别人偏爱往他身上泼淤泥,我就是那个不道德的恶人。 以鲁国公夫人的身份诚心相邀,身为下臣的他,是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夫人客气了,臣不甚惶恐。”曲慕白抱手微微作揖,随我而去,秦冬歌不甘喊了声:“慕白!”曲慕白回头道:“冬歌昨日送我府中的郁江名酿慕白已品尝过,十分喜欢,稍会差人送上一坛卢窖的火云烧,请笑纳。”略微点点头,转身走了。 这话看似说的随意,其实另有乾坤,是向我和秦冬歌表明了心志,秦冬歌投其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75 所好以酒赠礼,他回以佳酿,礼尚往来,不占分毫便宜,是委婉谢绝了秦冬歌的拉拢之意,而挑在我面前这么说,也是给秦冬歌一个定心丸,给我一个明白理,他跟秦冬歌是儿时好友的情分,不足为外人道哉。 哎,你说曲慕白这个人啊,平日里看上去沉默寡言,做起事来倒也十分通透。说来也是,官场打滚出今时今日这样的地位,哪能不是人精? 想起司空长卿曾用来寒碜曲慕白的一句话:“装傻这事啊,如果做得好那就是大智若愚,木讷这事啊,如果做得精,那就是深沉。”如今细细回味起来,还真是那么一回事,放在曲慕白身上,再贴切不过了,又是装傻,又是木讷,可你就是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其实,我对他跟萧晚风在常州那鬼哭神嚎的一战至今还心有余悸,这个男人,不仅官场精通,在战场上还要可怕着呢! 三月的春色还是鲜嫩的,园子里的花才开出蕊儿,倒是有几种花逢了季节,开得正浓。 我便借花喻世,开了话题:“曲将军可知这朵朵花儿开得娇艳,都各自有着什么花语?” 曲慕白不善言笑,恭谨道:“末将不过是个粗人,只懂带兵打仗,对花花草草不甚了解,还请夫人指教。” 我微笑指向那片花圃,说:“你看这是金凤花,它的花语是道德,花箴言为:知恩图报,不要辜负爱人对你的一片真心。” 曲慕白猛一抬头,诧异看我,随即又很快恢成木讷的表情,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好笑瞪了他一眼,这人真有定力,继而指着花圃的另一端:“这是栀子花,花语是喜悦,花箴言为:人有时候应该把自己的喜恶表现出来。” 曲慕白复而看我,这次不再面无表情,微微笑了起来,脸上刚硬的轮廓便如春雪初融般明媚,教人一时看得闪神,便闻他笑道:“慕白谨记夫人教诲。” 我见他已稍微松懈了防备,又指向旁侧花卉,这次他倒是主动问了:“不知这紫色的郁金香又是什么花语?” 抿嘴笑起,我吐出四个字:“永恒的爱。” 他的神情渐渐痴了,反复呢喃着这四个字,有点急切地问我:“它的箴言又是什么?” 我回答:“永恒之爱,便在你与心仪的人示爱时产生。” 他听了之后久久说不出话来,忍不住走上前去,俯首轻抚那飽滿的花蕾,眼神如似水柔情,洋溢一脸的温柔,足以融化严冬的寒冷。那是思念情人的表情,是真心不悔的痴爱,不言于表的真心。 我满意地点点头,看来他对嫣红还是情真意切的,我也不算牵错红线,接下来就看他愿不愿意为爱妥协了。 “曲将军。”我轻轻唤了他一声,他回头静静看我,尤未从方才的柔情中抽身,凝视我的眼中仍是一片痴情,我再度唤道:“曲将军!”他双肩一颤,恍如梦醒,赶忙俯首请罪:“末将失礼了。”我宽慰他几句,再度迂回地旁击侧敲:“曲将军,容我问个失礼的问题。”曲慕白点头:“夫人但说无妨。”我问:“如有一日,你的私爱与公心有了分歧,你会怎么选择。”私爱自然是指嫣红,公心便指他的处世原则,以及对于司空长卿的忠诚。 他的回答果如我所料:“鱼与熊掌若不能兼得,慕白唯有舍生取义。”又见他苦涩一笑:“慕白之私爱,如镜花水月,今生今世也不得善果,何须舍公心而求虚无?” 以为他说的是嫣红身为内廷侍女不得与外臣通婚的事,我急忙道:“若我能让你得偿所愿呢!” 曲慕白的反应十分古怪,狂退数步,惊愕看我,如视洪水猛兽,神情十分挣扎,而后匆匆请退,仓皇而去。 我不明所以,百无聊赖地回了天籁苑。 午膳时与司空长卿说起曲慕白,道:“曲将军少年英雄,屡建战功,又一表人才,系出名门,为什么至今未娶一房妻妾?” 司空长卿叹息道:“这事我也操劳了许久,曲家满门虎将,对我司空氏忠心不二,慕白十二岁便随其父亲沙场杀敌,曲老将军早年战死,慕白便以弱冠之年子承父业,为我金陵杀敌无数。我曾无数次暗示他成婚,并赐他美人,他却悉数拒绝,自道长年征战,出入虎狼之地,随时马革裹尸,不想耽误女子的终生幸福。” 我怒斥:“胡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算他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曲家列祖列宗着想,难道真要曲家在他这一代断子绝孙!” 这话可说到司空长卿的心坎里去了,连连点头道:“悦容所言极是!”我凛然挺身,道:“长卿不用担心,此事交给我吧,必解去你心中忧虑,为我金陵的战神将军觅得一位贤惠的妻子,来年生个白胖胖的崽子!” 司空长卿听后高兴地抚掌直叫好,那表情可给兴奋的,然后探寻地问我有没有好的人选。嫣红的名字在我口中哽咽了半会,想起今早曲慕白的怪异言行,最终没说出口,道:“自会为他选出个体面适宜的姑娘来。”司空长卿点头:“事情交给悦容办,我十分放心。”后又再三嘱咐,一定要慎重为之,事关他得力爱将的终身幸福。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讪笑道:“我这不关心则乱嘛。”其实我知道,他怕我为了私心,乱点鸳鸯谱。 后又小聊几句,问他姹紫身体怎样了,他淡淡回答,尚好。 有人来报,周逸将军自常州送来密函。司空长卿点点头,辞了我,便往书房里去。我又懒懒散散地吃了很多东西,近日的胃口似乎也变得有点大,当然,孕吐得也很厉害。 少刻,司空明鞍请见,递我一份书信,道:“是婶娘相中的千里马递上的陈表。” 是蔺翟云来信了啊,不知是否对我有投效之心,我囫囵吞下酥饼,也不怕我这侄儿在一旁见笑,迫不及待地接过书信展开一看,看后长叹三声。 这哪是什么陈表,只是抄录了王勃在《滕王阁序》里一段的文章,道是: “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几,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可别小看这一段话,蔺翟云自比古今往来的名人,委婉又狠狠地把我拒绝了一番。我不气馁,决定改日再亲自劝他,让司空明鞍先好吃好喝地招待他。 司空明鞍走后,又有宫奴送来一篮子的萱草,说是曲慕白将军名命人送来孝敬国公夫人的。 我看着满篮子的萱草,忍不住苦笑起来,敢情他是一回去就苦心钻研花语去了? 也真没想到仅是一天,我的那片真心诚意就被人拒绝了两次,蹂躏了两回。 萱草的箴言:勇敢地拒绝别人无理的要求,是件可喜的事情。 是了,他可喜了,我就可悲了。 ===== 作者有话说:就算到了六十岁,也要坚持过六一儿童节! 哈,祝大家六一快乐^_^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二十五章 章节字数:2810 更新时间:10-06-05 18:35 大经幽王二年四月,右相辅臣丁瑞亡故,司空氏驻皇都要职空,慕白将军请往,鲁公不允,其后再三请去,意志弥坚,公无奈,遂允之。 ——《经史列传·;军神慕白》 我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了,老太君说要我在天籁苑好好养胎,就不用去请安了,但是我还是每天坚持过去为她上茶陪她解闷。自从司空长卿亲政之后,她就对金陵的事撒手不管,只是偶尔长卿还是会向她请教的,平日里就呆在苏楼很少出来。年纪大了的人,就像孩子似的特别容易寂寞。我认为这是搞好婆媳关系的好时机。这不,她现在对我可和善了,都说我有孝心。虽然她一开始就和颜悦色的,但那时候是装出来的。 自从我被不明人士行刺后,司空长卿就将我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宫闱内,一则说是保护我的安全,二则说我太活泼了得安分下来,为了孩子好。我也不是傻子,当然明白他的用意。近日我跟秦冬歌的矛盾是越来越尖锐了,除了朝堂上的那些破事外,还有的就是前几日发生的感情纠纷。 那时司空明鞍来给我请安,恰好周妍进宫陪我谈心,两人相见后不免一番尴尬,要知道若不是中途杀出个秦冬歌毁人姻缘,他们现在都是夫妻了。 我最擅长的还是打场面,半会下来,他们也找回以前的亲切,熟络闲聊,但克己复礼,比朋友还朋友。 不巧的是,这事不知怎么的传到秦冬歌耳朵里了,连闯五关直奔我的院子,二话不说就拉起周妍就走。 自从周妍嫁入相府后一直深居简出,司空明鞍很少有机会见到她,好不容易见着了,哪怕说说鸡毛蒜皮的家常也得解相思,偏偏秦冬歌不安生,司空明鞍当然不高兴了,再者秦冬歌被嫉妒冲昏了头迁怒周妍,周妍那委屈幽怨的模样更让他又愧疚又心疼,两个男人就这么地在我庭院里大打出手,最后还是司空长卿赶来给劝住的。 秦冬歌当然把这罪往我身上扣了,认为我是故意给那两人培养机会的,更恨我几分。 好吧,我承认以往的确有私心,但这次纯粹是巧合,秦冬歌是断然不会听我啰嗦的。公也好,私也好,两人之间的误会是越来越大了。 自我被司空长卿禁足之后,可麻烦了,很多事情不能做,比如六月恩科的事,司空长卿说这事秦相已经主动请缨负责。我挑了挑眉梢,那只老狐狸总算忍不住要给自己儿子出头了,准备架空我的权力不是?幸好早前蔺翟云提点过我,我也早已做好了防范措施,几个能力卓越的人才已经让明鞍暗中收罗,他日进了朝堂,那些人还是我的势力,又可以让其他一些无辜的文人学子不被我牵连,免受士族暗杀。所以这事我没怎么反对,只是叫了几天的怨意思一下。我不埋怨,司空长卿还会觉得我不正常呢。 再者就是曲慕白和嫣红的事,我准备撤了嫣红的内廷侍女之职,将她过继到朝中大臣的膝下,让她能正大光明风风光光地嫁给曲慕白,人选我都定好了,是工部尚书李越然,这个人从我嫁来皇陵后就频频向我投诚示好,虽有点本事但为人阴险,只可利用,不可重用。我跟他暗暗提过这事,他十分欢喜地同意了。怎么能不同意呢,平白无故地多了一个国公夫人最宠信的侍女做女儿,又多了一个金陵权重的曲慕白做女婿,那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估计这会儿他做梦都在发笑。 这日,嫣红有点魂不守舍,我知道昨夜她又没在我屋外守夜,去哪里了天知地知我也知。她面子薄,我没怎么说她,只告诉她小心点,别被人发现了,又问:“之前没人发现吧?”嫣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点头嗯了一声:“没有。”我说:“你也累了,就别跟着了,在房中休息吧。”后去了书房找司空长卿,正准备说嫣红的事。 一进书房,感觉气氛有点凝重,司空长卿坐在紫檀木浮雕方桌前,手指挤压着紧蹙的眉头,面前还摊着一本折子,鎏金色镶花封面。 我自然对这折子非常熟悉,早年被封为婕妤在皇宫里伺候经天子的时候,他批阅的就是这样的折子。心中暗自了然,多半是皇都来什么消息了。 座下几个幕僚见我来了便退出书房,我问司空长卿出了什么事,他叹了一声,说:“丁瑞死了。” 丁瑞,乃右相辅臣,说直白点,就是司空长卿在皇都的替身,代替他监管皇都。当初常昊王兵败后,萧家和司空家进驻皇都,册封左右二相辅政大臣,但两人为扩张势力鲜少在皇都,便设了左右辅臣一职代为监管。后来两家签订了南北协议,这两个职位就愈发重要起来,可以说是两家操控皇都最直接的力量。萧家的左相辅臣,就是萧家的新姑爷,也是我的好弟弟,楚天赐。 印象中丁瑞仅是不惑之年,身体健朗,怎么说死就死了?我惊问:“怎么死的。”司空长卿道:“身体上没有伤痕,仵作也检查不出中毒的迹象,最后定为寿尽而死。” 丁瑞才四十岁,怎么可能寿尽而死?这事大有蹊跷,别是天赐那臭小子做的手脚吧?我说:“当务之急是补上这职位的空缺,否则萧家趁机笼络朝野可就不好了。”司空长卿点头:“悦容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暗想,这正是将我的势力渗入皇都的好机会。这样的肥差,金陵权贵一定抢着要,但派过去的人一定得牢靠,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我的人被司空长卿重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76 视又不被怀疑呢? 嫣红的事就暂且被我搁下了,一下午与司空长卿在书房议事,但未有结果。 翌日,司空长卿与我共膳时愁眉不展,我问:“长卿还在为右相辅臣一事烦心么?”司空长卿道:“今早慕白向我请去,被我拒绝了。” 我大惊,曲慕白怎么也来搅这一趟浑水?不由想起嫣红这几日的失常,做事频频犯错,难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先安抚住司空长卿,说曲将军身居金陵要职,不可擅自离开,需要从长计议。司空长卿点头,随后又说:“但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代国公行命,须得是他的心腹才行。 我心中暗叫不好,曲慕白若去了皇都,对天赐和在劫都不利。 趁着司空长卿不在的时候,我屏退房中侍女,问:“嫣红,你老实告诉我,你跟曲将军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嫣红愣了愣,随后红了眼睛,却是久不说话。我没逼她,任她哭个够了,再把事情说明白。 嫣红说:“前日,我把夫人要将我嫁给他的事说了。” 我微微蹙眉,看她哭成这样,不由心一寒:“他不愿意?” 嫣红哭道:“将军没拒绝,也没点头,只在窗口站了一宿,最后叫我先回去,说他自有打算,今日他就去向国公大人请示调职前往皇都,以后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奴婢该怎么办……奴婢……”说到最后,已经抽抽噎噎说不下去了。 我安抚了她好一会儿,心想是该找曲慕白好好说说了。不料每次派人去请,都有家奴回话,说将军身体不适正在休养。后来听闻秦冬歌去请他,他倒是欣然赴会了。我怒得直摔杯子,他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敷衍我么! 其后几日,曲慕白再三向司空长卿请去,两人在书房中谈了良久,司空长卿最终应允了,命他即日前去皇都任职,顺便将丁瑞之死调查清楚。 我听闻这个消息,没差昏过去,也不顾司空长卿的禁足令,只身出了皇都,直奔大将军府。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二十六章 章节字数:3381 更新时间:10-06-02 21:18 曲慕白见到我之后,一点也不惊讶,好似早就预料到我会来一样,淡淡说:“末将正要去向夫人请罪,夫人就来了。” 供奉上座,让家奴上了茶果。我稳住最初的焦躁,浅呷一口茶。 场面上的谈话,一开始不免套些近乎:“想当初我与将军初次相见,是在皇都一个弄巷子里,将军还救过我的性命。”曲慕白嘴角微扬,很淡的弧度,就像没有在笑一样,但表情是柔和的:“末将与夫人第一次相见,不是在那时。”我惊讶:“哦,那是什么时候?”曲慕白没有回答,模棱两口地说在那之前就见过我三次。我也没细问,将话题往有利我的一方扯去,暗厢怨他拒了我的邀请,却赴会秦冬歌之宴,以平淡的口吻表示强烈的不满。 曲慕白好整以暇道:“冬歌相邀不过是为我饯行,不能推辞。”我颇为不满,我相邀就能推辞了?他好似明白我心中想法,继而道:“夫人为金陵殚精竭虑,必然会劝慕白驻留,但慕白去意已决,不见夫人,也是不想彼此为难。夫人一直是慕白敬重之人,冬歌是慕白儿时好友,而今金陵是多事之秋,慕白生性淡泊不好权斗,去皇都一趟也不失为良策。”这话说得软硬皆施,典型的给个红枣又打一个巴掌,敢情是在暗指他去皇都赴任都是我和秦冬歌给逼的? 我当然不会认为那是真正的理由,尽管我和秦冬歌这段时间的确把他弄得左右为难,但他曲慕白是什么人,金陵八十万将士心目中最为敬仰的军神,哪这么好吓唬? 不再跟他迂回,直接道:“曲将军,你不能去皇都!” 他静静看我,那眼神浩瀚如海,有着卷走一切的力量,又深渊无边让人捉摸不透,面不改色道:“为何?” 自当不会坦言相告,他这一去会威胁到我弟弟们的不法行为,劝诫之词还是要正义凛然的,先从公器入手。我陈情利弊,将眼前金陵的局势简短地说了一遍,最后道:“长卿为平定江北日夜绸缪,绞尽脑汁,而今正是用人之际,曲将军乃金陵军机第一大将,怎么弃大业而隐于野?” 曲慕白不以为然,数列金陵名将,各个骁勇善战,周逸将军也将在近期重返金陵,其才能不亚于他,不如将有用之躯行有用之事,替主公分忧解扰,坐镇皇都。 金陵战族岂非浪得虚名?随便抓一员大将就能带兵打仗。曲慕白短短几句,教我无法反驳,最后又加上一句:“此去皇都,主公委以重任,夫人不必忧虑。”居然拿司空长卿压我,我更加无话可说了。 公器这条路不通,那就走私爱小道,我堆起一张痛心疾首的脸,冷冷道:“悦容一直敬佩将军义薄云天,重情重义,没想竟是这般薄情寡性之人,你说,你置嫣红于何地?”这是我第一次当着他的面直截了当地说起嫣红,他素来木讷的神态浮现窘迫,垂眼不语。我当他是心虚了,咄咄逼人道:“嫣红她虽是我的丫鬟,可与我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姹紫尚能侍奉你家主公,封为紫夫人,位居千万人之上,只要嫣红愿意,达官显贵,哪个是她配不上的,你敢负她!” 曲慕白缓缓叹了口气:“夫人,我正要跟提此事,虽然不便出口,确实是慕白的不情之请。”抬眼静静看我,阳刚面容透出着山峦一般的坚毅:“请夫人允许慕白带嫣红走,我必终其一生善待她,照顾她,尊敬她。” 却没说爱她!我咬牙怒道:“你要她没名没分地跟着你?” 他郑重道:“不,她是个好姑娘,我会娶她,曲慕白这一生,只会娶她一人为妻。” 我正要再说什么,被他下一句话堵得开不了口:“她……有了我的孩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们居然珠胎暗结,真是天不助我!第一次我觉得如此技无可施,曲慕白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连连说了好几句:“好,你很好!”勃然扬长而去。 回宫城的路上,又遇到刺客,是一批惯于行刺的虎狼之辈,很快便将我带出的侍卫悉数杀尽。我身怀六甲不宜动武,虚晃几招便伺机逃跑,转眼又被追上。 危难关头,有道清冽身影从天而降将我救下,正是追赶而来的曲慕白。那些刺客一见来的是金陵第一战将,自认不是对手,彼此交换眼色,撒下白烟脱身,以极快的速度撤离。 那时,我已疲乏逃命,不良于行,正软躺在曲慕白怀里,他为了避嫌,将我抱至隐蔽处稍候,命手下调来马车。 因为靠的太近,我几乎能闻得他身上的味道,没有世家子弟惯有的熏香,而是淡淡的皂角味,很干净,有种阳光的气息。他的心跳,很吵,很乱。原来这个人也有紧张的时候,我以为他永远都是一张百年不变地面瘫脸,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他意识到彼此太过亲密,赶紧将我放开,连连请罪,自道失礼。我没有回话,他抬眼看我,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尴尬不已。 所幸这时马车调来,他将我扶上车,亲自送我回去。司空长卿匆匆赶来,听闻我擅作主张又溜出去,还被人行刺,狮子脾气又爆发了,却舍不得吼得太大声,倒是把前些日子撤走的大批侍卫又掉了回来,还加上御林军、内廷近卫,三重把关,彻底把我给禁足了。 真是我的好夫君,居然把妻子当犯人,那话老话怎么说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果真如此!怎不见他去给秦冬歌这个好兄弟颜色瞧瞧,反而从我身上下手?我怒得七窍生烟,不愿再跟他讲话。 下午,司空长卿要出发巡视江北边关,一去便是三日,临行前特来向我告别,我假装睡觉懒得理他。他知道我没睡,坐在床畔为我拉好被子。我耍性子一脚把他刚拉好的被子踢开,侧过身背着他继续睡。他不生气,反而笑了:“怎么像个孩子?”随手梳着我的头发。我就小孩子怎么了!把头发从他手里扯回来往里侧拢去,继续睡,心里默念:快滚,让我眼不见为净! 也真是奇了,他好像听见了我的心声,笑道:“好好好,我这就走,让你眼不见为净,但愿我回来后你就不生气了。”随后嘱咐我,明日曲慕白出发,让我代替他相送,最后俯首亲了亲我的耳廓,叹息着离开了。 他一走,我就叫来嫣红,把今日曲慕白跟我说的事又跟她说了一遍,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嫣红一听曲慕白跟我要人,早已欣喜若狂,喜极而涕了,一味地抹泪,连我在等她回话都忘记了。我也不问了,她那表情不早已说明一切,哎,果然有了男人什么都不顾了,女人真傻。 我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天赐,一封是给在劫,天赐那封除了唠叨家常,还附带说了曲慕白的事,让他做好准备小心应对。在我潜意识里,一直在怀疑丁瑞的事是天赐下的手,就算不是,提个醒也是好的。而在劫那封除了说明曲慕白将会赶往皇都赴任之外,还说了很多其他突发事件的应变,以及万不得已时克制曲慕白的计策。 因被看管得严密,我出不去,但时间又极为紧迫,曲慕白明天就要上路了,我须得在他抵达皇都前送去消息,无奈之下,只好让嫣红代为送信,对她我还是很信赖的,嘱咐她将信送去城东五里外的茶庄,在掌柜的柜台前敲三下,说一句:“一亩三分地,三两银子。”放下信离开就行了。嫣红虽然面露好奇,但什么都没问,还是乖乖为我办事去,这可能是她最后为我做的事了,因为明天她即将离开,两人都觉得伤感不已。 由于嫣红要跟曲慕离开的决定太突然了,原先过继给别人做义女再出嫁的计划是行不通了,不过我也不急,先让她秘密离开,再对外宣布这丫鬟做错事已被我逐出宫城,就算日后曲慕白带她从皇都回来,谁敢说什么?她不再是内廷侍女,都是自由身了,谁都不能挡着她随鸡嫁狗随狗不是?更何况他嫁的还不是鸡狗,是这金陵城的英雄将军呢! 傍晚时分,嫣红回来了,我问她事情办得怎么样,她没说话,安静地点了点头,眼眶红红的。用完膳后,她回去收拾细软,我去看她,只见她一边理着包袱,一边抹泪。 见我站在门口,她大步跑了过来,翛然跪在我面前叩首,反复说着对不起。 我将她扶起,叹息:“嫣红,我知道你认为选择跟曲将军走对不起我,但以后千万别这么想了。你小我一岁,我从不当你是丫鬟,只当你是妹妹。咱们女人呐,这辈子遇见一个对你好的男人不容易,遇到了就别轻易放弃,能在一起就要不顾一切地在一起。这世上并非所有有情人都能长相厮守的,答应我,要让自己过得幸福。” 嫣红重重“嗯”了一声,靠在我的肩头不住抽噎。 我拍着她的背,微笑着哄了她好一会儿,偏首看向窗外,红霞满天,右眼眼皮突然地跳了起来。 老人们说,眼皮跳了,左财右灾。我的心底浮现不好的预感。 ===== 作者有话说:二更了,风雨欲来啊。。。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二十七章 章节字数:2930 更新时间:10-06-03 17:56 四月的天,时雨时晴,像孩子喜怒无常的脾气。这日天空阴霾,卷起半边厚重的乌云,催压在宫城上空,让人心情不甚烦躁。 我忍住胸口窒闷,一路将曲慕白送出金陵城,与我同送的还有朝中各大官员,洋洋洒洒左右两列,曲慕白在金陵备受尊敬的地位可见一斑。让我意外的是,竟不曾见到秦冬歌,转念又想,那人是不想见到我罢,故而昨日就为曲慕白设宴饯行了。嫣红是秘密出城的,一直坐在马车里不便现身,敬酒时我暗暗附在曲慕白耳畔道:“好好照顾她,若是要我知道你欺负她,叫你好看!”抽身后又顶着一张端庄的面孔,说着官面陈词,诸如“祝将军前程似锦一路顺风”之类的吉祥话。 看我装得有模有样,曲慕白素来严肃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抱拳道:“多谢夫人,慕白终其一生,谨遵教诲。” 我看他真挚的面容不像讥讽,暗暗叹了一声,这个人啊,面上严肃却是内心热枕,是个肝胆雄心的真英雄,比起朝堂上的争权夺势,或许他更喜欢驰骋沙场的豪情壮志,不由为自己在这段时日故意将麻烦的墨水往他身上泼的行径感到一丝愧疚,举杯道:“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曲慕白深深看我,颔首致意,仰面一饮而尽,再三拜别后翻身上马,喝令:“出发!”一行人缓缓走出金陵城门,且行且远。 滚滚黄烟中,我见他回身看来,也不知在看什么,英雄铁胆,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77 又似水柔情,最终又策马去了,这次再也没有回头。 “各位大人也各自散了吧。”我淡淡道,群臣俯首齐唱“遵命”,人影渐去,我也回了宫城。 一踏进天籁苑,凭着敏锐的天性便感觉不对劲,四周静得诡异,有股浓浓的杀意。 还没反应过后,身后传来一声怒喝:“来人,将这通敌叛国的妖妇拿下!” 惊愕间,大批侍卫涌进将我团团围住,正要上来扣押我,我冷眉一扫,拂袖怒道:“放肆!”长久养尊,自有浑然天威,他们被我的威仪惊吓,唯有手持长矛将我困在中间,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身后那人冷冷道:“死到临头还如此嚣张,楚悦容,天不收你,我来收你!” 我愤然回身,咬牙一字字道:“秦冬歌,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以下犯上!” 秦冬歌背光而立,一身铜色兽口铠甲闪着寒光,手指微微弯曲,便有宫奴手托木案曲腰上来,案上仅有两样东西。 我一见那东西,脚步趑趄,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炸响,顿时空白,我让嫣红送出的书信,为什么会在秦冬歌的手里! 秦冬歌得意道:“楚悦容,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很快稳住情绪,冷笑道:“通敌叛国?可笑!就凭你,有什么资格定我的罪!” “我没资格,老太君总有资格了吧,来人,将这妖妇押往苏楼!” 我一把将侍卫甩开,倨傲道:“我自己会走!” 一路上我故意放慢脚步,逐渐冷静下来的脑袋开始快速运转,此难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宫城中我的人估计都被控制住了,司空明鞍多半尚未察觉,现在只能靠我自己,将这整件事情想个通透,找出自救的方法。 首先,信为什么会在秦冬歌手上?尽管不愿承认,但嫣红昨日反复道歉的异常行为以及眼前的境况不得不教我面对事实,我再次被自己最信赖的人背叛了,嫣红她出卖了我! 没时间自我垂怜,秦冬歌之所以在这个时候向我发难,一则司空长卿去巡查边关如今不在金陵,我失去了最坚强的护盾;二则在中间平衡力量的曲慕白已经离开,周逸又尚未回来,此刻在金陵城中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他趁着这个空当欲要将我除掉,就是要先斩后奏,届时木已成舟,我坐实罪命魂归黄泉,就算司空长卿回来勃然大怒也无可奈何,这也是他拉老太君下水的目的,难道儿子还能为了一个通敌叛国的女人向自己的母亲问罪不成? 秦冬歌这计策可算是阴狠毒辣,将前因后果算计得滴水不漏。但凭他素来正直的性格又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毒计?多半是秦罗这个老匹夫在背后出谋划策,这两父子,这次是真的要把我往死路上逼! 但这世上不可能有完美无缺的计谋,有人谋划,就有人破解,没错,眼前这场谋划最大的缺点就是时间,而我最大的生机也是时间,只要拖延时间让司空明鞍闻讯带兵进宫救援,哪怕演变成宫变,也要拖到司空长卿回来为止! 是生是死,就看我眼前这一战了!我握紧拳头,定定看着前方。 苏楼崔嵬,已在眼前。 司空太君高坐上堂,身后立着两个美婢持拿孔雀翎扇,一派威严。 秦冬歌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自是句句陷我于不义,司空太君听后一怔,锐利的目光朝我射来,口气倒也平稳:“悦容,你可认罪?” 尽管内心慌乱不已,我面上佯装不急不躁,端庄贤淑地朝太君请安,道:“母亲,此事媳妇确实不知,秦大人突然带兵闯入天籁苑,拿着两封无名无姓的奇怪书信,便言是媳妇通敌叛国的罪证,媳妇有冤难鸣,请母亲做主!”说完,我朝她恭敬跪下,落下两行委屈的清泪。此刻不由暗自庆幸自己往日来行事小心,重要书信从不写上姓名,现在唯有死赖到底。 太君不言,锐利的目光转向秦冬歌,秦冬歌冷笑:“我早知你生性狡猾,必然狡辩,已做万全准备,这次我要让你无话可说!”抬手扬声道:“来人,速去天籁苑取国公夫人的笔札来,信是谁写的,对一下笔迹自可见真晓!” 侍卫领命而去,不下半会便取来一叠宣纸,秦冬歌好整以暇地取来一张附在上头的宣纸,随声念道:“一身正气两袖风,浩然正气举大鹏。扶摇直上三清境,翩然落在魁星楼。五彩云霞托碧月,七色光华照金乌。六根清净到天界,九灾八难一扫空!” 斜眼睨我,眼底涌过一丝钦佩,随即被杀意覆盖,似笑非笑道:“夫人真是好才情,这诗文就算是七尺男儿也作不出的豪情,九州八难一扫空,真是好壮志!” 此刻我早已面色苍白,他的夸赞听在我耳中句句讥讽,暗厢恨恨念着秦冬歌的名字,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 秦冬歌将宣纸和书信一同呈给司空太君,太君一番比对:“果真字迹如出一辙。”盯着我的目光愈发寒冷:“楚悦容,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颤颤张了张口,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太君痛心疾首,一掌怒拍桌案:“来人,将这细作打入大牢,待国公回来另行处置!” 我浑身一颤,今日若是出了苏楼,我便九死一生,秦冬歌有的是法子将我处死,焉能等到长卿回来? 推开上来押人的兵卫,我不顾一切冲到太君面前,抱着她的腿哭道:“母亲,母亲!媳妇往日躬身孝顺母亲膝前,一番真情真意,母亲难道还不相信媳妇为人,媳妇怎么可能做对不起长卿,对不起司空氏!请母亲相信,媳妇是真的被冤枉的!”最后的筹码,也只能对这个六旬老人进行亲情攻势。 太君念及我每日风雨无阻的请安,眼神渐渐柔和下来,秦冬歌一见便知不好,怒喝:“妖妇,还在妖言惑众,如今物证聚在,容不得你狡辩,主公千秋大业,岂能毁在你一个妖妇手中!” 这声呼喊如当头棒喝让太君的心肠顿时冷硬起来,是的,还有什么比她的儿子名垂千史来得更为重要? 我心死一片,仍是垂死挣扎:“信真的不是我写的,真的不是……” 秦冬歌逼喝:“不是你写的又是谁写的!” 在我绝望之时,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娇喝:“是我写的!”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二十八章 章节字数:4415 更新时间:10-06-03 22:10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那女子一身素缟站在殷红朱门旁,背着一方阴霾的苍穹,面无血色,但神情坚定——竟是嫣红! 我先是一怔,随即冷冷瞪她,她既已出卖我,又为何回来替我顶罪? 嫣红并未瞧我,或许是无颜以对,一步步朝殿内走来,步步沉重如石,好像走在千军万马中间,最后停在司空太君面前,又说了一句:“信是我写的!” 太君没说话,秦冬歌扫了嫣红一眼,讥讽道:“好个忠心的奴仆,你要顶罪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嫣红面无表情道:“秦大人,你凭什么认为我家主子有罪?”秦冬歌道:“就凭你家主子的字迹!” “字迹是么?”嫣红冷笑,扬声道:“拿笔墨来!” 葱葱玉手提起毫笔,在宣纸上写了一首一模一样的诗,字迹如出一辙! 秦冬歌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忍不住低呼:“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姹紫嫣红两人身份卑下,进不了学堂,从小是我手把手教她们读书写字的,我的字迹她自然能临摹得惟妙惟肖。 我心里不住冷笑,神也是她,鬼也是她,她现在是要玩什么把戏? 面上堆起伤心欲绝的表情,哭道:“嫣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从小待你亲如姐妹,为什么要诬陷我!”顺水推舟地演戏,也是愤怒的指责。 嫣红终于正眼看我,眼眶通红,眼神却是冷冰冰的:“傻子,你怕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吧,我是萧家派到楚家监视你的奸细。” 我看着她故作冷漠的脸,心中的寒意却渐渐散去,回升起一股温暖。这一刻,我原谅了她。或许她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但我知道她绝不可能是萧家的奸细,否则这信断然不会出现在秦冬歌的手上,从根本上来说,这信上的内容与萧家的利益是一致的,她这么做不是自相矛盾,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在说谎,是为了救我! 秦冬歌质问她,既然陷害了自家主子,为什么还要出来澄清。嫣红嘲讽地看着他:“秦大人,你当我嫣红是什么人?盗亦有道,我是来监视她,却从未想过陷害她。诚如大家所知,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滴水之恩尚以涌泉相报,我又怎么会猪狗不如,恩将仇报?今日既已东窗事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世上只有畜生才会为了一己私恨陷无辜的人于不义!”一番指桑骂槐的话说得秦冬歌的脸一阵青红,勃然怒指她,连连“你”了好几声,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司空太君看着嫣红,目露赞赏,随即下令将她拿下,打入死牢听候发落。 嫣红被两名侍卫押着走了,经过我身旁时停顿了一下,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眼神是愧疚自责以及一抹深深的悲哀和无奈。我知道她有话要告诉我,却无法启口。 “太君,难道你真相信一个下人的一面之辞!”秦冬歌自然不罢休,这次我若不死,日后翻身一定会疯狂报复,今日他的举动必会惹恼司空长卿,就算司空长卿不会真的对自己的兄弟兼爱将下杀手,我却不会心慈手软。 司空太君若有深意地看我,是的,她当然不是那么好欺骗的主儿,嫣红的出现虽然减轻我的罪证,却不能彻底为我洗尽嫌疑,毕竟她的身份太尴尬了,是我的贴身丫鬟。所以我的危机还没真正的过去,所幸现在的太君不再是以前的太君,若是她再年轻二十岁,凭着过往的铁血手腕,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放过一人。但现在的她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人一老容易顾念旧情,更何况我肚子里还怀着孩子。这不,她现在的视线就落在我隆起的肚子上,犹豫不决。 现在我和秦冬歌谁能倾斜她内心里的天平,谁就是最后地胜利者。 我虽怀有孩子,但并不是最有利的筹码,司空长卿正值壮年,且身体硬朗,以后想要多少孩子便可有多少孩子,紫夫人不也正怀着司空家的子嗣?眼前情势还是对我非常不利的,就从身份上来说,秦冬歌是金陵名门,又是宰相之子,世代效忠司空氏,秦罗门生遍布金陵,可不是能随便得罪的老臣;而我不过是楚氏嫁入金陵的外姓,古人心中根深蒂固的观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那么,我们两人说的话谁比较有影响力,显而易见,又加秦冬歌言辞犀利,果真三言两语就动摇了太君的决心,看向我的眼神渐渐狠绝起来。 我神色大变,心里暗叫不好,这时屋外有人大笑走进:“太君喜怒,卑职还是很相信夫人的。” 我和秦冬歌循声望去,异口同声地惊呼: “周将军!” “周逸!” 便见周逸一身秋香色立莽白狐箭袖,平日惯用的江山美人折扇插在腰际,双手负在背后闲步踱来,面带微笑,一副从容不迫的体态,安抚地对我点点头,又狠狠剐了秦冬歌一眼,再走到司空太君面前,将先前萧家袭击常州城时我一心救夫的事迹说了一遍,并言夫人为金陵司空氏呕心沥血,其心日月可鉴,一番夸赞,说得我一阵心虚。 周逸乃金陵继司空氏之后最大士族周家的当家,他说的话自然很有分量,有他为我担保,司空太君的杀意渐渐按下,让我先回天籁苑,一切等国公回来再说,但仍是下了禁足令,不许我出天籁苑半步,否则便视自认罪责,立杀不赦。 秦冬歌见事情已无转圜余地,怨恨地瞪着周逸:“你……哎!”朝太君请辞后负气而去。出了苏楼,我在他身后冷笑道:“秦冬歌,今日/你对我的好生招待,他日必当回以厚礼。”秦冬歌一无所惧,丢下四字“拭目以待”便径直去了。 待所有人都已离开,我再也支撑不住,从鬼门关前遛了一圈回来,后背衣衫早已湿透,脚步一软往地上摊去,一道有力的臂膀从我背后探来,及时将我拖住:“夫人小心。” 抬眸触上周逸关怀的眼神,我由衷道:“谢谢周将军不计前嫌,救悦容一命。” 周逸将我身子扶正,笑道:“夫人也曾救过周逸一命,何须言谢。”随后深意看我,笑容愈发深刻。 我被他看得窘迫:“你在笑什么?” 周逸笑说:“以往每次见到夫人,夫人都是一副气定神闲老成持重的居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78 高体态,想不到也有今日这无助的可怜模样。” 我蹙眉:“周将军是在取笑我吗?” 周逸摇摇头:“夫人误会了,卑职绝无此意,反而认为夫人理当如此,夫人虽是女中豪杰,胆识过人,但终究是女子,女子如花理应受到呵护,所以夫人不须事事好强,偶尔楚楚可怜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番真挚言谈,让我心中升起暖意,是啊,哪个女子不希望依靠在温暖的怀抱中,被呵护,被宠爱?我又非生来争强好胜,却是生存所迫。 面上佯装嗔怒:“这话还是等你家主公回来了,再上本折子好好斥责他吧!” 周逸大笑:“卑职领命。” 事后,周逸亲自送我回渊澜院,半路遇见闻讯赶来的司空明鞍,我暗暗朝他使了使眼色,司空明鞍会意,与周逸逢面寒暄之后,便离开了。周逸也没过问什么,倒向我提了个不情之请,让我适度教训一下秦冬歌便可,就放他一条生路罢。 于公于私,周逸对秦冬歌都有义务周全,且不说秦冬歌乃秦相之子,地位尊崇,便是他本身因平日善行,在金陵百姓心目中也备受尊敬,更何况秦冬歌还是周逸儿时的兄弟,如今又是他的小舅子,他自当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妹妹守寡。 我默不作声,也在衡量此事,但我答应了司空明鞍的事也不能不做到。 周逸见我深思不答,只淡淡叹息,就没再多言了。 当晚,司空明鞍来看我,与他一同而来的还有曲慕白,他竟没去皇都,又重返金陵。一番谈论,方知嫣红在出了金陵城不过五里便向他辞别,说不愿离开主子,只言两人此生有缘无份。曲慕白挂心她身怀六甲,随后赶来,却没料她因通敌叛国之罪被打入死牢。 我安抚道:“曲将军不用担心,我一定不会让嫣红出事的。” 曲慕白神色一丝悲痛,留下一句:“嫣红这次难逃一死。”便回了将军府,此后一直闭门不出。 期间我趁着守卫交接的空挡偷偷溜出天籁苑,在司空明鞍的安排下来到地牢见嫣红。当我询问是不是她把信交给秦冬歌时,她摇头否认,我问她把信给了谁,她失口不答,却莫名地问:“夫人还记不记得你十四岁那年,在皇都南苑校场长上举行的武道会?” 我自然记得,那年大经国玄门宗师袁不患抵达皇都,经天子盛情招待了他,为了弘扬武学,在南苑校场上举行武道大会,皇都中不少世家子弟都参加,也包括在劫和天赐。 嫣红道:“当时曲将军就在上座观看的众多将士当中,我一直看着他,他却一直看着夫人,而夫人……则一直看着在擂台上比武的十一爷。” 我大惊失色:“嫣红,你想说什么?”嫣红淡淡一笑,哀而不伤:“曲将军的心上人是夫人你啊!他一直喜欢着你,喜欢了整整三年!”我惊愕得没了反应,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又回想起往日交谈,难怪曲慕白说,在我所认为的初次相遇前,他已见过我三次,只是,谁曾料想他的这份感情,藏得如此之深。 嫣红跪在我面前连连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哭着央道:“嫣红知道没资格再求夫人什么,但求夫人看在嫣红从小尽心尽力伺候您的份上,看在曲将军对你一番真情真意的份上,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要保护他,别让任何人伤害他!” 我心中一亮:“嫣红,你出卖我,又回来替我顶罪,是不是都是为了他?”嫣红不答,我又逼问:“是谁在威胁你,你告诉我啊,否则我怎么救你!”嫣红仍是不答。 这时,司空明鞍进来,道:“婶娘,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回去会被发现的。” 我无奈起身走出牢房,嫣红在我身后用一道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我浑身一震,回头不敢置信地看她,她闭目靠在墙壁上,像什么都不曾说过。 两日后司空长卿收到消息提早赶回,果然勃然大怒,在我面前怒斥秦冬歌之过,我本想伺机为嫣红求情,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出我意料,却如曲慕白所言,司空长卿在冷静之后,为了保全我,又为了给秦冬歌台阶下,竟下令将嫣红赐死。 当我闻讯赶往地牢的时候,嫣红已饮下鸩酒,命归黄泉。曲慕白正为她收尸,脸上无悲无喜,也未曾看我一眼。嫣红那张本是姣好的脸上,苍白一片,毫无血色的嘴角,却带着一丝笑容。 是啊,临死前有她最爱的人来送她上路,她觉得很满足,她觉得此生无憾了,圆满了,至少,她守卫了她的爱情,成全了她的忠诚。 她成全了她的忠诚,却让我变得不忠不义! 她那素雅的碎花裙摆上,一点一滴渗出鲜血,那是她还没成型便已夭折的孩子,和他的母亲一样,被这人世的洪流冲刷得苍白而无力。 我蹲在肮脏不堪的地牢里失声痛哭,我觉得这个世界远比这牢房更肮脏。 最肮脏的,是人心! 嫣红最后那句话反复地在我耳边回响: “夫人,小心姹紫……” =====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今天又二更了。。。 来救悦容的有人猜是姹紫,有人猜是周妍,就是没人猜到是嫣红,哈哈,醉巴嘎果然让大家猜不到! 其实,挺喜欢嫣红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无私地为爱奉献,为了悦容和曲慕白,误了终生。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二十九章 章节字数:3349 更新时间:10-06-05 19:23 曲慕白安葬嫣红之后,娶了她的牌位,供奉在曲家灵堂。 是日,城中百姓皆出,洗尽铅华呈素姿,无不泣下。四月的天,飞天铺地的白色冥纸,如盛世大雪,来不及融化已经灰烬,如憔悴红颜,来不及盛开已经枯萎。将军手捧灵牌,脸上平淡,世间种种悲恸,不惊波澜。是说,哀莫大于心死。 司空长卿在赐死嫣红后才知这段情,悔之晚矣。因曲慕白好酒,便拎了两坛上好的佳酿亲登大将军府。 曲慕白问:“如果主公早先知道,嫣红就可以不死?” 司空长卿沉默许久,回道:“依然要死。” 曲慕白道:“既然主公认为做了对的决定,何必耿耿于怀?臣忠于主公,尚能分清大痛小痛。嫣红之死,可免金陵政局动荡,换得百姓安康,便痛臣一人之心足矣。” 司空长卿伫立在薄寒冷风中红了眼睛,他之公心何尝不存了私心?曲慕白焉能不知,却不直说,君臣二人彻夜长谈,宿醉灵堂之上。翌日,曲慕白离开金陵,出发前往皇都。司空长卿相送百里,一时传为佳话。 白云悠悠,千载不变,世间只留下忠诚的佳话,那爱情,终在千秋万代之后,被历史尘封在厚重的色彩中。 我大病一场,卧床半月,司空长卿每每来看,我冷颜以对,恨他心狠手辣,更恨他多情成痴。嫣红死后,那两封谋算金陵万盛之地的诡计书信,触目心惊,他却绝口不提,爱我愈发深刻,吃穿住行事事俱到,嘘寒问暖声声例行。就算钢铁也该绕指成柔了,我却觉得心寒乃至可怕。这样的事他都能忍下,他究竟还对多少事了如指掌,却视若无睹?我对他的戒心更深几分。 卧病期间,姹紫来看过我几次,怒斥嫣红狼心狗肺卖主求荣,又关怀劝导我别为她太过伤心,得不偿失。最后旁击侧敲探寻嫣红死前可曾对我说过什么,原来这才是她真正担忧的事情。 我恨恨道:“若非太君将我禁足,我又怎么会让那无耻的贱婢死得那么容易!” 姹紫暗暗舒气,复而安慰我。我含泪握着她的手,哭道:“姹紫,还是你对我好,这金陵只剩下我们两人是楚家来的,只有我们能相依为命了。”姹紫哽咽:“夫人,姹紫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看着她那张因养尊处优而出落得愈发娇艳金贵的美丽脸庞,心底不住冷笑,谁知眼前真挚的面孔后,藏着的是肮脏的险恶用心?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司空落死的时候,姹紫把房中所有的丫鬟支开,三娘来得如此迅速而凑巧,害得在劫冒死为我担罪受苦。曾经不懂的事情,现在全都想明白了。 昔日的主仆,今日共侍一夫的姐妹,抱在一起痛哭。 谁曾看见,两人眼泪滑落的嘴角,都扬起淡不可闻的弧度? 果然是同样世界的人,喜欢做戏。只是,谁演得更精,演得更狠? ※※※ 下起了雨,一丝丝,一条条,斜线交错,被狂乱的风吹乱了姿态。 司空长卿来到天籁苑,我正驻守窗口观雨,他的手臂穿过腰肢将我搂住,埋首在我的发丝间,我抽身而出,冷冷看着他,他闭目遮住眼中哀痛,幽幽道:“要怎样,你才能快乐,才能全心全意地爱我?” 我问:“长卿,你真的爱我吗?” “是的。”毫不犹豫的回答。 “有多爱?” 他沉默回答不出,这样的问题太虚无缥缈了,就算豁出生命也要去爱的爱,是有多爱? 我微微一笑,他露出错愕的表情,抱着我如获至宝,欣喜若狂:“你终于笑了。” 我说:“长卿,让我看看你有多爱我吧。” 他身子僵硬:“悦容,你想做什么?” 笑容如花:“很快就会知道了。” 四月末,北营三千兵士因口粮闹事,隶属少宰太卿麾下,金陵刺史司空明鞍派出精兵镇压,群臣上本弹劾,秦少因督导不力,被革职查办。 五月初,江北元、继、武三郡洪涝,国公命秦相处理此事,秦相自国库拨款三千口粮五百石救济,中道为乱贼所劫,消息传回金陵,国公怒斥秦相。 五月中旬,秦相府中搜出大批官银、军械,以及三千救款和五百石口粮,更有数十封与萧家通敌书函。八百精兵包围相府,秦相被抓,打入死牢。 五月末,凡与秦氏父子关系颇深的官员悉数以各种罪名贬职、流放,或是打入牢狱。一番大清洗,朝堂动荡,人心惶惶。 六月初,国公夫人重掌学子监,开恩科,选三甲进士二十五人,二甲进士八人,一甲进士三人。国公夫人钦点,状元蔺翟云,榜眼姚远韵,探花李准。数十进士各自拜官,无不厚泽。 自此,朝中势力一面倒,金陵刺史司空明鞍拜相,国公夫人暗厢操控,权倾朝野。 六月十五,满月。 我坐在幽闭的房中,忍受蛊毒发作前的阵阵心悸,那男人派来的使者出现黑暗的死角,将解药扔在我跟前,我拾起服下,疼痛得到缓解。虽知在劫不会再来,但心中还是不免失望,那使者留下书函,便化风而去。我展开书信,上头只有一句话:金陵到手之后,杀司空长卿。 白纸在火盆内烧为灰烬,屋外有婢女通传:“夫人,筵席开始了,国公大人正在外头等您。” 我应了一声,朝菱花镜中看去,镜中女子盛装仪容,雍容华贵,梳高耸云鬓,别着硕大牡丹,缀着金凤玳瑁,一身繁冗的八重衣,夺目刺眼的红,绣着凤凰涅槃的图案,一种死后重生的绚烂。 微微一笑,镜中女子也在微笑,我动了动嘴角,对镜中女子说:“悦容,祝你生日快乐。” 走出房门,空中挂着金色圆盘,深深呼吸,吐纳满月的光华,对遥远彼方之人寄予无声低语:“在劫,祝你生日快乐。” 今夜,我为自己准备了一份生辰贺礼,如我这身凤凰涅槃一般,美丽不可方物。 司空长卿在天籁苑外等候,华贵的紫裘五爪金龙滕海袍,头束金冠,鬓发两侧坠下鎏金色长穂,风华绝世。见我出来,脸上闪过惊艳,勾嘴笑起,瞬间淡却繁华,朝我探出手来,不言不语,已是千言万语。我将手放在他掌心,与他一同移驾坤元殿,身后绵长的裙摆在地上发出咝咝的响声,很动听,我笑得无懈可击。 坤元殿内,彩灯连绵如幻,华盖盛世如歌,从殿口至殿堂,铺上红艳艳的地毡,两侧摆满怒放的鲜花,每隔三丈伫立美艳华服婢娥,手掌金雕灯笼,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金黄色的帷帐横置大殿悬梁,褶皱如涛,随风摇摆,帷帐下陈列上百张桌案,文武百官就坐两侧。 十七岁寿辰,不过花雨之年,却是我嫁来金陵的第一个寿辰,司空长卿下令普天同庆,四方来贺。他说:“悦容,你记着,这个世上只要有我便有你,我要你天天快乐如朝,年年繁华如此。”我笑得羞涩,眼中无悲无喜。 与司空长卿同案坐于上堂,首座左侧另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79 设铜色长案,紫夫人便坐在那里,身侧有名翠衣少女伺候,那是她的贴身婢女,也是她的心腹,颜玉。 司仪高喝:“开宴——”管乐奏响,百官齐贺,大殿中央舞者如云,长袖蹁跹;群臣之间喜贺绵绵,觥筹交错,自是一番太平盛世之景。 宴过半旬,我吃得甚少,司空长卿关怀道:“怎么吃得那么少?”我落寞道:“以往每每我诞辰,嫣红都会为我做一碗长寿面,上头撒上葱花黄油和豆瓣,再打一个金灿灿的鸡蛋,说吃了之后长寿长福。可惜今年,再也吃不到了。” 话语不偏不巧落进姹紫耳中,八面玲珑如她,起身温婉道:“今年,便让姹紫为夫人做这长寿面吧。” 少顷,姹紫自内殿走出,颜玉跟在她身后,手托木案,端有一碗彩陶瓷碗,盛着刚做好的热腾腾的长寿面。 姹紫一步步朝我走来,她的脸与嫣红的脸反复重叠,又反复分开,我仿佛看到了往昔,每年生日,嫣红微笑的模样。 我红了眼眶,感动地看着她,姹紫含笑回视,一派姐妹情深。 颜玉将长寿面端到我面前,我执起玉筷一边吃着面条,一边流着眼泪。 这眼泪,是为最后一点姐妹之情而伤怀,告别我与她之间,最后的良知。 募地,筷子落地,我抓着咽喉,噗地一声口呕鲜红,喷了颜玉满面污血。 惊叫声响起,管乐乍停,天地无声,下一刻百官惊起,轰然闹腾:“面中有毒!!” 所有怀疑的目光射向堂上的紫夫人,姹紫那张美丽的容颜苍白如死,惊慌失措地抱着头喊道:“不是我!不是我!” 我闭上眼睛,黑暗吞噬我的意识,为她流下最后一滴眼泪。 这世上的花儿,开得再艳再美,也不会姹紫嫣红了,永远永远。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三十章 章节字数:3609 更新时间:10-06-06 13:53 昏暗幽闭的死室,烛火摇曳,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跌坐在墙角的狼狈姿态,心里却感觉不到一点的痛快,这场仗,赢了,输了,都一样,笑的,哭的,都一样。我和她,都是命运捉弄的玩物。 姹紫冷冷看我,讥笑道:“你居然买通了我的婢女颜玉,对自己下毒来陷害我,下的还是天下剧毒‘天机’!比残忍,这天下谁胜得过你!” “如果不是这样必死无疑的剧毒,又怎么能让别人对你的‘罪孽’深信不疑。” 她歇斯底里地大喊:“难道你就不怕赔了性命,赔了自己的孩子!” 我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淡淡道:“很不巧,明鞍为我准备的生辰贺礼是能解百毒九转丹,堂下还有太医阁老,我们母子俩只会有惊无险。” 她凄凄而笑:“原来你早就计划好了……” 是的,我早就计划好了,控制住颜玉在金陵城郊的家人,让她为我做事,让她下毒再指证姹紫,用她的命来换她家人一生衣食无忧。让明鞍准备好解药,在中毒后第一时间为我解毒,还让太医在堂下待命,以保孩子无忧。嫣红死后,我就开始筹划,我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两个月!用最快的手段除去牵掣我的秦氏父子,最后一个就是她了,他们都该为嫣红的死付出代价! “你不该害死嫣红的,你不该……”我喃喃碎语。 姹紫眼中浮上浓重的悲哀:“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死她,我只是要她把你的罪证交给我,然后跟曲将军远离是非之地,我答应不会将他们私通的事传出去,我答应不会让曲慕白身败名裂,只要她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回来。可是她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为你顶命!是她蠢,是她傻,是她自己害死自己的!” “住口!”我冲到她面前接连打了她三个耳光,为嫣红打,为嫣红未出世的孩子打,为我们这薄弱可笑的姐妹之情打。 她头昏目眩往墙壁靠去,抚着红肿的脸疯狂大喊:“害死她的不是我,是你,你才是刽子手!”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恨得要杀了我?”嫣红死后的第三天,在劫来信了,告诉我那批追杀我的刺客当中就有姹紫买通的杀手。 姹紫吃吃笑着:“只有你死了,才能消去我心中的怨恨,只有你的孩子没了,我的孩子才有可能继承国公之位,才有可能得到金陵的一切!” 我静静地看着她哀怨的脸,看不到一丝权欲的膨胀,但她为什么想要得到那根本不在意的权力?如果她真要为孩子夺权,有更直接更有利的法子,只要把我怀的是常昊王赵子都的孩子这个事实公布出去,我就会失去一切,而她自然可以得到一切。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这么做,我已经不再需要她的答案了。 目光落在她高高鼓起的肚子上,我微微晃神:“比我晚一个月怀上的孩子,肚子却比我大,你的孩子一定比我的孩子还要健康强壮。” 姹紫露出惊恐的眼神,不住后退紧贴墙壁,环臂抱着自己的肚子:“你想做什么,你想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我面无表情地看她:“放心吧,你犯下的罪孽我不会让你的孩子来还,孩子是无辜的,他毕竟还是司空长卿的骨肉。乖乖在这里待产吧。孩子诞下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转身离开,姹紫在我身后又哭又笑,声声凄厉,像在控诉,又像在讥讽。厚重的铁门沉沉关上,再也听不见了,所有她的爱和恨。而外面的世界,依旧没有改变,人吃着人。 从死室回到天籁苑的半路上,遇见匆匆赶来的司空长卿,一见我暗暗舒了口气,将折在手臂上的披风挂在我肩上,又将我整个人搂进怀里,低声斥责道:“毒虽解了,身子却还没恢复,怎么就到处乱走了!”我默不作声,他抬头看了看死室的方向,却什么也没问,只是叹了一声:“如果你不待见她,只须跟我说声,我会让她永远消失,你根本不需要那么做,你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样……” 我身子僵硬住了,被他打横抱起,一路往天籁苑走去。我靠在他怀里,苦笑着,红了眼睛。 有时候宁可他什么都不知道,也好过知道了装作不知。 ※※※ 司空明鞍来见我,说查出了蔺翟云的身份。在萧家属地长川境内,有个人在到处找他。一听那人的名字,我呆住了。你道是谁?竟是萧晚风的忘年之交,身份神秘的世外高人蔺云盖,没想到他们是叔侄关系! 我一直看重蔺翟云,想将他收为己用,可他偏偏不为所动,虽然高中状元,却对宦海没什么兴趣。权力财富名利你给他他就要,你不给他他也不在意,唯一能牵动他的就是吃,有的吃兴高采烈,没的吃可怜兮兮。可知我当初是怎么说动他去考恩科的?让明鞍把他关在小屋子里饿了三天三夜,然后用一个食盒的糕点引诱他,他才去考的。考卷也写得乱七八糟,显然有意落榜,是我力排众议,顶着沉重的压力钦点他为状元,为此还惹来百官非议和榜眼姚远韵及探花李准的不满。 为了他我可算是费尽心思了,他倒好,自诩天地一狂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倒也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剪除秦氏父子就是他在我背后出谋划策的,否则以秦罗和秦冬歌他们那么强大的势力,怎么可能被我在短短两个月内除去。自此我更加坚定要收罗他的决心,可他一直跟我打着太极,不肯效忠,但也不拒绝为我出主意,就这么托着,托到了今日。 司空明鞍还说,南方传来消息,蔺云盖已经查到了蔺翟云在金陵的下落,正秘密派人过来接他。 我来到司空明鞍新建的相府去见蔺翟云,他正坐在院子里,泡了一壶浓茶,桌上摆着各种小吃,一边看着书,一边吃得津津有味。见我来了,他也只是招招手,并没有起身相迎。想当初他知道我身份的时候,也是这种淡淡的表情。想来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在司空明鞍带他回去的时候,多半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他说摸过我的脉象,是喜脉,便知我是女子,而又能让当时贵为金陵刺史的司空明鞍听命,除了国公夫人,便无他人了。 “听明鞍说,先生过两天就要离开了?”我在他对面坐下,漫不经心地咂嘴吃着糕点,这小子嘴巴挺有味的,味道还真不错。 蔺翟云笑着点头:“恩,已经收到叔叔的书信了,说明日就来接我。” 我垂下眉眼,心中颇为寒意,为他做了这么多,对他百般忍让,最终还是留不住他,还是不能让他为我效忠,这算不算是我的失败? 不甘心,尝试着做最后的挽留:“先生,怎样才能让你留下,你对我说,我一定会为你做到!” 蔺翟云静静看我,眸心深邃,晃动着琉璃星火,别过脸耳根微红:“在下不过是四处漂泊的浪人,没有根的草,感谢夫人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和倚重,但翟云才疏学浅,胸无大志,只会辜负夫人的厚望。” 又是这样敷衍的话,又是这种委婉而彻底的拒绝! 我不甘心,沉沉问了一句:“先生是非走不可了?” “是该离开了,怕在这里待得太久有了感情,以后就舍不得走了。” “舍不得走那就别走,留下来!” “父亲临终前嘱咐过,要翟云去投靠叔叔,与亲人团聚。父亲遗命,不敢不从。” 我低着头,将脸遮在长发的阴影中,心一点一滴沉入寒冷的谷底。如果可以的话,我多么希望他能成为我的谋士,我的朋友,我最倚重的伙伴。但现在他去意已决,这一切都只能是奢望了。如果他只是普通人,我还可以坦然放他离开,但他太聪明了,他的计谋,他的智慧,可怕得就像锐利的刀锋,杀人于无形,得他一人,如得千军万马。如果留不住他,我也决不能让他活着走出金陵投靠萧家门下,成为日后的大敌! 抬头,露出和善的笑容:“既然先生去意已定,我也不强人所难了。明日我出不了宫,怕是不能来送你,今日就让我以酒代劳,为先生送行。明鞍,拿酒来!” 司空明鞍深深看了我一眼,心领神会地离开,不稍半刻,亲自端来托盘,盘上放着白玉酒壶,两只翠玉杯。 酒壶是专门设置过机关的,里面一半盛着没毒的酒,一半盛着毒酒,只要瓶盖稍稍旋转,就能将这两种酒转换。 我为自己倒好酒,拇指不露痕迹地转动盖子,又为蔺翟云倒了一杯,笑说:“悦容在此祝先生一路顺风。”说罢,一饮而尽。 国公夫人亲自斟的酒,又早早喝下,蔺翟云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笑笑取来酒杯,附在唇前,又顿住了,眼眶微微湿润,嘱咐我道:“在下今日一去,便无人为夫人出谋划策了,但夫人无需担心,在下在这些时日暗中观察过姚远韵和李准两人,一人深思熟虑顾全大局,善于内守,一人天马行空出其不意,善于布局,两人虽各有所短,但相互弥补却能各尽所长,只要夫人好好善用二人,他日可堪大任。还有,夫人日前打击秦氏父子的手段雷厉风行,虽立威人前,但得饶人处且饶人,天下终究以‘仁义’立本,夫人此时该做的事是笼络人心,不能寒了文武百官的心,所以秦氏父子可贬可流放,但不可杀,待日后人心已稳,这两人是生是死,尽随夫人高兴。”其后,他又说了许多金陵朝堂内部尚存的弊端以及各种校正措施,无不倾心相授,解我困局。我听得一阵心酸,一边点头,一边应是。 “自此,在下也可放心地去了。”再度取来酒杯,往口中倒去。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三十一章 章节字数:3839 更新时间:10-06-07 00:01 从蔺翟云接过酒杯后,我的心中就十分不安,这些年来死在我手里的人不下少数,但从未做过这种杀害贤才的事,心中满怀愧疚,此时又听他一番肺腑之言,想起相识这两个月来的相处,与他惺惺相惜,他虽游戏人间,对我却是尽心尽力。 遮在衣袖底下的双手也不由颤抖起来,眼见他要喝下毒酒,心中气血翻滚,猛一出手,打掉他手中的酒杯。酒水溅了我满袖潮湿,杯子在地上摔成碎玉,声声清脆。 蔺翟云抬眼诧异看我,眸心蒙上一层浓浓的雾气。 我面色苍白,本是一时冲动,渐渐冷静下来,淡淡道:“先生乃人中才杰,岂能用这小小杯子,明鞍,取大碗来!” 酒壶没再转向毒酒那侧,重新为他倒了满满的一碗酒,递上:“先生,你的才华令悦容钦佩,你的品性令悦容敬仰,今日这碗酒望先生一路顺风,请!”这一刻,我的心中再也没有怨恨,已是一片祥和。 遥望辽阔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80 天际,大雁扑拍着翅膀在琼天下飞过,我想该放他离开的,以他的才智日后必成鸿鹄,我不该心狠手辣毁去他一飞冲天的翅膀。不能为我所用,是我楚悦容没这个福气,说明我缺少才干并非明主。我若枉杀贤明,就算他日大权在手,也没有资格拥有。 蔺翟云起身,双手恭敬地将酒碗接下:“谢夫人。”眼眶通红地将酒喝完。 我起身道:“先生,再见了,咱们……后会无期。” 若是有期,也只是敌对的局面,宁可无期。相识一场,不忍相杀,也便心怀美好,永不再见。 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一声郑重低唤:“夫人请留步!” 回头看去,只见他跪在我面前,叩首道:“翟云庸才,就算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夫人大恩,如果夫人不嫌弃翟云反复无常,翟云愿留在夫人身侧,一生效忠夫人!” 我怔住了,本来已经心灰意冷,他却突然投效,一时之间傻在那里没了反应。 司空明鞍暗中推了我一把,我赶忙上去将他扶起,激动道:“先生,你竟回心转意了!我、我……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快!快起来!” 蔺翟云起身,深深看着我,淡淡道:“夫人宽宏大量,饶在下性命,翟云无以回报,只有为夫人鞠躬尽瘁,才能弥补这些日子对夫人无礼的拒绝和冒犯。” 我的手一抖,错愕地看着他,听他这语气,是知道我在他酒中下毒的事? 他笑笑,说这两个月来早就摸透了我的脾气,近似几分三国曹公,宁负天下莫叫天下负,怎么会容许他这狂妄无礼的小子全身而退,所以早就服下九转丹,准备诈死伺机脱身。 想当初,那能解百毒的九转丹还是他给明鞍才救我性命的。 又说,事过境迁,他是不会记恨我投毒的事,若非我手下留情,他也不会甘心效命。 言辞凿凿的一番话,说得我尴尬不已。神色数变之后,我的心情豁然开朗,笑问:“先生真是好奇怪的性子,先前为何宁死也不肯为我效忠?” 蔺翟云正色道:“我既下定决心辅佐夫人,必然忠心不二,也希望夫人答应我一个条件,此生不相问,也不相疑。” 我见他向来嬉笑的脸上出现鲜有的严肃神态,心知不能刨根问到底了,点头道:“好,我答应你,永不相问,永不相疑!” 很多年之后,每当我想起这一幕,都会忍不住唏嘘。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他宁死也要从我身边逃离的原因,我想,我是宁死也会放他走的,也不愿意他为此痛苦终生。 走出相府,我嘱咐司空明鞍:“为先生在金陵内郭城北街购置一处宅院,不用非得豪华,但须得清幽,常送些小吃过去,差去手脚伶俐的家奴好生伺候着。”日后我要时时来找蔺翟云商议,总是往相府跑也不是个事。司空明鞍而今位居宰相,身份特殊,关于我和他暧昧的谣言也不下少数,三人成虎,流言可畏,我虽对此不屑,也不得不避嫌。 司空明鞍这些日子与蔺翟云朝夕相处,早就对他另眼相看,对我的嘱咐自然上心,悉数应下。 “对了,你跟周妍的事怎么样了?”自从亲家被查封后,遣散了所有奴仆,周妍回到了周家,但休书未出,身份却还是秦家媳妇。 司空明鞍苦笑着摇头:“还是那样,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每次我去请见都拒绝了。” “要不要我让你叔叔下道旨令,为你们赐婚?” 司空明鞍摇头:“不,我不想勉强她,就算等一辈子,我也愿意等到她心甘情愿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痴的天分,就看你能不能遇到让你痴的人。 司空明鞍遇到了,我该为他高兴,暗暗叹了一声,帮不了他什么,也只能安慰他几句。 临上马车前,突然想到一事,道:“对了,为先生置办屋宅时牢记一事,宅院内不能有水井,就算有也要填掉,日后用水从邯沟以水车引来便可。” 司空明鞍不解道:“为何?” 我想起往日蔺翟云每每见到水井像老鼠见到猫儿似的抖索样,掩嘴笑笑:“咱们的这位大军师啊,天不怕地不怕,生不怕死不怕,就是怕挨饿,还怕看见水井呢。” ※※※ 这几日我例行前去苏楼给老太君请安,老太君念道:“社稷之心,泽攸天下,以后孩子出世了,就取名稷攸吧。”这名字怎么听都是男娃的名,看来老太君的心思很明了了。我也没触她霉头,去问万一是女娃怎么办之类的问题,心知历代司空家子嗣并不繁茂,司空长卿这一代更是单传,老太君自然是恨不得头胎就抱上孙子。 我连连附和:“母亲,您为自己孙儿取的这个名字可真好听。”哄得老太君眉开眼笑。 后又几次请安,她都几番向我暗示,该为司空长卿多选几个美人进宫了,这宫城里就这么空着只有一个女主人也不是事,多寂寞啊,该多找几人陪着热闹热闹,也好让司空家开枝散叶,香火繁衍。 我心领神会,回去跟司空长卿提及这事,说为他先选八个夫人进宫,好让老人家称心。 没想惹来司空长卿暴跳如雷,在屋中来回踱步,见东西就摔。 “以前你要我娶你的丫鬟,好,我娶了,现在你居然又要我娶别的女人,还一娶就娶八个!我说过这辈子只想与你一人长相厮守,你当我说话都是放屁吗?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别人家的妻子都是费尽心思恨不得把丈夫的魂都往自个儿身上栓,你却每次都把我往外推,你的心里在想什么,你有没有心的!” 见我不说话,又愤怒地乒乒乓乓摔东西,指着我的鼻子开始揭我的短: “你派人去鼓动北营兵士造乱,又策动群臣上奏冬歌驭下无能,好,我如你的意,把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给革职查办了;你要对付秦罗,暗中把赈灾的银子和口粮劫走,我也如你所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这两朝老臣骂得狗血淋头。你还不罢休,更来劲了,索性把赃款都往秦府里塞,还以牙还牙捏造通敌叛国的书信要治他的罪,我也让你如愿了,抄了秦家。你要打击政敌,清洗朝堂,你要掌管学子监,新立官员,你要谁是状元,谁就是状元,我什么都依你,只要你高兴就好!你问我有多爱你,你说要看看我到底有多爱你,好,我把整个金陵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好好爱你,你能不能也这样,好好地爱我一回!” 说到最后,他抓着我的肩膀来回摇晃,摇得我头昏目眩。 “你……弄疼我了。”我吃力说道。 “疼?你还会疼吗,有多疼?”指着自己的心口咆哮:“有没有我的心疼!” 勃然拂袖而去了,整整三天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丈夫不愿娶,婆婆又催得紧,觉得做媳妇真难,吃力不讨好,还里外不是人。 坐在桌子前,我手抚额头整日叹息,一双玉手在旁侧探出为我倒茶,我无力道:“嫣红,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身子一顿,抬眼看去,看到那婢女陌生而惶恐的脸,不由苦笑起来,这都是第几次了,自己又叫错名字。 嫣红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适应,如果她还在该多好,一定会为我出出主意,就算没什么好主意,也会陪我谈谈心。 突然觉得好寂寞,好难过,偌大的宫城,我再也找不到一个熟悉的人,能听我说说心里话了。 鬼使神差地,我竟不知不觉走到死室,隔着铁窗,我看见姹紫靠在墙壁上,头发凌乱如干草,抚着自己的肚子依依呀呀地唱着不成调的曲子。 看着看着,回过神的时候,眼泪已经流了满面。 姹紫看到我后,脸色大变,我连忙转身离开,她扑到铁门上,嘶声喊着:“十姑娘!十姑娘!” 她叫我十姑娘,而不是夫人…… 我脚步一顿,最终狠心地扬长而去了。 昔日的楚家十姑娘已经死了,昔日的姹紫也已经死了,跟着嫣红一起死的。 后来我派了一个老嬷嬷去死室照顾她起居饮食,不停地告诉自己,我不是可怜她,也不是对她心软了,我是为了她腹中司空家的血脉才让人照顾她的。 九月初九,重阳节。 被派去照顾姹紫的老嬷嬷来报,姹紫生了,生了一个男娃。 那时我正在喝茶,听闻这个消息,茶盏落在地上摔得破碎。 不可能!她怎么可能现在就生了!明明比我晚一个月怀孕的,怎么会比我预产的时间还要早一个月诞下孩子! 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我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还是先皇妃嫔的时候,经天子从姹紫身前轻轻走过,姹紫满脸通红,宛如天边红霞般醉人的美丽脸庞。 ===== 作者有话说:心想明天可能没法更新了,就拼命再更一章,一上来发文吓到了,怎么大家都知道我明天生日哈?果然以讹传讹的蝴蝶效应是非常强大滴,感动中,谢谢大家的祝福,就让我努力码字,写出更好的文回报大家吧^_^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三十二章 章节字数:3619 更新时间:10-06-15 07:59 室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墙上挂着火把,在地面投下一个巨大的红影,如深湖晃荡着血光,教人心底发寒。姹紫早已失去往日的仪态,头发凌乱浸着粘稠的湿汗,面目苍白像蒙着一层石灰,从床榻上滚下来,产后的虚弱让她浑身乏力,只能趴在地上行走,颤抖抱着我的膝盖,哭道:“求你放过他……” 她的孩子正被老嬷嬷抱在手里,我微微勾曲手指,嬷嬷恭顺地将襁褓横在我面前。锦缎包裹着的娃儿,正贪睡地砸着嘴巴,胸前握紧两只肥胖的小拳头。逗弄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蛋,我心底的柔软正被他轻轻触碰着,笑道:“真是可爱的孩子,取名了么?”姹紫一味哭着求我别伤害她的孩子,哭得我不耐烦了,提高声音冷冷道:“取名字了没有!” 哭声惊住,颤颤回道:“取了,叫怀影。” “怀影?”我呢喃念了几声,自嘲笑笑。怀影怀影,怀念的是赵彰影,那个亲手被我毒死的经天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我第一任丈夫。 很久以前模糊的记忆慢慢清晰起来,曾经囚禁我的奢华而寂寞的皇宫内院,被常昊王一把炬火烧成灰烬的仁德殿,重重叠叠的紫色帷帐飘荡如水影,经天子每晚与我同床共枕,却夜夜背着我在那鲜红刺目的牡丹地毯上宠幸一个女人。 她把一个女人最美好童贞和思念都给了他,为什么我还会以为她爱的是司空长卿? 是了,因为她曾献计代替我服侍了司空长卿一夜,每当说起鲁国公时,那布满红晕的脸蛋儿动人得就连身为女人的我看了都会入迷。现在细想起来,才觉得她的羞涩不过是一种害怕算计被看穿的紧张和局促,一种伪装出来的温柔,而她的目的,竟与我如出一辙——为了让自己腹中不容于世的孩子光明正大地出生。 “姹紫,你瞒得我好辛苦啊。”一句轻叹吓得地上的女人瑟瑟发抖,不住叩头求饶。 喉咙干涩,我沙哑问:“他……知道吗?” 姹紫自然明白我问的是谁,微微点头:“国公大人什么都知道。” 我闭上眼睛,心里一阵一阵地绞痛,再度睁眼,面上已经恢复清明:“你安心上路吧,你的孩子我会让他一生衣食无忧。” 她不再哭闹,面容渐渐平静下来,再三叩首:“多谢夫人。”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活得更好,她又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我诧异抬眼,惊问:“当真!”她不再言语,随手整理鬓发,弄平裙摆,朝东南皇都方向行大经国三跪九叩大礼,从下人手中接过毒酒,高举过头,哭着,笑着:“圣上,姹紫来陪你了!” 三尺神明,看尽人世悲欢,怎么来,怎么去,最后都归白骨,一杯黄土。 酒杯落地,姹紫倒地。是血亲的感应,婴儿的哭声瞬间撕裂死寂,在潮湿阴寒的死室里,回旋着一种痛彻心扉的嘶喊。我看着那张生动的初生脸庞,心里冰凉一片,生得,死得,终究是对这个孩子残忍了,他的生辰成了母亲的忌日。 看着姹紫含笑的嘴角,我又想起了嫣红,她死时竟也是这样的表情,死得豁达,无怨无悔。 回想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曾指着姹紫嫣红的花卉,对着两个刚进楚府神情略带局促的小丫头说:“年长的就叫姹紫,年幼的就叫嫣红。”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81 /&gt;   曾经的小丫头们如今都长大了,都有了自己所爱的男人,都为自己所爱的男人走上了南辕北辙又殊途同归的命运之路。我喜欢现在的自己,但怀念过去的我们,有时候我不想长大,长大就意味着要一路奔跑,一路的风景都要快速地倒退,什么也留不住。是的,她们都离我而去了,一个为我而死,一个被我亲手杀死。我难过得想哭,却发现掉不出一滴眼泪。 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让嬷嬷将孩子抱走,在内宫深沉秘密抚养三个月再抱回天籁苑。他虽是足月诞下的孩子,但在世人眼中才七个月,这会惹来太多不必要的麻烦。远在皇都的天子幽王赵薰尚且是诸侯掌上的玩物,这个刚出生的赵家皇室高贵血脉,在这乱世里也只能卑微苟且地活下去。 走出死室,日头强烈,透过盛夏繁茂的枝叶一点点渗透下来,照在我的脸上,有一点刺眼 姹紫说,国公大人对夫人的爱,天下无双。从替代你服侍他的第一晚,他就知道了一切。国公大人说,所爱的人,她的身型样貌声音,哪怕在黑暗中看不见听不见,哪怕意志昏迷不辨是非,但她独有的气息,只有她所能带来的心跳,是谁也取代不了的。 那晚,他得知一切,将姹紫扔下床,一会儿怒骂,一会儿嗤笑,形态疯疯癫癫,然后安静下来,无声无息地坐了一宿,直到天亮,他与姹紫达成了条件,各取所需,她保她的孩子,他要他所爱的那个女人——得不到她的心,也要留住她的人。 想起那天,我和姹紫交换后躺在他床畔的时候,他的手臂看似无意地揽过我的腰身,很紧很用力,似乎要将我整个人折断。那时是恨透了我吧?当我以为他是醒着的时候,又闻得他平稳的呼吸,一脸无邪的睡脸。 于是,一场预谋的爱情追逐开始了。 我以为自己成功导演了一场戏,到头来原来只不过是个傻子,而他更傻,戏外看得明明白白,戏内又陪我演得痴痴颠颠。 才知道,感情的戏,我没有演技,他演得太入迷。 要多爱一个人,要爱得多疯狂,才能心甘情愿地忍下这样的戏弄和屈辱? “夫人,您慢点走,小心脚下的路!” 无视身后丫鬟们的呼喊,我大步朝天籁苑走去,我突然很想见他。 以往每次回去,他都会坐在那里等我,或是喝酒,或是看书,或是批阅奏折,宠溺又带着责备道:“祸害,又去哪里胡闹回来了?” 今日的天籁苑静寂一片,只有水池里的竹管敲打石头,发出“笃笃笃”的响声,带着寂寞的回音。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的夏;后知后觉,才想起他还在为纳妾的事生气,已经好几天不曾回来看我了。 又往凌云轩赶去,那是历代鲁国公所居住的地方。一路所经,错落有致的回旋长廊,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无一处不是精致至极,却也是陌生的。原来自己竟从未主动来过这里找他,都是他往天籁苑来。就像这段感情,是他一个人的付出,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富丽堂皇的内殿,萱花小窗口跳进绯色花枝,花枝下横置一张竹藤塌,司空长卿就侧卧在上头浅寐,穿着宽松的银色长袍,绣着大片墨竹,头发随意在肩侧用紫金发带扎成一束,几片绯色花瓣落在他眼梢鬓发处,异常妖娆。 两个婢女在他身后打扇,见我走进正要行礼,我嘘声止住她们,从一人手中接过紫檀扇,让她们都退了下去,倚在竹藤榻的横栏上,一遍为他打扇,一遍静静观摩他的睡脸。 他睡觉的时候很安静,眉宇间敛去平日惯有的霸气,深刻的轮廓舒展开来,沐浴在夏日繁盛明媚景致中,很透彻,甚至能看清肌膚上婴儿般的细致绒毛,偶尔他会蠕动嘴角,很可爱。 就这么看着,偷笑着,胸口竟开始隐隐作痛,是种拿捏不住却又很鲜明的痛感。他经常在半夜时分一宿不睡,借着月色看我,只是我从来没在意过,一个翻身就睡了过去。不知道他看我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是不是也这样微笑着伴着心痛? 夏风徐徐吹进,挂在窗口的那串珊瑚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榻旁半开的奏折快速地翻着扉页,我拿起来一看,是边关的消息:只待最北边的益州八郡归降,江北就可一统。 兵书有云,攘外必先安内。待江北统一后,便要休整三军,对外扩张领土。楚慕北而今回归东瑜,楚家和司空家日后是迟早要对上的。眼前最大的对手还是长川萧家,据探子来报,萧家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旁侧又堆积着一叠山高的奏折,随意看了几眼,都是烦心的事:东北三州干旱;南阳县方圆百里早稻秋收却蝗虫成灾;西南边境乱民闹事;益州八郡不肯归降,萧家使者暗访益州牧的踪迹,企图祸起萧墙。 人居高位,心忧天下,他日夜操劳国事,我却还要在家事上惹他不快,这妻子做得失职。又见他紧蹙双眉,似乎正做着不好的梦,额头渗出细汗。我从怀中掏出丝巾为他擦汗,他猛然惊醒,一把抓住我的手,睁眼的瞬间带着凌厉的杀气,已有一把匕首横在我的脖子上。 一见是我,他怔了怔,锐利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收回匕首,刚睡醒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抱歉。” 我摇摇头,心知这是他从小来养成的警觉和本能,哪怕在睡觉的时候都不会松懈——他却时常埋首在我的颈窝里,睡得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 第一次见我来凌云轩找他,他的脸上浮过欣喜的红晕,却别扭地硬着声音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像只猫儿似的伏在他的膝盖,轻声说:“找你说些事。” “什么事?” “那些美人,咱们不娶了,好么?” 屋子静了一会儿,他回道:“好。” “等这个孩子出世后,我再为你生个孩子,好么?” 风吹过纱窗竹帘,转动飞檐下的八角宫灯,风铃摇晃,花枝簌簌颤动着落下花瓣,满屋子的美妙声响。 许久许久,不闻他的回答。 我抬眼看去,他的脸逆着璀璨夏花,深埋在迷离纷飞的花瓣中,看不清表情。 只听见一字,清澈又颤抖地穿透花瓣:“好。”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三十三章 章节字数:2341 更新时间:10-06-13 02:46 随着预产的日期一天天接近,我的心情愈发沉重,按照原先的计划,等孩子出生后,我就要杀了司空长卿,再让孩子继承鲁国公之位,我便可以母代命,窃取金陵。这本就是个缓兵之计,我从没真的想杀他,现在只恨不得腹中的孩子是个女娃,我还可以借口计划生变,但主上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可能还会祸及在劫。 现在最让我头疼的还是体内的阴阳蛊,此蛊不解,我又怎么替司空长卿生个孩子? 这几日,我把书阁中的典籍翻了遍,想找出解蛊的法子。卷中记载,解阴阳蛊方法有二:其一,种下阴蛊的男体与种下阳蛊的女体交/欢,蛊毒便可中和化作血水流出体外;其二,将蛊毒渡到另一人体内,以命解蛊。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要跟男人上床。另一只蛊种在谁的身上不用想我也知道,那个控制我和在劫的男人让我们姐弟两受尽屈辱,跟他上床我宁可被狗咬!而第二个法子更加不可行。连日来,我为此愁苦不已。 去见了蔺翟云一面,本想借着他的智慧解我心中苦闷,当然不会直说,只是模棱两口地询问左右为难的局面该怎么解决。蔺翟云先是笑笑没有回答,任凭我又指鸳鸯又指翡翠借物喻世干着急,酒足饭饱之后才打着饱嗝指向屋外的竹林,道:“风来了,竹子的枝干被风吹弯;风走了,竹子又站得直直的,好像风没有来过一样。” 我不明所以,敢情这人是在念诗? 见我不解,他轻笑一声:“朽木不可雕。”懒懒倚在米榻上,仰面往口中倒酒,银色的液体顺着嘴角滑落,墨色衣衫半解,被酒水浸出水印,一副狂人狂态,又指了指院子里的池水:“云来了,在池底留下一道影子;云走了,池底干干净净,好像云没有来过一样。” 这次我隐隐想明白他的话中之意了,起身瞪了他一样,拂袖离开。 蔺翟云在我身后道:“夫人,在下效忠的是你,而非金陵,更非司空家族。希望您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子,而非为感情牵绊的俗世女流。” “你知不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大的渴望是什么?”我回身怒视。 “我知道,寻找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用一生去感受被人疼爱的幸福。” 他翛然坐正身子,酒壶被翻到在米榻上,酒水源源流出,浸湿了他的大片衣摆,他也不管,笔直认真地看着我:“但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得到什么,就得相应地失去什么。请容许在下说句大不敬的话,现在夫人,立身万万人之上,手握重权,有什么资格像个平凡女人那样寻找平凡的幸福,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太过贪心?有些错误不是你想改正就能改正的,就跟权力这东西一样,一旦沾染了,就不能放下,你的敌人更不可能让你放下!” 逃难似的回到天籁苑,我知道他说的话句句是理,且字字为我着想。 竹子不因被风吹过,就永远直不起腰来;清澈池水不因有云飘过,就永远留住云的影子——但人的心呢,在被温柔地触动了之后,还可以假装那人从来不曾来过?还可以喊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继续心狠手辣,继续赶尽杀绝? 不,我做不到。 ※※※ 那天傍晚,彩霞弥留天际,司空长卿从外边回来,拉起我的手又往外边走,我奇怪地问他要去哪里,他眨眼笑笑,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殿外有华轿来抬,出了宫城,宫门口又有一辆华盖马车等候,上了马车,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外边嘈杂的人声越发沸腾,撩开垂帘看去,方知是来到了金陵城最热闹的玄武大街。 马车停在街口不能再前行,街道上的人堵得实在厉害,比肩继踵,人山人海。下了马车开始步行,有便服侍卫混在人群开道,我们走得还算通畅,并没有受到人流太大的挤压。因我现在顶着一个滚圆的大肚子,一路上他都是小心翼翼搀扶着我走。直到来到玉拱桥上,人群被三条大街分散开了,行路才轻松起来。 此时,天幕垂下,放眼处都亮起了灯笼,红红绿绿五颜六色,彩光四溢。 站在拱桥上能大致看清三条大街的景致,卖艺的人口喷烈火惹来一阵尖叫,小贩们高声吆喝招徕客人,桥下还在赛龙舟,两岸的人都在大声呐喊疾呼,不时爆竹声声,震耳欲聋。 我东张西望,看得忘乎所以:“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这么热闹?” “九月十九,是送子观音的诞辰。” 我错愕抬眼,触上司空长卿闪亮深邃的眸子,在灯火辉煌处微笑着看我。 那一刻我明白了他的心思,按照老人们的说法,这一日来向观音娘娘祈福,会非常灵验。他这样热血沙场的男儿,也会相信这么一回事,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了,一个属于我与他的孩子。 我的心又是一阵绞痛,牵起他的手,十指紧紧缠绕:“长卿,我们去放莲花灯吧,观音娘娘一定会听到我们的祈祷,来年赐我们一个白胖胖的孩子!”他回握我的手,微微用劲,一脸欢喜不言而喻。 买莲花灯的时候,竟然遇见了蔺翟云,我朝他打招呼,正要将他引荐给司空长卿,他却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走到我面前,视线停留在我和司空长卿紧紧相握的手上半会,然后对着司空长卿似笑非笑道:“这位兄台真是好兴致,你家娘子这一胎还没生下,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着下一胎了,果真是骑着驴子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佩服佩服。” 瞧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句句讽刺人贪得无厌。我不悦皱眉,蔺翟云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我就不信他这么聪明,会看不出司空长卿是什么身份,整座金陵城,谁敢这么跟我手牵手来着。得罪金陵城的土皇帝,他是嫌自己的小命太长了不是? 司空长卿沉默不语,眉宇间已经聚敛阴翳的暴风雨。 我频频暗使眼色,蔺翟云却假装没看见,热衷于拔虎须这件危险事,一连串的俚语噼里啪啦地从他口中吐出,什么“考上秀才想当官”、“登上黄山想升天”、“望乡台上抢元宝”、“躺在棺材想金条”、“狗吃热屎揽三堆”……好吧,我承认他博才多学,但别越说越难听了吧?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三十四章 章节字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82 数:2448 更新时间:10-06-14 17:49 司空长卿开始微笑了,这是他发怒的前兆,显然蔺翟云也注意到了,见好就收,作揖着笑说:“在下就不打搅两位的好兴致了,孤家寡人只好寻人做伴去。”随手一抓,将刚从身旁经过的那人拉住,也不管男女老少,笑吟吟地问:“请问,阁下介不介意陪我一起去放莲花灯?” 拉着的是个年轻姑娘,模样还不错,从梳着的发髻可看出,是尚未出阁的女子。 可你知不知道,拉着一个未出阁姑娘在送子观音寿诞这一日请求一起放花灯,意味着什么? 是要人家小姑娘为你生孩子啊! 那姑娘炸红了脸,正要脱口骂人,抬头乍见一张笑如春风的俊脸,脸蛋儿顿时变得更红了,居然俯下头羞答答地说:“全凭公子做主。” 蔺翟云二话不说架着她作挡箭牌潇洒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丢下一句:“对了,劝两位没事的话早点回去吧,快要变天了。” 正要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一眨眼就消失在人群中。 “那个男人是谁?”司空长卿冷着脸一字字问道。 我干笑着说就是先前提过的能人异士,满腹才华妙计,还不忘为他说些好话。 司空长卿冷笑:“哦,我还当是谁,原来就是那位躲在你背后兴风作浪的狗头军师,我早该下令把他拖出午门斩首的!” 我赔笑道:“人说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咱们鲁公大人的肚子里还能装下十个宰相呢,跟狗头军师计较个啥?”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司空长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捏了捏我的鼻尖:“就你小滑头!” 放完莲花灯后,卖花灯的小贩说了一些“百年好合儿孙满堂”的吉祥话,又说前去南门的观音庙上香求签,会更灵验。司空长卿大喜,赏了小贩一锭金元宝,便携我往观音庙去。 观音庙中香火鼎盛,来来往往多为女眷,有的是婆媳相伴,有的是姊妹作对,有的丫鬟相随,但丈夫陪着来的却是寥寥无几,所以我们一走进,就惹来许多人窥看,姑娘们的眼中不免藏着羡慕。想来也是,这个男尊的世界里,像司空长卿如此体贴备至的男人实在不多了。 上了香,又摇了签,拿着竹签在阁子上寻找到了指定的解签纸,写道: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明明写的是上上签,但我一看见第一句“为有牺牲多壮志”和最后一句“遍地英雄下夕烟”,不知为什么一阵心惊肉跳,最后还是决定去找人解签。 那坐在帆布后面打盹的老僧被我叫醒,随手接过纸签眯了眯眼睛,眉头不自觉紧蹙,然后抬头,视线在我和司空长卿身上来回打量,叹息着说了一句话。 司空长卿听后大怒,一脚踢翻了签台,在一阵尖叫声中拉着我走出寺庙。 我茫然地被他拉着走,脑袋昏昏沉沉反复回响着老僧的那句话: “你们在一起,只会痛苦,你不为他死,他必为你而死,还会让许多人陪葬,这是命中注定。” 我将纸签绑在寺庙口的树枝上,听说这样能祈求神明逢凶化吉,逆转时运。 司空长卿见我脸色苍白,心疼地说了好几声对不起:“我本想让你出宫散散心,高兴高兴,没想到最后反而让你弄得不开心,待会回去我就下令,拆了这妖言惑众的观音庙。” 我打起精神,笑道:“哪有你这样的,顺你的心就金玉良言,不顺你的心就妖言惑众了?你可不能这么做,神明不能随便亵渎的,再说咱们英明神武的鲁国公大人,才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呢。” 他深深看我,见我确实没再往心里去,才搂着我轻吻眉角:“你只要想着好好跟我在一起,每天过得开心就好了,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 顿了半会儿,又说:“悦容,你要明白你嫁的是什么样的男人,他是这金陵城的拥有者,是整片江北的领主,日后,还要将这苍穹之下的所有土地囊括版图之中,全都送到你的面前,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那一刻,我再也佯装不住笑容了,这样的话,这样的表情,太熟悉了,曾经也有一个男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常昊王赵子都。在说完那句话之后没多久,他就兵败如山倒,身首异处! 我紧紧抓住司空长卿衣襟,急得快要哭出来:“长卿,咱们不争天下了,好么,就守着金陵,守着江北,好好地过日子,好不好?” “有些错误不是你想改正就能改正的,就跟权力这东西一样,一旦沾染了,就不能放下,你的敌人更不可能让你放下!”蔺翟云的话突然在我脑中响起。 司空长卿淡笑:“我的傻悦容,就算我愿意独守江北,你认为萧家会愿意吗” 我的心一点一滴地沉沦下去。是的,树欲静而风不止,人生浑浊谁能不染尘埃? 萧家狼子野心,早有吞吐天下之志,怎么可能忍受司空家独霸江北? 而司空长卿,又何尝没有问鼎天下的野心? ※※※ 回到了宫城,守门将士来报,周逸将军和几位大臣幕僚有要事请见,已在书房恭候多时。 一进书房,便见周逸神色焦急,在屋内来回踱步,其他人或是站着,或是坐着,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屋内气氛极为压抑,我和司空长卿对视一眼,便知有大事发生,而且不是好事。 周逸乍见司空长卿携我走进,浑然忘了礼数,也不等我们细问,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呼道:“主公,大事不好,萧家大军犯我江北而来了!” 司空长卿扫视书房一周,稳住神色,问:“敌军统帅是谁?” “主帅萧晚月,副帅七郎将路遥,前锋大将郭狄、范嗣、姚思明,萧家这次进军,派出大半精锐,兵贵神速,大军已过常州城,拿下了常州九郡,现在正直取赵阳城!” 司空长卿大惊,过了赵阳城,便是锦州,过了锦州,便是金陵城下了。 萧家这次出兵,竟如此风雷之势! 沉默了半晌,他静静问了一句:“萧晚风呢?” 周逸回道:“据探子来报,尚在昏迷中。”他已经昏睡了足足七个月。 屋内众人都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萧晚风没来到战场,这是所有不幸的消息中最值得庆幸的事了。 ——他是金陵所有人心中的噩梦!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三十五章 章节字数:3398 更新时间:10-06-15 08:00 大经幽王二年九月,长川萧氏平定江南。十八日,二公子月领兵三十万越太阴河卢元山地界进犯江北,破常州过九郡;十九日,欲取赵阳城。公闻讯大怒,命周逸将军为前锋,亲率大军直奔赵阳。楚氏坐镇朝堂,宰相明鞍辅佐,以备后勤之师。 ——《金陵遗史·鲁公传》 常州城本是江北第一道壁垒,失守如此之快虽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一则,常州曾灭萧晚风之手,城壁关卡各防要塞均毁于一旦,虽已重建已不复以往固若金汤;二则,常州刺史死于暗杀,城中细作散播谣言,人心涣散,太守色厉胆薄,畏惧昔日萧晚风余威,当夜弃城携款私逃,副将见主背义,怒发冲冠,遂以善待城中百姓为条件开城投降。 常州失陷之后,司空长卿清点三军,即日率军出征,我留在金陵主持大局,在必要之时给他支援,金陵乃至整个江北开始陷入备战的紧张状态。 萧家大军以间计兵不血刃拿下常州后,如入无人之境挥军北上,直取赵阳城。 赵阳城乃江北第二道壁垒,地势险要,北有剑阁,南有百越,城墙之高天下一绝,约莫二十余丈,百越有毒泉,丛林有猛兽,尽管城中屯兵仅两万,萧家要想轻松拿下城池绝非易事。 九月十九日,长川军兵逼城下时,赵阳城守将严令守城,无论萧家前锋大将郭狄、范嗣等人如何叫骂,拒不出城迎战,直待援军到来。 九月二十一日,司空长卿率金陵铁骑十万步兵十八万抵达赵阳城,与长川军交战三日,退敌五十余里。 九月二十五日,萧家大军副帅路遥放弃原先速取城池的打算,下令原地扎营,择日再战。 期间,长川军主帅萧晚月一直未曾露面。 我在书房,看着前方送来的战报消息陷入沉思。房内还有宰相司空明鞍,天策府大学士姚远韵,鸿卢客卿李准,武将幕僚数位,及无官无职的蔺翟云。按照金陵礼制,朝中官员官职未及三品以上者,未得国公诏令不得入宫城重地,但众人皆知蔺翟云是我倚重的心腹,又因眼前局势紧张,遂无人有异议。 除了蔺翟云在懒洋洋地打着呵欠,在场所有人都神态严肃,屋内弥漫着一股浓厚沉重的气氛。 “以诸位来看,眼前这战局对鲁国公大人是否有利?”我担忧询问,人前向来以敬语尊称司空长卿。 李准道:“萧家这次进军一直力求神速,原因不外乎有二:深入敌军腹地,须速战速决,免得夜长梦多;后备粮草有限,军士长途跋涉,不容久战。所以交战时间越长久,对他们越不利,主公援军到达后,两军势必陷入持久战,对我金陵军来说还是较为有利的。” 姚远韵道:“但萧家已夺下常州,必然会以常州为后援重地,进可攻,退可守。常州又粮草充足,兵械无数,长川军尚能支撑半年之久,胜败仍是未知之数,而敌军主帅一直未曾露面,教人不得不防。” 房内一阵叹息声,姚远韵确实说出了我心中最大的忧虑,按照萧晚月早前两次夺取常州的手法来看,他之兵法谋略,向来只在目的无论手段,此番也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现今他隐身人后,让人觉得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大战之前,先玩心理战么?我苦笑,怎觉得他的用兵手法跟他大哥越来越像了?转念又想,他从小便受萧晚风教导,影响甚大,耳濡目染也不足为奇。 “先生认为萧家接下来会怎么做来扭转劣势?”我看向蔺翟云。 众人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却见蔺翟云盘坐坐在蒲团上,抓了一块精致的糕点细细品尝,似乎觉得味道很不错,眼睛笑眯成了月牙状。大家都在殚精竭虑,他却在吃喝玩乐,众人不免频频侧目,面有不满,尤其是姚远韵和李准,一直对他高中状元之事非常不服,认为他是个滥竽充数之辈,因阿谀献媚才受到我的重用。 姚远韵向来舌头毒辣,曾听闻蔺翟云以“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拒绝效命金陵朝堂,不由念了一首阮籍的咏怀诗来讥讽:“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李准素来喜欢跟姚远韵唱反调,这次却抚手笑说远韵兄好才华。 蔺翟云听后不生气,也笑着拍手说:“姚大人不愧为庐州才子,果然名不虚传,好,好!”满口的糕屑,咕噜一声吞下,莫名说了句:“前有狼,后有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众人一愣,正在纳闷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门外侍卫通传,探马来报。 我接过信函一看,变了脸色,对蔺翟云道:“先生果真一语成谶了!” 金陵后防,益州八郡,刺史钱丁羽举兵叛乱了,将司空长卿先前派去招降的大将斩于马下,扬言要犯金陵。 何为前狼?萧家三十万长川军。 何为后虎?益州刺史钱丁羽麾下的八万金陵军。 两者若是前后夹击了,金陵必会蒙难,金陵若是蒙难,司空长卿必会派兵回防,届时赵阳城防守空漏,萧家可乘势反扑;一旦赵阳城失陷,金陵也岌岌可危。好个连环计,好个离间计!好个萧晚月! 众人脸色沉郁下来,我死死盯着蔺翟云,他被我看得难受了,挨在我耳旁快速说了两字:“间计。”我便笑了起来。 何为间计? 孙子兵法有云,间计有五: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乡间者,因其乡人而用之;内间者,因其官人而用之;反间者,因其敌间而用之;死间者,为诳事于外,令吾闻知之而传于敌间也;生间者,反报也。 萧晚风在《风痕》一书中曰:“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对间计极为推崇。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83 萧晚月神速攻下常州,用的便是生死间和反间。他既然善用间计,我也不甘落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翌日,我派遣两名大将,各率五千精兵从水路陆路两处前后包抄益州叛军。 仅是一万精兵何以敌对益州八万大军?这就是蔺翟云用“间计”的巧妙之处了。 陆路骑兵打的仍是招安的旗号,而水路遁形到叛军后延的将士则穿上萧家长川军的兵甲,行偷袭之事,并派间谍散布消息,半真半假,诸如:“萧家利用益州军作饵,等两败俱伤便可坐收渔翁之利,许以益州偏安一隅的条件翻脸不认,可笑钱丁羽兵折将亡,为他人做嫁衣。” 钱丁羽这个人好大喜功,又疑心甚重,见到后方军队被“萧家大军”偷袭,当场痛斥萧晚月“卑鄙无耻,背信弃义”,前去招安的将军则把我吩咐的“鲁国公大人宽宏大量,只要益州归降,其叛乱之罪既往不咎。”这句话传达过去。阴里给巴掌,明里给甜枣,果真让钱丁羽及时“迷途知返”。 尽管那批假冒长川军前去偷袭的精兵死伤过半,但我损失两千精兵,换得金陵后防太平,让司空长卿能够义无反顾地在前沿作战,还是十分值得的。 经此一事,姚远韵和李准看向蔺翟云的眼神渐渐地变得尊敬起来。 这时,将士来报,截得敌军密函,便见一封印有萧家家徽紫色六瓣菱花的信函递上,我忙拆开快速阅读,才读了一半便砰然红了脸。 显然萧晚月是间计玩上了瘾,故意让我截得这封密函,这哪是敌军机密,分明是一封倾吐相思的情书! 屋内众人见我神色怪异,各个面面相觑,也没多问什么,倒是蔺翟云向来毫无章法,就这么从我身旁挨过去偷瞧,我赶忙将信捂住,却还是被他瞧去了大半,还好死不活地背了出来:“又是一年秋风柔,独上烟雨楼。烟雨依旧楼依旧,已是黄昏后。忆想当年与卿别,江南一叶舟。人如烟,泪如雨,伴着江水流。” 睨着我通红的脸,似笑非笑道:“唷,这‘军情’写得还真是香艳呐!”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此时又有人来报截得敌军密函,此后每隔两个时辰,便有一封印着紫色六瓣菱花的信函呈到我面前,无一不写得深情款款,缱绻柔肠,那娟丽飞扬的字体,是萧晚月独特的笔锋,惊世才华隐现在字里行间。 忆起少时,自己曾将记录他诗赋的《草华集》手抄本放在床头,闲来无事总爱看上几眼。那时的自己对他是仰慕的,憧憬的。时过境迁,现在的心跳已不复那时吵闹,但那种心情每每想起,仍然觉得美好。 当晚我正欲就寝,赵阳城骤然传来噩耗,我乍闻大惊,跌坐在床榻上,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而后连夜召集要臣于书房议事,看着列在书桌上一封封惹人惆怅的密函,我忍不住冷笑起来。 原来这也是萧晚月的计,就在我被他的诗赋乱了思绪的时候,司空长卿中了他的圈套,陷入生命之危。 ====== 作者有话说:抱歉,今天有事外出,回来晚了。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三十六章 章节字数:2882 更新时间:10-06-16 20:05 赵阳城守军分为两军,一军守城,一军在外扎营,交相呼应。守城的是司空长卿,外援的是上将军齐袁,周逸则被派往百越守关,以防敌军偷袭。 萧家如想取胜,必先断司空长卿的外援,第一个针对的就是齐袁。 就在那一封封深情款款的密函送到我手中的时候,萧晚月真正的指令已传达到路遥手中。 九月二十八日黄昏,路遥开始猛攻赵阳城,点燃大火,齐袁果然误以为赵阳城危亡,从山路疾驰而来,却被萧家大军中途伏击,齐袁拼死作战,被路遥亲手斩于马下。 外援斩绝之后,萧晚月开始专心对付城内驻守的司空长卿。下令路遥再一次攻城,然后亲率一队长川军穿上金陵军的衣甲假意袭击萧家兵营,让司空长卿以为齐袁的援军仍然存在,路遥表现出因为兵营被毁急忙撤退的样子,引诱司空长卿出城追杀,萧晚月则安排伏兵断去后路。诱杀主将,赵阳城何愁不破? 当晚消息传回金陵,我几欲昏厥,遣去查探司空长卿下落的兵卫悉数未回,司空长卿生死未卜。 萧晚月这次夺取赵阳城的策略,与我先前招降益州刺史钱丁羽的方法极为相似,甚至更精湛,更毒辣——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想告诉我,同样的计谋,他比我玩得更完美! 或许我和萧晚月的想法在这方面是极为相似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萧晚风的“弟子”,所延续的手段和战略模式大同小异。显然现在的我不过是只雏鸟,还不是他的对手。萧晚月那副不沾风尘的儒雅外表下,隐藏着一双巨大的翅膀。我仿佛看到他展翅临于半空俯瞰着我时微笑的模样。 所臆测的他的笑容,不是讥讽,不是蔑视,而是平淡温和却又是高高在上的笑,如佛祖般悲天悯人。 尽管非常讨厌这种感觉,但不得不承认,这次是败在他的手里,他是彻底地将我和司空长卿给算计了。 九月二十九日清晨,苦等了一宿,终于有探子传来赵阳城一战的消息,萧晚月以十面埋伏的阵势指挥长川军围杀司空长卿,副将舍生取义杀出一条血路,为司空长卿断后,司空长卿带着九千精兵冲杀包围,苦战一夜,往百越关隘撤退,与周逸汇合。萧家大军紧随其后,欲要再取百越,幸得百越地势险峻,丛林有猛虎,毒泉布杀机,阻碍了长川军的进程。萧晚月下令驻扎营寨,休养生息,明日再战。 当下我便决定亲率五千后勤之师前去救援司空长卿,众人大惊,拼死上柬阻挠,说金陵不可一日无主,又说我临盆将近,不宜劳顿。我去意坚定,念及先前观音寿诞之日所卜的签,以及老僧说的那句话,心头前所未有的不安,我害怕自己这次不去救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下令让司空明鞍代为料理朝政,遂上了战车。 眼见劝阻不果,临行前司空明鞍、姚远韵和李准等人跪在我面前,神情肃穆,道:“臣在此预祝夫人马到功成,夫人若有不测,臣等必提头去见主公!”言外之意与我同生共死,也希望我为他们保重性命,不可轻率而为。我红了眼眶,点了点头,下令出发。蔺翟云与我同去,他虽为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关键时刻,还需仰仗他的脑袋。 途中经过赵阳城边缘,残垣断壁,翻倒的车辕战马,背着灰蒙蒙的天色,余留着战争的肃杀。断箭破盾零落满地,一路尸骨成堆,断头断臂,肝肠脑浆混着血腥散发出浓浓的恶臭。我忍住反胃,拼命地自我催眠:这就是战场,这就是战争,我必须面对,并且要成为习惯。 下令继续前进,行军一日,借山林小道,终于在九月三十日黄昏秘密抵达百越五十里外。 临山往下看去,萧家大营驻扎在山脚下,兵甲战马林立,黑压压的一片,黑底红字的萧家旌旗迎风猎猎,像野兽的爪子般张狂锐利。 我与蔺翟云商量出一计,派出全部精兵夜袭萧家大营,其真正目的却不是袭击,而是制造混乱,身负重任的仅是余下的一百精兵,趁乱烧毁萧家粮草。长途军旅,若无粮草,焉能打仗?此计若是成功,三日内萧家必定撤兵。当然,我这五千精兵恐怕要全军覆没了。 入夜,天空蒙着厚重的乌云,星辰皆蔽,天昏地暗。山林深处偶有狼嚎,一层层拉长的回音,让夜更加阴森恐怖。山下大营中火把点点,明明灭灭如人世沉浮,隐隐传出兵士巡逻的脚步声,使得宁静的夜更加诡异,让人胆寒。 我和蔺翟云站在山头往下看,身后只跟着十几个将士保护,其余人都已按部就班,静候我号令。为了隐藏踪迹,我们都没有点火,一直到乌云破开,下玄月挂上枝头,落下冷冷银光。我衣袖一甩,朝天际射出一道紫色响箭,随即山脚下厮杀声起:“冲啊——”大批金陵军横空出现,不要命地往萧家兵营里冲杀。大营中顿时乱成一片,刀光剑影,哀嚎嘶哑,声声冲上云霄,将夜的宁静彻底撕裂。 很快地我便看到了萧晚月,白马雪衣银色长剑,在那片混乱中显得如此出尘,仿佛人世浑浊,他依然是濯水而不妖的白莲,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做什么,总是能一眼就看到他,并且再也移不开视线。 他随手挥舞长剑,银光闪闪,衣衫漫飞,如雪舞人间,无人能够近他三丈以内,就连飞溅的鲜血,都望尘莫及,他是人间的雪天上的月,谁也无法抹去的洁白。他不时左右观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这时,大营的某一角燃起大火,熊熊烈烈通红一片,瞬间将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昼,随即有人大喊:“不好,金陵狗贼烧我粮草,快来救火——” 我转身离开,心知这场火再也无法扑灭,除非所有的粮草烧为灰烬。纵火的燃料是蔺翟云特制的焦油,长川军越是用水扑火,越是火上浇油,火势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一切已成定局。 鲜红的色彩,像在热烈歌颂我的胜利,又像在愤怒叫嚣我的无情。一步步走着,身体一点点地冰冷。为救司空长卿,我牺牲了五千人的性命,他们都是壮志满怀忠君爱国的儿郎,都有父母妻儿,都有热血梦想。他们都说:“为护我金陵,救出主公,虽死犹荣!”我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战争,为了胜利必须有人牺牲,他们是金陵的好男儿,是江北百姓们的骄傲——如果我的心是黑的,我的血是冷的,我的眼泪是水银做的,那么,就让我冷酷无情绝情绝义。但我始终无法释怀,这种血淋淋的利用和自我牺牲。是不是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的心永远比不上男人们冷硬? 蔺翟云又在开始说他的公平原则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伟大的光荣,总是要伴随着无数人的牺牲。皇图霸业,尸骨堆成。你必须习惯。” 是的,我必须习惯,所谓战乱世界残酷的生存法则。 这时,天际传来一声嘶喊:“悦容——”是萧晚月的声音。 我顿住脚步,心中凌然一寒,难道他发现我了! 转过身往山下看去,只见那道白色身影纵马在乱军中奔驰,枉顾后延火烧粮草的大事,一味砍出血路,一路喊着我的名字:“悦容,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出来,出来啊!” 因为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从声音中听出了焦虑、燥乱、渴望以及欣喜若狂的感情。 突然下腹传来绞痛,我抱着肚子蹲了下去,蔺翟云赶忙将我扶住:“夫人,你怎么了?” 额头渗出湿汗,我苍白着脸,紧紧攥着蔺翟云的衣袖颤抖着吃力道:“羊水……羊水破了,孩子快要出生了,快、快给我找处隐蔽的地方!”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三十七章 章节字数:3889 更新时间:10-06-16 22:16 簌簌,夜风吹动芦苇,摇摇晃晃像翻滚的垂暮,又像勾魂的幽灵。行军打仗没有接生婆,唯有深谙医术的蔺翟云为我接生,起先我不愿意,躺在大片芦苇深处让他去外边守着,说我自己一个人能行。他的脸遮盖的夜色下,掠开纠缠在我脸上的湿发:“女人生孩子就跟阎王隔层纱,别胡闹了,听话,现在我是大夫,没什么好避讳的。”说完撩起我的长裙,撕开亵裤,将我的两腿分开。 我口咬长发,忍住下腹锥心的疼痛,不能喊出声来,萧晚月和他的近卫兵正在附近搜索。硕大的冷汗从额头背脊冒出,后背衣衫尽湿,只觉得好像有无数黑影在眼前晃动,风声如厉鬼怪笑在耳畔叫嚣。蔺翟云的声音压抑而遥远,一遍遍说着呼气吐气,我剧烈起伏胸膛反复机械地吐纳,但绞痛越来越强烈,像要把我整个人撕裂。 这时,不远处传来窸窣声,萧晚月的近卫兵已经搜查到附近了,正步步朝我所在方位逼近! 痛在加剧,我几乎要喊出声来,蔺翟云将手臂横在我唇前,我一口咬住,甜腻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抬眼惊慌忧虑地望着他。 他的眼睛比夜更黑,仿佛带着神秘的安定力量,在我耳边轻声说:“别担心,有我在。” 我点点头,心渐渐平稳下来。文弱的他,却总能让我感到莫名的心安。 萧家近卫军离我们仅有五丈之遥,心坎吊在了尖端,忽闻有人大喊:“金陵狗贼在那里,快追——”立即折身往别处追去。是我随身带来的那十几个将士,以自身为诱饵将他们引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地响起一声洪亮的啼哭,分娩的痛楚渐渐散去,蔺翟云卸下外袍,将孩子裹住抱到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84 我面前:“夫人,是个男娃!” 撑起虚弱的身子侧脸温柔地看着这个孩子,怀胎十月吃尽苦头,终于让他平安出生了。我红了眼睛,嘴角动了动,笑着又带着哭腔:“好丑,跟猴子似的。” 蔺翟云笑笑:“刚出生的孩子都这个样,以后长大了准跟他的父母一样是个神仙似的人物。” 我默不作声,抬头看了看四合的暮色天空,眼泪就这么刷刷地流了下来。子都,你在天上看见了么,这是我们的孩子,是你生命的延续。我会将他抚养长大,对他说关于你的故事,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所以,请你一定保佑我们母子这次能渡过难关。 上天却像跟我开着玩笑,远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我和蔺翟云对视一眼,变了脸色,隐隐听见有人说:“禀告将军,有婴儿的哭声,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我抱着那幼小的躯体,近似哀求道:“我的乖孩子,快别哭了,娘求你!” 像听懂话儿似的,小娃儿真的就不哭了,挥舞着短短肥胖的小手拍着我的脸蛋,漆黑闪亮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我。 蔺翟云搀起我,借着高耸的芦苇蔽身隐走,不下半会,便见一条河流挡住去路,忽闻马蹄踩踏泥土的声音传来——就在身后! 坐骑甩动铁甲包裹的马首,发出冰冷的碰撞声,我心中一阵发凛,僵硬着脖子缓慢抬头看去,马背上的那男人逆着蔼蔼夜色,高大的身躯在我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一身漆黑冰冷的黑狼铠甲,衬着一张冷诺冰霜的刚毅面孔,正俯首冷冷看我。 是萧晚月的副将路遥!我痛苦地闭上双眼,天要亡我! 却听见路遥用一种四平八稳的声音说道:“这里没有人,再去那边搜搜。”我诧异地睁眼看去,对上他一丝复杂的神色。 高耸杂乱密集的芦苇丛果真是藏身的好地方,除了马背上居高临下的路遥,其余步兵近卫都没有发现我们的踪迹。在路遥下令之后,众人悉数叩首唱遵命,便以极为快速敏捷的身法散开,朝四处搜捕而去。 “为什么?”我忍不住脱口。 路遥随手抚着马鬃,面无表情道:“主公昏迷不醒前曾嘱咐我,在你还不能完全独当一面的时候,别让二爷找到你。二爷这次是故意引你出来的,虽然你这段时日的表现还算不错,但仍不是二爷的对手,所以,你走吧。” 喉咙滑动,我沙哑地问:“你家主公……现在还好么?”虽然对箫晚风的近况早已从军情中了解到,仍是忍不住关心询问。 说到箫晚风,路遥眼底流露出一种狂热的崇拜,随后淡漠扫了我一眼:“我家主公天生贵胄,自有皇天庇佑,不劳鲁国公夫人挂心。” 对于路遥毫不掩饰的反感,我并不在意。他对箫晚风有多尊敬,对我就有多厌恶,认为箫晚风所有的不幸,都是遇见我才开始的。是的,如果箫晚风没有动情,如果他能清心寡欲,便可护住命脉,如果他当初乖乖呆在长川养病,便可平安地渡过生命的那道坎,可他偏偏为了见我一面,服下那种自损生命力的还魂丹,千里迢迢跑来皇都,寻找一个选择嫁给他的敌人在以后也会成为他敌人的女人。倾尽所有地对那个女人好,而那个女人居然在他生命垂危之际,毫不犹豫地抛下他,回到自己丈夫的身边——如此无情无义践踏自家主公真心的人,路遥自然恨之入骨。 没再多言,多言也掩饰不了彼此敌对的尴尬局面,我抱着已经熟睡的孩子,让蔺翟云扶我离开。 路遥又对蔺翟云道:“先生,云盖先生有言相托。”蔺翟云身子一僵,回道:“请说。”路遥道:“云盖先生相劝,先生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若是执迷不悟,必受万劫之苦,日后战场相见,便无亲情。”蔺翟云道:“也劳烦阁下替在下向叔叔传达,战场无父子,各为其主,日后无需为难,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愧疚地看向蔺翟云,是我当初一时私心,让他陷入今日忠义两难之地。他仿佛明白我的心意,微微一笑,扶着我说:“夫人,我们走吧。” “走?你们能去哪?”一道清朗的声音自半空传来,带着温和笑意,却教我瞬间入坠冰窖。 便见那人雪衣白马,踏碎满地芦苇悠悠行来,身后甲士林立,旌旗猎猎,巨大的红体“月”字迎风翻滚。 自他到来之后,清澈的眸子紧紧锁在我的身上,指骨分明的修長双手紧握缰绳,像要捏碎满腔的愤怒和痛苦,又像在强忍席卷而来的狂喜。许久许久,才缓缓松开手,复杂地看了我怀中孩子一眼,脸上仍旧缀着惯有的平淡儒雅的微笑,又眉眼不眨地一直看我,哪怕是在跟别人说话的时候。 “路遥,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路遥翻身下马,跪地请罪。 萧晚月淡淡道:“下去领三十军棍,记住,你现在的主子是我。” 路遥半垂眉眼:“是,二爷。”起身无奈看我,便在将士的扣押下无声离开了。 风吹芦苇,窸窸窣窣,江河流水,叮叮咚咚,疑似乱人心跳的频率。 视线交汇的那一刻,我们竟像好久未见的老朋友那样,异口同声地互问:“最近过得好么?”两人各自一怔,又纷纷笑开。我说:“我很好。”他笑着:“可我并不好。”我礼节性地问为什么,他说:“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最后那次分开时你唱的那首歌,‘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在心上却不在身旁’,然后我睁开双眼看向窗外,月色越是美丽,越是觉得难过,我在想,如果我心上的人能在我身旁那该多好。所以,我就来找你了,悦容。” 带着千军万马,攻城略地地来找我? 看着他执着的眼睛,我一阵晃神。 那双清澈的眸子,曾经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曾因为他爱上了这双眼睛,又因这双眼睛爱上了另一个人,以至于现在,我再也分不清,究竟自己爱的,是眼睛,还是人? 我慌乱地转移视线,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我言于表的感情,不再是儿时记忆那样温和平淡,转而变得直接浓烈而炽热? 是了,就是在最后那次见面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他说,他爱我。 现在,他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你嫁去金陵,嫁给司空长卿,是我最大的错误,我对自己发过誓,不能再让别人带走你,就算追到江北,追到金陵,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你带回来。” 我问:“我嫁来金陵,你何错之有?” 他没有回答,柔和目光近似悲哀:“这一次,我是来纠正自己犯下的这个可笑又愚蠢的错误。” “你要怎么纠正?” “踏破金陵,杀了司空长卿。” 我双腿一软,蔺翟云赶忙将我扶住,我抬头看向那个曾给过我感动,又离我越来越远的男人,说:“如果你敢伤他性命,我一定会恨你恨到老恨到死恨到灰飞烟灭!” 他没说话,微微笑着,很痛很扎眼的那种笑,就像最初的一种苍老。 翻身下了马车,一步步朝我走来:“那么,就让你恨我恨到老恨到死恨到灰飞烟灭吧。”他的视线穿过我的肩膀,落在了河的对岸。 马蹄如擂鼓,司空长卿率大军赶来了,喊着我的名字一马当先踏入河水中。 就在这时怪异的事情发生了! 马儿竟然悲惨嘶鸣,然后疯狂在水中颠簸闹腾。周逸在身后大喊:“主公,此乃百越毒泉,不仅河水有毒,河底尚有水兽,快弃马回来!”话音才刚落下,那坐骑便轰然倒在水中,浑身冒起紫烟,河里传来怪响,似有什么东西在撕咬马的身体。幸得司空长卿手持银枪,落水前以枪杆往水底撑起,凌空一跃退了回去,枪头扎着一只遍体红麟兽头鱼身的怪状物体,流出的血是恶心的绿色液体,正拼命挣扎着露初尖牙利齿,很快摊死下去。 众人见此纷纷吓住了,好毒的河水,好诡异凶悍的水兽! 司空长卿愤然将那头水兽甩出枪头,红着眼睛看向彼岸:“悦容!”情不自禁又往前冲来,被周逸死命夹着胳膊往河岸后头拖去,却不得罢休,反被司空长卿往前拖去一丈,又有三个健壮的将士前来拖拉,仍是无果,我急忙喊道:“长卿,你冷静下来,别过来!”他才制住动作,痴痴地看着我,竟落泪了。 隔着一条河,却像隔着一个世界。 他在哭,萧晚月却在笑:“悦容,这次他再也无法带走你了!” ===== 作者有话说:祝大家端午节快乐^_^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三十八章 章节字数:3419 更新时间:10-06-18 01:26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萧晚月打着油纸伞牵着小小的我走在绵绵春雨的小路上,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说:“没有幻想没有期望,就如同鸟儿被捆住了翅膀;过多的幻想过高的期望,就像鸟儿不知飞向何方。”又说:“人们希望的总不会发生,命运往往另有安排。” 我觉得他说的话像是在预言今日的自己,他如一只展翅高飞的巨鸟,不再陷入天穹迷途,也在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际,命运给了他一个背道而驰的安排——他只将司空长卿当做敌人,没料一直默不作声的蔺翟云趁他志得意满时将我横抱起身,二话不说朝河中跃去。 萧晚月先是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伸手阻挠,却为时已晚,只拉住我一片衣袖。我回头看去,看到他满脸慌张,几近哀求的眼神,又见他翻滚的宽大雪袖下,手腕缠绕着白色绷带。他受伤了?那时,我本能地往他受伤的手腕扼去。本想迫他放手,没想还没碰到他的袖角,他便大惊失色,连忙将手抽回放在背后牢牢护着,似乎在害怕什么。就这么一个空挡,蔺翟云和我彻底脱离他的掌控踏入河中。萧晚月茫然站在岸边,懊恼沮丧,像只受伤的野兽喊道:“悦容,别走!” 我心中凄然,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喊出竟是这么撕心裂肺。不敢回头看他,不忍内心最柔软最美丽的角落,蒙上苍白的色彩,害怕再多看一眼,就会万劫不复。 仰面对蔺翟云担忧道:“先生,你……”蔺翟云的脸色有点苍白,俯首对我笑笑:“夫人,把孩子抱好了,其他的都别担心,别忘记我服过九转丹。”我暗暗舒气,是的,早前他服下九转丹本想诈死离开金陵,但我的那杯毒酒他没喝,现在的他百毒不侵,根本不用害怕毒泉。 很快我又想到,河中还有凶狠的水兽啊!便见鲜血从水底溢出,血腥味渐渐弥漫在空气中。蔺翟云的双唇已毫无血色,豆大的汗滴从额头滑落,溅在我的脸,带着痛苦地麻痹感,他却面不改色,亦步亦趋地走着。 这条河,很浅,只到膝盖,却如万丈深渊;这条河,不长,只有十丈,却如千山万水。他就这么抱着我,一步步走向司空长卿。 两岸千军万马,旌旗凛冽,弓箭手和盾手早已严守以待,隔着一条河剑拔弩张。长川军中,不知是哪个士兵承受不住当时压抑的气氛,手一抖射出了一支狼箭,径直刺穿蔺翟云的胸膛,尖锐的箭头横亘在我眼前,带着扎眼的血红,鲜血和他的冷汗一同落在我脸庞,滑进我的嘴角,咸的,苦的,腥的,冷的,热的……口腔中满是复杂的滋味。蔺翟云吃痛闷哼出声,脚步趑趄,几欲将我跌下毒泉,司空长卿和萧晚月齐声惊呼:“悦容——”蔺翟云牙关一咬,拼死又将我横抱起身。 我看着蔺翟云,神情茫然,瞳孔剧烈收缩着——为什么,为什么他会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只因为他曾发誓,至死为我效忠? 听见他呓语似的低喃:“你值得让更好的男人保护……” 那一刻,眼睛彻底模糊了,被泪水阻挡着看不清他的面容。 天地嘈杂纷纷,怀中的孩子惊醒,纵声啼哭起来,呜呜哇哇分外凄厉。两岸已人仰马翻,金陵军被那一箭刺激得暴怒浮躁起来,已然拉弓开弦蠢蠢欲动,战争一触即发。司空长卿厉声将部下喝止住,那错手射箭的士兵也被萧晚月当场就地正法,两人同时下令谁都不许轻举妄动,雷厉风行地稳住了局面,唯恐混乱中伤我性命。 席天卷地的夜风,倾轧两岸芦苇丛,簌簌响个不止,吵杂过后,又是一段漫长的死寂。 蔺翟云一走到对岸便轰然倒地昏死过去,司空长卿赶忙将我和孩子接过怀里,周逸锵然拔出宝剑,将无数只在蔺翟云腿部嗜咬的水兽悉数斩杀,绿色的液体溅了满地,散发浓浓的恶臭。 我早已虚弱不堪,紧绷的神经埋身在司空长卿怀中后瞬间松懈下来,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气若游丝道:“救他,长卿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85 ,快救先生……”眼睛一闭没了意识。 ※※※ 醒来时,已过两日,我已回到金陵,躺在自己的寝宫中,而司空长卿仍留在百越,战争还没有结束。 听说那晚金陵军和长川军隔岸打了一仗,都是弓弩掷石火箭之类远距离攻击的仗势,死伤不大,两家主帅把一肚子的火气发/泄完得差不多了,才草草收了兵,第二天又打得如火如荼。 与我一同送回金陵的还有蔺翟云,司空明鞍说,他比我早一日醒来,胸口上的伤不重,狼箭射偏了没伤到心脏,倒是脚上的伤不轻,水兽的唾液含有剧毒,幸得他早前服下过九转丹,但膝盖以下的肌膚差不多被咬得面目全非,需要好些时日才能康复。 我见司空明鞍言辞闪烁,便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逼问之下才知,蔺翟云左脚脚筋被咬断了,太医正以宫中秘藏的断续膏为他治疗,就算痊愈后也只能平地行走,不能再像普通人那样跑步。简而言之,只差一步他就要残废了! 不顾司空明鞍劝阻,我执意要出宫去看蔺翟云,以鸾撵抬到那处幽静的宅院,再以横塌抬进他的卧房,那时他正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精神还不错,就是脸色不太好。我进来后他回过头,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彼此病恹恹的模样很狼狈,就这么面对面笑了起来。笑完之后,他瞪着司空明鞍:“胡闹,夫人正在坐月子,你怎么可以让她出来!”司空明鞍苦笑,我跟着赔笑,知道蔺翟云是在指桑骂槐,像个犯错的孩子讪讪道:“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蔺翟云不吱声,心里其实挺感动的,我摆摆手,奶妈子将孩子抱过来,我笑说:“毛毛是你接生的,我想让他认你作义父。”这娃儿的名字老太君早就定下了,就叫“稷攸”,还真人如其名,带来社稷之福,一出生前方战事就频频告捷,一改先前处处受萧家挨打的劣势。我看稷攸头上的毛发浓密,就给他取了一个乳名叫“毛毛”,没差把老太君气到,说她的嫡长孙怎么能取这么俗不可耐的小名,见我躺在床上委屈的模样,无奈允了。 蔺翟云一听这名字,噗嗤笑了出来,我见他开心让奶妈子把毛毛抱过去,趁着他逗弄毛毛正兴头上,又把认义父的事说了一遍,蔺翟云也爽快应下了。后来毛毛睡着了,我让奶妈把他抱下去。跟蔺翟云闲聊了半会,不知怎么的说到迷路的事情上来,我和他有着相同的坏毛病,就是方向感不好。这人世间的事啊,好好坏坏的,谁能说得准?由衷道:“多亏了先生方感差,才来到金陵让悦容遇见你,这是我的福气。”蔺翟云笑笑:“夫人说笑了,在下就算再怎么蠢笨,也不可能走错南北方向整整一年。”察觉自己失言,脸色稍变,顺口说下去:“我是特意来金陵找一个人的。”我好奇问他找谁,他迟疑半会,看了看我,又看向窗外:“找我的……姑姑,我的……妹妹。”我取笑道:“先生真是病糊涂了,又是姑姑又是妹妹的,分明是两个人。”蔺翟云没说话,放在腿上的手指微微跳动。 “你找到她们了么?” “恩。” “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尽管说。”在金陵,我能给他的亲人最好的照顾,也算是当做对他恩情的一种偿还。 蔺翟云摇摇头:“不用了,她……她们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想打搅她们平静的生活。” 听他话中之意,是还没跟自己的亲人相认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没再勉强他,话题转而说到当下的战事:“先生认为此战结果会如何?” 蔺翟云高深莫测道:“在十二月十二日之前,萧家如果不能完全拿下赵阳城,那么这场仗将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 起先我十分不解,为什么非要在十二月十二日前?后来灵光一闪,十二月十二日不正是当今天子的寿辰? 大经未灭,仁义当先,君臣之礼不可不慎重对待。按照大经礼制,凡有封地的王公们须得回皇都觐见朝拜,向天子祝寿。这路上来回的时间加上寿宴开设的时间,至少要一个多月。也就是说一个月内萧家无法再向江北出兵,而司空家就有足够的时间喘息,把江北各州的兵马调回来。 须知这次长川军之所以能将金陵军打得节节败退,除了萧晚月诡谲奇袭外,最大的原因还是出在金陵内部。先前为一统江北,司空长卿派遣大军到各州讨伐,江北军队分散,曲慕白又去了皇都赴任,朝中良将空缺,才被萧家占了便宜。 正在我宽心之际,蔺翟云又说:“金陵仍然岌岌可危,一个潜在的威胁不得不防。” “什么威胁?” 蔺翟云慎重说出一个名字,我听后沉默良久,最后长长叹息,不得不承认,那个人不仅是司空长卿最可怕的敌人,也是我内心最挣扎的烦恼。 念着曾经的情谊,我是希望他能早日苏醒的;但念着我丈夫的平安,我又希望他永远别醒过来才好。 箫晚风……多么过分的一个人,就算昏迷不醒,也要别人为他心心念念。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三十九章 章节字数:4070 更新时间:10-06-19 22:25 秋意渐浓,寒风料峭,院子里的金盏菊开了,火焰焰的一片,在万物萧瑟的背景里显得特别惹眼。可惜现在无人陪我欣赏,再美的风景也只是乏味的堆砌。 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我的身体渐好,只是比起以往要虚弱的多,旧疾复发,常常头痛,昏眩,四肢乏力。每日千篇一律要服好几帖黑乎乎的药,除了给我产后补身子,就是治我的头痛病,都快成了药罐子。太医说,夫人这病是长期忧虑多思所累,只要安心静养半年,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担心,便可好转。 我苦笑,现在那么多烦心的事,能什么都不想好好静养么? 萧家和司空家正在交战,金陵朝堂内务须我打理,还要安抚百官和百姓的情绪,为司空长卿做好后勤,暗地里又记挂我那两个弟弟,一个杳无音讯,一个远在皇都跟曲慕白斗幺蛾。再者,我身上的蛊毒怎么办,对主上又该怎么交代? 孩子的事也没少操心的,毛毛这娃儿简直天生的恶霸,特别能闹,一不顺心就哭得昏天暗地,四个奶娘都照顾不过来;诧紫的孩子怀影也以司空家二公子的名义被我收养了,并与世人知晓。这孩子踏实,不折腾,除了肚子饿或是尿漏了意思性地哭几下,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呼呼大睡。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孩子好像天生八字犯冲,离得近了双双嚎嚎大哭,死不罢休的劲头,分开三丈远才安歇下来。我头痛不已,琢磨着一定要从小好好教育他们兄弟友爱,可不能像小时候教育在劫和天赐那样,暴力强权之下无好鸟,看我那两个弟弟就知道了,貌合心不合的,暗地里坏水一大堆,可见我对他们的教育有多失败。第一次犯错是无知,第二次犯同样的错那是愚蠢!我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搞好教育。 近日冷空气来袭,接连下了三日秋雨,苏楼的嬷嬷来报,老太君染了风寒卧病在床。我忙去看她,太医正在为她把脉,她躺在榻上半昏半醒喁喁碎语,气色极差,跟我初嫁金陵时见到的模样判若两人。年纪大了小毛病也如大毛病一样虚耗体力。长卿不在金陵,我要代替他孝顺太君膝前,平日繁琐的操劳中又多了一份操劳,这次却不是刻意讨好,而是真心实意地对她好,我总觉得自己欠长卿太多。 好些时日了,太君的病情没有一点好转,也不让我告诉远在赵阳城的长卿,说是不想让他担心,好专心作战。我将毛毛和怀影抱过来看她,她远远看了几眼就让乳娘抱下去了,说孩子们小身子娇贵,怕自己这副病身子传染他们。可真当孩子们被抱走了,她又痴痴看着门口一脸落寞。每每见此我都觉得难过,她是真的喜欢孩子,将孙儿当成了宝,一种欺瞒的负罪感让我胸口窒闷。 这日我亲手为她喂完药,见外头起风了将窗户关上,太君招招手让我过去,我依言坐在榻上,她拍着我的手背叹息:“国患见忠臣,病榻见孝子,悦容,这些时日难为你了,为了金陵为了我这老婆子,让你劳心了。” “母亲快别这么说,这都是媳妇该做的。” “你也别拘谨,今天咱娘俩就放开说说心里话成不?” 我点点头,太君道:“说出来也不怕你恼,以前你嫁给长卿前我听过你不少传言,对你一直不喜,早前就中意周家那丫头的,想让她嫁给长卿,偏长卿坚持非你不娶,后来周家丫头也嫁给了冬歌,我想着是不是你暗中插横,心里对你成见就更大了,前不久还迫着让你为长卿选几房夫人,你八成对我这老婆子心有怨言吧。”我忙道媳妇不敢,其实心里还真恼过这婆婆难缠。 “后来处久了觉得你这孩子挺对我眼的,做事情干净利索,该狠心时从不手软,跟我年轻那会儿像。” 怎么听着像在损我?我苦笑:“媳妇辜负母亲所望了,最终没为长卿选出几个合适的姑娘来。” 太君道:“早前跟你提这事我也没怎么指望,长卿这孩子实心眼,当初为了娶你把姬妾都给遣散了,说这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我知道就算你愿意给他纳妾,那孩子也没点头的可能。” 果真是自己生的娃儿自家知,我笑着没说话。 “悦容啊,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嫁给老司空家的女人,是幸福的,又是不幸的。不幸的是女人要承担太多的东西了,他们老司空家的男人各个崇武,热衷马背上的事业,苦的我们女人要撑起半边天。而幸的又恰恰如此,司空家的男人各个有担当,对妻子是全心全意的信任,须知这天下是男人打的天下,说难听点咱们女人就是他们的附庸,可司空家的男人全当那是狗屁,对妻子是打心眼里的尊敬,谁能像他们那样容忍咱们女人管着朝政?也不怕你笑话,我年轻那会特要强,自认不输儿郎,那时订了亲,未来夫婿就是不喜我这点,把婚给退了。诶,你知道那退婚的男人是谁吗?” 我摇摇头,看着老太君深意的眼色,不由问:“是谁呢?” 太老君睨了我一眼,笑道:“就是你楚家的老太爷。” “啊!”我惊呼出声,这可真是孽缘!想起楚家的老祖母,的确是一副三从四德端庄贤惠的模样,男人都偏爱这类女子不是? 说起年轻那会的冤家事,老太君的病态退去几分,笑得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女人被退婚可是十分丢脸的事,那时候闲言碎语的让爹娘整天对着我叹气,叫我把性子收收。后来嫁了老鲁公国,也就是长卿他爹,他说咱司空家要的就是这样的妻子,不仅是知己红颜更是并肩作战的伙伴,要够胆识,够气魄,爷们在外头打仗也安心痛快。还耳提面命从小教育长卿,以后长大了也要找这样的老婆。这可不,长卿这孩子就一根筋通到底,把你给娶回来了。” 我想了想,初次遇见长卿,把他整得够呛的,他还说就是那会儿才中意我的,一见钟情,再见痴情,三见非卿不娶,越是折腾他越喜欢,今日方知这性子原来是被他们司空家的娶妻标准给扭曲的。 老太君的神色渐渐暗淡下来,叹息着说:“我年事已高怕时日无多了,以后长卿就交给你照顾了。”我忙轻声呵斥:“母亲别胡说,不过是偶然风寒,很快就会康复的,别再说不吉利的话了。”太君说:“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年轻的时候没顾好,老了一发病就如山倒,好不回来了。听说你最近身子也不好,要好好调理,别像我今儿这样。”我听她句句颓丧,心中一阵慌张,还没开口,她让我别打岔,听她把话说完。 “我四十岁才生下长卿,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又是司空家一脉单传,从小是金贵的主儿,人人宠他讨好他,当他是天生的龙地养的宝,才惯出他骄横的脾气,见着谁不爽快了就把谁当孙子一样骂,也就在你面前收敛了点,是掏心挖肺地对你好,你以后就多让让他,别跟他冲。他性子犯倔了容易做糊涂事,你也多多提点他。还有,他从小重情重义,把兄弟看得比自个儿的命还重,有时候你也别太让他为难。” 我知道她说的是秦冬歌的事,全都应了下来,久不见她说话了,抬眼看去,是药性来了睡了过去。为她捏好被子,让丫鬟嬷嬷们好生照顾,一有事就差人来通知我。 出了苏楼,屋外绵绵不绝的细雨,带着秋意的一丝寒凉,心头却鼓捣着一股莫名的灼热。身为人母的我,已经能够体会到那种心情了,希望自己孩子能幸福快乐,一辈子为他们操劳担忧,花白了头发横生了皱纹也没有怨言。 母亲,母亲,我突然很想她,那个拼死保护我和在劫默默无闻地死去软弱又坚强的母亲。 母亲,我也做母亲了,您在天上看到了吗?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86 r/&gt;   ※※※ 早知道主上会再派人给我传言,催促我对司空长卿下手拿下金陵,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十二月十五日还没到,那一身夜行装的使者就出现在我的寝宫,奇怪的是,那男人的命令却是收回成命,说我任务无须再进行,立即离开金陵。他从来没有下过这样反复无常的命令,这让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阻碍才不得不改变主意? 现在的我自然不会离开金陵弃司空长卿而去,面上还是很恭敬地对使者说,金陵已是我的囊中之物,就这么轻易放弃了未免可惜。 那使者冷笑道:“主上果然料得不错,说你必会虚以逶迤不愿离开,早就下令你若抗命强行带走。主上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为了以后少受点苦头,还是识时务的好。”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一番算计。 使者见我不说话,阴冷的眸子毒蛇似的盯着我,带着一丝鄙夷,用怪异的语调说:“以前就听说主上对你宠信非凡,我总是想不明白你有什么地方厉害的,今日一见算是明白了,你最厉害的就是你这张皮囊。” 我恨恨咬牙,他竟敢讽刺我以色事人,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忍着恨,笑说:“尊使,你总不能让我说走就走吧,人脉撤离消除痕迹也须花点时间,能不能宽限几日?” “你是在求我吗?”使者得意又不屑道。 我还没开口,便见一双艳女般苍白修長的手从那使者身后探出,无声无息地扼住他的咽喉。 那使者大惊失色,一张颠倒众生的面容从他背后水光潋滟般出现,带着一丝冷笑,嘴角还有一个梨涡。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要我的姐姐求你,你受得起吗?” “在劫!”乍见许久不见的弟弟,我又惊又喜。 在劫看向我,冰锥的眸子如春水初融般柔和,笑着说:“阿姐,转过身去。” 我虽是不解,仍是按他说的做了。才刚背过身,就听见头骨断裂的声音,卡擦一下,干脆利落,肃冷狠辣。惊愕回头看去,只见那使者已经瘫倒在地,头颅以极为怪异的角度偏转,在劫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白色瓷瓶,在尸体上撒上粉末,那尸体滋滋作响,很快就化作一滩血水。 “你……”我结舌瞪大双眼。 在劫略微蹙眉,眸心微微一闪,随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扇形阴影,叹息着说:“哎,不是叫你转过身去么?真的不愿被你看见我杀人的模样。” 我惊呼:“在劫,你疯了,你怎么能杀了他?” “我为什么不能杀他,他威胁你。” “那个男人知道了是不会放过你的,你怎么能这么做!” 见我为他担心,他笑了笑,幸福的,满足的,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已经高出我足足一个头的颀长体态,微微倾身将我抱住,温热的气息在耳畔吐纳。 “阿姐,别害怕,从现在开始,那个男人再也不能控制我们了!” ===== 作者有话说:下次更新晚了大家别等啊,第二天看也一样,不然我会有愧疚感滴。。。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四十章 章节字数:2242 更新时间:10-06-22 12:19 在劫给了我四粒褐色药丸,一见便知是我平日每隔三个月要吃一次的解药,在劫说这种药一年四季一季一粒地吃只能基本遏制毒性,一下子吃四粒才能真正解毒。 我没有立即服下,探寻地问他是怎么知道解毒方法,而这解药又是怎么来的。 在劫没有隐瞒,简洁地告诉我是一个神秘人密函跟他说的,一开始他也极度怀疑个中的可行性,但不愿放弃希望就暗中以自身试药,接连杀了四个暗人拿了他们的解药,果真将毒彻底解了,于是他又想方设计再杀四人为我备药。 我听了之后大喜又大优。喜的是解了蛊毒我就不用受制于人,不用再因被逼着杀司空长卿和顾及在劫性命而左右为难了;忧的是在劫这么做必然会触怒那个男人,尽管他每次下手都悄无声息,最后又以化骨粉毁尸灭迹,但他接连杀了八人,难保那人不会察觉。一想起之前那个使者所带来的奇怪命令,不禁怀疑他知道了什么,若真的这样,到时候又会怎么对付我们姐弟两? 在劫见我神色阴晴不定,淡淡一笑,比起我的担惊受怕,他要来得坦然自若的多,暧昧地亲了亲我的耳朵,说:“如果他的存在让你不安了,我会想办法让他在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我往一旁缩去,又被他拉了回来略带惩罚地咬住耳垂,呼哧的热风他鼻尖吹去,身子敏感地冒出疙瘩。 忍住那种异感,问道:“你要做什么?”杀那个男人哪有那么容易,且不说他身份神秘又深藏不露,便是他从小在我心里留下的阴影至今令我心有余悸。他就像无声无息存在的黑暗,在你毫无防备地时候就像毒蛇似的扼住你的咽喉让你生不如死。黑暗怎么能彻底消除?有光就有影,黑暗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你怕他,我可不怕他。”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了一句:“十二月十二日,就是他的死期。” 十二月十二日不正是天子的寿诞,在劫是要做什么? 没等我问出口,他把解药放在我嘴角,像哄孩子似的说:“好了,快把解药吃了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拇指在我唇上摩挲,引来一种酥麻的怪感,我忙将解药吞下,他的手指顺势滑进我口中,指尖恶作剧似的与我舌头追逐。我嗔怒瞪了他一眼,一口将那放肆的手指咬住,他笑笑没说什么,又将余下的三颗解药一粒粒地为我喂下。 “对不起。”他突然冒出这句话。 我不明所以:“为什么要道歉。” “先前你在赵阳城遇难的时候,我没有现身帮你。” “当时你也在?” 他点点头:“萧家那支狼箭不是偶尔射出的,暗中有人使了石子击中那士兵的手脉。” 我想起来一阵后怕,若蔺翟云当初没有拼命将我拖住,只怕现在我与孩子已经尸骨无存了。 有人想取我性命!是谁? 在劫说他当时之所以没有现身就是追那人而去了,可惜最后还是跟丢了,不过看那黑衣人的身型怀疑是个女子。我将在劫的话反复过滤了好几遍,自己得罪的女人明里暗里的怕是不少,再说杀手是个女的并不代表背后指使者也是女人,一切还是没有头绪,便没再费神思索。 “要不要去看看毛毛,他虽然调皮,模样却可爱极了。”身为人母的骄傲喜形于色。 “赵子都的种能是什么好苗子?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 我眉目一横,他缓缓笑道:“自然,阿姐的娃儿我怎么会不喜欢,再怎么说我都是他的舅舅,只是现在真的有事要离开了,以后再说吧。” 察觉到他对那个孩子掩饰不住的厌恶,尽管心中有点生气,但一听到他千里迢迢为我送来解药又要匆匆走了,忍不住关心道:“你要去哪里?” 他从我嘴上偷走一吻:“为了让你早日离开金陵,为了让你能以后能自由自在的活着,我必须要做很多很多事情,虽然恨不得天天陪在你身边看着你,保护你,但……阿姐,你等我,再也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在劫,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他没有说话,眉梢微扬,示意我说下去。 我咽了咽口水:“能不能不要伤害司空长卿?”径直地看着他漆黑得让人心悸的眼眸,又轻声地说了一句:“我……不想离开金陵。” 他冷丁丁地问:“你是喜欢他了?”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但不想离开他,他需要我。” 那一瞬间,他的眼底狂风暴雨般地卷起漩涡,慢慢地,又平息下来,静悄悄的像古井般波澜不惊。 “他需要你,所以你就要留在他身边报答他,我的好阿姐,什么时候开始你这么被动了?我比他更需要你,怎么就感动不了你!” 他后退了一步,像是陌生人似的将我上下打量,嘴角浮起一丝苍白的笑:“在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你还是这样的回答是么?就因为是你弟弟,所以在这样的感情世界里总是第一个被你抛弃,谁都比我更有资格爱你,谁都比我更轻而易举地被你接受,是不是?” 见我久不回答,他冷笑起来,一掌击碎了旁侧的长椅,稀里哗啦地碎裂声声声刺耳。 “原来你说过的话都是敷衍,到最后都不作数。是我傻,拿你随口说说的笑话当神话!” “不是的在劫!” 我忙伸手去抓他,只摸到光滑的衣袖,像流水似的从指尖滑过,最后什么都没有抓住。 一转眼,他已化风消失了,留下一地的碎木屑,狼藉地躺在鲜红的地毯上,分外扎眼,带着脆弱的悲哀。 ===== 作者有话说:抱歉让大家久等了,最近在搬家,以为家里的宽带包了两年还没过期,没想到已经过了,催了两天才过来帮我重新安装好,先更一章吧,等把房间整理好了有时间的话晚上再更一章^_^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四十一章 章节字数:2827 更新时间:10-06-23 11:49 十二月初,天子寿诞将近,江北战争初歇。十二月五日,两军休整,协议停战,萧家退守赵阳城三十里外,以常州为根据地,萧晚月率五千精兵离开大营,先回长川属地,再往皇都。十二月八日,司空长卿留下三十万大军镇守百越,连夜赶路翌日清晨回到金陵,那时我因看了通宵的奏折刚刚熟睡,醒来后伺候洗漱的丫鬟说,国公大人已经回来了,见夫人睡得正酣也就没有吵醒,去苏楼看望过老太君后,现在正在偏殿看两位公子。 我往偏殿走去,远远便听见他的笑声,一走近就瞧见他坐在两张摇篮中间,一手拿着拨浪鼓,一手拿着小唢呐,左右逢源逗弄那两个娃儿,笑得嘴巴都要裂到耳朵上了,整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哪像一个刚刚鏖战归来执掌兵权生杀的一方公侯。说来也奇怪,稷攸和怀影本不可近三丈内,今日只离三尺居然没有嚎嚎大哭,是小玩具的诱/惑,还是鲁国公的人格魅力,那就不得而知了。 站在门口,我含笑着看着眼前这“父子天伦”,想起先前在劫对孩子的不喜,本以为司空长卿也会心有芥蒂,毕竟这两个孩子的身世我们都心知肚明,就差捅破那层纸明说了,今日见司空长卿欢喜的模样,也渐渐心安下来。暗暗叹息,在劫果真还是个孩子,容事少了分豁达。十七岁是么,的确是个尴尬焦躁的年纪,不能将无常世事看得通透。转念又想,人活这辈子,有谁能真的通透? 看向司空长卿的眼神也就不由自主地温柔起来,他已经做的很好了,竭尽全力扮演好一个父亲的角色,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他总会以我为重,我感激他。那日在劫问我是不是喜欢司空长卿,我没有回答。喜欢这个词太笼统了,朋友,亲人,甚至陌生人,乃至花花草草,你都可以喜欢,爱就狭隘得多。对司空长卿,是喜欢,无关爱与不爱,在一起久了总是会有感情的,他对我是真的好,做人要懂得感恩。在劫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受了那么多苦,我也感恩,让那份原本纯粹的亲情带上了暧昧的色彩。但哪个姐弟能守着过一辈子,还扯上那种不正常的感情?也许在劫说的是对的,不管是喜欢还是爱,接受司空长卿乃至任何一个男人,都要比他要来得轻松得多。 仿佛是种感应,我回神之际,司空长卿也正抬头看我。四目相对时,只觉得时光荏苒,岁月蹉跎,冥冥之中得到的失去的,都抵不过那瞬间相视一笑的温柔。他说:“悦容,你清减了。”其实清减的那人何止是我,烽火岁月在他脸上刻上了一层风霜,眼底带着一抹淡淡的青,想来是多月的征战未曾好好休息。我问:“长卿,你累吗?”他摇摇头:“只要知道你就站在我的身后,再累也就不累了。”是的,这就是司空家的男人,他们把毫无防备的背部留给自己的女人,两人携手在有形和无形的战场上冲锋陷阵,这是一种赌命的信任。 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像他这样爱我,我还在奢求什么? 我爱的人?不,爱我就足够了。 ※※※ 马车一路直奔皇都,司空长卿正靠在我的肩头熟睡,我抿嘴笑了起来,明明是累了却总爱逞强,非要陪我说话,说着说着还是睡了过去。马车有点颠簸,他的身子晃了晃,我微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87 微往后仰去,捧着他的头枕在膝盖上,想让他睡得更加舒服点,他幽幽睁开双眼。 “抱歉,吵醒你了?”一丝碎发落在他的眼角,我随手为他拂去。 迷迷糊糊的双眼渐渐恢复清明,司空长卿仰面深深看我:“像做梦一样。” “说什么呢,睡糊涂了?”我取笑。 他依旧一瞬不眨地看我,轻声说:“以往都是在梦里见到你这样温柔的表情,每次醒来后,现实的你总要来得冷漠的多。” 心中一阵阵绞痛,俯首亲吻他的额头:“对不起,以后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他笑了起来:“还是别一下子太好,我怕适应不过来。” 我嗔怒瞪他:“你现在是见不得我对你好了?” 他摇摇头,笑道:“不,我是担心一下子得到太多,会一下子失去所有。只要你今天比昨天好一点,明天比今天好一天,一天一点地好,长长久久地对我好下去。” “长卿呐,有没有人说你是一个傻瓜?” 他想了想,指着我得鼻子说:“有啊,这个人就经常说。” “因为我喜欢傻瓜。”俯首吻住他的嘴。 清冽醇厚的气息交/缠,他轻轻地回应,渐渐地狂野起来,起身将我逼至车厢的角落,舌尖追逐,躯体纠/缠,狭小的车厢内气氛灼热旖旎起来。 热气喷吐在我的颈窝,他哑着嗓子懊恼道:“悦容,怎么办,太医说你的身子不好,需要静养,不宜房/事。” 我红着脸犹在喘息,却故意装不懂:“恩,太医的确这么说过。”其实是我让太医这么说的。 “可是……我忍不住了。” “忍不住什么?”我坏心眼地问。 “我想要你。”一口咬住我的脖子。 “恩,别忍着,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果如我所料,我应允了,他却狠狠瞪我,翛然坐起身子,眼底还是浓浓的情/欲,双手却开始整理我凌乱的衣衫,还拉来毯子将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忍无可忍,继续再忍,不能前功尽弃。”捏了捏我的鼻子说:“没有什么比你的健康来得重要,我们来日方长。” “哦。”我乖巧地点头,暗暗舒了口气,还好摸透了他的性子,是逆鳞的龙,顺毛的驴,依着他反而会让他更加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想要我是不可能不给他,但身上这阴阳蛊可是个大问题…… 不到半会儿,司空长卿喘息起来,骂道:“楚悦容,你该死的手在干什么!”一把将我的手从他胯下抓起来。我笑吟吟说:“没事,隐忍坚韧的鲁国公大人,我摸我的,你忍你的,咱们各行其是,互不相干。”不安分的手又往他身上胡摸了一把。呼吸愈发紊乱,他一声声吟哦起来,那声音可真是动听,又见他双颊微红宛若桃花,眼神迷离恍如游丝,本就风华绝代的面容此刻更是蛊惑人心,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原来男色也可以如此诱/人,忍不住去亲他微微开启的唇瓣,手中的动作也加快了频率,他的手指突然蛮横地插进我的发间,双肩颤了颤,在一声嘶吼中获得解放。 “楚悦容,你做的好事!”他衣衫不整地躺在软榻上瞪我,情/欲未退的面容十分明媚。这哪是生气,分明很享受。我笑笑掏出手帕擦着掌心的津液,问:“舒服吗?”他一把拉过我狠狠吻了一下:“不是手的话会更舒服。待会儿进皇都了让御医给你瞧瞧身子,或许会比金陵的太医有本事,再这么折腾下去简直要我的命!”我身子僵硬了一下,轻轻地嗯了一声,心头顿时烦乱起来。 才刚整理好发冠,马车就停了下来,副将在外边通传:“启禀主公、夫人,前方有皇都大臣来迎。” 按照时间来算,离皇都还有半日路程,怎么就有人来迎接了? 司空长卿问:“来的是谁?” 副将回道:“是天应府大都督、京畿处大统领、左相辅臣楚大人。” 我听着第一个反应是,什么人这么厉害,居然一个人身兼这么多要职。 第二个反应才恍然想起,这楚大人不正是昔日的小霸王,今日官运亨通、权倾朝野的我的好弟弟楚天赐?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四十二章 章节字数:3934 更新时间:10-06-24 12:41 想当初天赐还只是楚家十二爷的时候,在皇都已是呼风唤雨的主儿,前呼后拥一起荒唐的哪个不是贵胄子弟?他就是这群“公子党”的头,整日惹是生非招摇过市,所经之处无不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百姓们听见他的名字就逃得远远的,就连哭闹的娃儿乍闻“楚天赐”这三个字都会被吓得忘了怎么哭,你说他折腾不折腾? 自从做了萧家的女婿,身份愈发显赫,乖张的行径收敛不少,又是当今太后的弟弟,深得太后宠爱,庙堂上平步青云,头上的乌纱手中的权力那是日日膨胀,朝中没有一个官儿不畏惧他三分,原先跟着他吃喝**赌的二世祖没少也随他得道升天了。 本以为如今的天赐远非往日的纨绔,做事必是成熟稳重了,毕竟官场上打滚的哪能不精明,没料今儿个他就起性子做起了糊涂事。他也不想想自己现在什么身份,萧家的女婿,萧家的副相,一言一行都跟萧家挂上勾,哪能出城来迎接司空家的人,当今天下谁不知道两家矛盾大着,现在还在打仗! 司空长卿眯了眯眼睛,显然也有点玩味。 我掀开垂帘走出马车,远远便瞧见官道羊肠,长亭前人影憧憧,旌旗飞扬于一方蓝天之下,那少年一骑在先,紫衣裘马,快意风流,正与我遥遥相望。 出格地来接人就罢了,还摆这么盛大的阵势弄得这么高调,他是深恐别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恨不得把自己往刀口浪尖上推是不是? 我当下沉了脸,怎么就教出这么一个恣意妄为无法无天的弟弟来! 天赐见我出来,忙下了马大步朝我走来,走路的模样四平八稳倒是有点官威,但此刻的步伐显得过于急躁,还没近我十丈就忍不住欢喜大喊:“悦容姐!”步子更急了,索性换成跑的,一下子蹦到我的面前,喜形于色:“你终于来了,我等你等得花都谢了海都干了心肝都碎了,真是好辛苦!” 瞧瞧,这哪是他这身份该说的话,他当这是在万花楼哄姑娘欢心来着?这个没长进的小畜生!我黑着脸正要怒斥,又听见他说:“从早上等到现在也没白忙活,可算把你给盼来了,前些日子接到你的书信说今日要来,我都高兴得好几日睡不着觉呢。”向来娟狂的面容竟出现了奇异的红晕,腼腆地抓着后脑勺子,憨憨笑着。 我怔怔看他被太阳晒得熏红的脸,小时候的他一股脑从眼前晃过,调皮的,胡闹的,可爱的,贴心的……那么惹人怜爱,不知不觉都长成眼前这出色的少年郎了。 怒火顿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柔:“天赐,姐姐也天天盼着见到你。” 动起情来想上前拥他,却被司空长卿一把从后头拎住衣襟,横眉道:“光天化日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我嘟囔:“他是我弟弟,你计较什么?” 司空长卿哼道:“楚在劫不也是你弟弟。” 我心头一慌忙向天赐瞧去,见他无甚表情地站在那里,好似没听出什么,这才暗暗安心。我和在劫之间一点就破的暧昧耻于在他面前提起,是害怕他会看轻我。不由对司空长卿恼怒起来,他怎么能把所有人都想得不堪,更让我当着自己弟弟的面儿难堪! 司空长卿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安抚着来拉我的手,被我冷脸拂袖甩开了,场面顿时尴尬起来。 他让我难堪,我可不能让自己的丈夫太难堪,男人哪个不好面子的?深深吸了口气,面容一整又堆起笑容,也不去看司空长卿一眼,对天赐道:“没个礼数的孩子,还不快跟鲁国公打声招呼。”话一说出口,我又懊恼了,该怎么打招呼?毕竟我们家的辈分关系有点乱,司空长卿虽是我的夫婿,也是他的舅舅,喊得不对口,岂不是更加尴尬? 天赐倒坦坦荡荡,朝司空长卿抱拳笑道:“姐夫,好些时日不见了,你越发精神了,听说司空家的枪法横扫千军,哪天跟弟弟切磋切磋?对了,我那个小侄儿呢,怎么不带来让我瞧瞧,可爱不可爱?脾气可别太像他娘才好,不然姐夫你就任重道远,前途坎坷了!”暗示性地向我挤着眉眼。 心知天赐是有意活络气氛,我撅嘴怒视回去,敢情这两人是在挤兑我? 司空长卿的眉峰云霁开来,拍着天赐的肩膀连连笑道:“好,好!小伙子够性子,我喜欢。”又说孩子就在后头的马车里由奶妈子带着,这会儿正在睡觉,稍会自然见得着。 一路结伴往皇都走去,两人都详谈甚欢。 司空长卿来握我的手,我记恨想甩开,却被他抓得更牢,指腹一下下在我手指上摩挲,像在一遍遍地说着抱歉,见我不说话,悄悄挨在我耳旁说:“我发现天赐这孩子啊确实不错,娶了萧家那刁蛮三小姐可惜了。”我冷眼瞟过去,瞧他一副人模人样壮士断腕的遗憾状,想当初还不是被他给逼的!唧唧哼哼道:“你不是不待见我的弟弟么,怎么就对他刮目相看了,难道只因为他叫了你一声姐夫?”司空长卿居然毫不掩饰地点点头,想起那一声声的“姐夫”就笑得有点得意忘形。我翻了翻眼,索性不说话。 期间有意无意地说了天赐几句,着实不该这么张扬地来接人,就算要来也该低调点,免得落人口实。 他笑着听我把话训完,才轻轻道:“没什么该与不该的,我先是姐姐的弟弟,再是萧家的女婿。” 就这么一句话将我堵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进了皇都,天赐探寻问我要在哪里下榻:“是要回我们的家,还是去姐夫的天涯海阁?” 乍闻“我们的家”心头顿时抽痛,柔肠翻滚,想也不想就说回楚府。司空长卿知道我思家情切,也没反对。 天赐并没有亲自送我去楚府,说是朝中大臣们在万花楼设了宴,就等着给鲁国公洗尘。司空长卿推脱不掉,而今与萧家战事吃紧,与朝中大臣们自然是要拉好关系,又听说曲慕白也在那里,便知这宴并不简单,也就应了下来。天赐让那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跟班楚成玉和李孝义将我照顾好,又连连说了好几声抱歉。 在朝为官往往身不由己,我并没有在意,只是乍闻万花楼不由晃了神,心绪惆怅起来。 想当初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遇见子都的,而今故人不在,空余万花楼,依旧灯红酒绿笑语燕歌。方觉人事休休,年复一年,再也找不回过去那张相同的脸了。 天赐会错了情,以为我不喜他带司空长卿去那种地方,挨过来笑道:“悦容姐,你放心吧,不会为姐夫叫上姑娘的,要是他敢在那做对不起你的事儿,我就像当初打赵子都那样打得他见不得人!”我的胸口又一阵窒闷,一回到皇都,过去刻意不去想起的事情总不受控制地涌出心头,一阵阵绞痛着,抬头看见天赐一副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的懊恼表情,便强笑起来:“行了行了,跟你姐夫忙你们男人的事去吧,捏好分寸别过了头。”回头对司空长卿道:“别念着我了,该尽兴的就要尽兴,酒啊……还是少喝的好。”两人点点头,被锦缎华轿抬着离开了。 在楚成玉和李孝义的引路下进了楚府,逼面而来的熟悉景物让人怀念起来,只是再也不复往日热闹。楚慕北回归东瑜之后,楚家已经居家迁移去了东瑜,听说还在那里建了行宫,人走茶凉,这里不免显得冷清清。 一路走着,我漫不经心地问:“萧家三小姐呢?”这么称呼自家弟妹,连我也觉得生疏了,又改了口:“晚灯呢?” 楚成玉道:“回姑姑的话,小婶婶不住这儿,城东那里建了都督府,她都是住那里的,有时候去萧家的柳荫别馆住着,小叔叔不喜欢她来这里。” 我脚步一顿,问:“他们俩平日里的感情好么?”当初萧晚灯嫁的是在劫,后来换成了天赐,就怕她心里抵触。 李孝义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好!怎么能不好,天天好得热火朝天!” 听出话中的怪味来,我蹙眉问:“什么意思。” 楚成玉推了李孝义一把:“小姑姑,是这样的,他们小两口就是性子对口,喜欢拌拌嘴。” 看他那模样,估计是天赐交代了什么不让我知道,冷笑道:“拌嘴拌得热火朝天了,那不叫拌嘴,叫吵架!” 李孝义收到了楚成玉的眼色,忙改了口:“姑奶奶,也不是这么回事的,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88 爷平日里虽然不喜欢被夫人管着,但每次夫人大闹万花楼找爷,爷都像魔障了似的乖乖听话,一声不吭地跟她回家,所以说他们的感情还是不错的。” 我没说话,进了渊澜院往自己的闺房走去,心中琢磨着该跟天赐说说了,听那两小子的口风可以料想,天赐平日里多是半步也不让着萧晚灯的,萧晚灯的脾气我也见识过,刁蛮起来让人难以消受,小两口生活这么棱角对棱角的怎么行?天赐在外头哄姑娘的本事不是厉害着,怎么到了自家娘子身上就吝啬起来了?还有老是往万花楼寻欢作乐也不是个事,若是官场上的应酬也就罢了,就怕他存心让这门亲事不安生。日子可不是这么过的,再说萧家也不好得罪,我得私下里好好提点一下他。 一踏进房门,就怔住了,屋内一尘不染,所有摆设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楚成玉说:“小叔叔每天都叫人来这边打扫,尤其是姑姑的房间,说要像你没有离开一样。每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经常会来这里坐坐。”偷偷睨了我一样,小声道:“姑姑,你别怪侄儿多嘴,小叔叔现在看着风光,心里头其实藏着说不出的苦,有一次他在这儿喝醉了,就哭了,哭着说自己没本事,对不起你。今儿个你回来了,他才笑得开心起来。” 后来楚成玉和李孝义怎么离开的我都没有注意,怔怔站在窗口看着院子里扶疏草木,影子似的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里头冰冰凉凉的。 到底是谁对不起了谁? 让丫鬟和家奴们将行李安顿好,在皇都里还是要住上十天半个月的。哄睡了稷攸和怀影,嘱咐奶妈子照顾好,才刚回到房内准备小憩一番,便有家奴来报,有客人请见,递上一封拜帖。 一见拜帖,我吓住了,上头印着紫色的六瓣菱花,不正是萧家的家徽! ===== 作者有话说:看到读者亲们为天赐不平了,说他戏份太少,放心吧,会慢慢加重他的戏份的,他是后期的一线人物,主要情节在第四卷,这次嘛,还是出来过过场子(唔——天赐宝宝,娘对不起你。。。)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四十三章 章节字数:3932 更新时间:10-06-25 20:09 见到萧晚灯,我有点惊讶,忍不住往她身后看了看。 她说:“就我一人,二哥还没来到皇都。” 心中的紧张被她直接道出,我掩饰得很好,不惊不慌地笑道:“弟妹,你也真是的,来见姐姐送什么拜帖,不知道的人还当我们不是一家子。”萧晚灯咧嘴一笑,仍是记忆中那少女天真烂漫的模样,说:“成亲后第一次正式拜见姐姐,递上拜帖方显诚意,省得天赐小儿老是给我挑刺儿。”一边说着一边撅着嘴巴。 我被她可爱的模样俏皮的话给逗笑了,感情不由亲近几分。 让下人上了座端上茶果,与她在中堂小聊,似有若无地探寻她与天赐处得好坏与否。本以为会有一大堆委屈和埋怨,却不想看见她小女子姿态,俯首红着脸说:“他……虽然嘴巴有点坏,对我确实很好。”我舒心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要是那小子欺负了你,跟姐姐说,我替你做主。” 她点点头,一段时间沉默,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有话想说,或许也是她今天拜访我的原因,也没急着询问,等着她自个儿说出。 吹了吹茶盏中碧螺春的卷叶儿,浅浅呷了口茶,口齿顿时芳香四溢,心情不由好了起来。 这种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在萧晚灯开口询问后。 “姐姐有没有楚在劫的消息?” 放下茶盏,力道过了点,咚地一声落在桌案上。我抿直嘴角,心中有点不快。嫁给了天赐,难道她还想着在劫? 对上我意味深长的眼神,萧晚灯耳根一红,忙道:“……他消失这么久了,听说也没回东瑜,我……只是有点担心,兴许姐姐知道他的下落。” 我垂下眉眼,暗骂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怎就不许别人挂念在劫了?有什么资格不许的,萧晚灯还比我更有资格。 摇了摇头,说一直没有见过在劫。也不是故意欺瞒她,实在是在劫现在行事不宜为外人道。 萧晚灯明亮的眼睛黯淡下来,我面不改色地安慰道:“在劫这么大了许是有自己的打算,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你不用担心。”萧晚灯双手捧着杯子,指腹反复在杯沿摩挲,低声地说:“都是我的错,当初明明知道他是被逼的,还是要他娶我,如果不是我,他也不用负气离开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真正错的那个人是我。问:“他在成亲那天把你撇下,怨他么?” “一开始是怨的,后来也慢慢想通了,强扭的瓜不甜不甜。以前老想着喜欢谁就要跟谁在一起是件简单的事,天赐也好,在劫也好,三个人守着一辈子都可以。二哥老是笑我这想法可称天下第一奇,后来见我是认真的,就骂我荒唐。我那会儿特不服气,干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们男人都三妻四妾的,咱们女人就只许天涯一芳草了?楚在劫离开后我才明白,感情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也要对方愿意才行啊。” 对我调皮地眨着眼睛:“不瞒姐姐啊,没出嫁前我还真这么打算的,让楚在劫和楚天赐都入赘到我们家里给我做夫婿。嫁给楚天赐之后,他老拿这事找我的茬儿,隔三差五地让人牙婆领七八个各类各样的英俊小伙子到我面前,说随我挑选,哪个欢喜了就纳了做男宠,他没意见。还兴致勃勃地陪我挑选,说结合男人女人共同的眼光筛选出的才是精品。你说他这个人,可气不可气?我已经够荒唐了,他比我更荒唐!” 我张了张嘴巴,确实是说不出话来了,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哪有小两口是他们这么过日子的?也真是一对活宝。 心中戒备稍稍放下,把心地跟她聊了起来,问她和天赐的浪漫事,比如什么时候相遇的。 萧晚灯告诉我,还须得从她离家出走那事说起:“当初在长川时,不知道为什么大哥跟二哥吵了起来,大哥骂二哥将萧家的脸面给丢尽了,还叫来家奴说要对二哥家法伺候。我们萧家的家法是什么你知道不?”我摇摇头,萧晚灯比了比手指:“是三尺长的藤鞭,鞭子上都是荆棘尖刺,沾上盐水辣椒水,一鞭下去打得人皮开肉绽痛苦万分。我当时就吓坏了,为二哥求情,谁知大哥不可理喻连我也罚,让我在灵堂跪上一天一夜不许吃饭,气得我离家出走了。” 依稀想起很久以前萧晚风被暗杀后我去看他,他曾跟我提及,弟弟不理解他,妹妹又恨他,多半是这会儿的事吧。 “离开长川后就在想啊,大哥为什么要说二哥丢了萧家的脸面,二哥虽不好武斗,但一直跟着大哥学习纵横之法,兵法谋略在长川没一个将军是他的对手;他的才学更不用说了,诗文冠绝天下,那些文人墨客听闻萧二公子之名无人不竖起拇指赞好。怎么就丢人了?我想来想去也就那么一回事,二哥瞒着大哥向楚家十姑娘求亲,最后被拒绝了,一时成为长川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所以我就往皇都方向去,想看看这个敢不要我二哥的楚家十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主。” 我干咳几声,尴尬笑笑。 萧晚灯啜了一口茶,清了清喉咙继续说:“我从小没出过远门,又离开得急没带多少盘缠,这一路上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头,尝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到皇都后都成了流浪的小乞丐,已经饿了三天,坐在道旁盯着蒸笼里的馒头流口水。天赐就在那时出现在我面前,把荷叶包着的热腾腾的豆沙包递给我。我还记得他当时说的第一句话:‘嘿,小乞儿今日运气不错,爷心情好这包子赏你了,别客气,尽情吃。’他那笑容就像是午后阳光那样温暖。”她陷入了温柔的回忆,再嚣张跋扈的千金小姐,也不过是个怀春少女。 我挑挑眉,怀疑她口中的人是不是我那恶名昭著的弟弟。而后又想起,天赐最吃不得的就是甜腻味儿的豆沙,每次跟在劫打赌输了,在劫都会恶意地买豆沙包让他吃得反胃才罢休。我就说嘛,天赐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善良可亲了,萧晚灯眼中那阳光一样的笑容多半是他甩掉大麻烦后的奸笑吧。当然,这事我是断然不会告诉她的,破灭少女的美梦有失人道。 后来萧晚灯怎么成了万花楼的头牌烟雨就不得而知了,多半是追着天赐去的。再后来就是我的多管闲事了,听闻有那么一个人为天赐投湖,遂让天赐把她赎身接回楚家安个宠妾的名分。谁知天赐只让她做丫鬟,还直接扔进在劫房中伺候,他自己倒图个清静。 暗暗绞着手指,我踯躅着要不要问她和在劫的事,毕竟她曾在他内房伺候。在大户人家,这种丫鬟也可以说是通房丫鬟,说得直白点,就是少爷主子们还没有按上名分的妾。心中惶惶的,他们别是有亲密关系了吧? 尚未问出口,便听萧晚灯道:“咦,我来了这么久了,怎不见姐夫和天赐?”我敛神道:“大臣们设宴为你姐夫洗尘,他们去赴宴了。”萧晚灯问:“哪儿设的宴?”我一时不答,她见我犹豫神色便心知肚明,冷哼道:“姐姐也别瞒我了,他们那些男人能在哪里设宴,不就是万花楼。”看了看外边天色,翛然起身道:“姐姐,我还有事要办,先告辞了!”还没等我回神,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我在屋内转了个圈,心头一上一下的,早前就听闻她经常大闹万花楼去找天赐,这会儿匆匆离开别又是去闹腾了吧?哎,你说这姑娘怎就不收收性子,哪个男人忍得了她这样的闹法?夫妻俩就算有天大的事也须回家关上门理论才是,在外面该有的情面、场面都不能冷,她一直这样闹下去不是适得其反,让自个儿丈夫的心离得越来越远? 一边走出内屋,一边喊道:“来人,备轿,去万花楼!” ※※※ 我匆匆踏进万花楼,老鸨还是原先那老鸨,乍见我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哎哟我的妈呀——这不是那祖奶奶么,别又是来折煞我了吧!” 显然她还对我记忆犹新,我对这位“故人”温柔地笑了笑,环顾四周,问:“楚夫人有没有来过?” 老鸨自是精明的人,能来这里闹事的楚夫人还有谁,连忙摇头:“没——今儿个没见着姑奶奶的影,祖奶奶是要找十二爷吧,小的……小的这就引你去!”从地上爬起来,作势要请我上楼。 我啼笑皆非,一个祖奶奶一个姑奶奶的,我听得糊涂她分得清楚。既然萧晚灯没来,我也不便去瞎凑合,淡淡道:“没事,我就来这边旧地重游,你别紧张,该忙活的就去忙活吧。”在鸨母一脸不敢置信的注视下走出万花楼。 此时已日渐黄昏,暮色憧憧,我正欲上轿回楚府,突有一批侍卫拦住我的去路,身后有人道:“请问,这位是不是鲁国公夫人,楚家十姑娘楚悦容?” 我回头看去,便见一个男人远远地自万花楼中走出,身着秋香色滕海锦袍,头束金龙冠,年纪约莫二十七八岁,举手投足有股富贵体态,踏着红色地毡铺着的阶梯蜿蜒而下,慢慢行至长巷,闲然踱步到我面前。 不知对方身份,我没胡乱行事,含蓄地点点头,询问他有什么事。 他笑了笑,竟以手中折扇轻佻地抬起我的下颔,慢悠悠道:“就是想跟你聊聊天,不知道鲁国公夫人能否拨冗相陪?” 明明知道我的身份,还敢如此放肆,此人若不是傻子,那就是后台极硬的角儿。我出来匆忙,身边只带几个随从,而他手下近卫不下五十,并且看上去都不弱。不论从主观上还是客观上来说,情形都对我不利,不宜轻举妄动。 正在我琢磨着该怎么与他周旋的时候,马蹄轰轰,一批劲装兵马从长巷彼端奔驰而来,为首者白衣如雪黑发如墨,面容俊逸,清冷的眼神像是秋夜的寒月,令人神驰而不自知。 此人我自是熟识,正是萧晚月,他已来到了皇都! 那陌生男人下意识地将我挡在身后,显然他认识萧晚月,并对他有所顾忌。我若想脱身,只要出声求援便可,但我没有。 巷子很宽,萧晚月等人似乎急着赶路,瞬间便从眼前急速而过。 我明显感觉到那男人暗暗舒了口气,我的心情也是复杂的,分不清喜忧,只有阵阵的麻痹感。 尚未等我们两人再开话匣,早已远去的马蹄声又由远而近地响起,便见那批兵马自长巷转角折返回来。我的心坎顿时吊在了针尖上。 萧晚月策马在那男人面前转了一圈,却未下马,居高临下地笑道:“之城,别来无恙。”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四十四章 章节字数:34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89 51 更新时间:10-06-26 08:11 那男人笑笑:“晚月,你的架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姗姗来迟,教人好等。” “抱歉,伊涟身体不适,路上耽搁了。”虽是道歉,脸上却无半丝歉意。萧晚月反身下马,指向他身后不紧不慢道:“之城听我一劝,快些将她放开吧。” 那男人侧开身子,我与萧晚月缓缓缝面,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看到他的眸心雾霭翻滚,带着滚烫的暗涌,随即冷却下来。 不见往日熟悉的温和,他那双冷峻的眸子,竟让我有一丝无措。 那男人戏谑道:“怎么,怜香惜玉了?” 萧晚月道:“的确是怜惜,倒不是怜惜温香软玉,而是惋惜之城的命。要知道越是表面乖顺的猫儿爪子越锋利,什么时候划破你的咽喉都不得而知。这些时日,我不知道吃了这狡猾的猫儿多少暗亏,之城若不想不步我后尘,还是别图一时之快的好。”这话说得夹枪带棍,狠狠埋汰了我一番,又借我之名威胁了别人。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说话也是一种艺术。 那男人脸色顿时变得有点难看,很快又恢复笑容:“还真没瞧见你这么关心过谁,小王又不会对她怎么样,你这么紧张作甚?只不过是想看看这个让你神魂颠倒以至于冷落我妹妹多年,不惜挑起战争也要抢到手的女人,到底有什么魅力。”斜睨了我一眼,轻蔑道:“模样的确算是上乘,但没比伊涟漂亮多少,也就年轻了点,不及伊涟迷人风韵,真不知道你看上她什么。” 两人谈话之间,我已猜出这男人的身份——小王爷赵之城,乃阜阳王之长子,长乐郡主之兄长。 论关系,他还是赵子都的堂兄,当今天子的皇叔。 现今的萧晚月正意气风发时,何等傲视绝伦,天下敢跟他叫板的能有几人?除了司空长卿,他赵之城便是其中一个。 萧家之所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平定江南继而挥军北上,进攻金陵,阜阳王这个亲家的强大后援功不可没。而今阜阳王年事已高,已渐生倦意,对外事宜有心将让长子接管,赵之城大权在手,自然有恃无恐。 面对赵之城的讥讽,萧晚月沉着脸没有说话。都是一家子,赵之城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过分地咄咄逼人,替妹妹出完气之后问:“你说伊涟身子不适,现在在哪?”萧晚月道:“晚灯将她接到柳荫别馆休息去了。”赵之城点头道:“也罢,小王先行回去了,父王正在万花楼至尊阁设宴。别怪我没提醒你,他老人家不喜欢不守时的人,就连鲁国公都按时赴宴了,你可别扫了他的脸。” 我隐隐明白了,原来文武百官设宴洗尘不过是个托词,真正开宴的人是阜阳王。既邀请了司空长卿,又邀请了萧晚月,意欲何为?细想下来,不难知晓。阜阳王毕竟是赵家皇室子孙,诸侯王公闹得再厉害那都是外姓,他自然不愿动摇赵家基业,这次多半是来做和事老,想要萧、司空两家和解,免得这场仗打得过了火,真的颠覆了赵姓天下。 对于自家岳父的用心萧晚月当然心知肚明,不动声色道:“劳烦之城替我给岳父带话,小婿将私事办完后即刻便到。” 私事,他萧晚月现在能有什么私事?赵之城摆摆手,临行前深意看了我一眼,想是仍然不解萧晚月为何用情至深,冷然一笑,摇头而去。 萧晚月走到我面前,俯首看我,轻声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的好,我宁可全天下,就我一人知。” 靠的太近,甚至能闻得他衣襟渗出的熏香。我微微恍神,往后退了一步,强行忽视他那番深情告白所带来的心悸,面无表情道:“箫二爷,谢谢你为我解围,我已经没事了,你去忙你的事吧。” “箫二爷?”他自嘲笑笑:“我们之间已经这么生疏了吗?” 我低头不语,他抓住我的肩膀提到身前,逼我与他面对着面,如玉容颜占据我所有视觉,让我的呼吸为之一窒。 他痛苦道:“悦容,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这样针对下去了?与你勾心斗角阴谋算计的让我觉得好累。可不可以像以前那样,只畅怀谈笑?” 我看着他黑亮的眼睛:“除非你从江北撤兵,否则我们就只能是敌人。和敌人谈什么交情,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才是最真实的。” 他抽气道:“你对我这么决绝,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我的丈夫。” “不!”他愤怒摇着我的肩膀,像是要把我彻底摇醒:“他不是你丈夫,不是!是我啊,我才是你的丈夫,明明是我!” “萧晚月,你别发疯了行不行!”我被他摇地头昏目眩,忍不住吼出声来。 他落寞垂下头,无助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是的,我是疯了才这样被你一次次践踏……” “你?”我张了张嘴,胸口窒闷。 他猛然抬头,红着眼睛瞪我:“你是要践踏我多少次才甘心?第一次求亲,你说要等自己所爱的人所以拒绝了我,最后你嫁给了赵子都;第二次求亲,你说有了孩子又拒绝我,最后你嫁给了司空长卿……每一次当我以为靠近你的时候,你都要从我身边逃开。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底哪里不如他们,总是要被你弃之如敝履!够了,已经够了!楚悦容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要我从江北撤兵?休想!你最好告诉司空长卿,让他识时务点归降我萧家,或许我还会大发慈悲赏他一块封地让他安度余生。若是他一意孤行,最好别落在我手里,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不管谁来求我都没有用,包括你!” 我怒视回去:“你以为就我在践踏你的感情?不,我们彼此彼此!你总让我看到你想给我看到的你,温柔多情的,阴险狡诈的,冷酷无情的……告诉我,哪个才是你的真面目!别把我耍的团团转了让我到最后发现自己曾经爱过的不过是镜花水月,是虚幻的,从来不曾真实过,知不知道这多可笑!无所谓,过去的都无所谓了,我都已经嫁给司空长卿了,他对我很好,我们以后还会生几个孩子,有一个快乐幸福的家庭——你还要怎样?你要进攻江北,好啊,你来啊,你要杀多少人都没有关系,你要流多少血都没有关系,但能不能请你别说是为了我,别再说是因为想见我,别再可笑地拿我当做你野心的借口,行不行?” 两人狠狠地怒视对方,谁也不甘示弱,呼哧呼哧地粗声喘息。 终于我败下阵来,无力地垂下手臂,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难以承受这生命之重,就像他的情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低声喃喃道:“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你不能这样,晚月……” 他无声站着,垂着头没有了往日的骄傲,长发在他脸上投下阴影,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想看见。转身上了轿子离开,他没有追上来。 我并没有立即回楚府,去了城郊外的相思桥。 子都的衣冠冢静静地立在桥下两棵梅树中间,墓碑上猩红色的三个字刺痛了我的眼睛。 长相思,长相思,相思过后仍是相思,相思成灰了还是相思。 今年的梅花还没开,枝桠横亘,有种脆弱的坚强。 坟前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杂草,是谁来过这里整理了凌乱?我不知道,也懒得去想,席地而坐,靠着冷冰冰的墓碑对着天空发呆,自言自语。 “对不起,一直没有机会回来这里,让你寂寞了吧?过几天我带毛毛来看你,他很可爱,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想你了,我怀念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日子。最近你越来越少出现在我梦里了,是不是害怕打搅我现在的生活?其实没有关系的,经常来看看我吧,我怕有一天会想不起你的脸,我不想忘记你。” “子都啊,你真的太狡猾,死了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却要承受痛苦。” “……你说,如果我当初跟你走,如果你当初没有死,如果你现在还活着,我们会不会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自嘲地笑笑,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呀? 一抬头,看见一道颀长的人影站在相思桥上,衣摆缥缈,如冬日风雪的院子锁住的寂寞梧桐,霜华点点。 他还是追来了……与他对视一眼,我起身二话不说就走。 萧晚月在我身后喊道:“悦容,我只想问你一句——如果我现在回头,你还在不在?” 我脚步一顿,最终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些爱情像指甲,剪掉可以再重新出来。 有些爱情像牙齿,失去了就永远没有了。 我和他的爱情,比指甲更无助,比牙齿更决绝。 我爱他时他不想爱我,他爱我时我不想爱他。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无数次擦肩而过。既然注定缘浅,何必强求情深? 他萧晚月能为我放弃吞吐天下的野心,他司空长卿能心甘情愿陪我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 不,他们都做不到。 男人们的心太大了,大得如浩瀚宇宙的梦想世界; 男人们的心太小了,小得装不下女人的一滴眼泪。 回头?怎么回头? 再也不能回头了。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四十五章 章节字数:2908 更新时间:10-06-27 20:30 十二月十二日,天子寿诞。冬至已近,空气弥漫着一层寒意,微薄却刺人脾肺。我在司空长卿的搀扶下走出马车,轰的一声,天际炸开璀璨的烟花,有种摄人心魂的美丽。视线从花火中收回,停驻在司空长卿彩光映照的面容稍,笑了笑,最终看向眼前这座巍峨的皇宫。宫墙森森雀台比比,怒龙石像腾云驾雾,蔼蔼暮色下,犹如天庭宫阙,昭示着赵家百年前曾经有过的辉煌,今日却成皇室最后仅存的体面。 与司空长卿携手踏入宫门,斜飞入天的宫檐下挂满八角宫灯,迎风招展,彩光流溢,将整座皇宫装点得亮如白昼。 百官纷至沓来,鱼贯走入大殿,边走边说这位大人好,那位大人有礼了,每一个人都笑容满面,相逢寒暄说着客套话。 阜阳王早已来到,年事已知天命,两鬓霜白,面容却保养得很好,看上去仍如壮年。赵之城就站在他的身旁,父子四周围着一圈大臣,正在滔滔不绝地唠嗑,不知赵之城说了什么,众人哄哄笑起,又是拍手又是点头赞叹。 见司空长卿走进,阜阳王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熟络地拍着他的肩膀笑呵:“你可来了啊鲁国公,叫本王好等!”司空长卿虚笑着,不咸不淡地说:“王爷别来无恙。”随后为我引见。阜阳王初看我时有点冷漠,很快又像一个寻常的长辈似的笑起,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又与司空长卿攀谈起来,倒是赵之城看我的眼神有点考究,嘴角勾着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 司空长卿忙于应酬渐渐地离了我几步,赵之城挨在我身后,热气从他的鼻尖吹拂我的耳畔,低沉笑道:“悦容,咱们又见面了。” 不过第二次见面就这么放肆地直呼我姓名,又是在这盛大的国宴上,暧昧几近无礼。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想看我失态。可惜我不是摆着好看的花瓶,要我摔破脸可没那么简单。 神色不变退了一步,将他刻意圈出的私密空间划出距离,盈盈欠身端庄笑道:“见过小王爷。” 他自然不轻易罢休,似笑非笑道:“诶诶,别这样子生疏嘛!子都堂弟生前与小王的关系不错,或许悦容可以亲昵地称呼我一声兄长。” 好个厚颜无耻的小王爷!我心中暗暗将他问候了一遍,面上笑着,指了指一旁交谈的阜阳王和司空长卿,四两拨千斤道:“令尊现在和鲁国公的关系看起来更不错,或许小王爷可以亲昵地称呼我一声婶婶。”论辈分,司空长卿和阜阳王是平辈,捡着现成的便宜端起长辈的架子,蹬鼻子上脸我也不怕他。 本以为赵之城会被我气到,没想他却笑了起来:“晚月说的不差,果然是藏着利爪的猫儿,这嘴巴……呵,咬人了还不见血。” 一批官员围上来跟他小王爷攀谈,我顺势退回到司空长卿身旁。一直守在旁侧的曲慕白正在看我,想来看见了我方才与赵之城短暂一瞬的暗涌。以为他会出口询问,没想只是持着一贯的肃冷表情,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这时大殿突然喧哗起来,我循声望去,原来是萧家和楚家的人一同抵达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锦衣华服,衣香鬓影,只觉逼眼的雍华让人屏息。 跨进殿门时,楚慕北顿住脚步让萧晚月先行,萧晚月坦然自若,简单点头过后,抬袖翻开掌心,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90 长乐郡主将手放在他掌中对他婉约一笑,两人携手走了进来。楚慕北随后与萧夫人一同走进,其后跟着大哥楚沐晨与二哥楚沐晓,身旁带着的都是正房夫人,再接着进来的就是天赐和萧晚灯这对小冤家,后头还跟着萧家和楚家的其他一干子辈们。 阜阳王和赵之城连忙走过去招呼,司空长卿也携我同去,虽然不待见萧家,但楚家毕竟是我娘家,这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天下最有权势之人今夜齐聚一堂,彼此之间还都有着旁支错节分错复杂的姻亲关系:赵家与萧家,萧家与楚家,楚家与司空家……亲上有亲,亲上还有仇。无妨,管你在外头打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进了皇都来到了天子脚下,就还得是热乎乎的一家亲。里子是怎么回事不用管,面上要虚应的绝不能冷。这不,就连萧晚月和司空长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也笑着客套起来。 大臣们都是善于察言观色的精明人,原先是担心冷了谁热了谁都会得罪人,到头来里外不是人,现在一见萧家和司空家并没有将剑拔弩张的气氛带进朝堂,也就放开了胆子鱼贯涌上前去,将这群大家族围在中间,纷纷拱手作揖。大殿的气氛顿时热到了极致,滚滚热浪似的人声、笑声、恭贺声,轰轰入耳。谁想这是天子的寿宴,倒像各大家族的流水宴。 司空长卿私下一直牵着我的手,紧紧地,用力地,像是恨不得就这么连在一块。我感觉到他的手心有点黏稠。他在紧张什么,是萧晚月的存在还是他们男人潜藏的掠夺本能? 其实他根本不用担心,萧晚月今晚自进来后到现在,从未正眼看我,一眼都没有,还是素日惯有的温文尔雅的模样温和的笑容,并且扮演着一个体贴温柔的丈夫角色,对长乐郡主关怀备至。昨日相思桥上那个为爱伤心的痴情男人,仿佛只是我的一个错觉。 是的,只是错觉而已。 这个世界可没有草长莺飞的传说,人们永远活在现实里面,快速的鼓点,匆忙的身影,麻木的眼神,虚假的笑容……我正一点一滴被同化。 内臣宦官尖细的声音响起:“圣上、太后驾到——”文武百官整理衣摆,跪地齐呼:“皇上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千岁!”便见一路仪仗浩浩荡荡地自大殿口涌入,粉衣宫娥蓝衣太监们排开两列,各个手持孔雀翎扇、金色流苏华盖、金雕侍女灯笼等物。 太后身穿红底金边百鸟朝凤宫袍,头戴金丝凤冠,耳坠翡翠缀金镶玉珥珰,项配七彩玉石璎珞,一身雍容华贵,牵着幽王赵薰的手走到前头。赵薰今年十岁,模样虽比早前长大了不少,仍带着一丝奶气,精致裁剪的龙袍加身,头戴十二珠帘皇冠,倒有几分天子威严,经过我身旁时眼睛一亮,‘姨娘”二字还没喊出口,便被太后无形地拉着登上了金銮。 太后的目光在大殿内扫视一圈,灼灼地在萧晚月身上停留片刻,便低头在天子耳畔说了几句话,天子随即清声道:“众卿家无须多礼,都平身吧。”百官谢恩,再三叩拜方起身。随后天子说了一番“朕借今日盛典,以求我大经国泰民安,千秋昌盛”之类的场面话,都是太后背后说一句,他跟着念一句。百官躬身附和,又再三叩拜齐呼:“圣上贤明,大经福祉,万岁万岁万万岁!”折腾了好几回,司仪才清了清喉咙喊道:“请诸位大人们入座——” 大殿分为上堂和下堂,上堂列坐的除了王公贵胄,便是正一品大卿,二品以下的大臣们全都坐在下堂。上堂又分上座次座,左右二列,左边上座坐的是萧晚月,右边上座坐的自然是司空长卿。 待众人入座之后,司仪这才宣布开宴。宴至半酣,众人渐渐放开,觥筹交错,贺词连篇。 因前段时日战事频频,我与司空长卿聚少离多,今日借天子寿宴才有团聚的时候,这几日他都对我体贴备至,席上为我夹菜,鱼肉都是细心地剃掉刺儿。我抬头对他笑了笑,他举手以拇指拭去我嘴角的酱渍,宠溺又好笑道:“你啊,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吃东西的时候还像个孩子。” 太后见之,笑道:“见鲁国公夫妇如此伉俪情深,哀家真是羡慕不已。” 突然,对面传来细响,我抬头看去,便见那酒杯竟在萧晚月的指尖砰然碎裂。 他终于正眼看我了,连笑容也懒得伪装,目光像结了冰似的穿过空气,冷峻地落在我身上。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四十六章 章节字数:3241 更新时间:10-06-28 12:57 他在生气,并且气得不轻。长乐郡主惊讶看他,一抬眼,视线与鸾座上的太后相遇,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前者笑得若有所思,后者笑得牵强附会。司空长卿也在笑,冷笑。上堂一夕沉寂下来,众人面面相觑,气氛陷入尴尬。 萧晚月半阖眉眼,安静片刻,再抬头时又恢复往常笑容,随手一挥将手中的碎末弃掉,神态自若道:“太后,看来您给了臣一个劣质的酒杯,难道是怕臣酒量浅薄醉了就做不出好的诗文来为圣上庆贺?”轻巧一句玩笑化解尴尬,在座之人哪个不是官场上打滚的人精,立即纵声大笑起来。 太后敛去一瞬的哀怨,笑道:“酒后方显真才,天下第一才子岂是浪得虚名?来人,将哀家珍藏在万宝阁的昊天翠玉杯拿来给淮静候换上。” 萧晚月连饮数杯,烈酒下腹,原本苍白的脸渐渐红润起来,借着酒性道:“拿笔墨来!” 苍白的衣袖,苍白的手,紧握笔杆,挥斥方遒,如歌长诗从笔端流水而出,洋洋洒洒,铁划银钩,一字倾城。国子监大学士从旁诵读,越读越激动,声音也兴奋得打颤起来。萧晚月一手举杯狂饮,一手奋笔疾书,那雪白的袖袍翻滚如云,飘渺如烟,竟让他的面容也蒙上了白白的一层薄雾。诗文才写到一半,上堂大卿们已顾不得身份上前围观,下堂大臣们都忍不住起身围在堂口侧听,宴席上的情绪一度高涨到极点。 当萧晚月写到“浩荡雄风藏万卷,磅礴大气独凛然。一腔热血沸腾时,万里汪洋起波澜。”文臣们无不拍手叫好,顿感满腔豪情,血荐轩辕。 当萧晚月写到“万丈红尘一行泪,千秋大业三杯酒;醉卧疆场君莫笑,古有征战几人回?”武将豁然起身,壮志者恨不得立即披甲上阵,热血杀敌。 当萧晚月写到“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红尘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满座寂静,空余唏嘘,竟连司空长卿也忍不住喟叹:世事纷扰,何不大醉一场来得痛快? 然而,从我立身的角度看他的诗文,斜行阅之,竟是另一番景象。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卿兮卿不知;良辰美景成虚设,冷落清秋月不明;奈何相逢成不识,我以我心问情天。” 萧晚月将这篇长诗题名为《问天》,后人品鉴,皆叹乃千古绝句,词风绮丽,气势磅礴,怒问苍天不公之行,道尽男儿壮志之心。只有我知道,他的这首掩藏在英雄豪情背后,不过是儿女情长的惆怅——问的不是苍天雄心,而是情天伤心。 当时我被大卿们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全篇,日后也再没有勇气拿副本来看,仅仅只是匆匆一瞥的那几句,已教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痛。这种痛,也不愿再去承受了,就像他牵扯不清的感情,不愿面对。 天子才不过十岁,自然不懂这舞文弄墨的乐趣,百般聊赖地坐着,见我在看他,就对着我做鬼脸。好不容易等到萧晚月的诗文盛宴过去了,天子兴奋地问我:“朕听闻姨娘给朕生了个弟弟,此事当真!” 这话说得有歧义,偏偏是出自天子之口,又偏偏这天子还只是个孩子,大卿们瘪嘴拼命忍着笑,好几个已经忍不住扑哧扑哧地笑出来了。司空长卿愣了一下,随后也是又好笑又无奈。太后平日对天子管教严厉,今日是他生日就没出声呵斥,也跟着众人起笑。 天子从旁人的态度中察觉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又不懂错在哪里,小心翼翼看了太后一眼,见她脸色未变,又开心地央着我让他见见弟弟。我朝司空长卿看去,他淡淡点头,我犹豫了一下,命人把稷攸和怀影从楚府抱进宫来。之所以也带上怀影,实则存了私心,虽然他的身份不宜公诸于世,但天子毕竟是他同父异母的胞兄,是他在这个世上不能相认却是最亲的兄弟。 半柱香的时间过后,奶妈子将这两个孩子抱来了。天子一见来的是两个弟弟,欢喜不已,忘了跟太后请示就高兴地跑下金銮。太后笑笑,也随了他的意。孩子们今日也算给我长脸,没有大哭大闹。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尚在襁褓中的娃儿,伸出手指戳着毛毛的脸蛋,被毛毛一口咬住指尖。也都怪司空长卿,这几日没事就拿手指沾着酒去喂孩子,说男人的酒量是从小训练出来的,才让毛毛养成这个恶习,见着人的手指就咬。好在现今没长牙齿,咬着自然不痛,天子觉得有趣极了,又伸手到怀影的嘴边让他咬。不知为什么,向来温顺安静的怀影躺在奶娘的怀里,乌龟似的晃动着手脚,蛮横地将天子的手踢开。天子没有生气,反而更加觉得有趣。 礼部尚书问:“两位世子抓周了没?”我摇头:“尚未满周岁。”天子好奇问:“什么是抓周?”我耐着性子解释,这抓周是流传已久的风俗,殷实的大户人家会在孩子满周岁的时候设宴邀请亲朋好友来观礼,摆上刻章、文房四宝、经书、算盘等各类东西让孩子抓,以对孩子前途未来的窥测和厚望。天子越听越有趣,竟来劲了,硬是喊着要看弟弟们抓周。我无可奈何,皇帝说的话不能不听。太后吩咐下去,万事很快就齐备了。 上堂大殿中央的木桌上已摆了许多东西,太后为彰显皇室万尊,这抓周准备的物品无一不是十分精致贵重的:银盘里面放着一方金印;两个黑檀木盘,一个里面放着三本精装的书册,分别是《论语》、《老子》、《金刚经》,另外一个里面放着上好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黄杨木盘里面放着算盘、元宝和帐册,一方红缎上面放着一具精心制作的白玉琴,长度只有半尺,一副墨玉水晶精制的围棋,价值连城;乌黑的铁盘里面放着一把短剑,一柄弯刀,都是绿鲨鱼皮鞘,金吞口,黄绒挽手,华贵非常。 这些物品贵重稀罕,就是手掌权势富贵的萧晚月和司空长卿等人也啧啧称奇,我看着不免觉得有些过于奢侈。 天赐看罢,笑道:“既然是我的侄儿,我可不能委屈了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紫玉兵符放到了桌子上面。 萧晚灯惊道:“这可是你统率大军的兵符,这怎么好拿出来让孩子抓取呢?” 天赐笑道:“不过是应个景,就是侄儿抓住了我也得收回来,不过是想看看孩子有没有带兵的命。” 我微微一笑:“你这么想恐怕要失望了,带兵之人需得心狠,我看这两孩子都是个软心肠的人,恐怕是带不了兵的。” 天赐摆手道:“这可不一定,谁是一生下来就心狠的,很多人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连杀人都不敢,如今不也是杀人如麻,心狠如狼么?”有意无意地看了萧晚月一眼。 萧晚月似笑非笑道:“既然妹婿都这样热心了,我也不能不表示一下。”从腰间解下一个随身携带的明黄锦囊放在桌上。 我看着这个锦囊觉得有些奇怪,上面绣着四爪金龙,锦囊干瘪瘪的,不知里面是什么事物。对于不明不白的东西心有芥蒂,尤其是萧晚月的东西,忍不住问:“不知道淮静候送了什么厚礼,若是太贵重,只怕小儿担当不起。” 萧晚月眼底一寒,淡淡道:“这件东西并不贵重,只是爱妻留给我的念想,若是令郎喜爱,说不定与我萧家有缘。” 我偷偷看了长乐郡主一眼,她对我笑了笑,明艳的面容总有一种我瞧不出的深意。 其他人纷纷效仿,都将身上携带的贵重东西当做贺礼放在了木桌子上,天子已经迫不及待了,就连司空长卿也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地说:“悦容快些让娃儿去抓吧!” 我将毛毛放在木桌上让他先抓。虽然怀影早出生一个多月,但在世人眼中,毛毛才是司空家的大世子。 毛毛穿着红肚兜,光着屁/股开始在木桌上自由爬行。 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连我也倍儿地紧张,就不知这孩子会搅出什么风云来。 ===== 作者有话说:本来这章想把抓周写完的,怎么不知不觉字数就超标了呢=。= 这几章的情节虽然温温水水,不过是给第三卷的人物做铺展,等天子寿宴过后,情节会急转而下,大家先做个心理准备吧。 对了,我弄了一个个性投票,关于《悦容》写完后填哪个坑,虽然离完结还有一段时间,还是先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91 调查一下民意吧,投票栏就在留言区的上面^_^ 大家放心,悦容这篇文没写完,其他的文我也不会花太多时间写,一则没那个多精力,二则我很懒,三则我宁可牺牲数量也要换取文的质量。所以这段时间会一心写完悦容的,亲们安心蹲坑吧。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四十七章 章节字数:2607 更新时间:10-06-30 17:09 毛毛睁大了眼睛,露出欢喜新奇的神色,方才还急着想去拿那些有趣的东西,如今却不肯伸手,只是仔细打量。过了片刻,他迅速向中间爬去,伸手拿起金色小算盘。我心中一抖,商不如农,农不如仕,在这阶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商人的地位可不高啊,这娃儿日后别是想从商吧?又强笑地对自己说:“这也好,长大后善于理财,成就陶朱事业富甲天下,也好过一穷二白。”这话倒不是自我安慰,在这乱世之中,掌权在手不如敛财在怀,也能活得自由自在些。 谁想毛毛把小算盘一扔,砸了礼部尚书的脚,尚书大人抱腿嗷嗷喊痛,肇事者毫无愧疚,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伸手拿起那柄精美的佩刀。我有些遗憾地想:怎么不去拿剑呢,谁不知道佩剑之人往往文武双全,拿刀的鲁莽武夫居多,再不济,拿司空家的家传宝器也好啊。 夫妻同心,果然司空长卿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有些心急地绕着桌子转了几圈,指着他放在桌子上那柄纹龙红缨银枪,恨恨道:“我说稷攸啊,你这小子怎么回事,当年为父可是第一个就抓着这柄银枪不放的,你怎么碰都不碰一样,将来怎么继承我司空家的大业!” 堂中众人无不失笑,楚幕北、萧晚月等熟悉司空长卿的人还算反应平常,萧晚灯、阜阳王、赵之城及那些大卿们都觉得好笑,想不到这权倾天下的鲁国公竟也有如此稚气的一面。我们夫妇俩可没心情留意他们此刻的神色,一心一意地望着毛毛,只求他给我们留点面子。 这时,毛毛放下了佩刀,伸手向黑檀木盘伸去,我心中一喜:好啊,快去拿文房四宝吧,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我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他。谁知毛毛腿脚一扫,笔墨纸砚立刻乱成一团,还乐得咯咯笑,又伸向另外一侧。我心中暗喜,若是拿了书本,也是极好的! 果真毛毛拿起一本书,正在我要欢喜出声时,谁知他小手一挥,哗啦啦地撕扯起书页来。 我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回过神时,毛毛最终抓起一块糕点放在嘴巴里,虽没有牙齿,却吧砸吧砸地吸允起来,吃得极欢。听说若是抓周的时候最先去抓糕点,代表着这孩子将来可能会好吃懒做,虽然众人都会说这孩子将来必定衣食周全,但多半是客气的恭维话。 眼珠子一转,我对着天赐呵呵笑出声,天赐好奇问:“姐姐在笑什么?”我笑道:“稷攸果然是天赐的侄儿啊,天赐当年抓周时第一个抓的就是糕点。”在劫和天赐的糗事我可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时我虽在襁褓已是成人的智商。 这话一说出来,天赐惊愕地张大嘴巴,萧夫人掩嘴笑笑:“确实如此。”证实我所说非假,屋子里面静默片刻,然后萧晚灯大笑起来,其他人虽然碍着天应府大都督楚天赐楚大人的面子没敢吱声,嘴角却还是大大裂开笑容。 丢了弟弟的面子,保住了儿子的面子,反正损人利己的事我没少做。挨在天赐耳旁窃笑道:“别怪姐姐啊,我这不爱子心切嘛。”天赐先是有些尴尬,缓缓地也笑了起来。他的大度倒教我有点心虚了。 司空长卿拎起毛毛吊在半空,恨恨道:“这一次给我好好抓!”按照习俗,抓周是可以抓两次的。 第二次出奇顺利,毛毛笔直地往一处地方爬去,抓住那东西就抱在怀里不放。 众人一看,无不变了脸色。 那是块四方八正的紫黑玉印章,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正是大经国的传国玉玺! 天子趴在桌沿旁拍手欢喜道:“哈哈,太好了!弟弟拿了朕放上去的东西呢!” 我的心底一阵发凉,天子是什么时候把玉玺放上去的? 正当众人以为太后会雷霆大怒的时候,她却笑了起来,拉起天子的手道:“稷攸抓了圣上放的东西,说明他跟圣上有缘。哀家有一提议,圣上何不亲上加亲,认稷攸为干皇弟,册封为厉王,常年留在皇宫中与圣上为伴。” 天子自小孤独,一听有了玩伴,大喜,点头直道:“如此甚好,甚好!” 我脸色大变,太后这招实在阴狠,名义上是为毛毛封王,实则是想将他留在皇都作人质牵制司空家,日后就算毛毛不幸亡故,她也有的是理由推脱——她是对毛毛已经起了杀意! 司空长卿淡淡地开了口:“臣多谢太后美意,只是小儿年纪尚幼,恐不能离开生母。小儿能封王那是他的福气,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后允许小儿先回金陵待乳,等他年满八岁再入皇宫与圣上做伴,如此可好。”虽是询问,但口吻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司空长卿也真是好本事,王爵之位高于公爵,他拿了这个现成的好处,却不让太后占一点便宜。 太后自然不乐意,她虽奈何不了司空长卿,但这里还不是他鲁国公一人说了算,所有人都将视线转向至今都一言不发的萧晚月。谁都知道萧晚月与司空长卿不和,如果太后和萧晚月坚持要让司空家的大公子进宫伴圣,怕司空长卿再狂妄,也不得在满朝文武大臣面前一意孤行。 萧晚月垂目沉默,声音微微干哑,简单说了句:“鲁国公言之有理。” 众人大惊哗然,一脸不敢置信。我错愕看向萧晚月,却见他微微垂首,神态温柔。顺着他似水柔情的目光看去,才惊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拉住了他的衣袖。 在潜意识之中还对他存着依赖么?我心头狂跳如乱草,连忙将手抽回,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太后的脸色已然铁青,怨恨地瞪了萧晚月一眼,冷笑带有一丝讥讽,转眼又换上雍容的面容:“也罢,既然淮静候都这么说了,哀家也不便强求,就待厉王八岁后再进宫陪伴圣上吧。” 于是,继常昊、燕山、阜阳三大王爷之后,大经国第四个王爷诞生了,还是个外姓王爷。稷攸这次可算是狠狠风光了一把,一岁还不到就比他老子的爵位还高。 天子一听毛毛不能马上进宫陪他,失望地撅起嘴巴。大卿们都已了然于胸,谁也不知道八年内会发生什么,却是知道眼前这个事实,赵姓皇族的权势又被诸侯王公压在下面了。忠君爱国的老臣们敢怒不敢言,一脸郁卒;投机取巧者暗中蠢蠢欲动,视线来回在萧晚月和司空长卿身上扫视,只待见缝插针,以博锦绣前程。 这时,毛毛已爬到桌角,眼见即将跌落下去,我惊呼着赶忙上去接抱,有一个人影比我更快地将他拖住。 毛毛浑然不知自己刚刚历经一番生死劫难,小手抓着萧晚月雪白的衣袖,顺着他的胳膊腾腾往上爬,殷勤似的冲着他咯咯发笑。 萧晚月迷茫看着他的笑脸,怔怔失神。 ===== 作者有话说:这章算昨天的,待会再补上一章。(我怎么会如大家所愿,让毛毛抓到晚月的锦囊呢?下一章看怀影抓到什么哈^_^)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四十八章 章节字数:3674 更新时间:10-06-30 22:16 “他笑起来跟你真像。”萧晚月笑着对我说。此刻他的笑容就像儿时记忆中那样,清澈干净,如一汪清泉,竟让我的心有了一种久违的悸动。 “是么,这么小哪能看得出来呀。”我尴尬地回以微笑,上前想将毛毛抱回,谁知毛毛竟攥着萧晚月落在肩膀上的长发怎么都不肯放。 正在我无可奈何时,司空长卿豁然越过我身侧大步上前,不知何故勃然大怒,蛮横地抓着毛毛背上红肚兜的系绳,想将他从萧晚月的怀中拽出。毛毛却是不依不饶地拉着萧晚月的头发死死不放,就这么一拉一扯弄得萧晚月生疼,也怒了,一把将毛毛给抢了回去。 “你给我放手,他是我儿子!”司空长卿咬牙切齿。 萧晚月拖着毛毛的屁/股,不知是被拉疼了头发,还是对司空长卿不爽,哼了一声:“事实摆在眼前,你儿子更喜欢跟我在一块。” 司空长卿一听怒火更甚,指着毛毛骂道:“好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快放手!” 萧晚月嗤笑:“父无德却骂子无义,何异于上梁不正责于下梁,可笑可笑!” “萧晚月,你敢再说一遍!” 萧晚月还真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 就在两人一触即发、众人惶惶不安时,毛毛突然回头冲着司空长卿傻笑:“蝶蝶……蝶蝶……” 司空长卿呆了,狂喜地拉过我的手:“悦容你看,他会说话了,开口叫我爹了!” 未满周岁的娃儿哪会开口说话,不过是发出一些口齿不清的浊音罢了。 我这么跟他说,他却偏执地认为就是喊他爹爹,开心得连身份都不顾,说话都颠三倒四了:“金麟岂是池中物,凤凰焉是枝头鸟,果不枉费我这几天那么拼命教他喊爹,这叫啥知道不,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刚刚我还在心里骂他吃里爬外呢——不不不,我儿子怎么怎么会吃里爬外,他实在是太英明神武了!” 满屋子的人听了他的胡话都噗嗤笑个不停。 借他吉言,毛毛还真“英明神武”了一把,一边发出古怪的丫丫语,一边拉扯萧晚月的头发,像在迫不及待地炫耀自己发现的好玩的东西,还使劲挥动着又肥又短的小手,耀武扬威。 萧晚月痛得不时皱眉,偏偏这小东西是他招惹的,抱也不是,丢也不成。 何曾见过清风明月的箫家二爷这么狼狈过?司空长卿乐了,心里也爽快了,近似怜悯地看着萧晚月,施舍道:“好吧,就让我儿子先拿你耍着玩吧。” 玩?他还真当萧晚月是毛毛的玩具?我苦笑不已。 司空长卿也不管萧晚月剧变的脸色,从奶妈子手里抱过怀影放到木桌上,拍拍他的小屁/股示意他去抓周。 被毛毛捣得一团乱的木桌早已收整完好,我正想着要不要把桌子上的糕点拿掉,省得怀影也去抓那东西,孩子不都会被那香味吸引过去?才回神,果真瞧见怀影已抓起一块甜糕往嘴里塞。 堂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大都督楚天赐,讳莫如深地笑了。天赐脸色顿黑,哀怨看我,我悻悻然转移目光,良心深受谴责。 怀影这孩子厚道,不像毛毛爱折腾非把满桌子的东西捣得乌烟瘴气才罢休,第二次抓周也很顺利,拿起了一本书就乖乖捧在怀里不丢也不撕。我欣慰舒气,目光往那书册上一投,才发现自己对怀影放心得太早了。桌子上那么多书,《论语》、《老子》、四书五经的什么不好拿,偏偏拿了《金刚经》?怀影这娃儿别是四大皆空了想要出家吧? 司空长卿一把抓起一脸满足的小娃儿喊道:“我说怀影啊,你长大了难道想当和尚不成?快把这本书扔了,你以后就算是个白丁一个字儿都不认识也没关系,这和尚可是万万不能做的!”怀影安静又无辜地看着他,双手依然抱着金刚经,两只小脚却晃晃当当,在半空荡起了秋千。 这时,浑厚笑声响起:“鲁国公无须忧虑,拿了佛经也不过是和佛门有缘罢了,怎么就扯到做和尚了。抓周不过是个仪式,哪有你这么当真的。” 司空长卿一听,赧然笑了:“说的也是。” 曲慕白目光一闪,腰间长剑出鞘挡在司空长卿身前,正色道:“何方高人前来赴宴,还请现身。” 我心中一惊,这才意识到方才的声音是以内力由远传来的,那人根本不是宴席上任何一位公卿大臣。这皇宫戒备森严,暗哨无数,上堂众人也不少是武功高手,那人闯到这里却无一人发现他的存在,修为可想而知! 就在曲慕白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超然身影从暮色天际腾空而下,稳稳落在堂口。 来者身着青灰长袍,髻束桃木簪,白发白须,一派仙风道骨姿态,正笑吟吟地看着司空长卿手中的奶娃儿。见怀影眉清目秀,神韵灵气,那人不时含笑点头,好似十分满意。 在座大卿已有不少人认出了他的身份,太后见之,也是变了脸色,欢喜地亲自上前迎道:“国师,你可回来了!” 此人正是大经国一代宗师,玄宗宗主袁不患。 在我十四岁那年,袁不患曾云游历经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92 皇都,受到了先皇经天子的盛情款待,先皇还为他在南苑校场举行了一次旷古绝伦的武道大会,以弘扬武学精神。当时在劫和天赐都参加了,我就在那时见过袁不患一面。先皇还赐袁不患国师之名,袁不患受封后又云游四海去了。虽然他极少在朝中露面,但确实是大经国地位举足轻重的一人。 袁不患向天子和太后行完礼,随后看向我,笑道:“鲁国公夫人,二公子抓到金刚经,说明与我玄宗有缘,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夫人应允。” 相传玄宗始祖本是个得道高僧,因动了情/欲爱上红尘女子,遂还俗娶了那女子,之后就创立了玄宗。 追其根源,玄宗和佛门还是有很大渊源的,袁不患这话说的也不无道理。 我福身行礼,不动声色道:“国师请说。” 袁不患抚着白须道:“老夫想收二公子为玄宗的关门弟子,带回玄宗好好栽培,不知夫人可否应允?” 诧紫临终的遗言果不欺我,玄宗的目的是怀影! 今日还真是热闹,稷攸也好,怀影也罢,那些人一个个都想将这两个小小幼子从我身边带走,都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心底冷笑着,面上佯作为难:“能成为国师的弟子,实则犬儿三世修来的福气,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这等大事不敢随便做决定。”言下之意,让他去问司空长卿。 司空长卿果没教我失望,以拒绝太后相同的理由拒绝了袁不患。 想他袁不患堂堂国师,更是举世惊绝的一代宗师,毕生只收过三个徒弟,虽都未入仕途,在江湖上却无一不是风流拔尖的人物。多少人费尽心思想拜在玄宗门下,以瞻仰其绝伦风采,哪怕只是见见宗主那三个闻名遐迩的弟子,都难如登天。今日宗主亲口提出收徒,竟再三被拒,若是寻常人必然拂袖大怒而去。 但宗师不愧是宗师,修养极好,依旧面含微笑,衣衫漫飞仙风超然,从腰上解下一块玄色龙图玉佩挂在怀影的脖子上,道:“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强人所难,二公子日后若是有什么困难,请鲁国公和夫人带着这块玉佩来玄宗,老夫及玄宗上下必会尽其能为替他解困。”换句话说,他只管怀影的事,其他人断然不会搭理。而怀影只须动用这块玉佩,便可号令整个玄宗,这实在是令人受宠若惊乃至惶恐骇然的事! 留下玉佩后,袁不患乘风而去,瞬间消失无踪,也没向天子和太后拜别。高人自然有高人的作风,大家都未在意,只是看向怀影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我顿感强烈不安,这一夜我的两个孩儿都锋芒太甚了,这不是一个好现象,谁也看不透在座之人有多少存着狼子野心,或者带着不法歹念。稷攸和怀影都还那么小,若被卷入大人们的权术争斗中,以后前途必然坎坷。 天子的寿宴在我满腹心事中草草度过了,回到楚府,我让司空长卿多派几个侍卫为孩子们守门,还牢牢嘱咐乳娘们近日内要寸步不离地看好孩子,不管他们是醒着还是睡着的时候,都不可懈怠。司空长卿笑我过于敏感了,但仍是照我说的去做。 后来楚慕北深夜来请司空长卿前去谈话,司空长卿离开不久,萧夫人便出现在我房中,说是许久未见我了,想与女儿谈心以解相思。 我知道,她的来意绝非如此简单。 突然,她说:“悦容,你去过地狱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惊了半晌,心想自己虽没见过地狱,倒是去过地府的。忙摇头,但不说话。 她面无表情地看我:“有一个人刚从地狱回来了,他说,要送一份礼物给你。” 我屏息问:“什么礼物。” 萧夫人轻启朱唇,吐出二字:“自由。” 话落瞬间,外头轰轰巨响,如同巨雷劈下。我忙推开窗户查看,远处漆黑的天际突然红光大作,滚滚浓烟翻滚成巨大的云菇状,夜色诡异森冷。 我乍见大惊,这个方向,不正是以往我与主上会面的石屋! 突然想起在劫曾说,十二月十二日,天子寿诞之日,就是那男人的死期。 在劫别是做什么傻事真的去杀主上了吧!我心慌不已,顾不得深思萧夫人的话中之意,二话不说奔出楚府,朝那石屋跑去。 ===== 作者有话说:为嘛大家对晚月的锦囊这么感兴趣捏?为嘛我这么邪恶就是不让娃儿去抓捏?哈,因为这两只娃儿都不简单,他们说才不稀罕那破锦囊呢,玉玺和金刚经要有趣的多^_^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四十九章 章节字数:2244 更新时间:10-07-02 20:03 石屋建在非常隐蔽的地方,四周以山林为屏障,并以翠竹、木石设有五行八卦之阵,只有特殊的方法才能入阵。换言之,若非像我这样隶属暗系之人是很难进入那个地方的,哪怕石屋的准确方位现在已在爆炸和火光中曝光。 当我第一时间赶到时,眼前所见令我吃惊。那间从小带给我无数噩梦和阴影的漆黑石屋,此刻早已倾塌,宛如日夜囚禁我心灵让我倍受煎熬的庞然巨塔,瞬间土崩瓦解。这一刻,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由,甚至忍不住大笑起来。 自由!我心一动,难道这就是萧夫人口中所谓的礼物? 石屋周遭狼藉不堪,草木竹林燃着熊熊烈火,发出燥热的焦味,刺鼻无比,浓烟熏得人的眼睛发红,视线也变得模糊。 忽闻打斗声,四处张望,隐隐看见树影和火光夹杂摇曳之间,有四道身影在激烈交战,三人围攻一人。 待视线渐渐熟悉了烟雾,才看清被围攻那人一身紫黑行装,面罩狰狞恐怖的鬼神面具,竟是在劫的夜枭装束。 最让我震惊的是,围攻在劫的那三人,居然是楚天赐、萧晚月和赵之城! 在劫出现在这里尚在情理之中,他们三人又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心里闪过无数念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爆炸声响起时,我就立即赶来现场。比起熟悉这里的阵法和地形的我,就算他们三人也是被爆炸声吸引过来的,绝对没有理由会比我先到。唯一的解释,就是在事发之前他们已经在这里了,并因为某种原因跟在在劫打了起来。 抬眼观望战局,在劫总让我意外,以一敌三居然丝毫不落下风。须知萧晚月和天赐本身武功就不弱,又常年征战,下手务实,必然招招对人空门,实战时是最难缠的对手。再观赵之城,过招时雷厉风行,下盘稳当扎实,并不比其他二人逊色。这样的三个人联手对付一人,竟也讨不到好处,就不知道在劫究竟还保留了多少实力。 除了这四人的打斗声、竹林燃烧的爆裂声,远处渐渐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马蹄声、兵甲碰撞的琐碎声……正步步逼近,转眼便抵达外围。 不知是谁也闻讯赶来,还带来了兵马,此刻想必被挡在阵法之外。 我观望竹林火势,再这样烧下去,这阵法将不攻自破,届时大批军队闯入,在劫纵使武功高深,一拳难敌万手,局势对他十分不利。 心中已有了主意,我纵身一跃也加入了战局。 我的到来让原本专注交战的四人乱了手脚。在劫戴着鬼神面具虽看不到表情,眼神流露出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边稳当当地与那三人拆招,边狠戾地瞪我,活像我是他上辈子的冤家。我苦笑又无奈,特意来帮他解围,他竟不领情,难不成还在为最后那次见面的不欢而散在赌气? 萧晚月见了我错愕稍会,俊逸的面容很快阴翳下来。 天赐惊道:“悦容姐,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回以微笑,口是心非道:“来帮你们啊!” 久战不下,赵之城那小王爷的傲气严重受挫,没了平日的好修养,怒骂:“女人碍手碍脚的,真晦气,给小王去一边待着!” 我瞟了赵之城一眼,与在劫虚晃几招,趁乱踢了赵之城几脚。别看我踢得漫不经心的,可都是人体的重要穴位,后劲可大着了。我这人没啥缺点,除了感情债欠得多了点,就是喜欢睚眦必报。他赵之城平日里只当自家妹妹是宝,视我如草芥,瞧不起便罢了还总想让我难堪,此仇现在不报更待何时?火气一上来,又对着他的檀中穴踹去一脚。 赵之城咬牙咧齿,冲我怒吼:“该死的女人你往哪里打的!究竟是来帮忙打架的还是来捣乱的!” 我嫣然一笑:“当然是来帮小王爷打架的。”顺便打打你。 赵之城傻愣愣地看着我,不知是被火光照的还是刚刚动武的缘故,脸颊竟浮起怪异的红晕。不到半会,他那张俊脸就扭曲了,又被我显山露水地踢了胸腹三处穴道。他弓着腰狠狠瞪我,想破口大骂,又一时喘不过气来,这模样让我心里痛快了不少。 见报复得差不多了,我趁着混乱之际不露痕迹地将自己的咽喉往在劫的鹰爪下送,还发出痛苦的呻/吟,活像被掐得快要死了似的。 在劫怔住了,其他三人也怔住了。 我靠着在劫宽厚的胸膛,感觉到他胸口正剧烈地起伏,像是在竭力压抑满腔的怒火。 暗想,生气个什么,我在帮他不是? 却听见他用一种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咬牙切齿道:“谁要你多管闲事的,我是死是活都不关你的事!” 我暗自翻眼,这祖宗闹什么傻劲,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赌气? 藏在袖子里的手暗中狠狠拧了他的腰际几下,又将自己白嫩嫩的脖子不住地往他手掌顶去,表面看着像在鹰爪下痛苦挣扎,实则内心已焦虑不堪了,只差喊出声:臭小子,快点挟持我啊! 在劫闷哼一声,终于配合着将长臂勾起,以极其暧昧的姿势把我当做人质。 我暗暗松了口气,低下头酝酿了片刻的情绪,再抬头已是脸色苍白,泪眼梨花,惊慌失措地对着面前早已呆傻的三人哭道:“救命,救救我……” 对面三人早已停止攻势,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神色各自有异。萧晚月眯了眯双眼,冷着脸没说话,谁都看得出来这个平日里笑如春晖的男人现在有多生气,是气我“不慎”被抓还是其他什么的,就不得而知了。赵之城虽对我面露鄙夷,似乎非常瞧不起我现在没志气的模样,但眼中却藏着一丝担忧,这教我有点意外。天赐惯有的横脾气一上来,果真暴跳如雷了,指着在劫又是威胁又是怒骂,诸如“敢伤她一根毫毛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之类的话。 僵持时,竹阵渐渐被烧毁。 阵法破后,一批铜甲兵马迅速闯进,为首者是司空长卿和曲慕白。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五十章 章节字数:2773 更新时间:10-07-02 21:22 乍见眼前一幕,司空长卿脸色聚变,翻身下马便喝令军士守在阵口,唯恐逼急了反而伤我性命。 他大步上前,深深呼吸后,手指一比,冷冷道:“只要你放了我妻子,我保证你今夜全身而退,谁敢阻挠便是与我司空长卿为敌。” 话锋一转,语气森冷狠辣起来:“如果你不识时务敢伤她分毫,我必让你生不如死,死后剉骨扬灰!” 谁都不会怀疑他所说的话,鲁国公向来说到做到。 在劫挨在我耳畔,嗤笑:“看,他多着急你,开心吗?” 我低下头,不敢再看司空长卿的脸。哪能开心啊,实在是愧疚得不忍面对。 这时,黑暗的四角突然横空出现数十黑衣蒙面人,个个身手了得,矫健如游龙,以毫无破绽的阵型为在劫守着后防。 有一人上前跪道:“主子,外头来了不少兵马,萧家的近卫军也正往这边赶来,眼前局势不明,是战是退,请主子下令。” 我一怔,随即自嘲笑起,看来我的确是多管闲事了,原来在劫在早已暗中埋下伏兵。 只是可惜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夜发生的事以及出现在这里的人,怕是他和我都料想不到的。 在劫下令:“计划有变,准备撤退。” 众人受命,整装待发。在劫加重了手劲,用力揽住我的肩膀,沉着声音略带颤抖,近似哀求:“跟我走,好么?” 胸口一阵抽痛,若真跟他走了,别说司空长卿会千里追杀他,就是天赐、萧晚月和赵之城他们都不会罢休。带走我,今夜他就别想安然离开,何必感情用事? 抵抗了几下以示自己的不愿,便觉他身子冷硬如冰,随即纵声沉沉笑起,笑声渐渐压抑,如流水轻狂了落花后的悲怆,那副黑衣鬼面模样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93 ,在残败的火焰下诡异而凛然。 众人闻之变色,尤其是萧晚月、天赐和赵之城三人,早前见识过他的身手更是戒备万分,以为他又将出手闹事,立身的姿态纷纷起了攻势。 我只觉得鼻尖凄楚,他怕是被我再三拒绝而伤了心罢。可在劫还是在劫,就算伤透心,也从来不会勉强我做不愿意的事。 “小心这三个人,那男人或许就在他们当中,你好自为之吧。”淡不可闻地留下这句话,一掌将我打向半空。 司空长卿和萧晚月惊呼:“悦容!”同时纵身来接我。我故意喊了一声长卿,萧晚月脚步一滞,我便安然落进了司空长卿的怀中。在劫冷笑一声,率领部众快速撤离,不过眨眼间就消失无踪。 我没去看萧晚月落寞的脸,揉着被在劫打得生疼的肩膀,咬牙恨恨地想:这臭小子叛逆期来了不成,下手还真重! 再度抬眼,投向那三人的眼神不由复杂起来,最终将忖度的目光落在赵之城身上。情感的亲疏总让人变得主观,比起天赐和萧晚月,我宁可怀疑赵之城。越看越觉得此人阴险狡诈,越是让我冒出一肚子窝火,恨不得上去将他千刀万剐以雪往日耻辱。我和在劫身上的血蛊已解,至于阴阳蛊一时构不成威胁,命已在自己手中了,还怕那男人做什么? 人往往这样,一旦做出决定,就会变得无谓无惧起来。 赵之城被我怪异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眉头紧蹙透露不悦,却没说什么。 主观归主观,我自然没有鲁莽行事,不动声色地向他们试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偏僻的石屋前。 他们的回答极为相似,也耐人寻味,说是在不久之前有人投来密函说他们的麾下或是军中潜伏着奸细,并一一列出名单。本来他们都存有怀疑,毕竟名单上的人无一不是自己信任有加的心腹。然而事实教他们心寒,经过多日细查,那些人渐渐露出马脚,最后悉数被斩杀。 亲信竟成叛徒,这是何等让人发指之事!他们才顿然醒悟,在这世上竟存在着这么一个可怕的秘密组织,润物以无声,暗中操纵人脉、财富、权势,在各家族兴风作浪,欲要挑起战火,进而窥测天下,做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这样的敌人太可怕了,不得不除,三人当下皆起杀意。后来他们又收到密函,说十二月十二日子时,这个秘密组织的头领会现身在皇都城郊外的一个隐蔽的石屋内。书信中还详细描述了进入石屋前的破阵方法,并言明若想除贼,须只身一人前来。 三人艺高胆大,也不怕暗中有人耍阴招,比起肉眼看得见的危险,那潜伏在黑暗中的神秘组织要来得更加危险得多。于是单刀赴会,却不想在石屋下乍见相识的彼此,都惊愕不已。简单交谈过后,才发现彼此的遭遇竟是如此相似,显然是有心人士刻意把他们约到这里,并且是同一个人的安排。 正当他们要进入石屋查探的时候,屋子里突然闪出夜枭的身影,而后整个石屋便轰然爆炸起来。三人皆将怀疑夜枭便是神秘组织的头领,就算不是,也可能是那个将他们引来此处的阴谋家,便与夜枭交战起来。 “再后来你就出现了,但是悦容姐,为什么你会来到这里?”天赐疑惑看我,漆黑的眼眸深处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深究。我灵机一动,说也跟他们一样,是被那神秘人约到这里的。天赐闻言,眸中华光闪过,怪异地哼笑一声,近似嘲讽,当我再朝他看去的时候,他又恢复往常神色。 我并没有深思他的反常,满心忧虑。这重重叠叠之间,到底谁在策划,谁又在耍阴谋?但毫无疑问,在劫是被人反咬了一口,现在处境有点不妙。值得庆幸的是,众人目前怀疑的是大盗夜枭,尚不是他楚家十一爷。 ※※※ 与众人分别之后,司空长卿并未带我回楚府休憩,纵马直接绕过北门,欲出皇都。 时值深夜,城门已关,北门守将乃是曲慕白部下,见来人是司空长卿,早已心领神会,立即下令打开城门放行。 城门外五里坡,停靠着二辆马车。 司空长卿将我抱下马,我还没站稳脚,就被一道重力往前拉去。司空长卿双臂一揽用力将我抱紧,紧得让我窒息,似乎要被他生生折断了似的。许久,他才将我放开,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微微俯下身子与我面面相贴,神色肃穆道:“悦容,我们又要分开了。孩子们现在已在车里,你即刻上车跟他们一同回金陵,我要去百越兵营,金陵方面的事就拜托你了。” 我大惊:“长卿,出什么事了!”先前他被父亲叫进书房私谈,然后就匆匆赶来找我。究竟父亲说了什么事,能让他如此慌张,乃至不安? “我收到可靠消息,萧晚月先前回长川,名义上是接长乐郡主来参加天子的寿宴,实则是去见一个人。” 心头剧烈跳动起来:“去见谁!” “萧晚风醒来了,并在三日前就离开了长川萧府。” 司空长卿深深呼吸,凝神道:“悦容,接下来咱们金陵将有一场硬仗要打,这场仗将关乎到天下归属,是姓他萧氏还是我司空氏!成则王,败则寇!”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五十一章 章节字数:2604 更新时间:10-07-04 08:04 大惊幽帝二年十二月末,公大病未愈,远赴江北战场,与鲁公会战于百越,战至三日,公旧疾复发,昏于两军阵前。鲁公趁机发难,长川兵败,退军百里。公醒后闻之,笑曰:此为局。 ——《经史·郑公士衡传》 我没有回金陵,执意跟着司空长卿来到百越。见我态度坚决,他无奈同意,让得力副将把两个孩子秘密送回金陵。 曲慕白仍然留在皇都,萧家有十万兵马尚且驻守在城外,曲慕白必须亲自坐镇牵制那支大军。 司空长卿说,除非万不得已,到了弃卒保车的地步,慕白不可率兵回江北,不能让皇都落入萧家手中。 十二月十六日,在急行三日之后,我们抵达百越。此时双方大军已经交战过数回。萧家没有遵守停战协议,所幸尚有周逸指挥战局,并未让萧氏讨得多少好处。司空长卿抵达之后,从江北后延调来八万援军。 十二月十八日,司空长卿以金陵军主帅身份投以战书,与萧家约战,会战时间定为冬至当天。萧家应战,主帅挂名仍是萧晚月,萧晚风未见踪迹。 十二月二十一日,行军修整一夜,金陵军从百越南面进入了战场,距离上一次双方都很克制的交战之后,改变天下局势的百越会战开始了,萧家和司空家都倾巢而出,投入最大的兵力。 帅旗在寒风中狂舞,赤色铁骑将中军护得水泄不通。司空长卿策马站在高坡之上,白马银枪,目光冷淡如冰。左侧是穿着金甲、骑着黑色战马的首席大将周逸。我则换上副将的甲胄,策马立于他右侧,俯视着千军万马,目光透过重重阻碍,落到远处敌军中那一片黑压压当中,在那迎风飘扬的“月”字旌旗下,有一个白色峻拔的身影,纵在千军万马当中也是佼然不群。 即使之前赵阳城之战时就已和萧晚月暗中交过手,但如今这样面对面在战场上相见却是第一次。遥想儿时,七岁那年在楚府的万荣堂初遇十七岁的他,我装做孩子该有的模样,他似笑非笑似看穿又似看不穿,我喊他晚月哥哥,他说长大了娶我进门。我长大了,他娶了别人,我也嫁了别人。本以为错身而过的缘分,至少还有美好留在心间,哪能想到今日战场上厮杀,美好脆弱得不堪一击,如昨日灰飞烟灭。 遥远的距离,看不清萧晚月的表情,但确定他此刻也在看着我。一回头,对上司空长卿幽黑的目光,我牵强笑了笑,忧心忡忡。想过无数结果,如果此仗胜了或是败了,到时候面临的是怎样的局面?司空长卿伸出手与我盈盈一握,十指相交,无言无语,更胜千言万语,给了我安定的力量。 金陵军出动了五万步兵,弓箭手,长矛手,藤牌手参差错落,层层叠叠,摆了一个固如金汤的大阵,而七万骑兵隐在步兵阵后,钢浇铁铸的精锐骑兵纹丝不动地等待着中军的号令,除了偶尔有骑兵轻轻安抚一下被战场上面的惨烈气氛吸引得跃跃欲试的战马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还有三万步兵按照中军的指挥随时准备替换疲乏的同袍,步军大阵之中杀气隐隐。而长川军都是骑兵,三万骑兵游弋在金陵军阵外,强弓硬弩寻找着金陵军的软肋,一层层的削弱着敌军的防守。 这是一场拼实力的大战,没有丝毫取巧的余地。 鲜血飞溅,染红了原野,满天飞舞的弓箭不时地带起血雨。 双方主帅的用兵方式都是精准而无情的,长川军在萧晚月指挥下进攻犀利而变化多端,司空长卿的用兵却是坚韧而平稳,双方几乎是有序而冷酷地消磨着生命和时间。 经过了两天的苦战,长川军面对坚韧的金陵防势始终不能取得满意的战绩。 第三日,长川阵营中“月”字主帅大旗撤下,换上了一面黑底红遍绣着六瓣紫色菱花的帅旗。 我和司空长卿见之,神色肃穆而紧张起来——终于,萧晚风要挂帅上阵了! 天边苍鹰飞过,旷野青天,荒草漫漫,瑶水呜咽,凄凉的鹰唳令人心中顿生人生寂寥之感。 一驷金甲战车自萧家黑甲铁骑中缓缓驶出,卷起滚滚狼烟,如天将降临。鎏金色华盖铜色流苏,四马策之,马鬃如赤焰,那男人手扶战车破风而立,身着银色甲胄,肩披玄黑大氅,腰悬长剑,相貌儒雅斯文,细眉长目,嘴角微曲,于芸芸众生笑而不傲。 萧晚风的出现,令战场气势大变,长传军摇旗呐喊,擂鼓轰轰击响,战士们斗志大增。便见他神态自若,沉着指挥战事,传下军令,长川中军彷佛化成了海洋,一支精壮的骑兵洪流般席卷而来,冲入金陵兵阵中,一路势如破竹。 司空长卿随即下令连续投入兵力,那支冲锋陷阵的长川骑兵才开始艰难地移动着。 这时,萧晚风再度下令,长川军也再次出动了两万骑兵,意图从外围击穿金陵的军阵。在这样内外夹攻之下,一次次的撞击金陵军的软肋。司空长卿令周逸打前锋,重新编排军阵,双方几乎是在进行着消耗战。 两军主帅冷静地挥舞着长剑和马鞭,指挥喝令声声而下,接下来的作战令我眼花缭乱。 渐渐地我也清晰地看出,金陵军陷入困势。 颓废不振的局势以及由萧晚风带来的压力,令司空长卿开始浮躁起来,指挥不再如先前沉着。我上前握住他冰凉的手。现在我所需要扮演的角色,不是喋喋不休提醒他该怎么做的军师,而是支持他鼓励他的妻子。他俯首看了我一眼,又面无表情地将视线投向战场,回握我的手掌逐渐加重力度,开始慢慢地冷静下来。 到了午后,金陵军的右翼因为被连续的猛烈攻击,终于有些支撑不住,而长川军的攻击过于频繁,我军再也无法换上生力军。 眼见即将败退下来,忽见原本固若金汤的敌军后防出现了漏洞,司空长卿随即下令由此攻破,果真大乱敌军攻势,换得我军双翼回防的时间。 我站在山坡上远眺,寻找萧晚风指挥失误的原因,才发现本在战车上指挥若定的他竟昏厥在阵前,几个黑甲狼骑围拥上去,神色慌张不已。 司空长卿见此,笑道:“早闻萧晚风大病未愈,不宜出征,果真不假。以如此形势看来,萧家是要重新换萧晚月作战了。战时阵前易帅,军心不稳,萧家此战必败!” 诚如司空长卿所言,紫色六瓣菱花旌旗降下,萧晚月的帅旗重新挂起,已不复先前由萧晚风创造的明显优势,并因主帅倒下而军心顿丧,开始节节败退。 我俯首看去,身穿红甲的金陵军和黑色战甲的长川军混战激烈,红与黑如大波大流,席天卷地。很快地红潮凶猛将黑流围裹在中间,行包夹之势,长川军被困。 这时,萧晚月为扭转劣势亲自率领三万铁骑攻入战场,直到夕阳西下,长川军终于突破了我军军阵,在萧晚月亲自断后下缓缓撤出,退兵百里。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五十二章 章节字数:2914 更新时间:10-07-04 09:03 萧家败退后,司空长卿并未立即乘胜追击,反而在现场勘查。 我问其原因,他回道:“左传《曹刿论战》中曾曰:‘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萧家两兄弟用兵向来奸诈难测,此战我们赢得虽然艰险,但当中不无透着诡异,自然要慎重为之。如非是他们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94 两兄弟假装败退实则诱敌深入的奸计,再乘胜追击也无不可。” 这日,百越方圆百里的尸堆如山,血流成河,长川军在战场留下了将近九千具尸体,败退时偃旗息鼓,战车辄痕无序而凌乱,显然并未作假。司空长卿仍有疑虑,又派哨兵前方打探,回报萧家在百里之外安营扎寨,全军上下疲惫不堪,士气低落,军营中不时传出将士伤亡的哀嚎声。 司空长卿闻之大喜:“萧家长途跋涉攻我江北,军旅本已困苦不堪,经此大败必然身心受挫,传令下去,日落之后突袭萧家大营!” 时值冬日,夜晚越发清寒,萧家大营外两个士兵守寨时却在打盹,显然他们真的疲惫至极了。 司空长卿下令,进攻时直奔帅营,擒贼先擒王。 萧晚风的营帐非常醒目,他向来是一个懂得享受并且忠于享受的人,就算远征在外诸多不便,他的营帐永远是奢华夺目一丝不苟的。 长剑一挥,斩去寨前守将的头颅,司空长卿一声令下:“杀——”呐喊声响起,大军冲入敌营。 须臾,杀声停止,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在喊:“主公,情况不对,整座兵营式空的,主帅营帐也空空无人!” 司空长卿脸色骤变:“不好,我们中计了,此处有埋伏,速速撤退。” 就在这时,火光大作,火舌箭、碎石纷纷从外围投进,让人措手不及,千军万马从四周涌出,将金陵军杀得溃不成军。司空长卿竭尽全力多处受伤终于杀出一条血路,我当机立断率两千精兵为他断后,司空长卿惊慌大喊:“悦容,不要做傻事,快跟我走!” 我不断后,他怎么走得了?苍白而无谓地笑着:“长卿,你快走,我一旦解围就会回来找你。”朝周逸怒喝:“还愣着干什么,快带你家主公离开!” 周逸狠狠咬牙,一剑刺向司空长卿战马后臀,战马受痛狂奔而去。 我没有再去看司空长卿面如死灰的模样,只听见一声声“悦容”撕心裂肺地远去,终究被厮杀声吞没。我收敛神色,提剑与长川军厮杀起来。 两千精兵很快便在几万大军的围剿下死伤殆尽,只余我一人,几乎完好无缺地站在成堆的尸骸中间,踏着血河,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惨败模样。 人群中,金雕轮椅被缓缓推出,萧晚风坐在上头,已卸下战袍,换上紫裘锦衣,梳起钨砂高冠,盛装出现在我面前,高贵得像个不可一世的帝王,鬓发如云,目似星辰,正笑吟吟地看着我。 在他微笑的注视下,我竟忍不住浑身发抖起来。害怕他的笑容,我知道自己一直对他带有恐惧,源自于他看似孱弱的身体隐藏着与生俱来无穷强大的力量,凝聚成了一种恐怖感。每次他眉梢一扬,微微一笑,目光所及之处就会血流成河。 越是害怕,我越是装作不害怕的模样,倨傲道:“你的计划落空了,司空长卿已经全身而退。” 他笑笑:“我知道。” “这一次就算你拿下百越,也损兵折将,此战输赢仍未见分晓!” 他仍是笑着:“我知道。” 他越是不在意,我越是恼怒,恨恨道:“你实在太卑鄙了,居然阵前装昏讹诈我们!”显然此时的我被他激怒得理智大退,忘了战场上兵不厌诈乃是常事。 他叹了一声,静静看我:“悦容,我并未讹诈你,当时是真的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我沉默,冷静下来心思反而渐渐清明起来。是的,若不是身体差,他怎么会来到了江北这么久还一直修养生息未出现人前?如果说他是玩心理战给司空长卿心里压力,但过了头反而会动摇自己麾下战士的军心,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是真的虚弱得不堪一击了。然而萧晚风永远是萧晚风,总是深谋远虑,玩弄手段,将一切算得仔仔细细,敌人的情况甚至包括他自己的。什么时候他该挂帅出战,才会在恰当的时机失去意识,才能牺牲最小的利益蓄意让敌人获得胜利而大意。就这么步步为营,瞒天过海,请君入瓮。就连他的弟弟都被他骗了,最终成功地骗了他的敌人。这是他精心策划的一个局,哪怕司空长卿小心再小心,怎能不落进他的圈套! “我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你居然会拼死也要保护司空长卿。” 他微微垂下眉眼,出神地盯着拇指上硕大的玉斑指,那双修長完美的手轻轻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跳动着,仿佛在告诉我他内心的烦躁。喃喃低语,像在跟我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是我睡得太久了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会这么为他,你明明不爱他的……” 萧晚风这样视万物为刍狗的男人,又怎么会有这种惶惶不安的表情? 我怔愣片刻,心中惧意渐退,回忆起往日与他深交的情谊,叹息:“既然你醒后身体如此之差,为什么还要这么迫不及待地上战场?” 他抬眸凝视,眸心是一望无际的漆黑,麻木不仁的表情点缀着一种偏执的狂热。 “是你教我的啊悦容,感情是不能等待的,从我睁开双眼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就告诉自己……”他顿住了,并没有说下去,转而道:“我必须见你一面。” 我指着满地的尸体:“用这样的方式?” “这样的方式不好吗,顺应天下大势所趋,以战止战,又能让你毕生铭记我们再一次的相遇。” 他缓缓起身,路遥上来欲要搀扶,被他挥手避开,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我退了小半步,他不容我逃避,一把抓住我的双肩提到面前,指尖带着一丝寒意拂过我的脸庞,轻声问:“我给了你一双翅膀,醒来后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飞出我的天空?” 是的,他给了我一双展翅高飞的羽翼。 是他带我走出美梦,让我看到了乱世最真实的一面:血腥的战场,宛如蝼蚁般卑贱的生命。 是他授我兵书,让我充实自己狭隘的精神世界,不再是只会依附大树才能生存的蔓藤,而是自我长成一棵树。 也是他让我摆脱了作为棋子的可悲命运,成为一个下棋的人。 然而,现在我才发现,别人是我的棋子,我却依旧是他的棋子。 如果说我是一块璞玉,那么他就是最完美的雕刻师。我的成败,由他决定。 硕大的玉斑指在我脸庞摩挲,冰冷而渐生出出一种酥麻感,他暧昧地靠在我的耳边,亲吻我的耳廓,说:“我不喜欢勉强你,只想让你明白,若是你非要飞出我的天空,那么,我会让你竭力飞往的那片天空,成为我的领域。” 所以无论我飞到哪里,依然会像那猢狲那样,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这样的认识令我不快又无能为力。 视线穿过他肩膀,看向他身后。我看见萧晚月站在憧憧军队前列,面无表情,目光冰冷如水,像在看着我们,又像在看着漆黑凌乱的夜。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五十三章 章节字数:2591 更新时间:10-07-26 17:41 长道如肠,我用力挥着马鞭连夜赶路。 回头看去,萧家大营在身后快速后退,很快被暮色吞没。 至今仍然不敢相信,萧晚风竟然会这么轻易地放我离开,怀中揣着的那支玉麟簪子就像铁烙一样滚烫。 我就是用这支玉簪对萧晚风提出条件,要回金陵。 他当时极为复杂地看着我,自嘲笑笑:“是么,你还是像当初那样舍弃萧家的庇佑,选择了他?” 他最终没有强留,略带疲惫地摆手,不顾众人反对放我走。 或许他认为,我是一只飞不出苍穹的鸟。 对于萧晚风的宽容,我的回报是得寸进尺:“我还希望你不要再对金陵进军。” 萧晚风的脸一点一滴阴沉下来,所有大将都面露愤怒,纷纷拔剑,恨不得立即将我就地正法。 在我以为自己随时可能被杀的时候,他阻止了不满的部将,眼神近似悲哀:“我说过的悦容,只要我还活着,你可以对我予取予求。”言下之意,他是答应了我无礼的要求。 “谢谢。”我的心情复杂,没有意料中的欢喜,踯躅地说:“我相信你。” 他忽然笑了,拍拍我的肩膀:“如果我是你,绝不会轻易相信萧家人说的话。” 我不解,他划手指向身后的萧晚月:“我答应你不出兵,并不代表他,金陵乃至整个江北,我们萧家志在必得!” 萧晚月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可能他觉得再多看我一眼,都是一种命运的嘲笑。 萧晚风又成功地将了我一军,但我对他不能有恨,他已经做出最大的让步。 面对萧家两兄弟,司空长卿必败;面对萧晚月一人,金陵尚有一丝生机。这已经是我所能争取的最好的局面,尽管我在情感上伤害了他们兄弟俩。 ※※※ 离开萧家大营,纵马狂奔数十里,林子里忽然有人喊道:“悦容姐,请留步。” 我惊讶地看到一个本不该出现这里的人,“晚灯,怎么会是你?”她此刻应该在皇都陪着天赐。 萧晚灯跳下马背跑到我面前,神色有点慌张:“是天赐让我来的,悦容姐事情不妙了,皇都出大事了!” 一经详谈,方知原来就在萧家和司空家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支纪律严明的义军打着“夜枭”的旗帜攻占了皇都。 这支义军且让我们称之为夜枭军。 本来皇都外尚有十万长川军和金陵军驻守,因为最近南北交战,以至于皇都外的军队也在对峙中。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萧家和司空家的战争给了夜枭军攻城略地的空挡。 但皇城还有应天府大都督楚天赐坐镇,坐拥二十五万大军。 可偏是邪乎了,楚天赐手中调兵遣将的虎符居然不翼而飞。 为防大将拥兵自重,大经国实施的是兵将分离之制,那批军队见令不见人,只有虎符才能调动,虎符的失窃对楚天赐而言是极为严重的一件事。 我心里纳闷,毫无疑问这夜枭军的统帅是在劫,那么天赐痛失兵符一事显然有猫腻,这两个小子在玩什么把戏? 想起早前在劫来金陵看我的时候,曾说过“鸠占鹊巢”一事,顿时恍然大悟,想来这俩小子连同了一气,趁着局势大乱之际将计就计。 在劫佯装顺应主上的意愿攻占皇都,一边私下训练义军,一边暗中夺取那男人的势力,并在出师之前以下克上设下埋伏诛杀那男人,欲要取而代之。虽然那男人最终没有中计,但至今都未曾出面,就像消失了一样,如果不是暗下计划什么,就是身不由己或者遇到了什么意外。天赐便在暗中协助在劫,让他的计划得以顺利进行,从而成功地攻占皇都——但我不知道,天赐对于我和在劫的事到底了解了多少。 皇都乃龙脉所在,兵家必争的险地,攻下之后防守自然要容易的多。再加上现在天下大乱,诸侯纷纷卷入萧家和司空家的南北之战中,无暇分身,刚好让在劫有充足的时间稳固局势,休养生息。 此时此刻,在劫已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要想不成功,难啊! 好一招“鸠占鹊巢”在前,“黄龙摆尾”在后!我心中大喜,在劫果然没让我失望。 随即紧张地问:“天赐现在怎么样了?” 萧晚灯回答:“城破当天,天赐带着圣上和太后连夜逃出皇都,往东瑜属地去了,准备投靠父亲。因为天赐身份尴尬不好亲自来见你,又有事情交代,若托付寻常人又怕姐姐心有疑虑,就让我亲自带来书信见你。” 我点点头,天赐在这事情上考虑的非常周全,带天子投靠楚家名正言顺,论血缘天子是楚慕北的嫡亲外孙,论辈分楚慕北是当世公侯,有着足够的地位和声望辅佐天子。 而今萧家与司空家交战,楚家保持超然的中立地位,他们两家都不好正面得罪楚家为自己树立敌人,必定对楚家此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楚家正好借此机会,伺机壮大势力。届时,大经迁都东瑜,楚家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 而天赐不来见我也是明智的选择,他虽是我亲弟弟,但也是萧家的女婿,我又是司空家的女主人,关系太过复杂。中立就该中立的原则,还是避嫌的好。 只是他到底有什么事情如此着急要跟我说,又为什么要托付萧晚灯?可知萧晚灯的身份比他更尴尬,毕竟她是萧家的女儿。若真要取信于我,楚成玉和李孝义也未尝不可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95 ? “天赐的书信现在在哪?” 萧晚灯从怀中掏出一封蜡封的书函递到我面前,上头的确是天赐的笔记和印章。 我背过身去拆开信函快速阅读,眼角余光不露痕迹地盯着地上看。 月光落照,将我和萧晚灯的的影子交叠地照在地面上,我看到身后的黑影微微动了,匕首的影子正对准了我的脑袋。 第一百五十四章 章节字数:2801 更新时间:10-07-30 08:07 我以最快的速度转过身,回旋踢打掉了她手中的兵器,面无表情道:“晚灯,你想做什么?” 下弦月高高悬挂,月光如水,冰冰凉凉,依稀照耀树林,婆娑摇曳,地面上斑斑驳驳的,像一张坑洼的脸。萧晚灯置身在迷离的夜色中,姣好的容颜显得异常苍白。也仅是错愕半会,很快地她就收敛神色,像往常一样俏皮地笑起来:“哎呀呀,原来悦容姐早就防备我这个弟妹了!” 我蹙眉没有说话,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意图来。她依旧笑颜如花,道:“我以为你很喜欢我,没想到……”颇为苦恼摇了摇头,问:“悦容姐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她怔了怔,我抿着嘴角苦涩地笑。我一直是喜欢她的,不仅仅因为她是我的弟妹,更因为她的性格脾气,以及一股洒脱的劲,那些我不敢说不敢做的事,她都可以义无反顾去坚持。同样是世家小姐,她比我活得自在,与其说我喜欢她,倒不如说我羡慕她。 羡慕,是因为自己所没有的。我很庆幸是羡慕,而不是嫉妒。 萧晚灯面露不信,撅着着嘴巴,质疑:“若你真的信我,又怎么会对我有所防备,不然这匕首早就插进你的胸口了。”她指了指躺在地上闪着冷冷寒光的凶器,将谋杀的意图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我觉得有点难过,还是温柔地笑笑:“可真是不巧了,若是以前或许我还真会着了你的道,偏偏今晚我刚被你家大哥给捉弄了,又偏偏对你大哥的话很较真。他对我说,永远不要轻易相信萧家人说的话。” 听到萧晚风的名,萧晚灯的脸色顿变,愤愤跺脚:“二哥这样,现在连大哥也这样,真要我们萧家毁在你这个女人手中才肯罢休?实在可恶!” “你要杀我,当真为了萧家?” “也是为了楚天赐和楚在劫。” 对于她的杀意,我臆测过无数可能,却从未想到会因为我的弟弟们,这着实让我吃惊。而她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双手负在背后,一边原地转着圈,一边说:“你知不知道呢悦容姐,我想要嫁的两个男人,也就是你那两个宝贝弟弟,都在心里念着你呢!”支起食指在我面前悠悠晃了晃:“不是弟弟念着姐姐,是男人念着女人哦!” 我沉下脸,拂袖怒斥:“你别胡说!” “我还真希望是自己在胡说。”她冷冷笑起,说道:“楚天赐是我的丈夫,也是我喜欢的人,我怎么可能对他的事不上心?他在皇都保留着你的房间,谁也不许进,他高兴的时候去那边坐坐,不高兴的时候还是去那边坐坐,睡你睡过的床,盖你盖过的被子,抱着你穿过的衣服,对着你照过的镜子像个傻子似的自言自语……这会是一个弟弟对于姐姐的怀念?别傻了楚悦容,他爱你,你的弟弟对你动了肮脏的念头!” 我一时傻愣地站着,脑袋嗡嗡作响。 萧晚灯道:“对了,还有楚在劫呢,他比楚天赐更肮脏。” 心头狂跳,一种极为厌恶的感觉从胸腔溢出,那是对于**被人窥测的排斥感。 又听见她说:“楚天赐再爱你,也懂礼义廉耻把感情放在心里,而楚在劫呢,他根本没有人伦纲常,竟然无耻地对你求爱!” “住口,别说了!”我捂耳大喊,手脚因发麻而颤抖。 如果说她道出天赐的情感让我惊,那么在劫的情感却是让我惧。 内心掩藏最深的秘密被**裸地揭开,是一种恐惧和羞愧,我开始有点失控。 萧晚灯却不罢休,一步步朝我逼来。 “当初司空长卿要对楚在劫下杀手,我不顾女人家的名节对二哥说我已经跟他有了夫妻之实,此生非他不嫁,才让二哥允下婚事,答应替我救他。我更不惜抛下萧家三小姐的骄傲,每天去大理寺的地牢看他,用卑微的姿态讨好他,取悦他,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给他。可你知道我在地牢里看到了什么?” “我居然看到你们姐弟俩坐在一起,靠在一起,抱在一起,说着让所有男人和女人都耳红心跳的情话。然后你们亲吻着,流着眼泪,像一对生离死别的爱人,一个要去嫁给别的男人,一个要去娶别的女人。命运怎么就这么捉弄你们,怎么让你们承受这样的折磨?我在外边看着,心都快要碎了。瞧瞧,我未来的丈夫和她的姐姐,爱得多么轰轰烈烈凄凄惨惨?” 我步步后退,退到树干上,退无可退,那尖锐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伴着树林呼呼风声,像夜鬼凄厉的尖叫。 “你嫁去金陵那天,他刚从大牢里放出来,虚弱得不堪一击,却在你房门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夜,我就在他身边陪了他一天一夜。我忍下屈辱原谅了他,我对自己说,没关系,他们是亲姐弟,不会有结果的,最后他还是会娶我,我才是他的妻子,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感动他。成亲前,他一直陪着我,偶尔会跟我说起他的理想,说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有着强壮的体魄无上的权力,可以保护他的妻子不受任何伤害。我听着都快要哭出来了,我想就这样吧,让我做他的妻子,倾尽所有哪怕动摇萧家的利益,也要帮助他实现愿望——可是,他又是怎么回报我的?” “是了,在成亲的前一刻,他消失了,抛下我,让我成了全天下人的笑话!” “你知道我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嫁给出天赐的?” “我对自己说,我要让楚天赐拥有楚在劫渴望拥有的全部,权力、地位、名望……所有一切的一切。我要让楚天赐位高权重,我要让楚在劫后悔,让他明白当初抛弃我是错误的,本该属于他的一切,现在全都属于他的弟弟!” “但是——” 萧晚灯一把抓起我的肩膀,恨恨地瞪着我:“成亲后我才发现,居然连楚天赐都爱着你!我依然活在你的阴影下!这个世界真是太疯狂了,你们楚家的人一个个怎么都这么龌龊不知检点,你们是亲姐弟啊!” 我深深呼吸,稳住心神:“所以……你恨我恨得要亲手杀了我?” “是的,我本不想亲自动手,暗中派人杀了你很多次,但你的命怎么就那么硬,怎么就死不了?” 我想起在金陵出现的那神秘的第三批杀手,在百越毒泉对峙时长川军突然失手射出的那一箭……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的事,现在突然想开了。 萧晚灯笑笑:“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死,要么你那两个弟弟身败名裂。你知道的,我有这个本事。” 我也笑了:“不,我还有第三个选择。” 萧晚灯一怔,不等她反应过来,我一把扣住她的咽喉抵在树干上,冷冷道:“只要你死,谁都不能伤害我们!” 她咯咯地笑出声:“想杀我,你行吗楚悦容?” 话落瞬间,我突感一阵昏眩,握着天赐书信的那只手早已变成了紫黑色。 “你好卑鄙,居然下毒。”我脚步趑趄,软坐在地。 萧晚灯半蹲在我面前,慈悲地摸着我的脸:“悦容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死的,黄泉路孤零零地走多寂寞?再怎么说你都是我丈夫的姐姐,我总得拉一个人来陪你。” 耳朵开始发鸣,我听不清她接下来说了什么,昏死过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章节字数:3928 更新时间:10-07-31 08:19 脑袋像被劈成两半,剧烈地疼痛。 迷迷糊糊间,听到了司空长卿的声音,在叫着我的名字。 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被绑在木桩上。再抬眼,冲入视线的画面是司空长卿背着夜色只身一人策马朝我奔来,白马银枪,衣衫上血迹斑斑。 依稀想起曾有个相似的月夜,相似的情形,相似的表情,子都还有长卿,重复着相似的道路。 宿命地发现,在我的人生,上演同一出悲剧,就像折子戏,总是唱着那一段,茫茫的威胁,无法逃躲。 萧晚灯说:“有司空大人陪你上路,相信悦容姐不会太寂寞。” 既能除掉我这个眼中钉,又能除去萧家的宿敌,她何乐不为? 我是了解司空长卿的,就算是死,也不会丢下我。因为爱着,所以才有那样的勇气。 这一次我没有叫他走,也没有说出伤人的话逼他离开,大声喊道:“长卿,你要小心,别受伤了!” 他轻浅笑笑,虽没言语,早已心意相通。银枪闪闪白光,破了沿途一道道由萧晚灯设下的伏击,杀出一条血路。那赤色披风,风中凛冽抖动着,一种英雄豪情,温柔的眼神,如述亘古不变的儿女情长。 他说:“这世上能伤害我的,只有悦容你啊。” 萧晚灯笑了,抽出侍卫腰上的佩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是吗,那就请司空大人为悦容姐受伤吧。” 风吹在脸上,刺骨的痛。 我的焦虑,成了她的快乐。 司空长卿停止反抗,任凭杀手一刀刀砍在身上,血流如注。没有一处刀伤是致命的,却是无尽的折。 萧晚灯不想他死得太快,她就是要折磨他,为了让我更痛苦,更绝望。 时间久了,鲜血流了一滩,满地黏糊糊的红,渐渐地变成了黑。 我哽咽地叫着司空长卿的名字,他静静看我,说:“这点伤一点儿也不痛,傻丫头,哭什么?” 他流的血,比我的眼泪更多。 面目模糊的人生,生命相骗太多。萧晚灯之于我,我之于司空长卿。在情感上,我一直欺骗他。他心知肚明,却说,含恨地不如意,糊涂一点,也就过去了。 他过去了,我却过不去,欠下的债,一定要还,尤其是感情。 萧晚灯终于腻了,叫出弓箭手,对准司空长卿的命门。 “游戏结束了司空大人,送你妻子上路后,你也下去陪她吧。” 她举起刀,往我咽喉砍来。 从不为天地折腰的男人终于失色大喊:“不要,求你不要伤害她!” 他的屈服和哀求让萧晚灯的内心得到空前满足,得意地笑着,手上的杀招却没有半分的停顿。 就在刀锋逼近咽喉的时候,我绝望地闭上双眼。 天地无声,漫长,死寂。风声碎裂如刀。 疼痛感并没有如期到来,我还活着,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有三支长箭横空飞来,一箭射下萧晚灯手中的匕首,其余两箭穿过她的衣袖,将她牢牢定身在树干上。 ——却不曾伤她分毫。 看到箭上的孔雀羽翎,萧晚灯脸色聚变,裂帛声清脆响起。她撕扯开自己的衣袖,愤怒地对着夜色大喊:“你居然为了她向我射箭,你怎么可以!你为什么不索性一箭射死我!” 那么远的距离,也只有那人才能射出如此神来之箭。 “楚天赐你这个混蛋,混蛋!” 我顺着萧晚灯的视线看去,远处山坳上,弦月如钩,逆着月光,那少年锦衣裘马,手持弯弓,眼睛漆黑得如同星墨。 天地浩渺,一人一马,便是披靡千军。 天赐没有说话,太远了看不清表情,只见他从容地自背后箭筒中再度掏出长箭架在弯弓上,弓弦一拉,又有三支长箭破空飞来,断开束缚我手脚的三处绳索。 我坠天堕地,如没有翅膀的鸟。 司空长卿纵马一跃,将我接在怀里。 天赐再次拉开弓,这一次,对准了萧晚灯。 萧晚灯已不哭不闹,脸色苍白如死,看定远处的丈夫,有怒有恨,更多是哀。 司空长卿不作片刻逗留,抱着我策马而去,萧晚灯在身后凄厉喊道:“放箭——” 令下的瞬间,箭雨嗖嗖射来,带着凛冽的寒意。 我听见身后一声痛苦的闷哼。回头看去,便见萧晚灯肩头中箭倒地,趴在地上狠狠地瞪我,浓浓的恨,满眼是泪,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96 碎裂如冰。 用生命去赌一个人的真心,值不值得? 我不知道,我不是她。 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动人非凡,却不是人间颜色。 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满是瑕疵。 司空长卿手挥着银枪,断去飞箭,扳过我的脸,急促地说:“悦容,别回头,永远不要回头,一直往前看,帮我策马!” 我咬牙重重嗯了一声,从他手中接过缰绳驱马前行,让他多出一只手,有更多灵活的空间挥动长枪断去杀机。 渐渐地已经听不见弓箭声,司空长卿紧贴地抵在我后背,下巴靠在我的肩头喘。我感觉到他吞吐在我耳畔的热气,时长时短。 他低喝:“别停,继续往前!” 我不敢懈怠,策马狂奔,直到看到一批兵马自前方奔来。 大喜喊道:“是周将军!太好了长卿,我们脱困了!” 勒马停下,我回头朝司空长卿看去,身后这如山的男人却轰然崩塌,跌落马背。 迎面而来的众人失声大喊“主公!”,我忙跳下马扑上前去:“长卿,你怎么了!” 他的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气,双唇青黑,口呕黑血,是中毒的征兆。 我摊开手,发现自己的手心满是墨色的血迹,是从他后背流出。 翻开他的身躯,往伤口处一看,我苍然跌坐在地,如被雷击,脑袋轰地炸开了空白一片。 他的背后插着三支长箭,斜飞入天之势,箭尾处孔雀羽翎在月色下闪着妖艳的绿光。 天赐的面孔在脑中一晃而过,像泼了水的山水画,墨迹晕散,模模糊糊的他的脸,我竟一时想不起他常有的表情。龃龉的唇呢喃着为什么,谁也给不了答案。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我看见众将跪在地上,一个个满面是泪地喊着主公,脑子开始出奇地冷静下来。 百越沦陷,萧家兵临城下,本来已是非常糟糕的局面,现在又雪上加霜,我和司空长卿都已中毒,众将情绪开始变得极度不稳,眼前局势对司空家大大不利。 士气大落,金陵危矣!目前首要的任务是振作军心! 这时,有个副将匍匐在地,心灰意冷地嚎嚎哭道:“主公性命垂危,萧家大军一定会乘胜追击的,金陵要完蛋了,我们都要完蛋了,夫人,我们还是投降吧!” 我把心一狠,愤怒起身,顺势拔出周逸腰上的宝剑,双手高举一剑落下,砍下那个副将的脑袋,回身怒喝:“你们哭什么,全都不许哭!司空战族不是你们这等哭哭啼啼的娘们!你们主公还没死,我楚悦容还没死,金陵还没灭,就算战死疆场,也绝不投降!谁敢再说这种乱我军心的话,丢老司空家的脸面,我就让谁落得这样的下场!” 一剑插进那颗头颅,高举在众将面前,断颈处还滴滴答答地流着鲜血。 众人大骇,随即面露羞愧,抬袖擦去眼泪跪在我面前,齐喝:“末将誓死捍卫金陵,追随主公,追随夫人!” “好,很好!你们都是金陵的好儿郎!” 我忍住眼中的热泪,低头问道:“周将军,我们余下还有多少兵马?” 周逸回道:“步兵十五万,铁骑八万。” 我正色道:“你即刻下令,带十万步兵,八万铁骑前往锦州,萧家拿下百越后稍作休整,一定会向锦州进攻。锦州是金陵最后一道关隘,务必要守住!” 周逸跪下,从我手中接过宝剑高举过头,“末将得令,必为主公、夫人捍卫疆土,马革裹尸!” 抬头看我,他的眼眶通红,眼底透露视死如归的决心。 我心中悲怆,道:“请周将军千万小心,万事多多保重,别做无谓牺牲。” 周逸点头,毅然起身,率大军去了。 我再度下令:“众将听命,收整余下兵马,随我撤回金陵!” 夜,漆黑的夜;风,寒冷的风;路,漫长的路。 一个女人披荆斩棘,历经艰险,踏着血海和尸骨,为了什么? 为了爱,为了恨,为了今生的偿还,为了心中的坚持,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为了反抗女人的宿命。 我抬头,东方天际涌出黎明的红潮,破开厚重的云层,射下一道道金色的光束,瑰丽,磅礴,绚烂,夺目。 司空长卿正睡着,毫无防备的像个孩子。 我的心微微地痛了,为这个拿生命来爱我的男人。 揽过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袖角擦去他脸上的血渍,手指一遍遍描绘着他面部的轮廓,迎着黎明的晨光流泪。 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也不会让司空家没落。 如果你累了,就先休息一下,我会为你担下重任,守住金陵!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五十六章 章节字数:2825 更新时间:10-08-01 08:43 天寒日短,大风刮起,天已奄奄地冷了。众人都在掂量着,是不是要下雪了。 冬阳抖擞着,阴一阵晴一阵。过一天算一天。 回到金陵,蔺翟云解了我和司空长卿身上的毒,但情况并没有丝毫好转,甚至更加糟糕。 蔺翟云说:“鲁公命不久矣。” 真正致命的不是剧毒,而是那三支长箭,箭箭射中要害。 脾脏碎裂,焉能长命? 司空老太君闻讯昏倒,本来就已经风寒入体,现在忧虑交加,就这么一病不起,金陵终只剩我一个人能主持大局。 为了司空长卿和老太君的病情,又为了金陵眼前的困境,我已身心憔悴,仍要咬牙苦撑。 萧家果然在修正三日后大举进攻锦州,由萧晚月亲自挂帅,路遥打前锋,十二黑甲狼骑出动六员大将为副将,号称有萧何之才的长川七杰出其三,任命为战前军师,三十万长川军在锦州城外安营扎寨,意在毁去金陵最后一道屏障,继而攻占金陵。 原先我因天赐的态度担心楚家会改变中立的态度帮助萧家,收到探子情报,楚家至今没有任何动作,倒是在忙碌安排天子落脚之事,我稍稍松了口气,也没那么多精力去追究他救我又害司空长卿的用意。 而今萧家大军来犯,我方兵寡,恐怕周逸一人在锦州难撑大局。况且萧家麾下兵多将广,大将多是能文允武的全才型将领。再观司空家,虽是百年战族,一个个骁勇善战,但多为匹夫武将,那种既能战略布局又能冲锋陷阵的智将着实不多,除了周逸,便是曲慕白和司空明鞍。 曲慕白被牵制在皇都外围的营寨中,目前无法回来救援,再说由他牵制住萧家那批大军,也是战略需要。 现在就只剩下司空明鞍能去支援周逸了,但我仍然忧虑,萧家此次进军来势汹汹,且人才济济,怕仅是司空明鞍和周逸两人难挡局面。 在这紧急用人之际,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他文武双全,在军中名望、才干和统兵能力上都与周逸等人不相上下——秦冬歌! 只是秦冬歌与我积怨太深,秦家满门都被我打入地牢,现在我需要他了再去求他,难保他会落井下石,袖手旁观。 我去狱中找他,只要他答应助司空家退敌,我必还秦家一个公道,让他和他的父亲官复原职,并当着文武大臣亲自向秦家致歉,却仍然遭到他的拒绝。 眼见好言劝说不得,我怒斥他枉顾私人恩怨,不顾眼前大局。 秦冬歌听后冷笑:“我堂堂男儿,爱恨分明。别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非我念私怨而忘旧情,实则司空家负我在先,主公弃我在前。只怪他当初不念兄弟之情,不听我肺腑之言,才让你这妖妇累金陵至此。楚悦容,是你害了主公,又害了金陵,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的不是?” 我沮丧地走出地牢,后司空明鞍去劝说,也不得善果。 一筹莫展时,蔺翟云一语惊醒梦中人:“秦冬歌先前虽与夫人政见不同,却同是为了金陵安危,不失为忠君爱国之人,现今困难之际之所以不予相助,非不念旧情,实为心有郁结未解。解铃还须系铃人,从谁身上结下的恨,就由谁去解开这个的结。” 我看了司空明鞍一眼,司空明鞍沉默许久,起身说:“让我去跟她说吧。” 后来司空明鞍亲自去了一趟周家,谁也不知道那天他跟周妍说了什么,只知道自秦家出事后一直不曾走出房门半步的周妍,那天红着眼睛离开了周家,跟着司空明鞍来到地牢。 那时秦冬歌正背对着我们,说:“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帮助楚悦容这个妖妇!” 周妍轻轻喊了声:“夫君。” 秦冬歌双肩一震,回过身来乍见周妍,扑到地牢的木桩上拉她的手。 “妍儿,妍儿!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心肠再冷硬的人,都有他内心最为柔软的角落。周妍就是秦冬歌的软肋,见着了她,这样刚硬如铁的男人竟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和司空明鞍默默退出牢房,将空间留给他们。 铁门外,隐隐约约能听见牢中两人的交谈声。秦冬歌本以为他出事后周妍定会改嫁司空明鞍。周妍说没有,她这辈子只会有一个丈夫,至死不变。 有一种女人,她的这一生只会守着她第一个男人,哪怕心中爱的是另一个男人。 周妍就是这样的女人。 听了这样的话,司空明鞍再也待不下去了,起身离开。 我跟在他身后走出,只见他站在一片光秃秃的空地上,茫茫然地盯着天空发呆。 听见我的脚步声,他轻轻开了口:“以前我总以为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所有的等待都有期限,现在我才明白,其实人生并没有所谓的答案,而有些等待也是遥遥无期的。” 等待,是一个人一生最初的苍老。 司空明鞍问:“婶娘,你有没有后悔过付出感情?” 我摇摇头,安慰道:“人不会因为获得许多爱而觉得人生有意义,却会因为付出许多爱,而越肯定生命的价值。付出了,为什么要后悔?”这是司空长卿教会我的道理。 司空明鞍缓缓闭上眼睛:“我不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也不知道她付出了多少。但我知道,她变了,我也变了。” 回不去的温柔,泪水如泉涌,最熟悉的变得最令人心痛。 是谁说,学会放手,幸福需要自己的成全。 就算真的放手了,也不一定会有幸福。 因为一直等待的那个幸福,已经不在等待的彼岸了。 第二天,秦冬歌和司空明鞍领兵出发,前去锦州与周逸相会,我和周妍一起出城送他们出征。秦冬歌与周妍依依分别,司空明鞍在一边看着,一言不发。最后周妍小声地对他说:“你也小心,请活着回来。”司空明鞍淡淡地点头,与秦冬歌策马离开了。 站在城墙上,看着大军在弯曲的长道上远去,直至再也看不见影子,余下这日的夕阳,染红了天和地,也染红了两个女人的脸。 我问周妍:“如果他们两人只能有一个能活着回来,你希望是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或许只是想替司空明鞍讨一个答案。 周妍说:“我希望活着的是司空少爷。” 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转身往城下走。 明鞍,你的等待虽然没有结果,至少曾开出过花朵。 周妍又在我身后说:“如果冬歌不能活着回来,我会自杀,去下面陪他。” 我翛然回身,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风凛冽地吹着,万年不变的哀伤的精魂。 周妍迎风站在城头,衣衫漫飞,如坠落凡尘的仙子,美艳不可方物。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五十七章 章节字数:2600 更新时间:10-08-01 17:04 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这场早到的雪,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的,还有随之而来的消息。 司空明鞍最终没有活着回来,他死了,为了保护秦冬歌而死。 那天我正在照顾昏迷不醒的司空长卿,蔺翟云神色沉郁地走进来,对我说:“秦冬歌回来了,带回司空明鞍的尸体,现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97 在往周府去了。” 我呆呆失神好久,突然发疯似的冲出房门。 周府,阴翳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雪落无声。 秦冬歌还穿着战场上铜色的兽口战甲,上边沾满了早已干涸的血渍,斑斑驳驳的像生命的疤痕。 司空明鞍横躺在他的双臂间,脸上的血迹早已擦得干干净净的,不像死了,更像是睡着了似的。 “他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 秦冬歌低着头,那张脸遮在长发下,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表情,声音像是机械发出似的,一声声,一遍遍,毫无波动。 “那天萧家大军攻破谥水关,我和他掩护周逸撤退,箭雨射来的时候,他把我挡在身后。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我是妍儿的丈夫,要活着回去照顾妍儿,不能死在那里。然后他就哭了,他说他不想死,他也爱妍儿,想要给她幸福,明知道没有结果了,还想继续等下去,死了就不能再等了。他说他答应妍儿的,要活着回去。” 秦冬歌终于抬起头,大家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满面是泪。 “妍儿,他临死还想见你一面,你过来见见他。” 他将司空明鞍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横躺在地上。 他们两人曾经是兄弟,因为一个女人反目成仇,也因为爱着同一个女人,成为这个世上最了解彼此的男人。 谁为谁生,谁为谁死?一直到这一刻,他们还是全世界最好的兄弟。 苍白的脸已经遮盖不住伤痕,哭泣声也掩盖不了心碎的剧痛。 周妍走过去,跪在地上,轻轻抚着司空明鞍的脸,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第二天,他们夫妻俩一起把司空明鞍葬了,就葬在他们小时候经常玩的那个山坳里。 小雪停了,天放晴了,空气依旧寒冷。 风在山头剧烈地吹着,将天际的云翻滚着吹向苍穹的尽头,向世人讲述了一个关于友情、爱情和忠诚的悲壮故事。 一个人生命中的温暖就那么多,全部给了爱,死了就再也不会微笑了。 我哭了,仅仅是因为生死的离别。 周妍却笑了,仅仅是因为想起了那个承诺她会活着回来的男人。 承诺不过是一种谎言,是一种美丽的欺骗,可就有人愿意为了它放弃一切。 事后秦冬歌不作休整,立即马不停蹄赶回锦州,周逸还在一个人抵抗萧家大军。 临行前秦冬歌对周妍说:“等这次金陵之危解了,我就卸甲归田,带你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再也不管这世上的纷纷扰扰了。” 司空明鞍的死让他明白,活着是未知的,你永远也不知道厄运什么时候会来,突然带走了一切,微笑,快乐,健康,生命……当我们能活着的时候,就应该尽情享受生命的恩赐,就应该和最爱的人好好地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到老,到死。因为人生,容不下任何一点奢侈和虚度。因为生命只有一次,没有了,就再也无法拥有了。 他说:“妍儿,等我回来。” 秦冬歌走的那日,西风萧瑟,雁鸣凄凉,如同苦苦哀求的挽歌。 然而,每一个说要回来的人,最后都没有活着回来,战争带给人们的,永远都是天人永隔的离别。 秦冬歌最终还是死了。 在司空明鞍死后第七天,萧家大军夜袭锦州巴郡,危难之际,为让周逸的军队险中求胜,秦冬歌单枪匹马冲进敌军阵地,大乱敌人阵脚,连斩两员大将,并重伤萧家统帅萧晚月,最后被路遥斩于马下。 萧晚月念他是个英雄,命人把他的尸首送回锦州交给周逸。 我听闻这个消息,如坠冰窖,哀痛过后,余下惊骇。 萧家此番进军,竟如此锐不可当,就算派出周逸、司空明鞍和秦冬歌三人都难以力挽狂澜。 是我太过托大,还是萧家之前一直有所保留? 蔺翟云怀疑,他的叔叔蔺云盖多半也在萧家大营中,所以他的那些破敌计策才会被悉数破解。 随着江北阵地一日日沦陷,我心中的忧虑日盛,难道金陵当真要失陷在我手中?他日司空长卿醒来,我有何面目见他? 萧晚月受伤后休息不过一日,又大举出兵进攻锦州,这次誓不破城绝不罢休。 我唯恐锦州失守,周逸也会步上司空明鞍和秦冬歌后尘,选择以死殉职,就让蔺翟云连夜赶去锦州帮助周逸驻守,若实在守不住城,就算弃了锦州,也要把周逸活着带回金陵。 蔺翟云赶到锦州的时候,锦州已经被攻破了,周逸果真准备殉死,带着一批死士欲要闯入敌营刺杀萧晚月,被蔺翟云阻止:“且不说萧晚月早就设下埋伏等着你去投网,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的杀了萧晚月,自己必然会死于乱刀之下,届时金陵再无将才,夫人如何独撑大局?你这不陷夫人于死地!何不保存有生力量退回金陵,我们再从长计议。事不到头,天无绝人之路!” 周逸听从了蔺翟云的话,重新修整余下的兵马,两日后退回金陵,也带回了秦冬歌的尸首。 当我再次来到周府的时候,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第一次,周妍从自己的丈夫手中,接过司空明鞍的尸体时,她没有掉一滴眼泪。 第二次,周妍从自己大哥的手中,接过自己丈夫的尸体时,她还是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亲手把秦冬歌埋在司空明鞍的坟墓旁边,坐在两座墓碑中间,不言不语。 在爱情没开始以前,你永远想象不出会那样地爱一个人; 在爱情没结束以前,你永远想象不出那样的爱也会消失。 活着的时候,人们不懂爱,死的时候,终于明白了,也终于把爱留了下来,却成了活着的人心中再也好不了的伤疤。 死了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活着人的痛苦。 爱和死,到底哪个更冷? 我看着如同行尸走肉的周妍,对自己坚持对抗萧家的决定,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一念之差,害死了那么多人。到底我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我站在周妍身后,仰面闭上眼睛,泪如雨下。 人的一生就这样,头一低,许多人都离开了,抬起头,泪盈满眶。 第一百五十八章 章节字数:3050 更新时间:10-08-02 08:11 萧晚月拿下锦州后,长川军死伤颇为惨重,下令全军休整七日,再进攻金陵。 也就意味着七日后,萧家大军将要兵临城下,届时便是金陵生死存亡之际。 期间周妍自杀过两次,一次被我救下,一次被周逸救下。我们一边忙着应敌一边分暇照顾她。后来她说:“你们不要担心我,去做你们该做的事,我不会再想不开了,死了两次,也算去下面陪过他们。” 此后她经常去山坳里,日复一日地坐在两座墓碑中间,一坐就是一整天。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 心里没有被刀子割过,但疼痛却那么清晰。 这些胸口里最柔软的地方,因失去所爱的人而留下的伤口,远比那些肢体所受的伤害来得犀利,而且只有时间,才能够治愈。 我知道,时间总有一天会让她熬过这段沉重的岁月。 这么想着,也就不再那么令人难以承受了。 这段时日,我过得非常不好,没日没夜地与将士和幕僚们商讨对敌之策。就算偶尔小憩,也会在噩梦中惊醒。 我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经做过的梦。 梦中的梦中,我杀了萧晚月。梦中的我惊醒了,又被萧晚月砍下头颅。再一次的惊醒,才重归现实。 这个梦是不是暗示了我与他今日的厮杀,最后我会败在他手里? 大战前夕,我私下约见萧晚月,在锦州和金陵相隔三十里处的楼外楼。 楼阁建在瘦湖上,周围松柏丛立,四季常青,那里还有一座塔,一拱桥,倒影在碧波湖水中,美丽得如画中仙境。 纵然而今已是十二月寒霜之际,纵然战乱让无数人流离失所,这里依旧绿意盎然,天上人间。 我刻意选在此处,美景令人赏心悦目。心情愉悦了,才是谈判好的开始。 选一处雅座,于楼顶窗口,能将瘦湖全景尽收眼底,设上香案,点上香薰,置一桌酒菜,不多,但都很精致,再热一壶清酒,摆上两幅碗筷。 一切就绪,萧晚月泛舟而来,一身白衣立于船头,翩翩如仙。 仅观其貌,你很难想象这个温润如玉儒雅如风的男人,会是战场上猛如饿虎凶如豺狼的将军。便是我与他相识十几年,也不过在近日才了解这样的他。抑或是,这还不是真正的他。 小舟靠岸,他站在楼下与我遥望。 我笑了笑,转头看了风景。他也笑了,依旧看我。 半晌,方在彩衣婢女的引领下登上楼顶。 他站在我的身后,面向窗外,说:“透过你的眼睛,总能看到最美丽的风景。” 我问:“透过你的眼睛,我能看到什么?” 他若有所指:“只要我愿意,我能让你看到你想看到的一切。” 我反问:“你知道我想看到什么?” 他笑笑,依旧是那句:“只要我愿意。” 谈判尚未开始,他已在气势上压我,如此强不可挡。 我心怒面不怒,水袖掠过,指着桌案说:“这是我特别命人为你准备的酒菜,请坐。” 捏着宽袖从温水中取出热酒为他斟上,白烟缭绕的他的脸,微笑着很温柔,让我怀念又惆怅。 先前听闻他被秦冬歌刺伤,现今看他脸色尚好,也就没有过多地询问。问了,反而显得虚假。 期间小聊,无所不谈,私至发小情真,总角之宴,公至天下局势,分崩离析。看似花非花,雾非雾,实则旁击侧敲,皆有所指。 在我七岁与他相遇,直至而今十八岁,他一直在我的生命里占着一个特殊的位置。把酒言欢,追忆往昔岁月,本该一番情真意切,却没想是今日这样暗涛汹涌。 这种局面,令我伤感。 当我说到战乱离苦,劳财伤命,非圣贤者所愿看到的事时,他深深看我,不再与我迂回对谈,直言道:“悦容,若是你愿意接受招降,我答应你,萧家大军进入金陵后绝不屠城,必定善待城中百姓,百官之职不作大动,金陵朝堂仍如从前,只是要服从萧家派出的官员监管便可。” 言虽轻巧,利弊分明,但与傀儡政权有什么区别? 我奄然问:“而今你已夺得江北八成领土,难道非拿下金陵不可?能不能给司空家偏安一隅的地方?” 萧晚月断然拒绝:“没可能!” 我心中大悲:“难道你就不念一点旧情?” 萧晚月道:“我对司空长卿没有一丝旧情。” “我呢?”我笔直地盯着他的双眼,似要看进他的灵魂里:“对我也没有一丝旧情吗,晚月哥哥?” 一声“晚月哥哥”,他的手颤抖了一下,酒水从杯中跳出,溅在他的雪白的衣袖上,一圈圈地渗出水印。 他低头看着那圈水印发呆,许久没有说话。 翛然起身来到窗口,对着层峦堆砌的风景,沉默地站了许久。 仰面将酒杯饮尽,他回头看我,眸子清澈得如一望到底的深潭,说:“如果你离开司空长卿回到我身边,我就答应你一年内不再进攻金陵,并退兵百里,将赵阳城、锦州归还给司空家。至于我大哥那你也不用担心,我自然会有办法交代。” 这样的条件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早有预感他对我的执念,却没想会做出这么大的退让。 归还赵阳城和锦州,并且给司空家一年的时间,这无疑是拿萧家前途做赌。 乱世天下,局势迷离,瞬息就有万变,谁也预料不到一年后会发生怎样的变数。 为了我,他这样值得吗? 我龃龉回道:“能让我再考虑一下吗?” 历经了先前的决绝,而今我显而易见的动摇和妥协,让他感到分外开心。 “好,我给你时间。” 他走到我身旁,俯首掬起我一撩发丝放在指尖缠绕,漫不经心地问:“我送你的那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98 支白玉簪还在吗?” 我点点头,他们兄弟俩的簪子我都收着。 他说:“那是我们萧家的习俗,每个孩子出生时都会用上好的蓝田白玉打造一支簪子,男孩是麒麟簪,女孩是凤凰簪,簪尾刻上名字,等到他们长大了,找到了要厮守一生的另一半时,就把玉簪子送出去,让那人用这支簪子为他们盘发,意味着永结白首。” 我听后极为惊讶,没想到萧家人送出簪子就是托付终生的意思,突然有点后悔,当初怎么就那么轻率地接下他们兄弟俩的发簪。 “也许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他笑了笑:“你七岁那年就为我盘过发了,那时我看你小小的样子很可爱,只是图着好玩,没想到竟真的把一生都糟蹋在你身上了。” 既知是糟蹋了人生,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 我笑得牵强附会,不知怎么作答,只好默不作声。 他睨了我一眼,说:“在我进攻金陵前,如果你应下条件,就带着我的那支簪子来营中找我,行完绾发之礼后,我即刻下令退兵——如果你没来……不,你会来的,是不是?”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安、迷惑,淡不可见的脆弱。 我垂首,依旧没有回答。 他回过身扶着窗口的朱漆雕栏,说:“你还有三天的时间,我等你的答案。” 那日,直至暮色笼罩了楼外楼,我们才各自离开。 临别前他对我说:“悦容,舍弃萧家的庇佑是个错误,你已经错了两次,不能再错第三次。我可以坦言告诉你,萧家至今尚且保存实力,司空家就已溃不成军。蚍蜉撼大树,是不自量力,我希望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别让我失望。” 是的,我早就疑心萧家在之前战事上一直有所保留。 十二黑甲狼骑只出其六,长川七杰只出其三,且不论尚有其他异士能人不为我所知,便是萧晚风退居幕后并未真正参与此战,仅萧晚月一人就让整个江北人仰马翻了。 不禁怀疑,若萧家拿出真正的实力,天下还有谁能争锋? 第一百五十九章 章节字数:2850 更新时间:10-08-03 08:09 与萧晚月一谈后回到金陵,我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惶恐,不知道自己如若执意与他对抗,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阻挡萧家势如破竹的攻势得保金陵平安。 在群臣面前,我必须装出自信满满的样子,不让他们看出我有一丝的动摇。 如果连我都垮了,金陵就真的完蛋了。 我去苏楼看望老太君,老太君昏昏迷迷地抓着我的手,吃力地说:“悦容,保住金陵,一定要保住金陵!” 去书房议事,大臣早已在那恭候多时,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都透露着坚定无比的信任,这让我的内心萌生起难以耻口的羞愧。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软坐在书房的那张龙雕宝座上,那曾是长卿坐过的地方。 空荡大殿,魅魑魍魉。 庙堂之高,不甚清寒。 我坐了一夜,想了很多很多,直到第二天的太阳透过镂空的格子窗照在我的身上,有种烈火焚身的错觉。 有些事,我们明知道是错的,也要去坚持,是因为不甘心; 有些人,我们明知道是爱的,也要去放弃,是因为没结局; 有时候,我们明知道没路了,却还在前行,是因为没选择。 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不可原谅,怎么可以动摇,哪怕是为了守护金陵。 现在的楚悦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楚悦容,我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我个人,更是金陵的尊严和司空家的气魄。如果我动摇了,先前那些战死沙场的人,他们的牺牲又有什么价值? 我已经有了决定,或许这将是一条走向灭亡的错误道路,我还是要坚持着继续走下去,再坎坷,再寸步难行,都不能停止脚步,更不能依靠那个以爱之名将我逼进绝境的男人。 我也终于明白,老太君曾经对我说的那些话的真正含义。 做司空家的媳妇,是幸,也是不幸的。 你得到了当世女人得不到的尊重,也必须为这样的尊重负起责任。 责任有时候很重,像山一样压在肩膀上。 我既然扛起这座山,就不能轻易放下,为了那些死了却把爱留在世上的,可爱可敬的人们。 ——金陵司空氏,宁可做战死的魂,也不做屈服的仆! 我跪在司空长卿的塌前,虔诚地向他忏悔。 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卸下沉重的包袱,像个寻常女人一样,尽情地脆弱。 伏在床头,握住他的手,默默流泪。 “你怎么还不醒来,你不在的时候我糟糕透了,什么事都做不好。死了好多人,我救不了他们,很多娘亲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亲……敌人很快就要打到金陵来了,我想帮你保住金陵,却做不到,你说现在我到底该怎么办?” “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地睡上一觉。” 头上幽幽传来一声轻叹,我诧异抬头,对上一双幽若深壑的眸子,他看着我,近似慈悲。 我不敢置信地惊呼:“长卿,你醒了!” 双手在他胸口胡**着,寻找一种真实的存在感。 他虚弱地笑笑:“你哭得这么伤心,我怎么能再睡下去?”抬手想摸我的脸,却因吃力而显得颤抖。 我连忙拖住他的手背,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上,慢慢地摩挲着,是温热的触感,口中反复呢喃:“你能醒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我昏睡了多久?” “半个多月了。” 我抓起枕头放在床架上,一边扶着他坐起身子,一边慢慢地将期间发生的那些事情告诉他。 苍白的口吻,单调的措辞,这不是什么令人神往的故事,里面有太多不能言说的悲伤。 他静静听着,沉如死海,不惊不喜,不怒不怨。 直到我说到明鞍和冬歌都已经不在了的时候,他平淡的面容终于瓦解,痛苦地闭上眼睛。 “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他们。” 不,他没有错。或许他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我。 “长卿,是我错了。” 我与他争着认错,他红了眼睛,我泪如雨下,他擦去我的眼泪,掀开被子,指着自己的胸膛:“来,睡一会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恩。”我脱去外衣和鞋袜,靠在他的胸口,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觉得心安。 他搂着我,轻轻说:“悦容,我爱你。” 我沉默没有回应,他也不在意。 我问:“为什么我从来没说爱你,你却从来没有在意?” 他拍着我的肩膀,苍白仍是俊逸的脸庞,荡漾出柔和的微笑,声音轻似飘絮,像在哄着孩子:“其实以前很在意的,总是在心里悄悄问自己,楚悦容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她到底爱不爱我……后来,我就不再这么问了。” “为什么不问了?” “因为我觉得,当一个女人说要为一个男人生孩子的时候,爱不爱已经不再重要了,至少她已经下定决心陪在那个男人的身边。或许有时候上苍显得有点不近人情,却是公平的,他不会让你得到世上所有的一切,也不会让你事事顺心,有时候甚至要遭遇痛苦和磨难,但我仍是由衷地心怀感恩,至少他安排我遇见了你,这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恩赐。” 他俯首亲吻我的眉眼:“悦容,你只要记住一件事就够了,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夫妻之间患难与共,荣辱同栖。只要我们一直都在一起,相信对方,支持对方,人生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所以你现在好好睡上一觉吧,相信我,睡醒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被他说得哭了出来,眼泪在他白色的寝衣上流过,如北国霜雪中的河流,延绵着一种苍白的色彩。 他说:“什么都别想,睡吧。”我点点头,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许是最近太累了,许是他的苏醒让我心安,很快地我就睡了过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他在跟一个人说话。我没有做声,静静地听着。 蔺翟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司空长卿叫进屋来,他们的交谈很小声,刻意压低了声音,显然是怕吵醒我。 “你昏睡的这段期间,她一直操劳,朝中大小事务,还有你和太君的身体健康,她都一面俱到。眼前金陵的局势就算是男人也扛不起,她一个女人就这么硬生生地顶上了。有时候我真怕她会就此倒下,一蹶不振,但她没有。她的坚强和勇敢,赢得了金陵百姓的尊敬和文武百官的认可,她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女人。” 司空长卿温柔地抚着我的头发,言语透露着骄傲:“当然,我历经艰辛才找到的女人,又费尽心思才娶进门,自然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妻子,她最好的……” 说到后头,他的声音渐渐低哑下去,略带一丝哽咽和乏力:“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的身子是怎么了,怎么使不上一点力气?居然只是这样让她依靠着酣睡,都觉得吃力。” 蔺翟云犹豫片刻,问:“你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毋庸置疑,司空长卿选择了实话。 蔺翟云道:“其实你能醒来并不是什么好现象,这只是一种回光返照。” 司空长卿的身子顿然僵硬,“……你是说,我快要死了?” 房间沉寂下来,唯有暖炉里的火烧得啪啪响,蔺翟云始终没有回答他。 有时候,沉默已经是一种答案了。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六十章 章节字数:2532 更新时间:10-08-03 17:17 司空长卿深深呼吸着,沉默中带着不安,消磨着如血般刺目的事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问:“……我还能活多久?” 蔺翟云这个人,在决绝的时候总显得冷酷,毫不婉转地回道:“长则十天,短则五天。” “悦容她……知道吗?” “夫人最近操劳的事情太多了,我怕她承受不住,一直瞒着没说。” “不知道好,还是别让她知道了。”他轻叹,声音几近疲惫。 没有水的地方是沙漠,没有声音的地方是寂寞。寂寞是一种渊源已久的疼痛,蔓延在此刻屋子里的三个人心中。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以及一个不得不置身事外的女人。 稍许,司空长卿道:“有什么方法能让我在这几日恢复体力,像一个正常的男人?” “有一味药叫还魂丹,能激发人体的潜能,让身体本来坏死的五脏六腑和奇经八脉恢复如常。但有副作用,这味药实则是将你余下的生命力一次燃烧,药力过后,生命已成灰烬,就是你的死期。也就是说,如果你原本尚有五天的命,服药后可能只剩下两天,甚至一天。” 蔺翟云平淡的口吻单调乏味地叙说着事情,说完后慎重地问了一遍:“就算这样,你也没关系吗?” “是的,我要这么做。”司空长卿的回答得简洁而坚定。 知道自己的死期和提前赴死,不管哪一种心情都令人难以承受。他觉得,一个人的生命不贵在能活多久,而是在有限的时间活出自己的价值,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也许有人说,遗憾是一种人生。但他的人生,不要留下这样的遗憾。其实,他真的没那么豁达。 “好,我回去后即刻为你送来。”蔺翟云点头,转身欲走。 “等等。” 司空长卿叫住他:“很早以前我就想问你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接近悦容,又为什么要不惜牺牲自己的命也要保护她。别说是因为她是你的主子,这样的话我不会相信。” 对于司空长卿一连串的逼问,蔺翟云只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你无需担心太多,她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我不会让别人伤害她,更不会背叛她!” 司空长卿没再说话,辨认他话中的真伪。许久,他叹息:“行了,你离开吧。” 房门阖上,哐啷一声,清脆得让人心悸。 蔺翟云走后,司空长卿依旧静静地坐着,坐成了一朽枯木。 我僵硬着身子,动也不敢动。 他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99 在做什么?我不知道。 许是见我睡得正好不忍吵醒我,许是在吊唁自己仅存短暂的生命,许是忧心着金陵的前途安危…… 我闻到房间里渐渐颓靡的熏香,一丝丝,一缕缕,宛如一种渗入肺腑的绞痛。 紧紧咬着唇,难过得想哭,却只能拼命地忍着,不能发出一点声响。 既然他不希望我知道他的病情,我就假装什么也不知。 依稀闻得他低声的呢喃,宛如灵魂的躁动,在房间里幽幽飘荡。 “以前我总不喜欢别人对你好,萧家那两兄弟,或是楚在劫、蔺翟云他们,都让我觉得碍眼。现在我由衷地庆幸,他们是爱着你的。就算有一天我不在了,有他们在你身边,替我照顾你,我走得也安心。” 他轻声笑了起来,有种苦涩的味道:“你总是不知道我在想你,是因为你不爱我,我明明知道你不爱我,却还爱你,是因为我太傻,选择逃避现实。也许有时候,逃避不是因为害怕去面对什么,而是在等待什么。我一直在等,等你爱上我的那一天。如果等待能换来奇迹,我愿意这么等下去,一年,一生。可上天似乎不愿再给我时间了。” “其实我一直都无法自信,你会不会爱上我,就算选择嫁给我,就算真的决定一辈子一起过,也只是因为感激和愧疚。明白不被你爱着这个事实,心里总觉得很难过,现在反而开心了……幸好啊,幸好你还没有爱上我,那样我死了,你也不用太伤心。” “我一直都认为,山是水的故事,云是风的故事,你是我的故事……但我知道,我不是你的故事。我怕现在就这么走了,再也不能在你的故事里留下什么。我们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属于我们俩的孩子还没出生,我很害怕有一天你会忘记我。还有什么能证明我曾在你的生命里活过?” “悦容,我真不想早走这一步……” 最后一声哽咽,是破开胸腔的一种悲怆,我感觉到脸颊一滴冰凉。 不是我的泪,是他的。 酸楚溢了满腔,欲要夺眶而出。 为什么我们的悲伤汹涌像大海,却总是要忍耐? 我竭力佯装睡着,直到他累了,也睡了过去,沉稳的呼吸缓缓传来,那么有力而坚定,告诉我这一刻他是活着的。 起身为他盖好被子,我冲出房门,跑到没有人的庭院里,才敢发声大哭。 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没有了力气,哭得连仅仅念着他的名字,都觉得灵魂都碎裂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吃还魂丹,也知道他想要什么。 埋葬不了别人,于是埋葬自己;埋葬不了从前,于是埋葬以后。 池塘里水波荡漾,倒影蓝的天白的云。 天穹无垠,千年万年岁月的流逝,看尽了悲欢离合,看尽了生老病死,总不会流露慈悲,怜悯世人一滴眼泪。 湖面映出一道人影,我回头,蔺翟云站在我的身后,清癯的面容,风霜满面,漆黑的眼眸翻涌着云雾,散开了,成了水汽。 我擦去眼泪,对他说:“先生,劳烦你去地牢帮我找一个死囚,要身体健康的,老的丑的都没关系。” 他握了握拳头:“你想做什么?” 我无力地软坐在地上,靠着树的枝干:“你擅长药理,不可能没发现我身中阴阳蛊,现在我要解蛊。” 蔺翟云愤怒地一拳捶在树身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 我仰面望天,双掌附在脸上,眼泪渗过指缝不住地流下:“他想要一个孩子,我不能不给他啊……” 一个属于我和他的生命的延续,一个他曾活在我生命里的证明。 我总是这样,走了很久很久,偶然一回头,才发现失去了很多很多。 焦躁,不安,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什么,或是,弥补什么。 我的这一生,一直在偿还。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六十一章 章节字数:3596 更新时间:10-08-04 09:06 房间幽暗,只点着盈盈一盏烛火,脆弱的火苗在潜进的夜风中奄奄一息。 我展开丝巾,蒙住自己的眼睛,心无旁骛。 “咿呀——”房门打开,脚步声很轻,呼吸沉重如山。他,一个死囚。 解阴阳蛊,要通过交歡把蛊毒渡到对方的身体里,这样的方法的确荒唐,却是眼前最快最唯一的。 蔺翟云已帮我安排好了一切,尽管他不愿意,最后还是顺从了我。 他说:“这世上有三种人不会获得幸福,一是拿自己的错误惩罚自己,二是拿自己的错误惩罚别人,三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夫人,我们都犯了这样的错,这辈子是注定要不幸了……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他没再说下去,抑或是,是我选择没再听下去。关于生命真谛的领悟,关于大而无畏的牺牲,对现在我而言,都太过尖锐。 事先服下催情的药,沐浴净身,为了让接下来的事水到渠成。 募地觉得可笑,洗干净了却是为了弄脏自己,也真是一种堕落的丑行。 我对那人说:“把蜡烛吹了,再过来。” 一种命令式的口吻,无情无欲,我坐在塌上,心静如死。 他并未依言,走到我面前亲吻我的唇,熟悉的鼻息让我惊呼出声:“长卿!” 正要抬手抓去蒙眼的丝巾,被他制止住了,将我整个人放倒在床榻上,以吻封缄。 他靠在我的耳边低泣:“悦容,你真傻,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把什么事都埋在心里一个人承担,却什么都不告诉我?在你心中,我竟是一个如此不堪托付的丈夫……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一步?如果你爱我,又为什么要作践自己?你可知这样做,我感觉不到快乐,就算死也不会瞑目……” 眼泪顺着他的脸庞,浸湿了我的鬓发。我期期艾艾,惊讶过后,余下愤怒。蔺翟云,枉费我如此信任他,他却虚以委蛇,背着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司空长卿。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让我实现他最后的愿望? 衣衫被一层层卸开,我察觉到他的意图,大喊:“不要!长卿!”惊慌失措地去阻止,却被他扣住双手,过头压在枕上。他的力道如此之大,不容反抗,不再是先前那副病态,我知道他定是吃下了还魂丹,也渐渐地猜到了他几分心事。 本就是将死之人,就用自己的身体为我解蛊,怎情愿别人将我糟蹋? 原先服下的催情药渐渐地发挥了功效,我浑身燥热,虚脱无力,软躺在他身下承欢。当他进入到我身体的那一刻,快/感伴随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两人齐齐吟哦出声,紧紧地抱在一起,像漂浮在海面上的罹难者,抓着浮木不肯放手,又像两只困兽,舐舔彼此的伤口,发出沉重的呜咽。 我嫁他至今将近一年,虽多有亲热,今日却是第一次真正的行/房。在他之前,我只有赵子都一个男人。子都的爱是沉稳的温柔的,带着不可捉摸的风暴,而长卿的爱却是激烈的浓郁的,夹杂着蕲艾绝望的无助。 身体的结合,竟是如此的空虚。 或许我们本可以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某个明媚的清晨,感动于他不变的温柔,倾心爱上他——那样的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再如斯悲哀疼痛? 只是可惜,在我觉得自己快要爱上他的时候,他却要离开了,身体发肤都因这样的生离死别而焦灼着。 那一夜,我们不知疲倦地交歡,仿佛明天就是末日,一时睡过去,又在睡梦中因律动的快/感而醒过来。这样相爱,沉溺情/欲,忠实身体原始本能,那些过去的,失去的,过不去的,得不到的,最后都能拥有了,你不再残缺,不再觉得死亡是如此的可怕。忘记兵临城下的最后一战,忘记曾经依依不舍的爱情,忘记所有的不快乐,竟美好得让人想掉眼泪。 再度睁眼,天亮了,依稀闻得空气中甜蜜的味道。 他坐在床畔,对我微笑,万年不变的爱的温柔。 我回以灿烂笑容,却是哭着的。我问自己,为什么不早点爱上他?哪怕只是爱上他的笑? “早啊,长卿。” “不早了,傻丫头,日上三竿了。” 我们都在微笑着骗自己,两个人在一起很快乐。其实快乐早已被洪流无声卷走。 如果时光能留在原地,如果我们能回到从前,我一定会和他坐在一起,聆听那些永不老去的故事,最后慢慢皓首。 这世上,没有如果。 我见他身上穿戴整齐,问:“出去过了?”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将一份密函递给我,像个志得意满的孩子:“你看吧,我是从来不会骗你的,我说过睡醒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接过后焦急地展开,快速阅读。 密函是曲慕白写的。皇都沦陷之后,他率领部属与萧家十万大军对峙,相互牵制不前,两军陷入胶着状态。曲慕白本想速战速决,萧家将帅却迂回对战,有意拖延。获悉江北战事告急,金陵岌岌可危,曲慕白饶是沉稳如山的个性,也不由变得焦虑起来。就在这紧急关头,原先攻占皇都的夜枭军突然来援,魁首夜枭面带鬼神面具,与他相互配合,前后夹击剿灭了萧家大军,并严密封锁一切消息,至今萧家还浑然不知。 曲慕白在信中道,金陵只需再撑上三日,他与夜枭的援军便可赶到。 我大喜:“这真是太好了!”在劫,你果然没让阿姐失望! 在劫麾下原本便有二十多万义军,先前又从天赐手中“盗取”虎符,平添了二十五万皇家御林军,再加上曲慕白的十万金陵军,以及金陵尚有的军队,将近百万雄师,指不定不仅能抵御萧家如狼似虎的进攻,还能将长川军打出江北,收复失地! 看向司空长卿,我掩饰不住脸上的雀跃和感动,从身体深处涌出一股力量,此刻觉得世界充满希望。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他带来的。 他昏睡的时候,我兵行险地,陷入绝境;他一醒来,柳暗花明,复见前程! 这一刻的他于我眼中,盎然卓越,化为光,化为火,化为一种神奇的存在。 我别过脸不经难过起来,这样的光火,还能照亮我的生命多久? 屋外传来三声敲门声,司空长卿拉起我下滑至腰上的锦被,将我赤/裸的身子包裹着抱进怀里,才应道:“进来。” “咿呀——”房门被推开,蔺翟云走了进来。 他是来为司空长卿诊治的,却事先跪在我面前请罪。我转过头不看他,实则心里对他有怨。自他起誓效忠于我,我一直对他敬戴有加,却是第一次如此冷漠对待他。他跪在那里,面色黯然,却也无怨。 屋子里气氛稍许僵硬,司空长卿笑笑,道:“蔺先生来得正好,快些为我号脉吧。” 蔺翟云跪地不动,如一尊石蜡。 我担忧司空长卿此时的身体状况,无奈道:“我不怪罪你了,快给长卿看看身子吧。” 蔺翟云叩首领命,这才起身为司空长卿把脉。事后从衣袖里掏出半个巴掌大的瓷瓶,从里边倒出三颗褐色药丸附于司空长卿掌中,司空长卿毫不犹豫便扔至口中服下。 我焦急问:“怎么样了?” 蔺翟云垂着眼帘,始终不曾直视我,平着声音回道:“情况尚算稳定。”看了司空长卿一眼,便请退离开了。 我是了解蔺翟云的,他是对我有所隐瞒,必定是受司空长卿所托。侧首看去,果真见司空长卿正深意凝视我,见我看他,便咧嘴笑了笑。我也回以一笑,最终没有开口问下去。他掀了被子,我脸一红,怀臂抱住身子尖叫起来,所有声音被他以吻封住,与我耳鬓厮磨,含住我的耳垂,轻声说:“悦容,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 我心一痛,他终于说出口了,喘息着笑说:“好啊,要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一定要像她娘那样的女孩。”他捧着我的脸,深深凝望,好像要把我记进灵魂里,带进轮回里。 我勾住他的颈项吻上去,他缓缓闭上眼睛,遮住了那抹让我锥心的痛。 这一次,他很温柔,没有像昨夜那样焦躁急切而不知自制,亲吻我身体每一寸肌膚,然后温柔地进到我身体里。我的心像湖面一样,被春风吹皱,留下一池的涟漪。我想这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00 样也好,能在一起便在一起,过一日是一日。过不了一日,一刻是一刻。 日光斜斜地透过窗格子射进,在地面上缓缓移动角位,时间正一点一滴流逝,不知何处是尽头。 我们不知道做了多少次,累了就躺着抱在一起聊天。什么都聊,除了生死。 他不愿意睡,他觉得睡觉是对生命的一种浪费。但他终究是睡去了,是真的太累了。他刚睡去的时候,我的脸色苍白一片,心里像死了一样,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探在他的鼻尖,直到察觉他尚存的鼻息,这才重重舒了口气,安下心来。 我时时刻刻担忧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止住呼吸,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蹑手蹑脚地离开床榻,我披上衣衫走出房门,席卷在冬日西风的霜寒之下,外边的风景萧瑟肃穆。蔺翟云站在光秃的枝桠之下,青衫习习,成了冷色世界里的唯一色彩。 他果然在等我,也知道我一定会出来。有时候,我们之间仿佛有着一种默契。 我走过去,问:“说吧,长卿刚刚都去了什么地方。” 【第二卷】 长卿篇 第一百六十二章 章节字数:6627 更新时间:10-08-05 08:26 蔺翟云道:“鲁公先是去苏楼探望老太君,两人在里边谈了半会儿,之后鲁公又去探视两位世子,然后就召集了几位重臣。” 我问:“你也去了么?”蔺翟云点头:“是的。” “他交代了什么?” “鲁公与诸位大人商议怎么拖延时间直至曲将军的援军到来,然后鲁公拟了一份诏书,又备了一只锦囊,都交给了周将军。” 蔺翟云似乎明白我心里的想法,不等我发问便径直说下去:“诏书只有周将军看过,其他人都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不过我看周将军的脸色稍变,倒能猜出几分,多半是鲁公的托孤遗诏。至于锦囊里是什么,就连周将军也不知道,鲁公当时只靠在周将军耳边秘密嘱咐了一句,因我懂唇语,便记了下来。” “鲁公说:如果事情到了最糟糕的局面,萧家大军攻进金陵,萧晚月非要斩草除根对世子下毒手,到时候再把这锦囊交给夫人,切记,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那么做,哪怕金陵不保也别让夫人见到这锦囊,除非世子真有危险。” 别有深意看了我一眼,蔺翟云道:“我想,锦囊里的东西或许与夫人有关。” 此时我无心深思锦囊里藏着什么乾坤,只觉得司空长卿事事都在交代遗言,心里不由一阵发麻地绞痛,不甘地问:“长卿当真回天乏术了?” 蔺翟云终究不忍对我太过尖锐地打击,婉转道:“夫人,有些事逃避不了,不如面对。” 我问:“你刚才给长卿吃的是什么药?” 蔺翟云道:“九转丹。” 能解百毒的九转丹!是了,我怎么会忘了还有这方法! 我心底才刚刚浮现一丝希望,就听蔺翟云道:“能拖得一个时辰是一个时辰。” 不是年,不是月,甚至连日都不是,司空长卿的性命竟只能用“时辰”来计算!我不肯接受,喃喃说着:“不会的,一定还有什么方法能救他!” “鲁公为你渡了蛊毒,本来立即便会七窍流血毒发身亡的,只因事先吃了还魂丹,事后又吃了三份量的九转丹,才得到遏制。终有一刻,还魂丹的药性一过,鲁公必死无疑!” “我不会放弃的!”我用力抓着衣袖,想捏碎所有的痛苦:“萧晚风曾经也服下过还魂丹,也曾经在生死边缘挣扎,但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蔺翟云叹息:“吃了还魂丹还能活下来的,已经是一个奇迹!” “那就再创造一个奇迹!”我大喊出声,心里有多恐惧,喊得就有多大声。 蔺翟云面露痛苦:“奇迹如果能再三地出现,就不再是奇迹了!夫人,你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到最后只会加倍地痛苦!”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愿再与他说话,转身回到屋里。 司空长卿还在睡着,我再度担惊受怕地去探寻他的鼻息,直到察觉他规律的呼吸,情绪才稍稍安定下来,却仍然不安着。 “如果你没遇见我该多好……或许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我自说自话:“如果真有下辈子,还是别相信缘分了,千万别再遇见我,也别再被我连累。” 就让彼此注定无缘,不再恨不相逢。 就让两人擦肩而过,相逢流着不相识的泪。 “今生呢?”他睁开双眼,幽幽看着我,“这辈子还没过完呢,怎么就想着下辈子了?” 我见他醒了,赶忙擦眼泪,一边顺着他话说是,一边不知所措地道歉。 他说:“悦容,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我红着眼睛困惑:“什么话?” 他温柔地笑笑:“爱是一种信仰,奇迹是信仰最宠爱的孩子,只要有爱,只要一个人有足够的信念,他就能创造奇迹。” 我一怔,心里百般滋味。他到底还是听见了我和蔺翟云的谈话。 往床榻上一坐,我俯首亲吻他的额头,请求:“那么,就让你的爱为我创造一个奇迹,好么?” 他没有回答,说了另外一句话:“这辈子即使有过那么多的痛苦那么的悲伤,我还是应跪下来感谢神明,让我遇见了你。” “我也一样。”我跪在塌前,与他十指相握。 我在心里问,如果我现在虔诚地去信仰神明,他会不会赐我一个奇迹? ※※※ 神明的奇迹未闻讯息,萧家的大军却提前到来了! 萧晚月违背了誓言,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一天发兵。我虽有点措手不及,心情却出奇平静。 战争的号角“呜呜”争鸣,洪亮,绵长,像是厉鬼的尖叫盘旋在金陵城的上空。 全城百姓陷入空前的恐慌中,有些地方出现了暴乱,暴民们开始争相抢夺粮食,有的冲进了粮仓,以求战乱时得以充饥自保。 周逸派了五百精兵去镇压,随即去了城头点兵,加强城门防守。 在这内忧外患之际,大臣们跪在房门外请示,等待司空长卿和我出去主持大局。 司空长卿起身,道:“悦容,为我披上战袍!” 我并未阻止他,依言取来战袍服侍他穿上。 铜色虎口战甲,外罩大氅,猩红色的披风,金线绣以展翅飞鹰,银枪在手,枪头纹龙红缨,睥睨众生,横扫千军,是何等英雄气概? 雄鹰翔于天空,猛虎奔于森林,他司空长卿,就该驰骋沙场,尽显英雄本色。 我盛装打扮,头顶凤冠,身着百鸟朝凤紫金袍,耳缀珊瑚香玉攥明珠,项配八宝五彩璎珞,腕套两对蓝田暖玉镯,两对游龙戏凤金雕镯,就连当今太后,也不及这身风华。 挽着长卿的手,我与他一同出现在众臣面前。 众人见此,顿觉天降金光,匍匐跪地,齐齐高呼:“天佑金陵——国公、夫人千秋昌盛——” 我陪同司空长卿登上城楼,蔺翟云紧随在侧。 周逸正一身战甲站在城头,俯视战场,眼底寒光成冰,任凭萧家潜出的副将在那边大声叫骂,坚决不出城迎战。 时值正午,烈日当头。天地不感一丝暖意,却是交迫的寒冷。西风萧瑟,徒添肃杀。 我低头看去,长川军已兵临城下,远处黄尘滚滚,几十万大军黑压压的一片,连接着苍茫的天幕,一面面旌旗横曳翻滚,紫色六瓣菱花上绣着硕大的“月”字,迎风招展,张牙舞爪。 鹰隼在天上翱翔,发出一声声凄厉的鸣叫,萧家那副将坐于马背,尤在城门下破口大骂:“尔等金陵这帮缩头乌龟们,还不速速打开城门来你军爷爷胯下受死!难不成吓破了胆,**尿流地滚去自家老娘裤裆里发抖去了!”远传长川军轰轰大笑,摇旗挥杆地叫好。 我冷笑,微微扬手,蔺翟云随即将一把弩弓送到我手中。那是昔日司空长卿亲手为我做的,今日我就用它让那厮闭上嘴巴。 “嘭嘭嘭——”我连射五箭,那副将好本事,挥动马槊断去我四支弩箭,却还是被我最后一支射穿了头盔。 他干愣愣地傻在那里,眼球子往上滑,箭还刺在他头上,再差一寸便可让他脑袋开花。我自然不是射偏了,是有意羞辱他。他意识到自己差点死在一个娘们手上,不知不觉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一滴冷汗不由自额头滑下,又羞又恼。 我方将士见此,刚才被骂得憋屈的鸟气顿时舒畅开来,摇旗呐喊,直呼:“夫人万岁!” 我站在城头上喊道:“尔这口灌屎尿臭不可闻的东西,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还不给我滚回去,叫你叫主帅前来,就说你姑奶奶我有话要问!” 那副将脸成酱色,怒道:“你这泼妇姓谁名谁!” 我看了司空长卿一眼,笑着喊回去:“听好了,姑奶奶我乃金陵司空氏楚悦容!” 那副将惊愕稍许,忽闻后方大军传来鼓鸣召他回去,狠狠瞪了我一眼,便顶着头盔上的那支弩箭策马往回奔去。 不消半刻,尘土再度飞扬,便见来人身穿寒雪银甲,驱策一匹天山白马,不急不缓徐徐而来,冷面似含寒霜,嘴角如噙刀笑,正是萧家统帅萧晚月。 他已换了一口兵刃,不再是昔日的寒光剑,而是一把长柄弯月斩马刀,单手持于马侧,虽未开杀,杀意早已扑面而来。 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前锋大将,以及三个儒衫军士,看来是在护主帅周全。 我未曾多看他人一眼,只死死盯着萧晚月,冷声问道:“你为何食言而肥!” 萧晚月策马立于城下仰面看我,眼中短暂的隐痛一闪而过,已不复昔日温柔,竟有一份恨意如剑光似的朝我射来。 我心中一悸,便见他白袖一挥,执起斩马刀直指司空长卿,也不回我只言片语,仅对他道:“司空长卿,今日我要与你签下生死状,决战金陵城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若死,萧家绝不向你复仇,长川军必退兵五十里,三日后再攻金陵——若你败了,我要你司空氏成为历史尘埃,我要你司空长卿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眼里,现在只有三个字:恨!恨!恨! 司空长卿看向萧晚月,隔着一段距离,两人眼神凛冽对峙一回,应道:“好!” 众将大惊,跪地齐呼:“主公万万不可啊!” 司空长卿望着多年来相依相伴的纹龙银枪,又看了看狼烟四起的战场,心中豪情顿起,纵声大笑:“我金陵儿郎,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岂能被长川萧氏所辱?今日且让我厮杀一场,让萧家的人看看我们的本事!”说罢跃下城头,一马当先,奔出金陵。 鬃毛如烈焰的神驹,在风中猎猎飞舞的火色披风,以及那银色长枪,使得司空长卿气势如虹,仿佛战神一般令人心悸神摇。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看着司空长卿冲入战场的,那如同烈火燎原的气魄,纵横捭阖的声望,让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心生凛然壮志。 这一刻,仿佛整个战场都因他而燃烧膨胀,金陵军也因他备受鼓舞,四下军士一个个变得勇猛豪情,摇旗呐喊。 我与周逸、蔺翟云随后也下了城头,奔出金陵,两军隔着战场遥遥对峙。 蔺云盖自长川大军中缓缓走出,一手负背,一手持拿生死状,临风站在战场中间。蔺翟云亦从金陵军中走出,与他迎面对立。 叔侄彼此相顾,竟一时无言。 蔺云盖仰面唏嘘:“没想我们竟真要同宗相杀,苍天捉弄啊!” 蔺翟云平声道:“你我各事其主,各尽其职,叔叔不必记挂情分,便如昔日所言,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蔺云盖点头,眼中不复无奈,只有坚决,衣袖一拂,将生死状扔于蔺翟云。蔺翟云展开一看,确认内容无误,朝蔺云盖点了点头。蔺云盖摆手,便有两位军士搬来木桌置于战场最中央,桌上设有文墨,蔺翟云将生死状平摊木桌之上。 萧晚月和司空长卿上前,挥斥方遒,各自签上姓名,笔杆随后掷于地上,两道清脆的断裂声,见证了生死契约。 蔺云盖道:“生死状已签!胜负在人,生死在天!” 众人退出战场,退至外围观望。 我是最后一个退出战场的人,离开前一直站在司空长卿背后。萧晚月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01 当时看着我,眼中仍有一丝脆弱的希望在挣扎。我没有看他,对着司空长卿的背影道:“我会永远在你背后支持你,也请你千万不要忘记曾经答应过我的誓言!” 活下去,以爱起誓,创造生命的奇迹! 司空长卿并没有回头看我,只是微微举起右手,银枪闪闪,指破苍穹。 ——苍天明鉴,我与你同在! 我读懂了他无声的言语,微微一笑。 最后一眼看向萧晚月,见他只身茫然伫立在西风萧瑟中,如风化的冰雕般,一点一滴失去雍容华贵的体态…… 我终究不忍再去看他的落寞,转身离开了。 怎能面对,如我接下来将要带给他的,是更大的打击,更深的伤害。 回到金陵军阵中,我站在巨大的战鼓前,拿起鼓槌,“轰——”地一声敲响。 我为司空长卿擂鼓助威,我要他生,便意味着,我要萧晚月——死。 远远的,那袭白色身影踉跄地退了一步,微微弓下身子,万分痛苦地捂住胸口。 那里,是心碎的地方。 我闭上眼睛,将他从视线中驱逐。 依稀想起不久前,我曾问过周妍:如果两人只能活一个,你希望是谁? 周妍的答案,宁愿心中深爱的那个人活下来,她陪丈夫一起死。 我的选择,背道而驰。 突然又想起司空明鞍曾说过的那句话:其实人生并没有所谓的答案。 爱这样的感情,终究抵不过没有答案的答案。 战场上已开始了激烈的交战,兵刃交接声乒乒乓乓,夹杂着两军的呐喊声,排山倒海地涌进我的耳朵。 我闭眼擂鼓,心无旁骛。 或许我唯一的记挂,只剩下一个奇迹。 金陵军中,蔺翟云抚掌,和着我的鼓声歌道:“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桴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这是一首国殇战歌,众军初时只是以声相合,后来也跟着高歌起来。 苍劲悲怆的歌声在天地间回荡盘旋,对国土沦丧的痛,对入侵者满腔的恨,全都化为浴血奋战的豪情,视死如归的决心。 将士们将这份勇气,通过歌声传达给了战场鏖战的那道红色身影,如火一般,熊熊燃烧着的,生命! 奇迹,诞生了! 萧晚月在银枪的披靡攻势下,节节败退。 长川军阵中死寂一片,众将士面色苍白,神色惶然。 无声无息,我落下眼泪。 许是因为歌声太过悲壮,许是因为自己曾经做过的充满着温柔的美梦。 梦中涟漪湖面,一轮晚升的明月,月中映着一双眼眸,清澈明亮。 他说:我相信这个世上,总有一个人会永远为另一个人等待。如果……呵,我只是说如果,哪天你不想等了,就带着这只玉簪子来找我。 “呜——”天空横然传来洪亮的鼓角声,打乱了我擂鼓的频率。 咔嚓一声,鼓槌豁然断成两半。 我茫茫然地看着自己手中半截木桩,脑中一片空白。 已分出胜负了么?谁胜了,谁败了?谁活着,谁死了? 歌声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停止,整个战场,几十万大军,鸦雀无声。 我缓缓抬眼,黄尘随着风沙中缓缓散开,战场上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乍见那一幕,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剧烈地晃动,兀地喉咙一阵腥热,呕出鲜血。 奇迹,从来没有出现过! 司空长卿远远遥望我,面色死灰,不停地吐血。鲜血像是红色的河流,源源不断地淌过他的胸膛,在地面上流出一条崎岖的血河…… 还魂丹的药性,终于是尽头了…… 司空长卿看着我,此刻的眼中没有悲哀,没有绝望,只有爱怜和不舍。 他缓缓开了口,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飞扬的微风,将这句话温柔地送到我的耳畔。 我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看到萧晚月眼底骤起的浓烈杀意,斩马刀已架在司空长卿的颈项上。 “不要——”我朝战场狂奔过去,过长的裙摆让我摔倒在地,跌在他们跟前。 紧紧拉着萧晚月的袖角,我苦苦哀求:“求你,别杀他,别……别让我恨你……” 萧晚月笑了,温柔地对我说:“悦容,恨我吧,恨到老恨到死恨到灰飞烟灭……有时候,恨也是一种感情。” “不——” 凄厉的尖叫声中,长刀挥下,头颅飞向天际,逆着光,成了一个永恒的黑点。 ——他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了,死在我面前,血如雨下。 我呆滞地坐在地上,抬头茫茫看着天。 天空是寂静的蓝,阳光在那蓝色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延伸,寻找生存的空间。 那些光芒,终究还是被无边无际的天空吞噬了。 我疑惑着,是否再也看不到那些阳光了。 无意低头,却看见脚下有一朵花,花朵上有阳光在闪烁,直到……花瓣坠落、枯黄、腐败……至死。 那朵花儿,会不会后悔呢? 我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那朵花儿,会不会后悔用生命爱过阳光呢? 大风刮起,席天幕地的黄沙。 长卿最后的声音,仍在风沙中穿透,如同他的思念,苦苦哀求着,不肯离开。 他说:“悦容,我希望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还要和你相遇。” 死后等在来生里,再继续曾经厮守的故事。 我抓着泥土,慢慢地爬过去,抱起他的头颅,嘶声痛哭起来。 眼泪像泉水似的,怎么也擦不干净。 那些随着鲜血和眼泪,死在泥土里的爱情,会不会像土地上的花朵一样,在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开出地老天荒呢? (第二卷完) 【第二卷】 长卿篇 番外:谁家少年足风流(一) 章节字数:3547 更新时间:10-08-06 12:58 人间路,快乐少年郎,在那崎岖里看阳光。 红尘里,快乐有多少方向,一丝丝像梦的风雨,路随人茫茫。 ——题记 人们都说,一个人的记忆是从五岁后开始的。司空长卿却记得三岁时的一个片段。那时父亲快死了,把他叫到病榻前说了一些话。他还太小,不懂那些话的意思,后来就渐渐淡忘了,只依稀记得父亲说完话之后让人把战马牵来,然后策马奔出金陵,就这么一去不回,死在马背上。 司空长卿从小跟太君不亲,老鲁国公死了之后,太君一直忙碌着管理朝政无暇照顾他,后来嫁去楚家的司空大小姐回家省亲,照料了他一段时间,又离开了,感情还没来得及亲昵起来就疏远了。司空长卿的童年是单调的,但并不孤独,所幸他还有不少可亲可爱的朋友。他喜欢曲慕白的睿智,周逸的幽默,秦冬歌的正直,司空明鞍的沉稳。小时候他们常跑去金陵城郊外的一个山坳里玩耍,也曾效仿从书上看来的那些英雄豪杰结为拜把兄弟,歃血为盟,皇天后土为证,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后来十岁刚出了头,周逸每次出来玩,身后经常有个小跟班,是他的妹妹周妍。周老将军为金陵禁军统领,朝五晚九的忙总很少回将军府,周夫人死后,久而久之妹妹就特别依赖哥哥,走到哪跟到哪。秦冬歌总爱挨在周妍身后“妍儿妍儿”地叫,把虫子捉来往她身上丢,弄得她抱头一把鼻涕一把泪,以后见了他就浑身直抖索。每当这个时候,明鞍就会把路边的野花儿摘来给周妍,然后她就笑了。 冬歌经常跟明鞍吵架,有时候大打出手,但最后都一笑泯恩仇。他们说,男人就该这样。 那时候司空长卿总想不明白,为什么秦冬歌老爱挑衅明鞍,周逸少年老成地说:“这是竞争意识在作祟,我也经常有这种想法。”司空长卿吓到了:“你也想找明鞍打架?”周逸摇摇头:“不,我想找慕白打架。”司空长卿奇怪了,问为什么。周逸说:“我家老头子整天拿我跟他比较,说曲将军的儿子怎么怎么的好,让我多学学。别人家的总是最好的,儿子也不例外。听得多了,我这小心肝就扭曲了,还真看他有几分不痛快。”司空长卿了然哦了一声:“那行,你们打一架吧,男人就该用拳头说话。”周逸笑笑没说话。 这时曲慕白来了,把一枚裂成两半的梅花镖交到周逸手里,又一声不吭地离开。司空长卿不明所以,周逸向来少年风流的笑脸变成了苦笑:“这是我昨晚穿了夜行衣假扮刺客偷袭他的暗器,他怎么发现是我的啊?” 两人朝曲慕白看去,他坐在泥地上靠着树干,脸上还是万古不变的木讷表情。 两人就心想:一定是装的,这人太深沉了! 除了跟朋友在一起是快乐的,司空长卿大部分时间还是觉得非常乏味,从他三岁继承鲁国公的爵位直到十六岁亲政,最多的记忆就是一个人无聊地坐在龙雕宝座上,堂下大臣们三跪九叩,歌功颂德。所有下达命令的威赫声音,全都来自他身旁那个宝座,老太君就坐在那里。就算他后来亲政了,来自那里的声音也时常否决他的想法。他不喜欢那个反对的声音,连带着不喜欢那个座位,心想以后总有一天要把这张凤雕椅从庙堂上给撤了。后来老太君退居幕后不再管理朝政,把金陵上下全权交给他。这时的司空长卿已经明白老太君昔日的良苦用心,以前管着他是因为他还不成熟,不足以独当一面。他最终没把那张凤雕椅子撤掉,当给自己提个醒,勤政爱民,不能意气用事。 那时的司空长卿还没想到,若干年后将会有另外一个女人也坐上这张凤雕椅,这仿佛是命中注定让他为她留下的位置,他甚至为她能坐在他身边而感到无比满足。 十七岁那年,司空长卿收到魏国公寄来的邀请函,是楚家的大房夫人要过继一子一女,邀请他过去观礼。他本不想去的,老太君说:“去吧,给你大姐仗仗势也好,我们司空家的女儿就算嫁过去做了偏房,地位也不能比其他人低,尤其是萧家的女儿。那萧夫人这么高调地收子图个什么众人都心知肚明,燕山王的女儿也不简单,你去楚家给你大姐提个醒,明里别太张扬,暗地里要留心眼儿,别只提防二房生的大儿子,那个萧夫人新收的叫楚在劫的小子也要多多留意。顺便给你沐晓侄子在皇城里打点打点,弄个更体面的官职,以后也好从楚家众多儿子里脱颖而出继承魏国公之位。” 于是司空长卿就去了一趟楚府,也带了曲慕白一道去。倒没准备去观礼,他是给自家大姐面子,又不是给萧夫人面子。总算没晾干情面,嘱咐曲慕白代他出席。楚幕北对他这个年纪虽小架子却大心性又不定的小舅子颇为无奈,也没将他放蕩不羁的言行往心里去,对司空长卿还是客客气气的。 过继大典那天晚上楚府里忙里忙外热热闹闹的,司空长卿离了主宅,一个人来到偏远的庭院图个安静,习惯性地爬到树上睡起了懒觉。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在树下大喊:“萧晚风你这个乌龟王八蛋,面部肌肉萎缩僵硬的外星人,先天蒙古症的青蛙头,和蟑螂共存活的非正常人,阴阳失调的黑猩猩,生命力腐烂的半植物,每天退化三次的恐龙!我祝你抬头接住鸟粪,低头踩到狗粪,吃饭吃到老鼠屎,喝水喝到苍蝇屎!啊!啊!啊!啊——” 吓得司空长卿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当他跳下树的时候,只看见一个穿着粉色莲花裙的女娃儿噔噔噔地跑远了。 他失笑:“这是谁家丫头啊,胆子长毛了不是,居然连萧晚风都敢骂。” 募地大笑起来:“骂得还挺溜的,爷听得痛快,早就看那萧晚风不爽了!” 回了房,不一会儿曲慕白也回来了,万年不化的表情居然带着笑。 司空长卿一怔,问:“发生了什么好事?”曲慕白收了笑,摇摇头,又恢复木讷。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02 后来司空长卿听说过继大典那晚,楚家的十姑娘在奉茶的时候被萧晚风打了一个巴掌。他琢磨着,敢情慕白是在笑这个?暗暗又觉得不可能,慕白虽个性沉闷,倒不至于这么内心阴暗。只觉得莫名其妙,也没往心里多想,帮楚沐晓打点好了升官的事,三天后司空长卿就回了金陵。 殊不知,第一次他就这么的与那人擦肩而过了。 时光匆匆,岁月荏苒,转眼就过三年。 二十岁的司空长卿已是一个英俊高大的少年郎,位高权重,文成武德,又生得一副潘安宋玉也得羞愧的好皮相,金陵城里没一个姑娘是不爱慕着他的。那时姑娘们念得最多的热情诗儿,皆是一首小令《思帝乡》,道是:“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司空长卿也不枉风流少年,纳了几个姬妾,置了几门偏房,无一不是才貌双全的美姝,不少也是名门将相之后。可不知怎么的,正室夫人的位置一直空悬着,司空长卿总觉得生命里少了点什么。他问他的爱妾们:“你喜欢我什么?”她们都羞红了脸,回答得千篇一律:“喜欢国公大人的全部,凡见过您的女人无不爱上您。”司空长卿就反问一句:“你家老祖母也见过我,也爱上我了?”美妾傻愣愣地瘪嘴,说不出话来,他还好死不活地加上一句:“难不成她不是女人?” 久而久之,司空长卿觉得女人都差不多,有点无趣,倒不如耍耍银枪来得身心痛快。 年中,又是四年一度的朝贡大典,他和曲慕白一同去了皇都,竟和郑国公萧晚风同一天抵达。 进皇城时百官相迎,城中百姓尽出,夹在两道,全来观望神往已久的两位少年国公的风采。皇城上下,一时热闹非凡。 路经一处,忽闻木格窗子卡擦的碎裂声。曲慕白随即戒备,以防刺客来袭,便见一紫衣少年从万花楼里破窗跳出。曲慕白见了他便卸了防备,那少年扫了曲慕白一眼,转瞬神色惶惶地混进人群消失无踪了,复见有个粉衣小姑娘从万花楼里冲出来,不及看清模样,也追着那少年不见了。 司空长卿策马继续前行,漫不经心地问:“认识他们?” 曲慕白道:“是楚家的十姑娘和十二爷,年前玄宗宗师袁不患来皇都的时候圣上举行了一次武道大会,我奉了你的命来皇都观战,那时见过他们。” 司空长卿点点头,也没深入问下去,却道:“慕白,你年纪也不小了,太君为你安排了那么多门亲事,怎不见你有一丝意向,莫非是有意中人了?” 教司空长卿意外的是,曲慕白竟点头了。司空长卿道:“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去提亲?”曲慕白沉默稍许,道:“是名门望族的小姐,不敢轻率。”司空长卿大笑:“这有何难,你说是哪家姑娘,我做媒替你提亲!”曲慕白朝人群中扫视几眼,道:“她还小,都尚未及笄,等以后再大点了……”他没再说下去,司空长卿也不强人所难地追问。 却不知再一次的,又与那人擦肩而过了。 【第二卷】 长卿篇 番外:谁家少年足风流(二) 章节字数:3833 更新时间:10-08-06 22:39 如果真相带来的是伤害,就用善意的谎言来保护。 如果我爱你,绝不会把泪水的响声种进你的梦里。 就让你的生命如蝴蝶一般懵懂,漂亮地舞完一生。 ——题记 在司空长卿第一次遇见楚悦容之前,他正在调查一件事,有关于常昊王赵子都。 小时候司空长卿见过赵子都几次。都是王公子弟,难免总会在各种场合碰头,又总被闲来无聊的人拿来比较一番。说实话,司空长卿那时候还挺看他不上眼的,认为这个人色厉胆薄根本不足为惧,拿自己来跟他比,简直侮辱了自己。 也不怪司空长卿那么骄狂,实则少年得志,心比天高。事实上也的确谁都奈何不了他,倒在萧晚风面前吃过几次暗亏,从此就只认定萧晚风够资格做他的对手。 几年后赵子都在其父亲病故后继承常昊王之爵位,统帅百万雄师,坐镇八州九郡,并得将士上下爱戴。司空长卿初闻这消息,还着实吃了一惊的。吃惊归吃惊,那时他也没怎么上心。都说女大十八变,或许男人也有这么一个过程,养分残缺的小树苗在悉心呵护下长成参天大树,也不无可能,赵子都不正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在司空长卿二十四岁那年,萧家和司空家为争夺藩地交界处的五岳十二川而交战,打破了三王四家族表面上维持多年的和平,那时闹得大经国上下不得安宁。司空长卿却乐此不疲,甚至极为兴奋。他老早就想跟萧晚风在战场上比一场了,看看那个人到底神到哪种程度,又听说萧晚风在长川内部训练精兵,改弓强弩,意图克制司空家所向披靡的铁骑大军,司空长卿就更来劲了,迫不及待地想见识一下这个被萧家当神明供奉,又外界传言得神神叨叨的“文武冠冕、天下无双”的郑国公有多厉害。 曲慕白先去边界打前锋,司空长卿就带着百日粮草随之赶去支援,却不料竟被常昊王拦阻在流奇山下。司空长卿怒问其为何拦路,常昊王道:“本王奉圣上旨意,劝鲁国公以和为贵免开战局,你与郑国公都是我大经国的忠臣良将,切勿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和气。”司空长卿小时候看不起他,长大了更加不可能给他好脸色,认为他是在挂羊头卖狗肉,拿着鸡毛当令箭。天下第一王爷?呸,还真以为谁都怕他? 一言不合,就跟常昊王打了起来,两军混战在流奇山下。 让司空长卿意想不到的是,这一仗他绞尽脑汁打得吃力,竟还是破不了赵子都的包围,就这么的延误救援时间,曲慕白所率大军因粮草不足,战士们无心恋战,败在了萧晚风手下,金陵也因此痛失一块肥沃的土地。这对向来自信且自尊心极强的司空长卿而言,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后来就算经天子亲自出面,将那块蕃地一分为二,重新划分在两家名下,也不能消去已经牢牢长在司空长卿心里面的那个疙瘩——抢不到土地事小,失了面子事大啊! 回了金陵,司空长卿把几个好朋友叫来喝闷酒,不痛快地发着牢骚,问:“嗳嗳,你们来说说这是个什么理,小时候明明脑子里全是浆糊的庸才,没可能长大了突然脱胎换骨成战略天才了吧?”其他人都被司空长卿灌得东倒西歪了,就曲慕白还算清醒,但没说话。周逸打了个酒咯,说了句醉话:“……怎、怎么就不可能了,把浆糊脑袋换了,再、再装个天才脑袋不就成了!”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司空长卿往心里去了。酒醒后,司空长卿就跟他的那帮兄弟们说:“我怀疑现在的常昊王不是以前的常昊王,是别人假扮的!”秦冬歌等人怔了一下,扑哧扑哧地笑个不停,然后抱拳叩首说:“是,主公怀疑的有理!”司空长卿一看就知道他们在敷衍,纯当这是他吃了败仗后找的托词,没差气歪了鼻子。 很快的这事就被大家遗忘在脑后了,唯有司空长卿卯上了。你越是不信,他越是要追根究底,便暗自派影卫去王府外围盯梢。接连盯了两个月,可算让他找到可疑苗头了。据影卫来报,他们盯紧了王府,有时候常昊王明明没有离开王府,隔日却从外边回来,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说明了什么?说明王府里有密道,赵子都那厮指不定背着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这个发现让司空长卿心情顿时痛快起来,前些日子吃败仗的闷气也扫去不少,吩咐手下们盯紧了,混进王府把里头的秘密给找出来。 蹊跷的是,混进王府的人却再也没有回来过,这更让司空长卿深信里面暗藏文章。他琢磨着,得找个法子去王府深入探究一番。 很快的机会就来了,前不久夜枭大盗闯进司空宅院,盗走了高祖皇帝赏赐的玉如意。这玉如意共有八只,三王四家族各一只,最后一只就在当今天子的藏宝阁里。后来秦冬歌出了个馊主意,用美人为诱饵,抓了一个冒牌夜枭。司空长卿看着那身鬼神夜枭服,一个主意就这么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就这么他假扮夜枭夜闯常昊王府,遇见了那个让他一生痴缠的女人。 他觉得这是他和她的缘分,天注定的,谁都不能更改。 第一次见到楚悦容的时候,他并不觉得她有多特别,长得是够艳丽,倒也算不上倾国倾城,至少常昊王和自己的几个姬妾都比她绝色。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赵子都会那么紧张她。 当时司空长卿受了伤,就躲在悬梁上避难,看着她一件件脫光衣服准备沐浴时,他不否认,打量她的目光确实多了几分猎艳好奇的成分,男儿本色嘛。直到她发现了他,接下来的事情让他觉得有趣。前一刻她可爱动人,楚楚可怜,后一刻她阴险狡猾,杀机重重。她跟你斗智斗勇耍心机,她跟你说天下英雄,借古喻今。司空长卿愈发觉得这个女人无害的外表下,藏着睿智、胆识和气魄。因为她的一句话,兴许因为她的在意,让他注意到了另外一个不被他放在眼里的粉面书生——萧晚月。让他最感意外的是,她竟认识真正的夜枭。她胁持他,恫吓他,学着他说话:“见过我的男人无不爱上我,爱上我的男人无不伤心。”之后她揭开了他的面具,两人一时无语对视,映着澡桶里的水汽,波光潋滟里,一眼万年。 那一刻,他爱上了她。 爱情来得如此突然,这种感觉是那么的奇妙,那么的让人措手不及。 就算你用尽全力,也无法抵抗内心突然失去频率的跳动——如果你能用意志抵抗爱情,那就不是真正的爱情了! 这是一个甜蜜的开始,也是他痛苦的开始。 很多年后他回想起这一刻的相遇,还是觉得很幸福,幸福得有点难过。 他永远不会忘记,再次见她的那一晚,是何等的惊艳。 她在半空跳舞,如临天的仙子,夺走了他的呼吸——不,她夺走了在场所有男人的呼吸! 她解了他的相思,又种下求之不得的痛苦。 她让他再也移不开视线,他的血肉里有了她,灵魂里也有了她! 那时他就在想,就算拿走她飞天的羽衣,也要留她在人间。 他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回了一趟金陵。他还很高兴地跑去苏楼,对老太君说:“娘,孩儿爱上一个姑娘了,下次一定带来给您看,您一定会喜欢她!”当他决定再回皇都见她的时候,却听闻她被选进皇宫成了天子的妃嫔。当时他失控了,恨不得立即飞去皇都,所有人都阻止他,老太君一巴掌打醒了他:“现在的你凭什么跟皇帝抢女人!”他愤怒地用银枪把庭院里的翠竹林打得一片狼藉,一边打一边骂:“赵子都你不是男人,你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不是骂赵子都,他是在骂他自己。他发誓,下一次就不会再放手了。 当他再次想起这种痛苦地时候,已经过去好长一段时间了,那时他正躺在她的房间里,睡在她的床上,他正把一个名叫姹紫的女人赶出去,然后一个人在黑暗里流泪——他的爱最后还是受到了伤害和欺骗,她非但不爱他,还利用他! 他在黑暗里躺了一夜,觉得寂寞又痛苦,他对自己说,放弃算了,这样一个女人,不值得的。他这么想着,却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不恨她的负义,却恨起了自己的痴情。都这样子了,他还贪恋床上她的味道。他干巴巴地睁着眼睛,看着屋子从漆黑变成青色,又从青色变成白亮。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薄薄的帷幔照在他脸上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清晰地回想起三岁时,父亲临终那会儿对他说的话。 父亲说:“长卿,如果有一天爱让你觉得痛苦,你却还是放不下那个人,那么请继续爱她,就像你爱自己一样,尊重她,就像你尊重自己一样。一个人不会因为得到多少爱而快乐,而是因为付出许多爱而满足。” 他终于决定了,爱她的方式—— 让我的爱情 像阳光一样 包围着你 而又给你光辉灿烂的自由 他抬起手臂,拥抱了她,就像拥住满屋子的阳光。 他在早晨的阳光里,读着她写的诗,感动的快要流出泪来。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03 寂静/欢喜 爱情,让他不再潇洒,不再从容,也不再豁达,却给了他另一种丰富的情感。 从此,他的心里藏下一个秘密,就算是死也不会让她知道。 如果我爱你,绝不会把泪水的响声种进你的梦里。 就让你的生命如蝴蝶一般懵懂,漂亮地舞完一生。 【第二卷】 长卿篇 番外:谁家少年足风流(三) 章节字数:3002 更新时间:10-08-07 08:52 多少痴情的人在佛前许下后一个五百年。 然而,佛非万能,不会因为安慰你的痴情而对你宽容。 ——题记 司空长卿醒来,看见他的小妻子还在睡着,睡得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于是他笑了,觉得很满足。 他穿好衣服,去苏楼看老太君。老太君病得厉害,睡得迷迷糊糊的,他就坐在床榻上握住她的手。 从小到大,说他对太君没有怨,那是假的。他也曾像个孤独的孩子那样,渴望母亲温暖的怀抱。当他一日日看着母亲忙碌而远去的背影时,渴望渐渐地变成了奢望。她终究是太忙,忙得分不出一点时间给他,哪怕仅是慈爱地抚着他的头,一次也好。等她有时间了,他已经长大了,高出她许多许多,她再也够不到他的头了。 人之将死,心境突然开朗起来。司空长卿看着自己的老母亲,慢慢地红了眼眶。曾经他在心底幼稚地问自己,娘爱的是金陵还是我。其实根本不需要比较,娘为了金陵,就是为了他。鹰推幼崽坠崖,为其学会飞翔。没有老太君,就没有今日的司空长卿。是她带他来到这个世上,给了他一个丰富美好的人生,所以他才能认识了那些发过誓要同生共死的兄弟,遇见了那个值得他用全部生命挚爱的女子,他拥有梦想,他坚持着永不放弃,他去过许多许多地方,看遍大好河山,走过无拘无束的风雨旅程……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圆满了,没白活,虽仅短短的二十几年,更胜别人百无聊赖的一生。他最对不起的,还是他的母亲。人世间总有这般无奈,子欲养而亲不待,现今怕是要累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老太君幽幽醒来,看到司空长卿,忍不住老泪纵横:“儿啊……我的儿啊……” 母子抱头痛哭,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叫人心酸的画面了,屋内丫鬟嬷嬷们见此无不泣下,泪湿衣襟。 好一会儿,司空长卿安抚住老太君,与她把心谈话。 他笑着说:“娘亲心里头爱着的,怕不是父亲,而是昔日将你抛弃的那人吧。” 老太君并没否认,脸上带有遗憾,喟叹:“所以你父亲恨我,临死前宁愿策马离开,也不愿让我见他最后一眼。”为此她愧疚了一生,也决定拿她的一生守护金陵,偿还一段感情。 司空长卿由衷道:“娘别再为此内疚了,父亲从不怪你,策马离开是因为司空家的男人绝不死在病榻上,马背是他们的归宿,战场是他们的终结。父亲爱您,就像爱着他自己,尊重着您,就像尊重他自己。他认为活着最快乐的事,就是能娶到像您这样的妻子,他觉得很幸福。”他低下头,在细腻的光线里微笑:“这恰恰是儿子现在的感受。” 老太君满面是泪,司空长卿笑得豁达,为她擦了泪,捏好被子:“娘,您该休息了,好好保重身子,我就不打搅您了。”老太君像预感到什么似的,突然惊慌地叫住他:“长卿——”他回头,站在四方门的中间,背后罩着强烈的白光。老太君眯了眯眼睛,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依稀见到他的嘴角噙着笑,轻声说:“娘,我待会再来看您。”就这么一步步消失在白光里。 离开苏楼,司空长卿去看稷攸和怀影那两个孩子。 他坐在摇篮中间,咚咚咚地摇着拨浪鼓,孩子们尚不懂大人的忧愁,拍着小手咯咯地笑。司空长卿也抿嘴笑了,浅声低语地问:“我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明明知道这辈子不能陪她过了,却还是自私地想要她怀上他的孩子。他看着稷攸,叹息:“我爱着你的母亲,所以也爱着你,可怜你无法选择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身为你的父亲,这是我所能给你的最后的保护了。” 他招来群臣,立下遗诏,交代完所有的身后事。 终于,他可以放下世间的一切,孑然一身地回到她身边。 她还在睡着,微微嘟着嘴巴,真的很可爱。他趴在床榻上,目光随着嫩色的阳光贪婪地观摩她的睡脸。他怕不多看几眼,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她醒了,对他说早安。他们聊着天,装得比世上任何人都快乐。 睡梦中他听见她说:“如果真有下辈子,还是别相信缘分了,千万别再遇见我,也别再被我连累。” 他就在想,缘分是什么,难道从生到死厮守一生的就叫有缘? 不是的,由陌生到相识,由相聚到离别,都是他和她的缘。离合悲欢也好,牵扯不清也好,锥心刻骨也好,如果缘分真是一种伤害,那就让这种伤害越来越深,深到他的骨头里,体无完肤也不在乎。 他一直庆幸着,当初没有放弃她,就算很多次想放弃了,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如果放弃与她的缘分,就等于放弃自己,他的心也就死了。至少在死的前一刻,他仍然不愿意放弃她,所以自私,所以任性,渴望着一个他和她的孩子,让她就这么一辈子记着他才好。 如果有人问他,你这一生最大的骄傲是什么? 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我对楚悦容的爱! 他自信着,这一份爱不会输给世上任何一个人,不管从前,现在,还是将来——尽管他从来不是她的最爱。 他一无所惧,所以他昂首挺胸地站在战场上,站在萧晚月的面前,告诉他:“哪怕你杀了我,也永远赢不了我。从一开始你就输了,从你欺骗她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永远都失去了资格。” 他喊出另一个人的名字,如期地看到了萧晚月的焦虑和恐惧。 还魂丹的药效过了,他战败了。 黄沙散开,世界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司空长卿想,再看一眼吧,最后再看一眼,他深爱的她。 把她看得深刻,从此带进轮回里,下辈子要比谁都先找到她。 他不知道死亡的时候,凝望苍穹竟然会那么凄凉,一声一声霰雪鸟的悲鸣,斜斜地掠天而去,他看到她的面容浮现在苍蓝色的天空之上,于是他笑了。 来世,他还要求一段与她的缘,哪怕在佛祖面前跪上五百年,哪怕只求得一丝一缕的薄缘。 他愿做一只从她眼前飞过的小鸟,一片为她瞬间开放又无声消融的雪花,一阵为她掀起书页的微风,一扇为她开放的窗,甚至她窗前的一角蓝天,落进她手心里的一滴小雨,一个能让她依靠的胸膛,一朵骤然颓逝但芳香停歇的百合花…… 或者,只做一缕阳光,静静流过她的指尖,把那光晕聚散刻在她最快乐的时光里。 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一直都要这么求着才行啊…… ※※※ 司空长卿再次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半明半暗的大殿里,疑惑,不解。他记得自己是死了的。坐正身子,忍不住摸向颈项,头却还在。 抬眼看去,方见大殿上堂置着一张龙骨雕砌成的宝座,有一个黑衣男人坐在上头,背对着他,浑身散发着一种逼人的压迫感。 一块巨大的白玉壁悬浮在半空,玉壁上荧光闪闪,折射出无数画面,全都是同一个女人的一颦一笑。有的是她小时候的模样,有的是她长大了的模样。甚至,她抱着他的头颅在漫天黄沙中哭得伤心欲绝的画面。 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司空长卿惊呆了。 那黑衣男人悠悠开了口:“醒了?” 司空长卿隐隐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脱口问:“你是谁,这是哪里?” 黑衣男人站起来,缓缓转过身。 触及那张脸,司空长卿大惊:“是你!” 黑衣男人但笑不语。 司空长卿惊呼:“你究竟是谁!” 黑衣男人漫不经心地说:“凡间的人,有人称我冥王,有人称我阎罗神君。” 原来,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外篇 番外:终生误(嫣红篇) 章节字数:2717 更新时间:10-06-02 20:34 番外:终生误(嫣红篇) 嫣红原先不叫嫣红,很俗很大众的一个名字,叫春花,是城东一个庄稼汉的女儿,那年因收成不好,家里还有好几娃要养,吃不起饭,父亲就把仅有八岁的小女儿托给了人牙子,想要找个好人家卖了,给家里增点补贴。 春花也算争气,小小年纪就长得水灵灵的,被皇城里的大户人家给看中了。 楚家,那可不是普通的大户人家,是贵族中的贵族,豪绅里的豪绅。 春花因为模样好,手脚又机灵,一进府就被送去伺候千金小姐,听说是楚府的十姑娘,有个双胞胎弟弟,生母是不受宠的妾,不过姐弟俩运气好,刚过继到大奶奶膝下,日后可是有辈分的主子,管家耳提面命嘱咐好几回了,伺候好小主子,以后有她吃香喝辣的。 和春花一同送过去的还有另外一个小姑娘,年纪看上去稍长些,模样那就不用说了,也是个好看的丫头片子。 两人被送进渊澜院后,你看我我看你,耳观鼻鼻观心,心里是却是诚惶诚恐的,唯恐碰见难伺候的主子,那就遭罪了。听说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很娇气,有的还很野蛮,专门折磨下人为乐。 管家将她们留在外堂,自己进内堂通传了,很快便听见里头有个女娃娃说话,奶声奶气的,口吻却老气横秋:“送来两个贴身丫鬟?顶不顶用啊!啊,楚天赐,你给我站住,死哪里去——”随即乒乒乓乓传来一阵响声,仿佛在打仗似的。又听见女娃娃喊道:“管他顶不顶用,快叫那两个臭丫头进来帮忙!”管家赶忙跑出来,一脸焦急地挥手示意她们进去,还不时低语:“机灵点!” 两人二话不说往里头跑去,一进堂口,可把她们吓坏了。 只见一个模样娇滴滴的女娃把一个男娃压在身下,一屁/股就蹲坐在他腰上,横眉怒眼:“你脱还是不脱!”那男娃涨红了脸:“爷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就是不脱!”女娃啪地一声打在男娃的脑袋上:“臭小子,装什么老正经,等你下面的毛长齐了再给我说男子汉大丈夫!” 春花当时就在想,下面的毛是哪里呀? “你不脱是吧,我来替你脱!”女娃怒眉扫了过来,对着她们嚷嚷:“你们两个还不过来帮忙,插什么蜡烛!”她们得令上去,按照她吩咐一左一右地按住那男娃的双手。男娃当时狠狠地瞪了春花一眼。 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啊,就像夏日夜空中闪亮的星星一样,春花暗暗地想。 男娃气败怒吼:“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想不到我楚天赐居然虎落襄阳被猫欺!” 女娃又啪地敲他的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白目的小东西,功课都学哪里去了,替夫子教训你!” 男娃又喊道:“留得青柴在,不怕没山烧,爷要学习曹操卧薪藏胆,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女娃再度敲他脑袋:“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卧薪藏胆的是勾践不是曹操,你这文盲,我叫你上课睡觉,叫你睡!” 一边打,一边扒他的衣服,一下子就脱得光溜溜的,随手一甩扔进澡桶里,男娃正要从澡桶里跳出来,女娃随即取来棍子打下去,男娃怕了,赶紧往水里缩去,女娃得意笑道:“活到老学到老,记住了,这句话叫‘棒打落水狗’!”男娃愤愤地瞪着他,黝黑闪亮的眼睛似要喷出火来。 女娃转头看向另一侧,原先张牙舞爪的表情变脸似的温柔起来,笑吟吟地问:“在劫,你是要自己脱呢,还是要学天赐让阿姐动手?” 春花这才注意到还有另外一个男娃站在角落里,很安静,长得还真是好看啊,跟女娃有五分相似。 只见他浑身抖了抖,抬起小鹿似的眼睛,微微笑起,嘴角还有可爱的梨涡:“阿……阿姐不用了,我、我自己来。”乖乖地脱下衣服,按照女娃的指示跳进澡桶里。 后来春花慢慢弄清楚了,那脾气火爆的男娃是楚府的十二爷,那斯斯文文的男娃是十一爷,至于那河东狮吼的女娃,就是她日后的主子,楚家十姑娘了。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04 /&gt;   十姑娘吼道:“天赐来,给你哥哥搓背!” 十二爷桀骜不驯得像只狮子:“死都不要!” 十姑娘霍霍挥动手里木棒,十二爷屈服在淫威之下,马上从桀骜的狮子变成了听话的猫咪,乖乖就范了。 然后十姑娘又说:“在劫,给你弟弟洗小雞雞!” 十一爷轰地红了脸,白嫩嫩的小脸蛋欲哭无泪,几近哀求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那是多么可怜可爱可亲可心的表情啊,春风为之动情,夏雨为之停歇,秋叶为之繁茂,冬雪为之融化,春花觉得自己的魂都要被勾走了,只恨不得什么都答应他。 十姑娘却修为高深,铁石心肠地骄横道:“你这招不顶用了,再不听话,我以后就不理你,天赐都比你乖,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我以后只跟他好,再也不跟你好了。” 这句话非常具有杀伤力,十一爷嘟囔:“楚天赐哪有乖乖听话,还不是你给逼的。”口头抱怨,小手拎起布巾噌地往十二爷身上擦起,两个互抓小雞雞,就这么红着脸干瞪眼。 当时年少无知还很单纯的春花暗暗地问旁边的小丫鬟:“小雞雞是啥东西啊?” 小丫鬟比她年长两岁,自然懂事得多,显然这个问题她还是不知道的,只是一味地红着脸蛋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来,春花又问:“小雞雞长大了是老母鸡还是大公鸡啊?”那小丫鬟直接丢给她一记白眼。 眼看两位爷在澡桶里争相给对方洗小雞雞,洗得面目苍白,冷汗直流,十姑娘露出吾家有儿初长成的笑容,欣慰道:“这就对了嘛,兄弟之间哪有隔夜仇,做什么老打架,相亲相爱多好,以后不许再打架了,知道不!” 两位爷弱弱地回了一句:“是……”在十姑娘不注意的时候,又开始打得你死我活。 确信这是相亲相爱么?春花干巴巴眨着眼睛,随即看见十姑娘直勾勾地盯着那两人的小雞雞,嘴角一吸一吸地流口水,还喃喃说了句:“哇,好小,好可爱,跟虫虫一样……” 虽然春花还很年幼,很多事情都不懂,但凭着敏锐的第六感,已经隐隐意识到,那个部位是非常令人羞耻的地方,不由浑身直抖索,无语问苍天。 天呐,自己跟的到底是什么主子? 后来管家让十姑娘为两个丫鬟取名,十姑娘扫了一眼庭院里开得姹紫嫣红的花卉,问:“你们俩几岁了?” 春花回答:“回姑娘,奴婢八岁了。” 另外一个小姑娘回答:“奴婢十岁了。” “那年长的就叫姹紫,年幼的就叫嫣红吧。” 于是,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春花这个人了,她已改名叫嫣红。 那时嫣红还没意识到,遇见十姑娘,她注定要误了半生。 也还没意识到,在不久的将来,她遇见一个男人,又误了余下的半生。 就这么为了这两人,误完了她的终生。 时值大寒,这一年的温度降到了最低,河川、泥地、枝桠上皆有霜冻,开口说话吞吐的都是白雾,人们站在冷空气里瑟瑟发抖。 金陵城上空灰蒙蒙的一片,笼罩着厚重的乌云。 风雪将至,却迟迟不肯落下。 我收敛司空长卿的尸首,将他安入五龙浮雕紫檀棺木中,白马八驷驱会金陵宫城,以诸侯王公大礼将他入殓。 灵堂设在寿德殿,几十位僧人诵经超度,不断有大臣身穿丧服进入灵堂吊丧。老太君哭昏在灵柩前,被人送回了苏楼。我披麻戴孝,烧着冥纸,红着眼睛,茫茫然看着烈火焚烧的烟灰,掉不出一滴眼泪。 现在还不是悲伤得忘记所有的时候,萧家的大军还在城外。 昨日萧晚月杀了司空长卿之后,并未立即攻入金陵,说欠我一日之诺,便还我一日,明日再来攻城,希望我识时务为俊杰,开城投降,免遭生灵涂炭。 这非是萧晚月的善心。猫抓到老鼠之后,总不会立即把它弄死,非得把玩一番才罢休。他是想看到我的屈服,就算是用这种胁迫的方式,也要让我“心甘情愿”地对他俯首称臣。只有我亲自打开城门亲自投降,这样的胜利才会让他觉得光荣。 我心知肚明,如不投降这场仗绝不好打,若真现在正面交锋,我军必输无疑。且不论萧家已兵临城下,又阵前斩杀主帅,让我军士气大落,便是实力也存在着很大的差距。金陵经过先前一番大战,现今所剩残军仅步兵五万,骑兵八万,且多为伤兵,而长川大军则是我们的两倍,又因萧晚风早前研制出来的强弓硬弩,杀伤力十分强大,普通弓箭善射者能射上一百五十步便算极好,他们却能射出三百步,届时要攻下金陵城,易如反掌。 难道苍天,真要亡司空氏? 我扶着灵柩,看着司空长卿的遗体,口含玉石,俊俏面容仍与生前一样。殓妆师的手艺极好,丝毫看不出他曾尸首分离。但妆奁的再好,也不能抹去事实。他死前的最后一幕,总一遍遍在我眼前回放。就算签下了生死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也不该受这样的屈辱。他做错了什么,要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我咬紧牙关,不自觉地咬破嘴角。口腔中满是鲜血的味道,将我竭力佯装的平静消磨在瓦解边缘。悲伤、疼痛、愤怒、仇恨,仿佛一夕间全都搅在了一起。 昨夜,周逸连夜召集了城中所有青年百姓,组成了一支两万人的军队。但面对萧家大军,仍是杯水车薪。 大臣们仍在激烈争吵,分成了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降。 灵堂上,他们尤在争执着,直到鼓角呜呜地响起,他们才静若寒蝉,神色大变。 周逸自外大步而来,内穿战甲,外披麻服,头系白条,原先俊逸的面容因主公的去世和连日来的战旅而变得冷硬沧桑,里里外外透着浮躁的肃杀。 行至我面前,周逸叩首道:“夫人,萧晚月已经发兵行至城外了,请夫人下令出兵,为主公复仇,我金陵大军必为主公和夫人战到最后!”他一直是主战的,悲伤和仇恨让他愈发血性。 灵堂上,朝中两派又起争执。 “夫人,万万不可啊!”鸿卢客卿李准抱拳道:“而今盲目力战,只会让金陵一败涂地,在这大经国再无立足之地!” 我看向李准,面无表情道:“依李大人之见,我该怎么做?投降?” 李准道:“不,不是投降,是请和!” “哦?”我颇感意外:“如何请和?” 李准道:“掏出金库里的所有金银财宝献于萧晚月,请求结为盟军……” “呸!”李准的话不及说完,周逸锵然拔出宝剑指着他,怒道:“好你个寡廉鲜耻的小人,我金陵儿郎个个都是英雄,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你再说这等丧国辱权的话,休怪本将军剑下无情!” 李准未看周逸,径自跪在我面前,那张年轻的脸因情绪激动而涨的通红,说话的声音也不住颤抖:“夫人,夫人啊!下官知道这世上最困难的事莫过于向敌人低头。可要成大事不学会低头行吗?时局为难到这种地步,如果夫人不暂时低下头来,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最终您不仅要受更大的屈辱,牺牲更多将士的生命,就连着金陵河山,也有尽失之虞啊!” 我心乱如麻,背过身去陷入沉思。 天策府大学士姚远韵在旁侧摇头叹息:“李准啊李准,你怎这么糊涂,这萧家是要和司空家争天下的,你认为萧晚月会接受请和吗?” 李准道:“请和不过是缓兵之计,先派遣使臣前去谈判,倾尽钱财为取得信任,若能拖得两日,两日后若曲将军能及时赶到,并败退萧家大军,那是最好的局面……若两日后曲将军迟迟未来,抑或是来了尤且不敌长川军,到时候也可为金陵留一个退路啊!” 李准说的不失为一记良策,但我内心仍在摇摆,司空长卿昨日方死于萧晚月刀下,我若请和,如何向一心要为主公复仇的金陵将士们交代? 姚远韵觉得李准言之有理,见我也有动摇之意,在一旁提点道:“这可是要在历史上留下骂名的啊,请夫人三思!” 一言道出我心中忧虑,如果我真这么做了,后人会怎么评价司空氏?我一人荣辱事小,却不能累司空长卿因我成为史书上的一个笑柄。 蔺翟云在一旁久未说话,似乎在思索什么。 我问:“先生,你熟读兵书,又通晓古今,是大智大慧者,你认为我这次该不该假意请和,献上金银珠宝,以屈辱换得媾和?” 蔺翟云沉默稍许,道:“我认为夫人应该这么做。” 我不语,周逸大怒,尚不及开口,便闻蔺翟云道:“群氓徒有一腔热血,能洞察全局识得大体的方是真英雄。周将军先不要动怒,听我道来。” 先前一番战事,蔺翟云多有奇兵妙计救金陵军于危难之际,周逸对他颇为尊敬,便收了宝剑归于鞘中,在旁侧洗耳恭听。 蔺翟云道:“越王勾践出身何等尊贵,可他为了战胜强敌驱策与吴王脚下甘为马夫,受尽屈辱,后被放回越国,卧薪尝胆达十年之久,最终将屈辱换成胜利,成为后世美谈。夫人,如果你为了金陵的兴盛能够知耻而后勇,励精图治,最终击败萧家的话,一时的屈辱和低头又有何妨?更何况此乃缓兵之计,并非真正投降,后人一定会把夫人的圣举广为传颂——当然,如果夫人经此一事之后,复兴金陵未成,而使金陵沦丧,天下分崩,那后人就会把主公和夫人跟蜀后主刘禅李后主李煜等辈相提并论,到时候怕不是美谈,而是受尽后人耻笑了。” 我心神大震,握紧拳头。 周逸面露羞愧:“先生一席话让我如当头棒喝。” 蔺翟云反问我一句:“难道夫人尚不能确定,自己会成兴邦圣主,还是亡败之君?” 我心中凄苦,不知如何作答。而今我所面对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金陵,就像置身在茫茫夜里,难以堪透前程。我俯首看望灵柩里的男人,他尸骨未寒,难道我真要这么做,去向杀了他的敌人低头?哪怕只是假意,也是莫大的屈辱啊! 喃喃问道:“长卿,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骤然刮起大风,灵堂满座白绫飞舞,一袭白绫自悬梁飘落,不偏不巧落在李准肩头。 我心中一动,扬声道:“好!便按李大人的意思去办!” 当下,遣李准和蔺翟云为请和使臣,驱十八辆马车驮着金银珠宝出了金陵城。 不知李准和蔺翟云说了什么,萧晚月虽暂时退兵了,却将蔺翟云扣押在萧家大营,唯有李准一人放回。 我在灵堂上焦急等待李准回来细说详情,却迟迟不见他人影。前殿将士来报,方知李准被满城的金陵百姓围在玄武大街上殴打。 百姓为何会得知是李准提议此事?我想多半是朝中主战的几位将军心有不甘,把消息散播出去的。此时也无心计较谁对谁错,我赶忙往玄武大街赶去,唯恐百姓们情绪怒涨,将李准活活打死。 当我赶到街头的时候,只见数十人将李准围在中间拳打脚踢,李准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官袍破碎凌乱,他却默默承受着,一声不吭。外围上尚有百人挥臂呐喊:“打得好!打死他,打死他!打死这个卖主求荣的狗官!” 我不好亲自出面,便让周逸率人去救他。将士们拉开百姓,这才将李准从乱拳下带出。离开前,一直未曾言语的李准开口对满城百姓说道:“你们都是忠于金陵的人,心里有怨气就往我头上撒吧,将来到国公夫人召唤你们上战场杀敌的时候,你们别忘了在我李准的贱骨头上练过手,千万要守护金陵啊!” 百姓们一时噤声,全都吃惊地看着他。李准倒地,被将士们抬着走了。 回到寿德殿,我握着李准的手泣不成声:“李大人……你受委屈了!” 李准摇摇头,告诉我萧晚月虽然接下金银珠宝,却未表明是不是接受请和,说要让金陵派一个有资格谈判的人前去萧家大营,到时候再做定夺,如若派错了人,休怪他斩杀来使,见一个杀一个。并给了期限,若今日酉时之前不得要领,明日再发兵,届时再无转圜余地。 我听后不语,知道萧晚月口中那个人指的是我,只是逼的未免太甚。回想往日情分,再想今日局面,都觉得是个讽刺。暗暗叹息,道:“李大人,你就别再操心了,这事我自有打算,先让御医为你诊治吧。” 李准摇头,私下对我说:“夫人,此时非但不该为我诊治,更该将我打入死牢,这样才能以平民愤,安抚朝中主战将士们不满的情绪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05 。” 今日在场之人,皆为朝中大臣,有的更是支撑司空氏多年的各大士族,他们看着李准,有的同情,有的漠然,更多的是厌恶。多年马背争斗的洗礼,让他们一个个血性又骄傲,容不下屈辱。现今李准将所有的罪责揽下,为的是保全金陵内政稳固,以防那些心有不满的将士造反。我知晓他的良苦用心,心中大恸,握着他的手不住颤抖:“李大人,你是金陵真正的忠臣,我感谢你!你暂且在牢中屈就几日,他日等金陵之危过去了,我必亲自将你接出!” 当着众目睽睽之下,我命人将李准打入死牢,随后召集几位信赖的近臣幕僚进书房议事。 李准的事让我意识到,朝中大臣并非全都众志成城,他们或许忠诚于司空长卿,却并不一定忠诚于我。人走茶凉,他们还会为司空家卖命多久?若非有周逸这个周家家主在背后为我支撑局面,就凭我一介女流,兴许那些暗地里的阴谋家早就要对我和两个孩子下毒手了,企图越权也不无可能。人性如此,我并不责怪,也需防微杜渐。再三嘱咐周逸,在我前去与萧晚月谈判这段时间,定要看牢众人,在曲慕白援军尚未到来之前,谁若想制造战乱,或是生有异心,立杀无赦! 前去萧家大营之前,我去了一趟司空明鞍和秦冬歌墓前为他们上香。 天地悠悠,空余两座坟墓背着苍茫大地。墓碑旁有一座草木屋,周妍便住在这里,说是要一生陪着他们。这日她却不在屋里,周逸告诉我,她是去了城头为受伤的将士们送药疗伤,她说:“我也是金陵的子民,在这生死存亡之际,我不能因为悲伤而倒下,他们都是为守护金陵而死的,我也应该为金陵做点什么。” 我听后满腹唏嘘,纵眼环顾延绵不绝的山脉,广阔无垠的苍穹流转着生命可歌可泣的坚韧。 金陵,多好的一个地方啊!她养育了多少赤血丹心的儿女,她不该覆灭在萧家的铁骑之下。 “我曾听长卿说,这个山坳就是你们小时候经常来玩的地方,是在这里拜的把子,结为异性兄弟的。” 周逸点了点头,铁血男儿潸然泪下。 儿时谈笑晏晏,欢歌笑语,今日生离死别,只剩两座枯冢一座灵柩。五人当中,活下来的只有他和曲慕白,此情此景,哪堪承受? 我默默无语,追根究底,司空明鞍、秦冬歌甚至司空长卿,都是被我害死的。我站在山坳里,像个历史的罪人,承受凛冽飓风的吹刮。周逸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挂在我肩膀上:“风大,夫人小心身子。”我问:“周将军,你恨我吗?是我害你失去了兄弟,害你的妹妹失去了丈夫,你恨我吗?”周逸摇摇头:“不,我为什么要恨夫人?我已痛不欲生,而夫人的悲伤却更甚我的千倍万倍。” 风刮在脸上,刀子似的凌厉。我却觉得还不够疼痛,我应该遭受更多的斥责和折磨,而不是理解和宽容。如果周逸骂我,唾弃我,或许我会在良心上觉得痛快一点。 “主公的遗诏,立稷攸少爷为鲁国公,立您为监国夫人,并命我和慕白为辅政大臣。我们就算是肝脑涂地,一定会倾尽全力辅佐您和稷攸少爷,也请夫人收起悲伤,为金陵,为黎民百姓,更为了主公,一定要坚强!” 对于司空长卿无私的爱,周逸无条件的信任,我拿什么回报? 我抬头看他,哭着说:“好!请周将军相信我,我一定会守住金陵的,一定会!” 周逸情不自禁为我拭泪,察觉时猛然退后一步,叩首:“抱歉,末将失礼了。” 我并未在意,回了寿德殿,将自己的一撮头发割下,放在司空长卿的灵柩旁:“我不在这两日,就让这青丝与你为伴。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如果人回不来,就让尸体回来,我已抱着必死的决心。 回房取来萧晚月的那支玉簪子,上了马车,嗒嗒滴驶出金陵城。 从城门经过的时候,我掀开垂帘往外看去。将士们各个手持长矛驻守城门,受伤的士兵躺在墙角,风声,哀嚎声混在一起,如同吊丧的悲歌。举城的老人和妇孺们都出来了,他们有的失去了儿子丈夫,有的失去父亲兄弟,他们端着药汤,拿着充饥的干粮、烙饼以及酒水为将士们送去。他们虽然失去了亲人,但活着的所有保卫家园的将士,都是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兄弟! 茫茫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见了周妍。她自杀过两次,脸色是那么苍白,身子是那么的孱弱,但她仍然不知疲倦地为受伤的战士们疗伤送水。 所有人都是悲伤的,战争让大家承受着更胜身体发肤之痛的折磨。 但所有人同样都是坚强的,因为他们坚信着,泪水带不走希望,只要金陵还在,家就在,只要家在,生命就会一代代地繁衍不息。 活着,就是将爱和希望传承下去! 放下垂帘,我靠在马车上,眼里早已在脸上汹涌。 长卿的子民,我的子民,长卿的家园,我的家园…… 上苍啊,请赐我力量,请让我守护他们,请庇佑每一个为爱和希望活着的人们…… 萧家大营按扎在金陵城外三十里,便在昔日我私下约见萧晚月的楼外楼附近。 酉时已至,冬日的天晚得早,沉沉暮色让整座固若金汤的战营看起来像是猛兽的血口。 萧家前锋大将路遥亲自来接我,领我前往主帅营帐的路上问了句:“请问夫人,金陵是不是有位名叫周妍的姑娘?”我心生戒备,好奇问:“是的,将军与她相识?”路遥摇头,道:“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攻打锦州的时候,金陵有一个年青将军只身一人杀进我军阵营,还刺伤了将帅,最后被我斩杀。他临死前抓着我的手把一支金钗交给我,说是他和夫人的定情信物,他违背约定不能活着回去,怕夫人痴等一生,请求我托人把这支金钗送回金陵,让她别再等他了,找个好人家嫁了。” 是秦冬歌!怕是以为自己死在敌营,尸首也回不去金陵了,才会求着路遥。 我颤着声音道:“金钗在哪!” 路遥道:“在我营帐,稍会儿我会为夫人送来,这事就劳烦夫人了。” 言讫,主帅营帐便到了,路遥道:“夫人先请进帐稍候片刻,将帅现今去了蔺先生营中商谈要事,稍后便来。” 我只身一人站在萧晚月的营帐中,四周静得可怕,帐外将士们的操练声更显得触目惊心。我的心跳得很快,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因为紧张而在待会面对萧晚月失了分寸,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散注意力打量营帐。萧晚月的帅营设置非常精简,一桌一椅一塌,如此而已,与昔日我所见过的萧晚风的营帐有着天壤之别。萧晚风向来注重生活的品质,就算军旅在外,吃穿用度都要最好的,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这与他因身体不好就着“人生及时行乐”的观念有很大关系。比起自家大哥,萧晚月在这方面的要求显然淡薄的多。 来到书桌前,桌上置着文房四宝,几本兵书,几本诗集。我随手拿起一本诗集翻阅,诗集上的字体清秀娟丽,我对此自是非常熟悉,是萧晚月的字迹,第一页写着一首诗,我轻声念道:“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今面案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这是一首夫妻离别后倾诉相思的诗文,字字句句情真意切,让人闻之恻隐。想起那些生离的夫妇尚有团聚之日,我与司空长卿却成死别,从此天涯海角千山万水,再也没有重逢之日,不由悲从心来,潸然泪下。 “这是我为你写的诗。” 身后有人道:“可你又是为谁落的泪?” 刚回过身,就见一道白影飞雪般飘至眼前,伴随着一股凛冽的寒风迎面逼来。 我不自觉后退一步,啊地轻呼一声,脚步趔趄往后仰去,便有道结实的臂膀及时拦住我的腰身,顺势将我抵在书桌上。 桌面上的书籍笔墨因突来的撞击而落地,乒乒乓乓地响作一团。 抬头,骤然对上一张俊美的令人窒息的面容,斜眉星目,悬鼻薄唇,一笔一划如鬼斧神工般动人心魄。 我屏住呼吸,与他两眼相对,一时无声。 恰时,那支麒麟白玉簪自怀中掉出,吧嗒一声落在桌面上,又嘎嘎地滚了几圈,在暧昧而又诡异的寂静中显得分外清脆。 萧晚月盯着那支玉簪,眼神恍恍惚惚的,时冷时热。 将那玉簪拾起,置在我与他面前,他问:“带着这簪子?你是来实践约定来为我绾发的吗?” 我直视他的双眼,没有闪避,简短地应了声是。 他轻笑出声,笑声里有丝寒意:“但是你迟到一天了,悦容,你认为我还会等你吗?” “不是我迟到了。”我反驳:“是你先违背了约定。” 砰地一声巨响,他握拳砸向桌面。声音穿破我的耳膜嗡嗡作响,眼皮儿也不由自主地一阵惊跳。便听他怒道:“最先违背约定的那个人到底是谁!”我惊愕他突来的怒意,不明所以。 “我像个傻子似的忐忑不安地等了你两天,直到……你扪心自问,你真的会如约而来吗?”不等我开口,他径自替我回答了:“不,你不会。你又一次把我的真心拿来践踏,指不定还在背后笑我愚蠢。你可真行啊楚悦容,玩弄一个人的感情真是越来越上手了。” 我张了张嘴,忍不住想责问他,难道就因此杀了司空长卿,当着我的面,用那样残忍的手法?终究竭力地将怒意忍下,选择闭口不答。唯恐自己一开口,就会控制不住因愤怒和悲伤脱口而出的恶毒言语,从而破坏了谈判。 萧晚月从我身上抽离,随手将簪子扔在书桌,如废弃物般不再看上一眼。转身自榻上四平八稳地坐下,一边舒着如雪般的云袖,一边好整以暇地问:“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跟我谈谈关于金陵投诚请和的事了?” “是的。”我已无心与他迂回。 “那好,从现在开始我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在这一个时辰里如果你能让我觉得开心,或许我会接受你请和的意愿,以和平的方式结束这场战争;如果你没法让我开心,那可真是抱歉了,我即刻下令发兵进攻金陵。” “你想我做什么?” 他抬眼看我,无甚表情,逐字逐句道:“把衣服脱了,一件一件慢慢地脱。” 闻言,我只觉得一股怒意伴随着恼羞的热气冲上脑顶,涨红着脸怒道:“我是来跟你谈判,不是来做这种苟且之事!” “苟且之事?”他嘲讽一笑:“傻悦容,你以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房间里能做什么干净的事?别忘了现在主动权在我手上,你想要请和,就别在我面前端起你鲁国公夫人的架子。如果不屑以这样的方式取悦我,那就带着你的骄傲滚出我的营帐,滚回金陵!明日太阳升起之际,就是我大军踏破你进了之时。届时我下令屠城,当着你的面将整个金陵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到时候我倒想看看,你的骄傲还剩几分。” 我踉跄退了几步,无力抵着桌沿,哭道:“萧晚月,你不能……不能这么做……” 见我落泪,他皱了皱眉,低下头,片刻后再抬起,又恢复了一张清冷的面容。 “真是廉价的眼泪……”他笑得些许轻蔑,“知不知道什么叫‘多此一举’?就是在秋天的时候送上凉扇,冬天的时候送上夏衣,以及——在我对你已毫无爱怜的时候,你再用眼泪来博取我的同情。” 一字字,一句句,像冰水似的泼在我身上,让我浑身遍凉,“你……就真的那么想要我恨你?”身子不住地颤抖着,从内心源源不断涌出浓重的悲哀和失望,可笑竟还在内心深处对这样的他抱有希望。 “时至今日我终于发现,奢求被你爱着,远远不如让你恨着来得痛快干脆。看,恨这种东西多么容易产生?如果我们之间非得要有一种感情,为什么不选择恨?”他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语调越来越不耐烦,“好了,我的耐心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数到三,这是你最后的时间了……一、二——” 不等到他数到第三声,我愤愤瞪着他,开始着手解自己的衣衫。大氅、坎肩、腰带、外袍、里衣……一件一件地脱着,顺着身子滑落在地,绸缎摩擦着发出嘶嘶的响声,就像毒蛇在黑暗里游动,吐着信子。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漆黑的眸子一层层了幽暗下去,直到我脱得只剩一件秋香色的肚兜以及一条白色亵裤时,他才豁然起身大步冲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用力一拉,将我甩到床榻上。 砰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06 的一声轰响,只觉得头昏目眩两眼昏花,回过神时,顿觉胸口一阵冰凉,已被他一把扯去了仅存蔽体的肚兜。我惊呼着想要环臂护胸,被他扣住手腕压在两侧。 许久许久,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死死盯着我的胸口,眸心暗涛汹涌。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你属于女人的峰峦曲线上,有着斑斑点点的红印,残留在雪白的肌肤上,如同饮血绽放的红梅,美得哀艳,美得扎眼,扎得他红了眼。 是了,这是司空长卿生前留下的吻痕。那几日我们不分昼夜不知节制地疯狂造爱,渴望拥有属于彼此的孩子,渴望用最原始的本能证明活着的真实。现在,萧晚月看着这些痕迹,愤怒、悲哀、沮丧以及难以掩饰的失望……我的心突然明镜般雪亮。多么自欺欺人的男人啊,他一边说要我恨他,一边又在内心渴望我的爱;一边说对我已毫无爱怜,一边又因别的男人在我身上留下爱的痕迹而流露出伤心欲绝的表情,就像一个遭遇妻子背叛的丈夫。 看透他内心脆弱的那一刻,我突然涌出一种报复的快感。他的痛苦,成了我的快乐。 “你果然……你果然……”他喃喃自语,如同挫败的野兽,突然发狂将我摔下床,拳头捶着床榻怒骂:“滚!你给我滚,滚出我的视线!我不想看到你!” 既然看穿他对我的感情,如同握住他的弱点,我已无所畏惧,自地上捡起衣服,心里琢磨着再作打算,却见他抬头冷冷道:“我有允许你穿衣服吗?”我一怔,咬牙瞪他。好,看谁狠得过谁!愤愤将衣服扔在地上,光着身子转身往帐外走去。 手指才刚刚摸到营帐垂帘的一角,突然一股蛮横的力量将我往后拉去,随即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他抱着我,紧紧地像要勒进自己的骨子里,换了一张温柔的面具似的,低声浅语地说着对不起。 对于他的反复无常,我终于忍无可忍:“萧晚月,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说啊,你想要我怎么样才甘心!” 他将头埋在我的肩膀上,闷闷地问:“恨我吗?悦容?” 我咬牙切齿道:“恨!恨不得拆你的骨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将你挫骨扬灰!” “是吗?”他轻笑出声,几丝脆弱。我咄咄逼人,嘲讽:“这不是你迫不及待想要的结果吗?” “是啊。”他有轻笑出声,笑得不快乐,宛如悲鸣的秋雁:“可是……这样太不公平了啊悦容。我总是对自己说,只要你能记住我,哪怕用恨的方式也好,而当我试着恨你,为什么总是想起你的好?为什么我这么痛苦,你却还能置身世外?要难过也得你陪我一起难过才行啊。除了让你恨,除了伤害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我这样的心情,该怎么办才好?” 我开始痛恨自己的软心肠,竟对他这份掏心挖肺的告白动了恻隐之心。 司空长卿那张深情无悔的脸突然自眼前闪过,我顿觉内心冰凉冰凉的,对萧晚月尚存的最后一丝温情也逐渐冷却了,堆起一张虚假的笑脸,道:“不知道怎么做吗?我可以教你。” 萧晚月俯首看我,迷茫的眼神如同找不到回家方向的孩子。 “只要忘记过去的一切,从现在开始都是全新的彼此,你就可以不再痛苦了。”我妩媚地笑了笑,抬臂勾住他的颈项,点子脚尖亲吻他的唇。轻轻地,渐渐地,他的被动变成了主动,将我打横抱起放到床榻上。 天色已黑,营帐里并未掌灯,一景一物悠悠晃晃的像黑暗里的漩涡。他的手指冰冰凉凉的拂过我的身体,他的唇灼热地吻过我每一寸肌肤,漆黑的世界里谁都看不到谁,只能凭着触感和声音探寻对方的情感。 “晚月。” “恩?” “答应我的请和,放过金陵,好么?” “好。” “那……放了蔺翟云,好么?” “好。” “不要再伤害我了,好么?” “好。” 对于最后的请求,却意外多了一个前提:“如果你不再伤害我的话,悦容……” 他亲吻着我,用尽他所有的感情,一切水到渠成。当他进入我身体的那一刻,我的脑袋里轰地炸开了,散开后事白茫茫的一片,如同一片片雪花落下,无悲无喜,却大悲大喜。 我摊开双手紧紧抓着床榻上的锦被,干巴巴地盯着黑幽幽的蓬顶,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我觉得自己无耻得像个廉价的**妇,在丈夫死后未过头七,就躺在仇人的身下承欢。 不,尚不算廉价,至少用一具苍白的身躯,换回金陵一时的平安。 屈辱和尊严,那是什么东西? 当你守护不了你的家园,保护不了你的子民时,你什么也不是。 萧晚月说,悦容,你就别回金陵了,我带你回长川,把过去所有的事情都忘记吧,让我照顾你,我们重新开始。 美好的愿望每个人都神往,最终能不能实现仍是未知之谜。我沉默没有回答,他以为我心有疑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是以楚悦容的身份留在我身边,但若是你不愿面对俗世眼光,我会为你想办法的,让楚悦容这个人在这个世上永远消失,重新为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金陵的事你就不用再去操心了,会盟之后我会派遣有能力的官员去监管,不会干涉太多金陵的朝政……至于鲁国公的爵位,就按照司空长卿的遗诏让你儿子继承吧,只是我有一个条件,这辈子你是不能再见他了,忘了这个孩子吧,以后你和我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我默默听着,这哪是会盟,根本就是让金陵向长川俯首称臣。而他费尽心思,又是安排新身份,又是要我骨肉分离,无非是想让我的生命围着他转,从此以他为中心。他的这份爱意,我是不是该大笑三声,谢主隆恩?我确实笑了,还是一副十分感动的模样:“便照着你的安排吧。” 他静静看着我,又开始了无度索取。他埋身在我体内,寻找身体乃至灵魂结合的真实感。才刚刚说了要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却又在欢爱的时候,问着一些如同飞烟可总不愿散去的往事。他问,悦容,你说一个人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爱上一个人,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忘记一个人。前者的回答我说一瞬间。后者的回答我说一辈子。他又问我,一个人的一辈子,能爱上几个人。我说,没个准,感情来了谁也预料不到,感情没了谁也强求不得。他就问:“赵子都呢,你还想着他吗?”我闭上眼睛,许久才应了一声:“是的,我想他。” 与一个男人在床上欢爱,却说想着另一个男人,我想是谁都会觉得不痛快。 是的。萧晚月生气了,却带着一种莫名的感动。他为这样长久不变的感情而感动着,却又忍不住深深嫉妒。我越来越不懂他了,他的感情,席卷着五光十色华彩斑斓的迷雾,我看不透,我甚至怀疑,是否连他自己也不曾看透?我觉得他真的是一个极为复杂而矛盾的人,性格游走在两个极端,反反复复的如同捉摸不透的云。抑或是。他们萧家的人都这样,没一个正常的? 他在我身上撞击着,喘息地说:“你知道吗悦容,以前我总是做着这样的梦,我在你身上寻找快乐,一遍遍地喊着你名,你回应我了,可我总是听不清楚,你喊的到底是谁的名字。”重重地撞进我的身体里,他轻轻吁了一口气,几滴冰凉自上方溅落在我脸上,黑暗里我分不清那是他的汗水还是泪水。他捧着我的脸逼问:“告诉我,我是谁?”我说:“你是萧晚月。”他沉默稍许,笑了:“是的,我是萧晚月。”开始加快了身体的律动,抓紧我的肩膀要我喊他的名字,一刻都不许停。我如他所愿,反反复复叫着“晚月”两个字,随着身体带来的一股股热潮,叫得越来越大声。他终于在身体的快感和内心的激越中得到了极乐的满足。 事后,我累得睡了过去,我知道他借着黑暗微薄的幽光在看我,我已没有精力去回应他过分的体力和热情。直到外头有将士请示:“将帅,蔺先生请见,正在帐外候着。”我转醒了,没有做声。萧晚月自床榻上起身,披了衣衫出去了。 我静静躺在床上,隐隐约约听见他们的交谈声。蔺云盖要萧晚月别中金陵曲意奉承的奸计,天亮之后立即下令攻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萧晚月道:“我自有安排,先下令全军休整三日,没我的命令谁都不准发兵。”又说:“把你那侄儿放了吧,派两个本事的将士送他离开,我要他完好无缺地回到金陵。”蔺云盖怒道:“你知不知道放翟云回去意味着什么?那个小子的脑袋敌得过千军万马!”萧晚月笑笑:“我军既有云盖先生,又何惧一个初生牛犊?”蔺云盖嘲讽:“你是当真信任我,还是为了讨好那个正躺在你营帐里的女人?”萧晚月没有回答,许久道:“先生,有些话放在心里就好,说出来不免伤了情分,你不仅是我大哥的忘年之交,更是我长川军的首席军师,我向来对你是十分敬重的。” 蔺云盖道:“ 你身为一军主帅,怎可为了一己私情枉顾家族大义?我们跋山涉水历经羁旅之苦,牺牲了无数将士们的性命,终得兵临金陵城下,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现在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要接受请和。若当真投诚请和也罢,但而今金陵既不打开城门,又不迎接我军进驻都城,只献上金银珠宝,根本没有诚意。试问你,将我长川这三十万将士们置于何地?他们陪着你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难道还比不上区区一个女子来得重要?” 萧晚月沉默,蔺云盖叹息,语重心长道:“晚月,你还年轻,还不知道一个人最大的悲哀是什么。梦里不知身是客,别被自己太过期待的美梦给迷惑了双眼,这是我身为你的长辈对你的最后劝告。如果你坚持执迷不悟,那我身为这次北伐大军的监军,只好将这样的情况如实向你大哥禀告了。”萧晚月道:“也好,反正我正准备向大哥交代,先让先生给大哥透个口风也是好的,毕竟悦容是要迎娶进萧家大门的。”蔺云盖见劝诫不成,勃然拂袖而去。 萧晚月回到营帐中,我立即佯装睡去。他伏在床榻旁摸着我的脸庞,手指尤且带着冬夜的寒霜,冷冰冰的,他低声喃喃,却是热忱忱的:“我知道这是个梦,可我愿意做这个梦,只要你陪着我一起做,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不是么,悦容?”他俯首亲吻我的额头,我的心头冰凉一片,像是逆流成了悲伤的河。 当晚萧晚月差人送蔺翟云回金陵了。午夜,我听见婴儿的啼哭声,猛然惊醒,四周静悄悄,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这才缓缓想起自己已经离开了金陵,现在是在萧晚月的帅营里——原来刚才是在做梦。萧晚月被我吵醒了,揽过我的肩头,问:“怎么了?”我惶惶说:“我在梦中听见毛毛的哭声了,你说他是不是有危险,在向我求救。”萧晚月淡淡道:“只是一个梦而已,更何况金陵里有周逸在保护他不是么?”我稍稍稳住心神,仍是隐隐有种不安。萧晚月的声音冷了几分:“悦容,如果你真的为了你的儿子好,最好就是彻底忘记他。”我心中一凛,吱呜应了一声。他叹息,柔声道:“睡吧。”揽过我的头靠在他肩膀上。 这夜,我带着忐忑不安的心绪睡去,睡梦中依稀好几次又听见了毛毛的啼哭。 我已在萧晚月的帅营里待了整整两天,抑或说是被软禁了两天。我听不到金陵任何一丝消息,不知道这个时候曲慕白和在劫的援军到底有没有来。我虽不知道金陵的情况,却能从萧家的军情中探得一丝讯息。路遥和几个副将有时候会进帅营禀告军情,起先他们看到主帅营帐中居然有一个女人都大为吃惊,后来又引以为常了,大多数猜出了我的身份,全都守口如瓶。 在将军们商讨军机要情的时候,萧晚月丝毫不避讳我。他不是信任我,而是在试探我,也在试探他自己,试探我们之间的命运归宿。如果过了这道曲曲折折的坎,我们或许能回长川厮守到老,如果过不了……他怎么想我并不知道,我却能预感,这条路我跟他走不到尽头,他的梦总有醒来的一天。 这日黄昏,路遥神色慌张地走进帅营,说收到了密报,皇都城外的那支长川大军竟被悉数歼灭了,消息被封锁得密不透风,已过四日了才被探得,道是有支大军进入了江北,兵分两路绕过长川军在沿途设下的哨塔,正马不停蹄地朝金陵汇聚,这批大军合计估算绝不低于五十万人,只探得一方将领是金陵的“军神”曲慕白,另一方将领至今身份不明。 我心中一跳,他们可算来了!终于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这时萧晚月朝我看来,我神色不动地对镜贴花黄,对他们说的话装得毫不在意。这两日萧晚月怕我在营中无聊,为我备了诗集书稿,又命人私下为我寻来胭脂水粉,菱花镜,妆奁盒……他是了解我的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07 ,也是了解女人的,没有一个姑娘不爱漂亮,就这么为了我无法无天了,将堂堂主帅营帐布置得宛如女子的闺房。 萧晚月下令,让路遥遣去探子再查,如有消息立即来报,路遥受命而去。萧晚月又修了一封书信差人送去给尚在常州城养病的萧晚风。如若真如密报所言,那支大军总数多达五十万,届时怕是要请求支援了。 一切安排就绪后,萧晚月舒了舒懒腰,坐在帅座上拖着下颌,似笑非笑的对我说:“看来金陵朝臣并非如我想象中那样忠于你,你尚在我营中详谈请和的事,他们却在暗地里秘密谋划,企图反扑,就这么枉顾你的安危,难道不怕我恼怒成羞砍了你的脑袋?” “他们那些老士族效忠的是司空氏司空长卿死后他们自然看我一介女流不上眼,巴不得我死了好让他们越俎代庖。”我漫不经心地说着,对着镜子往绛唇上点胭脂,红艳艳的煞是好看,对镜子的自己满意地笑了笑,说:“这倒也好,正好给了你一个借口,让楚悦容这个人永远在世上消失,我就换个身份跟着你吧……最好是世家小姐,我可是希望风风光光地嫁进你长川萧门,就算长乐郡主身份高贵,也不会明着欺负我这个小的。” 萧晚月扑哧笑出了声:“放心,她不会,她才没你想的那么小心眼。” “女人心海底针,谁知道呢?更何况我还比她年轻呢,没准她心里还真不平衡了呢?比了解女人,你一个大男人的怎么记得上我?” “行行行,你说的都有理。有我在,谁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他宠溺地看我,眼角含着星光似的笑意。 我睨了他一眼,嗔道:“我才不相信你的话哩,男人的誓言就好比枝头的果实。” 他觉得有趣:“何解?” 我回道:“果实开在时间里,终会被时间打落。” 他有点不高兴了:“你不相信我?” 我适可而止,自菱花镜前起身,走到他面前,坐在他的膝盖上,揽着他的脖子,问:“你看我唇上这胭脂的颜色怎么样?” 他看了看,笑道:“太艳丽了,让人看着心慌慌的。” 我微微嘟起嘴巴:“想不想吃?” 才刚问出口,就被他狠狠地亲了一口,我笑着问:“味道怎样?”他陶醉道:“人间极品。”我咯咯地笑个不停,笑完后起身往营帐外走。他惊讶喊住我:“悦容,你要去哪里?”我回身对他投以妩媚笑容:“我啊……当然回金陵去。” “你怎么……”他困惑,对我突然低转变一时反应不过来,随后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怒道:“我不许你回去!” 我好笑地问:“你如何不许了?” “你以为我会放你离开吗?” 他从帅座上起身,才刚站直脚,突然软躺在地,脸色顿时大变,抬头不敢置信地瞪我:“你在胭脂里放了什么?” “不过是让你四肢无力的迷药罢了。” 他怒道:“楚悦容,你今日敢离开这营帐,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一定!” 我没有理他,又走了几步,身后那原本发狠威胁我的声音突然柔软下去,哀求道:“悦容,求你了,求你别走……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为什么我总是要失去你,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了,求你别走好么?” 见我脚步停顿,他犹见希望:“难道这两日,你当真对我没有一丝情意,没有丝毫留恋?” 情意?好陌生的感觉啊。小时候做梦都想嫁给他,却总是恨缘分不够。就这么任岁月蹉跎,道路且阻,磕磕碰碰了那么多年,而今却在这样的局面里做了两日的夫妻,终究不过是段露水般的姻缘,等太阳一升起,露水蒸发了,最后还剩下什么?什么都没了,有的只是早已结下的仇怨。他既杀了司空长卿,杀了我的丈夫,践踏我的家园,折磨我的百姓,还谈什么情分?仇人就该是仇人的模样,牵扯不清的感情算什么? 我冷冷道:“我对你没半分情意可言,我只恨不得生命力从来不曾有你。”不再有丝毫的犹豫,我掀开营帐的垂帘,大步地走出。 再见了,贯穿我少年时代全部美丽幻想的梦。 再见了,我曾用心爱过的虚幻宛如明月的你。 我告别的单纯,告别了天真,终于看清了一个真正的你。 从今往后,就让我们战场上相见,互相厮杀,不死不休。 萧晚月无力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出自己的视线,直到垂帘落下,什么也看不见了,视线模糊了,眼泪流了一地,流成一条河流。 地上盈盈闪闪的,不是泪水,是他破碎一地的心。 他喃喃念着:“悦容,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 他这辈子,再也不会那么爱一个人,也再也不会那么恨一个人。 如果这就是爱,如果这就是爱,这样的感情,他再也不想要了。 营口站着两个守将,不远处还时时传来长川军操练的吆喝声。天色阴暗,冬日寒意料峭,风就算不大,一袭袭迎面逼来都有种锥心冻骨的痛感。我整了整身上的铠甲,拉低头盔,遮住自己大半张脸。这身衣甲是我击昏帅营守卫后换上的,否则凭我女子的妆容怕是一走出帅帐就会遭来注视,整装后一路直达营口才不至于惹来嫌疑。 营口守将对进出的将士例行盘查,我略微低着头答:“卑职奉大帅之命前去周边探查消息。”守将一听是大帅直遣的探子,不疑有他,刚要放行,另一个守将生得精明,道:“把通行令牌拿出来瞧瞧。”我暗下心急,方才出来时被萧晚月搅得心慌意乱,竟一时忘了带上令牌。 心想过不了通行关,何不索性将这两守将击昏再离开?偏生不巧,这时恰又一列兵卫在十丈外巡逻而过,约莫二十余人,我不敢轻举妄动。两个守将见我杵在那里良久,便心生窦疑,脸上已有戒备。 就在危难之时,身后有人道:“老夫和这位将士是一起奉了大帅的命令前去金陵城外探查消息的,两位将军是觉得哪里不妥吗?” 守将们一见来人是蔺云盖,神色收整,连忙退回原位,附身抱拳道:“末将失礼了,云盖先生请。” 蔺云盖越国我身旁,负手踱步而出,一袭黑布衫迎风飞扬,如遥远天陲翻滚的阴云,沉沉压在我心头。我思量着,以他的聪明才智分明是早就看穿了我的身份和意图,为什么还要帮我?蔺云盖走出营口,回身道:“还愣在那里干嘛,快跟上!”我把牙一咬,迈步跟了过去。 金陵城十里外,黄沙漫天,干竭的枯枝、颓败的枯草风中无助摇曳,让天地徒增一抹悲怆的苍凉。 蔺云盖伫立在枯草堆中,背手望天,不知想着什么。 我站在他身后,他不动,我不动,他不说话,我沉默无声。 冬日的江北就如同金陵的男人,冷意中带着粗犷,西北风吹袭着,似战场上的咆哮。 许久,蔺云盖回身看我,那双充满睿智的眼睛此时古井无波,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我摇摇头,这恰恰是我内心的疑惑。他说:“因为我不能让你嫁给萧晚月。” 我思及他向来行事的原则,皆以那个男人的利益为中心,便问:“是为了萧晚风?”蔺云盖笑了:“你果然是聪慧的妙娃儿。”笑容渐渐淡去,他叹息着,显得心事重重:“悦容,你了解萧家的人吗?” 我摇摇头,萧家所有的人做事情都透着诡异,无论是萧晚风萧晚月还是萧晚灯,还包括萧夫人,总是云里雾里的,想了解他们实在太难。 蔺云盖道:“萧家的人因为血统和命脉的关系,从而生性多变,平日里他们会秉持着一种惯有面貌,那是他们的本性,一旦情绪激动或是情感动摇时,就会衍生出很多负面的性格。寻常人也会有这样的现象,只是他们要比寻常人来得更加极端。” 对于蔺云盖这番说辞,我颇有同感。忆及萧氏多番作为,生性薄凉近似无情的萧晚风,在我嫁去金陵那日,为赠我一份绚烂宛如烟火的大婚贺礼,就这么眉眼不眨地毁去整座常州城,在烈焰火光和万千生灵的悲鸣中,才露出一丝平静的微笑;记忆里清风明月、品性淡薄的萧晚月,转眼间卸去孱弱书生的外衣,成为战场上攻城略地嗜杀成性的将军,踩踏尸骨血河,却还能白衣胜雪,温柔谈笑;再说萧晚灯,一个天真、烂漫、可爱的青葱少女,谁又能想象,她竟转眼变得阴险狡诈,将杀人当做游戏和报复?如此如此,数不胜数。不知名的,竟从心底升起寒意,觉得萧家的人当真生得可怕。无奈自己,在未来的日子里却是要与他们为敌。 蔺云盖道:“萧家三兄妹当中,晚风的克制力是最好的,一来源于他冷情的本性,二来他身子不好,自小看淡生死,对人世的执念不深。但物极必反,越是这样的人动怒了,越是可怕。” 他一边叹息,一边叨叨絮絮地说着,甚至还说起了晚风晚月小时候的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么多,但我深信萧晚风的忘年之交、长川军的首席军师,绝不会是一个因为暮年寂寥而显得废话过多的老头子,更何况他还正直壮年,更何况我还是萧家宿敌的遗孀。 一时看不透他的心思,我便不动声色地听着。 蔺云盖说:“悦容,想必你听过不少世人对晚风的评价吧。” 我点了点头,听得最多的除了“文武冠冕、天下无双”,便是“杀人如麻、冷酷无情”诸如此类风评。我说:“人性如此,世人一厢渴望他的强大,崇拜他瞻仰他,又一厢恐惧他的强大,污蔑他诋毁他。” 蔺云盖深意看了我一眼,道:“倒并非诋毁,除了自己关心的人外,晚风对其他任何人都没有慈悲心。” 有时候我们说一个人无情,往往是带着贬义的骂辞,而之于萧晚风,不过是陈述一个事实,在那个并非他所关心之人的前提下。 蔺云盖说,“在晚月六岁时,有个杀手以乳娘的身份混进萧府,十分得晚月喜欢,感情亲昵更甚亲娘,但她刺杀老国公不成,胁持了晚月作人质。经此一事,幼小的晚月深受打击,曾经一度拒绝相信任何人。晚风便当着晚月的面,将那乳娘的皮肉一片片割下来,凌迟处死,并对晚月说,背叛者的下场就是不能让她死得太痛快,她让你痛苦几分,你就让她十倍的痛苦偿还。” 听到此处,我心中顿寒,不由想起方才离开时萧晚月眼里的恨意。又听蔺云盖道:“晚风十六岁的时候,老国公夫妇在一次出游时死在南陲边界一个部落里,那是个吃人的蛮族部落,并喜食中原人,老国公夫妇自是成了他们腹中的餐食。晚风闻讯后,率兵攻下部落,并下令筑起百余口大铁锅,下油煮沸,将那蛮族的小孩全都扔进油锅,让其父母长辈食用,最有将所有族人皆下油锅,终报老国公夫妇的大仇。此后,晚风继承郑国公之位,三年后查出乃是族中叔伯觊觎萧家家主的地位,刻意瞒了实情,蛊惑老国公夫妇去那边陲地带游玩,才致使他们丧生。晚风大怒,血洗那一门萧氏旁系,不少亲戚求情,皆以同罪受到了诛连。他说正因是亲戚血脉,更不能宽恕。自此萧氏一门对晚风又敬又惧,包括他的弟弟妹妹们。” 见我面色惨白,蔺云盖满意笑起,他如愿以偿地让我对萧晚风产生了恐惧,继而道:“跟你说这么多,只是想要你明白,血亲是晚风最为重视的,这个世上他唯一关心的除了已故的双亲,便是他的弟弟妹妹们。”话语停顿稍会,轻叹:“在那之前的确如此,在那之后,却多了一个人。” 他看向我,无奈喟叹:“悦容,晚风爱着你啊。” 我苍白着脸苦笑,若真是爱,他们萧家的男人却教人承受不起。 蔺云盖道:“你别看晚风现今看上去与往日无异,其实他的内心已经十分焦虑了,他陷入了亲情和爱情的挣扎里,一方是他的弟弟,一方是他喜欢的姑娘。身为他的好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进感情地方死胡同而失去自制力,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也算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所有我不能让你嫁给萧晚月,更不能让你进入长川萧门。” “原来如此,云盖先生当真是用心良苦啊。” 蔺云盖道:“你回金陵去吧,悦容,别再参进他们兄弟中间了,否则不将是你们痛苦,连带着整个天下苍生也要跟着你们受苦。” 我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也无心多问,拱手道了声告辞,便往金陵走去。 走了几步,蔺云盖又叫住了我:“给你一个劝告,别做无谓挣扎,金陵必败,天下必归萧氏,晚风必成改朝换代的开国明君。” “我曾听闻,云盖先生欠晚风一份恩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08 情。”我回过身看向蔺云盖,“为了报答这份恩情,云盖先生是不是不惜逆天改命也要辅佐晚风成就一番大业?”蔺云盖沉默,许久才微微点头。我正色道:“那么,云盖先生有没有问过自己,一个对黎明百姓没有慈悲心的人,纵有治世之才,是否有治世之德?” 蔺云盖脸色骤变,我不语,转身离开。忽闻蔺云盖在身后大喊:“你不懂他,全天下人都不懂他!他要的不是从来都不是俗世名利,而是——”飓风咆哮着吹过,我的耳朵轰轰作响,最终没有听清最后的那句话。 萧晚风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并不在意,现在我唯一所在意的夜只有这么一件事而已:守住金陵,将萧家大军赶出江北! 重回金陵,仿佛经历了一番生死大劫,一景一物陈列眼前,恍如隔世。 周逸见我,竟然恸哭去了,我取笑他堂堂将军,如此成何体统。周逸道:“如果夫人此行出了什么意外,末将……末将真不知该如何向主公交代。”我笑着劝慰他了好一番。 言语间已来到寿德殿,灵堂的寒意和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 我扶着灵柩,默默垂泪:“长卿,我回来了……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臣下们安慰,夫人为金陵大计忍辱负重,何错之有,切莫太过悲哀。 我哭着,沉默着。他们不懂,我是用怎样屈辱的方式换来这两日的和平,如若他们知道,怕是要斥责我不知羞耻,玷污了司空家的门楣。 蔺翟云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脸上神色怪异。我环顾四周,发现众人面色皆有异常,周逸眼神闪烁,甚至躲避我探寻的视线。 我忧虑着,莫非老士族们真的造反了?不由厉声道:“我不在这两日出了什么事,都给我老实交代来,别企图隐瞒!” 周逸扑通跪在我面前,神色悲痛,请罪道:“夫人,末将对不起您,末将有负所托!稷攸少爷他……不见了!” 我只觉脑袋如遭雷击,轰地一声炸开了,回过神后扑上前去抓着周逸的肩膀用力摇晃:“什么叫不见了!到底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四下百官随即上来劝阻,口中直呼请夫人冷静。 冷静?怎么冷静!我才离开不过两天,我的儿子就不见了,教我这个做娘的如何冷静! 周逸的身子被我晃得剧烈,说话的语调颇为不顺,断断续续地向我交代事情经过,道是两日前我离开金陵后,他便按照我的吩咐命人暗中严密盯紧那些对现金朝局十分不满的老士族,自然也加强了宫城的戒备,尤其是两位世子的安全更是谨慎百倍,唯恐那些老士族趁着女主人不在的时候胁持幼子,伺机作乱。那晚,他方巡逻至附近,忽闻奶娘的惊呼声,心知不妙,立即赶去。当他赶到世子房内的时候,所有守卫皆被击昏,四位奶娘也全被划破咽喉致死,而稷攸就这么不见了。 周逸看向蔺翟云,道:“而后蔺先生就回来了。” 蔺翟云顿然脸色苍白,俯下头,袖子下的手握紧拳头不住颤抖着。他走到我面前,朝我跪下,悔恨道:“夫人,都是我的错!当日萧晚月派人将我送回金陵,若非我心有所思,又挂念夫人安危,才一时不擦,没有深思萧晚月执意遣人送我回来的用意,等我察觉后赶回宫城,一切都晚了,毛毛不见了,那些送我回来的人也全都消失了。” “你是说,劫走毛毛的是萧晚月的人?” 蔺翟云点头:“十之八九。” 我脚步趔趄,狂退数步,被周逸及时扶住身子才勉强站住。环臂抱住自己,我颤抖着,血液仿佛在身体里倒流,从头到脚都是麻痹的冰冷感觉。萧晚月那悲愤的声音仿佛依稀犹在我耳边撕裂:“悦容,你一定会后悔的,一定!”原来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我的请和,从一开始他就在防备我!原来那天晚上我在萧家大营听见的婴儿啼哭真的是毛毛,而不是在做梦!萧晚月,好啊,你真是好啊! 稍稍稳住心神,我问:“怀影呢?”两个孩子是放在一起让奶妈子照顾的。周逸道:“怀影少爷没事,那些人只带走稷攸少爷。”是啊,萧晚月的目标是我,怀影不过是我身边一个婢女生的孩子,他自然不会放上眼。 “请夫人不要过度担忧,若真是萧晚月劫走世子,想必是要胁迫金陵投降,此刻断然不会伤害世子。”周逸劝慰,方要再说什么,被我摆手止住。我的脑子里一团凌乱,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才能将事情想得通彻。 寿德殿里十分安静,静得只剩下呼吸声,所有人都僵硬着身子闭上了嘴巴,没敢再来打搅我。 是的,周逸说的极有道理,但不尽然。先前萧晚月的用意或许真是想拿毛毛胁迫金陵投降,不管请和是真是假,也要让这事顺理成章,那么他就可以完成这次北伐的使命,顺利拿下金陵,吞并江北司空氏的所有版图,更能让我心无牵挂地跟他回长川——但现在不同了,我抛下了他自己回来金陵,按照蔺云盖方才所说,萧家的人对于背叛者的忌恨,必然会施以百倍报复,那么毛毛此番是凶多吉少了,必然会成为萧晚月折磨我报复我的一个工具。 按照萧晚月的性格,他接下来会怎么做?我换位思考着。他一定会忍住所有恨意,让我渡过一个个漫长煎熬的夜晚,如果我现在回去找他——不不不!我不能回去找他!我若回去,不仅再也回不来了,可能还会让毛毛立即成为萧晚月刽子下的泄愤品。如果我不回去,那么明日旭日东升的时候,萧晚月必然会率领千军万马抵达金陵城下,以毛毛作为威胁的筹码。到那个时候,如果我开城投降,毛毛依然会死;如果我不开城投降,毛毛必然会成为他祭天的祀品,待血祭之后,便是长川军进攻金莱克的时刻了。 无论我怎么做,无论我做什么,毛毛只有死路一条! 萧晚月,你成功了,我后悔了,我因为你而痛不欲生! 我跌坐在地,双手覆脸,心念死灰。 恰时,周逸道:“夫人,主公生前曾留下一个锦囊,嘱咐我万一金陵城破,萧晚月执意要杀世子斩草除根,便让我将这锦囊交给你……现在金陵虽未破城,但稷攸少爷的确遭逢萧晚月毒手,我想这个锦囊是时候交给你了。” 闻言,我心头顿时升起希望,扑进周逸怀中抓着他的衣襟焦急道:“锦囊在哪!” 周逸神态微窘,收整面容道:“主公生前交代,此事要万分谨慎,只有夫人一人时方可拆阅,请夫人随末将前去书房吧。” 到了书房后,周逸将锦囊交给我之后,便与蔺翟云双双退出房中。 书房里很安静,静得像是死后的世界。我的心跳十分剧烈,剧烈得连我自己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我颤抖着手将锦囊拆开,里面放着两叠折得整整齐齐的宣纸,可见司空长卿生前对此极为慎重。我展开第一叠宣纸,微微一怔,竟是我昔日写的那首情诗《见与不见》,没想到司空长卿拿走后一直保留至今。读着这首诗,我那颗因为焦虑而浮躁的心渐渐地开始平静下来,当我读到那句“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我的眼眶渐渐地湿润了,顿感长卿的爱是那么的寂寞,又是那么的宁静安详,宽容温柔。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他对我的爱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我记起他所有的好,怀念他的笑容和拥抱……但是,他再也回不来了。 我深深呼吸着,展开第二叠宣纸,是司空长卿写给我的信,写了两张。 刚劲不羁的字体跳入眼中,我细细阅读着,上面写道: 吾妻悦容,吾今生挚爱: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我已不在人世,我担心着你会悲伤地泪流如注,也因此悲伤地泪流如注。但泪水掀不起覆盖生死的黄土,如果我已经没有往日的温度,呼吸和心跳都已停止,也请你止住悲伤吧。虽然我不能陪你走今后的路,但我不会孤独,我知道你也不会。你还活着,就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因为有你,明年我的坟墓前,会多出一锹相思的黄土。我会永远为你祈祷,愿你长寿,愿你繁华,愿你事事喜乐,愿你无忧无虑,愿你荣锦安康,愿你觅得幸福。冥冥之中,唯愿我的爱是庇佑你的光。你要加倍地爱自己,才能承受他人给你的爱,和伤害。 我知道,当你打开这个锦囊的时候,必然是稷攸身处危险境地,让你无力回天。我若生时,纵使拼尽全力也会保护你们母子不受任何伤害,请原谅我,最终无法保护你们到最后,惟愿死后,尚能为你排解一丝困难。悦容,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在我心里藏着一个秘密。我原本想将其一辈子烂在肚子里,死后带走,也不愿让你知道。请原谅我一直以来对你的欺瞒,因为这个秘密关乎你,我身为你的丈夫,有责任为你抵挡一切伤害。但爱并非是欺瞒的借口,我也深知世事无常,遂留下这个锦囊,以备万全之策。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你永远不要打开这个锦囊,但如果你已打开了,那么请你做好心理准备,请坚强地面对人生每一次挫折和打击,而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情,或许会为你带来难以承受的伤害。 看到这里,第一张信的内容已阅完。对于司空长卿最后几句言语透露的忧虑,我的手开始发搐,眼皮跳得极快,胸口突突地跳着带着不知名的恐惧和不安。 我深深呼吸,开始翻开第二张信函阅读起来。越往下读,脸色越来越差。 读到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呜哇地呕出一口鲜血。 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信纸从手中滑落,我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只觉得整个世界轰然倾塌,一切都变成了虚无。 周逸和蔺翟云等在书房外,两人脸色各异,却同样忧心忡忡。 忽然,他们听见屋子里传来凄厉的哭声,慢慢地又变成了笑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疯疯癫癫地念着:“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周逸心中大惊,正要往书房里去,被蔺翟云拦住。 蔺翟云虽面有惊慌,却还是镇定道:“夫人必然是遭遇了莫大的打击,这个时候你别去打扰她……请相信夫人,她是一个坚强勇敢地女子,必然会重新站起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她,信任她!” 周逸咬牙忍了下来,又觉得胸口窒闷,无力感让他烦躁不已,一拳愤愤地击在庭院的树干上。 树木卡擦断裂,轰轰倒地,与此同时,书房的门咿呀一声打开了,那女子苍白着脸走出来,脸上已没有一丝泪痕。 我将长卿的信重新叠好收入锦囊,放进衣襟胸口处,离心房最近的地方。 就让这根荆棘在心中反复刺扎,血淋淋地一片,麻木了,就再也不会痛了。 走出书房时,心里已经死水般平静。周逸和蔺翟云都在庭院里等我。 这时,嬷嬷来报,说老太君有请,正在大发雷霆,让我快去见她。 我立即赶去苏楼,老太君躺在榻上用力握着我的手,急败问道:“悦容,你告诉我,稷攸是不是被萧晚月抓走了,是不是!” 我狠狠瞪向跪在地上的那个丫鬟,老太君身子不好又遭逢丧子之痛,周逸当机立断将这事瞒着她,想不到还是有人去嚼舌头。丫鬟收到我的视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停地求饶。 老太君一掌拍向床榻,怒道:“你瞪她做什么!如果不是她告诉我你们是不是都打算瞒我到死!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老太婆快要死了,已经没用了,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我安抚道:“母亲,媳妇没这么想,您身子不好,切勿动怒,请千万保重身子,长卿他最不愿意的就是看到您受苦了……”我说红了眼睛,老太君也哭了,渐渐地止住怒气,抽噎:“悦容,我知道你不想我担心,但稷攸是我们司空家的嫡长孙,他的安危关乎到金陵的兴旺,而我身为他的祖母,有权利知道一切。” 看到她老人家对于孙儿安危的关心和焦虑,我心中万分疼痛,我知道她向来不喜姹紫,顺带着不喜怀影,私心里只认稷攸为她唯一的孙子,但若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又该如何承受打击? 老太君深思稍会,颤抖着说:“如果萧晚月想用稷攸的性命为条件让金陵投降,那就按他说的去做吧,只要稷攸平安,只要司空家的血脉还在,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我把心一狠,屏退屋内所有的人,只剩下我和老太君两人。我深吸一口气,道:“母亲,我不会投降的,就算牺牲稷攸的性命,我也不会让萧家的人踏进金陵半步!” 老太君闻言,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破口怒骂:“楚悦容,你说的是什么话!你难道想害死自己的儿子,想让长卿绝后!” “稷攸根本不是长卿的孩子!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09 ”我大声喊了出来。 老太君傻了:“你……你说什么?” 我道:“稷攸是赵子都的孩子,也是……萧晚月的骨肉。” 老太君茫然摇头:“我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赵子都,什么萧晚月?”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昔日的赵子都,就是今日的萧晚月。” 老太君脸色骤变,先是震惊、大骇,随后是悲痛、失望。亏得是见过世面巾帼不让须眉之辈,很快就收整面容,说话的语调却显得格外严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我一字一句好好滴说清楚!” 我整理自己凌乱的情绪,将过往种种恩怨如水剪的倒影般在脑中快速地过了一遍。有时候你不得不相信,人之命运,所谓的安排,宛如一场首尾相连的故事,一章章读下去,一环扣一环,读到最后才在泪水中痛彻,开篇已预示了结局,沧海已桑田。 就当是一个事不关已的故事吧,从司空长卿为调查赵子都真正身份与我相遇在常昊王府那天说起。 那曾经还是天真的女人,爱慕着虚幻的月影,见心上人被人看轻,遂竭力地为他辩护,就这么无意识地戳破默默无闻的水波,让司空长卿注意到了一个躲在萧晚风盛世光华的阴影下,那萧家二爷的存在。因为男人争强好胜的本能,司空长卿派人去调查萧家这位深居简出的二公子,本想弄明白,如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空余才情只会写些风花雪月赚人热泪诗文的男人,为什么会让他司空长卿的心上人惦记着——却不想,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人与人之间每一次的相遇,原来,都是一个世界的改变。 本是无意的开始,得到了一个刻意的结果,看似毫无相关的两个人,毫无相连的两件事,就这么连在了一起。包裹在虚幻面具下的真相,掩藏着欺世盗名的秘密。萧二公子所谓的深居简出,所谓的淡薄名利,不过是欺骗世人、玩弄人性的手段。 只是可惜,这个秘密终究发现得太晚,那时赵子都死了,金蝉脱壳的戏目演绎得如此完美,一颗肮脏污秽的假人头,一座刻着长相思的衣冠冢,一行流不尽的相思泪,就这么永永远远地埋葬了当今天下第一王爷。从此,大经国里再也没有常昊王,一代枭雄已成昨日笑谈;从此,萧家二公子弃掉那张柔弱的面具,活跃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与群雄争相风流,逐鹿天下,成为当代新生的盖世英雄。可怜那还被蒙在鼓里的傻女人,还在相思桥下道相思,费尽心思为一个不容于世的“遗腹子”寻找活下去的契机。 女人傻啊,阴谋计算,改嫁给自己不爱的人;男人更傻啊,装疯卖傻,娶了自己心爱的姑娘。本以为瞒下秘密,两个人就能厮守到老,岂知白头不过是繁华一瞬的云烟而已。曾经心爱的丈夫,换了身份,以爱为名,杀了她现今的丈夫。这是如何的故事,又是怎样的结局,岂非是苍天一场捉弄的玩笑?绕了一个圈,又回到原点,早已物是人非。曾经的人,再也不是曾经的心。最爱的,变成了最恨。爱情剥开了真相的皮囊,竟显得如此虚妄。 一段刻骨铭心,三言两语去交代。 我流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长卿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怀着赵子都的孩子,赵子都假死欺骗了我,长卿怕我得知真相受到伤害,娶了我之后,就把这个秘密瞒下了,并视毛毛为己出。时至今日,毛毛出事了,我才从他遗留下来的锦囊中知道这个事实……他真是太傻了,到死还在想着保护我们母子俩。” 老太君听此,老泪纵横,口中直呼:孽缘啊孽缘! 她终究是一个心善的老妪,慈爱的母亲,历经了大悲大喜,已大彻大悟。漫长的沉思过后,她握着我的手,道:“悦容,你是我儿牺牲生命也要保护的妻子,我深爱着我的儿,也深爱着你。你……还是向萧家称臣吧,把稷攸好好滴带回来,他还是我的孙儿,我怎么可能忘得了,自己曾经那么殷切地渴望他来到这个世上,在他降生之后,又是那么欢喜地抱他在怀里,那时他看上去那么的小,猴子似的模样……”她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仿佛毛毛现在就躺在她的臂弯里。 父爱如山,高不可攀;母爱如水,深不见底。 父母为子女之计,如此深远。如老太君之于司空长卿,我之于稷攸。 哪个母亲,狠得下心看到自己的孩子受苦? 然而,我终究选择扮演一个女主人的身份,而不是母亲。 我安抚老太君,道:“母亲,我对不起长卿,这辈子我欠他的实在太多太多,现在他唯一留给我的是他的家园,他的百姓。我就算是牺牲一切,也绝不会让任何人践踏金陵的一草一木!” 连日的阴霾天气奇异地出现一缕阳光,我在柔和的光线里微笑:“母亲,您先休息吧,我待会儿再来看您。” 老太君眯了眯眼睛,如此相似的一幕,灼伤了她的眼睛。依稀记得不久前,长卿也是这么坐在她的床榻前,似温柔地做了一个生离死别的决定,决绝地永不回头。 老太君大骇:“悦容,你要做什么?” 我为她捏好被子,笑了笑:“睡吧,等你呢睡醒了,金陵酒平安了。”福身行礼,缓缓地退出房间。 老太君在身后喊道:“悦容,千万别做傻事啊!” 我顿了顿,没有作答,轻轻地合上门。 走出苏楼,周逸和蔺翟云等在外头,我问:“曲将军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周逸回道:“估算着明日午时就能抵达金陵了。”午时么?我沉思着,按照萧晚月的性格,怕是天一亮就要发兵了,时间终究是赶不上了么?周逸问:“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我道:“什么都不需要做,等明日萧晚月进攻金陵了,你们再来通知我,我有点累了,先回房休息。” 躺在床榻上,四周一片黑暗,炉火烧得暖暖的,却驱逐不了内心的湿冷,香炉熏得懒洋洋的,疲倦着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干巴巴地盯着床幔看,觉得夜晚是如此漫长而孤独。蜷伏着身子抱住自己,如同胚胎在子宫里生长的姿势,寻找着一种谁也不能打扰的安全感。突然又冷冷笑出声,回忆起自己曾经陷入的那场人生圈套。 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赵子都会是萧晚月,现今得知了真相,再丝丝回想,才发现迹迹可寻。莫怪他们从来没有同时出现在我面前,在萧晚月的玉簪子消失不见之后,却是在赵子都手里出现,还在他死后交还给我,让我去找萧晚月;原来那场纷飞的大雪里,相思桥上与萧晚月迎面相逢,不是命运的偶然,而是换了身份后赶赴曾经的约定;原来萧晚月右手腕上缠绕的,不是伤疤,而是欺骗的证据,一个我留在赵子都手腕上的永远也擦不去的“月”字;莫怪赵子都总似有若无地向我探寻对萧晚月的感情,莫怪萧晚月总有意无意地问及赵子都,他们都为我的回答感动着,又羡慕着、嫉妒着,对另一个自己……呵,这男人怎生得如此挣扎,如此矛盾,如此的让我深恶痛绝? 萧晚风曾说:悦容,你真是一个傻瓜,总有一天你会发现,爱情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谎言。 原来,他早就知道。 原来,众人皆醒我独醉,醉得糊涂啊! 黑暗里幽幽地唱起了歌,排解着一种寂寞和无助。 是前世遗忘很久的一首老歌,歌名是如此普通,却煽情得让人想掉眼泪。 牵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 因为路过你的路,因为苦过你的苦,所以快乐着你的快乐,追逐着你的追逐 因为誓言不敢听,因为承诺不敢信,所以放心着你的沉默,去说服明天的命运 没有风雨躲得过,没有坎坷不必走,所以安心的牵你的手,不去想该不该回头 也许牵了手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也许有了伴的路,今生还要更忙碌 所以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没有岁月可回头 不知疲倦地唱了一夜,唱得满面是泪。 以前总是说不爱了,再也不爱了,假装着不爱就真的以为没有了爱,却不知心里还在留恋着。现在还有什么值得恋恋不舍了,当爱廉价得只剩下眼泪?时至今日的我们,如果非得有一种感情,那么就如他所言,恨吧。 天亮了。所有的眼泪在黎明的光晕下风干,唱完了牵手,就该放手了。 “呜——呜——”鼓角声惊扰了这日清晨的宁静,再一次带来战争的讯号。 周逸在屋外道:“夫人,萧晚月的兵马已经抵达金陵城下了。” 我打开房门走出,周逸和蔺翟云看到我都呆住了。我笑了,极美。卸去了麻衣,盛装打扮,如赶赴一场神圣的祭典。凤冠丝丝晃动着金光,紫金色的宫袍流水似的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曲线,一切完美得无懈可击。 “出发吧,我们去迎战!” 周逸回神,即刻领命:“是,末将马上就去调集人马。” “不。”我笑笑:“不要一兵一卒,就我们三个人。” 周逸与蔺翟云皆大惊,我问:“害怕么?”蔺翟云摇头:“不,在下誓死追随夫人。”周逸亦然。 “好,如果我生,就与你们一起生;如果我死,就与你们一起死。” 我昂首挺胸地面向苍穹,楚悦容和司空氏,是历史的笑柄,还是歌功颂德的传颂,就看今日成败! 天边低垂着黑压压的一片,犹如腾腾翻滚的乌云。那不是乌云,是萧晚月麾下的千军万马,来势汹汹更甚狂风暴雨。金陵城伫立在飞速流转的天穹下,迎面席卷着滚滚狼烟,冬日的天显得更加阴冷。万物萧条,天地肃杀,昭示着一场大战即将到来。 正在这时,轰轰几声作响,金陵城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了。三十万长川军严正以待,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然而,教所有人意外的是,偌大的城门之后,居然是空荡荡的一片,只依稀走出零星点点的三人。 那女子紫衣金冠,盛装走在中间,身后跟着两个男人,一人身穿青色长衫,书生模样,一人披甲持剑,儒将风范。一文一武,一张一弛,倒显得中间那女子分外柔弱,好似一阵风就能将其吹走。 风如约吹来,将那袭绵长的紫金长袍高高地吹向天际,蝴蝶似的漫舞纷飞,直喇喇地跃进众人的瞳孔里,竟觉得艳艳扎眼。 长川军士们面面相觑,这是何等情况?金陵竟只出三人,就来应战长川三十万大军,这场仗未免显得过于诡异。 萧晚月银装白马,遥遥地立在大军前列,仿佛永远不沾俗世尘埃。而世人谁能知晓,此刻他的心早已深陷泥沼,眼前这女人越是美丽得夺目,越是让他的心锥刺的痛。被她遗弃遭她背叛的痛苦,如烈火般煎熬他所有的理智,但他终究忍住了,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他萧家的二公子,是这三十万大军的主帅,他有他的骄傲与尊严。 他微微摆手,一个副将手抱襁褓自后面策马上来。萧晚月手一扬,将那娃儿一把抓起高高地举在半空。 突然之间,婴儿的啼哭声响彻天际,声声凄厉,声声惊心。 我脸色苍白,心里喊着:好孩子,别哭!别哭! 萧晚月摇晃着手中的娃儿示威,隔着遥远的距离喊道:“楚悦容,你看清楚了!现在你的儿子在我手里!如果你不想司空家的血脉就此葬送在你一个妇人的浅薄无知之下,劝你知情识趣速速投降,让金陵百姓免遭战乱之苦,否则生灵涂炭皆源于你的罪过!” “你错了,萧晚月!你手中的娃儿不姓司空,他姓赵!” 我的腿脚在发抖,双手在发抖,内心也在发抖,而我的面容却是如此平静,声音竟出奇的平稳冷静,一字字清晰喊道:“他不是鲁国公司空长卿的儿子,而是已故常昊王赵子都的儿子——!!” 尖锐的声音,裂帛一般撕碎天际,四野顿时苍茫。 一阵沉寂之后,传来萧晚月的怒喝:“不可能——” 我冷笑:“身为他的母亲,我怎么不可能不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谁?可笑你居然敢拿他来要挟司空氏,愚蠢至极!就算他当真是鲁国公的儿子,我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幼子,陷万千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你若真要杀他,现在就可以动手了,何必诸多废话?若是你不敢,我倒可以替你下手!” 萧晚月突然笑了:“你敢吗,楚悦容?”笑得讥讽,轻蔑,以及一抹试探。 我喝道:“周将军,取我弩弓来!”周逸迟疑稍会,我把眉一横,他咬牙叩首,依我所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10 言递上弩弓。我有条不紊上好弩箭,将弓架于手臂上,就着直直地对准那幼小的娃儿。 “你可以试试看,我到底敢不敢!” 萧晚月脸色巨变,抓着襁褓锦缎的手不由用力了几分,整个人僵硬了似的一动不动。我面无表情,手心已渗出粘稠的湿寒。两人僵持着,都在试探,试探对方最后的底线。是真的,还是假的?若是真的,会是怎样,若是假的,又该如何?一场战争,两大家族,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胜败全系一个小小幼儿的身上! 比狠心,比无情,谁胜得过谁? 萧晚月冷着脸,扬声道:“动手啊,楚悦容!让我看看你能为金陵,为司空长卿做到何种地步!” 孩子啼哭着,一声声愈发凄厉,愈发让人揪心。 我浑身颤抖,以为自己能成功地扮演一个为苍生大义而凛然无畏的监国夫人,然而……我终究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我怀胎十月,历经撕心裂肺的痛将他带到人世,是为了让他享受生命的恩赐,健康长大,娶妻生子,而不是亲手把他杀死——他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是我的骨中骨,血中血! 最终,我无力地垂下手臂,颓丧得像只斗败的公鸡,伫立在茫茫风中萧瑟。 萧晚月笑了,得意地如胜券在握。 一个女人,就算走到战场上,再勇敢,怎么可能胜得过男人? 我不停地流着眼泪,心头万千思绪。时至今日,我已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咬了咬牙,豁然抬头,喊道:“稷攸,我的孩子——娘知道你虽然还小,但已经听得懂娘的话了!记住你不仅仅是我楚悦容的儿子,更是蒙受司空家恩泽的子民,能为金陵牺牲,你的生命是伟大的,光荣的,金陵百姓永远会感激你,娘也会感激你,你永远是娘最大的骄傲——” 闭眼,低念一声:下辈子投胎,别再遇见像我这样狠心的娘了。 猛然抬臂,以闪电的速度将箭射出,“嘭”的一声,弩箭破空飞去。 所有人惊住,措手不及。 骤然狂风大作,吹起漫天黄沙,如飞扬的垂幕。 许久许久,沙尘缓缓落下,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仿佛置身在深渊地狱。 呜呜哇哇的啼哭声停止了,众人全都止住了呼吸,天地无声。 我终于,射中他了么?我终于,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弩箭横空飞来,萧晚月的手一抖,本能地将那娃儿往怀里抱去,但弩箭终究穿透襁褓,继而射进他的胸口。他感觉到,那幼小的身体里流出滚烫的血液,和他胸口的血紧紧地融合在一起。这是赵子都的儿子——不,是他的儿子!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但这孩子,再也不会哭了,他死了……那个女人,她是一个母亲啊,她怎么能那么做,怎么能当着他的面,就这么把他们的孩子杀了! 萧晚月不敢置信地看着前方,那张让他无数次在梦里如痴如醉的美丽脸庞,第一次觉得竟是那么狰狞,那么冷酷无情。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样的报应? 或许他最大的错误,就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却总是控制不住去迷恋她。 左边胸口,第二根肋骨下,有个地方开始剧烈地疼痛,痛得撕心裂肺,痛得鲜血淋淋,痛得他感觉不到呼吸,痛得他看不清这个世界。他以为自己已经是最恨她的了,再也不能那么恨了,原来……还会更恨,恨得更深。这个世界已经疯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有疯,还能哭,还能笑,还能伤心,还能为这个孩子的死泪流满面。 他输了,比狠心,他比不过她。 萧晚月再也支撑不住,仰面往后倒去,如一片脆弱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下。 路遥大惊,纵马上前,扶住他的身子。 萧晚月茫茫然地望天,四方天空映入他的眼中,灰蒙蒙的,那么阴翳,那么压抑。他紧紧抱着那个孩子弱小的身子,像抱着生命最后一丝希望,留下两字:“撤兵。”闭眼失去了意识。 这么一个冷冰冰的地方,爱是冷的,恨也是冷的,他再也不想待下去了,一刻也不想。 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来,踽踽逾逾地离开。 金陵城前,空余黄沙,枯叶,一方落寞的天,以及,三道站成枯树的身影。 周逸哽咽着说:“夫人,你……做到了,长川军撤退了,金陵保住了!” 我沉默不答。 蔺翟云说:“夫人,你说话啊,说什么都好!” 我无神地看向某一个方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问:“现在……天黑了吗?” 蔺翟云大惊:“夫人,你的眼睛!” 我抬手在自己的眼前晃了晃,却什么也看不见,沉吟一声,昏死过去。 再次睁开双眼,世界仍是一片漆黑。我闻到自己床榻熟悉的味道,以及一股浓浓的药草味,房里恍恍惚惚的,仿佛好多人。蔺翟云正在为我把脉,时而撑开我的眼皮查看眼球。我听见周逸焦急地问:“夫人怎么样了,她的眼睛怎么了?”蔺翟云叹息道:“夫人本来身子孱弱,自小有头痛病,早前妊娠后又未善加调养,身子更是落下病根,这些时日又多有操劳,所以才会昏厥过去。至于眼睛,我方才一番检查,神经脉络并未有任何异常,倒是失明得没有道理。” 我幽幽开了口:“以后能恢复么?” 蔺翟云道:“据我臆测,夫人失明实则源于内心创伤过甚。我曾翻阅过番邦药典,里面曾有记载,一个人精神压力太过沉重,有时会造成六感或者神智异常,诸如一种自我惩罚,或是自我逃避。若是夫人放宽心,失明之症或许自然而然地不药而愈了。” 我知道蔺翟云暗指什么,迟疑片刻,弱声问:“毛毛他……不在了吗?”我心如明镜,却还在寻找答案,渴望一丝希望。 蔺翟云道:“夫人,那一箭是你自己射出的,有没有射中,你自己心知肚明。” 周逸闻言,怒斥蔺翟云言辞莽撞,蔺翟云沉默,并未反驳。我痛苦闭眼,心念死灰。我知道那一箭十成十是射中了,否则萧晚月也不会退兵,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败退他的法子。一种精神乃至灵魂深处最沉重的打击和折磨,才能让他倒下。然而,金陵一方险胜,长川却未败,只有我和萧晚月两人都输了而已,输给了人性的良知。突然感到空前绝后的疲惫,竟是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躺着,无力道:“你们都退下吧,我很累,想一个人静一静。”周逸还想再说什么,被我冷声打断:“什么都不要说,全都退下!”几下无奈叹息,众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双眼失明的我,耳朵开始出奇的灵敏,清晰地闻得房内尚余一人的呼吸声,冷冷道:“我让全部人都退下,你听不懂命令吗?” 那人沉默稍许,哑着嗓子,幽幽道:“连我你也要赶走吗,阿姐?” 我一怔,惊呼:“在劫,你来了?” 话音方方落下,就被拥入一道温暖的怀抱中,“对不起,我来晚了,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 这几日,我总是反复做着一个梦,梦见毛毛穿着红肚兜儿在地上爬行,爬着爬着,慢慢地久长到三岁的模样。他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朝我走来,喊我娘亲,穿着白色金丝小棉袄,头戴小银冠,模样是那么的可爱。突然,一支箭从他胸口穿过,他吐着鲜血,怨恨地瞪着我,问:“为什么要杀我,娘亲,为什么!”我跪在他面前,哭着说:“如果没有司空家的庇佑,你和娘早就死了,你的命是司空家给的。现在金陵有危险,娘不得不这么做,不能让司空家的最后一座城都被萧家拿去……孩子,孩子,你就当向司空家报恩吧,也千万不要恨娘……”他死死盯着我看,笑了:“好啊,我不恨娘亲,娘就下来陪我吧。”突然有一支从黑暗里飞来,射出我的胸口。我抬头,毛毛的脸转眼间变成了萧晚月。 我让蔺翟云为我解梦,问这个梦暗示了什么。蔺翟云听后陷入沉默,许久不语,最后只是说我太过想念毛毛又心有太多愧疚,才会做这样的梦。 司空长卿的出殡之日,我将瓦盆高举过头,说:“长卿,一路走好。”遂将瓦盆摔在地上,摔得粉碎。这是出殡前的风俗,稷攸已死,怀影尚小,便由我代劳。棺木入土,我本欲将长卿的坟墓与司空明鞍和秦冬歌立在一起,好让他们兄弟为伴,但终究不忍打搅周妍寄托的精神世界,又不忍长卿死后孤单,离自己的兄弟们太远,就将他的墓碑立在山坳五里外的风水宝地,建一处陵园,让他与那两个好兄弟为邻。入棺之后,我将长卿的牌位放到了司空家祖庙祠堂中供着,并在牌位前发誓,一定要匡扶金陵,收复失地。 此后,金陵便要开始反扑了,将长川军赶出江北。我任曲慕白为军前主帅,周逸为先锋,姚远韵为随行军师,蔺翟云为监军。大军于午时自金陵出发,发军前我手抱怀影登上城楼,为大军践行。此时,怀影已继承鲁国公之位,而我就是金陵的监国夫人。按长卿遗诏,本该是稷攸继承公爵之位,而今稷攸已不在了,怀影便成顺位继承人,承接大统。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金陵确立了主公之人,才能稳住军心,才能让众将士在战场上义无反顾地冲锋杀敌。 我担任监国夫人一事,多有波折。早前我为敌退萧晚月,将稷攸的身世公诸大众,为此在朝堂上引来一些老士族的诟病和打击,认为我没有资格辅佐幼子监管金陵庙堂。蔺翟云与周逸早已做好应对准备,说此乃夫人退敌之计,为了让萧晚月无法拿世子作为威胁筹码,甚至为了大局大义灭亲,得保全金陵安全。蔺翟云善言辞,博古引今,又在朝堂上说得声泪泣下,百官们闻之无不动容,直呼:“夫人高风亮节,请受下官一拜。”又有老太君命人将其病榻抬上朝堂,含泪怒道:“尔等老士族们都是我司空家的老伙伴、好兄弟。今日外有强敌,内有暴民,尔等不一心辅佐司空家匡扶大业,却在这里争权夺势,他日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今日我这老婆子便把狠话撂下了,从今往后,谁敢再对悦容不敬,便是对我这个老婆子不敬,对司空家不敬!” 老士族们的各位族长们跪于我面前请罪,我与他们握手言和,并言:鲁公尚且年幼,还需各位长辈们辅佐教导啊。他们见我不但心无间隙,反而委以重任,大为感动,皆表忠心。蔺翟云和周逸为巩固我的地位,将监国夫人大为金陵操劳至病以及一些大义灭亲之事散布在军中和市井中,三军将士与百姓皆对我更为爱戴。自此,金陵上下终于团结一心,共抗外敌。 城头上发抖风吹得凛冽,城下是满腔热血的将士们。我的双眼虽已能看见光,视线却极为模糊,世界在我眼中都是白花花的一片,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勃发的壮志,以及一腔忠君爱国护我家园的豪情。 我昂首挺胸地站着,看向远方。周逸递上宝剑,我拔剑而出,直指苍穹,大声喊道:“这些年来人们都说萧家的骑兵天下无敌,可我楚悦容要说,真正无敌的勇士,全都会聚在我金陵的大旗下,有你们的忠诚,金陵就不可能被打垮,她一定会重新强大起来!将士们,请赌上我们司空家百年战族的光荣和骄傲,收复失地,匡扶金陵!” 城下甲胄铿锵,众将士挥臂齐呼:“收复失地,匡扶金陵!” 呐喊声响彻天际,辽阔了那一日的山河。 大军出发了,我下了城头要回宫城,弃了马车,想走着回去,在劫便在一旁扶我。他笑着说:“阿姐变了呢,变得更加勇敢坚强,英姿勃发。”我淡淡一笑:“在劫也变了呢,不再是以前那个躲在我背后需要我保护的孩子了。”在劫道:“不,我依然是阿姐背后的那个人,只是不再需要你的保护了,这次轮到我来保护你。只要你需要我,只要你一回头,我永远都会在你背后站着,支持你。”我动容了,与他相握的手微微用力:“谢谢你,在劫,真的谢谢你。”在我危难窘迫之时,幸好有他在。 现今金陵派出去的大军,有三分之二的军队是在劫的。经过先前那番苦战,金陵而今唯一称得上精锐的部队只剩下曲慕白带回来的十万大军了,余下的都是些伤弱残兵。若非在劫不顾卢肇人和几位得力部下的反对,毫无条件地借我二十万步兵,十五万铁骑,要想与萧家大军对抗收复江北失地,谈何容易? 在劫本可不必这样帮我的,皇都那边他才刚刚拿下,根基不稳,百废待兴,他一听闻我有危险就义无反顾地撤下军务和政务上的一切,兴师动众过来帮我,全都基于姐弟之情。但与萧家对抗,帮助司空家收回江北失地,就不关他的事了,更何况他与司空长卿还有私怨,他没义务这么做,但他还是为了我这么做了,甚至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11 不惜伤害那些为他卖命为他前途拼杀的那些部下的感情。 的确,这个时候得罪萧家,树立强大敌人,对刚刚兴起的这股新生势力以及义军内政稳定并无好处,他的那些部下反对的不无道理。而卢肇人这个人也绝不简单,他在义军中地位虽未及在劫,声望和权力却很大。在劫也向来尊重他,这次枉顾他的反对就这么帮我,我生怕卢肇人会心生不满。 当我这么对在劫说的时候,在劫却笑着安慰我:“阿姐过虑了,卢大哥只是就着公义上提出反对意见,其实私心里他还是很愿意帮助金陵对付萧家的。”我不解,本想问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了以往曾无意撞见卢肇人与 长乐郡主私会的一幕,并从他的言行中不难猜出,他对萧晚月极为不满。对此事,我暗暗存了心思,也没过多地询问了。 怀影躺在我的臂弯里,很安静,兴许是睡着了。我仰面对向天空,微微吐了口雾气,问:“下雪了么?” “是啊,刚刚才下的雪呢,挺大的。”在劫应了一声,随即惊呼:“阿姐,你的眼睛能看得清楚了?” 我摇摇头:“不,只是听到了雪花落下的声音。在劫听不到吗?” 在劫笑道:“我怎么会听得到,那么洁白的东西,只有心灵纯净的人才能听得到声音。” 我苦涩道:“我的心已污秽不堪,哪来的纯净?”我甚至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这样的人,心事黑的。 在劫没有回答,握紧我的手,和着我的脚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说:“这条路还真长呢。”在劫说:“是啊,人生得路还会更长。两年前我们曾经说好的,不管多长的路,都要一起走。你不会寂寞不会孤单的,我会一直陪着你走到尽头,阿姐。” 一朵雪花飘进我的眼里,变成了泪从眼角流出。白雪仿佛用它的纯洁洗净了我眼里的肮脏,豁然眼前一景一物都清晰起来了。我微微侧过脸看向在劫,终于把他看得清楚,不再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也不再是记忆里稚嫩少年的模样了。穿着一袭墨瑾水云衫,头束紫金冠,鎏金色的流苏垂挂在他的鬓角,那张完全继承娘亲美丽五官的面容,出落的愈发英俊。岁月的漂泊,战旅的羁苦,让那张脸更添坚毅和冷硬。 我看着,心里感动着。我们都十八岁了啊,他真的是长大了,曾经拿玉琢的娃儿,沉默的少年,终于长成了一个大男人的模样。小时候总害怕他长不大,一不小心就被楚家哪个狠心的人取走性命,就这么战战兢兢地护着,殷殷勤勤地照看着,晃眼就过了十八年…… 在劫不知道我的眼睛能看清楚了,略微低下头看我,深情款款的面容,如春雪融化的温柔。 他轻轻动了嘴角,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恍恍惚惚地,我想起十六岁的他,打着一把红梅油纸伞,站在漭漭风雪里看我,就这么无声地说:“我爱你。” 这场雪下下停停,反反复复。前方战事却一直持续着,转眼便过大半月。 这日,大学下了整整三天,复而又消停了,阴霾的天出了一丝淡淡的阳光。小厮们在庭院里铲雪,卡擦卡擦地发出旷远的声音。我坐在舍内看着奶妈子为怀影喂奶,怀影的小手捧着奶妈子的胸口,小嘴巴含着奶头一下一下地吸着,鱼儿似的十分可爱,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毛毛死后,我几乎把我全部的爱都转移到了这个孩子身上,处理完朝堂的事,余下的时间都是跟他一起,睡觉了也要抱他在床榻旁哄着。他让我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还像一个母亲。 我羡慕奶妈子能替他喂奶,生完毛毛猴我一直没有奶水,蔺翟云说这是因为我产后元气大伤,失血伤阴,所以才导致淤血内阻,没有乳汁。曾用过无数方法调养,但一直无效。也许,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让我无法享受做母亲的快乐,或者是冥冥之中斥责我,根本没有做母亲的资格。 喂完奶之后,奶妈子把怀影交到我怀里。这孩子吃得饱了,就呼呼地睡了过去,不时砸着嘴巴。默默看着他的睡脸,我忍不住想起了毛毛。毛毛死后,我将他的小衣服小鞋子拿去设了一个衣冠冢,就葬在长卿的墓碑旁,让他们父子为伴。在我心里,长卿才是毛毛真正的父亲。这些时日我总是刻意不去想那孩子,怕自己承受不起丧子之痛就此悲伤地倒下。我不能倒下,现在金陵还在危难关头,百官们都在看着我,百姓们都在依赖我,我身负大任,先是监国夫人,再是一个母亲。 门口的幕帘撩开了,在劫踏着细碎的阳光走进来,我立即收起悲伤的表情。他看见了,没说什么,又转身走了,很快便折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棋盘。奶妈子朝他福身行礼,而后退了出去。他将棋盘放到桌子上,问:“阿姐的眼睛还疼吗?”我摇头:“不疼了。”刚恢复视觉时眼角周围偶尔会神经抽痛,这几日已经好多了。 在劫点点头,走到我身旁,微微俯下身子,手指戳着怀影肥嘟嘟的脸蛋。怀影年纪虽小,在朝堂上被人叩拜久了,似乎就有了鲁国公的脾气,感觉到有人打搅他睡觉,扁了扁嘴,小手一拂就将在劫的手挥掉了,接着又呼呼大睡。在劫觉得有趣,正准备捏他的脸,我忙阻止:“快别,让他好好睡吧。”在劫笑了笑,在我对面坐下,指着棋盘道:“来几局?”我说好,两人便开局了。其实我根本无心下棋,却知道他有意找各类事情陪我消磨,想将我的思绪从丧子的悲伤中转移,我也不愿让他担心,凡事都依着他。 在劫吃了我一子,看出我心思不在棋局上,就说:“阿姐现在什么都不需要想,只需一门心思将尽量政务处理好,让百姓们安居乐业,才是对前线奋战的将士们最大的慰劳。” 我恩了一声,问:“你不回大雍城了么?”皇都被在劫拿下后,已改名为大雍,并借着乱世之秋不断往外扩张势力范围,已囊下十余座城池。想他现在也是一方之主了,日理万机,却留在了金陵陪我。 在劫说:“无妨,那里的事我已经交给卢大哥和荫苒了,他们做事我放心。” 我没再说话,这几日曾无数次暗示在劫小心卢肇人,在劫每次都但笑不语,依然事事重用卢肇人,丝毫没有提防的迹象,我就不再多言了,想他也非愚钝之人,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 在劫落了一子,说:“反正这场仗打不久了,我就陪阿姐坐看胜利吧。” 闻言,我诧异看了在劫一眼,大感意外。这几日接连收到捷报,我军三战三胜,将长川军败退数百里。三天前又收到喜讯,已收回锦州,萧家大军退到了赵阳城。但这并不意味着胜利在握,萧家大军的骑兵可不是乌合之众,我军之所以能接连取胜,原因有三。 其一,天降大雪,江北的天气已是一年到头最寒冷的时刻,缝水即冰。萧家大军的将士们大都习惯江南的温和气候,不适应江北的酷寒,身体不免吃不消,战斗力大减,而金陵军则恰恰相反,他们久居江北,御寒体质自然更甚一筹。 其二,曲慕白在军中威望极高,将士们拥戴他,且迫切渴望在他的带领下收复失地重整司空战族的威名。而曲慕白也不负“军神”之称,用兵如神,初战告捷,大震军威。 其三,敌军主帅负伤卧榻,长川军群龙无首,麾下几位将军也尚未缓过神来,恰逢金陵大军迅速反扑,将他们打得措手不及遂吃了败仗。长川军败了一仗后士气大落,金陵军又乘胜追击,故而一败再败,撤出锦州,退守赵阳城。 但萧家大军退到赵阳城后立即休整,很快就恢复了元气。听说萧晚风出面了,撤了萧晚月的帅印,任命路遥为军前主帅。路遥善守城,曲慕白与其对峙了三日,仍然无法攻下城池,两军就此陷入胶着状态。而萧晚风尚有十五万骑兵驻留常州,至今按兵不动,猜不透他的想法,让人不得不防。 如此局势,胜负未明。现在表面上是金陵势头更甚,但萧晚风就像是一头潜伏暗处的狼,谁都无法保证他什么时候会突然跳出来,咬住你的咽喉,让你一夕毙命。他虽答应过我不亲自率兵攻打金陵,但现在已经不是攻打金陵的战争了,所以他根本无需再遵守与我的约定退居幕后。而且以他的性格,是绝不会容忍别人肆意挑战他的威严,所以这仗若再打下去,萧晚风亲自挂帅也是迟早的事。 这样的情况下,收复江北失地势必会陷入持久战,而且潜伏着太多不安的因素,萧家极有可能卷土重来,再度攻向金陵。那么在劫所说的这一仗不会打的太久,很快就能取胜,又是哪来的道理? 当我向在劫探寻的时候,他却故作高深地说:“很快你就会知道了。”我颇为不满地看了他几眼,这孩子怎么愈发高深莫测了? 五日后,城门守将来报,说郑国公萧晚风遣来使者求见,现在城外等候。 在劫在一旁笑道:“胜利在望了,阿姐。” 我即刻召集百官,于庙堂上接见使臣。让我大感意外的是,来的竟是路遥。那时有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现在杀了路遥,萧家必然痛失一员大将,我也算是为金陵众多死在他手中的英魂报仇。 也仅是想想而已,“两军相交,不斩来使”的道义还是要遵行的。 路遥尽显使臣风范,礼仪周到,自述其出使金陵的目的,是为替郑国公祝贺新任鲁公继承大统之喜,并问候监国夫人万安,随后陈词种种战旅疾苦之弊,言下大有止息干戈结束战争之意,行为举止却不卑不亢,甚至让人有种恩赐的错觉。 递上一封邀请函,路遥道:“我家主公邀请夫人三日后于神女峰仙鹤楼会盟,请夫人务必拨冗。” 我心知这场仗再打下去对我方大大不利,先前为假意请和,金陵国库已掏空,无法承受起长时间的征战。就算萧晚风不提出停战,我也会想办法在短期内结束战争,这次会盟未尝不是一个契机。而此番会盟,多半是谈判停战的条件和领土疆域的重新划分。这算不算是萧晚风的示弱? 不,我不敢将“示弱”这两个字往他身上想,这样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向一个女人示弱?我心里更多的是戒备。 接下邀请函,我道:“请你回去转告郑国公,三日后我必然如期赴会。” 路遥任务已毕,遂行礼告辞。我基于礼节,送他出城。 行至城门,便见一群百姓围在那里愤怒地瞪着路遥,一个个义愤填膺,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的模样。我知道,经此一战,金陵的百姓都极度仇恨着来自长川萧门的人。 对于战争而导致各大家族产生的各种私怨和仇恨,路遥已经屡见不鲜了,也并未将他们的无礼放在心上,倒是深意地指向一处,问道:“夫人,可知那姑娘是谁?” 我顺着路遥所指方向看去,竟是在人群中看到了周妍,脸色苍白的像个死人,就这么死死地盯着路遥。我收回视线,面不改色道:“金陵百姓万余口,我怎么可能每个都认识。”路遥淡淡地应了一声,复而又往周妍多看了几眼。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将军为何对此女颇为上心,莫非相识?”路遥笑笑:“倒也不是,只是刚才我在城外等候夫人召见的时候,她曾过来询问我姓名。”我心头一寒,当初秦冬歌战死的消息送回金陵的时候,周妍也在场,那句“秦将军被敌军先锋大将路遥斩于马下”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她的杀夫仇人现在就在眼前,我却基于金陵大局对他万般礼遇,她也是识大体的人,此刻心情必然十分难受。我忙将路遥引出城,也算免去她几分痛苦。 路遥策马离开前,我问:“将军上次所说的那支金钗在何处,今日便托于我吧。”路遥道:“尚留在营中,这样吧,三日后夫人前往神女峰会盟,我再带来交给夫人,如何?”我说可以,路遥便策马离开了。 回到城中,我见周妍已不在城门口,料想她是回周府了,也没往心上去,回了宫城与百官商议会盟之事。 事后我问在劫,为何如此神机妙算,料得萧晚风会提出停战,在劫这才细细向我道破迷津。 萧家大军长途跋涉来到江北,又久经战争,早已身心疲乏,而今大寒将过,立春已近,很快就要过年了,将士们自然归心似箭,恨不得战争立刻结束,回家抱着老婆孩子与高堂老母亲亲戚朋友围着暖炉喝着热汤吃着年夜饭。这大过年了,谁愿意在外头打得你死我活的? 再者,这场仗久战下去对萧家也不利,东面有东瑜楚家借着天子之名,打着匡扶赵姓皇族的口号,不断招兵买马,壮大力量;皇都那方又成大雍城,不少割据势力也纷纷向其投诚效忠。当今乱世,横空出世两大强敌,按照萧晚风长谋的性格,是断然不会为了眼前近利而放弃萧家的长久之计,与其与金陵斗得两败俱伤,让隔山观虎斗的势力坐收渔翁之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12 利,还不如各退一步,保存实力再作雄谋。 我听后恍然大悟,踮起脚尖赞赏地拍着在劫的脑袋:“你啊果然是长大了,阿姐以后再也不敢小瞧你了。”他苦笑着:“阿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嘴上虽这么说着,还是乖乖地低下头让我拍他的脑袋儿。 酉时我处理完政务准备用餐时想到了周妍,心想她今日必然心情沉郁,周逸行军在外,我理应为他照顾好这唯一的妹妹,便命近身女官去周府传她过来一起用膳,准备陪她谈心好好开导她。 不下半会,女官就回来了,说周家管家回话,周二小姐不在府中,中午匆匆回府一趟,取了周将军的宝剑,后来便出城去了。 我闻言大惊,手中筷子吧嗒一声就落地了。 在劫问:“阿姐,你怎么了?” 我失色喊道:“不好,周妍准是做傻事杀路遥去了!” 赵阳城,坤元殿。 鼎炉袅袅飘着白烟,一缕缕,一丝丝,熏得人双眼迷离,恍若仙境,可惜房内浓重的血腥味让这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荡然无存。 萧晚月坐在床榻上,美貌婢女为他包扎好胸膛上的伤口,端着沾了血水的金盆弓腰毕恭毕敬地退出房中。萧晚月随手一撩,将白色寝衣拉上,抬头往窗口看去。 朱漆木槿雕花窗前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闲适的白袍,袍上绣着墨竹,几分世外居士之感,紫金发绳地将长发松散束在一侧,懒懒散散地躺在他的肩膀上,发梢被清风丝丝吹起,如柳絮般飘忽。寒冬腊月的,他也不怕冷,就这么一身单薄地迎着窗口的寒风往北面眺望。金陵就在那个方向。他细微地勾起了嘴角,向来冷峻的面容带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萧晚月见此不免心中一寒,开口请罪:”大哥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他最终没有拿下金陵。 萧晚风缓缓回身,脸上已没有了笑,眼神也是冷冷清清的,“我已经习惯了。” 这句话说得未免不近人情,好似自家弟弟做什么都不会令人满意。萧晚月也不在意,也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冷漠,问:“听说你要在神女峰仙鹤楼里设宴与楚悦容会盟?” 萧晚风讥讽:“既然已经听说了,何必多此一问。” 萧晚月微微垂下眼睑,“我能不能跟你一块去?” 萧晚风平淡的声音终于有了情绪浮动,些许凌厉:“你去干什么?” 萧晚月沉默了,是啊,他去做什么?他有点不敢置信,在自己的内息深处,竟是还如此渴望见她一面,那么一个狠心的女人。 见到她之后又能做什么? 伏在腿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牵痛了他胸口的伤痕,一下下的绞痛。不是伤口在痛,是他的心。 明明那么痛,萧晚月却装作一点也不在意,道:“我只想问她一个问题。” 萧晚风问:“什么问题?” 萧晚月低头茫茫然地盯着地面,“我想问问她,为什么要杀赵子都的儿子。难道金陵和司空长卿比赵子都还要重要了?是不是她变心了,再刻骨铭心的爱是不是都会变心的。” 萧晚风嗤嗤一笑:”问到答案了,然后呢?“ 萧晚月突然就回答不出来了,双肩颓丧地松垮了下去。对啊,然后呢,得到答案之后又能怎么样? 是谁在渴望答案,赵子都还是萧晚月? 很多时候,他在半夜醒来,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漆黑的屋子,总是突然间分不清自己是谁。当他以为自己是萧晚月的时候,却总是想起赵子都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当他以为自己是赵子都的时候,又总是忘不了身为萧晚月的责任。这是怎样的一段感情,又是怎样的一份爱,为什么如此煎熬,分不清谁真谁假?而他也总是反复地问自己,这样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开始的? 是啊,他想起来了,其实赵子都是因为萧晚月才去接近楚悦容的,当初在万花楼遇见她的时候,他仅仅为她的美丽稍稍失了半会儿神而已,不过顺水推舟地故意将她当做那里的姑娘轻薄,并非因为有多喜欢,只是想明白,这么一个女人为什么当初敢拒绝他的求亲? 然而,世事皆是如此讽刺,萧晚月却是因为赵子都才爱上楚悦容。朝夕相处,一点点渗入心扉,难忘那种甜蜜的烦恼,让他魂牵梦萦,让他将一个虚假的人生就这么演得真实了。他喊她妻,为她痴狂疯癫,为她倒行逆施,甚至一度想为她抛弃萧晚月的身份,心想就这么带着面具和她在一起罢,骗她一辈子也好,也要一起厮守到老。 与她结为夫妻的那段日子,是他最快乐的回忆,他几乎以为自己完完全全是赵子都了,而萧晚月不过是另外一个毫不相关的人而已。他甚至痛恨为什么这个世上要有萧晚月这个人的存在,为什么她看着赵子都总是像在看着萧晚月?既然爱着萧晚月为什么当初不嫁给他,既然现在嫁给了赵子都,为什么还要想着萧晚月?他就这么不停地嫉妒着,羡慕着,另一个自己。他觉得快要疯了,被这样的感情逼疯的。 那夜,她将赵子都救出地牢,他哭着对她说:“悦容,请带我走吧,让我永远在你身边。”那时,他是真的想放下了,萧晚月所有的一切,身份、地位、责任、名字、一张真实的面孔……他全都不要了,一辈子就只做她的赵子都。 然而,她最终没有跟他离开,为了她那两个弟弟。她给了他三分希望,又给了他七分绝望。她在渡口为他跳了最后一支舞,唱了最后一首曲子。他至今还记得,那舞有多美,美得灼伤了他的眼睛;那曲子有多动听,把他的心都唱碎了。 她唱着: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 当小船飘远了,再也看不到河岸上他最爱的她,他终于忍不住坐在船上痛哭失声,反复地说着:“是你不要我的……为什么不要我了,你为什么不要我?” 那一夜,赵子都的脸永永远远地破碎了,只留下一张真实却伤心欲绝的脸,他死心地做回了萧晚月。 赵子都死心了,萧晚月却不肯死心,他甚至庆幸着,在她的心里,她的晚月哥哥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于是,他再一次去楚府提亲,满怀着希望,渴望再一次重新走进她的生命里。没想到司空长卿也去提亲了,她最终为这样两难的选择而离家出走。那时候,他心里不安着,惶恐着,满世界地找她。最后,她终于回来了,却怀了司空长卿的孩子。当他得知这个消息后,有多恨她?赵子都的恨、萧晚月的恨,两个人的恨,全都加诸在他的身上。那段时日,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焦虑、烦躁、愤怒、破坏……为什么他为她变成了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她却还能置身世外?不可以,这样是不可以的。如果他觉得自己的心很痛,她也应该一起痛才行啊!所有不停地追逐,不停地伤害,不停地做错事,就这么一直错到了现在。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不想一错再错,明明是想留住她的,为什么总是把她推得更远?他想结束这种折磨,把过去不愉快的都忘掉。入股,如果一切真的可以重新开始,他一定要做一个温柔善良的人,好好地爱她,再也不会做错事了。 那一次,他在相思桥上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抵抗内心的痛苦和不安,一腔热诚地问她:“如果我现在回头,你还在不在?” 如果她点头了,他就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她,赵子都和萧晚月,一切的一切。如果她不理解他,甚至恨他,全都没关系,他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弥补。只要她说,她还在。 然而,她走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再一次把他丢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相思桥,长相思。哪里还有相思?只有被风吹干的眼泪而已。 那一次,他再也没有一张虚假的脸破碎。破碎的,只剩下他的心。 最后,他们终于无法回头了吗?他逼她杀了自己的儿子,她和赵子都的儿子。 萧晚月痛苦地双手覆在脸上,这张脸他每次从镜子里看到,都觉得不是自己。他幽幽道:“大哥,你不懂……她可以恨萧晚月,但不可以对不起赵子都,我不想最后能回忆的温暖都没有了,我不甘心……”萧晚月已经永永远远失去了她的心,但赵子都不可以,他应该永远活在她最美好的记忆里。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着的,如果活着的萧晚月只能有恨,至少要让死了的赵子都都拥有爱。 萧晚风沉默稍许,道:“好,我会给你片刻的时间见她。” 萧晚月闻言面露欢喜,又听萧晚风道:“与其让你的心活得糊里糊涂,还不如死得明明白白。” 萧晚月的脸刷地白了,“为了让我死心,大哥做的事情还不够多吗?你是真的为了我好,还是为了你自己?” 萧晚风依旧面无表情:“晚月,记住我一句话,你可以任性,但不能超出我的底线,只要我还活着的一天,就不会让你无法无天。” 萧晚月笑了,一种很苦涩的笑容:“大哥,我真的后悔了,当初早该杀了她的,十七岁那年在楚府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不该留她在这个世上,今天我就不会被她累至这种模样……”他抬头,看向萧晚风:“大哥也不会变成这样了。”现在想杀,却再也下不了手了,他们俩在这方面还真像一对兄弟。 萧晚风没有说话,附身咳嗽起来。萧晚月关心道:“窗口风大,大哥还是保重身体吧。”萧晚风还是咳嗽着,越咳越厉害,懒懒地摆手算是回答他了,便往厢外走去,他似乎不想再在这样的话题上继续下去了。 萧晚月喊住了他:“那孩子……那孩子还好吗?” 咳嗽稍稍停止了,萧晚风缓缓顺了口气,叹息:“你确定要救活他?” 萧晚月红着眼睛:“是的,不惜一切代价。” 萧晚风问:“哪怕让他变成萧家的第二个怪物?” “时至今日,我终于能体会道父亲当时的心情。”萧晚月抬头,定定地看向萧晚风:“而我从来不认为大哥是怪物。” 萧晚风冷冷一笑,拂袖离开了。 前去神女峰会盟之前,我去了一趟地牢将李准接出来。李准本就负伤,又关在湿冷的地牢中,虽我私下嘱咐过牢头要善待他,终究还是受苦的地方,关了将近半月,人已十分消瘦虚弱。 我亲自将他扶出地牢,红着眼睛道:“李大人,你受苦了,你对金陵有功,日后我必当重用你!”李准说话极为吃力,第一句便紧张地问:“夫人,金陵解围了吗?”我忙点头:“解围了,萧家准备退兵了。”李准终于露出宽慰的笑,觉得之前受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 送李准回府后,我让他好好养病,早日康复好为金陵效力,又遣御医悉心为他调养身子,便回了宫城收拾一番,带着百名近卫,在在劫的陪伴下提前一天自金陵出发了。 落幕时分抵达锦州,在曲慕白等人的陪同下检阅三军。 那日天际残留的夕阳余晖,映照在将士们一张张刚毅血性的面容上,尤且带着战场的肃杀和悲壮。我因内心激动而掩不住声音的颤抖:“我……感谢你们,我代表鲁国公代表金陵全部的百姓感谢你们!”众将士挥臂呐喊,宣誓忠诚。 我环顾锦州这块失而复得的疆土,自城门口挖了一堆黄土包在锦帕里,准备带回金陵覆盖在长卿和毛毛的墓碑前。我告诉自己,以后每收回江北的一寸领土,我都会把那块土地捎一份回去祭典他们,慰藉他们的在天之灵。人的这一生很长很长,总会失去很多很多,但只要心怀坚定的希望永不放弃,失去的总有一天会回来——就算回不来了,如那些逝去的生命,也要牢牢记在心里,永远都不能忘记。 翌日,曲慕白收整军队,蔺翟云、姚远韵随行,率一队前人军,便启程赶赴神女峰会盟。自然,在劫也和我一同,而周逸则被我下令留在了锦州保护怀影。之所以没带上周逸,实则此番也是去打探周妍的消息。自那日她出城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不知是不是真的去刺杀路遥。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我不想让周逸担心。 神女峰位于锦州八十里外的巫峡县,离赵阳城也有百余里,四周青山环绕,碧水长流。神女峰实则是一根巨石突兀于青峰云霞之中,宛若一个亭亭玉立美丽动人的少女,每当云烟缭绕峰顶,那人形石柱像披上薄纱似的,更显脉脉含情,妩媚动人,故而得名神女峰。此峰每天第一个迎来灿烂的朝霞,又最后一个送走绚丽的晚霞,又名“望霞峰”。古人道:“峰峦上主云霄,山脚直插江中,议者谓秦、华、衡、庐皆无此奇。”可见神女峰是个天地造化、鬼斧神工的美丽地方。 在这样的地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13 方会盟,也的确是萧晚风追求人间极致的处世风格。 当抵达神女峰十五里外的时候我便下了马车,接下来陆路不通,而要走水路,须驾船才能抵达神女峰下。 萧晚风的人马早就到了,远远飘扬旌旗,绣着萧家的家徽,一朵硕大的六瓣紫色菱花。 萧家有一位将军走上前来,年纪三十出头,生得国脸横眉,抱拳道:“末将乃郑国公麾下黑甲狼骑三郎将马骏臣,我家主公已在山头恭候多时,请夫人下令金陵的将士们在此扎营,您便可随末将登船赴会了。”又说:“夫人可带两名侍卫随行,但按照规矩须卸下武器方可。” 曲慕白在一旁提醒:“夫人,小心是个鸿门宴。” 我坦然笑道:“曲将军无需担心,我相信堂堂郑国公是不屑做这等小人之事。” 马骏臣欣赏道:“夫人果然好胆魄,不愧为女中豪杰。” 我命曲慕白率军就地扎营,便带着在劫和蔺翟云两人准备上船。 不料渡口却停着两艘船,每艘船上都有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摆舵船夫。 一时不知该上哪艘船,我面露不解,探寻看向马骏臣。 马骏臣指了指两侧的船只,恭敬道:“请夫人上左边那艘船,而两位随行的壮士请随末将上右边那艘船。” 既然是要去同一个地方,为什么要各自去不同的两艘船,好似要将我们刻意分开?我虽感到困感,但既然敢来就不怕他们弄什么玄机,便坦然自若地径自上船了。在劫和蔺翟云见我上了船,尽管面有疑虑,也没说什么,随马骏臣登上另外一艘船。 船夫撑起长蒿,船只便离了岸,顺着水流而下。 我迎面站在船头,听着哗哗水声近似几分钟鸣鼓乐,分外动听,再观四周青山随着船行缓缓后退,风景宜人,多日操劳战事的沉郁心情不免舒解了几分。 这时,我感到有一股视线自身后投来,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回身看去,骤然对上一双清澈宛如水中明月的眼睛,不由惊呼:“是你!” 萧晚月摘下斗笠卸了蓑衣,长发如丝,白衣如雪,安静地站在船头看我,无言无语,好似千言万语,那方苍蓝的天好像已经离得我们很远。 在劫和蔺翟云在另一艘船上一直关注我这边,乍见萧晚月皆面露惊色,才刚跨出一步,便被马骏臣拦住了。 马骏臣隔着江水对我喊道:“夫人请无需担忧,此乃主公的安排,主公让末将带一句话给你——这世上最痛苦地莫过于明白人看着糊涂人做傻事而无能为力。” 我已明白萧晚风的用意,他感到无能为力的这件事,只有我能帮他,让那个糊涂人彻底地清醒过来。 或许,这也是萧晚风会盟谈判之前的一个条件。 萧晚风,终究是疼爱弟弟的兄长,却是用着世人看不透的方式罢了。 我朝在劫和蔺翟云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复而回头看向萧晚月。 萧晚月默默与我对视,我不语,他无声。此情彼恨,如当下江水,不止不休。 世人皆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与他,而今共渡一条船,曾经共枕一床眠,是修了百年千年的情,而今面面相对,竟觉得岁月如此无情,命运万般捉弄,带走了一切美好。 本以为再见他,他对我必然是毁天灭地的恨,没想彼此竟还能如此平静。 最熟悉的陌生人,原来便是这种感觉。 “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终究是我先开了口。 萧晚月道:“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他闭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眼再度看向我:“我想问问你,为了保住金陵,杀了赵子都的儿子,你后悔了吗?” “是的,我后悔了。” 他的眼中随即浮现一丝希冀水光,几乎要动情地喊出我的名字。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不知名的感动,曾经爱.氵夜好恨也好,我所能给他最后的温柔,只有残忍了:“如果一切再重来,就算后悔一千次一万次,为了金陵,为了司空长卿,我还是会那样做!” 他的眼睛暗下去了,一句话也没说,悲伤地看着我,摇了摇头,复而又看着我,又摇了摇头,像个傻子。 突然他大步走到我面前,抓着我的肩膀问:“你不爱赵子都了吗,你不爱他了?” 我没有马上回答,安静地将他的右手从我的肩膀上拿下,撩开他的衣袖,一圈圈地解开绑在他手腕上的白色绷带,对着我曾经亲手写下的那个“月”字,静静地说:“是的,我不爱你了。” 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绝望,虚无的,白茫茫的一片。 船靠岸了,我头也不回地离开。萧晚月也好,赵子都也好,早已决定不爱了。爱上萧晚月是我的寂寞,爱上了赵子都是我的错误。因为寂寞,我错爱了;因为错爱,我落得寂寞。从一开始,就爱错了人。那俯拾皆是的不堪,让人无法给自己尊严。 他还留在船上,她已经离开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所能回忆起的都是她离开的背影,每次都是这样,头也不回,决绝没有留恋。 司空长卿死前说的话突然清晰起来:“哪怕你杀了我,也永远赢不了我。从一开始你就输了,从你欺骗她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永远都失去了资格,萧晚月,不——赵子都!” 他以为杀了司空长卿,就不会输,就不会失去资格,而她也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但她终究还是知道了。今日,萧晚月来替赵子都问情,在她眼里是不是成了一个笑话? 终于,他连最后属于赵子都的爱也都要失去了吗? 遥远的山峰,传来农家姑娘的歌声,悠远嘹亮: 那段逝去的爱情 就像纸做的蝴蝶 遇到风,它会飘起 遇到水,它会沉沦 遇到火,它会成灰 它也有美丽的翅膀 却永远也不会飞翔 萧晚月听着听着,一滴泪落进了绵绵不绝的江水里。 从前他放弃了,以为那只是一段感情,后来才知道,那其实是一生。 他低着头,苍白着脸,喃喃念着:“你剪断我的翅膀,所以我选择坠落。” 仙鹤楼位于神女峰的半山腰,我拾阶而上,穿过紧簇如火的枫叶林,终来到仙鹤楼前。白云悠悠,枫林焰焰,仙鹤楼跳出俗世红尘,坦然处于无争世外。我心想,若有一天在劫那孩子不再需要我来操心了,抑或我对这人世纷争倦了累了,来这里隐居也是好的。 这时,自楼中走出三个青年男人,一人黄衫如杏,书生模样,其余二人皆身披暗黑甲胄,只是护肩处略有不同,一人虎口,一人狼口,皆将军意气三人虽是不同装束,却长得同一张面孔,五官相貌如相同的一块印版雕刻而出的作品,教人啧啧称奇。 那三人走到我面前,抱拳行礼,异口同声道:“在下乃郑国公麾下天霁、天隐、天阙,见过夫人。” 我早听闻萧晚风部下有个三胞胎吗,大哥从文,军师善谋,为“长川七杰”之一,两位弟弟从武,现为十二黑甲狼骑之列。兄弟三人在长川萧门可算是名声大噪的风流人物,偏又长得一模一样,更添趣谈。 黄衫书生必为从文善谋的兄长天霁,上前一步道:“我家主公在楼阁上恭候夫人多时,请夫人入内。”|我点了点头,说了句:“有劳了。”便起身往楼中走去,在劫和蔺翟云随即跟上,被天隐和天阙拦住了,蔺翟云冷声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此行他们多番将我们隔开,莫怪蔺翟云心有不满,神态已有动怒。 天隐天阙不答,倒是天霁深意地打量了蔺翟云好几眼。 同职之间必然会有比较之心,天霁与蔺翟云同为军前谋士,两人虽未谋面,在先前几番战争中却早已暗中过了几次招,天霁自然对他分外上心,问:“阁下可是云盖先生的子侄蔺翟云?”蔺翟云应了一声正是,天霁笑道:“早听闻云盖先生的子侄乃是当今少有的英才,军前布阵、五行八卦。周易演算无所不精,在下早就想当面请教一番了,今日正好天赐良机。”又说:“我家主公只邀请夫人一人赴会,便请先生以及那位小壮士随在下前去楼旁翠亭稍候,那里已设好酒水果盘慰劳两位,顺便让在下借机与先生切磋切磋。” 我并不担心萧晚风会对我做出什么不利的事,他若是要伤害我,我也不会安然活到今天,况且他也的确是极度厌恶人多口杂的地方,喜爱清净,而翠亭仅离仙鹤楼十步之遥,就算真有什么意外,相信在劫他们也能及时赶来,就客随主便,允了这样的安排,安抚在劫和蔺翟云几句,叫他们无需担忧,便往楼中去了。 仙鹤楼是以大片松木为桩雕砌而成的,故而空气里总带着淡淡的一股松花味,让人闻之怡神。我微微舒展了紧张的心情,沿着旋转的朱雕红木梯蜿蜒而上,午后的阳光透着格子窗洒落在木梯上,斜斜光晕里能看见细微的尘埃漂浮着,卷起缕缕弧度,世界如此安详,只待尘埃落定。 忽然,我听见了,阁楼上传来清浅的咳嗽声,一下下在寂静的环境中显得分外醒耳。我那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竟突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果然,独自面对萧晚风,还是会让我忐忑的。这样一个讳莫如深的男人,在我内心深处始终带有害怕,而听了蔺云盖先前的那番言辞后,这种心情就愈发深刻了。 上了阁楼,我站在门口深深呼吸,随手整理衣衫发冠,怎觉得自己像是朝圣似的那么慎重,苦笑了一下,举手将纱织糊成的滑门往两侧推开。霎时,强烈的白光带着一股龙蜒香扑面而来。我眯了眯眼睛,渐渐地适应了屋内的光亮,便见萧晚风站在屋内的旁侧,穿着一袭玄色紫罗袍,头束七星冠,闭着眼睛,安静拈香。进屋后我轻轻拉上门,也没去打搅他,直到他礼毕后,回身看我。 我取笑道:“没想到你也会信佛。”逢面轻巧的一句寒暄,试图让自己的紧张平定下来,也是为了冲去隔阂,好让接下来的谈判水到渠成。 冬日午后的阳光在他身后撒了一地的金黄,那垂在身子两侧的宽长袖袍被风吹动了几下,都好似带着光华。萧晚风因我的问话而浅浅地笑了:“以前不信,所以佛祖惩罚我了。”我好奇道:“惩罚你什么了?”他说:“他让我得到了世上所有的一切,却得不得自己唯一真正想要的。”我的心顿时漏跳了半拍,不敢再往下问了,唯恐听到让自己不知所措的答案,很巧妙地转了话题,歉意道:“抱歉啊,我来晚了,让你久等了吧?”他摇摇头,淡去笑容的面容冷峻而麻木:“不,是我闲来无事来得早了。” 堂堂郑国公,权谋天下,又怎会闲来无事?我自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他的早到是因为迫切想见到我。尽管他并未掩饰过对我的感情,但萧晚风会是那种因赶赴与心上人的约会而紧张不安的懵懂少年么?我无法将他与之联系起来。 阁楼里烧着暖炉,点着香薰,米塌上置着一张低矮方长案几,案桌上设有精致的酒菜,桌子旁摆着两个小巧精致的炉灶,大碗口的大小,分别热着清酒煮着茶汤,腾腾升起袅袅白烟。 萧晚风在案几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下,微微探手,示意我在他对面就坐,我依言入座,他问:“喝酒还是喝茶?” 我本想说喝酒,冬日里暖暖身子的好法子,话刚到了嘴边,突然想起萧晚风这身子骨,还是少喝酒的好,便说:“咱们喝茶吧。”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表情未变,眼里已经有了笑意,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将精致名贵的茶具陈列在桌上,循序渐进地为我泡起了茶。 萧晚风的茶道我早就见识过了,极为的讲究,泡出来的毋庸置疑是上好的茶。洗了两次茶汤,他将茶水顺着方向倒进杯中,然后轻轻地放到我面前,探手示意:“请用。”名窑烧出来的赭色茶盅,让茶香更加宜人,我喝了一口,惊讶道:“竟是甜的!”善茶者皆知,再怎么上好的茶叶泡出来的茶纵然芳香留齿,入口后不免总带一丝苦涩,这杯茶并不如此。萧晚风道:“悦容饮了那么多年的苦茶,是该苦尽甘来,一品甘甜了。” 闻言我心中一暖,再喝几口,道:“早前听晚风说过,人生宛如三杯茶,一苦二甜三平淡。”萧晚风颔首道:“是呢,这平淡是归于最后的终结,唯有苦和甜却是长久反复地。”我戒备地看了他一眼:“哦,如此说来,而今我喝着甜茶,指不定那日又成苦茶了?”难道他们萧家根本不准备退兵,这仗还要打下去? 萧晚风叹息:“悦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14 容,你太敏感了,想得过多了。” 我稍稍安了心,也跟着惆怅起来:“并非我愿想太多,身在其位,不得不多虑。” 品完茶,用了膳,而后便是详谈停战事宜了。在那之前,他极少提及萧晚月,只随口问了句:“见过晚月了?”我说:“见过了,我该说的都说了,该断的也都断了,能不能放下,那便是他的事了。”他点点头,没再说下去了,关于爱啊恨啊这样的感情,他总不会轻巧地挂在嘴边,也不会去深究别人的情感。 关于疆土的重新划分,我陷入被动。毕竟萧家没有大败,司空家也没有大胜,以军事实力来说,还是萧家更胜一筹,这个人世往往都是力量决定了话语权。萧晚风虽然对我很好,但毕竟身为一方之主,肩负千千万万子民的生计,自然不会因为对我的私人感情而让我得寸进尺,最终谈拢了势力划分,以赵阳城十里外的虞山、三原泾为界,以南归于长川,以北归于金陵。常州以及附近十余座城池最后还是全都被萧家拿走了,所幸我竭力争取回了百越、虎牢关等兵家险地以及赵阳城以北的三百里地。我知道这已经是萧晚风对我最大的退让了,若是我再纠缠下去,难保萧晚风会恼羞成怒,说不撤兵了,这仗还是接着打吧。那可大大不好了,两军打仗,说到底打的是家底。金陵府库已空这是我们都心知肚明的事实,他也没有跟我提纳贡的钱财布帛之类的事,我无奈便将这样的会盟条约应下了。 我虽应下,最后还是十分认真地握拳,信誓旦旦道:“总有一天,江北失去的那些土地,我会一寸寸拿回来的。” 他突然就笑了,拍拍我的脑袋,十分欣慰的模样:“好,我等着那一天。” 不知名的,我就脸红了。为了掩饰尴尬,我指着窗外遥远而立的神女峰,道:“果真是人间风景之绝,从这边看去,真如一个美貌女子,身姿曼妙。” 萧晚风顺着我的视线望去,便问:“悦容可听说过有关神女峰的故事?” 我说:“是战国时楚国才子宋玉所著的《神女赋》么?”近似卖弄地念了当中的一段:“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萧晚风见我这模样,掩嘴笑了起来,“不我是说神女峰的传说。”我大窘,摇头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愿洗耳恭听。”萧晚风道:“相传神女峰乃是西王母幺女瑶姬的化身,曾帮助远古圣君大禹錾河道排除积水。水患消除后,瑶姬并没有回天庭,而是选择留在人间,为路经河川的所有行船保平安,从而化成了石峰,深得后人尊敬奉祀。”我闻言感慨:“为了庇佑世人化身为峰,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是的,如同悦容一样。”萧晚风看向我,深邃目光点缀柔情:“为了庇佑金陵的黎民百姓,那么坚强勇敢。” 我躲开了他的视线,看向那座美丽的山峰,幽幽道:“不……我没有她那么伟大。”也不想像她那么伟大,如果可以的话,我宁可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相夫教子,子息承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曾经有一个女诗人,为神女峰写下这么一首诗: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这恰恰是我内心渴望的,一种被人保护的感觉。然而,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这种像寻常女人那样尽情哭泣的权力了,不能软弱,不能愚昧,必须学着勇敢坚强,有时候还要心狠手辣,大义灭亲。在我成为司空家的媳妇,蒙受了当世女子无法拥有的爱戴和尊敬的同时,我就已经担下了这样的责任和宿命。 突然,我身子一斜,被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淡淡的药香味溢进我的鼻尖,只听见那浑厚的声音从他的胸腔跳出,温柔地传进我的耳中: “悦容,如果你觉得心里很难过,那就哭吧。” 萧晚风说,如果你在金陵的百姓面前觉得自己是监国夫人所以不能哭,在弟弟面前觉得自己是身兼母职的姐姐所以不能哭,在下属面前觉得自己是肩负兴邦大任的主子所以不能哭,那么,在我萧晚风面前,就让自己做一个普通人吧,你只是一个名叫楚悦容的寻常女人,如此而已。谁都有哭的权力,如果哭非得找个借口,那就以此为借口吧。我问:“晚风,你呢?”他笑了:“我也一样。倘若哪天觉得难受了,就来找悦容,这样我们就都知道对方哭鼻子的秘密了,谁都要为对方保守这个糗事。” 有时候,也真的觉得萧晚风可怕得过分,总能一言不发地看穿你的心事,然而三言两语让你卸下一切防备,掉进他为你设好的陷阱里。这一日,他为我设了一个温柔的陷阱,让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抓着他的衣襟嚎啕大哭,把连日来受的苦难、悲伤一次哭个痛快。他没有再说话了,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个慈爱的父亲,又好似体贴的丈夫。阁楼里很安静,只有我的哭声,以及洒落一地的阳光的呢喃,成了江北绝迹许久的温暖。恍恍惚惚间听他说:“悦容,我希望我们不仅仅是战场上的敌人,还能是交心的朋友,倾心的……”最后的关系他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离开仙鹤楼之前,萧晚风跟我说了两件事。看似毫无关联的这两件事,细想起来确是紧密相连的。我心里不安着,沉默并没有消除内心焦虑,萧晚风付之一笑,与我双双走出楼阁。 出了楼阁才发现,那里已成了战场,在劫因听见我的哭声生怕我出事了,不顾一切地想要闯进楼中,被天隐、天阙还有马骏臣包围着打了起来。蔺翟云也被天霁给拖住了,此时方恨百无一用是书生,没有一丝武功底子,怎也冲不破天霁的阻挡,窝着一肚子的气。 双方见我们自楼中出来,各自停止了弩拔。天霁、马骏臣等人恭敬地叩首:“主公!”在劫和蔺翟云一人喊着姐姐一人喊着夫人,一前一后跑到我身旁,齐声问:“你没事吧?”我忙安抚他们,在劫看到我尤且红肿的眼睛,愤怒地瞪向萧晚风:“你要是再敢欺负我阿姐,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来不及开口解释是个误会,萧晚风已淡淡开了口:“哦,我倒想知道了,你会怎么的不放过我?”毫无预兆地突然出招了,击向在劫。在劫忙出掌迎击,双掌相对之后,萧晚风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在劫狂退数步,捂胸呕了一口鲜血。 我大惊,连忙跑上去扶住他:“在劫,你没事吧。”在劫鲜少会枉顾我,这次却没有回答我的话,抬袖擦了嘴角的血渍,死死盯着萧晚风,问:“这一掌你出了几成的力?”萧晚风没有说话,倒是三胞胎中的弟弟开了口,也不知是天隐还是天阙:“我家主子身子金贵,从来只出招不出力,你这黄口小儿,日后给爷放尊重点,再敢对主公口出狂言,我等必不轻饶!”言语中不难听出他对萧晚风的敬仰和尊重,并且不容他人对其有一丝的无礼。 “不可能!”在劫闻言脸色大变。我却是知道,那人所言非虚。两年前早已知晓,萧晚风身子不好,动武的时候若是出了内力是会发病的,但他现在依然风轻云淡,并未有任何异状。 在劫朝萧晚风逼问:“难道你真连内力都未出?” 萧晚风冷眼看着在劫的不甘,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地跟我说了句:“悦容,我们后会有期。”径自上了船,马骏臣和天霁等人也随之离开了。 萧晚风走后,我挖苦心思地安慰在劫,知道他从小虽寡言沉稳,实则心高气傲,这次吃了败招心里必然不痛快。以前不管我说什么,在劫都会转怒为喜,就算还是不愉快,也会装出没事的样子不让我担心,这次却并非如此,无论我怎么说,他都阴翳着一张脸定定看着萧晚风早已乘帆离开的方向,最后泄愤似的把手往旁边一挥,不远处的翠亭中,那石桌石椅竟轰然裂成数块。 只听见在劫喃喃自语:“我不甘心啊阿姐!从小我吃尽苦头勤练武功,为的有朝一日能保护你不受任何人的欺负……现在居然连一个内力没出半成的病鬼都打不过,我真是个没用的废物!” 我沉默看着在劫的难过,安慰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他的不甘从来不是因为输赢,而是不能保护我。 萧晚风早前的一番话突然自脑中闪过:“悦容,你真觉得你那个弟弟可信吗,他都瞒了你那么多事,你真的了解他吗?” 我走过去,轻轻搂住他在我怀里,柔声道:“在劫,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这一次你已经保护我了,因为有你在,所以谁都没法伤害我,金陵也保住了。请你以后……也一直都这么保护我,好吗?” 那个倔强的孩子,僵硬着身子,渐渐地如柔软下来,哽咽应了声:“好。”回手将我紧紧抱住。 我心想,就这样吧,那就这样。就算他有再多的事瞒着我,就算我的确没有真正了解过他,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始终是我的弟弟,我从小保护并发誓长大了要保护我的弟弟。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背叛我,但他绝对不会,我一直这么深信着。 船只在江上缓缓行远了,萧晚风扶住船栏,不住地呕血,碧蓝的江水中盛开出一朵朵红艳艳的花,艳丽而刺目。天霁等人见此大惊:“主公!”心知这是他发病的症状,赶忙将萧晚风抬进船舱,点起龙涎香,天霁喂他服下云盖先生特制的丹药,其余三人则竭力为他灌输内力,这才让他的病情稳定下来。 天霁暗暗松了口气,也顾不得下臣的身份,出声责备:“主公这次做的真是过了,就算是要教训那臭小子的无礼,也不需您亲自动手,您要是有个万一,让我等如何向长川的百姓们交代!” 萧晚风懒懒依靠在榻上,虚弱地笑笑。众人见状,也就什么话都不说了。 闻着船舱内熟悉的香味,萧晚风的心绪渐渐地稳定下来,那种张牙舞爪的破坏冲动,也被收拢进了这具残破的身体里。手肘支撑着拖住脸侧,他安静地阖眼,闭目养神,嘴角勾露弧度,三分讥讽,七分冷酷。 出了八成的内力,不惜让自己发一次病,竟然只是让那人吐了一口血而已,没死也没残,真是可惜了,没法替晚灯出口恶气。才十八岁是么,就有这样一身的修为,日后那还了得?世人皆说他萧晚风乃“天下无双”,怕再过几年,这四个字就要让人了。 慢悠悠地开口:“天霁,即刻传令回长川暗部,让他们去调查楚在劫这个人,从小到大事无巨细的给我一件一件地调查清楚,我倒想看看,在他背后帮助他的都是些什么高人。” 天霁领命,随后不解道:“这楚在劫看上去不过有几分资质,难不成还暗藏乾坤?” 萧晚风依旧闭着双眼养神,淡淡道:“当你以为眼前站着的不过是一只兔儿的时候,没准下一刻他已变成了恶狼。永远别太相信你的眼睛,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天霁,知道你为什么会略逊蔺翟云一筹么?” 天霁俯首:“愿听主公教诲。” 萧晚风道:“因为你总是要等待最佳时机才出手,而蔺翟云则更具赌徒天性,就算只有三成希望他也会把握机会,所以他常常能险中求胜,逢赌必赢,只能说蔺翟云的肉眼和心眼都比你雪亮。” 天霁仍是困惑:“属下不解,蛰伏等待最佳时机,不鸣则已,一鸣就要惊人,一旦出击就要让对方致命,才是最完美的战略——这不是主公多次教导属下的么?” 萧晚风突然笑了,睁眼看向天霁,道:“那是我的错误。”在座之人无不大惊,郑国公萧晚风居然也会认错!便听他道:“曾经有个女人对我说,过分追求的完美,本身就是一种瑕疵,别为了所谓的‘最佳’而忍耐等待,或许就在你等待的时候,那真正的‘最佳’早已错失了,而你却还以为,下一个会更好。”众人自然心知,他口中的那个女人是谁,天霁俯首叩拜:“属下受教了。”萧晚风再度闭眼,不再说话,似乎睡去了。 我和在劫蔺翟云他们上了留下的另一艘船离开神女峰,摆舵的船夫已经换了一个人,是个满面虬髯虎眉的粗犷男人,看不出真实年纪,应该三十左右,再看那身黑色甲胄的装束,便知是萧晚风麾下十二黑甲狼骑中的一员。我礼节性地对他说了声:“有劳了。”他用鼻子哼了一声回应我,撑起长蒿便驾船离了岸。我不明所以,自己是怎么招惹了他,而后想想,自昔日萧晚风差点为我病发身亡之后,他的那些属下就没几个看我顺眼的,更何况经此南北一战,他们长川的将士们自然对我心里怀恨,恰如金陵的百姓视萧晚风和萧晚月为仇敌一样,我也没将他的无礼放心上。 想起周妍的事,又忍不住向他打听:“请问这位将军,为何今日没见到路遥将军?” 那人又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回应我,我忍了忍气,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15 道:“将军,若是我昔日有对不住你家主公的地方,我只能说抱歉,请问你能不能告诉我,路遥将军今日为何没来?” 那人怒了:“格老子的,你跟我家主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老子什么事。” 我颇感诧异,这人倒不是对萧晚风不敬,是个性格豪爽直言直语罢了,我感到不解的是,既然不是为了萧晚风,那可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的罪过他。他见我一副懵懵然的模样,更怒了,一把抓起挂在桅杆上的头盔罩在自己的脸上,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想起老子了没?”我细看几眼,有些眼熟,还是摇摇头,他又咒骂几声,抓下头盔指着上面的两个细小的洞,怒问:“想起了没有!”我猛然想起,不正是昔日来金陵城下叫骂最后被我一箭射穿头盔的那个萧家副将。 他见我总算想起了,愤愤将头盔扔在船板上,继续摆舵。我心忧周妍,有事要向他打听,只能好言道:“是我射术拙劣差点误伤将军,请将军不要见怪。”他却得寸进尺了,冷言嘲讽道:“夫人怎么会射术拙劣呢,不久前不还一箭射死了自己的儿子?”我的脸色骤然刷白,又听他说:“你们楚家的人可真是一个个缺心少肺的,姐姐拿弩射自家儿子,弟弟拿弓射自家妻子,果真一脉相连,一样的丧尽天良。”他口中说的那个弟弟自然不是在劫,而是天赐。我忍住逼脑而上的怒意,问:“你家小姐和姑爷现在怎样了?”自然不会忘记,长卿的死天赐也有一半的罪过,哪一天我真该会一会我这个好弟弟了。 那人道:“还能怎样,小姐被气得回了娘家,楚天赐那臭小子被魏国公打了一顿之后,还不是照样得乖乖地来长川赔礼道歉,八抬大轿地请我家小姐回去。哼,你们楚家的子孙一个个都是软柿子,孬种!”不仅把楚天赐骂了,还把我和在劫泼了一身的污,我忍气道:“敢问将军怎么称呼?”那人把胸脯拍得嘭嘭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姓郝,名思去。” “哦,原来是郝思去将军啊,久仰久仰!”我故意将“思”这个字念得很重,名字取得可真妙,这个人的确是“好死去”了! 郝思去性子虽是粗犷,人却不傻,当然听出了我的弦音,怒极反笑:“你不是向我打听老六今天为什么没来的事吗?”路遥在十二黑甲狼骑中排行第六。我叹了一声,不得不示软:“是的,请问郝将军是否知道是何缘故?”郝思去冷哼:“三日前,有个女刺客居然来行刺他,除了十二,老六的武功可算是最好的了,那女刺客真是不自量力,最好自然是俯首就擒了,现在老六正在严刑逼供,招出了背后主使人,到时候自然有好戏看了。”说完深意地看向我,看来是认定由金陵派出的刺客,想要以此打压我。 我已无心与他争锋相对,周妍果然落入路遥的手里了,我该怎么跟周逸交代? 上了岸,我连忙赶去按扎在赵阳城的萧家大营,但自我与萧晚风在神女峰仙鹤楼“南北会盟”之后,路遥便下令撤离了赵阳城。那么周妍呢,是不是被他带走了? 周逸得知这个消息后十分担心,毕竟周妍是他唯一的胞妹。我对周逸说:“你不用担心,我会竭尽办法为你把她救回来的。”当下修了一封书信,差人送去长川交给萧晚风,希望他能念点彼此之间的交情,让路遥放过周妍。周逸愧疚道:“都是令妹生性鲁莽闯下大祸,害夫人要忍受委屈去求他们萧家的人。” 为丈夫报仇又怎么会是鲁莽闯祸?我若不是身系金陵大局,也该为长卿报仇的啊!然而,萧晚月和楚天赐,对这两人的仇该如何算起?我满心唏嘘,安抚周逸之后,便让曲慕白下令整军,班师回金陵。 回金陵的路上,我把在劫叫到马车里,美其名曰是姐弟谈心,实则有意套他的话。我对他说:“在劫,先前萧晚风跟我说了两件,看似不关联,但我知晓一些隐情,猜想兴许与你有关。”在劫神情些许戒备,仍不动声色地问:“是什么样的两件事。” 在说出那两件事之前,我先说了两外一件事,是这些时日埋在心里的疑问,自从得知萧晚月就是赵子都这件事之后便产生的疑问。 我问在劫:“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赵子都和萧晚月的关系的?” 在劫闻言,眼神一阵闪烁,被我死死盯着难受了,才说:“在皇都时便知了。”说完后开始焦急地向我解释。原来那时赵子都性情大变,突然对我薄情寡性,在劫心中就恨他极深,本想以夜枭的身份暗中教训他一顿替我出气,不想在一次跟踪中无意发现他的秘密。 我听完后点头,他偷偷看我神色,见我没有发怒,才暗暗舒气,道:“之所以没有跟阿姐说,也是怕你伤心难过。”我看了在劫一眼,也没拆穿。他从小本就十分厌恶萧晚月,认为他会把我抢走,知道赵子都跟萧晚月的关系更加不可能让我知道。我问:“那么当初赵子都跟司空长卿交战时,你故意帮助司空长卿偷袭赵子都的大军后防,不仅仅是帮我出气那么简单吧。”在劫乖乖点头,全都老实交代了。 从萧晚月假扮赵子都一事,不难猜出萧家的意图。常昊王一王独霸天下,改朝换代称帝,所有的一切一切,都不过是个骗局,是萧家一手策划的最大最宏伟的戏目。只要藩王造反,天子告急,那么打着“仁义”旗帜的萧家大军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兵进攻皇都,而赵子都则率大军去跟司空长卿交战,牵制金陵军,那么萧家就可不费一兵一卒堂而皇之地进驻皇都,他日窥测庙堂,君临天下,又不必在历史上留下污点和骂名,博得千古传颂,千秋万代,何其高超的计谋。 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此精心谋划多年的完美计划,最终还是生变了,中途杀出一个程咬金,让司空长卿大败赵子都的兵马,生擒了赵子都。 当初我还不解,萧晚风都已经兵不血刃地拿下了皇都,怎么还会打开城门无条件地放司空长卿的大军进驻,与他分享胜利战果,唯一的要求是从司空家的地牢里提走赵子都。今日我算是都想明白了,萧晚风再怎么无情的人,也不会坐看自己弟弟牺牲。天下可以再谋,弟弟死了就不会再活回来了。 在劫说:“若萧家拿下皇都,再攻打就不容易了,所以我就生计让司空长卿与之二分天下,那么他们两人谁都进了皇都,又谁都得不到皇都,鹬蚌相争,日后我 义军才有出头之日。” 我死死盯着在劫一言不发,他被我看得局促不安,脸色发白,头冒虚汗,踽踽逾逾地不停说着对不起,我突然笑了,拍拍他的手背,赞赏道:“好啊,不亏是我的弟弟,小小年纪就心怀天下,不枉费我打小含辛茹苦地把你这么;拉扯长大,总算有点出息。” 在劫咽下口水,不安地问:“阿姐,你不生气了?” 我笑如夏花之璀璨:“生气,为什么要生气?我弟弟这么有本事,高兴还来不及呢,生气什么?” 在劫见此,愈发地难受了,极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探寻问:“那……萧晚风说的那两件可能跟我有关的事是什么?” 我笑了笑:“等以后阿姐心情好了,再跟你说啊。” 在劫啊了一声,心知被我套了话,一副苦相。 回到金陵,马车穿过宫门回到了宫城,百官纷纷来迎,我见好几位大臣脸上神色有异,不由询问:“我不在金陵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了吗?”有臣下出列,握拳愤愤道:“回夫人,本来一直相安无事的,谁知一个时辰前,萧家那杀千刀的老二突然率领一支二十余人的骑兵突破城防闯进金陵城中。”身为朝臣竟在回话的时候冒出粗鄙的言辞,可见是着实被气的厉害。 “萧晚月?”我大惊:“他来做什么?” 下臣回道:“他……他留下一样东西就离开了,禁卫军赶来的时候想抓人都来不及。” 我问:“他留下什么东西?” 下臣擦了擦额头的汗,朝议政殿的方向指了指:“夫人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我大步朝议政殿走去,远远就看见一堆侍卫爬到了大殿的飞檐顶上,正奋力拔着一面旌旗,无论多少人,无论怎么强壮的汉子,却怎么的也拔不出那面旗。我眯了眯眼睛,细细看去,只见旌旗上绣着萧家的家徽,紫色六瓣菱花上还题着硕大的一个“月”字,迎风招展,像是在对我冷冷讥讽。 “萧晚风,你欺人太甚!” 我顿觉怒火攻心,不顾群臣的阻拦顺着木梯爬到屋顶上,厉喝:“走开,让我来!”侍卫们纷纷退到一旁,我抓住旗杆用尽全力地往上一拉。别人宛如千斤重量似的怎么都移不动的东西,我这么一拔就自屋檐上脱离了,用于力道用的太大,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自屋顶上滚下来。众人在下面一个个大惊失色,喊着夫人小心啊!在劫纵身一跃,飞到半空将我拦腰接下。 落地后我将旌旗愤愤摔在地上用力踩了几脚,对着天空怒喊:“萧晚月,我楚悦容对天发誓,不会让你再有机会在金陵的土地上撒野的,绝不——” 回音一波一波往天空的尽头传去。 遥远的山头,迎风伫着一道身影,策马而立,白衣如染霜华,却是久经沧桑的色彩。 路遥策马走了过来:“二爷,主公下令了,召你速速回长川。” 萧晚月微微侧首,盯着路遥,问:“为什么不杀那名女刺客?” 路遥不答,萧晚月问:“下不了手?你喜欢她?”路遥连忙否认:“怎么会,我是她的杀夫仇人,她恨我都来不及了,我怎么可以喜欢她。” 萧晚月闻言,修长的双眉皱起,随手一扬,马鞭啪地一声打过去,在路遥脸上留下一道赤色的疤痕。路遥面不改色,萧晚月却面露愧疚,道:“抱歉呐路遥,都怪我手滑了,疼不?”好心地从怀中掏出萧家特制的金疮药扔进路遥手里:“敷上吧,虽然说男人不在乎皮相,疤痕是战争的勋章,但该有的脸面还是不能丢的,明白了吗?”路遥平声道:“多谢二爷,末将受教了。” 萧晚月温柔笑道:“那个女刺客你就带回长川吧,改天我做主让你娶她做妻子,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热热闹闹地迎进家门才行啊。” 路遥惊道:“二爷,这万万使不得……” 萧晚月没再理他,丢下一句:“回长川吧。”策马离开了。 嗒嗒的马蹄声,在旷远的天空下渐行渐远,依稀是谁的低语在风中飘荡。 “是她的杀夫仇人又怎样,她恨你又怎样,喜欢就应该带回家,别像我一样,把遗憾留在金陵,把心丢在金陵。” “爱一个人就要把她永远禁锢在身边,就算下地狱也要拉着手一起去。明白吗,路遥?” 大经幽帝二年大寒,长达一年零两个月的“仁义”之争以鲁国公颅断金陵城下而告终,萧家与司空家历经四个月之久的南北战争,终在神女峰仙鹤楼南北会盟之后停止干戈,以和平方式重新划分南北分界,萧家获得大片江北疆土城池,成为此战最大的赢家,同时成为当今天下最具实力的诸侯势力。 皇都失陷,幽帝迁都东瑜,史称“后经”,魏国公楚幕北挟天子以令天下;义军攻占皇都后改名大雍城,城主身份莫测,义军以夜枭为帜,故世人称之为枭主;金陵司空氏以襁褓幼子继承大统,实则女主当权,重整山河。 纵观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昔日三王四家族七分天下,后常昊王一王独霸;常昊王兵败,仁义割据,又分两家对庭;南北大战之后,长川萧家威震九州,坐占大经国半数天下,大雍城枭主、东瑜魏国公楚氏、金陵鲁国公司空氏各自为政,又成“一家独大,三家割据”之局。 天下局势,再生巨变。 是萧家合纵一统天下,还是三家同盟再生乱世? 历史狼烟,燃起重重烽火,轰轰烈烈,风风火火,歌颂着英雄的传说,又起崭新篇章。 两年后 青苔绿得太快,思念转瞬苍白,这一路走来并不容易,有着太多苦难,所幸我都熬了过来。我站在金陵最高的阙台上,俯瞰金陵方圆百里,如看自己亲手描绘的画卷。 暮色中的山河如此壮丽,动人心魄。 我用了两年的时间,终于让一个残破贫瘠的战后属地脱胎换骨,重新富庶起来。此刻我的内心是骄傲的,带着一种无法言语的沧桑。 两年前与萧家的战争,让金陵千疮百孔。府库尽空,人口大减,土地荒芜无人耕种,百姓饥不果腹,赵阳城边界的大批饥民无以忍受,听闻江南富庶,大批流民便离开江北,宁冒着砍头的大罪做浪者离开故土,去了萧家的属地。那一年,是金陵最困难的时候。我没有下令捕杀这些流民,他们想走就让他们走,如果故土能够养育他们,有谁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16 会愿意离开自己扎根的家?说到底是我无用,让百姓吃不饱饭。 自那以后,我下定决心励精图治,采纳蔺翟云所言大治天下,轻徭薄赋,能不收的赋税都不收,奖励农耕,兴修水利,引进各种口粮的种植方法。只有解决百姓温饱,人口才会多起来,国力才会慢慢强大起来。自然,在加强基层建设的同时,我没忘记壮大军事实力,从塞外游牧民族手里购得精良马驹,放于江北各大牧场培育战马,又下令曲慕白和周逸勤练三军。经过两年的努力,也在百官和百姓们的同心协力下,金陵终于摆脱了贫困和积弱,慢慢地强大起来。但仍然不如司空长卿在世之时那样鼎盛,我知道自己做的还远远不够。 “娘亲——娘亲——” 身后转来稚嫩的呼喊,我刚回过身,一个小小的人儿就扑了过来,小手抱着我的腿蹭了蹭:“娘亲,怀影已经三日不曾见到你了,怀影想你。” 我哎呦一声把他抱在怀里,捏着他的小鼻子,半分宠溺半分责备地说:“想娘了让丫鬟们来通传一声,娘马上就来看你,怎么自个儿跑这么高的地方来了,这多危险呀!” 三岁的怀影如同玉雕的娃儿分外可爱,白嫩嫩的脑袋儿红嘟嘟的唇,眨的黑宝石似的眼睛说:“才不是呢,是舅舅带怀影来的。”说完往身后指了指。 我顺势望去,便见在劫凭栏而立,穿着一袭云海锦绣蓝锻长衫,发髻上只简单地束着一支蓝田玉簪子,正笑吟吟地看着我们母子调侃,眼底是浓浓的爱意。 我心念一动,微微垂目,再抬头已平波了心情,笑道:“你怎么又来了,大雍城那边很清闲吗?”除了我身边几个亲信,金陵极少有人知道在劫是大雍城的枭主,现在只有怀影在场,我也并没诸多遮口。 在劫闻言,隽永的眉毛微微蹙起,奢华的五官竟点缀上几分哀怨,委屈道:“是念着阿姐了,便马不停蹄地赶来金陵见你,都一路跑死了三匹上好的马,没想竟惹来嫌弃。罢了罢了,我还是回大雍看蜡烛成灰吧,就算死心一场。”说罢作势要走。 走了几步,见我没出声,又转过身来,哀怨变成了嗔怒:“你怎么不挽留我?” 我扑哧笑道:“这戏码每年你都得演上好几次,这次总得换个新戏目,过把新鲜瘾,才能博得观众的好彩头。你说是不是呀,怀影?”我低头询问在场唯一的一位观众。 怀影人小鬼大,十分聪明,配合着我说:“娘亲说的是呢,舅舅每次说要走,之后又自个儿回来,这样不好不好。叶夫子说:男子汉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说过的话不能忘。舅舅要好好学着点了。” 在劫气结,心想这些年真是白疼这小子了,居然敢讽刺他。面上笑道:“好啊,舅舅这就走,这次带的小礼物就没怀影的份了。” 你别指望一个三岁大的孩子明白什么叫坚贞不屈,一听有他的小礼物马上弃械投降了,从我怀里跳出,扑上去抱着在劫的腿:“别,舅舅,娘亲不留你,怀影留你啊。” 我走过去,抠了怀影的小脑袋一下,说=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敌人要是打来了你也这样没骨气,娘第一个就——”话语突然顿住了说不下去,我想起了毛毛,那个死在我手里的孩子,如果他还活着,也该有怀影这么大了啊…… 在劫注意到了我的神色,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色的长命锁套在怀影的脖子上,说:“呐,这是舅舅的宝贝,保平安的。”我一见那金锁,怔了一下:“这长命锁……”在劫对我笑了笑:“是呢,是小时候娘专门为我们打的,成对的呢,后来楚天赐那臭小子眼红了,也让人打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又问:“姐姐的那只长命锁哪里去了,也给怀影带上吧,这样就又成对了。”我沉吟稍会,说:“当初嫁来金陵时没带,兴许是留在皇都楚府里了。”在劫闻言一愣,叹息:“那多半是被楚天赐带走了,改天我帮你要回来。” 怀影捧着金锁在一旁玩,在劫走到我身边,似水双眸温柔地看我,问:“阿姐,这几日过得可好?”我沉默半会,幽幽道:“在劫,我昨晚儿……梦见天赐了。”在劫漆黑的眼睛闪了闪,我没等他发问,接着说:“还梦到了我们小时候的事,那时我们坐在屋顶上看星星,说要一辈子在一起,永远相亲相爱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天赐居然变成了这样……” 两年前,我去过一趟东瑜,那时金陵西北三个郡发生旱灾,粮库里没有多余的粮食去救济他们,我便去东瑜想请父亲借粮渡我一劫。萧家已一家独霸,父亲自然不希望金陵就此一蹶不振,当今天下就少了一股牵制萧家的力量,本有意帮我,却在天赐竭力的反对下作罢了。后来我拿着三支昔日从长卿身上取下的孔雀翎箭去找天赐,问是不是他背后暗算长卿的。当时我想,如果他否认或者解释,我都会相信他。但是他却沉默,最后只说了一句:“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打了他一巴掌,扔下孔雀翎箭,怒道:“你让我太失望了,从今往后我楚悦容就当没你这个弟弟!”回了金陵,是在劫自大雍城运来粮草帮我渡过灾情,但也因此惹来非议,毕竟先前他已一意孤行借我兵马,这次又是借粮,枉顾义军目前的窘境,让不少下属对他心寒,后来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才挽回臣心。 在劫长长叹了口气,道:“阿姐,这梦你算是做的准了,这一次就算你不想见楚天赐也不得不见了。”我奇怪问为什么,在劫道:“这次我马不停蹄地赶来,除了想你来见见你,更是因为日前收到消息,父亲病重,恐怕不久人世,派人找我回去,相信东瑜送出的书信也很快会抵达金陵向你说起此事了。” 在劫两年前便回过楚家一趟,挨了父亲的打又在祖宗祠堂前跪了一天一夜,才让父亲对他当初离家逃婚的事稍稍息怒了,后来在劫以游学为借口离开楚府,常年都鲜少回去。楚家的那些夫人少爷们当然一个个巴着他最好永远别回去,少一个人争夺公爵的继承之位不是?所以在劫在外边都做了什么,他们都不上心,自然也不知道他现在的真实身份。 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大为震惊,父亲在我印象中一直是身体健康的,怎么说病就病,而且还病得这么重,将不久人世?思绪千层浪似的翻涌而过,我正色道:“这个时候父亲招你回去,大概是要确立继承人的身份了。” 古人有言,长幼有序,但楚幕北显然不这么想,他是要能者居之,不然这几年也不会一直不确立继承者,冷眼看楚家的各个夫人少爷们明争暗斗。楚天赐也定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就算他没这个心,萧家也一定会全力让他这个萧家姑爷当上魏国公,好成为长川萧门之下又一枚强大的棋子。 我整了整神色,道:“在劫,这次阿姐就陪你回一趟东瑜楚家,这魏国公的位置我一定会帮你拿下。”东瑜的兵马、财富和权势,可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怎么可能白白让到别人手里? 在劫见我如此为他谋划,心里大为感动,却也担忧道:“恐怕……萧家的人也会出现。” “萧家的人?”我闻言大笑:“好在劫,你就别再为阿姐担心了,两年前我不怕他们,两年后自然更不会怕,就算萧晚风或者萧晚月亲自来了,我照样要跟他们斗上一斗,该属于我弟弟的东西,谁都不能拿走!” 话刚说完,便被在劫用力地抱进怀里,下巴抵在我的肩头,动情呢喃:“这样就够了,只要你的心是向着我的,只要你心里有我,其他的都无所谓。” 我发愣半会,挣扎着将他推开,发现怀影站在我们中间,抬头眨着漆黑的大眼睛,嘴巴含着肥肥的食指,嘴角还流着哈喇子,然后眯眼一笑,挥臂着短短的小手臂喊道:“哇噢,抱抱……怀影也要抱抱!” 我大窘,对在劫嗔了一句:“下次别在孩子面前乱抱我,你都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说完抱起怀影就大步地离开阙台,像逃难似的。 过了立春,转眼就是惊蛰,天气暖得快,大伙儿都卸了厚重的冬衣,脱去大氅,喘气了亮丽轻便的衣裳,尤其是宫城里当值的年轻女官们,一个个裹上花式多样色彩斑斓的春装,摇曳着婀娜的身姿打殿外长廊前走过,顾盼风流,婀娜多姿。 我自然知道她们的心思,自昔日嫣红死后,我便废除了宫城女官不可婚嫁的律令,还女子一个于归美梦。 春天那可是一个好季节啊,少女们的芳心,就像庭院里的花儿一样,绽放在温柔的春风里,多情而明媚。大伙儿都知道,这几日监国夫人的亲弟楚少爷来了,就住在天籁苑中。那发了春芽的枝头上,嘤嘤吟唱的黄莺儿,就如同姑娘们此刻的心,美丽动听,渴望着知心人的聆听。这出身高贵,又生得俊俏有礼的世家公子哥儿,谁人不爱?若得他的垂青,娶回去哪怕只是一个妾,也是有幸的,更何况那楚家少爷,至今尚无一门妻妾,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哪家女子不爱做? 我来到天籁苑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道光景,侍女们各个彩衣华服地围着在劫身旁,有的问诗文,有的鉴名画。金陵民风向来开放,女子也较为主动,在劫早已见怪不怪,维持着礼节性的微笑一一为她们讲解。是个报读诗书的人,又打小游历天下,见识广博,说出来的一番见解自然别样风采,又天生一副流连花丛的好皮相,姑娘们一个个半掩着红晕的脸睨他,烟波流转着丝丝春情。 摇头笑了笑,我不露声色地自天籁苑中退出,周转地去了议政殿,没料那儿当值的姑娘们也是这般风景,无一不是美丽明妍的,但念在此处乃议政之所,故而表现得含蓄得多,唯有多情明眸暗送秋波。 却没想,那三个木头人不解风情,对满园春色视若无睹。 哪三人呢?不正是曲慕白、蔺翟云和周逸他们,金陵姑娘们的闺中梦郎呢! 纵然曲慕白早有所言,为亡故发妻守节,此生不再婚娶,但仍有不少姑娘感其深情,芳心暗许。看惯了曲慕白沉稳寡言,再见蔺翟云的风趣爽朗,还是十分赏心悦目的,虽说书生文弱,却是满腹才气呐!三人当中最受姑娘们青睐的当属周逸,能文能武,既有曲慕白的豪气,又有蔺翟云的才气,既有曲慕白的沉稳,又有蔺翟云的幽默。这最主要的还是曲将军早已扬言终身不娶,而蔺大军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两人都非乔木,还是周将军好,家世好,人品好,不无趣,不轻浮,听说还精通音律呢,若嫁得他,夫妻琴瑟和弦,也是一番美谈呐。 我对周逸的终身幸福也是十分上心的,都亲自为他说了好几门亲事,最后都被他以金陵大治为重给推掉了。说来我对周逸之所以这么格外关照,实则内心对他有亏。两年前无法救周妍回来,一直是我们心中的痛,周妍最终是嫁给了路遥,是萧晚月亲自主的婚,那时我送去给萧晚风的书信到底是晚了一步,听那安插在长川的探子说,这新郎路遥也是被逼着娶亲的。我知道萧晚月是故意跟我作对,从此更恨他几分,哪有这样作践别人的幸福来跟我斗气的?幸好路遥婚后对周妍还算不错,我本担心周妍这人性子倔,嫁了杀夫仇人会一时想不开寻短见,也幸好她没那么做。每年清明、鬼节或者明鞍和冬歌生辰的日子,周妍都会回金陵一趟,在山坳的茅屋里住上十天半个月的陪伴他们。每次路遥都会陪周妍回来,但都不进城,在城外等周妍。 路遥第一次送周妍回金陵省亲的时候,还没进城,周逸就带着一队人马冲出去揍了他一顿。他本不用挨这顿打,说来还是萧晚月造的孽,他却还是一声不吭地受下了。周逸说他是条汉子,也曾与路遥在战场上交战过几次,对他还颇为欣赏,做妹夫也是满意的,只是无数次暗下对我感慨:“可惜了,终究是萧家的人。” 最后那次见周妍,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不露痕迹地将一张纸条递给我,上头写的都是萧家较为隐秘的决策,其中一条就是萧家接下来准备要对楚家动手的消息。我大为震惊,并非为这些内幕,而是为周妍这种内应的做法。我曾无数次暗示她别再这么做了,唯恐萧家发现后对她下手,我更多的希望她能获得一个女人最基本的幸福。 她却义正言辞地对我说:“我忍下屈辱嫁给自己的仇人,常年生活在长川,为的就是留着有用之躯为金陵复仇,如果夫人连这样的小小愿望都不满足我,那我活着还有什意思?何不现在就下去陪伴冬歌和明鞍,也胜过苟活在贼窝下痛快的千倍万倍。” 这样的一个女子,娇柔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倔强不屈的灵魂,我说不动她,也唯恐她轻生,只得默认她内应的身份。 那日我站在城墙上目送周妍离开,路遥坐在马车上见她出来了,远远地就跑过来,把披风挂在她的肩膀上,却被她一把扯开丢在风里,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路遥也只是苦涩地笑笑,见我站在城上,朝我拱手作别,便策着马车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17 离开了。我宁可相信,路遥对周妍是有爱的,而周妍也值得他去爱。只是可惜了,两人这样尴尬的关系,偏又生得如此痴情。 我在议政殿把一些事情逐一交代给周逸和曲慕白,不日后我即将陪在劫出发去东瑜,金陵的政务就要劳烦他们多多操劳了。我对蔺翟云说:“先生,这次你便陪我一同去吧,或许有需要你帮忙的时候。”届时与萧家以及楚家那几个夫人少爷们斗智,我怕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蔺翟云脸色一丝怪异,稍纵即逝,便叩首应了下来。 交代完事情之后,我便回了苏楼。 一年前老太君病亡后,办完她的后事,就搬离天籁苑住进了苏楼,怀影则住在历代鲁国公居住的凌云轩。虽然三岁就让他一个人住显得过于残忍了,但我不希望他长成一个过分依赖别人的人,希望他早日独立,毕竟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他是鲁国公,日后市要肩负起金陵千千万万黎民百姓生死祸福的一方之主。 回到苏楼,我径自去了后殿的祠堂,那里供奉着老太君、司空长卿和稷攸的灵牌,以及一个无名无姓的长生牌,那是我未出生就死掉的孩子。两年前,刚和萧家停战后的两个月,我得知自己有了身孕,那时大伙儿都很高兴,说是长卿在天有灵,让司空家再添血脉。没有人知道我的恐慌,我开始陷入莫名的焦虑中,不停揣度着这到底是谁的孩子,那段时日,司空长卿和萧晚月都与我有过亲密关系,我实在不敢肯定这到底是不是长卿的孩子,直到我为金陵朝政操劳过度导致小产,才躺在病榻上后悔莫及。不管那是司空长卿还是萧晚月的骨肉,都是我的孩子啊!上天再一次惩罚了我,因为我的心不够坚定,所以又再度让我失去做母亲的资格。 我为这个尚不知性别的孩儿立了长生牌,跟老太君他们供奉在一起,每天早晚三炷香,希望他们都能往生极乐,免去人世所有的苦难。 上完香后我回到前殿,我的眼睛模糊起来了,就让侍女们再掌几盏灯,好让我看得清楚。侍女们依言办了,为我整理奏疏的女官忍不住道:“夫人,您还是别太操劳了,金陵现在已经越来越好了,您也适当休息一下,可别把眼睛给弄坏了。”我笑了笑,没说什么。这时,外殿侍女来报,说楚少爷请见。我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尚不算晚,便让在劫进来了。 在劫来了之后我依旧没有起身,靠在榻上批阅,他也没在意,大步一跨往圆桌前一坐,就这么伏在桌上,下巴抵在双臂间,露出两只眼睛静静地看我。我被他看得难受了,放下折子道:“明天就要出发去东瑜了,怎么不早些休息?”他说睡不着,来跟我聊会儿天。我取笑他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摆摆手让侍女们上些糕点酒菜,便挥退她们去殿外候着,在桌子前坐下了:“行,就陪你聊天解闷,顺便计量计量怎么对付楚家那些难缠的角色。” 哪些难缠的角色?楚天赐首当其冲,还有的就是二娘淑夫人和大哥楚沐晨,三娘司空夫人和二哥楚沐晓,至于四哥楚沐西,此人从小名不经传,我并未将他放在眼里。 这厢我说得热忱,在劫却一言不发。我抬头探寻看去,却见一双深邃明眸正幽幽地看着我,眸心翻滚的浓艳情愫,每每触及都让我心惊,手一颤就打翻了酒杯,将我胸口的衣衫浸湿,渐渐地渗出杏色肚兜的花纹。 我大窘,忙起身道:“我、我先去换身衣服。” 才刚转身,忽被他拉住手腕,用劲一拉,我的身子就失去了平衡,转了一圈跌进他的怀里,咚咚的心跳声自从他的胸膛鼓噪地传入我耳中,便听他在上头沙哑道:“两年了阿姐,我已经给了你两年的时间,是极限了……” 我慌张不安地推着他的胸膛,“在劫,你别这样。”无奈不得罢休,被他更加用力禁锢在怀里,一只手环过我的颈项,扣住下颌将我的头抬起,逼着与他面面相对。醇厚的气息喷吐在我的脸上,那张精致得过分的脸直喇喇地冲刺在眼睛所有的视线里,几乎让人窒息。 在劫说:“两年前,你刚死了丈夫,金陵百废待兴,我也不想你再为我的事烦恼,一直乖乖扮演好弟弟的角色……但你应该知道,我想做的不仅仅是你的弟弟,你不能总是逃避我们之间的感情。” 他是了解我的,这两年来我的确是在逃避,我弄不清楚和他之间到底该怎样定位这种关系。若说姐弟,偏偏彼此都心知肚明有着一种暧昧;若说情人,偏偏又是确确实实同胞双生的亲姐弟。你有听过弟弟抱着姐姐做情人的事么? 我也曾无数次问自己,对在劫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当初为了让颓丧的他能有存活下去的动力和斗志,我回应了他的感情,亲吻他,拥抱他,说爱他。 但这真的是爱吗? 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是的,这是爱! 却不是爱情。 从我一出生,就明白在劫是我要偿还一生的人,也在从小点滴的相处中跳出了一种偿还的心态,打心眼里疼惜他、怜爱他,秉持着女人天生的一种母爱的天性想要保护他不受一点伤害。在这样的心态下,我自然而然地将他视作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哪怕我对别的男人有了恋慕之情,弟弟在我心中仍然占据着超然的地位,所以那日在莲花灯上,我才会情不自禁地写上在劫的名字。 但现在的他已经走出人生最低谷的困境,已是一方主宰风云的霸主,甚至我和金陵都可以说是在他的庇佑下才能安然度过这两年的种种困难。这样的他够坚强了,已经不再需要我用一种畸形的感情去支撑了,我也不能再让他在这种不道德的情感里越陷越深。 两年来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明,而他一直平静地做着我的弟弟,除了偶尔亲昵的拥抱,并未做过其他过分 僭越的举动,我也就逃避着没去捅破那层暧昧的薄纸,私心里希望他是长大了,明白了伦理纲常的约束,就此将年少那段耻于出口的感情埋葬在心里。 显然我错了,他的沉默并不是放弃,不过是给我时间去接受他而已。显然今夜我也不能逃避了,深深呼吸着,我收整凌乱的心跳,说:“在劫,你听我说,我们……” 我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他接口了:“你是不是又要像从前那样,用那套理论来劝诫我?我们是姐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不能违背世俗伦常在一起,世人是不会接受我们的,我们注定得不到祝福,还要背负道德的骂名?”我讶异地张着嘴,最后叹息:“你能明白,那就最好了。”他笑了,很安静的笑容:“是的,我明白,但我不会接受。”我着急了,忙道:“在劫,我们这样是不对的,我真的做不到,我不可能像你这样,坦然自若地跟血亲谈情说爱,还能枉顾良心的谴责!” “我这样?我是怎样的阿姐你真的知道?”在劫自嘲笑笑,“坦然自若地跟血亲谈情说爱?你真的以为对自己的亲姐姐生出这种感情的自己,我从来不曾感到厌恶?阿姐,我不是天生就道德沦丧的畜生,我也是一个人,一个饱读诗书念着之乎者也的人!” 我被他的话惊住了,呆呆地睁大眼睛看着他没了反应。在劫搂着我的肩膀,将我整个人往上一提,让我以更自然却更暧昧的姿势横躺在他的怀里。为了不至于落到地上,我迫于无奈抬臂搂住他的脖子。 蜡烛被潜进来的风吹得跳跃着,晃晃荡荡地明暗着在劫英俊的面廓,如同神祇一般俯瞰我,却无法高高在上,温柔多情,更有一种卑微。他一手环着我的腰,一手揽着我的后肩,慢悠悠道:“小时候你那么疼我,那么保护我,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为我吸毒蛇的伤口,给人磕头,吃蛊毒……那时我就知道,在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你这样爱我的了。我对自己发誓,我这一辈子都要尊敬你孝敬你爱戴你,总有一天我要长成一个了不起的大人,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你永永远远都是我最重要的姐姐。直到十三岁那年……” 十三岁?我晃了晃神,记起十三岁时,有一段时日在劫变得阴阳怪气,像避着牛鬼蛇神似的躲着我,每天不回家,在书院里勤奋好学。我只当他是青春期来了,并未上心。 在劫微微吐了一口气,继而道:“那个时候我做了一个梦,跟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欢爱,一转眼那个女人就变成了阿姐。” 闻言,我的脸顿时红了,早知道男孩子长到少年的一段时间会做春梦,那是心理和生理发育的一个特征。只是没想到他会突然给我说起这么私密的心事,一时没了心理准备。 在劫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接着说:“我从梦中吓醒了,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那时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你,阿姐在我心里不仅仅是姐姐,更是一个母亲,我怎么可以做这样的梦?可越是不愿意做这样的梦,这样的梦反而越多。有那么几天,我甚至害怕睡着,怕一睡着了就会犯罪。” 他不敢回家,不敢见到他的阿姐,躲在书院里通宵达旦地看书,夫子欣慰夸他孺子可教,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正在腐朽堕落。 “我渴望从圣人的古训中得到救赎,然而,一切都没有用,我还是做着那样的梦,甚至爱上了这种梦。我一边为这样羞耻的感情而自我厌恶,陷入最焦躁的烦恼里,又一边甜蜜地享受着这种禁忌的幸福。我知道,圣人的话再也无法拯救我了,我开始期待着每天都见到你,被你抱在怀里的时候我的心跳会加快,身体会发热,甚至好几次想让梦中那种快乐变成现实。” “啊……”我忍不住掩嘴惊呼,有种危险意识想从他怀里跳出,又被阻止了。 在劫俯首对我笑了笑:“怕什么,我忍了那么多年都没对你下手,现在也不会急于一时。” 我神情纠结着,又听他说:“那时对这段感情难以启齿,心想只要阿姐一辈子在我身边就好。却没想十五岁的时候,你及笄后才一个月,萧晚月的正妻长乐郡主就代夫来向你提亲了。那时我害怕极了,想着你如果嫁给了别人,跟别的男人做那样的事情,从此只属于别人……只是想想都让人无法忍受,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不让你嫁,就算是死也要阻止你。” 她终于还是拒绝了萧晚月的求亲,但他却感觉不到快乐,因为他的阿姐看上去一点也不快乐。他开始感到后悔,怒骂自己自私无耻,不该破坏姐姐的幸福。可到常昊王出现的时候,他还是失控了,因为嫉妒,所以利用弟弟这个身份,一直为难着她。 他长长叹息:“直到……你进宫了,费尽心思为常昊王制造名正言顺造反的理由,直到常昊王带兵杀进皇宫,将你抱出来……我就知道,那个从小只为我担心的阿姐没有了,她不会再属于我一个人了,她的心里有了别人。” 而他也不能再那么自私了,因为那种不正常的感情,毁了她一次姻缘,不能再毁了她第二次。所以他选择放手,哪怕再不甘心也要去接受,姐姐和弟弟是不能相爱这样的事实。 所以他和楚天赐亲自拉着马车把她送到常昊王府,亲手把她交给赵子都,就像转交他的爱情。他对她说:阿姐,祝你幸福。那时真的觉得自己太虚伪了,有什么资格祝她幸福,他根本不希望她获得这样的幸福,如果是别的男人给的幸福,而不是他。 从那以后,他尝试着对生活微笑,如果他的吻注定吻不到最爱的人,如果他决定此生一个人过而没有了她,那么至少要为她祈福,获得女人最圆满的一生。 然而上天没有听到他的祈祷,这是给他重新抓住她的机会,还是更大的折磨?他不知道。 “赵子都娶了你不过几个月,就变心了,开始留恋烟花之地,冷落你,诋毁你,更让我发现看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居然一直都在利用你欺骗你!那日楚天赐在万花楼打了赵子都,父亲要我抓他回来,我去常昊王府看你,你睡着了,我不忍心吵醒你,但你看上去很不好,脸色很差,苍白得像个死人。”那时他问自己,亲手把自己的姐姐交给别的男人,就是为了让她变成这个模样?如果是他的话,他一定不会这么对她,他会让她成为这个世上最快乐的人。凭什么他要放手?就因为他是弟弟,所以那些男人就都比他有资格?他不甘心。 “那时候我知道你在装睡,但我还是亲吻你了。真的不想再骗自己,而那样背德的感情,那样一个苦守的秘密,也不想再独自忍受了。如果自私才能牢牢抓着阿姐,那么就让我一直这么自私下去,让那种放手成全对方幸福的伟大情操见鬼去吧!我楚在劫不需要!” 在劫猛地一低头,我心头顿时剧烈跳起,他捧着我的脸,指腹在我的脸庞上反复摩挲,哑着嗓子说:“以前我不懂事总是逼你,现在不想逼你了,也不愿意你否定对我的感情,如果仅仅只是因为我是你弟弟这样的理由拒绝我,我不会接受。我给你时间,让你重新接受我,也请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18 你别将我只看成弟弟,我希望能是一个男人,而我……” 他低下头,吻住我的嘴,低喃:“而我这辈子,永远只会亲吻我最爱的人。” 他说:“请你也爱上我吧阿姐,别怕我们的感情会受到惩罚,我会保护你。” 庄子曾问世人:同样是盗贼,为什么窃国者为王,盗物者为贼? 因为王者就算做错了事,就算道德沦丧,世人也只能谴责,却无法治罪。 他说:“就让我为你成王,让天下没有任何人敢来治我们的罪!” 如果世人要谴责,那就让他们骂好了,就算遗臭万年,也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如果她也爱他,他愿为了她,走上一条最艰难的道路。 马车快速行驶三日才进入江东境地,又飞驰两日终在第五日午时抵达东瑜城。 东瑜位处大经国东面,东端临海,常有海倭来犯。早年沿海地带的居民苦不堪言,地方和朝堂上的官员也苦无良策,总是被动地御敌,终究无法治本。直到楚幕北回归东瑜,大刀阔斧地加强海防建设,下令训练海军,严打海贼。 听说这两年,东海上最强大的海倭家族百颐氏,被楚天赐率领的那支海军舰队打得溃不成军,最后迫于无奈携一家老小来投靠东瑜,受封为东海节度使,并在楚天赐的帮助下一统东海领域,海倭问题才得到彻底解决。 沿海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对楚天赐那是感激涕零,甚至还为他在东海渡口立了一个英雄雕像,当做海神一样膜拜。 两年前我曾来过东瑜一次,那时金陵灾情严重,我来匆匆去匆匆,并未将东瑜城看仔细,只是凭借着模糊的记忆,觉得今日的东瑜似乎比两年前更加繁华热闹了。 我曾听闻,当今天下最雄伟最坚固的城池当属萧家的长川城。我未去过长川,心想哪天是要去见识一下的,而今倒觉得改建后的东瑜无论城池建设还是民风文化,似乎都更甚金陵几分。 当下我便决定,这次定要好好把东瑜视察几番,不枉来东瑜一趟,也算是为金陵日后重建绸缪万全的准备。 进了城后,我没有立即前往楚家建于东瑜城中心的行宫,反而下令在城中最好的八云酒楼下榻。 蔺翟云了解我的心思,刚过了城门就早早离队,前寻人去为我画一幅全城地图,也好让我等一行人在日后不至于迷路。 马车停在八云酒楼前,垂帘被掀开了,在劫站在早春柔和的阳光里对我微笑,那五官明媚得仿佛占尽了天地所有的颜色,摊开手掌笑道:“阿姐来,我扶你下车。” 我心神一阵晃动着,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自那夜他对我坦白心事后,我至今尚未平复心里的那阵波澜,已无法只将他视作弟弟,却也无法将他视作托付终身的乔木,就这么一直迷茫着不知所措。 在劫扶我下了马车,又把怀疑抱下来,怀疑小孩子天性上来了,死赖在他怀里不肯下来了,他也不在意,就这么一直抱着。 进酒楼后有衣帽周全的小二来迎,一见我等衣衫锦绣便知是贵人,极为热情地招呼,询问是打尖还是住店。随行侍卫长说是住店,要了几间天字号房,又让小二上楼中最好的酒菜,说我家夫人要用餐,说罢将一锭金子放在柜台上。小二吆喝着好嘞,便依言去办了。 这日吃了午膳我便让在劫和几位随行侍卫们都回各自房里去休息一番,毕竟舟车劳顿了五天五夜,大家都已疲惫不堪了。 我因在马车里一路睡过来的,精神好得很,也不需要再休息了,琢磨着先行区外头视察一番,怀影毕竟是孩子,虽说也跟我一起呆在马车里,可毕竟没这么折腾地出过远门,早累得睡下了,我嘱咐守门的侍卫好好保护鲁国公,也没让余下侍卫跟着,便独自离了房间。 八云酒楼是一家综合型酒楼,分东南西北四院,不仅供客人住宿,也供城中客人吃饭请客之便。 这是城中最好的酒楼,往来的自然多为豪绅贵胄。豪绅贵胄在这里的待遇也分等级,南院采光最好,风景优美,建筑无不奢华,自然是酒楼用来招待最上等客人的地方。而我来此投宿,不想太过招摇,故而住在次等的北院。 离开北院后,我走了许久未见大门,方忆起自己方向感不佳的毛病,准是又走错了地方。恰时闻得朱漆雕花门合十的雅座包间里传出姑娘弹唱的靡靡之音,还有男人们的拍手哄笑声,便知自己是误入了南院。 才刚要寻原路回去,便撞在一个年轻男人身上。那人模样倒也不错,看那身绫罗绸缎的锦衣便知是这东瑜城中的贵族子弟,只是眼神过于猥亵,让人生不出好感,匆匆道了一声抱歉,就起身离开。 刚与他错身而过,却被他拦路纠缠住了,颇为不正经地笑道:“诶呦,好漂亮的小娘子,是哪屋子里的姑娘?”也不等我回答,径自说:“管你是哪位大人带来的,今个儿爷见着西喜欢了,天皇老子也管不着,就陪爷玩玩吧。”说罢不由分说地久拉着我就往最近的厢房走去。 房门一打开,哄闹声似烧滚的沸水一阵阵直逼而来。我把眼一瞧,厢房内列座的无一不是世家少爷们,除了上堂有两位美貌女子一人抚琴一人吹箫助兴,席位上还有七八位形貌竞相争艳的姑娘们在陪酒。 众人一见那男子走进,纷纷拍桌大喊:“柴少,怎么这么晚才来,定要罚你几杯不可!” 那被唤作柴少的男人笑道:“还不是为了等那位爷,谁知等了好半天没见影子,倒派了个下人来传话,说晚些到,我便先过来了。” 众人露出谅解的表情,这才注意到站在他身后的我,逐一露出极为色相的笑:“哟,柴少艳福不浅,带来的姑娘都如此绝色,与之相比,在座这几位都不过是庸脂俗粉了。”那些姑娘闻言都面露不满,一双双刀子似的眼睛朝我射来。 我对他们这等世家子弟的习气自然非常了解,凡事都喜欢攀比,女人在他们眼中就好比古玩名画,也是攀比的一种附庸品。 那柴少听众人这么一夸,顿觉脸上有光,顺手搂了我的腰面露得意,却被我一把手给拂开了。 房间里顿时静了一下,随即爆出哄笑声,有人拍掌吆喝:“哎呀呀,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柴少喜欢的是辣椒娘啊!” 柴少强笑几声,随即过来拉我的手,脸上已露出威胁的表情,压着嗓子用只有我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贱婢,别不识抬举,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冷冷一笑:“好啊,我倒想知道你怎么让我吃不了兜着走。”说罢,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将他的胳膊往后一折,痛得他当场嚎嚎大叫起来。 在座众人这才意识到我们不是耍着玩,而是动真格子了,无一不变了脸色。 我往那柴少的**上一踢,让他摔了个底朝天,然后指着列座众人道:“你们这群猪脑肠子灌了尿的下作东西,以后玩女人把眼睛擦雪亮了点,小心我让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这群公子少爷们谁不是被人奉承讨好惯了的,哪个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顿时一个个恼羞成怒,愤愤离座将我包围在了中间。 那柴少摸着屁股站起来,酱红了脸怒道:“臭娘们,敢跟老子动手,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 我嗤笑几声,还真不知道他是东瑜城里的哪根大葱。那几个少爷见我面露不屑,仗势在一旁帮腔,义愤填膺道:“柴少乃楚家十二爷眼前的大红人,知不知道得罪他意味着什么?他只消在十二爷面前说上一句,立即让你在东瑜乃至整个江东活不下去!” 闻言我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我还当你是哪位权贵呢,原来不过是楚天赐脚下的一条狗。”环顾四周,好死不活地加上一句:“而你们居然以狗是瞻,岂不是连狗都不如?” 这下,众少爷彻底怒了,一个个围上来抓我,而那群女人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热闹。 那柴少见我被众人抓住了,黑杀神似的冲过来,捏着我的下巴咬牙切齿道:“八婆,是你自己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老子今日就在这里强了你,再让大伙儿轮着上,看你以后还怎么猖狂!” 我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琢磨着就这么几个少爷的废柴本事,以我的身手应该足以应付他们了。 正要动手的时候,忽闻门口传来一道懒怠的笑声:“嗳嗳,这么热闹啊,今日演的是哪一出啊?” 众人纷纷停止了动作,我循声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玄服男子,长着一张姑娘们见了无不脸红心跳的俊脸,双臂环在胸前,手里拿着策马用的缰绳,整个人无精打采似的靠在门扉上,眼神懒洋洋的好像永远也睡不醒,嘴角带着一丝浅笑,是那种讥讽的笑,好似在笑碌碌世人皆是这般愚昧无聊之徒。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都是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看到我后瞪大了眼睛,活像大白天见到了鬼。 我呆呆望着门口那玄服男人,心里百般滋味,竟一时忘记了反抗。 众少爷乍见他,眼睛一亮,皆大喊出声:“十二爷,您来得正好!” 楚天赐懒懒散散地站正身子,随手把玩着那金蚕丝编织成地方上好马鞭,慢悠悠地踱步进来,边走边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呢,玩得这么起劲?”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我。 柴少道:“回十二爷的话,我们正在教训一个不知好歹的臭娘们!” “哦噢?”楚天赐微扬眉稍,笑了笑:“她怎么不知好歹了?” “是这样的,十二爷。”柴少露出一脸悲愤样,添油加醋道:“这个臭娘们骂我们是猪脑肠子灌了尿,还骂我是十二爷脚下的一条狗,骂大伙儿狗都不如,这不是明摆着把您也骂了么?是可忍孰不可忍,您说,我们是不是该好好教训她一顿,怎么能让她在您的地盘上无法无天?” 楚天赐赞同点头:“的确,是该好好教训一顿了,不能这么无法无天。” 众少爷听楚十二爷给予的认同,无不备受鼓舞,那一道道眼刀子剐过来,活像要把我生吞活剥。 我愤愤咬牙,好你个楚天赐,猪油蒙了心,胆子边上长毛了,居然敢那样对我! 正在我要破口大骂的时候,突闻“啪”的一声裂响,便见楚天赐将手上马鞭用力一挥,毫不留情地往柴少脸上抽去,硬是划出一道血淋淋的破口子。又见他抬起脚便往柴少的田中踢去,柴少当下抱腹倒在地上打滚着喊疼。 所有人都吓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柴少一边嚎叫一边不解地问:“十二爷,那年这是做什么呢?” 楚天赐冷冷一笑,走过去一脚踩在柴少胸口,马鞭指着我,问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柴少愣住了,忘记了回答。 楚天赐的马鞭子又往屋子里扫了一圈,问所有人:“你们知不知道她是谁?” 众人一致摇头,脸上诚惶诚恐。 楚天赐怒骂:“你们这群旮旯堆里跑出来的没长眼的下作畜生,她是楚家十姑娘,是我楚天赐的亲姐姐!” 众人一听,这下全都吓破了胆子,倒不是楚悦容的名声在江东有多响亮,而是楚天赐在这东瑜城中是最不能得罪的人,他的亲姐姐,那就是姑奶奶! 所有人跌跌撞撞地跪下,诚惶诚恐地磕头求饶,说什么“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十姑娘饶命”之类的话。一时整间屋子里人声鼎沸,哀鸿遍野。 楚天赐对众人视若无睹,死盯着脚下的柴少,蹲下身子用马鞭轻拍他的脸,口气倒不再恶狠狠了,反而亲切的像在跟好朋友说话:“你说,那臭娘们骂你是我脚下的一条狗,骂大伙儿狗都不如,骂得在不在理?” 柴少这会儿早吓得魂不附体,忙点头:“在理,在理!” 楚天赐点了点头:“在理啊,那就是说你承认她是臭娘们了?” 柴少这才知道楚天赐是给他下了套,还来不及请罪道歉,就听楚天赐说:“你骂她臭婆娘,不就是骂我臭小子咯?是不是不想活了?”柴少连忙摇头:“不不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十二爷明察啊!” 楚天赐笑了,问:“那你说,我是不是臭小子?”柴少连忙否认:“不是,当然不是!您是爷!”楚天赐又问:“我不是臭小子,那谁是臭小子?”柴少忙不迭地指着自己:“我是臭小子,臭小子是我!”楚天赐笑容更深了:“你不是狗吗,怎么变成臭小子了?这臭小子再臭,也终归是人呐。” 柴少屈辱地咬咬牙,随即附和:“对对,十二爷说的对,我就是一只没长眼的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19 贱狗。臭小子是……啊,臭小子是他们!”往屋子里跪了一地的少爷们指去,讨好地对楚天赐笑了笑。 楚天赐却不轻饶他,说:“他们连狗都不如,怎么突然连跳两级,都变成人了?” 众人一脸苦相,柴少被逼得欲哭无泪,知道楚天赐是存心要他难堪,走投无路了只好朝我连连磕头:“十姑娘,在下知道错了,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帮我在十二爷面前求个情吧,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我冷眼扫了他一眼,真是一出无聊的闹剧。正准备要走,突然听见楚天赐问柴少:“听说你也有个姐姐?”柴少一时不明所以,还是傻愣愣地点头了:“是,在下是有个姐姐。”楚天赐扬声道:“来人,去柴府把柴大小姐给我请来!” 不下半会儿,柴大小姐就来了,乍见屋子里的光景,神情有些惴惴不安,见到楚天赐后却不自禁地红了脸,端庄贤淑地福身行礼:“臣女见过十二爷,十二爷金安。” 众人一时半会儿看不穿这个行事向来没有牌理的楚十二爷到底要做什么,都不明就里地看着,只见楚天赐笑吟吟地对柴大小姐点点头,像个温柔的情人亲昵地牵起她的手。柴大小姐怔了怔,娇羞地俯首,脸上那抹红霞更艳丽了几分。 楚天赐牵着她的手走了几步,抓起中堂那张大圆桌上的桌帘用力一扯,满桌子的酒菜碗筷稀里哗啦地摔在地面上,顿时一地狼藉。众人瑟瑟地抖着肩膀,以为楚天赐要大发雷霆,没想他却把手一拉,将柴大小姐摔在桌面上,反身压在她身上行轻薄之事,竟直喇喇地要在众人面前上演春宫。 柴大小姐纵然心仪十二爷,也受不住这突然的转变,疾声哭叫起来。 柴少吓白了脸,大声喊道:“十二爷,你……你要对我姐姐做什么?” 楚天赐亲了亲柴大小姐的脸颊几下,侧首笑吟吟地看着柴少,眼神却冰冷如刀:“你不是喜欢强上别人的姐姐吗?我把你的姐姐给强了,咱们也算扯平了,我就饶你一次。”说话间,嘶啦一声扯破了柴大小姐的外衫,露出白嫩的肩,那柴大小姐哭得更加厉害了。 屋子里混乱一片,我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他楚天赐不敢做的荒唐事? 柴少怒极生出了几分胆魄,冲上前去要救自家姐姐,被楚成玉和李孝义一左一右地拉住胳膊,往他肚子上送上几记狠拳头。柴少吃痛弓着身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道:“十二爷,求你放过我姐姐吧,都是我的错,跟我姐姐无关……姐姐她、她一直喜欢着你啊,自三个月前你大败海倭凯旋而归,姐姐在城头见了你之后就对你念念不忘,她对你一片痴情,你不能这么对她啊!” “以前你强抢民女的时候怎不见体恤她们父母兄弟的悲痛,今日轮到你自己了,倒是一副痛哭流涕的模样?”楚天赐冷笑,俯首看着柴大小姐,又换了一张温柔的面孔,摸着她的脸蛋儿柔声说:“原来你喜欢我啊,那我可要好好疼爱你一番了。”说罢,便解了她束腰的盘缎。 我终于看不下去,出声道:“够了楚天赐,你做得太过分了。” 他顿了顿,却最终没停下来,探手往柴大小姐的裙子里伸去。柴大小姐羞愧不已,哭喊着不要,声声凄厉,楚楚可怜。 我听着烦心,终于忍无可忍大步走上前去,一把将楚天赐从她身上拉开,反手就往他脸上送去一巴掌,怒骂:“你还有没有羞耻心的,我从小就是把你教育成现在这副欺男霸女的德行?” 众人见楚天赐被打,一个个直抽冷气,柴少忘记了求饶,柴大小姐忘记了哭闹,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 楚天赐却笑了,像一个知错能改的好孩子,笑道:“我就知道只要我做错事了,你还是会打我骂我管教我的。” 我胸口一阵窒闷,难道他做那么多事,就是为了让我打他骂他? “你简直不知所谓!”我大步离开房间。 他从后边追上来,略带焦急地问:“既然来东瑜了为什么不回家里住?父亲他一直念着你,我……”他停顿半会,幽幽道:“我也念着你。”我丢下一句“过几天自然会回去”便接着要走。他在身后慌张地喊了声:“等等,悦容姐——” “别叫我姐姐!”我愤怒回身瞪他:“我没你这个弟弟!” 他一脸受伤,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喃喃问道:“两年了,这两年你对我不闻不问,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你要怎样才会原谅我?” “永远也不可能!”我冷冷道:“你害死了我的丈夫,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的!” 闻言,他红了眼睛,怒道:“为什么我做错了事就罪无可赦,楚在劫不管做了什么事你都会原谅他?我也是你的弟弟啊,我对你的关心从来不比他少,为什么你的眼里总是看不到我,为什么你总是爱他多过于爱我!” 我被他眼底浓烈的感情吓到了,这不是弟弟看姐姐的眼神。那夜萧晚灯杀我时说过的话突然在脑中浮现,我的心一阵阵狂跳起来。这个世界太疯狂了,在劫是这样,现在居然连天赐也变成了这样,我是他们的姐姐啊! 骤见楚天赐抬手要来拉我的手,我慌忙将手背在身后,害怕地不停后退,一脸戒备地瞪他。 他的手尴尬地僵硬在半空,毫无血色的脸,一双受伤的眼睛,没有焦距的瞳孔剧烈收缩着,像在承受生命不能肩负的重量。 突然他抽回手,覆盖在自己的脸上,近似哀求地说:“请你不要这样看我,请你不要害怕我……” 我没敢再逗留,拔腿就跑了。 酉时,天色渐暗,蔺翟云回来了,带来了一幅东瑜全城图。仅用一下午的时间他就能找人描绘出阵一个大工程,也的确是好本事。我将地图粗略扫视一遍,叹息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将金陵重建成这样的格局,甚至比东瑜更好。蔺翟云笑说夫人又开始忧国忧民了,修城乃是大事,耗费大量的钱财和劳力,需要从长计议。我知道蔺翟云也有他的担忧,金陵积弱已久,府库尚不算充裕,此时不宜劳财伤民,但城不坚固何以护家园? 我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到江边不脱鞋,不到火候不揭锅’,难道真的要等别人来攻城了,才想起城池不够牢固要去修城?我绝不让这样的情况发生,金陵城不能再这么老旧下去,这次就算是砸锅卖铁掀砖盖瓦的我也要重修金陵。不能劳财伤民,那我就省吃俭用,让文武百官们个个勒紧裤腰带,我就不信拿不出那个钱去修城。” 这时在劫抱着怀影自屋外走进来,说:“阿姐说的有理,日日行,不怕千万里;常常做,不怕千万事。从现在开始一步一步地来,金陵城重建之事何愁不成?” 这话说的字面上是认同我的意思,实际上是赞同蔺翟云的建议让我稍安勿躁。我皱了皱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难道我真这么急进?蔺翟云在一旁打圆场说该是用膳的时候了,便让侍卫前去堂下通传,让小二把晚膳端进我屋里来。我说:“先生也坐下一起吃吧。”一来不将蔺翟云当外人,二来不想跟在劫两两相对,故而出言邀请。蔺翟云向来不拘小节,也没推脱就大大方方地坐在我和在劫中间。 在劫向来挑食,蔬菜只吃绿的不吃红的,肉类只吃臊肉不吃膘肉。蔺翟云见此不由唠叨了他几句:我说楚少爷呐,男子汉大丈夫当豪气云天,哪有这个不吃那个不吃的像个小娘们? 说罢夹了红萝卜和一块油孳孳的东坡肉就往在劫碗里扔。在劫的这个毛病我从小就开始纠正了,都没见好转,说他不是他也只是笑笑不反驳,但不喜欢的还是不喜欢。 我的话在劫有时候倒会听上几句,别人说的他压根不当回事,这次却并未对蔺翟云表示出丝毫的不满,反而笑着说:“蔺大哥说的有理。”然后把那些红的肥的都吃了下去,虽然神色未变,但我知道他一定吃的非常痛苦。蔺翟云满意点点头,露出一副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之态。 在劫对蔺翟云一直以来的尊敬和听从让我颇为不解,那实在不是他的性格,也曾问过他原因,在劫当时笑道:“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亲切。”我赞同的点头,自己对蔺翟云也常有这样的感觉,也许他真与我们姐弟俩有缘。至于蔺翟云的真实身份,他一直没跟我坦言相告,而我也曾答应他这辈子不相疑不相问,就不会勉强他什么。也往他碗里夹菜,笑着说:“先生为我金陵操劳多年日渐消瘦,也多吃点吧。”蔺翟云默默看我,沙哑说了声谢谢,俯首吃饭不语。 饭至半酣,门外侍卫通传,说有人请见。开门,有四个衣着鲜华的女子相继进入屋内,含笑地看着我,其中三人熟络地上来牵我的手,喊着“悦容妹子”。 你道是谁?竟是大哥楚沐晨、二哥楚沐晓、四哥楚沐西的正房夫人!还有一人站在旁侧笑而不言,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是楚天赐的妻子萧晚灯。 见在劫也在场,萧晚灯就这么死死盯着他不放,有怨也有怒。 三位大嫂见此面面相视,心领神会这两人是昔日的冤家,尽管失礼了,面上也没说什么。 大嫂扫视一眼餐桌,请罪道:“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打搅十妹和十一弟用餐了。” 我错愕半会,很快就收敛神色,忙说没有的事,让人把饭菜都撤了。蔺翟云作揖后边退了出去,在劫没看萧晚灯一眼,跟几位大嫂逢面打过招呼后,也抱着怀影离开了。我礼节性地逐一喊:“大嫂、二嫂、四嫂。”然后看向萧晚灯,我犹豫了一下,喊了声:“弟妹。” 萧晚灯热情地迎上来,好似浑然忘记了曾那般绝情地追杀过我,笑盈盈地说:“哎呀,悦容姐姐就不要这么客套了,你现在贵为金陵的监国夫人,是当代鲁国公的母亲,就连圣上太后都得尊称你一声司空太君,怕是我们给你行礼还来不及呢。”二嫂点头说:“是啊,在这儿就我们自家人,可以不管那么多礼数了,呆会儿悦容妹子回去了,在诸位长辈和下臣们面前,我们可是要毕恭毕敬地给你行大礼才是呢。” 看来楚家是收到我和在劫来到东瑜的消息,派她们来接我们回去的。而我既然早来了却没有立即入住行宫反而住在外头,暗地里的那些人会怎么想?是担心我对楚家心有芥蒂或是其他什么的,我便不得而知了。 自我嫁了司空长卿后辈分便高了一等,司空长卿死后我代子之职执掌金陵,那就不仅仅是辈分的问题,更是身份和权力,却还是虚应着笑说:“这怎么行,出了金陵回到自己家了,嫂子还是嫂子,长辈还是长辈。”看向萧晚灯,深意道:“弟妹还是弟妹。”诸位嫂子闻言,皆面露感动,感慨着说悦容妹子果还是老样子,自小便知书达理。 女人们之间的说话难免兜兜转转、迂迂回回好几番,什么情啊理啊的说个通透,说到动情处还要掏手绢儿抹眼泪,我也陪着她们红眼睛,萧晚灯在一旁喝着茶吃着干果,倒显得有点没心没肺。 几回言谈下来,我从嫂子们的弦音中不难听出,她们都希望我能帮助她们家的那口子拿下魏国公这个彩头,要知道我现在的身份地位要是在父亲面前说一句话,那是很有分量的。而她们也认为常年在外并未在父亲身旁行孝道的在劫这次是没有继承国公之位的希望,并隐隐暗示事成之后必然善待在劫。大嫂和二嫂面和心不和,暗地里斗得厉害。四嫂话虽不多,也有这个意向。萧晚灯却压根儿没提楚天赐的一个字,是对自己夫婿不上心还是早已胜券在握? 我没给她们正面回应,在那边装疯卖傻。有旁人在场,她们也不好摊明了说。 最后大嫂道:“十妹,来这儿之前大娘特别交代了的,要你即刻回去,父亲卧榻多日,盼着儿孙子女们都回来看看他,你也别让父亲伤心了,住在外头的不是个事儿啊,让不知道的人瞧着没准要往歪处想了,若去跟圣上和太后面前嚼舌头,说你来到东瑜不立即去朝拜,没准话儿又多了。” 自从见到她们出现后,我便知是该回去了,而今听闻萧夫人都出言了,天子和太后的确不能怠慢,也就不再拖延,嘱咐下人去跟在劫说一声,并收拾好细软即刻出发。 回行宫的路上,也不知道这安排的是巧妙还是折腾,竟让我和萧晚灯一辆马车。马车很大,能容纳下十人之多,并且装饰美轮美奂,我却觉得浑身不自在。现在见着萧家的人我的心里是有阴影的,抱着怀影的手也不由加重了力道,直到他喊疼才觉得自己失态。 萧晚灯笑笑,道:“悦容姐啊,过去我年少无知,做事情没有分寸,大哥都罚过我了,你可别放在心上。”一句话把一切轻描淡写,我自然要装着大肚量,道:“怎么会呢,不过是一场误会。”那场误会几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20 乎毁了金陵,毁了我!对萧晚灯说不恨,那是不可能的。 萧晚灯看向坐在我膝盖上的怀影,兀地做了一个鬼脸。怀影咯咯地笑了起来,跟着她学。萧晚灯笑嘻嘻地问:“尊敬的小小鲁国公,您今儿几岁了啊?”怀影竖起三根手指。 “三岁了啊。”萧晚灯微微坐正身子,对我说:“那正好,跟我侄儿同岁,待会儿回去了也好让两个娃儿作伴。”又说:“我嫂子刚才也念着你呢,说你若是来了,定要带你去陪她说话叙旧呢。” 萧晚灯的嫂子?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萧晚风至今没有娶妻,萧晚月也仅娶了一个正妻,那便是长乐郡主了。 心想我跟长乐向来不熟,她要跟我叙什么旧?而长乐什么时候也有了个孩子,都已经三岁了? 看来我安插在长川的探子多半被发现身份了,没准还有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的。萧家果然非一般的虎狼之辈,早知萧晚风善间计,都不知道我得到的那些关于萧家的消息,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的。 正在心思千回百转间,马车已过了宫门,驶进宫城内。 我和在劫在嫂嫂和萧晚灯几位女眷的陪同下,先去宁坤殿朝拜天子和太后,没想楚天赐也在那里。天子今年已经十二岁了,渐渐有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只是神态略带些许文弱,对楚天赐颇为倚赖,事事询问楚天赐,诸如依舅舅之见该如何如何之类的话。而太后依然是一副端庄雍容之态,看来她保养得极好,岁月好似永远在她身上停止了,都已年过三旬了,面容年轻依旧,如同年仅双十的姑娘,只是那身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绰约风姿,却是年轻姑娘们无法拥有的。 太后也不敢让我行过重的礼,尚未跪下她便离了宝座下来搀扶我,口中直说着司空太君不需多礼。众人都心知肚明,面上她的虚名比我高,至少她还象征着赵家皇室的尊严,但实地里我的地位和权力早已远远地重过她,她自然受不起我的跪拜。太后对我的反应不似旁人热情,但也不疏远,维持着恰好的尺度,只在话余时才淡淡说道:“十妹,哪日得空了只剩我们姐妹俩,再好好把心谈会儿天吧,毕竟从皇都那深宫里出来的女人,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了。”闻言,我也感染了她的唏嘘,心中不无惆怅。昨日种种,恍然如梦,我与她,经历了太多,也都改变了太多。女人啊,最经不起的就是岁月的蹉跎。 离开宁坤殿前,太后喊住了萧晚灯,略带一丝羞涩地问:“听说……你二哥也要来了?”我的心顿时一紧,便听萧晚灯回道:“是的,说是好久不曾见到姑妈了,要过来看看她,刚准备上路偏巧有公务缠身,便让嫂子和侄儿先过来,他晚些时日再到。”太后点点头,众人便请退了。 楚天赐也一同退出宁坤殿,随后众人去罗庆殿看望病榻上的楚幕北,恰逢楚幕北刚吃了药睡过去了,也不好打搅。萧夫人一直在内殿陪着他,我只跟她匆匆过了一面。其他几位夫人和少爷们都在外殿坐着,我也不必一一跑去各家宅院去跟他们逢面,就在那里一道打了招呼。 众人里三娘司空夫人对我的感情是最复杂的,早年她不喜欢我,这些年我为金陵和长卿做的她都看在眼里,几分怨恨几分感激,一时不知称呼我女儿还是弟妹,便只喊我的名字,红着眼睛说:“悦容,你长途跋涉的夜累了,先去休息吧,明儿再来看看你父亲。” 其实三娘这个人本质上来说不坏,在这样一个人吃人的环境里,她只是用一种女人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孩子和利益。而真正的坏,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有时候看在越是善良的人,有时候越狠毒。 走出罗庆殿,楚天赐又跟着来了,一直幽幽地看我。我佯装着跟诸位大嫂们谈笑对他视若无睹,他渐生哀怨,一把拉过在劫,道:“兄弟,咱们这么久没见面了,怪想念的。走,陪我去练武场过过招。” 萧晚灯闻言,在一旁娇笑道:“哟,还真没看出来你们兄弟俩的感情这么好呢。”也不知是讥讽还是调侃。 楚天赐把眉一横,道:“瞧你这妇孺愚昧样,懂什么?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哪边凉快呆着去。”这话说得颇为恶毒,哪像一对夫妻?众人却好似见怪不怪了,萧晚灯本人也不生气。楚天赐架着在劫的肩膀拖拉着走了,在劫也乖乖地让他拉着不反抗,一副兄亲弟恭的和谐画面。 与诸位嫂嫂拜别了吗,我本欲回去休息,萧晚灯问:“悦容姐现在觉得乏了吗?”我礼节性地说还好,萧晚灯便说:“既然不累,就随我去沂水小筑看看我家嫂子吧,她可特别嘱咐我要把你带过去的呢。没办好她交代的事,她不怪我,我大哥和二哥却不轻饶。”我好奇问:“你大哥二哥都很保护她吗?”萧晚灯撅嘴回道:“确实如此,整个萧家都把她当菩萨供着呢,我可不敢得罪她。” 我笑了笑:“那不让弟妹为难了,这便去吧。” 萧晚灯也笑了笑,笑得让人看着有点心慌,便听她说:“悦容姐这么温柔美丽,相信我那小侄儿见了你一定会喜欢。” 把头一低,对怀影道:“也一定会喜欢鲁国公大人的。” 沂水小筑位于东瑜行宫南苑,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建筑有别于他处的奢华,却是追求极致的精致典雅。楚幕北当初建造沂水小筑是为了让除老太君颐养天年之用,但楚老太君尚未入住便在皇都病逝了,沂水小筑就一直空着,楚幕北并未让哪房妻妾或者子孙们居住,就连萧夫人也不曾,今日却让长乐郡主暂居此处,这不得不说是莫大的尊荣和厚待,自然是源于萧家而今如火中天的权势。 因沂水小筑是建在绿湖之上,仅有一座雕栏玉砌的水上长廊可通行。我走在上头,如行彩云间。恰时正值夜晚,上有明月映照,下有碧波粼粼,伴一缕清风徐徐,各中滋味当真妙不可言。 然而,这种美妙的滋味在踏入沂水小筑后却荡然无存,只见无数丫鬟嬷嬷们进进出出,一个个行色匆匆,带有仓皇惊恐之感。 萧晚灯抓来一人问:“出了什么事?”那丫鬟悚着脸道:“回三小姐的话,小少爷突然发病了,比以往都要来得厉害,夫人正在大发雷霆,啊……先不跟您说了,奴婢得赶紧去备热水!”也顾不得礼数,疾步跑开了。 萧晚灯脸色顿变,惊呼:“我的小祖宗,你可千万别给我出什么乱子啊,否则大哥二哥非扒了我的皮不可!”说罢,对我匆匆丢下一句:“抱歉呐悦容姐,今夜恐怕没法招待你了。”拎起裙子便往小筑里跑去,把我晾在了原地。 我抬头往里面眺望几眼,众人来来往往的忙个不休,打水、熬药、烘暖炉、点熏香……口中念念有词“快啊快啊”。屋内还不时传出长乐郡主惊慌失措的喝令声,记忆中的她一直是体态端庄贵不可言的模样,竟也会如此失态,看来是真的着急了。我摇了摇头,心想看来这萧家的少爷身子骨似乎不太好,亏得生在王侯之家,有这么一群人跟前跟后地伺候着,若是寻常百姓家怕是早就夭折了。 也没多想,抱着怀影独自离开了。怀影起先不依,“还没见到我的小伙伴呢,怎么就要走了?”我说改明儿再见也不迟。怀影面露失望,是从小孤独惯了的孩子,难得遇见能说得上话的同龄人,自然满怀希望。我暗叹可惜了,那是萧家的少爷,他们注定是成不了朋友的,少些孽缘以后长大了在战场上见面也不会难堪,也别谈什么友情了。 不是我冷血无情,这是他们子承父业的宿命。 回了我居住的地方,名字取的倒真是奇怪,不是什么宫啊殿啊苑啊之类的,却叫“溪凌幽欣”,听此处的当值的女官说,这是十二爷亲手提的牌匾,里头的布置摆设也是十二爷一个人经手的。 我进去一看,与过往我在皇都楚府的闺房如出一辙,这让我有种回到了过去的错觉,依稀忆起那时的欢歌笑语,尤且不知愁滋味,只知姐姐弟弟相亲相爱。这样纯粹的亲情,而今似乎已离得遥远。楚天赐的一番苦心让我愈发难受,心里反复念着“溪凌幽欣”这四个字,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明白他断然不会无缘无故取这个名,可惜终究无法参透。 不下半会在劫回来了,脸上挂了彩。我命婢女们取来药水为他擦伤口,问是不是天赐打的。在劫轻嗯一声,被药水刺痛了伤口。忍不住嗤嗤地抽气。我皱眉,不由抱怨楚天赐下手太狠,不料在劫却笑道:“阿姐放心,我也没让他捞到多少好处。” 第二天,我听闻楚天赐受伤了,躺了一整天都下不了床。 早膳那会儿,再见在劫脸上的那几道彩,开始觉得那些都微不足道了。 我咬了一口桂花糕,跟坐在对面的在劫道:“你说楚天赐这人是不是越来越阴阳怪气了?”在劫为我盛了一碗白粥,捏着宽大的袖角一边往我碟子里夹小菜,一边问:“怎么阴阳怪气了?”我指着“溪凌幽欣”那副牌匾道:“你看这都取的什么名字,让人摸不着头脑。” 在劫扫了一眼,哼哼道:“他还乐呵地做起了情圣。”我颇感意外:“这么说你知道什么意思了?”在劫漫不经心道:“你反着念不就知道了。”说完立即封了口,神态懊恼,面露后悔。我反着念了几遍,不得要领。在劫见我仍然懵懂,这才舒了口气。 吃完早膳,两人便一道到罗庆殿看望楚幕北去了。 楚幕北果真病的厉害,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三位哥哥都在榻前尽孝,一副为病危的父亲忧心忡忡的模样。是真的一片孝心还是其他什么居心,只有天知地知他们自个儿心里知。 楚幕北见我和在劫进来,稍稍来了几分精神,从榻上坐正身子后,便让三位哥哥先离开。大哥楚沐晨多看了在劫几眼,与二哥和四哥一同退出了房中。楚幕北那双带着浓浓倦意的眼睛在我和在劫脸上扫视,半晌后才叹息道:“你们姐弟俩真是越长越像你们的娘了,尤其是十一,瞧这模样儿啊……”目光最终定在在劫的脸上不肯移开。 我见此颇为不屑,楚幕北生前冷落我娘,让我们备受其他各房夫人少爷的欺负,这会儿他倒好似痴情男人念起了早死的娘,做给谁看? “怎么脸上有伤?”楚幕北出口询问,转而又想起了什么,虚弱笑道:“又跟十二打架了?”在劫点点头,楚幕北无奈摇头:“你们这俩兄弟啊,从小就没个清静的时候。” 我将神色掩饰得很好,微微红着眼睛,看上去极像一个操碎了心的孝女,在劫的演技自然不在我之下,父亲见此大为感动,与我们聊了会半会,后让我先行离开。独留在劫一人在房中谈心。我不知道他们爷儿俩要说什么,只在离开前暗暗向在劫使了眼色。现在各房少爷都在比孝心,谁最孝顺,那么离魏国公的位置就近了。 关上房门前,我看见在劫端起搁在桌子上的汤药亲手为父亲服送,鼎炉飘渺而出的白烟弥漫在他的脸上,模模糊糊的带着一丝悲伤。我一怔,便关了门,暗暗叹息,看来在劫是真的担心父亲的病。比起在劫,我似乎要生得薄情的多。说实话,我对楚幕北没有过多的情分,除了顶着父亲的名义,他并未带给我多少属于父亲的温暖。或许我一出生就带着前世的记忆,本能地将他当做一个外人看待,但在劫不同,他生而以他为父,情感的出发点自然比我深厚的多。 刚回了“溪凌幽欣”,正闲来无聊又开始琢磨着这四个字意思,长乐郡主便遣来贴身近侍请我过去,说是为昨夜的怠慢致歉。怀影从屋内冲了出来,央着我带他一同去,我无奈将他抱在怀里,捏了捏他的鼻子道:“好好好,就带咱们的小怀影一道去。”怀影高呼万岁,捧着我的脸叭叭亲了两口,小脸红扑扑的写满兴奋。我虽不情愿让他跟萧家的小少爷有深交的机会,但见他这欢天喜地的模样,便觉得都无所谓了。 来到沂水小筑,远远就看见中殿上堂左右站着两列丫鬟嬷嬷,无一不衣着鲜华,长乐郡主便坐在众人围簇的主座上,梳着时下贵妇最流行的飞天云鬓,缀着金蝶戴帽,身穿一袭秋香色的绫罗云纱裙,裙摆绣着朵朵硕大的牡丹,恰如她高贵的出身,仪态万千,雍容华贵。 她的身旁则站着一个小娃儿,站姿十分八面威风,两手负背,双脚跨开与肩同宽,昂首挺胸,头颅微扬,显然平日里习惯了高高在上。 这就是萧家那位金贵的小少爷?我竟觉得胸口莫名地狂跳起来,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只见他头顶银月冠,身穿雪纱袍,腰坠汉白玉,风姿体态近似萧晚月那跳脱尘世的范儿,再见他的那张脸,简直就像是萧晚月缩小后的模样,只是眉宇间略带一丝萧晚风惯有的那抹疏离感,脸色也过分的苍白。 当下了然,难怪我见到他的感觉会如此奇怪,原来皆是那两兄弟的余威在作怪。心里不由感慨,也只有他们才能教养出这么一个冷梅傲骨的小东西,只是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21 可怜了他小小年纪,本该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地快活,而不是如今这副幼子老成之态。 长乐郡主见我来了,欢喜地起身相迎,走了几步,又回身招手道:“染儿,快来。”牵着那娃儿的手走到我面前,笑道:“悦容啊,我为你介绍,他就是我家那天煞星、小孽障,单名一个染字。”俯首又对萧染道:“染儿,站在你面前的这位漂亮仙子可是司空家的太君哦,论辈分是你父亲的表妹,你该喊她一声姨娘。来,先给你姨娘问候请安吧。” 隔着三丈距离,萧染抬头看我,没有依言行礼,也没有其他什么反应,只是一言不发地静静看我。随后他的小脸微皱,眉头不快地蹙起,眼神透露出一丝冷意。 长乐郡主对他的异常大感意外,低头询问似的喊了声:“染儿?” 萧染这才微微笑起,好似冬日的寒冰突然融化了,暖洋洋的一片。 便见他小小的身子略微前倾,俯首拱手道:“晚辈萧染见过姨娘。” 这时,被我抱在怀里的怀影突然嚎嚎大哭起来。 我被怀影的哭声吓住了,不曾察觉萧染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我慌张地将昏迷过去的怀影抱回“溪凌幽欣”,便见庭院内薄日落照,蔺翟云正与大哥楚沐晨坐在亭子的石桌前对饮,两人含笑畅谈的一幕映入我的眼中,不知名地闪过一股怪异的感觉,也来不及深思,大声喊道:“先生,先生!你快来给怀影看看,这孩子昏倒了!” 蔺翟云闻言从石凳上惊跳起来,大步跑过来,从我怀中接过怀影然后进屋将他横躺在榻上,赶紧为他检查身体。 半刻下来,终于查出了昏迷的原因,乃左臂骨折痛昏过去的。 蔺翟云当下为怀影的左臂复位,只闻骨头“卡擦”一声,怀影被痛醒了过来,哇哇哭着:“好痛好痛,娘亲救我!”听得我一阵鼻酸,不停拂着他的脸喃喃安慰:“好怀影,你忍忍,很快就不痛了。”蔺翟云担心怀影年幼,不忍心给他下麻醉,怕影响以后的生长发育,就这么硬生生地给他接骨,然后敷上膏药,用绷带将小夹板固定在他的手臂上,以防接好的骨头移位。 事毕后,怀影早已再次昏死过去,脸色苍白,满身冷汗。我见他这模样,心都揪在了一块,忍不住哭了出来。他才多大啊,不过三岁,哪受得了这种苦头? 蔺翟云冷着脸问:“夫人,鲁国公是怎么断的骨头?” 我茫然摇头,带哭腔道:“不知道,我刚刚带他去了一趟沂水小筑,他突然就大哭起来,然后就昏了过去。” “沂水小筑?”楚沐晨在一旁蹙眉:“现在不正是长乐郡主住在哪儿?” 蔺翟云的脸色更冷了,如覆着一层寒霜,道:“那里有人要暗算鲁国公,左臂是被用暗器打断的。” 话虽没有明说,但矛头直指谁已昭然若揭,我和楚沐晨都愣了一下,难道真的是长乐郡主下的手?她的用意是什么,为了萧家? 然而,深想下去又觉得不对,她若真要对怀影下手,也不会选在自己居住的地方动手惹来嫌疑。 这时,吗,门口有人道:“若当真如此,我必然会彻查此事,还小国公一个公道!” 原来是尾随而来的长乐郡主,身后还跟着萧染以及一群丫鬟嬷嬷。 长乐郡主想必是听见了蔺翟云的话,为了以示自己的清白,正色道:“悦容你放心,小国公既然是在我的地方受到伤害,我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定会查清来龙去脉,给你一个交代。” 我早已为怀影的事悲极生怒,也顾不得与长乐在面子上虚应,冷冷道:“如此最好,希望郡主能够明白我这个做母亲的苦心,我楚悦容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儿子一分一毫,若查出那恶贼,我定让他付出代价!” 长乐道:“悦容宽心吧,我也是做母亲的人,十分明白你的感受,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探视完怀影后,长乐郡主又留下几句保证的言辞,便携同萧染离开了。 三月份的日头温和得如一滩春水,照在石子铺成的小径上,嫩黄的一片,看着就让人暖心。长乐郡主与萧染在小径上漫步,一高一矮的身子在地面上投下一长一短的影子。 长乐郡主看了看院子里破土而出的春芽儿,那小东西虽然只是展露嫩嫩的头角,但长乐知道,只要细心地呵护,芽苗一定会茁壮成长——但若是照料得不周,芽苗儿就算长大了,也会残缺。 她慢悠悠地开了口,语气随意的像在说着今日风和日丽的天气:“染儿,你告诉娘,第一次见到姨娘的时候,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也不行礼问安?知不知道这样很失礼,有失我们萧家的风范。” 萧染那张玉琢似的小脸儿迷茫了一下,恭敬道:“回娘亲,不知道为何孩儿一见到姨娘,胸口那块红红的地方就突然疼痛起来。孩儿只顾着忍痛,所以一时忘记了行礼。” 长乐郡主闻言,沉默了半晌,近似悲悯地叹息:“你无须想太多,不过是旧伤口复发了而已。”萧染点头应是。长乐又问:“你不喜欢那个小鲁国公?”萧染犹豫片刻,轻轻嗯了一声。长乐问:“为什么?”萧染闭口不答。长乐无奈,叹道:“也怪你大伯和父亲,竟教出你这样的性子来。”萧染抬头,一脸认真道:“是孩儿不长进,跟大伯和父亲无关!” 不喜欢别人诋毁自己心目中最尊敬的英雄,又不忍心反驳娘亲善意的抱怨,于是把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推。长乐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不过是三岁的孩子,懂事又孝顺得让人心疼,慈爱地伸出手想摸他的脑袋。 手僵硬在半空半会儿,最终还是收了回来,长乐转身离开了。 萧染在她身后喊了声:“娘亲!” 长乐郡主回身:“还有什么事吗,染儿?” 萧染动了动嘴角,最后也只是回以微笑:“没事,就是想喊喊您。” 长乐点点头,回过身后闭上眼睛无声叹息,道:“走吧。” 萧染应了声是,回头往“溪凌幽欣”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跟着长乐郡主走了。 蔺翟云将怀影小心翼翼地抱去了里屋,正在照料。 我在外殿招待楚沐晨:“抱歉啊大哥,刚才怀影出了这档子的事,我一着急都怠慢了你。” 楚沐晨体谅地摇头,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让我别太在意,然后道:“我本是想找你和十一弟谈谈心的,刚来那会儿你没在,是那位蔺兄弟代为招待。我和蔺兄弟在院子里聊了半会,发现他饱读诗书,极有见识,不知十妹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对蔺翟云向来尊敬,也极为他自豪,笑笑说:“蔺先生本是周游各地的浪人,有次路经金陵,机缘巧合之下与我相遇,便投诚与我麾下。大哥夸他饱读诗书,那还是贬低了他。蔺先生乃当今天下少有的英才,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周易药理无所不精,堪称旷古绝伦也不为过。” “哦,当真?”楚沐晨闻言眼睛一亮,随即问:“那十妹是否知道他今年贵庚,祖籍何处,祖上都有些什么人?” “先生虚长我六岁,今年二十有六,只听说有个父亲,早已亡故,还有一个叔叔,现定居长川,至于祖籍何处,我也不得而知。”我瞒下了蔺翟云叔叔的身份,毕竟解释起来身份过于尴尬。 楚沐晨微微低着头,喃喃念着:“二十六岁,父亲亡故……” 我见他神色怪异,不由关心道:“大哥没事吧,蔺先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楚沐晨忙摇头,牵强地笑道:“不,我只觉得如此人才能投诚十妹麾下,十妹真是好福气,大哥羡慕之余不由口杂了些。”我由衷感慨道:“的确如此呢,得先生相助,实乃悦容三世修来的福气。” 楚沐晨复而与我小聊半会,便告辞了。 后来蔺翟云出来了,我问:“怀影怎么样了?”蔺翟云安抚我道:“情况已经稳定了,夫人不用再担心,接下来我只需每日为他针灸一次,命下人熬些壮骨的药膳让他吃下,相信不出十日便会痊愈。”我舒心地吐了一口气,感激道:“幸亏有先生在!” 蔺翟云笑笑,说一切都是分内事。往椅子上一坐,端起茶盏轻啜。 我说:“刚刚大哥还向我问起了你,看来对你很欣赏。” 蔺翟云的手一抖,茶水溅湿了衣袖,他也不在意,忙问:“他问夫人什么了?” 我笑道:“问你的年龄和祖籍,怕是也想去你故土寻个像先生这样的人才来。” 蔺翟云咧嘴一笑,抿了一口茶,淡淡道:“能得楚大少的赏识,那是在下的福气。”那一杯茶,他喝了许久都未见落空。 我没有在意,起身往里屋走,去照看怀影了。 翌日,楚幕北派人来传话,让我过去罗庆殿一趟。我本想让蔺翟云代我照看怀影,却没想寻不到他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便让当值的女官替我照顾,谆谆嘱咐了好几番,女官忍不住赞道:“鲁国公大人真是有幸,有夫人如此慈爱的母亲。”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啰嗦了,讪笑着离开“溪凌幽欣”,往罗庆殿去了。 刚过罗庆殿的前堂,无意中发现一道熟悉的青衫身影,正匆匆往幽禁小路走去,不正是蔺翟云? 我心下觉得奇怪,便跟了过去,尾随他来到偏远的小院里,那里正有一个人在等他,看那身姿体态,便知是个出身高贵的女子。 蔺翟云走到她身后三丈处,朝她跪下叩拜,恭敬地喊了声:“夫人!” 那女人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华贵的面容。我乍见她,捂住嘴抽了口冷气。 微风徐徐 吹来,吹得满院子的数目簌簌簌地作响,也吹起了她的裙衫,吹乱了她的发髻。她微微抬袖,葱玉的白手拢了拢微乱的鬓发,俯首看向脚下跪着的蔺翟云,双眸子好似漆黑的深渊,永远都深不见底。 她叹息,似乎有许多惆怅:“孩子,没想到我们会在东瑜再见面。不是早说好了吗,永远都别再回来的,你违约了。” 我出神地盯着从香炉里飘起的白烟,心神有点恍惚,抬头见丫鬟在替楚幕北喂送汤药,就上前接手,楚幕北说:“悦容,为父方才的问话你听清楚了?”我期期艾艾地啊了一声,实则什么都没听见。 楚幕北并没有责备,关心道:“为父与你说话,你鲜少有失态的时候,今日却频频失神,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默不作声,是因为刚才无意中发现了萧夫人和蔺翟云私下会面的一幕,这让我十分震惊。然而我终究没有选择去深入听他们的谈话,默不作声地退了回来,只因为曾答应过蔺翟云,永不相疑,永不相问。 虽说不相疑不相问,心中难免仍有好奇。为什么萧夫人和蔺翟云会认识,似乎还是旧相识? 我自然不会认为蔺翟云是萧夫人的人,更不会是萧家的奸细,否则这些年来他也不会竭尽全力帮助金陵对付长川。只是这么多年了,蔺翟云始终没有对我坦诚,这让我有点沮丧。是不是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让他不愿与我全心托付? “悦容,你又发呆了。”楚幕北叹息。 我猛然回神,俯首歉意地说了声对不起。环顾四周,发现屋内早已没了人,楚幕北的神态疲倦却带着严肃地看着我。刚刚想询问他这是什么用意,楚幕北便自个儿开口了:“悦容,你老实告诉我,十一这些年都在外头做了些什么,当真只是游学?” 回想起方才进屋前在劫悄悄在我耳边说的话:“阿姐,父亲似乎知道了些有关大雍城的事,先前多番试探我,待会你说话的时候注意一些吧。” 我整了整神色,心中已有了打算,便回楚幕北道:“父亲为什么会这么问?”说话之余不忘记为他喂药。 楚幕北倦怠地别过了,摆摆手示意不想吃药了。我没有勉强,便将喝了一半的药碗搁在桌上。 楚幕北道:“悦容,父亲虽然老了,这些时日也病了,但眼睛还没瞎,有些事情还是看得清楚的。” 我笑笑,说:“父亲既然胸有成竹,为什么还要来问悦容呢。” 楚幕北瞪了我一眼,我也不好与他再兜圈子,便回道:“事情都如父亲所想。” 楚幕北发问:“我想些什么了悦容当真知道?” 我点头:“在劫的确是大雍城的枭主,这些年来没少干了几番大事。”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楚幕北苍白的脸上泛起些许红晕,神态颇为激动。 虽然早就猜测到了,但亲耳听到证实仍然难掩喜悦,口中念念有词地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22 说:“先前大雍城多番自损利益帮助金陵,我就怀疑大雍城枭主跟你的关系,派人多方打听,虽没探出确切消息,但种种迹象都指向在劫,我便心生窦疑,果然不出我所料……哈哈,我楚家的子孙,果然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我暗暗观察他的神态,揣摩他的心思,突然听他问:“悦容,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楚家明明有自己的封地,早些年却要留在皇都为官,不能回东瑜?” 我点头:“自然是知道的。”楚幕北大感意外:“哦,你怎么会知道?” 两年前我与萧晚风会盟于神女峰仙鹤楼中,他与我说了两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其中一个就是这件事。 当年太祖皇帝建立大经国,封“三王四公”以赐恩七大开过功臣,分别是常昊王、燕山王、阜阳王、郑国公萧氏、鲁国公司空氏、魏国公楚氏、燕国公史氏,并赐以封地,可惟独楚家太祖在回封地几年后便被召回皇都,效忠于天子脚下,美其名曰皇恩浩荡,实则是囚禁楚家,削弱魏国公的势力。 楚家之所以受到这样的压迫和打击,追其原因,皆源于一个妄人放出的预言——若干年后,杀掉赵姓皇室最后一个子孙而灭大经国之人,必为楚氏。 虽说妄人所处的妄言,太祖皇帝位保住赵家江山不得不谨慎对待,便以赐恩为名将楚家留在了皇都,以方便监视,并允诺二十年后放其回归东瑜。然而二十年又过二十年,楚家却一直被历代皇帝以各种理由约束在京都,只允许他们派家臣管理东瑜属地,就这么到了楚幕北这一代。 岁月的流逝,知情之人都渐渐地淡忘了这个预言,纵然记得,也视作无稽之谈。动摇赵氏基业的,分明是赵家自个儿的子孙。常昊王赵子都大乱京师,才引狼入室,让萧家和司空家进驻皇都,两分天下,又与楚家何干?楚幕北终得带着一家老小,回归了东瑜属地,不再受肘于赵氏皇族的监视,仰他人鼻息。 谁曾料到,皇都最后是被一个名叫楚在劫的楚氏子孙攻陷的。皇都失陷之后,大经国迁都东瑜,赵氏子孙依赖楚氏才能得以生存,楚幕北就这么反客为主,挟天子以令天下。 命运的安排,是巧合,还是一场因果循环的玩笑? 当楚幕北听闻是萧晚风跟我提及这事的时候,脸色不由一变:“萧晚风还记得这件事?啊,不妙啊!看来他对我们楚家开始有防备之心了。” 屋内沉寂稍会,楚幕北忽而又笑了起来,道:“无妨,今日就算他们萧家权势滔天,独霸一方,我们楚家也不再畏惧于他!大雍城枭主是我的儿子,金陵的监国夫人是我的女儿,我有何惧?百年前早就预言了,天下注定是要属于我们楚氏的!” 闻言,我不动声色地问:“父亲相信那个预言?” “信!为什么不信?” 楚幕北的眼神出奇认真,语态因激动显得急促:“我们楚家为了这个预言世代受辱,就算是假的,我也会让它变成真的!太祖们做不到,就让我来做,我做不到,还有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做不到,还有孙子,曾孙子!世世代代都要按照这个预言所说的做下去,直到一统天下,一雪前耻!” 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楚幕北长长舒了一口气,道:“而我相信,属于我们楚家的时代已经到来了!” 我问:“父亲是认为在劫就是预言中的那个人?” 楚幕北睁眼看我:“悦容不这么认为吗?” 我闭口不答,静静观摩楚幕北的脸,思索今日他跟我深入探讨这个问题的用意,他是想试探我什么?抑或,他想暗示我什么?莫非,他已经有意向将魏国公的爵位传让给在劫?若真是如此,便是最好! 琢磨了半晌,我才道:“父亲放心,在劫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定会子承父业,完成楚家大业,而我……”我犹豫了片刻,又说:“而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辅佐他,助他一统天下,开国为帝。” 楚幕北深深看我,静静问了一句:“若是天赐呢,你也会助他吗?” 我心中一寒,楚幕北问出这个问题,用意为何?难道他心中真正属意的继承人是楚天赐而不是在劫? 咬了咬牙,我笑道:“父亲,天赐也是我弟弟,如果他需要的话我自然会帮助他,只是我所嫁夫家毕竟姓司空,我的儿子也姓司空,我终究是司空家的人,有时候也身不由已,不能由着性子来。” 这话说得委婉而又坚决,像是在谈判,又像是在交易。 若是楚在劫继承父业,我则会竭尽全力去辅佐;若是楚天赐,那么我只会尽自己的义务行事。 楚幕北对我的弦外之音十分了然,瞳孔一闪,略带失望地闭上了眼,“我明白悦容的意思了。” 之后就没再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与我随便说了其他一些有的没的事,不过半会就说累了想躺一会。我横置枕头,扶着他躺回床上,他摆手让我离开,我嘱咐一句:“父亲您好好休息吧。”福身行礼后就往外走去。 和门前隐隐听见楚幕北呢喃:“可惜了,不是天赐……” 我暗下明白,此时楚幕北的心中想必已经决定了继承人的人选。 在劫坐拥魏国公之位,十之八九了。 我匆匆往“溪凌幽欣”赶去,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在劫,再好好商量怎么样才让楚幕北尽快公布这个决定。 在萧家的人还没来到东瑜插手这件事之前,我必须速战速决,让在劫继承魏国公成为砧板上铁定的事实,到时候就不怕萧家再搞出什么花样来了。 路经一处桃花园,芳香扑鼻。 三月逢春,这里的桃花开得正浓,满目红艳艳的,恰似娇羞少女。 我不由放慢脚步,边走边观赏起来。 忽闻风声破裂,一股杀气随着桃花的香气飒飒逼来。我敏捷地往后纵身躲过杀招,便闻“扑扑扑”三道响声,三颗石子打入泥地,在我原先立脚的地方打出了三个拇指大小的窟窿。 我抬头看去,只见一株开得最为繁盛的桃花树上正坐着一道小小的身影,雪纱衣,银月冠,小腿儿悠然地在半空晃荡着,不正是萧家的那位小少爷萧染! 萧染见我看到他了,便咧嘴嘻嘻笑了出来,挥动着手臂向我打招呼:“姨娘!”模样好不可爱。 我收敛神色,不敢确定刚才的杀气和石子暗器是不是出自这个孩子之手,仰头看着树上的他,像个亲切和蔼的长辈似的询问:“小染儿,你在这上头做什么呢?” 萧染可爱地眨着眼睛:“等姨娘啊。” 我笑问:“等姨娘做什么呢?” 萧染笑着回答,却是冷冷的两个字:“报仇!” 闻言我一阵错愕,心神恍惚起来,依稀好似肯见了萧晚月,曾经也是用这种温柔的表情影射出一种寒冰刺骨的恨意。回神再度看去,哪有什么萧晚月,所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形似萧晚月的孩子罢了——是了,他是他的儿子。 血缘真是一种奇妙的羁绊,父与子言行举止竟生得如此神似。 那一刻,又一股怪异的感觉在我心头闪过,竟不知名地想起蔺翟云与楚沐晨在院子里谈笑的一幕,却总是抓不住真实感。 我敛神笑着问:“报什么仇?姨娘跟小染儿不过几日前才刚刚见的面,在那之前我们素未谋面,难道还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或者,是为了他的父亲? 不禁怀疑,这么小的孩子,尚未学会爱,会懂什么是恨吗? 萧染的双手放在了树干上,双腿在我眼前晃啊晃,“姨娘错言了,在那之前我早就见过姨娘了,就在父亲的书房里,并因为姨娘害我吃了不好的苦头。” 我大感困惑:“哦,是什么时候的事,姨娘怎么都不记得了?”我从未去过长川,更别说到过萧晚月的书房,这孩子的话说得实在怪异。 便听萧染道:“有一次我去父亲书房找兵册子阅读,无意中发现有个暗格,暗格后面是一个美轮美奂的房间,房间里面有一尊白玉雕像,正是姨娘。” 我怔了怔,又听萧染道:“第一次见到姨娘,就觉得好亲切好喜欢,忍不住上去拉你的手,发现玉雕的手是温热的,就像真的牵着姨娘的手一样。那时不知怎么的。突然想抱抱姨娘,也想被姨娘抱在怀里,就去搬来凳子往你身上靠。” 他笑了起来,嘴角有浅浅的梨涡:“真的和想象中的一样呢,姨娘的怀抱很温暖,像刚晒了太阳的被子,裹在身上有股暖洋洋的味道,我真想就这么呆着不离开了,却不想......”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兀地一变,“......却不想跌了脚,从凳子上摔下来,也把姨娘的雕像摔掉了一个手臂。这时父亲进来了,看到后大发雷霆。一直对我温柔可亲的父亲,从小连一句粗话都没说过我,那次却打了我一巴掌,还要我跪在姨娘的雕像前认错。父亲捧着姨娘的断臂不停地说对不起,大骂我孽障、畜生。以前就算我弄丢了家传的那只麒麟白玉簪,父亲也只是笑笑,命人帮我找回来,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不过是摔断一尊雕像的手臂而已。” 萧染俯首看着我,小小的脸蛋染上了不合年龄的悲哀和委屈:“那时我跪在姨娘面前不停地哭,不停地请求父亲的原谅,但父亲看都不看我一眼,只顾着跟姨娘说话,就算我发病了,他也置若罔闻,好像我死了他都不会心疼一样。我好难过,父亲一直都是最爱我的,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哽咽着继续说:“后来大伯发现才把我救起来,怒骂了父亲一顿,罚他去跪祖宗祠堂。我问大伯,为什么父亲要那样对我,父亲明明是最疼染儿的。大伯说,那是因为父亲太伤心了。我问大伯,伤心是什么。大伯想了想,告诉我,伤心就是我被父亲怒骂后觉得很难过,却比这种难过还要难过十倍的感觉。大伯还说,是姨娘伤了父亲的心。我就在想,被父亲责备后我是那么的难过,那还要难过十倍的伤心到底有多难过?后来,我就去祖宗祠堂陪父亲一起罚跪,我跟他约定,以后再也不会让他伤心了,也不准任何人让他伤心。” 通红宛如兔子似的眼睛就这么瞪着我,怨恨地,愤怒地。 他还那么小,还不懂恨是什么东西,却已经拥有了恨的感情,因为对父亲的爱。第一次,我被一个人恨着,确是觉得那么的伤感。我问他:“所以你要为你父亲出气,讨厌我,厌恶我?” “是的。”他回答。 我又问:“所以你就用暗器打断了怀影的手臂?”用刚刚那种投掷石头的手法。 他也没有否认,头一仰,字字道:“没错。凭什么他能用那么心安理得地被姨娘抱着,我却要因为拥抱你而受到惩罚?只让他断一只手,已经是我最大的仁慈。” 我听后不由气结,这都是什么思维逻辑?啸晚风和萧晚月究竟是怎么教育孩子的,让他生出这样的性子来? 纵身一跃,我瞬间便跳到了桃花树上,与萧染面面相对。萧染没想到我竟会有这样的身手,生生得被吓到了,你了好半会儿,硬是说不出别的话来。还没回过神,我就往他脸上剐去一巴掌:“这是为怀影打的!”他弄断了怀影的手臂,我只让他挨一巴掌,着实是轻了的,说到底对怀影是不公平的。然而,我确实对这样一个孤独又渴望温暖的孩子下不了狠手。 萧染不敢置信地瞪着我:“你居然敢打我,你居然!”忿然跳了起来,在树干上气得直跺脚。饶是这株桃树再结实,也经不起他这样的折腾,整个地颤颤抖动起来,他的脚步不稳,啊地一声,就这么一个不留神地从上头摔了下来。我大惊,赶忙跳下去将他接住。 平日里再怎么装得老成持重的摸样,也毕竟还是三岁的孩子,脾气一上来就在我怀里直打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撒泼起来,小手小脚胡乱地挥舞,边闹边哭着大喊:“除了父亲,从来没有人打过我,你居然敢打我,我真的要讨厌你,死姨娘臭姨娘,我不会让你好过的,我要让司空怀影断手断脚段脑袋,呜哇哇——” 听他嚎嚎大哭还不忘记放狠话,我只觉得啼笑皆非,盘腿往地上一坐,像抓小猫儿一样一把揪起他后背的衣襟,打横了放在自己的腿上,拔下他的小裤裤,露出白嫩嫩的小屁股,二话不说啪啪啪地大巴掌打了下去,边打边骂:“我叫你横,叫你是非不分,叫你胡作非为!” 萧染趴在我的膝盖上,像乌龟似的滑动四肢,大声哭道:“痛死我了,臭女人,开放开我!小心我告诉父亲和大伯,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好啊!你去告诉他们啊,我不怕他们!他们来了我也要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23 教训他们一顿,为人长辈的,到底懂不懂怎么教孩子!”我说得愈发得意,“现在呢,我楚悦容就暂且带他们好好教训你这个小孽障,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心狠手辣,作践他人!” 平日里在萧染身边跟前跟后的那群人哪个不怕啸晚风和萧晚月,萧染作威作福惯了,今日见我果真不怕他的大伯和父亲,嚣张气焰顿时一灭,开始害怕起来了,也的确是屁股挨着疼了,期期艾艾地开口求饶。我虽然已经心软,但还是忍着又打下几个巴掌,问:“知不知道错了?”他抽抽噎噎地说:“知道了。”我又问:“还敢不敢再那么欺负别人?”他回道:“再也不敢了。” 我心知他是口服心不服,没准暗地里早就把我骂个半死了,但看他小脸挂着眼泪鼻涕的模样,实在可怜的很,终究还是不忍心了,为他拉好小裤子,往怀里一抱,掌心覆在他刚刚被我打肿的脸袋儿上,慈爱道:“这儿还疼不?”他带着浓重的鼻音恨恨地哼了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我不悦地“嗯”了一声,他忙改口,捂着屁股道:“不......不痛了。”我叹息,拍着他的后背,半红半训道:“小染儿啊,你也别恨姨娘打你,是真的为你好。你不能因为不喜欢一个人,就要去折磨那个人啊。你说这世上有千千万万得人,你总不能让每个人喜欢吧,就像你没法让每个人都喜欢你一样。你一看那人不对眼,就要让他不好过,那别人看你不对眼,也都让你不好过,然后折磨来折磨去的,这个世界岂非都乱套了?” 萧染反驳:“大伯和父亲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谁要是让我不痛快了,我就要让那人十倍百倍地不痛快!” 我听着气得牙痒痒,有他们这么教育孩子的吗,不由把脸一沉。 萧染刚被我教训了,心里头知道我的厉害了,也懂得察言观色,见我面色不善,就改了供词:“其实姨娘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样吧,以后我把讨厌分为三个等级,甲等是十分讨厌,乙等是中等讨厌,丙等是轻微讨厌,我只惩罚那些甲等讨厌的人成不?如果这还不成,那姨娘索性现在就把我打死吧,也省去我以后憋屈而死。” 我被他这番天真童言说得扑哧笑了出来,也不急着将啸晚风恨萧晚月从小灌输给他的奇怪观念给纠正过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教育孩子是得慢慢来的,再说他也不是无药可救。 “恩,这样就乖了。”我捏袖角为他擦眼泪儿,搂着他欣慰而笑。他意识道自己正被我抱在怀里,不自在地扭动身子,呼哧呼哧地出喘息说:“你,你快将我放开,热死了......”素来苍白的脸浮现诡异的红晕,刚哭后的模样还带着我见犹怜的痕迹。我见此顿时母性大发,难以自持,双臂一展,更加用力地把他往怀里抱去,还不停地往他脸袋上蹭,亲热地喊心肝宝贝。他红着脸挣扎了几下,渐渐地就不再反抗了,腻在我怀里,像只乖乖兔。 这时,一道温和又带着冷冽质感的声音从半空悠悠飘来:“染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循声望去,便见一股微风扬起,桃花园的深处,妃色花瓣以极其哀艳的姿态狂乱地纷飞起来,迷离了我的双眼。我眯了眯眼睛,视线缓缓清晰起来,便见那男人衣冠胜雪,负手在背,以超然的姿态踏着满园的花色翩然而至,那双看着我的眸子,宛如秋衣投影在湖面上的明月,清澈,柔和,又那么冷漠。 萧染见他,欢喜呼道:“父亲大人!” 两年后再见萧晚月,心中的爱和恨早已不复从前那么深刻。这一世的初恋情人,曾与我同床共枕许下地老天荒的丈夫,又践踏我的幸福杀害司空长卿再逼我杀了自己的儿子的仇人,多么可亲可爱可恨可憎的一个人啊!有时候你不得不感慨,时间果真是奇妙的东西,连那样浓烈的爱憎,最后都能慢慢地平复。 若说对他真的已全然没有了感觉,那是骗人的。 视线相遇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好似时光全都停止在此刻,从此没有流泪的眼睛,没有失落的青春,所有都美好的像星星——却是流星,转瞬即逝。 彼此都心知肚明,现在的我们,已再没有资格,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那样打招呼了,也再不能释怀地问一声:“你过得好吗?” 依稀想起很久以前,不知是谁曾经说过的话:分手后,彼此相识,却不愿再相见。他过得好,我不会祝福,过得不好,我也不会嘲笑,因为两人从此陌生。他的世界不再有我,我的世界也不再有他。我不能再珍惜他了,因为我失去的,也是他失去的。 我想这样的心情,用来形容现在的我们,真的再适合不过了。 萧晚月面无表情地转移了视线,好似我真是一个陌生人,看向萧染,从背后探出一只手搁在半空,道:“染儿,过来。”萧染从我怀里跳出,大步跑到他的身旁,将自己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手里。萧晚月转过身,牵着萧染走了。萧染离开前回头看了我一眼,是一种留恋和依赖的眼神。或许他的眷恋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是为了一个给予他温暖的怀抱。 明知道不应该,我还是忍不住对着萧晚月的背影喊道:“喂,做人家父母的,再忙也要分出点时间多多关心自己的孩子,有时候他寂寞了,别忘记要多抱抱他。” 萧晚月的脚步微微一顿,继而又不落痕迹地踱步而去。或许是没听见,或许听见了,却假装没有。 两道雪白的身影,一高一矮,慢慢地淹没在桃花深处,再也不见踪影。 一言不发地,不知道走了多久。沂水小筑就在眼前,走在弯弯曲曲的水上长廊,如凌波飘渺,又似云端虚无。这感觉,就跟他此刻的心一样,没有了着落。萧晚月低头,问:“染儿,你喜欢被人抱着走吗?” 萧染的脸一红,龃龉道:“不是......不是很喜欢。”沉默了片刻,又说:“因为娘亲从来没有抱过我,只是想明白那种感觉是什么样的,其实......其实也不是很舒服。” 他是他萧晚月的儿子,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说着违心的话?萧晚月一把将他抱起,萧染惊愕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吃惊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萧晚月笑了笑,说:“没有娘亲抱你,父亲抱你也一样。”他轻而易举地将那个小小的身子举在半空,然后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萧染结结巴巴地喊了好几声父亲,突然就红了眼睛,低头看去,却发现父亲的眼眶竟也是红红的。 萧染问:“以前父亲每天总会去书房陪姨娘的玉雕像说话儿,今天真实的姨娘就站在眼前,父亲为什么反而一句话都不说了呢?” 萧晚月道:“因为姨娘不想跟父亲说话,父亲不想自讨没趣。” 萧然说:“大伯告诉染儿,姨娘曾经伤了父亲的心。” 萧晚月一怔,又笑了,些许酸涩:“因为是父亲先伤了姨娘的心。” 萧染似懂,又似不懂,毕竟大人的纠结情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还不过复杂了,他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父亲虽然像往常一样笑着,却不开心。 他问:“父亲,为什呢你要红眼睛呢?” 萧晚月没有回答,反问:“染儿为什么也红眼睛呢?” 萧染道:“因为......沙子吹进眼睛里了。” 萧晚月道:“父亲也一样。” 萧染又道:“其实......我是见到姨娘太高兴了。” 萧晚月道:“父亲也一样。” 萧染挣扎了许久,若声问:“父亲,我、我可以喜欢姨娘吗?” 萧晚月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萧染低着头,咬着小嘴唇道:“我怕他喜欢她了,会胜过母亲。” 萧晚月安抚他,不知是对儿子说的话,还是对自己:“没关系,听从你的心,认真地毫无保留地去喜欢吧,不管她曾经做过什么,不管她是不是像你喜欢她那样的喜欢你,也要这么一直地喜欢下去,永远都不要改变。” 萧染重重地嗯了一声,坐在萧晚月的肩头挺直了腰板,笃定道:“但我最喜欢的那个人永远都是父亲,谁也不能取代。” 萧晚月笑了,也挺直了腰板:“那是父亲的荣幸。” 长乐郡主收到下人的通传,说二爷来了,便匆忙从屋子里出来迎接。才刚踏出门口,远远地就看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在雕栏玉砌的水廊上慢悠悠地走来,如行一条蜿蜒崎岖的道路,磕磕碰碰,踽踽逾逾,却还能面带微笑。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那对父子风里来云里去似的,表情幸福的有点不真实。 我回到“溪凌幽欣”,在劫正在中堂品茶,也在等我。我把自己跟楚幕北的那段对话跟他说了一遍,告诉他继承魏国公之位大有希望,又说:“只是没想到萧晚月来得这么快,既然他来了必然不会让我们轻易得逞,接下来我们行事要诸多谨慎了。” 在劫并没有因为听到喜讯而面罗太多欢喜,反而深意地看我:“阿姐见过他了?”我点头,说就在刚才,在那片桃花林里。在劫深深打量我,,似乎想从我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我佯装轻松地为自己倒茶,茶盅才刚送到唇边,就被他挡住了,说:“刚煮沸的茶,小心烫。”从我手中把茶盅接过,附在自己的嘴前轻轻吹了几下,再送到我手里,笑道:“这样就可以喝了。”我支支吾吾地说了声谢谢,神态微窘地俯首饮茶,似有若无地听见了他的叹息,一种惆怅和无奈。 不下半会,蔺翟云从外头回来了,与我和在劫打了个照面,就请退回自己的房里去了,行色匆匆,显得心事重重。事后我去他房中找他,问他这是怎么了,看上去似乎很累。蔺翟云笑笑,说大概是来了东瑜,有点水土不服。最终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包括他见过萧夫人的事,我也什么都没说,嘱咐他好好休息,别累坏了身子,就退出他房中。 离开前他突然叫住我,很认真地问:“夫人,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欺骗了你,还会不会原谅我?”我装作不懂地问:“先生会欺骗我吗?”他别过脸不敢与我直视,近似掩饰地强笑道:“我只是说如果呢。”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了句:“我知道,这个世上有一种欺骗,叫做善意的谎言。”没有再去看他的表情,走出他的房间后,我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总有股不好的预感,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晚膳的时候,蔺翟云也没有从房中出来,我并没有叫丫鬟们去请,给他安静的空间,我相信不管他的心情如何凌乱,总会有整理好的时候,然后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我面前,仍是一副谈笑风生的模样。 我先去替怀影喂饭,他的手断了,吃饭可不方便了。是蔺翟云专门调配的药膳,以骨头汤为底料,再配以艾草以及其他一些增生之物,以促进骨头更好地生长。怀影吃完饭后,我又哄着他睡着了,这才从屋里离开,发现在劫还在中堂等我吃饭。我看了看天色,早就暗了,不由嗔道:“不是叫你别等我吗,饿坏了肚子我可不负责。” 在劫笑笑,道:“一个人吃饭没意思呢。” 一语双关,是他自己觉得没意思,也担心我吃得没意思。是呢,吃饭就是要有人陪着才够温暖,一个人吃多寂寞啊。让下人重新暖了饭菜,两个人便围着圆桌子吃了起来,你为我夹菜,我为你添饭,温馨得竟有一种夫妻恩爱的错觉。我用力甩头,将这种荒唐的念头抛诸脑后。 用完膳后,与在劫一道饮茶,便有丫鬟来报,说二夫人和大少人来见。我起身与在劫一起将二娘淑夫人和大哥迎进堂内,一同来的还有大哥的长子,比我和在劫虚长两岁的大侄儿楚俊毅。听说楚俊毅的儿子跟怀影同龄,也三岁了,我和在劫都已经是叔公叔婆级别的人物了呢。逢面一一行了招呼,我命丫鬟们上好茶果,心底暗暗忖度着,二娘这会儿来找我,准是为了大哥的事。 果不其然,二娘与我把手言谈,共忆旧日恩情,诸如当年我替她的父亲燕山王向常昊王求情一事,感情拉近了几分后,便渐渐地放开言了,说自古女子有三从,未嫁从父,即嫁从夫,夫后从子,这次我若是帮助她让他的儿子做了魏国公,既为她的丈夫分忧解扰,那就是父、夫、子三方而言都有恩于她,恩同再造,她比对我感恩戴德,终身铭记。 我一边与她虚应,一边似有若无地透露出话影,暗示她父亲有意将爵位传给楚天赐。也不尽然是假话,父亲原先的确是这个心思,只是而今被我动摇了,更偏向于在劫而已。 二娘听后怒从心来,一时忘记了体态,一掌怒拍桌面,愤愤道:“哼,老爷果然偏心十二那小子,谁不知道老爷是因为愧疚当初逼死了媛夫人,所以宠着十二,什么都由着十二的性子来,才让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24 他生得如今这般放浪形骸,现在竟然还枉顾长幼有序古训,想传位给那小子!” 我咋闻所惊,媛夫人正是天赐的亲生母亲,当初不知缘故地悬梁自尽,我和天赐都以为是萧夫人逼死她的,怎么又跟楚幕北扯上了关系,难道当中有什么隐情? 楚沐晨蹙眉,略带不满地喊了二娘一声,二娘这才察觉自己失言,与我牵强附会地笑了笑,借其他一些话头掩饰尴尬。我也不好追问下去,大哥扫视四周,似乎在找什么人,在我询问之后,才道:“上次与我谈话的那位蔺兄弟呢,怎么今日不见他。”我说先生水土不服,身子乏了,正在房中休息,“大哥若是想见他,我这就差人把他请出来。”楚沐晨忙摆手:“不,不用了,身子不舒服就让他好好休息吧,我改日再带小儿来拜访他也不迟。”二娘狐疑地看了自家儿子一眼,问:“这位蔺兄弟是谁,从未见过你如此对一个人上心,还专门带俊毅来见他。”大哥闭口不答,我在一旁道:“这个蔺兄弟是我的一个得力帮手,大哥欣赏他的才能,一直想和他交个朋友。”二娘了然点头,心知自己儿子向来求才若渴,也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二娘和大哥离开后,我对在劫道:“看来这魏国公之位当真是个香饽饽,群狼还肆呢,一个个都觊觎着不肯罢休。”在劫拉起我的手,笑道:“有阿姐在背后助我,我可高枕无忧。”将我的手心摊开,放在自己唇前轻轻落下一吻。我早已习惯他这类不他过分的亲昵,瞪了他一眼,嗔了句:“少贫嘴。” 头一抬,发现蔺翟云站在垂帘后面,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一脸怪异地看着我们,脸色十分苍白。 我这才意思到自己和在劫的这种举止在旁人眼中是何等的大逆不道,连忙用力将手从在劫的掌中抽离,焦急解释道:“先生,你别误会,我们......” 蔺翟云不等我说完,转身就跑开了。我想也不想急忙追过去,发现他伏在庭院的树身上不停地干呕,眼神满是痛苦和惊恐,那张俊逸的脸也早已扭曲了。 月光洒落,时间万物仿佛披上了一层银沙,朦胧,婉约,又呆着一丝冰冷的质感。在劫临窗而立,神色冷峻地望着屋外风景,显得心事重重。我在屋内来回踱步,丫鬟们凝立在旁侧,在我烦躁挥手后,全都从堂中退出。 望着窗口临立的那道颀长身影,我痛苦地开口道:“在劫,我们不能在这样子了,我们不能......” “阿姐。”在劫将我的话打断,回身看我,背着窗外清冷的月色,脸色凝重得几近结冰:“别再说我们不应该之类的话了,蔺大哥如此异常与我们无关,可能是见到了什么,让他想起不好的记忆。” 经在劫这么一说,似乎真是这么一回事。方才蔺翟云在院子里干呕过后,竟昏厥了过去。我命人将他送回房中的时候,他频频呓语,好像做着噩梦,梦里胡言乱语,喊着“好黑、好饿、好冷”之类的话,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仿佛承受着莫大的恐惧和不安。我于心不忍,上去安抚他,却发现他眼角有泪,碎碎喃喃地念着什么,我俯首在他嘴边仔细地听,才听清是“娘亲”二字。 在劫道:“阿姐难道没有发现吗,自从蔺大哥跟我们来到东瑜楚家之后,就变得很不正常,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洒脱,似乎担惊害怕什么。”闭眼深呼吸,再道:“虽然不愿意这么想,但我不得不怀疑,蔺大哥他有事瞒着我们,而且他的秘密或许就跟楚家有关,那就意味着......”他看向我,一字字慎重道:“他当初在金陵与你相遇,就不再那么单纯了,你须堤防他。” 我沉默没有回答,心知在劫说的不无道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我始终不愿相信蔺翟云会害我,如果他当真心术不正,这两年我这么信任他,将金陵军机要事都交给他处理,他要加害的机会还会少吗? 心里琢磨着,也许我该去见一见萧夫人了,或许能从她的口中问出什么。 翌日,在我去崇鸾殿拜访萧夫人之前,依循惯例去宁坤殿觐见天子和太后。守殿的女官来跟我说,天子和太后正在招待贵客,今日觐见的事就免了,让我先行回去。 是什么样的贵客能让太后把我的会见都给推了?想来想去,也只有昨日才抵达东瑜行宫的萧家二爷有此尊荣了。若我没记错的话,萧晚月对于太后以及先前因宫变被赐死的史湘妃而言,是个特别的存在,那么太后和史湘妃对于萧晚月又意味着什么?有两位如此情深意重的知己红颜,萧晚月难道真的心如钢铁,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思及此处,我不由冷笑起来。曾经一度我甚至怀疑过,太后和史湘妃进宫都是萧家暗中安排的。为了萧家大业,萧晚月的心的确够狠,当初史湘妃还是亲自下令赐死的,连她的儿子他都没有放过,那时我还不照样是他手上可供利用的一枚棋子?真不知他那副深情款款的面容又是如何做出来的,狠心至此,偏那些女子个个对他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我甩头将这些旧日的情仇从脑中摒弃,不想因此变得愤世嫉俗,收整好情绪后,便往崇鸾殿去了。 崇鸾殿内熏香弥漫,萧夫人半依在贵妃塌上小憩,有两个粉衣侍女持小金锤敲着她的背部和腿部,她的神态尤且带着浓浓的倦意。近日来她不分昼夜地在罗庆殿照顾楚幕北,的确十分劳累了,这日才稍稍回来休息,让二娘和三娘接手照看的事。 我才刚进入殿内,她便醒了,睁眼静静看我,淡淡地说了声:“你来了啊,悦容。”她的那双眼睛一直是遮蔽在我儿时心头的一个阴影,漆黑无底,仿佛能看穿一切。她的从容镇定,至今仍是我学习的典范。记忆里她从来不曾失去分寸,只在攸关萧晚风性命的事情上,才会显露出一个女人该有的慌张。而我对于萧夫人的感情也是复杂的,三分怨恨,三分感激,三分忌惮。当初若非她,我也不会吃下血盅,受尽那个男人的折磨和屈辱;但若不是她的庇佑,我和在劫这对没有身份地位的姐弟,也不会在楚家杀机暗伏的环境里安然存活下来,并活得风光而体面。 如今纵然我身居高位,该有的情面还是不能忘的,恭敬地为她上茶请安:“娘亲,我早该来看看你了,只是见你一直忙着照看父亲日夜劳累着,我实在不忍打搅,今日才有这个机会。这杯茶姗姗来迟,望娘亲见谅。” 萧夫人从我手中接过茶盏浅浅噘了一口,叹息道:“你这孩子的心思啊,总是想得那么多,都是一家人又怎会计较?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她慢悠悠地起身,侍女正要上前搀扶,被她挥手阻止了,对我说:“咱们娘儿俩很久没有好好聊聊了,我看今日天气不错,悦容就陪我到院子里走走吧。”我俯首应是,上去扶她。 园子里春意盎然,花色正浓。 花,是万花之王,牡丹。皆是名种,一为姚黄,二为魏紫,富贵荣华之鼎盛。 东瑜气候适宜,牡丹开得较早,不过三月下旬,姚黄、魏紫就已绽放了花蕊,满园子的紫黄之景,硕大的花蕊一朵朵的迎风招展,花势如潮,似要将天都淹没。刘禹锡曾留下脍炙人口的诗文,曰:“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李白也为牡丹留下千古绝唱:“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故而萧夫人极爱牡丹,称其国色天香,尽管朝代更迭,牡丹崇高骄傲的地位从未动摇。 我一边与萧夫人携手共赏满园牡丹,一边把话侃侃而谈,心里头不时暗厢琢磨着如何脱口询问蔺翟云的事。 萧夫人何等精明之人,见我欲言又止的模样,早已知晓今日我定是有话要问她,便指着那片牡丹花圃另开话匣:“悦容可曾听闻过牡丹花的趣闻?” 我心知她不会无缘无故发问,接下来必然有所指,应道:“愿闻其详。” 萧夫人笑了笑,道:“昔日则天女帝于腊月初一设宴款待百官,酒浓时兴致大起,就颁下诏令,命百花一夜齐放。百花摄于女帝威严,连夜开放,独牡丹不违时令,闭蕊不开。则天女帝盛怒之下,将牡丹贬出长安,发配洛阳,并施以火刑。牡丹遭此劫难,体如焦炭,却根枝不散,在严寒凛冽中挺立依然,来年春风劲吹之时,花开更艳,被誉为‘焦骨牡丹’。” 说罢,萧夫人深深看我,眼神带有感慨、惆怅,又几分赞赏:“悦容,我的好女儿,你之命运堪比如此,上位者盛怒之下让你遭遇恶劫,颠簸流离于各地,受尽苦难,虽折辱而不殆毁,焦骨更艳,今日位居金陵监国夫人,已是当世极尽荣华者,无需担心再有什么人 来胁迫你了。昔日那隐身黑暗的权贵之人,今日已不复存在,你可心安理得地做你想做的事了。” 我听后先是大惊,萧夫人拿牡丹来与我作比,是想暗示什么?牡丹乃花中之王,难道她是在试探我的权欲之心? 细想之后我方明白了,萧夫人说的是主上的事。 也难怪她会误会我是向她询问此事,那个男人的确如哽在我咽喉的一根硬刺,让我这些年来吞吐不快,寝食难安。 自两年前在劫以下克上之后,那个男人就像在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了似的。今日听闻萧夫人的话,更证实了我的想法,有人在背后替我消除了这个隐患。在劫曾告诉我,他密谋作乱的时候,本以为对付那个男人不然十分凶险,却没想一切容易且顺利得十分诡异,冥冥之中好似有人在暗中助他。 到底是谁有如此通天的本事,那么一个庞大的秘密组织,竟也能不动声色地毁去?而那个男人至今是生还是死? 这对我而言,到底是噩梦的结束,还是噩梦的开始? 我相信萧夫人必然知道些什么,但接下来无论我如何试探,她都敷衍着不再给我回答。 这日我纠结此事,便将蔺翟云的事给落下了。 有一侍卫跌跌撞撞地跑来“溪凌幽欣”,神色慌张地让我和在劫速速前往罗庆殿。 原来楚幕北病情突发,已回天乏术,急匆匆地召集各房夫人少爷,八成是要下诏公布继承人的事了。 当我和在劫匆忙赶到罗庆殿的时候,那里早已人满为患,外殿围着文武百官,各个神情肃穆,交头接耳;中堂的那些人都是平日里说话分量极重的几位老臣以及楚家个旁系亲戚们,长辈的平辈的晚辈的许许多多都喊不上名。众人都心里明白,新旧一代的权位交替恐怕要在今夜诞生了!那时东瑜朝堂必然要历经一番动荡,一朝天子一朝臣,大伙儿心里无不忐忑着,而又跃跃而动。 我和在劫穿过中堂周转进入内殿,顿闻哭声一片逼面而来,几位夫人和楚家的嫡系子孙们都跪在那边痛苦不已。我见此心中一寒,难道楚幕北已经去了? 楚沐晨从内屋里出来,不时张望,远远看见我来了,就快步走来,拉起我的手往内屋里去:“十妹,父亲正在等你,你快跟大哥来!” 内屋的气氛十分凝重,弥漫着厚重的压抑感。天子和太后也在场,就站在旁侧,萧夫人,淑夫人、司空夫人依次跪在前头,而后跪着的是二哥楚沐晓、四哥楚泽西和楚天赐。几位夫人掩帕低泣,不敢像外头那些妻妾一般哭得大声,只是抽抽噎噎地不肯罢休,不知是真伤心还是忧虑日后的不安难测的命运。 当我一走进内屋时,低泣声突然都停止了,众人目光利刃似的一道道朝我射来,眼神诸多复杂。此刻我的心情十分紧张,一时无心辨认他们的喜恶,只见楚幕北躺在病榻上,面色死灰,已是弥留之际。 大哥上前靠在他耳边说了句:“父亲,十妹来了。” 楚幕北的瞳孔伸缩着,张嘴说了几句话,大哥便代其下令,除了我之外,让屋内所有的人都退出至内殿候着。 众人匆匆瞥了我一眼,怏怏而下。 我朝在劫使了个眼色,他边颔首退出,最后大哥也离开了。 房门哐啷一声阖上,内屋里终只剩下我和楚幕北二人。 昏暗死寂的房内,楚幕北苍老病恹的声音幽幽响起:“悦容,我已立好了继位诏书,就放在书桌左边第二个抽屉里,你帮我拿来吧。” “是,父亲。”我的心头剧烈的狂跳起来,拉出抽屉的手竟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抽屉里只放着一只方长的桐木匣子,遗诏便装在这个匣子里。 我取出匣子,垂眉顺目地来到楚幕北的榻前。 楚幕北道:“悦容,我知道你很想知道继位者是谁,现在你把诏书拿出来看看吧。” 我俯首称是,颤着手打开木匣子,取出黄缎金雕的诏书。这一刻,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是那么的清晰剧烈。 捏着两端的轴子,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凝神片刻后,缓慢地展开诏书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25 ,垂目往上头一看,随即惊愕地瞪大了双眼。 诏书上居然空白一片,只盖了腥红的魏国公印章,其他的竟什么都没写! 我收敛错愕的神色,将诏书微微移至楚幕北身旁,困惑询问:“父亲,你这是......” 楚幕北虚弱道:“悦容,别觉得惊讶,现在我把继承者的决定权交给你,这道诏书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你想让谁继承就让谁继承,如果你够大胆够野心够本事,甚至还可以写上你自己的名字,让东瑜和金陵全都听从你一个女人的号令!” 我心神大乱,惊慌失措道:“父亲,不!我......” 突然,楚幕北用力抓住我的手腕,全然不像一个将死之人,力道竟大的几乎捏碎我的手骨,只见他灰色的瞳孔死死地盯着我,急促地颤抖地说:“但在那之前,有一些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 八角宫灯在殿檐上飘荡着,屋内忽明忽暗,香炉的烟以极其颓废的姿态向上腾升,熏得人想掉眼泪。楚幕北吃力而焦急地说着话,活像要把这辈子所有的事都在这一刻说完。我一声不吭地跪在榻前默默听着,随着他的述说,神色不停地变幻着,听到最后,只觉得心像是死水似的,滩成了一片,冰冰凉凉的。 半个时辰后,我打开房门。 “咿呀”声响起后,内殿顿时死寂一片,每个人都瞪大了双眼,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那方朱门,刻着金色的浮雕,金灿灿,红艳艳,似乎要将人的眼睛刺瞎。 我苍白着脸自这扇门中走出,手中紧紧攥着那道遗诏,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声音飘渺得宛如幽灵:“父亲他......去了!” 内殿顿时爆开沸水似的哭声,所有人都伏地嚎嚎大哭起来。“咚——咚——咚——”丧钟敲响了,中堂、外殿又跪倒了大片人海,哭丧声随着洪钟冲入云霄,盘旋在那日东瑜城的上空,撕裂了漫漫长夜。 所有人都哭得忘乎所以,只有一个老者从中堂走进,穿着一袭深朱色朝袍,正是东瑜的老丞相张令玄。 张令玄越过内殿众人,快步走到我的面前,苍老的面容虽难掩悲哀,却光炬炬透着堪当大任的镇定,朝我拱手询问:“敢问司空太君,您手上拿着的可是老国公颁下的继位诏书?”不亏是为官多年的老臣,看似一个简单的称呼,已开始为东瑜楚家大业防微杜渐,企图将我冠以外姓,摒弃在外。 众人听闻张令玄的话,全都止住了哭声朝我看来,哭得通红的双眼毫不掩饰那种权欲的渴望,让他们原先的伤心欲绝看起来是如此的虚假做作。 我微微昂首,道:“没错,这正是先父临终前托付于我的遗诏。” 张令玄立即恭敬道:“既是如此,那便请司空太君代劳,为我等宣读老国公的诏令吧。” 我尚未来得及开口,骤然有人高唱:“慢着!” 便见四哥楚泽西自跪了满地的人群中站起,走上前来,神色肃穆道:“在这道诏书公布之前,我有话要说。” 这本不合礼制,但张令玄刚刚从外边进来,收到密报,宫中正僭伏着大批军队,一副风雨欲来之势,心知事情若处理得不好,必然会酿成一场夺嫡宫变,届时血染朝堂,岂非要动摇东瑜基业?便整了整神色,朝楚泽西询问:“敢问四公子要说何事?” 楚泽西暗暗看了二哥楚沐晓一眼,楚沐晓点点头,楚泽西深吸了一口气,回转身去指着地上跪着的两个人,大声道:“不管最终继承魏国公之位的人是谁,但楚沐晨和楚在劫这两个败坏伦常、有辱门楣的楚家败类,绝对没有这个资格!” 此话一出,满殿喧哗。大哥和在劫脸色皆变,在劫下意识地抬头看我,我并没有给他任何态度,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楚泽西那张嚣张跋扈并且带着几分得意的脸庞。他好似蓄谋已久,等的就是此刻掀起一场打波。大哥尚未发话,二娘淑夫人早已冲了出来,指着楚泽西破口大骂,责问他何以胆大妄为,敢污蔑她的儿子。 张令玄是见过世面且极具手段的一朝宰相,很快就稳住了混乱的局面,对楚泽西正色道:“请四公子慎言,为何指责大公子和十一公子败坏伦常?” 楚泽西冷冷一笑,环顾四周道:“诸位难道都忘记了么,早年溺水于井中的楚家三子,我那可怜的三哥楚洛溪!他死后便成了楚家的禁忌,在父亲一声令下后,再也没有人敢提及他,也不敢问为什么。父亲身为一家之主,却对自己儿子的死采取如此怪异的态度,非但不追究其真正死因,还绝口不提这个人的存在。大家难道不觉得蹊跷,难道就不对这个楚家三子的身世感到好奇吗?” 闻言,楚沐晨的脸唰地惨白,我看到三娘司空夫人和二哥楚沐晓的嘴角淡不可闻地泛起弧度。 淑夫人歇斯底里地大喊:“住口!住口!”浑然没有了往日的仪态,冲上前去扑到楚泽西的身上疯狂乱打,好似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场面顿时乱成一片,众人纷纷上前将暴怒的淑夫人与楚泽西拉开。 楚泽西整理狼狈的模样,盯着淑夫人冷笑道:“二娘,你如此激动做什么,难道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你跟楚家三子的死有什么关系?” 淑夫人跌坐在地上,瑟瑟地抱头痛哭:“不,不,跟我没关系!” “娘!”楚沐晨大步上前,跪坐在她身旁,将惊慌失措的淑夫人揽进怀里,愤怒地瞪着楚泽西,吼道:“四弟,够了!你无非是不想我继承魏国公的位置,好,我放弃了!这样你满意吧,别再刺激我娘了!” 楚泽西近似可怜地俯视他,摇头道:“这可不行,你放弃了,但楚在劫还没放弃,更何况你犯下如此大逆不道的罪,怎么还可以面不改色,一副大仁大义的模样坐享荣华,备受他人尊重?” 楚沐晨怒道:“我的事跟十一弟没有一点关系,你不要血口喷人!” “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呢?”楚泽西捂着罪怪异地笑了几声,突然俯首逼至淑夫人面前,阴阳怪气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二娘,别以为你做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天在看着你呢!被你杀死的三哥也在九泉之下含冤地盯着你呢!这些年来,你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地过日子?难道你半夜都不怕做噩梦?” 淑夫人尖叫着拼命往楚沐晨的怀里钻,反复地念着:“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杀他,我没有!” 楚泽西却不放过她,继续逼问:“请问二娘,当初你为什么要杀了三哥啊?哎呀——”他怪叫一声,拍了拍自个儿的额头,做出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道:“我要迷糊了,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楚洛溪好啊,是叫他三哥呢,还是我的大侄儿?” 满殿的人听得云里雾里的,不明所以。淑夫人突然冲出楚沐晨的怀抱,冲到三娘司空夫人面前打骂:“是不是你说的,是不是你指示他说的!”司空夫人惊恐地往后跌倒在地,楚沐晓急忙将淑夫人甩开,搀扶起司空夫人:“娘,没事吧?”司空夫人摇摇头,冷漠地看着倒在地上形态疯癫的淑夫人,眼中闪过一种复杂的情绪。她们两人争了这么多年,为了丈夫的爱,为了自己儿子的前程,谁也没有服过谁。时至今日,这场争斗终于可以分出胜负了,但是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快,这是一种女人渊源已久的悲哀。 司空夫人整理着自己的袖管儿,淡淡地开了口:“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淑夫人怒道:“十一年前你跟我在庭院里发生争执,口不择言地把心底的那些话都说了出来,原来你什么都知道的!还让媛夫人听到了,后来媛夫人上吊自杀了,你我都心知肚明,她是间接被你害死的!你这恶毒的女人,这一次你是要逼死我才肯罢休,是不是,是不是!”她突然转头朝楚天赐吼道:“你的母亲是因为这个女人才会被逼得自杀的,你快去杀了她,为你母亲报仇,杀了她啊!” 楚天赐懵了,在场所有人都懵了。三子楚洛溪的死,媛夫人的死,竟然都藏着这样的内幕,楚家到底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萧夫人在一旁冷眼看着眼前混乱的局面,面无表情的,又近似几分悲悯。 司空夫人冷冷道:“你骂我恶毒,你又能好到哪里去?比起灭绝人伦的你,我实在太过善良了。”说罢,她微微昂首,向楚泽西使了一个眼色。 媛夫人注意到她的动作,随即毫无形态地跪在楚泽西面前,央道:“我求你了,求你不要再说了!” 楚泽西枉顾她的哀求,继续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像是在说着一个停不下来的故事:“二娘既然不敢说自己为什么杀楚洛溪,那么就让我来替你说吧。你丧尽天良干下嗜杀的罪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儿子!因为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前程尽毁,背负一个背德乱仑之名受尽世人的唾骂。你只能毁了那个罪恶的证据,好让你的儿子前程锦绣,从此意气风发。而那个被你亲手杀死的楚洛溪,一个不过六岁的孩子,不是父亲的三子,而是他的长孙,也是你的嫡亲孙子,是楚沐晨跟他的继母婿和生下的孽种!而那个不守妇道不知羞耻勾引自己继子的贱女人,就是湘夫人——” 衣袖一甩,楚泽西手指一划,指向在劫和我,用一种嘶吼的声音大喊道:“也就是楚在劫和楚悦容的亲生母亲!” 大殿内鸦雀无声,众人屏息,揣着一颗坎特的心。楚泽西说得好不得意,痛斥湘夫人之后,开始质疑楚悦容和楚在劫的身世,究竟是楚幕北的血脉还是楚沐晨的骨肉? 楚泽西不屑地扫了在劫一眼,问众人:“大家说,有那么一个喜欢勾三搭四的下贱母亲,身世根本让人匪夷所思,楚在劫有什么资格继承魏国公之位?” 我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的滔滔不绝,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了。真是好厉害的一张嘴啊。拿大哥下手,再往在劫身上泼污水,一石二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除掉了两个对手。然而,他犯下了大错。他不该辱骂我的母亲,更不该辜负父亲死前最后的希望。 在这一场闹剧中,可知我将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可怜无辜的受害者?不,是冷血无情的仲裁者! 又是一场悲情戏目的开始,我看尽悲欢,还要陪着他们上演。无声叹息,让自己进入角色,粉墨登场了,我往前跨出一步。楚泽西突然噤声,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神色戒备。我漫不经心问:“你说完了?”楚泽西挺起胸膛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巧言如簧来替楚在劫辩护!” “辩护?”我掩嘴冷然一笑:“为什么要辩护?你说的根本子虚乌有,我何必多此一举。”楚泽西还想再说什么,我不再给他口出恶言的机会,大声喊道:“楚泽西,四哥!”他惊了一下,错愕地看我,我一步步朝他走去,边走边道:“念在我们兄妹一场,我最后一次再恭恭敬敬地喊你一声四哥。接下来,我就是要代表父亲之命,出去你这个坏我楚家声誉乱我东瑜基业的恶贼!” “你......你什么意思,什么父亲之命?”听出我话中杀意,楚泽西面露惧意。 我没有回答他,俯首与萧夫人遥遥相望:“娘亲,父亲临终前对我说,他有东西拖放在你这里,若他死后楚家一团和气,此物便可烧毁;若是楚家有人居心叵测,欲生内乱,就让你将此物拿出。可有此事?” 萧夫人颔首,面容平淡,击掌两下,便有侍女手托木案快步走上来。 木案上放着两样东西,一道诏书,一把青锋宝剑。 诏书由张令玄宣读,已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证实楚家三子乃楚幕北亲生骨肉,因公爱其深故而不忍面对死别。又委以楚家十女以青锋宝剑,以斩乱贼,直至新主上位,归还宝剑。 也就是说,在新一任的魏国公继位之前,我可以拿着这把宝剑杀任何人,只要我说他是乱贼,他就得是乱贼。 众人闻诏色变,司空夫人和楚沐晓怎么都没想到楚幕北死后竟然还留了这么一手。简短的几个字,让楚泽西方才的那番慷慨之词成了一场猴戏。 这个时候,谁还去管楚洛溪和楚在劫到底是什么身世,只知道楚悦容一个不高兴,你就得成为他剑下的亡魂! 我微微侧首,看着萧夫人高深莫测的笑容,也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 从事发到现在,她一直能保持超然的姿态置身事外,是早就预料到了今天这样的局面,并预知了结果。她早知楚幕北最后会让我来收拾残局,所以那日才会无缘无故跟我说焦骨牡丹的故事,还告诉我,尽情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做我想做的事?不,是替她杀她想杀的人。 说到底,楚家的安定现在就控制在我和她两个女人的手上。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26 r/&gt;   我知道她接下来要打什么注意,我会让她如意,也不会让她太如意。 从萧夫人手上接过青锋宝剑,我一步一步地朝楚泽西走去。杏黄色的纱袖缠绕在清湛的剑锋上,刚与柔,冷与暖,两种极致的美感,让人失了神魂。 杀人美吗?是的,一种悲哀的美。 父亲终究对我是残忍的,他要我去杀自己的哥哥,为了保住楚家其他的儿子,也为保住楚家最后的实力。 他说:“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敢杀,弑兄又有何惧?为了楚家,你必须这么做,你不能让萧家趁机管制整个东瑜。悦容,父亲求你,除了你没人能帮父亲了!” 楚幕北病重卧榻,实则慢性中毒,皆是萧家干的好事,也是萧家阴谋的开始。楚幕北提放了枕边人这么多年,最后还是着了她的道。他告诉我:“我这辈子只爱过两个女人,一个千方百计想害我,一个背叛了我爱上我的儿子。” 其实,楚幕北最大的错误,不是爱错了人,而是这么多年来不曾早立继位者,冷眼旁观各房夫人少爷互斗以稳固自己的权利,才会导致今日众子夺嫡的恶局,让萧家有机可趁。到最后他只能以错就错,杀了那个愚蠢地受到蛊惑而被推向风口浪尖的儿子,以保住其他的子子辈辈,而我则成了他弥补错误的执行者,因为我是金陵的监国夫人,是东瑜的十姑娘,是他所爱之人为他生下的女儿!是因为,我楚悦容在世人的眼中够无情,够冷血! 弑子皆可,何堪弑兄? 两名侍卫上来架住楚泽西,拖到我的面前,抓住他的头发往后一拉,楚泽西一脸痛苦地面向我,眼中藏着恐惧:“十妹......你、你不能这么做,我是你哥哥!”我一言不发,缓缓地提起了剑。楚泽西惊恐道:“不!不!你别杀我!我没想过要针对你和十一弟,是有人指使我这么做的!”萧夫人打破了沉默,突然发问:“指使者是谁!” 司空夫人和楚沐晓瞬间惨白了脸,楚泽西支起手正要指正,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剑狠狠地对准他的心窝刺下去。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看我,扭曲着脸痛苦道:“我是你兄长,你真的杀我,你真的......好狠的心......”口呕鲜血,瘫倒在地。 内殿响起“啊啊啊”的尖叫声,我神色不变,下令让侍卫将楚泽西拖下去。萧夫人冷眼看我,我关心道:“娘亲,恶贼已被女儿除去,请原谅女儿嫉恶如仇,下手过狠,有没有吓到你?”萧夫人淡淡道:“无妨,只是可惜了,没法揪出背后主谋,让真正的乱贼逍遥法外。”我回道:“楚泽西阴险狡诈,分明是他自己企图作乱,死到临头了还想诬陷别人拉人陪葬,娘亲不要上他的当。”萧夫人深深看我,淡不可闻地笑了:“悦容说的有理。”我暗暗舒了口气,幸好她没当场向我发难。 青锋宝剑还在嗒嗒滴着血,在青石地板上溅出哀艳的红梅,朵朵刺目。我环顾四周,厉声问道:“父亲临终托我空白遗诏,命我代其册立新公,你们有什么异议吗?”众人经我恫吓,皆一致摇头。我又问司空夫人和楚沐晓:“三娘和二哥对此有意见吗?”他们早已被方才一幕镇住了,顿觉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惊魂过后身体发虚,皆疑惑地看向我。 我知道他们困惑什么,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刚从楚泽西分明是看着他们母子俩的眼色行事的,我却视若无睹,不惜与萧夫人对着干,也要放过他们。是的,我是故意的,司空夫人不能死。二哥楚沐晓统领八万禁卫军,司空夫人母凭子贵,有绝对的权威与萧夫人分庭对抗。淑夫人经过此事多半要被人落井下石就此失势,若司空夫人也失势了,这东瑜后庭不就只剩下萧夫人一人独大了?萧家日后想对东瑜暗渡陈仓岂非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司空夫人和楚沐晓还在发愣,我再度重重问了一遍,他们这才恍若梦醒,司空夫人龃龉回道:“便......便听你父亲的安排吧。” 我命人取来笔墨,在空白的诏书上奋笔疾书。当我写到继承者的名字时,稍稍停顿了一会,墨汁溅在布帛上,散开一层黑晕。我失神地望着这层黑晕,突然红了眼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死了一样。 再度挥笔,郑重写下了一个名字之后,我拎起诏书,往地上重重一扔,然后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走去。 这个富丽堂皇的殿堂,早已腐朽不堪,丧尽了人间温暖,我不忍再在这里逗留。 经过萧夫人身旁的时候,我听见她淡淡地说:“悦容,你会后悔的。” 我顿住脚步,问:“当初你为了萧家大业抛弃自己最爱的人,跟父亲做了二十多年有名无实的夫妻,你后悔过吗?” 萧夫人向来讳莫如深的眸心闪过一抹痛苦,我回头看了大殿一眼,众人争相抢着那份遗诏,权欲让人性看上去如此真实而丑陋。 我闭眼,毅然走出罗庆殿,远远地避了人群,走在幽暗的小径上。 夜风吹在脸上,冰冰凉凉的,竟是脸上有泪。青锋宝剑还拿在手里,剑端无力垂落在地,随着我的行走的步伐与地面摩擦着,发出磁磁磁的声音,像是骨和肉的煎熬。 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个人,从我离开罗庆殿后就一直追着我而来。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着他们,问:“为什么要跟着我,难道你们不好奇我在遗诏上写了谁的名字?” 逆着一轮明月,在劫的神色如此庄严,如同生病的宣誓:“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阿姐,其他的都无所谓。” 我没有流露表情,转而看向楚天赐:“你呢?” 面对着我,楚天赐显得过分紧张,不安地攥着袖角,期期艾艾道:“我......我只是担心你,你看上去似乎对人世很失望的样子。” “是的,我很失望。”我依然死死地盯着他:“因为我从小保护的弟弟变了,变得面目可憎,变得阴险毒辣,变得我都快要认不出他了,我真的觉得很失望,很难过。” 楚天赐的脸瞬间苍白,比那月色还凄凉,惴惴地低着头说了句:“对不起。” 我走上前去,二话不说朝他脸上甩去一巴掌:“你再说一遍!” 楚天赐别着脸,一脸悲痛,又说了遍对不起。我再度扬手,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准备承受我第二个巴掌。但我没有打他,反手一甩,啪的一声巨响,打在了在劫的脸上。 在劫的身子僵硬了半会,缓慢地回过脸,惊愕、不解,带着一丝不知名的害怕。 我没有再看在劫一眼,走到天赐的面前,掌心覆在他被我打得红肿的脸庞上,轻声问:“疼吗?”他哑着声音回道:“不,悦容姐打的一点也不痛。”我摇摇头,说:“我问的是你的心,还疼吗,被我不闻不问的这两年?” 天赐那双总是装作毫不在意的眼睛,突然就红了:“是的,好疼,疼得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我也跟着他红了眼睛,展开手臂轻轻搂住他:“你真是个傻孩子,被人栽赃陷害了为什么不反击,被我冤枉责备了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咬断了牙还要把苦往肚子里吞?你让姐姐以后还怎么面对你?” “悦容姐,我......” 这是,杂沓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我将天赐放开,便见张令玄领着十几位军机大臣以及上百宫廷侍卫匆匆赶来,齐齐跪在天赐面前,叩首道:“有请魏国公移驾金銮殿,迎天子册封,受百官朝拜!” “悦容姐,你?”天赐吃惊看我。 我笑了笑,将青锋宝剑交到他手里:“去吧,天赐。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魏国公了,请你秉持父亲的遗志,壮大东瑜楚家,也请你......永远都不要改变,一直都这么正直,干净!” 楚在劫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只觉得五雷轰顶似的,脑中顿时空白一片。 那曾经是他的阿姐只对他说过的请求,现在他要把这份感情转接给别人了吗?只因为他不再正直,肮脏不堪了? 艳阳天,暖风暖日,东瑜城盛暖。新任魏国公双十弱冠,风华正茂,正是意气风发时,偕同夫人高坐华丽马车,前往祖宗庙宇奉供老国公灵牌。五百金甲银盔的禁卫军沿路护送,无法把持脸上惯有的无动于衷,对新公无上的尊贵流露出敬仰与慎重。 马车打东瑜城环道上过,百姓簇拥两道,翘首瞻仰国公丰采。鎏金垂帘,木槿浮雕,彩云流苏如梦如幻,依稀可见幕帘后魏国公穿着一袭绛紫艳目的云纹樊涛袍,雍然依在软榻上。魏公夫人坐于旁侧,着红底金边八重衣,鬓发如云,斜插玳瑁、金簪、坠琉璃,缀着戴帽流苏,潢潢如天家贵胄。 高于天阙的城门逼近,魏国公的眼中在那一瞬流露出惊喜和雀跃,国公夫人嘴角微扬,顾盼如丝的眼眸却将他的心事瞧得清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城门口盈盈站着一道纤削=的人影,垂髻素衣,仿佛化在了石青色的泥墙上,成了一副雕画。 “是悦容姐,来送父亲的牌位去祠堂的吧。”萧晚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夫婿,绛唇荡出浅浅的笑,不露痕迹地试探:“要不要下车与她打声招呼,听说明日就要回金陵了,咱们这一去非得三日,怕是回不来为她践行了。” 魏国公尚不及做出决定,素人便从城门前离开了,身影绝迹于茫茫人海。他急忙掀了垂帘往她离去的方向眺望,人影憧憧,在他眼中全成了虚无。李孝义在马车外问道:“爷是有什么吩咐吗?”他敷衍摇摇头,有点疲惫地坐回马车内,淡淡地扫了萧晚灯一眼:“你现在已经是魏国公夫人了,把那些小心思收收吧。”萧晚灯委屈垂目,如沾了晨露的海棠,“天赐,你可误会我了,我能有什么小心思?我所有的心思也只是期盼我的夫君行就高位,稳如泰山,受万民敬仰罢了。” “怎样的高位?能高过你的哥哥们?”楚天赐讥讽。 萧晚灯并不在意,眼神偏执若狂:“若是你想,我可以帮你。” 楚天赐嗤笑几声,并未回答,又听萧晚灯道:“大哥听说你继承了国公之位很高兴,说要亲自来为你祝贺。” 楚天赐眼角一寒:“你们想做什么?” 萧晚灯掩嘴笑可爱:“三日后你回来了不就知道了。” 天道莫测,艳阳高照的天,说变就变,转眼便卷来滚滚的乌云。 回到行宫的时候,暮色沉沉。不过是正午,却形同暮夜,空气闷热得让人窒息,憋就着一种不痛快。我抬头看了看天,看来有一场暴雨将至,总觉得不好的预感,像是要变天了似的。 殿口站着一个人,靛蓝水衫无风晃动着,恍若鬼嵬宫殿深处摇曳的灯影。见我回来了,他情不自禁跨出不已,面露欢喜,夹带着一丝忐忑。我恍若未闻,视他如空气,脚步急促地自玉阶上走过,走过急绊了一跤,他忙上来搀扶:“阿姐小心。”我把手一挥,广袖自他削修的指尖滑过,头也不回地进入殿门。余光里依稀见他还僵硬在原地,仍是搀扶时的姿势,那只手无助地搁在半空,好像没了着落。稍会,他垂下手,如云似水的宽袖管儿奄奄一息地垂在他身子的两侧,他低头的模样,像被积雪压弯了的修竹。 我狠下心不去管他,召来蔺翟云嘱咐他准备下细软,明日便好启程回金陵了。倒无多少行李,来时轻便,去时也孑然,只是这次怕不与在劫同回了。天赐继位那夜,便与在劫撂下狠话:从今往后你做你的大雍枭主,我做我的监国夫人,老死不相往来。如此幼稚言语,终究是违心的气话,实在是恨他不过来。 蔺翟云神色些许恍惚,那日罗庆殿的事他是后来听说了的,看上去十分忧虑,后来几次去拜访楚沐晨,也不知结果。自父亲的丧礼以极其隆重体面的方式办完之后,楚沐晨就一直闭门不出,谢绝所有访客,也包括我,倒听说是见了蔺翟云一面的。 蔺翟云受命而去,不下半会又回来了,说:“夫人,快要下大雨了,十一爷还在外头站着呢。”我敷衍地点点头,他欲言又止,终是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我和在劫的纠葛,蔺翟云或许知道了些什么,又或许什么都不知道,只在几日前隐隐跟我说了句:“血溶于水,哪有什么忘不了的恨。” 对于在劫的心情,又岂止一个恨字能解释? 楚幕北将死时对我说:“悦容你糊涂啊,错怪了十二。” 两年来我怨恨天赐的事楚幕北有所闻,心知是因为那三支淬了毒的孔雀翎箭,几乎要了司空长卿的命。他对我说两年前在劫回来东瑜时,天赐与他大打了一架。他本不上心,这俩孩子从小没少斗狠的,那次却有内侍来传话,说两位爷这次非是斗狠而是玩命了。他匆匆赶去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27 ,本是劝架,在听完屋内一段对话之后便一言不发地退出了,任他们打得你死我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楚幕北是否出于善意才告诉我真相不得而知,却是知道他的用心,虽说留下空白诏书随我任命,但在死前还要为天赐争一把。倒不是他爱天赐多于在劫,两个都是他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只是从全局为东瑜考虑,眼前只有身为萧家女婿的天赐继位,才能堵住萧家的嘴,否则他死后,东瑜怕要在萧家的蛮横干预下陷入动荡不安了。 我忆起两年前发生的事,这两年内的一些细节,盘根错节地关联起来,竟如此让人心寒。江北疆域如火势般快速在萧家的铁骑下寸寸沦陷,司空长卿中箭将亡,金陵岌岌可危,援军迟迟不来,萧家兵临城下……一件件,一桩桩,看似偶然全非偶然。我竟被感情蒙蔽了,看不清那么多真相。在劫可真是用心良苦,明明早在金陵了,却在暗处冷眼旁观,还推波助澜,看我断了翅膀,坚防尽失,他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让我感激他,蒙他庇佑,从此只能依靠他。 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也对我用这么狠的心思了?口口声声说爱我,说不会逼我,要让我心甘情愿的接受他,但这种毁灭性的爱的方式,比逼迫更可怕。 轰轰几声雷响,大雨滂沱而下,空气顿时弥漫起一股浓浓的泥草腥味,半空斜飞坠下的雨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整个人世,爱和恨全都一股劲地拧在一起,死缠烂打似的不肯罢休。 透过镂空的雕花明月窗,飞檐垂下大片水帘,朦胧模糊地看着殿口那道水淀身影冲刷在大雨里,一动不动,仍是低头的姿态,像被世界遗弃了一样。 我匆匆拿起伞,才走了几步又停住了,愤愤地将油纸伞扔在地上。他这都算什么?为什么每次让我生气之后都要用这种自虐的方式博得我的原谅?从小到大为什么都这样,真认准了我对他狠不下心?不,我可以,我恨他,这一刻是恨他的。 那晚天赐去金銮殿受封之后,在劫跪在我的面前,我讥讽他现在知道错了未免太晚了。他抬起那双幽黑如墨的眼睛看我,像要把所有的光亮都吸进瞳孔里,说:“我不觉得自己错了,就算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只要能让你走向我,哪怕让你一无所有,最后只剩下我。”我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他在我身后清冷道:“阿姐,我不会放过你的,一生一世都不会。就算有一天我死了,也不会留你孤单单的一个人,天上人间黄泉,你都逃不开的。” 如果他不是弟弟,什么都不是,也许会让我洒脱的多。从此就当没这个人,或者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为长卿报了仇,给那千千万万战死的金陵英魂一个交代,让自己爱的恨的都痛快一些。可他偏偏是弟弟,偏偏是我前世带入今生的债,有时我甚至在想,欠他一条命把命还给他就行了,别再扯上那些情啊爱啊地,多好。 可他不放过你,他都说了什么?天上人间黄泉,都不放过你。 我沮丧地坐在地上,这一世到底为了什么,为了这样一个他值不值得?难道还债就要毫无尊严地受他这样狂肆的情感掠夺? 轰轰轰—— 轰轰轰—— 雷电交加响个不止,我瑟瑟地抖着肩膀,忽然又怪兮兮地笑了起来。雷霆震怒?也好,最后把这时间的孽爱都劈成两半,我下不了手的那个人,也劈死他吧,大不了我再陪他死,这辈子也算还清了债,下辈子安安生生地做人。 “哐啷”巨响,房门被一脚踢开了,在劫冲了进来,全身湿透,缨簪、发梢、袖管子滴滴答答地掉着水,脸色过分苍白,神态尚算镇定,眼底难掩一丝惊慌。我抬头冷冷看着他,他焦急走到我面前,修长的手拉起我的手腕,一把将我自地上拉起拽进怀里。我激烈反抗者,他深深呼吸,捧着我的脸道:“阿姐,你别再闹了,快把怀影抱来,叫上蔺大哥,我们即刻离开东瑜!要快,没时间了!” 轰轰轰—— 轰轰轰—— 我苍白了脸,这才意识到这并非雷声,像是宫门被巨物撞击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我惊愕问道。 在劫的声音就跟他的身子一样的冷:“二哥趁着天赐祭祖不在城中发动兵变了!乱军快要破开宫门杀进宫里来,你日前杀了楚泽西坏了他的好事,逼得他造反,他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轰——又一声巨响,闪电击碎宫殿飞檐,滚落满地碎石。 真的变天了! 紧要关头偏生事端,蔺翟云不在“溪凌幽欣”,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焦急道:“先生怎么办?”在劫神色一整,道:“时间紧迫,不等蔺大哥了。以蔺大哥的聪明才智一定会脱离危险的,我们走!” 在劫拉起我的手,我抱着怀影,在金陵带来的二十个侍卫的保护下往南门跑去。临危之中在劫不忘为我打着伞,自己早已淋湿通透,但仍挡不住如注的雨势,我浑身如被水瓢了似的,衣衫上大片大片的水渍。 我将怀影裹在披风下,他很乖,虽然很害怕,但不哭不闹。 夜色沉沉,大雨倾盆,遮蔽双眼不辨方向,在劫将我往哪边拉,我便往哪儿走。 很快就到南门了,却没想遇到伏兵。本以为乱军只攻占了东门,由此看来,行宫的四个宫门都已经在楚沐晓的控制下。 二十金陵侍卫为我们断后,在劫护着我另辟道路,此时乱军已杀入宫中,肆虐屠杀,侍女、内侍们全都仓皇乱跑,跑得慢的就被乱军在背后劈去一刀,头破血流倒地而死。整座行宫尖叫声一片,谁也顾不得谁,如热锅上的蚂蚁乱窜,也挡得我和在劫寸步难行。 无奈在劫拉我换了方向,却遇一批人数过百的乱军。他们原先是守卫东瑜城的禁卫军,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兵,我那些金陵侍卫挡不了多久就被杀光了,南门的乱军此时也追了上来,将我和在劫团团围在中间。 那军头往我们身上扫视几眼,漫声道:“没错,是楚悦容和楚在劫!二公子有话,杀楚悦容赏黄金千两,职升两级,杀楚在劫赏黄金百两,职升一级!兄弟们,上!”上百人手执钢刀受命朝我们挥来。 在劫对我笑道:“阿姐,看来你的命比我值钱多了。” 我苦笑道:“不,是二哥恨我比你多得多。”在劫丢给我一把剑,两人同时冲入乱军中厮杀起来,将最薄弱的背交给对方来保护。 乱军人数过多,一手难挡百拳,在我不备之时,怀影被那军头一把抓着从我怀中攥出。 “孩子!”我焦急冲过去,顾不得为在劫护后。 这时十来把利刃朝我逼来,在劫惊呼一声阿姐,一手将我揽进怀里,一手挥剑抵挡众刃来袭,后背露出空防,那群乱军见有机可趁,便冲上来往他背上连砍数刀。在劫身子一硬,前面的乱军又趁机一阵乱刀刺来,在劫将我紧紧护在怀里,数十刀全都这样硬生生地受下了。 他的血滚烫的流在我身上,将我的衣衫染成通红。我感觉到他的呼吸很急促,心跳十分剧烈,似乎竭力在压制什么,便听他骤然低喝一声,轰然作响,一股内力从他体内爆出,将瓢泼的雨水飞溅,也将十来个持刀刺他的乱军震飞十丈外,全都呕血而死。余下乱军皆心生畏惧,频频后退,一时不敢杀上来。 我抬头看去,诧异发现在劫的眼睛竟成了红色的,幽冥的瞳孔闪烁着妖异的紫光,嘴角勾着邪佞的弧度,嘿嘿低笑起来。 我惊呼:“在劫,你怎么了!”他身子一震,猛然清醒了,紧咬着牙关,一行鲜血从他嘴角流出。 他俯首看我,仍是红色的眼紫色的瞳孔,神色却比刚才清澈了些,急促地说:“阿姐,你抱紧我,抱紧我!”像是我一放手他就会疯了似的。 纵然心有疑虑他的异变,我仍依言紧紧地将他抱住,开始意识到在劫之所以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高深的武学修为,或许是练了什么邪功。 脸颊紧贴在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跳声如此清晰地跃进我的耳中,原先狂躁的频率渐渐地平稳下来。 一把匕首从他衣袖里滑出,交到我手里,听见他说:“阿姐,如果我失控了要伤害你,你就用这把匕首杀了我,别犹豫!” 闻言,我惊愕不已。这时便见那军头抓着怀影的后背在半空摇晃,怀影那小小的身影就像无助的枯叶飘荡着,惊恐地求救地望着我,喊着娘亲救我。 那军头道:“楚悦容,鲁国公现在就在我手里,识相的快弃械投降。” 我惊慌着正要从在劫怀中离开,却被他反手抱了回去,便听他回道:“你手中抓的不过是卑贱婢女生的孽种,这样的鲁国公我们想要几个就有几个,你要杀尽管杀!” “娘,舅舅——”怀影颓丧地垂着四肢,哭道:“你们不要怀影了吗?怀影做错了什么改就是了,你们别不要怀影啊……” “没用的孬种,如此哭哭啼啼留你何用!”在劫怒骂,抱着我仗剑冲入乱军中厮杀起来。 我哭道:“住手啊在劫,你想害死怀影吗,你想害死他吗?” 在劫沉着脸一言不发,杀人的剑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四周顿时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那军头见在劫果真心硬如铁,又见他如此势不可挡,很快就要杀到面前了,惊恐地赶紧下令吼道:“快挡住他,你们全都来挡住他,否则军法处置!” 冲是死,不冲也是死,那群乱军已是亡命之徒,不顾一切地冲杀上来。那军头却抱着鲁国公跑了。拿不住楚悦容和楚在劫,把鲁国公献到二公子面前,也是立功一件。 在劫像是沉浸在杀人的快感中,招招毙命,一边杀着人,一边在飞溅的鲜血中发出怪异的笑声,片刻下来已尸横遍野,百余乱军只剩十几人,余党全都瑟瑟发抖真滴往后退去,用一种恐怖的眼神看向在劫,活像看着一个怪物。 我从在劫怀中挣扎而出,一巴掌剐在他的脸上,怒吼:“你疯了吗,你疯了是不是?是不是杀光所有的人你才满意!”他居然不顾怀影的死活,居然将所有人的生命视作蝼蚁,践踏如刍狗。我的弟弟,记忆中沉默寡言却可爱善良的弟弟,这么会变成这种灭绝人性的模样? 在劫歪着脑袋,低沉笑道:“没错,我就是要杀了你的丈夫,杀了你的儿子,杀了你身边所有关心在乎的人,从此你的生命里就只有我,谁也不会跟我抢了。” 满腔的悲愤让我口不择言:“疯子!楚在劫你这个疯子!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喜欢你,永远都不会!” 他双肩一震,突然抓着我的衣襟,将我整个人提到面前,红色的眼睛悲哀地不停地流着泪,嘴角却露出微笑,轻轻吻住我的唇,雨水、泪水、鲜血全都混杂在一块了,成了一种绝望的味道,在口腔中四溢,他说:“没关系,我喜欢你就行了,上天下地,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手一松,我瘫坐在地,雨水哗啦啦地打在我身上,疼痛如千刀万剐。 在劫再度发出那种怪异邪狞的笑声,突然冲入人群疯狂杀戮起来,这一次的手段极其残忍,断头、挖心、撕身碎肢,没有怜悯,没有慈悲,没有人性善念,仿佛杀人才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职,鲜血才能让他获得生而为人的救赎。 浓重的血腥味席天卷地,骤雨也洗刷不去,满地断肢残骸,怪异的味道冲刺着鼻腔令人作呕。 所有人残杀殆尽,只剩下最后一个断了双臂的,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求他放过他。 在劫静静地俯瞰他,表情无辜得像个迷路的小孩,缓缓地笑了,抬手拂着那个人的脑袋,如同长辈关怀着晚辈。那人匍匐在地,害怕得浑身发抖,突然在劫一把抓起他的头发,仗剑一挥,哀嚎声中砍下了他的头后,舔舐剑锋上的血渍,发出愉快的笑声。 此刻的在劫,仿佛化身修罗,无尽的杀戮,踏着一个地狱。 我害怕得连逃跑的力气都丧失了,跌坐在地,浑身僵硬的动也动不了。 大雨还在稀里哗啦地摧压大地,溅起一片血腥。 在劫缓缓回过头看我,看了许久,目露不解,似乎思考着困惑的难题。 突然笑了,像想明白了什么似的,一掌捏碎提在手中的头颅,然后迈着高贵优雅的步伐慢悠悠地朝我走来,完美的五官在大雨的冲刷下,冷峻得如同神堂中供奉的天神。 我的双手乏力地支撑地面,不住地发抖,苍白着脸仰望他。他停在我身旁,在成堆的尸骸中将我温柔扶起。雨水浸湿周身,衣衫紧裹着我的身体,半透明地流露出蜿蜒的曲线。他安静打量,眼神渐渐由杀戮蔓延出一种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28 混沌的雾海。杀人让他的欲望高涨,包括情欲。 我看懂了他的意图,想要后退,他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我惊慌道:“在劫别,我是你的姐姐!” 他像是听不懂我说话,或者他根本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甚至没有思想,面无表情的如一尊精美的雕像,冰凉的指尖开始顺着雨水在我身上移动,手掌在丰盈的胸口停留片刻,突然一把扯开我的衣襟。 我尖叫着往后跌去,被他勾手抱了回来,一手托着我的背,一手提起我的腿环在他精瘦的腰上,我感觉到他的坚硬正抵着衣衫冲入我的体内。 “阿姐,如果我失控了要伤害你,你就用这把匕首杀了我,别犹豫!” 在劫的话在我耳边响起,匕首在刚才的纠缠中落在地上,手中只拿着原先的那把剑,我把牙一咬,提剑往他后背刺去。便见他反手一挥,水袖甩出雨滴,便单手握住剑锋,轻而易举地将剑身折成两半。 “呛——”断剑在半空划过,割破我的脸后锵然落在地上。 他盯着我脸上的伤口,然后俯首舔舐上面的血渍,似乎觉得很美味,笑了几声,开始在上面留恋不去,亲吻慢慢变成了嗜咬。 我的目光不露痕迹地在地上寻找,终于发现了躺在尸堆中的那把匕首,也意识到在劫的用意,现在似乎只有这把匕首才能伤害失控后的他。 心念一转,我用力一挣往地上扑去,他立即抓住我后颈的衣领,裂帛嘶啦作响,我只觉得后背一阵冰凉,随后跌倒在地,伸手往湿漉漉的地上胡乱摸索,总算成功地摸到了那把匕首。 很快地他往我身上扑来,我一个翻身将匕首刺出去,眼看要刺进心脏了,过往姐弟亲昵的画面在脑中一晃而过,我慌忙把手一偏,最后刺向他的肩膀。 雷声震耳欲聋,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疯狂。 我粗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在劫偏头静静地看着自己受伤的肩头,突然怒吼一声,神态若狂地扣住我的咽喉,将我整个人提在半空。 我的双脚腾空乱踢,胸腔憋着一股气透不过来,而掐住咽喉的那只冰冷的手越来越用力,无论我怎么叫在劫的名字,他都没有反应。 就在我以为将被他杀死的时候,天空突然传来苍凉的鸣叫声,便见一只雪枭在半空盘旋不去,迎着暴雨嘶鸣。 很快地从层峦叠嶂的宫檐后头飞来五道人影,以闪电速度转眼逼近。 我眯了眯眼睛,透过大雨努力将来人看得仔细。只见旁侧四人皆身穿黑衣,衣襟袖角处以银线绣以星轮图纹,头戴斗笠,手持流星链,随着他们的移动发出铁链冰冷的哐啷声。为首者是个年轻的男人,面容清秀,着一袭苍色玄衣,束紫金冠,白绫广袖迎着暴雨飞舞,似白蝶蹁跹,腰中悬挂一把月型弯刀,宛如死神之镰。 苍衣男子在宫殿飞檐上停了下来,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尸横遍野的炼狱,居然还能不动声色地微笑。 四个黑衣人跃下屋檐,;落地的瞬间从四个方向朝在劫射去流星链,逐一困住他的四肢。在劫手一松,我随之跌落在地。 在劫痛苦地挣扎着,却被锁链紧紧禁锢,像一只困兽低吼着,突然一股暴戾涌现,竟将那四人连链带人往前拉过数丈。 飞檐上的苍衣男子见此,摇头哎呀呀地喊了两声,这才纵身跃下,加入战局。 我肉眼尚不及看清,他已以飞快的速度瞬间逼至在劫面前,随后拍了拍在劫的脸,无奈叹道:“我说小师弟啊,为什么总是要给师兄惹麻烦呢,跟在你屁股后面收拾残局很烦的呀!瞧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不安分,居然还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师兄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呀,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强的。要强也得先喂春药,让人家心甘情愿被你强才是呀!哎呀呀——我跟你废话这么多干嘛,现在的你理智全失,什么都听不见去,还是乖乖睡一觉吧,睡醒后师兄再给你好好上一课,教你怎么将女人骗上床。” 说罢一记手刀往在劫后颈劈下,在劫闷哼一声倒了下去,被他抱入怀中,往肩上一抗,然后转身就走。 我惊呼:“你们是谁,要带我弟弟去哪!” 苍衣男子停住脚步,回身看我,突然暧昧地笑了起来。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袒胸露乳的模样,尖叫着双手护胸,便听他轻佻道:“原来你就是小师弟念念不忘的姐姐楚悦容啊……小美人,虽然你现在出水芙蓉、春光乍现的模样很迷人,但我实在没有心情对着一堆死人跟你谈情说爱。你也跟我走吧,我们找个好地方再花前月下也不迟。” 将在京往半空一扔,四个黑衣人齐呼:“少宗主!”扑上去将他接住,随后纷纷怒瞪那苍衣男子,似乎怨他出手粗鲁。雪枭从半空飞下,落在在劫肩头,亲昵地蹭着他的脸,咕咕叫了几声,也拍着翅膀朝苍衣男子嘶鸣。 “瞪什么瞪,免费出手帮你们制止这个总是走火入魔的少宗主了还瞪,啧啧,上梁不正下梁歪,星宗的人素质真是越来越低了,连那畜生也是,不知感恩。” 苍衣男子嘟囔真半蹲在我身旁,扯下自己肩上的银色披风为我遮身,多情得像个体贴温柔的情人,那双手却极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游走。 我怒斥:“淫贼!”出手教训,却被他轻巧化解,死死固住我的双手,笑得极为得意。我无力反击,怒上心头,嘴一张就狠狠咬住他的手臂。只闻他嗤地倒吸一口气,苦笑道:“果真最难消的是美人恩。”广袖一挥,一股奇香钻进鼻子里,我便昏睡过去。 睁开双眼,我猛地惊坐起身,却发现自己正躺在香沁的软榻上。 环顾四周,是一件布置得极为精致典雅的房间,红烛摇影,暗香浮动,便见赭色木槿地毯上置着一张八仙桌,桌前坐着一个男人,正是那苍衣男子,此时已换了一身清爽的白衣裳,执着夜光杯对酒当歌,吟咏花好月圆。 可惜此刻窗外既无花也无月,只有滂沱大雨,让他这番意境显得非常的不合时宜,不免有些做作。 他悠然转过身,手肘支着桌面手背拖着下巴,懒洋洋地看我,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是在无病呻吟,故作风雅啊?”我哼了一声,算他有自知之明。不料他却道:“说你们是俗人,还真是俗。”我脱口道:“你又怎么脱俗了?”他笑说:“佛曰:心有如来,便是如来。我心有明月乾坤,乾坤明月便在我眼前,纵然乌云遮蔽,也可赏花赏月……”抿了一口酒,笑盈盈地盯着我:“……赏美人。” 我这才发现自己未着寸缕,惊慌失措地拉过被子裹住身子。他仰面一饮,将酒杯放在桌面,随后来到床畔旁攥过我以嘴相含,喂了我一口酒。 一口饮毕后,我一把将他推开,趴在榻上干咳不已,咳得满脸通红。他则伏在床头,慵然地看着我的狼狈,好不快乐。渐渐地我发现身体有股异样的感觉,怒目而视:“你给我喝了什么?” 他装出一副好心的模样为我解释:“是春露,男人饮之强筋壮骨,女人饮之四肢无力,还会浑身燥热,需要男人好好怜爱一番方可罢休。”摇头感慨:“春宵一刻值千金呐,果然不负‘春露’之名。” 他居然给我吃春药!我软躺在榻,怒骂:“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似乎对诸如此类的怒骂习以为常,满不在乎地微扬眉梢,撇去我蔽体的锦被骑在我腰上,居高临下道:“若是小师弟知道我上了他姐姐,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那可真是值得期待啊……” 手指百无聊赖地拂着我的身体,自言自语道:“你知道吗,自从六年前师傅在皇都校场上见到十四岁的小师弟,就惊为天人,想尽一切办法收他做了第三个徒弟,后来居然还把一切心血都寄托在他的身上。我和大师兄从小跟着师傅,二十几年了师傅才将日宗和月宗交给我们掌管,可小师弟入门不过一年,师傅就把玄宗最神秘最有实力的星宗交给他,你说他楚在劫凭什么如此获师父青睐?他凭什么!” 说到最后,他的眼神不再平淡,也不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眼底满满的不甘和嫉恨。 我暗暗吃惊,在劫师出何门从来也没有跟我提及,那高深的武功也是我内心一直以来的疑惑,却没想到他居然是玄宗宗主袁不患第三个弟子。 “星宗的武学是玄宗最高深的,修炼者必须天生奇骨,清心寡欲。小师弟是师傅找了几十年的武学奇才,只是可惜了,他的骨骼够奇,但他的心不够静,更有趣的是他还有痴症,每次痴症一犯,就会走火入魔。越是厉害的武功,反噬后越会要人的命。” 他缓缓卸下上衣,露出精壮的胳膊,俯下身子亲吻我的耳廓,声音低哑如吐情人耳鬓情话:“你说他要是看见我上了你,会不会发狂,然后爆体而亡呢?” 恰时,房门哐啷被踢开。 “阿姐——”在劫披散着长发冲进来,受伤的身躯绑着密密麻麻的白色绷带,身后还有无数月纹黑衣的仆人阻拦。 乍见屋内光景,在劫愤怒不已,吼道:“柳君侯,你敢碰她一根头发试试看,我杀了你!杀光你月宗!” 柳君侯一声令下,十几个仆人扑上来扣住在劫,将他扣押在门口。 在劫身负重伤,似乎还被下了药内力尽失,虽十几人制止,也不过勉强遏制住。方才一番挣扎让他伤口撕裂,白色绷带上渗出鲜红的血迹,那头漆黑的长发墨缎似的垂在他脸庞的两侧,让他原本精致的五官看上去更为阴翳而危险,眼神凶狠的像野兽,仿佛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咬断你的脖子。 柳君侯却不害怕,还无辜地眨着眼睛,笑嘻嘻道:“我的小师弟啊,这么冲动做什么,别忘了我们玄宗宗规,第一条就是门人不得自相残杀。你若是杀了我,灭了月宗,那就是犯了宗规,可是要处以极刑的哦,以后还怎么继承师傅的衣钵?” 我总算知道了,他为什么要带我回来。他恨在劫,又碍于宗规不能亲手杀他,只能用其他的法子逼在劫自戕,而他发现在劫之所以会发痴症走火入魔,似乎跟我有关,兴许他现在就是拿我做试验。 果不其然,柳君侯架起我的双臂将我抱在身前,手臂从背后环住我的双胸,右脚与我双腿交叉,很巧妙地遮住我身上的关键部位,只露着其他光洁的皮肤,却也与袒露无恙,气得在劫连连怒骂。 在劫骂得越凶,柳君侯似乎越痛快,勾起我的下巴亲吻我的唇,然后沿着下巴的弧度,慢慢往下吻去,还不忘说些暧昧的话挑衅在劫。在劫的那双眼睛慢慢地通红起来,瞳孔泛出妖艳的紫光。 我乍见心惊,这不是他走火入魔前的征兆? 忙喊道:“在劫,你冷静点,他是故意的,就是为了逼你失控,你别上他的当!” “阿姐、阿姐……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在劫骤然口呕鲜血,一股内力从身体爆出,将身后的人全都震开了。他伏在地上,又接连吐了好几口血,这一次的破功似乎让他身体虚耗极大。又见他随后一个翻身,身影在屋外快速移动,竟以锐利的手指将那十几个仆人的眼睛全都刺瞎了。几十人捂着窟窿的眼睛,倒地哀嚎不止。 便见在劫舔着修长的手指,嘿嘿怪笑。那双手指骨分明,宛如刀削的白玉,苍白染着鲜红,分外刺目。 我听见柳君侯在身后懊恼叹息:“哎呀呀,似乎玩过火了。” 屋外有人冷冷回道:“是的,这次你的确玩过火了!” 忽有一道黑影旋风而至,与走火入魔的在劫缠斗起来。百招过后,那人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在劫制服。 昏死过去的在劫,毫无血色的脸上还沾着几滴血丝,眼角无声无息地流出一滴泪,与血混合在一起,在他苍白的脸上划出了一道凄艳的弧度。就算丧失了理智,竟也能伤心地流出泪来。 那黑衣人小心翼翼地将在劫瘫躺在地,似乎对在劫极为呵护。 只闻柳君侯苦笑道:“大师兄,你回来了啊。” 话音才刚落下,一股内力疾风版迎面逼来,将柳君侯生生击飞到床榻后的墙壁上。 柳君侯沿着壁面下滑落地,半跪着吐了一口血。 榻上的锦被随之翻滚,遮盖住我的身体。 我惊愕抬头,触上了一双冰冷毫无感情的眼睛。 丫鬟自屋内来来去去,将一桶桶水倒入澡桶中,澡桶升起袅袅白烟,非是热气而是寒气,澡桶下叠着三寸宽七尺厚的冰块,是刚从冰窖里凿出的。 柳君侯说,他的春露并无解药,解法唯有二,其一当然是男人,其二便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29 是浸泡零度冰水,每隔三个时辰泡一次,连泡三日方可。 寒意逼人的冰水,以此净身,有种骨骼都被冰镇碎的刺痛感。每隔三个时辰泡一次,便是一日要泡四次,我已泡过两次,险些挨不住这种寒冷的折磨昏死过去,如果接连泡三日,真不知道自己的身子能不能熬下去。 此时我更是恨透了柳君侯,此人在事后居然还敢厚颜无耻地自告奋勇,说要用自己的身体亲自为我解春露,还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自己闯下的祸端自己负责,我没差气得昏厥过去,他被袁少恒狠狠教训了一顿才稍稍收敛。 袁少恒是在劫的大师兄,一个面无表情、薄情寡义。好似早已摒弃红尘俗念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温柔的男人,比如在照顾在劫的时候,体贴的像个亲切的兄长。他令我想起了一个人,萧晚风。兄弟姐妹的情义总胜过世间一切,教训手足的手段也雷厉风行。只是萧晚风较之于袁少恒,要来得薄凉的多。 泡完第三次冰水,我坐在床榻上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心里计量着只要再泡一次,第一日就算挨过去了。我又想起了东瑜的事,楚沐晓兵变至今已一天一夜了,不知道现在的东瑜城市怎样一副光景。担心的事情很多,比如蔺翟云、大哥他们现在是否平安?比如天赐祭祖回来后该怎样面对这等骨肉相残的局面?再比如楚沐晓这么一闹让父亲生前一番良苦用心付诸东流,萧家如狼似虎必然伺机蠢蠢欲动,到时候该怎么收场? 萧晚月不正在东瑜?我可不信他携同自家妻儿前来东瑜省亲是因为想念萧夫人了,他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他做任何事总带着目的性。而萧染,我总是不经意间想起这个带给我奇特感觉的孩子,我私心里不愿意去深想这种感情有何而来的,是害怕深想下去又与萧晚月牵扯不清。 烦忧的事虽多,也有值得庆幸的。怀影目前尚算平安,只是受了点轻伤,现正在玄宗宗主袁不患那疗伤。当初袁少恒与柳君侯是同时秘密抵达东瑜行宫,柳君侯来解在劫之危,袁少恒则去就怀影。袁不患是大经国国师,对于赵氏皇族子孙的安危十分关心,他自然是知道怀影真正身世的,所以在怀影抓周那日他才会突然出现,赠怀影以玄宗信物,并扬言力保他一身平安。 现在我只求那晚的时不要在怀影小小的心里留下阴影,也希望他不要记恨在劫才好,其实在劫那晚都是为了救怀影而使的下策,如果他不那么说那么做,非但我和他受制于人,也许怀影还会当场毙命。 而今我正身处月宗的一个据点。玄宗分为日宗、月宗、星宗三宗,分别由袁少恒、柳君侯和在劫掌管。显然这是一个极为庞大有秩序有作为的宗门组织,门徒遍布天下,有的大隐于市,有的拜相封侯。昨夜我惊愕地从柳君侯口中听闻,就连萧晚风当初都曾受过宗主袁不患的点化,虽未拜入门下,但也对玄宗极为尊重。 那么,玄宗在这乱世纷争中到底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我叹了口气,没再在这事上纠结了,以后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或者我可以去询问在劫,他不正是玄宗的三大弟子之一? 才刚想到在劫,在劫就推门进来了。隔着摇曳烛火,我看了他一眼,不自然地转过头去看向别处,耳观鼻鼻观心的一言不发。 他坐在我的床榻旁,穿着一袭白色单衣,绣着大片云海星纹,象征着他星宗少主的身份,关心问道:“阿姐身子好些了吗?”我点点头。他恨恨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的,日后绝不放过柳君侯。大师兄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一世、他哪根手指头碰过你,我就剁了他哪根手指头!” 对于他的凶横的厥词我略微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就算他不出手,以后我也不会轻易放过柳君侯的。别以为我楚悦容是这么好欺负的人,哼。 屋里沉默了半会,我犹豫着问:“你呢,身上的伤怎样了?” 他轻柔笑笑,“不过是小伤,阿姐不用担心。” 全身上下将近上百刀口子竟被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而后探寻地问:“我失控的时候没对阿姐做什么过分的事吧?”我急忙摇头,虽然差点被他扼杀至死,但终究不是他的本意,可一想到那晚几乎被他卸尽衣物轻犯了,心里头就有种怪异感,不敢看他的眼。他见我脸色窘迫,略带羞耻,隐隐明白了什么,神色也复杂起来。许久叹息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心中突突地升起一股郁气,觉得烦躁什么都不想再说,遂抓起被子往身上一蒙,背对他侧身往床内躺下,逐客令十分明显。 在劫在我背后焦急解释:“不是我故意隐瞒师门的事,是师傅早先有言,星宗事关玄宗最隐蔽之事,不能向任何人提及,包括最亲近的人。” 我忿然坐起身子,拍着被子怒道:“那么你射杀长卿嫁祸天赐的事呢,毛毛被萧晚月抓走你袖手旁观的事呢,还有金陵差点被攻陷你非但不帮忙反而暗中帮助萧家的事……那么多那么多,你又怎么交代?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在劫的脸是苍白的,不知是受伤的缘故还是此刻内心痛苦着,却依旧面不改色道:“我不需要交代什么, 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我也不会后悔。司空长卿这个人我早就想杀了,他也想杀我。你以为在你答应嫁给他之后,他真这么善良会放过我?当日他将我丢在大理寺,早就费尽心思想将我除掉,若非我机灵,若非萧晚灯暗中助我,我早就不知道被他毒杀、暗杀死了好几回了。” 我一时无法反驳,是的,我知道司空长卿的性格,他甚至曾明明白白地告诉过我,他能对世上任何人宽容,惟独对在劫是绝不会善待的。我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为什么会这么仇恨着不肯化解,难道就因为我? “至于楚天赐……”在劫嗤笑道:“是他自己不自量力,非要跟我一较高下,非要争个明白,在你心里到底他重要还是我重要。那天你被萧晚灯胁持时我也在,从小楚天赐就嫉恨总是被我抢先为你遮风挡雨,那次总算是他抢了头功出尽风头。我当时很生气,也不否认用他的箭射杀司空长卿是为泄愤,夹带报复他。至于箭头上的毒就不关我的事了。这本是楚天赐射在萧晚灯衣袖上的箭,他的衣袖上有毒,原先是想害你,却阴差阳错地害了司空长卿。其实楚天赐只要与你当面对质的时候解释清楚,是我做的依然会是我做的,怎么也诬陷不了他,是他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宁可被你恨着,也不愿承认在你心中他始终不如我。” “你错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他不是咽不下这口气,是怕我难过。他知道我爱你多过于爱他,那么他犯的错带给我的伤害就远远不如你那么令人难以承受,他是为了保护我,为了不让我伤心,才替你背负这么一个巨大的黑锅!楚在劫,你没有资格嘲笑他!” 在劫沉着脸,双唇抿得笔直,一言不发。 我感觉到四肢逐渐失去力气,体内又升起了那股燥热,心知是春露的药性又来了,须再泡一次冰水澡,便冷着脸道:“你离开吧,我累了想休息了。”虽板着脸,脸颊却开始腾升起诡异的绯红,说话间娇喘得厉害。在劫见此,漆黑的眼眸幽闪而过,一种让我害怕的意味深长。我攥紧被子,瞪大双目怒道:“还不快走!”却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居然是一副含羞带嗔的模样,哪是赶人走,更像是在邀请人犯罪。 “你现在很难受吗,阿姐?”在劫抬手,指腹摩挲着我的火热的脸庞。此刻他的声音跃入我耳中,该死的是那么的低沉迷人,他的手指冰冰凉凉的触碰我的皮肤是如此舒服愉快,我甚至想让他的手抚摩更多的地方,带给我更多的快乐。 他俯首亲吻我的唇,暗哑呢喃:“让我帮你吧,阿姐……” 一声“阿姐”让我顿时打了激灵,险些失控的理智从欲念中跳出。心中顿觉怨怒,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诱惑我,为什么我偏偏抵抗不了他的诱惑?用尽全身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将他用力推开,自我羞耻自我厌恶的情绪令我控制不住破口怒骂:“无耻的孽障!下作的畜生!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嘭——一声巨响,只见他手刀一挥,旁侧的红木桌豁然被劈成两半。我噤声,后怕地看他。他怒极反笑,笑得很温柔,几丝乱发从他额间垂落,恍恍惚惚飘荡着,如搅乱一波春水的杨柳。 “骂我吧阿姐,待会儿你就再也骂不出口了。” 每隔三个时辰都有几个丫鬟来屋外候着,等我召唤再为我送来冰水,这个时候她们都已经来了,乍闻屋内异常的声响,惊慌地隔着一扇门询问:“姑娘,你没事吧?” 我正要开口求救,被在劫以吻封缄了双唇,舌头趁势探进我的口中吸允纠缠,搅烂出糜烂声。“唔……”我忍不住吟哦出声,意识到了自己发出这么勾魂的声音,顿时羞愧难堪。他却像是听见了美妙的声响,笑得愉悦,眼神愈发深沉,吻得愈发狂热,将我整个人都逼至了床角,任他采撷口中津液。手指一勾,解去我胸前的结带,手掌早已大胆地探入衣内揉捏胸前的柔软。 丫鬟们久未得到我的回应,急促地拍打着房门大喊:“姑娘!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大有破门而入的势态。 在劫的火舌灼热地舐舔着我的耳垂,低声道:“回答她们,如果你不想被别人瞧见我们现在的模样,你不是总是害怕别人知道我们姐弟乱仑的事?” 我一边快乐着,一边痛苦流着泪:“在劫,你不能这样……我是你姐姐……” “我知道你是我阿姐,从小一直都知道,更知道我爱你,爱得快要疯了……”他的手探到我的双腿间,那里早已湿润,手指毫无预兆地撞进我的身体里,顺利地一通到底。顿时激越的快感闪电似的流遍全身,我几乎忍不住要尖叫起来,被他以嘴吻去所有的声音,咬着我的唇,沙哑道:“如果你心里还放不下姐姐这样的身份,如果你的心还不够坚强,还没准备好陪我面对世俗那些无聊的道德谴责,那么现在就回答她们吧,否则……就让她们进来看好了,也好让你下定决心陪我一起面对全天下。”说罢,手指又重重地往前一顶。 我颤抖地弓起身子,忍住这一阵一阵的快感,紧抓着榻上的床单,竭力平稳着声音对屋外大声喊道:“我……我没事,现在正在沐浴,你们都别进来……” 丫鬟们询问:“那要不要奴婢们为姑娘提水来?” 我回道:“不用了,原先的冰还没化,你们都在屋外候着吧,我沐浴不喜欢被人打搅!”丫鬟们唱是,也都不再吵闹了。 在劫沉沉笑道:“阿姐,你说谎的模样真可爱。”我在他眼中却看不到一丝笑意,只看到失望和怨恨。突然他将我整个人提起抵在墙壁上,冰冷的壁面让我浑身颤抖了一下,泛起一身细密的疙瘩,他的手快速地抽动了好几下,随后抽出来放在自己嘴角轻舔。削修的手指间还沾着粘稠透明的津液,恰似断藕的丝。在劫如品人间美味,笑道:“看来阿姐十分享受。” 我剧烈喘息着,神色大窘,断断续续道:“不,不是的,是药力的作用……在劫,快停止吧,我们不能这样的,你快把我放到澡桶里去,我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他的眼角一冷,支撑我身体的手突然放开,我无力地往前倒去,挂在他的肩膀上,他一个翻身将我压倒在床榻上,分开我的双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恨恨道::我不会让你再有机会将我们俩之间的事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爱也好,恨也好,这次也要你给我一个痛快。“ 男人的坚硬在我下体的入口处摩擦着,正要破开甬道进入,屋内突然传来细碎的响声。在劫神色骤变,手指弯曲正要出手,但沉溺情欲的他动作变得比平时滞缓,那人下手快、狠、绝,以极快的速度将淬了麻醉散的银针插入在劫的背脊,在劫昏倒在我的身上,我抬头,看到袁少恒站在床榻旁,神色阴冷。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在屋内看了多久,又为什么要出手帮我?我心感困惑,只听他的声音寒冷的像从冰窖里带出:”你是他的亲姐姐!“不是疑问,而是一种陈述的口吻,毫不掩饰愤怒和谴责。 这一刻,我如同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无力反驳,也无颜面对他如刀一样尖锐的目光。 是的,他说的没错,我是在劫的亲姐姐,在劫有什么错?他不过是爱了不该爱的人。全部都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我这一世生而为他,就不该让他对我产生超越姐弟关系的妄想而浑然不知;在我知道他的感情走了歪路后,更不该用这样畸形的情感方式给他鼓舞,让他越陷越深;在我给了他希望让他陷得无法自拔的时候,我不该怯懦、胆小、自我逃避而一味地去怒骂他责备他拒绝他伤害他!他做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30 了很多错事,这些时日我都在怨恨他。可我有什么资格怨恨?这都是被我逼的,是我让他看不到希望了……在他尚且年幼无忧快乐的时候,我没有教育好他,让他的世界变得狭隘,就只以我一个人为天。现在他觉得要被我遗弃了,他的天要塌了,所以痛苦,孤独,绝望,所以变得愤世嫉俗,扭曲了是非曲直,嗜杀成性——我真的错了! 我将脸深深埋在枕头里,不停地流着泪。是忏悔的泪水,但谁都不会给我救赎了,这样的我,真的罪孽深重。 袁少恒道:”我送你离开,你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骤雨初歇,道路上一滩滩汪水,如桑田后的沧海,让原先的世界面无全非。 马车快速地在道上疾驶,溅起一片污水泥泞。马车内气氛冷凝,我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在袁少恒思量的目光下甸甸低着头,脸上通红一片。脸红不是因为他的目光,而是源于体内翻江倒海的欲念。我努力维持着平稳的呼吸,不想让自己在他的视线中落得更加无地自容。 他幽幽开了口,说:“小师弟的修为虽是十分高深了,但未臻巅峰,可这些年来无论他如何修炼都无法进步。师傅说这皆源于他心中藏有无法堪破的吗迷障,故而停滞不前。师傅有意助他点破迷津,可小师弟绝口不提心中孽障所来,我和师傅也爱莫能助。今日之事,我总算明白了,小师弟的迷障,全都是因为一个女人,因为一段没有善果的感情。” 我紧咬着呀一声不答,嘴唇都咬破了,口中满是鲜血腥甜的味道。 袁少恒道:“我四岁拜入玄宗门下,得师傅怜爱收作义子,赐以‘袁’姓,为我取名‘少恒’,师傅对我的恩德如再生父母,我发誓竭尽所有也要报答他老人家。师傅毕生理念,是协助明主开创一个四方来贺的盛世大国。只是可惜,大经国江山飘摇,已是强弩之末师傅念在先皇对其有礼遇之恩,答应为先皇护住皇家血脉,但也心知,天命不可违。乱世之争,必出英雄,英雄也需乱世舞台,终有一天有人脱颖而出,执掌山河。师傅年事已高,心知天命将近,故而一心寻找能继承他理念和意志的传人,那个人必须天生异骨,面有奇相,旷世经纬,胸怀天下。我和二师弟皆未达师傅要求,师傅游历天下二十余年,不曾遇见如此天纵奇才,正在他心灰意冷决定重返玄宗在我和二师弟两人中选出一个传人时,却在路经皇都时遇见了小师弟。” 他突然停止继续说下去,问:“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 我沙哑道:“因为你想让我明白,在劫是你师父唯一的希望,是他毕生的寄托,你不能让在劫因为一段不伦的感情自毁前程,也辜负了你师傅的一片期望。所以你希望我能远远地离开,别再出现在在劫面前。” 袁少恒点头:“是的,你很聪明。只是可惜,你的聪明没有用对地方,你差点毁了自己的亲弟弟,也毁了你自己。” 我的咽喉突然像被骨头哽住似的急促地呼吸起来,什么也说不出。 “为了师傅,为了玄宗,我必须要把你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让小师弟再也找不到你。那么他就会心念死灰,继而心止如水,淡去爱憎嗔痴的执念,做到真正的清心寡欲,从而全心全意继承师傅的衣钵,光大我玄宗。” “很远的地方?”我心里咯噔,戒备问:“你要送我去哪里?” 袁少恒静静道:“一个活人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马车停了下来,因为春露发作而四肢无力的我,只能由他横抱着离开。 下了马车后,我环顾四周,四野苍茫,黑森森的一片,像是死魂幽灵出入的鬼门关,冷风在崖壁间呼啸,鬼哭狼嚎。 这是一处绝顶的悬崖。 我躺在袁少恒的怀里,仰面望着他,问:“你要杀我吗?” 他低头看我,眼神不再如平日惯有的冷淡,带着一丝怜惜:“是的,只有你死了,才能彻底死了他的心。” 我沉默半会,然后开始简短地交代身后事,比如怀影和金陵。其实这世上也没什么事是我放不下的了,怀影有玄宗的保护已无需担忧,金陵有曲慕白和周逸在,他们自然会尊奉长卿的遗志辅佐怀影,壮大金陵;蔺翟云虽然生死未卜,但以他的机智就算千军万马也能安然脱逃;而东瑜楚家的事,也不再是我能力所及了,天赐是福是祸,全都要靠他自己的本事了,我只希望他能念及兄弟之情,别对二哥赶尽杀绝,也别让萧家称心如意,将他当做傀儡……到最后,我唯一放不下的居然还是他,我的弟弟,我亲爱的弟弟在劫。我突然很想抱抱他,跟他说声对不起,跟他说阿姐永远也不会真的恨你,我是爱你的,永远都爱着你。 我对袁少恒说:“你跟在劫说,就说我是趁人不备的时候逃出来,是自己跳的崖,也别让他恨你了,最后再告诉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死了也不想再见到他。” 我一边说着,一边不停滴流着眼泪。 时至今日,自己居然还有那么多的眼泪没有流尽。 就让我死前最后再伤他一次吧,以后再也不会了,他将会有很长很好的一生。 我闭上眼睛,任眼泪源源不断地坠落无边无际的悬崖,轻声说:“你动手吧。” 袁少恒僵硬地抱着我,却迟迟未动,许久才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我睁眼,在他眼中看到了挣扎和动摇,我问:“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觉得为师门杀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有错吗?” 他摇摇头,道:“我从来没有杀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我笑了笑,“那么就当我是一个三头六臂的丑八怪。” 他深深凝望:“不,你不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漂亮,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令人动心的女人。” 袁少恒抱着我走到悬崖边,狂风吹拂着我们的衣衫,翻滚地纠缠在一起,是生与死的诀别。 他俯首轻轻吻着我的额头:“再见了楚悦容,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你的。” 说完,他展开双臂,如飞翔的巨鸟,我从他怀中堕落,也展开了双臂,亦如飞鸟。虽然我越飞越低,但我知道,我会飞得更远,是生者永远也无法抵达的地方,彼岸曼珠沙华将会为我绽放,我将结束这一生的偿还,来世好好做人。 我闭上眼睛,笑着,哭着,默默地说:“再见了,在劫,从此我们谁也不欠谁。” 突然“嗖”的一声,横空飞来一支狼箭,穿过我的衣衫,将我定身在崖壁上。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惊扰了整个天地。 我睁眼看去,便闻悬崖对面沉沙飞扬,马蹄如雷,十余乘马疾风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清一色漆黑甲胄,黑狼头盔,随风飞扬的披风上绣着咆哮的黑狼图腾。但见人似虎,马如龙,人既矫捷,马亦雄骏,每一匹马都是高头长腿,通体黑毛,奔到近处,眼前莹莹闪闪,才见每匹马的蹄铁竟然是黑金打就。 来者一共是十二骑,人数虽不甚多,气势之壮却似千军万马一般,“嘶——”的一声马啸,十二铁骑在悬崖边上一字排开,气吞山河。 这时,天地响起咕噜噜的车辕声,遥远如在天边,转瞬便在眼前。却见三匹全身雪白的马拉着一辆无比奢华瑰丽的马车自黑暗中驶来,停在了十二铁骑的中间。一只苍白如艳骨修长如葱玉的手缓缓掀开马车垂帘,有一个华服男子自马车中走出。 明月突然破开了沉重的乌云,在悬崖边洒落皎洁月光,便见那男子有一张近乎完美的脸,修长的眉,高挺的鼻梁,锐利而狭长的双眼宛若寒星冰芒,闪烁魅人心魄的淡紫光芒,薄薄的嘴唇微微翘起,似笑非笑。 隔着五丈之遥的两处悬崖,袁少恒乍见那男人,脑中只闪过这几个字:俊若天神,一身雍容,俯瞰众生,笑而不傲。 然而世间万物于那男人眼中,仿佛皆是乏味的陈设。 他于马车上迎风而立,华贵的衣裳被风吹得凌乱了也不在意,只在看到挂在悬崖壁上的人影时,才露出温煦的笑容,像老朋友似的叙旧道:“悦容,我们好久不见了。” 我苦笑道:“是呢,好久不见了,晚风。” 萧晚风没再与我过多寒暄,自马车上跃出悬崖。我大惊,便见三支狼箭相继射来,他脚踏飞箭以蜻蜓点水之势越过五丈宽的距离,轻而易举地飞到了悬崖对面,稳稳地落在了袁少恒身旁三丈处,那身风姿如踏雪无痕。 袁少恒见到活招牌似的十二黑甲狼骑就已猜到来者身份,赞道:“好本事,无愧‘文武冠冕、天下无双’郑国公之名。” 萧晚风难得谦虚一下:“班门弄斧了。”又很不客气地说:“今日看在令师的面子上便不与你为难了,但请袁少侠记住,我萧晚风毕生没几个朋友,偏被你扔下崖的那位就是,下次若敢再伤她别怪我不念情面,千里追杀也要让你偿命。” 说罢不等袁少恒回应,纵身跳入悬崖,对崖十二黑甲狼骑纷纷开弓拉弦,以极为精准的手法将箭射到崖壁上好让萧晚风抓着下移,萧晚风每掉落三丈,便射来一箭,手法干脆、利索,双方默契得让人炫目。 不下半会,萧晚风便来到我身旁,单臂抓着一支狼箭依在崖壁上,笑道:“悦容,你现在是想死呢还是想活?” 两人在黑乎乎的地方悬空晃荡,下面是万丈悬崖。 我的脸色很不好,给吓的,他却一脸轻松,好像伴着美人共赏天下第一美景,悠然自得。 方才我伤心正浓才会动了轻生的念头,萧晚风用心良苦,故意将我在半崖上挂了老半天,就这么上不着下不着地晾着,任黑风吹吹刮刮的好让我清醒脑子。拜他所赐,我现在哪还有什么死意,只觉得活着多么美好,红尘滚滚俗世恋恋是如此令人不舍,恨不得马上重返人间,重新再潇洒地活一遍。 我那小心思萧晚风分明看得明白,却还明知故问:“你还没回答我呢,是想死还是想活?” 别看他现在面带微笑好似心情不错,凭我对他的了解,他越是一改常态笑得开心,说明他越是气得厉害。 气啥呢?气我的一时想不开。 我强笑道:“如果我想死呢?” 他也笑着回答:“那我陪你一块死。”做出松手的姿态。 明知他是在吓我,我还是又感动又害怕地啊啊尖叫起来,央道:“晚风,快别闹了,我以后不会再动这样的傻念头就是了,你带我上去吧!” 他分明紧张着救我,却还做出勉为其难才答应我请求的样子,道:“那你自己过来抱我吧。” 若是别人说这样的话,我定当他是趁机占我便宜,但是萧晚风的话,我是不敢那样肖想的。 苦笑道:“我现在全身无力,怕抱不住你。” “你被人下药了?”他眯了眯眼睛,有种危险的气息。我点点头,他又问:“袁少恒?”我摇头说不是,他冷哼道:“算他捡回一条小命。”揽过我的腰,手臂一震,脚尖以原先射在崖壁上的狼箭为支点,矫健地跃回悬崖上。此时十二黑甲狼骑早已拉开箭阵对准了袁少恒,如果他有轻举妄动的迹象便是万箭穿心之刑。 萧晚风道:“替我向令师问声好吧。”便以原来的方式回到对面悬崖,抱着我上了马车。 我最后一眼看向袁少恒,只见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悬崖边,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对于今晚的事,我没有怨过他,他不是真心要杀我的。 萧晚风下令:“离开。”车辕随即咕噜噜地响起,似从天边来,又回天边去。 很快地萧晚风就发现我的异常,“你中的似乎不是普通的迷药。” 我点头羞愧地说出春药二字,然后简短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自然瞒去了在劫的身份以及我和他之间发生的事。 萧晚风似笑非笑道:“看来日后我要拜访一下玄宗,顺便目睹那月宗宗主究竟是何等的风流人物。” 我为柳君侯默哀了半会,心安理得地接受萧晚风的仗义。有人替我出气我又不浪费自己一点力气,何乐不为?不过眼前最窘迫的事还是春露的药性发作得愈发厉害了,男色当前,竟让我有种想将萧晚风扑到在地的欲望,所幸现在四肢无力,才不至于做出这种出格失态的举动,无奈道:“晚风,你帮我寻来冰水暂时镇压药性吧。” “纵然盛夏酷热,人体也经不住寒冰浸泡,而今三月,春意料峭,我更舍不得让你受冻了。”言讫,他将我抱入怀中,横躺在他腿上,俯首笑吟吟道:“士衡既有幸成为悦容的友人,自然甘愿为你两肋插刀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31 。” 表字往往是夫妻或亲密朋友之间熟络的称谓,而今他以士衡自称,将我和他的关系演绎得愈发暧昧。 我不敢置信萧晚风居然也有如此轻浮的一面,而他对我的情意我也是知道的。 软在他的臂弯里喘息,我佯装镇定道:“我相信士衡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 萧晚风大感意外:“哦,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居然不是这种人?” 言下之意,悦容误会了,我就是那种人。 “萧晚风,你!”我气结,却什么也骂不出口,因为他已低下头,吻住了我的唇。 楚沐晓的兵变成功被镇压了,却不是楚家人出的手,而是萧晚风。 萧晚风虽看似只带十二黑甲狼骑在身边,实则后头还跟着五万萧家精锐铁骑,这么一支庞大的五万人马悄无声息地入境江东腹地,直逼东瑜城下,居然没有人发现,这是何等可怕的事? 我是事后得知这个消息的,震惊过后,不得不对萧家的实力重新评估。 萧家有人在城中内应,萧晚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以五万人战败楚沐晓的八万禁卫军。现在楚沐晓和司空夫人被打入宗法府,等候楚天赐回来提审判决。 两日后楚天赐祭祖后回到东瑜的时候,东瑜城早已历经天翻地覆的巨变,人事全非,而萧家兵马堂而皇之入驻东瑜,把持各个紧要关口。城内人心惶惶,百官人人自危。 下了三日的暴雨停歇了,天气也放晴了,阳光普照,春回大地。 然后东瑜城的暴雨却还没有停止,甚至酝酿着更大的危险。 比起萧晚风这只狼,楚沐晓不过是只绵羊而已。狼吃了羊,接下来就要占据羊窝了。是以温和还是流血的方式占据,就要看窝的主人楚天赐是怎样的态度。 萧晚风是在楚天赐回来后才进东瑜城的。那日黄昏,夕阳将整座东瑜城披上鲜艳的红纱,一种喜庆又血腥的色彩,似乎隐隐昭示着什么,或者预言着什么。萧晚风的马车尚未驶进城门的时候,楚天赐携萧晚灯和东瑜百官出城相迎,萧夫人、萧晚月和长乐郡主等人自然也在列。 十二黑甲狼骑左右两列在前面开道,马车过了城门后,楚天赐在外头道:“郑国公远道而来,我已为你设下酒宴接风洗尘,请移驾琮政殿 。” 萧晚风掀开垂帘,将我抱下马车,楚天赐和萧晚灯齐呼:“悦容姐!”便闻其后百官哗然,议论纷纷。萧晚月夫妇皆露惊愕表情,惟独萧夫人神思不定。 萧晚风扫视四周一眼,众人立即噤若寒蝉,垂眉顺目俯下身,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说过。我已不敢看那些人的表情,将脸深埋在萧晚风胸前,便听他道:“设宴便免了吧,我舟车劳顿的也乏了。”天赐很快恢复神色,道:“是我考虑不周,请郑国公另换车撵入宫休息。”又换成另一种姻亲口吻,询问:“大哥,我姐姐……” 都开口喊大哥了,萧晚风也不会不给天赐面子,问:“妹婿还有什么疑问吗?”当着天赐的面,亦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像昭告什么似的将我更抱紧了几分。 天赐脸色一变,正要再说什么,萧晚灯一把将他拉到身后,殷勤又几分不安道:“天赐想说的是早知大哥要来了心理欢喜不已,已命人腾出清源宫供大哥休憩,那里有天然温泉,可消除疲劳、修养身心,希望大哥能喜欢。” 萧晚风点点头,淡淡说了句:“妹婿有心了。”便抱着我上了备好的镶黄车撵,在众人的注视下浩浩荡荡地驶入行宫。 到了清源宫后,萧晚风抱着我大步走入内殿,问:“又发作了?”我闭口不答,愤愤瞪着他。他笑了笑,将我放在床上,自己则坐在床榻旁以指腹轻抚我的脸,其他的什么都没做。 他的拇指上套着象征萧家家主身份的麒麟白玉扳指,扳指边缘雕刻六瓣菱花,凹凸不平的纹饰在我脸颊上摩挲出冰冰凉凉又酥酥麻麻的感觉。 我负气道:“你还想怎么样?” 他不答,静静凝视我,抚摩着我的脸庞,非常有耐心地消磨我的意志。 “萧晚风你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他仍旧安静。 “郑国公、萧大爷、萧大人、士衡兄!”他还是不说话。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我终于忍不住偃旗息鼓了。都已经是最后一次了不是?这几天做了那么多次早该习惯了,何必装着贞洁烈女?噶声道:“好啦,算我求你了,我好难受,你帮帮我。” 这句话他可算听到了,拇指停留在我唇上描绘着曲线,笑道:“愿意为悦容效劳。” 灼热地吻随之而来,吞噬我所有的意识,在他那双削长近似完美的手指轻抚下,我吟哦喘息着,沉溺在那种说不出的快感中。这两日他以手代劳为我遏制欲念,与冰镇有异曲同工之效。若说萧晚风这个人世君子,两日里他却一直用这样的方式轻薄我;若说他不是君子,他却始终不曾与我做到最后一步,纯粹止于手指给予的媾和,甚至事后我已衣衫卸尽,他仍是衣冠周全。 我在剧烈的喘息中回过神来,对上萧晚风色彩浓重的瞳孔,我知道他早已动了情欲,他想要我却一直忍着。 之前我问过萧晚风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居然像个好奇的学生似的对我说只是想了解男女之事妙在何处。我问他:“你从来没有碰过女人?”他并不否认,我觉得不可思议,就凭他的身份地位,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却说:“因为觉得很脏。”我这才想起,萧晚风是一个有着严重身体洁癖的人。我就问:“难道我就不脏了吗?”他很认真道:“你不一样,我愿意被你弄脏。”听到这样的回答,我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他把手指从我体内抽出,掏出白帕擦了擦手,又将我赤身抱起,道:“你的药性差不多都解了,这次就好好泡会儿温泉活络筋骨吧。”顿了半会,加了一句:“只要你愿意,我会对你负责的。” 这已经是他在这两天内第三次说出这句话了,我没有回答,他抿直嘴角也没再说话,但我知道他很不高兴,因为我无声的拒绝已经第三次伤害了他的骄傲。 “二爷,你不能进去!主公吩咐过谁都不能进!” 话音还没落下,房门就被人粗蛮地踢开了。 萧晚风不悦蹙眉,手掌一翻,屏风上的白色寝衣便翻滚飞起落在我身上。 萧晚风冲门而入的瞬间已将一切看得清楚,屋内旖旎春色尚未退去,尤且弥漫着一股浓而甜腻的暧昧气息。萧晚月非是不经世事的毛头小子,发生了什么自然心知肚明,勃然大怒道:“你们……你们居然……” 萧晚风广袖一扫,已往他脸上送去一记巴掌,面无表情道:“孽障,你太放肆了,你当我是什么人?” 萧晚月别着脸自嘲笑道:“是我的好大哥啊!” 萧晚风冷冷道:“知道就好,还不给我滚出去!” 天赐跟我说刚才在劫回来过了,脸色很不好,离开时脸色更差。那时我正在萧晚风的寝宫,萧家两兄弟吵得厉害。其实也算不上厉害,就是萧晚月顶了萧晚风几句,然后挨了萧晚风几下打,最后被萧夫人和长乐郡主劝着离开了。宫里的人暗地里偷偷把眼瞅着,但都没说什么。谁敢拿他们萧家的事当笑资,那敢情是脑袋装在脖子上腻了。 长乐离开时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哀怨有悲愤有嫉妒,竟还有一丝感动,若我没记错的话,这是第二次看到她对我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不知道她这一类形形色色的情绪是为了谁,为了她的丈夫萧晚月,抑或是萧晚风?我是记得的,长乐与萧晚风之间的关系很不同寻常,与一般的大伯和弟妹不同,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天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无非是我和萧晚风之间的关系。这样桃色的话题,宫里头没人敢说,并不代表大家心里不惦记,兴许在外头早传开了,毕竟萧晚风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我下的马车,又径自去了他的寝宫,再经过萧晚月这么一闹就更不得了了。 我和萧晚风的身份地位都很不一般,事关两大家族,两股势力。人处高位,盯着你的眼睛总会比较多,牵扯的利害关系就更多。 若是不好的流言传回金陵,我怎么向群臣交代?人言可畏,更何况我与萧晚风之间的确算不上是清白的。 我头痛地拂着额头,无力道:“天赐,什么都别问了,姐姐现在心里也很乱。” 天赐见我神色不好,也没深入问下去了,但看得出来他的胸口憋着一股气让他很不痛快。 我转了话题,问:“你要怎么处置二哥?” 天赐面露挣扎,他现在的负担很重,一面是自己的血亲,一面是萧家的压力,杀了楚沐晓则对自己的良心和道德无法交代,不杀则正好给了萧家插手东瑜内政的借口,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天赐犹豫不定,询问我的意见,我没有马上回答,陷入沉思。二哥兵变一事有点蹊跷,我曾听说父亲过世那晚他便调集禁卫军包围了整个行宫,后来又不动声色地撤了,想必是认清了事实。他是有八万禁卫军守护都城,但城外东营校场上有十万操练的御林军隶属大哥统领,而天赐也有十五万大军镇守边关海防。若是二哥作乱,只能图一时之快,稍有不慎,只待大哥和天赐的军队调集回来,那他可就满盘皆输了。 二哥虽心胸狭隘,但不是目光短浅之人,之前他并未叛乱,没道理后来突然头脑发昏,自掘坟墓。 我问:“宗法府提审时,二哥有没有交代他兵变的原因。” 天赐道:“二哥只说了一句话,其他的什么都没说了。” “他说什么了?” “二哥说,反正横竖都要死,还不如拼上一回,或许能杀出一条生路来。” 我蹙眉:“二哥这话说得怪异,什么叫横竖一死?为什么他认为自己非死不可?” 天赐同感困惑,我道:“你有没有觉得,自从父亲生病之后,楚家就风波不断?”天赐点头。 我深意道:“想必你也一定有所察觉了,萧家在耍什么阴谋。” 天赐提出疑问:“你是说,二哥兵变的事兴许是萧家布的局?” 我神色凝重:“萧家休兵沉寂了两年,这次突然高调行事,背后绝不简单,走,我们去宗法府一趟,亲自问问我们的好二哥,为什么如此糊涂!” 两人才刚走出殿门,就遇见了萧晚灯,说几位军机大臣在御书房候着,有要事商量,让天赐过去一趟。 我说:“天赐,你就去吧,宗法府那边我就一个人也没关系。现在是东瑜关键时刻,万事不得马虎,你要亲力亲为,多些担待了。对了,你刚继承魏国公爵位,对一切政务尚不算熟悉,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有时候还要多多请教他们几个老臣。” 天赐点点头,嘱咐我多带几个侍卫出宫随行,便径自去了书房,萧晚灯倒没有离开,站在宫廊上用一种令人很不舒服的眼光打量我。我礼节性道:“弟妹是有什么事吗?”萧晚灯道:“悦容姐还真是我们萧家的煞星。” 这句话挑衅的恶意很重,我也懒得与她维持虚假的笑脸了,沉眼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萧晚灯道:“我的事总被你触霉头且不说,现在大哥二哥也被你搅得不痛快,你可真是行啊。”我冷笑道:“晚灯,你这罪名扣得大了,我楚悦容还没这本事让你们萧家的人不痛快。”从来只有他们萧家的人让全天下不痛快。 萧晚灯横眉道:“大哥虽然从小对二哥和我管教极严,时有责骂,但从未出手打过我们,就是因为你,大哥打了欧文一次,更打了二哥不下十次,其他一些体罚更不用说。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我大哥变得这么不可理喻!”他说得气愤极了,就撕扯着衣袖直跺脚,活像我就是她手中的那片袖管子,脚下的那块砖板。 现在在我眼里,最不可理喻的是她萧晚灯,也懒得与她墨迹,喊人备轿出宫。 萧晚灯在我身后叫道:“楚悦容,你给我离大哥二哥远一点,你要是敢伤害他们,伤害我们兄妹之间的感情,我是不会放过你的!我绝不会像他们那样对你仁慈,我们萧家的人说到做到!” 我摆摆手,敷衍回了句:“请便。” 萧晚灯又喊:“你别以为自己有多重要,告诉你,在大哥和二哥心中,二嫂才是最重要的女人,你连给她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我暗叹,她还真能掰,无缘无故又扯上长乐郡主做什么?余光中看见几个丫鬟内侍躲在柱子后面偷看,心想这宫里头的话题又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32 得增加几分颜色了,萧家兄妹还真能折腾,全是是非的祸端。 这回连敷衍也懒得与她虚应了,上了轿子,便往宗法府里去。 府尹在旁侧俯首哈腰地为我引路,谄媚十足。我暗自皱眉,这等趋炎附势的人担任宗法府府尹,监管东瑜城治安和刑法,真能公正判案? 想着当会儿,就来到了地牢,跟全天下所有的牢房里一样,这里的地牢阴冷潮湿,令人不喜。因为楚沐晓所犯为叛逆大罪,被监管得十分严密,牢房时独立的,四壁石墙严实,铁门厚重,要想越狱那是不可能的事。 府尹让牢头把铁门打开,顿时有股血腥恶臭扑出,便见楚沐晓被架在石壁上,四肢锁着手臂粗大的铁链,身穿白色囚服,囚服却早已污秽不堪,整个人被人打得皮开肉绽。 我当场勃然大怒,责问:“古训有言‘刑不及士大夫’,楚沐晓纵然犯下大罪,他还是楚家的二世子。如今尚未定罪,你们居然敢对他用如此重刑,是谁借你们这等天大的狗胆子!” 府尹一愣,忙道:“回十姑娘,是……是魏国公夫人下令严刑逼供的,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 又是萧晚灯,我更是怒不可遏,指着府尹的脑袋厉声道:“还敢狡辩!你是魏国公的臣子,还是她萧晚灯的臣子!” 府尹跪地瑟瑟发抖,口中直呼十姑娘恕罪。 心知对他发火也于事无补,我深深吸气,怒喝:“滚!”他便当真滚着出去了。 冷冰冰的石牢里响起嘲讽的笑声,便闻楚沐晓道:“十妹,你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我看着他乱发后的那张脸,饱受沧桑,不过三日,却好像老了三十岁。 动了恻隐之心,道:“二哥,你受苦了。” 楚沐晓非但不领情,还啐了我一口:“呸!你这个冷血无情的女人,别再在我面前假惺惺地装好人!你不早盼着我死?现在你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还演戏给谁看!” 我抬袖擦去脸上的血水,忍住愠怒,平静道:“二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传言,或是受了谁的挑拨?” 楚沐晓愤愤道:“谁也没有挑拨我,是我自己亲耳听到的!五天前我去给大娘请安,在门口亲耳听到你跟她合计密谋要害我!为了让十二稳坐魏国公之位,从此高枕无忧,你们还真狠得下心,居然这么蛇蝎心肠要对我们母子俩赶尽杀绝!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亲哥哥,喊了她二十几年大娘的儿子啊!” 我听后又惊又怒:“你胡说!我从来没跟她说过什么杀你的事,全都是子虚乌有!” 楚沐晓冷嘲道:“你还装什么装,就你这声音,我就是化成灰也听得出来!” “哦,难道我的声音真如此美妙,竟让二哥念念不忘,就算化成灰也听得出来?” 石牢里突兀地响起我的声音,但我没有开口说话啊——是谁在用我的声音说话! 我惊愕不已,猛然转身朝身后看去,便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懒怠地依靠在铁门上,似乎在那里站了许久,用一种寒魄似的目光盯着我,眼眸里又恨又怒,又有一种纠结不清的情感,竟近似于迷恋。悬挂在墙壁上的火把突突跳着,映照在他那身云涛繁纹的白袍上,发射出冰冷的寒光,让他本就俊美的脸,显得愈发冷峻。 “是你,萧晚月!”我惊道:“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萧晚月淡淡瞥了我一眼,什么都没回答,转身就走。 我想也不想,拔腿追着他出去了。 他走的很快,大步流星,袖角随着他行走的速度快速飘袂,白茫茫的似飞雪旋舞。我追得辛苦,不由怒喊:“萧晚月你给我站住!”他脚步一顿,我,忙把身往前跃去,袖臂一抬挡住他的去路,这才在府衙长廊的转角处拦住他。 萧晚月怒瞪我,活像我做了什么天大对不起他的事。这时清风吹来,扬起我玫红色的纱织袖管,柳枝儿似的从他脸上拂过。风停,水袖落下,他的神情变得些许恍惚。 情急之下我只顾着拦他,现在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过于暧昧,忙卷着衣袖把手抽回背后,问:“刚才是不是你用我的声音说话的?” 他像刚从梦里醒过来似的眼神懵然,渐渐地清晰起来,倒不再如先前那样愤恨,不浅不淡地回了句:“你说呢?” 回答了等于没有回答,我蹙眉又问:“是不是你和萧夫人合谋陷害我的?” 他反问:“你说呢?” 我深深呼吸,忍气再度试探:“你是不是他?”我心中的那个噩梦。 “他?”萧晚月怔了一下,随后笑得不怀好意,“你说呢?” 心知是被他耍着玩了,我怒上心头,骂了声:“你混蛋!”也不顾心里那一系列的疑问,转身要走。 萧晚月眼角寒光闪过,骤然跨步朝我逼来。我本能后退数步,撞到了廊柱上,他一掌拍向柱面,将我困在他的臂间。我忙往另一处走,他的另一只手也拍向廊柱,这一次彻底地将我禁锢在他怀中狭小的空间里。 后背紧紧贴着柱子,我仰面看他,佯装冷静,却还是颤了音:“你、你想干什么?” “你骂我混蛋?”他冷冷一笑,如云的鬓发风中张扬。 从我仰视的角度看去,他那斜飞的修眉下,眼神格外犀利,便听他说:“我是混蛋你又是什么?一个水性杨花、不知检点的贱女人!” 我闻言大怒,顿时忘了那股由他的强势带来的压迫感,把旧账翻出来反骂回去:“我是水性杨花不知检点的贱女人,你就是满口谎言卑鄙无耻的贱男人!” 萧晚月怒极反笑:“好啊,骂得好!我是贱男人,你是贱女人,我们就是天生一对的狗男女!” 这个疯子!我愤愤瞪他,不想再跟他一起发癫,一把将他的手臂撞开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了回来,抓着我的双肩重重撞到廊柱上。 我吃痛闷哼,他低吼道:“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我的大哥!全天下的男人死绝了吗,你为什么要选择他!” 我跟谁相好关他屁事,他有什么资格管我? 正要反讥回去,却听见他无耻道:“大哥身体不好,他能满足你吗?我可是记得的,你在我床上一向热情的很,我们可以一整晚不眠不休地交颈销魂,大哥能行吗?你都上过我的床了,还能满足地躺在他的床上?” “萧晚月,你下作!混账!”我涨红了脸,扬手朝他脸上剐去,他抓住我的手腕摁在柱壁上,反手要教训我。我非但不躲,反而把脸往他掌下蹭去,他却打不下去了,手掌僵硬在半空。 我火上浇油地吼道:“我就是爱你大哥怎么着?他是我生命的希望,梦里的渴望,是我楚悦容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快乐!山无棱、江水歇、天地绝我还是爱他,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此志不渝,我、爱、他!” 萧晚月气得浑身直发抖,那僵持在半空的手掌终于落了下来。我紧闭双眼,“啪”的一声,却没有痛感。睁眼惊愕看去,他的拳头打在廊柱上,颓丧地俯下身子,将额头无力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央道:“悦容,就算你恨我怨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也别说这样的话气我好不好?我求你了,别跟大哥在一起好不好?我拼命忍了两年没去招惹你,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求你了,别和大哥在一起……” 我正要把他推开,突然有道稚嫩的声音响起:“父亲,姨娘,你们在做什么?” 萧染站在走廊上,依旧是那白衣小神仙的范儿,正困惑仰着头看我们。 为人长辈的再怎么闹矛盾,都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吵架,否则会在孩子的心里留下阴影,这个理我是懂的,竭力扯出牵强的笑,指着尤且靠在我肩膀上的萧晚月道:“你……你父亲身子不舒服,姨娘正在照看他。” 萧染非但不质疑,还非常紧张地跑过来,抓着萧晚月的手焦急道:“父亲,你的头昏病又犯了吗?” 我一愣,萧晚月什么时候有这种病了?听萧染的话音,似乎还是惯病。 萧晚月从我身上抽离,半蹲在萧染面前,摩抚着他的头,笑道:“父亲没事了,你别担心。” 萧染点点头,道:“父亲,那个坏蛋跑了。” 我奇怪问:“什么坏蛋?” 萧染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亏姨娘有一身本事,出宫的时候被人跟踪了也不知道,幸好我和父亲看见了也跟着来,你才不会遭遇不测。” 这么说刚才在地牢里还有其他的人了?我困惑地看向萧晚月,他为什么都不说。 萧晚月无视我探寻的目光,问萧染:“那坏蛋往哪儿跑了你看见了没有?” 萧染黯然摇摇头,又说:“不过染儿有用小石子打中他的右臂,就算手臂不断也必然受了不轻的伤,父亲只要下令全城搜捕右臂不能动的人,一定能找到这个想对姨娘不利的坏蛋。” 虽是聪明,但毕竟还是孩子,东瑜城人口极盛,怕仅是右臂不能动的就不下少数,单凭这点并不好找。究竟是什么人跟着我,有什么目的,难道真的是杀手?那么用我声音说话的到底是不是这个神秘人?我满腹疑问。 低头,对上萧染邀功的眼神,我笑道:“ 小染儿真是聪明的孩子,就这么办,抓到了那个坏蛋,记你头功!” 萧染憨憨笑了笑,苍白的脸浮上红晕,挠着后脑勺道:“我不要头功,只要姨娘平安。” 我殷殷看着这个娃儿,一脸感动。真是个好孩子啊,比他那阴阳怪气的父亲好上何止百倍! 走出宗法府,我和萧晚月一时无言。 这时有个妇人牵着娃子从府衙门口走过,萧染一直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竟看得痴了。 我问:“染儿是想被大人牵着手走吗?” 萧染偷偷睨了萧晚月一眼,见他脸色温和,才小心翼翼地回道:“不……不是,只是没被母亲牵着走过,觉得有点羡慕。” 我心里一痛,朝萧晚月投去责备的眼神,瞧你和长乐,这都什么父母? 向萧染探出手,道:“那今天咱们俩就不坐马车了,牵手回宫去。” 萧染璞璞红了脸,看上去欢喜不已,忙将手交到我的掌心,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另一只小手拉起了萧晚月的大手。 我怔住了,萧晚月也怔住了,萧染一个劲地乐呵:“恩,咱们一起走回去吧,总是坐马车的真的无聊死了。”我不好甩开孩子的手,无奈三人就这么手牵手地走在城道上。 忽闻有路人指着我们到:“哎呀,真是神仙似的一家子呀,夫俊妇俏,那娃儿也是水灵灵的。” 我的脸蛋轰地一红,顿觉尴尬不已,却见萧晚月微微弯曲着嘴角,勾着似有若无的笑。 刚回到行宫,正要和萧晚月父子分道扬镳,便见一个墨衣内侍领着萧晚风打宫廊上走过。 萧晚风停住脚步,站在阶梯上看向我们,朱槿广寒袍被一阵风吹皱了一片,表情逆着光,像在云里雾里翻滚似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和萧晚月心有思量,都没有说话,倒是萧染恭敬地喊了声:“大伯!” 萧晚风点点头,视线淡不可闻地从我们互牵的手上飘过,对躬身在旁侧的内侍道:“带路吧。”内侍哈腰唱是,往前领路。萧晚风走下阶梯,面无表情地从我身边走过,竟没有一声招呼。 我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便将萧染的手放开了。 突闻身后有人惊呼:“郑国公大人,您怎么了!” 忙回身看去,只见萧晚风紧紧揪抓着自己胸口的衣襟,支着一株海棠树的枝干,急促地呼吸着。 见我很萧晚月在看他,萧晚风又挺起了身子,大步地走远了。 白帕捂在嘴上,萧晚风一边走一边咳嗽着。 走在前面的内侍忍不住回身,紧张道:“郑国公大人,您真的没事吗?” 萧晚风冷冷看他,内侍顿觉如被冰锥刺穿了似的恐怖,双肩瑟瑟地颤了几下,再也不敢多话,抖索着双腿在前面带路。 萧晚风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座白玉雕砌的拱桥上,终于走不动了。 桥下碧波荡漾,岸边柳暗花明。春晖风景,明媚妖娆,令人怡然神往。 他看着,只觉得乏味而苍白,脑中回旋的都是那幕三个人的幸福画面。 左边胸口第二根肋骨下的那块地方痛得厉害,痛得他不能再将这种感觉忽视。 曾经以为,他的心很大,能吞下整个天下;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33 现在才知道,他的心其实很小,固定在一个人身上,回味固定的心痛。 他不知道一个人的一生可以有多少时间给另一个人,而他给不给得起,她想不想要? 突然,他觉得一股腥热逼上咽喉,重重咳了一生,摊开白帕,上头摊着红艳艳的血渍,像一朵刺目的红花。 他一声不响地合起白帕,收进衣衫内,抬头静静对着天空笑了笑。 因为微笑,才了解爱。 收到周逸的信函,向我禀报怀影已被玄宗一个名叫柳君侯的人送回金陵。周逸试探了柳君侯几番,发现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文武全才,有意留他在金陵,算是为我招揽人才。柳君侯也没有拒绝,不过姿态摆得高了点,一开口就讨要国公太保一职,周逸在信中询问我的意思。 我回了信,让周逸派他去本乡营口做个双兼小吏。 柳君侯想一上任就做太保这正一品大官?没门!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愿意赖在金陵是为了什么,就凭他开口就要国公太保一职就可猜出,他八成是受了师门之命来辅佐怀影的。既然他自恃文武双全,双兼小吏的职责就是白天修城墙,晚上修送往各地的杂乱文书,不正好让他施展所长? 在月宗的时候他欺我太甚,现在到了金陵,那可是我的地盘,就由不得他嚣张了,我还不伺机报复一番?女人是很爱记恨的,尤其是我楚悦容。本乡营口那差事又累又要命,营里全都是五十大粗的汉子,里头的刑法也十分严酷,没有受命更不得擅自离开大营。就凭柳君侯这花花肠子,没了美人儿陪伴还怎么活?有本事让他搞营里的男人去? 我呆在东瑜尚还需一段时间,天赐现在处境很不好,萧家人实在气焰太盛,我不能让天赐一人孤军奋战,更不能让萧家的人喧宾夺主迫害我楚家子孙。 如果柳君侯熬过这段苦日子没逃跑,我就相信他辅佐怀影的诚意。我这个人还是很大度的,对于人才也向来比较宽容,等我处理完东瑜的事回金陵后自然会调他出来,就派他去马场挑马粪吧,也就不砍他脑袋了。 周逸又告诉我,近日金陵传出不少奇怪流言,有关我和萧晚风。百姓以讹传讹,更是杜撰出了不少香艳的事儿。周逸询问我是不是要彻查此事,看谁在背后搞鬼,有何居心。比较金陵百姓对萧家那可不是一般的愤恨,这样的流言非常不利于百姓对我的爱戴。 不过几日时间,就连金陵也有这样的流言了,实在蹊跷。 我在回信中写道:堵得了一人的嘴,堵不了悠悠众口。圣人有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事明里你且听之任之,不用过分重视,否则有掩耳盗铃之嫌。百姓不过茶余饭后将权贵之事拿来当做消遣,时日一久自会乏味另寻话资。暗里你要秘密严查此事,找出肇事者,若当真居心叵测,格杀勿论。 末尾加了句“清者自清”,说实话写出这四字我还颇为心虚的,但周逸身为我的得力爱将,我还是不希望他对我失望的。 周逸最后在信中说,鲁国公让他带话,说很想娘亲,希望我能早点回去,但绝口不提在劫。 我暗叹怀影终究是恨上在劫了,现在只希望他年纪小不懂事,长大了回淡去这段记忆,明白在劫的一片苦心,便嘱咐周逸好好照料怀影。 在劫自那日来过东瑜一次后就没再回来了,想必是误会了我和萧晚风的事。他现在在哪,还在玄宗,或者回大雍城了?我心里念着他,却不知怎么面对他,便不见也罢。有句话说得好啊,相见不如怀念。 我起身准备去崇鸾殿拜访萧夫人,蔺翟云从外头回来了。 楚沐晓兵变那日蔺翟云在大哥那里,楚沐晓对大哥还算没有逼绝,只将他囚禁在宫殿里,蔺翟云也因此幸免于难。 后来我和蔺翟云私下商量,都觉得这事是萧家暗中策划的,否则楚沐晓才起兵不过一日一夜,萧晚风的大军就来到了东瑜,要知道东瑜和长川相隔千里,就算快马加鞭也需五日。唯一的解释就是萧晚风早在楚沐晓还没兵变之前就率大军离开了长川,并预料楚沐晓必然兵变。 今日我去拜访萧夫人,就是询问此事,既然她用我的声音误导二哥,我身为受害者总该有声讨的权力吧。 而我之所以等到今日才问,是因为昨天宗法府传来消息,楚沐晓饮鸠自杀了。 他是什么时候藏着毒药在身上,谁也不知道。朝臣对此事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是畏罪自杀,也有人说他是被人谋杀。 楚沐晓的死因成了悬疑,我作为楚家的一份子,理应对此有所表示。 蔺翟云送我到殿门口,嘱咐道:“夫人,纵然萧家之心已昭然若揭,但目前台面上还是他们占优势,你纵然心中有怨,还是不要太早和他们撕破脸的好。”我点点头,上了车撵。 崇鸾殿的牡丹依旧开得盛艳,人世间的争权夺势腥风血雨,影响不了它们绽放出国色天香的姿态。有时候也真觉得做一个人还不如做一朵花,花儿过了花期,在努力绽放了生命极致的漂亮之后,便毅然凋谢枯萎,等待明年再发,又会是一季的美丽。人啊,总贪得太多,没有花儿单纯。 刚跨过殿门,便闻一阵笑声,琅琅似风铃。 过了八重屏风,越过圆形拱门,便见里边坐着三个贵妇人,周围环着伺候的命妇丫鬟。 高坐上堂主座的自然是萧夫人,堂下左边首席坐的是萧晚灯,右边首席坐的则是一个美貌女子,芳华约莫双十,长着一双勾魂的丹凤眼,身上穿的华衣是天下名织羽裳坊然出的锦缎,这种锦缎只有汴州才有,富贵人家就是想求也求不得,而汴州是阜阳王的府邸所在。 我暗想琢磨着这个女子的身份,萧夫人看见我了,远远招呼道:“悦容,你可来了啊!”我笑着走过去福身行礼,萧夫人正要为我引见那美貌女子,我道:“娘亲先别说,让我猜猜她是谁。” 早在我进门当会儿那女子就站起身来了,笑盈盈地与我对视,虽掩饰的很好,我仍从她眼中看出了一种挑衅的味道。 视线往她身上流转了一圈,我笑道:“想必你就是小王爷的心头爱,大名鼎鼎的千籁夫人。” 这天下还有哪个小王爷,阜阳王的长子赵之城呗。 听说这千籁夫人与安倍出身江湖,是跟着兄长走南闯北的卖艺浪人。但凭着这样低下的出身,能成为赵之城的妾那已是十分稀罕的,而她还居然还成了侧室,那不得不说是件奇闻。须知妾的地位低下,说难听点就是伺候正房的丫鬟,但侧室就不一样了,到底算得上是半个主子,而赵之城并未娶正室,她的地位与正室已没有区别。常言道:以色侍人终不能长久。想必她能获得赵之城的宠爱,靠的不单单是她的姿色吧。 千籁夫人笑道:“司空太君果然眼儿尖呢,什么都瞒不过你。” 明明是在夸我,可听在耳朵里怪怪的,尤其是那一声“什么都瞒不过你”,隐隐有点讥讽的味道。 我装傻充愣道:“快别叫我司空太君了,就叫悦容吧,咱们年龄相仿,你这么一喊活像我是个老太婆。” 屋里众人笑成一团,尤其是萧晚灯,本来性子就野,现在笑得格外大声。 千籁夫人捏着锦帕掩嘴笑了笑,道:“那行,悦容也别称呼我千籁夫人了,倒教人生疏了,我姓连,单名一个芝,你就跟晚灯妹妹一样,也叫我芝芝吧。”又问:“敢问悦容贵庚。”我道双十,千籁夫人道:“跟我同龄呢,那悦容是哪个月份出生的?”我回道:“未月。”千籁夫人笑道:“哎呀,我是亥月出生的,该唤悦容一声姐姐了!”说罢朝我福身行礼。 未月为六月,亥月为十,我大了她四个月,就这么占了便宜。 见千籁夫人乐呵着跟我攀交情,我也乐意陪她姐姐妹妹的叫得亲热,忙上前将她扶住,道:“芝芝妹妹快别客气了,这不折煞姐姐么。” 当我碰到她的右臂时,我听她嗤地抽了口冷气,柳眉也蹙起来了,很快又恢复神色,但终究没逃过我的眼睛。 我暗暗存了心思,不动声色道:“既然我跟芝芝妹妹这么投缘,这见面茶还是要奉上一杯的。” 她虽是赵之城的爱妃,也不过是一方权贵的妻室而已,而我则是金陵监国,天子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我敬的茶,她是不得不喝的。 丫鬟捧着才、托盘上来,我取过茶盏,她伸来双手接,但左手为上,有意避开了右手,我却故意避重就轻,将茶盏往她右手里送。她无奈顺势接下,颤抖了几下,又不露痕迹地将茶盏放回左手,笑道:“多谢悦容姐姐。”虽是一瞬间的轻颤,但我已经可以确定,她不是左撇子,无疑是右臂受伤了。 这时萧晚灯过来插话:“悦容姐可知小王爷为什么会这么宝贝咱们的芝芝?” 千籁夫人双颊顿红,娇羞地瞪了萧晚灯一眼,嗔道:“你这小妮子,别口没遮拦了。” 我装作很好奇的样子:“是啊,早在金陵时我就听闻小王爷心疼芝芝得紧,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到底芝芝是用了什么本事,让那风流小王爷这么为你神魂颠倒呢?” 千籁夫人的脸更红了,娇羞道:“没有的事,悦容姐你也坏的,跟着晚灯妹妹一道儿打趣我。” 若非她眼中一片清明,我怕早被她这副小女子姿态给蒙骗过去了,便听见萧晚灯说:“那是因为芝芝她有一项好本事,能哄得小王爷开心。” 我好奇问:“什么好本事?” 萧晚灯得意地看着我,深意道:“芝芝她啊,会口技呢!” “口技?”我很惊奇道:“啊,是不是那种能将任何声音都学得惟妙惟肖的本事?” 萧晚灯道:“正是,就连悦容姐的声音,也能学得一模一样呢!” 这话若有所指,我装作没听懂,笑笑:“那我可不信,得亲耳听听才行。” 萧晚灯看向千籁夫人,眨着眼睛说:“听见了没有芝芝,悦容姐小看你了,要亲自试试你呢。” 千籁夫人把腰杆一挺,道:“试就试,我也不怕悦容姐姐出难题,这便给我一段话儿示范吧。” 我内敛笑笑,便见几只蝴蝶在雕花窗前飞过,随口念了首小令:“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个空。难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的飞动,把卖花人扇过桥东。” 千籁夫人赞道:“悦容姐姐真是好才华,这首小令是王和卿《醉中天》里的‘咏大蝴蝶’吧。” 没想到她一个跑江湖出身的也深谙诗文,这让我颇为意外,也夸了她几句,便听她用我的声音就着这首小令复念了一遍,果真是一模一样,就我的一些平仄、托音都学得与本人无异。 屋内众人纷纷抚掌称奇,我眼底一寒,随即笑道:“果真是神技啊,若非亲耳听闻,还真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厉害的本事!”话锋一转,问:“对了,芝芝是什么时候来到东瑜的,若不是今日来这崇鸾殿,怕就错过与你相识了。” 千籁夫人回道:“是跟郡主同来的,先前我家小王爷听说郡主要来东瑜,又听说萧二爷没一道陪着来,念了二爷几句。咱们郡主身子骨不好,小王爷又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放心不下,就让我陪着来,照顾之余也好陪她解闷。今儿晚灯妹妹来沂水小筑找我们,说要来萧夫人这里赏花,郡主染了风寒说不想扫大家的兴就没来,便只有我和晚灯妹妹来这儿叨唠了。” 现在我可确定了,那日跟踪我到宗法府地牢的神秘人就是她了,而假冒我与萧夫人一起引楚沐晓上当继而兵变的,也无疑是她!今日她跟萧晚灯一唱一和的根本无意隐瞒我什么。 她们现在的行为,用四个字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耀武扬威! 这时外头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屋内女眷们闻言大惊,都以为是崇鸾殿走水了。守殿的女官匆匆来报,说是弘文殿那里起火了,不是崇鸾殿。 弘文殿,那是大哥楚沐晨的寝宫。 当我匆匆赶往弘文殿的时候,那里已火势滔天,殿前聚集了不少的人,萧晚月和长乐郡主也在现场,萧染抱着萧晚月的腿,漆黑的眼眸里倒影出翻滚的烈火。天赐在那边指挥着,侍卫们拿着水桶前仆后继地往里头泼水,但徒劳无功,火越烧越大。 我冲上去忙问:“大哥呢?”天赐抓着我的手哽咽道:“大哥还被困在里头……悦容姐,怎么会这样,二哥死了,如果大哥再遭遇不测的话……”我说不出安慰的话,唯有轻拍着他的背,这几日他承受的压力太大了。抬头盯着冲天的滚滚浓烟,我脸上神色变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34 幻着。 这时蔺翟云赶来了,脸色苍白如死,抓着身边救火的侍卫,抢过他手里的木桶将自己全身淋个湿透,竟二话不说往弘文殿里跑去。我被他这举动吓住了,他一个文弱书生跑进火场能做什么,发疯了送死不成!大喊:“先生,你回来啊!”他却头也不回跑开了,我无奈追着他跑进火海,却听身后有人喊:“姨娘——姨娘——”萧染竟也追着我进来了! 弘文殿里的火烧得更加厉害,浓烟熏得人眼泪直流,不辨方向。我早已看不得蔺翟云的身影了,只能循着萧染的声音摸索而去,那孩子真是太胡来了! 找到萧染后,发现萧晚月和长乐郡主也都追着自己的儿子跑进来了,我将萧染往长乐郡主怀里一塞,怒道:“你们进来添什么乱,全都出去!”萧晚月急问:“你呢?” “我非找到先生不可,你们快离开吧!”说罢准备往内殿跑去。萧晚月追了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不行,你再往前走就出不来了,快跟我离开。”我怎么能不顾蔺翟云生死,便甩开了萧晚月的手。 这时,悬梁上哐哐作响,几片碎瓦率先落下,在地上乒乒乓乓摔得粉碎,随即便见一道烧焦了的巨大梁柱直逼着众人而来。 萧晚月当时就在我身边,惊呼一声:“伊涟!”转身往长乐所在的地方跑去,在梁柱打落之前将她扑倒。 我趴在地上, 焦木打在我的背上,灼伤了整个背部的皮肤,痛得我眼泪直流。我抬头往前面看了看,最后看到的一幕是萧晚月左手抱着长乐右手抱着萧染,看着我惊慌不已,口中喃喃念着:“悦容……悦容……” 又一片梁柱坍塌下来,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我正趴着睡在床上,背后椒辣疼痛,房内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香味,是龙涎香。 刚要起身,一双手从背后探来按住我的双臂,萧晚风道:“别动。” 自那日见到我和萧晚月父子牵手之后,他就冷了我三日,就算一不小心狭路相逢,他都像个不认识的人似的面无表情地与我擦肩而过。 没想到一醒来,我却在他的寝宫,还躺在他的床上。 他的手指开始在我背上移动,一股淡淡的药香在空气中散开,指尖所到之处,那椒辣的痛感便被一种冰凉取代,我忍不住吟哦出声,身后传来沉沉的笑声。 我察觉自己赤着上身,方才那声无意识的沉吟让屋内顿时添了几分旖旎春情,不由感到困窘不已,忙找话题转移尴尬,道:“晚、晚风……蔺先生他怎么样了,救出来了没有?” 萧晚风道:“悦容无须担心,他已经让人救出火场了,被浓烟熏得厉害,现在还昏迷着。” 我迟疑了半会,问:“那……我大哥呢?” 萧晚风道:“弘文殿的火熄灭后,天赐找到了七具烧焦了的骸骨,从其中三具尸体佩戴的饰物上来判断,的确是你大哥、大嫂和二娘。” 我啊地惊呼出声,握起拳头,颤着声音道:“也就是说大哥他们都……死了?” 萧晚风没有回答,专心为我上药。上好药后,才悠悠道:“你背部的皮肤大面积烧伤,就算及时敷上我们萧家的金创秘药雪凝脂,怕日后也会留下疤痕。” 我没有说话,对此并不上心,此时已是心事重重。 萧晚风随手一拂,一道纱衣便披在了我背上。我不上心的事他却上心了,说:“我是不会让你美丽的背留下不美丽的东西,你放心吧。” 纱衣薄如蝉翼,透风透气,不至于让伤口窒闷化脓,又能遮住我的身体,免去了当下的窘迫。就算早已赤身暴露在萧晚风面前无数次了,但每次被他那双深邃如海的双眼凝视着,总让我有种不知名的紧张。 这时,背上的草药味似有若无地传来,我隐隐觉得熟悉,不由深深嗅了几下。 顿时脑中白光乍现,我心神大震,以前一闪而过却总是抓不住那种怪异感,此刻像破开泉眼的山泉似的喷涌而出,让我恍然大悟。 这股药味,是的,就是这股药味!我曾在许多人身上闻到过! 在劫、天赐、萧晚风、萧晚月,还有——主上! 早就预料到主上与萧家必然有所关联,不然萧夫人也不会成为他的中间人。只是他的身份一直神秘,让我琢磨不透,现在总算被我抓到了一点蛛丝马迹,似乎离他又近了一步。 拳头反复松松握握,我稳住翻滚的情绪,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这种秘药除了你们萧家的人,一般人拿不到吧?” 萧晚风笑笑:“寻常人自然拿不到,但与我们萧家关系亲密的,倒不至于吝啬。” 我试探问:“阜阳王和小王爷他们算不算与你们关系密切?” 萧晚风点头道:“当然,他们不仅仅是我萧家的姻亲,更是战略伙伴。” 依在床榻旁,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我:“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忙掩饰道:“只是随口问问。” 他也没再追问下去,眸深似海,就这么静静看着我。 我已经在萧晚风的寝宫里躺了整整三天了,这是极不合礼制。本来我和他的流言就被人传得沸沸扬扬的了,此时我更应该避讳。数次提出让他将我送回“溪凌幽欣”,起先他以我身上有伤不宜随便移动为理由推掉了,后来索性假装什么也没听见,我行我素地替我上药,喂我吃饭——我只是背部受伤了,又不是手残了,真是的。 我霸占了他的床,这三日他自然与我同床共枕。暗想人果然不可貌相,谁道萧晚风不会趁人之危?他就是专门趁我之危。这几日我没出过他的寝宫一步,指不定外头那些流言又传出形形色色的版本了。 期间很多人来探视我,天赐、萧夫人、萧晚灯和千籁夫人他们,但都被萧晚风派人给挡了。 这日长乐郡主来看我,萧晚风倒是让她进来了。中间隔着一道屏风,长乐几番嘘寒问暖,最后叹息道:“悦容,你别怪夫君,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自己深入险地让他为难的。”说罢,又与萧晚风诸如此类的自责。 萧晚风淡淡道:“此事弟妹不用再放在心上,以后多多保重自己吧。” 为了这句话,长乐颇为激动,重重恩了一声:“多谢大哥关心。”声音竟然都在发抖。 萧染帮腔说道:“姨娘,你别生父亲的气了,父亲这几天都不好过。” 也真是个孝顺又乖巧的好孩子啊,我笑着回道:“小染儿别担心,福祸双依,姨娘怎么会怪别人。” 真的不怪吗?其实心里还是有点疙瘩的,他当时明明就在我身边,却去救别人。转念又怔住了,我这都在想些什么呀,怎么能有愤愤不平的心情?我是萧晚月的谁?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与他互相伤害互相折磨、充满背叛和欺骗、眼泪和仇恨的旧情人兼敌人而已。萧晚月并没有做错,妻子孩子才是他的家庭成员,才是最重要的不是? 可偏偏听说后来是萧晚月发疯似的将我抱出火场的,两只手臂为了救我已经被烧成焦肉,别人想劝他却怎么也劝不住,他也不把我交给任何人,好像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一样,直到后来萧晚风来了才一个巴掌将他打醒,将我带回来治疗。 当初听到这些事的时候,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暗暗地想,他这都算什么? 长乐郡主和萧染离开后,萧晚风居然也这么对我说:“你别怪晚月了,他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脑子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脱口而出了:“能有什么苦衷!”说完我立即后悔了,这口气还真是掩不住的怨气。 萧晚风深深凝视我,脸上的表情麻木不仁,看不出丝毫情绪。屋内沉寂了许久,气氛有点冷凝。随后他走到床榻旁将我抱起,我啊地惊呼一声,已经坐在了他的腿上,迫于无奈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他的双手避开了我背部的伤疤,紧紧固着我的腰肢,像是要将我生生折断似的。 他问:“悦容,你知道我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别人都称颂他文武冠冕天下无双了,能有什么弱点,也就身体差了些。 他说:“我最大的弱点是一个女人。” 我的心一紧,原以为他说的是我,很快的我就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萧晚风含笑睨了我一眼,我窘迫地红着脸,便听他道:“赵伊涟的命就是我的命,赵伊涟死了,我也活不久了,所以晚月才会不计一切代价救她。因为我不能死,萧家不能没有我。” 闻言我怔住了,对长乐在萧家的特殊地位早就感到十分困惑,就算她是阜阳王的心肝宝贝,是萧家唯一的媳妇,也不至于这么严密地保护着,如供着一尊珍贵的活菩萨。现在看来果然是跟萧晚风的病有关,我记得之前有一次萧晚风差点发病丧命,蔺云盖急着差人请长乐郡主过来。 难道长乐有什么通天本事,能救治萧晚风的顽疾不成? 我奇怪地问:“为什么长乐的命就是你的命?” 萧晚风没有回答,径自说道:“悦容,如果有一天你想杀我了,又念着过往的情谊下不了手,那就杀了长乐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决绝,我听着内心惶惶不安,好似与他非得是你死我活的下场不可。 撇去家族利益,萧晚风于我而言,是良师诤友,蓝颜知己,自春露一事过后,更多了一种暧昧不明的感情。就算站在敌对的立场彼此多有阴谋算计,徒增了私仇家恨,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他。 萧家染指天下,机关算尽,是非功过谁来定对错?成王败寇而已。 如果我站在萧晚风的位置,也会这么做。在大爱面前,小爱总是要被忍痛牺牲,当初为了守住金陵我不也连自己的儿子都牺牲了?那么对他们萧家的男人而言,维护家族的至高利益,其他的也只沦为其次,必要时焉能不选择牺牲私爱? 这么想来,萧晚月倒显得情之至圣,且不说家族利益在前,长乐和萧染是他的妻儿,萧晚风还是他唯一的大哥。难道所谓爱一个人,就要不顾自己的家族和亲人?如果非得这样,爱是真了,人也无情了。更何况我始终坚持着,我和他之间早就没有了爱。如此这般,先前我心里的那股闷气,不免显得有点无理取闹矫揉造作了。 然而,萧晚风为什么要将自己这么个大弱点随随便便地告诉了我? 杀萧晚风难如登天,杀长乐虽难却并非可望不可及。 纯粹以友人的立场来说,我认为萧晚风这么自曝其短,实在太过鲁莽,太过任性了。 我别过脸,终究不忍心去深入剖析他这样做的用意,却嘴硬道:“你先是乱我金陵山河,现在又杀我父兄,觊觎东瑜——如此深仇大恨,我是不会舍不得杀你的,直取你性命便是,何须长乐来替你偿命。” 萧晚风闻言非但不怒,反而大笑起来:“你说我觊觎金陵东瑜倒也不会否认,别说区区江北江东两地,这整个大经天下我都是要拿下的。” 我瞪他,这人真是太狂妄了。也是,他不狂妄,全天下就没人有资格狂妄了。 又听他说:“但悦容说我杀你父兄,可着实冤枉了我。” 我怒道:“萧晚风,敢做就该当,何须托辞让我对你心生鄙夷?难道下令毒杀我父亲的人不是你?” “是的,的确不是我。”萧晚风悠悠说道:“姑母当初以香薰入毒慢性消磨你父亲生命之事,我确实不知,事后知道了你父亲也无力乏天了。至于你的那几位兄长,我并不否认对他们动了杀机,但想杀他们的又何止我一人?” 我心头狂跳,仍佯装镇定道:“除了你们萧家的人还会有谁?” 萧晚风摇摇头,慢声慢语道:“不,除了我们萧家,还有你们楚家的人。” 我紧张道:“楚家谁会这么做?” “比如……”萧晚风懒懒地拖长了声音,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脸庞,笑得暖如春风,又冷如寒冰:“比如你啊,悦容。” 心中的秘密被他看穿了,我瞬间显得惊慌失措,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强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杀大哥二哥他们。”萧晚风淡淡一笑:“明人眼前不说暗话,有没有杀他们,你自己心里清楚。”我直勾勾地望着他讳莫如深的瞳孔,那眸心闪烁着琉璃华光,仿佛洞悉尘世。我不再否认,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葱玉的手指抚上我的眼角,萧晚风道:“眼睛啊悦容,你的眼睛背叛了你。楚幕北死后,你眼中有悲痛,楚沐晓和楚沐晨死的时候,你眼中虽悲,但没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35 有痛。你我相识这么久了,我又怎么可能不了解你?你擅演戏,但绝不是无情无义的人。”我笑笑:“可你没有阻止我。”他也笑了:“是没有阻止,我不忍心看到你失望的表情。”我随即接口:“但咱们骄傲的郑国公也绝不会白白让一个女人将你玩弄于鼓掌之间,不是么?”他敛了我鼻尖一下,宠溺赞道:“知我者悦容也。” 这样的夸奖无法让我感到快乐,却有种被他要挟的感觉,咬牙道:“你想怎么样?” 他反问:“你能让我怎么样?” 我凝神屏息道:“既然是交易谈判,你先坐地起价,我也好讨价还价。” 他眯了眯眼睛,有点不高兴:“在悦容眼中,我们之间要沦落到交易谈判的地步了?” 我负气道:“随你怎么想。” 他紧抿着嘴巴不说话,手指顺着脸颊、下巴、颈项慢慢下滑,一点一滴拨弄我皮肤上的敏感。我僵硬躺在他怀里,身体仿佛对他的手指有了习惯,竟不知名地燥热起来,连带着呼吸都乱了。他的手突然按在我的背上,触碰了大片伤口,我吃痛了猛抽冷气,抬头愤愤瞪他。 萧晚风笑笑,将手掌慢慢从我背上抽离,滑至臀下,随后往上一拖,将我整个人抬高一寸。我惊呼着趴在他肩头喘息,便闻他慵懒道:“三日后你背上的伤口大概也落瘀吧,那日晚上戌时三刻,你再来我房中。” 我一怔,很快地明白了他的意图,顿时羞愧交加:“你……”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亲了亲我的耳廓,温柔道:“悦容,如果那天你不来,我就会明白你的选择了。” 当日,他差人将我送回了“溪凌幽欣”。 此后我一直闭门不出,谢绝一切访客。 转眼便过三日,那日酉时黄昏,我披上斗篷,在一行心腹的掩护下秘密离开了东瑜行宫,行色匆匆地来到城郊外的一处隐蔽庄园。当我来到庄园的时候,明显察觉到了这里的诡异气氛。四周寂静得过分,草木森然,林立在黄昏红霞之下,宛如血光之灾。林子深处的黑暗中偶有呼吸声,并不着急隐藏行踪,显然是有意让我知道此处已杀机四伏。 我不动声色地走入园内,推开一间茅屋的木门。 咿呀一声,门后露出三张脸。那三人看到我后纷纷面露复杂表情,惊喜、羞愧、懊恼,不一而足。 三人齐呼:“十妹!” 我阖上门,解下斗篷,恭敬地朝他们福身行礼,逐一喊道:“大哥,二哥,四哥,悦容来晚了,让几位哥哥在这里受屈了,先给你们赔礼道歉。” 世人眼中早该赶赴阴曹地府的三个死人——楚沐晨、楚沐晓、楚泽西,纷纷上前将我扶手托起,二哥楚沐西红着眼睛道:“十妹何错之有,却是哥哥们错了,只顾着争权夺势,辜负了父亲的一番希望,更冤枉了十妹,还咒骂你仇视你,甚至累你背负弑兄这等恶罪,也害得东瑜陷入万难之地,是哥哥们有愧于你!有愧九泉之下的父亲!”说罢朝我豁然跪下,楚泽西也随他同跪,两人潸然泪下。大哥在一旁仰面长叹:“皆是孽障啊……”道尽了这一个月来的诡谲命途。 我将二哥和四哥扶起,与他们哭成一团,屋内顿时唏嘘四起。我也将连日来心中承受的沉重压力借机纾解出来。 想当初父亲要我杀四哥保其他楚家子孙,我知这岂是康庄大道?萧家狼子野心,既然有心觊觎东瑜,哪怕真的让天赐继位称了他们的心,他们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其他人?凭我跟他们交手多年,以他们的手段,向来是赶尽杀绝,以绝后患。我便先下手为强,在萧家人动手杀兄长们之前,率先“杀”了他们。 当初我当着众人的面一剑刺穿了楚泽西的胸膛,让大家对楚泽西的死毫不怀疑,更对我心生恐惧,认为我当真是一个冷血无情断绝亲情的刽子手,才能在父亲死后以铁血手腕迅速镇住混乱场面,让天赐顺利继承魏国公之位,阻止萧家人伺机制造祸乱之心。 楚泽西明明被我刺穿心脏,为什么还能活下来?其中自然藏有乾坤。以前我在金陵时曾无意翻看过蔺翟云的医典书籍,有一页是这么记载的,人体心脏左下角有一个奇怪的穴位,称之为“不死穴”,从这个穴位刺过,纵然刺穿了心脏也不会毙命,只会短时间内休克而已。当然,若是刺得一丝偏差,中中剑人就会当场毙命。以前我只觉得有趣多瞄了几眼,后来在刺杀楚泽西的时候心里还是十分紧张,也并没有十成把握,生怕错手杀了他——但最后我到底还是成功了!我故意装作恨透了楚泽西的模样,让侍卫将他拉出去喂狗,四嫂势单力薄,敢怒不敢言,其余人自然不会关心一个死人的去向,就这么成功地将四哥救出,安置在这片隐蔽庄园里。 但萧家也不是易于之辈,又再使阴谋,欺骗了二哥,逼得他兵变作乱。二哥被抓之后关在宗法府大牢里,看萧晚灯的做法我便知道,她是绝不会等二哥定罪的结果的。因为我们都知道,凭天赐的心性,最多只会将二哥流放,断然不会赶尽杀绝,所以萧晚灯下令让衙役们严刑逼供,就是想将二哥折磨致死。 那日我追着萧晚月离开地牢之前,便将毒药不露痕迹地放到二哥手里。二哥本以为我是不忍看他受辱,想让他早点解脱刑罚之苦才会赠予毒药。他也的确是生无所恋,几日后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服毒自尽了。又岂知这是一种瞒天过海的奇药,叫“绝地”,顾名思义:逼至绝地,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二哥“死”后我放出流言,是萧家人谋杀了楚家二世子,让朝堂大臣们对萧家产生怀疑和抵触情绪。萧夫人为安抚朝臣,在仵作确认二哥的确已死之后,便匆匆结案了,并当日将二哥尸体下葬,企图让这事早早过去。我在二哥醒来之前派心腹将他的“尸首”偷挖出土,再一次成功地偷天换日! 最后,就是大哥的事了。大哥自焚弘文殿,的确是萧家给逼的,而萧家威胁大哥的筹码,居然是蔺翟云! 蔺翟云为何能威胁到大哥,动摇大哥的意志? 想起我在金陵初遇蔺翟云,原以为他总是不停地吃东西是因为嘴馋,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他不是嘴馋,是怕挨饿,因为小时候他饿怕了;他还怕黑、怕冷、怕水井!因为在他六岁的时候,被人谋杀丢进水井,在那又黑又冷又潮湿的地方呆了整整五天五夜,没有吃的东西,他只能喝水,不停地哭,不停地求救,但没有人回应他,上天像是彻底把他遗弃了。直到五天后,他已经奄奄一息了,才被人从水里打捞上来。那个人救了他,却对外宣布他死了,后来又派人秘密将他送走。十几年过去了,他的养父亡故,他再一次觉得自己孤苦无依。于是,害怕寒冷孤独的他跑出那个囚禁他的小小天地,赶赴千山万水去寻找自己的亲人,寻找生命里仅存的那一点温暖;于是他来到金陵,遇见了我,对我说:“我是来找姑姑……和妹妹的。” 为什么我和在劫都对他有种亲切感,为什么他一来到东瑜楚家就会变得举止怪异,为什么当初我看见他和大哥在亭子里笑谈的时候会有种奇怪的感觉,为什么他见到二娘的时候会神色大变不停呕吐? 一切早有答案。 因为蔺翟云是大哥的儿子,是楚家三子楚洛溪! 血缘何其奇妙,父与子是如此相似,冥冥之中自有指引,大哥和娘亲的儿子,我是他的姑姑,也是他的妹妹,所以他才会千里迢迢来到金陵找我,甚至不惜牺牲生命也要保护我! 原本我暗地里找大哥是想劝他上一道奏疏给天赐,自愿请调护守边防,远离东瑜是非之地,或许能逃过萧家夺命的逼杀。大哥告诉我蔺翟云的身世以及萧家要他非死不可的恫吓之词后,我便心生一计,将计就计,让大哥按照萧家人所说的自杀脱身。但“绝地”已不能再用,太过反复的手法非但救不了大哥,反而会把二哥也牵扯出来。 就在我和大哥冥思苦想之际,有三个丫鬟四个内侍走了出来,献上自焚之计。我一听便觉得此计可行,烧得面目全非了,安能辨别真伪?那七人皆表示,甘愿代主而死。大哥自然不肯,奴仆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其中一人磕破脑袋苦苦哀求,哭道:“大公子,也许您已经忘记了,在十年前皇都那场格外严冷的冬天里,奴才七人都不过八九岁,在饥饿和寒冷中向老天乞求生存,但从来没有人看我们一眼,那时我们内心充满了仇恨,诅咒这世上所有的人。是您,是您救了我们,并且留我们在身边,您用您的善良很仁慈感动了我们,让我们能有更长的时间去感悟生命的恩赐。现在老天赐我们这样的机会报答您的恩情,我们的生命本就是因为您的慈爱才得到延续,现在该是我们还给您的时候了!” 苍天无情无泪,但人家有情有义。 那七人虽出身卑微,却不忘人之大义,滴水之恩涌泉报。 于是,三人代主而死,四人为让死亡更为真实,毅然选择同死。否则偌大的宫殿只有主子遇难,却没有一个奴仆遭罪,不免遭人怀疑。 于是,那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也烧死了七个至情至性之人,大哥终于逃过一次死劫。 我原本想将大哥、二哥、四哥他们秘密转移暗处,再共谋大计,让他们暗中替我培养势力,共同对付萧家。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一切还是被萧晚风看穿了。 三日前我一离开萧晚风的寝宫,就派人去秘密接来被逐出行宫后隐居在东三巷的四嫂和两个侄儿,却回报说那里早已人去楼空,随即庄园的守卫又来报,一群黑衣人包围了庄园,带走了二娘、三娘等所有女眷和孩子,只留下大哥他们,我便知道这是萧晚风对我的警告。 离开庄园前,我抹泪道:“大哥二哥四哥,是我没用,瞒不过萧晚风,现在他将嫂子们他们抓走了做人质,外头又被他的人严密监视着,我一时无法送你们离开,不过请你们放心,我楚悦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救出你们的。” 大哥在身后喊住我:“悦容,萧晚风不是易于之辈,你千万别为了哥哥们做傻事,如果迫不得已也便牺牲哥哥们罢,反正我们本就是该死之人。” 我回头笑道:“哥哥们放心吧,我心中自由计量,请相信你们的十妹,就算天塌了我也有办法撑起来,就散乾坤倒转了我也会把它扭转回来。我们楚家子孙经过这一场浩劫,一定会更加团结,我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坚信着。萧家凶如狼恶如虎,那又怎样?还有什么比我们兄弟姐妹团结一心更加勇敢无畏的?只要过了这一劫,我相信楚家和东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父亲在地底下看着我们这样出息了,也会欣慰呢。” 大哥、二哥、四哥他们早已热泪盈眶,我朝他们微微俯身拜别,便离了庄园,回到行宫。 此时离我与萧晚风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我就去蔺翟云房中探望他。 因为当初救哥哥们是极为隐蔽的事,我连他也瞒着,后来大哥出事了,他就一病不起,这几日一直躺在床上休养。我本想在事成之后将大哥尚在人间的事告诉他的,但萧晚风知道此事之后,我就不敢轻率行事了,他知道的秘密越少,就会越安全。每每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我也只能暗自心酸。老天对他何其不公,他这一生,真的吃了太多苦了。 我进屋的时候,蔺翟云正睡着,因为睡得浅,便被我清浅的脚步声给唤醒了,挣扎着起身,虚弱道:“夫人……”我忙上前将他扶着坐起,拿来枕头放在他身后。他愧疚道:“夫人,都怪我没用,身子不听使唤偏在夫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倒下了。”我瞪了他一眼,道:“哪有的事,你也太小瞧我了,还真以为我楚悦容没了你就活不下去了?”他眼神黯淡,低下头淡不可闻地说了句话。这话说得很轻,却还是被我听见了,他说:“没用了夫人,怕是我活不下去了。”我心如绞痛,却不想他尴尬,强忍着鼻尖的酸楚。他的身世始终不愿意告诉我,是觉得这样的关系太让人难堪,我怎么不知道他的心意,他一人默默承受着秘密,也不想我陪他一同背负上一代的错误。 我抓起他的手,拍拍他的手背道:“其实啊,没用你我还真活不下去了,这几天外头一来消息,我总是回过头习惯性的问你意见,才发现身旁空空的,你病了在屋里躺着呢。这习惯啊我这辈子也不想改了,所以你要快点把病养好,乖乖待在我身后,那样我才不用像个傻子似的问空气的意见。” 蔺翟云被我逗笑了,苍白的脸浮现红晕,突然眼角湿润了起来,将我抱住,反复地说着:“谢谢,谢谢你,谢谢你还在……”我也红了眼眶,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顿觉自己失态了,赶忙将我放开,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窘迫不已,时而不安地偷看我,怕我生气。我佯装真的生气了,他脸上唯一的红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36 晕彻底退去了,眼底显露惊恐。 我怒骂道:“好你个蔺翟云,枉费我平日里那么尊敬你,自认与你已是生死之交。现在你需要人安慰,抱一下就抱一下呗,做什么露出这种做贼被抓的表情?下次你应该这么说:楚悦容,我蔺大军师今天心情不好了,快过来让我抱一下!知道不,要这么说!” 蔺翟云又被我逗笑了,一边笑一边流着泪,我越是安慰,他哭得越凶,我取笑道:“瞧你一个大老爷们,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哭得眼睛成了红桃子,我看你以后怎么出去见人。”他胆子大了,赌气道:“我不见任何人,就见夫人,哪天夫人不要我了,我就……我就……”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表情神圣的像要宣誓。我生怕他要发那种“我就去死”之类的毒誓,连忙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巴,笑道:“行行行,你想怎么就怎么。我的蔺大军师啊,快点休息吧,把你这颗金贵的脑袋修养好了,再好好帮我出谋划策。”把他劝下了,又替他盖好了被子,我才起身离开。 离开前蔺翟云问:“夫人,现在没遇到什么难题吧?”我笑道:“恩,没有,真有我解决不了的,立刻来找先生商量。”他听后满足地笑了。 阖上门,我闭上眼睛,无声无息地流泪了。在哥哥们面前,在蔺翟云面前,我把一切都担下了,其实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撑起一方青天,去扭转乾坤?天赐现在的命还被他们捏在手心里,如果不是因为萧晚灯,他们连他也不会放过,也幸亏在劫离开得早。我只是一个女人,当属于男人的手段谋略都显得无计可施的时候,我最后剩下的,也只有属于女人的法子了,就像两年前我为了金陵,选择去萧家大营一样。唯一区别的事,那个时候我伺候的是萧家那恣意张狂的弟弟,今夜将换成那个主宰沉浮的兄长。 我回了房,将自己重新梳妆打扮一番,梳起彩云髻,带上金蝶玳瑁,扑粉描眉点绛唇,美丽得不像话。戌时三刻已到,我并未打搅任何人,肚子一人默默地打着一盏金雕灯笼,缓缓地朝清源殿走去。 清源殿内总是冷冷清清,萧晚风不喜人杂,偌大的宫殿里人影寥寥。 当晚当值的将军正是路遥,我来到清源殿后他正领着一列黑甲侍卫巡逻而过,见到我后怔了一下,但没再流露出其他表情,恭敬抱拳后便要前行。 既然撞了面,我也不需遮遮掩掩,叫住他问:“将军,令夫人她还好吧?”路遥双眼黯然稍许,回道:“拙荆一切尚好,劳夫人挂念了。”再抱手,便去了。我看他神色不太好,心想莫不是周妍出事了? 往内殿走去,守夜的侍女垂眉顺目地接过我手中的灯笼,福身道:“夫人金安,大人已经恭候你多时了,便自个儿进去吧。”不轻易靠殿门太近,离得五丈之遥静候差遣,皆是深谙萧晚风习性训练有素的下人。 殿内雕梁画栋,陈设美轮美奂,左右两侧各置一对立的长宫灯,幽幽落照,有种半明半寐之感。萧晚风并未在殿内,偶闻长帘后传来习习水声,想来他是在翠浓池中沐浴。我犹豫片刻,便往温泉走去。 长帘一掀眼前豁然开朗,那白玉壁上镶嵌着十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将整个翠浓池照得通明。碧波粼粼,白雾袅袅,萧晚风浸身在玉池中,长发如黑瀑在水面上散开。有红木托盘浮于水上,盘上放着白瓷酒壶、成对夜光杯、金色果盘。果盘上盛着水晶葡萄,颗颗圆润玉珠,下叠一层薄冰,是上好的玄冰,遇温水也不化。我笑了笑,他仍是如此懂得享受。 “你来了啊。”他睁开双眼,云里雾里的也看不见表情,听见他说:“既然来了便与我一道净身吧。” 他要做戏水的鸳鸯我又怎能扫兴?我卸去衣物顺着玉阶梯下了水,一股暖意包围周身,我却不自禁地打了寒颤。才刚游到他的身旁,他便将我攥过去二话不说以嘴喂了一口酒,我咕噜咕噜地吞下去,他笑道:“百年的陈酿,味道如何?” 我因他的唐突而喝得凶,哪识得什么滋味,口齿倒是酒香不去,便点头赞了一番。他将水上的托盘划来身边,摘来葡萄又用嘴喂我吃了一颗,笑问:“今日刚从西域摘下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甜不甜?”我忙不迭地点头,他又摘来葡萄,正准备放到嘴里,我忙说:“别,我自己来……” 他偏头看我,打趣道:“难道悦容也想用嘴巴来喂我?”我才知道误会一场,他是自己要吃。 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就率先开了口:“那好,悦容如此盛情款待,我怎么能拒绝你的好意。”我真想说你拒绝吧没关系,无奈葡萄送到了我的嘴边,只好含着往他口里送。他却揽过我的后颈,舌尖顺着葡萄滑进我口中,与我舌头纠缠吸允,恣意将葡萄在两人的舌头间打滚着却不弄破。如此戏耍一番后,舌头才卷着葡萄一道从我嘴中退出,笑说:“的确很甜。”也不知是夸葡萄还是夸我的嘴。 被他这般折腾了好几番,他才肯罢休,豁然起身离了水池。我本能别过脸以示非礼勿视,又觉得自己此举多余了,这厢回头朝他看去时,他已披上白袍,衣领上滑肩膀前,我似乎隐隐瞧见了他背后有纹身,是盎然的翠色,却不知是何物。 将系带往腰间一拉,他回身对我笑了笑,翻开掌心道:“上来吧。”牵着我的手出了翠浓池,他亲手为我拭干身子,便将我打横抱起,赤脚踏在青色莲花纹的大理石上,缓步走向内殿。我揽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胸口。闻着他身上沐浴后的香吻,脑袋里想的都是恍恍惚惚的事,却是觉得他温柔得让我难过。 他并未将我抱到床榻上,只让我躺在一张青藤长椅上,又转身离开了,再回来时手里头掌着一盏红烛灯,又拎着一个巴掌大的布包,皆放在旁侧的木案上,对我说:“趴着。”我依言,他用白帛遮住我的下半身,随后也上了青藤,伏在我的背上。 这是个特制的大长椅,足以容纳两个人的空间,但彼此靠得太近了,甚至听得清彼此的呼吸,不免还是觉得地方狭小了点。心想着在这里承欢可真是遭罪,却见萧晚风探手打开了木案上的布包,上头一并置着数根手指长的银针。 不由好奇问:“你要干什么?”他不会有虐待倾向吧? 萧晚风不知我心中诽谤,简短回了两字:“刺青。”取出一根银针,在火烛上烘烤。 我惊道:“你要在我背上刺青?” 他点点头:“我说过,不会让你漂亮的背上留下不漂亮的东西,不漂亮的也要让它变得漂亮。”似乎怕我担心,又补充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感到疼的。”我纠结着问:“今晚把我叫来你房内,就是为了刺青?” “是啊。”他一厢翻转着指尖的银针,一厢似笑非笑看我:“不然悦容以为是什么?” “啊……”原来是我误会了。也实在怪他,当初说得那么暧昧,今晚也行事诸多旖旎,不能怪我想太多,把纹身误认为献身。不由心生怨气,如此一来我这三日的苦痛挣扎岂不成了吃饱撑着没事做自寻烦恼了?怒道:“你要给我刺青直说就是了,干嘛又抓人又威胁的吓我,这样很好玩吗?” 萧晚风哼哼道:“当初我本没这个打算,你要救的人既然已是死人我怎么会跟你为难,是你自己摆出一副交易谈判的模样,亵渎我对你的感情,难道就不许我为自己出口恶气?” 哎呀,还他有理了?我双目圆瞪,他却把眼一眯,字字道:“怎么,有意见?”我笑得灿烂如花开:“没,哪敢啊。”他哼了一声,叫我趴好别乱动,手指开始在我背上移动。萧家的血凝脂十分好用,我背上的瘀痂已经掉落,开始长出了新肉,被他的手指轻盈地拂过,敏感地泛起了小疙瘩。 清了清喉咙,我问:“你想在上头弄出什么东西来啊?” 他回道:“彼岸花。” 我一听又开始不满了:“桃花梅花梨花啥的不好么,做什么要选这种不吉祥的花,多晦气。” 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常生长在阴森潮湿的地方,尽管很美,有着无与伦比残艳毒烈的唯美,但终究是背负指责并不被世人祝福的死亡之花。 萧晚风闻言笑道:“悦容,那你可说错了,此花本是天界之花。” 我反驳道:“又瞎扯着来闹我了吧,世人都叫它‘地狱花’呢。” 萧晚风的眼神幽暗下来:“是的,是地狱花。此花花瓣本是纯白,却自愿离开天界投入地狱,花瓣血染成红,是冥界唯一的花,也是冥王唯一的温柔。” 银针刺在背上,轻微的痛感,酥酥麻麻的竟然有种上瘾的感觉。他怕我无聊,陪我说着话。 他说这花在天界时叫曼陀罗华,到了地狱才叫曼珠沙华,佛祖却又给它取了另外一个名字,彼岸花。 他笑笑,烛火摇曳射在他俊美的脸上,半分慈悲半分阴冷:“佛说有生有死的是彼岸,无生无死的是彼岸。其实佛是和她开一个玩笑,彼和岸就是生和死,岸的彼端就是彼岸,那么站在彼岸看彼岸,此岸和彼岸又有何不同?可是佛说这话又很认真,她也信以为真了。” 他这番话说得很禅,我好似听懂了,又好似没听懂,但隐隐觉得他似乎在怀疑佛祖的真谛。 我问:“佛说的会错吗?”他淡淡回了一句:“佛又怎么会错,就算错了,也是众生的错。”我回过头对他笑道:“哎,你说得太深奥了我参不透,看来我还是做个俗人好了。”他恍惚地失了神,突然凑上来亲我的唇,手上的银针,扎进我皮肤里,我喊痛叫了声,他忙俯首,吻去我背上渗出的血珠,叹道:“你啊还是乖乖地趴着吧,别再影响我做事了。”我嘟囔着:“怎么又是我的错。”也便伏在青藤椅上不再说话了。 渐渐困意袭来,眼睛一眯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听他喃喃说了句:“如果你选择遗忘,说明你心里爱过……” 期间我又醒来过几次,背上麻麻的感觉成了习惯,把头转了个方向,又很快如睡了。再次醒来,发现窗外的天已经露出肚白了,香炉的烟烟奄奄一息,唯有铜壶滴漏的声音敲响寂寞。我环顾四周,遍寻不得萧晚风。起身动了一下,背上传来刺痛感。纹身时不痛,倒是刺好了却痛得厉害。 我背对着往菱花镜子前一站,镜中照出我整个背,数朵曼珠沙华在上头绽放,红艳艳的一片,有着一种残阳如血的妖艳,让人看着觉得心慌慌的,满目凄凉。 “醒了?”镜子里映出萧晚风的脸,穿着一袭闲松的白袍,披散着漆黑的长发,手里拿着一把长剑,看来是刚练剑回来,却仍是赤着脚走路。他的脸色看上去很差,将剑往随处一扔,直勾勾地盯着我,脸上表情麻木不仁地,问:“好看吗?” 我点点头,惆怅道:“就是姿态看上去太悲伤。” 萧晚风道:“因为她本就是一种悲情的花。” 我面露不解。他走到我身旁,解开自己的白袍滑落腰际,将长发撩到肩侧,他那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背全然展露在我面前,一丝丝招摇张扬的青翠横枝,那是他的纹身。 我问:“这是什么?”他回答:“是曼珠沙华的叶子。” “那……”我指了指自己的背,他没等我发问,便说:“那是曼珠沙华的花。” 我困惑道:“为什么你要将叶子和花分开?” 萧晚风道:“本就不能在一起的,这是一种无情无义的花,花生叶落,叶生花枯,花开的时候见不到叶子,有叶子的时候见不到花,花盒叶生生相错,永不能相见。” 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面对他此刻毫无感情的眼睛,竟发不出声音来。 低下头,许久许久,轻轻地问:“晚风,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合上衣服,只留给我一个背影:“我和你,就像这叶和花,永远相识相知却不能相恋。” 离开东瑜那一日,下起绵绵细雨,仿佛知道了离愁,就像那日清晨萧晚风对我说过的话,是对感情的一种无声告别。我本该感到开心,长久以来都深觉他人强制给予的爱是沉重的,如在劫和萧家兄弟他们,常常压得我喘不过起来。然而当萧晚风言语中透露出放手之意,我并没有预料中的快乐。 那一刻,他伤了我的心。 我匆匆穿上衣服离开清源殿,又在宽广几近苍凉的殿台上遇见了萧晚月。 他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苍色的天穹下,白衣雪染了沧桑。翻滚的雪袖下是尤且绑着白色绷带的十指,握着一把寒光长剑,自他手腕上掉落的一条绷带角儿弯弯曲曲地缠绕在剑上,像是渴望着他能挥剑断去的情丝。他脸上显而易见几道伤痕,仿佛刚刚和谁历经一场生死决斗,他看上去十分的疲惫,累得没有一丝力气看我,累得只剩下游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37 丝般的声音,背过身去,说:“悦容,他赢了,你自由了……” 这几日,我全部的记忆,似乎都停留在了那日没有阳光的清晨。 他们都给了我一个背影,一句情感的告别。 三日后我决定离开东瑜,是因为清明将近,要回金陵祭典长卿了……或许,是逃避一些在心里滋生出的情感萌芽。 长卿死后,萧晚月的欺骗让我对爱这样的感情失望彻底,我对着长卿的墓碑发誓,这辈子不再爱人。便舍去女人的那颗心,只为壮大金陵为在劫成就大业——原来,我那颗柔软的心并没有死去,只是睡着了而已,一受伤它就醒来了。 东瑜之行,壮志踌躇地来,满腹沧桑地去。来之前想的与来之后得到的,是截然相反的两个结果。在劫并没当上魏国公,天赐子承父业却被萧家架空了五分大权;参加了父亲的葬礼,还同时为自己的三位哥哥操办丧事。大哥他们在世人面前已经死了,萧晚风差人给我送来消息,已将他们一家子都送去安全的地方。但他没有告诉我是去了哪里,他只需要我知道他们还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就行了,允许他们活着已经是他对我最大的仁慈。他始终没有见我,或者已经决定再也不见了?已经腻烦了么,这种你追我逐的爱情游戏? 离开东瑜的前一刻,天赐来为我饯行。 “所有人都走了,悦容姐也要离开了,从今往后我就是天生的地养的石头里蹦出来的无依无靠的猴崽子了。”他看似玩笑,却说得负气。与我喝了一杯又一杯,大有“西出阳关无故人”之感。其实哪是我无故人,却是他啊。我离开后,这个东瑜就剩下他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酒浓时他笑得痴样,对着酒杯念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一首《春望》望不到这一年东瑜的春色,我懂他的沉郁和愤懑,他自认堂堂七尺男儿,爱恨恣意,今日却父兄家仇不能报,庙堂之祸不能定,空余一番豪情壮志建功立业之心。怎么甘愿屈就于萧家之下,充当傀儡? “好,喝闷酒也好,来来来,姐姐为你倒酒。” 他笑了笑,将酒杯递出,我拿着酒瓶往里头倒酒,倒满了还接着倒。天赐提醒道:“悦容姐,已经满了。”我仍然不停地倒酒,边问:“天赐,你看这杯酒像不像萧家?”天赐困惑:“悦容姐何意?”我笑着对他眨了眨眼睛,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现在萧家很强大,强得像个可望不可即的巨大敌人,先前北伐金陵,现在东进东瑜,期间又一路吞并各大小诸侯势力,一览众山小,权势滔天下——但物极必反啊!那些大小诸侯哪个不明白,他们萧家两兄弟就是这大经天下最凶狠的豺狼虎豹。如果诸侯们不抱成一团把野兽给杀了,就会被野兽吃掉。等那些人忍无可忍朝我们救援的时候,就是我们成就大业名垂青史之时,到时候你、我、在劫三人合集东瑜、金陵、大雍城三方势力登高一呼,天下必然云集响应,还怕灭不掉他们萧家?” 天赐闻言发怔良久,脸上浮现奇异地红晕,不是酒喝的,而是兴奋的,拍着桌子大笑道:“听悦容姐一席话,让弟弟如醍醐灌顶,猛然醒悟啊!好好好,心情大好,来,我们干一杯祝贺!” “等等,天赐。”我挡住了他的酒杯,他不解看我,我深意道:“现在我们怎么能祝贺呢?该祝贺的是萧家他们,我们要喝闷酒,而且只能喝闷酒。”天赐耳聪目明,自然听懂了我的话中深意,笑道:“还是悦容姐深谋远虑小心谨慎啊!对,我们就喝闷酒!”说罢,将那满满的一杯酒仰头应尽。 天赐送我走出“溪凌幽欣”的时候,指着那副牌匾问:“悦容姐知道我为什么为这偏殿取这个名儿吗?”我盯着牌匾看,记得在劫曾无意中说过,只要反着念便能参透深意。我反复念了几声:“欣幽凌溪,欣幽凌溪——心有灵犀!”以前总参不透的这一刻却分外清晰地领悟深意,我片头诧异地看向天赐:“你……”灵犀正是我的表字。 “对,心有灵犀,我的心里有你啊,悦容姐。” 早知他的心意,我一直装聋作哑,他也一直压抑着没在我面前表露过,今日突然说出,倒教我傻住了。顿觉得嘴唇上湿热的,竟是被他蜻蜓点水似的偷去一吻,还笑吟吟道:“我可记得小时候悦容姐的初吻是被我拿走的。”是了,在劫还因此跟他大打了一架。 我戳着他的脑袋,顾左右而言他,装傻充愣到底:“你这个臭小子,从小就没节操,哪个漂亮姑娘嘴上的胭脂是你不爱吃的?听说当时楚府里年纪相当的丫鬟你都一个遍地占尽了便宜,还整日流连万花楼,父亲当时怒骂你淫虫投的胎,追着你满屋子打呢。”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当初天赐在楚幕北的木棍下抱着头上跳下窜,大哥、二哥他们忙着劝架,满屋子的丫鬟嬷嬷们也跟着这大小老爷们鸡飞狗跳,就我和在劫挨在廊柱后面偷偷贼笑,因为就是我们打的小报告,还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 天赐见我装傻先是黯然地收起了笑容,又见我说得开心了,也笑了起来,没再让我为难了,顺着我的话题:“臭老头子有什么资格骂我淫虫,他自己还不大小老婆娶了一大堆,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频频点头,两人面对面笑个不停。笑渐不闻声渐消,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一时无语。父亲已经去世了,大哥二哥他们都不在了,往事如昨,仿佛离得遥远,那些快乐的事再想起了,竟让人觉得如此伤感。 我叹了一声,嘱咐道:“以前你年纪小生性未定,现在已经是魏国公了,就别再沾花惹草了,要是喜欢哪家姑娘了好好滴娶回来,别占尽骗局了最后又不负责任,我可不要你这种始乱终弃的弟弟。对了,萧晚灯是你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你还需尊重她的意见,现在对她一定要好,你……”我本想说你的命还是靠她才能保下的,话到嘴边终究说不出口,太伤他的自尊恨骄傲了。 天赐满不在乎道:“放心,我明白的,多亏了她,她的那两个哥哥才不会对我赶尽杀绝,也没架空我所有的权力,好让我保留几分颜面坐镇东瑜朝堂。有这么个‘好妻子’在,我怎么可能娶别家的姑娘,我应该好好‘报答’她才对,以后多听听她的意见,让她称心如意。” 话虽这么说,言辞却显得颇为尖锐,我知道他是在说着反话,唯有叹息道:“天赐,能屈能伸大丈夫。” “恩,我明白的。”天赐点点头,后退了几步,与我挥手道:“再见了悦容姐,想我了回来看看我吧。这会儿我就不送你离开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这么伤感的场面太不适合我楚天赐了,我可是要成为东瑜一代明主的伟大男人。” 他豪情壮志地拍着胸脯,然后对我笑了笑,转身走进绵绵细雨里。 我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天赐,加油哦!” 他摆摆手示意知道了,衣袖一挥,负手踱步而去,背影挺拔,脚步沉稳,将那满城细雨化作春润更护花。我知道哪怕他身处窘迫之境,但没什么能阻止他的意气风发,他是楚天赐,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魏国公。 在他走过转角的瞬间,我依稀看见一行水珠从他脸庞滑落,应该……是雨吧。 我回头再读看了看那副题着“溪凌幽欣”的牌匾,也迈入雨中离开了。心有灵犀,心有灵犀……哪怕他的心中有我,我也不可能会爱上他,就像我不可能会接受在劫的感情一样。那么,就让他将这种不被人祝福和认同的爱,永远隐藏在这晦涩而美丽哀伤的四个字里,哪怕烂成令人撕心裂肺的绞痛,也别再说出口了,就这么努力滴去做一个明主,仁德满天下。 蔺翟云备好了马车在殿门口等我,远远瞧见我淋着雨走来,忙跳下马车跑过来为我打伞,口中责备道:“夫人胡闹,淫雨霏霏,伤寒更甚。”我笑笑,雨后路滑不由跌了一跤,被他急忙揽手扶住。我跌得厉害整个人撞进他怀里,他顺势将我紧紧抱住。放开他的手,我低头心事重重,并未瞧见他的怅然若失,上了马车,道:“咱们回金陵。” 马车颠簸地驶出东瑜城。 人和雨,来匆匆,去匆匆。斜风细雨,不须归。 目送马车消失在春雨深处,不复踪迹。城头上,他说:“很早很早以前,她对我说爱一个人不是攻城略地,不能等待最佳时机。其实那是她在取笑我,因为她认为我根本不懂爱,所以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会觉得很有道理。” 他又问:“你知道什么是爱啊,路遥?” 路遥想了想,回答:“爱就是生死相许,就是下地狱也要拉着一起去。” 他淡淡地笑了:“这样的爱真是绝望而极端,真不符合你的性格。”路遥摇头:“回主公,这是二爷教卑职的。”萧晚风的笑容淡去了,眼中倒映出雨落纷纷的景象,却倒映不出他内心风雨飘摇的世界。 他俯首,目光停留在城下的一角,那雪白的影子晃荡在细雨里,如无根的飞絮,无力追逐那往北远去的马车。 路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二爷,他也来偷偷送十姑娘离开的吗?” 萧晚风皱眉,他不喜欢那个“也”字,更不喜欢“偷偷”这样的心情。但不喜欢,并不代表不是事实。什么时候开始,他萧晚风怀念一个人,都要藏着捏着? 路遥道:“听说三天前二爷跟您打了一架,就再也没有同您说过一句话了。” 萧晚风淡淡道:“他心里有怨,便随他吧。从小他就没求过我什么,那天竟然跪着哭着求我。” “二爷求你什么?” “他求我……别抢走她。” 路遥生气道:“二爷的请求过了,很早以前他明知主公关心着十姑娘,却还故意去提亲又刻意接近她,是他先横刀夺爱的。” “横刀夺爱?”萧晚风念了几声,笑道:“也别说谁抢了谁的,她从来不是我们的。” 有人的爱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有人强取豪夺,得到了许多,失去了更多。 爱情是盘棋,没找到爱的人可以拿来作为自己心灵空虚的伪装,找到爱的人却往往爱到走火入魔。 他喟叹:“下一次再见,恐怕就是生死对决的时候了。既然注定万劫不复的结果,宁可她恨着对我绝望,也好过煎熬着不肯失望。” 他和晚月,到底是殊途同归了。 后经幽帝四年春,天子下诏,封郑国公萧晚风为征伐大元帅,统百万雄狮,讨伐大雍城乱贼,收复皇都。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血染的江水引英雄折腰相逐,无休无止。 那年的春天,花儿在无人关心的角落里,静静绽放,无声凋零。 雍城之主,义军之魁首,以夜枭为帜,作战时常有雪枭立于肩头,遂称“枭主”。枭主军略过人,聪明绝顶,相传相貌奇丑无比,平生常覆面具示人,无人识其真貌,与金陵司空太君楚氏素有交好。 幽帝四年庚年,帝下旨命郑公讨伐雍城。数月后自雍城传闻,枭主乃楚家世子楚在劫。 楚在劫,子子渊,老魏国公之十一子,司空太君楚氏之胞弟,少年行事低调,名不经传,因其姐名赫天下方为众人略闻,皆以其庸碌,才智稍逊其弟魏公,遂漠之。 枭主为楚子渊之说不胫而走,楚太后闻之大怒,曰:“哀家以十一弟沉稳好学、品性憨厚带有褒奖,孰料他自甘堕落,落草为寇,竟以乱贼为伍,行如此欺世盗名之事,攻占皇都,逐我孤儿寡母,辱我赵氏皇室之尊,其罪滔滔罄竹难书令人发指!既他无情在先,莫怪哀家不念同胞之情。” 遂下懿旨,凡大经子民皆可讨伐乱贼,诛杀贼主立大功者,与之共享天下。 时,人人揭竿而起,以谋大业,大雍城四面楚歌。 ——《后经本纪枭主传》 天子下令让萧晚风讨伐大雍城的消息传回金陵时,我正在教怀影写字。 自怀影历经劫难回到金陵之后,似乎长大许多,行为褪去些许稚气显得沉稳起来,愈发聪辩好学,想是受了袁不患的指点,诸位卿臣之甚感欣慰,大感先公庇佑,此乃金陵之福。只是怀影鲜少像以前那样依赖我,也不再撒娇任性,倒教我这个做母亲的觉得寂寞起来,硬是抢了太傅的工作,教着怀影写字培养母子感情。 折子由内侍送进书房的时候,我正把着怀影的手写了一个“义”字。读完折子内容之后,我脸色大变,怀影问:“发生了什么,母亲何故变色?”我合上折子,深呼吸道:“你舅舅有难了。”怀影的手一顿,复而又写了一字,漫不经心道:“哦,母亲何须担心,舅舅如此本事的人谁能伤他。”虽说此时我并非十分担心在劫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38 ,毕竟短时间内攻下大雍城哪怕是萧晚风亲自披挂上阵也绝非易事,只是见怀影面容如此冷淡,不由心惊,怒道:“孽子,你可知自己所写之‘义’由何而来?” 怀影没想到我会突然跟他发怒,一时傻在了那里。我抽出一本《管子》扔到他的面前,说:“翻至卷一,给我念!”怀影苍白着脸翻开书籍,念道:“何谓思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我将《论语》扔给他,他翻开接着念,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义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我狠下心又将《孟子》丢给他,厉声道:“再念。” “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我逼问:“怀影,你可知错。”怀影哽咽应道:“母亲,孩儿知错了。”我意识到自己对他太过严厉,他终究还只是三岁的孩子,伸手想摸他的头,被他往后退去一步避开了。我拳头一握把手收回,软下声音道:“你身为鲁国公,须胸怀仁义之心,方能体恤黎民,治理天下,母亲对你严厉都是为了你好。”怀影那小小身子僵硬了半会,抬起头看我,我乍见一阵心疼,只见他苍白的脸上满是泪水,抽噎着问:“娘亲,孩儿真的是鲁国公吗,真的是吗?是不是孩儿让您失望了您就不要孩儿了,要找别人来取代孩儿?” 原来这些时日他对我毕恭毕敬,是害怕这些;原来他还记得在劫那晚说的话,说他是贱婢生的杂种,这样的鲁国公要几个有几个。我心下大恸,扑上去抱住他,与他哭成一团:“孩子,你是我的孩子!娘怎么可以不要你,你是鲁国公,谁都不能取代你。你做错了事,娘气你打你骂你,但永远不会离开你。”末了,又加了一句:“那晚你舅舅佯装不要你是为了就我们才骗那个军头的,你不要怪他,也不要想太多。你只需要记着,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永远是娘的好孩子!” 怀影抱住我,哭道:“恩,不管发生什么事,您也永远是我的好娘亲!” 议政殿内分外寂静,我找来群臣就天子下诏讨伐大雍城一事商议,众臣心知我与枭主交好,必然是想出兵相助,但一个个三缄其口,就是不说话。我使了使眼色,蔺翟云出列道:“萧家与我金陵有辱权之恨,枭主于我金陵有雪中送炭之恩,于公于私,我们都应该出兵相助,才不失道义。”我的几个心腹李准、姚远韵等人纷纷附和。 户部尚书费德亮指着蔺翟云等人大喊着“书生误国”,出列激愤慷慨道:“太君万万不可出兵!”陈述利弊,此乃天子之召,萧晚风奉命讨伐逆贼乃受命于天,鲁公本是天子册封之公爵大臣,岂有助逆贼而乱天下之理,这样做非但昭然若揭逆反之心,更是给了萧家伺机攻打金陵的借口。 一些老臣纷纷拥戴费德亮,朝堂上吵作一团。 这不仅仅是为了争吵出不出兵的问题,更是一场新旧势力的争斗,诸如此类已经上演不下数次了。其实双方各有道理,老臣们虽然瞻前顾后,但也有他们的担忧,年轻官员们虽一腔热忱爱憎分明,但终究只顾眼前痛快,不及老臣们看得远。而我明知现在不是出兵的好时机,但因忧虑在劫,不免有失偏颇,也实在是心里气愤不过来,先撇开在劫因爱我而私自做的那些小动作不说,他对金陵的恩情也无可厚非的。两年前若不是他力排众议,排除万难来救金陵,先是派兵收复失地,后又送粮赈灾,哪有今日的金陵安康?他们这些文武百官还有机会坐享高官厚禄?更何况他们还开口闭口痛斥枭主乱臣贼子,虽然他们不知在劫身份,但自己的弟弟被人这样骂,我心里还是很不痛快的。 乱臣贼子,这年头世道大乱,哪个诸侯王公不是就着仁义的面孔行乱臣贼子之事?就萧晚风这次奉旨讨伐大雍城这事来说,谁不知道天子的诏书就是他萧晚风授意颁下的。他们萧家可真是厉害啊,自编自导一向是他们擅长的本事,这一次又堂而皇之地将天下搅得乌烟瘴气,人家还得说他们萧家有理,还不能反驳他们,若是与他们为敌,就得被冠上乱贼之命,又好被他们授命讨伐了。 早前我料想萧家如此骄枉的姿态谋天下,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但凭萧晚风的才智,又怎么会料想不到时局的发展?只是没想到他下手这么快,这么狠,要在诸侯势力反抗他之前,杀鸡儆猴,把那些嚣张的气焰以更嚣张的手段压制下去,于是大雍城就成了他屠刀下的第一个牺牲品。 我看着群臣吵得厉害,坐在上堂头痛不已。 周逸和曲慕白都称病没有来朝,其实有心避开众人,也包括我。 当初这事一传回金陵的时候,早有诸位大臣先我之前去拜访他们了,毕竟他们二人是辅政大臣,又手握兵权,他们若不肯就算我一意孤行,也不过是光杆司令,行之无用。周逸和曲慕白他们是知道在劫身份的,也知道我在这件事上的态度,这次避着我,难道连他们也认为我在这件事情的决策上很不理智?我虽是感情用事了,但也并非没有考量,大雍城若真被萧家灭了,东瑜又打扮权力旁落萧家之手,接下来他们要对付的是谁就算闭着眼睛想也能知道,金陵这次不出兵,非但失去了唯一的合作伙伴,更将会成为萧家强权下待宰的羔羊,到时候将再也不会出现第二个枭主出现来救援金陵了! 眼见议不出什么结果来,我早早退了朝。在寝宫里坐坐走走不得罢休,心里烦躁的很,此时更是恨起了周逸和曲慕白那两人,长卿让你们辅佐我,不是把我当瘟神的!哐啷打开房门正想去找他们,却发现蔺翟云站在门口,笑道:“夫人这是想去找周将军呢还是曲将军?”我顿住了,周逸狡猾奸诈,肯定不在府里远远躲着我了,而曲慕白刚正不阿,说不见我就不见我,从来不给我面子,我这不是去吃闭门羹么?蔺翟云笑得好不开心:“我以替周妍小姐践行为名邀请两位将军于酉时在聚贤斋聚餐,就差只会夫人了。” 周妍是在清明时候回来吊唁冬歌和明鞍的,这时候是要回长川了。为她践行,那的确是好借口啊,身为他的大哥和儿时好友的曲慕白,是断然不会拒绝的。大笑:“好啊蔺先生,原来你早就安排好了,枉费我心里揪抓似的难受,走,我们这就去逮这两个混账东西,谈不出结果让我发顿火出口恶气也是好的。”便马不停蹄地赶往聚贤斋。 上好雅座里周逸、曲慕白和周妍三人正坐在一桌吃饭,那两人乍见我活像见到了讨债鬼,腾地站起身来就想走,被我一左一右拉住胳膊攥回了房中。 周逸强笑:“夫......夫人好巧——啊,你也是来为舍妹践行的?”竟跟我装二愣子。 我把手往桌子上一拍,也懒得跟他们废话了,道:“一句话,你们出不出兵!” 周逸叹道:“夫人,瞧你,这性子一上来还是这么燥。这么些年了,你还不了解我们么,凡事你想做的事情,什么时候见我和慕白不死随到底的?”我才不跟他来感情路线这一套,直击问题关口:“你们什么时候出兵!”周逸大喊无奈:“费德亮这老匹夫夫人又不是不知道,天生的牛脾气,你越来硬的他越犟,不撞得头破血流不罢休。更何况他还是户部尚书,这金陵财政全都归他管,我们就算愿意出兵打仗,总得要钱要粮草吧,否则你让三军将士吃什么,可他要是死都不打开府库,你说我们能怎么办?”我怒不可遏:“我去砍了这老匹夫。”周逸点头赞同:“好,夫人去砍了他吧,等军饷一到手,你让我们出兵打谁我们就出兵打谁。”周逸这么一说,我顿时没气焰了。还真别说,费德亮这人在老士族里地位声望很高,我砍了他,那些老士族还不造反? 我沮丧坐下:“这么说连你们都不帮我了,他是我弟弟啊,我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再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雍城沦陷了,我们金陵也危险啊!” 周逸和曲慕白对视一眼,然后悄悄伏在我耳朵说了些话,我听后先是发怔,后是大喜,再是大怒:“好啊你们俩,早就想好对策了,还瞒着我。” 周逸把罪责推给曲慕白:“这是慕白的意思,他说夫人关心则乱,若是被那些老匹夫瞧出了端倪,那我们可真是想帮你都爱莫能助了。”曲慕白瞪了周逸一眼,道:“夫人,我们也是不得己而为之,我们受先公之命助你共治金陵,但也不愿金陵内乱,这次出兵是个祸端,若是冲撞了那些老士族的死角,不免又心生离异,我们只好瞒着所有人,想出这个万全之策。” 我欣慰道:“紧要关头我都乱得没了主意,幸亏有你们还有蔺先生在,以这样的名义出兵,想必费德亮他们这些老臣就不会再有什么借口阻拦了。” 幽帝四年四月初九,金陵东部地区突然出现大批暴民作乱,曲慕白和周逸奉命出兵镇压,实则打着幌子前去救援大雍城。 幽帝四年四月十一,金陵南陲部族叛变欲投萧家,此乃萧家之计。金陵军无奈兵分二路,周逸前去平定叛乱,曲慕白以原定路线前行。 幽帝四年丁卯,曲慕白大军至横江,欲绕过已是萧家属地的常州城再进入大雍城境地,事未成而泄密于萧氏。 那时我正以身于曲慕白营中,将士来报:“禀将军,前方有萧家大军拦路。” 曲慕白问:“何人挂帅?” 将士答:“帅旗绣以‘月’字,某将以为是萧家二公子萧晚月,然前沿领军者却另有其人。” 曲慕白问:“何人?” 将士答道:“那人自报姓名,乃阜阳王之子,赵之城。” 黄沙漫天,遮盖花开。隔着一条横江,赵之城授意长川军只在对岸呼喝以示警告,却并未主动出击,曲慕白也没有下令强行突破,敌军有八万人,我军与周逸大军分道扬镳之后便只剩三万。后来又来数万萧家大军,前后成包夹之势,将我军困在中间。曲慕白不慌不忙,下令就地安营下寨,另觅良策。 入夜微寒,时有冷风,忽忽飒飒,平添煞气。帅营中,我正色道:“他们将声势搞得这么大,却雷声大雨点小就是不攻打,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曲慕白点头,“确是如此。”羊皮地图躺在桌面上,他把一盏昏黄的油灯细看,企图另辟道路。无奈纵然有退路可寻,皆是幽闭小道,不利大军前行。曲慕白气态从容,随遇而安道:“深夜了夫人就寝吧。” 我此行是秘密出来的,与蔺翟云伪装成副将跟在曲慕白身旁。我是女子自然不能与其他将士同营儿寝,心想蔺翟云是我亲人本欲与他同帐,曲慕白不知我俩关系,自然不许,遂让我入他帅营,坦荡道:“行军在外多有不便,让夫人在末将营中屈就,还请见谅。”蔺翟云不知何故是有意避我,有信慕白之秉性,也并未多言。 我睡床榻曲慕白睡凳子自是不成文的规定,抱着被子躺了半会,我辗转不得入眠,问:“呐,慕白,明明旌旗是萧晚月的军旗,挂帅的却是赵之城,你觉不觉的奇怪?”营中无人回答我,我起身看去,那盏微弱的油灯下,曲慕白已累得伏案睡去,刚毅的面容敛去了平日的冷硬木讷,倒显得柔和生动起来了。 我不在金陵那段时日,他和周逸日夜辛辣为我操持政务,都没好好休息过,我回来没几日又马不停蹄地要出兵救援大雍城,也难怪他这样铁铮铮的汉子也感到困乏,想必为了我的事许久未好好睡上一觉了吧。这次派得力部下去东部佯装暴民制造叛乱就是曲慕白出的主意,才让金陵军有正当的理由出兵。曲慕白这个人平日里寡言少语,关键时刻总能力挽狂澜,是个足智多谋让人油然而染心生信赖的奇异之人。我心想,要事嫣红能活着嫁给他该多好,一定能幸福。 取来毯子正要为他披上,他猛地睁开双眼,已有一把匕首迎面刺来,乍见是我才及时收住攻势。我心知他是常年行军打仗多有刺客来袭,才练就了这一身的警觉,也没怎么在意。却见他眼中的杀气和戒备褪去,垂下眼帘道:“夫人,下次别随便接近睡觉的军人。”手竟不自觉地发抖,似乎在后怕着什么。 我茫然点点头回应他,他从我手中接过毯子,道了声谢谢,态度冷冷淡淡的,我讪讪地回到榻上,这次倒很快入睡了。 帐内无声,营外的夜风也沉默了。 我军被赵之城困在横江已有两日,第三日自大雍城传来消息,枭主真实身份曝露,竟是当今东瑜魏国公之兄楚在劫。义军多为草寇出身,记恨世家贵胄,乍闻枭主身份,竟不少心生异变之心。当日太后颁下懿旨,凡诛杀贼主匡扶大经基业者,天子必与之共享天下。 我闻之冷笑,五姐,你这是匡扶大经基业,还是将江山以这种名义拱手让给萧家? 太后懿旨很快传遍神州各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那共享的半壁江山,各路诸侯竟齐聚十八镇前往讨贼,奉萧晚风为盟军之首,并发罚讨贼檄文。在劫已处悬崖之境,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39 内忧外患。 此后又过一日,并未再传来什么不利的消息,但我内心焦虑不安,道:“慕白,我们不能再等了,要即刻杀出重围。”曲慕白沉默片刻,随即与桌前坐下,拟了一份请帖差人送去箫营给赵之城。我不解问他何故,曲慕白回道,困境之地唯有奇招才能制胜,名为请谈,实则擒帅。帅若就擒,泱泱大军便可不击自溃。此招凶险,赵之城也可反其道而行之,擒拿我军主帅。若无凶险,何以求胜? 奈何,赵之城生得狡猾,拒不相见,又有意拖住时间,倒教我这边无计可施。我犹豫片刻,便再拟一份请帖,但未在上头写只言片语,却是在帖子中夹上我随身携带的一条丝巾,角口绣有悦容二字,再差人送去。 不下半刻,赵之城立即差人前来应允,比起原先冷漠的态度显得热忱多了。 曲慕白见之愠怒,拂袖道:“此等声色犬马之辈,夫人何以委屈媾和?”我安抚住他,邀蔺翟云前来共赏突围之计后,便出账赴约去了。 赵之城有些趣味,不知从哪来寻来一艘华丽画舫,行行飘荡在横江之上,与我邀于此处会谈。上了画舫,蔺翟云被一个黑衣男子挡在甲板上,那人五官阴柔,生得鸭翅眉丹凤眼,鹰钩鼻薄菱唇,眼睛若有如无含着冷光,一看便知是个生性奸诈行事阴鸷之人,便闻他冷冷道:“小王爷会客,便请客人独自进去,闲杂人等外头等候。”口气极是蛮横有福高居之态,必然非是寻常守门之人。我朝蔺翟云点点头,进了内舱雅座。 里头陈设自是精美,两侧窗口垂落竹帘,日头斜射进来,在地上留下一道道平行光线,宛如错开的一场人生。赵之城就坐在竹帘旁,无出征在外的将军之态,倒是世家公子那般一身华冠美服,脸上五官被那光线分割,乍见时瞧不仔细他的表情,只觉眼中似有深意,身后立着两个体魄强壮高大的随从,身上流露的气质不似军中之人,更似江湖中人,瞧那站姿,将赵之城防守得无懈可击,又可随时朝我攻击,是难得一见的高手。我凝神深思,看来要拿下赵之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赵之城见我进来,立即起身迎上来,抚掌热情道:“哎呀,悦容妹子啊,咱们可是许久未见了!” 在两年前皇都天子寿诞一遇,便与他未曾谋面。一面之缘,何来如此亲热,逢面就妹子前妹子后的叫唤?我心有不喜,面不变色,礼节性地抱拳行礼,喊了声:“小王爷。”他说:“悦容妹子生疏了,便唤之城罢。”我笑笑不答,不与他虚情假意。赵之城将我上下打量,我出行在外,一直是将士装扮,便闻他笑道:“将军之装,英姿煞爽,穿在你的身上自然别有风味,只是这头盔厚实了些,倒教小王看不清悦容妹子的脸了,便去了吧。” 我也不矫情,随即卸下冷冰冰的铜色头盔,露出完整的脸,长发随即翻滚着披散下来。赵之城眼中涌现惊艳,身后那两个高手本是无动于衷的面部表情也略有松动,我见此心中又是一阵冷笑。 把头盔往桌子上一放,盘腿在蒲团上坐下,随口问:“小王爷,方才我进来时在甲板上遇见的那个黑衣男子是何人,似非常人。”赵之城在我对面入座,为我倒酒,笑答:“乃是小王的大舅子爷,自然非同常人。”我了然道:“原来是千籁夫人的兄长。”赵之城抿了口酒,若有若无地笑着:“悦容妹子见过芝芝了?”我点点头,说在东瑜有过数面之缘,对她夸赞了几句,说小王爷有娇妻如此真是福气。赵之城懒懒一笑,也不加掩饰地在我面前夸起了自己的爱妃:“小王赐她千籁夫人之名,便是欢喜她千变万化如同天籁的声音......悦容妹子见过她那有趣的本事了没?”我点头虚应道:“自然见过,竟能将我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当真世间罕有,绝无仅有。”赵之城大笑道:“哪是绝无仅有,云佑也能做到,芝芝的口技还是他给教会的。啊,云佑就是方才你在甲板上遇到的那人,芝芝的兄长呢。” 我眯了眯眼睛,试探道:“如此说来,那位云佑公子的绘声本事可比千籁夫人更厉害了?”赵之城点头道:“的确如此,芝芝也就只能将悦容妹子的声音学得出神入化,本王就是最爱她这一点,尤其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的声音低了下来,那手沿着桌面探到我这边,冷不防地覆盖在我的手背上,笑道:“但终究还是悦容本人的声音动听呐!” 闻言,我大窘大怒,他竟以我声音意淫,好一个无耻下流之徒!把手用力抽出,冷冷道:“小王爷,你醉了!”他也不在意我突变的脸色,神态自若地收回手,举起酒杯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人醉的后劲更大呢。” 我已经不想再与这个无耻之徒浪费时间了,撇去冰冷的表情,换上妩媚的笑容,问:“小王爷,我敬你一杯。”说罢倒了一杯酒递给他,他欢喜上来接,被我一把抓住手腕,将他整个人沿着桌面攥拉到我这边、 事发突然,他惊愕住了,他身后的两个随从随即拔尖朝我攻击,我将赵之城作为挡箭牌往身前一档,那两人投鼠忌器怕伤着主子,立即收起攻势,我趁着这个空当从袖口连射两道飞镖,他们回过神的时候,已被我割破喉咙倒地而死了。 赵之城靠在我怀里,像是看不见自己鼻子上的匕首以及那两个倒地的死人,笑吟吟地赞道:“悦容妹子当真好俊俏的武功啊,教小王看得眼花缭乱,神魂颠倒。” 色胆包天的下作东西,这个时候居然还敢调戏我!我二话不说打了他一个嘴巴子,随后将酒杯往地上重重一摔。 当初与曲慕白和蔺翟云的约定,就是以摔杯子为口号。 酒杯在地上哐哐琅琅地碎成一片,连云佑立即冲了进来:“小王爷,你没事吧?”蔺翟云伺机从他背后偷袭,谁知他竟一身铁骨,那剑刺不到他身上不伤半分,反而是剑身锵然折断。 情势逆转,那连云佑衣袖一挥就扣住了蔺翟云的咽喉,我惊呼:“先生!”他见我面露惊慌,便知蔺翟云对我的重要性,冷冷道:“放开小王爷,否则我杀了他!” 这是两岸传来厮杀声,曲慕白已经下令冲杀了,我若不能及时克制赵之城胁迫长川军弃站退守,那么曲慕白有可能会全军覆没。 我心下大急,一边是自己亲人的性命,一变是金领三万军士的性命,顿时陷入万难选择境地。 就在这个时候,连云佑居然突然倒地,全身麻痹动弹不得,便见蔺翟云一边揉着自己的脖子一边踢了连云佑几脚,道:“我家夫人可是早先就说过了的,我的脑袋是很金贵,你掐着我的脖子是不是想对我的脑袋做什么?” 我大喜:“先生,你!”蔺翟云对我笑笑,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啊,还好药理与毒理本相通,这些时日我总是没有白白浪费研究毒药的本事,以后就算帮不到夫人,也算可以自救了。”随即正色道:“走,夫人,我们立即去助曲将军突围!”我走过连云佑的身边时,本想取他性命,因为他极有可能会是主上。但终究没法确定,不想滥杀无辜,便作罢胁持赵之城出气了。 画舫靠岸后,赵之城被我架着匕首威胁了一通,无奈下令:“全都退下,放他们离开。”长川军副将迟疑道:“可是大帅说......”还没说完便被赵之城啐了一口,怒骂:“混账东西,现在你们的主帅是小王而不是萧晚月!没看见小王的脖子还架着刀么,小王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有几条小命能担当,还不退下!”副将无奈下令让出道来,曲慕白很快就率领全军冲出重围,我将赵之城往马背一抗,道:“要想小王爷活命,全都不许追赶!”便策马狂奔而去。 赵之城的腰横挂在马背上一路颠簸着,实在痛苦,苦笑道:“悦容妹子,你快些让小王坐正身子吧,小王这胃折腾地都快要吐了。”我记恨他先前对我的百般无理,冷冷道:“俘虏没资格跟我提条件。”他赶忙说:“那小王提供你萧家的情报,你想不想知道萧晚月的营帐中?” 我闻言心头一跳,此事的确蹊跷。 后经幽帝四年,四月,公攻雍城,十日未成。将军路遥曰:“此乃闻所未闻。”公赞曰:“枭主无愧雄才大略,无久违逢敌手。”战至半酣,公旧疾复发,卧于病榻,大军三日不发。某夜,有客来访,公见之少惊,乃长乐郡主。 长乐自遂来意,恐公病急,遂来助其破城。 是夜,长乐隐去。翌日,雍城内乱,少相篡权,枭主负伤而逃。少相开城投诚,大雍城不攻自破,公大胜,记长乐头功。 ——《前朝遗史 经书 郑公士横传》 我从马鞍上取来绳索捆绑住赵之城双手,将他扔在地上策马狂奔起来,拖拉数十里才能将他拉回,仍是横置马背之上,道:“现在你可愿意说了?”赵之城发冠凌乱,华服皆磨损,一身狼狈,仍是倔强道:“哼,你不让小王坐得舒服,小王就让你心里不舒服。” 我又将他扔下马,如此反复三四回,他已是昏去数次,醒来后仍是闭口不答。本以为只不过是个承蒙父辈荫蔽的纨绔子弟,没想倒还有几分硬汉子的骨气,不似先前那般小瞧他了。我本不喜欢折磨俘虏为乐,也随了他的意让他坐于马背,免去肠胃颠簸的痛苦。 他苦笑道:“方才那番折磨,倒比肠胃颠簸更痛苦,小王也真昏了头,自讨苦头吃。”我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吧。”他不甘不愿地回答道:“小王本是送妹妹去劝郑国公养病修身的,半路遇见了率兵而来的萧晚月。萧晚月不愿与你为敌,遂将伊涟接去,让我代他阻你去路,他则送伊涟去郑国公营帐了。”我脱口道:“萧晚风怎么了?” “没想到你还挺关心他的,因为他是你的敌人还是其他什么的?”赵之城回头睨了我一眼,因为被石头磕破了眼角,让他忖度的目光看起来像鱼眼。我作势要将他扔下马,他紧紧攥着鬃毛忙道:“别......小王告诉你就是了,做什么动不动就威胁来威胁去的。”我还当他是硬骨头,没想到还是贱的,便听他说:“萧晚风他前不久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在东瑜城那会儿淋了一整天的鱼,就他那药罐子身子还能不病倒?起了烧没差要了他半条命,偏偏又要逞强,带病出兵讨伐大雍城,而又偏偏打了十几日还打不下来,这病一拖再拖,药石不服。伊涟担心他的身子熬不住,就去助他破城了。” 我心里一噔,蹙眉道:“长乐郡主不过一介女流,能有什么本事破城、”赵之城立即为爱妹抱不平:“怎么,只许你巾帼不让须眉,就不许她美貌与智慧并存了?告诉你,若不是伊涟她生性淡泊不喜争斗,凭她的聪明才智要干一番事业,可丝毫不比你逊色!” 听赵之城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更加不安了。长乐会如何大雍城?突然我脑中灵光一闪,一个男人的面容自眼前浮现,脱口喊道:“卢肇人!”赵之城哼哼道:“原来你也知道这个小杂种啊——是了,他现在可厉害了,都是大雍城的少相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又对长乐言听计从。长乐要他造反,还怕他不乖乖听话?哦噢,我听说那枭主是你弟弟是吧,别怪我没提醒你,那小杂种贼阴险的,没准你弟弟现在已经被他阴了。”听他幸灾乐祸,我心中大怒,将他踢下马背一路拖到了大雍城的势力范围。 行至大雍城东口青云关,却不想非但未有人来迎接援军,反而遭到了大雍军的伏击。曲慕白迅速下令摆好军阵,准备破关。两军交战半日,曲慕白将雍军主帅斩杀,率大军进驻关内,抓来俘虏询问他们无故伏击援军的因由。那俘虏据实回答,我方知大雍城内竟然发生如此惊天巨变,卢肇人果真为长乐郡主巧言蒙蔽,竟连夜篡位夺权,在劫负伤脱逃,至今行踪不明。卢肇人开城向萧晚风称臣,昨夜萧晚风便入主大雍城,兵不血刃地赢了一场打仗,现在正全城搜捕一干拥戴枭主的乱党,并重金悬赏在劫人头。 青云关离大雍城尚有五十里之遥,路上关卡无数,若一个个攻打过去,怕是我们到了城下,也是数十日之后了,在劫恐凶多吉少,更何况以我军现在的兵力,又怎么可能打得到大雍城下,退一万步讲真的兵临城下了,又如何跟早已联合一气的萧家大军和雍军对抗? 我心急入火,蔺翟云道:“唯今之计只有舍大军,我等带几个精锐乔装混入行人当中,再伺机巧过关卡。若是暴露行踪,便弃大道,由小路绕过关卡抵达雍城。”我心知这是一个办法,但小路多杂错纷乱,又生偏道,途中必然又要浪费许多时间。救人如救火,现在是半刻也不愿浪费,唯恐错失了在劫性命。 赵之城哼哼道:“何须这么麻烦,只要小王愿意,自可带你们在各个关口通行自由。”我怒问他凭什么口出狂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激情慷慨道:“就凭小王的这张脸!” 我狐疑地打量他那张早已鼻青脸肿的五官,赵之城怒骂了几声,道:“看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40 什么看,鼻青脸肿的脸就不是阜阳小王爷赵之城的脸了?告诉你们,别狗眼看人低了,就算萧晚风和萧晚月见到了小王,都得恭敬喊上一声‘小王爷’,现在大雍投靠了萧家,那些雍军守将见到小王还不得狗腿子似的讨好!” 果如其言,赵之城那张变形的脸果还真的十分管用,我等一行人乔装成他的侍卫,竟是轻而易举地过了青云关的第二道关卡,那守关的将领还俯首哈腰奉承讨好地送这位萧家二爷的大舅子入关,还不忘谄媚地求他在萧家两位爷面前替他美言几句。 过关之后,赵之城就开始耀武扬威了,跟我讨价还价。接下来还有将近十道关卡要过,我忍气吞声,问:“你想怎么样?” 他想了想,盯着我的嘴唇不怀好意道:“这样吧,事成之后你陪小王共度一夜春宵如何?” 曲慕白铿然一声拔出宝剑,锐利的剑锋架在赵之城的脖子上,冷冷道:“慕白的这一把英雄剑从来不杀无耻小人,今日就为你破这个例!” 赵之城还真是怕了曲慕白,无奈改变条件:“好啦好啦,那就献上一吻吧。” 曲慕白怒喝一声,挥剑要砍,赵之城紧握着自己的脖子对我大喊:“我死了看谁能送你一路直达大雍城去救你弟弟!” 我赶忙阻止了曲慕白,把牙一咬:“好,我答应你,事成之后献上一吻。”赵之城吃定了我,笑得不怀好意,曲慕白和蔺翟云齐呼:“夫人!”我朝他们使了使眼色,便笑道:“小王爷,那咱们现在可以上路了吗?”赵之城志得意满地瞥了蔺翟云和曲慕白一眼,顿觉自己这一路的恶气在这一刻纾解了,心满意足道:“便随小王来吧。” 我望着他好意气风发的背影,笑得不怀好意。不就是献上一个吻嘛,他又没说献给谁,我可以吻石头吻城墙吻自己的手背,甚至吻路边的小狗,就是不吻他! 一日内一行人马不停蹄连过七道关卡,期间我问赵之城为什么要帮我,按理说他们阜阳王府的人跟萧家是一路的。 赵之城唧唧哼哼了好一会儿,才道:“小王早就看萧家两兄弟不爽了,你是没瞧见我父王每次见到萧晚风和萧晚月后再看我的那眼神,活像我是乌龟王八生的,那俩一肚子坏水的东西才是他儿子!”闻言我扑哧扑哧地笑了,那份忧虑在劫安危的心思稍稍平稳了些,开始觉得赵之城有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一路狂奔,直逼最后一道关卡谦洲门,再往前就是大雍城了。 无奈此刻已过亥时,天已大黑。按照规定日落后关口都是要闭门的,须明天日出后再通行。 赵之城在城下大喊:“来人,速开城门,小王要过关。”城上守关的将士道:“日落后任何人不得入关,休得闹事!”赵之城的贵胄脾气又上来了,怒骂那守将几声放肆大胆之后,自报身份道:“小王乃阜阳王之子赵之城,尔等瞎了狗眼的东西,别不识泰山,小王有急事要连夜赶往大雍城,还不速速打开城门让小王过关,耽误了小王的大事,你有几颗脑袋谢罪!” 城上寂静片刻,那守城将士道:“请小王爷稍等片刻。” 赵之城回过头得意地朝我投来几记媚眼,还真别说,满是淤青的眼角让他这眼色看上去当真别有风味。我回以微笑,除了觉得他现在的模样十分滑稽之外,也的确是多了几分真心,不管他是存着什么心思帮我的,这次是帮了我的大忙。我决定救出在劫之后就不再鄙视他了,甚至考虑着,也许亲他脸颊一下纯当安慰也是可以的。 这时,厚重的城门哐哐打开了,突有一列人马手持火把跑了出来,恭敬地站在左右两列,火把烧得啪啪作响,瞬间将真个城门口照得如同白昼,便见城门深处,弥漫着一道青烟白光,随后响起了哒哒哒的马蹄声,肃冷孤寂地回旋在夜空中。 我心头一阵漏跳,抬头细细看去,那白光的最中间明暗快速地变化着,如旋转地风车,有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缓缓踏出,鬃毛飞扬如同白絮,便见马背上那男人,衣冠胜雪,鬓发如云,眼含星光,薄唇抿成一道弧线,似有如无地笑着,笑容锐利如刀。 你道是谁?竟是萧晚月! 萧晚月出了城门,策马立于队列中间,俯瞰着前头的赵之城,笑了笑:“原来是之城啊,今早我接到消息说你被金陵军胁持了,一路往大雍城这边来,后又接到密报,说金陵军攻破了青云关。我正准备率兵去救你呢,没想到真是巧了,竟在这里遇见你。”顿了顿,取笑道:“之城,你现在的模样可真是狼狈呢,到底是谁如此大胆敢让你堂堂小王爷受这样的委屈?” 不等赵之城回话,便径自替他答了:“是她楚悦容吧?” 赵之城脸色微变,随后尴尬地清咳几声,边厢整理自己的发冠。萧晚月沉沉笑了声,对着赵之城身后那黑压压的一群人喊道:“悦容,你既然也来了,便出来罢。” 蔺翟云朝我摇了摇头,眼色示意我随时准备撤退。我深吸一口气,马鞭一扬,确是往前去了。蔺翟云的惊呼一声:“夫人不要啊!”我早已一马当先,跃到了前头。都到了这里了,怎么可以再撤退?我能重头再来,但是在劫呢,他若是遇险了,我重头再来了又有什么意义? 我吁马停立,仰头对萧晚月寒暄道:“好久不见了,淮静候。”喊的是他的爵名,现在的我与他,便如那日没有阳光的清晨一般苍白无色,早已失去亲昵呼唤姓名的资格,却是不知,他是如果才能喊得出“悦容”二字。 乍闻那声称呼,萧晚月恨恨看我,渐渐地又平稳下来,声色不变道:“到了这里就不要再前进了,前方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也不与他迂回,开门见山道:“我要去就我的弟弟,谁都不能阻拦我!” 萧晚月冷笑:“救他?悦容,你现在有时间担心他,还不如多多担心你自己呢。” 我蹙眉道:“什么意思?” 萧晚月道:“大雍城拿下之后,接下来就是你金陵了。趁着现在我们还要捕杀漏网之鱼,你且回去金陵召集群臣好好商议对策吧,怎么阻挡我们萧家这次的进攻。这次可不比两年前了,我们没必要故意放你金陵苟安来拖垮当时日渐强大的大雍城。听我一劝,或许投降会除去一场浩劫,免遭生灵涂炭。” 我的脸色顿时变得很差,萧晚月的这番话,是不是意味着萧晚风早就知道在劫的真实身份乃是大雍城的枭主了?如此说来,两年前他留下一个战败后千疮百孔的金陵,不做最后一步进攻,反而选择撤兵的真正原因,并非是因为当时天气恶劣导致他们萧家大军无力作战,而是想让我拖累在劫,让大雍城养着一个濒临没绝的金陵,从而无法持续壮大起来与他们萧家为敌? 两年后的今天,时机成熟了,金陵虽恢复了元气,但不复往日司空家的雄风,而大雍城表面虽是风光,内部却败絮丛生。天时地利与人和,他们萧家终于可以动手了。他们先伺机内乱东瑜,再讨伐大雍,最后再踏平金陵,一步步计划,一件件安排,当真环环相扣,步步为营,让人防不胜防!天下何愁不落入他们萧家的手里? 萧晚风啊萧晚风,我如此机关算尽处心积虑的防备他,到最后还是着了他的道。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不自量力,在他面前,我的那些小伎俩不过是过家家罢了,他高兴了陪着你玩,纯当人生一次无聊的打法,到头来我也只是他捧在手里觉得几分有趣的棋子而已。 萧晚月不再看我,对赵之城道:“我本以为你是受了胁持,看来你现在的处境还不错嘛。之城,你是头脑发昏了吗,居然胳膊往着外头拐,她楚悦容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要如此帮她?” 赵之城故意装作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含情看着我,道:“悦容妹子她许诺,事成之后吻小王一下,为了美人香唇,就算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小王爷甘愿一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萧晚月闻言,一贯持有的温和表情瞬间冷却,白袖一扬,下令道:“回城!” 众人正要撤回城中,赵之城焦急喊道:“嗳嗳,妹婿啊,你不救你大舅我了吗?” 萧晚月面无表情道:“本来是打算救的,现在我不愿意了,小王爷天佑,还请多多保重。” 赵之城对着我苦笑道:“看来小王应该在他救了之后再提‘索吻’一事的,悔不当初啊!” 萧晚月冷哼,调转马首欲走,却是不再看我一眼。我急忙喊道:“等等——”他停住了,身子僵硬半会,回过身来对我说:“楚在劫已经被大哥发现行踪了,现在正亲自带兵去追杀,你若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就过来我这里吧。” 曲慕白和蔺翟云纷纷劝阻:“夫人,小心有诈!” 萧晚月见我犹豫,冷哼一声便策马离开了,我连忙跳下马跑过去,喊道:“等等,我跟你走!”他猛然拉住辔绳,白马急急刹住,嘶声人立起来,便见萧晚月往回奔来,一把将我拦腰抱上马背,复而往城内急速奔去。 曲慕白和蔺翟云等人急追而来,嘭——厚重的城门恰时关上,将一行人全都关在了城外。 月色呜咽,冷冷落照。那城门外,黄沙落尽了,只余满地的凄凉。 马背上,萧晚月搂着我问:“如果我带你找到你的弟弟,你会不会像许诺赵之城那样,许我一个吻?” 夜风迎面吹来,我无言望着前面黑漆漆的路,突然想起一句话:爱到无言是尽头。我对他说,既然早已决定了放手,就别再纠缠不休,到最后只会让彼此离得越来越远。他痛苦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手,却无数次被逼得不得不放手,有时候真想就这么杀了你算了,也省去了那好似煎熬了几百年的痛苦。”说话间,他的手机慢慢爬上我的咽喉。 马蹄声在夜的长道上响彻,我屏息着,等待他心血来潮的杀机。 但他没有下手,扼杀的手劲变成了温情的摩挲,我感觉到他的气息吞吐在我耳畔,似有若无地亲着我的耳廓,说:“悦容,见过蝉变吗?由透明的纯洁,到那淡褐色的丑陋。” 他说这是人生,美丽又残忍。 我问:“如果美丽注定要被伤害,坚强不过是一件沾满血痂的外衣,这样的人生是否有快乐可言?” 他说:“这是一种无奈的苦旅,一种既定的命途,一种命中注定的历程,你无法选择,也不能逃避。”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起这样的话,是在暗示什么,还是安慰什么? 抑或是,这不过是他突如其来的消遣话题而已,演绎一种感情? 这种感情,兜兜转转的纠缠不休,连美丽的回忆都变坏了,还要将痛苦持续下去。 跟他真像,如我一般。 对话陷入沉默,萧晚月拥着我一路奔驰,如同赶赴一场人生的水深火热。 关山难越,谁道夜归人?走不出的,是迷途。 这是一个山坳,四面屏障,又是逢春季节,草木开得枝叶繁盛,倒是藏身的好地方,也是伏击杀戮的好地方。春天本是儿女情长的好季节,今夜这里却是杀机四伏。马进入山坳里后就不再疾奔了,因为那样的上路并不好走。夜风拨开乌云,明月将九州照得森冷明亮。树林深处簌簌作响,仿佛有无数人影在晃动,我感觉到了杀气,伴随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恰时,背脊剧烈疼痛起来,那纹着曼珠沙华的部位开不知名地滚烫起来,灼热如火烧。 我预感到,萧晚风就在附近,而且离我很近。 萧晚风吁马停立在树荫下,前面是一条三岔小道,很快地有人朝这里来了。 但不是萧晚风,而是在劫。 山坳本是宁静,春蛙夜虫的鸣叫如夜曲,偶有风声。下一刻,这种美妙的旋律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马蹄声,兵刃甲胄冰冷的碰撞声,滚滚黄尘浓烟朝这边席卷而来,两路人马正在交战,其中一路正是在劫,身边有十来人护卫,在劫身披黑红兽口战甲,手持长戟正拼杀血路,且战且退,身后打着萧家六瓣菱花旗帜的骑兵紧追不舍,千里追杀,终是杀到了这条三岔道上。 顿时,另一条道上霍霍响起喊杀声,震耳欲聋。早已埋伏在密林的萧家暗兵见捕杀的猎物落入设好的陷阱中,便自暗处冲杀出来,将在劫等人前后夹击在岔道上。在劫挥舞长戟连杀数人,弃前方笑道,准备选择第三条岔道撤离。就在这时,萧晚月策马走出树荫,阻去了在劫最后的退路。 “阿姐?”在劫惊愕住了,人影憧憧,依稀淡去,他的眼里只剩下了我。狭路椊然逢面,我惊呼他的姓名,想要到他身边去,却被萧晚月以双臂禁锢在马背上。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41 br/&gt;   长乐郡主推着鎏金浮雕轮椅自军中走出,萧晚风便静坐在轮椅上,卢肇人紧随在长乐身侧。天地寂静了下来,厮杀声也停止了,万物暗哑,惟余车轮的滚动声,咕噜咕噜。 比起在劫末路英雄之悲壮,萧晚风要来得气定神闲,身着飘渺墨兰锦衣,头束岌岌昊天冠,腰悬环佩,手执巴掌大的翡翠鼻烟壶把玩,哪似主宰生死的三军统帅,倒似一个赶赴盛宴的贵胄王公。 萧晚风略略抬眼,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我的身上。与我视线对上的瞬间,又很快低下头,手指轻微一抖,鼻烟壶就从他的指尖掉落,吧嗒一声掉到了地上。那道声音十分清脆,像是谁的心弦崩地断了一样。他的十指开始交叉起来,因为过分用力,指尖看上去十分苍白,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深深陷进手背里,他也不觉得痛,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长乐不语,附身替他捡起鼻烟壶,用丝巾擦得干干净净之后,才轻轻地放到他的膝盖上。他拿起鼻烟壶,放在鼻尖轻嗅一下,这才稍稍平稳下来,再度抬眼,面容已平静如死水,对萧晚月道:“你不该带她来的。”语气 平淡得听不出责怪。 萧晚月道:“大哥总是教导我面对现实,凡事敢作敢当,今日难道自己要反行其道,自打嘴巴?”第一次萧晚风被自己的弟弟教训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或许他也根本不想反驳。 我正要从怀中掏出东西来,萧晚风率先阻止了:“悦容,那支簪子便别拿出来了,这世上任何事我都可以为你做到,唯有楚在劫,今夜非死不可。”我的手僵硬停在胸口,心在痛着,整个背也在痛着。好个花和叶生生相错,是否他当初放手断情,就是为了今日决绝到底,亲手杀了我的弟弟后再夺我金陵? 在劫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阿姐,如果今夜我就要死了,你会不会陪我一起死?” “好。”我回答,没有看在劫,却是死死盯着萧晚风,一字字道:“我们是同胞双生的姐弟,生着一起来到了这个世界,死了也要一起离开。”这句话三分威胁三分允诺三分赌气,聪明如在劫,怎能不知?他笑着,却难过得想哭。萧晚风佯装平淡的面容彻底破碎了,露出深处的痛苦,他开始咳嗽,咳得剧烈,像是啼血的杜鹃,至死方休。 马啸响起,在劫怒喝一声策马朝我奔来,手舞长戟袭向萧晚月。萧晚月出剑迎击,刀光剑影间,我已被在劫拉到了马背上,纵马离开。身后不知谁一声令下:“追,杀无赦!” 我与在劫,亡命天涯。 然而,老天并未赐给我们一个天涯,横亘在眼前的是退无可退的悬崖。 黑压压的萧家大军紧追而来,萧晚月率先冲至军前,焦急喊道:“楚在劫,我们放你走,你跟你姐姐别做傻事!”萧晚风随后到来,弃了轮椅,步履艰难地一步步走着。他还在发烧,急促的行走让他哮喘不息,就算是鼻烟壶也无法顺畅呼吸,谁也没有搀扶他,他也不许任何人碰他。他的面容苍白如死,看着我沉痛道:“悦容,你赢了,你赢了!带着你弟弟走吧,走得远远的!” 他不是输给了我,而是输给了自己的感情。那一刻我深深地感觉到了,其实萧晚风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强大,他背上的叶,我背上的花,不过是他的自我告诫,告诫自己不该沉溺于爱情忘记了抱负和理想。然而他到底是拿得起,放不下。所以他说,悦容你赢了。原来就算他萧晚风被天下称颂,也不过是一具为爱情默默哀叹的血肉。这样的认识,令我高兴着,难过着。此刻我无心探究这种悲喜交加的情绪由来,回身对在劫道:“太好了,我们走。” 在劫纹丝不动,面露苍凉,像是脆薄如纸的初秋。他直直望着我的眼睛,很认真的问:“阿姐,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你愿不愿陪我一块死?”我千里迢迢跑来救他,眼见生机在望,他却自暴自弃,不由怒道:“你堂堂七尺男儿,不过失败一次就轻言生死,你教我实在失望!”他深深凝望我,笑了,放开我的手,一步步往悬崖退去。我惊呼:“在劫,你要做什么!”他笑着,不停地流着泪:“我本就一无所有,这世界在我眼里皆是虚无,唯有你才是真实的。只要你需要我,哪怕受再多的屈辱吃再多的苦我也愿陪你。然而,你就算说愿意陪我死,也不过是说给别人听的违心话。什么同生共死,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痴想而已。如果连你都是虚假的,这世上还有什么真实,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我开始慌张不已,意识到了他万念俱灰的念头,惊慌失措道:“不是的,阿姐没有骗你,我这辈子活着就是为了你,只为了你啊在劫!” 他摇摇头:“收起你美丽的谎言去说给别人听吧。”往后仰去,义无反顾往悬崖下坠,我发了疯似的跟着他跳下去,掉到了他的胸口。我看到他的瞳孔剧烈收缩着,难以言语的快乐,转瞬即逝。他说:“你这又是何必?以前每一次总是你先把我抛弃,这次总算轮到我抛弃哦你了......阿姐,祝你有幸福......”他笑了笑,掌力一推,将我打上悬崖。就在这时,突然有一支冷箭横空飞来,由眉心穿过,射穿了他的头颅,溅了我满面鲜血。 我落在了悬崖顶,哭喊着在劫的名字,才刚刚爬回悬崖边,被萧晚风和萧晚月一左一右架住了双臂。 最后看到的一幕,是在劫不断下坠的身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如断线后随风飘远的纸鸢,再也找不回来了。 萧晚风说:他今夜非死不可。 萧晚月说:这就是人生,美丽而残忍。 我清晰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少年,打着寒梅油纸伞,站在漭漭风雪里,认真慎重地对我说着世间所有女子都仰望的三个字。 许多有关爱情的故事,都被无情的岁月淡忘在多情的时光里,只有那三个字,至今深深刻在心里。 难道抛弃与被抛弃,就是属于我和他无法选择也无法逃避的人生? 那么在劫,别说祝我幸福,将我抛弃的你,有什么资格祝我幸福?我梦见皇都楚府的朱色大门,在劫总是在那等我回去。小时候,小小的他,小小的个子,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抱着膝盖托着双腮,漆黑的眼睛孤单单地望着天边的路。后来他长大了,就斜斜地倚在门扉上,黄昏的日头照在他的脸上,是等待的温柔。 等着等着,他等成了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放弃从不沮丧。 后面的梦境变得很乱,很多场景快速地变幻,忽而又定格在十七岁除夕的那一夜,也下着很大很大的雪,在劫站在朱门那对大红灯笼拉着我的手说:“活得如此痛苦,我宁可跟你一起死。我带你走吧,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生活,找个青山流水桃花盛开的地方,就死在那里,被水冲刷走人世带来的肮脏,被落花堆积的花覆盖,带着一身清香,来世清清白白地做人。” 画面一转,又到了不久前东瑜的那个月光遮蔽的夜晚,他跪在我身后说:“阿姐,我不会放过你的,一生一世都不会。就算有一天我死了,也不会留你孤单单的一个人,天上人间黄泉,你都逃不开的。” 最后定格在梦中的画面,反反复复地回放,是在劫坠崖的那一幕。 他将我一掌送回悬崖上,然后,一个人坠落。 睁开双眼,天已经大亮,枕头已被眼泪浸得湿透。我猛地掀开被子,披散着头发慌张地推开房门大喊:“来人!来人!”几个婢女应声迎了上来。我抓住其中一人的肩膀喊道:“在劫没有死,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我、我要去找他!”那几个婢女赶忙安抚我过激的情绪,我从她们的眼中读到了敷衍和悲悯,她们都认为我承受不住丧弟之痛,疯了。但我没有疯,我很清醒。那场梦像是一种潜意思,提醒了悲痛的我,在劫怎么可能不带我一起死?他早就说过的,死也要在一起。而且在我投胎前便知道了,他是十世善人,这辈子是要做皇帝的,怎么可能现在就死了? 很快地萧晚月就来了,我撇开那些婢女扑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衣袖焦急地说:“借我两百人马,我要下崖找在劫,他没有死!”萧晚月的眼眸幽闪几下,手指梳着我的凌乱的头发,温柔地笑道:“好,我陪你去找。” 萧晚月调集上百萧家侍卫,让那些人将绳子捆在腰上,一个个从悬崖顶攀崖而下。我也要下去找,萧晚月阻止不了我,便抱着我一同攀下悬崖。 悬崖看似云雾翻滚深不见底,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只有百丈有余。悬崖下是急湍的河流,我们顺着水流找去,找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在下游河岸边发现了在劫。他静静地躺在碎石子上,白净的脸上贴着几丝乱发,双脚还留在水里,随着水流而晃动着,就像戏水累了疲倦睡去的孩子。 我走过去,笑着拍拍他的脸,佯装生气道:“臭小子,贪玩得都忘了时间了。快给我醒来,跟阿姐回去!”他没有应我,睡得很沉。我开始真的动怒了,摇晃着他的肩膀怒道:“你给我醒来,醒来啊,阿姐带你回家去!”萧晚月按住我的肩膀,静静道:“悦容,你别这样,他已经死了。”他抬起我的脸,逼着我直视那支竭力忽视的从在劫额头穿过的翎箭,让我的自欺欺人顿时无处可逃。 “你给我走开!”一把推开萧晚月,我将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扔在地上,转身往河里踏去。萧晚月拉住我的手腕,很用力,像要捏碎我的骨头,深呼吸忍住怒意,道:“你要去哪里?”我抬眼看他:“我要去找在劫。”萧晚月手指一划:“他就在那里,楚悦容你给我清醒点吧。”我抱头尖叫:“他不是,不是!在劫从小最听我的话了,只要我说的他都会听!”那不过是一个形似在劫的木偶而已。 我冲进轻浅的溪水里,俯首慌慌张张地在水里摸索,口中喃喃念道:“在劫,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萧晚月追了过来,还在说着在劫已经死了让我面对现实之类的话。我怒极了,错手打了他一耳光,他别着脸僵硬着身子,我愣了半会,一言不发地又转身开始沿着水流寻找。 突然身子腾空,萧晚月将我拦腰横抱起来,手一松,将我整个人扔进水里。我全身湿透,水浪冲到我的脸上,让我浑身打了寒战。他居高看我,冷冷问:“清醒点了没有。”我愤愤瞪他,没有说话,翻身趴在水里接着找。 “还没清醒是吗?”他扣住我的后颈,将我整个头往水里按去。我扑打水面,窒息得痛苦不已,他才将我从水中抽离,面无表情道:“楚在劫已经死了。”我朝他啐了一口:“闭上你的脏嘴,他没有!”萧晚月脸色阴鸷,又将我往水里按去。每当我以为自己就要窒息而死的时候,他又将我拉起,毫无感情地说了句:“楚在劫已经死了。”如此反反复复,我的不妥协让他渐渐感到无力,坐在水里抱着我,说:“悦容,求你了别这样,他不在了,可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关心你爱着我。”我已被他折磨得全身虚脱无力,冷笑道:“你是在说你自己吗?萧晚月我告诉你,我不要你的关心也不要你的爱,我只要在劫,你别再多管闲事,给、我、滚!” 萧晚月盛诺,眼眸里翻滚着漆黑的浓雾,爱、恨、怒、恼全都搅在一块,双手扣住我的咽喉,将我整个人都压到水底下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在我承受不住的时候放我一马,他是真的气得失了理智想杀我。我对他笑了笑,此刻没有缘由地觉得快乐。头发散开了,在水里腾腾往上伸展,像飘晃的黑色水藻。我看到萧晚月那张冷峻的脸上满是泪水,惊慌地叫着我的名字。慢慢地,他的脸,他的声音,都被黑暗吞噬了。 再度醒来时,我已经回到了萧家在大雍城的置宅柳荫别管。萧晚月终究狠不下心杀我。 丫鬟见我醒来便上来伺候,态度小心翼翼并且有点提心吊胆。我没再像先前那么过激,也没悲痛得失控,平静问:“我弟弟的尸首呢,在哪里?”丫鬟怔了怔,便回道:“楚少爷的灵堂设在偏殿。” 灵堂都是按照礼制陈设的,周礼齐全,只是少了那些女眷凄厉的哭声,显得冷冷清清。白矾布题着偌大的黑体奠字,前段停着橡木灵柩,棺木下只有一个人半蹲在那里在火盆里烧纸钱。 我走过去,对那人冷冷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卢肇人抬头瞥了我一眼,将手中余下的冥纸全都扔进火盆里,往整个灵堂指了一圈,道:“比起他们的慈悲,我倒是显得真实多了。”他口中的“他们”毋庸置疑是指萧家,又听他说:“说来楚在劫是拖了你的福呢,死后还能有个灵堂,他们这么做可是在讨好你呢。”我听着他冷嘲热讽的话,红着眼睛冷冷道:“卢肇人,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他轻蔑地笑了笑:“你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42 能拿我怎么样?很快地金陵就要成为萧家的囊肿物了,失去金陵的你还有什么能耐来对我我?” 他拄着下巴,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靠在我的耳畔轻轻道:“或许你拿金陵当做嫁妆,倒是能为自己找一个更大的靠山,反正你也保不住金陵多久了。审时度势,靠男人发迹,不一向是你最擅长的本事?女人啊,就是这点好,总能比男人多一条退路——那么,接下来你要找谁做靠山呢?萧晚风还是萧晚月?” 我怒极,忿然朝他出招,他轻而易举地化解我所有的攻势,电光石火之间毙命的杀招便朝我袭来,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他的手掌已经停在我面前一寸处,掌风将我两鬓的头发霍霍地吹向了后头。我疑惑着,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停止攻势,是因为不想在旧主的灵堂前杀他的姐姐,还是畏惧了萧家的势力? 试探道:“为什么不杀我?” 他哼了一声,说:“你死了多无趣,我还想看到一个伤心欲绝的姐姐为亲弟报仇雪恨的感人一幕呢——或者,我更想看萧家那两兄弟怎么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哈哈,真的想想都觉得有趣。”他收回手掌,衣袖一卷负在背后,大笑而去。 在劫静静躺在棺木里,已换上了寿衣整理了遗容,额头上的翎箭也取下了,只是眉心留下一道拇指大的红印,如同碎裂的朱砂。我抚着他的脸,趴在棺木边沿默默流泪,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没有,竟连一个叛徒都无法替他收拾。 “在劫,阿姐对不起你,阿姐不是不愿陪你死......等为你报完了仇,阿姐再下来陪你。” 萧晚月来到灵堂的时候,看见她趴在棺木上泣不成声,身旁是一从白色纸花,像翻滚的茫茫海浪,傍晚的斜阳落在她的脸上,让他晃眼,他看见她微微转过脸凝望他,眼泪顺着她的脸庞流下,如断闸的泉水,怎么也止不住,也像他的心,冰冰凉凉地流淌着悲哀,怎么也停止不了的心痛。 他走过去想安慰她,却说不出话来;伸出手想为她擦眼泪,却僵硬在了半空。他开始惊恐地盯着自己苍白的手,活像那时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他的脸色变得比满屋子的纸花还要苍白——就在昨晚,他差点用这只手杀了她! 在他要把手收回的时候,她去突然拖住了他的手背,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那瞬间,他感觉到掌心湿润润的一片。那是他的泪水,也是他紧张的汗水——这是两年来她第一次主动靠近他,没有拒绝,没有仇恨,温温和和的仿佛是他们新婚那夜,他喊她妻,她感动得泪流满面,也这样默默地将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 恍恍惚惚见,他听见他说:“晚月,你说得很对,在劫虽然不在了,但这个世上还有关心我爱护我的人。”他看到她的眼睛,盈盈水光流露一丝脆弱的祈求:“你会永远保护我,在我需要你的时候永远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他点头,眼角含着近似感动的泪光:“是的悦容,永远。”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深爱着她,也一厢情愿地认为,她还爱着他。 她勾住他的颈项亲吻了他,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是死了,就是受伤了。 爱如蜜糖,有时候明明知道蜜糖里加了砒霜,可偏偏就是有人甘之如饴。 长乐郡主看了一眼灵堂内拥吻的那两个人,沉默稍许,然后一声不响的转身离开了,长长的裙摆在地上拖出蜿蜒的曲线,发出簌簌的响声,寂寞而绵长。 过了偏殿的转角,她淡不可闻地说了句:“傻子。”我路经庭院的时候,看到萧晚风单独伫立在榕树下许久许久。天气乍暖还寒,日光灿烂,有极浅极浅的云霞涌动。飞鸟扑拍着翅膀沉闷地穿越云层,鸣叫不止,打搅了他的安静。他手指弯曲,那鸟儿突然断了翅膀坠落了。他还在望天,日光落在他镌刻的五官上,一丝丝荡漾开来,依稀有种伤感。他仿佛成了那只断翼的飞鸟,与天空的自由永诀。 我转身欲走,他喊住了我:“为什么一看到我就走?”我回身笑笑:“我可不想成为第二只因扰了你的安宁就被打断翅膀的小鸟。” 像是听不懂我话中的讽刺,他静静看我,漆黑的眼睛仿佛能吞灭所有的光明,包括我的灵魂。 在他的注视下,我本欲张牙舞爪的心情突然变得忐忑起来,听见他问:“来找晚月的?” 我点头,并没有否认,甚至负气地想告诉他,我就是跟你弟弟勾搭上了! 但我什么都没说,他已洞悉一切。 昨日萧晚月才跟我许诺永远都会保护我,也会尽量想办法劝他大哥暂时不攻打金陵,今日却早早就被萧晚风调去东瑜,都没来得及跟我道别——或者,他是不被允许在与我见面? 那么,萧晚风弄走萧晚月反而将路遥调回身边,为了什么?我心知肚明,他认为萧晚月已不再适合做萧家征途天下的前锋大将,便让路遥取而代之,萧晚风对金陵势在必得。 我心寒如秋,面上虚应:“也没别的意思,我明日要带在劫的棺木回金陵了,特意来跟他道别,谢谢他帮我找回弟弟的遗体,让弟弟能入土为安也省去了我的一桩心事。” 萧晚风道:“悦容,别再去招惹晚月了。” 我装作不懂,他略有动怒,踱至我身旁抓着我的肩膀说:“他会毁了你的,也毁了他自己,你们在一起不会幸福的。”我抬头安静打量他,他竟不自觉躲开我的视线,我问:“不该和他在一起,又该和谁在一起?” 他转过身:“那是你的事。”我叹息道:“我听说这世上有一种人,自己得不到的,也不许别人得到。”他的肩膀一震,不言不语。 我放肆地从背后环住他的腰,那一刻察觉到他的身子瞬间僵硬了,而后握拳细微颤抖起来,似乎竭力在抵制什么。他的意志总坚强得让我惊叹,也更让我想知道,他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他一边抗拒着我,一边又舍不得推开我,不是么? 手指隔着衣衫描摹着他背部的轮廓,我低声道:“每次与你相见时,你纹在我背上的花总是莫名的灼热起来,那......你背上的叶子呢,会不会也这样地疼?”他依旧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摒住了。我仍然在蛊惑着,动摇他的意志:“你曾说彼岸是最无情无义的花,恰恰相反,我却觉得这是一种最痴情的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他的花与叶生生相错,才会生生相守,才会在千年轮回里许下永生永世在一起的诺言,这不是最真挚的感情又是什么?” 他终于回过身子,动情地看着我,我踮起脚尖慢慢地往他那薄薄的唇瓣吻去,远处传来长乐郡主的呼声,喊道:“大哥,你在哪里?”他恍若噩梦惊醒,一把将我推开,喃喃念着:这不好,这不好。 我含笑在他耳边轻声说:“晚上酉时我在桃园等你,不见不散。”也不等他的回答,便径自走了。 与长乐错身而过的瞬间,听见她冷冷说了句:“如果你敢伤害他,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惊愕顿住脚步,向来从善如流的长乐郡主,居然也会口出恶言。 那么,她口中的“他”是指谁?他的丈夫,抑或是...... 回身看去,便见长乐匆匆地跑向萧晚风,将挂在手臂上的繁锦披风披在他肩膀上。向来不喜他人靠近的萧晚风,这次并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安静地站着,低着头,又像是沉思着什么。风在他们之间穿梭,长乐喁喁道:“才刚退了烧怎么就这样衣衫单薄地独自一人往外走,也太胡闹了,可没见过这么不爱惜自己的人。”宛如一个娇嗔抱怨的小妻子。 我笑了笑,离开了。这一家子人的感情,也真是有趣得乱七八糟。 我在团员备了案牍和酒菜。酉时到了,萧晚风并没有来。我派丫鬟去请,丫鬟回来禀告说,路遥将军从东瑜回来,国公大人与他同往校场清点三军去了。 清点三军,是要出征攻打金陵了吧? 我心烦意乱,挥退了丫鬟,一人坐在园子里独酌。一壶入腹,渐有醉意,恣意拍手胡乱长歌起来。醉眼朦胧间,见朱漆栏杆外,桃花开得正艳,萧晚风负手在繁盛桃花深处,静静看我。我惊喜叫了他一声,赶忙拎起过长的裙摆迈步朝他跑去,他转身欲走,我跌倒在地。 在我以为追不上他的时候,一只削长的手探到了我面前。我顺着那只手抬头看去,看到他深邃的眼眸。 萧晚风扶起我,说:“悦容,刚才我已经下令了,三日后全军出发,攻取金陵。” 明知今夜我约他是为了谈金陵的事,却在见我之前便下了命令,不再给我动摇他意志的机会。萧晚风这种人,不管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这么不留余地。我醉酒形骸,纵声大哭起来,扑打着他的胸口哭道:“萧晚风,你不可以这么做,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他任我打骂,一声不吭,直到我累了倦了睡去了,才展臂将我拥进怀里,依稀听见他说:“如果注定要爱上你,就让我摧毁一切,在废墟中等你到来......毁灭我。” 宿醉酒醒,已是隔日,伺候梳洗的丫鬟说,昨夜是国公大人抱姑娘回来的。我头痛欲裂,想一人再小憩半会。丫鬟们都从屋内退出去,隐隐约约听闻外头咬耳碎语:“真没见过这样狠心的姐姐,弟弟尸骨未寒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与男人肆意厮混,还是跟咱们的两位主子。听说二爷跟国公大人大吵了一架,被三位将军架着离开的,就是为了她。” 我趴在枕头上,笑着,无声地哭个不休。甚至痛恨起萧晚风,曾经他那份让我憧憬的气度,全都变得可恶至极。为什么他能但笑不语波澜不惊地将我防备得体无完肤无可挽回?为什么他不能像萧晚月那样,对我百依百顺? 哭得倦怠了,不知不觉又睡去了。睡醒后,发现床畔坐着一人,袍子的衣角正被我在睡梦中不自觉地攥在手里,上好的布料,还绣着墨色的兰花。 “醒了,悦容。”萧晚风笑笑:“今天你要回金陵,我备了酒菜,为你践行。”随后垂下眉眼,叹道:“你这一去,咱们再见就是敌人了。”我从床上坐起,仿佛没听见他说的话,自顾道:“晚风,你头发乱了,我给你梳梳吧。”他怔了怔,便随了我意。 象牙梳子簌簌地在他黑色绸缎般的发丝间滑动着,让人惊羡这一头美丽的风华。我弃了他的发冠,从怀中掏出那只麒麟白玉簪子为他固定发髻。 镜子里,他惊愕地看着我,眸心中复杂翻涌,欢喜交加着哀愁。 我知道他们萧家的规矩,我方才的举动,有向他求婚欲要与他永结同心之意。当初萧晚月跟我说起这样的规矩时,我才知道萧晚风当初送我这只玉簪子却一直不愿收回的真正原因,不是为了报恩,不是为了让我不可理喻地对他予取予求,而是渴望着,希冀着,憧憬着,等待着......有一天,我能亲手为他绾发。 这一天我终于让他如愿了,却装作对一切毫不知情:“果然还是这支簪子适合你,便还与你戴着吧,我也不想再带回金陵了。”他眼中欢喜地苗火黯淡下去,沉默着也没向我解释什么。我说:“待会儿就别来送我了,依依惜别的感情不太适合现在的我们,省去日后战场上见了面,心里太难受。” 我出发回金陵的时候,萧晚风还坐我住过的房间里,就在那菱花镜子前,如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 最后一眼看去,镜子里映照他的面容,如同残影舞着凌乱,纷纷飞飞,模模糊糊。 我想,有那么一瞬间,我爱过他。就在他跳崖救我,说要陪我一起死。 这样的感情,终究只是萌了芽,还没成型,便随在劫的死消失殆尽了。 我扶着在劫的棺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雍城。既然动摇不了他,也别让他将自己动摇了。 只是不经意间,总是在想,既然注定无缘,当初何必相逢?徒增了这份伤感,让爱那么短,遗忘那么那么长。 暮色昏沉,房内漆黑。忽而亮起一道幽光,长乐郡主掌灯走近屋内。 萧晚风安静地坐在菱花镜前,昏黄的烛光照着他,以至于他像是一尊雕像,浮在四周的黑暗里。 门开着,风在他的身边回荡着,长乐觉得,他像是要随风飞走了似的,忙说:“悦容走了,你怎么不去送送她。” 萧晚风没有说话,甚至动也没动。长乐也不介意,自顾自说:“不去送也好,也好。”如释重负道:“我本以为,短时间内你不会在攻打金陵了的。”令她意外的,这一次萧晚风回答了她:“我不是晚月,不会被她三言两语动摇,愚人总自欺。” “我就知道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43 ,这世上没什么能动摇你的。”长乐欣慰笑起。 萧晚风却说:“我会毁了她的一切,让她一无所有地成为我的所有。” 长乐心里猛地抽痛起来,脸上还自在地笑着:“恩,你高兴怎样便怎样,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好。” 萧晚风没再应话,陷入了沉思。 人的生命,那些的平庸的或者不平凡的,都蕴藏着独特的感情和经历,人们用自己的心去感受爱或不爱。对于他萧晚风而言,尽其一生,能得到多少这般无私圣洁的爱?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在他的生命里,爱是珍贵的稀少的。 于她,他不能强求她爱他;于自己,他又不可虚伪地去爱,虚伪地说不爱。 窗台有一盆金盏花,徐徐地开了绚烂的一片。他恍恍惚惚地看着,只觉得,爱比死残酷。 他心碎了,无缘无故的。 五月艳阳天,我轻装从简,带着在劫的灵柩往谦洲门赶去。 早前我便发了密函通知在金陵城的周逸,三日后萧家要进攻金陵,让他先从各地调集兵马,以整待发。我马不停蹄地赶去谦洲门跟蔺翟云和曲慕白汇合,再一道回金陵商量御敌大计。 路经马王坡,突然尘烟滚滚,杀气历历,便见一行人自树林里跃出,身着夜行装,面罩黑布,手持钢刀,双眼充溢着血丝和浓浓杀意,步步朝我逼来。 我心知他们定是拿钱取命的杀手,至于谁想杀我不得而知,面上佯装镇定问他们拦路为何。领头人不与我废话,钢刀往我面门一指,喝道:“杀!”两方人马便交战起来。 杀手约莫八人,各个身手矫健出手毒辣,我带出的二十来个侍卫很快便杀得溃不成军。残存的四个侍卫大喊:“夫人,你快走,这里由我们断后。”我不做犹豫,纵身跳到马背上,拉着在劫的灵柩往岔道上退。 然而杀手动作极快,我尚退出不及五里,那四个侍卫便被断喉毙命,杀手们很快就追了上来,将我围在中间。我一厢挥剑交战,一厢耳观八方,欲要寻出一条生路来。那群杀手生得极为狡猾,见我生命受险仍要带着这副棺木上路,便知我对其十分重视,皆纷纷挥刀朝在劫的灵柩砍去。 “在劫!”我神色大变,慌忙上去护棺,关心则乱,露了颓势,挨了几下刀。 那杀手见此计可行,更加发狠地朝棺木攻击,混战间我体力渐渐不支,那马受了惊吓四处颠簸,竟将在劫的棺木连车带马地滚下山坡。我惊呼在劫的名字,望着滚着黄烟绝迹山坡深处的棺木,眼泪唰唰地掉了下来。我的弟弟,他生而饱受人世疾苦,死了还不得安宁,老天瞎了他的狗眼,死者何错,要受如此折磨! 我怒发冲冠,发起狠来逢人便杀,接连杀了五人,杀红了双眼,自己也受伤不轻,支剑跪地,流了一摊子的血。余下三个杀手见我精疲力竭,原先惧意渐褪,互通眼色,联合朝我攻击。我想做最后一搏,可惜体力已是极限,闭上了眼睛,默念一声:在劫,阿姐这就要来陪你了。 恰时,马啸声昂昂嘶鸣,响彻云霄。那三个杀手受此一惊也停住动作。 我睁眼看去,便见曲慕白纵着烈焰赤马,自黄土与蓝天交接处急速奔来,黑色长袍翻滚着漆黑的披风,如天边袭袭而来的乌云,吓得那三个杀手不自觉地并成一团。 行至近处,曲慕白松开策马辔绳,从马鞍两侧抽出两把廉月刀,独独不碰腰上那柄三尺长的墨剑。我记得这柄墨剑叫英雄剑,曲慕白说,他的英雄剑从来不杀无名之辈,那群杀手的确不配他以此剑相杀。 白光一闪,刀已收回刀鞘,那三个杀手甚至看不清是如何出的杀招,就已经被割断咽喉倒地而亡。我强支着身体笑道:“慕白真是好刀法,哪日定要教教我才行。”支撑不住往身后倒去,曲慕白惊呼一声:“夫人!”跃出马背,将我拦腰抱进怀里。不下一会儿,蔺翟云率着几十个金陵精兵也赶来了。 赵之城竟也在一行人当中,半蹲着检查那些杀手的尸体,想要找出点蛛丝马迹,但终究无迹可寻,惟独赵之城神色怪异,似有发现,但很快又恢复常色,什么都没说,跑到我身旁咋咋呼呼道:“哎呀,悦容妹子你没事吧!”推开曲慕白想要接手抱我,被曲慕白横眉一瞪,这才讪讪地退到一边,低着头嘟嘟囔囔,说着曲慕白的些许坏话。曲慕白也懒得搭理他,关心道:“夫人,先让蔺先生替你疗伤吧。” 我摇头,坚决道:“先去山坡下找在劫的棺木,先去找他!”曲慕白他们早前便听说在劫坠崖身亡的事,也心知我素与他姐弟情深,又见我坚持要先找他再愿意疗伤,无奈之下便带着我快速往山坡下寻去。 当我们在山坡下找到那副棺木的时候,里头已是空空的,马的尸体躺在一旁,车架都摔成了碎末。 我见此心神大乱,慌乱之余不由心生窦疑。究竟是什么人如此歹毒,竟连在劫的尸首都不放过,跟原先那批追杀我的刺客是否有关联? 蔺翟云见棺木里头非但不见在劫,连原先殉葬的贵重玉石都不见了,沉吟稍会,便询问我陪葬的是哪些贵重玉石。我六神无主,草草说了一遍,蔺翟云点头安抚我几句,便即刻下令,让侍卫们即刻赶去附近的城镇,专门去那些当铺以及跳蚤市场上搜罗类似之物。萧家出手的陪葬玉石自然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在附近的小城镇中实属罕见,很快的酒找到了其中一颗被在劫含在嘴里的宝田珠,再顺藤摸瓜,便将一干贼人等抓到我面前。 是三个见财起心的市井之徒,这日路经山坡下,见道旁堆着棺木,棺口已破开,里头陪葬的皆是宝物,心知定是哪户落难富贵人家的亲眷。如今世道乱,有些人是得罪不起的,尤其是有财有权的,指不定那落难的人家就找着棺木来了,不义之财如杀刀,偏生得他们兄弟三人吃喝嫖赌,欠下一屁股债,便恶从胆边生,将棺木里的宝物搜罗一空,又见尸体上佩戴着几样极为名贵的饰物,一时去不下来,又怕有人赶来收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整具尸体都搬走。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闻之大怒,厉声问:“我弟弟的遗体现在在哪里!”那三贼人吱吱呜呜,神色惶惶,我见之心中一寒,锵然拔出曲慕白腰上的墨剑,也不管这英雄剑不杀无耻小人,仗剑怒道:“再不说我取你们小命!” 那三贼人这才瑟瑟交代,他们本想毁尸灭迹,又贪婪成性,遂将尸体卖给了城东张老头,也算赚了一笔。 据说那张老头是个大夫,有个怪癖,最喜欢剖尸取人器官酿药酒。 我一听有人要将在劫解剖了酿药酒,就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清醒过来时蔺翟云已经派人去城东找那张老头了,只盼能及时救下在劫尸首。 我随后赶去,那张老头不知何故家里突然来了那么多凶神恶煞的军爷,脸上诚惶诚恐的。一听我询问那少年尸首的事,张老头心里便知了大半的底,忙跪地叩首道:“这位夫人明鉴啊,那具尸首我的确是打算用来泡药酒的,偏有人出了百两黄金与我购买,我见这买卖划算,便卖给了他们,小老头我真是什么都没干啊,夫人饶命!” 我忙问:“是何人买去了的?”张老头回道:“是一对年轻男女,我听那女的喊男的柳郎,估算着大概是夫妇,两人都带着斗笠,一时瞧不清楚脸。”我急忙派人去追这两人,但都无功而返,在劫遗骸的去向就此断了线索。 奈何金陵战事告急,我不能在此久留,便留了十个侍卫在附近继续寻找,一有消息即刻通知我,那三个贼人被教训一顿后送去当地府衙,塞了银子让里头的人多给他们苦头吃,最后我把牙一咬,忍住心中的那份煎熬与牵挂,便领着余下众人即刻出发返回金陵。 在回金陵的路上,我有一番奇遇,遇见了一个奇人。原先我并未在意,却是在很久以后回想起来,才觉这人怪异。 话说这日,我与曲慕白等人马不停蹄赶了一天都已疲惫,便绕过萧家属地常州城,在十里外的安阳县一家客栈里下榻。有个器宇轩昂的公子哥儿在客栈前堂吃完饭,小二上前去向他收银子,那公子却面露不解,问:“何为银子?”小二见他衣着非凡,起先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后来几句下来,认定了这人压根的就是在装疯卖傻想吃霸王餐的地痞混混,抓着那公子的衣襟拎起拳头就要教训,偏偏还没动手,小二自己便一个劲的摔跟斗,像是撞了邪。 小二摔得怕了,一时不敢靠近那人,但没道理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吃白饭不是?便在前堂吆喝着众人围观这白吃白喝的贼主儿,像是在耍猴戏。那公子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那时我刚进客栈的门。看那公子仪表不凡,不像个撒泼的无赖,兴许是世道乱了,被小偷扒走了钱袋,遂多管闲事将一锭银子放在他的桌角,道:“这位公子的酒钱我付了,小二哥,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小二收了银子,也不再闹事,问候了我们是要打尖还是住店,一番对话之后,才退下去备酒菜和客房去了。 那公子出去了一趟,很快就回来了,将一锭银子还给我:“谢谢这位夫人刚才慷慨相救,小生真不知原来做人有这么多的讲究。” 我见他说话实在奇怪,也并不在意,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那公子并没有立即离开,自报姓名:“小生名叫姬轩。”我点点头,回了句姬轩公子有礼了,却没有回报自己的姓名,此举虽然无礼,但我此行在外一番遇刺,对人多有防备。 姬轩见我没有其他过多的表示,暗暗叹了一声,道:“夫人,我观你面相,眉峰双离,想必是刚刚与自家兄弟失散了吧。” 我马上心生戒备,难道这人世针对我有备而来的?面上不动声色道:“姬轩公子果真料事如神,我方才与弟弟失散了,正焦虑不安。”也没说弟弟已死之事。 姬轩从怀中掏出一颗拇指大的火红小珠子,道:“此乃小生随身携带之物,兴许能助夫人找回亲弟。”随后又说了一番奇怪的话,便离开了。 你道他说了什么?他说:“夫人近日必有杀身之祸,若避得了此祸,必风飞九天,荣登阙城;若避不了此祸。你虽魂归黄泉,人间却因此血洗。请夫人切忌,顺应天道而行其事,才能终归正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会徒增杀戮。你之孽障已深,却是他人替你受过。那人为你日夜受狱火煎熬,你又于心何忍?” 我细细回味这番话,深觉其中暗藏滋味,莫不是另指这次萧家与我金陵一战,他认为我不可匹夫之勇,负隅顽抗?其余的我又参不明白,遂立即差人去找回这位奇人,想详加细问,奈何那人来去匆匆,再也遍寻不得。 我将他赠予的那颗赤珠与那锭银子放在一块。 隔日起来,赤珠仍在,闪着圣洁的红光,如火如荼,那锭银子却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头,煞是奇怪。 当时我并未上心,身有要事,便再度匆匆上路了,天黑前终赶回金陵。 抵达金陵宫城后,我尚不及洗去一身尘土,便召集诸位大将数位军机大臣在议政殿共商御敌大计。 自大雍城投诚萧家的消息传回金陵之后,众人才如梦惊醒,意识到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奈何为之晚矣,现在大雍城盟军不复存在,天下大势渐归萧家。金陵只剩下两条路可循,要么投降,从善如流向萧家称臣;要么倾尽江北所有的人力物力,死战到底,战到只剩一兵一卒,以正握金陵司空氏之战魂。 诸位大臣和将军们纷纷扬言绝不投降,抗战到底,二年前金陵能抵抗长川萧家,二年后的金陵依旧可以。但我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不安和迷茫,我知道我此刻的眼神定然与他们一样,口问心,心问口,却是不同的答案。我心知再也商议不出什么结果来,便让他们都退下了,只留下曲慕白、周逸和蔺翟云三人。 我道:“慕白,周逸,先生,我将你们视作兄弟手足,视作最信任的伙伴,你们如实告诉我,此战金陵得胜的机会有多大。” 曲慕白和周逸给我留了面子,道尚有三成胜算,蔺翟云却半分面子不给,说:“若大雍城未灭,枭主未死,东瑜城未乱,魏国公未被架空势力,那么合三家之力尚有半分胜算。但如今天下局势已经十分明朗,请恕在下言真失礼了,此战必败无疑,夫人战与不战,都将成为金陵历史的罪人。” 我茫茫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难道金陵河山真要葬送在我手里?” 蔺翟云道:“倒也未必,就看夫人是要学越王勾践或是楚王项羽。” 一个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一个破釜沉舟,英雄饮恨。 曲慕白和周逸闻言,双双跪地,道: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44 “若夫人肖越王,我等愿肖范蠡、文种,与夫人共辱,再图大业;若夫人心有大义不肯弃金陵,我等亦愿为夫人战到最后,自刎乌江也绝不退缩半步。” 我红了眼眶,将他们扶起来哽咽道:“好好,我有你们三人生死与共,有何畏惧?你们暂且退下吧,让我再好好想想吧,我得好好想想。” 临行前,蔺翟云道:“夫人,在下须得提醒你一句,若是你要决战到底,金陵乃至整个江北必将遭遇两年前的灭顶之灾,甚至比两年前更凶险更惨绝人寰,死更多的人;但若是你心念苍生,选择不战投降,以江北百姓对萧家的愤恨情绪来看,您必将被视作辱权之人,遭百姓们的唾骂和职责。” 我疲惫摆手道:“我明白,你……去吧。” 蔺翟云深深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终究一声不响地退出了。 事后我去凌云轩看望怀影,此时天色已晚,他已经睡下了。我坐在床畔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睡脸,心里一片柔软,不自觉地笑了。我想到金陵还有许多像他这样年纪的孩子,许多如我这样心情的母亲,如果战争爆发了,唾骂会遭遇什么样的厄运? 两年前的那场战争,我失去了丈夫,怀影失去了父亲,金陵千千万万的女人也都失去了丈夫,那些孩子们同样失去了父亲,但苦难却永远不会停止似的,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突然就这么降临了,接下来,还要死多少的人才得罢休? 罪人……不管这场仗打还是不打,我终究都是一个罪人呐。 我一身疲惫地回到苏楼,才刚进了寝宫,挥退伺候的侍女,便有一道黑影迎面逼来。我正要惊呼出声,他赶忙将我抱住,几圈回转下来,他已将我抵在壁面上,一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我仓促抬眼,对上了一双幽亮皓洁的眸子。 “悦容,是我。”他放下了手,对我温柔地笑了笑。 我压着嗓子惊道:“晚月,你怎么会在金陵!唔——”话未说完,就被他深深吻住了。 缠绵的吻纠结勾魂如巨浪似的吞没着意识无休无止,我软了身子沿着墙壁下滑,探手推了他几下,被他交叉十指扣押在壁面上,继而是更加汹涌的热吻,束腰的缎带不知什么时候被解开了,上杉嘶嘶作响着溜褪,挂在肩头,露出大半个胸脯肩膊,我大窘惊呼:“别……”所有的话又被他霸道的吻去了,两手在身上胡乱摩挲,弄得浑身酥麻,那醉人的男人鼻息阵阵袭来。任凭我挣扎,他却一味调戏,仿佛有一百种方法令我动弹不得,且戏且闹,玩得更有趣味。 我奋力乱挣一通,手也酸了腰也软了,还出了一身的香汗,最后那玉锦肚兜儿也在纠缠中被摘去,跳出那一拨的春色,让人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不由贴上前去,想躲入他的怀里。 萧晚月懒懒一笑,得意道:“这叫投怀送抱,悦容我可没强迫你哦。” 我慌忙推开他,双手捧胸,羞怒道:“这里是金陵,我是这儿的主,殿外有千千万万禁卫军听候我差遣,你要是再这样放肆,休怪我恼了把你拿去办了!” 怎知他笑了起来,竟似蕴有无限骄狂之意,道:“别说一个小小金陵,便是当今那皇帝小子,我们萧家也是暂放在那里摆着,你能奈我何?”附身亲吻我光裸的脖颈,软声细语道:“我想你呢悦容,都千里迢迢赶来见你一面,你怎狠得下心办我?要不你就在这儿把我办了吧,温柔一点。”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他都说了,我还能拿他怎么办?又听他耳鬓细语你侬我侬的一番情话,恰如往日子都与我夫妻恩爱时那般亲昵着胡闹,复杂的情绪一时涌上心头,回过神后见他双眸沾染浓重的欲色深深凝视我,浑身不自在起来,别过脸道:“别净说好听的话儿哄人开心,我可不再是以前那个天真的傻姑娘,任凭你三言两语便真的信了。” “悦容,我……”萧晚月轻叹了一声,那些解释的话终究没说出口,也知今日再说不免画蛇添足般多余,抿直了双唇,面色渐露痛苦。我无心再与他纠缠过往的恩怨,都相互折磨了这么多年,爱恨怎么的都不罢休,也实在无趣,便转了话题,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玲珑心肝的人,很快地就收拾好了情绪,眉梢微扬着风情,笑道:“方才不是说了么,想你了就来看看你,你……哎,你好不容易才愿意重新接受我了,至今我都有种在梦里的感觉,很不真实,总觉得非要见到你不可。” 我瞪了他一眼,“别胡闹了,快说到底是来做什么的!”须知以他萧家二爷的身份进入金陵,如入龙潭虎穴般困难,再说而今年两家又将吃一场巅峰对决的战事,双方都虎视眈眈,一旦被人发现他在此处,那可是死路一条,就连我也不一定保得住他,忍不住斥道:“知不知道你现在来金陵有多危险,你是活得腻了要拿自己的小命把玩不成?” 他怔了怔,看向我的目光情深款款。我尴尬转过脸,听见他说:“你能担心我,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我忙否认:“我不是担心你,我是防备你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陷害我!”他笑笑也没在意,舒了舒额间垂落的乱发,往墙壁靠去,脸上的神色虽是懒懒散散的,眼神却出奇认真:“我是来带你走的悦容,这天下谁要谁拿去,我带你远走天涯,做一对快乐鸳鸯……恩,还要带上染儿,就我们三人,再也不管这世上那些纠缠不清的事了,你说好不好?” 我心头一跳,意识到他的认真,忙抓起地上的裙衫起身合衣道:“说什么胡话呢,敢情来我这金陵是发癫给我瞧着有趣的。” 走了几步,身后一紧。我回头看去,萧晚月还懒怠地依靠在浮雕玉墙上,微微抬手拉着我的裙角,神态几许请求:“我是认真的悦容,你也认真地考虑一下吧。金陵反正迟早是要被大哥拿下的,你何必将女子最美好的岁月虚度在这种就连男人也厌倦的权斗中去?何不趁机放下一切,与我远避人世,去过那种神仙般逍遥快活的日子?” 放下?这两字说得何其轻巧,但又该如何放下?就算我能放下过往与他种种恩怨情爱,又怎能放得下在劫的仇?我能和任何人归隐山林双宿双栖,又怎么可能跟逼死在劫的仇人一起? 爱一个人没有错,渴望一场天荒地老也没有错,错的是那相爱的人,不该是我,也不该是他。 我深深看了他许久,道:“你真愿意抛下萧家的一切?”他点头:“为了你没有什么好舍不得的。”我沉默稍会,道:“晚月,我要你娶我,你可愿意?”他面露大喜,霍然站起身来,高兴得不知所措,握着我的双手忙不迭地点头:“愿意,当然愿意,一百个愿意。”反复喃喃自语着:你本就是我的妻,我的妻啊。 我略垂目不去看他欢天喜地的脸,道:“你大哥若是取下金陵后,该是要称帝了罢?”萧晚月一怔,不知我为什么忽而有此一问,也据实回道:“天命不可违,大哥一身非凡,注定是要君临天下的。”我点点头,道:“你大哥膝下无子,又无意娶妻,想必定然会封你为皇太弟。” 萧晚月僵硬了一下,缓缓放下我的手,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你要嫁给我,只是因为我会成为皇太弟?” 我转身走到窗口,沉默许久,往栏杆上依去,侧过脸斜斜看他:“我用整个金陵作为嫁妆,如何?你多年未萧家禅精竭虑,娶了我就能兵不血刃轻而易举地拿下金陵乃至整个江北,必然是大功一件,何乐不为?” 萧晚月怒气冲冲至我面前,抓着我的肩膀怒道:“我不要你的狗屁嫁妆,我只要你!每当我决心为你抛下一切的时候,你总不愿同样为我,反倒是要来践踏我的一番真心才肯罢休。你到底长的什么样的心,如此冷漠无情铁石心肠?……你说,这次我非要你说,到底要不要跟我走!” 任由他肆意发怒,我问:“你真愿意为我抛下一切,包括你的兄长?”他怔住了,连怒火也消停下去,吃惊地看着我。我淡笑,温温靠向他胸膛,轻声道:“难道你忘记了么子都,你说要让我成为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你答应过我的,要让我成为皇后。”他的手略松,回臂拥抱我,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用力将我推开,冷冷道:“你要我效仿宋太宗‘烛影斧声’弑兄篡位?” 我懒懒扫了他一眼,笑道:“你需要弑兄么,反正以你大哥的身子也活不长久。” “你!”萧晚月大怒,扬手要打我。我下巴倨傲一抬,冷冷与他对视。他的手抖了几下,愤怒卷袖抽回,踱步道:“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他,我不许!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他是不会死的!”停下脚步发狠瞪我:“谁敢对他口出恶言,咒他生死,就算是你,我也决不轻饶!” 他们倒是兄弟情深了。我冷冷一笑:“如此说来你是选择你大哥而不要我了?那敢情好的, 金陵这份嫁妆你也不稀罕,便赠予你大哥也可。” 萧晚月双眼一眯,眼角寒光逆水般的冷:“你什么意思?” 我无所畏惧与他对视,道:“你不愿意,我想你大哥是情愿的。” “楚悦容你好啊,你厉害啊,你把我们兄弟的感情当做什么?是你手心里把玩的东西吗?”他怒极,却终究不忍打我,衣袖一挥,将案牍上的花瓶哐哐啷啷地击得粉碎。 守夜的侍女闻声赶来,敲门道:“夫人,您怎么了?” 我睨了萧晚月一眼,回道:“没事,只是不小心摔了东西。你退下吧,我要休息不想被人打搅。”侍女唱是,很快就离开了。 房间里沉寂许久,像是空气都凝结了似的。 “悦容,你知不知道大哥对我意味着什么,你又对我意味着什么?” 萧晚月背对着我,大怒过后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以至于他向来挺拔的背影额落得萧瑟不堪,幽幽道:“如果我是一棵树,那么大哥就是给予我生命和养分的水源,而你……则是给予我爱和温暖的阳光。我爱着你们,就像热爱着生命,所以请你不要……”他回身,默默看我:“请你不要将这样的感情拿来当做你复仇的工具,如果你的心里还有一点的良知……你若实在恨得难受,便恨我一个人罢,如果仅仅是要报复,放我大哥一条生路,他承受不起感情的欺骗和背叛,因为他看得比谁都透彻,比谁都淡薄,却比谁都要来得执着和脆弱。” 我伫立原地,哑口无言。 他走了,无声无息地,只留下一句:“三日后我再来找你,到时候你愿不愿意跟我走,都随你罢。” 后经幽帝四年五月上旬,郑公举长川兵力挥师北上,兵贵神速,一路披靡。金陵军抵御不及,溃不成军,节节败退。郑公直逼金陵城下,不过三日耳。司空太君楚氏连夜召集群臣,再商议和之事。恰时,郑公差来使臣,送来议和文书。楚氏阅之,脸色顿变,左右问之,皆未答。将军周逸,复接文书而阅,大惊,乃一纸婚书。 ——《后经野史》 萧晚风提前发兵了,就在萧晚月离开金陵的那天晚上,我突然接到赵阳城交界处的军情,长川军开始向江北领域全军进攻。 弟弟刚意志阑珊地走了,兄长就气势汹汹地来。这都算什么,他们兄弟间的默契? 萧家大军集倾城之力, 雄兵百万,分十二路,连破江北各道关口,仅三日便兵临金陵城下,用兵之神、疾、狠令人又惊又惧,我已无须再去困扰投诚或对抗的抉择,甚至连各地兵马都不及调集,他萧晚风已经让我无力回天了。 金陵城内百姓慌慌,朝堂哗然,百官纷纷上疏,开城投降以应天命。 这时殿将来报,萧晚风差使臣送来文书,喧哗殿堂即刻肃冷下来,百官面面相觑,金陵亡危在即,胜败皆在他萧晚风一念之间,此刻他再送来文书是何用意? 来的使臣正是长川前锋大将路遥,未经传召竟堂而皇之踏入銮殿,不行跪拜之礼,仅是微微拱手便算逢面,其气焰之嚣张、态度之倨傲、举止之无礼令满堂大臣膺怒不已,却不得不隐而忍之。 路遥又岂是这般狂傲不知礼数之人?此举分明有人授意,授意他的人是谁可想而知。萧晚风就是想要金陵上下都睁大眼睛看个明明白白,今时今日,到底谁为主谁为次,谁是决定者谁是屈服者。胜则王败则寇,自古天道。 路遥扬着下巴道:“我家主公有言,只要夫人向我长川称臣,明日开城迎接我军入驻金陵,便可免去一场祸劫。。主公允诺,必善待江北所有百姓,金陵朝堂不作整顿,一切以为旧序。主公又言,若夫人允下文书之条件,将赠您乾、禀、虞、鲁、咸、瑶、桓、徽八州二十四城池,还阳、钤记、桐庐以南十二县,望原东北封底两百里,长川属地家宅九千户,牛羊八百匹,绫罗绸缎金玉宝器两百策。” 一言一语,如圣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45 旨下诏,潢潢如浩荡天威,惧惧如捶天巨雷。 满堂大臣轰然喧哗出声,纷纷交头接耳,向来肃正的庙堂顿成集市般吵闹。众人大惑,称臣投降,非但不朝贡,反而赐以万觞赏赐,此乃闻所未闻之事! 众人将目光集聚在文书之上,无不好奇万分,究竟上头提的是什么样的条件,以至于郑公出手如此豪迈,一掷千里江山,欲得司空太君一个允诺? 我展开文书,一看再看。脑袋空白一片,随即闭目跌坐銮座,自嘲连连。 这道文书,竟是萧晚风的求亲婚书! 说来实在可笑,我本欲以金陵为嫁妆,嫁给萧晚月以换一方平安,岂料他萧晚风竟不惜让出他们萧家半壁江山为作聘礼,让我下嫁于他。 如今,他拥着百万雄师将整座金陵城围得水泄不通,只消轻轻挥摆衣袖,便是倾城之事。 这门亲事,我应允与否有何区别,我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凝神收整面容,我睁眼笑道:“路遥将军,劳烦你回去代我多谢郑公的厚爱,这门婚事我允了,能与郑公共结连理,实乃悦容三世福气。请代为转告,明日悦容必将盛装出城,恭迎郑公大驾。” 百官闻言,无不侧目。路遥笑笑,颔首抱拳道:“夫人深明大义。”跪地叩首,行三跪九叩之大礼,较之先前之傲慢,天壤之别。 这日,金陵司空氏之遗孀楚氏将改嫁长川萧门郑公的消息,如疾风般席卷万里河山,一日之内,大经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翌日,天公作美,风和日丽,万里一碧如洗。 我早早起来,荧荧华光中开妆梳鬟,侍女们在屋内来来去去,备佩饰、递华服、焚椒兰、弃脂水。罗衣锦绣,艳艳的红裙衫金丝绣凤凰,其致艳冶,其色妖袅。裙摆处芍药朵朵,吐艳之姿态。镜中女子,终其一生何其艳丽,便是当日封婕妤、下嫁常昊王、入主金陵城,也未曾有这般的盛态,今日尽姝之美,全都是为了讨萧晚风的欢心。 而我知道,他萧晚风要的不仅仅是这张虚空的皮囊。他的心,吞吐的是天下。 城门轰轰而开,道路已清,只余百官两道夹迎,我立于最中央,迎风飒飒,臂间的挽纱漫舞着被风高高地吹向了天际。 马蹄声声,十二黑甲狼骑开道,华盖马车琅佩而来,金色铃铛在风中清脆作响。众人皆屏息,却被那铃铛声显得愈发的猖狂,将你生生恶煞。 马车停于车门口,百官匍匐叩首,齐呼:“恭迎郑国公。”如雷声轰轰而鸣。 我漫步马车前,福身行礼,车内之人却纹丝不动,百官亦大气不出。 心知他要煞我锐气,要我卑躬屈膝,从此以他为尊,视他为天,也便跪地,恭眉顺目道:“悦容恭迎郑国公。” 那骄傲的人这才从马车中踱出,紫金裘,麒麟白玉髻,腰佩陆离,悬以蓝田,远远观之,潢潢如天眷贵胄。 不急不缓地步下木桩,萧晚风将我搀扶起来,道:“悦容,何须如此大礼。”我微微抬眼,对上他那似有若无的笑容,竟觉得如朗朗乾坤般不可窥测。 与我并肩登上车撵,一路行来,弃原先已清的大道,改换城道受满城百姓之目礼,浩浩荡荡行往宫城。我自然知晓他的用意,便是要这全城百姓乃至全天下子民都看得清楚明白,我楚悦容在不久的将来,会是谁人的妻子。 宫中早已设好酒宴为他洗尘,亦是为我们的联姻庆贺。丝竹之声,管乐靡靡;歌舞妖娆,长袖纷飞。一派粉饰太平,却不知谁家兴亡。满座大臣歌功颂德,觥筹交错,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萧晚风早早退席,在他转身之后,满堂笑声骤停,满座歌舞皆落,众人惶惶不安,生怕做错了什么恼怒郑公,又将是灭顶之灾。 我心知不过是萧晚风不喜人多吵杂,便道:“诸位大人不必惊慌,郑公只是倦了下去小憩,请诸位自便。”也随萧晚风同去了。 萧晚风停在后堂口,等我追上了才开始踱步,十二黑甲狼骑身后相随,不会靠得太近,也不会离得太远。 我局促笑道:“这是晚风第一次来金陵吧,我带你随处转转。”萧晚风淡淡点头,并没有说话。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周转着便来到了凌云轩。 我道:“此处乃是历代鲁国公居住的地方。”萧晚风问:“悦容常居此处吗?”我摇摇头。这时怀影从屋内跑出,身后跟着三个奶娘,见到我后一脸慌张,悉数跪地唱:“太君金安。”怀影扑进我怀里,抱怨道:“娘亲,为什么这几天都不来看我了?为什么那些人都拦着不让我去看您?” 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上,不安地朝萧晚风介绍到:“这……这是我的孩子,当今的鲁国公司空怀影。怀影,快来见过郑公!”怀影抬头看去。萧晚风伫立原地,负手在背,一脸面无表情地俯首看他。对上萧晚风的视线,怀影便心生恐惧,不自觉地朝我身后躲去。 我心知萧晚风浑然天成的一番威严,就算九尺大汉也畏惧他的气度,在他的注视下都会自甘折腰,更何况怀影不过三岁孩子,又怎能受得住他这样的目光?忙一步上前挡住了萧晚风带给他的压迫感,宽慰了怀影几句。便听萧晚风在身后道:“我听闻他乃是你一个婢女替司空长卿生的孩子。”我面不改色道:“确实如此,可惜她去世的早,怀影自小由我抚养长大,我视他如己出。” 萧晚风点点头,说:“我看这孩子觉得几分眼熟,跟远在东瑜的天子倒有几成相似。”我浑身僵硬,胸口突突地狂跳起来,正踯躅着说些什么消除他的疑虑,又听他说:“那眼梢眉角,的确有几分司空长卿的风范。”我讪笑道:“瞧你说的,本就是长卿的孩子,自然是像他的。如若说像天子,确实是晚风你看错了。”边厢说着,暗暗使了眼色让奶妈子将怀影带走。怀影也生得精灵,朝我和萧晚风行完礼后,乖乖地跟着奶妈子走了。 我暗暗偷窥他的神色,他仍是面容清冷,不辨喜怒。突然回头看我,我心头一惊,他笑道:“悦容嫁来金陵后,都是住在哪里的,我想去那看看。”我便将他带去了天籁苑。来到天籁苑后,他却停步不前,我奇怪问:“怎么了?”他问:“你与司空长卿尝居于此吗?”我点点头,便听他淡淡道:“此处草木扶苏,流水小桥,倒是一派怡然风光,只是可惜了,少了点大气。” 转身离开了,丢下一句:“日后拆了重建吧。” 我茫茫然立在原地,一时分不清他九转的心思,摇了摇头,便追着他去了。 最后萧晚风在苏楼下榻,屋子里去了椒兰,香炉里点上了他习惯的龙涎香,置开窗户,四方通风。他微露倦容,依在横榻上休憩,有侍女上来,为他送来翠玉鼻烟壶,他取来附于鼻尖轻嗅,呼吸渐通,倦态渐去。 我半分试探半分关心道:“前些日子听说你起了高烧,久烧不退,现在身子还没好些吗?” 他睁眼看我,目光如水洒后的透彻,一笑:“早前就已经好了,却是不太习惯江北这干燥的气候,胸口觉得不顺畅罢了。” 我了然点头:“原来如此,江北多黄坡山壑,日头又烈,自然比不得江南长川的山清水秀。” 萧晚风笑了笑,道:“《诗经》有曰:‘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金陵并非梧桐,何缘栖得凤凰?等这次金陵的事情交接完毕之后,悦容便随我回长川吧。” 我俯首不语,他笑容淡去,声音也冷了几分:“此去长川后,我会另择良辰吉时迎娶你过门,你将是我萧晚风的妻子,以后便与晚月保持些距离吧,别私下与他见面了。” 心头不知名地抽痛起来,我咬咬牙,抬头问他:“你大举兴兵提前进攻金陵,甚至大费周章大张旗鼓地高调下聘提亲娶我,就是为了将我和晚月分开吗?” “你要怎么想便怎么想吧。”他闭目养神,不再与我说话,那鼻烟壶卡擦一声,竟在他指尖碎成两半。 许久许久,但听他说:“悦容,今朝你失去的一切,日后我会加倍地还给你。” 我诧异朝他看去,只见他鬓入裁,眉如画,目似星辰朗朗,深情几许将我凝视,唯独“解释”一说,从来不屑于口中说出。 我来到马厩,却其内怪味异常,偶有马鸣嘶嘶,一个身着深蓝布衣的马夫正在马槽前堆稻草。那马夫身型颀长,五官俊朗,纵使粗布麻衣裹身,也遮不住一身的风流体态。喂完干草之后,他又拎起扫帚挑马粪,只见他捋起衣袖,嗖嗖几声,扫帚在他手中宛如活物,横扫纵劈,噼噼啪啪,威风非凡,连带着半空横飞的马粪也变得威风凛凛。再观马夫神态,一派从容,哪像是挑马粪,压根就是个武林高手在练把子。 若是有人见到眼前之景,想必会大为惊愕,而后唏嘘感慨:天纵英才,屈就于此,明珠蒙尘啊! 如此“蒙尘明主”,自是昔日欺我太甚,今日被我反欺的月宗宗主柳君侯。 我靠在马厩侧门,本想看他落魄模样,没想却见这番怡然之态,不免觉得些许失望。 这时,马粪横突突飞来,“啪啪啪”三声在我脚下并列掉成三堆,便听柳君侯懒懒道:“小的见过司空太君,三叩首,太君吉祥。” 我绕过那三堆耀武扬威的马粪,走出侧门,愤愤瞪他。 柳君侯支着扫帚笑吟吟地望我,满面春风:“太君大人既然来了为什么还躲起来偷偷摸摸地看在下?”抬手潇洒地拂开额前掉落的几缕碎发,自我陶醉道:“难道是被在下俊俏非凡的身手、玉树临风的模样给深深迷住了?” 我反讽道:“瞧你乐乐呵呵的,看来马夫这一职你做的十分开心,倒是挺适合你的。” “太君过奖了,随遇而安罢了。”柳君侯扶额咬牙道:“在下开心呢,是因为知道很快就可以离开这该死的地方了!”边厢说着,边厢用扫帚戳着满地的马粪,厌恶的神态尽露无遗。你道他柳君侯堂堂一宗之主,平日里香车美女舒服惯了的主,怎能忍受得了这样的窘迫?也无非是发现我来了,做戏给我看的。只是这人定性还真是差了点,很快就原形毕露了。 我扬眉道:“哦,你怎么知道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柳君侯收起恶心的表情,难得地正经道:“郑国公已经拿下了金陵,萧晚风这人可不是易于之辈,惯用权术,善于恩威并济。他对你施恩,那是好的让你恨不得把头颅献到他的脚下以报忠心;他若对你示威,那可是狠了心的让你骨子里头都发寒。我已听闻他要娶你,不惜让出半壁江山下聘,此为恩。有恩必有威,你说他接下来要给你的下马威会是什么呢?” 他似笑非笑地望我,我也似笑非笑地回望他:“愿听指教。” 柳君侯叹息道:“如果你是个男人,在这大经乱世也算得上是个英雄人物——可惜了,你是一个女人,就算坐镇金陵朝堂主宰一方天下,也不能名正言顺,昔日借的是司空长卿之名,今日借的是司空怀影之名。若是现在那小小鲁国公不在了,你便名不正言不顺,你于金陵再无号召力和凝聚力,他们萧家杜绝了后患,甚至还可一石二鸟,除去你那颗不安分的心,乖乖地做他萧晚风背后的女人。”看向我,咧嘴一笑:“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呀?” 我不再与他逞口舌之快,垂眼道:“他对怀影起了杀心,怕不仅仅是因为我,我想……他是开始怀疑怀影的身份了。”萧晚风既有心称帝,怎么可能会留下赵家皇室的后裔?想必近日内,东瑜的天子幽帝赵熏会有杀身之祸,而以萧晚风的性格,大有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的可能,怀影的处境就更加危险了。现在我在金陵尚可以保护他,一旦我去了长川,人走茶凉,还有多少人会全心全意周全昔日的旧主? “我希望你能去保护怀影,万不得已的时候就带他离开,去你们玄宗躲避一段时日,等我安顿下来了,必会派人来玄宗接他的。” 说罢,我些许尴尬道:“前些日子委屈你了,希望你不要记恨我。” 柳君侯深意看了我几眼,摆手道:“无所谓了,之前是我不对在先。圣人那番以德报怨的大理论我向来不喜,睚眦必报倒合胃口。再说保护小鲁国公本就是师命,我责无旁贷。” “多谢。”我暗暗松了口气,有玄宗的保护,怀影的人身安全也算有保障了。 刚要离开,柳君侯突然问:“你当真要嫁给萧晚风吗?” 我沉默稍会,道:“我别无选择,也必须这么做。既然萧家难攻其外,那我就腐以其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就不信萧家当真如此坚不可摧。”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46 /&gt;   柳君侯不以苟同:“我想小师弟绝不会同意你以这样的方式为他报仇的。” 闻言,我双眼通红,一股竭力压制的愤怒和悲怆涌上心头,“在劫他死了,已经死了!就死在我的眼前!哪怕我不愿相信,哪怕我至今都觉得他还活着,但都不能改变事实,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俯首,握紧拳头道:“只要能击垮萧家,只要能为在劫报仇,我不在乎用什么样的手段!还有那个背后放冷箭的真正杀手,我也一定会查出来,所有对不起在劫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柳君侯欲言又止,我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在我走远后,隐隐听柳君侯在背后说:“师傅曾有言,小师弟天生异相,有‘三生三死’之劫,或许……” 我未听仔细,困惑回身,柳君侯却背过身去,一言不发。 是夜,凉风习习,院子里偶有虫鸣,明月孤单把人世照,所有人酣梦正浓时,忽有一声呼叫撕裂宁静:“有刺客——” 我和衣冲出房门,便见萧晚风寝宫刀光剑影、厮杀鼎沸,遂带着一批禁卫军赶至现场。环顾周野之后,我惊疑不定,竟是在刺客中认出一个熟人来,便展臂高喝:“保护郑公,将这群贼人统统拿下!”一声令下,禁卫军也加入了战局,场面顿时变得更加混乱。 十二黑甲狼骑个个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军,却甘愿只做萧晚风身旁的贴身护卫,那可都是些杀人如麻的狠角色,要突破他们的防线再去行刺萧晚风,可以说难如登天,非但近不了萧晚风的身,恐怕连自身也难保。我那声令下,美其名曰是杀贼护安,实则不露痕迹地大乱十二黑甲狼骑的杀招,有意放那些刺客一条生路。 那刺客贼首面覆黑布,不辨面容,但眉眼间流露出女子的灵秀,我怎么能认不出她是谁? 她是柳荫苒,与卢肇人同为在劫的左膀右臂。 我至今还记得柳荫苒与我初遇时谈及在劫所流露出的温柔面容,那是此生无悔的眷恋。她一直深爱着小她三岁的在劫,这么多年来默默陪在他身旁,并为他终身不嫁。卢肇人叛变之后,柳荫苒带着她的旧部消失幕前。在劫死后,她突然出现,带着一群刺客来行刺萧晚风,用意一目了然,她是来为在劫报仇的。 其心可昭日月,可惜不过是匹夫之勇。如今的萧晚风如日中天,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等着那些反叛者来行刺他,还下令要抓活口,那可是他出兵攻打各方诸侯的惯用理由,在他来金陵之前,便有三家诸侯因行刺失败被他萧家吞灭了。 柳荫苒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显然是看出了我的用心,我暗暗朝她使了眼色,她心领神会,高喝:“撤退!”一干刺客往地上用力掷下光球,刹那间白雾滚滚,刺客们便借着浓雾遁逃。十二黑甲狼骑正要带兵去追,我忙道:“穷寇莫追,以防调虎离山之计,诸位将军还是去保护郑公安全为重,我自会派出御林军、禁卫军全城搜索刺客,凡对郑公有不法之心者决不轻饶!” 路遥等人迟疑地看着我,身后有人道:“便按悦容说的去做吧。” 我回头看去,萧晚风懒怠地斜依在殿门口,内着如雪白绫寝衣,外披月色青莲长衫,长发松散垂落肩膀随夜风徐扬,苍白的脸,鸦色的鬓,吹不散春夜寒露。一缕发丝掠过他的嘴角,便见他一贯抿直的薄唇细微弯曲出弧度,对着我浅浅地微笑。月华如霜,皓洁万里,仿佛明亮了人世间的丝丝晦涩。那一瞬间,竟似觉得自己被他看得透彻,心里头忐忑莫名。 十二黑甲狼骑纷纷跪地请罪:“末将失职,扰了主公安睡。” 萧晚风淡淡道:“扰我美梦的是那群刺客,你们何罪之有,全都起来吧。”含笑迫视我,道:“这事就劳悦容操心了。”我心里噔噔跳着,面上关心道:“只要你安全无虞就是好的。”他点点头,道:“今夜既被扰了清净,想必难眠了,悦容且进来陪我聊会天吧。”也不等我回答,径自回殿内去了。 我急忙跟上去,发现他又是赤着脚在光滑的大理石上走路,不由道:“地气湿寒,对身子不好,下回你还是穿上鞋子吧。”他回头对我笑笑,目如墨漆:“我也没想那么多好的不好的,只是觉得这样走路比较有真实感,既然悦容说不好了,下回我会注意的。” 在锦榻上坐下,萧晚风拍拍身旁示意我与他并肩而坐。我方坐下,他拉过我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把玩,指尖冰冰凉凉的在我的掌心摩挲,侧过脸笑着问:“怎么手心里都是湿汗?悦容,你在紧张什么?” 被他这么无端又深意地打量,这天下谁能不出冷航?我面不改色道:“是被你紧张的,你要是在金陵出了一点意外,这不是要拿我的人头去陪葬么。” 闻言,他别过脸笑了笑,“看来为了我的悦容那颗宝贵的项上人头,我的小命可得好好保护着才行。” 一句“我的悦容”让我的心跳漏了几下,忙将手抽回来放在衣角随意揉搓着,嗔道:“谁……谁是你的。”话才落下,手上一紧,被一只修削的手紧紧握住手腕,一用力将我自锦榻上拉起,翻转了一圈落进宽厚的怀里。与他近在咫尺,气息吐纳耳鬓,有清苦的药味以及极淡的龙涎香味,温热冲进我的鼻尖,教我顿时恍惚起来。 “你,是我的。”他的面色犹带三分病容,薄唇血色极浅,一字字却教人不容置喙。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思绪自身体飞离,心跳仿佛不属于自己。 四目相对,瞬间却如一生漫长。 终于是我软下肩膀,转了视线,些许虚弱道:“我记得你曾说过,我们能相识相知却不能相恋,为什么你现在做的却与你曾经说的背道相驰?” 他没有回答,眸心墨色渐浓,托起我的下巴,月色广袖丝丝凉凉地自我脸庞扫过:“我只是想弄明白,究竟天命不可违,还是人定胜天。” “你要违背什么样的天命?” “不,我一直在顺应天命。” “那你要顺应什么样的天命?” 忽而天旋地转,他将我翻身压在锦榻上,手指勾住我颈项后的衣衫往下拉去,衣衫褪去的乍寒令我惊呼,吃力地回头看去,却见他痴迷地盯着我背上的刺青,喃喃念着:“我的天命……我的天命……”唇落下,亲吻我光裸的背,并不急于袭掠,只是久久流连,仿佛孩童贪恋着心爱的饴糖。 我颤抖得厉害,不再挣扎抵抗,酥酥麻麻的背,灼灼滚烫起来,仿佛火烧的红莲,亦如萧晚风驱之不去的体温。 “我活着,是为了用鲜血革新这个世界。” 混沌的意识,像是听见了天命,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三日后,金陵政务交接完毕,萧晚风设下御史台,监管金陵内政,驻兵十五万,守各关要口,周逸和曲慕白皆被调往南陲驻守,金陵大权旁落萧家之手。 即日,萧晚风下令启程返回长川,携我同去。 后经幽帝四年五月,郑公取金陵后欲回长川,路经常州,诸侯来迎,设宴于天旭台。 醉酒间,阜阳王奉以传国玉玺,诸侯皆拜庭下,齐呼万岁,声震九州。 郑公怒曰:“尔等自贪富贵,视天子为何物?” 翰林大学士袁金恒携备天子禅代诏书,宣布幽帝退位。诸侯皆表,此乃天命,唯郑公是从。 郑公奉诏,即日宣布,于后经天子太后不得惊犯,于后经公卿不得侵凌,于朝市府库不得侵掠,从命者赏,违命者诛。众诸侯皆应诺。郑公回师长川,幽帝来迎,俯首称臣,退位诏书复告天下,郑公贤德,当为圣君。 郑公遂登基称帝,封幽帝赵熏为乾王,改国号“昭”,定都长川。 史称“天旭台变,玉玺奉授”。 ——《昭帝本纪》 离开金陵那日,天色昏沉如苍布上撒了浓厚的黑墨,徘徊不去的阴霾恰如心中的郁结。 我掀开垂帘忍不住回望,巍巍城楼被漫天的云雾包围,竟遥远似雾海蜃楼。内心涌出难以言语的伤感,我一身漂泊地嫁来金陵,又将一身漂泊地离开,便是株无根的野草,不知何处是落根的土地。 这时,我看见蔺翟云孤零零地一个人伫立在城门口,那身青袍席卷萧瑟,一壶浊酒洵洵浇灌黄土,是离别的酒,亦是相约重逢的酒。像是在告诉我,多少个夕阳西下,无数次断肠天涯,他都会在这片苍凉、永远没有尽头的土地上,等待一个人的归来。 有人等待的地方,便是归途。那一刻,我释怀地笑了。 一只手从背后探出,扣住我的手腕,指尖沿着掌心滑过,与我十指交叉,温柔又霸道地将我的手指自马车的幕帘中撤出。 垂帘霍霍阖上,且行且远的蔺翟云的身影以及那贯穿了我多年爱和道义的金陵城,就这么严严实实地被一层薄薄的幕帘彻底隔绝了。 “离开了就别再依依不舍地回望, 如果那个地方你再也回不去了。”萧晚风自身后拥着我,亲吻我的后颈。 “不,我一定会回去的。”我倔强得像个孩子。 耳边传来沉沉的笑声,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笑着,像在宠溺一个孩子的无理取闹。 我回身,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笃定道:“我一定会的!”诸如此类反反复复地说着,像是对他的抗议,又是对自己强迫的保证。 他极耐心地看着我闹,最后才说:“此去经年,有我活着的一天,你就回不去。你该留在的地方,是我所在的地方。” “你要我做你的禁脔!” “不。”他的手指挡在我的唇上,含笑如万年不化的春风柔情,“做我可爱的妻子,内心的归宿,灵魂的家园……成为我的所有,也要我成为你的所有。” 缓缓地,掌心覆盖在我含怒的双眼上,他轻声说:“悦容,以后别再这样看着我,哪怕你真的很愤怒很生气,甚至从内心深处怨恨着我,也要装出很温柔的样子,你要告诉自己,你很爱我。” 我沉浸在漆黑的视线里,看不见他的表情:“你要自欺欺人,还要我陪着你自欺欺人?” “只有骗过你自己,才能成功地骗过我,只有骗过我,才能成功地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如果是你的命呢? 他没有回答,用吻结束了这个话题。 那夹杂着药香的唇,拂过我颤抖的唇瓣,好似纠缠了几辈子的哀伤。 早在我离开金陵之前,便断断续续听到军中一些传言,诸如“皇帝幼弱,不能亲政,我等为国效力破敌,有谁知晓?不若拥立郑公为君,再征伐疆土。” 后来我得知,此乃萧晚风的亲信在将士中散播出去的议论,甚至已遥遥传到了东瑜。 自此,长川、金陵包括东瑜,许多将士的兵变情绪皆被煽动起来。 起先我无法理解萧晚风此举的用意,你道他是为了称帝进而策划兵变以夺大经早已名存实亡的江山社稷,所以才散播诸如此类的言论为兵变做准备,但细想起来实在没有道理。萧晚风并非利益熏心见识短浅之人,须知一旦兵变,难免会在史书上留下诟病,史官笔墨一点,说他萧晚风弑君篡位狼子野心,哪怕日后他真的做了皇帝,这条罪状必为后世史学家批判他功过的一笔。 他是个近似完美主义的人,怎么能忍下这样的污点? 直到抵达常州城,一夜间天阙变色,我才明白了他萧晚风之用心,也再一次感受到了,其人之心深沉如海,不可窥测。 五月郁蒸,时值天中,午后日光已转炽。 常州城外冒着烈日在两道夹迎的,皆是萧晚风脚下俯首称臣的苟安之辈,哪一个不是昔日叱咤一方的诸侯公卿?东平郡侯、南安郡侯、西静郡侯、北宁郡侯四大郡侯;江东江北三十四州刺史、四十六县太守;龙图阁、翰林院学士、左右仆射等文臣武将将近百人……阜阳王赵敬德领头在先,于马车前拱手笑道:“郑公你可来了,我等已恭候多时。” 萧晚风毫不避讳,携我之手同出马车,道:“王爷与诸位公卿大人怎会在此?” 阜阳王赵敬德道:“为郑公贺喜来了。” 萧晚风淡淡道:“喜从何来?” 阜阳王单手指天,但笑不语。萧晚风好似懂了,又好似不懂,也没再问下去,牵着我的手于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常州城。 我企图将手抽回,却被他攥得更紧,那苍白得几乎能看得见蓝色血管的大手,霸道地将我的手包裹的严严密密的。 我暗嗔:“这样不好,不好。”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47 r/&gt;   他俯首在我耳边,这几日常与我这样亲昵,也不管此处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暗哑地低问:“怎么不好?” 我细若蚊声:“大家都在看呢。” 萧晚风笑道:“就是要他们看明白,什么样的人是他们应该奉承讨好的,什么样的人是他们最不能得罪的。”炽热的日光逆在他的头顶,只看得清他的嘴角如钩的笑意,仿佛永远都那么讳莫如深。 我垂眉询问:“你说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不料他却回答:“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当夜于天旭台设宴,萧晚风与我并肩入席上坐,众人下拜,序列陪坐。我隐隐察觉,此宴弥漫着一股非同寻常的气氛。 再观天旭台,竟与北面皇都之天子祭祀祷文的崇瑶台遥遥相对,甚至有凌驾之势。 我熟知常州城本没有天旭台,三年前我出嫁金陵,萧晚风许诺赠我以灿若烟火之物为贺婚大礼,竟以一道炬火将常州烧毁一旦,一则是为向司空长卿示威,二则是为了发泄内心的不快。后来司空长卿收回常州失地,令周逸重建此城,那时只建了一个观星台。再后来萧晚风大举兴兵攻打江北,夺下常州,便将观星台重筑,方成今日之天旭台。 萧晚风说:“悦容,此台是我为你而筑。”我不解其意,他也并未解释什么。 宴至半酣,萧晚风渐有醉意,这时阜阳王离座,行于殿台中央,奉上大礼,竟是传国玉玺。 座下众人皆出列,跪于其下,齐呼:“吾皇万岁!” 萧晚风沉默稍会,随即怒斥众人大逆不道。稍会,翰林院大学士袁金恒出列,奉以天子禅让诏书。古有圣贤尧帝禅位于舜,今有幽帝效仿圣君,禅位于郑公。 一切水到渠成,萧晚风推迟不下,遂顺应天命。 我浅啜杯酒,暗笑何为天命?不过是一场蓄意的谋划,精心的安排。 宴罢,众人皆退,唯有萧晚风仍然高高坐在上座,如执掌天阙的君王。 萧晚风没走,我自然也不能离开,侧过脸斜斜睨他,笑道:“恭喜晚风如愿以偿了。” 金樽在手,他不急不缓地抿下一口,佯装不解道:“悦容何意?” 我说:“你的部下四处散布议论,煽动将士兵变情绪,却非是为了兵变,而是意在震慑后经朝堂。天子年幼,太后无权,闻此消息,何异于四面楚歌?就在天子已成惊弓之鸟时,你只需派遣善辞令者游说,比如你的妹妹萧晚灯,将弓弦轻轻一拉,无需上箭,惊鸟只会上当。这不,天子和太后为安度余生,自愿奉上诏书,你不费一兵一卒,甚至不用背负弑君骂名,就这么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登上庙宇高堂,执掌至尊权柄。晚风之计,深矣。” 萧晚风大笑:“悦容果然聪慧,深知我心。”他内敛薄情,极少有大喜大怒之态,今夜却笑得如此放纵,是因现在只有我们两人对饮,或是如愿窃国而淋漓痛快了? 我无心深究,为他倒酒:“如此大事,应当庆贺,晚风——不,圣上,请!” 萧晚风仰面饮下杯酒,他击掌两下,天地轰轰作响,便见四正的殿台中央,那块宽六丈三尺长十丈八寸的白玉台缓缓往左右两侧分开,玉台下竟是莲花池,叶肥花嫩,濯水而妖。 天上月色光华,群星闪耀,池内碧波荡漾,波光粼粼,莲花绽放于清风明月之下,此景当属人间绝色。 我诧异道:“这……” 萧晚风笑道:“悦容,我说过这天旭台是为你建的。” 衣袖展露,他遥指横亘在莲花池上的那方玉色长台,横飞入天,恰似一线间,道:“如此良辰美景,岂能虚设?自四年前姑母寿诞那日赏过你在莲花台上一曲凌空飞舞之后,时间歌舞曼妙,纵有万般风情,也再难入我眼了。悦容,为我舞一曲吧。” 他的手指永远冰冰凉凉的,摩挲我的耳垂,命令又似祈求:“今夜只为我。” 我颔首应允,拖着长长地裙摆步下阶梯。 依依斜桥,隐隐笙箫,不知谁人吹奏似水年华。 我纵身飞上长台,轻点着脚尖旋转,独舞伴锦瑟。 那月色凄迷,如千觞散尽的珍珠,满地点点迷光。 飞扬的长袖自眼前掠过,我垂眸看去,只见萧晚风拈了一朵莲花在手,从容浅笑,斟满杯酒独酌,痴痴看我,如看戏梦的蝴蝶与残影共舞。 也不知喝得多了,或是看得太痴迷,他那素来苍白的面容竟泛起了奇异的红晕,如染灼灼桃花。情到浓时,他便弃了酒杯,恣意拍手而诗,一首《浪淘沙》,道是:“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我闻诗伤感,一晌贪欢,于他于我,念得此身为何? 已多年未曾跳舞,又心生旁骛,脚步一滑便自飞台上跌落。 不过转眼的瞬间,萧晚风已身离上座,飞雪般从莲花池上了掠过,将我横抱接下,却在即将落脚池畔的瞬间,突然收回下盘。我惊呼:“你!”他俯首对我笑笑,抱着我共坠莲花池中。 水声哗哗,两人掉落池底,又缓缓上浮。那粼粼波面,投射着明月的映照,由水底望去,一潭银白的水光,闪闪发亮。 我往着亮点游去,在即将浮上水面的时候,手腕一紧,却被萧晚风拉住,又往水下攥去。我的长发与他的长发纠缠在一起,翻滚如水藻,便见他嘴角含着戏谑的笑意,环住我的腰身又往深水中旋转而去。 心知他有心戏弄我,不由愤愤瞪他,呼吸逐渐困难起来。他察觉我的神色,遂揽过我的颈项,与我拥吻,便觉醇厚的气息带着药草的甘苦充溢我所有的感官。 水中水,月中月,水中映明月。 他逼着我与他共逐水月间,粼粼波光中嬉戏,如两条贪欢的鱼儿。 我哀叹低嘤,终究气息敞绝,闭目昏厥过去。 他这才将我抱出水面,隐隐闻得一声叹息:“如此死去,该有多快活?” 夜风拂过,那一池的莲花颤抖着,仿佛随着那声叹息,瞬间凋谢,快活地死去了。 我来到长川已经一个多月了,未至长川时,萧晚风便已下令,为我筑夜梧宫。幽桐殿,从江南边陲移来五百株梧桐,皆是生长百年以上的青梧数丈高,阔叶点点如玉,盛夏繁盛成荫,深秋黄蝶蹁跹。半月前夜梧宫筑成,我搬居此处。 《见闻录》曰:“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也。” 凤凰栖梧桐,古谚有之。长川上下皆云,到底是入主中宫之人的住处。 我闻之笑笑,不语。何谓凤凰,终究不过是被萧晚风养在华丽宫殿里的金丝鸟,只是种了梧桐作点缀罢了。 长川名门贵胄家的女眷们时有来请安问候的,或是盛情款款邀我共赏戏文、花乐、歌舞等等,皆被我以身体不适婉拒了。 萧晚风说,便要世人皆来把你讨好。我负气地说,就不让你如愿,不给他们奉承讨好的机会。 他笑问我为何,我说:“只要你一人讨好。” 即日,萧晚风下旨,为我筑凤凰台,殿台内外遍植梧桐修竹,以昭吉祥平安;又三日,下令开凿琼瑶池,池中移植青、红、白三莲,遥相辉映,盛世妖娆。此后,常有名贵珠宝、稀奇古玩、奇珍异兽、天下名肴等,皆派人往夜梧宫中送。 一时恩宠极盛,前来请安问候之人愈发多起来,被拒之人更多。 萧晚风与我婚期定在六月十五,是我的生辰,亦是他登基之日。 他有意立我为后,群臣反对声如潮,不外乎楚悦容本是前朝皇帝的旧嫔,又嫁于常昊王和鲁国公,皇后乃母仪天下之人,执掌中宫凤印,品行操守须是天下女子典范,且不论楚悦容改嫁多夫,便是多年玩弄权术、心机沉浮已是女子下品,断无资格成为一国之后。 萧晚风闻言,声色不变,将一个权高位重的老臣杖毙庭下,又将一个战功卓著的将军拖出午门腰斩,复而革职了十三名文臣八名武将,才让反对声沉默殆尽,转而变成赞同的附和声。 长川上下,趋炎附势讨好我之人甚多,嫉恨怨怒我之人也不少。众人观其表,怎不知其相? 你以为他萧晚风当真为了立我为后冲冠一怒杀忠良?不,那仅仅只是表面而已,古往今来“狡兔尽,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例子多不胜数,他们焉能不知? 现在也只有战战兢兢地顺从君意,不被找到杀头的把柄才是识时务,却是将满腔恨意往我身上倒,指不定暗地里痛骂我女色误国。 为表我非是祸水红颜,自来到长川之后,大昭朝政我是充耳不闻,甚至连女眷们喜爱的消遣也片叶不沾,一直将自己关在夜梧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充作闺秀,以示女子之典范。你说他萧晚风厉害不厉害,一箭双雕呢。 六月入夏,时有骤雨。 这日不知何时下的雨,渐渐沥沥吵闹不休,将我自午后的酣梦中扰醒。雨水蜿蜒流过琉璃雕瓦,檐下垂落细流如注,曲苑长廊两侧遍植高大梧桐,深深碧叶,筛落泪泪水影。我突发起了兴致,也不顾身后宫女焦急地叫唤,薄衫赤脚地跑去梧桐树下淋雨,遍体生凉,仿佛置身于漫漫虚幻之中。 雨点忽而消失了,一把青蓝油纸伞遮在头顶,便见萧晚风打伞而立,斜飞入鬓的眉,灿若星辰的眸,眼底是浓浓的笑意:“怎像个孩子?” 我不搭理他,跳出纸伞的庇佑复而漫步雨中,点着脚尖在青玉斑石上跳跃,沿着斑石上雕刻的一朵朵红莲一步步移动,仿佛脚下都莞尔生出了莲花。我觉得有趣,翩翩引袖旋转,玩得更起兴,全身也都湿湿嗒嗒了。 他在一旁含笑静静看着,眼底满是宠溺。 我回眸冲他笑道:“晚风,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赤着脚走路了,脚底冰冰凉凉的,真的很有趣呢!” 萧晚风也来了孩子的兴致,弃了纸伞褪了鞋袜,也与我一同雨中赤脚漫行,我在前面打着圈儿走,他在后边负手踱步,安之若素,悠然如赏庭前花开,却是眉眼不眨地凝视着我,那雨点打在他紫金色的裘锦上,落下深浅不一的圆形水印,仿佛渗透进心扉的丝丝滋味。 路遥迎了过来,焦急道:“主公,前些日子您淋了雨便起了十多日的烧,这会儿便别折腾了,快些回屋子里去吧,算是卑职求您了。” 我怔了怔,却被萧晚风拉着手前行,留下一句:“别理他,整就一个管事公。”路遥一脸苦兮,怎摊上了这样的主子? 所幸这是场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雨过天霁,阳光也破云而出。 天雨已停,梧桐雨未停,繁盛的枝叶下,阳光斜斜渗透,树梢水滴溅落,荧荧闪闪的金光,总有种美妙不似真实的感觉。便是一条长长的青玉石路,两排高大的梧桐,他与我携手共走。人生的路呢,他能伴我走到几时? 刹那心惊,我怎起了这样念头!猛地将手自他掌中抽回,他默默看我,许久许久,说:“我们回去吧。” 一列内侍疾步趋行而来,为首一人捧着煎药的小炉,后头每人都捧个药匣,急忙往夜梧宫赶去。 我接过药碗,那药汁浓稠得似墨,飘入鼻端的药味浓重,我却觉出清苦里的甘绵,仿佛萦绕在悲喜边缘的滋味,无端令人觉得心安。又心想他自小吃着这苦东西长大,也真是难为了。 萧晚风掩鼻略微蹙眉道:“不过淋了稍会的雨,并没有哪里觉得不适,这药咱们不吃了成吗?” 我嗤嗤笑了出来,你道他萧晚风经纬天下无所不能,竟还怕吃药?虎着脸道:“不行,非吃不可。” 盛了一勺往他口中送去,他乖顺地喝着,叹道:“这般苦滋味,愈发让我怀念起往日悦容为我煎的药,回味甘甜,无一丝苦涩。” 我点头说:“行,以后我为你煎药吧。” 他满足笑道:“这样我便病一辈子也情愿了。” 我瞪了他一眼,嗔道:“又瞎说了。” 他笑笑,又喝了几口,道:“听说今日左仆射大人家的李夫人邀你赏花、南安郡侯的筱夫人邀你听琵琶曲,又被你拒绝了。” 我将蜜饯送到他嘴里,说:“我这不是努力做一个你喜欢的女人么。” “哦噢?”他微扬眉梢,笑问:“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女人?” 我睨了他一眼,没有马上回答,将药碗搁置在托盘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48 上,自丫鬟手中接过甘棠露为萧晚风服送。 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来,我便将玉碗交到他手里,他喝了一口,又笑吟吟地问:“你还没回答我呢。” 捋了捋肩侧的长发,我回道:“以前读过不少古卷,称孤道寡者打天下时,都希望能有一个为他出谋划策、赴汤蹈火的红颜知己,天下大定后,又厌恶女子的心机和谋略,不由宠爱那些不谙世事的女子,原本指点江山的女人便成了昨日黄花,倚门相盼不复皇恩。为君者聪明绝顶,在不同的女子身上寻找他们想要的东西,便说昔日大经,三年一度的选秀,多少女子貌美如花。置身帝位之人,所爱者无非如此。” 萧晚风止住笑容,凝眉道:“悦容难道不相信这世间有不一样的男儿?” 我莞尔一笑:“自然有,承蒙苍天垂爱,便让我遇到了一位。” 萧晚风眼中流溢喜色,我俯首叹道:“然这世上终究只有一个司空长卿罢了。” 空气瞬间冷凝,房间里陷入死寂,突被一道冰冷的碎裂声打破。 萧晚风衣袖一挥,那手中玉碗便在地上摔得粉碎,如银瓶乍破哐啷作响。 雷霆震怒,宫娥们心惊胆战,全都跪地瑟瑟发抖起来。 萧晚风清冷一笑:“原来你说得是他!” 我抬眸看他,但笑不语。他见我这般模样,愈发生气,抓着我的肩膀怒问:“我尽其所有,待你如此,竟还比不得一个司空长卿?说,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我沉默不语,他凝视我许久,猛地将我推开,拂袖离开了。 望着他怒去的背影,我缓缓笑起。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对我发怒呢,他萧晚风也有失控的时候,就不知道是不是好现象。 翌日,五更未至,天还蒙蒙亮,便有内侍来传,郑公大人有请。萧晚风尚未登基,称谓尚为旧制。 我起床梳洗,随内侍而去,竟来到太极殿。 踏入殿口,远远望去,萧晚风着玄衣花裳,高坐銮殿上,一派雍容。文武百官着绛紫朝服,堂下左右两列。 见到我出现在太极殿,百官皆露出诧异的表情,交头接耳细细碎语起来。 萧晚风招手,道:“悦容,来。”我不敢多想,行至他身旁,他竟拉我共坐銮座,堂下随即轰轰作响。萧晚风置若罔闻,微微摆手,内侍便高唱:“开朝——”竟是要我与他共上早朝! 有耿直朝臣气得满面红潮,正要出列进言,被身旁同僚拉住了衣袖,在耳畔快速地说了什么,那朝臣面色惨白下来,咬咬牙又回归列位。 我知他们都是畏惧萧晚风喜怒不定的手段,不由暗暗朝他看去,他半垂着眼睑,嘴角勾着似有若无的笑,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昨日我故意出言激他,是恼怒自己在他面前总处下风,宛如一只被他豢养的雀鸟随他拿捏,再瞧他总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故而恶意乍起,想看他变脸罢了,实在没想过当下便参与朝堂之事,尽管日后我绝对不会安分守已,却并非现在。而萧晚风行事,总诡谲莫测,今日就把我叫来了太极殿,难道真将我昨日的话往心里头去了,非要跟司空长卿较个高低? 长川并非金陵,萧氏并非司空氏,对待女子绝对没有如此宽容大度,萧晚风怎会这般草率鲁莽?我着实揣摩不出他此举的心思,当真是昨日受我刺激才赌气枉顾朝纲,还是,他是在向我试探什么? 我低着头,不动声色,心里忐忑不安,以至于手心渗出湿汗。他拿着我的手放在掌心把玩,察觉我的紧张沉沉笑了一声,随后很有耐心地捏着袖角为我轻点着拭擦手心里的汗。 朝臣在堂下议事,纷纷扰扰,却像是杂音似的什么也听不进去,只觉得无数声音在耳边恍恍惚惚地响着。我又暗暗朝萧晚风看去,只看见他刚毅的侧脸,极为认真的表情。不知是认真听大臣们议事,还是认真地为我擦汗。 登基大典将近,这日早朝大臣们说的的都是礼制上的大小细节,倒没其他的大事。临近退朝时,阜阳王忽而上前,竟是谈及萧晚月的事。我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个月没有他的消息了,本以为他听闻我与萧晚风的婚事后迟迟不曾出现,是心灰意冷回东瑜去了,却不想,竟被萧晚风关在长川的暴室里已经一个多月了。 可知那暴室是什么样的地方?是个冰冷漆黑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点声音宛如死亡般绝望沉寂的密封空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关在那里,不过十日就会发疯,而萧晚月竟被关了一个多月! 究竟他犯了什么错,萧晚风要这样惩罚他?我的手指不自觉地一下跳动,就被萧晚风紧紧地握住了,十指相扣,几乎要把我的手骨捏碎。我一抬眸,就看到了他抿直的嘴角,显而易见的怒意,我立即低头,心里顿时噔了一下。 阜阳王在堂上一番陈述,大致的意思是登基大典将近,萧晚月身为宗亲,亦是未来的皇太弟,断然,没有不出席大典的道理。随后又为萧晚月求情,说他未经奉诏无故离开东瑜,虽说有擅离职守之罪,但念其往日功劳,将功赎罪也未尝不可。 阜阳王说得句句在理,萧晚风常年有病在身,不能事事躬亲时时远征,虽然一直在幕后出谋划策,但萧家天下有一半是萧晚月披甲上阵亲自给打下来的,那时毋庸置疑的事实。而萧晚月又身为阜阳王的女婿,未来的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阜阳王自然会竭力为他担保。一些阜阳王的亲信和萧晚月的部下纷纷出列附和,为萧晚月求饶。 萧晚风点头,说:“众卿之意甚有道理。”便退朝了。 众人茫然地看着萧晚风牵起我的手在内侍的引领下离开了太极殿,内心皆困惑非常。我也与他们一样,心里暗暗琢磨着萧晚风的心思。 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放呢,还是不放? 一路无声地在曲苑长廊上走着,廊下一池碧水,晃荡着稠稠浓绿的浮萍,绿得太深,看一眼便似要坠入此中去。我恍恍惚惚地看着那漂泊的浮萍,心里头百转的思量,明知不该将萧晚月受罚的原因往自个儿身上揽,却又偏往此处想。明知理应觉得痛快的,逼死在劫的人就该这么不好过才对,可又频频心忧,莫名不已。 “他做了一件让我难以容忍的事,你说我该不该放他出来?” 耳边突然响起萧晚风不带感情的询问声,我茫茫然抬头应了声:“谁?”立即意识到他说的是萧晚月,复而低头。明知萧晚风是故意试探我,此时不该为萧晚月求情,可话一说出口,仍然有了求情的意味:“他毕竟是你的弟弟,血浓于水,兄弟间哪有那么大的仇恨。” 萧晚风的眼眸瞬间漆黑得像是洒了墨:“就算亲兄弟,有些东西也是不能分享的!” 我略略侧首,讥讽道:“江山?” 萧晚风恨恨瞪我,只说了一个字:“你!”勃然拂袖而去了,将我一个人留在原地,余留漫天的云彩,满地的浮萍,和一张落落寡欢的面具。 我回了夜梧宫,依在软榻上,想着自己是不是真的说得过分了,伤了萧晚风的心。现在可不是伤他心的时候呀,万一他翻脸无情把我赶了出来,到时候我找谁报仇去? 想着想着,觉得倦了,便恹恹地睡下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隐隐察觉有人坐在我的床榻旁。 能一声不响来到我寝宫的除了萧晚风还能有谁?他时常如此,偷偷在我睡觉的时候来看我,从来不想将我惊扰,却不知我睡得浅,总是一下子就醒了,不过佯装睡着,不想面对他的深情罢了。 我双眼未睁,手臂一勾环住他的颈项,近似呓语地呢喃道:“唔……晚风,你别生气了,以后我再也不恼你了成不成?”便吻了上去。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热情地回应我,舌尖探入我口中,与我吸允着,追逐着,抵死纠缠起来。 我蹙起眉头,他的气息醇厚如陈年烈酒,又芬芳似青山甘泉,绝非萧晚风口齿间流溢的那种淡淡甘草香味。 混沌的意识顿时清醒,我猛地睁开双眼将他推开:“你!” 一双灿灿的眸子映入眼中,生得一副就连女子看了都会脸红心跳的好面相,单手支着脸颊靠在床畔上,含笑看着我,取笑道:“悦容姐,多日不见了,你的见面礼可真热情。” 三日后便是萧晚风的登基大典,这几日各方诸侯络绎而来,集聚长川,天赐自然也是来观礼朝圣的,前几日听说他即将抵达,我还是十分期待见到他的,只是没想到逢面后竟是这样尴尬的处境,虽有些许暗恼他趁人之危,也确实是自己犯浑了先招惹的他,心里头不免又窘又懊悔。 面对天赐的取笑,我支起身子掩饰着取笑回去:“呦,这不是咱们未来的驸马爷么,怎么,在东瑜做惯了土皇帝欺男霸女上了瘾,尽调戏姑娘小姐们还不够,来长川了也不收敛收敛,这可是晚灯的娘家呢,难道就不怕她知道了扒了你的皮?” 天赐睨了我一眼,也不想令我太难堪,嗤鼻道:“哼,惹了爷不快,谁扒谁的皮还说不定呢。” 我调侃道:“三日后她可就是皇室公主了,听说封号取的是‘定国’,大昭就这么一个尊贵非凡的定国公主,你还能对她横?” 天赐撇嘴道:“公主怎么了?难道我就不会醉打金枝了?” 我摇头感慨:“你可真是行啊,敢情是魏国公做得威风了,不将驸马爷的身份放在眼里?” 天赐闻言,叹道:“哎,还真别说,这魏国公的威风我是耍不了多久了,以后只能屈就这小小驸马的身份了。” 我好奇问为何,他回道:“萧晚风登基后要撤掉前朝三王四公的封号和蕃地,我先前听晚灯提及这事时的话音,想来萧晚风是要将我调离东瑜,来朝中拜官,可能会封个侯爷、郡王什么的不得而知。” 我笑笑不语,那些开国功臣能杀的则杀,不能杀的就杯酒释兵权,的确是萧晚风的作风。 就这样和天赐一来一往地聊着,也渐渐淡去了多日不见的疏离感,两人都非常有默契地绝口不提方才那火辣勾魂的错吻。 我自塌上起身,来到案牍前随意拈着熏香片儿。尽管殿内的宫女、内侍们早就被我远远屏退至殿外静候了,仍是谨慎地压低嗓子,用只有我和他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不是说明日才到么,怎么提早一天了?难道我们的事出了什么意外?” 天赐摇摇头,同样低声回道:“一切进行的很顺利,不过是萧晚灯她归心似箭,硬是拉我提早一天上路了,活像八辈子没做过公主似的。” 我松了口气,笑了笑,问:“她现在人呢?” 天赐道:“跟大娘一道去甄见萧晚风去了。”我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你怎么不跟她们一块去?” “那是她的大哥,又不是我大哥。”他咧嘴一笑,深深看我:“我这不想悦容姐了嘛。” “胡闹!”我将香炉的顶盖用力阖上,责备道:“你怎么弄不清自己现在的身份,来长川后你第一个要见的不该是我。” 天赐微扬下巴,倔强道:“不,我非常明白自己的身份,我早就说过了,我先是姐姐的弟弟,再是他们萧家的女婿。” 我与他僵持对视着,败下阵来,扶额叹道:“行行行,是我的好弟弟,现在见过姐姐了还不快去面君,在这节骨眼上,你可别惹他们萧家的人不痛快。” 天赐耸耸肩,起身整了整衣衫,问:“要不悦容姐跟我一道去吧。” 我摇头,自嘲道:“你们一家子团聚,我这外人去瞎凑什么热闹?” 天赐眨眨眼睛:“三日后悦容姐不也是萧家的一份子了?” 我也眨眨眼睛:“三日后能不能成一家子还是个问题呢,难道你会不知?” 打着哑谜,却又心知杜明。于是,我们两人都笑了。 天赐凑到我耳旁,温热的鼻息吹拂而过,问:“听说那个名叫柳荫苒的女人是楚在劫的得力部下,选择牺牲她,悦容姐真的狠得下心?” 我闭目淡淡道:“我并没有选择牺牲她,是她自个儿选择自我牺牲的。” 天赐又问:“悦容姐眼睁睁看她去送死,难道不是因为她对楚在劫而言是非同寻常的女人?” 我心中一颤,像是隐蔽的心思被拆穿了似的局促起来,用愤怒掩饰惊慌:“天赐,你太放肆了!” 天赐静静看着我,不说话。我别开脸,悲从心来,低头喃喃道:“在劫在九泉之下会理解我的,我不能让他死不瞑目,我不能......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天下大乱了又怎样,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49 ......” 报了在劫的仇,我这辈子就已经是尽头了,是尽头了...... “那么我呢,悦容姐,你就不再管我了吗?” “作为回报,我会送你天下至尊的宝座,这样还不够吗,天赐?” 我缓缓闭上眼睛,不去想天赐受伤的眼神,自顾着掩嘴嗤嗤笑了起来,似乎已经看到了三日后热闹非凡的登基大典。 那日,我将会为萧晚风亲手策划一场精彩的戏目,我甚至为这出好戏取了个好名字,就叫“荆轲刺秦王”。 “荆轲”的扮演者便是柳荫苒,而“秦王”自是萧晚风。 自昔日在金陵行宫中,柳荫苒行刺萧晚风失败被我设计救下之后,便私下与我会过面。我对她说,你若真要为在劫报仇,便听我安排,别鲁莽行事。而后我写了一封信交给柳荫苒,让她秘密去东瑜找天赐。天赐看完我的信之后,通过层层错杂的关系将柳荫苒一行人反复周转地调入阜阳王的亲卫兵中,一切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 要想行刺萧晚风,不从他的亲信下手,又怎能接近他的身边? 而“荆轲刺秦王”不过是出前戏而已,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我之所以选择将柳荫苒的人马安插在阜阳王麾下,自有深意地安排,就是等着登基大典这一日,阜阳王的军队调入长川护卫京都,与萧家的虎贲卫和御林军三重把守,确保那日登基大典顺利进行。 届时,柳荫苒一行人自阜阳王的军队里跳出来行刺萧晚风,不管结果成败如何,柳荫苒等人必死无疑,而阜阳王则会受到牵连,陷入谋逆的嫌疑,到时候萧家大军和阜阳王的军队将会对立僵持起来,京都告急,烽火点燃,只有靠驻守在外的军队前来救援,首当其冲的便是东瑜军。 先前我还担心在东瑜任职的萧晚月,他将是这个计划成败的变数,暗自嘱咐天赐要克制他,并速战速决。现在得知萧晚月被关进暴室,并被萧晚风撤去了所有的兵权。萧晚风自断臂膀,真乃天助我也。 柳荫苒等人转了好几层人手才调入阜阳王麾下,根本查不到天赐和我的头上,更何况真等萧家追究起来,已经死无对证了,被我陷害的阜阳王哪怕忠心耿耿,也百口莫辩难辞其咎,以萧家人睚眦必报以及对背叛者绝不宽恕六亲不认的作风来看,除掉阜阳王势在必行,而阜阳王骑虎难下,为了存活必然会负隅顽抗,两方不可避免将会引发一场血战。 阜阳王能得萧晚风重视并结成姻亲,其实力可不容小觑,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再说萧家征伐天下,大半的兵力已经调去各方关口要地驻守,要想调回来须得萧晚风指令。萧晚月已无实权,那个时候能得萧晚风信任并有能力调集兵马的,除了身为萧家女婿的楚天赐,又有何人? 到时候天赐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便以“勤王”之名率大军进驻长川。 萧晚风在元气大伤的时候又引狼入室,何惧萧家天下不乱?何惧至尊皇权不拱手让人? 此计乃是我离开金陵前跟蔺翟云暗中共同策划的,其手段确实阴狠。 天赐赞道:“有悦容姐在背后出谋划策,何愁大业不成?” 我沉痛道:“我不要成就什么大业,只要能击垮萧家为在劫报仇......若此计成了,余下的摊子就交给你了天赐,我只剩下你一个弟弟了,希望你前程似锦,一跃成龙。” 天赐生性敏锐,自我前后一番话中听出了诀别的意味,惊慌地抓起我的手逼问:“悦容姐,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我能去哪里?在劫大仇得报,还完前世的债,此生已了,便是我重入轮回之日。 我抬眼,触及天赐焦虑不安的眼神,心头不免揪痛起来。自然明白他对我的一番情意,大战在即,也不想他为我分神,便强笑道:“我哪里也不去,下半辈子还要靠着你养着呢,吃香喝辣的你小子可不能过河拆桥忘了我。” 天赐直直逼视我的双眼,想要从我脸上分辨真假。我回以微笑,他看了许久许久,才舒了口气,复而看向窗外成荫的梧桐,低声浅语地呢喃着,如生命的盟誓:“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总有一日,我会将那片梧桐林砍尽,再重新为你种下千株梧桐,比这夜梧宫更瑰丽,让你获得真正的自由和骄傲......” 他的这番情表白让我心头涌出百般滋味,终不堪承受,便催促道:“好了,你该离开了。”又嘱咐道:“在我面前直呼他萧晚风的名讳就罢了,人前便收起你那狂枉的性子,记住,现在他是君你是臣,再怎么不甘愿也只需再忍三日了。” 天赐点点头,与我辞别后便离开了。 我失神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神情恍惚起来,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这次的计划虽是我提出来的,但为了瞒过萧晚风,自我离开金陵之后便对此事撒手不管,金陵已在萧晚风所设御史台的严密监视下,以至于蔺翟云也不得不置身事外,却是天赐在暗中全盘张罗筹备的,并且做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 我早前便知道,天赐虽表面张狂其实极为内敛,心思深沉更甚在劫,就算以后我不在他身旁帮助他,相信以他的实力,也能做出一番大事业。 只是,萧晚月已不在东瑜转而被关进长川暴室的事天赐分明早就知道了,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呢? 是怕被萧晚风察觉异状吧。 我重重吁了一口气,无力地倒在软榻上,倦怠地抬起眼眸,那森森摇曳的梧桐林繁茂地落入我的眼中,在夏日鼎盛的翠绿中透露出一丝颓废的悲态。 回过神来,床单湿润了一片,我茫然抬手拂过眼角,竟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泪流不止。 已经不能回头了,就算明白这是一件多么不可原谅的事,欺骗、伤害、背叛......罪无可恕。晚风,下辈子别为我种什么梧桐了,我不是你的凤凰,不过是肮脏、丑陋带来绝望、噩耗和灾难的夜鸦而已。 天赐离开没多久又回来了,这次与他一同来的还有萧夫人、长乐郡主和萧晚灯,一席人自殿口走来,各个锦衣宫髻一丝不苟,盛盛云鬓,荧荧珠玉,潢潢是天家贵眷,身后簇拥着彩衣华服的女眷,皆是出自长川名门的夫人千金们。宫娥内侍们分开两列在前头开道,便觉得采光四溢逼面而来,煞是风光。 萧染也来了,紧随在长乐身旁。这还是我来长川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他,这孩子身子骨不好,但今日看上去气色不错,小小的个儿走在大人堆里,众星拱月一般惹眼。看到我后他面露欢喜,到底是萧家悉心栽培出来的继承人,很快又恢复常色,一派老成持重地随行人群中,八面威风。 我敛去倦怠的情绪,打起十二分精神去招待客人,与众人边厢寒暄着迎入中殿,纷纷入座了。宫女们垂眉顺目,云影入内,上茶。备干果糕点等,又弓着身子退职一旁伺候。 女人们天生就是热场面的能手,彼此间很快就熟稔起来,争相说些吉祥的话或是叨唠家常,诸如哪位大人家的夫人如此年轻,美煞人也,哪位小姐生得这般好相貌,许了哪户好人家,没许的竟当场开始拉线说起媒来。姑娘们面子薄,一个个红了脸,纨扇半遮娇羞的脸庞,偷偷地将那懒怠依在朱槿明月窗前的俊俏少年郎打量,不正是未来的驸马爷楚天赐。 那可是自幼便留恋花丛游刃有余的风流种,又是天生不羁轻狂的性子,便见他那双摄魂的眼睛懒洋洋地自满屋子的女眷脸上扫过,嘴角勾着似是而非的笑,别提那怀春柔情的姑娘们挡不住这无限春光,一个个都嘤嘤俯首失了魂,便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夫人们也都晃了神。萧晚灯善妒是出了名的,面上顿时挂不住,又不好当场发作,强忍着不满嗔怒地瞪了那得意的人物一眼,而后似乎又觉得自家夫婿如此出色,不免又浮上了几许骄傲的神态。 那些女眷一个个都是善于察言观色舌灿如莲的精明人,立即岔开了话题,将话头往主任身上引,连连将我奉承夸奖,天花乱坠得不得罢休。讨好我之余也不会冷了萧夫人、长乐郡主和萧晚灯这三尊大佛,那场面热腾得就像是打着鞭炮的喜庆盛宴。 当夸赞起这夜梧宫、幽桐殿气派非凡,郑公如此恩宠时,萧夫人但笑不语,萧晚灯浅笑似冷,长乐郡主强颜欢笑,天赐似笑非笑,而我则笑若春花之璀璨,满殿的人都呵呵赔笑。 萧晚风来的时候,正是我这夜梧宫里笑容最为多姿多彩的时候。 他来了之后,笑容倒是统一了起来,都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他也不管众人跪了满殿,夹杂着齐哄哄的请安声,径自朝我大步走来,在我福身正要行礼的时候及时将我托起,“悦容便不必多礼了。”温柔地牵起我的手入了主座,任凭萧夫人、长乐郡主和萧晚灯随着众人在我跟前跪了良久,才草草摆手:“都起来吧。” 众人叩谢圣恩,起了身,小心翼翼地入座,耳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多喘。 萧晚风向来喜怒无常,并且不喜人多热闹的地方,今日却出奇的随和,笑着对我说:“悦容,我怕你整日呆在宫中闷得慌,便让姑母小妹她们常来陪你聊天解闷,你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得让我深深痛苦,心想他是不是恼我早上退朝时为了萧晚月的事让他不痛快了,才打法这群人来让我不痛快?面上笑道:“晚风有心了。” 萧晚风点头:“喜欢就好。”又说:“还有一件事,你听了也一定喜欢。”我暗暗觉得后怕。便听他说:“金陵来人了,想必你很想见他们吧。”我顿时难以自持,欢喜道:“真的,他们现在在哪?”萧晚风随意摆手,内侍便碎步跑至殿外,扬声道:“宣鲁国公觐见——” 我焦急往殿口张望,远远便瞧见怀影小小的人儿穿过重重宫门走来,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人,正是蔺翟云和柳君侯。我情不自禁起身欲迎,却被萧晚风拉住了手。回头看去,见他脸上尤且带着淡淡的笑,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我凝了凝神,心知他是不喜我跟司空家有太深的羁绊,便收整凌乱的心绪坐了回去,敛去激动的神态,一如往常地笑着。 怀影入殿后见到我也是欢喜异常,我却是怕他克制不住喜悦扑到我怀里撒娇,徒然惹了萧晚风不快。一念此处,心里不由凄凄奄然,母子相见竟要如此压抑感情,萧晚风的爱太专制他霸道了。 索性怀影并没有教我失望,这段时日他又懂事了不少,想必来长川之前蔺翟云和柳君侯对他多有教导。 进了殿门后,怀影停步在我五丈外,三跪九叩的大礼做得极为慎重,但并没有喊我“娘亲”,而是“娘娘”。那一声声“娘娘”,却是喊得情深意切,就如同呼唤亲娘一样。我好不容易压制的情绪复而失控,泪水润出了眼眶。 忽而身旁递出一方锦帕,我顺势望去,瞧见了萧染那张极为神似萧晚月的脸。 萧染蠕动几下嘴角,终究什么也没说,将锦帕往我手里一塞,也不等我说声谢谢,一声不响地回到了长乐郡主的身旁,小脸蛋儿神态淡薄,仍是负手在背双脚跨开与肩同宽,一副威风凛凛的站姿。 我紧紧攥着那锦帕,手心里是热的,胸口也是热的。衣襟里头挂着一块金锁片,是离开金陵时怀影为我戴上的,他说:“这是舅舅生前给我的,说能保平安,现在给娘亲戴着,希望舅舅在天之灵保佑娘亲平平安安。”我则拿着在劫小时候的金锁片时时提醒自己别忘了报仇。此时心中纵有再多的恨也柔软了,心事却是沉重的,多么善良可爱的两个孩子啊,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他们能成为好朋友,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上一代的恩怨永远别覆盖在他们单纯无忧的年岁里,如果可以的话...... 萧晚风淡淡道:“鲁国公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随后赐了座,让他坐到一旁。谢恩的时候蔺翟云似有若无地朝萧夫人的方向叩首,自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知道萧夫人于他有救命之恩,虽然他痛恨萧家逼死在劫,但仇归仇,恩仍然是恩,他是个爱憎分明的人,曾对我请求,若登基大典那日颠覆萧家的计划成功了,希望我能放萧夫人一条生路。 这是,一直沉默寡言的萧夫人开口说话了,叹息道:“今日大家齐聚一堂本事开心热闹的事,只是可惜了,有人缺席,终究不是美满的团圆。”她虽没明说缺席的那人是谁,但在座之人都心知肚明,她口中暗指之人无非是萧家那一位不可或缺的成员,萧晚月。 见萧夫人开口了,萧晚灯局部不安地请求道:“大哥,二哥这次真的知道错了,你都已经那么严厉惩罚他了,还不肯消气么?再说这登基大典也近了,新皇登基不都要大赦天下么,你便饶了二哥吧。”萧染也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50 焦急地看了过来,显然十分担心自己的夫妻,倒是身为妻子的长乐郡主显得比较持重。 萧晚风没有应答,与我相握的手时儿十指相扣,时儿指尖缠绕着玩耍,漫不经心地问:“悦容,你说我这不出息的弟弟到底放还是不放?” 前些年萧晚月两次向我提亲被拒的事早已在长川传开了,今日我却要嫁给他兄长,在座的女眷们心里头哪个不好奇我跟这两兄弟的复杂关系,那可是这些她们百般聊赖的生活里最为丰富多彩的消遣话资呢。众人一个个低着头不说话,暗地里都将耳朵拉得老长,唯恐听漏了一个字儿,有的甚至悄悄把了长乐郡主一眼。 长乐郡主神色入常,眼神掩饰不住一丝落寞,视线匆匆自我与萧晚风相握的双手上掠过,很快又看向别处,手指却一下下地用力攥着袖角。别人不知情的还暗道,她这是心疼紧张自家夫婿呢,还是计较夫婿心头藏了别人?我确是早早看出,他对萧晚风的在乎更甚自己的丈夫。 将一碟精致的糕点送到萧晚风案牍前,我淡淡道:“便放了罢。”萧晚风的手一顿,我随即笑道:“既然你这个做大哥的喜欢唱黑脸,那就让我这个做大嫂的捡个现成的好,唱唱白脸,大喜的日子里也能讨个好彩头,树立个好典范儿。”随后往众人问道:“大伙儿说,我这算盘精不精啊?”众人轰然笑作一团,纷纷附和。我转头看向萧晚风,正要跟他讨说法,却见他低念几声“大嫂”,忽而笑得意味深长起来,道:“悦容这样说了,我便赠个顺水人情罢。”随即扬声道:“传令下去,去暴室将二爷接出来。” 长乐郡主霍然起身,上前行礼道:“还是让我亲自去接他吧。” 萧晚风点头:“那你去吧。” 一经同意,长乐郡主便欠身离开了,脚步匆匆像焦急敢去见久别后的丈夫,又像在逃难似的。萧晚风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沉思片刻,下令让内侍跟着去:“待二爷出来后你跟他说,整理好衣冠来这边一趟。”内侍唱诺,尾随长乐郡主而去了。 期间,萧晚风让萧晚灯为我上茶:“长嫂如母,按照我们萧家的规矩来奉茶。”我尚未进门,萧晚风便要先行家规,也不知安的什么心。萧晚灯纵然不情愿,在萧晚风面前还是不敢放肆的。 宫娥在我脚前铺了蒲团,萧晚灯取来茶渣跪在蒲团上,虽然竭力掩饰,声音还是带着一丝勉强:“大嫂,请用茶。”我笑吟吟道:“晚灯,你客气了。”忙上手去接,茶盏过手的时候却故意把手向内一抖,将茶水往自己手上倒。倒不是很烫,却红了整个手背。萧晚灯怔了一下,萧晚风立即将我的手放在嘴前吹拂,也不管那么多人看着,只顾着问我疼不疼,随后冷冷道:“晚灯,这就是我从小教你的规矩?” 我忙解释说:“不是晚灯的错,是我自己不小心没拿好......茶水不烫,我一点也不疼。”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手指便往手背上戳去。真的没什么痛感,我还是故意嗤了口冷气。萧晚灯算是明白了,我这是暗地里给她穿小鞋,向来极野的性子,火气一上来也顾不得场面,起身怒道:“你别给我假惺惺的做好人,让人看了作呕!”萧晚风一掌拍向案牍:“放肆!”顿时满殿噤声。 萧晚灯便被罚跪,跪倒她承认错了自己错了为止。她性子傲,宁愿一直跪着也不肯认错。我暗暗朝天赐看去,这可是他身为萧家女婿好好表现取得萧晚风好感的时候了,却不料他竟斜倚窗栏,望着窗外满目成荫的梧桐,痴了。 气氛陷入尴尬时,长乐郡主搀着萧晚月过来了。萧晚月的身子看上去有点虚,以至于走路些许疲乏,脸上也十分的苍白。进了殿门,目光越过重重人影,见我与萧晚风并肩高坐上堂,他那本就不好的脸上进而白得几乎透明,硬是愣在门口不动了。 这一眼,便是煎熬了万年的痛和怒,看时光的残酷,看流水的无情,那些不经意错过的,成了无缘的偶然,伤心的必然,曾经累累风华之人,再也不能在风尘中独守飘逸,在浊世中散发馥郁,徒留了一张欲哭无泪的脸。 萧晚风淡淡道:“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进来。” 萧晚月推了长乐的搀扶,只手抓着胸口咳嗽了几声,吃力地一步步朝我们走来,像是一抹孤独的灵魂在飘荡。 萧晚风道:“刚才小妹已经奉过茶了,你也来给大嫂上杯茶吧。” “大嫂......”萧晚月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烈火灼伤了嗓子,空余漫长如一生的沉默,不言不语,静静将我凝望,放肆、大胆、深情、沉痛......满殿女眷窃窃私语,萧晚风再也无法容忍,正要怒斥,便见萧晚月突然纵声大笑起来,道:“如此大喜日子,理应喝酒!” 自身旁的案牍上取来杯酒,倒了一杯:“我祝大哥大嫂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再倒一杯:“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复而一杯:“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一杯杯苦酒入腹,化作一行行热泪流出,还要强颜欢笑去祝福。 一个人所有的痛苦都源于贪婪,没有时想得到,得到了想永远拥有,一旦失去就痛不欲生。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蝉变,由透明的洁白到褐色的丑陋,撕心裂肺的人生,美丽而残忍。 雪袖一挥,他将酒杯重重掷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如他的心,满地残骸。 转身,离开。 萧晚风却不放过他:“你昔日擅离职守,现在可知道错了?” 我们几个都心知肚明,他擅离职守是为了什么,求一个长相厮守天荒地老罢了。 错了吗? 萧晚月回身笑笑,很虚无的那种笑:“是的大哥,我知道错了,大错特错,错得愚蠢至极无可挽留不可原谅。” 直到萧晚月走远了,我才浑浑噩噩回过身来,发现手和脚竟是透体的冰凉。 似乎隐隐有点明白,萧晚风今日高调出席他本不喜欢的热闹场面,又破例搬出家规的用意了。他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萧晚月认清自己的身份,也要我板正自己的立场,明白什么是我们该拥有的,什么是我们该舍弃的。 就让众人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日后也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生病,就是一出戏吧。 登基大典的前一日,我去乾坤宫找萧晚风,在宫廊上与萧晚月狭路相逢。 八角宫灯摇晃,廊下风疾,天际云低,竟似有了雨意。 我强笑着与他点头招呼,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神是冷冷清清的。我不免觉得尴尬,复而前行。 错身而过的瞬间,他突然拉住我的手腕。我顿时浑身僵硬,没有甩开他,也不敢动一下。却听他喃喃重复着:“悦容,再见了,再见了......”错愕抬眼看去,只瞧见他如雪飘远的背影,宛如似水而去的流年。 来到乾坤宫,罢了内侍的通传便径自进去了,来到门口时听见有人交谈,蔺云盖对萧晚风说:“你最近情绪波动太大,对你身体无益,晚风,你是在自掘坟墓吗?”萧晚风没有回答,许久听见他道:“我观她气色不佳,眉间有煞气凝聚,想必近日有性命攸关的祸劫。云盖,我只略通周易演算,至于逢凶化吉,去灾避祸的本事远不如你。你说,能有什么办法让她避开这场祸劫?” 蔺云盖哼了一声,负气道:“我与她非亲非故,逆天改命的事不会做。更何况为了让你长命百岁,我还恨不得她早日死的好。” “云盖!”萧晚风似有动怒。 “好啦好啦,别动怒,对你身体不好。以前薄情寡欲的人,现在怎么动不动就发脾气呢?” “你帮不帮我?” “不帮。” “云盖!” “晚风,你通晓周易,应该明白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道理。她若没有祸害他人之心,杀生祸劫自然能平安度过,什么样的因,中什么样的果,能救她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萧晚风沉默半响,道:“我们多年朋友一场,你当真不帮我?” “正是因为是你的朋友,我断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用这种慢性的方式自戕而置若罔闻。你扪心自问自己,你真觉得现在过得舒坦么,这种日夜煎熬的痛苦?”蔺云盖长长叹了一声,又道:“以前的呢不是这样的,随遇而安,淡薄人世,从来不强求不嫉妒不怨恨不焦躁不患得患失。我所认识的‘文武冠冕、天下无双’的萧晚风到底哪里去了?可知你现在如此放纵自己放纵别人,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房间内陷入死寂,我深思片刻,转身离开了。 隐隐约约听见萧晚风说:“我喜欢现在的自己,我觉得......像个人。” 酉时,天色见暮,萧晚风处理完政务来夜梧宫与我共膳,吃了几口便作罢,我问他胃口这么差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摇摇头,说:“陪我到外边走走吧。” 夕阳已下,天际只余最后一抹残红。宫灯初上,远近摇曳点点光晕,醉生梦死。行至青玉斑石道上,两侧梧桐婆娑,树叶簌簌作响,竟似一片与世隔绝的凝碧之境。 “悦容。”他突然喊我名字,我探寻朝他看去,他却笑笑没说什么,牵着我的手漫步,复行几步,又喊我的名:“悦容。”仍是没说什么,如此反复好几回。我心生窦疑,莫名紧张起来,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直至青石路走到了尽头,才发现与他相握的两掌间竟渗出湿汗,也不知是他的还是我自己的。 萧晚风说:“悦容,我有话想对你说。”我点点头,他却说:“但不是现在,明日再跟你说。”我说:“我也有话要对你说,也便明日吧。”两人相视而笑,如做约定。 翌日辰时,日升东方,晴空无云。这日长川的凌晨一扫宁静,宫中传出号角声庄严响亮,声动四方。 鼓乐三遍,我着五彩翟纹百鸟朝凤宫衣,绛色罗锦长袖,由三十六名朱衣侍女在前引路,坐彩金凤撵,卤簿仪仗相随,徐徐由凌霄门入。萧晚风着玄色十二章纹冕服,戴十二旒冕冠出太极殿,面南升御座,百官序列陪位。 凤撵下,我沿白玉阶梯拾步而上,朝御座上的萧晚风走去。 宽袖展落流云似水,萧晚风掌心朝上向我探出手来,面色肃然。我将手放于他掌中,两人并肩,复行大殿之上。 阶下阜阳王持节,宣读新帝登基祷天册文,国号大昭,始开元年。 又有内侍官持凤印而来,萧晚风亲读封后檄文,我朝他下跪,接凤印,称臣妾受诏。 就在这时,数十刺客自环敬将军麾中跳出,仗刀直逼太极殿而来,口中直呼:“萧晚风,拿命来!”。殿内顿时大乱,百官奔走,高喊:“护驾——护驾——”萧晚风却纹丝不动,行立于御座前,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冷酷无情的面容,如看一场百无聊赖的人声演绎。 我暗自大惊,环敬将军乃是东瑜属将,是天赐的得力部下,刺客怎是由他营中而出?环敬将军和天赐同感惊愕,我朝阜阳王后列看去,柳荫苒等人蓄势待发却被人捷足先登,皆是大感困惑,这又是哪方势力安排的刺客? 乱了,一切都乱了! 就在柳荫苒等人要趁乱行事的时候,十二黑甲狼骑率大批御林军和虎贲卫自暗处涌出,速度之快,好似早已料得刺客到来提前便设下的安防。数十刺客很快便被上百御林军和虎贲卫围在中间,大殿上混乱厮杀起来。 我朝天赐和柳荫苒暗使眼色,情况生变,局势不利,让他们停止行动。 混乱之时,横空射出一支暗箭,直逼御座方向而来。 左右士官齐呼:“皇上小心!”皆扑了上去以肉身为萧晚风挡箭,却不料—— 嗖的一声,我只觉胸口一痛,已被一箭穿心。 我狂退数步,口呕鲜血,终无力地缓缓倒下,厮杀声、惊呼声......那些吵吵闹闹纷纷扰扰的杂音仿佛顷刻远离了,整个世界在我眼中反反复复旋转着,形形色色。我看到被重重人影阻挡去路的萧晚风惊慌失措的脸,若狂低喃:“悦容,不要,不要......”天赐疾呼:“悦容姐——”连杀数人,狂奔而来......以及,那好似站在天穹尽头孤独寂寞的苍白雪影,情深似海的眼眸里,深深镌刻着: 吾爱,永别。 快马在长道上急速奔跑,我疲倦地睁开双眼,看到萧晚月的脸,比那月色更苍白。 “悦容,悦容......”他反反复复叫着我的名字,“你会没事的,我们很快就可以到炎山了。” 那一箭几乎穿过我的心,若非有在劫的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51 心金锁片挂在胸口挡着,我早已当场毙命——现在的我已经跟死了没有区别,就连医术高超的蔺翟云也救不了我,踏入黄泉只是早晚的问题。 蔺翟云说:“箭山有毒,箭入心半寸,皇后已无力回天,除非......” 只因为最后这句“除非”,萧晚月大闹皇宫,要带我去九千里外的炎山,为此还与萧晚风动起手来。萧晚风强用内力又怒气攻心,呕血倒下,萧晚月受了萧晚风一掌,筋脉错乱身负重伤。但他到底还是把我带出来了,一路马不停蹄赶赴炎山,寻找那种仅仅只存在传说里的药草,来治愈我碎裂的心。 相传那时一种花,生长在水生火热的地方,“花的绽放,是花心的破碎”,那花就叫“碎心”,要用真个生命来诠释血色的震撼,才能拯救枯萎的心,长出春华秋实。 但那只是传说而已,没有人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存在。 我们已经快马奔跑了七天七夜,由南向北,几乎横跨了整个大经国——我又忘记了,大经已灭,现在是萧晚风为帝的大昭了。炎山位于大昭国外, 一个名叫“胡阕”的番邦小国里。 一路上跑死了五匹马,出了大昭,再也没有驿站供我们换马,当最后那匹马疲惫死在荒漠上的时候,萧晚月就抱着我,以步代马,接着往北快速飞奔而去。 我又毒发了,萧晚月就割了自己的手腕放到我的嘴边,用他的血来喂食。他说,我们萧家的子女为了防止敌人毒杀,从小都是喝着毒药长大的,久而久之,我们的血就成了能遏制毒性的圣药。 期间,我无数次几乎气绝,他就把掌心抵在我的丹田,将自己的内力渡到我的身体里为我续命。 他本就已经身负重伤,这一路却又是喂血又是消损内力,现在的他看上去比我更像一个死人,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会比我先断了呼吸。 大漠的落日带着荒凉和血色的悲壮,将那漫天的黄沙渲染得如同赤色的沙砾,摄人心魂。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但他不让我睡,心知这已是我的极限,怕睡去了就再也醒不来了。 “悦容,你说说话吧,说什么都好,千万别睡......”他祈求着。 我挑着沉重的眼皮,直直地盯着他毫无血色的唇,“那......我给你说个故事好不好?”他连忙点头道:“好好,你说,我听着。”我的眼神飘得遥远,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用一种虚无的声音絮絮说道: “很久很久以前,北方的玻璃城有一个出色的猎人,一日猎人上山打猎,见到一只负伤的鸟儿,通体都是纯美的白毛,连长长的咀都白得发亮,发出哀伤的鸣叫。猎人动了恻隐之心,就把白鸟带回家,并治好了它的伤。白鸟被这个英俊善良的猎人打动了,化作美丽的姑娘嫁给他为妻。一天,猎人上山打猎,遇到原先打伤白鸟的那个人,那人向猎人索要白鸟,猎人不从,两人发生争执,猎人不幸坠落山崖。白鸟悲痛欲绝,变回了鸟儿,每天在悬崖上空盘旋,发出惨烈的鸣叫,呼唤着丈夫的名字。” 萧晚月沙哑地喊道:“悦容,悦容......” 我虚弱地对他笑了笑:“后来,有个诗人写了一首诗纪念他们,就叫《白鸟之死》。” 我把诗念给了他听: 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我就是/那一只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 只等那羽箭破空而来/射入我早已破裂的胸怀 你若是这世界唯一/唯一能伤我的射手 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岁月/所有不能忘的欢乐和悲愁 就好像是最后的一朵云彩/隐没在那无限澄蓝的天空 那么/让我死在你的手下/就好像是/终于能/死在你的怀中1 “吧嗒......吧嗒......” 天空下起了雨——不,那不是雨,是他的泪。 萧晚月终于走不动了,坐在沙丘上抱着我嘶声痛哭,残阳照在他苍白英俊的脸上,那里满是泪水。 我轻声问:“晚月,既然下定决心射出那支绝命的箭,为什么现在还要不顾一切地救我?” 他摇了摇头,没说话,又摇了摇头,还是没说话。 许久许久,他像个迷茫绝望的孩子,哭道:“悦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分开,为什么我总是要失去你?如果眼睁睁看着你属于别人,从此不再与我有任何联系,那种感觉就跟死了一样。我想,那就毁了你吧,我不能得到的,谁也别想得到......如果、如果那一箭就取走你的性命该多好,那已经是我全部的勇气......但是你没有死,看着你奄奄一息的模样,我又害怕了,害怕你从此没有了呼吸,我再也看不到你笑了,听不到你的声音,我害怕这个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惟独没有了你,那种感觉,你明白吗,你懂吗?......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我疯了吗悦容,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疯了?” 他总是这样,一次次地杀我,又一次次地后悔。 现在,将要死去的人是我,他却哭得满面是泪。 这个曾经被我深爱过的可恶又可恨、可怜又可悲的男人,在我想笑的时候,他总是让我哭泣,在我想要遗忘的时候,他总是让我想起,曾经属于我们的一去不复返的幸福。 我怜悯地看着他,吃力地抬手想擦他的眼泪,他拖着我的手背贴在他湿润的脸上。 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亡其言也善。 我苍白地笑着,近似安慰地轻声道:“如果,你是那含泪的射手,就让我做那只决心不再闪躲的白鸟,让我死在你的手中,就像终能死在你的怀里。” “不!”他惊恐地瞪大双眼:“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抱起我,再度启程,一步步朝血红色的夕阳深处走去。 大漠升起了荒烟,谁在远处吹响着羌笛,席天幕地的浓浓凄凉。 不知道走了多久,萧晚月抬眼看起,不远处的冥冥暮色中,出现一座岩石赤红的山脉,他欢喜道:“悦容,我们到炎山了,我们终于到炎山了!” 然后,怀中的人并没有回应他,那双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像是惨败的枯叶随风凋零一般,自他的肩膀上无声无息地滑落。 那一刻,他仿佛听见了,世界崩溃的声音。 他的脚步只停顿片刻,复而往山上走去,他温柔地说着话,像是情人耳边的低语:“悦容啊,你睡吧,如果你真的觉得很累很累了,那就好好地睡吧.......从今往后,谁都不能打搅你了,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了。” 他一直走,一直走,走过风霜寒露,走万水千山,走过沧海桑田,走过漫漫长夜,迎着黎明的晨光,流泪......他已经不能回头了,只能往前走,走到世界的尽头,走到生命的终点。 当他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有个胡族姑娘吊挂在崖壁上,咿咿呀呀地呼叫着,见萧晚月没有应她,随即换成蹩脚的汉语喊道:“喂——这位壮士,请你救救我,拉我上去吧,我会重重酬谢你的!” 萧晚月还是没有理她,继续往山顶上走去。 走了几步,他听见身后传来歌声,他停住脚步,听着听着,痴了。 衣袖一甩,脚下的蔓藤便连根拔起,飞至山壁环住那胡族姑娘的腰身,将她横空拉到了眼前,他问:“你刚刚唱的是什么歌?” 胡族姑娘揉揉疼痛的臀,随后咧嘴一笑,笑道:“这歌叫《勿忘我》。”萧晚月没有再说话,盘腿坐在地上,将怀中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枕在自己的腿上。 胡族姑娘蹲在他面漆,双手托着下巴,好奇地问:“她怎么了?” 萧晚月支起手指附在唇边,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胡族姑娘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便听见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她只是太累了,睡着了而已。” 胡族姑娘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了一圈,然后似乎明白了什么,了然地点点头。 萧晚月说:“把你刚才唱过的歌再唱一遍罢。” 胡族姑娘可怜地望了他一眼,便唱道: 随你笑随你恸/陪你整夜望星空/只要能减少对你的一点痛 不甘心又如何/你说人生本是梦/也请带走我的爱我的梦 说好平淡过此生/要用真心换青春/而你的微笑让我心疼 让我拥你在怀中/挽留一些些余温/宁愿这刹那变成永恒哩啦啦呀我的爱人你呀/请听完这首歌你再走 哩啦啦呀我的爱人你呀/在另一个世界勿忘我2 胡族姑娘的声音带着沙哑,犹如草原般辽阔,又如荒漠般苍凉。 萧晚月听着听着,微笑着流泪,他轻轻拂着怀中女子的脸庞,说:“你看你现在多乖,不会再用那种仇恨的眼神看我,也不会说出那些恶毒的话伤害我了,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我怀里吧,再也不要把我推开了,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那歌声悠悠地还在耳边响着:“哩啦啦呀我的爱人你呀,请听完这首歌你再走;哩啦啦呀我的爱人你呀,在另一个世界勿忘我。” 胡族姑娘唱着唱着,不知道为什么,也被这种生离死别的浓浓悲哀感染了,眼中流出泪来,她听见他说:“我救你一命,希望你能帮我做一件事。”胡族姑娘哽咽着点头,他说:“在我死后,请你把我和我的妻子埋在一起,立一座坟,墓碑朝南,那是我们家乡的方向,墓碑上,请用朱砂写上三个字,长相思。” 重新回到他们曾经做快乐的时光里,去实现曾经说好的那个约定。 相思桥上,长相思。生时相思,死时相思,灰飞烟灭不忘相思。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他缓缓地闭上眼睛,翻开掌心,将所有的力凝集在上头,自击天灵盖。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一扇巨大的黑门前,门上盘旋着两条庞然黑龙,凶神恶煞,张牙舞爪。 巨门哐啷一声打开了,走出一个人,对着我微笑。 我忍不住哭出来,扑进他怀里:“长卿......” 拥着我,神情把我凝望,他说,悦容啊,我们好久不见了,好久好久。 我问他这是哪儿,他没有回答,指着脚下漆黑的焦土,哀伤道:“这里曾经生长着一种花,浓艳又悲哀的赤红,她堕天坠地,却被决绝在地狱门外,仍徘徊着不肯离开。天庭震怒,降下天火,在这里烧了三千年,她仍倔强地绽放,不肯枯萎。” 我环顾四周,这里只有一片荒芜,问:“那花儿现在哪里去了?” “一夜间凋谢了,再也生长不出来。” “为什么?” 他只回答我之前的问题:“悦容,我身后是地狱之门,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走到这里就停止吧,别再前进了,回去,回去......” 我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用力推开,身子仿佛失去了重量,一下子飘得很远,依稀间听见他说:“忘记仇恨吧悦容,请自由地快乐地......活着。” 幽幽睁开双眼,梦境已忘记了大半,模糊的视线里,那少女的脸庞渐渐变得清晰,正拖着下巴专注地打量我。见我醒来,她一下子来了精神,雀跃地说着话,咿哩哇啦的,是我听不懂的胡语,她也不等我反应过来,就大喊着跑了出去。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类似于蒙古包的帐篷里,顶棚覆盖着厚毡,帐内极其简陋,围毡上挂着野兽的角牙、皮毛和弓箭,榻前只置着一张木桌和两张方板凳。我思索着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大漠的那个夜晚,萧晚月说要带我去炎山,那么现在他人呢?这里是胡阕的部落,说的尽是我听不懂的话。 就在这时,帐帘被掀开了,有个身穿胡服的男人大步跑了进来:“悦容,你终于醒来了!” 我乍闻是能说汉语的胡人,不由欢喜起来,把眼一瞧,硬是愣住了,竟是萧晚月。只见他穿着赭色短褂黑色长裤,斜肩批着褐色售毛,胸口挂着兽牙吊坠,头发简约地束成马尾,额前垂落几丝乱发,皮肤较之先前也黝黑了很多,这粗犷不羁的模样叫我一时认不出来。记忆中的他素穿月色白衫,总是干净清爽不染纤尘,就算是身披战甲,也是银色甲胄裹身,斯斯文文的儒将风范,着实没瞧过他现在这般粗犷的模样。 他握着我的手,欢喜得有点不知所措:“你能醒来,真好,真好......”随后问我身体还有哪里不适的,我捂着胸口低咳了几下,只觉得那里丝丝疼痛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52 ,其他倒无大碍,只说了声:“渴......”他为我到来水,移来木凳在榻前坐下,微笑着看见我,这时那胡族姑娘也走进来了,依依呀呀地说着话,看上去很开心,但太吵闹了,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萧晚月略皱眉,用胡语不知说了什么,她就不再叽喳了,吐了吐舌头,黑白分明眼珠子溜转了一圈,蹩脚的汉语说:“我这不是看萧大嫂醒来了太高兴了嘛。” “她是......” 萧晚月为我介绍:“她叫阿娜云,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要不是她, 我们两人现在都已经死了。” 一经细说,才知自己竟然一经昏睡了一个多月了,当初萧晚月以为我死了,正要寻短见的时候,阿娜云拦住了他,然后喂我吃一种绿色的药汁,我吃完后就呕血不止,萧晚月大怒,差点杀了阿娜云,这是发现我又有了呼吸,才知阿娜云是在救我。萧晚月连夜奔波又内力耗损,精疲力竭地昏死过去。醒来后,就被阿娜云带来了附近的部族里,并在这里生活了一个月。 我感谢阿娜云救了我,她红了脸,抓着肩侧的小辫子嘿嘿憨笑着说:“其实你应该感谢萧大哥才是,要不是他救了我,我也没办法救你呀。”我很好奇,探寻她是用什么救了我的,须知蔺翟云医术堪称登峰造极了,都对我束手无策,她一个看似傻呵呵的小姑娘如何做到? 阿娜云只含糊地说是他们家族秘传的方子,然后打哈哈,避重就轻。我见她不愿多说,也不想她为难,毕竟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也就没多问了,倒是觉得她来头不简单。 这时,两个妇人进来了,都是极普通的胡族百姓,善良又热情,手里头拿着一些干粮和奶酒,来到我床前呜噜哇啦地说着话,神情看上去很高兴,萧晚月用胡语跟她们说了几句,她们笑得合不拢嘴,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插着腰对阿娜云说话,阿娜云立即红了脸,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像是解释什么,她们又对我说了几句话,就笑呵呵地拉着阿娜云出去了。 我问:“她们都说了什么?” 萧晚月对我说:“穿米色长褂的是酋长的妻子吉雅嫂,穿藏青长褂的是她的妹妹,她们叫我跟你说恭喜醒来,身子刚恢复要好好调养,多多休息,有什么需要就对她们说千万别客气,就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一样。”倒了一碗奶酒,又在我床边坐下,咧嘴笑道:“她们还叫阿娜云不要打搅我们夫妻恩爱,所以拉着她走了。” “这......”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脸红了,手指局促不安地攥着毯子。 他笑笑,将奶酒递到我面前说:“这是用羊奶酿的酒,初喝时味道有点怪,你可能会不习惯,喝多了或许会爱上这种味道。”我接过喝了几口,一开始的确味道奇怪,酸酸的,喝了几口渐渐甜美起来,也就将一大碗都喝光了,随口问:“你会说胡语?”他点头道:“恩,从小我就被要求学习很多地方部落的语言。”又递来果腹的干粮。我的确觉得饿了,边吃边羡慕到:“真好,我觉得自己在这里就像是哑巴一样。”他抬手以拇指抿去我嘴角的屑末,笑道:“我可以教你,其实胡语学起来并不难,你在这里生活半年,差不多就跟他们交流了。” 我皱眉,听他话中的意思是打算在这里久居?问:“我们离开一个多月了,大昭那边有什么消息么?”我最担心的还是天赐,刺客是从他部下的随从中跳出来的,我怕萧晚风会怪罪他。 萧晚月背过身去,整理木桌上吉雅嫂她们送来的东西,淡淡道:“不知道,我只顾照料你,没留意其他什么消息。”我问:“你没去联系你大哥么?”他的动作一顿,突然把手上的东西扔下,冲到我面前就重重地问了下来。 剧烈的动作扯痛了我胸口尚未痊愈的伤,我痛苦闷哼,他将我放开,说了几声对不起,然后埋在我的肩膀上,闷声道:“悦容,我们不回去了好不好?就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没有人认识我们,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过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忘记过去的一切去过另一种全新的生活,我们可以一起放马牧羊,一起骑马射猎,一起看星星看日出,这样的生活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多好......对了,塞外的落日很美,下次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我沉默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为了我可以放弃一切包括生命,但是我无法这样为他。这很不够公平,似的,非常不公平,但人生包括感情,就是这么的不公平。 萧晚月的肩膀松垮下来,眼底难掩一抹失望,但也不勉强我,将我轻轻放倒在床上,盖上毯子,说:“你刚醒来身子还很虚弱,再睡会吧。”我点点头,闭上了眼睛,脑袋里乱七八糟的画面,很多人很多事很多种不同的声音表达着不同的感情,让我不堪承受。终究是太累了,很快就睡了过去。 就这么的,我醒来后在这里又过了好几日,也对这里渐渐有了些了解。 胡阕分十二个大部落,大部落下又有很多小部落。尽管最强大的洛羯一族已经统一了草原,但是各大小部落之间为了牛羊、草地、水源等还是经常会有争斗。我和萧晚月现在居住在名叫基里亚的部落里,在胡阕里是一个地处偏远名不经转的小部落。 这几日我没再提及大昭的事,也没说要回中原的话,萧晚月很开心,不安的表情从他脸上渐渐淡去了,但我看得出来,他的眸中仍深藏着一种忧虑。 我的颈项上挂着他送给我的兽牙吊坠,阿娜云见了偷笑几声,告诉我这是胡阕里最凶猛的老虎的牙齿,是萧晚月来到基里亚部落时赤手打死了一头巨大的沧源虎获得的战利品,族里男人女人们将他视作勇士,那是力量的象征。 这日天气不错,萧晚月抱着我走出帐篷,来到草原的黄土坡上晒太阳。一路上大家都跟他打招呼,看得出大家都很喜欢他,并且尊敬他,就连酋长都将他是为好安达,听说在我昏迷期间,萧晚月曾帮酋长打退了一个常年滋扰他们部落的蛮横部族卡夏,让基里亚部落扬眉吐气。 我在黄土坡上坐了一下午,萧晚月在我头上搭了一个伞状的帐篷,虽说是晒太阳对我逐渐康复的身子有好处,但日头太烈了还是不好。他又拿来毛毯披在我的膝盖上,怕风将我冻着了。我跟他说谢谢,他只是笑笑没说话。我失神地看着他,至今仍然无法相信他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喜怒不定行事极端的萧晚月,现在的他没有往日的冷清和狠戾,笑容如草原的天空那么磊落。 但他真的放下了吗,那从小加注在他身上的桎梏,他的那些亲人,以及萧家子孙不可逃避的家族责任和使命,他真的能真正放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塞外的日落真的很美很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高高地芦苇映衬着那轮巨大的夕阳,随风摇曳着,挽留着天际殷红的云霞。草原上,小伙子沐浴着落日的余晖,唱着辽阔的歌声,拍打着手中的长鞭驱赶牛羊,天高地阔,那么惬意自在。 我抱着膝盖,看得痴了。萧晚月从身后搂住我,下巴搁置在我的肩膀上,亲吻着我的耳廓,问:“喜欢这里吗?”我点点头,不能否认对于这种美丽的向往。他又开始蛊惑我的心神,说:“那我们以后都这样靠在一起看日出,一直到我们老了白发苍苍了,也不要改变,好不好?”我沉默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在夜梧宫的时候,萧晚风与我牵着手走到梧桐树下,也这么痴痴地看着落日。 我又想起昨日阿娜云对我说的话,阿娜云不是基里亚部落里的姑娘,她是离家出走来到这里的。我问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她说:“我爹亲贪图富贵,要把我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我不愿意,就一个人跑出来了。”然后她对我说:“听萧大哥讲的,你们是私奔出来的,前段时日还有几个中原人乔装成胡人的模样来这边找你们,都被我们骗走了。放心吧,我会帮助你们,不会让他们找到你们,相爱的人就该永远在一起......我以后也要找一个像萧大哥这样情深意重的丈夫,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原来萧晚风早就派人找来了,萧晚月明明知道了,却不愿意面对。 我抬头看了看,落日的红光照在我的脸上,炫目的色彩,让我有种不知名的心慌。这样宁静安详的日子,美好的不真实,还能持续多久?我想这么一直下去,与世无争,但心中放不下的人和事实在太多太多。那些放不下的又是如此沉重,沉重得让我喘不过起来,又心生倦意,想逃避此生。 萧晚月喃喃叫着我的名字,手指托起我的下巴转过我的脸,亲吻着我的唇,唇齿相依,纠缠着,吸允着,温柔地,轻轻地,如融化在三月春月的呢喃,反反复复呼唤:“悦容,悦容......”我们像是从来没有背叛过怨恨过伤害过,靠在一起说着悄悄话。他说他现在很快乐,他拿起我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上,我感觉到了他的心跳,他说:“都是为了你。”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不分开。”他一厢情愿地许下承诺。 但这个承诺脆弱得如同大海上的泡沫,日出后消亡殆尽。 第二日,萧晚风就找到了我们。 这世上的事总有一个巧妙的因果循环,阿娜与将萧晚风派出寻找我们的人骗去了其他部落,偏偏巧了骗到了卡夏部落。卡夏部落的人不久前攻打过基里亚部落,被萧晚月敌退了,对萧晚月深恶痛绝自然也印象深刻。萧晚风的人从那里听闻了这个消息,一时不敢确信是不是萧晚月本人,便助卡夏部落的人前来攻打,意图一探究竟。 那日是基里亚部落一月一次的狩猎日,男人们一半都出去打猎了,萧晚月自然也去了。我在帐中小憩,忽闻外头马蹄声如雷,阿娜云跑进二话不说拉着我就走,说卡夏部落的人来袭了,要我和其他女人一起去后山的土坳里避难。那些人可是见了男人就杀,见了年轻女人就抢的强盗。 我出来帐篷,外头已经乱成一片,两个部落的人厮打成一片。我跟着阿娜云躲躲闪闪来到土坳里。里头已经躲着好多女人了,大家靠着抱在一起,眼中虽有惊恐,但尚算冷静,想来是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 暗自琢磨着今日的情况不好,若是往日等男人打完了仗女人再从这里出去,自然安全的,但现在部落里的大半男人都出去狩猎了,余下势单力薄的这仗恐怕不好打,若是卡夏族的人杀到了这里,那么多年轻的女人不都要被他们抓去做暖床的工具? 我心中有了主意,但不懂胡语便只能跟阿娜云说,阿娜云一开始十分不解地看我,我焦急催促道:“快点,听我的!我这是为了保护大家,再迟疑就来不及了!”阿娜云点点头,传达了我的意思,叫来几个身体强壮的胡族姑娘,从土坳四周搬来大大小小的石头,按照我的吩咐在四面八方的泥地上排点着。她们都面露困惑,无法理解我到底要做什么,我也没有过多解释,一来语言不通,二来跟她们解释什么是阵法她们也不懂。 在阵法快要摆好的时候,几十个卡夏士兵发现了这里,策马奔来。女人们全都尖叫着缩成了一团,我眼见还差最后一招,便抱起脚下的石头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那些女人以为我疯了,在我身后咿哩哇啦地叫着,就在我将最后一块石头布好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便见那几十个胡骑像是迷路了似的在那块空地上乱窜起来,士兵们一个个胡乱地对着空气挥着手中的刀,好似他们面前出现了凶狠的敌人,有的甚至丧失理智自相残杀起来。 阿娜云眼见脱离危险,面露欢喜,我依然忧心忡忡,这个阵只能坚持一个时辰,若是救兵还不到,这群女人还是难逃沦为床奴的命运。阿娜云见到我神色有异,我将事情因由告诉她,她的小脸顿时乌云覆盖,沉默许久,突然眼中涌现出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视死如归,她拉起我的手慎重道:“萧大嫂你放心吧,要是真挡不住他们,我会救大家的,我不会让你有任何意外的!” 她黯然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如果以后我不能跟你们一起了,你要好好照顾萧大哥啊,他对你是真的好,那日在炎山,他以为你死了都想自戕随你而去,你昏睡的时候他日日夜夜照顾你,在你身旁自言自语,我在帐外偷偷听着都快要心碎了,如果我能遇到萧大哥这样的男人,就算现在让我去死我也愿意,你多么幸运啊......”她抬起头,拎着袖子不停地擦着眼泪,抽噎着笑道:“所以你们两人一定要幸福地在一起哦,一辈子,要一辈子才行啊!这样也不枉费我,不枉费我......”她抽噎着说不下去了。 我惊愕地看着她,在她眼中看到了缱绻的爱意,这个小丫头不会是对萧晚月...... 这是滚滚马蹄声响起,我还沉浸在阿娜云带给我的惊讶中,便听见她欢喜大喊:“啊,是萧大哥,萧大哥他们回来了,来救我们了!” 萧晚月到来后,没有立即进攻,让众人将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53 卡夏族的士兵重重包围住,再从四面八方的方位杀入,这样他们才不会陷入阵法中。果然,萧晚月是知道这个布阵的。 当敌人诛杀殆尽之后,萧晚月下了马,走到我面前,神情复杂:“那是大哥用毕生心血研究出来的天极阵,可困千军万马,镇洪荒大乱。他只教我破阵之法,却向来吝啬指点我摆阵之术,没想到......他连这个都教你了,他对你真好......” 我恍恍惚惚地站着,仿佛神回夜梧宫,那一个月萧晚风日日与我相伴,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我问他:“先是兵法,后是阵法,你教我这些做什么?”他回到:“培养你呢。”我取笑他:“你就算是要培养自己的传人,也别找我一介女流啊。”他漫不经心道:“不,我不是培养传人,而是培养一个能够杀我的人。”我闻之心惊,他的瞳孔如一抹漆黑的墨,无限地扩大,似要将我淹没:“你能么悦容,你可以吗?” “悦容!” 一声怒喝,将我唤回神来,我抬头看到萧晚月惊慌的神色,像是被谁抢走了心爱的宝贝,这些时日磊落的面容再度被负面的情绪覆盖,愤怒、阴鸷、暴怒,双手不由自主地扼住我的咽喉。 我隐忍地看着他,还能呼吸,但很痛苦。 他喃喃念道:“不要想他了,不要用这样的表情想他,求你了悦容。” 这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表情? 雷声轰轰作响——非是雷声,而是大批兵马往这边赶来,席卷着滚滚黄烟。众人心惊,难道是卡夏族的人又杀过来了?却见一个身穿中原服饰的男人一马当先策于前头,身后紧紧跟随着十二骑身穿黑色甲胄的勇猛将军,又有一青年男子行于他侧,身着贵族锦裘胡服,头戴金冠,左耳挂着金色苍鹰耳坠,那是胡阕国王子的身份象征。基里亚和卡夏两个部落也停止了干戈,两位酋长恭顺地跟在他身后,胡人见之皆下跪叩拜,阿娜云变了脸色,情不自禁地低呼了一声。 那胡阕王子淡淡扫了阿娜云一眼,跃下马背,单手附于胸前,恭敬地朝那中原男子行了大礼,道:“尊贵的昭帝陛下,小王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不知道陛下要找的人可在那群人当中?”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没想到萧晚风居然亲自跑到胡阕,他那副身子怎么熬得住? 萧晚风不语,慢慢地驱马行于我三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执手相依的我和萧晚月。我感觉到萧晚月握住我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隐隐似在发抖。 阿娜云察觉到了萧晚月的害怕,冲了上来挡在我们面前,在萧晚风的迫视下瑟瑟颤抖炸,仍然鼓起勇气喊道:“我不准你再拆散萧大哥和萧大嫂!放过他们吧,让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好吗?他们那么恩爱的一对,生生死死都不能分开,你怎么忍心那么对他们!你就不怕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胡阕王子顿时变了脸色,用胡语快速地说着话,似在怒斥阿娜云。 萧晚风依旧神情平淡,喃喃念着“萧大哥萧大嫂”这两个称谓,随后自嘲地笑了起来,身后那翻滚的猩红披风,如同浓烈的火焰灼灼夺目,融于这日的晚霞中。 他抬头望着黄昏余晖,缓缓开了口:“悦容,塞外的落日美吗?”我压着胸口汹涌的心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点头:“是的,很美。”萧晚风嘴角一勾,眼角一冷:“比起夜梧宫的落日,如何?”我回到:“各有千秋,无可比较。” 我看到他紧握着辔绳的双手骤然用力,几乎能听见骨骼的声音。觉得生气了?或许他希望听到我的回答,是夜梧宫的落日美于世间一切,不可比拟?如果他这样跟我说,我会让他如愿,并且心甘情愿跟他回去。 但他没有说,只淡淡问了句:“你在这里生活得开心吗?” 我心里堵着一股闷气,为什么他千里迢迢跑来找我,却这么冷淡,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甚至也不问问我身体好点了没有? “是的,我很开心。” “这些日子里,你心中可有忆起仇恨?” 我愣了一下,回答:“没有。”却是实话,这几日内心前所未有的祥和。 他深深看我,内心似在激烈挣扎着,最后闭上眼睛:“你们走吧。” 在我和萧晚月的错愕注视下,萧晚风毅然调转马首,往回离开。 路遥惊讶地喊了声:“圣上!” 那胡阕王子同样惊愕道:“昭帝陛下找的不是他们吗?” “我的妻子和弟弟已经死了,不需要再找了。” 萧晚风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感情:“从今往后,你们两个人不许再踏入中原半步,否则,休怪我无情!” 我愣愣地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上灌下似的,让我自内心里寒冷。他就这么放我走了,放弃我了?萧晚月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大哥!” 萧晚风近似疲惫道:“晚月,大哥早说过,你跟她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只会互相毁灭,但是你从来都不信。也罢也罢,以后你的路你自己走吧,大哥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从今往后,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萧晚月与我一道向他跪下了,萧晚月是跪在自己千疮百孔的良心上,因为眼前这个人是他的兄长,如父如师,辜负了他的厚望,甚至在道德情感上深深背叛了他。 而我呢,我为什么下跪? 我不知道,我只感觉手和脚都是冰凉的,心是疼痛的,比一箭穿心了还要痛。他的那番话说明了什么?他要我又不要我,娶我又放弃我,爱我又说不爱我,到头来都是为了他的弟弟!我曾经深深感动于他赋予我的宽容和爱情,但爱情到底是什么?我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男人,也从来不懂他的爱情,此刻却是深刻地体会到了,他们血浓于水的兄弟之情,爱情什么都不是! 我笑着叩首,高呼:“臣妾叩谢圣上大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萧晚风猝然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 那一眼,像是要把你灵魂都刺穿的怒和恨,“楚悦容,你好自为之吧!”马鞭一甩,策马狂奔离开了。 我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抓着黄土,那日的夕阳余晖照在我身上,像烈火似的,灼伤了我的心。 回到部落,萧晚月草草收拾行李,连夜带我离开,行色匆匆,也没跟任何人道别,甚至阿娜云也不曾,像是谁知道了我们的行踪就是祸害,害怕萧晚风会随时回来将我带走似的。 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去哪里都好,只要两个人是在一起的。他反反复复喃喃自语:“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永不分开,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永不分开。”他越是这样,越是让我深深感觉到他内心的不安。 事到如今他还担心什么?他最难缠的大哥都说放我走了不是? 很快的我就知道了,萧晚月最大的担忧不是萧晚风,而是另有其人——竟是长乐郡主。 刚出了基里亚部落,就在阴山小道上被人拦住了道路,仅有四名侍卫跟在身后,长乐郡主亭亭玉于凄迷月色下,嫩黄色的纱衣迎风徐徐飘渺,竟似临天而来的仙子。 萧晚月见到她并不意外:“你果然来了,伊涟。” 长乐郡主朝我们微微作揖:“夫君,妾身是来迎接你和皇后回朝的。圣上病了,身为妻子和弟弟的你们,怎么能不去看看他。” 萧晚月神态纠结,仍是担忧问道:“大哥他又发病了?” 长乐点头,神情哀伤:“怎能不病,这么千里迢迢地来到塞外,这里天气干燥,风热,气浊,他这样的身子又怎么能受得住?不管大臣们怎么劝,可他就是不听,非得要亲自来这边一趟不可。这不,今日也不知在外头受了什么气回来,就这么发病倒下了,也不肯吃药,似要跟自己这条命过不去。” 他说话的语调轻扬顿挫,温温婉婉,却让人有股刺骨的寒意,只见她端庄地朝我躬身行礼:“现在怕只有皇后娘娘才能劝圣上服药了,圣上安危关乎天下社稷,长乐在此失礼了,救人刻不容缓,还请皇后娘娘速与长乐同去。” 我面无表情道:“若是我不愿意呢?” 长乐眼神冷了下来,仍是面带微笑:“那怕是由不得皇后娘娘了,今夜皇后愿意去敢情最好,不愿去,也、得、去!” 说罢,从身旁侍卫腰上锵然拔出宝剑,直指着我。 我冷笑道:“你想要拿这把剑威胁我?” 长乐点头:“是的。” 我虽担心萧晚风,可看着长乐郡主这般为他操劳,心里窝火:“你动手吧,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去!就让萧晚风和我一起陪葬吧!” 长乐怒道:“住口!我不会让他死的,绝不会!” 我大惊,却见长乐将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道:“圣上若是有什么意外,长乐也不会芶活于世。” 我突然觉得可笑至极:“你竟然拿自己的命威胁我?你的死活,与我何干?” 长乐缓缓笑起:“长乐的死活你自然不会上心,但是我若死,两年前那个被你狠心亲手杀死的司空稷也别想活!” 我脸色惊变:“你......你到底在说什么!”稷攸......毛毛,他还活着! 长乐郡主怜悯地看着我:“可怜的女人,你怎么不问问你身边的这个男人,他的儿子萧染到底是谁?” 我回头看向萧晚月,在他瓷玉般雕刻的脸上,看到了一抹深藏的痛苦。 我推开驿馆的房门,他斜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闭目冷冷道:“滚出去!”我环顾四周,屋内一片狼藉,破碎的药碗,墨色的药汁洒了一地,就连令平心静气的龙涎香此刻都席卷着浓浓的煞气。想不到萧晚风也有失控泄愤的时候。 轻声说:“你该吃药了,生病的人不该任性。” 他猛地睁开双眼,吃惊地看着我,不敢置信我竟出现在这里,欢喜过后又似不堪重负,别过脸道:“你还回来做什么?”我尚未回答,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很快就想到了答案,负气随手一拂,榻上玉枕哐哐摔在地上,急促地喘息:“谁要她多事的,谁准许她这么做的,我还没死,不需要谁来可怜!” 纵然不情愿,也不得不为长乐开脱:“她也是为大昭社稷着想,你现在身为一国之君,身系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若你有什么好歹,这刚刚稳定下来的天下岂非又要大乱了?”刻意不去承认长乐只担心他,长乐凭什么,她不过是他的弟妹而已。 “她找你来无非是为了让我服药,好,我喝!”他近似赌气,也不顾地上满是残瓦碎瓷,就这么赤着脚,步伐虚浮地到我面前,拿起我手中托盘上的药碗一饮而尽,将空碗重重扔在地上摔得粉碎,一字字道:“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叹了一声,放下托盘去拉他的手,他要抽走,被我攥得更紧。 “你?” 无论他怎么生气,我都好脾气地对他笑笑,他竟也没辙了。我踢开地上的杂物,让他回到榻上坐下,蹲下身子伏在他膝旁,替他挑着脚上的碎片。都血肉模糊了,他难道都不知道痛的吗? 他不自然地动了动脚,被我扣住脚踝:“别乱动。” “你……这是在做什么。” “照顾丈夫,尽我妻子该尽的责任和义务。” “你不需要这么做,你……”话突然停住了,将我的手踢开:“是不是长乐跟你说什么了你才这么做的,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看来那些平日里越是不发脾气的人,发起脾气来越难伺候。 我叹道:“她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又把他的脚攥了过来,取来绷带包裹,道:“她说你很爱我,没有我你会活不下去。是不是这样啊,晚风?”抬头询问,便怔住了,只见萧晚风带着病态的脸上浮现可疑的红晕,竟让我也不自觉地跟着紧张起来。 忙低头道:“想来她是误会了,你是心怀天下的人,儿女情长终究是累赘,那些情啊爱啊的自然不会被你放在心上,而我对你而言就更别提了。” “你就一直这么想的?”他生气了又要踢开我的手,这次我眼疾手快将他牢牢抓着,反驳道:“不然怎样,从我们认识到现在,你可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个爱字。” 他脱口而出:“我为你做的那一切不足以说明了一切?难道还比不上那一个字?”说完他就后悔了,像是此刻承认了感情就好比哑巴吃了黄连,很痛苦,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很差,就不再说话了。 这个人啊什么时候都这么不示弱,我道:“喜欢就要说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54 出来呀,你不说谁会知道。” 他还是坐着,一言不发,我也没再自讨没趣,让丫头们进来把屋子整理干净。一番折腾之后,众人又弓着身子退了出去。屋子里算是干净了,也清净了,他还是不说话,四平八稳地坐在榻上,如老僧入定。 我像个没事的人赖在屋子里不走,随意取了本书卷在案前坐下翻阅,挑了挑跳跃的灯芯,随口道:“若是倦了你便睡吧,有事叫我一声,晚上我守夜,就在这陪你。” 本不期待他回应的,却听他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你也从来没说过。” 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反驳我那句“爱就要说出口”的言论。 谁说做大事的男人从不计较小事的,都计较到芝麻缝里去了。 我撩开额前的落发,拖着下巴,学着他的腔调道:“我嫁给你不足以说明一切?难道还比不上那一个字?” 他的嘴角动了几下,压着嗓子道:“你是被我逼的!” 我挑了挑眉梢,原来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啊,当初若不是他拿金陵威胁,我还真没决心要嫁给他呢。 把书卷扔掉,椅子一移,坐在他身旁:“呐,晚风,我跟你说个事。”他不应答,甚至看也不看我,脸绷得老紧,似乎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很耻辱。我也不在意,学他以前那样把他的手掌拿来把玩,一会儿十指相扣,一会儿指间缠绕,还真挺有意思的,难怪他老爱玩我的手。 “你要说什么便说,别动手动脚的。”口头上这么说,倒也没把自己的手自我掌心抽开,或许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现在他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一味赶我走了。有时候人是要厚颜无耻地缠着才行。 我整了整神色,道:“晚风,我发现你不要我的时候我很恨你,你跟长乐勾勾搭搭的时候我更恨你。” “放肆!”他双目一沉:“我什么时候跟她勾勾搭搭了?”硬是装作没听见前面那句话。 我自然不罢休,逼问到底:“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的嘴角绷得笔直,神色多有沉痛,许久才道:“你在我身边不快乐,我不放手还能怎么样。” 我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跟你在一起不快乐,跟你弟弟在一起就快乐了?你真以为自己聪明绝顶什么都能看穿?你是我吗,你是吗?”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我接着问:“你不是一心要拆撒我和你弟弟么,现在怎么突然这么好心成全我们了?你不是向来不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么,你怎么不拆撒到底?好啊,既然你良心发现了,要我和他双宿双飞逍遥快活去,你为什么还要发脾气,还气得发病了,也不吃药呢,敢情你是不想活了?还是你觉得我不在了你跟死了没区别?” “你……”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看什么看?”我豁出去了,口不择言:“萧晚风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自我们相识以来总是被你压在头上,什么都你说了算,我早就想反抗了!你看似很尊重我的决定,其实一直都是你自己一个人在做选择,娶我也好,放手也好,都你自个儿在那边一头热——哦,对了,你还扯上什么叶啊花啊说不能相恋什么的,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次你给我刺青之后居然跟你弟弟私下订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赌约,说只要他不再来招惹我,你就同样放弃我,你们可真是行啊,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的难兄难弟是么?你把我楚悦容当什么了?赌注筹码?可不是嘛,所以当晚月违背承诺跑来金陵找我私奔的时候你勃然大怒,,提早发兵进攻江北,逼得我下嫁,还把他扔进暴室关了一个多月!” 萧晚风百年难得地出现惊恐的表情,一步步朝榻上后退,结舌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和他赌约的事,晚月告诉你的吗?” 说完他就露出一副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的表情,这不是不打自招了么?他萧晚风也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哼!”第一次在他面前扳回劣势,我很得意,乘胜追击,爬到床榻上将他逼至墙角,居高临下道:“你后退做什么?心虚了,不敢面对我了?” “不……”他嘴硬道:“我只是不太习惯这样自得你。” “那你还是快点习惯吧,今天咱俩就把你弟弟这个问题摊明了说清楚,省得你心里有疙瘩,我心里也有疙瘩,这夫妻做起来忒不痛快,试探这个试探那个的,你当时两军对垒阵前斗法啊,累不累?” “悦容,其实……”萧晚风深呼吸,我心里一阵紧张,他要绝地反击了?马上全神戒备。 却见他拂着自己的肚子,说:“我饿了。” “啊?”我一怔,本能问:“都这么晚了,你还没用膳么?” “刚才心情不好,不想吃。” “胡闹!”我跳下床转身就走,他急忙喊住我,有点慌张:“你要去哪里?” 看他那副模样,着实令人心痛,安抚笑道:“去帮你准备晚膳,我亲手去做,可不比你那些御厨差,一般人还吃不到,你有口福了。” “可你大病初愈,身子……” “没事,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等会吧,我很快回来。” 走到门口,他又叫住了我:“悦容,你……真的决定不跟晚月走了吗?” 我叹息:“现在我就站在这里,你还怀疑什么?” 他的双眸瞬间彩光四溢,似藏着日月星辰,认真道:“事不过三,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我不解问:“什么不会再有下一次?” 他抿嘴笑了笑,很苦涩的那种笑容,又有种忏悔后的坚决:“我放弃过你三回,这一次你再不走,以后我都不会放手了,就算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第一次放弃,眼睁睁看我嫁给了司空长卿;第二次放弃,诠释了花与叶的分离;第三次放弃,让我和萧晚月远走天涯。他还记得真是清楚,我也不例外,留着以后慢慢跟他算,点点头:“恩,最好是这辈子都别放弃。” “楚悦容,你别后悔。” “萧晚风,是你别后悔才是。” 走出屋子,阖上了门,我就愣住了:不对呀,刚才明明是我绝对压倒性的气势呀,怎么到后来话题一转就变成势均力敌了? 果然,跟萧晚风斗,要十二分戒备才行啊,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他钻了空子扭转颓势,待会去谈判他准是休整完毕,让我讨不到好处了。 我暗暗叹了几声,欲往伙房走,却见萧晚月站在门口不远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都听到了些什么,那张脸就遮蔽在长发的阴影里,如同水中剪影后的残月模糊不清。我没说什么,轻轻从他身边走过,他拉住我的手,仍是低着头,沙哑问:“你放弃我回到他身边,只是为了救染儿的命,是不是?” “不是。” “不,你是的,你就是!” 我抽回自己的手,淡淡道:“如果这么认为,能让你的心里舒坦一点,那你就这么想好了。” “悦容,求你别这样,你不可以这么对我,你不可以的。” 我摘下挂在颈项上的虎牙吊坠,交回到他手里:“塞外的落日很美,但终究不是属于我的真实,就像萧大哥和萧大嫂,不过是虚拟出来的两个人而已。晚月,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难过,只有回不去的从前。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其实你我早就该明白,我们的感情早在两年前就被掏空一切了,何必纠缠着不肯罢手,让回忆都变得糟糕透顶?我很感激你这次这样舍命救我,却也是你下的杀手累我至此,也算谁也不欠谁了——如果你还是觉得不甘心,那么,就再来杀我一次好了。” 说罢,我不再看他,迈步离开了,却在长廊的尽头遇见了长乐郡主,还真是没完没了。 我重重吐了口气,道:“放心,他已经乖乖吃药了。” 长乐郡主却紧紧地迫视我,不依不饶道:“你爱上他了,你爱上他了?” 我笑了笑,反问:“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不会的,不该是这样的。”她低头喃喃念了几声,突然抬头道:“你难道忘记了你弟弟的仇,你还能爱上他?” 我眼中戾气凸起,竭力压制下去,平静道:“真正杀死在劫的是那支暗箭,我问过晚风,他说那晚他并没有下令让任何人射箭。对了,晚月也对我说过,他射我的那支箭根本没有淬毒,但箭头上却莫名地被人上了毒。我怀疑,我们丈夫身边有人在耍阴谋诡计。” 长乐郡主看上去很惊讶:“当真?那会是谁?” 我看上去很苦恼:“哎,我也一时没有头绪,不过相信是那人定是他们十分信任亲近的人吧,否则也不会瞒过他们的双眼,至今查不出什么来。” 长乐郡主若有所指道:“那可要好好防备了,决不能让那些用心险恶的人乱了萧氏基业。” 我似笑非笑道:“是呐,我们身为萧家的媳妇,可要有所担当才行,不能让小人得志。” 长乐郡主笑了笑,“皇后说的是。” 我回以微笑,随后略带不好意思地说:“晚风还在等我,就不陪郡主唠叨家常了,改日回了大昭我们再选个时间秉烛夜谈,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是?” 长乐郡主仍是一副端庄贤淑的模样,含笑地点点头,说:“皇后若真当自己是萧家的媳妇那便是好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染儿毕竟叫了我这么久的母亲,我自然会待他如亲生儿子,也请皇后日后持重,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也不要忘记答应我的话,慎言慎行,免得落人口舌。” 言下之意就是不许我跟萧染相认,也拿萧染的命威胁我顺从她,只需乖乖地伺候好萧晚风,让他开心,爱惜自己的性命,便是我皇后的天职,其余的就不劳费心。 哼,长乐这个女人,真不简单,以前倒是我小瞧她了。 再回长川,恍如隔世,不过离开一个多月,长川一番巨变。 在萧晚风远赴塞外寻找我的时候,朝中暂由定国公主监国,中书令、驸马、景王三人辅政。 景王便是先前的阜阳王,其子赵之城则被封了郡王,封号为“洛邑”,长乐郡主封号未改,又加封为宵国夫人,拜正一品。“宵”通皇族国姓“萧”,其地位可想而知。赵氏一门算是满门显赫了。 《管子·山权数篇》曰:“天以时为权,地以财为权,人以力为权,君以令为权。”其意为帝者须善权术。 萧晚风新皇登基,御座尚未坐稳便离开京都,本是十分凶险的事,他也知道其中厉害,为均衡各方势力,便以谋逆罪诛杀环敬及随从四十八人,为驸马脱罪,平息登基大典那次行刺风波,后又下诏擢升驸马为虎贲卫大将军,掌管京都三万禁卫,与景王相互牵制;设十六卫军,兵权统属于天子,天子不在便由监国定国公主调令, 无形中牵制驸马麾下虎贲卫,又守卫京都;拜蔺云盖为中书令,行宰相之职,均衡驸马与景王之权;封长川七杰之首天霁为中书侍郎,余下六杰为中书舍人,原大雍少相卢肇人为兵部尚书,共辅朝政。 自此,萧晚风离朝长达一个月之久,朝中局势依然稳定,其帝位稳如泰山,倒是地方发生了一件大事。 驻守江东三州六郡的车骑大将军李元凯造反了,以新皇”暴虐无道“为罪,拥戴乾王,即前朝天子幽帝赵熏,以”复辟大经天下“为名,在江东起兵了。 说来此事皆因我而起,李元凯之父正是先前因反对我封后而被萧晚风下令腰斩的那位倒霉的老将军,李元凯悲痛万分,为报老父之仇,毅然举兵造反了。 我随萧晚风回到长川,尚不及喘口气,便要以皇后之姿盛装出席,随天子一道同出凌霄门,为三军饯行,讨伐叛军。此行出征江东的三军统帅,正是驸马兼虎贲大将军楚天赐,魏国公之爵虽然被废,但江东毕竟是天赐原先的封地,其威赫依然健在,萧晚风派他出征,用意深矣。 李元凯虽在江东造反,但李氏宗亲仍居于京都。萧晚风下令,将李氏九族百余口人,皆斩首凌霄门前,为三军壮行。 这日,天和地都是血染的红,刺刺灼目。 我对萧晚风此举颇有微词,他笑得近似无情:“既然他李元凯说朕暴虐无道,朕又岂可让他失望?便让这天下人都看看,背叛者是怎样的下场,看以后谁还敢再造反!”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自称“朕”,也第一次让我深刻意识到了,眼前这个人不仅仅是我的丈夫,更是执掌天下生死大权的皇帝。前几日在塞外刚刚萌生要在气势上反压他的豪情壮志,顿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55 时萎靡了下来。 送天赐出征后回到夜梧宫,尚不及褪下繁重的凤冠头饰,蔺翟云便来请辞回金陵,临行前对我说了一事。 在登基大典我遇刺那日,怀影竟也受到了波及,遭人刺杀,后来就下落不明。 我乍闻大惊,后看蔺翟云的神色稳健,便暗暗宽心了。想来是柳君侯不负我所托,救了怀影,并带他回玄宗避祸去了。 大昭建国后便废除了公爵之制,不再是鲁国公的怀影不过是三岁的孩子,谁要跟他过不去? 毋庸置疑是萧家的人。 蔺翟云又跟我说了其他一些事,几番嘱咐我留意卢肇人,说此人形迹可疑,便离开了。 蔺翟云走后,我为了怀影之事郁结,气得三日不曾与萧晚风说话。 萧晚风无奈,请罪道:“这是晚灯下的命令,确实与我无关,你别生气了。” 他这么一说,我更是恼怒:“你明知她要这么做,又装作不知道,也不去阻止,跟你亲自下令有什么区别?” 我又开始跟他翻旧账了,这是女人最擅长的本事:“环敬将军是无罪的,登基大典那日的刺客分明是你妹妹安插进去的。真是萧门出龙凤,定国公主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啊,先是除掉驸马的心腹再将她的心腹安排到驸马身边去,驸马做了什么她不都一目了然了?至于她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她自己知!” 此事是蔺翟云临行前告诉我的,萧晚灯可真是胆大妄为,假意刺杀皇帝实则刺杀皇后,这种诛九族的事她都做得出来。是了,她现在就是皇族她怕什么?不就是奉茶那日让她跪了半个时辰,就在心里记恨了,不,她是早就跟我不对眼了,想杀我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也真是从小被他们萧家惯养出来的刁蛮性子,就是认准了萧晚风不会真的拿她怎么样。 “我还记得那天你是早早就安排好了守卫的。一个要行刺,一个要抓刺客,你们兄妹俩到底要玩射门把戏?” 萧晚风好整以暇地听着,待我说完后递上一杯茶:“渴了吧?” 见他仍是这副不温不火的模样,我气结,他笑吟吟地问:“悦容那日又打算玩什么把戏呢?” 我顿时结舌,一时不敢确定他都知道了些什么,否则又怎么会那么无所顾忌地擢升天赐的官职并授予重兵?但他那双透彻深邃的眼睛,却好似能看穿一切,让我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忙低头干咳几声,既然旧账翻不出什么,也只好继续算新帐了:“你……你是不是派人去玄宗了?你想对怀影怎么样?” 他静静看着我,不说话。 我把牙一咬,俯下身子捂着胸前的伤口,蹙眉吟道:“哎呦,好痛,我的胸口好痛啊……” 他的视线往窗外扫去,淡淡道:“行了,别装了,我把命令改了还不成吗?就让他们退出玄宗一百里外吧。” “好痛……” “两百里外。” “痛死我了……” “三百里外。” 我头一抬,道:“五百里外。” 萧晚风恨恨瞪我:“行。”又嘟囔了一句:“真是小女子得志!” 我笑嘻嘻地坐正身子,全身舒畅,哪里都不痛了。先把怀影的活动范围扩大到五百里,以后再想办法继续扩大到整个大昭国不就成了?循序渐进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待天赐平定叛乱,你打算怎么处置乾王和前太后?” 萧晚风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了句:“留着他们是祸害。” “乾王是我的侄儿,前太后是我的五姐,你能不能……” 他将我的话打断:“悦容,我能容忍你利用我对你的宽容,但不能容忍你恣意挥霍我为数不多的仁慈。” 心知他是主意已定不可再更改了,赵熏从小对我诸多亲昵,我是极为喜欢他的,而五姐虽与我无甚深厚的感情,但念及她一生凄苦,又对萧晚月一番情深,这次却要死在萧家人的手里,岂非是一种讽刺?说来还是这个李元凯最可恶,自己要造反居然还要连累他们。又想到让天赐去绞杀自己的亲姐和侄儿,实在太残忍了,心中不由一阵冰凉,请求道:“事成之后能不能派其他人去执行这项命令,别让天赐……” “不行。”萧晚风叹了一声,尝试让我明白他的苦心:“你的这个弟弟品行道德上太干净了悦容,对寻常人来说这或许是一种美德,但对于身处高位的他来说这是致命弊端。须知这个世界远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么美好,水至清则无鱼,朝堂官场里打滚,他若是无法做到藏污纳垢,只盲目秉持人性的美德和原则,徒有虚名,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一个行事拘于条框而无法大作为的小丈夫而已。他不仅仅是你的弟弟,也是我的妹婿,我唯一妹子的丈夫,我不希望他这辈子就那么点出息。” 我反驳:“难道杀自己的侄子和亲姐就是有出息了!” “那两个人不仅仅是你们的亲人,他们还是大昭国的祸端,他们若不死,就会不断有心怀歹意的人以他们的名义起兵造反,有了第一个李元凯,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你到底知不知道,每打一次仗要死多少人?他们两人是你的亲人,难道那些因战祸而死的百姓和将士们就没有亲人了?” 我脸色骤白,深知他说的不无道理,但心里就是寒,刺骨的寒。 跪在他面前,负气道:“圣上教训的是,臣妾知错了,圣上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说完还三叩拜。 “你……”萧晚风终于动怒了,豁然起身指着我的脑袋怒道:“你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实在可恶!”拂袖而去了。 我想看书打发时间,看不进去;想打个盹,又睡不着。脑子里都是萧晚风那张气得刷白的脸,心想自己这次似乎是过火了,他说得很对,我这是在恣意挥霍他为数不多的仁慈。 又叹了好几声,把夜梧宫的太监总管福安叫了过来:“你去太极殿一趟吧,就跟万岁爷说本宫晚上等他过来用膳……对了,别忘了说是本宫亲自下的厨。”这样道歉的意图非常明显了吧,还记得在塞外的时候他直夸我做的菜可比御厨的好吃多了。 福安很快就回来了,跪在殿口道:“回禀皇后娘娘,圣上让奴才给您传话,说刚回宫政务繁忙,便不过来用膳,让娘娘别等他,自个儿用膳吧。”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萧晚风这是在跟我使性子呢。 恨恨地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来就不来,我还乐得一个人清净,他在的时候这满殿的奴才都被他吓得像掉了魂似的。整就一个恶煞鬼,人见人怕,谁稀罕他! 就这么又过了三天,我不去找他,他也不来找我。我算是有点明白萧晚风的性子了,他能宠你,无法无天地宠,但永远不会把你宠上天,一旦你爬到他头上让他不痛快了,他就晾你在一边,冷你个三五天的让你也不痛快。 这个男人,可真是行啊,天生做皇帝的料。 第四天,我正在用午膳,方长的桌子前摆了一百多道菜,一群宫女太监在一旁伺候,所有人都殷勤地看着我,只要我往哪道菜多瞄一眼,立即就有好几双手冲过去为我夹菜。十来个御厨在屏风口候着,一个个都神色紧张地偷窥我的表情,要是我吃了他们做的那道菜后点头,就赏;皱眉了,就罚;面无表情的,暂时相安无事。 我暗自恨道,你不来,我这皇后照样做得有滋有味。 吃了几口,随意问:“福安,皇上这几天过得可好?”最好比我痛苦。 福安躬身在我旁边,恭敬道:“回皇后的话,奴才一直都为您留意着太极殿的动向呢,圣上这几天吃好睡好,药也都按时服下了,起居饮食一直由宵国夫人从旁打点,无微不至,您就宽心吧。” 宽心?心都跌倒谷底去了还宽个什么!没有了我,这不还有个长乐在他身边嘘寒问暖呢,他可真快活!这个长乐更可恶,自我回到长川后就一直不让我见萧染,现在还霸着我的丈夫,还要不要脸的,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个弟妹,别弄得跟妻子似的。 我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扔,所有人都吓得跪了下来。我怒道:“福安,你马上去太极殿跟皇上说,晚上我等他过来用膳,他不来我就不吃饭了!”气得都忘记了在奴才面前要自称本宫。 不一会儿福安回来了,我忙问:“皇上他怎么说?” 福安道:“嗯。” 我把眼一瞪:“本宫问皇上说了什么,你嗯什么嗯!” 福安苦着脸道:“圣上就‘嗯’了一声。” 我一怔,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来还是不来? 当晚我下令把夜梧宫所有地方的宫灯都点起来,连角落里的都不放过,弄得灯火辉煌彩光四溢的。这一夜,整个东瑜城,整座皇宫大院,就属我的夜梧宫最亮眼,就一副你不来我不罢休的阵势。 酉时三刻过了,萧晚风可算来了,穿了身黑底红边的滕海云纹明月九龙袍,间以五色云彩。帝国王朝,信奉五行之德。前朝大经是土德,故而尚黄,龙袍为明黄。大昭是水德,尚黑,故而龙袍弃了前朝的黄,以黑为主。其实按照五行之说,木克土,土克水。大经尚土,若要灭大经,理应尚木,可萧晚风偏偏尚水,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要倒行逆施大逆不道一回,就不信水灭不了土。事实证明,大昭真灭了大经,这些都是题外话了。 话说这夜萧晚风来到夜梧宫,身后还跟着四个内侍官,一个个手捧着厚厚一叠奏疏,忙忙碌碌地将折子都堆放在案牍上,想来萧晚风是怕我不吃饭,把办公的地方从太极殿搬到了夜梧宫。来了之后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很快又转了视线,也不跟我说话,径自在案前坐下批阅奏疏起来。 我殷勤地为他夹菜,他吃了,我为他盛汤,他喝了,我为他送药,他也一滴不剩地服下了。问他菜好吃么,他头也不抬,应了声“嗯”,问他药苦么,他还是一声“嗯”,问他天赐出征可有告捷文书送回,他懒得回答。就这样,不管我说什么,他高兴就回答你一个“嗯”字,不高兴了都懒得搭理你。 我气结,哪有他这样大爷脾气的,都四天了,火气居然都没消,还更来劲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其实他压根不是在气我,而是气他自己。那日离开夜梧宫的时候暗暗发誓,要是我不亲自去找他,他就不来找我,总得让他看看在我心目中的重要性。可偏偏我一威胁他还是先服软了,他觉得自己实在太没原则了,气结,胸闷,所以不想跟我说话。当然这些话都是他后来才告诉我的。 见他不理睬我,我竭力压下火气,在塞外驿馆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到了,对付萧晚风这样的人,有时候就是要死缠烂打的。 泡了一杯宁神茶,一头热地坐到他身旁挨了过去,心里思量着说些什么话题好。 把眼一瞥,却见他正在批阅的奏疏,正是胡阙递来的和亲文书,那和亲公主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当头,竟是“洛羯·阿娜云”。 我惊呼一声,阿娜云,难道是我认识的那个阿娜云?若我没记错的话,“洛羯”可是现在一统胡阙最强部落的姓氏。 “晚风,这个阿娜云……” 他淡淡扫了我一眼,这次总算开口说话了:“恩,就是昔日晚月和你在塞外认识的那个阿娜云,她是胡阙王唯一的女儿。” 我好奇问:“那时你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他点头,说话的语调仍然不温不火的:“都是机缘巧合,当初你中箭后只有‘碎心’这味药能救你,世人皆以为碎心是生长在炎山的花,其实那不过是胡阙王散播的谣言,真正的‘碎心’是由胡阙王妃研制的秘药,能让那些因心碎而逝的人起死回生。昔日胡阙王妃因此药被歹人所害,配药的法子只有她的女儿阿娜云才知道,胡阙王为了保护她,就散播出那样的谣言转移世人的视线。我知道其中内情,为了救你,当夜就修了一封书信给胡阙王,告诉他胡阙的十二大部落已有八个部落结成联盟密谋造反,只要他答应把‘碎心’奉上,我愿借兵二十万助他平定叛乱,他的条件则是要两国和亲。晚月不明就里,把你强行从宫中带走,还跑去那炎山瞎折腾,所幸你福厚,在那里遇到了逃婚出来的阿娜云,阴差阳错地救了你一命。” “原来如此。”我怔怔点头。 这叫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记得曾经遇到一个怪人,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此时我没多想,因为心里很不舒坦,蹙眉道:“你要娶阿娜云?” 萧晚风哼了一声,道:“若不是遇见你,我本打算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56 终身不娶的,怎么可能会娶她。” “她是公主,两国联姻,须是王族通婚,你不娶谁娶——啊!”我突然顿悟了,神色怪异道:“你不是要晚月娶她吧?” 萧晚风眼角一寒,冷冷道:“怎么,他娶别人你心里不舒服了,难过了?” 又来了,每次只要一扯上萧晚月他就变得阴阳怪气,先前我早就想跟他好好谈谈这个问题了,免得大家心里有误会。可后来他避重就轻就是不愿深谈,但一有事情了又爱在心里计较我和萧晚月的旧情,我都还没跟他算长乐郡主那档子的事呢!自回到长川后,我就避着不见萧晚月,维持着嫂子和小叔子的距离,他和长乐难道就不懂什么叫避嫌的么?哪有大伯和弟妹是他们这样亲密的! 越想我越生气,这几日他还一直给我脸色看,都不来探望我。是,我承认自己有时候是挺争强好胜的,但他也别只跟我比硬气,男人偶尔向心爱的女人服个软怎么了? “嘭”的一声,我一掌拍向桌面。宫殿的奴才全都惊愕地看着我,连萧晚风也被我惊住了。 “晚风,有句话我老早想跟你说了。”我深呼吸,咬牙切齿道:“你别每次都这么强势行不行,偶尔让我压上一回怎么了?” 萧晚风忽而笑了,“啪”的一声将奏折仍在案牍上,好整以暇道:“悦容,我也不怕告诉你,你这辈子只能在一个地方压得倒我。” 我横眉怒问:“哪个地方?” 他欺身靠在我的耳畔,温热的气息酥酥麻麻地自耳边吹拂而过:“床上。” 金碧辉煌的夜梧宫灭去了璀璨宫灯,零星几点明灭,在夜色中欲迎似羞。 我将他推倒在榻上,触及他脉脉双眸,心中情意滋生几许,面上又佯着得意道:“便是能将你势头压上一回,在哪里都是行的。”本是想为自己扳回些颜面,却不想话说出口后不自觉地红了脸,软声细语的倒像耳鬓呢喃。 白玉床,锦罗榻,帷幔重重,漫飞如梦,椒兰熏得人双眼迷醉,酥到骨子里头去,哪还管你今夕是何夕。 萧晚风勾着嘴角笑笑,抬起如玉手指勾住我的下颌,“那便看悦容的本事了。”那压抑情欲而沙哑的声音让我顿时心跳剧烈。 俯首望去,见他发冠松去了钳固,黑绸似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紫色罗枕畔上,将他素来严谨冷峻的龙颜衬得妖娆多姿起来。暗想他这盎然的风采,也就我一人瞧了去,心中得意几分,低下头便捧着他的脸吻去。本是轻浅地唇畔摩挲,怎奈被他环臂勾住颈项揽住腰身,瞬间如岩浆喷涌了似的不发不可收拾起来。 待分开时,两人早已衣衫半解,袒胸露乳,气喘不止了。 “悦容,悦容……”那冰凉如丝的指尖顺着我胸口上滑,掠过锁骨、脖颈、下巴……转瞬取下我头上束发的金钗,长发瀑布似的垂泻落下。 他的瞳孔幽深许多:“你真美,美得我心痛……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呢?” 尚不及喘息,吗热情不待消停又撩拨了起来,火热地亲吻,激烈的互抚,胡乱剥着对方的衣衫。 坦呈相对不过须臾,皮肤相触不过瞬间,活似火烧了浑身烫得难受,鼻息也烧得头昏,只觉得就这般销魂死了去也情愿。 他托起我的臀往他身下一坐,紧致的麻痹感让两人齐齐往后扬起,却让下身贴得更紧更深,“嗯……”娇吟粗喘出声,电亟似的让人浑身颤抖起来,那感觉可真是欲仙欲死。 我娇喘着坐在他的腰上,抓着他的肩膀,径自前后动着腰肢,依着本能寻找那种醉生梦死的滋味。他抬手撩开贴在我脸上的长发,要把我情动的脸看得清楚,见我意乱情迷不可自己,他再也无法从容,懒慵慵的神情瞬间失控,如走兽一般狂暴起来,双手钳制我的腰身,一下下往上用力撞进我的身体里。 香薰的白烟在宫殿一角飘飘袅袅,紫色纱帘绕着雕梁画栋百转千回,便听那床帏内女子抽抽泣泣、嘤嘤吟吟,夹杂着男子岌岌的粗喘,淌了一地糜烂欲海,弥漫起浓浓的旖旎春光。 久未经情事,不过几下反复,我很快便丢了,猫儿似的蜷缩在他湿漉的胸膛上,双眼游丝半合着,口中连连喘息吐气,回味那极乐过后的余温。他懒怠靠在香枕上,一手轻抚我的背,一手随意揉弄我急促起伏的胸乳,直至我呼吸稍稍平顺了,才调笑道:“舒服了?” 双臂搂着他的肩膀,我红着脸嘤了一声,忽感天旋地转,被他反压在身下。 抬起我的双腿环上那精瘦的腰身,便听他急促说了声:“该是你取悦我了,好悦容。”一团滚烫径直侵入体内,“呀……”我一哼娇呼出来,他似捉弄般在最舒畅的时候抽了出去,我顿觉体内空虚,他又兀地猛挺,一耸到底,弄得我神魂颠倒,娇吟不已。反反复复三两回,令人心痛心醉,又引诱得人难以罢休。 “你实在太可恶了!”我又羞又嗔,轻拳打着他的背。 他邪魅地笑问:“哪里可恶了,这里,还是这里?”下身在我身子里作弄似的换着方位撞击,弄得我意识迷离,除了娇吟,哪还能再说出其他的话来。他撩开贴在我脖子上半湿的头发,俯下身含住我的脖颈,用宽广雄健的胸膛压住我胸口的柔软,身体一下下有章有法地抽动。 反复好一会儿,那种激越的快感又隐隐席卷而来,我忙搂住他的脖子,双腿死死环住他的腰,疾呼:“晚风,再快些……”他哼哼似在轻笑,顿时发狠,下下重击,仿佛生出无穷的力气破开我的身子,我再也受不住了,张着嘴哆哆嗦嗦喊道:“够了,够了,快停下……” “不够!”低喝一声,他一把将我翻过身去,又自身后撞进来,拂开我背后的长发,近似嗜咬地吻着我背上鲜红妖艳的纹身,下身勇猛菗餸,一下下将我撞击到床角,像零落的叶子在他的狂风暴雨下颤抖,似要将我整个灵魂都撞出身体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眼泪连连,喊得声嘶力竭,闻得他暴喝着疯狂喊我的名:“悦容,悦容,悦容……”便觉一股灼热在我体内扩散开来,他趴在我的肩膀上,粗喘着反反复复叫着我,又如孩子似的低泣。 颠龙倒凤之后,待我回过神,已安躺在他的臂弯里,再瞧他的脸,一如往日,俊美如斯,带着不可窥测的圣威,那一瞬间的脆弱仿佛只是我的错觉。我支起身子半躺着,手指恶劣地弹弄着他胸前的茱萸,他宠溺笑笑,爱怜地拂着我的长发,手指自我发间滑过时,眼神缱绻着浓浓爱意。 此番亲密后,两人心中情意更深几分,若说以前他将我视作灵魂的归宿,那今夜过后,就是身和心的结合。若说以前我对他尊敬多过信赖,带着三分防备三分恐惧,那现在便是萌生起了小女子的念头,想要依赖这个男人过一辈子。 身子一倾,我支起食指在他胸膛上画圈圈,与他温存:“呐,你快活么,晚风?” 他轻嗯一声,揽过我的肩膀吻着我的脸颊:“便是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 瞧他把话说得,好似羽化登仙了。忆起自己是他第一个女人罢,我掩嘴“哧”地笑出来。他问:“笑什么呢?”我没回答他,自顾着乐,当然不会让他知道我是在得意破了他的处。话又说回来,他床上的本事还真不赖,别看这人平时看上去清癯清瘦斯斯文文的模样,狂野起来还真差点折腾去了我半条命,看来“文武冠冕、天下无双”这名声不是白得的虚荣,天才做什么都尽善尽美呢。 萧晚风见我笑得不怀好意,直呼独乐不如与人同乐,硬是要我说个明白。我便转了意思,取笑他:“我记得你以前是坐怀不乱的,哪怕我光溜溜地在你面前好几回了,你都没有要我呢,没差让我怀疑究竟自己不是女人们还是你不是男人。”他一怔,尴尬地轻咳一声,道:“悦容,其实我一直很想跟你亲密恩爱,只是……”他叹了一声,也没说那时他因自家弟弟和我的关系挣扎痛苦着,却是慎重道:“夫妻之礼何其神圣,理当留在洞房花烛夜。” 他向来不善直言表达感情,话才说完,脸就荡漾开红潮,又轻咳几声,解释道:“我的意思呢是说,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自然也要尊重你,不能随随便便染你清白。而且男儿一生两件大事,洞房花烛夜,功成名就时。本想登基大典那日,等我们成婚了再与你行周公之礼,那样便是圆满了,谁知……哎,也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闻言,我扑哧扑哧地笑个不停,没想到他竟是这么纯情的一个人。心里暗自感动得一塌糊涂,这男人已是天下至尊,万世称颂万民敬仰了,而我不过是个改嫁多人落得名声狼藉的女子,怎值得他这般珍贵相待?前些日子,我还一门心思想害他,可偏我与他这般爱恨纠缠着,说严重点都是家仇国恨的恩怨了,还有在劫的死,现在俨然成了我和他绝口不提的禁忌。可不提并不代表一切都消亡了,日后该如何是好? 想着想着,眼睛就湿润了起来。掩饰地匆匆吻了他的唇:“晚风,你真可爱。”便撂起凌乱挂在床角的衣衫披上,起身下了床。 “你干什么去呢?”他问。 我说:“嗓子有点干,去喝水。” 他不知我心里头的难过,戏谑道:“是刚从叫得太大声了么?” 我娇嗔瞪了他一眼,便为自己倒了杯水,尚未来得及喝,他便自身后搂住我的肩膀,取走茶盏以嘴喂了我一口,咬着我的耳朵道:“看你还那么有精神,想来是我刚刚不够卖力。”察觉他的坚硬隔着薄薄的一层纱衣抵在我的臀股间细细摩擦。我呀地惊呼一声,推了推他的肩膀阻止。今夜他刚行了人道,识得男女间的美妙滋味,自是乐此不疲,但纵欲到底伤身,他的身体实在让我担心。 他初尝情欲不懂节制,我却不能陪着他放纵,忙道:“不行晚风,你的身子……” “我要你,不要拒绝我。”他以吻封住我的嘴,顺势将我推倒在案牍上,案上的器皿乒乒乓乓乱作一团,他的双手开始放肆地在我身上游走。 “别,晚风,我不想……” “你的身体可比你的嘴巴诚实多了。”他的手自我双腿间抽出,呈在我面前,指尖半透明的津液丝丝闪着淫靡的银光。我顿时羞愧不已,仍是尝试着说服他,说以后来日方长。 他皱眉道:“你太吵了,悦容。”竟将手指探入口中,打着圈儿搅弄我的舌头,似在惩罚。我依依呀呀地哼着声,忽感身上一阵冰凉,便见他随手取来案上的果酒倒在我已经半敞的胸口。 红色的液体滴滴答答地溅落在我白皙的胸前,肆意横流,他眼眸幽深,贪婪地看着,如欣赏遗世独立的美景,赞道:“真好看。”便俯首啧啧吸允起来。我弓起腰不住地颤抖,一股电流充溢上来,忍不住战栗感,牙关一合,便咬破了他的手指,顿时血腥味填充口腔,更加刺激了敏感的感官。 他抽出手指,笑笑:“好厉害的牙齿,悦容真像只野猫儿。” 我红着脸窘迫道:“晚风,你、你太坏了!” 他懒懒嗯了一声:“我喜欢这样的坏,我知道你也喜欢。”分开我的腿架在案牍的边缘,巨大的钝器在入口浅浅摩擦,借着早已湿润的津液轻而易举地推进甬道深处,一通到底,他愉快得闭目吟了一声,慢慢地菗揷起来,愈来愈快,,愈来愈用力,我用力抓着桌,痛感与快感交结着,竟美得百骸俱散,声如颤丝,也情愿随他这般无度索取,死去活来罢了,再无他求。 高楼之顶,缕缕沁人肺腑的凉风流过,却见那玉色琉璃瓦上,一道白色的身影懒懒散散地躺卧在那里,不知醉卧了几个春秋。 自他从塞外回到长川后,就已在这里醉生梦死了好几回。 没人来管他,也没让敢管他,他已是这大昭国除了天子之外最尊贵的男人了,唯一能管住他的大哥,现在正和他最心爱的女子一起,住在那种满梧桐树的华丽宫殿里。 他们两人现在在干什么,说着什么悄悄话?他们是不是很幸福,幸福得都把他彻底遗忘了?或者,他们偶尔还是会想起他,带着一脸的同情和可怜,默默无语,换来一声无奈叹息:这可怜的萧晚月,怎生得这般拿得起放不下,紧紧抓着早已死了的爱情不放,又是何苦? 他不要再想下去了,清醒的时候就喝酒,喝得醉了就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拥着清风明月入睡。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在一个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的地方。他甚至想过,最好就这样死在虚无里。 这楼顶是长川最高的九天阙台,他躺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醉后也便滚了下去罢,摔得粉身碎骨,一死百了,还能少走几步,往生西天极乐。 他决定自己应该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57 是死了的,可每次都张开了双眼,摸了摸胸口,心脏还在跳动,跳得那么痛不欲生。 他也知道,他那贤惠的好妻子除了命人给他送来这源源不断地断肠酒之外,还让那些人牢牢看住他,他是断然死不掉的。 也许人这辈子就这样,你越想死得痛快,反而活得越痛苦;你越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反而更落得十恶不赦;你越是想忘记一个人,那人反而越是猖狂在你脑海里纠缠不休,占据你任何一刻清醒的意识,搅乱你每一次困苦的呼吸。她无孔不入,无声无息,无懈可击。她是你的救赎,也是你的罪恶,她让你明白爱是这世上最真实最美妙最勇敢无私生死相许的感情,也让你明白,爱同时也是全天下最虚伪最可耻最不值得托付一丝期待的丑陋东西。所以她才能以爱为刃,将你刺得体无完肤,让你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萧晚月迷迷糊糊地不知第几次醒来了,抬头静静仰望夏日繁星点点的夜空,平静的表情带着一丝倦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的左手拿着酒壶,已经空了。左手拿着两样东西,一支刻着月字的麒麟白玉簪和一条虎牙吊坠。那曾经是他最殷勤期待的两个梦想,但现在就跟那酒壶一样,都已经空了。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永不分开。” 他没能守住这个诺言。 一厢情愿的独角戏,他连坚持的权力都没有,没有了她,诺言再美好,也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已经再也没有勇气了,去向那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乞讨天荒地老了。 到底什么才是勇气? 他最大的勇气,是哭着求她爱他,还是哭着求她别离开他,或者是哭着杀了她? 他真的不知道,每一次伤心得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只能退缩地逃,逃到黑暗的角落里一个人买醉,一个人疗伤。这一次,他无处可逃了,也终于在日复一日的醉生梦死中明白,他最大的勇气,是哭着放弃他最爱的她。 她终于如愿了,终于可以彻底把他撇的一干二净了,除了那冷冷嘲笑的“叔嫂”关系,他萧晚月对于她楚悦容而言,什么都不是了。 “父亲……” 一声低弱的呼唤,让萧晚月浑身一震,不远处那孤零零爬上楼顶的幼小身影,缓缓地 出现在他本是伤心欲绝的世界里。 萧晚月突然发疯了似的冲过去抱住他,就像抱着拯救他生命的浮木。 死了的心好像一下子活了回来,他又是哭,又是笑:“你撇不下我的,你这辈子就算是死也撇不下我们这么深的羁绊!”只要他们的儿子还活着,那就是他萧晚月和她楚悦容血和肉融合在一起的证明,他永远都会是她孩子的父亲,她如何撇得干净! “父亲,你怎么了?”萧染被他吓住了。 萧晚月慈爱地看着她与自己的孩子,讨好地问:“染儿,父亲回来后这么久都没好好关心过你,只顾着自己难过冷落了你,你不会怪父亲吧?” 萧染摇摇头,道:“父亲是被姨娘伤了心么?父亲只会为姨娘伤心。” 聪明的孩子,心就像七窍玲珑似的,前一句尚在询问,后一句已是肯定。 萧染挣扎了好久,毅然决定:“父亲,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我们说好了的,再也不让对方伤心的。谁要是伤了父亲的心,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他。我以后……再也不要喜欢姨娘了,我讨厌她,恨死她了!” “不!”萧晚月紧紧抱着他,“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恨她,惟独你不可以!” 可以不用讨厌姨娘,萧染松了一口气,仍是好奇问:“为什么?” 为什么? 萧晚月抬头看了看天际,漫漫长夜过去了,旭日东升,红透了半边天空。可看在他的眼中,却像是看到了大漠的落日,那么辽阔苍茫。他颠倒了世界,颠倒轮回,只为了摆正她在他心目中的存在。 因为,如果连她留给他的孩子,眼中都点燃了仇恨的火焰,那他就真的彻底失去她了。 从这一刻开始,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消沉下去了,他要振作起来,不能被他的大哥看轻了,就像不能被自己强大的对手看轻了一样。 这日,萧晚月抱着小染儿回到府邸,长乐见到他微微一怔,但什么也没说,只俯首轻轻念了句:“你能想开那就好了。”然后亲自伺候他洗漱,为他整理发冠。那意识消沉借酒浇愁的萧晚月不见了,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和风采,换上紫裘五龙朝袍,去太极殿早朝去了。 文武大臣们见到萧晚月都很惊讶,毕竟大家都好久不曾见到他来朝会了,随后又成堆围上去逢迎讨好,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可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弟弟,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储君,圣上身体久病,又仅立一后,便废了整个后宫,日后能不能有子嗣还是问题,就算眼前这男人做不了皇储,他的儿子临江王萧染天资聪慧,甚得圣意,也极有可能被立为皇太孙,那他还不照样是摄政王,手握大权? 众星拱月似的左一声“贤王殿下”右一声“贤王殿下”,萧晚月听着冷冷一笑,大哥赐他的这个王爵封号,也不知是不是一种讽刺。 他萧晚月何德何能,贤于何处? 景王赵敬德看到自己的女婿淡淡地点了点头,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洛邑王赵之城阴阳怪气道:“哟,我的好妹婿,几日不见憔悴了不少呀,别是被哪家姑娘伤透了心吧?嗳嗳,别难过了,就凭你贤王殿下的身份,这大昭天下除了皇后,哪个女人是你得不到的。” 这等不入流的话,私下说说便罢了,竟是在金銮殿上大声嚷嚷。 百官们当下频频侧目,相关传言他们也听过不少,只是到底是天家的感情恩怨,若无动摇国本,他们是断然不敢公然评论的,也便装着糊涂,充耳不闻。心里暗想:敢情这洛邑王是景王捡来的不成,否则凭景王这等英明神武的人,怎生出了这么个绣花枕头来,除了长了一副好卖相,还真是百无一用,目无法度暂且不提,说话还颠三倒四的,这金銮殿是什么地方,容得下他这般放肆? 当下有几个老臣面露不喜,景王气得老脸刷白,压着嗓子怒骂:“孽障,回去了再好好收拾你!”赵之城讪讪地笑,萧晚月依然笑得风轻云淡。 开朝时间快到了,百官纷纷列位整理衣冠,准备面圣,却不想仅是昭帝身边的近侍太监总管海公公从幕帘后走出,笑吟吟地对大伙儿说:“圣上今日身子不适,今日早朝便散了吧。” 百官怔了怔,圣上都病了,这海公公怎笑得这么开心?不明就里地摇头退出大殿,倒是有几个心里雪亮的老臣猜出了大概,长吁短叹,也摇头离开了,暗暗念了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呐!” 这句话不偏不巧落进了萧晚月的耳朵了,当所有人都离开金銮殿的时候,他还怔怔地站在原地,像是灵魂出窍了似的,施施然地抬头盯着那九龙盘旋的御座,耳边硬是盘旋着赵之城恶意屈辱他的那句话:“这天下除了皇后,还有哪个女人是你得不到的?” 萧晚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大殿的,像幽灵似的飘走在通天阶梯上,一步步机械地往下走。 突然他重重打了自己一巴掌,像从魔怔里清醒过来了似的,脸色出奇苍白。 这时海公公从身后追了上来,口中直呼:“贤王殿下请留步,贤王殿下请留步!” 萧晚月停下了脚步,问:“海公公唤本王何事?” 海公公作揖道:“圣上请您两个时辰后往太极殿一趟,奴才想便不让您来来回回的自宫中与王府里走了,多麻烦,先随奴才去中殿候着吧。” 明知不应该,萧晚月还是忍不住问:“皇上身体不适,为何又要在两个时辰后召见臣下?” 海公公深意笑道:“两个时辰后,圣上的身体自然全好了。” 衣袖下,萧晚月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视线扫过窗外皂色的天,我迷迷糊糊地问:“现在几时了?” “刚过四更。”结实的胳膊自身后环住我的腰,亲了亲我的耳廓:“还早,再睡会儿吧。” 我朦胧应了声,突然睁眼惊坐起身:“呀,都这么晚了啊!你该早朝了,我……服侍你更衣。” 挣扎着酸痛的腰,正欲起身去唤丫鬟内侍们,被萧晚风单臂揽回压倒到榻上:“就别瞎忙活了,方才我已下令撤了今日的朝会。” 我一怔,念头转了几回,取笑:“便是昏君也不过如此。” 他懒懒笑道:“女色误国,那也是你的罪孽。” 我瞪了他一眼,用手指戳着他赤露的胸膛,嗔道:“小心我效仿妹喜、褒姒之流,真误了你的国,教你再这般得意。” “那我便做夏桀、周王之辈,为你亡国也罢。”萧晚风轻啄我的唇,几分不正经地吟道:“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教君王骨髓枯。” 我颇感惊讶,这样的艳诗儿竟是从他萧晚风口中咏出,真真是…… 张嘴咬了他肩膀一口,也算泄愤了,闭眼小憩起来,省得他越说越离谱。 不想那双大手却开始在我身上肆无忌惮地游走,湿热的舌舐舔耳垂,沙哑道:“本想让你好好休息的,看来你精神还不错。” 忙抓着他探向我双腿间的大手,惊慌失措道:“晚风,别……” 便听悬挂在外殿鸟笼中,传来那八哥的叫声:“莫负好韶光!莫负好韶光!” 闻之,我不由大窘,平日里消遣时教这畜生说的话,放在这会儿,硬是掰歪了理,让人想入非非。 萧晚风“哧”地低笑一声,指尖拂过我红晕的脸:“真是可爱的小东西。”也不知是夸我,还是夸那不识趣的小畜生。 床帏翻滚,一番无度索取,绵绵长长。 云雨过后,天色已白。晨光婉转,又是一日春光明媚。 内侍总管张德海在外殿通传:“启禀圣上,贤王殿下已在太极殿等候多时了。” 萧晚风淡淡应了声,起身更衣,不让我起来伺候,我也实在没那个力气服侍他了。 离开夜梧宫时,他坐在床畔为我掖被子,俯首亲了亲我的眉角,冠冕上的垂旒嘭嘭嘭地滑过我的脸颊,冰凉如他的指尖,温柔如他的唇:“你再好好睡会,待会儿用膳了我叫你。” 我嗯了一声,闭目睡去,隐隐闻得他离开时轻扬的脚步声,张德海谄而不媚的讨好:“圣上,您今儿个起色看上去真好……”萧晚风鲜少地在人前笑了出声。 再度醒来,似饱睡后的猫,整个人慵散懒怠。 日头已透过雕花窗斜斜地照到了床榻上,从旁静候的翠衣宫娥询问:“已是辰时三刻,娘娘要起身梳洗吗?”我点点头,殿外粉衣宫娥端着金盆玉盏鱼贯而入。 洗漱后我坐到菱花镜前,那翠衣宫娥过来为我绾发,口中含着发夹,偶尔在镜中对上我打量的视线,便笑了笑,又很快移开目光,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手指鱼儿似的灵活穿梭在我的发间,不下半会便梳了个精致坠马髻,缀上金钿步摇,斜插三支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煞是好看。 我夸赞她的手儿巧,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后娘娘,奴婢名唤小荷。” 我点点头:“还会梳什么样的发式?” 小荷恭敬地列举了几样,反挽髻。乐游髻、愁来髻、百合髻等,无一不是极为繁琐复杂瑰丽美艳的。我听得啧啧称奇,我本擅长此道,却不想听她所说的不少发型,竟是连我都未曾耳闻的。 瞧着她面生,不像是夜梧宫的人,又询问了几番,她有礼地回答了我所有的问话,本是在太极殿当值,因手脚灵巧便被圣上调来夜梧宫伺候。 回话不多不少,不高不低,不卑不亢,这么一个玲珑剔透的奴才,除了她本身极为聪慧,想来栽培她的人也费了不少心思。 我点点头,笑道:“那以后便跟着本宫吧。”小荷忙叩首谢恩。 这时福安来报:“娘娘,宵国夫人方才往太极殿去了。” 善察言观色分辨主子喜好的精明奴才,早前一番动怒就看出我不喜萧晚风与长乐太过亲近,便暗中差人看着太极殿的动向,一有事立即前来知会我。 我淡淡嗯了一声,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反应,福安困惑稍会,不明白早前我这般大动肝火,这会儿却像是个没事的人。也不敢多加揣测,很快地俯身退到了一旁。 小荷正在为我点妆,画的是梅花妆,飞烟眉,额黄钿袅袅似飞天,眉心贴着薄薄的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58 梅花印,点上水色的胭脂,恰到好处,减一分则过素,增一分则过艳。 “本宫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这双灵巧的手了。” 小荷回道:“得娘娘的垂爱,那是奴婢的福气。”说话有礼,语气仍是不卑不亢。 我深意看了她一眼,这才淡淡地问福安:“知道宵国夫人去太极殿做什么吗?” 福安躬身道:“这奴才便不知了,倒是听说是端着膳食去的。” 我略微蹙眉,随手抄起桌案上的糕点果酒放到托盘上,对小荷说:“端上,随本宫去太极殿。” 太极殿外,与长乐相逢。君臣在殿内议事,我等便在外头等候。 与长乐闲聊几句,似有若无地暗示这宫里头不是她这样的身份三天两天往来的,人言可畏,累了大伙儿败了名声且不说,还往自己身上抹黑水。 长乐揣着明白作糊涂,还笑着把我夸:“皇后娘娘真是好福气,古往今来可曾见哪家天子痴情如当今圣上。’万千宠爱于一身‘便像是为皇后专门写的词儿,天下女子谁不把皇后羡慕?可她们哪知皇后的苦,这偌大的后宫须得你一日打理,殿中省下辖尚食、尚药、尚衣、尚舍、尚乘、尚辇六局。内侍省还要管着奴才们,大大小小的事儿可有皇后忙碌的,这不长乐还听说今儿个皇后都累得日上三竿方得起来,别是累坏了身子才好。皇上身子骨不好,忙起来又不顾自己,常忘了用膳,长乐便斗胆为你操这份心了。”手指探了探食盅的外延,察觉到温热,便放心地点点头。 自从在塞外与我撕了半分的脸,长乐郡主说话可越来越厉害了,瞧这日这番话说的,更是了得,声声是柔软的棉,却根根是尖锐的刺。 我气得握紧了拳头,恨不得捏在掌心中的袖角就是她的脖子,面上笑道:“那可真是有劳伊涟了,皇上的膳食本宫自会料理,伊涟还是多多关心贤王才是本分,还有……染儿也要照顾才好。” 说起那孩子,心里头就一阵痛,越是想见他,偏有人不让你心安。 长乐郡主笑笑:“皇后放心吧,染儿一切都好,只是昨夜跑去陪他父亲吹了一宿的冷风,今早起了烧,正在府里休息。” 我忙紧张道:“他没事吧,有没有让太医诊治,吃药了没?……我能不能去探望他?” 长乐郡主恍若未闻,淡淡地扫了小荷手上的糕点,自顾道:“至于皇后准备的膳食,怕是不妥,圣上尚未果腹,不宜饮酒,这果酒还是别送去的好,免得伤了他的身子。” 我脸色微窘,方才听说长乐带了膳食去了太极殿,只顾着去阻止,确实未曾考虑周详,也不想落了下风,问:“伊涟又为皇上准备了什么?” 长乐郡主阴冷地看了我一眼,像被毒蛇盯着似的,也不过一瞬间,转眼又恢复成端庄贤淑的模样,葱玉般的手指掠过耳角的鬓发,似笑非笑道:“虫草枸杞淮山羊肉羹,补身子的药膳,是按照太医说的法子熬的,冬虫草十克,枸杞子十五克,淮山药二十克,羊肉五百克,配以蜜枣生姜,以大火熬三个时辰,再以小火慢慢炖,待药入味,肉香不褪,方可。我三更起来熬,辰时熬好,送来太极殿,便登上一个时辰,待皇上要吃了不温不热刚刚好。” 越是往下听,我脸上的笑容越是挂不住,心里的怒火越高涨。她可真是用心良苦感天动地,甚至连等待的时间都算得清楚,只为了让萧晚风吃到这入味恰好的羹汤——可知这羹汤是什么作用的? 她说补身子。补的什么身子? 是益精养血、补无壮阳之用! 一想到此处,我便恼怒不已,那方面的事是她一个外人该关心的事么,我这个做妻子的还没死呢,轮得到她? 正要发怒,忽闻殿内哐啷传来巨响,茶盏摔在地上兵乓作响,随即是一阵怒骂声,紧接着殿门哐啷打开,便见那道身影,满目雪飘了似的白茫茫的一片。 萧晚月怒气冲冲自太极殿走出来,与我和长乐郡主迎面对上,三人都愣在了原地。 不一会儿,殿内传来张德海的惊呼:“圣上,您怎么了!来人啊,来人啊——” 我大惊,和长乐郡主急忙跑进去,便见萧晚风扶着书桌边沿,一手紧紧揪抓着胸口,俯着身子不住喘息,帝冠上旒珠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瞧见那毫无血色的唇急促地合翕,呼吸极为困难的样子。 突然,他毫无预兆地呕了一口鲜血,来不及捂嘴,衣襟和桌案上都溅落了数朵刺目哀艳的红梅,好似徘徊着不肯凋谢的生命。 “晚风——”我和长乐郡主惊呼,同时跑了过去欲要扶他。 萧晚风吃力地将自己的手臂放到长乐的手中,低哑的声音像是忍着巨大的痛苦:“除了伊涟,所有人都给朕出去……悦容,你也出去。” 我傻傻地站在他的身旁,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在倒流,心里一下一下很细微地抽痛。 在我和长乐同时伸出双手的时候,他选择的是长乐而不是我;在他最痛苦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最依赖的人不是我而是长乐……昨夜乃至今晨,我们还在床上鸳鸯交颈恩恩爱爱,温温细语尤且余音饶耳,转眼他就无助地依靠在别人的怀里,让我走开。 为什么? 我问不出这三个字,只幽怨地看他。他躲开我的视线,阖上眼睛咳嗽起来。 长乐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含着泪对着我怒吼:“还不出去,你想害死他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太极殿的,医侍在身边来来回回地走,搬药炉点熏香忙个不休。我杵在玉阶上抬头看了看,外头的日光直喇喇地照在脸上,有种晕眩的感觉。 小太监领着蔺云盖匆匆而来,惊慌之色不言而喻。 蔺云盖狠狠瞪了我一眼:“总有一天他会被你害死的,总有一天!”拂袖冲入殿中。 眯了眯眼睛,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我什么都不做存在的本身就是种错误? 我看到萧晚月一株榆树下,幽深的眸,藏着寒冷的冰,燃着灼热的火,极端极致极其不可理喻的两种特质,便如他这个人一样,融合了孑然不同的两种天性。 他怜悯地看着我,说着残忍的话:“悦容,你真可怜,哪怕你在大哥心目中的地位无可取代,你也永远取代不了伊涟。”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空前的恐慌,好似一些东西自己还来不及抓住,就永远失去了。 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原来,是爱啊。 萧晚风已卧床数日,朝中大臣多有焦心,君之安危身系国家社稷。 他瞒着众人拖病上朝,虽稳得人心,却也累坏了病体,下朝后更多的时间在床榻上度过。 大暑已过,盛夏已近桑榆,天气却久晴不雨,燥热更甚,秋老虎硬是把人折杀,太极殿内帷幔层叠繁冗,被热风吹得奄奄一息。折子成叠在桌案上堆得如同山高,我伺候萧晚风吃了药,见他批阅奏疏太累,便让他躺着,一本本折子亲自读给他听。 江北逢旱,江南逢涝,百姓流离失所饥不果腹,地方催促朝廷赈灾的文书一张张雪片似的飞来;南北有饥民落草为寇,西边有暴民作乱,西北有戎狄番邦疑似蠢蠢欲动;江东李元凯叛乱已平,虎贲卫大将军楚天赐将在五日内还朝;胡阙公主三日内抵达大昭京都…… 送到天子面前的哪一件不是国之大事,国之大事哪一件不需要人操劳,现在的萧晚风又哪是一个能操劳的人? 但不操劳能怎么办?谁叫他是开国皇帝,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自古创业容易守业难,万般不由人。 我叹了一声,拿起朱笔,他说一句我写一句。 说道胡阙公主和亲的事,他顿住了,问:“晚月现在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还是不肯同意。” 萧晚风冷着脸,一把将桌案上的折子拂到地上,狠狠道:“他不娶也得娶!” 回想数日前,萧晚月也是这副恶狠狠的表情:“我就是不娶谁还拿我怎么样!” 这对兄弟似乎总是这样,彼此爱护着,却又争斗着。 这几日朝堂上也争锋相对,眼见胡阙公主都快抵达长川了,大臣们还在为此事议论纷纷,分成三派。保皇者自是维护和亲之举,古皆有死,人无信不立,免去战祸,方可天下归心;贤王派拒绝和亲,焉能平白借出二十万大军助胡阙平乱,岂非为他人做嫁衣?中立者以赵家为首,景王立场不明,对此事缄默再三。 僵局,尴尬的僵局,接连持续了好几天,就如同这几日窒闷的天气。 大臣们对我颇有怨言,也不过人之常情,当一件事得不到圆满解决的时候,人们总会归咎于最初的肇事者。 我也曾出过馊主意,就让洛邑王赵之城娶吧,封了郡王的总归还是皇室宗亲,再不成就破格擢升为亲王。 不知怎么的传到赵之城的耳朵里,竟不顾礼数跑到我面前撒野:“小王要娶谁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你以为每个人都是萧晚月这傻子!” 萧晚月傻不傻我不知道,但他赵之城那一刻却是傻的,红着眼,冷着脸,哪还是平日里那个喜欢装疯卖傻、荒诞不经、自恃风流的小王爷? 我不喜长乐,连带着不喜他们赵家的每一个人,景王也是可恶,他若是表一个立场,朝堂也不至于拉帮结派僵持不下,晚风也不至于养个病也不安稳。 幽幽叹道:他就是不娶还能怎么办,总得有个人要娶,阿娜云千里迢迢来到大昭,教她如何自处,胡阙王那里也不好交代啊。” “谁也不能代替晚月去做这件事。” 萧晚风倚在高砌的罗枕上,疲惫地抵着额头,闭目道:“有的人他非娶不可,有的人他非放下不可。” 娶的是谁,放下的是谁,不言而喻。 我酸溜溜道:“若娶了妻,真能自知身份放下别人了,那便是好的。” 他睁眼看我,眼中似有笑意:“你这个人啊,为什么总是这样,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直接说出来就是了,做什么总是夹枪带棒的?”衣衫嘶嘶作响,袖管漫滚如云,天旋地转间,便被他拉入怀中:“我心里头除了你,谁都没有拿起过,也不需要放下。”言语时取下我的头钗,卸下我的束带。 明白他的意图,我连忙和衣阻止:“不行,你现在需要好好养病,不能因为我再发病了……” 唇前附上冰冷的手指,不再让我说下去,他俯首亲吻着我敏感的耳垂:“都说了发病跟你无关,是被那孽障给气的。” 能成为萧晚风口中的孽障,全天下也便只有他萧晚月了。 而记忆中的萧晚风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曾几何时,变成如今这般焦躁易怒? “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令你气成那样?” 萧晚风身子僵硬片刻,并没有回答,埋首在我的颈窝,闷声道:“悦容,替我生个孩子吧,我们俩的孩子,我们俩的……” 我心头一颤,张了张唇,却无法回应他,身子一翻将他反压在榻上,戳着他的鼻尖道:“就你现在这副身子骨,还想造出什么样的好娃来?先给我乖乖养病吧!” 下了床随意整理着发髻,道:“你好好休息,我要回夜梧宫了,宫女太监们都在外头候着,有事就叫他们。” 衣袖被他的手指勾住了,我回头看去,触上他幽深的眸子,荧荧闪闪的乱人心魄,“你还在生气么,悦容?” 我反问:“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发病那日让你离开了。” 我平静道:“你已经给过解释了不是么,我知道你是不想被我看到不好的模样,有时候两个人就算再亲近,也总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你也不该是那么不豁达的人。” “在你面前又怎么能豁达得起来。”他苦涩笑笑:“若是气消了,为什么这几日都不留下来陪我过夜?” 我笑着安抚:“留宿太极殿不合祖宗的规矩,这是天子的寝宫,妃嫔不能僭越。再说我若是留下来了,你又怎么能安下心来好好养病?”不是我自作多情,却是事实,他最近的手脚很不安分。 萧晚风还想再说什么,我俯身亲吻他的眉心:“等你身子好些了再来夜梧宫找我吧。” 他伸手要抓我,我抽身退了出来,笑了笑,请退后便不顾他的叫唤离开了。 也没告诉他,亲吻他的眉心,意味着“我原谅你了”。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59 其实,又哪是谁的错。要走是因为心中有恨,要留是因为心中有爱。在计较爱恨之间,谁也无法做到豁达,也只能逃避,寻一处海阔天空。 外头月色朦胧,迎面吹来热风,过了子时稍显凉意。宫阙殿阁在暮色中昏昏沉沉的,八角宫灯依旧是那副无助的姿态,在风中打转。 不知名地,觉得伤感。 他说,是被那孽障气的。 他又说,替我生个孩子吧。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病,真正破不开的孽障。迟迟不肯痊愈,在心里溃烂成伤。 但有了孩子又能怎么,能证明些什么?谁爱谁多一点,谁又离不开谁? 我从未想过为萧晚风怀嗣,本就已经错综复杂的关系里,实在不愿再多一个无辜的受害者罢了,如萧染那般。 用一个孩子来拴住一个人的心,又能长久到几时?真是个傻人啊…… 遣退了福安小荷他们,取来早前备好的食盒,掩着夜色离开了皇宫。 丛楼崔嵬,层阁迭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迂,贤王府的瑰丽丝毫不逊于红墙碧瓦的皇宫大院。 刚进了一道门,那小小的人儿便扑了上来,搂着我的腰撒娇:“姨娘,怎么这么晚了才来,让染儿好等了。” 我的心瞬间柔软,揉着他的脑袋儿:“这不来了嘛,被你大伯缠着花了些时间。” 萧染忙问:“大伯他身子好些了吗?” 我点头:“好多了,你别担心,过几天等你大伯忙完了,你多些进宫请安,他会很高兴看到你的。” 萧染乖巧地“嗯”了一声,接过我手中的食盒,小狗儿似的嗅了嗅:“哇,好香啊,姨娘又给染儿带好吃的来了。” 我捏着他的小鼻子,笑道:“来见小祖宗,怎能不带些好吃的孝敬孝敬呢。” 萧染“嗯哼”几声,挺起胸膛装得老成持重:“若真的好吃,小王自有赏赐,赐座。” 我也乐着陪他耍,拱手:“多谢临江王殿下。” 翡翠豆沙酥,水晶芙蓉糕,腊味芋头糕,夹层小苏饼……都是我亲自做的糕点。前几日听闻萧染患了伤寒,长乐该死的硬是不让我见他,我迫于无奈只能学做梁上君子,深更半夜的飞檐走壁,偷偷潜进贤王府探望他。 见自己的儿子,也要这般做贼似的,真真是……世风日下。 萧染见了我之后,病也好得快,时日一久,在子时相会便成了两人的习惯,我不去看他浑身不舒服,他没见到我就睡不着,这母子连心可不是说假的。 倒了一杯热茶,看他吃得嘴角都是屑末,不由笑出了口,取出丝巾为他擦嘴:“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怎活像八辈子没吃过东西的饿死鬼呢?” 萧染仰着脸享受我的服侍,咧嘴笑道:“都怪姨娘做的糕点太好吃了。” 这副表情,这副神态,我瞧着瞧着,竟痴了,心头一阵阵抽痛。 萧染察觉我的异状,关心道:“姨娘怎么了?” 我拂着他的脸,红了眼眶:“姨娘……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他小时候也跟染儿一样调皮可爱,吃东西总沾得满嘴都是,然后就抬着头让姨娘给他擦嘴。其实姨娘知道,他是故意吃脏了嘴巴,想跟姨娘亲近。他是个聪明的傻孩子,从小到大,总是做一些傻事,都是为了让姨娘喜欢他。” “他现在人呢?” “死了。” “死是什么?” “死就是再也回不来了,无论你多想他,无论你怎样呼唤他的名字,他都不会再回应你,你只会想起他的好,不再恨他,也不再怨他,你总是日日夜夜梦见他,总是会一个人自言自语,你甚至想,只要他能活回来,你什么都能原谅他,什么都答应他,只要他活回来……” 萧染一脸迷茫,他还太小,小得哪知世间情爱,百般心疼,千般煎熬。 我拂着他的头,强笑着再次解释:“死了,就是再也不能吃这些好吃的糕点了。” 萧染抬起那小小的手,擦着我的眼泪,粉雕玉琢的脸蛋儿那么令人怜爱:“姨娘不哭,染儿会永远都陪着你的。” 我抱着这个孩子在怀里,呜咽地点了点头,心里觉得好难过,像是迷失方向的帆舟,找不到自己的方位。当仇恨嘶鸣的时候,该如何是好?当爱在内心呼唤的时候,又该如何是好?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无论怎么做都不会对,报仇与否,都将辜负对你真心相待的人。 想起曾有人说,金鱼的记忆很短暂,只有一盏茶的时间,过了就会忘记曾与其他鱼儿嬉戏。 便在想,自己若是一尾金鱼那该多好。人所有的痛苦,皆源于不能忘记的记忆。 吃了半盒糕点就不许萧染吃了,睡觉前吃多了对肠胃不好,而后看他读书写字,听他说今日在西席那学了什么学问回来。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还能举一反三。末了,坐在床榻旁说着故事哼着小曲哄他睡觉,待他睡着后为他掖好被子,这才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此时天色已深。 对着黑暗的角落,我轻声说了句:“谢谢。”便离开了。 我并不是傻子,早就察觉有人遣走了周遭的守卫,否则戒备森严的贤王府,焉能让我来去自如? 贤王府后院的庭阶上,落照一地银霜,那人临风而立,白衣漫飞,无声如雪,寂寞如月。 有谁知晓,每一次她来的时候,他都在黑暗的角落里,枯站成一株等待的梧桐,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心转意的人。唯有月光,在人去楼空后,照亮一张落寞的脸。 大昭元年初秋,胡阙公主抵达长川,按周礼贤王理当出城相迎,无奈遍寻不得,礼部尚书代为相迎,接公主入城,送至贤王府。长乐郡主之妇德乃天下典范,以正妻之身亲自接胡阙公主入住王府西苑,以姐妹相称,上宾相待,一时传为佳话。 由始至终,不见贤王,有人谣传,贤王不满和亲之举,遂离王府,自此有家不归。 又过两日,虎贲卫大将军平定叛乱,斩贼头李元凯首级,凯旋回朝。 恰逢双喜,昭帝心情大好,顽疾渐消,即日下令于朝圣殿设宴与百官同乐,以贺天下大定,既为驸马庆功,又有意为贤王与胡阙公主主持大婚。 是夜,烟火绚烂照亮半边天空,宫灯璀璨将整座朝圣殿照得亮如白昼。 百官纷至沓来,无一缺席,唯东主之贤王未至。 百官尴尬,昭帝面色不善,复得皇后宽慰,遂而稍霁,差人去寻贤王。 宴前,胡阙公主上殿面圣,拜谒时见堂上帝后圣颜,竟大惊失色,高呼“萧大嫂”,失礼于堂上。 又有内侍来报,贤王醉卧明月楼,无法奉诏。 明月楼,乃京都烟花酒巷之地。 昭帝大怒,拂袖而去。夜宴盛兴而设,扫兴而归。 ——《萧氏野史》 天赐出征回来,似乎变了,又说不出哪里变得不一样。人前依旧笑得恣意张狂,人后总若有所思。 犹记得他刚回长川那日,一身将军戎装尤未褪去,便在遣退宫奴后显得空旷的偌大宫殿里,趴在我的膝盖上失声痛哭。 “悦容姐,我觉得好累。”他这样对我说的。 “熏儿和五姐……都死了,就死在我面前。” 或许于天赐而言,烽火连天、金戈铁马的岁月,不仅带来了荣耀,也带来了伤痕。 年仅十二的废帝赵熏,曾经是无忧少年,无奈生在帝王家,最是无情处。 饮下鸠酒,鲜红色的唇源源流着鲜红色的血,用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说:“舅舅,我知道你的苦,我不恨你,不恨你……” 那张青褐色的脸,成了天赐此去经年的梦魇。 舅侄亦是一脉相连的亲人呐,奈何一朝兵起,皇都沦陷成大雍,天子沦为亡命徒,又怎没有他楚天赐的半分罪过? 放弃原则和亲伦,承受良心的谴责,助楚在劫功成名就,他楚天赐自己又落得什么好处? 世人皆道:挟天子以令诸侯,好深的计谋好歹毒的心。 他装作没听见,迁都东瑜,另设朝堂,为天子重新安一个家。 天子病了,他守在床边嘘寒问暖端茶送水,从小出身高贵的世家公子,很曾做过这等低三下四的活? 他的妻子笑他:不过是个棋子,哪须你这般费心讨好,真是没出息。 第一次他没跟妻子争锋相对,他觉得没必要,不值得。 天子一时兴起说要放风筝,他连夜不睡扎了一个纸鸢,非是真龙在天,却是展翅高飞的鹰。他心里想着,多可怜的孩子啊,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合成液该这般自由快乐的……那段时日,他的悦容姐误会他,整整两年对他不闻不问。他没有解释,一声不吭。恣意张狂的面容,伤痕累累的心,依旧做他的楚家十二爷,只是午夜难以入眠的时候,胸口总流溢着浓浓的思念和悲伤。 对天子百般的好,非是弥补什么,只是为了守住自己尚存的一丝良知。 真心付出的人,总会有真心的人懂得。 颠沛流离、饱受人世冷暖的天子,有着一颗细敏感的心,又怎不知他这个舅舅的好?所以依赖他,尊敬他,爱戴他。 昔日当飞鹰纸鸢在无边苍穹翱翔,天子说:“若有一天,朕真如这风筝飞走了,便也请舅舅放开手中的线,让自己的心自由吧。” 今日命运如此安排,怎叹一声无奈? 那孩子临死也要告诉他,他感激他,不会怪他,永远也不会。 但是,善良的天子怎会知道,有时候选择不恨,远比恨,更让一个人痛不欲生。 赵熏头七这日,天赐凯旋回朝,人前笑着,人后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拂着天赐的头,望着窗外倦怠的风景,陪着他无声无息地流泪。 沿着内心的悲伤逆流而上,寻找一切痛苦的源头,是我这狠心的姐姐,也是这乱世的纷争。 人们在乱世中寻找一处安土,哪怕只是心灵上的宁静,也不得所愿。 自登基大典过后,萧晚风一直在试探天赐,萧晚灯也安插了眼线在他身边,他能怎么办? 不能错,绝对不能错。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为了我这个姐姐,天赐唯一能做的只有泯灭良知,杀了自己的亲侄儿和那从小待他甚好的五姐。 是非对错谁来判定? 若这个世界当真只有简单的黑白和对错,那便是好的。 生于乱世,又有谁真能如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汲汲营营了半辈子,也不过换来这一声喟叹。 奢求别人的宽容,还不如自己对自己宽容。 天赐反反复复喃喃自语:“他们不会白白死的,绝不会……” 自阿娜云来到长川之后,萧晚月长宿明月楼没再回贤王府。 大昭皇子为区区下贱烟花女子而冷待一国公主,消息传回胡阙,胡阙王大怒,遣胡阙王子为使臣前来大昭。 若胡阙王子抵达后,这两兄弟还在为和亲这事上对干下去,又如何了得? 萧晚风病情才稍见好转,又因此事怒气攻心。 既然他们两人都拉不下脸,便让我给一个台阶下罢。 届日,我换了身男装,带了几个侍卫出了宫,来到明月楼。 明月楼大堂上,一道巨大涂金装裱的奔月屏风,龙飞凤舞题着一首诗,道是:“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沈。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一处酒肉卖笑的烟花之地,偏是这般风雅别致,颇为新鲜有趣。 来明月楼之前便听说了,那儿的老鸨可与寻常花巷里头的不一样,年纪不大,仅双十有五,长得风姿妖娆,比起楼中的花魁还要美上三分,以前也曾是技压群芳的头牌花娘,后来便建了这一座明月楼,自个儿做起了鸨母。欢场众人无不遗憾,如此美人不再出来接客,真是暴殄天物。偏偏美人生得泼辣个性,倒教众人不敢轻易招惹了去,而今更是了不得。 除非你色向胆边生,敢得罪大昭国位高权重的贤王殿下——他可是这明月楼的大后台,也是那老鸨颜娘的恩客。 花香里以讹传讹,说贤王殿下为了她,连胡阙公主都不娶了,住在明月楼整整半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60 月之久。 刚踏进前堂,便见那妖娆老鸨正跟一个男人吵架,那男人正在怒骂此处的姑娘下作云云。 四周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不知是哪来的没见过世面的二愣子,竟敢在明月楼撒野,得罪了颜娘,以后也别想在长川混了。” 只见颜娘双手往腰上一插,眼睛瞪得杏核似的圆,像一只火辣辣的冲天椒,对那占了便宜却赖账的二愣子噼里啪啦怒骂不休:“放**的屁!敢说我这儿的姑娘下作,也不瞧瞧你自个儿是什么德行!老娘敢拍着胸脯大声说,这世道谁不喜欢这下作的事?你敢说不么?我呸!你不敢,瞧你这自命清高的穷酸相,整就是个孬种伪君子!告诉你吧,全天下也就除了太监、柳下惠,谁不爱**这活儿?别怪老娘跟你撂挑子,没这下作的事,你老子还怎把你这兔崽子给造出来!哎呀,瞧我,跟你说这么多做什么,来人呀,把这厮给老娘轰出去,以后眼睛放雪亮点,这种货色别再放进来啦——” 头一转,变脸似的又对着旁人眉开眼笑,挥动着手绢儿吆喝:“哎呦,秦相公,好久没来这儿了吧,是不是家里头那位盯得紧呀?可苦了我家牡丹啊,念你念得那小模样都憔悴了——快快快,楼上请!” 一出闹剧匆匆收场,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依旧是个莺莺燕燕、欢歌笑语的快乐窝。 颜娘的面容,明艳欢快,如五月的天。葱玉般的手指拂过微乱的鬓发,不经意间与我对上视线,她一怔,又兀地笑了起来。 扭着柳腰儿漫步走过来,绕着我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一番,似是而非地笑道:“最近外头多了许多官兵,奴家刚刚还在想呢,这皇帝陛下到底能忍多久才会下令闯进来拿人,没想到盼着盼着,却是把皇后娘娘给盼来了,凤驾亲临这九流之地,着实委屈娘娘了,奴家这厢有礼。”说罢盈盈欠身,颇为端庄,又哪是方才那副泼辣样。 对于她能一眼认出我的身份,也不感意外,本就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的女人,有胆子帮着萧晚月跟一国之君对着干的,又岂会是寻常的欢场女子? 便不与她过多周旋,直接问:“贤王他人呢?” 颜娘淡淡一笑:“皇后娘娘随奴家来吧。” 朱漆木质楼梯旋转而上,她边走边说:“圣上可真不体贴,怎能让皇后娘娘来这种地方呢,哪怕换了男装带了随从,也是不好的呀。” 连皇帝的不是她都敢说,是假无知,还是真胆色? 我不与她搭话,一直冷着脸,她也不在意,自说自话:“奴家可算盼着你们来人了,圣上那头悬着一把利刀子且不说,便是长乐郡主和呼胡阙公主,也是小女子招惹不起的大人物呀,再不将屋里头那个冤家带走,我这明月楼指不定要被人给拆了去。奴家下半辈子就图这个活儿过日子,若真拆了我这明月楼,日后可怎么过呀!” 风尘打滚的女人,说话一下子九个弯,分不清哪句真哪句假。 我不由问:“有贤王做你后盾,还担心什么?” 她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一闪而过的复杂,似悲又哀,转而被她夸张的笑声掩饰了,手绢儿半空乱挥:“哎呦呦,瞧皇后您这话儿说的,男人要是靠得住,这天下哪还有那么多姑娘出来做这档子的皮肉生意,早从良做贤妻良母去了。您出身名门,福气好,哪一回不是嫁得轰轰烈烈的?我们这些下等人可跟您比不得。” 不理会她话中的讽刺,我道:“但你还是让他在这儿住了许久。” “他可是贤王殿下,皇帝的亲弟弟,奴家也是得罪不起的。” “真是如此?” “不是如此还能怎样?” 手指习惯性地掠过耳角的鬓发,颜娘道:“早在他还不是贤王殿下之前,长川城里哪家姑娘不知这么一位才华横溢风华绝代的萧二郎?每当他的马车打街头走过的时候,春风拂面,柳絮纷飞,管你是名门千金小家碧玉、还是烟花女子下三滥的,谁不是羞羞答答地躲在窗口后面偷偷把他瞧?昔日长乐郡主过门时,可知多少姑娘为他哭红了双眼,今日胡阙公主和亲消息传来,又有多少芳心碎了一地?奴家这样的女子,又哪有什么资格伤心?他是贤王也好,不是贤王也罢,都不是奴家靠得近的人物,除了得罪不起,便无他想了。” 说话间,来到了一处别致的庭院,清新优雅,丝毫不见脂粉味。 屋内陈设也别具匠心,精致典雅,遍地绒毛白毡子,云纱垂帘层叠错落,那纱帘后头,依稀有一男子斜卧锦榻上,白衣如雪,长发如墨。 我停在门口抬头看去,颜娘此刻的表情格外温柔,素手将垂帘掀开,轻声唤道:“二爷……”话不及说完,便被抓住手腕拉到了床上。 随着婉约朦胧的纱帘,逆着格子窗外氤氲的白色光华,只瞧得见蹉跌的两道人影,宛如纠缠不清的魂魄,模模糊糊,层层叠叠,面目全非。 萧晚月醇厚的嗓音略带灼热的沙哑,宛如烧了火的陈年烈酒,懒懒问了句:“若是我娶了别家女子,你会伤心吗?” 颜娘叹了声:“二爷,你醉了。” 他不依不饶,像个孩子似的坚持问着:“若是我娶了别家女子,你会伤心吗?” 颜娘道:“二爷啊,在这里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呀。若心中真有疑问,何不亲自问问正主儿?奴家虽出身下贱,也不屑做他人替身。”将萧晚月推开,把半月窗廊上的垂帘拉开。 便见萧晚月慵懒斜倚4锦罗榻,内着白色寝衣,肩披水色云纹广寒衫,闲散地披着长发,只在发尾以紫金绳束着。他的头发要比寻常男子来得更长,顺着床榻半垂在宽长的衣袖上,流云似水。 “悦容?” 见到我站在门口,他细微眯了眯眼睛,不知觉地坐正身子,混沌的眼神也渐渐清明了起来。 番外:美丽的错误(颜娘) 做她们这一行的,从来不信世上有什么痴情人。 从被卖入青楼的第一天起,教导她们的老鸨就张合着血盆大口说:“姑娘们,别跟男人谈感情,感情能值几个钱,只有金银珠宝才是最牢靠的东西。” 若非真对男人死了心,有谁会去爱银子那般庸俗的东西? 可总有几个姐妹不信邪,错把芳心投,流了一生的眼泪,心心念念负心郎,也不得善终。 她就在想,自己这辈子绝不会为任何一个男人伤心——又怎知,人生是这般那般不由人。 谁不曾年少轻狂、情窦初开?她颜娘也不例外呀。 一江春水涟漪,满树桃花璀璨,她年芳二八,正是青春年华,偏教她遇见了他。 那绣着紫色菱花的华盖马车打城道走过,马蹄踏碎了她手中滚落的胭脂,溅了满地的嫣红。 他从马车里走出,衣冠茫茫如飞天的雪,将她自地上扶起,轻问:“姑娘,你没事吧?” 马车远远地走了,她还怔怔站在原地,徒留碎了一地的胭脂,还有旁人一句羡慕:“是萧家二郎啊,她可真是幸运,我也愿用那如血的胭脂,换他一句问候。” 此去经年,她风尘滚滚,皮肉卖笑,他仍是天边渴望不可及的明月。 他娶长乐郡主的那一日,正是她的开苞时,有人一掷千金买下她的初夜,是个年过四十又胖又丑的男人,趴在她年轻的身上滚动着肥胖的身体。她痴痴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听着远处传来热闹的喜乐和鞭炮声,然后,就哭了。 自此,她再也没流过一滴眼泪,哭着笑着都得活着,能笑,为何要哭? 自此,每当那辆华盖马车从街头驶过,她都会倚在朱色栏杆上,挥着手绢儿:“哟,萧二爷,奴家喜欢你,上来坐坐呀!” 花街里的姑娘笑翻了肚皮,打趣她:“颜娘呀,二郎是咱们大家的,可不许你独吞!” 正经人家的姑娘一脸不屑,低骂一句:“真不要脸!” 她笑着一言不发,目送马车走远,一年又一年。 那一年,她把他写的诗编成曲子,抚琴吟唱,听曲的姑娘们无不红了眼睛。 那一年,他第二次向楚家十姑娘提亲,又被拒绝了,他满世界地寻找那个女人,她彻夜唱着他写的诗,如杜鹃般声声啼血。 那一年,老鸨老了不想干了,她用自己所有的积蓄买下青楼,将“怡红院”的牌匾换成了“明月楼”。 姐妹们取笑:“这名儿取得真呛人,哪像是卖笑的地方。” 她笑笑没说什么,又花了十天十夜,亲自秀了那道奔月屏风。 广寒宫里千年的寂寞万年的孤独,她愿做那奔月的嫦娥,独居月宫里,芳心凋零于岁月的沧桑中,也不屑为明月所知,就如同她对他的爱,整整九年,所有的交集也不过是最初的那一句:“姑娘,你没事吧?” 直至半个月前,才有了第二次交集。 窒闷的天气下了一场秋凉的雨,她打着青纸伞从湖畔走过,瞧见那茫茫白影站在湖边淋雨,似要化雨而去。 她上前问:“这位公子,你在这里干什么?” 怎不知他的伤心事,心爱的姑娘嫁给了他的大哥,他的大哥又要他娶别家姑娘,这已是长川城中众所皆知的事了。 他没有回答她,她一脸毫不在意,正要离开的时候,听见他说:“我没有想要回去的地方了。” 不是没得回,是不想回。 她了然,笑着对他说:“那么……要不要来奴家这儿避避雨?” 这么一避,就避了整整半个月。 这半个月,他总是问:若是我娶了别家女子,你会伤心吗? 她从来不会回答他,因为她知道,他要的从来不是她的回答。 她同情他,甚至可怜他。 你说是个王爷又如何,还不如她一个做妓女的活得痛快,立场分得明明白白,爱恨也来得干干脆脆。 爱不得舍不得怎样,无缘于两情相悦又怎样,既然爱已是一个人的事,与谁相关?偏他这般放不下。 她唯一能为他做的,唯有冒着明月楼上下百来口人被杀头的风险,供他一处避雨的港湾。 她在等,等一个人的出现。 终于那个女人来了,她带她去找他,然后默默地和门离开,独自一人看着庭院里的花卉失神。 焦灼的日头照在她明媚的脸上,半分悲哀半分幽怨,又岂是世人面前那撒泼怒骂的辣椒娘? 她向来随波逐流,随遇而安,从不羡慕别人表面的风光,哪个人心头没有说不出的苦? 人生百态,有人是飞在枝头的凤凰,有人是千人骑万夫指的**,怨不得谁,这都是命。 可她发现,果然不喜欢那个女人啊。 对她颜娘而言,谁也不比谁干净多少,谁也不比谁高贵几分。 当她看见那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便从屋里跑出,掩着脸匆匆而去,也不见他跟着离开,她笑了笑,分不清是欢喜还是悲伤,头一抬,手绢一挥,又恢复成往日鲜活的面容,扭着柳腰儿走回大堂招呼客人:“哎呦喂,这不是李员外嘛,瞧您瞧您,又富态了许多,今日来找哪位相好呀,要不介绍个新姑娘给您认识——嗳嗳,您放心,经我颜娘一手**出来的姑娘,保管您满意!” 嬉笑怒骂,没心没肺,这才是她的人生。 痴爱明月一生,便是她最为美丽的错误。 早就肮脏不堪的风尘人,惟独在他面前, 才觉得自己的灵魂是纯洁的。 因为她爱得无怨无悔,无欲无求,有今生没来世。 离开明月楼,我的情绪有点低落。萧晚月也像之前问颜娘那样的问我:“如果我娶别家女子,你会不会伤心。”我并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了一句:“这是你的责任,与我无关。” 一瞬间他受伤的眼神仿佛在告诉我,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过分的事,但并觉得做错了,若我表示出一点的内疚,他则会在这明月楼住得更久,像只蜗牛宁愿背负沉重的壳,都不愿面对现实。 这半个月来每每与阿娜云见面,她总会反复询问:“萧大哥为什么总是不会来?他是不是不喜欢我,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他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初隐瞒身份?” 她自然是听到了流言蜚语,心里想必十分不安。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只身一人背井离乡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成为政治联姻的工具,唯一的意外时发现夫家竟是自己昔日偷偷喜欢的人,但这种心情还来不及欢喜便陷入忧愁——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61 丈夫因为她的到来而不愿回家,这会是多大的打击? 我怜惜她,安慰她,她责问:“那他会不会不喜欢我?” 会的,他一定会喜欢你。 每当听到我这样的回答,她就会露出欢喜的笑。其实不是真的要什么答案,只是为自己求个心安,或者,编织一个属于她十六岁的年纪该有的少女的梦。 而我一直希望,善良开朗的阿娜云,能给萧晚月阴霾的内心世界带来一丝光明。暂且不去计较前尘恩怨,单凭感情而言,在我的潜意识里,或多或少觉得自己亏欠了他,我希望有一个人能取代我,陪在他的身边给予温暖。长乐并不是那样的有情人,她的心在谁的身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萧晚月在我的眼中到底是可怜,他总不曾真正得到过什么。 萧晚月躺回榻上,闭上眼睛不再看我,有点疲惫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会回去的,你可以离开了。” 我并没有马上回皇宫,有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慢步走着,侍卫们的神态都高度戒备着,活像每个从我身边经过的路人都是敌人,尽管他们没说什么,但不经意的眼神透露出他们此刻的心情,非常不赞同我现在的举动,是危险极不理智的。 是呢,皇后怎么可以拥有寻常百姓那样的自由呢? 我没有搭理他们,我行我素地四处乱走,懒洋洋地抬头看着天空。 以前,在劫总是喜欢在自己肩膀上那只与我同名的雪枭在天上翱翔,他自己则在下面展臂高呼:“飞吧悦容,天空是自由的!” 他死了,我没有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了,也离自由越来越远。 这时,空中传来飞禽的鸣叫:“昂——昂——” 我眯起眼睛细细看去,那雪白的身影在天空一掠而过,飞翔在逆光的苍穹之下。 “是悦容!”我惊叫起来:“是在劫的悦容!” 不顾一切地朝那雪枭追去,推开一个个挡路的行人,也不管那些侍卫们在后面高呼,就这么横冲直撞,一路奔跑,眼前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竟不自觉地流泪了。 追至城郊外的一处竹林,雪枭在天空盘旋几圈,落在一人男人的肩膀上。那男人背对着我,看不到脸,只看得见他的右手戴着黑色皮手套,将食物放在掌心喂食雪枭。 “辛苦你了悦容,来吧,孝敬你的,新鲜的蛇心哦。” “你……”我出声询问,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 除了在劫,这只生性凶残的雪枭从来都不曾亲近过别人。 “噢?”男人并没有转过身,一遍喂食着雪枭一边笑道:“真不愧是悦容啊,瞧你都把谁给引来了!” “你是谁,到底是谁?” “微臣的声音您都听不出来了吗,皇后娘娘?看来您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恨微臣呢,这可真教微臣喜出望外呐。” 他终于回过头,微曲的嘴角渐渐拉长弧度,阳光下笑容灿烂,眼睛却与脸上的笑容背道而驰,永远的冰冷。 “原来是你,卢肇人。”我无力地垂下肩膀。 “您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很失望。或者,您希望看到的是谁?” 卢肇人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哈哈,难道您以为微臣是那个渐渐被世人遗忘的可怜的私人?楚在劫,对了,那个可怜男人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不过您选择遗忘是正确的,人活着总要期待更好的明天,而不该被死人拖累活在仇恨的昨天,您说是吗,皇后娘娘?” “不是的,不是的!”我想理直气壮地反驳,自己没有一天忘记过在劫,从来都不曾。但反驳的措辞显得那么的苍白,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害怕心里的疮疤会被血淋淋地揭开,我别过脸转移了话题:“在劫的雪枭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卢肇人道:“旧的饲主死了,为了活下去,自然要找一个新的主人,人都无法做到真正的长情和忠诚,更何况是畜生呢。你说是吧,悦容?” “不是的,不是的!” “哈哈哈哈……”听到我的回答,卢肇人笑趴了下去。 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他戏弄了,他问的是雪枭而不是我。 “真是失礼了啊皇后娘娘,竟然忘记了‘悦容’也是您的闺名,直呼皇族名讳那可是大罪呢,请您念在微臣是无心之过,别跟微臣计较才是。” 我恼羞成怒:“卢肇人,别以为有长乐郡主做后盾我就怕你!你这个忘恩负义买主求人的小人,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为在劫报仇!” 卢肇人冷冷地看着我,兀地又大大咧咧地笑起来:“别用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微臣欺负您了呢,圣上怪罪下来微臣可担待不起。既然您不待见微臣,那么微臣就告退了,还您一个清静。”他懒洋洋地行了礼,转身要走。 “站住!” “皇后娘娘还有什么指教?” “把雪枭交出来!我不容许你那双肮脏的手弄脏原本属于在劫的任何一样东西。” 卢肇人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我朝他肩膀上的雪枭招手:“悦容,来我这里,快点来我这。” 雪枭转着小小的头颅,红色的眼睛略带迷茫地盯着我。 卢肇人笑了笑,微微抬高手臂:“去吧。” 雪枭应声扑拍起雪白的翅膀,最后落在我的肩膀上。 “枭这种飞禽可不好养,尤其是这只雪枭。它的食量不小哦,一日二餐,须得五公斤的新鲜蛇心,别忘记了,蛇心挖出来若是超过一个时辰,它就不愿再吃了的。好好豢养它吧,若是养残了,你的宝贝弟弟在九泉之下可是会流泪的,要知道他生前最宝贝‘悦容’了。” 卢肇人懒懒地摆摆手,大笑而去。 推开夜梧宫的殿门,一股冷风迎面吹来,我不由打了个寒战。 “你回来了?”萧晚风的声音冷不丁的响起。 翻滚的纬帐,半遮住他伟岸的身影,恍恍惚惚如夜色中的魑魅魍魉。 听他的声音,似乎心情不太好。我稳住心神,笑道:“你怎么来了。” 他依旧做着,一动不动:“去哪里了?” 隔着一道半透明的纬帐,我与他静静对视:“你明明都知道的,为什么还要问我?”他早已派人包围了整座明月楼不是? “我希望听到你亲口说。” 我深吸一口气:“去找晚月了。”他咄咄逼问:“找他做什么?” 我佯装轻松道:“让他别胡闹了,快些回府,你们兄弟俩最近不正为这事闹得不痛快么。” “哐啷——”桌案上的茶器被他泄愤似的一股脑扫到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萧晚风怒道:“你去做什么,谁叫你去的!你是他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去叫他回府?伊涟没说什么,阿娜云没说什么,我萧晚风没说什么,何时轮得到你楚悦容出这个脸!” 我惊呆了,他从来不曾对我发这么大的火。 “晚风,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朝他走去,双手才刚触碰道纬帐的一角,被他厉声喝住了:“别过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隐忍着莫名的痛苦,渐渐地柔弱下来:“……抱歉悦容,我失态了。越是装得不在意,其实从来不曾放下过。” 我依言与他保持着距离,叹息:“我知道,一直都知道,有些事不是说能放下就放得下的,尤其是感情。对不起,让你心里一直受那种苦。” “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道歉,也知道你的苦不比我少,伊莲不让你见染儿,你也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这样的要求,都是为了顾及我的心情,装作对染儿毫不在乎......有时候我宁可什么都不知道,你夹在我们中间是这样的为难,也宁可不知道其实你每天晚上都会偷偷地去贤王府看染儿,你有多想念他,母子间的羁绊是多么的深刻,你与晚月的过往始终无法成为云烟……” “晚风……”这就是他想要我为他生一个孩子的原因了吧。 “有时我也经常会在想,为什么会是晚月呢,如果是其他任何人那该多好,至少可以让他在这个世界消失得干干净净。” “晚风……”我忍不住朝他走去,感觉到他的受伤和难过,至少能给他一个拥抱。 再从被他阻止了:“别过来,悦容。我不想被你看见自己现在这张扭曲的脸,因为嫉妒,实在是太丑陋了。” 两两相对,明明触手可及的距离,却像隔着一个天涯海角。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起身掀开纬帐来到我面前,我抬头看去,看到他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平静宛如死水的面容,已经找不到方才狂风骤雨的情绪。 “如果你真的为了我好,以后就不要管我和晚月的事,好么?”他轻声请求着。 “好。”我慎重地点头。 他欣慰地笑了,探手想轻抚我的脸庞。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停靠在我肩膀上的雪枭却突然发狂似的扑上去,抓破了他的手臂,留下三道刺目的血痕。 漫长的寂静,徒然想起萧晚风一声冷笑:“真是令人厌恶的畜生。” 长袖翻滚,一记手刀击出,正要打中雪枭头颅的时候,被我死命地拉住了:“晚风,不要!” 他安静看着我:“给我一个理由。” “它是我弟弟豢养的宠物,在劫死了,就连尸体也找不到了,这是他留给我唯一能想念的存在,你不要伤害它好不好?” “如果……”萧晚风缓慢地开口询问:“如果我和楚在劫之间必然有一个选择,你会选择谁?” 我痛苦闭上眼睛:“在劫已经死了。” “我说如果。” “这世上没有如果,晚风,永远都不会有如果。” “如果这个世上有如果,如果生命是不可抗拒的轮回,如果你做不了选择,如果你不想那么痛苦,那么,我会替你选择的。” 萧晚风托起我的双肩,俯首亲吻着我的唇:“因为我爱你,悦容。” 我冷眼俯视着跪在殿堂中的卢肇人,面无表情道:“知道本宫为什么要召见你么,卢大人?” 卢肇人耸肩,纵然是跪着,却依旧像与我平等对立似的:“微臣不知,请皇后娘娘赐教。” 我屏退殿内所有的宫女和太监,然后走到卢肇人面前,蹲下身子,当着他的面掀开衣袖。 卢肇人“啊”地惊呼一声跌坐在地,捂住眼睛到:“微臣什么都没看见,皇后娘娘,您就算要微臣有的是法子,何必玷污自己的清白,弄得两败俱伤呢,要是圣山知道我们俩的事,那可是会雷霆震怒的……” “住口!”我怒喝:“收起你污秽下作的想法,谁要跟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仔细!” “您还真开不起玩笑,没以前那么可爱了。”卢肇人懒怠笑着,不正经地盘腿坐在地上,这才将视线投注在我的手臂上。 本该**的手臂连带着手背手掌,此刻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 卢肇人夸张地大叫起来:“哎呀呀,谁这么大胆,居然敢伤害皇后娘娘?不不不,普天之下除了圣上,谁能碰您一根头发呢?莫非……圣上有那方面的倾向?” “卢肇人!” 卢肇人掏了掏耳朵,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也不怕把我得罪,甚至连表面的恭敬都懒得维持了:“说吧楚悦容,特意把我招来,又把所有的人支开,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手上的这些淤青是我昨天喂雪枭的时候受的伤,它还是跟以前一样,除了在劫谁都不肯接近。” “那是自然,它从小被楚在劫养大,非常灵性,除了楚在劫,其他人的气味都会令它觉得厌恶。” “但是它却没有伤害过你!” “然后呢?”卢肇人露出深意的笑。 “所以我百思不得其解,我都被啄得体无完肤,为什么你会没事?” “是啊,为什么呢?” “我想了整整一天,终于想明白了。” 卢肇人抚掌喜悦道:“那真是好啊,微臣也对这个原因很感兴趣。” 我一把拎起卢肇人的衣襟,怒不可遏道:“因为你就是楚在劫,它自然不会伤害自己的主人!” 空旷的大殿爆开笑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62 声,卢肇人扶着额头笑得不成体态:“我没听错吧,瞧我都听到了什么?唔——” 笑声戛然而止,被我用力地扯住了嘴角的脸皮,他吃痛喊道:“快放手,痛死了!” 我倒退几步,心情跌落谷底,喃喃道:“没有人皮面具,不是易容……”他真的不是楚在劫。 其实早就知道那样的猜测多么可笑,而今不过是证实自己的愚蠢,一边告诉自己在劫已经死了,一边又总感觉他还活着,一天没看到尸体,一天心存幻想。原来自欺欺人便是如此,跟自己演着滑稽的对手戏。 卢肇人冷冷笑道:“抱歉呐,让你失望了。” 我仍在执迷不悟:“如果不是在劫,为什么雪枭不是伤害你?” 卢肇人从怀中掏出黑皮手套扔向我:“这是楚在劫生前用过的,‘悦容’自然认得他的气味,只要带着他的手套喂食,‘悦容’永远不会伤害你。” 是的,那天在城郊竹林见到他的时候,他不也戴着这只黑色手套?他是故意没把手套给我,想看我出丑。我如他所愿了,甚至是出乎他意料的一种丑态。 “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会以为我是楚在劫,你是想他想疯了吗?” ——哈,真是受够了,自己这副愚蠢的模样。 大殿里再次爆开笑声,我俯下身子笑个不休,笑得气喘吁吁,声嘶力竭。 卢肇人的讥笑渐渐变成了晦涩的担忧:“你……没事吧?” “我没事……”长发遮住了脸,笑声还没停止:“卢大人,本宫有一件事想拜托你,请务必答应。” 卢肇人困惑:“什么事?” 拂开额头掉落的垂发,我微笑着温柔地询问:“请你去死,好么?” 卢肇人脸上骤变,眼神凌厉地环顾四周,随后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 “原来如此,如果我不是楚在劫,今天就必须死在这里是么?” “这是背叛者应有的下场。” “皇后娘娘还真是厚待微臣,居然让一个老朋友来送我上路。” 话音落下,柳荫苒从黑暗的角落走出,身后跟着一列部众,一身黑衣,如冥府神将,索命冤魂。她冷冷地看向自己昔日的同伴,今日的仇敌,怒道:“卢大哥,卢肇人!今日我要杀了你以慰魁主在天之灵!” 她的剑在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她生命中最尊敬的两个男人,一个死了,一个成了主导这出死亡悲剧的背叛者。 她是可怜的,又是坚强的。 卢肇人看着她,面露怜悯,夹带一丝钦佩,最终没跟她说一句话,转头看向我:“皇后娘娘,我想不到聪明如你,今天居然一而再地做出蠢事来,你可知道暗杀朝廷命臣是什么样的大罪,就算你贵为一国皇后,也是担待不起的。” 我面无表情道:“本宫既然敢做,自然想好出路,给卢大人制造出一些结党意图叛国的罪证,对本宫来说并非什么难事,本宫还可以借此大闹一场,将一些肉中刺眼中钉统统拔掉。” 卢肇人不惧反笑:“这的确是你惯用的手法……可惜了,现在你的丈夫是当今的圣上,一个绝对英明果断的君主,而不是昔日那个被温柔乡冲昏了头脑对你言听计从的司空长卿。明主和昏君,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你还分不清自己的立场?” “住口!你懂什么,长卿不是昏君,他只是……”太想爱我了,难道错了吗? 我深深呼吸稳住情绪,明白他是故意想要激怒我,我不会上他的当。 卢肇人恣意张狂:“如果今日我在夜梧宫遭遇不测,长乐郡主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皇后娘娘又该怎么交代?” 我冷笑道:“届时你已死,木已成舟,你认为皇上真的会为了一个死人来问罪自己唯一的妻子?是你太自信,把自己看得太重,还是把本宫看得太轻?” “皇后娘娘错言了,我相信的既不是自己,也不是你,而是长乐郡主。因为你怎么也不会是她的对手。” 闻言,我怒目而起,像只被踩住尾巴的猫张牙舞爪:“你以为她是谁!你凭什么认为我斗不过她!”不过是一个不知羞耻缠着别人的丈夫却把自己丈夫丢在一起的无耻女人罢了! 卢肇人同情地看着我:“原来你这么不了解她,难怪这么不自量力敢挑衅她。”说完他又自嘲笑起:“我又何尝真的了解过她?她从来只让我看到她想让我看到的她……” 看着他这副表情,我想去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无意撞见他和长乐在密林私会,长乐转身轻轻地离开,就仿佛带走了他的灵魂和呼吸。当时我问他是不是爱着长乐,他勃然大怒,差点杀了我。 原来,也是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子,所以才会对长乐如此歌功颂德? 显然,卢肇人看出来我对长乐郡主的不屑,以平稳的语调说道:“也不怕告诉你,如果她身为男儿身,当今天下恐怕就不会姓萧了!萧家若没有赵家的支持,焉能斗得过百年战族司空氏,焉能取得天下创建帝业?你可知赵家真正当权者是谁?不是景王,也不是洛邑王赵之城,而是她长乐郡主赵伊莲!没有她,他萧晚风岂能活到今天!” 猛然忆起,昔日曾与萧晚风说起长乐,他总不愿深入谈及她,只一次淡淡道了声:“可惜了,生为女子;庆幸,只是个女子。”当时,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而今似乎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 尽管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萧晚月曾对我说的那句话是对的。 无论晚风怎么爱我,长乐对晚风而言,都是我无法取代的。 想到此处,不由让人气馁,也更让人怒火中烧。我发狠地瞪着卢肇人:“那么就拭目以待吧,皇上到底选择相信本宫,还是选择相信赵伊莲。无论怎样的结果,你都不会死得太冤枉,若是本宫输了,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拿命赔你;若是赵伊莲输了,你也算为本宫做出了一点贡献。黄泉路上好走,卢大人。” 我使了使眼色,柳荫苒亮起兵器,率部众将卢肇人包围在中间。 事已至此,卢肇人竟依然面无惧色,懒懒散散地盘腿坐在地上,有点无精打采,苦笑道:“看来刚才微臣是犯了大忌,拔了虎须惹皇后不快,真是自找死路。” “就算你没有惹本宫不快,也非死不可。” “本来以我的武功突出重围也不是难事,不过好像不经意中了迷香之类的毒?” “是的,就在本宫拉你脸皮的时候。” “皇后娘娘总是算无遗策,让微臣佩服啊。” “那你就带着对本宫的这份敬佩乖乖上路吧。” “可是微臣对这个花花世界还是非常留恋的,现在并不想死,那可怎么办?” “这可由不得你了!” “皇后娘娘可先听微臣说一件事,再决定要不要杀微臣也不迟。”卢肇人露出一副自信的面容。 柳荫苒提醒道:“此人巧言舌黄诡计多端,你不要上他的当,让我现在就解决掉他!” 眼见剑锋即将劈向颈窝,卢肇人大声喊道:“难道你们就不想找到楚在劫的尸骨了!” 柳荫苒猛然停住动作,我一把拎住卢肇人的衣襟,失声道:“在劫他在哪,在哪!难怪我一直找不到他,原来是你藏起了他!你把他藏在哪里了!” “皇后娘娘还是先放开微臣吧,不然微臣怎么说话?” 我将他推到在地,他伏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狼狈地干咳着,许久顺了呼吸,才说道:“前不久微臣发现‘悦容’在长川城上空飞着,寻迹找去,遇见了一对夫妇,他们似乎在打听……”他抬头看向我:“……打听皇后娘娘的消息。微臣见他们形迹可疑,就派人将他们抓了起来,身为人臣,自然有义务保护皇后娘娘的人身安全,消除一切危险隐患……微臣如此忠心耿耿,古道热肠,没想皇后娘娘今日居然这样对我,果真自古良臣难觅明主……” “废话少说,这跟在劫有什么关系!”我厉声将他伪装的委屈和满腹牢骚喝住。 卢肇人不满地睨了我一眼,接着说道:“抓到那两人之后,微臣自然要对他们严加盘问和调查了。这一查可大大出乎了微臣了意料,你道他们是谁?” “是谁?” “那女子竟是皇后娘娘的血亲,楚府的九姑娘楚丽华,那男子便是楚府昔日的大管家柳固安。对了,听说他们两人以前犯下血案,杀了死空家的角子然后私奔出逃的。当然,这一切好像跟楚在劫的尸骨去向毫无关系,但是皇后娘娘这么聪明,想必早就想到其中关联了。” 我惊愕地瞪大双眼,在劫尸骨的线索就是断在一对神秘夫妇身上的,只知妻子唤丈夫“柳郎”,没想到,这是没想到,居然会是九姐和柳固安!卢肇人会认为他们两人是寻找在劫的关键,想必也在背地里偷偷追查在劫的下落。他到底安的什么心?不见到旧主真的死了,他就寝食难安是吗? 卢肇人笑道:“他们对微臣十分戒备,无论微臣怎么询问,他们都不愿透露楚在劫一丝消息,但皇后娘娘就不同了,你是他们的亲人,想必他们会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深吸一口气,我字字问道:“他们两人现在在哪?” 终于,是要开始谈判了吗?我不动声色地问:“你想怎么样?” 卢肇人笑得好不开心:“微臣今日要毫发无伤地离开夜梧宫。” 我正要出宫寻找九姐和柳固安,向他们询问在劫的事,谁也想不到他们竟被卢肇人关在长川城最热闹的天运客栈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卢肇人向来都是聪明的。 就在我刚刚走出殿门是,天赐遥相走来,神态看起来有点怪异:“悦容姐如果是要去天运客栈找九姐他们?”我觉得惊奇。他怎么九姐他们在那里,又怎知我要去找他们?不等我询问,天赐便道:“如果是的话,那就回去吧,已经不需要去了。”我经不住问道:“为什么?” 天赐站在枯叶如蝶的梧桐树下,那身华贵的绛紫朝袍被萧瑟的冷风卷起了衣角,以一种绝然的弧度摇曳着。还不到落叶的季节,已经纷纷落叶向大地了。他声音也如悲风般冷冷清清,并且带着细微的颤抖,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萧晚风刚刚下令捉拿他们,就地处决了。” 私下与我两人时,他仍是放肆地直呼皇帝的名讳。但此刻我心无纠正他,已经被他所说的话吓住了,惊呼:“你说什么!”天赐道:“奉旨办事的那个人就是我。”就在我以为快要找到在劫的时候,九姐和柳固安死了,还是天赐亲自下的手?我倒退几步,大惊过后大怒,大怒过后大悲,嘶声斥责:“天赐你疯了吗?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怎么可以!他们是你的九姐和九姐夫啊!” 天赐的眼睛已经没了光彩,弥漫着冷冷的水色寒光:“萧晚风下令前曾靠于我耳旁说:‘成大事者,至亲也可杀。’他早就把我看得清楚,我是个连薰儿和五姐也都下得了手的畜生,还有什么不可以的,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握紧拳头,握得太过用力,以至于整个人看起来都像在颤抖:“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所有人都不会白白牺牲的,绝不会的!” 为什么越是有情的人,越是说着无情的话?谁真愿污秽的血,沾染双手的清白?何至于杀害至亲的亲人,一次又一次?我想起他上一次来找我时的模样,如死过了一遍,哭得我的心都碎了。现在的他,站在卷地荒芜里,无情如秋风,脆弱似枯叶,想要被吹走了。 有时候,杀人的人比被杀的人更痛苦。我再也说不出任何责备的话来,拥抱着他:“你要是觉得心里很难受,就哭吧。” 但自那日过后,他再也没有哭过,眼泪仿佛是对丧失良心的人最大的羞辱。 现在也只是紧紧将我抱住,通过耳角传来的他的声音,遥远如同天际。 “悦容姐,楚家就剩下我们二人了,这个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他叨叨絮絮反复地说着“只有你”三个字,仿佛那是他生存下来最后的力量,救命的稻草。 “天赐,你听我说……”我迫切地想要安慰他,或者,是安慰自己:“你不是孤单一个人,大哥他们还活着,他们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只是我们暂时还见不到他们……” “不!”他一声低喝,将我的话打断:“悦容姐你真傻,怎么会真以为萧晚风能放过他们?赶尽杀绝、不留后路是他们萧家一贯的作风!你被骗了,大哥他们……不是暂时见不到,是永远都见不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63 到了!” 那一刻,我觉得这个世界很冷,冷得连呼吸都冻结了。 太极殿里多了一道金漆装裱的巨大屏风,绣的是万里山河。 萧晚风像往常一样坐在雕龙伏案前批阅奏折,香炉吞金,依旧染着熟悉的龙诞香,烟雾与窗口射入的光束缠绕在一块,翻滚如涛,也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我并没有看他的脸,只出神望向他身后的屏风,那斑斓的色彩,隐隐让我觉得刺眼。 萧晚风搁下手中批阅奏折的玉雕紫毫笔,抬头静静看我,也没问其他什么。心细如他,怎不知道我今日的来意?我又何必与他兜兜转转,让彼此显得虚伪?便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要下令诛杀九姐他们?” 萧晚风道:“他们当初既然离开了,就不该回来,回来了就得死,怪就只能怪她姓楚。” 他顺着我的视线看了身后的屏风一眼。 屏风上,江山如画,尸骨的堆积,被掩饰在山河波澜壮阔的瑰丽之下。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真的要赶尽杀绝。 我怒道:“我和天赐都姓楚,你是不是连我们也要杀!” 他淡淡道:“你们不一样,只要你们一天还是萧家的人,萧家都会庇佑你们。” 因为背负楚姓,无辜的人也要下黄泉?而我和天赐就算包藏了祸心都可以活着,只因为天赐娶了萧晚灯,我嫁给了他萧晚风?所以长卿死了,所以父亲死了,所以在劫死了,所以…… “我大哥他们呢,你是不是当初根本就没放他们走!”他没有直接回答,依旧只是那句话:“只怪他们姓楚。”过了片刻,又道:“对不起悦容,希望你们理解我。” 他这样的男人总是很少道歉,所以能让他道歉的事,总是让人难以承受。 从前,我本能地对他深信不疑,却忽略了其实我们都站在不同的立场,一直都在相互欺骗。他并没有错什么,身为大昭的开国皇帝,在根基未稳的特殊时期,他有义务巩固萧家的基业,哪怕采取高压手段,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隐患都要斩尽杀绝。是我痴妄,这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弱点,总会投入太多感情,总忘记了,他先是一个皇帝,再是一个丈夫。 还有什么话好说? “你要杀任何人都随便你,下次别再逼天赐了,他不是你,他是有感情的人!” 我转身离开,害怕再留下来,一些更加恶毒的话会脱口而出。 我没立即离开太极殿,过了转角后,在门扉后停住脚步。 透过玫红色的格子窗,大殿内的一景一物,历历在目。 我看到长乐从巨大的屏风后头走出,逶迤拉长的裙摆,拖出动情的声音。 已多日未曾见她,没想几日光景,她竟消瘦至此,纵然脂粉遮盖,仍掩不住苍白的气色。 她柔和地坐在萧晚风的身旁,幽幽道:“抱歉,是父亲让你为难了,你本是要放他们楚家子孙一条生路的。” 萧晚风疲惫地揉着发痛的额头,几许无力道:“景王进谏甚善,是朕太过感情用事。” 长乐郡主掩嘴笑道:“呵……‘感情用事’这四个字用来形容你,真是难以想象。” 萧晚风睁开双眼,眼角寒光乍现:“你也认为,朕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有一种人存在的本事就有股无形的压迫感。毋庸置疑,萧晚风更是这类人中的翘楚,不过微微动怒,便可教人双腿发软,屈膝臣服。但长乐郡主见此,神态仍如往常,嘴角噙着优雅的微笑,倒是说花的语气有些哀怨,叹息道:“什么时候开始,你对一句气话都变得如此在意?……看来,她总是能伤害到你。我真不知道,当初让她回到你身边,是对的还是错的。” 萧晚风沉默,突然道:“朕该吃药了。” 长乐郡主一怔,像明白了什么,缓缓笑开了,点头轻声应道:“嗯。” 言语间,她已取来盛药的水晶器皿,搁在案几上。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将任何药汁倒在里头,反而自腰际摘下一把短小精致镶着红宝石的匕首。圣驾前拿出凶器,就算是她长乐郡主,也难逃罪责。我大感吃惊,正好奇她要做什么的时候,便见她撩开自己宽长的衣袖,露出那纤细的手臂,臂腕上缠裹着一层层白色绷带。 她受伤了了吗?我疑惑着。 长乐郡主不言不语,一圈圈解开自个儿的绷带。我把眼一看,不自主掩嘴抽了口冷气。 阳光照在她的手臂上,苍白似薄冰,也让上头的坑坑洼洼,显得触目心惊。那一道道血腥斑驳的伤痕,以极其丑陋的姿态爬满她白皙的皮肤。粗略望去,旧伤新伤,竟不下数十道,有的已经结了瘀,有的还带着血丝,满目疮痍。 她看着自己这些惨不忍睹的伤口,并不在意,甚至脸上洋溢起甜美的微笑,竟让我有一种幸福的错觉,随后她拿起匕首,在密密麻麻的伤痕间寻找为数不多的完好空隙,毫不迟疑地一刀割了下去。 我仿佛听见血肉分裂的声音,“撕拉撕拉”地在耳边胶着地响起。 红得扎眼的血,如泉水般喷涌而出,像分支的水源,在她整个手腕蜿蜒流出一道道弯曲的弧线。 她到底在做什么!我在心底喊着,感到莫名心慌。 长乐郡主取来水晶器皿,正要将血滴在里面,但萧晚风扣住了她的手腕,欺身上前,含住了她的伤口。 他竟在喝她的血! 像沙漠中饥渴的旅人,贪婪地吸允着甘霖! 长乐吃痛地皱起眉头,因血液的流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很快她又舒展开双眉,神情款款地看着萧晚风,探出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拂着他的长发,仿佛极尽了这一生的温柔。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在光洁的大理地板上投射出交叠的两个人影,宛如神情相拥的一对情人。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抓着快要窒息的胸口,仓皇地从这个地方逃离。 “够了?”长乐郡主柔声问。 萧晚风并没有说话,白帕拭去嘴角的血渍,疲惫地仰靠在金漆龙椅上,顺着椅背滑落的长发,此刻也显得无精打采。 长乐郡主道:“其实你刚才根本不需要喝药。以前辛辛苦苦都要瞒着她的事,现在却要她眼睁睁地看个清楚,你这又是何苦?” 萧晚风还是没有说话,失神地看着雕梁上的漫飞的帷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殿内烟雾缭绕,沙漏里的声音簌簌作响,四周仿佛死寂了一般。 长乐郡主叹息:“你真可怜,晚风。” 萧晚风终于回神看她,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不悦道:“你说朕可怜?” 长乐道:“以前的你天不怕地不怕。” 萧晚风道:“现在依然如此。” 长乐摇头:“不,你现在有太多的害怕,因为你拥有了太多。” 她指着身后那道巨大的江山屏风:“你知道她不喜欢看到我,害怕她生气,所以筑起这道屏风,为了让我在她到来的时候避开她;你不喜欢她去见晚月,害怕失去她,你怕她的心总有一天会改变;你还……害怕死,因为好不容易才能跟她在一起,这么辛苦才能相爱了,你不想死。” “以前不到万不得以,你是不会喝我一滴血的,但现在……” 她摇晃着自己的手,仿佛手腕上越多的伤口,越是证明了他多么渴望能活下去。 萧晚风并不在意被她揭开自己负隅顽抗的疮疤,淡淡道:“既然知道她不喜欢看到你,以后就少些进宫吧。你该留在王府多多开导晚月,否则他也不会住在明月楼那么久。” 长乐郡主道:“他不是孩子,不需要我开导。” 萧晚风提醒道:“你是他的妻子。” 长乐郡主怒道:“当初若不是你骗了我,我又怎么会嫁给他!” 许久都没有得到萧晚风任何的回答,长乐更加气恼,反问:“我要总是不来宫中,你发病了又该怎么活下去?你的生命必须与我共存,不是么?” 这句话听起来既像是气话,又像是威胁。 萧晚风不语,因为他无法反驳,只能与她冷冷对视。 长乐郡主突然就红了脸,微微低下头。这个男人的注视,哪怕只是冷冰冰的,也总能让她心跳加剧,犹如初次陷入情事的少女,这么多年来从未改变。 她取来绷带为自己包扎伤口,说着话来掩饰情不自禁流露出的羞涩:“现在晚月回府了,正陪着阿娜云,那位小公主每日都笑得艳如桃李,怕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了。我又非是不识趣的人,何必去打扰她新婚燕尔?你要是不喜欢我常往太极殿走动,改日便去謦芳殿和颐合殿陪萧夫人和晚灯叨唠家常吧,这样你有事找我也方便得多,又不用担心她心里会不痛快。” 她向来说到做到,所以立即就起身,准备去謦芳殿找萧夫人。 离开太极殿前,长乐道:“如果楚悦容因为你喝人血的恶习从此疏远你,我会杀了她。” 萧晚风道:“她不会,就算会,也是我们的事,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说完这句话,他又在长乐的脸上看到怜悯的表情。 萧晚风问:“伊涟,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流泪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长乐郡主一愣,很快就明白了他这么问的用意,但她还是很真诚的回答他:“很心痛,但是很幸福。” 萧晚风道:“那么,现在你还认为朕可怜吗?” 长乐郡主摇摇头,笑了:“不,你非但不可怜,而且幸福得有点可恶。我由衷为你高兴,为此,我总是深深感激着她,哪怕我有多么厌恶她。” 她这种极致爱憎的感情,全都为了他。 他什么都知道,但永远都装作不知道。 自己究竟怎样离开太极殿的那段记忆是空白的,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走出那个地方很远了。 战战兢兢地抱头跌坐在地,太多的事搅得脑子一团混乱,让人痛不欲生。 听卢肇人说九姐和柳固安是回来找我的,她们为了什么事找我,又为什么会被萧晚风杀了?难道真仅仅因为他们是楚家的人?现在在劫尸骨的去向依旧毫无音讯,天赐又因价值理念的崩溃而陷入自我厌恶愤世嫉俗的负面情绪中。在劫也好,天赐也好,一个死了都不让人省心,一个活得如此煎熬。 还有,刚才就发生在眼前的萧晚风和长乐郡主的事。 猛然惊觉,我对晚风竟是如此的不了解,所有关于他的一切,全都一无所知。 原以为手握鲜花,到最后才发现不过抓着荆棘。原来这才是真实的人生。 我从地上站起来,迈步朝謦芳殿走去,现在只有萧夫人能解我心中疑问。 謦芳殿中,萧夫人正斜斜依靠在软榻上小憩。堂下仅有一人相伴,是昔日楚府的夫人刘旭冉,我们姐弟儿时的恩师。他一身蓝衫,正抚着凝神曲,曲调温婉清雅,能让人的心神平静下来。我静静听着琴音,渐渐地不似刚才那么情绪激动。遥望眼前景象,竟出了神,恍惚间好似错身回到了四年前的楚府,我前去找萧夫人,他们两人也是如今这般似曾相识的情形,一人抚琴,一人浅寐,仿佛许久未曾改变过。 琴声停了,萧夫人睁眼:“原来是皇后,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边?” “见过皇后娘娘。”刘旭冉向我行了礼,便起身要退出房间。 萧夫人喊住他:“这里都是自家人,你何必要走?” 刘旭冉一怔,看来我几眼,对萧夫人笑道:“皇后面带愁容,想是要与你母女聊心,我待在这里不适宜。”说罢,迳自去了。 萧夫人无奈叹息,自榻上坐正了身子,示意我入座。我仍如以前那样,恭敬地喊了她一声“母亲”,她点点头,也不再疏远地喊我皇后,道:“悦容有心了,只是现今不比从前,你还是与晚风一道唤我姑母吧。” “是不是打搅到老师和姑母了,老师一见到我就走呢。”我仍如从前那样称呼刘旭冉,试图借着家常来消除我和萧夫人之间的隔膜,为的待会更方便地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萧夫人温柔地笑了起来,说起刘旭冉就像说着自己情人般骄傲:“他就是这样的人,永远都为别人着想,甚至总是忘记他自己。” 我略感惊讶,尽管早知他们之间早就存在着众人所不知的感情,但真看到萧夫人这样刚强的女人脸上出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64 现那种表情,还是觉得非常意外——那是她从来未曾在我父亲身边时流露过的表情,一个属于女人的表情。 我打探道:“姑母与老师既然两情相悦,如今前阻尽去,为什么不结成良缘?” 萧夫人手指一动,笑容自她脸上褪去,竟有几分寂寞:“他那样的人,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总会倾尽所有的对你好;而在你拥有了一切之后,又会远远地从你身边走开。”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当她抬头看向我的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这个坚强冷硬的女人快要哭出来了。 “悦容,你知道吗,有一些人哪怕彼此相爱,也永远无法在一起。” 闻言我眉头皱起,心有不喜,她的这句话似曾相识,我在萧晚风的口中听到过。 我总无法理解他们萧家人对于爱情的诠释,总是充满着深渊无底的决绝,撼天动地的占有,以及绝望孤独的毁灭。萧晚风也好,萧晚月也罢,哪怕是萧晚灯,总是或多或少带着这样的特质,也包括眼前的她,萧夫人。 摇头道:“我不懂,既然彼此相爱……” 萧夫人不等我问完,捋起自己的衣袖,缓缓道:“我和他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我们永远都是清清白白的,以前是,现在是,将来永远都是!”我在她的臂间看到了一点朱砂,如皮肤上渗出的一滴鲜血,似雪地上绽放的一朵寒梅。美得刺目哀艳,触目心惊。 自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女子以示贞洁的标志——守宫砂。 难以置信,萧夫人至今居然仍是处子。 我想起父亲临死前曾告诉我的,他与萧夫人的婚姻只是一种利益的契约。 终于我明白了,难怪她当年刚嫁入楚家正是青春年华时,却主动加自己的贴身婢女(天赐的生母)纳作父亲偏房;也终于明白,难怪她成婚这么多年一直未有所处,不是她不能生,是她根本不想生;而像父亲那样精明的人,为什么会对刘旭冉这样的人视若无睹,任他藏身楚府长达十几年陪伴萧夫人?如今似乎能找到合理的解释了。尽管父亲不能得到萧夫人,但别的男人一样也得不到,这至少让他男人的自尊得到了最低限度的维护。我再度看了看萧夫人手臂上那完整的守宫砂,心里凄凉,萧夫人说她和刘旭冉能相爱去永远不能成亲,而刘旭冉能成为这大昭皇宫里头,除了晚风和宦官外,唯一能在后宫自由出入的男人,原因只有一个。 我觉得伤感:“为了萧家,你牺牲了自己和他一生的幸福,值得吗?” 萧夫人复杂地看着我,只淡淡回了一句:“他会理解我的。” 采取那样决绝的手段,甚至连男人都不做了,只为了理解她? 我无法理解这样的理解…… 就如同我无法理解萧夫人,既然从一开始就背叛了自己的爱情,为什么还要这样忠诚到最后? 或许她已经无法选择最后有关于爱情的结局,因为刘旭冉给予了她这个人世间最大的宽容和宽恕,与此同时,也给了她最大的惩罚。 萧夫人不愿再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另问道:“说吧,你今日找我什么事?” 我这才想起今日来这里的目的,深深呼吸道:“请您告诉我,关于晚风的一些事。” 萧夫人问是什么事,我将自己方才在太极殿的所见所闻草草说了遍,萧夫人厉声扫视我一眼,随即陷入漫长的沉默中。 这是,门外传来笑声,“想知道皇上的事,皇后为什么不来问我?” 这句话听似没有逻辑,但没有人会觉得没道理。 长乐郡主一身华服,仪态雍容地自殿外走来,看着我露出似是而非的笑。 女人们在一起说话要是夹枪带棍,会比男人战场上厮杀还要疲惫。所以我总是不喜欢和长乐郡主说话,一来太累,二来他总让我有种无形的压力。我不明白这样压力的来源,我把这归咎为嫉妒她所了解的我一无所知的领域,以前是因为萧晚月,如今则是为了萧晚风。 就好比她现在说的这句话,我想要知道自己丈夫的事,居然还要去问她。 尽管我非常不情愿,但到底还是问出口了,而且还是极具礼貌地问:“请问郡主,你的血是根治晚风病情的药引吗?” 长乐郡主道:“皇上的病无法根治,我的血也只能治标不能本。” “别人的血不行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宁可自己去割手腕,也不要晚风与她有什么瓜葛。 长乐郡主扫了我一眼,那一眼夹杂很多复杂的感情,而我所能看懂的,是一分欣慰,以及九分得意。欣慰的是我未曾对那样的萧晚风面露质疑,又岂知我本非愚钝古人,又多有前世见闻,吸血鬼之说已耳熟能详,更何况晚风与之尚有本质之别;而长乐得意的则是……她说:“若找不到第二个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子,那皇上就非我的血不可,谁也取代不了。”言外之意,她赵伊涟就是那样的生辰八字,天线无双,萧晚风想要活命,就离不开她。 因为萧晚风的教导,我对五行八卦略有了解,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若为男人,到无需大惊小怪,若为女人,那可就不得了了。天地万物分为阴阳,男属于阳,女属阴。男能因阳尽去四阴,而女则会汇聚成“五阴”。没想到长乐郡主是身兼五阴的冥女,书上说,这样的人命格主阴,是最接近冥府鬼神的人。 换言之,这种命格的承受者,在阴间是神,在阳间那就是——鬼。所以这种人,不会同时出现两个。往往前者死了,后继者才会出生。书上说的事虚虚实实,真假难辨,但仍是在我的心里留下疙瘩,再次面对长乐郡主的笑脸,开始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世上的确有着阴阳两界的存在,我自己本身便是由活人而死,又由死人转世投胎到这个世界的,我还去过冥府,见过陆判。 若非长乐郡主与晚风的关系暧昧不明,我想以自己的处事原则,是会对她敬而远之的,但现在不是明哲保身的时候,有些事非追究到底不可。 “晚风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非要冥女的血不可。” 听到我说出“冥女”二字,长乐郡主脸上出现十分惊讶的表情,但没有回答,却是萧夫人回答了我:“悦容有所不知,在皇上十一岁那年,曾经死过一次,是高宗皇帝凭借着云盖先生所授的禁术,才让他死而复活的。”萧夫人口中的“高宗皇帝”指的是萧晚风之父,在萧晚风建立大昭后,他被追封为“昭高宗”。 长乐在一旁淡淡道:“萧家的秘密,姑母为什么这么简单地告诉别人。”言语已有责怪的意思。 萧夫人的视线在我和长乐郡主脸上扫过,笑道:“你们两人都是萧家的媳妇,自然不是‘别人’,你说是吗,伊涟?” 长乐郡主紧闭双唇,没有承认,也无法否认。 我是萧家长子之妻,她是萧家次子之妻,否认了我,就是否认了她自己。 此时我因焦急晚风,懒得与她纠缠私人的恩怨,忙问:“究竟是什么样的禁术?”竟能让人死而复活,又必须依靠活人的血活下去? 萧夫人道:“据云盖先生所述,此术为‘逆天咒’,在皇上十一岁刚刚断气那夜,以符纸召唤冥界阴魂,用来凝聚皇上断气后所散去的三魂七魄,再啖人血肉以渡阳气,才能死而复生。” 我听得头皮发麻,问:“啖人血肉,是怎么回事?” 萧夫人道:“是与死者骨肉相连的双亲血肉,以示赐子女第二次生命。” 我惊呼:“也就是说要吃下父亲或者母亲的血肉?” 萧夫人黯然叹息:“是的,当年皇上复苏后得知自己是以此续命,曾经一度陷入深深地自责中,认为自己用这样的方式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并常以‘怪物’、‘妖怪’等言语罪责自己。” 古人孝悌观念极重,嗜父犹如逆天,是大逆不道的大罪。 食父亲的肉才能活下来,难怪晚风会承受不起。 “据云盖先生所批之命,萧家的荣辱兴衰与皇上的生死存亡息息相关,所以他绝不能出任何意外。高宗被奸人所害后,为了能让皇上继续活下去,我和萧家宗老费尽心思才找到让他续命的办法。”萧夫人看向长乐郡主,这就是他们萧家之所以如此看中赵伊涟的原因。 我念头一转,豁然喊道:“那染儿——” 长乐郡主冷笑:“没错,染儿也因为吃了晚月割下的血肉,才能以‘逆天咒’的方式活下来,当年你那绝情的一箭,其实早就将自己的亲手儿子射死了!” 我顿感天雷轰顶,全身麻痹。 惶然起身,匆匆辞了萧夫人和长乐郡主,六神无主地离开謦芳殿。 长乐郡主饮罢一杯茶,对着起风的窗外不知名地浅笑起来。萧夫人在一旁叹息:“这些事情本该由晚风亲自跟她说的,我们着实不该嚼舌头。”长乐郡主道:“舌头嚼得最多的是姑母而非伊涟。”萧夫人不悦,说话的口气开始严厉起来:“今日就算我不说,你也会说。由我口中说出,自然不比你说得尖锐。伊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萧家的事不是用来打击对手的手段。” 长乐郡主并不在意,笑道:“姑母误会我了,我非要是打击她,只是看不惯她明明一无所知,却总是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对应该感激的人不去感激,对不应该感激的人却又总报以尊敬,比如若没有晚风和我,她就不会活到今天,若没有姑母和刘旭冉,她就不会活得那么痛苦,甚至,可能连娘胎都无法出来。” 萧夫人冷冷看她,并没有反驳。 长乐郡主打开了话匣,就没打算停下,接着说道:“刚才你为什么不告诉她,晚风十一岁断气那夜,正是他们姐弟两人出生之时,若非你被晚风的事扰乱了心神,匆忙离开楚家要回长川主事,还没来得及下达灭口的命令,恐怕楚家那小妾生下的将不会是一对活生生的双胞胎,而是死胎了。” 萧夫人面无表情道:“那时你与萧家尚无瓜葛,又知道什么。” 长乐郡主道:“知道我知道,控制他们姐弟俩的盅毒,就是由刘旭冉先生研制的。刘旭冉先生不愧为云盖先生的好友,博古通今,学识渊博,不仅擅长药理,还深谙命数,似乎帮姑母解决了不少的难题。要是让楚悦容知道自己的启蒙恩师是陷她于万难的帮凶,不知道会怎么想,若她在晚风耳边吹吹枕头风,不知道刘旭冉先生还能不能保住性命?” “伊涟,别把自己说得像是局外人,下盅的人的确是我,用盅威胁他们姐弟的却是你们赵家。说来你也比我可怜,至少我身边都是可信的人,而你呢?你谁都不信,包括你的父兄,否则怎么会连云佑和连芝这对兄妹假扮成江湖艺人接近你的父兄,还让连芝成为你大哥的侧妃?你这么做无非都是为了监视他么。对了,还有你的丈夫晚月......”萧夫人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冷冷一笑,接着道:“不过你这样做是对的,若是你一心为晚风好,最近就多多留意你父亲吧,他似乎越来越不喜欢听自己女儿的话了,背着你的小动作可不少。” 长乐郡主眼神一冷,道:“对于晚风的关心我自然不比你少,父亲那头我会注意,你也最好嘱咐晚灯盯紧了她那不安分的夫婿,要是威胁到晚风,不管他是谁,我照杀不误。” 秋风萧飒,謦芳殿冷风四起。 自出了謦芳殿,我迳自跑去贤王府想见萧染。一路上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怎么也止不住。我深爱着自己的孩子,但无论说什么,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填补我内心的空缺,以及对他的负罪。我是个罪孽深重的母亲,此刻只迫切地想见到他,对他说声对不起,哪怕我永远也无法说出口,永远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道歉。 但我最终没法见到他,贤王府的守卫突然戒备森严起来。 重重人影中,我看到萧晚月。 卷地西风,孤雁北飞,那苍穹的蓝,淡漠在他身后的背影里,萧晚月说:“悦容,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央他让我去见见萧染,被他拒绝了:“你违背当初的约定私下来见染儿,伊涟知道了很不高兴。” 我指着那一列列侍卫:“这些都是她的意思?”阻止我见萧染? 萧晚月摇头:“不,这是大哥的意思。”我一怔,他接着道:“你贵为一国皇后,总是往贤王府里来,不成体统,但大哥也体恤你的心情,下令让伊涟每隔五日就带染儿去夜梧宫向你请安。所以你今天暂且回去吧。日后与染儿自有相见时,何必只争朝夕?” 话已至此,我不可再过多纠缠,这已经是萧晚风对我最大的宽容,而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65 萧晚月已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我实在不应该给他带来困扰。 离开贤王府前,我由衷地向萧晚月道谢:“谢谢你晚月,谢谢你当初没有放弃染儿,那样地牺牲自己去救他。” 萧晚月失神半响,随后明白过来,“原来你都知道了……”面露哀伤神色,俯首叹道:“你不需要谢我什么,别忘记了,染儿不仅仅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 我不安地探寻:“以后有没有可能,让染儿唤我一声‘娘亲’。” 萧晚月回答:“绝无可能,我永远不会告诉染儿,你才是他真正的母亲。” “是我过分要求了。”我的心跌到谷底,明知是个奢求,仍然觉得伤心欲绝,落寞地低下头,苦笑道:“我……我没有资格做他的母亲。” 萧晚月怜爱地望我:“不,是不想我们的孩子恨你。” 如果孩子问“父亲和母亲为什么不在一块?”,又或者“母亲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我?”诸如此类的问题又该怎样回答?面对那清澈的眼神、纯洁的灵魂,谁愿意去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谎欺骗?而谁又能如此狠心,将真相告知那幼小的生命,那样残忍的真相? “悦容,过去的我们都太年轻太倔强了,所以犯了很多错误,但是孩子是无辜的,他没必要因为父母的无知和错误,去承受痛苦。”说完这句话,萧晚月转身要走。 我和他都已经注意到了,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一个人影匆匆地跑开。 是阿娜云。 我对着萧晚月的背影喊道:“替我向阿娜云道歉,再对她说声谢谢。” 萧晚月停住脚步,回头问我:“谢她什么?” “感谢她能陪在你身边,你现在看上去似乎很不错。”至少他开始学会放下过去,为子女以及日后的生活打算。 萧晚月淡薄一笑:“你也说了,很不错只是看上去而已。悦容,我们两人这辈子在人前演的戏还不够多吗,你是真的傻,还是在自欺欺人自我安慰自我满足?我总认为,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谁都无法取代的——或者,这不过是我一个人的自以为是,对你而言根本不是,你总是比任何人都容易忘记,那些你所不需要了的感情。” 苍白的脸,苍白的唇;苍白的言语,苍白的转身。 我望着萧晚月茫茫而去的背影,内心是复杂的。曾经我是真的爱过他,最初赋予我懵懂幻想的月下丽人,亦或是后来被他创造出来的虚幻的赵子都,最终都是他萧晚月。为此我才会深深觉得悲哀和伤感,曾经那么喜欢过的一个人,因为他的欺骗那么伤心欲绝,恨得痛彻心扉。然而,日月交替,时光荏苒,岁月冲刷过我们的笑容,现在再想起来,那样的心情,如今居然只剩下淡淡的印记。我甚至记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那么爱他,又为什么会那么恨他。 我开始陷入思考,人的这辈子,究竟能爱几个人? 十年之前,十年之后,多少人仍在内心眷恋的最初的那张容颜? 或者早已面目疮痍,人事全非,身边的爱人已换过一个又一个? 是不是真如萧晚月所说的那样,我对于自己不再需要的感情,总是容易忘记? 是不是爱上另外一个人,就意味着曾经爱过的人,将会从自己的心中被放逐? 不,我想不是的。 我想起前世有一首老歌,叫《爱的代价》,里面有一段歌词是这样的:“……也许我偶尔还是回想起他,偶尔难免会惦记他,就当他是一个老朋友啊,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让往事都随风去吧,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仍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 尽管我现在还没有找到答案,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的感情也会有自己的归宿。 这一刻,我突然很想见萧晚风。 秋夜高寒,零星几点。 我拖着蹒跚步伐往夜梧宫走回,遥遥望去,那五彩宫灯将宫殿照得通亮,采光四溢,在黑夜里流露着异样的氛围,仿佛闪烁在夜色中的明亮灯塔,指引着迷途海中的孤船在黑暗中寻找归途。 夜梧宫内臣太监福安和尚宫女官小荷早早就看到了我,神色慌张地迎了上来,挨在我身旁小声道:“娘娘,您可算回来了,圣上等您许久了。”我默不作声,他们两人拥着我步入大殿,但都在殿口停住了脚步,只由我一人进入。因为萧晚风不喜人杂,所以每当圣驾摆驾夜梧宫的时候,宫娥太监们都恭眉顺目地守在殿口,不敢进去打搅。 内殿设有铜壶,声声滴漏遥远的回响。冥冥薄雾中,我看到萧晚风高坐上堂,正借着半明半昧的灯火批阅奏疏。他又将奏折搬来我这儿了,似乎在这样的夜晚,总能看到他披星戴月等待我归来的身影。那一刻我心里涌现出一丝暖意,我总偏执地认为,有灯火等待的家是温暖的。而他,总是懂我的。 “你回来了,悦容。”萧晚风随手合上奏疏,对我露出别人罕见的微笑。我却清晰地感觉到了,他那微笑背后所遮盖的一丝阴影。他一直都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知道我刚从哪里回来,又见过了谁。他一直都很不喜欢我私下去见晚月,所以他现在微笑着,也是不愉快的。 我走了过去,福身行礼:“臣妾不知圣驾,让皇上久等了,请皇上赐罪。”萧晚风不语,脸色的笑容因为我疏远的言行而渐渐地从嘴角淡去,我看到他的眉峰,已显而易见地蹙起了不悦。我笑了,他的不痛快,让我这一日的抑郁心情变得痛快起来,便笑道:“谢谢您,晚风。” 萧晚风道:“我以为你现在对我只有愤怒,没有感谢。”我问:“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他回答:“为了你们楚家那些兄弟姐妹的事。”我笑了笑:“曾经一度我的确很愤怒,但很快就想明白了。”萧晚风问:“你想明白了什么?”我回答:“当时长乐郡主就在那道屏风后面,你的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是不是?”萧晚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跳开了这个话题,问:“你刚才要谢我什么?” 我指着夜梧宫内外数十里辉煌的灯火,由衷道:“谢谢你为晚归的我照亮回来的路。” 萧晚风这才舒展眉头,笑道:“我就是怕你找不到路,所以才叫掌灯的宫女们把全部的灯都点上。” 他这个人总这样,看似漫不经心的对话,却总要一语双关,夹带着试探。 我摇头道:“晚风,你错了。这世上只要还有一个人在真心地瞪我回来,哪怕我去了再远的地方,哪怕再微弱的灯火,甚至前途一片黑暗,我都能找到要走的路。” 萧晚风眼中溢出柔情,脱口道:“你回来了,悦容。”当第二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情感截然不同。 我点头回应他:“我回来了,晚风。” 他离开金漆雕龙的御座,大步走到我面前,俯下身子动情地想亲吻我,但还是忍住了,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两个人心中都存在着解不开的结,对于对方的心意,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揣测着。 最终他将亲吻改成了拥抱,靠在我耳畔,轻声问:“悦容,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看到灯光投影在地上的我们相拥的身影,恍恍惚惚像是看到太极殿中他与长乐郡主交叠的影子,一种血与生命不可分开的重影。 “是的晚风,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我感觉到他的紧张,箍着我的双臂力道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重。 “好,你说,我听着。” 我微微吐了口气,道:“我想离宫,去尧山的避暑山庄小住,能不能带萧染一起去?” 漫长的寂静过后,耳旁传来一声清冽的质问:“时近深秋,这个时候去避暑山庄,你是想避暑,还是想避我?” “晚风……” “不,你不必说了!”他放开我,背过身去,深呼吸道:“你去那散散心也好,不过萧染不能带去,而且现在不能立即动身,三日后胡阙王子将要抵达长川,以探视阿娜云公主为名,实则借大昭二十万兵马秘密回胡阙一统部落,这是我当初为了救你一命答应过胡阙王的,而你身为国母,于公于私都应尽本职,与我一道设宴为王子洗尘后再离开也不迟……届时多带几个手脚灵活的奴才跟着伺候,若是没有中意的从我太极殿里挑几个也行……对了,到时让路遥担任你的护卫吧,若我没记错的话他的夫人叫周妍,是你在金陵时的朋友吧,也让她一道同去,有她陪着你就不会太闷……” 当一个向来极少废话的人突然变得滔滔不绝的时候,往往是为了借着言语掩饰自己的不安。 萧晚风也是人,也不例外。 我叹息,问:“晚风,既然你能命令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为什么不命令我留下?” 萧晚风道:“我不希望在你身上用到命令两个字。” 我接着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走了,而且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也不会命令我留下?豁达地放手让我走?” 萧晚风僵硬着脊梁,没有回答,但袖角下紧握得发白的拳头,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我松了口气,道:“晚风,你对世间最讳莫如深的权术和谋略都能得心应手,为什么对于爱情却总了解得那么少?” 因为背对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他说话的语调中听出了苦涩:“悦容,我对所有爱情的认识全都源于你的身上,你是我情感的启蒙者,就因为了解得太少,所以总想知道更多,拥有更多。如果因为我对爱的无知,是你选择离开的理由,我还能说什么?” “那么晚风,今天我就再 教你一课吧!” 之所以说要离开,根本不是想避开他,而是心中有气。 气他最爱的那个人明明是我,最无法离开的那个人,却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跨前一步,掌心贴在他僵硬的后背,感觉到他细微的颤抖:“晚风,你知不知道,有时候当一个人说要离开,其实是想被挽留。”如果,我真是重要的,是不可或缺的,那么,请让我看到你的态度,让我真切地去知道,你真正无法离开那个人,是我楚悦容,而不是她赵伊涟。 萧晚风双肩一震,干涩地询问:“挽留会有用吗?” 我反问:“你不去尝试一下,怎么知道没用?” 话音才刚落下,就被拥进他滚烫的怀抱中,热风吹过耳角,反反复复传来他的请求:“悦容你别走,留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要去。” 就算再刚硬的心,也会因为他这声请求,化为春水柔情,消融在他的臂弯里。 我没有开口回答,用行动回应了他。捧起他的脸,踮起脚尖,深情地吻住了他的唇。 之前所有的试探和不安,仿佛因为这个吻瞬间消散。 他将我打横抱起,放到床榻上,衣袖一挥,香烛尽灭,重重纬帐落下,翻滚如深海里的水藻,荡漾出缠绵的温柔。肢体纠缠,胡乱地撕着对方的衣衫,神态是癫狂的,言语时笨拙的,只有身体的感官,才是最真实的。抱在一块,揉成一团,生命的交融,回归原始的本能,亲吻着,呢喃着,喘息着,喊着对方的名字。晚风,悦容。悦容,晚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是我的血,我是你的肉。 这个深秋的夜晚,终于不再寒冷。 情事过后,我趴在萧晚风光裸的胸膛上画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有点不好意思:“诶,你刚刚说的,我真是你那个……情感的启蒙者?”那岂非就是初恋了? 萧晚风赧然点点头,以往总是很少说起我和萧晚月的事,这夜却放开了心结,坦率道:“你和晚月的这段感情,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完了始终,但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么深厚这么浓烈的爱,最后都会无疾而终?所以当我现在深陷其中的时候,总害怕自己因为犯了跟晚月同样的错误,跟他走上同样的道路,从而失去了你。” 我好奇问:“晚月犯了什么错误?” 他用两个字回答了我:“欺骗。” 所以他不想再对我有所欺瞒? 所以想让我了解一个真实残缺的他? 所以才会在今日让我看到他和长乐郡主的那一幕? 也许从我回到夜梧宫开始,他就一直在等我询问这件事。我也尝试着去问,却不知从何说起,每一次开了口,最后却都擦边而过,说着不相关的人,诸如现在,谈起了晚月,也说起了萧夫人,谈起了她和刘旭冉无法厮守的感情。 因为这个话题,我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手指情不自禁地探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66 到他的背后,描摹他背脊上曼珠沙华的叶子,一种冰凉的存在,似乎总与我后背灼热的红花背道而驰。 于是我又想起了萧晚风曾说过的,花与叶永相离的故事。 “呐,晚风,我也给你说个故事吧。” 他懒懒地侧起身子,漆黑的长发流水从他的双臂间垂下,在床榻上蜿蜒出墨开的姿态,星眸笑吟吟地看着我:“好啊,我听着。” “这是一个很短的爱情故事哦!” “有多短?” “只有一句话。” “恩?”他的手指梳着我的头发,懒懒出声示意我说下去。 我沉默了片刻,酝酿玩情绪,才幽幽说道:“天是蓝的,海是蓝的,天和海恋爱了;他们彼此深爱着,却永远无法相拥。” “为什么?” “因为在他们中间,永远有一道海平线呀!” 梳发的动作停住了萧晚风冥想稍会,最终惆怅叹道:“的确是一个很短的故事,短得都来不及相遇就已相爱,过分地相爱却不能相守。” “比起你那花盒叶的故事,哪个更悲伤?” 萧晚风想了想,道:“自是花和叶的故事悲伤了点。”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天和海尚能日夜相见,花盒叶却是千年不逢。” 虽然觉得他说得有理,我还是有点不服气:“若是你的花盒叶能相见呢?” 萧晚风道:“除非你的天和海能相拥。” 这不免有种“雷峰塔倒西湖水干”的意味。 我得意地笑了:“当然能。” 萧晚风闻言一怔,我扬声道:“当夜幕降临,天成了黑色的,海也成了黑色的,那道碍眼的海平线就会消失了,天和海岂不是在别人看不见的世界里相拥了?所以我相信,花盒叶子总有一天会相见的,只要生命存在的一天,希望就有机会扎根发芽,没有人为我们祝福的时候,我们自己也能为自己喝彩。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从来只是两个人的事!” 我一边说着,一边抚掌欢笑,高兴得像个孩子,因为我终于能为悲伤的故事写上一个快乐的结局。 萧晚风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看着我的眼神逐渐狂热起来,突然把我搂了过去,狠狠吻了下来,下身与我摩擦着,那坚硬的存在似乎迫切想向我表明,他对我深深的迷恋与渴望。 耳鬓厮磨中传来他沙哑的声音:“悦容,我现在好想要你,我们再做一次吧。” 我搂着他,咯咯取笑道:“还来,你身子行吗?” 萧晚风不悦睨了我一眼,故意道:“日间我喝了不少的血……” 话还没说完,就被我狠狠地咬了一口,硬是咬破了他一层嘴皮。 萧晚风舔了舔嘴角的血渍,皱起修眉,不喊痛,却念了声:“好酸。” 我心里不痛快,冷嘲热讽道:“怎么,喝了那么多年的血,还分不清血的味道?”血是腥中带咸,又怎么会酸,难道赵伊涟的血当真与众不同,是酸的不成? 萧晚风俯首亲了亲我,从我口中吮走津液,品味了几番,点头道:“没错,悦容今天的小嘴巴是酸的。” 我一怔,猛然明白他的话中之意,不由大窘,喊道:“我就是吃醋了怎么着!我讨厌你离不开赵伊涟的血,讨厌死了!” “悦容,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他深深望着我,眸子里似水柔情:“高兴得有点难过。” 心里某个角落因为他的这句话一阵一阵地抽痛。 到底是怎样的感情,为什么那么高兴,却还会那么难过呢? “呐,晚风,我早就想问你了……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爱上我呢?” 他搂着我的腰,男性的坚硬挺进我的体内,身体的结合让虚空的内心得到填满,他仰面长长吟了一声,然后拂开我脸上的发丝,亲吻着我的双唇,低声回了句: “因为你教我学会了爱。” 那一刻,我流出泪来,成为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 多么想啊,想和这个男人在一起,永远这么幸福。 那些憎恨的过去,迷茫的未来,失去的至亲,未失去的拥有,不再是心灵的负担,那该多好? 可以不用再去爱着痛恨的人,恨着深爱的人,生活一直都这么圆满美好地过下去,那该多好? 然而我的命运就像是被恶鬼诅咒了一般,总在最幸福的时候,跌落地狱的深渊,不得超生。 就在胡阙王子抵达长川的那一天,我的爱情,历史的轨迹,都被悄悄滴埋下了阴暗的伏笔。 大昭元年金秋,胡阙王子出使长川,帝后携百官相迎,设宴于凤凰台。宴至半酣,王子出列,卧膝丹墀之下,进奉宝物于帝,乃万翎天宝孔雀披风,当世罕见。帝大悦,赐此物于楚后,更恭亲披于楚后之肩。本乃帝后情笃之举,不料由此酿祸。帝损大将,楚后离宫,皆因此而起,又有前朝旧部造反,史称“开元之祸”。 ——《昭帝本纪》 是日,瑞霭纷纭,祥光缭绕。 金銮殿上坐君王,白玉阶前列文武。遥遥望去,龙光如剑吞吐风云色,赤羽似幢摇曳日月光,便是煌煌大昭国,万国衣冠拜圣明。 前殿侍卫来报:“启禀圣上,贤王殿下与胡阙王子已过重阳门,很快便可抵达太极殿了。” 萧晚风起身,与百官道:“众卿家随朕出殿去迎接胡阙王子罢。”大臣俯伏金阶,簪缨满殿,高擎牙笏,齐声道:“遵命。”萧晚风俯首,执起我的手,并肩步下金阶,遥遥走在前头。天潢贵胄之人,不可一世。 仪仗浩荡开道,百官尾后相随。 出了太极殿,登上雀台,天穹风云际会,远方旌旗飘扬。 迎接胡阙王子的前遣队伍遥遥走来,贤王萧晚月与胡阙王子策马两骑当前,贤王侧妃阿娜云盛装相随在侧,三人面带微笑,偶有交谈,三郎将马骏臣、五郎将郝思去护驾左右,面色肃整。 便见萧晚月遥指雀台君王所立之处,不知说了什么,那胡阙王子随所指望来,竟吓得惶然下马,就地俯拜起来。 我见之笑道:“圣上你瞧,你吓到胡阙来的贵客了。” 萧晚风面色不变,在大臣面前他向来鲜有笑容,端着帝王不可逼视的威仪,淡淡道:“皇后甚知朕意。”暗下却与我手指**把玩,像个淘气的孩子。 你道那胡阙王子因何受惊? 可知就算是他的父亲胡阙王亲临大昭国,昭帝也只需高坐庙堂,高高在上地接受朝拜,何至于他区区一个王子,竟让堂堂东主国君亲出大殿相迎,这是何等打的荣幸?焉不能受宠若惊,仓皇下马谢恩? 起初有些大臣也都不赞同萧晚风出殿相迎之举,道其有辱国威。皆是目光短浅见识庸碌之流,焉知国主之心? 恩威并济,向来是萧晚风擅长的帝王之术。皇恩可不是 白白给的,现在他给了胡阙王子莫大荣耀,那么胡阙王子此番出使大昭,欲借“阿娜云公主和亲受辱之事”大谈条件的心思,恐怕要无疾而终了,除非胡阙王子的脸皮厚如城墙。 还没对弈就已漂亮胜了一仗,还显示了他昭帝的雍容大度。此番美名远扬,还怕其他观望小国不前来朝圣?又是一个一石二鸟之计,你说他萧晚风厉害不厉害? 我偷偷往他看去,那玄色衮袍,八重叠嶂,九龙腾云,衬得他整个人容光焕发,帝冠上摇摆的十二道冕旒,遮住了他半张脸,只看得清水色薄唇,坚毅的下巴,愈显魅力。我不由看痴了,却见他面无表情看着前方,用一种只有我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再这么看我,小心我把持不住。”我的脸顿时红了,忙转开视线。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胡阙王子在萧晚月和阿娜云的陪伴下徒步快行至雀台下,先行三叩拜,再快步越过百阶登上雀台,复而又三叩拜,恭敬道:“小王见过昭帝陛下天后娘娘,陛下万岁,娘娘千岁!”萧晚月、阿娜云和两位将军也一同跪地行礼,百官拜谒。 上次在胡阙我未将这人瞧得仔细,此番不由好奇打量了胡阙王子几番,便见他身着玄黄胡服,貂裘披肩,发梳数十道细辫盘于天灵,束以金冠,耳配苍鹰金环,五官端正,较之我往常所见才貌出众者,诸如萧晚风和萧晚月等人,倒显得不那么出色,身具粗犷之感,反倒别有味道,不由又多瞧了几眼。 耳边传来几声轻咳,我抬头,隔着冕旒对上了萧晚风不悦的眼神,哑然失笑,他竟吃味了。又想起他这几日闲来无事,常借长乐郡主拿捏,似乎爱上了我吃醋的小家子气模样。他以为自己做得不露痕迹,岂知我又不是糊涂虫,只是顺着他的心让他瞧着高兴罢了。但我也不是喜欢吃亏的人,要看我吃醋,可以,他也得陪着酸才行!于是,更加发痴地死盯着胡阙王子猛瞧。 萧晚风冷着脸不说话,可怜众人无辜跪了许久,皆莫名不已,却都不敢抬头吱声、直到我的掌心被重重一掐,警告意味甚重,无奈收了视线,萧晚风这才微抬广袖,道:“王子与诸位卿家都平身吧。”胡阙王子与百官谢恩,起身整理衣摆。 摆驾太极殿,升御座,百官列位,萧晚风与我高坐銮殿之上,又受胡阙王子朝拜之礼。后几番对话,都不过是些两国邦交礼节上虚应的话,诸如胡阙王子谈及自己一路所见所闻,大赞大昭国地大物博,民生富庶,最后再一脸崇敬道:“那都是陛下宏图大治之功,方有这太平盛世,自昔日胡阙匆匆一别,小王有幸再见陛下圣颜,真乃三生有幸,又能与陛下结为姻亲,真乃我胡阙国之大幸。”众大臣纷纷点头,听得熏熏欲醉,可见胡阙王子巧言令色,不同凡响。萧晚风淡淡道:“王子盛赞了,倒是胡阙王有儿如王子这般,后继有望了。” 不知是否有意,胡阙王子竟朝堂上话及家常,对阿娜云公主道:“父王让愚兄此番前来多多关怀王妹,不知王妹来长川这段时日是否住得习惯,过得可好?” 此话一出,百官变色,更甚者附拳于唇前干咳起来,偷偷把贤王瞧。要知道前段时日,贤王殿下长宿明月楼,宁愿与青楼女子风花雪月,也不愿回王府陪伴新婚妻子,那是闹得长川城人尽皆知了,这才有胡阙王大怒,胡阙王子出使大昭国之举。 我暗笑,看来人家大舅子是兴师问罪来了,就不知阿娜云是否忍得住委屈,会不会当众数落起萧晚月的不是? 与众人一道,我俯首往阿娜云瞧去,不料竟笔直地对上她的视线,那是一记极其复杂的眼神,我方要看得仔细,她已转了头,羞涩看了身旁蟒袍裹身的萧晚月一眼,俯首轻声道:“多谢王兄关心,请代为向父王问安,就说阿娜云在这边过得都还习惯,王爷待阿娜云极好。” 百官闻言,都暗舒口气,毕竟公主若说一个不字,那可是很不体面的事。 胡阙王子欢喜道:“这样王兄就放心了!” 虽是喜乐言于表,我却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失望之色,暗想:好一个有心计的王子,萧晚风有法子堵住他的嘴,他也有法子重新张开嘴,朝堂谈家事果然不是他不懂大昭礼节,而是故意为之,好给自己编排理由。只可惜,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阿娜云一心向着萧晚月,难怪他会失望。 萧晚风道:“王子长途跋涉来到长川,一路舟车劳顿想必已乏,就且下去小憩,今晚酉时,朕在凤凰台设宴为你洗尘。” 胡阙王子谢恩,萧晚风点点头,便散朝了。 宫廊如龙,蜿蜒旋转,萧晚风在前头疾步快行,我像个小媳妇似的迈着碎步跟在他身后。 “那个胡阙王子看起来似乎不简单诶。”我借故说着话题。 萧晚风突然停了下来,我未反应过来,便撞上他宽厚的背,正摸着鼻子喊痛,忽被他拉起手带进中殿,一脚将殿门踢上,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便放大贴在我面前,恨恨道:“你还真念上他了?” 我莞尔一笑,怎么现在才发现,这人的心眼真小。难道志向越大的人,越小心眼? 勾着他的颈项,闻着他身上独有的好闻的草药香,使坏道:“恩,念上了,不要你了。” “待会儿就算你认错,也不饶你!”他一把将我扛到肩膀上,往榻上扔去。 中殿并非寝宫,为皇帝小憩之用,所以设有床榻,隔壁便是御书房。 我才起了半身,就被他拉过去卧在他的双腿上,“啪啪啪”几下响起,竟打我的屁股! 我顿时大窘,红着脸捂着屁股,连忙讨饶:“哎呦,我错了还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67 不成么?刚刚都是逗你的,快别打了,又不是小孩子!” 他分明是笑了,却又佯作严肃道:“不行,说过就算认错也不饶你。”掰开我的手,又啪啪啪三掌下来。 我四肢乱颤,作乌龟划水状,喊道:“皇帝陛下,大人,好人!你到底想怎么样?” 萧晚风道:“要想我放过你,只有一计可行。” 我忙欢喜道:“何计?” 萧晚风道:“美人计。” 我的脸轰地热了起了,反驳道:“不行,以色侍人,不能长久。” 萧晚风哼道:“谁要你长久了,你现在只需灭眼前的火。” 什么火?怒火加欲火。 撩起我的裙摆,欲要扯去我的亵裤。 我连忙拉住裤栓,死命喊道:“《周礼》有言,白日不可宣淫!” 萧晚风一听,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趁机往床榻里头爬,却被他拉住脚踝,爬来爬去还在原地。 便听他说:“现在是大昭又不是周朝,你要是非得以此为借口,那简单,明日我就颁下个《昭礼》,第一条就许人在日间宣淫。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欲哭无泪,此人如此厚颜无耻,我能有什么话说? 嘶啦一声,忽感臀上一凉,竟被他撕去亵裤,我“啊”地惊呼,他随后扑上床,与我打闹成一团,闹得我快要没了力气,他便毫无预兆地自背后挺进我的体内,我冷不防地尖声叫了起来,被他捂住嘴巴,咬着我的耳朵道:“小点声,旁边就是御书房,时常有大臣请见,你想被他们听到吗?” 我恼道:“就是要被他们听见!好让他们看看,平日里英明神武冷面威严的昭帝陛下,私底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坏东西!” 说罢,故意学着春夜的猫儿,长长地洪亮地吟哦出声。 这时,体内那股灼热愈发坚硬勃起,我立即收声,开始感到后悔。 热风从耳后吹过,他沙哑地在我耳角呢喃:“小妖精,现在后悔,晚了。” 双手钳住我的腰,快速地抽动起来,那排江倒海的快感一波一波袭来,瞬间将我所有的感官淹没在疾速的白色漩涡中。 …… 我跳下床,从散落一地的衣服堆里找出自己的宫袍,一件件地穿上。 萧晚风自榻上侧卧起身,只手托着脸庞,私欲得到满足后的那张脸,看上去分外精神,披散的长发从他的肩头滑落,落在欢爱后凌乱地床榻上,蜿蜒出水藻般幽柔的姿态。那副模样,真是太妩媚了。我闪了半会儿神,触及他微微勾起的嘴角,这才讪讪地收回视线,开始整理打乱了的发髻。 “悦容,你穿衣服是要去哪里?”他笑吟吟地看着我,懒洋洋地问道。 我没好气道:“回夜梧宫沐浴。” 萧晚风抱怨:“都不陪我好好温存,悦容,你好没情趣。” 我哼道:“去你的情趣,你闹得那么凶,我现在全身骨架都像拆散了似的酸死了,酉时还要陪你出席胡阙王子的酒筵,不回去好好泡会儿热水,你想累死我啊!” 才刚摸到门把,萧晚风就喊住我,自身后摸出一块白缎递向我,微笑道:“悦容,你还忘了穿上这件。” 我把眼一看,竟是我那条被他撕破了的亵裤,顿时脸上腾腾地红,脑袋突突地跳,嗔怒地瞪了他一眼,“不要穿了,留给你做纪念吧!” 砰地将门一把甩上,隔着门扉,传来他哈哈大笑的声音。 头一抬,又看到福安和小荷低着头忍着笑意,都憋红了脸。 我尴尬轻咳几声,装作很生气的样子,怒道:“你们两人还发什么愣,摆驾回宫啦!” 两人忙福身,回道:“遵命,皇后娘娘。” 走了几步,我扭扭捏捏,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额……那个……刚才有没有人来求见圣上啊?” 小荷道:“回皇后娘娘,方才驸马爷请见,太极殿的内侍公公就将驸马带到御书房候旨,但很快驸马就离开御书房了,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我一听,怔住了。 凤凰台,乃昔日我初到长川入主后宫时,萧晚风为讨我欢心专门下令为我所筑,建于太极殿和夜梧宫中间,殿前华丽非凡,五彩金,碧落案前俱是舞鹤翔鸾,沉香宝座早就走龙飞凤,金炉瑞霭,银烛辉煌。又有内侍对对执幢,宫女双双捧宫灯,玉钩斜挂,宝帐婆娑,半轮新月悬空,万对彩鸾朝斗。目光所到之处,无不华丽,昭示着煌煌王室天威,以及一个君王对于一个女人的宠爱。 酉时开宴,百官纷至踏来,向帝后叩拜后,各自列位。 萧晚风与我说话,我恼他日间对我胡作非为,别脸故作无视,不料他竟席下来抓我的手,我挣脱不掉,任他恣意妄为。 他心情大好,人前露出鲜少的笑容,平袖笑道:“今夜良辰美景,王子和诸位卿家便请放怀畅饮。”众人皆出列,拜首叩谢天恩,复而归位。 司仪高喝:“开席——” 霎时,酒满金樽,觥筹交错。 丝竹管乐随之响起,舞者翩翩而来,舞袖映霞裳,歌者唱道:“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胡阙王子久居漠北,对中土文化所知甚少,闻歌动听,却不解其意,便问:“此歌唱的是什么?” 萧晚月列座胡阙王子之侧,便解说道:“这是诗经中《小雅·白驹》一章中的两节,乃是迎客惜别的诗,上一节是客已到而挽留,下一节是客已去而相忆。乃皇兄念及王子此番前来大昭,只顿三日便走,心有惋惜,故而特意下令而歌,望王子多留片刻。” 胡阙王子闻言,举杯与萧晚风谢恩:“陛下拳拳盛情,小王不甚感激。” 饮罢,豪放笑道:“小王常居荒蛮之地,见识浅陋,但早早听闻贤王之名,乃当今天下第一才子,尤其是那篇长诗《问天》,小王彻夜拜读,受益匪浅啊!” 文武百官纷纷附和,皆道《问天》确实堪称千古绝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赞美之词,顿时扬遍凤凰台,唯独写下长诗的萧晚月默不作声,情不自禁往我看来。 那一刻,我感觉到萧晚风与我相握的手豁然收紧了。 那篇《》问天》乃是前朝天子赵熏寿诞宴席上,萧晚月见我与司空长卿恩爱,伤心之余挥洒而就,实乃为我而作。诗风豪迈不羁,气吞山河,世人皆以为问天问天,问的是苍天雄心,却不知萧晚月真正想问的,是情天伤心。 此心天知地知,我知萧晚月知,而萧晚风虽未曾言明,但他刚才不经意间的动作,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胡阙王子对萧晚月道:“小王最爱的便是那一句‘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间一场醉’,当时便想,贤王殿下必是一位至情至性之人,也必是一个久经沧桑的痴情人,就不知那场胜却皇图霸业的醉酒之心,所为何人何事?” 众人闻言,脸色各异。萧晚月忙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却给人一种欲盖弥彰之感。阿娜云见此,俯首深思,长乐郡主但笑不语,坐在我右下方的天赐冷哼一声,仰面灌下杯酒,但闻定国公主萧晚灯哈哈大笑起来,一如既往地嚣张刁蛮,让本就怪异的气氛变得更加异常,让原本难堪的我变得更加难堪。天赐偏头瞪了她一眼,萧晚灯才稍稍收整,但文武百官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我,神态纷纷。 昔日我与萧家两兄弟的桃色恩怨,早已在长川城盛极一时了。 胡阙王子却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露出不解的表情。 一件众人心知肚明却从不放在台面上说的事情,此刻好像被硬生生地说开。 凤凰台上众人屏息,气氛冷凝,与方才的歌舞升平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反差。 萧晚风虽面容平整如常,但我察觉到他已经动怒了,忙拍着他的手背,朝他投去一个定心的笑,便对胡阙王子道:“王子错意了,贤王殿下这首《问天》写的诗英雄豪情之心,精忠报国之志,而那句‘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间一场醉’若说为痴情人而作,不免显得无稽之谈,而是回应上一节那句‘万丈红尘一行泪,千秋大业一杯酒;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有征战几人回?’,王子今日犯了断章取义之错,理应自罚三杯。” 说话之余,我使了使眼色,平日里为我招揽的几位心腹大臣心领神会,借着几分酒意围住胡阙王子灌酒。 胡阙王子哈哈大笑:“是小王才疏学浅,闻皇后娘娘之言顿如醍醐灌耳,恍然大悟,这酒的确该罚,该罚i!”便痛痛快快地饮下三杯,却依旧面不改色。 众大臣见此,无不拍手叫好:“王子果然好气魄,好酒量!” 几个武将生性粗犷豪迈,竟闹着上去硬拉着胡阙王子拼酒,文臣们看得乐不可支。 我见时机正好,击掌两下,管乐歌舞再起,众人举杯对饮,喜乐之景再现,方才那尴尬的一幕就像个不起眼的闹剧,被人抛诸脑后。 我暗暗舒了口气,看向萧晚风,对上他深邃的眼眸。 他靠在我的耳畔低语:“悦容,你记性可真好,竟能将晚月的诗倒背如流。” 那时,我觉得似乎有股寒意自体内散出,便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无声应答。 他幽幽叹了声:“对不起,我……” 我依旧沉默,心头流过一种渊源已久的悲哀。 春有飞莺,夏有鱼,秋有青鸟,冬有雁。心中有恨,命中有悲。有些事,有些过去,存在了就永远也改不了,发生了就永远忘不了。我和晚风,平日里就算觉得再恩爱,也只是觉得而已,其实我们根本做不到死心塌地地相信。我不是不在乎萧晚月,所以才会记住太多有关他的事;晚风不是不在乎我的过去,所以计较的事情才会那么多。就算告诉自己不在乎,那也只是在慰藉自己。 这真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命题,永远堪不破的迷障。 若真有永恒不变的心,那么曾经所爱过的人都算什么? 若未有永恒不变的心,那么现在所爱的人又算什么? 我和他,此刻肩并着肩,高高地坐在万人之上,靠得比谁都近,却离得比谁都远。 萧晚风开始沉默喝酒,一杯又一杯,我茫茫然地想着,怎么会突然成了这个样子?前一刻分明还那么恩爱,现在却像栖息在下雪的世界里,冷得人瑟瑟发抖。是不是相爱的人们,都是如此不安,反复,脆弱? 终于,我把手按在他的酒杯上,柔声说:“晚风,你身子不好,少喝些。” 他轻轻嗯了一声,放下酒杯,反手与我相握,十指相扣地握着,紧紧地,像是要扣到骨子里,锁进灵魂里。 我们都没有错,爱怎么会有错? 我们又都错了,我们最大的错误,就是遗忘得不够彻底。 这时,胡阙王子出列,伏拜大殿之上:“陛下,小王有话要说。” 我忽感头痛,是真的有些怕他了,不知他又要闹出什么事来? 胡阙王子道:“此番出使大昭,父王命小王向陛下献上一份薄礼。” 言语间,六郎将路遥自殿口进来,有一翠衣太监手捧红木托盘尾随在后,托盘上工整叠着一袭彩缎。 但凡进宫之物,须经过专门人士的鉴定,确认安全无误方可面圣,而路演便是专门负责此类职务,是深得皇帝信赖的心腹。 胡阙王子指着盘中彩缎道:“此乃我胡阙至宝,名为万翎天宝孔雀披风,冬穿可驱寒,夏穿可防暑,更有刀枪不入之效,谨献于陛下,愿陛下金康万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百官闻言,纷纷赞叹。须知这万翎天宝孔雀披风原本为胡阙王防身之物,当年摩羯族成为八大部落之首,明里各族酋长都表忠心,暗里可没少阴谋诡计,胡阙王就是凭借着这件宝物才能躲过一次次暗杀,而今他将此物献给昭帝,其诚心日月可鉴。 然而,在场也只有少数人才知道,胡阙王之所以如此大手笔,并非对大昭有多少臣服之心,而是图着那二十万兵马,欲要惩戒各族叛逆者,重新一统胡阙部落。这件事极为隐蔽,朝中大臣也没几个知道,于胡阙王而言,自然是兵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目的,想要打得对手措手不及;而于大昭而言,那是国之安身立命的大事,毕竟突然调走二十万大军事关重大,若被生有二心的不法者知晓,国内必生祸乱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68 。 但目前一切都掩饰都很好。 萧晚风欣然道:“王子盛意,朕岂有不受的道理,请代为向胡阙王致谢,朕也必回以重礼,以示两国邦交。” 一语双关,其意不言而喻。胡阙王子大喜,忙伏地谢恩。 萧晚风又当众宣旨,将此宝物赠予皇后。我心知他是有意向我示好,为方才无心之失以这样的方式道歉。我也不好拂他的意,忙离座行礼,便见玄色云纹长袖一挥,被他扶起身子,阻去了下跪之势:“皇后……无需多礼。”我顺势起身,与他四目相对,那一眼仿佛看尽了万年。一度酸楚的疼痛,远不及他带笑的眼眸来得刻骨铭心。这个人啊怎教人忍心去怨?又怎教人忍心不爱? 两人就这么久久凝视,满座文武,水榭歌舞,早已不入眼中。 许久许久,萧晚风才收回动情的目光,扬声道:“来人,将此宝物呈上,朕要亲自为皇后披上!” 内侍官唱是,福身步下丹墀,接过红木托盘重回圣驾侧畔,躬身高举过头。 萧晚风展开华光四溢的孔雀披风,面容含笑,温柔地披在我的肩膀上,轻声道:“愿此物护我悦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我感动道:“晚风,谢谢你。” 忽而我变了脸色,顿感周身灼热似火烧,很快地披风之下发出“孳孳孳”的怪声,自我肩头腾腾冒出白烟,我惊呼:“晚风,这披风有怪异!”萧晚风也已察觉,忙道:“悦容,快脱下。”言语间已出手为我扯去。但此物却像黏在我身上似的怎么也撤不下来,我已脸色发白,满头冷汗,感觉像是无数虫蚁在嗜咬我的身体,让我痛不欲生。 这事发生得太过突然,众人一时没了反应。 终于有人回了神,大喊:“护驾护驾!有人行刺圣上、娘娘,快护驾!!” 侍卫蜂拥而入,百官四下奔走,凤凰台顿时人仰马翻,胡阙王子早已惊吓得软坐在地上。 错乱的人声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披风内侧撒有化骨粉,快用内力逼去披风!” 萧晚风离我最近,想也没想就将掌心贴在我的胸口。 我惊道:“晚风别,你不能用内力!” 话还没说完,便感一股热风从他的掌心溢出,刹那间化为一股旋风环绕在我周身,将那孔雀披风自我肩头摘除,而我后背衣物已被腐蚀殆尽,所幸披风去得早,只化去了皮肤上的一层皮肉,只余血淋淋的一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萧晚风立即卸下龙袍将我裹住自己却踉跄数步,头一歪,便往地上呕了一口血,与我一道瘫倒在御座上。 满堂惊呼:“圣上——娘娘——” 萧晚风冷眼扫去,众人立即噤声,他抿去嘴角的血渍,怒挥衣袖,喝道:“来人,将胡阙王子拿下!” 数十支刀戟顿时夹在胡阙王子的脖子上,胡阙王子跪地喊冤,阿娜云同跪求饶:“皇上,求您明察秋毫,王兄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大殿顿时又闹腾起来。 长乐郡主越过丹墀,奔到萧晚风面前,慌张得都忘记了礼仪教养:“晚风你没事吧,要不要我……” 萧晚风道:“不用,你退一边去。” 长乐郡主还想再说什么,对上萧晚风冷若寒霜的面容,便收声退至旁侧。 萧晚风搂着我,问:“悦容,你现在还好么?”我苍着脸,还他一个安慰的笑,佯装轻松道:“不过是后背少了层皮,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担心。”萧晚风闻言脸色更差,正要唤人带我下去救治,被我摇头阻止了:“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否则我不离开。”生怕萧晚风怒极当真大开杀戒,而我也想知道,究竟是谁这么胆大包天居然要害晚风,要知道那件披风本是要送给他的,若非我们之前因萧晚月的事闹了小矛盾,他也不会临时起意赠予我。庆幸现在受罪的是我,而不是晚风。 见我坚持,萧晚风无奈,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严厉的视线逼向胡阙王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胡阙王子急得快要哭出来,喊道:“陛下,小王确实冤枉啊!不信你问路遥将军,宝物面圣前是他一手检查的,完全没有问题,之后也不曾再经小王之手,小王怎么可能有机会下毒手!” 萧晚风怒道:“路遥,你今天不给朕一个满意的交代,朕绝不饶你!” 正因为路遥是晚风的心腹,晚风对他一直深信不疑,所以那件披风才会那么容易地披在我的肩膀上,而且还是他亲手披上的,才刚说要护我平安,转眼却让我遭遇不幸,晚风此刻怒不可遏的心情,可想而知。 路遥跪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一句辩解的话也没有。 萧晚风自然不会怀疑路遥,耐着性子问道:“你给朕仔细想想,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在那件披风送来凤凰台之前,期间可有其他可疑人物接触过?” 路遥依然一句不答,倒是原先随他同来的那个翠衣太监弱弱地吱声了:“是有一人曾……” 这时,沉默的路遥突然大喝:“不用问了,化骨粉是末将撒在披风里头的,这件事是末将做的!” 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怀疑十二黑甲狼骑任何一人对昭帝的不忠,就好比怀疑雪是黑的墨是白的——这是绝无可能的事! 萧晚风冷冷道:“你是说,你想杀朕?”如果路遥敢说是,萧晚风一定会哈哈大笑,当做是路遥开的一个黑色玩笑,甚至当场放了他。 但路遥摇头了,斩钉截铁地说:“不,末将要杀的,是皇后娘娘!” 萧晚风是何等敏锐的人,一言就捉住了他话中的漏洞:“赠披风于皇后娘娘乃是朕临时起意,朕自己事先都没料到,你又如何预知?路遥,你如果知道什么,最好给朕老老实实说来,朕念你多年护驾有功,才对你如此耐心,你别让朕失望。” 路遥双肩微微颤动,依旧咬牙强辩道:“末将深知圣上宠爱皇后,但凡天下至宝,无不尽献皇后面前,故而早早便安排好了一切。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这件事的确是末将做的!” 犯罪的人从来只有绞尽脑汁地为自己脱罪,又哪有人像他那样,死命地将死罪往自己身上揽? 萧晚风深深呼吸,竭力忍住怒意,继续逼问:“既然你非要认罪,那么你给朕一个理由,为何要对皇后下毒手?” 犯罪总要有一个犯罪的理由,路遥的理由是:“末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圣上您!云盖先生早有预言,圣上性命之危与皇后相关,萧氏宗老们无不劝您安身立命,去掉这个祸害,但是您就是不听,甚至不惜得罪诸位宗老,也要娶她为妻……为了皇上万圣至尊,为了我大昭国天下太平,末将不得不出此下策,为您除去这颗毒瘤!” 我“啊”地惊呼出声,蔺云盖那神神叨叨的批命之说我早有耳闻,是很久以前萧晚风亲口告诉我的,说晚风总有一天会死在深爱之人手中。晚风所爱之人是谁早已不言而喻,让我始料未及的是,他竟为了我将萧氏宗亲的那些长老们得罪了遍,这不免让我有种负罪感。 萧晚风终于忍无可忍,怒喝:“够了路遥,收起你那些荒诞不经的狡辩,你到底在掩饰什么?——或者,你在掩护谁?” 路遥急忙道:“不,末将没有在掩护谁,事实的真相就是,所有的一切都是末将做的!皇上若是要为皇后出气,尽管将末将拿下,拖出午门斩首即可!” “路遥,你给我住口!” 这时,一记娟秀的声音在大殿内突兀地响起:“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替我担罪!” 便见命妇女眷之中,有一道纤细的人影缓缓走出,白衣素缟,面色苍白,她的肩膀瘦弱得像嶙峋的山峭,却像要扛着千金的重量,她的背脊单薄得似乎一折就断,此刻却挺得笔直如杆,只见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化骨粉是我下的!”纤纤细指怒指庙堂,声声厉喝宛如厉鬼:“萧晚风你这个狗皇帝,毁我金陵,杀我至亲,我但凡尚存一丝血性,都要杀你报仇,啖你的肉喝你的血,以安我金陵千千万万的亡魂,以慰我鲁国公司空氏的在天之灵!” 满殿寂静,静得连呼吸声都已经消失,唯独有道困兽般的呜咽声缓缓响起。 路遥,那个冲锋陷阵一身铁胆的将军,那个死亡中游走眉眼不眨的铮铮儿郎,此刻却像卑微的蝼蚁,蜷缩着匍匐在地,颤抖着,泣不成声,眼泪肆虐爬满他早已破碎的面容上,又源源不断地从覆面的指缝间流出,痛苦呢喃:“为什么你要这么恨我,为什么你要这么报复我……” 我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视死如归的女人,这个我苍白人生中所剩唯一的朋友。 终于,我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周妍,原来你一直都这么恨着啊…… 原来,我所认为你现在的幸福,一直是我带给你的罪孽…… 那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微风轻柔,阳光嫩暖,我初来乍到金陵,第一次见到周妍,她文文静静地站在苏楼一侧,宛如玉立在伊水之畔,微微地低着头,脑袋儿是红红的。当我欢喜地握着她的手说:“从现在看是我们是朋友了!”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像是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 印象中的周妍是柔弱的,沉默的,总是被动地接受女人不公平的命运,韧性几近麻木,是一个典型的封建礼教之下的女子。当初秦冬歌以强硬的方式得到她的身子,她也忍气吞声地跟了他。我愤怒地说要为她和司空明鞍做主,她却对我说:“女子未嫁从父,嫁后从夫,夫死从子。”秦冬歌入狱之后,她没有改嫁司空明鞍,而司空明鞍也没逼她,一直等她回头,直到他自己战死沙场,所以后来,当周妍嫁给路遥,我见路遥又是掏心挖肺地对她好,总总认为她也能从善如流地接受命运这样的安排,幸福地过完女子既定的一生。 但是我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孱弱的女子,却因民族之恨,报复自己的丈夫,甚至犯下弑君的大罪。 这一切,都是我的罪孽。 如果当初不是我痛恨萧晚月杀了长卿,极尽手段让他痛苦以报杀夫之仇,那么萧晚月也不会为了泄愤,逼着周妍嫁给自己的杀夫仇人。 如果当初我能做一个称职的好友,多花点时间去了解周妍真实的想法,那么她今日是不是就不会采取这样极端的手法,把自己逼上绝路? 我去大理寺的囚牢里看她,铜盆里的篝火照在她姣好的容颜上,红彤彤的,仿佛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但她平淡的表情,却给我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我堆积了满腔的言语,最后也只能逼出七个字:“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没有回答我,无力地依靠在冰冷的灰色墙壁上,目光毫无焦距地穿过我的身子,遥遥看向远方。 突然,她问:“呐,夫人,你还记得金陵的天空吗?” 我不懂她为什么这么问,一时回答不出来。 周妍微微笑起,那瞬间,面容明艳如绽放在五月艳阳天的水莲,眼神却茫茫苍凉,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里,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我一直都记得呀……金陵的天空是蔚蓝色的,好像用碧水洗过了一样,澄清没有污垢。小时候常跟哥哥去山坳里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躺在草地上看天,那时觉得世界是无限的大,心是自由的,生命是快乐的,明鞍少爷是温柔的,冬歌是率真的。他们总躺在我的旁边,遥望苍穹浩渺,却从不认为自己渺小,我们都以为三个人可以这样无忧地过一生。但是,岁月无情如流水,真的带走了太多,回过神的时候,那些刻骨铭心的人都不在了……” 她不安地向我询问:“但为什么只有我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 不等我回答,她又开口了:“现在想起他们,我的心都好痛。明鞍少爷太沉默,冬歌又太笨拙,而我太过妥协命运,我们总不懂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情……有一句话我这辈子从没有说出口。像我这样的女子,想的永远比说的多——但我多么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说,为什么不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让他们知道,我爱着他们,一直,一直,深深爱着他们。” 她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他们死了之后,我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人了,永远也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但是——”她不停地抹着眼泪,但泪水好像流不尽似的,浸湿了她整片衣袖:“夫人,路遥他是一个好男人,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刚刚嫁给他的时候,他连我的房间都不敢进,每天偷偷地在我的窗台前放上一朵小花,他的兄弟们都骂他没出息,他也笑笑不解释,后来还是我把他叫进房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69 间里,他第一次进屋子的时候,像个孩子似的举手无措……有一次我病了,睁开眼就看见他趴在我床头,丫头们说他刚刚出征回来,身上还穿着战甲,脸色还带着伤口,却不眠不休地照顾了我三天三夜,那次我的病好了,他自己却病了整整十天……我生日的时候,他一个五大十粗的大男人却跑进厨房亲手给我做寿面,他的刀砍人利索,切菜却弄得十指都是伤,他端着寿面到我面前,我很高兴,他就红着脸说:‘阿妍,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真是个傻男人,哪有人天天吃寿面的?……再后来,我有了孩子,他开心得满屋子跑,还亲手为孩子做了一个摇篮。但我怎么能生下仇人的孩子?我喝了藏红花把孩子流掉了,他什么都不知道,还不停地安慰我,说我们年轻,以后还有机会,劝我不要伤心不要哭,他自己却哭得满面是泪……” “周妍,你……” “夫人,你刚刚问完为什么要刺杀皇帝是吗?好,我现在就告诉你!” 她的衣袖用力地拂去眼角的泪:“因为爱,所以我要离开!” 我听懂了她的话,不敢置信道:“你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求死?” 周妍道:“明鞍和冬歌死了以后,我自杀过两次,大哥逼着我在他们的墓前发过誓,以后绝不再自杀。既然我不能自己杀了自己,那么就让别人来杀了我,我不要活了,不想再这么活下去了!我每天都梦见明鞍和冬歌满身是血地出现在我面前,叫我替他们报仇!我惊醒后看着睡在我旁边的这个男人,好几次我都想杀了他,但是他睡得像个婴儿似的,我怎么也下不了手——夫人,你告诉我,我除了死还能怎么办?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如果一个人的一辈子,永远只会爱着最初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对其他任何人动心,那该多好?如果我没有遇见他,如果他没有杀了冬歌和明鞍,如果……这世上有如果,那该多好!” 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如果呢?所有的如果都是伤心人一种自我安慰的软弱念头。 周妍突然露出怪异的笑容,像是找到了逃脱升天的世界:“现在这样子就好了,那些痛苦的挣扎我再也不用理会,没有恨,也没有爱,死了就一了百了!” 我怔怔地跌坐在地,摇头喃喃道:“不,周妍,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 周妍淡淡道:“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夫人,我伤害了你,萧晚风是不会放过我的,就算萧晚风愿意放过我,萧家宗亲以及那些文武大臣也不会放过我。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让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念在我们朋友一场,我现在只想拜托你帮我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替路遥脱罪,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对萧晚风一直忠心不二;第二件事,在我死后,希望你能派人把我的遗体送回金陵,就埋在冬歌和明鞍的坟墓旁,生时我们三人分开了,死后至少也要在一起,回到我们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光里,一起守护着金陵的天空,那片蔚蓝色的天空……” “路遥怎么办?” 周妍沉默许久,颤抖道:“这辈子是我欠了他的,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他……” 我红着眼睛道:“不行,你们谁都不准死,我会救你们的!为什么要等到下辈子?既然真心相爱,这辈子就该厮守在一起!” “夫人……”周妍静静地看着我:“其实你真正希望厮守的,不是我和路遥,而是你和萧晚风。” “我……”她的那句话点破了我的私心,我无助地跪在她的面前,痛哭出声,像一个罪人:“对不起对不起!周妍,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长卿,对不起明鞍,对不起冬歌,我对不起金陵所有死去的战士,对不起所有期盼我匡扶金陵的臣民们……该死的那个人是我,是我才对!” 我抱着头跪在地上不停地颤抖,不断地拍打着自己的头,但这样的疼痛,比起我良心上的谴责,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一股温暖贴在我的脸上,我抬头看到周妍怜悯的眼神,以及一种赴死的豁达:“夫人,你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因为我们是朋友。也请不要再这样责备自己了,更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包袱,就算全世界都不谅解你,我也能理解你。他们没有资格责备你什么,因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有时候爱比恨更难宽恕。像我们这样的女人,嫁给仇人,又管不住自己的心,每天在爱和恨的边缘煎熬,所以爱不彻底,恨也不彻底。我是一个软弱的人,面对不了只会逃避——但是夫人你不一样,你一直是我敬佩仰慕的人,你是那么坚强勇敢,那么聪明洒脱,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找到自己的方式,改变这种苍天捉弄的命运……我由衷地为你祝福,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周妍……周妍……”我抱着她,嚎嚎大哭。 我们沦落天涯,但我们也有选择爱恨的权利! “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晚风,我一定会救你和路遥的,只要活着就是希望,以后我们爱谁也好恨谁也好,都自己决定,不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 留下这句话,我离开了大理寺,直奔太极殿。守殿的太监说,圣上去了夜梧宫看望娘娘了。我二话不说又转身奔往夜梧宫,萧晚风见到我之后责备道:“怎么这么任性,背上的伤还没好呢,怎么到处乱跑?”我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一路的狂奔让我喘息着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稳住了呼吸,正要出口请求的时候,殿外侍卫禀报,大理寺卿张大人求见。我心里顿时涌出不好的预感。 果如我所料,张大人带来了一个噩耗。 就在我离开大理寺后,周妍撞墙自杀了。 周妍怎么可能自杀?她亲口告诉过我,她对着秦冬歌和司空明鞍的墓碑发过毒誓,不会自戕! ——周妍绝对不是撞墙自杀的,是有人杀了她! 我愤怒扫去桌案上的陈设,歇斯底里地在大殿怒骂,扬言一定要找出凶手。 所有我的控诉在萧晚风眼中成了一种无理取闹,他没有笑容,也没有表现出一丝的不悦,那双眼睛深若沟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像看一场闹剧。 等我闹得没了力气,他才淡淡问了一句:“找到凶手后,你能做什么?” 我怔住了,回答不出。是的,找到凶手后我能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能做。 那个凶手,有本事将势力渗透进象征着大昭最高刑罚审判的大理寺,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他的权力地位可想而知,不是王公大臣,就是皇亲国戚,或者是萧氏宗亲。 为了一个就要拖出午门斩首的死囚,去问罪那些人,就算我是一国的皇后,萧晚风也没有可能容忍我滥用他赐予我的权力。 我滑坐在地,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许久许久,我抬头向萧晚风看去,八角宫灯摇晃在无声的夜风中,明明灭灭照在他清癯的面容上,那鸦翅般斜飞入鬓的眉,那黑曜石般幽深的眼,那古井般波澜不起的神韵……所有所有他的麻木冷酷,唯独在面对我时,才会绽放出细水长流的温柔,我在他脸上寻找到了太多自己深深迷恋的情感,突然觉得很难过,难过得很想哭。 “晚风,你知道吗,周妍的死就像是在告诉我,梦哪怕做得再美再长,都会有醒来的一天。就算你不断欺骗自己,美化谎言,都改变不了世界。我们,一直都在犯着掩耳盗铃的错误。” “悦容,现在你只是太伤心了,才会觉得这么灰心。” 萧晚风叹了一声,将我自地上拉起,引往那立地的巨大铜镜前面,对着镜子里相拥的我们,他轻声道:“你应该明白的,我不是路遥,你也不是周妍,我们绝对不会走到那一步。” 镜子里,他帝冠岌岌入云,我凤袍炎炎如火。龙凤呈祥,化作擎天。他像是在告诉我,这是世上最高贵的两个人,是谁也无法撼动的无上权柄。 我闭上眼睛,“也许你是对的。” 从他的怀中挣脱,我往殿外走去,他喊住了我:“悦容,你要去哪里?” “去为我唯一的朋友收尸……作为你的妻子,你的皇后,至少还有这样的权力。” 萧晚风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望着殿外漆黑如深渊的夜色,吃吃道:“那么,请为路遥脱罪吧。” 周妍的死讯,是我亲口告诉路遥的,那时他正被收押在大理寺另一座牢房里,背对着我面对墙壁盘腿坐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的想法,他的反应平淡得有点可怕,在听到周妍死的时候,他甚至连动也没动过,像是一尊没有生命和灵魂的石像。 我跟他说了很多话,试图传达周妍对他的感情。我不知道在周妍死后再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但我不想让他认为周妍是一个无情的女人,更不想他认为,周妍所作的一切都是因为恨他报复他——恰恰相反,她是因为太爱他了啊,爱得面对不了自己的良心。 但是路遥始终没有给我回应,直到我叹息着离开的时候,才听见他幽鬼般的声音,沙哑像被烈火灼伤了似的。 “我早知道她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离开我,留在我的身边,她一点都不快乐,一直都很痛苦,我早就发现了。只要我放她离开,她就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但我没这么做,如果让她活着离开我,我宁可她死了。” “路遥,你……” “你知道吗,她偷偷喝下藏红花流掉孩子的那天,其实我就站在门外。她痛得在屋子里满地打滚,我蹲在门外抱头痛哭,那时我是多么的恨她,但我更恨自己,是我逼她逼到这种田地的。除了自由,能给她的我都给她了,能由着她的我都由着她,哪怕要我眼睁睁地看她亲手杀了我们的孩子……甚至,她想要我的命,我都可以为她去死……但是,为什么这样的爱都感动不了她?为什么,爱这种感情,到最后都无法抹去恨?……如果所有的感情都要有一个结局,那么,要她因为对我的恨而从我的身边逃开,我宁可她是为了爱着我而死。” 因此周妍才会说,因为爱,所以离开? 我突然觉得寒冷,为这样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 我狼狈地从这座冰冷的牢房里跑开了,仿佛那里是囚禁我的牢房,是我和萧晚风爱情的坟墓。 铁门合上,我蹲在墙角发抖,肠胃翻滚着,趴在地上干呕不已。 我听见牢房里传来路遥的哭声,那种压抑在喉咙底下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男儿流血不流泪。有一种人的眼泪,只会为一个人而流,但谁也不会看见,就如同有些感情,如此直接和残酷,容不下如何迂回曲折的温暖。 带着温暖的心情离开,要比苍白的真相要好。 纯粹的东西死的太快了,感情被懂得是一种幸福,等待被懂得是一种孤独。 路遥,到底是孤单并且幸福的。 因为周妍的选择,是离开。 路遥从十二黑甲狼骑中除名了,被贬道金陵城做戍边的兵长。 那已是最好的结果,他受到周妍刺杀之举的诛连,理应一同斩首,而他自己本身也犯了督查不严的大罪,才导致刺杀事件发生,萧氏宗亲已经对他丧失了信任,联名上疏赐他死罪,全凭了萧晚风的一句话挡下屠刀:“我大招天下,有三分之一是他路遥打下来的,若杀功臣,岂寒天下将士之心?便发配边疆,改过自新,日后再以军中功过而论。”字里行间大有立下军功便召回京都重用之意,众人懂皇帝有意护短,也深知国君手段,不敢再盲目请奏赐死,徒惹圣怒。 就在周妍死后的第七天,路遥带着她的灵柩启程去金陵。 路遥离开长川城的那一天,我是跟他一同离开的——送周妍回金陵,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已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也许,我只是想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点。 萧晚风并不想我离开,但他还是让我走了,还亲自送我出城。 那日的风吹在身上有种潮湿的冷感,深秋的世界里,满目的枯槁,以至于他的脸上,掩藏不住遗憾和不舍,以及一闪而过的脆弱。 他说:“悦容,早去早回,我会在长川一直等你回来的。” 然后,他将一只花灯交到我的手里。 是一只老旧褪色了的花灯,花瓣在漫长的岁月流逝中已经找不到了昔日的色彩,却依然安安静静绽放着盛开的姿态,花蕊中贴着一张字条,工工整整地写着“萧晚风”三个字,像在诉说一段情,一生恋。 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就在我即将嫁给司空长卿的前夕,萧晚风病发,以为这一次再也撑不下去,他吃了还魂丹,千里迢迢从长川跑来皇都,为了见我最后一面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70 。那天晚上,我带他去放花灯,在花灯上写上他的名字,传说阖眼就能永远相爱,这是一个精心刻画的爱情幌子。我就用那个美丽的谎言欺骗了他,而他为了那个谎言,终于熬过痛苦,最后活了下来。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就是四年。谁曾想到,昔日的谎言一语成谶,我竟真与他相爱如斯。 “……等你这次回来后,我们再一起去放花灯吧,然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花灯,傻傻地问:“什么地方呢?” 萧晚风微微俯首,发冠垂落鬓角的金色允耳,掠过他微笑的嘴角,抬眸间一抹羞涩的温柔:“我们以后长相厮守的地方。” 这真是一个令人殷切期盼的向往,我哽咽道:“好,你等我,我会很快就会回来的。” 最后,我提醒道:“在晚月回来之前,你千万要小心小心!”也就在今天,萧晚月借着护送胡阙王子回国为幌子,实则暗中带着二十万兵马秘密出使胡阙,待助胡阙王一统部落之后再率兵而归。这事极为隐蔽,朝中所知之人甚少。而今路遥现今又被发配他方,没能在晚风身边效力。镇守长川的大将,一去便是两个,怎能不让我担心? 萧晚风拍拍我的脑袋,安慰道:“傻丫头,你太小看我了,别忘记你所嫁的丈夫是谁。” 我打起精神,笑道:“当然是‘文武冠冕,天下无双’的昭帝陛下咯!” 萧晚风被我逗笑了,手指穿过我的长发,痴痴道:“悦容,你记住,这个世上能杀我的人只有你,能让我倒下的人,永远只有你……”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巴,怒道:“呸呸,别胡说!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萧晚风笑了笑,亲吻我的掌心:“恩,说好了的,我们要厮守一辈子的,我等你回来……” 马车踏着滚滚黄尘驶出长川,我掀开垂帘,心想,再看一眼长川的天空吧。 我想知道,究竟长川的天空跟金陵的天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回头望去,那一刻,灼热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阳光折射出五彩的光华,映照一方红红的天,赤色的云像是染了花汁的棉花,飘飘浮浮流着红色的泪……所有的一切,全都偃息成寥廓的背景,就在那高耸入天的烟台上,萧晚风只身一人站在那里,扶着灰色冰冷的石墙,卷着萧瑟凄切的西风,目送我慢慢地走出他的视线。 他那飞扬的衣摆,静止在席天幕地的苍凉中,成为我心中最永恒的定点。 以后很漫长的岁月里,我都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这一幕。 含泪,并且伤心欲绝。 那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别,再见时,已在天涯的两端。 再回金陵,就像是历经了沧海桑田,恍如隔世。 这里的一切似乎改变了,又似乎一切未曾改变。 在那肃穆庄严的古老城墙前,蓝的天,黄的土,蔺翟云一身青衫,迎风而立,站在蓝天黄土之间,撒酒而歌。很久以前我离开时他是那样的姿势,很久以后我回来时他仍旧是那样的姿势,仿佛已在这里站了一千个轮回,从我的马车驶出金陵嫁往长川的那天起,就一直在那无声地等待着,等待天地交接的尽头在某日突然卷起归途的黄尘。 蔺翟云扶我踏下马车,发丝被风吹起,送来他一声问候:“夫人,欢迎重回金陵。”我与他执手而视,就像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千言万语化为一句唏嘘:“先生,多日不见,你清减了。”蔺翟云的嘴角噙着一丝苦涩:“夫人何尝不是?”两人面面相觑,相视而笑,前尘往事,皆如烟云。 一路引进金陵城,牧长、府尹、县丞、以及一些旧日司空氏士族老臣早已恭候在那,姚远韵和李准也在列队里,百姓们亦夹道而迎,家家焚香设案,户户结彩铺毡、我见此百感交集,本以为金陵臣民对我当日远嫁长川之举颇有怨言,却不知他们竟待我一如往昔,不喊皇后娘娘,仍是倍感亲切地一声声“夫人”、“太君”,喊得我心肠憔悴,感动之余,羞羞愧难当。 蔺翟云深知我心,劝慰道:“都已经过去那么久的事了,夫人何须伤怀?虽然金陵臣民对萧氏仍然心有芥蒂,但这些日子以来,战祸尽去,天下太平,在大昭的统治之下,百姓们得以安居乐业,不用再饱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苦,也渐渐体会道夫人当初的良苦用心了。夫人为金陵所做的一切,大家都铭记于心,若没有夫人,这一方充满人情温暖的乡土,恐怕早已化作历史的灰土了。” 此恨虽未尽去,此情仍可长青。 人世间,总有一些事凌驾于一切仇恨和名誉之上,那就是天下苍生的幸福。 只可惜,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如此豁达,所以周妍才会选择一条不归路,冰冷地躺在灵柩里。 我回首望去,扶着灵柩马车缓缓而行的路遥,平静宛如死水。真正的悲哀,已经没有了眼泪。 我环顾四周,不见曲慕白和周逸,便问:“曲将军和周将军他们呢?” 蔺翟云道:“两位将军各有军务,于东北、西北两处营中戍边,不常回城,今早我已送去消息,相信傍晚时分便可回来了。” 我点点头,心情十分沉重,一时不知该怎么去面对周逸。我曾许诺必在长川护好他唯一的妹妹,让他安心守卫江北领土,日后待我与周妍同回故里,再与他一同把酒言欢——岂料今日,竟是以这样的方式重逢再见,情以何堪? 正在我伤心难当的时候,闻得一道细碎的抱怨声:“这周妍真是该死,怎么做出如此鲁莽之事,所幸圣上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否则连累了我们金陵上上下下几十万条人命,那才是她天大的罪过!” 我一听怒火丛生,正要循声破骂,却被一人抢了先。便见一褐衣老者拔剑而出,对着那败坏口德之人砍去,那人吓了一跳,跪地求饶不已。我缓缓舒了口气,恭敬对那褐衣老者道:“张老别来无恙?”那褐衣老者,便是司空氏老士族之长张世杰,就连司空长卿在世时见到他,都要恭恭敬敬喊上一声“张阁老”,昔日司空长卿初薨,我接任金陵“监国夫人”一职,便是他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此人虽然与我不对盘,个性十分守旧固执,但仍然不失是一个耿直忠诚之人。 张世杰扫了我一眼,只淡淡点了一个头以示回应,随后一脸悲伤地走到灵柩旁,苍老皱巴的手颤抖地拂着棺木边缘。张世杰是从小看着周妍长大的,情分自然不同寻常,伤心难过时不自禁泣涕而下:“小妍儿,你回家了,不用再害怕了,在金陵有张爷爷在,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了……你做的好啊,做的很好!你是张爷爷的骄傲,是咱们金陵的骄傲!” 当下有不少大臣变了脸色,紧张地挨过去偷偷地道:“张老,慎言慎言啊!” 周妍做的那是刺杀皇帝的谋逆之事,他竟当众说她做得好,那不是公然造反么? 只有我苦笑连连,张世杰不是公然造反,他是拐着弯地骂我。 在他的心里,我的所作所为,一直都亏欠了司空家。 对此,我无法辩驳。这是事实。 周妍的灵堂就设在周家正厅,黄昏时分,周逸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换上麻衣,站在周妍的棺木旁红了眼睛,悲愤交加时,他终于忍不住扑上去将路遥怒打,边打边骂:“我把我唯一的妹妹交给你,你就是这样照顾她的?你就是这样照顾她的啊!” 路遥一声不吭,将拳头全部受下。 而周逸的那一声声怒骂听在我的耳朵里,就像是对我的怒斥,让我心痛如刀绞。 第二天,我们按照周妍的遗言,将她埋在年幼时经常玩的山坳里,墓碑就立在秦冬歌和司空明鞍的坟墓中央——他们三个人,终于可以像小时候那样,永远地在一起了,就在金陵那一方蓝天之下,不再分开。 然而,就在那天,发生了一件谁也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在周妍的墓碑前,多了一支金钗和一把剑。 金钗,是昔日秦冬歌给周妍的定情信物,秦冬歌死在路遥手里的时候亲自交给路遥的,他说:“麻烦你送去给我的妻子,告诉她不要再等我了,重新找个好人家嫁了,快快乐乐地过完这辈子。”路遥一直藏着这支金钗,直到今日才还给周妍。他怕现在不还给她,以后就没机会了。 而插在金钗旁边的那把剑,是路遥的佩剑爱你,剑锋上蜿蜒流着鲜红色的血。 剑下躺着一具尸体,是路遥的尸体。 尸体下,红色的血灌溉绿色的草,在黄色的土壤里酝酿思念的种子。 ——路遥,在周妍的坟墓前自刎了。 我一直以为路遥这样的男人,会战死在沙场上,但他却死在爱的回忆里,到最后他还是辜负了萧晚风的一片心意。 按照路遥所留遗书,我将他埋葬在周妍不远处,孤零零的一座青冢,遥遥相对着那三座坟墓。 路遥说,我不想打搅他们,只想远远地看着她,陪着她。 蔚蓝色的天空之下,橙色的花瓣静静摇曳,山风吹起离别的旋律,在这片回忆燃烧的土地上,讲述着一个生死相许的爱情故事。 我想起有一种生物,叫做蜉蝣,它们只有一天的生命,朝生夕生,朝死夕死,朝夕相伴,生死相随。 也许从那以后,明鞍、冬歌、周妍还有路遥,都化作了蜉蝣,游生到死,不离不弃。 周妍和路遥相继而死,似乎对周逸的情感冲击很大,向来硬朗的人说话也哽咽了起来:“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是这样,活着不好么,为什么非要采用这种决绝的方法解决问题?我不懂,实在不懂……”我想去安慰他,却被他二话不说拉去了大将军府,也就是曲慕白的府邸。家奴丫鬟们自然都认得我们,恭恭敬敬地将我们迎进门,而周逸如入自家般拉着我直奔后院。 我觉得奇怪,问:“曲将军还没有回来,来这儿做什么?” 周逸道:“慕白这次不会回来了,他府邸后院埋着几坛好酒,夫人,我们许久未见,又逢伤心之秋,今日就来个一醉解千愁吧!”说罢,捋起袖子就开始在将军府的后院挖土了,我从旁问:“曲将军为什么不会来?”周逸动作一顿,叹息道:“他说……他没脸见夫人。”我不解,又问了声为什么,周逸道:“慕白这个人看似木讷,对凡事都不在意,其实责任心很重,有时候甚至钻牛角尖。他觉得当初若不是自己不够强大,没有为夫人守住金陵,夫人,夫人就不会离开这里,远嫁长川了。” 我沉默没有再问话了,只是心里觉得难过。曲慕白对我的心意,我是知道的。是不是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藏着一些人物,伴随着不与外人道的欢欣与凄楚? 很快地,周逸便挖出两坛子酒,推开封泥嗅了嗅,那因丧妹之痛而显得苍白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浅笑:“夫人,今日咱们有福了,慕白不愧是酒鬼,居然藏了两坛二十年的竹叶青,今日咱们不喝个尽兴,怎么对得起他的好酒?” 伤心的人总是醉得特别的快,周逸抱着酒坛子依靠在院子的榕树下,沉沉地睡去了,白色的发带垂落在他的脸颊,像是一行苦涩的泪,口中喃喃地念着:“妍儿,哥哥对不起你……妍儿……”他的心里很苦,但他却没有责备我一句,我喝了一口酒,探手抚平他紧蹙的眉峰:“周将军,对不起。”他清醒的时候我不敢说,怕他听了心里更难受,现在他醉了也好,便醉在此间,将那恩恩怨怨生生死死都看淡。 我唤来福安和小荷,让他们将周逸扶去将军府的客房休息。来到中厅,我看到堂上供着牌位,牌位上写着“曲氏嫣红之位”。我痴痴地看着,便像没了魂似的怔怔在那里一动不动。许久许久,我才上前为嫣红上了三柱清香,回过神的时候,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 这时,小荷走出来了,看到我这样子便关心道:“娘娘怎么哭了?”我没有回话,她又看向牌位:“嫣红是谁,娘娘为什么要为她上香?”我告诉小荷,嫣红是我从前的贴身婢女,我还有另外一个贴身婢女,叫姹紫,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小荷就问:“嫣红姐姐是怎么死的?”我从怀中掏出手绢,擦着牌位上新染的灰尘,幽幽道:“她是为了救我而死的。”小荷沉默了一会儿,问:“那 ……姹紫姐姐呢?”我回答:“也死了,被我亲手杀死的。” “啊!”小荷不敢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我回头对她笑了笑:“姹紫是因为要害我,才会被我杀了,你别害怕,我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主子。” 小荷连忙跪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71 地,哭道:“小荷不是害怕,而是心疼娘娘,娘娘亲手杀了自己的姐妹,心里一定很痛苦吧。” “很痛苦吗?”我微微眯起眼睛,叹道:“太远的事了,还提他干什么?” 小荷匍匐在地,道:“娘娘,你是一个好主子,如果可以的话,小荷也愿意像嫣红姐姐那样为娘娘而死……如果,如果有一天小荷敢对不起娘娘,也愿落得姹紫的下场!” “不,小荷。”我抹去她脸上的眼泪,轻声道:“我不愿你是姹紫,更不愿你是嫣红,我不想再杀自己身边亲近的人,更不想再有人为我而死……这么多年来,死的人已经太多太多了……” 小荷呜咽着,泣不成声。 我起身往外走,小荷问:“娘娘,你去哪里呢?”我说:“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不用跟着了。” 我来到长卿的坟墓前,抚着冰凉的碑面:“我回来看你了,长卿……其实,我是想跟你说句对不起,你的仇我恐怕报不了了。” 周妍和路遥的死,让我的心好像苍老了十年,也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 历史像一段话剧,如果不真正读懂它,那将会永远重复地演绎下去。 和历史相比,我们作为一个人实在太渺小了,随着时间的流逝,终将被历史的波涛淹没,然后被后世遗忘。 如果我们活着,只为个人之间的利益和仇恨,去留下满手洗不清的血腥,造成数不尽的悲剧,把自己最挚爱的亲人朋友,视为不共戴天的敌人,然后彼此杀戮,笑饮他们的鲜血——如果我们对于生存的热爱,必须建立在那么多的仇恨上,那我想选择放弃这样的仇恨,这样的爱。 真正的悲剧,不是坏人杀死了好人;而是每个人都是好人,却不得不自相残杀。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自己关心的人们自相残杀了,哪怕他们站在不同的立场,哪怕他们痛恨着彼此,我都会想尽办法,去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恨……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到,但我必须这么去做。杀人偿命,血债血偿,人世间的法则虽然这么无情和残酷,但我相信世界上有真情,所以,我宁愿牺牲自己仍不愿失去他们,我的丈夫和弟弟……” 我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了,大地埋葬的生命不可能再复活,只有活着的人才是生存的答案。 “夫人——” 我回头看去,看见蔺翟云遥遥跑来,脸上带着一丝慌张。我的心头一跳,涌现出不好的预感。 傍晚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像撒过一滩血,迎面逼来的寒风中,好似都带着一丝腥味。 不到一会儿,红霞尽去,狂风大作,从遥远天际徐徐滚来层叠厚重的乌云,隐隐约约昭示着,一场风雨的到来。 我与蔺翟云行色匆匆地回到大将军府,前往客房去找周逸。 周逸尤且睡得迷迷糊糊,口齿不清地说着醉话。 我倒了一盏茶往他脸上泼去,摇晃着他的肩膀:“周将军,你快清醒点,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周逸醒了过来,眉眼眯了眯,仍在云里雾里。 我急忙喊道:“周将军,大事不好了,冀州牧范建忠打着‘复辟大经’的口号,领着十万人马在冀州三郡那里举兵造反了!” 周逸抹去脸上的茶水,抚着醉酒后作疼的额头,有气无力道:“范建忠要复辟前朝,自有朝廷镇压,与我们有什么相关?” 随即意识到部队,忙坐了起来,惊道:“前朝赵氏皇族一脉除了效忠大昭的景王赵敬德和洛邑王赵之城父子之外,已无他人,范建忠拿什么蛊惑将士造反?……难道,是姓赵的那对父子反了?” 我将蔺翟云刚才交给我的那道书函递于周逸,说话的声音因极度的焦虑而颤抖起来:“这是范建忠不久前发布的讨伐书,书中写道,此番起义是为拥立经孝帝遗孤复辟大经江山。” 经孝帝,便是经天子赵彰影的谥号。 周逸匆匆扫阅完讨伐书后,蹙眉道:“经孝帝遗孤,那不就是乾王赵熏?他和楚太后两人不是都已被昭帝赐死了吗?” 是的,萧晚风的确早已杀了赵熏和太后,但是…… 我烦躁地在房内来回走动,双手不安地绞着手指,心事重重。 周逸不明所以,“夫人,你这是怎么了,区区一个冀州牧范建忠造反,何至于让你紧张成这样吧?” 我神色凝重,蔺翟云在一旁叹道:“周将军,夫人紧张的不是范建忠,而是范建忠手中的那个经孝帝遗孤。” 周逸仍是摇头,道:“那我就更加不懂了,这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冒出个前朝皇族,又与夫人什么相关?” “周将军你有所不知,这本是一件极为隐蔽的事,所知之人甚少,请原谅我之前一直没告诉你。” 事已至此,已不得不说了!我睁眼,深呼吸道:“我怀疑范建忠讨伐书上所写的前朝遗孤,是……是怀影啊!” “什么!!”周逸像是被浇了一罐冷水突然惊醒,自床上惊跳起来,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怀影少爷分明是主公的儿子,怎么可能是前朝皇族遗孤!” “这件事我以后自然会向你详细解释,但现在……如果怀影真的落在范建忠的手里,事情就不好了!以萧晚风的性格,若是平定这次叛乱之后,是绝对不会放过怀影的!” 先前萧晚风就对怀影动了无数次杀意,但最终因为我的请求放过怀影一次,这也导致今日这个祸端。我自然了解萧晚风,同样的错我他是不会犯第二遍的,这次如果范建忠起义失败,那么就算我跪下来求晚风,他也绝对不会答应再给怀影活命的机会了,势必会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怀影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我一直将他视作亲生儿子,怎么可能让自己的丈夫杀了我的儿子? 但我的儿子的存在,又恰恰成了野心家动摇我丈夫江山的有利工具…… 为何时间之事总是要陷我于两难,为何苍天总要如此捉弄? 我走到周逸面前,抓着他的手臂急败道:“我要在这次叛乱被镇压之前带出怀影,再把他送去安全的地方藏起来!我不能让他死,绝不能让他死!” 才刚刚才下定决心,要保护自己身边所有深爱着关心着的人们,怎么可以再让屠杀带来更大的仇恨? 我的内心一直都害怕着,害怕自己到最后谁也保护不了,谁也挽留不住。已经不想再看到,有任何自己所熟悉的人离我而去了。 蔺翟云安慰道:“夫人,你先不要自乱阵脚,到底范建忠所说的那个前朝皇室遗孤是不是怀影少爷目前还没确信,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事情或许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我忍不住哭了出来:“如果真的是怀影,那该怎么办?” 周逸抬眼看我:“夫人想让我怎么做?” 我抹泪,问:“你现在能调集多少兵马?” 周逸想了想,道:“自萧晚风创建大昭一统天下之后,金陵的屯兵已经被削弱许多,而我和慕白的兵权也都受到很大的限制。短时间内,我最多能调集两万人马,慕白的话,也许能调到三万。” “总共五万是么……”我深深呼吸,凝神稳住情绪,静静道:“我们五万打范建忠十万,赢的可能并不是没有,更何况还有先生、周将军和曲将军你们三人在,希望就更大了。” 蔺翟云提醒道:“夫人,现在不是急着出兵的时候,当务之急还须弄清,叛军所拥护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怀影少爷。” “对,你说的对!”我怒挥衣袖,颁下命令:“周将军,你即刻修书给曲将军,让他召集好大军静候我的指令;先生,你传令下去,备好快马——” 抬头看向屋外愈见漆黑的夜色,我冷冷道:“……我要到玄宗走一趟!” 当初我是信任袁不患,才把怀影安置在玄宗,这次他最好能让我看到一个完好无缺的孩子,否则管他袁不患是不是一代宗师,也不管他的两个徒弟袁少恒和柳君侯到底有多厉害,我都要闹得他们玄宗不得安宁! 玄宗总坛设在白云山,快马加鞭前往也需要两天两夜。 在这时间紧迫关头,蔺翟云居然违背我的命令,只为我备了一辆马车。 我让他将马车换回快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白云山,弄清情况也好提早拟定下一步计划。 但蔺翟云的一句话,却让我陷入极度的震惊中。 “以夫人目前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以快马这样激烈的方式赶行程,还是以腹中骨肉为重,坐马车去吧。” “什、什么?”我失神半晌,掌心不自觉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吃吃道:“你是说……我有孩子了?” 蔺翟云点头:“是的,我先前摸过夫人的脉搏,你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想来你自己还不知道吧。” “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是晚风的孩子!”我傻笑起来,那一刻多么想立即回去长川,告诉晚风这个好消息。他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的,天知道他一直盼着我能为他生一个孩子盼了好久了! 但现在还不是只顾着高兴地时候,当下要做的事实确认怀影的平安。 我最终听了蔺翟云的话,改用马车上路了。 马车的行驶速度自然比不得快马,原先预计的路程多增加了一天。 一路上我妊娠的征兆也渐渐明显起来,先前就一直都觉得胸闷恶心,并且嗜睡厌食,本以为是因为周妍的死打击太大导致压力过重的反应,现在才知原来是腹中孕育着孩子的缘故。这一路上,马车颠簸得厉害,晃得我脑袋发昏,肠胃更是翻滚不已,所幸有蔺翟云一路相随,他善医术,在我脊背的几处穴道上挤按过后,孕吐才得稍减。 恍恍惚惚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睡醒后发现自己竟像只猫儿似的伏在蔺翟云的膝盖上,清晰地闻得他身上一阵淡淡的药草香。抬眼看去,冷不防地对上他的视线,幽柔而绵长,眸心有一种思绪酝酿,又好似隔着一层烟雾一样,寥寥扰扰,让我看不仔细。 “醒了?”蔺翟云敛去思绪,抿嘴笑了笑,肩侧垂落的发丝掠过我的鼻尖,酥酥痒痒的。 我忙坐正身子,拂着微乱的鬓发,尴尬地对他笑了笑:“嗳嗳,我怎么又睡着了呢?……现在都到哪儿了?” 蔺翟云回道:“刚过了临平县,再往东行三十里就能到白云山的地界了。” 我点点头,随口问:“在临平县的时候有探到什么消息吗?” 沿途我们不断打探消息,以图掌握更多的情报。 蔺翟云道:“三个时辰前,泸州、晋阳、北暨、三口关四方州牧、郡守都已经发出告书,言明响应范建忠,反昭复经,现在叛军的人马已经汇集了三十万,范建忠打算在冀州会盟各路诸侯,可能还会有其他诸侯不断加入,反贼的队伍将会越来越大。” 闻言,我不由蹙眉,感到无比烦躁。 才仅仅三天,反叛萧晚风的义军居然水涨船高一般增加了三倍!这种情况,太不对劲了!萧晚风素来作风强悍,并以铮铮铁骑威震天下,那些诸侯们一个个都怕他怕得要命,无不对他俯首称臣,现在没可能因为区区一个冀州牧范建忠的造反,就突然相继跳出来盲目跟着造反。 蔺翟云沉吟,道:“夫人,事有蹊跷,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我明知故问:“什么味道?” 蔺翟云眨了眨眼睛:“阴谋的味道。” 我陷入沉默,想一些东西想得渐渐地出了神。过去一些事情的小小细节,慢慢地在脑海里清晰起来,越往深处想,眉头就蹙得越紧。 忽而眉心一凉,便见蔺翟云探手掠过我双眉间,问道:“夫人,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我抿直双唇并没有说话,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心情却愈发沉重起来。 “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 蔺翟云叹息,掀开车窗垂帘,外头已经下起了毛毛细雨,“这样淫淫而来的绵绵秋雨,怕是比暴风雨更深不可测,更令人寒骨三分。夫人,你以后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烦心的事情怕是会越来越多了。” 那日,蔺翟云最后告诉我的消息是:朝廷派出讨伐叛军的前锋将军,正是当朝驸马楚天赐。 我闭口不答,缓缓地阖上了双眼小憩,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海中所能回忆起的那张曾靠在我怀中痛哭失声的脸,渐渐地变得苍白,透明,飘渺,愈发不可捉摸了。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72 br/&gt;   三日长途跋涉,终于抵达白云山下。放眼处,苍山翠竹绿树成荫,烟波浩渺白雾缭绕,江水延绵于碧琼尽头,远处喁喁传来砍柴人的歌声,深山处虎啸猿啼,惊起飞鸟满天……眼前之景真如名家笔下的山水画,与世隔绝的神仙之境。 白云山青峰峦下,有一人临风站在那里,似乎早就知道我的到来,已在那恭候多时了。便见那人头束浅白纶巾,身着苍色月纹长衫,手执金裱紫色檀木香扇,含笑望着我。 我自然认识他,并且对他的秉性十分了解。时值深秋,他还打着一把扇子,真是好个凉。明明是个花花肠子,竟穿起儒衫,充作文士才子。我走了过去,略带嘲讽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柳君侯,你还是这么喜欢故作风流,附庸风雅。” 柳君侯摇着扇子,鬓发漫飞,吟道:“才子佳人,花前月下,才是良辰美景。今有佳人做客玄宗,在下自当非才子不做。”言讫,自命潇洒地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懒得与他耍嘴皮子,我直言道:“我问你,怀影人呢?” 柳君侯却答非所问:“随我来吧楚悦容,师傅已经等你许久了。”视线随意扫过我身后,指着蔺翟云。小荷和福安等人道:“至于你们就暂且在这里稍后,玄宗可不是一般人想进就进得去的地方。” 蔺翟云当然不会同意,上前跨出一步:“不行,我绝不会放夫人一人只身犯险。” “只身犯险?”柳君侯哼了一声:“你当我玄宗是什么地方,龙潭虎穴还是山寨强盗窝啊?”随后又打量了蔺翟云好几番:“想必你就是那个‘腹中点墨藏千军’的金陵第一军师蔺翟云吧,告诉你,就算你叔叔蔺云盖来到玄宗,也要按照我们玄宗的规矩办事,见到我师傅,也得客客气气地喊声‘前辈’,你这毛头小子别不识时务。”说罢,拉起我的手便走。 蔺翟云上来阻止,柳君侯身如狡兔,轻而易举地躲过了蔺翟云,并且顺势将我横抱了起来。蔺翟云一见他对我无礼,气红了眼睛,无奈只是个文弱书生,敌不过对方一身高深的武功。柳君侯得意笑起,下盘一蹬,便纵身费飞了出去。蔺翟云和小荷他们在其后追赶,口中直呼着让柳君侯将我放下,我便喊了回去:“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你们就在原地等候吧。”话才刚说完,便见柳君侯带着我穿过一层浓雾,再回头看去,早已不见了蔺翟云他们的踪影。 不过须臾之际,人竟凭空消失了,我惊呼:“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柳君侯道:“我不是都说了么,玄宗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地方,四周都是五行八卦迷阵,没人带路很容易迷失,谁教他不听,现在陷到阵里了,活该他倒霉。”见我焦虑,又安慰道:“你放心,据我所知蔺翟云之才不逊于他叔叔蔺云盖,相信那些迷阵困不了他多久,几个时辰之后就会回到原处了。” 我这才稍稍舒心,意识到在他怀里,便恼道:“你放我下来!” 柳君侯笑笑:“你确信要我现在放了你?” 我环顾四周,不由脸色大变。柳君侯抱着我上了白云山青峰峦之后,竟在耸入云霄的山腰处纵身跳了下去。跳下去后只坠落几丈,便平行地悬在半空,快速往对面山峰飞去。 要知道,这世上再厉害的轻功也无法做到这点,眼前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山中真有神仙? 我抬头端详几番,终于看破其中奥妙。原来在两座山峰之间连接着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钢丝,柳君侯正是拉着钢丝才能带着我在半空飞行。 不到片刻,便飞到了对面山峰上,再回望,白烟绕青山,脚下云海翻滚,真似几分传说中的仙境。 柳君侯尤且放肆地搂着我,我恼道:“再不放我下来,小心我断你的手。”柳君侯满不在乎道:“这世上有本事断我手的人不多,可惜那个把你当成宝贝似的小师弟已经不在了,你嘛,我还不放在眼里。” 一听他说起在劫,我的心便一阵阵抽痛起来,更是恼怒他在我伤口上撒盐,便死命挣扎着跳出他怀中:“就算在劫不在了,我楚悦容也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柳君侯察觉自己刚才说错了话,口头上却还在逞强:“是了,你现在后台硬着呢,有‘文武冠冕、天下无双’的萧晚风做靠山,比起萧晚风,他楚在劫又算老几,死了也算眼不见为净……萧晚风可真是了不起啊,昔日我不过灌你喝了 春药,楚在劫再闹也不过是喊打喊杀,最后都奈我不得,萧晚风不知在我师傅耳边吹了什么阴风,居然让他老人家派我去你金陵为奴为婢,践踏我男性的尊严。难怪圣人都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果不其然!” 小人也好女人也好,都好过柳君侯这个衰人!我不想再搭理他,转身便往山上去。 柳君侯在身后喊住我:“喂,楚悦容!”我恶狠狠地回头:“你又要干什么——”言语因惊愕突然顿住,竟看到他一副失魂似的表情,痴痴地问:“呐,楚悦容,萧晚风他……对你好么?”我本想回一句“干你屁事”,却被他盯得难受,蠕动着双唇木讷地应道:“恩,他对我很好。”柳君侯忽而笑了,一些愁绪浩渺般自他俊雅的面容上烟消云散。他负手在背,大老爷似的转身往山下走去,边走边道:“要去玄宗,不是往上,而是往下。” 山脚是一个水岸,岸边停靠着一片竹筏,竹筏上站着一个人,身如青松挺拔,面如古井无波,一袭黑衣黑发,衣襟袖角处纹有金色日轮,正是玄宗之下,日宗的宗主袁少恒。 我对他笑道:“许久未见,袁少侠别来无恙吧?” 袁少恒淡淡的点了点头,脸上无甚表情。 这个人存在的本身就给人一种冷感,说话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楚姑娘,请上竹筏吧,接下来由在下为你带路。” 柳君侯挨在我的身旁,不正经道:“喂,我跟你说哦,以后若是萧晚风对你不好,随时欢迎你来月宗找我,虽然你这个人脾气坏,性格差,手段狠毒,鬼主意满腹,说话也很不可爱,但我这个人就是对美人儿没辙,你要是投靠我,保管你吃香喝辣的,比做皇后还舒服——嗳嗳,我还没说完呢,你别走啊!” 我懒得搭理他,跳上竹筏,催促着袁少恒快走,活像身后的柳君侯就是那叽叽喳喳惹人厌烦的麻雀。 袁少恒掌风一推,竹筏无需撑槁便在江水之上游荡行驶起来,穿梭在尖笋入天的青峰山峦之间。灰色的天,地下着细雨,斜斜交织如恢恢天网。袁少恒打开一把油纸伞,覆盖在我头上,我说了声谢谢,他不语,将伞柄交到我手里,便从伞下退出,远远地站在竹筏前段,留给我一个冷绝的背影,雨滴落在他黑色的长衫上,留下点点深色的圈晕,一种消散不去的沉默。我本无当世女子那般矜持的男女之别的观念,便走过去与他共打纸伞,“袁少侠,这样淫绵的细雨更加淋不得。”他看了我一眼,依旧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倒没再与我划清界限了。 其实对袁少恒这个人我还是挺有好感的,虽然他曾经想杀我,但到底是为了在劫和玄宗好,而且他给人的感觉有点像晚风,麻木不仁的面容之下,藏着一颗温柔细腻的心——我又开始想晚风了,离开长川越久,越是惦记他。 “你能告诉我,怀影现在是不是还在玄宗?”我打探道。 袁少恒道:“等你见到家师,自然会知道。” 我点点头,笑道:“今日劳烦你和柳君侯为我引路了。” 袁少恒道:“平日这种小事不需要我们来做的。”我奇怪了,“那今天为什么……”袁少恒露出淡不可见的笑容:“因为今天来的是你。”我怔住了,他转了视线看向远方,面容沉浸在烟雨朦胧之中,此后就再也没有言语。 竹筏靠岸后,眼前出现一道通天阶梯,周遭雾霭缭绕。沿着石阶蜿蜒而上,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便来到一个临天云烟台,台前有一条锁链桥,笼罩在云雾之间,不辨前方。我正要踏上锁链桥的时候,却被袁少恒阻止了,“应往这边走。”这一眼瞧去,硬是将我吓住,袁少恒竟是自烟台左方跨出,下边乃是万丈悬崖,而他却漂浮在半空并未下坠。袁少恒道:“你若是走那锁链桥,才是真的要落崖了。”我按照他的步伐跨出烟台,刹那间眼前景物斗转星移,焕然一新,之间我和袁少恒站在一道狭窄的石桥上,而原先锁链桥的位置那里空无一物,下边是漆黑的深渊。 “那些都是障眼法,有时候一个人眼睛能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袁少恒解释道。 我想到一首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也许便是如此了。深思下来,玄宗也真是高深莫测,这一路走来,五行八卦、千里单骑、幻术迷阵真是无所不有,难怪人人都知道玄宗地处白云山,却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能抵达。 袁少恒将我领进一座傍山楼阁里,道:“家师就在里边,你自己进去吧。” 我推门而入,前面出现的是一条昏暗狭长的走廊,每隔十丈间以赤色梁柱,柱上挂着一盏盏青铜油灯。 才刚跨入楼阁,背后的门便豁然关上了,我并不在意,往前走去。 一路走来,竟发现走廊墙壁上画着无数奇怪的壁画,有的人身蛇尾,有的兽头人体,都是些说不出名的神鬼妖魔,纷纷扰扰,千姿百态,像是说着无数光怪陆离的传奇故事。霎时,我看到一头黑色麒麟豁然出现眼前,胸口不知名地狂跳起来,让我呼吸极为困难。便见那麒麟通体漆黑,尖牙利爪,鲜红色的眼睛逼视而来,半分慈悲,半分狰狞。 突然,黑色麒麟自壁画中跳了出来,兽口大开,喷出灼灼火焰,遍地燃起火光。 我惊呼出声,脚下已蜿蜒出一片的血红,是熊熊火海,亦是在火海中摇曳无助姿态的血色之花,竟是曼珠沙华! 那一刻,我跪爬在地,心痛得无比厉害,背上的纹身仿佛真实地感受到了火的灼热,烧得我撕心裂肺。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恍若天庭降下的圣音:“皇后娘娘,请闭上眼睛别再看墙壁上的画,就不会再陷入幻境,自能安然走过长廊。” 长廊的尽头是一扇陈旧的青铜门,推开门之后,一道强烈的白光射入我的瞳孔。 我眯眼渐渐适应光线,细细看去,眼前出现的是一个类似佛家修行的地方,四周金帐垂落,纹着字金印,堂上设有蒲团,蒲团上坐着一位老者,青衫长褂,白眉白须,一副仙风道骨之态,正是袁不患。 自我踏进房中之后,袁不患那双恍若洞悉尘世的灰色眼眸便一直静静地观察着我,也没因我是皇后之尊而下榻相迎,依旧四平八稳地坐在原地,反倒是我上前恭敬作揖,道:“袁国师,两年前自皇都匆匆一别,别来无恙吧。” 袁不患笑了笑,抚着白须道:“大经已灭,老夫早已不是什么国师了,承蒙皇后看得起,便称呼老夫一声袁老吧。” 我自然随他的意,喊了声袁老。 袁不患打量我的面容,渐渐露出悲伤的身体,我不明所以,问:“袁老为什么这么看我?”便听他幽幽叹道:“皇后无愧是老夫那笑徒的双生姐姐,面容有五成相似,见到皇后,不免让老夫想起在劫这个孩子,心绪一时不甚悲怆,多有失态,望皇后多多见谅。” 我鼻尖酸楚,便道:“这些年来袁老对在劫诸多照顾,我这个做姐姐的都没好好感谢过你,今日便请受我一拜吧。”说罢,不等袁不患推辞,便恭恭敬敬俯首行了大礼。 袁不患感慨道:“皇后无需多礼,在劫那孩子也为老夫带来了不少的快乐。六年前老夫在皇都初遇他,见他面生异相,骨骼奇特,便知是个旷古绝伦的奇才,而老夫也以为后继有望了,大感欢喜,孰知……哎,只怪老夫没这个福分,与在劫孩儿师徒缘薄。”说罢,垂头复叹三声。 都言“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想他一介耄耋老者,依然对在劫的死难以释怀,想来是打心眼里真正的喜欢这个徒弟。 我收起悲伤神态,安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袁老也不必太伤心。” 袁不患拂过长挂白须,悠悠道:“老夫明白,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世间之事真真假假虚虚幻幻,命里有时命里无时,自有天道安排,肉眼不可窥得。” 这话说得颇为禅机,似有深意,我正要请教,又闻袁不患道:“在劫徒儿去后,;老夫本欲栽培怀影,奈何此子虽有佛缘,却未断尘心,可惜啊可惜……” 一听他提及怀影,我便想起今日目的,额不再与他过多寒暄,直言来意:“袁老,我想见怀影。” 袁不患答道:“怀影已不在玄宗,早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73 被人接走了。” 我脸色一变,“被谁接走!” 不料袁不患竟说:“老夫不知。” 我闻言大怒,他枉费我的信任没有保护好怀影且不说,现在居然还给了我如此不负责任的回答,不由大动肝火,不再维持先前的恭敬态度,怒道:“袁不患!你堂堂一代宗师,就是这样回报经天子对你的知遇之恩?” 袁不患神色不变,道:“老夫正是为了报答先帝对老夫的恩情,这才让那人带走怀影。哪怕大经气数已尽,只要其志不灭,天道永存。这也是那孩子将来所要面对的责任和使命,他不能对不起自己身上所流着的皇族血脉。” “我不听你狡辩,到底是谁带走了怀影!” “那人老夫虽不相识,但他身配信物,乃是昔日大司马广成昕的旧部,效忠于大经天子。”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姹紫被我毒死之前曾经告诉我的那些秘密。 其实我早该想到,姹紫生性不坏,与我感情向来深厚,就算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她也断然不可能会想到谋害我的性命来为怀影篡取高权,必然是有人在背后唆使——那些广成昕的旧部! 我继而想到,柳固安也是广成昕派遣道我身边的细作,昔日柳固安在杀我的时候就曾说过,广成昕临死前曾给他们所有暗人下过命令,若大经未亡天子尚存,他们必要竭尽全力辅佐皇帝,保护我;而若大经颠覆天子死于非命,则要他们舍生忘死匡扶大经帝业,再取我楚悦容的性命。 过去的记忆在我脑海里翻滚,广成昕处决的前一天我曾去牢房中看望过他,他最后对我说的那番话还清晰在耳:“楚悦容,我的魂会在九泉之下看着你的,若你做了对不起皇上的事,我就算是死也不会放过你。” 好啊,广成昕可真是厉害啊,他连自己死后的事也算得明明白白,还交代得清清楚楚。他的那些旧部这么多年来蛰伏暗处,成功地骗过了我的双眼,然后又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就是为了杀我,匡复大经。原来他们早就放弃了赵熏这个傀儡皇帝,将目标盯上了怀影,甚至安排好了全盘计划,来了一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只为今朝一鸣惊人! 他们现在造反,真是选了一个好时机。 萧晚月刚刚带了二十万兵马离开大昭,原先统帅萧家十五万狼骑大军的前锋大将军路遥又死了,而景王赵敬德和洛邑王赵之城这对父子又野心勃勃,不堪重托,大昭此时正值将帅交接断层、国力最为薄弱的时候。 我不敢确定这群乱党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些内幕,还是误打误撞赶上的。 若是前者,岂不是说明大昭权贵之中有他们派去的奸细,或者大昭内部有人反叛了? 那现在萧晚风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现在只恨不得立即回长川,帮助萧晚风度过这次的难关。 也不再与袁不患多做纠缠,留下一句:“这笔账日后再来跟你清算!”便拂袖要走。 袁不患喊住了我,问:“皇后娘娘,你可知何谓英雄?” 我一时不懂他如此发问的原因,杵在原地没有回答。 袁不患也不介意我的沉默,缓缓说道:“从古到今,为国家开拓疆土的人常被称为英雄,但这些英雄在被欺凌的那一方看来,却是残酷的侵略者……那么,到底怎么样,才是真正的英雄?……老夫认为,既不为国家而战,也不为家族而战,而是为了全天下苍生的幸福而战,这样的人才是真英雄!然而,这样的人往往听不到任何的喝彩与掌声,他们注定是最寂寞的人……” 这一番话,像是一道巨雷击中我的全身,震撼了我的心,让我久久回不了神。 为天下苍生的幸福而战……这恰恰与我先前的想法不谋而合。不再被家族的利益和狭隘的仇恨驱使,不再为了争权夺利而自相残杀,也不再制造满手血腥的杀戮,让所有人都幸福,让所有人都过上安稳快乐的日子……这才是战斗所需要的真正大义,凌驾于所有的名誉和光荣之上。 但是,这世上真有这种人吗? 袁不患道:“皇后娘娘,或许你可以做到。” 我回头冷冷看他。自嘲笑起:“你错了,我没有这么伟大。”说罢,毅然转身离开。 恍恍惚惚听见袁不患在身后叹息:“无人不业障,无处不地狱……” 出了房间,要再度经过那个诡异的走廊,我有点惴惴不安,唯恐再陷入先前的幻境。 然而,当我放眼望去的时候,眼前所见让我大吃一惊。 先前墙壁两侧那些光怪陆离的壁画居然全没了! 壁面上光秃秃的一片,像是粉刷过了似的洁白,全无一丝其他的痕迹。 出了阁楼,袁少恒等在外头,我向他询问了这个疑问,袁少恒道:“那条长廊名为‘轮回道’,是通往玄宗的最后一道阵法,墙壁上本就没有东西,但凡俗世轮回之人,走在这条道上,都会因为陷入阵法中而看到自己内心深处最痛苦的记忆。” 内心最痛苦的记忆?我蹙起眉头,为何刚才我会看到一只黑色麒麟喷火焚烧彼岸花的一幕?这与我又有什么相关?简直莫名其妙。 袁少恒问:“你看到了什么?” 我摇头道:“不,什么也没看到。” 袁少恒见我脸色怪异,也没再问下去,便领着我走出玄宗,在竹筏渡江之后,又由柳君侯带我原路返回,重回白云山下。 蔺翟云、小荷和福安他们正在山脚下翘首等待,见到我之后无不欢喜。 我却露出惊讶的表情,因为等在那里的不仅仅只有他们三人,还多了十二黑甲狼骑中的三郎将马骏臣和五郎将郝思去,领着约莫五百精兵,将白云山附近严密把守住了。 “你们……”我吃惊过后,不由怒道:“而今反贼四起,局势不稳,正是大昭用人之际,两位将军不为圣上排忧解难,出谋划策,跑来这里做什么!” 马骏臣抱拳道:“末将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替圣上排忧解难,只有皇后娘娘安全了,皇上才无后顾之忧,安心地治理朝政,决策千里。” 郝思去道:“请让末将立即护送皇后娘娘回长川吧,皇上非常惦记您。” 郝思去的请求,我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怀影现在还身陷虎狼之地,昔日李元凯也是打着光复大经的口号造反的,萧晚风派天赐前去镇压之后,就下令处死赵熏和太后,今日我是断然不能再让历史重演了。 仿佛早就料得我态度,马骏臣也不意外,只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呈于我面前,道:“这是圣上写给皇后娘娘的,皇后娘娘看过之后,自然会随末将回去了。” 我连忙接过书信快速阅读,心中大致意思是说萧晚风他在得知范建忠发布讨伐书之后,便料得怀影在叛军手中,也料得我必然会来玄宗查明真相,而今兵荒马乱,唯恐我只身在外遭遇风险,故而派人赶来白云山接我回去,并安慰我无须担心,他绝不会伤害怀影一根毫毛,并会全力为我救出怀影,让我们母子团聚,希望我不要再心有牵挂,速回长川。 最后还附上一首小诗: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这是一首丈夫思念2妻子的情诗,他所要对我表达的情义早已不言而喻,而他能为我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如今他放弃自己的原则放弃一个帝王的道义,只为了让我早日回到他身边,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匆匆辞了柳君侯,我与蔺翟云等人上了马车,便在马骏臣和郝思去的护送下踏上了重返长川的路上。 我已怀有身孕的这个好消息,想在回到长川后亲自告诉萧晚风,故而让蔺翟云和小荷他们不要宣扬,马骏臣他们也不知我身体状况,匆匆赶路,一路颠簸,折腾得我够呛。行了半日路,我就有点受不住了,伏在蔺翟云肩膀上无精打采。蔺翟云见我脸色不好,忙让小荷去跟马骏臣说,立即停下行程休息。马骏臣和郝思去商量了片刻,便在附近找了一家驿站下榻。 到了房间后,蔺翟云嘱咐我好好休息,便出去与马骏臣一道安排周边护防了,房间附近只由郝思去和十几个侍卫保护。毕竟若是五百精兵全都聚在驿站,不免显得过于张扬,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不就等于告诉那些叛军这里有朝中权贵投宿,到时候会给我带来更大的隐患。 我半依在榻上休息,小荷送来止孕吐的酸梅,我才刚吃了几颗,门外便传来郝思去的通传:“皇后娘娘,有人请见。” 我不由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知道我在这里,便问:“是谁呢?” 郝思去回道:“是驸马爷。” 天赐此时理应奉旨前去冀州讨伐乱党,由长川发兵至冀州,的确会途径此处。 此番狭路相逢,是巧遇还是刻意的安排,只有天知地知,还有他楚天赐自知。 房门咿呀一声打开i,迎面习习吹来一阵凉风,天赐携着暮后凉薄的秋意踏入房中,戎装飒飒,一袭飞龙金锁甲,肩披大红袍,玉束带,腰挂三尺剑,身旁还跟着两名随从,一高一矮,都是甲衣裹身。 小荷福身行礼,恭敬道:“见过驸马爷。” 天赐淡淡点头,从小荷身边快速走过,到了我的榻前,,随后摘下头上铜色飞翅头盔,露出那张饱受岁月羁旅的冲刷而愈发坚毅的俊脸,对着我笑了笑,“总算见到你了,悦容姐。”琉璃灯的昏黄烛火照在他脸上,如月夜拉长的水影,洵洵幽然。 与我四目相对时,他的眸心骤现潋滟华光。 比起天赐的欢喜,我的反应要来得平淡得多,喊了声他的名字,便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出征前我便听闻……”天赐扫了一眼守在门口的郝思去,将自己对萧晚风的不敬掩饰得极为完美:“……我听闻皇上派人去白云山接你回去,这里是回长川的必经之路,所以特意等候多时,为了见你一面。” 我问:“找我什么事?” 天赐抿嘴一笑,并未回答,折身往门口走去,长臂一抬,环住郝思去的肩膀,重重拍了三下,“郝将军,我们姐弟俩要说些悄悄话,劳烦你门外守着。”随后挨在郝思去的耳旁小声说了什么,郝思去听后一怔,很快就露出了然的表情,身体些许暧昧。天赐笑道:“若事情成了,小弟日后请你去天庆酒楼喝个痛快。”郝思去哈哈大笑,道:“成,等驸马爷这次平叛大捷凯旋而归,凑个双喜临门,咱们哥儿俩再好好庆祝,来个不醉不归。”说罢也回手重重拍了天赐肩膀三下,似在鼓励什么,然后阖门离开了。 天赐只淡淡扫了小荷一眼,小荷便知情识趣地与郝思去一道退出房中。 与天赐一同而来的那两名随从,却依旧笔直地站在屏风口,宛如两尊门神。 我对此并未上心,好奇问:“你跟郝将军说了什么,为何他会露出那副怪表情?” 天赐修眉微扬,将头盔搁在桌上,懒懒道:“我只告诉他自己准备纳个小妾,公主不同意还闹得厉害,想让你回去长川时帮忙劝劝,省得我在外头打仗也不痛快。” 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难怪郝思去会露出那副表情,而萧晚灯的“妒妇”之名在长川也是出了名的响亮,说来还是天赐常常流连烟花巷湾,朝三暮四,把萧晚灯给逼的。 我觉得好笑,也真笑了出来:“哎呦,我没听错吧,你这粉肠子终于直了一回想要纳妾了?是哪家姑娘,敢情厉害的,连堂堂定国公主都不怕得罪,栓了你的心?”天赐瞪了我一眼,没好气道:“没有的事,只是为了支开郝思去随意拿捏的话。”我收起玩笑,正色道:“那你找我什么事?”天赐不急着回答,在案前坐下,随手为自己倒了一盏茶,视线触及搁在桌子上那碟子酸梅,眼角一冷,转瞬笑道:“我是来跟你说一件事的。”我问:“什么事?”天赐呷了口茶,清润过后的嗓音显得有点冷冽:“我来告诉悦容姐,你现在还不能回长川。”我又问:“为什么?”天赐回道:“;因为长川接下来会很不太平,你回去会有危险。”我闻言心惊,忙从榻上惊坐起身:“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天赐不急着回答,只静静地看着我,不明深意,我却被他逼得急了,急切道:“你倒是说啊,你刚刚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长川发生什么事了?”天赐俯首望着手中杯盏,削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着杯沿,碧色的茶水映出一双冷魄的眼眸,“范建忠造反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74 后,萧晚风就一直在考虑这次出征平叛让谁去挂帅,最后他选择了我,把守卫京畿重地的大任交给了赵家那对父子……哼,他果然还是信任他们多过于我这个妹婿,却不知他调走的不过是尚在伺机的狼,而留下的却是早已饥饿的虎。我收到消息,赵家那对父子将会趁着当下这个外患内虚的机会,有所图谋。” “他们要做什么?” “谁知道。”天赐冷笑,“萧晚风这个人太难掌控了,近来时日已经削了他们父子不少实权。要知道狗急了是会跳墙的,更何况赵家父子的性子,比起狗来,忠诚不足,野心有余。赵敬德可能是想逼萧晚风让出帝位给萧晚月,毕竟萧晚月是他自家女婿……又可能,他觉得萧晚月也是个狠角色,还不如拥立临江王萧染这奶娃儿做个傀儡皇帝,他们父子好做幕后掌权人……或者,直接踢掉萧家,他自己做皇帝。” “你这消息可靠吗?” “十之八九。” 我怒道:“既然如此,你怎么能坐视不管,任凭他们父子为所欲为?” 天赐摇头叹息,好像我说了多么愚蠢的话。 的确是愚蠢,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悦容姐,你怎么还这么傻,我天天做梦都想着怎么撕开萧晚风那张好似什么都尽在他掌握的自信面容,让他饱受失败的屈辱,怎么可能会去帮他?我恨不得赵家那对父子与他狗咬狗,最好斗得两败俱伤。” 灯火下,如玉的面容,嘴角勾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却说着阴鸷狠毒的话——这真是我记忆中那个正直明朗的弟弟? 还是,纷扰俗世让我的双眼蒙尘,早已看不清他,也让他的内心生恨,淬出夺命的毒? 我跌坐床榻,像在安慰自己是对喃喃道:“不,事情没有那么糟糕,晚风向来深思熟虑,一定早就留了一手对付他们,而且……而且还有长乐郡主在!没错,只要有她在,那对父子绝对不敢明目张胆地乱来!”第一次,我是如此庆幸并心怀感恩,赵伊涟能够陪在萧晚风身边。 天赐“嗤”地笑出声来,我怒道:“你在笑什么!”天赐叹道:“悦容姐,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难道你没发现,在你离开长川的时候,萧晚风就有点不对劲了吗?”我一怔,天赐又道:“那天你被胡阙王子所献的孔雀披风所累,萧晚风自损元气,用内力解你危险,他的身体在那时就已经熬不住了,只是在你和群臣面前勉强支撑着,当晚你去地牢看望周妍的时候,他就已经病发过一次,为了怕你内疚担心,也为了稳住朝政,他下令那晚在场的所有人都要守口如瓶,但宫中早有我的耳目,他又怎么能骗得过我?你离开长川之后,萧晚风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在我出征那天,他就已经昏迷在病床上了,长乐郡主如今日日夜夜守在太极殿照顾他,瞒着众人代他发号施令。但只怕再过些时日,长乐郡主她自己就要因失血过多而跟着倒下了。” 我慌张地反驳:“不可能的!晚风刚刚还写了一封信给我,让我早日回去!” 天赐问:“悦容姐,你确信那是萧晚风亲自写的吗?”我颤抖着从衣襟里掏出那封信细看起来,突然变了脸色。天赐的声音恍恍惚惚地在耳边响着,仿佛隔着一层山:“想必你终于看出来了吧,那是长乐郡主模仿萧晚风的笔迹写的,她这么处心积虑,甚至不惜以司空怀影为诱饵,迫不及待地唤你回去,为了什么?” “她这么做,是为了让萧晚风能凭借着对你的爱,萌生出强烈的生存渴望,度过这次生死难关。”天赐伏在案上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他萧晚风也有这么一天!我一直以为这世上最望尘莫及的敌人,原来根本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强大!是了,他再怎么只手遮天权倾天下,再怎么文武冠冕天下无双,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凡人,而且还是一个平凡的男人,离了心爱的女人,就连活下去都是那么困难!” 天赐一边拍打着桌子,一边笑得毫无体态,好像说着这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而他自己就是那个感情最为投入的听客。 我一把拎起他的衣襟,怒道:“楚天赐,你给我老实交代,所有的一切是不是你搞出来的!” 天赐歪着脑袋看我,微笑着,不说话,身上的甲胄逆着烛火,泛出冷冷寒光。 “当日胡阙王子献上的孔雀披风无法从我身上撤下的时候,凤凰台上乱哄哄的人声中有人喊出救我性命的法子,恰恰因此才害得晚风动了内力,病来如山倒。别人情急之下没能认出那道声音出自哪个居心叵测者之口,但我楚悦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我从小看着他长大,整整二十年了!” 天赐看着我,带着莫名的感动:“我就知道,我对你而言是不一样的,哪怕在你心里我远不及楚在劫重要——但千万人之中,你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我!” 我痛心疾首:“天赐,我怎么也想不到,你居然想害我……” 天赐慌忙摇头:“不,我怎么可能会伤害你?” 我失声怒骂:“孽障,你给我说,周妍的化骨粉是不是你给她的!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道人家,怎么可能弄到那么霸道狠毒的东西!” 天赐没有否认:“是的,是我给她的。我本没有指望她能杀得了萧晚风,周妍的用处不是如此华而不实,而是为了——” “而是为了铲除路遥这个心腹大患,断了晚风的左臂右膀!”我的弟弟居然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是害死我唯一好友的罪魁祸首! 天赐眉梢微扬,不置可否,继而道:“本来我一直在伤脑筋,怎样才能让萧晚风同意放你离开长川,好远离即将到来的灾祸,没想到周妍一死,一切都水到渠成,看来连老天都在帮我。” 我紧接着逼问:“那么萧晚月领着二十万兵马前往胡阙,大昭国内此时兵寡将少,是最为薄弱的时期,这个消息也是你泄露出去的?”所以那些心怀不轨的大小诸侯才敢一个个跳出来造反。 天赐笑了笑:“悦容姐,你总是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了解我。” 我怒不可遏,涨红了整张脸,“天赐,我早就告诉过你,但凡有所计划,都要事先跟我商量过后才可以行动……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你居然背着我干尽了好事!难道为了报仇,你连人的良知都不要了,把那些无辜的人拖下水,难道你真要去做那猪狗不如的畜生!” 天赐挂在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终于难以维持,取而代之的是痛心,以及无法言说的愤怒和悲伤,一直冷冷冰冰的眼睛突然灼热地红了,怒骂回答:“告诉你那我的计划还能实施吗?不,不能。从始至终,我都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不该信赖你,不该无条件地依附着你。悦容姐,你已经变得陌生了,不再是我过去所熟悉的那个爱憎分明有恩必还有仇必报的好姐姐了!你的心已经麻木不仁,你的人也变得是非不分,甚至冷酷无情。难道你忘记父亲是怎么死的,大哥二哥是怎么死的,五姐、熏儿、九姐又是怎么死的?而我们楚家之所以走投无路,分崩离析,又是被谁害的?就算你真的冷血凉薄,对楚家那些兄弟姐妹们都毫无感情,更将我楚天赐视作猪狗不如的畜生,那么楚在劫呢,那个与你一体同胞来到这个世上的亲弟弟,你难道不记得他是被谁逼死的!” 一边怒骂着,一边朝我逼来:“还是说,为了你心爱的萧晚风,你已经不再在乎这个世上任何人的死活了?” “不,不是的……”我不断滴摇着头,泪流满面,一步步后退,退无可退,被天赐逼至在桌子边缘,围困在他手臂和胸膛之间的狭小世界里,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带着清冽的梅香,我想起小时候的他,被我捉弄着吃下他过敏的海鲜,呕吐完后虚弱地靠在白雪覆盖的梅树下,痴痴地说:“只要能让她开心,能让她不再记恨我,我吃点苦头又算什么?”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成一片,残酷无比。然而,心的破碎不是最残酷的事,最残酷的是踩着这些碎片假装着不疼痛,固执地信任着一个人,最后还是反反复复遭到了背叛。 我到底还是背叛了他对我所有的信任和殷切的期待。 天赐捧起我的脸,凌厉的视线逼迫而来,拇指扣进我的脸颊里,像是恨不得戳破我这副虚假的面孔,找回他曾经 痴迷的旧模样。 但是,岁月带走的东西,怎么要回?就如同黄土掩埋的生命,再也活不回来。 “天赐,收手吧,我不想晚风伤害你,也不想你伤害晚风,你们都是我深爱着的……亲人。” “看到现在这样的你,我的心比死了还要难受,我宁可你痛痛快快地给我一刀,让我死心塌地活在仇恨里,从此不见阳光,也好过做着美好短暂的梦,再去面对残酷漫长的现实。悦容姐,做决定吧,要么走出这个房间,告诉守在外头的郝思去,揭露我的种种恶行,再让守在五里外的马骏臣率领五百精兵杀进来,让我血溅当场——要么,跟我走,联手灭了他们萧家,得报大仇,让我再次依赖你,无条件地依附着你而活……” 暗哑、深沉的嗓音,成了蛊惑我的伤心,又是如此不安而卑微,好像我一离开,他就成了一个狼狈得需要人呵护的孩子。 然而,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和事的存在,是宿命,无法抱怨,也无法逃避。 我将他轻轻推开,“天赐,我不会跟郝思去去说任何的事,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如果我再也无法阻止你,那么你想做什么都随你吧,就像我以前跟你说的那样,只要你认为是对的,就去做,做了,就不要后悔。” 天赐面露欢喜,动情地唤道:“悦容姐……” 我凝视着他几乎要溢出泪水的眸子,是那样的清澈,好似从未被浊世污染。 “但是现在,我要回长川去了,回去保护晚风,谁都不能从我手中带走他的生命,包括你,天赐。” 那一瞬间,我看到天赐的眼神失去了光彩,宛如璀璨的星辰,瞬间黯淡,陨落,粉碎。 才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跨出沧海桑田的那一步,就被他拉住了手腕,喃喃道:“悦容姐,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 我缓缓叹道:“天赐,你无法阻止我的,你应该明白,你的姐姐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就算你动用武力,再加上你所带来的那两个随从,也不一定能在不惊动郝思去的前提下拦住我。” “那么,如果悦容姐失去 内力,全身无力了呢?” 我一惊,身体里的力量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掏空了似的,四肢无力地瘫倒下来,最终落进他的怀里。我的脸颊靠在他胸口冰冷的甲胄上,如刺骨的寒冰,让我浑身发冷——从天赐进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处处防备,他是什么时候对我下药的? 借着最后一丝力气,我将他愤怒推开,失去依托的身子,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倒在桌案上,那碟酸梅被打落在地,滚了满地深色的枣红,如同一圈圈凝固干涸了的污血。 我突然全都明白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嘴角却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如果你做不了选择,就让我替你选择吧,悦容姐。”天赐扶起我,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我眼角的泪,“现在我已经找到了,彻底击垮萧晚风的办法。” 我哀怨地望他:“你要做什么?” 他抿嘴笑笑,像小时候那样,孩子气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却有股冷风吹过我的耳畔。 “悦容姐,你如果你死了,萧晚风还能活吗?” 就在我倒向天赐怀中的时候,那两个一直守在屏风口一高一矮的随从终于有所动作了,他们走到天赐身后,听候主子的命令。我这才将他们看得仔细,竟是一男一女。女的不知姓名,只觉得那罩在头盔下的脸隐隐有种怪异感,而那男的,正是打小就跟在天赐身后欺民霸市的两个跟班之一,李孝义。 天赐道:“璎琪,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只见那名叫璎琪的女子点点头,然后摘下头盔,那瞬间,瀑布般的长发垂泄而下,发丝柔和地落在她那明艳姣好的容颜上,杏眸一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终于明白之前的怪异感从何而来,她的容颜竟与我就七成相似! 天赐封了我的哑穴,将我抱到床上,随后璎琪也上了床,放下帷幔,幽暗的空间里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璎琪开始脱我身上的衣服,然后又脱掉自己身上笨重的甲胄,与我对换衣服。我明白了天赐的意图,他是想来一招“狸猫换太子”,欺瞒世人。也开始发觉,眼前这个女人不仅仅面容像我,就连体态和行为举止,都被训练得与我一模一样。她到底是谁? 察觉到我在观察她,璎琪朱色的唇微微勾起,倾身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75 靠在我的耳畔,低声说:“我是你的替身,是主公的暗影,还是他的……床奴。” 床奴,也就是那些出身卑贱卖身为奴的人,是专门为贵族子弟暖床泄欲之用。 又听见她说:“主公跟我上床的时候,喊的都是你的名字。” 我突然感到寒冷,就像是听到自己跟天赐上床了似的,冷得让我浑身打颤。 换好衣服,璎琪掀开帷帐,扶着我来到天赐的面前。 天赐长袖一扫,将我带进怀里,然后冷冷地看着璎琪。 璎琪俯首紧紧咬着下唇,曲膝跪在天赐面前,开始自剐巴掌:“是属下多言,属下知道错了,请主公不要生气。”天赐道:“把我交代的事情办好。”璎琪叩首,道:“能为主公而死,是属下的福气。” 天赐沉默半响,道:“舍不得死的话,就想办法从阴曹地府里爬回来见我。” 冷峻的面容,残酷的言语,却让璎琪红了眼睛:“属下一定不会辜负主公厚望!” 天赐不再说话,将我的长发拢起,罩下头盔,遮住了我大半张脸。 然后,他将我交到李孝义手里,道:“机灵点。”李孝义点头,将我搀扶着。 房门打开了,秋夜的寒风迎面吹来,刮不起一丝温暖的涟漪。 郝思去和小荷正守在二门,天赐就像换了一张脸似的,带着爽朗的笑容大步地朝郝思去走去:“托将军的福,在下好事将成,以后这口喜酒有将军的份了!”说得郝思去哈哈大笑,连连说着恭喜。李孝义以极为高超的手法携着我同步而行,不远不近地跟在天赐身后,丝毫看不出我是受人挟制,至少郝思去全然没有察觉。谁会料到,一个弟弟会来绑走自己的姐姐? 小荷一直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我暗自冷笑,她是觉得自己没脸见我了吧?当初她来夜梧宫的时候,我一直以为她是萧晚风或者长乐郡主派来看着我的,实在没想到,她居然是天赐的人。我之所以会中迷药,怕是她在我止孕吐的那些酸梅里动了手脚。防得了天赐,防不了她。你永远不知道那些看似对你忠诚的人,哪一天突然撕破了脸庞背叛你。 天赐道完喜讯后,说:“郝将军,适才我发现姐姐患了伤寒。”郝思去一惊,忙让小荷去煎药,小荷受命而去,郝思去正打算去房里探视,天赐道:“姐姐已经躺下,将军还是让她多多休息,少些打搅吧。”郝思去点头应是,天赐又道:“姐姐她打小身子弱,还须劳烦将军明日上路的时候让女官为姐姐备好面纱挡风,再受风寒可不好了。”此后又多番嘱咐,活似一个细心体贴姐姐的好弟弟,郝思去也全都一一应下了。 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天赐带着我离开了驿站。 上了马车后,天赐将我揽进怀里,我因愤怒而浑身颤抖着,他笑笑:“冷吗?”我无法言语,怒目而视,他佯装没有看见,便展开金甲后的大红袍,将我温柔地裹住。透过车窗,天赐望着朦胧夜色,夜空中密云翻滚,漂浮着几朵不可测的乌黑,他的面容阴沉下来,便喊道:“孝义!” 李孝义在马车外候命,天赐道:“你的箭法有我七八分火候,相信两百里内射中一个人的心脏并非难事。” 李孝义应道:“是的,十二爷。”他仍像从前那样称呼着天赐。 天赐道:“那好,你即刻带领五十个精练的弟兄,伪装成义军,去偷袭马俊臣驻扎在十里外的兵营。制造混乱即可,你这次真正的目的是除去一个人,我可不能让他认出悦容姐的替身,坏了我的计划。” 李孝义不问是谁,就已经心领神会,道:“属下领命。” 我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怒视天赐,他低头看了我一眼,忽而笑了,道:“孝义,你在箭头涂上迷药,射中他的肩头让他陷入昏迷就行,无需取他性命,毕竟他是我悦容姐最引以为傲的首席军师,屠杀人才,的确不是我喜欢做的事,而我最不喜欢的,是让我的悦容姐难过了……好了,你去吧。”李孝义领命离开。 天赐微微收拢那苍白又完美的双手,捧着我的脸道:“好了悦容姐,别瞪我了,再用你那美丽的眼睛如此凝视着我,我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还是……乖乖睡吧,但愿你的梦中有我。” 他俯首,亲了亲我的额头,广袖随意一摆,我便闻到一股幽香自鼻尖飘走,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失去了意识。 大昭元年十月,帝旧疾复发,昏于病榻,数日方醒。时近子夜,景、洛邑二王作乱,领甲士入殿,见兵于榻前,胁帝禅位。帝不为所动,起于塌,曰:“御天下者,有容乃大,子安得此志乎?”击掌两下,伏兵尽出。二王方知行迹败露,受诈于帝,遂怒战殿前,未果,铩羽而退。景王受诛其女长乐郡主剑下,洛邑王负伤奔走,领五万残兵退出长川,投奔义军,欲再反大昭。 内乱方定,外患犹存。帝抱病临朝,命天隐、天阙二将为左右将军,中书侍郎天霁为监军,复领十五万大军前往冀州,助虎贲大将军楚天赐剿贼。 是日,三郎将马俊臣、五郎将郝思去携噩耗归于长川,楚后受伏于乱党,坠崖而亡。帝闻之,不言,立下诏书,又命中书令蔺云盖、镇国公主、长乐郡主三人监国。事后,帝移驾夜梧宫,沿途呕血不止,伏楚后空榻前恸哭昏厥。至此,药石无用,帝长日不醒,弥留在即。 ——《昭帝本纪》 这一夜,我一直做着形形色色的梦,很多人很多事,在梦中毫无章法地交叉穿梭,哭哭笑笑,疯疯癫癫。梦得最多的是小时候,一会儿梦见自己正和在劫过着六岁的生日,那时娘亲正温柔地坐在一旁,替我们两人剥着红鸡蛋;一会儿又梦到了刚出生那会儿,在劫就像个小猴子似的躺在我的身旁呀呀大哭,仿佛是命中注定的开始;一会儿,我又梦见了九岁那年,在劫中毒昏迷,我为他求药,跑到萧夫人跟前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回去的时候,在劫已经没有了呼吸。就在我绝望的时候,在劫又死而复生了,告诉我,只要我呼唤他,哪怕他去了地狱,也会为我回来……梦里的世界好像错乱了时间秩序,我在缤纷的时间里不停地奔跑,追寻一个人的背影,又因为找不到,在黑暗中无助地哭泣……然后,我梦到了天赐。 睁开双眼,天赐的那张脸模糊地出现在眼前,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沐浴在一片金色阳光下的他的双眼,明亮得让人不忍直视。我分不清是不是还在梦里。 天赐抬手为我拂去眼角的泪:“做梦都在哭,是梦见了什么?” 我痴痴地看着他,“梦见你了。” “梦见了你趴在一株榕树上偷偷地看我跳舞,从六岁看到十六岁,整整十年。” 天赐听得痴了,细腻的光线中,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显得格外轻柔,仿佛忘记了一切阴霾,重新回到过去那段葱翠欲滴的岁月里,面带着微笑:“是呢,这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坚持。我永远都记得,六岁那年爬到榕树上捡纸鸢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你在钢丝绳上跳舞。只是看了一眼,就移不开视线,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你,也许,呵……也许是在前世吧。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解释,去理解那种感觉的由来。我开始相信,有些东西是印刻在灵魂深处的,跨过轮回也磨灭不去。” 他在我的榻前坐下,懒懒地往床架上靠去,粉蓝的床幔映照他的脸,恰似一种甜蜜的忧郁。 “那时候还太小,不知道这种感情的萌发对自己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后来听成玉说,那里住的是我的十姐,我觉得很高兴,至少我们是有关系的,不是随随便便的陌生人……再后来,长大了,也懂事了,渐渐地开始为那种曾经让我欢喜不已的关系而痛苦,原来,是爱啊……悦容姐,一直一直,我都深深地爱着你……” “不!天赐,你别说了!” 我慌乱地将他的话打断,内心焦虑不安。尽管早已察觉,他也和在劫一样在感情的世界里都触犯了禁忌,但我又一直以为他是不同的,绝不会像在劫那样霸道固执,肆虐地掠夺情感,而是深深地埋在心里,锁进秘密的世界里。 我总是这么想着,只要天赐不说,我就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就可以相安无事,继续做一对姐弟。 但现在,他以这种温婉平叙的方式,缓缓道出心底的情感,我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 我感觉有什么即将失去,就像戳破了一层纸,打开了一扇罪恶的天窗,获得某些东西的同时,彻底地失去了另一样东西。 阳光被一层阴影覆盖,天赐欺身压在我头上,双肘抵在我头的两侧,沉甸甸地在枕头上陷下两个凹点,他的脸靠得很近,以至于独属于他男性的醇厚鼻息,填充了我所有的感官。只差一寸,他的嘴唇就能覆在我的唇上了! 但他没有这么做,只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眸心里有一道漆黑的漩涡,像只正在捕获猎物的豹,散发着凌厉危险的讯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不,我要说。”他固执道:“看看我的眼睛,悦容姐,你会发现你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闭上眼睛,无声无息地拒绝。 耳边传来细碎的响声,是他的手指正紧紧攥着枕头,像在竭力压制着愤怒,还有悲伤。 最后,他还是妥协了,叹道:“好,如果你不想听,我不会勉强你,但总有一天,我的这份心情一定能传达到你的心里。” 他松开皱巴巴的枕头,手指开始一下又一下地缠绕着我散落的长发,漫不经心道:“现在,还有一件事,你一定很想听到。” 我屏息望着他,也不问是什么事,只一言不发地躺着。此时我被他下了药,全身动弹不得。 然后,我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明明是一副害怕的表情,却故作镇定,像只负隅顽抗的可怜小兽。 这样的我让他觉得有趣极了,带着凉意的指尖在我的唇瓣上流连不去,笑着说:“你真可爱,悦容姐。” 我终于受不住他这种似是而非的暧昧撩拨,咬了他一口,怒道:“什么事,快说,别动手动脚的!” 他将手指从我口中抽出,附在自己的唇前,仿佛交接着一种亲吻,面容深情款款,那漆黑的眼眸愈发幽深起来。 等我感到某种危险地时候,为时已晚。 他突然一把将我提起,灼热的吻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迎面逼来。 我别开头,红着脸怒道:“天赐,住手,你不可以这么做!” 他沙哑道:“为什么不可以,以前又不是没做过!” 不再给我说话的余地,所有的言语都被他以极其狂野的方式吻去了。 若小时候的亲吻,可以当做是不懂事,夜梧宫那次的亲吻,是因为将他错认为晚风,那么这一次呢? 我再也找不到借口让自己欺骗自己了,最终,他还是跟在劫一样,我连这个弟弟也要失去了。 我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任由他的舌尖在我的口腔中攻城略地,为所欲为。直至,一滴泪落下。 天赐身子一顿,用掌心覆盖住我的眼睛,亲吻渐渐地变得温柔起来,他说:“请你不要哭,不要这样……多少次,我在你看不见的角落里,安静地看着你痛苦,看着你为别人痛苦,为别人流泪,那时我就在想,如果是我,一定会让你笑……所以,请你不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责备我,哪怕你对我已经失望彻底了。但你知不知道,我的伤心远远甚于你的伤心,我践踏的是你的信任,而你践踏的,是我的爱啊,悦容姐。” 他离开床榻,背转过身,不忍再与我面面相对,仿佛我的脸是他最深刻的痛,他那紧握的拳头里还残存着我的眼泪,似乎有着滚烫的温度,让他颤抖着。 他平定了情绪,淡淡道:“今天我来,本事想告诉你,景王和洛邑王昨夜造反了,而萧晚风也在那时醒来,力挽狂澜,平定了内乱。景王被长乐郡主亲手杀了,赵之城侥幸死里逃生,正率领五万残兵朝冀州而来,可能打算加入反昭复经的盟军里去。接下来,才是大昭生死存亡之际,而我们楚家的大仇也就看眼前一战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忍了这么久,终于等到可这一天,彻彻底底击垮萧晚风的这一天……几日后,萧晚风会派天霁、天隐、天阙这三兄弟来冀州助我平叛,实则是为监视我,到时候我恐怕不能常来这里看你了,不过我会拍成玉来照顾你的。” 一听到萧晚风醒了,我欢喜不已,以至于之后的那番话都听不进去。 天赐仿佛知道我的想法,冷冷一笑:“你别高兴得太早,这不过是他临死前短暂的辉煌而已,很快地,他就会再度倒下,并且不愿意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76 醒来了,就在他得知你的死讯后。” “这世上能击败他萧晚风的人,果然是你啊,悦容姐。”说罢,他摆袖而去。 隐蔽的小楼里,刮起了凛冽的冷风,将帷幔高高吹起。 帷幔落下后,天赐的背影早已消失在爬满青苔的木门后,只有秋日略带倦怠的阳光,在青石板上投射出苍白的光晕。接下来几日,天赐都不曾来小楼看望我,只派了楚成玉和两个手脚灵活的丫鬟照顾我的起居。我已经能走动了,但活动范围只限于这间狭小的屋子,内力始终没有恢复,天赐一直都留了一手,他是防备我的,就像我防备着他一样。我们姐弟儿一块长大,他比世上任何人都了解,我不是一个安分守己逆来顺受的人,并总爱在别人没有防备的时候搞小动作,弄得鸡犬不宁。而我也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了解她,他看似纨绔荒唐,乖僻嚣张,也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贵族子弟模样,用来掩饰真正的自己,他的心思向来埋得很深,城府不容小觑。 想必此时他早已设下重防,眼前这个看似宁静祥和与世隔绝的小楼,实则危机四伏,方圆百里内重兵把守,我插翅难飞。 就算插翅难飞,也必须得找机会离开这里,回到长川才行! 机会很快就来了。那日楚成玉进来向我请安,瞥了一眼桌子上原封不动的饭菜,叹道:“姑母,就算你心情不好,也别跟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更何况小叔叔要是知道了,非得打死我不可。”我抄起妆台前的梳子一把扔了过去:“少在我面前提起那个混账东西!”楚成玉顶着脑袋将梳子接下,还不忘为天赐抱不平:“姑母,你这样记恨小叔叔未免过头了吧?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来小叔叔为了你忍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 我淡淡地看着他,不说话。 楚成玉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涨红着脸说:“四年前姑母嫁给赵子都,小叔叔喝得酩酊大醉,我和孝义扶他回去,他在哭你知不知道?小叔叔从小到大从来流血不流泪,那时我和孝义就不明白了,他姐姐嫁了当今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他这个做弟弟的干什么跟死了娘似的?后来小叔叔当官了,每天去应酬那些朝中大臣,每次都喝得烂醉如泥,趴在墙角吐得肝胆都要出来了,吐完之后又要回去接着喝。我和孝义劝他不要再喝了,怕他喝出人命来。小叔叔说不行,必须要跟大臣们搞好关系,还揪着我和孝义的衣襟发誓,他一定要出人头地,不会让你白白牺牲幸福。那时我和孝义才知道,你嫁给赵子都是为了让他和楚在劫可依有势可仗,小叔叔一直深深自责。” “再后来,赵子都那混蛋在万花楼喝花酒,还骂你,骂了很多很难听的话,小叔叔为了你连一个就快要做皇帝的男人都敢打;你被赵子都休了回到楚家,所有人都看你笑话,说你闲话,小叔叔见人就打,打完之后就哭,他觉得很对不起你,他说如果他这个弟弟能有用点,你就不用去攀附权贵,落得这样的下场。他还说要为你报仇,所以瞒着所有人带着我和孝义跑去参军,去萧家那两兄弟手下做事。你知不知道从小到大,他最讨厌的就是那两兄弟了,要小叔叔向他们低头那是多大的屈辱?小叔叔却说:‘娘死了之后,如果没有悦容姐,我楚天赐就不会活到今天,别说为她低头,就算让我下跪甚至立刻去死都可以。’” “够了,别说了!”楚成玉的话让我心慌意乱。 “不,我要说!今天不把小叔叔这些年来受的委屈说出来,我心里不痛快!” 楚成玉抬袖擦泪,一个大男人居然说得自己都哭了:“小叔叔在军队里吃了很多苦,打起仗来总第一个冲在前面,你有没有看到他的身体,大大小小加起来一共一百一十二道伤口,最大的伤口是在后背,那时候是为了救我,敌人一把斩马刀劈过来,从肩膀到腰际,整整一尺长的血口!但无论多么辛苦多么危险,他都熬了过来,终于赵子都兵败,萧家打赢了这场仗,小叔叔因为建了不少军功,拜将封侯,在楚家的地位提高了不少,人人都讨好他。他回楚家说的第一句就是:‘以后谁敢对楚悦容不敬,就是跟我楚天赐过不去。’从此楚家所有人恭恭敬敬伺候你,也不敢再笑你是个下堂妇,就连向来对你刻薄寡恩的三奶奶也收敛了不少。小叔叔说从今往后,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一定要让你开开心心嫁给一个好男人,幸幸福福地过一生。” 我听得心头绞痛,期期艾艾,却说不出话来。 楚成玉接着道:“但是很快地,司空长卿和萧晚月来向你提亲,但他们那种争权夺势的人,名誉地位永远重于感情,怎么可能给你真正的幸福?就在小叔叔为你夜不能寐的时候,你和楚在劫居然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楚家,连小叔叔都不知会一声。小叔叔那时候很伤心,你离开的那一个月,他有事没事就去你房里坐坐,一坐就是一整天。后来你和楚在劫回来了,你又”要嫁给司空长卿。小叔叔说你嫁给司空长卿是有苦衷的,不能让你的婚姻再次重蹈覆辙,要我和孝义把所有的家当都拿出来给他,他要为你找个地方,让你避开那次风头。” 听到这里,我怔住了。是的,当初我嫁给长卿的确另有隐情,是为了能让腹中的孩子光明正大地生下来,天赐是知情人之一。依稀想起很久以前,就在我出嫁前夕,天赐站在暖色的阳光里对我说:“悦容姐,晚上在房里等我,我回来后有话要跟你说。”后来我从长卿的宅院回到楚家的时候,天赐在我的房间里等我,看我我脖子上的吻痕,就什么也没说出口了。 原来那时,他是想将我带走,想将我安顿在隐蔽的地方偷偷将孩子生下。 真是个傻瓜,虽然他是为我好,但那样的话我的孩子不是这辈子都见不得光了么? 他对我的一片心意,我深深体会,也不能再装作无动于衷,红着眼睛道:“他从小就是一个傻小子,喜欢帮助人,但做了好事却从来不屑让别人知道,还非要装出一幅凶神恶煞的模样。” “是啊,小叔叔就是这样子的人。” 楚成玉笑出声,脸上还挂着眼泪鼻涕,“那次他救了我的性命,我说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他,他却不要,说我这个人没用,只会连累他,还每天打我骂我。其实我知道,他是在逼着我练武,怕我没本事上了战场又要有危险……他还为姑母做了很多很多的傻事情呢!” 我惊讶问:“还有什么事情?” 楚成玉道:“姑母,我今天都说给你……” 话还没说来,门口就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成玉,你的话太多了。” 我回头望去,只见天赐半倚在门扉上,背后罩着日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看到他微红的耳角,不知因为害羞还是窘迫,却还要装作冷漠严肃,对楚成玉道:“立即回军营领三十军棍。” 楚成玉没有反驳,对我摊了摊手,苦笑着离开了。 得人恩果千年记,别说现在天赐要打他棍子,就算让他立即去拼命,他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天赐走进房中,在圆桌前坐下,不像之前那样穿着冰冷的将军甲胄,一副煞气腾腾的感觉,倒是换了身绸缎水淀长衫,扣着炫龙冠,鎏金色的流苏从发冠垂落,缀在鬓角,衬得一张俊脸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简约看了桌子上的饭菜一眼,他也没说什么,只让丫鬟撤了重新换上一份热的,对我说:“悦容姐,你不吃没关系,但你肚子里的孩子要吃,都是做娘的人了,就别再任性跟我赌气了。” 我脸面一热,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在他面前低下了头。 随即有个念头闪过,我用力环住自己的肚子,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天赐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啜了一口,懒懒道:“别担心,这孩子虽然是萧晚风的孽种,但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侄子,我是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又像想到了什么,冷冷一笑,“我也不是楚在劫那个疯子,为了得到你专属的关爱,就不择手段地要把你身边的人赶尽杀绝。” 我心虚地别开脸:“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暗想天赐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知道我和在劫那些不为外人知道的事了? 天赐扫了我一眼,没拆穿我的窘迫不安,也不再说话,一直自斟自酌。 屋子里一时寂静,以至于酒水倒入酒杯里的那种声音格外显耳,将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上,每次他饮完一杯,将酒杯放到桌子上的时候,我都不免心惊肉跳,生怕他借酒起兴,像上次那样突然扑上来强吻我。所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这次来了之后一直都中规中矩,连看我的眼神都掩饰得极好,平平淡淡,增一分则太热,减一分则太冷。 菜上桌了,他让我吃,我也乖乖吃了。胡乱吃了几口,心里思量了许久,便道:“你今天怎么能来我这边了?不是说晚风派人来监视你了吗?”天赐道:“孝义办完事情回来了,我现在让他穿着我的战甲做替身,瞒着那些人。”我立即问:“你派孝义去做什么了?”问完后我就有点后悔了,因为问得太急太快,明显是另有目的。但天赐并没有在意,甚至也没有打算隐瞒我:“前几日我派他继续装作乱党伏击马俊臣和郝思去他们,璎琪所坐的那辆马车已经当着他们的面坠崖了,相信‘楚悦容已死’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萧晚风的耳中。”我恨恨瞪他,咬牙道:“晚风不会那么容易上当的!”天赐道:“一般人自然不会轻易取信萧晚风,但如果是他素来信赖的十二黑甲狼骑马俊臣和郝思去亲眼所见亲自禀报的消息,他一定会信六分,就算心中还有质疑,或者心存侥幸,那种焦虑对现在的他而言也是极大的伤害,你知道的,他现在的身子只是勉强能撑住,再也受不了任何的打击了。能打击他萧晚风的人和事不多,而你……”天赐笑了笑,笑容有点冷:“悦容姐,你是致命的。” 我一把将筷子扔到地上,怒道:“楚天赐,你混蛋。”他微扬眉梢,不语。我怒拍桌子:“放我离开,我要回长川,立刻,马上!”他依然用沉默拒绝了我。此后任凭我在屋子里怎么发脾气,他都默默不语地在那边喝酒,安静地看我无理取闹。我怒极,忿然跳到他面前,习惯性地揪着他的耳朵,吼道:“听到了没有,放我离开!”在旁伺候的丫鬟被我吓白了小脸,嗤嗤地直抽冷气,天赐却笑了,不似刚才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冷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温和带着一丝怀念的惆怅,开口道:“不行,你不能离开我。” 我突然安静下来,凝视他因为动情而微红的脸,也笑了,转身便在他的腿上坐下,手指轻佻地捏着他好看的脸袋,故意大声道:“天赐,你上次说了,你爱姐姐是吧?”天赐脸上一变,惊慌地跳了起来,以至于我倒地而去,又被他拦腰带回怀中,我顺势勾住他的颈项,而那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对我们所言所行露出怪异的表情。 她们的反应让天赐感到焦躁不安,怒道:“你们都出去!”丫鬟们忙福身退出,天赐又道:“站住,以后要是让我听到什么不好的风声,就撕烂你们的嘴!”丫鬟们战战兢兢地点头,刷白着脸离开房间。 “你到底搞什么,悦容姐!”天赐瞪着我,不明喜怒。 我在他怀里一直笑,一直笑,笑得没了体态。他硬着一张脸看着我,没再说话。我终于笑完了,冷冷道:“天赐,这就是你对我的爱?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但连世俗的眼光都面对不了。”天赐的脸瞬间苍白了。我豁了出去,进一步刺激:“但在劫就不一样,至少他心里敢想敢做,更不怕那些卫道士们的狗屁伦理道德,义无反顾地爱着我。单凭这一点,你——不、如、他!” 天赐终于怒了,恨恨道:“像楚在劫那样对你用强的,死搅胡缠逼着你接受他的感情,让所有人歧视你奚落你斥责你,就是真的爱了?处心积虑毁了你所有的一切,把你逼到退无可退的时候,再装作一副救世主的模样出现在你面前,让你只能依靠他活下去,就是真的爱了?违背誓言,把你孤零零仍在人世面对所有的苦难和折磨,他自己却安安生生地去死,就是真的爱了?我尊重你,爱戴你哪怕不得已将你关在这里,也是为了保护你,你就这样拿我跟他比较?” 我闭上眼睛,回手拥抱他,“对不起天赐,我……我是气急了才会那样说的,你不要生气。” 他的下巴枕在我的肩头,沙哑问:“你要我怎样做,才是表示真的爱你?放你回长川去找萧晚风?” “不……”我微微吐气,柔声道:“只要让我跟着你,不管你去哪儿,都带着我吧,不要和我分开。刚刚成玉跟我说了那么多,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真的很感动。虽然我一时半会还不能接受你,但是我……” 天赐沉默,平静地看着窗外萧萧而下的风景,将我的话打断:“悦容姐,你不用虚以为蛇地迎合我,也不用编织谎言欺骗我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77 ,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你想让我带你离开这里,哪怕不能去长川,至少也能去军营,有机会联系天霁、天隐他们。但是你死心吧,这次我离开军营,让孝义代替我之后,就没打算再回去。” 我的心一冷,他果然是了解我的,所有我的伎俩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正想从他怀中退出,结束这种男女游戏,他却不肯放我离开,紧紧搂着我的肩膀:“别,就这么抱着我吧,哪怕是虚假的拥抱,我都渴望。” 我叹息,问:“你不回军营,是要去哪里?” “去长川。”天赐静静道:“你要是非得跟着我,我也可以带你同去。” 失望过后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我大喜,甚至忘记了掩饰自己的情绪:“真的!!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天赐冷冷道:“在你‘已死’的消息传回长川,萧晚风彻底倒下之后。”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当晚,天赐在小楼里住下。小楼里只有一个房间一张床,灭了灯之后,天赐就带着我同塌睡下了。这让我非常急促不安,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浑身僵硬地枕在他的手臂上。尽管他说过不会对我做任何僭越的事,但姐弟同躺在一张床上,本身就是一种僭越,更何况他灼热的体温透过单薄的寝衣传递过来,他的呼吸一下下拂过我的耳畔,都搅得我心神不安。最让我窘迫难堪的是,不经意间肢体的触碰,让我察觉到了他下身的坚硬,是男人对女人的欲望。我想起那个名叫璎琪的女人说过的话,他们上床的时候天赐就喊着我的名字,我不敢保证他现在抱着我是不是真能遵守诺言。 男人的话都是不牢靠的,尤其是在床上的时候。 仿佛看穿了我的不安,天赐笑道:“这么紧张做什么?我的悦容姐可是个辣天椒呢,以前在楚府没有人是不怕你的,撒起泼来那是惊天动地,鬼哭神嚎。对了,就连万花楼里那个人称‘尖嘴阎罗’的鸨母,见到你也都怕得浑身直抖索。” 知道他是有心安抚我,我也被他说得怪不好意思的,“人家哪有啊……” 天赐又笑道:“怎么没有呢,记得以前你老爱拧我的耳朵,还拿着棍子追着我到处打,从六岁打到十六岁,从楚府打到万花楼,鸨母心疼我,就将我藏了起来,你没人打就打她,打得她哭爹喊娘的,最后还是乖乖把我交出来。” 我嗔道:“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还提他干嘛!” 许久许久,黑暗里传来天赐暗哑的低语:“等这件事情过去之后,我们回到从前吧,像你小时候说的那样,永远都相亲相爱,哪怕……只是以你弟弟的身份。” 我没有应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消沉的夜色,心里一阵阵地痛。微微晃动一道道的床幔,仿佛黑暗中绽放的花朵。再次回头守望,才发现这一切已经走远,人们都在等待花的凋谢,爱的降临。花开为谁谢,花谢为谁悲?蝴蝶为花醉,花却随风飞。这个世间万物,就像是一个巧妙安排的轮回,一道道循环演绎下去。爱你的人,你爱的人,总是世间和空间的坐标里错开。有些人的爱,哪怕再真诚,你永远注定要去辜负。感情的债,叠了一本又一本。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接着还。下辈子又累了债,又欠下了另一个下辈子,永远没有尽头。 天赐似乎睡着了,呼吸匀长地交替着,淡薄的月色下,他的睡脸单纯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婴儿。 我庆幸着,黑夜遮盖了一切,没有人看得见眼泪。 轻轻掠过他嘴角的发丝,我幽幽道:“童年无忧,似水年华。傻天赐,回到了从前,回不了当初啊。” …… 翌日,楚成玉来到小楼,悄悄地靠在天赐的耳旁快速地说了什么。 天赐笑了,回头对我说:“悦容姐,我们可以出发去长川了。” 温柔又残酷地加上一句:“去看萧晚风怎么死。” 日盼夜盼,终于盼到可以再回长川,但我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因为这意味着,晚风已经不醒人事了,而我弟弟和我丈夫的这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已经再也不可回避。 这日,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与天赐一同踏上重回长川的道路,只觉得沿途磕磕碰碰,让我心慌。那时我尚不知,在长川等待我的,将是一条更加坎坷的道路,通往黑暗难测的未来。 这几日一直连绵不绝地下着细雨,天空阴沉沉的,就如同我此刻的心情。 沿途一直在马车里度过,偶有小聊。听天赐说,他已经下令秘密在长川城百里外的密林深山中驻扎了十万大军,打算打着义军的旗号攻打长川。如今萧晚风倒下,萧晚月远在胡阕未归,天霁天隐天阙这三兄弟又在冀州跟乱党打仗,哪怕长川城坚不可摧,此刻已无多大的兵力,不过外强中干,虚有其表。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只待天赐抵达营中,一声令下,大军倾巢而出,拿下长川再攻进皇宫,轻而易举如探囊取物。届时,萧晚风的命就如同蚂蚁一样捏在他手里。 天赐说得志得意满,我听得胆战心惊。 “为了掩护你,李孝义正率领你原先的兵马在冀州与天霁他们一同围剿乱党,你现在的十万大军到底是哪里来的?”我问出心里最大的疑惑。 如此一支不受朝廷管辖的庞大军队,居然一直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在长川城外,他是怎么做到的? 天赐道:“萧晚风登基后就下令建造皇陵,我让晚灯帮我争取到这一职,然后借着深山作天然屏障,以修建皇陵为幌子,实则在皇陵下建了一个地下校场,然后招兵买马,在那里秘密操练军队。” 我听后一惊,天赐之心深矣,这样一来的确瞒天过海了。 立即问:“你招兵买马的费用是哪里来的?”养着那十万大军,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天赐深深看了我一眼,答非所问:“悦容姐,你知不知道楚在劫以前为什么要假扮夜枭大盗四处行窃?” 我一怔,天赐又问:“你真以为他是为了好玩才这么做?”我反问:“不然是为什么?”天赐道:“那是为了掩饰他真正要偷的东西,所以才会到处盗取宝物。要知道如果他只偷自己真正想要的那几样东西,意图就太明显了,一定会引起他人的警觉。” 我忙问:“在劫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天赐反问:“你知不知道当初司空长卿为什么要抓夜枭大盗?” 我想了想,回答:“因为在劫偷了他们司空家的玉如意。” 天赐又问:“那你知不知道这玉如意有什么由来?” 我回道:“是高祖皇帝赏赐给司空家的……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这玉如意一共有八只,三王四家各一只,最后一只就藏在当时大经皇宫的藏宝阁里,为经天子所有。我们楚家原先也有一只的,记得十五岁那年你和在劫打架时撞翻了父亲的暖物阁,当时摔破了很多宝物,这玉如意就在其中,后来被父亲知道了,没差把你们两人打死……” 说到这日,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些蹊跷,忙问:“是不是那八只玉如意有什么秘密?” 天赐点头:“那时我和楚在劫无意间打破玉如意,发现里面藏着一小块羊皮,羊皮上描绘的是地图的一小部分。楚在劫当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把羊皮藏了起来,还让我不要告诉父亲。我后来多番查探,才知道这八只玉如意本是高祖皇帝推翻前朝建立大经时所得到的战利品,分别赏赐给七个开国功臣,也就是燕山王、阜阳王、常昊王三王,以及萧、楚、史、司空四家。想必楚在劫早就已经想到了,既然我们楚家的玉如意里有地图,那么其他七只玉如意里也一定有,凑集全了就能拼成一块完整的地图。” 我沉吟半响,忆起在劫的确是在十五岁那年开始用夜枭的身份到处盗取宝物的,便问:“是什么样的地图?”天赐道:“是前朝宝藏的藏宝图。”我大吃一惊,竟不知还有这等事!忙问:“你们已经找到了?”天赐嗯了一声,“不然楚在劫怎么可能募集那么多人马组建成枭军,拿下大经昔日的皇都,建立大雍城?后来又怎么能在你金陵和萧家大战后元气大伤的时候,在物力和财力上全力支援你?那还只是他动用了十分之一的宝藏而已。” 随即像想到了什么,天赐冷冷一笑,道:“当初若不是我机灵,也发现了玉如意的秘密,搞不好他楚在劫就一个人独吞宝藏了。也幸亏自己并不糊涂,后来找他论理,那时楚在劫正秘密募集义军打算反大经,为堵住我的嘴巴才答应与我分账,念在那些玉如意都是冒险偷来的,我拿了四份算是占尽了便宜,楚在劫怕是老早在心里怒骂我贪心……这也没办法,当今乱世,说是打仗,其实打的就是财力,军饷、粮草、兵马什么的,哪些不要钱?买通官员、收买官员、收买人心,又怎不要银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今日我也物尽所有了,还能为楚家报仇,楚在劫泉下有知相信也会瞑目了。” 我听着他那些漫不经心的言语,心情复杂,暗暗揣测分析,内心的惊讶和不安就越来越大:“这些年你都买通了哪些人为你效命?” 天赐笑了笑,似乎觉得现在也已经没有必要再隐瞒了,便一一将名单报之我知晓,竟无一不是身份显赫之人,不乏朝中贵胄,各路诸侯,真真是应了那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竟在那一堆错乱复杂的人名中听到了“卢肇人”这个名字,惊呼:“怎么会是他?不可能!” 天赐笑问:“为什么不可能?” 我纠结道:“他……看起来似乎不是一个爱财的人。” 天赐点头表示同意:“的确不是,所以当初为了说服他替我办事,花了我不少心力。” 沉默了片刻,天赐脸上的表情变得惆怅起来,像是陷入了人性最深层的思考中,长长叹道:“人无完人,就算再无懈可击的人,他的内心都会有一道细缝,人类说到底都是欲望主宰的生物,有人爱财,有人爱权,有人爱名利,有人爱美人……只要找对那些人的弱点再下手,就会无往不胜。这些年,我见过太多人类贪婪和阴险的一面了,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反胃。” 我以好奇掩饰自己的紧张,问:“你是怎么说服卢肇人的?” 卢肇人现任职大昭的兵部尚书,官拜正一品,相当于大经时大司马的职位,掌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之政,其手中权力不容小觑,若是他都倒戈相向天赐,晚风处境不就更加危险? 说起卢肇人,天赐就露出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有一丝防备,又有一丝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卢尚书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视名利如浮云,又视权财如粪土,这世间似乎没有什么能打动他。然而,他也不是完人,因为他对一个女人有太深的执念,深得连他自己向来最秉持的忠孝道义都可以舍弃。悦容姐,你还记不记得萧晚风当初攻打大雍城的时候,卢肇人为为了什么才背叛楚在劫的?” 自然是为了一个女人。我心里已经有了眉目,还是试探地问道:“你许了卢肇人什么条件?” “事成之后,那个女人就是他的了。这就是我许他的条件。”天赐长袖一敛,沉沉笑出声来:“萧晚月的正妻,萧晚风的救命灵符,赵姓皇族的后裔,这样一个个高高在上的女人,除了造反,还有什么办法能够得到她?卢肇人已经没得选择了,心里的这道细缝也已经越来越大了,大得连他自己都不能视若无睹。爱情,呵……真像毒药,但总有人甘之如饴。” 我不语,望着马车外阴霾的天色,觉得伤感起来。 如果每个人的心里真有那么一道细缝,那么是不是有一点可能,让天赐放弃仇恨,放弃这场带来血腥和杀戮的战争? 我吃吃问:“天赐,那么你呢,你心里的细缝是什么?” 天赐没有回答,探手将我的脸扳回,深深与我四目凝视。 那个问题我再也没有问出口了。 我已经在他的眼中找到了答案。 行了三日路程,途径宜昌城郊山路,翻过这个山头,再过百里,就能抵达长川地界范围。 雨还没有停,在冷风中凌乱狂舞着烟消雨散的姿态,却迟迟不肯散退。 似乎越接近长川,我的胸口就愈发的窒焖。 我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妊娠的缘故,还是那么多年来沉浮权斗所敷衍出来的一种直觉,我隐隐预感到不安。 天赐似乎看出了我这种焦灼的状态,突然毫无预兆地将我抱进怀里。我大惊,窘迫地挣扎,红着脸让我将我放开,他并未依言,紧紧箍住我的双肩,埋首在我颈窝,轻声道:“悦容姐,再过五里将会有人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78 在那里设下埋伏,到时候可能会有点混乱,你也无需害怕,我早已安排好对策,定会将那些贼人统统拿下,你什么都别想,只需靠在我怀里眯会儿眼睛就行。” 我不悦道;“天赐,你姐姐我什么场面没见过?经历的事情也不必你少,所以别把我当做是那种不谙世事的小女人,快将我放开!” 天赐笑了笑:“是啊,我的悦容姐可是个当世女英雄呢,想当初凤舞天阙,执掌金陵朝堂,率领着文臣武将,统领着千军万马,对抗萧家汹涌而来的铮铮铁骑,尤可从容不迫,不屈不挠。但是……”环臂更为用力地拥我在怀,声音冷了几分:“但是……如今身为大昭皇后的你,为何会落得如此平庸,甘愿躲在一个男人的背后,做一个无私奉献的女人?” 我放弃了挣扎,默默无声地依偎在他怀里,许久许久,才叹道:“天赐,你错了,我本就平凡,也从来没想过要做什么巾帼英雄,更从不曾沉迷于玩弄权术,甚至对那些勾心斗角阴谋诡计厌倦至极,哪怕那些东西已经是我生活无法摆脱的一部分……过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下去——人是求生,而不是求死的。没有人保护的时候,我只能自我保护——但你知不知道身为一个女人,最大的渴望是什么?是一个家啊,一个避风的港湾,一个能够依靠并为她挡去风雨的温暖胸膛。” “对不起……”他在为他方才的讽刺由衷地道歉。 我摇摇头:“不,你不需要道歉,男人和女人的眼睛,本来就无法看到同一个世界。” 他不知在想什么,想得痴了,喃喃道:“悦容姐,如果可以的话,我愿做那个给你依靠的胸膛,我……” 我将他的话打断:“天赐,如果我能说服晚风不再追究此番所有与你相关的那些诸侯大臣们的反叛,也不让他知道你是这次策划的背后主谋,你能不能就此收手,把仇恨放下?” “不可能!” 天赐斩钉截铁的拒绝在我的意料中,现在他志得意满,胜利在望,怎么可能在最后一步放弃荣耀? 但我并不气馁,试图继续说服他:“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晚风有什么意外,整个大昭的根基就会动摇,这个世间又会恢复到之前诸侯割据战火连天的乱世状态,到时候受苦最多的恰恰是那些最无辜的百姓。我们这一路走来,难道你没有发现吗,沿途逃亡的流民越来越多,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如此的惶恐不安,他们有的是伛偻老者,有的是垂髫稚子,他们都是老父老母,都有妻儿子女。我们不能这么自私,为了一已私仇,陷万民于水火之中……天赐,以前的你很善良的,最不忍看别人受苦,在你当上魏国公的时候,你曾亲口对我说过,一定会做个好君主,一定会竭尽全力让东瑜所有的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但现在你所做的不是与你所说的背道而驰吗,大昭的百姓里面,也有东瑜的百姓啊,百姓何其无辜?” 天赐不语,不像先前那样拒绝得彻底,我心里顿时燃起希望。 刚要再说什么,就在这时外头突然哐哐作响,马蹄声轰轰不息,地动山摇,又有擂鼓声,摇旗呐喊声,好似千军万马围剿而来,将那冷风细雨扫荡得无影无踪。 便闻鼎沸呐喊声中传来一声高喝:“大胆楚天赐,未禀明圣上就私自离营回京,就算你身为驸马爷,也难逃死罪!” 我一听那人声音,傻住了,竟是三郎将马俊臣! 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预先料到天赐将途经这里,并且设下埋伏?难道…… 又听另一人委婉道:“驸马爷,圣上念你这次护送皇后娘娘有功,便让我等接回娘娘,尔此处停步即可,速回冀州军营,剿灭乱党带罪立功,我等可向圣上求情,饶你擅离职守之罪!”正是与天赐交情不错的郝思去。 天赐靠在我耳角吃吃笑道:“悦容姐,你将萧晚风看得太善良了,他再怎么说都是一个皇帝啊,皇帝最无法容忍的就是威胁他皇权的存在,而他又是如此的聪明,早就想到所有事情的背后主谋是我,他佯装听闻你‘已死’的消息倒下,想降低我的防备再引我来长川,企图将我赶尽杀绝。那么我就将计就计,如他所愿亲自回来长川,再反过来杀他个措手不及。既然他不可能放过我,我就更不可能放过他了。所以悦容姐,别再说放下仇恨这样的傻话了,我不能放下,我的仇人也不允许我放下,谁先放下了谁就要死。就像你说的,人是求生而不是求死的,为了活下去,这一次谁都不能回头了,不是萧晚风死,就是我楚天赐亡。” 我万念俱灰,无声流泪。最后企图化解晚风和天赐仇恨的希望,便如那风中残烛瞬间熄灭。 天赐并未走出马车,以一种极为舒适的方式搂着我,懒懒依靠在马车内的软榻上,熏香燃得人昏昏欲睡,他一下下拍着我的背,像安抚着哭闹完后声嘶力竭的孩子。马车外,传来楚成玉的声音:“想要问罪我家爷,也要看你们两人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落下,天地间顿时响起另一番摇山撼岳的嘶喊声。 我闭上眼睛,依稀能想象到外头对峙的一幕,漭漭秋雨中,郁郁沉沉的树林杀出另一只埋伏好的队伍,那时楚天赐的安排,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两方一言不合,很快就打了起来,四周兵刃交接声、厮杀声、嚎叫声、马蹄声……声声不息,滚滚震天,便如这人间炼狱,无休止地争斗,血流成河。 唯独狭小的马车内,安安静静,隔绝了外头所有厮杀的屠刀。 谁赢了,谁输了,谁伤了,谁死了……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因为不管是哪一方,都是我切肤的痛。 我突然觉得很累,不愿再去关心,无力地依靠在天赐的怀里,静静地问:“最后告诉我吧,你安排在晚风身边最秘密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连晚风最隐秘的计划都能被你知道?” 天赐沉沉低笑,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四个字:“是晚灯啊。”嵯峨峰峦,硕大枝叶层层掩盖的密林深山中,赫赫军营森然而立,旌旗战幡迎着风雨招展,如盘踞在天穹下张牙舞爪的野兽。冷冷的雨滴打在将士们银色的头盔上,逆出亮蹭的寒光,麻木冷峻的表情,在天赐下了马车后有所动容,跪地恭敬喊了声:“将军!” 天赐携我来到主帅帐中,让人为我上茶压惊。 营帐上雨落声吧嗒吧嗒响个不休,令人心烦意燥,更令我对于目前的僵局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马俊臣和郝思去最后还是败了,并且受伏于天赐手中,押回了他暗中驻扎在长川城外的军营里。一起被擒的还有蔺翟云,兵荒马乱中,他一介文弱书生难免遭罪,受了不轻的伤。现在他们三人就跪在天赐面前,颇为狼狈,马俊臣和郝思去满脸羞辱,口中怒骂不休,诸如“楚天赐大逆不道狼子野心不得好死”这类的话。相比起来,蔺翟云显得平静得多,见到我完好地坐在天赐身旁,他终于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忙碌忧虑却毫无建树的跳蚤,进不可解晚风之危,退不可化天赐之恨,现在还要蔺翟云为我担心。 红木浮雕的将帅桌案上,铺展着地势战略图,天赐平掌附在桌面上,对着下端炮轰般的怒骂声还能面不改色,道:“两位将军,事已至此破骂也只是徒劳,便老实交代罢,而今长川城内到底是如何情况,兴许我还会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 郝思去啐了一口,怒道:“呸,爷宁可断头,也不告诉你这个乱臣贼子一个字儿!” 天赐冷笑,转而问:“马将军,你素来高瞻远瞩,想必不会如郝将军那般不识时务罢?” 马俊臣冷眼相对,冷嘲热讽。 天赐诸多礼让下问,都不得所果,也没有生气,手托侧颌,懒懒道:“尔等以为守口如瓶,我就不会知道长川城内的混乱了?现今中书令蔺云盖、镇国公主、长乐郡主三人监国,萧晚风病情恶化,时昏时醒,清醒之时寥寥无几。蔺云盖和长乐郡主轮流照看他,根本无暇顾及政务,朝政之事几乎全由镇国公主一手独揽。镇国公主下令封锁京城,现今长川城四个城门都已经关闭,城中的百姓出不去,城外的百姓进不来,朝中大臣无一不是惶惶心慌,终日不安。城内关于乱党即将打到长川的消息开始四处流传,逃不出去的百姓开始存粮以避战火,然后粮商们又囤积涨价,现今米价已涨到八十文一斤,穷民无米吃,暴乱时而有之,甚至跑进民宅抢掠财物。要是长川再如此闭城下去,恐怕危矣。所以你们才会设下埋伏想要伏击我,以换长川片刻喘息,再待萧晚月从胡阕归来,解大昭之危,是或不是?” 马俊臣和郝思去惊住了,不敢置信楚天赐竟对长川内部之事如此了如指掌! 蔺翟云沉默半响,突然哈哈大笑,笑声颇为凄楚:“昭帝英明一世,想不到最后还是奇差一招,输在一个情字,在为皇后殚精竭虑之余,到底还是错信了自己的胞妹。打仗不离父子兵,却不知血浓于水也掺毒。驸马爷,我蔺翟云平生敬佩的人没有几个,你的确算得上一人了,竟能将算无策遗的昭帝陛下逼到这种地步,更让他们萧家那种只重亲伦而藐视众生的内心产生动摇,从而让公主不惜背叛自己的胞兄,也要为你出谋划策。” 马俊臣惊道:“什么!你是说公主她出卖了皇上,通敌叛国!” 蔺翟云道:“两位将军,公主当初不顾群臣反对一意孤行,坚持要实行闭城政策,甚至不让你们有机会见到家叔和长乐郡主两位监国,你们难道就不觉得奇怪么?这不无疑告诉长川百姓,京城要陷入危难,乱党很快就要打过来了——她是故意制造城中混乱,好为驸马爷创造胜利的先天条件啊。” 闻言,马俊臣和郝思去伏地悲痛不已,蔺翟云仰面唏嘘道:“世人都云昭帝陛下冷酷无情,不近人情,今日方知,原来他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恰恰相反,他之于家叔云盖之友情,之余贤王公主之亲情,之于皇后之爱情,已尽其心。人间至圣三情,他无一辜负,当是世上至情之人。驸马爷,他今日不是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人间温情,单凭这一点,你日后就算赢了,也没有他输得光荣!” 说到此处,我满心凄楚,马俊臣和郝思去更是恸哭不已,天赐不甚其烦,便让人将马、郝两人拖出帅帐,唯独留下蔺翟云一人。 再次看向蔺翟云,天赐的眼神变了,是一种求才若渴的人发现瑰宝的欣喜,“蔺先生无愧是姐姐最为倚重的人才,果然算无遗漏、才思敏捷,方才不过凭我几句多言,就猜出晚灯有心向我,实在厉害啊。早前我在东瑜便曾听闻,蔺先生乃是金陵首席军事,腹中点墨藏千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丝毫不属于你叔叔云盖先生。只可惜过往一直无机会与先生深交,实在遗憾。” 随即高喝:“来人,为蔺先生松绑!” 松了绑,又上了座,奉上茶果,天赐态度没了刚在的高高在上,变得极为恭谦有礼。 我和蔺翟云面面相觑,随后心知肚明,天赐欲要招揽蔺翟云为己用的心思昭然若揭。 得一鬼才,胜得千军万马,天赐身为开疆辟土的上位者,怎么可能对这样一个人才不动心? 果然,很快天赐便试探道:“而今大昭气数将近,届时天地必将经历动荡,改朝换代。正所谓时势造英雄,千古留佳话,铮铮男儿,当建功立业,才无愧人事一遭。不知道蔺先生有没有兴趣,与我一道建立丰功伟业,一展宏图大志?”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天赐投之以诚,蔺翟云也以礼回报,起身恭敬作揖,一番自谦,但还是拒绝了天赐的好意:“在下不过一介草莽,承蒙驸马爷看得起,不甚感激,也请驸马宽恕,在下实在无法为你效劳。” “依先生之才能,如不为我所用,日后若成他人利器,对我而言岂不后患无穷?”好言相劝无果,天赐眉目一沉,冷道:“你如此直言拒绝,就不怕我现在立刻杀了你?” 蔺翟云面不改色道:“驸马乃是心有明镜之人,不会滥杀无辜,而且驸马大可放心,在下昔日曾立下誓言,终生效忠令姐,至死方休。有道是忠臣不事二主,莫说驸马爷今日危言恫吓,就算现在立即将刀架在在下的脖子上,在下也绝不会违背誓言,弃夫人而投你的帐下。” 天赐闻言,收起佯装的愤怒,眼神中流露出钦佩,抚掌大笑起来:“好,我楚天赐平生最敬佩的就是知恩图报爱憎分明的大丈夫,悦容姐能得先生如此忠心,实乃她之大幸。” 言语间牵起我的手,笑道:“我与悦容姐两人从小一块长大,姐弟情深,先生效忠悦容姐,也就等于是在帮我,无甚区别,大家都是一家人!……先生,我即日打算出兵攻打长川,今夜便与你和悦容姐秉烛夜谈,共拟讨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79 敌良策。” 又对我说:“悦容姐,你可别让先生腹中藏计,一定要知无不言才行啊。” 我淡淡笑着,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暗想天赐的嘴巴和手段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大有拿我和蔺翟云互相挟制对方的用意,却又将话说的圆滑软语,找不出丝毫令人不喜的味道,真真是笑里藏绵,绵里藏针。 我俯首往蔺翟云看去,四目相对,我嘴角一勾,他边极有默契地眨了眨眼睛,回应我的暗示。 天赐也不是寻常人物,已发现我们两人神态有异。 我不给他多想的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他腰上的佩剑。 银光闪闪夺目,电光火石之间,锐利剑锋便架在了天赐的脖子上。 天赐一怔,帐下将军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忙喊道:“先生,快躲到我身后来!” 话音刚落,蔺翟云便纵身一跃跳至我身旁。 以楚成玉为首的众将士这才纷纷拔剑而出,只可惜为时已晚,齐喊“小叔叔”、“主公”,只能将我包围起来。 楚成玉道:“姑母,别伤害小叔叔!” 天赐眉峰紧蹙,眼中暗涌翻滚,已是极度不悦,但很快又笑了起来,故作不明现状地询问:“悦容姐,你这是干什么呢?有什么话好好说,何必动刀动枪的?” 嬉皮笑脸、扮猪吃老虎本就是他最擅长的事,我自然不会上当,“天赐,我要进长川城,下令为我备好马车吧。” 天赐收起笑容,神态有些疲惫,“一路上你不哭不闹,乖乖呆在我身边,原来就是为了让我带你来长川之后,再行此举动,把剑架在你弟弟的脖子上也要离开。你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了,你根本就没想过留在我身边帮助我,是不是?” 我愧疚道:“是的天赐,我必须要回长川,不惜一切代价。所以为了免受伤害,你最好乖乖按照我的话去做。” 天赐叹道:“悦容姐,你这个人总是刀子嘴豆腐心,我还能不了解你么?你是不会伤害我的。” 我把牙一咬,剑尖刺进他的肩膀,瞬间鲜血如泉涌,渗透出衣衫,染红了他整个肩膀。 我刻意不去看他的伤口,冷着脸道:“现在你还敢以为我不会伤害你吗?” 见我态度坚决,帐下将士无一不变了脸色,齐呼:“休得伤害我家主公!”情急之下跨步而来,被我再度刺穿天赐另一个肩膀的举动吓住了脚步,一个个面露激愤,凶神恶煞,视我如仇敌,像是恨不得要将我拆吃入腹。 唯独天赐面不改色,淡淡道:“你们都退回去,悦容姐不过是在跟我开玩笑。” 左右肩膀都被刺穿了,竟还说只是一个玩笑,这样的谎话谁会相信? 天赐自己却深信不疑,惨白笑道:“悦容姐,你要是真的想伤害我,就不该刺在肩膀上,而是应该一剑刺向这里。” 他指着自己的心脏,冷冷道:“你最好将我的心捅得千疮百孔,死了心就一了百了,万事皆休——否则,我就算是死也都不会放你去找萧晚风!” 我红着眼睛瞪他:“你真要如此逼我!” 他红着眼睛瞪我:“是你要如此逼我!” “好,很好!楚天赐,你最好别后悔!”我怒极大笑,仗剑而起。 帐下众人大惊,齐声大喊:“住手!” 天赐无悲无喜,无怒无怨,眼波如一滩死水,静静望着我。 就在我反手将剑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他终于变了脸色,颤着唇道:“悦容姐,你要干什么?” 我笑道:“如果我的人走不出这里,那么就把尸体留下来。现在我要你备好马车送我回长川,你应是不应?” 天赐握紧了拳头,脸色一层层惨白下去,口中一直喊着:“把剑放下!” 我非但不听,反而将剑一横,在脖子上割出一寸长的血痕,吓得蔺翟云也不能无动于衷,惊呼:“夫人不要!” 我视若无睹,再割一剑,朝天赐逼问:“你到底应是不应!” 天赐踉跄后退数步,跌坐在身后的虎皮帅椅上,掌心覆脸,俯身沉沉笑了起来,笑声听着却像哭声:“你凭什么这么做?凭什么这么为所欲为?就仗着我对你的……” “爱”这个字哽在他的咽喉,像淤血似的,无法咯出口。 如他质问,我仗着的就是他对我的爱,那种宁可他死也不愿我受伤的爱。许久,天赐乏力道:“好,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别再伤害自己了……” 我又提出:“沿途也不许派人追赶阻拦,否则立即死给你看。”天赐也都应下了。 我见目的达成,一手仗剑在喉,一手拉起蔺翟云退出帅帐。 马车已停在帐外,数日来淫绵的细雨突然瓢泼而下,冲帅大地,溅起青泥苦涩的味道,有点咸,又有点腥,如泪,似血。 我再也不忍去看天赐的脸,唯恐看到他噙着水光的眼睛,以及那满是鲜血的肩膀。 “悦容姐……”临上车前,天赐喊住了我:“不让你回长川,本来是为了保护你,那里已今非昔比,危险更甚龙潭虎穴。既然你非要让自己往火坑里跳,能为你做的我也已经尽力了,再也不能阻止你什么,最后只能给你一句劝,如果你能活命抵达长川,别放松警惕,那才是危险真正开始的时候,也别轻易相信任何人,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立即离开,你千万千万更要小心……晚灯。” 我僵硬着身子背对着他,哽咽道:“恩,我知道了。” 刚迈出一步,天赐慌张喊道:“等等,悦容姐!” “还有什么事吗,天赐?” 天赐道:“这场战争过后,如果你还活着,我也没死,我们再……” 我厉声将他的话打断,回身望他,已泪流满面:“我们都会活下去的,不会有任何人死去,你、我还有晚风,大家都会活得好好的!天赐,记住姐姐的话,无论我们做错了什么事,犯了多大的错误,我们都会原谅对方,因为我们是姐弟,似乎全天下最亲最亲的姐弟……我爱着你,仍然像小时候一样,深深喜爱着你。以后无论我们长得多大,哪怕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家,都不能忘记小时候的诺言,一定要相亲相爱;无论我们坚持哪一种生存的道义,走上千千万万不同的道路,也都一定会在同一条路上相遇——因为你是楚天赐,我是楚悦容!……下一次,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不要再刀剑相向了,我们一定要拥抱对方,对彼此微笑,好么?” 天赐点点头,背过身去不再看我。 我知道,他只是不想让我看到他脸上汹涌的泪水。 马车哒哒驶出军营,溅起漫天雨花,在山道上留下了两条长长地辙痕,就像生命永不相交的轨迹,固执坚持着自己的坚持。 我扑在车架上失声痛哭,泪水中模糊地看着这个素不相识的世界,一遍遍地询问:“为什么这个世上要有那么多的立场,那么多的矛盾,那么多不可化解的仇恨?为什么至亲至爱的人不能融合在一起,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法改变现状?为什么我们所背负的历史,要用血和眼泪书写?” 蔺翟云沉默地拍着我的肩膀,一言不发。 聪明如他,也给不了我答案。 生命如此玄妙,人类如此渺小。 活着的人们,永远不会有草长莺飞的传说。 或者,生而为人,本身就是为了在错误中拾到真理,在失去中学会珍惜,在痛苦中找到传说已久的,幸福。 大昭元年十月二十五日,楚后深夜回宫,半途受拦,移凤驾于锦绣宫,逢遇一人,乃镇国公主。 子夜,京城内外火光大作,厮杀一片。 楚后登烟台而望,乃义军兵临城下。 ——《昭史》 马车狂奔三个时辰,终于抵达长川城外。一路上,我们遭遇三次追杀,又被人救了三次。 蔺翟云叹道:“妻子狠命得杀你,丈夫又拼命地救你,为了夫人你啊,他们这对夫妇也实在煎熬。” 我无语凝噎,心事愈发沉重,只觉得亏欠了天赐太多,而萧晚灯如此迫不及待地杀我,到底为了什么? 无边暮色,风雨潇潇,笼罩在深沉夜色下的巍峨城门,隐隐带着一种肃杀。 雨还在下,来势汹汹,乌云翻滚,像是整个天空就快压下来似的。 城门守将盘问:“来者何人!” 蔺翟云打伞,扶我走出马车。我拂过水袖,驻首望去,并未说话。 那守将认出我的身份,惊呼:“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回来了!来人,速开城门!” 厚重的铜兽朱门哐啷打开,倾斜泻下一片水光。我不等守将下城来迎,重回车内。 马车不作片刻停留,便溅起满地淤水,疾速往皇宫奔去。 几名将士尾随其后,一路护送我回宫。 沿途所见,家家户户闭门熄灯,道上毫无行人,就连百姓人家常有的鸡鸣狗叫声,如今都不得耳闻。 又见上百成列的御林军来来回回地在街道上严密巡逻,好似在寻找什么,雨点溅落在他们的甲胄上,发出一阵阵冰冷的碰撞声。 我观长川不见昔日繁华,更似一座死城,心里暗暗觉得不对,便问随行将士:“城中发生了什么事?” 将士回道:“前些日子公主下令闭城,城中大乱,时有暴民闹事,于是卢尚书就颁下禁宵令,严禁百姓在戌时之后出门,又派出御林军轮班在各条街道上巡逻防护,一旦发现可疑人物就斩立决,百姓们怕被当做暴民处决,于是过了戌时就都熄灯就寝,不敢擅自出门了。” 我听后蹙眉,如此手段打压,恐怕暴民还没止住,反倒让全城百姓陷入更加黑暗的恐慌中。也许这根本就是萧晚灯和卢肇人的目的,他们两个人本就是一窝的,为了给天赐制造机会,可算是无所不用其极。我复而又看了一眼那些正在巡逻的御林军,便见他们一个个神态谨慎,眼神又略带一丝惊慌。我隐隐察觉有种怪异感,又抓不住那种转瞬即逝的感觉,胸口沉甸甸地烦闷,像压着一颗大石。 转眼间,马车便呼啸而过,驶进了宫门。 宫娥太监们见到我一路走来,无不露出惊愕怪异的表情,我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与那些御林军极为神似的惊慌,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了,莫非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重重宫门,层峦叠嶂掩埋在幽深的夜色中,宫灯被雨打风吹,已没有了昔日华丽夺目的光彩。我心烦意乱,更加加快步伐朝太极殿赶去,迫切想见到萧晚风,那条本为我熟悉的蜿蜒宫廊,此刻也因我急切的心情而显得更加漫长,仿佛在上走走了很久,却总是走不到尽头。 这时,一列禁卫军迎面走来,一个个淋着雨,手中提着灯笼,四下张望,又像是寻找什么东西。 我与蔺翟云相视一眼,“先生,你有没有觉得很不对劲?” 蔺翟云蹙眉沉吟半响,随即苦笑道:“夫人,今夜我们恐怕是要送羊入虎口了。” 我不解,忙询问缘由,蔺翟云尚不及回答,一道傲慢带着一丝懒怠的声音横插进来:“呦,这不是皇后娘娘吗?你怎么回宫了?”便见卢肇人排开众人,自宫廊那头负手踱步走出,身穿一袭绛紫五莽官袍,头戴簪缨,嘴角噙着一缕极为淡薄的笑,眼中却毫无笑意,身旁还有一个翠衣太监为他打伞,雨水自纸伞边沿水帘般垂下,薄凉的秋风吹过,将雨水带到他的脸上,顺着脸颊的弧线滑落,竟似一行清泪。 尽管只是一刹那,我在卢肇人冷冷冰冰的眼中,居然看到了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悲伤,这令我十分好奇,他在为何人何事伤感? 错愕当会儿,卢肇人已走到面前,言行神态恢复如常,拂袖拱手作揖,“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行完君臣之礼后,他抿嘴笑道:“皇后娘娘如此历经千辛万苦地赶回来,想必是为了见圣上吧?” 又摇头叹道:“哎,娘娘此番作为,着实可惜了那人的一番心意啊……” 无视他言语中的多番挖苦,我看了他身后凌乱的人影一眼,厉声质问:“时近深夜,已是宫禁之时,卢尚书为什么还会在皇宫大院之内?……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微臣为什么会在深夜了还出现在深宫里?……因为啊,今夜不是寻常的夜晚。”卢肇人捋着垂落肩侧半润的头发,淡淡一笑:“至于他们在找什么,请原谅微臣,现在还不能告诉皇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80 后娘娘你。” 我以权力压他:“很好,那你就留着解释,以后好好说给皇上听吧!” 卢肇人啧啧摇头,阴阳怪气道:“那还需圣上他有机会听得见才行。” “皇后娘娘,请注意一国之母的风范。”卢肇人似笑非笑道:“难道你不想见皇上了?便快去吧,晚了怕就见不到了。” 我愤愤甩开他的手,拂袖而去。他那一句句若有所指的话令我害怕,难道晚风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蔺翟云快步追上来为我打伞,与卢肇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淡淡道:“你到底在计划什么?” 卢肇人看了看天色,笑道:“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如果那时候……你还活着的话。” 我转身怒道:“卢肇人,你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卢肇人但笑不语,从袖口中掏出一支食指长的竹哨扔到我手中。“皇后娘娘,若是你遇到什么危险,还不想死的话,就吹向这只哨子吧,或许微臣会看在那个人的面子上,前去救你。” 也不等我再问话,极为嚣张放肆地大笑而去了。 越接近太极殿,我的心愈发不知名地揪痛起来,许久未曾发作的头痛病此刻肆虐而来,搅得我的脑袋如万虫噬咬,再也无法思考任何问题。我抱着头开始用力地喘息,痛苦地沉吟。蔺翟云关心当机立断为我挤按天柱、天冲两处穴道,疼痛才方方纾解。 这时,自太极殿中走出一人,乃是太极殿内侍太监张公公,见到我之后他也没露出什么表情,只躬身行礼,道:“皇后娘娘,圣上现今未在太极殿,您若是想见他,请随咱家来。” 蔺翟云提醒道:“夫人,小心有诈。” 我苦笑道:“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蔺翟云望着张公公身后相随的数十侍卫,叹息:“似乎没有。” 那些侍卫一个个严正以待,把手紧握腰际钢刀,仿佛只要我一拒绝,那些刚到就会其锵然而出,架在我们的脖子上。 我开始意识到,今夜皇宫之中果然发生大事了,有人暗厢操控局面,晚风此时怕是已经被架空了权利。到底是谁这么大胆?长乐郡主?不,不会是她,就算她真有本事架空晚风,也没可能阻止我去见他,关于她对晚风的感情,我不会有丝毫的质疑,否则她也不会损已利人,在这十多年来用自己的血喂食晚风,只为让他平安活下去;至于蔺云盖,那就更加不可能,他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更对权力没有丝毫的企图心。那么,排除一切可能,就只剩下萧晚灯了。 我尾随张公公一路走去,脑中忧思不断,方方消减下去的头痛又闹腾起来。 张公公带我来到锦绣宫,这里更加重兵把守,从宫门行至殿门,层层严密,三重戒备。雨越下越大,宫阙沉浸在阴阴郁郁的烟雨丛林中,散发着浓重的煞气。张公公驻足在殿门外,道:“皇后娘娘,咱家只能带你来这里了,接下来请您自个儿进去吧。” 我屏息推开殿门,一股冷风迎面逼来,便见殿内金碧辉煌,紫色帷帐层层叠叠繁褶纷乱,随着旋转在大殿的夜风一道肆虐飞舞,悠悠荡荡翩跹落下,豁然出现一道娇小曼妙的身影,只见她着一身繁花丝锦芙蓉色广袖长月金缕衣,绣五翟凌云花纹,牡丹髻,飞云鬓,浓密发丝间点缀在翟凤毛蔷薇瓒,玉珠垂落如金曜,肤如雪,唇似血,拖着长长裙摆,立于一道金裱浮雕百鸟朝凤屏风旁,身后罩着亮如白昼的灯火,让人不忍直视。 我冷冷笑起,想必她为了等待今夜稳操胜券的优越感,刻意盛装出现在我面前。 好一个堂堂镇国公主,煌煌天眷,当真贵不可言。 萧晚灯回身对我妩媚一笑,恍若罂粟绽放:“悦容姐,你可算来了。” 就在萧晚灯侧过身的瞬间,我露出意外的表情。 令我意外的并不是见到萧晚灯,而是被萧晚灯挡在身后的那个人——萧夫人正坐在那里,旁侧身后站着两名甲胄森森的将士,一手环住刀柄,一手扶腰,面无表情几近麻木;另有两名侍卫正手提钢刀,架在刘冉旭的脖子。萧夫人的脸色很不好,苍白得宛如刷了厚重的铅粉,毫无血色。显然她和刘冉旭现在正被萧晚灯挟持了。 我稳住神态,冷冷问道:“晚灯,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血色的唇弯弯勾起,萧晚灯并没有回答我,回头对萧夫人道:“姑母,现在悦容姐来了,你可以说了吧,带走大哥和二嫂他们的那些黑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们现在藏身在哪里?” 从萧晚灯和萧夫人的一番对话中,我总算渐渐了解到之前发生的一些列事情。 日前,萧晚风听闻我“坠崖而亡”的消息病情加重,那时尚能勉强保持清醒,暗中派人去崖底寻找线索,后经人回报那里只余残破的马车,并未见人的尸首,便笃定一切不过是野心家欲要打击自己的阴谋手段。后经一番查探,找出不少蛛丝马迹,又从马俊臣和郝思去口中听闻,天赐曾经在我出事之前来找过我,很快地便对天赐起了疑心。 事实证明,晚风怀疑的分毫不差,而后他又秘密传令正在冀州监视天赐的天霁、天隐天阙三人,让他们暗中寻找我的踪迹,不得打草惊蛇。奈何天赐伪装得太好,又将我藏得极为隐秘,天霁等人探寻不得,以至于事情一直没有进展。迫于无奈,晚风便只好兵行险招,冒险引狼入室,以自己为诱饵,佯装昏迷不醒的假象,欲要降低天赐的防备,将他引来长川,再另行安排。 这也是两全其美一箭双雕之计,因为晚风相信,若是我真被天赐拘禁起来,一旦听闻他病危的消息,一定会想尽办法说服天赐带我回来长川,届时他就可以设下埋伏诛杀乱贼之余,还能将我救出虎口。 只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最后还是功败垂成,只因当时晚风将全部心力都花在寻找我下落的这件事上,日夜殚尽竭虑,挂念我的安危而身心憔悴,根本毫无心思管防备他人,更何况是去防备自己血浓于水的胞妹?而他自己也落得病况愈重,来不及等我回来,便再也支撑不住,病发倒下,生命岌岌可危。 就在蔺云盖和长乐郡主因竭力抢救萧晚风而无心顾及其他,将所有朝政大权交给萧晚灯的时候,萧晚灯便在卢肇人的帮助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兵权,继而控制了整个皇宫,并做了一系列的事情,制造朝堂和都城内的混乱。在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尽在其掌控之后,萧晚灯终于撕破伪装的面皮,于前夜破晓时分发动宫变,将连日来抢救萧晚风而落得筋疲力尽的蔺云盖和长乐郡主两人,以及尚在昏迷的萧晚风,一道囚禁在太极殿,使他们与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络,连萧夫人也被强迫留在自己寝宫,不得离开半步。 然而人无完人,就连萧晚风这样的聪明的人都无法做到算无遗漏,更何况萧晚灯? 便在今夜,横空杀出百名武功高强的黑衣人,硬是冲进重兵把守的皇宫大院,又杀出重重包围,将那三人带走。那些黑衣人本欲一道就走萧夫人和刘旭冉,无奈这两个人被囚禁在另一座行宫,当他们赶到时,萧晚灯已经反映过来,调集来御林军和禁卫军前来围剿。萧夫人舍生取义,让长乐速带萧晚风去安全的地方,不用管她,故而最后萧夫人来不及逃走,落到了萧晚灯手里,这才有了今夜萧晚灯锦绣宫逼问一幕。 我听得胆战心惊,难怪我从进城之后就觉得事事不对,皇宫内外气氛怪异,原来那些侍卫是在秘密寻找萧晚风和长乐郡主他们的下落。 萧夫人怒道:“晚灯,你实在教姑母太失望了!都言长兄如父,没想到你如此丧心病狂,为了一己之私,竟连自己的同胞兄长都要加害,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萧晚灯先前努力维持的冷静失去了平衡,拂袖大怒:“你懂什么!我本来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在天赐的兵马拿下长川之前,将大哥安排到另外一个安全的地方养病,让天赐永远也找不到他,永远不能伤害他,也让大哥能享受余生。可你们偏偏大乱我的计划,胡搅蛮缠,反而害了大哥。可知再过两个时辰,义军就要攻打长川了,那些不听我命令只忠于大哥和二哥的旧部将士们一定会奋起反抗,到时候难免一场恶战,届时兵荒马乱战火连天,只会给大哥带来更大的危险,你知不知道!他是我大哥啊,我怎么会真的要他死?” 她逼到萧夫人面前,急败地问道:“现在剩余的时间不多了,你快点告诉我,那些黑衣人到底是谁,到底会带大哥他们去哪里了!” 我也急了,“到底是哪些黑衣人?” 萧晚灯道:“那些人穿着玄色衣衫,脸罩白玉面具,行事凶狠诡异,又极有组织,显然不是寻常人吗,若是真有心救人倒好,若是意图不轨之人,岂不是陷大哥于水深火热之中?” 我闻言震惊,被那句“那些人穿着玄色衣衫,脸罩白玉面具”的描述给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种自儿时便深深烙印在我内心里的强烈恐惧,一触即发,排山倒海地喷涌而出,让我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 蔺翟云扶住我,关心道:“夫人,你怎么了?” 我没有应他,扑到萧夫人面前,厉声逼问:“是不是他,是不是他又出现了?” 萧夫人被我的失态吓到了,很快就反应过来,安抚道:“悦容,你别怕,不是他。” 我情绪失控:“那到底是谁?除了他还有谁能命令那些野兽!”曾经我和在劫也是那种受控于人从而无恶不作的野兽啊!萧夫人见我如此害怕,怜爱地流出泪来:“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心里的创伤还没治好,过往那些痛苦的记忆还没忘记……悦容,我、我实在对不起你。但这次你大可放心,发出命令的不是你想的那个人,其实真正能号令那群暗人的掌权者,是有两个人的。” “哪两个人!” “是一男一女,女的便是长乐郡主。” “男的呢,那个男的是谁!” “悦容,你……还是别问了,知道了只会让你自己更痛苦而已。” “你给我说啊,到底是谁!” 我再也遏制不住内心惊疑不定的揣测和悲怆,用力摇着萧夫人的肩膀,哭着大喊:“……告诉我,那个男人不是晚风,求求你告诉我,不是他,好不好?” “悦容,你跟晚风在一起这么久了难道还不了解他?他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恰恰相反,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已在冥冥中守护你许久。” 这世上总有痴人,于别人看不到的世界里无声地付出,也从不言说悲伤。 萧夫人微微低下头,在亮澄几近焦躁的灯火下伤感:“你九岁那年为了救在劫吃下血盅时就曾说过,为了活下去你什么苦都能受。但你又知不知道,一个人能活在世上,不是仅仅凭着勇气和毅力就可以做到。” 萧夫人还对我说,如果没有晚风,我早已死了千千万万次,或者是死在她的手里,或者是死在长乐郡主的手里,又或是死在那个为我所恐惧憎恨的男人手里……就算侥幸不死,也永远无法逃脱被人操纵的命运的。 “你知今天你之所以能站在这里,活在当下活出真我,一切的一切,都是晚风给予的。” 我突然想起曾听在劫说过,他当初欲要以下克上暗杀主上摧毁组织的时候,一直有一个神秘人暗中帮助他。 猛然顿悟,惊问:“你是说,是晚风阻止了赵伊涟和那个男人?”这才解了我和在劫的血盅? 萧夫人点头:“若非晚风,当凭在劫焉能行事如此顺利?这个世上倘若还有一人能阻止长乐郡主和那男人享受破坏与杀戮的疯狂,便只有晚风了。” 萧晚灯突然大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当初大哥会那么反常,就连……”她没有说下去,看着我的眼神已经换了一种悲悯,好似我的无知,肩负着世间所有的不幸和大幸。她已在我和萧夫人的谈话中了解到了那些神秘黑衣人的由衷,感慨道:“没想到二嫂在暗中还留了这么一手,如此说来,悦容姐也是知情人。” 紧接着,她逼我说出那些黑衣人可能藏身的去处。 方才在得知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后,我心里就已经想明白了大概,但并没有打算告诉萧晚灯任何的事,萧夫人也并不希望说出来,或许她跟我想的一样,现在的萧晚灯根本不值得信任。 萧夫人祈求道:“悦容,晚风救了你那么多次,这次你一定要救他……帮我想办法通知长乐,叫她千万别再相信卢肇人这个叛徒!刚刚我才知道,原来他已经背叛了大昭,也背叛了长乐,卢肇人现在是为天赐办事的!”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81 萧晚灯冷笑:“姑母,你这个指望恐怕就要落空了,悦容姐今夜既然进了锦绣宫,就不可能会活着出去。” 我皱了皱眉,听着话音,看来萧晚灯今夜是要对我下最后杀手了。 又闻她说:“既然你们坚决不说出那些黑衣人的下落,也无所谓,现在城门紧闭,大哥他们必然还在长川城内,我就不信三千御林军和禁卫军翻遍了整座长川城,哪怕掘地三尺,还会找不到他们!更何况还有二嫂十分信赖的卢尚书在帮助我呢!”张狂的面容,得意的表情,那是他们萧家人独有的自负和骄傲。 萧晚灯看向萧夫人:“而你,我最亲爱的姑母,昔日曾为了我们萧家大业付出了所有的青春和幸福,我萧晚灯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是断然不会伤你性命的。如此,便请姑母去别的地方暂且避难吧,等天赐攻进长川的时候,在与我一道前去迎他,拥他登上皇位,改朝换代吧。” 说罢,她喝令侍卫押着萧夫人和刘旭冉离开。 萧夫人苦苦挣扎着,对蔺翟云说:“别忘记了,我救过你,现在是你报恩的时候了!”又不断折过身子,一直对着我喊道:“悦容,你要救晚风啊,一定要救他!”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在宫门重重阖上的瞬间,被阻隔在千山万水之外。 萧晚灯朝我走来,蔺翟云戒备挡在我面前:“你想对夫人做什么?”萧晚灯斜睨着他,几分打量,忽而怪异地笑了起来,“悦容姐,你可真是厉害,总有本事让男人们为你神魂颠倒。”我怒道:“住口晚灯,你自个儿品行不端,藐视伦常,干下弑兄这等大罪,便休用这张污秽的狗嘴,将别人也说得不堪。” 萧晚灯哼声不屑道:“我藐视伦常?那也比不得你厉害,杀子弑兄的事你可干的比我出色得多,我还没对我大哥怎样呢,倒是你,你四哥楚泽西可着着实实是死在你的手里,天下人皆知,你楚悦容是个为达目的六亲不认冷血无情的女人!” 纱袖一拂,又道:“所以你就少装出一幅凛然正义的模样来罢,让人瞧了作恶。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你和楚在劫那些不为人知的苟且之事?不过是个连人伦都没有的畜生,你还敢跟我提伦常?” 内心最不愿人触及的溃烂疮口,被她直咧咧地撕开,我的脸色急遽惨白。 蔺翟云道:“夫人,你无须理会一个妒妇的胡言乱语。” 萧晚灯双目一瞪:“你说我什么?” 蔺翟云舌头毒辣,讥讽道:“谁人不知道,镇国公主素无妇德,乃是当今天下第一妒妇,难怪驸马爷会受不了你,宁可对着外头的莺莺燕燕,也不愿看到你的这副晚娘脸!” “住口!我和楚天赐的事,你懂什么?” 萧晚灯纵然跋扈专横,说到底仍是一个不过十九岁的女子,如此花样年华,最在意的莫过于一段感情,而她又向来言行大胆,惊世骇俗,昔日便敢当着众人的面直言自己钟情楚在劫和楚天赐两名男子,并要嫁他们为妻,以她的话来说,为什么男人可三妻四妾,女子就要从一而终? 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曾经的她是如此的率真可爱,言忠于行,但现在她已经改变太多了。 纵然改变太多,萧晚灯到底还是萧晚灯,柳眉一横,理直气壮地怒问蔺翟云:“我忠于自己的丈夫,也要他以同样的方式回报我,有什么错?如果非要说我是妒妇,好,我便承认自己是妒妇又如何?我萧晚灯的眼里就是容不下一粒沙子!所有与楚天赐有过瓜葛的女人,我都不会让她们善终!” 又转过身对我说:“悦容姐,想必你已经见过那个叫璎琪的贱婢了吧?天赐当初可迷恋她了,活像一刻也离不开她。但我只给天赐献了李代桃僵的一计,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送那个贱婢去死,为了你呢!……我一直都知道,你对他而言很重要,而我也知道,天赐对我也是有感情的,那些莺莺燕燕、狐媚疙瘩,都不过是捧场做戏,哪来的真感情?他在外头闹出再多的多风流债,最后还是会回到身边。其实,他只是想让我难受而已,为了欺骗他自己,因为他不愿意承认,在他的心里还是有一点喜欢我的,而他又是如此痛恨萧家,如此在意他的悦容姐。” 她倾身向前,靠在我耳畔,压着声音阴冷道:“只要你和那些狐狸精们全部都死得干干净净的,他就没有法子在阻止自己来爱我了,我就不信,那种‘独守唯一’的爱只有你楚悦容才能拥有,而我萧晚灯会得不到?” 我后退一步,“你想做什么?” 萧晚灯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笑着,让我心底发寒。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轰轰声,如巨雷劈裂了夜空,惊天巨变。 门外侍卫道:“公主,城门守将来报,有乱党夜袭都城,想必驸马爷已经开始攻城了。” 萧晚灯一惊,喃喃自语:“还不到约定的时间,为何会提早攻城?” 便问:“卢尚书呢?” 侍卫道:“卢尚书事前接到一封秘密信函,匆匆忙忙便带着一列兵马从南门离开了,并让末将带话给公主,所有的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望公主无须担心,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 “开来,卢尚书已经找到大哥他们的踪迹了。二嫂到底还是错信了他。” 萧晚灯笑了:“悦容姐,虽然我还很想与你再多聊会儿天,但实在可惜,已经没有时间,相信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我便在这里为你送上祝福吧,祝你黄泉路上好走。” 她指了指蔺翟云,又对我说:“你放心,一个人走毕竟太孤独,我也不忍心这么对你,就让你那最得力的部下陪你一道上路吧。到了下面若是遇见楚在劫,帮我跟他问声好,顺便带一句话给他,能死在我的手里,他死得也并不冤枉,这是他欠我的。” 我不敢置信:“是你杀了在劫?” “看在你快要死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没错,杀死楚在劫的那只箭的确是我射出的!”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我一直以为,萧晚灯虽然可恶,但至少是爱着在劫的。 然而,我却忘记了,爱的另一面,是一箭毙命的恨。 萧晚灯眼中有一丝哀伤,更多的是疯狂:“没有人能像楚在劫那样深深地伤害过我,连天赐都不能!当初大哥和二哥进攻大雍城,将他逼到绝境,我偷偷跑去救他,告诉他小心卢肇人,谁知他非但不听,还怒骂我背着天赐来找他简直不知羞耻,还叫我滚!……楚在劫,楚在劫!为什么他总是要辜负我,还要羞辱我?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恨一个人,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所以你才杀了他?” “不,一直到他跳崖的前一刻,我还在想着怎么救他,可你们竟然跳崖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用一副生死相随的幸福模样一起跳崖!” 萧晚灯挥着双臂,神经质地叫着:“怎么可以,你们怎么可以一起死?我绝不允许,在你们死在一块之前,我宁可亲手杀他,也不要你们比翼双飞!” 我踉跄数步,频频摇头,指着萧晚灯嘶声怒骂:“你是个疯子,疯子!” 萧晚灯却笑了:“疯子?也许吧。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萧家最正常的一个人,原来骨子里,还是留着相同的血。” 他们萧家人得不到的东西,宁可亲手毁了,也绝不让别人得到。 谁让他们萧家的人痛苦,他们就让那人痛苦一千倍,一万倍。 “悦容姐,其实我本想亲手杀了你的,但……” 她绽放出极为温柔的笑,掌心覆在腹上,眸心闪着慈爱的华光:“……但为了给我那个未出世的孩儿积德,也就不让自己的手沾上鲜血,便让你死在一场意外中吧——乱党杀进皇宫,四处杀人放火,皇后被烧死在锦绣宫,实在凄凉。你说是不是呢,悦容姐?”她哈哈大笑,得意道:“就算天赐怀疑是我下的手,没有证据,也拿我无可奈何。一旦天赐登上皇位,便会履行诺言。天赐说,但凡大哥能给你的,他都会让我拥有。” 至高无上的地位,尊贵无比的身份,以及,那天下无双的宠爱,她都将得到。 “天赐要走的路,哪怕我再不赞同,也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陪他走到底。虽然这样有点对不起大哥,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愿自己的孩子还没出生就失去了父亲,相信大哥知道了,一定会理解我。” 华丽的裙摆逶迤拉长,萧晚灯缓步踏下玉阶,“好了悦容姐,接下来是我们永别的时候了,今夜我是如此高兴,该回来的人终于回来了,该消失的人终于可以彻底消失了。” 她愉悦地笑个不休,在侍卫们的掩护下,迈着优雅轻扬的步伐,以无比高傲的胜利者姿态,一步步走出了殿门。 我和蔺翟云随即紧随跟上,还未跨出三步,殿门便哐啷一声关上了。随后外头传来榔头捶打的声音,砰砰砰地杂乱响着,进接着又听见柴火的堆积声,柴油呼啦哗啦泼洒地在宫殿四周,弥漫起一股怪异的气息,死亡的味道。 萧晚灯竟用木桩封住了所有可以逃生的门窗,真要将我们封死在里头,活活烧死!、 门缝外开始渗透进滚滚白烟,很快就弥漫了整间屋子,房里的温度越来越高,烟味越来越刺鼻,呛得人咳嗽不止,双眼流泪。 蔺翟云本想在火势变得不可遏制之前强行撞开门窗,没想刚一用劲,人就瘫倒在地上。 我也觉得不对劲,只知浑身乏力,头昏目眩,随后也倒下了,无力地趴在蔺翟云的胸膛上。 蔺翟云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恨恨道:“没想到萧晚灯这么恶毒,浓烟里面还惨了迷药,她这次真是很绝了,要置我们于死地!” 赤红的火蛇,呼啸地卷过帷幔,满屋子燃起炎炎火莲,火势汹汹,似要将人间烧得干干净净。火越烧越大,整个屋子很快就被火焰包围。我卧在蔺翟云胸口,咳嗽着,沙哑着声音苦笑道:“先生,看来这次咱们真要做一对冤死鬼了。”蔺翟云坦然横身在地,神态自若,安慰道:“夫人无须灰心,天无绝人之路。”我问:“先生难道有法子解决目前困境,让我们安然脱身?” 蔺翟云点头道:“是的,不过要先得等外头的侍卫离开了,否则我们就算有办法出去,也难逃他们的钢刀。”我笑道:“先生果然能人所不能,每当我觉得绝望无助的时候,先生总能为我排忧解忧,并且从不让我失望。” 蔺翟云毫不推辞地受下了我所有的赞赏,道:“那么作为回报,夫人是否该有所表示?” 我闻言大笑,环顾自周熊熊烈火:“如此火中羁旅,怕是人生难得几回,能有机会与先生共同经历,恣意生死,也算此生快意之事,便为先生唱首曲子助兴,如何?” 蔺翟云神往道:“早闻夫人身怀才艺,歌舞双绝,昔日凌空旋舞,已足以让我毕生难忘,今日若能听夫人赋歌一曲,今生也无憾了。” 我觉得奇怪:“先生什么时候见过我跳舞?” 蔺翟云没有回答,我也没再问下去,便清了清干涩的喉咙,于满屋子翻滚乱舞的火焰中高歌起来。 一曲消罢,我感觉到有一滴冰凉落额头,顺着我的脸颊缓缓滑落落,划过我的嘴角,一种的苦涩味道。 我抬眼看去,怔了一下,疑惑道:“先生怎么哭了?” 蔺翟云闭目唏嘘:“为夫人所歌而感动,如此荡气回肠,又柔肠万千……此曲名为何?” 我回道:“《焚心以火》” 蔺翟云喃喃念了几遍,这时外头传来侍卫撤退的声音,想来也是我们可以离开的时候了。蔺翟云问:“离开锦绣宫后,夫人要去哪里?”我道:“去烟台,我想了解外面的情况。”蔺翟云道:“那夫人就把刚才那首曲子一直唱下去吧,等我说停的时候,你在停,好不好?” 我不懂他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没有多问,还是点头答应了,便唱道: 焚身似火/让火烧熔我/燃烧我心/喷出爱的颂歌 奋不顾身/投进爱的红火/我不愿意/让黄土地埋了我 让我写下诗/让千升都知道有个我/燃烧的心/黄土地埋不了我 我一遍遍唱着,蔺翟云听得泪流了满面。 我一直以为,蔺翟云当时的眼泪是为歌而流,因为歌中有我们共同的心愿,我们都不愿意死,更不愿意长埋黄土。直到后来的某一日,我再度回想起那一刻,才渐渐地明白,能让一个男儿为之流泪的,不是歌,而是唱歌的人。流泪,是为了记住那个人,是为了提醒自己,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值得哭泣,值得牺牲生命来保护。 蔺翟云手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82 指弯曲,取出藏在衣袖里的银针,这本是他先前为了针灸止我孕吐才带在身边的,此刻成了逃脱升天的工具。因为中了迷烟,浑身无力,所以他拿针的动作很慢,几乎用尽了全力,便见他颤着手,将针往自己的百会穴上扎去。 我曾跟蔺翟云学过医典,此时见他扎针百会穴,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采艾编》云:“三阳五会,五之为言百也”,故而百会穴又名三阳五会,意为人之百脉,皆于此交会。 百脉之会,百病所主,百会穴便成主宰人体的生死大穴。若运用得当,则会祛病消灾,若运用不当,则会有毙命之危。 毫无疑问,蔺翟云此刻举动属于后者,他欲借百会穴强制活络全身四肢的经脉,以旁道压下迷药所带来的乏力,从而让自己恢复力气带我离开。但这种方法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并且在这一个时辰内,他的全身四肢将因经脉非正常的流动而陷入万分的痛楚中,犹如千虫噬咬万刀剐砍。一个时辰后若不及时拿下他穴道上的银针,就会立即气绝而亡,就算及时取下了,也无法预知会有怎样的后遗症。 他是赌上了自己死的代价,换我生的机会。 我哭道:“先生,早知道你会这么做,我宁可被火烧死。” 蔺翟云脸色苍白,冷汗直流,深深呼吸,强忍着穴道刺激后所带来的疼痛,安慰我道:“夫人,你错了,一个人痛苦,好过两个人死在这里……你必须得活着,去救萧晚风……就萧夫人,她是我的恩人。你还要就黎民百姓,就其他更多的人于水深火热……如果,你真的想减少我的痛苦,那么,那么就继续把那歌唱下去吧,千万别停。听着你的歌声,我就不再觉得疼了,真的。” “好,我唱……” 我颤抖着哽咽地唱道:“……焚心以火,烫上爱的深烙。燃烧的心,黄土地埋不了我。” 蔺翟云红着眼睛流着泪,喃喃念道:“是的夫人,你会活着的,黄土地埋不了你,永远也埋不了!” 他忍着全身痛楚,拉下墙角一片尚未烧毁的帷幔,拔了花瓶上的花卉,将里头的水倒在帷幔上,再用湿润的帷幔包裹我全身,抱起我,撞破门窗,奔出锦绣宫。 雨还在,越下越大,冲刷着大地,却浇不灭火焰——燃烧在心的,熊熊生命之火! 宫外已经一片大乱,宫奴们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逃窜,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绝望惶恐的表情,仿佛天塌下来了,世界已经走到了尽头。 蔺翟云抱着我,一步步艰难地走着,就像两年前萧晚月攻打金陵时,他也是这样步履艰辛地抱着我走过那条水兽横肆的百越毒泉,他说要把我交到更好的男人手里,我值得更好的人保护。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我再也看不清世界,唯独他为我而忍受痛楚的脸,成了唯一的清晰。 烟台高耸入云,风雨飘摇。 烟台下,是人间炼狱,修罗战场。 义军已经开始和昭军交战了,四野苍茫,烽火连天。马啸嘶声如裂天,厮杀声震天动地,满地残肢断骸,战车翻到在地,那车轮对着苍天暴雨无助地滚动着,发出脆弱的吱吱声,很快地被丧失理智的杀喊声吞没,淤泥地如满面疮痍的沟壑,横七竖八地插着残枪断剑,遍地残缺不全的尸体,破腹的黄肠流溢,开颅的脑浆四溅,与泥水、雨水、血水、泪水全都流在了一块,发出腥恶的臭味。 我不忍再看,一低头,看到灰色石壁上,竟刻着一行字: 天下壮丽江山,吾与你共享;世间轰烈快事,吾与你分尝;惟有灾祸,吾一人独挡。 一笔一划,是如此苍劲有力,又是如此柔情万千,熟悉得让我心痛无比。 那是萧晚风的字迹啊! 恍恍惚惚间仿佛又看到,我离开长川城的那一日,萧晚风就一直站在这里,面带微笑,忧伤地,凝视着我的离开。他那摇摆着衣衫袖角,卷着那日萧瑟凄切的秋风,定格在离别的世界里,反反复复坚持一种至死无悔的承诺,沉默钟着,等待着。 然而不是每一次离别,都能重逢;不是每一次等待,都会有结果。我和他就这么一别,从此散落天涯。谁又可以反抗生命随波逐流的离合?当我真正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被那个人默默守护着。当我离不开他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我。在这片没有尽头的黑夜风雨里,我找不到他,丢失了他,我终于忍不住再次痛哭起来。我对自己说,若是还能再见到他,一定要这么告诉他才行啊:以后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祸福与共,再也不要分开了。 我只是哭着,没有看见蔺翟云整片悲怆的面容压着风雨凄切的黑影中,他任我埋在他的肩头哭泣,直至他自己极为苦难地呼吸着,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倒地而去。我失去了托力,也往另一侧倒去,害怕地喊道:“先生,你怎么了!”他一眼不眨地看着我,浑身抽搐着,“夫人,夫人……”我吃力地爬过去,仰天嘶吼着,使出全身残留的最后一丝力气,将银针从他的百会穴拔出,“先生,银针已经拔出来了,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这样的话终究只是自欺欺人,怎么能骗得过深谙药理的他? 蔺翟云扯出一道极为苍白的笑,安抚我:“夫人,你别哭,天大的苦难你都熬过去了,一切都会过去的。”他颤抖的嘴巴,断断续续说着不成句的话:“我……多么、多么希望……能一直站在你的身后,陪你走到人生的尽头……你如此争强好胜,怎让人放心得下?这世上有那么多坏人想害你,没有我在你身边帮助你,保护你,你该怎么办?” 雨势滂沱,像是苍天都哭得声嘶力竭了。 雨滴不断啪打他苍白的脸,源源不断自眼中流出的,竟是红色的泪。 我哭道:“所以你别离开了,活下去,永远留在我身边。” “夫人……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深埋在心中,本打算到死也说不会说出口,可是……我又是如此渴望告诉你,我……咳咳!”他剧烈咳嗽着,咳出了血来,但他毫不在意,开始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抚摩我的脸。但是他到底太累了,怎么也够不到我。我爬过去,更加靠近地依偎在他身旁,主动将脸贴在他冰冷颤抖的掌心下,满足他的渴望,哽咽道:“先生,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我什么都懂……” 深埋在他心中的秘密,我和他彼此尴尬的血缘关系。姑侄?兄妹? 不,都无所谓,我们是亲人,相互扶持相互偎依相互帮助相互守护的最亲的亲人,这就已经够了。 蔺翟云深深凝视着我,长长久久,才落寞哀叹:“不,你不懂……” “好,你说,说到我懂为止,不管什么我都会乖乖听你的,所以你别睡,别离开我……” 我祈求着,内心像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战战兢兢地害怕着,已经不希望再看到,有人为我而死了。 但蔺翟云没有说下去了,只是说:“夫人,再唱小曲给我听吧,就刚刚那一首,好不好?” 我连连说好,抽抽噎噎,不成调地唱着:“焚身以火,让火烧熔我。燃烧我心,喷出爱的颂歌。奋不顾身,投进爱的红火。我不愿意,让黄土地埋了我……” 他一边听着,一边满足地微笑着,流着泪,好像很幸福的样子,扔像许多年前那样,坚持为我祝福:“夫人,你值得更好的男人保护,你值得……”他闭上了眼睛,贴在我脸上的手,像枝头调落得枯叶,无力地落下了。“不——”我疯了似的大喊,求他不要离我而去,然而这样的请求,只是换来大雨静静倾泻,那遗留在他苍白脸庞的幸福微笑,也渐渐淡去,最终被呼啸的冷风,无情地甩在烟雨朦胧中。 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我孤独绝望,蜷缩着痛苦,觉得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是如此无力卑贱,如同蝼蚁。 “吧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自袖口中掉出,我抬眼看去,是一只手指长的竹哨。 我顿时想起卢肇人的话,燃起希望,爬过去,捡起竹哨,放在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吹着。 然而,夜还是漆黑的夜,雨仍旧无情地下,弥漫在四周的浓浓的血腥味,带不起一丝生命的温情。 我愤怒地扔掉竹哨,仰天痛苦:“不管是谁,求求你,求求你快来救救他吧,他快要死了……” “哒哒哒……哒哒哒……”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清晰地穿透雨声,传达到我的耳中。 我看见烟台阶梯的转角,卢肇人豁然出现,身后跟着几个人。 我知道,蔺翟云有救了,终于支撑不住,乏力地昏死过去。 失去意识前,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求你,救他!” 然后我感觉到,有人将我抱起,那宽厚的胸膛,有力的双臂,醇厚的气息,将我紧紧环绕,沉沉浮浮,如坠云端,是那么温暖,令人心安。 是谁?卢肇人么?不,不是他。 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会感觉那么熟悉?好像失去已久的另一个自己,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怀念得让人忍不住想掉眼泪。 潜意识地,我更加贪婪地往他怀中依偎过去,隐隐约约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叹:“没事了,已经没事了,睡吧。” 我觉得安心无比,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夜梧宫,床头落照的嫩色阳光,让我一时间适应不过来,痛苦地眯了眯眼睛,闷哼出声。有人在我身边惊呼:“呀,公主她醒来了,快,快去通知卢大人!”我茫茫然地望着床顶舞动的床幔,混浊的意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怔怔地想着,谁是公主?随即便意识到,那些一个个面貌生疏的宫奴,口中所喊的公主,竟是我自己。 很快地,卢肇人便进来了,身后跟着两名御医,也都是陌生的脸孔。 卢肇人跟那些宫奴一样,也称呼我为“公主”,行完礼之后,便让御医为我把脉,御医只说我身子虚弱,先前动了些胎气,所幸腹中骨肉尚好,需要好好调养,其他都无大碍。御医开了几幅药,随后领着几个医奴下去抓药了,房内只余下卢肇人和几名伺候的太监宫娥们。 我挣扎从床榻上起身,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要喊我公主?” 卢肇人笑了笑,道:“你昏迷三日,这三日内发生了许多事,外面惊天巨变,已经改朝换代了,新皇已登基,你自然就是公主了。” 我怔怔坐在那里,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没了反应。 终于,是天赐打赢了这场仗么? 许久我才找回意识,急忙问道:“晚风呢,蔺翟云呢?” 卢肇人道:“蔺翟云已经没有生命之忧了,现在在别处行宫修养,至于萧晚风……微臣认为,公主去问皇上,会知道得比较详细。” 我急切让卢肇人带我去见天赐,卢肇人并不着急,命人为我备了膳食,用完膳后,又让宫娥为我盛装打扮,这才领着我出去。 路上说道:“目前只是暂时居于长川皇宫,等日后平定各方叛乱,稳定时局,会另行迁宫。” 言语间,已经来到了太极殿,恰好有几位白衣医奴端着药炉自殿内走出,见到我和卢肇人便退到一边躬身行礼,唱道:“见过公主殿下,宰相大人。”卢肇人助新帝登基,拜官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也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我问:“天赐生病了么?”卢肇人怪异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进了太极殿,殿内仍跟晚风当权时一样没有太多改变,只是丹墀之上垂挂着一片竹帘,竹帘后隐隐约约侧身卧着一个人,偶尔几声咳嗽。 卢肇人跪地道:“见过陛下,陛下万寿无疆。公主殿下已醒,微臣已经带她过来了。” 帘后那人似乎病着,声音微微沙哑,道:“卢卿家无须多礼,暂且退下吧。” 卢肇人离开后,那人有多我说:“姐姐敬请见谅,早前朕的头曾经受过伤,落下了病根子,前几日又没注意,淋了雨,起了烧,旧疾又犯了,头痛得厉害,御医说刚吃了药,不能吹风,这才隔着帘子见你。” 我心头剧跳,那不是天赐的声音,到底是谁,为什么喊我姐姐? 我顾不得失礼,大步越过丹墀,跨上金阶,一把掀开竹帘。 哗啦哗啦,像是有什么东西流动着,交接着,那些岁月中深深浅浅的痕迹,那些无法定格的记忆。 那人慵懒地卧在软榻上,内着白色寝衣,肩披银月广寒金丝九龙腾云龙袍,简约梳着发髻,扣着一顶紫龙冠,斜飞的鸦翅眉,眼眸清冽如寒星,正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83 望着我,眉宇间竟有一点拇指大的血印,宛如女子额前朱砂,衬得他本是俊逸的脸多了几分妖媚。 我如雷击般全身麻痹,茫茫然地杵在,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喉咙底下发出哽咽的抽泣,竟不自觉地哭了。 “见到朕就这么令你高兴,都流下了眼泪?”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略带凉意的指尖掠过我眼角的泪,低声问:“为什么一见到你,朕的心就好痛?告诉朕,楚悦容到底是谁,真的只是朕的姐姐?” “你……” “嘘,先别说话。” 他将手指挡在我唇前,阻止我的回答,然后开始卸下自己的衣衫,白色的寝衣沿着他左边肩膀单臂滑落,露出他半边结实的胸膛。 那心脏的位置,赫然出现血红的三个字—— 悦容劫。 大昭甲午元年,十月二十八日深夜,大昭王朝面临灭顶之灾。 长川城守将收到密令,率领大军前去围剿驸马守城郊之大营,却不知乃调虎离山之计。 时近子时,前雍城枭主楚在劫领义军攻打长川城,兵部尚书卢肇人打开城门,自天平北门引义军入城,拿下长川。 十月二十九日,义军已完全控制都城,包围皇宫,昭帝下落不明。 十一月初,新皇登基,改国号大雍,大赦天下。 至此,大昭王朝覆灭,短暂的天下一统就此告终。 十二月中旬,前朝驸马楚天赐退居故里,拥兵自重,自立为帝,见国号“天楚”,定都东瑜。 又有大大小小诸侯国建立,今日灭,明日亡,不在话下,唯楚氏双子,分庭抗衡,长年不衰。 观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大昭灭,大雍、天楚兴,乱世再起天茫茫,胡阕盘踞西北地,虎视眈眈望中原。 多事之秋,寒雨潇潇落尽,迎来那年初冬第一场雪。 大雍、天楚纷纷传唱一首歌谣: 暗涌之夜,望不穿天道芒,谁知苍天,尽是把人捉弄? 红尘看破了,不过是浮沉;生命看破了,不过是无常。 那女子本是前朝的后,如今依旧高贵处。两国的公主,荣耀皆于一个人的身。 天下纷纷起兵戈,红袖纤指定乾坤。谁见凤凰台上凤凰游,千古传奇万人咏。 连绵不绝的秋雨,终随那夜烽火消弭,一夜嘎然而止。 十二月长川,下了这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这场过早到来的初雪,未能让城中百姓像以往那样发出惊叹,或是携叔伯长辈、妻子儿女出去踏雪寻梅,此刻所有的闲情逸致都已被一种不安的心情取代,哪怕新皇已登基,大雍已经建立,但战祸远没有停息,指不定前朝大昭的军队很快就会打回来,或是虎贲大将军率领麾下强将雄兵攻进长川。谁也无法预知,明日会不会又是一场改朝换代。 听说虎贲将军与新皇乃是同父异母的胞弟,又是前朝驸马,文武双全,素有仁德。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折腰。纵是手足兄弟,也难逃兵戈相向。不过十日,虎贲大军已与新皇军队于城郊百里外马半坡交战不下数十回,如荼如火,一副水火不容之势。 而百姓最关心的,不是谁做他们的皇帝,而是怎样解决自己每日温饱,过上安定的日子。 然而,眼前时局动荡,又如何安定? 新皇雍帝颁下通缉令,缉拿前朝余孽。昭帝和长乐郡主等人目前仍然下落不明,多半已趁着当夜混战逃出长川。贤王府已被查封,临江王萧染和贤王侧妃阿娜云不见踪影。妇孺之辈,焉能逃得太远?雍帝坚信,此二人十之八九仍匿身城中,并下令三千御林军在城中巡逻,挨家挨户搜查,一旦发现有人窝藏罪犯,当场斩杀,并株连九族。 城中百姓人人自危,惶惶不安度日。 簌簌……簌簌…… 一阵风刮过,扫落枝头的积雪,将我自梦中唤醒。 贴身伺候的内侍女官檀芸从旁道:“公主殿下,圣上已到夜梧宫了。” 我一怔,问:“怎不叫醒我?” 檀芸回道:“圣上见公主睡得正浓,命奴婢不要打搅,在公主榻前做了许久,方才去偏殿等候,说要等公主醒来。” 我又问:“等了多久?” 檀芸看了看沙漏,便道:“两个时辰多了。” 堂堂国君,谁敢让他等?可在劫偏折了身段,等我那么久,只为不愿扰我清梦。 我不再问话,起了身,梳洗过后,便换了身衣裳,捂着暖手铜炉,出了内殿寻在劫而去。 到了偏殿,里面空空无人,只有一个青铜兽口祥瑞金香炉,如老弱残兵似的倒在案,炉口撒出熏香碎末,徐徐飘着奄奄一息的白烟。我皱了皱眉,上前扶正香炉,自怀中掏出丝巾,宝贝地擦着香炉染灰的边缘,正暗恼是哪个奴才如此粗心竟敢打翻晚风最喜爱的炉子,便闻红墙碧瓦那头传来一声轻吟:“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我走出内殿,沿着石径小路循声而去,穿过白玉雕砌的圆拱门,便见万物裹银霜,在劫就只身一个人站在那里,踏雪无痕,一身锦帽貂裘,白面如玉行如松,负手望天,正吟道:“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往。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这首诗乃辛弃疾所写《永遇乐》,有怀古明志之意。前面那句写的是孙权以区区江东之地抗衡曹魏,开疆拓土,成就三国鼎峙局面,尽管斗转星移沧桑屡变,歌台舞榭遗迹沦烟,然而他的英雄业绩仍辉映千古江山。后面那句则是写宋武帝刘裕出身贫寒,但还是凭借着势单力薄之窘境成就大业,以京口为基地,削平内乱,取代了东晋政权。 最是第二句诗让我感触良多,想我与在劫,小时候因娘出身不好,常被人看轻,尤其是在劫,总是被那些公子少爷们欺负,骂他“小贱种”,他生气就跟人打架,打得浑身是伤,又怕娘知道伤心,所以忍痛装作没有事的样子,那时还不过六岁的孩子。后来被我发现了,他就躲在我怀里哭,用那稚嫩的声音问我:“阿姐,一个人的出身真的这么重要么?”我总是拿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安慰他,还告诉他总有天他会做皇帝。没想到今日,他真的开创帝业,荣登九五之尊。 我收整伤感的情绪,笑着走过去:“在劫,原来你在这儿啊。”仍像从前那样直呼他的名字,他也一直并不在意,甚至极为欢喜,因为现在没有人敢像从前那样与他相处了,哪怕是颇受他敬重向来称兄道弟的卢肇人,如今也都跟他划上了君臣之别,每每逢面都三跪九叩,这让他感到十分孤独。这是一个君王,注定的孤独。 听到我的声音,在劫回身,背后衬着茫茫天地,皑皑白雪,全都淡化在他的微笑里:“姐姐,你醒了。” 每当听到这样的称呼,都会令我伤感地晃了神。以前他向来十分亲昵地叫我“阿姐”,现在这一声声“姐姐”,少了亲密,多了生疏,像是时时提醒我,那个从小被我爱护着长大的弟弟,是真的把我忘记了。 死而复生后的在劫,记得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唯独我,忘得一干二净,而那些与我相关的事情,也都只剩下一些模糊地记忆和影子,若非卢肇人告诉他,那是他的姐姐楚悦容,怕是他自己都要以为,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罢了。 我一直想问卢肇人有关在劫的事,为什么他会死而复生,这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但一直没有机会。又不敢亲自问在劫,只暗暗地想,这种选择性的遗忘,多半是那段不容世俗的感情,以及我的拒绝和伤害,让在劫觉得万分痛苦。也便想着,忘了就忘了吧,这样也挺好的,重新学会做一对正常的姐弟。 见我又在发呆,在劫笑了笑,道:“姐姐是在想什么,为何在朕面前,总是走神?” 我掩饰道:“想你刚才念的诗呢,孙权和刘裕都为一代开国之君,胸怀天下,创下丰功伟业,想来在劫是敬英雄惜英雄,也不甘认输,想做一番大事业吧。” 在劫却摇了摇头,些许自嘲道:“说来不怕姐姐笑话,朕建立大雍,坐上皇帝这个位置,确实没有前人如此宏图大志,什么开疆辟土,什么千秋大业,对朕而言,无非是过眼云烟,根本不值得一提。” 这真真不是一个皇帝应该说的话,我暗自叹息,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在劫指着自己的脑袋,道:“只是这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朕,必须要这么做,必须站到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才行,让自己手握天下大权,让所有人都不敢质疑朕,反对朕。” 闻言,我脸色一变,顿觉双脚虚力,身子晃了几下。 在劫喊了声“姐姐小心”,忙跨前一步,将我扶住,关心道:“没事吧?” 我摇摇头,心里百感交集,想起以前在金陵时,在劫对我掏心挖肺地表明心意时,曾说过窃物为贼窃国为王一番理论。他说王者就算做错事,也没有人能治罪,所以他要为我成王,让天下没有任何人敢来治他的罪;他还说,就算遗臭万年,也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做一对恩爱夫妻。 原来,哪怕他现在真的要把我忘记得干干净净了,潜意识里却仍在忠诚地履行当初的诺言。 为什么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固执得近似偏执,认定了就一头走到底,头破血流身败名裂都不管,何必呢? 还记得我和他再次重逢的那日,他指着自己胸口“悦容劫”三个字,问:“楚悦容真的是朕的姐姐吗?为什么朕会在心上刻着姐姐的名字?” “劫”本就是他出生便有的胎记,“悦容”却是他自己用刀子一笔一划刻上去的。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那么脆弱的部位,刻上一个人的名字,到底有多痛?我无法想象,就像以前我无法给予他感情的回应,现在更无法回答他的疑问。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教我怎么说得出口,是因为他爱我,不是弟弟爱着姐姐,而是男人爱着女人。 回过身后,发现在劫正凝视着我,修眉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我在他一汪清水的眼眸里,清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副哀怨惆怅的小女子娇态。又察觉到正与他执手相依,姿态极为暧昧,忙不迭地将手从他的掌心攥出,接连后退三大步,因为紧张而气喘起来,白雾自口中翻涌飞出,袅袅扰扰,不辨是非,又似是而非。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于激烈,如欲盖弥彰,正懊恼地托词想要解释什么,在劫只是摆摆手,并未在意的样子。 我尴尬道:“你……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在劫像想起了什么,便笑了起来:“今早怡园的内令来报,说是园子里的梅花开了,朕正想邀姐姐去观梅呢,顺便说说朕和你小时候的事罢。” 我怔了怔,就为了这事,他一早起来,等了我两个时辰? 见我没有反应,在劫头一撇,修眉微扬,檀紫裘绒掠过他眼角眉梢,风流自生。 风流,多矫情的一个词,可偏偏是为他而生。 便闻他漫不经心地问:“有什么问题?”嘴角一勾,那笑容像是散在雪中的胭脂,一点一滴匀散开来,满目的娇艳。 胸口像被什么用力撞了一下,我忙俯首道:“没、没什么,这便去吧。” 我漫步跟他他身后,他总停下来等我,最后变成了两人并肩而行。 走了一半的路,鹅毛般的雪又纷纷扰扰地漫天飘下来,雪白,晶莹剔透,旋舞着满世界的梦幻,让人如坠梦中。 两名太监打伞跟上来,一左一右为我们撑着。 在劫从太监手中接过伞,便让他们退回去,然后于我共打一把伞,同走在迢迢小径上,漫步于漭漭飞雪中。 幽然听他一声长叹:“此情此景,像是前世经历过一般,熟悉得很。” 又哪是前世?倒失了记忆,便真的成了前世。我再次伤感起来,察觉右手忽然一热,被一股温暖包围,已被他牵住了手。 我挣扎着,最终不忍将他挣开。他笑了,单纯得像个容易满足的孩子。 隐隐约约听见他说:“下次别点龙诞香了,朕不喜欢。”空气都像染了冰冷的毒。 我一怔,抬眼望去,他还是那副微笑的模样,渐渐得又被风雪包围,云里雾里的让人看不清楚。 在怡园的梅亭中小坐,共看雪中美景,偶尔谈笑,倒真似一对感情甚好的姐弟。 才刚喝了几盅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84 暖胃的热酒,便有侍卫前来,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什么。 在劫脸色微变,忙朝我看来。 我正在赏梅,察觉他的视线,才回头茫然问:“怎么了,在劫。” 他很快便恢复往常神色,随后起身致歉:“姐姐,朕有政务要处理,要先行离开了。” 我笑着点点头:“去吧去吧,国事为重。” 他又嘱咐我几句,诸如再看会雪景便回去免得着凉之类的话,又说:“待朕回来,晚上一同用膳。” 我笑得毫无心机,一一应承下来。在劫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在劫走后,我的笑容一点一滴僵硬在脸上。 尽管方才那侍卫说得很小声,我虽未全部听见,但还清清楚楚听到了“临江王萧染”五个字。 在劫到底还是找到了毛毛,要对他下手了。 小太监来传话,说是蔺公子醒了,我忙赶过去看他。自那夜他舍命救我之后,已经昏迷足足十天了。 景阳宫中,炉火烧得正旺,宫女们榻前伺候,从旁照料的太医把了脉,开了药方子,医奴便来来回回地煎药端水忙碌着,而蔺翟云却像没了魂儿似的,呆呆依靠枕头半坐在床榻上,长发吹泄,遮住了他半张脸,却遮不住他眉宇间的沉郁。 御医宫奴们见我到来,纷纷伏地请安,我快步走到榻前,欢喜道:“先生,你可算醒了。”蔺翟云些许茫然地看着我,很快就回神了,佯装轻松似的,苍白的脸上扯出一道极痞的笑:“夫人多虑了,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呢。”我嗔道:“先生又胡说了,那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蔺翟云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腿,落寞道:“后福么?” 两年前蔺翟云为救我曾被百越毒泉里的水兽咬伤过,脚筋已受重创,不能疾奔,如今又因强行活络经脉,导致脚崩裂坏死,经太医诊断,他已经再也无法行走了。也就是说,他的脚废了,这辈子都是一个废人。 满腔悲怆涌上心头,我眼眶通红,往塌旁坐下,紧紧握起他的手,哽咽道:“先生,你相信我,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哪怕寻遍天下名医,我都会想办法让你的双腿痊愈,你一定可以重新站起来的。” 蔺翟云摇头叹道:“夫人,我本身便是一个医者,甚至敢托大地说,天下医术甚于我之人,已寥寥无几了,你何苦安慰我。” “我说可以就可以,一定可以的!你相信我!”我拍打着床榻,情绪有点激动。 见我这样不安失措,蔺翟云反而笑着安慰:“其实能不能走也无所谓,用我一条腿换夫人的生命安康,是值得的,说来还是我赚了。” “不,一定会有办法的!不管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我一定可以找到办法让你重新站起来,你相信我!” 蔺翟云深深看着我因过分认真而憋得通红的脸,许久许久,拇指抹去我的泪,轻声应道:“恩,我相信你。”抬起头,又几分无赖地道:“要是你不治好我的腿,这辈子我就赖着你,死都要你负责。”这才使我破涕为笑,“是是是,赖我一辈子吧,我是不会嫌弃你的,蔺大军师。” 这是,医奴端来煎好的药过来,俯身道:“公主,蔺公子的药好了。” 蔺翟云听见“公主”这声称呼,只微微皱眉,也没说什么。 我接过药碗,亲手喂蔺翟云服药,蔺翟云有点不好意思,说不中用的是他的腿,手还是能动的,便让他自个儿来吧,但我总觉得自己亏欠了他,理应照顾好他。他见我坚持,也就随我的意了,一口又一口地将一整晚黑乎乎的药汁喝下,不见他喊苦,倒是原先过分苍白的脸渐渐地红晕起来,眼波闪动,似有害羞。我当他是不习惯被我伺候,也就笑笑没有在意。 喝完药,我从怀中掏出丝巾为他擦嘴,一块羊皮卷自丝巾中掉出,蔺翟云拾起来,“夫人,你的东西掉了。”我脸色微变,忙让房中众人全都退出殿外。蔺翟云察觉我神态有异,便展开那巴掌大的羊皮卷观摩起来,“这是一张地图,夫人是从哪里得来的。”房中虽没有人了,我还是谨慎地挨在蔺翟云的耳畔小声说:“是晚风留下来给我的。” 蔺翟云耳根子红彤彤的,半响才怔怔道:“额……哦,是晚风留给你的……啊?什么!”突然反应过来,瞪大了双眼,压低了声音问:“他怎么留给你的?你们联系上了吗?”我道:“尚未联系上,不过晚风有一个极为喜爱的青铜兽口祥瑞金香炉,之前本来一直放在太极殿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出现在夜梧宫,我想是我离宫那会儿他留在那里的。今早我发现香炉被人打翻了,便拿起来擦灰尘,无意间发现香炉里面有暗格,这羊皮卷就藏在那个暗格里。” 蔺翟云怔了怔:“在劫?” 我这才想起蔺翟云这段时间一直昏迷,不知道外头发生惊天巨变,已经改朝换代了,也不知道在劫未死,甚至还当了皇帝,便把这几日发生的一些事情极为简要地说了一遍。蔺翟云听后啧啧称奇,“不想人死竟还能复生,在劫必有奇遇,福泽深厚啊。”随后又戒备地问:“那香炉是谁打翻的?”我想了想:“那时只有在劫一人在偏殿等我,多半是他打翻的。”蔺翟云蹙眉:“那他有没有……”我随即道:“应该没有发现这张羊皮卷。” 在劫向来不喜晚风,许是香炉里燃着的晚风最喜爱的龙诞香惹他不快了,这才拂袖打翻,之后便不愿在充满龙诞香的殿内逗留,走了出去。 蔺翟云复而看了看地图几眼,问:“这图中所指的是哪里?莫非是萧晚风现在的藏身之处?” 我摇头道:“不知,不过我记得之前离开长川的时候,晚风曾说过等我回来后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兴许就是图中所指。” “那是个什么地方?” 我再度摇头,“不清楚,他只是说,那时我们以后……长相厮守的地方。” 念及晚风如今下落不明,又生死未卜,我一时心绪翻滚,落下泪来。 蔺翟云也不再说话了,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许久才安慰道:“你别担心,萧晚风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不会有事的。” 我点点头,自我安慰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明在劫现在也找不到他,拿他无可奈何。 随即身子一颤,刚才被蔺翟云已醒的消息分了神,这会儿才想起这么重要的事,惊呼:“先生,大事不好了,如今在劫多半已经找到了毛毛,要对他下手了!”蔺翟云露出惊讶的表情:“毛毛?”我道:“毛毛还没有死,两年前萧晚月用你叔叔所授的禁术救活了他,就是现在的萧染啊!不行,我不能再让这个孩子受到伤害了,我要去救他!” 二话不说,我拔腿往外走,被蔺翟云叫住:“你知道毛毛现在在哪儿吗?”我停住了脚步,摇了摇头,无措地看着蔺翟云。蔺翟云想了想,沉吟道:“夫人先不用担心,在劫现在未必真的抓到毛毛,也许只是掌握了他的行踪。”我惊问:“先生此话怎讲。”蔺翟云道:“这叫关心则乱,夫人如此聪明的一个人,难道真想不到在这偌大的长川城,哪里还能是毛毛的藏身之处?” 我沉思半会,惊呼:“难道是明月楼?” 昔日萧晚月不愿娶胡阕公主而长宿明月楼,那明月楼鸨母颜娘与萧晚月的关系那是人尽皆知的事,放眼整个长川,若还有一人胆敢冒着杀头的罪窝藏前朝余孽,便只有颜娘一人了,因为阿娜云和临江王萧染是她心爱之人的妻子和儿子,她虽沦落风尘,但极有气节,是断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蔺翟云叹道:“夫人能想到她,难道在劫就想不到了?” “那……” “在劫也许早就包围了明月楼,只是一直搜不到毛毛……不过眼前事态是十分紧急了,你刚刚说在劫今早是匆匆离开的,看来这事情有新的进展了。” 我着急道:“那我现在立刻就去明月楼。” 蔺翟云这次没再阻止,嘱咐道:“夫人切记‘过刚则易折’的道理,凡是给自己留点余地,不要与在劫闹得太僵,必要时……舍生取义。” 我脸色一变,怒不可遏道:“真不敢相信这番无情无义的话居然出自先生之口,你竟要我舍弃毛毛而保全自己!” 我的愤怒指责,令蔺翟云神态些许黯然,仍是真诚地对我说道:“对我而言,没有什么能比夫人平安活着更重要,这是我超越生命价值也要秉持的理念,夫人,你明白吗?” 我僵硬着背脊,无言以对,他多次牺牲性命保护我,我怎不知他对我的好? 蔺翟云继续劝道:“夫人,想象目前的处境吧,若你是在劫,一个刚刚登基的君王,会不会留下前朝皇室的血脉而给自己的帝位带来威胁?不,绝不可能。所以现在你若强硬对抗在劫而保毛毛,只会让在劫觉得你的心已偏向了萧家,你这个姐姐已经不值得信任了。在劫的性子邪乎不可揣度,到时候会对你采取什么样的手段谁也无法预知——夫人,别忘记了,你如今已非孑然一身,你的腹中,还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啊!” “我心中自有打算,不劳先生挂念了,你好自休息吧。”我拂袖而去。 “夫人,量力而为,不可莽撞行事啊!”蔺翟云焦急欲要追我,不慎滚下床榻。 我脚步沉重,终究把牙一咬,大步离开了。 离开前,嘱咐守在殿口的宫奴们回去搀扶蔺翟云,并好生照顾。 此时,我的心里很乱,像压着一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地让我喘不过气,那缤纷错乱的雪景已在我眼前彻底丧失了美感,只觉得苍白得令人扎眼,犹如我这场人生,总是陷入两难,再也演绎不出美丽的色彩。我真的不明白,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为了我的弟弟,我的丈夫,我的儿子…… 浊浊尘世就像是一个大染缸,所有人都在里头挣扎着,一身的罪孽。 也许,只是这漫天的白雪,才是干干净净的罢。 才刚出了宫门,就被卢肇人拦住了去路:“公主殿下请原谅,皇上有命,不得公主离宫半步,还望公主体恤微臣职责所在,别为难微臣。” 我冷眼看着他,“宰相大人,我楚悦容在人前演了半辈子的戏,平生很少佩服谁,你算是其中一个了。” 本以为他忠于道义,所以谨守老魁主的话辅佐在劫,助他举兵起义,争雄天下,然而他却因长乐郡主的三言两语而背叛在劫,使昔日雍城祸起萧墙,白白便宜了萧家;在我以为他对长乐怀有爱意,上天地下唯长乐之命是从,他却因爱起贼心,助天赐谋反而欲得长乐;又在我以为他一心助天赐造反,陷大昭江山于风雨飘摇时,他却再次祸起萧墙,甚至还来了一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不知弹丸旗下”的三重连环计,在大昭和前朝大经乱党、天赐所率领的义军斗得天崩地裂的时候,他暗度陈仓,骗过所有人,包括他最爱的长乐郡主,助在劫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建立大雍基业。 你说这样的一个人可不可怕,像是戴了十张面具,谁也无法将他看穿。 不,真正可怕的还不是卢肇人,是在劫才对。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很多,唯一能解释的是,从一开始卢肇人的背叛就是配合在劫所演的一出戏。 那时萧家铁骑倾巢而出攻打雍城,更是由萧晚风亲自挂帅领兵,在劫顽率领下抗数十日,早已支撑不住。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在长乐郡主来大雍城找卢肇人的时候,在劫就和他就利用这个契机,合谋来了一计“置之死地而后生”,卢肇人佯装效忠萧家,在劫佯装英雄末路而魂断悬崖,为求保留大雍最后的实力,待日后重整山河。他们计划的很小心,很隐蔽,甚至连柳荫苒都瞒着,也包括我。所以后来我前去救在劫的时候,那个说天上地下地狱黄泉都不放过我的好弟弟,宁可孤身一人摔得“粉身碎骨”,也要违背誓言将我送回崖上——也许整个完美的计划里,唯一的意外,便是萧晚灯自暗处放出的冷箭。 但在劫最后还是成功了,他非但没有死,还带着残缺的记忆卷土重来,勾践十年卧薪尝胆,他楚在劫今天也得以一雪前耻,开创帝业,将敌人一个个斗得溃不成军。好啊,真是我的好弟弟啊!所有我为他流的泪都是枉费,所有我为他操碎的心都是个笑话,今日他还要杀我的丈夫,杀我的儿子,他何不索性,也将我杀了?是了,他怎么会杀我,他爱我呢,我这辈子就是来给他还债的,所以他要杀尽所有我所爱着的人,最好从此一心都拴在他一个人身上,为他生,为他死,为他疯疯癫癫,那才是最好的! “你给我让开!”我怒从中来,对着挡路的卢肇人厉声喝道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85 。 卢肇人换来侍卫,一列排开,在我面前堆成一堵人墙,一副誓死不让我过去的阵势。 我仿佛听见了毛毛的哭声,一会儿像在天边,一会儿又在耳旁,有时候是婴儿的哭声,有时候是稚嫩的童音,凄厉的质问,他问我:“娘,你当初为什么要杀我,现在为什么不救我!”我悲痛欲绝,心如刀绞,我这辈子做错了太多事情,失去了太多太多,现在我不要福禄安康,不要富贵荣华,我只要我的儿子活着,好好地活着,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不放过我,都不让我过去救他? 我怒红了眼睛,怒吼道:“滚开!”昂首阔步地往人墙里冲去,不避不闪地迎着一把把锐利的钢刀前行。那些侍卫被我吓呆了,连忙撤了刀刃纷纷退到一旁,但还是割得手臂腿脚血流一片,我感觉不到疼痛,不顾一起继续往前大步流星地走,渐渐地开出一条道来。 “你真是疯了!”卢肇人往日常挂嘴边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正要亲自动手制止我,这时有一道清丽的声音制止了他。 “卢大哥,住手吧,让她过去。” 那人的声音与我极为相似,我抬头看去,之间柳荫苒自人群中漫步走出,红衣漫漫,映照着皑皑白雪,鲜明的色彩对比,让人触目惊心。 令人触目惊心的还有她脸上源源不断流下的眼泪,柳荫苒哭着说:“让她去阻止他吧,他已经变了,不再是我们以前所熟悉的魁主了,我真的……真的不想再看到那样的他了,卢大哥,我求你!” “……荫苒,你?”卢肇人呆住了。柳荫苒向来性格豪爽,巾帼不让须眉,常年陪伴在劫征战沙场,宁可流血,也绝不轻易流泪,何曾像今日这般失态? 许久许久,卢肇人将手垂下,仰面长长叹了一声:“罢了罢了,公主,你……走吧,别怪微臣没有提醒你,现在的皇上……已经不是你过去所认识的那个弟弟了,你若想自己还有你身边的人能太平地过日子,若想天下苍生都免遭灾祸,最好还是别惹他生气了。” 我没有应答,跟着柳荫苒上了马车,一路直奔明月楼。 柳荫苒对我说,在劫为了逼颜娘交出临江王萧染和贤妃阿娜云,下令每日在颜娘面前用极其残忍的手法杀害明月楼的姑娘,每日杀三人,已经屠杀了整整十日,今日颜娘终于支撑不住,让人传话,说她有事情要交代,在劫这才离宫前往明月楼。 “以前的魁主,哪怕痴症发作,也会竭力阻止自己杀人的本能,但现在的他,无所不用其极,并且以杀人为乐……公主,我求求你,让他清醒回来吧,变回以前的他。” 柳荫苒在我面前泣不成声。 我默然坐在那里,心里冰冰凉凉的,就如外边那茫茫的雪。 明月楼前,那道巨大的奔月屏风,如今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被宠幸了一夜就遭抛弃的女人,往日莺歌燕舞的脂粉笑骂,如今俨然消失在惴惴不安的情绪中,所有花娘都跪在地上,脸色是胭脂也遮不住的苍白。那人玄色龙袍加身,帝冠岌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地坐在那里,神情并不太好,便教底下的人全都浑身颤抖,无不担惊受怕着,唯恐他一个不悦,接下来被凌迟剐鼻处死的就轮到了她们自个儿。 我一走进明月楼,就看到这等情景,而颜娘则挺着腰板儿站在前头,在跪了满殿的人群中分外显眼。 不知她说了什么,在劫看上去似乎很不高兴,平日里常挂在他嘴角的笑容,如今荡然无存,阴翳的眼神已经开始凝聚杀气。 早在我到来之前,便有一个太监进去报信了,在劫把头一眼,见我兴冲冲地自外头跑进,眉头皱了皱,怒骂那太监:“不受用的东西,退开。”太监抖抖索索地跪到了一旁,在劫收起怒容,面带微笑,下来迎我:“姐姐,这天寒地冻的,怎么出宫了?可别受冷了。”边说着,牵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唇前吹着热气,也不看柳荫苒一眼,只往我身后扫视一圈,道:“现在世道还乱着,离宫的时候怎么都不带一个人保护,这样多危险啊。”竟不当柳荫苒偌大的一个人存在,像是不满她带我过来,有意拿她使气。柳荫苒委屈地咬了咬唇,杵在那里红了眼睛。 在劫问我:“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往大堂上看去,琢磨着现在的局面。 看来在劫目前还没抓到毛毛和阿娜云,否则也不会与颜娘对立。 便笑着回道:“本来是想到宫外走走,看看外头的雪景,恰巧遇见了荫苒,就一道儿作伴了,后来听说你在明月楼,便觉得奇怪,赶来看个新鲜。不过你也别怪我这个做姐姐的多嘴说事,若是你中意谁,诏进宫去就是,何必亲来这一遭?也千万别做那些不体面的事,免得丢了身份惹人话柄才是。” 这番话说得一语三关,一来给柳荫苒脱罪掩饰,因为我知道她是十分在意在劫的;二来是委婉劝在劫身为一国之君,实在不该来这种三教九流的胭脂花巷;三来是暗指他不该有失身份,做出滥杀无辜的事情来,好保全颜娘和明月楼的姑娘。 在劫这样聪明的人怎不明白我的心神?可片装作没听懂,倒是神态稍霁,给了柳荫苒一个的好脸色,“劳烦柳都尉一路保护公主,这便去外头候着吧。”柳荫苒是大雍建立以后唯一一个在朝堂上身兼二品官职的女官,这与内廷女吏是截然不同的地位。 柳荫苒暗暗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宽慰她,她这才离开了。 我故作不知地问:“在劫,你来这儿又是做什么,难道真看中这里的姑娘了?” 在劫笑笑:“姐姐多想了。” 拉着我的手入座后,指着底下跪着的众人,骂道:“这些刁民胆大妄为,居然敢窝藏朝廷钦犯,还死不悔改,你说该不该杀?” 我尚未开口,底下就哭天抢地的喊冤声一片,在劫自然不搭理她们,眯着眼睛问我:“姐姐,换做你该怎么个处理法子?”我淡淡道:“若是查明属实,自当该杀。” 颜娘一听,哼哼地冷笑道:“好,既然公主来了,也便为奴家做个见证吧,奴家适才便跟皇上说了,我这明月楼上上下下百来个姑娘,虽出身下贱,不敢说身世有多清白,但的确不曾做那些忤逆朝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话说到这儿,在劫的脸上沉了下去,我暗叫不好,颜娘平时那么一个八面玲珑的人,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今日怎么倒见了佛面却说起荤话,犯了大忌前去冲撞在劫?这“忤逆朝廷大逆不道”八字,不就明里头为自己叫屈,暗里头骂在劫是乱臣贼子? 颜娘不顾我使眼色,素来是个出了名的烈货,顶着皇帝也不怕,撒泼地骂道:“打自新皇登基,便不分青红皂白问罪奴家,若是我颜娘受罪也就罢了,可偏偏尽是作践一些不相干的人,还哪来的王法?这时日来杀了我明月楼整整三十多位姑娘,就算是老天瞎了眼睛,今日该睁眼说句公道话了吧!我们这些人虽是出身下贱,但俗话说得好,蝼蚁尚且偷生,我等也不能活得糊涂,死得冤枉——公主今日来得正好,您经历过前朝的清明,也算本朝中难得开眼的明白人,便为奴家作证,若今日奴家能证明自个儿的清白,便请为奴家担保,保我明月楼上上下下百来口人的性命无虞。” 在劫冷笑:“凭你也配让公主作保?” 我却点头应道:“好,我答应。” 在劫回头瞪了我一眼,我对他温柔笑笑,他就闭口说不出话来,又觉得憋屈,将满腹怒火撒向了颜娘这个罪魁祸首,广袖一挥,指着颜娘,龙威盛怒:“好,很好!你今日最好能想出个好理由证明自己的清白,若让朕听得有半分的不满意,别说自个儿,便是这整个明月楼,朕定会杀得片甲不留,夷为平地。” “皇上,你一言九鼎,便请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 众人正好奇颜娘要拿出些什么证据来为自己脱罪,却见她只从袖口里掏出一把匕首,眼尖的侍卫乍见凶器,大惊,喊道:“护驾护驾——” 颜娘不屑地讥笑:“没胆识的孬种。”竟二话不说,将匕首刺向自己的心窝。 顿时整个大堂闹腾起来,侍卫们正奔走护驾,又傻楞住了,花娘们则一个个嚎嚎大哭起来,扑到颜娘身边,哭作了一团。 颜娘脸上灰白,满头冷汗,那沾满鲜血的纤纤细指,颤抖地指向在劫,憋着最后一口气,说道:“我用我的命证明我的清白,我用我的命换所有姑娘的命……你,绝不能食言,天在看,我做鬼了也在看!” 在劫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而我却再也不能自持,奔下上座,伏地将颜娘抱起,哽咽道:“你……你这又是何必?不是非死不可的,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为什么……” 颜娘深深凝视着我的脸,像是想起了谁,目光变得幽柔而美丽,痴痴地念着:“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沈。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那时她亲手绣在门口那道奔月屏风上的诗,嫦娥后悔偷灵药了,那颜娘她也后悔爱上了晚月? 不,她绝不会后悔,她愿做那奔月的嫦娥,伴着明月,万世孤独。 她沦落风尘,这辈子从来没有真心对任何人说过一个“爱”字,但真正爱一个人,是从来不会把爱挂在嘴边。 如果一个人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来捍卫,那不是真爱,还是什么? 我泣不成声,见颜娘双唇颤抖,便抓着她的手道:“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我一定会为你做到。” 颜娘没有出声,背对着在劫动了动嘴唇,无声道:“我苦撑着熬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见到你。我死后,你想办法支开大堂所有的人,谁都不能留下,只有你一个人……你,你一定要就救他们,救救他们……” 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早已不言而喻,我紧握着她的手应道:“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意环视大堂内所有的姑娘,保证道:“我一定会就他们的,就算拼了我这条命,也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们分毫!” 颜娘满足地笑了,痴痴地看向窗外:“你看,那月亮儿多美啊……” 落雪纷纷的白日里,又哪来的月亮儿?我哽咽道:“恩,很美,真的很美。” 颜娘红了眼睛:“可惜,他太孤独了……” 我安慰道:“有星星陪着,明月就不会孤独了。” 颜娘像个孩子似的小心翼翼地问:“我听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是不是?” 我点头:“是的。” 颜娘欣慰地笑着:“那……我可以放心地去了……”一滴眼泪滑落,她撒手而去。 人间一个生命消失,从此夜间的天空里,将会多了一颗星星,不管一千年,还是一万年,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方位,遥遥地,坚定无畏地,守着她的明月。 我抱着颜娘余温不退的尸身,痛哭着。 在劫来到我身旁,安抚道:“姐姐,请不要太过悲伤。” 我低着头,将整张脸遮在长发的阴影里,哽咽道:“在劫,我想亲自为她换身干净的衣裳,再把她体面地下葬,你能不能让大堂里的人都离开?” 在劫点点头,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往外撤离,那里哭得声嘶力竭的花娘们,也一个个地被侍卫带走了。 在劫在我身后呆了片刻,见我一直无声啜泣着跪在那儿,只说了句:“不是你的错,你真的无须太难过。”也便离开了。 人皆离去,整个大堂里显得空荡荡,寂静得甚至能听见屋外雪落的声音。 许久许久,我听见“笃笃笃”的声音,一开始很轻,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是有人在敲着地板,就在我和颜娘立身的位置上。 颜娘真不愧是个聪明的女子,脂粉堆里的女英雄,谁也想不到,平日里人来人往三教九流汇聚的明月楼大堂底下,竟然暗藏乾坤,就连在劫恐怕也料不到,他费尽心思要抓的人,原来就藏身在他多番踏过的地板下面。 我放下颜娘尸身,掀开那块赤红色的牡丹地毯,回应着也敲了敲地板。 很快地,一小方块的板面从下往上翻开了,阿娜云牵着萧染的手从里头走出,两人早已满面是泪,见到我都扑了过来,伏在我怀中哭泣。 我安抚了他们好一会儿,然后拉着他们的手来到颜娘的尸身前,哽噎道:“来,先给你们的救命恩人叩头。” 阿娜云和萧染躲在下面,早就知道上头发生了什么事,好几次萧染想冲出去,都被阿娜云捂着嘴巴阻止了,他们唯一能回报颜娘的,就是好好地保住性命,平安地活下去。 他们跪在颜娘身前,重重地磕了三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86 个响头。 萧染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这是他幼小的生命里,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死亡,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死”所代表的含义。 “姨娘……”萧染挂着眼泪,抬头问我:“颜娘姑姑死了,是不是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对染儿笑了?” 我伏地抱住他弱小的身子,不忍心告诉年幼的他如此残忍的答案。 萧染哭道:“姨娘,我以后会很乖很听话的,就算药很苦很难喝,我一定会全部喝光,不再挑食,不再欺负别人,我会养好身子,努力长大,做一个正直有出息的男子汉,我会好好孝顺父亲、母亲大人,每天给大伯请安,陪姨娘说话解闷,所以我们都不要死,永远都活着,好不好?” 紧紧搂着他,一遍遍抚他的头:“好孩子,好孩子……”多么一个懂事的孩子,抱在怀里是如此的温暖,我的儿啊。 我保证道:“你们都会好好活下去的,姨娘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你不会死的……” “这可就由不得你了,姐姐。”一道清冽的声音伴随着飞雪飘来。 在劫昂首负背站在门口,仿佛头顶着黄天,脚踏着后土,飓飓不可一世。 侍卫泉水般自他身后涌出,很快地就将整个大堂重重包围起来。 阿娜云害怕地躲到我身后,萧染也缩进我怀里去了,我抱着他,紧紧地,就像抱着生命仅存的温暖和希望,努力维护着理智,冷眼看向在劫:“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 “事实证明,姐姐的确不值得托付一丝的信任,在朕为那些前朝余孽和造反起义的乱贼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你居然还要在朕的背后插一刀。” 在劫踱步走进来,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之前颜娘那个贱奴就曾频频向朕打探你,朕便知道,兴许只有你才能获得她的信任,引出这两个余孽。” 我脸色大变,看向本本分分立于在劫身后的柳荫苒,终于彻底明白了。 一切都早有预谋i,这就是一个局,引我下跳的陷阱! 难怪在劫今早会来邀我赏梅,难怪侍卫来报的时候,明明说话很小声,却偏偏还是让我听见“临江王萧染”五个字,难怪柳荫苒会如此凑巧出现,难怪卢肇人会如此轻易放人……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在我算计在劫的时候,他也同样在算计我,最后还是我奇差一招。我输在对自己弟弟的信任,而他赢在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我。 什么时候开始,我和他沦落到这种地步了?我突然觉得心寒,浑身颤抖起来。 萧染窝在我怀里,察觉到了我的颤动,便挣开我的怀抱,像只小兽似的护在我面前:“你这个坏人,我不许你伤害我姨娘!” 那一声“姨娘”令在劫的眼中急遽凝聚怒意,抬着下巴斜睨他,不屑道:“就凭你,不自量力。” 萧染怒红了脸,我还来不及出手拉他,他便冲了过去,要替我教训在劫。 从小千人宠万人疼的孩子,何曾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可现在他面对的不是昔日大昭的臣民,而是今日大雍的皇帝,怎么可能给他一点余地? 在劫只是衣袖一扫,便轻而易举地扣住萧染的咽喉,将他高高提在半空,冷笑道:“小子,你很有种,只是可惜,你生错了种!” 随手一甩,将萧染仍在地上,又从柳荫苒手中接过白帕子擦着自己的手,像是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萧染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突然咳出血来。 我闻之大惊,赶忙扑过去,却被在劫一把扣住了手腕,他下令:“来人,将这两个钦犯拿下。” 我拍打着在劫的胸膛,哭道:“不要,你放开我,让我去看看他,他吐血了啊!” 阿娜云和萧染很快就被侍卫扣押着走了,萧染一直含泪地看着我,虚弱地一遍遍喊着:“姨娘……”我要追着萧染而去,被在劫不费吹灰之力地拉回来,冷冷道:“今日除了让你引出这两个余孽之外,本还想看清你的心到底偏向谁,但是朕的好姐姐,你的表现实在太令人失望了,朕现在心情很不好,所以你最好别哭哭啼啼闹得朕心烦,否则朕现在就下令,杀了那两个余孽以解心头之恨。” “不,别!”我连忙抹泪,“我不哭,不恼你心烦,你别杀他们。” “你可珍把他们萧家的人当宝了。”在劫非但没有息怒,反而怒上加怒。 “现在便跟朕回宫去吧,让朕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罚你才好,亲爱的姐姐。” 夜梧宫中,沙漏簌簌作响,所有人噤若寒蝉,跪地瑟瑟发抖。 就在刚才,在劫一回来就大发雷霆:“大胆奴才,谁准许你们点龙诞香的?”便下令将那点香的宫女拖出去杖责致死,后来好几个太监焚了椒兰,捧着香炉在宫殿内四处熏香,这才将龙诞香的气味遮盖住了,但在劫的脸色丝毫没有好转,怒骂:“全都滚出去。” 众人都战战兢兢地退出大殿,唯独留下我和在劫,两两相对,相对无言。 我犹豫半会儿,正要开口,就被在劫冷硬地打断了:“求情的话你最好别说,否则后果自负。”我咬牙恨恨瞪他:“你这么容不下萧家的人,我也是萧家的媳妇,你怎么不索性将我这个姐姐也杀了?” 他静静地凝视我,许久许久,才近似疲惫地问:“楚悦容,你真的是我的亲姐姐吗?”也不再以“朕”自称。 我拉着在劫走到那面立地的菱花镜子前,指着镜中五分相似的面容,问:“在劫,你还在怀疑什么?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弟啊,这世上还有谁比我们更亲近彼此的?我是另一个你,你是另一个我啊!”现在我只能打着温情招牌,渴望以此说服他,救出萧染和阿娜云。 在劫深深看着镜中的我们,然后闭上了眼睛,许久都没再说话。 这时,宫外太监请示:“圣上,汤药已经熬好了。” 在劫道:“端进来。” 那翠衣太监便端着托盘自殿外躬身碎步地走进来,我盯着上头黑乎乎的药汁,奇怪地问:“这是什么药?” 正想着莫非在劫的头痛旧疾犯了,却听见他覆着寒霜似的声音:“是藏红花。” 我脸色大变,环着小腹踉跄后退:“在劫,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 在劫冷冷道:“认识到萧家在你心目中的重要性,朕就这么决定了,你是朕的姐姐,是我大雍尊贵无比的长公主,以后朕自然会为你做主,找一个才华横溢才貌双全的男人做你的驸马——但现在,你必须跟萧家断得干干净净,一点关系都不许留下,包括你腹中的孽种。” 所有他温柔和煦的面皮,此刻终于彻底撕下了,蛮横毫不留情地将我拉到面前,无论我怎么反抗,在武功修为本就高深的在劫面前,仅如蚍蜉撼大树般不可自量,他轻而易举地将我制止住,扯着我的头发用力往上一拉,就在我吃痛的瞬间,趁势用手指扣开我的牙关,将那黑色难闻的药汁往我口中倒去。 眼泪爬满了我整张脸,透过那层模糊地水影,我看到在劫那张好看的脸,不带一丝怜悯,无情得像是那冷峻嗜杀的修罗佛,眉宇间那赤红的血印,晕散开了,一点一滴,如溅在雪地上的血,红得刺瞎人的双眼。 就在药汁划过喉咙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心死了,再也活不回来了。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曾立志,要做一个怎么样怎么样的人。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发奋、努力、好好做人,愿望就可以达到。很久很久以后才发觉,原来等待整治我的是命运的模子,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它将生存的规则套在我身上强行挤压。终于我忍着疼痛在夹缝中畸形地存活下来,这时的我和原来的样子已有着很大的出入。于是很多人都说,你已经变了。于是我总是认为,别人也变了。然后相互指责,彼此伤害,做了很多错事。 如今躺在这漆黑的世界里,分不清身在何方,想不起今夕何夕。一些记忆袭来,潮涨般席卷着汹涌,那些残酷的,寒冷的,让心隐隐作痛的,定格在漫天飞雪的残象里,淹没这一世的芳华。在劫不复温柔的冷漠面孔,就在这片残象里蔓延。 察觉黑暗中有人若隐若现地呼吸,我惊慌起身,“是谁?谁在那里?”一双宽厚的手按住我的肩膀,“醒了?快别逞强了,身子还虚弱着呢,好好躺下吧。”仿佛寒冷里注入了一丝阳光的温暖。认出了他的声音,是蔺翟云,我安下心来躺回床上,双手覆在小腹上,极其不安小心地询问:“孩子呢?”蔺翟云安抚:“多亏你机智当下将那东西呕出大半,也幸得我赶来及时,将残余腹中之药以银针逼出,又以清汤稀释,孩子尚且无碍,你别过于担心了。” 我躺着,没有回话,心中的波涛缓缓平复。 蔺翟云问:“之前的事还记得多少?” 无言以对,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宁愿全都遗忘了,也不愿记得如此清晰,曾经情深弥坚的弟弟,换了张绝情的面孔,要杀我腹中未成形的孩儿。药刚喝下的时候,在劫的脸上浮现痛苦,我无心与他深究这种痛苦的来源,竭力将他挣开,手指立马探入咽喉中催呕,想在药效发挥之前将那些药吐出来。 整幅心肠翻江倒海,恶心的感觉逼得人眼泪涟涟。 恍惚间,听见在劫轻声的请求。 他请求我别恨他。 通红的眼睛,凌乱的头发,苍白的面容,令我看起来就像个含冤而死的厉鬼,一言不发,只狠狠地瞪着他。对于他无所谓恨不恨,却不敢去谈爱不爱。欠他前世的命还他今世的债,下十八层地狱也不能解恨。只是太不甘心了,一种无力感,如今我和他这种可笑的处境,命运的模子将我们改变得面目全非,却还要承受情感上的虐待。伤害你最深的人恰恰是你最亲的人,这个我曾用生命保护的弟弟,不管他对我做了什么,我只能伤心,但不会真正地去恨。从小到大对他习惯性的原谅,是人世间最深沉的宽恕,也是楚悦容最可悲的笑话。 他偏执地以为我恨他,以为我爱萧晚风重于爱他这个弟弟,一厢情愿地推咎于我或许不是他血脉相连的姐姐,所以反反复复地问:“楚悦容到底是不是我亲姐姐!”所以又能决绝地狠下心肠,喝人来止住我催呕救子的举动。绝望,更深的绝望,我陷入昏迷。 醒来后发现蔺翟云在身边,“谢谢你救了我和孩子。” “还是别谢我了,就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要是你总是这样子一意孤行,这世上谁也帮不到你。” 蔺翟云的话语带着赌气,是在气之前不听他的劝,为了萧染和阿娜云跟在劫撕破了脸面。 “他现在已经是皇帝了,你又在他的掌控之下,若真是容不下你的孩子,你又怎么可能保得住?” “保不住也要保。” 蔺翟云嗤笑:“瞧你又说大话了吧,现在别说保住腹中骨肉,就连贤王世子和侧妃,你怕都保不住。” 这样泄气的话令我愤怒,却无法反驳,如今还有什么可以凭借的?我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听蔺翟云的话,僵化了我与在劫来不及熟悉却又陌生了的姐弟之情,事情还有没有转圈的余地? 最后所能依靠的,只剩下这个在黑暗中紧握着我双手的男人了。 抓着他的手,像抓着仅存的救命稻草,“告诉我,今后该怎么办?此番我定听你。” 他长长叹了一声,给了我答案:“眼下你必须重新获得在劫的信任,便按我先前之言去做吧,为时未晚。” 舍鱼而取熊掌,舍生而取义,舍弃萧染,去救腹中的孩子。 我变了脸色,情绪激动得不能自己:“不,只有这个我绝对做不到!”含辛茹苦,怀胎十月,忍受呕吐和水肿的折磨,撕裂了身体的疼痛,将小小的他生来这个世界,是为了爱他而不是杀他。难道因为他萧染是我楚悦容的儿子,就要一而再地遭遇母亲的背叛?难道为了腹中的孩子能活下去,就要牺牲被我深深辜负过的另一个亲生骨肉?不,这样是不可以的,人性不该如此卑劣绝望。 黑暗中蔺翟云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冷:“我希望你能撇开感情的羁绊,恢复成当日楚家众子夺嫡时那个睿智勇敢、行事果断、堪当大任的楚悦容,而不是现在这个患得患失、畏畏缩缩的可怜母亲,否则你谁也救不了,还要搭上更多无所谓的牺牲。” 我心神一震,“先生......你?”蔺翟云叹息:“你我历经患难,共过生死,早有默契......现在,你明白该怎么做了吗?”我深呼吸,语气慢慢坚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87 定起来:“是的,我明白了。”欲要取之,必先予之;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是他此刻迫切想要告诉我的道理。蔺翟云松了口气:“你能明白,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片刻的沉默,我轻声询问:“你说在劫是不是变了?” “再怎么改变,也改变不了曾经相互扶持、生死与共的感情。” “但是他全都忘记了。” “记忆不在了,心还在,这个世界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冷酷无情。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你应该相信,再冷硬的心都有柔软的角落。” 我还想再说什么,被蔺翟云打住了:“别想太多,好好休息,养好精神才能有精力做你该做的事,良好的状态,冷静的头脑,才能事半功倍。你是知道的,你的这个弟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的心太深,他的情太淡,失去他的恩德太容易,得到他的信任太难。不幸你是他的姐姐,负他许多,故而恨你也多;庆幸你是他的姐姐,待他情真,故而爱你也真。恨,是因心中有爱。有了爱,哪里还有化不去的恨。此后,你需谨言慎行,一番辛苦了。” 我红了眼睛,“此生最大的幸运,莫过于与先生相识。” 蔺翟云笑了笑,为我掖好被子,柔声道:“安心睡吧,今夜,我在这里陪你。” 冬雪已残,春风尚远。高树凄索无衣,残池冰冻如镜,里面的鱼儿只怕早就死了。我凭栏而坐,焚香操琴。琴音缭绕,飘飘乎天之苍苍,袅袅兮地之漭漭。珠帘晃出五光十色,几声簌簌,他映着风华身姿,掬帘而入。我装作没看见,专心抚琴,并未起身相迎这位新登的帝君。他也没有在意,逶迤着残雪消融的水响,踏破这满屋的清冷,不愿将曼妙琴声打扰,只静静依着锦绣屏风而立,噙一抹微笑,侧耳倾听。 一曲作罢,他抚掌朝我走来,不吝赞语。我恍若未闻,转眼看向窗外雪景,似看出了神。他在我身旁坐下,也不言语。许久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疑问:“今早便听侍者传话,说你想见朕,朕真的来了,你却视而不见,是什么道理?”我仍看着窗外,漫不经心地回道:“邀你前来,是想让你听这一曲,而今此曲以罢,诸事已消,去留且随自便。” “哦?那可真是奇了。”对我此番莫名言行更加困惑,倒是个有耐性的人,并不急着追问,还不忘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既然来了,也便坐会儿吧。”视线停留在我脸上,讥诮:“今日姐姐气色不错,看来心情也不错,竟还有兴致操琴。” 见他留下我暗暗松了口气,说明他也有心与我嗑话,并不想彻底冷了这份姐弟之情,否则以他不好相与的性格见我这般托大,必然转身就走。我像是没听见他讥讽的口吻,做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你那未出世的小侄儿此番有惊无险,还乖乖地在你姐姐肚子里呆着呢,姐姐怎能心情不好?昨夜睡得也挺香,一宿无梦,今早醒来便觉神清气爽,想与人分享这份轻松。可不是,就唤人把你给请来了。”说罢,回头朝他投注一笑,念了声“我的好弟弟”,自信那是连日以来最为明媚的笑容。 只是一瞬间的失神,他便恢复一贯似笑非笑的表情,“也别开心得太早,总有离开肚子的一天。” 我仍是装糊涂,娇羞地把脸微垂,“是呢,怀胎十月期满,待明年七月逢夏,是该呱呱落地了,到时候还要劳烦你这个做舅舅的为他取一个好名。” 他微微笑起,眼中无甚笑意,“就这么自信能熬到那时?” 不再盲目与他针锋相对,我转而问道:“可知刚才那一曲弹的是什么?” 话题跳跃得太快,在劫微微一怔,便顺着我的话回道:“那曲子乃《孔仲尼叹颜回》,铺入琴曲,其词为:可惜颜回命早亡,教人思想鬓如霜。只因陋巷箪瓢乐,留得贤名万古扬。” 颜回,字子渊,乃孔子之徒,聪辩好学,历代文人无不对他推崇有加。 为什么提起颜回?自有我的打算。 我缓缓一笑,“在劫果然精通音律,就不知是否能猜到,为何弹这一曲给你听?” 他趣味笑着,似乎颇想听听我能说出什么花样来,又像觉得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些含沙射影的话儿,便意志阑珊起来,单手托着下巴,声音也变得懒洋洋的,“朕非是姐姐肚子里的蛔虫,焉有幸得晓姐姐九转的心思?也便不猜了,洗耳恭听罢。” 说到‘肚子里的蛔虫’这几个字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语调有些加重,听着总觉像是骂我肚子里的孩子,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接着原来的话题道:“小女子不才,也在学孔仲尼,叹子渊呢!” 子渊,既是颜回的字,也是在劫的字。 眉梢轻佻扬起,在劫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像早就料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明白我是有意借此埋汰他,只冷笑一声,却没说其他什么的,端着一张好看的面相,堆出些许深意的笑,那表情像说:看你还能整出什么东西来。 要知道女人最擅长的便是强词夺理了。 清了清喉咙,我装着悲天悯人的模样,长吁短叹:“想那子渊,早年生活极为贫苦,却能以此为乐,后世留得贤名,那句‘只因陋巷箪瓢乐,留得贤名万古杨。’说的便是如此。再观当今世上,极尽富贵尊崇者,却不懂知足常乐,更不思恩则天下,反倒累得苍生不宁,人心向背,若子渊有知,心有何安?”暗想说得够高干了吧,一语双关,骂人不露脏话呢,他楚在劫要是还有一点礼仪廉耻,都该面对同字为“子渊”的名人前辈好好检讨他自己败坏的德行。 在劫不成不淡地应道:“子渊的心,天知地知,子渊自知,何须庸人自扰之?”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来了一语双关,还四两拨千斤,于是我就成了既扰人又自扰的庸人。 自己会装傻当然乐呵,如果有人比你更会装傻,那就不再那么愉快了。我正心中不快,听他说:“人生在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何谓有所谓,有所不为?” 笑容渐去,他眉宇素冷,“当断不断,反成其乱,是谓不为;该杀则杀,斩草除根,是谓为之。” 我怒拍桌子,指桑骂槐:“秦亡于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 在劫付之一笑:“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人活着尚且管不住他人的嘴巴,安去管那百年春秋的一笔功过?做个追求虚名的伪君子,不如当个快意恩仇的真小人。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名?”说得真是漂亮,我都要忍不住为他叫好,口头仍倔强讥讽:“同为子渊,天地之差,云泥之别,也不羞愧?”他像被什么逗乐了似的笑个不停:“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所以活该他颜子渊早死,楚子渊自当安身立命,长命百岁。福寿禄三全,那是高兴都来不及的喜事,做甚羞愧?”居然助长歪风,恬不知耻地以祸害为荣。 倒也的确是他的性格,原本就是个邪气甚重、理念偏锋的异端分子,没怎么将三纲五常、伦理道德之类的正统理念放在眼里。 这番诡辩可把我气到,硬是把“好不要脸”四字吞了回去,本想借颜回的圣德来讽刺在劫的寡恩,为自己前几日遭那藏红花的破罪出口恶气,谁料他有这般厉害的口才,活该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就算是输了口舌也不能输了风度,可看在他此刻的笑脸怎恁让人有种抽打的冲动?又哪敢像小时候那样随便打他,他现在可了不得,端着皇帝之尊跟我蹬鼻子上脸,更是拿住我的软肋往死里威胁,如今哪怕有再大的委屈还不得咬碎了牙齿也要把苦水往肚子里吞? 再瞧瞧他现在,伏在案上,笑得肩膀都抖个不停,都得意成什么样儿了? 瘪瘪嘴,暗骂:你就乐吧,还怕乐不死你? 在劫右手覆在额头上,微微侧首,清冽的双眸满含笑意,自下而上地睨视,与我笑道:“没想与人斗嘴也是如此快事一件,近日战事频频,扰得人都不得安宁,真的......好久不曾如此轻松快乐了。亏得身边有姐姐陪着拌嘴儿,不然人生在世日如一日都庸碌烦躁,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看着眼前的他,我竟渐渐痴了。不曾忘却,年少那笑靥如花的他,如二月的春风拂过脸庞;不曾忘却,笑起来有个浅浅梨涡的他,喜欢耍着小脾气;不曾忘却,那个傻傻的天真的像个孩子般的他,总爱伏在桃花盛开的格子窗口,也就这么斜斜向上地看着我,一种仰慕的姿态......只是当我回过头,那个他却已经只能留在我的记忆里,而我早已被他遗忘在记忆之外。 不经意间,掌心不自觉地贴在了他的脸上,回过神后尴尬地想将手收回,被他反手抓住,放回脸颊上。 “姐姐,为什么你会是我的姐姐?” 恍若寂静中的一声水响,晃晃晕荡开一种亘古的绵愁,将人的整颗心都揪疼了。 我张嘴想说些什么,被他阻止了:“别,什么都别说,听我把话说完吧......” 他还是那个姿势伏在案几上,拖着我的手贴着他自个儿的脸颊,自下而上地凝视体态,以至于他的睫毛都显得细长分明,眼眸清澈,映着浅浅的几缕蓝丝,像是投影在深海里的水光,捉摸不透的深沉,带着绵长的忧郁。 “前日气极了逼得你喝下藏红花,冷静下来后便后悔了,一直想跟你说些什么,可总觉得拉不下脸儿,呵,还真是个不知所谓的人,总是做着不知所谓的事儿......记得蔺先生当时问我,为什么要当皇帝?这个问题我又何尝不曾这么问过自己?没想着去建立什么千秋霸业,也没有那么伟大的情操去安邦利民,拯救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那么,到底是为什么?蔺先生将你带走时最后问了我一句:‘你当皇帝,到底是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伤害她?’我看着昏迷不醒的你,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错事,却又不明白到底错在了哪儿。新王朝的建立,必然要血洗旧制,当初萧晚风建立大昭的时候,不照样对赵姓皇族以及其他威胁他帝位的人赶尽杀绝?历史一页页重写,今日的我只是效仿昨日的他,又哪里错了?” 叹息声淡不可闻,他的面容映照着珠帘的折光,掩饰了平淡,却掩饰不住瞳孔中深藏的迷惑。 “......为什么你是他的皇后?既然你是他的皇后,为什么要是我的姐姐?因为是我的姐姐,所以不管我怎么做,都是错的?” 冬日的风不解少年的忧愁,无情地掠过,吹乱了他额前的刘海,缕缕发丝中隐隐约约一抹朱红,晕散在眉宇之间。我看着他额头的疤,知道他曾经受伤,也曾经痊愈,曾经死过,也曾经活过。现在,他在寻找自己生存的答案。只是这个答案,除了他自己谁都无法解答。 我怜惜道:“傻在劫,你没错,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一朝登九五,六亲情绝,他对我到底还是念着情分的,没有逼绝,我也不忍心再去苛责,一个皇帝,拥有了至高无尚的权利同时,也套上了挣脱不开的王道桎梏。 那些帝王的股则总是逼着去做一些事,不管请不情愿,只管该不该。 在劫问:“那么,是你错了吗?”我摇头,“不,我也没错,也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因为是一个母亲,对与孩子的保护是天生的本能,哪怕这种本能冲撞了王权的威严。在劫执着询问:“那么,到底是谁错了?” “是老天错了。” 一种悲悯涌上心头,将众生捉弄岂非老天最爱不释手的把戏?我恨恨道:“天地不仁,以苍生为草芥,视万物为刍狗。”窗外北风呼啸,席卷着人生的苍凉和冷漠,他随我叹道:“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我摇了摇头,“这两句都太煞气了,不好,不好。” “那再加一句如何?” “说来听听。” 在劫合着我的手覆在琴弦上,“咚”地拨响清音,伴随一声轻吟:“天地无情,人间有情。” 我听得痴了,如坠梦中。梦里,春阳明媚,婉约如宋词的韵致。在劫忽然道:“我已下令,三日后处死那两人。”梦醒,铅华褪尽,生死抉择依旧伤感。我含泪道:“好,我不再阻止你,不再让你左右为难。”在劫闭上眼睛,“你能这么为我着想,我很高兴。” “只是有一个请求,还希望你应允。” “但凡不违背原则,都会应你。” “三日后,请让我亲自动手,送他们两人上路。” 在劫诧异睁开双眼:“你......”渐渐地眼眸凝聚出一层薄薄的水汽,声音沙哑得像竭力压在嗓子下:“你有这个心就够了,其他的不需要勉强,真的不需要.....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88 .” “不!”我的态度从未有过的坚决,“我必须这么做,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你!那些腐蚀灵魂的杀戮,你不能做,非得我去做才行,你是我的弟弟,我们之间不能有恨!” 在劫被我震撼了,寡恩的面容渐渐露出一丝感动。 他将这种坚决视作对他忠诚的决心,将眼泪视作对萧晚风乃至虚华昨日的话别。 埋首在我的双手间,他郑重道:“好,我答应你,此事过后,你我不再相疑,你将是我楚在劫最信任的姐姐,是我大雍王朝最尊贵的公主,我要让你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他说得很认真,认真地将他自己都感动了,像是终于找到了,他所选择的帝王之道的意义。 三日后,我当着在劫的面,亲自将一把冰冷的匕首送进萧染的胸膛。 那一刻我的心和血都是冷的,因为萧染的眼泪和体温在我的怀抱里渐渐地冷了。 “孩子,别恨姨娘,姨娘这么做都是为你好,与其让你死在别人的手里,不如姨娘亲手杀了你。” 小小的萧染乖顺地靠在我怀里,断断续续地说:“没关系,如果染儿死了,能让姨娘活得轻松一点......” 然后他停止了呼吸,我再一次杀了自己的儿子! 阴冷潮湿的地牢,散发着腐朽的味道,像是在对我讥讽嘲笑,人世间最肮脏丑陋的罪行,也不过如此。 阿娜云被狱卒蛮横地扣押在一旁,目睹这一切,厉声尖叫,声声凄厉地控诉我的残忍。她痛斥我丧尽天良禽兽不如,唾弃昨日还在对我深信不疑的自己是那么的天真愚蠢、不可救药,难过不知怎么向自己的夫君交代,因为没有保护好他唯一的孩子,那是她的罪过。 轻轻地将凶器从萧染的心脏抽出,我小心翼翼地把没了呼吸的他横放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对阿娜云说:“放心,你不需要为以后面对不了萧晚月而为难,因为很快,你也要死了。” 阿娜云怒吼:“楚悦容,我瞎了狗眼错看了你,你最好现在杀了我,日后我要是活着,必然要你生不如死!就算你杀了我,我化成厉鬼也不放过你!” 她用自己所能知道的全世界最恶毒的言语诅咒我,唾骂我。而我安静地听着,却无法获得良心的救赎。 在劫远没有如此的豁达,容忍不了她放肆地将我侮辱,正要有所行动,我先于他出手,一刀插进阿娜云的心窝。 璞——刀子刺穿血肉里的声音,清脆带着绝望的冷艳色彩。 死亡,变得妖娆美丽起来。 我觉得自己的人格在那一刻再度扭曲了。 阿娜云的血流得很少,我下手又狠又准,一刀毙命,所以她死时远没有活时痛苦。 活着是悲伤的,是一种罪恶,是地狱里的修行,死是对生最好的诠释和解脱。 阿娜云却不想超生,死了还紧紧咬着我的肩膀,那是她对我至死不休、饮血啖肉的恨。 我流的血比她还多,流了她满嘴。 我想就算没有一刀杀了她,也会被我的血毒死,像我这样的人,血和心都是毒的。 想大笑出声,却有一种无血无泪的悲哀。 在劫见我受了伤,怒骂着阿娜云,想要将她鞭尸泄愤。 我神经质地笑了一下,淡淡地阻止了他:“跟死人,计较什么?” 狱卒再三确认了萧染和阿娜云已没有呼吸,汇报给在劫,在劫又亲自确认了一遍,然后看向我。 这时的他,表情有点复杂,像是卸去沉重心理负担后的轻松,又像是轻松过后一种无法探究的空虚。 “姐姐,难为你了。” 接连杀了两个人之后,我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双腿虚软下去。在劫将我扶住,我倚在他怀里,抬起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请求:“既是我亲手杀的他们,就该为他们负责,请将他们的尸体交与我处置。”在劫问:“你想怎么处置?” “烧了,烧得一干二净,也算死得其所。” 在劫沉默半响,点了点,嘱咐:“这种晦气的事随意办了就是,别太伤神,太医说了,你现在身子很差,要多多休息。” 停顿了片刻,郑重加上一句:“保重肚子里的孩子。” 听这话中意思,是允许我将孩子生下了?我欢喜睁大眼睛:“你......” 在劫对我温柔地笑了笑:“既然你为我放弃了那么多,我又为什么不能为你放弃一点微不足道的原则?” 微不足道的原则?不,他说得太轻巧了,彼此都心知肚明,那未出世的孩子是前朝的皇族。 的确微不足道,微不足道得足以动摇他大雍尚未稳定的基业。 这一刻我是感激他的,他能为我做到这一点,不能再强求了。 刺目的鲜血,滔天的罪恶,我终于换回腹中骨肉一条生路,我笑着哭了。 以为自己没有了眼泪,原来还可以微笑着流泪。 如果还有恨,让风吹散它吧。如果还有爱,是的,只剩下爱。 我仅存为数不多的爱,如同盛宴过后的殿堂,狼藉,空旷,满地的凄凉,历历可见。 晚风,我很想你。 我很孤独。 刚服下一贴安胎药,心想着待会儿要不要去景阳宫里看望蔺翟云,顺便跟他商量些事情。又想着这几天还是别去得太勤,免得在劫见了心有嫌隙。 夜梧宫里,香料熏得人恹恹想睡,正欲小寐片刻,内侍女官檀芸来报:“公主,卢相请见。” 我冷哼一声,好啊,不去找他,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正好我有太多事要向他讨教一番,便让檀芸唤他进来。 隔着帘子,卢肇人叩拜行礼,高唱见过长公主殿下。我没有唤他起身,任由他跪着。 暖炉的烟徐徐倦息,窗外的雪无声消融,不知不觉,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铜壶滴滴落尽,已过了半个时辰,我这才懒懒自贵妃榻上起身,舒展双臂,边厢问道:“檀芸,小憩期间可有客来?”檀芸从旁答道:“回公主,卢相已经跪侯您许久了。”我哎呀一声,装作很吃惊的模样,斥责檀芸怎么不早点将我唤醒,然后笑着对垂帘那头的卢肇人道:“近日身乏不知不觉就睡得多了,怠慢了贵客,让大雍王朝的开国功臣、天子跟前的第一红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大人久等,望不要见怪才好啊!” 声声恰似委婉,字字却是讥讽。 卢肇人像是听不懂,只说公主严重了,折煞微臣。语气不卑不吭,不喜不怒。 我让他平身,赐座上茶。卢肇人跪得太久,身子有点弓,我见了冷地一笑,懒怠地问:“卢相乃皇上的左臂右膀,日理万机,今日怎得空来我夜梧宫走动?” 卢肇人道:“圣上开国以来,虽满朝上下尽尊您为公主,却未正式册封,今早散朝后圣山跟微臣私下念及此事,商议取个封号,又不知公主喜好,特让微臣前来上询,说公主若有喜欢的好名,便按公主所言,若是没有,圣山再亲自为你拟定。” 这事在劫自己来问即可,何须差遣卢肇人? 当下便明白了在劫的心思,他是怕我因为先前的事对卢肇人怀恨在心,希望借此事让我们冰释前嫌。 一个是外庭重臣,一个内庭亲眷,都是他极为看重的两人,他自然不希望我们之间有矛盾。 其实他想太多了,卢肇人也只是为人臣子、忠君之事,我连在劫这个主谋都不恨,又怎么会记恨他的一个下臣?只是不满情绪还是有的,不为楚悦容自己,只为萧晚风。 “那就劳烦卢相了,我倒真有一个好词,便叫‘常安’吧。” 卢肇人斟酌几下,点头道:“确实是好,但不知有何典故?” 我笑道:“哪有什么典故,因我与皇上乃双生姐弟,母亲怕我们难养大,故而打了一对金锁,从小挂在我们脖子上,金锁内刻有吉祥词,我的那句是‘镜中颜,悦者容,常平安,和相宜’。” 卢肇人了然:“原来‘常安’源自于那句‘常平安’啊。” 得了封号,卢肇人正要请辞离开,说去向皇上禀明,我道:“卢相再稍坐片刻吧,你我也算是故人,说些早前的事叙叙旧如何?”卢肇人推辞说,唯恐皇上久候。我笑道:“卢相这么聪明的人,难道真不知道今日皇上差你来的目的?”卢肇人沉默着,没有说话。我道:“问取封号也不过是个托词,圣上是希望咱们借此机会握手言和呢,所以他候得越久反而越欢喜,你我何不多聊会儿,也算安慰了他的一番苦心?”卢肇人叹了一声,坐了回去。我装作很高兴的样子,接连说了两声:“便该如此!” 下令让人掀了垂帘,“我和卢相叙旧话谈,若再挂着这东西,就生分了。” 左右宫奴拉开帘子,便见卢肇人沉稳而坐,头戴簪缨,一袭绛紫蟒袍紫得如水晕的墨,纷纷扰扰,似是而非,就如同他那张波澜不起的脸,像是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总是看不透,一如他给我的印象,时友时敌,亦正亦邪。 茶添了几盏,我将谈话引入正题:“卢大人,有一件事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还望你指教。” 卢肇人拱手道:“指教不敢,若下官所知之事,必知无不言。” 我将心中疑问拖出:“皇上天佑,荣登至尊,我自然十分欣喜,只是之前分明亲眼目睹他一箭破颅,坠崖而......”皱了皱眉最终将“亡”这个字吞了回去,转而问道:“不知道他为何会有这样的境遇?” 卢肇人自然明白我所问的是在劫死而复生这等离奇的缘由,便只是摇头,“此事微臣也不知。” 这样的回答令我感到意外,暗暗以为卢肇人有意藏私,语气也严厉起来:“若你真的不知,又如何帮助他周旋在各方势力之间?” “当初萧晚风率领大军以正义之师为名攻打大雍城,大雍城内忧外患,微臣便与当时尚为枭主的皇上商议,欲置之死地而后生,假意败北,以保存实力藏于暗处,他日再伺机图谋大业。只是最后计划生变,枭主猝......”说到这里,卢肇人停住了,显然也有意避讳一个“死”字。 我点点头,这番言语说得不假,与我先前所猜想无异,在劫坠崖是他们刻意安排的戏码来取信萧晚风,只是没防到萧晚灯会因爱生恨,在暗处放冷箭。 卢肇人接着说道:“微臣痛定思痛之后,决定继承枭主意志,就算再也无法重建大雍城,也要不择手段击垮萧氏一族。” “所以你选择了天赐来取代在劫?” 卢肇人摇摇头,抬头看向我,“不,最初微臣所选择的人是公主你。”我惊愕不已,卢肇人叹息:“只是后来观公主和萧晚风假戏真做,当局者迷,离微臣原先的安排越走越远,无奈之下......”我闻言垂头长长叹了一声,对卢肇人的不喜少了几分,就事论事,于在劫而言,卢肇人无愧是一个忠诚信义之人。 “后来楚天赐找上了微臣,以长乐郡主为诱,让微臣为他效力。其实在他找来之前,微臣已注意到他。那时微臣在暗中培养势力,操练甲兵,但萧家已一统天下,根基渐稳,兵力又十分强大,微臣虽借你的感情纠纷分化了萧家兄弟的感情,然萧晚风依旧是一个十分厉害的敌人,越与他处事,就越觉得他这个人深不可测,微臣根本没有把握在短时间内战胜他,而时间越长,大昭只会越强大,微臣的目的就越难实现,所以微臣迫切需要一个强大的同盟,一个能从内部彻底击垮萧家的生力军,而当时身为大昭驸马的楚天赐,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他还是枭主的手足兄弟。那楚天赐也的确是个心细大胆极有气魄的男人,那时微臣尚未明确表态对他效忠,他却毫不畏惧,坦承对微臣言明了他击垮萧家的计划,听完那个计划之后,微臣最终决定为他做事。” 我眉头一跳,天赐果然瞒了不少事,“是什么计划?” 卢肇人看着我,笑容尖锐起来,“说来这个计划,最初的拟定者还是公主你,公主才是推翻大昭王朝的第一功臣。” 我大吃一惊,这话从何说起? 正要询问,这时有一宫娥自殿外进来,手托瓶壶,本来是添加茶水的,只是见卢肇人在,怔了一下,便要不露痕迹地退出。 我见她形迹可疑,出声喝道:“站住!给我回来!” 那宫娥身子僵硬片刻,弱弱地喝了声是,便转头网里边走来,只只一直沉甸甸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89 地低着头,跪在我跟前。 我命令:“抬起头来。” 她犹豫了片刻,才缓缓将脸蛋抬起。 我一见变了脸色,你道是谁? 正是昔日在我酸梅里下药,以至于我身陷天赐之手,从而累得晚风病来如山倒,大昭王朝风雨飘零——我曾经托付信任的贴身内侍女官,小荷! 收整面容,我微微笑起,对小荷道:“快给卢相添水吧。” 小荷惊愕地看着我,为我这样平和的态度感到意外,毕竟她曾经背叛过我。 我仍是笑着,加重了语调:“还愣着干什么?” 小荷如大梦初醒一般立即起身,边厢应是,边厢为卢肇人倒茶,却手忙脚乱地将茶盏打翻了。 我怒道:“没用的东西,连倒个茶都不会,来人,将她带下去好好管教!” 进来两个翠衣小太监,左右驾着小荷的双臂离开了。 卢肇人盯着殿口,若有所思,“那小宫女看着面熟。” 我淡淡道:“早前你偶尔往宫中走动,兴许那时见过。” 如今宫里的太监宫娥有一大半还是前朝留下的,大多都是身世清白的人家,若全部都驱散了,偌大的皇宫又有谁来操持?想必小荷就是借此机会见缝插针留了下来,而她不惜冒险蓄意接近我,见卢肇人在又要离开,定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而不足以对外人道。 卢肇人听了我的话之后,点了点头,并未再说其他。 我重提刚才的话题:“不知卢相所说的那计划最初为我所拟定,是什么意思?” 卢肇人润了一口茶,方才回答:“那个计划原先的执行者不该是楚天赐,而是圣上,只是圣山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原则,所以选择放弃。这么说,公主可明白了?” 我怔怔地做着,渐渐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曾经一度被我淡忘了的过去。 那青葱白阳的岁月里,快乐离得很高,无忧早已远去,生存的苦难催压着不再鲜活的面容,日渐憔悴我们姐弟曾经烂漫天真的年少。那年我们才十七岁,在劫为我背负杀人的罪名关进大理寺,我嫁给司空长卿换他一条生路,司空长卿提出的条件必须要在劫要娶萧晚灯为妻。出嫁前我写了一封信给在劫,既是为了劝解他,也是为了成就他。信中交代了一个出于生存本能的计划,我让在劫按照我的计划去做,第一步娶萧晚灯为妻,取信萧家伺机而发;第二步继承魏国公之位,夺取江东势力;第三步如此如此,第四步这般这般......一步步进行下去,直到天下地下,再无人能强偶们所不能。 我用苍白的语言,美丽的谎言,安慰如同执迷信徒的在劫,就像安慰我们遥遥无望的未来。 忍一时离别吧,我最爱的人儿,他日得势成龙,再图团聚之日,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那封信我交给了天赐,那晚在我房里苦苦等候,与我含泪话别,我的另一个弟弟。 我让天赐将信交给在劫,我对天赐说,无论在劫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代替我帮助他吧,穷尽一生,不能相恨,永不相杀。 计算了一个开始,却无法计算最后的结果。 在劫就算是死也不愿意娶不爱的女人,所以他在成亲的那天选择消失。 天赐就算是死也要遵守曾经的承诺,所以后来他代替在劫娶了萧晚灯。 此去经年,我们三人怀着美好的心愿,走上了自己要走的路,相约日后以荣华相见。 我们都以为一定会相逢在美好灿烂的明天,重复年少恣意欢乐的故事,却不知不觉离幸福已经好远好远。 原来天赐偷看了我写给在劫的信,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描绘我模糊了的轮廓,坚持我淡忘了的坚持。 他在我原先计划的基础上,根据时局的改变,一件件完善,一步步实施,包括让萧晚灯的腹中怀上楚家的血脉。 这句话曾经是我说的,让他们萧家分崩离析,为我楚家所用。 蔺云盖为萧晚风批的命是丝毫无误的,毁了晚风的是他深爱的女人,是我楚悦容。 你永远都无法预料命运,你永远也无法知道哪一天,曾经想要你保护的人,变成了伤害你的人;曾经视作仇敌的人,变成了你最爱的人。 这就是命数,是老天对你的惩罚。 “呵呵......”我忍不住笑出声,眼中溢出湿润的泪来。 人这辈子啊,果然是不能作恶,最后全会报应在自己的身上。 我明白了这个道理,却明白得太晚。 卢肇人看着我,悲悯又同情。 我将眼泪擦掉,所有我对萧晚风的忏悔,不需要别人理解,而对于这种忏悔,世上唯一拥有同情和宽恕权利的,只有晚风。 收整情绪,问道:“那后来呢,后来你又是怎么帮在劫做事的?” 卢肇人道:“你追着雪枭在宫外找到微臣的前一个月,微臣也以同样的方式借着雪枭找到了皇上,其实那是他故意以雪枭引微臣前去的。那时微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得知他未死的事实,大喜不己。后来我们就商定,决定将计就计,让楚天赐为诱饵,骗过萧晚风的耳目,再让大昭、楚天赐。大经余党三家互斗,我们在暗处坐收渔利,最后釜底抽薪,整垮萧家,重建昔日大业。只是在共事期间,微臣发现皇上有点怪异,竟是记得所有的人事物,对早前的计划也耳熟能详,唯独忘掉了一个人。第一次听到公主名讳的时候,皇上十分激动,追问你的身份,后来听说是他的亲姐姐,又表现的十分怪异。” 我暗暗叹息,卢肇人对在劫这种情绪无法理解那也在所难免,但我却是明白的。 谁会愿意相信,一个弟弟好端端的会在自己身体发肤上刻着姐姐的名字? 刻在哪里不好,非要刻在心口上? “如此说来,在你遇见在劫的时候,他是没有跟我九姐楚丽华在一起的?” 据先前所知,在劫的尸首当初是被他们夫妇带走的。 卢肇人点头:“微臣也只是在收留他们夫妇的时候稍微了解到,皇上之所以能完好如初地回来,是跟一位异士有关。” 我蹙眉,问:“是什么异士?” 卢肇人摇头:“那就不得而知了,后来听他们夫妇说,皇上和那位异士被玄宗的人带走,故而分开了,再后来他们夫妇来长川找你,是想告诉你皇上未死的消息,微臣原先是想暗中保护他们,可惜后来被萧晚风得知他们的行踪,起了怀疑。为了不暴露皇上尚在人世的消息,所以没将详情告诉你,也着实没想到萧晚风会如此心狠,连他们夫妇都要杀,还刻意派楚天赐亲自赐毒,用来试探他和微臣。” 我沉默许久都没有说话,卢肇人道:“公主,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公道我自有分晓。” 卢肇人拱手道:“那就请公主恕微臣僭言了,萧晚风杀尽你们楚家子孙,只有深仇大恨,纵然你们夫妻情深,也该缘尽于此了。” 一股悲哀自胸膛溢出,仇恨总是阻止人们相爱的理由,难道痛苦压在心头,就无法掀起温暖的波澜? 我淡淡地看着卢肇人,嗤笑:“对于感情之事,我的确不如卢相看得开,连心爱之人也能玩弄于鼓掌,不知他面对长乐郡主,是否有愧?” “心爱之人?”卢肇人怪异笑起,笑容中有种如刀锋般的寒冷,“公主怕是误会了吧。” “有何误会?” 卢肇人冷笑道:“如今如你坦白也无妨,微臣本不叫卢肇人,乃姓赵,名之楼。” 赵之楼,赵之楼......我喃喃复念着这个名字。 渐渐低,终于明白自己误会了什么。 人生恰似这般,你以为自己看到了生命的真相,到最后才发现,不过误会一场。 晚上在劫来夜梧宫与我一道用膳时问起:“封号的事与卢卿商量得怎样了?” 我知道他在探我口风,就笑着回道:“已经定了一个名,叫‘常安’。”然后瞪了他一眼,嗔怪:“你也真是瞎忙活,小题大做,也亏得卢相好性子,百忙之中还要操劳这等小事,替你充作跑腿还任劳任怨的。” 在劫听我出口称赞了卢肇人,心情大好,“谁说这是小事?为你赐封不仅不是小事,还是天大的大事,我说过的要给你这世上最好的,君无戏言......先把封号昭告天下,等过些时日平了那些乱党,迁都大雍城后,我再风风光光地为你办一回大典,普天同庆。” 我暗暗叹气,不过封个公主至于如果大肆操办,还普天同庆?也没说出口,眼前的境况我已经习惯什么事都尽量依着他。 在劫吃了几口菜,像想起了什么,抬头道:“听卢卿说咱们小时候有一对金锁,你的刻着‘镜中颜,悦者容,常平安,和相宜。’那我的刻着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起身离了桌席走向内殿,从妆奁里取出一块金锁回来,递过去给他:“呐,这就是你的了。” 在劫接过来展开一看,默念出声:“人间情,永安康,恒相亲”然后皱眉质疑:“不对,我的这句跟你的不对称。” 我笑道:“那里破了洞的地方原本题着‘劫后生’,原句是‘人间情,劫后生,永安康,恒相亲。’这样不就成对了。” 在劫听后眼睛一亮,又细细默念了几番,很高兴地说:“原来第二句暗示的是咱们的名字。” 我点头:“正是,母亲也是费了一番苦心的。” 在劫奇怪地问:“为什么这锁上会有一个洞?” 想起过去那段孽缘,我暗自惆怅,经不住寂然月色的伤感,带不去铭心刻骨的苦痛,萧晚月,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我常常在想,当年他若不曾欺骗我,我若不曾辜负他,那样的我们会不会改写另一种结局?只是人生没有假设,而我也没有遗憾,更不会后悔今日的情感归宿,因为是萧晚风牵着我的手,带领我一步步走出爱所带来的伤痛和软弱,教会我在喧嚣中品尝隽永,在浊世中吞吐馥郁,在逆流中坚守风骨。 能爱上萧晚风这样的男人,一直一直,都是我最大的骄傲。 只是可惜,我们两人之间夹杂着两个家族太多太多的恩怨与仇恨,注定得不到宽容与祝福。 收住情绪,详情没明说,只简单回道:“你原本将这金锁赠给怀影的,后来我嫁来长川要跟怀影分开了,他就把你的金锁挂在我脖子上,说保我平安,再后来我受人行刺,暗箭穿心而来,庆幸挂着你的金锁挡住了胸口的冷箭,就这么救了我一命,那时不知道你尚在人世,还以为冥冥之中是你在保佑我呢。” 在劫听后久久不语,将金锁握在掌心,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脸上露出难过,无法窥测天道的安排,在那双眼睛看不见的世界里,藏着命运的莫测。 似乎觉得我所遭遇的危险,也是他的灾难,他将金锁往我颈项上挂去,认真的像在宣誓:“以后就在一直戴着吧,从今往后,无论生死,我都会保护你,你是我的......我的......” 我在他清澈而深邃的眼眸里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情感,一种很久以前曾经占据他全部生命和热情,很久以后又被遗忘得彻彻底底的,狂热而偏执的情感。 我吃惊喊了声:“在劫!” 在劫眉梢一挑,如大梦初醒,又极为自然地扬起笑意,顺着原来的话笑道:“你是我的姐姐,弟弟保护姐姐,天经地义。” 一切似乎都无懈可击。我暗暗松了口气,只道自己想得太多。 在劫抚着下巴沉吟几声,“既然我的金锁救过你的命,那封号就从这上头取吧,不叫‘常安’了,改叫‘永康’如何?”我点头:“全都依你。”在劫又问:“你的金锁呢?” “早年留在大雍城的楚府闺房里,后来回去找就找不到,兴许是天赐带走了。”我笑了笑,“天赐也有一块金锁呢,他的则是‘地上心,苍天赐,延喜庆,长相爱。’跟咱俩都是一对的。”在劫嗤笑:“这个我倒还记得,他原先是没有的,后来硬是要人打来凑热闹。”停顿了一下,又说:“放心,总有一天会为你讨回来。”指的是我的那块金锁。我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放在他那也行,反正都是自家弟弟。” “不可,非得拿回来才行。” 一朵梨花装饰着器皿,被他强势摘去了白瓣,刹那间尸骨无存,“你只一个弟弟,他算什么东西。” 那口吻煞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90 气甚重,恍若宿世的天敌,有你无我。 我暗暗存疑,试探询问:“刚刚听你说要平了那些乱党,天赐也在里头吗?” 在劫冷笑:“他是最猖狂的乱贼!”竟连乱党都不是了,直接变成了贼。 我忍不住劝道:“你们都是亲兄弟,关起门来打还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乱贼乱贼地叫多难听。”言语间殷勤地为他添了一杯酒,在劫一口饮尽,我又添满,听见他说:“你整日待在宫里,外头的事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需要你操这个心。”我听后有点不高兴了,要不是他这段时间以养身子为由把我关在宫里,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我至于如此无知?而我是他的亲姐姐,也是楚天赐的亲姐姐,他们的事若我不操心,还轮得到谁? 生气地把酒瓶随手扔在了餐桌上,倒过身子就不再说话。 在劫见我跟他置气,叹了一声:“你这个人啊,总是这样......” 我反讥回去:“别说得好像多了解我,你都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劫笑了,“忘记了也可以重新认识。” 我回过头问:“那......重新认识的我是什么样的?” 在劫想了想,“你这个人很真实,因为真实所以容易感动,容易感动的人,不免生得多情。”我憋了憋嘴,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又听他说:“多情的人好,重情重义;多情的人也不好,注定要伤好多人,还要被许多人伤。所以有些事不让你知道,是不想你受伤,但不让你知道,却又让你觉得受伤,既然你非要过问我和天赐的事,那就告诉你也罢。” 之后便将外头的形式草草说了一点。 我这才知道原来天赐的主力已经退居到江东,竟在东瑜自立为帝,建国号“天楚”。 在劫道:“当初他志得意满以为势必拿下长川,被我摆了一道,他心有不甘,对我有情绪,我都能理解,也念着兄弟之情,想给他封王拜侯、共同治理江山,这天下到最后还不照样是咱们楚家的天下?可他什么也不听你的,二话不说大军压境,帮着那群乱党跟我叫板,最后更来劲了,索性回东瑜登基做皇帝,再派兵来跟我接着打。” 将酒杯重重敲在桌上,砰的一声,酒水四溢,银光乍现,浸湿了他半边衣袖。 我忙为他拭擦,听他冷笑着道:“好个关起门来打还是一家人,他现在是打开大门让全天下的人看着这一家人打!如今各路诸侯哪个不是在看笑话的?瞧呐,这两兄弟窝里反呢!指不定做梦都在偷乐,巴不得姓楚的打得你死我活的,好便宜了他们!”我顺着他的性子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当然不能便宜他们,来来来,喝杯酒消消气。”倒了一杯酒递过去。 在劫缓了缓脸色,“那些人迟早是要被我踩在脚下的,我自然不会为他们动气。” 我点头连连说是,犹犹豫豫了老半天才问:“......天赐那档子的事,你要怎么解决?” 在劫横了我一眼,“能怎么解决?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你见过这天下有两个皇帝的?最后唯一的结局,不是他跪我,就是我跪他,否则没完!” 这两人从小打到大,从来只有站着流血,没有跪着示弱的,要他们向对方称臣,那可真真是门都没有。 我瘪嘴没再说话,知道这话题已经说到尽头了,再说下去就是死胡同。 在劫往我碗里加菜,略带责怪:“你看你,都说别知道那些破事了吧,你非要听,听了后又要伤神难过了。其实你也不用想太多,打仗那都是男人的事,你做女人的让自己每天开心就行了。至于我跟楚天赐的事,那就更不需要你操心了,我就不信他能怎么了我,最后顶多留他一条小命,封一块肥地给他养老。” 我翻了翻眼,还好意思说天赐猖狂,也没见他自己多谦虚。 “那我是不是该替天赐谢主隆恩呢?” 在劫半阖双眼,淡淡哼声,“他又是你的谁,哪需要你行尊贵地替他谢恩?” 没了记忆,坏习惯却没改,总不待见我对别人好,我也懒得纠正他,俯首只顾吃饭,一时无话。 翌日,在劫将“大雍永康长公主”的封号昭告天下。 没过几日,东瑜那边传来消息,说天楚皇帝也颁下一道诏书,封其姐楚悦容为“天楚延庆元公主”。 那‘延庆’二字便是天赐效仿在劫,从他自己的金锁祝辞上延伸来的,着着实实又把在劫气了一回。 在劫来到夜梧宫跟我说起这事,气得直摔杯子,指着东边天空大骂:“你说他是不是成心的,是不是成心的!好,真是好极了!既然他铁了心的跟我斗到底,我还跟他客气什么!明天,明天我就下令,全军进攻他江东!什么胡阙骑兵,什么前朝余孽,什么大经乱党,我统统不管了,先干掉那厮再说!我看他猖狂到几时!” 我无奈地看向窗外,雪正在一点一滴融化。 严冬将尽了,春天似乎还遥遥无期。 这几日我一直在琢磨着,自己不该再这么无所事事下去了。虽不如孔明般不出茅庐便知三分天下,也需天下局势知其概要,虽说在劫放话不要我操这个心,然自古有云“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这个国家还深深关乎我的丈夫和两个弟弟的前途命运。 无奈现居深宫,不得出宫外半步,消息来源甚少,那宫女太监们又知道什么政事,一个个如据嘴的葫芦。你要是逮着宫中走动的大臣们询问,又要传到在劫的耳朵里,不免徒惹麻烦。 庆幸身边还有一个江湖百晓生蔺翟云。 没想这日去景阳宫找他,他竟效仿诸葛孔明,也来了个三分天下: “自萧晚风失踪后,萧家势力只余萧晚月一支大军仍是强弩,然而强弩上阵亦难争朝夕,短时间内反攻中原怕是无望,必会退居关外,借胡阙姻亲重操大业,暂且不提。纵观关内中原局势,除大雍、天楚以外,其他各路诸侯不足为惧,唯江北金陵一方势力举足轻重,勘以影响大局。大雍、天楚谁若得此相助,便可稳得天下。” “然而掌握江北大军的曲、周两位将军,既不称诸侯,也未表达逐鹿之心,仅以超然中立之态置身事外,是为何故?天下人不知,吾非为天下人,自然知晓。那两位将军乃忠义两全之人,昔日效忠战族司空氏,而今只听命一人,竟是一女子乎!若那女子雄心不减,登高一呼,自会八方响应。金陵若得女主天下,凤舞九天,与大雍、天楚一较高下,再观三足鼎立之势,不远矣。” 我听得啼笑皆非,“先生焉知那女子会自立,而不会选择帮助大雍、天楚其中一方?” 蔺翟云不答,举起手掌,左翻右看,摇头带笑。 我不解询问:“先生为何摇头,又何故发笑。” 蔺翟云悠悠道:“摇头,是因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不知如何取舍;发笑,是因不管手心的肉还是手背的肉,都是手上的肉,只要抓好这只手,何愁肉生疼?” 言下之意,你去打天下吧,把大雍和天楚都给灭了,就不用计较心疼了哪个弟弟。 我苦笑连连:“先生也太看得起那女子了。” 蔺翟云摇摇手指,像个长辈似的淳淳教导:“非也非也,看得起是一回事,就事论事却是另一回事。现今掌控大局的你那两个弟弟,合则两利,分则两败。偏他们生来是冤家,一个心高,一个气傲,谁也不服谁。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同室操戈,真乃楚门不幸。若真由得他们,最后两败俱伤,何苦来哉?还不如另寻他法,找个能让两者都能信服的人来主事天下,岂不两全其美?” 我叹息:“说来容易,那两人恃才傲物,又真服得了谁?” 蔺翟云指着我:“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听完哈哈大笑,摆手道:“不过是飞不高的小鸟,被囚禁在金碧辉煌的牢笼中,不堪重负!” 蔺翟云道:“关得了一时,关不了一世,再坚固的牢笼,也囚不住飞天的凤凰!”说得我汗颜将头垂下,被他取笑了好一番,复而听见他说:“夫人无需妄自菲薄,你道在劫、天赐他们何故争相封你为公主?永康长公主,延庆元公主,真真好响亮的名字,‘长’‘元’二字皆有‘第一’之意,一来是他们对你表达的无尚尊敬,二来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我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哦,什么真正目的?” 蔺翟云也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夫人这么聪明,何苦又反过来考验小生?” 两眼相视,污渍笑开。莫怪古人有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朋友不在多,知心就行,心乎神乎,默契为上乎。 我将蔺翟云扶上轮椅,推往园子里散步,且行且叹:“我何尝不知他们看重的,是藏在我身后的金陵骑兵,是曲慕白和周逸的天将之才,是江北广裹的土地和富饶的山水;我又何尝不明白先生方才所言,实为救国救民之道。若我真能阻止他们兄弟俩争斗,将干戈化为玉帛,那也是天下人的幸事,战争永远无法带来快乐,受苦的永远是平民百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自然义不容辞,只是......” 蔺翟云远远看着前方,暖冬微薄的柔光洒落在他略带憔悴的面容上,依稀一丝哀伤:“只是你如今心心念念的,只有那没了消息的心头人,纵然天下壮丽,不及他眉梢一点温柔。” 我默默将眼泪忍下,张开双手触摸流过指间的风,丝丝缕缕,无声无息,渗透我的肌肤。那是不是他带给我的消息,是不是他还呼吸着的证明?风吹来的砂,落进悲伤的眼里,谁都知道我在等他。都已经过去快要两个月了,他现在在哪,是生是死?若是生,为何不来找我,若是死......不,我不敢在想下去。 “我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我要去找他。” “去哪儿找?” “他曾留给我一张牛皮地图,兴许那里有他的线索。” “你是知道的,在劫不会轻易放你离开。” “余尝闻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释苍生之难。你就是我的伊尹,定又良策。” “若我是治国的伊尹,你可是建国的成汤。” “我只是一个女人。” “因为是个女子么?” 蔺翟云长长叹了一声:“可惜了啊,萧晚风一心想要你独立于世,却不知他的恩宠和溺爱,恰恰毁了你。人一旦习惯了被保护,就容易忘记该怎么去自我保护。” 如同小孩跌倒,左右一瞥,若没有大人在身边,就不会再哭,干脆自己爬起来—— 有人呵护你的痛楚,就更疼。 没有人保护,你欠矜贵,但坚强争气。 “罢了罢了。”蔺翟云摆摆手,将我的欲言又止打住,掐指算了算,道:“小年快要来了吧。” 我像个犯了错却无法得到原谅的学生,委屈地点了点头。 蔺翟云回头对我一笑:“我要做的事,就是帮你做你想做的事,之前所说的只是有感而发,并没什么别的意思,你无须想太多。你若想离宫去找萧晚风,我倒有个主意。若遇见在劫时可这么跟他说,就说年底了该是祭祖的时候,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是先祖传下来的规矩,在劫如今继承大统,不能不重视。但你们楚家的祠堂在天楚东瑜,在劫是断然不会让你去天赐那里的,所幸从前的皇都也就是如今的大雍城,倒还保留着早先的楚家老宅,那里也供奉着你们楚家祖先的牌位,在劫早就有意迁都大雍城的打算,你去那边祭祖不但合规矩,并且还有另一层深意,就是代替在劫向楚天赐宣告,你楚悦容承认大雍才是楚姓王业的创立者,而非天楚。这关乎谁是正统的问题,意义非凡,想必在劫不仅不会怀疑你,反而会极力赞同你此举。一旦离了皇宫,天高任鸟飞,自有余地好让你去寻找萧晚风了,只是还得暗中进行,万分谨慎小心才行。” 我听后拍案大喜,“妙极!当真是好托词,先生总能解我燃眉之急。”稍许在他面前垂下了头,弱声道:“先生为我殚精竭虑、谋划将来,我却让先生失望了,实在汗颜。”蔺翟云咧嘴一笑,像个大哥哥似的轻拍我的脑袋,“也真是个傻人,咱们之间哪需道歉。福祸相依,有时候争就是不争,不争就是争,也许你就这样随遇而安也好,权欲就是一个泥沼,一旦踏入了不管愿不愿意都会越陷越深,无法自拔。我......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地做你想做的事,简简单单地,无拘无束地......”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91 遥望天空,碧色苍苍,那种蔚蓝是一种辽阔的苍老。 他的眼底浮现忧伤,喃喃自语:“自古有语,善用刀剑者,死于刀剑下。也许是我错了,你应该远离那些是非......” 我不懂他的忧伤,唯恐他思多愁苦,便说:“起风了,咱们回去吧。” 蔺翟云点点头,俯首轻声又谨慎地交代一事:“他们偷偷离开了,幸而被我的人找到下落,正一路往东北方向方向赶去,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带他们回来?” 东北方向么?我痛苦地闭上双眼:“算了,让他们走吧,妻子总要回到丈夫身边,孩子需要父亲。” “孩子也需要母亲。” “如果还有做母亲的资格。” 蔺翟云沉默,回道:“知道了,我会派人跟在他们后面,一路确保平安。” 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已走了好久,我的心事显得十分沉重。 尤且记得被在劫逼着喝下藏红花后的那晚,蔺翟云对我说,希望我能恢复成当日楚家众子夺嫡时候的楚悦容,要够冷血无情,沉着持重,否则谁也救不了。 一开始我太多情绪激动,没将他的话听明白,后来才渐渐懂得他的意思。 原来他是想要我用当初救楚家众子的方法,再救萧染和阿娜云一次。 俗世纷争,棋局般颠倒乾坤,历史就像是一个高深莫测的阴谋家,明日上演昨日的故事,因果循环,反反复复,却永远都不会被世人预知他诡谲的安排。遥想东汉末年,曹操挟周天子以令诸侯,是何等的睥睨众生,视天下群雄如草莽?怕他到死也想不到,若干年后,他曹氏子孙会落得周天子同样的下场,被司马氏挟持以令群臣,玩弄鼓掌如同儿戏。而今,纵萧晚风经略滔天。傲视绝伦,终也也曹阿瞒一般,斗不过天命的捉弄。何曾料想,他们萧氏一门昔日在东瑜对楚氏赶尽杀绝,今日在长川,楚氏对萧氏一门又展开了同样的报复。 这就是轮回,所有人都在轮回中。 我面对不了也逃避不得,逼得自己一次次举起屠刀,砍向最亲的人,也砍向了自己的心。 想要救人,就先要学会杀人。多情的人,无情是唯一的情感表达。 在劫说得对,我的多情,注定要伤害很多人,也注定被很多人伤。 用杀四哥楚泽西的方法,当着在劫的面杀了萧染和阿娜云,直取人体心脏上的不死穴,造成假死状态,再找来女囚和一个孩子的尸体,移花接木地将他们救出,最后故意请求在劫,让他允许我一把火将尸体烧得面目全非,只为了谁也认不出来。 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我成功取信了在劫,从而给腹中的孩子留下一条活路。 但之后又遭遇囹圄,周围全都是在劫的耳目,又该怎样将他们成功送出皇宫? 庆幸天无绝人之路,老天为你关上门,必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昔日我被天赐抓走后,蔺翟云曾随马俊臣和郝思去回到长川面圣,发现萧晚灯的不对劲,于是留了一手,暗中在长川城安插了金陵司空家的影卫。最后我是借着那些影卫的帮助,才将萧染和阿娜云偷偷送出了长川。 本想送往金陵交给曲慕白和周逸,让他们保护起来,但没想到在途中阿娜云却带着萧染偷偷离开了。 为什么她要冒着生命的危险,也要往东北方向去寻找萧晚月? 是因为她开始意识到,我已经不是大昭的皇后,而是大雍的公主,或是因为我曾亲手“杀”过他们一回? 绝命地残杀是为了最后的拯救,我以为她会理解我—— 或许她真的能理解我,但在理解的同时,是萧晚月而不是我楚悦容。 他这样想是对的,连我自己也无法保证是不是能完完全全地保护他们平安到最后,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在劫会不会突然发现这是个骗局,再次举起绝命的屠刀。到那个时候,我还有没有能力再瞒天过海一次?答案微乎其微了。 回到寝宫时,内侍女官檀芸来迎,我想起尚有一事未决,便问:“前日命人管教的小宫女现今怎样了?” 檀芸一怔,很快就想起我问的是什么事,面露出惊讶,意外我竟会关注一个小小宫女。 他恢复往常神态,福身恭敬道:“回公主,这事不归奴婢管,奴婢这就差人来问。” 召来夜梧宫的总管太监一经询问,方知小荷正被关在偏殿的薪房内,已经饿了两天,决定再饿一天就派去浣衣局劳务。 我让总管将她带来问话,很快小荷便被人带来内殿,脸色很苍白,倒还有力气走路,只是走得一瘸一拐的,看来私下被人“招呼”过。 她双眼含泪地看了我一眼后,就跪了下去。也只是跪着,一言不发。 我屏退了屋内所有的人,淡淡开口:“现在已经没有人了,可以说出你来找我的目的了吧。” “皇后娘娘......” “住口!”我厉声将她打断,“我已经不是什么皇后了,别再称我皇后娘娘,这样只会让我想起你的背叛!而你则是大昭王朝的罪人!” “是......”她虚弱地缩了缩肩膀,换了个非常耐人寻味的称呼:“延庆公主。”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看来她不仅对天赐忠心耿耿,而且还十分的胆大妄为,居然敢在大雍皇宫内用天楚皇帝的敕封来尊称我。也懒得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追究,我再次询问她费尽心机接近我是什么目的。 小荷躬身伏在地上,抓着地板的手指发白,挣扎了许久才战战巍巍道:“奴婢自知过往有负公主,公主若是心中有恨,奴婢这条贱命随您处置,只是有一事,希望公主能念在与圣上乃同宗血亲的份上,出手相助。” 小荷口中称呼的“圣上”自然不会是在劫,她来找我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有预感,想必天赐遇到麻烦了。 看来他们兄弟相斗,我已不能置身事外。 “也罢,能不能帮上忙还不敢保证,先说来听听吧,你的主子究竟遇到什么困难了。” 见我松了口风,小荷大喜在望,感激得连连叩首直呼多谢公主,最后才将事情拖出:“请公主务必想办法救出皇后娘娘!”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响后才渐渐弄明白这第二声“皇后娘娘”指的是谁,内心也着实震惊不已。 在劫居然抓了萧晚灯。 门庭清冷,玄青色的瑞兽地砖映着冬日淡薄的阳光,折射出苍白的反照,如同她此刻的脸色。 隔着一扇铁门,萧晚灯与我怒目而视,愤怒中带着狼狈和屈辱,却竭力地想要故作冷静,而我越是表现出一派怡然自得雍容华贵的体态,就越是让她恼怒得不能自己。 我高兴得像是他乡遇故知:“唷,这不是晚灯么,要早知道你被关在这里,我早就来看你的。” 她深呼吸着,咬牙切齿:“你是来羞辱我的么,楚悦容?” 我懵懂得像个孩童,“怎么会,我为什么要羞辱你?” 萧晚灯道:“我三番两次想要杀你,而今我成为阶下之囚,你怎么可能会放过我?” 我收起虚伪的笑容,冷冷地看向她:“是的,你多次想杀我,我怎么可能只来羞辱你?” 如果可以的话,我恨不得把她加注在我身上所有的折磨和苦难全都还回去,让她尝尝受人迫害的滋味。只可惜我不如她,我狠在表面上,却软在里子里,而她萧晚灯,表里一样的狠。我念在她是晚风的胞妹、天赐的内子,对她处处留情,她却丝毫不念情分,一有机会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险我于绝境,并且没有一丁点的愧疚感,就像她现在,都已成了阶下之囚,却依然骄傲得像只孔雀,“生如朝露,死如蜉蝣,楚悦容,我萧晚灯从来不曾怕过你!” 有时候真羡慕萧晚灯这种大无畏的性格,因为这样的性格是在从小优越的环境中给惯出来的,从不曾遭遇生活的苦难。看着这样子的她,总让我有种打击的冲动。她太幸福了,幸福得有点刺目。我漫不经心地整理着广袖,轻抚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然后狠毒的视线扫向她的腹部。 才三个月的身孕,她的小腹看上去并不明显,但她已经完全拥有了一个母亲护犊的本能。 在我阴冷的目光下,她终于变了脸色,抱着自个儿的肚子失声道:“你......你想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原来她萧晚灯也会害怕啊,我嗤笑出声,目光幽幽飘香远方。 “知道吗晚灯,十六七岁的时候,我总是很羡慕你,明明同样是士族家的小姐,我与你的命运却如云泥之别。在我为生存出卖灵魂,每日战战兢兢,过得如同蝼蚁般卑贱的时候,你却可以活得自由自在,如此恣意潇洒,又那么骄傲。我在想,那是多么幸福而奢侈的人生啊,你是多么的幸运,有那么疼爱你的两位哥哥。而我呢,我有什么?是的,我庆幸还有两个弟弟,那时候的我几乎把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他们身上,保护他们,受他们保护,为他们向不公的命运抗争,就算有时候很辛苦,也觉得活着不是一件那么怅然无所依傍的事,难过的时候,我都这么对自己说:活下去吧,楚悦容,你不是一个人的,你还有弟弟们——但是,那么幸福的你,却想要来抢走他们,破坏我们姐弟之间的感情。” 岁月颠簸里,人情冷暖中,我丢失了真挚淳朴的自己,也丢失了天真年少的弟弟们。谎言维系着最后一丝亲情,誓言早已破碎不堪,我们曾经说好要相亲相爱,但现在只剩相疑相杀。而她萧晚灯,就成为他们兄弟俩相杀的又一个理由。 萧晚灯冷笑,“所以你就报复我,抢走我的两位哥哥!” 我不由伤感,渐渐地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跟萧晚灯说出那番话来。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一直都是讨厌萧晚灯的,就算从前再怎么欺骗自己,说不会哭着嫉妒,只会笑着羡慕,其实在骨子里还是嫉恨的。假装看不见内心的阴暗,面无表情地走过人生,一次次与真实的自我擦肩而过。今日回想起来,我的不幸,她的不幸,也许都是对彼此有意无意的报复。 为什么女人的仇恨总是来得那么突然并且毫无道理可言?因为她比我幸福,因为我比她更受别人喜欢,就要互相排斥?所以她憎恨我夺走了她的哥哥们,我憎恨她夺走了我的弟弟们?我觉得这样的仇恨不仅毫无道理可言,并且可笑至极。然而就算是这样,厌恶的感情已经深入骨髓了。 也许女人总这样,不经意间就落于虚荣的比较,小心眼,敏感,多疑,并且学不会豁达。 我长叹一声,避开这个真实得让人难堪的话题。 “在我还是司空家的媳妇时,曾经有一个情同姐妹的婢女叫姹紫,跟我嫁了同一个丈夫。她当初也与你一样,一心想杀我,最后落到我的手里。” 萧晚灯瞪着我:“于是你杀了她?” 我点点头,杀人之于如今的我,如同儿戏,麻痹,带不起一丝痛感。 “在她生下孩子的那一天,我赐她以鸩酒,她儿子的生日成了她的忌日,我收养了那个孩子,她的儿子生生世世都要喊他杀母仇人为娘亲。” 萧晚灯的面部表情扭曲了,她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女人来见她,不仅仅只是来嘲笑她,更是来威胁她,恫吓她,给她下达死亡通牒,甚至暗示了她死后还要蒙受的屈辱,她忍不住咆哮:“楚悦容,你是我见过最恶毒的女人!你会不得好死的!!” 对于这样的谩骂,我不怒却笑了,因为我知道,她骂得越凶是因为她心里越害怕。 我慢悠悠地说:“晚灯,为自己庆幸吧,你还能再活一段时日,七个月后你孩子的出生之日就是你的死期,而你的孩子将会认贼作母,终身伺候在我膝下。” 萧晚灯怒拍着铁门,大喊:“楚悦容,你休想,休想!天赐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绝对不会!” 我露出悲悯的表情,“可怜的晚灯,你应该知道的,只要能让我高兴,天赐什么都会答应我,哪怕牺牲你,包括你和他的孩子,你信不信?” 萧晚灯跌坐在地上,再也无法维持骄傲的体态,一会儿痛骂,一会儿痛苦。 卡擦一声,积雪压断脆弱的枝桠,掉落在我的肩头,星星点点,像是谁的心砰然破碎。 小宫女们连忙上来为我拭擦,我挥手喝退了,从檀芸手里接过暖手铜炉,捂了捂寒冷的双手,却捂不热冰冷的心。 我装作很开心的样子,发出愉悦的笑声,然后毫不留恋地走了,任由萧晚灯在铁门后凄厉尖叫着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92 。 然后我看到小荷毫无血色的脸,不敢置信的眼睛,她不住摇头,拼命说服她自己:“不,您不是这样冷漠无情的人,绝对不是,您明明那么好......” 我问:“好在哪里?” 小荷却回答不出来,苦着说:“奴婢伺候了你那么久,怎么会看错您?您......一直是一位善良仁慈的主子啊!” 我走过去,温柔地轻抚她因难过而落得凄美的脸庞:“记住了啊小荷,我的善良仁慈从来只对于我的朋友和亲人,而对于仇人,不需要。” 小荷不听,连连叩头求我救萧晚灯,就像求我拯救她摇摇欲坠的信仰。 青石板路上,尚未融化的雪,染了鲜红的血,从她的额头蔓延开来。 那种红艳艳的颜色,总让我心神不宁,我不甚其烦,让檀芸先带小荷回夜梧宫。 我打算往太极殿走一趟,临行前对檀芸说:“照看好小荷吧,以后我要留她在身边伺候的,你们要像两姐妹一样好好相处才行。” 檀芸大惊,“公主,这如何使得,她的身份可疑,您乃金枝玉叶,不可......” 我将她一番忠心的话语打断:“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此事稍会儿自会跟你主子说明。” 檀芸无辜地看着我,“奴婢的主子就是您啊。” 我笑了笑,“他现在是大雍王朝所有臣民的主子,也包括我。” 檀芸素来沉稳的面色终于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慌,“公主,奴婢......” 我摆摆手,不愿再听她忠诚的表白,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我已经累了,疲于这样谁对谁忠诚的游戏。 无论是从前的姹紫、嫣红,还是如今的小荷、檀芸,我相信她们对我都是真心的,但在真心与忠心产生分歧的时候,每个人都会选择终于自己的心。姹紫选择了经天子,嫣红选择了曲慕白,她们都放弃了我,理我而去,我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生离死别。不再寄予希望就不会陷入失望的恶性循环,那么就算有一天,小荷和檀芸为了我那两个弟弟都选择将我背叛,我也不会为任何人伤心了。 太极殿原本是萧晚风的寝宫,自在劫入主长川城后,这两个月来我始终没有踏入这里一步,怕回忆勾起伤感。 曾经我以为萧晚风鲜而不多的笑容,是整个太极殿全部的画面,而我则是催发他迷人微笑的独特存在。时至今日,我凝视着太极殿的每一处风景,往昔的记忆浮光掠影,才真正意识到,其实我是萧晚风不得不面对的一块沉重的阴影,只要他离我越近就会离灿烂辉煌的明天越远,最终我遮盖了他广袤无垠的天空,于是太极殿的全部画面中,我看见了所有的风景,唯独看不见萧晚风迷人的笑容了。 御书房中权臣聚集在那里议事,他们有的是跟随在劫多年的部署,有的则是昔日效忠萧晚风的旧部,今日则投诚在大雍王朝下为楚在劫效力。你不能责怪他们,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君子审时度势,不立危墙之下。惶惶乱世,关于“烈女不侍二夫,忠臣不事二主”的美谈,只听得多见得少。 群臣正在讨论天下大事,我一进来就听到极具震撼的消息。 昔日范建忠从玄宗袁不患那里将怀影带走,打着“复辟大经”的口号在冀州三郡起兵,意图推翻大昭王朝,后来在劫抢尽先机攻得长川,范建忠就带着怀影退回冀州,联合其他大经旧势力建立起“后经”,拥怀影为帝。只可惜好景不长,建国不过十日,就被在劫派兵给剿灭了。范建忠现在带着怀影和旧部一路败退,向天楚求援。天楚皇帝答应支援,提出来的条件是后经须向天楚称臣,去帝号只封王。范建忠无奈之下只好答应,毕竟向天楚称臣也好过被大雍灭国,于是天楚派出十万大军帮助范建忠夺回疆土,现在正在冀州跟大雍的军队打得如火如荼。 看来怀影正在天赐的庇佑下,目前还算平安无事,天赐必会看在我的情分上善待怀影,只是他与在劫的兄弟矛盾,怕是又要激化了。 我暗暗叹了口气,前几日在劫还因为公主册封一事被天赐气得七窍生烟,直嚷着要大军倾巢而出端了楚天赐的东瑜老巢,被我口苦婆心晓以大义好不容易劝下来了,而今倒好,天赐又来火上浇油,在冀州这件事上高端挑衅在劫的威严。 据说天赐近日还送了一封书信给在劫,说了些让人气得牙痒痒的话,诸如“多谢兄长英明神武,把后经打得落花流水,逼得他们走投无路向你弟弟我效忠,弟弟定会照单全收,揽下兄长留下的好处,咱们兄弟俩战场上见”......这等荒唐事混账话,天赐从小没少做没少说,现在道行更高一杆,只要能气死楚在劫,他楚天赐就会乐此不疲。说句难听的,他楚天赐在楚在劫头上撒尿不说,现在还要拉屎来了,真不敢想象在劫听得这则消息时会有什么反应。 往殿内环顾,意料之外竟不见在劫。 这时群臣发现我的到来,纷纷打住话题,成列向我行礼:“参见永康公主。” 我挥手让他们平身,向卢肇人询问:“皇上呢,怎没跟你们一起议事?” “公主随我来吧。”卢肇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随着他出了御书房,卢肇人边行边说:“近日诸事烦扰,圣上已经三天不曾阖眼了。说句放肆的话也不怕公主笑,我们这些袍泽兄弟现在虽是他的臣下,平日里爱戴他自是不必说的,内心里还是将他当做弟弟一样关心,眼下他这么些天撑着不休息,到底不是回事,就朕着奏表让他小憩一会,他熬不过我们人多,才离了御书房。”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偏殿,卢肇人在庭院里打住了脚步,拱了拱手:“微臣就送你到这里了,公主自个儿进去吧,诸位大臣还在等微臣回去主事呢。” 我点点头,卢肇人行完礼,便自顾着走了。 收拢身上的白色貂毛披肩,我轻手轻脚地推开偏殿的萱花格子们。 美轮美奂的房间内异常静谧,玄青色瑞兽三角铜鼎炉正燃着暖火,烘得屋内暖洋洋的。在劫穿着赭色祥云碧海常服,闭眼躺在太师椅上,膝上盖着一条金色锦华绒毯,似乎睡得正香,过分好看的五官因为安静而少了平日里的冷峻而显得十分平和,还有一点稚气,只是眼睑下有一层淡青色,让俊秀的面容看上去多了几丝倦怠,怕是他连日操劳国事,外头又战事频频,的确是累着了。 我想着就不打搅他了,等睡醒后再来吧。 正准备离开,在劫忽然道:“真是难得,你会来太极殿找我。” 我转过身去笑了笑:“是我将你吵醒了?” 在劫摇摇头:“一直没睡,在想着事儿。” “想什么事呢?” 侧首看来,褐色的瞳孔藏着深邃的华光,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在他的嘴角蜿蜒开来。 “在想着,怎么才能找到萧晚风,并且杀了他;在想着,用什么法子收拾掉楚天赐那王八羔子,撕裂他那张恬不知耻的臭脸;在想着......要不要满足姐姐你的心愿,处死萧晚灯。” 竟无一不如利刃般,根根刺向我的心坎。 尤其在针对着萧晚灯这话题上,最为心碎。 才刚从囚禁地的寝宫出来,在劫便得知了消息,并且知道我们谈话的内容,看来这宫中果然尽是他的耳目。 我问在劫时怎么抓到萧晚灯的,在劫说在攻破长川城那夜,萧晚灯将他误认为楚天赐,盛装出城来迎,被他一举拿下。我了然点头,心中暗想:“明知我跟萧晚灯有仇却一直瞒着这件事,看来在劫并不想杀萧晚灯。” 细想原因不外乎有三: 一则萧晚灯虽是是萧氏,但已嫁入楚家,又身为女眷,腹中怀有楚家子孙,并没有让在劫觉得有多大的威胁。 二则萧晚灯是楚天赐明媒正娶的妻子,多年来为楚天赐斡旋各方势力,已经获得天赐麾下文臣武将的一致认可,如今更是视作天楚国母,就从小荷恭敬称呼她为“皇后娘娘”便可窥测一二,所以她存在的本身便是牵制天楚上下的有力筹码。 三则恰是最主要的原因,在劫的内心一直对萧晚灯怀着一份愧疚感,毕竟她昔日对他有恩,牺牲了一个女子至关重要的名节只为就他性命,而他却在成亲当日将她抛弃,让她成为全天下人的笑话。后来萧晚风大举进攻大雍城的时候,萧晚灯也曾真心诚意地赶去大雍城救他,他为了让自己的计划顺利进行,不得已用羞辱她的方式将她骂走,再次辜负了她的心意。 在劫是个快意恩仇的人,有恩必报,有仇必雪,所以一直对萧晚灯手下留情,并用上宾之礼善待她,她目前虽被囚禁起来,但方才我去看她的时候,发现除了筑起一到铁门外,其他一切都与自居家中并没区别,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时时刻刻有手脚伶俐的内侍从旁尽心伺候。除了自由,现在萧晚灯什么也不缺,因此我去找她的时候,她根本没有身为一个阶下囚的自觉,还敢摆着昔日大昭公主的仗势跟我来硬气,被我用她腹中骨肉恫吓一番后,这才明白自己的处境。是的,楚在劫对她仁慈,并不代表楚悦容也这样。大雍上下尽听楚在劫的号令,并不代表楚在劫不会听楚悦容的谗言。这下她终于慌了手脚,开始破口大骂。 而在劫此刻之所以用一种看似轻松的口吻问我要不要处死萧晚灯,也不过是在试探,试探我对萧家族人的态度。想必他现在的心情十分复杂吧,既想见到我对萧氏不留余地,又想为萧晚灯保留余地,由此看来,在劫还并不知晓萧晚灯正是暗箭杀他的罪魁祸首,对此而我也没打算向他说明,便故意说道:“杀,当然要杀,她不死,我心中愤怒难消!” 不期然,在劫松了口气,又有点为难地蹙起眉头,“杀了他,就不拍伤了你弟弟的心?” 我反问:“你会伤心么?” 在劫眉梢微扬,辩解:“她又不是我的谁,岂会为她伤心,我说的是楚天赐。” 我也不拆穿他,继续用反话激他:“哦?如此说来,现在你倒是承认他楚天赐是我弟弟了?” “你放肆!”在劫怒拍案几,那精美描绘的红木桌脚便在他掌下豁然碎裂,“朕念在你是姐姐的情分上一直对你千般礼遇、百般忍让,并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地藐视君权!” 可真是行啊,知道自己理亏了,就来跟我摆皇帝架子。 我撅嘴不再说话,冷着脸不悦地瞪他。他居然甩都不甩我,闭目养神起来。我终于怒了,本来还念在天赐的情分上没打算真要萧晚灯的命,先前说杀她也只是为了挫挫她的锐气,迎合在劫的试探,现在倒好,连日来对我敬爱有加的弟弟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居然给我脸色看。 真是好极了!她萧晚灯这次就算死不了,我也要让她瘸腿断胳膊的为蔺翟云报仇! 走过去,抬起脚来便往前一踹,原先被在劫拍掉一角的红木桌子被我踢得东倒西歪,案上的茶果乒乒乓乓落了满地狼藉,陶器锵然碎裂的声响因压抑的气氛而显得分外尖锐。 “你......”在劫被我吓得睁开了双眼,然后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仿佛难以相信这世上竟有这么个雄心豹子胆的女人,在他龙威盛怒之下非但不请罪认错,居然还敢拿他来撒气。 拿皇帝撒气又如何?我得让他明白,他的姐姐不是一个没脾气的人,而他楚在劫则是我楚悦容从小当爹又当妈看着长大的,你要跟我谈君权是吧,也得先明白什么叫养育之恩大如天。没有我楚悦容,有你楚在劫今天么?没准早在九岁那年被毒蛇给咬死了! 甩给他一生冷哼,然后挺值着腰杆转身就走,留给他一个骄傲的背影。 守在殿外的宫女太监们闻声进来,乍见殿内情形,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我指着他们的鼻子喝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派人去请御医来给你们皇上治病!” 小太监受命立马拔腿跑去了,太极殿总管刘公公小心翼翼地询问:“敢问永康公主,圣上是得了什么病呀?” 我冷笑:“健忘症!” 刘公公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我丢下冷哼,神态倨傲地扬长而去了。 回到夜梧宫,我就开始懊恼,怎么就气糊涂了,把小年去雍城祭祖以及小荷留作内侍女官这两件正事给忘记说了。 现在若再去求在劫,无异于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自然拉不下这个脸面。 心中郁闷,当下便恹恹地往榻上一躺,不知不觉竟睡去了。 期间檀芸来请示,问我要不要用晚膳,我迷迷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93 糊糊地摆摆手,一个翻身又坠梦中。 醒来后天色已暗,殿内只点着十二盏八角灯,光线恰好,不暗也不太明亮,朦胧婉约。 在劫便映着那明灭悠长的灯火,半依在床头,俯首含笑地看着我,也不知在哪里看了多久。 许是那烛火所流溢的暖光太温柔,竟觉得他的眼眸柔情似水,恍若倾注了仲夏之夜所有炫目繁华之色。画楼西畔桂堂东,分曹射覆蜡灯红,月如勾,锦似辰,美得让人不觉沉醉其中。也不知默默相互凝视了多久,听见他“嗤”地笑了一声,我红了脸。这才讪讪别过脸去,低眉浅声问了句:“你怎么在这儿?” 那悠悠飘来的声音清得如暖春的风,“酉时便过来看你,听说你晚膳都没吃,怎么不吃呢?” 不由又想起白日里的破事,美好之感顿时荡然无存,负气道:“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 在劫轻笑一声,宠溺,略带戏谑,“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继续生气。”便吩咐檀芸下去传膳。 我耍性子道:“要吃你自己一个人吃!” 在劫支起手指戳了我脑袋一下,“楚悦容,你几岁了?” 无视他的取笑,我唧唧哼哼:“你几岁我就几岁,咱俩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 他也难得的好脾气,耐着性子哄道:“好了,快别闹脾气了,白天是我语气不好,但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你说咱们弄得跟冤家似的有什么意思?......要不这样吧,就让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小荷,让小荷做你的贴身女官,与檀芸一道伺候你,消消气了,好不好?” 这事我没说他倒先提出来了,算不算变相讨好。 见他一国之君行尊降贵讨好,我解气了不好,嘟着嘴问:“那......那萧晚灯你打算怎么处置?” 没想却换来一个敷衍的回答,在劫漫不经心地说:“此事咱们日后再议。” 刚下去的火气又腾地上来了,日后?没准都猴年马月了!生气拍着床榻,“不行,这事咱们现在非得说出个明白来,你要拿她怎么办?” 半响的沉默,在劫无奈叹了一声:“本来是这么打算的,若楚天赐归顺大雍,我就将她当做人情送回东瑜......再说她也是咱们的弟妹,杀不得。” 萧晚风还是你姐夫呢,你不照样要杀!算是看透了,他楚在劫对自己和对别人全然两个原则。又想了想,天赐和在劫这两人碰到一起就跟铁公鸡似的斗个不停,谁肯像谁服软?倒是私人感情上或许会有所妥协,想必萧晚灯终有一日是会回到天赐身边的。 我也不想让弟弟们觉得我这个姐姐太无情,但也不能让他们觉得我太好欺,便说:“那行,只是我有一个条件你须得答应。” 在劫见我松口了,面露喜色,“什么条件你说。” 我冷着脸道:“在你送她回东瑜之前,给我挑断她的脚筋。” 没想到我会这么一说,在劫便怔住了,问:“为什么?” “要不是她,蔺先生也不会......也不会......我要她付出同样的代价!” 哪怕日后萧晚风和楚天赐会因此怪罪我,也非得如此做不可,人善被欺,姑息养奸,更何况到底是她萧晚灯不仁在先。 在劫没有回答,只嗤笑一声:“看来蔺先生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不是一般的重要。” “他三番两次就我性命,没有他就没有你姐姐楚悦容!答应我的要求,就是替你姐姐报恩。” 对于我提出的条件,在劫态度暧昧,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我不由得郁结,在床上撒泼闹腾起来,“楚在劫,我是你姐姐,你得听我的!她萧晚灯是你的谁,至于你这么为她跟我闹?你到底答不答应,答不答应!” 在劫哑然失笑:“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现在哪点有个姐姐的样。” 我双手敷面,开始呼天抢地:“好你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啊 ,亏我小时候这么护着你,原来你压根没将我当做姐姐!” 许久没见在劫回应,这撒泼的戏快演不下去了,我偷偷地从指缝间把眼窥看。 猝然不及,对上在劫如渊眼眸。心头一跳,也忘了哭闹。 那玻璃珠子似得瞳孔中闪过一丝暗光,仿佛永远也化不去的深沉和忧伤,拇指覆在我的唇上,没了魂似的喃喃自语:“如果没将你当做姐姐,我也不会如此为难,我的这份感情——”没再说下去,豁然从魔障中惊醒一般,惶恐地将手抽回,然后紧紧抵握成拳头。 如果前几日那次被我不经意间抓住的深情而压抑的目光,是我自认为的一种错觉,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难道也是我看错了吗,曾经一度,他狂热迷恋我的眼神? 我心中大骇,“在劫,你......” 慌乱追问:“是不是萧晚灯跟你说什么了?” 早该想到的啊,我和在劫过去那段一度错乱了的感情,一直都是萧晚灯心中的刺,更是她拿来讥讽、报复、打击我的手段。毋庸置疑萧晚灯是爱在劫的,爱得恨不得杀了他,现在她发现在劫没有死,而自己又落到他手中,岂会安之若素?就凭她从小惯坏了的张狂性格,一定会因为激愤和屈辱而口没遮拦地全盘托出,图口舌之快之余,多年来对我的不满。 见我慌张,在劫反而冷静下来,原先痛苦挣扎的表情渐渐地淡去,掩藏在高深莫测的面孔中。 静静地看着我,只是看着,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却像要将我看穿,无处遁形。 我心头打乱,扑上去抓着他胸前的衣襟,有点口不择言:“在劫你听我说,萧晚灯这个女人,她......她这个女人睚眦必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你负她在前,现在又夺了她丈夫的城池,她不安好心的,所以不管她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不能相信!” 一股冷风自殿外吹来,烛火孱弱地摇曳着火苗,房间内明明灭灭。 那张俊逸的面孔阴霾覆盖,五指一推,便扣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从他自个儿的衣襟上慢慢移开,竖在我和他过分靠近的面孔之间。我察觉到他醇厚的鼻息灼热地吞吐在面颊上,掀起一阵酥痒感,却窒息着不敢动弹,只瞪大着眼睛,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他。 他的眼中已聚集了漆黑的风暴,像是要鲸吞天下。 而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惹得他瞬间怒意大盛。 他缓缓开口,口吻却出奇的平淡,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如果她所说的都是无稽之谈,你又有什么好紧张的?还是......你就是那么想否定过去,我们曾经有过一段背德的感情,恩?” 我只觉得五雷轰顶,麻痹感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全身。 许久许久,终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却不像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似的,沙哑得如同火烧,“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不安地试探,内心还挣扎着尚存一丝希望,对自己说,也许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出言讹诳。 这样天真的想法在下一刻被无情抹杀。 在劫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眼神冷冽如同两道冰雕,“所有你不想让我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只要有心去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手微微松开,任由我跌倒在榻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烛火荧荧闪闪的光晕斜斜打照在他身上,那张好看的俊脸也变得半明半寐、似真似幻,浸浴在光明和黑暗的世界里,像是随时都会温柔地对我笑起,又像是下一刻便会扑上来将我撕裂。 我有点害怕,还有一些害怕之外的心悸和迷茫,心跳剧烈鼓噪起来,紧紧攥着榻上的床单,“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事的?” “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样的回答令我惊讶。 他说:“在萧晚灯告诉我更多事情真相之前,我就知道自己跟一个女人有过一段很深的感情纠葛,那个女人很聪明,有着寻常女子所没有的胆识和谋略,兼具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韧和狠劲,她还为了保护我不得已嫁给了别的男人。”指向自己刺着名字的胸口,“我一直以为那个女人就叫月容,只是那时候还不知道原来她也姓楚。” “你......” 我已震惊得难以言语,他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却假装什么都不知,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竭力表演一个可亲可敬的姐姐,陪着我演着一个躬亲有爱的弟弟! 无力地背靠在床架上,那精雕细琢的紫檀木花雕,凹凸不平地陷进背部,酥酥麻麻的仿佛没有痛感,而他就在床的那头坐下,隔着一丈的距离打量我,像是重新打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唯有呼吸声伴着窗外若隐若现的风声。我呼吸得急促,他却坦然自若,尤且从容,最后用一种波澜不惊的语调打破了这种不平静的平静,棉絮悠长地说起他自己的事,在那段时间那些不为我所知的遭遇,口吻平淡恍若只是说着他一个人的生命羁旅,所有喜怒哀乐与我毫无相干,却一字一句戚戚相关。 “自坠崖后,我侥幸逃过死劫,离开玄宗后便只身回到大雍城三十里外的枭军秘密营地,那里有一处宅院是我在外边行事时常居的地方,我在自己收藏珍贵事物的暗格里发现了一封信,是一个女人写给我的,娟秀的字体写得十分潦草,可以想象她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很匆忙,并且情绪有点激动,我看过后才知道原来这是她在出嫁前夜写给我的,我在字里行间感受到了她对我的关心和爱护,也惊讶她的睿智和胆识。她为我筹谋人生、计划将来,为了让我能立于千千万万人之上穷尽心思、绞尽脑汁,哪怕她马上就要离开我去嫁给一个她所不爱的男人,还是一心牵挂着我。在这封信的片尾,她对我说,她爱我,要我等她,她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的心头一跳,依稀一道尚未痊愈的伤口,猝不及防地被被人撕裂开来。 他看了我一眼,笑得有些嘲讽,不知是在嘲讽我,还是嘲讽他自己,“我看着看着,不知不觉流泪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难过,明明是一种很怀念的感觉,却像是撕心裂肺一样的疼痛......如果这就是爱,那到底是怎样的爱,才能让一个人就算记忆力已没有了她,眼睛却还会为她流泪,心还会为她疼痛?本以为恢复神智的时候就已经恢复正常,原来不是的,我丢失了自己最重要的灵魂。我告诉自己,得快点想起她,搞死她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不能让她陷入悲伤和不安的情绪中。于是我开始在房间里四处寻找有关她的消息,却一无所获,就连她留给我的信中也没有提到她的姓名和身份......直到,我发现自己的胸口刻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就像在绝处中找到了生存的希望般欣喜若狂。悦容悦容,我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心想试了,就是她了!满怀着殷切的期盼和喜悦准备去寻她,觉得只要找到了她就不再残缺,就能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却在这时,从卢肇人的口中得知她的身份和来历,竟是大昭的国母,萧晚风的皇后;非但是仇人的妻子,还是我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姐。” 手掌覆盖住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显得扭曲的面孔,他俯首低沉笑出声来,一种恶怆的笑声,像是灵魂都在共鸣哭泣。曾经以为付出一切义无反顾地爱一个人,是人世间至深的浪漫,因为那样的爱不需要名字,不需要身份,甚至不需要知道对方的相貌,只是想起那种感觉,爱就会暖暖地将心填满。然而有一天,突然知道了她的姓名和身份,心却仿佛变得世俗了,曾那么认真以为的爱情,竟再也无法获得心灵上的光荣。 “世间总有愚人,相信美化后的假象,原来千辛万苦想要寻找的爱人,是亲姐姐!” 这般的爱情,如何能够光荣? 那是个美丽的错误,他看到了美丽,所以要去承受错误的惩罚,没有选择地去忍受由爱人变成姐姐的事实,努力说服来不及痊愈的心,成全一场姐弟情深。 “然而——” 他忍不住冷笑,“就算所谓的姐弟情深,也是虚假的,她竟然在我‘死’后不到一个月,尸骨未寒的时候,就嫁给了他的杀弟仇人!卢肇人说她是为了给我报仇,我接受了这个说辞,却欺骗不了自己。沿路上听了太多关于她的事,独霸天下的楚悦容,我的好姐姐,真的好厉害的姐姐啊!所有人都在说着她的故事,她与萧家两兄弟的情感纠葛是多么多么的刻骨铭心,多么多么的缠绵悱恻!兄长让出半壁江山为聘,风风光光地娶她为妻,废了整座后宫专宠皇后一人,为她建夜梧宫,筑凤凰台,种下满院的梧桐,以栖尊贵的凤凰;弟弟因她与兄长反目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94 成仇,在她受人行刺一箭穿心之后不顾一切地带她策马奔出长川,远赴千里之外的胡阙,寻找‘碎心’的传说;兄长为了找回她,丢下尚未稳定的基业,不顾顽疾缠身的病弱身子,追去千里之外的胡阙;弟弟为了她反抗兄长,不娶胡阙公主为妃,负起出走,日日夜夜醉在明月楼......” 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了自己的爱情故事,竟是如此凄凉,像在一朵花开的时间里相爱,又像在一朵花谢的时间里分离。 林华谢了春红,太匆匆。 我沉默着,红了眼睛,他尝试着不露痕迹,剥开了我所有情感的伤疤,也将他的心剖开在我面前。 曾经,谁赠谁真心,还来不及等一个白头到老,却只能看她浅笑嫣然,匆匆走过自己所有的年华? 生命中,不断有人得到和失去。于是,看不见的,看见了;遗忘的,记住了。 生命中,不断地有人离开或进入。于是,看见的,看不见了;记住了,遗忘了。 然而,看不见的,是不是就等于不存在?忘记了的,是不是等于永远不会想起? 漫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他再度幽幽开了口,继续他未曾说完的心事。 “那时我就在想,这么一个口口声声说爱我的姐姐,如果连她都不可信,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相信的?那时候是恨她的,真想看看,当我活生生站到她面前时,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会不会怀有负罪和愧疚?但与萧晚风这种男人斗,必须要集中十二分精力,我一直没机会见她,为了不引起萧晚风和其他任何人的怀疑,甚至连远远看她一眼的念头都要摒除。知道两个月前......长川城破的那一夜,我终于见到了她,在烟台灰色冰冷的城墙上头,她无力地挣扎于倾泻的暴雨之中,那凄艳的模样至美,一种充满绝望的美感。那时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剧烈地狂跳起来,胸口刻着名字的地方灼热地绞痛了整幅心肠。我抱起昏迷不醒的她,以为将会抱起一个沉重的道德负担,却没想只是触碰的瞬间,所有的心思都变得如同她的身子一般柔软、轻灵。” “于是我一遍遍询问,楚悦容到底是不是我的亲姐姐?所有人都给了我相同的回答,包括她本人。我不得不相信,那不受控制的心跳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污秽念头,而她则是感情世界里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萧晚灯却告诉我,在她嫁去金陵的前一日,我们在地牢里彼此亲吻着,像一对生离死别的情人。我恍然大悟,原来感情不是一个人的罪恶,成也一对,败也一对。我忧虑着,这种不道德的感情到底是怎样产生的,又该怎样去结束?看她装着一个可亲可爱的姐姐时,又不安地在想,她要隐瞒到什么时候,又要否定到何种程度?” 所爱的人,不留恋的表情,是最让人心凉的一场雨。 已经完美卸去痛苦的面廓,因曾经一度的挣扎而显得分外苍白,也空虚异常,这使得他本就漆黑的瞳仁变得更加深邃难测,他缓缓舒了口气,好像很疲惫的样子,又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冷冽的眸子逼来炽热的视线,他询问:“请你告诉我,以前的楚在劫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为什么都已经不记得你了,却还要潜伏在我的思维里,影响我的感情?而你楚悦容又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让他产生那样的感情,却不去阻止他?既然让他产生了那样的感情,为什么又不接受他?” 这样的问题我回答不出来,怎么忍心让昨日的忧愁,带走今日的笑容? 这时,檀芸在外殿请示:“圣上,公主,该用膳了,请问是在外殿用膳,还是移入内殿?” 在劫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而卧,回道:“传入内殿。” 檀芸应了声是,击掌两下,便有成列宫奴太监们捧着精美的膳食,迈着细碎轻盈的脚步鱼贯而入,掌灯的宫娥在内殿点起其余的宫灯,内殿瞬间亮如白昼,不似方才那般昏黄幽长,带着暧昧的色调。一切打点完毕之后,在劫下令:“全都退出去。”他们便都一个个躬身离开了,殿内又只剩下我和他两人,一度得到缓解的凝滞气氛,再度笼罩在每一个角落,压抑每一次呼吸。 我始终不敢去看他的脸,只迟疑了一声,“你......”但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起身叹道:“先不说了,吃饭吧。” 探出手来,将我扶到床榻旁,然后弯下身子亲自为我着履。我受了不小的惊吓,怎敢让皇帝为你折腰穿鞋?连忙将脚收回来,却被他一把扣住脚踝,“别动。”强势地为我将鞋子穿上,事毕后也没再起身,只怔怔地俯在那里盯着鞋面上鲜红的九头凤,就这么看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手指不安地搅着膝盖上的裙摆,我弱声问:“怎、怎么了?” 他略略抬起头,这种仰望的姿态,恍若与少年时单纯倾注爱恋的模样重叠了,触动内心最柔软的角落,依稀间看到十六岁的我们嬉戏在绯红纷飞的桃花树下,好像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笑容是那时候全部的面孔,占据了真个绯色的世界。 他突然抓着我的手说:“姐姐,你跟了我吧。” 激灵穿过脊梁骨,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回味过他话中的意思,吓得心头惊涛骇浪,背后冷汗涔涔。 刚想把手抽回,却被他紧紧拽着,不可撼动分毫,“跟了我吧,做我的......” 我惊慌阻止他再说下去,“别这样,我们是,是亲姐弟。” 他恍若未闻,像哄着孩子,“除了皇后这种虚妄的称谓,所有萧晚风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还要给的更多更多,我这一辈子就只爱你一个人,只亲吻你一个人,好不好?” 我急得快要哭出来,抿着嘴,竭力维持冷静,“你现在是天子了,要广充后宫,早立子嗣,这样江山基业才能稳定——” “那你就给我生一个孩子。” 他将我的话打断,眼中有着一种疯狂的执念和期盼,“哪怕他是个智障傻子,我都会穷尽一生疼他,给他所有我的一切。” 不敢置信他竟萌生出这样疯狂的念头,今夜像是疯狂了似的,一切难以想象的事都发生得如此突然,就像捅破了千万年的泉眼,那些苦苦压抑太久的感情,以更加汹涌的方式喷涌而出。 不知道如何应对,只不住地摇着头,机械重复着:“不可以这样是不可以的。” 他自嘲笑笑,终于没再逼我。或者他自认为我的选择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做好了选择。 将我从床榻上拉起,牵手走到桌案前,“先吃饭吧,其余的我们以后再说。” 这顿饭吃得如同嚼蜡,气氛尴尬至极,一时之间适应不了这样猝然而来的改变,我不明白为何我们之间又披上了一层暧昧的纱衣,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在这样相似的夜晚与我倾吐爱意,他要我将他视作一个男人而非弟弟,他给了我选择的权利,却在我没法选择的世界里,背着我摧毁任何可能让我选择拒绝他的存在,包括我的丈夫和孩子。 这一个想法让我的心发寒,不自觉地抬头重新打量着他。 原来这才是他对萧晚风以及萧氏族人赶尽杀绝的真正原因,不过打着复仇的幌子,清除他感情道路上的障碍。 是的,我所了解的在劫确实会这样做,就像一种天性和本能,他一直认为我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放下筷子问:“怎么了?” 我连忙摇了摇头,把头低下,吃了几口,然后弱弱地出声:“在、在劫......” “恩?”他饮罢杯酒,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试探地询问:“要是......要是我跟了你,你会不会放弃一些打算?” 在劫眉梢微扬,“比如?” “不杀萧晚风,不再找他,放他一条生路?” 在劫冷冷盯了我许久,盯着我头皮发麻。 自斟自酌半响,才缓缓轻启薄唇,吐出一句:“我可以考虑。” 这样的回答,并没有让我露出太大欢喜,因为不再那么天真,傻傻去相信两面三刀的他所赋予的任何允诺,如此骄傲霸道占有欲甚重的他,怎么可能真正去容忍有人在我的心目中占据比他还要重要的地位,哪怕忍得了一时,也忍不了一世,一旦我稍有懈怠并且茫然无知的时候,他就会在背地里举起屠刀,待我察觉,为时已晚。而他又是如此自信我永远只会原谅,而不会真正去恨,更无法从他身边逃离,在他有生之年,乃至碧落黄泉。 见我发呆,以为我在考虑,便问:“想明白了?” 我虚以委蛇,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再让我想一下。” 这样模棱两可让人极不痛快的回答,却让在劫满意地笑了,我目露不解,他收拢苍白的手,勾曲着嘴角,水酒浸润的唇有种透明的红,如掺泪的血,淬毒的甜,“若是你为了他不顾一切地应承我所有为难的要求,只会让我更不痛快。” 可真是一个难以伺候的人啊,如此为难的感情,若不答应,他不高兴,若爽快地答应,他更加不高兴。就算最后要答应,还须思前想后、瞻前顾后,做出一副恍若萧晚风在我心目中根本没那么重要,无法让我义无反顾地牺牲,这样的答应才会让他心里舒坦。 夜色已渐渐深了,一轮明月挂在梅花枝头,温柔装饰了窗台,装饰不了焦灼的心情。 烛光中他的目光令人的心悸,胸口反复起伏不定之态,唯恐一不小心做出逾矩事来,尽管只是开口让我从他,其他一切举止尚算中规中矩,但如此雪月之夜,夜色朦胧,太容易让人犯错,尤是这般位高权重的男人,焉知节制私欲?以前楚天赐便老吆喝:“何谓真男人?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虽在劫不复天赐那般操守败坏,也算不上高尚,过往一些事可记得清楚,他曾多番险些强要了我。 焦急询问:“你......何时回太极殿?” 那隽秀的眉峰微微蹙起,有点不悦:“如此迫不及待想要我离开?......还真不愿走了。” 便下令让刘公公把奏折一股脑儿地从太极殿的御书房中搬来,还命令我为他掌灯研磨。 现在已摸不准他七转八弯的心思,也不敢再胡乱说什么,深是体会“祸从口出”这四字含义。先前若不是胡乱揣测萧晚灯用心,一味否认,何至于触了他的逆鳞,恼得他戳破一直以来维持姐弟之礼的虚假面纱?而今若不是催着他离开,又何至于激了他的逆反心理,硬是摆出今夜就要长居夜梧宫的仗势?莫怪古人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巧弄唇。”现在只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也好免去这是非与烦恼。 心理憋得委屈只能默默哀叹,竟不知不觉的叹出声来。 在劫侧眉把我一看,“很无聊?”我抿嘴不说话,宁可做据嘴的葫芦也不要在招惹他的喜怒不定。 见我誓死不说话的态势,他噗嗤一声笑了,头上金色九龙冠上的宝珠都颤得荧荧闪闪,朱色允耳划过他水色的唇,便见那刀削般精致的嘴角正一点一滴勾勒出优美的弧度,刹那间有种人间春生正浓的错觉,就着干涩的喉咙咽下口水,又见他啪地一声合上奏折,搁下朱批,然后抽出一张宣纸,压上龙虎纸镇,再从笔架中取来一只玉龙紫毫,蘸了蘸我刚研好的墨汁,在纸上龙飞凤舞地题上一句: 红袖添香,笑看千古乾坤。 笑吟吟地问:“你看这句如何?” 我依然紧闭嘴巴,暗自恼怒,敢情他这是拿我来消遣? 在劫命令:“说话,否则今晚咱俩没完。” 我不敢不说了,于是用一种非常明显敷衍了事的口吻奉承:“道劲有力,横扫千钧;龙御天下,虎吞河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悠悠天地,怆然涕下。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涛涛江水,连绵不绝......” 还有一大堆没说完,中途便被他笑着打断了,“行了行了,这些没有来的话一听就知道虚的,信你有鬼。” 我嘀咕:“那你还逼我说。” 他像没听见,捏着宽大的袖管,笑着将紫毫笔递到我手里,“来,早知道你满腹才华,对上一句看看。” 我接过笔来,对着他的句式随手写了句:青梅煮酒,细数万家风月。 那“月”字才刚写了一撇,手中的笔就被在劫狠狠地夺了过去,撒气似的扔在宣纸上,漆黑的墨迹如血溅般散开,不知是不是有意的,不偏不巧正覆盖住了那个“风”字。 在劫就阴沉着脸坐在那里,原本的嬉笑嗔骂荡然无存,又变回了那个喜怒不定、讳莫如深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95 的年轻帝王。 知道他在生气什么,天晓得我又不是有意的,谁知他的心眼儿尖如针端,什么都能往那头想,也着实受够了他所带来的战战兢兢,甩开水袖,语气也冷硬起来:“尊贵的皇帝陛下,您可以去兴文字狱了,但凡说到‘风月’二字的人都拉去砍头,但凡记载着‘风月’二字的书籍全都焚烧,这样全天下岂不都干干净净了!” 以为他会被捋了虎须般暴怒,也做好了受罚的打算,谁想他居然笑了。 把我拉过去坐在他的腿上,笑声穿透胸膛涌进我耳膜中,“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有意思,一开始总是万般求全,能屈能伸,好像什么事都能忍下去,但要是逼得急了,又会天崩地裂,石破天惊,仿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不自在动了动身子,怎么也挣不开他,不满撅嘴,“消遣我很好玩?” 他眼中渐露痴迷,削长的手指略带轻佻地勾起我的下颌,“姐姐,我可以亲你吗?” 虽是询问,却根本没有询问的打算,没给我抗拒的机会,手臂已经环住我的后颈将我脑袋拉下,醇厚的鼻息带着冷冽的酒香迎面迫来,瞬间溢满口腔,舌头火龙般在唇齿间攻略,抵死纠缠不朽。“你......”才刚将他用力推开稍许,又以更加强硬的攻势回吻过来,火融化了冰,还是冰凝结了火?我只觉蒙蒙茫茫间天旋地转,人已被抵压在书桌上,文房四宝、奏折、朱批悉数掉落在地,他喘息着,非常急促,我察觉到了,抵在下腹双腿之间,他对我坚硬的欲望。 “啪——”一个巴掌,将他打醒了,也将我自己打醒了。 我惊愕地看自己还带着麻辣痛感的掌心,然后就看到他惊愕的表情,蠕动着唇想在他发怒前解释些什么,一张口察觉唇瓣已被吻得红肿焦辣,突然又什么都不想说了。凭什么非要去安抚他,凭什么非要毫无选择地全盘接受一些不能期待的热情?他总是执着、霸道、不肯妥协,以及,自私地专注于自己想要的专注,一直以来都这样,不管我能不能,愿不愿。 在劫错愕过后,倒没什么发怒的症状,嘴巴一咧,露出满口皓齿,指间抚过被我打红了的脸颊,笑道:“你看我所言非虚吧,你这人呐逼得急了捅破天的事都做得出来,日间还当着我的面摔桌子骂人呢,现在更了不得了,直接往我脸上行凶,你说全天下谁敢给我耳光子吃。” 被说得心虚,我讪笑:“多谢谬赞。”推了推他的胸膛,“请您起来吧,压到我的孩子了。” 在劫“唔”了一声,抽身只退了小半步,我才刚从书桌上下来,就撞进他的怀里,被他搂了满怀。 大孩子似的十分得意,“这回我可什么都没做,是你自己投怀送抱的。” 我双脸通红,哀求:“快别闹了,正经点吧。” 他只敷衍地“哦”了一声,也没将我放开,盯着我微微隆起的肚子,竟俯下身子贴上去倾听,边厢问:“几个月了?” 我回道:“四个月了。” 他起身凝视我的双眼,眸心很深,“萧晚风对你好吗?” 我点头:“恩,很好。” “司空长卿呢?” 我一怔,点头,“恩,也很好。” “萧晚月呢?” 我叹息:“都很好,他们都对我很好。” 他的声音有些黯然,还有一点怒意,“那么,你还想他们么?” “想。” “要怎样才能让你忘记他们?” “除非我死了。” 那环在腰际上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而他却消沉下去,仿佛手中滴漏的水,回到了海洋的最深处,无声无息忍受着最沉重的痛感。 我心里百般无奈,今夜他再这样将我折腾下去,该如何是好?难道真的要留宿夜梧宫? 就算是亲姐弟,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或者说,正因为是亲姐弟,更好避讳。 却着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对于在劫已是软硬兼施,皆徒劳无功,就像是千仞的山,汪洋的水,除非自个儿意愿,谁也移不动他寸土,掀不起他滴水。 正在懊恼,殿外忽传:“圣山,冀州传来紧急军情,卢相正在御书房等您过去,让奴才来传达一声。” 我暗暗松了口气,努力不让自己的喜悦表现得太过明显,“去吧,国事为重。” 在劫这才将我放开,越过屏风去了外殿,对传话的太监道:“行了,你去跟卢爱卿说朕这就过去。” 太监领命去了,又听见在劫命檀芸将小荷带来。 不下片刻,小荷便来了,战战兢兢地跪在他面前,在劫看也没看她一眼,只用一种非常冷漠的声音说道:“朕知道你的来头,本不想留你性命,但永康公主喜欢你伺候,朕只能满足她,你只须尽心伺候她高兴就行,要是整出什么幺蛾子被朕察觉,宫城外的护城河底将是你的去处。” 言外之意,让小荷只管服侍好我,别想着给楚天赐放消息,否则就把她沉到护城河里喂鱼。 小荷吓得脸色惨白,颤颤应了声:“是。” 在劫就没再搭理她了,回头看了倚在门扉上的我一眼,一种意味深长的留恋。 太极殿总管刘公公整理好了殿内散落在地上的那一堆奏折,才刚从我身后出来,就见在劫咧嘴一笑,道:“行了,别移回太极殿了,就放这儿吧。” 刘公公怔了一下,躬身唱了声是,又使唤着小太监将一大摞奏章送回我寝宫。 我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在劫早就看穿我的心事,就是要让我不痛快,于是他痛快地大笑而去了。 午膳过后半柱香的时间,该是蔺翟云用药的时候,我从袖口中掏出丝巾擦了擦他嘴角的药渍,关怀问:“先生近日身子感觉如何?” 他的脸恍若入暮黄昏的天空,点缀着淡淡红晕,“夫人,我只是行动不便,其他一切与常人无异,所以......哎,你何须事必躬亲服侍我用药,我......是在折煞我了。” 将药碗放回托盘,我满不在意说道:“整座皇宫里头我也就只服侍你一人,我乐意。”就像只有他不会叫我至今仍极不习惯的公主称谓,而只称呼为夫人,这让我觉得他与其他人是不同的。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不同的,他是我在这整座皇宫里头除了在劫之外,唯一的亲人了。而如今的在劫,哪怕以折腰的姿态将我讨好,也已经无法改变他高高在上的身份地位,而且他现在所表示出来的那种男女之间的感情占有,不复单纯的亲情,这与蔺翟云给我可敬可亲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蔺翟云也没再推脱了,借故取笑道:“哦,如此说来在下倒是个有福之人了,只是别让壅帝陛下知道才是,怕他一个不舒坦,以为在下抢走了他的姐姐,就借故把在下拖出去脑袋搬家。” 我不高兴了,走到哪儿都要受到来自在劫的压力,“作甚怕他?我才不怕他呢,他敢对你怎么样,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 这句话可把蔺翟云吓到了,向来嬉笑不羁的一个人突然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莫再如此胡言,从来只能我为夫人舍命,绝不可让夫人为我牺牲,若有朝一日我拖累了夫人,我宁可......唔——”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巴,最怕他说出那些死不死的话,陪笑道:“只是说笑的,先生不要计较。” 蔺翟云憋红着脸把我的手从他唇前移开,“说笑也不许!” 很少有脾气的人一发脾气,我哪里敢惹他,连忙像孩子似的低头认错,说以后再也不敢了,这才让他脸色稍霁。 蔺翟云问:“小年去大雍城祭祖的事跟在劫提了么?” 我瘪瘪嘴,这几天躲他还来不及呢,哪有机会跟他说这事?但不说也不成了,眼瞅着这小年再过十来天就要到了,我还要去找晚风呢,意志阑珊地说:“恩,我知道的,找着机会了就会跟他说。” 这时檀芸形色匆匆自殿外进来,口中直喊着大事不好,我皱了皱眉,呵斥她怎这般没有规矩,扰了蔺先生的清幽,檀芸连忙跪下请罪,蔺翟云问:“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如此大呼小叫?” 檀芸这才焦急道:“大事不好了,圣山刚下旨让人将夜梧宫的梧桐悉数砍尽,一株不剩!” 一路兴匆匆往太极殿赶去,怒意暴风般在脸上酝酿,虽蔺翟云再三嘱咐收敛脾气,对在劫须以怀柔政策,但实在是气不过,他这种强势蛮横的作风真是愈发不可收拾了,容不下萧晚风一分一厘,恰如难容眼中钉肉中刺,皇宫乃至整个长川,龙涎香早已绝迹,岂料他还不得罢休,竟连萧晚风为我栽下的阔叶梧桐都要铲去,他何不索性将整座夜梧宫和凤凰台都拆了,也好省去这心头的荆棘? 踢开殿门,我劈头就骂:“楚在劫,你什么意思?” 满殿寂静,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我,似无法置信世上居然有人敢如此放肆直呼皇帝的名讳。我也愣住了,本以为在劫下那道旨意是故意气我,必会好整以暇等我前来闹腾,否则檀芸也不会如此及时来景阳宫给我“通风报信”,定是在劫暗下授意,图得什么?无非是逼我亲自去见他,因为我已经躲他好几日了。出乎意料之外,除了在劫,没想殿内竟还有大批朝臣在场,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在我的脸上,活似我是那惊世骇俗的存在。 不怪他们大惊小怪,无论人后我与在劫如何放肆,人前还是对他十分恭敬有礼的,毕竟他现在是一国之君,而我则是大雍唯一的长公主,两人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了楚姓皇族的威仪和体面,更何况如今我的身份太过尴尬,虽是壅帝的姐姐,到底还是前朝昭帝的皇后。尽管没人敢在我面前嚼舌头,但凭着多年耳熏目染于宫廷全斗,潜移默化地对那些阴险狡诈的权术和朝堂规则了然于心,先前在劫如此高调赐我过于崇高的长公主封号,必有不少朝中大臣心中颇有微词,只是而今战事频频,壅帝更是喜怒无常,他们敢怒不敢言;有的则从政治目的考虑,迫于无奈接受前朝皇后成为大雍第一公主这样的安排。故而蔺翟云十分担心我目前的处境并非杞人忧天,皆因我此刻所有的荣耀和地位全系于在劫一人之身。他若信我,我则贵如琼天;他若弃我,我必贱如草芥。所以蔺翟云才会反复劝告我不要与在劫再起冲突,凡事尽量依他性情,所以我诸事都在忍让,哪怕在劫枉顾血缘人伦之大限,不由分说向我求爱,我都再三强忍着,不让自己有过激的反应和拒绝,只是这次在劫要砍去我的梧桐,就好比砍去我与晚风所有的思念和羁绊,叫我如何再忍气吞声? 这几个月来,我时时谨慎,就是不想授人话柄,让别人以为我恃宠而骄,可今日偏偏让满朝重臣将我的骄纵看得清楚明白。 我杵在殿门口,一时无话,无辜地看着高坐王座之上那个帝冠岌岌一身锦衣华服的男人。 微微晃动的十二道冕旒后面,隐隐约约看到他的表情,竟也无辜地回望我,嘴角却勾着一缕不怀好意的微笑,那绣着五爪龙章纹的玄色衮袍,色彩夺目,远远看上去甚是逼人,就像他此刻的笑容,执掌着至尊无上的权柄,向我不露痕迹地发出挑衅。我皱了皱眉,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不就想见我麼,不就要我服软麼,至于如此用皇权逼迫?简直欺人太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那片梧桐,我忍无可忍还得再忍。深深呼吸,踏着猩红的红毯,漫步朝殿内走去,站在大殿的最中央,恍若立于无人之境,仰面只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男人,宽广的大殿回旋我高扬的声音:“圣山,我有要事启奏。” 他居高临下地看我,帝冠上的冕旒在他奢华的面孔投下线形阴影,让那张脸看上去飕飕威严,更有几分不近人情,原先附于膝上的右手缓缓翻开掌心,平举在半空,锦绣云纹的宽大绣袍只滑落,以极为优美的弧度翩垂在他身侧,恰似若水三千,而他的声音因过分的礼貌而听起来十分生疏高傲:“永康公主无须多礼,但说无妨。” 我暗暗咬牙,你就作吧,作吧!看你作到什么时候! 面上恭敬道:“此事极为重要,还请圣山屏退左右。” 大臣中即刻有人出列与我唱反调:“我等正与圣山谈论国事,请问永康公主所谓的要事有多重要,能重过天下大事?”当下群臣争相附和,直道言之有理。卢肇人则站在百官前列,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我心里那个急啊,真等他们议完国事,只怕夜梧宫的梧桐都被砍光了!也顾不得回话,之迫切地抬头盯着在劫看,若原先对他的态度还带着傲气和怨气,此刻已经是苦苦哀求了。 在劫摆手,对众人道:“你们都退下吧。”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96 r/&gt;   “可是皇上——” 在劫不紧不慢地将反对声打断,“但凡永康公主说的要事,必然重于国事,若有谁还对此存有质疑,便无须待朕下旨,自个儿去廷尉府上喝茶吧。” 廷尉掌管着全国最高的刑狱典罚,进去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囚犯,廷尉府的茶谁喝得起? 所有大臣立即噤声,原先对我面露不满的人再次看向我时,已经换上了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我算是明白在劫的意图了,他是在为我立威,让原先那些对我貌恭心不恭的人重新正视我尊贵的地位,也顺道借此机会,再一次强化他自己的君权。显然,他成功了,一石二鸟。也真是个可怕的人,短短时日,便对帝王之术、微臣之道如此得心应手,玩弄权术与人性于鼓掌之间。 众人躬身行完礼,便战战兢兢地依次离开,大殿顿时显得空旷异常,只余下两个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隔着丹墀遥遥相望,像是在沉默中鏖战,谁都不愿意先出声。 最后还是我先败下阵来,他是将我吃得死死的了,因为他等得起,我等不起。 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丹墀,以极快的速度蹦到他面前,焦急道:“你快收回旨意,叫夜梧宫那些侍卫们停手,我不许你砍我的梧桐!” 他却恍若未闻,大马金刀地坐在金漆龙座上,煞有介事地整理自己丝毫不曾凌乱的衮服,说话的语调意志阑珊,竟还对我用上了敬语:“唷,这不是我的姐姐麼,真是好些天没见到您了,您都在忙活什么?”可把我给气的,不就躲了他三天麼,至于跟我这么使性子? 只恨自己没骨气,有事求着他,压下满腹怨气,笑脸迎人,“我这不来看你了嘛。” 他冷哼一声,“要是我什么都不做,你是不是压根忘了有我这号人?” 我赶紧赔笑,“怎么会呢,你现在都是皇帝了,全天下独一无二的人,忽略谁也无法忽略你呀!” 他似笑非笑道:“好个独一无二,东瑜还不是搁着另一个皇帝,你还能惦记着哪个独一无二?” 我的笑容开始僵硬了,这都什么跟什么了,怎么又扯上天赐,还有完没完啊? 苦笑道:“行,我承认是我错了,这三天不该躲着你,我混蛋,我不是个东西,我没心没肺。” 他忍俊不禁,“噗”地笑出声来,又很快装回严肃的样,义正言辞道:“谁说你没心没肺的?” 我一听喜了,看来他终于不再折腾,忙不迭附和:“是的是的,我有心有肺。” 他重重嗯了一声,“狼心狗肺。” 笑容刷地下去了,我狠狠瞪他,存心找茬是不是? 也懒得跟他贫了,跺脚,咬牙切齿道:“痛快给个说法吧,这旨意你是收不收回去!” “看你的诚意。” “如何才算有诚意?” 他拍拍自己的腿,“过来,坐这。” 我沉着一张脸不语,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淡淡说了声:“诚意。”我咬牙,真是小人得志!大步往前一跨,一个屁股就坐在了他的腿上,负气道:“行了吧?”他却还不满意,“你的诚意就这么点?”我问:“你想怎么样?”他反问:“你能怎么样?”豁了出去,环臂勾住他的颈项,对着他脸颊重重“啾”了一下,“这样够诚意了吧?”他微微一怔,耳根子竟然红了。我正想着这孩子还挺纯情的,没想他竟恬不知耻地指着自己的嘴唇,得寸进尺道:“这里也要。” 我恨恨想,行,为了能晚风的梧桐树,就让你得意这么一回吧,又不是没亲过,亲一下又死不了人。 反反复复深呼吸,终于做好了心里建设,正准备往他嘴上吻去,却听见他不满道:“不就让你亲我一下,至于这么视死如归?”我怨道:“不是你让我拿出诚意的么?”他的怨气比我还重,“一副活像被狗咬的表情,你还真够诚意的。”我乐了,这说辞可比我原来的心里建设强多了,也就豁达地往他唇上一吻,然后咧嘴得意道:“没错,我就当被狗咬了!”他阴沉着一张脸,恶狠狠道:“楚悦容,有种你再说一遍!”巴不得气得他吐血才好,我无赖道:“说一百遍都没问题,被咬了被狗咬了被狗咬”忽见他笑了,星眸中溢满了宠溺的爱意,磁性的声音温柔得能融化千年的寒冰,“呐,再咬一下?”不等我反应过来,便扣着我的脑门,湿热的吻狂风暴雨般侵袭我的双唇,帝冠上的旒珠冰冷划过我的脸庞,牵引出一种酥麻的滚烫。 良久,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他一手环住我的肩膀,一手扣着我的脑门用力摁在他自己的胸口上,那心跳声鼓噪得震耳欲聋。 “听到了没有,姐姐,只有你,全天下只有你,能让这儿为你如此疯狂。” 我咬着下唇,心里突然觉得很难受,“你……” 他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梳着我的发丝,像是多情地等待我深情的回应,回应他这一番炽热的情感。 我捏了捏鼻尖,不知为何有点心虚,小声道:“别忘记答应我的事。” 梳着头发的动作一顿,头上传来他冷飕飕的声音:“你这人好没情趣,这样了还不忘自己的目的。” 正在以为他又要不得罢休的时候,却听他扬声下令,让人去夜梧宫传旨停止伐树。 刘公公在殿门外候着,应了声遵旨,便领命去了。 下巴抵在我的肩头,在劫叹了一声:“你又何须心疼那些梧桐?若真喜欢这树,待日后迁都大雍城,我自会为你栽下一模一样的” 我从他怀中抽身而出,立在一旁淡淡道:“年年花相似,岁岁人不同。” 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他冷下脸色,动了动唇角,终究忍住没向我发怒,又转瞬笑了起来,拉过我的手放在掌心把玩,受了委屈似的埋怨:“这三日为何要躲着我?不喜欢我在夜梧宫处理国事也随你的意了,把所有的奏折都搬回了御书房,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的,也总想着抽出时间陪你用膳,可你倒好,每到用膳的时间了就往景阳宫跑,蔺先生不过是行动不便,有那么多宫娥太监伺候着,至于你如此殷勤服侍他?” 我狡辩:“你也可以来景阳宫啊。” 在劫叹道:“蔺先生是你最尊敬的人,我不想在他面前令你难堪。” 我忍不住讥讽:“原来你也知道我会难堪啊?” 一声惊叫,被他抓着双肩提到面前,那精致的面容骤然放在我眼前,令我呼吸一滞,待看到他瞳孔深处翻滚的怒意时,才察觉自己一不注意又忘记了蔺翟云的嘱咐,硬是往在劫的逆鳞上撞,也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在劫怒道:“楚悦容,今天我忍你够久了,你成心要让我不自在是不是?才刚下令满足了你的要求,就立刻换了一副要死不活的面孔应付我,你至于这么现实麼,信不信我立刻收回成命,将萧晚风为你种下的那片梧桐夷为平地!” 我刷白了脸,一时又拉不下面子卑躬屈膝地道歉,凭着一股硬气说道:“你身为一国之君,一言九鼎,若是朝令夕改,反复无常,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在劫的手指在半空轻轻一划,戴在我头上的凤蝶金簪便在他的内力下砰然断裂,长发瞬间倾泻而下,群魔乱舞于狂乱的视线中,惊得我心头狂跳,突然头皮发麻似的疼痛,被在劫几近残暴地用力揪着头发往上一提,逼得我与他面面相对。 我吃痛地蹙眉抽气,便察觉他的鼻息阴冷地刮过我的鼻尖,一字字冷冷道:“我连自己的亲姐姐都敢爱,还会怕天下人耻笑?” 心绪惊涛骇浪般汹涌,他……别是痴症犯了吧? 从小在劫就有这个毛病,每当情绪激动、大怒大悲的时候,就会失去理智,做出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事情来。 像小时候那样,习惯性地捧住他的脸庞,柔声安抚:“好在劫,乖在劫,没事了,阿姐在这儿陪你。” 狂乱的眼神渐渐清澈起来,他将我放开,狼狈地别过脸,沙哑地说了声抱歉。 许久神智渐渐地稳定了下来,便缓慢地走下丹墀,说:“走吧,我们一起用膳。” 我连忙吱声:“我还是算了吧,方才已经在景阳宫用过膳了。” 翻开掌心朝我探来,凌厉的视线压得我喘不过起来。 我也不敢再去悖逆他,将手放在他的掌心,被蛮横地牵着走了。 御膳房的膳食仍旧往日般做得尽善尽美,色香味俱全,可在劫却说如糟糠般令人难以下咽,吓得御厨面如死色,战战巍巍地跪地求饶。 御厨不求饶倒罢了,一求饶弄得他心情更烦,脱口便是一句:“来人,拖下去斩了!” 我知道他是心情不好那别人跟我撒气,又怎么忍心让他落得一个草菅人命的骂名,竟觉得自己都比他本人更爱惜壅帝陛下的名声。暗暗叹了口气,将那御厨救下,对在劫道:“我吃着味道挺好的,兴许是你近日忧劳国事,劳神过度,胃口有些不适,要不这样吧,这人咱们就不砍了,我亲自下厨为你做些好吃的?” 在劫怔了怔,“你……亲自为我做?” 我笑道:“可别看不起你姐姐,远没你想得那么娇生惯养,厨艺好着呢,怕你吃对胃了,以后都念念不忘。” 在劫俯首,许久默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等着他的示意,也不敢乱作决定,那御厨的小命还悬在半空,伏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竟紧张得满头大汗。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在劫抬起头看着我,眼中有点困惑,“……你怎么还不去?” 我“哦”了一声起身便去,御厨如获大赦跟着我离开,一双眼睛泪汪汪地看着我,活像看到现世的菩萨。 “谢谢永康公主救命大恩,全天下也就您能在圣上盛怒之下还能将小的就出来了。” 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就他的人虽是我,但害他差点被砍头地那个人也是我。 算是悟出了一点,横竖我是不能让在劫不顺心的,否则他就会让全天下的人陪着他不顺心,成心让我不安心,真是个不省心的人啊。 但只要依着他,对他好点,他又是如此乖顺,并热忱地将你捧在手心里百般疼爱。 年幼的时候,我总是想象被一个人捧在手心里渐渐老去,那种感觉是多么温馨。那时并不理解什么是爱,以为那是一种至深的浪漫。现在,当无常世事地在心中留下无尽的伤痕,才渐渐明白,有时候爱并不能带给你任何的浪漫,却总是让你软弱,痛不欲生,而那些你所无法期待的爱,有时候甚至不容拒绝,还得背负感情的债,不管你是无辜的还是真的有罪。 蒸了一碟饺子放到在劫面前,坐在他身旁拄着下巴说:“吃吧,小时候你最爱吃的。”在劫露出迷茫的表情,“是吗?”一看便知是想不起过去的事了,我解释道:“咱们小时在楚家不受宠,吃穿用度都很寒碜,幸运咱们有个心灵手巧的娘亲,寻常人家的东西她都能做得十分美味,每逢过年,娘就会包饺子给我们吃,说是‘更岁交子’的意思,以示辞旧迎新,终岁大吉。后来我们过继到萧夫人膝下,就没再见过娘亲,再后来娘亲亡故了,你终日郁郁寡欢,茶饭不思,我见了心里难受,很长一段时间窝进厨房,想如娘亲那样包饺子给你吃,失败了好多次,终于做出了娘亲的味道,当时你一边吃一边流泪,把眼泪吃进肚子里,你对我说,一定会努力长大,做一个正直勇敢、一身是胆的男子汉,保护我不再像娘亲那样受人欺负,那年你才九岁。” 箸筷夹起一只饺子,蘸了酱油,然后放到他的碗碟里,“吃吃看吧。” 在劫默不作声,俯首静静吃着。 蓦然,一行清泪从他眼角潸然滑落。 我惊愕住了,忙从怀中掏出手绢为他擦拭,“怎么了,很难吃吗?” 他摇摇头,哽咽的声音有些许沙哑,“不,太好吃。” 我取笑:“真是个傻孩子,好吃不用哭啊。” 他抬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却努力露出清朗的笑容,“姐姐做的饺子里面有一种幸福的味道。” 忍不住呜哇哭了出来,这恰恰是他九岁那年第一次吃我做的饺子说的第一句话,“在劫,你……你想起什么来了麼?” 他露出歉意的表情,咬住下唇,紧握拳头,似乎觉得将我遗忘是多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瞧他那样子,也不忍再去为难他,擦了擦眼泪安慰:“没事,没准以后会慢慢想起来的。” 在劫抓起我的手,“你放心,待寻得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97 那个人,相信很快就会想起你。” 记得卢肇人曾说过,在劫之所以死而复生跟一位异士相关,那么他唯独忘记我是不是也与这位异士有干系? 正要出口询问,外头突然有人来传:“圣山,斥候送来冀州的紧急军情,宰相大人让奴才来请您过去商议。” 在劫变了脸色,脱口骂了句:“楚天赐这厮!”便起身要走,走了几步又回身对我说:“姐姐,酉时三刻我会来夜梧宫与你一道用晚膳,这次别躲着我了。” 我点了点头,他这才露出满意的笑,摇摆着宽大翩然的织锦袖袍,且行且远。 所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但这几日时不时就听到有紧急军情从冀州传来,想必在劫的军队在夺取冀州三郡时遭遇了囹圄,看来这次天赐是卯足了劲,借冀州兴师,往死里挑衅在劫。在劫自然不是善茬,两人必得掐上好一阵子不得罢休了,我也懒得再去管他们,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让两个吵了十几年争了十几年的死对头握手言和,简直是天方夜谭,更何况现在他们翅膀硬了都不听我这个姐姐的话,我又何必自寻烦恼自取其辱? 打吧,打得你死我活了,我再去收拾烂摊子也不迟。 将在劫没吃完的饺子一扫而光,打了个餍足的饱嗝,步履阑珊地回夜梧宫去了。 回到寝宫后又吃了不少檀芸端上来的糕点蔬果,伏在贵妃榻上,鼓着圆凸凸的肚子,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自怀有身孕后甚是贪嘴嗜睡,又因常年身子羸弱,唯恐对孩子不好,所以一直拼命进食为求充分摄取营养,闲余时极为重视休息,不让自己过度劳累。两年前主掌金陵时,曾因过度劳累而流掉了孩子,这次是断然不可重蹈覆辙。而今已胖了不少,但愿日后晚风见到我这副珠圆玉润的模样,不被吓到才好。 小憩期间浑浑噩噩做了一个梦,梦见晚风站在一座阴冷的殿堂中央,周身燃烧着赤黑色的火焰,烈火怒龙般张牙舞爪,焚烧着他清瘦颀长的身躯,仿佛承受着剧烈的疼痛,他苍白着脸看向我,眼神忧虑而悲哀,双唇不停合翕,像在说着什么,然不管我如何努力去倾听,却始终听不见他半分声音。 从梦中醒来,泪水渗过鬓发,润湿了半边枕头,梦里的事已经忘记了大半,唯有浓浓的一股悲哀充斥整幅胸腔,绞得我心肺如裂。我担忧着是不是晚风出了什么事,这个梦是不是向我暗示着他正遭遇痛苦的折磨,在病痛中汲汲营营地等待我回到他身边去? 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被在劫囚禁在这深宫里头了,我迫切想要出去寻找晚风。 当晚酉时,在劫如期来到夜梧宫与我共膳。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管再忙都要坚持过来与我一同吃饭,也许他认为一个人吃饭不如两个人一起快乐,也许他认为这是一种家的感觉。 期间我提出了小年去大雍城祭祖的事,就按照之前蔺翟云教我的那套说辞说给他听。 在劫听后思索了片刻,最终点头答应了,遗憾叹息着说近日冀州战事紧要,此番不能亲自陪我前去,甚是抱歉。我私心里自然不希望他跟来,面上作出遗憾状,安慰了他几句。他笑着说:“无妨,你先过去,等我忙完手头上的事,定在除夕之前赶来见你,我还想在那晚吃姐姐包的饺子呢。”我不好再说什么,唯恐说多错事,徒忍他多疑,也就点头应承下来。 本想带着蔺翟云一起去的,在劫却说蔺先生行动多有不便,此番路途遥远难免颠簸折腾,还是留在长川宫中好好休养身子才是。又说如今世道不太平,让柳荫苒带三千兵马一路护送我去大雍城,赞扬她不仅有将帅之才,还是一个心细如尘的红妆女子,必然一路对我照应周全。我知道在劫表面上对我看似十分信任,其实心里甚是提防,否则也不会为自己留下一手,扣住蔺翟云在长川,又派柳荫苒护送我,美其名曰是为我好,保护我,实则是牵制我,监视我,怕我此番一去不复返,或者在背地里有所异动。 对这样的安排,我虽然心中不快,但无法拒绝,一旦拒绝无异于告诉在劫这次前往大雍城动机不纯,我不会那么傻自拆门庭,于是装作很高兴很感动的样子,全都答应了下来。只是心中暗暗地想,在劫是从一开始就不曾相信过我,还是发现了什么,才对我起了疑心? 离开长川的前一日去景阳宫见了蔺翟云一面,与他一番交谈,果真证实我的想法。 蔺翟云告诉了我一个非常令人震惊的消息,说他派去护送萧染和阿娜云前去胡阙边境寻找萧晚月的那些影卫全都遭人暗杀了,只留下一人带伤回来禀明事情原委。我惶惶不安地追问萧染和阿娜云现在怎样了,蔺翟云安抚我不用担心,说萧染和阿娜云两人已经安全抵达萧晚月驻扎在炎山下的军营,那些影卫是在完成任务返回长川的途中遭人围剿暗杀的。 我听说长长舒了口气,心中有是生疑,忙焦急询问那些暗杀者是谁,蔺翟云说根据那独活下来的影卫描述,是一批身穿银色行装,衣襟袖管处绣有星辰章纹的杀手。我听后身子一颤,顿觉如坠冰窖,全身发寒透凉。我曾见过在劫穿这样的服饰,那是玄宗门下,日、月、星三宗当中最神秘的星宗门人所贯穿的衣衫,而在劫恰恰是星宗的宗主。 心惊如裂之余,又困惑难解。在劫明明掌握了萧染和阿娜云的行踪,为什么不在事先将他们截下,任由他们安全回到萧晚月身边,却在事后出现做一些亡羊补牢之事?而他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杀光蔺翟云派出的影卫,为什么偏偏留下一个活口,安然回来长川向我和蔺翟云通风报信?最难以理解的是,他分明知道我欺骗了他,这些时日却一直未曾显山露水地向我追究此事,甚至连一丝试探质问的举措都不曾有过,又是为何? 这个孩子啊,越是长大,心思越是深沉,越是让人无法琢磨。我已经越发看不穿他了,只凭着过往对他的了解,尚能猜出他的几分用意。有些事情如果不到玩不得已,他是不愿在我面前戳穿真相的那层薄纸,但他又是那么骄傲,不甘心被任何人玩弄于鼓掌,哪怕那个人是他的最爱。也许正因为最爱,才最无法容忍。他可以宠我爱我让我心想事成,但绝不会让我无法无天,将他所赋予我的仁慈和宽容轻贱,所以他留下那个活口就是为了警告我:你楚悦容要的是我楚在劫给的,哪一天如果我不愿给了,你将什么也得不到。 真是我的好弟弟啊,好了不起的弟弟!如果说之前一直只对他怀有三分畏惧,私心里仍将他当做昔日任我为所欲为的弟弟,那么此时此刻已经是十分敬畏了,他成功地瓦解了我对他的轻屑,也消磨掉了最后一丝亲昵,将上位者的威严和权柄重重地狠狠地压在了我的心坎上,让我再也无法以侥幸的心态漠视他的付出。所有他对我的付出,包括他的爱情,全都变成了恩赐,不管我要还是不要,都要感恩戴德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蔺翟云面容犹豫,似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嘴角,终究什么也没说。我也没出口询问,与他向来默契,自然知晓他此刻的担忧,他是想问我,若是找到了晚风,弟弟与丈夫该如何抉择。而他之所以没问出口,而我之所以沉默,只因彼此都心如明镜,这是一个无法作答的命题,容不下任何迂回曲折的假设,倒不如缄默再三,顺其自然,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自会有出路。 离开长川城的那天,天气有点阴沉,厚重的云催压在层峦巍峨的皇城上空,恍若一压下来,便可将巍巍之城压得粉碎,我本因迫切寻觅晚风踪迹而显得万分期待的心情,此刻投下了意思窒闷的阴影。 在劫一身帝王盛装亲自送我出城,这让我想起了昔日萧晚风送我离开长川城的一幕,同样的地点,同样的离愁,唯一不同的是相送的人,以及离别的天空。晚风的天空荡漾着炫目的晚霞之色,红艳得触目心惊,在劫的天空则是滚滚怒涛的腾云之景,苍茫得心神纷扰。 满目黑压压的一片,十几万甲士夹道成列,旗风猎猎,战甲森森,每个将士肃穆的面容麻木的表情,席卷着浓烈的肃杀,宣扬着一种忠于吾皇报效朝廷建功立业的决心。每当在劫与我携手从他们面前走过,千军万马便如汹涌的浪涛般逐一伏下跪拜,高举着手中的兵器,齐声高喝:“为国尽忠,扬我军威!” 见此仗势我惊愕不已,“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是前往大雍城祭祖,安得如此浩荡盛大之举,宛如三军整装待发之际?在劫笑道:“正是三军整装待发,今日既是送姐姐前去祭祖以是我大雍正统天威,也是我与姐姐一道检阅三军,扬我国威。待姐姐出发后,我也要出发了。”我不解问:“你出发前往何处?”在劫道:“御驾亲征。”我问:“为平冀州三郡?”在劫颔首,我默然未再询问,暗想看来在劫对冀州是志在必得了。 冀州乃兵家险要之地,扼住东西两地的行军要塞,在劫若要进攻东瑜剿灭天楚,必要打通此路以作粮道,粮道既通,后备粮草才能供给充足,才能让大雍军队毫无后顾之忧进取江东,继而一统天下。反之相同,天赐亦可借此攻向长川。简而言之,得冀州三郡者,可得地利。天时已到,人和已备,谁得地利,可得天下。 在劫和天赐都盯住了冀州这块重地,如饿狼肥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场硬仗在所难免了。 虽担忧两个弟弟势同水火的境况,私心里仍有一丝庆幸,在他们为争冀州无暇分身的时候,或许正是我寻找晚风的最佳契机。 天子徒步相送,文武百官、浩荡大军自是相随,不知不觉已行将近十里,我回首望了望这巨龙般延绵不见尽头的相送队伍,又看了看随行官员已渐露疲态,不由叹道:“这般如何使得,便送到这里吧,圣山和诸位大臣将士们且止步。”在劫笑了笑,也没再推让,再三嘱咐我路途遥远千万保重,说必在除夕前结束冀州战争,前来大雍城与我共度除夕,又赐我以金凤銮典,免去长途跋涉之苦,我一一笑着应下了。 金凤銮殿席卷着滚滚黄尘上道启程,骁骑右都尉柳荫苒保驾,三千御林军护安,两百内侍宫娥太监随行,一路浩荡着煌煌天威,盛气逼人。 方行数里,忽闻柳荫苒一声惊呼:“圣上!” 掀帘望去,竟是在劫策马追来,眉宇间一抹不舍与不安。 下了銮典询问:“在劫还有什么事要交代么?”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我面前,也不顾众目睽睽,就这么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那刻着名字的地方,跳动着生命、情感、梦想以及所有希望的无畏与坚决,他用一副非常认真,仿佛全世界也无可撼动的表情,深情地望着我,“姐姐,其实我并不愿意你离开,祭祖以示正统之举,之于我不过虚华之事,只因见你长居深宫郁郁寡欢,难得向我请求,故而不忍拒绝,亦想讨你欢心,但一念及你要离我而去,心中总是忐忑难安,故而想在你离开之时,讨得你一句承诺。”我问,是什么承诺。他笑了笑,如初坠爱河的少年般羞涩,“不管发生什么,永远都会留在我身边,不离不弃。”我迟疑片刻,为了能让他放我离开,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他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纯粹而干净,俯身过来搂住我的双肩,靠在我的耳畔轻轻说了几句话。我浑身僵硬,吃惊地看着他,“你?”他没再说什么,随意摆了摆手,“行了,走吧。” 銮典内珠帘高卷,宝帐瑰丽,金炉喷出沉檀,徐徐袅袅映着我的霞裳,我恹恹伏在锦绣软榻上,展开一方丝巾覆盖在自己脸上,丝巾笼着馥郁的兰麝,氤氲在鼻尖,那是在劫喜欢的香味,取代龙涎香,日日夜夜熏染于我的周围,以及其温柔又残忍的方式侵蚀我的感官,不知不觉,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就像习惯了他在身边一样。 一滴眼泪无声地落下。 以为总是笑着就会忘记自己其实是想哭的,以为总是说不爱就会忘记自己其实是爱的。 眼泪在无人的时候出卖了自己,那个说不爱的人,就在不设防的时候牢牢占据了新房。 他说,姐姐,有的人可以为许多人死,有的人则只会为一个人活,若你是前者,我必是后者。 他说,姐姐,承诺就是承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许下了就一定要遵守。你可以欺骗,可以利用,甚至可以不爱,但永远不可以离开。 飞鸟飞得再远,也飞不出那片天空,恰如我这份情感的宿命—— 经不住似水流年,逃不开此间少年。 浩荡队伍在管道上蜿蜒前行,半日后行至沧州境内,我见时候差不多了便途中喊了声:“停下。”司礼官即刻将我的命令传达下去,千人队伍猝然而止,小荷正要上来听候差遣,被檀芸不露痕迹地抢先一步,小荷心有不甘,不满剐了檀芸一眼,檀芸视而不见,伏在我銮典钱细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98 声询问:“敢问公主有何吩咐?”我道:“传柳都尉前来,就说我有事交代。”檀芸受了命,退出銮典三步,转头却让小荷去传人,小荷愤愤跺了跺脚,知道檀芸有意使唤她,最后忍了下来,身子一扭就到前头铁骑营队中喊人去了。 我见此笑了笑,没说什么。这本就是我当初留下小荷的目的,让檀芸这只小狐狸分开注意力去堤防小荷,又让小荷反过来压制檀芸,须知她们的主子不合盘,她们俩自然也不对眼。为人之道,重在“制衡”二字。在劫和天赐在台面上明争,檀芸和小荷在台面下暗斗,这样我才能在双方严密的监视下还能抓住有利时机,达到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不下半会儿,柳荫苒一身戎装随小荷而来,驱马停在金凤銮典一丈之遥,作揖询问:“公主有何要事吩咐?”素手掀开垂帘,我露出一张因傅粉而显得过分苍白的脸,“我觉得身子甚乏,今日就停止行程,在沧州下榻休息吧。”柳荫苒见我脸色不好,不疑有他,即刻命先行官手持令牌前去沧州府衙,让沧州官吏马上整顿行辕让我下榻,回头关怀道:“此番有医官随行,卑职这就唤来为公主诊治。”我摆摆手,“不用了,不过是情绪有些疲惫罢了,休息一下就会没事的。”不等她再开口,便放下了垂帘。 浩荡队伍再次上路,往沧州城去了。 沧州太守携上下百来官吏出城十里相迎,我在銮典内只简单说了句:“诸位大人辛苦了。”大发了他们,径直往行辕里去,此后就一直卧在榻上闭门不出,任由檀芸、小荷进进出出伺候,端来的茶水只喝半盏,端来的膳食原封不动地端走。两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深以为我身子极不舒服,再三请求说要让医官来看诊,我推脱不掉随了她们的意。 隔着帘子,中间牵着一根红绳,老医官半合着双眼为我号脉。我在帘后暗笑,中医旨在“望、闻、问、切”,这“望”、“闻”二举因我身份尊贵,自然省去了,至于这个“切”,如今隔着一根红绳,能如何精准地却出什么东西来?最后能判断我病情的无非只剩下“问”了,而问于对方而言被动,于我而言主动,我自然可随心所欲地说出症状往我想要的方向引去。不期然,老医官在我回答几个问题之后,抚着白须沉吟几声,道:“公主身子本就虚弱,现在更是怀有身孕,不宜长途跋涉,尤其是銮典颠簸,对身子更是不好,不宜长此下去了。”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我得意笑了,伏在帘后用虚弱的声音说道:“这可如何是好,本宫奉皇上之命前往大雍城祭祖,万万不可贻误时日。”医者父母心的倔劲上来,老医官也不管皇室祭祖的重要性,死命劝我放弃赶路,留在沧州城休养为重。我佯作再三考虑后,说道:“若弃了陆路颠簸,改换水路,是否可行?”老医官想了想,无奈叹道只有如此了。 这番举措全都是做给柳荫苒和檀芸看的,为的就是让我该走水路之举更具说服力,而不至于引起在劫的怀疑,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必然通过柳荫苒和檀芸,全都传到了在劫的耳朵里。至于我为何如此费尽心机要走水路,自然是有原因的,因为萧晚风留给我的牛皮地图所绘的路线,正是水路,所以我要先为自己以正大光明的理由备下船舶,方便以后行事。而选择沧州下榻,正因沧州傍水而依,城东便有一处漓江港口,沧州的船舶筑造在全国而言也是最为出色的。 一切终于如我所愿,然而又出乎我意料。 翌日,漓江港口,一艘巨大的双层舰船停靠在岸,如巨鲸卧于碧海蓝天之间,崔嵬不可撼动的威势,令人望而生畏。据说这是沧州有史以来花费最大物力、人力、财力秘密筑造出来的巨型铁甲战舰,船舱上下两层可容纳近千人,并备有极具杀伤力的火药,本是用来对付天楚东瑜引以为傲的强大水师的终极武器,今日却拿来让我行船赶路之用,就好比一个决胜千里的大将军,屈就于一个小小的马前卒,实在是大材小用。毋庸置疑,此事必然已经请示过在劫,否则凭他一个小小的沧州太守,绝对没那么大的胆子敢擅作决定。念及此处,心底不免有一丝愧疚,在劫对我确实是上心了的,如此耗资巨大的秘密武器,他却眉眼不眨地曝光在世人面前,只为了让我身体无恙,行路方便。只可惜他的好意我却无法感激收下,实在是与我原先计划相差甚远,如此庞然大物,操作起来需要多少人力,又会引起多大骚动?而我最需要的恰恰是省力、隐蔽的船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亏我穷尽了心思,最后也不得所愿。 眉目一扫,又见战舰周围停靠着十来艘帆船,顿时如拨云见日般兴奋。是了,随行的除了三千御林军之外,还有两百内侍,这十来艘帆船是拿来让他们乘坐之用。真是天助我也,这帆船的大小构造正附和我原先的打算。 一艘舰船在前,十来艘帆船在后,浩浩荡荡在江海上杨帆起航了,其声势之隆盛,宛如征服大海之壮举,又岂知不过是过道南海,转入漾子江,前去雍城祭祖而已,路程仅为短短五日。 我站在船头甲板上,肩上的大氅被吹得“巴拉”直响,冬日的海风凛冽如刀,刮在脸上刺骨的痛。檀芸劝我回船舱内休息,我恍若未闻,双手紧紧抓着栏杆,心绪久久不能平静。每次面对浩瀚大海时,都让我觉得生命是渺小的。而历史就如同这片大海,人类面对历史,恰如滴水之于汪洋,如此卑微。多少年来,有多少人能真正被历史铭记?所能载入史册的终究是沧海一票,更多的人就如滴水落于汪洋,从此不复痕迹,而那些被历史记载的,英明神武的,忠勇两全的,或是十恶不赦的,哪怕生前是多么的轰轰烈烈可歌可泣,身后终究不过是史官笔下的几滴笔墨,他们的名字在漫长的时间里覆盖了浓厚的一层尘埃,只待后人偶然想起时翻出来歌功颂德,或是引以为鉴,转眼又被丢于脑后。 为此我总是无法明白,活着的人们为什么总是争执不休,在劫也好天赐也好,哪怕是萧晚风,甚至已故了的司空长卿,他们的野心总是得不到满足。是不是因为我是个女人,所以无法理解他们男人的世界?我又想起了广成昕,那个为经天子殚精竭虑忠肝义胆的男人,留在《经史》中的不过是短短四字评价——乱臣贼子。 《经史》是萧晚风建国之后,钦点翰林院大学士编写的前朝史书。 我记得很早以前自己对广成昕的承诺,在他被砍头前一日我在地牢里对他说,百年之后我若还活着,必让历史还他一个清白。所以在看完萧晚风责令编写的《经史》之后,我向他提出了抗议,认为这本书对广成昕的评价有失偏颇,一个忠心耿耿报效朝廷的忠臣良将,被抹黑成一个意图不轨颠覆天下的乱臣贼子,岂不是人世的一场悲哀?萧晚风却笑了,看着我如看一个不懂事的孩童。他说,我的傻悦容,谁说你聪明了,你真傻,只有傻人才会去相信史书,聪明的人都知道,那些史书可信,不可全信,不过是统治者用来巩固自己政权的工具罢了,“记住我的话,悦容,悲剧是将美丽的东西撕碎了给别人看,而史书就是把丑陋的真相重塑了给后人看。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出悲剧,一部史书。”说完这句话,他将我抱在怀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心情愈发沉重,我觉得自己不该再想下去了。 面对大海,我应该想些其他美好的东西,哪怕是悲伤的,比如,爱情。 檀芸见劝我不得,于是把暖手炉递过来为去驱寒,小荷在一旁问:“公主在想些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我笑了笑,“在想昭帝。”想我的晚风。 檀芸和小荷都沉默下去,没再说话了,我也没去在意他们,目光幽幽地飘向了远方。那天与海交接的地方,一道亮光的弧度,是阻隔天地的海平线。曾经我对晚风说过的一个极为简短的爱情故事,关于天和海相爱却不能相拥的故事,我说只要天黑了海平线消失了,在没有人看得见的世界里,天和海就可以畅然无阻地相爱,并且拥抱在一起;我说没有人祝福的时候,我们自己可以为自己喝彩。晚风当时听了很感动,但是他却不知道,其实那只不过是我跟他开的一个玩笑,一种欺骗别人又自我欺骗的谎话。海平线看不见了,难道阻碍就真的不存在了?或许晚风是清醒的,他却宁可糊涂,相信这样的谎话,因为我们都太不安了,在感情的道路上步履蹒跚,风雨交加,冷得不能自己,迫切需要一个拥抱让彼此取暖。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拉过大氅紧紧环住双臂。檀芸和小荷左后劝我别再站在这里受寒,回船舱里休息,这次我没再坚持执迷,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一个人的时候,的确不适合面对着大海感慨人生。 晚风,让我见见你吧,告诉我,我们还有明天。 夜凉如水,舰船张着巨大的风帆,凌千层碧浪,看不尽夜色迷茫,波涛暗涌。 正睡梦间,听见船舱外的甲板上传来打斗声,我起身询问:“外头怎么了?”檀芸推门进来回禀,说是有刺客,被柳都尉发现了行踪,正在围剿擒拿。我听后颇为震惊,茫茫大海之中竟还有刺客,也不知那人到底有何神通。 不顾檀芸的劝阻,披起外衣离了二层内舱,往一层甲板走去。 夜晚的海风带着冰锥的冷感迎面逼来,便见数十御林军手持钢刀,将一蓝衫男子团团围住中间,憧憧人影中难辨是非,也不知来者是谁,是什么来历。柳荫苒正与那男子交手,御林军们不时上前相助,而那男人一拳敌百手,尤其游刃有余,行为举止颇为轻佻,一边与众人交战,一边还时不时作出一些暧昧的举止调戏柳荫苒,惹得柳荫苒那张俏脸一阵红一阵白,下手的招式更加凌厉起来。 若那男人果真是刺客,那么这艘船上唯一值得行刺的人毋庸置疑便是我。 这天下想杀我的人何其得多,就不知他是哪拨人马? 扶住栏杆,扬声问道:“敢问足下何人?” 那男子听见我的声音,打斗的动作突然一顿,柳荫苒乘势偷袭,眼见得手,那男子轻巧轻而易举地化去她的攻势,交叉扣住柳荫苒的双臂钳制在怀中,背对着我朗声笑道:“故人。” 乍听这声音隐隐觉得熟悉,又见他武功高深,言行举止如此浪荡轻浮,很快便想起一个人来。 真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来他的恶趣味依旧未变,见到年轻漂亮的姑娘总是不忘轻薄一番。 笑了笑,道:“果真是故人,就请放开我的护卫吧。” 他回过身,怀中尤且死死抱着柳荫苒,笑得极不正经,“那你得保证,要是我放开了这辣椒娘,不许她再喊打喊杀了,你知道的,除了床上以外的地方,我从不跟女人打架。”这话不说倒好,一说惹得柳荫苒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嚎嚎怒吼,一副不拼到死决不罢休的仗势,无奈被他制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只得嘴巴里破骂不休,诸如“淫贼,王八蛋”之类的恶语。 我苦笑不已,这些骂名他可听得多了,还以此为荣呢,越骂他只会越兴奋,便对柳荫苒道:“柳都尉息怒,不过误会一场,此人乃玄宗二少主柳君侯,是你家主子的师兄。”柳荫苒一听怔住了,也停止了骂人,没想柳君侯的老毛病又犯了,手指勾起柳荫苒的下巴,坏笑道:“哦,原来小娘子也姓柳啊,看来八百年前咱们是一家,没准还是同姓的夫妻呢。” 眼见柳荫苒快被撩拨得怒火中天了,我趁着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转身往船舱里走,“柳公子深夜来访想必有要事找我相谈吧,外头风大,便请入内说话。” 正好我也有很多事情要问他,有关于在劫死而复生后在玄宗所经历的遭遇,因何故唯独将我遗忘,想必柳君侯能给我一个说法。 故人见面不免一番寒暄,我与柳君侯自然不能免俗,只是柳君侯非俗人,寒暄的方式自然与寻常人不太一样。寻常人逢面只是作个揖,点个头,问声“一向可好?”,他柳君侯却是大大咧咧地往梁柱上一靠,摊开双手,不正经地说:“来,先让爷抱一个。”这行为在若干世纪之后,人类交际有了另外一种开放式的文明,倒显得十分稀松平常,只是放在这个时代,不免有点惊世骇俗。所以檀芸和小荷都被他惊吓到了,膛目结舌。 我只笑着站在那儿不动,柳君侯撇了撇嘴,“不给抱?那成,爷自有人抱。”说罢饿狼扑羊似的展开双臂朝檀芸和小荷拥去,惊得那俩丫头声声凄厉惨叫 ,满屋子逃窜。 柳荫苒一直守在门外,听到惨叫声也顾不得礼数,哐啷一声破门而入,乍见柳君侯这副淫棍的行径,杏目瞪得铜圆,新仇旧恨一股脑地全上来,二话不说就拔出腰上的玄铁剑,一副准备干架的模样。 眼见这么下去不是回事,我喝令让檀芸、小荷还有柳荫苒全都出去。檀芸、小荷早被柳君侯吓得脸色苍白了,唯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199 恐女子的名节受到伤害,一听我的喝令,如获大赦,连连点头往门外退去。柳荫苒不是寻常香闺里的女人,乃是多年来跟随在劫出生入死久经沙场的女将军,哪肯轻易罢休,憋着一张俊俏的小脸高唱:“此淫贼卑鄙无耻下流,安能与公主共处一室!”这句话倒提醒了檀芸和小荷的护主心理,正要退出去的时候又停住了脚步,担忧地看着我。 柳君侯漫不经心地说:“柳娘子,你口中这位卑鄙无耻下流的淫贼,正是你家主子的二师兄,就连你家主子见了这卑鄙无耻下流的淫贼,都要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师兄,你可别太得意的好。”那声“柳娘子”喊得颇为暧昧,就像喊他自家的娘子,当场羞得柳荫苒红了眼睛怒了脸,正要发飙,又被柳君侯后半句话堵得骂不出口。 我见闹得差不多了,便对她们说:“行了,都退下吧,他也就敢欺负你们,对我不敢放肆的。”见她们脸上仍有犹豫,叹道:“若真不放心,便在门外候着吧,有什么事我喊一声你们就可进来了,再这么折腾下去,这话都没法好好说了。”三人这才听话退出了,离开前柳荫苒指着柳君侯的鼻子吆喝威胁,诸如“胆敢对公主无礼必让你不得好死”之类的喝词,又又生怕柳君侯说出什么下作的话来捉弄她,连忙尾随着檀芸小荷离开了房内,如避蛇虫鼠蚁。 这下子终得清净了,我暗暗摇头叹息,朝柳君侯讥讽:“你可真行啊,一来就把她们整得够呛的。” 柳君侯无辜地掰掰手,两腿一跨,便在圆桌前坐下,翻开茶杯,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我倒觉得你真够可怜的,整天被这么一大帮人盯着,不累么?” “累也没办法,难道因为累,这日子就不过了?” 柳君侯瞥了我一眼,嘴角动了动,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很快又极不正经地笑起来,双掌一击,道:“这下可好了,碍眼的人都不在了,你就不用太在意别人的眼光,来,抱一个吧。” 我笑了笑,展开双臂大大方方地朝他走去。 他却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显然没料到这次我居然会欣然同意。 眼见我走近了,连忙把手掌往前一推,“战住,别过来!” 我真的站住了,装作很无知的样子:“怎么,不抱了?” 柳君侯黑着一张俊脸,抽着嘴角道:“算我怕你了,他我可得罪不起。” “他?”我歪过脑袋想了想,“你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除了萧晚风还有谁!” 这回答倒让我有点意外,“我以为你说的是在劫。” 柳君侯哼了一声,“楚在劫再怎么肆无忌惮,也不会杀我,玄宗宗规第一条,就是同门不许自相残杀,除非他楚在劫要脱离玄宗,放弃星宗这一门强大的生力军。” 我了然点头,“如此说来,在劫若不是玄宗的人,你就不敢去招惹他了?” 柳君侯极不自然地干咳一声,讪讪道:“不怕跟你说句实话,你这个弟弟啊还真不是个东西,宁可得最小人和女子,也千万不能得最他。” “为什么?”若没记错的话,柳君侯以前跟在劫斗得可欢了,恨不得气得在劫爆体而亡才罢休。 柳君侯像遭遇过什么打击,义愤填膺道:“这小人最多害你求生不得,这女人最多害你求死不能,可他楚在劫一个人就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极为惊奇地“哦?”了一声,追问:“有什么缘故?” 柳君侯突然闭口不再回答,我看他脸色不太好,想了想,也就没再追问下去,合成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就不让她丢这个人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呐,你是怕在劫呢,还是怕晚风?”柳君侯拉长着一张脸,呼吸吐纳了好几回,这才唧唧哼哼道:“这俩都不是好货,一个杀人不见血,一个吃人不吐骨头。” 我被他那副夸张的言行逗乐了,知道他这么说也不是平白无故的,想当初他因喂我春药一事没少遭晚风和在劫的报复。在劫一声令下,星宗的门人每每见了月宗的门人在执行任务,总是背后阴他们一番。俗话说的好,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就怕鬼一样的朋友。星宗对月宗那可是了如指掌,真要阴他们,可把他们整得哭爹喊娘了。后来又听说晚风曾修书一封给袁不患,也不知吹了什么耳风,袁不患二话不说就派柳君侯来金陵侯职,言下之意就是随便我怎么发落此人,伤残不论。我这个人也算挺厚道的,只把柳君侯丢进马厩里扫马粪,让他每日臭气熏天。那几个月怕是他柳君侯这辈子最倒霉的日子了,以至于他现在见到我,只敢口头上耍嘴皮子,那些下三滥的轻佻言行,还真不敢往我身上使了。也是,你说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招惹谁不好,要去招惹楚悦容? 想着想着,忍不住乐笑了,忽听见柳君侯说:“倒是萧晚风这次败在了楚在劫手下,还是你弟弟略胜一筹。” 我收住笑容,所有关于丈夫和弟弟相争的话题,总是让我不愉快,便转了话锋,问道:“说罢,你此番来找我,又穷尽心思将我近身伺候的婢女、护卫都支开,为的什么?”自然明白他刚才是故意轻薄檀芸他们,就是刻意将她们支走,好与我两人私下谈话。 柳君侯说今日之行是为两件事,我询问哪两件事,柳君侯支起一根手指,“第一件事,是替一个人传话给你。” 我问:“何人?” 柳君侯道:“周逸将军。” 一张温和的面容跳跃眼前,那段坚守金陵的艰苦岁月里,那一身儒将风范的男人,至始至终恪守着忠诚的诺言,默默追随我身后。 乍闻是他来消息了,竟觉得一股气血涌上心头,激动得难以自己,“快讲,周将军有何话交代!” 柳君侯却像是故意的,慢悠悠地喝完一盏茶,,慢悠悠地吃了几口点心,又慢悠悠地喝下第二盏茶,这才在我的怒目下不紧不慢地说道:“周逸将军让我带话给你,说他与曲慕白将军的誓言依然不变,金陵司空氏永远庇佑你,江北永远是你楚悦容最后的壁垒。若你在外海阔天空,畅然快乐,便无需挂念金陵,追求你自己的人生去吧,他们必会代替你守护金陵;若你在外遭遇不幸,陷入人世纷扰而身心疲惫,便请回到金陵,他们必会为你而战,直至一兵一卒,一寸一土。” 惶惶乱世,莫道真心真情难找,这世间总有什么遗留下来,恰如他们的誓言,温暖我心。 眼中已涌出热泪,从来不屑在外人面前啼哭的我,一时忍不住竟哭得像个泪人。 有一些话我很少说给人听,只因觉得太矫情,太虚伪,但此刻所有多余的想法都没有了,哪怕倾听的人不会给予半分的怜悯与理解,我也想去倾诉,这么多年来对于司空长卿的感激和愧疚,对金陵故土的眷恋和不舍。司空长卿,多好的一个人啊,金陵,多好的一方水土,那里孕育着热情、正直、勇敢、忠贞、坚强的高贵品格,人们充满着希望和理想,传承着爱喝信仰,他们为梦想而战,为一个民族的骄傲而战——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为楚悦容而战?我不配。 边厢哭着,边厢叨叨嘘嘘地说着,不知道自己到底都说了什么,但柳君侯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很认真地听着。 良久才收住情绪,我擦擦眼泪尴尬地对柳君侯笑笑,“抱歉,让你见笑了。” 本以为柳君侯这样性格的人会说上几句嘲讽或是轻薄的话来,谁想他只是“唔”了一声,俯首只管喝茶。 我问:“是何时见到周将军的,为何他不来见我,要拖你来传话?” 柳君侯放下茶杯,“听闻你前去大雍城祭祖,我便授命启程来找你,中途遇见周逸将军,听说我此行是为见你,故而相托,我也愿意为他做个顺水人情,毕竟昔日我在金陵受苦受难的时候,他也算对我颇为照顾,不像某人,哼!”说罢狠狠瞪了我一眼,显然是在记恨扫马粪这件事。 “至于周将军因何不亲自来找你,这还得拜你那位不可一世的好弟弟所赐。” “在劫?” “除了他还有谁?”柳君侯嘲讽笑笑,“楚在劫称帝之后,周逸和曲慕白两位将军曾经去过长川请见,希望能见你一面,被楚在劫挡了回去,他提出条件只要两位将军归附大雍麾下,交出江北三十万骑兵的军权,才允许他们见你。两位将军自然没有同意,非是他们贪恋军权,实则深知一旦交出军权哪怕见到了你也徒劳无功。此后交谈多有分歧,楚在劫就将两位将军请出了长川。后来两位将军多有派人潜入长川想要一探虚实,最终被楚在劫察觉,无疾而终。楚在劫扬言若再发现他们蓄意接近你,必让他们后悔。两位将军深知你与楚在劫从小姐弟情深,正所谓‘疏不间亲’,也不好在这件事上再做什么破坏你们姐弟之间的感情,也深怕与楚在劫正面冲突,让你夹在中间为难,故而投鼠忌器,退居江北,任天下大乱而保持中立之态,只待你主动传消息回金陵好让他们放心。但好几个月过去了,依旧无果,他们也不知道大昭亡国之后你的处境到底如何了,十分担心,所以周逸才会托我来探你口风,又不好亲自前来,怕楚在劫察觉了令你难做人。” 柳君侯朝门外比了比手指,“看来周逸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你被人盯得可真够严密的。” 我苦笑不已,原先也奇怪在劫为什么非要派三千御林军护驾,虽说如今世道不太平,但走的都是管道,路程也不是很长,派那么多人实在过于夸张,更别提该走水路之后的这艘巨型战舰了,还暗道在劫因在意我而显得过度保护,今日方知他真正用心,实则意在震慑旁人,阻止我与金陵故友见面。 显然心中愠怒,但也不忍过于责怪,在劫此番的霸道和蛮横看在我眼里,就好比一个害怕失去心爱玩具的孩童在任性胡闹,这真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行为,你说他长大了麼,其实骨子里还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法给他安全感。 托柳君侯代替回话给周逸,就说我现在一切都好,日后若有机会定去金陵旧地重游,见见他们,这些旧日共患难的老朋友,若记得没错的话,曲慕白好酒,将军府的后院树下总是埋着几坛好酒,哪日定要回去讨几口来喝。顺道去长卿、明鞍、冬歌还有周姸他们坟前上柱清香,对了,还有路遥。想了想,又嘱咐了柳君侯几句:“你千万要对两位将军说,就说是我由衷的请求,请求他们不要再为过去的盟誓所束缚,尽情地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情,男儿志在四方,他们是自由的,不能空余了这满腹的才华和抱负。” 我是个前途渺茫的人,不能让他们把锦绣前程掷在我身上,他们应该有一方更加宽广的天空,如鸿鹄鹏宇翱翔天地间,而不是屈就于我一个女人之下。也许他们赋予我的承诺,对我而言的确是生存的筹码,但做人不能如此自私,没有我楚悦容的束缚,他们的世界将会更加波澜壮阔,在这片乱世,创造属于他们的英雄传说。 昔日他们为我抛头颅洒热血,今日该是我为他们计划将来筹谋人生了。 这一刻我觉得很快乐,因为我终于可以为我的朋友们做点什么了,哪怕所做的,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柳君侯想要说些什么,被我摆手打断,“好了,什么都别说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 我再度询问:“方才听你说是授命来找我的,想必第二件事实尊师的交代吧。” 柳君侯点点头,“是的,家师闭关之前曾托我一物,让我在机缘巧合时转交给你,只是过往你一直深居宫中,这次好不容易离宫一趟,我这才有机会履行家师所托。” “是何物?” 着实好奇,堂堂玄宗宗主袁不患,要将什么东西交予我? 柳君侯从怀中掏出一只褐色的锦囊交到我手中,我随手拆开锦囊,只见里头叠放着一张白纸,展开白纸后一看,纸上只题着一首怀古诗,道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解看向柳君侯,“尊师这是何意?” 柳君侯道:“家师只说你日后自会悟道,其余并没有多言,我也不得而知。” 我点了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将白纸叠好塞回锦囊内再收入袖口,边厢礼节性地询问袁不患的好。 柳君侯说自师尊闭关之后就一直未曾见过,只在闭关前的只言片语中隐隐听出暗示,似有待他出关之日便是飞升之时的意思。 我听后大惊,言下之意,袁不患是预知自己天命将近了? 柳君侯因家师阳寿将近而神情颇有寂寥,但眼中最多的是朗朗清明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00 和一丝欣慰,“不必难过,师尊他老人家难得道飞升,那也是一件幸事,我等该为他高兴才是。” 我默默颔首,自己虽是俗人参不透生死玄妙,但对于袁不患这类修仙之人而言,若真能得道飞升,确实是毕生之幸。 柳君侯此行目的即成,起身要走,我尚未探得在劫之事,安能让他就这么离开?便挡了他的路,问道:“还请柳公子在离开前相告一事,在劫在玄宗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死而复生,却唯独将我忘记?”柳君侯惊讶,“你什么都不知么?”我点头,“知道的话岂会问你?” 柳君侯沉默片刻,道:“师尊早前曾为楚在劫测算命盘,但如雾里看花般窥测不穿,唯说此子命格奇特,似有三生三死之相。当初楚在劫坠崖而死,我始终对此说法将信将疑,人死岂能复生,更何况三生三死?谁料楚在劫遭逢如此大难竟真能生还,当初他与那位先生被玄宗的门人找到并带回时,他已复生,只是因头部受伤而智力锐减,成了痴傻之人。后来那位先生不知施展了什么奇术,这才让楚在劫恢复神智,没想竟是忘记了你。” 记得卢肇人曾提过在劫死而复生与一位异士有关,莫非就是柳君侯口中所说的“那位先生”? 忙出声询问:“可知那位先生是什么来历?” 柳君侯摇摇头,“那位先生看起来十分年轻,只是行事甚是奇怪,时而高深莫测如天外之人,时而天真烂漫如人间幼子,师尊对那位先生甚是尊敬,时常与他秉烛长谈,通宵达旦往往都不知疲倦。没过多久那位先生就离开了玄宗,自他离开后师尊便开始闭关修炼,留下出关之日就是飞升之时的言语,遂将整个玄宗交给了我们徒弟三人打点。” 我暗暗思索,看来要弄清在劫的遭遇,这个来历不明的异士才是最后关键,便问:“你是否还记得那位先生的相貌,可否为我临摹出来?” 柳君侯欣然点头,“自然可以。” 我欢喜不已,连忙为柳君侯取来笔墨纸张。 柳君侯拿起毛笔蘸了墨水正要作画,突然停住了动作,深情变得十分怪异。 我忙问:“怎么了?” 柳君侯良久没有回话,脸色越来越苍白,手指按住太阳穴,闭门紧缩眉头,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怎么可能!这这怎么可能!” 只是须臾之间,不明白他何故会突然言行失常,我感到莫名不已。 柳君侯丢下毛笔跌坐在椅子上,抱头痛哭道:“我竟然想不起那位先生的相貌来了,越想头越痛!” 我大感吃惊,见他如此难受又不似作假,遂安抚道:“兴许……兴许是时日已久,淡忘了。” 柳君侯猛然睁眼,反驳:“不可能!我虽不似楚在劫天赋异禀过目不忘,但自信脑子还算好使,更何况他那样奇特的人,怎么可能淡忘!而我分明记得他这个人,却唯独记不起他的脸,是何说法?” 我站在那里,深思不定,半响,三个字不自觉地从口中飘出:“催眠术。” 柳君侯怔怔看着我,“什么事催眠术?” 因受萧晚风的影响,我对奇门遁甲有些研究,而对一些异经奇术也颇有了解,一直以来我都无法理解萧晚风的想法,恰如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想要将我栽培成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他总是说,希望我成为一个够资格杀了他的女人。 长长叹了口气,回道:“那是一种类似于摄魂术的手法,能让人对施术者言听计从。只是摄魂让人理智全无,犹如行尸走肉,而催眠则是更加高深的一门奇术,受催眠之人与常人无异,只有部分意识因施术者的密令而被开启或者封印,就好比此刻你明明记得有那位先生的存在,却如何也记不起他的脸,或许正是因为无意间中了他对你施下的催眠术。” 言语间,脑中灵光一闪,莫非在劫复活之后由痴呆恢复理智,又唯独将我遗忘,也是因为催眠的缘故? 柳君侯的脸色很不好,显然是自尊心严重受到了打击,如此自命不凡自诩武功高强的月宗少主,居然连什么时候中了别人的术法都浑然不知,安能不怒?一掌拍在桌面上,咬牙切齿道:“那妖人,居然对我施妖法,可恶!” 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算了,也别生气了,也许那位先生是不想被五官的人记起他的样貌罢了。”心理暗叹,看来这条线索也要断了。其实在劫能不能恢复记忆对我而言已经并不那么重要,反正他是死活都不顾人伦纲常决心爱我这个姐姐到底了,想起从前的事也不过是加深这份孽爱纠葛罢了,只是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弄个清楚明白,心理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万一那人心怀不轨,对在劫岂非十分危险?更深一步讲,乃至对整个天下都潜藏着危险,毕竟现在的在劫身份可不同往日了,足以影响天下兴亡。 满怀复杂心事,忧心忡忡地起身,准备将柳君侯送出房间,忽闻柳君侯颇为趣味地打听柳荫苒的事。 懒懒瞥了他一眼,知道这人在打什么花花肠子,八成是坏毛病又来了,看上那性如烈火模样俊俏的辣椒娘了。泼了他一盆冷水,“你就死了那条心吧,柳都尉不是你能招惹的人,她乃是你小师弟最为看重的左臂右膀,对你小师弟也一往情深,扬言非他不嫁,若他不娶她则终身不嫁,所以天下男人看在她眼里,都不过是酒囊饭袋,你还是少去触霉头吧。” 正说着,却见柳君侯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我不明所以,柳君侯装模作样地嗅了嗅空气,“好酸呐!”我脸色顿变,柳君侯挨了过来,双手抱胸,歪着脑袋问:“喂,我说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啊,一听我中意那小娘子,口气就变得这么玩味?” 这个自大鬼,还真以为全天下就他最风流了?也懒得再去搭理他,欲要推门将他请出去,却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 正要怒骂他放肆,一抬头却对上他漆黑的双眸,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 他说:“你知道麼楚悦容,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挺喜欢你的,但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比英雄气概我不及赵子都,比雍容仁义我不及司空长卿,比雄才伟略我不及萧晚风,最主要的是,他们所赋予你的那种唯一专爱,我望尘莫及,你被他们这样杰出的男人爱过,又岂会再轻易瞧得上其他男子?” 我微微笑起,看来他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对上我的笑脸,他稍稍一怔,然后狼狈地转了视线,“所以在自己还没有弥足深陷的时候,我决定放弃这段不可能的感情。” 我白了他一眼,“放弃就放弃罢,做什么还要来跟我说?” 他回过头来,爽朗一笑,“我柳君侯什么人,阅尽人间春色,拿得起就放得下。我得让你知道,我喜欢你时坦坦荡荡,放弃你时也明明白白。” 再度看向柳君侯,我一改过往的不屑,开始变得尊敬起来。 这世间多少人对待感情拖泥带水,极不干脆?但你不能责备什么,牵扯不清,拖泥带水,那也是因为爱得刻骨铭心。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深,若你不曾心碎过,又怎知一段感情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所以柳君侯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胸襟豁然开朗,我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豪气云天地说:“好极了,,柳君侯!从现在开始,你将是我楚悦容的大兄弟!”说得柳君侯眉毛一阵纠结。我挨了过去,翘着拇指对向一门之隔的柳荫苒,压着声音问他是不是真瞧上这极难搞定的小娘子了。柳君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还说就瞅准了她对楚在劫一往情深,若真将她拿下了岂非说明他比楚在劫更强。我抱拳说,那就祝大兄弟马到功成。柳君侯拱手回礼,借君吉言,且看我风起云涌。 两人对着门外的柳荫苒,发出阴测测的笑声。 打开房门,门外三人皆对我们两人一脸怪笑感到莫名其妙,柳荫苒怕是死都想不到,我就这么三言两语把她给卖了。 我对柳君侯道:“若你无甚要事在身,便别走了,随我一道去大雍城如何?”须知近水楼台先得月。柳君侯自然明白我的意图,为难叹息,说如今玄宗无人主事,他非要回去不可,连连叹了三声:“好事多磨啊!”我好奇问:“怎你一人主事了,袁少侠呢?”柳君侯道:“昔将怀影寄养在玄宗,师尊却任由范建忠将他带走,卷入人世权斗的险境中,大师兄一直觉得有负你所托,故而这次离开了玄宗前去保护那小子了……对了,顺道告诉你一则消息吧,怀影被带离玄宗之前,师尊已经正式收他为关门弟子了,所以他现在才是我们的小师弟。”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我听后心情大好,怀影与玄宗的关系越深将会受到越多的保护,在这乱世的处境也会越安全,他虽不是我亲生却甚似亲生,我对他的关心和爱护不比萧染少。 送柳君侯出了二层船舱,在走道上被柳荫苒劝住了,说一层甲板上风大,让我回去休息,由她待我送客。我也没多让,点头说好。看着柳君侯和柳荫苒吵吵闹闹地离开,越看越觉得这两人般配。柳君侯这人看似花心的纨绔子弟,其实定下心来还是不错的男人,身份地位出众,相貌那也不必说了,就往那路边而随意一站,一把描金折扇晃两下,就能红了万千姑娘的脸儿,这样的男人倒真配得起柳荫苒。 只是姻缘天注定,有没有这个缘分还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人间最是痴儿女,就怕柳荫苒放不下在劫啊。 我叹息几声,回了房间,觉得肚子些许饥饿了,就吩咐檀芸小荷备点夜宵过来。 才刚下了命令,便听见门外骚动,檀芸和小荷在走道上尖叫连连。 出去一看,竟是柳君侯去而复返,那俩丫头现在见到他是条件反射地害怕了。 将俩聒噪的丫头赶出房间,询问柳君侯何故回来,是否还有什么事没交代。 柳君侯神色凝重,缄默再三后,慎重道:“有一事虽是挺起来荒诞不经,但我觉得还是告诉你的好,毕竟这事与你深爱的那人有一丝相关。” 这种凝重的气氛感染了我,我也变得严肃起来,点头道:“好,你说,我洗耳恭听。” 柳君侯嗟叹了几声,这才徐徐道来。 我越听越不敢置信,这简直匪夷所思! “我知道这件事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几分可信我也怀疑,但我确确实实是亲耳偷听到师尊与那位先生这样说起的。” 我神情不定,问:“那位先生有没有说什么?” 柳君侯想了想,道:“他们说了很多,又说得很轻,我并没有全部听清,依稀听见那位先生好似说了一句:有人妄图颠覆天道。至于是不是听错了,我也不敢确定。” 不是颠覆天下,不是颠覆人间,而是颠覆永恒不变的天道! 莫怪柳君侯怀疑是他自己听错了,连我也不得不认为这是一种幻听,一个人就算穷尽全身力气想要改变天命那都是难如登天的事,更何况是去颠覆主宰所有天命的天道?那是神的权柄,凡人焉能僭越? 柳君侯离开后,我的脑子很长一段时间仍处于混乱状态。 那晚,我失眠了,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后来是怎么睡了过去不得而知,从噩梦中惊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我又做了那个梦,萧晚风被一团赤黑色的火焰燃烧,看上去很痛苦,不停地张合着嘴巴在说话,但我依然什么也听不见。 在涔涔冷汗中喘息,我想着,晚风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知名地就想起他曾经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他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出悲剧,一部史书。 如果说悲剧是将美丽的东西撕碎了给别人看,史书是将丑陋的真相重塑了给后人看。 那么,晚风,你到底想让我看到什么? 撕碎的美丽,还是,丑陋的真相? 南海过天门峡转入漾子江,行十里水路,有一处港口,名为“浮沉港”,江口有一块孤石,名为“浮沉堆”,茕茕孑立,夏即浸没,冬即露出,浮浮沉沉,故而得名。因水满石没之时,舟人取途不定,故又名“茫途”。 船舶在南海上航行三日,甚是聊赖,我听闻半道有这处巷口可供停靠,欣喜之余也颇有感慨。 茫途茫途,天下谁人无不浮沉浊世,踏着茫途,喁喁前行? 走出船舱迎风立于甲板之上,扶栏遥望船队靠岸,便见浮沉港两崖对峙,中贯一江,因逢东时,浮沉堆浮出江面,当其口,共长百余里,两岸连山无阙,重峦叠嶂,隐天蔽日。风无南北,惟有上下;峭壁千寻,沸波一线。其情其景,实为壮丽。 我下令靠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01 岸后休整一日,命内侍们进城置办生活杂物,自己也打算进城走走,松散筋骨。 下了船后发现港口聚集了不少人脉驻足观望,时不时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我暗厢苦笑,且不说如此浩然船队依靠后几乎占据了偌大的整片港口,实属百年罕见,便是那一艘庞然巨舰,足以让人望而兴叹。拜在劫所赐,我此番出行祭祖,可所谓既风光又高调,几乎名扬天下,想不惹人注目都难。 浮沉港地处临平县,县城距此不过几里路程,我这三日来在船上坐得荒了,遂决定弃了车桥,徒步前去,顺道一路观赏风景,也让柳荫苒别太张扬,拣十来个精壮的将士充足护卫随行保护便成。柳荫苒却不放心,又不想扰了我的闲情逸致,在安排好了随行护卫后,又让百来名御林军换上百姓服饰,混入人群中暗厢保护,我也就随她了。 一路走来,却不见想象中的乡间田园之色,竟是满目荒田废地,流民成行,眼前便有一群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相互扶持着艰难向东而去,队伍中有几辆破车,车上装着一些米粮,几个实在无力行走的孩童和老人坐在车上,一个个面黄肌瘦,凛冽的风从江面吹来,让一些衣衫单薄的老弱缩成一团。 我心中存疑,虽说如今战乱频频,但多在内陆州郡交界之地,此处位于沿海边境,离战祸甚远,何故还会出现那么多的流民,以至于渔业荒废,农田无人耕种? 派人一经询问方知,竟是南海一带海寇为患,盗贼时而上岸烧抢掠夺,自扰百姓,附近几个村县饱受海寇之苦,无奈如今朝廷初立,重心都放在了平乱之上,无暇整顿吏治,一些地方官府欺上瞒下,只顾自己贪图享乐,不顾黎民困苦潦倒,百姓们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被逼无奈举家迁移,往江东而去,说是天楚皇帝十分重视海防,将东海上的海盗打得闻风丧胆,好几个贼首在东海混不下去了,这才跑来南海占岛为王,作威作福。 我听后叹息不止,看来在劫在这方面做的没有天赐好啊,可知苛政猛于虎,恶吏猛于苛政,整顿吏治跟开疆扩土一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方知吏治清明才能安定百姓,得民心方能得天下。 若是换做以前掌管金陵时的我,此事定要管上一管,但如今身份不同,不过是挂着虚名却没实权的公主,此行又另有要事在身,不好多惹事端,也就没再过问,径直往县城里去,只是原先的闲情逸致荡然无存,终究是不忍心看百姓们受苦。 才刚在酒楼的厢房内入座,准备点几样临平县的名点来品尝,柳荫苒便进来通报,说靖州太守吴金恩、涿郡郡守马华、临平县县令冯高求见。 我冷地一笑,好一群长了狗鼻子的狗官,我才刚落脚临平县,这临平县县令闻讯赶来便罢了,竟连太守和郡守都早早嗅到了味道,远道赶来了,若他们对百姓们的爱护有对我这个公主逢迎讨好十分之一的勤快,何至于南海沿岸贼患如此严峻,百姓生活如此困苦? 冷冷道:“让他们等着!” 饭过半旬,忽闻酒楼外一阵喧哗躁动,恰逢小二进来上菜,便逮住询问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小二将手中的白布往肩膀上一挂,笑道:“算算也是这个时辰了,小半仙开始设摊了。”我好奇问:“何为小半仙?”小二解释道:“这小半仙乃是一位年轻公子,每到这个时辰必在酒楼对街设摊卜卦,可有本事了,前程、婚嫁、寻人等凶吉测算,百言百中,才来临平县没几日就十分出名了,就是有一个奇怪的规矩,每日只卜三次卦,三次已过就收摊走人,哪怕业主出价千金他都不搭理,所以每次他设摊卜卦时,那些因急事想要问卦的业主们总是要竞价一番,得高价前三者,才可问得小半仙的三卦,所以每到这个时辰,外头就会很热闹。” 乍听那“寻人凶吉测算”,我心头一跳,“小二哥,这小半仙真的很准?” 小二拍拍胸脯道:“夫人,别的小人还真不敢保证,就这小半仙——”竖起大拇指,“绝对的准!一开始大家也像您这样半信半疑,到最后都深信不疑了。” 我赶忙道:“荫苒,快,赶紧替我将这位小半仙请来!” 柳荫苒受命而去,不下半会,便闻外头传来一声吆喝:“凭什么要小生上去见你家主子,你家主子为何不下来见小生?不去,不去!别碍着小生做生意!” 檀芸和小荷闻言,纷纷怒骂他不识抬举。 我哑然失笑,看来这小半仙的架子还挺大的,起身推开厢房的窗户往外看去。 重重叠叠的人影中,便见柳荫苒带着几个护卫将一个身着水淀蓝衫书生模样的男子围了起来,太远了看不见那男子的脸,只见他端坐在桌案前,案旁挂着白帆,帆布上题着“神机妙算”四字,而他的坐姿坦然自若,腰板挺得笔直,被这么一大帮虎背熊腰的大汉团团围住也不露惧色。柳荫苒指着那小半仙的鼻子一声怒喝:“无知刁民,你可知我家主子是何身份,胆敢让她屈尊来见你!”那小半仙轻蔑一笑,“管他什么身份,这世间的皇帝老儿都没小生辈分大。” 我听后噗嗤笑了,觉得这小半仙说话的措辞真有趣,明明把自己的身份抬得天高了,偏偏竟用“小生”来自谦,听起来不伦不类,若是把“小生”换成“老子”二字,倒还有几分气势。 柳荫苒一听他贬低“皇帝老儿”,气得脸都青了。这皇帝老儿是谁呢?她柳荫苒的心上人楚在劫吶,贬低他可比抽她自己耳刮子还要难受,冲冠一怒就喝令众护卫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半仙。围观百姓都面露不忍,心想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半仙怎么受得住这么多个彪悍大汉的殴打?纷纷别过脸不忍再看。可偏偏怪异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只见护卫们一道道扎实的拳头打在小半仙瘦弱的身上,却像打进了棉花堆里似的没了重量,反倒被小半仙胸膛一挺全给反弹出三丈之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 我神色凝重起来,看来这小半仙有点来历,绝非池中物。须知出行时在劫拨给我的三千御林军都是精挑细选的精壮军士,而眼前这几个护院打扮的更是从这三千御林军中细挑出来的出类拔萃的高手,个个以一挡百,可到了这小半仙的面前,却像是耍猴戏得小丑,不堪一击。 眼见柳荫苒他们要掏兵器动真格了,我连忙出声高喝:“住手——” 推开厢房的门拔步就往外头走去,随即有三个人一脸殷勤地迎了上来,正是恭候许久的靖州太守吴金恩、涿郡郡守马华和临平县县令冯高,刚要口颂“永康公主万安”,我狠狠剐了他们一眼,“住口!”像被卡住脖子的鸭子似的戛然而止,他们硬生生地将奉承连带着自己的口水咕噜地吞了回去。我快步越过他们出了酒楼,一手提着过长的裙摆,一手使劲挥着,高呼:“荫苒住手,休得无礼!”须知高人的脾气都很怪,这次可别让我好心办坏事了。 来不及喘口气,我忙向那小半仙作揖赔礼:“先生勿怪,方才是我考虑不周,欲请先生卜卦的确该我下来,没有让先生上去的道理,是下属们失礼了,还请先生海涵。” 许久只闻周遭议论纷纷,唯独不听那小半仙说话,正在纳闷间,头上悠悠飘来一声朗笑,“呀,原来是蹭饭夫人呀!” 这话说得好没由来,我怎么就成“蹭饭夫人”了?不明所以抬头看去,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的公子哥,隐隐觉得面容熟悉像在哪里见过,惊喜道:“啊!你不就是那位没钱吃饭,最后是我替你付了银子的公子!”难怪他会叫我蹭饭夫人,原来是这缘故。手抚双掌,如他乡遇旧知般欢喜,“后来你还帮我批过命,我记得你叫……叫……”一时喊不出他的名字来,顿觉尴尬。 小半仙却并不在意,微微拱手道:“小生名叫姬轩。” 我回以微笑,“是的,我记起来了,是姬轩公子。” 一番寒暄,冰释前嫌,我见周遭人杂,邀请姬轩到酒楼雅座里叙旧相谈,这次姬轩没再推辞。我命人为他收了卜卦的摊位,在前面为他引路。柳荫苒和檀芸小荷她们都面露不满,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如此礼遇这等狂徒。她们又岂知眼前这人,实乃奇人也!早前与姬轩初遇于常州城安阳县一家客栈,他便说我眉峰双离,必与亲人失散,那时在劫坠崖而死,我弄丢了他的棺木,被姬轩言中;而后姬轩又说我近日内必有血光之灾,若过得了此灾,必凤飞九天,后来我一箭穿心几乎丧命,捡回性命后得萧晚风千百温柔万般宠爱,整座后宫独栖一只凤凰,又被他言中。若一切不是巧合,这人可所谓字字如金,此番我欲寻晚风要向他问卦,焉能不尽心礼遇? 进了酒楼后吴金恩他们三人又一脸殷勤地迎了过来,再度被我视而不见地晾在一边,客气地将姬轩请进厢房,又嘱咐小二再上一些好酒好菜来招呼贵客。 席间,询问姬轩何故来到了这里摆摊占卜,姬轩说是四处游历到此,占卜问卦只是谋生糊口,笑得有些赧然,“经夫人上次赠以银两免去温饱纠葛,小生方知行走人间,无银子万万不可。”我已习惯了他这种奇怪的说话方式,也没往心里去,几番小聊下来,开始试探他是否真有本事。若他上次为我批命并非投机取巧,那么这次哪怕牺牲一切代价,也要他为我占卜晚风的去向,好过我漫无目的毫无头绪地找。 我问:“早前姬轩公子观我面相便知晓我与弟弟失散,如今再观我面相,可知我是否寻回弟弟?” 姬轩看了看我的面阔,遗憾道:“夫人尚未寻回令弟。” 我暗暗皱眉,心头着实失望,难道是我高估了他,其实不过是一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笑容冷了下来,口气也严厉起来:“公子这回猜错了,我已寻回弟弟。” “哦?”姬轩满不在乎地扬了扬眉梢,问道“夫人确信你寻回来的这个弟弟,当真是你失散前的弟弟?” 我一怔,重逢后的在劫忘记了我,确实与从前的在劫不同了,可以说我虽找回了弟弟,实则也没有找回当初的弟弟。 “不知如何才能寻回失散前的弟弟?” “夫人莫非忘记了,小生曾赠你一颗赤色小球,此物能助你寻回令弟。” 猛然想起他的确曾给过我这么一颗珠子,后来我嫁去了长川,这颗珠子就留在了金陵?莫非这颗红色珠子能唤起在劫的记忆? 心中仍有疑虑,但渐渐重新燃起希望,看来眼前这人确实有几分高人本色。 我按捺住欢喜,决心再试他一试。 “公子既然敢设摊占卜,想必精通此术,不知除了观摩面相,还会其他什么本事?” 姬轩道:“测字、周易演算,也颇为了解。” 我笑道:“那好,我写一字让公子测上一卦,不知可行?” 姬轩但笑不语,探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移开自己桌前的菜碟酒杯,手指蘸了蘸酒水,便在赭色的桌子上写了一个“劫”字。姬轩看了一眼,道:“不知夫人要问什么?”我想了想,意味深长道:“就问我此行因由罢。”姬轩点点头,捏住宽大袖管,探出食、中双指,指着桌上的字,“夫人所写这个‘劫’字由‘去’、‘力’二字组成,说明夫人此行是去做一件万分吃力的事,或许将会耗去你所有的精力。” 他这话说得似是而非,模棱两可,我也没有立即表态,再度试探:“可知是什么事?” 姬轩笑道:“乃是去找一个人。”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问:“何以见得?” “夫人请看。” 他的手指在“劫”字左边的“去”字上画了一个圈,“此”‘去’字可拆成三部分,乃‘土’、‘人’以及一横,人在土下方,说明你此行要找的是一个横躺在泥土下之的人。 闻言,我顿觉如坠冰窖,浑身生寒。 横躺在泥土之下的人?横躺在泥土之下的人! 莫非晚风真的遭遇了不幸,已经怅然离世? 命柳荫苒送走姬轩后,我的心神些许不宁,小荷和檀芸进来询问我怎么了,半分关心半分试探,我沉默以对,小荷认定姬轩测了什么凶卦才导致我如此,安慰说那些算命的纯熟无稽之谈糊弄百姓的把戏,檀芸难得与她意见一致,我只牵强笑笑,并没说其他什么。对于算命,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只是此刻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毕竟姬轩测字的结果切实得太过诡异。姬轩说虽尚在人间。真正让我心神不宁的是姬轩最后的话,说找到那人后,最好跟他离“去”不要再回头,一旦回头,“劫”字右边“力”字就去了头,成了“刀”,将有血光之灾。姬轩再度在“去”上画了个圈,长叹道:“届时,也许就真的就成躺在泥土之下的人了。”这不免让我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02 想起在劫对于晚风的杀意,除了王朝争霸,如今更是夹带了爱恨情仇。 长长叹了一声,不想再在这类不可预知的事情上浪费太多心神,我收住情绪,让檀芸传吴金恩他们进来。那三人被我故意晾了大半天,进来后缩手缩脚的,显然知道我故意拿他们置气,不敢吭声了。我也知道他们为什么怕我,在劫如此高调让我北上祭祖,本意是震慑周逸和曲慕白,顺便挑衅天赐,但看在这些大雍地方官员眼中,我是替代壅帝前去祭祖的,就是代天行命,类似于“钦差”一职,有巡视地方的意味在。中途该走水路是我突发的决定,他们始料未及,南海一代被他们治理成这等烂摊子,如今是想瞒都瞒不住了,心理虚着,所以在我抵达时就拼命想逢迎讨好,免得我去御前告状,这也是官场的腐败风气给害的,如今见我不假辞色,他们马屁拍不到地方,怎能不战战兢兢?我本来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过问此事,待日后跟在劫提提让他这个做皇帝的自己去解决,可偏这三人聪明反被聪明误,硬是送上门来撞枪口,我就多管闲事一回,也算是为民请命。 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南海贼患如此严峻,想必在晚饭统治时期就已经形成了,现在再去计较这到底是上行不谨还是下效不慎已经无济于事,得拿出务实的措施来才行,但他们这些地方官吏平时钻营取巧惯了,不给点颜色是学不乖的,之前冷落他们只是下马威。 在这三人进来后,我开始冷着脸严厉斥责,诸如“圣山龙御天下,问鼎中原,现今更是御驾亲征在冀州三郡开疆辟土,将重要的海防边境交予尔等治理,本是信任尔等,尔等不思皇恩浩荡报效朝廷为圣山分忧,却贪图享乐任由后庭起火百姓罹难,是何道理?实乃千古罪人十恶不赦人神供愤人人得而诛之……”将三人骂得面色惨白冷汗淋漓,双腿一软,跪地求饶不止。 巴掌打得差不多可,是该给甜枣了,我喝下一盏茶,缓和了脸色,长吁短叹道:“三位夫人也不要怪本宫面冷口恶,实在是气不过啊……当然本宫也知道,海寇之患由来长久,非一日可去之,三位大人也是有心为难为之事,劳心劳力了。”将这三人说得热泪盈眶,嚎嚎高喝:“公主深明大义实乃我朝之福天下之福!”这次我受下了他们的马屁,有一番恩威并济的谈话,将他们唬得一惊一乍。收拾得差不多了,便不再迂回曲折打官腔了,直接道:“皇上那里本宫自然可以为你们瞒着,但你们还须将功折罪。说吧,这海寇问题,要怎么彻底解决。” 临平县县令冯高一脸悲痛地说,公主你有所不知啊,实在是海寇人数多又分散,不好围剿。我问多少人,冯高支起一个巴掌五根手指。“五千?”我皱了皱眉,的确挺多的,相当于朝廷的一个骁骑大营了,不过靖州、涿郡、临平县等地应该能募集至少三万驻军,再加上我这次带出来的三千御林军,若真痛下决心剿贼,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地点分散确实是个问题,一个个分点击破既浪费精力又容易打草惊蛇,得好好想个解决方案出来才行。 我一边喝茶一边暗自琢磨着,突然听见冯高说:“五万。” “噗——”我一口茶喷了他满面,冯高讪讪地抬袖擦脸,太守和郡守都缩了缩肩膀低头不敢看我,我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桌子上,若之前发怒是作秀,这次是真的气急了,他们可真是行啊,平时都是干什么吃的,区区一个南海竟让他们养出如此庞大数目的海寇!五万是什么概念?都可以组成一支大军了,稍有不慎甚至可能颠覆朝廷,他们居然还妄图瞒着! 冯高连忙说公主息怒,听下官慢慢道来。我冷着脸坐了回去,倒想听听他能说出什么东西来。冯高暗暗松了口气,这才细细道来贼寇数目如此之多的缘由,我听后脸色阴晴不定,最后闭上双眼,悲痛地长叹一声。 冷月落照,伴随着阵阵涛声。屋内烛火摇曳,我捏了捏灯芯,再度伏案奋笔,檀芸在左为我研磨,小荷在右观看,好奇问:“公主,你在画什么呢?”我说:“一种远程攻击的武器装备。”一边画着图纸一边向她们解说原理,她们却听得云里雾里的,不明白这像弓又不是弓像弩又不是弩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处。我知道她们一时难以理解,这是我专门设计出来配合舰船上的火药使用的,类似抛石机。在这个冷兵器时代,火药还未被真正意识到强大的威力和军事用处,就算在劫在船上安置了火药,也不过堆在旮旯角落里,显然并不重视用于交战,只是备以威吓敌军之用。如今行程紧急,我需在小年之前赶到大雍城,所以这里的海寇之患要速战速决,我就灵机一动,搜肠刮肚地运用起前世所知道的知识,将闲置的那些火药包搬上战斗台面。那种专业级的火筒我自然设计不出来,只能在远攻时常用的抛石机上做文章,改造成一种抛火药机,也算物尽其用。 这时柳荫苒推门进来,我头也不抬问道:“来消息了麼?”柳荫苒道:“是的,果如公主所料,南明岛上的海寇头目拒绝了我们的招安。”我笑了,把刚画好的图纸交给柳荫苒,“送去县衙,让冯高照着图纸做一个出来,最好在一个时辰内做好,我先试用一下,若没有大问题,再批量制造。”柳荫苒想说些什么,被我阻止了,“按我说的去办吧,就算皇上怪罪下来,有我替你顶着,更何况这也是为了皇上的千秋大计,大雍若想灭天楚,最终必要对上天楚强大的水师不可,显然大雍目前还不具备这样的实力,这次恰好是一个契机,为大雍组建一支强大的水师大军,若此事成了,你柳都尉也算劳苦功高,皇上必会嘉奖你,认为你之本事不亚于卢相,从而更加器重你。”最后一句话成功地动摇了柳荫苒,因性别的缘故,在劫一直重卢肇人胜于柳荫苒,柳荫苒倾心在劫,虽被他决绝爱意但一直没有放弃,想要在军务上做出大功绩来让他刮目相看,眼前便是一个大好机会,她怎能不心动?但又怕我任性胡闹置身危险,有负在劫对她的护安之托,所以为难不已。左右利弊了一番,富贵险中求,牙一咬,拼了,接过图纸领命而去。 日间我已经让冯高聚集全县的能工巧匠待我吩咐,又让吴金恩和马华调集兵马,备好战船,就待招安被拒后出海剿贼。至于为什么要拿南明岛那群贼寇下手,只因他们是这南海上最厉害的一股势力,平日里行事又最为狠毒霸道,我意在敲山震虎,杀鸡儆猴。干掉南海上最厉害的,你就是最厉害的。这是萧晚风教我的:“如果你的话没人听,就让你的拳头替你说话,只要你的拳头是最硬的,那么你的话就是最有道理的,再也没人敢不听了。”萧晚风做事就跟他说话一样,简洁,干脆,强不可撼。他还喜欢恩威并施,把别人整治得胆战心惊了,畏惧在他的威严下,再高高在上地赋予恩德,让那些人吃尽了苦头,最后还要对他歌功颂德感激不尽。今日我就照葫芦画瓢,先把南明岛的贼窝给灭了,让所有人看到拒绝招安的下场,再派人去其他各方海寇窝里招安,就没人敢再摇头说不。最后只消他们登名造册,组建成军,严加训练,既解决了海寇问题,又为朝廷训栽培了一支强大水师,两全其美,永绝后患。 萧晚风总是说,我是他情感的启蒙者,其实他何尝不是我谋略权术的启蒙者? 踌躇满志时,又感到一股浓浓的悲哀,是想起了冯高白天对我说的事,他说海寇如此之多又难以剿灭,是因那五万海寇当中只有两千才是东海潜逃过来以屠杀掠夺为活的贼,而余下的四万多人却是沿海的渔民百姓,他们熟悉南海,就像熟悉自己的家。 在南海这片地方,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有的人成了流民,举家迁移,有的人则入伙成寇,烧杀抢掠,又让更多的百姓活不下去,又成了更多的流民,活着,贼。就这么恶性循环,在溃烂的伤口上挤出更加恶心的脓来。 我在想,如果一个人做贼是那个人自己的错,那么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做贼,到底是谁的错? 是这个时代的错,这个社会的错,这个乱世的错。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天下兴亡,成就的是王侯将相的传说,受苦受难的,永远是百姓。 袁不患曾说,一个真正的英雄,不是为国家而战,不是为民族而战,而是为天下百姓的幸福而战。 我自嘲地笑笑,自己又想太多了,如此一个沉重的历史责任,如何让一个柔弱的女子去承担? 剿灭南明岛的那晚,我在县衙的行辕里下榻,因为那艘巨型战舰也被我贡献出去剿贼了,柳荫苒是领兵统帅,本来我也想跟去的,满屋子的人都跪了下来,一副就算磕破脑袋也要劝我放弃的仗势,我无奈之下只好作罢,也的确不好让腹中的孩子因我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涉险。 那晚火药将南海轰得地动山摇,如天庭震怒,就连县衙内也能听得见,远远听来像在打雷一样,吓得檀芸和小荷咋咋呼呼的,我不动声色地挑灯夜读,胜券在握,后来嫌檀芸和小荷她们太聒噪,就将她们两人都赶去睡觉,自己一人在屋里看书,远处听见南海上的轰声渐渐小了,便知柳荫苒必然攻破了南明岛最坚守的前哨屏障,此后就变得容易简单了,拿下南明岛如囊中取物,想必黎明时分就能凯旋而归。合上书卷准备睡上一觉,也好明早精神焕发地迎接我们的女英雄大胜而归。才刚起身关窗,风声掠过,烛火闪了一下,回过头时,房间内已经站着一道人影,穿着玄色劲装,脸罩白瓷面具。我脸色大变,竟是主上的暗人!那么,他到底是谁派来的,是那个男的,还是那个女的? 那暗人向我恭敬作揖,“皇后无需惊慌,属下奉长乐郡主之命,来向您传达消息。” 我心头大喜,找到了长乐,不就等于找到了晚风? 激动得声音都在打颤:“快说,郡主现在在哪里!” “郡主在……唔——” 一支暗箭破窗而入,射穿了那暗人的咽喉,在他倒地而死之后,我看见檀芸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一柄破虹弓。我深呼吸,冷冷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麼?”檀芸静静道:“奴婢知道,奴婢的职责就是伺候公主,免去您一切的烦扰和困扰。”我道:“为什么杀他,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长乐郡主的下落?”檀芸摇头:“奴婢只知道公主不该知道她的下落。”我质问:“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檀芸没有回答,俯身开始清理地上的血迹,“奴婢清理完毕后,还请公主早点休息吧。”我觉得她的行为很怪异,她是在劫派来监视我的,没道理会对长乐郡主的去向毫不在意,试探道:“难道你不想踢你的主子找到昭帝?”檀芸身子一顿,抬头看向我,眼眸很清澈,“奴婢现在的主子是公主您。”我冷地嗤笑一声,檀芸落寞地垂下眼睑,一言不发地拖着尸体离开。我在她身后喊住她:“告诉我你要表达的忠诚是什么?”既不让我得知晚风的下落,又不探听晚风的下落告诉在劫,她在打什么注意? “奴婢的忠诚就是维护公主的誓言。” 我的誓言,永远留在在劫的身边,不离不弃。 檀芸回过头看我,平静的表情中流露出一丝哀求:“请您听奴婢一句劝吧,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见到了什么,不管真的假的,好的坏的,都不要相信,只要一心留在圣上身边就可,这才是救你自己以及其他所有人最好的办法……奴婢言尽于此了,请公主早点休息。”合上房门走了。 我独自一人怔怔站在房间里,分不清是庆幸还是难过。庆幸檀芸暧昧不明的态度,并没有打探晚风的下落告知在劫;难过明明离晚风这么近了,却又与他擦身而过。泄愤似的在房间里怒吼了几声,然后上床,蒙上被子,倒头就睡。 翌日,柳荫苒不负所望,果然大胜而归,南明岛海寇被打得无力招架,第一个接受了招安,此后的事情就明朗简单多了,只需派人去其他各个海寇势力所在地招安即可,这事我都交给吴金恩他们三人办了,因为时间有限,已在临平县多停留了三日,再不上路就怕小年前赶不到大雍城了。离开前我嘱咐他们此事关乎朝廷长远大计,让他们投入十二分精力好好做,事成之后必在皇上面前为他们请功,加官进爵自然不在话下,他们欢喜领命,还不忘对我歌功颂德,我喝令他们不许再这般妄言,一切都是柳荫苒柳都尉的功劳。柳荫苒听到后,感激地看向我,深知我有心成就她。 南明岛灭贼一役,被后世传得神乎其技,火药也从那时开始得到重视,并逐渐运用于各种战役中。 只是楚悦容这个名字从未被提起,没有人知道这场仗是她在背后部署策划,火药之威是她在一旁推波助澜,但人们记住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巾帼英雄柳荫苒。 这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只愿自己是一粒尘埃,遗忘在历史的洪荒中,只被我所爱的人记起。 离开临平县前,我曾去姬轩下榻的客栈找他,奇怪的是客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03 栈掌柜却说他这里从没住过名叫姬轩的公子,无奈之下我只能去姬轩设摊的对面酒楼,把一封书信交给那里的小二,让他等姬轩来这里设摊后再替我转交,信中大致意思是向姬轩致歉,说行程匆忙来不及向他当面告别,希望他择日有空来大雍城或者长川找我,两人再促膝长谈,好好叙旧。说是叙旧,其实存了私心,是起了爱才之心,像姬轩这样的异士可遇不可求,想将他收为己用,想必蔺翟云一定会和他很谈得来,两人志同道合,必会惺惺相惜。 然而,当我把信交给小二的时候,他却露出一脸迷茫的表情,“小半仙?咱们酒楼对面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小半仙呀,夫人是不是记错了。”前几日还拍着胸脯竖着大拇指说这小半仙多么多么厉害,今日却像浑然不识此人。我开始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头。此后询问身边所有见过姬轩的人,包括柳荫苒、檀芸和小荷,得到的都是一致的回答,从不认识什么小半仙。 我惊呆了,这实在太诡异了!到底是所有人的记忆错乱了,还是我的精神失常?那么一个活生生就这么凭空消失,没留下一点蛛丝马迹,甚至连印象都没了,好像他就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若非我已经见过他两次,恐怕连我自己都要怀疑,一切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这种状况,令我想到了柳君侯,只是柳君侯遗忘的是一个人的脸,而如今这些人却将这个人的存在都彻底遗忘了。我猜测,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柳君侯一样,被催眠抹去了记忆?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其他任何的理由去解释眼前这等离奇的怪事。那么,姬轩跟柳君侯口中所说的“那位先生”是不是存在着什么关系,或者,他们压根就是同一个人?而他为什么让所有人都忘了他,却唯独要我记着?不禁怀疑,与他的两次相遇,到底是偶然,还是有心人刻意的安排?若是刻意的安排,这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企图? 怀着重重疑虑,我登船踏上了前往大雍城的行程。 两日后抵达大雍城境内,上岸后换了马车复行半个时辰,终于在小年的前一天抵达大雍城下。刺史王陵携城中大小官吏于城门口盛隆相迎,我与王陵虚应几句,便开了浩荡仪仗进入城中。 昔日大经的皇都,今日繁荣昌盛的大雍城,铭刻着我葱茏岁月的喜怒哀乐,所有我童年、少女最纯真美好的时光,都在这里度过,如今我凝望着蔚蓝的天空,熟悉的街道,以及夹道欢迎的百姓脸上那抹纯朴的笑容,如同凝望自己一度失落了的真心,一种难以言语的激越流过心间。我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就像一个疲惫的游子携着空空的行囊,终于回到了乡音故土。 深深呼吸,仿佛空气都带着花的芳香,路过的每一处平庸的风景,都能引发最深刻的怀念;那条街我常拿着小木棍追着天赐打,他总是调皮胡闹爱做荒唐事,故意惹我生气;那家店我和在劫最喜欢光顾,那里的芙蓉糕和桂花莲子羹很好吃,至今我还能回忆起那种甜腻留香的味道;那条河岸我们姐弟三人最爱来玩,天赐曾恶作剧地想将在劫踹下河去,被在劫揪着衣襟一同跌下双双成了落水狗,我在岸边幸灾乐祸地拍手笑,他们站在小河中相视一笑,坏心眼地朝我泼来沁凉的河水…… 忧伤,不期而至。 这一日,我见到了所有曾经的风景,却再也见不到曾经的他们。 如今他们地位尊贵,权倾天下,却不如儿时那样疯疯癫癫肆无忌惮的快乐了。 王陵在一旁恭敬询问:“请问永康公主,您是有属意下榻的地方,还是入住下官为您准备的行辕?” 站在大道中央,茫茫的天,宽宽的路,我困惑了,不知道哪里是通往我回家的方向。 东行是大经旧时的皇宫,北上是司空家的天涯海阁,南下是萧家的柳荫别馆。 我闭上眼睛,淡淡说了声:“去楚家旧宅吧。”此行目的是祭祖,祖宗们得牌位设在那里,也无需我为难地选择何去何从。 王陵受命,即刻下令执事仪仗在前面清道开始。 题着硕大“楚”字的大红灯笼高高悬挂,两尊精雕斧凿的石狮子巍然立于左右两侧,我站在楚府大门钱,抚摩着朱红色的门面,就像抚摩自己太过鲜艳而匆匆凋零的青春年华,以前总觉得折扇们红得像是凶恶野兽那张血淋淋的大口,做梦都想从这里逃离,如今经历了太多,才知道无常人世比野兽更凶恶,此时此刻这扇朱门在我眼里变得可亲可爱起来,红艳的色彩携带着浓浓的怀念。掌心按在门上的兽口铜环,用力往前一推,咿呀一声,敞开的门后,迎面吹来一阵凉风,伴随着儿时熟悉的味道。十六岁那年第一次离开这个家,进宫做了经天子的妃嫔,后来就很少回来了,最后一次回到这里是什么时候?我想起来了,是在幽王寿诞前夕,与司空长卿一起回来的。才不过几年光景,怎么好像过了大半辈子? 檀芸问我要去哪处宅院暂住,她好遣人先去收拾。我本来想说去明月斋的,猛然想起自娘亲过世后,那里已经蛛网盘结荒草横生,再也无法住人了。叹了一声,道:“住渊澜院吧,南苑是我出嫁前的闺房,仔细收拾,一切旧物和摆设都别动它们,保持原样的好。”顿了顿,又说:“把东苑和西苑也照样收拾一下吧。”那里是天赐和在劫过去的住处,不为别的,只为怀念,就当他们也回来了一样。 因为我的到来,沉静的楚府一扫先前的死气,变得热闹鲜活起来,随行而来的宫娥太监们来来回回,进进出出,打打扫宅院,整理园子花卉,长廊屋檐下挂上灯笼,摆上鲜艳的花樽,廊柱门庭前置上崭新的牌匾,披上红色绸缎,有的人在为小年祭祖准备香烛祭品,有的人在为即将到来的除夕置办年货,厨房升起炊烟,烹牛宰羊,薪房前传来卡擦卡擦的劈柴声,生活的琐碎吵杂,交织成没有规律的小调,声声活泼地传入我的耳中。大厅的门敞着,重新整理后的厅堂,就如同父亲在世时那样气派,所有人都在忙碌,唯独我最清闲,懒懒散散地坐在大厅主座上,喝着淡淡的茶,陷入浓浓的回忆中。 也不知天马行空地想到哪里去了,恍恍惚惚见听见有人欢喜惊呼。抬眼望去,只见檀芸和小荷竞相自门外跑来,脸上是难以遏制的惊喜,竟是将宫廷女官的教养都抛去了脑后,边跑边手舞足蹈地高喝:“公主啊公主,您快出来,圣上、圣上来了——” 我惊讶起身,在劫此刻应该正在冀州征战,怎么提前来大雍城了? 提着裙摆快步地奔出大厅,才来到庭院就停住了脚步,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巴。 之间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圆拱型的过道门那头走出,就像两束极光逼来炫目的色彩:一人着玄色红边五爪蟠龙袍,飞龙金冠逆天华光,面容丰神俊朗,眉宇一抹朱红,坚毅的面阔透露出沉稳风采;一人着紫金九龙滕海日月袍,紫砂冠岌岌临天,回顾间朗眉星目,抬眼时含笑如风,举手投足皆是不羁风流。 见到站在庭院中的我,两人都停住脚步,与我凝视,不约而同露出相似的微笑,一种渊源已久挥之不去如影随形肝肠寸断的相思。 冬日淡薄的阳光倾斜而下,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裹着谁那颗红红的心? 时空变得错乱,我仿佛看到少年时候的他们,从学堂相继回来,也就这么一前一后踏入圆拱门,然后站在黄昏的红霞中对我微笑,而我就倚在门扉上,脸上带着等待的温柔,欢喜地说:“回来了呀,在劫,天赐。” 原来,我们都没有长大。 原来,我们都在这里没有离开。 原来,我只在午睡时做了一场梦,经历了成长,经历了许多不可弥补的错误与忧伤。 眼泪像泉水似的怎么也止不住,我哭着朝他们扑去,一左一右勾住他们的脖子,伏在他们的臂弯里嚎嚎大哭,仿佛那些失去的全都回来了,那些无可挽救的都获得了救赎。我总是太想爱,太想获得幸福,却总是在拾取生命的眼泪,在痛彻心扉中审视人生的无常。楚家那激荡岁月里的英姿勃发,哥里的锦绣,梦里的繁华,曾经朝夕相伴生死与共的亲人,如今只剩下我们三人还在这里。我很孤独,我的弟弟们,别再离开了,让我们回到小时候,像同根生长的树枝一样,在风中相互扶持。 天赐拖着我的头摁在他的肩膀里。“悦容姐,我们上次说好了的,再次相见后要微笑着彼此拥抱,瞧你,怎哭得像个孩子?” 在劫没有说话,无声的沉默中,唯独那双宽大的手一下又一下温柔地轻拍着我的后背,传递着一种安定的力量。 檀芸小荷纷纷上来把我劝住,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抽身回去,手忙脚乱地抹眼泪,余光中看到大家都在笑,脸一红,脚一蹬,扭身往屋子里回跑。身后传来几声轻笑,在劫、天赐尾随我入屋,掸掉衣衫上的羁旅的尘埃,随手解下肩上的貂毛披风,檀芸、小荷相继上去双手承接,两人随手将披风往她们手上一扔,然后一左一右在我身旁坐下,喝下一盏热茶后,各自将双手放在婢女搬来的暖炉上烘烤驱寒。我有好多话想询问,按照常规来说,他们两人此刻应该在冀州打得不可开交,怎么会结伴来到大雍城?听我这么问出口,天赐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拜托悦容姐,都快过年了,谁还有心思打仗?”然后将个中缘由细细说给我听,大部分都是天赐在那边口若悬河,在劫之事安静地手托下颌,侧首将我凝视,不过分开几天,却好像分开了几个世纪,怎么也看不够,听到天赐将事实歪曲得利害了,才忍不住修眉一皱,冷着声音从旁附加说明,然后两人就发生了口角,在断断续续的争吵声中向我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详情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楚天赐自接到范建忠代替怀影呈上的称臣陈表书后,就钦点楚成玉和李孝义为左右前锋大将,率领十五万大军收复被大雍夺去的冀州三郡,那两人从小跟在楚天赐身后混,狗腿是狗腿了点,但本事也不是盖的,凭借着卓越的军事才能将雍军打得节节败退,很快就收复了冀州两大郡,只差一鼓作气拿下最后一郡就可大获全胜了。 消息传到大雍,楚在劫怎可罢休,换了三个统帅大将还是失去了两郡,又加上楚天赐一封似雪片飞来的挑衅信,那洋洋得意嚣张跋扈的口吻,可把他气的,冲冠一怒,决定御驾亲征。楚成玉和李孝义再怎么厉害,到了楚在劫的跟前就如秋后的蚂蚱一样蹦不起来了,于是楚在劫很快又夺回了一郡。 楚天赐得知楚在劫御驾亲征后,那銮殿上宽大舒适的金雕龙椅就变得像撒了尖针似的坐不住了,不顾群臣的反对,风风火火地也跑去冀州御驾亲征了。自被楚在劫从背后阴了一把夺走长川城,楚天赐恨得都快咬碎了牙捶破了胸,时时刻刻不忘一雪前耻,乍闻死对头现在就在冀州,哪能不兴奋,哪能不兴高采烈跑去大战一场出出心里头的憋了太久的邪火?楚天赐不亏是从小跟楚在劫斗到大的冤家,楚在劫的战略权术他都十分了解,所以在楚天赐抵达冀州后没多久,本来无往不胜的雍军突然失去了强大的攻击力,变得束手束脚起来。而天楚军也没比雍军出彩多少,因为楚在劫也了解楚天赐,就像楚天赐了解楚在劫一样。 既然你不让我得意,你也别想好过。 两人就抱着这个念头你来我往打得死去活来,谁也不肯退后半步,谁也不让对方站一点便宜,于是战事很快就陷入胶着状态。眼瞅着小年将近,楚在劫本来想速战速决的计划楚天赐搅得变成了持久战,心里怎么能不着急。无奈之下写了一封信函遣使者送去天楚大营,信中大致意思是这样的:兄弟,快过年了,咱们先停战,年后再继续打。不一会儿使者被五花大绑地送回来,额头贴着一张白纸,纸上龙飞凤舞地题着天楚皇帝的两个大字:没门! 楚在劫那个气啊,但为了履行跟姐姐的约定,忍无可忍还得再忍,再写了一封信函又遣使者送过去,这次口吻变得谦和了些,大致意思是这样的:贤弟,小年快来了,愚兄要去雍城拜祭祖先,你我都是楚姓子孙,同根同脉,自然不希望祖宗们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再说贤弟也该回东瑜祭祖了,所以这仗还是先停停吧,要打也来日方长,贤弟觉得意下如何? 很快使者就回来了,这次倒没被绑,只是额头上还是贴着一张白纸,天楚皇帝不许他拿下来,白纸上写着:好,停战,我跟你一起回大雍城祭祖。楚在劫乍看憋了一肚子的气没处发,他自然知道对方奔的什么目的,此时只恨自己当初干嘛意气用事让姐姐那么高调出行,弄得天下皆知她在大雍城,现在还引来饿狼垂涎。姐姐是我的,你楚天赐算什么东西,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于是写了第三封信让使者送去,这次口气很强硬:大雍城是我的地盘,你要是赶来,我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使者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04 又被五花大绑送回来,白纸上写着:你要是敢让我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自然有人也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楚在劫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乐,就他姐姐那“弟弟都是心肝肉”的心思,真有人伤了她的弟弟,管仇人是她亲哥哥还是亲弟弟,一律同罪问诛。楚在劫无奈,牙一咬又写了一封信让使者送去。 使者欲哭无泪啊,你们兄弟俩既然有那么多话要说,干嘛不搬张桌子坐下来面对面地说,非要这么折磨我?这话使者没说出口,他也不敢说,憋屈地来回往返大雍和天楚的大营之间。于是,双方几十万杀气腾腾的大军,隔着一江飞天渡,你瞪我我瞪你,却只能瞅着这么一个小校尉像只忙碌的跳蚤在他们的眼前蹦来蹦去,进行着两国皇帝本来可以很简单却弄得很复杂的间接沟通。 经过使者辛勤的奔波与大无畏的努力,两国皇帝终于在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停战一个月,抵达雍城后暂搁恩怨,在姐姐面前要兄友弟恭,若违背上述协议,自动让出冀州三郡,并失去对姐姐的保护权,让姐姐入住对方宫城中,不得有悔。楚天赐对这个协议结果很满意,楚在劫却很郁闷。这协议真是太便宜楚天赐了,那个不要脸的撒泼猴,居然威胁若不许他去大雍城,就让自己也回不去。楚在劫恨恨咬牙,行,就让你得得意这么一回,但别想钻空子将姐姐从我手中带走。 不就兄友弟恭麼,做哥哥的要友爱,做弟弟的要恭敬,如果对方忍了一个月,自己为什么忍不了? 两人再度抱着离奇相似的念头,一起上路了。 我听后瞠目结舌,啧啧感叹,然后扑哧扑哧地笑了。 你说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麼,到底是亲兄弟,心里头都敬着对方,私人恩怨上争执不休,大是大非面前却不含糊。我欣慰地拉过两人的手合在一块,兴叹:“是该这样,都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两人刷地将手抽了回去,各自掏出手帕很用力地擦,活似碰了什么污秽的东西,浑然没有一国之君的度量。我当场黑了脸,这两人也忒不给面子了。天赐笑道:“悦容姐,闲话稍候再聊,先命厨房备点酒菜吧,我为了见你拼了命地星夜赶路,如今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在劫嗤笑:“拼了命都没用,昔日我比你先拿下长川,今日我照样比你先踏进楚府,楚天赐,这是命中注定,你永远要慢我一步。”抓着死对头的软肋,横竖都要往死里反复践踏才行,像是这几个月来受够了他的恶气了,一逮到机会不让他也不痛快一下,就对不起受苦受难的自己。 果然,天赐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勃然蹦了起来,气得差点掀桌子,忽然像想到了什么,水色的唇勾起了不怀好意的笑,又大大咧咧地坐了回去,洋洋得意道:“行啊,就让你什么都快我一步,但有一件事,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快过我了。”在劫沉着脸问什么事,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见天赐拇指拂过自己的唇,笑吟吟地说出无赖的话:“悦容姐的初吻是我拿走的。”在劫一听整张脸都黑了,手掌一握,茶杯在指尖砰然破碎。我见形势不好,连忙起身喊道:“我……我去厨房吩咐酒菜,你们先坐坐,我去去就回。”不等两人反应过来拔腿就走,守在门外的檀芸和小荷不明屋内无形的硝烟战争,也不知道我尴尬的处境,还殷勤地说这等跑腿的事哪需要公主去啊,奴婢来代劳吧。我假装什么也没听见,逃难似的跑开。 一个人站在庭院里长吁短叹,真是傻啊,怎么会以为三人还能回到从前呢,哪有弟弟是这样争着姐姐的,就像男人争着自己喜欢的女人?没由来的觉得身心疲惫,无力地扶着树身,又默默哀叹了几声。 这时一双结实的手臂自身后探来,以占有的姿态霸道地环住我的腰,搂过我的肩。我心头一惊,回眸望去,对上在劫黑漆似的眼睛,浮沉着不明深意的情愫,神情有点阴翳,初春的空气依旧泛着微波霜寒,以至于他口中吞吐而出的白雾都有种冷冷的感觉,“楚天赐方才说的是真的?”我讪笑,“不过是年少不懂事,计较什么呢?”话刚说完就被扣住双肩压在树身上,随之而来狂热的亲吻,席天卷地,口中的空气都被吸走,像要将舌头都吮进他的腹中,唇瓣因被嗜咬有种焦辣辣的酥麻感,又被他整个含进嘴里,灼热而湿润地包围着,霸占着,像在惩罚,又像在倾吐多日的相思。 好不容易将他推开,两人都气喘吁吁,他死死盯了我好一会儿,横眉说道:“过去的事情我既往不咎,以后离他远点,我比谁都知道他在打什么龌龊的念头。” 我翻了翻眼,心想你的念头也没见得干净多少。 头一抬,不偏不巧瞥见不远处紫藤花下伫立着一道水墨似的身影,天赐双手环臂懒懒地靠在花架下,表情浓厚得像刚欣赏完一出动人的好戏,日光漏过花叶斑斑驳驳地落照在他身上,紫金色的九龙袍映着紫藤花的枝叶,泛出圈圈点点的寒光,艳丽的有点扎眼,以至于他嘴角缓缓荡漾开来的笑容,都像带着冰水冲刷过的寒冷。 五更天,青黑色朦胧微寒,东方微露肚白。 今日是小年,正是祭祖之时,此番楚庙祭祖非同小可,要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来得慎重、隆重,因为楚家今非昔比,出了两个皇帝。我沐浴净身后换上檀芸备好的冠服,小荷从旁服侍梳妆。戴上九翟冠,金凤簪、梅花鬟、四珠鬟各一对,皆口衔玉坠,珠翠牡丹花镶花各二朵,面花二对,满头琳琅满目,袍服更是华贵,霞披深轻为质,玉革带,翡翠花采结绶,皆织以金云霞凤文。 在檀芸和小荷的搀扶下出了南苑,发现一盏盏灯笼将深邃的天色照得彩光四溢,门庭前停驻着两拨人马,在劫和天赐正不远不近地分开站在台阶东前西两处,各自穿着祭祖特制的至尊冕服,彰显着煌煌天威。身后侍从如云,华盖、羽幢缤纷夺目,物宝天华。乍见我出来,除了在劫和天赐尚昂然驻足原地,尾随他们身后的两拨人马纷纷下跪,一方口颂:“永康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一方高唱:“延庆元公主福禄天寿、芳龄永昌!”浩然之势如疾风般迎面逼来,惊得檀芸、小荷以及所有随我出来的宫娥太监们目瞪口呆。我怔了怔,心知两个弟弟平时都不是喜欢摆排场的人,今日如此盛隆为之,是有意在气势上打压对方,真真是……哎!我暗暗叹了几声,摆袖让两国侍从平身,又一番地动山摇的颂词叩拜,这才稍稍消停。 莲步下了台阶,走到他们跟前,叹道:“你俩如今龙御天下,都是九五至尊了,怎做事还是如此糊涂,哪有天子先行一步,在门口等人的道理?你们这么做,不是要折煞我麼?”天赐笑道:“不管换了什么身份,永远都是姐姐的弟弟。”晃了晃神,依稀想起很早以前天赐刚娶萧晚灯那会儿,我曾嘱咐他注意自己的身份,别总是以我为重,授萧家话柄。天赐却坚持着说:“我先是悦容姐的弟弟,再是萧家的女婿。”恰如他今日所言,总将我摆在他自己之前。心知肚明,他是爱我。昨日被他撞见我与在劫拥吻,本以为会像往常那样冲过来跟在劫争执吵闹,谁想只是自嘲笑笑,摆袖走了。我心里憋得难受,有时宁可他大闹一场,也好过那样假装不在意,平静地转身离开,转眼掩去伤心欲绝的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此后继续没心没肺地笑着,拉过我的手高高兴兴地谈天说地。 在劫和天赐各自上前一步,从檀芸和小荷手中将我的手接过,“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除了渊澜院,华盖马车停靠在前,周遭又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左边以卢肇人、柳荫苒为首,其后随行几位大雍公卿大臣及上百御林军;右边以楚成玉、李孝义为首,其后随行天楚文臣武将和成列的虎贲骑兵。我在天楚群臣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就站在楚成玉身边,竟是赵之城。这才想起当初他们父子在晚风重病卧床时兵变失败了,景王被长乐郡主当庭斩杀,而他赵之城则逃出长川,带着五万残兵投靠了天赐。 视线来回在赵之城和卢肇人之间扫视,以前怎么没有察觉呢,这两人其实长得真的很像。昔日的小王爷,今日天楚的兵部尚书,因为血统的高贵和长期的养尊处优,赵之城给人的感觉总是很高傲,但也有血性赤子地一面,所以并没有那么不可一世,对待他人尚算克己复礼,惟独对卢肇人极其不假辞色,总爱鼻孔朝天吊着眼角轻蔑地斜视之,活似他看的不是大雍国尊贵的宰相大人,而是路边的一只狗。而卢肇人对此似乎毫不生气,确切地说,他根本视若无睹,仿佛赵之城压根就是空气。 自走出渊澜院,又排山倒海跪了满地的人,高呼吾皇万岁公主千岁,一个个拼命的像要把喉咙喊破,宏亮的声音几欲撕裂半边的天,掩藏在浓烈高声的贺颂背后,是两个国家两个君王以及两个同宗兄弟的波涛暗涌。我再次悲哀不己,至尊成双,真乃楚门盛幸;同室操戈,又乃楚门不幸!忽闻耳边传过温热的鼻息,在劫轻声道:“姐姐,你今天真漂亮,真想在所有人面前亲你。”心头骤然漏跳,已被左右拉着手上了华盖马车,在劫和天赐两人一如既往坐在我两侧,大雍、天楚两位司礼官齐声高喝:“ 出发——”钟鸣碰碰敲响,马车嗒嗒启程,两国的文武大臣和护驾卫军随即排成两列跟随,仪仗开道,礼乐骤起,此情此景,实乃旷古烁今。 抵达楚家祠堂后,两国公卿皆在通天阶梯下等候,由两百内侍随我们姐弟拾阶而上,进入前殿,童男童女端来金盆净水伺候我们洗净手脸,然后引入内殿,楚家列祖列宗的排位依次成排地摆放在那里,排位前摆列着玉、帛以及整牛、整羊、整豕和酒、果、菜肴等大量供品。但是盛放祭品的器皿和所用的各种礼器,就多达七百余件。正前方有个长方形的巨大的祭台,祭台上摆着一个特大的铜制香炉,在劫是兄长,由他先从司仪手中接过三支手指粗大的富贵香,三作揖,插入香炉中,随后依次由天赐和我上香。祭拜完毕后,我们并没有立即离开,只让司仪官和内侍们都退出去,殿内只剩我们三人,以及一排排森列在香烛下的祖先排位。 三人并着肩盘腿在蒲团上坐下,此刻我们的心中一片澄清,谁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百年前因为一个妄人的预言,楚家世代祖先被赵姓皇族禁锢在皇都,表面风光,实则仰人鼻息,受尽屈辱。父亲临终前紧紧抓着我的手说:既然我们楚家因为那个虚妄的预言世世代代受此侮辱,那就让预言成真吧,让这江山由我们姓楚的统御主宰,祖宗们做不到,我就代替祖宗们去做,我做不到,就让我的儿子,我的孙子,孙子的孙子,子子孙孙一代又一代地去完成,直到天下归于楚姓。 路边枯骨,帐下奸雄,仓惶乱世必将结束于这一代楚姓子孙的手中。 父亲,列祖列宗,你们可以安息了。 我们很累,但我们不会放弃,再苦再难,这条路都要坚持走到最后。 已经不能回头了。帝王道,不归途,哪有回头路?待回头,便是生命终结时。 在劫和天赐的眼角细微地红了,他们笑着说,到底是香火太盛,熏得人眼睛生疼。我默默不语,略微抬头,怔怔地盯着那挂在西南角的三盏天灯出神。今时今日的他们,都太不容易了。信任过许多人,背叛过许多人,也被许多人背叛过;救过许多人,杀过许多人,也被许多人杀过。最后他们活下来了,与此同时也变了。我所怀念小时候的他们,尽管天真无忧,却无权无势,受尽欺负,饱受人情冷暖;我所敬畏的如今的他们,哪怕快乐不再,至少有了坚强冷硬的心,至高无上的权,再也没有人敢去轻贱和伤害。这是世界是公平的,得到什么,就会相应地失去什么。舍弃快乐无忧,换来霸权王道,这样的交易我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我知道,我永远爱着他们,在这个世上,我最挚爱的两个亲人。 寂静的殿堂,缭绕的烟雾,我低声浅语,虔诚吟诵真情的诗文: 若所有的流浪都是因为我/我如何能/不爱你风霜的面容 若世间的悲苦/你都己为我尝尽/我如何能/不爱你憔悴的心 他们说/你已变了/坚硬如岩/并且极为冷酷 却没有人知道/我仍是你/最深处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带泪/并且不可触摸 他们回过头看我,本事微红的眼睛,此刻泪水充盈,我揽过他们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努力仰着脸,不让眼角的泪水滑下,笑着说:“是啊,这香水真的是太盛了,熏得人眼睛生疼。” 呐,在劫,天赐,既然不能回头了,那就往前走下去吧,走到天涯海角,走过天荒地老。未来是属于你们的,你们一定会成为一代明君,就让千秋万代都为你们歌颂吧。而我,所能为你们做的,唯有抹去你们情感上的污点。一代明君,不能背负乱仑的骂名。 小年过去了,很快就到除夕。三十那日我一觉醒来,推开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05 窗户,发现整个世界都裹上了银装,热气从口中吐出,我欢喜道:“呀,又下雪了啊!”才不过一夜,竟堆积了三尺多厚。暗暗香浮沉,梅花绽放出极为哀艳的姿态,那两人就这么傲梅风骨地站在纷乱的花枝飞雪间。高兴得半个身子都挂出了窗口,我用力挥手,喊道:“今天谁都不许料理国事了,我准许你们做一日的昏君,陪本公主踏雪赏梅!”茫茫飞雪中传来天赐的声音,竟学着太监的强调:“请公主的安,小赐子遵旨!”我挂在格子窗上笑趴了下去,一道人影霍然闪到眼前,在劫捂住我的双手放在唇前呵气,隽秀的眉峰都快挤到一块了,斥责:“胡闹!几岁了还这么没分寸,穿好衣服再出来。”我也学天赐的调调,笑道:“请小劫子的安,小容子遵旨。”在劫一怔,还在努力消化那声“小劫子”,赶他还没反应过来,我砰地关上窗户,与檀芸小荷她们凑在一起偷笑,很快地外头也传来了笑声,在劫轻笑,天赐狂笑。 雪依旧下着,纷纷扰扰,蹁跹着优美的姿态。我换好衣服出了房间,却找不到在劫和天赐他们了,喊了几声没人回应,正心中不快,忽闻嚓嚓几声,梅枝几下颤动,抖落星星点点的积雪,便见在劫和天赐一前一后地从梅树上跳了下来。我掩嘴取笑:“真是没有体统的皇帝,竟然枉顾斯文去爬树,作什么爬树呢?”在劫道:“我们在打赌,看谁能摘到最好看的梅花送给你。”我不解道:“那也用不着爬树啊。”天赐道:“我们都觉得最高的那枝梅花最美。”我点点头,伸手道:“既然你们如此不顾体统斯文扫地想送我,那我就深明大义、慷慨就义地收下了,拿来吧,那枝最高最美的梅花。”两人的脸色都有点怪异,我笑了,还以为他们被我的话给疙瘩的,转瞬又想,不对呀,这最高最美的梅花只有一枝,是谁拿到手了呢? 往他们手上瞄去,却见他们都把双手往背后藏去。我拿出姐姐的威严,“不许藏,都给我摊开手来!”他们这才不甘不愿地把手张开,只见两人手掌上各自躺着半截梅枝,断裂处枝条参差不齐,花叶残破不堪。 本是愉快的心情,没由来地恶劣起来,愤愤从两人手中夺过两端花枝,直往他们胸膛上戳,“俩作孽的东西,没事争什么争,好好的花枝就这么被你们俩硬生生地掰得没样了!”他们都默不作声地受着,我发完一通气后注意到檀芸、小荷的神态,这才意识到眼前被我拿花枝乱捅的这两个人是两国的皇帝,不仅仅只是我的弟弟了。 把梅花枝往地上重重一扔,抬步踏入风雪中,在劫和天赐连忙追上来,竞相为我打伞,想把我讨好,争着争着,又吵了起来。我抬头看着茫茫然的天,觉得心里堵得慌。只要是他们想要的,绝不会轻易放手,不顾一切也要从对方那里抢到手。那么,整个天下,包括我,最后会不会也落得那枝梅花的下场? 回过头,无力道:“求你们了,别再争了,我们谁都不要打伞了好不好?” 两人这才注意到我低落的情绪,都怔住了,手一松,油伞纸跌落雪地,又被风雪打滚着吹远了。几下寂静,在劫默然摘下肩上的貂裘披风,哗啦展开,披在我身上,那里还带着他温热的余温和熟悉的香薰,他撩起披风后面的锦帽戴在我头上,双手收拢了几下,在我胸前打了一个不松不紧的小结,一声不响地做完所有事情后,才轻声道:“好,什么都听你的,你要我不争,我就什么都不要。”天赐走过来一把揽过在劫的肩膀,咧嘴笑道:“常言道,打是情骂是爱,悦容姐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热爱兄长大人啊。”像是向我证明所言非虚,强拉着在劫勾勾搭搭地晃了加下,然后用力拍打他的后背,拍得在劫的脸色都铁青了,我终于忍不住别过脸噗嗤地笑出声来,两人见我笑了,这才松了口气。 而后三人就这么沐雪而行,在本是光净平坦的雪地上留下一行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原先打算是踏雪赏梅的,后来变成了闲步漫游,不知不觉来到了明月斋,那里虽已荒凉凄凄,仍满满地承载着我和在劫小时候浓浓的回忆。虽然在劫不记得和我相关的事了,我仍兴高采烈地更他说着,边说边手舞足蹈,在劫也很认真地听着,偶尔还会说上几句,诸如“真的假的,我小时候有这么傻麼?”见我们两人聊得欢,天赐可不高兴了,撅着嘴巴在一旁是不是唧唧哼哼地吐着热气。我睨了他一眼,然后指着楼阁前的一棵榕树,不怀好意地问道:“吶,亲亲我的好天赐,还记得这棵树麼?”天赐惯于嬉戏花丛的风流面相,竟然破天荒地浮现梅色的红晕,左顾右盼,吱吱呜呜,就是不回答。在劫问这榕树怎么了,我贼兮兮地挨过去,“我只跟你说哦,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天赐小时候最爱爬到这棵树上偷看我跳舞了。”在劫听后,冷笑:“还真是个下三滥的人爱干的龌龊事。”天赐一听怒了,横眉质问楚在劫你什么意思啊。在劫的舌头狠起来,说有多毒就有多度,一连串的旁症博引骂人不带脏话地将天赐的脸说得由白变青,由青变黑,又由黑变回白,眼见两人又要不可开交地吵起来了,我笑吟吟地朝他们投注温柔一眼,两人立即笑呵呵地勾肩搭背,做好兄弟状。 随后又来到了书卷草堂,把小时候读书的趣事都回忆了一遍,天赐是怎么拿花旗国的放屁坐垫整夫子然后嫁祸给在劫,在劫是怎么借刀杀人报复天赐让他被夫子打烂屁股,还有楚成玉那纨绔小子拿来春宫册,导致一个吻引发了群殴事件,害得我们三人被夫子拿着规尺追着打。 我兴高采烈地指着那座假山,“看呐,就是这里啦!假山后面有一个山洞,那时候我们三人被夫子追着跑,无意间躲进这里面,后来山洞里还传来鬼笑声,吓得我们咋咋呼呼地抱头逃窜,被夫子逮个正着,拧着小耳朵回去跪孔圣人……” 说到这里,我的脸色顿时剧变。 惊愕地看向那皑皑白雪覆盖的嶙峋假山,有一个念头像荒草似的在我脑中肆意横行。 此刻渊澜院的厨房显得分外忙碌,我去了华丽美服,换上一身布衫在厨房中忙下忙上,以求今晚的年夜饭能尽善尽美,当然诸事不需要我亲力亲为,大部分时间是四处晃荡着发号施令,自有厨子劳心劳力地为我去做,倒有一事还是需要我亲自动手的,大雍皇帝口谕要在除夕这夜吃到我包的饺子,怎么玩忽懈怠?本来在劫和天赐都想进来帮我包饺子,用他们的话来说这叫生活情趣,充分感受过节的气氛,被我以“君子远厨庖”的理由给赶出去了,他们在外头大眼瞪小眼,觉得实在无趣,就各自回东西苑去处理积放了一天的国事,临走前还在外头嘱咐我多包几个,包好吃点。 包饺子看似简单,其实是一门技术活,正所谓不当家难知柴米油盐贵,不包饺子难知包饺子的难,更何况还是皇帝吃的饺子,不能单一,要五花八门才行,鲜肉馅、三鲜饺、高汤饺、花素饺、鱼肉饺、水晶饺等,蒸的。煮的、煎的、炸的,逐一不同。和面。擀皮、拌馅这三道前序尤为重要,我让檀芸去拌馅,让小荷去和面。小荷一开始做得还挺好,等到揉面的时候就不行了,小妮子没几斤力道,揉得的,我看不是回事,就把驻守外头的柳荫苒给叫进来。柳荫苒一听是叫她揉面粉,怔了怔,然后脱去软甲,净了手,按照我交代的着手做了。真不愧是行伍出生的女将军,那劲道可不是小荷能比的。我让小荷从旁学着点,待第一盆面粉揉得差不多了再负责去擀皮,小荷因先前办事不力心里非常不甘,信誓旦旦一定能将皮儿擀得中厚边薄,绝不再让公主失望。 我见她们都忙个不休,就说要去如厕先离开一下,顺带嘱咐了她们注意几点事项。她们三人当中两个是宫中品阶最高的女官,一个是沙场点兵的女将,哪有机会窝在厨房做过这样的活,都觉得很有趣,竟专注得忘记回我的话,我并不在意,满意地笑了笑,就离开了厨房。 其实按常理来说我应该让檀芸去和面,让小荷去拌馅,因为檀芸学过武功劲道有劲,小荷手巧心细正善于拌馅这等细活,可我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若非这样怎能有理由把守在外头寸步不离保护我的柳荫苒叫进厨房呢? 离了厨房我快步往外走,之前早就算好了时间,此时正是大雍和天楚巡逻侍卫交接时分,是渊澜院守卫最薄弱的时候,凭借着从小对渊澜院地理环境的熟悉,巧妙躲过几列赶去交接的巡逻侍卫,周周转转出了渊澜院,往书卷草堂方向赶去。离开渊澜院后守防就没再那么严密,但我还是很小心,拣偏僻的小道走。走到半路时,竟远远看看偏远廊檐下站着卢肇人和赵之城,两人似乎发生了争执,不知道赵之城说了什么,卢肇人一贯息怒无色的脸上竟然出现显而易见的愤怒,一把揪起赵之城的衣襟要拳头相向,赵之城轻蔑地笑着也不惧怕,卢肇人却打不下去了。 不知两人因何事起争执,只在他们两人吵得最激烈的时候隐约听见赵之城吼道:“她为了萧晚风连对父亲都下得了杀手,更何况你不过是她跟前摇尾巴乞怜的狗。”暗想许是在说长乐郡主,也没更多的心思去细究,因为没那么多的时间可浪费,加快脚程继续往书卷草堂赶去,来到那座假山前,掸掉山坳间簇拥的积雪,轻车驾熟地闪进山洞内。 山洞很黑,带着股阴冷感,隐隐有一阵细风从山壁的那头吹来。有风就说明有空气的流动,小时候在这里听见鬼笑声时因为太过害怕,所以没有察觉,今日细细回想过来,忆起那笑声其实是从山洞深处传来的。在这片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山洞里,哪会出现如此深远的声音?我更加坚定了原先的猜想,这看似绝地的山壁后头必然藏有另一番洞天。 掏出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苗照耀,在山壁上细细摸索,我喃喃自语:“机关到底在哪里呢。”这时从山洞的深处传来一道声音,跟童年记忆里的鬼笑声如出一辙,“往东走到头,左下角第三块凸出的石头,往左转三圈,往右再转三圈,最后用力按下去。” 我敛了敛神,依言而行,就在石头按下去的瞬间,眼前一块三丈宽长的石壁便霍然打开了,一道人影双手负背昂然站在其后。 见到那人,我只是片刻失神,并没有表现多大的惊讶,笑道:“好久不见了,云盖先生别来无恙?” 蔺云盖面露赞赏,“老夫早就知道以悦容的才智总有一天会找到这里,随老夫来吧,他们等你很久了。” 进了山洞后,山壁复而关上,脚下是蜿蜒而下的石阶,因为天黑看不清楚这阶梯到底有多长。各自打着火折子,蔺云盖在前头领路,我尾随在他身后漫步而行。奇妙的是越往地下走去,气温越是回升,远没外头风雪交加的寒冷,例如三月逢春般温暖,此刻我穿着甚厚,渐渐得额头渗出汗来。 询问蔺云盖晚风一切可好,蔺云盖只不咸不淡地回道:“待会自会见到。” 不知往下走了多久,终于走到尽头,眼前出现一道长方形的过道石门,橘色的灯火从门内穿透出来,分割出半明半暗的世界。我的心头不由自主地快跳起来,就连掌心也因即将见到萧晚风而紧张地渗出粘稠的汗来。 乍进石门,一道亮光霍霍逼面而来,只见石屋两侧点满油灯,近千余盏,井然有序地在地面上排列出两个太极八卦图,灯芯上火苗一闪一闪地跳动,恰如瞬息万变的人世,又如顽抗不息的生命。 蔺云盖说:“这是我专门为晚风摆下的长生阵,希望这九千九百九十九盏长生灯能护住晚风的命脉。” 常言道,人死如灯灭,只要灯不灭,生命之火就不息。 我心头惊涛骇浪,依照对阵法的浅薄了解,这长生阵乃在一个人生死存亡之际才会使用,难道晚风真的到了这等地步了麼?颤抖地问:“晚风怎么样了?”蔺云盖眼神有点冷,遥手一指,“他就在那里,何不亲自去看看,你所带给他的苦痛和折磨。” 往蔺云盖所指方向看去,前盏长生灯上方,一片白色绸缎繁缛冗长地高高垂下,细风中袅袅摇摆,隐隐约约看见纱缎后面置着一张床榻,榻上横躺着一个人,榻旁伏依着一道纤细的身影。我走了过去,举手撩开垂帘,缎子光滑柔软又带着冷冽的触感,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抬眼望去,便见那方床榻上,萧晚风一身白色寝衣,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眼合闭,仿佛睡着了一样,那头本是漆黑柔顺的长发,如今似雪般苍白,披散在散落在淡青色的玉枕上,以至于他的脸上看起来是如此的毫无血色,好像是一具没有了呼吸得尸体。 这个念头令我的身心都在发寒,战战巍巍地走过去,颤抖地手触碰他的脸庞,直到触到他那温热的皮肤,证明他还是活着的,才感觉自己的心又活了回来。掬起他散落肩膀的白发,泪眼婆娑中贪婪地凝望他那张依旧俊朗的面孔,曾经这张面孔是如此的冷峻严肃,却唯独在我面前散发着深邃迷人的微笑,成为我所有美好记忆中最挥之不去的向往,但如今这张面孔却像沉寂的死水一般,无声无息,毫无生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06 气。是怎样的痛苦和折磨,让这么一个有着钢铁意志的男人都白了头发?又是怎么的执念和追求,让如此骄傲体面的男人不惜放弃尊严和高贵也要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他……爱我啊,他可以放下全世界,唯独放不下我。 如果所有的苦难都是因为我,如果她爱我就要拿整个生命来为爱情殉葬,那么,我宁愿不要这种爱,宁愿与他相爱于乱世,相忘于江湖,以沧桑为饮,年华果腹,岁月做衣锦华服,于百转千回后,悄然转身,然后离去,从此不再相逢。只要,他还能活着,活在我所活着的世界里,哪怕他的世界里不再有我。 然而,当他已经为我走到了这一步,我又怎么有力气从他的世界里全身而退? 再也忍受不住撕心裂肺的痛楚,我扑倒在他胸口痛哭失声。 哭声惊醒了一旁伏榻浅睡的人,像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失声大喊:“晚风!”豁然睁眼,与我面面相对。她万分吃惊地看着我,我也不敢置信地回望她。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曾经那般风姿绰约、雍容华贵的长乐郡主,她的存在曾经一度是赵姓皇族乃至长川皇宫里头最亮丽的一道风景,如今怎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双目无神,两鄂深陷,嘴唇干裂而苍白,形同枯槁。 “悦容?!”她那张苍白的脸上浮现了病态的嫣红,瘦骨嶙峋的手突然用力地扣住我的手腕拉到萧晚风身旁,而她则小心翼翼地伏在他耳朵边浅声低语,语调又因过度的喜悦而显得急促又凌乱,“晚风,晚风!你看,你看啊!悦容来了,你等的悦容她终于来了,你快睁开眼睛看看!” 就像一个等待奖赏的孩子一样翘首期盼,欣喜地瞪大着双眼,满眼憧憬和期待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个静睡的男人。 无声,沉寂,那个男人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毫无血色的脸庞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那么的脆弱。漫长的寂静撕裂一张悲痛欲绝的脸,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的希望和失望了,她不可控制地怒拍床榻歇斯底里:“为什么你还不醒来,为什么!你不是说只要楚悦容在你就会在,现在楚悦容来了,你为什么还不睁眼看看我!为什么你要骗我,我那么爱你,你却总是骗我!” 我看着长乐郡主,仿佛从来不认识她,眼前这个精神失常的女人到底是谁? 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不再破口大骂,喃喃自语地说:“对了,你今天没有吃药……你该吃药了,这次悦容也在,吃完药你一定就可以醒过来……”然后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颠颠撞撞地走到一旁的木案前手忙脚乱翻找匕首和瓷碗,撩开自己的衣袖,一圈又一圈地解着缠裹在手腕上血迹斑斑的白色绷带,露出血肉模糊、烂肉横生的半边手臂,高高举起匕首就要往自己的手臂上刺去。我被她吓得忘记了动作,眼见锋利的匕首快要落下了,连忙惊呼:“住手——”如此用力地割下去,她要割断自己的手麼? 幸而蔺云盖快她一步打下她手中的匕首,叹息道:“伊涟,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遍了麼,你的血在当初设下长生阵时喂食过后就已经足够了,余下的要靠晚风自己的意志,这些时又何苦不听我劝,如此自残身体?”长乐郡主无助地站在那里捂面痛哭:“这两个半月以来,他只留下一句‘只要悦容在我就在’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头发由黑变白,脸色一天天惨淡下去,好像随时都会停止呼吸,我好害怕,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所以,只有不停地喂血,她才能找到安全感,如同找到生存的依托?所以,她才会把自己弄成如今这副鬼模样?我再度看向长乐郡主,突然觉得她不再像记忆里那般可恨了,有多少人能像她那样,毫无保留地奉献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人不爱自己的男人? 我走过去,捏着袖脚擦着她的眼泪,安慰:“别担心,你要相信晚风,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打败他,以前就算服下还魂丹他都可以活下来,就算昏迷了七个月他都能醒过来,还能踏上征途,征战沙场,最后君临天下。这样的男人,天地间还有什么是他无法战胜的?”长乐郡主的眼中恢复了神采,像是找回了坚定的信仰:“是的,他是无所不能的!”我拍拍她单薄的肩膀,继续鼓舞:“若你真的是为他好,就该好好保重自己,你应该知道的,你对他而言……”深深呼吸,说出了这句让自己万般心痛的话:“你对他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其后几下安慰,长乐郡主的情绪总算稳定下来,神智也渐渐清明起来。 终于,她发现我隆起的肚子,不敢置信道:“这……”我抚着腹部微笑,“是晚风的孩子,快要五个月了。”长乐郡主突然显得有点举手无措,“我……我可以摸摸她么?”我点点头,“当然。”她轻手轻脚地靠过来,伏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掌心按在我的肚子上,眼泪就这么唰唰地掉了下来。 牵过我的手回到床榻前,她在细腻柔和的灯火中微笑,“晚风,你要做父亲了……我知道你会是一个好父亲,不会撇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所以你要快点醒过来。” 将我的手和晚风的手和在一块,她埋首在我们的手背上哭泣,“我这辈子已经没有其他任何奢求,只希望他能活着,只要远远看着她荫妻育子,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这一生就没有遗憾了……悦容,谢谢你,谢谢你爱上他,谢谢你怀上了他的孩子,谢谢,真的谢谢……” 他就这么反复地说着“谢谢”二字,哭得不能自己。 我已泪流满面,“不,是我该说谢谢,谢谢他那么爱我,谢谢你那么爱他。” 两个女人,第一次交心,为了同一个男人。 有人说,爱从来不需要说对不起,而我认为,爱一定要说谢谢。 只有懂得感恩的人,才会收获真挚的爱,从而更加真挚地去爱别人。 风雪早已消停,黎明前的天空前绝后的黑暗。 在劫一手提着薄纱灯笼,一手与我相牵,那种十指相扣的牵法,指指连心,痛得知觉麻痹。 灯笼昏黄的光晕投射在皑皑雪地上,像一团火球,那么微弱,却足以灼伤人的双眼。 他就这么领着我,将我昨日傍晚偷偷潜去书卷草堂所走的僻远小道,一丝不差地再度重温了一遍,就连我记不清楚了的幽径小路,他都走得明明白白,丝毫无误,好像那是他走过无数遍熟悉了无数遍的人生旅途。 路漫漫,汗涔涔,前方冥冥漆黑,望不穿的恩怨路。 在书卷草堂内转了一圈,终于驻足在那忧思难忘的地方。 一座亭台遮蔽凉薄的晨风,他挑了一处好视觉,不会靠得太近,也不会离得太远,却能将眼前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黑风席天幕地,红光映白雪,憧憧黑影,魅螭魍魉,杂沓的脚步将那片残雪践踏得面无全非,雪白中片片朊脏的污黑,如同遭人残暴蹂躏后的女子,连哭的力气都已失去。 比起那片残雪,我是幸运的,至少我还有力气去询问:“那些侍卫在干什么?” 在劫微笑着,答非所问:“临平县剿贼一役,姐姐令我大开眼界,火药的确是极为好用的东西。” 我变了脸色,努力维持冷静,“你想干什么?” 笑容不减温柔,似多情的询问:“姐姐,你说如果把这片假山炸成平地,然后凿一目凹地,筑一面镜湖,你看如何?” 视若无睹我愈发苍白的脸色,他遥手一指,所指的地方似乎已经碧波荡漾着一方春绿秋红的美丽湖泊,如温柔情人般动人心扉,以至于他的声音也格外地动情迷人起来,笑吟吟地继续说道:“咱们还得为这面湖取个好听的名字才行,就叫‘落风湖’吧,你觉得怎样?” 落风,落风……依稀间仿佛看到了晚风被炸得血肉模糊,在血光中纷飞落下的模样。 我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踉跄了好几步,扶着亭台的廊柱勉强站住身子,恐惧感潮水般将我淹没,在这片漆黑的夜色中。 天快亮了吧,怎么还不亮,怎么就这么黑,这么冷? 我不可遏制地浑身颤抖起来,环臂抱着自己,泪眼中,苦苦哀求地看向他。 他却像天真的孩子,浑然不懂我眼中的请求,轻轻地拉过我的手,用自己的浑厚暖和的手掌捂着,然后放在唇前呵着热气,关怀地对我说着春日般温暖的贴心话。 为什么还是觉得像死了一般的冷? 在劫那深渊般讳寞难测的心思,比死更冷。 到底他想看到我笑,还是看到我哭? 不,他是想看到我笑着哭,只因我曾让他哭着笑了。 “怎么抖得如此厉害,姐姐很冷麼?”他掀起自己披风,将我有力地裹进他的臂弯里,那英挺颀长的身影恍若托起了浩然的天地,坚定不移地为我遮风避雨,最好我就这样死在他的怀里,就像能永远死在他的心里。 搂住我的腰,搀着我的手,他说:“走吧,这个地方对你来说,的确冷了点,我们回去吧。” 好想看完了一出精彩的表演,曲终人散了,原路返回,怎么来,怎么去。 我仰面看着他坚毅的侧脸,那本是柔和的微笑,在灯笼的照耀下,不经意间显得那么苍白。 渐渐地,我开始出气地冷静了下来,冷静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竟还能平淡地询问出声:“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什么时候啊……” 仿佛是一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他拉长着尾声,细细琢磨了许久,笑道:“差不多与你同时。” 这个答案令我惊讶,很快地就不再觉得奇怪,这不是他一向惯用的伎俩? 他故技重施,而我死不悔改,再次充当了香甜的诱饵,替这个狡猾凶恶的猎人,引出他驰往已久的猎物,先前是萧染和阿娜云,如今则是萧晚风、长乐郡主和蔺云盖他们。 “当初在临平县府衙内,那个暗人其实是你派来的,是不是?” 那晚,檀芸的态度和她所说的太过怪异,令我不得不对在劫起疑。 本是无意、犹豫的试探,得来的却是刻意、肯定的回答。 “是的。” 他坦然自若地承认,“两个月以前,那群暗人相继出动,想要带走他们的皇后,有的被我擒拿斩杀,有的被我故意放走,本想放长线钓大鱼,找到萧晚风窝身的地方,不想那些暗人出乎意料的聪明,也训练有素,半道发现被人反追踪,纷纷服毒自尽,害我功亏一篑。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将茫茫神州的范围缩小到大雍城一带。麻烦的是大雍城还是太大了,想要找出那几个狡猾精明的前朝余孽太不容易,而后来他们似乎察觉了什么,再也没有派出暗人,这时你提出去大雍城祭祖,我不忍心拒绝你的请求,与此同时也在想,这或许会是一个好机会。” 一边慢斯斯地走着,一边慢悠悠地说着,他的声音平平淡淡,不急不缓,如庭前散步般悠然自得。 “在临平县的时候,我派人蓄意接近你,本想试探你此行目的是真的为我祭祖以示正统,还是背地里另有意图,顺道引导你按照我的计划去大雍城引虎出山,借此除去我的心头大患。然而,最后却被檀芸这个贱婢给搅合了。念在她也算忠心护主的份上,也就没跟她计较。后来细想起来,也觉得她这样做或许是对的,试探了你又如何,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都会让人不愉快,就算最后你如愿引出了萧晚风,也只能说明过往的一切美好,不过是欺骗我的谎言,到底在你的心中他萧晚风才是最重要的,而我什么都不是。我就在想,那就这样吧,让一切顺其自然,你要做什么都让你去做好了,或许事情根本不是我所猜想的那样,其实你是真的一心为我好。” 说到这里,他绵长地叹了一声,如饮沧桑,“……你说,又有哪个人能精打细算过完一辈子?人活一世,总得犯一次傻,愚蠢地毫无保留地去相信一个人。” 我冷笑,“你总是口口声声说与我不再相疑,但是到最后,你还是从未真正信任过我。在劫,我的好弟弟,你最相信的人,从来只有你自己。” 他也笑了,“你总是口口声声说不会离开我,但是到最后,你还是义无反顾地转身就走。悦容,我的好姐姐,我第一次如此深信不疑,我们真的是亲姐弟,血脉相连的亲姐弟。瞧,我们多像啊,口蜜腹剑,谎话连篇,言而无信,说出口的誓言如同放屁,都是天生地养的混蛋!” 说完,他哈哈大笑不止,笑得腰都弯了下去,眼角都渗出泪来。 我也大笑出声,依附在他的臂弯,前仰后翻,癫癫狂狂。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07 &gt;   他问:“你为什么也笑成这样,是不是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 我忙不迭地点头,笑喘吁吁地说:“是啊,说得对极了!我们俩岂止是混蛋,简直就是阴沟里的老鼠,腐肉中的蛆虫!” 他听后笑得更加肆虐,“没错,我们俩就该手拉着手一起下地狱,煮油锅,割舌头!” 疯癫的笑声中怒骂不休,骂对方,也骂自己。 黑夜,冷风,世间万物仿佛都凌乱了。 指尖拂过乱发,割伤了发红的瞳孔,怀着阴霾的心情,发出愉悦的欢笑,牵手欣赏这一路的风景,森森凛冽徘徊于凄迷的世界,拼命佯装曾经是多么生死相依患难与共,可笑得足以令我们人事不省。每次我都告诉他要相亲相爱,抵达有爱的地方就是极乐的家园,只可惜路太远,我们都走得太急,分开了两个方向,到最后谁也赶不上谁。 他终于停止了发笑,疯狂过后的面容还带着诡异的红晕,眸心却落寞异常,他说:“我是真的想信你一回,给了你那么多机会,为什么你就是不珍惜呢?” 苍白的手微微收拢,提着灯笼环视一周,“你看。” 灯火里,雪地里一行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分外的触目惊心。 “昨日傍晚,我对我的部下说,追踪你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要保持百丈距离。他当时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我,就像在说,尊敬的皇帝陛下,您是呆了还是痴了,隔了百丈距离还怎么可能追得上一个会武功的女人,不早就被她遛远了?……那真是令人厌恶的眼神啊,像是提醒我堂堂一国之君是多么可笑——我又怎么会可笑?我必须得向他证明,可笑的是他!所以我对他说,要是追丢了目标,我就剐了他的双眼拿去喂狗,砍断他的双腿拿去填土。” 他将我轻轻搂了过去,拇指暧昧地抚着我的脸庞,耳根处传来他低迷的嗓音:“可你怎么就对他那么好呢,明明素不相识,就是舍不得让他的眼睛、腿脚分离,最后还是被他追到了踪迹。你如此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可以犯下这么愚蠢的错误?都能费尽心思、小心谨慎地瞒住所有的人,找出那么隐蔽的小道,躲开所有的巡逻卫兵,做得滴水不漏,神不知鬼不觉,怎么就没有察觉大雪在昨日黄昏就停了,为什么还要那么粗心地忘记抹去雪地上的脚印?为什么不给我相信你的机会,留下那些抹也抹不去的证据,证明绞尽脑汁去相信你的自己其实才是最可笑的?……真的好恨呐,都那般为你留下余地了,你怎么就那么不争气?” 我凄楚地笑笑,“下一次,我一定会记得聪明点,不再让你失望。” 轻拍我的脸颊,他宠溺笑道,“这样才对。” 回到渊澜院,在劫说:“折腾一夜了,姐姐也应经累了,回去洗把脸,再好好睡上一觉吧。” 留下这句话,不再看我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南苑走去。 我并未依他所言,依然不屈不饶地跟他的身后,一路跟进他的房间。 他却像看不见我,抚掌两下,立即有成列宫奴进来为他更衣梳洗,置上暖洋洋的火炉,点起飘飘欲仙的熏香,卸下冬日臃肿的锦衣华服,换上宽松舒适的白色便衫,解去束发的金冠,散下漆黑如墨的长发,松散地挽在肩侧,以紫金发带束之,金盆洗脸,银盆净手,羊脂盏漱口……房间内静谧异常,只有细碎的脚步声,细致的衣衫摩挲声,还有沙漏低落的簌簌声,所有人都恭眉顺目、有序不稳地伺候着,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多喘,甚至看也不敢都看我一眼,仿佛我的存在不过是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 又一宫娥端着金盆进来,我拦住了她,从她手中接过金盆,并让所有人都退下,他们迟疑地看了那个四平八稳坐在床榻旁的君王一眼,在他漫不经心地摆手之后,众人恭敬地唱了声是,低头弓腰地退出房间,轻手轻脚地将房门合上。 在劫终于正眼看我,指了指周围,淡淡道:“姐姐似乎去错地方了,这是我的房间。” 我深呼吸道:“在劫,我们得谈谈。” 他让人包围了整个书卷草堂,尤其是那片假山,围得密不透风,并且置下火药,却没再下其他任何命令,只是带我过去逛了一圈,我就知道他此番不过是威吓我以泄心里的愤怒,却不愿把事情做绝了彻底冷了我的心,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谈谈?” 他嗤地笑了一声,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连眼神都是如此的嘲讽,“你觉得像我们两个这样满口谎言的混账东西,能谈出什么结果来麼?别白费力气了,我的好姐姐,快回去休息吧,也许一觉睡醒,还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厚颜无耻地扮作姐弟情深,然后信任有加地相互扶持。” 他的话令我难堪,令他自己更难堪。 我默不作声走过去,将金盆端放在他旁,然后托起他的脚为他褪去鞋袜,他本想躲开,被我蛮横地攥了回来,他的口气不再如先前那般平淡地讽刺,有点败坏:“你在做什么!” 我伏在他身旁为他洗脚,水声哗啦啦地荡漾开来,让我浮躁的心情也安静了下来,专注地洗着,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尝试着让我们对彼此重拾信任。” 他冷笑道:“用这种卑微的姿态?” 我终于抬眼看他,辉煌的灯火下,他的五官明灭着一种奢华的精致,如精雕细琢的美玉,就连发怒的眼睛,能黑得如同曜石,而我依然能从他愈发弥漫成熟男人魅力的面容上,寻找到他小时候惯有的表情,一种受了委屈似的哀怨,笑道:“儿时还经常伺候你洗澡呢,你身上哪处地方是我没看过的?洗个脚怎么了,我并不觉得卑微,在你我之间,从来不存在着贵贱之分,就同你照样会毫不犹豫地弯下身子为我穿鞋一样,只是一种情感的表达。” 他紧抿着嘴巴,不再说话,一瞬不眨地凝视我。 我继续道:“更何况你也说了,人这辈子谁能精打细算地过一生,总得去相信别人一次。” 他再度冷笑起来:“相信?经过了那么多次背叛,你觉得我还会再相信你麼?” 我假装没听见,自顾自话:“还记得当初你对我许下的承诺么?” 他依旧尖锐地嘲讽:“承诺,那是什么东西?我连你的承诺都已经不记得了,又怎么会记得自己的承诺?就算记得,我们这种言而无信自私自利厚颜无耻说话犹如放屁人格下贱如同猪狗的混蛋,会去履行所谓的狗屁承诺?” 我已经悟出了一个道理,在他心情败坏的时候,如果对他的气话过分较真,那就是我傻,所以现在不管他说什么,我都装作什么都听不到。 取来白帕擦净他的双脚,然后伏在他的膝盖上,仰面看向他,“在劫,你说过的,如果……如果我跟了你,你会答应我的请求,放萧晚风他们一条活路。” 刹那间气氛冷凝,他一把将我推倒在地,此刻就像一只发怒的狮子,咬牙切齿道:“你可以滚出我的房间了!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一刻也不想!” 我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埃,并不在意他粗暴的态度,一个转身,就坐到了他的腿上,还极为放肆地环臂勾住他的颈项。他恼羞成怒想再度将我撩开,我哀道:“轻点,在劫,我疼。”他就不敢再用力了,两人拉拉扯扯好一会儿,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地跌倒在床榻上,我探身上去吻住了他的唇,他身子僵硬了片刻,然后无力地将手垂下,像是冰被火融化了,火被水熄灭了,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任凭我亲吻他,没有回应,也没再拒绝,双目怔怔地盯着悬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结束了一吻,我微微起身,迷惑地望着他。 他忽然笑了,“是麼?为了就萧晚风,这次你连美人计都要用上了?” 我妩媚一笑,“对你有用麼?” 他抬手拔出我挽发的金簪,长发垂泄落下,修长的手指穿过我的发间,一丝丝地撩起,又让其以极为哀艳的姿态一丝丝地落下,他就躺在锦绣的绫罗床榻上,痴迷地回望着我,嘴角淡出淡淡的笑:“那就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那样的本事。” 久久凝视了他一番,我最终下定了决心,双腿一跨,坐在他的腰上,缓缓地解开他的衣衫,指尖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沿着起伏的弧线下滑,撩拨着一种暧昧的情愫。 “我有身孕,现在不能侍寝,不过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俯下身子,再度吻住了他的唇,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的迟疑和挣扎。 在道德和情感面前,那些不可改变的原则和无法触碰的底线,总有一个人要先屈服。 双唇相碰的瞬间,我想起有那么一句话,生命只需好不需长,年轻是最残酷的武器,只要过得了自己那一关,根本不必理会他人看好或看坏。 我还想起另外一句话,一个人最擅长的事,是对别人很苛刻,对自己很宽容。 这两句话都说得对极了,我宽容地过了自己那一关,拿起女人仅有的武器,只为了挽留生命的美好。对自己说,一切都是为了让晚风活下去。至少这么想着,尚能够填补内心的罪恶感,让所有背德羞辱的事情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不当他是弟弟,只当他是一个迷恋着我却又求之不得的男人。 他真的很敏感,嘴唇不过轻轻地从他小麦色的胸口拂过,都会忍不住微微弓起身子细细地战栗,我笑了笑,含住他饱满的耳垂,低声问:“多久没有碰女人了,反应这么强烈?”他没有回答,抿着嘴发狠地瞪我,两颊可疑的红晕早早出卖了他的羞涩,在我再度轻笑出声后,窘迫地低吼:“要你管!”像一只嗷嗷小兽,与平日里霸道蛮横唯我独尊的样子判若两人。我并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毕竟在床上谈论太多的闲语不合时宜。 沿着耳廓下滑,当嘴唇亲吻道颈窝时,我听到他忍不住低吟出声,于是更加肆虐地嗜咬他的脖子,双手不作停歇地在他全身游走,想要在他身上寻找出更多的敏感点。 房间内隐隐响起喘息声,香炉内喷吐而出的熏香都带上了香甜淫靡的味道。 我微微起了身,眯了眯眼睛看着身下衣衫半裸的少年,见他颊艳若春桃,双眼迷离似水,凌乱披散在锦褥上的黑锻长发,衬着他本就精致的面孔愈发艳丽得惊心动魄,仿佛所有不为人知的风情,此时此刻都被引发了出来,而引发这种迷人风情的人,就是我。 终于明白,为什么男人总喜欢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去宠幸女人。 在全程审视优柔怜爱的同时,也在心理上获得前所未有的满足,一种征服的快感。 这样的念头令我更加专注地投入于这场错乱的欢爱中去。 就让男人在广袤的土地上征服天下吧,让女人在温香的软床上征服男人。 伏下身子更为撩拨地亲吻他身体每一次敏感处,双臂穿过他的精瘦的腰身,尤且带着冰冷触感的指尖,沿着他后背脊梁的凹线缓缓下滑,探入亵裤,卸下他最后蔽体的衣着。他本能地坐起身子,双手紧紧提着腰裤,意乱情迷的眼神流露出一丝慌张。 欺身而上亲吻他微微喘息的唇,靠在他耳旁,蛊惑人心:“乖在劫,闭上眼睛去享受吧,你会很舒服的。” 他失神地“唔”了一声,失去了最后抵抗的意志,毫无遮掩地坦陈在我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他刚出生时的模样,小小的,皱巴巴的,也就这么赤裸裸地躺在那里,一双幽黑的眼睛憧憬地凝望着我,仿佛我就是他生命里所有的向往。 手指在他胸口殷洪刺目的“悦容劫”上来回摩挲,我知道,这三个字是对他对自己一生感情一种无声的回答。二十多年了,他顽固偏执地忠于自己的感情,一直汲汲营营的追逐着我的背影,我给过他希望,给过他梦想,更多的给予他失望,以及梦想破碎后的黑暗世界。为什么这个孩子那么傻,那么死心眼,就是学不会放弃呢?愧疚携带着一丝不知名地爱意,在心底滋生几许怜惜,俯首吻过他的胸口茱萸,平坦的腹部,双腿内侧的敏感,最后含住双腿间那早已坚挺怒拔的欲望。 那一刻,他不可遏制地低吼出声,粗重地喘息着,胸膛激烈的起伏,忘情地喊着:“姐姐……姐姐……”像是终于抵达了极乐世界,而那极乐的世界,就是我湿热的嘴巴。我更加卖力地吞吐着他高昂的巨大,无法吞下的根部借着唾液的润滑,用手掌握着上下套弄。他的双手紧紧抓着凌乱不堪的锦褥,腰肢胡乱地扭动,渐渐低支起上身,挺起摇摆,让灼热的欲望更加深入地随着我的频率在我的嘴巴里快速地律动抽搐起来。 突然他仰面闭目怒吼一声,我慌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08 乱地想抽身而出,却被他十指竖入发间,拖着整个头撞向他胯下,利器深入直达嗓子眼,令我痛苦万分,只觉得那东西几下抖动,刹那间一股腥热的液体在口腔中四溢散开,有一些已经渗入咽喉,流入了腹中。我连忙用力将他推开,趴在床榻旁不停地干咳,咳得眼泪涟涟。 半响,眼前出现一只修长的手,递来一方锦帕,伴随着一声歉语:“对不起,我……失控了。” 将口中残余的津液吐进盂盆,从他手中接过锦帕擦了擦嘴,一时嗓子疼说不出话,只能朝他笑着摇了摇头,以示安慰。 这的确不能怪他,从方才在床上的表现来看,在劫对男欢女爱的事情极为生涩,兴许压根就从来没有碰过女人。 这个发现令我简直不敢置信,爱慕在劫的女人似乎不好,实在无法理解都二十一岁的男人了,怎么还没通人道呢?且不说他现在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了,便是昔日楚家世子的身份,没有女人不趋之若鹜,再说大户人家里头,在少爷公子差不多十五六岁的时候,都会在他们房中安插通房丫鬟伺候,没道理在劫还是现今这样子。 想这男尊的世界里,男人们在家三妻四妾还不满足,外头花花草草莺莺燕燕的风流姻缘都不计其数。萧晚风是异类,暂且不论,就说司空长卿吧,再娶我之前,金陵那里早已置了好几门妻妾,再说天赐,他的女人就多如过江之卿,还不算那些没名分的,就我知道的那几个,用一双手都还数不过来。 偏生得他们一家兄弟两个样,天赐花名在外,在劫居然连一个女人都没有,这真真是……哎! 饮罢一杯茶,又过了好一会儿,喉咙终于缓了过来,我用锦帕轻点着嘴角,回头对在劫说:“改明儿姐姐替你做主,选几个德才兼备的妃嫔进宫伺候你,都这个年纪地人了,是该好好考虑终身大事,荫妻育子了。”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却招惹了那祖宗,从我手里夺过茶杯,一把摔在地上支离破碎,惊得我双肩一竦,被他从背后环住肩膀紧紧地搂住,下巴靠在我的肩头,几分撒气,又几分撒娇地说道:“我谁都不要,就只要姐姐一个人。” 我旧习复发,正打算端着长辈的姿态淳淳开导他,姐姐怎么可能陪你过一辈子呢,伴你共度余生的是你的妻子……一想到眼前的处境,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若不依他,以他那种“触吾逆鳞,赐汝轮回”的性格,反而会事与愿违,兴许还会拿晚风的性命来跟我赌气;但凡事都依着他也不是回事,会被他当做是种承诺,一对不起他只会激起他更大的反弹和报复,那我岂不是作茧自缚? 所能想到的最好的面对方法,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既不接受也不拒绝。 一言不发地拍拍他枕在我肩头的脑袋,心里默默哀叹,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如今都跟他走到了这一步,以后也别虚伪地说什么姐弟情深的话了,就连自欺欺人都失去了说服力。 察觉有只手放肆地探进我的衣衫内,揉捏胸前的乳防,我惊诧地抓着他的手,“在劫,你……”他一手扣住我的下巴将所有的话以吻堵住了,衣衫内的手指夹在奶头反复揉捏,在我的身体里撩拨出一种久违的快感。 水色的唇缓出优美的曲线,他笑着说:“先前你都那样‘欺负’我了,没道理不让我欺负回来,你看我都被你脱得精光了,怎能让你还这样衣衫完整地做着?姐姐,圣人有云,礼尚往来,乃君子之交。” 我嘴巴一歪,“圣人还说礼义廉耻、三纲五常呢,你有放在眼里麼?” 他哼声道:“最烦的就是那些假道学了,爱谁,跟谁好,是我一个人的事,轮得到那些庸人来说三道四?” 又用自己的鼻尖顶了顶我的鼻尖,央道:“姐姐,你就再像之前那样亲亲我吧。” 我叹了一声,撅嘴朝他唇上蜻蜓一点,被他拖着后脑又死死缠绵地长吻了一把,分开后两人都气喘吁吁,目光一扫,却见他胯下巨物又青筋怒涨地勃起,呀地惊呼出声。 他似乎还不太习惯在我面前赤身裸体,随手拉过被单环在腰际,将我抱过去坐在他腿上,几分讨好地说:“刚才是我我没注意分寸让你难受了,这次好好补偿你。” 我牵强笑道:“不,不用了……” 他置若罔闻,手指弯曲,将我束身的腰带轻轻一拉,哗啦一声,失去盘带约束的上衣就像没了支撑的软物翩然落下,我哎呀叫出声来,环臂护胸,嗔怒地瞪着他,脱女人衣服的本事他倒挺娴熟的。 死撑着面皮,结舌道:“你、你懂得怎么伺候女人麼?” 他也不觉得害臊,居然说会好好用功,努力向姐姐学习的。我的脸面颊顿时红窘起来,本想取笑他的,却被他反取笑,他还不罢休,好死不活地又说道:“姐姐的嘴上功夫真的很厉害,适才弄得我舒服极了,相信拜你为师不会错。” 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脸上一变,声音也冷了下来,问:“以前经常这么做?”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替萧晚风?” 听他这么问我反倒不再窘迫了,红艳艳的唇带出魅惑的笑,“不,晚风不喜欢扣交,他更喜欢在我的身体里寻找快乐。”见他的脸上越来越坏,自个儿的心理反而越来越舒畅,有种克敌制胜的快感,继续口没遮拦地说:“倒是司空长卿挺喜欢的,这些本事大多是他教的,以前与他成亲初时也因有身孕不能圆房,可他又是一个性欲十分旺盛的男人,很难伺候,每一次都要将人折腾得半死,比起他,在劫算是对姐姐很好了……”说到一半,瞅了瞅眼前这男人铁青的脸色,心里就开始后悔了,自己怎么总改不了老毛病,大难大辱都能忍得下,一些蝇头小利反而会让我失去忍耐。 在劫奴极反笑,连连说了两声:“好极了!”一把将我撂倒在床上,蛮横地着手解我的裙衫,我连忙张手阻止,他皱了皱眉,嫌我的手太过麻烦,拉过先前弃在床榻角落的腰带,将我的双手绑在了床架上,然后盯着我隆起的肚子,喃喃说道:“快到五个月了吧,听说女人受孕五个月后胎儿差不多稳定了,可以圆房。” 我吓得脸色惨白,唯有这最后一道防线不能与他突破啊,急得快要哭出来:“在劫,别!我身子向来弱,太医说了,是那种很容易就会动胎气的体质,你……你不能这么做!快,快把我放开,我再像之前那样让你很舒服,好不好?” “不好。”他抬头对我笑了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说好了的,这次得轮到我来欺负你了。”说完埋进我双腿间,俯首亲吻阴处,让我浑身战栗不止。像是恶作剧似的,每次都变着花样弄得我忍不住吟哦出来,就会故意地问上一句:“很舒服麼?”我负气地闭上眼睛,埋首在自己的臂弯里,不去看他邪佞的脸,然而黑暗的世界却让我的知觉更加敏锐,很久未经情事的身体也敏感异常,很快就在他舌头的攻势下丢了。 支起身子,他淡淡地笑了笑,有种妖娆的邪魅,削长的手指掠过嘴角的,然后深入自己的口中,品尝了几下,皱了皱眉:“有点腥。”我红着脸,踹了他一脚,骂道:“那么脏的东西,谁让你吃的!”他一手抓住我的脚踝,很认真地说:“不脏,姐姐所有东西都是最美好的!”我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扶着自己勃涨的巨物,分开我的双腿,开始探寻幽谷的入口,我惊慌失措,忍不住哭道:“在劫,别,求你了……”他居高凝视了我许久,问:“你想让我怎么办?”我连忙告诉他释放欲望的方法,不一定要进入女人的身体里。他阴着脸瞪了我好一会儿,问:“这又是司空长卿常做的事?”我僵硬地点了点头,无助地祈求地仰望着他,他最终叹了一声,抚着我的眼睛轻声道:“别这么看着我,我爱你爱得心都快碎了,又怎么会真的伤害你。” 便按我所教他的,从下阴处抹来津液湿润了臀间的深壑,将灼热的巨物探入之间摩挲着抽动起来,我努力加紧双腿,一来预防他情欲勃涨时失去控制撞入体内,二来想给他更加紧致的感觉快点结束这场磨人的纠缠。 整张床幔随着他有力的撞击而剧烈抖动,发出规律的咯吱声,被长久绑在床架上的手也令我酸痛不已,我察觉到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揉捏我双胸的力道越来越重,失控地喊道:“姐姐,说你爱我,快说你爱我!”就在我轻轻说了声:“在劫,我爱你。”他终于忍不住低吼,重重地往前一挺,挺身仰面,闭目长长哼了一声,几滴液体溅落在我胸口,凉凉的像眼泪一样。 解开我的双手,他软躺在我臂弯里,就像一个孩子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激情过后的面容异常寂寥,虚弱地说:“姐姐,好姐姐,抱抱我吧,你抱抱我!” 我叹息着,展臂将他拥住。他说,再紧点。我依言将他更加用力地抱着,他说:“真想就这样死在你怀里。”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从他的眼角流出,顺着我的胸口蜿蜒地滑落。他常可望被我深爱,免他无所依傍,免他忧思苦痛,但他知道,我做不到,永远也做不到。人们之所以觉得悬崖上的花朵美丽,那是因为人们会在悬崖停下脚步,而不是像那些毫无畏惧的花朵般,能向天空踏出一步。我是止步在悬崖的俗世庸人,而在劫时那一朵开放在悬崖上的花,勇敢无畏地摒弃世间的庸俗,去追求自己的天空。被他如此爱着,我承受不起,也不配。 屋外传来嘈杂声,宫奴们惊慌喊道:“天楚陛下,您不能进去啊,吾皇正在休息!” 便闻那人厉喝:“大胆奴才,滚开!” 房门哐啷一声被一脚踢开,天赐劈头怒喝:“楚在劫,悦容姐不在房内,你将她弄哪里去了!” 四目相对,俩俩无语。 难堪,不可言表的难堪;荒唐,啼笑皆非的荒唐。 我尴尬将眉眼垂下,天赐痴傻了似的,怔怔地站在那里,像是冬雪震夏雨雪都没眼前一幕来得让他不敢置信,痛彻心扉。 就在他进屋的瞬间,在劫早已拉过被单,将我裹在怀中,手掌一挥,凌厉的掌风将尾随而来却尚未踏进房内的几个宫奴悉数打出三丈外,朱槿萱花门砰然阖上,彻底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我知道他从来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眼光,却在乎我无法承受的负担。 手指隔着被单轻轻抚着我的脊背,像在言表一种安慰:别担心,世间的一切都会为你遮挡。但他却什么都不曾说出口,他总是这样,该去表达的时候总选择沉默地去担当。那一刻,我本是乱麻般的心情很快地平静了下来,再度抬头,静静地看向天赐。 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天赐那张一贯不羁狷狂的面容表情,被一股愤怒取代,“你们……” 声音都像铁烙烫过般暗沉沙哑,“你们该死的都做了什么!!” 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道,让在场所有的人都觉得可笑,包括他自己。 一目了然的芶且,无耻背德的勾当,他是在质问道德伦常,还是在质问自己的良心? 在劫起身,从床榻的一旁取过白色里衣从容地穿上,带子随意地在腰间一系,然后隔着几丈不远不近的距离冷冷地看向天赐,冷笑道:“你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做不合时宜的事,问不合时宜的问题。现在,你可以滚了!” 天赐看也不看他,固执地问我:“是他逼你的,是不是?” 在劫回过头看我,似乎也在等我的答案。 我摇了摇头:“不,我是自愿的。” 在劫笑了,天赐怒了,疾风般冲了过去,一把揪住在劫的衣襟:“你这个畜生,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一拳挥过去,将在劫打倒在地。 我掩嘴惊呼,喊着在劫的名字,在劫慢悠悠地站起身子,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埃,歪过头啐了一口淤血,然后朝我摆摆手,示意我不用担心。 见他这副尤且从容不迫的模样,天赐的邪火更加高涨,怒喝一声,又一记结实的拳头挥了过去,这次却被在劫结结实实地接住了,他说:“楚天赐,你闹够了没有。”天赐吼道:“不够,不打得你跪地求饶我决不罢休!”话未说完,雨点般的拳头便直逼在劫的面门而去,这次却全都被在劫游刃有余地躲开了。那种使尽全力地出击,像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令天赐怒火中伤,攻势越来越急,越来越狠。 在劫闪到天赐的身后钳住他的双臂,本事沉稳的面容也开始动怒了,“你这个楚疯子,简直不知好歹!你我心知肚明,一对一的较量你从来不是我的对手,先前念你心情不好,招招都让着你,也让你打了一拳出气,你别太得寸进尺的好,我的忍耐是有限的!” “谁要你让了,谁准许你让了!我楚天赐还没有这么窝囊,要沦落到你这个畜生来让。”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09 一记游龙摆尾挣开了在劫的束缚,流星似的拳头又一股脑地冲着在劫照面就打,边打边骂:“今天你我不倒下一个,谁都别想出这个门!直娘贼的混蛋,畜生!” 怒昏了头似的,反反复复骂来骂去都是这两句“混蛋”、“畜生”。 在劫终于不再留情,一把将天赐整个人撂倒在地,死死摁着他的头,朝他胸口不由分手地落下拳头,气哼哼地骂道:“这话可是你说的,非要倒下一个是不是?楚天赐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早就想收拾你了,我混蛋,我畜生,你该死的又是什么玩意!” 天赐每挣开一次,又被在劫抓着回来摁在地上使劲地打,打得口鼻鲜血四溅。 我知道两人在战场上统领着千军万马较量尚能势均力敌平分秋色,但单人比斗天赐是断然打不过在劫的,在劫师出玄宗,武功修为本就高人一等,天赐比起常人自是强中高手,但较于在劫还是略逊一筹,再这么打下去,非被在劫活活打死不可,在劫发怒后六亲不认出手不知轻重我是见识过的,连忙怒喝:“住手,你们俩都给我住手!” 然而他们两人都置若罔闻,堂堂两国国君就这么跟地痞无赖似的在地上纠打破骂不休,气得我浑身直抖索,尤其是在劫,像是真要把天赐往死里打似的,一道道拳头都直往天赐命门穴道上揍,我怒拍着床榻,厉声道:“在劫,你是不想我活得自在了是不是,你是想逼死我是不是,你就打死天赐吧,打死了他我陪他一块死!” 在劫浑身一震,突然就不敢再出手了,天赐一得到空隙就一跃而去,像只犟牛不撞南墙心不死,正准备补上去跟在劫再较量,我怒道:“天赐,够了!你可以离开了!我说了我是自愿的,你别再自以为是来打搅我们了,让我看了生厌!” 天赐僵硬着身子转过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我一般,许久许久,他支起手指指向自己,红了眼睛,泪眼迷茫晕散开来,是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声音也昏昏沉沉的,“我打搅你们了?我让你生厌了?” 我别过脸不敢再去看他受伤的脸,也再也说不出那样的狠话让他难过了,哪怕我是为了他好,逼他离开。 天赐沉沉笑出声来,笑得肝肠寸断,“好啊,你们真是好啊……”他唯一仅存的两个亲人,一个践踏他的尊严,一个践踏他的真心,他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心可真是疼啊,怎么会这么疼呢,怎么没把自己给疼死呢?他发出野兽一样的怒吼,在房间里乱摔东西,把所有的东西都摔得稀巴烂,碎了满地的狼藉,就跟他的心一样,“我可真是一个滑稽的笑话。”他自嘲地笑笑,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背影,走了。 天赐走后,我坐在凌乱的床榻上抱着被单嚎嚎大哭。丈夫生死未卜,两个弟弟为我打得死去活来,这是什么样的可笑人生?是啊,大家都说是因为爱啊,在爱的名义下强取豪夺,骨肉相残。然而就算这样,为什么还会有人舍不下这样不可理喻的感情,不计一切代价不知死活地去爱人呢?因为世间因情爱,才会变得如此美丽生动,又如此身不由己。世间最为伤感的,哪一件不是因为情爱所至?然而,谁又能赐我爱的解药,解开这场,无法融化的忧伤? 在劫坐在我身旁,探手过来想要将我安慰,我负气地转过身去,他的手尴尬地僵硬在半空,漫长的死寂,最终化为一声怅然长叹,然后默默不语地坐在我身边,无声无息地任由我哭闹。 良久,终于把满腔的郁结哭得舒畅了,我一言不发地起身,从地上将裙衫拾起一件又一件地穿上,坐在菱花镜前梳妆挽发,至少不让自己以太过狼狈地模样出现在世人狐疑的目光中。铜色菱花镜内,模模糊糊映照在劫的身影,如雪的一团白影,静静地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梳妆完毕,起身走到他面前,说:“我有点累了,先回去休息,其他的一些事,我们以后再好好谈。”关于晚风的事,我不能催得太急,我是了解他的,我的这个弟弟,坚持和妥协都不是他要的答案,他想看到我在妥协中坚持,在坚持中妥协,一种求之不得的美丽,才最是让他欲罢不能。 我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如老僧入定,又似一尊没了灵魂的雕像。 我暗暗叹息,转身欲走,身后突然一紧,被他以手指勾住了袖角。 回过头,四目相对。 那墨色的瞳孔古井般沉静深渊,披散的长发落过他的肩头,精致修剪过的发梢在腰际打着弧度,几分无助地摇曳,如同他此刻的表情,隐隐带着一丝不安。 他问:“你后悔了麼,姐姐?” 知道他所问何事,他到底还是不安的,我只让他在情感上得到虚空的安然和富足,却从未让他在心灵上获得真正的安慰和满足。 裙摆随着转身的动作在地毯上嘶嘶作响,我温柔地捧起他的脸,俯身在他淡色的薄唇上浅浅地印下一吻,刚刚上好的胭脂落在他略带苍白的唇上,红艳艳的,很美丽,就像他洁净的灵魂上,印上了我血色的咒语,这一辈子都要纠缠不休。笑了笑,说:“让我们重拾信任吧在劫,既然选择做你的女人,我就不会反悔,如果身体的交融还无法让你相信我的坚持,那么请你告诉我,到底怎样才能证明,不离不弃,相伴一生,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话刚说完,就被他狠狠地吻住了。 胭脂的香味在舌尖四溢,像名为爱情的毒药渗入肺腑,让人日渐上瘾,饮鸩止渴,甘之如饴,魂牵梦萦,相思成灰,最后还要生死相随。 他喃喃地说着,我相信你,姐姐,这次我真的相信你,请你不要再骗我了,否则我会疯掉的。 如果从没得到过,就不会懂得失去的痛苦。如果得到了还要失去,还不如当初从未得到过。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既然遇到了倾国倾城的色相,那么就不要再失去了。 否则,宁可含恨地毁在自己的手里,也不让她在别人的怀中美丽。 我推开房门正要走,在劫在身后喊住了我,淡淡道:“别太相信楚天赐,他能走到今时今日,创立天楚,君临天下,已经不再是你想象中那个单纯正直的弟弟了。”我并没有回答,轻轻合上门,离开了。 天色已经亮了,灰蒙蒙的让人心情沉闷。 大年初一,远处时不时地传来爆竹声,然而,所有的喜庆似乎与我毫无相干了。 我就在想,为什么人越是长大,过年过节的快乐却远不如孩子时那般容易获得满足?年少轻狂的日子啊,一懂事就失去,小时候太坦诚了,长大了又不太不坦诚,怎能满足地去享受快乐呢? 回到南苑,发现小荷和檀芸都守在我的房间外,与此同时守在那里的还有楚成玉和李孝义。那俩小子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好像刚哭过。你说俩大老爷们,大过年的哭什么哭?我知道,哪怕流尽他们身上所有的血,都不会流一滴眼泪,但是为了一个人,就算让他们哭碎心肠,都会毫不犹豫。真是两个愚忠得有点可爱的人啊,而能获得他们这份忠诚的那个人,又岂会是宵小之辈?在劫的话,被我置之脑后。 李孝义一看见我回来了,义愤填膺地想要说什么,被楚成玉给拉住了。 楚成玉朝我作揖,“问小姑姑的好。”然后说了几句新年快乐的吉祥话。 我淡淡点头,问:“他在里面?” 楚成玉点点头,“不知被谁揍得面无全非了,莫名其妙地乱发脾气,谁也不敢动,也不让我们替他处理伤口,只能劳烦小姑姑您了。”恭敬地递上药箱。 楚成玉说话可真是越来越圆滑了,谁不知道整个大雍城就在劫一个人敢揍天赐,楚成玉现在心里八成恨在劫恨得牙痒痒呢,常言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现在自家主子被人打得惨兮兮的,受了那样的屈辱,这比杀了他还难受,亏得他还能忍得住,毕恭毕敬的言谈里又有弦外之音,就像在说:此番不把我家主子安抚好,你楚悦容良心何安? 我瞪了楚成玉一眼,他笑吟吟地回望我,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把我给气的啊。那俩兄弟让我死去活来不痛快就算了,现在连这俩狗腿子都敢拿捏我,气不打一出来,愤愤地从楚成玉手中接过药箱,忿然推门进屋了。 点了一夜的烛火熄灭了,奄奄一息地飘渺着袅袅白眼,天赐就靠窗坐在书桌前,桌上摆着一道棋盘,他正自己跟自己对弈互博,早晨青白色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紫一块青一块,嘴角的血迹都干涩成紫黑色的瘀痕,而他只专注着与自己下棋,白子吃黑子,黑子杀白子,任由自己在累累伤口中自生自灭,像是跟谁赌气一样。 我知道,其实他是在等我回来,等我去心疼他。 听到推门声,他抬头朝我看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又恨恨地把脸垂下,佯装丝毫不把我放在心上,然而心不在身上,手不在心上,本该下白子的,却下错了黑子。 我走了过去,放下药箱,然后把他错下的那只黑子取出,手指夹来白子正要替他落子,却发现满盘已成死局。 我叹息着把白子扔回棋盒,轻声地问:“吶,天赐,其实你是知道那碗饺子里下了迷药的,对不对?” 他僵硬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又问:“既然只是知道的,为什么还要吃下去?” “我怕自己如果清醒的话,会忍不住不择手段哪怕威胁你伤害你让你生不如死,也要把你留下。” 但他还是选择放手,成全另一种拥有,如果所爱的人能幸福,就算给她幸福的人不是自己,就算自己的心会很疼很辛苦,也要勉强去说服没有她的明天,笑容依旧,只是天空不再相同。 这一直都是他选择的,爱的方式。药水触碰到天赐的伤口,他忍不住嗤地抽了口冷气,我问:“很疼么?”他摇摇头,“等经历过真正的疼痛后,就会明白,其他那些所谓的痛,都微不足道了。”我知道他另有所指,就没再接话了。 处理好伤口,我背过身去整理药箱,边厢说道:“天赐,等元宵节过去后你就回东瑜吧,大雍城对你来说毕竟不是个安全的地方,在劫看在我的份上不会真的对你怎样,但他手下那几个文臣武将都不是易于之辈,为了大雍千秋之计瞒着在劫做出什么事来谁也无法预料,你长时间待在这里到底对自身性命有碍……至于冀州三郡也别争执不休了,我会跟在劫说说,你们就一人分一郡,位处中河的第三郡,是益阳郡吧,你们就划沁水下游和莫桑林山脉一带分而治之……三年内你俩也别斗来斗去了,反正谁都没不了谁,又是自家兄弟的,何不先攘外再安内,彼此订下君子协议,你往东北一统势力,在劫往西南开疆扩土,待中原各路诸侯尽去,唯你们二者独尊,再争霸中原,到时候你们俩要怎么打,我都不管了。你说这样行麼?” 许久不见身后那人回答,我回过头不解望去,只见他深锁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响后抬头看向我,问:“那你呢,悦容姐,你要去哪里?”我一怔,回道:“自然留于在劫身边。”怕天赐伤心,又说:“待得空了也会常去东瑜看看你。” “留在他身边?”天赐冷地一笑,“做他暖床的奴隶?” “天赐!”我面露不喜,重重地将药箱阖上,砰的一声巨响,让房内的气氛顿时冷凝起来。 他把脸低垂,对自己的言行多有懊恼,犹豫了一下,问:“萧晚风呢,你不要和他一起走了?” 我苍白一笑,“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在劫是不会让我跟晚风离开的,如果我坚持跟晚风在一起,也许明日的太阳还没升起,在劫就会一声令下,将书卷草堂夷为平地,所以我不能离开在劫,否则他会用他的恨毁了我的爱。” “你爱萧晚风,却要选择离开他……” “爱一个人,不一定要永远在一起,只要彼此牵挂着对方,不也是一种幸福?” 这样的话终究是自我安慰,相爱的人又怎会不希望天长地久朝朝暮暮厮守在一起?然而在一起了又怎样,若晚风死了,爱也就死了。就让我离他天涯,让他离我海角,只要生命还存在的一天,或许还有重新相遇的一日。 我突然觉得很累,彻夜未眠的疲惫侵袭知觉,让情感显得格外脆弱,也不愿在天赐面前流露,徒惹错乱的情债,便摆手道:“你离开吧天赐,我有点累了,想休息。” 天赐突然抓着我的手说:“悦容姐,凡是没有绝对,你还可以有第二条路走。” 看着天赐过分认真而显得陌生的面容,我轻声问:“什么第二条路?” 天赐道:“除了楚在劫,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10 还有我可以保护你,纵观当今天下,只剩下我还能与他抗衡,我不会输给他的,绝对不会!” “你……”我对他的话诧异不已,随即心里浮现希望。 是的,如果天赐能救出晚风,在他的掩护下,或许我和晚风真能避开在劫,在大雍境内全身而退。 然而这样的欢喜还未来得及表达,便被天赐接下来的话冷冷地打回原形。 “你可以选择的,悦容姐,选择楚在劫的庇佑,或者,跟我走,让我保护你!” 多么相似的情形啊,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晚风说过极为类似的话。 就在萧家的柳荫别馆,他问我,萧晚风和司空长卿的庇佑,你选择谁? 如果那时候我选择了晚风,那么之后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长卿不用死,晚风也不用落得今日的下场?……我又开始想那些无法回头的假设了,一切都不会重新来过,永远不会。 天赐不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就这么紧紧握着我的手滔滔不绝,语速急促而凌乱,泄露了他的紧张,而这种紧张源于他过分热忱的期待和渴望,他说:“悦容姐,在这有生之年让我保护你好麼?我不会强占任何人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你可以继续爱你所爱的人,但只要能在我身边,也让我在你身边,那么等到有一天你因为思念突然来袭而痛苦万分的时候,有我在身旁安慰你,替你分担痛苦,你就可以过得轻松快乐一点了。” 我微微垂下眼睑,暗暗失望,天赐终究也不愿我和萧晚风在一起。 怎么可以忘记了,他比在劫更恨萧晚风。 摒除那些情感恩怨,萧晚风对于在劫而言不过是个人荣誉上的耻辱,而天赐却截然不同,天赐肩负的楚姓家族的血海深仇比在劫更浓烈,更直接,也更尖锐,萧晚风甚至曾经迫他亲手毒杀了幽王赵熏和五姐楚芮媛,还有九姐楚丽华和姐夫柳固安,天赐曾在血泪中向我起誓,绝不让他们白死,如今又怎么可能会让我跟晚风厮守终生呢?而且我是知道的,他爱我。那么,跟他在一起,跟在劫在一起,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披着公主华丽高贵的外衣,一个转身又脱去这件衣裳卑贱无耻地做他床上的女人罢了。 我忍不住想冷笑,而他依旧说得投入,殷勤地询问:“悦容姐,你还记不记得‘溪凌幽欣’?那里我一直为你保留着,我一直都这么希望着哪一天你要是累了,不愿再四处漂泊了,就可以回来,永远住在那里,不再离开了。” 溪凌幽欣,溪凌幽欣…… 我怎会不记得“溪凌幽欣”呢,这四个字里晦涩藏着天赐对我浓厚的情感,恍惚间好像都回到了东瑜那场飘零的烟雨中,他说,心有灵犀,我心里有你啊,悦容姐。泷的丝雨中相对而视,他欲言又止,徘徊许久,我只轻叹一声,然后转身离开。衣角卷起的一串雨珠划了个抛物线跌落水洼中,点点涟漪,瞬间消失,就像感情,波澜未起时,就已烟消云散。 “天赐,我……” “什么都别说,悦容姐,你听我把话说完。” 他羞涩地笑了笑,“我一直都这么认为,人来世上走一遭,就是为了经历生离死别的,而我今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在这生离死别中遇到了你。我爱你,悦容姐,今时今日我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坦坦白白地跟你说出这三个字,曾经我惴惴不安地怀着这份感情藏着捏着,多么害怕你会看轻我,但现在我知道你不会,我和楚在劫没什么不同,我们都是你的弟弟,但我和他也是不同的,因为我比他更懂得尊重你,爱护你。所以我绝对不会像他那样借着爱的名义伤害你,我会疼你,敬你,一生一世保护你……所以,衷心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我和他之间,到底哪一个才是你余生的依傍,好麼?” 眉宇纠结,心乱如麻,我和在劫都那样了,已经错得无法挽回了,又怎么可以让天赐也深陷泥沼不可自拔? “不,天赐,你听我说……” “我知道,这是一个很难的抉择,反正离元宵节还有一段时日,我给你时间好好考虑。” 他再次强硬地将我的话语打断,起身道:“好了,你累了是该休息了,我就不打搅你了。” 说罢起身要走,我急忙喊住他,这会儿不跟他说明白,以后就更加不清不楚了。 他回过身对我微微一笑,“忘记跟你说了,悦容姐,新年快乐。” 我一怔,回道:“天赐,新年快乐。” 他点点头,说了句“祝你好梦”就阖门离开了,我回过神后懊恼不已,怎么就这么被他躲了过去? 天赐刚刚话中的意思,我是听得明明白白的。他说他跟在劫没什么不同,言外之意,两个人都是我的弟弟,我可以冲破亲伦跟在劫相爱,没理由再去拒绝他;他又说他跟在劫是不同的,他布下温柔的暖床,只为将我纳入怀中。如果真的非要在两个弟弟之间做出选择,天赐说得没错,我是该选择他,没有人会舍弃尊重和宽容,而去承受令人窒息的霸情绝爱,在劫的感情太浓烈了,常常让我觉得难以负重。天赐却不知道,就算这样我也无从选择,因为这是我欠在劫的,前世欠了他,所以今生只有还得份。 弥漫在我和在劫、天赐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天赐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借故分开我与在劫的单独相处,尤其在入暮时分,总在我房中以下棋为名逗留至深夜也不离开。在劫初经情事,食髓知味,恨不得日夜与我恩爱缠绵,怎容忍得了天赐如此蓄意找茬破坏?这夜两人又在我房中大吵起来,我习以为常,也就充耳不闻,喝着热茶,随意拣来一本书籍翻阅,深知此番他们哪怕吵翻了天也断然不会再像先前那样大打出手了,寻其缘由还得从两日前说起。 那日早晨我刚刚起床,在檀芸和小荷的伺候下梳妆完毕,刚吃了几口早餐,正纳闷这日在劫和天赐怎没来我这里闹腾,还有点不太习惯,就听闻大雍城太守王陵求见。王陵一见到我就直呼:“公主千岁救命啊——”噗通跪在我面前哭得老泪纵横。 一经询问,方知出大事了,在劫和天赐居然要在大雍城内武斗,这次可不是两个人单打独斗,而是两国大军的武装对垒,现今大雍的御林军和天楚的虎贲卫已经将大雍城天台围得水泄不通,城外的三万大雍军和五万天楚军也整装待发,就等双方国君一声令下,发动攻城围剿之战。现在城中百姓逃不出城,都闭门不出,嚎嚎大哭,如临大难,身为雍城太守的王陵那是死的心都有了,走投无路之下才来向我求救,是深知我与那两位恣意引起祸事的任性国君为血亲姐弟,并且感情十分深厚,或许由我出面调解可免去一场战祸,也算死马当做活马医。 这次王陵误打误撞倒是找对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之所以这么恶化,声势搞得这么大,最大的原因就出在我身上。 天赐多日来蓄意不让在劫再有机会将我带上床,那是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把万花楼的姑娘都喊了十来个送进在劫的房中。我也顺水推舟乐见其成,毕竟跟在劫发展成那种关系虽然已是既定事实,但至今还是难以习惯这样的转变,不管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我都需要过渡一下。在劫忍了几天,知道我也有意躲他,彻底怒了,那日早上遇见天赐,两人一言不合,又要打起来。 天赐这次吸取教训了,一对一地打爷打不过你,没关系,爷还有千军万马,何必犯傻让自己白白挨拳头? 在劫冷笑,别以为只有你有军队我没有,你要群殴是吧,我奉陪到底。 于是两人之间的争执,就由小时候的小规模群殴,演变成了如今这等大规模的群殴。 当时听完王陵的汇报后,我只差一口气,就可以气昏过去了。 这两个人都是一国之君了,怎么还这么胡来?幸亏城中只有两三千的御林军和虎贲卫,若是城外的军队都冲进来,那一场大战就免不了了。他们当打仗是儿戏麼,就算是儿戏有这样儿戏法的麼,在冀州订下的停战协议都算放屁麼,现在还是过年过节他们知不知啊! 喝下一口茶定定神后,起身便往外头冲。 等出了楚府到天台的时候,一大片黑森森的御林军和虎贲卫正在热轰轰地对骂,而在劫和天赐两人就站在两列甲士的最前头,面面相立,一言不发,冷笑对冷笑。 待看到我怒气冲冲出现后,两人都一怔,纷纷露出忐忑不安的表情。 我大喊:“在劫,天赐,我找你们有事!” 两人吞了吞口水,问:“什、什么事呀?” 我怒道:“吃早饭!” 然后拉起他们的手,就这么在几千甲士的瞠目结舌下堂而皇之地离开了。 王陵还在风中凌乱,不明白这场战祸到底是解了,还是压根就是一场玩笑? 回到渊澜院后,我哭得撕心裂肺,要死要活的,左右怎么劝都不听。两人妥协了,说:“姐姐,只要你不哭,你就放话吧,要我们怎么做都行,全听你的。”我赶紧将自己准备好几日才完成的“未来三年内弟弟们的势力发展计划协议书”拿出来让他们签,此中自然包括划分冀州三郡和停战三年的条件。天赐早就听我说过这事,看完协议后反应还算平静,在劫可就气得脸色铁青了,一把将协议书撕得粉碎,指着天赐的鼻子骂了一句:“想都别想,一年内我必荡平天楚,灭了这厮!” 我立刻趴在桌上嚎嚎大哭,“好啊,现在我的话都没人听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早日死了算了,也免遭人世这份苦难和折磨……”说罢往梁柱上撞。 两人都知道我在作态,还是被活活吓得脸色惨白,一左一右死命拉着我的手不放。 在劫怒道:“你好好活着,我一定死得比你早,迟早被你气死的!”说罢拂袖而去了。 当天晚上,还是在我软磨硬泡下乖乖地签了协议书了。 此后在劫天赐多有争斗,但也都遵守协议了,只在口头上骂骂。 这一夜天赐又刻意找茬不让在劫靠近我,在劫忍无可忍了,对我道:“姐姐,那件事我得跟你好好谈谈了。” 我知道他说的什么事,这几日也一直等着他主动提出,晚风的生命安全都系于此。 暗暗叹了口气,放下手中书卷,对天赐道:“你先离开吧。” 天赐起先不依,我立即冷下脸色,说了几句重话,他愤愤不已,勃然摔门而去。 在对待萧晚风这件事情上,我与在劫有着很大的分歧。我的希望是将萧晚风送出大雍境内,送至萧晚月在胡阙边界炎山下的驻兵大营,有萧晚月以及他手中二十万大军保护,对萧晚风而言才是真正的安全。但在劫的态度也很坚决,用他的话来说,放萧晚风活路没问题,但必须要在他的监管下幽禁起来才行。 我知道在劫的什么心思,他到底是天生做皇帝的料,权衡利弊,统筹全局,绝不让自己吃一点暗亏。 常言道侧卧之塌岂容他人酣睡,现今萧晚月那支庞大强悍的萧家铁骑盘踞胡阙,时时伺机意图反攻中原,对在劫而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这种不快与天赐在东瑜建立天楚的不快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与天赐争天下争到最后照样还是楚姓的江山,但若是让萧晚月攻入中原,复辟萧姓王业,那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结果,更何况萧晚风身份特殊,乃前朝一统天下的开国皇帝,又素有“文武冠冕,天下无双”之誉,存在的本身甚至比萧晚月的二十万大军更有威胁性,在劫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放虎归山,在自己帝王霸业的道路上树立豺狼虎豹一样凶狠的强敌? 按照在劫狠辣的行事作风,一旦萧晚风落在他手里早就该杀掉永诀后患。 但他没有,因为他想得到我。 这也是在劫要幽禁萧晚风的另外一个原因,尽管他口头上如何也不会承认,我却心知肚明,他对我还是不放心,认为只要萧晚风在他手里的一天,我就绝不会离开他,而且以萧晚风为人质还可以要挟萧晚月,令他投鼠忌器,不敢贸然进攻中原。 有了分歧,两人又各持已见,这个话题就谈不下去了。 香炉里的麝兰燃尽了,我换了另一种略带催情的香料放入炉中,深深嗅了一口颓靡的香气,然后回头看向那端做圆桌前的男人,哀怨道:“在劫,我为了你都放下礼义廉耻了,难道你为我再退一步都不行吗?”在劫本是坚决的表情,微微地流露出松动。我走过去,俯下身子,伏在他的膝盖上,他爱怜地用手指梳着我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像是恨不得一梳到白头。 我柔声道:“吶,在劫,等元宵节过后我们回长川,我搬去太极殿跟你一块住,好不好?” 他轻轻一笑,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11 略带戏谑道:“这次你倒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了?” “我不管,你到底说啊,好不好?” “好好好,都依你。” 我又说:“我还要你帮我栽一大片的林子来。” 他问:“梧桐林?” 我摇摇头,“不,是桃花林。以前听老人们说,大片的桃花源里住着桃花仙子,在桃树下许愿的话桃花仙子会听见,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那姐姐的愿望是什么?” 我笑了笑,“咱们以后就一直幸福快乐地生活在桃花源里,你说好不好啊?” 在劫的声音细微一丝颤抖,“好。” “那桃树不许别人动手,我要你亲手帮我种上九十九株。” 他还在梳着我的头发,宠溺道:“好。” “在劫啊……” “嗯?” “放萧晚风走吧,这辈子我一心一意伺候你,一辈子都住在你栽的桃花源里,坐在那里,死在那里,永远都不离开。” 梳发的动作一颤,叹息声伴随着一声哽咽:“好,我听你的,都听你……” 将我横抱起身走向床榻,灯笼的火苗在挥袖间烟然泯灭,黑暗中随之而来暴风般胶着缠绵的热吻。 我微微挣扎了一下,被他扣住双手摁在头上,逼着与他舌尖追逐纠缠,灼热的欲望渐渐淹没了理智。 他拿过我的手放在他双腿间火热昂然的坚硬上,沙哑着声音喘息道:“姐姐,你摸摸它,它需要你。” 知道他禁欲了好几天,快要忍到极限了,便隔着亵裤轻抚他的渴望。 他跪在那里仰面急促地喘息,胸膛起起伏伏,直喊着再快点。 我取笑:“这么猴急,天赐为你叫来的那几个万花楼的姑娘伺候得不好麼?” “快别说那些女人了,我连她们长得是方是圆都还没看清就全部都赶走了,恩……”在我的套弄下低吟了一声,微微吐了口气,“我只要姐姐,只有你才能让我得到满足。” 说完,卸下裤子,几分不正经地用那翘得老高的命根子朝我胸口顶了顶,央道:“你就疼疼它吧,好姐姐,疼疼它,它只认你。” 我的脸轰然红了,这孩子什么时候坏得这么让人爱恨不能了。 支起巴掌在那罪恶的东西上轻轻扇了两下,笑骂了几句,俯身便将他含住。 在他情不自禁的低音声中,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全身心地投入这场欢爱中,什么都不想了。 不想那受尽苦难的晚风,不想那风雨飘摇的过往,也别说谁辜负了谁,谁玷污了谁,只知道取悦他,这个为我意乱情迷的弟弟,就等于取悦了摇摇欲坠的未来,至少能让眼泪少流一点,让心少疼一点。我怕疼,真的很怕很怕。 如今的我,所能给爱人最好的礼物,不是眼泪和疼痛,而是遗忘。 半夜时分,幽幽醒来,窗外雾霭沉沉,屋内春色寂寥。 我反手掬起身后的乱发撂到肩膀一侧,轻微的动作还是弄醒了睡得本就很浅的男人,随之起身,宽大的手掌穿过腋下包住我的乳防,俯首亲了亲我的肩膀。 “天色还黑着呢,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出口:“在劫,趁着天色黑暗,你……你还是先回自己的房间吧,等天亮了要是让别人看见你一早从我房中走出,这多不好啊。” 懒洋洋地应声,却依然我行我素与交颈亲吻,我躲了开来,几分懊恼道:“快别闹了,我是说真的。” 他略微不满地哼了一声,手指无聊地绕着我的长发打圈,道:“你也真是个好没情趣的人,才刚说待回长川就搬来和我一块住,不再管别人流言蜚语,余音尚且绕耳未去,你怎转眼就换了一副心肠,怕起了别人口头的长短?” 被他说得面热,我心虚地咳嗽几声,“总……总得让我慢慢适应,循序渐进嘛。别的人不说,就檀芸和小荷她们明早一进来伺候我梳洗,看到我们俩就这么不成体统地睡在一块,你教我以后怎么见人啊?” “这个倒好办。” 在劫抚掌两下,檀芸随即推门进来,站在屏风那头恭敬询问:“圣上有何吩咐?”语态丝毫不见诧异,像是在劫留宿我的房中是天经地义的事。 在劫命令:“将那个叫小荷的奴才也给唤来一道听后差遣。” 檀芸俯身唱是,又退了出去。 我惊讶,“檀芸她……” 在劫淡淡道:“我栽培出来的人没你想的那么迂腐顽固、不识时务,如果你非得拿她当做逐我离开的借口,那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打错算盘了。” 我干笑不已,转而又想,有什么事差檀芸就够了,何必还要拉上小荷?随即就知道在劫打的什么主意,小荷是天赐的眼睛,他就是故意要让天赐看得清楚明白,他和我之间已水到渠成,情意绵绵,由不得天赐插科打诨搞是非,终究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很快小荷就随着檀芸进来了,也隔着一道屏风恭眉顺目听候差遣。 在劫道:“明早你们俩人也就别进来伺候了,我们要多睡些时候,若有事自会唤你们,除此之外就好好守在门外,尤其别让一些闲杂人等进来。” 说到“闲杂人等”这四字时有些咬牙切齿,又有点洋洋得意,显然是故意针对天赐。 檀芸和小荷领命,随后退出了房中。 拂过额前垂落的长发,在劫回头对我笑了笑,“既然姐姐怕我明早离开被人瞧见了不好,那明早我就不走了,待到中午或傍晚,抑或,后日的中午或傍晚,抑或……”欺身上来,轻轻亲了我脸蛋一下,“就这么一直待着,哪儿也不去了。” 我脸皮一红,嗔怒地拎起拳头捶向他的胸膛,“你就尽情作弄我吧!” 将我的拳头接下,放在自己的手心,然后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在掌心落下一吻:“疼你都来不及了呢,怎么舍得作弄你?”一个翻身将我压在身下,长发从他肩头滑落,发梢垂落在我鼻尖,惹起一阵麻麻的酥痒,让人忍不住想撅嘴将其吹开,听见他说:“长夜漫漫,既然醒了,也别辜负了苦短春宵。” 他开始在我身上寻找快乐,男根在我的双腿间摩挲,似乎渐渐不再满足这样的体外交合,含恨地咬住我的脖子,闷声道:“真想进到你的身体里……”我惊慌失措,“别,在劫!”他的手掌轻轻摁在我隆起的肚子上,喃喃自语:“要是这个孩子没有就好了,就再没什么能阻止我们成为一体。”只要掌心轻轻一用力,一个小小的生命就可以彻底结束。我吓得脸上惨白,连忙想将他推开,被他反手抱住了,我胡乱拍打他的胸膛哭道:“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别哭啊,我只是说说的。”他拍着我的背,像哄着孩子似的直念着乖乖不哭,见我仍是余惊未定,长长叹了一声,拿起我的手放在他刻着名字的胸口上,宣誓一般:“你是我的命啊,只要你不离开我,哪怕上了我的命,也不绝不会伤你一丝一毫。” 俯下身子吃掉我的眼泪,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触着鼻尖,“不哭了,啊?”我含糊地嗯了一声,他说:“那笑一个吧。”我就听他的话笑了。他皱皱眉,说:“笑得可真难看啊。”我握拳打过去,嗔骂:“打死你这个坏痞子!”他笑了笑,还真有点坏,精瘦的腰身挺了几下,道:“现在你只消把腿夹紧一点,就可以将我弄死。”我便将腿收紧,又恶作剧地动了动,他低吼:“总有一天真会死在你的手里!”狠狠地将我吻住,下身开始快速抽动起来。 欲望获得释放的时候,他就跪在我身前,仰面闭目的姿态,几滴汗水顺着他湿濡的发际落下,我不自觉地伸手去接,吧嗒吧嗒落在掌心,冰冰凉凉的,我放在唇前添了一下,咸咸的,就像眼泪的味道。 情事后他并没有睡去,搂着我说着动人缠绵的情话,一直都是他在说,我只静静地听着。 他说:“我会为你种下桃源,好大好大的一片,每到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你就可以在桃树下睡觉,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谁都不能将你打搅,我会摘来桃花,在你熟睡之际,把他戴在你漆黑蓬松的发间,让你的睡颜比桃花更美。” 他还说:“总有一天我会站在那片桃树下,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大声喊出我的愿望……姐姐,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麼?” 我没出声询问,他也不在意,略带羞涩地笑笑,“我要对全天下的人大喊:我爱姐姐,我要娶她为妻!” 我用力咬着下唇,努力不让一丝哽咽流露。 他轻拍我的背,探寻:“姐姐,你睡着了吗?” 我不敢说话,我怕一说话,眼泪就会掉下来。我不能让眼泪掉下来,不能让自己为他的表白而感动。感动了就会心动,而我可以为全世界的美丽心动,唯独不能为他心动。至少我还可以像从前那样自我安慰,哪怕身体朊脏了,至少心灵还是干净的。 他以为我睡着了,亲了亲我的耳角,轻声道:“最爱你的那个人是我,姐姐,不是司空长卿,不是萧晚月,不是楚天赐,更不是萧晚风,是我啊姐姐……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晚安,愿你的梦中有我。” 慢慢地,他拥着我幽然睡去。 终于,我的眼泪不可遏制地决堤而出。 那夜,我的梦里下起了雨,下了整整一夜。 自那日后,在劫与我的感情愈发亲密,倒是天赐和我变得疏远了。 我知道,天赐是明白了我的选择,心里怨我,但是他说不出口。说不出口,他还是怨我,所以他疏远了我。我心里很难过,转瞬又想,这何尝不是一个好的结果,就让他走回正道,就让我下我的地狱。 很快元宵节就过去了,天赐要整装回东瑜,我和在劫也该回长川了,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解决,那就是派人将萧晚风和长乐郡主他们送往胡阙边界。 此行路途遥远,险山恶水的,更何况晚风的身体还病着,一切马虎不得,所以我要亲自打点,为他们备了一辆脚程既快又平稳的马车,马车内又大又舒适,初春的天气还很冷,便又在车厢角落安置了一个暖炉,软榻上叠上暖和的锦荣蚕被,备下各种美味的干果口粮,怕他们路上无聊又放上几本书籍和琴棋等物以供消遣,挑了几个手脚灵活的奴才近身伺候,几个强壮的军士随行保护,还让在劫为我寻来几味珍贵的药丹,以备晚风路途中保命之用,还将蔺翟云专门为我炼制的十全大补丸也一并捎上。 在劫对我此番热忱诸多不满,我说这已是我能为萧晚风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你就不能忍忍麼? 在劫咬咬牙忍了,从书卷草堂将萧晚风他们接出山洞的时候,长乐郡主见到我有点激动,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说,我暗暗朝她使眼色,让她闲话毋提,嘴唇无形说道:“青山若不改,绿水长自流。”现今这状况要是让在劫稍有不悦,恐怕他们就走不了了,所以断不能让长乐郡主对我表现出过分的亲热。长乐郡主自然非寻常女子,对彼此处境一目了然,随即收整态度,也表现得冷冷淡淡。 萧晚风是由蔺云盖抱出山洞的,依旧紧闭着双眼,白发如雪,面色在日光的照耀下苍白得几近透明。 那一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几乎不受控制地想要冲上去,被在劫狠狠攥着手腕给拉了回来,口气阴冷得像覆了层寒霜:“你要是还想他们平安离开的话,最好立刻将你的眼泪擦干净,别再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让我看了不快!” 我连忙将眼泪擦掉,尾随在劫身旁,将长乐他们送出楚府,马车就停在府门前。 眼见萧晚风即将被抱进马车,此去经年再见怕是遥遥无期,回想起往日恩爱,还历历在目。那一年,玉漏迟迟,焚香袅袅,我与他明镜前拥眠;那一日,星辰月落,玉碎珠沉,我与他梧桐雨中漫步。到今日,空余离歌,满腹嗟殇,怎舍得这临别的最后一眼,如此匆匆而过?忙出声喊道:“等待——” 祈求地望向在劫,“求你了,让我最后送送他吧,也算我与他夫妻一场,善始善终。” 一声“善终”,让人肝肠寸断。 在劫深深凝视我许久,叹了声:“也罢,你去吧,别太久。” 马车前,我掬起晚风的手放在唇前亲了亲,这双手曾经多么完美啊,能泡出三味的人生浓茶,弹出动人心魄的旋律,写出金笔银钩的小篆,画出江山无限的美卷,还曾牵着我的手,十指相扣,述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12 古老盟约,以后我再也牵不到这双手了,再也不能和他白头到老了。一朵花谢得太早,一颗心放得太潮,好想再听他说一句我爱你,已经无法听到,好想就这么忘了他,免去这份生离的苦,却怎么也忘不了。吶,晚风,茶凉了,可以在倒,哭过了,可以继续笑,是不是你给我的爱丢了,一模一样的,也可以再找?梦里彼岸花都开成了海,为什么醒来后还是寸草不生?你背后的叶子疼不疼啊,我背后的花好疼好疼,疼得我连呼吸都是痛…… “悦容……” 我浑身一震,疑似幻听,竟好像听见了晚风的声音! 抬头看去,对上了一双清冽的眼眸,我曾在梦里反反复复留恋观摩的眼眸,像泉水一样清澈,像黑星一样耀眼,像风景一样深邃。 晚风,我的晚风,那是晚风看我的眼神,动情而迷人。 正要惊呼出声,听见萧晚风低声道:“别动,就保持先前那样的姿势不要让人生疑,静静低听我说,悦容。” 他的声音暗哑,说话似乎很吃力,但他还是一字一句用只有我们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清楚明白地说给我听:“待会你站得离马车近一点,也别太近,免得别人看了起疑心,马车启程的瞬间我会拉开垂帘将你拉上车来,你只需朝我用力扑来就行,我一定会接住你的,相信我。” 握着萧晚风的手开始细微地发抖,我的内心产生前所未有的动摇。 要不要违背对在劫的诺言就此跟晚风走,要不要?若我走了,在劫怎么办?若晚风跟我在一起,他还走得掉吗?脑子一片混乱,神智也变得糊糊。 隐隐约约听见萧晚风说道:“悦容,你已经没有太多时间考虑了,赶紧想明白吧,选择你的弟弟,还是选择我。” 这时在劫在身后喊道:“姐姐,时间差不多了,他们该启程了。” 萧晚风闭上了眼睛,像是从来没有醒过来一样,蔺云盖将他抱上马车,放下垂帘,然后一跃到车驾前准备策马,长乐郡主匆匆说了一句:“他是为了你才活到今日,失去了你,就是失去了他的命。”说罢也上了马车,蔺云盖回头看了我一眼,随即高高扬起马鞭:“驾——”与此同时,那双完美的手掀开了垂帘,朝我伸来。 身前,萧晚风再喊:“悦容,快——” 身后,在劫在喊:“姐姐,不要啊——” 我抬头茫茫然地看着蓝天白云,只觉得天旋地转,生死无感。 马车启程时,长乐郡主曲起手指覆在唇前,一声口哨长啸,瞬间杀出数十暗人,动作快如闪电,狠如猎豹,电光石火间,已将马车周遭挡路的几列甲士悉数灭口,马车一往无前卷着黄尘疾速而去。 等我回过神后,已依偎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衣襟口渗出熟悉的龙涎香,伴随淡淡的药草味,好闻得令我贪婪地一遍遍深嗅,破开胸腔传进耳膜中他擂鼓般的心跳,藏进有力,就像他的生命,从不妥协病痛的折磨,冷眼看人世的无常。 我紧紧搂着他腰,反复地念着,晚风,晚风,“你不该这么傻的,不该……”带着我上路,即将面临的,不是康庄大道,而是荆棘恶途啊。 萧晚风轻声笑道:“你不也傻傻地选择与我亡命天涯?” 他笑得漫不经心,我却哭得忧心惶惶,“接下来怎么办,在劫这次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他手下有那么多人马,如今我们势单力薄,怎么逃得出去……” 捧起我的脸,拇指顺着脸颊抹去不安的眼泪,他的声音深沉如海,“是我们分开太久了麼悦容,难道你忘记了你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能忘,我的丈夫,文武冠冕,天下无双;满腹韬略,旷世经纶……我破涕为笑,将心底的不安掩去。是的,我该相信他,这世上只有他不想做的事,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他将视线落在我隆起的肚子上,“我……似乎错过了一件人生大事,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麼?” 我嘤了一声,环臂勾住他的脖子,大声道:“晚风,你要做父亲了,我们有孩子了!你高不高兴啊!” 他重重地吻住我,所有的欢喜不言于表,一个吻代表了所有。 长乐郡主尴尬地轻咳几声,我这才意识到她还在一旁,薄面红了,窘迫地埋首进萧晚风怀中。 外头传来杂沓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长乐郡主掀开马车垂帘的一角望去,惊道:“好快的速度,楚在劫他追上来了!” 回头略带取笑道:“看来你们夫妻团聚的那些恩爱缠绵话儿要稍后再说了,先过了眼前这关吧。” 萧晚风问:“追来多少人马?” 长乐郡主道:“约莫上千。” 萧晚风道:“伊涟,你手下可供使唤的死士还有多少人?” 长乐郡主叹道:“不多了,仅两百有余。” 两百人对上千人,哪怕那些暗人训练有素,大雍的御林军又岂是酒囊饭袋?难怪长乐郡主素来自信的面容也露出了一丝忧虑。 然而,这丝忧虑在看她向萧晚风时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至死不渝的信任和追随。 长乐郡主再度笑起,反问:“足够了麼?” 萧晚风取来缎带将披散的雪发在肩侧随意一束,淡笑,“绰绰有余了。” 在萧晚风的安排下,那些暗人潜伏在深山密林中,以突袭之法,在行路上撒下枣核钉破其步兵,滚入如意珠乱起铁骑,在劫所率的追兵阵型随即大乱。在劫也不亏是个久经世面才思敏捷的聪明人,立即重塑阵型,稳住了局面,然后又兵分三路,再度快速追来。 天苍苍,地荒荒。 羊肠古道,黄尘滚滚,马蹄铮铮,惊起满山飞禽,鹤唳冲天。 这场你追我赶,不是嬉戏追逐,而是爱恨争夺,生死较量! 马车还在疾速奔驰,车厢内,萧晚风斜倚软榻之上,一手温柔地拥我入怀,一手广袖曼飞,从容不迫地下达命令,气定神闲地布局杀敌。 萧晚风每下一道指令,长乐郡主就会以口哨声传达给那些暗人,两人搭配得紧密无间,十分默契。 我虽有点吃味,但也深知眼前境况不是犯小女子心思的时候,也帮忙着在一旁出主意。 萧晚风最令我敬佩的,一直都是他那深壑般渊博的知识,大海般诡谲难测的谋略,钢铁般坚硬不屈的意志,我总是为此赞叹不已,在他看似病弱的身体里,似乎隐藏着强大的灵魂,以至于他的一言一行都充满着摄人心魄的魅力,就如此刻他所变现出来的气度和风采,炫目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大雍城外所有高山险地幽径狭道,他都了然于胸,利用崎岖险峻地理为他所趋,纵横之法阴谋诡计层出不穷,旁门左道奇门遁甲信手捏来,我伏在他胸口,只听见他沉着镇定的声音透过胸腔闷雷般轰轰钻进耳膜,听得眼花缭乱,惊得啧啧称奇。外头早已兵荒马乱,攻守之势渐变。在劫那三路追兵深陷囹圄,如行泥泞沼泽,步步艰辛。 蔺云盖在前头驾车,朗声道:“老夫愿与全天下人作对,独独不愿与晚风你为敌啊!” 萧晚风笑道:“好友谬论了,你是愿与全天下人同流合污,独独不愿与在下出淤泥而不染啊!” 蔺云盖噎住,半响,揶揄道:“你也好不谦虚!” 萧晚风淡然一笑,“过分谦虚那是虚伪,自信却不自负,方是英雄本色。” 蔺云盖听后哈哈大笑,就在两者谈笑间,天地又一番风起云涌。 与追兵几番较量后,本是上千尾随而来的大雍军,竟一路拖垮只剩百余人,仍由在劫为首统帅。 在劫不是善良好欺之辈,一边与萧晚风斗智斗勇,一边奋起直追。 然心乱而神不定,本是捕猎之人,却不慎落进猎物不下的陷阱。 在劫最终被困于萧晚风摆下的太乙两生阵中。待破阵时,马车早已驶出百里之外。 兵家常言,破敌三千,自损一万。此番虽损耗了大雍的大批追兵,而长乐郡主手下可供驱使的暗人也只剩寥寥十几人。 萧晚风叹道:“君子不立危墙下,审时度势大丈夫。这次就不与楚在劫作意气之争了,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罢。” 一低头,见我痴迷地望着他,他那刀削般有型的嘴角缓缓地抿出优雅的弧线,取笑:“见你丈夫被你弟弟追得落荒而逃,傻了是吧?” 哪是落荒而逃,分明是嚣张跋扈地逃!我崇拜道:“晚风,你实在太了不起了!如此险境都能被你扭转乾坤逃出生天,我丈夫果然是全天下最最了不起的人!” 他那带着病态苍白的脸竟晒晒红了,握拳在唇前轻咳几下,“悦容,谦虚是美德。” 我咧嘴笑道:“适才某人有言,过分谦虚那是虚伪,晚风,你可是要出淤泥而不染的哦。” 萧晚风一怔,蔺云盖已哈哈大笑起来,“鼠惧猫,猫惧虎,虎惧象来象惧鼠,果然天降万物,生生相克啊!晚风,你也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时候?哈,叫你总爱拿捏老夫,现今终于有人替老夫来收拾你。”百年难得一见萧晚风受噎的表情,成了郡主也忍不住掩嘴笑个不停。 就在众人因摆脱追兵而心情略微松懈时,骤然突生异变,只闻马鸣嘶叫,天地轰轰。 蔺云盖在马车前大喊:“不好,有人埋伏!” 长乐郡主忙掀帘观望,透过垂帘的角逢,我看见四周高山密林之后不满伏兵,数块滚石从山上接连翻滚而下,轰然砸在长道上,卷起滚滚浓烟,巨石挡住了去路,惊得两匹拉车的宝马浮躁不已,四下乱奔,马车随即颠簸摇晃,车内的陈设随即乱成一团,横七竖八碰撞得碰碰只响,原本放在马车内以供果腹的糕点干果全都化作了豆大的雨点落下,滚了满地。 萧晚风一手紧抱着我,一手将差点摔出马车的长乐郡主给拉了回来,长乐郡主顺势跌落萧晚风怀中。 此时也顾不得那些男女虚礼,萧晚风展开双臂紧握着车架两侧,喊道:“你们抓紧我。”两个女人便一左一右紧紧抱住他的腰身。 好一会儿,蔺云盖终于稳住马车,并听见有人大喊:“圣上有命,杀萧晚风,赏金千两!封万户侯!” 萧晚风冷笑:“悦容,看来你的弟弟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我活路,不管你跟没跟我走。” 我的心此时也泼了冰水一样的冷,此处离大雍城百里之外,那些人自然不是追兵,显然早早伏兵在此,就待萧晚风的马车经过而埋伏围剿。我有两个弟弟,就不知他们口中的那声“圣上”喊的是哪位,在劫还是天赐? 定了定神,起身往车外走去,萧晚风拉住我的衣袖,“悦容,你要干什么?” 我回头佯装轻松笑道:“晚风,方才一路走来就你在出风头,我可不依了,这次得让我出出风头,看我如何将你们带出险境。” 萧晚风依旧不放手,修眉微微蹙起。 我叹了一声:“你不相信我麼,晚风?” 萧晚风深深凝视我许久,然后笑了,“悦容乃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此番为夫小命,可全都仰仗你了,悦容也须多加小心。”松了手,两人再对视一眼,有信任托负之重,生死相依之心,心有灵犀之感。 我知道萧晚风是看穿了我的打算,要突出眼前困境,非得靠我才行。纵然萧晚风满腹计谋,也得有人替他实施才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如今随行暗人只有十几人,且多数负伤,而我们四人当中除了蔺云盖身负武功外,萧晚风大梦方觉身体还很虚弱,长乐郡主不会武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我虽会些花拳绣腿,终究不过是个孕妇,如何大展拳脚?所以在这等重重包围之下强行突破,根本是痴人梦话,唯有兵行险招了。 这支伏兵一直潜伏在此,显然还未收到大雍城传来出的消息,也并不知道我也在萧晚风的马车中,所以当我漫步走出车厢立于马车前端的时候,为首参将急忙喝令那些正一路冲杀过来的甲士,怔怔地看着我,不敢置信本该居于大雍城养尊处优的公主怎会到此。 西北风凛冽刮来,刺骨的痛,我迎风而立,盎然挺胸,扬声道:“这位将军,你可识得我是何人!” 那参将立即下跪就拜:“某将参见永康公主,公主千岁千千岁!” 身后数百甲士见参将跪下了,也纷纷随之跪地叩拜,高喝声耸入天际,回音不绝。 我失望闭上双眼,一声声永康公主,将我的心撕成了一片片——这些伏兵,果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13 然是在劫安排的! 在劫,我的好弟弟,为了得到我,为了你的天下大计,你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可是在劫,天下又怎会有这等好事,让你江山美人尽不负?你到底是太贪心了! 最初?心中还因背弃了誓言对在劫满怀愧疚,此刻,这份愧疚感终于消弭无踪了。真是应了昔日在劫所言,我与他真真是一对亲姐弟,像得一塌糊涂,都是言而无信谎话连篇的混蛋。既然都是混蛋,也别虚情假意,说什么谁负了谁的盟誓,谁伤了谁的心,盟誓是假的,心还会是真的麼? 睁眼环顾周边地理环境,四周山壁峭立,高耸入天,山谷成凹地,上下一线天,只一条通道可往前方,果真是个十面埋伏的好地方。今日我若不同行而来,哪怕萧晚风手能通天,此番也必要遭逢大难!在劫真是铁了心的赶尽杀绝,前些时日对他的痴爱萌生出的感动之心,此时更是寒到了谷底。如此反复无常的人,哪有什么真心可言? 心肠顿时冷硬起来,我收整面容,对那参将冷冷道:“既知本宫在此,尔等安敢如此胆大妄为!” 不给参将辩白的机会,怒挥衣袖,厉声叱问罪状:“莫非将军也要将本宫的性命了结,好去领那千两黄金,封万户侯?” 行刺皇亲,是何等大罪,那参将如何担当得起?吓得脸色惨白,忙叩拜直言:“公主息怒,末将不敢!” 我咄咄逼人,冷笑道:“你当然不敢,要是本宫有一丝好歹,将军别说加官进爵了,怕是脑袋搬家株连九族也无法平息圣上的雷霆之怒!” 那参将慌张道:“公主明察,末将只是奉命行事,事先并不知晓公主在马车内,并非有意冒犯公主!” 我高傲抬着下巴,道:“罢了,不知者无罪,免你此番无礼。圣上已经收回成命,让我亲自送贵客离开,你等且速速退去,勿再多生事端。” 参将面露狐疑,“可是……可是末将并未收到这样的指示啊!” 我怒目圆睁,厉喝:“放肆,本宫乃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如今凤驾于此,亲传皇上口谕,你不过一个小小参将,竟还敢心存质疑!” 参将连忙口称不敢,我转头便让蔺云盖驱策马车离开,只消过了这道一线天,便可逃脱升天。 此刻我表面虽是冷如冰霜,心中实则急如焦炭,我只能暂时唬住这个参将,谁也无法保证在劫的飞鸽传书何时会到,在拖延下去唯恐生变,就再难离开了。 参将尤且迟疑,我未下令,那群甲士也不肯让出半步。 我立于马车之上,目光看得较远,这时远远瞥见来路方向高高地扬起烟卷黄尘,大批人马正朝这边快速驰来。 心中暗叫不好,在此处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在劫的追兵快要赶上来了! 立忙拔出蔺云盖腰上的佩剑,霍然指向那参将:“立即放行,否则本宫取你小命,挖你心肝,倒要看看是何等的雄心豹子胆,敢挡我去路!” 那参将神色几下多变,思索了半响,最终摆了摆手,“退开,让公主过去!” 蔺云盖立即策马扬鞭,马车嗒嗒起程。待马车过了十里长的一线天,我立即让他停下马车,在长道的出口处按照萧晚风所授的方法以乱石摆成阵法,虽然挡不住在劫的追兵,但能托得了一时是一时。上了马车后,我对蔺云盖道:“咱们不走东北方向直奔胡阙了,改道去东南三十里外的一个渡口,当初我来大雍城祭祖就在那里下的船,在劫此番所带多为骑兵,脚程极快,陆路上怕逃不过追剿,我们该走水路!”蔺云盖不作迟疑,立即躯车往东南方向狂奔而去。 我往身后看了看,远远地看到了一个身影,在劫一马当先领大批甲士已奔至方才伏击地,一剑刺死了那参将,不作片刻停留要过一线天。明明看不到他的脸,可他的表情却出奇诡异地浮现在我脑海中,眼中翻滚的是滔天巨怒和痛彻心扉的悲伤。我的心不知名地绞痛起来,真是个霸道自私的人啊,还追来干嘛,为什么不给彼此一条生路?我给的不过是一场误会,何苦他还得是一场人生? 车厢呢,萧晚风轻唤:“悦容?” 我收回目光,不再留恋地重回马车。 人之情爱,如欲观繁华,却误入花丛,迷醉自我,欲出,欲入,难以自拔,奈何? 我终于明白,时间相隔遥远的,不是树与树的距离,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回到马车内,察觉萧晚风的脸色很差,他刚醒来最需要安心静养,而不是现今这般四处逃亡,我这不是一个好妻子,非但无法替他排忧解难,还要让他时时为我受苦。对上我忧虑的目光,萧晚风淡淡一笑,随意摆手示意我不要担心,我就佯装不再难过,也不让他为我担心。 坐下来谈论接下来该何去何从,我趁着抵达渡口前的这段时间空隙,向他们说出了我的计划安排。 当初来大雍城祭祖时途经沧州,我费尽心机改走水路,本来打算备下船舶方便以后行事,好出海寻找萧晚风的下落,只是没料到在劫提供了我一艘巨型战舰,非我所想的船型,所幸随行的还有十来艘帆船,尚算合乎心意。后来抵达雍城境内的渡口,那渡口不是很大,一时容纳不下所有的船只,在我的私心安排下,有一艘帆船单独停靠在偏远的一处海岸口,今日正好为我所用。 虽然帆船上有军士把守,但不多,仅十来人,长乐郡主手下那些暗人善于暗杀,夺取这艘帆船应该不算难事,只要把船夺到手,就可走水路,避开在劫那批骁勇骑兵了。 但在我们登船之前,还有一事定要完成不可,是一件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否则就算出了海,也断然逃不出在劫的追杀,那就是毁掉那艘巨型战舰和其余十来艘帆船,就算毁不掉也要让这些船遭到严重性的破坏,最好在短时间内无法出航,不然哪怕我们走水路而逃,在劫也能以最快的速度追上来。 眼下最大的困难,就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毁掉那么多艘船,尤其是那艘巨型战舰,它的速度和战斗力是最顶端的,只要有这艘战舰在,我们就算走了水路,也断然无法安全逃脱的。 陆路有骑兵,水路有巨型战舰,若不作最后的殊死拼搏,就真的九死一生了! 我定了定神,道:“那艘巨型战舰二层甲板的左边走道第三间仓库里头,备有不少火药,等我们拿下偏远河岸那艘孤泊的帆船后,就立即派出所有的人手潜入战舰内盗取火药,在不惊动所有守卫的情况下将火药安置在每艘船的底层船舱,只要将底层破坏,海水灌入,那些船就不能出海了,哪怕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修复破坏处,届时我们已经纵海而去,无迹可寻了。” 萧晚风听后,笑而不语。也不知为何,从他的笑容中,我竟看到一种近似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长乐郡主目露钦佩,感慨道:“莫怪晚风总说悦容乃女中豪杰,气魄、胆识、谋略皆不输男子,先前我还当他情人眼中出西施,所赞多为私心偏爱,今日方知,悦容果真不同凡响。” 我被她赞得有些赧然,憨憨摸着后脑勺说:“伊涟谬赞了,不过是匹夫愚见,算不上什么。”萧晚风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过分的谦虚,那就是虚伪。”我一怔,长乐郡主也一怔,而后她就笑了,我也笑了。我们都深刻地认识到,萧晚风这个人啊,志向大起来很大,心眼小起来很小。当然,那也看他针对的是谁了,毕竟这世上没几个人可让他萧晚风小心眼。 笑过之后,我整了整面容,正色道:“先前一线天的乱石阵最多只能挡住在劫半个时辰,很快他就会追踪而来,所以我们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完成以上所有的事,并且不能出一点差错,否则打草惊蛇,计划就难以实施了。”转过头,交代:“伊涟,就劳烦你将我的意思传达下去吧,让他们到时候小心行事,谨慎再三,不成功便成仁!” 长乐郡主点了点头,曲指唇前,吹起不同频率的口哨声,将我的话全都传令下去了。 很快便抵达渡口附近,按照我原先的计划,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单独停泊在偏远岸口的那首帆船很快就被我们拿下,并且没有惊动其他船舶上的侍卫。以夺下的那艘帆为根据地,我让长乐郡主将余下全部暗人聚集起来,总共十八人,我将原先在马车内绘好的战舰地形图摊在桌面上,在最短时间内用最简洁的方式扼要向他们说明战舰内复杂的走道地形、守卫情况、火药所在点,以及此番任务的最终目标。交代完毕之后,我不得不再三嘱咐:“切忌,我们时间所剩不多了,你们行动务必要快、狠、准,一个人都不许出差错,否者全军覆没。” 在长乐郡主一声令下后,十几道黑影闪电般朝四面八方散开,奉命而去了。 原先我也打算跟去的,毕竟我对那艘战舰的地形最了解,而且越是重要的事不亲自督促完成,就越是不安心,但萧晚风和长乐郡主都极不赞同我这么做,我想想也觉得自己身为一个孕妇的确不适合到处奔走,就算我了解地形,但行动不便反而会拖大家的后退,更何况有蔺翟云带领那群暗人执行任务,我也不必杞人忧天了。 除了萧晚风、长乐郡主和我之外,此番全部人手差不多都派出去了,十八暗人只余下三人留在船上,除了身兼保护使命外,还要负责收锚、扬帆、掌舵等开船事宜,就待蔺云盖他们完成任务回来后立即起航。只让三个暗人做那么多事的确是辛苦了他们,安全隐患也很大,若出了什么意外他们未必保护得了我们,但没办法,实在人手不够,横竖都是绝境,何不铤而走险,至少还能杀出条生路来。 这半个时辰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时间,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边想着蔺云盖他们进行得如何了,边时不时走到船头朝远处眺望,生怕在劫的追兵先一步赶到,回头却见萧晚风坐在甲板上闭目养神,上身懒散地依靠着桅杆,桅杆上的帆布被海风吹得巴拉巴拉地直响,他的雪发白衫也被吹向半空,随风疯狂漫飞,而长乐郡主就静静地坐在他的身旁,含笑地凝视着他静谧的容颜,一种生死相随安之若素的温柔。这两人好似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维持着惯有的体态,不管处境多么狼狈,一个总是从容不迫,一个总是优雅高贵,倒显得我像只庸碌的跳蚤,总是蹦来蹦去没个消停。不由翻了翻白眼,暗暗觉得气结,他们俩可真是般配啊……于是,小女人的酸气又忍不住冒上来了。 毫无预兆地,萧晚风睁开眼睛,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窘迫地红了脸。笑容在他嘴角蜿蜒开来,拍了拍身旁的空地,“悦容,来。”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他身子一倾,就这么当着长乐郡主的面靠在我的肩膀上,闭目满足道:“恩……还是这样舒服。”以前就算私下两人的时候,他总鲜少对我流露依赖,总是像大山一般让我依赖他,如今却在长乐面前枕着我的肩头休憩,我知道他是想安抚我。其实我也只不过是女人心态的一种惯性计较,并未真的往心里去,因为我知道他的心里只有我,再也容不下其他女人。我不计较,他却计较了。这个人呐,为什么总是这么细心,这么不善表达,又这么温柔得让人心疼呢? 爱怜地抚着他的头发,软声问:“外头风大,怎么不进船舱休息呢。” 他闭目回道:“你在哪,我就在哪。” 我笑了,“那好,我这就进船舱里去。” 正要起身,被他止住了,“正舒服着,你别乱动。”我就真的不敢动了,听见他说:“你啊,哪真闲得住,进船舱后不到片刻时间,八成又得出来观望不可,我也懒得跟你进进出出了,就这么待在甲板上吹吹海风,挺不错的。”我晒晒一笑,他还真了解我,头一抬,触上长乐郡主优柔寂寞的表情,我心头酸楚,俯首默默暗叹不已。 我在哪,萧晚风就在哪;萧晚风在哪,长乐郡主就在哪。也真不知,到底谁是谁的孽啊。 萧晚风安抚道:“你也别太担心了,此番我们若能全然而退,那是我们的幸,若不能,也便当做命吧。” 我取笑:“你会信命?” 萧晚风睁眼看我,漆黑的瞳仁中藏着一抹看不穿的幽深思虑,“我只信我该相信的命。” 命由天定,信或不信,不信也得信,又哪般由得了人,自我做主该不该信? 但萧晚风说出口的话,我总本能地选择信服,从来不需要理由。若非要说出原因,只因为他是萧晚风,言必行、行必果的萧晚风,说到做到。他说过,他的命由他不由天。 海风呼啸,涛声哗然,沙漏里的沙子也在不知不觉中漏尽了一斛。 半个时辰已过,但蔺云盖还没回来,在劫的追兵也奇怪的没有赶到,我的心中渐渐不安起来。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14 这时,天地炸开一声轰响,地动山摇,远处停泊战舰的方向滚滚冒起白烟,像条白色的巨龙朝天机腾云而去。 我大喜:“好极了,云盖先生他们终于得手了!” 蔺云盖的确回来了,却是被人五花大绑押解着回来的,长乐郡主一见情形不对,立即下令开船,被萧晚风阻止了。长乐郡主不解,情急下反复追问着为什么,我叹息:“伊涟,难道你还不了解他吗,他怎么可能抛下自己的朋友,选择独自逃生?” 长乐郡主微微一愣,然后释然地笑了。 是的,这就是萧晚风,人们口中冷血无情的萧晚风,从来不屑被世人理解的萧晚风,在他那张麻木寡恩的面容下,藏着的是何等至真至诚的感情?他总是不善表达自己,却用他独有的方式,爱护他的家人 ,保护她的朋友,守护他的爱人。若他是无情的,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真情? 长乐郡主看向萧晚风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充满爱意,而这样的爱再也不会让我感到嫉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骄傲。 我的丈夫凭借着他高尚的人格,被一个优秀的女人如此深深地爱着,我如何能不骄傲? 蔺云盖站在岸上苦笑:“晚风啊,实在抱歉,我没料到事成之后雍军中居然有玄宗的人突然杀出,而且还是星宗的,那一门武功是天生克我的煞星,我竟然败在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手下,晚节不保啊,还要连累好友你……” 萧晚风付诸一笑:“好友无需感到愧疚,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人生成败总有时,浩然正气长存心。不过是个宵小之辈乘人不备,安能坏你名节?” 都这个时候了,他最先考虑的不是自己的安危,却是去安慰沮丧的朋友。 蔺云盖双眼一红,扬声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晚风,你已有为你悦容的女子,就且成全这番美谈,再添壮士以死以报知己之心,也算成全了我最后的名节,所以——你快走吧,别再管我了!” 一声冷笑随海风飘来,“现在想走,恐怕由不得你们了。” 重重甲士纷纷向两边散开一条道路,那男人一身戎装,手扶腰间长剑,就这么一步步走出人群。 走到最前面,抬头,然后看向我。 不过是一个眼神,却像淬了剧烈的毒,让我瞬间窒息难熬,忍不住颤抖起来。 恨,好浓烈的恨!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而恨总是比爱来得更直接,更毁灭。 然而,那样毁天灭地的恨,却突然从他的眼中消失了,他笑了笑,朝我翻开手掌,“姐姐,别任性了,快回来吧。” 一双温暖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仿佛有股热量源源不断地流入体内,拂去了我所有的不安和浮躁。 我回头看了看萧晚风,他只是简单地笑笑,就有一股安定的力量充满我的全身。 我不再害怕,回头道:“不,在劫,我不会再回去了,我要和我所爱的人在一起。” 他还在微笑,像一个懵懂的少年,“你爱的人,谁?” 我牵起萧晚风的手,十指相扣,举在半空,“我爱他,我要和他生生世世不分离。我们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争这世上的任何东西,也绝不会阻碍任何人的前程,所以,在劫,我亲爱的弟弟,请你祝福我们,好麼?” 最后一丝浅薄的希望,如泡沫般湮没在翻滚的浪涛中,在劫摇了摇头,“不行,姐姐,这样是不行的。” 他看着我,眼神热切而真挚,充满着爱意和尊敬,仿佛刚才那一眼浓烈的恨不过是我的错觉,他说:“姐姐,你是我最亲最爱的人,我怎么不希望你得到幸福?但是这个男人绝对不行,他不过是个没有明天的短命鬼,你看他如今这副鬼模样,怎么给得了你幸福?” 那一刻,我察觉到萧晚风与我相握的手骤然一紧,是被在劫说中了最锥心的痛处。 一个随时都可能结束生命的人,一个没有明天的明天,如何给爱人明天? 我的心痛了,狠狠地痛了,不为自己,只为晚风。如果他所有的生命都被燃烧殆尽,只为了与我相遇;如果他燃尽了自己的生命,只是为了轰轰烈烈爱我一场,我又如何能不爱这个没有明天的明天? 双手合着萧晚风的手放在自己的唇前,我默默流泪,“没关系的晚风,没关系……我只要你,有你就有我,有我就有你,我们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在劫终于彻底摘下了那张伪善的面具,面部因愤怒而显得狰狞,怒挥着衣袖,怒吼:“来人!将那个男人给我从船上押下来!我要他卑贱地跪在我脚下,我要他生不如死,我要亲手杀了他!” 大批甲士涌到船上,奉命想要捉拿萧晚风,我挺身挡在他面前,厉声怒喝:“你们谁敢碰他!”众人为我威严所摄,一时顿在原地面面相觑,又不敢违抗壅帝的命令,片刻后冲上来欲要再度拿人,我怒道:“退开,我们自己会走!”拉着萧晚风的手,仰面柔声问道:“晚风,你害怕麼?”萧晚风笑笑,“只要跟悦容在一起,就算下地狱也不怕。” 我笑了,与他手拉手走下帆船,长乐郡主紧随身后,三人结伴而行,如行自家庭院,坦然自若。 在没有人敢上来冒犯,高贵的身份已使他们望而却步,生死从容的气度岂可轻举亵渎? 寒风阵阵,狂涛怒拍礁石,天地阴冷肃杀。 在劫就这么伫立在回旋的海风中冷笑不止,缓缓拔出腰上长剑,锐利的剑锋锵然划破空气,寒光一闪,剑端已经逼至我面门,见我挡在萧晚风身前,毫无躲闪之意,眼中恨意更甚,冷冷道:“不想死的,给我闪开!”我面无表情道:“你要伤他,除非先杀了我!”在劫恨道:“你对他可真是好啊!” 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看我,仿佛再多看一眼当真就会恨得一剑将我刺死。 昨日尚且同床共枕拥欢梦,满腔缱绻伴柔肠,今日却生死两端绝恩爱,空余冷风入寒心,怎能不恨? 目光对上萧晚风,在劫杀意愈发逼人,“你,出来!如果还是个男人,就别躲在女人背后,或许我还会念你算得上是个英雄,让你自己选择怎样的死法!” 萧晚风眉梢微扬,“哦?你要我如何死?” 卡擦一声细响,在将诶摘下腰佩上的匕首扔在萧晚风脚下,“捡起它,然后你有两个选择。” “哪两个选择?” “用这把匕首刺向你自己的胸膛,痛快又有尊严地死,或者跟我决斗,被我踩在脚底下,痛苦又卑贱地死!” 抢在萧晚风之前,我将那把匕首拾起,萧晚风愣了一下,刚想说什么,被我以坚定的眼神止住了。我希望他能相信我,就像我一直以来相信他一样。此时此刻,这世上除了我,恐怕再也没有谁能从真正意义上击败在劫了! 在我的坚持下,萧晚风没再说话,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在劫的脸色铁青,一副恨不得把我拆吃入腹的表情。 咬牙切齿:“你是要替他死,还是替他跟我决斗?” “决斗!”我干脆利落地回答,“要是我赢了,你就放我们走,不得穷追不舍。” “你!” 在劫气败怒吼:“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对我!我哪里不如他了!楚悦容!你有没有心的,有没有心啊!”寒光剑在他手中骤然失去了锐利的锋芒,宛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抖个不停。 见他被我迫成这样,心中涌现不忍,很快又被压制下去,我迫他至此,何尝不是他迫我所致! 所有人都怪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统领了如今半边天下的男人,方才那声怒吼,此番这般追杀,哪是得知亲姐姐叛敌的愤怒,分明是男人失去所爱女人的伤心。 我自然注意到众人的神色,以往对这种隐晦羞耻的感情总是再三遮掩,不愿让在劫曝光人前,如今却顾不得许多了,只要在劫不忍对我动手,我就胜券在握。 转眼间,在劫眼中魔光大盛,我眼皮一跳,心中暗觉不好,若逼得他痴症犯了,只会适得其反。 这时,一道轻蔑笑声扰乱了我的最后的镇定,便见卢肇人自林立甲士中走出,衣衫自动,神态凝然,扬声道:“匹夫不可夺志,三军不可夺帅,与人决斗这等小事,何须圣上亲自动手,便由微臣来打头阵吧。” 话音刚落,不等在劫发话,卢肇人长影一扫,瞬间逼至我面前。 好快的速度!我心神大震,正要防守,只听见在劫情急喊道:“卢大哥手下留情,勿要伤了姐姐!” 卢肇人的动作却比在劫的话还要快,手刀一挥,便将匕首从我手中拍落,匕首半空几下簌簌打转,最后落入卢肇人手中。萧晚风上来欲要救我,却见卢肇人衣袖反转,寒光乍现,匕首便从他手中如飞刀射出,笃地一声插在萧晚风的落脚处,迫得他无可奈何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卢肇人手指轻点,以极快的速度封住了我的三大穴道,令我动弹不得,口不能言。 我对他怒目而视,他视而不见,“碍事的人解决了,接下来该解决正事了。” 指着萧晚风脚下的匕首,卢肇人让他拾起,继续之前在劫给他的两个选择:自绝以保尊严,或者败于敌手饱受屈辱地死。 萧晚风淡淡道:“我的命可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拿得走的,包括我自己。” 五指收起,匕首受掌力所引破土而出飞入他手中,“还请不吝赐教。”决斗之意不言而喻。 卢肇人神色不变,扬声道:“取我兵刃来。” 立即有军士上前,双手捧上一柄关上刀,刀身漆黑,逆光则白,恰如卢肇人这般,黑白不明,正邪难定。 长乐郡主和蔺云盖纷纷面露忧色,长乐郡主企图阻止:“晚风,你不能……”萧晚风只看了她一眼,她便不再说话了,因为她知道,一旦他决定了的事,谁也无法阻止,而唯一能阻止他的那人女人,如今已被封了穴道无法动弹,开不了口了。 卢肇人抽刀而出,“在我们决斗之前,先让我处理一件私人恩怨。” 霍然声响,便见他长刀一指,对向长乐郡主,卢肇人终于正眼看她,眼中的情感复杂一如翻涌的江海,“我有话要问你,你给我老实回答。” 长乐郡主只淡淡看他,无悲无喜,对卢肇人昔日对她的背叛,甚至连一丝愤怒的情绪都不曾流露,仿佛除了萧晚风外,其他的任何的人或事,都引不起她多余的感情。 卢肇人冷冷道:“前几日赵之城告诉我,十八年前,我娘被王妃诬陷与下人私通赶出王府,这件事是你唆使的!是或不是!” 长乐郡主道:“是。” 卢肇人双眼怒瞪:“那年你才十岁!” 长乐郡主无甚表情,“那又如何?”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没有理由,只是想这么做,就做了。” “我与娘被赶出王府后,你私下接济我们,对我诸多关心,只是因为发现我还有利用的价值,是不是?” “是。” “十八年来,我对你而言只不过是一条可供驱使的狗?” “是。” “就算我掏心挖肺地对你好,你都不会有一丝的感动?” “是。” “就算我背叛你,欺骗你,你也不会有一点的愤怒?” “是。” “就算我为你牺牲,为你拼掉了性命,你也不会为我浪费一点感情,哪怕流一滴眼泪?” “是。” 一番机械的对答,令卢肇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像听到了十分可笑的笑话。 笑完之后,他的面容平静得如一滩死水,再温柔的风也刮不出一丝涟漪,他说:“如此甚好,既然你对我这般无情无义,我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手中的关山刀缓缓举起,此刻卢肇人的眼神已经再也没有半分动摇。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切终究是尽头了。 此时心中竟有一片澄清,痴痴地想,这样也好,晚风若有什么不幸,我便随他去吧,这一世的浮华繁荣,这一生的恩怨苦痛,都可以结束了,就当拿命还了上辈子欠在劫的命,来世给为路人,互不相欠。 然而,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事就这么发生了! 情形急转而下,卢肇人高举的刀锋并未砍向萧晚风,转眼间却架在了在劫的脖子上。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15 br/&gt;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在劫。 在劫静静站在那里不言不语,柳荫苒终于回过神来,大喊:“卢大哥,你在做什么?” 数百甲士亮剑而出,将卢肇人重重包围起来。 卢肇人高喝:“全都退下!” 柳荫苒唯恐伤了在劫,立即喝令:“退下,统统退下去!”正色道:“卢大哥,别伤了圣上!” 卢肇人道:“只要你别轻举妄动,我自会保他无忧。”转头对长乐郡主道:“你们快点登船走吧。” 长乐郡主惊愕:“你……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卢肇人道:“没有理由,只是想这么做,就做了。” 长乐郡主一贯无动于衷的表情松懈了,“小楼,我……”余下的话她没再说出口,谁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谢谢,对不起,还是再见? 无所谓了,一切都无所谓了,卢肇人已经不在乎了——或许,此刻应该称呼他另一个名字,赵之楼。 他露出怀念的表情,“十八年了,你已经十八年没有叫过我这个名字,姐姐。”而他也十八年没有喊过她一声姐姐了。 十八年真的太长太长,长得他都快要忘记了,原来她是他的姐姐,亲姐姐。 神色一整,高喝:“还愣着干嘛,快走!” 萧晚风以匕首断开蔺云盖的绑绳,然后解去我的穴道,拥着我快速登船,长乐郡主和蔺云盖紧随其后。 破开千层浪,船舶扬帆起航,天苍,海蓝,风依旧寒冷。 帆船开出不过半会,听见长乐郡主厉声尖叫:“不——” 我回头朝岸上看去,只见一道寒光逆向天际,还没来得回过神来,便被萧晚风搂了过去,将我的头摁在他胸口,“悦容,别看了。”我打了个寒颤,“晚风,抱紧我,我冷。” 萧晚风依言,环臂紧紧将我包裹,我埋首在他胸口泪流不止。 这眼泪不仅为自己而流,也为长乐郡主而流。 她想哭,但是她没有眼泪,她的眼泪,只给了一个名叫萧晚风的男人,其他的人,徒留了一生的遗憾和悲伤。 “你爱她,她不会欢喜;你恨她,她不会在意;你背叛她,她不会生气;你为她死,她也不会感动。为了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姐姐,值得麼?” 楚在劫喃喃询问,问卢肇人,也在问他自己。 卢肇人道:“你为你的姐姐做了那么多事,你认为值不值得?” 楚在劫笑了,以前他将卢肇人视作兄弟,现在已经将他视作知己。 是啊,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他更能理解自己的心情,爱上了血脉相连的亲姐姐,这样的感情就连说出口都有一种锥心的痛,一句值不值得,又哪能道尽这满腹的沧桑?明知道是一种不应该有的感情,却还是犯了这样的禁忌,还有什么资格去计较值不值得?这种感情从来只有两种结果:结束痛苦,或者,让痛苦继续下去,痛到知觉麻痹了,还要接着痛。 世上并非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勇气去承受这种痛苦,正如并非所有的人都能爱得单纯彻底义无反顾。 什么样的爱,才能无关身份与姓名,无关血缘与年轮? 感情总是在道德和世俗的框架里被束之高阁,框架之外的爱,或在谩骂声中负隅顽抗,烟消云散,或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溃烂成伤,不肯自我痊愈,用无声表白,用眼泪煎熬,却无人分享—— 如今,终于有人能与他分享这种爱所带来的寂寞,他将他引为知己。 然而,他的兄弟,他的知己,今日却出卖了他。 楚在劫突然觉得很孤独,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难道这就是孤家寡人? 他叹息:“我不忍亲手杀你。” 卢肇人将刀抛向半空,然后盘腿坐下。 他想起很早很早以前,那个盛夏的午后,璀璨的夏花弥漫颓废的香气,八岁的他躲在花丛中哭泣,惊扰了赏花的她,她那一时心血来潮的动人迷惑,令她轻声询问了他此间为何,他说被兄长欺负难过而流泪,一阵风吹过,花下花无常,无常似她,竟低头而笑,粉色的唇吻掉他的泪,美丽如花香袭人。从那以后,他的心中有了她,毫无保留地爱了她那么多年。很多年后他才明白,她不是吻他,只是想知道眼泪的滋味,只因她天生不会流泪。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她终于为一个男人流下了生平第一滴泪,于是她心中有了那个男人,毫无保留地爱了那男人那么多年。 卢肇人哈哈大笑,含泪吟道:“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做相思。” 刀,半空落下,自头顶插入,一行血从额头缓缓流下,与眼泪交融成了河流。 是谁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生也相思,死也相思? 又是谁还在吟唱“免教生死做相思”,却自横刀向天笑,以死抵相思? 自古忠义难两全,情爱何以放两边。 总有人坚持自己的坚持,固执自己的固执,用生命来捍卫忠诚的道义,用血泪偿还情爱的无悔,可歌,可泣,可敬,可佩,可叹,可笑,又可怜。 楚在劫摘下披风,随手一挥,覆盖在卢肇人的尸首上。 他凝望大海,碧波远去那一舟孤帆,载走了他的所爱,他轻问:“这世上还有谁,制得我信任?” 那一声轻问,淹没在滚滚怒涛声中,柳荫苒上前,却见他脸上满是泪水,她的心突然像被掏空了似的,痛得连呼吸都停止。 若从不曾真心相信,眼泪又为何而流? 她觉得他太可怜了,那么骄傲,却爱得那么卑微。她从背后拥着他,只觉得像是拥着心跳,那么真实,却无法触摸。他并没有推开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望着大海默默流泪。 半响,他叹息:“荫苒,放手吧。” 柳荫苒总觉得这句话有两层含义,既让她松开拥他的手,又让她放弃爱他的心。 那么他呢,他为什么学不会放手? 她没有想太多,她也不愿想太多,退出三步外,收起女子的娇柔,恢复将军的冷硬,禀报:“还有三艘帆船抢救及时,并未被火药炸毁,可立即出航,请问陛下,追还是不追?” “追!” 楚在劫冷笑:“追到天涯海角,追到碧落黄泉,追到地狱的最深处,她永远也别想从我身边逃离。” 帆船在海面上航行,随着起伏的波涛偶尔几下摇晃,几只海鸟掠天而过,留下声声悲鸣,寂寥了那一方碧海蓝天。我拢陇肩上的披风,迎着凛冽海风在甲板上巡防,一圈巡视下来尚未发现什么大的问题,心中安定了几分。 正要回船舱的时候,迎面遇见了蔺云盖,两人就随口闲聊了几句。蔺云盖说巡防这等事让他去做就行了,何须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忙上忙下。我笑笑没说什么,萧晚风也这么劝过,只是知道我闲不住,就并未多言了。 蔺云盖几分深意道:“想必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是有心给他们两人留个空间,好让晚风安慰伊涟是吧?” 被蔺云盖一语道破心事,我笑得几分赧然,蔺云盖哼了一声,“你还真是大方。”我并不在意他讥诮的口吻,毕竟长乐郡主现在正承受着丧弟之痛。换位思考,要是在劫和天赐任何一人有什么好歹,我会怎样?想必会悲伤得昏厥过去吧。所以长乐郡主现在一定非常需要人安慰,而这世上唯一能安慰她的人,就是萧晚风了,非是我大方,而是有些事不能小气。 然而,蔺云盖却说我多次一举,我不明所以,蔺云盖道:“伊涟乃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冥女,天生感情淡薄,只要为了晚风,哪怕让她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她眉头都不皱一下,更何况如今死的不过是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就算真有伤心,也不会伤心太久。” 我不敢苟同,觉得蔺云盖说的话自相矛盾,若长乐郡主当真感情淡薄,那她对萧晚风这般无怨无悔的浓情炽爱又算什么? 像是看穿了我的疑问,蔺云盖随口说起冥女的由来,多为书上记载的一些传说,有些我看过,诸如冥女降世百年难遇,阴气极盛,在人间为鬼,在冥府为神;有些是我闻所未闻的,诸如冥女之魂来自幽冥深渊,降世只为寻一人,若寻得则为人,若寻不得则为鬼。如此似是而非的事我也不想细细追究,书上的传说多为荒诞夸张,虽然长乐郡主的性情是有点难以捉摸,但看在我眼里,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蔺云盖又问起蔺翟云近况如何,我说他的身子尚好,现在正在长川皇宫里头修养。当听说蔺翟云为了救我以至双腿残废的消息,蔺云盖面露愠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负气道:“叫他死活不听老夫所劝回深山老家归隐,活该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我连忙说定会寻遍天下名医为蔺翟云治好双腿,蔺云盖听后只不屑哼道:“名医?老夫的兄长也就是那臭小子的父亲,便是天下第一神医,兄长死后,那小子的医术可谓独霸天下,连他自己都医不好自己,你还能指望那些所谓的名医?就让他等着做一辈子的废人吧!” 我知道蔺云盖是爱之深责之切,对他一番恶言恶语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想起蔺翟云如今尚被扣押在长川宫中,不知在劫会不会因为我的事而迁怒于他。蔺云盖知道我为蔺翟云担忧,忍不住出言讥讽:“现在担心为时已晚了吧,你可真是个祸水,害了晚风不说,连老夫视如己出的侄儿也被你连累。”我眉宇纠结,却无法反驳这样的指责,原本心底还藏着很多疑惑要问蔺云盖的,但此刻一时不想再跟他谈下去了。 刚想走,却见蔺云盖神态几分窘迫,闷哼了几声,道:“那臭小子的脑子非寻常人,鬼主意特多,连老夫也长着了他的道,他定能保护好自己。”我一怔,随之顿悟他这是在安慰我,释怀笑了,其实蔺云盖的嘴巴坏是坏了点,但人还挺不错的,还一心为萧晚风着想,原先对他生的闷气,此刻便作烟消云散了。更何况他还是长辈,又是前辈,我虚心听他教训几句也是应该的。 道了声谢谢,正想离开,被蔺云盖喊住,道:“原先按照你的计划行事,本来一切都还顺利,但楚在劫突然杀出,我们措手不及,最后的行动极为仓促,虽炸药还是成功点燃了,但不敢确定是否炸毁了所有的船只,我们还是防患于未然,做好两手准备吧。” 我点点头,让他吩咐下去,今明两日做好随时迎敌的准备。 若在劫那些帆船并没有被炸毁,那么两日之内追兵必会赶上,如果两日内未见追兵踪迹,则此番便能脱险了。 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船舱,尚未推门进去,隐隐听见里头有人谈话。 长乐郡主问:“若是当时小楼不那么帮我们,你会怎办做?” 萧晚风回道:“也许会做跟他一样的事,把刀架在楚在劫的脖子上,只要全力以赴,未必没有可能。” 擒贼先擒王,在挟王而威,最后全身而退,这的确是萧晚风会做的事,只是…… 长乐郡主问出了我的忧虑:“只是你的身子,如何能受得住虚耗内力之苦?” 萧晚风淡淡道:“受不住也得受,顶多事成之后吐几口血,再在床上躺几天。” 我听得气结,哪有这么不爱惜自己的人,竟把生死当玩笑! 长乐郡主叹道:“幸得有小楼替你受这个罪,否则任你如此胡来,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听后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暗想长乐郡主果如蔺云盖所言,除萧晚风之外,对于其他的人,乃至她的血亲,都凉薄得几近无情。若是哪一日萧晚风不在了,或是我有什么对不起萧晚风的地方,真不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正想着,听见萧晚风轻笑出声:“悦容,怎么站在门外不进来呢?” 我推门而进,笑了笑,“见你们谈话,不好打搅。” 萧晚风倚在床头,织锦蚕被盖至腰间,日近黄昏,晚霞的红光越过条子窗口,斜斜照在他脸上,掩去了几分病态。 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他对我有点情绪,自我进来后,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笑容退去,不冷不淡敌睨了我一眼,又半垂下眉眼,漫不经心道:“哪有你打搅的道理,我累了,就等你回来休息。” 这话说得真够失礼的,倒像是长乐郡主打搅了他,逐客令下得毫不婉转,我都替他羞愧,怎么有这么不给情面的人,好歹长乐郡主是他的救命恩人哪,她还刚死了弟弟。 长乐郡主却好似习以为常,起身道:“那你休息吧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16 ,我先出去,有什么事叫我,我就住在隔壁的厢房。” 萧晚风闭着眼睛道:“无事,有悦容在。” 这话说得令人摸不着头脑,有我在难道就没她长乐郡主的事了,也不想想我的血能治好的病麼? 长乐郡主的态度更令我摸不着头脑,那么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人被人如此无礼对待,居然像个没事的人,反而软声道:“好好好,我这就走。”起身对站在门口的我点头笑了笑,便越身而过,阖门离开了。 长乐郡主走后,我在萧晚风床前坐下,忍不住说了几句:“你怎么那样说话呀,都不顾虑一下她的心情。” 萧晚风睁眼瞪了我一下,然后转头看向窗外的红霞,冷着声音道:“你要我顾虑她的心情,谁来顾虑我的心情?” 我一怔,这都怎么了?便听见他说:“以前你最见不得我跟她半点亲近,每次她进宫跟我待上片刻,你都要与我闹半天的性子,非得我好话歹话说尽了才罢休,如今倒像换了个人似的,巴不得把我往她身上推,还刻意制造机会,那么冷的天也要跑去外面,说什么巡防,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只是懒得跟你计较。我不跟你计较倒罢了,你反而先数落起我的不是。你说哪有你这样的妻子,可真够大方的,还当我是你丈夫麼?” 萧晚风说话向来简洁干脆,很少这么一口气说那么多的,我傻愣了好一会儿,隐约有点明白他刚开始的情绪是从哪里来的了。 嗤嗤笑出声,坐到床上往他胸膛上挨,取笑:“晚风,我发现你啊有时候真的挺小心眼的。” 萧晚风反问一句:“怎么就不许我小心眼了?” 我笑道:“当然许,只是总觉得跟我所认识的你有些反差。” 萧晚风问:“你认识的我是什么样的?” 双手捧着脸蛋,我支着脑瓜子想了想,到底自己所认识的萧晚风是什么样的呢? 我所认识的萧晚风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无他不能之事,无他不解之惑,无他不胜之争。 当我这么跟他说的时候,他沉默了许久,红霞最后缕缕光晕残留在他清癯的面容上,有几分落寞。 良久他默默叹息:“悦容,我没有你所想的那么高大,那么无所不能,有时我也会觉得自己很渺小,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这真不像萧晚风会说的话。 一开始我没想太多,只当是被在劫折腾得太过疲惫了,一时难免情绪低落。于是凑过去亲亲他的唇,想要以此鼓励他。以前每次我亲他的时候,他总是会多情地回吻我,这次却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 我终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困惑询问:“怎么了,晚风,你有什么心事麼?” 手指几下微微跳动,他终于将视线从迷人的晚霞中收回,然后停住在我的脸上,看得十分专注,仿佛我的容颜才是最迷人的风景。 然而这样迷人的风景却渐渐地无法让他快乐地欣赏,一丝隐忍的痛苦爬上他的眼底,他轻声说:“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你似乎一直都在楚在劫身边,他……” 片刻的停顿,将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又听见他说道:“悦容,有关于楚在劫,你有没有什么事想要跟我说?” 我闭上了双眼,无力地滑落肩膀,埋首在他的胸口,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到底还是问出口了…… 之前在岸口的时候,在劫那一声声愤怒的质问,夹带着太过鲜明强烈的感情,他问我到底他哪一点不如萧晚风,以至于我非要离开他,还要为萧晚风那样对他。他的话音里头,总是拿自己跟萧晚风比较。萧晚风是谁?我的丈夫。他又是谁?我的弟弟。一个是爱人,一个是亲人,怎么比较?就算要比较,也不是这样的比较法。所有人都察觉到不对劲,只是碍着在劫的至高无上的身份地位,只敢心里暗想,不敢表现出来,而萧晚风那么一个洞悉尘世的人,更加不可能看不出来我与在劫之间所存在的那种不正常的氛围。 起先我还当萧晚风的情绪是来自于我对长乐郡主的慷慨,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个心病才是他对我有所不悦的真正情绪来源。 该来的总是会来,该面对的不能总是逃避,我也不想欺瞒萧晚风什么,因为爱他,因为相信他,所以我希望自己在他面前是一个坦诚正直的人。这么多年来我也已经疲惫了,演了那么多年的戏,在那么多人面前戴了那么多张面具,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看到真实并不完美甚至有点丑陋的自己。 抬头看向萧晚风,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深呼吸后,我缓缓说出了与在劫的事,说起了我和他之间不该存在却确确实实存在的那种感情,暂且让我称之为,包裹在亲情外衣下的爱情。 萧晚风听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最后他只问了一句:“楚在劫有没有对你做越轨的事。” 我一时回答不出,无助地咬着下唇。 他的掌心覆在我的脸庞上,拇指掠过我的唇瓣,将下唇从我的牙齿中救出,然后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有,还是没有?” 我弱声道:“没有真的做过。” “那就是有了?” 一股无形的压力席卷着寒意迎面逼来,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怕他,在我的心底深处,一直对萧晚风带着一种畏惧。很长一段时间,我已经淡忘了这种感觉,但此刻我的心虚他的愤怒,让这种感觉死火重生般蒙上我的心头。 黄昏已去,夜幕降临,船舱内尚未点上烛火,泛着一层青黑色的幽深,冷到了骨子里。 我紧闭着双眼,准备去承受本该承受的怒火。 漫长的时间过去了,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涛声时而澎湃时而细碎地传入耳中,哗啦哗啦,响个不停。 我惴惴不安地睁开双眼,寂静中对上一双漆黑黯然的眼眸,痛楚肆无忌惮地在眸心横行,将他本是坚毅不屈的眼神,击得溃不成军。 “悦容!”他一把将我抱住,狠狠地,紧紧地。 我就像棉花似的软躺在他怀里,眼睛毫无焦距地盯着枕头上的云纹看,痴痴地问:“晚风,你不打我,不骂我麼?” 他的声音有一丝哽咽:“我有什么资格打你骂你,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救我,是我没用,没有保护好你。” 那一刻,眼泪夺眶而出,在脸上四溢横流。 有了他这句话,我觉得之前所受的苦都不算什么了,哪怕为他去死,都值得。 这时,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长乐郡主在门外道:“悦容,你能出来一下麼,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刚想起身,萧晚风的双臂将我钳制在怀中不肯松开,道:“伊涟,有什么事说吧,别瞒着我,我病得再重再没用,也不至于沦落到让什么事都有我的妻子去承担,去受苦……” 长乐郡主察觉到了萧晚风的不对劲,在外头沉默了片刻,道:“刚刚有人来报,在十里外的海面上发现了三艘帆船,我想大概是楚在劫追来了。” 闻言,我身子忍不住一颤,萧晚风便将我抱得更紧,像是恨不得揉进身体里,对长乐郡主道:“我知道了,你先离开吧,我很快就出来。” 长乐郡主走后,萧晚风掀开被子,然后轻拍我的肩膀,柔声道:“悦容,点灯,再为我梳发更衣。” “晚风,你要做什么?” 愈见黑暗的屋子里,萧晚风的声音愈渐阴冷:“这次就算楚在劫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他。” 烛火中镜子里他的容颜,不见往日繁华,玉角梳簌簌拂过三千雪发,发丝从指尖滑过,冰凉如染秋霜。他看向镜中,不知看我还是看他自己,我心慌意乱欲取华冠为他束发,一支玉麟白簪递到我手中,簪尾深刻一个“风”字,他说:“用这个。”那是他们萧家白头偕老的盟约,我开始害怕这个盟约,他已白头,而我红颜依旧,时间似乎忘记了等我,还是他将我留在了身后? 在发髻上插上玉簪,我尝试着最后的劝阻:“晚风,是我伤害了你,你可以恨我,但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他竟要不顾一起,与在劫继续之前未完的决斗。 萧晚风缓缓起了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烛光,在我身上投下黑影。 “我不恨你伤害我,只恨你伤害你自己。”翻开我的手掌,将一样东西交予我。 掌心一阵冰凉,我看着他交给我的冷硬凶器,变了脸色,竟是在劫先前留下的匕首! 萧晚风说:“如果我有什么不测,在我死之前,杀了我。” “不,晚风……”我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他交给我匕首,居然要我亲手杀他! 双手握住我的双肩,他俯身与我面面相对,“看着我悦容,听我说,你得这么做,我只能死在你手里,必须死在你手里,我的命谁都不能取走,老天爷也不能,只有你!” 他说,这是他的天命。 他也曾说过,他只相信该相信的天命。 我渐渐地冷静下来,握紧匕首道:“好,我听你的,但是晚风,我也有一件事必须得让你明白。” 抓起他的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你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你不能让我们成为孤儿寡母,不能让你的妻子成为你孩子的杀父仇人。我知道这次无论说什么也阻止不了你与在劫对决,我也不再阻止,否则你的心里永远都会有一道过不去的坎。但你要答应我,凡事量力而为,不可莽撞行事,你得活下去,不计一切代价地活下去,就算活不下去了,也要让自己死得慢一点,一直到百年之后,我们老了,我会让你先走一步,亲手将你埋葬,然后再随你而去。” “悦容……” “晚风,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无论如何你要为我努力活着,那么有一天,如果你真的活不下去了,我会如你所愿,亲手杀了你。” “……好,我答应你。” 我松了口气,与他携手走出船舱。 就让他选择他的天命,我选择捍卫他的天命;我选择捍卫他的天命,也要让这个天命遥遥无期。 冷月,寒风,海天苍茫。 那三艘帆船来势汹汹,船上水师本就娴熟海上驾驭,再加上柳荫苒经上一次灭贼一役,对南海水域十分熟悉,三艘帆船很快就尾随而上,继而将我们的船包围在中间。 飞鱼船头,在劫凭栏而立,就像踏浪而来的复仇者,黑色大氅在风中呼啸,猩红色的里子如血一般艳艳翻滚。 清冷的月色,在海面撒下寒光,波光粼粼。 海风冷冷送来在劫最后一次妥协:“跟我回去,他们离开,所有的一切,我既往不咎。” 我听后不由自主地笑了,都这样了他还能平静地说出既往不咎,如何既往不咎? 我淡淡道:“在劫,我不会再去相信你那些善变的誓言了,我太了解你了,在你说出既往不咎的转眼间,就会背着我举起屠刀,赶尽杀绝,就像在一线天埋下伏兵一下。” 木制围栏在他的指尖砰然破碎,“一线天的伏兵不是我安排的!” 那一刻,那张曾经一度为我所爱怜的面孔,第一次令我觉得如此虚伪,就连他脱口而出的那声质问:“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也令我觉得可笑,两人都走到这般地步了,还有什么信任可言? 隔着一江海,两艘船,他的船上是红尘,我的船上是浮土,曾经互相许下的承诺,到如今我已回忆不起,美好的记忆,等风吹过,就算泪流得满面,也浇不出百花的盛开。就忘了吧,放了吧,断了吧,何人才是此生最初的追随,等到沧海桑田,等到海枯石烂,于半推半就中,早已结束了相亲相爱的誓言。 他还在反复询问:“到底怎样,你才会回到我身边?” 萧晚风替我回答了他,用男人最原始最野性的方法,“赢了我,你带走她,我死;输了我,他跟我走,你死。” 萧晚风总是理智得几近残酷,他正在用他的方法告诉我,让三个人一起痛苦,不如让一个人更痛苦。 在劫本可以不用答应,他的敌人已经是网中困兽,瓮中之鳖,只消他一声令下,该死的人都会死,该回来的都会回来。只是他太贪心了,希望回来的不仅仅是人,还有心。所以他接受了萧晚风的提议,只有杀了萧晚风,才能彻底死了我的心,死心塌地回到他身边。 签下生死状,成败在人,富贵在天。 多么熟悉的一幕,我的人生又跌入了相同的轮回,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17 曾经金陵城下,那一场生死对决,萧晚月和司空长卿的面容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萧晚风和楚在劫。上一次,我失去了我的丈夫,背负起了金陵千千万万人的血海深仇,这一次,我又将失去什么,背负起什么? 不敢想,也无法想,伫立在呼啸的冷风中,身子轻飘飘的,脑袋昏沉沉的,只听见长乐郡主说:“晚风,你现在的身体只能动用内力坚持半柱香的时间,时间一过,你内力耗尽,必死无疑。”又听见蔺云盖说:“晚风,楚在劫的武学源自玄宗星宗一脉,攻守兼备,无懈可击,但有一处命门非常脆弱,若被击中不死也伤,我不知道他的命门在哪里,对战时你要想尽办法找出来,否则,必死无疑。” 一声声“必死无疑”,就像把利器在我的心上刺进又刺出。 浑浑噩噩,我脱口而出:“左边胸口第二根肋骨间。” “什么?”蔺云盖不明所以。 我定定看向萧晚风,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万不得以的时候,就刺他左边胸口第二根肋骨间,那里……也许是在劫的命门。”而我的名字,就被他刻在那里。 萧晚风深深凝视我,然后点点头,转身要走。我连忙拉住他,他回头探寻地望着我,我本想说,能不能不杀在劫。但是我说不出口,说出口就意味着宁可他被在劫杀掉,我只能说:“晚风,你抱抱我吧。” 他笑了笑,一如记忆般那么迷人的微笑,仿佛瞬间融化了漆黑寒冷的夜,圈手将我抱住,在我耳边轻声说:“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我答应你了的。” 穿过萧晚风的肩膀,我看到在劫迎风站在彼端船头,如夜魅下的杀神,嗜血残忍,与我目光相对的瞬间,却如寒冰炸碎一般,一身的暴虐被一种优柔取代,动着嘴角,无声地反复地说着三个字。我想起了那场漭漭白雪,红梅油纸伞下,那少年柔情似水,也这般无声地说着,我爱你。 冷月无声,涛声滚滚,两道身影在半空鬼魅般缠斗,分开,又缠斗。所有人都神情肃冷,屏息地驻首观望,只有我低着头,失神地望着甲板上那木质的漩涡,一圈一圈,像生命的年轮,而我至今仍然无法明白,为什么在我的生命年轮中,总是一而再再而三,没有选择地去接受,那些不愿失去的失去。 长乐郡主流泪,喃喃自语:“没时间了,快要没时间了……” “都这个时候了,晚风将还在顾虑悦容的心情,不肯下杀手!”蔺云盖咬牙愤恨。 我浑身一震,原来萧晚风察觉到了我的心事……是啊,他一直都是最懂我的。 蔺云盖大声喊道:“晚风,别再犹豫了,该做最后一搏了!” 我猛然抬头,发了疯似的冲到船头,哭着大喊:“晚风!晚风!” 两道缠斗的人影在半空快速地分开,高高地落到了桅杆的顶端,萧晚风俯首看了我一眼,再抬头,眼中已没有了犹豫。我不敢看在劫,也不能看他,我只能看着我的晚风,喃喃念着:“不要死……不要死……”心里却茫然,到底我希望谁不要死?又希望谁活下去? 两声怒喝再度响起,;破开了千层浪,已是最后一击,萧晚风凌空而起,手中长剑逆着冷月光辉,已经笔直地刺进了在劫的胸口,柳荫苒失声尖叫:“不——”长乐郡主和蔺云盖纷纷面露欢喜。然而下一刻,笑容僵硬在了他们脸上。 只听砰然一声,一块碎裂了的护心镜从在劫的衣襟里掉落,他笑了,很冷,很痛,“果然,她把我的命门都告诉了你,只可惜,我死不了,死的人是你!” 赤手握住了萧晚风的剑锋,鲜血从在劫的掌心顺着剑身源源流淌,他却丝毫不在意,反手将剑身锵然折断,与此同时,另一只手聚集了内力,用力朝萧晚风的天灵盖拍去。萧晚风借力往后一倾,出手迎面对掌,两掌相碰的瞬间,只闻在劫怒喝一声:“破!”萧晚风便口呕鲜红,如一只巨大的飞鸟般,从半空坠落甲板。 在劫步步紧逼,腰上长剑霍然出鞘,落定下盘,朝萧晚风的心窝刺去。 此时此刻,蔺云盖已如石蜡般站着没了反应,长乐郡主抱头疯子似的歇斯底里。 而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挡在了萧晚风的身前,与在劫面面相对,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甚至从他黑亮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那张苍白的脸。 他手中的剑端,停在我眉心一寸前。 我手中的匕首,刺进他命门一寸内。 一寸,一寸! 原来,一寸,就是爱或不爱的距离。 原来,一寸,就是爱得多和爱得少的差别。 长剑在手中滑落,哐啷一声掉落在甲板上,那声音在无意间显得那么脆弱。 然后,他露出很大很苍白的笑容,手掌轻轻覆在我的脸庞上,温柔地问:“傻姐姐,你哭什么?” 我不知道,只是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流泪。 “原来是这样啊,你宁可我死,也要跟他走。” 滴血的笑颜,从眼神刺进我的心里面,他流着泪微笑,“好,我成全你,我死,给你自由!” 猛地抓住我的手,用力地将匕首更加深入地往自己的胸口刺进。 鲜血溅出,喷了我满面,灼热地像火烧。 跨过这一寸,让不爱,变成爱。 跨过这一寸,让爱有多深,就刺进心里有多深。 仿佛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感官,失去了声音,我张了张嘴,无声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他笑出声来,探手想擦我脸上的血,他手上的血却更多,染红了我半边的脸。 他说:“如果你要离开我,那就把我的心掏空了带走,把我的命也全带走。” 俯首吻住我的唇,当着萧晚风的面,当着长乐郡主蔺云盖的面,当着所有大雍军士的面,深深亲吻,“我爱你啊,姐姐,我想娶你为妻。” 鲜血不断从他胸口流出,点点滴滴在半空溅落,如血色的桃花盛开在明媚的阳光下。 那晚,他曾温柔地在我耳边说,要为我种下满园桃花,要在桃花树下向全天下的人喊出他的心愿,要娶姐姐为妻。 我不停地摇头,他疯了麼,是不是疯了,竟真的在所有人面前那么说了!他不要万世名声了麼,不要千载歌颂了麼,还怎么去做圣君明主,还如何让天下臣民敬仰? 是啊,他是疯了,他连命都不要了,只要爱我,又怎么还会去在乎那些名声? 拔出匕首,用力捂住他的胸口,我哭着说:“在劫,你忍着,你会没事的,你说了不离开我的,你说过不再骗我了的,你不要有事!” 他就这么倚在我怀中,像个虚弱的婴儿,无助地抽搐喘息。 这时,有个声音冷冷地从身后传来:“悦容,杀了他。” 我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只见一道人影长身而立,背后罩着一轮巨大的月轮,清冷的月色在他脸上覆上了一层寒霜,白发三千丈,索命似鬼神。 “如果你下不了手,就让我替你下手,他是你的劫难,只要他不死,你永远得不到解脱。” 萧晚风将我从在劫的身旁拉离,翻开手掌,凝聚了掌力,朝在劫的命门拍去,想要补上最后致命的一击。我来不及阻止,想要以身抵挡,有一个人先我一步挡在了在劫身前。柳荫苒不知何时来到了这边帆船上,代替了在劫接下萧晚风竭尽全力的一掌。掌力过猛,将柳荫苒连同在劫双双击出十丈外,撞破了船头的栏杆,跌落海去。 只听在劫喊了声:“荫苒!”便见柳荫苒在最后关头用掌力将在劫送往大雍的帆船上,而她自已则双眼含泪,深深凝视着在劫的容颜,面带微笑和痴迷,像只断翼的小鸟坠落海中,被汹涌的海浪席卷着淹没无踪了。 “还差最后一击,不能让他活着,要杀了他……”萧晚风魔怔了似的喃喃自语,不停吐血,步履蹒跚着要朝前走去,想要越到对面的甲板上做最后的终结,却最终体力不支,仰面倒下。 蔺云盖迎上将他接住,见他脸色惨白如死,怒骂了一句,连忙将他抱回船舱内抢救。 船的那头,在劫捂着胸口跪在那里,喊道:“姐姐,求你,别走,回来!” 见我动摇,长乐郡主厉声低喝:“悦容!”我闭上眼睛,努力将在劫的祈求摒除耳外,然后转身离去。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身后传来杂乱的呼喝声:“圣上!”回过头,在劫早已倒地昏厥过去。 夜风如哭,涛声如哮。这场比斗,谁赢了? 没有赢家,大家都输了。 胡阕,炎山。 时值黄昏,赤色烟霞在天地投下万顷红晕,似熊熊燃烧的一起大火。塞北的苍茫辽阔,不同江南的细致婉约。以前总觉得塞北的落日很美,是因为那时她在身边,现在当他再次在旧日的地点看着旧日的风景,却再也感觉不到旧日的心情时,他开始分外怀念江南长川的烟雨朦胧,甚至就连记忆力那片逆着黄昏静静摇曳的梧桐林,也不再令他万般伤心,变得迷人妖娆起来,他知道,那是因为她曾住在那里。 这几日,他常来炎山上静思,常常在想,如果当初她碎心死在这里,他为她自绝于此,一座青冢将两人埋葬,谱写另一种碎心传说,会不会比现在要来得美满得多?又或者,当初他和她都没有回中原,就这么留在胡阕,在炎山下朝夕相伴,牧马放羊,共赏朝阳晚霞,平平淡淡过完一生,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他想着想着,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一声“贤王殿下”打断了他动情的回忆,部将上前恭敬递上斥候送来的中原消息。 萧晚月展开书信快速阅读,不知看到了什么,他的面容浮现欣喜,又伴随着悲伤。 “终于……”一声轻叹,信纸在他的掌心化为碎末,随风飘散在山头,而他早已转身离开了。 回到炎山下的驻兵大营,天霁迎上来禀报:“王爷,侧王妃已经等候多时了。” 萧晚月来到帅帐中,阿娜云正坐在他的帅椅上伏案而眠,眼底下淡淡的一层青黑,令她本是朝气蓬勃的容颜添上了几分憔悴。脚步声将本就睡得极浅的她惊扰,她幽幽转醒,那时萧晚月刚掀开舒帅帐的垂帘进来,两人目光相对的瞬间,阿娜云不自觉地红了脸,垂首轻轻喊了声:“夫君。”萧晚月点点头,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染儿出了什么事?”兵营毕竟是男人行军打仗的地方,并不适合女人和孩子居住,所以当阿娜云带笑萧染寻来时,他将他们安置在附近的一个部落里,派重兵保护。 阿娜云脸上的红晕褪去,浮现忧虑:“恩,染儿昨夜又起了高烧,今早还吐了血。” 萧晚月蹙眉,“你怎么昨夜不早来跟我说。” 听出语气中的责备,阿娜云低下头委屈道:“这孩子不让我告诉你,说你连日来军务繁忙,不想因为他的事再给你添麻烦,我见他睡着了梦里还在念着父亲,心知他是想你了又拼命压抑着,所以这才来请你过去看看他。” 萧晚月沉默了片刻,让部下牵来他的战马,为了节省时间,就与阿娜云共乘一骑奔出了军营,往萧染的所在赶去。阿娜云小鸟似的窝在萧晚月如同草原般宽广的胸膛中,春意料峭的寒风都淡不去他面颊上的火热,心中对他的爱意日渐愈深,就愈发在他面前不知所措,而他的反应总是很冷淡,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话也越来越少,总在炎山上远远眺望南方,她不知道他是在怀念故土,还是在怀念那个女人。 阿娜云问:“刚去你中军大营的时候,听将士们说起,近日内你将大举进攻中原?” 萧晚月淡淡地嗯了一声,也没多说其他的什么。 其实萧晚月之前已经反攻中原多次,但都有所保留,没有尽全力,一来他的部分大军派去助胡阕王一统塞北各大部落,他自己手中的兵将不足,不宜大战;二来他的兄长昭帝还没消息,他不敢大动干戈;三来是有意试探楚家两兄弟的军事实力,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事实证明,楚家那两兄弟哪怕在中原争霸上已经形同水火不容之势,但对付驻守在胡阕下的萧家大军时还是同气连枝同仇敌忾的,搭配得十分默契,这不由让萧晚月觉得几分烦躁。所幸天霁、天隐他们带着七万甲士在半个月前来到炎山下与他的大军会合,虽说是一支被楚天赐打着退出中原的残兵败将,但重新编排,再操练些时日,仍是一支强大的生力军,而胡阙王一统塞北各大部已成定局,他不需要再双线作战,刻意毫无后顾之忧地将重心放在反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18 攻中原、光复大昭的战事上,就待他兄长现身,即刻发动大战。 之前那封书信就是送来他大哥的消息,昭帝陛下现身大雍城,与皇后楚氏、长乐郡主、中书令蔺云盖四人冲出了雍军的包围,已经逃出大雍城,现今航行于南海之上。萧晚月已经密令那些潜伏在大雍城附近的所有斥候、密探赶去南海接应,只待接到他们,他就可以高举复辟大昭的旌旗,大振三军士气,雷厉风行地挥军进攻中原了。 萧晚月连日来阴霾的脸色,总算浮现出一丝欢愉,但阿娜云却显得有点郁郁寡欢,她的私心里其实并不希望大昭复辟,她希望萧晚月能够留在胡阙,前不久她父王来看她时隐隐暗示过,说王兄在战争中不幸殒身,他只剩下他这个唯一的女儿,而萧晚月是她的夫婿,又有雄才伟略安邦定国之能,希望萧晚月能留在胡阙继承他的衣钵,将胡阙的霸业推向另一个高峰。 父王还说:“就算大昭复辟了又有什么好的,萧晚月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王爷,女儿你也只能是一个侧王妃,哪比得上在胡阙,胡阙是你的娘家,有父王在背后为你撑腰,你就不须再看长乐郡主这个正妻的脸色,待日后萧晚月继承王位,王后的位置必然是你的,若萧晚月有宏图大志,建国号称帝,女儿你可就是皇后了。” 阿娜云觉得父王说的话很有道理,也不是说她相当什么王后、皇后,或者跟长乐郡主这个正室争个高下,只是很单纯地想,如果萧晚月留在胡阙,仰仗她娘家的势力开创霸业,那么她就可以成为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女人,哪怕不是最爱的,至少也是最能帮助他最能成就他的,好过回到中原,她就只能是他众多姹紫嫣红中的一株,在每日翘首等待他恩宠中红颜老去,看朱成碧思纷纷,那是多么令人心酸啊。 所以她曾多次向萧晚月暗示父王的意思,萧晚月听后只淡淡说了一句:“我自有打算,你一个女人家的就别管那么多了。”阿娜云就在想,如果是楚悦容,他还会嫌妇道人家多管闲事麼?阿娜云只敢想没敢说,怕惹他嫌弃。谁先爱上,谁就落了下乘,患得患失,又那么卑微。所以当你能骄傲的时候,就尽情地骄傲吧,等你真的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再也骄傲不起来了,甚至卑微到了尘埃里,还能在尘埃中开出花来。 萧染烧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却见父亲正坐在床边慈爱地看着他,他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干裂的唇撤出一道苍白的笑,痴痴念了声:“能见到父亲,真好……”直到萧晚月将他搂进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那种温热的触感才使他意识到,眼前不是梦,父亲是真的来看他了。 就算平日里装得再成熟稳重,说到底还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萧染扑进父亲的怀抱里哭了起来,说生病了好难受,一个人躺在床上无助又寂寞,他就分外地想念父亲,还想母亲,想大伯,也想姨娘,尤其是姨娘,他总是梦见她假意杀他时那泪流不止的模样,好像整个心都碎了似的,也让他难受得心碎了。 萧晚月怜惜地抚着爱子的头发,说:“那你要乖乖吃药,让自己的病快点好起来,等你烧退了的时候,父亲就把你母亲、大伯和姨娘他们接回来了。” 萧染欢喜地睁大眼睛,“真的,只要烧一退就能见到他们了麼?” 在父亲点头后,萧染那病得无力的身体突然像注入了一股力量,将搁置在床柜上的苦药一口喝尽,然后躺回床上,用被褥紧紧裹住自己小小的身子,裹得像只粽子,希望多散些热汗,烧就能快点退去,就能快点见到他日夜思念的那些亲人。 萧晚月叹了口气,他的这个儿子总是懂事得令人心疼,真不知道像谁,至少性子不像自己,自己到底没那么至真至诚。像他的母亲?萧晚月摇头笑了笑,更不像了,她最大的本是是将人气得半死恨得半死又爱得半死,又哪能这么细致入微地懂人心思。倒有几分像他大哥,虽然大哥要来得孤傲冷漠得多,但对待亲人却是掏心挖肺的好,只是世上真正懂大哥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了,被人误会了他也从不解释,就这么冷眼看世事,将生死置之度外,将繁华视作烟云,什么事都不会放在心上,唯独对一个人格外留心。因为这个留心,才导致自己对此人过分关心,从而丢失了真心,最后落得伤心。 药性发作了,萧染很快就睡了过去,萧晚月将视线投注在他的睡颜上,专注地像要在自己儿子的脸上寻找什么。这孩子长得很像他,让人一见就毫不怀疑他们是一对父子,可他有时候宁可孩子长得像母亲,哪怕只是眉梢眼角的一点相似也好,至少他还能睹人思人。转眼又想,长得那么像自己也挺好的,每次见到染儿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他就会有一种自豪感,这是我儿子,我深爱的那个女人为我生的儿子,瞧,我们多像,谁都不能否认我们是父子,包括她自己。萧晚月几乎把自己全部的爱都灌注在这个孩子身上了,染儿是他黑暗生命中仅存的唯一亮点。 走出帐篷时,阿娜云正候在外面,萧晚月对她点了点头,回中军大营时嘱咐了她几句,让她好好照顾萧染。 阿娜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染儿,他的姨娘才是他的亲生母亲?” 萧晚月却答非所问,负手驻足遥望辽阔的苍穹,淡淡道:“你知道麼,曾经我想要抛下一切,姓名、身份、地位、责任……统统都不要了,只请求她跟我离开,她却为了她的弟弟们将我遗弃了。” 阿娜云正纳闷他为什么跟自己讲这些毫无相干的事,却见他回头笑了笑,背后罩着广袤的蓝天白云,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流云快速地从他头上掠过,在他的脸上投下一道道明暗变幻的光束,以至于他的笑容显得分外的落拓而绵长。 他说:“这一次,她却抛下了她的弟弟们,义无反顾地跟大哥走了。” 那一刻,阿娜云突然觉得萧晚月实在太可怜了,跟自己一样的可怜,在爱人面前显得那么卑微。 阿娜云问:“如果你还能见到她,最想说的话是什么?” 萧晚月道:“我只想问她一句话。” 阿娜云问:“什么话?” 萧晚月道:“我想问问她,现在还恨不恨我。” 不知道为什么,阿娜云却觉得他真正想问的其实是一句“现在还爱不爱我”,因为爱和恨有时候是等同的。 萧晚月翻身上马,迎着塞北凛冽如刀的寒风,疾速地往中军大营策马奔去。 就在这马背上,承载了太多热血儿郎的野心和豪情,也就在这马蹄下,踏碎了太多痴情儿女的真心和美丽。盛世的繁华转瞬即逝,唯独那女子绽放在阑珊灯火下的微笑,伴随他漫漫长夜的一声轻叹。 刀和剑,把有缘人分天下的两边;争斗后,想念那美丽浮华的容颜。 萧晚月策马停下,迎着落日的最后一丝余辉,默默地,安静地,沉痛地,微笑。 他想,今生爱过,就算是一种幸福吧,只想记住那似流星划过般的光芒,假如来生不再是一场戏,他一定会紧紧的抓住她,不放手。 假如,不再是一场戏…… 南海之上,天悠悠,水茫茫,帆船随波逐流地航行在海天间。 我伏在床榻旁睡着了,因为伏趴得太久,酸痛感将人从睡梦中逼醒,幽幽睁开睡眼,对上了一双深情的眼眸,萧晚风就这么半依在床头看我。我扑了上去,握着他的手欢喜道:“晚风,你终于醒来了!” 淡色的唇扯出浅浅的笑,他问:“我昏迷多久了。” 我喜极而泣:“都整整两天两夜了,好怕你又像上次那样一睡就好几个月不醒来,现在可好了,你终于没事了!” 他笑着安抚了我好一会儿,总算把我劝住,取笑道:“几岁的人了,还哭得跟孩子似的。” 我讪讪地笑了笑,抹去眼泪道:“我这就去叫伊涟和云盖先生,如果知道你醒来,他们准高兴得什么都忘记了。” 才刚起身,就被萧晚风拉住了衣摆,“先别喊人了,还是让他们再休息一会儿吧,为了我实在累着他们了。” 我想想也觉得萧晚风考虑得对,为了救人,长乐郡主放了整整两大碗的血,蔺云盖几乎渡掉半生的修为,可算将萧晚风从鬼门关又拉了回来,可他们两人却差点去了鬼门关,当时脸色惨白得就跟死人一样,事后还死活都要守在萧晚风身边不走,最后是被我赶着回去休息的。 掀开被子,萧晚风让我上去跟他一起躺会儿,我去了鞋袜上床往他怀里窝,听着他胸口有力的心跳,高悬了两日的心渐渐地落定下来。 两人相拥床榻,听着涛声阵阵,时不时地聊着天,聊人生,聊未来,却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在劫,他已经成为我们两人心照不宣的禁忌话题。 萧晚风随口问:“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我眨了眨眼睛,“人说萧晚风才思敏捷,能识人心,我看你能不能真的猜中我的心思。” 萧晚风想了想,道:“胡阙和金陵我们怕是都去不了了,想必通往那里的渡口、关卡早已经布满了卫兵,一旦我们上岸或者闯关,必然被重重包围,悦容如此聪明,自然不会自投罗网。而我昏睡了两日却还在海上飘荡,如此一来,想必只有一处地方是悦容想去的了。” 说罢,放肆地探手进我胸前的衣衫内摸索,我的脸顿时红了,他睨了我一眼,笑了笑,然后从我怀中取出一张牛皮地图,“这东西果然被你找打了,当初我将此物放进香炉,然后摆在夜梧宫,本来就打算等你回来后亲自发现,打算给你一个惊喜,谁料……” 他没再说下去,转了话锋,道:“悦容接下来想去的,便这张地图所绘的地方吧。” 我点点头,道:“记得昔日我们分别时你曾说过,等我回来要带我去一个地方,一个我们厮守终身的地方,是不是就是这地图所指之处?” 萧晚风颔首,我问:“那是个什么地方。” 萧晚风道:“桃花源。” 我一怔,“什么?”在劫的脸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萧晚风没有察觉我的异状,回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开辟出一处绝世的桃花源,想要在功成身退时,带你去那里避世。” 他俯首亲了亲我的眉骨,“悦容,你一定会喜欢那个地方的,在那里,我精心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 大雍城,楚府,南苑。佳人已去,空余画楼向晚。 自她离开后,他就没再来过这里,怕勾起记忆,难以承受生命之重,悲痛、沉痛、绝望,还有愧疚,将他空空荡荡的躯壳填满。 那一日,他最信赖的两个知己已离他而去,一个被他逼死,一个救他而死; 那一日,他最心爱的姐姐离他而去,哀莫大于心死,他的心早已鲜血淋漓,苟延残喘,却迟迟不肯死去。 这日傍晚,他在黄昏的余光中醒来,梦中依稀有一丝泪光,他捂了捂痛得没了知觉的胸口,撕开纱布,伤口隐隐又渗出血来,他也不在乎,手指抚着那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含泪,带血。 那一刀刺进胸口,将悦容和在劫在心上分开了两边,就像命运钦定的爱情,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年少轻狂,幸福时光,一去不回。 他咬牙不语,离开病榻,突然很想到她房里走走。 这一路走来,他不吵不闹,不哀哭不嘲笑,也不需要别人知道,他快要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推开房门,迎风逼来一股浓浓酒味,楚在劫厌恶皱眉,骂道:“没用的孬种。” 那人伏在案桌上,摇晃的酒杯,对怒骂置若罔闻。 饮罢杯酒,才冷笑:“我是没用的孬种,你又是什么东西?无耻的畜生!” 楚在劫道:“好过你机关算计,最后还是一无所得。” 楚天赐闻言,拍着桌子大笑,像个醉了的疯汉,却又口齿清晰地出言讥讽:“我一无所得,难道你就得到过?瞧啊我尊贵的壅帝陛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当众跪着企求,连自杀的苦肉计都用上了,你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楚在劫不以为然,心爱的人都要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还谈什么尊严?跪着企求也好,用苦肉计假意自杀也罢,只要能让爱人留下,其他一切都无所谓。 一直以来,楚在劫都看不起楚天赐,不是因为楚天赐拥有的太少,而是因为楚天赐在乎的太多,名誉、地位、权利让他的爱显得畏缩又懦弱,她在时他不敢轻举妄动,她走后他也只敢悄悄地在她的房间里借酒浇愁,自我麻痹。 楚在劫就想,他绝不要这种的丑态,哪怕当众下跪,哪怕假意自杀,也要义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19 无反顾地为自己争上一把,远比这种自怨自艾的丑态要来得有尊严。挣脱道德束缚,只忠于自己的感情,听从自己的心,不向世俗下跪,不为外道抹杀自我,这才是灵魂不屈的尊严。 而关于爱的诠释,一直都是他们兄弟俩最大的分歧。 楚天赐道:“楚在劫,你不懂爱,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爱不是强取豪夺,而是让对方自由地追求幸福。” 楚在劫不屑一顾,“如果给她幸福的那个人不是我,我宁可她一辈子不幸。” 楚天赐嗤笑,“你总是刚愎自用,不顾他人愿不愿意,只管自己喜不喜欢,一味地强求。” 楚在劫道:“强求又如何,两人的感情总有一人要坚持,如果两人都放弃,这段感情就彻底结束了,只要还有一人坚持,哪怕是强求,那么我和她就还有在一起的可能。” 楚天赐闻言,如遭一记闷棍,脑中嗡嗡直响。 楚在劫轻蔑看他一眼,“择日我要启程回长川整顿三军,明天落日之前你给我滚出大雍城,滚回你的东瑜老巢。” “整顿三军?” 楚天赐一怔,酒醒了几分,“你想做什么?” 楚在劫望向血染的黄昏晚霞,冷笑:“我们亲爱的姐姐可真有本是,偌大一艘帆船就这么在南海上消失无踪,不过没关系,既然我找不到她,就让她自己回来找我。” “难道你……” “我要进军攻打金陵,除了萧晚风,全天下就江北金陵是她最在乎的,当初为了金陵,她可是连萧晚风都敢硬着对抗,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敢杀,这次我倒要看看,她能躲到什么时候!” “楚在劫,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 “随你怎么说,如果你还想在有生之年再见你的悦容姐,最好按照我说的去做。” “你想要我做什么?” 楚在劫推门而去,只留下一句:“帮我挡住萧晚月在关外,别让他进关坏我好事。” 楚在劫走后,楚成玉就进来了,道:“大雍即将全军倾巢而出攻打金陵,这可是我们进攻长川的大好时机,小叔叔……” 话未说完,楚天赐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他的背上,像发酒疯似的笑呵呵道:“成玉啊,你姑母以前老唠叨着让我和楚在劫两人要相亲相爱,你是知道的,我最听她的话了,以前在她嫁去金陵时就跟她许诺过,在她回到我和楚在劫身边之前,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楚在劫,我这么乖这么听话,她一定不会怪我,她只会怪楚在劫。” 楚成玉愣了一下,被楚天赐揪着衣襟,贴着面说话:“你知不知道啊成玉,小时候我总故意惹悦容姐生气,是因为我想引起她的注意,可是现在我却不敢再惹她生气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楚成玉道:“因为小叔叔已经长大了。” 楚天赐听后哈哈大笑,放开他的衣襟,拍拍他的脸,夸赞:“没错,不亏是从小跟在我身边的混小子,有眼色,是的,我长大了,我楚天赐已经长大了!” 笑着笑着,突然安静下来,“可我怀念小时候,那日子真是好啊,因为不谙世事,可以肆无忌惮地犯错,因为不懂事,可以轻而易举获得别人的原谅,可以光明正大地宣布,我长大了要娶悦容姐做媳妇,所有大人听了非但不责备,反而笑得东倒西歪,催促着让我去拉悦容姐的小手儿;可是长大了,什么都变了,人一懂事,纯真就失去,开始害怕别人的眼光,开始恐慌听到别人的议论,所以随波逐流地做人,将最初的梦想藏在心里,不敢犯错,不该轻易说爱,怕被人嘲笑,怕被人看轻……我老是说讨厌楚在劫,厌恶他自私自利,其实是羡慕他,我羡慕他啊……” 楚成玉诧异,他从没听他如此说起自己的心事。 楚天赐注意到他神色有异,歪着脑袋问:“如果我说我爱悦容姐,你会看不起我麼?” 楚成玉叹道:“就算小叔叔不说,我也早就看出来了,也知道你为此受了很多的苦,又怎么会看不起你?” 楚天赐道:“那你知不知道,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做我的女人,我都做了什么?” 笑容在他脸上一点一滴蜿蜒而出,如晕散开来的水墨画,模糊地带着厚重的沧桑,他说:“我漠视她被人伤害,冷眼看她被楚在劫威胁却置之不理,甚至顺水推舟将她送到楚在劫的床上……很多时候我可以阻止楚在劫,可我没有这么做,我就是要让她在这条悖逆道德的感情路上越陷越深,最后不可自拔,那么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理由拒绝我,我对自己说,没关系,只有她最后能成为我的人,只要我能成为她最后的男人,其他的一切我都能忍,我还派人扮作雍军去一线天伏击萧晚风,既可以杀了那个背负我楚家血海深仇又觊觎她美色的男人,还可以嫁祸给楚在劫,离间他们的感情,到时候悦容姐对楚在劫悲痛绝望,彻底丧失了信任,走投无路时,就会投入我的怀抱……就算这样,你也不会看轻我麼,成玉?” 楚成玉红了眼睛,恨恨道:“我只怨老天无眼,不让小叔叔如愿!” 楚天赐听后,伏案沉沉低笑。 机关算尽,最后还是一无所得,难怪楚在劫都忍不住骂他,没用的孬种!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骂得多么一阵见血的准啊,孬种,没用的孬种!不敢义无反顾地追逐梦想,只敢在暗地里酝酿悲情,还要用高尚的情操标榜爱的道义,说什么爱是成全不是占有,虚伪!做作! 可他只能怎么做,必须得这么做,如果他想得到她的爱情,就别无选择。 有些事楚在劫做得到,楚天赐做不到。 如果他有楚在劫在悦容姐心目中一样的地位,他也愿意豁出一切去赌一场爱的生死。 可他是楚天赐,没有楚在劫那样与生俱来就能拥有她至死爱护的福分,他若想达成目的,只能踏着楚在劫做垫脚石,一步一步揉碎道德和情感往上爬。 说他卑鄙也好,无耻也罢,二十一年了,他就这么一个愿望,想遂了自己的心,吻一吻她的脸。 “刀光剑影,尔虞我诈,尘世劳顿,如今才知,二十一年非,常为客。欲如归云,伴夕阳静去,却闻索命无常,冷笑破空。” 楚天赐肆意酌吟,惨淡一笑仍把酒,欲尽今生一点欢。 楚成玉想要劝阻,楚天赐长袖一挥,笑道:“杯酒在手,俗事休要再提,来来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档。” 一杯又一杯,纵情狂饮,酒入愁肠,人已断肠,一番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成玉见他闭目伏案,一动不动,似已醉倒,便暗暗长叹一声,静静地阖门离开。 走了几步,想起如今初春气寒,就这么让他睡着,唯恐邪风入体,便取来披风替楚天赐送去。 怕惊扰了楚天赐安睡,楚成玉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下一刻人就呆在了那里,再也迈不动沉重的脚步。 楚天赐趴在桌子上,额头埋在双臂间,肩膀一耷一耷地耸动着,而那哭声却始终压抑在咽喉下,怎么也不肯发出。 真正的疼痛和眼泪,是哭不出来的。 楚成玉一言不发,默默地从房中退了出来,看着屋外雾霭沉沉的天色,一口白雾从口中吐出,“今年的春天,可比冬天还要冷得多……”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有一种遥远,旧了新颜,皱了爱情,殇了感怀…… 晋太元中,武陵中,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源。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桃花源记》 桃源美谈,常见书中,多为世人所臆断幻想,远避世事争斗的美好世界。 每逢乱世,百姓苦不堪言,时时念叨:“安有桃源可避暴秦?” 世上本无桃源,一切空余美谈,殊不知,今日便有人一眼万年,开辟出一方豁然仙境。 萧晚风立于船头,与我执手笑道:“天无绝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花有荣枯之期,水有无尽之流。” 沿南海往西南而行,遇一孤岛,岛上杂草横生,剥开僻远一处水草从,乍见潺潺溪流。 沿着溪水而行,此后所见多如书中所记载,行程十来里水路,遇一片桃花林,两岸皆是桃花,遍地芳草,落花纷纷。 溪水尽头,有一座山,山边有一个小洞,里头隐隐约约有亮光。 一行人便离船上岸,在萧晚风的引领下,从小山洞进入。 此后所见,又如书中记载,起初洞口狭窄,仅能容一个人通过,又向前走了几十步,一下子变得开阔敞亮起来。 心知一景一物,都是萧晚风刻意为之。 出了山洞后,便见眼前之景,天高水远,草木扶苏,阡陌纵横,屋舍齐整。 最近处有一池塘,水面澄清,碧波荡漾,有一闲人,身穿布衣,头戴斗笠,驾一叶扁舟,漂泊于池塘中央,持一根鱼竿,安静垂钓,一副悠然自得之态。 我想起一句诗来,形容此景恰好,不由自主念出声来:“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萧晚风接口:“一壶煮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吟罢,低头含笑道:“悦容何不唤那垂钓者过来,询问是否备有浊酒,来喜迎我等故友,可供笑谈古今事?” “故友?”我目露困惑,不解问道:“那垂钓者认识我们麼?” 萧晚风故作高深莫测,“兴许你认得他。” 我按捺住心中迷惑,展臂挥手朝那垂钓者高呼:“这位朋友,可否上岸相见?” 那垂钓者回过身朝我们望来,似乎怔了半响,这才划船靠岸,将鱼竿往肩上一扛,迈开大步走向我们。 见他走路姿态,大步流星,沉稳有力,我隐隐觉得熟悉,似在哪里见过,却一时又想不起来。 待他走到面前,摘掉头上斗笠,露出一张俊朗非凡的面孔,对萧晚风恭敬作揖,笑道:“原来是郑国公大驾光临。” 我这才认出他来,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巴,惊呼:“赵子都!” 萧晚风身子一直都不太好,更何况那日跟在劫玩命地比了一场,大吐好几口血后,身子骨就更加不如从前了,面容日渐憔悴,精神时常不振,但形势所迫一直强撑着,来到这片世外桃源之后才松懈下来,一沾到床就睡了过去。多日的逃亡奔波,让长乐郡主和蔺云盖他们也都疲惫不堪,见萧晚风确实没什么大碍,就各自回房休息了,只留下我还在屋子里从旁照顾晚风。其实我看得出来长乐郡主很想留下来的,但是没办法,论关系谁叫她是弟妹,我才是萧晚风的妻子,所以还是各就其位吧,我大方了一次,不可能大方一辈子,总不能老让别的女人霸占我的丈夫。就算我愿意大方,萧晚风还不跟我急? 现在我们正住在一家农舍里,说农舍还是有点不搭调的,这辈子真没见过这么奢华的农舍,高门深宅,院落有致,建筑构造跟昔日萧家在皇都的柳荫别馆有点像,俨然就是一座气派的富贵豪宅。之所以被我称作农舍,是因府宅围栏外圈了近十亩农田,种了些蔬菜瓜种,还养了几窝鸡鸭鹅,一只只都是肥肥胖胖的,精神抖擞。我就在想,要是炖了来吃,一定补身子,恰好我有身孕,晚风又病着,两人都需要进补。有趣的是那群鸡鸭似乎知道我的想法,在我进门时叫得格外响亮。我有觉得好笑,萧晚风也真是死性不改,对生活格调向来过分讲究,就算来避世都不让自己过得太寒碜。以前我无意间跟他提过向往的田园生活,没想他真的按照我说的在这里弄出了这么一派乡村风景来,看得出是后来新建的,搭着原本富丽堂皇的府宅,怎么的都有点不伦不类的感觉,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这家农舍的管家是个年近四旬的中年男子,我听萧晚风喊他李管家,据说原先就是他们萧家的家奴。想想这人也真够可怜的,被萧晚风派来看守桃花源,就这么与世隔绝了十几年,刚见到萧晚风时还战战兢兢地喊他大少爷,想必在萧晚风十六岁继任郑国公之前,那李管家就被派来这里了。为此我留了点心思,难道萧晚风在少年时期就有出师归隐之心,否则怎么会开辟出这么一个桃花源?于是我就更感到奇怪了,既然他的初衷是归隐,那么他后来发动“仁义之争”,杀常昊王,东并楚家东瑜,北取司空家金陵,远征大雍城,最后灭大经,建大昭萧姓王朝,把全天下搅得人仰马翻,为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20 的又是什么?我又想起他此番来桃园前曾跟我说过的话,说原本就打算在功成身退后带我来这里避世。这“功成身退”四字有点耐人寻味。已经跟萧晚风做了不少时日的夫妻了,至今我还是看不穿他的想法。看来等他醒来了我得好好问问,体贴关怀一下自己的丈夫的心事,也是我身为妻子的责任和义务。 这时李管家有事来请示,我怕吵醒萧晚风,就走出房外询问什么事,李管家对我十分恭敬,显然萧家治家很严,就算是十几年不见的主子依然礼数周全,而李管家对萧晚风极为畏惧,折射到我这个主母身上就更加显得毕恭毕敬了,躬身作揖回道:“禀少奶奶,外头来了客人,听说是少爷来了,特意来请见。”我问:“是些什么客人?”李管家道:“都是些寻常的街坊邻居。”我听后忍不住笑了,能有资格被萧晚风扔来这里的人,哪会是什么寻常的街坊邻居?当初乍见真正的常昊王赵子都时我便意识到了,萧晚风这几年为了一统天下杀了不少的诸侯贵胄,那些人若不是真的去了地府投胎,多半就是来这里安家落户了。我对李管家道:“晚风长途跋涉舟船劳顿的太累了,正睡着,你就让他们今日请回吧,留下拜帖待晚风醒来后留阅,日后再会客也不迟。”李管家授命去了。 这晚我做了一梦,梦见春天里的桃花开了,在劫站在璀璨的桃花树下微笑着流泪。梦里反反复复都是这个画面,后来就醒了过来,天也已经大亮,胸口却觉得闷闷的。也不知道在劫现在怎么样了,那日倒下之后有没有性命危险?自我安慰袁不患说他是三生三死之命,之前掉下悬崖破了头颅都能活下来,这次必然能逢凶化吉。不知怎么的又突然想起他九岁那年被毒蛇咬了,曾经一度没了呼吸,这么想着就吓得我浑身出冷汗,如此一来在劫不就死过两回了,若再出意外不就回天乏术了? 正在忧虑不安时,萧晚风醒来了,沐浴着一片晨光笑道:“怎么大清早的就一副愁容?”我连忙收整神态,一笑带过。都已经决定和他隐居在此了,就不要再表现出任何对俗世的留恋,更何况还事关在劫,是萧晚风最难容忍的。问萧晚风今日感觉身子怎样了,他说好很多了,让我别太担心,我瞧他脸色是比昨日红润了点,也放下心来,唤来婢女伺候他梳洗,萧晚风问:“我睡着期间有发生什么事麼?”我回道:“没事,也就几个街坊邻居说要来见见你,被我打发着走了,待会我让李管家把他们递来的拜帖拿来给你看看,拣你想见的人会客吧。”又嘱咐了几句,让他别太劳累着见太多的客人,以身子为重,他都笑着应下了。 一个小丫鬟子屋外进来,俯身禀报:“少奶奶,李管家在屋外有事请示,请您拨冗去一下。”我道:“你去跟他说,少爷醒来了,让他自己进来说吧。”小丫鬟去了,我回头瞪了萧晚风一眼:“我还真是劳碌命,都挺着大肚子来这里隐居避世了,本想享享清福的,没料还要替你操劳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我不管了,还是你自己管吧。”萧晚风只笑笑没说话,起床后从我手中接过捋好的巾帕试脸。我问他早膳吃什么,他想了想,道:“想吃悦容亲手做的,什么都好。” 这时李管家进来了,朝萧晚风行完大礼后,又向我请安:“见过少奶奶。”我摇手道:“快别称呼我少奶奶了,我可没少奶奶的命,这不就要去厨房为你家少爷做早膳呢,你见过一大清早就这么辛苦做粗使活的少奶奶麼?”李管家愣住了,我掩嘴笑笑离开,虽然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乐呵着给萧晚风做饭,女人有时候难免口是心非。我开始爱上这种从一早便充满家庭琐事的全新人生了,比以前跟萧晚风在宫里头前拥后呼的日子更有幸福感,这才是夫妻生活啊。 在厨房多做了些早膳,让下人送去长乐郡主和蔺云盖房中,我自己亲自端着一份回房了,那时萧晚风已经梳洗完毕,简约的赤砂峨冠束发,月色长衫也极为宽松闲适,袖角衣摆处纹有成片墨竹,衬得他越发儒雅,人也看上去精神了许多,正交代完李管家一些事宜,李管家领命后,朝我行完礼就走了。我把早膳端上桌,燕窝红枣粥,配几样精致小菜,不像以前宫廷膳食那么复杂,只简单随意,有种家的感觉。萧晚风与我环桌而坐,共用早膳。 我喜欢在早晨的阳光下看萧晚风吃我做的饭,他吃得很快乐,于是满足感将我的心全部填满。他的手可真是好看啊,十指修长,指骨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饱满,如珠玉般剔透,那象牙筷子拿在手里跳动,都像是精美的艺术。实在喜欢得不行了,我放下筷子,他他腾出的另一只手牵过来,放在唇前亲了好几口,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吃饭,萧晚风被我弄得不明所以,我也不管他,自顾着得意。眉眼一扫,见桌子一角叠放着一些东西,是李管家方才拿来的拜帖,差不多有十几份,分成两堆摊放,看来相见萧晚风的人还真是多。 顺着我的视线看了那些拜帖一眼,萧晚风问:“悦容想不想知道都是些什么人?”我喝了口燕窝粥,眉眼不眨地说:“不想。”是真的对那些已经过气了的诸侯贵胄们没兴趣,以前为了生存和利益总想着跟他们这类人处好关系,有些人分明不喜欢的还要虚伪地说好听的话,现在我可不管那些了,只管处好萧晚风一个人就行。萧晚风也不问我为什么不想,只把其中一叠整理好的拜帖推到我面前,道:“这些人我没空见,你替我去见他们吧。” 如此说来到令我倍感好奇,萧晚风什么性格我自然是知道的,他要是真的没空见或者不想见,任那些人跪在门口呼天抢地,苦苦哀求,他也只会面无表情,置若罔闻,要知道他那冷血无情的名声可不是白白得来的,所以没道理这次反而让我替他去会客。也不知道是些什么来头的人物,竟让萧晚风放弃一向干脆利落的作风,如此迂回曲线地行事。 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随手取来一份拜帖展开来看,本是随意扫视的,可这一看就把我惊得跳了起来,连忙把余下的拜帖全都快速地翻阅,看完后激动得脸都红了,心都在扑通扑通地狂跳,看向萧晚风,欣喜若狂:“晚风,他们!他们!” 萧晚风淡淡一笑,大手抚着我的头发,宠溺道:“我说了为你备了份大礼,喜欢麼?” “恩,喜欢极了!”我扑来过去捧起他的脸,朝他脸颊上重重地啾了一下,“晚风,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太爱你了!” 揽过我的腰让我做到他腿上,笑道:“那再亲一下。”我嘤了一声,环住他脖子,俯首吻住他的唇,本想浅尝则止,却被头拖着后脑勺不肯放开,狠狠地久久地缠绵不休,这下可就乱套了,他的呼吸愈发紊乱,薄唇沿着下颌滑落,细吻着我的颈项,一手拖着我的背,一手探进了我的衣衫内,初春的冷空气随之灌进皮肤表层,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意乱情迷的脑袋也清醒了过来,连忙啪的一声双掌拍在他两颊,他怔怔地看着我,眼眸中还布满浓浓的情欲。 察觉到男人的坚硬正隔着衣衫抵在后股间,我的脸更红了,劝道:“晚风,现在不行,你身子还需要好好静养,你须清心寡欲……”话没说完,他别过脸“嗤”地笑了出声,然后侧的脑袋看我,阳光透过纱窗斜斜地落在他的脸上,蒙上淡淡的一层嫩黄,令他本是冷硬孤傲的五官都妖娆明媚起来,“悦容这幅摸样,怕是神仙见了,也难做到清心寡欲。” 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番缠绵后已衣衫半解,春光乍现,发鬓如云散般凌乱,红唇微启高翘,颊若春桃,眼波微转,顾盼皆是风流。正怔怔想着,自己竟会流露出这等风貌,忽感胸前酥麻,头一低,只见萧晚风翻开手掌拖着我的胸脯,喃喃道:“果然是丰腴些好,悦容以前就是太瘦了。”再也受不住他这样的撩拔,我忙从他怀中跳出,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嗔怒瞪他,口气强硬:“晚风,你得清心寡欲,清心寡欲!”他却说:“有你在,没法清心寡欲。”我恨恨道:“成,我走。”他忙喊住我:“悦容,你去哪?”我折身回去取来那一叠拜帖,举在半空摇了摇:“准备一下去见他们。”才走了几步,听见萧晚风在身后嘱咐道:“慢点走,别蹦蹦跳跳的,仔细肚子里的孩子。”我的心一暖,回头嫣然笑道:“知道了,孩子他爹。”萧晚风还在发怔,我已笑吟吟地走远了。 回头换了身正装,备好见面礼,想了想,还是决定找萧晚风和我一起去,当然没忘记该是他吃药的时候了,顺道为他煎好药送去,他最讨厌苦的东西,每次吃药时就跟孩子似的总一副深恶痛绝的表情,所以我都拿蔗糖水为他煎药。 推开房门,他正半依在朱槿贵妃榻上看书,身后是一面扇形萱花窗,窗外远远能看见一轮大水车在池塘上滚动,卷起碧波千层,传出哗啦啦的水声,十分动听,而他却仿佛不被任何事物惊扰,神情淡薄,眼眸无波,只静静地阅读卷宗。记忆里很早以前的萧晚风就是这样的,面容麻木,无悲无喜,却在与我相爱后,流露出最为迷人的风情,而我便是这种风情唯一的欣赏者。这么想着,心中的爱意愈深,望着他看书的姿态,竟渐渐地痴了。 削长的手指翻过一页书,萧晚风头也不抬,淡淡道:“你再这样看下去,我就真的清心寡欲不起来了。” 我窘迫地轻咳几声,然后把药端过去,在他喝完药之后忙把白帕递给他,他接过白帕随意擦了嘴角,问:“怎么还没走呢?”我说,还是想让你跟我一块去。他沉默了一下,道:“我刚来这边,有许多事要处理,这次还是你先去吧,更何况我若是去了,他们都拘束,反倒不好。”我想想也是,以前就这样了,萧晚风只要往哪里一坐,那身气度和威严,总让旁人大气也不敢喘,气氛就冷凝到极点,怎么也热闹不起来,真是天生的煞星,可我就爱这个煞星。但考虑到长久下去不是回事,毕竟以后大家都要在这里共同生活的,忍不住劝道:“你是我丈夫,总不能老是这样冷着他们。”萧晚风道:“你别担心,以后我会跟他们好好相处的。” 萧晚风这样的人,从来不屑跟任何人好好相处,我知道他所有的改变都是为了我,因为他爱我。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我亲了亲他的唇,唇齿间还带着药汁的苦涩,流到我的心间却溢满了甜蜜,“晚风,你对我真好,真高兴这一生能遇见你,下半辈子我要和你在这里好好过。”他笑着轻抚我的脸庞,轻声道:“行了,快去见他们吧,我知道你很想念他们。” 我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然后离开。 对于未来美好的憧憬已经让我快乐得忘乎所有,没有发现,就在我转身后,笑容在萧晚风的脸上一点一滴地失去了。 厅堂的门咿呀一声被推开,我跨进门槛,屋里的人不约而同地站起了身子,我看着他们,他们看着我,许久不言不语,含泪凝噎。当初乍见拜帖上那一串串熟悉的名字,我早就恨不得马上与他们相见。大哥他清减了,但人愈发精神,二哥看上去明朗了许多,四哥少了往日的浮夸多了几分沉稳,二娘淑夫人和三娘司空夫人都面色红润,增了些福态……大家都很好,看来在这里过得颇为称心,萧晚风没有亏待他们。然后我就看到了太后楚芮媛和幽王赵薰,不,现在不改如此称呼他们了,他们是我的五姐和侄儿,九姐楚丽华和九姐夫柳固安就站在他们身旁,面上流露的同是久逢亲人的欣喜,他们没死,都还活着! 抹了抹眼泪,我大步迎了上去,众人也一同上前,一声声“悦容”“十妹”将我包围,我朝长辈们一一行礼,他们唤来晚辈们向我叩头请安,一家人团聚,总有说不完的话,好不容易缓下来的情绪,又不可遏制地失控了,就如此反反复复地时笑时哭。 我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出生的,又因为小时候的遭遇,一直以来对于楚家的亲情比较淡薄,在经历那么多事情之后,方知有些情感是与生俱来的,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共同历经患难后的一家人,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此间大家说着彼此的遭遇,当初萧家鲸吞楚家时,萧晚风将他们送来了这里,桃源外围看似波澜无起,实则重兵把守,内围却如极乐世界,与世无争。既来之则安之,于是他们就在这里生活了下来,对萧晚风的怨恨也少了许多,心知他是有心救他们,若被萧家其他人知晓楚家子孙们都还活着,就以萧夫人和萧晚灯她们狠毒的手段而言,必然会赶尽杀绝。只是他们都挂心着我,无奈桃源与世隔绝,他们出不去,也不知道外边到底都发生了什么,直至后来五姐和九姐她们相继到来,从她们的口中才知大经灭亡,萧晚风登基称帝,而我最终也嫁给了他。他们还说,当初早在东瑜的时候便已看出我与萧晚风情愫暗生,无奈身份之隔、家族之争以至情路坎坷。 他们深知萧晚风念着与我的情分才对楚家最大限度地留有余地,但若不是萧晚风,楚家何至于落得今天这等地步?真真仇是此人,恩也是此人,对萧晚风的心态都不免有点复杂,但从私人感情上来说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21 ,见我能嫁给他,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都为我高兴。 视线落在我隆起的肚子上,大家笑得意味深长起来,隐隐约约又好似几分怪异的神态。 无姐悄悄挨在我耳边说:“他们都不知道昔日那个赵子都的真实身份,后来在这里遇见真的赵子都,都以为他是在兵败以后被萧晚风送来这里的,如今你也来这里了,还嫁给了萧晚风,以后彼此总会有遇见的时候……”余下的话她没说,我全都心领神会了。众人不明真相,想是怕我得知旧爱未死,勾起想念,却有了新欢,还怀上了孩子。以后难免彼此封面,两面尴尬。不由含嗔地瞪了五姐一眼,屋里就她知道真相却故意瞒着不说,那赵子都也奇怪的,都住在这里这么久了,没道理不跟别人痛斥萧家那两兄弟对他做过的种种“恶行”,难道是畏惧萧晚风的权势? 闲话间,三娘问:“怎么不见在劫和天赐同你一道过来看我们?”其他几个兄弟姐妹也附和着询问。 显然他们还不知道外边的世界由一番改朝换代了,还以为这次我和萧晚风过来只是专门探望他们的,我也无心隐瞒他们,叹了口气,将外边的形势草草地说了一遍,众人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确实难以想象,楚家昔日沉默寡言默默无闻的十一子,嚣张跋扈荒诞不经的十二子,竟一明一暗合着将萧晚风这样强大的对手硬生生地击败了,还君临天下,创建王业。楚家出此二子,必流芳千古。才刚喜上眉梢,又愁上心头,听说他们最近为了争天下闹得关系几度决裂,同室操戈,楚门之大不幸。我安抚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隐居在此,也管不得他们了。众人长叹了几声,也唯有祈求列祖列宗在天保佑他们勿伤楚家根本。 此后与众人一块吃了饭,有一番小聊,不知不觉过了一天,我看天色差不多了,就告辞离去,众人苦力挽留,我笑道:“以后我等都长居在此,有的是时间叙旧把脚,不急在一时,来日方长,这不家里还有人在等我回去呢。”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们也有点顾虑萧晚风,不再强留。大哥本要送我离开,五姐道:“还是让我来送送十妹吧。”大哥心知五姐是有话想跟我私谈,也就随了她。 出了门,弃了车马,徒步行走在阡陌之上。暮色已临,空气泛起一层薄薄的青雾,周遭都是田野,远远近近几只牛羊在吃草,佃农都在日落后都回家了,一眼望去路上没什么人,故而显得冷冷清清。此处的府宅都建得间隔遥远,除了些茅屋农舍,往往走四五里路才见一门大户人家,都是朱门深红,府院紧闭。农舍里住的都是这些大户携带而来的家奴,毕竟现今住在这里的大户在外都曾是贵胄官宦人家,讲体面,有的彼此间还因土地、爵位等利益之争在外头有过间隙,无奈都被萧晚风扔来了这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就将府宅建得远些,筑上雕栏,算是划清界限。但平日里实在无聊了,就出来走走,狭路相逢,若是故友就拉着不放,品茶饮酒一聊就是一整日,若是冤家就大眼瞪小眼,你骂一句我顶一句哼哼唧唧一斗就是小半天。 听五姐说起这些生活琐碎,昔日都曾叱咤风云的人物,而今竟像个小老百姓似的为鸡毛蒜皮的事闹来闹去,怎么的都觉得好笑,也掩嘴笑个不停,突然听见五姐问道:“十妹,他……他现在还好麼?”我收起笑容,抬头深深看了五姐一眼,她也不回避视线,与我直面相视。最终我黯然叹息:“他不曾许过你天荒地老,你又何必为你痴痴念念,忘了他吧,五姐。”其实我想说的是,为了萧晚月这样一个不爱他的男人日夜牵挂,不值得的,但我说不出口,只能尝试着将话题说得婉转。 五姐垂眸低笑,纤指掠过耳角的鬓发,优柔而美丽,轻声道:“想他都成每日的习惯了,哪能说忘就忘,我也没别的意思……诶,只想知道他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我沉默片刻,说萧晚月现在还挺风光的,拥兵三十万驻守在关外,时刻如虎狼般窥测中原,背后还有整个胡阙做后盾。五姐听后点点头,喃喃道:“这样就好,他的志向很大,从不甘寂寞,可他总是他寂寞……”说着不自觉流泪了。 我递过丝巾,她接手擦擦眼泪,朝我赧然笑了一下,我才要开口,她摆手让我劝解的话就别说了,说习惯了想他,也不想改了这个习惯,她问我:“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进宫做天子的妃嫔麼?”我道:“十八岁之前未出嫁的姑娘选秀进宫是大经的惯例。”五姐笑笑,“傻十妹,像我们这等出身的官家小姐,若不是自己情愿进宫,有的是办法躲开选秀。”我了然点头,五姐的生母是三娘司空夫人,司空家和楚家两家权势,都足以让她成功避开选秀,我进宫前的境遇跟她比起来那就天壤之别了,虽说过继到萧夫人膝下,但恰恰就是萧夫人逼着我进宫,为的是不让我嫁给常昊王。当时我还纳闷,常昊王如何也算是一方权贵,攀上他还不比攀上一个无权无势的傀儡天子有用,她为什么如此强制反对?后来才渐渐明白,原来她是不愿我跟她侄儿纠缠不清。话又说回来,五姐爱慕萧晚月,若真不愿进宫伺候经天子,有的是办法躲掉,但她最后还是进宫被封了贵妃,与史湘妃两人双霸后宫足足近十年。 听我问了声为什么,五姐睁着空荡荡的双眼,淡淡道:“当时也没想太多,只听说史青岚要去选秀,我也就去了,如果我能艳压群芳,让她落选,也算为自己出一口恶气。”闻言,我俯首叹息:“那是因为五姐知晓她与萧晚月从小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而她在史家地位不高,是庶出的女儿,没法躲过选秀,所以你想,只要你能让她落选了,她就能够嫁给萧晚月,代替你照顾她一辈子,你给不了的幸福她能给……五姐,你真傻。” 那双一度干涸的眼眸,再次溢满了泪水,五姐哭道:“可是她最后还是进宫了,为什么她总是要跟我争,就连选秀也不甘示弱?我当时好恨,真的好恨,我想要是我们都进宫了,晚月怎么办,他那么怕寂寞的一个人,没人陪他的话该怎么办?早知道史青岚是铁了心的要进宫,我为什么要放弃晚月?我不该放弃的……”可是皇命已下,覆水难收,她和史青岚,都没法回头,从此深宫闺怨长伴,哪怕皇恩浩荡,也再也填补不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五姐走在前头,回头看我,灯笼提在她的手里,幽光下泪眼婆娑,似临水落照的花朵,美得幽怨,“我是十八岁那年春天进的宫,可从那之后,我的生命里就再也没有了春天。”我红了眼睛,不由想起她十八岁那年除夕,从皇宫回到楚府省亲,只为见萧晚月一面,却被萧晚月丢在雪地里捂面哭泣的一幕。似乎,她的春天就永远留在了那里。 后来聊了什么,是怎么分开的,又是怎么回到家的,已经记不清楚了,只隐约还记得分别前五姐让我以后多多去探望她,姐妹俩好好说说话,我知道其实她想听我说更多萧晚月的事,见不到他的人,能听到他的消息也是好的,每个人都有痴的天分,就看你能不能遇见让你痴的人,她遇见了,却不幸遇错了人。我的心情有点沉重,隐约泛起一股莫名的怨气,想起萧晚月对待五姐和史青岚的无情,又不由想起萧晚风对待长乐郡主的寡恩,他们萧家的男人的心是石头做的麼? 回头想想,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萧晚月也就罢了,旧情已散,往事如烟,对他无所谓爱或不爱,曾经的一段感情便留心中,待百年后白发中回忆,如今已没必要为他生闷气了;而对萧晚风的怨气倒有点没由来,莫不成还要见他与长乐郡主纠缠不休的好?心中无爱,待之无情,总好过暧昧不清,徒惹情债。只是如今看到五姐为萧家男人伤情,难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若日后萧晚风负我,恩爱全做虚无,那我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怕是比五姐还要来得凄凉吧。摇摇头又暗笑自己想要太多,萧晚风又怎会负我,他负了天下负了自己,也绝不会负我的。 振作精神推开房门,落眼一看,才刚消下的怨气又腾地上来了,只见屋内灯火明灭,萧晚风坐于书桌前批阅卷宗,长乐郡主就在一旁为他研磨,萧晚风正要批注,长乐郡主及时地递过朱批,萧晚风抬头看了她一眼,说:“这等小事不需要你来做,回去早点休息吧。”长乐郡主笑笑,“回去合成也没事做,就在这里陪陪你把,刚来这边什么都不习惯,还是和你说话的好。”萧晚风顿了顿,没说什么,从长乐郡主手中接过朱批在卷宗上奋笔疾书起来。可把我给气的,长乐郡主愿意留他就真的让她留啊,孤男寡女知不知道避嫌?先前恨他寡恩,此刻只恨他不够无情,长乐郡主不走难道他就不会撂下狠话把她骂走? 走进房中用了咳嗽了几声,这才引起两人的注意,萧晚风搁下朱批,正要高兴来迎我,又像想起了什么,就坐了回去,冷着脸说:“你还知道回来啊。”可把我又狠狠地气了一回,要不是念着他在家里等我,我还不想回了呢!扬起笑容对长乐郡主道:“伊涟,天色已深,快回去休息吧,早前一路逃亡,又要替晚风治病,可把你累着的,瞧你现在都憔悴了很多。”长乐郡主捂着脸庞问萧晚风:“是不是变得难看了?”我琢磨着萧晚风这人一定会面无表情地说“没觉得”之类的话,须知美丑在他眼中都一个样,见我背地里朝他挤眉弄眼,萧晚风暗暗叹了口气,道:“确实憔悴了不少。”长乐郡主嘤了一声,忙捧着脸告退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女人,在喜欢的男人面前总恨不得自己是最完美的。 总算把她给弄走了,我盯着长乐郡主离开的背影,恨不得瞪出几个窟窿,这女人不得不防啊,一见我不在她就见缝插针无孔不入无处不在,也不想想她是萧晚月的妻子,念来念去应该念着自己的夫君,作甚缠着别人的丈夫不放,连五姐都比她对萧晚月有情有义,真不知当初她是为何嫁给萧晚月的,我记得她说过,是萧晚风骗了她,看来我得向萧晚风好好探察一番敌情了,自己对他们萧家一门的恩怨也的确知道得太少。 走到萧晚风面前,掬起他肩头的一撮雪发赌气地扯了几下,我嘟着嘴巴说道:“以后我得把你看紧点,免得你一不小心就被小狐狸给勾搭走了。” 萧晚风一怔,本来冷硬的面部表情柔软了下来,抿嘴笑出声来。 我想起五姐曾问:“听说长乐郡主也来这里了,不知晚月他会不会来?” 于是我就替五姐也问了萧晚风这个问题,不问倒好,一问萧晚风好不容易柔化的表情又冷了起来。 “怎么,你现在还忘不了他?”眼神凌厉得像把刀,“还是见了赵子都,又让你想起了他的好?” 他不提赵子都就算了,一提我心中的怨怒又翻滚出来,决定今晚非得跟他好好清算以前的旧账不可,可不能让这天下各路英雄和诸多娇媚红颜被他们萧家两兄弟给耍得团团装,更何况昔日启程去大雍城祭祖那会儿,柳君侯来找我,曾告诉我一个与萧晚风相关的事宜,听起来十分荒诞不经,却让我一直耿耿于怀,为此我时常不安,萧晚风身上,似乎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问萧晚风,萧晚月是什么时候假扮赵子都意图为萧家窃取黄都的,萧晚风道是在老常昊王亡故的前三年。算了算时间,那年我十岁,萧晚月也刚娶了长乐郡主没几年。在我十六岁第一次遇见常昊王之前,没想萧晚月已经假扮赵子都都六年了。我又问:“萧晚月为什么会娶长乐郡主?”萧晚风不答,冷笑。我换个方式问:“长乐郡主如何会嫁给萧晚月,听说是你替萧晚月提的亲?”萧晚风道:“伊涟想成为萧家的人,我坦言此生不会娶妻,于是她就嫁给了晚月。”我眉宇纠结,这是什么逻辑?莫非长乐郡主说萧晚风欺骗了她,只因为他后来去了我? 深深凝视萧晚风的眼睛,“晚风,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萧晚风反问什么事,我道:“姑母曾说过从我一出生时你就默默关心我,当初若非你暗中帮助,我和在劫都无法安然脱离那个男人的掌控。”萧晚风不急不缓道:“那只是姑母说的,与我何干。”我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却无可奈何,此后多番询问,都被他避重就轻,回答得滴水不漏,实在恨得不行,转念又想,以后要跟他在这里一起生活了,过去的事作甚斤斤计较?一个聪明的女人就该懂得在适当的时候适度地装傻,如果什么事情都要追究得一清二楚,不仅伤了别人,还伤了自己。 但有一事,还是要弄个明白,否则如刺在喉,吞吐不快。 “你跟云盖先生是何时认识的?” “在我十一岁那年,父亲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为报恩便在我回天乏术时用逆光咒救我性命,此后多与我切磋平生所学,渐成忘年之交。” 我皱眉,蔺云盖曾说是因为萧晚风对他有恩,萧晚风却说对蔺云盖有恩的是他的父亲,他们两人到底谁在说谎?还是当中有什么隐情?我问:“晚风,你与你父亲长得像麼?”萧晚风不懂我何故如此发问,还是回答了:“晚月比较像父亲。”这个回答令我心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22 中疑惑更深,他们两兄弟长得可一点也不像,那么……正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萧晚风突然道:“悦容,我一直在等你问的问题,为何你反而绝口不提?”我眉头一挑,垂眸道:“为何你不问我,他是谁?”一个“他”似是而非,又心知肚明所指为何,我沉默许久不答,萧晚风问:“你是不想知道,不愿问,还是已经知道了,不忍问?”我踮起脚尖环住他的颈项,轻轻吻住了他的唇,以吻结束了这个沉重的话题。 若不想记忆变坏,就只能装傻充愣,人生难得糊涂,有时候傻一点也是福气。 萧晚风是懂我的,不想知道而不愿问,知道了却不忍问,于我而言,两者皆有。 肩拖一支鱼竿,手提一只竹篓,蔺云盖漫步朝小河塘踱步而来,见我站在河塘边,便笑道:“真巧啊悦容,你也来这里钓鱼?”桃源里的生活很悠闲,也很散漫,钓鱼就成了蔺云盖最喜欢的消遣,我回头对他笑笑:“不巧,我是专门在这里等云盖先生的。”蔺云盖眼中精光一闪,而后趣味笑起,“悦容在此特意等我,想必有什么话想避开晚风来问我吧。”我喜欢跟聪明人说话,总不会太累,但人际交往的第一步,总是由废话开始,于是我不急着询问,免得蔺云盖有心藏私,东南西北地侃侃而谈,诸如“这天真蓝”、“这水真绿”、“钓鱼真是个好消遣”……蔺云盖含笑看我,边厢附和。 我见废话得差不多了,就不露痕迹地问:“云盖先生曾说晚风对你有恩,不知是何恩,以至于你这等世外高人如此不遣余力追随他?”蔺云盖上好鱼饵,将鱼竿外河塘中一甩,随口道:“滴水恩情涌泉相报,晚风于我有再造之恩,又有知己相惜之情,岂能不以生死相报。”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哦,先生是何时受晚风如此恩惠的?”蔺云盖眉头一皱,很快又松开了,笑道:“时间太长久了,倒一时记不起来……悦容为什么问这个?” 见他果然不愿坦言,我叹了一声,决定不再迂回打探了,道:“早前我离开长川城去大雍城祭祖时,中道遇见一位故友,那位故友与我说起一事,与先生相关。”蔺云盖手持鱼竿,依旧不动声色,“哦?什么事?”我淡淡道:“那位故友说,大约三十多年前,云盖先生不知因为何事得罪了玄宗宗主袁不患,那袁不患不惜自贬一代宗师之身份,千里追杀你,在紧要关头,有一人救了你。”蔺云盖神色一变,转瞬谈笑自如:“真有此事?老夫为何自己却不知,悦容别人听了什么妄人的妄言吧?”我轻笑出声,道:“悦容的那位故友便是袁不患的第二位高徒柳君侯,他为人虽是放荡,但从不诳语,他曾坦言相告,此事乃是他师尊袁不患亲口所言,请问云盖先生,若袁不患是妄人妄言,却不知何人才是真人真言?” 一根鱼竿,竿上有线,线上有钩,钩上有饵,饵在水中漂,鱼在饵边游。 张不张口,一念之间。 忽而,线动,竿震,鱼儿上钩了。 蔺云盖张口叹道:“诶,也罢,就不瞒你了,确实有此事。”说罢人就怔怔坐着,任由鱼竿在手中颤抖,神魂却不知去了哪里,钓鱼的人反像被鱼钩。我笑着提醒道:“先生,你该收线了,有鱼上钩。”蔺云盖唔了一声,急忙收线,竟是钓到一只肥肥的鳜鱼,我抚掌高兴道:“好极了,看来今晚能有美味鱼羹上桌了!”蔺云盖笑了笑,将鳜鱼放入竹篓,又将鱼饵挂上钩,甩入河塘内,道:“悦容想从我口中知道什么?” “我想请问云盖先生,三十多年前就你的那个人是谁?” 蔺云盖不语,我问:“是晚风?”蔺云盖依旧沉默,我再问:“袁不患说救你的那人与晚风长得极为神似,当真如此?”日光下,蔺云盖神色阴翳不定,仍是闭口不答。 我的耐性也渐渐殆尽,语调失去平衡:“三十多年前,晚风还没出生,他如何救你!” 吧嗒一声,鱼竿掉落在地,蔺云盖终于开口,低声道:“他……他不是晚风。” 我忙追问:“他是谁?” 蔺云盖面色肃整,神态浮现畏惧,“是……” 就在刹那间,一道巨雷“轰——”横空劈响,天地转眼变色,本是碧蓝晴空已乌云滚滚,周遭飞沙走石,风驰乱草,森森哗然。 蔺云盖的话语便被这雷声猝然打断,而后他凝望阴空,神色大变,面容惨白,仿佛濒临灭绝险境。许久,他躬身拾起地上的鱼竿和竹篓,有点惊慌失措道:“看来大雨将至,不再适合垂钓了。”起身欲走。我眼见到了口边的话又被他吞回去,心中焦急万分,忙追上一步,喊道:“云盖先生!”蔺云盖停住脚步,并未回身,只慎重道:“悦容,天道乾坤,命里有数,自有神定,我们肉眼凡胎断然不可窥测,否则必遭天谴,你若不想我死后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就别再问了。” 我茫然不已,不懂蔺云盖何故突然变色,诸多胆战心惊,“我只想知道,那个人与晚风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蔺云盖的背脊挺得笔直,哽声道:“听我一劝吧悦容,为了你好,也为了晚风好,这件事你别再追究下去了,也千万别追着晚风问……若有这个心思的话,还不如多腾出时间陪伴晚风度过最后的人生,他……他时日无多了。” 我只觉耳鸣嗡嗡,身子虚晃了几下,“你、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最后的人生,什么叫时日无多!” “老夫言尽于此了,你好自斟酌。”说罢,不顾我的叫唤,径自摆袖走远了。 蔺云盖走后,乌云散去,天空重新放晴,阳关普照大地,暖洋洋的一片,却暖不了我寒冷的心。 趴在床头,怔怔地看着萧晚风的睡脸,就这么看一辈子该有多好。 他幽幽醒来,缓缓睁开双眼,早春淡薄的阳光穿过萱花窗落在他的脸上,凝聚在他的瞳孔里,明亮的浅褐色,能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我看得痴了,真想让自己变成那缕阳光,永远停驻在他的眼眸里,流进他的心里。他抿了抿嘴,声音宛如三月的春风熏人欲醉,“怎么了,你?”我痴痴道:“想你了,晚风,我就是想你了。”他笑了笑,抬头揉揉我的头发,“真是个傻丫头,想我了也不用功苦啊。” 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流泪了,与蔺云盖谈话回来后,一进房间就见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像死了一样,我的心也跟着濒临死绝,颤抖地探指到他的鼻尖触摸他的呼吸,才知虚惊一场,而蔺云盖的话始终像阴影蒙蔽在我的心田,桃花源翠色昂然的春色再也温暖不了我的眼睛,我只能看着他,苍白的他,不敢再去幻想曾经憧憬过的璀璨未来。 修眉微微蹙起,他狐疑:“真的是因为想我了?” 我抹去眼泪,牵强笑笑:“回来见你躺着,以为你发病昏倒了。” 萧晚风释怀笑了笑,“真爱瞎操心,不过是觉得些许乏了,小憩一番,瞧把你给吓的。” 我埋首在他的胸前,听着他节奏的心跳,寻找安定的力量,胸腔闷闷地传来他的询问:“悦容,你真的没事。”我摇摇头不说话,他爱怜地抚着我的头发,叹道:“说罢,到底什么事,别憋心里,咱们夫妻俩有什么好虚虚掩掩的。”我沉默了片刻,问:“呐,晚风,你说算命的到底准不准?”萧晚风道:“不准。”然后问:“是不是云盖又说什么了?”我结结巴巴:“不,没……”萧晚风道:“你也别掩饰,这里就他老爱兴此事,我早跟他说过了,真正的天命是算不出来的,能算出来的都是未定命数,而未定的命数都是可以改变的。”他拍着我的背,安抚:“云盖就是一个假仙,你信他做什么,他早前就说我活不过二十八岁,现在我好不照样活得好好的。”我被他逗笑了,要是蔺云盖知道萧晚风说他是假仙,多半会气歪了鼻子。 这一笑心情也不似先前那么沉重,仍是弱弱地问了一句:“可他说我总有一天会害了你,你也总说我会要了你的命。” 萧晚风没有回答,掀开被子,示意我躺上来,我去了鞋袜钻进被窝,往他怀里钻,萧晚风这才缓缓道:“悦容,人生来本就为了等死,老死,病死,祸死,都逃不过一个死字,人能知生,而未可知死,请原谅我比较自私,擅自决定自己死的方式,如果我非得要死,也要死在……”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巴,怒道:“不说这个了,晦气!”他笑道:“这不是你先提起的。”我愤愤道:“不说了!”他忙安抚:“好好好,不说,不说。”然后歪着脑袋问:“那说什么好呢?”我想了想,道:“说说咱们未出世的孩子吧,取个什么名字好?”萧晚风想了想,道:“单名一个柔字。” “萧柔?”我斟酌几下,嘟嘴道:“怎么听都像女孩的名,万一是男孩怎么办?” 萧晚风道:“男孩女孩都一个样,就叫这个名。” “这么坚持?”我笑了笑,仰面看着他坚毅的下巴,“有什么讲究麼?” “以我之身,伴你此生悲欢喜乐。看得穿宿命前尘,看不穿因缘巧合;越得过世事坎坷,越不过黄泉奈何。芸芸芸众生,三千落水,悦容,唯你可供我长歌——” 手指抬起我的下颌,俯首落下深情一吻:“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温柔。” 我闭上了眼睛,环臂与他拥吻,舌尖纠缠追逐,如同情丝生生不离。 就这样吧,什么都不要再去想了,这么与他过下去吧。 爱上萧晚风,就像爱上未知的死亡。 死亡无可定论,让人措手不及,甚至束手无策。那些归于冥冥之中的生命,也曾是鲜活,也曾有过七情六欲,但是转眼间说没就没。所以能相爱的时候就勇敢地去拥抱所爱,因为生命是那么无常,谁也不会知道灾难哪一日突然降临,带走所有希望和梦想。如果把每一天都当做末日来想爱,那么死亡就不再面目可憎,黄土地埋葬了白骨,埋葬不了爱,墓碑前总会有人洒下祭酒,唱一首碧血千秋。 不管蔺云盖说的是不是真的,不管萧晚风的时日还有多久,我已经决定了,爱他的方式。 他活着,我就活着。 他若化风而去,我愿是蒲公英,轻轻飘荡,随风而去。 萧晚月,子拂柳,萧家二子,昭帝之胞弟,受封贤王,性情喜怒不定,有雄才,好谋略。纳侧妃洛羯氏,乃胡阙王之女。 大昭元年十月,王受帝命,隐兵二十万至胡阙,以报秦晋之约。 大昭元年十一月,驸马乱国,义军破都城长川,帝无踪。时值,王驻兵炎山,后图中原。 翌年春,天时,王起兵南下,欲取蒹葭关而入中原,遭逢大敌,乃天楚帝御驾。 天楚帝竖剑蒹葭关上,曰:“欲过此剑者,必死此剑下。” 王大怒,与天楚帝战于蒹葭关下。 战时四月,未分胜负。 ——《史通.昭太宗本纪.萧晚月传》 大雍二年春,帝自雍城祭祖复归长川,整顿三军,拥兵三十万,挥军北上。 雍军兵贵神速,长驱直入江北腹地,曲、周二将将未及防范,顿失先机。 四月旦尔,雍军攻常州、锦州、赵阳十余城。凡过一城,帝必下令,屠城三日,俘兵尽诛,屋舍尽焚。 短短数月,屠杀十数万,江北境地顿如炼狱,尸骨成堆,血流成河。 大雍二年六月,帝兵临金陵城下,以诈降计诱周逸出城,后自北门攻入金陵,曲慕白退兵益州,坚守不出。 帝下令屠城,守门来报,有人请见,招入,乃蔺翟云。 蔺翟云,子文远,号舒云先生,多计谋,博才学,谙药理,腹中点墨藏千军,为司空太君楚氏所倚重,拜首席军师,每有军机要事必当询问,常谓之曰:“先生乃吾之子房。” 翟云受太君知遇之恩,立誓庇守江北,恰逢金陵大难,特来游说。 翟云谓壅帝曰:“世有四不尽,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计不可用尽,戮不可杀尽,如此方可心如明镜,吾知陛下之所图,可供陛下之所需,望陛下允在下之所求,以慰天地好生之德,黎民求仁之心。” 帝允之,曰:“三日为限,每逾一日,必杀千人,屠尽金陵,方可罢休。” 翟云拜谒,且去。 ——《雍史.壅帝本纪.楚在劫传》六月逢夏,郭上风,郭下花,郭上风吹郭下花。 那一日,天正好,花正艳,水正美。 我自暖日中醒来,锦台桃花依旧,我嫣然笑笑,起身梳妆。近日已添了数件新装,薄纱如翼,锦缎柔软,触之遍体生凉,夏日穿着也不烦躁,是萧晚风专门为我准备的。 站在红木朱槿柜子前,我望着一件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23 件花式繁多颜色精美的裙衫,尚在犹豫,一只手自我身后探出,“便穿这件吧。” 萧晚风将一件织锦雪纱群取出,又选了条妃色披肩轻纱搭配,“今日桃花开得甚浓,悦容若穿了为夫为你选的衣裳,必当人面桃花,胜似桃花,方是真我风采。” 我嘤咛一声,含嗔道:“都快九个月的身孕了,我如今这大腹便便的模样,还有什么风采可言。” 他笑道:“孕育生命之美,才是真正的美,纵然粉黛不施,尤胜人间绝色。” 牵手梳妆台前,为我描眉。我问他今日身子感觉如何,他说极好,打算午后伴我出去踏青赏花。我从镜子看他脸色,确实比先前好了许多,也就笑笑没再说什么。 已在桃花源住了四月,而今已过花期,桃花却依旧不败,萧晚风说,这里的桃花四季常开。 萧晚风身体好的时候,常常会携我去赏花,只是近几个月来他的身子时好时坏,好时与常人无异,坏时往往一睡就是三两日,有时甚至四五天。每次他昏睡时我总格外担心,害怕他一睡不醒,情形他每次睁开双眼,都会微笑向我问好。 桃花源里的桃花品种很多,我最喜欢的一种桃花叫碧血桃,花瓣开了一层又层,颜色血红,活像牡丹花,相传是殉情的夫妻以血催发而盛开。但萧晚风却不太喜欢,说红得太过艳丽太扎眼,让人心慌,他还说,死不能成全爱情,如何也得活下去,活不下去也要让自己死得慢一点。那曾是我说过的话,爱情的感悟他总尊我为师,我知道,其实他是触景生情了。 午后,天高,云低。 备了些酒菜糕点瓜果,落脚一处桃林,葱翠草地上摊上蒲团,将糕点酒菜置于草地上,众人盘腿而坐,看落花缤纷,却见一株桃树结了果子,萧晚风为我摘来桃子,我吃了一口,水多而汁甜,看天蓝、云白、水碧、草青,再看亲友相伴,半日偷闲,浮生如斯,心中溢满欢喜,真想刹那间就已白头,了尽此生于欢,却舍不得与萧晚风片刻温存,又念起长长久久,生生世世。 李管家行色匆匆而来,说有要事请示,我些许不悦,“你也好不识趣,这会儿来打搅,当真煞风景。”李管家苦笑,说实在无可奈何,一经询问,也不过是芝麻绿豆的小事,两家大户为了争五亩田地竟打了起来,争着来要萧晚风为他们做主。 我觉得好笑,像萧晚风这般安邦定国之才,如今竟沦落到身兼九品芝麻官的闲职,为乡民百姓的小日子纠纷来断案。清官难断家务事,难断也得断。蔺云盖说这事何须劳烦晚风,老夫自有法子,然后拉上长乐郡主,道:“伊涟,你的面子大,与老夫同去。”驾着不太情愿的长乐郡主就这么走了。心知蔺云盖是有心为我和萧晚风两人多留空间,在感念他用心良苦的同时也伤怀,他这么做无非是想我多多陪伴晚风,他总认为晚风时日无多。 萧晚风见我沉思,问我在想什么,我佯装无事,道:“前几日,你昏睡过去的时候,伊涟在照顾你,我回来时看见她偷亲你了。”萧晚风一怔,皱眉:“亲了哪里?”我支起食指轻点他的唇,“这里。”下一刻,那唇落在了我的唇上,他说:“消毒。”我歪倒在他怀中,咯咯笑个不停。 笑罢,叹道:“这般桃源,该是与世无争,怎偏生得总有那么一些人,为了些蝇头小利争来争去。”萧晚风知道我所指方才为争田地的那两户人,淡淡道:“有人的地方难免就有纷争,这里于我们而言是桃源,于有些人而言却是樊笼。”又道:“如果少了他们,我们倒还自在。”我取笑:“那你当初何故将他们弄来这里,莫不是你怕寂寞了?”萧晚风淡笑,“我从不怕寂寞,只怕你会寂寞。”我感动地看着他,多么了解我的一个男人啊,平淡的生活想之容易,过之却乏味,偶尔吵吵架,偶尔看看别人吵架,何尝不是生活百态的一种乐趣? 一阵风吹过,花树簌簌作响,抖落大片花瓣,我摘下披肩,将那些绯色的桃花瓣接住,然后包裹起来,萧晚风不解询问为何,我笑说带回去酿桃花酒。然后我问萧晚风,知不知道桃花是什么花语,萧晚风摇头,我说:“是爱的俘虏。”萧晚风听后畅然一笑,曲指接下一瓣桃花,贴在我的眉心,“我已是你的俘虏。” 闲情浓时,吟诗作赋慰良辰美景,萧晚风随性一诗,道是:“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风日晴和人意好,夕阳箫鼓几船归。”萧晚风的诗向来霸气九重天,如今难得这般缠绵温和,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此刻心中柔肠万千。我成功地俘虏了他,而他又何尝不曾成功地俘虏了我?在爱的领域里,我们彼此都被对方征服。 关于桃花,古往今来不少诗人留有佳作,萧晚风问我喜欢谁的诗,我道:“原本不太喜欢唐寅的诗,但他的那首《桃花庵歌》却极为喜欢。” 萧晚风听后,吟了两句最为脍炙人口的。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又一句:“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我道:“我喜欢的却是另外两句。” 萧晚风问:“哪两句?”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萧晚风念了几遍,点头道:“确实好。” 又赞道:“悦容品诗极有才情,果不寻常。” 我暗想,从小看着萧晚月的诗词歌赋长大,多少受了点他的熏陶。 也只是在心里想想,没敢把话说出口,心知萧晚风有时很小心眼。 这时蔺云盖回来了,问他事情如何解决的,让我大跌眼界,竟是让他们以拔河定输赢。我取笑蔺云盖胡闹,蔺云盖哼声:“哪是胡闹,世间之事本就简单,作甚非要打打杀杀。”我竟被他说服了,果真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想着要是在劫和天赐也能以拔河来定天下,时间就会少了很多杀戮,那该多少。又觉得自己实在可笑,皇图霸业,尸骨堆成,哪来得如此儿戏?复杂的事情简单地解决,也只存在桃源。红尘滚滚,俗世碌碌,外面的世界,更多的只会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哎,我又想太多了,人不在红尘,何苦偏问红尘?在劫,天赐……罢了,忘了吧。 然而,人们所想的常常不会实现,命运往往另有安排。 有时候,有些人,有些事,你越想遗忘,反而会记得越清楚,就算你绝口不提,别人也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来袭,让你措手不及。 那日傍晚,夕阳将桃花染得血红,纷飞落下的花瓣,像一滴滴血雨,血染人间。 蔺翟云便在这片血色的风景中,猝然而至。 桃花源的外围有重病把守,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蔺翟云刚踏入桃花源入口的时候,便被他们抓住,那时我正准备与萧晚风结束这日的踏青返回家中,就见蔺翟云坐在轮椅上,被那些侍卫推着带到了我面前。 再度相见,恍如隔世。 我总觉得亏欠了蔺翟云,他为救我而双腿残废,我却枉顾他的安危,将他只身一人丢在长川皇宫内,自己与萧晚风遁隐世外去了,每每想起他总遗憾不已,也万分挂念。 “先生?真是你麼!”乍见蔺翟云,我霍然站起身子,情绪激动地难以自己。 直至确信眼前所见并非幻觉,而是真实的他,这才颤抖道:“你……你是如何找来这里的?” 蔺翟云笑笑,清癯的面容仍如记忆里那般随性,不计生死荣辱,回道:“夫人别忘记了,那张牛皮地图我是看过了的。” 我了然点头,确实如此,依照蔺翟云的聪明才智,若想循迹找到我,不过轻而易举。 故人重逢的喜悦让我一时忘乎所以,高兴道:“早前就一直记挂着先生,如今先生来这里实在太好了,此处桃源安泰富足,生活无忧,你本性淡薄,不喜欢俗世纷争,就别走了,留下来吧。”心想着定要让他跟大哥见上一面,他们父子相见,哪怕不愿相认,知道对方彼此平安也是好的。 蔺翟云黯然叹息,说如此世外仙境怎能不让人留恋,奈何他此行前来,必然是要离开的。我问他缘故,他说有一事要告知于我,听完此事后我若依然选择留在此处,他则会为我祝福,独自一人离开,去做他该做的事。 我按捺住心中莫名涌现出的那种空前绝后的不安,问:“什么事?” 蔺翟云沉默了许久,这才将这四个月来外边所发生的事简短地说给了我听。 我听后频频摇头,简直不敢相信。 想过所有的可能,唯独没想到在劫竟会大举兴兵进攻江北,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攻占了金陵,雍军所到之处尸骨无存。 江北那片富饶的土地在昔日萧家铁骑的践踏下已饱受摧残,如今好不容易恢复生机,却遭到了比从前更加凶残的践踏,曾经我付出了半生心血和女子最美好的年华,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惜抛下个人的荣辱仇恨和世人的嗤笑唾骂,再次改嫁他人,只为让那片土地永享太平,如今却再次因我遭受巨大的苦难——在劫这么做,全都因为我啊!他恨我,恨我背叛了他,所以他要摧毁所有我视如生命的存在! “怎么会这样,天赐呢,天赐为什么没有阻止他!” 之所以没有想到在劫会拿金陵泄愤,是因为一直以为有天赐在,必会牵制在劫,不让他为所欲为,但世事又怎会尽如我所料? 蔺翟云看了一眼萧晚风,回道:“萧晚月在胡阙边界发兵,欲要夺取蒹葭关,意图借此为跳板反攻中原,楚天赐御驾亲征,举全国兵力与他对抗,双方交战四月,难分轩轾,因为这两人的相互制衡,这才让在劫毫无后顾之忧,大雍全军倾巢而出攻打金陵。” 初夏的风暖暖如棉,却让我觉得刺骨寒冷,伫立在风中瑟瑟发抖。 又听见蔺翟云道:“在我前来寻你之时,在劫已经攻占了金陵,就连周逸将军也被他擒住,幽禁在大牢中,他放话若三日内你没有出现,每过一日他必杀千人,直至金陵城中十五万百姓诛杀殆尽……” 我只觉得一股气血冲上头顶,双眼一黑,昏倒在萧晚风怀中。 悠悠晃荡,浮浮沉沉,鸣烟朦胧的水声将我唤醒。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在船舱厢房内,天色已暗,房中只点着一盏琉璃灯,萧晚风便坐在灯前,逆着灯火看我,却目无焦距,神魂不知去了哪里,蹙着眉头似乎想着什么沉重的心事,就连我醒来了他也没发现。 “晚风。” 我唤了一声,他回神,重重心事一扫而空,含笑看我,笑容出奇温柔,就连眼角的细纹在幽光下都显得格外细致。 我问:“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萧晚风道:“你昏倒后我便下令收拾细软,连夜出发。” 意识还处在混沌状态,我吃吃问:“去哪儿呢?” 两个字清晰地从他唇齿间吐出:“金陵。” 所有记忆潮水般袭来,那如血的黄昏,突然而至的蔺翟云,还有那令人万般痛苦的消息,在劫…… 突然想起了一事,我惊坐起身,“回去,快将船开回桃源去!” 萧晚风道:“悦容,我知道你放不下金陵,这件事如果不解决,就算你留在桃源也会不快乐,你不快乐,我又怎么会快乐。” 我焦急道:“是的,我放不下金陵,所以我要回去,但是晚风,你得回去!” 萧晚风蹙眉,“你认为我会让自己的妻子一个人在外面涉险麼,更何况你还怀着我的孩子。” 垂下眼眸,我面露痛苦,“晚风,你不懂……” 再度看向他时,我已整理好情绪,道:“早前我来寻你时,在临平县遇见一位半仙,他曾为我算过命,说我若是找到你并跟你离开的话,绝对不能回头,一旦回头就会有血光之灾。我宁可自己遭遇任何危险,也不愿你出什么意外,所以你先回桃花源,我答应你一旦事情解决了,一定会回来找你……” 萧晚风将我的话打断,“悦容,难道你忘记我说过的话了麼,不要相信算命,真正的天命是算不出来的,能算出来的都是未定命数,而未定的命数是可以改变的。” “可是……” “相信我……” 他捧起我的脸,那深邃的眸子笃定将我凝视:“我们是夫妻,福祸相依,生死与共,谁也不能撇下谁。别害怕,我一直站在你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24 的身旁,总在你呼唤时守在你左右。” 眼中溢出泪水,我已融化在他深情的瞳孔中,再也不能拒绝他任何的请求。 如何拒绝?谁能拒绝爱的请求? “好,晚风,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们发在一起,死也不分离。” 他的眼眶微红,拇指拂去我眼角的泪。 半响,问:“那位替你算命的半仙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回道:“是个异士,名叫姬轩。” 忽而,萧晚风脸色一变,随即闷哼出声,手掌捂着胸口,神态颇为痛苦。 我惊慌道:“晚风,你怎么了?” 他惨白笑笑,安抚道:“没事,只是莫名地一阵心悸,疼得厉害。” “定是你匆匆上路,累到了身子了。”我连忙为他揉胸口。 许久许久,恍惚听见他低声道:“悦容,如果以后我做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你千万不能原谅我,因为那是我应得的。” 一时没听清楚,我目露困惑,不解道:“晚风,你在说什么?”“不,没什么。”他俯首吻住了我所有未及脱口的疑问。 水声潺潺,细而绵长,像是无声的预言,我未知的的结局。 抵达江北境内时,已过五日,常州、锦州、赵阳等所有守城、关卡全都已经换上了大雍的将领,见到我等一行人后,那些大雍将士非但没有阻拦,反而打开城门,礼遇有加,补给各种物资供我们上路,我知道一定是在劫得知我到来了。 已经过了三日之限,金陵那边没有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在劫并没有下令屠城。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或许是良心发现,我已经不愿想太多了。 不作休整,马不停蹄继续赶路。 路上所见皆是战后强疮百孔的江北,田地荒芜,庄园残败,屋舍焦黑,饿殍满地,弥漫在所有百姓面上的是无尽阴霾,他们痛苦沉吟,恶毒咒骂,绝望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然后静静地等死。 这不是我记忆里的江北,长卿所留给我的江北,应该是土地富饶,繁荣昌盛,就算饱受苦难,也折不弯生存的希望,这里充满着顽强不屈的抗争精神,坚强,热情,勇敢,一代代传承爱和希望——江北,金陵,长卿的家园,我的家园! 当我站在金陵城下的时候,仰望着那铭刻着厚重历史感的灰色城墙,泪水已经在我的脸上汹涌。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我转身,并没有进金陵城,马车嗒嗒而行,绕道转而奔向益州。 灰色的天空,漂浮着丝丝缕缕的乌云,像是滚滚浓烟在天际肆虐。 高耸的城门上,一面旌旗背着苍穹,在狂风中凛冽招展,旌旗上硕大的“曲”字,仿佛镶嵌着坚毅无畏的灵魂,不屈不挠地迎风怒吼。 城门不开,城墙上,守将高喝:“来者何人!” 我走出马车,仰面扬声道:“金陵司空氏,楚悦容!” 守将一怔,立即折身而去,很快地城门便轰轰打开了,从行辕中疾速奔出一骑一人,马如虎,人如龙,正是曲慕白,兽口战甲上尤且沾着发黑的血迹,风霜扑面,却掩不去凌厉的眼神,席卷着战场上浓浓的杀气。 “夫人——” 曲慕白翻身下马,便要朝我下跪,我连忙将他扶起,哽咽道:“曲将军不必多礼,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四目相对,这位铁骨铮铮的将军,竟也红了眼睛,“夫人,末将对不住你,没能守住金陵。” 我知道此事不能怪他,在劫用兵之道我深有体会,阴狠毒辣,诡谲毒辣,旁观者不清,入局者迷惑,就连萧晚风也着了他的道,颠覆了大昭天下。曲慕白纵然是司空氏的一代名将,但性格正直,刚正不阿,难免会中了在劫的奸计。战场上兵不厌诈,成败定王寇,此时讨论谁对谁错,不过多此一举。 简单地安慰了曲慕白几句,此刻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和闲情逸致与这个故友叙旧把谈,同他并肩走入益州城中,边走边询问近下军情,曲慕白朝随行而来的萧晚风、蔺翟云等人行完礼后,便将军情详细向我道来。 现在留守益州的尚有十万大军,步兵七万,骑兵三万,后延有七郡,粮草辎重供给尚算充足,益州城墙高十尺,厚五尺,周有护城河,易守难攻,而曲慕白本就是善于守城的大将,所以大雍军队多次来骂战,本想将大军引出城再战,但曲慕白并未上当,一直都坚守不出,多日下来,大雍军也无可奈何,至今不能攻下益州,益州就成为江北最后一块壁垒,为司空氏保存了最后的根本,只要益州不失,司空氏就不灭,金陵总有一日会夺回,江北失去的所有领土也总有一日会收复。 一边听着曲慕白对于这四个月来的战况口述,一边暗暗心惊在劫的老辣持重,大雍孤军深入江北腹地,以战养战,苦战四个月也没有陷入粮草不足的窘境,非是大雍粮草充足,恰恰是因为粮草不足,在劫才采取霸道手段,屠城搜刮,坑杀战俘,最终目的是为大雍军保留了大量的后背实力,所以他才能在江北腹地久战不退,直至占领了江北首府金陵。 只是在劫的心未免也太狠了点,斩杀战俘也就罢了,兵家求胜,非常手段,但为何连无辜的百姓也杀? 倒是进了金陵后,在劫反而变得善良仁厚起来,开始善待城中百姓。 我暗想,或许这也是他的阴谋,一种征服江北百姓的心理战略。 当百姓的生死操纵在胁持者的手中时,胁持者让他们活下来,他们就会不胜感激,从而在心理上产生一种扭曲的依赖感,在这种现象在现在西方心理学上被称作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若真是这样的话,在劫的城府未免太深了。 正想得出神时,守门将领来报,说从金陵有敌军使者前来,送来一封书信,扬言要递交给永康公主。 我不由冷冷一笑,在劫真是好快的速度,我才刚来益州没多久,就连椅凳都尚未做热,他就迫不及待地要来逼我前去见他了,看来他真的是太想我了! 展开书信匆匆一阅,众人都焦急询问如何,我将信函轻轻一合,笑着对萧晚风说:“看来我的弟弟不仅是想我了,也想你这个姐夫,邀我们今晚酉时于金陵城外如来寺一叙。” 众人一怔,我笑问:“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曲慕白道:“此乃引虎出山之计,夫人万万不可赴约。”众人竞相符合,纷纷请求对此邀请置之不理,也不怕大雍军来闹事。 我又问萧晚风:“你说呢?” “既然他如此盛情款款,岂有不去的道理。” 萧晚风舒开广袖,也不管众目睽睽,亲昵地牵起我的手,“你啊也就这么一个同胞弟弟,咱们夫妻俩常年在外,难得与他一见,一些体已话是该好好跟他说说了,此后翻脸也不算无情。” 众人尴尬轻咳几声,纷纷转移了视线。 我掩嘴取笑道:“有情的话又怎么会翻脸呢,翻脸就该无情,你何时做事如此不干脆了?” 萧晚风恬不知耻道:“毕竟大家都是一家人。” 难得一见萧晚风说起冷笑话,众人都轰轰笑开了,凝重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也觉得壅帝三十万铁骑重重包围益州并没有原先想象的那么可怕了。 我也笑着,只是面上在笑,心里却在流血流泪。 敌人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弟弟,真要翻脸无情,哪能说到做到? 只有萧晚风察觉到我的心事,与我十指相扣的手,慢慢地,慢慢地,用力握紧,握得我心都疼了。 金陵城五里外有一座如来寺。 如实道来,故名如来,意为佛祖所说的为“绝对真理”。 如来寺乃是昔日司空老太君下令修建的,至今已有五十年历史,就建在清风山的半山腰,寺供奉的是一尊金佛。 这日酉时,阴霾的天际在西边隐约出一抹赤霞,与乌云残卷,红与黑的交融。 我与萧晚风携手赴约,尾随而来的其余人都被大雍将士挡在了清风山下,领头将军喝道:“闲人等止步于此,吾皇有命,只许永康公主和……”突然顿住了,不知该怎么称呼萧晚风,若称“驸马”不免贬低了昔日一代雄主,纵是亡国之君,威名依然震天下;若称“昭帝陛下”又唯恐得自家圣上,招来杀头之祸。若什么都不称呼,又怕失礼,急得那将军满头大汗。 萧晚风面色不变,随意摆手,“天地一闲人,没那么多讲究。”那大雍将军竟感动得连连叩谢,折服于萧晚风那一身浑然天成的气度。 别了众人,两人沿着山道上的通天阶梯拾阶而上,阶梯足足上百阶,我一手与萧晚风相搀,一手拖着后腰,挺着一个大肚子,走得气喘吁吁。萧晚风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将我横抱起来,我呀地惊呼,忙叫他将我放下,说自己如今丰腴了不少,怕压断了他的手臂,惹来他一记横眼,“为夫纵然身体不济,也还是个男人,徒手抱起自己妻子的力气还是有的。” 我的脸一红,举手环住他的脖子,埋首进他的颈窝,没敢再说什么了。 六月的天暗得晚,纵然是酉时三刻了,天还是淡青色的,两旁却早早点起了幽黄的灯笼,一盏盏极为整齐地排列在两侧赤色梁柱上,灯光一圈圈照在萧晚风的脸上,像抹了一层红晕,少了点平日的病态,五官看上去更加的深刻俊朗,躺在他的怀里,就这么仰望着他,不知不觉看得痴了,就连原先因为即将见到在劫而显得些许惶恐不安的心情,也渐渐不复存在。 阶梯快要走到了头的时候,我收回迷恋的目光,抬眼往上一看。 这一看,本事含羞带笑的脸色顿时变了。 只见在劫一身锦衣华冠,双手负背站在阶梯尽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似笑而笑,让人看不出喜怒,那罩在外袍上的紫纱衣吹起了衣摆袖角,临天而去,有种天外飞仙的错觉。 我眯了眯眼睛,竟一时分不清他是谁。 不过四月未见,怎与记忆里的在劫有着一种迥然不同的气质,那噙在他嘴角模糊不清的笑意,以及那双洞悉尘世的眼眸,分明是陌生的,却又觉得熟悉,隐隐有种很遥远的怀念。 暮色山风,送来他一声轻叹:“阿姐,你可终于来了。” 乍闻这声久违的“阿姐”,我的心突然一跳。 似乎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听闻他如此亲昵地呼唤我了…… “昔日有大禹过家门而不入,今日有阿姐你绕金陵而行益州,古之圣贤后人常肖之。” 山风依旧徐徐吹拂,空气弥漫着青涩的苦涩,他笑如夜色,“无妨,你不来见我,便让我来见你罢。” 我从萧晚风怀中下来,有句话卡在喉咙,吞吐了半天,最终还是问出口:“在劫,你都想起了什么?” 发丝风中飘摇,掠过他的嘴角,一声轻笑,些许自嘲:“该想起的都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也没法忘掉。” 回答了,又像没有回答,话中有话,话中还有惆怅。 我蹙眉,问:“那么,你还有什么想要跟我说?” “有。” “你说吧,我听着。” 他真挚地望我,轻声一句:“对不起。” 我怔了怔,不由自主地转了视线,沉默着不知道如何回答。 宁可他发怒地指责我背信弃义,毁天灭地咆哮恨意,如此一来,那些该舍的情才能舍去,该狠的心才能狠下,可眼前这般真诚地道歉,又怎样才能做到翻脸无情? 先前才刚刚下定的决心,又隐隐动摇了,不恨他的讳莫如深,却恨起了自己的优柔寡断,都这样了,对他还是怨恨不起来。 因为我的沉默,气氛一度尴尬。 在劫的眉宇间流露出落寞,叹道:“我明白,不是每一句‘对不起’都能换来‘没关系’。” 紫纱雪袖微微一摆,侧身道:“这里风大,站着不好说话,随我来吧,我已命寺中主持备下了斋饭……” “在劫。”我将他的话打断,抬头道:“我这次来不是和你叙旧的。” “那是为了什么?” “宣战。” “宣战?”他面容平淡,略微别过脸,似有不解,“宣什么战?” 见他装起糊涂,我恨恨道:“夺回金陵,收复江北,将你从我身上强夺而去的一切一切,全都拿回来。”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25 闻言,他俯首笑了,双眼愈发细长,眸心深如漩涡,“好,所有我欠你的,会一样一样全都还给你。” “你……”我怔住了,吃惊地看着他,他的侧脸浸沐在浓厚的暮色中,深邃而不可捉摸。 一种熟悉的怀念感再度袭来,又转瞬即逝,而我什么也抓不住。 我再一次陷入迷惑,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是在劫,我的弟弟,却又不像我所认识的那个弟弟,很早很早以前,很久很久以后,对于他所有的印象,竟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这种不踏实的感觉,让我心底冒出无名的怒火,大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那么费尽心思攻打江北,占领金陵,为什么转眼之间又要还给我,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我还给你的,将不仅仅是江北和金陵。” 他仍是那副平淡的表情,如是如非,似是而非,深深低凝视我,好像已经凝望了几辈子。 然后,他低头,又一声轻叹,转身离开,留下一句:“阿姐,你听过‘般若波罗密’吗?” 我还傻站在原地,他已渐渐走远,我吃吃问萧晚风:“他到底在说什么?什么般若波罗密?” 萧晚风面色深沉,道:“那是佛家心经,意为:赎其罪,还其债,度到彼岸,解一切苦厄。” “什么?” 才刚要回过头细问,萧晚风早已先我一步尾随在劫而去。 那日黄昏残留在天际的最后一丝晚霞,将他们两人的背影拉得如水藻般幽长,摇曳山风下的灯笼,投影迷离光晕,流溢满地,一圈又一圈,像是芸芸众生的轮回。 我皱了皱眉,不明白这两人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怪异。 头一抬,却见如来寺的宝刹静穆在赤黑色的天穹下,浮浮沉沉,远远近近,如执掌人间的天阙。 玲珑宝塔里随风飘出一声声梵唱,仿佛在超度人世所有的苦难。 佛曰: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生时赎尽罪孽,死后早度彼岸。 这顿斋饭吃得如同嚼蜡,时时窥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这两个男人,只见他们对桌而座,以茶代酒,时而谈笑风生,时而惺惺相惜,丝毫不见半点剑拔弩张的气氛。我纳闷不已,早前分明是恨之入骨欲要对方除之后快的宿敌,如今这样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又是为了哪般? 席间,在劫对我说,回去后就会将周逸将军从牢中放出,三日后下令全部雍军退出江北,江北此战所遭受的全部损失将有大雍国库出资补助,竭尽全力抚恤战死的军士家属和蒙难百姓,一切战后重建工作,包括物资、人力等也将由大雍全权负责,必将让江北恢复往日的繁荣,甚至更为昌盛。 鬼是他,神也是他。我看着在劫,像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如此辛苦将江北山河打下,难道不是为了满足他的野心和私心?若是以金陵为根据地,此后征战江东,拿下天赐居以帝都的东瑜,继而一统天下,将会更为快捷。现在他居然毫无条件地说退兵,将整个江北还给我,我不敢置信,放任天下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世间哪有这般便宜的好事?难道他真能轻而易举地吐出这块已经到嘴了的肥肉?他是痴了,傻了,还是真的脑子发热突然悟道了,白白瞎忙活一场,搅得天下大乱了,最后整出个赎罪的念头来? 赎什么罪?从来只有我前世欠了他,今世还他的债,又哪有他向我赎罪的由来? 不管什么样的缘由,我已懒得深究,但凡在劫此番给予的优厚条件,我都厚颜无耻地接受了,一来这本就是他造的孽,就该由他补偿;二来能快速和平地结束战事,何不尽早结束,否则凭曲慕白驻守在益州的十万大军,虽说偏安一隅尤且可以,但若说收复金陵乃至整个江北,还是十分困难的,必然会跟大雍陷入长久战,稍有不慎甚至丢失益州这最后一块疆土,毕竟在劫可不是吃素的,尽管今日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心血来潮,约我到如来寺吃素。 见我对他所给出的补偿全盘接受,在劫暗暗松了口气,一扫先前的沉郁,笑容也淡去了许多负担,招呼我和萧晚风吃菜。 在劫对萧晚风道:“你虚长我几岁,便以兄长相称吧。” 我眉宇纠结,论辈分该称呼一声“姐夫”,安有兄弟相称的道理? 萧晚风却浑不在意,笑道:“如此甚好。” 在劫又道:“先前几番与兄长过招,都尚未讨得半点好处,兄长武学高深,已臻巅峰,可为一代宗师之列,莫怪世人称颂,文武冠冕,天下无双,兄长真乃当之无愧。” 萧晚风虚应:“谬赞了,尊师袁不患才无愧一代宗师,名师出高徒,贤弟年纪轻轻,就有这一身修为,假以时日,必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俯首只顾吃菜,对这两人的谈话充耳不闻,你们就虚伪地尽情相互吹捧吧! 忽而,在劫道:“不如择日,你我再切磋一下,互讨长短?” 我呛了一口茶,正要出口阻止,萧晚风却笑道:“如此好极了,我正有此意!” 在劫道:“还望兄长不要手下留情。” 萧晚风道:“贤弟也不要藏私的好。” 我怒瞪萧晚风,他却视而不见,我又横眼扫向在劫,他却置若罔闻。 于是这两个男人就当着我的面,却完全无视我存在,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定下了又一次生死决战。 有时候男人的世界总由不得女人插嘴,哪怕他们心里有多爱这个女人。 有时候女人总喜欢多管闲事,就算在台面上不说,背地里总有小动作。 这两人都是我重要的亲人,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弟弟,任何人出意外都不是我情愿看到的结果,于是我决定日后想尽办法拆他们的台,现在就在场面上给他们面子吧,毕竟男人都好面子,尤其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而且还是情敌当道的时候,面子比性命还重要。 此后膳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觉得如来寺的素斋确实不错。 这次空空而来,满载而归,也算不虚此行,事情的结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却是往好的方向发展。能不打仗才是最好的,战争能带来什么,鲜血、仇恨、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能重拾太平,安享余生,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抛头颅洒热血?只是想要消除江北百姓对大雍的恨意就要看在劫拿出的诚意了,这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对于未知的将来,我本迷茫,现在渐渐地变得充满信心起来。 有句话说得对啊,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不懂如何解决问题的人。 在劫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尽管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但他确实比过去豁达深明了许多,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我不知道他现在是怎样看待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我也不想知道,如今我和他之间只能有一种关系,那就是姐弟,再也不会有其他可能。我会尽量婉转告诉他这个事实,如果他能理解,那自然最好,如果他不能理解,也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我终将从他的世界历无声消失,就如同我曾无声出现在他世界里一样,一切来得,去得。而我也不会再幼稚地去想着让他和萧晚风冰释前嫌,讨厌就讨厌,何必非要让他们虚伪地去接纳彼此?待金陵这事过后,差不多就是我功成身退的时候了,真正放下尘世间的一切,与萧晚风归隐桃源,然后老死在那里。 宴后,在劫送我和萧晚风离开如来寺,经大雄宝殿时,在劫指了指萧晚风,对我道:“阿姐,你暂且去外头稍后片刻吧,我有事想与他私下谈谈。” 我哪肯让他们两人私下独处,万一打起来怎么办,在劫我自然不会太担心,令我担心的是萧晚风,他现在的身体可不比从前,我下半生幸福还指望他呢,绝不能让他出一点意外。 像是明白我的想法,在劫笑道:“你放心,只要他不跟我动手,我是断然不会伤他分毫。” 我看向萧晚风,还是有点迟疑,先前在南海上逃亡的时候,他几乎力竭倒下了,还念念不忘要杀在劫,这份偏执的恨意与他往常的行事作风截然不同,尽管我从没问出口,但一直甚是忧虑,如何也放心不下。 萧晚风叹道:“悦容,你还是先去外头等我吧。” 在劫随即道:“别担心,他就算要动手,也不会是现在,还没到最佳时机。” 萧晚风深意笑起,没再多说什么。 见他们话中有话,像打着哑谜,而我却浑然不懂,不由觉得郁结。 经他们再三保证后,这才不甘不愿地离开。 合上朱色大门时,我看见大雄宝殿上的那尊金佛,盘坐在莲花座上,莲指轻拈,面带微笑,庄严宝相氤氲在腾升的香火之间,半分慈祥,半分阴冷。 心里没由来地浮现战栗的恐惧感,令我很不安,走了几步,又停住了,最终又折身回去,伏在门缝边上偷窥。 在劫脸上的微笑随着我的离开而淡去,面无表情道:“好了,她已经不在了,你出来吧。” 我纳闷,这宝殿里除了他和萧晚风,难道还有第三人在麼? 好一会儿也不见任何人出现,却见萧晚风以极其怪异的姿态俯下身子,双手紧抓着胸口心脏处,因为背对着,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却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似乎很痛苦的样子。我心头一紧,难道晚风发病了? 正要推门进去救急,这时萧晚风却缓缓站直身体,发出几道低沉的笑声,带着鬼魅般的阴寒,宝殿中分明没有风,他的衣衫发梢却能无风自动,腾腾往上漫飞。 萧晚风道:“你果然什么都想起来了。” 在劫道:“是的,拜它所赐。”从怀中掏出一物,翻开手掌。 我把眼一看,在劫的掌心赫然躺着一颗赤色珠子,正是昔日姬轩赠予我的,说能帮我找回真正的在劫。在我嫁往长川的时候,这珠子就留在了金陵苏楼里。想必在劫攻下金陵后,去了苏楼,无意间发现了这颗珠子。 萧晚风道:“原来,是玄苍之泪。” 在劫道:“没错,是玄苍流下的眼泪。” 萧晚风冷笑:“果然是那人在背后坏我好事。” 在劫道:“他本是天道的守护者,你想要颠覆天道,他岂能坐视不理。” 萧晚风道:“非是颠覆天道,是让天道恢复原来的秩序。” 在劫道:“降下天劫,清洗人间所有生灵,就是为了恢复复旧的秩序?” 萧晚风:“……” 在劫道:“旧的秩序必将消亡,新的秩序必将取代旧的秩序,你的天劫注定失败。” 萧晚风道:“你懂什么!” 在劫道:“我什么都懂,你所做的一切只为了让你的恩师回来。” 萧晚风:“……” 在劫道:“其实你早就明白,无暇她回不来了,不管你多爱她,多想念她,她也永远回不来。” 萧晚风道:“她是被你逼死的,你总是不知悔改,就算做了人,还要把她往死里逼。” 在劫道:“我错了,只让自己一人赎罪,你错了,却要天下苍生赎罪。” 萧晚风:“……” 在劫道:“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都爱她,而你爱的从来只有最初的无暇,其他的人在你眼中只是替身,你只想将她们改造成无暇……” “哐啷——”一声巨响,我愤怒推开大门,已经再也听不下去了,理智接近崩溃边缘,脑中反反复复都是那一句:所有人在你眼中只是替身,你只想将她们改造成无暇…… 只是替身……只是替身…… 所以萧晚风教我兵法,教我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只为了将我塑造成别的女人? 我不可遏制地怒吼:“晚风,无暇是谁!?如果她是你的最爱,我又是你的什么人!?” 萧晚风身形一震,随即像秋风中的残叶一般仰面倒下。 我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将他扶住,却见他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早已昏死过去。 我怒视在劫:“你对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他会突然昏倒。” 在劫道:“因为他不能见你。” 什么叫不能见我,我和萧晚风不天天都在见面?蹙眉质问:“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他不能见我?” 在劫俯首凝视我,眼中藏着悲悯和怜爱,“生生相离,永不相见,这是佛祖对他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26 的惩罚。” 我仰面望去,不停眯眨着眼睛,香火熏得我泪眼婆娑。 隐隐瞧见,在劫背后,那尊金雕佛像,盘坐在莲花座上,轻拈莲指,面含微笑,宝相庄严,半分慈悲,半分阴冷。 天楚二年六月初八,帝与萧晚月战于蒹葭关下,两军战未酣,时,胡阙轻骑于东北杀出,欲乱大军侧防,帝察之,谋突围之策。 天楚军退至萍水,以铁索拦江,阻挡昭军伏击。 山势险要,难守难攻,两军隔江而战,争夺关口两日,不分胜负。 六月初十,萧晚月命麾下天霁将军以黑油沉江,烈火攻之,天楚军败退,死伤无数,站乃定。 ——《天楚史通.高宗本纪》 夜凉如水,虽是六月初夏,子时更深露重,夜风清冷,窗外时有夜莺啼哭,更显寂寥。 萧晚风醒来时,我正关上一扇纱窗,身后一声轻唤:“悦容。” 回头望去,他就斜倚在那灯火阑珊处,白发朱颜,恍然似流年。 望了望窗外天色,他问:“是什么时辰了?” 我回道:“子时三刻。” 他笑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我不语,不似往常总爱赖在他身旁,依旧站在窗口远远望他。 窗外,月色如霜,夜风徐凉。 他察觉异样,问:“怎么了,为什么站得那么远?” 我依旧沉默,他皱了皱眉,也开始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许久,他叹了一声,道:“你有什么事想问我?” 我道:“你有什么事想告诉我?” 他问:“为什么你不问。” 我道:“因为我知道,如果你不想说,我问了也没用。” 落发从他的肩头垂下,他俯首冥思,再抬头时,眼中已清明,“你,是不是见到他了?” “他?”我忍不住蹙眉,“他是谁?” 萧晚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很久以前在你要嫁给司空长卿的时候,我来皇都找你,曾告诉过你的。” 记忆破开,一些淡忘了的过去猝然忆起。似乎是在我出嫁前夜,那日是元宵佳节,萧晚风赶赴千里来皇都找我,我从阁楼跳进他的怀中。我们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整天,最后在山头看烟火,灿烂炫目的夜空下,他请求我杀了他,我却让他活下来了,并告诉他如果爱我就应该把我从司空长卿的手中夺过去,他亲吻了我,对我说,是我唤醒了沉睡在他心中的恶魔,就算以后想后悔,也再也不能后悔了。 沉睡在他心中的恶魔? 顺着他的手指,我望着他的胸口,再度响起傍晚时分他与在劫的于大雄宝殿上的情形。 当时乍闻萧晚风另有所爱,我怒气攻心,已没法维持理智,如今冷静后细想起来,才发觉他们的对话实在怪异,萧晚风不似萧晚风,在劫也不似在劫,换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我又想起了一事,问:“你跟我一起离开桃源,其实是来杀在劫的,是不是?” 萧晚风没有再瞒我,点了点头。 我又问:“为什么你非要杀在劫不可?”萧晚风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因为爱情和嫉妒而冲昏头脑失去理智的男人。 他犹豫了片刻,告诉了我答案:“楚在劫是带着天劫降世的杀星,他不死,世无宁日。” 在劫胸口确实有一个“劫”字胎记,我想了想,道:“在劫说,天劫失败了。” 萧晚风道:“但他还是非死不可。” 我问:“为什么?” 萧晚风面露痛苦:“悦容,别问了好麼,你只要明白,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我指着他胸口道:“这一切都是他告诉你的?” 他用沉默给了我答案。 心中疑云重重,一时不知如何问起。无暇是谁?一个从未听过,却让我莫名觉得亲切的名字,她和萧晚风有什么关系?姬轩又是谁?我已经不再相信,姬轩与我的两次相遇只是巧合,那么他给我的赤色珠子到底是什么东西,何故让在劫变得古怪?而萧晚风又到底背负什么样的天命?难道真如在劫所说,他想颠覆天道? 哪怕萧晚风满腹韬略,经略之才,然而以区区凡人之躯,如何颠覆天道,实乃无稽之谈。 我在等萧晚风解我迷惑,他却再也没有说什么了。我知道,他现在不想说。我不逼他,藏在他身上的秘密,也令我望而却步。秘密存在的本身便带着未知的危险,否则它也就不会成为秘密。我开始觉得,也许我不该再问下去,就让那些秘密永远成为秘密。我甚至有种奇怪的预感,一旦真相大白,我就会失去他,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 我走到床榻边,捧起萧晚风的脸,“晚风,从来都只有你主宰别人,你不能被任何人影响,你记住,你是萧晚风,只能是萧晚风。” “悦容……” “晚风,我不会让在劫伤害你,也不会让你去杀在劫,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启程回桃源,江北余下的事就交给曲慕白和周逸,我不想再管了,从今往后我们彻底忘却俗世,只过我们逍遥快活的日子,好不好?” 我在萧晚风眼中看出了诧异,也看出了迟疑,他不想和我回桃源,我的心点点生寒。 对于这样匆匆离开的决定,连我自己也诧异,什么事都可以不管不顾,什么话都可以不问不说,只想跟他离开这个地方,远远地离开,如同逃难,甚至比逃难更恐慌。 夏天的夜,花香,月浓,可是我却被挤出了季节之外,紫陌红尘,谁与谁擦肩而过,谁与谁执手相许? 萧晚风总是笑看一切,可我做不到,我害怕啊,非常害怕。 我这辈子总渴望被人珍爱,获得幸福,却总是遭遇挚爱的背叛和命运的捉弄,就像是命中注定的诅咒一样。 这一次,我决定要为自己争一把,不管萧晚风真心爱的人是谁,我都不想知道了,只知道现在我是他的妻子,很快我们就会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未来是属于我的,而那个无暇只是一个名字而己,仅仅只是一个名字。 一个名字,怎么比得上一个活生生的人? 如果这一次,就连萧晚风也辜负了我,这世上还有谁的真情可值得我信任? 俯首亲了亲他的额头,我用最后的力气说道:“晚风,之前什么的事就当没有发生吧,我们走,走得远远的。我可以不顾一切地爱你,一直,一直,一辈子都对你好,因为我只想忠于我自己的感情。你要学会珍惜这样的我,知道麼?因为,一旦心死,我便永不回头。” 天亮了,我们最终没有启程,萧晚风陷入了昏迷,睡了整整两天都没有醒来。 期间在劫来找过我,我没有见他,心里是怨他的,如果不是他,我和萧晚风还在桃源里好好的。 这两天我就守着萧晚风,什么事都撒手不管,所有大雍和江北军士交接的问题也都让曲慕白和周逸代我与在劫交涉。 第三日,萧晚风还是没有醒来,我很不安,尽管他以前也曾一连睡过五日,但这次我害怕他一睡不醒。 第四日,在劫下令整顿三军,准备全军退出江北,离开时他来拜见我,我还是没有见他。 就算萧晚风依然没有醒来,我已经决定立即起程回桃源,也就不与在劫他相见了,徒增伤感,相见不如怀念吧。 长乐郡主和蔺云盖始终不解,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行色匆匆,也反对我这么做,说萧晚风现在需要好好休息,不适宜长途跋涉。 他们不懂我的不安,我也无法让他们懂,但一定要走,非走不可,总觉得再慢一步,就会后悔终生。 正在我企图说服他们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益州,打乱了我离开的决心。 那日,曲慕白麾下一个校尉来通禀:“夫人,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这几日,但凡大小事务曲慕白和周逸都全部为我担下,才让我能心无旁骛地照顾着萧晚风,如今却派校尉来请我过去,必然是有重大的事宜取决不下,要跟我商讨。无奈之下,我让长乐郡主代我照看萧晚风,便离开行辕,上了马车,往益州府衙去了,自曲慕白驻兵益州后,军纪大小事务都在那里讨论。 到了议事大厅,发现除了曲慕白和周逸两位将军,在劫和蔺翟云他们都在场,气氛有点凝重。我怔在门口,刚想这是怎么了?他们发现我的时候,纷纷起身,曲慕白和周逸上前来迎,蔺翟云也摇着轮椅过来,我知道这几日我闭门不见客,他们这些旧友想念我,也着实担心我,我就笑着与他们一一打了招呼,化解他们的担忧。却见在劫依旧站在原地,不远不近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躲过他那令人心悸的眼神,帮蔺翟云推着轮椅,边厢往里走,边厢问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各自落座,在劫这才神色凝重道:“刚刚北方传来消息,天赐兵败于萧晚月,如今被萧晚月围困在崇景山上。” 我大感意外:“两军在蒹葭关下相持四月都未见胜负,如何数日之间,天楚军便大败?” 在劫道:“萧晚月有胡阙骑兵相助,后两军隔一江萍水而战,萧晚月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黑油沉入江河,借夏初雨季,河水高涨,打开河闸,引水灌入天楚大营,那黑油好生厉害,竟能于水中燃烧,逢水不灭。” 我心头大惊,那是石油!萧晚月真是好狠毒的手段,如此大规模火攻,怕是方圆数十里内必将寸草不生,萍水也将数年不清,北方游牧本就水少,萍水乃是他们的重要水源,经此一役,萍水于两三年内必然再饮用。想不到萧晚月为了取胜,如此不择手段。 在劫接着道:“天楚军无法扑灭大火,军械粮草辎重等尽被烧毁,大军也损失惨重,此后一路退兵,一路被萧晚月追杀,直至受困于崇景山上。” 崇景山离蒹葭关足足百里之遥,看来萧晚月已然拿下了蒹葭关,以蒹葭关为后盾,辎重粮草必从那里源源不断供给给前方大军,而萧晚月的大军此时已攻入中原,恰如猛虎入深山,潜龙入江河,萧家引以为傲的铁骑必将发挥所长,所向披靡,一发不可收拾。 在劫道:“今早我收到天赐从崇景山发出的飞鸽传书,让我在十日内率兵前去救援。” 天赐和在劫向来不合,如今却向在劫求援,由此看来,天赐确实被萧晚月迫得走投无路了。 我不解看向在劫,难道他枉顾手足之情不想出兵救援天赐,否则怎会借由曲慕白之手,将我请来商讨? 收到我质疑的目光,在劫苦涩笑笑,并未说话。 曲慕白在一旁道:“是这样的,夫人,壅帝陛下是想让我们江北大军一同前去救援,萧晚月麾下多为骑兵铁甲,多大三十万,且又有十二万胡阙铁骑相助,兵多将广,个个精悍。而壅帝麾下虽也有三十多万兵马,但与江北大军经过这四月的大战,损兵折将,大军已经身乏力竭,战斗力远不如初,粮草辎重等也虚耗厉害,唯恐不是萧晚月的对手,若无十全准备茫然出兵,怕不仅就不出天楚陛下,还会将大雍的半壁江山全都断送给萧晚月。” 原来如此,这就是曲慕白找我前来商讨的原因,本来在劫、天赐他们和萧晚月交战,不过是楚姓和萧姓在争夺天下,若江北贸然答应在劫出兵救援天赐,便是公然插手两家争斗,必然得罪于萧晚月,如若最终败退萧晚月倒好,天下太平,万一不慎萧晚月胜了,最终复辟大昭王朝,由萧姓重掌中原神州,那么江北必有灭顶之灾,必将遭遇萧晚月疯狂的报复。但是要隔岸观望,对两家争斗置之不理,又觉得有负道义,他们奉司空长卿遗诏尊我为主,我又是楚家子孙,怎可漠视楚姓天下颠覆在萧家铁骑之下? 我扫了在劫一眼,冷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在劫听出我弦外之音,再度微微苦笑,将头垂下。 此后我坐在那里许久不言不语,他们也都没有说法,等着我做出决定,整座议事厅陷入空前的死寂。 最终我抬头道:“曲将军、周将军,你们即刻下令整顿大军,明日我们就发兵前往崇景山。” 曲慕白和周逸领命,我顿了顿,道:“改易大军旌旗,挂凤凰涅磐,你们军前发号,我幕后施令。” 易帅旗是为了不被萧晚月看出这支十万大军乃是江北军,也好为江北司空氏留下后路,之所以由我亲自幕后挂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曲周两位将军已对在劫生有间隙,江北这四月来遭遇大雍侵略所蒙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27 受的苦难和屈辱,岂能说忘就忘?他们之所以什么都没说,是看在与我的情分上,嘴上不说心里必有怨怒,一旦上阵定然难以服从在劫的军令。军前较量,胜负往往只在一瞬之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纵然在劫千般不是万般不对,我又怎么忍心让他遭遇性命危难?更何况天赐生命已经是岌岌可危了,由我亲自挂帅,才是缔结大雍和江北团结的最佳办法,哪怕我已有九月身孕,实在无可奈何。 果不然,众人皆大惊,都反对我随军挂帅,唯有蔺翟云沉默不语,我看向他,问:“军师意下如何?” 蔺翟云与我四目相对,一种极为默契的笑容在彼此嘴角荡漾开来。 蔺翟云道:“夫人若有信心在二十日内结束战事,救出天楚皇帝,又将萧家大军退回塞外,此战挂帅,也无不可。” 我反问:“先生认为我有这个本事么?” 蔺翟云道:“这天下除了您的夫君,便只有您了,在无人能在短短时日内击退萧家所向披靡的铁甲大军。” 我欣慰笑了,知道蔺翟云已经同意我挂帅,也必将倾尽全力助我,若说萧晚风是最懂我的人,而蔺翟云却是这世上最知我心的人,甚至不顾一切都会支持我任何任性的决定,这一点就连萧晚风也不如他。 两位将军见蔺翟云都同意了,也无可奈何,纷纷宣誓必竭力为我而战,在最短时日内取胜,好让我安心待产。 离开益州府衙的时候,在劫轻声跟我说了谢谢,我没有应他,甚至没有看他,上了马车,离开了。 回到行辕的时候,发现行辕前停驻着两辆马车,奴役们进进出出,将细软物资等搬入车内。 在门口见到了蔺云盖,我疑惑问:“这是怎么了?” 蔺云盖怪异地看着我,“回桃源啊,先前你不是急着要离开麼,这会儿却像不记得似的。” 我感到惊讶:“你和长乐郡主不是不同意离开麼?” 蔺云盖道:“你走后没多久,晚风就醒来了,让我等准备好行李,等你一回来就走。” 我一听萧晚风醒来了,连忙往房里赶去,长乐郡主正在喂他吃药。见我来了,萧晚风让长乐郡主先离开,说有话要跟我说,长乐郡主点点头,便阖门走了。萧晚风拍拍床榻,让我过去。我便上前坐在床榻旁,他牵起我的手说:“悦容,我醒来时想了许多,你说得很对,我们不该离开桃源的,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咱们两人就守着这辈子,快快活活地过完这辈子,上辈子、下辈子的都不管了,人活着多不容易啊,你说是不是?这一世我就守着你,就守着你一个人,死后灰飞烟灭都无所谓……” 我红了眼睛,要是早一点听到他这句话该多好。 用力回握萧晚风的手,我请求道:“晚风,你等我,很快我就会回来,回来了我们就一起离开,再也不管这世上的任何事了。” 笑容在萧晚风脸上褪去,“你要去哪里?” 我将所发生的事情都跟他说了一遍,萧晚风听后低头沉思,许久不语,突然将我抱住,道:“悦容,我不管我的弟弟,你也放下你的弟弟们,我们这就离开吧,他们自有他们的命运,我们也有我们的生活,你知不知道,我们能走到一起多不容易,我……我只剩下这辈子了。”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轻,我没听清楚,而他反对的态度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轻轻将他推开,抬头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劝道:“晚风,晚月的性格和本事你是知道的,以前有你在压制着他,他尚算本分,你一旦不在了,他发疯起来谁能治得了他?一旦他战胜了我的弟弟们,你知道他们会有什么下场?” 萧晚风道:“楚在劫和楚天赐必将受尽折磨,死无全尸。” 我流泪道:“所以你应该明白,事关我两个弟弟的生死存亡,我是不能坐视不理的,我不会让你帮我对付你的弟弟,也希望你别阻止我帮助我的弟弟们,我保证,只要萧晚月退回关外,我立刻跟你走,绝不会再回头。晚风,你能理解我的,是不是?” 萧晚风缓缓闭上眼睛:“是的,我理解你。” “谢谢你,晚风……” “不,悦容,别谢我,总有一天,你只会恨我。”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他亲了亲我的嘴角,眸心幽深如渊:“我等你回来,回来后我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到时候你自会知道。” 静谧的房间,破开一声轻叹:“悦容,这是你为我们选择的道路,逃避不了,那就面对吧。” 作者有话说:抱歉昨天家里事忙实在抽不开身,回来累得沾床就睡了,没法更新,今天这章就多更点当做补偿吧。上一章忘记说明了,关于“天劫”的由来,以后为了赶情节也不细说了,就在这里说明一下吧。 “天劫”一说取自道教,由于三界秩序混乱,所以上神降下天劫,灭尽生灵,天地重入混沌。当初女娲让姜子牙手持封神榜,让神、人、妖借武王伐纣之战在人间展开厮杀,也是天劫的一种,类似于基督教的诺亚方舟,上帝对人类失望了,于是降下大雨灭绝人间,只让被选中的人登上诺亚方舟。。。用通俗的话来说,就像一台电脑,系统紊乱了,于是格式化,将文件全部删除,再重新启动。 楚悦容,高宗之姐,前朝昭帝之后,楚氏第十女。天楚元年,受封延庆元公主。天楚二年,前昭贤王萧晚月兴兵攻蒹葭关,欲复大昭。高宗御驾,站四月,萧晚月出奇谋,高宗败退,受困崇景山,援于神宗、延庆公主。是时,神宗居大雍地位,领兵三十万,江北军随行,奉楚悦容为帅。 樊城之役,楚悦容大败萧晚月,收复蒹葭关,后使曲慕白守边,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川,至乾东,延袤万余里。此后暴师于外十余年,居上郡,胡阙莫敢来犯。 后人评鉴,萧失中原,楚并天下,实始于此。 ——《天楚通史.延庆公主列传》 樊城之战,王初败,退居蒹葭关,大军整顿,以备后勤之师。是夜,楚悦容只身拜关,王迎其入账,秉烛密谈。子时,楚悦容归去,与王定下赌约。王立于蒹葭关上,目送楚悦容,待路尽不可见,复归王帐,夙夜未眠。偶有巡卫过于前,闻得帐内似有泣声。翌日,王师大败,退出关外。后二年,胡阙王病故,王继其位,时各部落叛变,王起兵戈,征伐塞北,大小部落臣服,尊其“帝尔特斯”,意为“天神之子”。后三年,王开元称帝,立国号“昭”,即为昭太宗,开年号“崇德”,定都盛京,史称“后昭”,尊其兄为昭太祖,建太庙,谥号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 太宗恪守楚悦容之约,终生居于关外,未踏中原尺寸,每每南望,嗟叹感伤。太宗薨,皇太子萧染继位,即昭中宗。中宗进军中原,八次皆败。后楚高宗薨,中宗挥师南下。至此,太宗遗骨终归故里长川。 ——《昭太宗本纪.萧晚月传》 行军三日,六月十五日午时,我军抵达崇景山对崖,萧晚月正在崇景山上阳攻山,攻势极猛,看来天赐支撑不了多久了。正午当头,酷热难耐,在劫在半山腰的平地上扎了一道大伞盖,好让我与蔺翟云在其下纳凉。这本是由小校尉来做即可,何须他堂堂一国之君纡尊降贵? 我也没去阻止,既然他愿意伺候人,我何必跟他客套,跟蔺翟云二人大大方方地并肩坐在刚扎好的伞盖下,喝着在劫倒上的冰镇酸梅汤,指着对面崇景山上的激烈战事,问道:“先生你看,如此严密的包围和攻势我军该如何破解,既能上山救人,最后又能全身而退?” 蔺翟云摇着羽扇,一派云淡风轻,笑道:“这有何难,我军只须兵分三路,一路袭击敌军后延,一路袭击敌军正方,待引开攻山大军,再须一员猛将率领三千轻骑从山道上突破重围,上山救人,待半个时辰后,三路一同发动反攻,山下、左右合击,敌军必退,人亦可救出。” 曲周两位将军本就对蔺翟云才智十分敬佩,乍闻他已拟定计策,纷纷出列请战,愿一骑当先上山救人。 我看了看立在一旁不语的在劫,道:“壅帝陛下可否帮小女子一个小忙?” 近几日我刻意冷着在劫,这次难得主动与他搭话,他面露喜色,道:“阿姐如今是大军主帅,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我面色不改,淡淡道:“不知壅帝陛下是否愿意率领三千轻骑上山救人?” 在劫抱拳道:“愿效犬马之劳。” 猩红披风高扬,一人一骑已策出大营,点走三千骑兵,立于山脚下蓄势待发。 其余两路我也没让曲周两位将军领兵,只让大雍麾下的两员大将打头阵,蔺翟云笑道:“夫人真是用心良苦啊。”我抿嘴笑笑,对于他总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早已习以为常了。 这番点将确实另有深意,久病见孝子,患难见真情,此刻让在劫去救天赐,再让两人一路突围杀回山下,是为了让他俩解去往日心结。还有什么办法能比一场生死鏖战更能让这两兄弟团结和睦的?而之所以不让曲周两位将军打头阵也实在无可奈何,虽然两人都是良将,却身份太明,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暴露江北军的根基为好。 我一面看着对山的战况,一面喝着在劫出发前倒好的酸梅汤,心思却开始恍惚起来,这几日之所以冷着在劫,也不是故意跟他置气,是怕话一多,我心中的那些疑惑会忍不住脱口问出。但牵扯到萧晚风的那些秘密,总让我缄默再三。真聪明,还是假无知的好,我决定不让自己想太多,还是先打完眼前这场仗再说。这么想着,本事浮躁的心情也渐渐地平复了下来,一口酸梅汤下腹,浑身沁凉,午后的燥热也褪去不少,一抬眼,对上了蔺翟云欣慰的表情,两人相视一笑,都未说话。 半个时辰后,我军三路发动反攻,一切都如蔺翟云所料,敌军败退,天赐和五万楚军于我军的援助下突围成功,首战告捷。 不下片刻,天赐一手抱着虎口头盔,一手勾搭着在劫的肩膀,一路大大咧咧地说笑走回,丝毫不见受困多日的狼狈,在劫虽仍是一脸沉稳,内敛寡言,但两人神态已颇为亲近,彼此身上的戎装软甲都已血染,并肩走来,战甲碰撞,噌噌直响,倒颇有兄弟和睦之音。 乍见坐在山崖旁的我,天赐怔住了,许久许久,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潸然流泪了。 我取笑道:“嘿,楚呆子,怎么哭鼻子了,莫不是被萧晚月打得怕了?” 鏖战四个多月,天赐已浑身沾了军中匪气,最听不得“萧晚月”三字,将那头盔往地上重重一扔,“狗娘的,爷会怕那孙子,再大战三百回合爷也不怕他!” 我又问:“那你哭什么呢?” “我……”他那尤且带着战场杀意的凛然面孔,竟悄悄浮上了窘红,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我就是想你了,悦容姐,能活着见到你,真好。” 我释然笑了,“是啊,能活着见面,真好。” 在劫在一旁也笑了,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他笑得很痛。 当晚,大军在山下安营扎寨,蔺翟云、在劫、天赐和曲周两位将军齐聚帅帐共讨退敌之策。而今萧晚月大军驻兵于樊城,樊城乃一座古城,四面环山,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想要短时间内攻下恐非易事,而萧晚月麾下多为精兵猛将,兵多将广,故而此战只能智取,不能力敌。然而智取也不容易,萧晚月本身便是一个久负盛名的当代名将,文武全才,攻守兼备,要想从他手中讨得便宜,还须下一番苦工。 后两日,两军几番小战,都不分胜负,萧晚月几出诱敌之计皆被我识破,我的歼敌之策也没有讨得好处,我军未负,敌军也未胜,如此又僵持了三日。 六月二十日,昭军前来阵前叫战,萧晚月银装白马,策于大军前列,一把纯铜银槊在手,指向我军,扬声喝道:“楚悦容,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出来!” 彼时我正与蔺翟云比肩坐于车撵中,隐于大军中防,闻得萧晚月高喝,微微苦笑,他都指名道姓了,我焉有再做缩头乌龟之理?下令扬起江北风旗,大军排开道路,我策马驾车而出,停驻大军前列,立即有甲士上来掀开垂帘,勾于车撵两侧,与萧晚月面面相对。 此时此刻的萧晚月,虽仍如旧日风采,银甲裹身,漫漫如雪,却少了几分以往吟风弄月的温文儒雅,多了几分战场杀伐决断的果敢刚毅。 他的视线扫过我高高隆起的小腹,最终停驻在我的脸上,冷峻的面容忽而扬起温和笑意:“许久不见了,悦容,别来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28 无恙?” 我笑笑:“无病无灾,多谢挂怀,旧友一向可好?” 一声“旧友”,萧晚月仰面大笑:“好!时至今日,你还愿称我旧友,岂能不好!” 击掌两下,昭军中立即涌出一列甲士,在两军中央置上一张红毯,设好庇荫华盖,华盖下摆上四方桌,对面立两张宽椅,桌上设茶水瓜果。 待事毕,萧晚月下马,于桌前坐下,朝我探手邀请:“便请旧友过来一叙,你我已一年未见,此间世事变迁,恍如大梦,想必彼此皆有太多问候,日后是敌是友且凭天命,惟愿此刻莫负旧情。” 蔺翟云提醒:“夫人,小心萧晚月奸计。” “先生无须太过忧虑。”我摆手叹道:“他毕竟是晚风的弟弟,必是想向我询问晚风的近况,我也甚为挂心染儿,再说有些恩怨还是摊在桌面说开了好,日后交战也不必再念情分。” 蔺翟云见劝我不得,嘱咐道:“那夫人多加小心,一旦收到我鸣金警示,立即回来。” 我点了点头,下了车撵,只身一人前往华盖下,入座萧晚月对面,他静静看我,眸心幽深,时至今日我竟依然在他眼中看出一种浓烈的感情,然而我却早已平静如水,叹道:“晚月,你清减了,面容憔悴不少,想必为了匡复大昭,这些时日令你心力交瘁,疲累不堪罢。” “男儿建功立业,何惧劳碌风霜。这些年来,也都习惯了,无所谓累或不累。萧家赋予我生命、尊贵与名誉,我必报之以生命、责任和使命,这一生都将忠于此心,纵万死而不悔。”一抹熟悉的笑容从他嘴角漫出,他微笑的样子总是那么温柔平和,令人难以将他与战场上杀伐决断的绝情联想到一块,截然相反的两种特质,却如此浑然地融入于一身,萧晚月本就是一个充满传奇的男子,一如他对于苍生的薄情,折射出的却是他对于萧家的忠诚。 此刻我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对他恨之入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人,就有千千万万个立场,我有什么资格恨他?我不照样做着天性凉薄的事,分明是萧晚风的妻子,却帮着我的弟弟驱赶萧家王业的最后一支岿然大军。于楚家,于我两个弟弟而言,我无愧于心,然而于萧家,于我的丈夫和眼前这个为萧家呕心沥血的男人而言,我负之太深——这就是立场,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萧晚月道:“大哥他现在人在何处,一切可好?” 我回道:“他正在益州养病,一切尚好,待我这次收兵后,将与他归隐山林,不问世事。晚月,你别怪你大哥撇下一切不管,他对这浊世的争名夺利已经厌倦了。” 萧晚月道:“只要大哥过得快乐就已经足够了,他已经为萧家牺牲了太多太多,是该追求自己的人生了,我必会代他肩负起萧家大任。” 我探寻:“若是你入主中原,匡复王业,将会如何?” 萧晚月知我所问为何,眼神肃冷,“我必让反叛者获得应有的下场,任何人来求都没有用,包括你,悦容!” 果是预料中的答案,我长长叹了口气,眼神已经变得坚定,“那么,接下来我们就只能是敌人了,你为萧家而战,我为楚家而战,不必再留情面。” 萧晚月饮下一盏茶,“如此甚好!” 时间在洽谈中渐渐流逝,华盖长杆的影子也在红地毯上缓缓转移方位,我抬头看了看,隐隐觉得日光笔直照射在我脸上有点刺眼,有种怪异感觉在脑中一闪而过,却如何也抓不住,这时蔺翟云已经鸣金唤我回去,我正要离开,听见萧晚月说:“染儿这几日一直在发烧,前不久还发病吐了血,你回去能否代我送一封书信给伊涟,让她来胡阙一趟,帮染儿度过这次病危,顺道看看他,对染儿而言,她……她毕竟是他的母亲。” 那一刻,我的心疼得快要碎了,我才是他真正的母亲啊,红着眼睛焦急地问:“染儿他现在怎样了,病得厉不厉害,是不是每一次发病都跟晚风一样痛不欲生?” 萧晚月道:“他现在年纪还小,发病不似大哥那样严重,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每发一次病必会加重几分痛苦,危难时刻若无伊涟的血作药引,恐怕回天乏术,但大哥也一样离不开伊涟,所以我想这次让伊涟来胡阙后留下些血引,好让我镇于冰窖中,以防不时之需。” 蔺翟云的鸣金声已经越来越急,但此刻我心如乱麻,只挂念萧染,问道:“难道这个病就没有根治的办法麼?”怎么舍得让那个孩子忍受那种折磨,像萧晚风那样终生靠着饮人血而活?就算靠饮血而活,但长乐郡主势必不会离开萧晚风,断然无法守在萧染身边,那么有一天,库存的血用完了,萧染突然病发,那该怎么办? 萧晚月道:“没法根治,除非他一生无情无欲,无爱无恨。” 一个人又如何能无情无欲,无爱无恨?就连萧晚风都做不到,染儿那般赤血丹心的好孩子,又如何做得到?就算他做得到,我又如何舍得让他成为那样的人,那样还是一个人麼? 这时,我身后的大军突然传来兵荒马乱的厮杀声,混乱中传来蔺翟云的叫唤,我一听心头大惊,竟是萧晚风麾下首席大将天霁率领大军绕山而行,兵至我军后防偷袭,我回头怒视萧晚月:“你邀我前来叙旧其实是在拖延时间,引兵前来偷袭是麼?”萧晚月颔首:“没错。”我怒道:“染儿发病是假,也是你的缓兵之计?”萧晚月淡淡道:“不,染儿是真的发病了,就在他病得神志不清的时候,还在心心念着他的姨娘。”我一怔,却见萧晚月微微摆手,前方昭军即有大批弓箭手出列,数万弓箭往高空齐射,满天箭雨咻咻不惜,从我头上快速地掠过,我抬头看去,却被强烈的日光刺得睁不开双眼,心神顿时大震,如当头棒喝,恍然醒悟过来,回身望去,果见我身后的大军皆受日头阻挠,不辨箭雨攻势,盾牌阻挡无力,大批甲士纷纷死于乱箭之下。 在劫和天赐冒着箭雨厮杀而来,两人下马,天赐于前挥舞长枪挡箭,为在劫掩护,在劫拉住我的胳膊,“阿姐,快走吧,我军阵型大乱,此刻不宜再战,快快随我退军。” 我依旧一眼不眨地盯着萧晚月平淡无波的面容,喃喃道:“晚月,你好深的城府,好厉害的心机!” 不过短短片刻时间,他就对我使了三条奸计:第一条奸计,拖延时间,让天霁能有充分的时间绕道我军后防偷袭;第二条奸计,算准时间,让日光成为我军阻力,让他的箭雨攻势所向无敌;第三条奸计,借萧染乱我之心,使我枉顾大军安危,因我一人失误,害四十多万大军损兵折将! 萧晚月道:“谁也不能阻止我匡复大业,悦容,你也不能。” “胜败乃兵家常事,阿姐不必过于在意,快点随我走吧。”在劫仍在竭力劝说。 楚天赐长枪旋转,瞬间挥掉数十支长箭,在前头怒喝:“还那么多废话做什么,悦容姐心神已乱,快抱她离开!” 在劫这才回过神后,一把将我横抱起身,唯恐马背颠簸于我胎儿不利,便徒步奔跑,一路往撤军方向退去,天赐在身后尾随掩护。 颠簸茫茫中,我看到萧晚月只身一人站在满天箭雨下,脚下红色地毯艳得刺目,令我始终看不清他的表情。 余下几日,萧晚月乘胜追击,将我军打得退出三十里外,幸得蔺翟云临危不乱,收整阵势;曲慕白、周逸两位将军临战经验丰富,御敌得当;在劫和天赐皆有决胜千里只能,配合十分默契。如此,合五人之力,才得在五日后渐渐稳住局面,我军败事稍见好转,而我也慢慢地冷静下来,平复打败后自责,沮丧等负面情绪,恢复了以往该有的决断。 此时,我出兵已有十日,原先计划二十日结束战争的时限已过去大半,我军非但没有在战事上取得明显的成效,反而被萧晚月败退了三十多里,若非大家众志成城,齐心协力,怕是早已兵败如山倒了。 在暗骂萧晚月阴险奸诈的同时,我又忍不住由衷地佩服他,我军如此之多的才俊良将汇聚一堂,竟还被他逼得这般窘迫,萧晚月无愧为举世罕见的天纵强将,兵法韬略以及在战场上的果断坚毅,皆可谓当世一流。 细想起来,他此生带兵似乎从未有过败绩,唯一一次失败却是拜我所赐,那次他进攻金陵,我借萧染之命摧垮他的意志,才使他万念俱灰,怅然退兵。如今真是风水轮流转,他也借萧染之危乱我心智,使我兵败至此,切肤体会到了他当初的那种不甘和痛苦。 一报还一报,如此,便谁也不欠谁了,接下来,就让战场上见真章吧! 六月二十五日,萧晚月又率领大军来我军营前叫站,若不出营对战,必要强攻我军大营。 我站在城楼上居高往下看,萧晚月的大军已经摆好了战阵,甲士林立,摇旗呐喊,浓浓的杀气直逼而来。我细细研究了萧晚月所摆出的那个战阵,千军万马于阵中奔驰,变幻莫测,由天霁引阵,站在将台上,手持令旗高喝指挥。我看出此阵非同寻常,心知萧晚月这次是有备而来,今日两军必有一番生死大战了。 昭军在城下骂得厉害,在劫、天赐、曲慕白、周逸不堪其辱,纷纷请战。、 我沉吟几声,道:“敌军如今士气正甚,先不应战,坚守不出,任他们叫骂吧。” 天赐道:“如此一来,就怕我军军心不稳。” 我笑道:“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他们三鼓已过,士气渐消,我军士气依旧,到时候再出击也不迟。” 周逸忧虑道:“就不知道萧晚月此番摆下的战阵到底藏有什么玄机,似乎隐隐透着诡异。” 我但笑不语,在劫看了我一眼,笑道:“见阿姐面容如此自信从容,想必腹有良策,早已想好了破阵退敌之计了吧?” “果然还是在劫了解我。”我掩嘴笑笑,道:“萧晚月平生所学兵法战阵,多为其兄所授,却不知,晚风也常与我谈论这般军法秘诀,说来,我和他都可谓是晚风门下的弟子了……” 说到这里,我顿住了,脸色渐变,乃想起在劫曾经所言,萧晚风是想将我塑造成另外一个女人。 我狠狠甩头,摒弃杂念,捏住宽大的袖管,支手往战阵一指:“这个战阵,名为八门金锁阵,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此阵本是孙膑所创古阵,经历代兵家发展已有变化,阵中天霁所占的那座将台,名叫龙眼,就是后来所创,而萧晚月所摆下的这个八门金锁阵又与历代阵型阵法些许不同。其阵真正的死穴并非龙眼一处,而龙眼左下方萧晚月所站之休门,也是破阵关键。此时萧晚月与天霁已成犄角互守之势,一方有难另一方必会支援,两重包围,破阵难如登天。” 蔺翟云对阵法也颇有研究,很快便领悟出其中奥妙,叹道:“此阵较于先前古阵,不过一点差异,缺厉害之甚,能翻江倒海,使天地变色——在前人古阵的基础上,再创出这等犄角互手阵法之人,必为旷古绝伦的奇才啊!” 我面露崇拜与骄傲之色:“此为萧晚风所创。” 众人皆惊,随之也丝毫不敢意外。 除了萧晚风,这世上还有何人能有这般经天纬地之才? 萧门出了一个全才型将领萧晚月还不止,其兄萧晚风的才略更胜天下英豪,萧夫人和萧晚灯也可称得上女中翘楚,萧家那是满门英才啊,莫怪大经末年,群雄争霸、诸侯割据、战乱数十年的局势,最后结束在这萧家两兄弟之手,由萧晚风最终一统天下,虽然之后被楚氏颠覆山河,那也是趁着萧晚风病危昏迷、萧晚月远赴胡阙不在国中之际,说来楚家之胜,实为投机取巧。但能在萧家两兄弟眼皮底下投机取巧而获胜,也是需要相当厉害的智慧和胆识的,所以我那两个弟弟也不亏为少年英雄,后背翘楚。 此时,昭军三鼓已过,我神色一整,道:“好,该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 下达军令:“在劫、天赐,你们二人各自带领三万精兵,先后从东南生门杀入,从正西景门杀出,在劫武艺高强,便由你去与萧晚月周旋,天赐擅马上箭术,那高站在将台上发号施令的天 霁就交给你对付了,他们有犄角互守之势,我们亦有分而击破之策,只要将这两人牵制住,此阵必破!” 在劫、天赐领命离开城楼,很快辕门打开,从中军大营一前一后奔出两列大军,朝敌阵杀去。天赐手持长枪,率先从生门杀入,待杀到将台十丈之遥,便将手中长枪往空中投去,天霁令旗一挥,侧身躲过笔名而来的长枪,天赐紧随取来挂在马鞍上的金雕神弓,从背后箭筒中抽出三支孔雀翎箭,开弓拉弦,要朝天霁射去,此时萧晚月正要来支援天霁,在劫随后杀到,手中长戟横扫千军,挡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29 住了萧晚月去路,两人便在战马上大刀阔斧地厮杀起来。 四下兵荒马乱,黄尘滚滚,两军甲士也陷入混战,战势十分激烈,杀声震天。 这时,天赐长剑离弦,如穿云破空之势朝天霁命门射去,那天霁打小跟随萧晚风左右,自然不是易于之辈,腰上长剑一出,竟接连将天赐专门以钢筋铸造的两支坚韧无比的孔雀翎箭,硬生生地劈成了两半,却最终躲不开第三支箭,被射中了肩膀,从将台上跌落下来。 眼见昭军出现败势,我军将士在城头上兴奋得直拍手叫好,擂鼓声更加奋勇高亢。 曲慕白和周逸本就是一方大将,眼见战场厮杀如此壮烈,男人上阵杀敌的热血也涌了上来,纷纷请战:“夫人,末将该当如何?” 我笑道:“两位将军莫急,待敌军撤兵时,你们各领两万兵马追杀,切忌不可孤军深入,只需消其战力,乱其军心即可。” 两位将军领命而去,在昭军败退时又歼灭了敌军数万人,萧晚月重整兵马,退回了樊城大营,此战我军大胜,周逸回来帅帐向我汇报灭敌人数时,高兴道:“莫怪早前蔺先生说短时间战败萧晚月的非夫人莫属,当时我还以为是先生顾及夫人面子,故而托大,毕竟就连天楚陛下与之交战四月都难以取胜,最后还兵困穷山,夫人又焉能如此神通?今日一战,方知先生所言非虚,夫人谋略远甚儿郎!”天赐被他说得面色微晒,周逸见此哈哈大笑,也不顾君臣尊卑之别,重重拍了拍天赐肩膀以示鼓励。众人皆道:“我军有夫人(公主)为帅,纵萧家铁骑所向披靡,又有何惧?” 众人一扫先前不得志的沉郁,陷入莫大的喜悦中,只有我一人坐在那里只言不发。 蔺翟云注意到了我的异样,问:“夫人在想什么?” 我沉吟道:“萧晚月所习兵法均源自于晚风,已习得精髓,故而总会习惯性地效仿晚风。晚风行军打仗,喜欢出其不备,激流勇进,就算打了败仗也不会退兵,反而会乘敌军打胜仗洋洋得意疏于防范之时,发动大规模的进攻。若我料得没错的话,今夜萧晚月必将兴兵偷袭我军大营!我军若自顾欢喜而未及防备,必将大败!” 众人神色一震,皆知自己犯了军中禁忌,须知骄兵必败啊!他们都是经常带兵打仗的老将,意识到自己犯了这等低级的错误,纷纷面露愧色。其实也怪不得他们,实在是萧晚月太过霸道,这几日将我军众将往死里地追着打,那感觉实在令人太不愉快了,今日能克敌制胜,终于一雪前耻,众人难免有点兴奋过头。 很快地众人便收整情绪,与我一道商议应敌之策,我命曲慕白和周逸点两万大军,于入夜后伏兵在萧晚月前来偷袭时必经的山道两侧深山中,待敌军过道时再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在劫和天赐问:“那我们两人又该做点什么?” “不急,两位弟弟自有重任!” 我狡黠笑起:“萧晚月想夜袭我军,我就让他明白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是夜,萧晚月果然要来偷袭,被潜伏山道上的曲慕白和周逸杀得阵型大乱,无奈放弃偷袭计划,撤兵回樊城。 待回到樊城之下时,却见樊城城墙上早已挂起了凤凰大旗,楚在劫和楚天赐奉命率领大军,趁着萧晚月全军夜袭而出,樊城守备空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整座樊城。 楚在劫在城头上高唱:“城下败将听着,吾姐传令,命你速速弃械投降,乖乖退出中原,否则,必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萧晚月怒极反笑,策于马背之上,道:“好极了!传话给楚悦容,蒹葭关下,我等她再决雌雄!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此后,萧晚月摔大军而去,退居百里外的蒹葭关。 回来后,天赐笑得快趴了下去,说萧晚月当时表情别提有多难看。而我的心情远没有大获全胜后该有的轻松,因为我知道,萧晚月此战虽败,但根基尚存,他大量的粮草军械和辎重都囤积在蒹葭关,而蒹葭关又是打通中原和胡阙的第一关口,胡阙的后背支援就源源不断地到来。所以只要蒹葭关在,萧晚月就如扼住咽喉要塞,假以时日,三军士气恢复,必将卷土重来,到时候我要再战胜他,恐怕不会再向之前那么容易了。 真正的大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眼下迫在眉睫之事,我必须一鼓作气,在三日内拿下蒹葭关。 然而,攻取樊城都已花了我十多日的时间,蒹葭关乃是天下第一大关,比樊城更为难攻数倍,焉能在三日内拿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萧晚月的大军引出蒹葭关,于关下决战。然,以萧晚月的才智,定能看清局面,审时度势,不与我做意气之事,于关中坚守不出,只待几日光景,等他的大军恢复战斗力,就算我不去叫战,他也必然会反攻樊城,那时怕是真如他所言,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了。 那么,到底如何才能将萧晚月引出关外决战呢? 我走出帅帐,负手驻足,遥望天际。 夜将尽,天将明,此时的天空是空前绝后的黑暗,就连星辰之光也全部隐于暗夜之下,风迎面拂来,微凉。 肩膀一沉,我回头看看,在劫将披风温柔地披在我肩上,篝火下他那明净的眼眸中,跳跃着火焰般炽热的情感。我转了视线,将这样的感情视而不见,他没在意,轻声道:“还在想破敌之策?”我淡淡道:“已经想到了。”在劫点头,“你总是足智多谋,敢将千般柔肠化作万丈雄心。”我叹了一声,道:“若是可以选择的话,我宁可不要那儿郎般的万丈雄心,只如寻常女子一样,以千般柔肠,与所爱之人长伴一生。”在劫的面容在刹那间浮现多情的哀伤,张口欲言,却又咽了回去,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深情地,借着篝火的红光,打量我的侧脸。 夜风吹起我鬓角一缕发丝,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脸庞,温柔地为我将鬓发掠过耳角。 我捂着耳朵,局促地说了声谢谢,竟觉得耳角些许发热,心想许是那篝火燃都太过灼热了。 缓缓舒了口气,我以平稳的口吻道:“在劫,此战过后我将与晚风归隐去了,阿姐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一个人要好好地照顾自己,而我们从前有过的那些错误,你也全都忘记了吧,找一个好姑娘,好好地……” “我们之间没有错误。”他将我的话硬生生地打断,“我从不认为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一种错误。” 我觉得胸口很闷,强忍着一阵阵心悸,苦笑道:“是了,你总是这样,知错,改错,却从不认错。” 若非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在劫又怎会在与我久别重逢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呢? 他知道错误,所以不再伤害我,他改正错误,所以不再苦苦相逼,但是他就是不肯认错。 因为一旦认错了,他就没法证明他是对的。 我抬头看向我,“有些错误永远都是错误,不管你怎么证明,都是错,就算你真的证明自己是对的,别人还是说错了,你又能怎么样?” 在劫痛苦地闭上双眼,甲胄上的冷光反照在他年轻的脸上,淡淡的一丝哀伤,如昙花般盛开,转瞬沧桑。 我觉得我们不该再谈下去了,眼前战事吃紧,不该纠结于儿女私情,我不能分散了注意力,贻误战机。 便叹道:“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要事让你去办。” 说完,便从他身旁轻轻走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爱一个人,谁敢说错!” 我脚步只是微微一顿,再也没有留恋地离开了。 玲珑少年还在原地,包围着夜色,守候一生的好时光,只可惜,我永远也没能做他期盼的新娘。翌日,我提出要去蒹葭关一会萧晚月,众人大惊,劝我不要以身犯险。 我知他们忧虑什么,匹夫不可夺其志,三军不可夺其帅,我为三军主帅,一旦涉险,后果不堪设想,他们怕我进了蒹葭关,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笑道:“若不去,此战败三成,若去,此战胜七成,自古兵家,险中求胜。既我赶去,必有把握完归,请君不必再劝。” 众将见我劝我不得,无不请命领大军护送我前去,好震慑昭军,我摇头否认。纵千军万马,萧晚月亦眉眼不眨,焉能震慑? 打仗人多是好,谈判人少为妙,所以我决定单刀赴会,让在劫护送我前去。天赐放心不下,硬是要一起跟来,我也随他了。 六月二十六日酉时,黄昏向晚,彤云密布,我坐上马车,向蒹葭关出发。 抵达蒹葭关时,天色已暗,沉沉暮色下,蒹葭关巍然茫茫,如蛰伏之兽,蓄势待发。 昭军将士驻守城头之上,一个个严守以待,毫无懈怠。 我观他们军容严律肃正,并没有流露一丝战败后该有的紊乱和颓靡,不由暗暗佩服萧晚月法令有度,治军有方。 守城将军见一辆马车驻于关下,在城墙上高喝:“来者何人?” 我出了马车,回道:“请这位将军代为通禀,楚悦容前来拜关!” 乍闻来人乃是敌军主帅,那守将大惊,忙自城头离开,往关中传话而去。 不下片刻,关中城门大开,前锋大将天霁亲自出关相迎。在劫与天赐欲随我同去,被天霁挡在门外:“我家主帅有令,除楚悦容,其余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通关。”看向天赐时,天霁那眼神凌厉如刀,乃怨恨昨日被天赐一箭射中肩膀,使得他自将台上摔下,虽未毙命,但也伤得不轻。 我安抚住在劫和天赐之后,只身一人在天霁的引领下进关了。 进入王帐时,萧晚月正背对着我,负手立于木屏前,木屏上挂着一张地图,延绵万里,锦绣江山,尽绘其中。 他看得入迷,似乎并未发现我的到来,或许,他已经知道我的到来,却纹风不动。 我也不出声,立于他身后,与他同看江山如画。 帅案上一盏暗灯,幽幽冥冥,照不穿他身,却映出了他心。 帝王霸业,那灿烂辉煌的风光里头,藏着多少人含着血泪的艰辛,裹着多少人默默无声的牺牲?萧晚风君临天下名垂青史时,又有谁会知道,在那盛世繁华掩盖的黑暗背面,有一个男人曾戴着一张张不同的面具,游离在虚华人世的表演中。 百年后,若后人翻开史书,必会发现,如无常昊王倒行逆施祸乱天下,便无萧晚风仁义之名入驻皇都,拉开万里征途,易主赵姓天下。 是的,萧家大业,萧晚风于明,功勋显著,萧晚月于暗,居功至伟。 若我记得没错的话,为此番大业,萧晚月已经做了七年的赵子都了。 七年很长,长得他分不清什么才是真实人生;七年很短,短得他半响贪欢如梦如雾转瞬空。 他用七年的光阴作代价,辜负了真心,背叛了爱情,换来大昭千里山河,万民来贺,而他却陷入迷茫,分不清真实虚幻,迷失自我于镜花水月,以悲苦尽长歌。 那么,晚月,现在你清醒了麼? 萧晚月依旧背对着我,缓缓抬袖,那修长的手,曾执笔书风流,也曾仗剑断山河,此刻却以极其温柔的方式拂过山河地图,如轻抚情人痴迷的面容。 然后,他长长叹了一声,“你到底还是来了。” 我点头,“是的,我来了。” 他问:“你来做什么?” 我回答:“来与你做最后的告别。” 他终于回头看我,战旅的艰苦让他本是温和的面容变得冷酷,“如何告别?” 我坚定地回视他,“明日睢鸠坡,你我一战定输赢。你赢,我与晚风从此离开,不再管红尘俗世;我赢,你就此退出关中,毕生不得踏入中原半步。” 他笑了,些许嘲讽,“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回道:“我非但不会应战,而且还会坚守不出。” 萧晚月又笑了,嘲讽意味更甚,“既然你早就知道答案,何必多此一举?” 我淡淡道:“因为你不是我,所以你一定会应战。” 他蹙眉:“你何以如此肯定?” 我回以简短一句:“这是你欠我的。” 广袖飞扬,萧晚月覆掌于额,哈哈大笑,笑声渐消,由癫狂转为落寞,笑罢的面容些许憔悴。 他说:“请恕我断不能答应。赵子都欠你的,萧晚月还,萧晚月欠你的,只能来世再还了。”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30 我摇摇头,“所有情感交织的对错恩怨,终不过是水过无痕。最后所难弃,只是心心点点的痴念。如今我已没了痴念,赵子都也好,萧晚月也罢,我已经不再有恨,权作今生缘尽,也不需你来世再还。” 一句没了痴念,一句不再有恨,萧晚月自嘲一笑,毫不在意地转过身去,衣袖下不自觉紧握的拳头,在不经意间将他出卖,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既然你我已经恩怨两清,今夜又凭什么笃定我会应下你可笑的要求?” 凝望那怅然若失的背影,我些许不忍,转瞬又硬起心肠。既两人如今敌我难容,我又何必惺惺作态,对他心生怜悯?只有结束这场战役,我和他才能不再左右为难,或许还能相忆于年华老去时,伴一盏长灯,报一声长叹。 难以开口的话,终于开口:“赵子都和萧晚月已与我恩怨两情,但你和我之间,还有未了的亏欠。” 他肩膀微微一震,似明白了什么,却沉默着没有说话,握拳的双手愈发用力,指骨间节节苍白。 一直毛茸茸的飞蛾往烛火上撞去,为了追求一团令人眼花的火焰,撞得粉身碎骨。我出神地盯着那跌落在帅案上烧焦的尸体,突然觉得飞蛾这种虫类如斯可悲,既生于黑暗,何苦以死追求光明?又觉得人类比之飞蛾,更是可悲,至少飞蛾单纯地追求光明,两人哪怕沐浴阳光之下,内心仍有光明无法企及的阴暗。人有善恶两面,僧有佛鬼两相,如此,又如何能快乐享受光明?倒还真不知飞蛾,还能以死成全真实自我的追求? 静谧的房间,冷凝的气氛,令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显得如此冰冷,“晚月,你找到真实的自我了麼?” 他不语,我又问:“而今你一人置身黑暗时,是否还觉得梦魇乱神,深陷迷障,难以自制?” 漫长的一段时间的沉默,“悦容……” 他轻轻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曾经他唤得痴迷而绵长,此刻,声音干涩如哽咽,“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似是而非的询问,两人早已心知肚明的真相。 我回道:“不早不晚,在得知伊涟另一个身份后。” 曾经横亘在我生命里最憎恶难消的一段记忆,最迫不及待想要勘破的玄迷,此刻却能心平如水地陈述:“曾经我怀疑过晚风,他对伊涟而言太过重要,但我不知道他不是,剩下唯一的可能,只有身为他丈夫的你了……你把所有的光明磊落都留给了晚风,那些卑鄙阴暗的事情,你都替他做了,因为你知道,要成就霸业,仅凭光明磊落和所谓的仁义,是远远不够的。” 他轻声一笑,自嘲道:“你把我想得太过伟大了。” “是你将自己想得太过渺小了。” 我再度开口,语调一如既往的平淡:“因为你的兄长太过耀眼夺目,在他的万丈光芒下,你觉得自己是如此暗淡无光。无可否认,他是天生的雄主,有着让人臣服的气魄与为之向往的风采,从小你崇拜他尊敬他,与此同时,又忍不住嫉妒他,想要超越他,所以你瞒着他做了很多事情,包括接替伊涟的另一个身份,以一种以为阴暗的方式,宣泄心中的苦闷,你沉迷在这种宣泄快感中,不可自拔。” 那是一种长期处于压抑状态下而产生的扭曲人格,以报复众生为乐。 故而萧晚风才会常常说,只要有他在,绝不会让晚月为所欲为。 然后,一个人从小烙下的崇拜岂能轻易动摇,哪怕萧晚月心心念念想要超越萧晚风,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受他的人格吸引,渴望依赖在他宽广的羽翼下,萧晚月越是觉得自己腐朽堕落,就越是向往萧晚风的至情至性,所以…… 我叹道:“你最终选择阴霾自己,成就你兄长的辉煌。” 修罗道,不归途,只会越走越远,弥足深陷。萧晚风亲手摧毁那罪恶的黑暗存在,解救了我和在劫的同时,何尝不是拯救了萧晚月? 因为兄长难以企及的背影,他误入歧途;又因为兄长沉默无声的指引,他走出迷途。 每个人都有自己仰望的神话,都希望这个神话永远不会破灭。 我知道,萧晚风最终撇下萧家一切,决定与我避世终老,对萧晚月而言无疑是致命的打击,这是一种情感和信仰的崩塌,但他到底不是昔日的萧晚月了,他已被萧晚风拉回了正途,所以他尊重了萧晚风的决定,所以他挺身而出,挑起萧家大业,哪怕兵美燹天下,也要重新缔造萧家昔日光辉的神话。 再度看向萧晚月,我已换上了尊敬的目光:“晚月,相信我,你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伟大,你的人格魅力,绝对不输于晚风,你一定会和他一样,成为萧家子孙世世代代称颂的骄傲。” 这番由衷的肺腑之言,令萧晚风笑如长泣,他一直笑着,笑得声嘶力竭,几度崩坏,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在笑声中癫狂。终于他不再笑了,笑后静穆下来的面容,如雾里看花,苍老了昔日天人般的神韵。 他说:“我简直不相信,在你得知所有真相之后,居然还能说出这番话来,悦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善良得如此虚伪?”嘲讽再度挂在他的嘴边,“为了让我应下你那可笑的要求,你就如此无所不用其极,哪怕说尽违心的谎话来开解我的罪孽?” 我并不瞒他:“让你应战,的确是我的最终目的,但是晚月,请你相信,我刚才对你所说的那些话,没有一句伪善。” 身影一闪,他瞬间逼至我面前,紧握我的双肩,怒吼:“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不恨我!你应该恨我入骨,到死都不能原谅我!” 曾经那令我痴迷的眼眸,如今已不能再乱我心湖,我笔直地与他对视,一字字道:“晚月,我不恨你了。” 他狠狠地瞪着我,渐渐地,愤怒被一种哀伤取代,缓缓俯首,额头抵在我的肩膀,闷声哽咽道:“你不爱我是对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知道自己永远也比不过大哥,但请你不要那么对我好不好?请你……恨我吧悦容,求你了,不要连恨的感情都从我身上收回,那样,我对你而言,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我眼眶微红,抬手将他轻轻拥住,他身子微微僵硬,随即柔软了下来,在我肩头默默流泪。 男儿的眼泪如此珍贵,渗透衣襟,灼热了我的皮肤,纵然我不再爱他,又如何不去珍惜眼前的他,这个我曾经用生命挚爱过的男人,这个曾经将我背叛让我伤心欲绝中一夜长大的男人,我又如何能做到风轻云淡,一挥衣袖,便作烟消云散? 以前的我,只知道爱他,却永远也无法理解他,现在,我们终于不再相爱了,我却能真实地触摸到那包裹在他冷硬伪装下,一颗脆弱的心。 九岁到十六岁的楚悦容,活在他阴影的恐惧下,从来只是心理上的负担;十七岁的楚悦容,身心都遭到了他的折磨和屈辱,过得痛不欲生。 时至今日,我细想起来,那也是在赵子都死后才开始的转变,在我怀上孩子决定嫁给司空长卿那天起,变本加厉的折磨,他在我的痛苦中寻找解脱。 那段时间,他快疯了吧,赵子都死了,他心里的天枰失去平衡了吧,世界倾塌了半边的天空,他在窒息的黑暗里寻找生存的空间,却找不回迷失的自我,他快要活不下了吧?所以他杀了司空长期,所以他对我说:“我为你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为什么你还能置身事外?这样是不可以的,如果我觉得自己的心很痛,你也要陪我一起痛才行。” 原来,他颠倒红尘,只为了摆正自己在我心中的地位。 但是,晚月,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回不去的过去,哪怕此刻我们拥抱着,泪如雨下,也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晚月,你应该相信,这世上总有什么东西,是永远无法磨灭的,总有一种感情,无关爱恨,却能永远长存我们心中。 你看,那天地日月,恒静无言;那青山长河,世代绵延,就如我们心中,曾经的爱恋,最初的梦想,从未离去,也从未改变。 “晚月,我不再恨你了,请你也不要再恨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放下吧。” 295 那一瞬间,我终于发现,曾深爱过的人,早在转身离开的那天,就已消失在这个世界,当初竟以为彼此会爱到死。 萧晚月问:“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将所有的一切放下?” 我回道:“明日雎鸠坡下,你我决战。你赢,我与晚风从此离开,不再管红尘俗世;我赢,你就此退出关中,毕生不得踏入中原半步——如何,就用这方式,一战泯恩仇吧?” 他将我推开,含怒瞪我,我静静与他回视,两人哭泣过的双眼湿润微红,眼角还残余眼泪。 萧晚月大笑:“楚悦容,你果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狡猾的女子!” 我也随他笑了,因为我知道,他的心里已经默然应下了我的约定。 抬眼,触到他投注而来的视线,深情几许。捧起我的脸,他轻声道:“悦容,最后再让我吻吻你吧。” 双唇即将触碰到的瞬间,我以手掌挡住他的唇,将他的头推开几丝距离,道:“从现在开始,能亲吻我的人只有晚风,我的身和心都只属于他一人,适才抱你一下已是我最大的极限了,你可别得寸进尺哦。” 与我对视了许久,他眉目微垂,淡笑,哀而不悲:“看来你现在心里真的只有大哥,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我不语,此刻,沉默是对他最善意而婉转的回答。 犹豫了半会,他迟疑道:“有一件事,是有关大哥的,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但你既决定伴他一生,便有权知道。悦容,其实大哥的身体里——” 我接话道:“我知道,他的身体里潜伏着另一种人格。” 萧晚月一怔,随即苦涩道:“大哥竟连这个秘密都告诉你了,果然他跟我是不一样的,你们之间不会存在隐瞒和欺骗,这一点我始终不如他。输给大哥,我心服口服。” 我别过脸微微苦笑,也没多说什么,随口问:“晚风的那种人格是一直这样,还是经历了什么……”问到一半我便止住了,暗暗懊恼,既然早已决定不过问此事,除非萧晚风亲口道出,如今又何必多此一举? 萧晚月不知我的心事,回道:“大哥历来与寻常无异,唯一一次人格转变是在他十六岁那年,父亲被人谋害死于边陲蛮族,宗亲里有位叔父窥视郑国公之位已久,想要篡夺大哥的继承权,就散布谣言,说大哥在十一岁时就已死去,死而复生必是妖孽附体。然后召集萧氏诸位权重的宗亲长老们,寻来一妖僧,说要当众揭开大哥的真面目。” 我本想伺机撇开这个话题,可听萧晚月如此一说,心头顿时窦疑丛生,以前蔺云盖也曾与我说过此事,说后来晚风杀光了所有反对他的宗亲长老们。忍不住问:“那妖僧对晚风做了什么?” 萧晚月道:“当日我并未在场,只听说那妖僧将一道灵符贴于大哥心房,大哥便昏死过去,很快又醒了过来,杀了那妖僧,随即大举兴兵讨伐与叔父勾结害我父亲性命的边陲蛮族,征伐回来后,便将所有参与谋反的宗亲长老们全都杀尽。” 我沉吟半响,问:“你如何知道当初的晚风不是平时的晚风?” “是晚灯告诉我的。”萧晚月面色有点沉郁,“大哥在血洗萧氏宗亲时被晚灯看到,当时她受了很大的惊吓,害怕地喊了一声大哥,她说大哥那时却面无表情地告诉她,他不是她的大哥。”这也是在萧晚灯长大后潜意识里畏惧萧晚风的真正原因。萧晚月还说,那次事件过后,萧晚风昏睡了三日,再醒来,却浑然不记得那段时日他曾做过什么,众人这才察觉他的异样。只是此事隐瞒了下来,除了萧家两兄妹,也就只有萧夫人知道。我不由在想,那么,蔺云盖呢,他又知不知道? **** 子夜将近,我也该离开了。萧晚月一路送我出去,送至蒹葭关下时,突然停住脚步,我疑惑回头看他,他问:“悦容,若是没有大哥,你还会不会回到我身边?”我摇摇头,对他说永远也不会,就算没有萧晚风,我和他的感情早在赵子都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他听后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陷入沉默,然后歪着脑袋说:“刚刚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愿你离开,又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你再爱上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我笑着问:“那你想到了吗?” 他点点头:“是的,想到了。” 似玩笑,又似认真,他咧嘴笑道:“悦容,不如,我们一起死吧。” 我一怔,然后露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31 出很大的微笑:“好啊!” 他收起笑容,深邃的眼眸紧紧将我凝视,许久许久,别过脸,恨恨道:“你总是如此狡猾!” 我但笑不语,自是明白他不会真的选择与我同死,因为他此刻肩负着萧家大任,而我怀着他兄长的孩子,是他兄长给予寄予生存希望的唯一动力,我们谁都舍不得死,也都不能死。萧晚月已不再是以前的萧晚月,楚悦容也不再是以前的楚悦容,不会再幼稚的将逝去的爱情当做生命的全部。活着,还有很多使命要去完成;活着,还有很多悲欢要去经历。我们都在改变,都在不断的失去中学会珍惜,在人生的无常中慢慢地找回一度迷失的自我。 为自己而活,活出生命的色彩,纵然世已桑田,此志永不沧海。 我道:“晚月,好好活下去吧,就算只能长居塞北,也别忘记萧姓赋予你的骄傲。” 萧晚月道:“大战未定,你如何肯定我会就此退居赛北?楚悦容,做人别太自负的好。” 我道:“那么,就让明日一战定输赢吧,看我如何将你萧家大军打得落花流水,让你从此终老胡阙!” 萧晚月道:“彼此彼此,我必让你体会一败涂地的滋味,也好让你就此死心塌地与大哥归去,做你们的闲云野鹤去吧!” 言罢,两人对视一笑,随之哈哈大笑,顿觉天地辽阔,心胸豪迈,前尘往事,诸多爱恨纠缠,尽在笑声中烟消云散。 我摆摆手,道:“行了,也别再送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萧晚月道:“悦容,人生的这条路,我也只能送你到这路了。” 我不由伤感:“晚月,保重。” 萧晚月颔首:“悦容,保重。” 我说:“在我转身后,你也转身吧,从今往后,谁也不必再看谁的背影离开了,就让再见,再也不见。” 萧晚月道:“放心吧,这一次,你一旦转身,我绝不会再站在原地等你。” 我微笑点头:“如此,便好。” 出了蒹葭关,在劫和天赐焦急的迎了上来,见我无恙,纷纷舒了口气,随后问我谈得如何了。 我拍拍他们的肩膀,笑道:“明日一战,必将载入史册,流传百世,所以你们俩今夜回去都好好睡上一觉吧,明日给我打足十二分精神上战场,我让你们两人做先锋,打头阵,到时候都给我放手一搏,竭力杀敌吧!” 随后,我上了马车,懒懒的,斜斜地依靠在车架上,抿嘴淡淡地笑,却不知在笑些什么。 马车哒哒上路,来时不带云彩,去时不沾尘埃。 一阵风徐徐吹来,吹起了车窗垂帘的一角,我抬眼一看,却见那人只身站在蒹葭关上,渐渐模糊的身影,萧瑟在黯然寂寞的月光下,站成了一点孤独的苍白,慢慢地,慢慢地,被夜色覆盖,唯有空中那轮明月,亘古落照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突然,眼泪就这么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我掀起马车的帘子,对着蒹葭关上拉长远去的身影,破生大喊:“萧晚月,你这个大骗子,到现在了你还要骗我,这次我绝不原谅你,明天我要让你好看!” 骂完后,我放下帘子,仰靠在马车里急促地喘息,眼泪,在脸上猖獗。 天赐在前面策马,不知嘀咕了什么,在劫便走进车厢内,单膝曲地,默默地半蹲在我面前。我说:“在劫,借我个肩膀用用吧。”他说:“好。”我埋首在肩膀上,碎碎自语:“很早很早以前,我曾跟他说过,再见,是为了再次相见,这一次我跟他说,再见,是再也不见了。明明说好了的,这最后一次转身,谁也别送谁的背影离开,从此天涯海佳,永不相逢,永不亏欠——可他就是个混蛋,大骗子,他又骗我!过去那么多年来,他骗走我最初的单纯,骗走我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骗走了我真挚的感情,眼泪,快乐,悲伤……他骗了我一辈子,到最后,还要骗走我的愧疚!我说了不会再恨他,可是,现在我真的好恨好恨他,我恨死他了!” 在劫沉默不语,静静地让我依靠,他用他宽厚的肩膀,拖起了我半生的眼泪。 流完这最后一滴泪,晚月,我绝对不会再为你流泪了,就让我们回到各自的世界里,过各自的生活,爱各自该爱的人,在情感上,我们都是自由的,谁也不会亏欠谁,谁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 马车消失在天的尽头,萧晚月站在蒹葭关上,听见了她那声怒吼,回旋在夜空下。 他抬头,漫天星光灿烂,月色如梦,然后,他静静地微笑,对自己说,没关系,已经习惯了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只是习惯了而已。 所有有关她的记忆,最深刻的永远都是与她的离别。 她用一转身离开他,他用一辈子忘记她。 他总是这样,一直向前走,走不完距离;一直向后退,退不出回忆。不想放弃,却不可触及,所以只能笑,褪尽悲戚。 就最后再骗她一次吧,这次分别后,杳音只能在梦中茫然。但他从未后悔曾与她相识,纵然从此,天各一方。 他就这么抬头,对着星辰明月,微笑着,微笑着,泪流满面。 往事突然全部涌上心头,他终于发现,自己欠她太多太多眼泪,泪是心头上的血,欠下的眼泪,是世上最痛苦的债,而他得用孤独的一生去还。以后的日子,他为萧家掏尽心思,却再也找不回能让他掏尽眼泪的人了。 佳人已去,梦已醒,离别三恨天。 而他,只能独守一座城,清冷月色下,轻轻低吟:“待得来日霜鬓垂肩乱,回头看,不见来时伴……” **** 天楚二年六月二十七日,萧楚两军决战于蒹葭关三十里外的雎鸠坡上,史称“雎鸠之战”。 萧晚月败于楚悦容之手,从此退出关外,毕生恪守与楚悦容之约,至死未曾踏入中原半步。 阖上历史浓重的扉页,数百年后,有一诗人途经此处,怀古遥想。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金戈铁马,多少英雄豪杰! 到如今,不见厮杀连天的烽火岁月,只余连天黄土,满腹沧桑。 那诗人低头长叹,念及萧晚月这等风华人物,也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沧海一粟,不由感怀自身,更觉英雄气短,倒不如儿女情长。 风花雪月之人,便留风花雪月之说吧。于是,写下一诗,权作后人笑谈。 雎鸠坡上,窈窕淑女,君子难逑。 蒹葭关下,在水一方,不见伊人。 雾里看花,千年等待,待谁苍老。 孤城望月,月望不穿,地老天荒。 **** 雎鸠坡一战后,萧晚月如约退出了中原,但我并没有立即班师回金陵,又在蒹葭关下留了数日,督促边防。 我自是相信萧晚月的,但萧晚月不再进攻中原,并不代表胡阙王不会,所以蒹葭关的边防还是很不安全的。 在劫和天赐最终谁得天下我已经不想管了,但若我和萧晚风归隐之后,他们势必有一番龙争虎斗,到时候难免会疏漏边防的,让胡阙王有机可乘,所以我要防患于未然,为楚家大业做好长远打算。 在我观察了数日边界地形之后,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即日下令即刻修建长城,西起临川,东至乾宁,横跨三郡。我在地图上一圈,索性将这三郡合二为一,称为上郡。 眼瞅着待产期将近,蔺翟云等人整天跟在我身后,见我挺着一个滚圆的大肚子蹦上蹦下,无不胆战心惊,纷纷劝我回去待产,没差跪下来哀求了,我也深知长城非是一日建成的,大致的事情也都已经交代完毕,的确没必要事事都亲力亲为,更何况我想萧晚风了,虽然这段时日都没有收到他寄来的书信,但我知道,他必然也时时刻刻牵挂着我,于是我决定回益州,留下曲慕白戍边,代替我督促修建长城之余,顺便威慑胡阙境内的不安分子,让她们不敢轻举来犯。众人听闻我终于要回去了,无不大松口气,叩拜老天。 七月四日,我下令整顿三军,班师回江北,又下令全军火速前行,路上不许丝毫懈怠,三日内必要抵达益州。 众人都不明白,分明是凯旋而归,为什么还要如此行色匆匆,如同逃亡?都暗想我是不是快生了。 我也懒得告诉他们,其实我是想在七月七日赶到益州,好陪萧晚风过七夕。 296 七月初七,天晴,风淡,是个团聚的好日子。 抵达益州已是傍晚,群臣携百姓出城相迎,笑声、欢喝声奏起凯歌。金殿摆了一席庆功宴,众人都往那里移驾,我默默离去,将虚应的场面交给了在劫、天赐等人。 来到行辕找萧晚风,迎接我的却是满屋清冷,萧晚风早已不知哪里去了。 那一刻,我有种被丢下的惶恐。 连忙出门去寻,在走道的转角遇见蔺云盖和长乐郡主,被告之萧晚风在泗水亭那边等我,也准备好了为我接风洗尘。 我见两人面色平和,想来萧晚风此刻身体无恙,也便舒心了不少。 泗水亭位于城郭外十里处,立于水中央,由一条约莫十丈长的水廊蜿蜒而至。 当我来到泗水亭时,天色已暗,夜空泛出点点星光。 缓步于水廊上,远远便瞧见垂挂着紫色帷幔的六角凉亭檐下,挂满了花式不一的花灯,湖面上也泛着无数花灯,莹莹烛光,将湖面映照得五彩缤纷,似要与群星争辉。 只见萧晚风一人折身于凉亭水岸旁,将一各刚刚折好的莲花灯推入湖中,然后回头朝站在亭口的我笑了笑:“你来了悦容,乞巧节快乐。” 我嘟起嘴吧不满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回来的?为了给你个惊喜,我可是吩咐了谁都不许告诉你的。” 萧晚风起了身,撩起被湖水浸湿了的云纹袖角,拧着水,笑说:“他人皆道楚悦容乃当代英豪,巾帼不让须眉,于我眼中只不过是个心念美好的小女子,七夕这般姻缘巧汇的日子,你怎么可能忍得住与心上人分隔万重山?必然会风雨无阻地赶回来见我的。” 看他自信笃定的模样,真是让我又气又爱。嗔道:“是,就你最了解我了,所以早就备好了这一切迎接我。”映着七彩湖光,他问:“那你喜欢我准备的这些么?”我欣然点头,天下无一女人不会为眼前之景动心,那不仅仅是一片美景,更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专心致志的心思。 走到萧晚风身边,勾起他半干的衣袖,我若有所思的笑了起来。萧晚风问:“笑什么?”我回道:“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他挑眉:“看类那些事一定与我有关。”我点头,“还记得十七岁那年的元宵节,你偷偷跑来皇城看我,我带你在城中逛了一天,然后去看烟花,你离开了一下,回来时买来了两只花灯,但衣袖却湿了。晚风,那时候除了买花灯,你还去干什么了?”他脸色微哂,视线转向湖面,“明知故问。”我索性耍赖起来,摇着他的手不依不饶道:“就要你亲口再说一遍!” 耐不住我的央求,萧晚风往日那一排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若是撑着一支竹竿趴在水岸边馒头大汗地捞着花灯,会是什么样的光景?笑着笑着,渐渐地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我知道,所有他的不顾一切,都是为了我,而我又带给他什么?太多的谎言和痛苦而已。就连当初他辛辛苦苦捞回来的花灯上所写着“萧晚风”这三个字,也不过是我当时一种恶意的欺骗。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并不适合对过去的错误缅怀伤感。 我拉着萧晚风在石桌椅前坐下,品着茶果,赏着花灯,数着星星,说着象征忠贞爱情的牛郎和织女的传说。 说着说着,孕妇那所愁善感的情绪又上来了,唏嘘着人世间的有情人,都抵不过王母手上的一支金簪,轻轻一划,就阻挡在天河的两端,相思三百六十五天,也就只有这一日的团聚。动情时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却听见萧晚风冷不丁的一声轻笑,我瞪着他:“笑什么呢你!”萧晚风道:“所谓的牛郎织女,王母娘娘,不过是世间百姓心怀美好愿望而杜撰出来的人物,你又何苦为了一些子虚乌有的人事物而落泪。”我力争:“谁说子虚乌有的,这世上真的有神明的!” 我挨过去,靠在萧晚风耳畔悄声说:“偷偷告诉你哦,我去过地府,见过牛头马面,也见过陆判,没差快要见到阎罗老爷了!” 萧晚风又冷不丁地笑了,反问:“那你见过王母没有?” 我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32 语塞,很快就反驳:“反正有地府就一定有天庭,有天庭就一定有天帝,有天帝就一定有王母!” 萧晚风问:“如果现任天帝没有成亲呢?” 我呆了呆:“对哦。”没成亲哪来的王母?又觉得不对,自己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谁说他没成亲的?” “我说的。” “你胡说。” “你又怎么肯定他成亲了。” “你又怎么肯定他没成亲?” …… …… 辩论陷入类似“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死胡同里,察觉到这一点,我们都笑了。 泗水亭外,十里湖泊,回旋着一阵阵愉快的笑声。 原来,我们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这么愉快地笑过了。 而萧晚风笃定天帝没有成亲的自信面容,成为了我这日最记忆深刻的笑点。 我最终选择相信,天帝是没有老婆的,就像萧晚风选择相信,我是真的去过地府。 出来已经好些时日,如今该了的事也都已了,是时候离开了,回到我和萧晚风约定厮守终生的地方去。 我将江北金陵的印绶和虎符分别剿匪曲慕白和周逸,意味着司空家最高的统治权力和军权交给了他们。两人明白我此举之意,也明白我的归意已定。上一次的离开,是因为逃亡而太过匆忙,这一次的隐世,该交代的都已交代清楚,从此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什么时候走?” “没定,也许就这几日。” 两人没再挽留,哪怕不再相逢,也要真诚地道一声珍重,为了曾经风雨同舟的宾主之宜。患难与共的同伴之情。大经的悲壮挽歌、大昭的瑰丽山河,都已经成为了过去,萧萧风雨会见证所有的烽火狼烟,铭记所有的心酸历程,而里程碑就在这里,我们该分道扬镳了。 “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就由你们自己决定吧,天高任鸟飞,愿你们鹏程万里。” 是选择他们心目中的明君而为之谋天下,或者自己开创王业,那都是他们两人各自的决定了,我无权干涉,就像无权去干涉在劫和天赐谁主天下的命运一样。人在做,天在看,一切的命中注定,勉强也无用。 这几日,萧晚风决口不提萧晚风,也不再提他此番出来是为了杀在劫的决定。像是一种默契,我们都在努力学会舍得放弃。走过这道心坎,我们的弟弟,就不再是我们留恋尘世的理由。 七月初九,子夜,更深露重,万物寂籁,所有人都沉浸在睡梦中。 我选择此时离开,没有通知任何人。 这一生,我最怕生离死别,却不得不一次次面对。 这一次,便让我悄悄地走,谁也不需要被谁打扰。 除萧晚风他们外,我只带蔺翟云一人上路。答应过要带他看那里盛开的桃花,而他的腿又是为我而废的,我曾允诺,若他一辈子都站不起来,我就照顾他一生一世。他这半生已经吃了太多的苦,外面的世界太浑浊,他早该远离,就此跟我离开吧,也好去跟大哥见面,父子相认。 嗒嗒的马车踏着夜色而去,将要带我回家。依靠在萧晚风的怀里,那是我选择心灵的归宿。 车停,驾车的蔺云盖哈哈笑道:“摸黑离开也无用啊悦容,快快出来吧,有客来送。” 相送的客人只有两位,是由慕白和周逸,手中各拿一壶酒,见我出了马车,便纷纷仰面饮下,事后将酒往黄土上一洒。 洒酒相送,是为逝者。 我知道,他们这次是代替死去的司空长卿来送我的。 所有的言语,除了“珍重”还是“珍重”,也别说什么“对不起”了,时至今日,谁也不需要觉得对谁亏欠。 离开前,我想起还有话要跟他们说,便停住了脚步,回头笑道:“慕白,我知道你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但嫣红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愿看到你为她而孤老终身,你又是曲家九代单传,也该为曲家的列祖列宗们想想了;还有周逸,别再留恋花丛了,野花再美,终究美不过家花,以后该收收心了。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快讨个能暖被窝的媳妇吧,来年也好生个胖小子!” 马车再度上路,最后再渡口停下,若回桃源,要改走水路。 渡口一片漆黑,只在水岸的桅杆上点着一盏灯笼,昏黄的烛光在黑暗中如此的微不足道,又是如此显眼。 桅杆上拴着一匹骏马,马旁立着一个人。 湛湛长空,乱云飞度,吹尽繁红无数;沉江望极,狂涛乍起,惊起一滩鸥鹭。 那少年鲜衣怒马,沐浴在灯光之下,承接黑暗唯一的亮点,七月人间,已尽芳菲。 看到在劫现身此处,我并不感到意外,就连曲慕白和周逸都猜到我今夜离开,而他时时刻刻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自然早早知晓。 “你是来送我离开的么?” 在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那句“离开”,让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我环顾四周,问:“天赐呢,怎么不见他来相送?”想着或许在劫没有告诉他,他不知道我要走了。 在劫道:“因为他知道,你并不喜欢太多人来送别,他怕自己会舍不得,怕你会为难。” 我叹息:“他总是处处为我着想。” 在劫道:“这一点我始终不如他。” 我怔怔看着他,最后笑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在劫道:“对于我,你总是太过宽容。” 我笑了笑:“因为你是我的弟弟。” 在劫也笑了,却没再说话,那幽深的眼神,看得我一阵心悸。 拢过披风,我望着江面,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时候不早了我们该上船了。” 这时,萧晚风自身后走上来,对在劫道:“既然送到了这里,便一道上船吧,跟我们一起回去看着桃花。” 那一刻不知怎没的,我的心剧烈狂跳起来,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正想出口拒绝,却听见在劫回道:“好啊,我正有此意。” 他们就这么彼此笑着,那笑容太过平静,平静的令人不安。 我挺着大肚子,走路不便,萧晚风就扶着我上船,我看他气息沉稳,步伐有力,觉得诡异:“晚风,近来你的身子似乎越来越好了?”不久之前,他还日夜昏迷,病况愈渐严重,究竟是什么令他身体康复得如此之快? 萧晚风戏谑道:“莫非悦容希望我一年到头都是个病秧子?” 我连忙摇头否认,自是由衷希望他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但心里那种不安定的惶恐,却如此没有由来。 萧晚风见我虽是不说话,心里还在担忧,便安慰道:“放心吧,这是常例,每年七月中旬都是我身体最为稳定的时候,也许是气温适宜的缘故。” 殊不知,他的安慰却令我更加的不安。 我清楚地记得,七月中旬,过完乞巧节,很快就到盂兰节了。 盂兰节,世之百姓称之为——鬼节。 297 行船三日,一切相安无事,紧张的情绪稍作松懈,我暗潮自己过于杞人忧天,对于邀请在劫上船通行,也许是萧晚风一番化解私怨的善意,转眼又将这等自欺欺人的念头打消,那两人不喊打喊杀已是难能可贵,若指望他们冰释前嫌继而和睦友善,不免有点痴人梦话。 我寻思着该寻个适宜的理由让在劫下船离开,免得自己日夜提心吊胆,也算好聚好散。 谈话的空隙并不好找,却在不意之时意外来临。 是夜,星疏风淡,空气带着微腥还未,令人闻之不适,我厌恶皱眉,准备会舱内厢房休息,转身却见甲板彼端立有一人,海风呼啸骤起,衣衫发丝随风漫扬,万物似而为之凌乱。 目光隔空相遇,他安之若素,笑着过来,解开自身披风挂与我肩上,“你产期将近,海上日夜温差大,仔细风寒。” 关怀过后便要离去,不似往常总寻写缘由与我叙话。 我赶忙叫住他:“在劫,若不太忙,咱们姐弟俩说说话吧。” 在劫似有犹豫,迟疑片刻,还是留了下来,“真是难得,今日竟有机会与阿姐两人单独相处,你与他……”一声轻笑,“呵,你们就像连体婴儿,总孟不离焦。” 话从口出,才觉语中似有哀怨,他咧嘴而笑,也不觉尴尬,问:“今日他怎不与你一起了?” “晚风吃了药睡下了,我嫌屋子里闷,所以出来走走。” 在劫了然点头,“阿姐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在劫,明日船舶会在附近海口靠岸,随从们会进城补充物资,你也借此下船吧。”我直言道出心中所想。 他面朝大海,夜晚的海绵涛声滚滚,诡谲而难测,恰如他的面容不辨息怒,并未因这句过分直白而显得近似无情的请求而流出悲伤。 “好啊,你要我走,我就走。”他干脆答应下来。 来不及欢喜,很快我又陷入忧虑。但闻他说:“若萧晚风肯让我如此离开的话。” 我道:“既然早知他诛心未灭,你又何苦如他所愿上船相送,你这般到底为何?” 不想他竟与我打起禅机,在劫道:“世事如有注定,便谓之为命,有人认命,有人不认命。然你可知,若要改命,必要付出代价,天地万物,皆有法则,芸芸众生皆无例外。” “在劫,你想说明什么?” “迟早一天你会明白。” “但现在我什么都不明白!” “时候未到。” “何时才是时候?” 他沉默,沉默,沉默进漆黑的夜里,最后淡淡一句:“也许,快了吧。” 想再说什么,他一记转身,“夜深风寒,回去吧。”仓促结束了话题,却在且行且远时,又突然回头快速地说了一些话。 海风太大,而他又说得匆忙,神情意志都变得恍恍惚惚。回过神时,只留我一人在原地,还在咀嚼着他话中含义。到底他都说什么了?我记不起来,唯独那一句话格外清晰。 在劫悲悯地说,萧晚风其实是个可怜人,可惜了…… 回到厢房,看着萧晚风的睡脸,我的思绪凌乱不堪。 纵观萧晚风这辈子,人世间至高荣誉,璀璨辉煌,他曾拥有残酷而又激越的旅程,纯真而又浪漫的岁月,尽收在血色残阳的烽火台上。其人一生,来自对自由,对命运的一种追求,来自对平庸,对暗淡的一种征服。前尘尽了,轰轰烈烈已归入平淡,携手归隐已是不舍不弃,这样的人生,已经无愧于“活过”二字。 在劫却说,萧晚风是个可怜人,他在位萧晚风可惜。 可惜什么?萧晚风的人生,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我觉得自己不该再想下去了,此刻的我,理应心怀对未来的美好愿望,而不是忐忑不安。 是的,我对自己说,只要在劫明天离开了,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萧晚风醒来了,问:“想什么呢,如此出神?” 提起他的手放在唇前亲吻,我装作轻松道:“刚刚在甲板上遇到了在劫,他说不去桃源了,明天靠岸后就下船,我们便尊重他的想法吧,你也别强留他了,好么?” 萧晚风静静看我,我回望着他,自己亦不曾察觉,眼中带着虚弱的请求。 宽厚的大手抚过我的头,他叹息道:“别总是胡思乱想,明天我会让他下船的。” 我的心微凉,如此模棱两可的回答,只是让在劫下船,却未言明让他安全离开。 为什么就是不放过在劫,哪怕是我最大的请求,他都视而不见? 这个以为并没有问出口,因为曾经问过,以前得不到答案,以后也不会有答案。 无论在劫还是萧晚风,对于此事总缄默再三,言辞前所未有的一致,永远都是那一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都是为了你好。 我开始意识到,也许这一次将是我最后权衡在丈夫和弟弟之间的难关,若过去了,相安无事,若过不去,谁死谁伤? 暗自下定决心,明日定要拖住萧晚风,以便让在劫全身而退。 **** 七月四日,天色阴沉,盂兰节已至。 盂兰由来,民间有传说,阎王于每年农历七月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33 四日开鬼门关,放孤魂野鬼行于阳间接受供祭。七月十五子时,重关鬼门,所有鬼魂返回阴间。故七月又称鬼月,十四至十五子时,乃是一年到头至阴之时,百鬼盛行。 在劫下船之后,我以七月半祭拜萧家祖先的习俗为由,留萧晚风、长乐郡主和蔺翟云三人于船上祭祀。焚烧冥纸香火以及祈福消灾时,亦时时不忘窥测三人去向,稍有异动便寻各种原由拖住。 萧晚风于火盆中焚烧纸钱于先祖,与我说起萧家列祖事迹。说的最多的便是他的父亲,当年的老郑国公。为了救他,老郑国公不惜以割肉而饲子,苟全病子于人世,庇佑萧氏基业于万代。 “父亲在世时曾找人测算萧家运程,相士批有签文:‘金麟岂是池中物,一朝风云便化龙。龙吟九霄惊天变,风云际会浅水游。’我父亲听了很高兴,之后我便出生了,他认定我就是那命定化龙的孩子,将为萧家带来福泽,对我百般期待,然而我的身子不好,啼哭声什弱,总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所有看过我的人都说,这孩子恐不长命,宗亲们无不失望,第二年晚月出生了,是个健康又充满活力的新生儿,大家又找到了希望,只有父亲不曾放弃,仍一心一意栽培,所以我一直努力,唯独不想让他失望。” 言至此处,萧晚风眼眶微红,向来极少在人前表露情绪,是因肩负着太多重任和期望,故而将自己藏得很深很深,然忆起对自己恩重如山的父亲,又如何再能冷静自处? 我轻抚他的脊梁,柔声安慰:“你已能人所不能,相信你父亲在天之灵,必然以你为荣。” 萧晚风道:“不,我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十一岁那年,我早就已经死了。” 不忍他难过,我连忙道:“不是的,他不惜一切代价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又怎会对你失望。” 熊熊燃烧的火盆,将萧晚风的脸映照出一圈圈诡异的红晕,“父亲之所以费尽心思让我活下来,是因为……” 久不见他道出下文,我问:“是为了什么?” 蔺云盖在身后道:“事实真相不免残酷,悦容若真想知,便让我来告诉你吧。” 身为萧晚风的妻子,焉能不想知道所有与他相关的事?于是俯身在前,虚心倾听,便闻蔺云盖道:“当年为老郑国公测算萧家运程的相士,就算窥得天命,却只说了一半,下一半故意隐藏。” 我奇怪问:“他何故藏掖着不说?” 蔺云盖道:“诸如我等相命之士,流传一种说法:势不可去尽话不可说尽,天机不可道尽,凡事太尽,性命势必早尽。” 我了然点头,道:“那么下一半批文,想必是云盖先生算出?” 蔺云盖颔首,我看了看萧晚风面色,见他又恢复往日神态,稍微放下心来,继而请教下段批文为何。 蔺云盖道:“游梦骤醒转头空,不见丹青照九州。金碧龙殿全作土,独留青冢向黄昏。” 我眼皮一跳,惊问:“何意?” 蔺云盖长叹息:“言下之意,帝业短暂,山河尽失,萧氏一门,断子绝孙!” 如此骇人听闻,我大惊失色,长乐郡主闻之,也声色俱变。 萧晚风一手创立大昭,扫荡六合,归乱世于一统,历史功绩可谓登峰造极,在世人皆以为大昭江山固若金汤时,却转瞬土崩瓦解,一切皆应了那句“帝业短暂,山河尽失”,看来算命之说全非无稽之谈。” 然“萧氏一门,断子绝孙”又如何可能? 若此说为真,想来以萧晚风这等不认命的性格,必是他扭转乾坤,改天换命了。 不知何故,我竟莫名其妙想起历年来萧晚风不合个性之举,例如当年他用尽手段似火不让萧晚月与我一起,又如今日这般费尽心思要取在劫性命。萧晚风生性向来豁达,山河变迁、改朝换代也仅付诸一笑,因何唯独对这两事如此执拗不可变通?莫非其中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干系?那么他当初明知我为他命中不祥之人,仍坚持娶我为妻,又是出自什么目的,与萧氏改命是否相关? 思之愈深,我心愈乱。 298 显而易见,预测萧家运程的签文鲜为人知,否则长乐郡主听后也不会如此大惊,果听蔺云盖道:“只有老郑国公、晚风和我三人知晓萧家灭门之命。” 如此老郑国公当年割肉救子之举便不难理解,父与子何等相似,皆是不认命着,逆天改命,也要子子孙孙繁衍下去。只是一事令我不解,老郑国公此举可谓父慈仁义,何故萧晚风提及此事却神态有异,而蔺云盖又有“事实真相不免残酷”之说? 刚要询问,外头传来杂音,乃是外出置办物资的随从归船了。 不知不觉已过去些时候了,我望向窗外,才知时值晌午,在劫是黎明时分离船,此刻想必已然走远。此事终于告一段落,我笑了笑,绷紧精神不由松懈下来,疲惫感随之而来,对于方才疑问也没再追问下去,想着来日方长,自有时间相问。 先前忙于祭拜,此时才觉得饥饿,于是让人撤了香烛供品,与萧晚风回房用膳。 餐毕,困感骤然来袭,竟让人把持不住,我唯恐睡后看不住萧晚风,怕他临时变卦,颁下追杀令,便难为自己,强忍困意。萧晚风见我神色萎靡,道:“累了就睡会儿吧。”我摇了摇头,坚持与他说话,催促他快些让人抛锚起航,也好早日回到桃源。若是船离了岸,纵他有杀人之心,也力所不能及。 萧晚风说:“好,等办完最后一事,便会开船,让你早归桃源,永避乱世纷争。” 想问他要去办何事,却苦无力气开口,眼皮如挂铅垂般越来越重。 这非寻常困意,便知自己中了迷药。枕畔之人,竟对我下药! 萧晚风静静看我,面容冷峻而又坚决,似有一种决心,虽死而不悔。 万般悲怆上心头,我无语凝噎。何故他会流露如此表情,仿佛相隔遥远? 他站了起来,捧起我的脸在唇上落下一吻。像做梦一样,亲吻直到双鬓斑白。天涯水湄,日日朝歌,唱的想必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场梦的传奇。然此梦回几时醒?那双幽深的眼睛,却渐渐模糊在视线里,我惊慌不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挽留:“别走……别离开我……你答应过我……” 他说:“睡吧,悦容,睡醒了,你的命,我的命,都将改变。” 我再也拉不住命运的线条,手指从他的衣袖无力滑落。 黑暗獠牙吞没意识,迷迷糊糊似听见他在耳边轻说:“若要改命,必以载体换命,承接其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生老病死。以物易物,以命换命,天地法则,恰如市井买卖,又是童叟无欺,又是有失公允,却永无无偿交易。悦容,别怪我,我已没得选择……” 似曾相识,记不得谁亦曾说过,人世法则,如此残忍。 **** 风声,水声,雨声,浪涛声,伴随着一抹呼唤声,由远及近,有人轻拍我的脸颊,“夫人,你醒醒……” 睁开双眼,蔺翟云的脸出现在视线中,神色担忧,我大喊一声晚风,惊坐起身,紧紧攥住蔺翟云的手急促问道:“先生,可曾看见晚风!” 蔺翟云摇头道:“我自房中出来,四下寻找,不见萧晚风和叔叔,长乐郡主也不知去了哪里,我觉异样,前来此屋寻你,却见你躺于榻上,百呼不醒,一经把脉,才知你中了迷香散,便以银针将你唤醒……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叔叔他们都去了哪里,你又如何会中迷药?” “不好,晚风去杀在劫了!”我挣扎起身,不顾蔺翟云询问,夺门而出。 蔺翟云坐于轮椅,不良于行,很快便被我甩在了身后。 由船舱出甲板,有两个听命于长乐郡主的暗人守在那里,见我出来,要当我去路。 我发起狂来,怒喝:“谁敢拦我!”不顾一切横冲向前。 身怀六甲大腹便便之态令他们投鼠忌器,唯恐拉扯间忘记了力道害我动胎气,那俩暗人的行动不免缩手缩脚起来,自是拦我不住。如此冲到渡口五里外,却见长乐郡主站在那里,侧身而立,驻首遥望远方丛林。天色阴沉,细雨似是而非地下着,飘飘渺渺,冷冷清清。她就这般置身雨中毫不在意,凭那冷雨沾湿衣衫而不自知,想来从容的面色潜藏一抹担忧。 在这世间,除萧晚风一人,又有谁能令她担忧? 我焦急问:“伊涟,晚风在哪?” 长乐郡主回过身来,皱了皱眉,不悦道:“悦容,如今你怀着晚风骨肉,应仔细自个儿身体,如此淋雨伤身,快回船上去。” 我充耳不闻,扬声道:“晚风在哪,快带我去找他!” 长乐郡主已懒得多费口舌,曲指唇前,口哨长啸,便有四个暗人自林后跃出,毕恭毕敬跪在她跟前。 长乐郡主道:“带她回船上。” 我怒道:“赵伊涟,你敢迫我?” 长乐郡主淡笑:“悦容,你撒泼无用,我从来不惧任何人,之所以对你百般礼遇,无非看在晚风份上。”柳眉一沉,杀意骤起,“但现在,若你敢阻碍晚风做他想做之事,就被怪我翻脸不认人!”对下属喝令:“还愣着干嘛。押她回去!” 四名暗人便奉命架住我的双臂,无论我如何奋力反抗也徒劳无功,整个人被高高抬起往渡口托去。 我一边挣扎一边叫嚣:“赵伊涟,你就不怕伤了晚风的孩子!” 长乐郡主冷笑:“别妄图以子胁迫,若是妨碍了晚风,就算是他的孩子,我也不会客气!” 我知强硬手段无用,需以攻心之计,深谙长乐郡主挂心晚风安危,喊道:“涟漪,我知道晚风是去杀在劫了,我非是无助自家弟弟而阻晚风行事,实则担心他啊。莫非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他的身体如何别人不知,你又如何不清楚?我弟弟的武功你也是见识过了,若两真动起武来,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这……”长乐郡主蹙眉深思,随即冷哼道:“楚在劫乃莽夫竖子,焉能与晚风比肩,百招之内,晚风必会败他。” 我连忙回道:“是,就算晚风杀了在劫,也必会因内力使用过度而病发,此时若你不在他身边供血该如何是好,稍有差池,危及性命,你又如何自处?况晚风离开之前言行古怪,似有一去不回之感,我真的很担心他,我们快去找他好不好?” 长乐郡主闻言,面色骤白,喃喃自语:“莫怪今日我的眼皮跳个不停,他果然有事瞒我!”立即命人顺来马车,似恨不得马上飞至萧晚风身边。 我见她并无带我一起上路的打算,连忙喊道:“伊涟且慢,你可曾想过,若晚风身体不支而不慎落了下风,除了我还有谁能阻止我弟弟?” 长乐郡主犹豫片刻,回头对我阴狠说道:“好,我带你去找他,但你须得保证,不会为救楚在劫而与晚风对立,若你们姐弟敢伤晚风分毫,我赵伊涟会不计一切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几名暗人在前方带路,马车在其后疾奔,我掀开窗帘,只见马车驰入一片翠竹林中,雨势愈大,满目翠竹疯狂摇摆枝身,在阴暗天色笼罩下,如同群魔乱舞。 长乐郡主问:“晚风离开前说了什么奇怪的话,让你觉得他有一去不回之感?” 之前因吃了迷药意识混沌,哪还记得清楚萧晚风说了什么,无非是为了迫她带我去找晚风而编排的谎话,便凭借着记忆里模糊的几句话拿来虚应道:“晚风说要以命换命,让我能了无牵挂回桃源安度余生。” 长乐郡主忧心道:“他到底要拿谁的命去换谁的命?” 我摇头说不知,却不知自己无心之言,竟一语成 。 马车行驶没多久,便停了下来,我连忙下来,焦急环顾四周,便瞧见蔺云盖站在竹林深处的一块石壁旁。 蔺云盖见到我,神色大变,气败高呼:“伊涟糊涂,害了晚风啊!” 长乐郡主惊慌道:“我如何害了晚风?” 蔺云盖指着我,怒得额头青筋虬立,“你把她带来,便是要害死晚风!” 我不明所以,甚至怒火中烧,蔺云盖老匹夫伤人太甚,怎就认定我只帮弟弟而害丈夫?难道在他眼中,我是如此凉薄无情之人? 长乐郡主面色惨白如死,浑身颤抖起来,“我,我立刻就带她离开!” 我见事态不好,忙从蔺云盖方才面朝的方向寻找目标,果然看见两道身影摇曳在竹林深处,正是在劫和萧晚风。在劫竟落于下风,负伤半依在地,而萧晚风正手持长剑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34 ,径直指向在劫咽喉,却迟迟不见他下手,两人的嘴巴不停开合,似在交谈,大雨狂打竹林,天地鬼哭狼嚎,将他们的交谈声淹没。我的心吊在刀尖上,唯恐两人一言不合,萧晚风的剑就会无情刺下,了结在劫性命,我不顾一切想要冲上前去,想要在悲剧尚未发生时,阻止我生命中挚爱之人的厮杀。 蔺云盖和赵伊涟一左一右拉住我,飓风狂啸,似灵堂哭丧,蔺云盖声嘶力竭喊道:“你不能过去!过去可一切都完了!晚风早已命不久矣,难道你想他此刻就亡命!他没有下辈子了,没有下辈子了啊!” 我只当他托词想害死在劫,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生生将两人挣开,连滚带爬冲出石壁,大喊:“晚风住手,别杀在劫啊——” 声落瞬间,只见萧晚风身型一震,随即像灵魂抽离一般,整个人岿然倒地。 长剑随之落地,隔开风中空隙,锵然一声巨响,如同生命最后的挽歌。 299 风雨连天,豆大雨水随风狂甩,哗啦啦拍打竹身,天寒,地寒,寒进心里。我从地上爬起,奔至萧晚风身旁。三丈外,在劫捂住胸口咳嗽几声,道:“阿姐,你怎来了?”我听他声音虽是虚弱,但气息尚算沉稳,便知他并无大碍,却是萧晚风似有性命之忧。 此时萧晚风已没了知觉,我将他搀起,扶着他的头枕在自己膝上,见他双唇泛白,印堂发黑,只一息尚存,不由怒上心头,质问在劫:“你对他做了什么!” 在劫道:“我未曾伤他一丝一毫,却是要置我于死地。” 我怒道:“若你不曾伤他,何故我才唤他一声,他便昏迷不醒!” 在劫垂下眼睑,躲开我的视线。我当他心虚,无颜面对我,不由怒火更甚,却听在劫说:“因为他不能见你。” 我与萧晚风伉俪情深,一直朝夕相处,日夜相对,何来不能相见之说? 随之又想起不久前,似乎曾有一次相同遭遇,就在如来寺大雄宝殿之中,萧晚风与在劫密探被我窥听,所听所闻匪夷所思,更为蹊跷之事,竟是我一现身,萧晚风就失去意识,那时在劫也说了同样地话,说晚风不能与我相见。彼时我只觉得此话荒唐,也问过缘由,在劫道:“此乃佛祖对他的惩罚。”眼下又旧景重演,竟让我半信半疑起来。 来不及细想,长乐郡主疾呼萧晚风名字,已奔至我身旁,将萧晚风拦至她的怀中,情急之下,把我挤到一侧,跌倒在地。 如此紧要关头,向来为萧晚风殚精竭虑的蔺云盖,竟不知去了哪里。 我无心留意蔺云盖的去向,只觉得被长乐郡主一撞,肚子疼得厉害,幸好在劫扶住我,不顾自己负伤,将一股真气灌输我体内,才使得疼痛感稍稍褪去。 就在在劫为我灌输真气时,长乐郡主忽然拾起萧晚风掉落在地的佩剑。雨水冲刷,森森寒光,锐利剑锋横在眼前。我见长乐郡主欲要趁人之危,想为萧晚风而手刃在劫,不由变了脸了,阻止道:“伊涟,别……” 然事实非我所想,长乐郡主曲臂一划,持剑往自己掌心用力割去。如玉手掌,刹那间皮开肉绽,鲜血横流。便见她握紧拳头,将自己的血往萧晚风的口中滴去。 我知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羞愧不已,问道:“伊涟,晚风怎么样了?” 长乐郡主没有应我,拳头越握越紧,挤出来的鲜血越来越多,一滴一滴落在萧晚风的嘴角。 苍白的唇,红艳艳的血,直刺刺地刺痛着我的双眼。我忍不住滚下泪来,“晚风……晚风……”紧紧抓着他的手,渴望送去生命的力量。 长乐郡主求道:“喝啊,晚风,喝了我的血,你会没事的,就会醒来的!” 上天似乎听到了祈求,萧晚风的眼皮跳动几下,竟当真苏醒。我与长乐郡主喜极而泣,而萧晚风却不言不语,静静仰面望我,而睡破空掉落瞳孔,带着泪水,自他眼角滑落,他笑了笑,那明艳的面容,宛如纷沓的曾经,储存一切,以及那天长地久的誓言。 天道无情,人道无常。 就在我们以为已经转危为安时,萧晚风突然浑身抽搐起来,血大把大把自他口中呕出,红的,黑的,四溢横流,将适才吞下的血全都吐出,甚至要将五脏六腑也都吐出一般。我惊得没了反应,只浑浑噩噩手忙脚乱地用衣服为他擦拭脸上的污血,血混着水,将衣袖染得通红。长乐郡主再度割破另一只手掌,握拳凑向萧晚风嘴角,丢了魂一样,抖抖索索地念着:“晚风,血……血……” 下一刻,她怔怔跪在泥水之中,动弹不得,错愕道:“晚风,你要做什么,为什么封我穴道?” 萧晚风没有回她,只气若游丝对我说道:“悦容,我大限已至,此生还有最后一个愿望未曾达成,你能否帮我?” 我抚慰道:“不会的晚风,你会平安无事的……” 假装不曾看到他面容浮现的死气,只盲目劝慰。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这几日他的身子愈发的健朗,怎会突然油尽灯枯? 萧晚风骤然狂咳,又接连吐了几口血,紧紧攥着我的衣袖,“答应我!” 唯恐他过激情绪加重病况,我回握住他的手:“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内心还在坚持幻想,此番他定像往常病发一样过度危险。然而,就在他指着地上那把剑,说出他最后愿望时,幻想如脆弱泡沫,消失在残酷的现实里。 我终于意识到,我最为抗拒的死别,在毫无防备时,突如其来。 他说:“拿起这把剑,杀了我!” 他最后的愿望,是要我亲手杀他! 萧晚风道:“悦容,别忘记你曾对我的承诺……”承诺在他将死之时,亲手了解他的性命。 在我选择成为他妻子那天起,似乎就时常担惊受怕着,他会突然病发撒手而去,又似乎时刻准备着,与他生死离别。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爱一个人,就要杀了他;爱一个人,就要死在她的手里。这样的爱情,并非没有喜悦欢欣,并非没有退让挣扎,身在红尘,挣不脱命运,当年一句预言,死于心爱人之手,造就今日捉弄,却藏不住一点真心。 人的一生,或许可以感动很多次,然而只有一个人能令自己笑得最美丽,哭得最伤心。 难过时,我都这么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他要离开我,我不会留我,因为我知道,他有他的理由。 而我,有权知道这个理由,“好,我会如你所愿,只是在那之前,你须解我心中疑惑。” 萧晚风道:“什么疑惑?” 我问:“你一生与命抗争,改不公之命,为何唯独此事如此任命,非要死在我手中不可?” 他忍住痛苦,道:“有些事我并不想让你知道,是希望自己死后能在你心中留下美好念想,如果你坚持要知道理由,我尊重你的选择。” 话藏不祥,我心中不安异常,听着萧晚风道:“悦容可还记得我曾说过,父亲寻相士测算萧家运程一事?” 我点头,萧晚风道:“那签文前半段所测,将建立萧氏帝业之龙子,实则非我,而是晚月。” 闻言,我惊愕不已,而更为惊愕之事,紧随而来。 萧晚风道:“父亲从云盖口中得知下一段签文后,就决定不计代价改变萧门断子绝孙的命运,于是他听从云盖建议,行逆天禁术,割肉救子,让那身体病弱注定死于十一岁初夏的大儿子活下来,作为载体,去承接真正龙子所有命运;开创霸业,改朝换代,苛捐暴政,众叛亲离,国破家亡,最后死于爱人之手。如此以命换命,龙子便可改命,避开死劫,从而将萧氏香火代代延续下去。” 在今日之前,萧家俩兄弟之间,我一直以为萧晚风为光,而萧晚风则为影,光影××,致使萧家霸权于九州八荒之中辉煌一时。今日方知,世人眼中风光不可一世的长子晚风,竟是个影子,而阴霾在其盛世光芒之下的次子晚月,才是真正光源。 世事何其可笑?看似完美无可挑剔的一生,竟不过是早已安排好的人生,被誉为天下无双的男人,在世人称羡背后,可悲如傀儡一般,遵循既定的虚假剧本,演绎别人的喜怒哀乐。原来当年,他在我背脊刺彼岸,曾言:“逆天改命,是为顺应天命。”是如此缘故。莫怪在劫道,萧晚风乃可怜之人。莫怪蔺云盖道,事实真相不免残酷。残酷的承受着,是萧晚风,亦是我。原来他爱我,是因萧晚月爱我,他娶我,是因萧晚月想娶我,他要我杀他,是因萧晚月注定要死在我手里。我又有何错,却没得选择,成为他们萧家的牺牲品。 是什么在心里渐渐死掉?我踽踽慢行,鲜血染红的衣袖,拂过浑浊不堪的泥泞,将那冰冷杀器拾起,剑端指向他,“不要改萧家的命,却让我来认命,今我问你,你可曾真心爱过我?” 延绵阴雨,十里竹林,坑洼水地,一圈一轮,鲜红的泥沼,他就跪在那里,蔓延死亡的血色,如雪长发,苍白了我所有的记忆。 我对自己说,如果他回答爱我,我将骄傲地唾弃他,并告诉他,这样的他不值得我浪费眼泪。然而,他却说:“我不曾爱过你。”我闭上双眼,心如刀割,泪如雨下。那一刻,再也无法恨他。以前,他说爱我时,我相信他。如今,他说不爱我时,我相信自己。 他展开双臂,说:“想知道的都已知晓,履行你的承诺吧。” 他来讨我的承诺,却忘了自己的誓言。他说过,只要悦容在,晚风就在。 红尘里,誓言可曾有用?百年中,生死谁能与共? 如此,就让他违背他的承诺,让我坚守我的誓言。 与他对面而跪,用尽一生的温柔轻轻道:“晚风,悦容来送你上路了。” 萧晚风欣慰而笑,与我最后相拥,靠在我耳边道:“我早知自己命不久矣,本想在死之前帮你除去命中煞星,解劫难,可惜功亏一篑。我死后,你要切忌,在百年归天之前手刃楚在劫,勿让他先你一步,否则必落得我一般惨淡下场。我既已死,晚月之命已改,你可前去胡阙寻他,是否与他厮守且随你心,或是回桃源安度余生也未尝不可,好好抚养我们的孩子……悦容,我——对不起你。” 我淡淡一笑,双臂以拥抱之姿绕过萧晚风肩膀,高高扬起,剑抵他的背脊。 长乐郡主厉声啼哭:“悦容,住手!你敢伤他,我让你偿命!” 偿命,如何偿命呢?人自出生,最终无非一个死字。从来处来,向去处去,未尝非福,就可不必再如此为爱劳神费心,尘世之繁芜,人性之丑恶,爱恨之纠缠,今生前世,再无牵挂之理,再无念想之事。手起剑落,刺穿了他的胸膛,鲜血自他胸口留住,沾湿了我的衣襟,鬓角传来他微弱的鼻息,悉数着生命的流逝,我微微侧脸,亲了亲他的耳郭,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约好了的,晚风在,悦容就在,晚风去哪,悦容就去哪。黄泉之路,三川之途,刀山火海,阿鼻地狱,晚风,我陪你一道去。” 声落瞬间,剑身自他胸膛穿过,刺进我自己的胸口,我吃痛仰面,好似看见凤舞九天。 那苍穹泛着淡蓝色的光,凄凄切切落照,把那仅有的光彩,都埋进了灰蒙蒙的世界里。 生死相随太痛,就连错失时空的过客,都过分认真,最终担不起这份情感破灭。 若你化风,就让我化为雨,随风而去吧。 300 “悦容……”是谁在呼唤?温柔而又熟悉的声音? 双目睁开,强烈的白光刺痛瞳孔,亮光中央有个黑影,渐渐看清,是一张脸,那个曾经占据我整片天空的面孔,洋溢着早春温柔的气息,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微笑,“醒了。” 我痴了,傻傻地探手抚摸他的脸庞,那触感如此熟悉,眼泪忍不住落下,分不清眼前的他是真实还是虚幻,“晚风,是你么?” 他的大手覆盖在我的手背,戏谑笑笑:“又犯傻了?大清早与你同床而醒的人,除了我还能是谁?” 我尤难置信,无声摇头。 他笑道:“怎么这副脸色,是做了什么噩梦?” 我呜哇一声,扑在他胸口,嗷嗷大哭:“晚风,我梦见我们都死了,我杀了你,然后自杀了……” 笑容从他的嘴角淡去,心疼道:“又做那个噩梦了?哎,别的事你现在总记不清楚,唯独那事,都已过去那么多年,还记在心上。” 我尚在茫然,记忆似乎停留在死的那一刻,后事空白,如何也想不起来。人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35 死了,怎会有记忆?但眼前又是怎么回事? 吃吃道:“我们都还活着?” 萧晚风叹道:“也罢,你这病反反复复,到如今我也习惯了。”拇指拂去我眼角的泪,道:“那天我们都没死,云盖带着蔺翟云及时赶来,我们才幸免于难。” 我起身环顾四周,一景一物熟悉非常,竟是桃源里的卧室,“我们怎会在这里。” 萧晚风道:“之后我们一起回来的。” 我蹙眉:“我怎一点记忆都没了?” 萧晚风面露怜惜,“那件事后,你大病一场,高烧三日才退,之后就落下了病根子,时而记得所有的事,时而忘得一干二净,每每病发,都需我从头一一说给你听。”说罢,黯然嗟叹。 我见他面容惆怅,相比我这反复无常的病给他带来不少麻烦,歉意道:“对不起,我会努力想起来的。” 他笑着安慰道:“你别难过,与你回忆往事已是我习以为常之事,待会洗漱用膳之后,我带你去院子里散散步,顺道把这几年的事慢慢所与你听。” 我转忧为喜,拍手直道好。他见我快乐起来,也笑得快乐,动情时,俯首亲吻我。 恰时,响起一道雀跃呼声:“羞羞脸,羞羞脸,又在玩亲亲!” 循声望去,只见有一女童趴在床榻旁,约莫四五岁,前发齐眉,双目又大又圆,双手托腮,大眼睛正水汪汪地看着我们亲吻。 我脸骤红,急忙将萧晚风推开。 如此拒绝行为令萧晚风不快,脸沉了下来,对那女娃喝道:“萧柔,出去!” 多少人曾在萧晚风盛怒之下软了腿脚,那女娃竟丝毫不怕,撅起红艳艳的小嘴,肆无忌惮道:“不走,爹爹和娘亲热火朝天地大妖精柔儿都看过了,亲亲嘴而已,如何看不好?” 我的脸更加火热起来,心里直呼: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 萧晚风忽而笑了,道:“柔儿,你不是说想要个弟弟玩么?” 那女娃眼放异光,点头如捣蒜。 萧晚风随手往门口一指,“出去,关好门,爹爹就答应你,马上和你娘亲给你制造个弟弟。” 女娃了哇噢欢呼,见萧晚风在瞪她,就收敛了起来,肥嘟嘟的小手捂住小嘴巴嘻嘻贼笑几声,然后屁颠屁颠地跑开了。 跑到门口时,忽然转过身子对萧晚风喊道:“爹爹,柔儿会为您守在门外,不让任何人靠近,保证您和娘定能追逐于酒池之间,纵情于肉林之中,喊得多大声,谁也听不到。” 萧晚风赞道:“得女如此,夫复何求。” 闻言,我彻底绝倒,怒斥萧晚风:“你教坏孩子!” 萧晚风哈哈大笑:“有其母必有其女,此乃上梁不正下梁歪也!” 我怒道:“常言道,女肖父,子肖母。养女不教,父之过也!” 萧晚风摇头:“悦容错怪为父了,男女之事乃你我夫妻之乐,安敢豪放以治教?柔儿偷窥时,我本欲将她丢进小屋思过,却是你怜惜她吃不了苦,遂于我说了句话,乍闻那句警示之言,我如当头棒喝,继而忍辱负重,舍己为女。” 我纠结问道:“到底我说了什么,让你如此自我牺牲?”甚至不惜让女儿看现场春宫? 萧晚风道:“悦容劝诫为夫:闺房之事,须从娃娃教起。” 闻言,我再次绝倒。 换好衣服后推门而出,果见萧柔趴在那儿听门缝,见我出来得快,便知弟弟制造尚未成功,嘟着樱桃小嘴,切了一声,面露失望。 此时,萧晚风也换好衣服出来,见萧柔像没了养分的小豆芽,耷拉着脑袋,便抚着她的头安慰道:“柔儿无须失望,爹爹也不气馁,有道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后觉得“上下”二字不妥当,于是改成“日夜”,复而念了几遍,问:“柔儿觉得如何?” 萧柔道:“自是‘日夜’更为贴切形象。道阻且长,爹爹须日夜求索,方成大器。” 萧晚风点头,道:“柔儿赋诗措辞大有进步,不枉为父教导,其心慰矣。” 那一刻,我心里涌现出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发誓定要纠正萧晚风不人道的教育方式,拯救我女儿纯洁善良的心灵! 饭后,一家三口于庭中漫步,父女二人争相与我相告往事,以便我恢复记忆,萧晚风却以父权欺压萧柔,须让他先说,萧柔委屈道:“自从有了娘亲,父亲总疼娘亲多过于我。”我于是责怪萧晚风为父不尊,把萧柔搂在怀里一阵安慰。萧晚风见此,委屈道:“自从有了女儿,悦容总疼女儿多过于我。”萧柔忙从我怀中蹦到萧晚风膝上,搂着他的脖颈撒娇,说娘亲不疼爹爹柔儿疼,全天下柔儿最爱爹爹了。我闻言委屈道:“自从有了爹爹,柔儿总是疼爹爹多过娘亲。”萧柔想了想,一手拉起我,以一手拉起萧晚风,欢喜道:“没关系,娘疼柔儿,柔儿疼爹爹,爹爹疼娘,咱们谁也不缺爱。”童颜童语煞是可爱,逗得我和萧晚风笑个不停。 阳光从枝桠的细缝里斜斜落下,我探手去接住阳光,幸福地笑了。 是啊,晚风一直在我身边,还有我们的女儿,我们活得如此快乐美满,过去所有的生离死别,苦难折磨,不过是今早的一场噩梦,只是一场梦而已。 此后,似乎过去了很多年,萧柔及笄了,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红着脸牵着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的手,跪在我和萧晚风面前,用一副至死不渝的表情大声宣告:“他就是女儿的心上人,女儿喜欢他,这世上除了他谁也不嫁,求父亲母亲大人成全。” 红艳艳的喜堂,唢呐吹着喜庆的曲子,一脸富态的媒婆在喊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我坐在上堂,含着眼泪看着他们夫妻交拜。萧晚风递来手帕擦去我的泪,说,你啊真是个傻人,女儿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呢?我说,人家舍不得嘛,咱俩就这么一个女儿。萧晚风笑了笑,靠在我耳边轻声说,那再生个儿子吧,柔儿可盼着呢,咱们做长辈的,答应孩子的事可得说到做到。我红着脸啐了他一口,骂他为老不尊。 几年后,萧柔生了个大胖小子,我欢喜不已,整天啥事不干,专与女儿抢着抱孩子,萧柔不依了,叫来萧晚风:“爹爹,娘这么喜欢孩子,您快把她领回去生个弟弟吧,赶紧的!”萧晚风拉起我就走,边走边大义凌然道:“求人不如求己,夫人,咱们走,自个儿制造娃儿抱去,谁稀罕她的兔崽子,哼!” 然后,又似乎过了好几年,我和萧晚风再也没法打闹了,我们都老了,回忆随着白发风中飘摇。 他那长着老人斑的手掌,抚着我长满皱纹的脸颊。纵然粗糙,亦是温馨。他的嘴唇凑在我耳边,轻轻梳理我鬓上凌乱的发梢。白天,他总爱牵着我的手在院子里散步。有时他的手会偷偷揉着膝盖,我知道他是走累了,只是不愿让我发觉。深夜,我枕着他的咳嗽声难以入眠,为了不打扰我的清梦,他便独自呆在书房的摇椅上,忍受着年老体衰的折磨。我为他轻拍着背,在他身后,心疼他的辛苦。黑夜,失去了城府,从此,没人去猜忌,我对他的感情,会是一种侵入骨髓的爱。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存在价值,就是为了遇见他。 直到有一天,他说:“悦容,我要先走了。”我握着他的手,哭着哀求:“等我,在奈何桥边。”他说:“等你,在奈何桥边。”他平静地闭上双眼,心满意足地离开人世。肉体的离去带不走灵魂的皈依,飘零的骨灰溃不了梦里梦外的深情。就像我的心在他那里,他的心,就在我这里。我会用我的眼睛,在蔚蓝色的天空,静静凝视着他的灵魂。现在,他一直都在。 这才是我和他的结局,幸福美满的结局。 **** “阿姐……”我听到在劫在呼唤我,声音里充满悲哀。我想安慰他别难过,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蔺翟云道:“烧得如此厉害,若一个时辰内再不醒来,恐回天乏术。” 在劫用力摇晃着我的肩膀,想要将我摇醒,他说:“阿姐,醒醒吧,萧晚风已经死了,你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为了他,你醒醒吧!” 然后,我从梦中惊醒,眼泪流个不停。 在劫见我醒来,松了口气,见我在哭,就柔声安慰道:“怎么了,做了可怕的噩梦么?” 我摇头:“不是……” 在劫又问:“是一个很凄惨的梦么?” 我复而摇头:“不是,是一个很美好很美好的梦。” 在劫问:“美好,那为什么要哭呢?” 我流泪道:“因为我知道,这美好的梦永远不会变成现实。” 第三百零一章 七月十五,阴霾如墨,天垂一望无边的阴翳,翻滚着人世的难测。长乐郡主差人送来口信,让我前去十里外的天翠崖为萧晚风祭奠。在劫本想将这则消息瞒下,不欲为我所知,却不慎在与蔺翟云密语商量时被我听见。在劫和蔺翟云都未料我会离开房间来到甲板,两人皆略显不安,我无心与他们计较,心中悲伤未去,大惊继来,长乐郡主竟准备在天翠崖火葬萧晚风! 萧晚风系出长川萧氏,江南士族贵胄信奉佛宗,时行土葬,视火葬为亵渎亡者。常言道入土为安,落叶归根,理应带晚风遗体回归长川故里,葬于萧氏陵园,安得长乐郡主如此火葬草率行事? 我道:“备车马,我即刻出发前去天翠崖。” 在劫和蔺翟云皆反对,认为我身体有恙,此举不智,在劫道:“阿姐此时高烧未退,胸口伤势甚重,不宜外出,而你又大昏方醒,所知甚少。可知你昏迷时,那赵伊涟强夺萧晚风遗体时的狠戾之态?她如狂般以血喂食萧晚风无果,誓言必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神态之癫狂,言语之凿凿,令人闻之胆寒。此时她安能如此好心让你前去祭奠萧晚风?其中必定有诈。” 我淡淡道:“自会小心,不劳你费心了。” 在劫担忧神色如泼冰水般瞬间冷却,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最终低下头,黯然无语。 蔺翟云见此,便道:“夫人,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又何苦隔膜关爱你之人,一意孤行,终是伤人伤己。想必萧晚风在天之灵,也不愿看你如此糟蹋自己,望你顾念亡者遗愿,顾念未出世的孩儿,好好照顾自己才行。” 一言一语,表面听起来像在劝和我与在劫,实则也是意图阻止我前去祭奠,而蔺翟云所担心的并非我的身体,也并非长乐郡主的用心,是唯恐我看到萧晚风遗体而伤心欲绝,再度自戕。 我道:“先生无须担心,那日只因乍闻晚风所述真相令我难以接受,自此爱之无望,万念俱灰,才会一时想不开选择与他同死,如今我大梦初醒,自然会以腹中骨肉为重,不会再轻生了。” 蔺翟云神色凝重,观摩我脸上神态,似在分辨我话中几分真假。 我道:“我身为萧晚风结发妻子,既无福与他同生共死,安有不亲自为他吊唁之理?尔等无须多言,我此行之志不可转。”说罢,转身离去,欲换丧服而出行。 离开甲板前听见在劫劝蔺翟云道:“蔺先生,既然阿姐去意已决,便随她的意罢,我看她方才神态平静,言行自若,想必无甚大碍,是我们多虑了。若不放心她安危,便与她同去,贴身保护,万般小心提防赵伊涟即可。” 蔺翟云却叹道:“乐极大笑,悲极大哭,哭笑乃人之情感宣泄,夫人与萧晚风情深,如今萧晚风大行,夫人安能如此平静?就是因为她不哭不闹,才最是令我担心啊……” 天翠崖位于翠竹林尽头,傍崖而立有座亭台,亭前立有石碑,碑上刻有祭文,乃为长乐郡主鲜血所书,其文为:悲夫!万籁沉沦,谁忆争锋,江山白骨横,帝业烟雨散,惟君之谈笑尔。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鸾风伏窜兮,鸱鹄翱翔。岸芷兰汀,以馨君操;壁立千仞,乃容君怀。镜花水月,不过君之指间烟云,世间千年,如君一瞬。呜呼哀哉兮,逢时不祥。 简短几句,哀痛伤悼之情,溢于言表。我心有同感,口诵祭文,念及萧晚风,呼吸毕是痛感。 强忍伤心,抬头望去,便见长乐郡主端坐于祭台前的蒲团之上,白衣素缟,洗尽铅华,面容异常憔悴,凝目不语,似在回忆萧晚风一生峥嵘岁月。其后站着二人,一人为千籁夫人连芝,一人为连芝之兄连云佑,此二人乃长乐郡主心腹,本被派去监视赵之城,如今出现在此,让我颇为惊讶,而蔺云盖依然不知行踪,此事实属诡异。 不动声色道:“伊涟,晚风何在?” 长乐郡主纤手指向祭台,供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36 品香烛后面,陈设着褐色神龛,神龛中摆着一只白色瓷瓶。 我心一沉,便闻长乐郡主道:“晚风骨灰在此。”我脚步踉跄,顿感天昏地暗,心中直呼赵伊涟好狠的心肠,竟早已将萧晚风火化,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阿姐。”在劫上来将我搀扶,我拂袖将他推开,亦步亦趋走到祭台前,将骨灰盒从神龛中抱出,轻抚瓷瓶,如抚晚风昔日容颜。 长乐郡主见此,冷然一笑,道:“他既死于你手,何须你惺惺作态?如此痴情模样,眼中却不见半分眼泪,虚情假意,令人见之作呕。” 若长乐郡主此番对我虚以委蛇,我必怀疑她包藏祸心,如今却是恶言相向,便对她戒心去半,轻声道:“若眼泪能换回晚风性命,改变他与我之间如此可悲命运,我愿为此流尽一生眼泪。”然眼泪何用?纵我倾尽一生一世的眼泪,也改写不了来如飞花去如云烟的结局。哪怕重来千千万万次,他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因为他是萧晚风,因萧家而生,为萧家而死。 大雨于昨夜稍停,却似未下尽兴,此时阴云密布天际,滚滚如浓烟,天地氤氲茫茫水汽,雨欲下不下,令人呼吸窒闷。 我道:“伊涟,我欲带晚风骨灰回长川,葬于萧家故里,你意下如何?” 长乐郡主淡淡道:“随你之意。” 我道:“既然如此,我们即刻出发吧。” 长乐郡主道:“你我长久结伴而行,只因晚风之故,今晚风不在,我已不屑与你同行,你且自便。” 知她恨我太甚,也不愿强求她,她可无礼于我,而我却不可失礼于她,竭诚问道:“伊涟作何打算?”若她与我分道回长川,抵达时必有前后。 本欲与她商谈,若谁先到长川,就先行准备葬礼各项事宜,却听长乐郡主道:“北上,往胡阙方向去。” 我奇怪道:“伊涟不南下长川葬殓晚风,却北上胡阙,为何?” 长乐郡主道:“去投晚月,日后自会与晚月一同南下祭拜晚风,不劳你挂心。”言下之意昭然可见,她此去胡阙是为辅佐萧晚月,势必助他领兵南下,夺回长川,匡复萧家霸业。我见她神态坚决,目视我与在劫时的眼神不掩杀意,便知她将萧晚风之死的愤怒和仇怨,全都转移到了楚姓头上,但凡与我楚悦容同姓同宗同血同脉之人,皆是她的仇人。 若这样做,能令她心中的仇恨和痛苦得以舒缓,便是好的,更何况萧染也在胡阙,自是离不开长乐郡主以血为引。我作揖道:“如此,惟愿伊涟此去一帆风顺,虽然伊涟不屑与我为友,但我早已将伊涟视作伙伴,若你在胡阙过得不适,怀念中原,勿忘故里有我这位旧友,得空回来相见,慰藉相思。” 此话绝非虚情假意,的的确确为我肺腑之言。见我言辞恳切,长乐郡主冷硬面容逐渐柔和下来,与我对视,面容也显复杂挣扎。沉默许久,几下叹息后,长乐郡主自蒲团上起身,击掌声落,连芝手托檀木盘而出,托盘上摆着一只酒瓶,两只酒杯。 长乐郡主平静望我,幽然道:“我本欲与悦容饮完这杯绝义酒后再北上胡阙,自此厮杀到死。然闻得悦容这番话,这绝义酒又如何喝得下去?长久与你伴晚风历经千般风雨、万般坎坷,多少次患难与共,多少次刀山火海,与你又岂会当真没有半点情谊?正因心中早已将你视作好友,才更是对你伤害晚风性命难以释怀。如今事已至此,再谈谁是谁非已无济于事。也罢,天长地久总有时,此恨绵绵无绝期,既难以与悦容绝情绝义,便饮罢这杯酒,权作临别饯行,望悦容此去长川,一路好走。” 言语之间,已拿起酒瓶,倒满酒杯。 蔺翟云与在劫齐声道:“不可喝,小心有诈!” 闻言,长乐郡主稍稍柔和的面容再度冷硬起来,将我面前的酒杯拿起,仰面一饮而下,饮罢冷冷道:“如此,尔等还疑这酒中有毒乎?” 蔺翟云和在劫皆诧异得难以应答,莫非真是错怪好人? 我代他们向长乐郡主致歉,被她拂袖打断:“既然你们心中疑我,这酒不喝也罢,悦容,告辞!” 凡事要留有余地,我自是不愿与长乐郡主彻底交恶,而方才蔺翟云和在劫虽是出于好意,但确实是我理亏在先,若长乐郡主真在酒中下毒,又怎会喝下我那杯酒?而我亦非可欺的无知之辈,自然知道这世上有种酒壶名为子母壶,子壶藏酒,母壶藏毒,杀人于无形。多年来沉浮阴谋诡计之中,我自是对子母壶了解甚多,辨别此物了然于胸。便看似无意地拿起酒瓶,微微摇晃,酒水在瓶中晃动声响踏实而不空旷,表明此酒瓶为单体而非子母双体。事实证明,我等的确是误会了长乐郡主的一片善意。 我愧疚不已,急忙道:“伊涟且慢!” 在空杯中倒酒,递于长乐郡主面前,由衷道:“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长乐郡主端详我半晌,缓缓笑了,没说什么,从我手中接过酒杯,二话不说仰面而尽。我见她如此坦然,于我毫无芥蒂和怀疑,对于自己先前的小人心态更加愧疚,不顾蔺翟云和在劫劝阻,与她对杯而饮。 酒水刚过喉咙,骤觉咽喉如烈火般灼烧疼痛起来,一股腥恶自喉咙涌出。 我瞪大双眼,不敢置信望向长乐郡主。 这一看,更加惊愕,只见长乐郡主也口吐鲜血,血染素白衣襟,如雪地绽放的红梅,艳艳夺目,却不如她笑得风华绝代。黑衣影卫自翠竹林中涌出,将我们团团围住。 我终于明白长乐郡主之意,不惜亲自服下毒酒取信于我,就是要拉我下地狱。 长乐郡主笑着说:“悦容,与我一起去陪晚风吧。” 第三百零二章 于女子而言,致命之物,非是令血肉之躯横飞的刀枪剑戟,非是让魂魄灰飞烟灭的宗教皈依,而是一味叫名为爱情的毒药。 在劫将我横抱起来,躺于蔺翟云膝上,一边推着轮椅后退,一边杀出包围。 蔺翟云为我号脉,面色凝重:“夫人,你中的是天下至毒,天机。” 芸芸众生,勘不破天机。天机再毒,毒不过爱情。 风从耳边掠过,长乐郡主美艳的面容从我的眼中远去,她在血泊中笑着,我也笑了。很奇怪,竟一丝也不恨她,却前所未有地共鸣着她的快乐。 我们中了相同的毒,痛着相同的痛,像飞鸟爱上同一阵风,飞不出同一片天空。那一刻,我想起白蛇的故事,雷峰塔前,小青问白素贞,姐姐,千年修行,为了一个许仙,值得麽。我也想问长乐郡主,伊涟,追逐一生,为了一阵风,值得么? 值得。 她用自己的生命告诉我答案。 千年的修行,一生的追求,总有一个他,是所有女人都跨不过去的那道坎。 悬崖峭壁,血染白衣,迎风而立,翩翩欲飞的背影,是我对长乐郡主最后的记忆。 逃亡还在继续,往竹林深处退去。在劫纵然武功高强,也难以应对自如,因为他要保护的,除了一个不良于行的文弱书生,还有一个身怀六甲又身中剧毒的女人。此刻的我最是无用,蔺翟云手无缚鸡之力,尚能以毒粉、银针助在劫开路,而我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轮椅上,茫然地凝望着模糊而又灰蒙的天。有在劫做掩护,蔺翟云一有机会便会用各种手段为我遏制毒素的蔓延。若不是没了说话的力气,我一定会告诉他,算了吧,生死由命,我累了,很累。 不知逃过几波围剿,延绵数十里的翠竹林,傍着嶙峋山峰,掩着昏沉的天色,成了最好的掩护。 石壁为障,在劫于其后窥测追兵踪迹,边厢回头忧虑道:“先生,我阿姐情况如何?”声音极其干涩沙哑,我吃力睁眼望去,见他满身刀伤,年轻的面容覆盖着坚韧的神韵,仿佛精炼的钢铁,百折不挠。他紧握我手,如何也不肯放开,以眼神与我明志,于我鼓舞。渐渐地,我觉得身上的痛,似乎不再那么痛苦。 蔺翟云道:“夫人高烧未退,胸口旧伤裂开,如今又中剧毒,情况十分不利,幸得昔日夫人初嫁金陵时,姹紫也对夫人下过‘天机’,如今对此毒的抵抗能力强于他人,为不幸中的大幸。”他将竹叶塞入口中咬得粉碎,再吐到手掌上混以药粉,敷在我的檀中穴上,只说如此之能暂时缓解毒性,若要彻底解毒,须要回去后炼制出独门九转丹。 竹林中传来焦味,浓烟滚滚,长乐郡主麾下的那批暗人追杀而来了,找不到我们,便开始以火攻想要将我们逼出。我们不死,长乐郡主之恨不灭。 竹林又难以容身,只能往另一侧山峰避难。 蔺翠云抬头,望了望阴翳的天空,然后笑道:“在劫,带你姐姐走吧,不用管我了。”山路崎岖陡峭,轮椅不宜过道,他不想拖累我们。 在劫沉默,在权衡着生命的得失,我害怕他当真放弃蔺翟云,因为蔺翟云对他而言,除了是他姐姐倚重之人外,便不过是个毫无相干的外人,然而,只有我知道,事实并非这样,无论蔺翟云是哥哥也罢,是舅舅也罢,都是我们的亲人啊! “不……不要……”我颤抖地攥着蔺翟云的衣袖,吃力道:“一起走……别放弃……” 蔺翟云眼眶湿润:“好,我不放弃,只要夫人活着,我便活着。”抬头道:“在劫,拜托你了。” 在劫笑道:“阿姐的身子还需要先生照顾诊治,先生怎可离开我们?昨日我已飞鸽传书给天赐,只要再苦撑些许时辰,相信他就能带兵赶来了,我们三人定会平安无事度过此劫。”说话间,他将萧晚风的骨灰以披风包裹挂于后背,再用肩膀一左一右顶起我和蔺翟云的胳膊,以一己之身承受三人之力,纵身一跃,往深山隐去。 半途中,我骤感腹中绞痛,虚弱道:“羊水破了,孩子要出生了……” 在劫问道:“先生,阿姐如今身体还能承受分娩之痛么?” 蔺翟云面色沉郁,虽未言语,我等皆心知肚明,寻常女人生孩子已如临渊求鱼万分危险,更何况我现在发烧又中毒? 我咬牙道:“能,我能撑下去!”撑不下去,也得撑! 蔺翟云道:“在劫,看看附近有没有山洞,最好旁边还有水源。” 天色已暗,深山密林中枝桠摇晃,如鬼魅幽魂,潺潺山水却似救命圣药,驱散一切惶恐。沿水源而上,寻得一处山洞,洞口杂草丛生,蔺翟云大喜,道:“夫人分娩必要热水,要烧热水必先生火,黑夜生火唯恐被杀手发现,所幸苍天怜悯,有山洞可挡当遮蔽,在劫,快点带我们进去,稍后再砍些柴禾,干柴生火,湿柴堆放洞口,掩人耳目。” 在劫将我们扶进山洞后便依蔺翟云所言前去砍柴,山洞中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我痛得撕心裂肺,黑暗中伸来一双温暖的手与我相握,“夫人,再忍忍……”我断断续续道:“先生,若我待会撑不下去了,你务必要为我保住孩子。”双手随即被更加用力地握紧,蔺翟云道:“夫人,你没放弃我,我也不会放弃你,我以生命发誓,必保你与孩子安然无恙!” 不知过了多久,在劫砍柴回来,在洞内生了火,亮光驱散了黑暗。 山洞很深,一端是堆满杂草柴禾的洞口,另一端却深不见头,不知通往哪里,山壁前有一个火架,架上搭着一只破旧的钢盆,显然很久以前曾有人在这里躲避过,方才正苦于如何烧水,此刻迎刃而解。 蔺翟云曾为我接生过一次,第二次便顺手许多。轻车熟路地分开我的双腿,口授我吐纳之法,呼气,吸气,呼气,再吸气……我咬着头发,汗涔涔地瞪大着双眼,看向爬满青苔的山顶,思绪早已游离在虚无缥缈的梦境中,那个美好却永远不会实现的美梦,梦中,我为晚风生了一个女儿,萧柔,是的,她叫萧柔。 我在想,如果这个孩子真能生下来,如果这个孩子真是个女孩,那么,一定是晚风在冥冥之中庇佑我,那么,无论命运给予我多少的苦难和折磨,我都会坚强勇敢地活下去,活得平静,平静地做着一些事,喝水、吃饭、失眠,想着那些苍凉的岁月,还有那些我曾经爱过恨过的人们,也会很疼痛地想晚风,他送我的那朵花,将永远绽放在我的背脊。 这是不是他想告诉我的道理?有些人就算再也看不见了,也会像那朵曼珠沙华一样,永不凋谢? 但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你迟迟不肯出来?是在怨恨我杀了你的父亲,所以才如此折磨着我? 漫长的疼痛,我几欲昏厥过去,在劫三番五次为我灌输真气护体,拖累得他面色如死。 “呜哇——”婴儿的啼哭声破开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37 苍穹。 恍恍惚惚中,听见蔺翟云欢喜道:“恭喜夫人,是个健康可爱的女娃。” 那一刻,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肆意流满了我的面容。 “让我看看她……我的女儿……” 在劫将我扶起,依靠在他胸膛,蔺翟云解下外衣裹住幼儿,然后递到我的面前,刚出生的孩子,如猴子一般,整张脸皱巴巴的,却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对她而言陌生而全新的世界。那眼睛,是如此干净透彻,我托起她的小手亲吻,祈祷着,愿她一生都有如此清澈的眼眸,永远快乐,无忧…… 突然,天地一声巨响,雷声轰轰,整个山洞随之摇晃。 我很快便明白过来,这非是打雷,而是有人在以火药炸山。 长乐郡主的杀手们,如鬼魅般如影随形,势必要置我于死地,不死不休。 随着一声声轰响,山峦越摇越烈,山洞承受不住重力,不时有滚石轰然落下。 “小心——”蔺翟云突然将我与在劫推至一旁,在劫护着我跌倒在地,背上的包裹随之掉落,摔了一地的碎粉。 “晚风!”我扑了上去,却发现那些只是寻常的面粉,而非萧晚风的骨灰,赵伊涟愚弄了我! 悲愤交加时,听见在劫惊呼:“蔺先生!”我回头看去,顿时肝肠寸断。 只见一块巨大石块压在蔺翟云的腿上,巨石下,那半截腿早已压扁,血肉模糊。 蔺翟云面色惨白,不顾一切朝在劫大喊:“山洞快要崩了,带夫人走啊,不要管我了。” “不!说好了,要走一起走!”我爬过去,想要将石块从蔺翟云腿上移开,在劫也过来帮忙。 奈何石头又大又沉,以两人之力根本寸土难移,不断有落石砸在我们周围,地动山摇,黄土漫飞,死亡一步步逼近。 蔺翟云哭着求道:“你们走吧,为了我不值得的!” 我嘶声喊道:“值得!你是我们的哥哥,我们是一家人,永远都不能割舍的一家人!我不会让你死的,三哥!” 蔺翟云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我流泪道:“原谅我一直装作不知道,我怕说了,你就会离开,我不怕你离开,却怕再也见不到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好么,兄长……” 蔺翟云闭目仰面,眼泪猖獗而下。 至亲挚爱之人,竟是在这等情况下相认…… 突然,蔺翟云睁开双眼,恨恨咬牙,抽出在劫腰上的佩剑,把心一横,往自己的膝盖上砍去。 “卡擦——”骨骼碎裂,血肉分离,他竟将自己的半条腿生生砍断!他却笑得像是没有所谓,道:“反正都是个废人,这条腿不要也罢,山快塌了,我们走吧。” 第三百零三章 怀中跳动的幼小生命,用她温暖的小手将我唤醒,我只觉得浑身疼痛,不知身在何处。 四周死寂般沉静,地狱般漆黑,像是死了,又像从未活过。 周遭全是乱石,乱七八杂地堆砌,而此刻我就在这片乱石的隙缝中苟延残喘。 记忆回笼,渐渐地回想起先前的遭遇。 蔺翟云为了不拖累我和在劫,毅然砍去自己双腿,以布条紧勒断脚处止血。在劫以背驮他,以手搀我,三人像连体婴儿似的并驾而行。洞口被巨石堵住了,我们就往山洞的另外一处逃生。然后通道太长,在劫以一己之力负三人之重,又要躲避不时落下的碎石,这一路走得太慢,到最后,我们还来不及走到尽头,山顶便轰然坍塌了。 存亡那刻,我仅有一个念头,便是保护怀中刚出生的幼子。 竭尽全力拥她在怀里,以背部为她挡去坠石,宁可自己死,也要为她留下生机。 那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没想还是活了下来,黑暗里看不清怀中孩子的情况,察觉到她的小手一下下拍打着我的面容,便知她安然无恙。 身后传来微弱的呼吸,我吃力唤道:“在劫……” 天崩地裂之时,在劫以同样的方式保护着我和蔺翟云,用他血肉之躯,挡我们所有苦难,否则,我安得偷生?所幸,他尚有呼吸。只是,那一块块巨石当真全砸在他身上,他如何受得了? 心中万般担心,断断续续喊着在劫的名字,随即听见几声闷哼,在劫幽幽转醒,我欢喜不已,关心询问他是否哪里受伤。 在劫靠在我耳边道:“阿姐,我没事。” 我焦急问:“先生呢?” 在劫在我身后动了几下,像是在摸索什么,细碎的沙石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掉落,渐渐地安静下来,然后,在劫也沉默了。 这种窒息的无声令我不安,急促道:“先生他怎么了,你到底说啊!” 在劫沙哑道:“他……恐怕凶多吉少了。” 我变了脸色,怒道:“不许你胡说!”山洞坍塌时有在劫护着我和蔺翟云,如今我和在劫都能得以活命,蔺翟云也必然不恙,兴许是在混乱时被石头砸到,不慎昏倒在附近,便扬声大喊:“先生,你在哪,应我一声好么?” 一遍遍喊着,喊得声嘶力竭,然而回应我的,只是一片死寂。 在劫道:“阿姐,别喊了,蔺先生他……我知道他在哪。” 我心中一喜:“你找到他了?在哪呢?” 在劫的声音略微颤抖,似在哽咽,我心里就有种不祥的感觉,听见他说:“蔺先生他,在我背后……” “他怎么样了?” “刚刚摸到他的手,已然冰冷僵硬,没了脉搏。” 仿佛被人重击一般,我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 在劫说:“山洞倒下来的时候,我本想保护你们的,没想最后,他却翻身护在了我背后……” 是啊,如此乱石前仆后继地压下来,我和在劫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我护我的孩子,在劫护着我,蔺翟云护着在劫,最后我们都活了下来,他却死了。 他怎么能死呢,不是说好了么,要在一起的啊,怎么能骗我呢? 我记得他曾说过,离开深山密林就是为了来找他的亲人。 他说,我们的左眼有右眼陪伴,我们的左耳有右耳陪伴,唯独一颗心站在身体的左边,默默的承担所有的重量,所以当身体其他器官都不会痛的时候,只有心才会痛,但是只要有亲人陪伴,心就不会再痛了。 呐,先生,我现在的心好痛好痛,你陪我说说话好么,哪怕只说一句? 不远处传来凿石声,在劫道:“有人发现我们了,不知是来杀人,还是来救人……” 巨石被搬开,火把的亮光照了进来,有人道:“蔺先生,找到他们了。” 我眼皮一跳,忙抬头望去,脆弱的希冀被击得粉碎,那声“蔺先生”唤的不是蔺翟云,而是匿迹多日的蔺云盖。 乱石之中,蔺翟云位于最上头,最先被他们拉上去,当我被救出地面的时候,看见蔺云盖盘腿坐在蔺翟云的尸体前,神态痴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他像个老头子絮絮叨叨地对蔺翟云说:“你这小子,怎么如此不听话呢?五年前我就不该心软,让你下山去为萧夫人拜寿,那晚见到楚悦容一曲九天旋舞后,你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我让你回山里去,你总说担心她,怕她被常昊王逼婚,非得等她没事了才愿意走。后来常昊王兵败了,她改嫁去金陵,你又跟着她去金陵,说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江北会被人欺负,说她是你的亲人,你得去帮她……翟云啊,我看着你长大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人世间的情情爱爱都是骗人的,那是野兽的嘴,恶人的刀,只会让人尸骨无存。惶惶乱世,人心险恶,你如此纯朴赤忱,理应逍遥世外,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劝你早日离开,是怕你弥足深陷,可你总是敷衍我,说等眼下事情解决了就走。然而,事情解决了一件又一件,岁月蹉跎了一年又一年,你依然寸步不离无怨无悔地跟着她,可有为自己好好想过?你看你,为了她,都把自己弄成什么鬼模样?未到三十,就操劳过度而双鬓斑白,风华正茂时,双腿成残,一生不得行走,最后还要为她而死,死了,还要落得四肢不全的下场……” 我默默听着,泪流了满面。 漭漭深夜中,回头望,找昨日的旧模样,心痛地发现,曾经所谓的快乐,都是别人的辛酸。 四年前,那初夏艳阳的午后,蔺翟云笑得是如此年轻欢乐,世间万物都在他的睿智前显得平庸,我倾慕他的才华,想要留他为我所用,他坚持要走,我起了杀心。那时,如我不曾心软,让他喝下那杯毒酒,然后诈死,远远地离我而去,那么今日,他会不会过得快乐一点?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一念之差,我拉他离开天堂,入了地狱,还要他快乐地看着我笑…… 鲜血不断从口中溢出,我吃吃笑着,所有人都死了,大家都离我而去了,我还活着干嘛? 在劫喊道:“云盖先生,请救我阿姐!” 蔺云盖为我把脉,道:“中毒深矣,若无解毒圣药九转丹,必死无疑。” 在劫道:“恳请云盖先生赐药。” 云盖道:“九转丹为我兄长独门秘药,死后传于翟云,翟云一死,天下再无人能炼制此药,楚悦容活不过一个月了。” 希望断绝,在劫无声泣下,抱着我道:“你我已无来世,只求今生倾尽所欢,上天待我,因何如此寡恩?” 蔺云盖道:“天无绝人之路,我可为你们指一条明路。” 在劫恳求赐教,云盖道:“我兄与翟云结庐深山,隐居世外,那里定藏有九转丹配方,若你们能找到他们居住过的深山小屋,一切尚有生机。” 在劫道:“劳烦云盖先生相告,那深山小屋在何方何地?救命之恩,必铭感五内!” 蔺云盖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地方在哪,须你们割爱以交换。” 在劫道:“请明示。” “孟兰之夜出生之女婴,天地至阴至寒之命格,新任冥姬既已诞生,长乐郡主必已殒命,生命交替,命运齿轮再度转动。” 蔺云盖从袖中掏出一张地图,交予在劫,将我怀中的孩子抱走,转身而去。 我失措大喊:“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孩子,把她还给我!” 蔺云盖没有停下脚步,对在劫道:“若找到翟云故居,请将他的尸首埋于那里,让他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吧……” 且行且远,口颂预言:“当皇朝霸业濒临崩溃,当日月星辰也熄灭,当马蹄踏过弱者的尸骨,当黑暗的血色吞噬人心,不死的鹰再次降临人间,英雄还在哭泣,在铁铸造的摇篮中成长……” 声落,人散,唯有夜色苍茫。 我哭得声嘶力竭,绝望陷入昏迷。 梦中,天降金光,佛祖显身于云端,高坐莲花,左手下垂,结“施愿印”,能满众生愿,右手屈臂上伸,结“施无畏印”,能除众生苦。 我跪地叩拜,虔诚恳求他圆我所愿,解我一生苦厄。 佛祖慈悲道:“诸法无我,一切众生都是随缘而起的幻象。今生已了,便待来世吧。” 我匍匐在地,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流泪。 佛祖叹道:“痴愚的孽障,执迷生死,何渡彼岸?” 我流泪道:“我哭并非执迷生死,而是芸芸众生,除了我,再也无人能理解你的孤独。” 破碎声砰砰乓乓地响着,天赐怒摔东西,勃然道:“庸医,你胆敢再说一遍!” 一道颤颤巍巍的声音响起:“陛下息怒,臣甚是惶恐,亦不敢欺君,公主殿下她在短短时日内接连丧夫失女,又失挚友,再因剧毒之身而分娩,事后不得休养,百里逃亡,早已身心重创,油尽灯枯,望陛下节哀,保重龙体,以备公主身后之事……” “滚,你给我滚出去!” 房间内安静下来,愤怒的嘶吼渐渐地被低微的哭泣声取代,天赐匍匐在我膝盖上,哀求:“悦容姐,你看看我,跟我说说话好么?” 眼泪一滴滴掉在我的手背上,冷冰冰的。 我觉得有趣,咯咯笑个不停,却看不到他哭的模样,觉得很遗憾,于是双手摸索着伸到他的脸上,那里已经湿润了一片,像是被人用水泼过似的,我觉得好玩极了,于是大喊:“水!水!” 以为我要喝水,有人连忙为我倒来一杯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38 ,我目不能视,在半空乱摸一通,那人将茶杯送到我手里:“阿姐,水在这儿。” 我拿起茶杯,哗啦一声就往天赐面上泼去,然后扔了茶杯,再去摸他的脸,那里更加湿了,还嗒嗒地掉着水珠子,我乐不可支,拍手哈哈大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是笑,天赐就哭得越伤心,于是我更加开心了,笑得更大声。 有人在门外道:“启禀壅帝陛下,车马已经准备好了。” 在劫抱起我往外走去,天赐道:“也带上我吧,别留我一个人。” 在劫道:“大雍的玉玺我已经交给你了,也交代群臣全心辅佐于你,做一个好皇帝吧,天赐,结束惶惶乱世,让天下太平,让百姓安居乐业,这一直都是她的愿望,也别派人来找我们了,若能找到救她的方法,也许有一天,在桃花盛开的日子里,我们会回来看你。” 抱着我,在劫纵马驰骋,头也不回地奔出大雍城,去寻找生命最后一个奇迹。 大好江山,风云城阙,他已眷恋,全都抛诸于身后悠悠天地之间。 我还在咯咯笑着,依依呀呀地唱着歌谣,他温柔地抚摩我的脸庞,“阿姐,我带你去寻找只属于我们二人的世外桃源,就算你瞎了也好,至少这个世界的污秽再也无法弄脏你的双眼;你疯了也好,至少从今往后你都能露出如此天真无邪的笑容。就让我做你的眼睛,照顾你一辈子,哪一日,你死了,我陪你一块死。” 他低下头,吻住了我的唇。 路在前方,伴着清风明月,那里是否能通往希望? 癸秋年七月十六,壅帝禅位于弟,携其姐夜奔,至此无归,天楚并大雍八百里疆土,后三月,江背曲、周二将来投,愿表归属之心,至此,楚天赐结束乱世分割局面,继昭帝萧晚风后,再次一统江山,一生励精图治,爱民如子,定下楚姓六百年天下。 天道茫茫,穹宇苍苍,云涛沉沉,有些人在历史长河中,尤如一叶不漂泊不定的孤舟,在波涛中摇荡,不知何时才是终点。就算你成也好,败也好,只是波涛中的一朵毫不起眼的浪花,最终会在波涛中慢慢消失,渐渐的被世人忘记。 但总有一些人,永远不会被遗忘。 那被无情岁月侵蚀的土地里,已经播下爱的种子。 (第四卷完) 结局:千年花开待天荒(一) 九天之上,有诸般神灵;九幽之下,亦有阴曹地府。地府有一条路,名为黄泉,有一条河,名为三川,走过黄泉路,渡过三川途,便会抵达地狱之门,门外满目殷红,连绵万里,不知边界,曼珠沙华极尽妖娆,化解过路鬼魂之怨。却不知过去了几千万年,地狱门外,曼珠沙华谢了又开,而黄泉三川再也不见索魂使者,此漭漭之地,日月无光,苍茫了洪荒岁月。 “无暇。”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我回头望去,没瞧见一人,唯有那十丈高的地狱之门,岿然而立,门扉云纹雕饰,不见盘踞黑龙,便笑道:“简朔哥哥,快别调皮了,出来吧。” 声落之时,华光由四面八方射来,凝聚出一道身影,华光渐渐淡出,那身影也渐渐清晰,毓秀风华之貌,芝兰玉树之姿,玄服峨冠,青丝如云,绕以金线佩带,行起路来,步步生风。那一贯孤傲的面容,此时带上几分抑郁之色,“好没趣,分明变了声音,你还能认出我来。” 我取笑道:“下次记得在门上幻化出你的真身,那样就不会知道是你醒了又来捉弄我。” 简朔哑然失笑,锁眉深思,似在面壁思过,见我趴在井口旁,叹道:“又在看凡间了?” 我拄着下巴伏在井口旁,观摩着人间琐碎,回道:“无所事事就当消磨咯,也不知为何,觉得那里分外亲切,似曾去过。” 简朔修眉蹙起,广袖拂过,井中之水微波荡漾,涟漪去时,人间映射不复再见。 我生气嘟着嘴巴,简朔说:“人间哪有我赏心悦目?要看就看我吧。”我呵哧笑了出来,损道:“你有甚好看的,在这八荒之地,数十年来也就你我二人,相看两厌,早就腻了。”简朔自负容止冠绝三界,听我这么说便面目不悦,我知他拗起性子来不认天皇老子,又见他精致的嘴角竟破天荒带着一丝淤青,忙转了话题,道:“嗬哟,你受伤了!” 简朔用手指抚过嘴角,臭着一张俊脸淡淡“嗯”了一声,又说:“快给治治啊。”那言语神态简直就像主子打发奴才。 我怒视他,他讨好笑了笑,我也满意地笑了,往他嘴角轻轻呵了一口气,淤青就荡然无存了。 也真是的,自己会法术,做什么非得让我来治?随口问:“怎么受的伤啊?” 简朔道:“昨日找冥渊聊天打发时间,他爱理不理,就跟他打起来了。” 我一怔,捂嘴偷笑,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与那位大人打架了。 笑了好一会儿,才正色道:“你一个小小地狱门将,别老是没规矩地直呼冥主名讳,小心他不高兴,把你叉出地府。” 简朔一脸不屑,唧唧哼哼地说:“要不是无暇在这儿,就算他冥渊跪着求我,我也不稀罕在这漫日阴暗的幽冥界逗留,居然让我为他看门,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越说越恨,翻掌曲指,紫色光球从他掌心显出,跃天而去。简朔哼道:“我让你偷窥!”须臾间,地府一阵摇晃。地狱深处,英灵殿中,冥府之主挚爱的琉璃玉璧被击得粉碎。 我傻了会儿,忙问他做了什么,简朔扬眉吐气,说毁了冥渊的琉璃玉璧,这次准气得他火冒三丈。我大惊,那琉璃玉璧乃是冥主巡视冥界、除魔伏妖的宝器!连忙推着简朔的后背,催促道:“快快快!”简朔不解,问我干什么,我劈头大喊:“你这个惹祸精,还不赶紧躲起来,待会地狱冥神鬼将们都要过来拿你问罪了!” 简朔鼻孔朝天,哼道:“好啊,我还嫌日子过得太安宁了呢,让他们尽管来,不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我就枉称鏖战神君!”摩拳擦掌,一脸兴奋。 过去许久,天地无声,地府一如往常阴暗无光,死寂沉沉。 简朔担惊受怕地问:“你说,他们会不会不敢来了啊?” 我一怔,倒还真有这个可能。 据陆判爷爷说,冥府上下,除了冥主之外,所有冥神鬼魂,但凡看到简朔,无不掉头就走,实乃饱受摧残,苦不堪言。我就纳闷了,明明不过是个小门将,地位等同索魂使者,还不如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的鬼差职位来得高呢,何以大家都那么怕他?就连陆判爷爷见到他,都会战战兢兢,狗腿子似的百般讨好。有时候我忍不住怀疑,冥主在别处另开地狱门,让所有亡魂往那边进入冥界,就是因为有简朔这个煞神在这儿守着,吓跑了所有的鬼,才导致我这边荒芜鬼烟…… 这时,阴风骤起,漆黑的天空出现一道漩涡,伴随着电闪雷鸣。 简朔一改萎靡神态,手指无日暗天,哈哈大笑:“好极了,冥渊,你终于还是忍不住来了!”身子一转,已换上了鏖战金甲,神器烈火金枪赫然现于手中,就等着扑上去,与人大战一场。 转眼间,阴风消停,漩涡不见,闪电雷鸣也没了,空中万顷漆黑,波澜不起,唯有一只巴掌大的雀儿从天际飞来,头如莺哥,尾若孔雀,通体泛着金光,一看便知非是俗物,亦非地府生灵,乃是天界飞禽。 那雀儿在半空盘旋几圈,最后落于简朔指尖,扑拍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简朔无愧为鸟人,竟听得懂鸟语,那雀儿一边喳喳叫着,他便一边恩啊应着,到最后,脸色骤然一变,紧张握起拳头,那雀儿便化作金光,在他的掌内消弭不见。 简朔形色慌张道:“无暇,我离开一会儿,去去就回。”话音未落,人已化光,嗖然一声,飞出幽冥界。 我瞠目结舌,自从有记忆以来,简朔已然五十多年不曾离开地府半步,却不知如今何事令他如此着急。 难道是被冥主吓得落荒而逃了? 简朔既走,我一人独守地狱门外更觉无聊,便又回到天井边,手指轻点泉水,叮咚一声,水波中荡漾出凡间景色,热闹小镇,来往行人,人们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分明是平淡无奇,我却看得津津有味。 不知看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以为是简朔去而复返,我回头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话语惊愕打住,竟是看见了陌生人。 这是我五十多年来,第一次见到外人,还是个仙人! 只见那仙人面若冠玉,鼻如悬胆,气宇轩昂,鬓发高挽,束以七彩翡翠盘龙珠,一身长袍前绣云后生风,袍袖角各缀一座八角玲珑塔,足下三朵莲花,放射宝光若华,破开层层云雾,冉冉而来。 我尚在惊讶中说不出话来,那仙人莞尔一笑,道:“许久不见了,楚悦容。” 我回过神,道:“我不是楚悦容,仙者,您认错人了。” 那仙人眉梢微扬,“哦,你非是楚悦容,又是何人?” 我回道:“我叫无暇,仙者何故来此?” 那仙人没有应我,却说:“你因何要叫无暇,却不叫楚悦容?” 我见他问话着实奇怪,一时回答不出。 那仙人微微转头,道:“在看人间?” 我木讷点头,仙人又道:“所看哪个人间?” 我诧异问:“人间还有许多个么?” 仙人道:“天界有五帝,玉帝守中宫,玄白赤青四帝守四方,故有五天界。一方天界掌一方人界,又有无数次元时空,人间之多,数不胜数。” 我惊得合不拢嘴,问:“那为什么我只看得到一个人间?” 仙人道:“是因为有人 不愿意你看到太多的人间事。” 我问:“为什么?” 仙人没有回答,问:“想看其他的人间么?” 我点点头,仙人轻弹手指,一朵莲花从他指尖飞出,散落在天井之中,花瓣随着水波荡漾开来,人间的画面出现水中。 天空阴霾,宫城崔嵬,上百人穿着官服,匍匐跪在殿门外,口中直呼:“愿苍天庇佑吾皇!” 殿内幽暗,弥漫着丝丝缕缕的烟雾,金龙宝账下,躺着一个老人,老态龙钟,已是垂死弥留之际。 看着看着,眼泪流了出来,我望着井中老者容颜,心如刀绞,“他是谁,是谁呢,分明不认识,为何会那么心痛?” 仙人道:“他是天楚皇朝的开国之君,名叫楚天赐,曾是你的弟弟。” “我的弟弟?”我不敢置信,“何时我去过人间?” 仙人问:“你可觉得人间似曾相识?” 我点头,忍不住想去轻抚楚天赐的面容,手指触碰到水面的瞬间,他的脸荡然消失,我心疼地喊了声:“天赐!”回头流泪询问:“为何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仙人道:“因为有人不愿意你想起。” “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仙人再次避开我的问题,只问:“你可愿意找回记忆?” 我用力点头,谁愿做个没有过去的迷途者?“请仙者助我。” 仙人道:“想恢复记忆,你须找到玄苍之泪。” 我问:“玄苍是谁?”因何他会流下眼泪,又因何他的眼泪里有我的记忆? 仙人素来淡漠的面容浮现尊敬,道:“玄苍乃主掌北天界的帝君,诸神尊称他为玄帝。” 我难过道:“如此高高在上的尊贵神祇,如何愿意给我他的眼泪?” 仙人面露悲哀,“早在几千年前,他已为你流下一滴红色的眼泪。” 我的心再次刺痛起来,更为迫切想要寻回记忆,“那滴眼泪如今在哪?” 仙人道:“在地狱的最深处,在一个主掌幽冥大地的男人手中。” 我惊呼:“冥主大人?” 仙人问:“你可曾见过冥主?” 我道:“曾随陆判爷爷以及众多鬼神鬼差去英灵展参拜过那位大人。” 仙人古怪笑起,“你可看到他的脸?” 我点点头,然而细想起来,只记得那高坐在龙骨宝座的伟岸身影,穿着漆黑如夜的衣袍,而他的五官却一片模糊。 “奇怪,明明记得他的身影,为何独独想不起他的脸?” “因为他不愿你记得那张脸。” 我正想询问为什么,突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39 然传来一声怒喝,只见一条黑龙腾云驾雾,破空而来,落地之时,化出人形。 简朔怒指那仙人,喝道:“姬轩,你欺人太甚,竟敢讹诈我回天界!” 结局:千年花开待天荒(二) 冥主所居英灵殿,位于地狱最底层。 欲往英灵殿,须过十殿八狱,每一殿由一判官执掌,而执掌第一殿的判官,就是与我关系素好的陆判爷爷。 我跪于陆判跟前,诚恳请求他代为传命,让我能见冥主一面。 陆判劝我回去,“大帝此时断然不会见你。”大帝便是冥主,十殿八狱之众皆称他为鄷都大帝。 我道:“他既不见我,我便去见他,恳求陆判爷爷通融,让我过道。” 陆判将我搀起,叹道:“孩子,就算我让你过道了又如何,其他九殿判官又岂会轻易放你过去?” 我知陆判所言非虚,移山填海尚且容易,要见冥主却难如登天,仅凭我微薄法力,安能过得了地狱重重险阻? 正在意志踌躇,简朔和姬轩尾随而来。 先前姬奸幻化出天界雀儿讹骗简朔出地府,是为调虎离山之计,好与我两个私谈,而简朔半道察觉异常,立即返回地狱门外,乍见姬轩,便知上当,两人一言不合打了起来,我无心劝架,一心想见冥主解生前迷惑,遂率先去拜见陆判。 却不知其后姬轩与简朔说了什么,竟让简朔一改立场,不再反对我去见冥主,反而要亲自带我前往英灵殿。 陆判乍见简朔,不由手支前额,头痛非常,又见其后而来的姬轩,徒然大变脸色,正要下跪,姬轩长袖一拂,淡淡道:“佛光也难以普照的幽冥地府,我岂敢僭越为尊?便无需多礼了。”陆判唯唯称是。 简朔趾高气扬地问他让不让路,陆判唉声叹气,无奈侧过身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简朔拉着我的手大步前行,我回头望去,见陆判垂手低头,喃喃自语:“到底,是命啊……” 英灵殿中,冥主高坐龙骨宝座,缓缓睁开双眼,“到底,是命吗?” 出了第一殿,姬轩嫌麻烦,说接下来九殿的判官若一个个去说服太废口舌,于是翻开了手掌,一道宝器在他掌心闪闪出现,由豆粒般细小慢慢变成人一样高大,仔细看去,是个七彩宝幡,姬轩随手一挥,那七彩宝幡就发出璀璨的华光,快速地开道飞去了。 简朔不满道:“他们一见这乾坤幡就知道是你来了,准跑得没了影子,真是没趣,我还想一路打过去呢。” 姬轩笑笑:“战神一族果然好斗,你兄长最近大有讨伐妖界的打算,届时你再向他讨个先锋大将来做也未尝不可。” 简朔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大感意外,本以为简朔不过是地狱小门将,没想竟源自于天界战神之族,看来他整日自称鏖战神君并非妄自托大,是我有眼无珠了。 此时也无心细细询问,我朝姬轩拜了一拜,“多谢仙者出手援助。” 姬轩道:“我乃报恩罢了。” 我不解问:“报什么恩?” 姬轩道:“昔日我曾游历凡间,与你有过相遇,那时我不懂人间规矩,饭后无银子结账,是你赠我以饭钱,今日就当我报你那时的一饭之恩吧。” 我已没了生前的记忆,一时也不知怎么回话,姬轩笑笑,手指弯曲,招出三朵莲花,绕着祥云,踏于足下,朝我伸出手来:“我带你去吧,这样走得快一点。” 我伸手过去,半道被简朔截住了手腕,往上一拉,便跳到了他悬浮半空的烈焰枪上,口诵术语,烈焰枪快速前冲,往那七彩宝幡追去,姬轩在身后尾随而来。一路连闯九殿,竟无一人胆敢现身阻拦,心头暗暗诧异,这姬轩似乎来头不小啊。 出了十殿之后还有八狱,只见七彩宝幡在前头大放光芒,鬼畜道上的狱卒鬼怪们无不闻风丧胆,避之唯恐不及,力量微弱的甚至被光照的瞬间就灰飞烟灭了,那宝幡果真法力高强,劈开五狱的刀山,灭了三狱的火海,所向披靡,一路畅通无阻,直达虎口。 在十殿八狱之后,有一条路名为“往生道”,道长亿万光年,由虎口入,狮口出,抵达地狱最底层,便是冥主所居住的地方,英灵殿。 虎口前有日游神、夜游神日夜把守,见我们三人到来,两位游神也不阻拦,侧身让我们过道,说:“此道漫长无边,有许多人尚走不到千万分之一,便已老死,三位多多珍重。” 进入虎口,前方灰蒙蒙的一片,望不到尽头,路险窄光滑,道下血河里虫蛇满布,波涛翻滚,腥风扑面,无论仙灵圣体,或者恶人鬼魂,堕入河中,永世不得超生。 我忧虑道:“亿万光年,就连神都觉得漫长,如何能走到尽头?” 简朔道:“有姬轩这厮在,你怕什么?” 姬轩付诸一笑,随手在半空画了一扇门,有礼地说了声“请”,让我先过门。 我在虎口前推门而入,出门后发现,狮口竟出现在眼前。 原来,亿万光年,也不过一门之隔。 出了狮口,沿着通天阶梯飞空而上,巍峨森严的英灵殿赫然出现眼前,殿前立着两樽巨大的冥兽石像,牛角狮脸熊身虎尾,一个手持劈天斧,一个手持开地槌。 漆黑的天空翻滚着怒云,隐隐透出猩红的风暴,冥主那威严的圣音便从天而降:“姬轩,你又来坏我之事。” 姬轩对着英灵殿上空翻滚的乌云道:“我乃天道执掌者,守护天地秩序是我职责所在,昔日,你妄图降下天劫灭绝人间,我不会坐视不理,今日,你为一己之私枉顾玄帝堕入无尽轮回,破坏天界平衡,我更加不会置之不顾。” 冥主冷笑,“如此,便看你有无本事。” 声落时,一只巨大的手掌破开乌云,从天而降,笔直压向姬轩,姬轩口念咒语,乾坤幡骤然变大,与冥主巨掌相抵。 这时,那两座庞大的冥兽石像动了起来,碎裂的泥石一块块剥落,石像变成了活物,嗷嗷仰天狂叫,劈天斧和开地槌便霍霍往姬轩砍去。 简朔飞空而去,化作巨大黑龙,替姬轩挡下攻击,以一龙斗二兽。 刹那间,风云变色,地动山摇。 我见双方久战不下,便朝空中那片巨大的黑影大喊:“冥主大人,请你息怒,不要与他们二人为难,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想要见你一面——” 风停,云止,万物寂灭。 许久许久,天际传来沉重的叹息:“一花一叶,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不相见。你如何见我,我又如何能见你?” 我含泪道:“为什么,为什么您不能见我?” 冥主道:“这是你的错误,我的罪孽。” 简朔以龙身悬浮半空,道:“冥渊,你不愿见她,就给她玄苍之泪吧,我们没有权力阻止她知道真相,我不想她有朝一日恨我们。” 冥主道:“得到玄苍之泪的代价,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你也愿意?” 简朔不言,似有挣扎。 我大喊:“愿意,我愿意!就算魂飞魄散、灰飞烟灭,我也要知道自己应该知道的所有事!” 沉默,无声,漫长的死寂。 他的声音再也不复威严的森寒,而是无尽的凄凉,“如此,你莫要后悔。” 巨大的黑影瞬间消失,天空恢复了平静,冥兽也变回了石像,捍卫在巍峨的英灵殿前。 亮光一闪,黑龙落地化出人形,简朔对姬轩道:“你答应我的事情,是否真能做到?” 姬轩道:“我以一尊之名起誓,必然让你如愿。” 简朔咬牙,回头对我道:“无暇,你跟我来,我知道玄苍之泪在哪,我带你去拿。” 我点点头,随简朔同去,进入了英灵殿,大殿空旷,唯有那巨大的龙骨宝座高高在上,宝座上空无一人,我见此心里黯然,看来冥主果真不愿见我。 宝座前悬浮着一块琉璃玉璧,正是冥主统辖冥界的宝器,竟未被简朔击碎,完好无缺地散发着莹莹白光。 玉璧上,映照着我的容颜,快乐的,悲伤的,沉思的,严肃的…… 简朔看了一眼,道:“她是无暇,但不是你。” 我就是无暇,为什么又不是我?我想问,而简朔早已一步当前,先我而去了。我连忙追上去,这一路,简朔都没有再说话了。 宫殿的尽头,冷风习习,横亘着一处雕栏,雕栏下,万丈漆黑。 “来,我带你下去。”简朔化出白光将我包围,说下面乃是冥界深渊,聚集亿兆年的至阴怨气,若没有神光护体,很快就会被怨气吞噬。 然后他拉住我的手,纵身跃下栏杆。 疾速地坠落,似要将人摔得粉身碎骨,我担惊受怕。 此时,身子却不再往下坠了,脚底像踩在柔软的棉花上,整个人悬浮在半空。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一处亮光若隐若现。 简朔带着我朝那处亮光飞去,靠近了才看清楚,那里是一方十丈宽长的圆台,台上悬浮着无数金黄色的符纸,纸上潦草地画满血色的咒语,腿脚般粗大的铁链像蜘蛛网一样错综盘结地垂挂下来,锁困着一只漆黑巨大的神兽——黑色的麒麟。 黑麒麟像是死了,又像是正在沉睡着,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我问:“这是哪?” 简朔道:“这里是伏魔台。” 我指着那黑麒麟问:“那是魔么?” 简朔道:“他本是神,是北天界最尊贵的神。” 我惊讶问:“玄帝,玄苍?” 简朔点头,我可怜地看着那黑麒麟,至高无上的神祇,如今却被镇压在地狱底层的伏魔台上。 “他为什么一动不动,是死了么?” 简朔摇头:“他的元婴给了别人,他的元神堕入了六道轮回,你眼前所看到的,不过是没有灵魂的躯壳而已。” 我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简朔道:“为了爱,一念之差,坠入了魔道。” 眼泪不受控地落了下来,我含泪道:“神祇动了爱念,就是罪孽么?” 简朔道:“爱一个人怎么会有错,错是的是佛祖狭隘的慈悲。” 我大惊,连忙道:“切莫亵渎佛祖。” 简朔无所谓笑道:“放心,在这里,佛祖他听不到。” 谁道佛法无边,佛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在这暗无天日的幽冥深渊里,他的慈悲无处遁形。 简朔道:“好了,闲话少说,玄苍之泪就在那里。” 随简朔所指方向看去,我看到伏魔台前伫立着一块细长的石柱,柱子上放着一只木匣。 我走过去,打开匣盖,只见金色的布缎上,赫然放着一颗红色的珠子,散发着炽焰的光芒。 简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触碰这颗珠子吧,无暇,所有你遗忘的一切,都将想起。” 我依言而行,拿起珠子的瞬间,顿觉得一团烈火自我体内熊熊燃烧开来,无数画面像是怒潮般疯狂地涌向我的脑海,成千上万的声音在我脑子里说话,我不堪重负,抱头跪地,痛苦地仰面长啸,眼泪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 恍惚间好似看到,那记忆里仿佛永远年轻的少年,也如我此刻这般,手捧着赤色泪珠,匍匐跪在金陵的苏楼上,泪流满面。 “在劫……在劫……”我怎么能忘了他,我怎么可以! 简朔半蹲在我身前,关怀道:“无暇,你没事吧?” 我抬头看他,问:“我该叫你简朔,还是司空长卿?” 结局:千年花开待天荒(三) 我再度回到了人间,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 草木几代枯荣,风云几度变幻,这里却仿佛静止了,永远都没有改变。 今年的桃花开了。 绯色的花瓣漫天飞舞,落在草庐旁的那座孤坟上,静谧,安详,述说着一种永恒的无悔。 我跪在坟前,温柔的轻抚着墓碑上的字,蔺翟云之墓。 “三哥,悦容来看你了。” 就让我最后再叫他一声三哥吧,不为让他听到,只为把牵挂说给自己知道。这五十多年来,他的肉体在呢土里腐烂,他的骨骼在黄尘中石化,他的灵魂早已转世投胎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40 。陆判爷爷说,投了个好人家,他过得很快乐。我没去看他,因为我知道,转世后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用生命来呵护我的蔺翟云了,他有了新的名字,新的人生,并且,正享受着幸福,我不该再去打搅。但是,我想他,我的心里永远都想着他,曾经有那么一个人,给过我完完全全的爱与信赖。 草庐的门前已经结起了蛛丝,我轻轻拂开,推门而入。 房门缓缓打开,咿呀一声,记忆的心门,也随之开启。 仿佛昨日又重演,我与在劫农耕回来,伴着夕阳余晖,携手同归家中,也听着这样的咿呀声推门而入。 在劫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待我回首凝望,又化成了虚无。 屋子里蒙着厚厚的灰尘,破旧的木床上,同枕躺着两具白骨,穿在他们身上的衣物因为漫长的时间而变得褴褛,唯有那挂在他们脖子上的两块金锁片,依然崭新如初。 我含着泪,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金锁上的祝辞:“镜中颜,悦者容,常平安,和相宜;人间情,劫后生,永安康,恒相亲。” 那两具白骨,就这么手牵头手,紧紧依偎着,说着生死不离的故事。 我轻轻挥动衣袖,床上的白骨消失了,草庐外多了两座新坟。 我只为这两座坟立了一块墓碑,用鲜血一笔一划地写上:悦容在劫永不离。 清风吹过,几片花瓣落在墓碑上,徘徊不肯离去。 那九百九十九株桃树,他用了一年的时间为我亲手栽种。 桃林深处,桃花依旧笑着春风,而那栽种桃树的少年,如今去了哪里? 他走了,把整片桃林留给了我,却带走了我的心。 那一年的冬天,他的眼泪随着白雪落入我的眼中,让我重见光明;那一年的春天,他捂着我的眼睛来到林中,睁开双眼时,我看到阳光下艳艳绽放的桃花儿,也看到了桃花树下,他柔情似水的笑脸。 他说,从今往后,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桃花源。 他说,桃林里住着桃花仙,能聆听人们心里的呐喊,让他们美梦成真。 他将双手放在嘴边,对着桃花深处大喊:“阿姐——我喜欢你——我想娶你为妻——” 他不敢看我,认真的眼神看着前方,紧张又期待。 我对着桃林大喊:“好啊——在劫——让我做你的妻子——” 他流下了眼泪,喊道:“我好高兴——好高兴啊——” 我问他,要爱多久,才能爱到天荒地老。 他说,这一刻,已经天荒地老了。 天荒地老,那么短,短得我来不及回忆,已经魂断奈何。 天际传来简朔的声音:“无暇,时辰快到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曾经与在劫结庐厮守的茅屋,擦去眼泪,飞天而去。 天赐已经老了,昔日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变成了如今白发苍苍的耄耋老翁。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是无情岁月刻下的伤痕,却也是生命对他人生的一种回答。他是苍老的,与此同时,他也是骄傲的。他有理由为之骄傲,因为他的圣名将会永载青史,留于后人千秋万代歌颂。 此刻,他沉沉睡着,我化作一缕青烟,无声无息来到他的床前,手掌触碰他的额头,闭上双眼,看到了他的梦境。 他正在梦着自己的一生,那些得到的,那些失去的。 他站在陈旧的楚宅朱色大门前,抚着门斑驳的痕迹,就像抚着自己苍老的面容。 他想起了很多人:萧晚风,萧晚月,司空长卿,赵子都,蔺翟云,经天子,广成昕,卢肇人,赵伊涟,萧晚灯,楚成玉,李孝义……有的是他的朋友,有的是他的敌人,有的他爱过,有的他恨过,有的他信任过,有的他背叛过。 他付出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将寻常人该有的感情束之高阁,孤独地恪守着昔日的一句承诺:努力做一个好皇帝,建立一个强盛富饶的皇朝。 纵观他的一生,酣畅情仇,爱过,恨过,夫复何求? 他骑上马背,像年轻时那么英勇无畏地奔出大雍城,勒住坐骑,站在高山之巅,迎着夕阳的光辉,向锦绣山河投下最后一注目光,仰天大笑:大好河山啊!大好人生! 那纵马驰骋挥斥方遒的烽火岁月,那年少轻狂伴随着他所有成长的喜怒哀乐,最后定格成永恒的画面——绽放在桃花深处,他亲爱的姐姐迷人的微笑。 这一生,终于是尽头了。 好想再见一次,她的笑容。 他在半梦半醒间浑浑噩噩地问:“今年的桃花,开了么?” 我轻声回答:“已经开了。” 他自梦中惊醒,睁开双眼,灰色的瞳孔剧烈地收缩,颤抖地朝我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是你回来了么,悦容姐?” 我轻轻抚上他手背上的苍老,露出他梦中渴望的笑容:“嗯,天赐,是我。” 他问:“楚在劫呢?” 我随手一挥,变化出在劫的幻影,从我的背后走出,一言不发,微笑地看着天赐。 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韶华时光,我们都还年少,在永远年轻的岁月里,三人相依相伴,含笑坐看,生命中每一场言笑晏晏。 天赐道:“每年我都在等着桃花开,等了一年又一年,楚在劫说,桃花盛开的日子里,你们会回来看我……我等了足足五十三年,今日终于见到你们……这一次,你们别再把我丢下了,带我走吧,让我和你们在一起,我想和你们永远在一起……” 我和在劫朝他伸出双手,“来吧,天赐,我们一起走吧。” “嗯!”他微笑着,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 一代帝王,悄然而逝。 儿时誓言,至死不变。 悦容,在劫,天赐,永远永远,相亲相爱。 我充当着索魂使者,将天赐的灵魂带至地府,我对他说了楚悦容最后一个善意的谎言。 就算记忆没了,爱依然在心中,下一辈子,我们还会相遇。 天赐喝下了孟婆汤,怀着对来世的期待,伫立轮回台前,生前的记忆一点一滴地散去。 我站在他的背后,静静凝望他淡去的背影。 这一次,我没再开口叫他。 陆判爷爷说:“前世他本与萧晚灯有一段善始善终的姻缘,却因为跳入轮回前听见你的呼喊,回头看了你一眼,就这么将你的面容带进轮回,痴爱了你一生。” 姬轩说:“那一世的爱恨情仇,恩怨是非,既是由十世善人的轮回开始,便再由十世善人的轮回结束。” 原来,天赐才是我为之还债的弟弟,而我却一直误会是在劫。 难道,这就是冥主所说的,我的错误,他的罪孽? 天赐跳下了轮回台,属于楚悦容的孽债已经偿还,而我的债,真的已经还清了么? 那一世,我本该嫁给萧晚月,本该为了让天赐登上皇位而杀了我的丈夫,萧晚风和在劫的出现,是那一场宿命的变数,命运虽然最终走回正轨,由天赐一统天下而宣告一个轮回的结束,但是,冥冥之中,是什么已经悄然改变了? 我望向奈何桥,有一个女人站在桥边,呆滞的目光在凝望着每一个前往轮回台的灵魂,他在寻找什么? 孟婆说,那个女人已经在奈何桥边站了五十三年了,她来时问了一个问题:“有没有一个叫做萧晚风的男人来过?”孟婆说那男人从未来过,她就不愿喝下孟婆汤去转世投胎。冥府的鬼差们畏惧她身上冥姬的灵气,都不敢与她为难,她就一直守在那里,等着那个男人到来,等了半个世纪,等得意识涣散了,也不愿意离开,她说,她怕自己离开片刻,就会与晚风擦肩而过。 我问简朔:“萧晚风去了哪里?” 简朔自我身后出现,回道:“他早已经投胎了。” 我问:“为什么长乐郡主没有等到他。” 简朔道:“她只知在人间道的轮回台前等,却不知萧晚风早已投了畜生道。” 我难以置信,记忆里那个总是气度从容的男子,何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简朔说,萧晚风是冥渊选中寄宿人间的容器,冥渊满足了萧家改命的愿望,相应的代价,就是萧晚风的永生永世的灵魂。凡人之躯,承受不住冥渊三分之一的元神,而萧晚风为了续命,一再逆天改命,死后必将魂飞魄散。冥渊一念仁慈,赐他轮回,只是他的魂魄已有裂痕,不得再转世为人,只有堕入畜生道,历经几世苦厄,重塑碎裂灵魂,方可再度为人。 我问,需要几世,他才能找回完整的灵魂? 简朔说,或许十个,百个,千个轮回…… 我再度望向奈何桥边痴痴等候的长乐郡主,我想,就算是一千个轮回,她也会等下去。 简朔问:“你还恨萧晚风么?” 我摇摇头:“不恨了。” 简朔又问:“那恨冥渊么?” 我道:“我所有剩余的时间,用来爱都已不够,为什么还要去恨?” 简朔陷入沉默,悲伤地问:“你已经决定了么?” 我坚定地回道:“是的,我要去找他!” 我在世时,他说,无悔用千年换一年的天荒地老;我死后,他说,无悔用生生世世换一世的海枯石烂。 他封住了我的记忆,义无反顾地跃下轮回台。 千年的等待,无尽的轮回,他付出自己的一切,宁愿我忘了他,只为让我长存天地之间,我又如何能不爱,迷失在六道轮回里,他那高贵赤诚的灵魂? 结局:千年花开待天荒(四) 雪花开始飘落的时候,我在永靖城外二十里处的破庙里找到第三次轮回的他,一见到那孩子,我就知道,他是在劫。陆判说,投胎转世后,有人的容貌会发生改变,有的人则不会,没有改变是因为前世曾与人有过约定。那孩子与小时候的在劫长得一模一样,却比在劫还要遭受更多的苦难。他才七八岁,就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衣衫褴褛,满面乌黑,缩在墙角望着灰蒙蒙的天,不言不语,只有在小乞丐们骂他小杂种的时候,他才会发出野兽一样的怒吼:“我不是小杂种,我有爹娘!”小乞丐们仗着人多将他整张脸压在雪地里,逼他承认自己是小杂种,似乎别人的屈辱总能减少他们内心的痛苦。他不停地流着眼泪,却依然倔强地喊着:“我不是,不是!” 我用一锭银子打发走那些小乞丐,救了那孩子,他却恨恨地瞪着我,仿佛我是他的杀父仇人。 我笑着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说话,像只受伤的小兽。 “哦!”我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你没有名字,因为你没有爹娘。” 他愤怒道:“我有爹娘,我叫倾墨,倾尽一世韶华,墨书三生无悔!” 我心头一震,在劫与那孩子的音容重叠,前世誓言宛在眼前,忙问他知不知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暗暗叹息,问他是谁取的名字,他说是父亲,我赞他父亲好才华,他露出骄傲的神色,不再对我充满敌意。我问他愿不愿意跟我走,他摇头道:“我要等爹娘来接我。”我不忍心告诉他,他的爹娘不会再来接他了,他们都死了,死在永靖城的午门外。 永靖城便是昔日的大雍城,如今是天楚皇朝的国都,自天赐大行之后,皇朝因楚扬和楚元玺两叔侄争夺皇位而陷入内乱,楚扬是天赐与皇后萧晚灯之孙,楚元玺是天赐与皇贵妃璎琪之曾孙,而倾墨的父亲本是在朝三品官员,被卷入皇权争斗中惨遭灭门,管家用自己的幼子代替小少爷而死,倾墨流落在外,只知家中巨变,却不知父母双亡。 我将大氅从肩上取下披在他的身上,挨坐在他身旁,望着茫茫白雪,道:“我陪你等吧,哪一天你不想等了,就跟我走,好不好?” 第七日,雪停了,阳光将雪融化了,我买了刚出炉热腾腾的包子捂在胸口带回去给倾墨吃,却见倾墨站在破庙门口,对我说:“大姐姐,如果你能教我武功,我就跟你走。”我问他为什么要学武功,他恨恨道:“我要杀了楚元玺,为父母报仇!”原来他从路过的商旅口中得知他爹娘已死的消息。包子从怀中掉落,滚到了地上,我突然觉得天上的阳光分外刺眼,他这辈子都这么苦了,为什么老天还要把仇恨种进他幼小的心里?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41 我将倾墨带到以前我和在劫隐居的深山草庐中,教他读书写字,草庐中藏有蔺翟云留下的稀世药典书籍,倾墨看了很感兴趣,我便教他学习医术,当然也不忘履行与他的约定,授他十八般武艺,内心却希望着,这种深山隐居的生活以及从医悬壶救世的理念,能日渐消除他内心的仇恨。 雪融化后很快就是春天了,过不了几个月,林子里的桃花开了。倾墨喜欢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在桃花林中设上桌案,焚起熏香,然后挥墨作画。他喜欢画山水,肖像只爱画我一人,他画中的我,背后总盛开着灼灼其华的桃花。 有一日,他指着草庐外那两座坟墓问:“大姐姐,他们是谁,为什么只有一个墓碑?” 从那日起,我除了教习倾墨习文学武从医之外,又多了一件事做,便是跟他说着悦容和在劫生前的故事。我没有告诉他,悦容和在劫是姐弟,只说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悦容瞎了疯了,在劫都不会嫌弃她,还不离不弃地照顾她。 倾墨睁着漆黑的眼睛,问:“这里有这么多医书,在劫怎么不治好悦容呢?” 我笑着说:“在劫当然治好了悦容,不仅解了悦容身上的毒,还让她的眼睛重见光明,并且用他的真诚感动她,让她从疯病的折磨中解脱出来,某日清晨悦容在金色的阳光中醒来,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那日在劫问我,还记不记得萧晚风和萧柔。我问,萧晚风和萧柔是谁。在劫笑了,说忘记了没关系,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而已。他骗了我,我也骗了他。并非真的忘记了,而是不忍心记住。我们都在假装,所有的人都消失了,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样的爱,可以很快乐。五十三年后,玄苍之泪重新唤醒往事时,我所回想起来的,不仅仅是楚悦容的记忆,还有花神无暇几千年的记忆。简朔问我是否还对萧晚风有恨,我才发现,没了恨,爱也就没了。萧晚风就像是属于楚悦容的一个时代,随着天赐重入轮回而结束,爱留在昨日,今日徒留伤感,也不枉楚悦容那一世,曾轰轰烈烈地爱过,恨过,活过。 倾墨拄着下巴,还在认真地听我说着悦容和在劫的故事,我叹了一声,继续道:“那一年,在劫为悦容亲手种了九百九十九株桃树,并在桃花绽放的日子里向悦容求婚,然后……” “然后怎么样了?”他着急地问。 我笑了笑,“然后啊,在劫和悦容成亲了,以天为证,以地为媒,不求生生世世,只求此生厮守,直到天荒地老,他们就在这里过着男耕女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快活日子……” 倾墨听的入迷,渐渐地痴了,抬头偷偷看了我一眼,又红着脸低下头,陷入年少的心事里。我故意在他的脸颊旁亲吻了一下,他的头垂得更低,低到了胸口,红晕散到了耳根子里,开出一朵朵红色的花儿,艳丽更胜屋外那片桃花。 得知草庐中的药典都是蔺翟云留下的,倾墨便视他如师父,每日在他坟前叩拜,晨昏三炷香。自从听了悦容和在劫的故事,在给蔺翟云上香后,总不忘也给在劫和悦容点上三炷清香,然后双手合十,闭目虔诚祷告。每当这时,我都会偷偷出现在他背后,靠在他耳边轻声问:“小倾墨,你拜悦容在劫这对鸳鸯做什么?莫不是红鸾心动了,要他们赐你一段姻缘?”倾墨就会捂着通红的耳根大喊:“无暇最讨厌了!”然后腾腾跑远了,半天都不跟我说话,屡试不爽。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倾墨不再叫我大姐姐了,总是连名带姓直呼我,无暇,无暇……每当这时,我总会想起,在遥远崇高的北天界,曾有一个男人,也总是如此呼唤我。 人间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如白驹过隙,十年不过弹指之间。 不知不觉,倾墨已经长大成人,由昔日小小的苗芽儿长成了今日的参天大树,再过几日就是他十八岁生日了,那日渐散发男人魅力的面孔与在劫愈发相像,也与北天界那尊贵的神祇极为神似,却是瞳孔色泽差异,而眉宇间也少了几分高傲,多了几分恬淡。 我非凡人,自是青春不老,所以总隐居深山,不愿涉入尘世,怕引人注目。 倾墨懂事后也曾问过:“为何从不见无暇有甚变化,仍是最初的模样。”我半分玩笑半分认真地说:“因为我是神仙啊。”他了然点头,是真信了还是当在说笑不得而知,其后也不见他再有任何疑问,倒是我耐不住性子问了几次,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倾墨为何不感到奇怪?他却道:“如此挺好的,无暇于倾墨而言,永如初见。”此后一直相伴生活,如师如友。我却是为师不尊,时而捉弄时而调戏他,他面子薄,动不动脸红耳热,羞怒的时候总说:“无暇休要再如此了!”却不知,我偏爱此道。 闲余的时候倾墨会上山采些草药,晒成药干后再拿到山脚下的村庄里卖,换点生活物质,有时也会出诊为村民看病,诊金分文不取,那些村民从未瞧过这样神仙模样的少年,又生得菩萨心肠,皆称呼他小神医。谦谦有礼、风度翩翩的小神医自是打动了不少闺中少女的芳心,虽是乡野粗鄙之地,也有许多充满灵气的姑娘,村东张老汉的闺女就是数一数二的,模样自然不必说,性子也独特,自被那小神医救了一命后,便抛了女子的羞涩和矜持,追着说要嫁给他,那张老汉也好是好生奇怪的父亲,非但不劝女儿要懂妇道,还热忱地撺掇她加把劲,也亏得小神医自小习武跑得快,否则非被抢进张家做女婿不可。 倾墨被吓得好一段时间不敢下山,后来听部那张家闺女嫁人了,这才又在山脚的村子里走动。 我取笑道:“这等模样的姑娘你都不要娶,又想娶怎样的?” 倾墨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又继续打理他的那些草药去了。 这日,倾墨像往常一样下山倒卖草药,我琢磨着送什么礼物给他庆生才好,七日后可就是他十八岁生日,十八岁合乎着就是个大人了。 斜阳西落时,倾墨仍未归来,我往山上寻他,所有他常去的药丛都未见人影,一声声呼唤也没听他回应,担心他出事之余,心中隐隐不安,唯恐他瞒着我私自寻仇去了。尽管长大后他不曾跟我提过报仇之事,但我知他从未放下,便以法术开了天眼,寻找他的下落,很快在山脚下发现了他的踪迹。 我瞬移至山脚,倾墨正在茅房下熬药,见我到来感到非常惊讶,这十年来我从未离开深山半步。随即便明白我是太过于担心他,笑道:“别担心,只是这边有耽搁了。”我问他什么事,他神色凝重,说天楚闹瘟疫,疫情十分严重,都已经蔓延到了这里。他是位医生,以拯救苍生为己任,自然不会对患者置之不理,我也留下来帮助他,三日后,村庄的瘟疫得到了遏制,患病的村民非但未死,还退了烧,病情渐渐好转。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邻村乃至县城纷纷有人前来求救,倾墨无不尽心尽力救治。 忽而,铮铮马蹄如响雷般踏破山村的宁静,朝廷听闻有位神医横空出世,能救治就连御医都束手无策的疫病,便派出官员,手持圣旨,命倾墨即刻入永靖城治病。我不让倾墨去,倾墨说:“悬壶济世,救人于病苦,乃医者仁心,纵然无暇反对,我也非去不可,更何况圣旨不得有违。”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违背了我的意愿,为此我们发生了争吵,我怄气回到深山,他则奉旨去了永靖城。 倾墨走后,我在悦容和在劫的墓碑前坐了整整三天三夜,对自己意气用事多有懊恼,也不由恨起了倾墨,这十多年来,他怎么一点都不明白我的苦心?我抚着墓碑上的字,喃喃道:“悦容在劫永不离,永不离……哪能永远不离?你用生生世世换一世厮守,可知我也如此愿意为你,就算真能永不离,我们也只有这一世了……”我毅然起身,飞天而去,前往永靖城去寻倾墨。 那一日,是他十八岁生日。 我去倾墨暂居的地方找他,是昔日司空家的天涯海阁,如今已经易名为皇家行辕,建筑多有修葺,不似往日模样,只隐约还能看出从前的一丝风景。听说我来找倾墨,小黄门道:“请姑娘稍候,大人进宫去了。”我方知倾墨遏制了永靖城中的瘟疫,还救了当今圣上的同胞妹妹静柔公主,皇帝龙心大悦,召他进宫封赏。我琢磨着是否趁着这段时间备好酒菜,等他回来替他庆生,给他一个惊喜。 就在这时,大批卫兵闯了进来,原先为我领路的小黄门在前面指着我喊道:“就是她,此女来找那钦犯,定是他的同党!”我暗暗叹息,对眼前事发缘故已经了然于心,也早已料到有此一遭。倾墨报仇之志未去,必然借着面圣的契机刺杀皇帝,这也是我当初坚决反对他来永靖城的原因。仇人不见倒好,一见自是分外眼红。也只怪我这十年来将倾墨束缚在深山密林,一心想让他忘记报仇,以至于他生性醇厚,不知人心险恶,也不知欲成大事,不可急功近利,否则后患无穷。楚元玺十七岁那年能从其叔楚扬手中夺得皇位,五年后又从萧染之子萧徵熙手中夺回长川领土,将萧家大军赶回漠北胡阙,登基十年,受百姓爱戴,百官钦佩,颂其文治武功可谓圣祖皇帝再世,运筹帷幄杀伐决断之才当世罕见,岂会是易与之辈?刺杀这样的皇帝,又哪是那么容易的? 卫兵上来欲要擒我,我水袖一指,令众人陷入昏迷,随即化作青烟,前往天牢去救倾墨。 迷晕天牢狱卒后,我沿着冰冷的阶梯来到关押倾墨的牢房,盆火烧得通红,墙壁上挂满着各种刑具,倾墨被缚于壁面,用了刑的身子血迹斑斑,我红了眼睛,这孩子自小哪受过这样的折磨?正要上去救他,听见牢房内有人说话,把眼一看,正是当今天子楚元玺。却不知他支走所有随从,独自审讯倾墨,是为何事? 楚元玺立于火盆旁,被篝火映照得鲜红的年轻面容,竟与倾墨有三分相似,他正仔细端详倾墨的脸,道:“朕曾在太祖皇陵中见过两幅画像,一副 是永康公主楚悦容,另一副是英武睿文神德大孝皇帝,乃是昔日大雍壅帝,也是我天楚太祖皇帝之兄楚在劫,他曾与太祖皇帝争雄天下,却在权势如日中天时将半壁江山让于太祖皇帝,从此人间蒸发。朕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与他极为神似。你且从实交代,是否是壅帝后裔,刺杀朕是为夺回皇位?” 倾墨低着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碎碎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楚元玺俯首聆听,皱眉:“无暇?无暇是何人?”我自铁门后走出,“无暇就是我。”楚元玺乍见我,惊呼:“祖奶奶!”我神情复杂,挥了挥衣袖,一缕白烟自楚元玺面前飘过,他便昏倒在地。我将倾墨从墙壁上放下来,只见他面色异常红晕,全身滚烫,呼吸时长时短,正是瘟疫之兆。定是他不舍昼夜地救人,自身感染了瘟疫却不知道,还被用了刑,加重了病情。倾墨见我进来,吃吃笑了,“最后能再见无暇一眼,真好……”便昏死过去。我见他仍有呼吸,暗暗松了口气。看到倒在一旁的楚元玺,我再度纠结起来,为了平复倾墨心中的仇恨,让他心甘情愿陪我终老山林,我理应替倾墨杀了楚元玺,然而听楚元玺唤我一声“祖奶奶”,又如何真下得了手?他口中的“祖奶奶”自然不是我,而是我前世的女儿萧柔啊!我虽非楚悦容之身,却有楚悦容的记忆,又怎么忍心对自己的后代子辈下杀手? 这都是孽啊,罢了罢了,就且听天由命吧!我扶起倾墨,自天牢离开了。 瘟疫之症我不会治,倾墨此时正昏迷,我无法得知药方,这正是医者不能自医的悲哀。如此下去,倾墨必定活不过今夜子时。阎王要人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要想留人到五更,只有去找阎王咯!我将倾墨带回深山草庐,用仙气护住他最后一缕呼吸,遁地来到冥界地狱门外,对着门上沉睡的黑龙喊道:“简朔,你给我出来!”黑龙摇摆着龙尾飞上天际,化面人形落在我面前,打着呵欠道:“无暇,急哄哄的什么事呢,我正睡得舒服被你搅了好梦怎么补偿!”我盯着他看不说话,他被我瞧得难受了,不自在地动着身子。我道:“别在我面前装蒜。”他一直在天井那窥看人间,怎么不知道我遭遇什么困难?简朔牵强笑道:“成,你要我怎么帮忙就说吧。” 仗着有简朔撑腰,我直闯地府第五殿,抢了雀判手中的生死簿,几下翻阅,便见上边写道:“倾墨,十八岁患上瘟疫,死于地牢。”我哼地冷笑,从雀判手中夺过判官笔,往舌头上里蘸了蘸口水,就把生死簿上倾墨这一世的命给改了,改成:长命百岁,寿终正寝。雀判怒红了脸,大喊:“大胆花神,竟敢擅改天命!”我把生死簿往地上一扔,愤愤踩了几脚,道:“天命,什么东西!”临走前拍拍简朔的肩膀,“拜托你了。”简朔拍拍胸脯叫我放心,手中烈火金枪嗖地一声穿过雀判的毡帽,阴恻恻道:“若是胆敢把生死簿改回去,第二枪射穿的将不再是你的帽子。”雀判抖了抖肩膀,不敢再有怨言。 离开地府时,突然天降一面 悦容劫难逃风月_分节阅读_242 黑墙,墙长无边,连绵万里不见尽头。 墙后传来冥渊阴冷无情的声音:“无暇,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坚定道:“绝不后悔!” 墙后寂静无声,我深深呼吸,道:“冥渊,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没能让你见到真正的无暇。” 黑墙轰然坍塌,墙后早已空空无人,唯有曼珠沙华摇曳着悲伤的身姿,哀叹着永不相见的思念。 我苦涩笑笑,冥渊爱护着我,与此同时,也憎恨着我。 因为我,他日夜思念的爱人,再也回不来了。 重返人间,回到静谧绝世的深山草庐。 倾墨的病情已经好转,烧也退了,睁开双眼见我守在他的床前,虚弱地笑了,说话的声音也带着沙哑:“无暇,我让你失望了吧?”我一边擦着他额头的汗水,一边摇着头,他说:“刺杀失败时,我以为自己难逃一死,那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再见你一面。见到你之后,我对自己说,如果这次能活下去,我一定要对你说一件事。”我轻声问:“什么事呢?”他调皮道:“现在不说,以后再告诉你。”我瞪着他,骂道:“亏我千辛万苦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就稀罕吧你,我才不要知道呢!”他憨憨笑了笑,闭眼又睡了过去。此后身子日渐康复,三日后已经能下床走路了。这段时间,他再也不提报仇,也不问楚元玺口中所说的楚悦容和楚在劫与外面两座坟墓是否关联。又过了十几日,倾墨身体恢复如初,一觉醒来,见他站在门口微笑地看着我,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背后一片桃林,灼灼耀眼,他说:“无暇,来。” 他牵起我的手,往桃林走去,然后站在最大的那株桃树下,双手放在嘴角,大声喊:“无暇——我喜欢你——我想娶你为妻——” 深山密林中,久远地回荡着他的回音,他紧张地站在那里,不敢看我,脸上已经赤红一片。 我感动得流出泪来,朝着桃林喊道:“好啊——倾墨——让我做你的妻子——” 我终于等到这句话了,为了一句“喜欢”,我已经等了三千六百六十三年了,你知道么,玄苍? 愿以千年换你一年天荒地老,愿以生生世世换你一世海枯石烂,我愿意,真的愿意。 百年之后,草庐前的桃花又开了。 我与倾墨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坐在桃花树下,看着落英缤纷的世界,绯色的花瓣,点缀了我们苍白的头发,我们微笑着,满脸皱纹。此刻,我正承受着年迈带来的痛苦和折磨,但我的内心是快乐的,无悔用法术让自己跟着倾墨一起老去。 这世上有一种幸福,叫做白头到老。 起风了,倾墨说我们回去吧。我点点头,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地为我披上外衣,呵护地牵着我的手,亦步亦趋地往草庐走去。 他说:“无暇,与我说说悦容和在劫最后的结局吧。” 我说:“在劫虽然治好了悦容,但悦容的身心已经饱受摧残,只能多活一年,所以他们在这个深山密林里只做了八个月的快乐夫妻,这八个月里,是他们这一生最美满的时光。悦容去世的那天晚上,在劫服下毒药,躺在悦容身边,与她靠在同一个枕头上,手拉着手,一起去赶赴最后生死不离的约定,他们都笑着说,我爱你,再见……” 倾墨说:“比起他们,我们是幸福的,他们只能厮守八个月,我们能厮守到老。” 我笑着点头:“嗯。” 那天晚上,倾墨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躺在床上跟我说:“无暇,我爱你,我们永远不要说再见。” 我的眼泪不停地流下,却还要拼命忍耐:“好,我们永远不说再见。” 他心满意足地睡去了,我在黑暗里睁着空洞的双眼,泪水从未止过,紧紧拉着他的手,想要拉住这一世最后的温暖。 夜里刮起了大风,吹开了萱花小窗,月光落在我的床前,飘进几片花瓣。 那坟墓静立夜色之下,墓碑上刻着:悦容在劫永不离。 悦容劫,难道此夜风月。 那晚,倾墨停止了呼吸。 我带着倾墨的灵魂,回到地狱最深处,伏魔台上,黑麒麟千年如一日,匍匐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简朔来到我身后,正色道:“无暇,你真不后悔?”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已无需答案。翻开左手,掌心浮现一团青色幽火,那是倾墨的灵魂,我一遍又一遍跟他说着对不起。曾答应过他,永远不和他说再见,但是我做不到,我骗了他。我又翻开右手,掌心浮现两团青色幽火,那是倾墨前两世的灵魂。我将三团幽火合并一处,灵魂合而为一,形成了一道赤色强大的魂魄,那是玄苍的元神。但凡上神,其身由元婴及元神组成,元神中又有三魂,冥渊将玄苍的元神一分为三,分而投胎,就是为了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我将合并后的元神由黑麒麟额头上的麟角送入他体内,最后只差补上元婴,玄苍就能醒来了。 “拜托你了,简朔。” 简朔红着眼睛,将玄苍脑中所有关于无暇的记忆抽出,然后将记忆封在玄苍曾经流下的眼泪里。 似曾相识的一幕,只是置换了角色。 那一日,我跪在轮回台前苦苦哀求,求他不要那么做,但他还是封住了我的记忆,毅然纵身跳下轮回台。那时我是如此恨他,恨他怎么舍得丢下我,还要抹去我记忆里所有关于他的故事。今时今日,我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情。如果一个人快乐,必须要另一个人牺牲一切来交换,那么,就让我灰飞烟灭,让你在没有我的世界里,获得幸福。 我从简朔手里接过那颗红色珠子,用力一握,珠子被捏成粉碎。没了这颗珠子,他就再也不会想起我了。我伸出手指覆在自己眉宇,从印堂中拿出元婴。千年前,玄苍入魔的原因,是将自己的元婴给了我,为了不让我魂飞魄散,他丧失了神智,入了魔道,被冥渊囚禁在伏魔台上。 终于,千年的恩怨,可以结束了…… 一道赤色强光从地狱深渊跃出,射穿冥界暗空,直入北天界。 西方极乐,莲花台上,佛祖睁开双眼,“是他回来了!” 悠悠岁月,又过百年。 失去元婴后魂飞魄散的我,最后的意识依附在地狱门外的曼珠沙华上,当最后一朵彼岸花凋谢之时,便是我在天地间烟消云散之日。 虽然我已没有了肉体,但我的意识能感受到天地很多事物。幽冥深渊,幽幽流淌出河水,幽冥水神日夜歌唱,歌声传遍地狱每个角落;英灵殿里,冥渊孤独坐在龙骨宝座上,寂寞时一声长叹;地狱门外,简朔弹着七弦琴,彼岸花每落一片花瓣,他的琴声便多一分悲伤;三川途畔,不知何时长出一株红色莲蓬,每当琴声响起时,总微微弯曲着莲枝,宛如哭泣;日月星辰都黯然无光,众神缄默,无声叹息。 我看着花瓣一片片落下,从不曾哀伤生命的流逝,只痴痴地想,不知道哪一片花瓣能飞出九幽,飞到九天之上,飞往北天界,落在他的窗台前? 简朔突然将七弦琴摔在地上,大喊:“姬轩,我受不了了,我现在就要带他来见无暇!”化作黑龙,一飞冲天,手持烈焰金枪,大闹北天宫。 归来时,带来一人。 那人踏天祥云之上,俊逸出尘,风姿轩昂,漆发如夜,宛如瀑布长坠足下,束以紫金蟠龙方寸带,玄色长袍前绣日月后绣星辰,衣衫发丝无风自动,一双神目赤色瞳孔,恍若摄人心魂。 啊,是他!我倾尽此生力气,扬起红色的花瓣,用力朝他飞去,直到看到他冷酷无情的红色眼眸,静静望穿花瓣,我心碎了,也欣慰地笑了。是啊,他忘了我。忘了就好,从此不用再为爱之不得而日夜悲伤,就让他做他无忧的神,永远高高在上。 简朔道:“玄苍,你可曾想起,地狱门外,千年绽放千年凋谢的曼珠沙华?” 他无动于衷,眼眸冷漠依旧。 简朔怒道:“玄苍,难道你真的忘了无暇!” 他那无情的眼中,突然流出一滴眼泪,泪水划过他的脸庞,落入他的掌心,化成了红色的珠子。 玄苍之泪的记忆源源涌出,他艰涩地呼唤:“无……暇……” 姬轩呼朋唤友,带着四方天帝从天而降,手摇羽扇,笑道:“千年之前,你既为她流下眼泪,千年之后,你亦会为她再次流下泪来,凡人常说,天若有情天老,如此便让我苍老一回吧。”说罢,从指尖射出金色华光。 西天界白帝简夙道:“天界五帝,乃六界平衡支柱,缺一不可,玄苍,此番我等可不容你再任性妄为。”说罢,从指尖射出白色华光。 南天界赤帝灼华道:“朝花向晚,不消世间风雨,惟愿天地有情,千里婵娟。”说罢,从指尖射出红色华光。 东天界青帝高辛道:“世上自有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玄苍,我等恩情,记得还上。”说罢,从指尖射出青色华光。 玄苍感激道:“如此,多谢你们了。”从指尖射出玄色华光。 “现在的你们真是太可爱了!”简朔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忘从指尖射出紫色华光。 然而,纵然合众神之力,造出全新元婴,那元婴却悬浮于半空,迟迟不能成形。 众神无不变色,难道佛祖不赦孽障,天命当真不可违? 简朔从未如此恨天恨地憎恨佛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无暇!” 就在此时,地狱深入射出一道暗光,融于元婴之上。 刹那间,元婴豁然成形,大绽七彩光芒,将暗无天日的地狱照得亮如白昼。 玄苍用七彩元婴凝聚成我的魂魄,一度凋谢的曼珠沙华再度盛开,花瓣化出人形,落入玄苍的怀抱。 我抬起头,千年后,再度看到他柔情似水的眼眸。 “无暇,这次我们终于可以天荒地老了。” 他抱起我,腾云驾雾,飞天而去。 我回过头,朝地狱深渊投入最后一眼,默默地说:谢谢,再见。 佛祖高坐云端,捏花微笑,曰:笑着面对,不去埋怨,随心,随性,随缘。注定让一生改变的,只在千年后,那一朵花开的时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