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罗拉 我就是我。 我将为你们讲述一个故事。 他们告诉我,故事的开头对任何一个写作者来说,都绝非易事。 换句话说:故事该怎样开始?我模仿弟弟第一次尝试写故事的手法,他开场白的简洁有力一直让我深深着迷。 那么,我开始讲了。 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对写作并不在行。事实上,上一次提笔写字是什么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们知道,过去我的语言是身体。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再用身体表达,我决定用我的心灵来表达。 我写这个故事,目的并不是将它公之于众,恐怕我的初衷要比那更自私。我的时光已所剩无几,我已落入每日都沉沦于回忆的可怕境地。 必须要为我逝去的时光做点什么。 于是我想起了我的故事,那个跟我和我的家族有关的故事,那个几乎早在我出生之前、在一百年前就埋下伏笔的故事,那是一个绝妙的故事。 我明白,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是的,每个人都是特别的存在,都是善与恶交织的灵体。 魔法,一直存在,在沿途的某个地方。 我的名字,来自一个很有名的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也许那就是我一直相信有魔法的原因。随着我日渐长大,我认识到,每一个童话故事都是寓言,自我们出生之时就一直引导我们,引导我们跳出伟大的生命之舞。 我们一生都逃不出这个寓言,直至湮于泥土。 所以,亲爱的读者,我这样讲,是因为我必须假设我的故事吸引人。如果你们被吸引了,请让我娓娓道来。 故事里的人,大多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离开,我会尽力用我的想象,让他们鲜活起来。 我坐在这里,思量着我将要向你们讲述的故事,那是跨越两代人的故事。当然,故事最重要的主题,是爱,以及为爱而做出的一切选择。 你们当中的很多人,立刻会以为,我说的爱是男女之爱。是的,它占的分量很重,但还有其他更有力量、更激动人心的爱,比如父母对子女的爱,这样的爱同样让人着迷,它足以掀起一场浩劫,足以摧毁一切。 故事的另一个主题,是大量喝茶的场景1。我跑题了,我应该赶快开始。 故事很复杂,我会带领你们进入故事,在必要的时候停下来讲述更多细节。 我想从故事最复杂的部分讲起,当时我八岁,没有妈妈。我站在悬崖边,俯瞰栋沃利湾,那是全世界我最喜欢的地方。 曾经是…… 第一章 栋沃利湾,西科克,爱尔兰 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陡峭的悬崖边。一头火红的长发被大风刮起,在她身后肆意飞舞。单薄的棉布白裙,逶迤至脚踝,露出一双光脚。她两手伸直、掌心朝向下面灰色的海面,一张苍白的小脸仰望天空,像是要把自己献祭。 格丽娅·瑞恩站在那里看着她,被这一梦魇般的场景催眠。她思绪凌乱,不确定该不该去确认那个影子是人是鬼。她闭上眼睛再睁开,影子依然在那儿。脑中一个激灵闪过,她快步走上前。 格丽娅走近时,发现那是一个小女孩,她只穿了一条棉布材质的白睡裙。海面上乌云滚滚,一滴咸咸的海水溅到她脸上。脆弱的人类与桀骜的自然对抗,她赶忙朝那个孩子走去。 风在格丽娅的耳边呼啸着、怒吼着。她走到离小女孩十步远的地方停下,那个小女孩还是没有动。从海面扑上来的大风,把小女孩吹得东倒西歪,像是一株无助的树苗,格丽娅看见小女孩用冻得发紫的脚指头扣住岩石。她继续向前走,走到小女孩身后,她不确定自己接下来会做什么。她的第一个想法是跑上去捉住她,不过,要是那个女孩受到惊吓突然转身的话,就会失足掉下悬崖。从一百英尺高的悬崖摔下去,必死无疑。 格丽娅定在那里,她想用最稳妥的方式,让小女孩从悬崖边下来,想来想去却还是没找到办法,她害怕极了。小女孩慢慢转过身,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她。 格丽娅本能地伸出双手:“我不会伤害你,我保证。到我这里来,你不会有事的。” 小女孩依然望着她,但纹丝不动。 “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带你回家。你在那里会感冒的,我牵你下来。”格丽娅的声音里带着乞求。 她又向小女孩走近了一步,小女孩似从梦中惊醒般,一脸惊恐,马上转向右边,沿着悬崖逃去,直到从格丽娅的视线中消失。 “我差点要叫救援队来找你,刮这么大的风你还乱跑。” “妈妈,我三十一岁了,十年来一直自己住在曼哈顿。”格丽娅走进厨房将湿透的夹克衫挂在灶边,毫不示弱地回应,“你不用担心我,我是成年人了,知道吗?”她脸上勾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走到坐在桌旁吃晚饭的妈妈跟前,亲了亲她的脸,“我真的长大了。” “也许你是长大了,但我也见过很多身体比你强壮得多的男人被吹下悬崖,就在这样的天气。”凯瑟琳·瑞恩从厨房的窗户向外望,紫藤无力地拍打着窗格,外面正狂风肆虐,“我煮了茶,”凯瑟琳在围裙上擦擦手,走到灶台边,“你想来一杯吗?” “太好了,妈妈,干吗不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我来倒吧。”格丽娅绕过她妈妈,从桌子下搬出一张椅子,让妈妈坐下。 “只有五分钟,留心,男孩们六点钟要喝茶。” 格丽娅倒了两杯浓茶,轻轻地抬了一下眉毛,对母亲把自己当成丈夫和儿子的用人的做派十分不屑。格丽娅离开的这十年什么也没有改变——凯瑟琳还是一味迎合家里的男人,把他们的需要和想法放在第一位。母亲的生活与格丽娅崇尚女性解放、两性平等的思想完全相反,这让她有些不自在。 尽管……从同她一样的大多数现代女性的角度看来,男权至上早已过时。不过,现在这不正是她们母女俩生活的重心吗?格丽娅给母亲的茶里加了点牛奶,悲伤地叹了口气,她知道答案是什么。 “给,妈妈,要吃点饼干吗?”格丽娅把一个小锡盒拿到凯瑟琳面前打开。跟以前一样,里面放满了蛋奶馅饼和酥饼。这个小锡盒她从小看到大,要是在她纽约的同龄人看来,它会可怕得简直就像一个核装置。 凯瑟琳拿起两块饼干,说:“去吧,让我来弄。你去把饼干吃完。” 格丽娅一口吃下一块饼干,心想着回家就十天时间,胃就已经被母亲自制的各种各样的小吃塞满。不过,可以说格丽娅比她在纽约认识的大多数女人胃口都要好。而且这些都是母亲特意做的,可不能跟街头的便宜小吃相比。 “散步让你头脑清醒一些了吗?”凯瑟琳伸手拿第三块饼干的时候趁机问道,“我要是心里有疑问,不管什么时候,我就去散散步,回来就知道答案了。” “实际上……”格丽娅吮了一口茶,“妈妈,我出去的时候遇到了一件怪事。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穿着睡衣站在悬崖边上,那个女孩头发很长,是红色的,有点卷……她就像是在梦游,因为她转过来看我的时候她的眼睛……”格丽娅顿了一下,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是空的,就像她根本没看见我。然后她好像醒了,像只受惊吓的小兔子,沿着悬崖边上那条小路跑了。你认识她吗?” 格丽娅看着凯瑟琳那张失神的脸:“妈妈,你还好吗?” 看得出来,凯瑟琳被吓到了,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女儿:“你说你出去的时候看到过她?” “看到了。” “圣母马利亚,”凯瑟琳在胸前画着十字,“他们回来了。” “妈妈,谁回来了?”格丽娅问道,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被吓成这样。 “为什么他们要回来?”凯瑟琳凝视着窗外的黑夜,“为什么他们想回来?我以为……我以为都结束了,我以为他们再也不会出现了。”凯瑟琳紧紧抓住格丽娅的手,“你确定你看到的是一个小女孩,不是一个女人?” “妈妈,我肯定。我说了,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当时我很好奇,她没穿鞋,好像被冻僵了。我当时还以为那是一个鬼。” “你刚巧碰上了,格丽娅。”凯瑟琳喃喃自语,“他们一定是刚回来不久。上周五我爬山的时候正好经过那幢房子。差不多晚上十点的时候,房子里没有亮灯,那座老宅关得严严实实。” “什么房子?” “栋沃利庄园。” “我们家后面,悬崖顶上那座被废弃很久的大房子?”格丽娅问,“空了好多年了,不是吗?” “是的,你小时候是空着的,但是……”凯瑟琳叹了口气,“你到纽约之后,他们就回来了。然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们走了,我们都以为再也不用见到他们了。本来我们还很庆幸他们总算走了。”最后一句话凯瑟琳加重语气,“我们跟他们之间的往事,说来话长。现在,”凯瑟琳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过去的就过去了,我建议你离他们远一点儿。他们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格丽娅看着母亲朝灶台走去,看着她面色凝重地把那口装着晚饭的笨重的铁锅从炉子上端起来。“如果那个小女孩有妈妈,她会想知道今天她的女儿面临多大的危险吗?”她试探性地问道。 “她没有妈妈。”凯瑟琳用木勺节奏均匀地搅着汤。 “她死了?” “她死了。” “我知道了……那么,那个可怜的小女孩,现在是由谁照顾?” “他们的家务事别问我。”凯瑟琳耸耸肩,“我不关心,也不想知道。” 格丽娅皱了皱眉头。她母亲的态度与平日截然不同。凯瑟琳心地善良,最见不得弱者受难。如果家人或朋友需要安慰,她会第一时间提供支持和帮助,尤其受折磨的是小孩子时。 “她妈妈怎么死的?” 原本在锅里画着圈的木勺突然止住,声音凝固在空气里。最后,凯瑟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身面向女儿:“好吧,我想如果我现在不告诉你,你也会跟别人打听的。她是自尽,就这样。” “你说她自杀?” “格丽娅,都一样。” “什么时候的事?” “四年前,她从悬崖边跳下去。尸体是两天后找到的,在英驰多尼海岸。” 格丽娅不再说话。最后,她还是大着胆子问:“她从哪里跳下去的?” “从当时听到的声音推测,可能就是你今天看到她女儿的地方,我想奥罗拉就是来看她妈妈的。” “你知道她叫什么?” “当然,那不是什么秘密。以前整个栋沃利都是莱尔家族的,连我们住的这座房子都是。很久以前,莱尔家族是这里的领主。六十年代他们把所有土地都卖了,除了悬崖上的那座房子。” “莱尔?我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姓?” “教堂墓园里都是他们家族的墓碑,她妈妈的也在那里。” “悬崖边上的那个小女孩,奥罗拉,你认识她?” “那就是她爸爸要带她走的原因。她妈妈死后,那个小家伙会爬到悬崖上去叫妈妈。我只能说,过度悲伤让她有些疯了。” 格丽娅能看到妈妈原本紧绷的脸柔和了下来。“可怜的小家伙。”她做了一个深呼吸。 “没错,那样的场景真是可怜,她不该受到这样的折磨,但那个家族的命运都不好。听我说,格丽娅,不要掺和他们家的事。” “我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回来。”格丽娅咕哝着,声音低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莱尔家的人总是自行其是,我不懂也不关心。现在,你是不是该做点事,帮我把桌子摆好准备喝茶?” 晚上十点刚过格丽娅就回到楼上的卧室,回来后的每个晚上都是如此。母亲在楼下的厨房准备早餐,父亲坐在电视机前的椅子上打盹儿,弟弟谢恩泡在乡村酒馆。这两个男人要打理五百英亩的农场,长出的粮食大多拿去养牛和羊。二十九岁的谢恩还是被家人亲切地叫成“男孩”,丝毫没有独自生活的打算。他在外面的女人不少,但带回家的很少。凯瑟琳对儿子还不结婚的状态很是看不顺眼,但格丽娅知道,要是他真结了婚,母亲会失落的。 她爬上床,听着窗外的夜雨拍打着玻璃,希望可怜的奥罗拉·莱尔有一个安全暖和的地方容身。她翻着书,打起了哈欠,根本看不进去。也许这里新鲜的空气让她容易犯困,在纽约她都要半夜才会睡觉。 比较起来,在格丽娅的童年记忆里,很少有母亲晚上不在家的情况。就算哪天晚上有亲戚生病了,母亲要去照顾,她也会提前把家里人的饭做好,衣服洗干净,为家人服务就像是她要执行的军令。至于父亲,格丽娅怀疑,在他结婚后的三十四年里,他是否曾在床上好好睡过一觉。他一辈子都是早上五点半就起床去挤奶,到天黑才回家。不论什么时间,父亲和母亲都清楚彼此在什么地方,他们是一个共同体,连在一起,不可分割。 孩子就是将他们紧紧粘在一起的胶水。 八年前,她和马特刚搬到一起住的时候,准备待时机成熟后就养几个小孩。在那个合适的时机来临前,跟现代社会所有的夫妻一样,他们被工作、生活扼住喉咙,奋力拼搏。 之后,一个早晨,格丽娅像平常一样起床,穿上运动长裤和卫衣,沿着哈得孙河一路慢跑,跑到石炮台公园,在冬季花园歇口气,喝一杯拿铁,吃一块百吉饼。事情就是在那里发生的:她正喝着咖啡,瞥见旁边的桌子那儿停了一辆婴儿车,里面是一个睡得正香的新生儿。格丽娅瞬间觉得被雷击中,心里渴望把他从婴儿车里抱出来,搂在怀里,摸摸他长着柔软绒毛的小脑袋。那位母亲带着笑意紧张地看着她,站起来把婴儿车推走了。格丽娅在慢跑回家的路上,感到那股渴望升腾到她胸口,压得她难以呼吸。 她想让自己忘掉那件事,放下那股让她躁动不安的情感,她把一天里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工作室里,专心用褐色的泥土塑模。但那种感觉没有被驱散。 时间是六点,她离开工作室,洗完澡,穿戴整齐,准备去参加一个艺术馆开业典礼。她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走到窗前,眺望哈得孙河另一边新泽西闪烁的灯火。 “我想要个孩子。” 格丽娅灌下一口酒,笑话自己刚才说的话太过荒谬。为了确认那句话真是出自她口,她又说了一遍。 这句话说起来感觉很好。不只是很好,而且非常自然,好像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和希望。“不要小孩”的借口全都烟消云散,而且那些原因,现在看来那么可笑。 格丽娅在开业典礼现场,跟相熟的艺术家、收藏家和典礼的主办方寒暄着,心里却在筹划着如何实施改变生活的决定。能行吗?不,短期内可能不行——他们的特里贝克2阁楼很宽敞,马特只要简单收拾,就能把那里变成育婴房。阁楼他用得很少,他喜欢用手提电脑在客厅工作。虽然住在第四层,不过电梯足够大,能把婴儿车搬到家里。石炮台公园场地上设备齐全,河上还会吹来新鲜空气,很适合在那里散步。格丽娅可以把工作室搬到家里,这样就算孩子由保姆照顾,她也能马上出现在孩子身边——如果有需要的话。 回到家后,格丽娅爬上空荡荡的大床,为自己的计划和兴奋暂时无人分享而叹气。马特上周就出差了,几天内不能回家。这不是一个电话就能说清楚的事。终于她在想象着马特看着她怀着他的孩子时的兴奋眼神里进入了梦乡。 马特回到家听到这个主意的时候,他跟格丽娅一样激动。他们迫不及待地着手准备,对于他们的这一项秘密合作计划,两人欣喜不已。这项规划让他们的关系更紧密,就像当初她的父母那样,他们结成坚固的同盟、相互扶持的团体,这就是家庭。 格丽娅躺在那张她从小睡到大的狭小的床上,听着在农舍四周刮起的风声。她拿起纸巾用力地擤了一下鼻子。 已经过去一年了。最让人难堪的事实是,他们的“合作计划”没能巩固他们的关系,反而让他们的关系破裂。 第二章 第二天早上,格丽娅起床的时候,昨夜在窗外肆虐的风暴,同她不愉快的回忆一样,烟消云散。太阳难得地在冬天露出脸来,照耀着窗外叠翠的山峦,农场四周无尽的绿色显现出来,白色的绵羊点缀其间。 格丽娅知道,这样的景象不会持续太长。西科克的太阳就像一个喜怒无常的红伶,优雅万千地在舞台上客串一把,让观众一睹她的风姿,然后就迅速消失。 过去十天连绵不断的雨水让她没有办法照常晨跑,格丽娅从床上一跃而起,在她还没有打开过的行李箱里翻找卫衣、运动长裤和运动鞋。 “不错,你起了个大早。”母亲看到格丽娅下楼到厨房里来时,说,“麦片粥?” “我回来再吃,现在我要出去跑步。” “好吧,不要跑太累。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面无血色。” “我挺喜欢这样的,妈妈。”格丽娅挤出一个笑容,“待会儿见,妈妈。” “你这样不会感冒吗?”凯瑟琳冲着女儿消失的背影喊道。她透过厨房窗户的玻璃,看着格丽娅从小巷折进被古老的清水石墙围绕的空地,空地的那头一边是大道,一边是通往悬崖的小径。 凯瑟琳在格丽娅回到家见到她第一眼时被震惊了。过去三年,凯瑟琳见到的女儿一直那么漂亮、健美,艳若桃李的脸颊、微卷的金发、一双会说话的绿松石眼睛,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但这一次,女儿没有了生气。她对丈夫约翰说,眼前的格丽娅,就像是一件误与深色衣服一起洗过的粉红衬衣,原先的活泼灵动已经褪色。 凯瑟琳知道原因。格丽娅告诉过她,在她从纽约打电话回来,问她是否可以在家待一段时间的时候。当然,凯瑟琳同意了,这个能与女儿待在一起的意外机会让她很开心。然而,凯瑟琳不明白格丽娅的动机——老实说,现在她该跟她男朋友待在一起互相宽慰,而不是天各一方。 惹人爱的马特每晚都会打来电话,但格丽娅根本不接。凯瑟琳对他一直很有好感:俊俏的脸蛋、温柔的康涅狄格口音、周到的礼仪,马特让凯瑟琳联想起她还是个小女孩时迷恋的那些电影明星,小罗伯特·雷德福——就是马特在她心中的形象。为什么格丽娅不在许多年前就嫁给他?现在她的女儿因为自己的固执,正在一点点失去他。 凯瑟琳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并不多,但她了解男人和他们的自负。他们的构造跟女人不一样——他们不像女人那样拥有对拒绝的包容力——如果有一件事情是她确定无疑的,那就是,不久之后,他再不会每晚打电话来,马特会放弃。 除非当中有凯瑟琳不知道的事……她叹了口气,继续收拾早餐用过的餐具,把它们放到洗碗槽里。格丽娅是她的宝贝女儿——瑞恩家飞出的一只金凤凰,她的成就让她一家,尤其是她母亲感到自豪。亲戚都很喜欢听到她的消息,翻阅她寄回来的剪报,上面有她在纽约的最新展览的细节,那些请她用铜给他们孩子的面容或爱宠雕塑的富有客户,也让他们着迷。 在美国功成名就——这一直是爱尔兰人最大的梦想。 凯瑟琳擦干碗和餐具,放进木制碗柜。当然,没有人拥有完美无瑕的生活,凯瑟琳明白。她总是假设格丽娅从没想过要孩子,假设格丽娅已经接受事实。有一天她身强体壮的儿子,会不会给她一个孙子呢?然而看起来,美梦永远不会成真。尽管格丽娅在世界的中心——纽约有着丰富多彩的生活,但孩子没了。有事业,没孩子,格丽娅开心不起来。 凯瑟琳禁不住觉得这是格丽娅自己造成的,她用那些奇怪的药来保持年轻,但没有人能永葆青春。她自己怀上格丽娅的时候只有十九岁,过了两年就激情昂扬地要了第二个孩子,现在格丽娅三十一岁。无论现代职业女性的信仰是什么,但人不可能将好处占尽。 所以,尽管她为女儿失去孩子感到惋惜,她还是用自己的方式接受了这个现实,不让自己那么痛苦。凯瑟琳一边想着,一边爬上楼收拾床。 格丽娅在一块长满青苔的潮湿的石头上坐下歇息,她气喘吁吁,像一个年老体衰的老人。显然,流产和近期缺乏运动让她身体差了不少。格丽娅把头放在两腿之间,一边深呼吸,一边用穿着运动鞋的脚踢地上粗糙的草地。它们顽强地抵抗,拒绝离开它们的根,拒绝被从地面拔起来。如果她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当初也像这样……四个月……她和马特最终决定他们要修成正果——就像常人以为的那样,终成眷属。一向固执的格丽娅直到那一刻才开始放松,屈服于她即将成为一名妈妈的事实。 她和马特向双方的父母宣布了这个消息。马特的父母,伊莱恩和鲍勃,约他们两人到艾思阁度假,离他们在格林尼治封闭式小区百丽城里的大房子不远。在那里,鲍勃坦率地问他们两人,格丽娅有孕在身,准备什么时候结婚。毕竟,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孙子,鲍勃说得很明确,希望能冠他们家的姓。格丽娅不置可否——玫瑰既芬芳又扎手,尤其面对的还是马特的父亲——她只好回答说,她和马特还没有讨论过这件事。 一周后,在他们特里贝克的公寓里,对讲机宣布布鲁明戴尔百货公司的货车到了,送来的是育婴室全套设备。格丽娅对于居家风水这一套很迷信,原本在公寓里的很多东西最近都被她搬到地下室去了。格丽娅看着角落里那一堆各式各样的箱子,她知道伊莱恩一样也没落全都买了。 “突然一下去布鲁明戴尔选张床,或问我喜欢用哪种尿布。”那天晚上,格丽娅不满地向马特咕哝。 “妈妈只是想帮我们,格丽娅。”马特护着他妈妈,“她知道我赚不了什么钱,你的收入很可观,但是不稳定。可能我该考虑去爸爸那里工作,小东西就要来了。”马特指了指格丽娅凸出来的肚子。 “不,马特!”格丽娅劝诫道,“我们说好的,你永远不要去你爸爸那里工作。为你爸爸工作你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由,你知道他有多强势。” 格丽娅没再用脚把草从地下拔出来,她凝望着海面,无奈地嘲笑自己跟马特讲的那番话。鲍勃在他儿子面前是个独裁者,尽管她明白,鲍勃对马特无意接手家庭投资事业感到失望,但她不理解的是他对他儿子的事业表现出的冷淡和看不起。马特工作很出色,已经是儿童心理学领域里的权威人物。哥伦比亚大学聘他当教授,美国各大学也请他做客座讲师。鲍勃对格丽娅一直盛气凌人,对她的出身和所受的教育说一些简短但很伤人的话。 回顾往事,他们拒绝了马特父母的资助,至少这点让格丽娅感到宽慰。很早的时候,她还在为雕塑家的理想努力,马特还在修博士学位,他们都努力赚钱,付那间只有一个卧室的公寓的房租,格丽娅一直都是这样固执。好的是,格丽娅想,她在马特家遇到的那些打扮光鲜、衣着入时的康涅狄格州姑娘,与她这个从爱尔兰小地方来的不谙世事受修道院教育长大的小姑娘反差并不太大。可能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你好。” 格丽娅被那个声音吓了一跳。她四下看了看,但没有人。 “你好,我跟你打招呼。” 声音在她后面,她转了180度的大弯才看到那个声音的来源,站在她背后的是奥罗拉。谢天谢地,今天她穿得整整齐齐,一条牛仔裤,一件滑雪衫好像仅仅只是挂在了她单薄的身体上,一顶线织帽子几乎把头发全部盖住,只有几缕掉下来。她的脸很小,是漂亮的瓜子脸,一双大眼、一张粉红色的双唇。 “你好,奥罗拉。” 格丽娅的回应让奥罗拉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昨天看到你了。” “真的吗?在哪里?” “就在这个悬崖边上。” “真的?”奥罗拉皱起眉,“我昨天没来过这里,也肯定没跟你说过话。” “你没跟我说话。总之,我看到你了。”格丽娅解释道。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奥罗拉提高音量,一口英式腔调。 “我问我妈妈,那个长长红头发的漂亮小姑娘是谁。她告诉我的。” “她怎么知道?”小孩加快语速。 “她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她说很多年前你搬走了。” “是的,但现在我们回来了。”奥罗拉看着海,张开双臂拥抱海岸线,“我喜欢这里,你呢?” 格丽娅有种感觉,奥罗拉的话是陈述,不容她说“不”:“我当然爱这里,我在这里出生长大。” “所以,”奥罗拉在格丽娅身边乖巧地站定,一双蓝色的眼睛盯着她,“你叫什么?” “格丽娅,格丽娅·瑞恩。” “好吧,我不能说我从没听说过你。” 格丽娅想对奥罗拉故作成人的回答一笑置之:“我想你没有理由听说过我,差不多十年前我就离开了这里。” 奥罗拉的脸上焕发光彩,她轻拍小手:“那就是说,我们都回到我们热爱的这个地方了?” “我想是这样。” “所以,我们可以一起玩!你可以做我的新朋友。” “非常荣幸,奥罗拉。” “我想,你一定很孤单。” “可能你说得没错……”格丽娅轻轻一笑,“那你呢?你在这里也孤单吗?” “有时会。”奥罗拉耸耸肩,“爸爸的工作总是做不完,不能陪我,只有跟管家玩,她不会玩游戏。”奥罗拉不开心地皱皱长着小雀斑的鼻子。 “可怜的。”格丽娅应了声,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古怪的小孩让她手足无措,“你在学校里一定有朋友,对吧?” “我不去学校,我爸爸喜欢我跟他一起待在家里。我有一个家庭教师。” “那今天她在哪里?” “我和爸爸都不喜欢她,所以把她留在伦敦了。”奥罗拉突然咯咯地笑,“我们收拾好行李就走了。” “我明白了。”格丽娅说道,虽然她并不太明白。 “你有工作吗?”奥罗拉问。 “有啊,我有工作。我做雕刻。” “是不是就是用泥土捏雕塑?” “是的,都让你知道了。”格丽娅回答说。 “哦,你知道混凝纸吗?”奥罗拉兴奋起来,“我爱死了混凝纸!我有一个保姆教过我怎么做碗,还在上面画了图案,后来我把它送给了爸爸。你要不要来跟我一起捏混凝纸?来嘛,求你了。” 格丽娅经受不住奥罗拉的热心和那股高兴劲儿。“好吧。”她点点头,“我干吗不去呢。” “你现在跟我一起吗?”奥罗拉抓着她的手,“我们可以走回家,趁爸爸还没离开家,做一些东西出来。”奥罗拉伸手拽拽格丽娅的连帽衫,“求你了,答应吧!” “不行,奥罗拉,我不能现在去。我要先回去做事。另外,我妈妈会以为我走丢了。”格丽娅补充道。 格丽娅看着奥罗拉的脸沉了下来,眼里那股兴奋劲儿消失了,身体散了架:“我没有妈妈。本来有的,但她死了。” “对不起,奥罗拉。”格丽娅本能地伸出手,轻轻地拍拍小孩的肩,“你一定很想念她。” “我很想她,她是世界上最美最特别的人。爸爸总说她是天使,这就是为什么其他天使要带她走,所以她回到了天堂,那个原本属于她的地方。” 奥罗拉无法掩饰的痛苦让格丽娅害怕。“我敢说你爸爸是对的。”她表示同意,“至少你还有爸爸。” “是的,我还有爸爸。”奥罗拉同意道,“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也是最帅的。我知道如果你看到他,你会爱上他的。每个女人都会爱上他。” “那好吧,我应该去会会他,不是吗?”格丽娅笑道。 “对啊。”奥罗拉忽然从草地上蹦了起来,“我现在要走了。明天同样时间,你在这里吧。” 那不是请求,是命令。 “我……” “好。”奥罗拉很自然地扑进格丽娅的怀里抱住她,“带好混凝纸需要的全部材料,然后去我家,上午给爸爸做碗。再见,格丽娅,明天见。” “再见。”格丽娅挥挥手,看着奥罗拉蹦蹦跳跳地走远,就像悬崖边上的一只小瞪羚。 直到奥罗拉的身影彻底消失,格丽娅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感觉就像是着了魔法,被那个小孩吸引住了。她站起身,摇摇头把脑袋清空,心想如果她说明天要去栋沃利庄园跟奥罗拉·莱尔一起玩,母亲会说什么。 第三章 那天晚上,她父亲和弟弟吃完饭——他们吃完之后通常把刀叉碗盘留在桌上让母亲收拾——格丽娅帮着凯瑟琳收拾。 “我今天又遇到奥罗拉·莱尔了。”格丽娅擦盘子的时候,随口说。 凯瑟琳挑起一只眉毛:“她又在晚上梦游,扮成鬼的样子?” “不是,她穿得很整齐。这个姑娘有点古怪,是吗?” “好吧,现在我不了解她。”凯瑟琳的嘴抿成了一条缝。 “我跟她说了,可能要去她家,跟她一起玩混凝纸。她看起来很孤独。”格丽娅把话直接说了出来。 凯瑟琳愣了一下,说:“我告诉过你,格丽娅,告诫你不要掺和那家人的事。不过你现在长大了,你做什么事我也挡不住了。” “但是,妈妈,她只是一个有点孤单可爱的小女孩。她看起来很失落……她没有妈妈。当然,跟她在她家待几个小时也没坏处,不是吗?” “这个问题我不想再继续讨论,格丽娅。我怎么想你也听到了,决定由你自己做。这个话题至此结束。” 电话铃声划破沉默的空气。格丽娅没有去接,她妈妈也没有。响到第七声,凯瑟琳双手叉腰,说:“你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我确定。” “我不知道。”格丽娅没有承认,“为什么我会知道,妈妈?打电话来的可能是别人。” “我们都知道,在晚上这个点谁会打电话来。我的女儿,再跟他讲话我会觉得很尴尬。” 电话仍在响个不停,急促的铃声突显着母女两人之间极为局促的沉默。终于铃声打住,两个女人互相盯着彼此的眼睛。 “我绝不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格丽娅,在我家里这样粗鲁。我不是为他说话,那个可怜的男人对你做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你没了孩子,但那不是他的错,不是吗?” “对不起,妈妈。”格丽娅摇头,“但你不明白。” “好吧,你说我不明白,我同意。那干吗不跟我说是怎么回事?” “妈妈!求你了!我没法……”格丽娅失落地捏着手,“我只是没法说。” “依我看,格丽娅,这样不好,发生的事情对家里的每个人都有影响,我们需要调整状态。我……” “是马特,亲爱的。”说话的是她父亲,他走进厨房的时候手里拿着手机,“我们刚聊了一会儿,但我想他想跟你说话。”约翰咧嘴笑笑表示歉意,把手机递给她。 格丽娅瞪了她父亲一眼,从他手里抓过手机。她离开厨房,走到厨房外的楼梯上。 “格丽娅?是你吗?”马特温柔熟悉的声音立刻让她喉咙一紧,她关上门,在床边坐下。 “马特,我告诉过你,不要打电话给我。” “我知道你说过,宝贝,但天哪!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离开我?” 格丽娅用没握手机的那只手按住穿牛仔裤的大腿,让自己平静下来。 “格丽娅?你还在听吗,亲爱的?求你了,如果你不说我做错了什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格丽娅还是没有说话。 “格丽娅,求你了,告诉我。我是马特,那个爱你的男人。跟你一起共度八年的男人。我一个人在这里快要疯了,不知道我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格丽娅深吸了一口气:“请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我不想跟你说话。你打电话来让我的父母也很困扰,你每天晚上都在打扰他们。” “格丽娅,求求你,我明白失去宝宝让你很痛苦,但我们可以再要一个,不是吗?我爱你,亲爱的,我愿意做任何事……” “再见,马特。”格丽娅按下挂断键,关机,不会再响了。她就那么坐在那里,盯着这间她童年房间的墙纸上已经褪色的花。少女时代畅想未来时,无数次沉溺在这些花里。青蛙王子会从花里走出来,拉着她的手,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马特绝对算得上是王子……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那原本是一个童话故事。 格丽娅躺在床上,抱着枕头。曾经,她相信爱能战胜一切——冲破一切阻碍,克服生活里的所有困难,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如今这个信念破灭了。 马特·康内利跌坐在沙发上,手机还握在手上。 格丽娅离开已有两周,马特搅尽脑汁也想不出,为什么格丽娅要离开。想不出原因,他该怎么办?格丽娅已经说得很明白,现在她不希望他做什么……是说他们关系就此结束吗? “该死!”马特把手机扔到房间另一边,看着电池被摔出来。是的,他明白失去孩子对她的打击有多大,但也没有理由把他从她的生活中赶出去,不是吗? 马特一起身,心中另起一念。他走过去拿手提电脑,他知道,做点事情总比这样空受折磨要好。即使格丽娅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们之间结束了,也好过这样的纠结。 马特打开网页,开始查纽约到都柏林的机票。正在他订机票的时候,门铃的对讲机响了起来。他没有管,这个时候他不指望,也不欢迎来客。门铃还在不停地响,直到发出刺耳的声音,马特走到客厅,拿起应答电话:“谁?” “嗨,兄弟,正好路过,想来看看你好不好。” 马特立刻按下开门按钮:“抱歉,查莉,快上来。”他半开着门,走回电脑旁边继续查航班。查莉是他为数不多可以掏心掏肺的朋友,她是跟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在他跟格丽娅在一起的时候,她和他的一帮老朋友都自动疏远了。格丽娅觉得融不进他康涅狄格州的旧圈子,马特为了照顾格丽娅的感受,跟他们保持了些距离。几天前,查莉突然打来电话,说她听他家里人说,格丽娅一声不吭回爱尔兰了,她要带比萨过来看他。见到她,马特感觉好多了。 几分钟后,一双手臂缠到他肩上,查莉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把一瓶红酒放在桌上,离他的手提电脑不远。 “我想你需要这个,我们喝一杯吧?” “主意不错。谢谢,查莉。”马特继续对比各航班的时间安排和价格,查莉在旁边打开酒瓶,倒了两杯酒。 “你在看什么?”她一边说,一边脱掉靴子,盘着腿坐到沙发上。 “到爱尔兰的航班。如果格丽娅不回来,我就去找她。” 查莉修剪整齐的眉毛一抬:“你觉得有用吗?” “那我能做什么?坐在这里空想怎么办,等着事情毫无进展,时间白白浪费?” 查莉把她一头黑亮的长发拢到背后,喝了一口酒:“但如果她只是需要一些空间,去克服……好吧,你知道。这样做可能会让事情更糟,马特。格丽娅说了她想见你吗?” “该死,没有!我给她打电话,她让我不要再打过去了。”马特从手提电脑旁起身,猛灌一口酒,跟查莉一起坐在沙发上,“可能你说得没错。”他叹了口气,“也许我应该给她更多时间,最后她会想明白。失去宝宝给她的打击太大了。你知道爸爸妈妈有多想看他们孙子一眼,爸爸差点没能掩饰自己的失望,知道宝宝没了,他在医院差点摔了一跤。” “我能想象。”查莉转动双眼,“细心从来不是你爸爸的品质,不是吗?他从没有对我发过脾气,不过你们是一家人,所以在你面前,他会发脾气。但我想对格丽娅来说比较难接受,毕竟跟她不是一家人。” “你说得没错,”马特两只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手捧着脸,“可能是我没保护好她。我知道我们背景的差异让她有多不自在。” “马特,亲爱的,真的——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格丽娅出现之后你都把我丢到垃圾桶里去了。” 马特看着她,有些不满:“嘿,你不是说真的,对吧?我们约会的时候本来就没打算长期发展,不是吗?我们俩都同意的,你记得吧?” “当然,马特。”查莉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就是在某个时刻不小心发生了点事,不是吗?” “当然是这样。”查莉赞同他的观点让他感到安心。 “你知道,”查莉面色有点沉重,“有时,我看着我的女朋友们在感情上受到伤害,我会庆幸自己是单身。我几乎没有看到她们中有一个人跟男友好好相处过几天,虽然我觉得你们相处得还不错。” “是啊。”他的回答带着些许悲伤,“你不是真打算一个人过一辈子,对吗?在我们这个圈子里,你是最受欢迎的,联谊女王,一直拿A的优等生,班里最漂亮的,现在又是事业有成的杂志主编……查莉,该死,你知道很多人在等你。” “是这样,可能这就是问题所在。”查莉叹了口气,“可能我过于挑剔,每个都不够好。不管怎样,现在不是讨论我的时候,你才是那个身陷麻烦的人。需要我怎么帮忙?” “好吧……明天我应该飞到都柏林挽救我的爱情吗?”他问道。 “马特,这得你决定。”查莉耸了耸肩,“但如果你想问我的意见,我会建议给格丽娅一点时间和空间,明显她还没走出来,我敢说她准备好了就会回来。她让你别打扰她,是这样说的吗?那么你为什么不听从女士的命令,给她几周时间,让她自己静静思考呢?另外,我觉得你该把心思放回到工作上。” “我有,”马特深吸一口气,“可能你是对的。我该给她一些空间,等她想起来了找我。”他伸出一只手,轻抚查莉伸直的小腿,“谢谢你,查莉姐姐,一直有你陪着我,不是吗?” “是的,亲爱的。”查莉笑弯了眼,“我一直陪着你。” 几天后,马特门铃的对讲机又响了起来。 “嗨,宝贝,是妈妈,我能上来吗?” “当然可以。”马特为她打开前门,对妈妈的突然造访有点意外。 “亲爱的,你好吗?”伊莱恩在她儿子的两边脸颊上各亲一下,然后跟着他进了屋。 “我很好。”马特回话,声音很低,再多使出一点力气都费力。他看着母亲脱下皮毛大衣,整理她精心打理的一头棕色头发,在沙发上坐下,完美的体形、优雅的坐姿。他迅速移走她尖细鞋跟下的运动鞋、空啤酒瓶,说:“怎么想到这里来?” “我到城里来参加一个慈善午宴,经过你家。”伊莱恩笑道,“我想来看看我的儿子怎么样。” “我没事。”马特再次强调,“你要喝点什么,妈妈?” “给我倒杯水就好了。” “好。” 伊莱恩看着他走到冰箱前面,倒水。他面色苍白,疲惫不堪,他的身体在说他过得不好。“谢谢。”马特把水递给她时,她说,“那么,有格丽娅的消息吗?” “前几天我给她打了电话,她接了,但是她不想跟我说话。”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走吗?” “不知道。”马特无奈地耸耸肩,“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天哪,妈妈,那个宝宝对她太重要了。” “那天我们在医院见到她的时候,她太安静了,她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好像哭过。” “是,第二天我去接她下班的时候她不在。我回家,看到她留的字条,说她回爱尔兰父母家了,从那之后她一直没跟我说过话。我知道她很受伤,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在这件事情里你也很受伤,亲爱的。宝宝是她的,也是你的。”伊莱恩安慰他,不忍看到儿子一个人承受折磨。 “是的,现在感觉很不好。我们会是一家人。那是,就像,我的梦……该死!抱歉,妈妈。”马特尽力忍住不让眼泪滚出来,“我那么爱她,爱那个小东西,他本来是我们的孩子……我……” “噢,亲爱的。”伊莱恩站起身,用手抱住她的儿子,“我真的,真的很抱歉。要是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事……” 马特希望妈妈不要在他情绪这样低落的时候来看他,他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恢复正常:“我现在长大了,妈妈。我没事,真的。我只是想知道格丽娅因为什么原因要走,我只是不明白。” “过来跟我们住一段时间,怎么样?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乱想。” “谢谢,妈妈,但我还有一堆工作。我只是觉得,格丽娅认为时间够了,痊愈了,就会回来。她总是听从自己的想法,我想那就是我爱她的原因。” “她一向与众不同。”伊莱恩表示赞同,“好像并不在乎我们遵循的规则。” “那是因为她不是随着这些规则长大的。”马特反击道,对他母亲对格丽娅的评价感到不满。 “噢,不,马特,你误解我了。”伊莱恩匆忙解释,“我真的佩服格丽娅,你们两个都是,冲破阻碍在一起,仅仅因为你们彼此相爱。可能我们大多数人更多的是听从我们的身份,而不是心。”伊莱恩叹了口气,“我要回去了,你爸爸要带着他的高尔夫球友到家里参加每年一次的冬日家庭晚餐。” 马特稍微平静下来,然后替伊莱恩拿起皮毛大衣,帮她穿上:“谢谢你来看我,妈妈。我很感激。” “见到你真好,马特。”她亲了亲儿子的脸,“你知道我一直为你感到骄傲,不是吗?无论什么时候,你要是想找人说说话,我都在,亲爱的,真的。我理解……你的感受。”一丝悲伤从她眼中掠过,迅即消失,“再见,马特。” 马特在她走后,关上门,感到她真的在乎他。他感受到了她的爱意,第一次意识到,他对在康涅狄格州完美太太、完美母亲光鲜的外表下真真切切的她,一点也不了解。 第四章 凯瑟琳每周都会去克洛纳基尔蒂买一次东西。那天早上,在凯瑟琳又去买东西后,格丽娅走进堆旧报纸的牲口棚,从里面拿了一些。她经过她爸爸嘈杂的工作室,成功地顺手拿走一瓶发了霉的墙纸糨糊。格丽娅把它们放进手提袋,走下小路,然后往悬崖那边去。如果奥罗拉没来——昨天临走时没约定时间,她来的可能性不大——她就回家。 格丽娅一边走,一边思考自己无法感知的心。那感觉就像,她的生活是别人的,她历经生活,却毫无知觉。她只是知道,不能哭,不能回到马特身边,她不懂自己的反应是否正常。那意味着她与痛苦抗衡,最安全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就此结束。犯下的错,不会被抹除。 格丽娅坐在石头上,从悬崖的顶端眺望大海,叹息了一声。她真的相信,他们两人都相信,他们的关系就此结束了,因为他们的出身全然不同。格丽娅为曾经两人之间那些自命不凡的许诺而羞愧。“那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幸运,前人的故事不幸。”当初的话语在她脑海不停浮现。最终,他们还是成了复杂变数的牺牲品。 格丽娅凝视着寒冷灰暗的海面,一股对她父母的崇敬感油然而生。他们是怎么把这么难的事情做到的?——承诺,接受,最重要的是,在一起三十四年依然开心。 也许只是因为现在的人期望太高,需求的层次上去了。一对夫妻不再担心孩子能不能吃饱,下一个便士从哪里来,或者孩子能不能从那场差点要他命的疾病里逃过一劫。现在关心的,不再是怎样才能熬过寒冬,而是该穿哪个品牌的衣服去上班。如今的西方社会,丈夫乘飞机去其他地方的时候,就算他们的太太不知道何时再见,或者是否能再见,她们都很少会送上一个临别吻。他们的需求已经不仅仅是生存。 “现在,我们要幸福,我们相信我们应该幸福。”格丽娅大声说出这些字句,羡慕她父母之间的彼此接受和恬淡寡欲。他们并不富裕,他们的眼界并不宽广。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就能让他们露出笑容,而这种笑容,让他们互相理解。他们的世界很小,但至少,这个不大的世界是安全的,正是这不大的世界,让他们的关系更加紧密。反观她和马特,住在视野开阔的大城市,他们的世界有天空那么辽阔,无边无际。 “你好,格丽娅。” 奥罗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格丽娅转身看着她,心想奥罗拉就像一个精灵,悄无声息地占领她的世界。 “你好,奥罗拉。今天感觉如何?” “很好,谢谢你。我们可以走了吗?” “是的。我带了我们需要的东西。” “我知道。我在你的手提篮里看到了。” 格丽娅乖乖起身,两人往那幢房子走去。 “你可能会见到我爸爸,”奥罗拉提醒道,“他在书房。不过他可能头疼,他经常头疼。” “他经常头疼?” “是的。可能就是因为他看商业文件的时候都不戴眼镜,睁大眼睛看。”“那样做真傻,不是吗?” “好吧,现在妈妈死了,没有人照顾他,对吧?除了我。” “我想你一定做得很不错。”她们走向通往房子花园的大门时,格丽娅再次让奥罗拉安心。 “我尽了最大努力照顾爸爸。”她一边说一边推开门,“这是我家,栋沃利庄园。两个世纪以来这幢房子一直属于莱尔家族。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格丽娅回答,跟着奥罗拉穿过大门,一直在她们身边呼啸的风,在她们爬到悬崖最顶端的时候,反而安静了下来。那是由于厚重的荆棘和野生的倒挂金钟形成了围栏,倒挂金钟在西科克很常见,整个庄园都被这种植物环绕、包围、占据。 格丽娅惊奇地盯着这所照料得当、布置整齐的美丽花园,它就是一条完美柔软的围裙,围在正中间房子的身上。不算高的篱笆围成弧形,留出一个缺口,把人引领进通向宅邸的小径。格丽娅跟在奥罗拉身后,她留意到曾经长满花坛的玫瑰花,如今已凋谢褪色,但在夏季最热的时间,却给荒凉的周遭提供了一丝必要的柔情。 “我们永远不会用前门。”奥罗拉说着,突然右转,沿着门前那条小径,转个弯绕到屋后,“爸爸说门是在北爱尔兰出问题时期关上的,钥匙弄丢了。我们就从这里进去。” 格丽娅站在巨大的庭院里,一条车道通往外面大道,一辆崭新的路虎3停在那里。 “快来。”奥罗拉一边开门一边说。 格丽娅跟着她,经过一个大厅,来到一间很大的厨房。一扇巨大的橱柜,占据了整整一面墙,摆放的蓝色、白色的盘子和其他陶器将墙压得吱吱作响。在两张古旧的厨房操作台之间,是一个古董巴勒特水槽。厨房的正中央,是一张橡木长桌,上面堆满了报纸。 这里让人感觉不自然、不舒服,这不是母亲围着围裙为家人烹调美味晚餐的地方。这里只是摆设,功能齐全,但让人望而生畏。 “我没必要带报纸来。”格丽娅指着那一堆报纸说。 “噢,爸爸拿它们生火的,他觉得很冷。现在,我们应该在桌上挪块地方出来,开始干我们的事吗?”奥罗拉满眼期待地看着格丽娅。 “是的……但你觉得我们应该跟谁知会一下,我在这里吗?” “噢,不。”奥罗拉摇摇头,“爸爸不想有人打扰他,我跟米瑟太太说过你要来。”她把桌上的报纸推到地上,向格丽娅指着她清出来的地方,“我们还需要什么?” “我们需要水和糨糊。”格丽娅把提包里的东西悉数倒在桌上,为她没有先说一声感到有些抱歉。 “我拿点水。”奥罗拉从橱柜里拿出一只水壶,装满水。 “还要一只大一点的容器,和糨糊。” 奥罗拉找到了一个,放在格丽娅面前的桌上。格丽娅和着糨糊,奥罗拉在旁边看着,她两眼有神,激动不已:“很好玩,不是吗?我喜欢做这个。我以前的保姆不让我动手,她担心我把自己弄脏了。” “我一辈子都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格丽娅笑道,“我做雕刻,用的材料和这个很像。现在,坐在我旁边,我让你看怎么做一个碗。” 奥罗拉学得又快又好,一个小时之后,一只湿漉漉的碗就放在了电炉上。 “干了之后,我们就可以在上面画画儿了。你有颜料吗?”格丽娅一边在水槽里洗手一边问。 “没有,我的颜料留在了伦敦。” “也许我能从我家找到一些。” “我能去看看你家吗?我想住在农场一定很有趣。” “我不是一直住在那里,奥罗拉。”格丽娅解释道,“我一直住在纽约,现在是回来跟父母待一段时间。” “噢。”奥罗拉的脸沉了下来,“你是说,你会走?” “是的,但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格丽娅用水槽旁的毛巾擦干手,感到奥罗拉的眼神快要穿透她。 “你为什么伤心?”奥罗拉问。 “我没有伤心,奥罗拉。” “有,你有,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谁让你难过?” “没有,奥罗拉,我很好。” “我知道你伤心了。”奥罗拉把两只小手抱在胸前,“我知道伤心的感觉。我伤心的时候,就待在自己的魔法屋。” “那是哪里?” “我不告诉你,不然魔法就失效了。我有自己的魔法屋,你应该也有一个。” “我想这是个好主意。”格丽娅看了一下手表,“我该走了,该吃午饭了,你一定饿了。有人来给你做饭吗?” “噢,米瑟太太留了吃的在这里。”奥罗拉用手指着食品储藏室的方向,“很可能又是汤。你走之前,愿意参观一下我家吗?” “奥罗拉……我……” “来吧!”奥罗拉抓着格丽娅的手臂,往门那边拉,“我想带你看看,可漂亮了。” 格丽娅被拉出厨房,拉到一个很大的厅里,厅里的地板铺着黑白相间的瓷砖,一个角落还有一架优雅的橡木梯子,通往楼上。接着她被拖着穿过大厅,来到客厅。客厅有一扇长长的落地窗,可以看到花园。客厅热得让人难以忍受,着火的圆木把热气透过洁白的大理石发散出来。 格丽娅看了一眼壁炉上方,画里的脸孔吸引住了她雕刻家的眼睛。那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那张瓜子脸被一幅幅提香4的画簇拥着。她的五官十分精致,格丽娅留意到,相当对称,这是真正的美。她引人注意的蓝眼睛,在白皮肤的衬托下,显得天真又世故。从审美的角度来说,格丽娅知道这幅画出自一位天才艺术家之手。她转过身看着奥罗拉,马上看到她与画中人的相似。 “这是我妈妈,每个人都说我跟她长得很像。” “确实。”格丽娅轻声应道,“她叫什么?” 奥罗拉深吸一口气:“莉莉。她叫莉莉。” “对她已经过世的事,我很难过,奥罗拉。”奥罗拉出神地看着画时,格丽娅温柔地说。 奥罗拉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看着她的妈妈。 “这是谁,奥罗拉?” 背后一个男人的声音让格丽娅吓了一跳。她转过身,想看看是谁在说话,结果她倒吸了一口气。 站在旁边的是——格丽娅在心里暗骂自己花痴,但这是事实——她从没见过那么帅的男人:高挑——至少有六英尺——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不过长了一厘米,因此靠近脖子的发尾有些卷曲。他双唇饱满,但还不至于丰满到像是女人的嘴,一双深邃的海军蓝眼睛,睫毛又浓又密。 格丽娅站在那里,研究着他完美无瑕的骨骼轮廓,刀削的脸颊骨、硬朗的下颌,还有完美的鼻子,就像她在学校里受到的训练那样。格丽娅想记清楚这张脸上的每一处细节,以便以后雕刻。 他身材颀长,比例相当完美。他细长又灵巧的手指吸引住了格丽娅的眼球——十指握紧又松开,他在紧张。整个画面异常优雅,她此前从未在哪个男性身上看到过这种特质。可以保证,这个男人会让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回过头来——不论男女——当他走进来的时候。 格丽娅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在她看来,那是她的专业反应。面对身体如此完美的一个男性,出于女性天性,她被吸引住,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是谁?”他再次问道。 “她是我的朋友格丽娅,爸爸。”奥罗拉打破沉默,这让格丽娅松了一口气,“记得吗?我跟你说过,昨天我在悬崖边上碰到她。上午我们在厨房里玩,可好玩了,我们用糨糊和报纸做了碗,等我在外面画好图案就送给你。”奥罗拉走到她爸爸身边,一把抱住他。 “你玩得开心我很高兴,亲爱的。”他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对格丽娅露出半带狐疑的笑容,“那么,格丽娅,你是栋沃利的客人?” 他水蓝色的眼睛看着她,眼里带着赞赏。格丽娅竭力想要回答得端庄得体,但她发现自己嘴很干,她咽了一口唾沫说:“我是村里人,我出生在这里,不过十多年前已经搬到别处生活了,我回来看家人。” “我知道了。”他目光定格在前面的落地窗和窗外的美景,“很少有其他地方像这里这样有魔力。我喜欢这里,你呢,奥罗拉?” “我喜欢,爸爸,这儿才是我们的家。” “对,这里才是。”他的目光再次回到格丽娅身上,“抱歉,我忘了自我介绍。”奥罗拉还抱着他,他走上前伸出一只手:“亚历山大·德文希尔。”他纤长的手指握住她的手。 格丽娅努力将自己从不真实感中拉回来:“德文希尔?我以为这是莱尔家。”两条黑色的眉毛不自觉地挑起。 “你说得没错,这是莱尔家族的庄园,我是入赘的。我的妻子……”亚历山大两眼盯着墙上那幅画,“是栋沃利庄园的继承人,以后这里将留给我的女儿。” “抱歉……我不知道。” “没事,格丽娅,这里的人以前都叫我‘莱尔先生’。”亚历山大搂着女儿,陷入沉思。 “我最好现在回家。”格丽娅不自然地说。 “噢,爸爸,她非得走吗?她不能留下来吃午饭吗?”奥罗拉抬起头看着她父亲,眼里带着请求。 “谢谢邀请,但我真的该走了。” “当然。”亚历山大说,“谢谢你花时间陪我女儿。” “她比老保姆有趣多了,爸爸。为什么不能是她照顾我?” “亲爱的,我敢说格丽娅还有很多其他事情需要处理。”亚历山大掠过奥罗拉的头,朝格丽娅歉意地笑笑,“我们不能再占用她的时间了。” “不,没打扰。我很喜欢跟奥罗拉在一起。” “明天碗干了你会带颜料来吗?”奥罗拉恳求道。 格丽娅用目光征求亚历山大的意见,她在他眼里看到同意:“当然,我看看能找到什么。”格丽娅朝门走去,亚历山大让到一边,再次伸出手。 “谢谢你,格丽娅,很感谢你花这么多时间陪我女儿玩,随时欢迎你来。如果我不在家,米瑟太太住在这里照顾奥罗拉。”他将格丽娅送到客厅外,再回到厨房,奥罗拉一直拉着他的手,“奥罗拉,你能去找米瑟太太,告诉她现在我们准备吃午饭了吗?” “好的,爸爸。”她顺从地回答,“再见,格丽娅,明天见。”奥罗拉转身消失在楼梯上。 亚历山大领着格丽娅穿过厨房走到后门,他一边开门一边转向她:“拜托,奥罗拉可能很烦人,请不要让她占用你太多时间。” “我说了,我挺喜欢的。”亚历山大的身体离格丽娅只有几英寸,他开门的时候碰到了格丽娅的头。 “当心,我知道她会怎样。” “我会的。” “好的,我敢说我们不久后就会见面。再见,格丽娅。” “再见。” 格丽娅走过庭院,然后沿着原路朝面向悬崖的大门走去,她真想回头看看他是不是还站在门边。出门后,她步履轻快地沿着悬崖小路走,直到走到她最常坐的那块石头边。她一下子跌坐在石头上,气喘吁吁,六神无主。 她两只手抱着头,想整理一下思绪。亚历山大的脸在她眼前浮现,她吓了一跳,一个见面没超过五分钟的男人能给她造成这样大的影响,这把她吓得不轻。 她抬起头,看着海面。今天海面平静、安宁——一只沉睡的怪兽可能冒出海面,几分钟内制造出一场浩劫。 格丽娅站起身准备回家时,突然想到,是否可以将怪兽跟刚才遇到的男人类比? “是我,能让我进去吗?” “好的。”马特按下开门按钮,独自走回去玩篮球游戏,留下落寞的背影。 查莉出现在门边,她关上门。“我从中餐馆带了些外卖,是你喜欢的,亲爱的,脆皮鸭。”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厨房,“你饿吗?” “没有。”马特回答,这时查莉从厨房拿了几个盘子出来,打开了她带来的酒。 “你要吃点东西,亲爱的,你会饿坏的。”她一边在他面前的咖啡桌上摆好食物和盘子,一边不停看他,“来。”查莉将一块鸭肉蘸上海鲜酱,用一块饼夹好,递给他。 马特叹了口气,坐到前面,咬了一口,没有一点生气地嚼着。 查莉给他包了另一块饼,自己喝了一口酒:“想谈谈吗?” “怎么说的?”马特耸耸肩,“我的女人因为我不知道或者不明白的原因离开我,并且拒绝跟我解释。”他绝望地摇摇头,“至少如果我知道原因,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吃了一块蛋糕,“还有,你的沉默策略一点也没效,一直没有格丽娅的电话。多酷,不是吗?”他话语里带着沮丧。 “抱歉,马特。我当时是真的觉得,如果你给格丽娅一点时间和空间,她就会回心转意,我一直以为她爱你。” “我原本也以为是这样,”马特脸上布满愁云,“可能我错了。有可能,她更在乎自己的感受,不是我的。可能……”马特伸手往头上一把乱抓,“原因只是她不爱我了。其他的原因,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该死的!我想不出来我做了什么让她伤心了。” 查莉摸摸马特的膝盖,安慰他,“可能是因为没有宝宝,可能她对你的爱变了……”查莉耸耸肩,“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没关系,什么也不用说,好吗?她离开的每一天,我都在盼望她回来。”他看着查莉,“你觉得我是不是该按最初的计划,直接飞去爱尔兰找她?” “我不知道,马特。我不是觉得不可以,但在我看来,她的态度很明显,她现在不想见到你。” “是啊,你说得没错。”马特一口喝掉杯子里的酒,又倒上一杯,“我在逃避,说服自己我们之间还没结束,在她给出确定信息之前我们之间还有可能。” “到这周末,看看会不会有她的电话,好吗?如果她打电话过来,你就可以说你要去爱尔兰找她。” “可能,但我实在讨厌这种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的感觉。而且,我的工作落下了很多,后面两周我得去上课。” “可怜的老朋友马特,”查莉语调温柔,“你现在得忍一忍。一定会好的,总会有办法。你知道,我们都曾经历过这样痛苦的日子……就像世界末日到了。” “是啊,我承认,我只考虑到了自己的感受,”马特表示同意,“抱歉刚才我让你走。我现在情绪不好,我知道。” “这就是朋友的用处,马特,在你需要的时候陪在身边。换一个话题,我来是要让你帮一个忙。”查莉说。 “什么?”马特还没从悲伤中缓过神来,没太听清。 “我的公寓在装修,可能要花一个月或者再长一点的时间,这期间我能不能住在你家里?当然,我会付房租。”查莉补充道,“你知道,我晚上和周末一般都在外面。” “嘿,没必要付房租。我堆积了很多工作,大多时间不在这里,你想搬过来随时都可以。”马特站起来,从书桌的抽屉里找出一把钥匙,递给她。 “谢谢,亲爱的。” “不用谢。说实话,不管刚才我说了什么,我可能需要有人陪,你帮了我一个忙。” “好,如果你确定,那没问题,我乐意效劳。” 马特拍拍她的腿:“谢谢你为我过来。” “不客气,马特。”查莉笑着对他说道,“不客气。” 第五章 “你今天到哪儿去?”凯瑟琳看着格丽娅穿上外套,“你洗了头化了妆。” “我去看奥罗拉。女人洗头、化妆不是很正常吗?”格丽娅不甘示弱。 “那你是去栋沃利庄园?” “是。” 凯瑟琳叉着手:“我警告过你,格丽娅,掺和他们家的事不是什么好主意。” “妈妈,我在帮助一个孤独迷茫的小女孩,不是掺和!这又怎么了?” “我告诉过你,我再说一遍:那家人是一个麻烦。你自己的问题已经够多了,不要再惹火上身。”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妈妈!奥罗拉刚搬回这里,她没有妈妈,谁也不认识。她孤独!”格丽娅声嘶力竭,“待会儿见。” 格丽娅关上门,凯瑟琳叹了口气。“是的。”她自言自语,“你也没有孩子。” 凯瑟琳料理着日常家务,心情沉重。她在想,要不要把格丽娅去栋沃利庄园的事告诉约翰。这几周格丽娅每天都去那里,昨天还很晚才回来。做妈妈的从女儿的眼里看得出来,那里有东西吸引着她,就像以前她被其他东西吸引那样……“好吧,我的女儿。”凯瑟琳一边收拾谢恩的床一边对自己说,“不久你就会回到纽约,回到你的男人身边,这样最好,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 格丽娅知道她爬到悬崖某处时,奥罗拉会跑下来接她。格丽娅喜欢奥罗拉来接她,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优雅的孩子。奥罗拉走路的时候,是飘起来的,她跑的时候是在跳舞。现在奥罗拉就在她身边打转,像母亲讲过的爱尔兰古老童话里轻盈的精灵。 “你好,格丽娅,”奥罗拉拥住她,牵起她的手往山上走,“我从卧室的窗户看到你来了。我想爸爸找你有点事。” “他找我?”格丽娅这几周都没见过亚历山大。奥罗拉说过,他受偏头疼的困扰,躺在床上休息。格丽娅问及他的健康时,奥罗拉轻松地耸耸肩。 “他很快就会好的,只要他安安静静地待会儿。” 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奥罗拉父亲的模样占据了她睡前的所有时间却是事实。偶尔看到亚历山大的身影在楼梯出现,她会产生一种罪恶的愉悦感。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让她有这样的感受——她所知道的只是,她想念马特的时间越来越少,这不是好迹象。 “为什么他想见我?”格丽娅禁不住问。 奥罗拉咯咯笑了:“这是秘密。”她脚尖点地,旋转向大门,在格丽娅到门边时打开门。 “你在伦敦学过舞蹈吗,奥罗拉?我觉得你跳得很好。” “没有,妈妈不让我学,她讨厌芭蕾。”奥罗拉关上门的时候,揉了揉鼻子,“我喜欢学,我在阁楼上找到一些旧书,里面全是图片,是漂亮女士在踮着脚走路。如果我妈妈不那么讨厌芭蕾,我想我会学的。” 格丽娅看着奥罗拉在前面踮着脚跳着,想告诉她莉莉已经死了,就算她去学芭蕾莉莉也不会介意了,但这不是她该做的,她只是默默地跟着奥罗拉走进厨房。 “现在,”奥罗拉带着微笑看着她,抱着她的腰,“今天我们做什么?你的魔法包里藏着什么?”她有些迫不及待。 格丽娅从包里拿出一罐水彩颜料和一小块帆布:“我想,今天天气这么好,可以到外面去画风景。你觉得呢?” 奥罗拉点点头,问道:“那我们不用画板吗?” “不用也可以,不过你想用,我可以带你到科克城的艺术品商店买一个。” 奥罗拉脸上是止不住的兴奋。“我们坐巴士去吗?”她问,“我一直想坐一下巴士。” 格丽娅有点惊讶,问:“你从没坐过巴士?” “没有,没坐过。住在伦敦的时候,司机会开车送我们。也许你见到爸爸的时候,可以问一下他同不同意。” 格丽娅点头答应,走出客厅,前往阳台,管家米瑟太太正提着一个洗衣篮下楼。格丽娅遇到过她几次,那是一个对生活很知足的女人。 “能谈一会儿吗,格丽娅?”米瑟太太问,“私人谈话。”她小声说。 “奥罗拉,你到外面,看看哪个角度画风景最合适。我一会儿来找你。” 奥罗拉点点头,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 “德文希尔先生让我问你,今晚或明晚是否有空跟他共进晚餐,他想跟你谈一下奥罗拉。” “我明白。” 格丽娅看起来一定很紧张,因为米瑟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没什么好担心的,德文希尔先生和我很感激你花这么多时间陪奥罗拉。你今晚还是明晚有空,我怎么跟他说?显然他不想让奥罗拉知道这次谈话,你明白的。” “今晚就可以。” “那我告诉他,你今天晚上八点来?” “没问题。” “好。你对那个孩子来说太重要了,”米瑟太太又说,“自从有了你,她有朝气多了。” 格丽娅穿过客厅走到阳台找奥罗拉,努力猜想亚历山大会找她谈什么。在这个阳光不太刺眼的上午,格丽娅教奥罗拉学习素描基础。天气转凉时,她们回到厨房,继续画素描。奥罗拉爬上格丽娅的膝盖,看她用红色与蓝色调配晕染出来的海湾那头的群山景象。她们终于完成了手作,奥罗拉搂着格丽娅的脖子抱住她。 “谢谢你,格丽娅。真漂亮,我要把它挂在床前,这样不管我在哪里,都像在家里。” 米瑟太太已经来到厨房,正在搅拌锅里的汤。格丽娅站起来准备走。 “明天做什么?”奥罗拉赶紧问,“今天晚上你会问爸爸我们能不能坐巴士去科克城吗?” 格丽娅惊讶地低下头,看着奥罗拉:“你怎么知道晚上我要来?” “我就知道。”奥罗拉噘噘嘴,“你会问他的,是不是?” “一定。”格丽娅点点头。 格丽娅跟母亲说,晚上不在家里吃晚饭了。这让母亲有些意外,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我走了。”格丽娅下楼的时候对母亲说,“晚上见。” 凯瑟琳看着她:“我敢说你今天打扮一番是为了去见男人。是不是,格丽娅?” “噢,妈妈,奥罗拉的爸爸只是想跟我谈一下他女儿。我只见过他一次,这次晚餐不是约会,也没有其他意思。”格丽娅加快脚步走过客厅,一边拉住门把手。 “要是你男人打电话来,我要怎么跟他讲?他的女人在哪里?” 格丽娅没有理会,只是顺手关上门,径直朝庄园走去。她完全没有内疚的必要,妈妈也没有理由质疑她的动机。马特再也没有权利告诉她,她应该见什么人,怎么做,是他毁了这段关系。妈妈一直很喜欢马特,但她连续三周每天晚上待在家里面,现在出去一次又不是什么坏事。 格丽娅心里愤愤不平,打开电筒沿着小路往上爬。 走到栋沃利庄园后门时,她敲了敲,没人应门。她犹豫不决地走进空无一人的厨房,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轻轻地打开厨房的门,走进大厅。“你好?”她试探着问,好几遍也没人回应。她穿过大厅,敲了敲客厅的门,然后推开,亚历山大就坐在壁炉旁的椅子里,正低头看着文件。他一看到格丽娅就马上站起身,有一点尴尬。 “是我接待不周,不知道你到了。” “没关系。”格丽娅有些不自在,再次感到舌头发紧。 “请允许我替你脱下外套,坐到壁炉边来。屋子里很冷。”他一边解释一边替她脱下外套,“喝酒还是金汤力?” “我想喝点酒。” “你随意,就像在自己家,我马上回来。” 格丽娅没有坐火炉边的那张椅子——屋里已经够热了。她在一张式样华丽但不太舒适的锦缎面料沙发上坐下,心里赞叹今晚这间屋子真是舒适。 回来的时候,亚历山大手上拿着一瓶酒和两个杯子。 “谢谢你能来,格丽娅。”他说着递给她一杯酒,然后又坐回到壁炉边的椅子里,“首先我想表达我的感激,谢谢你这一周对奥罗拉的照顾。” “说真的,是我的荣幸,我喜欢跟她在一起。” “不管怎样,都要谢谢你。奥罗拉跟我说你是一位雕刻家,你是专业的?” “对,我在纽约有一个自己的工作室。” “靠天赋吃饭是一件令人自豪的事。”亚历山大叹了口气。 “我也这样觉得。”格丽娅附和道,“但我也不会别的。” “有专长好过全面平庸,我就是后者。”他接着说。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一下,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世界各地投钱,别人的钱,就是这样。通过让别人致富,让我自己更有钱,你可以说我贪得无厌。我做的事情毫无乐趣可言,毫无意义。”亚历山大的话里带着忧伤。 “我想你对自己太严格了。”格丽娅安慰道,“毕竟,这也是一门技术,我是一窍不通。”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什么也创造不出来,不像你做的,能给人带来快乐。”亚历山大喝了一口酒,“我很钦佩有艺术天赋的人,我自己一点也没有。我很想看看你的作品,你举办过展览吗?” “有过,偶尔,不过现在我做的雕塑,大多是私人订制。” 他看着她:“所以,我可以找你订制?” “是的,”格丽娅耸耸肩,“这没问题。” “好吧,我也许需要。”他的笑容很浅,“你准备好进晚餐了吗?” “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格丽娅坦率地回答。 亚历山大站起来:“我去告诉米瑟太太我们准备好了。” 格丽娅看着他离开房间,不明白这样一个男人身体为何竟如此虚弱。在她的经验里,像亚历山大这样富有、成功的男人,社会各界的认可会让他们傲慢、极度自信。 “都准备好了。”亚历山大推开门探头说,“我们都在餐厅,我发现那里比厨房暖和。” 格丽娅跟着亚历山大穿过大厅走进旁边的一间房。这里窗明几净,长方形的桃花心木餐厅一头摆着两把椅子。壁炉里的火正旺,格丽娅走到最远的一张椅子旁坐下。 亚历山大在格丽娅旁边的椅子坐下,米瑟太太端进来两个盘子,放在他们面前。“谢谢你。”他点点头说,米瑟太太走了出去。他看着格丽娅,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抱歉,食物不太可口,但做饭不是米瑟太太的强项。” “实际上,呃,我很喜欢吃马铃薯卷心菜泥。”格丽娅安慰道。 “在罗马……我只能让米瑟太太做这道菜。请,”他示意,“开动吧。” 他们默默地吃着,格丽娅偶尔偷偷看他一眼。终于,她打破沉默:“那么,你找我来是什么事?” “我想问问你下个月的计划。”亚历山大解释,“可能,如果你只是回来看看家人,什么时候回纽约去?” 格丽娅把刀叉放在一起:“老实说,我还没决定。” “我可以说,从你这句话来看,你是在逃避什么。” 他的观察十分敏锐,格丽娅之前从没遇到过观察这样细致入微的人。“你说得没错。”她放慢语速,“你怎么知道?” “啊,”亚历山大吃完饭,用餐巾擦擦嘴,“首先,你很有教养,不像在栋沃利长大的。其次,在奥罗拉遇见你之前,我就见过你,你在悬崖上散步,很明显你在想事情,我推断你在想你遇到的麻烦。最后,像你这样的女人,正常来说没有时间和兴趣跟一个八岁小孩在一起。” 格丽娅感到自己的双颊通红:“不得不说,你对我目前处境的判断相当准确,我是遇到了麻烦。” “我女儿非常喜欢你,你也不讨厌她,从表面看来。” “我觉得她非常可爱,我们在一起很开心,”格丽娅插嘴,“但她很孤独。”“对,她很孤独。”亚历山大说着叹了口气。 “你没想过送她到学校去?一英里外就有一所不错的小学,在那里她能找到很多同龄的朋友。” “那没用。”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们会在这里待多久,刚交上朋友又要分开,这对她很残忍。” “寄宿学校呢?这样的话,不管你在哪里,至少她能稳定。”格丽娅建议。 “当然,我考虑过。”亚历山大接着说,“问题是,自她妈妈去世之后,奥罗拉变得很不正常——情绪问题,让她没法上寄宿学校。所以,在家学习对她来说最好不过,这就是我今天晚上找你的原因。” “什么原因?” “米瑟太太是我们在伦敦时的管家,她同意离开伦敦跟我们一起到这里住几周,但只是几周。她的家人在伦敦,她希望能尽快回去跟家人团聚。我联系过几家中介,想给奥罗拉找一个看护,也给栋沃利找一位管家。我想问问你,格丽娅,你愿意搬来跟奥罗拉一起住,照顾她,直到找到合适的看护和管家吗?” 这是格丽娅最不愿意听到的:“我……” 亚历山大伸出一只手,让她不用说下去。 “我明白,你不是看护,我也没把你当看护。不过,偶尔,奥罗拉不能跟在我身边,我必须临时找一个人,我信得过而且她也喜欢的人来照看她。我希望刚才的提议没有冒犯到你。” “不会,”她回答,“你还不很了解我就这样信任我,我很荣幸。” “噢,我了解你,格丽娅,”他笑了。“奥罗拉老是在说你。从她妈妈过世之后,我还没见过她这样缠过人。原谅我的提议吧,我完全理解你有你的安排。我向你保证,不会超过一个月,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能……”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给她找到一个长期看护。” “一个月……亚历山大,”格丽娅咬了咬嘴唇,“我真不知道。” “请想一想,不用现在决定。另一件我想要问你的,不管你是否同意照顾奥罗拉,你能否为奥罗拉做一座雕塑?就这段时间。我会付你雕塑和看护的费用,费用不会低。” 格丽娅感到自己完全沉溺在他深蓝色的眼眸里,她感到脸颊发烫:“我要回家想一想,因为我不确定接下来会做什么。” “当然,”亚历山大点点头,“可以尽快回复我吗?我星期天走。” 四天之后是星期天。 “如果我拒绝,你怎么办?”她问。 “完全不知道。”亚历山大耸耸肩,“可能说服米瑟太太留下来,付她双倍工资。无论怎样,这不是你的问题。如果让你为难了,抱歉。你应该做对你来说正确的事。原谅我的提议,但这是奥罗拉让我问你的。” “我能明天给你回复吗?” “没问题。现在,请原谅,我的偏头疼犯了。” “当然,需要帮忙吗?” 亚历山大看着她,眼里满是悲伤。“不用,我只希望你能来。”他向她伸出一只手,“谢谢你的问候。” 借着电筒的灯光往回走的路上,格丽娅为自己允许亚历山大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而心生愧意。那一刻,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他是谁,做什么的,她一概不知,但她在他眼里看到了痛苦。她回到家,到二楼的卧室躺下时,已经筋疲力尽。 这个想法实在太愚蠢了……她是纽约成功的雕刻家,有自己的生活……正在做的却是到一座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老宅里,照顾一个她刚认识一周的小女孩?就为了讨一个她一无所知的男人开心?而且莱尔家和她最近的表现明显让妈妈伤心了。 但是……但是…… 时针摆过八点,格丽娅感到自己走进一片危险的水域。突然,她极度渴望过去八年的安全和平常的事物。 跟马特的关系结束了吗? 她逃得那样快,受那么重的伤……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动物……根本没有给他机会解释。如果她错了呢?如果一系列不幸的事情是马特可以解释的,他并没有过错呢?毕竟,她只是没有了孩子……她渴望已久的孩子。她的情绪正常吗?没有因为震惊,而荷尔蒙反应过度吗?格丽娅叹了口气,在那张不宽的床上来回转身。她错过了与马特分享这些,他们曾一起分享,她错过了生活……她错过了他。 格丽娅决定了。是时候给马特一个机会,看看从他的角度来看,事情是怎样的。 她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三点,纽约上午九点,马特的手机应该正关机,家里是答录机。他不在电话那头最好。 格丽娅坐起来,打开灯拿起电话,想都没想就拨了马特的电话,立刻接到马特的语音信箱,格丽娅按下挂断键。她又拨了家里的电话,两声之后,电话那端一个声音响起。 “你好?” 是女人的声音,她知道那是谁。 格丽娅什么也没说,电话那端又在问:“你好?” 天哪,天哪,天哪…… “哪位?” 格丽娅按下挂断键。 第六章 意料之中,接下来的早晨,格丽娅和奥罗拉到庄园的时候,亚历山大在那里。 “我答应你。照顾奥罗拉,时间一个月。” “太棒了!格丽娅,谢谢你。你不知道奥罗拉跟她喜欢的人安全地待在这里,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亚历山大看了看女儿,“开心吗,奥罗拉?” 不用回答也知道,答案就写在奥罗拉的脸上呢。“是的,太棒了!”她用力地给了爸爸一个拥抱,然后又抱住格丽娅,“谢谢你,格丽娅,我保证不会惹麻烦。” “我相信你不会的。”格丽娅笑道。 “也许你正好可以看看躺在楼梯上的课本,嗯?”亚历山大朝格丽娅挑了下眉毛,“她带了好多作业,是她在伦敦的老师布置的,我怀疑她一页都没翻过。” “爸爸,我在学艺术。” “别担心,我会照看奥罗拉写作业的。”格丽娅赶紧说。 “你问过爸爸可不可以坐巴士去科克城吗?”奥罗拉急切地问,看向她父亲,“格丽娅准备买一些用具,她说我可以跟她一起去。我可以吗,爸爸?我还没坐过巴士。” “我看没什么不可以,只要格丽娅不嫌你麻烦。” “当然不会。”格丽娅回答。 “可能,同时,你要买些昨天我们说过的雕刻需要用到的材料?”亚历山大问道。 “对,如果你确定让我来做。你可以先在互联网上看一下我的作品。” “其实今天早上我已经看过了。”他说,“我很高兴你同意接下活儿,当然,我们得谈一下报酬,你照顾奥罗拉还有做雕塑的。我在想,你能不能找到人来做清洁,这些事情不应由你来做。” 格丽娅心想,她母亲那么不喜欢莱尔家,那村里大多数人也不喜欢的。 “我问问,”她不太确定,“但……” 亚历山大伸出手让她不要再说下去:“我明白我们家在这里名声不好。真实的原因我并不知道,我也只是入赘,但我保证那都过去了。” “爱尔兰人的记性好得过头了。”格丽娅表示同意,“但我尽量。” 奥罗拉扯扯格丽娅的衣袖:“如果现在不走,会不会错过巴士?” “中午有一班,还有十分钟。” “那你们去吧。”亚历山大点点头,“再次谢谢你,格丽娅,我会在走之前给你清单。” 带着满心欢喜的奥罗拉坐着巴士,去科克城的艺术品商店买完东西,格丽娅提着大包小包回到家,一进门看到母亲正在做晚饭。 “一整天去哪里了,小姐,我能问问吗?” “科克城。”格丽娅把购物袋放在客厅,脱下外套,“我去买了点材料。” “我听说你跟一个朋友一起。”凯瑟琳说着,将牛肉汤勺放进碗里。 “对,我跟奥罗拉一起。她没坐过巴士,很想去。要帮忙吗,妈妈?”凯瑟琳没有理她,自己把碗端到桌上。 格丽娅在桌边坐下的时候,她父亲和弟弟也来了。她感觉又回到了八岁那年坐巴士逃学被抓住的时候。 晚饭过后,谢恩又去泡酒馆,父亲坐在门边的椅子里,格丽娅帮母亲收拾桌子。“为什么不把水烧上,喝杯茶?”她提议,“我要跟你谈谈。” “你要回到纽约,回到你爱的人身边?”凯瑟琳开心起来,但格丽娅摇摇头。 “不是,妈妈。抱歉,我想现在我不会回去。”她的语调低沉,把壶放到灶上。 “好吧,格丽娅,我不明白原因,我知道失去宝宝让你很内疚。但……” “不只是那样,妈妈,求你了,我不想谈这事。” “但从他的角度来说,无论马特做过什么,他都想弥补。你给过他机会吗,亲爱的?”凯瑟琳追问。 格丽娅倒了两杯茶,端到桌上:“我保证,妈妈,如果事情能解决,我一定会的。但我想已经太迟了,就像你常说的,没必要为洒了的牛奶哭泣。我要向前看。” “那么,你的计划呢?” “好吧,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格丽娅喝了一口热茶,“但奥罗拉的父亲要出门一个月,我同意在他离开期间到栋沃利庄园照顾奥罗拉。” “圣母啊!”凯瑟琳用手捂住脸,“真是糟糕透了。” “别这样,妈妈,就像亚历山大今天跟我说的,都过去了。跟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没关系,跟我也没有。”格丽娅强调,并努力保持平静,“亚历山大想让我给奥罗拉做一座雕塑,在我待在那里的期间。他会支付费用,在马特的事情解决之前,至少我有钱用,妈妈,我真的需要这笔钱,特别是现在我还不想回纽约。” 凯瑟琳把头埋进手里。“神啊!历史在重演,但你是对的。”她看着她的女儿,“为什么过去的事要牵涉你?” “妈妈,也许如果我知道过去怎么回事,我就能理解。我已经接受了亚历山大的工作邀请,为什么我不应该知道呢?” “为什么你不应该……”凯瑟琳喃喃,她做了很大努力才让自己回过神来,“那么,我得说问题在于我们对彼此的情况不了解。我不知道你跟马特是怎么回事,你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你掺和莱尔家的事。你说你在栋沃利庄园的时候他不在?” “是的,他外出。” “你觉得奥罗拉的父亲怎样?” “看起来不错。”格丽娅耸耸肩,“我对他不是很了解。” “我想他以前是……现在还……是一个好人。但跟那个家族有关系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你也一样,格丽娅。”凯瑟琳用手指狠狠地指了指她。 “妈妈,我不想惹你生气,但我知道……” “对,你是对的。”凯瑟琳打断她,无力地笑笑,拍拍女儿的手,无比悲伤,“但我想你是例外。” “只是一个月,妈妈,”格丽娅强调,“至少我可以到别处待一下。” “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是吗,格丽娅?在十年没见过你之后,你要到别处待一待?这里永远是你家,永远都欢迎你。” “谢谢你,妈妈,我在想要不要带奥罗拉来见见你,”格丽娅提议,“我保证,你见了之后就明白,她是多么可爱的小女孩……” “没必要,格丽娅,我知道她有你说的那么可爱,但你想多了,最好现在就忘掉。” “我明白。”她打了一个哈欠,“抱歉,我昨晚没睡好。我去睡了。”格丽娅站起来,洗净杯子,亲了亲妈妈的额头,“晚安,妈妈。好梦。” “你也是,亲爱的。” 听到楼上格丽娅的关门声后,凯瑟琳站起来,准备到客厅跟她的丈夫谈一谈。 “我担心我们的女儿。”她叹了口气,在约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居然同意去栋沃利庄园照顾莱尔家的孩子。” “现在吗?”约翰的注意力从电视上转移过来,看着他妻子焦急的脸。 “我们怎么办?”凯瑟琳问道。 “什么也不做,她长大了。” “约翰,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你知道格丽娅只要遇到情感问题就会封闭自己吗?她现在就是。你能看到她心里有多痛,但她就是不敞开。” “这就是她的方式,凯瑟琳,就像她爸爸。”约翰语调平缓,“我们处理问题的方式不一样,这没有对错之分。” “你不觉得宝宝没了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很奇怪吗?” “我说了,我们有自己的方式,亲爱的,让她自己处理吧。” “约翰,”凯瑟琳感觉自己对丈夫在即将发生的灾难面前的平静失去了耐心,“我们的女儿正把全部母爱倾注在那个小孩身上。她把奥罗拉当作替身。最糟糕的是,还可能把那个女孩的父亲当成马特。她把所有精力都花在那父女身上,根本不考虑自己的人生,也不想做点事情解决问题。” “唉,凯瑟琳,”约翰终于回应了他妻子的苦恼,“我明白现在的情况让你不好受,你想保护女儿,但我想不出来我们能做什么。你呢?” “没有。”凯瑟琳沉默了好长时间说,她知道约翰给不了她想要的答案,但刺激一下他总好过什么也不说。她站起来,“我去睡了。” “我一会儿就上来。”约翰对着妻子的背影说,他叹了口气。凯瑟琳为孩子操心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宽心。 三天后,格丽娅坐着弟弟的车去了栋沃利庄园。 “谢谢你,谢恩。”格丽娅一边说一边下车。 “不客气,格丽娅。”他笑道,“需要用车告诉我。保重。” 格丽娅拿出后备厢里的旅行箱,从后门走进厨房。她的手臂被一把抱住。 “你来了!我等了你一早上。” “我当然会来。”格丽娅笑着,“你不会以为我不来了吧?” 奥罗拉噘起粉红的小嘴:“大人有时说话不算数。” “好吧,我不是那样的大人。”格丽娅安慰她。 “好。现在,爸爸说如果你到了,就带你去看你的房间。我给你挑的我隔壁的房间,这样你就不会孤单了。来呀。”奥罗拉牵着格丽娅的手,领她出厨房,穿过大厅,走上楼。她被带到一间漂亮的卧室,熟铁制的床上铺着白色的蕾丝床罩。墙是粉红色的,窗帘上有花朵图案,可以眺望海面。 “我最喜欢粉红色。”奥罗拉说着跳上大床,“你呢?” “我喜欢粉红、蓝色、紫色,还有……”格丽娅爬到床上挠她痒痒,“黄色、红色、橘色、绿色,还有……” 奥罗拉欢快地笑着,亚历山大敲门走了进来。 “我的天!怎么这么吵?” “抱歉爸爸。”奥罗拉马上坐起来,“希望我们没有打扰你。” “没有,亲爱的,你没有。”他笑了,格丽娅注意到,那像是苦笑,他的脸一片惨白。 “如果奥罗拉同意放你半个小时,格丽娅,在我走之前我们可以谈一谈。”亚历山大说道。 “好的。”格丽娅从床上起身,看着奥罗拉,“要不你出去玩一会儿?把你爸爸说的作业找来,我一会儿到厨房找你。” 奥罗拉顺从地点点头,走到隔壁她自己的卧室,亚历山大和格丽娅走下楼。他把她领进一间小藏书室,里面放着一张桌子和一台电脑。 “请坐,格丽娅。” 格丽娅坐下的时候,亚历山大递给她一张上面印有文字的纸:“所有联系人的号码都在上面,我律师汉斯的也在上面,如果你找不到我,可以找他,我已经跟他说过你可能会打电话给他。” “我能问问你要去哪里吗?” “美国,然后瑞士……”亚历山大耸耸肩,“抱歉我不确定。水管工、电工的电话也在上面,以防万一房子出现问题。暖气和水的调节阀在杂物间,就在厨房那边。园丁每周来一次,会带一些圆木来。” “好的。”格丽娅说,“我想我能找到临时清洁工,她是一位好姑娘,她妈妈在村里开商店。” “很好,谢谢你,格丽娅。开给你的支票,是我预计你这一个月的所有开支,包括支付雕塑的费用,还有买食物的钱,一笔紧急备用金,多出的你拿来支付清洁工,明细都在单子上。如果不够,可以联系我的律师。” 格丽娅看了一眼支票,上面写着一万两千欧元。 “但这太多了。我……” “我知道你每个雕塑的最低价是一万美元,格丽娅。” “是,但一般情况下客户会在完工之后支付全款。” “不用,”亚历山大说,“现在就可以付全款。如果不是你,我可能都走不开。” “说真的,是我的荣幸。”格丽娅又说了一遍,“我非常喜欢奥罗拉。”“你知道喜欢是相互的。自从她妈妈去世之后,我从没见过她对谁这么热情,我觉得这……”亚历山大叹了口气,“很感人。” 他那与生俱来的忧郁又浮上双眼,格丽娅努力让自己不要伸手去碰他,安抚他,“我答应你我会代你照顾好她的。”她的声音很温柔。 “我知道你会的。我得提醒你……说这样的话很不容易……但奥罗拉有时会说她妈妈还活着,就在家里。”亚历山大摇摇头,“我们都知道这是小孩子太过伤心而产生的幻觉。我保证这里没有鬼,但这会让奥罗拉好受一点,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坏处。” “是啊。”格丽娅语调平缓。 “那好吧,我想事情就是这些,我大约一小时后离开,计程车会送我去科克机场。当然,你可以用我的车,钥匙在食品储藏室的钥匙挂架上。” “谢谢你。”格丽娅站起来,“我去看看奥罗拉在哪里,让她花点心思在作业上。” “我会尽量多打电话,”亚历山大点点头,“但请不用担心,如果我没来电话。奥罗拉也不用担心。顺便说一句……”他指了指左手边最上方的抽屉,“万一我有意外,你可能会用得上的文件都锁在这里,律师会告诉你在哪里取钥匙。” 格丽娅有点震惊地看着亚历山大的脸:“希望我永远不用打那个电话吧,一个月后见。一路平安。” “谢谢你。” 她转身往门外走。 “格丽娅?” “嗯?” 他突然给她一个大大的微笑:“回来后我要请你共进晚餐。你帮了我很多。” 格丽娅点点头,一声不吭地跑出房间。 格丽娅和奥罗拉坐在她卧室的窗户边,看着亚历山大乘坐的计程车蜿蜒下山。格丽娅不自觉地环住奥罗拉的肩膀,小姑娘很平静,抬头看看格丽娅:“没事的,我不难过。他以前经常离开我去工作,这次还好,有你在。”奥罗拉用膝盖撑着地,环住格丽娅的脖子,“格丽娅?” “嗯?” “你觉得我们现在到客厅去,把壁炉点上,在上面烤棉花糖,怎么样?就像伊妮·布来敦的书里那样。” “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你在厨房做一个小时的算术,我来做晚饭,好吗?”格丽娅说着伸出手。 奥罗拉抓住她的手笑着说:“成交。” 晚些时候,格丽娅读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把奥罗拉哄睡之后,她下楼走到客厅。她跪在壁炉边把火拨旺,房子里没有一丝声响,她的心在怀疑自己为什么会答应。格丽娅意识到,这不过是对在她家里听到查莉声音的膝跳反应。把她囚禁在一个房子里一个月,跟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小女孩在一起,明智吗? 她想要马特打电话到她父母家里,想要她妈妈告诉他,她不在家,需要他知道他没有伤害她,她只是受不了……费了好大的劲,她才把亚历山大的脸从脑海里赶出去,换成马特的脸。她想象过,等他回来时,与她共进晚餐的样子吗?她现在这么脆弱,要靠几句没有其他用意的礼貌话来支撑吗?她意识到亚历山大只是在客套,叹了口气,是不是客套也要等到一个月后才知道。 关掉楼下的灯,走回她的卧室。在足浴盆里泡了好久,才穿上睡衣爬上舒适的大床。她躺在枕头上,几周以来都在小床上度过,终于享受到大床了。 明天……她想着,关掉灯,她要开始给奥罗拉做雕塑,先想想她的脸,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格丽娅闭上眼,沉入梦乡。 凯瑟琳坐在餐桌旁,喝着茶。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显示,十点新闻已经结束,天气预报开始之后约翰会关掉灯和电视,到厨房喝杯水然后上床睡觉。 凯瑟琳起身,走到后门。她打开门,看了看左边。悬崖上庄园的灯光已全熄灭,格丽娅一定已经睡下了。凯瑟琳关上门,颤抖着锁上,心里担忧女儿今晚过得怎样。她走回厨房,约翰站在水槽旁正准备扭开水龙头。 “我去睡了,亲爱的。你呢?”他看了妻子一眼,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凯瑟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两只手胡乱擦了一把脸:“噢,约翰,我不知道怎么办。” 约翰把水杯放到滴水板上,走过去抱住妻子:“什么?你别这样。出了什么问题,告诉我。” “是格丽娅……在那座房子里,没有其他人。我知道你现在会说我傻,但……”她望着她的丈夫,“你了解我对那家人的感情,他们给我们带来的痛苦。” “是的,我了解。”约翰将妻子灰白的鬈发拢到耳后,“但那都过去了,跟格丽娅和那个孩子没有关系。” “我该告诉她吗?”凯瑟琳想从他的眼里找到答案。 约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但显然,不说的话你不安心。如果这让你好受一些,那就告诉她吧,结果不会不同。你也知道,下一代不应背负上一代的过错。” 凯瑟琳依偎在丈夫宽阔的胸膛里。“我知道,约翰。但他们对我们家做过的……”她摇摇头说,“他们差点害死我们,约翰,你知道的。”她的眼里都是恐惧,“我看到了格丽娅谈起奥罗拉的父亲时是什么表情。两代人都会被那家人给毁了的,现在历史又在我眼前重演。” “别这样,亲爱的,我们的格丽娅坚强得多。”约翰安慰道,“你也知道,她想要的,谁也阻止不了。” “那如果她想要的是他呢?” “那你也无能为力,格丽娅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了,凯瑟琳。但,当然,你害怕最坏的情况。他没有在家里,没跟她们在一起。她只是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照顾他女儿,事情不会像……” 凯瑟琳推开约翰,绝望地抓着头发,说:“不!你错了!我看到她的表情了,约翰,她喜欢他。马特呢?也许我该打电话给他,叫他来……她不知道,也不明白。” “凯瑟琳,安静点,”约翰叹息,“你不要插手女儿的私生活。关于马特的一些事她没有说,在她自己告诉我们之前,我们也不该去打听。但如果你把以前的事告诉她,可能你会好受一点。告诉她没有坏处,这样格丽娅就理解为什么你这么反对她去那栋房子。” 凯瑟琳抬头看着他,问道:“你真的这样认为?” “是,这样她就可以自己做决定。现在,我的决定是,该上床睡觉了。有我在,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让女儿受到伤害的。” 平静了一些,凯瑟琳冲她丈夫笑笑:“谢谢你,亲爱的,我知道你不会的。” 格丽娅被一声巨响吵醒。坐起身手伸向灯开关,心想那声巨响是不是在做梦。床边的钟显示凌晨三点刚过。一切又恢复平静,她关掉灯,倒回床上睡去。 地板嘎吱作响的声音再次将她吵醒,她起身,竖着耳朵,听到脚步声,然后是过道那边的开门声。她下了床,轻轻打开卧室的门往外看。那边的一扇门虚掩着,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格丽娅走过去,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快接近那扇虚掩的门时,她伸手推开,卧室里洒满从落地窗透进来的月光。屋里很冷,格丽娅留意到落地窗也是半开的。她赶紧走上去,听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她越过门走到阳台。 是奥罗拉,幽灵一般站在月光下,两只手伸向海面,就像她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奥罗拉。”格丽娅喃喃道,栏杆只到奥罗拉大腿的高度,她有可能掉下去,“奥罗拉,”她轻声呼唤,还是没有回应。她不自主地抱住她,但还是没有反应,“进去,亲爱的,求你了,你会冻坏的。”睡衣下奥罗拉的身体冰凉。 突然,奥罗拉用手指着海喊道:“她在那里,在那里……你看到她了吗?” 格丽娅顺着奥罗拉的手指望向悬崖边,她屏住了呼吸。月光下,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第一次看见奥罗拉的地方……格丽娅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闭上眼睛再睁开。她再看,什么也没有。恐惧攫住了她,她拉住奥罗拉的手臂。 “奥罗拉!进去,马上!” 奥罗拉转过身,脸在月光的映衬下一片雪白。她冲着格丽娅无声地笑着,牵着格丽娅往里走,回到她的卧室。格丽娅用床上的一张床单把奥罗拉包起来,抱着,想让她暖和起来,奥罗拉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格丽娅陪着她坐着直到奥罗拉呼吸平稳,她知道,奥罗拉睡着了。然后,她驱散身体的寒冷和心里的恐惧,回到自己的卧室。 她躺在那里,悬崖边上的人影在她脑海浮现。 当然……当然,那是她想象出来的。她从来不怕鬼,她总是笑话妈妈相信世上有鬼,那完全是想象力过于丰富。 但今晚……今晚……在悬崖…… 格丽娅叹了口气。太荒谬了。 她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第七章 格丽娅醒来的时候,窗外阳光和煦。她伸伸懒腰,爬起来,正是早上八点。正常情况,在家的时候,她是听着父亲和弟弟在拂晓时分前往收奶站的声音醒来。她背靠在枕头上,昨晚的惊吓还未消散。那绝对只是她的幻觉,不是吗?在早晨明媚的阳光里她赶紧起床穿衣,昨晚一定是幻觉。 奥罗拉已经在厨房多时了,她正在吃麦片粥,看到格丽娅时一脸不高兴。“我准备把早餐送到你床上的。”她嘟囔道。 “你太贴心了,但我还是喜欢自己起来吃。”格丽娅把壶斟满水放到灶上,“你昨晚睡得怎么样?”她小心地问。 “好极了,谢谢你。”奥罗拉回答,“你呢?” “我一样,好极了。”她没说实话,“你要喝茶吗?” “不了,谢谢,我只喝牛奶。”奥罗拉顿了顿,拿着的勺还没送到嘴里,“有时候我会做奇怪的梦。” “你吗?” “嗯。”勺还没送到嘴里,“有时我会梦见妈妈,站在悬崖边上。” 格丽娅没说话,看着茶。奥罗拉把勺送进嘴里。格丽娅坐下的时候,奥罗拉若有所思地嚼着嘴里的食物,她看着格丽娅:“但那只是梦,不是吗?妈妈已经死了,她不会回来的,因为她在天堂。爸爸说的。” “是的,”格丽娅把手放到奥罗拉瘦小的肩膀上,抚慰她,“爸爸是对的。去了天堂的人不会回来,不管你有多想念他们……” 格丽娅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失落,她的孩子再也没机会回来,还没有呼吸一口人间的空气就离开了。眼泪涌了上来,她不停地眨巴眼睛。 “但有时候我感觉她在这里,”奥罗拉继续说,“我肯定看见她了。但告诉爸爸的时候,他说要送我看医生,所以我再也没跟他讲过。”她有些悲伤。 “过来,”格丽娅伸出双手把奥罗拉抱到自己的膝盖上,“我想,奥罗拉,你妈妈一定很爱你,你也很爱她。尽管你爸爸说得没错,去了天堂的人不会回来,但你能感觉到她跟你在一起,在守护你,爱护你。” “你不觉得我有问题?”奥罗拉看着她,想要再次得到肯定的回答,“你不认为我疯了?” “不,我不认为你疯了。”格丽娅抚摸着红色当中带着金色的鬈发,用手指打了一个圈儿,“现在,”她亲了一下奥罗拉的额头,“我想今天早上我们要做一点你爸爸说过的作业,我要做出雕塑的轮廓,我答应你爸爸给你做的。下午时间随意安排。有异议吗?” “没有。”奥罗拉耸耸肩,“你呢?” “啊,我想我们可以去克洛纳基尔蒂吃三明治,然后去海滩。” 奥罗拉欢快地拍着手:“噢!好极了,我喜欢海滩!” “就这么定了。” 奥罗拉在桌子上专心地做着算术题,做累了又换成地理题。格丽娅画了几张奥罗拉在不同角度的轮廓。早晨已过去一半,格丽娅煮了杯咖啡,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奥罗拉,家里有收音机或CD机吗?”她问,“我在工作的时候喜欢听音乐。” “妈妈不喜欢音乐。”她头也没抬地回答。 格丽娅吃了一惊,但没再问:“电视呢?” “伦敦有一台,我以前经常看电视。” “好吧,爸爸给我留了一些钱,我们买一个怎么样?你同意吗?” 奥罗拉抬起头来:“那太好了,格丽娅。” “你觉得爸爸不介意吗?” “不会的,他在伦敦也经常看电视。” “那好,我们去海滩前先去城里。我叫上我弟弟谢恩,来,我们去买,然后把电视送回来。他开车技术不错。” “我们可以在海滩吃冰激凌吗?” “可以。”格丽娅笑了,“我们可以吃冰激凌。” 买完电视机后,两人在克洛纳基尔蒂吃了午饭,然后格丽娅开车到附近的英驰多尼海滩,这片海滩在这里很有名。她看着奥罗拉在干净无垠的白沙滩上旋转舞蹈,她想记住她舞动时的优雅。对一个从未受过正规训练的小女孩来说,有这样的天赋真是让人惊叹。她两手摆动出优美的幅度,双腿展示着精致的线条,轻松跳出芭蕾。格丽娅走近奥罗拉,把她扑倒在一个沙丘上,她的双颊正泛着健康的红晕。 “你喜欢跳舞,不是吗?”格丽娅问。 “是的。”奥罗拉把两只手放到头后面,看着云从天上飘过,“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跳,但我……”她没说下去。 “什么?”格丽娅问。 “好像我天生就会,我跳舞的时候能忘记所有事,我很开心。”奥罗拉的脸上闪过一丝愁云,叹了口气,“我希望每时每刻都像这样。” “你想过去学跳舞吗?可能的话,我是说,上芭蕾课?” “我很想去。爸爸跟妈妈讲过,但妈妈不让,我不知道为什么。”奥罗拉耸了耸小巧的鼻子。 “那么,”格丽娅谨慎地提议,“也许是她觉得你太小。我敢说她现在不会介意了,你觉得呢?” 格丽娅知道应该由奥罗拉做决定,而不是她。 “可能……但我去哪里学呢?”奥罗拉不解地问。 “克洛纳基尔蒂有芭蕾课,每周三下午。我知道,我以前就去过。” “老师一定很老了。” “没那么老,年轻女士。”格丽娅亲亲她的脸颊,“我也不老,不是吗?要不明天去试试?” “我不用穿芭蕾舞的装备吗?每个芭蕾演员都穿的。”奥罗拉问。 “你是说紧身连衣裤?”格丽娅想着,“好,如果你想去,我们可以再去科克城一趟,买你需要的东西。” “如果我穿平常的衣服,其他女孩会不会笑话我?” 给一个八岁害羞女孩的标准回答:“我想她们看到你跳舞的时候,就不会注意到你穿什么了。” “那么,”奥罗拉不安地说,“但如果我不喜欢,就再也不去了,可以吗?” “当然不去了,亲爱的。” 晚上晚些时候,谢恩把电视机搬到客厅。奥罗拉兴奋地围着他转,听他耐心地给她解释怎样用遥控器选择频道。奥罗拉坐在电视前,姐弟俩走进厨房。 “喝一杯?”格丽娅问,“我在城里买了一瓶酒。”她说着,打开瓶盖。 “我喝过一点,你知道我不是酒鬼。”谢恩说着坐下,他看看四周,“这房子应该刷一下,不是吗?” “对,但空了四年。如果他们要长期住在这里,亚历山大可能把它翻新一下。” “但还是鬼地方。”谢恩两口就把一杯酒喝下去,他能喝一品脱,“我得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只有那么一个小孩陪着,胆子可真够大。我可不行,绝对不行,妈妈也不同意。” “她说得很清楚。”格丽娅又给他倒了一些酒,“妈妈从不隐藏自己的真实感受,不是吗?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反对别人来这里?跟这家人有关系?” “不知道。”谢恩再次喝光杯子里的酒,“但肯定,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你不要担心,格丽娅,我们都不好过。去年我跟一个女孩交往,那个女孩的妈妈曾是妈妈的学生。妈妈不喜欢她妈妈,于是她让我的生活一团糟,她自己的也是。”谢恩笑着说,“她总是坏事,但妈妈的心是好的,你知道的,格丽娅。” “是的,”格丽娅叹息,“我知道。不过有时,很难理解她感受背后的真实原因。” “我知道昨天晚上她跟爸爸说起你,可能她明天会来找你。现在我该走了,家里的茶已经烧好了,她可不想我们迟到。”谢恩站起身,“那个小家伙,”谢恩指了指奥罗拉,“那个可爱的小家伙需要一个妈妈,需要爱,我猜。如果你在这里需要什么,格丽娅,给我打电话,不用让妈妈知道。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亲了亲格丽娅的脸说,“她永远不会变。再见。” 在上床睡觉之前,格丽娅走到过道,走进昨晚她找到奥罗拉的那个有阳台的房间。灯打开了,她闻到空气中有一股芬芳。格丽娅看到装有三面镜子的梳妆台,上面是女人用的东西。她走上前,拿起精致的象牙梳,背面刻着首字母缩写的“LL”,她把梳子翻过来,看到一根红色中带着金色的长长头发依然缠绕在锯齿上。格丽娅吓了一跳,死人留下的东西会让人心神不宁,她一直这么认为。 她从梳妆台走开,看着床,上面铺着蕾丝床罩,还有漂亮的小枕头,好像随时恭候着从前的主人。看着笨重的桃花心木衣柜,她不由自主走上前,拿起钥匙。她想知道莉莉的衣服是否还挂在里面,屋里的那股香味就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 “你已经死了……死了……”格丽娅大声说着,试图说服自己相信。 离开房间的时候,她重新锁上衣柜的门,拿走了钥匙。她沿着过道往下走,把钥匙放进床边的抽屉里。爬上床,她想,看在奥罗拉的分儿上,死后没人动她母亲的床是好事。那相当于圣地,让人觉得莉莉还活着。 “可怜的小家伙。”她睡意蒙眬地嘟囔道,想着就算她母亲对莱尔家的反应过于夸张,但这座房子和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也够古怪的。 格丽娅猛地惊醒,看见她床边的灯还亮着,听到门外有脚步声,脚尖走路的声音。是那个小家伙站在过道那头,想打开她妈妈房间的门。 格丽娅把过道的灯打开,走上前。“奥罗拉。”她语调轻柔,一只手放到小女孩的肩上,“是我,格丽娅。” 奥罗拉转向她,一脸的不安和困惑。 “亲爱的,你又梦游了,快回床上去。”格丽娅试图把她带回床上,但奥罗拉挣脱她,继续扭着门把手。“奥罗拉,醒醒!你在做梦。”她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打不开?妈妈在叫我,我要去找她。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奥罗拉,”格丽娅轻轻地晃晃她,“你必须醒醒,亲爱的。”她想把小女孩的几根手指从门把上掰开,终于掰开了,“快醒醒,亲爱的,我带你回床上。” 奥罗拉突然不再反抗,哭了起来:“她在叫我,我听见了……格丽娅,我听到她叫我。” 格丽娅感到奥罗拉全身颤抖,把她抱到床上,轻轻地擦干奥罗拉脸上的泪水,摸摸她的头。 “亲爱的奥罗拉,你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吗?都不是真的,我向你保证。” “但我听到她在叫我,奥罗拉,我听到她的声音了,她叫我去找她。” “我知道,亲爱的,我相信你。很多人的梦都很真实,特别是关于失去的亲人的。但奥罗拉,亲爱的,你妈妈死了,去了天堂。” “有时,”奥罗拉用手揩了一下鼻子,“我觉得她想叫我跟她一起去天堂。别人觉得我疯了……但我没有,格丽娅,我真的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格丽娅安慰道,“现在,为什么不闭上眼睛睡一会儿?我会陪着你,直到你睡着。” “好的,我感觉有点累……”奥罗拉口齿不清,格丽娅摸摸她的前额。“我爱你,格丽娅,有你在我觉得很安全。”她嘟哝着。 终于,奥罗拉睡了过去。格丽娅回到自己的卧室,觉得精疲力竭。 第八章 第二天下午,格丽娅开车带着焦躁不安的奥罗拉前往克洛纳基尔蒂。“真的,如果你不喜欢上芭蕾课,就再也不去了。”她安抚道。 “我喜欢跳舞,我怕别的女孩都盯着我看。”奥罗拉坦承,“在我这个年纪的其他女孩都不是我这样的。” “绝对不是这样的,奥罗拉,就像我妈妈说的,凡事都有第一次。” “你妈妈说得真好。”奥罗拉说着下了车,“你觉得哪天我们能去你家吗?这样我就可以拜访她。” “我安排一下。实际上,你上课的时候,我要去跟我妈妈喝杯茶。”格丽娅领着奥罗拉走过乡镇大厅。 埃尔娃女士,格丽娅以前的芭蕾舞教练,还没开口打招呼就亲了一下格丽娅,冲奥罗拉甜甜地一笑。“格丽娅,非常高兴见到你。这一定是奥罗拉。”埃尔娃女士蹲下来,握住奥罗拉的手,“你知不知道,你跟芭蕾舞剧《睡美人》里那位漂亮的公主同名?” 奥罗拉睁大眼睛,摇摇头:“不,我不知道。” “那现在,”埃尔娃女士向她伸出手,“跟我来,我给你介绍一下班里的其他姑娘。我们要跟格丽娅告别一下,一个小时后再见。” “好。”奥罗拉害羞地将手放到埃尔娃女士手里,跟着她穿过门进了练习室。 格丽娅离开乡镇大厅,走在人潮拥挤的狭窄街道上,房子都被涂成了灰色,这就是爱尔兰。她透过玻璃看见母亲正在奥多诺凡茶馆喝茶。 “你好,妈妈,怎么样?”格丽娅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在对面的座位坐下。 “一直不错。你呢?” “我很好,妈妈。”格丽娅低头看了一下菜单,点了一壶茶和一个烤饼。 “那么现在,你说那个孩子刚去上第一堂舞蹈课?” “没错,我在想,虽然我不是专家,但她真的跳得很好。她那么优雅,妈妈,她跳舞的时候我都忍不住盯着看。” “好吧,当然,”凯瑟琳看透一切似的点点头,“我想她有这方面的天赋,与生俱来的。”她叹息。 “真的?”格丽娅有点难以置信,茶送了上来,“她妈妈也会跳舞?” “不,但她的外婆会,那个时候很有名。” “我很意外,奥罗拉从来没说过。”格丽娅咬了一口烤饼。 “可能她不知道。那么,在栋沃利庄园的生活怎么样?” “还……好。”格丽娅需要跟她妈妈谈一下奥罗拉的梦游,还有房子里古怪的气氛,但她不想让凯瑟琳更加生气,“奥罗拉看起来很放松,跟我玩得很好。你知道,我给她买了一台电视机,她喜欢看电视,我觉得她需要……”格丽娅寻找着合适的表达,“正常的生活。她好像与世隔绝太久,我觉得这对她身心健康没有好处,孤独会让她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会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是吗?”凯瑟琳一丝苦笑,“她说看见她妈妈了,是吗?”“是……但我们都知道那只是做梦。” “那么,你没有看她妈妈是不是真的在悬崖上?”凯瑟琳眼里闪过一丝波澜。 “妈妈,说正经的!你在开玩笑,不是吗?” “并不全是玩笑,格丽娅,不是。就我来说,我从没见过她,但村里有些人说见过。” “当然,都是瞎扯。”格丽娅紧张地喝了一口茶,“但问题是,我觉得奥罗拉真的相信她妈妈回来了。她……梦游,我叫醒她的时候,她说她妈妈在叫她。” 凯瑟琳习惯性地画了一个十字,摇摇头说:“这样的话,是什么原因让她父亲带她回来,我真想不出来。无论怎样,这不是我们操心的事,虽然你答应了照顾那个小家伙。” “没关系,我爱她,我想尽我所能帮助她。”格丽娅反驳,“那,你想跟我谈什么?” “这个,格丽娅,”凯瑟琳身体前倾,压低音量,“我跟你爸爸商量过,跟你说,他觉得我最好把不希望你掺和进莱尔家的事的一些原因告诉你。”凯瑟琳从购物袋里拿出厚厚一沓信。 从信封发黄的边缘,格丽娅看得出来,信已有些年份:“那是什么,妈妈?是谁的?” “是玛丽,我的外婆的。” 格丽娅皱起眉头,在记忆里搜寻:“我见过她吗?” “没有,很可惜。毫无疑问,她是个美人,我很喜欢她。有些人说她很前卫,她很活泼、独立,我不得不说,你很像她,格丽娅。”凯瑟琳咧嘴笑了。 “我把它当作赞美,妈妈。” “当然是赞美,而且你跟她长得也很像。”凯瑟琳打开最上面一个信封,将一张照片递给格丽娅,“这就是她,你的曾外祖母。” 格丽娅仔细看着照片,不置可否。照片上的人戴着一顶软帽,穿着老式的衣服,用一种独特的眼光看着她。格丽娅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照的,妈妈?” “是她二十多岁的时候,可能是在伦敦照的。” “伦敦?玛丽在那里做什么?” “这就是你要从信里找出来的。” “你想让我看这些信?” “我不会勉强你,但如果你想了解关于莱尔家故事的开始,我建议你看一下。此外,也可以打发一下你在山上的寂寞时光。” “这样的话,你是说这会解释一切?” “不,”凯瑟琳摇摇头,“我没说过这话,这只是开始,后面的事得我告诉你。”她看了一下手表,“我该走了。” “我也该走了。”格丽娅示意服务生结账,“你走吧,妈妈,我来结账。” “谢谢你,格丽娅。”凯瑟琳站起来亲了一下女儿,“保重,我会来看你的。” “这倒提醒我了,你真的介意我带奥罗拉到家里去吗?她很想见你,还想看看动物。” “有什么不行呢?我想,”凯瑟琳无奈地叹气,“来之前给我电话。” “谢谢,妈妈。”格丽娅笑了,她结了账,把厚厚的一沓信塞进手提包,沿着街道往回走去接奥罗拉。她到的时候,看见其他女孩正从练习室出来去换衣服,但奥罗拉还在里面,跟埃尔娃女士在一起。埃尔娃女士从镜子里看到格丽娅,对奥罗拉说了点什么,奥罗拉点点头,然后埃尔娃走出练习室来找格丽娅。 “她学得怎么样?”格丽娅赶紧问。 “那个孩子,”其他女孩正陆续从更衣室出来离开大厅,埃尔娃女士压低声音,“太棒了。你说她真的从来没学过芭蕾?” “没有,”格丽娅摇摇头,“她告诉我的,她不会撒谎。” “奥罗拉具备成为一名芭蕾女伶的一切条件。自然的关节、高拱的脚背、完美的身材比例……老实说,格丽娅,我真不敢相信我看到的。” “你觉得她可以继续学?” “当然可以,而且尽快。她已经落后四年了,一旦身体开始成形,要学就更难了。但这个班不是最适合奥罗拉的,她比其他学生超前很多。我不知道情况到底怎样,但我可以每周给她上两节私人辅导课。” “问题是,奥罗拉想这样吗?”格丽娅问。 “刚才我正在问她怎么想的,她看起来很愿意。格丽娅,这个小女孩只要稍加练习,我看不出几年她就可以进伦敦皇家芭蕾学校。我是不是要跟她父母说一下?” “奥罗拉的妈妈已经去世了,父亲在国外,这段时间我在照顾她。要不我跟奥罗拉谈一下,看她要不要继续学。” 埃尔娃女士点点头,奥罗拉一个人在练习室待得无聊,已经走到她们身边了。 “你好,亲爱的。埃尔娃女士说,你很开心。是吗?”格丽娅问。 “是的!”奥罗拉两只眼睛都笑了起来,“我喜欢跳舞。”她说。 “那么,你还想来吗?” “当然,埃尔娃女士已经跟我讨论过了,不是吗?我会再来,我能来吗,格丽娅?” “你当然能来。但可能我要跟你爸爸说一下,让他同意。” “那好吧。”奥罗拉不情不愿,“再见,埃尔娃女士,谢谢你。” “希望下周能见到你,奥罗拉。”格丽娅和奥罗拉走到车边的时候,埃尔娃女士说。 晚上,奥罗拉为上的那堂芭蕾课兴奋得不得了,她把学到的每一个动作都重新表演给格丽娅看,她一会儿用脚尖旋转,一会儿起跳,在厨房里围着正在做饭的格丽娅闹个不停。 “我们什么时候去科克城买芭蕾用的东西?明天去可以吗?” “可能行。”晚饭后格丽娅说,“但我真的觉得应该先问一下你爸爸。” “如果是我想要的,”奥罗拉噘起小嘴,“他绝不会不同意的,对吗?” “他当然不会不同意,但我要告知一下。讲故事?” “好的,开始吧。”奥罗拉兴冲冲地说,格丽娅牵着她的手上楼。“你知道《睡美人》的故事吗?就是跟我同名的那个公主,我想有一天能跳那一部分。”她无比憧憬地说。 “你肯定会的,亲爱的。” 奥罗拉睡着后,格丽娅下楼,打开亚历山大书房的门。她在联系人名单上找到他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接入的是语音信箱。 “你好,亚历山大,我是格丽娅·瑞恩。奥罗拉很好,抱歉打扰你,但我想跟你确认一下,奥罗拉要去上芭蕾课。今天她去了一次,她很喜欢,她想继续学。你可以给我回电话或短信,还有……”格丽娅接着说,“如果两三天我还没收到你的回复,我就当你同意了。希望你一切都好,再见。” 晚上十一点上床的时候,她觉得很不安,她总觉得过道里有脚步声,无论她怎样努力,都睡不着。凌晨三点,前几个晚上她都是在这个时间醒的——格丽娅轻手轻脚地走到奥罗拉房间,发现她睡得正香。接着她又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妈妈给的一大沓信,解开捆住信的线,她打开第一封信,读了起来…… 第九章 西科克,爱尔兰,一九一四年八月“我的动员文书到了,明天动身去伦敦惠灵顿兵营。” 还在欣赏下面海面不平常蓝色的玛丽——八月炎热的天气把一向阴郁、色调深重的栋沃利湾变得像法国蔚蓝海岸般美丽——突然回过神来,甩开肖恩的手。 “什么?!”她大叫。 “玛丽,亲爱的,你知道我一直在争取的事情要实现了。我是爱尔兰卫队里的后备军,现在对德战争已经打响,我要去支持盟军打胜仗。” 玛丽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的未婚夫,不知道他是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但这个月我们就要结婚了!房子已经建了一半!你现在不能走!” 肖恩笑着俯下身,他温柔的眼睛在说他理解她的意外。无疑,他也很意外,尽管他一直都是后备军。但念想跟既成事实,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他俯身要把玛丽抱起来——他六英尺三,她五英尺一,差距真是不小——但玛丽推开了他。 “别这样,玛丽,我必须去,为国家战斗。” “肖恩·瑞恩!”玛丽双手叉腰,“它不是你要保卫的国家,它是不列颠,侵略了你的国家三百多年!” “啊,玛丽,就连雷德蒙6都号召我们为英国战斗,你知道国会正在通过法案,让爱尔兰独立。他们给了我们帮助,现在我们回馈的时候到了。” “赞成!把土地还给本来的主人还有理?好吧。”玛丽突然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我得说这真是他们给我们的大恩赐。”她双手交叉,两眼直盯着海湾。 “你马上就要加入民族党了,不是吗?”肖恩明白,她在责备他突然打乱她的生活。 “如果有哪个党派能让我的男人在我身边,我愿意做任何事。” 肖恩蜷缩在她旁边的地上,两条腿快要伸到耳朵边了。他伸手去握她的手,但被她甩开,肖恩哀求道:“玛丽,求你了,只是延迟计划,又不是取消。” 玛丽还是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海面,没有理他。终于她叹了口气:“我想从军是男孩的游戏,有机会玩枪,感觉自己无比强大。我一点也不想你去,我会失去你的。”她温柔地说。 “亲爱的,”肖恩再次牵着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拒绝,“这跟我是不是后备军没有关系,约翰·雷德蒙希望所有爱尔兰男子加入志愿军。我看,至少我会受到一些训练,另一些人就不会了。爱尔兰卫队,是一个正确而令人自豪的制度。玛丽,我会干一番事业,我们会狠狠地教训杰里,让他永远也忘不了。我会很快回来,为了你,为了爱尔兰,你别担心。” 好长一段时间,玛丽不知如何开口说出她的想法,胸口被堵住,半天才说:“啊,肖恩,你会回来?你没法保证的,你知道。” 肖恩从地上爬起来站直,说:“看着我,玛丽,我天生就是打仗的。你的夫婿绝不是会被德国人打倒的懦弱之辈,我一次可以放倒他们三个,他们打不过我。” 她抬头看着他,眼泪涌了上来:“但子弹打在胸口可不管你个头有多大。” “你不是那样想的吧,亲爱的?我知道怎么照顾自己。我会提前回来,比你想的时间要早。” 玛丽看着他的眼睛,里面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看到的,是他可能战死沙场;肖恩想的,是显赫军功。她意识到,这一刻他期待已久:“那么,你明天起程去伦敦?” “是的。从科克机场,先把我们这些明斯特预备役军人送到都柏林,再搭船到英格兰。” 玛丽垂下眼帘,看着脚下茂密的杂草,不再看天际线:“什么时候能再见?” “玛丽,我不知道。”肖恩轻声回答,“但肯定,他们会给假期,到时我直接回来找你。”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没办法。” “你爸爸愿意让你离开农场吗?”玛丽无比哀怨。 “女人做这些事,她们会接替男人的活。我爸爸参加布尔战争的时候,农活也是我妈妈做的。” “你跟你妈妈说了?” “还没有,我想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她是第二个。我现在就要参军了,啊,玛丽,我要说什么?”肖恩手臂绕过她的肩膀,抱住她,“一回来我们就举行婚礼。现在,亲爱的,你要跟我一起去农舍吗?” “不,”玛丽轻轻摇头。“我想自己待一会儿。你去跟你妈妈说吧。” 肖恩默默地点点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站起来说:“我一会儿给你打电话……道别。” “好的。”肖恩慢慢往山下走,她低声地自言自语。她看着他,直到他完全从视线中消失,然后捂着脸哭了起来。她暗中怨怼她所祈祷的神,她做错了什么,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她实在想不出来。 在她以前的生活里——就在二十分钟、肖恩宣布消息之前——四周内她就会成为肖恩·瑞恩太太。她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一些家人,还有体面的社会地位,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拥有这些,尤其是这样一个不在乎她出身不详、爱的就是她这个人的男人。到她结婚那天,她的过去就真的过去了。她不会再是栋沃利庄园的女佣,不用再为莱尔家族擦地、端盘子,她会为自己的家去操劳。 并不是她的雇主塞巴斯蒂安·莱尔对她不好。约四年前,她十四岁时,他到孤儿院找修女,想给家里添一名女佣,玛丽应征了这一职位。院长嬷嬷伤心欲绝——玛丽漂亮、勤劳,经常教其他孤儿读书写字,她是修道院的顶梁柱。玛丽知道,院长嬷嬷对她最大的期望就是一辈子留在修道院做修女。 这不是玛丽想要的,她心里知道,她对让信徒遭受痛苦的神充满怀疑。孤儿被丢在修道院的门阶上,仅是因为不受父母喜欢、患了白喉或其他疾病。她被教导经历痛苦是通向天堂和神的途径,于是她努力让自己信神。但将一生献给他,坚定不移,不去看看这个世界,一生隐没在修道院里,她相信这不是她该承受的。 院长嬷嬷温顺地让步了,她了解玛丽,祈祷神赐她智慧、淳朴和敏捷,不为自己的选择所苦。然而,玛丽人生的开始是做女佣,院长嬷嬷很不愿意。 “我在想,你可以做家庭教师。”她建议,“你天生就是做老师的料。我可以打听……等你十八岁,看有没有这样的工作。” 对十四岁的玛丽来说,要等四年才开始自己的人生是无法想象的。“院长嬷嬷,我不介意做什么。求你了,我想至少有机会在莱尔先生来的时候见见他。”玛丽祈求道。 院长嬷嬷最后答应了她:“你可以见他,接下来,你能不能去,就是上帝的意志了。” 玛丽很开心,似乎事已成定局。在院长嬷嬷为“女佣”这一职位选出的六个女孩当中,塞巴斯蒂安·莱尔选中了她。 玛丽收拾了一些私人物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修道院。 就像院长嬷嬷曾说过的,她的工作远低于玛丽的能力,但在修道院待了那么多年之后,她并不害怕辛苦的工作。她住在阁楼,跟其他女佣共用一间卧室,但足够她和其他十一个女佣打发空余时间了。玛丽十分勤劳,表现很出色。 不久她的表现引起了主人的注意。 仅几个月后,玛丽就被提升为客厅侍女。她侍奉主人和客人的时候,会看,会听,会学习。莱尔家族是英国人,两百年前他们搬到栋沃利庄园,管理这里的爱尔兰人。玛丽学会了他们吞掉一半的口音,习惯了他们古怪拘谨的传统和他们从小就养成的不可动摇的优越感。 这家人并不苛刻。年轻的主人塞巴斯蒂安·莱尔十八岁,跟母亲伊费林住在一起。伊费林的丈夫在布尔战争中去世,现在靠儿子为她打理这座庄园。玛丽了解到,伊费林·莱尔还有一个哥哥劳伦斯,跟他父亲一起在外交部工作,目前人在海外。莱尔家还有一套房子在伦敦,一套大的白色房子,这总让玛丽想起画上的结婚蛋糕。 一天,玛丽幻想,她可以离开爱尔兰,去世界各地看看。但到目前为止,她每周只能赚几先令,钱都被她放在床垫下面。 两年后,她遇到了肖恩·瑞恩。 那天,管家已卸下胸衣,不想冒着倾盆大雨还要下山去农舍拿鸡蛋和牛奶,于是她派了玛丽去。 玛丽沿着悬崖下去,走到栋沃利农舍的院子里时,全身都浸透了。她站在门外,衣服上的水滴答往下流。她敲了敲门。 “小姐,需要帮忙吗?”背后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玛丽转过身,抬头,再抬头,看到一双绿色的眼睛,是一个年轻人。他高得出奇,肩膀宽阔——她感觉到,他属于这片土地。一看这个男人就知道他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被这么强壮、肌肉发达的手臂搂着肩膀,一定让人感觉像港湾般安全,不管有什么困难都会忘掉。 在那次见面之后,玛丽再也不漫无目的地在悬崖上闲逛打发时间。肖恩会找各种借口来找她,他们一起骑马去罗丝坎贝尔,或去克洛纳基尔蒂喝茶。或只是在一个晴天,一起在海滩上散步。他们没完没了地聊天,什么都聊,互相学习。玛丽在修道院念过书,肖恩对土地很了解。他们会交流各自对爱尔兰、北爱尔兰问题的看法,还谈论梦想、对未来的期望,包括离开爱尔兰去美国。有时,他们什么都不说。 一天,肖恩带玛丽回家见他的家人,他将她带进厨房介绍的时候,她的双腿都在打战。但他的母亲布丽奇特和父亲迈克尔很欢迎玛丽,还对修道院里的事很感兴趣。她背诵了一些经文,还用拉丁文背诵了一些教义,这让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上泛起笑容。 “你给自己挑了多好的一个女孩啊。”布丽奇特称赞,“我希望你能风风光光地把她娶过来。你该结婚了,儿子。” 于是,经过一年半的相处,肖恩求婚了,婚礼定在一年后。 “现在,”肖恩的父亲迈克尔说,“几天之后会有很多私酿的威士忌。我和你妈妈想过了今后的事,我们的农舍太老,又旧又小,我们想,给自己建一座新房。我想谷仓那边的位置就不错,我和你妈妈老得动不了了,但你和玛丽还有你们的孩子和孙子可以住,我们是这么打算的。”迈克尔把草图铺在肖恩面前,“你看看怎么样?” 肖恩看着草图——更大更好的厨房、客厅、饭厅,后面还有一间室内的厕所。楼上四间卧室,还带一间可以做育婴房的阁楼。“但是老爸,我们哪里有这么多钱?”肖恩问。 “别担心那个,儿子,我有一些。另外,劳力肯定不花钱。”迈克尔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用我们自己的手来建房子。” “还有,”肖恩叹了口气,“所有的钱和工作,付出了都不会是我们的。我们只是租了这片地,都是属于莱尔家族的。” 迈克尔喝下一大口威士忌,点头同意。“我知道,儿子,现在看来情况是如此。但我总觉得接下来几年爱尔兰会有变动,民族党人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连英国政府也开始听见。我估计,有一天这片土地会属于瑞恩家。我们必须向前看,不要向后看,所以现在,你觉得我的看法怎么样?” 肖恩把父亲的计划告诉玛丽的时候,她高兴得直拍手。 “噢,肖恩,室内厕所!给我们和孩子的新家,现在就能建吗?” “是的,亲爱的。”肖恩点点头,“邻里小伙子会帮我搭把手。” “但我们的计划呢?”玛丽的笑容退去,“我们去周游世界的计划、坐船去美国的计划呢?” “我知道,我知道,”他把手放到她手上安慰道,“这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但即使我们离开了,瑞恩家仍然需要一座新房子。给他们一个新家,我们离开的时候不是会好受一些吗?” “我想我们已经决定了。”玛丽回答。 “我们已经决定了,亲爱的,我们决定了,但一切都需要时间。” 于是,过去的一年,从塞巴斯蒂安·莱尔那里得到重新建一座农舍的许可——用迈克尔的话说,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新农舍只会让这块地增值——地基已经修好,墙正在动工。 玛丽经常到那里,看得出神。“我的房子?”她对自己低语,难以置信。 只要一有空闲,肖恩就扑到房子的建造上,渐渐地,房间的格局显现,关于去美国的谈话越来越少,更多时候,肖恩在工作间里自己动手做家具。这可是他们结婚将要住进的豪华新房。 玛丽没有家人,她把肖恩的家人当作亲人。她教肖恩的妹妹科琳学写字,帮他妈妈烤面包,在牛奶场跟他爸爸学挤牛奶。这一家人也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 尽管并不宽裕,但这一家人还是有一百英亩地的稳定收入。农场供给他们所需要的一切:牛奶、鸡蛋、羊肉、羊毛。迈克尔和肖恩在这片地里从早忙到晚,不让任何一片地浪费掉。 玛丽在见过当地其他家庭后,意识到自己找到了一位多么帅气的如意郎君。 而现在,玛丽用围巾擦干眼泪心想:如意郎君就要离她而去,虽然肖恩十分坚定,认为自己会平安回来跟她团聚,但要是他回不来呢? 玛丽叹了口气。她应该知道,过于美好的东西总不真实。她已经跟庄园提出了辞职,说下个月离开,准备自己的婚礼。玛丽怀疑,现在这种情况,离开庄园是否还是正确的决定?如果她现在到肖恩家去,等着他打完仗回来,这段时间她的经济不能独立,没有自己的钱。要是肖恩不回来,那她就只有在肖恩家老死,做一个死了未婚夫的老处女。 玛丽站起身,返回栋沃利庄园。尽管管家奥弗兰纳雷太太不喜欢她,但也知道她工作努力,那天她提出要离开的时候,她眼里还有一丝失望。塞巴斯蒂安·莱尔和他母亲也都不想玛丽离开。 在她走回庄园的时候,玛丽想,她还得再多留一些时间。至少,等肖恩回来。玛丽咬紧牙关走进厨房,她放下骄傲征求管家同意时,她在管家眼里看到了幸灾乐祸,但两害相权取其轻。 一直以来她的生活都为他人所“拥有”,她终于逃了出来。 如今她再也不想回到牢里。 第十章 送肖恩前往战场的时候,玛丽紧咬牙关,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回栋沃利庄园工作的路上,她不停给自己打气。 几个月里,她通过每周从伦敦寄给塞巴斯蒂安·莱尔的《泰晤士报》了解前线消息。偶尔会有肖恩的来信,说他已经在法国,在一个叫蒙斯的地方打了一场仗。从他的来信看,他兴致高昂,跟战友相处得很好。但他的军营里也有死亡,他说有的朋友受伤了、有的死了。 偶尔玛丽会下山去看望瑞恩一家,但那还没完工的房子让她心烦意乱。自肖恩和村里的年轻男子走了后,再也没人去搭建新房。 她只有等待,等待命运最终给她的安排。 接下来的九个月,肖恩来信的次数越来越少。她每周都给他写信,问他什么时候能兑现离开时的承诺。他在写来的最后一封信里说,他将坐船回爱尔兰卫队的伦敦兵营,船期四天,他来不及在西科克下船回家一趟。玛丽在《泰晤士报》上看到,数以千计的盟军死在一个叫伊普尔的地方。 五天前,塞巴斯蒂安·莱尔离开了爱尔兰,他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治疗他的哮喘,但也会去外交部帮忙。 乌云笼罩着栋沃利庄园,由于只有伊费林·莱尔一个人在这里,也没有客人,用不着三个用人。一个女佣被辞退,那部分工作压到玛丽头上。欧洲的局势同样让玛丽喘不过气来。 塞巴斯蒂安·莱尔回来已是十八个月后。令人欣慰的是,至少还有人伺候开饭,伊费林打起精神下楼到餐厅跟儿子一起吃饭。两天后,玛丽被叫到塞巴斯蒂安的书房。 “先生,你要见我?”玛丽走进去说。 “是的。”塞巴斯蒂安淡蓝色的眼睛看起来更深了,他疲惫不堪,外表比真实年龄大了两倍。他的红发开始脱落,玛丽想,植发也无济于事。“伦敦家里差一个女佣。我想让你去,玛丽,你觉得呢?” 玛丽看着他,有些意外:“我?去伦敦?” “对,现在我回到这里了,这里有奥弗兰纳雷太太和每天从村里来帮忙的女佣。伦敦那边因为战争,很多女孩不是进军工厂就是做些开巴士这些本该男人干的活,很难找到女佣。我哥哥跟我打听能不能在爱尔兰找一个,你是最适合的。” “伦敦……”玛丽深吸一口气,肖恩的兵营在那里,也许下次他会从法国回伦敦,就可以见他了。还有,这是一次机遇,她要把握住。 “我想可以,先生。我要做的事跟这里一样吗?” “对,差不多。房子比这座大很多,过去有二十个用人。现在我们减到了十个,每个人都干活。你会有一套制服,房间是跟另一个女佣共用,每月月薪三十先令。你满意吗?” “哇,我想是的,先生,是的。” “好极了,玛丽,尽快告诉我你出发的时间,我好安排你去英格兰的行程。” “好的,先生,那我现在就去。” 几天后,玛丽到山下把决定告诉肖恩的父母。毫不意外,他们不希望儿子不在家的情况下,准儿媳还要离开爱尔兰。 “但是,布丽奇特,”玛丽在厨房跟布丽奇特喝茶的时候安慰她,“我想去,这样下次他回伦敦的时候我就能见到他。” “当然,那样当然好,但我去年到伦敦的堂兄的女儿,说那里不待见爱尔兰的女佣。你去了会受歧视,就像所有英国人都看不起爱尔兰人一样。”布丽奇特喝了一口茶。 “好像我会在乎似的!我不会管他们,你别担心。”玛丽笑着说,很镇定,眼里看不到情绪起伏。 “那跟我保证,玛丽,战争一结束,你就回来跟肖恩团聚,好吗?”布丽奇特恳求。 “你知道我一直想着肖恩。但如果我等他的时候能做点事情,为我们的将来多赚点钱,我觉得这样很好。” “好吧,照顾好自己,那城市里面都是异教徒。”布丽奇特想想都不寒而栗。 “别担心,我会的,我保证。” 玛丽踏上漫长旅程的时候没有一丝恐惧,先上都柏林,坐船到利物浦,然后挤上人满为患的火车南下。火车在一个大站停下,她拖着行李走到月台,四下看看。之前说有人来接她,会举着写有她名字的牌子。她看着不是悲伤告别就是欢快迎接的汹涌的人流,总算看到一个身穿精致制服的男子,举着写有她名字的牌子。 “你好,这里。”她笑着向他走去,“我是玛丽·本尼迪克特。” 男子一脸严肃地点点头:“请跟我来。” 出了车站后,男子用手势示意她坐进一辆擦得闪闪发光的黑轿车的后座。她坐进去之后,无比惊奇地看着座椅上的软质皮革。车发动的时候,玛丽觉得自己像个公主,她以前从没坐过轿车。 她看着窗外的煤气灯,挂在大柱上像是结了霜的大号柠檬——人行道上成群结队的人,高楼立在两边,有轨电车在街的中间走走停停。她注意到,女人都穿着露出脚踝的裙子。他们穿过一条大河,但天太黑,她什么也看不清。司机右转,离开河,最后到达一片大广场,两边林立着雄伟的白色别墅。车开进一间由马厩改造成的房间后停了下来,司机示意她下车。 “这边请。”他说,玛丽跟在他后面,“用人从这里进卡多根别墅,这条道你以后会经常走。”他领她走下台阶,打开一扇门,是一个小厅。 另一扇门通往天花板更低但暖和些的厨房,厨房的正中央是一张桌子,周围围着很多同样身着精致制服的人。 “新的客厅侍女到了,卡拉瑟斯太太。”司机向桌子一头一个大个子女人点点头。 “来这里让我看看。”那个女人向玛丽招手,玛丽走了过去。 “你好,夫人。”玛丽行了一个屈膝礼,“我叫玛丽·本尼迪克特。” “我是卡拉瑟斯,这里的管家。”那个女人把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一遍后点点头,“好吧,至少你看起来很健康,比以前那个爱尔兰女佣好多了。她得了支气管炎,一周就死了,是吧,史密斯太太?”她转向坐在旁边的秃顶女人,笑得气都喘不过来。 “我想我很健康,夫人。”玛丽回答,“实际上,我还没生过病。” “好,这只是第一次见面的提醒,我想。”卡拉瑟斯太太说。 卡拉瑟斯太太的英文口音很奇怪,玛丽要很专心听才能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想你一定饿了,你们爱尔兰人总也吃不饱。”她指着桌子一端的座位,“把帽子和外套脱了坐下。泰瑞莎,给玛丽盛碗汤。” “好的,卡拉瑟斯太太。”一个头戴蘑菇帽、身着褐色衣服的年轻女人立刻从桌子边站起来。玛丽摘下帽子、手套、外套和围巾,直接挂到衣架上。她在一个穿着用人制服的女孩旁边坐下。 “所以,玛丽,你会看书写字吗?你们爱尔兰人一般都不会,这给我增添很多麻烦。”卡拉瑟斯太太叹气。 “噢,会,夫人,我会。”玛丽点头时,一碗汤端到了她面前,“我以前在修道院的学校教过比我小的孩子。” “学校,是吗?”卡拉瑟斯太太假笑,“好吧,我看你接下来要教我摆桌子。” 她周围的其他人都笑了。玛丽决定不理她们的嘲笑,默默地喝东西,走这么远的路她很饿。 “我听说你一直在莱尔先生弟弟的庄园里做事。”卡拉瑟斯太太继续说。 “是的。” “啊,我不知道你们那边是什么样的,不过我想你会发现那里跟伦敦很不一样。塞巴斯蒂安·莱尔先生跟我说你是伺候开饭,是这样吗?” “我想是这样。”玛丽回答,“但我觉得你是对的,这里肯定不一样。” “你跟南希一起伺候开饭,她是我们楼上的女佣。”卡拉瑟斯太太指了指玛丽旁边那个女孩,“早饭五点半准备,如果晚到五分钟,我不会保你,明白吗?” 玛丽点点头。 “你的制服放在你的床上,要保证围巾是干净的,莱尔先生非常受不了脏制服。” “围巾?”玛丽问。 “你的围裙,姑娘。”卡拉瑟斯太太一脸不屑,“明天早饭后,我会交代你的职责。莱尔先生在家的时候会很忙,他是一个大人物,他喜欢这样。你真走运,他刚离开了,但我们不能降低标准,对吗?” 坐在桌子旁边的人都点头同意,陆续起身。 “南希,带玛丽到她房间去。” “好的,卡拉瑟斯太太。”坐在她旁边的那个女孩拘谨地回答。“跟我来。”她对玛丽说。 几分钟后,玛丽把她的行李箱搬上楼梯,搬进大厅。楼梯间挂着一盏枝形大灯,上面装满电灯。她们又爬了三段楼梯,才爬到阁楼。“神啊,神啊!这房子!这么大的房子!”她累得大叫。 “那张床是你的。”南希把她带进一间摆有两张床的卧室,里面除了床,什么也没有,她指着靠窗的那张床说,“你后来,你睡靠窗的吧。” “谢谢你。”玛丽无力地笑笑,把行李箱里的东西倒在床上。 “我们轮流倒脸盆的热水,另一张床下面有一个热水壶。”南希指了一下,在自己的床边坐下,打量着玛丽,“你很漂亮,你真漂亮。怎么你没有爱尔兰人的红头发?” “我不知道,真的。”玛丽回答,正打开她为数不多的几件衣物,把它们放到床边的抽屉里,“不是每个爱尔兰人都是红头发,你知道。” “我遇到的每个爱尔兰人都是。不,你有一双可爱的蓝眼睛,还有一头淡黄色头发,你是用了药水?” “你是说我染的吗?”玛丽咯咯笑了,摇摇头,“我来的地方找不到那种东西,我们还没有电呢。” “啊呀,”南希傻笑一声,“我知道那生活是什么样的。小时候我们也没有电,所以我才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她继续闲聊着,“你有未婚夫吗?” “有,但他打仗去了,我十八个月没见过他了。” “他从哪里来很重要,你知道。”南希笑着说,“尤其是在伦敦。” “那个,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们不是我的什么人。”玛丽的语气坚决。 “你在这里待几个月我们再看。这里有很多暂时待在这里的寂寞士兵,花钱找漂亮姑娘,你记住我的话。”南希开始脱衣服,露出她丰满的胸和具有鲁本斯绘画特征的臀部,“如果我们一起休息几天,我就带你出去看看,不过大多情况下都会忙得四脚朝天,肯定的。” “那么,男主人和女主人是怎样的?”玛丽爬上床问。 “噢,我们还没有女主人,莱尔先生一个人住,至少在这里是。他好像没看中哪位女士,也可能只是他没把她们带回来。”南希偷笑。 “这样的话,那肯定,不只是他的弟弟塞巴斯蒂安没有结婚。”玛丽说着,把一张薄薄的被子盖在身上,明白了为什么南希不喜欢这张床。 “卡拉瑟斯太太说主人可能是间谍,”南希说,“不管怎样他做的事情很重要,他在这里招待很多名流。有一次我们还招待了劳合·乔治!你能想象吗?英国首相坐在我们餐厅!” “主啊!圣母啊!你是说我可能会伺候他开饭?”玛丽吓得眼睛都瞪圆了。 “我经常想,到家里来的名人都要上厕所,我就亲自看他们去。我想象他们坐在马桶上,然后就不会害怕他们了。” 玛丽被逗乐了,她开始喜欢上南希了。“你到这里做女佣有多久了?”她问。 “我十一岁就来了,我妈妈送我来洗尿壶,那时好辛苦,全是脏东西。”南希有些战栗,“不管是小姐还是用人,屎尿的味道都一样。” 玛丽的眼睛开始打架,初到伦敦的担忧和兴奋渐渐退去。她已经快要睡着,南希还在说着,但她什么也听不清。 第十一章 最初的几周,卡多根别墅的生活让玛丽十分兴奋。房子占地面积很大,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去看房子里那些布置精美的大房间,那些房间开着很大的窗户,窗户上挂着厚重的锦缎窗帘,陈设着工艺精细的家具,每个房间的大壁炉上面,还有一面材质考究的镜子。 其他用人跟她渐渐熟络,很少再开爱尔兰人的恶毒玩笑。从小在伦敦长大的南希确实是个好导游,她带着玛丽搭有轨电车到皮卡迪利广场的爱神雕像下吃热栗子,去林荫路看白金汉宫。在莱恩·康纳饭店喝茶吃果子面包,她们在那里还被两个年轻士兵盯着看;南希也盯着他们看,但玛丽没有。 玛丽喜爱这个令人振奋的全新世界。伦敦的五光十色和喧嚣抹去了它正处于战争的印记。不列颠大陆离战争太远,根本未受波及,除了电车、巴士和商店柜台后女人那一道道惊讶的目光,这个城市没有一点变化。 直到齐柏林飞艇到来。 夜里很晚的时候,玛丽听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爬起来听说德国人丢了一枚炸弹在东区,导致两百人死亡。一时之间,伦敦繁忙一片,天际线上挂着一张张气球拦阻网,机关枪埋伏在幢幢高楼上面,时刻准备反击。一九一七年夏天,玛丽来伦敦已经一年多,空袭警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响起。所有用人会躲到地下室,一边吃着饼干打牌,一边听着地面上的枪声乱响。卡拉瑟斯太太坐在她从厨房搬下来的木椅上,喝点酒平复情绪。但即使在最糟糕的时刻,一辆齐柏林飞艇在她正上方盘旋的时候,她借助烛光看到其他人脸上流露的恐惧,她也没有一丁点担心。她感觉……无所不能,就像她并不惧怕即将发生的悲剧。 一九一八年春天的一个早晨,玛丽终于收到一封肖恩的来信。此前一直没收到肖恩的回信,尽管她将新地址告诉过他。她不知道他在哪里,是生是死。她内疚,每次她装扮整齐跟南希出去玩,放松地感受大城市的自由和无尽的可能时,她都责备自己。 如果她诚实地看待自己的心,她会发现,自己已经不太记得肖恩的模样。她打开信,开始读。 法国 三月十七号 我亲爱的玛丽: 我一切安好,不过这场战争看起来永远不会结束。马上我会有一周的假,你在伦敦工作的来信我已经收到,我到伦敦后会去找你。玛丽,宝贝,我们必须相信这场战争不久就会结束,我们会回到栋沃利过自己的生活。 我在这里日夜思念你,献给你我所有的爱。 肖恩 玛丽把信来回看了五遍。然后她坐下来,一声不吭地盯着床头白色的墙面。 “怎么了?”南希看她若有所思。 “我的未婚夫肖恩,他很快就有假要来看我。” “仁慈的主啊!”南希说,“他居然不是你瞎掰的。” 玛丽摇摇头:“不是。是真的,他是真的存在。” “穿过防弹衣打过德国人,是不是他在战场上待了三年?好多士兵在最开始的几周就战死了。你多么幸运,未婚夫还活着。我们这些姑娘怎么办?上帝知道多少姑娘的男人死在了战场,我们都只能孤独终老。你要珍惜,你多么幸运!”南希提醒。 男仆山姆头探进客厅的时候,玛丽正拨弄壁炉里的火。 “前厅有一位瑞恩先生找你,玛丽,我让他到用人入口那里等你了。” “谢谢你,山姆。”玛丽回道,她往楼下走,双脚颤抖,她正走向她的过去,希望厨房里没有其他人,至少她可以单独和肖恩待片刻。跟平时一样,用人都挤在厨房。 玛丽加快步伐往后门走,希望是第一个走到门边的,但她看到了南希。南希双手放在屁股后面,站在玄关处咧着嘴笑着,大声提醒她门口有个士兵找她。 “那个年轻人好像叫肖恩。”南希对玛丽说,“他想跟你说话。” “谢谢你。”玛丽回答。 “他好像是爱尔兰人,不过长得不错,很好看。”南希往厨房里走过玛丽身边时,对她耳语。 三年半以来,玛丽第一次直视着肖恩的眼睛。 “玛丽,我的玛丽,我真不敢相信看到的是你。来,抱抱你的未婚夫。”肖恩声音哽咽,他张开双臂,她扑了过去。 他的笑容有些不同,但又相同。她抱着他,他比她还瘦。 “玛丽,”他声音低沉,“真的是你,你真的在伦敦。你正在我怀里……你不知道我梦到过你多少次,终于实现了。让我看看你。”肖恩抱着她的肩膀看着她,“我敢说,你更加动人了。” 他低头看着她,冲她笑着,眼里满是柔情。 “别傻了,”玛丽两颊通红,“肯定,我还跟以前一样。” “今天你能出去吗?我只在伦敦待两晚。” 玛丽看着他,犹豫不决:“今天不是我的休息日,肖恩,但我可以问一下卡拉瑟斯太太。” 她松开抱着他的手准备回厨房,他拦住她说道:“你去准备一下跟我出去,我亲自去跟她讲,在伦敦没有多少人会拒绝士兵。” 果真,玛丽回到厨房换上她最好的裙子,戴上新帽子,肖恩则坐在桌边跟卡拉瑟斯太太喝杜松子酒,给围在旁边的用人讲他在前线的生活。 “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卡拉瑟斯太太抱怨,“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不知道,他们只告诉我们他们想让我们知道的。” “现在,卡拉瑟斯太太,我得说接下来六个月我们会把他们打败的。肯定,德国人伤亡比我们惨重。你知道,我们知道怎么跟他们打。这需要时间,但我估计现在是我们这边占上风。” “希望如此。”卡拉瑟斯太太热诚地说,“物资匮乏越来越严重,每天能拿上桌的食物越来越少了。” “你别担心,卡拉瑟斯太太,我们有最勇敢的战士在保卫这个国家,我保证明年圣诞节桌子上就会有鹅。”肖恩眨巴一下眼睛说。 卡拉瑟斯太太乐开了花,看着玛丽:“你找到了一个好男人,小姐,虽然我也这样说我自己。你们两个快走吧,肯定不想跟我这个老太婆浪费时间。” “卡拉瑟斯太太,您真是太好了,我们一定保护您的安全。”肖恩看着玛丽笑着问道,“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玛丽问卡拉瑟斯太太,“需要我什么时候回来?” “在外面多待些时间,亲爱的。南希不介意帮你一次的,是吧,南希?” “当然不介意,卡拉瑟斯太太。”南希不情不愿地答应着,鼻子翘得老高。 “卡拉瑟斯太太,你真是太友好了,愿意让我把玛丽带出来。我保证十点会送她回来。”肖恩补充。 “我说过,什么时间都可以。”卡拉瑟斯太太高兴地同意。 玛丽和肖恩走到马厩旁停下。 “我都忘了你有多会哄人,肖恩·瑞恩,”玛丽看着她,一脸钦佩,“就连母老虎管家都能搞定。我们该去哪儿?” 肖恩看着她耸耸肩:“你对伦敦比较熟,玛丽,听你的。” “好吧,我得说首先我们得静一静。为什么不到对面的花园里坐一下?那里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肖恩牵着她的手:“我都行,只要能看着你。” 他们穿过街道,走到广场花园,推开熟铁制的大铁门,在一张长凳上坐下。 “啊,玛丽。”肖恩在玛丽手上亲了一下,“你不知道见到你对我来说代表什么,我……”他哽咽得说不出话,就那样坐在她身边。 “代表什么,肖恩?” “我……”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巨大的悲伤冲击着他的身体。玛丽看着他,无所适从,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帮助他。 “抱歉,玛丽。抱歉……”肖恩用两只大手擦掉眼泪,“我有些失控,才会这样,但天哪……天哪我看到你了,你就在这里……你就在这里,还是这么美丽……我……”他的肩膀放松下来,“没法解释。” “你最好慢慢告诉我,肖恩。我不一定能帮忙,但我会听着。”玛丽温柔地说道。 肖恩摇摇头:“我向你保证不会再发生这种情况,我看到你的时候不会情绪失控,但……玛丽,我该怎么跟你讲?多少次我希望自己已经死了,因为生活……”他声音沙哑,“已经无法忍受。” 玛丽轻轻摸着他的头:“肖恩,我在这里,不管你要告诉我的是什么,我都能接受,我向你保证。” “气味,玛丽,死人的味道,腐烂的尸体……我现在都能闻到。躺在泥里,被人从身上踩过……到处都是尸体。还有炮火和瓦斯的味道,还有吓得人灵魂离体的嘣嘣声,整天整夜,没有停歇。”肖恩两手抱着头,“没有停歇,玛丽,一点没有停歇。每一刻都在经历这些,最好的情况,你的朋友死了,最糟的是你自己死了。那不是很好吗!从待了快三年半的人间地狱逃出来!” 玛丽惊恐地看着他:“肖恩,我们只听说我们打胜仗了,我们赢了。” “啊,玛丽。”肖恩没再哭,他的头重重地垂在手里,“他们不想让你们知道这些痛苦,当然他们也不知道。要是他们知道真实情况就不会再让人去参加战争。”他突然抬起头看着她,“我不应该告诉你的。” “肖恩,”玛丽伸出手,摸摸他的头,他的头发坚硬,“你告诉我是对的。你一打完仗我们就结婚,时间不会太长,我想,对吗?” “三年半来我每天都在想这件事,玛丽,我还活着。”他绝望地回答。 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默默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你知道,玛丽,”肖恩总算开口,“我已经忘了我们为什么打仗。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回去再次面对战争。” “很快你就会摆脱它了。”玛丽继续摸着他的头,“跟我回栋沃利,回我们建好的新房,回我们原来的地方。” “永远不要把这些告诉妈妈。”肖恩抬头看着她,脸上写满焦虑,“向我保证,玛丽,好吗?我现在不想让她担心,你说得对。”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快要挤出血来,“很快就会结束的,一定会的。” 几个小时后,玛丽回到卡多根别墅,爬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南希正坐在床上,等着她回来。 “好吗?怎么样?我以前从没见过卡拉瑟斯太太这样做过。你的肖恩,他真是一个魔法师。” “是的,他是魔法师。”玛丽疲惫地脱着衣服。 “你们去哪里了?带他去跳舞了吗?” “没有,今晚没有去跳舞。” “带他去俱乐部吃晚饭了?” 玛丽换上睡衣,说:“没有。” “那你们做什么了?”南希追问,有点恼。 玛丽爬上床,答道:“我们在广场的花园坐了很久。” “你是说,哪儿也没去?” “没去,南希。”玛丽关上灯,“我们哪儿也没去。” 第十二章 接下来的晚上,肖恩又到卡多根别墅找玛丽。这一次,她带他乘电车到皮卡迪利广场,他们买了炸鱼薯条,坐在爱神雕像下吃着。 “我不要吃了,玛丽,我带你到特别一点的地方去。” “这对我来说就很特别,肖恩。”玛丽亲了一下他的脸颊,“这比去人挤人的地方好多了,我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觉得呢?” “要是你觉得好,我没意见。”肖恩表示同意,塞一口薯条到嘴里,“玛丽,我为昨晚说的话感到抱歉,你不该知道那些的,今天我感觉好多了。” “没关系,肖恩,”玛丽耸耸肩,“你需要宣泄,告诉我是对的。” “好吧,我不会再提了,我马上就能调整好心情。跟我讲讲你,讲讲你在伦敦的生活。” 他们手牵手往圣詹姆斯公园走的路上,玛丽向他讲述着她在伦敦的生活。最后,肖恩捧起她的脸:“玛丽,时间不多了,要各自回去了。”他突然变得焦虑,“你想回栋沃利湾,是不是?我是说,”肖恩放开手,指着周围的一切,“在伦敦生活很辛苦。” “是的,是的,肖恩。”玛丽同意他的话,“从我们相遇到现在,我们已经长大了,这个世界也不同了。但我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无论在哪里。”“玛丽,噢,玛丽。”肖恩抱着她用力地吻着她,突然他将她推开,“要是不注意我会失去控制力的。”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又一把抱住她,“我们现在就走吧,不要让卡拉瑟斯太太找你麻烦。” 两人散着步,穿过一条条街道,一直走到晚上十一点。“好像星期天克洛城的雨夜。”肖恩并非实意地笑笑,“那么,劳伦斯·莱尔怎么样?像他弟弟塞巴斯蒂安一样不太管吗,对他的土地和他的房子?” “我不知道,肖恩。”玛丽说,“我到这里之后还没见过他,也没听说过。” “那他在哪里?” “谁也不确定他在哪里,但他在海外为英国政府工作,据说他在苏俄。” “那,你可能听说过苏俄现在的情况吧?我是说如果莱尔先生在苏俄,他很快就会回来了。布尔什维克一天比一天强大。唉,”肖恩叹了口气,“只能说,这个世界到现在为止还是老样子,我真怀疑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他们已经走到马厩那里,两人默默地站在最上面一级台阶,谁都不知该如何开口道别。 “来吧,我的玛丽,抱我一下,给我一点勇气,让我从你的温情里回到地狱吧。”肖恩说得很小声,玛丽双手环过去抱住他。 “我爱你,肖恩,”她喃喃低语,“平安回来,好吗?” “我有点失控,不是吗?”肖恩不要她担心,“我会尽量多给你写信,但如果没收到信也不要为我担心。我有种感觉,之后的战况会更激烈,都在想办法尽快结束战争。” “我不会担心的。平安,亲爱的,上帝会把你平安带回家的。再见,肖恩。”玛丽在肖恩的大衣上擦干眼泪,踮起脚给他一个吻。 “再见,宝贝。只有想着有你在,我才能坚持下去。” 肖恩不舍地放开她,泪水涌上眼眶。双肩微微颤动,慢慢沿着马厩旁的路往下走去。 “不知道你在为什么烦恼,”几天后,南希躺在床上说,“我想你的未婚夫又回去打仗了,是不是?” “是的。”黑暗中,玛丽一声叹息,“他给我讲了战场是什么鬼样子,现在我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些画面。” “也许他说得有点夸张,这样你心更软,没准儿还可以讨到一个吻!” “不,我从没这样想,南希。”玛丽叹气,“我倒希望是这样,但肖恩从来不说谎。” “好吧,报纸上说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接着你未婚夫就会飞奔到你身边。”南希偷笑道,“周四想去城里逛逛商店,到莱昂斯喝杯茶?也许你会高兴起来。” “到时候看我的状态吧。” “看你吧。”南希有点恼怒。 玛丽翻了一个身,闭上眼睛想赶快入睡。从三天之前跟肖恩分开后,她就发现自己脑海里总不停闪现关于肖恩的可怕画面。她开始注意到,成队成队的男人来到伦敦,他们不是瞎了一只眼,就是少了胳膊少了腿。今天下午斯隆广场一个士兵冲路人大叫,就像疯了一样。肖恩说过,持续不断的炮声轰鸣会影响士兵的大脑。玛丽从那个可怜的士兵身边绕过去时,泪水就在眼里打转儿。 报纸上全都是苏俄布尔什维克革命的消息,上面说皇族全都被逮捕。用人们在厨房里说主人马上就要回家了,显然是卡拉瑟斯太太接到一份电报,让她准备迎接主人回家。卡拉瑟斯太太立刻让玛丽和南希把银器擦了三遍,直到仆役长史密斯满意为止。 “好像主人会注意他的茶匙上是不是有两个印记似的!”南希十分不满地抱怨,“在苏俄待了那么久,我想他更希望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 尽管家里已经拉响红色警报,但仍不见劳伦斯·莱尔的影子。四天后,卡拉瑟斯太太睡眼惺忪地通知全体用人,主人已在凌晨三点到达。 “你看看就知道,从主人到家后我一直没睡过。”她抱怨道,“老实说,”她不屑地看了一眼史密斯,“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大家都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卡拉瑟斯太太说,“玛丽,主人和我想在上午十一点的时候在客厅见见你。” “我有麻烦了吗?”她有点担心。 “不是,玛丽,不是你有麻烦了……不管怎么说,主人要见你是好事。确保制服是干净的,前面的刘海儿不要掉下来。” “好的,卡拉瑟斯太太。” “我想知道怎么回事,”卡拉瑟斯太太离开厨房后,南希说,“她好像也不知道原因。为什么他们想见你?” “其实,过几个小时我就知道了,不是吗?”玛丽有点紧张地回答。 上午十一点整,玛丽出现在客厅门口,敲敲门。卡拉瑟斯太太打开门。 “进来见莱尔先生吧,玛丽。” 玛丽走了进去。壁炉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看起来比他弟弟塞巴斯蒂安要强壮。在玛丽看来,劳伦斯·莱尔集中了他们家族所有的优点。 “早上好,我是劳伦斯·莱尔。呃……玛丽,是你吗?” “是的,先生。”她行了一个屈膝礼。 “玛丽,家里出现了一点……很微妙的情况。跟卡拉瑟斯太太商量过,她觉得你可能是能给我们帮助的唯一人选。” “我保证我会尽力做好,先生,如果我知道是什么事。”玛丽有点不安地回答。 “卡拉瑟斯太太说你是在修道院长大的。” “没错,先生。” “你在修道院的时候,照看过那里的其他小孩,尤其是比你小的,是不是?” “是的,先生,没钱抚养孩子的母亲把孩子丢在修道院的门口,我帮助修女照顾这些孩子。” “所以,你喜欢孩子?” “是的,先生,我喜欢孩子。” “太好了,太好了。”劳伦斯·莱尔直点头,“那,玛丽,目前的情况是这样:我带回来一个婴儿,这个孩子的母亲,就跟那些把孩子丢在修道院门口的母亲一样,觉得她自己……没有能力照顾孩子。她把孩子交给我,直到她有进一步的消息。” “我明白,先生。” “现在,我跟卡拉瑟斯太太谈过能否雇一位保姆,但她提议暂时可以让你来做这份工作。现在客厅侍女活很少,后面几个月肯定还会更少,所以卡拉瑟斯太太和我想让你这段时间照看这个婴儿。” “我明白,先生。那么,婴儿多大了,先生?” “她……噢,”劳伦斯想了一会儿,“我想不过四五个月大。” “好的,先生,她在哪儿?” “她在那里。” 他指着客厅另一头的躺椅上放着的摇篮车,说:“愿意的话你可以去看看。” “谢谢,先生。” 玛丽走到摇篮边上小心翼翼往里看的时候,劳伦斯接着说:“我想在婴儿里面她算好看的,虽然我没见过多少婴儿。另外比较好的是,从法国坐船回来的路上她没怎么哭。” 玛丽看着那一团乌黑柔软的头发、略显苍白但完美的肤色,她正含着大拇指,心满意足地睡着。 “我一小时前刚喂过她。”卡拉瑟斯太太说,“她饿了可不好对付。我想你知道怎么给孩子喂奶和换尿布吧?” “我知道的,卡拉瑟斯太太。”玛丽笑着弯下身去看那个婴儿,“她的名字呢?” 劳伦斯犹豫了一下,说:“安娜,她的名字叫安娜。” “一定是,”玛丽说得很小声,“她是个漂亮姑娘。是的,先生,我很乐意替您照顾她。” “太好了,就这么定了。”劳伦斯松了一口气,“这个婴儿会睡在二楼,育婴房已经收拾出来。你今天就跟她一起搬过去,这样晚上可以照顾她,家里其他的工作不用做了。你和卡拉瑟斯太太得给她买些合适的东西,摇篮车、衣服这些。” “她没带衣服吗,先生?” “她母亲给她带了一些在路上穿的,就只有那些。所以,”他指了指门,“我建议你现在带她上楼放在你的房间里。” “我能问一下,这个婴儿是从哪个国家来的吗?”玛丽说。 劳伦斯·莱尔皱皱眉,一时没吭声,然后说:“从现在起,她是英国人。如果有人问起,包括这座房子里的其他人,都说她是我一个好朋友的孩子,母亲生下她之后就病倒了,父亲在一个月后的打斗中被杀死。我会视她如己出,直到她母亲身体复原,可以亲自照顾她。明白了吗,玛丽?” “明白,先生。我向你保证,一定照顾好安娜。” 玛丽微微屈膝,离开客厅,小心地提着篮子上到二楼,她在二楼的过道上等着卡拉瑟斯太太。 “你住这儿。”卡拉瑟斯太太领着她穿过过道,走到一间能够俯瞰花园的卧室,“这间房离主人的最远,你就住这间。不管他怎么说,小孩饿了都会吵的,我不想他被吵到。” 玛丽满是敬畏地看着这间别致的卧室:一个梳妆台,一张舒适的熟铁床,上面已经铺好床罩。 “别对你现在受到的待遇抱有任何幻想,女士,”卡拉瑟斯太太补充道,“你在这里仅仅是因为晚上需要照顾孩子。” “我不会的。”玛丽赶快回答,知道她地位的突然提升让卡拉瑟斯太太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记住,只是暂时。我保证,主人会尽快找到一位专业保姆。但我得说,在战争时期,这就像大海捞针。希望你不介意我提议由你担此重任,姑娘。你不会责怪我的,对吗?” “我会尽最大努力做好的,卡拉瑟斯太太,我向你保证。”玛丽安慰她,“没必要花钱给孩子买衣服,我来缝吧,我喜欢做衣服。” “好,有空把你的东西搬过来。旁边是洗手间和浴室,不用再用尿壶了,我的姑娘,你不觉得自己很幸运吗?” “是的,谢谢你给我机会,卡拉瑟斯太太。” “尽管你是爱尔兰人,但你是个好姑娘,玛丽。”卡拉瑟斯太太走到门边又站住,“我没有恶意,”她说,“只是玩笑。刚才你带着孩子走后,主人让我叫史密斯把婴儿的东西收起来放到阁楼。他说要放在那里,到时孩子的母亲会来拿。这个小东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英国人。”她说着,往篮子里看了一眼。“你觉得呢?” “她的肤色不常见,这点可以肯定,”玛丽谨慎地附和,“是黑头发白皮肤。” “我打赌她是苏俄人,”卡拉瑟斯太太猜测,“但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对吧?” “现在最重要的是小家伙的安全,还有我们对外的说法。”玛丽说。 “是的,你说得没错。”卡拉瑟斯太太表示同意,“一会儿楼下见。” 总算只有玛丽和孩子了。她坐在床上,摇篮就放在旁边,她看着安娜的小脸。孩子好像知道有人在看,她扭了扭身子,挥挥手,睁开睡意还未全消的眼睛。 “你好,小家伙。”玛丽柔情地说,看着她深棕色的双眸。她看着两只眼珠儿转来转去,意识到孩子在观察她。 玛丽用几根手指拉着婴儿的手:“你好,安娜,我来照顾你。” 第一次相见就互生好感。 第十三章 接下来的几个月战争还在继续,这么久玛丽只收到过一封肖恩的来信,他说他相信最后会是盟军赢得胜利。玛丽会每周给他写一封信,每晚为他祈祷。 然而现在,占据她脑海的不再是肖恩,而是这个她要照看的小东西,一天二十四小时她都跟孩子在一起。早上喂过奶之后,安娜会在外面的花园睡觉,玛丽就在这个时候给她洗尿片,洗她亲手给她缝的衣服;午饭后,她会把安娜放进大摇篮车带她到肯辛顿花园散步,她们会坐在彼得·潘的雕塑旁,听坐在这里的其他保姆讲闲话。 她们不跟她讲话——玛丽知道她们看不起她,她们穿着简单的灰色连衣裙,而她一直穿着她的客厅侍女的制服。 散完步之后,如果主人不在家,玛丽会带着孩子到厨房喂奶,其他用人会来逗她。安娜喜欢处在中心的感觉,她会从木制婴儿椅上站起来,把勺子在桌上敲得砰砰响,还跟着那个声音哼哼。孩子成长的每一个足迹,大家都看在眼里。对于玛丽的新身份,其他人并没有异议。她照顾安娜反而让厨房活跃起来,安娜招每个人的喜爱。 晚上她会坐在摇篮车边缝衣服,在衣领上缝上刺绣,打毛衣和毛线鞋。安娜长得越来越漂亮,雪白的皮肤越来越饱满,给这个家带来新鲜的活力。 劳伦斯·莱尔偶尔会匆匆走进育婴房看一眼孩子,问一下她的健康情况,然后又匆忙走开,根本来不及让他知道玛丽把孩子照顾得有多好。 十月的一天夜里,伦敦城里大街小巷流传着胜利就要到来的消息,玛丽坐在安娜的小床边,看着睡着的她。家里的气氛,因为即将取得胜利的消息而格外振奋,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看最后的结果是不是像传说的那样。 跟成千上万丈夫在前线打仗的女人一样,玛丽经常会想,宣告战争结束的那一刻,自己是什么感受。现在,她突然感到,不清楚到时是什么感受。 安娜在睡梦里扭扭身子,咕哝着。她立即走过去,看着她,摸摸她柔软的脸颊。 “你以后会是什么样,如果我不在这里照顾你了?” 眼泪突然在玛丽的眼眶决堤。 三周之后,终于宣布休战。卡拉瑟斯太太同意代为照顾安娜,让玛丽、南希和山姆跟其他成千上万的伦敦人庆祝几个小时。玛丽跟着兴奋过头的人群从林荫路往白金汉宫走去,一路上他们挥着旗子,唱着歌,欢呼着。经过白金汉宫时,每个人都对着阳台上的两个身影嘶声呼喊,玛丽隔得太远看不清,但她知道那是乔治国王和他的妻子玛丽,跟她同名。 她回头看到南希正热情地吻着山姆,然后发现自己被一双手臂抱了起来。 “这个消息是不是很令人振奋,女士?”士兵说着把她放了下来,“一个全新的世界就要开始。” 南希和山姆跟着一群人从林荫路往特拉法加广场走,继续庆祝。玛丽独自沿着挤满人的大街往回走,她感受着那感染人心的幸福,却无法全情投入。 战争的结束意味着她跟安娜相处的时间就要结束。 一个月后,玛丽收到肖恩的母亲布丽奇特寄来的一封信。布丽奇特会写的字不多,这封信简短明了。去打仗的男孩们如今都回到了栋沃利,还带着他们的故事,但肖恩没有回去。有人记得在索姆的最后一战看到肖恩还活着,但一周前布丽奇特收到陆军部的来信,说她的儿子在行动中失踪。 因为布丽奇特识字不多,玛丽花了好几分钟才弄明白信里的意思:肖恩在行动中失踪了。可能死了?玛丽不知道。她听说士兵刚回来的时候法国一片混乱,很多人都下落不明。肯定,她拼命地想,还有没有希望? 世界的其他地方五年来头一次能看到未来,但玛丽还像身在地狱。没有肖恩的消息她不会回爱尔兰,至少,在伦敦,她有工作,床垫下的钱每个月都在增加。 “当然,我跟你一起是最好的,现在是的吧?”给安娜洗澡时,她对安娜柔声说,“肖恩不回来就没什么值得我回爱尔兰的,宝贝,没什么值得。” 圣诞节就要到了,卡多根别墅的饭桌上客人来来往往。十一月中旬的一个早上,劳伦斯·莱尔把玛丽叫到客厅。 玛丽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她行过屈膝礼,等着坏消息。 “玛丽,请坐。” 她有点惊讶,小心翼翼地坐下。这里没有用人在主人面前坐着的习俗。 “我想问你安娜怎么样?” “啊,她现在很好,她很好。她会爬了,我要快点给她缝衣服才赶得上她,她长得太快了!她马上就能走了,然后我们可就麻烦了。”玛丽的眼睛都在笑。 “好,很好。现在,玛丽,你可能注意到家里的生活正回归正常。为此,我们必须有人担任客厅侍女。” 玛丽的脸沉了下来,她的心怦怦乱跳:“是的,先生。” “你一直都是做那份工作,按理说现在应该回去接手。” “是的,先生。”玛丽垂下眼睛,紧咬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 “但是,卡拉瑟斯太太觉得你跟安娜很亲近。她说你们的关系非常好,对孩子的成长很有帮助。我同意她的说法。所以,玛丽,我想听听你的打算。我很抱歉,听说你的未婚夫在战场失踪,但问题是:我想请你一直照顾这个孩子。如果找到了你的未婚夫,你不会马上就回去吧?” 主仆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明白时间越久,肖恩活着的可能性就越小。 “其实现在,先生,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但如果他……不在人世,我很乐意……很乐意继续照顾安娜。但如果他……回家了,就是说,”玛丽快要说不出话,“我想我会跟他回爱尔兰。我只能这样对您说,先生。” 劳伦斯·莱尔想了一会儿,权衡了一下可能性:“那么,如果要回去的话等我们准备好,行吗?” “好的,先生。” “让我们期待那天快点来临,卡拉瑟斯太太告诉我,你把安娜照顾得无微不至。所以,如果你接受这份工作,每个月的薪水会涨十先令,我会让卡拉瑟斯太太给你找一套更合适的制服,我不希望我的朋友们认为我对孩子不好。” “谢谢您,先生,我向您保证,我会继续照顾好安娜。她是一个漂亮的孩子,您要不要去育婴室看一看,或者我把她带到这里来?”她急切地提议。 “我有时间的时候你可以带她下来。谢谢你,玛丽,好好工作。你能叫卡拉瑟斯太太来这里见我吗?我们要谈一下新客厅女佣的事。” “当然可以,先生。”玛丽起身往门口走,她转回身,“先生,孩子的妈妈,您觉得她会来接她吗?” 劳伦斯·莱尔叹了口气,摇摇头:“不会,玛丽,我觉得没有这个可能。实际上根本不可能。” 玛丽往楼下的厨房走去,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她失去了爱人肖恩,却庆幸还有安娜。 几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肖恩的音讯。玛丽去了一趟陆军部,丈夫去打仗没有回来的女人在外面排成了长龙。办公桌后那个疲惫的男人在失踪人员名单上查找肖恩的名字。 “我很抱歉,夫人,但我能告诉你的不多,瑞恩军士的情况是生是死并没有被确认。” “那意思是说他可能还活着,可能……”玛丽不顾一切地想,“失忆了?” “很有可能,夫人,失忆在士兵中间很普遍。但如果是这种情况,他还活着的话会被人见到的,爱尔兰卫队的制服很引人注意。” “是的,但是否……是否我和他的家人可以认为他还有回来的希望?” 从男人脸上的表情来看,这个问题他一天被问过了无数次。 “虽然,没有……尸体被发现,就一定有希望。但你和你的家人对他还活着的希望抱多长时间,我没法建议。如果瑞恩军士在接下来几周没有消息,陆军部会有通知,他的状态会被调成‘失踪,可能死亡’。” “我明白了,谢谢你。” 玛丽没再多说,站起身走出办公室。 六个月后,玛丽收到一封从陆军部寄来的信。 亲爱的本尼迪克特女士: 鉴于您询问肖恩·米歇尔·瑞恩军士的下落,我抱歉地通知您,在敌人于索姆的战壕里找到了他的夹克,上面有他的军队编号,还有身份证明。尽管没有在附近发现更多迹象,但我们不得不悲伤地假定,这种情况下,瑞恩军士在为国家服务的时候,在战争中牺牲了。 我们衷心问候您,并会单独将消息通知他的家人。根据我个人的观点,在敌军战壕里找到确认他身份的夹克是一种荣耀。我能告诉您的就是这些了。 目前,瑞恩军士正被考虑授予一项牺牲后嘉奖。我们明白对于痛失至亲这算不上补偿,但正是因为有像瑞恩军士这样的斗士,战争才终于结束,世界才重获和平。 您真诚的爱德华·兰金 玛丽把安娜抱下楼,让卡拉瑟斯太太照顾一会儿,她想出去一小时。 看着玛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卡拉瑟斯太太阴冷的眼里充满同情:“坏消息?” 玛丽点点头:“我需要去透口气。”她声音很低。 “你去散散心,多久都行。我和安娜没事的,对吧?”她对着安娜说着,“我很抱歉,亲爱的。”她伸出手,拍拍玛丽的肩,“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儿,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在等他回来。” 玛丽没有知觉地点点头,走到大厅穿上外套和靴子。卡拉瑟斯太太并不多见的同情让她很难受,她眼眶湿了,她不想让安娜看到她在哭。 玛丽坐在卡多根城市花园里,看着公园里玩耍的孩子、牵着手的情侣。这个新世界,一个和平、允许追求幸福、享受简单快乐的新世界,一个肖恩奋力保卫维护的世界,然而他永远不能活着见到这个世界了。 玛丽坐在长凳上,黄昏降临,游客纷纷离开公园。各种情绪在她体内翻滚:悲伤、恐惧、愤怒……她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她把信翻来覆去读了二十来遍,那些字句在她脑海里不停回响。 肖恩……那么有活力、个头那么大的一个人,那么强壮……那么强壮……已死,再也不能呼吸,再也不会活在世上。再也见不到他温柔的笑容,听不到他的责备,听不到他的笑声,也感受不到他的爱意。 天黑了下来,但玛丽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经过最初的震惊,她平静了许多,开始考虑自己受到的影响。他们没有结婚,所以没有寡妇抚恤金。多年前她梦想的生活——有一个男人爱她、照顾她、保护她,撑起她头上的一片天,有一个自己的家庭——都破灭了。 她再一次孤苦无依,人生里第二次成为孤儿。 玛丽很确定,如果她回到爱尔兰,肖恩的父母会敞开怀抱欢迎她,但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虽然她没有打算重新找一个男人代替他们儿子在她身边的位置,但玛丽知道,她任何一丝的快乐,对遭受丧子之痛的父母来讲,都是一种折磨。她的出现会时刻提醒他们,他们失去了儿子。 玛丽用手背轻轻擦去脸上的泪水。三月的空气冷了起来,她忍不住战栗,是因为震惊还是寒冷,她不知道。她站起来,看着荒凉的四周,回想起她和肖恩一起坐在这里的时光。 “再见,爱人。上帝保佑你,安息。”她低声说道,然后离开花园,回到她如今唯一拥有的一种生活。 第十四章 现在安娜差不多三岁了,一头光亮的黑发越发衬托出她象牙色的皮肤。她在育婴室里蹒跚学步的时候很少摔倒,她的天分博得家里每个人的喜欢。有时劳伦斯·莱尔让玛丽把她带到客厅,让安娜走给他看。 安娜感觉到,有时会叫她去的那个陌生人,在她的生活里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玛丽看得出来,安娜在尽力讨好他,尽量冲他笑,张开手抱他。 尽管不断长大的安娜始终说不好话,但能反复发出一些声音,断断续续吐出几个词,因此玛丽也不担心。 “她说话练习得怎样?”一天在客厅,安娜坐在劳伦斯·莱尔旁边时他问。 “有些慢,先生,但从我的经验来看,小孩子的成长有自己的节奏,每个孩子都不一样。” 该离开的时候,安娜抱住莱尔先生的肩膀。 “现在跟我说‘再见’,安娜。”莱尔先生鼓励道。 “再……见。”小女孩耐着性子慢慢说。 “嗯……玛丽,我觉得安娜有点口吃。” “不是的,绝对不是。”玛丽急忙否认,主人正说出她所害怕的,“她只是正在学怎样用舌头把音发准。” “好吧,你是小孩方面的专家,但要多留意。” “好的,先生,我会的。” 果真,接下来几个月,随着安娜学的字越来越多,她的口吃越发明显,已经不能再推托说成是发育阶段的问题了。玛丽为此很着急,在厨房里跟其他用人打听治疗办法。 “没有办法,我只能这么说,”卡拉瑟斯太太无计可施,“只有想办法让小姑娘在主人面前不要说太多话,你知道上流社会的人不喜欢自己的孩子有一点瑕疵。安娜在他身边的时候,我会尽量让她少说话。” 玛丽不相信,她到当地图书馆找到一本论述口吃的书。从书里她了解到,紧张会让口吃加重。初级治疗,是让安娜把字吐清楚,让安娜听清之后,再好好说。 用人都在厨房拿玛丽对着安娜一个字一个字说话的方式取乐,并跟着她学样子。 “你有一点,噢,口吃,在爱尔兰人里,还带点伦敦腔,如果说话的时候不注意。”卡拉瑟斯太太咯咯直笑,“我会随她去的,如果我是你,顺其自然。” 但玛丽并不愿意放手,坚持跟安娜一起练习。她听从了卡拉瑟斯太太的建议,让安娜在主人面前少说话,希望得体的礼仪和她的外表能掩饰问题,因此,她让安娜跟她一起练习能跟主人交流用的基本词汇。 莱尔先生好多次提到安娜过于安静,但玛丽都敷衍过去了。 “为……为什么我不能跟他……说话,玛……玛丽?”玛丽把安娜带出客厅回育婴室的路上,安娜小声问。 “时候还没到,宝贝,时候还没到。”玛丽安慰她。 然而,安娜似乎发展出一套自己的方式,与她的监护人交流。 几个月后,安娜在客厅里待了一个半小时后,玛丽敲响门。 “请进。” 玛丽推开门,发现劳伦斯·莱尔站在壁炉边,他专心致志地看着安娜,安娜正跟着留声机里的音乐起舞。 “看她跳得……多美。”他像是被迷住了,“安娜像是天生就会跳舞。” “是的,她喜欢跳舞。”玛丽自豪地看着那个沉醉在自己世界随音乐起舞的小女孩。 “她不用跟其他人用语言交流,只要看她跳舞就好。”劳伦斯说道。 “这是什么音乐,先生?真好听。”玛丽看着那个孩子身体伸展、弯腰、回转。 “是《垂死的天鹅》,福金跳过的。我看过一次,在圣彼得堡的基洛夫……”他叹了口气,“我从没见过跳得这么美的。” 音乐停了,留声机的指针仍在不停旋转,屋里只能听见指针摩擦发出的噪音。 劳伦斯·莱尔从深思里回过神来:“好了,就到这里吧,”他说,“安娜,你跳得真好看。你愿意上专业舞蹈课吗?” 小女孩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她点点头。 玛丽紧张地看了一眼安娜,再看一眼劳伦斯:“您不觉得她去上舞蹈课还太小吗,先生?” “不小了。在苏俄,就是这个年纪开始学的。我认识很多住在伦敦的苏俄人,我会从里面给安娜找一位合适的老师带给你看。” “好极了,先生。” “我……我……爱……你,莱尔先……先生。”安娜突然说话,还露出欢乐的笑容。 劳伦斯·莱尔听到这话突然后退一步,玛丽上前牵住安娜的手,想要在她说更多话之前,把她带到门外。 “玛丽,我后退了是不是不太合适,因为我听到她叫我莱尔先生?这……太正式了。” “好的,先生,你有什么建议吗?”玛丽问。 “可能,这种情况下叫叔叔更合适?毕竟我是她的监护人。” “我想是这样的,先生。” 安娜转过身。“晚……安,叔叔。”她说着,然后跟玛丽一起离开客厅。 劳伦斯·莱尔说话算数,两周后,玛丽被叫到切尔西国王大道皮瑞翠一间四面装有镜子的明亮的工作室。老师是一位阿斯塔菲耶娃公主,她形容枯槁,扎着头巾,用一根烟管抽着寿百年7,穿着花花绿绿的丝质长裙。她一走动裙摆就在她身后摇曳,看起来古怪也不招人待见。 安娜把玛丽抓得更紧,她苍白的小脸在见到这个陌生女人的那一刻绷得紧紧的,恐惧写得很明显。 “我的好朋友劳伦斯说,这个小家伙会跳舞。” “是的,夫人。”玛丽不安地回道。 “那我们来点音乐,看这个小家伙跳得怎么样。把外套脱掉,小孩。”她一边示意钢琴师奏乐,一边命令安娜。 “就像在叔叔面前跳的那样。”玛丽小声说,把安娜推到屋子中央。有那么几秒钟,安娜看上去要哭出来了。但耳边音乐一响起,她身体就开始摇摆,跟随音乐摆动起来。 两分钟后,阿斯塔菲耶娃公主用棍子把工作室的木质地板敲得砰砰作响,钢琴师停止演奏。 “我看足够了,劳伦斯说得没错,这个孩子天生听到音乐就会跳舞。所以,我会教她。你每周三下午三点带安娜过来。” “好的,夫人。请问她需要什么东西吗?” “目前,我想没有,只需要她的身体和脚。那么,再见。”阿斯塔菲耶娃公主点点头,走出门去。 玛丽给安娜穿上一条粉红色薄纱裙子去上课,然后在斯隆广场喝茶吃点心,她只能这样哄着安娜去上课。 家里其他人都对劳伦斯·莱尔的这个做法感到不可思议。 “他要她在会走路说清楚话之前跳舞!”卡拉瑟斯太太不屑一顾,“一定是他在苏俄待的时间太久把脑子待坏了,他留声机里总是放着那些悲惨的音乐,全是《垂死的天鹅》一类的。” 然而,玛丽在第一堂课后去接安娜,安娜居然很开心。吃过事先讲好的茶点后,安娜告诉玛丽,她在学一个很有趣的姿势,是用脚像鸭子一样站在地上,然后手摆出不同的造型。 “她不是一个巫……巫婆,玛丽。” “但你真的还想去?”玛丽想得到确认。 “噢,是……是的,我还想去。” 一九二六年的春天,安娜正庆祝自己的八岁生日。她到底哪天出生的,劳伦斯·莱尔根本不知道,他们假定是四月中旬的某一天。 玛丽看着安娜切下主人买给她的蛋糕,心中涌起一股自豪。拆开他送的礼物时,安娜兴奋得跳了起来,那是一双粉红色的缎子芭蕾舞鞋。 “谢……谢谢你,叔叔,太漂亮了。我现在能……能穿上吗?”安娜问。 “把蛋糕吃了就可以,我们可都不想上面沾上巧克力,对不对?”玛丽眨了一下眼睛,劝阻安娜。 “当然不想,玛丽。等一会儿到客厅穿上鞋为我跳一支舞可以吗,安娜?”劳伦斯提议。 “当……当然可以,叔叔。”她笑着,“你会跟我一起跳吗?”她提出要求。 “我怀疑哦。”他逗着安娜,对用人点点头,叫他们到餐厅来吃蛋糕。 一个小时后,安娜穿着那双新的粉红色芭蕾舞鞋,跑进客厅。 玛丽笑着关上门。无疑劳伦斯和安娜的关系越来越紧密,他快从外交部下班回家时,安娜会不停地从卧室往窗外看。他也是,看到她的时候就高兴起来,她一扑进他怀里,他的脸色马上就变得柔和起来。 那些天,如果他真的是她父亲,再也没有比他更会关心人的父亲,玛丽在厨房里对其他人讲。他还打算给她找一位女家庭教师。“可能让她在家学习是最好的办法,我们不想有人嘲笑她。”他说。 但安娜每天一醒来最想做的就是跳芭蕾。她为芭蕾而活,每天都满心期待芭蕾课,所有的时间都拿来练习阿斯塔菲耶娃公主教给她的新姿势。 玛丽责备安娜上其他课不专心的时候,安娜就会冲她笑:“我长……长大后不用了解历……历史,因为我要做世界上最好的芭……芭蕾舞演员!你会来……来看我的首场演出,玛丽,我跳《天鹅湖》奥德特的时候。” 玛丽没有怀疑,仅是安娜的决心就让她相信,安娜的梦想会实现。况且阿斯塔菲耶娃公主说过,安娜有天赋。 玛丽上楼让安娜去洗澡时,看到安娜正在卧室里练习用脚尖旋转,脸上写满了兴奋。 “猜……猜是什么?!我要跟公主和叔叔一起去看佳吉列夫的《戏梦芭蕾》!他们是在一个修道院的花园里跳的。艾丽西娅·玛……玛尔科娃跳的是《睡美人》里的奥罗拉!”安娜停下跳舞扑进玛丽怀里,“是不是很好?” “我真为你高兴,宝贝。”玛丽笑道。 “叔叔说,我们明天去买一条新裙子。我喜欢天鹅绒,腰上系一根很宽的缎带的那种。”她声明。 “那我们去看一下在哪里可以找到。”玛丽同意了,“现在去洗澡吧。”然而玛丽不知道,莱尔先生第一次带安娜去看芭蕾的那个晚上,改变了他们所有人的生活。 看完演出后,安娜回到家,手里拿着节目预告单,睁大双眼讲着她看到的一切:“玛……玛尔科娃女士真漂亮。”玛丽照顾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她说,“她的舞伴安东·多林把她举过头顶,她就像羽毛一样轻。阿斯塔菲耶娃公主说她认识尔科娃女士,可能有一天我能跟她会面,想想那多好,”她一边说一边把节目预告单放到枕头下,“晚……安,玛丽。” “晚安,宝贝。”玛丽低声说,“好好睡。” 几天后,卡拉瑟斯太太兴奋地走进厨房。 “主人在楼上,在客厅。他让我送些茶上去,跟他在一起的是……”卡拉瑟斯太太吊了一下大家的胃口,“一个女人。” 这一刻,所有用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她是谁?你知道吗?”南希追问。 “不,我不知道。我可能看错了,但主人看她的眼神让我想起……好吧。”卡拉瑟斯太太耸耸肩,“可能我想多了,但我有种感觉,单身汉的生活要改变了。” 接下来的几周,卡拉瑟斯太太的直觉好像就要得到证实,伊丽莎白·德兰西成了常客,用人们都猜测她与主人之间的事情。看起来,德兰西夫人是劳伦斯·莱尔在伊顿公学念书时一位老友的遗孀,她的丈夫是英国陆军里的一位军官,跟肖恩一样死在了索姆。 “那位德兰西夫人真是个人物!”一天下午,客厅侍女拿着茶托盘从客厅出来后说,“她跟我说烤饼吃起来不新鲜,让我告诉厨师。” “谁会想到她会这样说呢!”卡拉瑟斯太太高声说,“昨天她跟我说,客厅的镜子没擦干净,问我下次能不能让用人注意点。” “她看起来像一匹马,”南希附和,“脸那么长,两只眼睛往下掉。” “她不是个美人,这是肯定的。”卡拉瑟斯太太表示同意,“差不多跟主人一样高。但不是她的长相惹恼了我,是她的性格。她现在想在这里确立她的地位,也好,要是她永远待在这里,就成了我们所有人的麻烦,你们记住我的话。” “自从她来之后,他没再叫过安娜去客厅。”玛丽的话里不带一点情绪,“实际上,几个月来她都很少看到他,可怜的小家伙还问我他为什么不叫她。” “她真铁石心肠,真铁石心肠,她不想有人跟她分享她的男人的爱。我们都知道安娜在主人心里是什么位置,她是他的一切,神气活现的女人可不喜欢这样。”卡拉瑟斯太太伸出食指摇一摇。 “要是他跟她结婚呢?”玛丽问出了所有人的恐惧。 “那就是我们所有人的麻烦。”卡拉瑟斯太太阴郁地把刚才的话再说了一遍,“毫无疑问。” 三个月后,莱尔先生把用人叫到餐厅讲话。伊丽莎白·德兰西站在他旁边,他向所有用人宣布,他们两人将要结婚,尽快准备婚礼。 那晚厨房的气氛十分低沉,每个用人都知道他们待得舒舒服服的世界将要发生变化。结婚之后,伊丽莎白·德兰西将会管理这座房子,用人们都要听她的。 “你喜……欢德……兰西夫人吗?”安娜在玛丽读睡前故事时问道。 “怎么说呢?我不太了解她,但我肯定叔叔觉得她很好,她一定很不错。” “她说我说话很好……笑,我长得……”安娜试着寻找合适的词,“皮包骨头。什……么是皮包骨头,玛丽?” “那个,就是说你长得很漂亮,宝贝。”玛丽给她盖被子的时候安慰她。 “她说等她成……为叔叔的妻子,我必须叫她‘阿姨’。”安娜躺在枕头上,两只乌黑的大眼睛透露着担忧,“她不会变……成我妈妈的,是不是,玛丽?我是说,我知道你不是我真的妈……妈,但我觉得你就是。” “不会的,宝贝。别担心,你知道我会一直在这里照顾你的。晚安,晚安,好好睡吧。”玛丽轻轻地吻了一下安娜的额头。 她关掉灯准备离开房间时,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玛丽?” “什么事,宝贝?” “我觉得她不喜……欢我。” “别乱想!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现在不要胡思乱想,闭上眼睛。” 婚礼在伊丽莎白·德兰西在苏克塞斯的父母家的教堂举行,玛丽接到吩咐,要带安娜去参加婚礼。新郎的侄女要做伴娘。 新婚夫妇去法国南部度蜜月的时候,卡多根别墅的用人总算透了一口气。他们要回来的那天,卡拉瑟斯太太下令,房子从上到下,必须打扫干净,一尘不染。“我可不想让那个女人说,我不知道怎样照顾她的新家。”她对用人们嘟囔。 玛丽给安娜换上最好的裙子,迎接她的叔叔和新阿姨,玛丽十分紧张。莱尔夫妇在下午茶时间到达。用人们在大门外排队站好,一句话不说地鼓掌迎接他们。新女主人之前挑剔过他们每个人。安娜满心期待地跟玛丽站在队伍的最末尾,等着行她完美的屈膝礼。莱尔夫人只是对着安娜点了点头,然后走进画室,莱尔先生跟在她后面。 “她想明天单独见我们每一个人。”不久,卡拉瑟斯太太怒气冲冲地宣布,“还有你,玛丽。上帝保佑我们所有人吧!” 第二天早上,用人一个接一个地到客厅拜见他们的新女主人。玛丽站在门外,不安地等着叫到她。 “进来。”声音响起,玛丽走进去,“早上好,玛丽。”伊丽莎白·莱尔说。 “早上好,莱尔夫人,请允许我个人向您表达对您婚礼的祝福。” “谢谢。”她薄薄的双唇没有一丝笑容,“我想通知你,从现在起,与莱尔先生监护的那个小孩有关的事情,一律向我报告。莱尔先生在外交部的工作很忙,为一个孩子的小事打扰他,是不合适的。” “好的,莱尔夫人。” “我更喜欢你叫我‘夫人’,玛丽,这是我在自己家时的称呼。” “好的……夫人。” 伊丽莎白·莱尔走到桌子边,上面放着每个月的分类账单。“这些也由我来接管,”她指指账单,“从卡拉瑟斯太太手上。我看,要好好研究一下,这里的财务一团糟,不能再这样。你明白吗?” “明白,夫人。” “例如……”莱尔夫人拿起挂在脖子上的角质架眼镜,架到鼻子上,开始看账单,“从这上面看,安娜每个月的开销超过一百先令,你能解释一下钱花到哪里去了吗?” “这,夫人,安娜每周上两次芭蕾课,每月花费四十先令。她还有一位家庭女老师,每天早上给她上课,每月花费五十先令。她的衣服还有……” “够了!”莱尔夫人厉声道,“显然,我看太放任这个孩子了,你说的那些花销都是不必要的,今晚我会同莱尔先生讲。那个孩子八岁,是不是?” “是的,夫人。” “那我想她没必要每周上两节芭蕾课。”莱尔夫人挑挑眉毛,一脸不满,“你可以走了,玛丽。” “好的,夫人。” “但……但是,玛丽,为什么我不能一周上两次芭蕾课?一节课不够!”安娜眼里全是痛苦。 “可能你还是会一周上两节课的,宝贝,但现在,叔叔没办法支付两节课的费用。” “但……但是他刚升职!厨房里的每个人都在说他买给阿姨的钻……石项链有多大。如果他有……钱买钻……石,为什么每周十先令都付不起?”情绪的波动让安娜的口吃更严重,她哭了起来。 “现在,现在,宝贝,”玛丽抱住孩子,“修女经常跟我说,要感谢得到的一切,至少你每周还有一节课。” “但……但不够!不够!” “那这样,你可以平时多练习。别让自己灰心。” 但这不能安慰安娜,玛丽知道她有多伤心。 婚后的劳伦斯·莱尔很少回家。每当他在家的时候,安娜总是极度痛苦地等着他叫她到客厅,但莱尔先生没再叫过安娜。看到安娜脸上的失望,玛丽的心都碎了。 “他不爱……我了,叔叔不爱……我了。他爱阿姨,什么事都听……她的。” 厨房里的用人们完全同意安娜的说法。 “她把他管得严严实实,”卡拉瑟斯太太叹了口气,“我觉得以前主人没有这么残酷。”她继续说,“可怜的小东西,这些天他都没跟安娜说过话,连看都没看过她一眼,反正我是没看到。” “可能他跟安娜说话会被女主人扇一巴掌!”南希煽风点火,“我猜他跟我们一样怕她。她从没满意过,那个人,不管我做什么,总是挑毛病。如果再这样,我都想走了。现在女人可以做其他工作了,报酬也不错。” “我也有这样的想法。”卡拉瑟斯太太表示同意,“我朋友埃尔希告诉我,他们在给广场找一个管家,我可能会去应聘。” 玛丽听着他们抱怨,她知道她永远不会选择离开这里。 这么长时间以来,家里的用人精神高度紧张,他们知道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让这位刚来的莱尔夫人满意。先是客厅侍女离开,然后是厨师,接着仆役长史密斯决定是时候退休了。玛丽尽力让她跟安娜不掺和进去,在家里的活动尽量不引人注意,活像个隐形人。但安娜还是经常被叫到客厅,并且不允许玛丽陪着,她只能满心焦虑地等在外面,等着安娜满脸泪痕地出来。伊丽莎白·莱尔极尽所能挖苦安娜,从她断断续续的话,到她没有绑起来的头发和留在楼梯上的脚印,她把安娜骂得一无是处。 “她……恨我,她恨我。”一天晚上,安娜趴在玛丽的肩上哭了起来。 “她没有恨你,宝贝,那就是她对人的方式,对每个人都是这样。” “这个方式很不……好,是吗,玛丽?” 玛丽不认为安娜说错了。 第十五章 一九二七年秋,安娜九岁的时候,劳伦斯·莱尔以新上任的常额职位英国领事的身份前往曼谷。伊丽莎白·莱尔会在三个月后去。 “好了,我们看看好的一面……至少我们再忍受她几周就解脱了。”卡拉瑟斯太太说,“希望有好运,让他们几年都不回来。” “也许她会死于某种热带疾病,再也回不来。”南希轻哼一声。 劳伦斯·莱尔简短地跟安娜道别,话里不带一丝感情,他的妻子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然后是伊丽莎白·莱尔跟她丈夫道别。 劳伦斯抱着她:“那么,亲爱的,我在曼谷等你。” “好的。”她点点头,“别担心家里,放心,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会把家里照顾得好好的。” 两天后,玛丽被叫到客厅。 “玛丽,”伊丽莎白·莱尔挤出一丝笑容,“我要告诉你,你在这个家里的服务将不再需要。因为我即将离开,去曼谷跟我丈夫会合,我决定送安娜到寄宿学校,这是最好的办法。莱尔先生和我至少会在曼谷待五年,这个家会空出来,我们不在家里还养着用人是浪费。我明白你照顾安娜九年,感情很深,因此,会多付你一个月薪水。我这周末就带安娜去新学校,你也要在同一天离开这个家。我明天会告诉她要离开这里。但我想,现在你先不要讲你要离开是最好,我们不想小孩又哭又闹。” 玛丽耳朵里嗡嗡直响。“但是,但是,夫人,我一定要走吗?我,我不能……让她觉得我抛弃了她。求你了,莱尔夫人……我是说,夫人。”玛丽恳求。 “安娜没事的。毕竟你并不真的是她的妈妈。她在班上会有跟她同龄的朋友。”伊丽莎白·莱尔毫不客气地回答,“我相信她会处理好的。” “放假怎么办?” “像其他孤儿一样,或者实际上像其他父母不在国内的孩子一样,她会待在学校。” “你是说学校是她的新家?”玛丽惊呆了。 “如果你要那样说,没错。” “我可以给她写信吗?” “看这种情形,我不允许。我认为,你的信会让她心神不宁,影响她的情绪。” “那……”玛丽知道她不能哭出来,“我能知道你要带她到哪个学校吗?” “我想你不知道最好,不然你会想跟她联系,我已经在新学校里给她安排好了一切。没其他事要你做,只要把她的衣服和行李,还有你自己的东西打点整齐就好。”伊丽莎白·莱尔站起来,“你必须明白,玛丽,莱尔先生和我养大的孩子,不可能一辈子都让用人带着。她必须学习礼仪习俗,让她成为一名淑女。” “是的,夫人。”玛丽好不容易吐出这几个字。 “你可以走了,玛丽。” 玛丽走到门边又停下:“那她的芭蕾课呢?新学校里教芭蕾吗?她那么有天分……每个人都说……而且莱尔先生那么热心……” “作为他的妻子,在丈夫不在国内期间代为监护,”伊丽莎白·莱尔打断她,“我想我知道我丈夫的想法,还有什么对安娜来说是最好的。” 玛丽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她转身回房间。 接下来的几天都在灰暗中度过。对于她即将离开的事,她不能告诉安娜,也无法提醒安娜。玛丽只能尽量安慰她,把她的名牌缝在制服上,给她收拾好行李。 “我不想去……去学校,玛丽。我不想离开你,不想离开其他人,不想没有我的芭……蕾课。” “我知道你不想,宝贝,但叔叔和阿姨觉得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你可以跟其他同龄的小女孩一起玩。” “我有你,还有厨房的其他朋友,为什么还要她们?玛丽,我害怕。你告诉阿姨别让我……去,我保证我不会再惹麻烦。”安娜祈求,“求……你跟她说让我留下!”玛丽抱着她,让她在肩上伤心哭着,“你要告诉公主,放假我会回来的,好吗?告诉她在学校我会刻苦练习的,我不会让她失望的。” “我当然会的,宝贝。” “时间过得很快,是不是?不久就放假了,我会回来找你,是不是?” 看着安娜想办法安慰自己,玛丽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不会久的,宝贝,不会久的。” “你会在这里等我的,是不是,玛丽?我走了你做什么?”安娜问道,“你一定很无聊。” “这个,我可能会给自己放个假。” “那,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在家,好吗?” “我会在家,宝贝,我保证。” 早上九点,安娜该走了。有人敲玛丽的门。 “请进。” 安娜穿着崭新的宽大学校制服,站在门口。她瘦小的身子像要被衣服吞下,瓜子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点血色。 “阿姨说我要……来跟你道……别,她说她不想看到我们在楼……下哭。” 玛丽点点头,朝她走过去,抱住她说:“你会让我骄傲的,不是吗,宝贝?” “我想,玛丽,但我很……害怕。”这一周来,安娜的口吃更严重了。 “我想,你待几天就会喜欢那里的,我肯定。” “不,我不会喜欢的,你知道我讨厌学校。”安娜趴在她的肩上,说的话有些听不清楚,“你每天都会给我写信?是不是?” “我当然会给你写信的。现在,”玛丽轻轻把她推开,微笑着看着她,“你得走了。” 安娜点点头:“我知道。再……再见,玛丽。” “再见,宝贝。” 玛丽看着安娜转身背向她,慢慢往门边走。快到门边时,安娜转身跑回来:“要是其他女……孩问起我妈妈,我就跟……她们说是你,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噢,安娜。”玛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如果你愿意,我很乐意。” 安娜没说话,点点头,一双大眼里满是哀伤。 “记住,”玛丽补充道,“有一天你会成为伟大的芭蕾舞演员。不要放弃你的梦想,好吗?” “不会的。”安娜勉强挤出笑容,“我保证,绝不会。” 玛丽从窗户看着安娜跟在伊丽莎白·莱尔后面上了车,车开出去很久,玛丽还依旧站在那里。两小时后,玛丽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她的薪水伊丽莎白·莱尔已经让卡拉瑟斯太太给她结算清了,她在几英里外男爵法院的寄宿公寓租了一间房,她打算先在那里理清思绪,决定好做什么。 玛丽在厨房的桌上给卡拉瑟斯太太和南希留下一封信,她实在无法再面对更多让人心碎的分离场面。她拿起行李箱,打开后门,走向未知的未来。 第十六章 玛丽在新生活里,遇到的最困难的事情,就是她有太多时间思考。过去二十九年,每一天,她都被一大堆为别人“去做”的事情塞满,总是有别人交代的任务、工作。现在,她不为别人做事,只为自己,她的时间全都是自己的,无止无尽的时间。 她也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跟别人生活在一起。以前她总是跟很多人生活在一起,玛丽发现在这间狭窄的房间独自待上几个小时,那样的孤独都让人无法忍受。失去的一切——她的父母、未婚夫,那个她视如己出的小女孩,那些记忆,当她坐在煤气炉微弱的火焰面前时都向她袭来。也许别人觉得,再也没人按响门铃、再也不会有刺耳的敲门声是一件极好的事,但对玛丽来说,不被“需要”让人很不愉快。 她不缺钱——在莱尔家服务十五年足以让她安稳过五年。实际上,她可以过上比现在舒适得多的生活。 玛丽发现自己大多数下午时间都是坐在肯辛顿花园,看着育婴女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她们以前不跟她说话,现在也不跟她说话,她不属于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属于她。她看着人们从她身边经过,朝某个地方走去。 在她最黑暗的日子,玛丽想无论她是死是活,她都没有灵魂,她是不相干的人,可以取代的人,多余的人。即使是对她倾注那么多爱意的安娜来说——她知道那个孩子会适应,会往前走,那是年轻的灵魂。 为打发时间,玛丽把整晚孤独的时光用来置备一整套新行头。她买了一台辛格缝纫机,坐在可以俯瞰科利特花园的窗边,借着煤气灯昏暗的光线。做缝纫的时候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做出东西来让她觉得安心。缝衣服的时候,如果转轮子的右手累了,她就停下来,看看窗户下面的生活。通常,她会看到正下方的一根灯柱上,斜倚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看起来很年轻——不会比她大——他在那里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眼睛凝视着远方。 玛丽开始等他出现,通常是在晚上六点,她看着他站到灯柱边,没意识到自己正被看着。偶尔,他会一直站到黎明。 他的出现让玛丽觉得心中有所安慰,他好像跟她一样孤独。 “可怜的人。”她在煤气炉上烤一块松脆饼的时候喃喃自语,“他的脑子坏了,小家伙。” 夜晚来得越来越早,冬日来临,但那个年轻的男子依旧出现在灯柱旁。玛丽穿上她为自己缝制的暖和厚衣服,窗户下的那个男子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温度越来越低。 十一月的一个晚上,玛丽跟南希喝完茶,回到家的时候比较晚,她从他旁边经过。她停下脚步,转过去仔细看着他。他个子很高,五官长得很精美——鹰钩鼻、骄傲的下巴,皮肤在灯下显得很苍白。他形容枯槁,但玛丽看得出来,如果长好了,他会是一个英俊小伙。她走上台阶,用钥匙打开前门,一进屋立即走到窗边,看他是否还待在寒风里。她颤抖着点燃煤气,把一条长围巾搭到肩上,玛丽有了一个想法。 一周后,她走下寄宿公寓的楼梯,走近那个年轻男子,他站在一直站着的地方。 “给,拿着,这能让你站在灯柱下的时候没那么冷。”玛丽拿出搭在手上的包袱,等着回应。好长一段时间,那个年轻男子没有理会她,也没理会她拿给他的东西。就在她准备转身回去时,他意识到有人给他帮助,他转过头,看着她手里拿着的东西,无力地冲她笑笑。 “是一件外套,羊毛的,会让你站在这里的时候暖和些。”她解释。 “给……给……我?”好像他很少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很刺耳。 “是的。”她又说了一遍,“我住在上边。”玛丽指了指他们头上亮着灯的房间,“我看你很久了,我不想你得肺炎死在我的门口。”她接着说,“所以我给你做了这个。” 他低头看着包袱,再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你做了这个,给……给我的?” “是。现在,你要从我手里接过去吗?很重,我很想你能拿过去。” “但……但是……我身上没……没带钱,我没钱给你。” “送给你的。我看了你好久,看到你冷成那样我不忍心。就当是我自己帮了自己一个忙吧,拿着。”她催促。 “我……你真是太好了,你叫?” “玛丽,我叫玛丽。” 他从她手里接过外套,颤巍巍地想穿上。 “太合……合身了!你怎么……” “这个,每晚你都在这里,我是看着你做的。” “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玛丽发现,尽管这个男人有点口吃,但他的发音很清楚,像劳伦斯·莱尔一样。 “那么现在知道你暖和些,至少我会睡得好一些。晚安,先生。” “晚……安,玛……丽。还有……”他感激地看着她,玛丽感觉他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谢……谢你。” “不客气。”她回答,快步走上台阶。 几周后,玛丽想,她摆脱孤独的唯一办法就是回到爱尔兰,跟肖恩家人住在一起做个老女人,她跟南希在皮卡迪利大街喝茶。 “啊呀!你好时髦!”她们一边点着茶和面包,南希一边点评,“你的新外套从哪里来的?我在杂志上见过,但太贵了。你花钱买的还是?” “我也在杂志上看到了,于是我照着图片做了一件。” “你自己做的?” “是的。” “我知道你一直自己做些针线活,但技术也太好了吧!”南希无比崇敬地说,“你能给我做一件吗?” “当然可以,你要告诉我你想要什么颜色。” “绯红色怎么样?跟我肤色搭吗?”她拨弄她的金色鬈发。 “我想你很适合。”玛丽表示同意,“我要向你收材料费。” “当然,还有你的时间。多少钱?” 玛丽想了想:“这个,材料十先令,还有一点手工费……” “成交!”南希拍着手,“山姆下周三要带我出去,我想他会向我求婚,那个时候能做好吗?” “一周……”玛丽想了想,“我想没什么不可以。” “噢,玛丽,谢谢你!你是天使,姑娘,你是天使。” 那件红色的衣服,玛丽记得,成了她人生的转折点。南希穿给她的朋友们看,马上她们都来请玛丽为她们也做一件。连希拉,住在她隔壁,在皮卡迪利一家小型百货公司工作的姑娘,都来找她为自己做一件。希拉上来试衣服的那个晚上,两个姑娘喝着茶聊着天。 “你应该成为一名出色的裁缝,玛丽,你有这方面的天赋。” “谢谢,但把爱好拿来当生意,这样好吗?” “当然好!我很多朋友都想请你给她们做最新款式的衣服,我们都知道在店里要卖多少钱。” “是的。”玛丽探出窗外,看了一眼灯柱下站着的那个年轻男子,穿着他黑色的羊毛外套,“你知道他是谁吗?” 希拉走到窗边往下看。 “我的房东说,他的女朋友战争前住在这里,当时她在圣汤姆士的医院学做护士,她在索姆被一匹受惊的马踩死了。他回来的时候就得了炮弹休克症,可怜的人。”希拉叹息一声,“要我做他们其中一个,我选择前者。至少她不用再受苦,不像他,日复一日地经历恐惧。” “他有家吗?” “好像他家境应该不错,他跟他的教母一起住,就在肯辛顿上面的那条街。他的父母不愿照顾他,他的教母把他接了过来。可怜的人,他以后会成什么样呢?” “我也不知道。”玛丽叹了一口气,为自己过去几周没有搭理他而心生内疚,“这里一定能让他平静些,今生我们也要找到自己的安慰。” 玛丽到科利特花园快有三个半月了,现在她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见顾客,缝订制的外套、衬衣、裙子和礼服上。她在考虑雇一位助手,搬到一套更大的房子里,以便她工作。尽管她很忙,没有时间思考,但还是经常忍不住想写信给她亲爱的安娜。告诉她,她离开她是迫不得已,她爱她胜过一切,每一天都挂念她。但她知道,为了安娜好,她最好什么都不说。玛丽不再有空闲的时间,但她的心,由于无人去爱,渐渐麻木,关上心门。不过,每当她快要陷入自我怜悯的危险境地时,她就去看一下灯柱旁站着的那个年轻男子。 圣诞节快要来了,客人们都想让她先把自己订的衣服做好,玛丽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失去安娜的生活。南希邀请玛丽到卡多根别墅过圣诞。 “我们大家都想见你。”南希说,“我们都收到了通知——在一月的时候离开,然后房子会关闭。我打赌那个贱货本来想在圣诞节前把我们赶到大街上,但还好她不能,事情还没结束。” “她已经去曼谷了?”玛丽问。 “是的,上个月。当时我们在厨房开了一个派对!不管怎样,我和山姆在贝尔格莱维亚区找到了一份管家和仆役长的工作。走出厨房的那天,我绝不回头。只是对那个可怜的小姑娘,我觉得很内疚,她还期盼圣诞节能回家呢。你想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人,是不是,玛丽?男人们都瞎眼了。”南希继续说。 平安夜那天晚上,为及时向顾客交付衣服,玛丽一整晚都没睡觉。下午四点时分,所有的订单都赶制完了,她陷在壁炉旁的扶手椅里,无比疲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把她从梦中吵醒。 “你好?” “是我,希拉,你邻居。你有客人。” 玛丽从椅子上站起来去开门。当她看到希拉旁边那张苍白又焦急的脸时,她差点不敢相信。 “玛丽!”安娜扑进玛丽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让她差点没法呼吸。 “老天,圣母圣父啊!安娜,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认识她?”希拉笑着问,“我看她像个迷路的流浪儿一样,站在你的门口。” “是的,我认识她。她是我的安娜,是吗,宝贝?”玛丽看着安娜那张招人疼爱的脸,眼里满是泪水。 “那,我先走了。看来你的圣诞礼物到了,玛丽。” “当然,到了。” 玛丽笑着关上门,让安娜坐在椅子上:“现在,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以为你在学校。” “我……我是。但……”安娜一脸决绝,“我逃了出来,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现在,现在,安娜,宝贝,别说那样的傻话。你并不真的打算那样是不是?” “我是真的,我每个字都是认……真的,你要送我回去我就再跑。女校……讨厌死了,那些女……孩也很可恶!她们让我玩一种叫长曲棍球的东西,那伤到了我的膝盖,再也没有比那个更讨厌的东西!噢,玛丽!”安娜把头埋进双手,“我那么可怜。我一直等圣诞假期,等着回卡多根别墅看你和其他人,然后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我不能回家。阿姨已经跟叔叔去曼谷了,家里没人了。玛丽,求你别让我回……那个可怕的地方,求……你了。” 说完这些,安娜最后的防线崩溃了,她痛哭起来。 玛丽把安娜抱到腿上,安娜把头靠在她的胸口,跟玛丽讲着她在那里孤独悲惨没人疼爱的生活。 等到安娜平静一些,玛丽温柔地对她说,“安娜,我们必须尽快告诉校长,你安全了。她肯定会让全城一半的警察找你,我不想情况变成那样。” “我今天早上刚……逃出来。”安娜有些不满,“那个校长,格……里克丝太太去泽西跟她妹妹过圣诞去了。她让女舍监跟我留下来,那个女舍监老是喝杜松子酒,有两个我那么大。” 玛丽被安娜的形容逗乐了:“那么,我们必须跟女舍监联系,我们不想让其他人担心,是不是?不管我们对她们是什么印象,但这样做是不对的,安娜。” “只要你不说我在哪儿。他们会来找我,我不想回去,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玛丽知道,安娜现在很累,今晚不用跟她争执:“我只说你安全回到了卡多根别墅,圣诞节后会联系她。怎么样?” 看上去安娜放心了一些,她顺从地点点头。 “现在,在我看来你该洗个澡了。这里没有你以前在卡多根别墅的浴室那么好,但至少可以洗干净,宝贝。” 玛丽把安娜带到过道尽头的公共浴室,打开水龙头。玛丽在给安娜洗澡时,问她是怎样找到路回伦敦,又是怎样在科利特花园找到她家的。 “很容易,”安娜回答,“我找得到车站,我们坐车去过圣保罗大教堂。所以我从学校逃出来就往车站走,然后我上了一辆火车,坐到一个很大的站,叫滑铁卢。我坐上一辆巴士到斯隆广场,然后走到卡多根别墅,然后卡拉瑟斯太太叫了辆计程车把我送到你这里。” “但是,安娜,别人跟你说过家里没人。如果那里没人,你要怎么办呢?”玛丽把安娜擦干,给她裹上一条浴巾。 “我没有想那……么多。”安娜承认,“我知道厨房窗户的把手坏了,所以我很容易就把窗户打开爬了进去。不过卡拉瑟斯太太在里面,告……告诉我你住的地方。” 玛丽钦佩地看着安娜,尽管她做的事情让人担心。这个小女孩在离开她的这四个月里长大了,向玛丽显示出她以前不了解的主动和决心。 “那么,”玛丽一边说,一边带着安娜从过道往回走,“我要先把你送到床上,然后下楼向房东借电话。打电话到卡多根别墅,告诉卡拉瑟斯太太立刻打电话给女舍监,说你很安全。”玛丽看着安娜一脸的不安,“另外,我们不会跟她说你在我这里。”玛丽安慰她,“明天我们去吃圣诞午餐。” 安娜立刻兴奋起来:“真的?我好喜欢!我好想他们。” 玛丽看着安娜躺到枕头上,眼皮重重地沉下。 “睡吧,宝贝,明天醒来就是圣诞节。” 第十七章 一回到卡多根别墅,用人们就为安娜准备好了礼物。等到第二天早上她们到的时候,六个还没走的用人迎接了安娜,这让安娜十分感动。卡拉瑟斯太太按一贯的圣诞节传统,为所有人准备了午餐。安娜拆开礼物后,大家纷纷坐下分享烧鹅。午餐快结束时,南希站起来,自豪地向大家展示她左手无名指上闪亮的宝石:“我要宣传,我和山姆,噢,我们决定结婚。” 这个消息让大家都举杯庆祝,还让山姆到楼下拿一瓶波尔多酒庆祝。 在大家酒足饭饱收拾好厨房后,南希突然想到一个点子,她建议大家到客厅玩字谜游戏。 “噢,好!”安娜欢快地拍拍手,“我喜欢字谜,走吧!” 走到二楼的时候,玛丽说:“你真的觉得我们应该在他们的客厅玩游戏?” “还有谁能管我们?!”卡拉瑟斯太太喝掉杜松子酒和波尔多酒的混合物,轻蔑地一笑,“还有,有小主人跟我们在一起,她邀请我们的,是不是,安娜?”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玩了几轮字谜游戏后,大家下楼回到厨房,感觉又累又满足。 卡拉瑟斯太太问玛丽:“今晚你跟安娜留下来吗?” “我不想。”玛丽老实回答。 “这样啊,为什么不让她在你以前的房间睡觉,你到楼下来跟我聊一聊呢?我煮一壶茶。” 玛丽答应了,把昏昏欲睡的安娜送到二楼她以前的房间。 “噢!今天过得真开心,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开心的圣诞节!”安娜感慨,玛丽给她盖上被子。 “我很高兴你今天过得开心,宝贝,今天过得比我想的要好得多。晚安,做个好梦。” “晚安,玛丽。玛丽?” “什么事,宝贝?” “你、南希、山姆,还有卡拉瑟斯太太……你们是我的家人,对吗?” “你把我们当家人我太开心了,宝贝,我也这么认为。”玛丽轻声说着,然后走出房间。 “现在,我们该拿楼上的这位女士怎么办呢?”玛丽在厨房里喝茶的时候,卡拉瑟斯太太问。 “我也不知道。”玛丽无奈地叹气。 “当然,我们该做的是给莱尔夫妇发一个电报,说安娜在这里。” “是的,我们应该这样。”玛丽同意,“但,现在,事情是这样,我向安娜保证过,绝不让她回学校。我担心要是我们把她送回去,她又会逃出来。” “确实是这样,”卡拉瑟斯太太同意玛丽的看法,“确实。也许我们可以告诉主人,安娜在学校过得有多不开心,看他怎么说。” “我们怎么避开女主人呢?”玛丽思索着。 “只有祈祷好运,让电报直接送到主人那里。你能直接给他发一封电报吗?” “就算不是莱尔夫人接到电报,主人也会跟她商量的。她会说,安娜必须尽快回学校去。” “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卡拉瑟斯太太叹了口气,“那个可怜的孩子被那个承诺要保护她的人抛弃了,我真不想眼睁睁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知道,我不会抛弃她的。”玛丽又喝了一口茶,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她跟我讲了,学校里的小孩恃强凌弱,老师们对这些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说大家都知道她是孤儿,还都嘲笑她的口吃。我能怎么帮她?”玛丽的话里带着无奈。 “今晚我不知道,亲爱的,我真的不知道。但我也喜欢安娜,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受苦。跟你说,我们先睡一觉,然后明天一早一起想,看能想出什么办法。” “为了保护她我什么都可以做,你知道吗?”玛丽说。 “我知道,玛丽。”卡拉瑟斯太太说,“我知道。” 玛丽一夜无眠,她在卧室里踱步,想要找到保护安娜的最好办法。她真希望自己能把安娜送走,但无论是本能还是情感都在告诉她,她做不到。 或者她…… 第二天早上六点,玛丽来到厨房。卡拉瑟斯太太打着哈欠来找她,她们煮了一壶茶,在桌子边坐下。 “我整晚都在想……” “你早就有想法了,玛丽。我也是这样想,我同意。” “这样啊,可能我有,但我要问你一些细节……” 四十分钟后,她们喝着第三杯茶。 卡拉瑟斯太太的手因为紧张而出了汗,叹息道:“我明白你的建议,玛丽,但你知道这不太可能成功,你知道吗,姑娘?而且是刑事犯罪,我敢说,会坐牢的。” “我知道,卡拉瑟斯太太,但这是我想到的能保护安娜的唯一办法。我相信你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你知道你信任我,亲爱的。我跟你一样疼爱那个小姑娘。” “还有一个问题,主人第一次带安娜回家时,他说起过她的身份证明吗?” “没有,完全没提。”卡拉瑟斯太太说。 “他有什么东西证明安娜是谁、从哪里来吗?” “这个,我记得那时莱尔先生是带着一个小行李箱回来的,他说是孩子的母亲给的,他说要保存到孩子的母亲来接她。” “现在在哪里?” “还在阁楼上,我想。那个母亲根本没来拿,她来了吗?”卡拉瑟斯太太耸耸肩。 “我上去看看还在不在那里,你觉得有问题吗?”玛丽问。 “那个,如果那个能让你找到安娜身世的线索,我觉得没问题。我叫山姆到阁楼去,看能不能找得到。” “好的,卡拉瑟斯太太。现在,同时,我们要讨论一下,我需要你找到有伊丽莎白·莱尔太太手迹和签名的文件,我要在上面写声明。” “你是认真的,是吗,玛丽?你比我敢做多了。”卡拉瑟斯太太吸了一口气,“我去拿莱尔夫人之前签过的账单。她把我的账单簿拿去重新做了一份,因为嫌我做得太粗糙了。” 当天晚些时候,玛丽带着安娜回到公寓。等安娜睡着后,玛丽坐在桌边在废纸上模仿笔迹。她要感谢上帝,小时候花那么多时间练习书法和拼写。玛丽还注意到,莱尔夫人在前往曼谷前已经支付过安娜下学期的学费。 然后,等玛丽确信自己模仿得一模一样时,她拿起卡拉瑟斯太太递给她的放在伊丽莎白·莱尔桌上的钢笔,开始写信。 三天后,在泽西跟妹妹过完圣诞的多琳·格里克丝,安娜就读学校的校长,坐下来开始看这些天收到的信件。 卡多根别墅, 卡多根城市, 伦敦,SW1街区 1928年11月26日 亲爱的格里克丝夫人: 很不幸,因一位亲人的过世,我去曼谷的时间被推迟到圣诞节后,其间只有安娜陪着我。由于她在危难的时刻前来陪伴,我和丈夫决定带她一同前往曼谷,让她在那里完成学业。我明白我们会因此损失一学期的学费,但因为已经支付过,所以我不会要求退回。如有回复请寄往我在伦敦的地址,送至我的管家J.卡拉瑟斯太太,她会替我转送至曼谷。 你真诚的伊丽莎白·莱尔 那个小姑娘不来念书,多琳·格里克丝一点也不可惜。安娜·莱尔给这个学校带来前所未有的麻烦,放假还要给她做饭。 校长把信放进抽屉,觉得事情就此结束。 几天后,所有的用人都去了新地方工作,只有卡拉瑟斯太太还留在家里,玛丽带着安娜和希拉回到卡多根别墅。她跟安娜解释说,她要去肯特拜会安娜的校长,告诉她,安娜不会回学校了。 玛丽在楼上找到卡拉瑟斯太太,她正在收拾行李。 “我是来道别的。”她说。 卡拉瑟斯太太擦擦额头的汗珠:“你真的做了,是不是?” 玛丽点点头:“是的,我没有其他选择。” “不……只是你没意识到你要承担多大的风险。安娜知道她再也回不了卡多根别墅吗?” “不,她不知道。”玛丽心烦意乱地回答,“你觉得我做错了?” “玛丽,生活里有时我们只有听从心的指挥。还有……我能说的只有,我年轻的时候,我希望我能听从心的声音。”卡拉瑟斯太太凝视窗外,突然勾起的不愉快的回忆让她表情痛苦,“我曾有过一个男人,你知道,还有一个孩子。有一天男人消失了,我不得不工作,于是我抛弃了她,如今我每一天都在后悔那个决定。” “噢,卡拉瑟斯太太,我很抱歉。我不知道……” “不。没事,你没有错,这事我从没告诉过你。”她赶紧回答,“但我明白,你对安娜的爱就像母亲对孩子。在我看来,你做的事都是为她好。但对你却不一定,如果你找出……” 玛丽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我永远不会泄露这件事情,亲爱的。” “是的,我知道。” “但你必须明白,一旦你照你准备做的去做了,我们就再也不能见面了。我会被当成偷孩子的同谋,我不想在霍洛威过下半辈子。” “我知道,”玛丽说,“我明白,谢谢你。”玛丽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抱了抱卡拉瑟斯太太。 “不用谢我,我会感动的,我会的。你最好现在就走。” “好。” “好运。”玛丽走到门边时,卡拉瑟斯太太说。 玛丽点点头,走出大门,想着为什么她的生活总是充满伤痛的道别。 卡拉瑟斯太太走回厨房,煮了一壶茶,这时她才注意到大厅的后门处放着一口小皮箱。她走出去,但马厩空空如也,玛丽走了。“唉,太迟了。”她自言自语,拿起小皮箱放回阁楼。 两小时后,玛丽到达坦布里奇韦尔斯的火车站。下了火车她就打听最近的邮局的地址,她抄近路走到邮局,耐心地排着队,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轮到她时,她走到柜台边,尽量用一口英伦腔跟柜台后的年轻姑娘说话。 “我想发一封电报到曼谷,这是地址,这是内容。” “好的,女士。”女孩回答,看了一下收费表框,“到曼谷,六先令六便士。” “谢谢。”玛丽数出钱递过去,“我能问一下,什么时候能收到吗?” “最早今晚,关门前会发掉所有电报。” “什么时候会有回复呢?” 那个女孩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看收信者愿意什么时候回。明天下午来,可能有回电。” 玛丽点点头:“谢谢。” 她在小镇中心的一家简易旅馆度过了一夜。她不想出去吃早餐,部分是因为她没胃口,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让太多的人看到她。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楚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她怀疑自己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脑子是不是不清醒。 她杀死了安娜,在电报里。或者说,至少,安娜无法享受这个富庶家庭的庇佑了。 但直觉告诉她,安娜要从那个承诺会保护她的监护人,或他娶的那个讨厌安娜的女人那儿得到欢迎,机会渺茫。而且,他们要过五年才回来。五年,如果她不采取行动,安娜就只有被丢在她讨厌的地方,度过孤独的童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被抓时她要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实际上,她知道,她全部计划能成功,莱尔夫妇会对安娜的突然过世感觉像松了一口气。 英国领事馆,曼谷 伊丽莎白·莱尔拿着电报走进她丈夫的办公室。在进门前,她换上一张震惊和悲伤的表情。 “亲爱的,我……”她朝他走去,“恐怕我有个很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劳伦斯·莱尔昨晚因曼谷的炎热无法入睡,现在精神仍没好转,伊丽莎白把电报拿给他。他默默地看着电报,一把捂住脸。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伊丽莎白把手放到他肩上,安慰他,“真是悲剧。” “我的安娜……我可怜的小姑娘……”眼泪从他悲伤又内疚的眼睛里滚了出来,“我必须,当然,立刻回去,安排葬礼……” 他在伊丽莎白的怀里哭了起来,她只是抱着他,什么也没说。 “我把她弄丢了,伊丽莎白。我向她母亲保证过,会照顾她。我不该把她留在英国——她应该跟我们一起到这里来。” “亲爱的,在我看来显然是安娜太脆弱了。她脸色那么苍白、那么孱弱,还有口吃。她身体太差,死于学校的流感。但想想她孱弱的身体,要是她跟着我们一起来,会染上更多热带疾病的。” “但至少她是跟我们在一起,有人爱她,不会一个人死在那个该死的学校。”劳伦斯哀号。 “劳伦斯,我不敢相信如果你在你能把安娜照顾得多么好,”伊丽莎白带着斥责的口吻,“电报上说了,校长非常喜欢安娜。” “亲爱的,原谅我。”劳伦斯犹豫不决地说,“我不是说那是你的错。不是,”他摇摇头,“是我的错。现在安娜死了……我没办法接受,我要马上坐船回英国。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回去安葬她,至少她死的时候有我在身边。” “真的,亲爱的,你不要惩罚自己。你对她的付出,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你把她带出危险,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爱和关心,十年来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伊丽莎白跪在他椅子旁,两只手捧着他的头,“劳伦斯,你必须知道,你参加不了安娜的葬礼,葬礼不可能等到六周后你回到英国才办,安娜应该尽快入土为安。校长会为我们操办的,为了安娜好,我们应该接受她的帮助。” 终于,劳伦斯点点头:“你是对的,肯定的。”他悲伤地同意了。 “我会帮你回电报。”伊丽莎白温柔地说。 “也许,如果你觉得有适合安娜的墓地,我可以告诉校长。她说她觉得当地教堂的一块墓地很合适,如果你没其他意见的话。” 劳伦斯透过领事馆的窗户看着外面,长叹一声:“我连安娜的信仰也不知道,我从来没问过。那么多的事情我都没问过……那么,好吧,听校长的建议吧。”他回答着,一脸麻木。 “那我马上给她回复,感谢她一直照顾安娜,让她安排适当的葬礼。”“谢谢你,亲爱的。” “还有,劳伦斯,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伊丽莎白顿了顿,心里做出决定,“我本打算等久一点再说,但可能,现在这种情况下讲出来,你会好受一些。”她站起来,“亲爱的,再过七个月,我们就有自己的孩子了。” 劳伦斯看着他的妻子,想从悲痛中缓过神来,一直以来他都希望有自己的孩子:“什么,太好了!你确定?” “确定。” 他站起来,抱着她:“原谅我,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明白。但我想,亲爱的,你听到这个消息可能会好受点。” “是的,是的……”劳伦斯低语着,抚摸着他妻子的头发,“也许,如果是个女孩,我们就给她取名‘安娜’,用我们失去的孩子的名字。” “当然可以,亲爱的,”伊丽莎白勉强地笑笑,“如果你想的话。” 玛丽从柜台后的女孩手里接过电报,她双手颤抖地走到外面,在最近的一张长凳上坐下。全盘计划能否成功都靠这份回电。 亲爱的格里克丝夫人: 听到安娜夭折的消息我们十分悲痛。我们两人都无法回去,非常感谢您能帮忙安排葬礼。我们愿意听从您的建议,请告知我们所有费用。谢谢您的好意,为安娜考虑这么周到。 伊丽莎白·莱尔 终于松了一口气,玛丽小声欢呼。然而劳伦斯和伊丽莎白·莱尔会不会决定坐船回英国,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还是有这种可能性。玛丽拿出铅笔再写了一份电报发过去,细节问题至关重要。她从一直喜欢看的福尔摩斯系列里学到,无论何时,关注细节都很重要。十分钟后,她走回邮局,把回复递给柜台后的女孩。 “几天后我会来取发回的电报。”玛丽一边说,一边数钱递给那个女孩。 “你知道如果方便的话可以送到你家里。”那个女孩说。 “我正……搬家,新地址还不确定。”玛丽赶快回答,“没事,我走过来取不麻烦。” “随你吧。”那个女孩耸耸肩,叫下一位顾客。 玛丽离开邮局后便准备奔向她与安娜的新生活。 英国领事馆,曼谷 伊丽莎白·莱尔拿着发回的电报走进她丈夫的办公室。 “格里克丝太太正在为安娜操办一切,她说葬礼不用支付费用,因为我们已经付过学费了。要是还有余钱,她会转给我们的。葬礼定在这周,到时她会把安葬安娜的具体地点告诉我们,以便我们回去的时候给她扫墓。她会把安娜的死亡证明寄到卡多根别墅。” “死亡证明……那个可怜的孩子,我……” 劳伦斯看着他妻子摇晃了一下,立马搀扶着她。 “亲爱的,我明白这给你的压力太大,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让她坐到一张椅子上,握住她的手,“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就像你说的,我把最好的都给了安娜。我必须向前看,不能再说,让你也难过。还有……”他看着他妻子的肚子,“为活着的忧虑,不要为死者操心。” 第十八章 “安娜,宝贝。”她们在煤气炉上烤松脆饼的时候,玛丽说,“我跟你的校长说过了,她知道你不会回去了。” 安娜马上兴奋起来。 “噢,玛丽!太棒了。”接着她皱皱眉,“你跟叔……叔阿姨说了吗?” “说了,他们也同意了。”玛丽深吸了一口气,她讨厌自己说谎,但她也知道,不能让安娜知道她做的事。 “看吧,我跟你说过,我在那里不开心叔叔也不会让我待在那里的。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卡多根别墅?”安娜咬了一口玛丽递给她的松脆饼。 “这个,这是个问题,宝贝。你知道,你叔叔和阿姨搬到曼谷后,房子就没人了。虽然他们爱你,但他们也觉得像卡多根别墅那样大的房子,不能因为一个小孩要住就请齐一帮用人。你明白吗?” “是的,我当然明白。那我住……哪儿?” “这个嘛,他们建议你跟我住。” 安娜环视了一圈这间狭小的房间,养尊处优的习性在她的眼神里暴露无遗:“你是说,一直住在……这里?” “是这样,我隔壁的朋友希拉下个月要结婚,会搬出公寓。她的房东说我们可以住那边去,如果你愿意的话。那里有两间卧室、一个客厅、一间厨房,还有单独的浴室,我想我们可以去看一看。” “好。”安娜同意,“就是说我们不会丢下灯柱边站着的那个可怜的人?” 玛丽看了一眼安娜。“你看到他了?” “是啊,”安娜点点头,“我还跟他说过话。他看起来好难过,好孤独,总是一个人站在那里。” “你跟他说过话?” “是啊。”安娜正忙着吃松脆饼。 “他跟你说话了?” “他说天越来越……冷了。”安娜擦了擦嘴上的黄油,“他有家吗?” “他有家,宝贝。” “所以他不像我是一个孤儿?” “不是,他不是孤儿。” “那,我去哪里念书?”安娜接着对话。 “这个,我想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找老师到家里来,特别是如果你还想继续上芭蕾课。”玛丽抛出诱饵,“没有哪个学校愿意让你下午不在学校上课,跑去学芭蕾的。不过,当然,看你了。” “我能回去跟阿斯塔菲耶娃公主学吗?”安娜问,“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很可惜,公主现在不方便,不过我都给你找好了,有一个很好的老师,从这里去只要五分钟。他叫尼古拉斯·雷加,曾是阿斯塔菲耶娃公主的舞伴!”玛丽诱导着。 “安娜·巴甫洛娃……”安娜若有所思,“最伟大的芭蕾舞演员还……活着。” “是的。所以,我想后面哪天我们去一下他的工作室,看他愿不愿意接收你。你觉得呢?” “噢,玛丽。”安娜拍拍手,“两周前我在那个该死的地方时真不敢……相信我还能再跳芭蕾。”她搂着玛丽,“你在这里,像我的守护天使,来保……护我。” “现在,宝贝,你知道我永远不会让你受伤的。” “你没写信到我学校的时候,我想……”安娜咬了咬嘴唇,“我想你不要我了。” “这个,大家都觉得你去念书我不给你写信比较好。” 安娜看着她:“你是说阿姨让……你不要给我写信?” “是这样,但她仅仅是为了你好。” “玛丽,你把每个人都想得那么好,但我们都知道,阿姨……恨我。”安娜亲亲她的脸颊,“不管你是我的什么人,我不觉得世上有哪个女孩有比你更好的妈妈。” 玛丽感动得哭了出来,心想如果安娜知道她做的一切,还会不会这样以为:“现在,宝贝,这就够了。但接下来几年你都要跟我一起生活,你跟我姓可能会方便些。” “这个,我没有意见,我想跟你一个姓肯定很有意思。”安娜同意。 “你也知道,修女给我的姓是本尼迪克特,那并不是我的真姓。我觉得我们可以一起想一个。”玛丽笑着,“重新想一个姓!” “那样真的可以吗?” “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 “真令人兴奋!我可以……选吗?” “你当然可以,只要不是一些发不出音来的苏俄芭蕾舞演员的姓,他们那些大舌音可没人发得出来!” 跟往常一样,安娜思考的时候,她会把食指放进嘴里咬:“我知道了!”“什么,宝贝?” “是的!我在想我最喜欢的芭蕾音乐《垂死的天鹅》,我的名字是安娜,跟安娜·巴甫洛娃同名。所以,我想我们可以姓‘斯旺’8。” “斯旺……”玛丽试着发音,然后对安娜说,“我喜欢这个姓。” 一天后,安娜·斯旺走进尼古拉斯·雷加的工作室,母亲玛丽·斯旺带着她。安娜一去就被招了进去,一周上三次芭蕾课。 不到一个月,两人搬到希拉在隔壁的老房子里,玛丽着手给新家上油涂漆。她缝了一块很漂亮的碎花窗帘,用作安娜的窗帘,客厅间缝纫室的窗帘是鸭蛋青印花棉布做的。她把缝好的窗帘挂上,后退一步,欣赏着自己的手工作品,她想起多年前栋沃利那个差点属于她的房子。但那个梦想破灭了,于是她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布置这一点狭小的空间,这就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你创造了奇迹,”安娜跟着玛丽看完所有房间的布置后宣布,“我爱你。我们能叫南希和卡拉瑟斯太太来这里喝茶吗?我想让她们看看我们的新家。” “对不起,安娜,她们已经离开卡多根别墅了,我不知道她们现在在哪里。”玛丽平静地回答。 “噢,她们不让我们知道她们在哪里,我想这很不礼貌,你不觉得吗?我们是朋……友,毕竟。” “我肯定她们安顿下来后会尽快跟我们联系的,宝贝。”玛丽回答,心里有些内疚。 两人的生活进入正轨。玛丽费了好大劲儿,才在客厅的一角,腾出一块空地,让安娜练习芭蕾。她从当地图书馆找来历史、地理方面的图书,鼓励安娜多读书。她意识到,安娜不应只接受这样的教育,但这是她能给予的最好的了。另外,她知道安娜的心思不在学习课本上。 每周三下午,玛丽会陪安娜穿过科利特花园,去上芭蕾课。每当从工作室所在的那幢大楼的大门经过时,玛丽都会警惕地看一看后面。这是她余生都会担心的事,她知道这是她为自己的行为所要付出的代价。 玛丽曾想过带安娜到国外去,但当她仔细规划一番后发现,根本没有可能。安娜没有出生证明,没有护照,实际上,任何能证明她身份的官方文件都没有,所以她们只能被困在英国。她也想过搬出伦敦,但收入问题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另外,在小村镇她们太引人注意,在伦敦这样的大城市,要隐姓埋名反而容易。事实上,安娜小时候一直生活在卡多根别墅里,被认出来的机会很小。 不过,玛丽还是离以前她们常去的切尔西远远的,她安慰自己,等到安娜长大后,就不会有人记得曾有一个叫“安娜”的小女孩去世的事了。 从今往后……玛丽不敢想。她做了她认为对的事,保护了她所爱的孩子。如果说她从失去肖恩、希望和梦想上得到了一个教训,那就是你所能做的,只有把握今天。 玛丽和安娜一起生活已有三个半月,在一个能闻到花香的春天的晚上,安娜带回一位客人。 玛丽有些意外地从缝纫机上抬起头,站在灯柱旁的那个年轻男子羞涩地跟安娜站在一起。 “玛丽,这是杰里米。他是我的朋友,是不是,杰里米?” 他紧张地看了看安娜,点点头。 “我跟杰里米说,他应该来看看你,我说你不会介意的。你不会的,是不是,玛丽?” “什么,我……不,当然,我不介意。”杰里米深邃不安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她感到心慌,“杰里米,随便坐吧,我给你煮点茶。” “谢……谢……你。” 玛丽走进厨房,不停摆弄茶盘,听着安娜在旁边聊天,她的高声说话间杂着杰里米低沉的声音。 “喝茶吧。”玛丽说着把茶盘放到桌上。 “杰里米,你要加牛奶和糖吗?” “都……要。”顿了好长时间后他才说,“谢……谢你的好意。” 玛丽把倒好的茶递给他。杰里米伸手接茶杯的时候,两只手抖个不停,茶杯碰着茶托哗啦直响。她轻轻地从他手里拿过茶杯,放到他面前。 “是不是很贴心?”安娜说,“在这里比在外面好……多了。”她指了指外面那根灯柱,“而且,我跟杰里米说过,我妈妈没有朋友,所以我想你……们可以成为朋友。” 杰里米点点头,看了一眼安娜。玛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这个陌生悲伤的男子明显喜欢他的小朋友。 “这样啊,你为我考虑实在太贴心了,安娜。是不是,杰里米?” “是……是的。” 玛丽忙碌地给自己倒茶,默不作声地坐着,想着她到底要跟他说什么。问他在跟灯柱讲什么?她知道他花很多时间跟外面那根灯柱交流。 “谢……谢你给我的……外套。”杰里米努力把话说清楚,“我……很暖和。” “看到了吗?”安娜说,“他说话跟我有时是一样的。”她无比激动地轻拍了一下他的手。 “好,你们俩能聊得起来很好。” “安……娜告诉……我她……喜欢跳舞。”杰里米继续说,“喜欢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 “我是喜欢。”安娜连忙接茬儿,“玛丽说,等我们有足够的钱,我们可以买一台留声机,就像在卡多根别墅里用的那个一样。然后我们可以买……唱片,你可以过来听,杰里米。” “谢谢你,安娜。”杰里米小心地拿起茶杯,颤巍巍地送到嘴边,两三口就喝掉了杯里的茶,然后把杯子放回茶托上,“谢谢你……的茶,玛丽。不……能再打扰你们了。” “你没有打扰我们,是不是,玛丽?”他站起来的时候安娜说。 “没有,一点也没有。”玛丽把杰里米送到公寓门口,“想来喝茶的时候随时欢迎。” “谢……谢你,玛……丽。”杰里米带着感激对她微笑,玛丽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拍拍他单薄的背。 “我们会再见的,我肯定。”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安娜带着杰里米出现在公寓,他还带着一个装着东西的篮子。 “杰里米说他给我们带了礼物!我等不及想看看。”安娜兴奋得跑来跑去,杰里米问玛丽该放在哪儿。 “放在这里吧。”玛丽指着餐具柜,杰里米把篮子放到上面。他把上面盖着的毯子揭开,里面是一台留声机,还有几张唱片。 “给……你和安娜的。” “太好了,杰里米!”安娜兴奋得拍手,“这个礼物太棒了,是不是,玛丽?” “这个,是的,但是借我们的吧,是不是,杰里米?”玛丽强调。 “不……是,是给你们的,送……你们的。” “但太贵了,我们不能……” “没关系!我……有……钱。哪……张唱片,安娜?” 安娜和杰里米讨论着是放《睡美人》还是《天鹅湖》时,玛丽在杰里米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果断。尽管现在他形容憔悴,玛丽还是能隐约看到他被战争摧毁之前的模样。 安娜把唱片放到指针下面时,他突然转向玛丽,笑着对她说:“对……外套的回……赠。” 就是这样。 从此杰里米·兰登成为玛丽客厅的常客。每天下午,安娜都会把杰里米从灯柱下拉过来喝一杯茶。玛丽煮茶的时候,安娜和杰里米就听着芭蕾音乐。安娜用脚尖在屋内旋转,杰里米在一边拍手喝彩。安娜向他行一个优雅的屈膝礼时,玛丽知道,安娜又回到了跟劳伦斯·莱尔一起在卡多根别墅的客厅里度过的时光。 “她……太棒……了,玛丽。”一天,杰里米往门外走的时候说。 “你这么想的?她很有决心,很棒是肯定的。” “很……有天赋。”杰里米点点头,“我在战前看……过最好的芭蕾,她也……可以。再……见,玛丽。” “今晚到哪里吃晚饭?”玛丽问道,“你看上去像是很久都没吃饱过。我烤了一些排骨,分量很多。” “噢,杰里米,留下来吧!”安娜请求。 “你太好了,但我不想再打扰你们了。” “他没有打扰我们,是不是,玛丽?” “是的,杰里米,你没有打扰我们。”她笑着说。 第十九章 杰里米跟玛丽和安娜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再也不站在那根灯柱下了。每次上门,他都会带礼物,给安娜的巧克力,或是一条新鲜的鱼,玛丽晚饭的时候可以做。随着杰里米的自信渐渐增加,口吃不再那么严重。有了这个女人和孩子的鼓励,他说话越来越流利。短短几周,他不再瘦得皮包骨头,两只手有力气握住刀叉,这得归功于玛丽丰盛的晚餐。玛丽不时发现杰里米的幽默,这位男子显然不只受过教育,而且还相当睿智。杰里米的彬彬有礼、见地和友好,特别是对安娜的友好,让玛丽日渐喜欢他。他墨绿色的双瞳里不再有阴霾,他的身体愈加丰润,玛丽看得出来,他本身长得很标致。 一天晚上,玛丽送安娜上床睡觉的时候,心想自从杰里米闯进她们的生活后,这个孩子有多开心呀。 “我太开心了,玛丽。”安娜睡下的时候感慨。 “你开心我很高兴,宝贝。” “是的……”安娜喃喃,“你、我、杰里米,很像一个真……正的家,是不是?” “是,我觉得是。现在闭上眼睛睡觉吧。” 玛丽走出卧室,回到桌边继续缝纫工作,但她发现自己无法集中注意力。她看着窗外,灯柱下空空如也,杰里米从她家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到灯柱下,这些天一直如此。她对他仍一无所知,没人能保证,杰里米会不会在哪一天消失,再也不回来。想象着安娜再次失去她爱的人,玛丽的胃一阵痉挛。 她也…… 玛丽胃一阵抽搐,她意识到喜欢这位客人的并不只是安娜一人,杰里米让她记起最后一次见到肖恩的情形。她对他有对肖恩一样的保护欲,还有感情……玛丽赶快打断思绪,她必须马上停止胡思乱想。她是一个没有结婚的爱尔兰孤儿,做过女佣,而杰里米·兰登一看便知道是一位绅士。他只是朋友,只是一位同伴,只是他所经历过的痛苦为她所理解。事情只是这样。 几天后,玛丽家响起敲门声,这让玛丽吓了一跳,安娜出去上芭蕾课了,也没有约好的客人。她打开门。 “杰里米?”她声音里有些惊讶,从来都是安娜带着杰里米到这里来的,“我……你还好吗?” “不……不好。” 玛丽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和眼神,知道出了事:“进来。安娜还没回来,但我们可以喝茶等她回来,行吧?” “我……想跟你说,在……安娜不在的时候。” “那好,你坐着,舒服点。我去煮点茶。” “不……用!需……要谈谈,不……用喝茶!” 玛丽留意到,比起前几周,这一次他说话要结巴得多。她带他到客厅,让他坐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你确定不需要我给你拿什么吗,杰里米?”她说着,搬了一把椅子在他旁边。 “我的教……母昨……天晚上过……世了。” “我……噢,杰里米……我很难过,宝贝。” “我……”杰里米用一只颤巍巍的手扶着前额,“抱……歉。”他说着,眼泪从脸颊流下,“她是唯……一……”他哽咽,“关……心我的人!爱……我!现在我怎……么办!” 玛丽看着他,他被绝望压得透不过气来。她无法对他的痛苦视若无睹,她做了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她走过去,抱住杰里米,“现在,”她低语,搂着他就像搂着一个小孩,她摸摸他的头,“好好哭吧。哭出来没有什么不对,是不是?” 杰里米仍在抽泣,她把他抱得更紧:“我在这儿,杰里米,安娜也在,我们都关心你。” 杰里米抬起头看着玛丽,眼里极度痛苦:“你……关……心?像我这样残……缺不全的人?你怎……么能?” “因为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不管打仗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那都不是你的错。它不会改变你的本质,现在不就没改变吗?” 杰里米垂下头,玛丽屈膝跪在地上,搂着他。他把脸埋在她的肩头:“我……父母不……是这样想的,他们恨……我做过……的事,他们觉得真丢人!不想……让人……知道我。” “圣母啊,马利亚!”玛丽惊得全身发抖,“我很抱歉你经历了这么多痛苦。但我保证,那些事没有将你改变。现在,你必须记住,杰里米,那场战争对你,还有其他跟你一样的人,都做了很可怕的事。我们在家里的,不知道你们为赢得我们的自由,经历了多大的痛苦。” “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是这样想的。”玛丽能感觉到,他滴在她肩上的眼泪,“我曾有……一个人,也是出去打仗多年。最后,没能活着看到我们胜利。” 杰里米从她肩上抬起头,直视着玛丽:“你……失去了爱……人?” “我的未婚夫,婚后的生活我们都安排好了。” “玛……丽,我……想你一定是天使,你照……顾安娜,还有……我。听我们……诉苦,可你自己失……去了那么多都不说。” “是的。但我没办法面对那样的痛苦,还有那些永远也抹不掉的记忆。” “是,但你也因……为这场该死的战争而痛苦!玛丽。”杰里米把玛丽的手从他的肩膀拿下来握住,“我想了……好久,我想……的是,我爱你。我爱你。”杰里米鼓足勇气把那三个字再说了一遍,没有一点口吃。 玛丽看着杰里米的眼睛,没有说话。她的常识和经验告诉她,他说的不是真的,只是他一时情绪过度,需要宣泄。她不会信的:“杰里米,你太伤心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因为太过悲痛,你知道的。而且……” “不……是!不是悲痛。你那么漂……亮,那么善良,从你把外套给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你了。从那时起,我在灯……柱下再也不是因为想念过世的恋人,我是想看……看你。” “杰里米……别说了,求你了。”玛丽绝望地说。 “是真的!我看到了安娜,知道她是你的女……儿,于是跟她说话,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见你。今……天,唯一关……心我的人去世了,我只想把我的痛苦让你知道!生命太短暂了!” 玛丽看着他满是泪水的双眼,有些惊讶。不只是因为杰里米说爱……爱她,还因为他一口气说了两句完整的话。 “是这样,杰里米,我得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想,老实说,你确实是因为受惊过度。” “玛丽。”现在杰里米的眼泪已经干了,看着她的目光变得柔和,“我理解你和我,我……们都知道痛苦是什么样的。相信我,我对你的感……觉不是说着玩的,我不是因为吓晕了头。可能你对……我没有一点感觉。” 玛丽坐在杰里米的脚上,她双眼垂下,手还被他握着。 “我理解,”杰里米点点头,“怎么有人……会爱……上像我这样的人?” 玛丽重新抬起头,看着他:“不是,不是那样的。只是因为我爱过,也失去过。我……”玛丽深吸一口气,“关心你。实际上,我得说,我很关心你。如果你走出我的生活,我担心我会想你。” “好吧,我明白我们都曾失去过。我们分担那样的痛苦,我们也能一起分享找到某人的事实吗?” “噢,杰里米,你对我一无所知。”玛丽悲伤地摇摇头,“我做过很多事,关于我的很多事……” “玛……丽,我杀过……人!经历过那么多之后,不管你告诉我什么,我都不会被吓到。无论是什么,我的爱,我都想跟你分担。所以告诉我,我也会把我做……过的事告……诉你。那就是爱,不是吗?信任?” “但是,杰里米,宝贝,”玛丽低声哭泣,“我是一个身世不明的孤儿。你是一位绅士,你要找的是一位有身份的淑女。不是我这样的,你不该找我这样的。” “你觉得我在乎吗?!我母亲是一位有身份的淑女,我从战场回来的时候,她把我送进……”杰里米哽咽着说不出话,“收容所!她的亲……生孩子!”他强忍住眼泪,“战争把一切都改变了,我没必要在……乎你的出身。我只要知道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善良的人就足够了,你有一颗那么美……丽的心灵。” “噢,杰里米……”玛丽松开他,胡乱地抹了一把眼睛。 杰里米俯下身,把她从地板上抱起来。她的感受,经历这么多年的孤独后,现在她的感受,无法形容。他的味道,一个男人的味道——那么熟悉,难以言传。 “玛丽,”他抬起她的脸,在她唇上印下一个轻吻,“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能……读懂你眼里的恐惧,我见过无数次。” 他的吻绵密轻柔,前额、眼睛、脸颊。终于她放弃分析他所说的话的其他用意,向他屈服。当他亲吻她拥抱她的时候,她心中的爱意被唤醒,她曾以为再也体会不到。虽然杰里米外在有缺陷,但玛丽却感受到了他的血气和力量。 二十分钟后,玛丽看了一眼壁炉架上的钟,她捂住嘴。“噢,天哪,神啊!安娜正在等我。”她从杰里米的腿上站起来,站得笔直。 “我能跟你一起去接她吗?” 玛丽看着他笑着说:“如果你愿意,没问题。” 一脸不满的安娜正坐在工作室外面,安娜和杰里米走过转角的时候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她一见到他们,脸上的不满立刻消散。 “你好,你们两个!你迟到了。”她笑着说。 “是的,抱歉来晚了,宝贝,但杰里米来看我。他今天有些坏消息,对吗?” “是的。” 安娜疑惑地看着他:“某人有坏消息,但你看起来很开心。”她回答。 他们回家的路上,杰里米偷偷冲玛丽笑,安娜快乐地在他们两人前面跳着舞。“好了,我知道为什么。我等着这一刻的发……生等了好几周了!”她在人行道上突然停住,转身看着他们,“你们爱对方,不是吗?” “这个,我……”玛丽的脸一下子红了。 杰里米紧紧抓住她的手。“是。你介……意吗?” “当然不介意!我想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女孩。如果你们两个结婚,我就有妈妈和爸爸了,我们一家人会……很幸福。”安娜张开手臂抱住他们两人,“因为我很……爱很爱很爱你们!” 第二十章 杰里米教母死后,在西肯辛顿给他留了一栋大房子,还有一笔不大的收入,足够应付生活,以及一辆黑色福特小轿车。他教母的葬礼结束后一周,杰里米带着玛丽和安娜去看他的房子。 安娜欢快地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这里好像有卡多根别墅那么大,但好像也没那么大。” 玛丽局促地听着安娜的对比。尽管她心里已经相信杰里米,然而,关于她的过去,尤其是对跟她前雇主来自同一个社会阶层的人讲她的过去,是相当危险的事。 安娜沿着楼梯跑下去,快到门廊时她站住了,回头看在后面谈论装修的玛丽和杰里米:“你是叫我们来跟你一起……住吗,杰里米?你一个人住这里太大了。你有这样大的房子,我跟玛丽还住……在小公寓里,那样好傻。” “喂,安娜,”玛丽有点难堪,安娜一点也不婉转,“杰里米只是让我们看看房子。不要问这样无礼的问题。” “对不起,玛丽,我只是想……” “你想的是对的,安娜,”杰里米笑了,“孩子的逻……辑。那么,玛丽,你愿……意住到……这里来吗?” “拜托……”这有些过头了,玛丽从楼梯逃下,穿过大厅跑出前门。她往前跑,一刻不停,直到跑回她自己的客厅。 十分钟后杰里米来到她家门前。她打开门,满脸泪痕:“安娜在哪里?”她问。 “我让管家霍金斯太太给她煮……茶。我……想我们应该谈一谈,我能进来吗?” 玛丽泪眼婆娑地点着头,转身回客厅:“杰里米,我不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但无论是什么,我都没法给你。你对我一无所知!我没有身份,我说过的。你的管家知道这点,我从她眼里可以看出来。我应该为你服务,不是做你女朋友!” 她在椅子上坐下的时候,杰里米拿出一张手帕递给她:“玛丽,这几个月都是你在陪我,你拥有一位淑女应该具有的一切。至于你的社……会地位,我从战场上学到的,这跟人的性……格没有任何关系。至于你保守的秘密,我只得说我会听……着。我跟你说过,没有什么能吓……倒我。”他在她面前跪下,拨开她脸上散落的一缕头发,“我相信爱能原谅理解一切。告诉我,玛丽,相……信我。”他努力劝说。 玛丽重重地叹一口气,知道告诉他的话,他们之间可能就结束了。但为了给将来一个机会,她不得不告诉他。 玛丽在心里向上苍祈求怜悯,然后她点点头。 “我告诉你。” 二十分钟后,玛丽紧扣双手:“事实是,我背弃了神。我谎称安娜已经死了,把她偷走了,我偷走了一个孩子。噢,上帝救救我……” 杰里米走过去紧紧抱住她:“玛丽,玛丽,不……要再惩罚自己。是的,你做错了,但是出于好……意。你这样做,因为你爱安娜,希望她快……乐、安全。” “但我这样做是为安娜吗?”玛丽痛苦地看着他,“还是为了我,因为我需要她?” “如果让我说,如果这个秘密被知道你要面临多么大的危险,我会相信你的动机不是自私的。” “你真的这样想?” “是的。”杰里米紧紧握住她的手,“我相……信。玛丽,有什么区别?告诉亲戚他们的儿子平静地死在了战场,实际上他们的儿子正在痛苦中挣扎,而且……”杰里米低头看着她,“可能在等着死期到来。或者一个排长每天派士兵冲上前……线,明知他们是去……送死?”杰里米再次凝视着她,“你尽了最大的努力去保护你爱的人,你不应该为此内疚!绝不需要!我爱你,为你付出的一切更爱你。” “真的吗?” “是真的,你那么勇敢,善良,坚强。” “噢,杰里米,我不是。我怕被发现,我怕安娜被带走,我每次出门都要回头看一眼。” “保护一名像你自己一样的孤儿,这是一件值得为之自豪的事。此……外,”杰里米笑着对她说,“也许我能……帮助你和安娜。如果你嫁给我,就可以。” “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想?”玛丽很意外。 “更想,玛丽,我向你保……证。” 第二十一章 三个月后,身世不详的孤儿玛丽·斯旺摇身成为杰里米·兰登夫人,肯辛顿一座豪宅的女主人。出席婚礼的只有一人,一个十岁的女孩,安娜·斯旺。 接下来的一年发生的三件事,让玛丽相信,真的有神在庇佑她。杰里米收到消息,劳伦斯·莱尔九个月前在曼谷死于疟疾,至于杰里米在哪里得到的消息,玛丽并不想知道。消息还说,不久伊丽莎白·莱尔就流产了,但她也不失时机地为自己重新找到一位合适的丈夫。杰里米通过关系打听到,伊丽莎白·莱尔的新丈夫已被派往上海,而她也随之前往。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玛丽?你自由了。劳伦斯·莱尔再也不可能回来找你了。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伊丽莎白·莱尔也不会有这个兴趣。” 玛丽抱着手,劳伦斯·莱尔的死让她松了一口气,这让她有些内疚:“真不幸,但如果说这个消息一点也不让我高兴,那是在说谎。听着,杰里米,我想什么时候也不能放松警惕。” “我知道,亲爱的,但他死了,他不……会来找你的,我保证。我想是时候研究一下收养安娜的合法程序了。” “但她没有出生证明,也没有姓。” “交给我,亲爱的。”杰里米轻描淡写,“虽然现在我肢残体破,但杰里米·兰登上尉在内政部还有点关系,里面一个人欠我一条命。”他拍拍玛丽的手,然后轻轻伸向她隆起的小肚子,一个生命正孕育在里面。 在他们自己的孩子出生的六周前,玛丽和杰里米签署了文件,安娜被他们正式收养。 “现在没人敢伤害她,亲爱的,也没人敢把你和她从我身……边带走。”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玛丽满眼泪水地看着她,安娜正拿着她的收养证明围着餐桌跳舞。 “安娜·兰登。”她满意地念道,抱住她的新父母,“我真开心,开心死了!” 孩子出生了,虽然比预产期晚十天,但还好,一切平安。玛丽躺在她漂亮的卧室里,孩子就在她怀里,她心爱的丈夫和刚收养的孩子正逗弄着她怀里的小不点儿。她只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在这幸福中死去,她已得到她梦想的一切。孩子是一个圆鼓鼓脸颊绯红的女孩,他们给她取名索菲娅,取自玛丽最喜欢的一位圣人,意思是平和快乐。杰里米轻轻把他的女儿抱在怀里,看着这一切,玛丽满心喜悦。 她注意到,这几天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几乎听不出有口吃,他每晚做噩梦——尖叫着醒来,浑身是汗——的次数越来越少。玛丽看了很多关于炮弹休克症的书,知道它无法治愈,但平稳安宁的生活可以让它有所缓和。杰里米极少离开家,除了穿过肯辛顿花园去买一份《泰晤士报》。但只要他到过伦敦嘈杂的街头,回家之后,晚上就会尖叫着从噩梦里醒来,而且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口吃会加重,手也抖得更厉害。然而他们生活里的这些诸多限制对玛丽来说并不是问题,只要她的家人能得到平静、满足,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杰里米开始画画儿,他画出来的作品证明他完全可以成为一名画家。玛丽看着他画笔下黑暗的战场,心生恐惧,但她知道,那是他发泄的方式。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在重新经历痛苦、恐惧、失去和死亡,这是他情绪的出口。 杰里米画画儿的时候,玛丽就照看孩子,在阳光和煦的午后,带着安娜和索菲娅去公园,或去皮卡迪利大街让安娜挑喜欢的衣服。面对这一切,玛丽仍觉得不可思议,安娜选的衣服,她都支付得起,根本不看价钱。她是一个有财产的女人,嫁给了一位富有的绅士。 在他们平静与世隔绝的家中度过了几年后,索菲娅学会了爬、蹒跚,在家里四处乱窜;安娜正实现她成为芭蕾舞演员的梦想。一天晚上,索菲娅四岁生日,十五岁的安娜第二性征正在显现。她走进厨房的时候玛丽正准备晚餐。 “妈妈,你听说妮内特·德瓦卢瓦9新开了一家芭蕾舞学校的事吗?”她问。 “不知道,没听说过,安娜。” “我能去吗,妈妈?给她跳一支舞,看她愿不愿意教我?可能有一天我能加入她的舞蹈团,在莎德勒威尔斯剧场跳舞,能想到有多……好吗?”安娜姿势优雅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憧憬着未来。 “但我以为你想去佳吉列夫10俄罗斯芭蕾舞团跳舞。” “我想,但加入一家英国芭蕾舞团不是更好?”安娜伸出一条腿,脱掉鞋,用脚尖点地,脚背高高拱起,“我能去吗,妈妈?让我去吧。” “你也许要跟你爸爸谈一谈,看看他的想法。”玛丽建议。 “去了我就要整天跳舞,没有时间学英文和算术,但我能学到多少呢?我能读能写,而且,一个舞蹈演员需要做多少事呢,是不是?我说得出很多日期,黑斯廷斯战役、特拉法尔加海战,还有……” “安娜,”玛丽又说了一遍,“去跟你爸爸说。” 玛丽有些犹豫,杰里米倒很相信安娜说的话。他同意让安娜跳一支舞给妮内特·德瓦卢瓦看,看她能不能在莎德勒威尔斯芭蕾舞学校有一块立足之地。 “我想要是不让她去试一试,我们亲爱的安娜没心思做任何事。”杰里米说,话里有些骄傲。 三天后,玛丽陪着安娜坐巴士到伊斯灵顿,莎德勒威尔斯芭蕾舞学校就在这里上课。安娜以前从没到过剧场的后台,她穿过拥挤的过道,走进一间有扶手杠和钢琴的小房间,进入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让安娜有些焦躁又有些兴奋。安娜在被问了几个此前训练的问题后,老师莫顿小姐先是让她在扶手杠上做伸展,接着又让她到房间中央做了几个姿势,看看她的功力。玛丽禁不住意外,安娜这几年长得真快。安娜一直有一种天生的优雅,但女性身体的逐渐成熟让她多了另一种韵味。 在安娜做出一连串动作之后,莫顿小姐停下来仔细看着安娜:“你跳舞的时候像苏联人,样子也像,你是苏联人吗?” 安娜紧张地瞟了玛丽一眼,玛丽轻轻耸肩,摇摇头。 “不是,我是英国人。” “但她跟阿斯塔菲耶娃公主和尼古拉斯·雷加学过一阵子。”玛丽不安地想,是不是太多嘴。 “是这样啊,你的动作已经说明了这一点。我想你知道,安娜,莎德勒威尔斯确实是受俄罗斯影响,但作为第一支芭蕾舞蹈团,德瓦卢瓦小姐想发展出自己的风格。你很稚嫩,但有天分。周一可以开始吗?” 安娜那双黑眼睛里原本的不安一扫而空:“你是说我可以加入?” “是的。现在,我会列张单子给你妈妈,是你练习需要的衣服,芭蕾舞鞋必须在弗雷德里克·弗里德买。周一早上见。”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大家都觉得这件事值得好好庆祝一番。安娜非常激动,全家人也都为她高兴。 “现在你真……的可以看到我在舞台上跳天鹅公主了,索菲娅。”安娜在厨房一边拉着她的妹妹跳舞一边说。 “现在什么也挡不住她了,亲爱的。”晚上杰里米在玛丽身边睡下的时候说,“希望她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五年后,安娜的决心、努力和天赋开始换来结果。她在国王十字街新开业的莎德勒威尔斯剧场以少年英雄特雷金斯11的身份第一次登上舞台,剧中的她穿着一套小公子西迪的套装,头戴一顶短发假发。这出剧是由她跳着芭蕾开场,也是由她谢幕。玛丽、杰里米,还有九岁的索菲娅在演员谢幕的时候拍手欢呼。这跟安娜梦想的穿着白色芭蕾舞短裙的情景很不一样,但这说明安娜得到了妮内特·德瓦卢瓦的重视。其他部分都很循规蹈矩,比如《天鹅湖》第二幕的四只小天鹅和《格兰德河》的克里奥女孩。 一九三九年二月,安娜在二十一岁生日后不久,便登上舞台,第一次跳《天鹅湖》里的天鹅公主。莎德勒威尔斯剧场全场爆满——第一位英国本土芭蕾舞演员,将引领英国舞蹈团的风格,这比作为人才引进或流放到此的俄罗斯舞蹈演员重要多了,整个芭蕾舞世界都在谈论安娜和她的天赋。穿着新晚礼服做了新发型的玛丽,跟杰里米和索菲娅坐在包厢里。喧闹的剧院在柴可夫斯基悲怆的前调响起的一刹那安静下来,玛丽屏住呼吸,向上天祈祷安娜梦想已久的这一刻万无一失。 玛丽没有理由怀疑这一刻会有任何闪失。当掌声为舞台上的新星响起,她紧紧握住杰里米的手,脸上满是激动的泪水。演出结束后,化妆间里挤满了前来祝贺的人,玛丽差点挤不进去祝贺她自己的女儿。白色芭蕾短裙还没换,眼睛上还画着浓重的舞台妆的安娜奔向她的家人,一把抱住他们。 “噢,宝贝,我真为你骄傲。你说过你能做到,看看!你做到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你,妈妈。”安娜的眼里闪着泪水,“谢谢你。”她低声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玛丽回想安娜取得成功的那一刻,百感交集。回顾往事,她意识到,就是从这一刻起,她开始失去她的女儿。安娜的身边充斥着形形色色搞艺术的人,那样的人是玛丽从未见过的,他们奇装异服,行为古怪,放浪形骸。当安娜被封为英国芭蕾舞皇后时,他们都围拢到她身边,借用她的荣耀。安娜开始走出包裹如蚕茧般的肯辛顿的家。 每次安娜出去演出,玛丽都会在家等着安娜,等她回来讲演出的情况,喝一杯她为她倒的热可可,吃几块饼干。如今她要在家听到女儿的脚步声都很难,那得等到凌晨三点。第二天安娜会谈论演出后她跟朋友在萨沃伊饭店的晚宴,或者说她在一个有王室年轻成员参加的时髦夜总会跳舞。 玛丽再也管不了她女儿的生活。而且,由于现在安娜能自己赚钱,对过于暴露的衣服——经常没有束腰——和涂得像番茄酱的嘴唇,她也没法说。不断有花送到她家,她意识到,安娜的追求者排成了长龙。但她不知道安娜有没有男朋友,她们的谈话总是刻意回避这方面的话题。 当玛丽向杰里米抱怨安娜的社交活动多得让人担心,尤其是里面男人太多时,杰里米总会温柔地安慰她:“亲爱的,安娜年轻漂亮,还是明星,只要她想,总会有各种活动找上她。” “可能。”一天晚上,玛丽极不耐烦地说,“但我不喜欢闻到飘进来的烟味儿,我知道她在喝酒。” “抽烟和偶尔喝酒不是错,玛丽。尤其是对承受这么大压力的年轻女子来说,她要保证每晚都跳得好,她要承受很大的压力。” 玛丽看着他,有些沮丧,她知道杰里米总是站在安娜一边:“我为她担心,只是这样。跟她在一起的人……” “我知道,亲爱的,但她现在长大了,你只有让她自己去面对。” 几周后,玛丽和安娜的关系紧张起来。安娜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邀请她的一队朋友在演出之后到她家。留声机里科尔·波特的音乐和安娜的客人从客厅里传出的刺耳笑声,吵得玛丽和杰里米到清晨才睡着。第二天,玛丽决定跟安娜谈谈,定下一些规则,她敲敲门走进去。安娜睡得正香,一个年轻的男人躺在她身边。玛丽差点被吓得没法呼吸,她关上门走了出去。 十分钟后,安娜穿着睡衣走到厨房,她怯怯地冲正在洗碗的母亲笑笑:“抱歉昨晚吵到你,我应该问你的,但当时太晚,我想……” “别放在心上!那个东西……那个人是谁……”玛丽差点话都说不出来。 “你是说迈克尔?”安娜从睡袍里拿出烟,点上火,风情万种地靠在饭桌旁,“他是我的舞伴,妈妈。我们恋……爱了。”她吸了一口烟,“你不介意的,是不是?毕竟,我二十一岁了。” “介意?我当然介意!你的行为在你生活的世界也许可以接受,但你有一个十岁的妹妹。而且你住在我家,就要懂些礼貌。你在想什么,安娜?索菲娅随时可能跑到你卧室看到……那个男人!” “对不起,妈妈。”安娜耸耸肩,“我得说,世界变了,现……在,没人介意看……” “别再说一个字!”玛丽震怒,“你怎么变得这样厚颜无耻?你应该为自己羞愧!我真丢人我看错了你,我把你养大不是让你丢人现眼!” “妈妈,你思想也太狭隘了,像个天主教徒,而且……” “你敢那样跟我说话,我的女儿!我不管你在舞台上是多大的人物,你住在我家就得守我的规则!我绝不容许……”玛丽指着天花板,“在我家里出现那样的闹剧!” 安娜没有一丝情绪波澜地坐下,抽着烟。玛丽看着烟灰掉在地板上,安娜没有伸一根指头去收拾一下。终于,安娜点点头:“好吧,我明白。如果你不……同意我的生活方式,好吧,现在我长大了,能自己赚钱了,也许是时候有一个自己的家了。” 安娜没再说一个字,离开厨房,用力地摔上门。 一天后,她收拾好行李搬了出去。 杰里米安慰他的妻子说,这对现代这个年纪的年轻女孩来说很正常,何况是一个不仅能像成年人一样赚钱养活自己,还一直被公众仰慕的女孩?尽管她也知道杰里米说得没错,但还是接受不了安娜的突然离开。 接下来几周,安娜都没有跟她联系。关于安娜的消息,玛丽都是从报纸、八卦小报上听说的,她是那上面的常客,照片上的她经常是跟一群明星在一起,在灯红酒绿的聚会上,在那些搞艺术的男人的怀里。玛丽牺牲那么多去拯救的那个害羞的小女孩已经让她完全不认识,不明白了。然而……玛丽意识到,她的女儿从来意志坚定。无论安娜想要什么,她总会得到,她现在成为她所选专业领域的顶尖就是证明。还有她如此决绝地切断跟她母亲、父亲和妹妹的联系,迄今为止都没有跟家里联系。 然而,当欧洲上空再次被战争的乌云笼罩,玛丽又一次遇上了棘手问题。康复已久的杰里米再次受噩梦困扰,手也抖得愈加厉害,口吃也愈加明显。每天早上他看完《泰晤士报》后都面色沉重,不管玛丽告诉杰里米多少次,就算打仗他也不会再上战场,杰里米还是越来越害怕报应落到他头上。 “你……不明……白,玛丽。他们不是真的想让我去打仗,但他们要找炮灰,他们会拉着他们能找到的每一个人,扔给德国佬。相信我,我见过,成群比我还老的男人被丢到前线。” “杰里米,宝贝,你的病历里写了你有炮弹休克症,他们肯定不会让你回战场的。” “我四次被送……回战……场,玛丽,那时我的状况比现……在差多了。”他绝望地摇头,“你不明白战争,玛丽。你别劝……我。” “但大家都说这次不一样了,不会有战争的,宝贝。”她再次恳求,“这次打仗,如果打起来,会用现代化的设备去打的。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希望再像上次那样,让整整一代男人去牺牲。别这样,杰里米,情况已经变了。” 杰里米站起来走出房间,生气、沮丧、恐惧,全都写在他脸上。 消息说局势越来越糟,另一场战争不可避免,玛丽为丈夫受到的折磨而心疼。杰里米不再跟他的妻子和孩子一起在厨房吃晚餐,他一个人在书房吃饭。 “爸爸怎么了?”玛丽送索菲娅上床睡觉的时候,她问。 “没什么,宝贝,只是这段时间他控制不住情绪。”玛丽安抚道。 “会打仗吗?是这个让爸爸很担心吗?”她躺下的时候问道,一双绿色的大眼像极了她爸爸。 “可能是。但如果真要打仗,那就打吧。你别担心,宝贝,我和爸爸在,一直都在。” “但现在不一样了,妈妈。安娜走了,爸爸好像……”索菲娅叹了口气,“好像也要走。什么都不一样了,我怕,妈妈,我不喜欢这样。” 玛丽抱住她的女儿,摸摸她的头发,就像很久之前她抱着安娜那样,低声用自己不再相信的话安慰她。 夏天漫长,炎热还未散尽,城里已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准备。玛丽感觉到,整个城市都已停止运转,屏住呼吸,等待不可避免的战争降临。杰里米精神极度紧张,他甚至搬出卧室,在更衣室睡觉,他给出的原因是他做噩梦打扰到了玛丽睡觉。玛丽为此急得坐立不安,求他跟以前的战友联系,期望可以缓解他的恐惧。 “你已经因病退役了,宝贝,他们没机会再找你了。求你了,杰里米,写封信,把你的想法告诉其他人,至少你能收到确切信息,这会让你好受一些。” 但杰里米只是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看着远方,听不进她说的话。 九月初,战争宣告开始,玛丽感觉松了一口气,也许现在他们能确定自己的处境。十天后,玛丽正躺在床上看书,有人敲门。 “我……能进……来吗?”杰里米问。 “当然可以。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这是你自己的卧室。”玛丽看着杰里米摇摇晃晃地走向她,他瘦了不少,脸又像第一次见他时那样惨白。他在她旁边坐下,牵起她的手。 “玛丽,我……想告诉你我……爱你。你、安娜、索菲娅让我有生……存的意……义。” “我也是。”玛丽温柔地回答。 “抱歉过去几周给你造成那么多困难,我不会了,我保证。” “我明白,宝贝。我希望从现在开始,你能感觉好一点。” “好多了。”是耳语,杰里米俯身向前,把玛丽搂进怀里,“我……爱……你,亲爱的,别……忘了我爱你,好不好?” “我不会的。” “像你一直以来的那样,坚强、勇敢、善良。”他放开她,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微笑着看着她,“你……介意我今晚在这里跟……你一起……睡吗?我不……想……一个人睡。” “我的爱人,”玛丽温柔地回答,“这是你的床,我是你的妻子。” 于是杰里米在她身边躺下,玛丽抱着她的丈夫,抚摸着他的头发,直到听到他规律的呼吸。她看着杰里米无法入睡,过了好几个小时,她满意地看着杰里米睡熟,才让自己睡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早上,杰里米还在床上,玛丽上楼给索菲娅做早餐。两人八点十五分出门,走十分钟的路到达位于布朗普顿路索菲娅的学校。 “今天过得愉快,宝贝。晚一点我会跟往常一样来接你的。” 玛丽注视着索菲娅走进学校。这天风和日丽,走向她常去买肉和蔬菜的那排商店时,一时间,玛丽的心情不像之前那么烦闷。至少昨晚杰里米跟她说话了,看起来也更平静。尽管新的战争会让他们从头再经历一次灾难,玛丽知道只要她和杰里米相互扶持,一切都会好的。她比往常逗留了更长时间,听其他女人与肉店老板闲聊食物定量配给的可能性,以及德国会在什么时候真的轰炸伦敦。回家的路上玛丽想着,不管发生什么,她和杰里米会共同面对。 她回到家时,没见着她丈夫的身影。不过这没什么反常的,杰里米早上通常会出去走走,买份报纸,然后穿过肯辛顿公园回家。 玛丽忙活着家务琐事,思量着他们完全可以雇人帮忙做粗活时,她情愿自己做,有多少人会觉得奇怪。与杰里米结婚后,她就辞退了管家,管家那副屈尊俯就的样子让她不舒服,她只留下一个女仆帮她打理这栋大房子。不过,为她的丈夫和孩子提供一个整洁、干净、操持良好的家带给她一种快乐和满足感。 中午时分,她为杰里米和自己做好了清淡的午餐,却没有听到钥匙转动前门锁孔的声音。玛丽思忖着是否他太疲惫了,还在睡觉。 “杰里米?杰里米?”她叫着,从楼下的一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杰里米的书房是空的,客厅、藏书室和餐厅也没有人,一阵恐慌袭上玛丽心头。杰里米自那场磨难中存活下来的途径之一就是恪守常规,到了预定的时间,他却没有前来吃午餐,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她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楼,推开他们卧室的门,床上空无一人。 “你在哪儿,亲爱的?你在这儿吗?”她沿着楼梯平台走向更衣室,边走边喊。她敲了门,没有人应答,于是她推开门。 花了好一会儿,她的眼睛才适应了屋内的景象。一双乌黑锃亮的鞋在她眼前摆动。她抬起头,看到他的身体挂在上方的一根灯绳上。 医生来了,宣布杰里米死亡,警察过来切断绳索,把他的身体放在床上。玛丽坐在他旁边,不停抚摸着他苍白灰暗的肌肤。她难以相信到底发生了什么。 “您知道兰登先生为什么要自杀吗,夫人?”警察问。 玛丽握着死去丈夫的手,点点头:“也许。” “我很抱歉在这个艰难时期问这些问题,但如果您能详细解释一下,我将万分感激。我们也不会再打扰您。” “他——”玛丽清了清哽住的喉头,“他以为他又要被征召。你看,他患了炮弹休克症。” “他真的要被征召吗?” “上一次战争之后,他因负伤而退役。我告诉他,一遍又一遍,他们不会需要他,但是——”玛丽绝望地摇着头,“他不相信我。” “我明白了。如果能有点安慰的话,夫人,我叔叔也是这样。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赶走那份恐惧。您别责怪自己。” “不,我……我……” 楼下的门铃响了。“夫人,估计是救护车,来带走您丈夫。我去楼下让他们进来。与此同时,劳驾您查看一下您丈夫,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您想保留下来。” 玛丽点头。她看着警察离开房间,然后缓缓地把头靠在杰里米的胸口:“噢,我亲爱的,为什么你要离开我和索菲娅?为什么你不能相信我们会帮你熬过这一关?我爱你,亲爱的,全心全意。你不知道吗?你感觉不到吗?” 玛丽绝望地摇着头,陷入沉默,知道他再也不会回答她。按照警察的要求,她取下他的手表,接着把手伸进杰里米的口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她在左边的口袋里触到了纸张,拉出来一个信封。坐起身,看见了左上角的字“为国王陛下效劳”,跟肖恩被征召进爱尔兰卫队时收到的棕色信封类似。 玛丽把信封翻过来,发现还未拆开。慢慢地,她撕开信封拿出信,现在知道是什么促使她丈夫自杀了。 陆军补助金部 1939年10月5日 亲爱的兰登先生: 特寄信告知您,您的抚恤金由每月5.15英镑上调到了6.2英镑,自1940年1月起生效。 谨启 底部的签字盖章模糊难辨。 信从玛丽手中滑落,她又将头靠在丈夫的胸口,哭泣着,仿佛心都要碎了。 只有玛丽和索菲娅参加了杰里米的葬礼,玛丽不知道杰里米父母的住址。更让她难过的是她写信通知了安娜,安娜却没有出现。 让玛丽挺过这个黑暗十月的是索菲娅,需要安慰的索菲娅,幸而有她,让玛丽无暇顾及自身。不然她的痛苦如此深重,也许会选择和杰里米一样解脱。她也知道有些事情她要尽快调查,比如,过去杰里米每周会给她一笔家用费,她现在却在用她当用人时攒下来的钱。虽然近期她们还不至于揭不开锅,她总能再重操做衣服的活计,她不知道她在这个家的位置,也不知道他是否在遗嘱中对她做了安排。 一周之后情况明朗了。门铃响了,一个身穿黑色衣服、有些秃顶的先生,向她脱帽致意。 “我想您是兰登太太?” “您是哪位?”玛丽有些狐疑地问。 “锡德尼·谢利斯,来自谢利斯和拉蒂默律师事务所。您已故丈夫的父母,兰登勋爵和夫人派我过来和您讨论一件事情。我能进来吗?” 玛丽疲倦地点头。领他去客厅的路上,她意识到杰里米从没说过他是一位勋爵的儿子。事实上,他很少提及他的家庭。 “请坐,给您倒点茶好吗?”她问。 “不必了,我的话很快就能说完。”律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些文件,放在他的膝盖上。 玛丽紧张地坐在他对面:“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兰登太太,您没有任何麻烦,这个我可以担保。”他透过眼镜看着她,扬了下眉毛,“我想,您知道的,您丈夫立了遗嘱,将这栋房子、他的抚恤金和他的私人收入都留给了您?” “不,谢利斯先生,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情,这些天我太悲痛了。”玛丽如实回答。 “嗯,他把遗嘱交给我们公司保管,我们已为兰登家服务了六十多年,但是,有一个小问题。” “什么问题?” “这栋房子最初是兰登先生的祖父送给他的教母的,自从两百年前建造这栋房子以来,一直归属兰登家。兰登先生的教母在遗嘱附件中说明您的丈夫享有这栋房子的使用权,但是他去世后,这栋房子要归还给兰登家。” “我明白了。”玛丽平静地说。 “您和兰登先生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名叫——”谢利斯先生查看了下文件,“索菲娅·梅,对吗?” “是的。” “问题就在这里,”谢利斯先生取下眼镜,在背心上擦了下,“简单来说,索菲娅是个女孩,她结婚后,会冠上丈夫的姓氏。假定索菲娅要与丈夫离婚,或者索菲娅快要死亡,就没办法将这栋房子保存在兰登家。您明白我的话吧?” “是的,谢利斯先生,很不幸,我明白。” “我必须告诉您,按照法律,如果您想挑战遗嘱附件,或许会有法庭支持您。毕竟,您是兰登先生的遗孀,您有他的孩子。但是,这么做会有昂贵的开销,并且,”谢利斯先生故意停顿了下,“相当有损尊严。因此,勋爵和夫人有一个提议。如果您归还这栋房子,他们愿意给您一大笔钱作为补偿。此外,为了对您放弃已故丈夫的私人收入表示感谢,也有一大笔财产会存在您女儿索菲娅的名下。” “我明白了。”玛丽揣摩着律师的话,“所以,谢利斯先生,事实是兰登勋爵和夫人希望我和我女儿远离他们的生活,就像他们的儿子一样?” “别这么说,兰登太太。兰登勋爵和夫人与他们的儿子关系疏远,这显然是件不幸的事情,但是作为他们的律师,我无权评论。他们愿意以一千五百英镑的价格换回这栋房子,此外,另有五千英镑给予索菲娅。” 玛丽听着,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这栋房子值多少钱,实际上,她也不知道杰里米的私人收入有多少,她无法就这场交易是否公道给予评论。另外,这件事情让她心生怒火。 “话我带到了,您好好考虑。这上面有我的地址和电话,您考虑清楚,做出决定后,请直接与我联络。” “兰登勋爵和夫人呢?他们不想见见他们的孙女吗?”她几乎是自言自语,“毕竟,索菲娅是他们的亲骨肉。” “正如我之前指出的,兰登太太,我只是传话的人。没错,他们没告诉我想见索菲娅。” “是啊……当然不会了,”玛丽抬起头来盯着谢利斯先生,“说到底,一个爱尔兰女佣的孩子是不被贵族阶层接纳的,是吧?” 谢利斯先生尴尬地低下头,忙着把文件放回公文包:“劳驾您做出决定后联系我,我保证做好安排。”他起身,对她点点头,“谢谢您见我,我热切地希望一切能处理得让双方满意。” 玛丽默默地送他到门口:“再见,谢利斯先生,等我有时间考虑您的提议时,我会与您联系。” 随后的几天,玛丽打听了下她故去丈夫神秘的家庭。她发现杰里米是兰登勋爵和夫人的次子,他们的庄园位于萨里郡乡村,占地五百英亩,以有丰富的野鸡野鸭和珍贵的霍尔拜因12画作收藏而知名。玛丽也查询了她现在所住房子的售价。 尽管这一过程令人痛苦,玛丽只是为索菲娅考虑。作为杰里米的女儿,她应当获得她应得的财产。几年前,她会拒绝任何施与,但现在玛丽年纪大了些,也更明智,清楚地明白这个世界是如何运转的。为了她的孩子,不管这简直就是胁迫的行为多么让她愤怒,她知道她必须支撑下去。 玛丽也明白她过去所做的事情,排除了在法庭上与杰里米的家庭对质的可能性。谁知道要是案子捅到报纸上会出什么样的娄子?要是有人认出她,知道她与安娜的关系,做一番推理……谢利斯先生的办公室里,玛丽告知了他的秘书自己的身份,然后坐了下来,等待接见,她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和理智。 “兰登太太,”谢利斯先生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请进来坐。” “谢谢。”玛丽跟随他进去,在一张不舒适的皮椅的边上坐下,“您的提议我考虑过了,谢利斯先生,”玛丽鼓起勇气说道,“如果价钱可以加倍,我就接受。” 谢利斯先生眉毛都没抬一下,像玛丽猜测的那样,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我要跟兰登勋爵和夫人商量一下,不过我认为他们是可以接受的。显然,你要签署一份文件,取消对你丈夫遗嘱的一切权利,未来索菲娅对于兰登家族的财产也不能提出任何要求。” “我明白。”玛丽站起身,不想在与魔鬼的契约上多耽搁时间,“我等您的消息,再见,谢利斯先生。” 两个月后,玛丽站在门廊,最后看了一眼她享受过幸福时光的房子。车子随时会来,两个装着她和女儿衣服的箱子,以及另一个装满纪念品的箱子也会跟在后面送来。玛丽在楼梯最后一级台阶上坐下来,感觉浑身无力。她安慰自己就算她能待在这栋房子里,也可能不会留下来。每一个景物,墙里的每一丝味道,都会让她想起她失去的一切。 她看见索菲娅走下楼梯,伸出手抱住女儿,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都弄好了吗?” “嗯,”索菲娅点点头,“我很害怕,妈妈。” “我知道,亲爱的,这样是最好的安排。我已经在伦敦经历了一场战争,而据说这一次的炸弹更恐怖。” “我知道,妈妈,可是——” 有人敲着前门。“车来了,亲爱的。”玛丽松开手,笑了笑,牵起她的手。两人一起缓缓地走向前门,都在心头默默告别在此度过的日子。玛丽带她到外面,两人上车。 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第二十三章 栋沃利,西科克,爱尔兰 “那么,我想,‘家’是爱尔兰?”格丽娅坐在家里厨房的餐桌旁,悠闲地品茶。她决定带奥罗拉来农舍,与此同时,询问凯瑟琳更多有关玛丽的事情。 “没错。玛丽和索菲娅一道回来,在克洛纳基尔蒂买了栋漂亮的村舍。” “再也没结婚?” “是的,”凯瑟琳摇着头,“照我妈妈的话说,伦敦伤透了玛丽的心,她一辈子都没能缓过劲来。” “但是与瑞恩家的姻缘未断?” “嗯,很有讽刺意味,”凯瑟琳应道,“当然,玛丽没有嫁给肖恩,而她的女儿索菲娅嫁给了谢默斯·杜南,肖恩妹妹的儿子,然后有了我!” “哦,我的天啊,妈妈!”格丽娅一脸震惊,“这么说,布丽奇特和迈克尔·瑞恩是你的曾祖父母?要是肖恩健在,他就是你的叔祖父?” “没错。科琳嫁给欧文,也就是我祖父时,搬进了本为肖恩和玛丽建造的新农舍。后来他们把这栋房子给了儿子谢默斯,他娶了我妈妈索菲娅。爸爸过世后,我和你父亲接管了农场。”凯瑟琳解释道。 “因此你母亲索菲娅有英国血统,贵族血统?”格丽娅又加了一句,“你的外祖父是杰里米·兰登?” “是的,就是说你和谢恩也有贵族血统。”凯瑟琳眨巴着眼睛。 “看,不是你自认为的一个爱尔兰土包子,格丽娅!在索菲娅身上完全看不到这一点。我妈妈就像她母亲玛丽一样:善良、顾家,没有一点架子。不像她那个领养的姐姐,那个安娜。” 格丽娅能看出凯瑟琳情绪有些激动,脸色也暗淡下来。 “你认识她吗?”格丽娅惊讶地问,“我还以为她和玛丽关系疏远。” 凯瑟琳跌坐在桌前。“唉,格丽娅,亲爱的,这故事还有不少隐情。你看不出来吗?” “嗯,”格丽娅摇着头,“难道不是这样吗?” “既然你到过栋沃利庄园,我还以为你会有所了解,那栋老房子里有足够的线索。好吧,那——” 就在这时,奥罗拉穿过后门进来了,怀里抱着一只新出生的牧羊犬。“噢,格丽娅!瑞恩太太!”奥罗拉欢悦地看着小狗,“它好可爱!谢恩让我给它取名字!我想用我母亲莉莉的名字命名。你觉得呢?” 格丽娅注意到了她母亲脸上的表情,但是没有理会:“那样再好不过了。” “好的。”奥罗拉在这只刚被命名的小狗的头上印上一吻,“有没有机会,我是说可能……” “我们要先问过你父亲,奥罗拉,”格丽娅猜出了她的心思,“此外,‘莉莉’现在还不能从它妈妈身边被带走。” “我能每天过来看它吗?”奥罗拉请求道,“可以吗,瑞恩太太?” “我……” 面对这样一个迷人而活跃的小女孩,格丽娅能看出她母亲的态度勉强缓和了下来。 “嗯,我看没有什么不妥。” “谢谢!”奥罗拉走上前,亲吻了凯瑟琳的面颊,尔后愉快地舒了口气。“我喜欢这里,就像一个正常的……”奥罗拉搜寻着字眼,“家。” “谢谢你,奥罗拉。”凯瑟琳的最后一点矜持消散了。 “你们俩今晚想干点什么?” “我们还真没想这么远,是吧,奥罗拉?”格丽娅说。 “要不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好哇!那样我可以跟‘莉莉’待得更久一点。我现在要去见谢恩,他说过要带我去挤奶棚。” 格丽娅和凯瑟琳看着奥罗拉走向屋外。 “不管你对莱尔家怎么看,你不得不承认奥罗拉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格丽娅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你说得没错。”凯瑟琳在桌子上磕了下,站起身来,走向待削皮的一堆土豆。“跟她无关,可怜的小家伙。她还做噩梦吗?”她边问格丽娅,边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刀,开始削皮。 “似乎好些了,至少不夜游了。妈妈——”格丽娅想把谈话引回到之前的话题,“在奥罗拉进来之前,你问我是否看出了什么,我——” 这回是她父亲打断了谈话:“给我沏点茶,凯瑟琳,我口干得要死。”约翰说着,大步流星地走进厨房。 “你最好上楼洗个澡,我来沏茶。”凯瑟琳耸了耸鼻子,“你身上有牛的味道,你知道我受不了这个。” “好的。”约翰说着,在凯瑟琳头上吻了一下,让她着恼,“来喝茶时,我闻起来会有玫瑰花的清香。” 那晚,格丽娅没能再逮到机会与她母亲深谈过去,而是享受地看着奥罗拉与自己的家人坐在桌边,奥罗拉急切地问着农场生活的方方面面。 “如果我当不成芭蕾演员,我想当个农民,”当她和格丽娅走上回家的悬崖小路时,她对格丽娅说,“我喜欢动物。” “你以前养过宠物吗?” “没有,妈妈不喜欢动物,她说它们有臭味。” “嗯,我想有一点。”格丽娅同意。 “可是人也有啊。”奥罗拉平静地说。她们到达黑暗的厨房,格丽娅打开灯。 “好了,小姑奶奶,直接上楼吧,时间不早了。” 奥罗拉睡下后,格丽娅仍然寻思着她的曾外祖母玛丽的事情,听起来她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啊,格丽娅在屋子里踱来踱去,难以平静。她仍没搞清自己家与莱尔家的关联,照她母亲看来,她还没有把事情理清,意识深处有东西刺痛着她。有些可以归拢线索的真相她没能放对地方。不在客厅,不在藏书室,也不在亚历山大的书房……格丽娅推开餐厅的门,记起她与亚历山大在此共进晚餐的那晚。 就在那儿,答案就悬挂在壁炉上方。以前坐在这儿时,她几乎没正眼瞅过它,但它显然留在了她的记忆里。一幅一个穿着短裙的芭蕾舞女演员的油画,天鹅羽绒烘托着她黑色的脑袋。她双臂交叠放在腿上,头搁在膝盖上,几乎看不到脸。画的底部写着几个字:安娜·兰登之《垂死的天鹅》。 “安娜·兰登……”格丽娅念出声,这就是她错过的关联,她母亲提过奥罗拉继承了她外祖母的天才。 一小时后格丽娅爬上楼,不能确认她的推测,因为画中看不见舞者的脸。但如果就是散落在屋内的黑白照片里的那个黑眼睛女人,格丽娅就弄清了因果联系。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格丽娅不经意地问道:“奥罗拉,你见过你的外婆吗?” 奥罗拉摇摇头:“妈妈说我出生前她就去世了。你知道,外婆年纪很大时才有的妈妈。” “你记得她的名字吗?” “当然!”这个问题冒犯了奥罗拉,“她叫安娜,以前是个芭蕾舞演员,那正是我的梦想。” 那天下午回到农舍后,奥罗拉兴高采烈地陪谢恩去山上数羊,格丽娅又逮住了她母亲。 “那么,妈妈,安娜·兰登和劳伦斯·莱尔的弟弟塞巴斯蒂安,是怎么认识又结婚的呢?我的猜想是对的,是吧?安娜·兰登,著名的芭蕾舞演员,成为了安娜·莱尔?莉莉的母亲和奥罗拉的外祖母?” “没错,”凯瑟琳点头,“就是这样。事情的前前后后我也不知情,格丽娅,因为他们结婚时,我只是个婴儿。就算我见过她,之前的事情我也只能依靠猜测。我母亲和她姐姐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因此我妈妈很少提起。” “为什么安娜追随她母亲和妹妹来到爱尔兰?还是在她明明那么出名的时候?” “你要记住,安娜回到爱尔兰时已经年近四十。所有的芭蕾舞女演员和美人的风华都只是那一刹,难道不是吗?”凯瑟琳务实地说。 “你对她有印象吗,妈妈?” “哦,有印象。”凯瑟琳停下擀面团的双手,“对于在小地方长大的我这样的小孩来说,安娜姨妈就像一个电影明星。我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着件真皮草大衣。我还记得她抱我时,我脸上触碰到的那种柔软……然后她脱下大衣,在起居室坐下喝茶。她是我见过的身体最纤弱的人,高跟鞋在我眼中像山那么高。她点燃一支黑色的香烟。”凯瑟琳叹了口气,“我怎么会忘掉她?” “她漂亮吗?” “她是一个天生的尤物,难怪年老的塞巴斯蒂安·莱尔对她一见钟情。” “他当时多大年纪?” “六十左右,一个鳏夫,他本来结婚就晚。他的第一个妻子阿黛尔,比他小三十岁,她生……那个男孩时死了。” “塞巴斯蒂安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是的,”凯瑟琳一阵颤动,“他叫杰拉尔德。” “所以,安娜和塞巴斯蒂安结婚了?” “没错。” “安娜的生活那么光彩,为什么要嫁一个老男人,妈妈?”格丽娅沉思着。 “谁知道呢?也许因为金钱。我妈妈老说安娜挥金如土,喜欢奢侈的生活。至于他,他肯定以为他所有的圣诞节礼物都化身为安娜一起到来了。他们第一次见面后,不到三个月就结婚了。” “安娜监护人劳伦斯的弟弟……”格丽娅若有所思地说,“塞巴斯蒂安知道安娜是谁吗?” “噢,知道,”凯瑟琳继续说,“安娜被死亡这么多年,他们两人都认为这是个天大的笑话。” “那玛丽呢?安娜到爱尔兰后,有没有给她带来麻烦?” “嗯,当安娜在爱尔兰玛丽的房子附近现身,然后与塞巴斯蒂安碰面时,玛丽知道她必须告诉安娜,为了保护年幼的安娜,她做的事情。”凯瑟琳说,“她那么做出于正当理由——要是玛丽没有介入,谁知道安娜会变成什么样子。安娜知道,倘若玛丽没有告诉劳伦斯·莱尔她已经死了,并且照顾她,她不会有机会追求芭蕾事业。” “玛丽原谅她女儿这么多年不联系她?” “唉,她们在伦敦共同经历了许多,产生了一种牵系。你也听说过玛丽对安娜爱如己出,她原谅安娜所做的一切。我妈妈索菲娅最不能释怀,她称安娜为‘浪子一般的女儿’。” “也许她嫉妒她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格丽娅说。 “肯定多少有一点。不过好在玛丽去世之前,她们和好了。早些年她为安娜做了那么多,她应该得到报答。我能告诉你,格丽娅,栋沃利教堂玛丽坟头的鲜花常年不败,安娜去世那天以后再没出现过了。这是她表示抱歉的方式,她爱这个她常称作‘母亲’的女人。” 想到这幅景象,格丽娅喉头不由哽住了,对安娜也有了几分好感。 “对于玛丽多年前从他哥哥身旁偷走安娜,塞巴斯蒂安没有追究吗?”她问。 “安娜对于当时情形的描述足以解释一切。此外,劳伦斯·莱尔早就去世,过去的已经过去。就塞巴斯蒂安而言,玛丽照顾过他的挚爱,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发誓,格丽娅,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为爱情那么痴迷。” 格丽娅努力倾听:“然后莉莉出生了?” “嗯,莉莉出生,上帝拯救了我们。”凯瑟琳喃喃道。 “他们三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栋沃利庄园?” “不可能,”凯瑟琳哼了一声,“你真的以为安娜·兰登会满足于关在世界边缘的一栋摇摇欲坠的老宅子里,做一个婴儿和三岁继子的母亲?”凯瑟琳摇着头,“不,他们雇了一个保姆来照顾婴儿,安娜姨妈休息了几个月。接着她说要外出做一场芭蕾表演,消失了几周,我妈妈确信她也去见了别的男人。” “所以莉莉长大的过程中,实际上没有母亲照顾,塞巴斯蒂安·莱尔被戴了绿帽,孤苦伶仃?” “大抵如此。从没见过有人比塞巴斯蒂安更可怜,他常带莉莉来我们家,他会坐在桌旁,问我母亲有没有她姐姐的消息。那时我只有五岁,但我仍然记得他的表情……极度绝望。他似乎着了她的魔,那个可怜的、受了蛊惑的老男人,不论安娜姨妈从哪里回来——有时数月后才露面——他总会原谅她。” “莉莉呢?她过着怎样的生活啊——一个日益衰老的父亲和一个总不着家的母亲?” 凯瑟琳的表情突然冷淡起来,“说得够多了!我不想再谈了。你呢,格丽娅?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她反问道,“奥罗拉的父亲很快就要回来了,你就不用待在那儿了。” “正如你不想讨论过去,我也不想讨论将来。”格丽娅站起身来,母女的谈话陷入僵局,“在奥罗拉和谢恩回来前,我去我房间收拾点零碎东西好带去栋沃利庄园。” “随你。”凯瑟琳对着格丽娅消逝的人影说,她叹了口气,对过去的回想让她精疲力竭。她知道故事还没有讲完,不过她现在讲得够多了,除了……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讲述剩下的部分。也许她永远不会说。 “啊,亲爱的。”约翰走进厨房,搂住她,“我的茶呢?” 第二十四章 马特心不在焉地转换电视频道,即便有通常他喜欢的节目,他也不能集中注意力。他的脑子里现在满是结,并且他睡得很差。格丽娅已经离开七个星期了,几乎有四个星期他没跟她说过话了,查莉老说的那句“她平静下来就会回来的”也不管用了。每过一天,马特就越发觉得格丽娅十有八九不会回来了,他们共度的日子结束了。 很多了解情形的朋友都劝他罢手,继续过自己的生活,说他还年轻,他的同龄人也都还没有成家立业。他又没有跟格丽娅结婚——她坚持与他同居,来向他的亲朋证明她不是个以色相骗取男人钱财的女人,她觉得这比在手指上戴枚戒指重要得多。 本质上来说,朋友们是对的。他和格丽娅的公寓是租来的,他们没什么实物资产。他当然并不想要一场长久而痛苦的离婚,只需终止公寓的租约——一旦他自己无力承担租金他就会这么做——另找一处房子,一走了之。实际些说来,在财务上毫发无损。 不过从感情上来讲,他开始意识到,事情是另外一回事。 在对过去的随意回想中,马特将思绪集中到他第一次见到格丽娅时的情形。他和几个朋友去参加索霍区13一个小画廊的落成典礼——有个朋友认识画廊的老板,他们计划去打个照面,然后去上城区吃饭。他们去了,同行的还有女人,和往常一样打扮得干净利落,身着名牌牛仔裤,头发吹得一丝不苟。 画廊人头攒动,马特草草看了眼墙上展出的现代艺术,怪异的涂鸦看上去像是由蹒跚学步的孩童所画,他对这些可不感冒。随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房间角落底座上的一尊小雕塑上,他走得更近了些,发现那是一只美丽时尚的天鹅。他情不自禁地去摩挲天鹅优雅的脖子,雕塑家所创造的天鹅绒翅膀具有极其柔软的触感。他被吸引住了,这真是件美好的作品。他查看了价格,在他的预算之内。他向别人打听怎样能购买它,发现画廊老板正跟他的朋友艾尔聊天,他被领到一张桌子前面,刷了信用卡。 “先生,您真有品位,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件作品。我预感创作者会大有成就。”画廊老板指了指房间那头,“她就在那儿,想见见她吗?” 马特的目光落到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身上,她身穿红色的格子衬衣和旧牛仔裤,金色的鬈发——估计未洗——凌乱地垂在肩头。画廊老板叫她的名字时,她转过身来。她有一双绿宝石般的大眼睛,翘起的鼻子上有少许雀斑,淡粉色的唇。她没有化妆,看起来像个孩子,她的自然,与跟他同来的那些女人的矫揉造作,对比再鲜明不过。 女孩领会了画廊老板的手势,朝这边走过来,她苗条的身材、小巧的臀部、纤长的腿,马特一一看在眼里。这女孩并不是个美女,然而她眼中有一种动人的神采,让马特本能地为之动容。他盯着她,不知道自己是想抱住她、护住她,还是想把她剥光跟她做爱。 “格丽娅,这位是马特·康内利先生,他刚刚买了你的天鹅。” “您好,康内利先生,”她冲着他笑,可爱的鼻子开心地耸了起来,“很高兴您买下它,真的,下面几个星期我有得吃了。” 回顾往昔,也许正是因为这种轻柔的爱尔兰腔调,听起来比纽约人的那种刺耳腔调舒适迷人得多。 总之,十五分钟后马特问格丽娅能否与他共进晚餐,她拒绝了,说她已经约好跟画廊老板和当晚在此展出作品的其他艺术家一起出去吃饭。不过他借口说要看她工作室的其余作品,要到了她的手机号。 马特,相貌堂堂、真诚友善、风度翩翩,此前约女孩子出去从未碰过壁,格丽娅·瑞恩看来有所不同。第二天他给她打了电话,在她的语音信箱留了言,但是没有接到回电。过了几天他又打了电话,这次她在,可似乎大多数晚上她都很忙。 她越是避开他,马特越是决意要赢取她的注意。最后,她同意在索霍区一家熟悉的酒吧跟他喝上一杯。马特准时出现,身着鲜艳的夹克、斜纹布裤和拷花皮鞋,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群波希米亚风格的人之间,显得格格不入。格丽娅似乎没为今晚的会面在穿着上费过一点心思——仍是上次那条旧牛仔裤,不过这次上身换了件旧的蓝衬衫。她点了半品脱健力士黑啤,一饮而尽。 “恐怕我没法待得太久。” 对于原因她没有给出任何解释。 马特,好不容易才逮到跟她见面的机会,千方百计找话题跟她攀谈。他提起的大多数事情,格丽娅似乎完全没有兴趣。末了,她站起身,抱歉说她得走了。 “能再见面吗?”马特边问,边赶紧付了账单,跟随她出了酒吧。 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她转过身面对他,问:“为什么?” “我想跟你见面,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吗?” “说实在的,马特,有天晚上我在画廊瞧见你那些时髦朋友了。我觉得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你也不是我的那杯茶。” 马特大吃一惊。她猛然转身,他追了上去:“嘿,你觉得我喜欢哪一类型呢,格丽娅?” “噢,你知道的……在康涅狄格出生,在光鲜的私立中学上学,在哈佛大学结束学业,然后去华尔街发财。” “这么说吧,有部分是对的。”马特涨红了脸,“可我确信不想步我爸爸的后尘去做投资。事实上,我正在哥伦比亚攻读心理学的博士学位,拿到学位后,我希望成为一名讲师。” 听到这儿,格丽娅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眼中闪过一丝感兴趣的神情:“真的吗?”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我很惊讶,你看起来不像个穷学生,现在是吗?”她的手在他身上掠过,“那么,为什么一模一样呢?” “一模一样?” “全是那种富家子弟的派头,”她咯咯笑起来,“你看起来像是径直从拉尔夫·劳伦14的广告中走出来的。” “拜托,有些女孩就吃这一套,格丽娅。” “好吧,那些女孩中可不包括我。抱歉,马特,我不是那种乐意让富家子玩弄的人,那种人以为可以用钱买到感情。” 马特的情感在愤怒、嘲笑和迷恋之间游荡。这个身材娇小、争强好胜的爱尔兰女孩,从外表看来,就像仙境中的爱丽丝,但是她显然有一颗坚定的心和足以收拾最刁钻客户的伶牙俐齿,她彻底迷住了他。 “哇,你瞧!”她沿着人行道继续向前走着,他呼喊道,“我买来的你的雕塑?为了买它,我把从我姑母那儿继承来的遗产花得一个子儿都不剩。我姑母在遗嘱里规定了要我拿钱买美好的事物,几个月来,我一直费尽心思寻找吸引我的东西。”马特意识到他在对五十码开外的那个娇小女孩吼叫,人们正盯着他们。生平头一次,他毫不在意,“我买了你的天鹅,因为我觉得它美。明确地说,我父母对我很恼火,因为我没有追随我父亲的步伐!并且,‘富人区的公子’在派克大街没有豪华公寓,女士。他住在学校的学生宿舍,一间卧室兼起居室的公寓,与人合用厨房和洗手间!” 格丽娅又一次停了下来,转过身,默默地扬起眉毛。 “你想看看吗?我的富人朋友没一个会去那儿,它在镇上环境较差的那边。” 听到这里,格丽娅笑了。 “并且,”马特知道自己有些失控,不过无论如何他得让这个女孩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可能完全没法从我有钱的家人那儿继承一分钱,除非我按他们说的做。如果你在找寻那样的家伙,我建议我们就此结束。” 他们互相盯着对方有整整二十秒钟。旁观的人群都被这出街头戏剧吸引住了。 这回是马特走开了,他走得很快,不理解几秒钟前他为何会异乎寻常地感情冲动。过了一会儿,格丽娅跟上了他。 “你真的动用了你的遗产来买我的天鹅?”她平静地问。 “千真万确。我姑母是个了不起的艺术收藏家,她告诉我只买那些触动你的作品,你的雕塑做到了。” 他们不声不响地走了一会儿,两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向何方。最后,格丽娅开口了:“对不起,我以貌取人,我不应该那么做。” “嘿,没关系。总之,我来自哪儿,如何穿衣,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他看着她,“我得说,你我都有错。” “不要把心理学的那套蠢话用在我身上,康内利先生。不然,我还是会觉得你是在一味想法子打动我。” “我会认为你过去跟我这型的人有过波折。” 格丽娅脸红了:“或许你是对的。”她骤然停步不前,转过身看向他,“你怎么知道的?” “嘿,格丽娅,”马特耸了耸肩,“没人会那么抵触拉尔夫·劳伦,他设计出了不少货真价实的好衣服。” “真是一报还一报啊。是的,碰到了一个浑蛋后,让我觉得所有人都是浑蛋。所以,这就是了。”格丽娅似乎突然惶惑不定,“嗯,我认为……” “听着,与其这么走着聊天,我们何不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呢?”马特对她眨了眨眼,“我肯定那儿看不见鲜艳的夹克之流。” 那一晚,以及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马特觉得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他沉迷于格丽娅的淳朴、活力和坦率,那些拘谨的富家女总是将自己真正的想法和感情隐藏在世故的面纱后面,跟这些女孩相处多了,意味着你得凭借猜测才能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个位置,格丽娅吹来了一阵新鲜空气。要是她高兴,他就看得出来;要是她生气恼怒,或是为当前的雕塑感到沮丧,他也知道。她对他未来的职业,他为之付出的努力,充满敬意;不像他那么多朋友,认为这只是一个游戏,开了这么段小差后他便会屈从家人,跟随他父亲进入他出生的那个圈子。 虽然没有达到马特那样的教育水平,但格丽娅聪明好学,像一块海绵一样吸取信息,然后再把它释放出来,运用她与生俱来的智慧领会她听来的话语的含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要告诉查莉,他们玩完了。对于他来说,那只是一时的激情,不可能长久。她平心静气接受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几个月过去了,反正马特越来越少见到她和他的那些老朋友。马特知晓了格丽娅的家乡,透过她的双眼,他看到了他那个世界的一些人是多么浅薄。问题在于,那就是他过去所在的世界,他抛弃了他的朋友,他的家人却不那么好应付。 有个周末他带她回去见家人。之前几天,格丽娅试了无数可穿的礼服,在离开前的几小时,她因为沮丧而放声大哭。马特拥抱了她:“听着,亲爱的,你穿什么并不重要。他们会喜爱你,因为你就是你。” 格丽娅哼了一声:“我深表怀疑。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让你尴尬,马特。” “你不会的,我保证。” 马特觉得,那个周末过得跟期望中的一样好。是的,他的母亲伊莱恩有些强悍,不过她所说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为了她儿子好。他父亲不那么易于接近,鲍勃·康内利那一代人,认为男人生来就是勇士,不会介入家庭事务和女人们的情感问题。格丽娅尽了全力,但是他父亲不是那种可以对人敞开心扉的人。 回来的路上格丽娅一言不发,接下来的那一周马特花了大把时间来安慰她,说他的家人喜欢她。他想,如果他能给予她所需的安全感,向格丽娅表明他对她是认真的,或许对她能有帮助。六个月后,他们去佛罗伦萨度假,在离大教堂不远的一间百叶窗紧闭的房间做爱后,马特向格丽娅求婚。她看着他,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跟你结婚?马特,你是认真的吗?” 马特挠她的痒:“不是的,我原本想当笑话说。格丽娅,我当然是认真的。” “我明白了……”她吸了口气,“嗯,的确令人震惊。” “干吗这么意外呢?”马特扬起眉毛,“我们已经过了法定年龄。我爱你,并且我认为你也爱我。走到这一步再自然不过了,不是吗?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不都这么做吗?” 格丽娅的目光变得暗淡,似乎要落下泪来,这可不是马特期待中的反应。 “亲爱的,我不想让你不高兴。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她低声说,“只是,我不能……不,我不能跟你结婚,马特。” “我懂了。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格丽娅把脸埋在枕头里,摇了摇头:“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你,我爱你,”她沙哑着说,“但是我扮演不了马特·康内利太太的角色。你的父母和朋友们会反感,马特,不管你怎么想,我知道他们会那样。我下半辈子都会感觉愧疚,每个人都会像看淘金女郎那样看我。况且,我会失去自己的个性。” “格丽娅,亲爱的,”马特叹了口气,“我搞不懂为什么你这么在意别人的眼光。这跟他们没有关系,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们开心就行。如果你答应嫁给我,我会很开心。当然了,除非所有这些不过是你用来掩饰你不爱我的借口。” “别犯傻,马特,你知道不是那样。”格丽娅站起身来,理了理她乱糟糟的头发,“这是尊严问题,马特,对我来说是大事,一直以来都是。即使只有一个人认为我跟你结婚居心不良,我也受不了。” “那个比我们做理应做的事情还重要?” “听着,你了解我的,亲爱的,如果我执意做一件事情,没有什么能让我改变主意。”格丽娅握住了他的手,“要是你说你想下半辈子跟我生活在一起,答案是肯定的,这也是我的愿望。如果没有戒指,不改姓,我们就做不到这一点吗,马特?” “你是说住在一起?” “没错。”马特露出震惊的表情,格丽娅对他笑了笑,“这年头,人们都这样,你知道的。不过我不太了解这边的法规,也许几年后我会被认为是你的同居婚姻妻子。马特,”她紧握着他的手,诚挚地看着他,“你觉得我们真需要那一纸文件来告诉这个世界我们彼此相爱吗?我们在一起并不需要这个文件,不是能说明更多吗?” 尽管马特努力转变他从小所接受的那套惯例,来认可他所爱的女人,但这对他来说不是易事。他从没考虑过和别人同居的可能性,他一度以为他会跟他的父母和朋友们一样走入传统的婚姻。 “我……”他摇了摇头,“我需要考虑一下。” “我明白。”格丽娅垂下眼帘,“换句话说,如果你想给我买枚戒指,我很乐意佩戴。或者我们可以去蒂凡尼店,就像《蒂凡尼的早餐》中的奥黛丽·赫本,让他们刻一个拉环。” “要是有孩子了怎么办?”他紧张地问。 “上帝啊,”格丽娅笑了,“事情才刚有一点眉目呢,我可想不到那么长远。” “没错。但既然我想到了这点,我希望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对这件事情已经有共识。我会尽我所能,亲爱的,但是想到我的孩子会成为法律上的私生子,甚至还不能合法地用我的姓,让我难以承受。” “好吧,我让一步。如果你准备好跟我同居,万一有孩子了,我们就商量结婚的事情。” 马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笑了出来,他深情地吻了一下她的鼻子:“女士,你是一个浪漫诗人的梦想佳人。好的,如果你就想这样,我们成交。不过,”他看着她,“这不是最佳方案,我知道还有比这好得多的方案。” 于是,为了捍卫这份感情,与这位极度自尊、独立、令人懊丧又振奋,总是让人惊奇的爱人的感情,马特放弃了他所有的原则,搬来和格丽娅住在了一起。按照要求,他从蒂凡尼给她买了枚戒指,她高兴地戴上了。他父母看到戒指时,只有一个问题:他们俩哪一天结婚? 那一天从未到来。 现在,八年过去了,比起在佛罗伦萨的那一天,他没有获得更多的书面文件。他发现自己几乎在期待一场痛苦棘手的离婚,至少那样能证明他们要结束的事情是多么重要。他们俩甚至从没有共用一个银行账号,几乎没什么可以分割的东西,将他们俩结合在一起的所有东西只是一个共同的愿望。马特走到窗边,看向窗外。格丽娅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了,也许他只需要接受,继续过自己的生活。然而,没能确切地知道他做了什么错事,让他始终放心不下。但要是她不准备告诉他,或是跟他商量,他该怎么办? “嗨,亲爱的,你好。”查莉关上身后的门,走过来从后面抱住了他。 “嘿,你知道的……”马特耸了耸肩。 “心情不好?噢,马蒂,已经好几周了,看见你这样真叫人难受。” “唉,我想,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他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开来,去厨房拿了瓶啤酒,“喝一杯吗?” “好啊,”查莉蓦地倒在沙发上,“我累坏了。” “工作很辛苦?”马特拉掉啤酒瓶瓶盖,从冰箱拿出霞多丽葡萄酒,给她倒上了一杯,随意问道。 “是的,”她笑了笑,“这姑娘太需要一场聚会了。” “这家伙也是。” 查莉坐了起来,喝了口酒:“那好,就这么做,让我们出门来个聚会。我可以找些老朋友来——他们肯定很高兴见到你。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心情参加聚会。”马特耸了耸肩说。 “唉,试一试又没有坏处,是吧?”查莉猛地拿出手机,准备拨号,“即使不为你自己,也为你的室友考虑考虑,过去几个星期她可一直在听你倒苦水。嘿,伙计们!”她对着手机讲道,“今晚有安排吗?” 一个半小时以后,马特和一群老朋友坐在富人区一家时髦的酒吧里,他好多年没光顾这里了。查莉胁迫他穿上了颜色鲜艳的夹克和丝光黄斜纹裤,和格丽娅在一起的日子,他都穿牛仔裤和T恤,还有格丽娅在跳蚤市场淘到的一件花呢上衣,她说穿上这件衣服让他看上去有教授范儿。 有人点了香槟,朋友们看到他都很开心,让他很快活。抿着香槟的当口儿,马特意识到他有八年没单独跟他们在一起了。目前为止他们中还没人成家,他们的生活就像那些光鲜的成功人士一样没有变化。开始喝第二杯香槟时,他感觉自己似乎处在一个时间隧道,这并不让人不快。生活中有了格丽娅后,他放弃了不少东西,他乐意如此,因为他爱她。但格丽娅已经不在这里了……喝了三瓶香槟后,他们一行六人去了一家新开的日本餐厅,热闹地吃了顿晚餐,谈论着过去的时光,喝了过多的酒。经过了过去几周的孤寂与痛苦后,酒精让马特头晕目眩,与自童年时就一起玩的老朋友相聚让他开心。 凌晨两点他们才离开餐厅,马特跌跌撞撞地叫了辆计程车载他和查莉回家。 “见到你真好,老朋友。”艾尔拍了拍他的背,“往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应该会多些吧。” “也许。”马特回答道,跟着查莉坐到了计程车后座。 “复活节时到楠塔基特岛来玩几天,爸妈很想见见你,小伙子。” “没问题,艾尔,你多保重。”马特愉快而含糊不清地说,车子驶离人行道时,他闭上了双眼。像大二时常常发生的一样,仿佛有根棍子顶着个盘子在脑袋里不停旋转。他把头垂在一边看能不能好受点,落在了查莉肩头,他感觉到有手指拂过他的头发,温柔地穿过,让人觉得亲近,备感安慰。 “玩得好吗,亲爱的?” “嗯。”马特喃喃道,感到不太舒服。 “告诉过你见到那帮家伙你会开心,我们仍然爱你。” 马特感觉到柔软的唇触到他的头皮。 第二天一早,马特醒来时,头痛欲裂。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他不记得是怎么付钱给计程车司机、上电梯然后到床上来的。马特换了个位置,感觉头痛好了些。 视线清晰后,他惊惶地发现他不是一个人,他记不起来为什么查莉会睡在他旁边。 第二十五章 格丽娅正在哄奥罗拉吃新鲜的鲭鱼,这是谢恩特意捉来给她做晚餐的,这时电话响了。“你好?”她问,边舔干净一直往奥罗拉嘴里塞鱼而留在手指上的鲜鱼味。 “格丽娅吗?” “是的。” “我是亚历山大·莱尔。” “你好,亚历山大。”格丽娅把听筒夹在脸颊和下巴之间。奥罗拉问:“是爸爸吗?”她回应了声“是的”。 “奥罗拉怎么样?” “我觉得非常好。” “好的。我很想跟她说会儿话,不过我也想让你知道我星期六就回家了。” “她一准会欣喜若狂,她想念你。” 奥罗拉猛烈地点了点头,作为响应。 “我也想她。大家都还好吧?” “我们都很好,我保证。” “那就好。” 谈话似乎有些难以为继,于是格丽娅说:“你现在想跟她聊一会儿吗?我相信她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乐意之至。我们星期六见,格丽娅。” “好的。让奥罗拉跟你说。” 格丽娅把电话递给奥罗拉,悄悄离开了房间。她知道奥罗拉马上要讲有关小狗和芭蕾课的事情,她走上楼去给奥罗拉放洗澡水。 她坐在浴缸的边缘,看水注入,亚历山大即将回来,意味着要做出一些决定了。 亚历山大回来的前几天,奥罗拉和格丽娅大部分时间待在栋沃利农舍。奥罗拉和瑞恩家的感情日益增长,正如她父亲所说,她是一个超棒的小女孩。凯瑟琳,虽然很想表现出反感的样子,现在询问起格丽娅早餐前她是否可以带奥罗拉去农场,这样一来,这个孩子可以跟她一起捡新鲜的鸡蛋。后来,奥罗拉给鸡舍里的每一只鸡都取了名字,当一只狐狸吃掉“美丽”和“吉塞尔”时,她伤心极了。 “对于世故的莱尔家族来说,这个小家伙跟动物相处相当自然,有一天她会成为一个农人了不起的妻子。”有天晚上奥罗拉忙着对棚里的每头牛道晚安时,谢恩说。 “这可不是你能胡编的事情。”约翰加了一句。 亚历山大要回来的那天早上,格丽娅在浴缸里好好地给奥罗拉洗了个澡。奥罗拉最近跟动物朝夕相处,她不希望孩子身上有动物的味道。奥罗拉看上去已经是最大可能的面色红润、漂亮健康,让格丽娅很骄傲。她们坐在奥罗拉卧室的靠窗座位等待,看到亚历山大的车蜿蜒上山朝家里驶来时,奥罗拉飞奔下楼去迎接她的父亲,格丽娅留在了楼上。 后来,格丽娅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便走下楼去。奥罗拉站在大厅入口,表情惊喜又震惊。 “啊,格丽娅,爸爸在家真是太好了!不过我觉得他最近工作太辛苦了。他看起来瘦了,脸色也不太好。我们得带他去海滩,让他多呼吸些新鲜空气。”奥罗拉伸过手来拉格丽娅去厨房,“来问个好。我想给他泡杯茶,可我不太会泡。” 格丽娅来到厨房,她努力不显出震惊的表情。奥罗拉形容她父亲又瘦又苍白,在格丽娅看来,有些轻描淡写,亚历山大看上去糟透了。她问他旅行怎么样,倒了杯奥罗拉刚泡的茶。 “我得说,”亚历山大说,“奥罗拉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健康。” “是的,爸爸。跟你说过伦敦不适合我,我喜欢乡村,新鲜的空气对人非常有好处。”奥罗拉转向格丽娅,“爸爸说‘莉莉’能离开她妈妈时,我就可以养它。太棒了是不是!” “是啊。”格丽娅点点头,转向亚历山大,“真是抱歉,如果这不如您的意。我家里人说奥罗拉随时可以去农舍看望那只小狗,要是抱它过来给你们带来太多麻烦的话。” “不会的,我肯定我们能够容纳它,这么宽敞的房间,那么一只小狗,尤其它还能让奥罗拉开心。”亚历山大看着他女儿,眼里满是慈爱。 “好了,我得走了。” 听到格丽娅的提议,父亲和女儿都焦虑起来。 “别走,格丽娅!”奥罗拉说。 “别,请不要走,”亚历山大补充说,“至少,今晚留下来。也许今天下午你可以带奥罗拉去农场,回来这一趟旅程实在是漫长。” “当然。”见亚历山大疲惫不堪,格丽娅应允道,“奥罗拉,要不我们去那边喝点茶?这样爸爸可以清静一会儿。” “那样再好不过了,格丽娅。”亚历山大朝奥罗拉张开双臂,“来这儿,和爸爸拥抱一个。我想念你,亲爱的。” “我也是,爸爸,不过我的确爱待在农舍,这一带的人都说,格丽娅的家很棒。” “好的。我相当期待见到那只小狗。” 格丽娅竭力不去注意亚历山大眼睛中的泪水,她也不希望奥罗拉注意到。 “让我们去拿你的大衣和长筒靴,我们出去,让爸爸好好休息。”格丽娅挤出一丝笑容,“一会儿见。” “亚历山大看上去……”格丽娅叹了口气,说,“糟透了。他瘦多了,并且眼神中……”她摇了摇头,“我感觉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儿。” “拜托,”现在亚历山大回来了,凯瑟琳又恢复到她通常那副唐突无礼的样子,“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已经竭尽所能照顾奥罗拉了。不管他有什么要整理的,都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情,也不关你的事。” “您怎么能那么说呢,妈妈?”格丽娅生气地回应,“不论亚历山大遇到什么麻烦,几乎都会影响到奥罗拉。不管您喜欢与否,我在乎她。” “对不起,”凯瑟琳叹息道,“你是对的。不过在你读了那些信,我又告诉了你那么多事情后,你应该可以理解,历史总在重演,似乎总有一个莱尔家的孩子需要我们的爱和照看。” “妈妈,求您别说了。”格丽娅疲倦地说。 “我只是如实说出我的真实感受,似乎我们两个家庭被连在了一起,永无出头之日。” “好吧,要是没有出头之日,我或许会坦然接受。”格丽娅站起身,不想再听她母亲胡说了,“我现在去叫奥罗拉进来喝茶。” 稍后,格丽娅和奥罗拉回到栋沃利庄园时,一切平静。 “看来爸爸太累,上床休息了,”格丽娅边说边领着奥罗拉上楼去卧室,“我们最好不要吵醒他。美国跟这里离得很远。” 奥罗拉同意了,让格丽娅给她盖好被子。 “晚安,宝贝,”格丽娅吻了吻她的前额,“睡个好觉。” “格丽娅,你觉得爸爸一切顺利吗?” “是的,我肯定。怎么了?” “他看上去不太好,不是吗?” “也许他只是累了。” 那天晚上格丽娅没有睡好,亚历山大在家让她有些紧张。她注意到他睡在了走廊的那一头,靠近莉莉之前的卧室,琢磨着他们是不是一直分房睡。早些时候她检查过莉莉房间的门把手,仍然锁着。 早餐时亚历山大没有露面,于是格丽娅和奥罗拉进行着往天早上的例行事务。格丽娅继续耐心地将黏土捏成奥罗拉脸的形状,她的模特皱眉看着她的成果,拇指无意识地塞进嘴里。到午饭时间,格丽娅由衷地担心起亚历山大来。奥罗拉没有提起他的缺席,极其期待那天下午在克洛纳基尔蒂的芭蕾课。就在她们准备出发去镇上时,亚历山大出现了,他惨淡地笑了笑:“你们两个要出门吗?” “是的,爸爸,我要去上芭蕾课。” “现在就去?”亚历山大又勉强微微一笑。 “你不介意,是吧?”格丽娅紧张地说。 “介意?我当然不介意。学得开心,亲爱的。” “我会的。”奥罗拉朝门口走去,急切地想要离开。 “格丽娅?”他突然说。 “嗯?” “我在想能否邀请你今晚一起共进晚餐,我不知道我们现在有什么可吃的,或许我该问我能否加入?” “放心,我能做点简单的。既然你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还由我继续购物?” “何不晚上具体再聊?” 奥罗拉上芭蕾课时,格丽娅去了肉店和蔬菜水果店,买了些做晚饭要用的原料。回家后,她把羔羊肉放进烤箱慢烤,给奥罗拉洗了澡,允许她在电视机前坐上一个小时。她边给土豆涂油边哼着歌,又倒入新鲜的迷迭香,这时亚历山大出现在了厨房。 “闻起来真香。”他高兴地说。 见他今晚气色好了些,格丽娅很开心。他刚刚洗过澡、刮了胡子,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亚麻衬衫,一条熨得平平整整的干净斜纹棉布裤。 “奥罗拉在哪儿?” “在客厅看电视。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给她买了台电视。” “格丽娅,你能别再问我是否介意吗?我的孩子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开心。要是上点芭蕾课,看看电视,就能达到这样的成效,我能说的就是感激不尽。打开这个吧!”亚历山大递给格丽娅一瓶红酒,“我去把奥罗拉安顿上床。” 格丽娅摆好饭桌,倒好酒,等待亚历山大再次出现。这种家庭氛围让她觉得温馨,她还急切地想与他共进晚餐,这让她担忧,她身上涌动的那股兴奋并不是出于对羊羔肉的期待。 “被子盖好了,都安顿好了。”亚历山大重新在厨房出现,说道,“她看上去真的非常健康,比这么多年来都更加安宁。”他拿起酒杯,与她碰杯,“谢谢你,格丽娅。显然,你是她的安抚剂。” “真的吗?这是我的荣幸。没错,我觉得她身体好多了,尽管一开始……” “怎么了?” “她梦游,有天晚上我发现她站在楼梯尽头的阳台。我还以为——”格丽娅停下切羊肉的手,看着亚历山大,“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她要跳下去。” 亚历山大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说话:“她说,她在悬崖那边看见了她母亲。” “我知道,”格丽娅平静地说,“我……冒昧地锁上了卧室的门。要是你想再打开,钥匙在我这里。” “你的做法非常明智,还是继续锁着好。你应该也已经猜出来那是我已故妻子的卧室。” “是的。” 亚历山大喝了一口酒:“有关奥罗拉做噩梦和梦游的问题,我带她看过不少心理医生。他们告诉我这种情况叫‘创伤后应激障碍’。有一天,她会好的。你说她两到三周没有做噩梦和梦游了?” “没错。” “也许那一天已经来了。” “但愿如此。奥罗拉跟她妈妈亲吗?” “很难说,”亚历山大叹息道,“莉莉能否跟别人亲近,我真的不知道。毋庸置疑,她爱她女儿,奥罗拉也崇拜她。” “噢。”格丽娅只能想到这么答复,她继续把鲜豌豆沥干,加进放有土豆和羊肉的盘子,“看,”她边说边把盘子端过来,“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浇上肉汁,壶里有一些,还有一些新鲜的薄荷酱。”她指了指另一个壶。 “真是难得的一顿晚餐!吃了好几周美国的人造食品后,我一直梦想吃到这些。谢谢你,格丽娅。”亚历山大感激地说。 “对我来说也很难得。我深爱你的女儿,不过偶尔作陪的换作大人也不错。”她笑道。 “是的,在这儿你肯定会有与世隔绝的感觉,尤其是在纽约生活过。” “至少我父母都在身边,他们也非常喜欢奥罗拉。请,”格丽娅拿起刀和叉,“赶紧趁热吃掉。” 他们静静吃了一会儿,亚历山大只停下来评论了下羊羔肉有多么嫩。“那么,格丽娅,”他最后说道,把刀叉收起来,尽管他的盘子仍然半满,“你未来有些什么打算?” “我最近太忙于你女儿的事,都没顾得上想这些。”格丽娅轻笑道,“昨天,我正好在想过去的这一个月或许正是我想要的。” “你的意思是,一段反省的时间?” “一点也不错。” “你会回纽约吗?” “正如我所说,我还没有下定决心。” “格丽娅,我要问你点事。”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急迫。她抬头看他,说:“怎么了?” “让你跟奥罗拉和我待在一起更久一点,你反对吗?近段时间我会非常忙,恐怕没有时间关心她。” 格丽娅愣了一下:“我……说不上来。”她如实答道。 “不愿意。”亚历山大低头看着盘子里的刀叉,“你当然不愿意,凭什么像你这样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士要跟一个小孩子困在一起?对不起,我按捺不住想问一下。显然,你是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因为在你的照料下奥罗拉开心又健康。” “要多久呢?”格丽娅看向他。 “事实是,我也说不准。”亚历山大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生意上遇到麻烦了吗?” “不是……解释起来比较难,”他说,“原谅我不能讲得更明白。我一直在想,万一你能考虑这个建议,你可以去画室工作。那时莉莉说想画画儿,我便把一个仓库改装成了画室。她从来没用过,但那儿实在是一个很适合工作的地方,看得到海湾的美丽风景。” “亚历山大,你能这么为我考虑,真是太贴心了。可是如果我要专职照看奥罗拉,很少有时间工作。” “嗯,我也在想,现在她看上去好多了,是不是应该考虑下你的建议,送奥罗拉去附近的学校?要是她去上学,那就意味着,你有整天时间工作。” “嗯,我确实觉得让奥罗拉跟同龄的孩子一起会对她很有好处。”格丽娅附和道,“她太多时间一个人待着,或是跟大人一起。但是否——” 亚历山大握住她的手:“我理解,格丽娅,这样做很自私。你在远离此处的地方有自己的生活,你才华横溢。我绝不想阻碍你,我应该请求,如果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事情,你愿意跟我们再待上两周吗?我现在承受着相当大的压力,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陪奥罗拉。”他叹气道。 “好的,我会再待两周。”格丽娅知道她这么回应,更多的是因为他的手碰触着她的手,而不是经由任何富有逻辑的思考,“不管怎么说,我得完成奥罗拉的雕像。” “谢谢你。” “如果你愿意着手去做,学校的女校长是我母亲的一位表亲。”格丽娅说,“我母亲可以先跟她讲一讲奥罗拉的情况,再看是不是可以让她马上入学。” “太好了!并且,当然,我要付给你们家一笔钱买下奥罗拉想要的那只小狗。” “真的,亚历山大,没有必要。”格丽娅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碟,“要咖啡吗?” “不用了,谢谢,咖啡似乎会让我的头更疼,知道吗?”亚历山大看着她在厨房忙上忙下,说,“我已故的妻子总是相信存在天使。” “是吗?”格丽娅边说边把那堆碗碟放进水槽。 “是的,她说你只需呼唤他们。”亚历山大惨然一笑,打量着格丽娅,“也许她是对的。” 那晚,一个人躺在床上,格丽娅心里乱作一团。她刚刚同意在德文郡再待上两周,也许更长时间。但这次不仅仅是为了奥罗拉,而是为了亚历山大。也许这是出于她母爱的天性——亚历山大看上去与他女儿一样脆弱——抑或这是某种置换术,或者纽约的任何治疗专家会用的称谓。也许她在马特那儿体会到了挫败感,让她想从另一个男人身上得到补偿。和马特的事情还没有了结,她现在却在这儿,幻想亚历山大和奥罗拉所呈现出来的这种舒适的家庭氛围:一个正常的家庭、一个现成的待长大的孩子。 格丽娅叹了口气,翻了个身。也许跟一个拿到心理学博士的人——要是他愿意他还能给一根香肠做心理分析——生活了这么多年对她的影响比她想象的要深远,抑或只是因为她的人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亚历山大和奥罗拉提供了她需要的临时慰藉。 除此之外,在这儿再待上两周,亚历山大要忙于处理紧急的事务,她要把奥罗拉安置进新学校,并不是要做什么影响一生的决定。况且格丽娅再清楚不过,就算是影响一生的决定,也可能会错得离谱。 第二十六章 随后两周,对于将来要干些什么,格丽娅依然毫无头绪。三天后的早上,格丽娅把奥罗拉送到附近的学校然后回到家时,亚历山大正在厨房等着她,手里拿着一串钥匙。 “仓库工作室的钥匙,”他边说边把钥匙递给她,“去看看是否合意。” “谢谢。” “我想莉莉从没动过那个工作室,想挪动什么东西尽管挪动好了,当它是你自己的工作室。”亚历山大对她点了点头,离开了厨房。 格丽娅穿过院子,打开了工作室的门。透过落地窗看到外面的景色时,她惊讶得屏住了呼吸。一个画家所需的自然光从窗口倾泻进来,栋沃利海湾的壮观景色尽收眼底。格丽娅环顾四周,一尘不染原封未动的画架、几管颜料、仍然包裹着保护膜的一组昂贵的貂皮刷。 橱柜里备有画布和干净的白色画纸,但四处都没有颜料飞溅的痕迹。格丽娅站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悬崖,思忖着为什么莉莉从没有用过这么棒的工作室。任何一个职业艺术家都会不惜给出几件他们最好的画作或雕塑作品,来拥有这样一间工作室。这里还有一间小更衣室,里面有马桶和一个清洗刷子的巴特勒大水槽。 这全是格丽娅梦寐以求的。 那天下午,她把完成了一半的奥罗拉雕像搬进工作室,放在窗前的工作台上。格丽娅坐了下来,出神地看向窗外,她觉得这里唯一的缺点是她也许会把时间全花在欣赏风景上,而不能专注于她的工作。 把奥罗拉从学校接回来时,小姑娘叽叽喳喳不停说着新认识的朋友,自豪地宣布她是班里最好的朗诵者。那天晚上,吃晚饭时,奥罗拉告诉她父亲她取得的不俗成绩,亚历山大和格丽娅像骄傲的父母一般在一旁倾听。 “你看,爸爸,我不像你想的那样差劲。事实上,我很聪明。” 亚历山大拨弄着她的头发:“我知道你很聪明,亲爱的。” “你觉得我像你还是妈妈?” “噢,不消说,你像妈妈,我上学时很笨。” “妈妈更聪明吗?”奥罗拉问道。 “非常聪明。” “噢。”奥罗拉继续吃饭,过了会儿才说,“她似乎尽待在床上,要么就像你一样不着家。” “没错,可是妈妈常常很累。” “洗澡的时间到了,小姐。”格丽娅发现亚历山大的脸绷紧了,“明天我们还得早起去学校。” 格丽娅又回到楼下时,亚历山大在厨房洗餐具。“放下吧,”她尴尬地说,“这是我的工作。” “才不是,”亚历山大说,“你不是来这儿做家务的,是来照顾奥罗拉的。” “我一点也不在意。”格丽娅边说边抓了块茶巾,友善地挨着他站在水槽旁边,接过他递来的湿盘子,“一家之女的角色,在我心里根深蒂固。”“你是奥罗拉的好榜样。你真的是个天生的母亲,格丽娅。你有没有想过要孩子?” “我……” 亚历山大听到了格丽娅语气中的哽咽:“对不起,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格丽娅感觉眼泪即将喷涌而出,“几周前我流产了。” “我明白了,”亚历山大继续有节奏地清洗盘子,“实在抱歉。你当时肯定——现在肯定——很不好受。” “是的,我……”格丽娅叹气道,“当时很伤心。” “因为这个你离开了纽约?” “没错。”格丽娅能感觉得到亚历山大的水蓝色眼睛紧盯着自己,“这件事情,以及其他一些事情,无论如何……” “会有另一个孩子的,我确信。” “是的。我得把这些放到碗橱里,是吗?” 她离开时,亚历山大默默看着她,意识到她内心有伤痛,她不愿再深入谈论这件事情,他转换了话题。 “正如我几分钟前所说的,你对奥罗拉有积极的影响,她母亲不是那种恋家的人。” “啊,也许她在其他方面有天赋。” “你也是啊。” “谢谢你。”在他的注视下,格丽娅脸红了。 “我希望你不要介意,在你去接奥罗拉放学时,我去了工作室。你把她雕塑得精致极了。” “离完工还差得远,目前我正在努力刻她的鼻子。”格丽娅补充说。 “典型的莱尔家族的鼻子,家族里的所有女人都遗传了这个鼻子,我估计用黏土再现出来比较困难。” “你已故的妻子非常漂亮。” “没错,她很漂亮,但——”亚历山大叹了口气,说,“她有不少毛病。” “真的吗?” “精神问题。”他接着说。 “唉,”格丽娅不知该如何回应,“真抱歉。” “美貌能够掩盖如此多的缺点,真让人惊叹。当然,我不是说这是莉莉的过错,不过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压根儿没想到一个像她那么美的人会……是那样的人。总之……”亚历山大看向远方。 静默笼罩着厨房。格丽娅不声不响地擦干剩下的盘子,把它们放进橱柜,她折回时,发现亚历山大正盯着她看。 “总之,”他重复道,“有一个正常的女人跟我和奥罗拉住在这栋房子里,是一件乐事,奥罗拉亟须一个榜样。当然,莉莉尽了全力。”他忙不迭地补充道。 “很多人都说我算不上正常,”格丽娅露齿一笑,“问问我父母,或是我在纽约的朋友,我肯定他们的看法会跟你相左。” “格丽娅,对我来说,你就是一个完美的女人,也是一个完美的母亲。我很遗憾你失去了孩子。” 亚历山大还是盯着她。“谢谢你。”她勉强说道。 “让你难堪,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有点失控。” “没关系,我要上楼洗澡了。谢谢你让我使用那个漂亮的工作室,它真是一个美梦。”格丽娅微微一笑,离开了厨房。 上床睡觉时,格丽娅痛斥自己让感情决堤,不过亚历山大坚忍的表象之下那份难以掩饰的脆弱,也正是她自己的写照。他触动了她,因为她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头一次,格丽娅任泪水肆意倾泻,她为失去的那个弱小而娇弱的生命哭泣。随后当她躺下来想睡上几个钟头时,她觉得平静多了,似乎心里有什么东西打碎后又被修补好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亚历山大常常出现在楼下。有时他会信步走进她的工作室,看她忙活。他还开始跟她一起吃午餐。当她提起喜欢边工作边听音乐时,一套讲究的博士音响出现在了她的工作室。随着时间的推移,亚历山大谈起莉莉时不再拘束。 “起初,我曾喜欢她的脑子如水银般变幻莫测,从一个话题转换到另一个话题,她令人着迷。”亚历山大叹息着说,“她看上去总是很开心,似乎生活只是个刺激的冒险,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垂头丧气。莉莉想要的任何东西,她总有办法得到,因为她彻底迷倒了身边的人,我也拜在了她的石榴裙下。如果天公不作美,她偶尔也会情绪低落,她会因为在花园找到的一只死兔子而坐下来啜泣,或是因为月亮亏缺,要再过一个月才满盈而黯然神伤,我料想这不过是因为她多愁善感的天性。当这种心情低沉的时光越来越长、快乐的时光越来越少见时,我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我们结婚两三年后,莉莉开始整日待在床上,说她过于疲惫、情绪太差不能起床。然后突然间她会现身,身着她最漂亮的衣服,头发刚刚洗过,一定要我们做点刺激的事。为了追求快乐,她简直有点疯狂。当她处在这样一种阶段时,让人发狂,但很美妙。真的,我们有过不少冒险经历,莉莉从没有设定界限,她充沛的精力极具感染力。” “我敢说就是这样。”格丽娅静静地回应道。 “当然,每次她这样时,我都祈求并且相信黑暗的那面永远不会回来,然而事情往往如此。后来的几年,她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我总是紧随左右,竭尽全力迎合她时好时坏的心情。尔后,”亚历山大叹了口气,悲伤地摇了摇头,“她倒下去,几个月没有起来。她断然拒绝看医生,哪怕我提一提,她都会发疯般地勃然大怒。末了,她几乎有一个星期不吃不喝后,我请了位医生来。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她被送进了医院,诊断为躁狂抑郁和精神分裂症。” “真让人难过,亚历山大,你肯定很不好受。” “生病并不是她的过错,”亚历山大强调说,“然而她那幼稚的品性让事情变得更糟,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当我为了她好,不得不把她送进专治她那种病的医院时,我心都碎了。她大叫大嚷,紧紧抓住我,求我不要扔下她,她在精神病院时就是这么说的。那会儿她常伤害自己,多次企图自杀,人也变得粗暴,有几次拿着厨房里的家伙就冲我来了。要是我不自卫,她会把我伤得不轻。” “哦,天哪,亚历山大,真可怕!让我惊讶的是你们有了奥罗拉。”格丽娅说,他讲述的这些事情真的让她很震惊。 “奥罗拉,对我们俩来说,都算是个意外。莉莉发现自己怀孕时,已经将近四十岁。不过医生说有个孩子可以照料,兴许对莉莉有帮助,只要实时对她进行监督就行。你肯定还记得,格丽娅,”亚历山大解释说,“莉莉状况稳定时,大部分时候,都需要吃药,尽管我一直生活在她病情恶化的恐惧中。我从来信不过她自己服药,她说那些药是‘僵尸药’,讨厌服用它们。虽然它们阻止了情绪低落,她觉得它们同时也妨碍她达到兴奋。确实,那些药有这种效果,让她镇定平静,但她说这就像在一层雾霭下生活。不摆脱掉这些药丸,所有东西看上去都不真切,激不起任何快乐或者痛苦。” “可怜的人儿,”格丽娅说,“奥罗拉出生后,她有好转吗?” “有。奥罗拉人生的头三年,莉莉算得上一个完美的母亲,当然没你那么会操持家庭,格丽娅,”亚历山大笑了笑,“莉莉老是驱遣一大堆仆人为她效劳,不过她的焦点只在小姑娘身上,我那时真觉得以后的日子有指望了。但这种情况没有持续下去。”亚历山大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不幸的是,奥罗拉深受其害。有一次,我回到家时发现莉莉躺在床上,没有见到奥罗拉。我叫醒她问奥罗拉在哪儿,莉莉看着我,老老实实地说她记不起来了。我找到了奥罗拉,她自己一个人在悬崖边游荡,受了冻又受了惊。她们两个一块儿出去散步,莉莉完全忘了她女儿。” “噢,亚历山大,好可怕!”想到奥罗拉被遗弃,泪水不由自主涌上格丽娅的双眼。 “在那之后,我意识到再不能把奥罗拉单独留下来跟莉莉待在一起,哪怕就几分钟。其实我用不着担心,因为莉莉病情恶化,再度进了精神病院。实际上,从那时开始,奥罗拉偶尔才见到她母亲。我们搬回了伦敦,这样我可以上班,离莉莉的医院也近。我给奥罗拉请了不少家庭教师,没一个干得长,这你应该听说过。莉莉的情况再次稳定后,她一定要回栋沃利庄园。我无论如何也不该答应的,但她热爱这里,她说周围怡人的风景对她有好处。” “我母亲说她寻了短见。”格丽娅轻声说。 “是的,你母亲说得没错。”亚历山大头埋在手里,叹气道,“我确信她这么做时,奥罗拉看见了。我听见从莉莉的卧室传出尖叫,然后发现奥罗拉身着睡衣站在阳台上,指着下面的悬崖。两天后,有人在英驰多尼海滩发现了她母亲的尸体。我永远不知道那对奥罗拉产生了什么影响,更别提有这样一个母亲,绝非出于女儿的过错,对女儿的爱说断就断。” 格丽娅尽量不让自己的感情显现在脸上,奥罗拉看见自己的母亲跳崖自杀,这情景想起来就极其可怕。她把手压在亚历山大掌心,想安慰他一下:“嗯,我能说的就是,考虑到奥罗拉经历了这么多,我觉得她的神智相当健全。” “你真的这么想?”亚历山大看着格丽娅,眼中充满绝望,“问题在于,对于她母亲的死,奥罗拉的反应当然让医生们犯难。他们暗示奥罗拉遗传了她母亲情绪不稳定的疾病,奥罗拉看见母亲站在悬崖上的错觉,听见母亲叫她的幻听,她的噩梦……都可以看作是向莉莉的疾病发展的苗头。” “或许,正如你开头所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受过创伤的小女孩在想办法处理她看到的情形,以及对失去她母亲这一事实的自然反应。” “是的,但愿如此。”亚历山大惨然一笑,“自从她跟你在一起后,她确实有很大好转。我非常感谢你,格丽娅,我没法向你形容这个小女孩对我有多重要。” “你可知道莉莉早年是否遭受过创伤?”格丽娅问,“有时那会引起各种各样的问题。” “对一个雕刻家来说,”亚历山大扬起眉毛,“在这个问题上你似乎很在行。” “我……前男友是个心理学教授,他最爱讲的话题就是童年创伤。耳濡目染,我也知道了点儿。”格丽娅坦言道。 “原来是这样,”亚历山大点点头,“好了,回到你的问题,有关莉莉的早年生活我了解很少。我遇见她时,她住在伦敦。虽然我知道她出生在这栋房子里,童年的大部分时间也在这儿度过,但对她的过去她一直三缄其口。” “莉莉在这儿的时光,我母亲应该有所了解。”格丽娅放慢语速,说道。 “真的?她愿意跟我说说吗?” “我不确定,”格丽娅耸了耸肩,“她对此总是含糊其词。我断定一定是出了些事情,因为每次我提起莉莉的名字,都会引起她消极的反应。” “哎呀,”亚历山大竖起眉毛,“那听起来可不妙。不过任何有助于我理解莉莉问题的信息,我都不胜感激。” “我会留心看能不能打探到什么消息,”格丽娅答应道,“不过先别激动。我妈妈像骡子一样固执,你可能要等上一段时间。” “可惜我缺的就是时间,”亚历山大小声说,“不出十天,我又要离开了。你有些什么打算,你后来又考虑过吗?” “没有。”格丽娅生硬地说,知道她是在不断高涨的潮水里游泳。 “好的。我不想逼迫你,只是显然要是你不想留下来,我必须对奥罗拉做好安排。” “你知道会多久吗?” “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 “那好,”格丽娅点点头,“明天我会告诉你答案。”她站起身,开始收拾餐桌。 “格丽娅,”亚历山大把盘子从她手中拿走,放回桌上,他握住她的双手,“我想说无论你是走是留,认识你很高兴。我觉得你是个非常特别的女人。” 他轻柔地吻了她的唇,转过身走进了花园。 跟所有女人一样,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格丽娅没完没了地分析、苦苦思索亚历山大这个出乎意料的吻到底是出于何种动机,让自己焦虑不已。这个吻结束得如此迅速,她难以相信真的发生了。也许什么意味也没有,看上去他并不想要更多。另一方面,直接亲自己女儿看护的唇,合适吗? 亚历山大的行为和感情让人难以捉摸,这一点确定无疑。不过她仍然可以感觉到她的情感壁垒慢慢坍塌,经历过丧失之痛的两人之间那种不可名状的心灵相通,把他们拉近。 格丽娅只知道她正缓缓地陷进痴迷的流沙,必须立即停止。 “我决定了,亚历山大。”第二天一早把奥罗拉送到学校后,她回到厨房时对他说。 “你的答案是……” “我不能留下来,非常抱歉,我确实有一些……事情要赶去纽约处理。你知道我有多爱奥罗拉,但……” “不要再说了,”亚历山大几乎是出于自卫般地伸出手来,“谢谢你告诉我。我现在要尽全力去找个人接替你。”他急转身,径直出了厨房。 格丽娅缓缓地走出厨房,穿过院子,满怀愧疚地来到工作室,拒绝留下来让她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奥罗拉的雕像差不多完成了,现在要做的就是浇铸成型,涂上青铜。她叹了口气,越快离开这间屋子越好。 一整个早上,她一直在清除工作室里她的每丝痕迹。她琢磨着也许她母亲是对的:莱尔家对瑞恩家的影响不知不觉,无法遏制——让她昏头昏脑。就算是为了奥罗拉,她也不能跟一个她几乎不了解的男人有情感上的纠葛。他对她柔情蜜意也许是因为她照料着他的孩子……说不定他是想用一个吻来收买她,然后……内心的直觉告诉格丽娅必须离开。 那天下午接奥罗拉放学并非易事。奥罗拉满脑子未来的计划,里面包括她。知晓自己只能再待几天,直到其他人来照看奥罗拉,这让格丽娅受不住。 “你要离开是什么意思?” “噢,奥罗拉,宝贝,你知道我只是暂时在这儿,我不可能永远待在栋沃利庄园。” 这是第二天早上,自从亚历山大转身离开厨房后,格丽娅就没见过他。但她深知她必须告诉奥罗拉她要离开,让孩子有所准备,不然这个小姑娘会认为又一个大人抛弃了自己。 “但是格丽娅,你不能走!”奥罗拉的那双大眼睛里盈满泪水,“我爱你,我还以为你爱我!我们是朋友,我们在一起无比开心,爸爸爱你,并且……” 奥罗拉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亲爱的,拜托别哭,别这样。不用说,我爱你。但是你也知道我住在纽约,我有自己的生活,还有份非常重要的职业。” “你要回美国,你要撇下我!” “不是马上动身,宝贝,我要先回农舍和我爸妈住一段时间,我就在那条小路边上。” “真的?”她绝望地扬起头,看着格丽娅,“我能去跟你住在一起吗?你的家人喜欢我,不是吗?我保证我会帮忙挤牛奶、照看羊群,还有……” “奥罗拉,你随时可以过来看我们。”格丽娅的心理防线开始崩溃。 “请让我跟你一道!不要把我留在这里!噩梦会回来的,妈妈会回来的……”奥罗拉搂住格丽娅,抱得极紧,她几乎没法呼吸。 流沙似乎就要淹没格丽娅的头,她得逃离。“亲爱的,我要跟你来一场女人对女人的谈话。”格丽娅托起奥罗拉的下巴,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一个人没跟你在同一个房间,或者当时没跟你在一起,并不意味着那个人不爱你。坦白说,我真希望你是我的女儿,我能带你一起走。”格丽娅强忍住泪水,继续说道,“但是,你不能跟我一起走,奥罗拉。因为你不能把你爸爸丢在这里,他需要你,宝贝。你知道,他需要你。人生中,我们有时不得不做些相当为难的事情。” “是的,”奥罗拉转而盯着她,眼神中是理解的表情,“你说得没错。”她叹气道,“我知道我必须为了爸爸待在这里。你不能和我在一起,你有自己的生活,那非常重要。”奥罗拉猛地抽出她的手,掉过脸去,“谁的生活都比我的重要,大人们都这样。” “有一天你也会长成大人,奥罗拉,到时你会明白的。” “哦,我明白。”奥罗拉转过脸面向格丽娅,“一个成人是什么样子,我明白得很。”停顿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朝格丽娅凑了过去,“我明白你必须走,格丽娅,不过我希望能再见到你。” “我向你保证,宝贝,我们会再见的。任何时候你需要我,你只需给我打电话,我保证总会在你身边。” “好的,”奥罗拉点点头,“我们该去学校了,是吧?” 一路上奥罗拉沉默寡言,不过格丽娅能理解。当奥罗拉从车里出来,看都不往后看一眼,加入操场她的朋友们中去时,格丽娅理解她感觉到的那种被遗弃的伤害和痛苦愈积愈深。 她紧绷着下巴,想到玛丽,为了保护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孩,放弃了一切。而那个女孩,最后称心如意之时,却对玛丽弃置不顾。不管她对奥罗拉是什么感情,照看这个孩子不能成为她的职责,她不能让历史重演。 “我忍不下心,妈妈,她伤心欲绝,曾经的她是那么骄傲和勇敢……你简直没法想这个孩子经受了些什么。”送奥罗拉到学校后,回来的路上格丽娅顺便去了趟农舍。她坐在厨房餐桌旁边,泪流满颊,她母亲在一旁。 “我眼下的确没法理解,宝贝,”凯瑟琳安慰她道,“你所做的,不论有多为难,是对的。正如你所说,她不是你的职责所在,她是她爸爸的。” “我不知道没了我她会怎么办。每个人都离开她了,妈妈,”格丽娅叹息道,“每个人。她原以为我爱她,关心她并且——” “我了解,但是你们之间的联系永远不会断裂。相信我,你可以告诉奥罗拉我的话,这个家永远欢迎她,我们都爱她。来这儿,让妈妈抱抱你。” 格丽娅走了过去。虽然凯瑟琳有时让她着恼,但这一刻拥有她,让格丽娅备感幸福。 随后的三天,栋沃利庄园出奇平静,奥罗拉似乎全然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她没有疏远格丽娅,事实上,她询问她们是否可以用在一起的最后时间做些她最喜欢的事情。格丽娅欣然同意,她们沿着悬崖边长时间漫步,有个下午沉浸于用混凝纸做东西,尽管手弄得黏糊糊的,但很尽兴。最后那天晚上,她们在格丽娅父母家喝了茶。 到了她们要回栋沃利庄园,以便奥罗拉就寝时,格丽娅母亲拥抱了奥罗拉,就像她是格丽娅亲生的。 “我可以常常来看你和我的小狗,是吗,凯瑟琳?” “当然啦,宝贝。格丽娅暂时哪儿也不会去,我们的大门一直为你敞开,我保证,”凯瑟琳安慰她说,给了格丽娅一个绝望的眼神,“再见,宝贝。” 他们到家时,亚历山大正在厨房等她们。 “奥罗拉,请上楼睡觉去,我要和格丽娅谈一谈。” “好的,爸爸。”奥罗拉顺从地说,离开了厨房。 厨房桌子上有几个给格丽娅的信封。 “这是所有的,一次性付清。” “谢谢你。”格丽娅心下暗忖为何自己会觉得困窘而局促不安,实际上是她在他需要时帮了他忙。 “我请了位很不错的本地女孩,明天早上十点来。如果能劳驾你送奥罗拉去学校,花几小时把窍门教给林赛,她应该可以去接奥罗拉放学。” “没问题。”格丽娅收起桌上的信封,“这会儿我想去把奥罗拉安顿上床,这是最后一次。” “好。”亚历山大点点头。 格丽娅朝门走去,拉开门。 “格丽娅,我……” 她转过身看向他,他的眼里满是哀伤。 “有一天,我希望你能理解为什么我……”他摇了摇头,“也许明天我们没法见面,我祝愿你有一个美好的前程。正如我那天晚上所说,你很特别。谢谢你做的一切,我祝愿从今往后你的生活一切如意。” 格丽娅点了点头,离开厨房,上楼,最后一次对奥罗拉道晚安。 第二十七章 第二天一早,格丽娅在学校放奥罗拉下车时,奥罗拉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绝望,也没有试图恳求格丽娅留下。“我现在要去见你的新保姆,”格丽娅解释说,“她叫林赛,听上去心地善良,你知道爸爸不会雇用一个不友好的人来照看你。” 奥罗拉点点头:“我知道。” “你也知道我就在这条路那头的农舍,你可以随时来看我们。” “好的。” “再见,亲爱的。一有时间就马上来找我,我保证,我绝不会走远的。” “好,再见,格丽娅。”奥罗拉微微一笑,转过身,走进学校。 林赛,亚历山大雇用的本地保姆,看上去亲切友好,经验丰富,了解当前的情况。“我一个人做来得心应手,完全没问题,格丽娅。” “那好,我相信你干得会比我出色得多,我只是个临时充数的外行。” 尽管如此,格丽娅仍然巨细无遗地告诉林赛奥罗拉的各种特殊需求。玩具熊得放在枕头上的哪个位置,她喜欢别人怎么帮她掖好被子,她右边脸颊怕痒……格丽娅让谢恩来接她,她将远离栋沃利庄园,既如释重负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格丽娅离开已经三天了,全家人都在翘首盼望奥罗拉优雅的小人影,轻捷地走下小路来。但迄今为止,她没有出现。 “这肯定意味着她已经安定下来,跟新来的女孩相处不错。”凯瑟琳议论道。 “是啊。”格丽娅淡淡答道。 “有时间的话她会过来的,你不用担心。孩子们都能闯过生活难关,奥罗拉会汲取到更多力量。” “是啊。”格丽娅重复道。 但她们彼此心知肚明,她们一句也不信。 稍晚,格丽娅的手机响起,是林赛打来的。 “嗨,”格丽亚说着,关上身后的厨房门,溜进起居室,那儿更安静,“你们两个处得怎么样?” “我原以为我们相处得不错,直到今天下午,我去接她放学,她不在那儿。” “什么叫她不在那儿?” “她不见了,她的老师说前一分钟她还在操场,下一分钟她就消失了。” “天哪,”格丽娅心跳加速,咕哝道。她瞄了眼表,还差十分钟到六点,这意味着奥罗拉失踪超过两小时,“你去哪儿找过?” “所有地方。我……”听林赛的语气,她急得要命,“我打电话给你是想问问你是否知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喜欢去,或者有可能去。我以为……一句话,我倒希望她跟你在一起。” “她没有,不过我会在房子四周和谷仓仔细查看一下,或许她趁我们没注意,偷偷跨过田野进来了。亚历山大在吗?” “今天下午他去科克城了,还没有回来。我打了好几遍他的手机,没有人接。” “悬崖边你找过吗?” “找过,没见踪影。” 格丽娅本想问问林赛有没有查看过下面的岩石,忍住了……“那好,要不你再去房子和花园四周看看,我在这边的农场找找?如果没见着人,你就耐心在原地等待吧,说不定奥罗拉会回去。要是有她的消息,或是我想起了什么,我会给你打电话,我们保持联络。” 格丽娅差谢恩去谷仓搜索,而约翰开路虎去农舍周边的旷野查找。 凯瑟琳立在花园,徒劳地叫喊着奥罗拉的名字,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更有用的事情。 稍晚,谢恩在院子跟格丽娅碰头。“恐怕,没有迹象,”他汇报道,“不过她喜欢的那只小狗好像也不见了。” “真的?” “也许只是巧合,你觉得奥罗拉过来带走它了吗?” “如果莉莉不见了,那就是的。”格丽娅同意说,至少对奥罗拉最近的行踪有了点了解,这让她感到宽慰。这个孩子在这只狗的伴随下去了某个地方,而不是倒毙于悬崖底部的岩石上,四分五裂,这给了她希望。“我要骑车到悬崖小路上去,你往相反的方向去科隆找一找吧。”格丽娅建议道,从谷仓墙边拖出一辆锈迹斑斑的车。 “好的,就这么办。”谢恩说着,拖出另一辆车,蹬了上去,“我带着手机,爸爸也带着手机。妈妈留在这儿,没准儿她会出现。” 两个小时后,瑞恩家重新聚集在厨房,没有人发现奥罗拉的丝毫迹象。 “我绞尽脑汁寻思着她可能躲藏的地方,”凯瑟琳在厨房踱着步,说道,“耶稣、马利亚和约瑟夫!要是那个可怜的小家伙有什么不测,那么……” “我们能叫警察吗?”约翰提议道。 “林赛说她想办法联系上了亚历山大,他正在从科克回来的路上。如果有人要拿主意,应该是他。”格丽娅靠着炉火暖手。 “有人要喝一杯吗?”凯瑟琳问。 “好的,谢谢亲爱的。”约翰说,“没有代步工具,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和一只小狗是走不远的,不是吗?肯定有人会瞅见他们。不知道她身上有没有带钱,也许她饿了就会回来的。”他理智地说。 “嗯,那只小狗喝不到妈妈的奶会不太高兴的。”谢恩补充说。 格丽娅没怎么在听。她的头脑中飞快地闪过过去的十个星期,想找出奥罗拉可能会去的地方。她听见了轮胎碾过砾石路面时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响,随即看到了亚历山大的车。他跳下车,朝厨房走来。他进门时,全家人都看到了他憔悴面容上的恐惧神色。 “抱歉这么闯进来,不过林赛说你们都出去找过奥罗拉,有消息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亚历山大,我们各处都找遍了。对了,这是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和我的弟弟谢恩。”格丽娅补充道。 “很高兴见到你们。”亚历山大机械地礼貌答复道,“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嗯,我们反复思考过,既然她把喜欢的小狗带在身边,至少她不孤单。”谢恩提示说。 “喝点吧,亲爱的。”凯瑟琳递给亚历山大一杯热茶,“里面放了不少糖,正好压惊。” “谢谢。你说她带走了小狗?就是说……” “她之前来过这一带,先生。”约翰说。 亚历山大的眼中闪过一丝宽慰:“嗯,这算是个好消息。一个小女孩带着一只小狗在几小时的时间里能走多远呢?” “要我说,走不远。”凯瑟琳说。 “我们一直在考虑,先生,是否该叫警察?”谢恩说。 “尚且不用,”亚历山大忙说,“要是再过几个小时还没有她的消息,估计我们就得报警了。” “既然您没事,请允许我失陪一下,去问问我的农场朋友。”约翰说,“起码他们可以替我们快速查看一下他们的谷仓和田地,我们还留着灯。” “好主意,亲爱的。”凯瑟琳赞成道。约翰点点头,离开了房间。她凝视着她的茶杯,“知道吗,我隐隐有一种感觉,小姑娘就在附近。” “你的直觉一向很准,妈妈。”谢恩朝亚历山大所在的方向,点头表示鼓励,“问题在于,在哪儿呢?” 在悬崖上上下下又寻找了一通,周围的谷仓和原野也找遍了,却一无所获。亚历山大不得不让步,说该叫警察了。 格丽娅走出屋外,站在农舍前的原野上。天空阴沉,也没有月亮和星辰来指明奥罗拉的所在之地。 “你在哪儿呀,宝贝?”她在黑暗中轻声询问,不安地走来走去。有条线索一直萦回在她心底,却还没有浮出。猛然间,她知道是什么了,她转过身跑回厨房。亚历山大刚给警察打了电话。 “十分钟内他们就会去栋沃利庄园询问详情,我得回去跟他们会面。” “亚历山大,莉莉葬在哪里?” 亚历山大缓缓转向格丽娅:“在栋沃利教堂。你不会以为……” “可以用你的车吗?我……” “好。”二话没说,两人旋即离开这栋房子,上了亚历山大的车,直奔孤零零掩映在山边的栋沃利教堂。 “莉莉常说那里是她想要长眠的地方,”行驶的路上,亚历山大打破沉默,“她说她能永远欣赏到世上最好的风景。” 他们把车停在路边,亚历山大从车里拿出一个手电筒照明,他们穿过嘎吱作响的熟铁门,进入教堂墓地。 “就在左边尽头。”亚历山大领路,他们仔细地在墓穴边寻找。 当他们临得够近,手电筒的光芒照亮莉莉的墓碑时,格丽娅禁不住屏住了呼吸。那儿,在长到坟墓高度的野花和杂草的掩映下,躺着奥罗拉。她的臂弯中,熟睡着“莉莉”——那只小狗。 “谢天谢地。”亚历山大哽咽着说。 格丽娅可以看出他如释重负,几欲落泪。 他转过身,一只手搭在格丽娅的肩头:“谢谢你,格丽娅,你比我更了解我女儿。” 亚历山大蹑手蹑脚地朝奥罗拉走过去,俯下身轻柔地把她抱在怀里。觉察到响动,奥罗拉的眼睛半睁开来,对她父亲露出一个笑容。 “你好,爸爸。”她困倦地说。 “你好,亲爱的。我们要把你带回家,盖好被子,让你好好睡觉,家里又安全又温暖。” 格丽娅跟在后头,亚历山大抱着孩子,尔后把她放在汽车后座格丽娅的大腿上。 “你好,格丽娅,”奥罗拉冲她笑了笑,“我想念你。” “我也想念你。”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爸爸?”她问。 “不是我,亲爱的。”亚历山大边朝山上栋沃利庄园开去,边说,“是格丽娅猜到了你在这里。” “嗯,我就知道她能。”奥罗拉听起来有些沾沾自喜,“她就像是我真正的母亲。我爱你,格丽娅,”她说,“你不会再离开我吧,是吗?” 格丽娅低下头,注意到奥罗拉眼中那丝不顾一切的神情,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没错,亲爱的,我永远也不会再离开你。” 随后,奥罗拉被安顿上床,床上还放了个暖水袋给她暖身,谢恩把小狗带回到母狗身边。亚历山大给警察打了电话告诉奥罗拉找到了,然后他邀请格丽娅去厨房喝杯白兰地。 “谢谢你。”格丽娅坐了下来,满脸倦容,摆弄着手中的杯子。 “我送林赛回她母亲家了,在斯基伯林,”亚历山大说,“她吓坏了。”亚历山大在格丽娅身旁坐下,看上去精疲力竭,“天啊,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起码奥罗拉看上去安然无恙。受了点寒,但安然无恙。”他重复道。 “对啊,最糟糕的是,我还以为……”格丽娅盯着亚历山大,他心领神会,脸也转向了悬崖的方向。 “我也是。”他向格丽娅伸出一只手,“你替我找到了她,我没法描述我有多么感激。要是我失去了奥罗拉……”亚历山大摇了摇头,“我想一切就结束了。” “是的,我确信。” “但是,格丽娅,听我说,”亚历山大的语气急迫,“奥罗拉是一个漂亮、温柔而聪明的小姑娘。但她像她母亲一样,有很强的控制欲。今晚她的这个举动,我认为不是针对我来的,她想要的是你。拜托,你千万别把这视作情感勒索。” “我想她不是这么打算的,亚历山大,真的……我……” “我也确信她不是,”他附和说,“她想用这种孩子气的行为让你回来。她爱你,她这么做是想看看你有多在乎她,她跟你在一起时心里踏实。但是,重要的是‘但是’,你千万不要为她所动,你对我女儿没有丝毫的义务。无论如何,我不希望她打乱了你现在的计划。” 什么计划?格丽娅心下暗想,亚历山大仪表堂堂,站得离她很近,他的手碰触到她的掌心,她的心思现在全在他身上。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亚历山大,我很感激。问题在于,”格丽娅叹息道,“我也爱她。” “我重申一下,她不是你的责任,她是我的职责所在。” “你有什么打算,亚历山大?”格丽娅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为了他们所有人,她想知道。 “我……”亚历山大从她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深深地叹了口气,用手指拢了拢头发,“格丽娅,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但说无妨。”她柔声说。 他转向她,握住她的双手。他审视着她的面孔,随后摇摇头:“我不能。” 几杯白兰地下肚,格丽娅一改往常的拘谨,这回是她紧握住他的手:“拜托,亚历山大,告诉我。” 他凑近她,他们的膝盖相碰,他温柔地吻了她的唇。“啊,上帝!”他又吻了她一下,“我……你太棒了。”他边说边把她拉进怀里,热切地吻她。她沉浸在他身上散发的香味中,强烈而充满渴望。她环住他,贴紧他,以同样的热情吻他。突然间,他挣脱开来。 “原谅我!我不能……不能这么做,这对你一点也不公平,不管我对你是什么感情,我——”他蓦地站起身,完美的面容上现出愤怒。他抓起他的白兰地酒杯,朝墙砸过去,酒杯碎裂一地。 格丽娅惊奇地看着他,心中充满恐惧。 “啊,上帝!对不起……”他倒在座位上,再一次紧紧地拥抱她。然后他温柔地把她推开,直视着她的眼睛,“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难。” “也许你可以试着解释一下。”格丽娅尽力理智地回应道。 “我不能。”他握住她的手指,用自己的手包紧它们,倾身,轻柔地吻她的脸,“你可知道我的想法……我觉得你是那么漂亮……无比善良、极其温柔、满怀爱意、生气勃勃。你给奥罗拉的那些,唉,我永远无以为报。此刻我愿意倾尽所有,只愿把你拥入怀内,抱你上楼。”他用指尖摩挲着她脸的轮廓,“但是,相信我,格丽娅,你最好离开这间受诅咒的屋子,回归你自己的日子,到别处去生活。忘记我和奥罗拉,还有——” “亚历山大,”格丽娅轻轻说,“你看起来像是在演电影。请别这样,对我们没有任何作用。” “是的,你说得没错,莉莉老说我性格里有戏剧化的一面。我道歉,这真是个相当戏剧化的晚上。”他冷笑道。 “是的。” 亚历山大望向别处:“我本来计划明天离开,为了奥罗拉,我得推迟。” “你要离开多久?会超过两个月吗?” “要是情况不妙,会比两个月更久。” “瞧,我有一个提议。”格丽娅说。 “什么?” “你今晚应该注意到了,我家人非常喜欢奥罗拉。你不在的时候,我可以带她去跟我住在一起吗?要是我决定回纽约,起码我的家人能继续照顾她。然后,等你回来,你可以再做决定。” “你觉得你父母会介意吗?” “从今晚的反应来看,”格丽娅扬了扬眉,“很明显他们不会介意。我现在还没能给他们生个外孙,他们似乎选定了奥罗拉。” “嗯……对我来说,这像是梦里的场景,”他憔悴的表情放松了些,“想到一个正常的家庭能照顾奥罗拉。当然,你和你的家人为她花费的一切费用我来支付。” “好的。明天早上我给我妈妈打个电话,确认一下是否可行,我肯定一切没问题。”这个晚上格丽娅百感交集,一时还难以适从,亚历山大变幻莫测的举动让她疲惫不堪,“要是你不介意,”她站起身,说,“我现在要去睡觉了。我很累。” “当然。今晚太糟糕了。不过我得说,你是今晚的女英雄。” “谢谢。”格丽娅起身,“晚安,亚历山大。” 他看着她把自己的白兰地酒杯放进水槽,清洗干净,然后穿过厨房朝门口走去:“格丽娅?” “嗯,什么?” “请原谅我,换作另一种情况……” 她转向他,点了点头:“我理解。”她撒了谎。 第二十八章 格丽娅不能理解。她开车下山去往父母家的农舍,奥罗拉和她所有最宝贵的财富都堆在了路虎的后座,她完全搞不清亚历山大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我们到了!”奥罗拉边喊,边冲出车,跑过去打开了厨房门。她猛扑进凯瑟琳的怀里:“谢谢你们让我留下来,‘莉莉’可以睡到我床上吗?我担保一早它需要喝奶时,我会立即把它送回到它妈妈身边。” “现在,我们等小狗不用再喝奶时,才把小狗从妈妈身边带走。我们也不让小狗上楼,除非在极特别的场合,比如你在这儿的第一晚。”凯瑟琳抚摸了奥罗拉的面颊和赤褐色的鬈发,和她女儿交换了一个顺从的眼神。 下午茶时间之前,谢恩带奥罗拉去了高处的田野,那儿是羊产羊羔的地方。 “真是令人惊叹,”凯瑟琳说,“我说过,由瑞恩家来照看一个莱尔家的小孩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哦,妈妈,茶叶够多了!过去的事你还没有谈厌吗?”格丽娅接着说,“显然,你喜欢她。” “是的。”凯瑟琳内心足够强大到承认这一点,“不管怎么着,尽管我对她反感,但那孩子博取了我的感情。你爸爸,注定要无功而返,我感觉他想要重温你小时候的那段时光。他把我们那间空房漆成了粉红色,甚至还去科隆给她买了些玩具娃娃。你从没见过那种丑脸娃娃,格丽娅。”凯瑟琳咯咯发笑,“不过他在尽自己的本分。你弟弟,也着了她的迷。”她补充道。 “你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妈妈,等到亚历山大回家就结束了。” “听着,一个莱尔家的孩子住在瑞恩家,从来都不是什么权宜之计。”凯瑟琳对她女儿摆了摆手,“不过我得承认,奥罗拉让我们所有人获得了新生。”凯瑟琳把水壶放在炉灶上煮,“我也许会使出浑身解数对她好。我早就承认过,涉及一个莱尔家的孩子时,我的态度跟家里的其他女人一样恶劣。可是她让我会心微笑,谁又能对此说三道四呢?”她转过头面对她女儿,双臂交叉,“更重要的问题在于,格丽娅,你打算怎么办?奥罗拉安心地待在这儿,起码你可以不受拘束地做决定。” “没错,妈妈。对此我心怀感激。要是我说我已经做了些决定,我是在撒谎。也许要等这些戏剧性的事情过去几天再看。” “好的,”凯瑟琳叹气道,“还有关于亚历山大,就算是我,也能看出他是个帅气的小伙子。看见他……” “妈妈,正经点。”格丽娅笑着说。 “我一向很正经,这点我夸大了,”她咧嘴而笑,“他是一个女人所梦想的完美男人,对吧?好了,我们今晚会享用一顿丰盛的晚餐,我得为我们的小公主摆上点特别的东西。” 那晚,餐桌旁多了奥罗拉,就完全不一样了。奥罗拉对于她故乡的古老歌曲似乎一无所知,这可吓到了约翰。晚饭后,约翰拿出他的班卓琴,一一演奏。谢恩,打破了他这辈子的习惯,没有去酒吧。他们五个人跳起了爱尔兰吉格舞,直到奥罗拉打起哈欠,格丽娅发现她眼中满是疲惫。 “现在该上床睡觉了,宝贝。” “好。”她几乎是充满感激地说道。 格丽娅带奥罗拉登上狭窄的楼梯,走进全新装修的空房,给她换上睡衣,盖好被子。 “我爱你们全家,格丽娅。我希望我能永远不离开。”奥罗拉打了个哈欠,心满意足地半合上眼睛。 格丽娅还没离开房间,奥罗拉就进入了梦乡。 马特回到家里,把装衣物的旅行袋放进杂物间,以待稍后洗涤。接着他走进厨房给自己弄了点吃的。跟查莉那帮人烂醉如泥的那一晚后,从隔天的早上开始,他就没有回来过。他慢慢走进起居室,眼下公寓里空无一人,他大感欣慰,一头倒在沙发上。查莉估计早搬走了。想必现在她自己的公寓已经重新装修好,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想到那天早上的情景,马特面红耳赤,当他看见查莉,意识到她赤身裸体躺在自己身旁时,他吓了一跳。他冲了个澡,把随后几周要用的东西收拾进包里,然后像一个不受待见的情人一样蹑手蹑脚出了自己家。最糟糕的是前一晚他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他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不管怎么说,查莉没再联系过他。他们共度的那晚过后,并没有出现原本料想的那种暧昧或是亲密的谈话。他也没有联系过她,他到底能说些什么?他需要她先起个头,这样他才能做出适当的回应。 马特听到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查莉走进门来,惊讶地看着马特。 “嗨,没想到你在家。” “真的吗?”马特紧张地说,“说来也怪,我就住在这里。” “没错,你就住在这里。”她说着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她转过身,穿过起居室,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你还好吧?”马特叫道,她的沉默寡言有些反常。 “是的,我很好。就是有点累了。” 这是那晚他见到她时的最后情形,实际上,随后的一周都是这样。他们都在家时,对于他的问题,查莉总是简单答上一句,就进了自己房间,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再现身。马特知道她在避开他,也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但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让他大伤脑筋。 最后,马特觉得唯一能做的是直接面对查莉。那天晚上,她回到家,走到冰箱前给自己倒了杯牛奶。 “查莉,亲爱的,我想我们真的得谈谈。” 查莉本要穿过起居室到自己的卧室,她停下了脚步:“谈什么?” “你知道要谈什么。” 查莉端详了他一会儿:“该怎么说?事情发生了,是个错误。你分明后悔……” “哇!”马特本能地把手臂伸到身前,“在此打住。我建议我们去吃点东西,顺便把事情说清楚。” “好的,”查莉耸了耸肩,“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我先去洗个澡。” 一个小时后,他们在几个街区之外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对面而坐。马特喝啤酒,不过查莉拒绝喝酒,她喝的是水。 “你还好吗?身体没事吧?你平常不会拒绝喝酒,查莉。”马特笑道,想打破这种紧张气氛。 “我这会儿不太舒服。” “你应该去看医生,让他们检查一下。”马特劝告道。 “是啊。”查莉双眼低垂,她拨弄着餐巾,不愿意接触他的目光。 “嘿,查莉,我正在跟你说话。我显然干了让你烦心的事,很抱歉。”查莉仍然一言不发,马特果断地继续讲。 “亲爱的,问题在于,那天晚上我有些迷糊。这家伙肯定是老了,不像以前能喝酒了。” 这个冷笑话没有引发任何回应。 “瞧,”他又试着开口,“老实说,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我糊里糊涂。我们从餐厅回来后,我的意思是,我们做……我……” 马特慢慢停住了。在查莉回应他之前,他没法再说下去了。她缓缓抬起头看向他,搞不清她的眼神里是悲哀抑或是愤怒。 “你不……记得了?” “嗯,”马特脸红了,“我不记得了。真的非常抱歉,不过我最好还是实话实说。” “老天,”查莉叹气道,“唉,你想敷衍了事?” “我能说什么呢?我很难堪、恐惧。我以为……我们以前也不是……没有……我的意思是……那样过。” “哦,”查莉的目光呆滞,“所以一切都没什么了,是吗?你上了我这件事‘不错’,因为我们以前做过。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吗,马特?” “不,我——该死,查莉!”马特心烦意乱地用手捋了一下头发,然后看向她,“你是说真的?你说那天晚上我‘上了’你?” “是的,马特,你在指责我撒谎吗?” “当然不是。真见鬼!我不相信我会那么做。对不起,查莉,真的非常抱歉。”他强调说。 “好吧,”查莉耸了耸肩,“你肯定不像我这么懊悔。别担心,我很快恢复正常,该干什么干什么了。不管你记不记得,事后的两个星期以来,你一句话都没有,这已经摆明了一切。本来应该由男人打电话给女人,如果你忘了的话。”她补充说,“你利用了我,马特,这不是我该得的。” “你不该得,”马特附和说,她冷酷的目光让他坐立不安,“我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浑蛋,要是我是你,肯定跟我一刀两断。” “我也转过那个念头,”查莉同意说,他们的比萨刚好端上来了,“我的意思是,好歹我们是朋友。你对待最可恶的敌人,也不会用对待我这种方式。” “是的。”马特力图应付这种局面,他简直没法相信这都是自己惹出来的。查莉描述的那种行为完全不像他,因此他没有办法为自己申辩,“查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天哪!此刻我都不知道我是谁。我一向以身为一个‘好好先生’而自豪,也许从某方面来说,我得承认我不是。” “没错。”查莉往嘴里塞了一小片比萨,慢慢咀嚼,显然不甘心让他逃脱责任,“仅仅是也许而已,你不是。日日夜夜,我在那儿听你倒关于格丽娅的苦水。当你需要我时,我尽量在旁边。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嘿,查莉,我明白,”马特吸了口气,她的言语攻击让他一阵晕眩,“你还真能让人心情变糟。” “对不起,马特,”她承认道,“但是那天晚上,你上我之前,你的甜言蜜语可不少。” “真的?” “是啊。譬如说,你告诉我你爱我。” 马特感觉自己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但这些肯定是真的。查莉怎么会撒谎?她可不是那种女孩。他们一起长大——除了格丽娅,女人中他最了解她。马特无话可说,他一声不吭地坐着,瞅着桌子对面的她。 “唉,马特,”查莉长叹一声,“我了解你现在不在状态。那晚你喝醉了,我相信你是说了些无心的话,做了些无心的事。我是个傻子,我拿你的话当真,自愿上钩,我本来不应该这样。所以我认为这也是我自己的过失。” “见鬼,查莉!这绝对不是你的过错。这是我的过错,我不希望你承担丝毫的责任,要是有后退键给我按就好了。你是对的,我现在状态不佳。但那不是你的问题,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伤害了你。我很惊讶你没有搬出去,没有下决心再不跟我讲话。” “要是情况允许我肯定那样做了,只是我的公寓装修需要更长的时间。别担心,马特,”她悲哀地耸了耸肩,“一旦那里可以住人,我就会搬出这里。” “我们的友情就此结束了吗?”他放慢语速。 “我不知道,马特,”她叹了口气,“既然现在提到了,我需要时间来彻头彻尾想一想。” “当然。” “我要问你一个问题,马特,请老实回答。你说……那天晚上我们做爱前你说的那些话,都不算数,是吗?” “你是说我爱你?”马特问道。 “是的。” “我当然爱你,查莉,”他耸了耸肩,“你知道我爱你,我没有说谎。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们有一辈子的交情了,你是我没能拥有的那个姐姐。但是……”马特叹了口气,完全不知道下面的话该怎么表述。 “不是那种爱。”查莉提示道。 马特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是的。” “因为你还爱着格丽娅?” “嗯,我猜是。” 马特看着查莉又切下一小片比萨,用叉子叉起,完完全全地啃掉。她勉强咽下食物,然后突然站起身来,“对不起,马特,我要去下洗手间。” 马特看着查莉以她的教养所能允许的那种速度,迅速地穿过餐厅,从阶梯下去不见了。他把比萨推到一边,胳膊支着桌子,用手搓着脸颊,这是一场噩梦……他怎么会做查莉描述的事?他,一个心理学家,熟知人性的弱点,自己却沦为人性弱点的牺牲品。 马特思忖着自己到底怎么了,三十六年来,他整个的自我形象都是建立在他是个“好人”的认知上的。他相信自己素来尊重女人,从没有伤害她们,或是占她们的便宜。珍视她们的能力与品格,他讲话做事从不辱没自己所受的教养。尤其是马特一向诚实,想到那晚跟查莉——他最亲密的朋友之一在一起时他没能如此,这让他对自己充满反感。 马特看向台阶,查莉仍没有出现。起码他要有勇气诚实面对她,清楚明白地告诉她,他们没有未来。不管这会伤害她多深,即使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给他们的友情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马特知道必须这么做。 因为…… 不论马特是否喜欢或是承认,令人痛苦的事实是他仍然爱着格丽娅。 查莉从洗手间出来,坐到了马特对面,脸色苍白。 “你还好吗?”马特皱眉问道,“你看上去糟透了。” “不,”查莉摇了摇头,“我不好。我一点也不好。” “是因为我吗?我的缘故?” “是啊,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有责任,”查莉抬头看向他,眼泪汪汪,在苍白的肌肤上晶莹透亮,“因为问题在于,马特,我怀孕了。” 第二十九章 有天早上,格丽娅醒来,看见野生的倒挂金钟绽开了花蕾,它们最终会将路边的树篱变成一片紫色的海洋。这些花蕾不仅预告了春天的到来、夏天会接踵而至,更告诉她已经在爱尔兰待了快四个月了。她穿好衣服,走下楼匆匆忙忙吃了顿早餐,然后送奥罗拉上学,再前往栋沃利庄园。这儿每日的生活与先前她在纽约的那些日子一样平淡,落入了一种程式,自己却安然自得,这让格丽娅有点不知所措。打开工作室的门时,格丽娅盘算着不知这是否与她着手了一个新的项目有关。这让她想起在特里贝克顶楼的那间工作室里度过的时光,那时醒着的每时每刻,她心心念念都是雕塑。 格丽娅脱掉外套,走到工作台边,边走边思索着最近难得从工作中获得创造的兴奋感。为东海岸的有钱人创作儿童和动物雕像曾是她主要的生活来源。那是她谋生的方式,她也曾借此从事心头最渴求的“工程”,也就是生一个孩子。 格丽娅审视着现在放置在工作台上的两尊雕像,一阵兴奋感传遍她的全身。这两尊雕像都尚未完成,有待雕琢。不过她以专业人士的直觉,知道它们会成为她创作的最好作品。她在心中默念,原因就在于它们来自灵感,而非强迫。她在工作台边坐下,专注于把黏土捏成一只精巧的弓形足,有一种初入雕刻界时的感觉。创造一个塑像,一个惟妙惟肖的美丽事物,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她将黏土转变为一个成形的物品永远留存,让人振奋。 有天下午,格丽娅、奥罗拉带着小狗“莉莉”,一起走上悬崖边的小路,那时她就来了灵感。奥罗拉在她前面跳舞,动作优美,轻松自如。格丽娅突然有了种强烈的愿望,想要捕捉这一幕。她倏地拿出手机,快速地照了几张这孩子不同姿势、生动活泼的照片。第二天一早,她就开始着手一系列的雕塑。 自那时起,她体会到了一种安宁——整天在美妙的工作室工作,耳边听着音响传来的古典音乐,透过无与伦比的窗户,季节的微妙变幻尽收眼底。 这天下午,征得埃尔娃小姐的同意后,格丽娅打算去音乐教室观看奥罗拉跳舞,拍几张照片。 从一早上就沉浸在工作中,格丽娅看表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她刚刚来得及去接奥罗拉放学,然后送她去克洛纳基尔蒂上课。 开进镇上时,激发格丽娅热忱的人欣喜地坐在她旁边,喋喋不休地讲述她在学校新认识的好朋友,这位朋友明天要来农场喝茶,看看小狗。停车的时候,格丽娅想道,很多孩子习以为常的简单事情,在奥罗拉这里,都是无上的快乐。她生平头一次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格丽娅坐在教室的一角,凭借速写簿——这一不那么干扰别人的工具来捕捉奥罗拉跳舞时的姿态。才过了两个月,奥罗拉的舞姿已经大大改善,远非往昔可比,她的天赋慢慢融进芭蕾的舞步里。奥罗拉完成了一个完美的旋转时,格丽娅暗想,她在农舍里的生活接近正常了,又如此才华非凡。 课程快结束时,埃尔娃小姐示意奥罗拉到教室外脱下紧身连衣裤,随后她转向格丽娅:“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她跳得极美。” “没错。”埃尔娃小姐用赞赏的口吻说,“她是迄今为止我教过的最有天分的孩子,我很幸运。我之前担心她起步晚会是个问题,还有她需要不断提高技巧。不过我现在认为她完全有机会进入皇家芭蕾学校。你跟她的父亲谈过没?” “他知道奥罗拉在上芭蕾课,不过我还没有提起上全日制的芭蕾学校,我不确定这是否适合她,她人生中头一次安定下来。试演是什么时候?” “最迟八个月后,她十一岁时应该接受全日制的训练。” “好的。我们何不看看她到时的情况如何,也许我们可以下一年再考虑这个问题。”格丽娅递过这节课的费用,谢了埃尔娃小姐,然后去接奥罗拉。 “呃,”回家的路上她若无其事地对奥罗拉说,“你想过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去上芭蕾学校,全天学跳舞吗?” “哦,我爱芭蕾,你知道的,格丽娅。”奥罗拉确认道,“不过问题在于,要是我去了,谁来照顾莉莉、帮谢恩挤牛奶呢?” “有道理。”格丽娅附和道。 “我也舍不得跟我在学校认识的新朋友分开,”奥罗拉继续说道,“也许等我再大一点。” “没错,也许等你再大一点。” 当天夜里,格丽娅正要上楼睡觉,她的手机响了。 “你好?” “格丽娅吗?” “是的。” “我是亚历山大。” 也许是线路不好,他的声音听起来模糊不清,虚弱无力。 “你好,亚历山大,你怎么样?” “我……”停顿了一下,亚历山大才说话,“很好。奥罗拉怎么样?” “她和我们一起住在农场很开心。在学校也一切顺心,她交了好多新朋友。我今天跟她的芭蕾课老师聊过了——” “格丽娅,”亚历山大打断了她,“我要见你。非常紧急。”他加了一句。 “好的,你什么时候到家?” “问题就在这里。恐怕我现在没法回家,我得请你到我这儿来。” “那是什么地方?”一个月没有他的音讯了,格丽娅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瑞士,我在瑞士。” “我明白了。嗯,如果情况紧急,那么……” “的确如此,”亚历山大强调道,“原谅我要你跑一趟,格丽娅,真的,我别无选择。” “好的。那么,今天是周三……周末我们要在农场剪羊毛,下周二如何?” “格丽娅,我需要你明天就来。” “明天!” “是的,我已经给你预订了航班。两点四十五你离开科克机场,四点钟到达伦敦,然后搭乘英国航空公司的航班去日内瓦,出发时间是六点钟。我的司机会去机场接你,带你来见我。” “好的。”格丽娅有些迟疑地说,“要我带上奥罗拉吗?” “不要,千万不要……”亚历山大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哦,记得带上你的出生证明。瑞士的护照检查出了名的麻烦,最好做好准备。” “好的。” “那明天晚上见。格丽娅?” “嗯?” “谢谢你。” 格丽娅按键结束了通话,在厨房餐桌旁坐下,有点儿不知所措。她思忖着要是她拒绝前往,亚历山大会说什么。在她看来,他在拿起话筒给她打电话之前,就知道这是件板上钉钉的事情。 “你在想什么,格丽娅?” 母亲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母亲站在门口,盯着女儿。 “我……我刚刚接到亚历山大一个奇怪的电话,”格丽娅慢吞吞地说,“他要我明天飞去瑞士见他,他已经给我预订了航班。” “真的?”凯瑟琳双手交叉,扬了扬眉毛,“你去吗?” “我觉得我没有选择。” “好吧,你完全可以回说‘不行’。” “是的,妈妈,听他的声音感觉——”格丽娅耸了耸肩,“有事情不对劲儿。我觉得出事了。” “要是他自个儿遇到了麻烦事,他理应回到这里来告诉你,而不是让你飞越世界跑去见他。” “我同意你的说法,可是我没辙,不是吗?他还要我带上出生证明,说海关比较多事。妈妈,你能猜出是为什么吗?” “是的,我可以,我觉得有事情出了差池。” “我也这么觉得,”格丽娅说,“不过最该做的事是去看他想要什么。” “格丽娅,”凯瑟琳走向她,“请理解我并不想干涉,可是……你跟亚历山大之间有什么吗?” “我不知道,”格丽娅亟须对人倾吐,一反平日对母亲的守口如瓶,说,“我真的不知道。” “他有没有……”凯瑟琳清了清嗓子,“当你们在那儿……” “我们接吻了,妈妈,”她坦言道,“是的,要说实话,我确实对他有好感。不过——”格丽娅窘迫地摇了摇头,“唉,他说不能让这种感情进一步发展。” “他告诉你原因没?” “没有。也许他仍然爱着莉莉,也许有了别人……谁知道呢?有一点可以肯定,绝对不是我。”格丽娅叹了口气。 “好吧,不管怎么样,奥罗拉失踪的那个晚上,我见到了他本人,我注意到了他注视你的那种眼神。他看着你时眼中的那种柔情,是出于你对他女儿的爱,还是超出了那个,我无从得知。不论是哪一种情况,格丽娅,你对他都很重要。问题是:他在你心中有分量吗?” “是的,妈妈。但是这份感情缘何而来,何去何从,我没法说。除此之外,我……” “什么?” “我还没有从马特的事情中恢复过来。”她承认道。 “我知道你还没有,亲爱的。也许你永远都没法恢复过来,不过你已经明明白白地表示过那些都过去了。”凯瑟琳说,“别草率地开始新的生活,行吗?” “好,”格丽娅站起身,“要是明天我去瑞士的话,现在得上床睡觉了。”她走到母亲身边,拥抱了她一下,“谢谢,妈妈。正如你常说的,这一切迟早会得到圆满解决。” “但愿如此,晚安。” 凯瑟琳目送女儿离开厨房,然后把水壶放在炉灶上加热。她的孩子和丈夫取笑她相信第六感觉,但是有些时候仍然值得信任,这是拉响了红色警报。 “那个家庭,”她边喃喃自语,边紧了紧她的卡迪根式开襟毛线衣,在厨房里踱来踱去,等待水开。她坐下来,倒了杯热可可,费心思自我辩解,为什么内心里有声音告诉她格丽娅现在需要知道剩下的故事……现在,在她明天离开这所安全的屋子奔赴瑞士之前。 “我就是个傻老太婆,为什么格丽娅需要知道更多过去的事情呢?”她自言自语道,喝了口可可,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投降。”她对老天说道,起身离开桌子。她疲倦地爬上楼梯,敲了敲格丽娅卧室的门。“是我,妈妈,”她轻声说,“我能进去吗?” “当然,妈妈,”格丽娅说,她盘腿坐在床上,身前放着一个打了一半包的手提箱,“我也还不困,我一直在想明天我到底要面对些什么。”她扬了扬眉毛。 “嗯,”凯瑟琳坐在床上,“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脑中的那个声音,好吧,那个声音一直告诉我在你走之前,我需要告诉你剩下的故事。关于莉莉的故事。”凯瑟琳握住了女儿的手,“这故事很有意思,讲述这个故事要花不少时间,或许我们两人都要晚睡。” “我不介意,妈妈,”格丽娅鼓励道,“我可以不用再想明天的事情,让我洗耳恭听。” “好的,那么,”凯瑟琳使劲咽了口唾沫,“我还从没亲口讲过这个故事。讲述时说不定我也会落泪。” “噢,妈妈,”格丽娅紧紧地握了握母亲的手,“不用着急,慢慢讲,我们有一整个晚上的时间。” “好,”凯瑟琳鼓起勇气,开始讲述,“这部分故事开始的时候,我十六岁,莉莉·莱尔十五岁。” “你们是朋友吗,妈妈?”格丽娅非常惊讶。 “是的,我们过去是,”凯瑟琳点点头,“别忘了,莉莉在农场里度过了很长时间,我拿她当我的妹妹看,我哥哥也是。” “你哥哥?!”格丽娅吃惊地盯着母亲。“我不知道你有一个哥哥,妈妈,你从未提起他。” “是的……”凯瑟琳缓缓摇了摇头,“好了,该从哪儿说起呢……” 第三十章 栋沃利,西科克,爱尔兰,一九七〇年十六岁的凯瑟琳·瑞恩一觉醒来,跳下床,拉开窗帘查看今天的天气。要是天气晴朗,她、乔和莉莉要去栋沃利海滨的沙滩野餐;要是下雨——这一带经常下雨,即使是在盛夏——就又要在室内消磨掉无聊的一天,玩玩牌,下下棋。莉莉想要编一出戏,她在里面做主演。那栋大房子里有她母亲的衣箱,里面是旧的晚礼服。她喜欢穿过大的衣服,对着镜子精心打扮。 “等我真正长大了,我会出落得很漂亮,一个英俊的王子会来把我带走。”她会边摆姿势边说。 毋庸置疑,莉莉会非常漂亮——才十五岁,就是个绝色佳人。“男孩子们会撞倒她的门来带她出去,这是肯定的。”凯瑟琳的母亲曾对谢默斯,她的丈夫说。 凯瑟琳曾惨兮兮地在镜子中打量她自己结实的身体——鼠灰色的头发、苍白的脸蛋、鼻梁上恼人的雀斑。 “要赢得一个男人的心,光有美貌是不够的,亲爱的,他们爱你是因为你的其他品质,”她抱怨时她妈妈安慰道。凯瑟琳不清楚其他“品质”确切是指什么,不过她当真不介意自己是不起眼的那个。或许因为不管去哪儿,莉莉似乎都会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 或许因为乔,她的哥哥,对莉莉崇拜得五体投地。凯瑟琳明白,莉莉,有着让人着迷的美貌、光芒四射的母亲、腰缠万贯的父亲,是一个她永远都没法比得上的存在。 她并不妒忌莉莉。事实上,她为莉莉难过。安娜姨妈,莉莉的母亲——一个著名的芭蕾舞女演员——很少在家。塞巴斯蒂安·莱尔,莉莉的父亲,是一个冷淡的老人,凯瑟琳很少见到他。看样子,莉莉也很少见到他。她由好几个女仆照顾,她这辈子都在试图躲开她们,她总能办到。 凯瑟琳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干起早上的活来,捡拾鸡蛋、从牛棚取回一桶新鲜牛奶,她想到莉莉,也许仍然在悬崖顶上那所大房子里的漂亮卧室里睡觉。莉莉没活儿要干,有一个女仆伺候她一日三餐、洗衣服,供给她需要的一切。天寒地冻而她还必须到外面去时,凯瑟琳有时会对她母亲抱怨。 “可是,凯瑟琳,有样东西你有,莉莉却没有,那就是一个家。”她母亲会这么回应。 在凯瑟琳看来,莉莉也有一个家——她差不多也生活在他们的屋檐下,并且没人会让她动一根指头。 尽管莉莉享有特权,有时有些恼人的装腔作势,凯瑟琳仍然对她怀有关切保护之心。即便莉莉只比她小十八个月,她的孩子气和脆弱,唤起了凯瑟琳潜在的母性。她似乎一点常识也没有,莉莉总是提议冒险——从危险的岩石往下爬,夜晚偷偷溜去海滩到海里游泳——她几乎毫不畏惧。通常,总会出事,凯瑟琳不仅要把莉莉从危险中救出来,还要接受父母的惩罚,仿佛起初都是她出的主意。 当然,乔,天哪,要是莉莉要他去天涯海角,他都会跟随的。 如果说凯瑟琳对莉莉爱护备至,但与她对她温柔的哥哥的感情相比,就不算什么了。三年前,凯瑟琳愁眉苦脸地回到家,因为在小路上发现了乔。七叶树果15收获后,他被村里的男孩子当作靶子。 “他们骂他,妈妈,语言恶毒!他们说他是个乡下白痴,说他没有脑子,应该进疯人院。为什么他们这么对他,妈妈?他只想跟他们交朋友。” 索菲娅用金缕梅清洗了儿子的瘀伤,然后派他去外面帮他父亲把牛领回来。她关上厨房门,给凯瑟琳解释为什么她哥哥与别的男孩不一样。 “生他时难产,”索菲娅说,“医生认为他出生前有一会儿缺氧,他的脑子受到了损伤。” “但是乔并不笨,妈妈,不是吗?他能写他的名字,还能算术。” “是的,亲爱的,乔不笨,他只是医生们所说的‘迟钝’。” “动物们喜欢他,妈妈,他非常温柔地跟它们说话,它们都信任他。” “没错,凯瑟琳,动物们有时比人类更善良。”索菲娅答道,叹了口气。 “这些男孩在学校里老是找他的麻烦,妈妈。就因为乔比他们大,老师们总以为是乔惹的事。妈妈,他就这么承受着!”凯瑟琳把头埋在手中,“我没法忍受看他们欺侮乔。他从不还手,总是微笑着接受惩罚。这不公平,妈妈,这不公平。乔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你知道的。” 之后不久,父母把乔从学校接了回来。“他已经学了所有想学的,他跟我和动物们生活在农场上会更开心。”谢默斯这么说。 爸爸是对的。乔如今全天候在农场帮忙。他跟动物之间的那种亲近感、他惊人的体力,对于家族事务来说,是宝贵的财富。 凯瑟琳边捡鸡蛋,边思索乔所过的日子。他总是很开心,从没见他心情低落或是烦恼。他一大早就起床,吃早餐,然后到农场上干活儿,一直到晚上才回家,喝为他准备好的茶,接着上床睡觉。除了家人,乔没有朋友,不过他似乎并不孤独。长到十七岁时,同龄男孩子的通常爱好,他一样没有。只有当莉莉·莱尔到家里来时,乔的眼睛才真正闪亮起来。她在厨房蹦蹦跳跳,一头浓密的金黄色头发在肩头甩动,他的目光会默默地追随她。 “老虎。”有次他们三个一起外出散步时,乔突然说。 “哪儿有老虎,乔?”莉莉朝四周看了看。 “你,老虎。” “老虎——莉莉!”凯瑟琳和莉莉一起喊道。 “头发,”乔指着莉莉,“老虎的颜色。” “乔,这是个绝妙的名字,”莉莉说,把她的小白手塞进他的大手里面,“这是《彼得·潘》那本书里面的一个人物,她是一个印度公主。” “你是公主。”乔低头看着莉莉,眼中闪耀着爱意。 尽管莉莉骨子里是个自私的人,但她和乔处得很好,她会耐心听乔说话。乔救回来一只翅膀受伤的鸫鸟,护理它恢复正常,莉莉假装有兴趣,尤其这一点,让凯瑟琳原谅莉莉所有的缺点。虽然她被宠坏了,还自恋,但她对乔关爱而体贴。 凯瑟琳把新鲜的鸡蛋放进储藏室,尔后进厨房吃早餐。乔已经在桌边吃起来了,大手握着谷物勺。 “早上好,”凯瑟琳切了点面包片,涂上黄油,“天气不错,乔,我们去海滨吗?” “去,和莉莉一起。” “她说十一点左右到。她答应带点食物来,不过她总是说完就忘。”凯瑟琳说,“我会给我们三个做好足够的三明治。” “各位好,我来了!”后来莉莉出现在厨房,身穿她常穿的演戏似的衣服,“猜猜谁回家了?”她说着,眼睛往上一翻,从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咬起来。 “谁啊?”凯瑟琳问,把三明治装进野餐篮。 “杰拉尔德,我讨厌的同父异母哥哥,杰拉尔德。”莉莉安然地坐到椅子上,“我一年多没见到他了——去年暑假他待在克莱尔他母亲的亲戚家里。” 凯瑟琳和乔充满同情地看着莉莉。杰拉尔德,塞巴斯蒂安·莱尔唯一的儿子,他第一个妻子阿黛尔所生,让他们生活得很不安宁。这个傲慢的男孩,把凯瑟琳和乔视为鼻子底下难闻的气味,但他仍然会跟他们三个一起玩游戏,花大量时间搞破坏。要是他不是每次都赢他就会闹脾气,指责他们作弊,还经常痛斥他们,尤其对乔,乔与他同龄,他却无情地戏弄乔。 “他不去海滨,是吧?”凯瑟琳担心地问。 “不去,今天早上他告诉我他现在快十八岁了,差不多是个成年人了。谢天谢地,他不愿跟我们有所牵扯。他大了不少,真的。我都快认不出他来了。他看起来像个男人,长得跟爸爸差不多高。要是他不是让我讨厌的杰拉尔德,我真会觉得他挺帅。”莉莉咯咯直笑。 “他可没那个特质,”凯瑟琳哆嗦了下,“好了,看来他自视很高,不愿与我们为伍,这让人开心。你好了没,乔?” 乔,一如往常,含情脉脉地看着莉莉,“好了。”他答道。 他们三人动身前往海滩,莉莉爬上乔坚实宽阔的背,像一只小猴子一样紧紧抓住他,他费劲爬上岩石时,她假装害怕地发出尖叫。 “到了。”凯瑟琳说,她把沉重的野餐篮放在柔软的沙地上,累得气喘吁吁,“放莉莉下来,乔,让她帮我把食物从篮子中取出来。” “啊呀,现在天太热,我想马上去海里泡一会儿。”莉莉说完,脱去她的衣服,露出一件泳衣,她柔软的白色身体曲线,像个成年女人,“咱们比赛,乔!”莉莉边穿过沙地、跑向海边,边兴奋地尖声喊道。 凯瑟琳看见乔笨拙地跟在莉莉身后,把他的衬衫脱掉扔在地上,几秒之后身着短裤扎进了海里。凯瑟琳在沙滩上铺好毯子,摆上她先前做好的野餐。她看着莉莉,她的肢体轻盈,在波浪中跟乔嬉水打闹。她低头瞅了眼自己矮胖的身材,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她的表妹那样无拘无束。 十分钟后,乔缓慢地朝她游了过来,指着毛巾说道:“莉莉冷。” 凯瑟琳点点头,递给乔毛巾,看着乔返回海岸线,给莉莉裹上。他真贴心,不过她并不吃醋。即使如此,她也一直留心照看他的生活,因为他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她一直不遗余力地保护他,爱他支持他,凯瑟琳知道乔的心在哪儿。如果他自己的妹妹和他的表妹溺水,要在两人之间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救莉莉。乔对莉莉的爱慕照亮了他,莉莉桌边的面包屑抵得上来自她一年的实际关爱。要是莉莉能让乔高兴,又有什么害处呢?凯瑟琳只希望莉莉长大离开后——毫无疑问,她那么美,可以选择看上的任何男人——乔能挺过去。 凯瑟琳已经懂得美貌对一个人的帮助,就算是在学校,漂亮女孩也比相貌平平的女孩更受关注。似乎一个人的内在好坏并不重要,要是一个人的外表更吸引人,仿佛就立即占了上风。人们对美貌有敬畏之心,男人尤其如此。据说这样很肤浅,凯瑟琳却不这么认为。所有的电影明星都很漂亮,住在大房子里的女士都貌美,你很少看到一个美丽女孩像一个女仆一样在厨房受煎熬。除非你是辛德瑞拉,而你的王子到来,知道你就是那个人,因为你有一双娇柔的脚。 “噢,凯瑟琳!我饿坏了!我能吃片三明治吗?”莉莉回来了,乔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好的,我们有肉酱和果酱三明治。”凯瑟琳递给莉莉一片纸巾,上面放着三明治。 乔拿起那条备用的毛毯,裹在莉莉肩头。然后他穿着湿短裤坐在沙地上,他妹妹坐在旁边。 “嗨,乔,你也吃点。”凯瑟琳指了指他的那份三明治。 “乔,我能用我的肉酱换你的果酱吗?”莉莉说,“我讨厌肉酱。” 凯瑟琳看着乔不声不响地把他的果酱三明治递过去。莉莉咀嚼着,把外皮扔到沙地上,向后躺下,朝着太阳的方向伸展她修长的腿。 “为什么我天生就是这么苍白的爱尔兰人的皮肤?”莉莉呻吟道,“我看起来像是黑夜里的一轮苍白的月亮。” “不。漂亮。”乔笑着说。 “谢谢你,乔。你知道吗,凯瑟琳?”莉莉支起手肘,站起身来,“在海里时乔请求我嫁给他。”她咯咯笑着说,“是不是很甜蜜?” “哦,是的。”凯瑟琳说,她不太喜欢莉莉那副神气十足的样子。 “照顾你。”乔边嚼着另一片肉酱三明治,边点着头。 “谢谢你,乔,我知道你一直很照顾我。我答应你,我会考虑你的提议。”莉莉满眼是忍俊不禁的神态,躺回到沙滩上享受日光浴。 第三十一章 “希望你们不要介意,杰拉尔德想去。” 凯瑟琳盯着厨房门阶莉莉身后那个高大英俊的人,她试着将这个“新的”、强壮的杰拉尔德与那个老的杰拉尔德等同起来。注意到他的薄嘴唇边扬起熟悉的讥讽时,她得到了一些安慰。“你好,杰拉尔德。”她说。 “你好……”杰拉尔德抓了抓头,“抱歉,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凯瑟琳,凯瑟琳·瑞恩,这是我哥哥乔。” “咳,原谅我。你们俩好吗?” “两人都好极了,”凯瑟琳说,“好了,我们出发吗?” “你好,莉莉。”乔说,等待着她像平常一样拥抱他。 “你好,乔,”莉莉回应道,没有从杰拉尔德旁边移身,“我们偷了爸爸的钓竿,是吧,杰拉尔德?”莉莉笑着看向他。 “对的,比末端绑块咸肉的木棍儿好一点。”他得意地笑着说,看着凯瑟琳和乔手中拿的工具。 他们一行四人离开那栋屋子朝溪边走去。出现了令人尴尬的沉默,杰拉尔德的在场让凯瑟琳烦躁不安。莉莉走在她异母哥哥的身边,自如地与他聊天。乔则走在最后。他们到溪边了,杰拉尔德做了个巧妙的折叠凳,一挥手递给了莉莉:“不能弄脏了你的后面,不是吗?”他说。 “谢谢你,杰拉尔德,你真好。”莉莉说着坐了下来。 其他三人在河堤上坐下,杰拉尔德仔细演示给莉莉看怎么用钓竿。他们一言不发地坐着,杰拉尔德的存在打消了他们通常的戏谑。凯瑟琳想说的每一句话都堵在了唇边,她扫了眼左边,乔闷闷不乐地盯着河水,没能坐在他心爱的莉莉旁边,他鼻子都气歪了。 不用说,杰拉尔德是第一个钓到鱼的。他钓起一条相当大的鳟鱼时,莉莉兴奋地大加赞扬。 “好极了,”她笑着对他说,“显然你掌握了窍门儿。” “主要在于河里鱼多。爸爸总是把我们的田产照管得很好。” “不好意思,杰拉尔德,这河现在是我们的,我爸妈去年买下了这块地。”凯瑟琳的自尊心让她没法不提起,“等你爸爸有心出售时,我们希望买下农舍和剩下的租地。” “好了,好了,多年以来我爸爸都是这片土地的所有者,”杰拉尔德嗤笑道,“我相信这事跟莉莉的妈妈有关,也许想给她妹妹一件礼物?” “不是的,先生,我的意思是,杰拉尔德,”凯瑟琳气得脸通红,“这块地是我爸妈堂堂正正买来的,千真万确。” “我知道了。”杰拉尔德扬起眉毛,他并不信服。 “说真的,”莉莉叹气道,“谁拥有这片土地又有什么关系?那条可怜的鱼今晚还是会断送在某人的餐盘里。我认为它不会介意。拿着我的竿,乔。我很热,想去游泳。” 乔依她的吩咐办了,莉莉走向河岸,找了块容易下水的地方。她脱掉裙子,跳入冰冷的水中。凯瑟琳看了眼乔,又看了眼杰拉尔德,两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莉莉游泳。 吃完野餐后,杰拉尔德说:“我必须承认,出太阳时,这一带非常美。可惜你妈妈不能经常待在这儿享受美景,莉莉。对了,她现在在哪儿?” “哦,在伦敦,你知道她有多么讨厌乡村。”莉莉随口答道。 “爸爸居然能忍受得了,真让人惊讶,有一个四处出风头的老婆肯定难以招架。”杰拉尔德说。 “你了解妈妈那个人的,她是只极乐鸟,需要自由,”莉莉平静地说,“时候到了,她就会回家。” “到底会是什么时候?”杰拉尔德低声咕哝道,“唉,今后我也不会常在,我要去桑赫斯特16受训成为一名军官,”他宣布道,瞥了眼乔和凯瑟琳,“在某些方面我很羡慕你们俩。日子千篇一律,一天又一天,数数羊,挤挤牛奶……” “我们的生活不只那些。”凯瑟琳辩护道,她讨厌他总是那副高人一等的派头。 “那他呢?”杰拉尔德指着乔。 “乔很开心。不是吗,乔?”凯瑟琳柔声说。 “是的,”乔点点头,“爱莉莉,莉莉好,乔就好。” “真的?”杰拉尔德扬扬眉毛,“是爱吗?你认为有一天莉莉会嫁给你,乔?” “没错。跟莉莉结婚,照顾她。” “天哪!”杰拉尔德大笑,“你听到了吗,莉莉?乔认为你要嫁给他。” “别逗他,杰拉尔德,他不懂。”莉莉反驳道。 “好吧,他很快就明白了,你几周后就要被送往寄宿学校,不会待在这里了。” 莉莉抱起双膝,“要是我不想走,他们就不能让我走,乔。我不想走,就这样。”莉莉噘起嘴。 凯瑟琳看了看乔,他的脸上写满了恐惧。 “莉莉走?”他慢吞吞地问。 莉莉站起身,走向乔,在他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手:“别担心,乔。我发誓不会离开这里,不管爸妈说什么。” “你没得选,妹妹。”杰拉尔德说。 “莉莉留下来。”乔瞅了眼杰拉尔德,呵护地用胳膊搂住莉莉的肩膀。 “看见了吧?”莉莉笑着说,“乔不让我走,是吧?” “不。”乔突然起身冲向杰拉尔德,“莉莉留在这儿。” “没必要动怒,乔,这是爸妈决定的,不由我来管。显然是为了莉莉好,她是时候多学点礼仪和怎样举止更淑女了。” “莉莉淑女!”登时乔一拳打在杰拉尔德身上,正中他的下巴。 这一击让杰拉尔德直往后退:“我说了!没必要这样,老兄!” 凯瑟琳吓得不能动弹,乔暴躁的反应让她目瞪口呆。此前,她从未见他揍过别人,他本不应该将他这种反常的行为施在一个更为邪恶的人身上。 “乔!”她恢复了理智,“赶快为你刚才的行为向杰拉尔德道歉!杰拉尔德,他绝对不是有意的,他只是关爱莉莉心切。”凯瑟琳拉了拉乔的胳膊,“快点,道歉,乔。” 乔盯着自己的脚,深吸了一口气,说:“对不起。” “啊,没什么要紧,呃?”杰拉尔德站起身,把衣服掸干净,然后转向莉莉,“我挨过比这更狠的拳头,一样活着回来了。” 凯瑟琳能看出他的自尊心比他的下巴受到的伤害更大,尤其是当着莉莉的面。 “好了,让我们忘掉这一切,别让它毁了今天剩余的时间。”凯瑟琳无可奈何地说。 “当然,”杰拉尔德说,“让我们忘掉这一切,握个手,乔?” 乔勉强伸出了手。 “好了,一笔勾销。”杰拉尔德说。 不知怎么的,凯瑟琳知道杰拉尔德·莱尔不会原谅乔,也不会忘记这件事。 夏天慢慢过去,乔和凯瑟琳不常见到莉莉了。乔经常花好几小时透过卧室窗口盯向那条小路,等待莉莉出现。当她真的出现时,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有点不太一样。凯瑟琳觉得也许是她要去寄宿学校这件事情让她困扰。 “要是我不喜欢,我就待不住,你们知道的,”一个酷热的八月晚上,他们沿着悬崖小道漫步时,莉莉对凯瑟琳和乔说,“我会很干脆地逃走。” “啊,我相信事情比你设想得要好,莉莉,”凯瑟琳看着乔悲伤诚挚的脸,“记着,一眨眼的工夫你就会回来过圣诞节。是吧,乔?” “莉莉留下来,莉莉留在这儿。” “我发誓我会回来,乔。”莉莉环抱住乔的肩头,“不过一周后我要前往伦敦,买我上学要穿的衣服。妈妈要回这儿带我去英格兰,因为她要回来,爸爸非常紧张。”莉莉扬起眉毛,“老实说,我不知道他怎么受得了她。她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放讨厌的芭蕾舞曲,真让人压抑。我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喜欢看那么多人单脚站立,整整两小时一句话都不说!太枯燥了。” 凯瑟琳听她母亲说莉莉厌恶芭蕾,因为它代表着处在莉莉母亲世界中心的那股热情,就是这股热情把她从她女儿身边带走。不过,她站在莉莉这一边。她姨妈带她去都柏林看过一场芭蕾表演,才演到一半,她就睡着了。 “现在,我得赶紧闪人了。杰拉尔德要教我玩桥牌,我马上就成为好手了。”莉莉吻了乔和凯瑟琳,朝栋沃利庄园的方向走了。 乔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成为一个小点,消失在远方。然后他一屁股坐了下来,瞧向海面。凯瑟琳蹲在他身边,搂住他宽阔的肩膀。 “她会回来的,乔,你知道她会的。” 乔的眼里闪出了泪花:“爱她,凯瑟琳,爱她。” 安娜姨妈一踏进农舍,凯瑟琳就知道是她来了。刺鼻的香水和香烟烟雾从起居室一路飘到厨房。她能听到姨妈沙哑的笑声和陶瓷茶杯的丁零声——只有安娜姨妈光临时,她母亲才把陶瓷杯从橱柜里取出来。 “凯瑟琳,亲爱的!你怎么样?”安娜姨妈说,凯瑟琳弯下腰吻她,她评判性地看了她外甥女一眼,“自从我上次见你,你成熟不少了。” “谢谢。”凯瑟琳下意识地说,一点也不肯定这是一种恭维。 “来,”安娜姨妈拍了拍她沙发旁边的位置,“过来坐,跟我说说你在忙些什么。” 凯瑟琳坐了下来,感觉——还是老样子——像是一只拖货车的马坐在单薄的优雅姨妈旁边。姨妈一头乌黑的秀发漂亮地盘在颈后,她妈妈说像是一个瓶子里倒出来的。安娜姨妈的大眼睛涂了黑色眼影,嘴唇火红火红,在她完美的莹白肌肤的衬托下,让人印象深刻。 一如往常,这位世界知名的芭蕾界女性的在场,让凯瑟琳语无伦次。姐妹之间的差别极其鲜明,她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她妈妈说过安娜是其父母收养的孩子——不过她们在同一所房子里长大。坐在这个小房间里,四周是灰暗乏味的家具,安娜姨妈看上去像是一朵异域的花朵,误长在爱尔兰的沼泽里。 “来,凯瑟琳,跟姨妈说说你的新鲜事。”安娜鼓励道。 “我……”凯瑟琳脑中一片空白,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或许可以说点她姨妈感兴趣的事情。“呃……我过完假,一周后就回学校。”凯瑟琳好不容易说出来。 “对未来的职业有什么想法吗?”安娜探求道。 凯瑟琳脑中一点谱都没有,说她只想成为一个妻子和母亲似乎是个错误的答案:“我不知道,姨妈。” “那么男孩们呢?”安娜诡秘地用肘轻推了她一下,“想必有某个年轻帅哥上门来找你吧?” 凯瑟琳想起最近认识的来自斯基伯林的那个年轻男子,在本地的舞会上碰到的——约翰·瑞恩。他们跳了四次舞,还合计出因为她的祖母科琳·瑞恩,他们是远亲关系。不过,在这一带,每个人都多少有点沾亲带故。 “看来你心里有人了,亲爱的。你脸红了!” “真的吗,凯瑟琳?”坐在对面扶手椅上的她母亲问道,“你有心上人了,是吗?哎呀,她从没跟我提过一星半点,安娜。” “哈,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有自己的秘密。是吧,凯瑟琳?”安娜姨妈笑着说。 “我没有秘密。”她支吾起来,能感觉得到自己满脸通红。 “无论如何,有点秘密无可厚非,是吧,索菲娅?”安娜姨妈笑着说,“你妈妈一定告诉过你,凯瑟琳,为了保护我的安全,玛丽,我的养母,告诉劳伦斯·莱尔,我的监护人,我因为流感死在寄宿学校了!你能想象吗?”安娜又发出她招牌性的粗嘎的笑声,“尔后我大摇大摆地在爱尔兰露面,嫁给了劳伦斯·莱尔的弟弟,好多年前就有人告诉他我死了。这就是我所说的保守秘密。” “安娜,我不认为这是件好笑的事。”索菲娅的眼里满是怒气,“你我都明白,我们的母亲尽其所能来保护你,照顾你周全。或许我应该补充一点,她付出了巨大代价,她差点被关进牢房。” “这些我都知道,小妹,我对她的所作所为感激不尽。你知道的。” “所以你十五年不跟她说话,让她伤心欲绝,是吗?”索菲娅数落道。 凯瑟琳坐在她们中间,她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 “咳,索菲娅,别教训我。”安娜转动着眼睛,“我做的一切是任何正常的年轻女孩都会做的,离开父母独立生活。你要了解,那时候我对玛丽为我做的一切一无所知。你不能让我为此负责,不是吗?现在,让我们谈一谈将来。你知道下周我要带莉莉去伦敦,为她上寄宿学校置办衣服吗?” “是的,我知道。” 凯瑟琳看见她母亲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意识到有关这对姐妹的过去,她还有很多东西尚不知情。 “真不敢相信周一我就要离开了。”莉莉和凯瑟琳躺在沙地上看星星,莉莉叹气说,“我怎能离了这些而生活下去?所有的空旷和自由……早上微风透过卧室窗户吹来的海的气息……愤怒地将波涛甩向悬崖的风暴。最重要的是,”莉莉深深地叹了口气,“一个人也没有,我不确定我喜欢人。你呢,凯瑟琳?” 凯瑟琳早已习惯了莉莉那些古怪的念头:“呃,我没想过是否喜欢人。他们就在那儿,不是吗?你必须跟他们一起生活,不是吗?” “但是你能想象跟七个陌生人共用一间卧室吗?一周后我就要那样。我觉得我甚至都不能私下洗个脸。噢,凯瑟琳,你能想象吗?” 说句公道话,凯瑟琳不能想象,突然这让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非常舒适。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像莉莉那样养尊处优长大的一个女孩,要被带到那样一个地方,照莉莉的描述来看,比她从查尔斯·狄更斯的《雾都孤儿》里读到的情形,好不了多少。 “总之,”莉莉继续说,“正如我之前所说,要是我不喜欢,我就会逃走。我已经从我爸爸那儿偷了点钱,足够让我回爱尔兰。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睡在你们家的谷仓,你可以给我带食物。” “啊,莉莉,”凯瑟琳安慰道,“没那么糟的。你说过不少有钱人家送他们的女儿去你要去的学校。不消说,你会交到很多朋友。” “但是我讨厌礼法,凯瑟琳,你知道的,”莉莉呻吟道,“我做不好,我真的做不好。” 凯瑟琳暗自思忖这是否因为莉莉一开始就不受戒律束缚,抑或跟她的个性有关。索菲娅总说她的外甥女是个无拘无束的人,凯瑟琳认为那就是她的本性。 “我确信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糕,这是年轻小姐们都要做的事情,不是吗?” “杰拉尔德说他爱伊顿,”莉莉叹气说,蓦地转过身来,手肘支在脸颊下面,盯着凯瑟琳,“我真心觉得杰拉尔德现在相当帅气,你觉得呢?” “他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人。”凯瑟琳回应道,想到这里她不禁打起战来。 “呃,跟以前那个傲慢、满脸粉刺的坏蛋相比,他的确变好了。对了,他建议我在爱尔兰的最后一晚,我们四个晚上去海滩,生起火野餐,就当是为我送别。你们能去吗,凯瑟琳,你和乔?” “我可以,当然,不过至于乔……”凯瑟琳叹气说,“我没想到杰拉尔德想要再见他。” “噢,那件事杰拉尔德全忘了。”莉莉挥了下手,打消了凯瑟琳的疑虑,“告诉乔我在那儿,我确信他会来的。没有他一切都不一样了,是吧?” “是啊,”凯瑟琳附和道,“不一样。” 第三十二章 果然,想到在海滩上与莉莉共度一晚,乔的脸上瞬间闪出喜悦的光彩,即便这意味着他们要忍受讨厌的杰拉尔德。夜幕渐渐低垂,凯瑟琳和乔走向海湾。 “哎,乔,记着,这是莉莉的最后一晚,这是一个聚会。不管杰拉尔德跟你说什么,答应我别为他冒火。” “好的,凯瑟琳。” “你保证,乔?” 乔点点头,“答应。有点东西,给莉莉。”乔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雕刻精美的小天使,“莉莉是天使。”他说道。 凯瑟琳停下脚步,仔细端详乔手心里的东西。她不知道乔花了多长时间来雕刻这块木头,他那双大手又怎会如此灵巧。 “乔,”凯瑟琳真心赞叹道,“好漂亮,太美了。你在雕刻木头上真有天分。”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掌上,“她会欣喜若狂的,我知道。” 凯瑟琳和乔到达时,杰拉尔德和莉莉已经搭好帐篷。一小团火在沙滩上燃烧,杰拉尔德在火焰上烤起香肠来。 “好啊,你们两个,”莉莉兴奋地招呼道,“但愿你们带了不少食物来,我饿坏了!这不是很棒吗?” 他们三人看着莉莉冲过海滩,快乐地跳跃旋转起来。 “就算她讨厌芭蕾,她一准继承了她母亲的优雅,对吗,凯瑟琳?”杰拉尔德评论道,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莉莉跳动着的身影。 “没错。”凯瑟琳瞟了一眼乔,他正惊奇地盯着莉莉。凯瑟琳拿出她带过来的毯子,铺在地上,“坐下来吧,乔。” 乔坐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莉莉。 莉莉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一头倒在地上歇息:“哎呀,等上完乏味的寄宿学校,我就回到这里,永远生活在栋沃利。晚餐前有人要游泳吗?” 凯瑟琳摇了摇头:“水太凉了,莉莉。” “你真是个胆小鬼。你的冒险精神哪里去了?这可是我的最后一晚!” “唉,那去吧,”凯瑟琳勉强答道,“照看好这些香肠,行吗,伙计们?” 两个男孩看着女孩们朝河水跑去。杰拉尔德从带的背包里取出一个瓶子,说:“她们去游泳的当儿,你我尝尝这个御寒吧。” 乔的目光从莉莉消逝的身影慢慢转向杰拉尔德,他审视了下杰拉尔德手中的瓶子。 “这是卜丁酒17,家酿的,我爸的一个租户送他的。你尝过这种酒吗,乔?” 乔缓缓摇了摇头。 “那好,让我们俩都尝点威士忌吧。干杯!”杰拉尔德灌了一大口,然后把瓶子递给乔。 乔闻了闻,皱起了鼻子。 “你是什么?人还是老鼠?每个爱尔兰人都该尝尝他们的国酒。你不想让莉莉认为你是个懦夫,对吧,乔?” 听到这里,乔试探性地把瓶子凑近唇边,喝了一大口。他被呛得直咳嗽,把瓶子递给杰拉尔德。 “第一口总是不大好受,不过我保证再喝几口后味道会越来越好。”杰拉尔德又喝了一大口。 女孩们返回时,香肠被烤着,乔和杰拉尔德似乎因为某个隐秘的笑话在大笑。凯瑟琳一阵阵发冷,拿条毛毯裹住了自己,她很高兴看到两个男孩间没有剑拔弩张。 “喝点接骨木果汁。”杰拉尔德朝乔使了个眼色,递给女孩们每人一杯。她们渴得一口就干了。 “啐!”莉莉气急败坏地说,“味道太怪了。” “是啊,”凯瑟琳看着杰拉尔德,“里面放了什么?” “就是一点御寒的东西,呃,乔?再来点吗?” 透过火光,凯瑟琳看到杰拉尔德递给乔一个瓶子。 “好了,谁想来根香肠?”他问。 四十分钟后,凯瑟琳平躺下来看星星,不知为何它们在旋转,她从未见它们这样过。她能听见杰拉尔德和乔为着什么而哄然大笑,看见莉莉在火光中跳舞的模糊身影。 凯瑟琳笑了笑,觉得相当温暖惬意。她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她醒来时,茫然不知所措,感到非常非常不舒服。 “耶稣、马利亚和约瑟夫!”她说着,胃里一阵翻腾,在旁边的沙地上呕吐起来。她又吐了两回,还好,完事时她不再头晕目眩了。埋好她的呕吐物后,她觉得口干得要死,转向火堆去寻找她带来的那瓶水。 旁边的毯子上空无一人,火早熄灭了。 她口渴难耐,喝了瓶中的水,然后起身去看另外三人是否游泳去了。她的腿奇怪地发起抖来,朝岸边走去,没听到任何正常的呼喊和振奋的笑声,也没有瞧见水中有戏水的人影。凯瑟琳边转回身走回帐篷,边再次大声呼叫:“好啦,你们三个,我知道你们故意躲着我。不论你们在哪儿,出来吧!” 没有任何回应,只听得到波浪有规律地冲刷沙滩的声音。“他们该不会撇下我回家了吧?”凯瑟琳自言自语道,“我自己可没法把这些东西都扛上悬崖。” 凯瑟琳叫到嗓子嘶哑,才坐回到毯子上。她在海滩上发现了一只空瓶,捡起来,闻了闻,不由得呻吟出声,现在她明白为什么她那么想呕吐了。杰拉尔德肯定在他们的接骨木果汁中加了卜丁酒。这一带好多人用土豆配制这种酒,她清楚这酒有多么烈。 “你个白痴,杰拉尔德,为什么要让我们喝这个?” 想象到其他三个人酩酊大醉,恍惚中不辨方向,走入了水中,凯瑟琳内心升腾起一种恐惧感。她仔细盘算她该做什么,要是她去寻求帮助,她父亲要是知道她喝酒,肯定一顿痛打。他肯定不会相信是杰拉尔德在接骨木果汁中加了卜丁酒。不知道乔醉成什么样了呢?他还从没有尝过一滴酒,天知道会给他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凯瑟琳在海滩又找了十分钟,不停地叫他们的名字,她的心怦怦直跳,意识到她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去报警。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起身时,她只希望他们三个将她留在原处睡觉,而他们自己回家了。凯瑟琳顾不得留在海滩上的物品,痛苦地转过身,朝悬崖小路走去。 忽然她听到从海滩的一角传来一声惊呼,声音越过岩石到达海湾。 她转过身往后看,但看不清是谁。 “凯瑟琳,是你吗?” “是的!”她喊着。 “是我!杰拉尔德!”他冲她跑过来,到达她这边时,上气不接下气,他弯下腰喘了口气,接着抬头看她,问,“你看到他们了吗?莉莉和乔?大概一小时前,他们说要去游个泳。我说我要照看帐篷,因为你还睡着。看他们没回来,我才去找他们,但是岸边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有。他们回来过吗?我是不是错过他们了?” “没有,我一直在这儿,我没看见一个人。” “老天,”杰拉尔德站得笔直,呻吟道,“乔有些醉了,希望他们别有什么闪失。” “好了,”凯瑟琳双手叉腰,“你在干些什么,让他喝酒?” “乔是个大人了,他没有拒绝。” “那莉莉呢?我呢?”凯瑟琳怒火中烧,“你在我们的果汁里放了卜丁酒,你个白痴!你着了什么魔?要是莉莉淹死在海里呢?这将是你的过失!之后你怎么可能就那样活下去,莱尔先生!”她歇斯底里地吼道。 “听着,凯瑟琳,我除了给一个单调的聚会增添了些情趣外,什么也没做,无论如何没人能证明什么。况且,你觉得他们会相信谁,呃?总之,”他耸了耸肩,“这无关紧要。我们要尽快找到莉莉和乔,我到处都找遍了,真的连影子都没有看到。” 凯瑟琳的目光被杰拉尔德短裤上的一小片污黑血迹吸引住了。 “那是什么,那儿?”她指着。 杰拉尔德低下头瞧:“肯定是攀爬岩石时被划伤,血就流出来了。没什么大不了,我们是继续搜寻还是找人帮忙?” “我觉得我们要找人帮忙。” “没错。不过我警告你,”杰拉尔德冲向她,她吓得直向后退缩,“或许你们在溪边拥有几亩没有用的沼泽,不过你们仍然是我父亲的佃户。对于我今晚带酒来这件事,你要是敢吐露一个字,我会让我父亲以你难以想象的速度,把你们全家赶出屋子,赶出我们的地盘。明白吗?” “嗯,”凯瑟琳眼泪汪汪地点头,“我明白。” 一小时以后,栋沃利小社区发出了警报,大家来到海滩,在海湾和海里搜寻莉莉和乔的踪迹。 破晓时分,当地一个农民把大家叫到一个山洞,莉莉躺在那儿,不省人事。她的衣服被撕破了,看样子遭受过残酷的殴打。那位农民把莉莉背上岩石,送到等在一旁的车里,她被轻柔地放在车后,送往科克城的医院。 又过了二十分钟,乔被发现熟睡在岩石的露头后,离莉莉所躺的位置相隔不到二十码。 他们叫醒乔时,他一脸茫然。 “莉莉,”他低声说,“莉莉在哪儿?” 第三十三章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有人敲农舍的门。索菲娅打开门,发现两个警察站在门口。 “杜南太太吗?” “有事吗?” “有关昨晚的情况,我们想问问你儿子和女儿。”警察说。 “他们不会有麻烦吧,是吗?”索菲娅紧张地说着,让他们进到屋里,“他们都是好孩子,没干过任何坏事。” “我们先跟您的女儿谈,杜南太太。”索菲娅领他们进起居室时,一个警察说。 “莉莉怎么样?她肯定是从岩石上摔下来了。凯瑟琳,我女儿说的。我——” “我们来这儿就是要跟她谈这个的。”另一个警察打断道。 “我去叫她来。”索菲娅说。 几分钟后,凯瑟琳走进房间,因为害怕,双腿直发颤。 “凯瑟琳·杜南?” “是的,先生。” “坐下,凯瑟琳。没什么好紧张的,我们只想就昨晚发生的事情,问你几个问题。” “莉莉还好吧,对吗?”凯瑟琳焦急地问。 “她会好起来的,你不用担心。”一个警察说,“好了,凯瑟琳,你能从头到尾跟我们说一下昨晚的事情吗?从你们四个到达海滩开始。” “好的。”她咽了口唾沫说,“我们去那里野餐,莉莉即将去寄宿学校,我们为她饯行。男孩们照看火堆、烤香肠,莉莉和我去游了一会儿泳。”凯瑟琳陈述道,看见另一个警察在做笔录。 “后来呢?”他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我们返回,吃了野餐,然后我……噢,我睡着了。” “你累吗?” “想必是,先生。”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我不知道,但是我醒来时,莉莉、乔和杰拉尔德都不见了。我到处寻找他们,但是没能找到。接着我就看见了杰拉尔德,从发现莉莉的那个洞穴出来,他说他也在找他们,然后我们就发出了警报。这,”凯瑟琳耸了耸肩,“就是我能告诉你们的一切,或许你们还不知道这些。” “凯瑟琳,我希望你能老实回答我的问题,”警察温柔地说,“你们四个昨晚去野餐时,带了酒吗?” “我……没有,先生,为什么您会这么问?” “因为医生在给你表妹做检测时,在她的血液里发现了不少酒精。你是说她是唯一一个喝酒的?” “先生……”凯瑟琳记起昨晚杰拉尔德说过,要是她敢说实话,就把她们家赶出这片土地,“是的。”她困窘地承认道,“我们都喝了一点,但并不多,先生。杰拉尔德我不好说。”她赶忙补充说。 “你哥哥乔呢?” “我估计他喝了一两口。”凯瑟琳诚实地答道。 “我们到这儿之前询问过杰拉尔德少爷,他说乔醉得不轻。” “我不这么看,先生。乔从不喝酒,因此也许即便一点点酒就会让他上头。” “一点点就上头。”另一位警察低声嘟哝。 “杰拉尔德少爷说你哥哥非常喜欢莉莉,这是真的吗?” “噢,是的,先生,他爱慕她。”凯瑟琳赞同道。 “杰拉尔德少爷说他听到乔说想娶莉莉。他听说的属实吗?” “啊,”凯瑟琳竭力寻思正确的答案,“从孩提时代我们就彼此相知,我们是一家人,乔一向爱护莉莉。” “是的,小姐,但你们不再是孩子了,是吗?或者说,起码你哥哥不是,”另一个警察严肃地说,“你哥哥是个暴躁好斗的人吗,杜南小姐?” “乔?不!绝不是!他是地球上性情最温和的人,连只苍蝇都不会伤害。” “杰拉尔德少爷可不是这么说的,凯瑟琳,他说乔几周前一拳捶在他脸上。他说你也看到了,是吗?” “我……”在当前的压力下,凯瑟琳能感觉到自己浑身冒汗,“是的,我看见乔打了杰拉尔德,先生,但乔这么做是因为杰拉尔德说了些有关莉莉的话,乔不爱听。正如我所说,他对她极其呵护。我发誓,任谁,都会说乔并无恶意。”凯瑟琳绝望地补充说,“他亲切友好,他不是故意的,老实说,他没有恶意。” “你是不是说莉莉让他神魂颠倒?”那个警察问。 “不是,”凯瑟琳摇了摇头,感觉自己正被往说错话的方向指引,“他只是爱慕她。”她耸了耸肩。 “凯瑟琳,你有没有看到你哥哥触碰莉莉?” “当然!一直都有!他会把她背在肩上带她走,把她扔进海里……他们会一起玩耍……” “谢谢你,凯瑟琳。我们现在要跟你妈妈谈两句,然后我们再跟乔谈。” “我不明白,先生。乔没有惹上麻烦,是吗?他也许喝了点酒,那次打过杰拉尔德,但是你要相信我,他从没动过任何人一根汗毛,尤其不会动莉莉。”她不顾一切地强调道。 “到此为止,凯瑟琳。有需要,我们会再找你的。” 凯瑟琳愁眉苦脸地站起身,走出起居室,泪水刺痛了她的双眼。她母亲在厨房等待着,凯瑟琳进来时母亲抬起头来,眼神里满是焦灼。 “他们想干什么,凯瑟琳?” “我不知道,妈妈,我不知道。他们问了我一堆有关乔的问题,但他们不告诉我原因。我知道莉莉受伤了,可那是从岩石上摔下来的,不是吗?不是因为某人——”凯瑟琳拿手捂住嘴,“啊,妈妈,该不会是警察认为乔——” “我们现在要跟您谈一谈,杜南太太。”一个警察站在厨房的门口。 “马上来。”索菲娅叹了口气,起身跟他们进去了。 凯瑟琳爬上楼来到她的卧室,她苦恼地在蜗居里踱来踱去,感觉有什么事情错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离开她的卧室,她敲了敲乔房间的门。没得到任何回应,她便推开门,看到乔躺在床上,手放在脑后,盯着天花板。 “乔。”她走到床边,在床沿坐下,“你怎么样?” 乔没有回答,他仍然盯着天花板,眼中充满痛苦。 凯瑟琳把手放在他的粗胳膊上:“你知道昨晚莉莉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警察会来这里?” 最后,乔摇了摇头。 “你看见她摔倒伤了自己吗,乔?事情就是这样,是吗?” 他终于把目光转向凯瑟琳,缓缓摇了摇头:“不记得,睡着了。” “噢,乔,我害怕,你一定要记起来。你看见莉莉摔倒伤了自己吗?”她重复道。 “没有,”乔又摇了摇头,“睡着了。” “乔,拜托,好好听我说,”凯瑟琳急迫地说,“要听明白我现在对你说的话。我不太确定,但是警察或许认为你伤害了莉莉。” 听到这里,乔一下坐直了:“不!永不伤害莉莉!永不!” “我知道,乔,可他们不知道。到底莉莉出了什么事,让他们找到这里?得搞清楚昨晚发生的事情。我在想他们或许会试图怪罪于你。” “不!永不伤害莉莉!”他吼着,用拳头捶床。 凯瑟琳能看出乔眼神中的愤怒:“你不用告诉我,我知道你有多爱莉莉。但是也许楼下的这些警察不明白,也许他们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发生在莉莉身上的事。你能答应我,要是他们问你不喜欢的问题,你也不要发火吗?求你了,乔,一定要保持冷静,哪怕他们问你是不是伤害了莉莉。”凯瑟琳恳求他。 “永不伤害莉莉,爱莉莉!”乔再次重复道。 凯瑟琳绝望地咬住嘴唇,了解到她再没什么话可说,也不能做什么去保护她英俊、温柔的哥哥。“啊,乔,也许我看到的是黑暗面,也许莉莉能够讲述她自己的故事。”凯瑟琳跪在床上,紧紧地抱住乔,“你就做你自己,告诉他们你睡着了。” “好。”乔猛烈地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凯瑟琳的母亲进来时,她仍然拥抱着他。母亲的脸苍白如纸,告诉乔楼下有人找他。她看着他站起来,离开房间,心里升腾起一阵难以忍受的恐惧感。 那天下午警察带走了乔,去做进一步的问讯。两天后,另一个警察来到家里,告诉他们,乔被指控强奸莉莉·莱尔。直到受审之日为止,他将一直被关在科克监狱。 警察走后,索菲娅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头埋在手臂上,默默地哭泣。谢默斯过来搂住她,眼里也淌着泪水。 凯瑟琳看着她父母,绝望印在他们的脸上,她知道他们哀痛欲绝。 末了,索菲娅抬起头来,扣紧她丈夫的手:“不是他干的,是吧?” “是的,亲爱的,我们知道他不会那么做。”谢默斯缓缓摇了摇头,“但是我们要怎么做才能纠正这个错误,我真的不清楚。”谢默斯转向凯瑟琳,“这屋子里肯定有人记得那晚发生了些什么,你中了什么邪,女儿,去喝卜丁酒?你知道它对人的脑子会产生什么后果,尤其像乔那样一个迟钝的人?” “爸爸,对不起,我非常非常抱歉。”凯瑟琳绞着双手,极想告诉他有关杰拉尔德骗他们所有人喝酒的事实。 “警察只信那帮英格兰佬的话,一如往常。或许我能去跟他说说,去跟杰拉尔德说说。”谢默斯在厨房里来回踱步。 “他会告诉你真话吗?有人伤害了莉莉,我们知道不是我们的乔。但我们能做什么?”索菲娅伤心地摇着头,“如果是杰拉尔德干的,难道他会承认?绝不会!” “那莉莉呢?”凯瑟琳问,“我能去看她吗?你知道我们有多亲密,妈妈。” 索菲娅疑惑地看着她丈夫:“你觉得呢,谢默斯?凯瑟琳该去看望莉莉吗?” “眼下任何事情都值得一试。”她父亲同意说。 第二天凯瑟琳搭公交车去了科克城,莉莉被安置在邦谢克斯医院。 凯瑟琳走进她房间时,莉莉双眼紧闭。凯瑟琳端详着她,看着她左眼上的紫黑眼圈、唇边的伤口和下巴的瘀伤。她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乔会对他心爱的莉莉这么做,想想都不可能。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知道当莉莉醒来,她们交谈时,她必须保持平静,不能因为她哥哥受到的极端不公正的对待而变得歇斯底里。 莉莉终于睁开了双眼,她眨了眨眼,瞥见凯瑟琳坐在她旁边。凯瑟琳伸手握住她的手:“你怎么样?” “瞌睡,”莉莉回答说,“很瞌睡。” “他们给你用药缓解疼痛了吗?也许就是那些药让你困倦。” “没错,”莉莉舔了舔嘴唇,“能给我点水吗?” 凯瑟琳扶莉莉坐起身喝了点水。她喝完水,凯瑟琳把水杯放回她身旁的桌子上,温和地问:“你出什么事了,莉莉?” “我真的不知道。”莉莉再次闭上眼睛,“我不记得了。” “你肯定记得些事情的,”凯瑟琳恳求道,“你不会认为……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乔绝对不会对你做出那些事,是吗,莉莉?” “警察一直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没法回答。” “他们逮捕了他,莉莉,他们逮捕了乔。”凯瑟琳低声说,“他们为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逮捕他。你会告诉他们,不是吗?告诉他们乔爱你,永远不会伤害你……你知道他绝不会。求你了,莉莉,告诉他们这些。” 莉莉仍然紧闭双眼:“我认为他不会,不,但我没法告诉他们我记不起来的事情。” “那杰拉尔德呢?他有没有试图……”凯瑟琳没能说完这句话,“你反抗他了吗……” 莉莉倏地睁大双眼,“凯瑟琳!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我不能指控他这么做,不是吗?”她的眼睛又开始闭上,“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不记得了。现在,拜托了,我很累,这件事我不想再谈了。” “莉莉,”凯瑟琳强忍住泪水,“如果你不为乔说话,他们会送他去监狱的!拜托,我求求你,我——” “不要再说了。”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安娜姨妈抄着手站在门边:“按照莉莉的要求,我觉得你该走了,凯瑟琳。” “求你了,安娜姨妈,”凯瑟琳绝望地说,“他们认为乔伤害了莉莉,你知道他一向爱慕她,想保护她。” “够了!”姨妈的口气十分严厉,“你有些歇斯底里了,这对莉莉不好,我建议你让警方来完成调查。乔喝醉了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不清楚。你也没有发言权,小姐。显然你喝了酒后就醉倒了,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不,我看到了杰拉尔德,他身上有血。” “我说了够了!希望你现在就离开我女儿的房间,否则我会找人赶你出去。老实告诉你,塞巴斯蒂安和我一致同意侵犯我女儿的人罪有应得!我们会见证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凯瑟琳从房间里跑出来,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离开医院,在外面花园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没用的,没用……乔,因为他是乔,完全不具备保护自己、为自己申辩的能力。要是莉莉或是安娜姨妈不为他说话,她知道所有的希望都没有了。 三个月以后,凯瑟琳和她父母一道,看着乔因为强奸莉莉·莱尔被判终身监禁。乔的律师想尽了办法为他辩护,由于他心智能力有限,被安置在英格兰中部地区一个戒备森严的精神病院。 一边一个警察粗暴地架着乔,他瞥向坐在法庭后面自己的家人,憔悴的脸上显出困惑和害怕的表情,凯瑟琳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这种表情。 “乔!”索菲娅在房间里大叫道,“别带走他,求求你们!他是我儿子,他不知事!求求你们……他是我的孩子,他需要我……乔!乔!” 乔被带出被告席,走下台阶,消失在视线中。索菲娅猛地倒在椅子上,悲戚地哭起来,“他会死在那儿,跟那些疯子关在一起,他珍爱的动物没有一个在他旁边。啊,上帝!……啊,上帝!” 凯瑟琳和她父亲坐在母亲旁边,同样痛心,他们试着安慰她。 她直视着前方,那时她就知道,她永远不会原谅莱尔一家。 栋沃利农舍,现在 “噢,妈妈,”看着啜泣时肩头颤动的凯瑟琳,格丽娅柔声说,她移过身抱住母亲的肩头,“噢,妈妈。” “对不起,亲爱的,讲述这些太痛苦了。” “妈妈,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儿有纸巾。”格丽娅从床头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温柔地擦拭着母亲的眼睛。 “我知道你会想这些事情过去很久了,”凯瑟琳说着,试着镇静下来,“但是,格丽娅,每一天我都看见乔那双无辜坦诚的双眼在我面前闪动。你知道,他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他们把他关在那个地方,那个可怕的地方,到处都是疯子,那些人会扯着嗓门尖叫呼喊,猛撞锁着的门,要求放他们出去。”凯瑟琳止不住战栗起来,“啊,格丽娅,你一点也不了解。” “是的,想必我不了解,”格丽娅轻声说,“那么,你们有没有尝试上诉?” “要是知道律师告知我们上诉就是浪费钱,你会惊讶吗?”凯瑟琳苦笑了一声,“此外,乔去了那个地方后,健康状况一落千丈。他一向说话有困难,到了那里后,更是彻底不说话了。我很怀疑接下来的十年,他是否说过一句话。他会坐在窗边,出神地盯着窗外,我们去看望他时,他似乎都认不出我们。我猜他们给他吃药了,就像对待其他人那样。一些让他们安静下来的药物,也让护士的日子更轻松。” “他现在还在那儿吗,妈妈?” “不在了,”凯瑟琳摇摇头,“你十二岁那年,他心脏病突发去世了,反正他们是这么告诉我们的。乔的心脏有杂音是老毛病,不过我估计不是心脏本身出了问题,而是他的心早碎了。”凯瑟琳叹息说,“那个可怜的男孩有什么活头?他被指控伤害了他爱之甚过自己生命的人,由此还落了个失去自由的下场。乔出生时头脑就不大好,我敢肯定他没法搞清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因此他要从内心摆脱这些事情。不管怎样,精神病医生是这么跟我们说的。” “噢,妈妈,”格丽娅摇了摇头,“真是个可怕的故事。莉莉后来向你提起过这件事吗?她记起了发生的事情没?” “在医院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跟莉莉·莱尔讲话,”凯瑟琳说,“她一回到家,安娜姨妈立即带她去了伦敦,我们连她的影子都没看见,直到多年以后,她随同她丈夫回到栋沃利庄园。” “杰拉尔德呢?”格丽娅问,“依据你刚才的谈话,我猜想他肯定是真正的凶手。” “到我死的那一天,我都会坚信这一点,”凯瑟琳坚决重申道,“凶手就是两人之一,而又不可能是我温柔的乔。还好让人安慰的是,我从一个曾在栋沃利为塞巴斯蒂安·莱尔先生工作的人那儿得知,”她咬牙切齿地说出那个名字,“杰拉尔德在海外时,让人给杀了。不,或许我应该补充一点,他是在为国效力,在塞浦路斯的一家酒吧外的酒后冲突中与人格斗身亡。他死在乔之前,当时二十四岁。所以莉莉继承了栋沃利庄园。” “你认为那晚发生的事情会影响到莉莉吗?我是说……”格丽娅用词谨慎,知道这对她母亲来说很痛苦,“亚历山大告诉过我,说莉莉患有严重的情绪不稳定的疾病。” “我也说不准,因为莉莉童年和少年时期一向古怪,”凯瑟琳若有所思地说,“她从未透露过是否记起了那晚发生的事情。不过你想想,要是她记得一星半点,会影响到她的生活吗?” “没错,不用说,肯定有影响,”格丽娅同意说,“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与莱尔家的结交让你那么担忧,我现在真正明白了。”格丽娅握紧母亲的手,“很抱歉我跟他们的联系让你苦恼,让你想起往事。” “好啦,就像你爸爸一再对我说的那样,过去的事情与你无关。可是这件事的确毁掉了我的家庭,爸妈不再像从前那样了。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莉莉,妈妈的姐姐安娜,也拒绝为她的外甥说话。即便我妈妈求她对警察说说乔有多么温和,安娜也拒绝了。要是她说几句,格丽娅,他们一定会听的。毕竟,她是大地主的妻子,说话有分量。” “可是,妈妈,”格丽娅叹了一口气,说,“怎么能指望她那么做呢?杰拉尔德是安娜的继子,她嫁给了他父亲。哎呀,真是一团糟!” “是啊,”凯瑟琳赞同说,“当然,你是对的。安娜姨妈是个明白人,塞巴斯蒂安让她享受着舒适的生活,要多少自由就给她多少自由。这次事情之后,安娜姨妈很少回爱尔兰,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伦敦她自小长大的那栋屋子,两姐妹再没有讲过话。” 格丽娅一时默默无言,仔细体味她母亲的话。“我理解因为莉莉对乔做的那些事,你肯定恨她。可说实话,妈妈,这真的是她的过错吗?她得承受那可怕的侵犯,不管谁是罪魁祸首。也许她当真不记得,不过就算她记得,她能责怪她的同父异母哥哥吗?”格丽娅斟酌着,“谁又知道杰拉尔德威胁过你?他完全可能对莉莉做了同样的事,确保她守口如瓶。我不是在为她找借口,”她赶紧补充说,“我只是没看出她该怎样脱身。” “你说得没错,”凯瑟琳说,“你爸爸这么多年来也一直这么对我说。话说回来,杰拉尔德刚死,塞巴斯蒂安·莱尔就去世了,莉莉继承了她父亲在栋沃利的产业。我爸爸写信给在伦敦的她,问他能否彻底买下农场。她同意了,并且价钱相当公道。” “态度不冷不热,也许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我们家与她家的接触。” “是的,大概如此,”凯瑟琳附和道,“也许还因为内疚。” “显然,亚历山大对此一无所知。”格丽娅说。 “我认为他妻子不会告诉他这些。” “没错,不过要是亚历山大知道这一切,也许会对他有好处,他常说住在栋沃利让他不自在。我觉得,”格丽娅抓了抓头发,“即便你无须为你伴侣的问题负起责任,如果没能倾尽全力帮助她,你仍然会心怀愧疚。从亚历山大对我说的话中我了解到,为了支持莉莉,他不遗余力。” “这一点我确信。格丽娅,我已经不再责怪莉莉了,也许这能让你好受点。但是我心中对乔的哀恸从没有消散。” “嗯……看样子莉莉也付出了代价,可怜的人。要是时机成熟,你介意我告诉亚历山大这些吗?” “不,我是突然觉得在你明天去见他之前,我必须要告诉你。可悲的是,”凯瑟琳说,“我是那晚海滩事件中唯一的幸存者,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似乎那晚一切都错乱了。” “妈妈!我、谢恩和爸爸都在这里,”格丽娅安慰道,“所以有些事情仍然是正常的。” “是的,亲爱的,”凯瑟琳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女儿的面颊。“当然是这样。你爸爸,格丽娅,嗯,那一切之后,要不是有他在我身边,我肯定疯了。他很了不起,千真万确。他现在仍然很棒,虽然有不少惹人讨厌的习惯。”她咯咯笑着说,“好了,我最好让你在明天离开之前睡会儿觉。答应我,照顾好自己。” “不用说,我会的,妈妈,我现在是个大女孩了。” “对妈妈来说,你永远都不会长大。”凯瑟琳疲惫地笑了笑。 “我知道。”格丽娅看着凯瑟琳起身,向门口走去,“晚安,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格丽娅。” 凯瑟琳离开女儿的房间,走到隔壁自己的房间。灯还亮着,约翰睡得很熟。她温柔地吻了一下丈夫的前额,然后来到梳妆台,她拿起那个精雕细琢的小木天使,那是乔细心专情为莉莉刻的。乔被判刑的几周后,就在莉莉被发现的那个山洞外面,她发现了放在沙地上的天使。凯瑟琳把它抱在怀里,抬起头来。 “安息吧,乔。”她喃喃道。 第三十四章 格丽娅从日内瓦机场出来时,见一名身着特殊制服的司机举着写有她名字的牌子。 “请跟我来,夫人。” 一辆黑色的梅赛德斯牌汽车停在外面。她上了车,司机不声不响开动了车子。 车子穿过日内瓦去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格丽娅思忖着她是不是太天真了。她应该信赖亚历山大吗?她对他所知甚少。他有可能卷入各种非法的事情:军火走私、毒品……“冷静,女人,不要胡思乱想,”格丽娅告诫自己。尽管如此,她还是在手提包里摸索出了手机,妥善塞进了上衣口袋。 车子载他们出了城,翻越群山,在一栋灯火辉煌的现代建筑前面停了下来。司机替她打开了车门,她走了出来。 “我就在这儿等您,德文希尔先生在二楼。问一下服务台,护士会告诉您在哪儿可以找到他。” 这时格丽娅抬起头来,发现她正站在吉尼列尔医院的大门外,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捂自己的嘴。“啊,上帝,啊,上帝……”她心下默念。 按照司机的指示,她麻木地乘电梯到二层,然后走到护士站问询。 “您的尊姓大名?”护士问道。 “格丽娅·瑞恩。” “好的,”护士露出一抹认可的微笑,“德文希尔先生正在等您。请跟我来。” 格丽娅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顺着走廊往前走,直到护士敲门,她在一旁等待。一个微弱的声音说:“进来。” 护士示意格丽娅推开门。 亚历山大,或者至少可以算作格丽娅几周前告别的那个男人的模糊影子,躺在床上。他完全秃顶了,皮肤蜡黄,身上插满了管子,监视器在他身边嘟嘟响个不停。他努力抬起瘦骨嶙峋的手臂,向她打招呼。 “你们单独待会儿吧。”护士边关上他们身后的门,边点了点头。 “格丽娅,谢谢你……赶来。” 格丽娅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知道,她的震惊全显示在了脸上,但她没法控制住自己。 “我知道,”亚历山大用嘶哑的嗓音说,“我知道。你没料到——”他指了指自己,“会这样。” 格丽娅默默摇了摇头,下决心让自己不要崩溃。他的手稍微动了动,示意她走得近些。她走到他身边时,看见他深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本能地探身向前,在他冰冷的额头印上一吻。 “亚历山大,”她悄声说,“你怎么了?我搞不懂。” 他示意她拉把椅子坐在他旁边。她一坐下,他就将手朝她的手伸过去,她握住了他的手。 “脑瘤。我一年前得知的,我不在家的时候是在做治疗。”他悲哀地笑了笑,“你能看得到,没什么效。我要死了,格丽娅。本来以为会活得久一些,可是——”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继续说,“没能。” “我……”眼泪止不住地从格丽娅的脸上滚落,“对不起,亚历山大,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我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上次你回家时,你看起来糟透了,还有头痛……现在都说得通了。抱歉。”她在手提包里翻找到一张纸巾擦鼻子,“为什么你什么都没说?”她重复道。 “那时还有希望,也不想让奥罗拉知道,还有你。”他补充道。 “难道……医生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格丽娅看着他,知道自己是在枉费心机。 “没有办法,什么都尝试过了,恐怕,完了。” “还有多久——”格丽娅说不下去了。 亚历山大接了下去:“两周,也许三周……以我的感觉,会更早。格丽娅——”她的手突然感觉到了来自他的手的压力,“我需要你的帮助。” “只要我能办到,亚历山大,尽管告诉我。” “有关奥罗拉,我担心我走后没人照顾她。”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和我的家人会照顾她。你知道我们会的,亚历山大。”格丽娅能看出,讲话和表露情感消耗了他不少体力。 “我可怜的小女儿……她知道什么是受苦啊!”这回轮到亚历山大哭了,“格丽娅,人生为什么如此残酷?” “我不知道,亚历山大,我真的不知道。我可以向你担保奥罗拉会平安健康,受到关爱。” “抱歉……非常累,你知道的,那些药。” 亚历山大闭上眼睛睡着了,格丽娅坐在一旁。她感到头晕目眩,吓坏了。她所期待的那些事情中,绝没有坐在濒临死亡的亚历山大的床边这一幕。她勉力理性地思考这意味着什么,可是她的大脑已经麻木。她坐在那儿,尽力握紧他的手,就好像她能把她的健康和能量传导给他,让他活过来。他的眼睛终于睁开了,转过头盯着她:“我信任你,格丽娅。我看到了你对奥罗拉的爱,还有你的家人……好人,想要让奥罗拉跟你和……他们在一起。” “我说过了,亚历山大,她可以,她会的。” “不,”亚历山大竭力摇了摇头,“不够好,不能冒任何危险。格丽娅,要你帮个忙。” “什么都行,亚历山大,你知道的。” “你能嫁给我吗?” 一晚上震惊连连,这个请求给格丽娅的冲击最大。格丽娅心下真的疑惑亚历山大是否神志清醒。 “嫁给你?但是……” “不是一个理想的求婚,我知道。”亚历山大的唇边露出一抹悲伤的微笑,“真希望可以在不一样的情境下求婚。” “我不明白,亚历山大,你能解释解释吗?” “我的律师明天会解释给你听。这样我就能知道……”亚历山大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感,“我的小女孩会平安无事,我死也放心了。” “噢,亚历山大——”格丽娅的声音嘶哑了。 “你能……这么做吗?为我?”他勉强问道。 “我……”格丽娅手撑着额头,“这实在是太让人震惊了。我……我需要时间考虑。” “没有‘时间’了。拜托,格丽娅,我求你。答应我吧,我会让你后半生都不缺钱。” “我不想要你的钱,亚历山大。” “拜托,格丽娅,在……不太晚之前,必须这么做。” 她看着他痛苦的脸,知道她没有选择。 “好的,”她缓缓答道,“我答应。” 虽然是在日内瓦一个旅社的雅致套间内休息,格丽娅依然一夜无眠。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她在大厅与亚历山大的司机碰头,然后被送往医院。 她走进门时,亚历山大勉强露出了一点笑意。他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年长的男人,身穿光洁的西服,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他站起身,比格丽娅高出了一大截,向她伸出手来。 “你好,瑞恩小姐,我叫汉斯·施奈德,是德文希尔先生的律师、老朋友和奥罗拉的教父。”他补充道。 “汉斯到这儿来,是要跟你谈谈昨晚我们讨论过的事情,”亚历山大说,“你……有再考虑过吗?” “说实话,我没有想过,我依然处在震惊中。”格丽娅回答道。 “当然了,”汉斯说,“我建议我们俩下楼去餐厅,我会一五一十地把亚历山大提议的事情告诉你。” 格丽娅默默点了点头,感觉自己是她不能理解的一盘复杂的棋局中的一个卒子。 在楼下宜人的餐厅里,汉斯点了咖啡,他取出一沓厚文件。“好了,瑞恩小姐,”他用短促清晰的德国口音说道,“我可以叫你格丽娅吗?” “当然。”她点点头。 “首先,很重要的一点是,你要理解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在亚历山大不再能亲力亲为时,保护奥罗拉。” “好的,但是我不能理解的是,汉斯,不用说,亚历山大只需在他的遗嘱中写明,或者在某份单独的法律文件中表明,他希望我和我的家人能收养奥罗拉就好。” “一般情况下,那样做差不多就够了。但问题在于,格丽娅,现在的情况非常特殊,”汉斯解释道,“我问过亚历山大我是否可以替他说话——他现在过于虚弱,没法准确地阐明他的想法。当然,重要的是你必须知道这一切,他完全是为了奥罗拉的健康和安全考虑。他希望在他死后,留给她一个完美无缺的未来。嫁给他后,你就成为奥罗拉的继母,如果我们现在开始走收养程序,这件事情不可能会被改变。” “但是怎么会有人想要改变这件事情呢?” “格丽娅,亚历山大腰缠万贯,他的财产将归到奥罗拉名下。不仅如此,她父亲死时,奥罗拉还将继承栋沃利庄园和来自她母亲莉莉的其他宝贵财产。尽管大部分财产已经交由信托基金代管,直到奥罗拉二十一岁时为止。显然,还有一大笔钱必须交付给将她养大的人。目前,德文希尔先生有一大把亲戚,急切地想对这笔钱下手。比如,他妹妹——他的至亲——很可能提起诉讼破坏亚历山大的愿望。他有十年没跟她讲过话了。相信我,格丽娅,我见过她,”汉斯扬了扬眉,“我能理解为什么亚历山大不希望奥罗拉和他的财产断送在他妹妹手上。” “我明白了。” “也许你会觉得亚历山大过分谨慎了,但是作为一个当了三十五年律师的人,我敢打包票,一旦亚历山大去世,就会有人趁火打劫,”汉斯说,“而他希望万无一失。” “我了解了。”格丽娅说。 “现在,我不仅仅是以亚历山大律师的身份,还以他的好朋友和奥罗拉教父的名义问你,你准备好承担收养她的责任了吗?” “是的,如果那是必须的话。我爱她。”格丽娅简单地回答道。 “这一点至关重要,”汉斯笑着说,“亚历山大唯一的顾虑是收养奥罗拉绝不能影响到你的未来。他想让你知道,如果你希望回纽约,他很乐意让奥罗拉继续留在爱尔兰,与你的父母一起生活。我能问一下你的家人对奥罗拉的感觉吗?” “他们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们。她现在就跟他们一起在爱尔兰,是我所见过的她最快乐的状态。不过,汉斯,”格丽娅绝望地摇了摇头,“我该怎么告诉奥罗拉,她爸爸……”一想到跟奥罗拉谈话的情景,格丽娅不由热泪盈眶。 “我知道。”汉斯手伸过桌子,拍了拍她的手,“这是另一个原因,让亚历山大相信你嫁给他是个好主意。没错,奥罗拉将失去她的父亲,但是——与此同时——她将获得一个母亲,他觉得这或许能减轻对她的打击。他说反正她一直都拿你当母亲看。” “他能这么说真好。”格丽娅回答道,尽力不让自己被情绪左右,“我真的爱她,对她视如己出。打从一开始,我们两人之间就有一种牵系。” “我不得不说上帝的安排有时很神奇,”汉斯静静地说,“起码如果你准备好接受亚历山大的求婚,他死前就能知道他心爱的女儿平安而受宠爱。我无法形容他有多么看重你,格丽娅。我还得说时间非常短暂,也许比亚历山大意识到的还要短。我们得赶在明天安排婚礼,我会联系本地婚姻登记员,他会到医院来完成仪式。悲哀的是,格丽娅,明天就是你结婚的日子。” 她默默点了点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么多年来她一度拒绝嫁给马特,坚决反对这一灾难性的行为,眼下似乎别无选择,只能去做。想到这里,她喉头一阵哽咽。 “我想亚历山大让你带来了你的出生证。如果我能带上你的出生证和护照,并且你能签下这个,我已经冒昧填写了,我就去做相关安排。” 格丽娅麻木地在表格下方签了字,然后从手提包里拿出自己的出生证和护照,递给他。 “谢谢你。好了,这些是办理正式的收养手续的文件。” 格丽娅机械地签了一张又一张表,递回给汉斯。 “那么……”汉斯把文件叠在一起,装入他的公文包,尔后看向她,“作为他的妻子,你对亚历山大对你的安置一无所知,但你已经签下了所有表格。” “这件事情中重要的并不是钱财,不是吗?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爱奥罗拉,我也很喜欢她父亲。” “没错。”汉斯突然展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我现在理解为什么亚历山大希望你来养育他女儿了,他说过你不会对财务上的安排感兴趣,”汉斯对她使了个眼色,“这一点刚刚已经得到了证实。” “天啊,”意识到他刚刚在考察她,格丽娅辩驳道,“请记住,我不是自愿介入这些事情的。我能养活自己,谢谢。我不需要亚历山大的钱。” “我向你赔不是。知道亚历山大委托你照看奥罗拉后,考虑到他病重,我必须亲自确认一下,在他身体不好的情况下,头脑还是清楚的。我现在可以肯定无疑地签下这些文件,我会是他遗嘱的执行人,在将来会为你和奥罗拉处理他的财务。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在他的遗嘱里,他留给你——” “够了!”格丽娅疲惫不堪,不想再听了。“到此为止可以吗,汉斯?我们可以改天再讨论这件事情。我现在想回去看看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格丽娅在他旁边坐下,轻声说。他睁开眼睛看着她。 “你好,格丽娅。” “我想告诉你汉斯和我已经把一切理清了,我签好了领养文件,你和我明天就结婚。” 亚历山大费了很大力气扭过头来看她,抬起一只手来让她握住,“谢谢你,格丽娅。你想给自己买些漂亮的衣服吗?还有,当然,戒指。”亚历山大指了指床头桌的抽屉,“打开它。” 格丽娅照做了,里面放着一个红色的卡地亚皮盒,亚历山大伸出手接了过来。他吃力地撑起身子,打开盒子,取出一枚精致的独粒钻石戒指。 “格丽娅·瑞恩,你愿意嫁给我吗?” 眼泪模糊了格丽娅的视线,她点点头:“愿意,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尽全力把戒指戴在了她的手指上:“最后一件事情,格丽娅。”格丽娅手指上的压力增加了,“你能……陪我到……最后吗?就像……我的妻子那样。”他苦笑道。 “我当然会,不过……我们怎么对奥罗拉说?” “就说我们在度蜜月,她会很高兴。” “噢,但是,亚历山大,我该——我该怎么告诉她?” “我相信你会说出恰当的话,起码她现在有一个她喜爱的新母亲。” 亚历山大的眼睑下垂。他睡着时,格丽娅坐在他床边,盯着窗外远处勃朗峰的壮丽景色。 即便明天就是她结婚的日子,她生平还从未感觉到如此寂寞。 凯瑟琳在学校放下奥罗拉后,回到家来喂小鸡、捡鸡蛋。格丽娅已经离开了四天,没有一点音讯,凯瑟琳多次打她的手机,总是关机。 “那女孩有点欠扁。”她拿着鸡蛋跺着脚回到屋内,边发着牢骚,“匆匆离开,也不让她老妈知道她在哪儿,现在怎么样了,让她老妈急得快疯了。” 那天稍晚,电话响了,凯瑟琳接了起来。 “妈妈吗?是我,格丽娅。” “我知道是你!耶稣、马利亚和约瑟夫!各种情况我都想遍了。” “对不起,妈妈。我只能说不管你想象到的是什么情况,都跟真实的情况不搭边,不过我现在还不能说。奥罗拉在吗?” “不在,今天周一,你不记得了?她在学校。” “当然,”格丽娅心不在焉地答道,“听我说,我会晚点再尝试跟她谈,目前我还很难亲口告诉她。妈妈,我需要你替我转告她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呢?” “告诉她……她父亲和我结婚了,我将成为她的新妈妈。” 凯瑟琳一下子蒙了。“什么?!你是说你和亚历山大结婚了?” “是的,不过妈妈,故事说起来很长,我现在不能解释,不过我向你保证,不是看起来的那样。” “确实,”凯瑟琳说,“在你离开的前一晚,你还告诉过我你仍然喜欢你的马特。你中邪了吗,女儿?你疯了吗?” “妈妈,只此一次,请相信我。我需要你告诉奥罗拉她爸爸和我正在度蜜月。我们不确定……”格丽娅突然喉头哽咽,“要多久。” “我明白了,你能告诉我要多久吗?” “真希望我知道,妈妈。” “格丽娅·瑞恩……或者事实上,格丽娅……什么?这些天——” “德文希尔,我是德文希尔太太。” “好吧,还好你不是冠上莱尔家的姓。” “听我说,妈妈,我真的要挂了,我答应你一回到家我就一五一十告诉你。给奥罗拉一个深深的吻,告诉她她爸爸和我非常爱她,我会尽快与她联络。” 凯瑟琳手中的电话断了。 凯瑟琳不常喝酒,可这回她走到起居室,给自己倒了杯雪利酒。她一饮而尽,回到电话机旁,找到了她丈夫难得使用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 第三十五章 马特感觉自己生活在苦恼和混乱的状态中。对于一个一辈子都在给别人讲授人脑的运作、定期写作有关此话题的论文,还在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书的人来说,他似乎把自己的生活弄得糟糕透顶。 当查莉告诉他那个消息时,马特一时说不出话来——事实上,茫然失措,直到现在他依然迷惘,他知道他对此反应恶劣。查莉那晚离开餐厅时,哭成了泪人。等他几分钟后付完账,跟随她回到家时,查莉已经进了她的卧室。他敲门,没有得到回应。 “我能进去吗?”他这么问。 还是没有回应,于是他径直走了进去。查莉蜷身在被子下面,脸上是道道泪痕。 “我能坐下吗?” “是的。”她低沉地回应道。 “查莉,亲爱的。我非常,非常抱歉。” “谢谢。”她可怜兮兮地回答。 “你想过……要怎么办吗?我的意思是……你要这个孩子吗?” 听到这里,被子被掀开,查莉坐直身体,眼中闪耀着怒火:“你是要我终止妊娠?” “不是的。该死!我甚至都没想过我要什么,主要在你。” “什么?!嘿,马蒂小伙儿,你也有份儿,你知道的。这不只是我的事情,这事关‘我们’。” “我们”指谁?马特心想,不过没有说出口,他不想再激怒查莉:“我知道,亲爱的,不过我需要先弄清你的想法。” 查莉两条长腿曲起,两手保护性地环绕住腿。“就在我们提及的那天晚上,你发誓说你爱我,因此此刻我一直期待着你、我和‘他’一起生活的可能性。但事实并非如此,你今晚的态度已经很明了,我就不知道我要什么了。” “那么也许我们两人都需要时间来考虑考虑。” “没错,可是,我没有太多时间可供消磨了。孩子正在我体内长大,我不希望对他产生依恋,如果我必须……” 这句话在空中回荡。 “是的,”马特附和道,“你……确定,是吗?” “什么?你在怀疑我?下一步,你就会要我做DNA检测来证实这个该死的孩子是你的!” 马特上前抱住她的肩头:“我当然不会,查莉,我知道你绝不会那么做。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你从不说谎。别哭,亲爱的。我们会搞定的,我保证。明天我不在家,这是件好事,我们都需要一些空间和时间来思考。何不等我回来时我们再谈这件事情?那时我们两个会更平静些。” “好的。”查莉眼泪汪汪地表示同意。 马特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站起身,说:“去睡一会儿吧。”他朝门口走去。 “马蒂?” “什么?”他停了下来。 “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马特缓缓转过身面向她:“对不起,说老实话,查莉,我不知道。” 那是一周之前的事情。现在马特回家了,跟他离开时一样迷茫。事实上,当他在锁孔中转动钥匙打开他公寓的门时,他想,谁他妈的在跟他开玩笑啊?他十分肯定他不爱查莉,也不想要个她的孩子。如果他把这事负责到底,那纯粹是因为他犯了个无法挽回的错误,而他又是个绅士。可是又有多少人遇到过完全一样的情况并且“得体”地解决了呢?查莉是他儿时的朋友,她父母与自己的父母一样是上流社会的人。要是谣言传开说查莉怀有他的孩子,而他却不愿负责,肯定会在乡村俱乐部掀起波澜,想到这里,他不由一阵战栗。 马特边把手提箱提进卧室,边想关键是主动权在她手上。要是她决意留下孩子,马特就没辙了,只能尽力去维持他们的关系。其实这样也不坏——至少他很了解她,他们相处融洽,拥有相同的社会背景和朋友……也许他可以将之看作是包办婚姻,这一理念久经考验。说到底,他跟格丽娅没能有个好结果。马特瞥了眼放在他床边的那张照片,用力咽了口唾沫。照片中的格丽娅看上去才比少女大一点,这是他们在佛罗伦萨度假时,在大教堂前面拍的。格丽娅给聚集在她旁边的一群鸽子喂食,对着它们咯咯笑。 马特跌坐在他们曾同眠的床上——他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和查莉在一起、背叛了她的那张床。也许他能做的就是等待,看查莉怎么说。可是,天哪,此刻他想念格丽娅。让他难以启齿的是他需要对她说明这些事情:她不仅是他的爱人,还是他最好的朋友。她朴实的爱尔兰智慧总能帮助他理清头绪,在一时绝望的冲动下,马特伸进口袋掏出手机。他一刻都没有犹豫,拨了格丽娅的号码,连要是她接了他该说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就是想听听她的声音。她的手机关机了,于是他拨了她父母的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才有人接。 “你好。”一个女孩的声音,马特不熟悉的声音。 “你好,”他回答道,“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奥罗拉·德文希尔,”那个声音用清脆的英语口音答道,“您是哪位?” “我是马特·康内利。我没打错号码吧?我要找格丽娅·瑞恩。” “您当然没有打错,康内利先生。不过恐怕格丽娅现在不在这里。”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是的,她在瑞士,和我父亲共度蜜月。” “不好意思,”马特尽量领会他刚刚听到的话,“麻烦重复一遍好吗,小姐?” “没问题。我说格丽娅一周前跟我父亲结婚了,现在正在瑞士度蜜月。要给她捎个口信吗?她随时会回来。” “不用……我的意思是……”马特需要确认一下这个孩子告诉他的是实话,“凯瑟琳,她母亲,在家吗?” “在。需要我叫她接电话吗,康内利先生?” “那样再好不过了。”马特悬着心,痛苦地等待着,祈祷凯瑟琳能否定这个孩子的话。 “你好。” “凯瑟琳,我是马特。” “噢……”凯瑟琳说话前顿了顿,“你好,马特。你过得怎么样?” “很好,”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非常抱歉打扰您,但是刚刚接电话的孩子告诉我格丽娅在度蜜月。她结婚了,是真的吗?” 电话的那头一片沉寂。马特听见凯瑟琳长叹了一声:“不错,马特,表面看来是的。” “格丽娅——结婚了?”马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重复这个词。 “是的,马特,她结婚了。我……很抱歉。” “我要挂了,凯瑟琳,谢谢你……告诉我。再见。” “你多保重,马特。”凯瑟琳说,但是电话已经断了。 马特站在原处,备受打击,格丽娅……结婚了?在这些年一直拒绝与他结婚之后,她一句解释都没有就离开了,短短几个月后就嫁给了别人。马特的心怦怦直跳,血液在他体内奔腾,让他头晕目眩。他不知道他是该哭还是该笑,一切都是那么梦幻,怪诞……马特采取了第三方案,发起脾气来。他从床头桌上取下她的照片,猛砸向墙,玻璃摔得粉碎。正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之时,他听见前门打开的声音。 “天啊,”马特用手掠了下头发,“给一个人几秒钟的时间休息一下,行吗?”他警告老天。他深吸了口气,试着控制自己因这个消息而产生的实时生理反应,估计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缓和这激荡的情绪。 五分钟后,有人轻叩他卧室的门。他站起身打开门:“嗨,查莉。”令他欣慰的是,她看上去气色不错,恢复了往常干净利落的外表。 她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嗨,马蒂,你怎么样?” “噢,你知道的……”他勉强答道。 “嘿,亲爱的,你看起来很憔悴。” “谢谢,查莉,我感觉到了。” “这礼拜工作很累?”她说。 “可以那么说,是的。” “今晚共进晚餐吗?” “是的,就是这么计划的,不是吗?” “确实。我去洗个澡,十五分钟后我们出门。” “好。” 查莉洗澡时,马特走进起居室,从冰箱中随意拿出一瓶啤酒。他打开电视,调了调频道,发现有个台在播棒球比赛——足够让人思维麻木,将他的注意力从痛苦中转移。这时对讲机响了,马特起身接听。“你好。”他对着对讲机说。 “嗨,马特,我是罗杰。格丽娅借给我一本书,我答应看完就过来串个门儿。” 罗杰是格丽娅的一个朋友,他初到纽约时,他们曾同住一套公寓。马特喜欢他:“上来吧。”他按了电钮。三分钟后,他递给罗杰一瓶啤酒。“你怎么有空过来?”他问。 “我恰好去看我想租的房子,就在这几个街区的一个公寓里。我决定租下那个房子了,我喜欢这一片。格丽娅不在吗?” “嗯。”马特说,猛力关上了冰箱的门,比所需的力道大多了。 “好的。那么,事业进展如何?格丽娅说你打出了一片江山。” “真的吗?我们都得讨生活不是。你是个实习医师,对吧?” “没错,在医院待了一阵,我开始思考我是否该找个过得更轻松的活计。”罗杰扬起眉毛,然后猛灌了口啤酒。 “你比我可强多了。”马特说。 “哎呀,格丽娅怎么样?” “我……”马特叹了口气,“实情是,老兄,我真的不知道。” “哦。” 随后他们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两人都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好了。”查莉走出她的卧室,看见罗杰时停了下来,“这是谁啊?”她问。 “罗杰·希森斯,你好,”他说着伸出手,“请问你是哪位?” “查莉·坎宁安,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罗杰说,他盯着查莉看了好大一会儿,“咦,我们以前见过吗?” “没有,”查莉断然说,“我总记得人们的脸。真抱歉,但我不记得你。我们出发吗,马蒂?” “嗯,当然。”马特有些局促不安,他完全清楚罗杰在想什么,那些全不对。或者,令人更痛苦的是,全对。 “不耽搁你们了。”罗杰说,尽可能快地喝光啤酒,“我跟你们一起下去。” 他们离开了公寓,等电梯时,大家一言不发。 “噢,很高兴见到你,查莉。”罗杰说,他仍拿着格丽娅的书,大概情形他已经猜到了,“再见,马特。”他说。 “再见,罗杰。” 查莉拽着马特的胳膊,两人沿着人行道快步向前走。“奇怪的家伙,”她说,“我从没见过他。” 用餐时,查莉似乎就想随便聊聊。到了喝咖啡阶段,马特才鼓起勇气提及他们要讨论的话题。 “那么,你怎么想的?” “你指的是,孩子?” “是的,孩子。” “噢,我当然要这个孩子。我三十五岁了,我一直想要孩子。这个选择不言自明,不是吗?” “是吗?如果你说是,那就是吧。”马特赶紧补充说。 “对前一周我夸张的行为,我表示抱歉。那时我刚得知消息,我猜我处在震惊中。我表现得像是个生活艰苦的女人,我向来鄙视那类人。嘿,我是个成年人,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有一个自己的家,”查莉补充说,“马上就装修好了,下周我就可以搬进去了。所以,不管怎样,我很快就不用再叨扰你了。” “你是说,”马特谨慎选择他的用词,“不论我是否在你身边,你都要生下这个孩子?” “没错,”查莉点点头,“毕竟现在是新千年了。女人们生孩子时,不再需要有个男人在身边。噢,乡村俱乐部会有人觉得震惊,爸妈也会不高兴,不过他们只得将就。” “哦。” “嘿,马蒂,”查莉朝他伸出手来,“别搞得这么震惊。上周我真的让你不好受,我明白,我不想困住你。你表现得很明显,这彻头彻尾是个错误,一场误会……真的,我现在完全恢复过来了。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这样做能行,我确信。不论在哪个层次来说。”她刻意补充说。 “你是什么意思?” “好了,该说说你的想法了。如果你觉得你还没有准备好当一个父亲,对我来说不成问题。另一方面,如果你想要孩子的探视权,想要参与抚养孩子,我会很高兴。所有这些事情都会有解决方法。”查莉冲他灿烂一笑。 “好的,”马特点头道,“我猜你已经排除了‘我们’作为真正的母亲和父亲一起抚养孩子的想法?” “没错,就是这样,”查莉扬起眉毛,“从你所讲的每一句话,和你还没有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可以看出,”她补充道,“上周你的态度很明显,和孩子的母亲一起生活不在你的考虑之内。” 马特看着她,突然感到一股血流涌入大脑。不知是因为他刚刚体验到的心碎,抑或是想要像格丽娅伤害他那样伤害她的冲动,马特不知道。但是格丽娅已经走了,而坐在餐桌对面的这个女人,他认识大半辈子了,有了他的孩子,试一试又有什么损失? “我改变主意了。”他宣布道。 “真的?” “我告诉过你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我认为你和我可以好好在一起。” “真的?”查莉怀疑地问。 “是。” “那格丽娅怎么办?” 这个名字像一片乌云悬挂在空中。 “结束了。” “你确定?”查莉看上去还有些迟疑,“上个星期好像不是这样的。发生什么事情让你改变了主意?” “想起你和我……我们一直亲密,过去还谈过恋爱。现在——”他指了指查莉的肚子——“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像是命运提醒我们朝正确的方向走。” “我明白了。”她仍然看着他,“你确定,马蒂?正如我之前所说,一个人抚养孩子我能够应付得来,我不会对你施加任何压力,我想要你知道这个。” “我知道,查莉,我很感激,不过我刚刚说过我准备好了要尝试一下。你呢?” “你的改变让我很震惊。我……”查莉紧张不安起来,“我只是不想因为你再受到伤害。” “你不会的。我保证,绝对不会伤害你,查莉。” “我敢肯定你对我的感情跟我一直对你的感情不一样。”查莉尴尬地垂下眼帘,“你知道的,马蒂,我一直爱你,你呢?” “我也一直爱你。”马特发现自己撒起谎来轻松自如,他心中有东西折断了。 “像爱一个‘朋友’那样吗?” “我们做朋友很久了,查莉,这为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打下了良好基础。” “不错,”查莉放慢语速说,“你打算怎么做?” “首先,你不用搬出去,就和我一起待在这栋公寓。” “在我的卧室?”查莉询问道。 “不是,”马特深吸了口气,向她伸出手,“在我的卧室。” “哇,你当真知道怎么让一个女孩震惊,这是今晚我最最料想不到你会说的话。” “嘿,你知道我的,充满惊喜。”马特回答道,声音里有一丝苦涩。 查莉没有注意到,反而握住他伸过来的手。“祝愿我们,”她温柔地说,“祝愿我们创造的这个孩子。” “是的,”马特有些悲痛地说,“祝愿我们。” 第三十六章 格丽娅离开栋沃利去往瑞士两个星期后,午餐时间刚过她就冷不丁出现在了厨房。凯瑟琳走下楼来时,发现她女儿趴在桌上,头埋在胳膊肘里。她足足打量了格丽娅好几分钟,才表明她的到场。 “你好,格丽娅。” “你好,妈妈。”一个低沉的声音答道,格丽娅没有抬起头来。 “我放上水壶煮点茶,怎么样?”凯瑟琳说。 她女儿没有回应。凯瑟琳慢慢把壶斟满水,放在炉子上煮。然后她坐在格丽娅旁边的椅子上,温柔地将一只手搭在她肩头:“怎么了,格丽娅?” “噢,妈妈……噢,妈妈……” “亲爱的,来这儿。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苦恼,但到妈妈这儿来,让妈妈搂住你。” 格丽娅抬起困倦的头,她母亲瞥见了她苍白清瘦的脸。凯瑟琳搂住女儿,格丽娅开始悲泣。水壶呜呜地响了整整两分钟,凯瑟琳才惊醒:“我去把炉子关上,给我们俩都沏杯茶。”她默默地沏好了茶,端过来,把一杯茶放在格丽娅面前。格丽娅已经坐直身体,不过一动不动,直直地盯着前方。 “格丽娅,我不想打扰你,但是上帝保佑,你的表情真可怕。你能告诉妈妈出了什么事了吗?” 格丽娅张开嘴想说话而不能,最初的几次尝试都宣告失败。终于,她勉力说道:“他死了,妈妈。亚历山大死了。” 凯瑟琳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在身上画十字:“哦不,哦不,不,不……怎么会这样?” 格丽娅舔了一下嘴唇:“他——患了——脑瘤,他外出的时候一直在进行治疗。他死于……四天前,作为他的妻子,我得待在那里安排葬礼,还有签所有的文件。”她机械地说。 “亲爱的,宝贝,你能喝点茶吗?我觉得你需要一些糖。我去弄点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的别的东西来。”凯瑟琳在碗橱找到了她过去常用来烹饪的白兰地,给她们每人的杯子里倒了一大杯,然后她把杯子举到女儿的嘴边,“喝吧,格丽娅。” 格丽娅喝了三口就咳嗽起来,拒绝喝第四口。 “格丽娅,我知道你有个故事要告诉我,但是——”她瞥了眼厨房的钟看了下时间——“不到一个小时奥罗拉就要回来了。要我打电话给詹尼弗,奥罗拉最好的朋友的妈妈,请她接奥罗拉放学然后留她在那里喝茶吗?我觉得最好不要让她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拜托,”格丽娅同意道,“我还不适合……我不能……不。”一行眼泪悄悄地从她面颊滚落。 凯瑟琳用手指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你看上去像是一个星期没有睡觉了。你现在上床,妈妈给你拿一个暖瓶过来怎么样?” “我觉得我睡不着。”格丽娅说,她母亲扶她站好,领她上楼。 “不会的,试试有什么害处呢?”凯瑟琳脱掉格丽娅的短上衣、她的鞋和牛仔裤,给她掖好被子。她坐在床边,就像在格丽娅小的时候常做的那样,然后她轻抚女儿的前额,“现在试着睡会儿觉,亲爱的。要是你需要我,在楼下就能找到我。”她起身时,看见格丽娅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凯瑟琳在楼梯平台停顿了下,眼中噙满泪水,一来是因为家人嘲笑她的第六感,一来是担忧她挚爱的女儿卷入莱尔家的事情,似乎她的预感应验了。 两个小时以后,格丽娅重新出现在了厨房,看上去不知所措。 “我睡了多久?天都快黑了。” “只不过是你需要休息的时间,”凯瑟琳说,“好了,我已经跟詹尼弗安排好,让奥罗拉在他们家过夜。你爸爸半小时前取出来一个旅行袋,带上你弟弟去酒吧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有人进来。” “谢谢,妈妈。”格丽娅疲倦地在桌旁坐下。 “我给你做了些炖羊肉,这一直是你最喜欢吃的。看你的样子像是你离开后没吃上一顿正经饭。” 凯瑟琳将一碗炖羊肉放在格丽娅面前。“谢谢,妈妈。”格丽娅重复道。 “好啦,尽量吃,一个空空如也的肚子可帮不了一颗痛苦的心。” “噢,妈妈……” “吃,格丽娅,别说话。” 格丽娅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不假思索地咀嚼吞咽:“我吃不下了,妈妈,真的。”她把碗推开。 “好了,起码你现在脸上有了一点气色。”凯瑟琳拿走碗放进水池,“格丽娅,我不会逼你说话,但是你知道如果你想说,我会洗耳恭听。” “我——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想也是。你睡觉的时候,我把相关的事联在一起做了下推理。奥罗拉失踪的那晚亚历山大到这儿时,他脸上的气色,唉……告诉我他身体有毛病,想必他早就知道他病得有多重了。” “没错,但是医生们发现问题时,因为肿瘤的大小和在他脑中的位置,他们没法动手术。他只能寄希望于化疗,可是没有用。” “啊。” “几周前病情开始恶化时,他意识到他得接受死亡,那时他着手为奥罗拉做出安排。我……” “不用着急,亲爱的。”凯瑟琳坐在桌旁她身边,手放在格丽娅手上,“慢慢说。” 于是格丽娅对她母亲讲述起整个故事,起初有些迟疑不决,后来就顺当了。凯瑟琳静静地倾听,用心体悟格丽娅所说的一切,暗中痛斥自己当初知道格丽娅跟亚历山大结婚时,还批评格丽娅任性。 “汉斯,他的律师,两周后会来这儿看我,同时会带来亚历山大的骨灰,他说过想把它们撒在莉莉的墓穴。”格丽娅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噢,妈妈,看着他死……好可怕,可怕。”她强调道。 “照你说的情况看,亲爱的,像是一种仁慈的解脱。” “是的,他一直在遭受难以忍受的痛苦。”她突然抬头看向她母亲,微微一笑,“你知道的,妈妈,你的直觉要你在我去瑞士之前告诉我莉莉的故事是对的。我能在亚历山大死前告诉他莉莉年轻时出了些什么事,他说那对他有帮助,我也这么认为。他那么爱她。” “唉,希望他们现在在一起,在天堂的某个地方,生之痛苦对他们两人都已结束。”凯瑟琳忧伤地说,“他们可以往下看,知道他们的宝贝女儿在这儿跟我们一起很安全。” “哦,上帝,妈妈,”格丽娅绝望地摇头,“我到底该怎么告诉她?” “格丽娅,这个我也没有答案,这是她爸爸给你留下的一件困难的工作。” “是的,”格丽娅同意道,“可要是你看到他当时的状态……他看起来像是他自己的鬼魂。哪怕他极想见奥罗拉最后一面,他仍然态度坚决,认为要是这么做了会让她更难过,他希望奥罗拉记得的是他之前的样子。我们都清楚奥罗拉母亲去世后,她的情绪有多么不稳定。我认为他这么做是对的。” “你想过告诉她什么吗?”凯瑟琳问。 “过去几天我没想过别的事情,”格丽娅沮丧地说,“你有什么建议吗,妈妈?” “如果你能避免的话,最好不要撒谎,实话实说,尽可能和婉。” “好的,”格丽娅赞同,“可我不想让她知道他曾备受煎熬。” “嗯,这是他给你的一个可怕的负担,不过我只能说你告诉她后,我们都会在她身边,我们会给她,还有你,尽可能多的爱与支持。你知道的,格丽娅,不管你将来决定做什么,奥罗拉一直都会有个家,能和我们一起待在这儿。” “好的,妈妈,谢谢你,这也是亚历山大担忧的事情,他不希望收养奥罗拉影响到我将来的计划。” “妈妈会确保不会。”凯瑟琳坚定地说。 “好的,”格丽娅叹气道,“我看我最近未必会去什么地方,我无处可去。”她耸耸肩,然后打了个哈欠,从桌旁起身,“噢,妈妈,我太累了。要是我明天告诉奥罗拉,我想我得再多睡会儿觉。” “没错。”凯瑟琳搂住格丽娅,拥抱了她,“睡个好觉,亲爱的,我只想告诉你,妈妈有多么为她女儿骄傲。”她轻声说。 “谢谢,妈妈。晚安。”格丽娅回答道,离开了厨房。 半小时后约翰和谢恩回到家来,凯瑟琳告诉了他们格丽娅讲述的可怕故事。 “可怜的小东西,”约翰说着,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还好,奥罗拉有我们。” “是的,”谢恩补充道,“我们都爱她,就像她是我们的亲人。” “要让她感受到我们的每一分爱,”凯瑟琳强调道,“对格丽娅也是如此。她经受了一段很不好过的时光,虽然她自身并没有过错。” “好的,看来你的第六感又灵验了,亲爱的,”约翰说,“你说过打从一开始你就有不好的预感。” “毫无疑问,你是个女巫,妈妈,”谢恩附和道,深情地拍了下母亲的胳膊,他站起来,“我现在要去睡觉了,妈妈。告诉格丽娅和那个小家伙,我爱她们。” 后来,夫妇俩上床后,约翰问:“格丽娅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奥罗拉?” “应该是明天下午她从学校回来后,格丽娅能多一天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 “过来,亲爱的。”约翰伸出强壮的胳膊搂住他的妻子,“别担心,往好处想想,尽管奥罗拉明天要经历一个沉重的打击,起码她的未来明朗。她会知道她在这儿有个家,以后能跟我们在一起。尽管我们的格丽娅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日子,我还是得赞赏亚历山大有先见之明,将一切事情做了妥当安排。” “是的,晚安,亲爱的。” “晚安。” 直到这个时候,凯瑟琳才合上眼睛,也才记起马特打来的那个电话。 第二天一早格丽娅醒来时,觉得起码身体恢复了活力。她躺在床上,试着思考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些事情,不仅仅是过去的两周,而是过去的四个月。奥罗拉像一股旋风来到她的生活中,让她的生活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她一下子成了名义上的德文希尔太太、一个孩子的继母,这个孩子马上要成为她名义上的女儿。她还成了一个寡妇……就像先于她的玛丽。 格丽娅仔细思考她告诉奥罗拉她父亲的事情时应该选择的措辞,觉得枉然。她没法计划,因为她不知道奥罗拉会如何回应,她只能见机行事。越快结束这一切,越好。 格丽娅忽然有种想离开这栋房子、去呼吸点新鲜空气的冲动,过去的两星期一直关在沉闷的医院里,真是一场磨难。她匆匆穿上运动裤、套头衫和运动鞋,然后下楼。没看到凯瑟琳的踪影,所以她沿着小路跑去,右转来到通往栋沃利庄园的悬崖小径。天气很好,海上风平浪静。 格丽娅气喘吁吁地在长满草的岩石上坐下来,就在这里,她第一次看到那个小女孩独自一人站在悬崖边。她抬头看向头顶的那栋房子——现在被托管,除非奥罗拉想住进去。 汉斯最终还是扼要说明了亚历山大在他的遗嘱中留给格丽娅的数目,足以确认,要是她愿意,她下半辈子可以不用工作了。她是个有钱人了。 “噢,马特。”格丽娅突然哽咽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她母亲很了不起,但此刻她极度渴望来自她一贯视为知音的那个男人的友情、理解和爱。失去他的这种痛苦具体可感,可是两人间的一切已经结束,显然她再也没法体会到他给她的安抚。 格丽娅站起身,朝栋沃利庄园的方向继续向上爬山。她没有料想到……生活会这样运转,没有回头路可走。她推开门,穿过前面的花园。亚历山大在他的遗嘱中规定在奥罗拉二十一岁生日时,这栋房子会成为她的财产,到时由他的女儿来决定留下这栋房子还是出售。他留出了一大笔钱用来修整这栋房子,不过等汉斯过来,她将与他好好讨论这一切。 格丽娅走进后面的庭院,在卵石下面翻找她工作室的钥匙。一进入工作室,她就端详起放在工作台上的雕塑。两个星期以来,她头一次感到一丝快乐。它们与她记忆中的一样高水准,不过它们还可以更完美。 “耶稣、马利亚和约瑟夫,格丽娅,你去哪儿了?”格丽娅走进厨房时,凯瑟琳喊道。 “对不起,妈妈,我去工作室了,我肯定忘记时间了,有吃的吗?我饿坏了。” “我给你做个简易的三明治。”凯瑟琳紧张地瞥了眼钟,“你知道奥罗拉半小时后就要回家吧?” “是的。”想到这个格丽娅一阵心悸,“等她到家,我会带她去散个步。” “格丽娅!”奥罗拉飞快地奔进格丽娅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在她头顶上,母女俩悲伤地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见到你好极了,亲爱的,”格丽娅回应道,“你怎么样?” “我非常好,谢谢。”奥罗拉说,“谢恩有没有告诉过你梅齐,那只牧羊犬要生宝宝了!他说它生产时,我可以在旁边,即使是午夜时分。”她补充道,偷偷地瞥了凯瑟琳一眼,“我一直跟我在学校的所有朋友说你现在是我真正的母亲。”奥罗拉松开格丽娅的手,在厨房单脚旋转起来,“我太高兴了!”跳到中间时她停了下来,突然问道,“爸爸在哪儿?” “奥罗拉,要不把莉莉带过来,我们带它上悬崖小路上走一走?”格丽娅提议道。 “好,”她同意,“我马上就回来。” “我在外面等你。”格丽娅对着奥罗拉正在远去的背影叫道。 凯瑟琳走到她女儿身边,把手放在她胳膊上表示安慰:“祝你好运,格丽娅。我们会在这儿等你们回来。” 格丽娅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离开了厨房。 上山的路上,奥罗拉喋喋不休,那只小狗在一边追逐蝴蝶,在她年轻的女主人腿间窜来窜去。 “你知道吗?几天前我在想,”奥罗拉用奇特的口吻,像个大人一样说道,“我现在有多么热爱我的生活啊。在我遇到你、凯瑟琳、约翰和谢恩之前,我是那么孤独。我喜欢住在农场里,现在你跟爸爸结婚了,他们也就成为我真正的家人了,不是吗?” “我要坐一会儿,奥罗拉。”她们到达那块可以俯瞰海面的长满青草的岩石时,格丽娅说,“你能过来和我坐在一起吗?” “好的。”奥罗拉优雅地坐到地上,莉莉舒适地蜷伏在她的大腿上。她抬头看向格丽娅严肃的脸庞,“什么事?你有事情要告诉我,不是吗?” “是的,奥罗拉。”格丽娅伸手握住孩子的手。 “关于爸爸的事?”奥罗拉诚挚地问道。 “没错,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奥罗拉,亲爱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这件事,所以我要很快地说完……” “爸爸走了,是吗?” “奥罗拉……是的。” “去了天堂?” “是的。我们刚一结婚他就病得非常重,然后……他死了。我非常非常地抱歉。” “我明白了。”奥罗拉专注于抚摸她腿上的小狗。 “不过我想告诉你,我亲爱的,我亲爱的奥罗拉,你会有我们大家——你的新家人——来照顾你。并且,”格丽娅强调道,“我不仅仅是你的继母,爸爸和我还签署了所有文件,让我尽快合法收养你。你会成为我的女儿,没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到目前为止,奥罗拉没有表露出明显的痛苦迹象。格丽娅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你知道我爱你,拿你当我自己的孩子。我一直……不管怎么着,”格丽娅继续说道,希望她能表现出与她面前的这个小女孩一样的勇气,“奥罗拉,你理解我说的话吧?” 奥罗拉把目光从小狗身上移开,看向悬崖顶端那边的海:“是的,我理解。我之前就知道他马上要离开。我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奥罗拉,你怎么知道的?” “妈妈——”奥罗拉纠正了一下自己,“我以前的妈妈告诉我的。” “真的?” “没错。她说天使要过来带他去天堂,和她在一起。”奥罗拉转过头看着格丽娅,“我告诉过你她很孤单。” “是的。” 奥罗拉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才开口:“我会想念他,非常想念,我真希望跟他说再见。”她咬着嘴唇,格丽娅看见了她眼里初现的泪花。 “亲爱的,我知道我不能取代你妈妈和爸爸,但是我保证,我会竭尽全力。” 奥罗拉再次看向海面:“我理解妈妈想要他陪她,但是为什么我爱的每个人都离我而去?” 她哭了起来,哭得昏天黑地。格丽娅把奥罗拉拉进她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轻摇她,像摇一个婴儿。 “我不会离开你,亲爱的,我保证,”她一遍又一遍地喃喃道,“爸爸也不想走的,相信我。他那么爱你,他爱你至深才会确保你跟我和我的家人平安无事地待在一起,这也是我们结婚的原因。” 奥罗拉看着她,“我认为他也有些爱你。”她用前臂擦去泪水,“他走了你伤心吗,格丽娅?” “噢,当然,”格丽娅说,“我非常非常伤心。” “你爱过爸爸吗?”奥罗拉问。 “是的,我认为是,很遗憾没有太多时间跟他在一起。” 奥罗拉伸手去摸格丽娅的手指,十指交错地紧握住:“所以,我们两个都爱他,我们都会想念他,是吧?” “是的。” “那么要是我们中的一个对此感到难过,我们可以彼此安慰,不是吗?” 奥罗拉的勇气和力量比她的眼泪更加令人伤感。“是的。”格丽娅说着紧紧地把奥罗拉抱到怀里,“我们可以。” “奥罗拉去哪儿了?”格丽娅走回厨房时,凯瑟琳问。 “她正把莉莉安顿上床,她说她想跟谢恩去查看一下羊群。” “真的?”凯瑟琳扬起一条眉毛,“你确实告诉她了?是吗?” “是的。” “她什么反应?” “妈妈,”格丽娅困惑而惊奇地摇了摇头,“她说,她早就知道。” 第三十七章 他们同意尝试亲密关系的当晚,查莉就搬进了马特的卧室。然而,因为她怀着孕,禁止任何形式的身体接触,这一点让马特感到宽慰——至少他能有个缓冲的时间。由于醉酒,他不记得上次他们做爱的情况,他的思绪只能跳转到他们以前谈恋爱时的情形。他记得他们的**平淡乏味,对他而言,毫无热情。不像他跟格丽娅一起时体验到的那种绝妙的做爱,简直让他觉得他们的灵魂结合到了一起……马特想到这里打住了,下床走进浴室洗澡,思考着查莉的新状态带来的其他令人烦恼的后果。首先,她的大量化妆品——护肤液和药水可以放满萨克斯百货18的一个美容柜台,凌乱地堆放在洗涤池和架子上。格丽娅的少量美容保养品——一罐面霜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更不用提他的衣服现在只占据了衣柜的八分之一,因为查莉有无数的品牌服装,这一切都凸显着两个女人的不同。 马特搜寻着他的剃须刀,撞上了水池里的一个化妆袋,他尽量压抑住自己的恼怒。话说回来,是他提议让他们试一下的,查莉没有给他施加压力,甚至没让他感到愧疚。他不能责怪她。 但是,她已经表示要搬家——建议在离他们的父母比较近的格林尼治19买一栋房子。马特对这个想法不太感兴趣。是的,事实上他和格丽娅——仅在几个月前也碰到过类似的问题——从未想过搬出这座城市,但这样并不能说查莉想让孩子呼吸更新鲜空气的愿望反常。马特提及他没有办法弄到那么多钱为他们提供那样的家时,查莉挥了挥手腕,对他的异议完全不予理会。 “爸爸和妈妈会帮我们,马蒂,你知道的。” 马特对于当他自己的父母表示愿意提供一些帮助时格丽娅的想法感同身受,他不希望查莉的家人给他任何东西。有天晚上查莉还转向他,问他是否真的反对投身他父亲的事业。 “孩子出生后我就得停止工作,尽管只是几个月。也许,”查莉耸了耸肩,“永远。我实在不想这么说,但是你挣的那点工资只够一周给我们请三次菲律宾女佣,没法负担我们的生活。” 马特迅速穿好衣服,很高兴查莉不在家,去了她在城外的公寓,给室内设计师付最终的支票。上周她带马特去瞧那个房子,超级时髦的室内装潢让马特瞪大了眼睛。全是玻璃,铬20和白色的装饰,像一家戏院一样令人惬意赞叹,马特思忖查莉怎么能忍受跟他在阁楼里凑合。马特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在冰箱里找到了一个过期的硬面包圈。查莉不会做饭——过去的两周他们一直吃外卖——一想起格丽娅常为他烧制的美味火腿和卷心菜土豆糊21,马特就不禁口水直流。 “该死!”马特克制住自己的思绪,不能再这么继续拿两个女人做对比。她们不一样,就是这么回事。真正的问题在于,对他来说,查莉每次都败下阵来。马特在桌旁坐下,开启他的笔记本电脑。他在写一篇论文,本该三周前就完成——发生了这一切,让他的思绪混乱。他通读了一遍写就的部分,明白还不够水准。他坐回到椅子里叹气,他看得很清楚他的生活将走向何方。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避免过与他父母相似的生活,现在已经朝那种生活靠拢。他希望能找个人谈谈……他极度渴望,自从格丽娅走后唯一可找的人是他的母亲。 他取出手机,按了家里的号码:“妈妈?我是马特。” “马特,真高兴你打电话来,你好吗?” “听我说,妈妈,我可以出城几个小时。你周末忙吗?” “明天有几位朋友过来户外烧烤,不过今天你父亲去打高尔夫了,我一个人在家。想来坐坐,吃点午餐吗?” “好的,妈妈,我现在就出发。” 曼哈顿西区的公路畅通无阻,不到四十五分钟马特就到达了位于贝尔哈仑大道的父母家。 “嗨,亲爱的。”伊莱恩在门口用一个热烈的拥抱迎接他,“真是个美好的意外。我的儿子不常来找我了呢,进来。” 马特跟随母亲穿过宽敞的门厅来到大厨房,厨房里塞满了能想到的所有器具。他父亲鲍勃,热爱种种小装置,每个圣诞节和生日他都买来这些玩意送给他的妻子。伊莱恩会无可奈何地笑着打开它们,说“谢谢”,然后把它们跟其余的物品一起藏在一个宽敞的橱柜里。 “给你弄点喝的,好吗,亲爱的?” “一杯啤酒就够了。”马特迟疑不决地站在厨房。现在他到这儿了,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妈妈知道格丽娅走了,仅此而已。 “在城里的生活如何?” “我……简直是狗屎,妈妈!”马特摇了摇头,“我不想对你撒谎,我现在简直一团糟。” “好啦,”伊莱恩把啤酒放在儿子前面,眼中满是慈母般的体恤,“一五一十告诉妈妈。” 马特对现在的情形尽可能地坦诚相告,不过他没有提及他甚至不太记得发生问题的那晚。他认为伊莱恩的感情可能应付不来。 “那么,”伊莱恩陈述道,“让我理一下。格丽娅从医院回家后没多久就消失了,她去了爱尔兰,不愿意告诉你你做了什么错事。你们两个人几个月没有联系,然后你听说她嫁给了别人?” “是的,大体如此。”马特叹了一口气,表示同意。 “紧接着,查莉搬进了你的公寓跟你做伴,因为她的公寓在装修。你们两个变得亲密,开始了一段关系。”伊莱恩搔了一下头皮,“你是说你不确定对她的感情?” “没错,”马特附和道,“我能再喝一杯啤酒吗?” 伊莱恩去帮他拿酒,边说:“这么说,你认为你是出于负气?” “是。”马特深吸了一口气,“还有些别的事。” “你最好坦白,亲爱的。” “查莉怀孕了。” 伊莱恩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才说:“真的?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妈妈。她预订了几周后做扫描检查,我会和她一起。” “好的,”伊莱恩缓缓地说,“午餐我准备了沙拉,我们去露天平台吃吧。” 马特帮忙把沙拉、盘子和餐具移到外面。他们坐下来时,马特能看出他母亲在颤抖。 “我真的非常抱歉,妈妈。” “别这样,马特。我是个成年人,我受得住。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她皱着眉,“有些事情讲不通,不过我们暂且把那些放在一边。问题在于,你爱查莉吗?” “是的,我拿她当一个朋友爱,也许当作一个伴侣……我还不清楚,妈妈,我不清楚。我的意思是,无疑,我们在同一个地方长大,认识同样的人……与她的家人友好相待……怎么会不喜欢呢?很简单。”他叹气道。 “与跟你同一个圈子的人结婚总是更省事,这一点毫无疑问,马特。我就是个例子,”伊莱恩微笑着端上沙拉,“轻松如意,并且熟悉能滋生爱。但是这样并不——”伊莱恩寻找着合适的词——“令人振奋,这是‘安全’的旅程。” 他母亲的同感让马特惊讶:“是的,完全正确,妈妈。” “别以为我不懂,马特。格丽娅是你在狂野世界的同行者,我钦佩你能有所突破。她是你的挚爱,她让你的世界鲜活起来。” “没错,就是这样。”马特使劲咽了下唾沫,他知道他快落泪了,“她走了之后我才意识到我有多爱她……我真的爱她。” “我也爱过别人……在你爸爸之前,我父母认为他不合适——他是个音乐家。我提出分手,把他打发走了……” “我还不知道有这回事。”母亲的隐秘让马特大为吃惊,“你后悔吗?” “后悔有什么用?”伊莱恩苦涩地问,“我做了当时我认为正确的事情,来让每个人都高兴。但没有一天我不想起他,寻思他在哪儿……”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蓦地打住了,“对不起,马特,我不应该对你说这些。你爸爸和我一直生活得不错,我还有了你。因此,不,我一点不后悔。” “差别在于,我没有打发格丽娅走。” “是的,并且现在她结婚了。”伊莱恩说。 “那是我打电话找她时,她妈妈说的。” “唉,这真让我惊讶。我知道她在我们的圈子里感到不自在,马特,也许她认为我们不喜欢她。可是我极为钦佩她和她的才华,并且,”伊莱恩强调道,“我知道她爱我儿子。凭这一点,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原谅她。” “可是,妈妈,格丽娅走了,她近期不会回来。我的生活要继续,问题在于,我要继续尝试跟查莉和谐相处吗?” “确实让人左右为难。查莉漂亮聪明,与你来自同一个圈子。除此之外,孩子让这件事情雪上加霜。你确定她怀孕了?”伊莱恩再次问道。 “是的,妈妈!” “那好,”伊莱恩叹气道,“看来木已成舟。我知道失去跟格丽娅的孩子让你心碎。虽然……” “什么,妈妈?” “没什么,没什么,”伊莱恩很快答道,“要是一切都是你说的那样,我想你没有转圜的余地。” “是啊,”马特心情阴郁地表示同意,“看来我没有选择,我要为这种生活方式买单。她已经提及让我接手爸爸的事业,一个心理学讲师的薪水不会让像查莉这样的富家女满意。” “你知道,你能接手是你爸爸梦寐以求的事。但是,马特,如果这不是你想要的——” “妈妈,现在没什么是我‘想要’的。”马特把刀叉收在一边,然后看了看表,“我得回去了,查莉会疑惑我去哪里了。”他扬了扬眉。 “真希望我能说得更多,但是既然格丽娅已经结婚了……” “不管怎么样,虽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会尽量振作起来。” “亲爱的,我理解。你会渐渐爱上查莉,我也曾努力去爱你爸爸。”伊莱恩苦笑着说。 “我相信你是对的,”他叹着气表示赞同,“无论如何,谢谢这顿午餐,谢谢你听我讲那么多。再见,妈妈。” 伊莱恩看着她儿子把车子开出车道。她关上门,走回露天阳台。她打破了这辈子的习惯,没有立即收拾桌上的盘子,而是坐下来开始思考她儿子告诉她的事情。 半小时后,伊莱恩得出了结论,她必须做一个选择:她可以随波逐流,对她所知的事情保持缄默,这样不仅可以保持现状,还可以满足她私人的亲密愿望,让她与儿子和即将到来的孙子更亲近。在伊莱恩看来,不消说,孩子出生时查莉会把马特拉回格林尼治,或者她可以进一步地证实她的猜疑。 伊莱恩听见她丈夫的吉普车在车道上停下的声音。 她决定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第三十八章 奥罗拉承受的情绪压力让农场上的人警觉。无疑,她比平常安静多了,正常的生活情趣也低落了。 “唉,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有天晚上约翰对凯瑟琳说。 凯瑟琳问过她是否要休一段时间的假,但是奥罗拉坚持要上学。 “爸爸一直希望我专注于学业,另外,要是我不在,艾米莉会找一个新的好朋友。”奥罗拉这么回答。 “那个小家伙让我钦佩,”凯瑟琳亲吻过奥罗拉,道了晚安后回到厨房时说,“我只希望她现在不要这么善解人意,往后别崩溃了。” “嗯,”格丽娅同意,她刚从工作室回来,“目前为止还没有迹象——似乎她早就有所准备。” “这一点我认同。”凯瑟琳瞟了她女儿一眼,“我一直说她以前来过这儿,她的心里住着一个老灵魂,她懂得我们未必懂的东西。给你准备了香肠,在炉子上加热呢。” “谢谢,妈妈,我忘了时间。” “你到底在工作室里做什么?”凯瑟琳问。 “我一直做的事情。”格丽娅说,语气里有一种杜绝深入探讨的意味。在作品完成之前,她从不愿意讨论。这一次的工程又是她所喜爱的——似乎她把自己的灵魂贯注进了黏土中——她还不能公开,“汉斯明天到。” “他住哪儿?”凯瑟琳从炉灶上取下香肠和土豆泥,把盘子放在格丽娅面前。 “他在栋沃利庄园安歇,我今天在那儿给他准备了一间卧室。” “好的。”凯瑟琳在格丽娅身旁坐下,看着她吃东西,“你感觉如何,亲爱的?” “我还好。只是有点累,工作比较辛苦。”格丽娅摇了摇头,“弄得太晚,都不想吃饭。”她把刀叉收起来。 “把食物剩下可不是你的风格啊。” 格丽娅起身,把盘子放进水槽:“我现在要去睡觉了,妈妈。” “睡个好觉。” “谢谢,妈妈。” “我还以为这一切会影响到奥罗拉,看来她比我们的女儿更扛得住打击。”凯瑟琳说。 “嗯,”妻子在他身旁躺好后,约翰伸手去摸电灯开关,“我得说奥罗拉失去了一个父亲,但是找到了一种新生活,但是格丽娅失去了她的生活。” 黑暗中,丈夫深奥的言论让凯瑟琳扬起眉毛:“我担心她,约翰,现在正是她一生的好时光,本应是她最辉煌、最鼎盛的时期,她却陷入了迷茫,约翰。” “给她些时间,亲爱的。她经历了很多事情,尽管自己毫无过错。” “我原先说过什么来着?这是莱尔家的诅咒。我——” “够了,凯瑟琳,你不能归咎于别人,格丽娅做的一切都出于自愿。晚安,亲爱的。” 凯瑟琳没再说什么——她知道最好不要继续她丈夫不想参与的谈话。她躺在黑暗中,却睡不着,为她心爱的女儿担忧。 看到汉斯·施奈德把车驶入栋沃利庄园庭院的健壮身影,格丽娅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宽慰。在工作裙上擦了擦沾满黏土的手后,她打开工作室的门,走出去迎接他。 “你好吗,格丽娅?”他亲吻她的左右面颊。 一同看着亚历山大死去,经历这次创伤拉近了他们,让律师和委托人之间的那种拘礼不复存在。 “我很好,谢谢你,汉斯。一路上还好吧?” “是的。”汉斯转过身打量栋沃利庄园,“看上去需要一个新屋顶。” “大概吧。我们到里面去吧。” 一小时后,他们共进午餐,吃起新鲜的牡蛎来,那是格丽娅当天清晨从附近的码头买来的。格丽娅还在酒窖搜罗了一番,问汉斯她该开哪一瓶。 “奥罗拉好吗?”汉斯问。 “让人惊叹,”格丽娅回答道,“也许太让人惊叹了,我们就会明白。不幸的是,”格丽娅叹气道,“失去一个她所爱的人对她而言不是第一次了。她的生活又非常忙碌,要上学、上芭蕾课、在农场上生活,幸好她没有太多时间忧伤。” “你呢?”汉斯问。 “说心里话,我仍然想努力忘掉在医院最后几天的日子。”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非常……难。顺便说一句,我把骨灰带来了。” “好的,”格丽娅冷静地回答,“再来一个牡蛎吗?” 他们不声不语地吃了一会儿,直到格丽娅开口说:“我是不是该问一下奥罗拉?看她是否想帮我把骨灰撒到莉莉的墓穴。” “你觉得这会让她不安吗?” “我不知道,不过没能有机会亲自对她爸爸说再见让她沮丧,也许这会有好处。话虽如此,让她看见已经变成灰的他也许也不合适。” “呃,从你所说的话来看,到目前为止,你把局面处理得非常好。也许你应该再次相信你的直觉。” “谢谢你,汉斯,实际上是奥罗拉处理得好。我父母和弟弟很棒,他们喜欢她。” “从某种程度上说,虽然亚历山大和莉莉都不在了是一大悲哀,也许奥罗拉现在所过的生活,与一个正常的家庭安稳地生活在一起,更有益于她的健康。”汉斯若有所思地说,“她的童年过得很辛苦。” “是的。我听了莱尔家族历史上的不少故事,似乎她母亲的遭遇也差不多。也许是这栋房子——”格丽娅突然间打起冷战,“它有一种非常怪异的气氛。” “我相信一旦整修完工,就会有所改善。奥罗拉说过想住在这儿吗?”汉斯问,“还是她更喜欢跟你们一起待在农场?” “目前,野马也不能把她拖离她心爱的动物,”格丽娅笑着说,“不过也许她会改变主意。” “我在这儿的一周,打算打探一下,去找一个房产检视员,告诉我这房子在结构上要怎么修整,”汉斯说,“兴许他能推荐一个靠得住的建筑公司来实施房屋所需的改建。我要问的只是等到选择刷墙的油漆新颜色时,要借用你艺术家的眼光。”汉斯笑着说。 “没问题。”格丽娅同意说。 “等奥罗拉大一些时,不论她是否想留下这栋房子,至少翻修好后,更易出手,”汉斯继续说,“我还要去科克城跟我的爱尔兰熟人谈谈,看收养程序进行到什么程度了,他和我都不希望出什么差池。亚历山大在处理死亡问题上,与他处理生活问题一样高效。如他所料,在这种情况之下,事情刻不容缓。他妹妹已经联系我了,想知道亚历山大遗嘱的内容。”汉斯脸上浮现出一个冷酷的笑容,“正如我之前对你所说,一有人死去,就有人趁火打劫。你怎么想的,格丽娅?”他端详着她,“你有没有抽时间想过你的未来?” “没有,”她简短地回答,“我一心只想安顿好奥罗拉,同时也干了些活儿,对我很有帮助。” “工作总能抚慰心灵。我很想看看你的雕塑作品,格丽娅。亚历山大说你极有天赋。” “他很友好……”格丽娅脸红了,“经历了过去这几个月后,我感觉留给我的唯一东西就是我的工作,一会儿我带你去看。我想着带奥罗拉来见你,明天是星期六,她不上学。” “见到她我会很高兴,我至少有好几年没见到她了。” 格丽娅收拾盘子放进水槽:“你一个人待在这栋房子里没问题吧。” “没问题,”汉斯笑道,“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原因。要是你需要什么,尽管打电话给我。冰箱里有牛奶,早餐是面包、熏咸肉和鸡蛋。” “谢谢你,格丽娅,期待明天在这儿见到你和奥罗拉。” “再见,汉斯。”格丽娅说着,离开了房子。 “再见。”他回应道,汉斯给自己又倒了杯酒,想着亚历山大没能与这个他视为妻子的美丽动人的女人生活更长时间,该是多么悲伤。 第二天早上,格丽娅驾车带奥罗拉来到栋沃利庄园。 “汉斯伯伯!”奥罗拉扑进他的怀里,“我好多年没有见到您啦!您上哪儿去了?” “我一直待在老地方,奥罗拉,”汉斯咧嘴而笑,“在瑞士辛勤工作。” “为什么男人们一辈子都在工作?”奥罗拉问,“难怪他们会生病。” “我认为,”汉斯说,目光越过奥罗拉头顶,看向格丽娅,“你说得相当在理,亲爱的。” “我希望你今天可以休个假,汉斯伯伯,那样的话,我可以带你看看我的动物。梅齐的小狗才出生两天,它们还没睁开眼睛。” “这个主意非常不错,”格丽娅插话道,“奥罗拉,要不你带汉斯去农场,我干点活儿?午餐时你们再过来,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海滩野餐。” “格丽娅,”奥罗拉噘起嘴,“现在又是你在工作!好的,我会照看汉斯伯伯,过会儿来跟你会合。” 他们走下山去往农场时,格丽娅进了工作室。透过窗户她看到奥罗拉在汉斯身边跳跃,她看着她身前的雕像,希望她捕捉到了奥罗拉飘逸自如的优雅。 一早上过得飞快,很快就有人敲她的门。 “我们能进去吗?我已经向汉斯伯伯展示了所有东西,我饿坏了!”奥罗拉闯进工作室,搂住格丽娅的肩头,亲吻了她的面颊,然后在工作台上坐下。她的目光落在了格丽娅面前的雕像上,看了又看。 “那是我吗?” 格丽娅本来想完成后再让奥罗拉看的:“是的。” “汉斯伯伯,过来看!格丽娅把我变成了一座雕像。” 汉斯走向工作台,目不转睛地盯着雕像。 “我的老天!”他弯下腰更加仔细地端详雕像,“格丽娅,它们——”他努力寻找合适的字眼,“真让人难以置信!我只希望……”汉斯看着格丽娅,眼中闪耀着前所未有的敬意,她立刻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亚历山大买下了全部,你把奥罗拉的活力保存在了黏土里。” “谢谢你,”格丽娅说,“它可以宣泄人的情感。” “是的。借由黏土,你创造出了非常美妙的作品。” “你们能停止谈论我的雕像、告诉我午餐吃些什么吗?”奥罗拉请求道。 三个人在英驰多尼海滩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奥罗拉在浅水区跳跃旋转,汉斯和格丽娅坐在沙丘上,享受和煦的阳光。 “你说得没错,从外表看,她似乎并没有受到严重影响,”汉斯说,“她看起来……很开心。也许是因为作为一个孩子,她之前的兴趣太少。现在,她有不少爱好。” “并且她喜欢有观众,”格丽娅笑着看奥罗拉轻松地施展了一个小跳22,“她的芭蕾舞老师认为她有成为舞者的非凡潜能,”她补充说,“当然了,她的外祖母是一个著名的芭蕾舞演员。” “那么,要是她决定致力这件事情,她肯定会去做,就像你一心一意投身于雕塑,”汉斯说,“你在哪儿展出?” “纽约有个画廊展出我的作品,不过最近几年我接了越来越多私人委托的活儿。不是我想这么做,但起码我得糊口。”格丽娅如实答道。 “看来这段艰难的时期过后,也来了件好事,格丽娅。你知道你现在是个有钱人了。” “你知道,汉斯,我不想接受。”一提到钱,格丽娅的语气立马变了。 汉斯看着她:“格丽娅,恕我直言,我看你的自尊有时压倒了你的常识。” “我……”汉斯的评价让格丽娅惊讶不已,“你说什么?” “接受别人想送给你的礼物,有什么错呢?” “不是这样,汉斯。只是——” “什么,格丽娅?告诉我。”他盘问道。 “呃……” 格丽娅突然回想起和马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她坚定地拒绝他父母想给予的任何帮助,更糟糕的是,拒绝嫁给他。她做这些决定纯粹是出于自尊,而未必是她真正想要的。或者,回想起来,未必妥帖。说到底,假设她跟马特结了婚,他们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毫无疑问,马特父母提供的一些帮助,正如汉斯刚刚指出的,只是想给他们一个礼物,让他们生活得更轻松些。 “也许你是对的,”格丽娅最终表示同意,内心的意外发现让她困扰,“可是没办法,我一直如此。” 汉斯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说,“也许这就是你的个性,更有可能源自一种不安全感。你应该问问自己,为什么你不希望别人帮你?或许你内心觉得你并不值得他们帮忙?” “我……不知道,”格丽娅坦诚答道,“不过你是对的。在某些方面,我的自尊毁了我的生活。无论如何,不要再谈我了。谢谢你,汉斯,谢谢你告诉我实话,对我很有帮助,真的。” 第二天一早,格丽娅的家人例行去教会做周日弥撒,格丽娅留下来照看奥罗拉。 “一会儿你想去栋沃利教堂吗?汉斯伯伯从瑞士带回来一个罐子,里面是——”格丽娅仔细斟酌着词句,“我认为可以称作爸爸的神奇粉末。” “你是指他的骨灰?”奥罗拉说着又咬了口面包。 “是的,我不知道你是否想去帮忙撒。” “当然了,”奥罗拉同意说,“我可以选择地点吗?” “嗯,不过爸爸表示过他想把骨灰撒在妈妈的坟头。” “不,”奥罗拉吞下面包,摇了摇头,“我不想把他放在那里。” “哦。” “那里只是埋葬妈妈的地方,不是她生活的地方。” “好的,奥罗拉,到时你把地方指给我吧。” 黄昏时分,奥罗拉说她想跟格丽娅一起去撒她父亲的骨灰。 格丽娅把亚历山大的骨灰缸放进手提袋里,跟随奥罗拉出门来到小路上。奥罗拉领她上了悬崖小路,朝栋沃利庄园走去。到达那块长满青草的岩石时,奥罗拉停了下来。 “格丽娅,你还是坐在你平常的位置。”奥罗拉打开手提袋,拿出骨灰缸,她取下盖子,入迷地往里看。 “像沙尘,是吧?” “是的。” 奥罗拉转身走向悬崖,在离边缘仅有几英寸的地方才停下来。她突然有些犹豫,转过身来,似乎有些紧张,“格丽娅,你能过来帮我吗?” “当然。”格丽娅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奥罗拉身边。 “这里是妈妈落下的地方,我有时在这儿看见她。妈妈!”她喊道,“我把爸爸给你。”奥罗拉低头看向罐子,眼中闪耀着泪花,“再见,爸爸,去妈妈那里,她需要你。”奥罗拉把骨灰扔过悬崖,一阵风将它们吹向海面,“我爱你,爸爸。我也爱你,妈妈。天堂再见。” 奥罗拉的坚强和勇敢让格丽娅喉头哽咽。最终,她走回那块岩石边,不再打扰奥罗拉。她看见奥罗拉跪了下来,像是在默默祈祷——她不清楚——夜幕开始降临。 奥罗拉终于慢慢站了起来,她转向格丽娅:“我现在准备回家了,他们想离开。” “是吗?” “嗯。” 奥罗拉伸出手,格丽娅握住她的手。她们转向农舍的方向,慢慢朝山下走。 奥罗拉猛然转过身,“看,看!”她指了指,“你能看见他们吗?” “看见谁?” “看……” 格丽娅扭过头顺着奥罗拉手指的方向,看向远处的海湾。 “他们在飞,”奥罗拉敬畏地说,“她来接他,然后他们一起去天堂了。” 格丽娅看着天际,除了随风掠过的云彩以外,什么也没有。格丽娅轻柔地拉了奥罗拉一把,然后一同走下山,去开启一段新的生活。 第三十九章 马特对着那个移动的朦胧影像挤了挤眼。那儿,屏幕上,是他记不起来的那晚活生生的证据。 “想看3D的图像吗?”操作扫描仪的医生问。 “当然。”查莉同意说,机器随之掠过她的肚子。 “这是头、胳膊……要是它不扭动,我们能看到更好的图像……” “哇,”马特盯着屏幕低声赞叹。全彩,后面、前面,全在唱啊跳啊,这就是你在高级的私人诊所享受的待遇。在离他们的公寓不远的路那边的医院里,他见过格丽娅孩子的扫描图,与之相比,就像是拿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黑白电影与詹姆斯·卡梅隆的史诗影片对比。 过后,查莉一只手紧抓着图像,一只手去握马特的手:“去吃点午餐吗?我突然觉得好饿。”她轻声笑了出来。 “好啊,就听你的。” 午餐时,查莉说个不停。马特理解,不管他是什么感受,这是查莉的第一个孩子,她完全有权利兴奋。明天,查莉的父母要在家里举行烤肉野餐,宣布他们的女儿与他结合,以及他们的孩子即将出生。他叹了口气,连扫描人员给他们的日期都击中要害,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他的命,他创造出来的孩子,不管他想不想要。事情就是如此。 当查莉谈起明天,要告诉所有朋友,他们共同的朋友这个消息时,她该多么激动,马特无奈地表示屈服。他瞅着桌子对面的查莉,无疑,她是餐馆里最漂亮的女人,一个“理想的对象”。没错,正如他妈妈所说的,他会渐渐爱上她,爱上他们共度的生活,慢慢爱上他们共同创造的孩子。 格丽娅不在了…… 马特招手叫服务员过来,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些话……五分钟后,一瓶香槟出现在了桌上。查莉扬起眉毛:“为什么要这个?” “我觉得我们应该庆祝一下。” “真的?” “嗯。” “你是指,孩子?” “孩子,还有……”服务生把香槟倒进两个杯子里,马特举起杯,“我们。” “你当真这么想?” “当然。在明天到来之前,我想请问你,查莉,你愿意嫁给我吗?” “真的,真的吗?”查莉重复道,“这是求婚吗?” “是的。” “你确定?”她皱起眉头。 “我确定,亲爱的。你的意思如何?要给这个孩子我的姓吗?让他合法?在明天的烧烤晚餐上宣布我们即将结婚?” “噢,马蒂……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查莉眼中充满了泪水,摇了摇头说,“嘿,别管我,是激素在作怪,我只想确认你是出于正当理由这么做,是因为‘我们’,而不是孩子。要不是这样,就没有用。” “我猜……”马特挠了挠头,“我们命中注定要在一起。” “我一直都是那么想的,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她轻声地回答。 “那么,”马特举起杯,“你答应吗?” “噢,马蒂,当然。我答应!” “我们最好现在就出去买东西,挑选一枚订婚戒指,这样你明天就能戴上。” 三小时后,马特和查莉回到公寓,他疲惫不堪。他带她去了卡地亚、蒂凡尼,然后又回到卡地亚店,那家该死的店里的每一枚戒指查莉都试戴了一下。对于他来说,她最初喜欢的那枚与她最终选定的那枚的唯一区别就是由于尺寸增大而高得离谱的价格。最后的结果让他花费了几乎六个月的薪水——他刷了信用卡——她似乎感到很高兴。 “你会渐渐爱上她……” 当晚马特头搁在枕头上时,他母亲的话是他能寻求的唯一安慰。 为庆祝他们的好消息而举行的烧烤晚餐的环境、氛围和参加的人都是马特所熟悉的。他喝了过多的酒——无论如何,他们会在家里过夜——当他宣布他们订婚并即将举行婚礼时,他的眼里饱含着泪水。没有人在意,鉴于他如此动情,谁会怀疑马特对要娶的女人的这份深爱呢?查莉身着特意买来的香奈儿新裙子,光彩照人,马特的后背被拍打得酸痛不已。后来,客人们渐渐散去,只留下两家的父母和他们的孩子。查莉的父亲说了几句话。 “我简直无法形容我此刻的喜悦,我知道你的父母,马特——我们亲爱的朋友,鲍勃和伊莱恩——和我是同样的心情。我们已经考虑好,我们四个,想给你们这两个孩子一份结婚礼物。离这儿不远的橡林路有一栋房子,对你们来说再合适不过:里面空间大,还有一个超棒的花园供孩子玩耍……马特,你爸爸和我准备明天就去跟房产经纪人商谈,我们想买下来送给你们。” “噢,我的马蒂!”查莉喜不自禁地转向马特,抓住他的手,“太棒了不是?想想看,我们门口就有两对父母可以代为照看孩子!” 大家都笑了,除了马特,他给自己又倒了些香槟。 当天深夜,他们开车十分钟到达他父母家,马特的母亲发现他独自一人站在外面的街上。 “你开心吗,亲爱的?” “是的,妈妈,”马特说,听出了他声音中的那丝阴郁。他赶紧止住了自己,“我当然开心,我怎么会不开心呢?” “没有理由。”她把一只手搭在马特的肩头,“我只希望我儿子开心。” 伊莱恩穿过街道,然后转过头看着马特。他的肢体语言所表现出来的情况与他所说的截然相反,他完全是口不对心。伊莱恩叹了口气,她猜想生活就是这样。过后,她躺在床上她丈夫身旁,却毫无睡意,想着过去三十九年的生活,从外表看来,尽善尽美。然而,内里,她的心却唱着一首不一样的歌曲,因为她的婚姻只是一种假意的顺从。 她的儿子正中靶心,要遭受同样的命运。 栋沃利海湾,夏天静静消逝。天气够暖时,格丽娅带奥罗拉去海滩,到海里游泳。微雨的日子里薄雾笼罩,但不至于把人淋湿。奥罗拉看上去安定适意,她跟约翰与谢恩去农场,跟凯瑟琳去科克城买新衣服,享受和格丽娅一起沿着海岸线探寻名胜古迹的旅途。不跟奥罗拉在一起时,格丽娅把自己锁在工作室里完善那六个作品——她的雕塑以不同的优雅姿势展现在面前。 八月的一天,格丽娅舒展了下身体,从工作台上起身。现在她没法再做什么了,不然就会破坏它们,它们完成了。在仔细地包裹好每一个雕塑时,格丽娅感受到了一阵兴奋,可以把它们拿去科克涂上青铜了。包裹完后,她在工作台上坐下,感觉到空虚沮丧。近段时间她的注意力都在这个工程上,这让她避开了此时所感受到的奇怪的麻木感。似乎她不太能与剩下的世界产生关联,就像她隔着一层面纱在旁观,她一贯的那股炽热的感情低落了下去。眼下,格丽娅感觉自己就像先前那个神采奕奕的自我的黑白复制品。 当然,奥罗拉马上要成为她女儿这一事实——爱尔兰当局已经与格丽娅和奥罗拉面谈过——让她的生活大为增色。她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而不是注目于其他事情,更为复杂的那些方面。因为,不管她有多爱她父母,她都不希望永远待在他们的屋檐下。栋沃利庄园正在进行全面的整修,不过就算它完成,格丽娅也不确定她是否能在里面住得舒坦。除此之外,奥罗拉在农场上过得非常愉快,不高兴听到要搬家的建议。与此同此,她仍然在适应父亲的去世,这么做也不会有好处。 因此,就目前情况来看,她似乎困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九月份,汉斯飞回了爱尔兰,他们三人去科克城的家庭法庭办理正式的收养手续。 “嘿,奥罗拉,”随后的午餐桌上,汉斯说,“你正式有了位新母亲,感觉怎么样?” “好极了!”奥罗拉紧紧地抱住格丽娅,又说,“还有新的外祖母和外祖父,以及,”她挠了挠鼻子,“我觉得谢恩现在是我的舅舅了,对吗?” “是的,没错。”格丽娅笑着说。 “要是我现在开始叫他们外婆、外公……以及谢恩舅舅,他们会介意吗?”奥罗拉咯咯笑道。 “我觉得他们一点也不会介意。”格丽娅说。 “真的,格丽娅?”奥罗拉突然有些害羞起来,“我能叫你妈妈吗?” “亲爱的奥罗拉,”格丽娅动容了,“要是你想那么叫我,我会备感荣幸。” “我感觉我是多余的,”汉斯面露不悦,“似乎我是唯一没有跟你建立正式联系的人,奥罗拉。” “别傻了,汉斯伯伯!你是我的教父!你一直都是我的荣誉伯伯。” “谢谢你,奥罗拉,”汉斯冲格丽娅眨了眨眼,“我很感激。” 为纪念奥罗拉从法律上成为他们家的一分子,凯瑟琳准备了庆祝晚餐,汉斯也加入了。晚餐结束后,他站起身,说他必须动身去他在科克城的旅店,好第二天凌晨飞回瑞士。他吻别了奥罗拉,谢了凯瑟琳和约翰,格丽娅陪他出门,到了他的车边。 “看到那个孩子这么开心真好。她真幸运,成为如此融洽有爱的一家的一分子。” “哦,正如我妈妈说的,奥罗拉也带给他们全新的生活。” “那你呢,格丽娅?”汉斯上车前,停顿了下,“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也没有,真的。”她耸了耸肩。 “拜托,你必须记住亚历山大的愿望,那就是奥罗拉在你生命中的存在不能阻碍了你的未来,”汉斯提醒她,“我亲眼见到奥罗拉住在这里有多开心。如果你自己想要去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我觉得不会伤害到她。” “谢谢你,汉斯,我再没有‘不一样’的生活了,这就是我的生活。” “那你就得给自己找一种。也许最近回一趟纽约?格丽娅,”汉斯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你还这么年轻,这么有才华,不要把自己葬送在这里。不要拿奥罗拉为借口放弃自己,我们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知道,汉斯。”格丽娅附和道。 “原谅我对你进行说教,可是我觉得你在受罪,过去的几个月比你认为的更艰难。我担心你现在的生活刻板乏味,你必须走出这种生活。一个人要迈出这一步,有时必须放下架子,我明白这对你尤其不易,格丽娅。”他笑着吻了她的双颊,然后坐进车里,“保重,记住,一个电话就能找到我。任何帮助,只要我能给你,不论私事公事,我都会尽力。” “谢谢你。”格丽娅挥手告别汉斯,见他走了很难过。最近几个月两人愈益亲密,格丽娅尊重他的意见。他是个聪明人,似乎能有本事准确无误地找出并表达格丽娅内心深处的想法和恐惧。 也许她应该回纽约…… 格丽娅打了个哈欠,就像斯佳丽·奥哈拉那句名言所说,“还是留待明天再想吧,今天够漫长了”。 大西洋的冷风再一次刮过西科克海岸线,炉火在人们家中的壁炉再次点燃之时,格丽娅开始了一个新系列的雕塑。这一次,她以奥罗拉的外婆安娜为对象,以挂在栋沃利庄园餐厅的那幅《垂死的天鹅》为蓝本,将之转化为物理形态。她记起她最初的那尊“天鹅”雕像如何让她遇见马特,而她当前这个半成品的名称让人感到一种悲哀的讽刺。但是,就算没什么别的,她从逆境中找出了她特别的专长。舞者们的高贵和典雅给了她灵感,刚好发挥了她作为一个雕塑家所拥有的特别能力。 十一月末,奥罗拉的第九个生日到来。当格丽娅听说英国国家芭蕾舞团将在都柏林演出时,她偷偷订了票。她知道奥罗拉,那个小姑娘会极度兴奋。 “格丽娅!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这是《睡美人》——我的芭蕾舞!” 格丽娅在朱瑞斯酒店给两人订了当晚的房间,觉得她们还能在城里逛逛街。看着奥罗拉观看芭蕾舞表演时那副着迷的神态,比芭蕾舞本身更令人适意。 “噢,格丽娅,”她们离开剧院时,奥罗拉神情恍惚地说,“我现在决定了,尽管我热爱农场上的动物,我一定要成为一个芭蕾舞演员。有一天,我要扮演奥罗拉公主23。” “我相信你能,亲爱的。” 回到旅店房间,格丽娅亲吻了奥罗拉,道了晚安,然后爬上奥罗拉旁边的那张单人床。她关上灯,黑暗中传出一个声音。 “格丽娅?” “嗯,什么?” “我知道莉莉一直说她恨芭蕾,但要是果真如此,她为什么要以一出芭蕾舞中著名公主的名字为我命名呢?” “这真是个好问题,奥罗拉。也许她并不恨芭蕾,真的。” “嗯……”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然后:“格丽娅?” “嗯,奥罗拉?” “你开心吗?” “开心啊,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有时候,我发现你看起来很悲伤。” “真的?”格丽娅感到震惊,“我当然开心啦,亲爱的。我有你,有工作,还有我的家人。” 又是一阵沉默:“嗯,我知道,可是你没有丈夫。” “是啊,我没有。” “唉,你应该有一个。要是爸爸知道你单身一人,如此寂寞,我觉得他也不会开心。”奥罗拉劝告道。 “你这么说真贴心,亲爱的。但是我很好,真的。” “格丽娅?” “嗯,奥罗拉?”格丽娅叹了口气,她现在有些疲倦了。 “在爸爸之前你爱过别人吗?” “爱过。” “发生什么事情了?” “哦,说来话长,事实是……我也说不上来。” “噢,好吧,难道你不想去寻找事情的真相吗?” “奥罗拉,你现在真的该睡觉了。”格丽娅希望结束这场谈话,太让人不安了,“不早了。” “对不起,再问两个问题。他住在哪儿?” “纽约。” “他叫什么?” “马特,他叫马特。” “哦。” “晚安,奥罗拉。” “晚安,妈妈。” 第四十章 查莉现在怀孕六个月了,她神采奕奕,她的名牌孕妇装也相应扩展。那栋与双方父母家只相隔三条林荫道距离的房屋,已经买了下来。查莉忙于给那栋房子进行彻底的翻修,即便马特觉得原样就不错。她请了产假,大部分时间待在她父母家,也便于她监督翻修工程。马特感到庆幸,因为这样他有了些喘息的空间和时间来专注于工作。对于马特拒绝投身他父亲的投资行业,他们有过热烈的讨论,但他觉得他至少得从之前的身份中抢救出些什么——他费尽心力才创造出的身份似乎一天天在隐退。 他在失去自己…… 他也开始整理财物,为搬进新家做准备。格丽娅的东西还在那儿,马特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也许他可以简简单单装箱,然后存放在某处,再给格丽娅家写封信,告知格丽娅具体地址。既然至今她都没说要,很难说以后会要。另外,马特冷漠地想到,她的新丈夫肯定把她所需的一切都更换了。 他只希望想念她的这份爱与痛可以转化为愤怒,还真有些时候他气得发疯——不过不会持续很久。 马特决定出门吃点早餐。他在一家小咖啡馆坐下,喝着拿铁咬着硬面包圈。 “嗨,马特,最近怎么样?”马特抬头看见罗杰,格丽娅的朋友,站在他身边。 “不错,不错,”他尽量热情地点头,“现在你搬到附近了吧,罗杰?” “是啊,喜欢这个小区。你的女朋友好吗?”罗杰问。 “你是说查莉?” “没错,查莉。” “她很好。我们——”马特脸红了,“要结婚了。” “真的吗?恭喜。” “因为查莉有孩子了。”马特觉得他不如豁出去好了,没必要撒谎。 “真是个好消息!”罗杰笑道,“说实话,我知道你们在尝试。那晚在你的公寓见过查莉后,我想起我在哪儿见过她了。我在生育诊所工作时,她来过。你能替我告诉她,她是个幸运的女士。尽管医学发展日新月异,即便运用最佳的治疗手段,也只有一小部分人可以成功怀孕。” 马特困惑地摇头:“你在生育诊所见过查莉?” “是啊,绝对是她。我帮她换上的罩衣,不过我理解不少夫妇不愿意宣扬这件事情。无论如何,祝你们未来好运。” “谢谢。” “回头见,马特。” “嗯,再见。”罗杰转身走出咖啡馆。 “罗杰?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吗?” 罗杰挠了挠头。“五月中旬,我想。” “你确定?” “是的,我敢肯定,有什么问题吗?”罗杰一脸茫然。 “没有,我——嘿,没事。” 马特回到公寓。罗杰肯定记错了,为什么五月中旬查莉会在生育门诊?除非……他的手机响了,马特机械地接了起来。 “嘿,马特,我是妈妈。准爸爸感觉怎么样?” “呃……” “你还好吧,儿子?” “你知道吗,妈妈?现在,我真的糊涂了,我刚刚听到些事情……” “什么事,发生什么了,马特?” “天哪,妈妈,我……觉得我不能跟你说。” “马蒂,你知道你能告诉我任何事情。” “好的,妈妈,可是我没有证据证明这是真的。我刚刚碰到一个认识的实习医师,他告诉我查莉去他工作的生育诊所做过治疗,那天他来我的公寓还东西时认出了她。他说时间是五月——刚好就是……真见鬼,妈妈!也许他搞错了,我觉得,但是……我真的很困惑。他相当肯定是她。你觉得——” 伊莱恩答话前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她叹了口气,说:“不,我不这么认为。听着,马特,有些事情我没有告诉你。你要过来吗?” “我在路上。” “查莉十几岁时犯了点毛病,来了月经。”提到这个,伊莱恩面颊上泛起淡淡红晕,“每个月她都很痛苦——甚至于高中时期缺了不少课。最后,她妈妈带她去看了富人区的一个专科医生。他诊断她患了一种叫**内膜异位的病——那意味着卵巢上有囊肿,当时查莉就被告知或许永远不能自然受孕。我知道这些,因为她妈妈来找过我,她女儿也许没法有孩子,让她心烦意乱。她们没告诉其他任何人——这不是件能在乡村俱乐部宣扬的事,尤其如果你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有好的姻缘。查莉服用避孕药来减轻疼痛,不过从那时开始我再没听她妈妈提起过。” 马特吹着口哨:“我明白了。” “请理解,亲爱的,告诉你这些,让我辜负了别人的信任,也许也失去了一个朋友。但是,要是你决定跟查莉谈这件事,你或许可以不提我。可以吗,马特?”伊莱恩请求道,“因为很可能你那位医师朋友告诉你的是实情。不过就算查莉的母亲查出来是我告诉你的,我的人生因此不好过,我也不会让我的儿子在如此重要的事情上受骗。” 伊莱恩的眼中闪现出罕见的怒火。马特拍拍她的手,“别担心,妈妈,我一个字也不会说,我得想想我该怎么做。如果查莉……如果她——天哪,妈妈!我实在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她回来前,我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马特起身拥抱了他母亲,“非常感激你能告诉我。过几天我给你打电话。” 马特开车回城里,因为困惑,脑中一片恍惚。他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该有什么情绪……至多不过是查莉想要个孩子,而那晚他又喝醉了,真是个不幸的巧合。真该死!毕竟,他都记不起来是否跟她做过爱。难道她精心安排了整件事情,而他纯粹是查莉想要孩子这个心愿的无辜牺牲品? 问题无穷无尽,困顿无休无止。打开公寓的门时,马特知道,这些问题只有一个人能回答。即使那样,他能否获悉真相,他真的不知道。 查莉当天深夜才回到家,兴奋地嚷嚷着她和她选定的室内设计师达成了一致,碰撞出了不少装饰新家的好点子。 马特几乎没法跟她说话,在面对她之前,他要理清思绪。愤怒,他知道,解决不了问题。查莉会大加辩解,可能不会对他坦白。并且即使指控她的证据确凿,在被证明有罪之前,她仍然是清白的。 马特勉力熬过晚上,适时点头微笑。他们爬上床,查莉凑过去亲吻他。“晚安,亲爱的,我真为我们的未来感到兴奋。”她转过身,关掉灯。 就在那时马特爆发了,他重新打开灯。 “查莉,我们谈谈。” “好啊,亲爱的。”她坐起身,握住他的手,“对要当爸爸感到紧张?别担心,马蒂,医生说有这种反应再正常不过。他说——” “查莉,我要问你点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实情。”马特专注地看着她,“不论后果如何,请说实话,好吗?” “好,亲爱的,我绝不撒谎。” “好……”马特深吸了口气,“五月份时你有没有去过一个生育诊所,去接受有助于怀孕的治疗?” 马特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他知道在最初的这几秒钟,在大脑还没来得及编造故事之前,真相会在她的眼中显现。 “我——天哪,亲爱的!”她露出一个紧张的微笑。 在那一瞬间,马特知道她骗了他。 “老天,查莉!我不清楚来龙去脉,但是你确实去做了治疗,对不对?你应该对我说实话,我必须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故事。”马特仍然盯着她。查莉迟疑地颤抖了一会儿,接着放声哭了起来。 “噢,马特……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我在咖啡店碰到了罗杰,他祝贺我们获得了圆满成功。可我一头雾水,我……” “没错,我确实去做了治疗,但我不是故意欺骗你,也没有设圈套。从一开始我就打算自己生养这个孩子,记得吗?”她不顾一切地恳求道,“就在我们谈论‘他’的时候?我告诉你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生下这个孩子。这是一个奇迹,马蒂,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我没法有自己的孩子,却发现我怀孕了……噢,马蒂,你能原谅我吗?求你了,我爱你!”“看着我,查莉,”马特握住她的手,“这是一个巧合吗?我们那晚一起时你怀孕了,还是有预谋?” “噢,我知道是我不对,可是——” “我现在要问你——”他不想给她机会解释,有个重要的问题他需要得到答案,“那个孩子是我们的吗?”他再一次看着她的眼睛,不过她移开了目光。 “是我们的吗?”他敦促道,“我的意思是,那晚……该死,查莉!给我一个干脆的回答,我是孩子的父亲吗?” 查莉止住了哭泣,她一言不发地盯着墙。马特从床上爬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现在必须知道,必须。”他转过身看着她,“我相信你会告诉我实话。” 查莉似乎耗尽了体力,她缓缓地摇着头:“不,马特,你不是孩子的父亲。” “他妈的!”那一刻只有爆粗口,才能阻止他对她动粗,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镇定下来,“要是不是我,那是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她耸了耸肩,“不是你想的那样,马蒂。” “见鬼!怎么会不是我想的那样,查莉?你跟别的家伙上床,然后你想把孩子冒充成我的?” “不!不是这样的,”查莉悲痛地哀号道,“我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是因为植入我体内的精子只有DNA描述,没有别的。” “什么?”马特摇着头,“是我太无知了,该死!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好,”查莉点点头,看得出她在尽力平静下来,“孩子的父亲是加利福尼亚的一名二十八岁的在读博士,黑人,褐色眼睛,高一米七八。他从未得过重病,智商高出常人。这是他的基因档案,也是我所知的全部。”“那么,”马特在床上坐下,有些明白了,“你是说你去了精子库,选择了一个匿名的DNA描述成为你孩子的父亲,用那个精子进行人工授精?” “是。” “哦。” 他们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儿。马特努力理解她的话:“那我是从什么时候进入的?从一开始就是计划的一部分吗?” “马蒂,”查莉的眼泪哭干了,脸色苍白,“我想要你知道很久以前我就决定这么做了。好几个月以前,在我搬来和你一起住以前。” “所以,让我们把事实弄清楚:我刚好是个近便的人,一个可以替别人养孩子的蠢货?”马特愤怒地打断道。 “不!我爱过你,马蒂,现在仍然爱!”查莉绞着双手,“那天晚上,我接受治疗后的第二天——没错,你可以说完全是巧合。你醉了,你对我说了不少柔情蜜意的话,我以为——” “查莉,当晚我们真的做爱了吗?我十分肯定记不起来做过,不管我醉得多么厉害,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 “没有。起码,不足以孕育出一个孩子,”查莉坦白道,“我们亲吻了,玩乐了一会儿,但是你没有能力去——” “和你做爱?” “是,做爱。”她痛苦地说。 “天哪!见鬼,你干吗说我做了?为什么还要我内疚……为什么撒谎?天杀的,查莉!太残忍了。” “够了,马特!”查莉的眼中一时间充满怒火,“我是要承担责任,但是有关那晚的情况我说的并不全是谎言。你充满深情,亲切友好……你吻了我,抚摸我……说我漂亮,说你爱我——”她突然哽住了,停顿了下才继续说,“即使你没能……做爱,之后我也觉得你起码会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给我。我以为,也许,你像我在乎你一样在乎我,但是你没有任何反应,我感觉像是那晚被你上了的廉价妓女。” “没错,”马特说,“我是个浑蛋,查莉。我道歉。但是难道那样你就有了正当理由对我撒谎——”马特指着她的肚子。 “我发誓,我当时不知道我怀孕了,我不知道体外受精真的成功了,直到你讲学回来之前,然后我们去吃饭。也许是那晚的荷尔蒙,也许是震惊,但也许是因为想到我即将成为一个母亲,同时意识到那晚我跟你从街上随便捡来的女人没什么不同。你从来没有像我爱你那样爱过我,永远也不会,我太受伤了,马特,你那样对我。并且……我觉得我想惩罚你。” 马特,知道真相后平静多了,静静地听着。 “我意识到你会一直爱格丽娅,而不是我。我做了决定,无论如何,我都会生下这个孩子,就像一周后我们见面时我告诉你的那样。一个人生养孩子,我心甘情愿。可是你说,我们为什么不试一下呢?不仅仅是因为孩子,而是因为你和我。天哪,马特,我欣喜若狂,我的梦想成真了。突然,一切如此美满。我爱了你这么多年……”查莉叹了口气,“然后你要我嫁给你,我真的信以为真,我们能在一起。”她忽然朝他挪动,紧紧地抱住他,“我们仍然能在一起,对吗,马蒂?求你了,我知道我对你说了谎,但是——” 马特挣脱了查莉的拥抱:“我要离开这里,呼吸点新鲜空气。” “求你了,马蒂,”她看着他披上衣服,“你不会现在离开我,对吗?我们告诉过大家,房子买了,还有孩子……” 马特摔门而出,乘电梯到了一楼。他沿着人行道慢跑,咚咚敲着路面,直到到达石炮台公园。他倚在栏杆上,看着哈得孙河上方闪烁的灯火。身边的人——掩盖在黑暗中——醉汉、情人们以及躁动的男孩子的模糊身影围绕着他。他放慢呼吸,试图消化把他带到此处的一系列事件。 不仅仅是查莉做的事情,而是她的动机。难道从一开始她就想给他下套?难道她决定体外受精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吗?经受这一切时她就住在他的家里……她承认她爱他……难道他真的相信是时机凑巧? 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查莉无辜,她明确告诉他孩子是他的,她公然撒谎。不仅如此,她还为他没有做过的事情指责他。 身为一个心理学家,马特理解做错事的人总会竭尽所能文过饰非,总会有一个完全正当的理由、一个犯罪者坚信的理由,为他们的行为开释。但是,马特叹了口气,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查莉对他的所作所为,都没有借口可言。更糟糕的是,她准备瞒他一辈子,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定会视如己出般爱那个孩子。 念及此,马特一阵恶心。 他沿着河边走了一会儿,仍然尽力让自己接受所有的事实。 他意识到自己也有责任。听到格丽娅结婚的消息后,他过于伤心以至于那晚在餐厅里未加思索就做出了反应。他一时间表示愿意待在查莉身边,这使形势恶化,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让事情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那晚她告诉过他准备独自抚养孩子,是他自己予以驳斥,并且建议他们试一试。现在他意识到他从来没有想过查莉的感受。当他遇见格丽娅时,爱情让人盲目,他很少考虑到当他告诉查莉他们结束了时,她是什么感受。 想到他们两人一手造成的这种混乱,马特一阵颤动。难道所有的因果都彼此纠缠吗?无疑,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定下他们该何去何从。 他考虑着面前的选择。 可以照原样继续下去——就像查莉说的那样,虽然他现在知道了真相。他不爱她——从没爱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已经生活在谎言中。有所改变的只不过是她体内的孩子不是他的。 想到格丽娅怀孕初期,自己是多么爱护有加时,马特叹了口气。每次一想到他们的孩子即将出生,他就期待得心里一阵翻腾。在格丽娅最脆弱的时候,他想用他的每一寸肌肤去保护她。对于查莉和在她体内生长的孩子,他没有一点相似的感情,只有顺从。他会爱上那个非亲生的孩子吗?马特咬着唇。还是会心怀愤恨地在一旁观望?他曾动不动就谴责父亲们对自己的孩子犯下的罪,他知道是什么样的影响,他肯定不想陷入同样的困境。 最终,太阳懒洋洋地从新泽西地平线升起,马特慢腾腾走回家。他仍然没有进一步的想法,不知道该对查莉说什么。不过起码他现在平静多了。 公寓空无一人,桌上放着一封给他的信。 马特: 我走了。很抱歉我骗了你,但事情搞成这样,你也有责任。我已经把事情处理得简单了,为了你和我,还有孩子。我们都值得拥有更多。 后会有期。 查莉 马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查莉替他做了决定,单单为这个,他就觉得感激。 第四十一章 冬天来临。格丽娅工作室的窗前,飞掠而过的浮云将栋沃利海湾涂成了蓝色及灰色的不同色调。她工作废寝忘食,有时忙到深夜,雕塑品也随之增多。 “这些雕塑就放在这儿吗,格丽娅?”有天下午,凯瑟琳带奥罗拉来工作室看她时说,“我不懂艺术,亲爱的,但是我也能看出这些与众不同,”凯瑟琳转向她女儿,眼神中充满惊叹与自豪,“是你创作出的最好作品。” “它们很美,妈妈。”奥罗拉的手指摩挲着她的小雕像,“但是外婆是对的,它们不应该干放在这里,只有我们看见它们。你应该把它们放在画廊出售,我想让人们看见‘我’!”她咯咯笑了起来。 格丽娅,埋头于一尊新雕塑中,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嗯,也许我会的。” “你现在要回家喝点茶吗,格丽娅?”凯瑟琳问。 “过一会儿,妈妈,我想把这只胳膊完成。” “好吧,别耽搁太久,”凯瑟琳轻轻咂嘴,“我们很想念你在桌前的身影,对吧,奥罗拉?” “没错,”奥罗拉附和道,“你脸色苍白,妈妈,是吧,外婆?” “就是。” “我说了一会儿就到,”格丽娅轻声笑着说,“天哪!有个唠叨的母亲已经够可怕了,现在又加上个女儿。” “我们一会儿见。”凯瑟琳点点头,领着奥罗拉出了工作室。 奥罗拉和凯瑟琳走下悬崖小路,一阵寒风吹来。 “外婆?” “嗯,奥罗拉?” “我担心妈妈。” “我也是,宝贝。” “她怎么了呀?” “唉,”凯瑟琳知道用套话搪塞奥罗拉没有用,“要我说实话,她想念一个男人。格丽娅这个年纪的女人还孤身一人,不正常。” “在她遇见爸爸之前爱过的那个男人——马特,妈妈告诉我名字的——你知道他们之间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格丽娅把他留在纽约自己来了爱尔兰?” “哎哟,奥罗拉,我要是知道,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开心。要是我女儿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能让她改变。她什么都不会说。” “他是个好人吗?” “他是个真正的绅士,”凯瑟琳温柔地说,“他像爱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格丽娅。” “你觉得他现在还是如此吗?” “嗯,从她离开纽约,他给我们家打来的电话数量来看,是的。但是现在……”凯瑟琳叹了口气,“谁知道呢?真遗憾格丽娅当时拒绝跟他谈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多事情一起好好聊一聊,喝个茶都能理清。” “可是格丽娅自尊心特别强,对吗?” “她就是那种人,宝贝。我们得快点走了。”风刮得更猛了,凯瑟琳浑身发抖,“今晚不适合待在外面。” 几天后汉斯打电话给格丽娅,询问栋沃利庄园翻修工程的进展情况。 “我在考虑下周你是否可以来伦敦见我。我有一位画商朋友在科克街开了家画廊,我向他提起你和你正在创作的作品,他很想见见你。此外,”汉斯接着说,“抽出几天时间出来对你也会有好处。与此同时,我也可以给你看一下在伦敦的资产,那是奥罗拉母亲留给她的部分信托财产。” “你真贴心,汉斯,可是——” “可是什么,格丽娅?你不会告诉我你日程太紧,安排不了这个活动吧?” “你在逼我吗,汉斯?”格丽娅苦笑道。 “也许有一点。但是,任何一个好律师都会这么做,我只不过在依照我委托人的遗嘱行事。我将给你订下周三到伦敦的航班,还有旅店,具体细节给你发邮件。”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汉斯。”格丽娅叹了口气,表示妥协。 “那好。再见,格丽娅,保持联络。” 几天后,格丽娅来到家里的电脑旁检索邮件,获取汉斯给她订的去伦敦的航班信息。 奥罗拉跟在她后面,搂住她的肩头。 “你要去哪儿,格丽娅?” “去伦敦见汉斯。” “那太好了,你是该休息一下了。”格丽娅打出自己的护照号码,在网上办理登机手续时,奥罗拉一直盯着电脑屏幕。 “我能帮你吗?” “你知道怎么做吗?” “当然,我过去一直帮爸爸弄。” 格丽娅离开座位,让她坐下来。奥罗拉熟练地操作着,格丽娅护照上的照片让她咯咯发笑:“你看上去真好笑。” “抱歉,”格丽娅笑道,“你的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你有我的护照吗?” “是的,在文件夹里,和我的放在一起。” “好了,大功告成。要点‘打印’吗?”奥罗拉问。 “嗯,谢谢。”格丽娅把她的护照从钱包里拿出来,和奥罗拉的护照一起收好放在桌子上,“该睡觉了,小姐。” 奥罗拉勉强上楼,然后刷牙睡觉。“你的护照照片,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奥罗拉说,“你很漂亮,妈妈。” “谢谢你,宝贝,你也很漂亮。” “可是我担心要是你不快点找个男朋友,你会变得太老,男人们就不再喜欢你了,唉!”奥罗拉咯咯笑着,格丽娅挠她痒痒。 “我总能逢凶化吉。问题在于,奥罗拉,没有一个男人是我想要的。” “马特呢?那个住在美国的人?你爱过他,不是吗?” “没错。” “我觉得你仍然爱他。” “也许吧,”格丽娅叹了口气,“覆水难收,哭也无用。”她亲吻奥罗拉,“晚安,亲爱的,做个好梦!” “晚安,妈妈。” 星期三一早,格丽娅开车去科克机场,飞往伦敦。汉斯在下客区接她,他们坐出租车来到克拉里奇饭店。 “天哪,”走进汉斯为她订的精致套间时,格丽娅不由惊叹,“这一定花了不少钱吧!你太关照我了。” “你应该得到款待,别忘了你是个有钱人,有个非常富有的女儿,我就是靠她的共有财产谋生的。好了,晚餐前的时间请随意支配,晚上八点钟在楼下的酒吧见。罗伯特,画廊老板,八点一刻会加入我们。” 格丽娅在浴室尽情洗了个澡,然后把自己裹进质地柔软的浴衣,在设计精美的起居室喝了杯附赠的香槟。尽管她反感公然的奢华,但这里的一切让她相当适意。她穿上上周在科克城的一家时装商店买的黑色短裙礼服——她从纽约带回来的衣服里没有特别考究的——她涂了点睫毛膏,搽了点口红。尔后她拿起要展示给画廊老板看的奥罗拉雕像,下楼来到酒吧跟汉斯碰头。 晚上过得很愉快。罗伯特·桑普森,那个画廊老板,很风趣,格丽娅的作品让他兴奋。她还带来了她最近完成的系列雕塑中剩下的作品的照片。 “格丽娅,”罗伯特边喝着咖啡和阿马尼亚克酒24,边说,“要是你能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再完成六件雕塑,我们就足够办一场展览。当前你在伦敦还不知名,我想给你一个大大的推动。我们会给那些我经常打交道的伟大的、出色的和有钱的收藏家发送邀请函,推出你这位‘新星’。振奋人心的是你发挥出了你的专长。你流畅优美的雕塑品赏心悦目,而且世所罕见。”他补充说。 “你真的觉得我的作品够得上这个评价?”他的热忱让格丽娅备感荣幸。 “是的,显然,我想亲自去科克看一下这个系列的作品,就目前我所看到的来判断,我很乐意推出你。” “格丽娅年轻,又很上镜,这也是加分项。”汉斯对格丽娅使了个眼色。 “当然,”罗伯特应和道,“只要你不反感做些宣传活动。” “当然不反感,如果用得到的话。”格丽娅同意说。 “好极了。”罗伯特起身吻了格丽娅的双颊,“见到你真高兴,格丽娅。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要是你感兴趣,给我发邮件,我会飞去科克,我们再进一步详谈。” “谢谢你,罗伯特。” 罗伯特离开后,汉斯说:“所以,一个圆满的晚上?” “是的,谢谢你把我介绍给他,”格丽娅说,不知为何她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激动不已。罗伯特·桑普森是艺术圈中严肃的行动派和引导者,得到他对她新作的首肯是巨大的荣誉。 汉斯立马意识到了:“有问题吗?” “没有,我……唉,从内心来说,我还没有完全关上纽约的那扇门,结束我在那边的事业。” “嗯,”他们走向楼梯,汉斯拍了拍她的手,“也许是时候继续前进了。” “是的。” “好了,明天,我建议早上你轻轻松松去购会儿物。邦德街,到处都是商店,只有一箭之隔。中午我们一起吃个饭,席间我需要和你过一些无聊的文件。下午我带你去看奥罗拉在伦敦的房子。晚安,格丽娅。”汉斯深情地吻了格丽娅的面颊。 “晚安,汉斯,再一次谢谢你。” 第二天一早格丽娅在香奈儿店随意地看架子上的精致衣服,想着她想买的任何东西都能买得起,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你好,妈妈,”她心不在焉地说,“一切都好吗?” “不,格丽娅。” 格丽娅能听出母亲声音中的恐慌:“出什么事了?” “是奥罗拉,她又不见了!” “噢不,妈妈!”格丽娅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看了眼表,十一点半,“她失踪多长时间了?” “我们不清楚,你知道她说昨晚要在艾米莉家过夜吧?” “当然。昨天早上我在学校把她放下车时,还带上了她过夜的东西,记得吗?” “唉,她没有过夜。二十分钟前学校给我打电话问她是不是病了,说她今天上午没去学校。我立即打电话给艾米莉的妈妈,她说昨晚奥罗拉没去他们家。” “哦,上帝,妈妈!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艾米莉说昨天放学后奥罗拉就离开了学校,说她要自己走回农场,因为你在伦敦。” “然后再也没人见过她?” “嗯,她失踪了一整晚。噢,格丽娅,”凯瑟琳的声音里带了一点抽噎,“这次她是为了什么呢?” “听我说,妈妈,”格丽娅走出香奈儿店,沿着街道快速行走,“街上太吵我听不清,我正往旅店走,我想一想,十分钟后给你打电话。是我错了,我不应该离开她,看看上次发生了些什么。我一会儿再跟你说。” 两小时后,格丽娅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汉斯尽力劝她保持冷静,没能成功。约翰、谢恩和凯瑟琳在周围找了一圈儿,去了格丽娅提及的奥罗拉所有可能待的地方,一无所获。 “爸爸要报警,”格丽娅说,她的心怦怦直跳,“哦,上帝,汉斯,她为什么会走?我以为她在农场和爸妈待在一起很开心。我不该离开她的……我不该离开她……” 格丽娅倒在沙发上,汉斯抱住她:“拜托,亲爱的,不要责怪自己。” “我显然低估了亚历山大去世对奥罗拉的影响。” “嗯,我也搞不懂,”汉斯叹了口气,“她似乎安定下来了。” “汉斯,问题在于,奥罗拉很难让人猜透。她太独立了,在很多方面都很成熟……不过也许她把很多痛苦隐藏了。要是……要是她认为我丢下了她,她想去跟她父母一起呢?我说过绝不离开她,汉斯,我答应过她……我……”格丽娅在他肩头啜泣。 “格丽娅,拜托,冷静一点,奥罗拉是我见过最没有自杀倾向的孩子。此外,她也鼓励你来伦敦,不是吗?”汉斯又说。 “是的,”格丽娅表示同意,擤了下鼻子,“的确如此。” “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次的事情跟奥罗拉不稳定的心境没有一点关系。”他补充说。 “好吧,如果不是那样,那她出了什么事呢?”格丽娅突然捂住嘴,“噢,天啊!万一她被绑架了呢?” “抱歉我也这么想过,如你所知,奥罗拉是一个极其富有的小姐。要是接下来一个小时还没有她的消息,我会联系我在国际刑警组织的熟人,让他们调查一下,以防万一。” “我得马上坐飞机回家。” “当然。” “要是那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汉斯,”格丽娅绞着双手,“我绝不会原谅我自己。”她的手机响了,她立即接起来。“有消息吗,妈妈?” “是的。谢天谢地,奥罗拉很安全。” “噢,妈妈,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在哪儿找到她的?” “啊,嗯,好戏就在这里,她在纽约。” “纽约?!可是怎么……为何……哪里?” “她和马特在一起。” 过了好几秒,格丽娅才听懂母亲的话。“她跟马特在一起?我的马特?”格丽娅重复道。 “没错,格丽娅,你的马特。他十分钟前打来电话,他说航空公司给他打电话问他为什么不按约定去机场接一个叫奥罗拉·德文希尔的孩子。” “什么?”格丽娅喊道,“她到底——” “格丽娅,别再问我。我也回答不了,我想立即通知你,奥罗拉安全无事才打的电话,马特一会儿会再打来。不管那个孩子打的什么主意,我们都会及早弄清楚的。” “好的,妈妈,你说得没错。”格丽娅长长地舒了口气,既宽慰又困惑,“起码她平安无事。” 第四十二章 早上十点马特确实接到了爱尔兰航空公司的电话,那个代表问他为何没有如约前来肯尼迪国际机场,接一个叫奥罗拉·德文希尔的女孩,女孩从爱尔兰都柏林来,无人陪伴。 起初,马特一头雾水,思忖着是不是有人对他恶作剧。航空公司似乎有他的名字、他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但是那个孩子是谁,他完全不知情。他否认有此安排时,他能听出代表变得紧张起来。 “您是说您不认识这个孩子,先生?”她问。 “我……”那个名字马特有点印象,但是想不起来龙去脉。 “对不起,先生。”他听到电话那边有人咕哝,然后代表又回来继续说,“德文希尔小姐说格丽娅·瑞恩女士和您协商好的。” “是吗?”马特糊涂了。 “小女孩就是这么说的,先生。要是您不能来接德文希尔小姐,我们就有麻烦了。” “不……可以,我四十分钟内到。” 马特动身前往机场,一路上他仍然琢磨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无论如何,至少“格丽娅”这个名字她熟悉,因此马特认为还是能够扯上关系的,不论多么模糊,最起码他要调查一下。 一到达肯尼迪国际机场,马特准时来到指定的会面地点,他在那儿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小孩,生着一头火红的鬈发,正在吃纸杯装的本杰瑞冰激凌。一位航空公司的代表和一位机场保安站在她两侧。 “嘿,我是马特·康内利。”他有些犹豫地宣布道。 小女孩立刻放下纸杯冰激凌,扑进他怀里:“马特叔叔!你怎么能忘了我要来?格丽娅保证过你会在这里。唉,”她转向航空公司代表和机场保安,叹了口气,“马特叔叔就是这么健忘,他是心理学教授,你们知道的。” 保安和代表溺爱地笑着,被这个孩子迷住了。她转向马特,他看到她眼中闪出告诫的神情。“我们现在能去你的公寓吗,马特叔叔?我迫不及待想看格丽娅的雕塑。不过,”奥罗拉打了个哈欠,接着说,“我很累。” 她眼中又现出那个神情,暗示着:“配合我,带我离开这里。” “好的……奥罗拉,”马特同意道,“抱歉麻烦你们了。如她所说,我有点健忘。你的行李在哪儿,亲爱的?”他问她。 “就这个。”她指着一个小帆布背包,“你知道我从不带很多东西,马特叔叔,我想让你带我买东西。”奥罗拉把小手放进他的掌心,甜蜜地对着他笑,“我们可以走了吗?” “当然。再见,伙计们,抱歉我来晚了。谢谢你们照看她。” “再见,奥罗拉。”保安挥着手,马特带奥罗拉离开,“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 一旦看不见他们,也听不见他们说话,奥罗拉就说,“对不起,马特。到你家时,我会一五一十解释的。” 来到他的车前时,马特转向奥罗拉:“不好意思,亲爱的,除非你告诉我你是谁,你来这里干什么,不然我们不能往前走。我必须确定这不是精心设计的骗局,不会弄得被起诉绑架了儿童,你最好快点说。” “好的,我明白,马特,可故事说来话长。” “说一下梗概就可以。”马特双臂交叉看着她,“说吧!” “嗯,听我说,”奥罗拉开始讲述,“事情是这样的。我在栋沃利附近我家旁边的悬崖边碰见了格丽娅,后来因为爸爸要外出,他请格丽娅照看我。然后他得知他要死了,请求格丽娅嫁给他,她成为我的继母后,能方便地收养我。所以他们就结婚了,然后他死了,格丽娅成为我的新妈妈并且……” “哇,奥罗拉!”马特完全叫这个孩子的故事搞蒙了,“让我先搞清楚一件事:格丽娅·瑞恩收养了你,对吗?” “是的,我有证据给你看。”奥罗拉耸耸肩,取下背上的帆布背包,伸进包里摸索出了一张她和格丽娅的合照,“看。”她把照片递给马特,马特端详着照片。 “谢谢。好了,第二个问题:你来纽约干什么?” “嗯,马特,你还记得你打电话到外公外婆家找格丽娅吗?我接的电话?” 那就是为什么这个名字让他留有印象。“记得。”马特应道。 “我告诉你,格丽娅和我爸爸在度蜜月。当然,那时我不知道爸爸病重。格丽娅嫁给他只是为了收养我,好让我可以与她的家人生活在一起。” 马特点点头,奥罗拉像个成年人一样表达自己,让他惊讶不已:“嗯,到目前为止,我都明白。” “好的,爸爸死后格丽娅伤心极了,她现在仍然情绪低落。我不希望她老是一个人,因此我问她是否爱过什么人,她说她爱过你。那时我才意识到我跟你说过她嫁给了我爸爸,他们在度蜜月,你可能会误认为她不再爱你了,事情显然不是那样。”奥罗拉又说,“所以我觉得,我最好亲自过来告诉你她现在是一个人,并且她仍然爱你。” “我懂了,”马特叹了口气,“好的。第三个问题:格丽娅知道你在这里吗?” “嗯……不,她不知道。我知道她不会让我来,所以我秘密制订了计划。” “奥罗拉,有人知道你现在身在何处吗?” “没有。”奥罗拉摇摇头。 “天哪!他们肯定担心死了。”马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我马上给格丽娅打电话。你跟她讲,这样我就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格丽娅此刻在伦敦,”奥罗拉说,第一次感到紧张起来,“要不打电话给凯瑟琳吧?她总在家。” “好。”马特打了电话,听出凯瑟琳如释重负,然后他让奥罗拉直接跟她说。 “你好,外婆……是的,我很好。什么?哦,来这儿很容易。我以前坐过,你知道的,爸爸总是让我自己一个人坐飞机。外婆,既然我来了,回家前我至少能去马特的公寓待一阵吧?你看,我很累了。” 凯瑟琳同意让马特带奥罗拉回他家。等她休息好,再做回爱尔兰的打算。回家的路上,奥罗拉透过车窗看着摩天大楼:“我从没到过纽约,不过格丽娅给我讲过。” “那好,亲爱的,”马特边开车边说,“我们能回到开头吗?你说你在悬崖边遇见了格丽娅?” 奥罗拉又讲了一遍故事,遇到马特不清楚的地方,他就提问。 “格丽娅如此善解人意又漂亮,想到我或许阻碍了你们两个和好,真让人难受,”他们俩乘电梯上楼时,奥罗拉解释道,“她对我那么好,我不想看她孤单一辈子,不想让她因为我说过的话终身不嫁人。你明白吗,马特?” “嗯。”他把钥匙放进锁孔,惊奇地盯着这个特别的孩子:“我大概明白了,亲爱的。” “噢,马特,”奥罗拉在通风的起居室四处张望,“这儿真好,跟我想象中的一样。” “谢谢,亲爱的。要喝点什么吗?来杯牛奶?” “好的,谢谢。”奥罗拉坐了下来,马特倒了杯牛奶递给她。她喝完牛奶,把胳膊肘放在膝盖上,前倾着身子,看着他,“现在,我要问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马特。你还爱格丽娅吗?因为如果你不爱了,”她突然紧张不安,“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奥罗拉,从我第一眼看见格丽娅,我就一直爱她。别忘了是她跑去爱尔兰,离开了我,而不是相反。”马特叹了口气,“有时,大人们会把事情搞得非常复杂。” “可是如果你们彼此相爱,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奥罗拉从逻辑上分析。 “不……事情不是那样。”马特低声说,他已经放弃拿奥罗拉当小孩看了,因此他对她像大人那样说话,“要是你能说服你的新妈妈,让她向我解释之前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跑去爱尔兰,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我会的。”奥罗拉同意,打了个哈欠,“哦,马特,我很累,从爱尔兰到纽约可是一段长途旅行。” “没错。让我帮你安顿好,你躺下来睡一觉。” “好。”奥罗拉站起身来。 “可我还是搞不懂你怎么能一个人从爱尔兰来。” “等我醒来后,我再告诉你。”奥罗拉说着,马特领她去卧室,她躺了下来。 “好了,亲爱的。”马特拉上窗帘,“你好好休息,我们稍后再谈。” “好,”奥罗拉困倦地答道,“马特?” “嗯?” “我知道妈妈为什么爱你,你真好。” “看得出来,奥罗拉用你的信用卡信息在网上订了飞往都柏林的航班,再去的纽约。”汉斯重复着凯瑟琳刚刚在电话中告诉他的话,“她搭了辆公交去克洛纳基尔蒂,从那儿坐出租车去科克机场。她以无成人陪伴儿童出现,说她以前和亚历山大这样坐过好多次,然后在都柏林转机。到达纽约后,她想办法迫使马特来接她。” “我明白了。” 格丽娅,在汉斯的劝说下,躺了一小会儿,来释放一早的压力。她毫无睡意,尽力让自己接受奥罗拉身处之地,更重要的是,现在与谁在一起。 “你必须看到她的优点,”汉斯继续说,“毫无疑问,她是个足智多谋的孩子。问题在于为什么她觉得有必要做这次旅行?”他看着格丽娅,等着答案。 格丽娅守口如瓶。“谁知道呢?”她说。 “显然,奥罗拉有充足的理由。马特就是那个在纽约和你一起生活的男人吧?” “是的。”此刻,格丽娅觉得她可以徒手勒死奥罗拉。 “为什么终止?”汉斯探求道。 “真对不起,我不想被盘问,”格丽娅自卫道,“我只想找出让奥罗拉回家的最好办法,以及是否我应该马上飞去纽约接她。” “嗯,奥罗拉本人应该有一些想法,她似乎没什么让人担心的。你母亲说马特是个可靠的人,她都这么说了,我相信她。”汉斯笑了,尽量让气氛变得轻松。 “没错。”格丽娅勉强表示赞同。 “我确信奥罗拉想跟你讲话,何不给她打个电话?亲自核实一下她是否一切安好?” “我……那意味着跟马特讲话。我等她给我打,她或许正在睡觉。” “好的,格丽娅,我不打扰你了,”汉斯没辙了,“不过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摸不着头脑。我有些事要去忙,稍后如果你想与我一起吃晚餐,给我房间打个电话。” “好的。” 汉斯拍了拍格丽娅的肩,离开了房间。门一关上,格丽娅就站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现在震惊过去了,她感到愤怒……是的,为奥罗拉想介入她的生活而狂怒。这不是一个童话故事,不是一个儿时游戏,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王子,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是现实。做错的事情不可能被纠正,不管奥罗拉的愿望多么强烈。她只想让奥罗拉回家,尽快摆脱马特的控制。想到他们两人在一起讨论她,她几乎忍受不了。现在,她正在非常努力——很艰苦地——向前迈进,像汉斯建议的那样,她又被拖回了过去。无论如何,要与马特联络。马特,他肯定还在公寓里与她同居……格丽娅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为了自己内心的安宁,她知道她应该尽快与奥罗拉联系,看她是不是一切安好。她拿起听筒拨了号码,在电话响之前挂上了。不,她不能面对这些,她转而拨了她母亲的号码。 “我们大家终于如释重负!”凯瑟琳声音欢快,“想不到我们的小宝贝竟一路跑去了纽约!” “是啊,她多聪明啊。”格丽娅平淡地说,“妈妈,我想让你给马特打个电话,尽快安排奥罗拉坐飞机回来,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当然能,如果你真想这样的话,格丽娅。早些时候我跟奥罗拉聊过,她想跟马特多待几天。既然她自己到了那儿,上帝保佑,她应该在纽约逛一下,马特也同意了。” “嗯,照我看,我希望她尽早回家,她落下了不少课,妈妈。” “有什么害处呢?”凯瑟琳问,“我要说她现在的经历比她从学校学的任何课程都有价值。还有一个本地人带她参观。” “好吧,你来安排吧。”格丽娅咕哝了一声,“我会给你发邮件告诉你我的信用卡信息,来支付奥罗拉回家的机票。” “好的。”凯瑟琳同意说,“我让谢恩订,你知道,我不会操作电脑。格丽娅?” “嗯?” “你还好吧?” “当然,妈妈,”她不耐烦地说,“再聊。” 格丽娅扔下电话,走进卧室。她一下倒在床上,拿一只枕头盖住头,想把她的沮丧和痛苦都挡住。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奥罗拉和马特在纽约城看了一切能看的。马特觉得自己被她迷住了,她天真又聪慧、单纯又成熟……他能理解为什么格丽娅会爱上她。 最后一晚,马特依奥罗拉的要求带她去小餐馆吃汉堡,第二天一早他要送她去机场。直到现在,两人都小心回避着提起格丽娅。 “马特,你有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来赢回格丽娅的爱呢?”奥罗拉咬着汉堡,问道。 “没有,”他耸耸肩,“她清楚表明不想跟我讲话。一直都是她母亲与我联系,为你做出安排。” “格丽娅非常固执,”奥罗拉说,“外婆就这么说的。” “我知道,亲爱的。”想到一个九岁的女孩在劝慰他,马特笑了。 “并且很骄傲。”她加了句。 “是的,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但是我们知道她仍然爱你。” “真的吗?”马特扬起一条眉毛,“你知道吗,奥罗拉?这一点我不再确信。” “我确信。”奥罗拉手伸过桌子诡秘地抓住他的手,“我有一个计划……” 过去的两天格丽娅都躲在克拉里奇饭店的套房里。知道奥罗拉安全无事后,她没有飞回家,她没法面对她母亲让她与奥罗拉直接联系的压力,听奥罗拉讲跟马特在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也许还有查莉……明天奥罗拉安全登机后,她就可以回家了。 那晚她和汉斯静静地享用了一顿晚餐,他第二天也要离开伦敦前往瑞士。 “希望下次你来伦敦时,我可以带你看一下奥罗拉的房子。”汉斯说,“非常美。” “下一次,好的。”格丽娅心烦意乱地说。 “格丽娅,”汉斯看着她,“为什么你这么生气?” “生气?我没有生气。嗯,也许有一点生奥罗拉的气,让我们大家受了场惊吓,并且插手我的生活。”她诚实地补充道。 “我理解你为什么会那么想,”汉斯安慰道,“不过我们以前讨论过你在接受别人的礼物方面的问题。难道你看不出来,站在她的角度,奥罗拉想给你一件礼物、想帮你?” “是的,但是她不明白——” “格丽娅,我当然无权干涉,”汉斯插话道,“你的事情。但是你的愤怒显露出了这个男人在你心中激起的强烈感情,简单说来,你要么爱他要么恨他,只有你自己清楚是哪一种。” 格丽娅叹了口气,“我爱他,”她悲哀地承认,“可是几个月前,所有事情都乱套了。他现在跟别人在一起。” “你肯定?” “是的。”格丽娅点头。 “也许他并不爱那个人。” “汉斯,你真好心,但我真的不想再谈这件事情了。我的感情生活引发了这么多不快真让人难堪。” “嗯,也许奥罗拉只是想回报一点你给她的爱与关怀。见到她时,不要责怪她,也不要批评她,格丽娅,好吗?” “当然不会。相信我,汉斯,”格丽娅动情地低声说,“我想把这段经历全部忘掉。” 第四十三章 第二天中午,格丽娅回到栋沃利,她驱车直奔她的工作室,她知道奥罗拉还有几小时才能到家,而她不想被她母亲盘问。她在工作台前坐下,开始勾勒一尊新雕像的轮廓。下午茶时间,格丽娅不情愿地开车回到农舍。 “妈妈!”一个人影从里面闪出来,冲进她的怀里,“我想你。” “我也想你。”格丽娅笑着,紧紧地抱住她。 “纽约棒极了!我给你买了好多礼物,不过我很高兴回家见到你。”奥罗拉说着,把她拉向房间,“你肯定猜不到谁陪我一起回来了。” “嗨,你好,格丽娅。” 看见坐在桌前的人时,格丽娅在厨房门口停住,心怦怦跳动。最后,她终于说出话来,“你来这儿干吗?” “我来见你,亲爱的。” 格丽娅瞥了眼她母亲,她似乎“暂停”了,盯着她女儿等着看她的反应,茶壶悬在马特的杯子上方,一动不动。 “他想见你。”奥罗拉耸了耸肩,她的声音在寂静中回响,“你不介意,对吧,妈妈?” 格丽娅太震惊了,没法回应。她看着奥罗拉走向马特,拥抱他。 “别担心,马特,我说过她会吓一跳,不过我确信她内心很开心。对吧,妈妈?” 奥罗拉、凯瑟琳和马特盯着她,等待答复。格丽娅感觉自己像一只困兽,想像往常一样逃跑。 “好啦,”凯瑟琳竭力打破紧张气氛,“我相信在厨房桌边看见……老朋友,确实出乎格丽娅的预料。”她对奥罗拉说。 “妈妈,请别发火,”奥罗拉哀求道,“我不得不去纽约见马特。你看,你和爸爸度蜜月时,他往这儿打过电话,我告诉他你结婚了。现在情况变化了,对吧,格丽娅?我不希望马特误会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告诉马特从内心来说,你想见他,所以我——” “奥罗拉,拜托!”格丽娅没法再听下去。 “格丽娅累了,像我们一样,亲爱的,”马特温柔地插话,“想必我们要谈一谈,是吧,格丽娅?” “来,我们上楼去洗澡,小姐。洗去从飞机上沾上的灰尘,然后早点休息。”凯瑟琳抓住奥罗拉的手,拉她出了厨房,紧紧关上身后的门。 格丽娅深深地吸了口气,往厨房里跨了一步。“那么,你来这儿干吗?”她冷冷地问。 “起初是奥罗拉建议我来,”马特承认道,“不过她是对的,格丽娅。我需要来见你,这样起码我们可以对话,我能搞清楚为什么你离开我。” 慢慢地,格丽娅从碗橱拿出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些茶。 马特打量着她:“那么?” “那么,什么?”她问,喝了口微温的茶。 “我们能谈谈吗?” “马特,我没什么可说的。” “好的。”马特知道格丽娅执迷不悟起来会有多么固执,他得小心谨慎,“嗯,也许,看在我飞越半个地球来见你的分儿上,你能否给我一点时间听我说完。” “说吧,”格丽娅耸耸肩,放下茶,双臂防御性地交叉在胸前,“我洗耳恭听。” “我们出去走走怎么样?我感觉在这间屋子里有别人在听。” 格丽娅爱答不理地点了下头,转身走出了厨房。马特跟随她来到外面,赶上她。 “我要提前告诉你,如果你在期待什么重大的内情,没有,”他说,“我仍然搞不懂什么把你惹火了,让你离开我,除非你给我一点提示。”马特看了她一眼,格丽娅下唇紧闭,无动于衷。“好吧,”他叹息道,“那么我从我的角度来说说事情的原委,好吗?” 格丽娅仍然一言不发,于是马特开始讲述:“你离开后,一开始我很震惊,我想很有可能与流产有关。也许你心里太乱,也许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你只是想离开一段时间。我理解。然后,当我给你打电话,你那么冷漠,我开始意识到肯定与我脱不了干系。我再三问你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肯告诉我,接着你完全拒绝与我谈话。”马特叹了口气,“天哪,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几周过去了,你一点消息也没有,你也没有回来。我给弄糊涂了,一遍遍回想到底我做错了什么。不仅如此,我意识到我有多么爱你,多么想你。天哪,格丽娅!自从你走后,我的生活一团糟,出了一连串事故,宝贝,你肯定难以置信。” “我也一样。”格丽娅勉强说道。 “奥罗拉建议我来时,我觉得她是对的,”马特继续说,“既然山不到穆罕默德那里,我就应该坐飞机来见你。哪怕只能得到一个解释,我也可以睡个安宁觉了。” 跟随格丽娅走上悬崖小路时,马特没有再说话,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最后,他们到达悬崖顶部,格丽娅在她最喜爱的岩石上坐下。她手肘撑在膝盖上,盯着海面。 “嘿,亲爱的,拜托了,我必须知道,”马特蹲在她旁边,把她的脸歪向自己,“拜托,”他温柔地说,“把我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吧。” 她盯着他,眼神冷酷无情:“你的意思是,你仍然能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毫不知情?” “你总说我是个蹩脚的演员,要真是,我不至于这么表演。” “好吧,”格丽娅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跟查莉交往过?我们碰面时你为什么不说你还和她在一起?我们遇见后又持续了多久?现在又怎么了?” “格丽娅,宝贝,我……”马特惊奇地看着她,“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吗?我们一开始会面时我没有告诉你我跟查莉在一起?” “别以为这是小事,马特,我讨厌骗子,我最讨厌人说谎。” “可是我没有说谎,格丽娅。我只是——”马特耸耸肩。 “忘了提,”格丽娅打断道,“从你的经历中删除了,哪怕是当时发生的事情。” “可是,格丽娅,难道你不明白?”显然这是格丽娅离开的原因,马特深感震惊,“我都不觉得这很重要。那不是爱情,只是普通的友谊——” “持续了十八个月,你父母是这么说的。” 马特异样地看着她:“我父母说的?什么时候?在哪里?” “流产后他们来医院看我。他们到时,我在洗手间,他们不知道我在那里。你妈妈说起失去孩子真让人痛心,然后你爸爸说如果你没有因为我甩掉查莉的话,事情会简单得多。”格丽娅的眼中闪着泪花,“我感觉他们认为我的基因,来自爱尔兰的沼泽地区,配不上你的高贵血统。” “就因为无意中听到的这句话,你就离开我?”马特在草地上坐下,头埋在手里,“天哪,格丽娅,我承认这段话不合时宜,但是我觉得你反应过火。你知道我爸那个人,像台冰箱一样热情而敏感。” “我知道,”格丽娅愤怒地说,“至于反应过火,如果我不知道你和查莉曾经恋爱过,我或许不会这么反应。但是,事情不是这样。总之,”格丽娅耸耸肩,“现在我让路了,你大可以继续追求你的名门公主。”她冷淡地补充道。 “该死的,格丽娅!我不知道你到底胡思乱想了些什么,我可以凭良心发誓,我对查莉不感兴趣,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那为什么我离开几周后,我打电话过去,是她接的?”格丽娅愤恨地说。 “哦,天哪!宝贝……”他深深叹了口气,“说来话长。”这回马特陷入沉默,看向大海,最后他说,“我向你保证查莉已经永久走出了我的生活。” “这么说你承认最近发生了些事情?” “格丽娅,”马特绝望地摇头,“有点像我听说你结婚了,我的生活也变得……复杂。当然,我可以告诉你,太怪诞了,你估计不会相信。” “嗯,这一点我们倒是一致,”格丽娅平静地说,“我估计过去一年你的生活不会比我在这儿的生活更复杂。” “不会吧,”马特看着她,“奥罗拉的父亲怎么样?你们……” “噢,马特,”格丽娅叹了口气,“自从我离开纽约,发生了许多事。” “嗯,也许,如果当初你相信我对你的爱,相信我如果想要所谓的‘名门公主’,我早就可以如愿,那么所有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是事情发生了,马特,”格丽娅说,“是的,我承认听到你爸爸的话后,我异常激动。没错,我失去理智,失去孩子带走了我所有的安全感。当时我很受伤,接着我逃走了。汉斯说——”她咬着嘴唇,“我的自尊让我做了不少蠢事,或许他是对的。”格丽娅承认道。 “嘿,我不知道这个‘汉斯’是谁,不过我想见他。”马特苦笑着说。 “难道你不明白?离开几个星期后,我平静下来,意识到我有点反应过火,我给你打电话想弄清楚这件事情。但是查莉接了电话,我很气愤,我最大的忧虑被证实。” “唉,我明白,”马特试探性地向格丽娅伸出手,“好了,宝贝,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但是这儿太冷了,有没有什么地方我们可以谈话,也许边吃边聊?我可以随便吃点东西。” 格丽娅带马特去了附近的一家酒吧,酒吧供应当天捕获的新鲜海味。她坐在他对面,感觉不太自在。不再随意地牵手,数年的爱培养出的那种亲切随和也不复存在,马特让人感觉亲近却陌生。 “那么,”他隔桌问道,“谁先讲?” “嗯,既然我开始了,我还是继续吧,”格丽娅看着他,“希望我们两人都讲真话。话说回来,我们没什么可损失的,也许这是我们应有的态度。” “好,”马特说,“有些内容可能会让你不高兴。不过,我发誓,正如你所说,我会坦诚相告。” “我也是,”格丽娅平静地说,“好的,显然奥罗拉告诉过你我们怎么认识的。你想知道的是我与亚历山大的关系?” “是。”马特静下心来倾听。格丽娅解释着过去几个月发生的戏剧性事件,马特注意到她不一样了,更为成熟温和。哪怕她告诉他她与亚历山大建立的亲密关系后,马特也发觉自己更爱她了,为她在可怕的情况下表示出来的善良、宽容和力量。 “……事情就进展到了现在,真的。”格丽娅耸耸肩。 “哇,真是个传奇故事,”马特叹息道,“谢谢,宝贝,如此诚恳。听着,”他不情愿地说,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这样他不用后来烦躁,“请理解,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确实想相信你跟他没有进一步的肉体接触。如果有,请告诉我。” “马特,我们接吻了,就这个。我发誓,他病得很重。”格丽娅脸红了,“不过老实说,要是他身体健康,我不敢说不会有进一步的接触。我对他有好感。” “好的,”这个想法让马特后怕,但知道他必须应付,“你现在的名字是格丽娅·德文希尔,丧偶,有个九岁的孩子,很有钱。天哪,短短几个月做到这些可不容易!”他做了个鬼脸。 “没错,我知道,我保证对你说的都是实话,奥罗拉和我父母可以证实我说的每一个字。现在,马特,我觉得我们都需要再来一杯酒,喝完之后,我想听你谈谈查莉。” 马特去柜台点酒,心情沉重,意识到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只会加重格丽娅的成见和不安全感。 格丽娅注视着他,他站在那儿,自如地与酒吧女招待搭讪。他看起来比她记忆中要老,也许是因为过去这几个月的压力,在他孩子气的脸上烙下了成熟的印记。她叹了口气,不论是因为什么,他比以前更有吸引力了。 他把酒放在他们面前。“想尝点本地酿制的啤酒,”他笑着说,抿了一小口摩菲斯啤酒,“我先前说过有些话可能会让人不快,事情是这样的……” 马特尽可能如实讲述。他并没有推卸自己的责任,因为他清楚如果这个女人——他爱的这个女人——未来要与他一起生活的话,他必须坦诚。讲述中他不时看向她,想揣测她怎么想,不过她一直面无表情。 “就是这样,”马特低声说,讲完这个故事后的宽慰心情溢于言表,“对不起,宝贝,我说过会让人不好受。” “不,”格丽娅缓缓摇着头,“没有。查莉现在在哪儿?” “我妈妈说她住在我们在格林尼治的房子里,正与我的老朋友艾尔约会,他差不多已经搬进去了。他一直对她有好感,”马特冷笑了一声,“孩子几周后就要出生。我在乡村俱乐部惹了不少流言蜚语,但是,谁在乎呢?” “你父母怎么样?想必这种状况让他们不好过吧?” “嗯,”马特勉强露出一点笑意,“似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让我妈妈做了她该做的事情。从下周开始,我就有位新室友了。” “你说什么?”格丽娅皱起眉头。 “看样子,妈妈这些年和爸爸过得并不开心。你可以想象他无法接受查莉和我分手,说为了‘面子’,我不应该离开她。这就是俗话说的压倒我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因此她离开了他。”马特摇摇头,“真是讽刺,她说她受够了随大流,想在她还有能力时活出一些自己。你知道的,格丽娅,不管你怎么看她,她认为你很了不起,她甚至告诉我你激励了她。” “真的?”格丽娅大吃一惊,“但是你肯定很难过,马特。他们结婚这么久了。” “是的,嗯,我预感她最终会回去的,不过她离开一段时间,对爸爸也没什么害处。也许他会开始欣赏她,彻底地放低姿态,和她建立一种正常的关系,和他的儿子也是如此。”马特扬起眉毛,“不管怎么说,我们见面不是为了讨论我父母的婚姻,要紧的是你和我,你觉得怎么样,宝贝?”他平静地问。 “我真的不知道,马特。”格丽娅凝视着远方,然后不容置疑地说,“今晚要考虑的事情很多。” “可是难道我们有这个机会聊聊不好吗?几个月前我们就该谈一谈了,格丽娅。”马特深有感触地说。 “我知道。”她柔声回答。 “你的孩子,竭尽全力给我们这个机会,”马特补充道,“她就像我们的救星。” “没错,”格丽娅赞同道,“可是……” “可是什么?” “错误的事情不会被纠正,过去也不会被抹去。” “究竟哪些是‘错误’的事情?”马特瞪着她,“不像你,我只看到了你我‘对’的事情。” “我累了,马特,”格丽娅叹了口气,“我们回家,好吗?” “嗯。” 回来的路上他们沉默无言,格丽娅看向车窗外的茫茫黑夜。 走进厨房时,马特说:“我睡在哪儿?” “恐怕要睡在沙发上,我给你拿个枕头和几条毛毯过来。” “格丽娅……拜托,宝贝,好歹给我一个拥抱。我爱你……我……”她走过他身边时,他去握她的手,不过她视而不见,走上楼,去衣柜里取马特需要的东西。 “好啦。”她把一堆东西放在厨房桌上,“不好意思,招待不周。” “可以了,”他突然冷淡下来,“别担心,明天我就走了。从星期三开始我要巡回演讲。” “好,晚安,马特。” 马特看着她离开房间。他理解她的震惊,他今晚告诉她的事情让人难以接受,可是格丽娅的故事听起来也不惬意。不过他仍然准备向她伸出手,接受、理解并放下过去,因为想与他爱的人一起生活的愿望压倒了一切。 但是她寒冷如冰,寸步不让。在奥罗拉的鼓励下,他做了努力,飞过来看她,为挽救他们的关系尽最后一次努力。他闷闷不乐地把毯子扔到沙发上,自己也躺了上去,深深地叹了口气。也许这次旅途让他疲惫,不过今晚对未来的无望感更让他心灰意懒。 格丽娅躺在床上,无法入眠。尽管她相信马特的故事,但令人不快的那部分一直萦绕在她心头。不论马特是否醉酒,查莉还是跟他上了床,随后还在那里待了五个月。原先衣帽间里她挂衣服的地方挂着查莉的衣服,他们现在共同拥有一栋房子,还宣布了订婚。这是她的报应。想到马特的父亲,看到自己的儿子与一个更为适合的女性复合,他该多么神气活现,这个念头让格丽娅心头一震。 但她也知道不少情侣实现了不同背景的互补,大多数女人似乎都巴望着被她们的王子带走。格丽娅叹了口气,为什么她不能?况且,马特也算不上王子。他父亲自负傲慢,心胸狭窄,老让她觉得自己笨——听起来,他的妻子也——这些不能怪在他儿子头上。想到伊莱恩离开了她丈夫,这件事让格丽娅展开笑颜。 而且马特飞越大半个地球来见她,肯定意味着他没有放弃,他仍然爱她……长夜漫漫,格丽娅坐起身来,抱着膝,她渐渐了然真相。追忆往事,她意识到不管他父亲怎么想,跟她在一起是马特的决定。事实上,一开始就是马特追求她。她从来没有强迫他,或是逼他过他们共同创造的生活,这种生活是他想要的。实际上,是他在竭尽所能解决她的烦恼。哪怕他们身处绝望之中,她拒绝接受施舍时,他也认可了。她不愿与他的朋友们来往,他表示理解;她不想结婚,他同意同居。 “啊,上帝!” 格丽娅现在看得明明白白,有问题的不是马特,是她。 她愚蠢、固执、可笑、毁灭性的自尊以及不安全感,这些让她察觉不到他的爱。她在医院无意中听到的谈话,当时她那么虚弱、那么脆弱,加上她的“盲点”,让她精神崩溃。她感觉不管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伴侣还是一个人,她都是不折不扣的失败者。 格丽娅叹了口气,想起汉斯对她的评价。过去几个月她更深入了解了自己,过去误认为的自己的优点,她现在觉得也是她的缺点。马特在遇到她之前跟查莉有过一段又有什么?他没有提起,只不过是因为他没觉得这是回事,而不是因为他藏着某个深沉的秘密爱恋。 她现在意识到,马特没一点错。 天快亮了,格丽娅疲惫不堪,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没多久她被一阵微弱的敲门声惊醒。“请进。”她困倦地说。 奥罗拉,身着学校制服,怯生生地在门边张望:“是我。” 格丽娅费劲地坐起身,笑着说:“我知道是你。” 奥罗拉迟疑地走向格丽娅的床边,坐了下来:“我只想说我很抱歉。” “为什么抱歉?” “昨晚外婆说干涉别人的生活是不好的。我还以为我是在帮你,格丽娅,实际上不是,对吧?” “噢,宝贝,过来,拥抱我。” 奥罗拉扑进格丽娅怀里,在她肩头啜泣:“我觉得你看起来孤独而悲伤。我想要你高兴起来,就像你让我高兴一样……我想为你做点事情。” “亲爱的,你做得很棒,很勇敢,只是有一点危险。”格丽娅补充道。 “我让你生气了,是吧?”奥罗拉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没有,我一点也不生气,我只是……”格丽娅叹了口气,“有时候就连仙女也不能让一切圆满。” “哦,”奥罗拉说,“我以为你们彼此相爱。” “我知道,亲爱的。” “马特亲切友好,还非常帅,虽然没有爸爸帅,”她赶紧补充道,“你们昨晚谈了好久,对吧?” “没错。” “嗯,”奥罗拉从格丽娅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站起身,“我现在要去上学了。我保证再不多嘴了,像外婆说的,让你自己做决定。” “嗯,是的,宝贝,不过谢谢你这份心意。” 奥罗拉在门口停了下来:“你们俩真的很合适,回头见。” 格丽娅疲惫地躺回枕头上,在下楼之前她要整理整理自己的思绪。 就算既往不咎,但她和马特现在如此不同的生活如何结合起来?马特在大西洋的那一边,她和奥罗拉却在这边扎了根。在此时此地,她成为一个母亲——想到上一回见马特的情景,颇具讽刺意味,她不知道马特是否会考虑到这一点。 格丽娅洗澡、穿衣,走下楼来。凯瑟琳送奥罗拉上学去了,马特坐在厨房桌边,吃凯瑟琳为他准备的丰盛早餐。 “你妈妈当真知道怎么宠坏一个人,”马特吃完后评论道,“我也想念你做的菜,宝贝。” “嗯,想必查莉从迪恩德卢卡店买的外卖让你应接不暇吧?”格丽娅说,接着踢了踢自己。没来得及思考,话就说出来了。 “格丽娅,”马特叹了口气,“别这样,拜托。” 厨房里一阵紧张的沉默,两人谁也不知该说什么。她给自己泡了杯茶,马特喝着咖啡。然后他起身走向后门,手握住门把手时才停下来。“唉,亲爱的,我累了,看得出来,你不愿意放下过去,也许你并不想重新开始,”马特耸耸肩,“老实说,我厌倦了单边作战。今天早上,我们的关系就像这样。” “马特……” “没事,宝贝,你不用解释。我们不同的背景,查莉,还有你不想跟我结婚,表明了不少;也许,格丽娅,你只是从没爱我到铲除一切障碍的地步。你知道,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要处理的难题,困难以及和解让一段关系稳固。你从没有这方面的准备——你总按你的方式来,一有困难出现,你就掉头离开我。我累了。”他看了看表,“我要走了,再见。” 马特走出厨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格丽娅听见他租来的车驶下小路,震惊的泪水刺痛了她的眼睛。为什么马特突然这么对她?是的,她无意中说了句刻薄的话,但他说“从没爱他到铲除一切障碍的地步”是什么意思? 现在他离开了。 一切结束。他受够了,这一点他表现得很清楚。 格丽娅离开家,麻木地开车去往工作室,心潮起伏。一在工作台边坐下,泪水就不停落下,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没想到马特会反击,他那么温柔、随和、通情达理,她才是据理力争、反复无常的那位。昨晚的好心和善意,都因为一句无心的话而毁于一旦。 “你这个愚蠢固执的傻瓜,格丽娅!你爱他。”她呻吟道,泪水滴落到她最新的雕像上,浸湿黏土,“马特竭尽全力争取你,现在他走了!是你把他推开了!”她站起身,用手背拭去泪水,在工作室里走来走去。 她该怎么办? 部分的她,以前那个骄傲的格丽娅,觉得应该让他走。 但是新的那个她,汉斯和过去几个月帮她认识到的新的自己,告诉她应该收起自尊去追他,请求他让他们再试试。 要是她不这么做,她会失去太多。当然,要解决的问题不少,比如他们该住在哪儿,马特是否准备好接纳奥罗拉、做她的父亲。但正如马特所说,如果你足够爱一个人,无疑值得一试。 “我以为你们彼此相爱。” 奥罗拉先前悲伤的面庞闪现在格丽娅面前。难道她不能改掉她这个臭脾气,放下自尊去追她爱的这个男人? 去……去……去…… 也许是风在工作室怒号,又或许是莉莉,鼓励她相信爱。 格丽娅抓起车钥匙,直奔科克机场。 一路上,她不停拨打马特的手机,但总是关机状态。她超速行驶,但等她到达登机口时,她看到去往都柏林的航班已经在办理登机。她跑向爱尔兰航空公司服务台,不耐烦地排在队伍里。 “我的——呃——男朋友马上要搭乘前往都柏林的航班,我有事情必须告诉他,有办法联系上他吗?”她绝望地问那个年轻女孩。 “你打过他的手机没?”女孩理智地回答。 “我当然打了。关机了,大概是因为他要登机。你能不能帮我广播一条消息?” “嗯,那要看紧急程度,”女孩慢吞吞地说,“紧急吗?” “当然紧急!”格丽娅有点恼怒,“极其紧急。请帮我广播一条信息找马特·康内利,告诉他格丽娅·瑞恩……在服务台等他,请他在登机前给她打一个电话。” “还有她爱他,她需要他,她感到非常非常的抱歉……”格丽娅这么想着,不过没有说出口。女孩去向上级汇报,似乎没完没了,留下她泪眼婆娑地站在那里。 最后,广播播出了,响亮又清晰地在小机场回响。格丽娅紧张不安,目不转睛地看着手心里的手机。手机毫无反应,这是对她犯的可怕错误的无声证明。 “小姐,飞机刚刚起飞了,”桌子后面的女孩说,“他现在不能给你打电话。”她加了一句。 格丽娅转过身,看向窗外,她勉强嘟囔了句“谢谢”,然后跌跌撞撞走向她的车。 她缓缓开回家,知道一切是自作自受。马特跟她再也不会有牵扯了,她并不惊讶。似乎直到今天,她一直禁闭在麻木的状态中,禁闭在涂抹了厚厚的不安全感和自尊的墙内。现在一切远去,格丽娅只能看到她所失去的东西,以及她为什么会失去。 她把车停在农舍外,闷闷不乐地走向厨房门口,想直接上楼去她的卧室。 “你到底上哪儿去了,格丽娅·瑞恩?我们都快急疯了!”凯瑟琳从厨房桌旁站起身来,其他人聚在一旁喝茶。格丽娅的出现,明显让他们感到宽慰。 “没错,妈妈,”奥罗拉补充道,“我现在知道我失踪时你们的感受了。” “过来坐,亲爱的,喝杯茶。”约翰拍了拍他旁边的座位,鼓励道。 格丽娅照做了,尽管她有不少缺点,家人仍然如此爱她,他们的真切关怀,抚慰了她的心情。“谢谢,爸爸。”她低声说,约翰给她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她喝了一口,其他人仍然默默地盯着她,揣摩她此时的心境。 “小牛的价格上涨了百分之十,”约翰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想打破这种紧张的氛围,“今天我在科克集市时,其他人抱怨要是价格继续上涨,明年他们的牛群数目会减少。” 格丽娅身后,连通楼梯的门打开了,但是她没有回头。 “感觉清新些了吧?”约翰抬起头,“牲口市场的味道会在你身上留存好些天。” “好多了,谢谢,”格丽娅身后一个声音回应道,“谢谢你带上我,约翰,亲眼见证拍卖的整个过程真有意思。” 有人碰了碰格丽娅的肩:“嗨,宝贝,你回来了,我和你的家人很担心你。” 她转过身,看着马特的眼睛:“我……以为你走了。” “你爸爸邀请我去看科克的牲口拍卖,”他回答道,拉出格丽娅旁边的那张椅子,坐了下来,“我觉得离开前我应该见识一下爱尔兰的本土风情,真的长见识了。”马特咯咯笑道。 “但是……你的航班……我以为你今天走。昨晚你说过。” “今天吃早饭时,你爸爸建议我跟他一起去科克,因此我改变了计划,”马特在桌子底下紧握住她的手,“此外,我,还有你的家人觉得我再多待几天未尝不是个好主意。他们认为你需要时间来思考,需要一些空间,所以今天我没有去烦你。你介意我留在这里吗,格丽娅?” 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向她,等待她的回应。她的喉咙发紧,集聚了强烈的情绪。有桌旁每个人的支持,马特又爱她至深,给了她最后一次机会。 “噢,说你不介意,妈妈!”奥罗拉转动着眼珠,“我们都知道你爱马特爱得不可收拾,今晚就把他留下来吧。” 格丽娅转向马特,眼中闪烁着泪花,对他微笑。 “不,马特,我一点也不介意。” 尾声 栋沃利湾,西科克,爱尔兰,一月格丽娅站在悬崖顶部,耳边狂风呼啸,正如八年前她第一次遇见奥罗拉的那个下午。 想到突然在她身后出现的那个小女孩,像一个精灵,永远改变了她的生活,她无声地抽泣起来,双肩随之起伏。八年前,她为失去她的孩子感到悲痛;如今,她又为失去另一个孩子感到伤心。 “我不明白!”她对着下面猛烈撞击的波浪尖叫道,“我不明白。”她跪了下来,浑身无力,头埋在手里。 奥罗拉的身影向她袭来——每一个形象中都有着无限活力。奥罗拉跳舞、旋转,在悬崖上海滩边蹦蹦跳跳……活力、阳光,对生命的无尽热情是奥罗拉的特质。在格丽娅照顾她的八年中,很少见到奥罗拉失意或伤心。即便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当她体力耗尽,她依然在病床上对格丽娅展开明亮的笑颜,哪怕在她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也充满希望。 格丽娅抬起头来,想起就在这个地方,她不得不告诉奥罗拉她父亲去世的消息时,她有多么勇敢。奥罗拉当时就接受了死亡,并且从悲伤中找到了事情积极的一面。 不知怎的,格丽娅知道她必须找出帮助奥罗拉渡过难关的内在力量。奥罗拉从没追问“为什么”,也没有被生命的不公打垮。也许是因为她有一种确信,一种内在的信念,认为尘世生活的结束并不是生命的结束。 奥罗拉给她留了封信,但在她逝后可怕的这十天,她没有勇气打开它。 格丽娅站起身,退回到她常坐的那块长满青草的岩石,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信。她的手被冻得发紫,哆哆嗦嗦地打开它。 妈妈: 我敢说我知道你读这封信时身在何处。你会坐在栋沃利悬崖边你最喜欢的那块岩石上,看着海面,想着我,为我离去感到惊诧。妈妈,我知道你会伤心。有人故去总是让人痛苦,也许失去一个孩子是最难过的,因为这不符合自然的正常规律。然而,真的,是我们人类发明了时间的计算方法。我认为是罗马人做了第一个日历,由此有了日、月和年。但是老实说,妈妈,我感觉我一直活着,也许就是这样。 无论如何,我从没觉得我完全属于尘世。记着,亲爱的妈妈,我们终会归去,是皮肤和骨骼,我们的躯壳,让我们看见彼此。但是我们的灵魂永远不会死。谁能说,你坐在岩石上时,我不在你左右,没有围着你跳舞,不像我一贯那样爱你,就因为你看不到我? 妈妈,千万不要因为我的离开太伤心而忽视爸爸和佛罗里安。谢谢你以《睡美人》里的王子给我的小弟弟命名——希望有一天他能找到他的公主,用一个吻将她唤醒。请代我给外婆、外公和谢恩热情的拥抱。告诉谢恩我会留心,确保他好好照看莉莉。它现在年纪大了,需要更多关注。 妈妈,请相信没有什么会真正结束,尤其是爱。 你或许已经跟汉斯伯伯谈过了,知道我把栋沃利庄园和卡多根别墅都留给了你。不管怎么样,这是对的,你应该拥有它们。它们是我们两个家族共有历史的一部分,我们坚强的女性应该联合起来坚守在城内。我剩下的钱……噢,汉斯伯伯知道我想怎么处理,我相信他会以他惯常的审慎建立我的慈善机构! 对了,我还给你留下了另一件礼物,放在爸爸书房一直锁着的那个特别的抽屉里——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一个。我为我们,为我们两个家族,写下了它,作为一百多年来你我紧密联系的证据。 妈妈,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要是我是你,下个月我要检查一下,但是那个微小的灵魂已经在那里,深植你的体内。那会是个小女孩。 妈妈,谢谢你给予我的一切。 不久我们会再见。 你的奥罗拉 格丽娅缓缓抬起头来,眼睛被泪水模糊。她看见一只小海鸥在悬崖边缘审视她,歪着头。 “格丽娅?” 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慢慢转过头去,马特站在一段距离之外。 “你还好吗,亲爱的?”他问。 格丽娅不能回答,她默默点点头。 “我很担心,风暴刮起来了……我能过来抱住你吗?” 她朝她丈夫伸出手去。他弯下腰,用他强壮的胳膊紧紧搂住她。他看了眼她拿的东西:“这是她留给你的信吗?” “是的。” “说了些什么?” “噢,很多事情。”格丽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破旧的纸巾擤鼻子,“她……不同寻常。如此聪明、如此坚强……为什么年纪轻轻她就能做到?” “也许,像你母亲所说,她是一个老灵魂。”马特轻声说。 “或者一个天使……”格丽娅无力地靠在马特的肩头,“她说她写了点东西给我,就放在书房的抽屉。” “我们回家找吧?你的手都冻紫了,亲爱的。” “好。” 马特把她从岩石上扶起来,伸手搂住她。 “奥罗拉在信里还讲了别的。” “什么?”马特问道,他们开始往回走。 “她说我——” 一阵狂风骤然吹起,轻易刮走了格丽娅冻僵的手中的信,吹向悬崖边。 “噢,宝贝,”马特无助地说,知道没办法抢救了,“对不起。” 格丽娅转过头,看着那封信在风中旋转跳动,吓得那只海鸥与它一同飞翔,随着信向上飞向海面。 格丽娅突然感到一阵平静:“我现在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亲爱的?” “她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她喃喃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