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铭 - 惑嫣 - 山月随舟 她听见玄音朗朗,钟磬洪鸣,竹箱外金粟一地,吊帘间天光刺眼,血腥气将她包裹,如潮血液顺着褐网流淌滴落,流入她的脖颈里。 眼前月白衣角上的青竹被染成绯色,她听见少年开口—— “嫣儿别出声,阿兄会来找你的。” 阿兄,一定会来找你的。 - 崇嫣苏醒时正靠在行进的马车壁旁,西北的风裹挟着细小沙粒落在她眼睫和手中冷掉的馕上,她抖了抖馕面,沙粒如晶粒,扑簌簌掉落。 西北这条商道,直通苍山关,而苍山关旁便是戈壁,商队五日前进入西北地界,走了几日,风带来的沙子一日比一日多。 好在再行进两日便是无庸城。 苍山关由冠军侯府,西北霍氏世代镇守,无庸城更是在西北霍氏的守护下,变得逐渐可与幽州、崇州这些关内大城媲美,更有他们这样的商队慕名而来。 而崇嫣虽在商队,却不是商队的人。 她乃上京武隆镖局镖师,主走信镖,此次奉镖局大当家之命送信至冠军侯府,因西北这条道向来凶险,她便扮作男子付银子给这队西行商队,让商队捎带她一程。 崇嫣将馕撕碎洒在身侧,停在马车篷顶的镖鸽飞下来,在崇嫣身侧啄食。 做完这一切后崇嫣才曲起一条腿,从怀中掏出一本札记来,札记已经记了大半,都是碎而再碎的梦中情景,她指腹摩挲着纸页上的墨迹,趁着空闲时又一次细细回忆自己方才所做之梦,闭着眼,在脑海里一帧一帧翻找,生怕错过了新的线索。 她无根无蒂,那偶尔梦见的年幼旧事是她寻找家人的唯一线索。 而毛笔墨迹已干,札记上未落一字——她已许久没做新的梦了,就连梦中阿兄的声音也在年岁砥砺下模糊不清。 陡然,哆一声,一支箭带着鸣镝射入商队中,銮铃猛响,商队几处骏马受惊嘶鸣,整队车马骤然停下。 她这辆马车的车厢内也叮叮砰砰一阵响。 崇嫣忙将札记塞入怀中,一手扯住缰绳极力安抚受惊的马,待马车安定后,转身掀帘入了马车厢内。 只见马车里扎着独辫的商队姑娘惊吓地扶着桌案,白着张小脸。 “水儿,没事吧?” 水儿摇摇头:“没大碍,多谢阿晏哥哥稳住车马。” 她随崇嫣出了车厢,前后马车都有商队成员钻出来查看情况。 崇嫣凝神远眺,远远见一队人马驰近,马蹄声不断,入眼一片烟尘滚滚。 此地荒芜,来的不是官府的人,那便是劫道的沙匪了。 商队最前方,领队领着两个仆从上前去迎迫近的马队。 崇嫣观察着那杀气腾腾的马上诸匪,伸手默默去解马身上的皮套。 水儿伸手摁住她的手臂:“阿晏哥哥莫慌,领队前去交涉了。” 她指着射在第二辆马车壁上的响箭:“阿晏哥哥可看到那响箭?响箭一发,便是沙匪在警告商队,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有性命之忧。” “我没想妄动,不过见机行事,”崇嫣顿了顿道:“那些沙匪看起来不好惹。” 她走南闯北,对危机向来有种直觉。 水儿摇摇头:“阿晏哥哥有所不知,西北这条道上历来如此,若商队遇沙匪劫掠,只需交一笔买路钱,余下行程便都可安然无事,其他沙匪见这商队车壁上已有响箭便知被劫过,便不会再劫。反之,若有什么异动,反而会出乱子。” 听罢,崇嫣收回了手,她手臂一震,袖管里峨嵋刺悄然划出一截至虎口,崇嫣不动声色地与水儿一起望着与沙匪交涉的领队。 只见那沙匪驾马行至领队前,故意使马前蹄高高扬起,领队狼狈后退跌倒在地,装银两的袋子落在地上,钱串子散落一地,惹得众沙匪哈哈大笑。 领队交出的买路钱,沙匪没收,众人皆白了脸色。 异变陡生,领头的沙匪一刀砍倒领队,举起刀大喊:“要女人,和货!” 话音刚落,反应快的商队成员立马驾马车四散奔逃,而沙匪们如同进入羊圈的狼群,也跟着散开追逐。 “阿晏哥哥。”水儿带着哭腔朝崇嫣伸手。 崇嫣带着水儿飞身坐在马上,峨眉刺将皮套挑断,马鞭一甩,不用拉马车的马儿竭力奔驰,她沿路经过逃离的马车,朝着不远处的小树林而去。 小树林可隐蔽,不像这荒芜之地只能做沙匪的活靶子。 崇嫣打了个呼哨。 藏在被抛弃的马车中的镖鸽听到哨声起飞,扑扇着翅膀飞向远方。 “是信鸽!” “定是向官府报信,快射信鸽!” “林铭,快追上前面骑马的男女!” 崇嫣没听到人应声,也没听到马蹄声迫近,她只觉背脊一寒,一杆银枪带着破空声呼啸而来,擦过她身侧,直穿她们马前土地,干硬的土地崩碎,马更是吓得后退嘶鸣。 枪是普通的枪,可有如此力道之人定然也不简单。 崇嫣心跳如鼓,一手猛拉起缰绳控马,另一手峨嵋刺利落地在马身上一划。 马儿吃痛,跃过拦路银枪,一路奔驰进树林中。 其余带着货逃跑的人陆续被沙匪追回,唯有崇嫣二人如脱兔般蹿入林中,沙匪中,霍凛懒洋洋上前:“戈尔巴,货和女人都到手了,不如在官兵来前走吧。” 这叫戈尔巴的男子就是命霍凛拦住崇嫣的领头沙匪。 他目光沉沉,想到自霍凛入伙后部众对他信服多于自己,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现下还不知身份指挥起他行事来,戈尔巴咬了咬后牙槽,回头眯眼审视着霍凛。 少年头系一指宽的靛青抹额,明明穿着跟他们一样的粗布衣裳在戈壁里吃了几日风沙,却偏偏有股傲气。 而让他这么傲的,无非是他过人的武艺和这张可以以色事人的脸。 戈尔巴扯起笑:“以林铭你的武力,失手实在罕见,莫不是看中那女人,有意放她一马吧!” 霍凛掀起眼帘,注视着大汉,恶意和嫉妒充斥着整张脸,实在令人乏味。 他不搭理戈尔巴,准备调转马头去取插在地上的银枪。 戈尔巴弯刀一横,拦住他,恶狠狠道:“别慌去取枪,放走人是你的失误,给我现在去追逃入林中的女人,那女人,十足的好货,我要定了!” 霍凛侧头,定定看着这个络腮胡男人。 戈尔巴迎着霍凛的目光,道:“这个队伍,我才是老大,林铭,是你的失误,就得你补救。” 他补充道:“捉个女人,犯得着拿你那枪?” 霍凛二话不说,拍马即走。 戈尔巴又叫来两名心腹:“你们跟上他,他没带银枪,能耐大减,不如趁此机会把他杀了,省得有朝一日他得上头人赏识,回头想起被我们欺辱,定要报复。” - 树林中,崇嫣扶着水儿的腰下马,水儿早已在她怀中软得不成样子,如失去家园的雏鸟,满眼的惊惧。 “水儿,水儿!”崇嫣晃着对方肩膀呼唤。 水儿恍然醒神,发现自己在林中时,勉强露出劫后余生的笑,抓住崇嫣的袖子:“阿晏哥哥,我们逃脱了,那些沙匪不会追来了,对吗?” 她不敢想象,那些被沙匪带走的女人会流落到哪里。 崇嫣不敢点头,她方才贴着地面聆听到了马蹄声。 “有人追来,这群沙匪要女人和货,不管男人,你把外衣脱了,我将你外衣置于马上吸引匪徒。” 她伸手去解水儿外衣,水儿固守男女大防,有些犹豫。 崇嫣了悟,对水儿一笑,将竖起的衣领翻下,露出自己平滑的脖颈:“我亦是女子。” “阿晏哥哥是女子?女子也可独自走镖,学功夫,做镖师?” “女子不也可以跟随商队行商么。” 崇嫣将树枝绑在马上,借由树枝将水儿脱下的外裳撑起,从远处看,仿佛一个女子趴伏在马背之上。 迅速做好这一切,她一挥马鞭赶走了马匹。 她将自己的男子外衣脱下,披在水儿身上:“我会些粗浅武艺,听马蹄声只有一人追来,人我来拦,你快逃,逃出去后报官,如有幸,我们无庸城见。” 水儿含着泪点头:“阿晏姐姐你呢?” “我叫崇嫣,嫣然的嫣。”崇嫣一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和一本手札来,镖局的镖物不轻易与人,她已将镖鸽放飞,若她不幸死在这里,自有镖局的人来收尸。 她将信塞回怀中,把手札郑重交给水儿:“原本,我送完信是要去无庸城大昭寺的,若我没能去无庸城,你帮我看看大昭寺内有没有桂花吧。” 有桂花的寺庙,便是梦中她与阿兄分开的地方。 阿兄说会去那里找她。 催促水儿逃走后,崇嫣就躲在灌木丛里。马蹄声追着跑远的马儿迫近,她默默将峨嵋刺的指环戴好,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镖局的镖师们教她武艺时都说功夫是自卫之法,如果可以,她不想与人打斗,可西北荒芜,沙土茫茫,带着水儿不适合长时间马上疾驰,若想安然逃脱,就必须解决追兵。 好在追兵只有一个。 崇嫣蓄势待发,隔着层叠灌木看准马腿渐近,她猛地一鞭抽中马前腿,膘肥骏马被掀翻。 就是现在! 崇嫣一跃而出。 可是,马上的人呢?马上的人不见了!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正在此时,一声嗤笑从她头顶传来,崇嫣仰头看去,只见头系靛青抹额的少年倚着粗壮的树干,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鞭子使得不错,有两下子,难怪可以躲开我的枪。” 他竟就在自己上方树上!他就是那个林铭!耍得那么好的枪法,难怪只有他一个人追来……嘶,他站得那样高,那岂不是无论是带着假人跑走的马匹以及逃走的水儿,都可能被看个正着? 崇嫣心如电转,换了张笑脸,指着马跑远的方向试探道:“少侠饶命,女人已经骑马跑了,能不能放在下一马?他日必有重谢。” 霍凛没有说话,他从树上跃下,抬起手,她以为他要对自己出手,谁曾想,一只鹰自她身后俯冲而来,收翅稳稳当当落在霍凛手臂上。 那老鹰掠过崇嫣时还顺便将一白色物丢在她面前。 崇嫣定睛一看,这白色物竟是她放飞的镖鸽!已经死了! 霍凛抚弄老鹰的羽毛将之放飞,如看蝼蚁一般瞥了眼崇嫣,崇嫣能躲开他的枪,他还当她是个人物,特意来会会,哪曾想这小矮子膝盖真软,求饶得这般快。 “没有骨气的东西,要逃随意,女人我得带走交差。” 说罢,就要召马去追。 而崇嫣早在看到镖鸽尸首时就听不进任何话了,这镖鸽她从一枚鸽子蛋伺候到这么大,竟被一只老鹰这么粗鲁地抓死了,这谁能忍? “啊啊啊!你赔我镖鸽!” “我当爷爷伺候的信鸽就被你这么弄,天杀的沙匪,我跟你拼了!” “干!不装了,直接干!” 峨嵋刺是近身刺杀利器,崇嫣本想示弱引得少年靠近再做击杀,此时此刻见着镖鸽被杀,什么战术策略全抛之脑后,她猛扑上去,先甩出马鞭,专攻霍凛的下三路。 攻击手段太脏,少年躲避间眼中闪过厌恶。 霍凛看准机会,一把抓住抽来马鞭,用力一扯:“身为男子使这种阴损招数,简直龌龊!” 崇嫣要的就是他这一抓,她借势贴近对方,一直忍着没使出来的峨嵋刺滑出,直指霍凛咽喉。 霍凛眼中闪过惊诧之色,偏头躲开,峨嵋刺在他颈间拉开一道血线。 他漂亮的眉眼霎时一沉,反剪崇嫣执鞭的手,一把将她牢牢扣在了怀里。 他借崇嫣的手捉住峨嵋刺,用崇嫣的刺尖偏向她自己的咽喉。 崇嫣沉着脸,与霍凛展开一场角力,可她到底不是男子,就力气而言哪里是他的对手,一滴汗自她脸侧滑落,滴落在霍凛手背上。 “此器阴损,我这人睚眦必报,向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死在阴损之器下,也算死得其所。”霍凛说着,主导刺尖在角力中颤颤地,缓缓地触上崇嫣的脖颈肌肤—— 怀中禁锢的人如引颈就戮的天鹅,仰起的脖颈光滑且修长。 等等! 霍凛眯了眯眼:“没有喉结!你是个女人?” 2 强掳 - 惑嫣 - 山月随舟 束缚着崇嫣的力气蓦然一松,她狠狠跺了霍凛一脚,致使少年吃痛将自己放开。 崇嫣与他拉开距离,再摆架势,凶巴巴道:“喉结小就是女人吗?” 此时,一直包裹着头发的头巾在打斗中终于松散,头巾掉落,她一头乌发在他注视下散落下来。少女面若芙蓉,秀发在微风中卷卷,衣领散开,脖颈平坦,女子身份暴露无遗。 见霍凛注视着自己,她又凶道:“女人没见过?看什么看!” 霍凛别有深意地掠过崇嫣胸口,戏谑道:“确实没见过你这种女人。” 被这么意有所指,崇嫣哪里能忍,当即叱一声又冲上去干架,少年却突然脸色大变,足下发力,迎着将她抱了个满怀,并速速把人拖进了树后。 俩人刚刚所站之处,两支箭羽扫射而过。 两名壮汉手持弓箭,腰挎弯刀,驱马靠近。 “这小子,躲得倒快。” 一大汉装腔作势地大喊:“捉个女人也磨磨唧唧的,林铭,戈尔巴让咱俩来帮你,刚刚那箭没射到你吧!” 树叶声飒飒,林子中没人回答他。 粗壮的树后又是一副别样景观,少年少女的身子扭缠在一起,霍凛压着崇嫣抢夺利器,崇嫣也不甘示弱,将峨嵋刺的指环死死握在手中,哪怕手指被勒红了也不让他抢走。 “借刺一用。” “我呸,刚刚不是还说这武器阴损吗?你同伙明显冲你来的,休要连累我。” 指环扣在崇嫣手指上,她拼死不给,霍凛一时也无法。 马蹄声趋近,两名大汉即将绕到树后,霍凛视线下移,崇嫣随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脚下,是躲避中落下的马鞭,本着自己拿不到也不要敌人拿到的心,她正要一脚将马鞭踢开,霍凛欺身,少年凭力气将她压制在自己阴影之下。 “听我说!”他呼吸急促,一双锋锐的眼注视着崇嫣:“那俩人乃沙匪之首戈尔巴的左右亲信,贪淫好色,你若落在他们手上,定会受辱而死,你我这样争抢只会让他二人渔翁得利,不如你我联手将他们干掉,我放你走。” 崇嫣睁着杏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此时逆着光,如此贴近,她才发现他系在额际的抹额并不是单调的靛青,布帛上隐隐穿插着金线,仿若流动的微光。 她不懂刺绣,但也知道凡是精妙之物皆非普通人能穿戴的。 他一介沙匪,堪佩此等佩饰? 霍凛见身前人盯着自己不说话,以为她是在怀疑自己,眉间轻皱,正色道:“我言出必行,绝不有虚。” 崇嫣点点头:“好。” 俩人对视一瞬,各自拿了兵器散开。 崇嫣甫一挣脱桎梏就转身飞逃,留霍凛独自应付两名沙匪。 不带保命武器,活该他赤手空拳被人夹击,且沙匪内讧关她什么事?留他一条鞭子已是仁至义尽。 她似乎听见身后传来兵刃交接的声音以及霍凛气急败坏的怒吼声。 崇嫣脚步飞快,头也不回地高喊:“傻子才跟恶匪联手,拜拜了您呐,江湖不见!” 她竭力跑着,直至身后打斗声渐消才放缓了脚步,西北干燥,她跑了一路,嗓子正干疼,可也不敢完全停下步伐,那少年够狠,那两个壮汉也不是吃素的,若是两败俱伤最好,可极为可能获胜的一方会追来。 只要跑到官道上便好,她听商队的引路人说过,穿过树林,翻过土坡便是官道,她就不信沙匪再大胆还敢跟官兵硬碰硬。 跑动间,乱丛枝丫划破了崇嫣的衣服,她捶着酸痛的腿,由跑改为快走,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一座土坡出现在她眼前。 土坡杂草丛生,向阳面竟长满了荆棘,道路不好走,可只要翻过土坡,应是官道坦途。 崇嫣咬咬牙,用峨嵋刺一边割断荆棘,一边艰难向上攀爬,渐渐也开辟出一条路来。 蓦地,天空传来兽鸟振翅的声音,那只鹰在崇嫣的注视下落在荆棘高处,收翅后,一双鹰眸好奇地盯着她,歪歪头。 是霍凛的鹰。 它鹰首微抬,望向她身后。 崇嫣后背骤然窜起一股寒气。 她不情不愿地回头,只见少年手持两柄弯刀,满身是血地向她走来,她认出那是那两名大汉的弯刀,刀在霍凛手上,这场沙匪内斗的恶战,谁胜谁负昭然若揭。 刚刚与霍凛短暂接触,她就知道这年轻沙匪不是好相与的,傲气且满身锋锐,更重要的是他记仇。 他浑身是血地追上了自己,这点就是证明。 崇嫣一颗心狠狠沉了沉,只见他吐了口血沫,扬起在她眼中堪称森然的笑意:“嗨~” 逃是逃不出去的,反抗不仅会激起这年少沙匪的凶性,若至自己重伤也得不偿失。崇嫣把心一横,利落无比地滑跪在地:“少侠饶命啊!” 她双手扣在地面,悄悄掐掉一串鲜红的果子,滑入袖中藏起。 霍凛似被崇嫣这般没骨气的行为给震慑了,他愣了愣,随即冷哼:“你就只会这一句吗?” 崇嫣抬头望向霍凛,努力挤出几滴泪:“大哥,你可怜可怜小女子,小女子父母双亡,阿兄也去了,祖父母病重就等着我赚银子回去抓药呢,若不是有苦衷,哪个女子又愿意抛头露面甚至冒生命危险行走江湖呢?” 她编到与自己境况相似处,倒也真掉下几滴泪。 霍凛沉默,似有动容。 崇嫣内心狂喜,再接再厉:“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走吧,若放我走,我一定为您立像祈祷!” 霍凛扬起嘴角:“祈祷什么?” 祈祷你下阿鼻地狱啊! “祈祷您长命百岁。” “好!” 崇嫣眼睛一亮,惊喜道:“大哥,您答应——”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花,随之后颈一痛,她浑身失了力气,软软倒下,正撞上荆棘之际,一条长臂伸来,将她捞在怀中。 这怀抱热气充沛,更有浓郁血腥气萦绕鼻尖。 她失去意识之前,恍惚听见少年向她承诺。 “勿怕,我会护你。” - 崇嫣是被呛醒的,马尾如拂尘一下下甩着她的脸,她睁眼时正看到马后蹄间一堆粪便,因扑鼻臭味胃里一阵翻腾。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双手被缚,就像货物一般,被粗鲁地绑在马上。 耳边是沙匪高声谈论声,似乎还夹杂着潺潺水声,她安安静静趴在马背上,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周遭环境。 此时天色微暗,观地上沙土便知已经被带离了树林,几颗旱柳枝条在夜风中发出簌簌微响,崇嫣手中空空,大抵峨嵋刺被收去了,果子因放得深还在袖中。 而她目光所及的身旁近处,霍凛穿着血衣坐在火堆前,正细致地擦拭着他那银枪,他垂着眼帘,幢幢火舌映照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竟也生出几分凛然不可犯的冷欲之感。 呵,这沙匪,崇嫣心里嘲笑,除了擦拭兵器就没别的活计可做,且独占一个火堆,半晌也没个同伙来搭话,可见人缘不佳。 远处传来男人的哄笑以及女子凄惨的求饶声,崇嫣费力抬头去看,只见捉来的商队女子都被赶在两辆马车里集中看管,一壮硕沙匪饮了酒,起身蛮横地把一女子从马车中扯出来,女子连声哭求,大喊自己还有孩子,沙匪却道了声不是雏正方便,便急不可耐地撩起衣袍。 欺凌妇女,还是当着其孩子的面,这岂能袖手旁观? 崇嫣努力咬磨将自己固定在马背上的绳子,那边厢,那女子的孩子被沙匪一脚踢开,眼看女子就要惨遭凌.辱—— “乌达。” ‘咚’! 一声呼唤是霍凛的冷漠警告,而一声重响却是崇嫣咬断绳子奋力从马背上翻下来,摔在地上的声音,这两种声音交叠在一起,致使沙匪的喧闹声消停了下来。 无论是沙匪还是被绑来的女人们通通看向崇嫣和霍凛,就连那乌达也松开了手,对那哭求的女子失去兴致,将其扔开,任由她脱力跌入沙土,跟她的孩子紧紧抱在一起。 无他,只因那被霍凛宝贝般霸占的女子醒了。 崇嫣忍着娇臀快要裂开般的痛,和手心压到马粪的恶心感,用怯怯目光打量着周围,发出娇滴滴的三问:“这里是哪里?你们是谁?你们抓我这弱女子做什么?” 霍凛嘴角一抽,饶有兴味地挑起眉梢,没着急起身。 而乌达等沙匪在看清崇嫣的容貌时,无不眼前一亮,心道被林铭那小子看中的人果真容貌不俗,又听这娇滴滴的声音,更是血脉喷张。乌达更对崇嫣生了必得之心。 戈尔巴派了两名亲信杀林铭的举动他看在眼里,结果那二人有去无还,林铭着血衣而归,谁胜谁负已有定论,可亲信为戈尔巴而死,戈尔巴却连个屁都不敢,真是令人不齿,他可不是那等懦弱的男人。 若能将林铭带回的女子抢来,岂不代表他乌达强于戈尔巴,甚至是林铭? 且林铭一直坐着未动,莫不是有伤在身,不愿与他大动干戈失了颜面? 是了,定是如此,戈尔巴派去杀人的亲信皆是好手,岂会让林铭无伤而归。 这不正好便宜了他! 酒液加持下,乌达信心倍增,立刻大步向崇嫣,想越过霍凛上手直接捞人。 崇嫣哪里会让乌达轻易捉到,她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闹出动静吸引乌达注意,然后依靠霍凛自保。 从一醒来,她就看得分明,女人们都被集中关在马车内,只有她例外,她被绑于少年的马上,就在他一枪之距内,此举彰显着他对她的所属权。 做法虽粗鲁且原始,倒也真没人敢越过少年打她的主意。 如此看来,她被打晕前听到的那句诺言并非幻听,少年正在践诺,纵使他人缘不好,被同伙刺杀,也在努力践诺。 她赌的就是他无论如何都会践诺。 崇嫣凭着功夫不着痕迹地躲开乌达伸来的手,哭哭啼啼爬到霍凛身边,紧贴着他:“林大哥,他长得好可怕,我害怕。” 她痴痴望着霍凛的脸:“你长得好看,我只认识你。” 被一小娘子攻击长相,还是与霍凛对比,乌达大恨:“林铭,把她交给我,我乌达受此辱,非剥了这小娘们的皮不可!” “兄弟们把头栓腰带上劫掠商队,你却肆意妄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为你卖命呢。”霍凛开口讽道。 他忽然嗅到什么,当即脸色一沉,朝崇嫣看去。 3 半月泉 - 惑嫣 - 山月随舟 俩人目光相撞,崇嫣表情讪讪,缩回自己偷偷往霍凛衣袍擦拭涂抹的手,指指那马蹄下她滚过的马粪堆,对霍凛歉疚地笑笑。 这笑,颇有些耍贱的味道。 霍凛顺着崇嫣所指看过去,当即便知晓崇嫣往自己身上抹了什么,他神情更阴,心中冒火,想起身清理,却因乌达挡道,不得不暂时按捺下来。 只听乌达不知死活道:“林铭,戈尔巴让你捉这小娘们回来,你碰都不给人碰,我看你才是肆意妄为,想独霸着。” “是又如何?”霍凛似笑非笑,挑衅道:“我不霸占美娇娘,难不成霸占你?” 众沙匪闻言哄笑一片。 乌达羞恼,咬牙切齿:“这可是货!” 霍凛毫不相让:“刚刚那个不也是,你怎么要动。” “我不与你废话,把她交给我!” 崇嫣听得心惊肉跳,又觉得果然如此,这批悍匪想要享乐,去秦楼楚馆好了,他们抢货劫人,定是为了牟利。 她心下不自觉松一口气:既是要被卖掉的货,自然暂且不会被动,她们暂时还是安全的。紧接着,她心中浮现出隐忧:有霍侯坐镇无庸城,还敢在西北做出抢货劫人的大胆买卖,这帮沙匪纯粹是狗胆包天,还是…… 背后有人? 崇嫣神情凛然,如果是后者,此人连霍侯都不惧,她若是被卖,恐怕再无逃出之日,得速速自救才是,如此想着,手腕骤然一紧,她竟被霍凛拽着手腕推到了乌达面前。 少年道:“好啊,她给你。” 崇嫣脑子一蒙,他竟这么轻易将她让给眼前这沙匪! 果然匪盗都没有信用可言,崇嫣心中微沉,却不因霍凛的做法而失落,左右不过她赌输这一次而已,她望着乌达贪婪伸来的手,绷紧身子不让自己躲避,脑中已经谋划出一个趁夜悄然勒死乌达的法子…… 就在那手即将碰到她之际,霍凛脚尖挑起地上银枪,枪尖好似一道银光从崇嫣身边射出,直指乌达咽喉。 银锋闪闪,乌达差点被封喉,脸色更是惨白,这一刹那,他的酒已经完全醒了。 少年动作利落干脆,哪里像是负伤之人,他若无伤,自己决计没有机会赢他。 他定是知道这一点,却一开始按而不表,拿他当老鼠逗弄。 乌达心头大恨,只听霍凛声音带笑:“若够胆,便上前来抢,我不介意这血衣再添点颜色。” 这番话是说给乌达听,也是说给戈尔巴听的,匪众中,匪首的面色愈加阴沉。 崇嫣没注意乌达是怎么狼狈离开的,她被霍凛推上马背,少年随即跨坐在她身后,驾马带她飞驰进黑夜,将匪首的呼喊声远远甩在身后。 夜风习习,寒气逐渐上涌,霍凛控马控得急,飞一般,崇嫣被颠得胯.下生痛,后背还一下下撞着霍凛的胸膛,飞沙中她眼睛都难得睁开,却忍不住笑。 原来,他怕臭。 霍凛控马翻过一低矮沙山,马速渐缓,崇嫣这才能睁眼,见不远处星点几户人家,近前是一汪半月形的泉,泉水粼粼,泉旁红柳丛生,柳条上粉绿相间,更显景色婀娜。 荒芜之地还有此美景,崇嫣忍不住咦了一声。 而霍凛早已跃下马,一个猛子扎入泉水中。 怎么回事?他不管自己? 崇嫣呆坐在马背上,心中狂跳,她抬目望向不远处点着灯火的人户,又警惕地看向泉水中,夜色静谧,少年早已浮出水面,他身材颀长,身躯凛凛,仅是背影就看得人口干舌燥,直呼只有这样的身材才能使那杆银枪。 崇嫣也口干舌燥,不是为男色,而是为她又找到了逃跑的机会! 马都给自己了,谁不跑谁是傻子! 她俯下身,一边揉着马耳朵说好话,一边控马:“好孩子,带我走,只要能带我逃出生天,你的草料我包了。” “跟着沙匪混有什么好,风餐露宿,朝不保夕,我带你去上京,顶好的地方。” “我们镖局母马个个眉清目秀,只要你肯带我离开,我就帮你相看……” 好说歹说,这马总算肯调转马头,朝向那灯火方向,崇嫣自是欣喜,可还没等她笑开,这马如发了癫般转头直冲入泉中。 她反应不及,被一把颠下来,狼狈地摔进泉水里。 泉面传来少年的清冽笑声,而这泉下水深竟触不到底,至少有十几尺深! 崇嫣一入水身体便僵了,她并非自幼怕水,只是昔年在崇州漂泊时,跟着一年少乞儿露宿破庙,乞儿中也有势力划分,因她机灵,乞的食多,竟渐渐引其他乞儿红眼,趁那年少乞儿不在,将她身上绑了石头扔进河里,她拼了命挣扎才从河中逃脱。 寒夜冬日,她浑身湿透,乱发上都结了霜,趁乞儿哥哥回破庙前找身衣裳裹着,决计不让他与推她下水的混子起冲突。 可等她深一脚浅一脚回到破庙时,却只见一地尸体,收尸的衙卫说是贵人至,这些街边腌臜竟敢斗殴到贵人跟前,自是要打扫干净。 她不止万遍地想,若那时她在破庙,若她没有被抛入水里,护着她的乞儿哥哥,甚至这一破庙衣不蔽体的人,是不是就不会惹到贵人,也就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她该死在水里赔命吗? 不知何时有了这种想法,自那时起她便失去了在水中挣扎的能力。 水面浮光点点,映着水下更是漆黑,正当她快陷入那黑暗中时,一道影子逆光,好似劈开泉水般向她游来,有力的手臂夹着她的腰,带她破水而出。 一片芦苇荡中,崇嫣如同淋得透湿的小兽,贴着少年精健的胸膛,轻轻地发颤,细细地喘。 泉水淋身洗去一切血与汗的杂味,当她再次与少年如此贴近时,才闻到他身上竟传来若有若无的冷香。 若非长年沁润,淡香怎会附着于身? 可香囊香薰等物,不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吗,他一个沙匪,怎会…… 想不明白,崇嫣抬头与霍凛视线相撞,二人都没有说话,芦苇荡内只余呼吸声,她细细地打量他,他有一双很好看的星眸,盈盈水光映照在眼眸中,好似添了两点深邃寒芒,他的眸光就跟他散发出来的气质一样,锋利到割手。 应当没有女子能拒绝这张脸,哪怕被割得遍体鳞伤,也想牢牢握住。 “我不知道你不会水。” 对视得久了,少年率先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几乎是同时刻,崇嫣也忍不住发问—— “你是不是引诱过富家小姐?” 霍凛皱紧眉头,刚刚浮起几丝歉意的眼眸瞬间冷了下来:“你说什么?” “那个,也没别的意思……”崇嫣攀着他的手臂,磕磕巴巴,她想说你身上的香莫不是从富户带来的,她又想说,好好的富户不待,在匪窝里玩命,那八成是富贵人家的长辈不允许二人结合,于是被赶了出来罢。 可看霍凛此时仿佛要杀人的神色,崇嫣哪里敢多问,万一一个不小心触他霉头,他不让自己抓着了,她又会再次沉下去。 她可还想活呢。 霍凛质问:“你刚刚那么恶心地看我,到底为何?” 她?恶心?还那么! 崇嫣眼睛都瞪圆了,不就是多看了两眼么,而且她明明目光清正,心无杂念!有副好容貌显得多金贵似的,只有重皮囊者才会这么想! 可眼下他为刀俎她为鱼肉,她不敢真与他呛声。 只断断续续挤出句话:“我那是……觉得你香而已!” 话一出口,托着自己的手避如蛇蝎般缩了回去,崇嫣立马沉下去呛了几口水,才被对方挑挑剔剔地又托举起来。 霍凛沉声道:“我不是你能肖想的人。” 他挑剔地打量崇嫣几眼:“你对我发花癫,不合适。” 是她想错了,崇嫣麻木地想,就凭这个乖戾脾气,这张破嘴,富家小姐踹了他都还要万里追杀他。 “现下我们衣裳都湿了,该怎么办?”崇嫣压着性子,好声好气地问。 霍凛不管:“我鞍袋里只有一套衣裳,那是我自己的,你就找其他女子借吧。” 这一点不会怜香惜玉的可恶沙匪! 崇嫣如天塌了般,颤声问:“你让我如此回去!?你不如放开我,让我溺死吧!起码清白还在!” 说罢,她在泉水中大力挣扎起来。 霍凛先有意放任,后见崇嫣来真的,赶忙制住她,少女又呛了好几口水,一双杏眼红通通的,好似被人欺负得狠了,可怜又无助。 霍凛抿了抿唇,半晌,好声答应:“行了,我带你去附近驼户家烤烤火,换一身衣裳。” 要的就是这个,崇嫣抬眼望了眼不远处灯火方向,马上就不感兴趣般收回视线,她逃跑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她顺从地跟着林铭拨开芦苇,正要相携上岸,隔着丰盛茂密的芦苇,红柳下传来人声。 “你疯了去惹林铭,他加入匪帮后怕过谁?” “大哥,你不觉得那小子很奇怪吗?” 是戈尔巴和乌达。 崇嫣感觉到,搂着她纤腰的手臂紧绷起来。 4 辱他 - 惑嫣 - 山月随舟 崇嫣微微侧目,小心地观察霍凛的脸色,少年神色淡淡,眼睫微垂,好似听同伴议论的是别家事。 可他凝神聆听的模样分明说明着有猫腻。 难不成,他真的有不可告人之密? 崇嫣眼帘微抬,看向红柳下人影幢幢处,此时夜色渐浓,冷风吹得芦苇簌簌,红柳下交谈的剪影好似纸棚子上跃动的两个皮影人。 风将二人话语传递过来。 只听匪首戈尔巴沉吟一声,道:“能有什么奇怪,不过是一皮相好的小子,因诱了富户夫人,被人家老爷追杀到我们这,身上带点富家举止,也说得通。” 哈!还真是如她猜测那般,只不过不是富家小姐竟是富家夫人,看他年纪轻轻,心性甚傲,没承想是偷香窃玉之辈。 崇嫣胡乱思量着,乌达的声音又将她拉了回来。 只听乌达道:“可他加入匪帮数月,大哥可曾见他碰哪个女人?就说捉回来的这一个吧,我乌达阅女无数,见那女衣裳平整,其眉顺且聚,便知还是个雏。林铭将其霸占却不沾染,是何道理?” 还有这一说法?崇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眉。 那匪首戈尔巴轻咳一声:“或许,是惧于我的威严?” 短暂且尴尬的沉默。 乌达没接话,只苦口婆心道:“咳咳,到底在霍侯地盘上,虽霍家军因抵御羌人分身乏术,可霍家军身经百战,到底不是好相与的,指不定哪天腾出手对付咱们。” “你是说,林铭可能是霍家军的?” “那个脾气,那身功夫,若说背后没人撑腰,我乌达第一个不信!”乌达言辞激动,咚咚拍了两下胸口,他声音低了下来:“且,大哥,兄弟们都在猜,这批女人是要送与羌人……做得好了,能在那位跟前露个脸面,可不能出纰漏啊!” “这些话是谁传出来的!?”戈尔巴的声音猛地拔高。 乌达支支吾吾:“小弟、小弟未曾注意,只是……那林铭不得不防。” 戈尔巴一叹:“我知道你与林铭不和,只是听闻羌人喜食生肉,如今正是他们屯粮之际,咱们这一去,就怕是有去无回啊,匪帮尚需林铭的武力从羌人手中全身而退。” “放心,交完货,便是他的死期。” 话语之狠厉,令崇嫣打了个冷噤,她因外衣给了水儿,本就衣裳单薄,此时在冷泉中泡了许久,再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林铭眼疾手快捂住她嘴,可这微小的声音仍被匪首察觉。 只听戈尔巴厉喝:“什么人!?” 同时跟乌达往崇嫣霍凛藏匿处奔来。 霍凛反应也快,暗道声:“憋气。” 便搂了崇嫣转头没入泉水中,冰冷的泉水瞬间淹没二人发顶,同时,戈尔巴和乌达奔至岸边。 好在天色昏暗,霍凛的马又在半月泉的另一边,隔着芦苇难以被瞧见。 水波荡漾,崇嫣于水下隐约瞧见戈尔巴和乌达在岸边搜寻的身影,弯刀在芦苇丛中探索,刀鞘探入水下,差点就要探到水下的崇嫣。 霍凛憋着气,带崇嫣潜得更深。 “奇怪,方才明明听到声响。”水面上的声音隐隐约约。 “嚯,大哥,竟有水鸟,看来方才是水鸟引起的响动。” “原来如此,我们捉了这鸟,捣了鸟蛋回去烤着吃。” 很快,二匪抓着鸟翅的身影消失在岸边,可霍凛没有上岸的意思,依旧带着崇嫣潜在水下。 她本就恐水,此刻早憋不住气了,气泡不断从唇缝溢出,被霍凛扣着肩膀更是加倍地难受,崇嫣拍打着霍凛的手背,指了指水面。 水波将少年的面容微微扭曲,那凝视着她的眸光幽深冷酷,好似全然不为崇嫣的生死所动。 难道,她就要死在这水下了吗?崇嫣模模糊糊地想,她还没有找到阿兄,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就要死了吗? 这叫人怎么甘心。 恍惚间,戈尔巴和乌达竟又折返了回来,话音缥缈。 “果真无人。” “大哥,走吧。” - “崇嫣。” 是谁在叫她? “崇嫣,快醒醒。” 崇嫣睁开眼,只见一蓬头乞儿跪坐在她身侧,双手不停按压她的腹部,她只觉身体如临云端幻境一般,而眼前出现的人更加不真实。 他不是死在崇州的破庙了吗?他和其他人的血混在一起,她把身上仅剩的钱串子交给衙卫才买到他的尸体,更是费力从其他尸体中翻找出他的手。 他怎么会在这里? “崇舟,对不起,若非我害你……”她喉头哽咽,他们是崇州的乞儿,所以他们都姓崇。 冷冰冰的手覆在她眼帘上,隔绝了视线,那声音好似又变成了阿兄的—— “嫣儿,你要活。” 身体仿佛受巨力拉扯,她好似从云端猛地下坠,一颗心怦怦直跳落到实处,崇嫣恍惚睁眼,后颈被一只手紧紧控住,唇上更是传来温软的触感。 少年的墨发丝丝垂下,摩挲着她的面颊。 他起身,往她腹部摁推几下,炽热如火的手掌转而捧着她的脸,他又要俯下身来—— 腹内有什么东西往上涌,崇嫣猛地推开霍凛,哇地吐了好多水。 她大口呼吸,眼眸因濒死而泛着红意,崇嫣用手背擦擦面上水珠,这才发现衣裳全被解了,心衣赫然显露。 她赶紧拢起衣裳,只是衣裳浸了水,就算拢着,也会露出心衣嫩绿的颜色,隐隐约约,更加引人遐思。 她警惕地瞪向霍凛,却意外见少年紧闭着双眸。 他喉头滚了滚:“方才,逼不得已。” 又道:“我会负责。” 崇嫣一面穿好衣裳,一面嘲讽出声:“待将我们这些女子送给羌人,你也要人头落地,你负哪门子责?” 不等霍凛回答,她又道:“且你乃一沙匪,非正经营生,还曾与有夫之妇苟且,性子不好脾气臭,为何你要负责,我就得接受?我又不喜欢你,你生得好,我也生得不差啊。” 霍凛额角突突直跳,显然气得不轻,因着他犯错在先,只咬牙切齿道:“我没与他人苟且,事情非你所想,也不是他们所言那般。”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如何弥补你?” 放我走! 这话崇嫣差点脱口而出,他虽是沙匪,可竟有几分君子做派,此情此景,林铭愧于她,只要她开口央求,他多半会放她离去。 可是,那些女子怎么办? 羌人野蛮,听闻对自己国家的女子尚有兄死弟及,父死子承的规矩,更何况是敌国的女子。 那些商队女子若落到羌人手中,只怕会更惨。 此前,她虽见缝插针为逃离做准备,可只想着自己能逃,但现在,她忽然福灵心至,想到了个带所有人逃离的法子。 就利用这少年的愧疚。 她眼含嗔意地望着霍凛,揉搓着双臂:“我好冷,先把你鞍袋里的衣裳给我。” 若是放在平日,霍凛心性尚稳时,自然能发现崇嫣在做戏,可今夜他到底扯了少女衣裳,行了孟浪之举,本想着此事一了,他便禀明父母求娶,可她不仅不要,还嫌他至此。 他手指捏紧,眼眸微暗,心头也有几分道不清的复杂情绪,霍凛只当是头一次被人当面如此数落所致,更无暇关注崇嫣的异样。 见她提了要求,忙一个呼哨将马招来,亲自取了鞍袋里的衣裳给她。 崇嫣劈手一把夺过,将干爽的男子衣裳裹在身上。 见她穿了自己衣裳,霍凛心头又一震,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继续在心头蔓延,只听崇嫣道:“你把自己衣裳解了。” 霍凛:? 他皱起眉:“什么?” 崇嫣不回答他,而是大步走到他近前,伸手碰他蹀躞带。 霍凛摁住她的手,声音微哑:“做什么?” 崇嫣仰头望着他,神情大大方方:“我要辱你。” “你既解了我衣裳,我便也解你的,才算扯平。” “这不一样,我是男子,就算解了衣裳也不如何,我往日在军……骏马面前也曾赤身,”霍凛干巴巴描补:“它与你一样,是个母的。” 此话一出,自己目不忍睹地闭上了双目,懊丧道:“我不是那意思。” “呵,”崇嫣冷笑:“你问如何弥补我,我说了法子你又不做,说到底,只是说得好听罢了。” “你规矩甚多,莫非……真是霍家军的?” 霍凛脱口道:“不是!” 他思量再三,放开了崇嫣的手,垂下眼帘,平日里的锋芒尽敛,只哑声道:“若能弥补,任尔摆弄。” 蹀躞带被抽了去,紧束的衣衫散开。 崇嫣一脸不耐,伸手解霍凛中衣带子,好似沾了泉水般,手指竟也会打滑,半晌都解不开。 霍凛注视着崇嫣,低声道:“你的手在发抖,要不,算了?” ‘撕拉’一声,带子被扯断了,气性这么大,霍凛闭上嘴。 “也罢。” 霍凛心下一松,崇嫣的手抚过他脖颈,他心里又一紧。 忽觉颈间刺痛,竟是崇嫣生生挠出五道抓痕。 “嘶。” 少女已经收手,利落转身,高声道:“乌达他们二人不是觉你不近女色,古怪么,你颈间有明晃晃的抓痕,待会儿回去,这古怪不攻自破了。” 说罢,她似落荒而逃般,快步走开。 霍凛望着崇嫣的身影,抚了抚自己颈侧抓伤,嘴角溢出一丝笑。 5 叩门 - 惑嫣 - 山月随舟 如来时一般,崇嫣与霍凛共乘一骑,只是来时霍凛打马飞驰,如今回去倒迁就起她,放慢了马速。 只是这可难受到了崇嫣。 身前是西北夜晚冷冽寒风,吹得她缩起脖子,身后却是一具火热男躯。 她不算娇小,可霍凛身量更高,他如今双手控马,倒像是将自己严严实实笼罩在怀中一般,少年的热意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令她不禁想起他任自己施为的样子,不由得脸颊烧红。 崇嫣挺直腰杆,于马上端坐。 就想离霍凛远一点。 可如此这般坐久了,难免腰酸。 “能不能再快点?”崇嫣催促。 快点回吧,她的腰要断了。 霍凛低头看了眼怀中少女,她的乌发湿淋淋的,贴着后背延展,仿佛黑色水蛇,更有一缕湿发紧贴脖颈,发梢将坠未坠的水珠滴落,沿着白皙秀颀的脖颈滚入交领内的肌肤中。 领如蝤蛴,玉颈生香,他忽然想到这八个字。 许久没听到霍凛应声,崇嫣只好再问一遍,末了唤了声林大哥。 霍凛眨了一下眼,思绪回笼,他移开视线看向前方,问道:“骑快了风沙硌人脸,你确定要我快点?” 崇嫣咬牙称是。 “好。” 只听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笑,挥鞭声响,骏马猛冲出去,之前骑得慢她还不觉得如何,现在猛然加快速度,胯.内绵密的痛感越发明显,她想咬牙忍着,可到底耐不住,发出一声痛苦哀鸣。 霍凛猛拉缰绳,骏马急停,前蹄高高扬起,马身几乎直立,崇嫣亦因此撞进林铭怀中,玉背隔着衣料与少年身躯紧密相贴。 “怎么?”他浑然未觉,只关切地问:“哪里痛?” 她长于市井,幼时只顾求生,跟众多乞儿同睡一处,渐大了后成了镖师,镖局里男女都有,一同走镖更是不甚在意男女大防。 可不在意不代表她能随便告诉霍凛她痛在何处。 “你故意的!”崇嫣低低吸气,喊道:“脸疼!” 可不是脸疼么,让他快点的是她,让他慢点的还是她。 少年不疑有他,清冽笑声溢出,放慢了马速:“都跟你说了,我们西北的夜晚若骑快马,风若刀割,你这别处来的小娘子定受不住。” “对了,你打哪儿来?” “通州。”崇嫣乱编道,她才不会告诉他实话呢。 “通州,离西北很近,”霍凛喃喃道,他心中一动,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崇嫣更不会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她灵机一动,直接套水儿的身份。 “我叫水儿,跟商队行商,耍得点功夫自卫,”崇嫣凄楚道:“水儿将落深渊,已经认命了,只望林大哥若侥幸存活,日后去通州替水儿拜别祖父母,也好叫他们无须记挂,只是别说我落到羌人手里,只说我远远嫁了便是。” 身后半晌没有回应,正当崇嫣以为霍凛不会出声时,头顶传来少年笃定的声音—— “我会护你。” 他倒是自信,崇嫣暗自腹诽,并不接霍凛的话,护不护又有何干系,她自己会逃出生天。 - 霍凛并没有带她回到匪帮里,而是带她来到驼户门前,这是一座朴素的砖瓦房,屋旁用木头粗糙围起来的圈舍里养了些骆驼。 崇嫣暗暗心惊,她之前在泉水里大闹,就是想让霍凛带她来这里,可后来霍凛把衣裳给了她,她还以为他们会径直回匪帮呢。 没想到他依旧带她来此。 霍凛似看出她所想,道:“我们不能就这么湿着回去。” 崇嫣了悟,此地荒芜,仅有半月泉一处有水的地方,那二匪刚刚在半月泉旁密谈过,谈的还是对他的猜忌,若他们就这么湿淋淋回去,岂不是明晃晃告知对方有被偷听的可能? 待到那时,杀招会来得更快。 霍凛率先跃下马,知晓崇嫣会武,并没有相扶。 崇嫣自己翻身下马,足尖触地时,衣料摩擦磨伤的腿侧,突如其来的痛意使得她膝盖微软,差点跪下。 一只手捉着她臂膀扶了一把。 霍凛扶起她,见她并膝忍疼的样子,眼眸幽深。 崇嫣不敢抬眼,自觉尴尬,道了声谢。 霍凛未答,抚摸着骏马鬃毛道:“乖,藏起来,等我唤你再出来。” 崇嫣在一旁看着骏马舔着霍凛手背,那模样,跟她镖局里的看门犬差不多,殷切得很。 她暗道,果然是匹母马,怪她之前看走了眼,说要给它相看母马,难怪人家把她颠下来呢。 待马入了暗夜中,霍凛扶了崇嫣走向那砖瓦房,敲响老旧的木门。 他曲起的指节轻扣门扉,不像是求助,倒像是来农家做客的。 崇嫣看不下去,快步上前:“我来。” 她猛拍木门,边拍边撕心裂肺地喊:“来人啊,救命啊,出人命啦!” 很快,屋内灯火亮起,传来农户的应答之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老伯披了衣裳,见月下相依的少年男女,神情疑惑:“二位深夜叩门,有何事?” 霍凛抱拳,淡声道“我兄妹二人夜行时不慎滑入泉中,衣衫打湿,还望能行个方便,借我二人烤个火。” 崇嫣暗自摇头,他如此做派,不像是来求助的,倒像是来下战帖的,人家哪里会让他们进门。 她默默踢了脚霍凛后膝,霍凛未设防,趔趄几步,差点软跪在地,崇嫣赶紧扶了他,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哭道:“阿兄,你怎么样?为了救我,你耗光了体力,竟差点摔了。” 边说,她边暗暗拧他胳膊,叫他吸气嘶一声。 崇嫣又对老伯哀求道:“但请老伯收留我二人,我们烤干了衣裳就离去。”她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或者借个打火石,好让我们兄妹在外边生个火,熬过这寒夜。” 那老伯连忙放他们进屋,又唤出来查看的老伴去厨房烧水。 崇嫣感激涕零,连声道谢,忙扶了霍凛入内。 驼户家堂屋敞亮,屋内陈设简单明净,那老妇人从厨房出来,见崇嫣脸色苍白地立于堂屋内,怜心大起,忙要领她去东边厢房。 “哎哟哟,女娃儿啊,衣裳湿成这般岂能穿上身,该换下来才是。” 崇嫣没动,只乖顺地站在霍凛身边:“多谢婶子,无妨的,我与阿兄一块儿在堂屋烤火就好。” 妇人忍不住责怪起霍凛来:“你这阿兄怎么当的?你阿妹湿成这般模样,你竟让她与你一块在堂屋烤火?男女有别,还是让她去换身衣裳罢。” “婶子说的是,”霍凛道:“水儿,你就跟婶子去厢房换身衣裳。” 崇嫣垂着头,默默跟着妇人离去,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立在堂屋内的人,少年身姿如松竹,站在原地淡然目送她,见她看来,他抬眼与她视线一碰,眸光深邃冷静—— “去罢,我会来找你。” 崇嫣心头一紧,赶忙收回视线,待到转过转角,看不见霍凛时,忍不住脚步雀跃,露出笑意。 这是她自被抓后,第一次脱离年少沙匪的视线。 不过她不会逃了,崇嫣摁着衣裳内侧的暗袋,里面不仅藏着她此次来西北会送的信,还藏着那一串她偷偷收起来的红果。 早在荆棘间她就发现它,此果嫣红,内含毒素,她纵使利器在手也敌不过那么多沙匪,可若能让霍凛放松警惕,让她接近沙匪炉灶,她有信心凭借此果毒翻整个匪帮。 6 霍凛 - 惑嫣 - 山月随舟 东厢房收拾得干净整洁,靠窗的一边立着个深色木制妆台,床虽是简单的南榆木床,之上铺的被面却颜色鲜嫩,显然被人精心养护着。 这不像是个客室,也不像年长妇人的房间,倒像是少女的闺房。 虽纤尘不染,可妆台空空,仅有一面铜镜,显然久未有人居。 崇嫣迟疑开口:“赵婶,这间厢房是……” 她路上攀谈得知妇人名叫赵素春,她男人姓李,邻里都称他李户。 赵素春端了火盆来,笑道:“我闺女的,她嫁去了无庸城内,相夫教子不常回,但她的闺房我们保留了。” 她拨弄柴火:“总叫她知晓,若哪天过得不好了,这里还有个归处。” 归处…… 崇嫣恍惚,她的爹娘也是否像这样一般,给她保有归处呢? 若能找到阿兄,大概就能找到家了吧! 大昭寺她必去,这匪窝她也必会离开的,不仅她一个人离开,还要带着其他女子一起。 崇嫣定了定神,扬起笑容跟赵素春道了声谢,妇人见她开始宽衣,衣裳明显男子样式,暗道了声古怪,大虞民风开放,西北更是没那么多规矩,阿妹穿阿兄的衣裳虽也正常,可再正常也没贴身穿戴的道理,少女褪去男式外袍,内里竟也是男装,不是她阿兄的又会是谁的? 这二人明显正值婚龄,又男俊女美,如何能不避嫌? 见崇嫣捧着衣裳疑惑望来,赵素春暗暗拍了下脑门,再如何乱也是别家事,用不着她多管闲事。 她嘱咐了句湿衣可放在衣架子上烤,关了厢房门出去了。 - 堂屋内,霍凛的衣裳早就被火烤干,跃动的火舌映照在他深色双眸中,惯不善言辞的李户已经回屋歇息,留霍凛一人沉默地等待着。 这点时辰,应该足够她逃了吧。 他搓捻着手指,戈尔巴分明早对他动了杀心,却与乌达说要留他对付羌人,想来是暗地里杀他不成,转了念想,想拉乌达合作,与羌人同谋,既可交货,又可除掉他。 既然直到见羌人后才会让他死,那他在此前犯些错,譬如丢失了个女人,也是无妨的。 毕竟戈尔巴虽然看他碍眼,也确实贪恋他的武力。 一只手端着碗递过来,碗中是一碗热奶。 霍凛抬头,只见收留他们的妇人赵素春笑意吟吟:“刚去驼圈内挤的驼奶,怕你不习惯味道,热好了拿来的,听我男人说你差点晕倒在我家门前,喝口热奶去去寒气。” 霍凛接过驼奶,道了声谢。 这一带总共就几户人家,赵素春和丈夫舍不得这些骆驼,驻守在此,成日里对着骆驼不免寂寞,渐渐有了好管闲事的毛病,此刻见霍凛饮食姿态赏心悦目,何况待会儿还要收碗,索性杵着不走了。 赵素春出嫁的闺女都比霍凛大上几岁,看他更觉是个小辈,想着厢房里惹人怜爱,唯兄命是从的崇嫣,叨叨起来。 问家中可有父母,霍凛道父母双亡,与阿妹相依为命。 赵素春一听便来劲了,心道果真如此,出声指点起来:“不是婶子说你,你当阿兄的还是得顾着点阿妹名声,方才见你阿妹换衣,里头都是你的衣裳吧,日后你二人还要说亲,这如何使得?也得给你阿妹置办几件衣裳才是。” 霍凛端碗的手一顿,抬眼脱口道:“她在换衣?” 赵素春一脸蒙:“是啊!” 他不再说话了,只觉方才喝入口的驼奶此时竟暖到了四肢百骸,连带着心潮也澎湃起来。 这么好的逃跑机会,她竟真的乖乖换衣。 霍凛嘴角轻勾了一下,思及崇嫣下马忍痛的模样,不禁收敛心神:“有一事请赵婶帮忙。” 他省略掉下马,只说走路姿势有异,将崇嫣的状况说了一通:“我阿妹有伤,请问婶子可有伤药?” 赵素春看霍凛的神色古怪了起来。 思及崇嫣拉霍凛入内的模样又觉得不像是被挟持,她细细打量霍凛眉眼,更觉得与崇嫣完全不像,一个狡黠灵气,一个凌厉逼人。 不像是兄妹,倒像是一对相携而来的鸳鸯,西北地界还有土酋杂居,赵素春倒见过几对从土寨逃出来的鸳鸯,只不过又被族人捉了回去。 她转身拿了伤药交到霍凛手上,思及自己闺女,忍不住嘱咐:“女儿家娇嫩,切不可这么莽撞了。” 霍凛完全误会了赵素春的意思,想到崇嫣之伤是他驭马太快所致,点点头。 他拿着伤药去东厢房找崇嫣,正好遇见崇嫣烤干了衣裳从厢房里出来,她穿着她自己的男装,将他的衣衫捧在手里,虽是男装,却解了束胸的带子,不再掩饰自己的女儿身,格外清丽别致。 崇嫣走近他:“林大哥,衣裳还你,我们走吧。” 见霍凛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忙道:“你放心,我知晓你们的厉害,什么都没跟婶子说。” 霍凛忙收回视线,接过衣衫一抖,披在崇嫣身上将她裹紧,系好腰带,直至将她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 “穿上我的衣裳。” 崇嫣不明所以。 “西北夜晚很冷的,且,”他移开视线,喉结滚动:“你身披我的衣裳更能使戈尔巴他们信服我已沾染了你。” - 他们谢过赵素春再三挽留,走入黑暗中后骑上马直奔沙匪休息之地,此时天色将明未明,入眼一片褐土茫茫。 几乎一夜未眠,又落过水,崇嫣累极了,在马上打起盹来。 “林铭!” 一声暴喝响起,崇嫣一激灵,睁开了眼。 只见乌达拽起霍凛衣领,双目几乎喷火,又恨又妒:“你带着人一夜未归,去了哪儿?” 霍凛颈间的抓痕,崇嫣身上霍凛的衣裳以及她一脸倦容都说明了一件事—— 他看中的,被这小子捷足先登。 再想崇嫣避他如蛇蝎,却愿意从这小子,更加不爽。 一种被生生比下去的感觉令他大恨。 霍凛未答,只是扬起轻笑,这笑讽刺极了,他是极知道怎样无声戳人痛处的。 戈尔巴忙出来调停。 乌达松开拽着霍凛衣领的手,嚷道:“大哥,林铭动了货,他坏了规矩!” 霍凛理了理衣衫,只道:“此前的我都看不上,难得有我看上的,戈尔巴,我为匪帮出力甚多,不如纵我一次?” 戈尔巴瞪乌达一眼,只觉他找事,又看向霍凛,心下大安,他就说哪有沙匪不近女色,林铭眼光怕是在富户被养刁了,这才一直不碰。 戈尔巴虽还是忌惮他,但此时看他总算有了点同流之感。 但他是匪首,这事还需他来裁决。 “马上要穿戈壁,你捉来的这美娇娘还是回马车上与其他女人一起吧。” 乌达立马将崇嫣拽下马,一路拖拽。 霍凛死死盯着,见状上前几步,戈尔巴横起弯刀拦在他身前:“弟兄们都看着,这到底是货,你难道想娶回家不成?” 戈尔巴一字一顿道:“沙匪,有沙匪的规矩,我纵你这一次,你若再坏规矩,我便不能容你了。” 霍凛看着崇嫣被塞入马车内,乌达得意洋洋地抱臂守在马车旁。 戈尔巴道:“休息一下,还有一个时辰我们就得上路。” 霍凛阴着脸转身回到自己的马旁,他倚石而坐,闭眼小憩,银枪就搁在膝上,身在匪帮数月他都没真正入眠过,昨晚一通忙碌下来,竟让他真的入睡了。 梦里,他与水儿躲在水下,少女眼睫微湿,眸子里盛满哀求,他知道沙匪性子暴虐多疑,势必会折返,只在心里道,等等,再等等。 沙匪折返后又离去,他心下一松,可攀着他的柔荑骤然松开,水儿合了眼,认命般渐沉入泉水中。 他梦见自己为救人在少女唇上辗转,可水儿好似沉睡过去般,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自幼心高气傲,因此才敢独闯匪帮,可若因此害了一条性命,万死难辞其咎。 应当把戈尔巴和乌达杀了的。 若水儿身死,不如将他们杀了。 霍凛眼眸幽深,抚弄着水儿的发丝,暴虐的情绪在心中横冲直撞,喷薄欲出。 “林大哥?” 他一愣,心中的怒火骤然熄灭,只见少女睁了眼,柔荑攀着她的手臂。 他心中大定,只觉此刻是数月身处匪帮中最为松快的时刻,忍不住扬起嘴角:“你醒了?” “林大哥。”水儿杏眸微弯,打湿的乌发在身下铺展开,他忍不住伸手勾了一缕发丝,俯下身,注视着那杏眸,声音喑哑—— “你叫错了,我名为,霍凛。” “凛哥哥。”水儿伸出玉臂相迎,仿佛一株死死缠绕的红叶藤。 红叶藤上满是艳丽红花,他伸手拂起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层层花瓣顺着他手打开。 花瓣散落飞舞,露出藏在里面的赤果,挂在枝头,轻轻颤颤,随着清风拂面,幽香扑鼻而来,他终是抬起手,将少女折入怀中,俯身叼了那果。 - 与此同时,马车中,崇嫣被乌达粗暴地甩入马车中时磨损了手,她不由得嘶一声,揉搓着掌心支起身,一盒伤药从霍凛的衣衫袖中暗袋滚落。 她拾起伤药,细细回想,应是少年给她披衣时偷放进去的。 这沙匪倒心细,她不由得扬起嘴角,若他明晃晃地将伤药拿给她,她肯定要推拒,可他还知道顾及她的脸面。 “姑娘。”马车内响起一声柔弱呼唤,正是那侥幸被乌达放过的年轻妇人。 “多谢你救我。”她抱住崇嫣,滚下两行泪:“若不是为救我,你怎会被沙匪拖去欺辱?” 崇嫣安慰地拍拍她。 年轻妇人深吸一口气,抹了眼泪,看着崇嫣手中药盒道:“还好那年少沙匪有点良心,给了你此物。” 崇嫣看着手中伤药:“这东西,不就是伤药?” 年轻妇人含蓄道:“与一般伤药不同,它是女子与夫君云雨后,擦那处的。” 轰! 崇嫣脑子一蒙,脸颊烧红地握紧药盒—— 天杀的林铭,枉她对他有些改观,竟以此物羞辱她! 7 进戈壁 - 惑嫣 - 山月随舟 砾石漫天,万里无云,白日里虽不冷,可放眼望去皆是颓岩孤壁,让人心里更觉西风萧瑟。 沙匪启程后仅在半月泉侧短暂停歇过,崇嫣以为他们会生灶做饭,可他们只是灌满了每个水囊,便径直向戈壁去,期间饭食是乌达扔进马车内的馕饼,水囊一辆马车也仅有一个。 崇嫣想掀起帘子寻找霍凛在何处,刚掀开就被一直守在马车旁的乌达喝退。 她咬着干巴巴的馕饼,与马车内的女子分一袋水囊,只敢饮一小口润润唇,水少是一个原因,还有个原因则是,沙匪为了行路,竟每两个时辰才会停下放她们下马车小解。 不生火起灶,她如何下毒啊! “下车!” 马车壁传来两声粗暴敲击声,崇嫣跟在其他女子身后下了马车,这次不仅可以小解,竟还可以在马车外休憩片刻。 崇嫣佯装放松身体,却是在沙匪中搜寻霍凛的身影。 哪怕都是身穿粗布衣裳,少年的身姿在匪群中也是独一份的颀秀,她一眼就望到了他,他头上竟缠上了格纹藏头巾,头巾上缀着一圈青色叶状物,每一片玉叶在阳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奇丽非常,几缕墨发从头巾缝隙间露出,随意地散在他两鬓间。 她多年走镖,一眼就认出藏头巾上的青叶头饰每一片都价值不菲。 那般薄而透亮,随风摇晃的玉片,非一般工匠所能打造。 当沙匪,这么富吗? “看林铭,果真是富户夫人的男宠,嫌靠近戈壁风沙大,竟戴上了那夫人赠予的头巾。”距崇嫣较近的沙匪小声议论着。 哪里的富户!她女扮男装的话还有机会吗?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热辣视线,霍凛隔着沙匪们朝崇嫣看来,那带着傲气的锋锐眉眼将目光凝在她身上时,崇嫣的心陡然怦怦剧烈跳动起来。 很快,她便醒过神,想起自己的目的,对霍凛拼命挤眉弄眼,做口型—— “林、大、哥!” 少年看懂口型一愣,竟飞速地移开了视线。 崇嫣蒙了,怎么回事?他不理她?她此前的攻心之举都白做了?他为什么不看她呀! 任凭崇嫣焦急得跺脚也没办法,休憩时辰结束,她们这些女子又被赶回马车上重新赶路。 而戈尔巴敲定的赶路时辰令霍凛的脸色难看起来,只有他知道这个时辰意味着什么—— 戈壁茫茫,横穿戈壁便是与羌人接壤的关外长廊,为防止羌人穿行戈壁,他父亲——冠军侯霍仲栖设立游弋使,点将校在各个戈壁口日夜侦查,而这个时辰正是两班游弋使换防之时,戈壁口有一刻钟时辰无人巡查。 果不其然,戈尔巴催促车马疾行,霍凛策马行在马车旁,马蹄在地面疾点,沙尘腾腾,他望着前方匪首的身影,神情逐渐冷酷。 戈尔巴,知道游弋使换班时辰,他不会放过他。 两旁嶙峋怪石渐多,将戈壁口围拢成狭长的山谷,车马队伍才行不过一盏茶时辰,戈尔巴猛地叫停队伍。 霍凛心中一动,驭马上前,懒洋洋问:“戈尔巴,怎么让马车队停了?” 匪首不答,严肃的目光凝视在前方地面上半晌,忽然勒马转向:“换路走!” 霍凛沉默。 前方土面平整,细看才会发现之上填的都是细沙散土,只要有东西从上经过就会留下痕迹,若被军中斥候检阅到,立马会根据印记快马加鞭去附近驻守的霍家军调兵。 如无人提点,一般匪首怎么注意到这个? 霍家军中有奸细。 霍凛注视着那约阔二丈的细细沙面,只要踩上去,哪怕无意间踩上去一脚,也可向斥候留下讯息。 但与羌人交易在即,这个险他不能冒,霍凛闭了闭眼,沉默地跟着调转马头,望见乌达守着崇嫣所在的马车旁。 与霍凛视线相撞,乌达抚了抚马车壁,挑衅地伸出舌头舔了下粗糙冒皮的唇瓣,他正要收回目光调转马头—— 霍凛面若寒霜,突然缓缓地,勾起恶意的笑。 “看门狗。” 乌达只觉血冲脑门,驾马朝霍凛撞去—— 霍凛控马躲避,马蹄在细沙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印子。 匪首怒喝:“乌达!!” 他将乌达拽开:“你他.娘的是霍家军的奸细吧!” “大哥!是林铭——” “我分明看到你撞他!这时候找事,嫌斥候发现我们发现得不够快?滚!” 乌达被斥一顿,灰头土脸地调转马头。 戈尔巴又瞪霍凛。 少年单手提枪,耸肩道:“瞪我也没用,我不是会忍的性子,戈尔巴,你最好约束好乌达。” 他目光冷漠,缰绳一扯跟上转向的马队:“他再冲我龇牙,我杀了他。” 身后无人注意处,细沙上留有一个浅浅的马蹄印,又被风沙稍稍掩盖。 - 这样折腾一番,马车队不得已在满是砾石的陡坡上疾行,车轮轧过碎石,马车剧烈颠簸,车厢内女人们尖叫连连,崇嫣扶着车壁稳住身形,偶尔抽手扶了把脑袋差点撞一起的女子。 马车帘晃动,她无须挑帘就能看到马车外茫茫的戈壁景观,心下更是焦急,怎么办?进入戈壁了! 若再这么行进下去,就算有办法让沙匪生火起灶,就算毒倒了所有沙匪,她们一群女子不会在戈壁中迷失方向吗? 必须想办法打断进程! “丽娘!”崇嫣捏了捏自己救下的年轻妇人的手,她的逃离计划只告诉了她一个,她神情郑重:“帮我叫人。” 这个人,除林铭外不作他想。 说罢,崇嫣狠狠心朝马车壁撞去。 马车队刚通过戈壁口不过两刻,载着女人的马车中传来凄厉喊声:“死人了,救命啊!” 丽娘慌张从马车里爬出来,丝毫不在意自己可能会从疾行的马车上摔下来,大喊:“林公子,救救水儿!” 坐在马车驭位的沙匪斥一声,正要挥鞭将丽娘打进去。 一只手抓紧鞭尾,猛地一拽,沙匪跌下马车,一个错身,霍凛登上马车,一手拽住缰绳将马车停下。 乌达眨眨眼,只觉霍凛瞬息就到了眼前。 他没来得及阻止霍凛,少年已经掀开帘子探入车厢。 整个车队因此停下,众沙匪看着霍凛把崇嫣抱出马车,少女额际血液渗出,她惨白着脸,奄奄一息,嘴唇竟也干裂出血。 她神情迷离,虚弱道:“林大哥。” 丽娘趁机在一旁哭道:“公子,行行好,给我们吃点粥食吧,这一路只吃馕,马车里的大家又渴又干,本就快不行了,刚刚颠簸下又好些姐妹伤着了。” 她看着歪头靠在霍凛怀中双目紧闭的崇嫣,心疼道:“嫣……水儿更是不小心撞到车壁,若不治伤或者吃点什么热食,怕是会死在这戈壁里。” 霍凛侧头示意匪众看向马车内歪歪倒倒的女子,里面更是一片呻.吟声。 “戈尔巴,这样的货怕是没出戈壁就会死吧。” 戈尔巴脸色难看,显然也怕送与羌人的女人们死在半路上,那匪帮就白跑一趟。 他下令:“把一半的水囊分给她们。” 霍凛目光坚定:“她们得吃点热腾腾的东西。” “这才刚进戈壁,若是用水囊里的水起灶,我们都走不出去!” 霍凛闭了闭眼,定下心来,冷静道:“不用水囊里的水是否就可以起灶了?不提这些女子,弟兄们若不吃口热的,交了货后回得来么。” 戈尔巴心中一动,他们穿过戈壁交货后,若羌人有意纠缠,确实得保持体力逃生。 戈尔巴眯了眯眼:“你有办法?” 霍凛将崇嫣轻放在马车上,跃上马去:“自认脚程快的,出两人跟我走。” 两名沙匪上前。 而一旁乌达扬起贪婪笑意,之前林铭一直盯着,他不好出手,现下他去找水,就怪不得他了。 奄奄一息的娇人折腾起来也别有一番趣味,或许她凄厉的叫声能让他看到林铭露出懊悔的表情。 不自觉地,乌达靠近崇嫣几步。 一道银光闪过,乌达一愣,只觉得点点血迹喷在脸上,随后他盯着落地的两根手指,发出惨叫:“啊啊啊!!” “林铭!你做什么?” 霍凛坐于马上,垂着眼居高临下注视着乌达:“退下。” 壮硕的沙匪握着断指,神情充满恨意,却像小兽面对比自己强得多的凶兽临近时,出于本能地发着抖,慢慢地退开了。 见此,霍凛收枪,向戈尔巴解释:“我说过,你要约束好他,戈尔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只断他两指。” 他又将乌达警告一番:“我回来时若水儿被移动分毫,我卸了你双臂,再是双腿,把你丢在戈壁里喂戈壁熊,它们会从你的肚子开始吃,你被剖开肚皮的时候甚至根本死不了。” 戈尔巴脸色惨白,咬牙承诺:“你放心,我不会再动她了。” “很好。” 霍凛带着两名沙匪驭马离去。 崇嫣躺在马车上假装昏迷,心想着林铭刚走她就醒是不是不太好?做戏就要做全套,来个人配合她啊! 她眯着眼,悄悄朝丽娘使眼色。 丽娘掩嘴装哭,私底下对崇嫣小声笑道:“林公子发了话,没人敢挪动你。” 这话怎么越听越有着逗弄之意? 丽娘啊,他是沙匪!断人指眼睛都不眨,凶性非常的沙匪啊! 他若发现我们在图谋什么,说不定也会把我们喂戈壁熊呢。 崇嫣在心中叹着,她等了半晌,心想自己此时悠悠转醒倒也自然。 于是她嘤.咛一声,眼睫轻颤着正欲睁开,忽然身体猛然悬空,被一双有力长臂拦腰抱起,此时要闭眼已经来不及了。 她强装镇定地睁开眼,正对上霍凛看过来的视线。 少年星眸幽幽,发出低低一声轻笑。 8 下毒 - 惑嫣 - 山月随舟 众目睽睽之下,年少沙匪将崇嫣抱起,俯首在她鬓边轻嗅。 崇嫣因他这行为缩了缩脑袋,躲避他的凑近,却听得又一声轻笑。 霍凛声音入耳:“不装晕了?” 她闻言瞪圆了眼睛,忍不住抬眼看向对方,她知晓习武之人耳力过人,能听辨人的呼吸幅度来判断此人是否真的昏迷。 所以她装晕时特意使自己的呼吸变得绵长,她那镖局二当家曾言,她装死本事堪称一绝,哪怕是顶尖高手都不一定能发现问题。 他是怎么发现的? 而少女这一瞬间的讶然落入霍凛眼中,他眉梢轻抬,用笃定的语气道:“果然是在装晕。” 崇嫣立马低下头,一路不敢再与霍凛对视,内心大呼上当,这可恶的沙匪狡诈如斯,竟是拿话在诈她! 霍凛找到的有水源的地方仅离马队两三里远,此处竟有个三开间的茅堂,茅堂年岁已久,天顶漏风,茅堂内尘埃浮动,弥漫着腐朽之气,但在戈壁里,这已是一处极佳的休息之所。 霍凛放下她后就转身跟其他沙匪出去了,崇嫣抱膝坐在茅堂角落,思考着应对之法。 一开始,林铭定是以为自己真的受伤晕厥,再加上马车内女子们确实有因碰撞受了些擦伤的,因此,他才会开这尊口,向匪首争取休息之机。 可他去找水源的工夫竟反应了过来自己可能受骗,并对她加以试探。 他得到了他自己想要的答案。 要怪只怪因着林铭对她忍让数次,让她放松了下来,可要知沙匪此类人可随时翻脸,且互相斗得厉害,无同伴情谊可言,直至下毒成功,这失误不可再犯了。 正懊恼着,茅堂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刚出去的几名沙匪悉数归来,他们抬着两大缸水,而霍凛施施然缀在他们身后,边走边弹了弹自己衣袖上的灰。 他视线在茅堂内轻轻一扫,迅速发现了角落的崇嫣,其他女子都挤在一处,仿佛受惊的兔子抱团取暖,只有崇嫣格外不同。 他哪里知道,这是崇嫣有意而为之,丽娘等女子若在近前,影响她发挥。 少女披着霍凛的那件衣裳,低头抱膝而坐,安安静静,一路颠簸而显得有些凌乱的发随意披在瘦削的肩头,几缕发遮住了眼睛,但依稀可见撞伤,额上血迹已干,但额角逐渐青肿起来。 霍凛走到崇嫣身侧坐下,说的第一句话就险些让她破功。 “怎么没用我给你的伤药?” !? 他还敢提那药,分明是在羞辱她,再者,谁会把那药往脸上擦啊! 崇嫣隐忍不发,默默掐自己腿侧保持冷静,依旧垂头不答。 甚至身子负气般往另一边偏了偏。 身侧人半晌不答,霍凛觉得奇怪,一把将崇嫣肩膀拧向自己,可这肩好似与自己犟上了,扭转推拒,硬是不愿意朝向他,他心头起火,上了双手,握了崇嫣双臂面对自己。 “你装晕骗我,我都没说什么,你生哪门子气?” 霍凛话一脱口,却见崇嫣咬着唇瓣轻泣,被自己这么一说,她咬紧唇,身子轻颤,眼泪流得更凶了。 霍凛顿时哑火。 崇嫣却越哭越凶,挣开霍凛的双手,胡乱抹着眼泪道:“我自小强健不易晕,我又有什么办法?要知道世间女子唯柔弱者更惹你这等男子怜爱,若我不扮娇弱,我们怎会得以在这儿休息,我额头是真的疼啊!” “可你试探出我装晕就好似我犯了泼天大错一般看我,我岂敢在你面前哭出声音,你还屡次说护我呢。” 她伸出自己双手,将掌心擦伤示以霍凛:“我被那沙匪甩进马车受伤时,我跟其他女子挤在一起,嘴干得冒火时,我在马车厢里被颠得七荤八素,额头磕伤时,你又在哪里?” 说毕,崇嫣抱紧双膝,将头彻底偏向另一边,哼道:“就知道男人不可靠。” 霍凛气笑了:“你倒是歪理一堆。” 她偷偷看他,见他好似不是真的生气,立马又小声解释道:“林大哥,我们出了戈壁就会被交到羌人手中吧,到那时为奴为畜,还不知日后如何呢,起码现在,我想吃口热乎的吃食。” 霍凛望着不远处炉灶冒起的烟雾静默不语,而他的沉默更让崇嫣的心沉了沉,若一意把她们交给羌人,还谈什么护不护?且只护她一个,她难道会因为得以幸免而欢欣雀跃吗? 崇嫣也一同望向渐冒热气的炉灶,换了个话题:“林大哥,你是怎么在戈壁里发现水源的啊?” “运道好。” 崇嫣撇了撇嘴,假话!他前去找水源之前就笃定能找到,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地凭运气? 霍凛确实说了句假话,他能找到水源,只不过是因为他背过舆图,知道这条道上有条暗河穿行,当他看到荒废茅堂时更为确定,附近定有干涸的河流,而那布满蛛网般裂纹的河床下,就有他要找的水源。 碍于军规,他不会跟崇嫣细说。 且此事一了,他带沙匪开凿地下之水的事须得报给父侯,届时也少不了一顿鞭刑。 无妨,他承诺过会护她,便会护到底。 - 很快,沙匪便熬好了两大锅稀粥,用的还是商队马车上的粮食,女子们从马车内翻出一切可以盛装稀食的器皿,排成长长的一队取粥,她们这一锅汤水多,米少,其中还掺杂着沙粒,而隔壁沙匪的那一锅则要浓稠得多。 崇嫣看着隔壁的浓粥暗自庆幸,太好了,若沙匪与她们同饮一锅,她还在想该怎么办呢,幸亏他们自私自利,半点不愿优待她们。 崇嫣手里攥着红果,抢先排到队伍最前,丽娘牵着自己孩儿紧跟在她身后,她二人目光一触,暗暗点头,崇嫣猛冲到隔壁锅,用缺了口的陶碗伸向锅内。 沙匪正要大步上前呵止,丽娘带着孩儿也往隔壁锅冲,正好阻隔了那沙匪看向崇嫣的视线。 丽娘大喊:“水儿!沙匪的粥抢不得啊!” 丽娘的孩儿一把将沙匪大腿猛抱住,哭喊:“求求你别惩罚水儿姐姐,求你了!” 待到沙匪将孩子一脚踢开时,崇嫣也被其他沙匪拉开,他们碍于霍凛,只呵斥了崇嫣几句,收了她的陶碗,将其赶到一边。 崇嫣被推得踉跄,回头看了眼冒着气泡的粥面,刚刚她借着用碗抢粥之举,已经将红果混入了沙匪那口锅内。 红果遇热,果肉消融,只会在底部留下些果核残渣,如无意外,待全部的沙匪饮完此粥,再等到毒素随着他们所饮之物流遍全身,最迟今日酉时便是她们逃脱之机。 想到逃脱在望,她不禁心下一松。 可当她心中松懈时,就有不合时宜的人出现,让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只见霍凛端着一碗从沙匪锅里舀出来的粥走来,他将那碗被崇嫣掺了毒的粥递到她面前。 “我的这份给你,吃吧。” 崇嫣:“……” 她呼吸一窒,干巴巴地笑起来,伸手将霍凛递来的粥礼貌推回去:“这怎么好意思……林大哥,你吃吧,我无妨的。” 霍凛挑起眉梢:“是谁说想吃口热乎的,为此不惜装晕逼停了马队?” 崇嫣:“……” 是她! 霍凛又道:“是谁刚刚英武得很,去抢沙匪的粥吃?” 崇嫣:“……” 还是她…… “戈尔巴的脸色阴得都快滴水了,恐怕又要记我一笔。” 那还真的不好意思啊。 霍凛又将粥递了回来,态度强硬:“戈尔巴毕竟是匪首,我不好再坏规矩,我的这碗你吃,横穿戈壁需要体力。” 崇嫣推拒无法,只好扬起笑,含泪将这碗毒粥收下。 她顶着霍凛的视线,硬着头皮低头啜饮了一小口,梗着脖子将口中毒粥吞下,忽然想到了个致命的问题,他的粥给了她,那他吃什么? 他若不吃那锅粥,又如何才能中毒? “林大哥,”崇嫣赶紧将大半碗粥递过去:“前路漫漫,你也吃些吧。” 霍凛瞥了眼那还剩许多的粥,视线又落在崇嫣被粥水润泽的唇上,她丹唇张合,说话时露出皓齿一点,令他想起那日做的那个令人羞耻的梦。 梦里她叫着他凛哥哥。 他竟对相识不足几日的少女有了旖思,还、还贪恋她那里,简直跟无庸城那些在携云坊醉生梦死的混账没有区别。 这也是他醒来后一时难以面对崇嫣的原因,直到她额头撞伤他才站出来。 他以为他已经冷静了许多,可现在竟又被轻易勾起了回忆。 崇嫣见霍凛不辨喜怒的神色,当下又紧张起来,不敢强行将粥碗塞到他手中,只试探唤道:“林大哥?” 他这般不动声色,看着叫人害怕,不会又想到什么,来试她吧! 谁知霍凛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我吃馕饼就可,粥你都喝了吧。” 崇嫣捧着大半碗毒粥,如遭雷击地愣在原地,现下看天色已经申时,就算将毒粥送入林铭的嘴,也需一个时辰才能毒发。 且他若如自己这般只饮一小口,毒素又会被大大削弱。 以他之武力,一个人就能阻挡她们逃跑。 不,不能这样,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去。 如果……直接接触血液的话,应该能够保证毒性,加快毒发速度。 如何让林铭流血?又如何让他即便流血也不会生疑? 一个疯狂的想法盘踞在崇嫣脑海,她把心一横,低头猛饮一口毒粥,快步追上霍凛,拉着他转身,重咬上他的唇。 寡淡的粥混杂着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霍凛心头如遭重击,而崇嫣则是松了口气—— 毒,下进去了。 9 断魂 - 惑嫣 - 山月随舟 “此果名为断魂,经酒匠酿为果酒便是秦楼楚馆有名的断魂酒,让人醉生梦死,犹如做了一场大梦。” 她怎么会在这里?崇嫣坐在桌案前,眨了眨眼。 春意盎然,柳絮飘飞,柳树下镖局二当家的拿着串红果滔滔不绝,他边走边跟坐在桌案前的镖师们展示这红艳的果子,崇嫣身边,年轻镖师们发出惊叹之声,纷纷用手去摸。 “这就是断魂酒的原料啊!” “秦楼楚馆的断魂酒,百两银子一壶呢!” 二当家的转到崇嫣面前,见她发愣:“押镖在即,为免你们路上误食,小嫣儿来说说这果。” 崇嫣接过这一串果子,仔细端详片刻,一本正经道:“它生长于荆棘丛中,色红艳,味道……我尝一下。” 说着,就将果子往嘴里塞。 二当家的脸色一变,折扇一阻,翻手将红果夺了回来:“什么都敢吃。” 崇嫣笑嘻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且我买不起断魂酒,吃了断魂酒的原料,也相当于喝过断魂酒了。” 这话换来一顿折扇敲脑门。 二当家的脸色铁青:“你以为断魂酒为什么贵?是酒匠用法子留了断魂果的效力,剔除了断魂果的毒性,直接吃?虽不至死,你也会全身麻痹,半身不遂地被抬进医馆去。” 崇嫣摸了摸被折扇敲肿的脑门,撇了撇嘴:“我摸着额头都青肿了,二当家的下手越发重了,是不是得给我几串钱,好去医馆看看啊?” 二当家的折扇啪地打开,在胸前扇了扇,深吸一口气道:“去去去,去花厅找你阿兄去。” 崇嫣愣住:“我阿兄?” “是啊,你加入镖局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方便找你阿兄么,怎么现在你阿兄自动找来,你反而像傻了一样。” 巨大的欢喜几乎淹没了崇嫣,她踩着桌案飞身而出,将二当家的怒斥声抛之脑后,一路疾奔向花厅,花厅的角落种着一株赤蔷薇,崇嫣被赤蔷薇上的刺蜇了一下也浑然不觉。 她注意力全在花厅里,那身穿绣着青竹的月白长衫的男子身上。 “阿兄!” 男子闻声转身,露出一张神态孤傲的臭脸。 崇嫣大脑空白,更觉手臂被刺蛰的地方剧痛不已。 “嫣儿。” “水儿姐姐。” 周围一切景物都在倒退,包括那俊秀无匹的男子。 崇嫣猛地睁开眼,见丽娘和其孩儿神色担忧地守在她身边,而她的胳膊上全是被掐出的指痕。 她忍不住低呼:“嘶。” 丽娘赶紧收手:“很痛吧,你刚刚靠着墙角一动不动,还不时发出低笑,我想把你叫醒才掐了你。” 原来刚刚那梦是断魂果的效力,崇嫣神情失落,又呸呸呸暗唾晦气,竟梦见她阿兄长着一张林铭的脸。 说起林铭,她主动献吻后,这厮像被雷劈了一般愣在原地,随即当着所有人的面猛擦了一下嘴,转头落荒而逃。 她虽不是因为喜欢而吻他,可他明晃晃嫌弃的表现依旧令人不爽。 茅堂内安静得出奇,只余西风呼啸,以及炉灶下火焰噼啪作响声,一屋子沙匪有的呼呼大睡做着美梦,有的如雕塑一般僵硬不动。 “计划成了。”丽娘喜道,跟其他不知状况的女子将崇嫣所做之事诉说了一番。 “我们有救了么。”有女子掩面而泣。 “这些沙匪,死不足惜。” 丽娘拾起地上弯刀,神情愤恨地朝乌达捅去。 崇嫣脱口喊:“丽娘,不可!” 刀尖刺入乌达肩膀,丽娘用力拔出弯刀,鲜血溅了出来,她还欲再捅。 崇嫣急道:“丽娘,背上一个恶霸的命,不值啊,且你再多捅几刀,把他捅醒了怎么办?” 丽娘神色慌张,弯刀落地:“还能如此?” “此毒果性烈,却并不霸道,害不了性命,只是会织罗梦境,让人误以为醉酒,反应过来时已经全身麻痹,不得动弹,可伤害自身,亦可得到片刻清明。” “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快走吧。”崇嫣想撑着自己身子站起,又滑落回地上。 她也因中毒麻了半边身子。 茅堂外天色昏黄,风沙穿堂入内,呜呜声更烈,丽娘赶紧过来扶起崇嫣,崇嫣急道:“听闻戈壁里夜晚有野兽出没,我们没那么多人会驭马,东西别要了,赶紧跑吧。” 她一瘸一拐,在丽娘的搀扶下走出茅堂,每动一下就都酥麻得她龇牙咧嘴。 下阶时没注意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险些摔了。 崇嫣定睛一看,是杆银枪。 她顿时如狸奴一般炸起毛,警惕朝银枪那端看去,只见霍凛盘膝坐在茅堂外,如雕塑一般凝住身子不动。 一双星眸冷冷注视着她。 崇嫣伸出一根手指,试探地推了下少年肩膀,少年保持着坐姿倒在地上,他的视线自始至终落在她身上。 一双黑眸沉沉,散发着杀气,冷漠至极。 崇嫣一点也不怕,只是心下纳闷,他竟没有做梦,见他神色如同她欠了他似的,崇嫣扶着门,慢慢蹲在霍凛面前。 “你是不是觉得我背叛了你?” 那双好看的眼瞪着她。 “你们将我等女子抢来,就因你对我有几分好脸色,照拂我一二,我就要感恩戴德吗?若无你们劫道,本姑娘已经在无庸城了,还需在这戈壁受罪?别指望我对你有同情心。” 霍凛的毒素是由血液进入身体的,因此他舌头都被麻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崇嫣突然起了个恶劣的念头,她此前因被他所控,就算是与他周旋也把握着分寸不敢太过造次,眼下二人掉了个个,她为刀俎,他为鱼肉,还有什么是她所不能为的呢。 于是她顺从自己所思,做下了日后很长一段时日想起时,都想剁自己手的事——她在霍凛警惕的视线下伸手,往他的腹部揉捏了一把。 那一瞬间,霍凛的视线几乎杀人。 崇嫣又再摁了摁,品鉴道:“当家的说得对,练枪之人体魄强健,这里真的梆硬。” “咦?下面又是什么?” 她手又要往下摸,霍凛似不堪受辱般闭了眼睛。 崇嫣反应过来那是何物,嗖地收回手,讪讪道:“对不住,我没想如此,一时忘了。” “不过呢,这样也算我们扯平了。” 霍凛发不了一言,俊容上似有讽色,见崇嫣视线落在自己发上,皱起了眉头。 可这哪里阻得了崇嫣,她抽了霍凛那条藏头巾,将上面玉叶薅下来:“此物值钱,又轻便,就当是补偿给我们这些女子了。” “江湖不见,日后从无庸城牢里出来,做个男宠也好,别做沙匪了。” 崇嫣自认解决了她与霍凛之间的官司,撑着膝欲慢慢站起,谁知一只手快如电般捉了她手,少年踉跄倾身,在只有一只手能动的情况下,几乎将崇嫣压倒在地。 丽娘在一旁惊呼,立马和其他人一同上前,想把二人分开。 可霍凛死死握着崇嫣的腕子,只要她们用强,那细骨伶仃的腕骨就会发出悲鸣。 崇嫣忍着疼,见自己手腕间鲜血横流,又看见地上霍凛的银枪枪尖上满是血迹,顿时明白他是以自伤为代价,获得了一只手的控制权。 他贴着崇嫣,在她耳边挤出沙哑的两字:“一起。” 天色将暗,野兽会出来捕食,留下来跟他一起面对吧。 又或是,将他也带走。 崇嫣听懂了他话语中的意思,注视着霍凛弯起的眼眸,斥道:“疯子。” 10 告发 - 惑嫣 - 山月随舟 俩人离得极近,崇嫣甚至可以从那墨色双瞳深处看见自己失了方寸的脸,她又瞧见霍凛弯唇,神色似有讽意,顿时心中生怒,大喝。 “拿一把弯刀来,将他的手砍断!” 霍凛敛起了笑,定定地望着崇嫣。 有人小跑进茅堂,不一会儿一把噌亮的弯刀递到他们眼前,有些女子怕见血,微微侧身,撇开脸不看崇嫣和霍凛。 丽娘用力抽了弯刀,刀尖寒芒闪烁。 利刃在侧,见霍凛仍无动于衷,崇嫣劝他:“林铭,你武力那般好,若失了一只手未免太过可惜,放开我,以你之力,在这茫茫戈壁里求生不难。” 少年鼻翼里发出一声轻讽,捉着崇嫣腕子的手仿佛铜浇铁铸般,面对高高抬起的弯刀纹丝不动。 他闭了眼,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眼见刀刃真要落他臂上,崇嫣连忙叫停:“等等!” 丽娘费了老大劲移开弯刀,刀尖撞在霍凛脸侧的土地,划出一道狰狞的线。 丽娘不解地看着崇嫣。 “我、我突然想起,若断他手,他说不定就能动了,于我们不利,且不能杀他,背上人命不说,万一捅偏了,也不得了,”崇嫣结结巴巴地解释,见霍凛睁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一股被对方吃定的感觉又席卷上来。 她心恼,咬牙斥道:“林铭,你咬死不放,是属狗的吗!” 被这样斥骂,那双好看的眼骤然显出冰冷之色,捏着崇嫣腕子的手指逐渐收紧,紧到掌心割伤发痛,却没有再施加力气,他指腹摩挲着崇嫣腕上肌肤,终究是松回了一开始的力道。 这一切崇嫣毫无所觉,眼见天色渐晚,她心中羞恼交织,不得不做出决定,让丽娘等人帮忙将她跟霍凛一起抬上马车。 这一局,是霍凛胜了。 - 这辆马车是此前用于运商队货物的,前后打通,马车厢内极为宽敞,车厢尾部镂空,仅有一挡板确保货物不会掉下去,现下为图方便,原本两马车的人都挤在这一个车厢内,崇嫣和霍凛侧躺着,顺理成章被挪到了车厢尾部。 少年的背脊贴着挡板,女子们陆续上马车,将崇嫣又往里挤了挤。 她不得已紧挨着霍凛,随着马车在碎石上飞驰,她的脸一下下摩挲着霍凛胸前料子。 眼下这个姿势,她需抬头才能看到霍凛的脸,可她不想抬头,也无心观察少年神态,只觉车厢内无数热辣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的背脊更是因此一片火辣。 马车辘辘前行中,车厢里响起孩童稚嫩的问话声:“娘亲,水儿姐姐跟哥哥像不像交颈相缠?” 然后这孩儿被她母亲丽娘打了。 “读些市井话本就胡乱说话,口无遮拦,日后如何说亲,”丽娘斥道,让她孩儿扭过头去,转而又安慰崇嫣。 “你放心,我们这么多姐妹看着,他休想对你胡来。” 别了吧,你们都盯着我,怪叫人害怕的。 崇嫣脸上臊得慌,瓮声瓮气道:“丽娘,把帘子拉上吧。” “这怎么可以!” “没事。” 丽娘不允:“可是他若是对你不轨,下手杀你……” “我亦有功夫在身,现下我强他弱,他知道杀不了我,不轨就更不可能了……”崇嫣顿了顿,将头埋在霍凛胸前,声音羞赧地低了几分:“断魂果的毒效是全身麻痹,他能活动一只手已是竭力,那、那处也被麻痹着,再如何也不可能变形啊。” 丽娘:“……” 霍凛:“……” 他眉头紧紧拧着,能夹死蚊蝇。 ‘唰’一声,帘子被猛地拉上,将他二人与其他人相隔开。 帘子一拉上,崇嫣与霍凛身处之处显得更为逼仄,伴随着血与汗,少年身上那股冷香好似被激了出来,萦绕在崇嫣鼻间。 她的发顶之上,霍凛喉结滚了滚。 他没想到首次与女子共卧一处竟是这种局面,她时刻想着要将他甩下,而他提防着会被她甩下。 且她明明云英未嫁,怎么懂得这些床笫之事。 霍凛的手紧了紧,痛得崇嫣吸气,抬头瞪他。 他以眼神问她。 她竟懂了,只是白眼一翻,懒得搭理。 霍凛又捏了捏,从喉咙深处费力挤出一字:“说。” “谁规定女儿家不能懂这些,避火图又不是新婚前夜才能看,”崇嫣顾及着虎狼之词不要被帘子外脸皮薄的女子听了去,只好凑近霍凛,压低声音:“你去书肆里,一问便知。” 见霍凛面露疑惑,握着她腕子的力道竟松了松,崇嫣暗喜,仿佛找到了突破口,神色故作痞气:“啧,你就跟掌柜的说,要些新货,一准有。” 她又语带惊诧地问:“你没看过?” 霍凛嘴角一扯,连一个眼神示意都不给。 可他这副冷漠强撑的神态已经告诉了崇嫣答案,崇嫣心下纳罕,想到匪帮里的传言,好奇道:“那你是如何跟富户夫人……嗯?” 话一出口,崇嫣只觉得握着腕子的力道骤紧,少年胸口起伏,眼神凌厉,杀意十足。 他在半月泉中说的未与他人苟且的话,竟是真的! 崇嫣心生震撼,细思霍凛一路所为,又觉得完全合理,她不禁感慨,没想到霍凛在匪窝里玩命,周围萦绕着皆是贪财好色之辈,猪肉没吃过不说,居然连猪跑都没见过,也真为难他在沙匪面前装成那样。 也怪不得她这一路每每招他,他都被动得很。 崇嫣顿时心生一计。 她低声问:“我刺呢?” 霍凛:“?” “峨嵋刺,你把我刺还我。” 霍凛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那这就别怪她自己动手在他身上寻了。 她忍着麻意,艰难地抬起手臂,往霍凛身上摸索,施为的同时,也是真存了几分想找到自己峨嵋刺的心思,那可是她第一次顺利走镖后,对擅做暗器的二当家的软磨硬泡,才得来的一枚利器。 而且不要银子。 镖鸽已经没了,这东西再丢,她这趟可就完全是赔本的买卖了。 霍凛只觉得背后升起薄薄的汗,可他偏生不能动弹,只能任由少女在他身上肆意寻物。 他喉头滚了滚,脸色渐沉,眯眼审视崇嫣的神色,想看出她是否故意为之,到底是找刺,还是…… 可每每要细思时,他的注意力总是会被她的手牵引。 只觉那手拂过他的蹀躞带,又似被蜇了一下猛地缩回,半点都不肯往下去,可不巧的是,那枚峨嵋刺恰恰被他绑在小腿处。 逼仄的空间内充满令人耳热的衣料摩擦声,二人的心跳像是合奏一般一下一下跳得猛烈。 从沾了那碗稀粥起,他就没饮过水了,而那粥水还是以那样的方式入口。 且戈壁干燥,越过挡板吹进来的每一阵风都好似会吸水一般,让人更热,更燥。 他喉咙干涩,终是耐不住般捉了她手,哑声挤出几个字:“刺,在……”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霍凛看着崇嫣眸子里闪过计谋得逞的笑意,下一瞬腰腹一痛,少女离他越来越远,他竟是连同挡板一起被踹飞了出去。 马车上,崇嫣忍着麻意倚着车壁,扬手对霍凛做了个再见的手势,任由他隐没于幢幢黑暗中。 少年躺在地上,死死盯着远去马车上的少女,双眸深处寒芒闪烁,甚是骇人。 - 纵然没拿回峨嵋刺,可终于甩脱了沙匪,崇嫣心中放松,靠着马车壁沉沉睡去,梦里霍凛目光幽怨,几度来扰,扰得她比醒来时还累。 她是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吵醒的,以为还是沙匪,当即心中一紧,却因不便动弹,只警惕地向外看去。 一队马队将她们围了,马上人各个身穿鱼鳞甲,配军中制式刀。 是霍家军的一队轻骑。 领头的人见一车女子,跟同伴对视一眼,心中诧异,忙打马上前问:“你们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戈壁?” “回军爷,我们是行商的女子,被沙匪掳来此的,沙匪全困在前面的茅堂里。”见是霍家军的,马车内女子们面露喜色,丽娘年岁最大,且已为人妇,便由她回话。 霍家军斥候多次在这戈壁巡视,自然知道前方有一处茅堂,心道果然有人闯入戈壁中,人数还不少,只是不知为何只在那细沙上留下一枚马蹄印。 “军爷。”一声呼唤响起。 崇嫣撑着身子:“有一匪追着我们,就在后面,若他见我们跟各位军爷碰上,恐会就此遁逃。” 这样这些兵丁往前去就会发现霍凛,他虽会被捉住,可一定死不了了。 他虽也是沙匪,可她还是不希望他死。 那领头的将领闻言,肃容上前:“出一半人跟我去追。” 他问崇嫣:“姑娘可说说那匪徒的特征,我们定将其擒拿。” 崇嫣细细回忆着少年那张无可挑剔的俊容,尽可能细致描述道:“剑眉星目,气质灼人,容貌之盛,是我所见者之最。” 霍家军:? 这是形容匪徒的? “他长得,好像各位都欠他银子。” 霍家军:? “对了!他戴有一抹额,靛青色,之上暗金游走。” 霍家军们神色更是古怪:这抹额的描述,怎么越听越像他们失踪的世子爷的? 11 毒解 - 惑嫣 - 山月随舟 领头的将领策马至马车尾部,缓缓靠近倚着车壁的崇嫣,他瞪着一双虎目,脸上皮肤因常年风吹日晒而显得黑红,鱼鳞甲下肌肉鼓鼓。 “我姓郭,单名一个绍字,先锋营校尉。” 是个当官的! 崇嫣心中惴惴,更不明对方为何突然上前对她自报家门,只小心翼翼应答:“……郭校尉,幸会。” “你可确定那匪徒长得好看,气质锋利?他年岁几何,秉性如何?” “约莫十六七,秉性乖戾,不好相与。”崇嫣坐正了些,估不出这将领的用意,但无论如何,她是要把自己摘出来的。 她身为被掳的弱女子,自然不能跟沙匪有什么交集。 就算以后被叫去问话,她也可以推说一切都是被人逼迫。 而那校尉听崇嫣描述后,神情变得奇怪且扭曲,像是十分激动,却又为了保持威严而生生将上翘的嘴角按捺下去一般,他又多要了一半的人跟他去追捕匪徒。 只留两个好手护送马车去无庸城。 崇嫣满身的疲累,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因确定林铭不会有性命之忧而放下了心来,又靠着车壁昏睡过去。 夜半她开始觉得浑身发冷,冰凉的双手捂在自己腋下,整个身子都蜷缩在马车一角,牙关轻轻发颤,隐约有人将薄毯盖在她身上,又有隐约说话声传来。 “敢问军爷,城门何时才开?嫣儿需要大夫。” 她没听到回应,只觉一双手从她腋下将她冰冷的手扯出来,放在怀中揉搓,手心有薄薄的茧子。 她的手在对方耐心揉搓下渐渐回温,又有人脱了她的鞋,她冰冷的脚趾被一片柔软所包裹。 这种病中疗法,她似曾相识。 崇嫣睁着烧得通红的眼,朝替她暖手脚的人看去,因烧得迷糊,光影在她眼前交织,显得那人身影越发朦胧。 那人凑近了自己些许,身影也在光线揉搓下暗淡下来。 崇嫣终于看清了他,却意外看见他。 他身量并不高,衣衫褴褛,头发更是乱蓬蓬搭在眼前,辨不清眉目。 原来,又是梦啊。 是了,幼时露宿破庙,她因淋了秋雨起了烧,崇舟就用的此法搓暖她的手心脚心,那时他们没有什么钱买药,只能在雨夜里慢慢地挨着。 延绵的秋雨过后还有寒冬,那时他们相互依偎,互相打气安慰对方,熬过冬季就好了。 来年春天,他们可以往更暖的南方去。 后来崇舟没能去南方,他死在了那个冬季。 现下他就在她身边,她无比清楚这是个梦,可如果是断魂果的残余效力让她做了这个梦,那么不要叫醒她。 “崇嫣,手脚暖了后就不会烧得更厉害了,熬过这个秋天还有冬天吧。”崇舟用起了冻疮的手捂着她的手。 崇嫣只觉眼中热意上涌,喉咙里滚过一个呜咽声:“嗯。” 断魂果真是个好东西啊,怪不得上京无数达官显贵争相竞价,都想喝一壶断魂酒。 她睁着眼看着崇舟,只觉有人掰开她的嘴,想把汤药灌进去,崇嫣侧头避开,把流进嘴里的汤药吐了出来。 “她吐了!” “快摁住她!” 有谁在她耳边喊,她感觉自己好似被压在地上,被一股力从崇舟身边蛮横地拖开,崇嫣脑子无比清醒,可在梦里她遵循本意的意愿被放大,她剧烈地抗拒着,又爬回他身侧。 褴褛的年少乞儿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崇嫣,这是梦,你还要找你阿兄呢。” “用不着你说!”她凶道,伸手握住崇舟的手,可是她哪里握得住早已死去的人,眼睁睁看着崇舟的手一点点从自己手心挣开,崇嫣眼睛完全红了:“不是说好了么,找到我阿兄,就让我阿兄帮你找你的家人。” “我们还要去南方呢!” 她胡乱挣扎,想拽住那手,却抓下了崇舟腕间的腕带,随即狠狠摔在了地上,崇嫣看着手中破旧的腕带,它由布帛织就,因常年佩戴而褪去了原本的色泽,甚至还有裂痕。 不,不对。 这裂痕是被人为剪开的。 身在梦中,一切往日曾经忽略的细节都被放大,重组成新的信息,崇嫣听到自己问:“你将金线卖了?那不是你自幼佩戴的……” “嗯。”阴风裹挟着细雨飘进来,打湿了崇舟的乌发,那唯一完好的凤眼弯起,他脾气太好,弱化了那凤眼深处的星芒。 “反正我已经知道了此物的绣法,等我们大些再顺着绣法找也不迟。” “绣法是什么?”崇嫣急声问。 “是……” 正在这时,汤药的苦味在舌间蔓延,崇嫣感觉有人掐着自己下巴,不怕她呛着似的把汤药往里灌,她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被呛醒了。 - 烛火摇曳,地上一片狼藉,崇嫣趴在地上,乌发被汤药打湿,散发着浓郁的苦味,她面前是一堆碎瓷,丽娘跌在地上,蓄着胡须的大夫撑着药柜揉着腰,哎哟哎哟地叫唤。 崇嫣抬头打量四周,自己手边是一条一人可躺的长凳,对面是七星斗柜,斗柜上好些抽匣被撞开,各式药材洒了一地。 这是一间医馆。 她隐约记得自己夜半起了烧,烧得稀里糊涂,然后断魂果的余效竟趁虚而入,让她梦见了崇舟。 这一次,她远比梦见阿兄那次更抗拒醒来,看来是丽娘和大夫合力给她灌药,而她竟在梦中逞凶,将这间医馆砸成这样。 “丽娘,对不住。” 想通自己干了什么后,崇嫣连忙起身扶起丽娘,丽娘喘了又喘,直摆手,半晌道:“嫣儿,你说你比那林公子强,我总算是信了。” 她揉着胸口:“这一脚,太狠了。” 她竟踢了丽娘? 崇嫣神情讪讪,再三道歉,上手给丽娘揉了揉,又转而灰头土脸走到大夫面前:“谢大夫解毒之恩。” 大夫同样摆手,不怎么想搭理她,只客气道:“姑娘毒解了就好。” “多亏了大夫妙手回春,”她殷切地挪了张椅子扶大夫坐下,看这一地狼藉,连忙保证:“您老放心,诊金另付,我很富,这些我都赔。” 于是她掏出了藏在衣缝里的玉叶。 - 与此同时,冠军侯府。 霍七捧着个檀木盒,低头沿着抄手游廊疾走,穿过一片竹林便是莲花池,莲花池的对岸,霍府宗祠赫然耸立。 现下快至深秋,池里的莲花都败了,只余一汪寂静的池水。 对岸更为幽静,宗祠的门大开着,里面跪着一个身姿笔挺的少年。 少年雪白的中衣上满是被鲜血浸透的鞭痕,据霍七所知,他已经跪了快一天一夜,期间滴水未进,颗米未沾。 他直面着宗祠里列祖列宗的牌位,跃动的烛火映照在他眼里,更显神色凌厉。 霍七没有出声,而是捧着檀木盒侍立在一旁等待,檀木盒里装着侯府世子爷要的东西,霍七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由郭校尉快马加鞭自戈壁送来。 几月前,侯府世子霍凛策马出府,随即像泥牛入海般音讯全无,霍府派出的人手遍寻不获,谁都想不到这几月世子一直化名林铭混迹在匪帮里。 还是两日前,郭校尉履游弋使之责时发现有人踩了霍家军布置的陷阱,继而带兵入了戈壁,这才发现在戈壁里不得动弹的世子。 他中着毒,一身粗布衣裳混着血与汗,霍家子弟的标志,靛青抹额还在,可带走的藏头巾上的玉叶被薅走了,好不凄惨。 回春堂的大夫连夜赶进侯府里替世子解了毒,女眷轮番来他房里哭成一团,他嫌聒噪都给赶了。 在边防视察的侯爷更是一边大骂兔崽子一边赶回来,霍七瞧着侯爷也红了眼眶。 问是谁下的毒,霍凛闭口不答。 他见了父亲后跪下,把自己带沙匪开了戈壁里地下之水的事和霍家军内有奸细的事禀告出去。 侯爷脸色立马变得肃穆,下令让亲信彻查军营,随后领着霍凛来到祠堂,拿出满是倒刺的藤条鞭笞在才解毒的世子身上,然后让他跪上一天一夜,好好看看祠堂里的列祖列宗。 霍凛沉默地应了,一直望着牌位一动不动。 霍七顺着霍凛的视线看去,与其他牌位不同,最前面的桌案上没有放牌位,而是放着一座观音像,观音像前是孩童用过的拨浪鼓和霍府新做的靛青抹额,两物旁,点着无庸城特有的长明灯。 这盏长明灯灯光昏黄,灯座上雕刻着繁复花纹,它不是用来悼念逝者,是用以指引生者回家的。 霍七自幼长于霍府,知道霍凛之前还有个名叫霍弈的阿兄,十七年前侯爷进京述职时遇匪横行,虽剿了匪,可霍弈再也找不到了。 也正因丢失了个儿子,霍凛出生时霍家女眷视为眼珠子看着,侯夫人第一次松了口,将自己拜师时那些师兄悉数找来教霍凛功夫,足足有十一个,生怕哪天儿子若是身处险境,没有自救的能力。 如此长大的霍凛自是不用霍家人担忧安全问题,但也使他极有主意。 就像这次,凭一杆枪就去了匪窝。 那跪着的身影动了,霍七立马捧着檀木盒上前:“世子爷。” 霍凛起身时有些踉跄,待站定后扫霍七一眼,霍七了悟,打开檀木盒,盒中软垫上放着果核残渣。 霍凛牵起嘴角:“断魂果,原来我是栽在这上面。” 霍七低头不语,从眼风看见霍凛从他身边走过,边跨出祠堂,边穿上玄色外袍。 “我要你去商行里请一个人,不要说缘由,直接把人带来。” 霍七抬头,等着霍凛示下。 “她叫水儿。” 霍七眼眸微动,水儿好似是个姑娘的名字,他视线瞥过霍凛颈侧的抓痕,连忙不敢再看地收回目光,只低头应喏。 世子找个姑娘做什么? 12 擦肩过 - 惑嫣 - 山月随舟 崇嫣同丽娘出了医馆,外面日头正高,街道上人来人往,街边小贩叫卖不断。因是边关之城,大街上也有不少着异族服饰者,亦有碧眸的异族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她闭眼时还身处茫茫戈壁,与沙匪相斗,怕野兽追击,如今随丽娘甫一出医馆,就遭遇刺眼天光,身处热闹的街边,不禁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仿佛那满身锋利的少年匪徒只是她的一场梦。 丽娘邀她去商行,崇嫣才知道,由霍家军牵线,无庸城的商行对丽娘商队伸出了援助之手,如今元气大伤的商队都在商行整顿休憩,得霍家军许诺帮忙追回散落在路上以及戈壁里的货。 崇嫣问起水儿,丽娘答水儿遇旅人搭救,无性命之忧,只是受了些伤,不过堪堪早他们半日到无庸城,她一入城就挣扎着将遇匪之事报了官。 崇嫣了然,看来霍家军能入戈壁来寻他们,是托了水儿报官的福。 丽娘称商队的人都想感谢她,若无她的急智,她们定会沦为沙匪掌中玩物,再无见亲人之时。 崇嫣婉言谢绝了丽娘好意,她只是一名普通的镖师而已,自认当不起那么多人的感激,且,她没忘自己此行之责—— 将镖物交予冠军侯府。 此次走镖已因遇沙匪拦路耽搁了不少时日,现下她已脱困,自然是不能再耽搁下去。 于是崇嫣话别丽娘,直奔冠军侯府,门房小厮得知其来意,让她稍候,容他进府通传。 崇嫣立于台矶上,仰头端详侯府高悬的匾牌,匾牌上书‘霍府’二字,字体遒劲,崇嫣一眼认出是出自她镖局大当家之手。 大当家擅判官笔,惯爱以杀人利器四处题字,没想到在遥远的西北也可见其墨宝。 顷刻,一妙龄侍女出来相迎,自道是侯夫人身边的秋韵,崇嫣与其互通姓名,礼貌道了声秋韵姑娘,便随之入内。 她二人穿过回廊,迎面见一青年男子匆匆而来,秋韵熟稔地唤了声霍七,问:“世子爷还好罢?” 又说自己做了些红豆羹,待会儿端去给世子爷饮。 说罢,两颊飞红,目含羞意。 那霍七看也不看,只胡乱地点头,道自己得世子爷手令出门拿人,忙着呢,红豆饮也给他留一份,待他回来饮。 秋韵撇撇嘴,没应。 崇嫣心中啧啧两声,秋韵姑娘这是媚眼抛给瞎子看,那霍七可不是瞎么,红豆红豆,是相思子啊。 她随秋韵刚踏入垂花门,就听一声爆烈响声。 只见一身穿丽裙的貌美妇人挥舞着九节鞭,瞪着一双凤目怒喝:“霍仲栖!你敢鞭笞我儿!” 崇嫣瞧见那凤目,心中划过一丝异样。 只见九节鞭动若游龙,挥在地上啪啪响,中年男子一边告饶一边飞身躲避,道要打房里打,要打榻上打,美妇气得不行,纵身去追,裙裾翩翩,登云履踩得好似在跳舞。 崇嫣心中佩服,让她穿那么高的鞋履打斗,她一定会摔。 那霍仲栖霍侯爷躲开一鞭,劝道:“咱们夜叉奴身子骨硬,特别经打,好着呢。” 见美妇胸脯起伏,气喘吁吁,又忍不住道:“儿子任性妄为,就是被你惯的。” 崇嫣瞧着美妇冷脸哼一声,边道“我要看堂堂冠军侯经不经打”边从袖里又摸出一鞭。 眼看就要上演全武行,秋韵呼喊侯爷,夫人的声音才终于被听见。 二人停了手,齐齐看向秋韵身边默默看戏的崇嫣。 秋韵不愧是大户人家的侍女,面不改色地介绍:“这位是武隆镖局来的信镖师,崇嫣崇姑娘。” 霍侯放下挡鞭子的花瓶,拂了拂衣袍,端起了侯爷架子,侯夫人将高抬的腿收入繁复的裙衫内,收了鞭子。 她扶了扶拢着乌发的钗簪,婉约道:“原是师兄镖局的信镖师,崇姑娘,见笑了。” 崇嫣:不见笑,还想看!这九节鞭的功夫她还没看够呢! 这话她可不敢当着堂堂超品侯的面说出来,只客气地奉承了几句,便随秋韵去了栖云院。 - 栖云院,花厅。 秋韵奉上解渴的饮子,崇嫣忙接过道谢,将之放在手边桌案上,从怀里掏出信呈上给侯夫人。 侯夫人拆了信封,展开信纸的手一顿,崇嫣知道是为何,因她落过水,怀中信纸也跟着被泡过,好在大当家用的是朱墨,遇水也不怕。 侯夫人一目十行地看下来,冷笑道:“东厂,西厂自己争也就罢了,竟妄图染指西北,老娘的儿才十七,上京的贵女是什么庸脂俗粉,姜少娴竟想把她塞给我儿。” 姜少娴,风头正盛的西厂厂公,崇嫣没见过他,只听过他狠辣的传闻。 东西两厂的厂公,上京的达官贵人见了也要客客气气喊句大人,而这西厂厂公落到冠军侯夫人口中,仿佛只是在提一个玩意儿。 崇嫣入西北后只见霍家军,不见锦衣卫,足以见东西两厂的势力还未延伸到这里。 西北,是冠军侯府的天下。 她眼观鼻鼻观心,只管饮着饮子,不知加了什么香料,这饮子竟是酸甜的,甚是合她口味,不禁又找秋韵要了一杯。 反正镖局对她恩重如山,她定是站在镖局一边,而镖局当家的既与侯夫人是亲近的师兄妹,那她自然也是侯府一边的。 侯夫人显然也同她想的一样。 只是在亭亭玉立的少女面前爆粗到底不雅,侯夫人对崇嫣露出温柔笑意:“崇姑娘,路上吃了很多苦罢。” “崇嫣不苦,崇嫣来西北见了许多平生未见之物,一路上很是新鲜。” 至少沙匪和骆驼,她是第一次见。 “师兄也真是,将妙龄女儿家当男子使唤,”侯夫人嗔怪一声,师兄既命崇嫣送信,自然是对崇嫣极为信任,见她风尘仆仆,衣裳狼狈,一点也不像她嘴中所说的不苦。 哪个女儿家不是父母的心头宝,侯夫人心中酸涩,盛邀崇嫣在侯府小住。 崇嫣率直应下:“还想向夫人讨教九节鞭呢。” 若她有侯夫人这舞鞭子的本事,就不会被林铭轻易抓住马鞭了。 怎地又想到那沙匪,崇嫣心中泛起懊恼。 “果然还得是女儿家,比我儿得趣多了,”侯夫人被崇嫣逗得笑得合不拢嘴,觉得与她甚是投缘,喊来秋韵:“领崇姑娘去厢房安置。” 崇嫣大方道谢,随秋韵去了秋霜院一间厢房,换下满是尘土的男装,清洗一番,穿上衣架子上侍女早就备好的西北衣裳。 上身一件秋香色对襟小褂,一袭花纹繁复的靛青百褶长裙,配贝壳腰饰,侍女又递来一串玛瑙珠串做胸饰与上衣相配。 崇嫣觉得有些重了,正欲婉拒侍女递来的头饰,却见这头饰的样式愣住了。 只见头饰下缀着一串玉叶,薄而透亮,跟林铭所戴的那头饰上面的青叶一模一样。 “西北的工匠手真是巧,人人都能得这样精美的头饰。”她不禁赞道。 侍女掩唇轻笑:“姑娘说笑了,此头饰专供冠军侯府,怎是人人都有的。” 崇嫣心中咯噔一下,只猜测林铭难道是偷了冠军侯府的头饰,才被侯府追杀,不得已混迹匪帮? 崇嫣谢过侍女,任由侍女摆弄,头饰将云鬓包裹,一串玉叶搭在额际,更显面若芙蓉,双瞳剪水。 她谢绝了侍女陪伴,准备就如此穿着去大昭寺一趟。 - 另一边,霍七到了商行,自是按照霍凛吩咐,客客气气把水儿请来侯府。 他闹不明白世子所想,只知世子用的是‘请’字,那自然不可动粗,且要对人好生礼遇。 将人安置在前厅后,便马不停蹄地去找霍凛。 霍凛听闻人已在冠军侯府内,嗤笑一声,扔出檀木盒:“把这个送去,吓一吓她。” 霍七照做,半个时辰后回到霍凛跟前复命。 霍凛支着额头,虚闭双目,想到什么高兴之事般牵起嘴角:“怎样?” 霍七支支吾吾,只觉世子出去一趟怎么变幼稚了,且断魂果的果核又不是什么凶煞之物,怎会吓到人,不过那少女确实在前厅坐立难安,诚惶诚恐。 “罢了,我亲自去。”霍凛皱起眉,手搭在衣襟上迟疑一瞬,换了身花纹更加繁复的玄衣朝前厅走去。 途径秋霜院,只觉一瞬间光线照眼,霍凛侧目看去,见一少女从秋霜院出来,刚刚照他眼的是她身上饰物映过来的光。 他只能瞧见她的背影,见那纤细身姿,霍凛心中划过异样。 “那是谁?” “属下也不知道,”霍七顿了顿,想起出府前遇到秋韵:“属下出府前遇到秋韵领着武隆镖局的镖师去了侯夫人那。” “镖师?” 霍七试探问:“可要叫她上前来?” “不必了,应是母亲的客人。”霍凛收敛心神,大步流星朝前厅而去。 他有些期待‘水儿’见到他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那满嘴谎话,花招也多的少女又会出怎样的招来打发他。 他亦想问,又犯到他手上是何感觉? 带着浓烈的期待与莫名的情愫,霍凛踏入前厅,抬眼朝厅内的少女看去—— 紧随其后的霍七只觉霍凛周身气势骤变,刚刚还特意换了身衣的世子敛了笑,面如寒霜。 13 大昭寺 - 惑嫣 - 山月随舟 “你叫水儿?” 前厅内,霍凛没再往前一步,神色如寒冰。 水儿脸色白了白,方才霍七将一檀木盒给她,还搬进来了一架噌亮的兵器架,架子上的武器寒光闪闪,霍七更是一副你要倒大霉了的样子,冷笑着离去。 如今见要见她的贵人虽俊逸非凡,那双好看的眼却漆黑深邃,暗藏刀锋,锋锐的眸光像刀片一样切割在自己身上。 水儿不知因何事惹恼了贵人,只慌忙跪下:“民女是叫水儿。” “你亦是那支商队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似乎不需要水儿回答,霍凛思索一番,用肯定的语气道:“你是林子里逃走的那一个。” “世子爷怎会知道……”水儿想抬头,但生生忍住了。 只听得一声轻笑,那双精美的流云靴走到她面前停住,头顶响起少年世子的问话。 阴恻恻的,带着一丝寒。 “助你逃走的姑娘,她叫什么?” - 半炷香后,霍凛出了前厅,他手里攥着一本札记,指节根根收紧,伴随着思绪几乎将札记捏破。 原来,那少女根本不叫什么水儿,她叫崇嫣。 她也根本不是什么商队的商女,而是武隆镖局的镖师,而就在刚刚,自己还见过她,见她出了秋霜院,不知往何处去。 那些时在匪帮里,她不仅从未相信过他会护她之言,对他更是一句实话都没有。 霍七掠至霍凛跟前:“世子爷,打听到了,那镖师去了大昭寺。” “大昭寺,”霍凛扯起一抹笑:“入了我无庸城就去烧香拜佛,真是有雅兴。” 霍七自认很懂自家世子,世子现在的笑叫怒极反笑,世子现在的话叫话中带刺,总之世子很生气,那身为世子跟前得脸的人自然得替世子出手。 于是霍七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道:“可要属下……嗯?” 然后他被打了。 “尽想些歪招。”霍凛斥一声,霍七被打得龇牙咧嘴欲告退,又被霍凛叫了回来,霍家子弟独有的抹额被扔他脸上,他手忙脚乱地将之捧好。 这抹额用的可是西域金线,且找擅长隐绣的绣娘缝入抹额内,贵重得很。 无庸城内人或许不知霍凛,但一定能认出霍氏的抹额,也只有现在在牢里的那些沙匪认不清,不知道自己曾把阎王招进了匪帮内。 “备马,我去一趟大昭寺。” 霍凛转身就走,霍七捧着抹额边叫世子边追在后面,后更是三两步跨到霍凛身前,拦住他。 “世子爷,别去了,成不?”见霍凛以眼神询问自己,霍七苦着脸皱成一团,就差叫祖宗了。 “您身上那鞭伤还没好呢,再说了,侯爷让您在侯府静静心,多陪陪家中女眷,等侯爷从军营里回来若发现您不在,小心又一顿家法伺候。” “所以我不是把抹额给你了吗?”霍凛轻笑,在霍七懵懂的目光下拿起抹额,慢条斯理系在霍七头上:“就由你替我在侯府静静心。” - 大昭寺内,微风流转,松柏簌簌,崇嫣拾级而上,双手合十,与经过的沙弥互相点头以示敬意。 她入大昭寺,先去了正殿,正殿内香炉袅袅,大佛的眉目拢在云雾里,好似慈眉善目,又好似悲天悯人。 正殿内已经有人,只见一面白无须的男子负手于佛前,指尖把玩着珠串,他仰望着佛,却并不跪拜佛,他身侧的男子应是护卫,面色狰狞,自崇嫣入内后就充满警惕,虎视眈眈。 那护卫见崇嫣走近,沉声赶人:“我家主公还未上香。” 崇嫣内心翻了个白眼,管你是谁,西北天大地大霍氏最大,就算天王老子还没上香,她也要把香给上了。 她对男子的驱赶不予理会,而是径直走到沙弥前恭恭敬敬请了三根礼香。 “你这女人怎地不听人言?”那护卫沉不住气,走上前。 崇嫣用右手将香火引燃,橘色的火星映在她眸子里,她注视着手里的香,悠悠道:“若说的是人言,我听听倒也无妨,可惜……” 回应她的,是刀刃出鞘的铮然之声。 “柳奇,佛祖面前不得无礼,”注视着佛像的男子转身喝退护卫,见崇嫣手中燃着的香,礼让开来,温声道:“姑娘似乎很懂佛。” 崇嫣抬眼看他,男子眼角几道深深折痕,年岁瞧着已过而立,一双眼浅若琉璃,仔细观其面,会发现他带着几分异族血统。 在这西北,有异族血统的面孔并不稀奇,可有着上京口音的异族面孔却很稀奇。 且异族人到这个年岁通常毛发旺盛,他却面白无须…… 崇嫣略一思索,得出个结论:是个阉人。 且是有护卫在侧的宦者。 不过既然对方没报上名号,她就权当不知。 于是崇嫣扬起笑容,也礼貌回复:“哪里是懂佛,只是懂上香罢了。” 她将香烛插入香器内,后退到蒲团前,在佛像下三叩首。 她并不懂佛法,只是这些年随着走镖跑了不少寺庙,由最初的满怀期待到失望平静,不知多少次后,她对答案心怀怯意,每每在寺庙找寻之前,须得先在佛像跟前上一炷香。 ——佛祖啊,你瞧着我够虔诚的话,就告诉我是不是这里吧。 此处是她与阿兄分开的地方吗?会有她找到身世的线索吗? 她拜完起身,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见那对主仆还没走,便道:“我预备在寺内四处逛逛,阁下呢?” 那人笑道:“姑娘且去,我等高僧讲解佛法。” - 寺庙殿堂并不富丽,可胜在众多,殿堂后两处塔楼遥相辉映,密林深处,另有禅房是僧侣的修行之所,崇嫣在寺内转了小半天,问过洒扫的沙弥,都说未曾在寺内见过桂花树。 可寺庙之大,也不是全无可能。 崇嫣觉得腹中辘辘,这才恍然察觉自己一路闲逛竟误了饭点,忙转道去了斋堂,斋堂外间,人声鼎沸,她到得迟,已然没有她可落座之处。 一沙弥快步走到崇嫣面前,直言雅间有贵客愿与她拼桌。 崇嫣自然无不可。 待她随沙弥入了雅间,见香炉袅袅,一年轻公子坐于八仙桌旁,小厮仆妇在其身侧侍奉,见崇嫣入内,公子起身见礼。 “姑娘请坐,在下无庸城知府之子林鸣。” 崇嫣眉心一跳,脱口问:“你叫林铭?” 话一出口,才觉自己唐突,好在那公子并未察觉,而是命仆妇替她拉开座椅,一番交谈下来,崇嫣才知,公子名叫林鸣之,因家中长辈身子不爽,便来大昭寺带发修行,为体弱的长辈祈福。 得知是知府公子,崇嫣忙起身道谢,直言商队就是靠着知府大人通知霍家军获救。 “应当的。”那林鸣之嘴里应着,就着握杯饮茶的姿势暗中打量崇嫣,早在崇嫣一入斋堂,他就被她倩影所吸引,忙令沙弥去请了来,好能于近处看美人之貌,结果没让他失望,这张芙蓉面果真令人心驰神往,就是这头饰看着碍眼,令他想起曾被自己那远房表亲,侯府霍世子挑下马的难堪往事。 好在此女所戴怎么也不可能是霍府头饰,应只是相似而已。 林鸣之本以为崇嫣是无庸城哪家大家之女,稍稍一探底细才知,是个商女。 是个商女就更好办了。 他因行事荒淫被拘在这大昭寺内吃斋念佛,已素了许久,正好得一商女解解乏。 当听闻崇嫣在找桂花树时,林鸣之说自己知道大昭寺后头禅房方向有一株,崇嫣听闻后双目一亮,可她也知道,寺庙往后头走,临近经阁禅室这等地方,向来是等闲人不能随意入内的,可她实在想一探究竟,于是视线落在了于寺内带发修行的林鸣之身上。 而这本就是林鸣之的一个计,若他主动提出引路,崇嫣身为女子免不了心生警惕,可若诱对方提出央他引路则大为不同。 人总是更相信自己的选择。 当崇嫣探问林鸣之是否可以引路时,林鸣之脸上浮起为难,半晌,下定决心般合掌:“到底跟姑娘有缘。” 二人起身,一前一后离开雅间,朝着禅房方向而去。林鸣之的仆妇林嬷嬷落在最后,颤抖着接了一杯茶水,正要浇在香炉上,却未拿稳,茶杯摔碎在地发出清脆响声。 崇嫣还未走远,询问的声音飘入雅间。 那林鸣之的贴身小厮忙赔笑说是仆妇手笨,让主子和崇嫣先去,他折返回去看看情况。回雅间后他掩上门,面对蹲在地上收拾碎瓷的仆妇换了一副厉容。 “灭个香都做不好,若让那姑娘察觉出什么,坏了公子的事儿,叫你好看!” 仆妇神情惶恐,她灭香时看见悬挂于墙壁的大佛画像,顿时好像被神佛盯着一般慌了神,忙抚着心口,似要平复自己一阵阵心悸:“虎子,你有所不知,到底是在佛寺干这等污人清白的事,我这心里不踏实。” 她捡起椅子下一片玉叶:“这好像是那姑娘落下的。” 玉叶薄而透亮,一看就是成色极好的玉,小厮一把抢了去:“是又如何,难道还回去不成!” 他将茶水浇在香炉上,炉中发出滋滋声响,大量烟气冒出,他不禁用袖掩了口鼻:“嬷嬷也无需太过挂怀,是她主动跟公子走的,我们又没绑着她腿脚,且能被公子看上,当一门妾室都是造化。” 一墙之隔的雅间内,异族宦者与大昭寺方丈对饮,二人将隔壁雅间的对话听了个全。 那异族宦者抚弄着珠串:“方丈佛法高深,寺内有恶,怎不除之?” “我佛慈悲,面对厂公您这等大恶,我寺尚且不敢拒之门外,更何况大昭寺身处无庸城,亦不敢对知府公子这等小恶如何,”方丈啜了口清茶:“魏公从上京远道而来,不去找霍侯,而来我这寺庙小住,只是来听经的?” 那异族宦者,厂公魏平半晌未言,而是将目光探向窗外,只见沙弥领着一玄服少年匆匆而来,少年戴玉冠,俊眼修眉,顾盼有神。 “那是谁?”魏平问。 方丈只看了一眼,便笑:“能除恶的人。” 14 咬一口 - 惑嫣 - 山月随舟 “霍施主,就是这处。”沙弥将霍凛引到雅间前,停下。 霍凛点头,正欲推门,雅间的门却从内被拉开,林嬷嬷和虎子见霍凛在外头,到底做贼心虚,双双被唬了一跳,眼见霍凛视他们于无物,就要这么走进去。 虎子伸手将霍凛一推,凶悍道:“这雅间是我们公子的!等闲人不能进!” 里头的香可刚被扑灭,味儿可还没散完呢。 “林鸣之在里头?”霍凛弹了弹衣袍,抬步跨入:“让他在寺里修身养性,他过得倒滋润。” 虎子还欲再拦,却被霍凛警告的一眼钉在原地,只这一眼,就让他登时想起眼前的少年是谁了。 他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喊:“世子爷!” 林鸣之和霍凛虽是表亲,可一个流连花丛,自诩风流,一个忙着学武,不爱与无庸城的公子哥混迹一处,二人一年打不了几次照面,且霍凛不是在惩奸除恶就是在惩奸除恶的路上,又没戴那标志性的抹额,是以虎子一开始根本没认出来,后来认出来了,还是出自那几次跟着自家公子一起被揍的本能。 见霍凛进了雅间,他一头汗地跟在后面:“我们公子不在里头了,世子若是找他,我这就去帮您喊。” 霍凛环顾一圈,掀了掀香炉盖子:“香味有些重。” “我不找他,我找个姑娘。”他擦了擦手。 “啊?没姑娘在这儿啊,这香是公子命人调制的佛香,”虎子看霍凛去碰那香炉,心都要提起来了,勉强撑着笑脸:“我家公子在寺里是真清心寡欲。” 霍凛一笑。 他钳住虎子的手,虎子哀叫一声,那差点被藏进衣缝里的玉片‘叮’一声落地。 “我不至于自己的玉片都认不出。”他用了些力,虎子弯着手腕跪倒在地,痛得口里不住地叫着世子饶命,却是一句别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霍凛用力一折,一声脆响,那虎子惨叫一声,竟直接痛昏了过去。 林嬷嬷恨不得也晕了,可霍凛正看着她。 “那姑娘呢?” 林嬷嬷扑通一声跪下:“那姑娘吸了迷香,被、被我家公子诱去寮房方向去了。” * 崇嫣被人搀着,脚好像踩在棉花上。 她记得她本要去禅室方向,走到半路却头痛发作,人变得晕晕乎乎,顺从地被仆妇牵着转了个方向,来到这处居士寮房内。 她被人小心翼翼地扶上了榻,榻旁的案几上摆着香炉。 里面冒出的味道跟她在雅间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她侧过头,隔着如画的屏风,见一男子解了蹀躞带,那外袍也被脱去,搭在架子上。 崇嫣闭了闭眼,她被骗了。 禅房后不一定有桂花树,这林鸣之却是实打实地想污她清白。 仆妇小厮早就退了出去,像是完全不怕她做什么一般,崇嫣撑起身体,脚勉强撑着地,却觉膝盖一软,竟狼狈摔在地上,好像闻了这香,越是挣扎越是会没力气。 而且,会想,闻得太久还可会丧失理智,渴望着那事。 林鸣之着单衣走了出来,寝衣敞开,胸膛微露,见崇嫣摔在地上并不惊讶,而是半跪在她身前,用手背摩挲她的脸颊:“摔疼了吧,逃不走,这又是何必?” 他拆掉了崇嫣的头饰,微卷的长发散落下来,铺展在崇嫣身下的毯子上。 “莫非你不愿在榻上,那在地上也可。”林鸣之抚了抚那毯子。他瞥见崇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低头见自己胸膛外露,有些小骄傲。 与无庸城一些骄奢淫逸的公子哥比,他虽不擅弓马,可身材也算好的了,比他身材好的也就是霍家那些兵将,可是兵将通常一身臭气,哪有他身份地位高。 这种事若能看对眼,是再美妙不过。 林鸣之声音放柔:“本公子这身材,可是喜欢?” 崇嫣眼中浮现嘲讽之意:“又不是没见过好的。” 她想起林铭,想起他在半月泉内破水而出的情状,想他中毒盘膝而坐时,自己摸到的硬硬腰腹,这样一想,眼前的林鸣之跟白肉差不多,在迷香加持下也提不起她兴趣。 好似找到了对抗迷香的方法,崇嫣在脑内专注地回忆着林铭。 她神情逐渐迷离。 而林鸣之见她如此情态,早已黑了脸色:“我以为多清纯可欺,原是个貌美荡.妇,如此,我也不必怜惜了。” 他解开崇嫣的贝壳腰饰。 正在此时,崇嫣重咬自己舌尖保持一线清明,她夺了贝壳腰饰,翻身而起,将腰带套在林鸣之勃颈上,用力收紧—— 男子没有防备,脸色在崇嫣绞杀下逐渐泛白,他曲起指节想要将缠绕在脖子上的腰带扯下来,却怎么都扯不下来。 崇嫣喘着气,手下更加用力,她在等这一刻,就像小兽因力量不足而穿上鲜亮的外衣,伪装成猎物等着对方靠近,她在没杀死对方前,都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陡然,她后颈刺痛,不得不放开了腰带。 竟是林鸣之的小厮不知何时进了来,拿香炉敲了她后脑。 崇嫣软软倒在一旁,那股绵软无力以及对身躯的渴望又泛了上来。 林鸣之捂着印着一条青痕的脖颈,胸膛起伏,大口呼吸,他一脚踹在崇嫣腹部,将之踹开,神情尽是狠厉之色:“把她的手绑起来。” 在确保她行动真的被限制之前,他是不愿冒险靠近她的。 没有人回应他。 林鸣之怒了,扭头怒斥:“没听到本公子说话吗?” 看到的不是自己的贴身小厮,而是一张面如寒霜的脸。 那张脸沉着眉,薄唇紧抿,他手提着剑,剑身染血,更衬得他一身肃杀之气。 小厮的命早无声无息被收割了去,林鸣之当即腿软地跌倒在地,喊:“霍凛!” “在寺庙里带发修行还死性不改。”霍凛提着剑,一步步走近林鸣之。 林鸣之大惊失色,频频后退:“你不能杀我!我爹是知府,我们、我们是有血缘的兄弟啊!” “表的。”他挥剑,林鸣之眼前一黑,正暗喜自己没感到痛,突然发现自己的一缕头发落了下来,紧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霍凛压着他的肩膀,就着剑给他剃度。 “既带发修行不行,你就出家吧。” 林鸣之大力挣扎,神情愤恨:“你凭什么这么做,要不是你阿兄走失,世子之位怎么轮得到你?我告诉你,霍凛,把我们这一圈人都得罪了,霍家军远征别想要稳定的后方,且就算你把我剃光了,我也照旧敢——” 他的狠话戛然而止,只因见霍凛利落地调了个剑尖,用剑尖对准他那处。 少年没有说话,刀光映在他眼底,一片冰冷。 林鸣之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随即大腿根处剧痛,竟是霍凛将剑尖捅入他腿部,来回搅弄,林鸣之痛得简直快疯掉,用手握住血淋淋的刀刃。 他哀求:“世子,表弟!何至于为个女子闹成这样,而且她清白都失了……” “你做的?”霍凛转动着手里的剑,语气危险。 “不是我!是她自己说的!”林鸣之大叫:“表兄知道错了!” 剑被抛在了一边,霍凛从林鸣之身上跨过,一脚踢翻了香炉,走到蜷缩在地的崇嫣身前。 她给他下毒,坏了他的剿匪之事,将他踹下马车,扔在茫茫戈壁里。 他更是今日才知她的真名。 原本他来大昭寺,是来兴师问罪的,可在得知她入了林鸣之愚蠢的陷阱,又忍不住追了来。 自己在她手上吃了亏,她若在林鸣之手上吃亏,不就是等于他会在林鸣之那等蠢货手中吃亏吗? “你如何了?”霍凛蹲下身,伸手推了推趴在地上的少女。 - 崇嫣眼睫轻颤,要紧牙关蜷在地上装死,脸埋在抬起的胳膊间,任由长发遮住容颜。 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林铭,不,不对,应该称他霍凛。 刚刚她被林鸣之一脚踹开后,手里已经握了玉叶,玉叶尖角虽不锋利,若她能寻到时机下狠手,仍可致人重伤,可她没等到人靠近,反而听到了林鸣之的惨叫和少年沙匪熟悉的声音。 她还没想明白本应在牢狱里的人为何在这里,林鸣之就替她解了惑。 林鸣之叫他霍凛。 二人接下来的对话更是一字不漏地入了崇嫣的耳。 被救没能让她产生劫后余生的喜悦,来施救的人反而让她心中戚戚。 只因原来被自己算计,欺骗甚至戏弄过的人竟是侯府世子,他藏身匪帮的缘由暂且不明,可自己却是真真切切得罪过他。 她给他下过毒,更在他无法动弹后伸手辱了他;她还曾放言让他从牢狱里出来后去当男宠;更差点令人砍去他的手,还在逃离戈壁时一脚将他踹下马车…… 桩桩件件官司回溯起来,都恨不得令崇嫣立马晕过去才好。 他对表兄弟都如此狠辣,若知道从表兄弟手中救下的女子正是狠狠将他得罪的那一个,且该女子靠想着他对抗迷香…… 估计恨不得活剐了自己。 崇嫣死命不愿抬头,可她中了迷香,越用力越无力,还是被霍凛强硬地扶了起来。 她认命地闭上眼,任由自己的脸暴露在霍凛眼底。 “林铭……不对,霍世子,此前种种是我的不是,还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多计较,今日的施救之恩,我也会想法子回报。”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只听霍凛问:“咬我一口,这就算回报?” 谁咬他了? 崇嫣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执了霍凛的手,正将那修长的指尖含在口中。 她不由自主地,探出舌尖在霍凛指腹上轻轻一舔。 15 手指 - 惑嫣 - 山月随舟 待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崇嫣在霍凛复杂的目光下羞愤欲死。 她松开贝齿想与霍凛拉开距离,可下一刻发现自己又捉了少年的手,她将他有骨感的指节贴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 嘴中话语破碎:“帮帮我。” 霍凛深吸一口气,从她手中想抽回自己的手来,谁曾想竟险些将崇嫣带倒。 她抓着他衣襟,因想努力克制而狼狈不堪地微微发颤。 “你吸的迷香太多了。”霍凛握着她肩,将她一点点,慢慢从身上撕开:“克制一下,我去取水。” “不行不行!”崇嫣刚被霍凛撕开又迫不及待黏上去:“要去带我一块儿去,不然我怕你一走,我就想蹭林鸣之。” 此话一出,那推拒着她的力道果真减弱了。 她趁势搂抱住他,去扣他玄色衣襟上的暗纹,感觉到他又要掰自己的手,忙双手在他腰际紧紧扣住,嘴里说着胡话:“这般便好,这般抱一会儿,我的理智会回来的。” 她将耳朵贴着霍凛胸膛,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声,咦了一声:“怎跳得这般快?” 她抬头,伸出手去碰少年上下滚动的喉结,还没触碰到,便被少年将手捉了去。 霍凛皱紧眉头:“我看你知道乱动,分明有理智得很。” 崇嫣打心眼里觉得委屈:“现下我是控制不了我自己的,不如你用腰饰将我的手捆起来吧。” 见霍凛真单手捏住她一双腕子,将她夹在腋下,要去取那腰饰。 崇嫣忙喊:“要不,你亲我一下吧。” “崇嫣!”霍凛几乎是咬牙切齿。 那少女却仰头注视着他,状若醉酒,吃吃笑着:“你知道我的名字呀,你叫我名字也好听。” 这个瞬间,霍凛几乎以为自己也中了迷香。 可他一个师父是香中高手,自他幼年起便受他母亲所托,为他种下可解百毒的冷香,至此一切迷香毒瘴都对他无用。 他不可能被情香所迷。 且他身为男子,又是唯一在迷香下能保持理智者,面对崇嫣的万般主动更不能行差踏错,趁人之危。 因为他明白,若她清醒,定然是不愿的。 于是他推开,束缚住那乱动的手,冷着脸呵斥,可少女又缠磨上来,他毕竟不是无欲的神佛,终是在这笑容下低了头,凑近崇嫣,试图威胁她一通,让她感到害怕,从而唤回她的清明。 霍凛压低声音,一字一顿:“你再惹我,便不会这么简单收手。” 谁知少女完全不惧,搂了他脖颈笑嘻嘻回应:“无妨,连避火图都没看过的人,又能凶到哪里去?” …… 寮房的榻是竹制的,为修行之便,只铺了很薄的一层棉被,崇嫣跌上去时,竹榻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硬硬的竹榻硌得她背后发痛,而身前竟覆上了具温热躯体。 悠远的撞钟声传到这边,仅余绕梁尾音,崇嫣蓦地瞪大眼睛,被压制的危机感使她本能地恢复了几丝清明。 她是真仗着霍凛不懂,不会将她如何而肆无忌惮,即便是在匪帮装成争抢女人的沙匪时,少年也是克制的,他们仅有的两次唇齿相依,一次是霍凛为救她而渡气,另一次是她为摆脱他而给他下毒,没有一次是因色起意,所以崇嫣很信他不会对自己如何。 原本这股笃信只在心里想想,可偏偏迷香作祟,让她竟丝毫不把少年的威胁放在心上,把心中那放松的缘由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然后便见少年危险地眯了眼,崇嫣好不容易从迷乱中抓住几丝理智,却被这一推又打散了,霍凛手臂撑着床铺,低头俯首,那薄薄的,走势完美的唇峰贴近了她。 她刚刚捉来贴脸的手指正把玩着自己胸饰上的珠串。 她听见少年声音带着暗哑:“我要亲了啊?” 那股冷香逼近,崇嫣下意识地闭了眼,缩着肩膀一动不动,她是清醒的吗?她应当还不清醒吧!否则怎会任凭霍凛的影子将她覆盖…… 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崇嫣配合地唔一声,脸色更红,手指将霍凛的衣裳抓皱。 却只听头顶少年溢出一声轻笑。 崇嫣迷茫地睁眼,见霍凛竟是用手指点在她唇上。 她原本是极信霍凛不会对自己如何的,可真没有如何时,又无端升起一种火辣辣的羞耻感,令她委屈得想哭。 偏偏这股委屈无法诉说,她只推着他的胸膛:“霍凛!” 她甫一张嘴,少年的手指就伸了进去,夹住她的舌体,用力一压—— 崇嫣推开霍凛,趴在榻旁,吐了。 霍凛在一旁解释:“此法多少可让你吐出点迷香来,怎样,清醒些了吗?” “清醒了。”崇嫣恹恹地趴在榻边,再清醒不过了。 - 迷香得到暂时压制,崇嫣系好衣裳,门外响起一串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寮房的门被推开,来的人皆是林鸣之的亲信仆众以及大昭寺高僧,亲信见林鸣之鲜血淋漓地躺在地上,纷纷大惊失色,将人扶起来。 直到这时装晕的林鸣之才敢哭出声,天知道他忍得多辛苦,生怕发出一点痛哼声,将他弃置于一旁的表弟杀个回马枪,干干脆脆把他给宰了。 霍凛的狠辣乖戾,在他们无庸城公子圈都有名的。 幸好他忍到亲信到来。 也多亏他忍着不敢哼一声,这才看到霍凛与他看中的姑娘纠缠到一块。 自己这表弟,何曾露出过这种情状。 “霍凛,你无耻!”林鸣之被左右亲信架着,颤抖着手指霍凛痛骂,把他从美人身上薅下来,显得多么正人君子,结果自己享受着他下的迷香,享受着美人的主动。 林鸣之瞥见一同来的还有大昭寺内高僧,灵机一动,立马大喊:“你竟与女子在寺内做这等丑事,被我撞破还想杀我。” “胡言乱语!分明是你……”崇嫣气笑了,要从霍凛背后探出身来,却又被少年推了回去。 玄色外袍从天而降,将她捂了个严严实实,不给其他人看到她脸半分。 “表兄,我对你刮目相看了,你竟忍着没晕。” 这声表兄唤得毛骨悚然,上次霍凛唤他表兄,是让他放了强纳的女子,当时他扬言已经纳进了门没有放了的道理,霍凛一拳打中他眼睛,说表兄,是否觉得头晕眼花?头晕眼花就对了,你记错了。 见霍凛目光落在那地上的血刃上,林鸣之背后发凉,忙命左右亲信挡在自己身前:“快拦住他,他要杀我!” 霍凛有恃无恐地上前,林鸣之立马不再纠缠,命左右亲信扛起他就跑,末了不忘放狠话:“这事林府不会善罢甘休!你等我去你霍府要个交代。” 吓跑了林鸣之,霍凛感觉背后一重,竟是崇嫣拢着他的玄袍靠上了他的背脊,她双目虚闭,两颊嫣红,霍凛探手一摸,后脑竟有血。 他将人打横抱起。 高僧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霍凛脚步一顿:“事关女子名节,今日之事不要外传,林鸣之,林家,自有我来应付。” 若将崇嫣牵扯其中,指不定林府会提出娶了崇嫣以平事端。 高僧俯首:“世子放心,贫僧自当守口如瓶。” - 远处苍山将落日扎破,金色晚霞溢满了半边天空,长街人声寂寥,唯有急促的马蹄声响在青石板上。 霍七将马车稳稳停在霍府门前,转身掀起车帘。 回春堂的杏林圣手顾不得这一路被颠得七荤八素,马车刚一停稳便拿着药箱随霍七下车,往霍凛的院子赶。 “世子爷伤哪儿了?可是羌人刺客?在兵器上荼毒了吗?造孽哟,他才解了毒,正是要好好养身之时,怎的又让歹人钻了空子。”大夫扼腕,这再好的身子骨也经不住多中几次毒啊。 他自是认得霍七是霍凛跟前的人,因此又一次被霍七请来府里时,第一反应是霍凛又中毒了。 “不是世子。”霍七喘了口气,请大夫入内。 大夫一愣:“不是世子?”可这是世子的院子啊。 霍七不肯解释,只请大夫入内,大夫甫一入内,见世子霍凛好端端坐在桌旁,一屏风之隔,床榻上落着纱帐,暗香浮动。 隐约有一人卧在床榻上。 大夫拱手行礼:“霍世子。” 霍凛定定看他:“中了迷香,腹部也挨了一脚,后脑有伤。” 大夫心中一凛,忙入内,隔着浮动的纱帐,一女子柔夷搭在床边,隐约可见泛着潮红的姣好面容。 大夫当即不敢再看,专心诊脉。 片刻后大夫退出来,边写方子边跟霍凛交代:“后脑别见水,多要些冰块来。腹部有淤,按照我写的方子制药,每日早晚敷揉。” “其实……”大夫抬眼看向霍凛:“用冰解迷香多少有些苦痛,最好的法子是世子去解。” 霍凛挑起眉梢,没有说话。 大夫怕自己说得不明白,又凑近了些:“后脑之伤,不影响行房。” 霍凛懒得废话,直接喊霍七:“把诊金付了,送大夫出去。” 霍七领大夫出去了,房间内安静下来,霍凛握着茶杯,指腹摩挲半晌,屏风内传来呻.吟:“好冷……” 霍凛鬼使神差地起身,绕过屏风,抬手撩开纱帐。 熟睡的少女映入眼帘,她衣领微开,露出雪腻肌肤。 霍凛眼神微暗,伸出手,拂过她细腻脖颈,终是替她拉上了棉被。 “世子爷,”窗边映着霍七的身影,只听那声音一顿,道:“林家来人了。” 16 喜欢 - 惑嫣 - 山月随舟 崇嫣感觉自己身上忽冷忽热。 她好似置身于去北境的走镖路上,如絮大雪堵了前路,走镖的车马陷入雪地中,她冷得发抖,本能地搂了一锦衣公子的腰,偎在对方怀中想挨过这寒冷雪天。 正觉身体渐渐回温,那被她借来暖身的公子却捧了她脸问她要如何? 她自是答不如何,危难当前,□□罢了。 谁知公子冷笑一声,掐了她下巴:“你莫不是忘了我说的话,现下帮你只不过不想让你太早死罢了,我不会这么简单收手。” 崇嫣浑身一激灵,从梦里醒了过来。 她混混沌沌地睁开眼,视野里,一个扎着独辫的人影正拿冷巾子擦拭她的身体,见她睁了眼,忙收了巾帕坐到她身边,声音欣喜:“阿嫣姐姐醒了?” 是水儿。 崇嫣就着水儿的手坐起身,接过对方递来的凉茶饮了口,冷茶入喉,更觉梦里那股烧心的痛苦消失不见了,浑身清爽,她环顾四周,房间摆设皆不认识,见水儿在侧,崇嫣便以为自己被送来了商行,可又觉得哪里不对。 “水儿,谢谢你,商行待客的茶真好喝。”崇嫣笑着又饮了一口。 水儿摇摇头:“我未做什么,来时已有侍女替阿嫣姐姐擦身换衣。” 侍女?崇嫣眨了眨眼,面露疑惑。 “阿嫣姐姐不知道吗?这是侯府世子的院子,我亦是被世子差人叫来的。” 霍凛的院子!? 这入口的香醇冷茶莫名地烫口起来,崇嫣连声咳嗽,水儿连忙上前拍其背,她初被叫进侯府时忐忑不安,后那少年世子问了许多关于崇嫣的问题,实在是对方凌厉之气太盛,她一时害怕全都说了,不仅说了得崇嫣相助她才得以逃来无庸城报官之事,还把与崇嫣分别时交予她保管的札记交给了对方,被请走后水儿一路都在后悔,若贵人是找崇嫣寻仇的,她岂不是做了帮凶? 可翌日一早,她又被侯府的人找了来,说崇嫣生病,人正憔悴,醒来时若有朋友相伴,大抵会舒心些。 这时她才知道,原来那少年世子并不是寻仇的,找她盘问崇嫣的事倒像是郎君在打听心仪的女儿家。 阿嫣姐姐是如何能让那般儿郎上心的? 思及霍凛冷傲的面容,水儿心头涩然,只赞:“听闻都把回春堂的杏林圣手请来了,世子爷待姐姐真好。” 崇嫣没有过心,点头赞同:“霍凛人不错。” 她那般得罪过他,他还救人救到底,且没有乘人之危,令她对他完全改观了——他看着睚眦必报,实则是个有原则有底线的好人呢。 “水儿瞧着,霍世子是喜欢阿嫣姐姐的。”水儿小心翼翼道。 崇嫣笑得前仰后合:“那你可就瞧错了。” 她将如何与霍凛结识,又如何在大昭寺被救的事说了一通,在匪帮时霍凛拒绝过她的献吻,在大昭寺时面对中香的她百般缠磨岿然不动,定力极好是其一,更说明,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 崇嫣手指蜷了蜷,强按下心中莫名的失落,自认为自己想得很明白,总结道:“霍凛怎么会喜欢我,他不讨厌我已是纳罕。” 原来,是这样相识的。 水儿恍恍惚惚站起身,将前来送衣裙的侍女迎进门,看侍女给崇嫣奉上崭新襦裙时不禁想,若那时在林中留下来的是她,是不是被霍世子上心的也合该是她了? - 崇嫣听水儿说她札记现下在霍凛手中,可自醒后半晌不见霍凛人影,她向侍女打听后才知,昨夜林家来了人,目的是让霍凛把回春堂的杏林圣手让出来,是来求医的,也是试探霍凛会不会服软,毕竟无论如何,霍凛重伤人在先,霍林两家还要在无庸城相处。 未曾想霍凛径直让人把还未走出霍府大门的杏林圣手给扣下了,转头跟林家说杏林圣手正调理他的身子,让林府替林鸣之请别的大夫,如此冷硬地将人给挡了回去。 今天一早,好像是林鸣之伤势恶化,林府声势浩大地来讨说法,霍凛现在人在前院处理此事。 当日霍凛将她头脸捂住就是不希望她与林鸣之有什么牵扯,毕竟众口铄金,且林家贵为知府,要报复霍凛不容易,报复她一个小镖师易如反掌,最好的避祸方法就是淡化她的存在。崇嫣理解其好意,自然不会这个节骨眼去前院找霍凛,但她如今解了迷香,也不能在霍凛院子久留。 自从她知道自己住的是霍凛的院子,睡过的是霍凛的床榻,自是觉得哪儿哪儿都烫手,人家救她救得如此彻底,连林府都替她扛了,危险也替她杜绝了,她也不能恩将仇报,若自己与他传出什么类似富户夫人那种流言蜚语,以少年的脾性,定要恼的。 于是崇嫣火速离了霍凛院子,嘱咐水儿最近躲着点林府走后,也不准备出府,而是准备去找侯夫人学习九节鞭。 侯夫人却不在,反倒是秋韵出来交予崇嫣一本耍弄九节鞭的兵书,告知崇嫣侯夫人去了霍府宗祠,恐怕无暇亲自教她。 “每年这个时候夫人都会在宗祠抄经,没要紧事我们不会去扰她。” 原来如此,看这情形,那霍凛昨夜把自己安置在他院子这一事,侯夫人也是不知道的。 侯夫人对京中贵女配她儿子都嗤之以鼻,那若得知她与霍凛的牵扯又该当如何?崇嫣莫名地有些心虚。 连武功秘籍都给她了,这么好的夫人,千万别因她与霍凛的牵扯就讨厌她了呀。 崇嫣见秋韵正抱着几件出行物件,忙帮她拿着:“秋韵姑娘在收拾行囊吗?若有用得着崇嫣的地方,崇嫣自当效力。” 秋韵将衣裳放入箱笼里,见崇嫣自告奋勇提出帮忙,犹豫再三道:“也没什么,等到夫人抄完经,我们就要离开无庸城几月,每年如此。” 侯爷忙于军务,因此每年夫人出去找丢失的大公子都是她陪着,一出去就是数月,路途艰苦她自是不怕,只是略略舍不得渐渐长成的世子爷。 霍凛来年就十八了,听闻上京的厂公要请旨替世子娶妻,夫人闻讯震怒,直言二厂想借世子婚事插手西北庶务,可若旨意真的下来,霍凛还能抗旨不遵不成? 最好的法子便是在厂公塞贵女来之前敲定世子的婚事,听闻夫人和侯爷已经在商议了,可世子年少,惯来对女色无意,至今房中连个人都没有,因此侯爷与夫人斟酌个半天没个人选。 但正因世子无心上人,形势所逼下,只要合适谁都可以当他的妻,像她这种侍女亦有机会。 霍府结亲不拘门第,侯夫人在成为侯府当家主母前,亦是无权无势的江湖女侠。 所以今年,秋韵想留下来,只要留下来了,就多一分与霍凛相处的机会,不用霍凛有多爱,只要他觉得尚可,她就可能被夫人侯爷选中。 而崇嫣深得夫人信任,且惯在路上奔波,自是个完美的替她陪夫人寻大公子的好人选。 若要崇嫣替她,自是得好好攀谈一番。 于是秋韵放下手中之事,想与崇嫣多说会儿话:“昨晚夫人还差我去秋霜院请姑娘一同用膳呢,可惜姑娘不在。” 昨晚她在霍凛院子里呢,崇嫣有些心虚,面上不显,只笑眯眯道:“我去大昭寺上香了。” 秋韵是侯夫人身边人,她已经打定主意瞒死,绝不让其他人知道她待过霍凛的院子,以免到时有嘴说不清。 崇嫣将自己找家人的事说与秋韵听,秋韵神情疼惜,执了她手:“真是巧了,怪不得夫人看你合心意呢,我们侯府十多年前也丢了一位大公子。” 崇嫣:“还有此事!” 她支起耳朵,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态度。 秋韵将霍凛的嫡亲兄长,霍弈丢失的事说了出来,末了叹道:“自那年起,侯爷就不去上京了,夫人也托众师兄们帮忙寻找,可这么多年也没个信。” 崇嫣思索一番:“霍大公子身上可有胎记特征?这样或许好找。” “应是没有的,”秋韵摇摇头:“他身上有一物件儿,霍府嫡系儿郎的标志,靛青抹额。” 靛青抹额,崇嫣见霍凛戴过,靛青色,之上暗金隐现。 崇嫣眯了眯眼,心中异样更甚,不由得脱口问:“这标志只可能是抹额吗?有没可能是腕带之类。” 她想到断魂果为她编织的那个梦,梦里崇舟那被剪断的腕带可不就是绣有金线么,只是断魂果的梦并非真实发生过的事,而是构建在真实之上的虚妄。 换而言之,是由真实发生过的过去,打乱,重组的假信息。 她一直据此认为不用在意断魂果编织的虚妄之梦,却忽略了,即便梦是虚妄的,梦中的过去也是真实发生过的。 崇舟的腕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可他确实有一条系在手上的腕带。 只是最后他身死之时,她没有在他身上看到那条带子。 秋韵摇摇头:“只是抹额,不可能是别的物件儿。” 崇嫣神情难掩失落。 猛然,崇嫣浑身一震,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幼时佩戴的抹额,会不会随着年岁渐长不能再戴于额上,转而被系于腕间呢? “我能去宗祠找夫人吗?”崇嫣急问,没等秋韵开口,她自己先改了主意,在事情还未确凿之前,她不欲惊动一位苦寻儿子多年的母亲。 她可以去找霍凛,再看看他的靛青抹额,这一次只要看过,她定能确定跟崇舟的腕带是不是同一款。 17 夜叉奴 - 惑嫣 - 山月随舟 霍凛是要找的,可不急于一时,且劈头盖脸就问人家看抹额到底唐突,恰巧正值用膳时辰,崇嫣略一思索,想借侯府的厨房做些吃食,算是道谢和赔礼。 她深知别人没有白借她用灶的道理,甫一进厨房,先蹲在大箩筐前边攀谈边帮厨房大娘清理新采买的萝卜,一张嘴哄得厨房大娘笑得合不拢嘴。 得知崇嫣想做肉丝面,正好有空闲的灶,大娘果断地让予了她。 崇嫣拿着菜刀在案前又炫了一波刀功,引得厨房厨子们围拢过来,纷纷拍手叫好。 听闻她这碗肉丝面是做给侯府世子爷吃的,大娘看她的眼神揶揄了起来:“栖云院的秋韵姑娘也爱给世子爷做吃食,只不过回回进了霍七的嘴,”末了撞了崇嫣的肩膀:“嫣妹子,大娘我看好你。” 崇嫣想解释却越描越黑,大娘拿出精致食盒来,与崇嫣唠嗑:“你可知我们世子爷的乳名?” 这倒没听说过,不对!崇嫣回忆起第一次拜见侯夫人时听到霍侯爷的话,试探道:“夜叉奴?” 帮厨插言:“我们侯夫人是怎么想的,夜叉此名用作乳名,太过凶煞。” “你懂什么,”大娘哼哼,侯夫人生下世子后那几月的饭食是她亲自操持,乳名的由来也听侯夫人提到过,是请大昭寺高僧亲赠的名,有以恶制恶,以邪镇邪之意。 大娘转着手里的刀,雕琢着手中的萝卜,隔着雾蒙蒙的蒸汽,她仿佛又看见了侯夫人因生产疲累而略显苍白的脸。 那时大昭寺高僧亲自来侯府送字,盘子里摆了三张字条,夫人取了其一,道:“夜叉与罗刹对立,是为半神,我宁愿他凶悍些,也好过为人鱼肉。” 崇嫣听大娘的描述微微出神,她想,那一时刻,侯夫人应该想到了霍弈。 若崇舟就是霍弈,不知他又有何乳名,她眨了眨眼,将一碗弹爽的面起锅,大娘凑到近旁:“怎就肉丝,没有旁的什么?” 崇嫣笑道:“如此便够。” 大娘撇撇嘴,心道上京姑娘就是面皮薄,秋韵尚且知道在世子爷饭食里表白心迹呢,若世子爷不知嫣妹子心意,这顿面食岂不白做? 于是大娘哼着西北小调,趁崇嫣转身擦手之际,将刻好的爱心萝卜藏入面食里。 - 崇嫣拎着食盒往前院去,想着都至正午,林家人应当早离了府,哪曾想刚跨过垂花门,就听一声妇人尖利的怒喝声。 “霍凛!你对血脉亲人尚且如此,怎么当得侯府世子!” 崇嫣赶紧抱着食盒转到墙后躲避,透过墙上的窗洞朝声音传来之处看去,只见一华服妇人怒气冲冲下了台矶,观其面,跟林鸣之足足七八分像,应是其母,她钗环乱颤,走下来尤愤。 “表姑母且慢。”一声清冽呼唤叫住了她,她得意地冷哼一声,以为是霍凛挽留,利落转回身。 “你这小辈,唤姑母也没用!除非你将那娼女送来给我儿侍疾,她身份低微,若不是有意勾引,你表兄怎会于寺庙里做出那等不端之举,且既然木已成舟,让那女进我家门做个侍妾便是,哦对了,你林表姐为等你那走失阿兄至今未嫁,眼看年纪渐大,便由你替兄娶妻罢。” 她话音刚落,一柄短剑从屋内.射出,钉在这位林夫人身旁的树上,剑尖从木身穿透而出,林夫人白了脸色。 “霍凛,你是何意?!” 只见霍凛施施然从屋内出来,走到台矶上站定:“我当日用的就是这种剑刺伤表兄,表姑母以为表兄的身体跟这棵树比,孰硬?” “表姑母难道不知,凭我之力,当日只是给表兄个教训,否则表兄怎会是废一条腿这么简单?” “至于林表姐……”霍凛冷笑一声:“你知她与外男珠胎暗结,等我阿兄等不及了,倒急着塞给我。” 林夫人脸一阵青一阵白:“你含血喷人!” 知道她女儿与人有染的下人通通被杖毙了,霍凛怎会知道? “表姑母否认也无妨,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恰在这时,小厮跑至林夫人跟前报信,道林鸣之出恭撞见林表姐与府里侍卫私会,被吓了个仰倒,另一条腿也给摔断了。 林夫人豁地回头,盯紧霍凛,连声道了三个好字:“夜叉奴,名不虚传,高僧赠你这名果真没错,狠辣凶煞得紧,霍家嫡长子至今未归位,难说不是你所克。” 霍凛目光沉沉,唇线绷直,顿了一顿,只道:“表姑母赶快回罢,晚了,表姐之事就传遍无庸城了,或者,”他勾了抹恶劣浅笑:“木已成舟,表姐既有意勾引,进那侍卫家门做个侍妾便是。” 方才她说那商女的话竟原原本本还了她,林夫人差点气个仰倒,还欲再刺霍凛两句,只听不远处垂花门下传来一声女子惊呼:“侯夫人,你怎么在这?”被墙壁和枝条遮挡,人影绰绰看不清,要知道自己这表嫂出身江湖,行事最为泼辣无忌,霍凛如此性子有一半得其母真传,林夫人被唬得一跳,欲探头再看看,只听又一声急呼。 “夫人,你拿鞭子做什么呀!” 这泼妇还拿了鞭子!林夫人只觉心肝儿颤颤,更确信来的就是她那江湖表嫂无疑了,忙扔下句‘我不与你这小辈多说’,便率着仆众浩浩荡荡离开,因走得太急,竟还险些绊一跤。 林夫人走后,崇嫣挎着食盒从垂花门后转出来:“你看她一听说你娘拿着鞭子来,就赶紧灰溜溜跑掉了。” 她转向霍凛:“可见她说你乳名凶煞克兄,纯是诋毁,算不得真。” “我自是知道。”霍凛提了下唇角,因着霍府早年失去了他素未谋面的长兄,他母亲乃至霍府上下对他这个次子颇为宠溺,受表姑母诋毁他虽不愉,还不至于因其只言片语就怀疑舐犊之情。 只是,霍凛抬眼注视着崇嫣,曾经见父侯因母亲为其出头一脸惬意他还不解,直到今日才知,被一女子所护的滋味竟这般令人舒心。 见崇嫣手里拿着食盒,霍凛转身:“进来罢。” - 这是一间三开间的小轩,是书斋亦可待客,一面墙体连接着回廊,牖窗外坠满地锦,因是暮秋,叶子火红,更显意境。 轩内临墙是一面书架,书架旁竟摆着兵器架,崇嫣望着兵器架上一刃,咦了一声。 霍凛看去,只见崇嫣所望之刃,刀身挺直,刀尾微翘,形似雁翎。 “雁翎刀,曾有锦衣卫夜探霍府,其刃被我收缴了去,就是此刀。”他坐于桌旁:“要来我霍府,便大大方方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崇嫣抱拳:“佩服佩服,难怪西北无一锦衣卫,此事放在西北之外的地方,想都不敢想。” “也不是完全没有,没舞到面前来罢了。” 大昭寺内就有一个,随侍一阉党左右,对方不露身份也未做不轨之举,只成日在寺内饮茶听经,霍凛也权当没看见,反正有霍府暗卫盯梢。 皇上还信重东西二厂一天,锦衣卫就避无可避,只要不碍到西北局势即可。 霍凛不欲多谈,探手打开桌下一角的屉匣,把札记拿出递给崇嫣:“你的东西,现归还你,另外,大昭寺没有桂花树。” 崇嫣接过札记,道了声谢,眼神控诉霍凛可曾看了她札记,否则怎会知道她在找桂花树? 霍凛懂了:“放心,我未看你的私密之物,你找桂花树之事我是从那叫水儿的商女那得知的。” 原是如此! 崇嫣又道了声谢,她坐于霍凛对面,打开食盒屉盒,端出热气腾腾的面食来,大大方方:“此前多有得罪,此次承蒙你不计前嫌出手相救,小小饭食虽朴素,却是我亲手烹制,心意拳拳,还望笑纳。” “我为煮这面帮大娘洗了好多萝卜,你吃吃看?” 望着崇嫣期待的双眼,霍凛接了她递来的筷箸,刚挑起一口面食,就见汤里竟藏着个甘荀所刻的心形之物。 他夹起那爱心,意味深长地看着崇嫣:“我竟不知,你对我竟是这般拳拳之心。” 崇嫣见那心,眼都瞪圆了,忙上前去抢:“不是这样,此物不是我所放!” 霍凛收了筷子,将那心形甘荀含入口中。 崇嫣扑了个空,不知怎的,见霍凛慢条斯理将那物吞下,竟有些面颊发烫,此物虽不是她所放,可霍凛以为是,现下他将之吃了下去,反倒是好似受了她的心意一般。 不对,她对霍凛只有感恩之情,赔罪之心,绝无男女情愫,且他为冠军侯世子,自己仅是一镖师,京中贵女尚且配他不起,何况自己? 这情愫没有,也绝不能有。 她深吸一口气,好好解释:“这份心意是感恩之情,我今日来亦是向你赔罪,我知道你不喜我……” 霍凛撑着桌面倾身,隔着热气腾腾的白雾,一双锐利眼眸定定注视着崇嫣:“你非我,又怎知我所思?” 崇嫣瞠目,霍凛他是什么意思? 18 时局 - 惑嫣 - 山月随舟 风吹得红叶簌簌,几片红叶与藤蔓分离,晃荡着落于轩内。 桌案两端,少年少女相对而坐,桌下衣袂相触,西北衣裳多配饰,如今那些配饰在一方小桌下难免相互勾缠,摩擦,尽显暧昧,桌上,二人四目隔着朦胧雾气相视,一时间,轩内静极。 “可是……”崇嫣樱唇微张,率先打破这一刻的静谧,磕磕巴巴地复盘着他二人的过往:“我给你下过毒,还将你踹下过马车,弃在戈壁,甚至不知你身份时想引霍家军去抓你……当然那时出于权宜之计,我也曾故意招你,可、可你……不会吧?” 若是喜她,那她下毒献吻时,擦的那一下嘴算什么,在大昭寺时被她那般刺激,却最终用手指作唇来亲她又算什么? 若是不喜她,说什么非我怎知我所思又是何意? 霍凛没有错过崇嫣面容上的错愕,不解与躲闪,唯独没有羞涩,他眸色暗沉,蜷了一下手指,几乎是狼狈地率先撇开视线,他听见自己声音平稳地回答崇嫣—— “怎会。” 他在心中嗤了一声,她对曾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桩桩件件倒是门儿清,连是故意招惹的他都承认了。 反倒是他,渐渐不知自己所思。 在未弄清楚自己究竟是何心意前,他更不愿让眼前的少女洞悉分毫,平添困扰罢了。 只是既然对方携吃食来投诚,他亦须得给出相应回应。 “身在匪帮时你不知我身份,所做之举皆为自救而已,如果我是你,会做得更狠,我不会因此……不喜你。” 霍凛顿了顿,继续道:“我若不喜你,便不会救你。” 原来此处的不会不喜,并不等于心悦,差不多是不讨厌的意思,崇嫣豁然开朗,是她方才误会了霍凛的意思,差点闹出笑话,这会儿更是不想再与他讨论究竟喜不喜自己的问题,忙换了话题。 “快吃吧,面要糊了。” 霍凛执起筷箸用饭:“你呢?” “我用过了。” 厨房这等地方油水最多,她做吃食怎会饿着自己,早在跟厨子们唠嗑时她就受了厨子们很多投喂。 只是霍凛不愧是高门贵子,不像他们镖局里吃饭那般粗犷,需喝酒吃肉外带插科打诨,少年吃饭静极,动作也雅致。 崇嫣不由得捧了脸赞道:“你吃饭的样子真好看。” 她向来如此,在江湖上多个仇敌不如多个朋友,她若是跟一个人没仇怨,对方若有什么得她心意,她便会真心实意地夸赞。 只是霍凛闻言却呛着了,眼神警惕:“我今日受了你吃食,可你不会想着一碗面就将曾经种种一笔勾销吧?” 崇嫣捧脸的双手放了下来,紧张地坐直了身子,她确有此意,且她今日这餐饭食不过抛砖引玉,最终的目的是看看霍凛的抹额。 或许是居于侯府没出门的缘故,他今日亦未戴抹额。 而她这砖抛了半天也隐隐有砸到自己脚的危险。 只听霍凛吃完,方慢条斯理道:“你方才说漏了一点。” 崇嫣睁着杏眼疑惑地看着他。 “你还抢了我的玉叶,大虞律法,劫盗者,杖二十,赀徭三旬,还有……” 崇嫣的心因此话提了起来,扭扭捏捏,甚至觉得娇臀开始莫名发痛,只见霍凛的视线又落在她手上,慢悠悠说完后面的话:“砍手指。” 她赶紧将手指缩回袖中。 少年轻笑一声,话锋一转:“不过那些玉叶算我赠予,你便不用按劫盗者处理。” 她的一颗心又因此话稳稳当当回了肚里,崇嫣左看看右看看,状似无意地提及:“你的抹额呢?听闻那是霍氏子弟的标志,我都未曾见你戴了。” 她观察倒细致,霍凛意外地看崇嫣一眼,只道:“我如今被父侯禁足,受罚时,无须戴那抹额。” “禁足?”崇嫣更疑惑了:“可你不是才去了大昭寺……” “父侯身在军营又不知我去了何处,本是不知的,”他意有所指:“托某人中了那拙劣陷阱的福,他应该快知道了。” 崇嫣神情讪讪,是她先入为主,以为曾得知府喊霍家军来救,那知府的儿子便是个好的,如此放松了警惕,谁曾想一方贵公子会瞧中她的容貌,并在佛寺此等清净之地做下龌龊之事。 只是霍凛被禁足是在废了林鸣之之前,也就是不是因林家之事禁足,可他又才归家不久……崇嫣心中一动,探问:“你被禁足,不会是因为我吧?” 霍凛:“是也不是。” 崇嫣洗耳恭听。 “西北匪患难治,匪,源于无庸城附近散居土酋,土酋并未完全依附无庸城,有的更是世代劫盗为生,观念难消,随着霍氏在西北影响日久弥深,土酋亦来归附。” 听闻土酋成分复杂,有的是先代遗民,有的在血统上则与外族更为接近,行事自我原始,颇有些慕强之风,因此大虞更需霍氏此等强战力在西北震慑内外,霍家军深耕西北多年,结果也是喜人的—— 土酋逐渐心悦诚服。 只是若真如此顺利,霍凛怎会潜在匪帮? 水儿也曾言,劫道的沙匪,规矩变了。 崇嫣思索一番,用狮子做比:“有雄狮想挑战狮王的权威?” 霍凛点头:“半月泉时你也听到了,沙匪有跟羌人联系。” 有些土酋自觉与羌人同根,便想西北归于羌人,此乃边疆久患,但一直以来因为霍氏在此,他们也就想想,向来只偶尔小心试探不敢造次,可最近是什么让他们产生了可挑战霍氏的错觉? 背后有人指挥,只是不知是羌人王庭还是其他什么人。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 “戈尔巴知道游弋使换防时机,且懂得避开霍家军陷阱,我入戈壁时故意动了陷阱,本意是引霍家军追击在后,到沙匪跟羌人交易时将人一网打尽,这根藤尽可能多抓一些。” 他很贪心,不光想整治匪患,更想顺藤摸瓜挖出更多。 崇嫣明白了,霍凛的潜伏之举被她生生破坏了,她将沙匪尽数毒倒,霍家军又因此追赶上他们,这指向幕后之人的藤自然断了。 “可是这跟你被禁足有什么关系?是因为你此趟无所获吗?” “因为我中毒了。” 他觉察沙匪有异,擅自离府调查几月无音讯,府内人尤其母亲因他是幼子向来偏宠,且有阿兄失踪旧事在前,对他失踪更是夜不能寐,他又是那样中着毒被抬回来的。 他父侯见妻子憔悴恨不得锁他在府。 他再晚个几日出现,父侯就要写信召嫁去幽州的阿姊回来陪母亲。 “不过也不是完全无所获,亦是因为你。”霍凛轻笑:“你那商队朋友水儿侥幸逃脱后曾将遇劫之事报了官,我命人查过,林知府并未派人找过霍家军。” 但仅仅据此也说明不了什么,对方亦有理由搪塞过去。 只可惜,亦是因着中毒之事,父侯不欲他再管此事,令母生忧。 霍凛舒一口气:“待到找回我阿兄便好。” 他便能将世子之位还给阿兄,从此专心做霍凛,到那时,他亦可离开西北,去上京武隆镖局看看。 “霍凛……”崇嫣站起身,言语踟蹰,见霍凛大剌剌靠着椅背,一派放松模样更是不知如何开口。 侯夫人从未放弃过找失踪的大儿子,霍凛被束在西北,未曾想过会继承侯府而行事无忌,他亦盼兄归。 可若崇舟就是霍弈,这兄永无归来之日。 她为寻自己家人之时,亦未放弃替崇舟追寻家人,可如今崇舟的家人可能近在咫尺,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久不言,霍凛皱起眉:“到底怎么?” “我觉得你戴抹额好看。”崇嫣闭了闭眼,她在胡乱说什么啊!既已经起了头,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只要给她看那条抹额,她就能确定个七八分,崇舟是否为霍弈。 她不欲给霍家人希望又予之绝望,但她也想给长眠于地的崇舟一个交代。 到底是与不是,看了才知。 “那条暗金隐现的抹额,在半月泉与你潜在水中时,我就注意到了,”崇嫣干巴巴道:“挺好看的。” 霍凛的神色古怪起来:“你平日里与其他男子也是如此说话吗?” 说他吃饭好看,戴抹额好看,不管有没有意,都是在招他。 “我……”崇嫣刚想说话,忽见牖窗罅隙里惊现一双瞪圆的凌厉虎目。 她吓到失语,一时腿软跌坐在霍凛怀中。 紧接着轩外传来一声震耳怒斥:“夜叉奴!” 此声中气十足,又是唤的霍凛夜叉奴,是霍侯无疑。 崇嫣心中一紧,如做了坏事怕被抓包一般,一挺身滑入桌下缩起来,霍凛只觉温香软玉只在怀中停留了一瞬,便丝滑地溜走了。 轻身功夫不错,隐隐有他三师父的步法。 只听桌下传来少女紧张的声音:“是你爹,你爹好像很生气,我先躲起来。” “……为何?不用怕他。”霍凛伸手去拉她。 “你疯了!你家人如此疼宠你,若得知是我下的毒,我焉有命在!” “他们不会知道。”霍凛还欲再言,顷刻,霍侯已经到了门边。 他在军营所穿的一身铠甲还未换下,周身萦绕着肃杀之气,高大之躯光是杵在那就让人胆寒,更别说他现在脸上隐隐有怒容。 霍凛怕崇嫣被吓到,暗暗捏了下她手安慰,起身唤:“父亲。” 霍侯一掌拍在桌上:“你干了什么好事,还有脸唤我父亲!” 桌下,崇嫣也跟着桌案抖了抖。 “老子叫你在家静心,你跑去寺里把你表兄打得哇哇叫,你表姑母来找你讨说法,你又做了何好事?” “父亲不是让儿子陪家中女眷吗?儿子谨遵父亲教诲,陪了表姑母一上午呢。”霍凛面露讽意。 “狗.屁!你那是陪吗?陪到你表姑母寻死觅活,陪到命人来军营通知本侯有事烧纸?”虽是表亲,霍侯一向颇疼自己那表妹,表妹之父为护他身死,他欠对方一命。 后大儿子霍弈出生后,他又做主给两家定了婚事,哪曾想去一次上京弄丢了霍弈,也生生把他表妹的女儿拖大了。 想到婚姻之事,霍侯就想起夫人与他说的,西厂欲谋霍凛婚事。 霍凛乖戾的性子,一般女子哪里受得了,若随意择一女子嫁予霍凛,那是害了对方。 可阉党野心勃勃,怕是等不及了。 思及此,霍侯摁了摁眉心:“姜少娴欲谋你婚事,你趁早娶妻,恰巧你林表姐还待字闺中,女大四,福寿至,你择日便将人娶进门罢。” 霍凛讽意更甚:“正好可以让父亲你白捡一孙。” “嗯……嗯?”霍侯回过味来,声音猛地拔高。 霍凛脸不红心不跳,还理了理衣裳:“表姐与人无媒苟合,珠胎暗结,表姑母气个仰倒,儿子安慰了许久。” 是这样吗?霍侯神情狐疑,渐渐冷静下来,一冷静便注意到这小轩内的不同寻常,桌案上放着打开的食盒和空了的面碗。 他这儿子虽任性妄为,可亦极讲究,怎会平白无故轩内用饭,他不是向来讨厌这轩中有杂味吗? 霍侯对霍凛摆了摆手,锐利的眼一扫,须臾便发现了桌角露出一片颜色鲜亮的衣角,是女子裙裳无疑。 19 抹额 - 惑嫣 - 山月随舟 这轩中竟藏着一女子!不仅如此,他这向来桀骜的儿子竟为瞒着自己让该女躲藏到桌下去。 霍侯倒吸一口凉气,亦回想起,方才怒气冲冲进轩前于窗下那匆匆一眼——好似看到他儿子霍凛拥了一女子在怀,只不过霍凛向来于女色无意,那个画面又转瞬即逝,他还以为是他眼花。 习武之人,忌早破身以致精.血过早外泄,且房中还无正经妻子,怎能与女子于轩内无名无分行这鱼水之欢! 若是对女子有意,应先过三书六礼,再享这闺房之乐,若是对女子无意却行此事,简直败坏行德,有愧霍之姓氏! 霍氏子弟代代以武立身,他与夫人别的事不拘霍凛,唯有此事,为着身子康健,向来对霍凛严加管教。 此放浪形骸之举难道是从匪帮习得的? 霍侯盯着霍凛,思绪万千,面色阴晴不定。 “小兔崽子,你……觉着滋味如何?”前半句霍侯暴喝出声,可又想事情未明了前别冤枉了儿子,忙放缓了语气,含蓄发问:在未娶妻之前,于轩中这非正经的地方行闺房之乐,滋味如何? 霍凛意外挑眉,视线落到空了的面食上,虽不明白父侯何来此问,但还是点头答道:“不错。” 俄顷,霍侯脸色黑沉如锅底,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斧,大怒地劈向霍凛。 “还敢答不错!?本侯先惩处了你这德行有失的兔崽子!” 霍凛躲闪开,重斧劈在桌案上,斧尖嵌进桌面一寸,裂痕沿着劈砍之痕往两边延伸,桌案隐隐有裂成两半之势,霍凛见状脸色微变,挑起兵器架上雁翎刀相迎,数招迫得霍侯手离了斧。 霍侯从军营刚下来,身上血性未消,此刻见自己竟被亲儿子挑了兵器,深感意外的同时战心起,大笑一声:“好,不愧是我霍仲栖的儿子,就让你父侯试试你在匪帮里学了几分能耐!” 说着,迎身一掌将霍凛打了出去。 那边厢霍凛与父出了小轩,试手对练,这边厢一方桌案下,崇嫣瞪大眼睛看着离自己三寸之近的斧尖,一时僵了身子,良久,她像是刚回魂般眨了眨眼睛,手脚并用地从桌下钻出。 方才霍侯取兵器前静默了片刻,多半是发现了她,不愧是引领霍家军的冠军侯,她藏身桌案之下都觉压力灭顶,明明是来送个吃食与霍凛做了结,在霍侯的瞪视下偏偏有种诱霍凛逾矩而被他长辈堵门之感。 高门大户规矩向来繁多,这霍府不会真有什么她不知道却误触的规矩吧!为免波及,应趁霍侯不在速速溜走为上,崇嫣抢出门去,发觉自己食盒没拿,忙折身提了食盒迅速遁走,她一路沿着回廊匆匆疾走,才走过转角就险些与一人相撞。 那人见是她,忙行礼:“崇姑娘!” 崇嫣还礼:“霍七公子。” 霍七笑容裂到耳根,摆手道:“公子可担当不起,只姑娘随秋韵入府时匆匆一面,难得姑娘记得我,姑娘与我们世子一同,唤我霍七就好。” 霍七还记得世子去大昭寺时脸色有多阴沉,本以为得罪他家世子爷的姑娘即将大难临头,哪曾想不过半日,这姑娘就被世子爷一点风声都不露地抱了回来。 为这姑娘连夜去请杏林圣手不说,还动了埋在林表姑娘身旁的钉子。 听闻崇嫣与他家世子相识于匪帮,霍七对此更是抓心挠肝地好奇,可世子不语,他亦不敢多问,只乐呵呵地看着崇嫣。 “姑娘可曾见到世子爷?” 崇嫣点点头,又摇摇头,见霍七拿着一锦盒往小轩那边走,还是拉回了他,好心提点:“你们世子正在那边与侯爷练手呢!” 那边打架呢,识相就别去。 “侯爷竟从军营里回来了!” 霍七忙撤回脚步,苦了脸,侯爷回来了,定是林夫人哭闹着叫回的,这不打紧,打紧的是林府正为儿女的事焦头烂额,若侯爷知道世子早发现林表姑娘与侍卫有染,不仅冷眼旁观,还在如今东窗事发时加一把火,定要大怒骂其冷心冷肺。 这侯爷一怒定要拆家啊! 这一拆家定殃及他这等池鱼!如何是好? 霍七视线落在崇嫣身上,见她要走,忙殷切地拦了她:“姑娘,世子待你大不同,此物你帮我送去给世子吧!” 见崇嫣不允,他忙开了锦盒:“不是什么机要,仅是世子爷的抹额,我找擅长隐绣的绣娘养护好,才拿回来的。” 隐绣! 霍七吐出这两字之时,那因汤药灌口而强行中断的梦境竟离奇地被描补圆满,就仿佛那始终缺一角的七巧板在这一刻被拼凑全了。 是隐绣吗? 崇嫣接了锦盒,细细辨认盒内抹额,她似觉得光是细看还不够,在霍七胆战心惊生怕她碰坏了的目光下,将那抹额拿了出来,缠绕在手腕上。 看了许久,她眼中漫上水光。 是这条,跟崇舟缠在手腕上的那条是同一款。 崇舟,应当就是霍弈。 崇舟已经死了,她亲自赎回的尸体,将人埋在破庙后那棵老槐树下,可霍家人心中的霍弈还未死,她真的要告诉霍家人,‘杀死’他们心中还活着的霍弈吗? 巨大的情绪在心中激荡,激得她眼前一阵眩晕。 “崇姑娘,你可还好?”霍七忙扶了她,眼见崇嫣捧着锦盒泪水涟涟,更是头皮发麻,一条抹额而已,怎的还能把人惹哭不说,更是身子都差点站不稳了? 那股突然的晕劲儿过去,崇嫣摇摇头表示自己无碍,她将抹额放入盒中,牢牢攥着锦盒。 “我要见霍凛。” 崇嫣面色陡然苍白,霍七哪敢放她独自去找霍凛,只疑她后脑伤势未愈,忙欲再请大夫入府,崇嫣摇头再次说自己无碍,只想找霍凛,霍七无法,恰巧回廊附近即是池边凉亭,他引崇嫣去亭中稍候,自己硬着头皮去请世子。 霍七曾见有害了相思病的人,无须大夫医治,只要见了对的人立马生龙活虎,崇姑娘这症状虽说不像是相思病,可没准儿世子爷一来,她就好了。 - 半个时辰后,亭中,崇嫣双目虚闭,内心在反复盘算如何将自己所知告知霍家人,同时细细回忆她与崇舟的过往,看有无别的细节加以佐证。 一只炽热的手掌正在此时触及她额。 崇嫣豁然睁眼,只见霍凛走到她近前,探手试她额温,手指一触即分,他嘴角轻扬,心情甚好。 “霍七说你害了病,一定要见我,我试了并没发热啊,”他单手撑着石桌,矮身凑近崇嫣,一双星眸将她细细打量:“难不成是被我父侯吓的?” 崇嫣仰头亦注视着霍凛,她从未将崇舟与霍凛相联系,盖因即便他们是兄弟,从长相到气质也通身不像,霍凛肖父母锋芒外露的那一面,崇舟若是霍弈,应是像侯夫人婉约含笑的那一面。 “崇嫣?”明明分开半日不到,他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看他。 崇嫣醒神,收回了目光:“你跟霍侯爷比试完了,谁赢了?” “无胜负,父侯半路被母亲唤走了。”普天之下,也只有母亲能将他打在兴头上的父侯叫走,霍凛撩了袍子,坐于崇嫣身侧。 崇嫣将锦盒递过去,见霍凛将之打开,问:“霍氏子弟都会有这种抹额吗?” 霍凛开盒的手一顿:“西域金线难得,有此抹额非嫡系莫属,准确来说,是侯府继承人。” 他出生前,有此抹额的是他阿兄霍弈,后他成了世子,这抹额成了他之标志。 “昔日你问我叫什么名字,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阿兄唤我嫣儿,阿兄说会来找我,可我却连阿兄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霍凛专注望向崇嫣,见她起身,于亭下捡石子。 “崇这姓是流落到崇州有的,当时我遇到了个跟我身世相仿的乞儿哥哥,他不是我阿兄,却胜似我阿兄,那年崇州正闹饥荒,似我这般细弱的孩童,被称为两脚羊,因为他的保护,我没成为两脚羊。” 霍凛一愣,眼中幽光闪烁,两脚羊即饥荒无食时,被当作食物的人,那人既能让崇嫣免于成为两脚羊,可见对她之用心。 他知晓她在找家人,却从未听说过她还有位胜似兄长的兄长,他也是首次听崇嫣谈及她之曾经。 霍凛走到崇嫣身侧,少女分他一颗石子,对着池子扬了扬下巴,霍凛意会,抛了三下石子,两高一低,随即横抛出去,石子擦碰着水面跳跃,竟有另一颗石子从旁逐渐追上,与之同频,末了,两颗石子竟同时于水中拐出个钩子,然后沉于池底。 霍凛猛然扭头,神色奇异地看向崇嫣,能拐出个钩子的水漂,父侯曾说这是他独门秘技,崇嫣是如何会的? “我那去世兄长教我的,”崇嫣眼中晶莹闪烁,与霍凛对视片刻,低头拭泪,她比划着自己手腕:“他手腕上有一条验明身份的腕带,最近我才想到,那应是条靛青抹额。” 霍凛搓了搓手指,握拳在侧,他终于明白她说要见他是为何了,不是霍七所说的什么害了相思,只为婉转地告诉他,她认识霍弈,而霍弈已死。 她怕他父母承受不住,所以率先找了他。 第一次主动向他谈及自己身世,甚至可能是第一次对他说真话,都是为了引出霍弈。 霍凛忽然想起他刚踏入凉亭时,崇嫣睁眼看向他的那个眼神,那眼神里带着柔软,令他的心也跟着一软。 原来,亦是在看霍弈啊。 霍凛喉结轻动,遥望着莲花池对岸的霍府宗祠:“此事,须禀明父侯和母亲。” 20 心上人 - 惑嫣 - 山月随舟 落日将隔扇窗染得通红,几缕余晖从窗缝溜进花厅内,映在厅内侯夫人的脸上,她凤眸微眯,静静地听着少女的陈述。 坐于她身畔的霍侯担忧地伸手,牢牢与侯夫人的柔荑相握。 “……如此,死去的崇舟应是贵府大公子,霍弈。”侯夫人下首,崇嫣没有落座,而是立于厅内缓缓陈述,她怕惊到对方,尽可能讲得委婉些,可令她感到奇怪的是,霍侯与侯夫人应是初闻此讯息,有了霍弈消息,却得知霍弈已经身死,她曾试想过二人多种反应,怎样都不应像现在这般,平静得不可思议。 这么平静,只有一种可能—— “侯爷和侯夫人似是不信崇嫣?” 侯夫人抬指拢了下鬓发,眼神轻飘飘扫过倚在花厅角落未动的霍凛,她这儿子亲自将崇嫣引入花厅已经够让她纳罕,更令她没想到的是,他竟倚着厅柱不走了,像是围观事态发展,实则是隐隐保护的姿态。 思及今早城外得来的传讯,姜少娴带着选定的上京贵女已在无庸城外三十里,暂被霍家军乔装的人马绊住,可也只能绊住一时,进城不过这几日的事。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强逼儿子草率娶妻,可若儿子有中意的女子就好办了。 侯夫人眸光闪动,对崇嫣扬起婉约的笑:“崇姑娘,我自是信你心如璞玉,且你也无骗我之动机,大约事有误会。” “其实,我们已有弈儿消息。” 此话如一声惊雷,炸得崇嫣有些发蒙:“有消息是指……” “自是霍府大公子还活着的意思。”上首还未发话,从花厅侧间就转出一中年男子,一身宝蓝长衫,手搭在腰间佩剑上,粗眉阔脸,气宇轩昂。 他视线越过崇嫣落在角落的霍凛身上:“凛儿,别来无恙。” 霍凛上前抱拳见礼唤师父,侯夫人两边介绍,道崇嫣乃武隆镖局镖师,极得镖局当家信重,而中年男子则是她五师兄,亦是霍凛五师父,付珏。 付珏眯了眯眼:“即便是二师兄、三师兄信重之人,亦不可无凭无据就言弈儿已死,方才我在侧间也听了个大概,崇嫣丫头,你说你那死去兄长崇舟即是弈儿,证据就是崇舟身上那靛青抹额,那请问,靛青抹额在何处?” 崇嫣摇摇头,神情落寞:“他身死时,身上已无抹额。” 她除了自己的记忆,也无其他凭证可证实崇舟即是霍弈,除非找到抹额,可这无异于大海捞针,至于崇舟的尸骨,怕是早就化作了枯骨,也不能为证,崇嫣想到水漂,忙抬眼道:“崇舟教我的水漂,与霍凛打出的一模一样。” 霍侯闻言,似有动容,他年轻时忙于军务,尤其霍弈幼时陪他甚少,打水漂还是去上京述职时教他的,为的却是让他能自娱自乐,别扰他公务。 想到曾经,霍侯大憾,弈儿他丢失时不足四岁,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只恨他得镇守西北,无法分身去寻儿子! 待有了次子霍凛后,不禁想把霍弈缺失的父爱弥补到次子身上,谁知这冷心冷肺的兔崽子一点不比他阿兄儿时可爱,居然嫌他老子恶心! 想到被亲儿嫌弃的旧事,霍侯不由得把虎目瞪向次子。 “带钩子的水漂虽难,还不至于成独门绝技吧,竟以此为据,未免太天真,”付珏朗双肩耸耸,叹息着摇头,仿佛崇嫣说了个大笑话一般。 被人如此质疑,少女面色不愉,却一时间想不到反驳之语。 付珏已转向侯夫人:“师妹,我此次来无庸城除了看看你们,就是知会师妹你,弈儿消息有了些眉目,真假如何,须你这当母亲的亲自出城探一探。” “师妹,一个小丫头片子无凭无据的话不足为信……” “崇州药房!”崇嫣插言,厅内几人都将目光投在她身上。 “崇舟当年将抹额剪开,取了金线用作诊金,西域金线珍贵稀少,崇州药房或有记录。” 付珏动了怒:“都说了弈儿行踪已有眉目,你这丫头跟霍家有何仇,竟口口声声咒弈儿死吗?” 崇嫣丝毫不惧地迎着付珏目光,脆脆道:“既有眉目,付大侠为何不干脆将那霍弈带回?” “我……”付珏一时哑口:“路途毕竟遥远,万一不是……” “也就是说,付大侠也不能肯定是霍弈喽?” 付珏沉了口气,只沉沉注视着崇嫣,侯夫人起身道会两面查,师兄的消息她亲自去,另会派亲信查崇州药房记录。 付珏入无庸城后住在商行中,侯夫人邀师兄暂居侯府,被付珏以住不惯为由拒绝后也不强求,只唤了霍弈送付珏出府。 霍凛支起身,目光在崇嫣身上一顿。 “凛儿,还不去?”侯夫人拉长了声音,柔声催促。 霍凛收回视线,领了母命带付珏离开花厅,崇嫣欲跟在二人身后退下,身后却传来挽留声—— “崇姑娘,请留步。” - 天色幽幽,付珏同霍凛沿着抄手游廊行走,他手搭在剑上,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凛儿,听你母亲讲,你前些日子失踪,去探了匪帮?” “左右在无庸城无事可做,看沙匪碍眼,便去治一治。” 付珏扬笑:“治到中毒被抬回来?” 霍凛:“……” “剿匪是西北世子应做之事,你父侯母亲还当你是幼子不欲你插手,五师父支持你,只是——”付珏叹息一声,拍拍霍凛肩膀。 “若此次弈儿被寻回,他是嫡长,又一出生就曾被定为世子,你们这一侯门两世子……如何是好?” “兄长归位,世子之位自然是他的,”霍凛嘴角一牵:“到那时我就跟诸位师父去游历山河。” 付珏大笑:“好!” 二人行至霍府门前,付珏挥手示意霍凛可回,无庸城他不是第一次来,有师妹赠予的侯府通行手令,在城中也可自由出入,且他一壮年男子何须小辈护送,被其他师兄弟知道非笑掉大牙不可。 “快去陪你心上人吧!”付珏催促。 霍凛身形一顿:“我心上人?” 付珏见霍凛面露疑惑,更意外了:“原来那崇嫣丫头竟不是凛儿心上人吗?是五师父眼拙了!” 霍凛觉得自己仿佛在凿壁,凿着凿着,隐隐有微光从那头透来,某些想不清的东西逐渐豁然开朗,仿佛什么幼芽从土里渐渐冒出尖儿,弄得心中微痒,他从未见过这般少女,能屈能伸,率直中带有狡诈,他每每因她之事总会做出自己也不知道的行动来。 但,这就是心上人? “若一女子总能给你带来新奇体验,五师父会将她视为心上人吗?”霍凛眨了下眼,认真请教。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体验了,若是被毒杀的体验自是视为仇敌,可若是……”付珏遥望着栖云院隆起的屋脊,掩住神色中的落寞,笑一声,转头点点霍凛心口:“若是你此处会被那女子揉捏,时而发痛,时而激荡,就是将她视为心上人了。” 霍凛垂眼思索。 “少年人,慢慢想罢,师父我去携云坊找舞姬风流快活喽。”付珏走下台矶,与一打马前来的霍家军将士错身。 付珏轻瞥过去,只见那霍家军将士不径直入内找霍侯,而是在霍凛耳边低语几句,台矶之上,霍凛神情幽冷。 这少年倾注他山门之力培养,不出三年,定然会成西北新的狮王。 只可惜,付珏心中怅然,时局倾轧,等不了三年,霍氏终难幸免。 - 已入夜,商行前却人流如织,停在门前的马车上挂着灯笼,商人曲腿坐在货堆里,高声叫卖。 付珏穿过被价钱吸引而涌过来的人群,步入商行后再往里走,穿过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便是供往来商队休整的客栈,到了这里渐渐听不到前面的喧嚣声。 付珏无声无息地上了二楼,从容进了天字号客房。 一进门,脚边便是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尸体的面皮已被剥下,而窗边,姜少娴负手执笔描画着什么,付珏定睛一看,赫然是一张人皮。 付珏只觉得凉意透体,他定了定神,神色如常地关上了房门,跨过尸体,在离姜少娴三尺处停下,不遮挡烛光,垂手而立。 蜡烛如泪,良久,姜少娴搁了笔,将人皮拿起,冷风从牗窗罅隙吹进来,吹在人皮上,让人只觉得腥风扑鼻。 他屏了一息,闭了闭眼,再睁眼,陡然对上一双幽深眼眸。 阴冷,西厂厂公姜少娴有一副好样貌,可付珏觉得他好似毒蛇,表皮越美丽,内部越毒,周身散发着阴冷之气。 付珏心头寒意丛生:“督主!” 姜少娴却已转了身子:“我有个主意,若我剥了世子霍凛的面皮做面具,以此伪装成他将西北收入囊中,如何?” “督主神通广大,可此处是西北,在霍侯掌控的城中杀霍凛,非明智之举,况且,霍凛自幼长于父母身侧,乖张肆意,实难伪装。” 姜少娴点点头:“也是,若要伪装,还是选霍弈。” 付珏吐出口浊气,将今日在霍府获知的消息告知姜少娴,霍弈很可能十年前就身死了,这就难怪无论霍氏或者西厂怎么找都找不到。 可若随便找个人来伪装,又难过侯夫人那一关。 “靛青抹额……”姜少娴沉吟一声,打开手边匣子,匣内各式玩意儿都沾着血,其中,赫然有一条破破烂烂的靛青抹额。 付珏神情震动,他自然不会觉得姜少娴是霍弈,只是他听说,西厂厂公姜少娴有一嗜好,会取下他杀的印象深刻之人身上之物收藏。 弈儿…… 低笑声从姜少娴口中发出:“原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小乞丐,时也,命也,早知今日,当初就留他一命,养做棋子。” “督主,督主曾言,若我投了西厂,便放过我师妹,且不把山门其他人扯进来,可是当真?”付珏觉得喉咙似火烧,干涩得很,师妹给他手令是对他的信任,可他却用此将姜少娴领入无庸城中,此举是背叛,正是因为走出了背叛的一步,他才更想要份保证。 他是为了师妹,亦是为了师门其他师兄弟,付珏在心中强调。 见姜少娴点头,他只觉自己仿佛灵魂出窍,那张嘴擅自一开一合,出卖着师妹一家:“霍侯只知打仗,倒是凛儿日渐长成,是个威胁,霍家军将领甚至向他汇报消息先于他父。” “我今日见了凛儿,冠军侯世子并非丝毫没有弱点。” “他正值少年,春心萌动。” “那令他春意浮动的女子,叫崇嫣。” 21 可愿嫁 - 惑嫣 - 山月随舟 栖云院的花厅,支走了霍凛后,侯夫人命秋韵摆膳,自己则从首位走下来,轻握了崇嫣的手,面露疼惜:“崇姑娘,我今日才知你与那崇舟经历过这般事,真真叫人心疼。” 那年崇州饥荒,多少人易子而食,他们身在西北正遇羌人袭城,分身乏术,不然也会抽人前去帮忙赈灾。 崇嫣竟是经历过此等事摸爬滚打活下来的,甚至以女子之身有了一番自己的营生,怪不得她身上有股韧劲,甚讨人喜欢。 与崇嫣过去所经历的对比,西北之行也确实算不得苦了。 侯夫人心念一转,不禁想,也唯有如此女子受得了她那桀骜不驯的次子。 早些时辰,久未见面的付珏到访侯府,侯夫人唤霍侯前去相见,却从霍侯口中听得一惊人消息:他们的凛儿于轩内与一女子幽会,甚至很可能行了鱼水之欢。 她的儿素来有主意,她曾强逼他相看无庸城娇女,个个是娇柔佳人,霍凛领她命去见了,结果最后每一女子都面如土色地回来,跪拜在她面前喊侯夫人饶命。 在她百般追问下,其中一女才吞吞吐吐道,世子将她们带去大牢观看他对死囚用刑,还言就喜欢在人身上制造伤痕,若要跟他成亲,须受得了他的癖好。 侯夫人因霍凛自毁名声气极,也意识到儿女婚事强求不得,反正儿子还年少,便随他去。 可她不急,上京却有人急了。 姜少娴亲自带上京贵女来西北,为防那女子出事更是让西厂锦衣卫沿路相护,霍凛若无婚事在身,这塞来的女子想推不一定能推得掉。 侯夫人与侯爷曾想过,若实在无法,只有委屈霍凛娶了那上京贵女,正是此时,霍侯兴冲冲告知她霍凛或有心仪女子,只是不肯让他二人知晓。 后没过多久,霍凛带崇嫣求见,其间霍侯拼命使眼色,更是借执手之便在侯夫人手心写字:是这姑娘,好似。 侯夫人亦深感奇异,她此前还以为二人素不相识,亦没把霍侯不着调的话放在心上,可其间见霍凛举止,不由得对丈夫的话信了七八分,霍凛与崇嫣确实早就相识,只是这年少二人相识到何种程度,是否相互心仪,轩中女子是否是她,须得问问才是。 若霍凛真夺了女子清白却意欲隐瞒,他们做父母的得为女子主持公道。 此事不好问女子,可她那儿子不欲告知父母之事,从来一件都别想问出来。 唯有从崇嫣这里突破。 只是西北女子剽悍,而上京的女儿家则面皮更薄,须委婉,再委婉些。 正此刻,晚膳已备好,侯夫人暗命人绊住霍凛,又屏退左右,与霍侯一同携崇嫣坐到八仙桌旁用饭。 侯夫人夹了一筷子西北小吃放入崇嫣碗里:“尝尝可合口味?” 崇嫣一左一右被侯爷侯夫人夹着,将吃食塞入口中,仰头报以微笑。 她能感觉到,霍侯与侯夫人有话要问她,只是不知为何迟迟不开口,只是神情奇异地盯着她,颇让人战战兢兢。 换作从前,她不必气短心虚,可她对他们儿子做了太多坏事,霍凛也说过,休想轻易一笔勾销。 “本侯瞧着你这身衣裳甚为眼熟,且问你,今日可是你与凛儿在轩中……用饭?”霍侯率先坐不住,他顿了顿,想了个自认为委婉的词。 崇嫣一口吃食差点喷出来。 她心中震撼:原来那轩内当真不能吃饭,而她竟大意了,急着禀明崇舟之事,未能换衣,以至于被霍侯认了出来! 触及霍侯厉眸,崇嫣忙低头,正琢磨如何解释。 霍侯见她吞吞吐吐,又想霍凛不会被绊太久,忙急声催促:“你只说是不是!” 他常年于前线浴血杀敌,又身居高位,一急就不自觉散发威压,唯他自己浑然不觉。 “霍仲栖!”侯夫人嗔怒地瞪霍侯一眼,崇嫣在侧,她不好训夫,这个莽夫,如何能这般直接问出,好似审问犯人一般? 霍侯神情讪讪,缓了语气,拍桌喝道:“你尽管如实相告,本侯绝不为难。” “回霍侯,是……”崇嫣咬了咬唇瓣:“可……” “莫怕,他并非威慑你,而是急了些。”侯夫人抚崇嫣背,再瞪霍侯,霍侯悻悻闭嘴,不再言语。 侯夫人柔声问:“如此不好开口,可是怕凛儿?”见崇嫣没有接话,侯夫人安慰:“若他有迫你之举,你放心讲出来,我夫妇二人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若真有此事,世间女子有几个愿无名无分受着的,崇嫣难以启齿,未必不是因着怕她儿。 她的儿子她再清楚不过,恣性妄为,却意志坚定,想要之物,想做之事,或有退让,但从不放手。 若是崇嫣有情,侯夫人才好问可愿嫁与霍凛,若是被迫,万万开不了这口请她相帮。 而崇嫣之所以没有立马接话,纯粹因为她被问蒙了,侯夫人和霍侯如临大敌的态度让她心中惴惴不安,他二人问话更是奇怪,是她主动给霍凛做了碗面,霍凛并未迫她什么。 只唯一没告诉她,在轩内用饭后果竟这般严重。 “侯夫人误会了,下面给霍凛吃这事怎强逼得来。”崇嫣忙站起身,低头恭敬应答。 她左右两边传来两道吸气声,崇嫣越发不敢看二人,只感觉自己似乎确实做了十恶不赦的事。 “你们、你们竟……你与我那混账儿子何时相识的?”侯夫人深吸一口气,强撑冷静。 “我、我们……” 这如何作答,说是匪帮里相识,那下一步是不是要把她给霍凛下过毒之事给挖出来了? “我去大昭寺上香,被人所害差点失身,是世子救了我。” 她说谎了吗?没有,差点失身是真,霍凛救她也是真,只是这并非他们初次相识罢了。 霍侯与侯夫人对视一眼,霍侯心中更是大震,心道怪不得夜叉奴废了林鸣之,这荒淫东西该废! “原是如此。”侯夫人长舒口气,那林鸣之无武功在身,能害崇嫣定是用了点龌龊手段,这些玩意儿她从前行走江湖见多了。 只是…… “你们轩中之事,全是凛儿之过。” 厅外,霍七满头汗的陪霍凛刚走至门前,就听见大门紧闭的厅内传来侯夫人的声音。 “别的事不敢多保证,唯有两点我信心十足,我儿用情专一,我霍家子弟也绝不纳妾,崇姑娘,我瞧着你对我儿也似有情,你可愿嫁给我儿?” 霍凛停住了脚步,霍七不由得抬眼窥视霍凛神色,年少世子垂着眼帘,收回了推门的手,斑驳树影映照在他脸上,星眸中似有碎光摇曳。 世子好像很期待。 不过片刻,门内传来崇嫣的声音—— “承蒙夫人侯爷抬爱,世子更是人中龙凤,当朝翘楚,未来西北定海神针,崇嫣只是一介镖师,自知不配。” 不配,嗤。 霍凛牵起嘴角,歇了进厅的心思,转身就走,他步履极快,带着凌厉之气。 这明明赶着回来,怎么又不进去了?霍七暗拍大腿,隔着窗子瞥了眼厅内,果断选择去追世子。 一边追一边劝世子冷静。 “世子爷勿怒,冠军侯府岂是一介孤女够得上的?” “这馅饼砸下来,想必是把崇姑娘砸晕了,她出于谨慎这才不敢答应。” “只要世子您往她跟前一站,她势必……” 霍凛冷睨:“势必如何?” 霍七噎住,不知崇嫣会如何,他见霍凛这面如寒霜的神色是势必会跑的。 霍凛沉默良久,先道:“叫人把那乌达和戈尔巴,盯好了。” 沙匪招了军中奸细,奸细已然落网伏诛,霍侯准备对这批沙匪按律惩处,因着到底没有通外敌的实际证据,大虞律法对他们,没有死罪。 霍凛拿了惩处名册,将戈尔巴和乌达的名字从中划掉,给这二匪勾了死罪。 有时候,畜生需要逼一逼才会奋力跳出围栏,而死亡是最好的逼迫方式。 果不其然,今夜他得到消息,戈尔巴和乌达从牢里逃了,霍家军已掌握二匪行踪,静待霍凛指示。 霍凛就一个字,盯。 无庸城的牢狱岂是那么好越的,背后应当还有人。 他要乌达和戈尔巴替他找背后的人。 霍七立即应:“是!” 世子还有心情处理沙匪一事,看来崇姑娘拒婚一事,牵动不了世子的心,霍七放下心来,立马领命欲走,却被霍凛叫住。 “还有,”霍凛声音冷冷地:“跟城外潜伏的霍家军说,那上京的贵女别杀了,放她进来。” “啊?”霍七蒙了,不弄死了吗?世子爷极厌恶那西厂厂公的这一阳谋,下令将那贵女暗暗在城外弄死。 西厂厂公手中人没了,西厂想借世子婚事蚕食西北的打算自然会化为泡影。 霍七忐忑问:“世子爷,您、您把人留着是准备娶来放在身边拿捏吗?要不要知会一声侯爷和夫人?” “与阉党同流合污之女,自然不娶。” 阉党觊觎西北之心昭然若揭,曾多次暗派人手来探,他厌极阉党,更别提把跟阉党有瓜葛的女子放在身边。 霍凛手中把玩着峨眉刺,神情转为幽深,想到另一女子,崇嫣。心中因一女子时而发痛,时而激荡,原来是这种感觉,他有了心上人,只是他的心上人并不喜他,婚事拒绝得果断干脆。 只是,被拒绝就放手,他岂是那般好相与的人。 从前他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尚有退让的可能。 现在他清楚自己所思,自己所欲,便只有徐徐图之一途,绝无放手可能。 “在匪帮里,我从那群沙匪身上学到一事,”霍凛摩挲着峨眉刺上的指套,指套被磨得十分光滑,可见这刺的主人常常戴它,他将峨眉刺的指套置于自己唇畔,暗夜里眼眸锋锐,好似一头已盯死猎物的野兽。 “想要什么,就自己想办法弄到手。” - 当天夜里,崇嫣睡得不好,连打好几个喷嚏,她在霍侯和侯夫人面前将霍凛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是自己不配,终换来侯夫人轻轻一叹,亲事作罢。 这事看似过去了,可她这心总惴惴难安,连着几天夜里睡觉也感觉背若芒刺,好似一只羔羊被猎人执刀盯着,那人又迟迟不下刀子一般。 期间霍凛未来找过她,只托霍七捎话,问报答之话是否还作数。 崇嫣满口应答,同时内心庆幸,这几日不见霍凛也好,自他爹娘那一问后,她再看霍凛,心中感情总很微妙。 这种微妙的感情一直持续到两日后,丽娘邀她去商行。 22 是谁 - 惑嫣 - 山月随舟 翌日,崇嫣应丽娘之邀前往商行,正出门,恰遇霍七来寻她,言今日昏暮时分世子请她凉亭一叙。 她眼神微闪,道自己会按时赴约,反正拒婚之事霍凛又不知,她经过这几日也调整好心情,定能如往常一般面对他。 大昭寺并无桂花树,镖信她也已经送到,崇嫣如今还滞留城内,就是想等霍府去调查崇州药房的亲信回来。 她要一个答案才肯走。 - 商行,崇嫣一入内就见商行客栈各处张灯结彩,布置得甚为喜庆。 丽娘的孩儿手执螃蟹灯跳到她面前,崇嫣摸摸她头,将路上买的糖葫芦给她:“拿去吃吧。” “嫣儿姐姐,这灯给你,蟹灯有八方招财,纵横天下之意,”小孩儿看了看手中蟹灯,颇为不舍,犹豫再三塞入崇嫣手中:“我娘亲说,与人为友须礼尚往来。” 这孩儿说话小大人一般,惹得崇嫣捧腹不已,爽快接了她灯,又从怀中摸出一串钱,道蟹灯与糖葫芦所差甚大,这几个铜板算补贴给她的。 孩儿立马喜笑颜开,跑到丽娘身边邀功,弄得丽娘直骂财迷,哭笑不得。 “蟹灯是娘亲买给你的,你竟转手从你嫣儿姐姐那套铜板。”说罢,就要将钱串子还给崇嫣。 崇嫣挥挥手:“这是我与她之间的生意。” 见崇嫣飒爽,丽娘只好作罢,牵了崇嫣的手邀她落座,客栈大堂坐满了商队的人,崇嫣这才知道,今夜过后便是无庸城灯节,今年最后一次边关互市也即将在霍家军的监督下开始,互市期间宵禁解除,无庸城将会迎来冬日前最热闹的时刻。 这支商队到此,正是为了这一互市时刻。 到底曾遭遇沙匪劫道,虽得救,商队人人心中却因此覆了一层阴霾,于是新的商队领队在互市前于客栈办了此次宴,为求顺遂,也为凝聚商队士气。 毕竟此行收获如何,端看这次互市了。 羌人虎视眈眈下,霍侯还愿开边互市,商队皆感恩。 崇嫣落座,各式鲜香菜肴上桌,新领队不拿筷箸:“应当还有一位恩人未入席。” 崇嫣知道,商队也宴请了那救水儿的旅人。 “恩公来了!”水儿扬笑起身,崇嫣朝她目光所投方向看去,只见一人魁梧奇伟,拿着酒坛逆光而来,待走近了,崇嫣才发现竟是霍凛的五师傅,付珏。 原来他就是救水儿之人。 可他若是与水儿一同入的城,怎地最近才去冠军侯府拜见侯夫人? 崇嫣心中闪过一丝不解。 “崇嫣丫头竟在此。”付珏故作惊讶,其实他早从商队诸人口中听说了崇嫣与商队的渊源,更是借商队摆宴之机有意暗暗推波助澜,借丽娘之口唤崇嫣前来。 只因姜少娴要见她。 宴中,付珏轻瞥了眼坐在位尾形单影只的男子,拎起酒坛向崇嫣走去,给她斟了一杯:“此前在侯府多有误会,我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崇嫣丫头,我敬你。” 付珏与镖局两位当家是师兄弟关系,更是霍凛师父,已是不惑之龄,崇嫣哪里敢坐受付珏敬酒,连忙站起饮了这酒。 她一口气饮干,将瓷杯倒置对诸人示以空杯,迎来一片叫好声。 她并非头次饮酒,曾经去北境送信为暖身,喝过比这还烈的,一口将杯中酒饮干也是从商队其他老镖师那习来的,他们行走在外营生,还拘什么小节,都是男女混坐一桌。 是以她今日也是如此,与商队男女打成一片。 有人见崇嫣饮酒如此豪爽,又是商队恩人,都陆续来敬她酒,崇嫣都一一受了。 在她又一次喝掉杯中酒时,略觉踉跄,手臂被身旁男子掺了一把。 一道视线如刺,射在她背后。 崇嫣心中一紧,扭头朝位尾看去,从她入席开始,她就觉得有人在看她,这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在刚刚达到了顶峰,看她之人应该就在位尾。 只见位尾孤零零坐着一面生男子,虽是一副泯然于众的普通长相,一双眼眸却很特别,仿佛嘶嘶吐着信子的蛇,阴沉冰凉。 他见崇嫣看他,也不曾移开视线分毫。 崇嫣觉得毛毛的,凑近身旁丽娘小声问:“他是谁?不知是否是我错觉,他一直看我。” “钱三郎,他的货因沙匪劫道十不存一,一直颓丧至今,更是连话都不愿意讲了,想必他不是在看你,而是精神有些恍惚。” 崇嫣点头,对被盯着一事也释然,若换作她的一路辛苦付之东流,她也要疯。 直至宴尾,杯盘狼藉,付珏买来的酒也已空了,商队诸人醉了大半,崇嫣与商队告别便起身回霍府。 这酒后劲比她喝过的烈酒都大,她走到半路已觉头脑昏沉,足下步子更是踉跄。 “嫣儿?”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崇嫣听见有人如此唤她。 她转过身,隔着往来行人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钱三郎。 他,为何事追出来? 又为何唤她嫣儿? 醉意使她脑子变得有些迟钝,只想着要弄清心中的疑问,崇嫣朝那钱三郎走去,唤她嫣儿的人不少,皆是有渊源的亲近之人,为何这钱三郎也唤她嫣儿。 崇嫣想问问。 可她忽然脚下一绊,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 正要惨兮兮跌一跤之际,忽觉腰间一紧,被人揽着腰扶了起来。 “要赴我邀约之人怎么在这?”那人垂着眼帘,轻勾起嘴角看她。 是霍凛。 “我们约的是昏暮时分,我现在在此怎么了?”崇嫣立刻表示不满,语气也不自觉地娇憨。 霍凛扶了她后就松开了手,可崇嫣犹如失去支撑,身子一歪又要摔,霍凛眼疾手快揽住她腰,予她支撑,二人相贴,酒味从崇嫣身上散发。 霍凛蹙眉:“你喝酒了?” 崇嫣咯咯笑,抬手对霍凛比了比:“一点点。” 站都站不稳了,谁信她只喝了一点。 霍七牵着马跟上来,他喘着气,见崇嫣脸色酡红也是一惊:“崇姑娘喝酒了?” 崇嫣又憨笑着对霍七比了比:“一点点。” 霍凛俯身,探手一勾,将崇嫣打横抱起,准备送上马背。 他神情骤冷,身子即刻紧绷起来,回头视线在人群中逡巡。 “世子爷?”霍七将马牵近,神情不解。 “有人要杀我。” 浓烈的敌意剜在霍凛身上,无庸城大牢的死囚,乌达这等沙匪,潜进霍府的锦衣卫……与他或者霍氏有仇之人都如此看过他,这种杀气他不会弄错。 人群中有人想要他的命。 霍七神情肃然,手按在剑上上前,谁知崇嫣突然在霍凛怀中大喝:“是谁?谁要杀你!交给我!” 她语气干脆:“你救我一次,这次我救你,我们两清。” 霍凛冷着脸,摁着崇嫣后颈,将她摁在怀中,他摁在少女穴位上抚了抚,少女就像柔顺的猫一样,安静下来。 “杀气消失了。” 他将崇嫣推上马背后自己也翻身上马,双臂牢牢将崇嫣困在身前。 霍凛借着高度纵目,人来人往,每一人的表情都无异常,自那杀气消失,那散发着杀气的人也缩进了人群中。 霍凛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拿我手令让附近的霍家军前来巡视,看是否有可疑人。” - 商行客栈内,付珏在等待,他在酒里加了料,迷药容易被发现,而他这种料只会加深醉酒程度,酒醒后大夫查验不出,中药者亦浑然不觉。 如今商队人皆醉到不省人事,唯有崇嫣。 这丫头有几分酒量,竟能踉跄着走出商行。 令付珏更没想到的是,当他起身欲追时,披着钱三郎面皮的姜少娴拦了他,亲自追去了。 付珏为西厂效力已有些时日,在他眼中,这西厂督主虽阴狠,却很是沉得住气,提出只身先来无庸城时都是气定神闲的,何曾像方才那般,好似一潭死水被吹皱了,那波澜不惊的眼中也有了些微情绪。 大堂内静极,付珏听到脚步声。 他忙起身迎上去,却见姜少娴已撕了人皮面具,露出那张貌若好女的脸来。 “督主,恐会被人看见。”付珏神色紧张。 姜少娴轻瞥他一眼:“那就将看见的人都杀了。” 他似游魂,幽幽走入天字号客房,脑中回闪着霍凛搀扶崇嫣,甚至揽她上马的那一幕,越想越气,不由得一脚踢翻屏风,屏风带倒桌边的匣子,匣子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姜少娴深呼出一口气,将那残破的靛青抹额踩在靴下:“靛青抹额,那竖子就是霍凛。” 霍凛比他想象的敏锐,他不过略有不满,霍凛就立马警觉,甚至将目光投向隐匿人群中的他。 他无法,只能收敛,像老鼠一样缩回洞里。 明明,霍凛抱着的很可能是嫣儿,他还来不及查证,只能远远躲开。 崇嫣到底是不是当年姜家被连根拔起后,他拼了命藏在藤箱里的妹妹呢? 姜少娴有种预感,今日引得霍凛警觉,生人再想接近崇嫣就难了。 除非杀霍凛,可此非一日之功,他又太迫切想查证崇嫣身份。 “我要接近水儿。”姜少娴曲指敲击桌案,付珏知道,这是他罕见地急了。 商行里与崇嫣交好的二人,丽娘有子不行,水儿正好孤身一人,可以一用,他要接近此女,掌握水儿的生平、语言、行走习惯、挖出她的小心思,然后—— “我要用她的脸。” 23 醉酒 - 惑嫣 - 山月随舟 霍凛带着崇嫣直奔回春堂。 马蹄哒哒,为支撑身前软成一摊泥的醉鬼,他骑速放得慢慢腾腾,今夜子时过后便是无庸城灯节,街衢两旁不少铺子已在门口布置,屋檐下挂上各式精致灯盏。 崇嫣与霍凛父母厅内用饭当夜,霍凛被叫到了祠堂。 冠军侯夫妇二人这次在教育次子上观念难得地一致,肃容说已知轩中之事,告诫霍凛身为男子须有担当,有些事贸然踏出那条线,将会毁人一生。 霍凛起初一头雾水,后渐渐悟过来,不知父母与崇嫣如何弄出这啼笑皆非的误会,他们竟以为他与崇嫣在轩内共赴巫山,因此侯夫人才起了替霍凛求娶之意。 父侯命人拿来藤鞭,问霍凛可认罚。 霍凛沉默着解开外裳,主动递上鞭子,也不解释,只说自己认。 待惩处受完,霍凛才向父母澄清误会,崇嫣为偿恩情,给他做了碗面食,暂且仅此而已。 霍侯和侯夫人俱震,二人自知误会了崇嫣,同时神色讪讪。 正此时,霍凛又道,罚得没错,他已知崇嫣拒婚,可是那又怎样?他想要她,亦决定谋取。 他之所以认罚,是因他知道自己在强要姻缘,至于共赴巫山,日后也会的。 然后霍凛被关在祠堂抄了两日的清心经。 身前攀着他手臂的触感拉回霍凛思绪,他听见崇嫣抱着他臂迷迷糊糊发问,声音糯糯软软的:“你准备把我带到哪里去?” “回春堂。” 每年秋冬,回春堂内总熬有醒酒汤。 他用惯了回春堂的杏林圣手,且临近互市,无庸城内人比往日更杂,他更信回春堂。 而身前的醉鬼明显没想霍凛回答她。 崇嫣自顾自低泣:“我不要被卖给羌人,不要带我回匪帮。” 说罢,她开始挣扎,骏马受惊嘶鸣,霍凛用双臂夹紧了马上乱动的人,好声劝哄说不卖,不回,没用,闹得更欢实,霍凛心一横,一手钳住崇嫣两只腕子,故意与她的后背严丝合缝,紧密相贴。 少年火热身躯贴着自己,他的长臂牢牢圈着自己,崇嫣声音一哑,只听霍凛咬牙切齿在她耳边发狠:“再闹啊,惊着官府的人,就不止如此了。” 身前的少女彻底哑火,睁着一双眸子侧头看他一眼,那双杏眸被酒气染得水汪汪的。 霍凛抿着唇,专心驭马。 她却看他一眼,又看一眼,对他眨眨眼,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霍凛眉梢微动,垂眼看她的小动作,忍不住了:“何事?” “你是不是生气了?”崇嫣小心翼翼。 霍凛一叹:“没有。” 他只是略微有些郁结罢了,她清醒时赞美他,招惹他,说感激他,可一醉酒就仍把他当个恶劣的沙匪警惕着。 到了回春堂,霍凛率先下马,他朝崇嫣伸手,预备把人牵下来。 少女看他的神色很是迷蒙,警惕地抓着缰绳不肯从马上下来。 “你是谁?” 霍凛:“……” 听闻喝太醉的人会做出怪异行为,甚至发酒疯,可崇嫣不哭不闹,只是行为颠三倒四,却颇有几分娇憨可爱。 原来,她醉酒是这副模样。 霍凛心中一软,刻意仰脸让马上的人瞧清楚些:“你说我是谁?” 少女皱眉盯了他片刻,忽然眉头一松,欣喜地朝霍凛伸出双手,足下轻点,从马上跃下。 竟突然跳下来。 霍凛脸色一变,立马探手将人捞住,抱了个满怀。 “这么信任我,嗯?” 崇嫣听着霍凛胸腔震动,发出低笑,好似很开怀一般,她枕在他肩头,闭了眼:“你都不信我还能信谁?” “你是崇舟呀。” …… - 回春堂,坐堂的大夫正在清点药材,药童快步至他身边,对他一阵耳语:“霍世子要醒酒汤,人正在医馆厢房里。” 大夫惊异:“世子饮酒了?要些醒酒汤罢了,外面不有么。” 今早熬的,一大锅呢,西北入了秋冬会越来越冷,喝酒可以暖身,可总有人贪杯,回春堂熬了醒酒汤,任百姓取用。 “师父,早上熬的醒酒汤似乎失效了。”药童压低声音。 世子抱一醉酒姑娘臭着脸进了医馆,那神色不像来讨要醒酒汤的,倒像是来砸医馆的。 药童颤颤地给世子端了碗醒酒汤,世子喂那姑娘喝了一半,那姑娘嫌味道不好,不肯再喝了,还唤世子为崇舟。 可、可冠军侯世子姓霍啊! 这姑娘明显酒还未醒,竟认错了人,而药童瞧着世子神色更冷了,却压着性子好声哄姑娘再饮几口。 那位世子爷何曾哄过谁? 被认成了他人明明气得要死,却生生忍着,霍凛低声哄人的样子把药童看呆了。 直到世子抬眼瞥他,目光又锐又利,药童一惊,赶紧来找师父。 “醒酒汤失效了?”大夫纳罕,放下手中事出去拜见霍凛,一见药童所说的醉酒姑娘,不由得嘿嘿一笑,是老熟人啊。 是当初中了迷香的姑娘。 看这样子似是饮了不少酒。 大夫先向世子见礼,再给崇嫣号脉,一时间也不知她为何会这样醉,沉吟片刻,拿出个瓷瓶来:“此醒酒之药比醒酒汤效力更强,世子可以一试。” 霍凛握着瓷瓶,问对身子是否有害,大夫言无害,只是为着药效加了夜息香,不太好闻。 霍凛倒出一粒喂给崇嫣,崇嫣闻着这味儿皱眉,扭着头不肯吃。 霍凛恼了,让大夫转过身去。 大夫自然依世子令行事,只听背后传来少女含含糊糊的呜咽声,三息之后渐静了,大夫不敢回头,估摸着药应是喂进去了。 下一刻,却见一颗药丸被吐到他脚边。 崇嫣吐了醒酒药丸,拍掌大笑:“我曾用此招毒过霍凛,怎会被他人用此招毒到。” 原来给世子爷下断魂果毒的亦是这姑娘,此时大夫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也明白为何徒弟不肯来了。 这姑娘醉了后什么都往外说啊。 厢房桌案上立着枚铜镜,大夫不看铜镜也知道,自己现下的表情肯定很精彩。 铜镜中映着霍凛模糊的身影,他压着眉,指腹抹去唇角边的口脂,崇嫣今日参加商队宴请前梳妆过,以致他方才那般喂药时也沾上了些。 他抬眼,望着铜镜中大夫的身影:“崇嫣下毒之事,父侯和母亲全然不知,还望大夫守密。” 大夫自然满口答应,思索片刻,转身朝霍凛施了一礼:“敢问世子,身上所种可是冷香百解?” 他身上冷香极淡,除了鼻子灵敏之人可嗅出,也就此等杏林圣手可察觉。 霍凛对大夫知道此香不感到奇怪,淡淡‘嗯’一声,却不解其意。 大夫道:“酒能忘忧,可饮得过多便是毒,想必这也是世子着急给姑娘解酒之因,不知世子可知,冷香百解可解百种吸入之毒?” 霍凛掀起眼帘,静待下文,他自是知道师父给他种下这冷香的功效,只是关给崇嫣解酒什么事? “咳咳,世子之所以不会被毒瘴缠身,亦是因吸入冷香,”时隔多日,大夫又再一次神神秘秘地凑近了霍凛:“世子爷多与崇姑娘亲近,崇姑娘吸了足够多冷香,自然也可缩短醉酒时辰。” 霍凛:“……” 合着他是个带解药性质的大香炉。 该给的方子他都给了,大夫对霍凛再拱手,默默退出了厢房,还多事地带上了门。 厢房内,霍凛屈腿坐在交椅上,他将自己衣领微微扯开,好让自己更松快些。 崇嫣闭着眼,乖乖巧巧侧卧在此间屋子唯一的榻上,好似闹腾够了,便安静下来休息,她的口脂是淡淡的胭脂色,如今也花了。 霍凛眼神幽深,至崇嫣榻前俯身:“闹够了便想睡?” 他望了她片刻,却没做什么,只是探手用指腹轻抹她唇边蹭出来的脂膏痕迹,方才虽是喂药,到底亲了芳泽,不知这口脂是如何制的,他好似尝到了洛神葵的滋味,还没细细品味就不得不抽身。 大夫在侧是其一,更因为他不想吓到她。 擦完口脂,便想收回手。 蓦地,一双玉臂抬起搂了他颈,霍凛呼吸一窒,一手撑住榻面,见身下人眼眸酒气潋滟,扬着笑:“临行前二当家的就说,西北男色颇丰,各式样都有,我可开开眼,这不就遇到了吗。” “……” 他三师父灌输崇嫣的什么东西? 还开开眼?这分明上手了。 怪不得明明来自繁文缛节颇多的上京,却跟一般上京女子不一样。 且饮酒后变得更为大胆。 霍凛腰腹紧绷,不动声色:“遇到又如何?” 崇嫣轻笑一声,腰肢扭转,霍凛顺着她力滚入榻里,少女支起身子,柔荑摁在他胸膛—— “自是要赏玩一番。” 蹀躞带被抽,外裳散开,崇嫣伸出一指,一路顺着他身躯向下划,霍凛没有动,仿佛是只蓄势待发的兽,绷紧身体紧盯着猎物。 霍凛喉结轻滚。 自知道崇嫣拒婚后他就复盘了他二人曾经过往,思考着哪里可以入手。 崇嫣对自己无情意,明明白白。 可她似很喜欢这副躯体,酒意给了她不同以往的胆色,她还是第一次解他衣带解得这样稳。 他身上有可惑她之处,他便可据此徐徐图谋,谋得自己所要。 崇嫣往下摁压,霍凛忍不住闷哼出声,她眨了眨眼,飞快地收回了手:“你受伤了?” “没有,”霍凛握了她腕子,她就像只兔子,尝试了一下,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缩回洞里。 他不会让她轻易缩回去。 “你赏玩了我,你有问我的价吗?”他撑着身子,神色带点傲气风流,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惯于挑衅他人的年少沙匪。 崇嫣脑子一蒙:“什、什么价?贵否?” 她心中一片迷蒙,只觉自己看上了个男色,正赏玩得尽兴,那男色说要她的银子。 再俊的男色都不值得她花钱,崇嫣要退,霍凛的手却握了她肩。 一片阴影覆来,崇嫣唇间传来轻如鸿毛般的触感,一触即分。 “很贵,”霍凛星眸中漾着笑意:“值一个吻。” 崇嫣咕咚一下咽了咽口水,她觉得这个价钱合适,她还可以多付几次。 24 交易 - 惑嫣 - 山月随舟 喝进去的醒酒汤以及那粒被强喂进去,又被吐出来的醒酒药丸多少发挥了效用,崇嫣酒醒时才入夜,厢房内药香浮动,她睁开眼时身子正对洞开的窗扉,夜色如墨,远眺去,一个个灯盏好似悬浮于空,在暗夜里构成了一条看不见尾巴的缃色游龙。 崇嫣手撑在榻的边缘,边缘雕刻的花纹繁复,她手一摸,摸到了之上镶嵌着云母石。 崇嫣身子僵了僵。 这种榻她见过,那时崇嫣被丽娘送到医馆解毒,躺在简陋的长凳上接受诊治,后来她苏醒后掏出霍凛的玉叶作为诊金和赔偿,医馆大夫眼睛一亮,说医馆内还有雅间可供她休息。 只要银子够。 当时崇嫣出于好奇,进去瞧了一眼,那雅间比现下她身处的这间简陋得多,也同样有一张镶嵌着云母石的榻,入住费用高得咋舌,她全部的叶片加起来不过够住一天,而且是从她踏入那间雅间开始那一刻算银子。 这简直就是吃银子啊! 崇嫣清楚自己的酒量,她笃信着自己不会太醉才走出商行,哪曾想那酒后劲如此大……是谁把她搬到这种吃银子的鬼地方来的? 她又在这间厢房睡了多少个时辰? 崇嫣只觉脑中一阵眩晕,来一趟西北辛苦不说,竟还要负债吗。 忽然,她身后传来轻微的衣料摩擦声,崇嫣内心狂跳,后知后觉意识到身后躺着人,对啊,这张榻很大,躺两个人不成问题。 她首先下意识摸自己的裙裳,完好无损,罗带并未被扯开,崇嫣松口气,小心忐忑地回头,眼前之景差点将她震晕。 榻上之人容貌俊极,鼻正唇薄,两道剑眉下,长睫遮住了凌厉的眼,整个人少了往日的锋利,仿佛悬在墙上未出鞘的宝剑,透着股清冷感。 现在这‘宝剑’被革带缚了双手,束于榻边栏杆,薄唇一看就是被人狠狠凌虐过,染上了艳靡之气。 他外裳散了,连中衣也被扯开,这次没了衣料遮挡,崇嫣直面筋强骨健的凛凛身躯。 面对此情此景,崇嫣觉得头晕。 她醉后做了什么,竟扒了霍凛的衣裳?不仅如此,还将他捆绑于榻旁?还有那唇上的痕迹…… 是她做的吗?她醉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就是没做过。 “崇嫣?”霍凛打开眼帘,他似有些疲累,嗓音哑得不像话。 崇嫣没有应,而是暗暗将视线投向那向外开的窗扉,无论她做了什么,只要她跃出窗,就能什么都不认。 霍凛顺着崇嫣视线看去,察觉到她的念头,他双眸危险地眯了眯。 不过片刻,他松下来:“这间厢房是要来供你醒酒之用,登的你的名。” 果不其然,崇嫣收回视线,沉痛问:“银子我付吗?” 霍凛轻笑一声:“我可付。” 崇嫣松一口气,还好不是她付,她怕是付不起,一转念,崇嫣意识到,霍凛说的是他可以付,不是他来付。 付这笔银子是需要代价的。 她暂时不能逃,还须留在此处跟霍凛谈谈这代价。 就算逃了,霍凛也能找到她。 “我先帮你把革带解开。”崇嫣声音嗡嗡地,倾身去解缠着霍凛双手的革带,解了一圈又一圈……时刻在她这儿仿佛被拉长了,她就在霍凛上方,不知是不是错觉,霍凛身躯有些热。 她也觉得热,脸色更是烧得慌:“这革带怪难解的……” 终于解开,崇嫣心中一松。 霍凛转了转被勒红的手腕,气定神闲:“羞什么,方才强行要系的时候也没见你如此。” “我哪有!”崇嫣下意识反驳,脑子里却冒出了不少醉酒时的画面。 她将霍凛当做男色,更是扬言要赏玩。 亦将霍凛压进榻内,大放厥词说如果赏玩他的价是一吻的话,她可以给好多个。 她捧着那张俊脸,低头啃允他的唇瓣。 霍凛手背青筋凸起,却没揽上来,只是支着身体被动承受她的亲吻,可那双黑沉的眼一直一瞬不瞬注视着她,那目光好似在吃掉她,抚摸她,侵蚀她,好似她才是他的口中餐。 崇嫣感到不舒服,拉下靛青抹额覆了霍凛的眼,命他仰倒,继续亲,有些上瘾。 那双不用支撑身体的手握紧又松开,霍凛轻喘着避开她的吻,一个劲唤:“崇嫣。” 仿佛要唤回她醉醺醺的理智一般。 骨节分明的双手忍耐不了般握了她双肩,一如大昭寺那次,将她坚定地拉开。 然后霍凛问了什么? 他一遍遍地问,锲而不舍,回答对了才允许她继续‘赏玩’。 “认得我是谁吗?” “崇嫣,我是谁?” “嫣儿……” 她应是答对了,亦讨厌那碍事的双手,拿过丢弃在一旁的蹀躞带,扯掉之上的玉环挂饰,束了霍凛双手于榻旁…… 崇嫣神色复杂,她从未彻底喝醉过,此次彻底醉倒发现自己……还挺禽兽的。 霍凛见她出口反驳突然哑火,脸色又染上薄红,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酒意给了她胆色,钝化了她的脑子,同时也放大了她的欲。 崇嫣或许对自己无意,但她对自己有欲。 霍凛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裳,系着蹀躞带:“看来,你记起来了。” 崇嫣眨眨眼:“霍世子在说什么?崇嫣不懂。” 霍凛笑一声,气的,他最初心中阴暗滋生,是真想让崇嫣睡不着,可万般克制下,只拭去了崇嫣的口脂,是她自己缠磨上来,他忍耐到极致才没让自己反守为攻,在此处无名无分地要她。 可崇嫣竟比自己想的更无情,竟想不认。 只是亲吻,便可不认? 还是因为对象是他才不愿认? 霍凛伸臂揽过崇嫣,钳住她的下巴,他没用多少力,只要少女抬头看他。 “崇嫣……”他一字一顿,幽幽唤着她名字。 崇嫣觉得音调里好似有些许委屈。 霍凛这般傲气的天之骄子,也会觉得委屈吗? 崇嫣望进那双星眸里,她看着他俯下脸,温热的呼吸逼近,她不禁想,难道要像话本子里那般,让她清醒地感受一下醉酒时的记忆? 心中砰砰直跳,崇嫣僵坐在原处,看着霍凛越凑越近—— 霍凛又笑一声,胸腔震动,嘴唇几乎贴着崇嫣耳朵,气息在耳侧带来酥麻之感:“你知不知道,在我们西北,趁人势弱吃干抹净的叫禽兽,那吃干抹净又不认的叫什么?” 叫什么?禽兽不如? 不对! 崇嫣瞪圆了眼看向霍凛:“我才是势弱的那一个!以你之武力,我不信弄不断一条革带。” 霍凛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我就一条革带。” “且,是谁说施救之恩会想法子相报?”他盯着她。 崇嫣缩了缩脖子。 “是谁希望我付住这厢房的房钱?”他又逼一步。 崇嫣感觉自己被一逼再逼,不得不出来面对:“霍凛,我确实欠你良多,你今日就说说,我该如何报答你?此次报完,就两清。” 两清,她醉酒时也说要两清,霍凛轻哼一声。 他岂会那么容易两清。 “我不用你报答什么,不如……”霍凛沉吟半晌,勾起一抹笑,好似发现什么有趣之事般将崇嫣上下打量:“你嫁给我可行?” “不行!”崇嫣脱口而出。 霍凛面色渐冷,指尖亦捏的发白,许久,他松开,无妨,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试探,当着他父侯和母亲面都能拒婚,当面拒婚也无甚奇怪。 “为何?”他歪歪头:“你不是说,我是人中龙凤——” “当朝翘楚——” “未来西北的定海神针——吗?嫁我你有何损?” 他每说一句,崇嫣的神色就变化一分,到了最后更是面露惊诧:“那日你在门口!?” 崇嫣面色变换,那夜霍凛就在门口,亦亲耳听到她拒了亲事,那今日重提又是何意?是为戏弄她,还是…… 霍凛望着她不语,一双眸子细细打量她,霍七说崇嫣是出于谨慎不敢应,他看未必。 又一次证实了她对自己无意,霍凛心中泛起锐痛,他强压下去。 既暂且无意,便不必纠结,先谋夺来便是。 霍凛声音冷静:“你替镖局送信,应知晓上京贵女入城在即,我需要一门亲事。” 他将目光投于窗外,窗外灯火璀璨,家家户户都在为灯节做准备,他今日本也想带她看灯的。 “你不心悦我,又是二师父和三师父信重之人,是打发上京贵女的上上之选,”他尽量让此事听起来像一场交易,扔下他最后一个让步:“不必走婚仪,订立婚盟即可。” 原来,他问她要不要嫁,是看中她不心悦他…… 崇嫣呼吸微促,亦觉当时看到抹额时那股眩晕又泛了上来,她决心帮霍凛,僵硬地点头言好,看着霍凛拿出早拟好的婚约文书,言自己婚事向来自己做主。 好巧,她孑然一身,亦可做自己婚事的主。 崇嫣感觉婚约文书上长了密密麻麻的点,她眼前泛黑,没能接住那文书,一头栽倒下去。 她被一臂紧紧揽住,隐约听见有人急切喊她嫣儿。 25 答婚书 - 惑嫣 - 山月随舟 夜风吹动窗扉吱吱作响,寒气涌下窗棂,似乎要顺着地面钻入薄衾里,崇嫣拥着薄衾不想睁眼,迷迷糊糊听见脚步声,有人进了屋,替她关了窗子,又至她榻前,往她被里塞了个汤婆子。 寒气夹杂着冷香拂过她的面颊。 那人于被下捏了捏她冰冷的足,她怕痒地缩了一下,去寻那暖乎乎的汤婆子,柔足贴上热源,不自觉发出舒服的喟叹。 她听得一声少年轻笑,想睁眼,却沉溺于暖洋洋的气息里怎么也睁不开眼,渐渐陷入黑甜的梦里。 - 崇嫣醒之前先听到鸟鸣,窗外天光大亮,厢房里唯有她一人,不见霍凛踪影。 霍凛去哪儿了? 崇嫣记得他们昨日还在掰扯嫁不嫁之事,于霍凛而言,揽得一门亲事在身迫在眉睫,她便是那挡婚的最好的卒子,只是签订婚约文书,随时可解,且不代表日后会成亲。 他看中的就是她不心悦他,不心悦便少了许多麻烦,亦随时可弃。 若应,则他二人之前种种纠葛可两清,她只须帮忙打发走上京贵女即可解除婚约,看似于她无损的提议,可是她为何会觉得这般胸闷呢? 是厌他将婚事当做交易之举,还是…… 心悦他? 崇嫣心中狂跳,强行将这匪夷所思的情愫驱离脑中。 她靸了鞋,行至桌案旁,见霍凛的婚约文书被瓷杯压着,她昨夜还没来得及接这文书就晕了过去,是以上面写了什么更是不知。 崇嫣挪开瓷杯,执起这文书细读,慢慢地,她瞪大了眼睛。 除了一些礼节上的话,上面详细记录着若缔结婚约,会赠予她的田产银票数量,甚至还有各式织物,金银首饰等。 尤其最后一句,若婚事未成,以上财物均不用返还。 也就是说,帮霍凛一把,不仅两清,还能成为个小富婆。 崇嫣摁着胸口,看着这长长一条礼单,心不心悦霍凛好像不值得她烦忧了,她胸口好像也不闷了。 恰此时,厢房门外传来两下敲门声,崇嫣心中一喜,想应是霍凛,忙道可进。 大夫带着两药童入内,药童将制好的药摆上桌案,大夫捻着胡子,朝崇嫣见礼:“崇姑娘,老夫姓曾,常入侯府为世子爷诊平安脉。” 崇嫣收起思绪,还礼:“曾老。” “可是我得了什么重病?”桌上摆了些药瓶,还有杏林圣手携徒而来,不免让她心中忐忑。 “姑娘习武,身体比一般女子强健。”大夫笑着摇摇头。 崇嫣松一口气,她就说,她好着呢。 “只是再强健的身子都经不住这般折腾,老夫问过世子,姑娘头部撞过两次,脑内有淤,不宜情绪激动,此次感觉头晕目眩,亦是脑伤所致。” “这些药外敷内服皆有,须连服一月,切不可断,另外,还有一味药在世子爷身上。” “在霍凛身上?”崇嫣不解其意,为何这味药要放在霍凛身上。 大夫三缄其口,只说找到霍凛一问便知。 崇嫣不再问,反正她总要找霍凛的,她服药后找大夫借了纸笔,写了份答婚书,另誊抄一份跟霍凛的婚约文书放在一起,拿着那份答婚书直奔霍府。 待她把答婚书交予霍凛,意味着她答应订立婚约,此婚约方成。 - 霍凛不在侯府,侯府内反而多出来了一些锦衣卫,腰别雁翎刀,脸上带着森冷与审视,崇嫣见他们心里毛毛的,揣着答婚书避去府外,刚下台矶,便被霍七叫住。 霍七道得世子令一早便守在此处,就等崇嫣来后为她引路。 看来霍凛是吃定了她会答应。 “若我不来呢?”崇嫣有些好奇,看府内那阵仗,上京贵女已至,若她反悔,霍凛又该如何。 霍七笑眯眯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其实世子爷亦说过,若没等到崇嫣,他就动身去回春堂,把人盯住,待世子事后处理。 霍凛吩咐这事的神色令霍七想起以前,那时土酋赠送给霍府一只鹰,说他们部落里最厉害的驯鹰人都没能把这鹰驯服,若霍侯能让此鹰再飞回来,土酋自当在西北以霍氏为尊。 霍凛抢在霍侯前接过了此鹰,花了十日驯好后邀土酋观看放飞,正当土酋暗地嗤笑那鹰不可能再飞回来时,霍凛弯弓搭箭,一箭射伤了雄鹰的翅膀。 雄鹰坠落于地,霍凛亦慢条斯理地扫视众人:“我伤了它的羽翼,这不就飞回来了吗?” 不知为何,霍七看到崇嫣会想到那只被射下来的鹰。 怎么可能! 霍七暗拍脑门,霍侯和霍夫人皆是人杰,世子爷乖戾了点,也是正正经经的霍氏嫡子,不至于做剪人羽翼的疯癫事。 他收了自己的胡思乱想,领着崇嫣去了无庸城大牢,大牢阴森,阴风穿堂,还未入内,就听到从里面传来的呜咽之声。 霍七刚要领着崇嫣进去,就见霍凛从牢里出来。 他一身玄衣,脸上溅着点点血迹,更衬得仿佛从地狱里出来的夜叉,周身萦绕着凌厉煞气。 陡然见着崇嫣,那骇人的凌厉之气收了收。 他拭掉脸上血迹,扬起了然的笑。 崇嫣将答婚书递给霍凛:“喏,一式两份,如此婚盟正式结成。” 霍凛欲取,崇嫣收了收手:“我还要加个条件,婚约女子若有意愿,随时可解。” 霍凛笑了,他上前一步,从崇嫣手中一点点抽走答婚书,低声应道:“那我亦有个条件,此桩交易只有你我知晓,若有第三人知,你的条件便作废。” 崇嫣想了想,放手任霍凛将答婚书取走:“成交。” - 大牢内,沈溶月抱着双臂,摇摇欲坠,身边贴身丫鬟撑着她,亦微微颤抖。 她沈家在上京也是高门贵府,世代簪缨,却在东西两厂的倾轧下不得不选做西厂的狗。 她连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被爹爹送给了西厂,姜少娴带着她千里迢迢来西北,告诉她定要得到冠军侯世子霍凛的心。 路途中她大着胆子问姜少娴,若是没得到霍凛的心该如何? 姜少娴的回答让她如坠冰窟,他抚着沈溶月的发,道若是勾人都不会,可去秦楼楚馆学学。 从那以后沈溶月再也不敢替了。 那霍凛是何容貌,连张画像都没有。 颠簸的路途和沿途的荒芜更是耗尽了沈溶月对西北的期待。 她的车马滞留城外期间,沈溶月甚至想若是这样永远被挡在无庸城外也不错。 总好过嫁给一个总会被西厂覆灭,其貌不扬的霍氏子。 可突然城门对他们开了,霍家军将他们迎入城。 沈溶月被丫鬟扶着下了马车,第一眼就看到了霍凛。 她是姜少娴从世家里挑出的,预备许给霍凛的世家女,一路以来她虽不愿,也早将霍凛想作夫君。 今日见霍凛容貌,那沿路强烈的不情愿与顾影自怜,都化作了女儿家的羞涩。 更令沈溶月欣喜的是,霍凛主动提出带她在无庸城转转。 今日是无庸城灯节,她早有耳闻,对西北民俗之节亦多了几分向往。 谁知霍凛竟带她来无庸城的大牢,血腥味和肮脏的囚犯令她几乎呕吐。 “霍世子竟有凌虐的爱好。”沈溶月想到刚刚所见就胆寒,她脑中划过姜少娴的话,霍凛不是良配也无妨,她嫁给霍凛,就算霍凛不喜,姜少娴也会为了得到西北保住她。 反之,若她得到霍凛的心,她可以选择栖息霍氏,也可以选择依附西厂。 一位世子的凌虐之好,反倒没那么可怕了。 况且,霍凛很可能在吓唬她。 思及此,沈溶月心一横,提裙去追霍凛,刚刚她吓傻了,竟放任霍凛一人离开大牢,若她现在追上去跟霍凛说她不介意,或许能得到霍凛的好感。 沈溶月刚追至门口,就看见霍凛的玄色身影,她心中一喜:“霍世子!” 她慢慢走近他:“世子英姿,月儿难以忘怀,既然世子开诚布公,月儿也直抒胸臆……” 沈溶月脸色微红,咬了咬唇瓣,在上京时她哪里说过此等露骨之语,就是来到西北这等荒芜蛮夷之地,为了得到一个男子的心才不得不如此。 “得世子为夫,是月儿之幸。” 他未成婚,沈溶月不认为霍凛能推掉姜少娴的安排,姜少娴为防霍氏推拒婚事,还带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面前玄色身影动了。 霍凛转过身,沈溶月这才发现,原来刚刚他一直面对着一个姑娘。 明眸皓齿,却一看就不是贵女的打扮,那姑娘穿着一身西北服饰,应是西北当地人。 她的露骨之语竟被一姑娘听了去,沈溶月的脸刷地通红。 可霍凛接下来的话又让她白了脸。 “抱歉,沈姑娘,”霍凛扬起浅笑,沈溶月第一次见他笑时,觉得是一种对远道而来的客人流露出来的好意,可此次再看见霍凛的浅笑,忽觉那笑带着淡淡的讽意。 “你还是回上京吧。” “本世子有亲事在身,大虞律法,已有婚约却另缔婚事者,杖七十,”霍凛瞥了眼身边的崇嫣:“除了她,本世子谁都不娶。” 那一刹那,沈溶月脸上血色褪尽。 26 鹄鸟 - 惑嫣 - 山月随舟 直到崇嫣着跟霍凛离开无庸城大牢,她的心还因霍凛方才的话泛着微微麻意。 ——除了她,谁都不娶。 明知这是霍凛搪塞那千金小姐的推辞,可这般忠贞不渝的宣言,配上那般俊容,没有哪个女儿家不喜欢。 她亦很喜欢。 与情愫无关,崇嫣心想,她喜欢的是这种被人执着选择的感觉,哪怕是海市蜃楼。 听闻霍家子弟绝不纳妾,霍侯名为霍仲栖,仲,二也,也就是说,霍凛应当有一大伯,崇嫣曾好奇问过霍七,被告知霍凛大伯母是霍家军右将军,死于一次与羌人的战役,霍大伯为抢回妻子尸体带兵冲锋,也永远留在了苍山关外。 霍家军下一场战役再打回去时,发现二人尸体紧紧缠在一起,尸骨与天地相融。 崇嫣忽然想到一种名为鹄的鸟,对伴侣忠贞不渝,誓死追随。 霍家大伯,霍侯……个个如此。 霍凛都还没爱上谁,侯夫人那日敢笃定霍凛日后会用情专一,是不是也是基于此呢?因为霍氏子弟就像鹄,追求伴侣唯一性是他们血脉里的天性。 那,日后哪个女子会拥有霍凛? 崇嫣忽然觉得有些罪恶,她感觉自己像个劫道者,提前享受了霍凛未来夫人的某些特权。 比如说,宣言‘非你不娶’。 木板车载着货辘辘从他们身后驶过,可崇嫣却晃着神,丝毫未觉,霍凛眼疾手快将人拉到一边,车夫双手合十,在板车上做了个歉意的手势。 霍凛没有追究,挥手放人离去了,他垂下眼,视线落在崇嫣面上。 “可有伤到哪里?” 少女摇摇头,对霍凛露了个笑:“谢谢。” 霍凛嗯了一声,与崇嫣进了家书肆,书肆里除了话本子,亦提供笔墨,二人写了份婚约文书的补充条件,亦一式两份各自收好。 崇嫣将它跟婚书一起收入衣裳暗袋里,正美滋滋地想等此事一了,她就是个小富婆了。 忽然瞥见霍凛迈着长腿去了掌柜那。 这书肆里卖的可都是些话本子,难道霍凛也看这些? 崇嫣正疑惑地凑过去看看霍凛要买怎样的话本,就听他开口问:“掌柜的,要些新货。” 这话好生耳熟。 等等,这不是她教他的,买避火图的暗语吗! 她当时是故意说些狼虎之词惹他心生动摇的呀! 掌柜的神色暧昧地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少女:“二位要买?” 他头一次看到携女子来买此物的,且这女子明显梳的少女发式。 霍凛不答,抛出块碎银:“最好的一本。” 掌柜震惊地看了霍凛一眼,触及霍凛冷冽眸光忙落下视线,他只管赚银子,旁的不管,于是转身拿了本册子出来,那册子有些厚度,风一吹,吹得纸页哗啦啦作响。 翻动间,崇嫣看见些纸页边角画面,她倒吸一口凉气,抢过碎银,向掌柜的说不要了,拉了霍凛落荒而逃。 待逃到书肆旁鲜有人烟的小巷,方放了霍凛的手。 “原来,避火图真是那样买卖。”崇嫣身后传来霍凛悠然之声。 那是自然,此物不能明晃晃被闺阁女子瞧见,向来都是暗地传阅,在书肆想买也需说些暗语,她镖局里成了亲的女镖师见她年少,又因走信镖而常常独自走镖,她们怕她遭男子哄骗,拉着她见识了一番。 当你知道这是何物时,便不再害怕或好奇。 也就见识了那一次,她自诩也是爱美之人,那避火图上的男女痴缠相丑得她没眼看,翻了一页就嫌弃地还了回去。 这次霍凛陡然买此物,杀了崇嫣个猝不及防,许是头次跟男子一道买,崇嫣只觉得脸烫得要命,只想遁逃。 “咳咳,对了,听曾老说,我有一味药在你身上……是什么啊,可方便给我?”崇嫣以手为扇在香腮边扇了扇,不想再谈避火图。 她总算发现了,她曾经戏弄霍凛之语,早晚会还到自己身上。 她笑他没看过避火图,这次他就拉着她来买避火图。 初见霍凛时他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唯有性子是真的。 若谁惹了他,他迟早会清算回去。 霍凛挑眉,戏谑问:“你确定让我给你?” “自然。”她的眩晕之症可得好好养,不然他日回到镖局如何走镖?起码现下在无庸城治病还不用花她银子。 崇嫣忽觉腕子一紧,整个人被拉入了霍凛怀里。 霍凛低语:“它在这里,我如何给你?” 在哪里?崇嫣面上一片迷茫,只听得霍凛胸膛传来心跳声,以及那萦绕在鼻尖的若有似无的冷香。 “曾老指的是冷香?”崇嫣神色惊异。 霍凛勾唇一笑:“是,此香特别,可助你凝神益思,曾老方子上写了,每日吸满两个时辰。” 倏然,霍凛摁了她颈,对她耳语,语气变冷:“别推开,装作无意,看对面街的马车。” 崇嫣没有挣扎,倚在霍凛怀中悄悄望向对面,这条街人烟寥寥,对面巷子里挂了好些花灯,那青篷马车半身掩藏在花灯后,车厢中一道人影正掀着帘子偷偷打量着他们。 那人螓首蛾眉,面色带忧,隔得远看不清具体神韵,可看那衣料颜色隐约是那上京的金枝玉叶。 “沈溶月。”霍凛确定了她的猜测。 可他明明背对着马车,怎么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 “她为何跟踪你我?”崇嫣压低声音问,想到一个可能性:“不会是想看你我是不是真定了亲事吧?” 霍凛嗯了一声。 崇嫣越过霍凛背脊望向马车处,沈溶月好似一直望着这边,仿佛帘后一道幽怨的鬼影。 隔着一盏盏花灯,视线执拗地落于她身,看得她心中一激灵。 “我有一法,可逼走她,只是…”霍凛抿着唇,似十分为难:“恐怕要冒犯一下你。” 崇嫣瞬间明了,她想到醉酒时霍凛那个轻如鸿毛的吻,这霍府世子于男女之欲上,说着最狠的话,却做得轻柔。 仔细想来,他对她最冒犯的时候,也不过是在她醉酒时一个一触即分的轻吻。 她对霍凛做过的,比这冒犯得多。 “行啊。”崇嫣洒脱道。 都互相冒犯那么多下了,也不差这一下。 可她的洒脱好似激起少年某种凶性,先是浅尝辄止,而后碾磨辗转,崇嫣受不住地偏头避开,可霍凛哪会容她躲,抬手控住她后颈,叫她直面这场‘冒犯’。 兵法便是如此,他既已拿了攻城许可,自不会退让一步。 渐渐地,崇嫣险些战立不住,她步步后退,直到背脊挨上了一堵墙,飞檐下地锦微垂,成了他们最好的遮蔽处。 她手指蜷着,心房处也因这深吻一阵阵心悸,她阖了眼,渐渐沉溺—— 直到一手握了她的腰,她身子骤然悬空。 崇嫣倏地醒神,霍凛眼中划过一丝憾色,放开了她。 二人朝对面巷子看去,那里已然没有青蓬马车的身影。 “看来被刺激走了。”霍凛远望了望。 崇嫣碰了碰微肿的唇,轻轻吸气,霍凛心中微动,扣了她手:“我的错,今夜陪你看花灯。” 蓦地,马蹄声疾响,霍七领着一名霍家军将士驾马飞驰,转眼就到了霍凛眼前,霍凛的神色冷了下来,不是因为来人打搅了他,而是霍七带来的这人恰是他派去盯乌达和戈尔巴的四人之一。 “世子爷。”那将士下马,他肩上刀伤刻骨,另一道刀痕从额际划过面颊,弄瞎了他一只眼,更将他面部伤得鲜血淋漓。 若无霍七带领,他险些不能视物,眼前仿佛一片红色。 一片红色中,世子立在他眼前:“何人伤你?” 霍凛派了四人盯梢乌达和戈尔巴,均是军中候望好手。 那将士嘴中涩然:“回世子爷,没看清,刺客太快,属下只看到了刀影。”他伏地请罪:“是属下无能,令戈尔巴和乌达二匪……逃了。” 霍凛抽了霍七腰间刀刃出鞘,朝那将士挥去。 将士抬头,直面霍凛袭来的招式。 兵刃却在他额前一寸停住,霍凛将刀刃仍还给霍七:“是剑,伤你的是剑。” 霍凛向崇嫣致歉,表示自己得去一趟,花灯之行恐不能达成,崇嫣自认与霍凛是交易关系,自然没有拦他的道理,遂放他离去。 渐渐入夜,屋檐下一排排花灯逐渐亮起,样式各有不同,百姓们结伴出来赏灯,崇嫣一人独自立于灯下,看着璀璨灯光露出个笑。 她捧着双手,对着手心呵气。 今夜正是丽娘等商队商人忙碌的开始,霍侯和侯夫人亦忙着接待西厂厂公,霍府内不少锦衣卫,她暂不想回去,而霍凛要去追踪戈尔巴和乌达。 一时之间,她竟在偌大的无庸城找不到伴,亦无处可去。 云翳游走,将树影下的身影氲成一团浓墨。 姜少娴的长睫于脸上投下一团阴影,他已探问过那叫水儿的商女,崇嫣在找亲人。 她在找她那阿兄。 姜少娴曾想,或许他可与崇嫣相认,不必细细求证,直接询问便是,因为她好似很惦念她那阿兄。 然后他于树影后,亲眼目睹了她与那冠军侯世子厮混在一起。 没有半点贵女的矜持之姿,在那霍凛所诱下,两条藕臂如藤蔓攀上男人的肩,纵情相吻。 一道人影落于姜少娴身后:“人引开了。” 付珏摩挲着剑纹。 27 姻缘灯 - 惑嫣 - 山月随舟 付珏久未听到姜少娴出声,心生疑惑,微微抬眼看去,只见地上血迹斑斑,姜少娴垂在身侧的手中握着一物,血正顺着指缝汩汩滴落,染红了土地。 “督主!”付珏大惊失色,上前摊开姜少娴的手,只见他手心里躺着一块树皮,树皮带刺的边缘已经完全嵌入了肉里。 付珏朝灯下那少女的身影望了一眼,心中不解,姜少娴到底看到了什么,把自己手伤成这样竟浑然不觉。 他撕了衣角,欲替姜少娴包扎。 “无妨。”姜少娴抽了手。 那灯下的身影动了,即将融入熙熙攘攘的观灯百姓。 付珏握了剑,凛然上前:“我这就去把那姑娘请过来。” “不急,别扰了她观灯的雅兴。”一只手拦了他。 姜少娴轻道:“若她真是嫣儿,我与她已分离十四载,相聚也不差这一会儿。” 十五年前的姜家是清贵人家,姜家所出女子无不温顺恭谦,仪态雍容,美名享誉上京。 姜家男子好风雅诗文,姜少娴也一样,他十二岁中举,以大儒父亲为傲,就等来年金榜题名,步入仕途。 那是一个上元节,他至今都可以回忆出檐下花灯上的纹路,他妹妹嫣儿蹒跚学步,抓着他袍角指街外的灯景,说—— 阿兄,去。 可他约了友人于湖上吟诗小聚,遂哄着嫣儿回到她母亲身边,临行前母亲拉了他,似有话讲,最终放了手,让他离去。 第二日,姜家以通敌叛国罪下狱,百年清流被连根拔起。 府内不满十四的男丁流放,女子则充入教坊司。 而他姜少娴,皇帝惜才,准他净身入宫,随侍左右。 这些年来他常忆起那些在姜家的旧事,他用重刑,排除异己,丰满羽翼,一步步走到西厂督主的位置,那些死在西厂酷刑下的人大骂他有辱姜家门楣,以为这样就可以刺痛他,可他们不知道,时过境迁,姜府的重重屋宇,那些姜氏族人逐渐在他记忆里褪色,惊不起一丝波澜。 直到他遇到崇嫣。 当他察觉崇嫣很可能是他妹妹时,那记忆里的花灯忽然重新染上了颜色。 “我还未与嫣儿观过灯。”姜少娴望着那些花灯呢喃。 付珏愕然,他冒险杀了三个霍家军将士才引开霍凛,三条人命在今日湮灭,就只为全姜少娴的观灯之愿吗? 他想问,可话堵在了嗓子里。 他既已为西厂杀人了,还何必在乎是为何收割那些命。 且姜少娴做事也无须他首肯,他已经走入夜色里。 - 崇嫣随着人潮走,花灯下,杂耍有之,赏灯有之,猜灯谜有之。 猜灯谜崇嫣是不成的,当年大当家收她入镖局后问她是学文还是习武,学文就留在上京帮忙打理镖局生意,习武则可走南闯北去走镖,她果断选择习武。 文对出身好的女子是锦上添花,可对她这般自幼颠沛流离的人则是百无一用。 倏然,看灯的百姓渐渐骚动起来。 崇嫣跟着好奇地望过去,只见一队人赤着脚,身穿法衣法裙,面覆青面獠牙的面具,一边舞动一边沿街穿行。 百姓们自动让开一条道,看着沿街舞动的伶人拍手喝彩。 崇嫣也拍手,问身边人:“这是什么?” 那人高呼几声,抽空回答:“傩舞,灯节结束后就是互市,归附我们无庸城的土酋伶人也喜欢趁此进城,大赚一笔呢!” 他大力喝彩:“好!” 一张未涂彩漆,白森森的傩面猛然凑到崇嫣面前,崇嫣猝不及防被这鬼面吓了一跳。 那伶人伸手,将一铜盆捧到崇嫣面前,铜盆内已有好些铜板。 众目睽睽下,崇嫣在身上摸了摸,只摸到一锭碎银,她在震耳的锣鼓声中将银子扔进比脸还大的铜盆里,转身匆匆离去。 再待下去她怕是要囊空如洗。 那捧着铜盆的伶人覆着森冷的傩面,定定地望着她。 崇嫣对此毫无所觉,她沿着这条街继续往前走,正逛着两边的灯景,忽然被人叫住:“姑娘!” 一小童拿着一盏莲花灯气喘吁吁上前:“姑娘可是崇嫣崇姑娘?” “我是。” 小童将莲花灯塞入崇嫣手中,这盏灯做得精巧,花灯底座花纹繁复,之上刻着个凛字。 小童道:“世子爷命我将此灯交予姑娘。” 崇嫣打量着这灯盏,忍不住翘起嘴角:“这未婚夫婿扮得还挺像,他可有话带给我?” 小童摇摇头,转身跑走了。 崇嫣再往前走,两边商贩买的半数是妃色灯盏,不少男子买了莲灯后赠予路过的女子,有的女子匆忙躲避,有的女子欣然接下。 “嫣儿!”一声呼唤。 一摊贩后,丽娘冲崇嫣挥手,崇嫣扬起笑提着灯走近。 “嫣儿,你手中所提之物,可是霍世子的姻缘灯?”丽娘一眼就看到了她提着的莲灯,惊讶地捂嘴。 崇嫣面露不解,霍凛只令人将此灯给她,其余什么都没说。 丽娘看她懵懂,与她细细解释:“此灯样式花纹特别,我等商人一眼就能认出是霍府定制,听灯匠言,今年灯节霍世子老早就定了一盏姻缘灯,命灯匠赶制。” 丽娘感叹:“我们还猜想是哪一位女子得世子青睐,原是嫣儿你。” “姻缘灯?”崇嫣摩挲着灯杆,好半天才接话。 “你竟丝毫不知此灯之意?”丽娘惊讶极了。 崇嫣神情讪讪:“此灯很美。” 丽娘见崇嫣这模样,不知是该同情那侯府世子还是同情崇嫣,西北灯节每年之所以热闹,多半是因花灯节是赠姻缘灯的好时机。 姻缘灯有传情之意,无庸城中人用其向心仪之人传递情意,女子接了一盏姻缘灯,就不能再接其他人的姻缘灯。 因为接了姻缘灯就是相互许婚。 崇嫣对姻缘灯的含义丝毫不知,那世子竟没透些心意。 可崇嫣提着这灯走了一路,何尝不是告知他人,她已许婚。 无庸城中但凡有对崇嫣一见钟情,想要赠灯的男子,见着这灯都会望而却步。 崇嫣听着丽娘解释,半晌未语,所以霍凛赠她此灯,是在说心悦她吗? - 夜色转浓,人声渐寂。 崇嫣挥别丽娘,觉得腹中空空,她在街边摊子落座,点了份糍糕填肚。 伙计高声应答,替她擦了桌子后转身离去。 倏而,崇嫣头顶光线被遮,她抬头,见那戴着琼色傩面的伶人立于她身前。 傩面是木制的,十分厚重,伶人的那双眼藏着面具后,好似躲在阴影里。 莫名地,崇嫣觉得被看得有些毛毛的。 “有何事?”她暗暗将手搭在身下长凳上,若有什么意外,长凳就是她的兵器。 可那伶人只是默默掏出一锭碎银,轻轻放于桌面。 “多了。” 崇嫣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伶人指的是她给的赏银太多了,居然不惜为此追来。 “等等!”伶人转身要走,崇嫣喊住他。 方才他递碎银的时候崇嫣就瞧见了,这个伶人手心不知被何物所划,竟有数道深刻的伤痕。 崇嫣把碎银给了店伙计,交代了几句,不一会儿,伙计拿了些止血伤药和包扎用的麻布来。 她将伤药和麻布推到伶人面前:“你手心有伤,包扎一下吧。” 那伶人木头一般,呆立着未动。 许久,他伸手拿了那瓷瓶,手抖了抖,止血药粉大半倒到伤口之外。 竟连伤药粉都不会涂抹。 崇嫣看不下去,执了他手,一点点往那几道血痕上撒药,涂抹均匀。 此外伤药粉洒在伤口上会生痛,可他竟一声不吭,像是感受不到痛一般。 崇嫣涂抹好药粉,又取了麻布缠在伶人手心。 离得近些,崇嫣才注意到这伶人有双波澜不惊的眼。 这双眼阴冷地看着自己,问出的问题堪称冒犯:“你与其他男子亦是如此,不知淑良贞静为何物吗?” 崇嫣狠狠皱了皱眉,好心帮忙上药,谁知遇到个张口闭口教她女德的,败坏了她难得的好心情。 “我活我的,不用阁下置喙。”没了用饭胃口,她提起莲花灯,拿了打包好的糍糕就走。 伶人任由崇嫣离去,站在原地未动,许久,他仰脸轻轻一叹。 姜少娴将手覆上傩面,厚重的面具下,那双眼亦染上了些许阴郁。 他发现,崇嫣毫无温顺恭谦之相,许是跟不学无术的市井之徒待久了才形成如此性子。 擅自许婚,如此放.浪,且不思悔过。 “若母亲知道你有辱姜家门楣,定会难过,”他呢喃着:“没关系,阿兄会帮你纠正过来。” - 深夜,林府。 夜风习习,院里摇床之声不歇,待云收雨歇后,林知府搂了自己十八岁的娇妾在怀,想到林府最近的烦心事他就头痛得直摁眉心。 先是唯一的儿子被霍凛废了一腿,整天嚷着要向霍府找回来,紧接着他一直以为温顺可人的女儿竟与人有染,还有了身孕,他气得恨不得将不孝女打死,却得知夫人竟早知女儿与人无媒媾和。 林知府气得两眼发黑,当即表示若不是她是霍侯表妹,他是定要休妻的。 此话一出,又是惊天动地一顿闹。 娇妾抚了抚林知府眉心,温言软语哄得他心情大好,林知府当即又亲了那香腮几口:“柔娘,给我生个孩子。” 儿女皆废,为了林家日后,他得多要几个孩儿。 柔娘有些迟疑,娇滴滴道:“妾虽想为老爷孕育子嗣,可夫人那边……” “没有冠军侯府撑腰,那徐娘半老的婆娘什么都不是。”林知府咬牙,想起来就气,林夫人许他纳妾,却霸道得很,不许他有庶出子女。 以至于他这把年纪才只得一对废物儿女,与绝后无异。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妒妇,偏偏因为她是冠军侯表妹,他只能隐忍不发。 林知府亲了亲柔娘的香肩:“很快,你便能生我的孩子了。” 一道白光渐近户牖,廊下似立着道影子。 林知府警觉起身:“谁?” 粗喘声,夹杂着走投无路的呜咽,仿佛困兽在哀鸣。 林知府披了衣行至外间,只见一负伤壮汉跌跌撞撞倚在廊柱,云翳游走后,他看清了壮汉的脸。 “戈尔巴?” 28 落网 - 惑嫣 - 山月随舟 林知府认出了廊下的匪首,亦看清了戈尔巴此时的神情,他像是失群的头狼凶狠地龇着牙,双目微微鼓起,因为恨意充血般红。 他立马阖上门,可还是晚了。 戈尔巴抵住了门。 林知府拗不过对方力气,步步后退,那匪首杀气腾腾进屋,待他壮实的身躯完全从昏暗之处走进亮着烛火的屋内时,林知府这才发现他手上一直拖着一个死人。 是林府的管家,亦是他关门后准备呼喊的人。 “戈尔巴,有话好好说。”他尽力安抚匪首。 “我听你之令,截货杀人,你为何要我死?” 半年前戈尔巴还不是匪首,是林知府帮他铲除异己,助他上位成匪帮之首。 上位后这无庸城的官老爷只要求他做一件事,即截道抢女人送去给羌人。 没有牙婆愿做这种掉脑袋的买卖,只有沙匪愿意,他们身份本就不清不楚,此事做成后可立马缩回土酋中,沙匪源于土酋人尽皆知,可土酋明面上不认他们,霍家军要查也无从下手,就算不幸被霍家军捉到,没有通敌的罪证就不会死。 且又不是旁的人让他行此险事,许他重金厚利行事的是无庸城的知府,亦是霍侯的表妹夫。 在他们沙匪眼里,没有什么关系比血脉相连的亲人更紧密了。 所以戈尔巴被捉进无庸城牢里后一直从容不迫,直到他听闻自己被判处了死罪。 只有他和乌达被勾了死罪。 谁会让他死?谁这么迫不及待地灭他的口? “是你对不对?你害怕东窗事发,让霍侯发现一城知府不但暗通我等沙匪,还与羌人勾结,到那时你就完了。”戈尔巴愤然吼叫。 他跟乌达联手从牢狱里逃了出来,在城内如鼠辈一般躲藏了数日,终于等到花灯节这日。 这日宵禁解除,街上人头攒动,霍家军要耗费比平日更大精力保无庸城各处安宁稳定,花灯节时期无暇注意他们这等宵小,此时正是他们逃出无庸城的好机会。 望着大开的城门,乌达喜极,而戈尔巴却停下了。 沙匪有仇必报。 他一步步走近林知府。 “戈尔巴,冷静啊,你是匪首,责任最大,死罪或是霍家人定判,无庸城到底还是霍氏说了算,”林知府步步后退,手碰上桌案上的烛台:“且若不是本官吩咐了狱卒,你以为你能逃出来吗?” “老爷,这么晚了是谁啊?”柔娘打着呵欠从里间出来,见着戈尔巴和地上的尸首,吓得放声尖叫。 林知府趁机抓了烛台刺向戈尔巴,他不善弓马,哪里是匪首的对手,戈尔巴轻易躲开,反拽了林知府的领子,林知府一时惧极,连声求饶,戈尔巴冷哼一声,再不会信他的花言巧语,他举起抢来的利刃正要一刀捅过去—— ‘咻’! 那握着利刃的手被一箭刺了个对穿。 戈尔巴惨叫一声,不得不放开林知府,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一瞬间,霍家军涌入,将这个院子包围住。 两名霍家军将士出手将戈尔巴制住。 一人从霍家军中走出来,林知府看见这人身心巨震,戈尔巴更是激动:“林铭!” 霍凛放了弓弦,将弓箭顺手交予身边霍七,轻笑出声:“戈尔巴,许久不见。” “是你,你是匪帮的叛徒!”戈尔巴挣扎着要起身,又被人大力摁压了下去。 他看着那双成色极好的流云靴从他身边走过,径直走到林知府身前。 “我救了你一命啊,表姑父。”是那熟悉的,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在匪帮时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会背叛,戈尔巴一点都不意外。 可他以为林铭是一匹孤狼,没想到他会投了霍家军。 等等,表姑父? 戈尔巴神情怔然:“你是谁?林铭,你是谁?!” “蠢货。”霍凛轻斥一声。 戈尔巴脑袋被狠力摁在地上,他一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瞪着少年,渐渐反应过来,无庸城内能唤林知府表姑父的还有谁? 冠军侯府的世子,霍凛。 林铭,林铭,凛为名! 原是如此! 世子太年少,又未有军功,戈尔巴以为不过一毛头小子罢了,可就是这样的毛头小子让匪帮沦落到这般田地。 他竟比他父冠军侯更早发现匪帮的问题。 可是哪有这样脾性的侯府世子?睚眦必报,行事无忌,跟他们沙匪一般。 戈尔巴视霍凛为同类,视他为争抢功劳的威胁,从未将他看做霍家军的细作,更不曾联想到他会是一门侯府的世子。 突兀的大笑声响起。 林知府笑声渐止,镇定下来:“凛儿,你表兄的腿也让你废了,你表姐残花败柳之身亦不可能嫁入你霍府,我们亲戚一场,你还要做到什么地步?” 霍凛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林知府:“待气走你表姑母后,轮到你表姑父我受你整治了吗?” 他确实暗通沙匪,联络羌人,可是谁能证明? 一介匪首的胡言乱语不足为信,这就是他没在狱中对戈尔巴下手的原因,可这个蠢货竟跑来向他复仇,还逼得他丢尽脸面,将所做一切透露了出来。 霍凛现在才现身就是为了等他亲口承认吧。 可那又如何? 霍世子因一女子跟林府结了仇,遂想法子整治他们林家,想以勾连沙匪和羌人之罪将他林家连根拔起也说得通。 至于冒出来的这些霍家军,皆是霍凛亲信,他们的证言不足为信。 林知府长吁一声:“霍氏血脉本就稀薄,霍侯若知你待亲人如此冷心冷肺,定失望之极。” 霍凛笑了,他早料到林知府会如此反应:“表姑父不妨自己说与我父侯听。” 他让开了身子,林知府这才注意到,霍家军簇拥下,昏暗的廊柱旁竟站着一人,猿臂蜂腰,身躯高大,亦有极重的威压。 霍侯一直立于廊下不曾走近,他神情透着失望:“敏学,你太叫本侯失望。” 林知府委顿于地:“侯爷!” “你为何要如此做?”霍侯跨过门槛,神情极阴,他跟西厂那帮子人打了半日太极,正松口气想与夫人赏个灯,谁知还要处理这里的破事。 半夜被拉来听壁角,被亲儿子压着听了妹夫的房事,听着听着,听到这么个惊雷。 最大的奸细竟是自己妹夫林敏学! 霍侯瞪着虎目:“说话!” 林知府闭了闭眼,沉声问:“霍侯可记得,我弟弟为击退羌人而死?” 羌人游牧,居无定所,只是每年寒冬会沿边劫掠大虞村庄,为抵御羌人烧杀抢掠,有无数霍家军将士为此牺牲。 可羌人为何要劫掠? 关外的寒冬比关内更严酷,羌人是一群野兽,他们要粮食过冬,他们要女人繁衍。 若他能给女人,能给粮食,是不是羌人就不会来劫掠,他弟弟就不会死? 林知府抬眼正视霍侯:“我是为了保护霍家军,以一些女人微不足道的性命换取霍家军将士的性命,边疆百姓的安宁,十分划算。” 霍侯气得脸色铁青,他忍无可忍,大步上前一脚踹在林知府心窝。 “狗.屁!霍家军的责任就是保护百姓,你如此想法真是让你死去弟弟蒙羞!还十分划算,”他又一脚:“羌人豺狐之心,你退他进,你今日能为求一时之和给他女人,他明日就能让大虞割让城池!” 霍侯还欲再踹,突然一声凄厉喊声。 竟是林夫人携了女儿前来,那林家表姐见乌压压的将士以及父亲这般惨状,当即腹部抽痛,有小产之迹。 林夫人忙令人去请大夫,又哀哭着抱住霍侯的腿,言父母已去,她断然无法承受丧夫之痛。 霍侯脸皮抽动,表妹父母的救命之恩压在身上,他烦闷地摁了摁眉心,朝霍凛挥了挥手:“把你表姑父押回牢里,听候发落。” “父侯的意思是,我可以管此事?” 霍侯瞪霍凛一眼,心中既欣慰又愤愤然,不听话的小兔崽子这是找他要个准许呢。 他叫霍凛不要插手,他这次子嘴上应了,老实待侯府里待了那么些天,不该他管的事可一点没松手,可正是因为霍凛的持续跟进,才有今日林知府的暴露。 欣慰归欣慰,霍侯嘴上仍不松口:“与其管此事,不如想想怎么处置那上京来的贵女,我看你今日与她出府,让人独自回来,万一人死在我无庸城里,又是一件大事。” 霍凛想了想:“我与人定了亲事,上京贵女自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说毕,他不顾霍侯的吼叫,带着人押了林知府和戈尔巴出了林府。 - 深夜的无庸城还沉浸在热闹之中,霍家军开路,将赏灯的百姓与林知府和戈尔巴隔开,百姓们窃窃私语,行走间,无数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霍凛面无表情。 有一事他不明,就是那个杀了三名霍家军将士的刺客,林府里要是有这般好手,林知府今夜就不会差点被戈尔巴害了性命。 七巧板还缺了一块。 “霍世子,我有一事要报,”戈尔巴被缰绳所束,蓬头垢面,突然挣扎着高声唤霍凛:“乌达觊觎那商女许久,我俩分开时,听他说要去找那商女。” 霍凛不理,乌达被他的人在城外蹲到,已经是一具死尸。 “商女,崇嫣。” 霍凛猛然抬眼,眼中寒光迸射,他穿过霍家军朝戈尔巴走去:“谁告诉你她叫崇嫣——” 沙匪不应该知道崇嫣的姓名。 29 傩面 - 惑嫣 - 山月随舟 如水月光与十里灯光相映,三两个戴着青面獠牙鬼面的人走来,押送林知府的霍家军心头一紧,待那几张鬼面人走到灯盏光亮下,才放松了下来。 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鬼,仅仅是傩面而已。 每年花灯节都会有伶人来无庸城跳傩舞谋生,无庸城的百姓都看过,甚至不少百姓给过伶人赏银,夜深人散后,他们巡视的霍家军将士也曾看到伶人脱下傩面,于街边摊子大口吃着面食。 脱下傩面后的人,就是普通百姓嘛,这个场景他们每年都见,已经习以为常。 这个时辰,看来是傩舞结束了。 - 押送队伍之中,霍凛转身走向戈尔巴,崇嫣被匪帮擒住后一直用的是假名,而戈尔巴被霍家军投入大牢后更是一直处于霍凛的掌控下,除了今日失踪的那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中发生了何事? 三名霍家军将士被武功高强的刺客所杀。 霍凛失去了对戈尔巴和乌达的掌控,整整两个时辰。 有人在此期间接近戈尔巴,对他说了什么。 霍凛大步走近匪首,倏然,戈尔巴身上缰绳骤解,他抓着一截血淋淋的箭簇凶狠地扑向霍凛。 在林府,当那箭射穿戈尔巴手掌时,他忍着剧痛将箭头掰下留在肉里藏起,这一路他忍着痛,一点点地将箭簇从手中挖出来,再用它一点点地将绳子割断。 就是为的现下这一刻。 戈尔巴耳边回荡着那使剑刺客的话—— “告诉你个对付霍凛的咒言,崇嫣。” “那个被你们擒住的商女不叫水儿,而是叫崇嫣,当你看到傩面时,就把咒言说出来。” “完成这件事,督主会在你死后将你的尸首带回土酋,魂归故土。” 戈尔巴大喝一声,踉跄且决绝地扑向霍凛,霍凛冷着脸避开他漏洞百出的招式,一脚将戈尔巴踢得跪下,他没有用刀,他还要留着戈尔巴的性命问清一些事。 谁知这大汉突然仰头大喝:“若以虎爪,抉取若刀,而割若韦,而刖若肉!” 喝毕,一头撞向身旁霍家军的刀刃—— 霍凛厉令:“撤刀!” 霍家军将士反应不及,戈尔巴割颈而亡。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戈尔巴向来贪生,怎会突然求死? 霍凛沉脸注视着没了生息的匪首,戈尔巴临死前所喊之话是土酋里一句制裁恶鬼的祝词。 恶鬼,说的是谁?他么? 不对,突然地大喝,比起诅咒,更像是发起战斗的号角。 暗夜里,百姓说话声,露摆商贩叫卖声,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中夹杂着极轻的,暗器破空声。 霍凛垂眼,转刀挡掉三枚暗器。 有灯盏被暗器射落,燃起火,被砸到的百姓发出尖叫。 霍凛打了个手势让霍家军散开去帮忙,他一个纵身去到林知府身边。 “表姑父!” 林知府低头看着自己不断溢血的胸腔,那里赫然插着枚暗器,他似十分不敢相信般,看了一息后轰然软倒。 霍七立马蹲下替他止血,林知府就像一条搁浅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 霍凛视线扫去,暗夜里,那些傩面伶人与他视线一碰,默默退到了阴影中。 他正欲纵身去追,袍角却被一只手捏住了。 “凛……”林知府拽着霍凛的袍角,想要告诉他什么一般大睁双目,努力发出声音。 霍七满头大汗地摁压住伤口:“世子爷,林知府娇脏破裂了。” 娇脏破裂者,不出两刻就会因窒息而死,而且难以发声。 两刻钟,根本来不及去医馆。 对方在林知府被擒后不想让他说话,用戈尔巴吸引霍凛注意,好趁机灭林知府的口。 霍凛半跪下来:“你说,我听着。” “夫……”林知府努力发声,喉咙里嗬嗬作响:“诶……” 他的血染湿了霍凛的袍角。 林知府想告诉霍凛,今年他回乡祭祖时见了西厂厂公姜少娴,对方不请自来,以重利游说他投西厂,他本没应。 可是对方说,皇上有意与羌人议和,然而霍氏好战,已视西北为囊中物,必不会同意议和,于是暗令西厂谋划换掉西北霍氏。 林知府激动得不能自己,只因皇上议和的心思与他的政见不谋而合。 那姜少娴见他神情松动,言可助他林氏取霍氏而代之,这样他林敏学不必依霍侯令,而是可以做自己想做之事,霍侯依旧可以是冠军侯,只是不再是西北狮王。 谁都不用死。 他心动了,在姜少娴的安排下见了戈尔巴。 他不是投了西厂,只是跟西厂合作而已。 可人之将死,他方才意识到,他中了西厂的陷阱。 无庸城内只有他一人见过那姜少娴,而那带着上京贵女来到无庸城的宦者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姜少娴。 西厂借霍凛婚事蚕食西北只是一个障眼法,姜少娴想换掉霍氏,他林氏失败了,谁也不知道姜少娴下一步会怎么做。 林知府用力拽着霍凛袍角,努力想把西厂二字说出来,他想,最起码要告诉霍凛,带着西厂锦衣卫入城的宦者根本就不是姜少娴。 可他带血的手指只在霍凛袍子上留下一道血痕,就永远地垂了下去。 霍凛找霍七要了他的刀,双刀别在腰间,神情更是肃杀。 霍七抬头望着站起身的霍凛,也跟着站起身:“世子爷,属下跟你去。” 霍凛一掌将霍七摁了下去:“林知府还没死,你留下止血,用尽一切办法撑到大夫来,我要听完他没说完的话。” “可是,世子,至少要擅候望的斥候为你开路……”霍七还欲争取。 霍凛已经动身离去,只留轻飘飘一句话—— “不用,我有鹰。” - 深夜,万籁俱寂的街巷,一只鹰对伶人穷追不舍,几次俯冲啄咬,又高飞起来,险险避开伶人挥舞的利器。 终于在听到一声呼哨声后,它彻底拉高,飞向天空。 伶人喘着粗气,咒骂:“吃里扒外的畜生。” 他没有取下傩面,而是将目光投向前方。 街巷深处,霍凛走近,看见这伶人立在原地,他勾起一个轻笑:“竟不逃么?” 四周鬼魅般冒出七八个戴着傩面的伶人,将霍凛围在中间:“霍世子,你不该追来。” 说毕,众伶人各自持兵器朝霍凛扑去。 霍凛揉身躲避,拔双刀出鞘,暗巷中利刃相接发出刺耳锐鸣,好似舞动的绚烂花火。 土酋见过霍凛用弓,他擅弓马,才十四就用箭射落了雄鹰,当时他们为平息这位冠军侯世子的怒火,不得不又送了只雏鹰来,后雏鹰长大,在今日成了追踪他们的眼睛。 土酋亦知道他擅枪,霍世子用一杆银枪在校场上连挑七人的事迹不是秘密。 可是没人告诉他们霍凛还会用双刀。 又一个伶人倒在霍凛脚下,他一脚踩中对方胸口,隔着厚重的傩面都能感受到伶人想大口呼吸。 霍凛在对方胸口碾了碾:“你们跟戈尔巴是出身同一个土酋吗?” 令人胆寒的,骨骼碎裂的声音,以及伶人的惨叫下。 霍凛继续问:“持剑的刺客是不是跟你们一伙的?” 暗巷里安静了几息,霍凛再次用力碾了碾脚下的人,他没有等来回复,剩下的伶人带着满腔怒火再次一扑而上。 - 半个时辰后,巷子里只立着霍凛一人,他平复了几息后,迈步去掀离他最近的伶人的傩面。 月夜下,付珏静坐在屋檐上,他指腹摩挲着剑鞘上的纹路,姜少娴想以土酋死士试探霍凛的实力,这就是结果。 那位厂公还给他下了道令,言他在暗处观战,可伺机杀霍凛。 此时此刻应是最好的时机。 战后是人极易疲累且易松懈之机。 付珏放缓了呼吸,手搭在剑上,拇指将剑缓缓顶开。 倏然,他顿住了。 霍凛正俯身去掀面具,而他的身后正摇摇晃晃站起了个伶人,伶人手中暗器闪烁。 这样也好,付珏心道,不是我杀霍凛。 ‘咚’一声闷响。 灯柄断裂,霍凛回头,只见那预备以暗器杀他的伶人软软倒下,露出他身后一张俏丽的脸。 霍凛愣了一瞬:“崇嫣?” “他要杀你,”崇嫣握着姻缘灯,她本是径直回霍府的,可半路上看见天边飞过霍凛的鹰,霍凛在追踪戈尔巴和乌达,身在无庸城,他身为冠军侯世子,有霍家军随行,能出什么事。 可崇嫣就是觉得心中惴惴不安,非要看一眼才好,赶来的路上发现一些铺面着火,霍家军正在各处救援受伤受惊的百姓。 待她追到这个巷口,方发现一地的死尸,一个伶人拿出暗器正要射杀霍凛。 崇嫣想也没想,她手边又没趁手的武器,只好用姻缘灯狠力打过去。 好在那伶人是强弩之末,如此被她彻底打倒在地。 崇嫣发现霍凛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莲花灯上,不由得干巴巴道:“看我作甚,我把灯弄坏了还不是为了救你……” 她话还没完,霍凛上前两步,身子前倾,崇嫣不得不扶住他。 只听少年呢喃:“给我靠靠,有点儿累。” 他心中一动,仰头看向月下屋檐,明明那里空无一人,为何他会觉得有人在呢? 30 姜少娴 - 惑嫣 - 山月随舟 夜阑人静,暗巷寒风卷过,带起一股淡淡血腥气,崇嫣撑着霍凛,四下是戴着傩面的死尸,她冲进来时一心只为阻止霍凛被刺杀,无瑕顾及周遭境况,现在危机解除,方觉自己是身处这些嘴吐獠牙的傩面中,阴森森,鬼祟祟,崇嫣心头亦泛起一丝寒意。 她下意识地,抓了抓霍凛外裳。 霍凛有所觉,低垂下眼:“可是害怕?” 他惯常以展现自己残酷狠辣的一面来吓退那些对他心怀情意的女子,成效显著,娇女们见到他故意展现的血腥后,往往都会惨白着脸对他退避三舍。 可这份血腥,霍凛唯独不想崇嫣看见。 让她看见此横尸满地的景象并非他之愿,若崇嫣也跟那些女子一样,因此对他生畏…… 霍凛静静凝视着崇嫣,执拗地问她:“你害怕吗?” 少女轻轻点头。 随着崇嫣下巴轻点,霍凛的心也缓缓沉下去,黑夜中他面色难辨,只是手臂将怀中人更箍紧了些。 下一刻,就听少女小声道:“你也觉得傩面挺可怕的吧。” 霍凛一愣,感觉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手不自觉地松了松:“傩面?” “是啊,这些面具皆青面獠牙,暴珠竖眉,好似在瞪视着我们一般,怪叫人害怕的,”崇嫣没注意霍凛神色,她手抵着霍凛胸膛,忽觉指间一片湿濡,竟是血慢慢渗了下来。 崇嫣惊呼,要看霍凛伤在何处:“霍凛,你受伤了?” “嗯。”霍凛抬起双臂给她看,他勾起唇角,低低笑起来,越笑越是开怀。 崇嫣鲜少见他如此笑,唯恐他被打坏了脑子,拉着人就要去医馆。 霍凛却扯住了她手:“先等等。” 他忍着痛,走到被崇嫣打晕的伶人身前,蹲身掀了对方的傩面。 傩面下是一张惨白的脸,嘴唇发乌,嘴角有淤血渗出,显然已经死了。 崇嫣虽用了十分的力道,可一个灯杆子打不死人。 “他死了?”崇嫣脸色微变,竟不怎么害怕,看霍凛掰开对方嘴巴的动作,猜测道:“毒死的?” 她亦习武,对自己的力气心里有数。 “没错,”霍凛看崇嫣一眼,面露欣赏,他抽回手:“牙齿缺了一颗,应是咬破牙中毒物而死,死士常见的自裁手段。” 霍凛取出帕子擦了擦手。 毫无疑问,这是批土酋死士,土酋部落向来不十分乖顺,可一直以来也只敢向无庸城龇龇牙,当街行刺这种事不像土酋的作风。 他不是他们的目标,他们的目标是林知府。 且出动的是死士,这样就算被他霍凛擒到,他也从死士嘴里问不出来任何事。 但,这恰恰说明了问题。 霍凛眸光冷然。 林知府任用沙匪与羌人勾结,这件事中作为沙匪根源的土酋本就摘不干净,若为此杀人灭口,无异于画蛇添足。 令戈尔巴以命牵制住他,操.控土酋死士杀林知府的应另有其人。 这个人不想现于人前。 一刻钟后,霍家军陆续循迹而至,霍凛命人将此地处理干净,尸首全部回收请仵作查验,霍七到时先看见崇嫣,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又看到她手里灯杆断裂的灯盏,唬了一跳:“嚯,姻缘灯断了可是断缘之兆啊!” 崇嫣神情一蒙,下意识看向霍凛,后者的神色被黑夜笼罩,看不分明,只是他一言不发,似是危险的前兆。 只是霍七浑然不觉,他以为崇嫣所执姻缘灯是路上其他男子所赠,暗道断了正好,还敢跟世子爷抢人,他凑过去:“让我看看是哪个倒霉蛋赠的灯……” 灯盏上赫然刻着个凛字。 霍七哑然,立刻要退下,又被霍凛冷声唤了回来。 “世子爷……”霍七抓耳挠腮,世子请工匠打造姻缘灯的事儿也没跟他说啊,他是想记下跟世子爷抢人的男子是谁,并不是骂霍凛倒霉蛋啊,这就是个美丽的误会。 霍凛抬手压下霍七的解释,淡声问:“先说林知府如何?” 一提林知府,霍七表情转为严肃,道大夫赶到时用猛药吊了命,也只留了小半个时辰,林夫人和其子被侍女搀扶着见了林知府最后一面,不过那时林知府已经说不出话了。 “不过,林夫人赶来之前,林知府好似说了两字。” 娇脏破裂,神仙难救,那两字说出来已经费了林知府极大的气力。 霍凛静待下文,霍七走近,凑到霍凛耳边耳语。 片刻,年少的世子冷笑出声—— “西厂。” - 天色刚拂晓,霍家军涌入西厂厂公暂居的官邸,言夜半世子遇袭,刺客逃走藏匿,或许贼人就藏在这官邸里,霍家军不由分说地将官邸翻了一遍,末了客客气气请西厂诸锦衣卫交出雁翎刀给霍家军代管。 解兵与裸身无异,西厂厂公哪里会允,可霍家军又道,一切是为边关互市的安全,请厂公配合,若不配合无庸城的规矩,可带锦衣卫离开西北。 厂公摔了杯子,大骂霍凛未袭爵,一介世子不配与他谈话,他是为赐婚而来,让霍侯亲来接旨。 “霍侯到后把门关了,三刻钟后他与西厂厂公开门出来,厂公言一切皆是误会,他来时不知霍凛有亲事在身,此时知道了自然做不到强拆有情人,只是来都来了,自当欣赏一番互市盛景再走。” 商行,天色已经透亮,付珏一早就立于屏风前,一五一十地禀告他得来的消息。 他瞥过扶手椅上绑着的女子,女子垂首,长发遮住了面容,但付珏知道,她的面皮已经被人整个揭下,制成了面具。 他不忍再看地收回视线,只听一声冷哼,姜少娴阴冷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看来林敏学死前还是透露了出去,不过也没有完全讲出来,不然你那好徒弟搜的就不是官邸而是此处了。” 早在进入西北之前,姜少娴就命亲信扮成他,为防露馅,他不仅挑了个跟自己七八分相似的人,自己入城后的计划也没告知对方。 只有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才能让霍凛看不出破绽。 霍凛……竟诱了崇嫣与他定亲,教她浪.荡。 而崇嫣极有可能是他的妹妹。 思及此,姜少娴神情阴冷,胸膛剧烈起伏,不禁透过屏风冷冷看向付珏:“昨夜怎么没杀他?” 隔着屏风,付珏的神色甚恭顺,一直低着头:“回督主,我只是凛儿十一个师父之一,从他昨夜展现出来的身手来看,单凭我不一定能杀得了他,甚至很可能打草惊蛇,无庸城可还有霍侯。” 姜少娴收回视线,沉默了下来。 霍仲栖,霍凛,二者任有一人没有被铲除,西北都不能归西厂所有。 姜少娴曾想找人贴上霍弈的人皮面具,名正言顺地挤掉霍凛继承世子之位,因此他命人暗中寻了霍弈数年,可霍弈竟已死了。 “不过,凛儿并非没中过毒,前些日子,他中了断魂果之毒,”付珏抬眼,直视如画的屏风,屏风后姜少娴的神色看不真切,仿佛阴冷如常,付珏舔了舔唇,如同揭秘一般说完后半句话:“下毒之人是崇嫣。” 崇嫣很可能是西厂厂公姜少娴的妹妹,付珏初初知晓时惊骇非常。 而他很快发现,姜少娴显然对这妹妹足够重视,他在未完全确认崇嫣身份之前就已经暗联了西厂锦衣卫,预备以沈溶月暗换崇嫣,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一旦确认崇嫣身份,锦衣卫就即刻将她秘密带走。 他似乎一刻也忍不了崇嫣如今的行为,更无法忍耐她与霍凛亲密接触。 可带走之后呢? 哪怕姜少娴现在位至西厂厂公,姜家通敌叛国罪依旧没有翻案,崇嫣姓不回姜,她只能叫崇嫣,抑或是被姜少娴安个贵女身份,护在身边。 付珏心头突然生出浅浅恶意。 若崇嫣是姜少娴失而复得的珍宝,可她又是对付霍凛的利器的话,姜少娴是否会把这珍宝当利器所用? 他是否会为了除掉霍凛,忍耐,又或者推动崇嫣与霍凛的亲密呢? 付珏发觉姜少娴理着衣裳的手一顿。 随即,裙裾翻飞,姜少娴穿着一身女子衣裳从屏风后转出来,他的脸是那水儿的脸,唯有一双眼睛,黝黑沉静。 现在这阴冷的双眼终于有了些微波澜,姜少娴眯了眯眼:“你让我利用崇嫣杀霍凛?” 付珏垂头,道了声不敢,静待厂公的答案。 寂静的雅间内响起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急促,许久,付珏听到一声命令:“出去。” “督主?”付珏不解地抬头。 姜少娴掰着自己骨头,他浑身发颤,面上冷汗不断,厢房内不断响起骨骼错位的脆响。 渐渐地,他肩膀变得瘦削,身量也变矮了,与那死去的水儿别无二致。 在这极致的痛苦中,姜少娴冷汗淋漓,鸦羽般的长睫被汗浇得透湿,他眸光恍惚地望着雪白墙面上的那一点污痕,心想,要让崇嫣像这墙一样沾染上污痕吗? 他舍弃了那么多走到这一步,为了除掉霍氏,压东厂一头,要舍弃他的嫣儿吗? 姜少娴咬着唇,踉跄行至墙边,他双手抵着墙面,五指扣紧,将那污痕刮掉—— 不对,怎么能说舍弃呢? 他会如同刮掉这墙面上的污痕一般,刮掉崇嫣身上的脏污。 “让锦衣卫按兵不动,我要想一想。” 31 修灯盏 - 惑嫣 - 山月随舟 商行,付珏遵姜少娴之令退出了雅间,却没走远,他让小二送了壶酒,兀自凭栏而立,时不时仰头饮一大口,看楼下人来人往。 临近互市,这商行客栈里热闹了许多,商人们进进出出,脸上笑容洋溢,花灯节已让他们赚到了银子,接下来就是更为重要的边关互市。 只是冠军侯世子遇袭以及霍家军搜了西厂官邸之事让一些商人对会不会互市持悲观态度。 消息到商行时,客堂一片轩然。 “死了个官老爷,连侯府世子都受伤了。” “天杀的土酋,天杀的西……”一人长吁一声,厂字未说出口,立马被同伴捂了嘴。 “妄议西厂,不想活了!” 那人也自知失言,面色一白,可仍强装镇定地咕哝:“怕什么,这是在西北,锦衣卫再横还不是得上交雁翎刀,再说了,我们商行又没锦衣卫,我也只是关起门来说两句。” 付珏听了,忍不住露出哂笑,商行里确实无锦衣卫,可西厂的厂公正在天字号房里忍受着掰骨之痛。 “付大侠,饮酒伤身,吃点下酒菜垫垫吧。”丽娘看付珏一直凭栏饮酒,找伙计买了份下酒菜送来,她亦听见了楼下争执,于她这等商队商人而言,光是走到此处就花了一旬,耗费巨大,若不能顺利互市,商队会损失惨重。 可侯府世子那等金尊玉贵的人都受伤了,互市开不开很难说。 “付大侠也觉得互市不会开吗?”丽娘问。 付珏笑着摇摇头,他与霍仲栖相交多年,深知此人向来逼自己不逼别人,他宁愿让霍家军再苦再累点,不到万一绝不会关闭互市,废掉百姓一年营生。 果不其然,霍家军将士前来报信,向商行保证边关互市会开,只是会往后推迟几日。 商人听得此消息无不欢欣雀跃,付珏哂笑更甚。 霍凛,你看啊。 这些人不知晓霍家军死了几人,也不关心你是否受伤。 他们只扫门前雪,就如同曾经的他一样。 可是当时局逼过来时,每个人都要站队,无一人幸免。 付珏饮完酒,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后才走回厢房门口。 房门紧闭,厢房内一片寂静,他心里估摸,姜少娴赶他出来,无非是不想被人看见他此刻的狼狈模样。 缩骨术。 此功自幼练才能游刃有余,否则就会如姜少娴那般,每一次缩骨都要忍受极致的痛苦,是以姜少娴锁骨后无法马上行动,须得缓上一缓才能确保在崇嫣面前出现时不露破绽。 付珏又等了两刻,敲门没有回应,他干脆推开了门,进房后一眼就看见姜少娴倚在墙边,人事不省地阖着眼。 受这么大苦楚,仅仅是为了不引起霍家军警觉的情况下,亲自看一眼崇嫣身上的胎记。 付珏蹲在姜少娴身前:“督主,要不我替你查验吧。” 比起其他人,他作为霍凛的五师父更好接近崇嫣。 刚刚几乎是昏厥过去的人却在听到此话后陡然睁眼,姜少娴视线有些失焦地凝在半空,好似没有生气的人偶,半晌,他转了转眼,视线落在付珏身上。 “你替我什么?”他轻轻问,眼中不带丝毫温度。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付珏一僵,缓缓地起身,慢慢退开:“是付珏逾越。” 他自以为给姜少娴出了难题便可逾越几分,可他不是霍凛。 姜少娴能容忍霍凛,是他们有着同样的七寸,他在弄死霍凛之前不得不忍,而他万般不会容忍付珏。 姜少娴握着付珏的七寸。 - 霍凛带霍家军收管锦衣卫雁翎刀之事闹得很大,很快在大街小巷传开。 有人觉得未查清刺杀是西厂所为就把矛头直指西厂或许不妥,更多的人却认为霍家军如此行动自有其道理,为了互市不出差错,收缴武器也是应该。 阉党在大虞其他州横行霸道,也只有西北能让阉党吃瘪。 百姓拍手叫好,碍于西厂恶名,不敢大声议论此事,还有一事更吸引百姓注意—— 霍凛定亲了。 大虞以律法为先,霍凛既有亲事在身,哪怕西厂厂公拿着赐婚圣旨也不能逼着霍凛强娶他人,厂公知道拿出圣旨只会碰个没脸,言不愿强拆姻缘,皇上那自有他回京去分说。 他自始至终也没有把赐婚圣旨拿出来。 而上京来的贵女沈溶月更是在西厂授意下,于官邸里闭户不出。 “嗐,上京人就是面皮薄,要我说被拒婚就拒婚,都千里迢迢来到西北了,直接在我西北找个比世子爷更好的儿郎不就行了。” “还有比世子爷更好的儿郎?” “也不知霍世子定的是哪家女儿,无庸城数得上名号的就那几家。” 霍府厨房,厨子们于闲暇时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崇嫣走进厨房后没与熟人打招呼,也随闲聊的人一起倚着灶台旁,故作深沉:“想来那与霍世子定亲的女子应当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 “也是,无论家世几何,容貌定要美,不然也与我们世子爷不相配……”厨子大娘深以为然地点头,乍一听觉得声音耳熟,忙扭过头来,正看见崇嫣笑着对她扬手,手里拿着啃了几口的胡萝卜。 许久未见,大娘惊喜唤:“嫣妹子!” 大娘姓孙,在厨房颠勺练了一股子力气,甫一见崇嫣,心中高兴,重拍了下其背:“来了也不吱一声。” 崇嫣踉跄一下,差点呛到。 “上次见面还是来我这里给世子爷做碗面……”孙大娘说着说着,不说话了,她忽然记起,崇嫣应当也是喜欢他们世子爷的,她当时为了推崇嫣一把,还帮她刻了心形萝卜藏入面食里。 现在短短几日,情况翻天覆地,世子爷已定了亲,霍氏家训永不纳妾,一生唯有一妻,崇嫣的喜欢怕是要付诸东流。 听说栖云院的秋韵就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想到这些,孙大娘看崇嫣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像强颜欢笑,她不禁心疼地拿掉崇嫣叼在嘴里的胡萝卜:“想吃什么糕点,大娘都给你做。” 崇嫣也不客气,要了一份如意糕。 她把孙大娘拉到厨房外,向她说明来意,霍七告诉她孙大娘的丈夫宏爷是府里的工匠,崇嫣想让孙大娘代为引荐。 “我想让宏爷教我修一盏灯。” 孙大娘一听就明了:“姻缘灯吧!” 在西北,赠予姻缘灯是结缘之意,而姻缘灯断了则是断缘之兆,想要将断缘续起来,需有情男女自己修补。 崇嫣点点头。 霍凛从未说过花灯节那夜赠崇嫣的灯是姻缘灯,也未因灯盏断裂对她苛责什么,他一字未提,昨晚回府包扎后就很快带霍家军去搜西厂官邸。 是她辗转反侧,闭眼睡着时,霍七一遍遍在梦里提醒她姻缘灯断了是断缘之兆。 于是崇嫣受不了了,早起逮着霍七,问他西北修姻缘灯是何习俗。 姻缘灯必须自己亲自修才算续缘的习俗也是霍七告知她的。 孙大娘立马差人去叫自己男人,一刻钟后宏爷至,他听孙大娘说明情况后,让崇嫣把姻缘灯拿出来看看。 崇嫣躲着府里侍女,神神秘秘拽着二人到僻静处,拿出那灯前还嘱咐:“站稳了。” 孙大娘叉着腰:“稳得很,除非是世子爷的姻缘灯,不然可吓不到我。” 然后她看到了崇嫣拿出一盏刻着凛字的灯。 孙大娘腿一软,差点没站住,她男人撑着她。 她半晌回过味来:“所以嫣妹子你就是与世子爷定亲的女子?” 崇嫣眨眨眼,做作地指了指自己的脸:“不沉鱼落雁吗?不闭月羞花吗?” 孙大娘鼓励崇嫣大胆表白心迹,可得知她真成世子妃后,反倒不怎么敢与她这般玩笑了,甚至当场要行礼,崇嫣忙将她扶起:“我是我,不管与霍凛定没定亲,我都是我。” 况且这亲事是假的,崇嫣腹诽。 崇嫣得宏爷指点后,将姻缘灯带回秋霜院自己厢房,她按照宏爷所说给姻缘灯换灯杆,正埋头苦修中,秋韵敲门来找。 秋韵进门后看到桌案上那修到一半的灯,眼神闪了闪,勉强对崇嫣撑起笑:“崇姑娘,夫人有请。” 崇嫣与霍凛是未经父母首肯私自定亲,且她在定亲之前还拒婚过,霍侯忙于军务,且身为男子不便找她。 崇嫣知道侯夫人迟早会找她。 她预想侯夫人或许不会给她好脸色,也猜想侯夫人也许会问她是如何改变心意的,崇嫣走去栖云院忐忑了一路,可进了栖云院后侯夫人什么也没问,反倒把手中玉镯脱下来给了她。 崇嫣推脱不要,她又不是真的嫁与霍凛,这等给未来儿媳之物她断然不能要。 侯夫人见她推脱,轻叹一声,说起自己即将离开无庸城去找霍弈,她不禁轻抚胸口:“许是近来发生的事太多,不知怎么,我总感觉心里憋闷得慌。” “霍侯,霍凛皆是能人,夫人不要忧思过重,贼人翻不起什么风浪。”崇嫣安慰。 侯夫人露出浅笑,不由分说地将玉镯套在她手上:“所以,临行前把玉镯给你戴上,如此这门亲事才算圆满。” 崇嫣再推脱不过,只好戴着玉镯出了栖云院。 还是秋韵送她,崇嫣知道秋韵自少时起就心悦霍凛,她现在又是霍凛名义上的未婚妻,她二人这种隐隐的情敌关系,自然相互没什么可聊的。 秋韵将她送到院口,冷不丁道:“原来世子择了你假扮他未婚妻。”在崇嫣开口说什么前,她率先转身回了栖云院。 竟叫秋韵看破了,崇嫣望着对方走远的身影一叹,她已错过了争辩之机,不便再追上去,只好先回秋霜院。 甫一进屋,就见一少年坐于桌案前,修补着姻缘灯。 “霍凛,”崇嫣心中一动,扬起手给他看腕子上的玉镯:“你母亲给了我此物,要如何做?” 霍凛抬眼扫过玉镯,没什么表情地垂下眼继续补灯:“既然给你,就戴着罢。” “霍凛。”崇嫣双手撑着桌案,倾身凑过去。 霍凛抬眼,正对上那凑过来的杏眼。 “你是不是心悦我?”崇嫣直勾勾地望着他,像是要望进他心里去。 霍凛补灯的手,轻微地颤了颤。 32 试试 - 惑嫣 - 山月随舟 霍凛握着刻刀的手一颤,灯杆上的刻纹差点因此被毁于一旦,他垂下眼补救地刻了几笔。 房间里静得出奇,半晌,传来霍凛淡淡询问声:“何出此问?” 他太镇定,崇嫣有些后悔这么直白地问出来,脸上渐渐染上薄红。 姻缘灯断,有情男女亲自修补才能续缘,霍凛若对她无意,坐在此处补灯作甚,他大可不管。互市在即,他身为冠军侯世子,应该有好些正事要做。 崇嫣就是据此才隐隐感觉霍凛好似有点心悦她。 可如今看来,她应是想左了。 霍凛是为了应对西厂才与她假定亲,而崇嫣则是被霍凛许诺的财帛所诱。 两方是干干净净的交易关系,按理说霍凛无须赠她姻缘灯。拿出婚约文书让西厂信服他二人定了亲就行,何必将这门假的亲事弄得人尽皆知呢。 她今日在厨房听自己的异闻都听到饱腹。 “太多人知道我们定亲之事的话,对你日后真的定亲有影响罢。”崇嫣坐于桌案旁,支支吾吾。 知道的人多了,关注的目光也会随之而来,这样她与霍凛反倒容易露出破绽。 这不是仅仅应付一个上京贵女即可的。 霍凛正好补完灯,他起身将之放入箱笼里小心收好,状似随口问道:“对我日后婚事有影响,那对你的呢?” 他的语气太平和,崇嫣丝毫没意识到这是句试探,直白应答:“我无妨,我日后要回上京的。” 霍凛神色微沉。 崇嫣以为霍凛忧心假定亲或与她名声有碍,立马安抚:“你不必忧心,我日后的夫君应是上京之人,西北与上京相隔千里,莫说定亲是假的,就算真的定亲,此事也断断传不到上京去。” “日后的夫君?”霍凛气笑了。 怪不得思考了一夜就应了他的交易,原是根本不担心日后被人知晓。 他岂会让她如愿。 索性趁此机会告诉她罢。 “我心悦你,岂会允你日后有别的夫君?”霍凛行至崇嫣身后,双手撑着梳背椅的扶手,语气轻描淡写,好似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你母亲所赠玉镯我暂代你心悦之人保管,将来亲事作废……”崇嫣心思还想着如何处理玉镯,冷不丁听霍凛发话,有些回不过神来,少年不知何时立于她椅后,微微俯身,仿佛将她笼罩在身下一般。 霍凛与她相处的边界向来模糊,且因他气质锋锐,存在感强烈,崇嫣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她注意力都在霍凛刚刚说了何话上:“你方才说什么?” 霍凛扯起一个笑,在诱得崇嫣对自己动心之前,他本不欲叫她知晓自己心思,免得让这狡黠的兔子怕得缩回了洞里。 可她竟在畅想日后的夫君。 霍凛伸指勾起崇嫣下巴,让她仰头望着自己,望着他黑沉的眸色,更望着他眼眸中透露出的,对崇嫣的欲望。 霍凛执了那纤纤柔荑,五指一点点插.入她指缝,让她清楚看着两人之手交握,崇嫣抽了抽,没抽出来,只听霍凛一字一顿道:“我说,我心悦你,崇嫣。” 轰!崇嫣脑子一蒙,杏眸大睁。 霍凛见她如此神情,嘴角勾起,轻嘲道:“现在你知道我的答案了,知道了又如何?” 知道了他的心思就会心悦他吗?恐怕并不会。 不仅不会回应他,说不定日后都会避着他走,可就算至此以后避他如蛇蝎,他也不会放手。 霍凛眸色一暗,放了她手。 未曾想自己的手指却被崇嫣反手抓住。 “你既有些心悦我,我们要不要试一试?”崇嫣仰脸望着霍凛,她想了想,既然秋韵都能看破他们的关系,保不齐还有些眼利之人能看出来,霍凛因有亲事在身拒绝上京贵女之事闹得太大,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假的,总会露出破绽,可若是真的就无妨了。 崇嫣不知自己是否心悦霍凛,但她知道自己不讨厌他,且她出身市井,并没有一些贞烈的,非一个男子不可的想法。 武隆镖局的镖师们四处漂泊,有情则处一块儿,情淡则散的不在少数。 她来西北之前,二当家的还建议她逛逛小倌呢。 崇嫣心想,霍凛既有点心悦她,她也不讨厌霍凛,他们不妨试一试。 崇嫣等了半晌,没听见霍凛回答,她只好鼓起勇气说得更明确一些:“我们要不要试一试做真的未婚夫妻?” 霍凛用手覆住脸,崇嫣看不见少年神色,只听那骨节分明的手掌下传来的声音是咬牙切齿的:“崇嫣,你在玩儿我吗?” 崇嫣觉得,若她此时笑哈哈地说你猜对了,我就是在开玩笑,肯定会被霍凛掐死。不过她也不是在开玩笑,崇嫣掷地有声:“我认真的。” 试试后如果不合适,再做回假的未婚夫妻。 不过这后面半句话她有眼色地没说出来,她怕被霍凛锋锐的眼神切割。 静默了一息,霍凛掩着脸,猛然蹲下身子。 崇嫣吓了一跳:“霍凛!?” 少年这才移开手,露出那双锋锐的眉眼,他半跪在崇嫣身前,凌厉的眼含了些春情,崇嫣心中怦怦直跳,她发现霍凛害羞时抬眼看人的神情竟带着些媚,十分惑人。 这二人因着成长环境不同,对同一事物的认知稍有偏差。霍凛虽出身风气更为开放的西北,可他更是霍家嫡子,霍家代代定亲后就没有不成亲的先例,是以在霍凛看来,崇嫣当真的未婚夫妻的提议,无异于同意成婚。 他眼神传达的含义太过赤.裸,此时顾不得会不会被霍凛眼神切割了,崇嫣忙道:“仅仅先试试啊。” 果然,少年神色冷了一分,可他没露出怒容,而是克制地嗯了一声。 “不会让你后悔。”霍凛倾身,抬手捧住崇嫣的脸,指尖将她脸颊旁的发丝拨开,眼神在她面容上逡巡,崇嫣听到他问:“可以亲吗?” 他气质极盛,眼神中的侵占性往往让人难以忽略,可他实际行动起来却总是极克制的。 崇嫣恍惚记起,暗巷他们为逼走沈溶月亲吻时,霍凛也会征询她的意愿。 这应归功于霍侯和侯夫人的教导。 哪怕她同意跟他试试做真的未婚夫妻,他也不会未经同意肆意胡来。 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崇嫣羞赧地点点头,可想到上次被亲痛的唇,崇嫣忙提点霍凛:“轻轻地亲,你别吃……”我…… 她未完的话语都被霍凛吃进了嘴里。 两人尝试做真的未婚夫妻后的初次亲吻,以霍凛被推出厢房外为告终。 崇嫣嘴唇红肿,嘶了一声,关门前看着霍凛幽幽道:“或许我们试早了。” 说毕,砰一声把门关上。 此景被霍七看了个正着,他想躲,可霍凛已经看了过来。 霍七无法,只好上前:“世子爷,崇姑娘两个时辰的冷香吸完了?” 霍凛点头,霍七忙请霍凛去书房,今年参与互市的商队名单出来了,侯爷已过目,须霍凛复核一遍。 霍凛扫了遍名册,用朱笔圈出一些土酋商队:“这些禁止。” 他又圈了些别的商队:“这几个看严些。” 霍七领命。 “等等。” 霍七踏出门的脚又缩了回来,只见霍凛略微烦躁地扯了扯衣领:“一个女子,说或许我们试早了是什么意思?” 女子应当说的是崇嫣,除了她,世子爷压根就不会去想别的女子是何心思。 但是试早了是何意? 你们在厢房里试什么了? 霍七不问,他开口问是逾越,但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拼命眨巴的眼神里充满了询问。 霍凛接收到了,他回忆崇嫣抚唇抽气的模样,沉吟一声:“我好似弄痛了她。” 这一刻,霍七看霍凛的眼神带着几分怜悯,无所不能的霍世子也有被嫌弃的一天:“崇姑娘应是后悔了。” 霍凛沉默半晌,询问:“遇到这种事你怎么做?” “世子您这可就问对人了!”霍七自信满满,他飞跑出去,不一会儿搬来几本册子:“请世子爷研习。” 霍凛潦草地翻了翻,眉头能夹死蚊蝇,他感觉崇嫣不是这意思,毕竟他们根本还没到这一步。 他将册子扔开,拎起银枪出去练了套枪法,回来时已经沐浴了一番,边用巾帕擦着发梢边坐到桌案前。 望着那几本未被人移动过的册子,霍凛神情未动,终是探手取了来,一页页地翻阅。 书房燃起烛火时,霍凛关了册子,放入桌案最下面的屉匣里。 他又去沐浴了一番。 - 拂晓时分,天边升起的朝阳尚是淡色的,好似还在沉睡一般,崇嫣也想再睡会儿,可窗子传来响动,她推开窗子,霍凛单手在牖栏上一撑,跃了进来。 “霍凛?”崇嫣睡意全无,只因霍凛身上仿佛沾着露珠般,发梢也湿淋淋:“你身上怎么这么多露水?” “不是露水,我是沐浴了过来的。”他握了崇嫣腕子,执拗道:“再试一次,定不让你后悔。” 之后除了忙于互市,霍凛一有空就要找崇嫣尝试一番,并问她有没有后悔。 崇嫣起初还跟着寻到些趣味,后来实在招架不住,忙以许多日没见水儿和丽娘为借口躲去了商行。 正好,‘水儿’也想找她。 33 更衣 - 惑嫣 - 山月随舟 崇嫣刚跨入商行,就听见了吵闹之声。 “两个女子坐在大堂作甚,把此桌让与你们哥哥我,女子就回雅间叙话罢。” 只见客堂里,丽娘和水儿分坐八仙桌两边,三个陌生汉子立于八仙桌旁,言语尽是调笑羞辱之意,丽娘不愿惹事,赔笑了几声,客气道在等人。 水儿不发一言,只兀自端着茶杯饮茶,她今日把独辫解了,长发披散,白皙的面容冷冷清清,瞧着竟有些不像以往的她了。 水儿容貌不算顶美,可今日散发的清冷之气也分外勾人,那为首的汉子看着水儿咽了咽口水,撑着桌面凑上去:“此桌可坐下八人,姑娘在等谁,我等不妨同坐?若讨好了哥哥,关市之时,哥哥也可照拂一二。” 说着,他的大手就要朝水儿肩膀抚去。 然而回应他的是兜头泼来的滚烫热茶,水儿头都没回地冷冷道:“滚。” 汉子双手捂脸惨叫,心中更是怒火中烧,他嘴里骂着污言秽语,朝水儿抓去。 水儿皮下,姜少娴神情闪过一抹厌色。 他厌恶地痞生事,这种眼里只有贪欲的贩夫走卒,在姜少娴眼里与蝼蚁无异,当初在崇州,他就是巧遇一群乞丐破庙斗殴,一时厌烦将人全杀了,那时他都还不是厂公。 如今他成西厂督主多年,就因披着一微贱商女的皮,竟要忍。 忍霍凛还不够,还要忍这种东西。 那大手还未碰到女子衣裙,就被一手截住,崇嫣纵身而来,单臂夹住对方大手,另一掌截击汉子肘部,只听一声骨裂脆响,大汉关节错位,头也砰的一声猛撞上桌面。 崇嫣一个旋身,轻盈地坐上八仙桌,她裙摆散开,伸腿扣住对方脖颈,将之死死压于桌上。 “起来作甚,不是要与我们同坐吗?” 汉子一时竟被女子压得抬不起头,心中屈辱,可她一招之内竟可折了他的手臂,剧痛和恐惧油然而生,他忙大喊:“女侠饶命,不同坐,不同坐了!” 崇嫣冷哼一声,放了这汉子。 汉子蹬蹬蹬后退数步,被两名同伴扶住才没摔倒。 他稳住身形,定睛朝崇嫣看去,少女罗裙微散,跷腿抱臂坐于桌上,颜如玉,眉如画,一双杏眼瞪视过来,让人心头微颤。 她下巴微扬,又凶又傲:“看什么看,折了你的手不够,眼睛也不要了?” 仅出手一两招,看不出崇嫣功夫几何,可保不齐是个高手,否则怎会这般气盛,若是高手,再冲上去只会丢自家脸面,汉子心中打退堂鼓,捂着手臂朝两名同伴使了个眼色,灰溜溜退走了。 待到人走到看不见,崇嫣方长舒一口气,从桌上爬下来。 丽娘神色激动地迎上去:“嫣儿方才真厉害。” “没有没有,虚张声势罢了,一打三,我还是很心虚的,”崇嫣拍了拍胸脯,脸颊红扑扑的,她吐了吐舌头,笑起来:“还好被我吓走了。” “女子之舌怎能被男子看见。”冷不丁,一声沙哑女音响起。 声音有些耳熟,崇嫣环顾四周,好半天才意识到此声是‘水儿’发出来的。 “水儿,你声音怎么哑成这样?”崇嫣坐到‘水儿’身边:“我差点没听出来。” ‘水儿’抬手掩了面,扭过头去:“感染了风寒,别过了你。” 原是如此,怪不得声音这般沙哑。 崇嫣不会想到眼前这人已经不是水儿,更想不到这副她熟悉的皮囊下,已经换成了姜少娴。 姜少娴放下手,在水儿皮下静静地凝视崇嫣,看她眉飞色舞地与丽娘说着话,伙计端来梅子饮,姜少娴将这饮子推给崇嫣:“我记得你是爱喝的。” 这是嫣儿酷暑时最爱喝的饮子。 崇嫣道了声谢,饮了口:“酸了些。” 她有些好奇:“我好像也是第一次喝这酸饮,你怎知我爱喝?” 姜少娴移开视线:“许是我记错了,我以为你会爱喝。” 他按压住自己微颤的手,她不爱喝了吗?梅子饮是嫣儿幼时最喜之物,若崇嫣就是嫣儿,怎能不爱喝呢。 酸了…… 是了,定是西北的梅子长的地方不对,涩口了些,就如同崇嫣,她本是清流世家之女,举止粗陋皆因生错了土壤,只要将她从错误的土壤迁出,勤加修裁,便还是娴雅贞静的姜家女。 “嫣儿,你与霍世子如何?”冷不丁地,丽娘的话题绕到霍凛身上。 崇嫣想到今早的那个吻,霍凛学习能力极强,不再吻痛她,而是轻吻慢啄,崇嫣当时只觉自己仿佛锅中水,霍凛时不时添一根柴,故意拖慢水沸的时辰,小火小火地熬着她。 她热得不行,腿下一软,仰倒下去时手抓了床帐,撕拉一声,那纱质的床帐竟被她生生扯断,覆在她脸上,少年勾起笑,隔着纱帐继续吻她…… 差点出事。 崇嫣面色羞红,转念一想,在场三名皆是女子,且丽娘已成亲,经验老到,何不向她讨教讨教。 崇嫣越想越动心,正要开口询问,恰此时,杯子被‘水儿’碰倒,梅子饮泼了一身。 ‘水儿’忙站起来,和丽娘一起帮忙擦着崇嫣衣裙上的水,如同犯了滔天大错般嗫嚅:“阿嫣姐姐,对不起。” 崇嫣擦衣裳上的水,抬头对‘水儿’回了个安抚地笑:“无事。” 湘妃色的饮子不可避免地洇入她的衣裙中。 丽娘催促崇嫣起身:“衣裳打湿了去换一件罢,西北天寒,小心着凉,可惜我的衣裳稍大了些,不合嫣儿的身段,水儿,你可有衣裳借与嫣儿?” 此问正合了姜少娴的意,他模仿着水儿的语气邀崇嫣去厢房换衣。 这厢房自然是原本水儿的住处。 水儿死后,姜少娴顶着她的脸,堂而皇之地占了这里。 厢房内有一书画折屏,折屏上画的是山水图,崇嫣捧着姜少娴递的衣裳走到屏风后,解下湿衣。 贝壳腰饰没有挂住,摔在地上。 崇嫣一手拢着心衣,俯身去捡,另有一手比她更快捡起贝壳腰饰。 那只手握着贝壳腰饰,好似受了伤,手心缠着麻布,似普通百姓受伤常用的那种布条,也好似……那天夜里,她给那戴傩面的伶人缠着的那条。 崇嫣心头一跳,抬眼看向‘水儿’。 ‘水儿’羞涩地对她露出笑,见崇嫣不接贝壳腰饰,自顾自帮忙挂在屏风上,又取了搭在屏风上的干净衣裳:“我这衣裳带子多,阿嫣姐姐可能不太会穿,我帮你罢。” 崇嫣视线落在‘水儿’手上:“无妨,我自己来,你手上有伤,”她漫不经心问:“怎么伤到手心了呢?” ‘水儿’不勉强,将衣裳递了她:“昨儿个不小心摔了碗,捡碎片时割伤了手,不耽搁做事,上过药后好多了。” 她示意崇嫣看向厢房角落:“碎片放在那里,还来不及清理呢。” 崇嫣抬眼看去,果真看到了一些碎片。 水儿不知晓她会来厢房换衣,不可能为了骗她提前把碎片堆在那处,而且,那晚戴着傩面的伶人明明白白是个身材颀长的男子。 她是怎么了,竟会因为一个小小伤口将这毫不相干的俩人联想到一块去。 崇嫣将裸臂伸入袖中,冷不丁,冰凉指尖划过她琵琶骨上一处陈年疤痕,激起崇嫣一阵战栗。 姜少娴不知何时从背后贴近她,他帮崇嫣穿好襦裙,细致地抚平她交领上的褶皱,好似刚刚触碰崇嫣疤痕只是少女的错觉。 做完这些,他又半跪在崇嫣身前,抬臂专注地替她拢上腰裙,系上腰带。 动作娴熟,有条不紊,好似如此服侍过人很多遍。 昔日姜少娴入宫后饱受折辱,就是靠着服侍宫中贵人一点点爬起来,更没有尊严的事他都做过,如今只是帮崇嫣穿衣罢了。 况且,方才姜少娴已确认,崇嫣就是他妹妹嫣儿。 那琵琶骨上状似梅花的陈年烫伤就是嫣儿不满一岁时弄倒了汤婆子所烫,那些时她整宿哭闹,非要被他抱在怀里才肯甘休,父亲求了御医日夜用药,也还是留下了个浅浅疤痕。 被人服侍穿衣,崇嫣觉得别扭极了,她夺了腰带自己系:“还是我自己来罢。” “那我帮你梳发。”姜少娴站起身,取了木篦为崇嫣梳发,他们离别时,嫣儿的头发连个丸子都扎不起来,她那样小就流落市井,也不知那些年都是谁在给她梳发。 他还从未给妹妹梳过发。 可他只会梳宫中女子发式,那些发式都是妇人头。 姜少娴帮崇嫣将碎发拢到耳后,随即他盯着耳后的痕迹顿住了,手里的木篦被生生捏碎。 崇嫣耳后肌肤上,那瘀痕再刺眼不过。 霍凛!! 他竟如此放肆!还未成婚就勾着嫣儿行浪.荡之事。 崇嫣似有所感,不解地回头。 姜少娴立马撇开脸,他知道此时自己脸上的杀意收都收不住,而他的嫣儿是个敏锐警惕的女儿家。 “木篦断了,我再去拿一把。”他浑浑噩噩出了厢房,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发痛,姜少娴倚着墙壁,冒着冷汗。 他怒极,腹中似有一团火在烧,却无从发泄,不由得弯腰,生生呕出一口血。 崇嫣就在厢房内,以为他是水儿而对他不设防备。 西厂锦衣卫全都处于霍家军的监视之下,他无人可用。 可他还有付珏,崇嫣打不过付珏,他可以令付珏带走崇嫣。 立刻,马上,今夜就带走,在霍凛彻底沾染她身子之前。 34 口脂 - 惑嫣 - 山月随舟 姜少娴用靴底拭掉地上斑斑血点,踉踉跄跄去向天字号房,客栈的喧哗之声好似无数根针扎在他脑子里,姜少娴额角突突跳动,衣袍内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花了半日缩骨,又用了两日适应这份缩骨之痛,才得以在今日神色如常地出现在崇嫣面前。 他这不得不忍耐的两日,他的嫣儿跟那霍氏子都是这么亲吻的吗? 姜少娴的身体里不断发出骨骼错位的闷响,好似体内一根根骨头悲鸣着要回到正轨,又被身体的主人强行按压下去。 “愿你日夜饱受缩骨之痛,噬心之苦。”仿佛有人字字泣血,在他耳边叫嚣。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短短十几步路仿佛走了许久,才得以跨上天字号房的门槛。 “督主!”付珏见姜少娴面如金纸就觉不对,他左右望望四下无人,忙把姜少娴半抱半拖地弄进厢房,快速掩上了厢房的门。 姜少娴步履踉跄,差点撞翻了门口的盆架,如一只坠落的风筝,直直坠在架子床上。 付珏正好有事要禀,他今日出去,已经暗暗找到了姜少娴所要之物。 可见姜少娴这般极力忍耐痛楚的模样,付珏只有先将此事放置一边,他向姜少娴体内输送内力。 付珏不懂医,可江湖人多少懂些拿脉,姜少娴这副身体比付珏想象的还要残破不堪。 或许只要他稍加施力,就可以从内部破坏掉…… 付珏扣住姜少娴毫不设防的手腕,挣扎半晌,又换成了输送内力的手势。 朔风吹得窗棂发出吱呀声响,姜少娴身上的痛消解了许多。 他眼皮颤动,打开眼。 付珏老老实实立于他身侧,欲言又止:“督主。” 姜少娴坐起身,扶着架子床的床柱:“我学缩骨术学得太晚,那教我此技的老者告诉我,使用缩骨术时切勿大喜大悲大怒,否则气血牵动经脉,缩骨术会反噬。” 付珏沉默。 “我自是不信的,于是我威逼那老者在我面前施展缩骨术,”姜少娴看向付珏,黑沉的眼中阴气森森:“我当着他的面杀了他全家,老者大恸,骨头穿体而亡。” 付珏呼吸略促,姜少娴疑心如此之重,被他握在手中的人所说之话都要百般试探,何况是他?幸好……幸好他方才没有轻举妄动,否则一旦未成,师门上下不保。 “方才,我却是对你不设防的。”姜少娴凑近了付珏,他面色苍白如雪,仿佛一个诱人堕落的恶鬼,一句句引人入深渊:“承认吧付珏,你当初投我西厂或许是被逼,可你方才没向我动手,这是你发自内心的选择。” 他像一条美丽的花蛇,嘶嘶吐着毒液:“我不会再对你设防,因为你已经是一条西厂的忠狗了。” 付珏似无法接受,浑身剧震。 姜少娴却觉得舒服了些许,因霍凛受的郁气稍稍顺了些,他还能保持缩骨之术就是证明。 他的情绪已经从大怒中稳定了下来。 “你有何事要向我禀告?” 崇嫣是定要带走的,不过在那之前,他可以听听付珏有什么要说的。 “督主令我寻之物,我已寻到。”付珏从怀中拿出一盒口脂:“牵情毒就掺在这盒口脂中,凛儿敏锐,唯对那崇嫣不设防备,情到浓时,此物便是杀人的火捻。” 姜少娴许久未说话,他看着那口脂。 里面有牵情之毒,极度动情才会毒发的一种毒,很适合霍凛。 涂抹在崇嫣唇上,只要他日日与崇嫣亲密,便会日日被此毒蚕食,直到一个契机,诱他毒发。 只是要牺牲嫣儿……这何尝不是在剜他的心。 无妨,没有动情便不会毒发,即便毒发,他也必会为嫣儿解毒。 “听那叫水儿的商女说,嫣儿做镖师是为了方便找她阿兄,”姜少娴执起付珏手中口脂盒:“我很感动。” 她离开他时那般小,他曾以为她已经死了,即便没死,也什么都不会记得,可是她还记得她的阿兄。 那么,她一定会愿意帮阿兄铲除行路上的阻碍吧。 - 从商行回到霍府后正赶上侯夫人出行,她为协助霍侯处理无庸城之事拖延了几日,又参加了林知府的丧事,拖到今日不得不走。 出行工具只一辆简单的马车,随行的侍女也只有秋韵一人,走得静悄悄,谁也没告诉。 崇嫣和付珏一起从商行过来的,她左望望右望望,没见霍侯。 霍凛像知道她在找什么:“父侯不来,赶上边关互市,又有西厂在侧,还要敲打土酋,母亲帮了一部分,还是太忙了。” “可是,”侯夫人已经钻入了马车里,崇嫣朝那垂下的车帘看了两眼,小声问霍凛:“不是出行几个月见不到吗。” “每年如此,”霍凛嘴角扬起一瞬,今年不再是无头苍蝇一般满大虞找人,而是有了方向,他想到崇嫣说的崇州之事:“你放心,即便母亲接到了阿兄,也会在回来之时改道去一趟崇州。” 纤纤玉指将帘子撩开,侯夫人玉手抓着九节鞭:“是老娘不让霍仲栖来的,来了定要哭,让人看见了得笑话死。” 她脱去了侯府当家主母的裙衫,穿的便服,带着江湖女侠飒爽英气,她对崇嫣挤了挤凤眸:“不如今年儿媳妇跟我一起去吧,他们爷俩忙得很,你跟我一起去找弈儿?” 儿媳妇…… 崇嫣面上一红,霍凛身体紧绷,正要回绝他母亲的玩笑,崇嫣先他一步开口:“回侯夫人,我想留下来陪霍凛。” 真是率直得可爱。 霍凛漾起一个笑。 侯夫人看在眼里,摇摇头叹息:“瞧把这臭小子高兴的。” “师兄!”她眼波一转,又唤。 付珏上前:“师妹。” 她穿这身便服风格倒像是在师门时穿的那些衣裳,十几年了穿衣品味竟没怎么变,连笑容都未变,付珏还记得那也是个秋日,他的师妹说与霍仲栖两情相悦,也是这样的笑。 快二十年光阴,不过给她眼角添几笔纹而已。 “师妹此行,定无坎坷。”付珏声音放柔,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眼前人,姜少娴答应放过师妹,定不会食言。 只是待他二人再见面时,她必不会再对他露出如此笑颜了。 “我夫君和凛儿,脾气相冲,一个脾气又急又莽,一个肆意行事,我不在,还望师兄从中调和。” 付珏一笑:“霍家都是重情之人。” 侯夫人一叹,眼中浮起几分忧色:“我心里惴惴不安,西厂赖在无庸城不肯走,我总觉得有事要发生,还望师兄多指点凛儿。” 付珏沉默,半晌,他像少年时那般抚了侯夫人的发顶,艰涩道:“我是凛儿的五师父,定要教导他的。” 骏马嘶鸣,秋韵朝霍凛深深一拜,待她归来时,霍凛应当是其他女子的夫君了,霍凛对她颔首。 秋韵闭了闭眼,吞掉泪意,她深深注视着崇嫣。 正当崇嫣以为秋韵要对她说什么时,她什么也没说,飞快地转身,蹬车钻入马车内。 车夫挥鞭,马车朝无庸城城门的方向驶去,侯夫人静坐在车厢内,未曾回头,她不会想到,此次离去,她再也见不到夫君霍侯。 - 马车绝尘而去,付珏道要去喝花酒也离去了。 霍凛和崇嫣往回府路上走,崇嫣百感交集:“我感觉自己做了件坏事。” 秋韵喜欢霍凛数年,她的情意明确又真挚,无论是论先来后到还是浓烈程度,崇嫣都自认赶不上的。 崇嫣受着霍凛的喜欢,却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喜欢霍凛。 话本子里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愿为那个人去死,崇嫣细想了一下,若让她为霍凛去死,好像有点难。 崇嫣很惜命,活这么大不容易,也还有很多事想做。 那是不喜欢霍凛吗?可是,她又很喜欢跟霍凛亲昵。 此事崇嫣问过丽娘,丽娘先是笑她,笑过后跟她一样苦恼,她告诉崇嫣她的家乡婚事讲究门当户对,当初丽娘夫君上门求亲时,她听信长辈言夫君家境合适,也就同意了。 后夫妇二人一同行商,又有了孩儿,日子就这么过了。 丽娘言,看着眼前人是自己夫君,自然而然就有情了。 可是,不是有情意才能成为夫君吗? 崇嫣又去问水儿,她与自己年龄相仿,或有过心仪之人。 水儿的脸色有些难看,她告诉崇嫣:“暂时别想此事,霍氏是高门侯府,且霍凛身为男子,即便对女子有几分心动,不喜了也可随时抽身。” 那时水儿说得艰难,竟让崇嫣听出几分艰涩的意味:“你若不懂自己心意,可与霍凛多亲昵,就把他当作一道菜。” 总而言之,崇嫣自诩没有秋韵情深,半路截胡了霍凛,坏坏的。 她忽然生出几分好奇来:“霍凛,若你没遇见我,西厂又欲谋你婚事,你会怎么做?选择秋韵吗?” 霍凛瞥她一眼,薄唇轻启:“想知道?” 崇嫣急迫地点头。 霍凛勾了崇嫣手指,一本正经:“此事关乎到我应对西厂之法,以防被有心人偷听去,我偷偷告诉你。” 他将她牵到僻静处,崇嫣惦记着答案,乖乖任牵。 啧,竟这么容易就跟他走了。 霍凛在心里嗤一声。 在崇嫣向他要答案时,他捧住她后脑,重重吻上去。 早在崇嫣对母亲说,想留下来陪自己时,他就想亲她了。 什么应对西厂之法,不过是诱她来亲的一个幌子而已。 35 密谋 - 惑嫣 - 山月随舟 待亲完,崇嫣已经失了走路的力气。 她双膝一软,差点跌倒,多亏霍凛伸臂揽着她腰,将她拉了起来。 霍凛在笑,眉宇间尽是少年意气:“怎地路都走不了了,我又没怎么样你。” 还没怎么样她!怎么有脸! 崇嫣瞪视霍凛,目含嗔意,刚亲过一场,她面颊红扑扑的,眼眸更是湿漉漉的,像是春光被揉碎了,霍凛看着,心中泛起涟漪,他喉结轻滚着抬手遮了崇嫣的眼:“别勾我了,成亲之事,我不想太匆忙。” 于崇嫣而言,武隆镖局就是她的家,武隆镖局的当家的是霍凛二师父和三师父,他已去信给二人,除了向长辈告知崇嫣与他之事,更为征询二人意见,准备纳征之礼。 且,还须找崇嫣的阿兄。 比起崇嫣一人慢慢找,他霍家散播人手出去寻更有效。 他日他与崇嫣大婚,宾客里怎少得了崇嫣阿兄。 他不想她在婚仪上有憾。 霍凛说了一些有关婚仪的想法,崇嫣心不在焉地应着,她有些心虚,成亲之事她还未想过,不如说,她连自己是否心悦霍凛都暂且没想清楚。 崇嫣有点怕,并不是惧怕若霍凛不喜欢了可抽身离去,而是怕草率答应辜负了他的情意。 或许她的拒绝会触怒霍凛,但她的这份惧怕,总该让霍凛知晓才是。 “霍凛,我还不欲成亲。”崇嫣鼓起勇气,直视霍凛的眼睛。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单凭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正在此时霍府马车至,霍凛一言不发地率先登上马车。 崇嫣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 单方面推进婚程就罢了,还丝毫不听她的想法吗? 她也钻进马车内:“定了亲事就必须立马成亲的话,那我不……”试了。 她的话被汹涌的吻吞没。 霍凛一下下吻着崇嫣,将她压在车厢软榻上,他像个画师,极有耐心地描摹着,直到崇嫣从撑着车壁改为搂着他脖颈,那娇颜又浮上艳色才罢手。 霍凛抱崇嫣在怀,双方皆微微喘.息。 车帷外传来响动,帷帘外传来霍七的声音:“世子爷,大昭寺方丈来侯府卜吉。” 三书六礼须合八字,崇嫣年庚八字不明,霍凛请了方丈来面卜,这一流程就算走了。 可是崇嫣暂不愿成婚。 霍凛神情晦暗,沉默着。 崇嫣亦心提到嗓子眼。 “……世子爷?” “先不问吉了,请方丈回去。”霍凛沉声道。 帘外沉默片刻,霍七应是。 霍凛明显感觉到,在他说暂停卜吉之后,怀中娇躯松弛下来。 到底如了她的意,霍凛心中嗤一声,他的下巴搁在崇嫣肩头,手指勾了她下巴,让她面颊朝向自己。 “试多久?”霍凛问,他没想立刻得到答案,又亲了亲,唇齿相戏间呢喃着—— “别让我试太久。” 不然,他怕是忍不到成婚的时候。 - 翌日,开边互市正式开始,霍凛领头巡视。 关市连续七日,在霍家军指定的区域进行,为维护秩序,不仅在周边布置了栅栏门,还将人手增调一倍,只有手持符信的商队才可出入关门。 西厂带锦衣卫在关市口逡巡,被毫不留情地拦住了。 崇嫣好奇这份热闹,也随丽娘商队跑去瞧过,可她也被拦了下来。 拦她的士兵神情带着歉意:“崇姑娘,没有符信不能进,谁也不能例外。” 那边厢,西厂厂公气急败坏地怒斥,霍家军充耳不闻,只道参加关市需要手续,若无关市手续,即便是厂公也不能进。 厂公大怒,阴恻恻警告霍家军如此冥顽不灵不要后悔,诸西厂锦衣卫在关市口差点与霍家军动起手来。 动静闹得很大,百姓皆来围观,一名未持符信的异族人借骚动挣脱霍家军,想硬闯关市,被霍凛当场射杀。 霍凛将银枪掷于地,枪上沾血的红缨被风吹起:“没有符信,擅闯关市者,杀。” 锦衣卫以及想趁乱闯关市的人皆噤声。 那沈溶月一直伴在厂公身边,厂公阴着脸回到马车上,沈溶月低头跟随,她走回马车上时不经意往崇嫣方向看了一眼,立马面色惨白,收回视线匆匆上了马车。 崇嫣不明就里,她身边只有水儿和丽娘,这贵女是看到了什么这副表情? 进不了关市,也没甚趣味,崇嫣在外随意逛逛后就回了霍府秋霜院。 连着两日,她白日里都没见着霍凛,要不是夜晚困极时闻到了若有似无的冷香,以及翌日总是面向她床榻的椅子,她几乎以为霍凛从未来过。 霍凛怕崇嫣无聊,将自己的老鹰扔给她喂食。 第三日清早,崇嫣桌案上摆着一个精致锦盒。 崇嫣打开锦盒,软垫里躺着一把短匕,她拔出匕首,锋锐的刀刃寒光湛湛,刃之上的水波花纹更是精美至极。 崇嫣心情大好,点点老鹰的喙:“你主子送的礼物甚得我心。” 雄鹰用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她,似懂非懂地歪了歪头。 当夜,崇嫣睡到半夜忽醒了,迷迷糊糊睁眼时,瞥见霍凛抱臂坐在床边椅子上,他阖着眼,眼底显出深深倦色。 崇嫣翻了个身,侧着身看着霍凛,他白日里那么忙,夜里还要在她这里待满两个时辰,不间断一日。 霍凛听到响动,眼皮微动,却没睁开眼:“睡吧,我再坐一会儿就走。” 崇嫣让开一个身位:“要不你上来睡吧。” 不休息好,白日里也没精力巡视。 听到此话,霍凛倏然睁眼,他的眼眸太锐利,崇嫣与这目光一触,心头微颤,不禁往床里又缩了缩。 霍凛倾身覆来,崇嫣看脑袋边霍凛抓着床柱的手,呼吸都紧张了,可那手只覆了她眼,帮她掖好被子。 黑暗中,她听见少年轻轻调笑,声音带着疲累却强撑的哑:“下次再说此话,我可就当真了。” - 是夜,商行,烛火摇曳。 天字号房内,姜少娴着罗裙,提笔作一幅竹简画,吱呀一声,冷风从外涌入,吹得桌案烛火疯狂摇晃。 一个戴着风雪帽的壮硕男子跨入门槛,他见姜少娴一身女子打扮,心里涌起轻视,轻蔑道:“想不到西厂厂公跟个女人似的,长得倒是比花魁都好看。” 姜少娴轻瞥了眼:“你是什么东西,叫你的主子来说话。” 那男子还欲开口,一把剑横于他颈,付珏无声无息地接近他身后,稍一用力,男子脖颈渗出血。 男子连声道饶命,梗着脖子被付珏用剑逼到一边。 昏暗的廊下,一个男子控着轮椅入内,他面色枯黄,脸颊凹陷,一双眼睛奇亮,闪动着执拗疯狂的光。 是林鸣之。 姜少娴瞥他:“林公子,你如此辛苦前来,没人跟着你?” “我爹都死了,霍家军里谁还会看我林家一眼?”林鸣之语气嘲讽,林府倾覆让他眼中含着怨毒:“倒是督主,这几日你也看到了,扮作商人入关的羌人皆被霍凛斩杀,想借关市引羌人奸细入关,搅弄无庸城的计谋行不通的。” “我那表弟能耐得很,说不定他今夜就在哪里蹲守着你我呢。” “今夜么,”姜少娴迟迟没有落笔,墨滴滴在竹简上,在精美的仕女图上晕染了个墨点,好好一幅贞静仕女图被这墨点全毁了。 姜少娴搁下笔,拿出刀片将那墨迹轻轻地从竹简上刮掉,有墨点没关系,他会很耐心地将之刮干净:“林公子放心,这个时辰,霍凛夜夜都不得空。” 付珏告诉他,霍凛夜夜入嫣儿的房,丑时才离去,两个多时辰待在女子闺房里,做什么不言而喻。 林鸣之舔舔嘴唇:“姜督主,我可以替你联络羌人。” 他一条腿被霍凛所废,另一条腿因撞破阿姊与侍卫缠绵也摔断了,本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直到父亲死后,他发现府里一些侍从不见了。 这些侍从正好是引他看到阿姊与侍卫私通的那几个。 原来不是巧合,而是霍凛暗暗指派! 那些侍从是霍家军的钉子,潜入他林府正是为了监视他父亲,监视他,现下他林府败落掀不起风浪,那些钉子自然撤出了。 林鸣之想到林知府死的那夜。 其实那夜,林知府死前拼尽力气在他衣上写了一行字——西厂厂公是假,林鸣之大惊,赶紧将那血书藏起,回到林府后,他在灵堂里对着那行血书坐了一宿,终是将它投入炭火中,烧了个干净。 阿姊小产,父亲被杀,母亲以泪洗面,他成了半个废人,这全都是拜霍凛所赐。 他恨不得霍凛死,为何还要帮他守西北,守一座城? 父亲拼死告诉他是希望他将此事传达给霍府吧,他要让父亲失望了,他要投西厂。 投西厂,哪怕做一个阉人脚边的一条狗,只要可以覆灭霍府,做这西北的头狼。 “我爹生前跟羌人做交易,我从他书房里找到了联络羌人的途径,我可以做那个带话的卒子。” 姜少娴气定神闲:“我有土酋。” “土酋死士杀霍凛,霍凛睚眦必报,对土酋各方面都限制得很死,也着力派人手盯他们,盯到他们不得动弹,不然,您根本不会见我。” 姜少娴手指敲击桌案,林鸣之说对了。 他成功潜入无庸城,行动自如,身边得用之人只有付珏,姜少娴让扮成西厂厂公的亲信尽可能高调,成功吸引了霍家军的注意,也致使西厂锦衣卫被解了兵器。 他靠着土酋势力与羌人接触,命土酋死士去试霍凛身手,若能将之围杀最好,结果霍凛未死,他被迫与土酋隔开,也与羌人断了联系。 姜少娴冒险近距离观察霍凛,他掌握了霍凛的弱点,可是,他一时间竟无法推进下一步计划。 身在无庸城,他联络不上羌人,可退出无庸城……带不走嫣儿,发现嫣儿是意外之喜,不带嫣儿走,他绝不会独自离开无庸城。 眼睁睁看着霍凛沾染他的嫣儿,看着付珏每夜递上来的,霍凛从嫣儿房里离去的时辰,姜少娴的忍耐快到极限,正在这时,林鸣之找来了。 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霍弈被他所杀,接下来是霍凛,霍家……注定是要覆灭在他姜少娴手中。 “我要你给羌人去信,边关互市,正是烧杀抢掠的好时候。”姜少娴沉吟。 林鸣之面色一变:“抢无庸城?羌人疯了!” 霍侯坐镇,无庸城羌人进都进不来。 “谁说劫掠无庸城?”姜少娴双眸微眯:“我要将霍侯引到别处去。” 36 暗运 - 惑嫣 - 山月随舟 关市第六日,天蒙蒙亮,传令兵策马于无庸城内飞驰,城内正值晓市,人流并不多,多是些商贾或大户人家侍婢出来采买,传令兵扬鞭策马,大喝避让,百姓纷纷慌忙让开,马蹄经过之处,竹篓倾覆,菜叶落了一地。 待骏马疾驰过后,百姓再出来收拾一地食材残骸,晓市如常进行,没有一声抱怨。 姜少娴今日穿着一袭青色襦裙,发上插着一支素色玉簪,他望着街口传令兵消失的方向,面露不解。 “姑娘,姑娘!”守在摊子前的老伯唤他。 姜少娴回神,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仍伪装成水儿,商行的梅子饮太涩口,他向丽娘打听过,晓市上卖的梅子较好。 老伯递上一袋梅子:“你的梅子,是做梅子饮吗?” 姜少娴接了那包梅子,难得地露了个笑意:“舍妹爱饮。” “这么早起来买梅子,你定是个好阿姊。”老伯夸赞。 姜少娴没有接话,他将梅子小心护好,抬眼望着那长街尽头,不解地问:“霍家军当街纵马,扰乱晓市,踏坏百姓之物,如此骄纵,怎么没人抱怨?” “嗐,踏坏我们的东西会以三倍之价赔偿,稍后把损失报去霍家军就成,况且我等能安生做生意多亏霍侯镇守此处,有何可抱怨的。”那老伯笑吟吟地。 “就是!我来无庸城十年了,霍侯,霍家军在一日,我就在无庸城做买卖一日。” “我也是,我也是!”百姓纷纷附和。 霍氏在西北的威望当真是高。 姜少娴取了一颗梅子,拭掉之上的尘埃,轻咬了一口,不过霍氏威望再高,人死也会如灯灭,这颗有些涩口的梅子,他吃定了。 - 骏马在霍府面前急停,传令兵扔了缰绳翻滚下马,手持霍侯手令长驱直入:“紧急军情,报以霍侯!” 小厮大惊,小跑着将该兵引至书房,霍侯、霍凛俱在,传令兵道羌人突袭通州,入城劫掠,通州求援。 通州毗邻西北,因有霍家军驻守在侧,守备军并不多。 “狼崽子,这边厢跟我们关市,那边厢劫掠我们城池!”霍侯取了兵器架上重斧,着铠甲径直往军营去,霍凛要去,霍侯不允。 霍侯抬手点着儿子胸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小兔崽子夜夜从哪里出来。” 霍凛:“……” 他蹙眉辩解:“我身上冷香对崇嫣身体有益,仅此而已。” “你老子我知道,”霍侯哼哼,他可不会像小轩那次那般武断了,得知霍凛夜夜留崇嫣房里两个时辰之久后,他立马命人去查,那姑娘竟有眩晕之症,须连续吸霍凛身上百解之香一月。 “去通州打羌人至少要半月,带你去,你把未婚妻带着吗?” 霍凛沉默。 霍侯笑骂:“父侯还没老到打不动,你急什么?这样吧,这次归来,远征羌族王庭时,许你做你父侯先锋大将。” 霍凛思考片刻,点头答应:“行。” 他亦起身,准备收拾一番去巡视关市,霍侯带兵去通州,保不齐会有羌人奸细觉得是个好机会,想乘虚而入。 “夜叉奴。”霍侯又跑了回来,近八尺的魁梧汉子矮着身子,在扇形窗牖外探头看进来,长年戎马而晒得黑红的脸难得有些窘迫。 霍凛停下手中事,挑眉看向霍侯。 霍侯语气意有所指:“找个时日,你也找曾老看看。” 夜夜留佳人闺房如此久却什么也没做,霍侯深感欣慰,习武之人学会自控才能长久,可欣慰之余,霍侯又有隐忧,正是血气方刚时,怎么会什么都不做呢? 太自控也容易坏事。 见霍凛蹙眉,一副莫名又警惕的模样,霍侯轻咳一声:“按理说子肖父,本侯如此神武,你差不到哪里去,可好竹还容易出歹笋呢。” 霍凛面无表情纠正:“歹竹出好笋。” “唉,我们父子二人有好几年没有一同下河游泳了吧!” “父亲到底要说何事?” 霍侯索性说个清楚:“若有痿厥之症趁早治。” “……” 霍凛毫不客气地赶人:“快点走罢,耽搁出兵,小心羌人陷阱布好了害你。” 西北与羌人土地摩擦不断,霍家军一年要打大大小小十几场仗,今年通州求援过两次,皆是霍家军派兵赶跑了来袭的羌人,边关武将,行军打仗乃家常便饭。 于霍凛而言,此次不过是霍侯一次寻常的出征罢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与父亲说话。 - 霍侯领霍家军去通州打羌人精骑的次日,边关互市结束,各个参加关市的商队稍作休整后准备散去,丽娘商队亦准备启程离开无庸城。 崇嫣来商行给商队饯行时,他们已经在收拾行装。 领队告诉崇嫣,过些时日西北寒冬临近,冷风呼啸,大雪更是如絮子一般,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了,须得待上一个冬季,等明年春积雪融化上路才安全。 一整支商队留在商行的成本太高不说,还会失了与家人团聚的时机。 于是他们准备今日就启程,行囊收拾得很匆忙。 丽娘从行囊里翻出一瓶酒来:“嫣儿,这几日都没看见付大侠,可以帮我稍给他吗?大侠好酒,此酒是今年互市时从关外行商那里买的,应当合付大侠口味。” 崇嫣打开瓶塞闻了闻:“好香。” 丽娘嗔她一眼,生怕她偷喝了:“此乃鹿鞭泡的药酒,女儿家喝不得。” 鹿鞭…… 崇嫣反应过来鹿鞭之效,神情讪讪。 丽娘正忙着将行囊装上马车,崇嫣拿着酒去了天字号厢房。 她敲了几下门,自报姓名和来意,里面传来一声清冷男音:“直接进来罢。” 隔着一扇门,分辨不出是何人之声,崇嫣以为里面是付珏,遂跨门而入,厢房内陈列简单,崇嫣注意到,此间亦有个书画折屏,而一道人影就在屏风后。 隔着屏风上的山山水水,人影的样貌瞧不真切,依稀在屏风后执笔画着什么。 崇嫣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她与付珏交情泛泛,今日进厢房来也只是受丽娘所托帮忙送酒而已。 崇嫣将药酒放于桌案上,正欲离去,突然站在桌前停下了。 只见桌案上赫然放着个傩面,傩面上未涂彩漆,白森森的,看得人有些悚然。 傩面样式看着眼熟,崇嫣打量了两眼,确认是那晚那个手伤了的伶人的傩面。 那个伶人的面具怎会在付珏的桌案上? “看什么?”冷不丁,屏风后那人发问。 崇嫣心中一凛,垂眼暗暗侧看去,这才发现,那人身形瘦削,正拢着衣袖握笔描摹着什么,举手投足透出一股子文气,怎么都不可能是一身江湖气的付珏。 且透过屏风隐约映过来的衣裳乃女子裙衫,可这声音偏偏又是男子的声音…… 太过古怪,先脱身为宜。 崇嫣压下心头慌乱,勉力镇定应答:“药酒放你桌案上,我先走了。” 她努力保持神色如常,想退出厢房。 背后,传来人走近的脚步声,有另一人推开门进了厢房。 “崇丫头!”身后那人像付珏那般喊她,声音也如付珏一般。 若刚刚进厢房的是付珏,那么立在屏风后的又是谁? 一股冷意爬上崇嫣背脊,她缓缓转身,抬眼朝拦在厢房门口那人看去。 那人气宇轩昂,一双粗眉弯着,满含笑意,不是付珏又是谁。 “发生了何事?脸色这般差。”付珏像个关心她的长辈一般笑问,他的手摩挲着剑柄纹路,发出极轻的摩擦声。 两方对峙,怎能不注意对方的兵器? 崇嫣视线落在付珏的剑上,无数细微的片段自她脑中闪过:付珏是霍凛的五师父,用剑的本事臻至巅峰;他有一把从不离身的剑;那夜暗巷,霍七领着负伤的霍家军将士来找霍凛,请罪说跟丢了沙匪,三名霍家军将士被擅剑的刺客所杀…… “是你?”崇嫣神色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他是侯夫人信任的师兄,亦是霍凛的五师父啊! 付珏笑吟吟,没有否认。 “侯夫人还在走之前将霍凛,霍府的背后托付给你,她真是瞎了眼!你要做什么,对霍凛不利吗?”崇嫣不动声色地挪着步子,暗暗寻找逃跑之机,从付珏跟前逃走几乎不可能,唯一还有机会的就是她身后的窗棂。 她不知屏风后那人深浅,但瞧那身形应当比付珏弱一些。 可以一搏。 付珏一叹,神情无奈:“丫头,误会了,我只是听你阿兄之令行事。” 崇嫣脑子一蒙,她阿兄? 她抬眼看去,那屏风后的人转出来,那是张她丝毫没有印象的如玉容颜,与霍凛锋利的气质迥异,这人安安静静,一双眼黑极了,崇嫣望过去,如临渊薮。 “嫣儿,我是你找了多年的阿兄。”他唤她,可崇嫣怎么都没办法将这声嫣儿与记忆里阿兄那模糊的声音相联系。 她感觉脑子有点晕,亦觉呼吸微窒,因为她发现此人手心缠着麻布条,且他身为男子,却穿着女子裙衫。 这件裙衫她昨日还在水儿身上见过。 “水儿呢?”崇嫣问,眼中压着敌意:“我昨日还见过她,她在哪里?” 姜少娴眉头微皱,他不喜欢崇嫣用这种眼神看他,她千方百计寻找的阿兄如今就在眼前,她怎么还有心思去关心别的,无关紧要的人。 但妹妹有疑问,做兄长的应当解惑才是。 姜少娴拿出水儿的脸制成的面具,他刚刚就在屏风后养护此张面具:“她在这里。” 崇嫣瞳孔骤缩,她身形摇晃两下,似乎在害怕,声音发颤:“你杀了她……?也要杀我吗?” “怎会,嫣儿,我是来接你走的,马车上制好了你爱喝的梅子饮……”姜少娴上前。 崇嫣抬眼,眼底寒光一闪,她揉身扑向姜少娴。 崇嫣半空手势变换为爪。 还未触及对方衣角,只觉后颈一痛,眼前阵阵发黑,软倒在姜少娴面前。 姜少娴伸臂,拦腰抱住崇嫣,少女仰着脖颈,乌发飘飘,露出后颈被手刀斩出的青瘀伤痕。 姜少娴抬眼,静静注视着付珏。 付珏收回打晕崇嫣的手,崇嫣那个起势是要拿他关节,姜少娴本就还缩着骨,全身关节错位,这若被擒拿拿住,剧痛之下焉有命在? 可付珏不好告诉姜少娴,若说妹妹要杀他,崇嫣不会如何,他定要遭殃。 于是付珏只拱手:“督主,先出无庸城吧,还有出无庸城一道关要过,等出了无庸城再细细与令妹解释。” - 当日,西厂厂公言关市盛景已见过,不便久留,遂带着西厂锦衣卫启程护送沈溶月离开无庸城。 关市结束,西厂又要离城,霍家军自没有理由再收缴锦衣卫的雁翎刀。 霍家军将刀悉数奉还,霍侯不在,霍凛作为世子在城门口为西厂厂公送行。 沈溶月的车马后,紧随其后的便是丽娘商队的车马,城门守卫皆检查过,未发现异常,车队正排队通过城门。 有霍家军来报战事,霍凛勒紧缰绳,调转马头,与出城的马车相反而行。 朔风吹起一马车车帘,车厢内,那水儿平静地瞥了霍凛一眼,她伸手,拉拢了帘子。 霍凛猛地勒紧缰绳停马。 霍七上前:“世子爷?” 年少的世子回头,看着慢腾腾排队出城的马队,没由来地,一种兽类狩猎时的直觉擭住了他的心。 霍凛眯了眯眼:“停!” 霍七得令,将世子令传递下去:“车队停下!” “世子有令,车队暂停出城!” “全部停下!” 骏马嘶鸣声此起彼伏,车夫们对马匹发出低喝,长长的出城车马,纷纷停下。 付珏坐在马上,控着缰绳,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霍凛沿着车队纵马向前。 他笑问霍七:“凛儿这是怎么了?” 霍七耸肩,一脸我不会思考的模样:“不知道,听世子爷的。” 霍凛在那水儿所在马车前停下,他手腕一翻,于马上出枪,闪着寒光的枪尖缓缓挑开了马车帷幔—— 37 毒发 - 惑嫣 - 山月随舟 御寒的厚重帷幔被挑开,西北冷冽的风争先恐后自霍凛身后灌入温暖的车厢,霍凛首先闻到一股青梅淡香,他凌厉的视线朝车厢内扫去。 那水儿披着发,正将衣领扯到肩膀,露出白生生的肩,她满脸惊恐地看着霍凛挑帘,似惧得连话都不会讲了。 霍凛敛目,立马收枪,帷幔又被重重放下。 方才此女拉帘子,竟是为换衣…… 霍凛纵马退开几步,皱眉朝霍七做了个手势。 霍七得令,传令马车队可继续出城。 方才一节节停下的马车,又在车夫们扬起的马鞭下一节节动了起来。 霍凛驭马停在一旁,还未走,而是纵目望着出城的马队,西北的日头升起,给他英俊的侧脸覆上一层淡淡金色,更显眉眼深邃。 刚刚那匆匆一眼,他确定那马车里除了水儿没有别人,可是,这股强烈的心慌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霍七:“世子爷,传令兵等着呢。” 霍凛收回目光,沉吟半晌:“点几个斥候好手悄悄跟着商队和西厂,如有异动即刻来报。” 霍七领命。 这一次,霍凛彻底调转马头,马蹄踏着尘土,他之身影与马队越来越远…… 车厢晃动,帷幕遮住了马车外的大半天光,几缕光穿过缝隙映照到车壁上,随着马车移动,那车壁上的光斑也随之后移,光影变幻间,更显车内人神色森然。 姜少娴早已收了刻意伪装的惊恐之色,他面无表情地拉上衣裳,包裹住肩膀。 霍凛,好敏锐的小子。 不过是轻轻一瞥,他自认什么情绪都没外露,竟让霍凛嗅着气味追了过来。 若不是他临时起意,让付珏将崇嫣暗换至沈溶月的马车里,今日怕是就走不出无庸城了。 姜少娴静静坐着,直至马车穿过城门,他都没有再将车帘挑起来,苍白的指尖捻起一颗梅子,手指暗暗用力,果肉在挤压下破裂,酸涩的汁水于指间横流。 霍氏必须碾灭。 此刻之前,姜少娴谋划杀霍凛有一半是因为崇嫣,此刻之后,他亲身体会过霍凛的敏锐,杀他之心更胜从前,但只因为他霍凛本身。 还好,姜少娴不禁想,还好他没有轻视付珏的谏言。 黑暗里响起姜少娴冷漠决断的声音,仿佛在提醒着他自己:“霍凛必须死。” 为防后患,霍府一百一十三口人,一个也不能留。 - 这边厢,霍凛听着霍家军传令兵带来的军情,有斥候深入羌人王庭腹地,打探到羌人老王病危,左右贤王相争,正处于新旧换血之际,羌人自家院子火正盛,急着扑灭,火烧不到大虞来。 此次去通州劫掠的是左呼缇王的部落,此部落草场被其他部落侵占,眼看凛冬将至,遂将目光放向了通州。 霍凛合了谍报,看来等他父侯此次凯旋,很快就能安排远征。 他起身去了秋霜院。 秋霜院内陈设一如崇嫣去给商行饯行前时的样子,丝毫没被人动过。霍凛问过洒扫庭除的侍从,得知崇嫣自从早上出去后,至今未归。 鹰也忘了喂,霍凛转身去厨房拿生肉。 廊下,霍七抱臂跟秋霜院的侍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侍从为霍凛不值:“世子爷一得空就往崇姑娘这儿跑,姑娘明明很闲,宁愿去外面玩,也不主动去找世子爷。” “这你就不懂崇姑娘了,”霍七自认为很懂,神神秘秘凑近那侍从道:“家花哪有野花香,世子爷想尽办法占了名分,殊不知人崇姑娘根本不兴这个,外头的更刺激……” 那侍从没搭他腔,神色紧张地拿胳膊肘顶霍七。 霍七抬头,正看见霍凛面如寒霜地走来。 他心中一紧,忙行礼:“世子爷!我胡说的!” “鹰被喂了酒。”霍凛看也不看,掠过霍七径直进屋。 霍七跟着霍凛转身,脑子没转过来:“啊?” 霍凛环视一遍屋内,他发现崇嫣自己的东西真的很少,厢房里还有她生活的痕迹,可这些痕迹都是她来侯府后置办的,她自己从上京带来的东西只有那本札记,和霍凛出于私心没有还给她的峨嵋刺。 对于信镖师而言,要时刻接镖远行,随身携带的行囊自然越少越好,可是,这何尝不是一种随时可以抽离的状态。 霍凛心中一动,大步走向架子床,掀开纱帘,铺得平整的被面上赫然放着一张字条,其上只有两个字,勿念。 灌醉了他的鹰,趁他给西厂送行之际走掉了吗?他那时强烈的心慌感,难道是因为崇嫣就在当时城门口某一辆出城的马车上? 不够,光是定亲或许还不够,只徐徐图之也来得太慢,霍凛揉了字条,神情晦暗,心中亦阴暗滋生,他应该要崇嫣深深扎根在他的土壤里才是。 霍七不敢问那字条上写了什么,只觉得霍凛身上那股许久未出现的戾气又冒了出来,他心惊胆战地呈上个锦盒:“世子爷,此物应是崇姑娘留下的。” 霍凛嘴角勾起轻嘲,这是他赠她的礼,人都走了,以崇嫣几次三番想与他两清的性子,匕首留下也无甚奇怪。 如此想着,霍凛撩开锦盒—— 他那双眼陡然锐利起来,锦盒是空的! 匕首被带走了! 若崇嫣真是自愿走的,绝不会将匕首一起带走。 霍凛耳边是霍七絮絮叨叨的声音:“只是为什么要把鹰灌醉啊,醉了不就飞不起来么。” 霍凛蓦地抬眼:“再说一遍。” 霍七磕磕巴巴照做:“为、为什么把鹰灌醉?” “后面一句。” “醉了就飞不起来……”霍七话音刚落,就见自家世子夺门而出,他忙跟上去,追着霍凛驾马出了侯府。 二人打马飞驰,往城门口去的半路上碰见付珏晃悠悠地打马行来。 付珏瞧霍凛一脸凝重,疑惑地问发生何事。 “崇嫣有危险。”霍凛神色肃然,有细作进了霍府,伪造成崇嫣自行离去的假象,将之带走,还灌醉了鹰防追踪。 霍凛与崇嫣如今的关系阖府上下人尽皆知,细作若想对付他,定会拿崇嫣开刀。 只是为何要给老鹰喂酒? 若把鹰杀了,洒扫的侍从定会早些察觉,只有灌醉了它,才不会那么快被人发现。 这只鹰霍凛交给崇嫣喂食这几日一直未管,能接近它并给它喂酒的人也有限…… 喂酒…… 好似有白光骤近,霍凛心中一动,他抬眼缓缓看向付珏。 付珏似毫无所觉,只焦急道:“那还等什么,快叫人寻她啊!” 他怒气冲冲:“羌人暗探趁霍侯不在,你又繁忙之际,竟摸到侯府来了!不把他找出来,我对不起你母亲临行前的嘱托!” 霍凛眨了下眼,似忽然醒神一般,他在心里暗唾自己在想什么,刚刚那一刻他竟怀疑自己的五师父。 他母亲与他十一个师父一同习武长大,情同手足。 每个师父都对霍凛倾囊相授,是他习武之路上的良师,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亚父。 他们与侯府情分如此深重,不可能背叛霍府。 正此时,一队霍家军急匆匆赶来,将士下马禀告霍凛,说发现一支异族商队正带着一名大虞女子出关,被守关的将士拦截后,意欲闯关。 莫非是准备将崇嫣献给羌人? 霍凛面色冷峻,立马去追,追到关口,远远望见一异族大汉将一玲珑女子扛着肩头准备强行出关,褐色的长袍将女子从头到脚裹住,几缕长发从兜帽中滑落,被风吹乱。 霍凛面色更冷,找霍七要了弓。 弯弓搭箭时,他喉中莫名涌起一股腥甜,这一箭稍失准头,只射在那异族汉子的手臂上。 汉子惨叫一声,将肩头女子摔了下去,恰在此时,霍凛纵马疾驰过,一把将女子捞在怀里。 霍凛蜷了蜷手指,轻轻将她兜帽拿掉,露出一张花容失色的脸来。 不是崇嫣。 沈溶月依着霍凛臂膀,惊魂甫定,她轻声道谢:“多谢霍世子相救。” 她见霍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神色更是羞赧,不禁缩起肩膀,她长袍之下可只着寝衣呢。沈溶月虽不知道自己为何一觉醒来会身在此处,可她刚刚差点被异族莽汉带出关,挣扎不了时,是霍凛从天而降救了她。 他很小心地取下她的兜帽,令沈溶月感到了自己似乎在被珍惜着。 可年少的世子在看清她容貌后神色转为冰冷:“沈溶月?” 沈溶月只觉喉间骤然一紧,她细弱的脖颈被一只手掐住,霍凛好看的星眸眯起,话语里不带一丝温度:“你出关做什么?” 沈溶月是西厂带来的人,他不会觉得她是无辜的。 若她无辜,入无庸城首先就应向他霍凛投诚,可她一直遵照西厂厂公之令行事。 两者交锋,将敌人预判成好人就是愚蠢。 “我、我不知道……”掐着脖颈的手指根根收紧,沈溶月神色露出一丝痛苦,她在霍凛冰冷的注视下努力挤出话语来:“我睡着了,醒来就……在此处……” 霍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沈溶月,像是在衡量她话里的真假。 “我……我说的是真的,相信我。”她目露哀求。 良久,霍凛轻笑一声,松开了手:“相信你了。” 沈溶月心中一喜,身子骤然悬空,她方才因霍凛的支撑才坐在马上,现下霍凛松手,她失了支撑,竟从马身仰面跌落。 沈溶月尖叫一声,伸手在半空胡乱抓着,正绝望地以为自己会就此坠落于地摔成重伤时,她后领被另一霍家军扯住,托了一把,才狼狈地跌落在地。 那霍家军打马急追上霍凛:“世子爷!” “沈溶月是个弃子。”冷风呼啸,霍凛马速极快,小半个时辰就纵出了无庸城。 弃子什么都不知道,唯一的作用就是扰乱他的视线,让他去追西厂锦衣卫的马车之前先浪费时辰来关口一趟。 真正的沈溶月出现在关口,那么乘沈氏女马车离开无庸城的会是崇嫣吗? 他不能让崇嫣落入西厂之手,他得把她追回来,只要马车队伍还没出西北地界,他就有机会。 霍凛低喝一声,控马奔驰得更快,霍七和付珏追在他身后,烈风将冰凉的水滴吹至霍七脸上,湿漉漉的。 下雨了吗? 霍七朝脸上一摸,他脸色骤变,浓稠的,色泽有些深,是一滴黑色的血。 不是他的血。 而在他前面骑马的,只有霍凛。 “世子爷!世子爷!!”霍七驾马狂奔,冲霍凛前奔的身影大喊,可风太烈了,霍凛什么都没听到。 他们一前一后一路纵马入了苍山。 西厂那些马车较为笨重,走的应是荒芜大道,可霍凛派去追踪西厂和商队的斥候应会选择从苍山抄近道,一路有茂密的树林山峰作掩,于追踪有益。 霍凛倏地翻身下马,他跟前是一具斥候的尸体。 霍七追了上来:“世子爷,您流血了。” 霍凛拭去血迹:“无碍。” 他抬眼,林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数名西厂锦衣卫从林中冒出,手持雁翎刀对他隐隐有合围之势。 “嗤,”霍凛嗤笑一声,取了马鞍旁的长.枪:“这个阵真让人眼熟啊。” 当初土酋的死士也是这么合围他的,原来狗的主子都是同一人。 - 林中微风簌簌,长.枪破空声经久不绝,霍七跟两个锦衣卫打不见了,霍凛挑翻最后一个西厂锦衣卫后,又有血不受控地滴落下来。 “凛儿!你这是怎么了?”付珏要来搀扶。 霍凛抬了手制止:“我应该是中毒了。” 只是什么时候中的毒,为何之前一点感觉都没有? “先去跟霍七汇合。”霍凛转身,忽觉胸口一痛,竟是一把剑捅入他身体里。 体内传来利刃无情刺破皮肉的声音。 霍凛垂眼,这是付珏的剑。 38 霍凛落崖 - 惑嫣 - 山月随舟 付珏足下发力,要将剑锋完全送入霍凛体内,霍凛蹬蹬疾退几步,下盘稳住,不光是人没再后退,那入体的刀锋也好似卡住般不得寸进。 原是霍凛在剑锋刺入体内时就本能地握住了剑身。 鲜血自他指缝横流,更有鲜血从霍凛唇缝溢出。 付珏叹息一声,所以他才跟姜少娴说霍凛难杀啊,若他没中毒,没有那些西厂锦衣卫耗他的气力,霍凛反应只会比现在更快。 付珏仰身躲过霍凛如游龙般扫来的枪尖,变换招式,瞬时换手握剑,气沉丹田大喝一声,拼着自己被枪废了一只手,才将剑刃又送进去霍凛体内寸许。 他所持剑名为毒颚,剑脊凹槽涂了毒,遇血即溶,他就是为了此毒送入霍凛体内,才硬要持剑挺.进。 果不其然,霍凛面色苍白。 付珏从霍凛体内拔出剑,少年身形被扯得一颤,哇地吐了好大一口血。 他额头汗珠密布,脸色惨白如鬼,身姿摇晃一下,将枪惯于地才勉强立住。 血顺着剑尖滴落于地,付珏衣袍上亦不可避免染上霍凛的血。 他神色复杂:“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霍凛抬眼,漆黑的眼眸深处银光闪动,像是破碎的月光:“为什么?” 那年他五岁,站桩时回头见一青年坐于屋顶,青年腰间别剑仰头饮酒,他说他叫付珏,从今往后教他剑技。 他十四岁,练剑时付珏突然持剑刺来,他立着不动,被付珏狠狠责骂,道一旦察觉是杀招,无论对方是谁都应迅速反应,武者的本能会保护自己。 他十六岁生辰,付珏放下了剑,叹息说没什么能教他的了,干脆告诉他一个秘密。 当时他不屑,无非就是喜欢过他母亲,他早就看出来了,这算什么秘密。 可付珏只让他看他的剑,剑身中部有一凹槽,上面涂了毒。 付珏道,用毒对剑客而言不甚光彩,所以日后他遇到很难缠又极为想杀死的敌人时,才会用此毒。 此秘密他只告诉他霍凛一人,他们师徒俩算是交底了。 “五师父,凛儿心脏在左侧。”霍凛哑声道。 为什么这一剑是刺向胸膛右侧的,是无意杀我吗? 那为什么对我用那毒?很难缠又极为想杀死的敌人,是我吗? 付珏眸光微闪,嘴唇翕动着正要说些什么,山林里几道人影至,是几名西厂锦衣卫,他们见霍凛重伤,神色大喜:“是霍凛!” “取霍凛人头,回报督主!” 还没前进几步,被毒颚锋锐的刀锋所拦。 锦衣卫神色阴狠地望过去,付珏亦不客气:“督主命我诛杀霍凛,事做一半,尔等来抢功,也要问问我手里的三尺剑答不答应。” 宝剑锋锐,付珏亦有锋锐之名,众锦衣卫暂不敢上前。 可又怕付珏反水,于是阴狠提醒:“付珏,你已投了西厂,回不了头了!” “杀了霍凛,督主自会厚赏你。” 付珏叹息一声,持剑上前:“凛儿,到了阴曹地府,别再爱错人了,那崇嫣是西厂厂公之妹,你所中之毒,亦是她所下。” 霍凛神情震动,想说些什么,一张嘴,黑色的血自他唇缝涌出,方才勉强平稳的内息彻底乱了,他强撑着半跪于地,摁压胸口伤势,剧烈喘息。 “你看看你,此为中毒之相,你每日与她相吻就是一日日地在服毒。” “你天生敏锐,不好接近,唯有令厂公妹妹下毒一途,色,可令智昏啊。” 霍凛强撑:“我……不信……” 付珏却不管他信不信,更进一步:“你我都知,她在找她阿兄,而你,岂能与她阿兄相提并论?” 他出剑,剑尖挑起霍凛额上抹额,抹额飞至半空,他一把将抹额握住,笑一声:“霍氏嫡子的抹额,正好给督主凑一对。” 霍凛额际划出一道血痕,鲜血如瀑淌下来,染红了一只眼,更显神色狞然:“什么意思,我阿兄霍弈……” 付珏沉默半晌,沉声道:“这一点,崇嫣没骗你们,骗你们的人是我。” 霍凛心头震动,崇嫣所说才是对的的话,那崇舟就是霍弈,霍弈早已经死了,付珏明知霍弈早已死,甚至明知杀霍弈的是谁,仍借霍弈的名头哄骗了他的母亲离开无庸城。 霍凛踉踉跄跄起身:“你把我母亲……” “啰啰嗦嗦说了半天,付珏,你舍不得杀霍凛,我来杀!”一西厂锦衣卫按捺不住,拔出雁翎刀纵向霍凛。 霍凛眼底寒光一闪,持枪搅开利刃,一招拔草寻蛇将枪尖雷霆般袭至锦衣卫脐中,锦衣卫冲势收不住,只觉腹部剧痛,竟被枪尖悍然挑破。 他险些被对方一枪劈开! 他蹬蹬后退两步,大骇:“付珏,付珏救我!” 付珏神情一暗,心道真是蠢货,霍凛枪法卓然,长枪更是一寸长一寸险,纵使霍凛强弩之末,他都不敢贸然近身,只以言语诱他毒发更甚,可竟有人上赶着去送死。 他纵身而上,干脆抓了那锦衣卫为盾,将霍凛逼至山崖边。 清辉之下,树影幢幢,少年染血的眼似鬼瞳,直勾勾注视着他。 那一刻,付珏好似看到师妹凛然出鞭的凌厉神色,霍凛还是像母亲多一些。 他恍惚一瞬,到底没有再出剑,而是一脚将霍凛踹出山崖—— 少年神色吃痛,衣袂翻飞,直直坠落下去,付珏立于崖边:“凛儿,这是五师父教你的最后一课,背叛。” 他会背叛,崇嫣亦会背叛,只有不惧背叛之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随时怀疑身边的人吧,舍弃儿女之情吧,不然会像他一样被姜少娴抓住软肋,亦会像此刻这般,死无葬身之地。 “世子爷!”一声暴喝夹杂着兵刃交接之声。 付珏听步履急蹬声自他身后而来,准备撩剑回挡,可那霍七竟不是冲着他,而是毫不犹豫冲出山崖,紧随霍凛跳下去。 付珏的格挡招式扑了个空,他动作滞涩一瞬,还剑入鞘。 身中两毒,又负伤甚重,落崖后除了粉身碎骨不作他想,那霍七武功平平,追下去也是无用,平添一具尸首罢了。 付珏握紧靛青抹额:“走吧,将此交予督主,禀告他,霍凛已死。” - 浓云游走,清月悬空,临近西北地界的一家上好客栈。 西厂锦衣卫的车马围了这里,客栈原本的住客神色慌张地奔逃而出,有的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好。 锦衣卫持雁翎刀大摇大摆踏入,喊伙计喂马备菜,客栈伙计点头哈腰地侍奉,待被允许可以离去时已经背后汗湿。 伙计松一口气,忍不住望向马车旁,那群豪横的西厂锦衣卫竟立于那马车一侧,毕恭毕敬地打起帘子,一男女莫辨之人抱着一少女走出马车。 此人好生奇怪,身材颀长,宽肩窄腰如男子,可面若好女,亦着一身女子裙衫,被他拦腰抱在怀中的少女始终蜷于他身前,神色恹恹地昏睡,光是露个侧容就引人遐思。 男美女也美,二人凑在一起,好似画中仙。 “属下恭候督主!”一中年宦者步出,叩拜在姜少娴身前。 竟是西缉事厂厂督大人! 伙计冷汗淋漓,忙伏地跪拜,头深深叩于地。 “你。”伙计听到一清越的声音响在头顶,不禁疑惑:是在叫我吗? 他小心地抬起头,与姜少娴垂着的黑眸一碰。 姜少娴长睫低垂,冷淡吩咐:“拿些金疮药来,快。” 伙计连声道是,一骨碌跑走了。 - 云雾间,是客栈最好的厢房。 帐幔低垂,姜少娴将崇嫣安置于床上,放手前,脸侧微蹭崇嫣鬓间碎发。 他找到妹妹了,有了妹妹,他就好似还是姜家子,而不是人世间一缕孤魂。 纵然他与崇嫣之间隔着诸多误会,没关系,兄妹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 宦者叩门,姜少娴道了一声进。 那宦者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躬身而入:“督主,请服药。” 早在马车上,姜少娴就解了缩骨术恢复成原本身形,解开缩骨术时仍会遭受一遍蚀骨之痛,他本该回上京后再解,方可好好调养,可他按捺不住。 商行时是姜少娴长大成人后与崇嫣初见,他缩着骨,身材如女子一般矮小,不知嫣儿有没有对他的失望。 那是一次败笔。 该让嫣儿看看她的阿兄原本是如何,受点解骨之痛又何妨。 只是气色到底差些。 姜少娴饮着药,宦者忍不住道:“督主,此药性烈……饮后气色暂时好转只是自欺欺人……” “无妨,”平日里一向阴冷的督主头一回语气温和了些:“能欺瞒她就行。” 总不能叫嫣儿看见自己阿兄脸色惨白如鬼。 宦者不敢往床帐后看,只收了空碗退下。 少顷,有人送上一套崭新的男子衣裳。 姜少娴不避讳床上昏睡的崇嫣,拉开衣襟,褪去女子裙衫,慢条斯理换上男子衣裳,他抚平衣领褶皱,静寂的厢房内,只余窸窸窣窣的换衣声。 刚换好衣裳不足一刻,宦者又出现在门前,这次他带来了金疮药和一名医女。 姜少娴打开门,阴冷的目光久久落在医女身上,宦者察觉出他不高兴,忙跪伏于地,医女也跟着跪下,抖如筛糠。 姜少娴冷淡问:“手抖成这样,如何能给人上药?” 宦者连声告罪,双手将盛放金疮药的托盘高举过头顶:“是属下愚笨,属下这就将人带下去……上药之事,只有劳烦督主躬行。” 姜少娴冷淡地嗯了一声,拿过金疮药,挥袖命二人退下。 “下次再自作主张做多余之事,就自行领罚。” 他走到床前,颀长的身形半掩住了烛光,姜少娴步步走近,抬手将纱帐勾起,广袖似新的帘帷,将人完完全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下。 他没有半分迟滞,挑开崇嫣的衣领。 39 我爱他 - 惑嫣 - 山月随舟 姜少娴将崇嫣侧翻过来,他轻轻将她衣裳下拉,露出伶仃锁骨以及玲珑香肩,又将她的长发拢到一起,崇嫣后颈触目惊心的淤痕赫然显出。 他把金疮药涂抹在那痕迹上,为让药浸入肌肤,他手指细致揉搓,摁压,打圈,不一会儿,少女瓷白的肌肤就被搓红了一片。 揉搓间难免碰到她衣裳上的配饰,配饰之间擦碰发出叮然响动。 霍府的衣裳,看得碍眼。 姜少娴面上闪过一抹烦恹之色,正要上手剥去崇嫣外裳。 床上昏睡的少女猛然惊醒。 啪! 一声脆响,崇嫣猛挥开姜少娴的手,翻身缩进床角,她拉上衣襟,一脸警惕敌意地看着他。 “督主?”门外传来锦衣卫紧张询问声。 姜少娴道了声无事,他收回悬于半空的手,目光凝在崇嫣脸上。 他兄妹二人重逢后第二次相见,依旧是个败笔。 良久,他阴阴.道:“看不出来是个贞烈之女。怎么,你与那霍凛可月下缠绵,婚前浪.荡,旁的人碰你一下都不行吗?” 她崇嫣如何关他什么事? 崇嫣面色难看,却没有立刻回呛他,她暗暗打量这间厢房,房里的案几陈设俱是精品,床榻旁亦有一折屏,只是屏风上画的是仕女出游图。 她不知道自己被弄到哪儿去了,门外还有护卫守卫。 崇嫣暗暗后悔,她方才不该本能躲开,应抢了烛台挟此人为质,冲出去。 方才,门外的护卫唤此人督主…… 督主!? 崇嫣眼瞳骤缩,她来自上京,自然知道不是人人都可被唤作督主的。 只有那东厂厂公魏平,或者西厂厂公姜少娴才当得督主二字。 “你是魏平,还是姜少娴?”崇嫣探问。 姜少娴神色柔软了一分:“我姓姜,是你阿兄。” 又来了,又是这句话,崇嫣警惕神色不减,付珏将她打晕前,这人也曾说是她阿兄,可是他杀了水儿,保不齐她在找阿兄的信息也是从水儿口里逼问出来的。 “你若是我阿兄,为何不直接与我相认?” 西厂来西北有些日子了,没见姜少娴来找她。 且付珏听姜少娴命令行事,那日商行初见,姜少娴如此肯定她的身份定是暗地里观察过她许久。 想到这些日子一直有人暗中将她盯梢,且细致观察她与霍凛相处,崇嫣心头划过一丝寒意。 “督主,霍凛若知道我不见了,定要寻的,我如今同他定了亲,你放了我吧,因为我跟西北对上不是明智之举。” 客栈上下不知有多少西厂锦衣卫,崇嫣只有孤身一人,硬碰硬不是明智之举,她先晓之以理。 可听了崇嫣这话,姜少娴神色却奇怪得很:“已经对上了。” 姜少娴杀了霍弈,这死仇十年前就不经意结下了。 霍府早晚会发现霍弈死于他手,与其等霍府报复,不如他先送他们下去陪霍弈。 这与姜少娴谋夺西北的本来目的没有丝毫冲突,还更坚定他的决心。 崇嫣以为姜少娴此话指霍凛追来,心中暗喜,可也不敢在他面前过分表现,只再接再厉道:“督主,现在放我回去,我可在你和霍凛之间斡旋一二。” 姜少娴却是古井无波地看向崇嫣,他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崇嫣自醒来,句句让他放了她,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好话,更别提叫一声阿兄了。 姜少娴确信了一件事:“嫣儿,你不信我是你阿兄?” 崇嫣干笑:“能当督主的妹妹,自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姜少娴不再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夜色甚浓,冷风从窗牖吹进来,崇嫣不自觉地搓搓臂膀,只觉得姜少娴凝视她的眼神比这天气更阴冷。 好像一种湿雨天,黏黏答答地附于她的皮肤。 此时,厢房外间传来敲门声,是付珏回来复命,姜少娴从床前退开,去了外间。 门外,付珏面色苍白,一只手无力地垂着,显然受伤不小,他向姜少娴交出一直攥在手里的靛青抹额:“……霍凛身中两毒,重伤落崖,怕是尸骨无存,只有此物献与督主,也留了些人去崖下搜寻尸首,苍山险峻,不一定能搜到。” 听闻霍氏嫡子的靛青抹额是身份象征,不轻易与人,霍凛这条抹额上血迹斑斑,可见他受伤不小。 姜少娴觉得有些可惜:“原本是想把霍凛头颅装进匣子里送给霍侯的。” 人在大怒大悲之下,必定会有破绽。 姜少娴拿了他随身携带的匣子来,从中取出一条破破烂烂的陈年旧抹额,与霍凛的那条凑到一处,唤人来吩咐道:“快马加鞭送去通州,此为我给霍侯的礼物,另外,通知林鸣之可以复仇了。” 那人正要接过两条抹额,却被一声嘶声询问喝止。 “那是什么?” 姜少娴回身看去,崇嫣已经趿鞋跑了出来,她面色苍白,死死盯着姜少娴还未给出去的抹额。 她当然知道姜少娴手上之物是什么,两条抹额她都非常熟悉,崇舟的抹额她一直以为是腕带,随着记忆渐渐模糊不清,最近才被从回忆里翻起,而还有一条新一点的是霍凛的抹额。 崇嫣知道这两物是霍氏嫡子的抹额,她只是不敢相信,这两物都在姜少娴手中。 方才她在里间计划着逃跑,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尸骨”“头颅”之类的字眼,心里担忧西厂谋划对付霍府,便走出来瞧瞧,结果正看见姜少娴拿出抹额。 霍弈的那条,十年前崇嫣替他收尸时就已经不见了。 崇嫣注视着姜少娴,追问:“当年一破庙的乞儿因为一个贵人死去,那个贵人是你?” 她顿了顿:“你杀了霍弈?” 在饥荒里护着她的霍弈,约好了要一起去南方的霍弈,被她视为兄长的霍弈就是被眼前的人所杀。 眼前的人说是她的兄长。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她兄长? 她的兄长怎么可能杀霍弈。 崇嫣瞪视着姜少娴,彻头彻尾的,敌视的目光,姜少娴没有说话,他这一生被许多人仇视过,那些人中的大多数都去了阴曹地府,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在嫣儿眼中看到这种目光。 “我不记得了。”姜少娴这句是实话,在这次西北之行前,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杀了个乞丐。 “如果我记得,一定早几年就对霍氏动手,那时除掉霍凛,定不会像现在这般麻烦。” 霍凛…… 霍凛! 崇嫣大口呼吸:“你还杀了霍凛?” 霍凛的抹额也在姜少娴手上,那抹额上都是血,全都是霍凛的血吗? 两个毫不相干的小子的死,竟让嫣儿如此痛心,还拿这种眼神看仇人一般的眼神看他。 姜少娴心中越发不愉,他沉默片刻,轻轻笑了:“嫣儿,杀霍凛的不是你吗?” 崇嫣呼吸微窒,眼瞳震动。 “是你跟霍府说,崇舟就是霍弈,被付珏禀报到我这里了。我本想借霍凛亲事对西北徐徐图之,是你让我知道了我跟霍氏早已结了死仇,不死不休,霍凛作为世子,我必除之。” 崇嫣身形踉跄一下,眼圈渐渐红了:“不是我。” “啊~” 姜少娴像是刚想起一般:“多亏了你下的毒削弱了霍凛,他毒发后好杀多了。” “我没有下毒!”崇嫣蹙眉反驳,她忽然想到一物,赶紧从暗袋里翻出一盒口脂来,此口脂是水儿赠她的,她觉得样式精致,味道也好闻,西北风沙大,嘴唇易干,她天天涂抹,有时与霍凛亲吻完,还会补点口脂,然后又被少年握着双肩,凑过来尽数吞掉。 这里面有毒吗? “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妹妹,可曾想过我也吃了口脂,也会中此毒?”崇嫣紧紧握着口脂盒,指尖泛白,几乎想把它捏碎。 “此毒名为牵情,越是动情才越会诱发此毒。”姜少娴耐心解释。 崇嫣泪水盈睫,想到竟无意中给霍凛下了毒就心痛到无法呼吸,她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姜少娴解释不下去了,他的魂仿佛回到了姜家老宅,穿过十几年光阴,矮矮小小的妹妹哭着掉金豆子,朝他伸出两条胖莲藕似的手臂。 “莫哭了。”他一叹,上前抱住眼前哭泣的崇嫣,好似抱住了记忆深处那个年幼的嫣儿,更好似抱住了孤独了十几年的自己。 “你我兄妹才是最亲密的人,何必为外人掉泪?更何况,嫣儿,你都没有中毒,你根本不爱霍凛。”姜少娴抱着崇嫣轻轻摇晃,就如同小时候哄睡那般,他的广袖垂下来,笼罩在崇嫣身上。 “是么?”他怀中,传来崇嫣一声疑问,轻得好似叹息。 姜少娴身形一僵,缓缓撤开手,目光凝向崇嫣。 她鼻翼下流淌出黑色的血:“谢谢你,姜少娴。” “住口!” “没有你,我还不能这么快发现——” “你给我住口!” “我喜欢霍凛。”眼见着古井无波的西厂督主露出急躁的表情,崇嫣心中顿时生出无限快意,她明明中了毒,却像个胜利者般扬起笑,黑色的血顺着她嘴角涌出。 全身的经脉剧痛无比,那颗心脏更是痛得像被啃噬一般,霍凛中此毒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她与他中了同样一种毒,她却有一点点高兴。 他们两情相悦。 “原来我喜欢霍凛啊。”崇嫣眼眸弯弯,又重复一遍。 她要是早点发现,就可以早点告诉他了。 好可惜啊。 崇嫣站立不住,踉跄向前几步。 姜少娴接住崇嫣,扭头对付珏等人怒吼:“叫大夫!快把附近的大夫都给我找来!” 付珏等人慌忙散开去找人。 “嫣儿,别想了,不要想喜不喜欢他,你不会毒发的!只要别继续想下去,你可以撑到大夫来的,”姜少娴抱着崇嫣,随她一起跌坐在地,溃不成军地低喃:“求你了。” 崇嫣冷冷注视着姜少娴,她的眼瞳因中毒而有些涣散,明明是她中毒,而姜少娴好似斗败了的那个。 只要不想会不会喜欢他就不会毒发? 崇嫣望着姜少娴近乎哀求的神色,扯起笑地阖上眼,决绝又笃定道:“我爱他。” 40 苏醒 - 惑嫣 - 山月随舟 苍山夜浓,山谷深处仿佛月影照不到般幽深,近乎枯竭的山水被乱石劈分为无数细小支流,冷风从嶙峋山石间刮过,呜咽婉转,好似山兽发出断断续续怪叫哭嚎。 微弱的呼唤声跟着那细弱的潺潺流水声,以及风哭声一起,一声声,断断续续在山谷中传递。 “……爷。” “世子……爷……” “霍凛……” “……醒醒……” 在那锲而不舍的呼唤下,趴在山谷乱石间的一团黑影终于轻颤着打开眼帘。 霍凛睁眼时意识迷蒙,浑身难以动弹,牵情之毒致使经脉以及灵台剧痛,无法流转内息,毒颚剑的毒麻痹全身,两毒齐发,竟让霍凛明明负伤甚重,一时间也感觉不到明显的痛意。 他被一脚踢下山崖前身手已经因毒而迟钝,自救不了,是霍七不顾一切飞身扑过来,与他一同坠崖,二人坠落途中砸在一株崖柏上得到了缓冲,霍七眼疾手快抓住一根树枝—— 可这竟是株将死的枯树,树枝承受不住重量而断裂,他们又直直下坠。 这一次好运没再眷顾他们。 山崖下原本有一条河,因着枯水期,水流枯竭,露出河下的嶙峋怪石,落下来那一刻霍七紧紧护住霍凛,二人因巨大冲击力分开,当场晕厥。 再次醒来时已是苍山的深夜,是霍七微弱的呼唤声唤醒了霍凛。 霍七还活着,呼唤声也离他不远! 霍凛咬紧牙关让身体动起来,艰难挪到霍七身边。 “霍七。”他嗓音嘶哑。 他们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苍山险峻,入夜后有野兽出没,血腥味会将它们吸引过来。 “世子爷……”霍七好似听不到霍凛的声音一般,仍旧嗓音微弱地呼唤。 山谷的夜黑如墨,月色被无数向上伸展的枝丫笼罩,像一双双枯槁手笼罩在山谷上方,压得人喘不过气。 浓夜之下,霍凛辨不清霍七的神色,他伸手握了他臂膀:“我在。” 那呼唤声一顿,紧接着传来嘶哑的笑声,断断续续,好似随时会断气一般带着喘,却充满了喜悦。 “您……还活着!” “……我,做到了。” 听到此话的这一刻,霍凛神色近乎崩溃。 霍七稍长霍凛几岁,是侯府拨给霍凛的护卫,霍凛初初开始习武那几年,霍七还能护他,后霍凛渐渐学成,霍七变成了侍从,信使,跑腿……反正不是护卫。 霍凛不需要护卫。 他潜伏匪帮不带他,孤身追击土酋死士也不带他,此次若不是霍七执意追赶,又会被毫不留情地甩下。 霍凛刚从匪帮回来时霍七曾表露过不满:“我要是去了,定能护着世子爷。” 当时霍凛挑起眉梢,神色挑剔:“咒我是不是?” “武功还不如我,被你护,也离死不远了。” 崖上,付珏那一剑,那一句句步步紧逼的话语破坏着霍凛对亲近之人的信任,他将霍凛踹落悬崖时说的最后那句话更像是个诅咒,哪怕霍凛心里反驳付珏,日后也会对人疑上三分。 可正在此时,另有一人一扑一护,毫不犹豫以命相护,缝缝补补,亲身托起霍凛濒临破碎的信任人的能力。 “我们离开这里。”霍凛勉力将霍七架起,后者瘫软无力地靠在他身上。 正当霍凛扶着霍七踉踉跄跄准备离开此地时,霍凛听到了岸边灌木丛中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他以武立身,十几年勤学苦练的本事不会被一朝消磨掉。 敏锐亦是他对抗危机的本钱之一。 霍凛凝住了身形,视线扫向声音传来之处,漆黑一团的岸边冒出一双莹绿的兽瞳,阒寂的山谷里,他似乎能听到自己放轻呼吸和岸边野兽越来越重的垂涎喘息声。 那野兽从灌木里跃出来,紧盯着霍凛踱步。 是一头山中饿狼。 一头狼出现,意味着这山谷里很快会有许多头。 霍凛沉默地将霍七放到巨石旁靠着,矮身从小腿处摸出峨嵋刺握在手中,这期间他一直死死盯着那头饿狼。 一人一狼于枯竭的河床上缓慢周旋,饿狼时不时跳上巨石,俯视着人寻找捕猎之机。 一旦霍凛移开视线,便是饿狼扑食之机,霍凛亦知。 他故意垂眼,这一瞬野兽一个起跃猛扑过来,霍凛矮身躲过,一只手趁此时捉住狼头毛发,另一只手持峨嵋刺猛刺狼颈。 他手法又快又准,死战时迟疑就会丧命。 饿狼哀鸣一声,亦反击挣扎,霍凛死抓着不放手,他拔出峨嵋刺朝同一个伤处连续猛刺。 利爪抓到霍凛身上,他闷哼一声,身手稍有迟滞,随即更快更狠地刺进去。 渐渐地,饿狼不动了,霍凛还在连续突刺,像是一种发泄,鲜血溅了他满脸,模糊了他眼中的景象,等他回过神来时,饿狼的脖颈已经被刺得血肉模糊。 霍凛粗重喘息着,心跳亦剧烈无比,面对危机强行驱动起来的身体在危机解除的这一刻发出悲鸣,他痛得几乎晕厥。 豆大的汗珠淌落,霍凛伏在乱石堆中,以额触石面,他大睁着双眸努力保持清醒,他不能这么晕过去。 被他杀死的可能是一头孤狼,更可能是狼群的斥候。 它的出现意味着这里离狼群领地很近,他不能晕,晕过去后他会死,霍七也会死。 霍凛再没有力气杀另一头狼。 他靠着一股执拗再次爬起来,犹豫一瞬,从狼尸里拔出峨嵋刺紧紧攥住,那股牵情毒带来的腥甜感几乎再次涌上喉口。 霍凛强行压住翻涌的毒血,架着霍七继续往前走。 “霍七,走。” 你的世子带你出去。 可被霍凛揽着腰架着前行的霍七,没再回应霍凛一句话。 霍凛强撑着身子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再也支撑不住,意识模糊地倒在河床碎石中。 不,还不能晕,狼群会嗅到他们的血腥气,西厂那群人没见到他的尸首亦不会轻易放弃。 霍凛只晕了一刻钟,意识再度渐渐清明时发现自己竟躺在岸边柔软的泥土上。 有人搬动了他! 霍凛浑身炸起来,猛然睁眼。 还是浓夜,只是河床旁多了一道影子,那突然出现的男子站在霍七身旁,手握着一把刀。 是雁翎刀。 “锦衣卫!”霍凛目眦欲裂。 男子转过身,讶异地看着强撑着要站起身的霍凛,他身上所受伤之重,离毙命就差指甲盖儿那么点距离,晕死后短时辰内竟还可以再爬起来。 不过既然醒了,有些事自然要说清楚。 “我叫柳奇,东厂锦衣卫千户,奉魏公之命助世子脱困。” 柳奇刚刚沿路探查过来,霍凛凭着重伤之躯还杀了一头狼,怪不得厂公命他来捞人。 就武力而言霍凛近乎是一头怪物,坚韧之性也值得敬佩。 柳奇拔出雁翎刀,他的雁翎刀很特别,刀刃一侧满是锯齿,像一把锯子:“西厂那群疯狗不见到你的尸首不会撒嘴的,我以前是个屠户,很擅长杀猪解牛。” 柳奇将刀刃对准了霍七:“我半途中捡了一尸,再加上你护卫的尸首,正好将二拆作三。” 霍凛眼瞳骤缩,他要做什么?他要拆解了霍七?! 霍凛握紧峨嵋刺朝柳奇纵去,柳奇不得已收刀避开:“他已经死了!得拆了他尸首伪装成你尸首被野狼啃噬不全的样子,不然我可带不走你!” 霍凛一句话听不进去,强行拧身而上,近身快攻。 毒素朝身体深处蔓延,他面色惨白一片,溢出嘴角的血黑红夹杂。 再浪费时辰下去,狼群或者西厂锦衣卫,总有一方要嗅着气味追来。 说不定这两方还没追来,霍凛先伤口崩裂而死。 柳奇毫不犹豫顶开雁翎刀,刀柄朝霍凛重伤处击去。 霍凛吐血更甚,柳奇趁势一个肘击,将霍凛彻底击晕过去。 面对霍凛,柳奇一刻不敢放松,用了十成力,蹲下来确定霍凛真的昏死过去后才继续做自己的事。 - 他脱了霍凛外袍套在尸首上,又将霍凛扛起隐匿在树上暗处,等了一会儿,首先闻着味儿来的是狼群,狼群散去后西厂锦衣卫才敢上前查探。 柳奇于暗中静静注视着远处的几道人影。 只见他们查探后交头接耳一阵,纷纷离去复命。 苍山的天渐渐亮起来,柳奇背着霍凛在苍山内疾奔,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柳奇脸上,他仰头望天,无数细小雪粒从天空飘落,天边竟是呈淡淡樱粉色。 诡异而压抑。 西北,落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 微雪拂过窗棂,寒风嘶声吼叫,毗邻西北的冶州,客栈里最好的厢房内温暖如春。 架子床四面都被上好的流云纱所笼罩,崇嫣睁开眼时意识还很恍惚,她身上盖着薄衾,手被另一双手握着。 崇嫣扭头看去,只见姜少娴趴在她床边,双手握着她手,他眼底青黑,显得十分憔悴。 帘子外的屏风又换了。 看来他们又换了地方。 崇嫣忙把手抽回来,首先查看自己的衣裳,她还没忘,姜少娴想剥自己衣裳。 姜少娴见她如此,默了默,道:“衣裳没换。” 他哪有时辰换衣,崇嫣毒发,西北边界没有大夫会解此毒,他只好命锦衣卫快马加鞭,将崇嫣带到邻近西北的冶州。 抓了好几个大夫才解了此毒。 一群废物,没有上京的御医抵用。 想到解毒如此繁琐,姜少娴面色一阴。 崇嫣却在得知没换衣裳时松了口气,她朝姜少娴露出疼惜的神色,挣扎着起身:“你这些天都没合眼吗,阿兄?” 姜少娴一愣,紧接着露出喜色来,见崇嫣支撑不住身形歪倒,他下意识伸臂扶住了她。 “阿兄。”崇嫣靠在姜少娴怀里,幽幽道:“答应妹妹一个请求,去阴曹地府陪霍弈和霍凛,如何?” 姜少娴胸口一痛,一把匕首插入他胸膛。 他推开崇嫣,踉跄后退几步,低头望着那匕首:原来崇嫣担心换没换衣裳,是这个意思。 她衣裳里藏了把匕首。 41 查验 - 惑嫣 - 山月随舟 “督主!” 付珏上前,替姜少娴点了穴道止血。 更多的锦衣卫冲上来,将崇嫣双手反剪于她身后,无数双手伸过来死死压制住她,把一位少女按压在床上不得动弹。 伤了督主贵体的刺客,向来是大刑伺候,打得皮开肉绽跪地求饶,直到最后人一心求死时,西厂锦衣卫们还要讨论一番给个什么死法。 可这次谁都不敢动刺杀督主的少女。 姜少娴与她马车共处,做好的梅子饮只因少女还没喝上一口就一路温了再温,姜少娴本人这几日更是发了疯般抓来大夫,更在少女解毒期间始终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头。 这样尊贵的刺客,他们摁压着已是极致,不敢再动她一根指头。 姜少娴长睫轻颤,喝再多的药都不能让他的气色好看些了,他声音透着费解:“为了两个外人,你要杀你的阿兄?” 面对他的疑问,崇嫣短促地笑一声:“哈!” “霍弈才是我阿兄。” 早在崇州替霍弈收尸那年,她就对杀了霍弈的贵人充满了恨意,可是她太渺小,只是一个侥幸未死的乞儿而已,那贵人更是远在天边,她根本不知道是谁。 无数的恨与怨通通化作了不甘与自责,都是她的错才害死了霍弈,都是她的错才致使霍弈得罪了贵人。 可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过去,杀死霍弈的贵人主动走了出来,自称是她阿兄。 “你从我这里知道崇舟就是霍弈,应当知道我幼时被霍弈所救所护,与其相依为命,没他我早死了!可你对霍府动手时有过片刻犹豫吗?” “你为了接近我杀了水儿,割她面皮伪装成她,可曾想过我与她一路陪伴来到西北,她是我友?” “你还想杀霍凛,利用我给霍凛下毒,又可曾想过我与霍凛定了亲事?” “姜少娴,你说你这样的人是我阿兄,我会认吗。”崇嫣神色讽刺。 她岂会认?她只觉得作呕。 “我只会觉得祸害遗千年,我没能一刀捅死你。” 任凭崇嫣一句句叫骂,姜少娴也不愿离开,付珏无法,只得把人扶到屏风后,热水热巾子一一供应上,大夫背着药箱急匆匆进厢房,见这厢房的阵仗吓一跳,只见数个持刀的大男人压着个少女,屏风后倚着交椅的厂公面白如雪,被缚的少女言辞激烈仿佛胜者,椅子上的那位反倒神色幽幽,丢魂失魄般。 这少女性子真是烈,所骂的话可不是他一介大夫听得的啊! 两名锦衣卫堵住了门,大夫满头大汗地去了姜少娴身侧,毕恭毕敬道这匕首得拔,拔了才好上伤药。 付珏让姜少娴咬住热巾子,剪开姜少娴的衣裳,他手握着匕首的柄上,握了再握:“督主忍着点。” 姜少娴点头。 匕首拔出,鲜血溅在屏风上,姜少娴亦痛得冷汗涔涔。 大夫赶紧把止血药敷上去,治得小心翼翼,生怕把姜少娴治死了。 许久,他松一口气:“这匕首偏了几分,幸未伤及心脉,督主吉人自有天相。” 姜少娴点头,大夫还想为自己的性命求情,锦衣卫已经上前将他拖了出去。 姜少娴哪顾及得了旁人,他思绪皆在崇嫣身上。 他与崇嫣的第三次面对面,还是个败笔。 姜少娴幽幽道,仿佛在自言自语:“他们都是不相干的人啊。” 无论是霍弈、霍凛还是水儿,都是长在崇嫣这朵富贵花身边的杂草脏污而已,他除除草何错之有? 不管崇嫣认不认,他与她才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人。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他的嫣儿连回忆都不肯回忆,就是不认他是她阿兄? 姜少娴虚闭双目,指尖一下一下敲击交椅扶手,崇嫣嘴骂干了,冲压着她的锦衣卫粗鲁地叫喊,要饮水。 锦衣卫做不了主,看向姜少娴。 在得到督主首肯后,有人急忙忙跑出去,去客栈厨房端来一直温着的梅子饮。 姜少娴亲手挑选的梅子所制的饮子就这样被捧到崇嫣手边,少女挣了挣嚷道:“如此怎么饮水?” 她用那像极了她母亲的杏眸环视一众锦衣卫:“既不放开我,哪位官爷可喂崇嫣饮水?” 举止轻浮。 坐于屏风后的姜少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阴了脸色。 督主在侧,没有一人敢喂崇嫣饮水,只得先放开了她,少女似渴极了,夺过瓷杯仰头豪饮,梅子饮顺着她脖颈滑入衣裳里。 行为粗俗。 姜少娴脸色又阴沉一分。 她一连要了好几杯水,等众人放松警惕的一刹那,猛地捏碎了瓷杯,执碎片朝屏风后的姜少娴扑去,众人皆大惊失色,忙把崇嫣又缚住。 众目睽睽下,崇嫣自然连姜少娴衣角都没碰到。 锦衣卫捏了她手腕,崇嫣吃痛,碎瓷片落于地,手掌也鲜血淋漓。 屏风后,姜少娴神色古井无波,内心再度评判—— 野性难驯。 付珏立于姜少娴身侧,他看姜少娴以手掩唇,那双如深渊的眼十分平静凝视着屏风上的兰花,不知是受伤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这几日几度失控的西厂督主渐渐找回了对他自己的掌控。 姜少娴喜欢近距离观察猎物,抓住猎物的软肋再下手,就像他曾为近距离观察霍家,观察霍凛而深入无庸城那般,他此刻也在静静观察崇嫣。 姜少娴明悟了一点,他为与嫣儿重逢而欣喜,他喜爱幼时嫣儿的玉雪可爱粉雕玉琢,他眷恋姜家女眷贞静贤淑,娇俏温软,可眼前的嫣儿他一点也看不惯。 她就像株本该长在暖房里的名贵兰花,因为意外漂泊在外,扎错了根,与杂草为伍,胡乱生长,肆意绽放。 他把她强行移栽在身边,除去她身边的杂草虫害,可她还以为自己是朵扎手的野花呢。 倒也无妨,把长歪的枝丫修剪掉便是。 只有一点须问清楚,姜少娴撑着扶手勉力站了起来,先让付珏告知宦者拿他所说的几样东西过来,随后,他绕过屏风缓缓走到崇嫣面前,居高临下审视着她。 “嫣儿,你与霍凛那竖子到哪种地步了?” 崇嫣一愣,她差点又扑上去刺杀他,结果姜少娴沉默那么久,就问这个? 姜少娴以为崇嫣不明白,他垂着眼睫,墨色的眼瞳幽暗至极:“你可曾与霍凛无媒苟合过?” 留在苍山搜寻霍凛尸首的锦衣卫来报,霍凛尸身残破,头颅被野狼叼去,尸骨无存,可姜少娴每每忆及霍凛曾夜夜出入崇嫣闺房,就浑身仿佛万千蚁虫啃噬,极不舒适。 他定要确认才行。 哪曾想崇嫣听到此话敌意浮现上来,辩驳:“我与霍凛有媒!” 闻此,姜少娴轻轻地笑了:“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父母俱亡,姜家长辈更不存一人,我是你兄长,长兄如父,你的媒就是我。” “我不允,你们就是无媒。” “我不允,你们就不能合。” 崇嫣气得面色难看扭过头去,打定主意不回答姜少娴这个羞辱般的问题。 姜少娴也不气,他气定神闲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付珏叫来宦者,宦者捧着个琢盘行至姜少娴身侧,精致琢盘上放着一碗清水、铜镜以及缚手的绢帛。 姜少娴拿了绢帛上前缚了崇嫣,令所有人都出去。 他神色平淡,好似在说一件小事:“你不说也无妨,我自己查验便是。” 崇嫣面色大变:“姜少娴,你要做什么?” 姜少娴慢条斯理地净手:“嫣儿,知道么,每批宫女入宫时,都会由经验老到的宫中嬷嬷逐一验身,以保入宫女子身子纯净。” “世家贵女洞房花烛时亦会准备元帕来查验新妇是否为完璧之身。” “我们此次自然用不到元帕这等物,此地也不像宫中那般器具齐全,更无嬷嬷在侧,能验你身的,只有我。” 崇嫣脑子嗡嗡,眼看着姜少娴擦干净手后拿了铜镜步步走近,她面色刷白,想把自己缩起来,离姜少娴远些,可她双手被缚,动弹不了。 “阉狗!” 崇嫣厉声大骂,将毕生所听过的脏话全骂了出来,可姜少娴一点情绪都没有,他甚至抬起手抚了抚崇嫣的发顶,声音温和:“阿兄陪着你,我不甚熟悉此道,可能会有点疼。” 他轻声安慰着:“嫣儿莫怕,是阿兄就没关系,阿兄不是男子。” 厢房里炭火正旺,窗牖半开,冷风吹得烛火摇曳,映着墙面探入纱帘中的颀长身影更显张牙舞爪,好似阿鼻地狱里的罗刹恶鬼。 崇嫣感觉自己仿佛被水草缠住,整个人被拖入水中般喘不上气,自救不能,她本能地喊:“霍凛!” 沙匪向她走来时是霍凛持枪拦了沙匪,大昭寺时亦是霍凛执剑狠狠打断了林鸣之。 那么这一次呢? 崇嫣眼角沁出泪意,她记起来了,霍凛已经死了。 他来不了的。 崇嫣流出泪,目光哀求:“阿兄,不要。” “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霍凛没有碰我,真的。” 霍凛行事无忌,每每与她亲吻时也难以忍耐,可他都一一忍了下来,不是崇嫣不愿,是他自己不愿。 他要明媒正娶,亦憧憬着洞房花烛。 因此霍凛急迫地推进着三书六礼,可知道崇嫣暂不愿成婚后,他虽不悦,也依了她。 那么好的霍凛啊,死于与她一次次亲吻下。 崇嫣泪水盈睫,哽咽非常:“阿兄,我与霍凛,清清白白。” 姜少娴扬起轻笑,嫣儿要杀他时才会唤他阿兄,不愿验身时也唤他阿兄。 这一声声阿兄是求饶,是服输,是暂时屈就,不是真的在喊他。 “嫣儿,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42 拔除 - 惑嫣 - 山月随舟 “姜少娴,你不要过来!” “你不是说我是你妹妹吗,不要验我的身!” “别动我,求你了!” “阉狗,你阴险狡诈卑鄙无耻,你不得好死!” …… 一如既往,西厂将这家客栈包了下来,为防有刺客刺杀西厂督主,厢房左右都无人住,锦衣卫领命退出客栈客堂在四周候望,客堂内独留付珏和宦者随时候命。 少女一声比一声凄厉,从哀哀央求到嘶声痛骂,可她身处厢房仿佛空中楼阁,没有督主命令无人可接近,她偶尔情急之下呼唤的西北世子霍凛更是已身殒崖下,完整的尸身都没留下。 倏地,她激烈的抗拒声戛然而止,整间客栈诡异地归于沉寂。 付珏刚觉不对,厢房的门在这时砰地被从里撞开,姜少娴面无人色地疾步出来,探出身子对客堂候命的人急吼:“去,叫大夫!” 他前襟上都是狰狞的血痕,上了止血药的刀伤崩裂,洇红了一片,宦者大急:“督主……” 姜少娴眸色黑沉:“要擅治脑疾的医女,快。” 大有再废话一句就杀了他之势,宦者和付珏忙出去找医女。 半个时辰后,医女和一名老大夫被带来,老大夫要进厢房被付珏横剑拦住,医女不安地唤了声师父,老大夫安慰地拍了拍她肩,放女徒弟一人进去。 厂公督主候在外面,这厢房内不知是何人有伤。 医女不敢多想,急匆匆进了厢房。 刚踏入内间,她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到了,只见地上铜镜碎裂,床中少女面色苍白,四肢分别缠着绢帛,看得出来曾被绑缚过,又不知怎么急匆匆解开,腕子上红痕明显,少女牙关紧闭,已然在巨大惊吓下昏死过去。 那外面的大男人只请医女入内却不跟进一步,应当是顾及少女清誉,可见少女应当有几分身份的。 可又为何将她这般折辱? 医女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她踱到床边为少女盖好薄衾,专心探脉。 - 姜少娴坐于步梯上,倚着阑干。 老大夫蹲身给他重新处理胸膛刀伤。 脚步声接近,付珏走了过来,他递来个酒壶:“喝一口暖身。” 姜少娴没要,他望着空旷寂寥的客堂,眼神有些发直,如果把崇嫣每次睁眼面对他都看作一次比斗的话,这一次他又斗败了。 当察觉崇嫣眼神涣散,几乎闭气过去时,他打定主意非要查验之事自然再难进行下去。 “付珏,我不懂,嫣儿为何要抗拒至此。”姜少娴幽幽开口。 宫女进宫后一排排裸身躺于床榻上供人查验,世家贵女新婚夜的元帕亦会在圆房后被送去供夫族长辈查看,以证纯净。 未见有宫女抗拒此事,元帕更是贵女出嫁必备之物。 怎么到了崇嫣这里就不行? 付珏沉吟一声:“属下斗胆直言。” 姜少娴睨他。 “听闻崇丫头八岁入的武隆镖局,作为镖师学徒由我两位师兄亲自教导,我那两位师兄皆是肆意洒脱之人,督主妹妹养在他们身侧,言传身教,性子或许不比上京其他女子温柔小意,受不了这份折辱。” “折辱?”姜少娴眉头一皱,似很不理解:“我没有折辱嫣儿。” 付珏:“……” 付珏嘴巴微张,亦惊得说不出话来,若那不是莫大的折辱,崇嫣怎会抗拒得昏死过去。 他以为姜少娴是因崇嫣的叫骂动了怒,想心思磨磨她的性子,用手段让她屈服,可竟不是这般么? 亲验一女子是否完璧竟不是姜少娴驯崇嫣的手段,而是他真的觉得他自己可以验? “我若有意折辱嫣儿,定要你们都留于客栈里,跟我一起见证答案。” 付珏闭起了嘴巴。 只听姜少娴接着道:“然后所有人刺瞎双目或者挥刀自宫,因为嫣儿的身子不是男子应当看见的。” “……” 付珏听着,心里微微泛冷,他有些明白姜少娴身上这股让人发怵的阴冷来自哪里了,西厂督主姜少娴思想异于常人,曾几何时他可能还是个正常人,现在却是情感扭曲却不自知的怪物。 而他,已经跟这怪物绑在了一条绳上。 半晌,付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验了又如何呢?督主为何非要这份答案?” 为何吗? 姜少娴有些恍惚,他预备将崇嫣教养成合格的姜家女,除了除去她身侧的虫害,自然还得弄清楚她身上是否染上脏污,若有脏污则想办法刮去。 “督主,凛儿已死。”付珏强调。 姜少娴沉默,是啊,霍凛已死。 他既已死,无论验不验,嫣儿都是完璧。 可这还不够。 姜少娴探问:“你那武隆镖局的两位师兄……” 付珏脸色大变,慌忙跪下:“付珏已入督主麾下,督主答应不动我师兄弟!” “只要他们不接近嫣儿,我自不会动,若要找死,我西厂也不会客气。”姜少娴许下承诺。 看着付珏紧绷的身躯松下来,姜少娴在心底冷笑,他什么也没说,只拍了拍付珏的肩膀,数月前,付珏也不愿杀霍凛,可仅过数月,霍凛就死于付珏之手。 人心如此易变,再驯付珏一段时日,未必他不会对自己的师兄弟动手。 姜少娴等着那一日,到了那日,自然算不得他言而无信了。 - 医女步出厢房,向她师父交代崇嫣病情伤势,言手掌割伤她已做了处理,只是崇嫣似脑中有淤,这一点较为难办。 只因给崇嫣仔细探脉后,发现她应当已经用过药,只是药程中断,这几日又接连受刺激才导致并未被彻底治愈的脑伤复发。 药程中断致使药效失效,而以前的药也对崇嫣效用减弱了,得换新药方,可用什么新药,医女一时间没有主意。 姜少娴见这师徒二人吞吞吐吐,以为是须名贵特殊的药材,可这对西厂有何难?没有什么药材是西厂出不起的。 若出不起,就去寻,去抢,去夺。 “老先生,你的徒弟不行,你去治。”姜少娴开口。 老大夫向姜少娴拱手行了个礼就准备进去时,他被姜少娴叫住。 姜少娴神色阴冷地看着这对无辜师徒,用词礼貌至极,吐露的话语却残酷非常:“请将眼珠子留在外面。” 老大夫大骇,医女更是急得哭起来,拉着她师父就要走,直言这人他们治不了,还没走下步梯,就见步梯下倚着数名蜂腰猿背的西厂锦衣卫。 锦衣卫们目光如狼,齐齐注视着他们。 老大夫长叹一声,曲起指节摁压在眼皮上,渐渐地,他脸上流下两行血泪来,痛得吸气:“敢问督主,如此可行?” 姜少娴道了声可,随老大夫一起步入厢房,看着他摸索着将手指搭在崇嫣腕脉上。 半晌,老大夫起身口述方子,让医女执笔书写,而后向姜少娴禀告。 “用药浴会好得快些,只是姑娘习武,经脉内息与药物相冲,药浴会损毁武学根基。” 武者都珍惜自己的武学根基,武学没有速成之法,俱是靠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勤学苦练而成。 但面前的西厂督主不一定会珍惜少女的武功。 老大夫静静等待着,半晌,寂静的厢房里响起姜少娴的决断声。 他的嗓音清冷,仿佛不会被任何外物所动摇般地冷。 “那就毁了它。” - 西厂又在此家客栈休整了七日,这七日里,为不刺激崇嫣情绪,姜少娴没出现在她面前。 崇嫣想打探西北的事,锦衣卫们三缄其口,她想寻隙逃走,却被看得死死的。 付珏也不曾露面。 他带着老大夫收集药浴药材,另有数名锦衣卫租了个院落,七日后,姜少娴带着崇嫣搬到了这间院子里。 姜少娴问清楚了,崇嫣有眩晕之症,因着数次在西北碰伤额头所致。 崇嫣恶声恶气地告知姜少娴,她之所以断药,皆因他强行带走了她。 因为他,她才旧疾复发,因为他,她才无可医。 面对崇嫣的恶语,姜少娴不发一言,还命人备上饭菜,想与她一同用饭。 崇嫣哪里肯,执了筷箸朝姜少娴面门掷去,看护在一旁的锦衣卫大惊失色打掉飞射而来的筷箸,母鸡护崽般护着姜少娴离去。 看着姜少娴阴得滴出水的神色,崇嫣抚掌大笑,畅快至极。 她用呈上来的新筷箸用饭,姜少娴请大夫医治她,就不至于给她下毒,她好好吃饭才能与之抗衡。 然而崇嫣刚吃几口,便觉得眼前渐渐模糊,不由得趴在桌上昏睡过去。 - 崇嫣再睁眼时发现自己靠着浴桶边缘,半身浸在温暖的水中,浑身衣裳湿透,贴着玲珑之躯,她心中一惊,连忙要起身,却被一双手又摁了下去。 药力还没过去,她全身绵软无力。 姜少娴的声音从她发顶传来:“勿怕,是治好你眩晕之症的药浴。” 崇嫣心中警惕不减,他上次让她别怕,是拿了东西要验她是否是清白之身。 她才不会信姜少娴的。 崇嫣咬破舌尖,凭借痛意又要挣扎着起身,摁压在肩膀上的双手死死将她摁在浴桶里。 渐渐地,她察觉出不对来,武者被毁去武功时不可能毫无所觉,崇嫣浑身发着抖,声音发紧:“姜少娴,你对我做什么?这里面有什么?” 姜少娴没有说话,浴房内死寂般。 崇嫣抖得越加厉害,她猜了出来:“你要毁了我的武功,因为我刺杀你,向你掷筷箸?” “要想治好你的旧伤,必须药浴,而此药浴跟你武功经脉相冲。”姜少娴终于开口解释。 崇嫣哪里听他的,越发想起身:“我不治了,我要我的武功!” 她学武学得晚,不像付珏,霍凛那般根基深厚,可也是她勤学苦练得来的,武功是她走南闯北的依仗,是她立足的根本。 “阿兄,我不刺杀你了好不好,不要废了我的武功。”崇嫣哭着哀求。 “我很辛苦很努力才成为现在的我,求求你别毁了我。” 姜少娴隔着浴桶从崇嫣身后抱住她,任凭少女怎么嘶声哭喊,大力挣扎都不放手。 只一遍遍地解释:“嫣儿失去武功也没关系,你以后住在上京,无人可欺你。” “我要你是娇贵的姜家女,出行仆从相随,不需要武功这种东西。” “会有人保护你,阿兄说过会找到你,阿兄做到了,阿兄护你。” 姜少娴只觉手臂一痛,竟是崇嫣用力咬住了他手臂,鲜血横流。 他听到崇嫣一字一顿发狠道:“我恨你。” 姜少娴轻轻笑了,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这第四次面对面,竟还是个败笔。 嫣儿不听他解释,她只想要她的武功。 自从重逢,他们兄妹要的好像总是不一样。 不过这次没关系了,他做好了应对之策。 姜少娴魔怔一般,低笑着喃喃:“你现在抓紧恨吧,恨不了阿兄多久的。” 他将自己因崇嫣挣扎而湿漉漉的发贴着妹妹同样湿淋淋的脸颊,就像大雨中两只相互依偎的雀儿:“阿兄找来了苗疆的人。” 在崇嫣惊恐的目光下,姜少娴缓缓道:“苗女为留住情郎有一种法子,可洗掉情郎的记忆。” “霍弈、霍凛,他们不会留在你的记忆里。” 付珏说得对,验身了又如何?洗掉崇嫣身体上的脏污又如何? 霍氏二子各凭手段在崇嫣心灵上留下了刻痕。 他要洗掉这心灵上的刻痕才算彻底刮掉嫣儿身上的脏污。 姜少娴双目微眯,一直如深渊的眼仿佛露出点光亮来:“到那时,你睁开眼就不会恨我了。” 他们第五次面对面,一定会是个好的开始。 43 各自行 - 惑嫣 - 山月随舟 一月,寒风冷冽,冶州一路尽是枯枝颓树,寒意尽显,一处静谧院落内烧着地龙,厢房里昏睡的人热得两颊嫣红,额上微微有汗。 一白衣公子手执帕子,小心翼翼为床上少女擦拭汗珠。 桌案上香炉烟雾缭绕,姜少娴将帕子扔进盆里,纱帐舞动,他坐于床边,手背缓缓划过崇嫣面颊。 少女西北服饰已去,取而代之的是上京绫罗绸缎包裹在身,束得腰肢柔软,面容更是娇俏。 刚废去崇嫣武功时,她颤抖不停,虚弱得仿佛蹒跚学步的幼童,路都走不稳,他欲上前搀扶,少女狠命想将他推开,却没推动,姜少娴看着自己妹妹狼狈地跌坐在地,曾经充满生机的眸子一寸寸归为寂然。 他没由来一阵心慌,急不可耐地命人快马加鞭接应苗女。 洗去记忆就好了,崇嫣会连同她曾有武功这事一起忘掉,便不会再痛苦。 等到洗去崇嫣记忆那天,她不再反抗,连叫喊咒骂都未曾有,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他。 姜少娴那时就站在远处,隔着苗女,透过纱帐缝隙看崇嫣肌肤上漫上细密的汗,看她在苗女的施为下忍着疼却不吭一声。 他思绪在等待中抽离,回到十多年姜家老宅母亲生产的那天。 他也是这样等在院外,等待着妹妹的降生。 如今,他又在等待崇嫣的新生,哪怕这种新生崇嫣根本不愿。 武功既废,她从此无可依仗,不如依仗他,奈何她对他有许多误会,既如此,不如全部洗净。 思绪飘远间,床上少女嘤咛一声,眼看将醒。 姜少娴立马回神,微微压低身子,撑着床榻轻唤:“嫣儿。” 他自述,声音里竟不可多得地带了几分小心翼翼:“我是你阿兄。” 少女眼睫轻颤着打开,那双杏眸迷茫地望着姜少娴,许久,她柔声唤:“阿兄。” 不是因屈服而唤他阿兄,亦没有抱有别种目的,而是单单纯纯唤他阿兄。 姜少娴忽觉自己在黑暗中独行这么多年都有了意义,他猛然将崇嫣搂进怀中,发出满足的喟叹—— “我们兄妹团聚了,我的嫣儿。” - 半个时辰后,姜少娴哄了崇嫣再度沉沉睡去,便踱步出了厢房。 一出厢房,他神色恢复了以往的阴冷,召来锦衣卫询问西北诸事进展如何。 锦衣卫言,留了人手辅助林鸣之暗暗合围了霍府,霍府上下全灭于一场大火,再在城中散布消息将此灭门之举推给羌人,至于通州那边,霍侯收到抹额后没有立马折返无庸城,而是继续奋勇杀敌,拼着中箭将羌人部落打退,在赶回无庸城的路上被西厂锦衣卫伏击。 “外界都以为最后要了霍侯命的是羌人的毒箭,林鸣之扬言要替表弟一家报仇,收编了不少霍家军。” 姜少娴沉吟半晌,西北这几月被大雪所掩盖,与外界难以联系,若林鸣之是个聪明的,便会趁此牢牢掌握霍家军,借以成为西北头狼。 可难保他不会至此脱离掌控,成为下一个西北林氏,而非他西厂在西北的傀儡。 等凛冬过去,姜少娴要将他真正的亲信调去西北,到那时,西北才算完全落于西厂之手。 “付珏已启程去接侯夫人。”那锦衣卫继续禀告。 “我应了付珏留他师妹一命,”姜少娴转了话锋,深深看那锦衣卫一眼:“只是答应不插手,若兄妹二人情绪激动动起手来,侯夫人因付珏而失了性命,便不算违背诺言。” 锦衣卫应喏,领命欲走,又被姜少娴叫住。 “霍侯是不是还有个女儿?” 那锦衣卫想了片刻:“好像是,早些年嫁去幽州,祸不及出嫁女,所以……” 他抬头,正触及姜少娴凉凉的目光,心中一紧,立马伏地:“属下立马去办!” 姜少娴垂着眼,没让锦衣卫起身,吐出的话语带着阴恻恻的寒意:“你要知道,斩草不除根,势必后患无穷。” 就比如他自己,得势后第一件事就是利用西厂之能,挨个报复当年对姜家覆灭落井下石的人。 - 凛冬已至,西北境内,寸寸成冰。 这股冻得人牙关打颤的寒意一路吹到云州,被高耸的山脉所截。 树木掩映的半山腰矗立着一座寺庙,名为云山寺,盖因上山路崎岖,云州又非富裕的大州,云山寺香火不丰,入冬之后鲜有香客。 寺内沙弥闲着无事,议论起近来下山采买时听得的消息。 向来定海神针般镇守大虞的西北霍氏遭遇了灭门之灾,好在血脉并未全然断掉,霍府有一远房表亲姓林名鸣之站出来逐步接手霍家军,确保无庸城稳定。 “那林鸣之好似不良于行,他的腿是被已死的霍府世子所断,只因那世子惯来嚣张跋扈,看不惯霍侯更偏爱他表兄。” “我怎么听说那霍世子贪淫好色,是为抢林公子的女人,这才下狠手断其腿?” “嗐,不管如何,那霍世子就不是个好的,霍家军由林公子接手正正合适。” 沙弥们聊着聊着,忽而都静默不语,他们都知像云州、冶州、通州等毗邻西北的州之所以一派祥和,就是因为霍侯、霍家一直镇守西北,羌人要想进犯到云州,必须先踏平西北。 如今西北换帅,羌人还静悄悄正是由于被大雪所阻隔,等冰雪融化,一切尚未可知。 众沙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一抹担忧:新的西北狮王不知抵不抵得住羌人。 歇息间,沙弥们望见方丈满头大汗地往寺庙后头的居士寮房而去,便知一月前送来山上疗伤的人又吐血了,自从三天前那人醒来,便拖着重伤之躯急着下山,可因伤势过重,连山门都走不出去。 这已经吐了三回血,救回来的一条命都吐去了半条。 - 居室寮房,魏平指腹摩挲着套在手腕上的佛珠,面色含笑地立于门侧,他身侧,柳奇手握着雁翎刀,全身紧绷,呈随时准备暴起防御之势。 他主仆二人面前,霍凛面色惨白,双目猩红,在看到魏平和柳奇第一眼就流露出明显的敌意,他明明身边连个兵器都没有,可杀气太盛,让同为武者的柳奇胆寒不已。 对霍凛而言,他们一个是在大昭寺逗留了数月的宦者,一个于苍山内拆解了他的护卫。 柳奇不认为霍凛会对他们报以善意。 “解毒之恩,霍凛日后再报,只是现下若再拦我,休怪我不客气。”霍凛冷冷启唇,眸中凌厉之气不减,也正是因为知道身上之毒是对方请人所解,才迟迟未与对方动手。 自苍山一役,他对宦者深恶痛绝,而东西两厂在霍凛眼里毫无分别,他早知魏平居于大昭寺,想来也是别有目的。 柳奇不满霍凛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你霍府覆灭,入西北之路又被大雪覆盖,你这个破烂身子回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霍凛掀起眼帘:“我送我的死,与卿何干?” 柳奇一噎,他只是可惜霍凛不珍惜身子,白瞎了这一身武力。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为何非要拼死回去。 魏平抬手压下柳奇的声音,示意他侧身让开:“世子既意已决,魏某自当让路。” 霍凛一言不发地向外走,他要去宰了林鸣之。 他重伤失踪不过月余,只要他重新回去西北,姜少娴、林鸣之就休想染指西北分毫,至于其他的,弑父之仇,灭门之仇,以及……崇嫣,债要一笔笔慢慢清算。 刚行至门口,身侧传来魏平的声音:“只是世子想清楚了,此次回去现于人前,你作为霍侯唯一嫡子必会继承侯位镇守西北。” “若你成了冠军侯,无诏令不得离开西北,西北距上京千里之遥,边境王侯想把手伸到上京去可就难了。” 霍凛闭了闭眼。 魏平摩挲着手中珠串,意有所指:“且,世子在幽州的亲姐,危矣。” 霍凛站住脚步,倏然回头盯住魏平。 魏平一笑:“姜少娴做事向来斩草除根,以他之性,定不会放过她。” 一边是群狼无首的西北,羌人很可能会趁此进犯,另一边是可能危在旦夕的唯一亲人。 若霍凛回去继承西北自然可以迅速掌西北大局,可哪怕他有威望,掌局也需要时间,姜少娴大可以令林鸣之拖住他,如此一来那嫁到幽州的霍氏女自然性命难保。 且他继承西北侯府,便此生无诏不得出西北,想向姜少娴复仇自然难上加难。 若霍凛选择去幽州救援亲姐,独木难支是其一,即便侥幸救了人,霍凛再想回头继承西北,就会有很大的变数,光是作为冠军侯世子擅自离开西北就够姜少娴大做文章。 是阿姐还是西北,魏平也想知道,霍凛怎么选。 半晌,霍凛沙哑出声:“东厂厂公魏平,你因何来到西北?” 魏平若想借以救命之恩染指西北,那就大错特错。 他厌宦者至极,定然不会让其得逞,至于救命之恩,当以别的法子来报。 可魏平微微一笑:“我若说,我此行来西北是参加关市的,世子信否?” 霍凛报以讽色。 魏平一叹,对霍凛忆起前事:“世子武力卓然,魏某自大昭寺见证后就念念不忘,后关市屡屡见世子平乱,十分神往,霍世子这般人才正是我东厂缺的。” 霍凛皱起眉头。 只听魏平接着道:“霍世子,有没有兴趣同魏某做个交易?” 姜少娴看上了西北的势,而他看上了西北的世子。 姜少娴谋夺了西北又如何?假以时日,他可用霍凛掀了姜少娴其他势力。 况且他招揽霍凛,另有他用。 “魏某可提供珍惜药材疗愈世子伤势,亦可提供柳奇为世子开路,助世子救援令姐。” “只是待令姐安全之后,世子须加入我东厂锦衣卫。” 霍凛未语,冷冷盯住魏平。 44 再见 - 惑嫣 - 山月随舟 “东西两厂分立,西厂靠着姜少娴的引领,势头逐渐超过东厂。” “东西两厂靠着各自的笼络又将锦衣卫分为东厂锦衣卫和西厂锦衣卫,但这条界限并不清晰。” 没有朝廷正式的文书将锦衣卫剖成两半,但实际上锦衣卫已经被东西二厂瓜分,成为西厂厂公和东厂厂公的马前卒。 魏平直言不讳:“现下锦衣卫指挥使是姜少娴的人,皇上也更信重西厂,颇让本公头疼。” 霍凛静静注视着魏平,半晌,开口:“魏公需要霍凛如何?” 魏公…… 魏平闻言微微一笑,轻声道:“我与世子,志同道合。” 我要你刀口舔血,我要你用命去争,我要你将西厂拉下马来,我要你…… “锦衣卫镇抚使可制衡指挥使。” “我要世子以本公义子的身份,熬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去争镇抚使的位子,成为本公手中剁碎西厂的一把尖刀。” - 霍凛受伤颇重,一月能下地已是勉力,云山寺方丈前来为其号脉,方丈探了许久,喜道霍凛余毒已清,接下来只需温和用药,好好调养方能恢复如初。 霍凛却找他要了几味猛药,还不拘伤不伤身,只要能够让他能行动自如。 方丈看向魏平,后者颔首。 令魏平讶异的是,霍凛对自己用猛药竟是为了冒着风雪先回一趟西北,不入无庸城,而是径直见自己信重之人。 信重之人?魏平没想到,经苍山一战,霍凛连遭背刺,家门被灭后还能说出信重二字。 柳奇见厂公沉思半晌后,竟露出个笑来,他大不解:“魏公?” “有意思!”魏平长舒一口气,话语别有深意。 “我以为我是在招揽另一个姜少娴,结果他霍凛只是霍凛。” - 无庸城外,北风哭嚎,如絮的大雪迷了前路。 城外一处木屋,是霍侯所设哨望之所。 可雪深几尺,城中百姓足不出户,也不会有旅人冒险前来,此处就像是个孤岛。 木屋内,盆里炭火摇曳,可还是刺骨的冷,郭绍着一身霍家军铠甲坐于简陋的木桌旁,饮了一口酒囊里的烈酒。 不为暖身,只因他苦闷。 霍侯阵亡,林鸣之改姓霍,祭拜霍氏列祖列宗,以霍鸣之的名义收编霍家军。 当年郭绍表妹被林鸣之调戏,他知道林鸣之是个什么玩意儿,自然反对他统领霍家军,霍家军还有世子爷呢,那大火中失去性命的一百多具尸首中并没有霍凛,且霍府烧坏的各门有被封死的迹象,种种迹象表明纵火之人对霍府构造了如指掌,不像是羌人奸细所为。 事有蹊跷,还需查验。 可林鸣之冷笑,道他说是羌人就是羌人,至于霍凛的尸首,想找可自去寻。 然后郭绍被打发来了此处哨望。 他一个先锋营的校尉来此处守着一成不变的白雪,望着白皑皑一片的苍山,不是放逐是什么。 风雪大,羌人暂无动作,可待到过几月雪化了该如何啊! 窗外黑影一闪,郭绍立马警觉:“谁!” 他提刀出了木屋,一双虎目扫视四周,正待转身,一把冷硬利器抵着他后颈。 身后传来他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郭校尉,哨望时岂能饮酒。” 郭绍狂喜转身:“世子爷!” 霍凛一身月白长袍立于风雪中,他瘦了许多,整个人快跟风雪融为一体。 郭绍只觉得月余未见,霍凛好似有哪里不一样了,仍是那般凌厉,可眉宇间又多了几分疏冷。 他唇色苍白,气色亦不好。 郭绍没多问,当即叩拜:“请世子爷回无庸城掌权!” 军中不服林鸣之者甚多,林鸣之能逐步接手霍家军靠的是改姓霍。 可霍凛就不一样,他是名正言顺的霍氏子。 可霍凛没有应郭绍的话,他看着远处风雪里的无庸城微微出神,月余了,父侯早就下葬了。 他还在父侯出征前出言不逊,真的好该死。 而父侯若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之事,恐怕要骂他不配姓霍。 要骂就来骂吧。 霍凛收回思绪,闭了闭眼:“郭绍,你可愿听我之令?” “世子有令,郭绍自当肝脑涂地,为世子马前卒!” 无论多少个羌人首级,他都会为世子取来,早在霍凛为他救下他表妹时,他郭绍的命就是霍凛的。 “我信你之能,我要你辅佐林鸣之。” 郭绍狠狠一愣:“什、什么?” 霍凛一步步走向郭绍:“我要你谄媚,我要你向上爬,我要你不择手段成为林鸣之心腹,助他守好无庸城,守好西北。” 雪化之后,不光羌人蠢蠢欲动,土酋也不会消停,可只要霍家军凝聚到一起便无甚可怕。 姜少娴把林鸣之当他在西北的傀儡,他也可以把林鸣之当个傀儡,比起让姜少娴换个人来西北主事,林鸣之主事对他更有利。 霍凛要林鸣之坐得稳稳的,假以时日,他会来取其项上人头。 霍凛又说了几个应对羌人之计,郭绍认真听着,连声保证绝对办到。 只是郭绍刚得罪林鸣之才被罚戍守在此,要想在雪化之前回去,他一时没有主意。 霍凛给他出主意:“你向他谏言,写民谣传唱,骂我。” “这怎么行!”郭绍大惊失色,有道是三人成虎,若写民谣编排世子,传播甚广的话,世子爷名声就臭了。 名声若损毁,再难挽回,此举冒险啊! 霍凛嘴角轻扯:“我不在乎名声,你也不必顾忌。” 说罢,他转身走入风雪中,郭绍追了几步,大声问霍凛去哪里。 霍凛身形一顿,他回头最后望了眼无庸城。 他在这里出生,长大,此生第一次离开西北便是要去做会被父侯痛骂的鹰犬走狗。 “去复仇。” 复、复仇?郭绍迷茫,覆灭霍府的不是羌人吗?他还想再问,霍凛已经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 交代完西北之事,霍凛半路上与赶来的柳奇会合,原是厂公魏平令他陪霍凛去趟幽州。 二人一路策马疾行,又换水路,幽州水路发达,大有百舸争流之势。 柳奇和霍凛上了一艘快船,上船后才发现,在岸上策马速度无人能及的霍世子有个致命的弱点—— 他居然晕船。 一个浪打得船舫起伏晃动,霍凛当即面色难看,却还强撑,等柳奇在船上巡视一圈回来,他已经蔫蔫地倚着船舫栏杆。 柳奇:“……” 想想也是,西北水流不丰,霍凛怕是首次见这么宽广的河,会水已是难得,只是……柳奇忍不住又看一眼,霍凛濒死时都不是这般虚弱无力,仿佛连眼皮子抬一下都费劲,真是纳罕得很。 柳奇走到霍凛身侧:“要换船吗?” 画舫之类行船速度没这么快,也更为稳当些。 “不必。”霍凛虚弱地睇目,他强撑着支起身体,突然整个人僵住了。 “那艘画舫……旁边那个就是姜少娴?”良久,霍凛开口问。 明明问的是姜少娴,可话语里好似藏着别的什么人。 柳奇没在意,他听到姜少娴的名字就浑身紧绷,赶紧顺着霍凛视线望去,河流上往来船只颇多,霍凛所看之景很快就顺河飘走,消失在他们眼前。 柳奇紧张:“你看到了姜少娴?他没看到你罢?” 在姜少娴那边,霍凛可是个死人啊。 霍凛翻身坐回船舱内,神色幽暗地抱着他路上随便买的剑,没再说一句话。 - 两天后,他们终于到达幽州渡口。 霍凛阿姊霍芙嫁的是当地谢姓大族,为防被认出,霍凛拿了半片面具覆脸,柳奇径直带他去敲谢府的门。 门房小厮开门后先是懵懂,待柳奇恶声恶气地现出雁翎刀后,小厮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跑去找管家。 霍凛心中一沉,雁翎刀做不得假,而小厮的神色更是说明西厂锦衣卫来过。 他们就装成西厂锦衣卫在廊下等着,谢府管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问起霍芙,那管家露出轻蔑神色,面向柳奇时转为谄媚:“谢府遵照督主之令已经休妻,请二位大人转达姜督主,谢府唯西厂马首是瞻,半个时辰前已经命人去庄子帮那母女俩自裁了。” 自裁…… 霍凛面如寒霜,垂在身侧的手被捏得咯咯作响。 姜少娴做事当真狠辣,竟一个霍氏血脉都不放过。 谢家人也人面兽心,他阿姊的女儿何尝不是谢氏的骨肉。 霍凛忍着,忍到柳奇把那谢府管家骗出来,他当即以刀抵住对方脖颈,威逼对方带他去庄子。 命悬一线,管家哪敢不从。 而二人赶到庄子时,霍凛正看见谢府的仆从拿白绫缚住霍芙的脖颈,白绫寸寸收紧,他阿姊两只脚在地上颓然挣扎,绣鞋也挣落了一只。 孩童的哭声更是狠狠刺痛了他。 霍凛眼中漫上猩红。 柳奇捂了孩童的眼,不让她看到血溅三尺的血腥场面。 - 昏暮时分,霍芙醒了过来,残阳似血,暮光从窗牖射进来,刺痛了霍芙的眼,紧接着,她听见一声低唤:“阿姊。” 霍芙撑起身子看去,正看到了霍凛,他眼底泛青,憔悴得不行。 霍芙脖颈被白绫扼住时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她知道是自己幼弟及时赶到救了她跟女儿。 眼下屋内陈设跟庄子上的大不一样,应是弟弟安顿好了她们母女。 “凛弟。”霍芙对霍凛露了个虚弱的笑:“辛苦了。” 幽州和西北相隔甚远,霍府横遭劫难,她身为女儿无法赶回去支撑弟弟不说,还让弟弟来救她。 霍芙夫君给她休书时就告知她了,要他们霍府死的是西厂。 姜少娴要霍氏血脉一丝一毫都不留下,所以连霍芙的女儿也得一起死。 霍芙一直撑着,想尽办法拖延,还好撑到了霍凛赶来。 霍凛上前,替霍芙掖好薄衾:“庄子上,我和人布置成了遭劫的样子,阿姊无须担心,暂且在此地小住即可,想回西北的话,过一阵让郭绍来接你。” 霍芙点头,一幅鸳鸯戏水的绣图从她袖中掉出来,自从接到霍凛定亲的消息后她就在绣这幅图,已经快绣成了。 霍凛的视线直愣愣落在这幅绣图上,魔怔般,久久移不开视线。 已经被看见,霍芙干脆把绣图摊开给霍凛看:“还差一点才绣好,这是阿姊给你备的新婚之礼。” 霍凛眼中浮现一抹显而易见的痛色,他跌落山崖后一刻也没停歇过,忙得他来不及想任何有关崇嫣的事,现在猛然看到霍芙为他绣的鸳鸯戏水图,与崇嫣的种种又浮现在他脑海里。 包括他在船上那匆匆一瞥看到的景象—— 画舫中,崇嫣在对一男子笑。 那男子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阴郁文弱之气,跟那水儿很相似。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原来他就是姜少娴。 付珏所说的话是真的,崇嫣对他下毒,为了助她哥哥覆灭霍府。 明明牵情之毒已经解了,霍凛却好似还中着毒一般,喉间一片腥甜。 霍凛压下这股腥甜之感:“不必绣了,成不了亲了。” 崇嫣给他下毒,她还是姜少娴的妹妹。 他不会娶仇人妹妹。 甚至,他将来对崇嫣也不会手软。 “好好,阿姊不绣了,”霍芙不敢再刺激霍凛,连声答应,霍府遭难,来幽州救她的只有她弟弟一人,或许她弟弟喜爱的女子已经死了,那她刚刚所说的话就是在诛她弟弟的心。 “唉……”霍芙叹一声,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霍凛刚刚说的是让郭绍接她回西北,而不是霍凛送她回西北。 “……你呢?你身为霍府世子,不回西北吗?”霍芙盯紧了弟弟。 霍凛抬眼,直面霍芙探究的视线,摇曳的烛火映照着他俊容上,明暗交错,许久,霍凛道:“我把西北交给林鸣之主事了。” 金乌西沉,烛火狠命地上下跳了一下。 两双相似的眼睛对视,室内寂静无声。 “交给林鸣之?”半晌,霍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满脸不赞同:“霍家世世代代镇守西北,你怎么轻易就交出去,父亲要是泉下有知,定会骂你不配姓霍。” 霍凛轻勾唇角,自嘲:“确实不配姓霍。” 接手霍家军的人没有比霍凛更合适的了,可他却选择让亲信扶持林鸣之,哪怕他做了诸多安排也掩盖不了一个事实—— 比起忠义,他选择了私欲。 他要复仇,进入东厂当个鹰犬,以东厂之力毁了姜少娴的所有。 眼看霍凛步步后退,霍芙没由来的心慌,忙坐起身喊:“凛弟!” “阿姊,再见,”霍凛拿出半片面具遮面,转身走出院落,柳奇已经在院落门口等他。 “霍凛!”霍芙光着脚追了出来,追得气喘吁吁。 霍凛同柳奇一起走入黑夜里,他没有回头。 因为他从此刻开始是魏凌迟,一个东厂鹰犬。 45 心思 - 惑嫣 - 山月随舟 崇嫣做了个梦。 梦中的自己在玩一把匕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了她的腕子,有什么人从她身后虚虚拢着她,清洌的少年音贴着耳朵轮廓,震得耳朵酥麻:“我教你。” 那人引领着她将匕首划出一道道流光,薄如蝉翼的刃面波纹粼粼,好似水光在之上流动。 她被那人夹在怀中,怎么都回不了头。 可是,她好想看看他啊! 崇嫣暗暗转动着刀柄,将镜面般的刃面暗暗转向身后那人,她盯着刃面,心跳如擂鼓,直到匕首上渐渐映照出一双流着血泪的星眸。 那双眼眸被血染红,一瞬不瞬盯着她,好似在无声控诉。 你是谁? 为何这般看我? 崇嫣心中发紧,大口呼吸着。 “……嫣儿!嫣儿醒醒!” 她正要从那人怀抱中转身看个究竟,却好似被人推了一把,呼喊声渐近,将她从梦中拉了出来。 崇嫣眼睫轻颤着睁眼,神情恍惚地碰了碰微湿的眼角,眼前马车篷顶垂着香袋,香袋穗子被微风吹得轻轻晃动,仿佛置身于另一场梦中。 崇嫣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正枕于她阿兄姜少娴的腿上。 她神情窘迫地支起身体:“阿兄……” 姜少娴却握着她的肩膀,不容拒绝地让她重新躺回去,声音温和极了:“还记得阿兄说的话吗,男女大防只存在嫣儿与别的男子之间,若是阿兄就无妨。” 姜少娴拉了两下手边绳铃,不一会儿,宦者捧着一盆热水低眉顺眼地入了马车内,姜少娴绞了热巾子亲自替崇嫣净面,很快将那一点刚溢出眼角的泪意擦净。 姜少娴边细致擦拭,边叹道:“阿兄有许多年没为嫣儿净面了。” 此话一出,崇嫣到嘴边说想自己擦的话又咽了回去。 小半年前,崇嫣遇匪伤了脑子,前尘尽忘,是她失散多年的阿兄找到她,护佑了她。 阿兄说她失去的记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兄妹团聚。 阿兄说她曾是镖师,为了寻阿兄过尽了颠沛流离之苦,既团聚便不再回去做镖师了,从此以后,阿兄会保护她。 说着,他交给她一本札记,上面记录着崇嫣的多年寻兄记,亦变相地帮崇嫣填补了记忆的空白。 她对自己的札记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当即对姜少娴的话信了八分,可还有两分疑虑。 总觉得对方有事瞒她。 姜少娴看了出来,落寞地向崇嫣解释,他们父亲是大儒,门生遍地,因被一得意门生的谋逆之举牵连,全家下狱获罪,而姜少娴作为侥幸活着的姜家男丁,被去势送入了宫中。 姜少娴说:“这就是阿兄瞒你之事,阿兄如今委实算不得男子,嫣儿可嫌弃?” 最后一句话说得小心翼翼。 崇嫣忙道不嫌弃,竟逼得一个人袒露内心隐秘之伤,她暗唾自己,最后那两分疑虑也打消了。 上京姜家早已覆灭,她也姓不回姜,甚至为遮掩身份,对外与姜少娴以义兄妹相称,此行更是听他安排,以表姑娘的身份去上京的安宁伯府。 安宁伯姓沈,其实也算他二人表舅父,自从她阿兄去了信说明原委后就盼着崇嫣进府。 只是因她身子骨弱,马车慢行,沿途还要车队停下替她煎药,就算中途走了一段水路,也足足花了三四月才至上京。 如今上京刚入夏,微风徐徐,杨柳依依,崇嫣掀开车帘,觉得沿路风光极好。 宦者端来一碗汤药:“姑娘请用药。” 崇嫣望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有些不情愿地抿了抿唇。 姜少娴好似没看到一般,端起药碗,汤匙搅动着舀起一勺汤药,放在唇边吹了吹:“你素爱梦魇,好好喝药那些无端之梦便不会再纠缠你,且此汤药是锦衣卫骑快马先我们一步找地方煎的,颇费了一番功夫,莫要辜负他们。” 崇嫣无法,只好在姜少娴的目视下一口一口将汤药喝掉,好在喝完便感觉精神好多了,那梦中教她用匕首的人变得更加模糊缥缈,不再来纠缠她的心。 应是她臆想出来的人罢,崇嫣懒怠地想,她身子这般弱,根本拿不起兵器,更没办法像梦中那般跟上那梦中人的动作了。 - 马车停在了安宁伯府门前,安宁伯带着满府亲眷在府邸前亲迎,看着姜少娴将崇嫣扶下来,安宁伯眼中精光一闪。 他带着安宁伯夫人大步上前,朗声笑:“盼了许久,总算把人盼来了。” 伯府女眷们将崇嫣团团围住,声音热情地拉崇嫣进府,要带她看看早为她辟好的院子。 姜少娴望着崇嫣被女眷们带入深宅大院中,深深舒了口气。 这是沈府,亦是沈溶月的家,他曾想过让崇嫣完完全全代替沈溶月,成为伯府嫡姑娘,可他失败了。 嫣儿脾性比想象的倔很多,哪怕用苗疆手段洗去记忆也执意自己姓崇。 他无法,只好退让一步。 安宁伯上前行礼:“督主,敢问我那女儿溶月……” 早在一个月前,安宁伯府就获知霍府被羌人所灭的消息。 有关那霍世子的民谣更是流传到上京来。 想到女儿还远在西北生死不知,安宁伯夫人吃不下饭,闹得安宁伯也不安生,毕竟是他瞒着夫人将沈溶月献给了西厂。 姜少娴睇他一眼:“伯爷安心,本督主亲牵的红线,令嫒与如今的霍氏子霍鸣之喜结良缘。” 姜少娴心中哂笑,想不到林鸣之是个豁得出去的,为了快速掌权霍家军给自己换祖宗换得毫不犹豫,他派去争夺西北权势的亲信竟也没讨到几分好。 - 安宁伯府不光给崇嫣辟了个婵嫣院,还给她拨了丫鬟婆子,几人收拾到第二日才收拾妥当,她去给安宁伯夫人请过安,刚回到婵嫣院不久,两个安宁伯府的姑娘就来了,大的是嫡长女沈望月,年纪较轻的是庶女名唤沈怜月。 崇嫣与两个表姐妹挨个见礼,互通姓名。 三个姑娘家坐在一处吃茶聊天,恰此时,崇嫣今天的汤药被端了过来,她对两个表姐妹一笑,小口饮着汤药。 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沈怜月年纪小些,率先忍不住:“嫣表姐,听闻你是从西北回来的?” 崇嫣想了想:“是。” 她苏醒时在冶州,毗邻西北,按阿兄所说的,西北她应当在失忆前也去过。 沈怜月双手绞着帕子:“那前世子霍凛,当真如传闻那般可怖?” 崇嫣一呆,沈怜月见她神色迷惘,忙解释道:“霍府倾覆,罕见的事儿,书肆里的说书先生都说是因那霍凛天煞孤星下凡,克亲族,还有几首打油诗呢。” “打油诗?” 沈怜月念给崇嫣听:“生子莫生夜叉奴,气焰嚣张人跋扈;霍氏小儿意凛肃,克亲煞族罪难赎;父死上京千里外,子落何方全尸无。” 念完,沈怜月解释自己只是好奇,沈望月瞪庶妹一眼,竟拿这种市井打油诗污嫣表妹的耳朵。 崇嫣面色一寸寸苍白起来:“克亲煞族……全尸无……” 说的是谁?前世子霍凛? 霍凛…… 霍凛? 姜少娴只告诉崇嫣霍凛已死,并没有告诉她霍凛的下场是死无全尸,霍府更是亲族全无。 她被苗疆的法子洗去记忆不久,脑子里一团乱,搅得人晕晕乎乎,崇嫣胃里一阵翻腾,竟将刚喝完的汤药全给吐了。 沈家两姐妹被这阵仗吓坏了,以为是崇嫣什么顽疾发作,忙差人去叫大夫。 暮昏时分,姜少娴也闻讯来到了安宁伯府,沈氏姐妹在他授意下去祠堂罚跪,婵嫣院静悄悄的,崇嫣坐在榻旁,见姜少娴推门进来,白着一张小脸:“阿兄,我梦魇了,睡不着。” 姜少娴将苗女做的香包塞进崇嫣手中:“这是阿兄去寺庙祈福得来的香包,天天佩戴便不会梦魇了。” 他坐在床边,陪了崇嫣好一阵,看着妹妹攥着香包,慢慢闭眼睡下才退出房间。 一出房间,他的神色就阴冷了下来,两道身影落于他身后。 西厂锦衣卫拱手:“督主。” “关于霍凛的那些民谣,打油诗之流,我不要再在上京听见。”姜少娴吐出一口浊气,他本乐得霍凛身后名受污,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要下此命令。 - 当月末,西北传来战报,羌人袭西北,皇上欲在东西厂公间择一人督军,姜少娴想到崇嫣的状况,他怕他不在上京期间会出什么差错,遂退让一步,将此机会让与了魏平。 同时亦去信给土酋和霍鸣之,道若有机会,可杀魏平。 东厂锦衣卫本来就少于西厂锦衣卫,西北土酋和霍鸣之都是他的人,杀个魏平应当不是难事。 魏平去督军的这几月,姜少娴在上京里作画等待,直到年底他都没等到魏平的死讯,反而等来了另一个消息。 “魏凌迟?” 督主府书房,姜少娴执笔于宣纸上描绘着美人图,他神色阴阴:“什么来头?” “舍身救了魏平一命,被魏平收为义子,”书房内,立着锦衣卫指挥使谢执玉:“奇怪的是,我谏言让那魏凌迟加入锦衣卫,魏平拒绝了,他要将义子放到军中历练。” 魏平的做法怎么想怎么奇怪,谢执玉想不明白:“他要染指军权?” 姜少娴在画中美人的胳膊上点了个朱砂色的点:“下放边关历练,取军功者可越级参加大虞锦衣卫后年的擢选,一节节升上来的多半是锦衣卫镇抚使……” 谢执玉神色大变,正要开口,姜少娴搁下笔,卷起画卷,他说完未完的话:“人选之一。” 对啊!魏平想提携魏凌迟做镇抚使又何妨,只要有西厂的人先一步当这镇抚使,魏平就只能是做梦。 谢执玉大喜:“卑职谢督主提点!” 正在这时,书房门前出现一道丽影。 谢执玉听到一声柔柔的:“阿兄。” 崇嫣端着糕点走了进来,谢执玉出于习惯扫了眼崇嫣,她今日一身襦裙,广袖是纱制的,他可以轻易看见她胳膊上点了守宫砂。 谢执玉突然想到,姜少娴书房里每一幅画上的美人都点了守宫砂。 每一张美人图都有同一张脸,是崇嫣的脸。 一股寒意爬上他的背脊,他回头望了姜少娴一眼,一个恐怖的念头浮现于心: 姜少娴对这个妹妹的心思,他自己知道吗? 46 魏凌迟 - 惑嫣 - 山月随舟 谢执玉回头望着姜少娴,崇嫣似有所感,也回头看向谢执玉,两人目光一碰,男人扬起笑,对崇嫣颔首后大步离去。 崇嫣皱起眉,她向来不搭理阿兄同僚,可这人笑得她心里毛毛的。 “嫣儿,方才应向谢大人行礼。”姜少娴的声音将崇嫣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她收回思绪,快步至桌案前,将糕点放在姜少娴桌案上:“嫣儿下次记得。” 她这个阿兄,规矩甚多,她刚入安宁伯府没几日,便授意安宁伯请嬷嬷教她京中规矩仪态,规矩里言长兄如父,在家从父兄,出嫁从夫婿。 仪态要求她步态款款,柔肤弱体。 崇嫣每每学得一知半解,姜少娴也不与她置气,专罚她身边人,面对身边丫鬟婆子的赔罪叩首她慌极了,后想了个法子。 除了努力学规矩,更时常来督主府,献上为姜少娴亲手所做的糕点。 收效显著,她身边人再没被罚过。 姜少娴并没有吃那糕点,而是由宦者默默端下去验毒,毕竟东厂西厂那么招人恨,她又是姜少娴义妹,就算她未曾想过,也保不齐有人想借她之手给姜少娴下毒。 借她之手……下毒…… 崇嫣一阵恍惚,心中划过微不可察的痛意,她眨眨眼,视线落在姜少娴身旁那插着一堆画卷的藤篮里。 里面全是姜少娴作的画。 崇嫣行至藤篮边,带着三分好奇:“这些全是阿兄的画?” 姜少娴铺开宣纸,刚练几个字,陡闻崇嫣此问,他黑沉的眼眸淡淡看了崇嫣一会儿:“想看?” “能看吗?”崇嫣问得小心翼翼。 姜少娴未语,转身将插在藤篮里的画卷通通抱上桌案。 展开第一幅,画的是一垂髫之龄的女童,姜少娴擅丹青,女童娇憨之态栩栩如生,崇嫣不疑有他,只赞:“阿兄丹青这般好。” 但随着一幅幅画卷在她面前展开,她渐渐说不出话来,每一幅都画的是女子,时而握扇,时而从假山间娇俏地探出半身。 她们年纪不同,却都有着八九分相似的脸,同样的杏眸好似穿过画纸盯着她。 画中女子凡是露臂的,手臂上都点有守宫砂。 崇嫣觉得诡异极了:“阿兄这些画……” 她无意识捏紧自己手臂,臂上那点着守宫砂之处莫名泛着痒痛。 守宫砂,她是入了宁安伯府之后才点的,为了让她点此物,她身边最亲近的侍女被杖责二十,一个月下不来床。 沈家表姐妹都羡慕姜少娴对她极好,事事安排妥帖,且她多次忤逆他,他都舍不得动自己一下。 是对她好吗? 崇嫣问自己,问得多了,渐渐也觉得姜少娴对她好。 画上之人有着与她极为相似的容貌,具是端庄贞静之姿,可崇嫣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这些画中人似她非她。 这是姜少娴心目中的她。 姜少娴道:“部分是以前的画作,以前每每看别人团圆,便在想我的嫣儿若是长成,会是何模样。” “……” 看着姜少娴抬手细致抚摸画中人的模样,崇嫣背脊漫上薄薄的汗意,他目光缱绻,好似在打量自己满意的杰作。 而崇嫣与画中女子仪态越来越像,她好似姜少娴的杰作。 随着这念头冒出,一股寒意升起,崇嫣不禁冷得咳嗽几声,姜少娴立马卷起画卷,命人拿鹤氅来,亲自给她系上。 崇嫣蜷了下手指,乖巧地立着,任姜少娴施为。 “谢谢阿兄。”她小声软软道。 习惯真是可怕之物,半年前她失忆后与姜少娴初见时尚且不习惯他如此贴近,可如今竟已经能立着不动了。 姜少娴系好鹤氅,让开了身子,光线照在案台上,画卷收起后露出之下写有字的宣纸。 崇嫣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她没说话,心里念了出来—— 魏凌迟。 这个名字被朱笔圈了起来,打了个大大的红叉。 她从未听过魏凌迟之名,可她知道刚刚姜少娴是在与同僚议事。 这魏凌迟,是他们挑出来的,阿兄之敌。 - 新年翻过,魏平风尘仆仆回到上京,也给皇上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在霍家军的带领下,虞军大捷,一度逼近羌人王庭,左呼缇王等一干人被生擒,东厂锦衣卫正押送他们来上京。 皇上大悦,厚赏霍鸣之,听闻他新婚妻子沈氏是安宁伯府的女儿,便允了沈氏来京探亲之行。 沈溶月回到上京时正值榴花盛开的五月,她与安宁伯夫人在府邸门口恨不得抱头大哭一场,此举被安宁伯呵斥。 安宁伯夫人瞥见护送沈溶月来京的西厂锦衣卫,赶紧擦了眼泪:“溶月得嫁如意郎君,是好事,我这是喜极而泣,多亏督主牵线。” 说罢,与沈溶月相扶踏入府中,去了沈府正堂。 家中亲眷轮番来恭贺,沈溶月笑颜以对,连她自己也信了,她是揽得一段良缘,这种胜利感在庶出妹妹沈怜月对她说酸话时达到了顶峰。 毕竟若不是沈怜月向父亲谏言配西北霍氏子至少得是嫡女才显诚意,西北之行应是沈怜月这个庶女去。 与霍鸣之那些妾室争斗的愤懑被一扫而空,沈溶月像只骄傲的孔雀,挺着胸受了自己庶妹行礼。 直到一袭淡青襦裙行至她面前。 “二表姐回京一路辛苦,这是嫣儿备的薄礼。”崇嫣捧着自己早备好的见面礼,一根玉兰花发簪。 安宁伯夫人在沈溶月耳边介绍:“嫣儿是你父亲那边的亲戚,在伯府长住,也是姜督主义妹,温文贞静,你们相互见个礼。” 在伯府长住,也就是要借伯府的东风在上京议亲了。 沈溶月带着笑容起身,在抬眼看到崇嫣容貌时笑容凝固在唇边。 “崇嫣?”沈溶月不可置信地唤一声。 这个世界好小,霍凛非她不娶的未婚妻竟在此处,而且是姜少娴的义妹。 原来,她是个迷惑霍凛的障眼法,崇嫣才是那把插进霍凛心脏的刀。 - 沈溶月谎称不舒服提前离席回了自己院子,一进院门,她就将玉兰花发簪摔了个粉碎。 她贴身丫鬟收拾好发簪残骸,拍着沈溶月背脊替她顺气:“夫人,消消气。” “不许叫我夫人!”沈溶月尖声叫喊。 上京的人以为霍鸣之是什么才俊,新一代西北狮王,哈,他是个残废,连霍凛一根手指都不如。 霍氏被屠不假,可霍凛的几个师父悉数来了西北,霍鸣之怕他们怕得睡不着觉,连滚带爬地去敬茶。 就连这次大捷,也非霍鸣之之功,只有那蠢货沾沾自喜,受了这封赏后连夜抬了两个妾,丝毫不把她这个正妻的脸面放在眼里。 曾经见过霍凛,霍鸣之这个假霍氏子碰她只会让她恶心,可她不得不听姜少娴的,当了霍鸣之的妻。 若没有崇嫣,霍凛就不会亡,她就能嫁霍凛。 那贴身丫鬟犹豫问:“姑娘,这个府里新来的表姑娘名叫崇嫣……不会就是霍凛霍世子的那个未婚妻吧?” 她跟着沈溶月去的西北,当初霍世子已定亲的事全无庸城皆知,但她没见过崇嫣。 沈溶月点头,幽幽道:“我这一辈子都毁了,凭什么崇嫣还能在上京觅得良缘。” 丫鬟战战兢兢:“可是,崇嫣是姜督主的义妹。” “正是因为是姜少娴的义妹。” 沈溶月第一次视一个男子为夫婿,那个男子却选了崇嫣。 她被姜少娴视为弃子抛弃在西北,可崇嫣却被接进上京。 现在她已嫁作他人妇,再无觅得心上人的可能,她崇嫣也应当如此。 沈溶月挥开丫鬟帮她顺气的手,款款走到榻边坐下:“去库房拿份礼,到底也是我表妹,总该教教她,上京不比西北,失去清白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上京春夏多雨,天色阴了后,霏霏细雨几乎是一会儿就下了下来,微风将雨丝带进屋内,屋里传来那丫鬟走路的声音。 “下雨了,快把窗子关上。”她脚步声渐近。 崇嫣忙蹲下身,把自己缩在窗牖之下。 窗子砰一声关了,可她还抱膝蜷缩着,任由雨丝将自己春衫打湿。 正堂时,她见沈溶月神色有异,好似认识她般,当即留了个心,谎称不舒服离席,悄悄跟来,想问一问。 可未曾想听到这些事。 沈溶月果然认识她,但也极讨厌她。 而且,她居然是霍凛的未婚妻。 霍凛是谁啊? 不就是那个打油诗里克亲煞族的霍氏子吗! 听闻他连全尸都没有。 不知怎么,崇嫣竟扑簌簌掉下泪来,她抹掉眼泪,起身想冲进院里找沈溶月对峙,却走到门口停下了。 对方这么讨厌她,真的会说真话吗? 崇嫣又想到了可以问姜少娴,他是她阿兄,虽说控制欲强得让人窒息,可到底是她阿兄,不会对她不好的。 她伞都来不及撑,冒着细雨就出府去。 走着走着,越走越慢,直接停在了雨中,崇嫣闭着眼,任雨丝落在乌发间—— 她忽然想到,她失忆后姜少娴跟她提过很多以前的事,可是唯独没说过她是霍凛的未婚妻。 姜少娴是不知道,还是不想她知道? 47 试探 - 惑嫣 - 山月随舟 “下雨了!快,去屋檐下躲雨!” 崇嫣醒神,见街上百姓行色匆匆,慌忙躲雨,她右手边一条巷中,几名书肆伙计正冒雨将铺在石板地上的书抢抱回书肆中。 用姜少娴的话说,市井之举,她不该瞧上一眼,应转身回去她珠围翠绕的闺阁,擦香抹露,让裙摆纤尘不染。 可她今日偏偏生了叛逆之心。 崇嫣疾步走到伙计间,帮忙把书抱进书肆。 除了她,还有不少路过百姓来帮忙。 来回两三趟,一盏茶功夫就将晒在巷子里的书都搬进了书肆,伙计给每人一杯热茶暖身,又分发巾子让众人擦干湿发。 书肆掌柜的拱手说尽感谢之语。 一条崭新的月白细葛布巾递到崇嫣面前,她抬眼,一书生打扮的青年笑看着她:“姑娘擦擦。” 崇嫣道了声谢,接过布巾拢在头上,转身就准备走。 她不宜出来太久,今日沈溶月回府,府内人多混乱才无人注意到她出府,若出来时辰太长,让人捅到阿兄那里去又是麻烦。 “崇姑娘!”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崇嫣浑身一震,狐疑地转身,她未曾跟谁通报过姓名,对方怎么知道她姓崇? 只见掌柜的从柜案下拿出一本书,快步走到她身前:“许久未见姑娘了,姑娘两年前在我书肆定的书可还要?” 崇嫣一愣,两年前,也就是她失忆之前! 姜少娴告诉过她,她曾是镖师,问起是哪个镖局的,他也说不知,听这掌柜的这口气,她以前好似常来此间书肆,难不成她是上京镖局的镖师? 只是上京很大,镖局也有五六家之多。 她想直接问,可掌柜的就一定是可信的吗? 且此处是上京,姜少娴不拘她,未必不是因为锦衣卫耳目遍地,她若有异动,随时可传入他耳中。 是不是被监视着,试试就知道了。 崇嫣镇定自若地接了那书,笑道:“多谢掌柜替我留书,镖局那边……” 掌柜的压低声音:“姑娘去别处谋生吧,武隆镖局已经被西厂锦衣卫遣散了。” 崇嫣抓着书的手指倏地收紧,很快,她神色如常地将书收入怀中:“多谢掌柜的提点,崇嫣知道。” 她忍着好奇,不再多问,买下书肆里的孤本画册,再去旁边翠香斋买了时兴的糕点,才折返回安宁伯府。 贴身丫鬟弱柳已在婵嫣院门口翘首等了许久,见崇嫣衣裳微湿地回来,忙吩咐丫鬟婆子去烧水,自己则把崇嫣迎进房里:“姑娘去哪儿了,身上这般湿。” 弱柳被姜少娴杖责后差点没命,是崇嫣重金请大夫用药将她救了回来,期间还照看她的家人,是以她对崇嫣很是忠心。 崇嫣环视自己闺房一周,觉得藏哪儿都不安全,她的闺阁对姜少娴来说没有任何私密可言,崇嫣遂将书册塞给了弱柳:“藏你那儿,需要时我会找你拿。” 弱柳眼神一闪,迅速将书册藏起来。 她替崇嫣除去湿衣,侍奉着人去了浴房:“姑娘淋了雨,好好泡个澡。” 弱柳又备了皂荚替崇嫣清洗乌发。 崇嫣趴在浴桶边,任乌发披散于肩头,现下浸泡于温暖的水中,她才能稍缓一口气—— 西厂锦衣卫遣散了武隆镖局,而此镖局好巧不巧是她失忆前待的镖局。 阿兄为何要动镖局,又有多少事在瞒她? 崇嫣泡够了,擦干身子,换上寝衣,用布巾包裹着湿哒哒的乌发,准备去床榻旁擦干湿发。 她踏出浴房,嘱咐弱柳:“你把我买回来的糕点送去小厨房,精心伪饰一番,要看起来好似我做的……” 崇嫣说话间抬头,看见外间烛影摇曳,灯影下坐着一人,长睫微敛,一双眼古井无波。 是姜少娴。 外间,丫鬟婆子跪了一地,抖如糠筛,却一声不敢言,桌案上,她的妆匣打开,姜少娴正执着一块方巾,替她养护一支支珠钗。 弱柳见姜少娴,也立马跪下,颤声问安:“督主!” 姜少娴头也没抬:“即便是夏夜也不可贪凉,怎么不为你主子穿上袜履?” 弱柳忙跪着挪到崇嫣跟前,以身体遮着点崇嫣的玉足不让姜少娴看到,替她穿好鞋袜后,又取了拭巾准备为崇嫣擦拭头发。 “嫣儿,过来。”外间传来姜少娴的声音。 弱柳满眼无措地看着崇嫣:“……姑娘,头发还没擦干。” 崇嫣从弱柳取了巾帕,安抚地笑了笑:“无妨,阿兄叫我呢,忙你的去吧。” 说罢,她就只穿一身寝衣走到了姜少娴身边。 弱柳很无措,她被杖刑打烂了身子时,缩在那又窄又小的房间里曾想到死,是崇嫣推开门,带着大夫来救了她。 弱柳忍着清理脓疮的疼时,是崇嫣拿着弱柳自己做的珠钗与她聊天,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不那么疼。 若要阴暗点想,她是因为她家姑娘不愿点守宫砂才受罚的。 可见过她家姑娘与姜督主的相处,弱柳无法责怪一声,姜督主不曾打骂她家姑娘一下,但他好像把一切变成了磨刀石,缓慢地,极有耐心地,把姑娘的棱角和本性一点点磨掉。 把她变成一支美丽的珠钗,花房里的兰草,或者是……他心目中娴雅的玩物。 弱柳僵硬地跪坐在原地,望着崇嫣柔顺地趴在姜少娴膝上,由姜少娴一点点擦拭着湿发,眼泪夺眶而出—— 她突然想到,她因伤卧在床上时,姑娘跟她聊天,说喜欢坐在通风处,在月光下擦拭湿发,看发丝飞扬。 谁来救救她家姑娘啊,谁来帮帮她…… 弱柳的手冷不丁地碰到藏在身上的书册,她醒过神来,在姜少娴开口让他们都不用跪了后,如蒙大赦地起身,将书册悄悄带了出去。 - 外间,姜少娴为崇嫣一点点擦拭着湿发,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崇嫣心知肚明,东厂厂公魏平因为督军有功正得圣意,连带着其义子也步步高升,西厂势力被压了一头,姜少娴因此变得很忙,大晚上来她闺房里定然不止擦个湿发。 他这个时辰能来,已经佐证了她的猜想,她出府的行动被西厂锦衣卫盯着呢。 “方才我来,听见嫣儿吩咐贴身丫鬟伪饰糕点?”姜少娴率先开口。 崇嫣垂眼,神色颇有些羞窘:“嫣儿想着,送去督主府的糕点阿兄不曾动过一口,定是嫣儿厨艺不佳不合阿兄口味,才出此下策,没承想被阿兄逮个正着。” “那书肆又作何解?” “书肆……”崇嫣猛地坐起身,睁大一双杏眸看着姜少娴,十分惊讶一般:“阿兄怎么知道嫣儿去过书肆?” 姜少娴神色阴阴,一瞬不瞬看着崇嫣:“为何要冒雨去那里?” 接到锦衣卫汇报崇嫣行踪的那一刻,姜少娴不小心剪掉了兰花的一条枝丫,精心养护的兰花变了形,不复齐整,他深吸一口气,将整株兰花连根拔起扔掉,崇嫣自失忆以来尽在他掌控内,入伯府后更是乖顺贞静,鲜有忤逆他之时。 可此次却独自去了书肆,为什么? 他有种预感,他的嫣儿好像又要长出杂乱的枝丫了。 崇嫣带着几分懊恼地咕哝:“本来想瞒着阿兄的。” 姜少娴听了,神色更阴。 只见少女款款走向桌案,步态身姿已与上京贵女无异,崇嫣拿了一本画册递到姜少娴面前。 姜少娴视线落在画册上,神色怔然:“……漓江山水册?” “嫣儿知道阿兄爱丹青,故买了此孤本,想等阿兄生辰那日献与阿兄。” 姜少娴接了画册,沉默不语,阴冷的神色柔和了些。 可崇嫣却在默默掉泪,在姜少娴看过来时拭去眼泪,强撑笑意:“天色晚了,阿兄快回督主府吧,嫣儿不会使小性子的,只是……” 她笑不出来了,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嫣儿自失忆以来就只有阿兄了,可阿兄竟疑我,让西厂锦衣卫监视嫣儿……” 她小声低泣,等了许久,才听到姜少娴叹息一声。 “并非如此。” 崇嫣抬起沾了泪水的眼睫,望着姜少娴。 “东厂厂公魏平乃阿兄死敌,他的义子因着此次战功破格擢选为锦衣卫,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 魏凌迟,此子舍身救了魏平,却不以此换取官职,反而请求留在军中抗敌,大败羌人后全军将领擢升,魏凌迟也跟着鸡犬升天,明明可以凭军功谋一个武将之职,却偏偏选择当个锦衣卫。 原本以为,他爬上来还需一两年,只要以寻常锦衣卫之身来到上京,不愁给他一小小锦衣卫下不了绊子。 可魏凌迟来京这一路竟如蜗行牛步似的,所到之处寸寸清剿,凡贪赃枉法者听到雁翎刀的磨刀声,看到戴半片面具的男子,无不风声鹤唳,以为魏阎罗至。 晋升的令状雪花一般飞往上京之外,魏凌迟现已是锦衣卫镇抚使人选之一。 西厂起势太快,根基不深,一时间竟没有能与魏凌迟军功匹敌的锦衣卫人选,即便如此,谢执玉也听姜少娴提点捏造军功,强行选出几名锦衣卫镇抚使人选来。 结果几人全部意外身故。 因捏造军功,身故的锦衣卫身份经不起查证,西厂只能忍下此事。 一通折腾下来,魏凌迟竟还是唯一的锦衣卫镇抚使人选。 “魏平为给他义子铺路,杀了阿兄不少人,上京不太平,阿兄是想保护嫣儿。”姜少娴说着,心中也惊疑,他虽瞒了崇嫣的姜家女身份,却并未隐瞒与崇嫣的义兄妹关系,魏平竟不利用崇嫣攻歼他。 果然还是手段温吞的异族人么,换作他是魏平,绝不放过这个机会。 见崇嫣面露疼惜,说着都听阿兄的,姜少娴心中一松,或许是魏凌迟崛起得太快,让他也跟着有些草木皆兵了,竟险些冤枉了嫣儿。 姜少娴思考片刻,退让:“嫣儿既觉得不舒服,我把西厂锦衣卫撤走便是,只是你日后万不可独自出府了。” 崇嫣自然满口答应,又在姜少娴的注视下乖乖喝了药。 正此时,谢执玉敲门来找,姜少娴起身出去,崇嫣隐约听他们说着‘魏凌迟’,‘押送’,‘进城’等词,二人并行着走远。 姜少娴一走,崇嫣立马冲到里间床榻下的唾壶旁,两根手指摁压舌根,想让自己吐出点什么,却除了让自己难受之外,什么也吐不出来。 “姑娘。” 崇嫣闻声一惊,抬起兔子般红通通的眼眸,见是弱柳,她眼里的戒备弱了几分。 折腾了一通,又淋了雨,崇嫣身子骨泛着酸软,她懒懒倚着床柱,指桌案上的药碗:“把残渣刮下来,收集起来。” 那么点残余药渣交给医术高超的大夫也查不出什么,但积少成多,她一碗一碗地喝药,亦一点一点地留药渣,总会够的。 弱柳收拾完后,将书册递给崇嫣,压低声音:“姑娘,这是您让我藏起来的书册。” 崇嫣接过书册,一页页地翻,一本描写男女主人公缠绵悱恻爱情的话本,没什么奇特之处,难不成真是她两年前要的书册? 崇嫣翻着翻着,夹在书页中的一物掉了出来,落在薄衾上。 是一张叶子牌。 48 相遇 - 惑嫣 - 山月随舟 崇嫣执起叶子牌,仔细打量,此牌四周勾勒着苏芳色的春藤,正面画着两只玉雪可爱的兔子,远处,一支冷箭从竹林里探出头来。 崇嫣没看出什么门道,叫弱柳也来看:“看看此牌有何特别的?” 弱柳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来,叶子戏是上京人常见的消遣,在秦楼楚馆尤甚。 弱柳冥思苦想一阵,恍然大悟:“奴婢知道了,是兔子!” “兔子有何玄妙?”崇嫣一颗心提起,亦坐直了身子。 弱柳伸出两根手指:“有两只!” “……” 这她也看得出来。 崇嫣拿回叶子牌,心中一动,把牌放在鼻端轻嗅,半晌,终于闻到了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香味,这牌上香味夹在书页中时好似被封存了般,如今叶子牌拿出来好一会儿,淡淡香气才慢慢散逸开来。 “有香味。” 弱柳接过叶子牌也闻了闻:“奴婢没闻出来。” 虽然很淡,但确实有香味啊,怎么会没闻到呢。 崇嫣面色疑惑,又把叶子牌拿回来轻嗅。 不是她的错觉,确实是有香味,可能她的嗅觉格外灵敏些。 崇嫣不懂香,说不清叶子牌上染的是何香料,她只按照自己的感觉把香味形容了一番,让弱柳得空去香铺里打听打听,崇嫣想了想,又起身站在床上,踮着脚去取承尘上挂着的香包。 弱柳看着,声音发紧:“姑娘,那是您之前有一次梦魇,督主特意为您去寺庙里求来的驱邪香包啊!” 崇嫣嗯一声,她知道,阿兄让她贴身佩戴,后她又能继续喝药了,便将香包挂在架子床上方,此后再没动过它。 正是因为这香包是姜少娴给的,她才要取下来看看。 香包被针线缝死,崇嫣用剪子将香包剪开,倒出里面的香料来,黑乎乎的香料夹杂着块状物撒了一桌,弱柳忽然尖叫一声。 “虫、虫子!” 崇嫣亦面色发白,她鼓起勇气用簪子扒了扒那黑块,半晌,松了口气:“死的,已经干了。” 可有哪家寺庙的香包香料是虫子的死尸呢,崇嫣用纸把香料包好交予弱柳,让她一并拿去香铺打听。 至于这香包,崇嫣往里面塞了点棉花树叶填充,再将香包缝好,重新挂回承尘上。 崇嫣嘱咐弱柳:“不着急,最好选相熟的香铺,不要在人多的时候打听,也不要打听得太刻意。” 她今日示好装哭一番,才得到西厂锦衣卫会从她身边撤走的承诺,若被姜少娴发现她在打听香包之事,控制会来得更密不透风。 香包或许真是寺庙祈福来的,或许不是,但姜少娴一定不悦她去查。 奈何她也是个执拗的性子,一旦想知道某事,便一定要知道。 听到崇嫣如此吩咐,弱柳面色略带惶然:“姑、姑娘想做什么啊?” 想做什么? 崇嫣轻声道:“我想知道。” 为何明知道她曾是哪个镖局的镖师却不告诉她。 为何瞒着她偷偷遣散了那个镖局,好似不欲她再与过去有任何联系一般。 还有她阿兄到底知不知道她是霍凛的未婚妻。 “我想找回自己的记忆。” 这个念头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呢,崇嫣之前一直隐隐有找回记忆的意动,却被姜少娴漫不经心地压了下去。 直到她今日于沈溶月窗外听到了自己是霍凛的未婚妻。 霍凛这个名字像把尖刀,在她心里撕开了一道口子,她开始越加渴望找回记忆。 崇嫣有好多个为什么,也有好多个想知道。 霍府被羌人覆灭,为什么独独她活了下来。 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姜少娴解释锦衣卫潜在她身边是为了保护她时,崇嫣就知道姜少娴在撒谎。 若是保护,她不过是独自去了趟书肆,且毫发无损地回了府。 何至于让阿兄连夜来安宁伯府问个究竟。 且姜少娴只问她为何去书肆,却没问她可有遇险。 “阿兄说我失去的记忆无关紧要,可我想自己判断重不重要。”崇嫣抬眼去看弱柳。 弱柳握了握崇嫣的手:“奴婢一定帮姑娘。” 正此时,院外丫鬟通禀沈溶月遣人送玉兰花发簪的回礼来,崇嫣床都懒得下,打着哈欠觉得困乏了,让弱柳把人打发掉。 沈溶月摔了她赠的玉兰花发簪,又极厌她,送礼来多半不安好心。 她才不会收呢。 - 过几天,弱柳带来消息,叶子牌上的香应该是春息香,多供于秦楼楚馆的头牌,而香包里的香料,香铺掌柜从未见过,只道既然是寺庙求来之物,不如去寺庙中找高僧打听打听。 上京的寺庙仅有一家,即位于京郊的皇山寺。 突然要去寺庙太过奇怪,崇嫣便耐心等了几日,等到临近姜少娴生辰这天,她以去皇山寺为阿兄祈福之名,大张旗鼓地带着几个丫鬟乘马车出门。 城内与京郊隔了一段路,马车行驶得摇摇晃晃。 隔着门帘,外头沿路的议论声入耳: “城郊真是热闹啊,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东厂锦衣卫押送十几名羌人入京,其中还有左呼缇王呢,当初把霍侯害死的就是这个左呼缇王部落的人。” “听说还有个人物也是今日入京,东厂厂公的义子魏凌迟,一踏入上京就是镇抚使。” “啊?这么厉害!啧啧,上京又要热闹喽……” …… 崇嫣听着这些话打着哈欠,她这辆马车上有西厂徽记,等闲人不敢靠近,只是这马车行驶果然慢了许多,她不禁愈加犯困。 直到外头传来一些夹杂着尖叫的喧闹声。 “姜督主救我!” “你干什么,马车里是我们伯府的姑娘!” “救命啊,有人劫车啊!” 崇嫣猛然惊醒,正见一莽汉将弱柳蛮横地推下马车,她欲起身,马车已经在道路上飞驰,她跌坐回软榻中,痛得眼泪汪汪,弱柳的呼喊声被远远抛在后头,狂风灌入车厢内,车帘被风吹得一路就没落下。 崇嫣眯着眼,隐约看见驭位上坐着个壮硕男子,衣裳破烂,血糊糊的,一头脏兮兮的小辫子,是个逃跑的羌人。 他驭起马来有些疯癫,竟没有一个锦衣卫能赶上这辆马车。 崇嫣感觉身下颠簸得厉害,她有好几次都快被颠得悬空,又狠狠摔回榻上,窗外景色变换,要命,此人慌不择路,竟驾着马车往山路上跑。 “别跑了——”这么颠很容易翻车的。 她话还没喊完,只听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传来,紧接着一边马车轮踏空,整辆马车向一边翻倒。 崇嫣来不及做任何准备,在滚下山的马车内惊叫连连,身子撞向车壁,晕了过去。 - 崇嫣醒来时发现衣裳湿湿的,水从马车缝隙渗入进来,整个马车厢倒插入溪流中。 她脑袋晕晕乎乎,浑身也撞得发痛,刚支起身体,一股大力掐着她细弱的脖颈,将她狠狠掼在马车壁上,撞击的力度令她痛吟一声。 这个羌人面目凶狠,用力掐着她,嘴里说着她听不懂的羌语。 崇嫣拼命捶打他铁似的手臂,可对方纹丝不动。 命悬一线时,她因失忆而遗失的本能回来了,身体记忆驱使着她去摸自己手臂,好像那里应该藏着一根利器一般。 可她摸了个空。 她摸索着拔下自己的发簪,对着羌人狠命一划。 羌人吃痛放开了她,她扑倒进水里,捂住脖颈不住地咳嗽。 见那羌人又要逞凶,崇嫣忙喊:“我是姜少娴妹妹!” 她刚刚睡得迷迷糊糊时,好似听见一声‘姜督主救我’,现下也只有赌一把了,赌她阿兄跟这羌人认识。 果真让她赌对了,那羌人没有再来弄死她,他双目赤红,急剧喘息着,像被困于四四方方笼子里,那被逼急了的兽。 而她则是穷途末路的兽唯一的发泄对象。 “虞人,阴险狡诈。”这羌人神色怨毒,咬牙切齿。 拜托!自己抢了马车,跑错路,能怪她吗? 现下受制于人,这话她也只敢暗暗腹诽。 崇嫣贴着车壁,握着簪子的手不住地抖,生怕这高大威猛的羌人又凶暴起来:“如果我是你,与其浪费时辰在此处对我一弱女子泄愤,不如趁锦衣卫没来之前,赶紧逃走。” 倏然,不远处天空传来鸣镝炸响之声。 羌人听到此声,瞬间面如死灰:“他来了,逃不走了。” 族人以为与西厂合作杀了霍侯便可侵吞西北,却不知此举唤醒了个比霍侯恐怖百倍的怪物。 鸣镝在响,便是那怪物扑食之信。 “想我堂堂左呼缇王一生威风,临到头竟像鼠辈一样逃窜。” 他悲怆地笑起来,踉踉跄跄站起,高大的身形几乎将崇嫣笼罩。 “姜少娴的妹妹?”他疯疯癫癫,忽然话语一变,又说了句羌语,崇嫣听不懂。 可她看懂了他带着怨毒和欲念的眼神。 她拼命地向后挪,转身要从车窗爬出去,却被那只大手用大力拖了回来,手臂摩擦在碎石上,疼得厉害。 裙衫被撕开,她也被人翻了个面,被迫直面一双恨毒了的眼。 左呼缇王的双眼里透着刻骨的绝望。 都是因为姜少娴的疏忽,竟让霍氏的幼狮尚存,不仅如此,以血债浇灌的成长让他比他父亲更危险。 “霍凛还活着,他来了,他要向我们所有人复仇。” “我,你,姜少娴,谁都不能幸免。” 崇嫣脑子嗡一声,亦瞪大了双眸,她心脏急速跳动,人被堵在这逼仄的车厢夹角里。 左呼缇王仰脸做了个祈祷的手势,然后朝她压下来—— “敬爱的永恒神,请佑我在这最后的媾礼中留下种子。” 崇嫣面色惨白,此次挣扎较量,她才意识到她力量竟小得惊人,双手被对方一只手所控,连挣扎都做不到。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心底冒出个声音,她不应该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的。 正当她绝望之际—— ‘噗嗤’一声,利刃贯穿肉.体的声音。 一雁翎刀穿透车壁,亦无情穿透了那羌人的胸口。 左呼缇王嘴唇翕动,喃喃吐出几个字,血滴在崇嫣脸颊上。 那雁翎刀又向前挺.进了寸许,竟隔着车壁将一成年男子挑起来,倏然,雁翎刀猛地被拔出,男子高大之躯轰然倒地,砸在崇嫣身侧的浅水中。 崇嫣撑起身子,紧靠着车厢壁,她脸上是那羌人的血,秀美的脸苍白一片,好似一朵被打蔫了的兰花。 透过那被雁翎刀刺出来的洞,她看见那杀了羌人的锦衣卫收刀入鞘,崇嫣屏住呼吸,视线不自觉地从那握刀的手一路向上看去—— 男子覆着半片银面,薄唇无情,一双星眸冰冷彻骨。 49 羌语 - 惑嫣 - 山月随舟 他眼睫轻抬,凌厉的视线毫无遮拦地扫来。 崇嫣像是怕被这目光蜇到,下意识地避入阴影中,她双手捂住嘴巴,本能地将快要溢出喉口的呜咽吞了回去。 她得救了,可是左呼缇王倒下前的喊话萦绕在耳: ——霍凛要向我们所有人复仇。 外面的男子是谁? 真的,会是…… 车壁上传来两声敲击脆响,崇嫣浑身一颤,男子冷淡的声音传进来:“沈姑娘,在下东厂锦衣卫魏凌迟。” 哦,原来是魏凌迟啊,崇嫣脑子迟滞地想,心中也钝钝的,魏凌迟此名她亦很耳熟。 是姜少娴写于桌案宣纸上的,想要除掉之人的名字。 是了,崇嫣恍惚地想,魏凌迟也是今日进京。 车壁又传来两声敲击声,男子说话毫不客气:“先出来。” 崇嫣想站起身,可双腿软得厉害,她又无力地跌坐了回去,漫进车厢内的水逐渐被染成血一样的颜色,她惊魂未定,嗓音哝哝的发颤:“大人,我、我的腿僵了,站不起来……”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车厢外,霍凛眼瞳骤然一缩,他身姿一个起落,如燕雀般落于倒翻的马车厢顶部。 他放弃了西北世子的身份,戴上面具选择做魏凌迟。 他放下了最擅长的银枪,转而拿起了锦衣卫的雁翎刀。 阿姊和师父们的传信霍凛看都未看就全部烧掉了,谁劝阻都无用,只有每当他离覆灭仇敌更近一步时,每当他亲手将刀刃捅入敌人身体里时,他的心中才会涌起密密麻麻的快意。 这是无可替代的,复仇的快意。 他以为,当他与崇嫣相遇时,他亦会如此。 真是讽刺啊,霍凛心中泛起轻嘲,唇角亦勾起嘲讽的弧度,他特来灭左呼缇王,这个猜出他身份的男人的口,却阴差阳错救了当年给他下毒的女人。 马车厢四四方方,就像上京达官贵人养花的花房。 而霍凛居高临下立于‘井’边,冰冷的眸光轻缓地落在花房内的娇花身上。 仅一瞥,他的目光就变得复杂且尖锐。 她春衫那样薄,如今湿淋淋地贴着那玲珑曲线,衣领被人为扯坏,拢不住春光,只好被一只发颤的柔荑勉强按压住。 鞋履在挣扎中掉了一只,露出莹白的脚背,因他的目视,那玲珑脚趾蜷了蜷。 这一刻,霍凛心中杀意满胀。 虫豸般的东西,死到临头,竟还想行媾礼。 他配么。 霍凛用雁翎刀轻轻一划,车帘被刀锋撕裂,飘飘扬扬落下,完全罩住了少女。 崇嫣头脸骤然被车帘拢住,她什么都看不见,正抖抖索索,要将罩住自己的车帘扯下时,突然被一人紧紧压在逼仄的角落,过分贴近,像是一个紧实的拥抱。 男子粗重的呼吸隔着布料传入耳中。 仿佛凶兽对自己的领地被动了感到愤怒,按捺不住地加重鼻息。 “魏大人?”隔着车帘,崇嫣双手抵着冷硬的胸膛,被困于方寸之地,一时不敢乱动。 靠得如此之近,她才闻到男子身上有着淡淡的冷香,好似孤山松雪一般清淡。 这冷香好似会刺痛她,令她眼眶泛酸。 “车厢狭小,见谅。”霍凛让开了身子。 原是不小心压着她的,车帘笼罩下,崇嫣抹了抹脸,不知怎么,她就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些,理好发丝后,这才扯下罩住头脸的帘布。 罩脸的帘布飘飘然落下,崇嫣抬眼望过去,只看到男子下颌线条,面具侧面泛着幽冷的光。 他没有看她。 崇嫣垂下眼睫,捡起鞋履和湿袜,包裹住裸露的足,又用帘布裹身,裹得严严实实,做完这一切后抬起眼帘,见一只手伸到自己面前来。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很好看的一只手。 崇嫣将手搭了上去,刚触到一点肌肤,就被人反手紧紧攥住,她借着对方手劲缓缓站起身。 崇嫣仰头望着天空:“魏大人,您施展轻功带我上去吗?” 半晌,她听到了一声嗤笑。 霍凛的笑容冰冷至极,更是手掌施力,将崇嫣大力扯到身前:“姑娘何意?” 触及她睁得大大的,万分无辜的杏眸,霍凛心中恶意横生:“轻功带人需搂腰勾缠,姑娘与西厂亲厚,魏某实在不敢过分接近。” “怕一个不小心,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我、我不知道施展轻功会如此……放开……”崇嫣挣扎着,手腕却怎么都挣脱不开霍凛桎梏。 霍凛更是不允许她挣脱,讽刺道:“力气这般大,看来腿软站不起身,是装的……” 他强势攥紧崇嫣手腕,指腹无可避免地触到崇嫣腕脉,她的脉息比普通人还要微弱些。 武者的腕脉不应当如此。 霍凛神色微凝,崇嫣的武功呢? 他还欲再探,少女却一口咬上他手背,咬得鲜血淋漓。 明明被咬的是手,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刺痛感顺着他的心脏蔓延。 霍凛放开了崇嫣,后者站立不住,踉跄跌坐回去。 刚一抬眼,就见雁翎刀的刀刃泛着幽冷的光,他竟拔出了雁翎刀。 这一刻,崇嫣脸上血色褪尽,她愣愣地望着立于她身前的男子,面具之下,那双星眸冰冷且充满杀意,刀锋湛湛袭来,割断了她耳边的发丝,从她脸侧穿过,钉住她身后的一只大手。 一声惨嚎响起,几根断发落地。 崇嫣僵硬着身子,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杀意不是对着她的。 左呼缇王竟没死。 “霍……” ‘噗呲’,刀刃狠绝地刺入肉.体的声音,那垂死的羌人才发出一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只余含含糊糊地惨吟。 这般含糊,像是被刺中了舌头,崇嫣心跳剧烈,想转头看一眼,却被一条手臂强硬地圈着,不让回头。 控着她后颈的手掌心炙热,她脸颊贴着的衣料却泛着丝丝冷意。 霍凛喉结滚了滚,对那羌人道:“大虞有句话,叫祸从口出。” 他又说了句崇嫣听不懂的羌语。 待他说了那句羌语后,左呼缇王惨吟声更烈,崇嫣只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蔓延开来,她恨不得屏住呼吸,将手指掐得发白,本能地嗅着霍凛身上的冷香好让自己舒服些。 浓郁的血腥味刺得她头痛欲裂,揽着她肩膀的手好似要把肩骨捏碎,昏昏沉沉间,崇嫣感觉圈着自己的男子胸腔震动,因羌人的惨叫发出无声轻笑。 邪佞且癫狂。 …… 霍凛三两下将车厢侧面踹开,把崇嫣带到溪边,脱离了狭窄的马车厢,新鲜干净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崇嫣才感觉好受一些。 她坐在草地上抱着双膝,望着蹲在溪边净手的挺秀身影,若有所思。 诚然,她与魏凌迟应当是初见,他义父魏平是她阿兄死敌,他有几分厌她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什么叫做她与西厂亲厚,不敢与她过分接近? 这话若是对身为姜少娴妹妹的她说,自然是对的,她阿兄不会允许东厂之人,或者一个陌生男子接近她。 阿兄之性,魏凌迟身为东厂厂公义子知晓并不奇怪,以此出言讽刺,逻辑是对的。 可魏凌迟最开始唤她沈姑娘,那是什么时候? 崇嫣闭着眼,一点点地回忆,是了,是他在车厢外,还未见过她之时,那时,他以为她是沈家女。 可后来,魏凌迟跳进车厢,攥着她腕子说的那番刺人的话,那番话是对姜少娴的义妹,崇嫣说的。 崇嫣摸着自己腕子上被捏出来的青痕,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吓到了: 魏凌迟,大概认识她。 那么,他是谁? 而且他还会羌语…… 发愣之际,男子已经净好手走了过来,崇嫣缩紧了自己,可他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崇嫣知道,她不该出声,他们应像现在这般两者相安无事等着西厂或者东厂的锦衣卫找过来。 魏凌迟几乎是虐杀了千里迢迢押送来京的羌人俘虏,左呼缇王。 可见他不仅不惧杀人,更不惧杀人的后果。 她若识趣,若想保命,应当乖乖的才对。 可是她忍不住—— 忍不住对着魏凌迟的背影喊:“霍凛!” 男子身形一僵,缓缓回身,斑驳树影映在他的脸上,更显神情莫测。 他干净漂亮的指节搭在了雁翎刀上,缓缓收拢。 崇嫣缓了口气,问:“……魏大人是否认识霍凛?” 霍凛锐利的眼静静望着崇嫣,她跟从前大不一样,娇娇怯怯,柔若无骨,昳丽之姿更胜从前,却渐渐失去灵动,乖巧得不像话。 连那种货色都差点折下她。 可是变的,又何止她一人。 霍凛紧握刀柄的手又缓缓松开,他声音平稳:“我不喜欢做回答问题的那一个,不如你先告诉我,你与身故的西北世子霍凛,是何关系?” 崇嫣咬了咬唇,沉默下来。 微风卷着叶子,拂过二人衣裙袍角。 半晌,一声低笑从霍凛唇中溢出: 期待听到答案的他,太蠢了。 - 马蹄急响,最先循着锋镝之声来的是东厂锦衣卫,见着霍凛,纷纷下马行礼:“魏大人。” 锦衣卫拥着一辆马车,弱柳从马车上爬下来,看见裹着车帘的崇嫣,心疼得眼泪直掉,忙将她扶上马车。 最前方,霍凛掀起袍子,翻身上马,嘱咐身边人将崇嫣主仆送回伯府,其他人跟他带着左呼缇王的尸首去皇宫复命。 “大人!”崇嫣喊他。 霍凛勒紧缰绳,只当没听见。 “我不回伯府,我要去皇山寺!” 骏马嘶鸣,没有驰骋出去,反而调转了马头。 崇嫣拢着帘布,施施然走到霍凛的马前:“我还得去皇山寺,为我阿兄的生辰祈福。” 枝头树叶簌簌微响,那双星眸落在少女身上,眼神如刀。 50 旧时事 - 惑嫣 - 山月随舟 东厂锦衣卫人少,互相之间默契十足,甚至有几人是被霍凛从西北战场带出来的,极听其号令,早在发现崇嫣还能喘气时,诸锦衣卫就对她避而不视,以防自己看到些什么不该看的。 此刻就霍凛一人调转马头,其余锦衣卫纷纷以马屁股对着二人,各自散开,朝不同方向张望着。 霍凛垂眼注视着骏马跟前的少女,神色轻慢:“就凭你……” 他顿了顿,将她上下打量:“裹着这一身破布?” 崇嫣抿了抿唇,娇容上浮现窘迫之色,穿成这样确实不雅,可她没办法,刚央求姜少娴撤出她身边的西厂锦衣卫,她就遇险,若她就此回伯府,下次再去皇山寺定束手束脚,少不了阿兄的人陪着。 她有要避开姜少娴才能做的事。 崇嫣嗫嚅:“……须得今日祈福才灵验,还恳请魏大人送我们到皇山寺。” 男人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她眼睫轻轻颤着,觉得男人审视的眸光快把她烧穿。 良久,听得一声哂笑:“真是姜少娴的好妹妹。” “陈颂,下马车。”霍凛下令。 那坐在马车驭位上的年轻锦衣卫听得号令,跳下马车。 “既然姑娘执意去皇山寺为兄祈福,为更显心诚,请亲自驭马前去,我东厂就不送了。” 说罢,霍凛调转马头,一骑当先冲出去,其余锦衣卫紧随其后,马蹄掀起尘土飞扬,呛得崇嫣咳嗽不已。 弱柳赶紧把她从烟尘中抢出来,看她灰头土脸又是一阵心疼,忍不住对那绝尘而去的身影怨道:“还以为这些个东厂锦衣卫是个好的,不送也不必如此对一个女儿家吧,若姜督主知道了,定不忍姑娘这般受欺负。” 山中一时寂静,离皇山寺还有一段距离,拉着马车的马儿打着响鼻,崇嫣和弱柳相互看着对方,一时无言。 伯府有专门的车夫驭马,弱柳身为高门侍婢,哪里会驭马车,而崇嫣柔柔弱弱,看起来更不像是个会的。 弱柳咬咬牙,将崇嫣推进车厢里:“姑娘歇息吧,驾车就交给奴婢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刚行几步,车帘外传来弱柳略带哭腔的声音:“姑娘,我、我我不会。” 崇嫣叹一口气,裹着帘布钻出马车,坐到驭位上,弱柳让开一个身位,看崇嫣娴熟地握了缰绳,奇道: “姑娘驭过马?” 崇嫣愣住,她也不知道她驭过没有,应当是驭过的吧,她以前可是镖师呢。 她从弱柳手中接过马鞭,马鞭上的立体纹路更让她爱不释手,她感觉自己有些活了,从一朵供人赏玩的娇花,从珠宝堆砌的无趣闺阁里舒展着身姿活了过来。 “这种带有菱角纹路的马鞭摔打起来极响,骏马会跑得更快……” 咦?她怎么知道? 她虽失了记忆,可看样子,她的嘴,她的手,她这颗心还记得从前。 弱柳看着,看崇嫣眼睛亮晶晶的,看她扬起明媚的笑,不禁也跟着笑:原来姑娘笑起来这般好看,原来这高兴的感觉也是能传染的。 她看着崇嫣高高兴兴地挥了一马鞭,骏马嘶鸣,拖着马车厢冲出去,左奔右突,一路呈蛇形往山上去,弱柳死死抓着马车壁才没有被甩下去,脸色都吓白了。 “姑娘!姑娘!”她笑不出来了,她只会发出鸭子般的尖叫。 崇嫣也紧张,看来她的身体记得驭马的兴奋感,却对驭术记得不是很牢,有好几次险些跌落山涧,又被她的本能救了回来。 又一次差点撞上大树时,一只手拽过缰绳,帮她停下了马车。 一名圆脸锦衣卫翩然落于驭位旁,瞥崇嫣一眼,见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忙挪开眼,耳根子不禁红透了。 崇嫣见过他,是刚刚被魏凌迟叫走的陈颂,粗眉圆脸,长得很是讨喜。 他将手里的包袱递给弱柳:“让你家主子进去换衣吧。” “谢陈大人。” 崇嫣接过衣裳,钻进车厢里。 马车又动起来,这一次行得十分稳,弱柳欲对陈颂行礼,陈颂忙摆手道不敢当。 弱柳担忧问:“陈大人突然折返,可会受魏大人责骂?” “不会,”陈颂轻松地挥挥手,后意识到自己否定得太轻易,忙咳嗽几声描补:“我们大人领着羌人俘虏进宫去了,他不会知道我折返帮二位姑娘。” 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只要二位姑娘不说,我不说,大人不知道,我就不会挨罚了。” 他哪里会挨骂,就是他家大人让他来的,还让他装作擅自折返的样子。 “你们魏大人还会羌语吗?”崇嫣换好衣裳,探问。 陈颂的声音很是轻松:“大人靠着西北的军功擢升上来的,跟那群羌人打,会羌语也正常,我就是那时候认识大人的,羌语我也会啊!” “我们大人说了什么羌语?” “就是……” 很轻松的一句问话,仿佛聊天一般,却让车厢内的崇嫣浑身一凛,忙止住话:魏凌迟阴晴不定,冷酷又恶劣,与之对比,陈颂偷偷折返,在她们困难时出手相帮。 雪中送炭,很难不让人卸下心防啊。 “姑娘?”她许久未语,车帘外陈颂唤一声。 幸好隔着一道帘子,陈颂看不见她此时有些发白的面色,崇嫣忽然意识到,魏凌迟当着她面肆无忌惮地说羌语,是笃定她听不懂。 她确实听不懂,可是她记下来了,连同左呼缇王对她说的每一句羌语都记下来了。 她确实想找人问一问那几句羌语的意思,可这个人不能是陈颂,陈颂是魏凌迟的人。 她太冒失了,崇嫣有些懊恼,她不该做先问话的那一个,可话都到了嘴边,再说不记得,太刻意了。 “……我头有点痛,记不清了,那句羌语好像是……”崇嫣装作思索地摁着额头,挑了句左呼缇王说过的羌语说了出来。 “敢问陈大人,这句羌语是何意?” 陈颂:“……” “……大人?” “……鄙人也不知道呢。” ‘让你怀上我的子嗣一定会让姜少娴痛苦吧。’ 怪不得崇嫣还能喘气,原来这就是他家大人对付姜督主的计划! 怎么形容呢…… 真是,好一个恶毒妙计! “姑娘贵为伯府贵女,叫鄙人大人实在担当不起,就叫我颂哥儿吧!”陈颂的语调转为殷勤:“离皇山寺还有一段路,二位姑娘小憩一会儿。” 弱柳闻言,再次谢过陈颂,钻进车厢内陪崇嫣,两个少女靠在一起,在辘辘车轮滚动声中逐渐睡去。 - 崇嫣沉溺在梦里,纷乱的梦将她包围,她梦见十岁的自己在柳树下站桩,边站桩边背诗。 二当家倚着躺椅上,跷着腿,手上转着折扇,他手腕用劲,几张叶子牌飞出去,钉在柳树上。 “我要学这个!”她委屈极了,说好的学武,可竟还要背诗习字,而且她来镖局两年,就让她站了两年桩,什么武功都不教。 二当家叼着叶子牌,都不回头看她:“下盘不稳,练什么也白练,我那西北的好徒儿可是自会走路就在练站桩,他比你稍大一些,爷三年前去西北考校他功夫,他下盘已经相当稳了。” 梦里,崇嫣甩了甩辫子,切一声,语气酸酸的:“又不是您儿子。” 二当家跳起来,吐了叶子牌:“爷把你当女儿养,你给爷争点气,学好功夫削他一顿去,那傲气的臭小子竟不跟我学暗器,仗着六师弟种了百解香也不学认毒,气死爷了。” 原来是被好徒儿气到了,崇嫣开心了,喊着二当家你生气的样子好像喷火凶兽啊,笑咯咯地跑开了去。 梦里崇嫣长辫甩开,海藻般的长发披散开,再嬉笑着转身已是及笄之龄,彼时她气过二当家后,用轻功跃到廊下,叩响大当家书房的门。 大当家将一封信交予她手上:“去一趟西北,把此信交予冠军侯府,这是镖物,勿拆,勿看,勿问,勿言。” 崇嫣立马收了信:“崇嫣知道。” “此行要两三月,来回一趟怕是要大半年,若有差池,循着叶子牌来找我们。” 崇嫣闻言,身形一僵,转身时神情更是有些惶恐:“咱们开镖局的,正经生意,东西两厂斗得再狠,也不关咱们事儿啊。” 大当家摸了摸她的头:“嫣儿太乖了,狡兔三窟,总是没错的。” “她哪里乖,谁及笄跑去跟大婶偷看避火图啊!”二当家气喘吁吁地追来。 崇嫣又羞又窘,咬了咬嘴唇,哼一声狡辩:“反正又不好看,丑死了!谁知道你们怎么爱看这些个丑东西!” 二当家顺了气,信步走过来,‘啪’地打开折扇,扇了扇:“小嫣儿,你那是不知道味儿,刚好你也及笄了。” “三师弟!”大当家皱紧了眉头:“嫣儿是女儿家。” “女儿家怎么了,不清不楚才更容易上当受骗,上京的女儿家不被允许逛秦楼楚馆,西北可以啊!”二当家将手搭在她肩头,吊儿郎当:“西北男色颇丰,各式各样都有,你可开开眼。” “若是开了眼,甩不掉呢?” “当家的帮你甩!” - 陆安坊建了一座宅邸,一年前东厂厂公魏平亲拨的银子盘下的这块地,府邸刚建成时,朝野都在传此地是魏平新居,直到今日,魏平义子魏凌迟被正式任命为锦衣卫镇抚使,留任上京,入住陆安坊。 魏凌迟以叫‘魏府’与义父府邸相冲为由,划掉匾额上的魏,改为凌字。 凌府。 陈颂将人送到皇山寺后,回到霍凛跟前复命。 “……崇姑娘身子不太好,卑职离去时,她还在睡。”说着,陈颂撩起眼帘偷偷看向霍凛,他坐在灯影下,懒散地靠着椅背,手上转着一把锋锐利器。 灯影太晃,隔得又有些距离,陈颂不由得眯了眯眼辨认,霍凛转着的是一枚刺。 指环磨得有些陈旧,刺尖锋锐不减,随着其飞速转动,尖头银光一闪一闪,是一枚峨嵋刺。 霍凛睁了眼,神色幽深:“身子不好?” “是,卑职下山时看见西督主府的马车,坠在后头跟了几步,好似是往皇山寺送汤药,看来姜督主极为重视这个义妹。” 闻言,霍凛牵起嘴角,唇边却泛着冷意。 他握紧了刺,直到血珠从指缝溢出,顺着峨嵋刺蜿蜒滴落。 51 夏夜 - 惑嫣 - 山月随舟 上京的夏有些热,寺内蝉沸林静,更添几分燥意。 崇嫣内心也如蜩沸一般,脑内之音嘈嘈杂杂不停歇。 她在来皇山寺的路上恢复了部分记忆!随着那部分记忆恢复,被她遗落在心房角落的情感也随之弥漫出来。 原来,根本不像姜少娴说的那样,她遗忘的不是无关紧要的过去,无关紧要的镖局! 武隆镖局是她的家,大当家和二当家更是把她当女儿看。 教她读书习字,教她练武,随她笑闹,还给了她安身立命之所。 她是怎么把他们忘掉的呀。 失忆的她竟连自己安身立命之所什么时候被毁了都不知,要不是那天突然生了叛逆之心,闯入那家书肆……那张叶子牌还不知要等自己等到什么时候,崇嫣双眸微红。 弱柳将居士房收拾一遍,今晚为姜少娴生辰祈福,她们会在寺内住一夜,她回身见崇嫣又红了眼睛,忙扔下手中事:“姑娘,您哪儿不舒服吗?” 下了马车后就神色恍惚,眼睛也一直红红的,好似受了欺负一般。 可这一路还有谁欺负崇嫣? 除了那个将她家姑娘狠狠奚落后,打马离去的锦衣卫镇抚使。 他身上肃杀之气太盛,令弱柳本能地胆寒。 所以当那个镇抚使提出要将她们送回伯府时,弱柳连一丝异议都不敢有,倒是崇嫣,那般有勇气,执着地提出异议。 “可是魏大人……欺负了姑娘?”弱柳声音发颤。 她在马车内发现崇嫣换下来的,破损的衣裙,发生过什么,她想都不敢想,不可能是那羌人,那羌人逃命都来不及,她与其他东厂锦衣卫一同来的,在她来之前,姑娘也就跟那年轻的镇抚使独处了。 “没人欺负我。”崇嫣摇摇头,在心里补充,那差点要欺负了她的羌人被魏凌迟杀了。 凌迟,凌迟,果真如他的名一般,让惹到他的人不得好死。 今日她恢复了部分记忆,为何偏偏是今日,今日跟往日有什么不同? 是她遭劫受了惊吓,还是因为她遇见了魏凌迟? 魏凌迟身上有股极淡的冷香,靠得极近才能闻出来,跟她的身体还记得驭马姿势一样,她的鼻子似乎也记得那冷香的味道。 她在意极了这味道。 - 崇嫣跟弱柳用完膳后,先去禅房听了经,皇山寺高僧将祈福用的红绸递给崇嫣,由她写上姜少娴的名字,再统一挂到寺庙里的大树上,便是皇山寺祝愿过生辰之人长命百岁的祈福礼。 高僧双手合十,因崇嫣给的香火钱多,态度极礼遇,全程陪在身边:“姑娘对姜督主有心了。” 崇嫣还礼,不经意笑着谈论:“此前阿兄在贵寺替我求的香包坏了,不知大师可否再赠我一个?” 高僧欣然应允,派沙弥去取香包,少顷,一枚新的祈福香包交予崇嫣手中,崇嫣接过,笑容淡了些: 寺内祈福香包样式都是统一的,这香包与姜少娴交予她挂在承尘上的那个,完全不一样。 崇嫣又与高僧就今日所听经文论了一番,不经意问出有没有拿虫尸做香料的,高僧闻言肃了面色,佛家不杀生,用虫尸做香料的,听起来像是苗疆的法子。 崇嫣心中震撼,苗疆,那香包里的香料竟是苗疆的东西。 姜少娴将这样一个苗疆香包放在她身边是为什么? 崇嫣的心怦怦直跳,由僧人陪着往今晚所居的居士林走去,居士房前是一片池水,池水上漂浮着好些灯盏,莹莹灯火照的池水波光粼粼。 “那是什么?”她被这一池水的灯吸引了,不由得驻足。 “西北传来的长明灯,图个万事如意的好兆头。” “西北……”这两字在崇嫣舌尖滚过,她提裙走过去,找旁边供灯的沙弥要了一盏,执起毛笔。 沙弥指出灯上写名字的位置:“施主可是要写姜督主的名?” 崇嫣摇摇头,在灯上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 霍凛。 待落下最后一笔,崇嫣长舒一口气,将灯盏放入池中,指尖轻轻一推,长明灯顺着流水漂远了些。 她看着摇摇晃晃漂远的灯,不知怎么,觉得心里渐渐充盈起来:左呼缇王说霍凛还活着。 如果他真的还活着,无论霍凛在哪儿,她希望他万事顺意。 “姑娘!”弱柳唤她:“姜督主派人送汤药来了。” 崇嫣收敛心神,拜别高僧回到居士房,远远就见一名宦者笑眯眯地候在门口,他身边,一小仆端着汤药,另有一护卫打扮的男人候在最后。 果然,崇嫣视线不经意掠过三人,得知她遇险,姜少娴立马派了人来,不过她要打探的已经打探清楚。 宦者见崇嫣走过来,上前行了一礼:“姑娘,该喝药了,特意在督主府熬好,快马加鞭送来的。” 崇嫣扬起下巴哼一声,看也不看宦者,从三人身边走过,推门进了房间:“不过是我阿兄的狗。” 宦者面色一僵,对小仆使了个眼色,端着药跟了进去。 居士房内散逸着淡淡佛香。 宦者刚跨过门槛,迎面飞来一软枕,正中他面部,紧接着里头传来少女嗔怒骂声:“我不喝药,阿兄只知道给我喝药,我今日差点遭劫死掉,还想着给阿兄生辰祈福,阿兄呢?既然关心我的身子,他怎么不亲自来找我?” 原是怨怪姜督主没有亲自前来,在耍小性子呢,宦者松一口气,姜督主若知道妹妹这般黏他,一定会很高兴。 “姑娘莫气,督主因事绊住了。” 崇嫣见宦者不容她拒绝地将药端了过来,冷冷睨他:“什么事比我还重要?” 宦者讪笑:“全是东厂那群锦衣卫的错。” 左呼缇王劫马车时喊的那句‘姜督主救我’,当时不少人都听见了,不知怎的谣言愈传愈烈,不过小半日,姜少娴或与羌人勾结的谣言就传遍了上京城,本来是无稽之谈,可那魏凌迟竟在朝堂之上慢悠悠提了句:姜督主好似曾去过西北。 这反倒变相佐证了姜少娴有可能在那时与羌人有了首尾,此事虽没有切实证据,却勾起了帝王的疑心。 姜少娴无法,须留在皇宫内挽回圣心。 那宦者笑意不变:“督主虽身在宫中,可时时刻刻记挂着姑娘的身子,不仅给姑娘拨了护卫,还特嘱咐老奴侍奉姑娘喝药。” “姑娘别为难老奴,喝了药,督主才能安心。” 看来这药躲不过去,是非喝不可了,崇嫣内心叹息一声,坐在桌旁,朝宦者伸手:“拿来吧。” 宦者双手捧着碗盏,碎步而来,不知怎的,忽觉小腿一麻,竟跌了一跤,碗盏被摔碎,热腾腾的汤药洒了一地。 弱柳忙将崇嫣扶起退到一边,以防被汤汁溅到:“怎么做事的,差点伤到姑娘!” 她大声斥责:“这下好了,这珍贵的药洒了,你还吓到姑娘,我要将此事报给督主!” “老奴,老奴该死……”宦者惶恐地跪下,督主派他来盯着崇嫣喝药,若督主知道是他不小心把药洒了,定不悦。 姜少娴不悦,自己可就真的死了。 “弱柳,退下,”崇嫣斥一声,起身扶起宦者:“大人是阿兄身边人,岂能跪我?快快起来。” “阿兄督我喝药,是惦念我身子弱,可经过这几年的调养,我已经大好,这药少喝一顿两顿,阿兄也不会在意,”她命弱柳将地上碎碗收拾干净,对宦者莞尔一笑:“今日汤药哪里洒了,不是被我喝了吗?” 宦者迟疑地看着崇嫣,须臾,如蒙大赦地点头:“是!是,姑娘说得对!老奴这就回去如此向督主复命!” “那护卫……”崇嫣眼睛一转:“也一并带走吧,跟阿兄说,我不要男护卫。” 宦者忙摆手,直言此事他做不了主,不过崇嫣的叮嘱他一定带到。 说罢,又对崇嫣千恩万谢才离去。 崇嫣送走了人,长舒一口气,坐回桌边,本以为仍逃不过喝药的命运,谁知峰回路转,那宦者竟自己跌了一跤。 她不想拒绝得太明显让姜少娴起疑,可她无病无痛,也确实不想再喝这作用不明的药。 今夜是她这些时日第一次没喝药,还不会被姜少娴知道。 崇嫣就像渐渐脱离掌控的小鸟,心中雀跃不已。 她微微扯松衣带:“晚膳吃得多了些,这药味也腻人,弱柳去拿些山楂膏解腻吧。” 她要为这微小的抗争小小庆祝一番。 “姑娘就是馋了。”弱柳笑一声,俯身捡起桌角下一物,她以为是一块碎瓷片,结果没承想是一枚铜钱。 何时漏了一枚铜钱在桌下?弱柳没有很在意地将铜钱收好,让崇嫣在屋内等她,包着碎瓷片出去了。 桌案上,佛香从莲花香炉的孔眼里溢出,烟雾愈喷愈多,有云蒸雾绕之势,应是炉内香块烧得太旺,崇嫣站起身,准备拿香箸去拨拨香块。 又觉得浑身懒懒散散,困倦不想动,不禁趴在桌上闭了眼。 香炉孔眼吞吐着白雾,烟雾盘绕着散逸开,守在屋外的护卫不被主人所喜,打了好几个哈欠,倚着墙壁困倦地睡着了。 厢房内,烛灯不知何时烧完,室内骤然陷入一片黑暗,唯有月光,浅浅的呼吸声和夏季的蝉鸣。 一双长腿跨过门槛,两扇门扉自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 月影透过窗纸映在他俊容上,霍凛今夜没有戴面具,浑身少了身为魏凌迟时的故作懒散,那双星眸深处寒芒隐现,周身冷厉之色毕现。 今夜无人知,他可以做霍凛。 “大人,”纸窗上映着一个身影,那身影掩着口鼻怕吸入一点香气:“那阉人是姜督主身边,专负责给崇姑娘熬药的。” 说罢,他等着霍凛示下。 “查那药。”半晌,霍凛开口。 崇嫣故作骄矜,不愿喝那药,他看得清清楚楚,可姜少娴非让她喝,既然如此—— “想办法换了那药,既然姜少娴的妹妹不想喝,就别喝了。” 他不是为了崇嫣,霍凛心道,兄妹二人一丘之貉,可他最大的仇人是姜少娴,与姜少娴意愿相悖的所有事他都要做。 那身影应喏,转瞬离开了此地。 霍凛在厢房内缓步行至崇嫣身侧,眸光冷淡落在她身上,他看了许久,撩袍而坐,伸手探向她丹田。 丹田空空,一丝一毫的内息都无,如果他不知她会武,会以为她是个寻常弱女子。 霍凛尝试注入内力。 他似乎弄痛了崇嫣,少女嘤咛一声,挥开霍凛摁压在丹田的手,费力地睁眼,她脑子昏沉极了,隔了许久,视线才慢慢聚焦在霍凛的脸上。 这张脸堪称俊美无双,尤其是那双眼,泛着冷意,这么特别,她若见过一定不会忘记,可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又觉得万分熟悉。 崇嫣蹙了蹙眉,整个人更是似梦似幻,如坠云雾。 “崇嫣,你的武功呢?” 丹田空空,内息全无,腕脉虚弱,她的一身功夫哪里去了? 霍凛等着,等着在浓重香气中昏昏沉沉的少女回答他。 可崇嫣动了动身子,迟缓地抬臂,将紧握在手中的香箸刺向他。 漏洞百出,慢得不行的一招。 却像个火引子,瞬息点燃了霍凛内心的戾气,要烧光他的理智。 他轻易抽掉她手中的香箸,肆无忌惮地将少女推上桌案。 52 摸脉 - 惑嫣 - 山月随舟 烟雾缭绕,浮香涌动。 崇嫣被架上桌案时,微微瞪大了眼,像只受惊了的兔子颤着眼睫,但霍凛知道她不可能清醒,能够在这浓香里清醒的,只有种了百解香的自己。 崇嫣现在的一切反应,只是身体本能。 她凭着身体本能,拿起香箸要攻击他,原来去掉一切伪饰后,她是如此不待见他。 这才是她的本心。 霍凛嘲讽般扯了一下嘴角:无妨,他早就不在意她了。 如今他在暗,姜少娴在明,他亦要做那个暗中观察猎物的猎手,不再给仇敌一丝一毫反扑的机会。 作为姜少娴妹妹的崇嫣,无缘无故失了武功,他自然要调查清楚。 武者内息流转奇经八脉,其中有两条脉对武者来说最为重要,任脉和督脉。 任脉在身前,于胸腹正中,督脉在身后,沿着脊背上行,要想查验此二脉有没有被破坏,需除衣卸带,以指尖内力贴着肌肤,依次试过各个穴位才行。 霍凛将崇嫣抵在案前,手指翻动,勾了那衣带绳结,本就系得松散的衣带轻易散开,落在一旁。 月光照在崇嫣身上,她白皙的脖颈下是一双精致的锁骨,葱绿的小衣覆盖着山峦红梅,玲珑香肩因没了遮掩,怕冷而微颤着,玉臂上方有一红点。 霍凛抚上那臂上红点,眸色晦暗。 守宫砂,崇嫣此前不曾有过,她怎么会愿点这东西? 他神色越发冷峻,伸手坚定地探入她衣衫,自天突穴始,每个穴位依次注入一点点内力查验,这种微小的内力注入身子,似虫爬似过电,不会感觉多么舒服。 武者的本能会保护这两条最最重要的脉,果不其然,霍凛才行至胸腹的穴位,手就被一双柔荑按住了,崇嫣蹙着眉,她杏眼微微眯起,似起了薄薄的雾,不舒服地轻哼着。 纤细的手指却挤进霍凛指缝间,与之十指紧扣。 霍凛喉结滚了滚,额头浸汗,颈间亦浮现一条极力忍耐才会有的青筋。 “放手。”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嗓音却哑到不行。 见崇嫣不放,便一手抵着她,换了另一手继续沿着穴位游走,可崇嫣哪里是那么乖顺,任尔摆弄的娇性子。 凭什么我衣衫不整,你却衣冠楚楚? 她似不服气,微微仰身扯霍凛的蹀躞带,带着一股子气,动作有些莽,挂着玉饰的蹀躞带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正好任脉已经验完,霍凛抽回了手,另一手揽着崇嫣后背,将她抱起,离了桌案。 黑暗中,传来几声轻微的,鞋履擦碰地面的声音,以及椅子承重的吱呀声。 霍凛抱着崇嫣坐了下来,被坐到了不该坐的,男人发出一声闷哼,身子也跟着紧绷成一张弓。 崇嫣不舒服地挪动了一下,被一只手箍紧了腰,再动不了分毫。 似不耐烦这种钳制,崇嫣伸手去掰霍凛的手臂,惹男人倾身,压低嗓音警告:“崇嫣,安分一点。” 他呼吸都是灼热的,一双星眸在暗夜里更是危险至极。 这样一番警告,眼前的人果然乖顺了许多,不敢再去掰他的手,她散着的发垂在霍凛肩上,月光透过窗牖射入屋内,香气微尘浮动中,霍凛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杏眸,他们贴得太近,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 他也轻易从那杏眸眼中看到了那个极力忍耐,压抑着痛色的自己。 “当年,为何给我下毒?”阒寂的房间内,响起清冽的问话声,随后便是静默。 他没听到任何回应。 霍凛闭了闭眼,神情有几分懊丧地皱着眉,神志不清醒的人岂会回答他的话,况且,当年他亲眼所见之景,历历在目,还有什么好争议的。 他神色越发冷,手从崇嫣背后探入她衣中,开始沿着线条优美的背脊摸督脉,女人被摸得美背前倾,下意识抓紧了霍凛的衣襟。 她咬着樱唇,脸颊肌肤呈淡粉色,就连那眼眸也像含了水一般。 崇嫣不舒服地哼唧,身上出了薄薄一层汗,她意识昏沉地抬目看向眼前的男人,他也没好到哪里去,额间亦汗津津的,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 不光如此,他还好似有香气,不同于熏得自己昏昏欲睡的香,而是沁人心脾的冷香。 若有似无。 崇嫣向霍凛的脸凑过去,想贴近着嗅嗅。 男子面如霜雪,冷着脸避开了这一他以为的‘吻’,却在女子用两条玉臂圈着自己脖颈时,僵了僵,随即抑制不住地侧脸俯首,将唇贴近她细嫩的颈侧,轻轻蹭着,辗转碾磨,有些重地吮吻。 像两只交颈颉颃的鹄鸟,于暗夜里相缠,关关嘤嘤。 快意和痛色同时浮现于霍凛的俊容上,他加快了摸督脉的速度,顺着脊柱,一寸寸摸下来。 他厌恶被情欲所控,厌恶自己在情欲面前弯折了腰,跟一个神志不清醒的女人肌肤相亲没有丝毫滋味可言。 可与他交缠的人是崇嫣,光想到这一点,他就愈难自控且愈加地痛。 他做了锦衣卫后,不再与烟花巷泾渭分明,那里头气味繁杂,助兴的东西亦不少,霍凛闻过,也喝过,亦被逼迫暗算过,但都提不起兴致。 凭这一身武力,他可以拒绝任何他不愿的亲密,任谁也拧不过他。 就是因尝过欲望的滋味且从未被折服,此刻的俯首折腰才让他深刻意识到,他骨子里仍是霍氏的鹄,只对一个女子有欲。 再次遇到,这情欲排山倒海,随之而来的,还有心中极致的痛。 因为他不该,不能。 那一点灼热逐渐有星火燎原之势,霍凛将崇嫣抱起来,抵着屏风,他脸埋在崇嫣颈窝,呼吸有些重,不受控得厉害。 下半身与崇嫣互不相干才感觉好些,那条线,他始终坚守着没有迈过。 暗夜里,一抹邪肆渐渐弥漫上霍凛的眼。 有个声音在心里邪邪问他:为什么不可以呢? 这也是破坏,亦是复仇啊。 京中人都说,西厂厂公姜少娴极珍爱这个认来的妹妹,珠钗宝玉紧着,绫罗绸缎不缺,更是时常探望,悉心教导。 心里那个声音在霍凛耳侧阴恻恻吐息:你既不杀她,那就占有她。 正因从未真正得到过,才会那么惦念,得到了后,便会撒开手。 他眼瞳深处的寒芒隐隐寂灭,任由欲念驱使,凑近怀中馨香玉体的唇,心里有个声音在邪肆大笑,拍手叫好。 即将贴上崇嫣樱唇时,霍凛顿住了,他的手指在崇嫣腰□□位打着圈,他摸到了问题:有人破坏了她督脉上的后腰穴,内息不断走空,日积月累已经散了个干净。 恢复几乎不可能,多年武功彻底被废,好狠的手法。 是什么人做这种事? 姜少娴知不知道? 霍凛沉默着,将崇嫣抱去了床榻,挑下帐子,盖上薄衾,一物自崇嫣身上飘然落地,霍凛捡起,借着月光打量,是一张叶子牌。 他摩挲着牌面,之上画着苏芳色的春藤,两只兔子,这是他三师父的东西。 两只兔子傍地走,雌雄莫辨,男扮……女装? 他挑起眉梢,立于床边,定定望了床上女子的娇容片刻,终是将叶子牌放于崇嫣身侧。 时辰不早了,崇嫣的侍婢应当快回了,霍凛步步后退,临走之前,他听到帐子里传来低泣声,霍凛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中,神色不明。 最后一次,他在心里向自己强调。 霍凛折返回床前,刚挑起纱帐,就听见她在梦里喊:“阿兄。” 他面色骤沉,当即打开窗子离去,却没听见崇嫣后面的呓语—— “不要,不要过来。” …… - 这一觉崇嫣睡得沉极了,睡到第二日巳时方醒,她起身时,薄衾滑落,衣带没有系好,衣裳半落,肩头裸露,亦露出那上臂所点的守宫砂。 崇嫣握紧手臂,五指收拢施力,在点着守宫砂的上臂慢慢抓出四道血痕。 她此前只觉得姜少娴的做法让她窒息,可对方毕竟是她阿兄,千里迢迢将她接回,给了她一片天,是她自己不能适应这片天。 她曾想,阿兄着急,因此严厉些也理所应当,因为她马上十八了,大虞这个年纪的贵女大多已经成婚,甚至很多都有子。 可她昨夜记起了姜少娴给她验身。 当这部分记忆回来,当时那种四面无援的绝望,她又体会了一遍,而给她绝望的是姜少娴。 记忆里姜少娴最终没有得逞,可她还是点了守宫砂啊。 点了守宫砂不就是验身了吗? 崇嫣越想越气,倔强地摩擦着手臂,仿佛臂上有什么脏东西,她想把它弄掉。 “姑娘!”一声惊呼,弱柳进屋看到崇嫣在做什么,赶紧放下斋饭,急步至床前,拉开崇嫣自虐的手:“姑娘,你在做什么啊!” 她取来伤药,坐于床前为崇嫣细细涂抹:“都抓红了,可是被虫子爬过,痒吗?” 上京入夏又湿又热,像佛寺这种地方自然不会杀生,她们住的居士房算上好的,也避免不了夜间有虫爬过。 还好只住一晚,今日就可以回府了。 “都怪奴婢,昨夜奴婢回来时您已经睡下了,哪曾想让爬虫混上了姑娘的床榻。” 崇嫣摇摇头:“与你无关,是我想去掉这守宫砂。” 想去掉什么? 守宫砂!? 弱柳听了,倒吸一口凉气:“姑娘莫胡言,守宫砂既然点了,只有日后跟夫君圆房才去得掉。” 她也未有过情郎,说起圆房二字,面色红了红。 “我未来夫君死了。” 弱柳听着,擦药的手一抖,她的老天啊,姜督主都还未替姑娘相看,哪儿来的未来夫君。 崇嫣想了想,觉得左呼缇王那番话怎么都不像假话:“不对,他应当还活着。” 姜少娴派来的护卫就守在外间,不曾踏入这房里,隔得够远,应当听不到她们主仆的谈话,可弱柳还是压低了声音:“……姑娘是不是记起什么了?” 崇嫣点头,她记起来了一些,大当家,二当家,还有她与姜少娴的关系好似并没有像他说的那般,是亲密的兄妹。 只是,崇嫣摁了摁额头,她现在脑子有些乱,亦不明白这次是为何又想起了一点记忆? 她明明一晚上都待在皇山寺中,困倦到不行时,好似梦到了一张陌生的俊容。 她不认得他是谁,但她闻到了那身上独特的冷香。 是魏凌迟身上的香。 不会真的来过吧,她可幻想不出那张如皎月般的脸,崇嫣神色一凛,先嗅自己身上,睡了一晚上,一点残香也没留下。 崇嫣趿了鞋,凭着模模糊糊的记忆又去闻桌案,屏风,弱柳跟在她身后,看得她头都大了,忍不住开口:“姑娘,要不我们今日也去拜拜吧!” 姑娘这般怪吓人的。 “昨夜可有人来过?”崇嫣直起身,不再闻了。 弱柳摇摇头:“奴婢一晚上都睡在姑娘榻旁,外头还有那护卫彻夜守着。” 崇嫣忧心忡忡地坐回床榻,难道真是她日有所见,夜有所梦,臆想出来的?可魏凌迟白日里那般不待见她,她是怎么臆想才能想出他与自己做出那般脸热的事啊! “姑娘,”弱柳手指抹了点药膏,涂向崇嫣脖颈:“您这里怎么也被虫子咬红了。” 崇嫣眼皮狠狠一跳:“什么?” 53 辨身份 - 惑嫣 - 山月随舟 “你觉得这是虫子咬的吗?” 崇嫣让弱柳取来铜镜,她仰着下巴对镜看了许久,看得弱柳一头雾水:“不、不是虫子咬的吗?” 相处得久了,便能察觉出崇嫣和一般世家贵女的不同。 她平常也跟着伯府姑娘拿帖子参加宴席,亦会在交际时手握团扇遮着唇,垂着眼睫温温柔柔地笑。 但那多半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的时候。 弱柳觉得,私下里的崇嫣其实……有点儿野。 听闻她没被姜督主拘到上京来之前,是哪里镖局的镖师,胆子大,善于伪装,还懂得驭马之术……这样的崇嫣一定通晓很多闺阁娇女不知道的事。 “就当是被虫子咬的吧。”崇嫣幽幽道。 昨夜之事,回忆起来如隔雾看花,朦胧极了,她好似看了一场无声戏曲,她看着自己入了戏中,主动解那魏凌迟的蹀躞带,与之交颈相缠。 人都有防人之心,可她被那样摆弄,也一点不讨厌与魏凌迟亲近,且那种气氛,哪怕魏凌迟当晚要了她,她也是懵懂不知的,事后更无从找人,可是他竟没有。 他在摸什么? 崇嫣闭着眼,摸自己的后背,一寸寸,按照对昨夜朦胧的记忆摸下来: 他在摸自己的脉。 崇嫣眯了眯眼:魏凌迟知道自己曾经会武。 一个认识她,知道她会武,却不愿意她知道这一切的男人,一个她身体本能会去亲近的男人,崇嫣忽然,对魏凌迟的身份有了个疯狂的猜想。 未时,崇嫣用完饭准备回伯府,皇山寺高僧来叩门,言方丈师叔灵诲大师有请,原是灵诲大师即将闭关解译西域经书,在闭关前按惯例,从灯池里抽了三盏长明灯,可为这三盏灯的主人解惑。 崇嫣的灯就是其中之一。 灵诲大师只为被选中之人解惑,弱柳和那护卫被留在了殿外。 殿前当中有个功德箱,须交五十两银子入殿钱才能被领到后头,面见那佛法高深的方丈师叔。 五十两银子,普通人家好几年营生,这般会坑钱,难怪皇山寺殿宇众多,佛殿也幽深,崇嫣木着脸暗自腹诽,不过她如今有的是银子。 银子得来的容易,花起来亦不心疼。 崇嫣爽快交了入殿钱,提着裙摆独自跟随僧人进入殿中。 午后阳光正盛,大殿门户大开,崇嫣随引路僧人行走,途径一个个大佛像,佛像嬉笑怒骂,仿佛芸芸众生相,走了约莫一刻钟,见前路屋檐下幡帘鼓荡,路上亦落着点桂花。 金灿灿的,落于地,好似一颗颗金黄粟米。 崇嫣不禁驻足,朝殿外桂花树望去:“这个季节落桂花,真是少见。” “前一株桂花树早些年枯死了,此株是前年才移栽过来的,想来是因此才落花得早些。” 原是如此,她收回视线,随那引路僧人进了一殿。 殿宇深处,蒲团上老僧盘膝而坐,双手合十念着经,听见人声,睁开了皱巴巴的眼皮。 他看见崇嫣,神色中几分惊异,几分了然:“原是镖师姑娘,这么些年过去,姑娘可寻到了记忆里的阿兄?” 未曾想这老僧也认识以前的她,崇嫣默了默:“实不相瞒,我记忆不全,已不记得曾与大师相识。” “原来如此,”灵诲眉毛抖动,神色憾然,他话锋一转:“姑娘今日前来,可有惑要解?” 崇嫣想了想:“我若在此处发问,可会被你我之外的人听去?” 若今日的对话会被泄露,她便不能问。 灵诲弯了眼:“姑娘放心,今日能听你我对话的,只有佛祖。” 崇嫣抬步上前,跪坐在灵诲对面的蒲团上,注视着他的眼睛:“听闻大师即将闭关解译西域经书,更是通百家语言,近日崇嫣偶得一异族语,百思不得其解,便想向大师请教其意思。” 她语气一顿,将魏凌迟当日对左呼缇王所说的那句羌语说了出来。 殿内一时静默,夏风徐徐吹拂,蝉鸣鼓噪,吵得人脑仁发痛。 良久,灵诲反问崇嫣:“姑娘心中可有答案?” “有一份猜测,需要大师帮我确定这份猜测。” “何必?倘若知晓这份答案,会有性命之忧呢?” 崇嫣神色执着:“是死是活,也等我弄清楚再说,是我的我责无旁贷,不是我的他人也休要让我揽上身,我不要听别人说,我要自己说。” 她见灵悔神情还犹豫,补充:“为请大师当面解惑,我可是付了五十两。” “……” 灵诲一叹,说出那羌语的意思:“汝且慢行,到了地下,代凛向父侯问好。” 果然…… 崇嫣闭了闭眼,如今猜测得到佐证,她心中并没有感到多少震惊,第一个念头便是果然。 魏凌迟就是霍凛,沈溶月口中,她那死去的未婚夫婿。 左呼缇王将死之际,魏凌迟坦然承认身份,因不想被她认出特用了羌语,怪不得当日那些东厂锦衣卫举止有点奇怪,全都对她避而不视,因为那时她应该是一个死人。 以魏凌迟之性,一个死人竟然没死,且她当时衣衫不整,恐怕被那些东厂锦衣卫认作是魏凌迟看上的人。 崇嫣收回思绪,睁眼:“还有一事,想请教大师。” 她拿出纸包打开,里面是苗疆的香料,此前不问寺中高僧,一是怕泄露,二是觉得高僧也不知晓,灵诲不一样,他释译西域佛法,学问渊博,而苗疆是在大虞西南,也是西呢。 灵诲瞥了眼,伸手比了个五字。 堂堂佛门高僧,竟比一般商人还重利,崇嫣咬牙,取了头上珠钗递予灵诲,这珠钗是姜少娴所赠,成色极好,不止五十两。 灵诲收了珠钗,于手上掂了掂:“这珠钗的主人,阴狠毒辣,皇山寺也不敢轻易得罪,他日姑娘恢复镖师之身,还须姑娘帮老僧办件事。” “你说。” “西北世子霍凛的六师父精通香料,昔年贵妃找他制香,他怕惹事上身避去南域诸小国,不知所踪。姑娘既与他的徒弟渊源不浅,还请帮老僧走趟镖,将那香六爷带回来。” 香六爷,想来是霍凛那六师父的诨号了。 提起走镖,崇嫣眼睛微亮,奕奕有神:“时限呢?” 她当下可走不了此镖。 灵诲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不急,老僧有生之年能与香六爷论制香之道,足矣。” 崇嫣接了此镖,灵诲起身取来香箸,拨了拨纸包里的香料,良久,他抬起灰白的眉毛,看向崇嫣,隐晦道:“姑娘可知,苗女擅用苗疆秘法给情郎洗去记忆,好留情郎在身边,但秘法乃邪道,拗不过人心,俗话说灵肉合一,身体会本能地探寻失去的记忆。” 崇嫣似有所悟,苍白着脸,静待灵诲接下来的话。 “此物是苗女惯用的香蛊,能让失忆长长久久。” 霎时,崇嫣面色苍白更甚。 - 翌日是姜少娴生辰,督主府设宴迎客,崇嫣称病留在伯府,让沈望月将她备的生辰礼带去督主府。 趁姜少娴忙于宴客的机会,崇嫣让弱柳帮她带话给魏凌迟,就为引他来见自己。 她等了许久,将将日落,才等到弱柳气呼呼地回来。 小丫头红着眼睛,掀起珠帘走进来:“姑娘,这个气非受不可吗?咱们就告诉姜督主,魏凌迟轻薄了姑娘,即便有魏公护着,姜督主也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崇嫣没告诉弱柳魏凌迟的身份,弱柳只当自家姑娘被姓魏的轻薄,不想惊动姜少娴,私下讨说法。 崇嫣忍俊不禁,问弱柳:“你见到魏凌迟没?” 弱柳摇摇头:“奴婢找了陈颂。” 聪明,戴着半片面具的锦衣卫镇抚使,上京里独一份,走到哪里都吸引视线,尤其吸引西厂锦衣卫,姜少娴千防万防,还是让人撬了镇抚使的位子,定让人盯着魏凌迟呢。 这时不宜直接找他,可找他手下的人。 且若魏凌迟能轻易被盯住,皇山寺那夜就不会出现在她的居士房里。 崇嫣满脸期待:“然后呢?” 弱柳咬咬牙:“陈颂说,他们大人去了春藤坊消遣。” 崇嫣一脸茫然。 弱柳说出来都觉得污耳朵:“春藤坊,上京有名的销金窟,姓魏的豪掷千金买了断魂酒宴请跟他来上京的同僚,奴婢、奴婢托陈颂大人去寻时,魏凌迟已经在花魁房里歇下了。” 崇嫣眨眨眼,说不清内心那种酸涩的感觉,她没有与霍凛一起的记忆,就算知道她是霍凛未婚妻,也应当毫无感觉才对。 他在花魁房里歇下,关她什么事。 她找他,也只是想摆脱姜少娴的桎梏,想恢复记忆而已。 “无妨,魏大人歇在哪里与我无关,我又不爱慕他,”崇嫣撑着桌案喃喃,对弱柳,也像是对自己这般强调。 “备水,我要沐浴。” 世间男子,多的是寻花问柳之辈,她不知道曾经如何与霍凛做了未婚夫妻,只知道她现在很介意很介意,介意被一个不干净的男人碰过。 不一会儿,浴房里烟雾缭绕,崇嫣拆了发辫,拒绝弱柳服侍,独自走入浴房内。 她褪下衣衫,裹着浴巾,除掉罗袜后,挖了香膏在足上涂抹。 角落,羊角灯微闪,崇嫣一惊,她首先闻到的是浓重的酒气,断魂酒的味道盖住了那冷香,紧接着,灯罩内的烛火啵一声灭掉,她心脏狂跳地回头,视线对上了一双醉意朦胧的星眸。 54 断魂酒 - 惑嫣 - 山月随舟 是魏凌迟!不,应该称他为霍凛。 崇嫣险些要叫出声,她生生忍住了,当着霍凛的面,浴巾不方便解,只好先取了架子上的衣衫裹身,这衣衫沾了浴房里的水雾,潮潮的,贴在身上不怎么舒适,但总比没有的好。 她曾想过,若霍凛愿意见她,定是寻一私下场合来找她,但万万没想到是这般私下的场景。 且他面上还覆着魏凌迟那标志的半片面具。 那她该称呼他为魏凌迟,还是霍凛? 且,今夜的霍凛有些不对劲。 崇嫣抿着唇,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嫣儿。”年轻男人步子极稳地走近,若非他身上酒气浓重,崇嫣断然看不出他饮了酒。 崇嫣注意到他骤然改变了对自己的称呼,她吸了吸鼻子:“……你饮了多少酒?” 霍凛低笑一声:“很多。” 他顿了顿:“很多很多。” 多到他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 只有喝得足够多,才能让他足够醉,陷入断魂酒这让人醉生梦死的梦里。 他竟在笑,崇嫣觉得霍凛身上的不对劲愈加明显。 断魂酒,其原料为断魂果,带有天然的致幻成分,霍凛若饮了许多断魂酒,该不会醉得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罢? 仿佛印证她猜想一般,霍凛捉了崇嫣双手搭在自己腰间两侧,喉结滚了滚,气息更是灼热:“嫣儿,今日你我大婚,替我除了这革带罢。” 崇嫣面上一烫,他竟真的醉到产生了幻觉,误以为他们大婚了。 且如此贴近后,再浓重的酒气都掩盖不掉霍凛身上溢出的冷香,还有他身上染上的浓郁脂粉香。 是了,霍凛是从春藤坊那种烟花巷里过来的,思及此,崇嫣有些气闷:不在哪个花魁身上滚过,怎么会沾上这么重的味道。 她是气昏了头,压根没辨别出这花魁的脂粉香她也闻过,是叶子牌上的春息香。 现下她只是强迫自己镇定些,不要被自己身体本能情绪左右,崇嫣深吸一口气,欲收回被霍凛摁在蹀躞带上的手:“我拿巾子给你擦脸,先醒醒酒。” 跟一个喝醉的人什么都谈不了。 然而崇嫣双手被霍凛强硬地捉着后移,最终停在他后腰处,这是个迫她环抱身前人的姿势。 “霍凛?!” 这一夜又是只有月光作陪,可不清醒的人从崇嫣换成了霍凛。 他眼睫如扇子一般,些许阴影落在鼻翼上,细碎的眸光打量着眼前生动的女子,男人神色莫辨地喃喃自语:“断魂酒编织的梦竟这般真实。” “霍凛,你喝醉了……”崇嫣抗议的声音刚发出,便迎来了霍凛烫热的吻。 他俯首,双手捧着崇嫣的双颊,像捧着什么易碎物一般小心翼翼,他的吻亦很缱绻缠绵,灵舌曼舞,仿佛要在唇齿间诉尽衷肠般热烈。 “崇嫣……” “嫣儿……” “嫣儿……”他吻得很动情,不管不顾,喉结轻滚,换气间隙里一声声低哑地呢喃。 霍凛在他以为的梦里越过雷池,踏足他认为不可以的禁忌。 ‘叮’一声,面具落于地,发出一声脆响。 崇嫣以为,像魏凌迟,或者说是霍凛这般强硬性子的人接起吻来应该是霸道,或者是要将人拆吃入腹般凶狠的。 可霍凛的吻很细碎,饱含情愫,如一场春雨落下,绵绵密密滋养大地,亦唤醒人心底的……情与热。 崇嫣的手覆在霍凛手背上,她起初本意是扯开霍凛的手,可不知怎么,竟与他手掌相叠,手指间互相轻轻勾着。 她下意识扬起脸,微张檀口,迎合绵密的春雨。 冷香缭绕间,她记起了他们的一次亲吻,那时霍凛也是如现在这般,一声声地呼唤她。 记忆的片段与现实相互交织,身前人吐息灼热,叫崇嫣如临熔石,身后背脊几度摩擦木门上嶙峋纹路,崇嫣心房处亦一阵阵抽悸,带着痛快与轻微的痛。 她不得不承认,霍凛吻技变好了,人也从年少傲气蜕变得更沉冷。 崇嫣感觉自己脸颊亦有几分湿热。 她并没有哭,所以这竟是霍凛的眼泪吗。 他没再吻她,而是紧紧抱她在怀,将脸深深埋在她肩窝里。 环抱着她背脊的手青筋凸起,崇嫣能感觉他双手微微发颤,声音里压抑着痛色:“为什么,饮了断魂酒后出现的总是给我下毒的你?” 这份答案,崇嫣给不了霍凛,她心头亦巨震,世人皆以为当年霍府被羌人所破,可种种迹象表明,霍凛的仇敌有羌人,有姜少娴…… 竟还有她么。 霍凛饮了断魂酒,大抵期盼梦见逝去亲眷的仙颜,可总是在梦里看见她,一个曾经的未婚妻,一个给他下毒的仇敌。 不,她不要承认,她没有记起自己给霍凛下毒的事,不确凿的事,谁说了都不算。 崇嫣心中一紧,想先把霍凛推开,却摸到了一手血。 霍凛竟是带着伤过来的。 带着伤还喝那么多酒,不要命了! “霍凛……”崇嫣轻唤。 与此同时,浴房外响起弱柳有些高的行礼声:“拜见姜督主!” 竟是姜少娴过来了!他不是在设宴迎客吗?! 姜少娴阴冷的嗓音隔着浴房的门传进来:“你家姑娘呢?” “姑娘、姑娘正在浴房沐浴。” “你怎么没进去服侍你家姑娘?” 弱柳忙告罪,前去推浴房闭着的门,她没推动。 她当然推不动,因为霍凛正抵着崇嫣就压在这道门上。 “姑娘?”弱柳颤声轻唤。 崇嫣简直要疯掉,一方面有些庆幸自己将浴房之前有些通透的隔扇门改为不通透的实门的英明决定,另一方面却对现状束手无策。 浴房空空,除了浴桶,仅有些挂衣置物的物件儿,若开门,一眼就可以看到霍凛。 她不能让姜少娴看到这般的霍凛。 可西厂督主岂是好糊弄的?她又能拖延不出到几时? 身后门上陡然传来几声叩门声,崇嫣吓得一激灵,姜少娴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仿佛近在咫尺:“嫣儿,你可身子不爽?” 崇嫣欲回话,可霍凛先她一步抬头。 哪怕是醉酒中,他听到仇敌的声音后,酒意渐消,那双眼眸缓缓变得锋锐,他皱着眉,好似十分头痛般:“姜……” 甫一开口,就被崇嫣以吻堵住唇。 这像是个邀请,霍凛垂下眼帘,将崇嫣抵在门上,再度与她亲吻。 他掐着她的腰,扣着她的一只手摁在门上,吻意不复缱绻,却更加地不容拒绝。 “嫣儿?”姜少娴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 崇嫣闭了闭眼,一股惊险刺激之感顺着尾椎一直升到天灵盖,换气之时,她好似听到霍凛溢出一丝短促讽笑。 “嫣儿,到底怎么了,你若再不回话,阿兄便进来了。” 崇嫣毫不怀疑,她再不出声,姜少娴会令人拆了这门。 她掐霍凛的伤处,霍凛闷哼一声,离开她被亲得水润的唇,沿着下巴啄吻。 “阿兄,”崇嫣仰着颈子,方便了霍凛肆意施为,她安静了几息,努力平稳嗓音,可还是不自主带了一丝糯软:“嫣儿没事,我……我方才只是睡着了。” “嫣儿还未沐完浴,阿兄何事?” 崇嫣觉得自己简直是在以身饲虎,就为了堵住霍凛的嘴,舍掉自己一身皮肉。 门外,姜少娴幽深的眼注视着怎么都不愿开门的浴房,若她真的是在沐浴,拒绝开门自然无可置疑。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护卫一跃上了房顶,朝着浴房内唯一一扇窗小心翼翼掠去。 姜少娴神色阴阴,只恨他自己不会武功,只会些例如缩骨术之类的武学旁门。 他立于浴房门前,幽幽道:“阿兄只是担心,今日阿兄生辰,魏凌迟以东厂之名亦送了礼来。” “礼不是什么好礼,却足见魏凌迟对阿兄用心险恶。” 那魏凌迟命人送来的匣子里赫然是三颗血淋淋的人头,俱是他派去探陆安坊的好手,几日音讯全无,有去无回,在他生辰这日以尸身的姿态回到他桌案前。 更可恨的是那魏凌迟并没亲自来送礼,好似在嘲讽他于男女之事无能一般,在秦楼楚馆设宴饮酒,宠幸花魁。 魏平上哪儿找来的能人,与魏平温和的行事作风迥然不同,他的义子魏凌迟这般会招人恨。 盛怒之下,他便想到崇嫣。 他的生辰宴,他的妹妹身体抱恙缺席,只让沈家嫡女帮忙呈上了生辰礼。 安宁伯府一家俱在宴席上,除了崇嫣。 她形单影只,独自留在府内养病。 魏凌迟……他的仇敌们会不会趁此找上崇嫣?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姜少娴便坐不住了,于是悄然离席,仅带一两人来了伯府。 攀上屋檐探个浴房,需要多大功夫,竟还须他讲话拖延时辰。 这时姜少娴便念起付珏的好来,像付珏那般身手极好又办事利落的人实在难得,可惜废得太早。 姜少娴收回思绪,隔着一扇门对崇嫣道:“阿兄仇敌太多,不免担心嫣儿。” 他抬手,试探地去推浴房的门,门吱呀一声,竟向两边打开—— 姜少娴看到浴房内景象,呼吸轻屏,微微瞪大了眼。 55 走火入魔 - 惑嫣 - 山月随舟 浴房内的女子见门陡然被推开,惊吓地缩着肩膀坐回浴桶内:“阿兄!” 她这一声阿兄,语气嗔怪,神色更是谴责。 姜少娴不动声色扫了眼浴房,衣架子上搭着薄薄的衣衫,浴房里虽水雾缭绕,可无论如何都藏不了人,他妹妹扒着浴桶边缘,面色尽态极妍,无妆自艳,像是真的病了。 姜少娴垂眼,伸手带上了门:“勿泡太久。” 他走到厢房外,立于台矶之上望着上京重重屋脊,天边月色,不一会儿,那护卫回到院子前复命,与姜少娴看到的一样,浴房内除了崇嫣没有旁的人。 只是—— 姜少娴垂目,漆黑的眼凝望着护卫:“为保嫣儿清誉,把舌头割了留下。” 护卫惊惶,忙伏地叩首:“督主饶命!属下是遵照督主之令行事的啊!” “的确如此,是我的不是。” 是他让人从窗侧探的浴房,是他给了一个男子探看嫣儿躯体之机。 姜少娴侧头想了想,他眸子黑沉,做出侧头这个动作时带着股天真残忍:“那我将嫣儿嫁你,如何?” 护卫惊喜抬头,娶姜督主的义妹? 他深知姜少娴的控制欲强烈,所以并不敢真的从窗牖向里细看,只查验了下窗框,确认无人翻越的痕迹后便回来复命。 没想到因此得了笔大姻缘。 若能娶督主之义妹,何愁仕途不畅! 护卫深深叩拜下去,喜道:“谢督主赐姻缘!” 再抬头时才发现姜少娴面露讥诮,正垂眸静静地看着他。 督主是在试自己! 护卫起了一身冷汗,脸色大变,忙道:“督主明察啊!属下真的什么也没看到!” 然而他说晚了,跟他一同随姜少娴来伯府的同僚上前,将他一刀毙命,捂了嘴拖下去。 血蜿蜒了一地,尸身擦过,遗留一道狰狞拖拽痕迹。 姜少娴烦躁地望着院子里残留的血色拖痕,头也不抬地吩咐出来请他入内的弱柳:“将血迹清理干净,勿脏了你家姑娘的院子。” 即便有痕迹,擦干净了便是。 弱柳面色苍白,亲眼见姜少娴杀人,早已吓得瘫坐在地,她注意到姜少娴调转靴尖朝厢房内走去,忙低头行礼:“奴、奴婢知道了。” 姜少娴再走入房中时,崇嫣已经穿戴齐整,只是神色恹恹地咬着下唇,或许是被浴房热气蒸过,肤色粉嘟嘟,嘴唇也有几分水润。 “没规矩,莫咬唇。”姜少娴向崇嫣伸手,崇嫣强逼自己站着不动,迎着姜少娴的动作。 定要给她验身的姜少娴,瞒着她处置武隆镖局,想将她与过去切割的姜少娴,是用苗疆手段洗去她记忆的罪魁祸首,崇嫣再无法把姜少娴当作正常阿兄看待,但也明白,此刻露出反感,无异于以卵击石。 通过零星记忆片段崇嫣知道,眼前的西厂督主有的是手段对付她。 姜少娴不知道她正逐渐恢复记忆,在她完全找回记忆前,她也决定好好扮演他心中乖顺的好妹妹。 可是到底没办法像从前一无所知时,迎上去,乖乖地唤他一声阿兄。 “督主!”即将触碰到崇嫣之际,门外传来护卫的喊声。 隔着一扇门,护卫通禀:“七皇子带着皇上赐的御礼来了督主府。” 姜少娴轻皱了一下眉,七皇子是异族宠妃所生,那宠妃与魏平同出一族,她之子自然也偏向东厂,可七皇子携了御赐的礼前来即是代表皇上,他不得不现身宴席,且得立马赶回去,接这份御赐的礼。 “嫣儿身子不适,便好生歇着。”姜少娴扔下这一句话,带着护卫匆匆离去。 崇嫣松了口气,确定姜少娴已经走远后,忙又去了浴房。 梁上无人,窗牖大开,夜风阵阵,想来霍凛应当已经离去了,只留满屋子还未来得及散去的淡淡酒气。 就这么走了,她可还有事与他相商呢,崇嫣有些懊恼。 倏然,她瞥见浴桶后露出一截袍角,忙三两步走到宽大的浴桶后,只见她以为已经离去的人正闭着眼,屈腿倚着浴桶边缘,霍凛一只手捂着胸口受伤处,唇色渐渐显出苍白之色来,疲累显而易见。 有什么东西从他衣缝中露出一截,于月光下折射出微光,好似是一枚银色的刺? 崇嫣走近霍凛,她蹲下身还欲细看,猛地被拽着手腕扯向霍凛,同时脖颈一紧,她不禁痛叫一声,男人混沌的眼渐渐清明,视线聚焦在她脸上。 霍凛立马松了手,意识到自己面具已摘,又将五指搭回崇嫣颈上。 他星眸冰冷:“谁让你摘我面具的?” 崇嫣气不打一处来:“方才你我亲得难解难分,谁摘的面具还不一定呢。” 霍凛面色难看。 他额角突突地跳动,酒意渐醒后方知自己身在何处,做了何事。 且还错把现实当了梦,无耻又悲哀地沉溺其中。 见霍凛脸色越来越臭,崇嫣忙道:“我若有意揭发你身份,方才就叫姜少娴进来了,哪里还会帮你遮掩。” 西北的主事人虽已换成了霍鸣之,可霍凛作为西北世子不仅未死,还擅自让出西北来上京,属擅离职守,有违冠军侯世子之责,若被仇敌发觉,光这一条就够姜少娴想法子让皇上治霍凛的罪。 这也是霍凛接受改名换姓,遮掩容貌,以魏凌迟之名行走的原因。 “你会帮我?”霍凛像听到天大的笑话般嗤笑:“崇嫣,又在耍什么心机,你与你阿兄一丘之貉,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好吧,这男人是彻底酒醒了,压抑的缱绻情意不再,眼中有的是对仇敌的冰冷敌意。 “霍凛,我失忆了。”崇嫣抓紧时辰,直切主题。 “两年前,我醒来时身在冶州,那之前的记忆我通通不记得。” 霍凛神色一愣,失忆? 这就是她乖乖待在姜少娴身边的原因? 随即他神色浮现一抹残忍,他撑着身子逼近崇嫣:“好一个为自己开脱的理由,真是拙劣不堪,你失忆了,却还记得我?要编也编个像样点的理由吧。” 崇嫣急道:“我是真失忆了,只有靠近你我才会想起零星记忆片段。” 谁知霍凛听罢,面色更加如霜雪,他神色里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受伤。 语气转为自嘲:“这就是你帮我遮掩的目的,是啊,怎么会没有目的。” 他蹙眉,重重闭了闭眼,眼底的邪肆又漫了上来,怎么压都压不掉,他心中亦不知不觉漫上了想将一切破坏掉的暴虐感。 姜少娴派来潜入他府邸的三名暗探确实是好手,他杀他们费了些功夫,自己也受了些伤,理应养伤才是。 但是今夜,他鬼使神差,听说崇嫣身边婢女找他,便借着醉酒离席,还是来了。 他是来看看仇人之妹还有什么花招要出的。 现在,他看到了她新的花招——想借由他,或者说是借由他身上的冷香恢复记忆。 当年姜少娴把他与阿兄霍弈的抹额放在匣子里送与父侯,霍凛便一报还一报,选了姜少娴生辰这日将其得力好手的头颅放在匣子里送给他。 霍凛这把复仇的剑斩向仇敌向来又快又利。 姜少娴曾令人差点缢死他阿姊,那么他对姜少娴的妹妹又何须客气? 但这仇敌之妹是崇嫣,偏偏,是崇嫣…… 霍凛踉踉跄跄起身,双眸有些发直:“我为什么要成全你?你失忆了,我便要帮你找回记忆吗?你失忆了,我便要大发慈悲地放过你吗?” “崇嫣,我不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心中那邪肆的声音纷纷扰扰,吵得他难以安神。 崇嫣随着霍凛的动作起身:“当年之事,或有误会,我想找回自己的记忆,亦想还你一个真相,然而多受掣肘,此事凭我自己万万不能达成……” 霍凛神色恍惚,好像根本没听她说话般神游天外,崇嫣心中惴惴,望着这般仿佛抽离了自己的霍凛试探地唤:“霍凛?” 他怎么好像这么不对劲。 正此时,弱柳来到浴房前:“姑娘……” 霍凛警觉地抬头,朝弱柳闪电般出手射出一物。 崇嫣惊呼:“不要杀她!” 然而弱柳已经重重倒地,她身旁,一枚铜钱滚落,于光滑的地面打着圈,发出刺耳摩擦声。 崇嫣白着脸跑过去,先探弱柳呼吸,还活着。 她松了口气,霍凛并没有要弱柳的命,只是以铜钱为暗器打晕了她。 蓦地,她腰间一紧,被霍凛夹着腰掠至里间,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被摁在了里间的架子床上。 纱帘晃荡,床柱因猛然多承受了一人重量晃了晃。 霍凛身躯滚烫,隔着衣料崇嫣都能感受到那股灼热烫意,他像是饥肠辘辘的兽,将好不容易捉到的猎物摁于掌下,鼻息浓重地嗅着。 他全身亦紧绷,身躯力量蓬勃,支在崇嫣脑侧的手指抓皱了被面。 “霍凛!霍凛?”崇嫣急声呼唤,害怕倒也有些,可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近在咫尺的男人眼瞳是散的,还是心神恍惚的状态。 那一向锋锐的星眸暗了,仿佛溺于渊薮幽潭中。 崇嫣心跳如鼓,她用力朝霍凛掌掴去,企图一巴掌打醒他。 然而即便崇嫣武功没有尽失时都不是霍凛的对手,男人一下就钳住了她的手腕,他垂着眼帘凝望眼前女人:“你打我?” 崇嫣:“我是让你清醒一点啊!” 然而霍凛根本听不到崇嫣说的话,他心中那邪邪的声音越来越鼓噪,逐渐占据了他。 他发出低哑的笑,崇嫣脸色骤变,她想到霍凛虐杀左呼缇王时,那畅快却带有邪气的笑,与现下的一模一样。 霍凛的状态真的很不正常。 “姜少娴想要缢死我阿姊,我差一点点就没了阿姊。” “阿姊的女儿在哭,她不过六岁,却要死于父亲之手,看着母亲被缢杀,只因她身上流有我霍氏的血。” “我找了母亲好久,听说母亲与付珏同归于尽,落了崖……” “落崖而已,我能活,母亲也一定能,于是我找啊找……只要没见到尸首,就要找下去。” “可是我能活下来,是因为霍七全力护我,以身为垫,替我粉身碎骨。” 他沉痛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漆黑的眼眸更混沌了。 崇嫣望着霍凛,喉咙里如堵着棉花般,她还没找回那些记忆,也听过西北冠军侯府阖府罹难之事,有段时日,街头巷尾,酒楼茶馆皆在谈论。 谈论什么? 谈论霍凛克亲煞族,天煞孤星,因此定海神针般屹立不倒的西北霍氏才在他这一辈轰然倒塌。 后来,渐渐地百姓不再谈论霍氏,上京城又有新的逸闻。 反正西北与上京千里之遥,就算缺了正统的霍氏,那抵御羌人的无庸城不也还屹立不倒? 后来羌族发难,挥兵至无庸城,大虞率军再度将羌族驱赶至苍山关外,这一战冒出了霍鸣之,冒出了魏凌迟。 西北霍氏又一次短暂地出现在百姓的茶余饭后中。 大家谈论着,这世上没了一个西北霍氏,好像也没有缺损什么嘛。 殊不知魏凌迟就是西北霍氏子。 当时她亦是其中一员,魏凌迟没有来上京之前,她没从沈溶月那里机缘巧合得知自己是霍凛未婚妻之前,霍凛,魏凌迟,于她而言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名字。 她只专注于在姜少娴控制下小心翼翼地活着。 她不知道那段时日霍凛有多艰难,而造成他这么艰难的,很可能有她一份。 崇嫣的声音带着颤:“所以霍凛,你恨我?” 她没有听到霍凛回答,男人握着她的手腕,任她广袖滑落,他顺着这白皙腕臂一点点向上啮咬,一直到守宫砂的边缘。 他动作太细致,崇嫣溢出轻哼地想把手从他唇下收回,她蜷缩着,却又被迫展开,她发现霍凛又慢慢变冷了,躯体如寒冰,冷得让人牙齿打颤。 几道青筋渐渐自他衣领深处延伸至颈侧,露出些狰狞来。 崇嫣心中一凛,一声声唤:“霍凛!霍凛!你醒醒!” 冷热交袭,经脉堵滞,神思涣散—— 霍凛,这是走火入魔之相啊。 56 念一段 - 惑嫣 - 山月随舟 观他这冷热交袭的状态,走火入魔应当有一阵子了,只是霍凛怎么会走火入魔呢? 崇嫣略略一想,倒也不觉得匪夷所思。 大虞厂卫当道,疆土之下没有锦衣卫所不能及之处,除了曾经的西北。曾经的西北凭着霍氏坐镇享有独一份的清静,在很长一段时日里与东西两厂互不招惹。 父母俱在,他是西北唯一的世子,又是幼子,想必曾经的霍凛应当是极肆意极傲气的少年。 家门一朝倾覆,他便马不停蹄奔向复仇之路,心魔暗暗滋生,不知不觉走火入魔…… 只是他明明走火入魔多时,竟无一人看出吗? 是靠什么压制的? 崇嫣手臂被紧紧攥着,人被压得快喘不过气,可霍凛还在细细啮咬她手臂,轻轻地,细细密密,偶尔有些重地咬一下,仿佛看那守宫砂万般不顺眼似的。 崇嫣忽然想到一个行为——啮臂为盟,发誓相许。 怎么可能,他只是在发疯。 崇嫣用空余的一只手抓着霍凛衣领喊:“霍凛,你走火入魔了!快醒醒,你有压制之法对不对?” 霍凛再一次被崇嫣吸引了注意,他用有些混沌的眼神打量着她。 他看见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却仿佛远在天边。 他听见心底那个邪邪的声音嗤笑:看啊,她这副姜少娴养成的玉软花柔之相,真真是在勾你我来蹂躏践踏。 霍凛心中被勾起暴虐之意,他俯首,钳住崇嫣的下颚,逼她望着自己,亦看见了那杏眸深处倒映着自己邪肆的样子。 他意识模糊地扬起笑,遵从自己那心底叫嚣的恶念俯下身,擭住崇嫣的双唇—— “这是破坏,亦是复仇。” - 明明是上京夏夜,霍凛的吐息却带着寒气,覆上来的嘴唇也冷冰冰,这是走火入魔的冷。 渐渐地,他的唇又热了起来,连带着整个人仿佛在燃烧,又渐渐切换为走火入魔的热。 崇嫣被身前热气蒸得头脑混沌,狠了狠心,用力在他唇上咬了一口,血腥味于二人唇齿间蔓延,可霍凛只是溢出讽笑,丝毫不为所动。 武功被废,强弱之别明显,她插翅难逃。 就这样吧,崇嫣亦神志不清地想,她正好可借由霍凛去掉那恶心的守宫砂。 可正当自己缴械投降时,霍凛顿住了。 他盯着崇嫣手腕上的东西,蹙紧了眉,混沌的眼眸中充满抗争和自我挣扎。 崇嫣顺着他视线看去,发现他在看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只玉镯。 玉镯通身翠绿中带有一丝血般的红线,不是极好的玉,却胜在纹路特别。 这是两年前她记忆全失,于冶州醒来时,姜少娴交予她包袱里的东西。 姜少娴说这是她的东西。 崇嫣看霍凛屈指摁压自己伤处,他脸色疼得发白,轻颤着打开眼帘,好似借由疼痛恢复了一二分清明。 她心中一喜,趁热打铁:“霍凛,你喜欢这玉镯?你若喜欢,我……” 谁知他掀起冷笑:“真是失忆了,母亲送你的,还我做什么,我只是未曾想此玉镯还在罢了。” 大抵因为不是典型的西北款式,只是母亲从师门处继承来的,才侥幸没被姜少娴收走。 崇嫣戴它也并非出于铭记婚约,可她到底戴着它。 这竟是霍凛母亲给她的,崇嫣内心震撼,她见霍凛双目紧闭,似是在抗争,忙静悄悄地挪着身子,慢慢地从霍凛身侧挪开点,再挪开点—— 他专心压制走火入魔,她就不打扰了。 可冷不丁,她听见霍凛道:“你想借由我身上百解香恢复记忆,不是不行。” 果然,她能慢慢寻回记忆跟霍凛身上的香有关。 等等,他说什么,此事有商量? 崇嫣暂不离开了:“你想让我如何?” “如你所见,我走火入魔时神思混沌,容易被勾起杀戮之心,和……”他钳住崇嫣下巴,与她鼻尖对鼻尖,深深望了她衣领大开的颈侧一眼,牵起恶劣的笑:“情欲。” 他说得太直白,崇嫣面色微红。 同时也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吻她,不是出自情爱,而是出自情欲。 霍凛:“我不欲让人知晓我走火入魔之事,万一日后又碰到今天这种情况,由你来帮我遮掩。” 崇嫣提出异议:“可我也不能时时在你身边啊。” 她是西厂厂公之妹,他是东厂厂公义子,霍凛来找她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可若她去找霍凛,难度就大很多。 姜少娴肯定会有所察觉。 或是察觉霍凛的身份,或是察觉她欲恢复记忆。 霍凛轻轻地笑了:“崇嫣,你为着自己的事,倒是会想着法子联络我,怎么轮到我让你动,便有难度了呢。” “说起来,你倒提醒了我,与你打交道,我应多上一层枷锁才是。”说罢,他一只手钳住崇嫣双手。 崇嫣瞪圆了眼,她眼睁睁看霍凛从衣裳暗袋里掏出一颗药丸来塞进自己嘴里,她脑子一蒙,当场就要吐掉,霍凛的唇却立马覆了上来。 药丸在他二人唇齿间被咬碎,碎药被抵进她嘴里,药味弥漫。 “你给我吃的什么?”崇嫣脸色刷白,那药丸滋味辛辣,从喉咙中滚过似火烧,这种热热的状态让崇嫣想到一种可能。 她不禁泪意弥漫:“霍凛,你无耻,我可是帮了你,你居然给我喂这种东西。” 亏她因为他的艰难经历而心疼,还给他点长明灯,甚至因自己可能是帮凶而愧疚。 原来他一直没忘他要破坏,这就是他对她的复仇。 崇嫣感觉腹内似乎也热热的,她忍不住去看霍凛,他神色冷峻得很,额角突突跳动,毫无情意的样子,等药效发作得更厉害,她便会缠着这样的他亲吗? 他给她喂这东西,是想看她发作后的丑态吗? “霍凛,你就是条小狗!”崇嫣抽泣着斥责,只会舔她,咬她,末了还冲她龇牙。 “只有对自己不自信的男人,才会给女人喂春.药!” 春.药? 霍凛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他感觉自己经脉堵滞的地方更疼了。 他好不容易才慢慢平稳内息,压制走火入魔,差点被崇嫣毁于一旦。 崇嫣恨得咬牙,朝霍凛扑上去:“谁怕谁,你给我喂春.药,我也可以把你当去掉守宫砂的工具。” 霍凛精准地抓住崇嫣两条腕子,一字一顿道:“没有给你喂春.药,我身上没有这种脏东西,这是毒药。” 毒药? 她弄错了? 崇嫣愕然,脸上火辣辣的,可转念一想,毒药就好很多吗? 还不是他控制她的手段。 霍凛:“一个月找我拿一次解药,否则就会毒发身亡。” 崇嫣听着,哼一声,倔着不应,猛然她身体失重,竟是被霍凛竖直着抱起来,她忍不住发出短促惊呼。 崇嫣低头,于夜色中注视着霍凛好看又逐渐混沌的星眸。 “这种时候,别招我。”霍凛警告,都告诉她了,走火入魔时很容易被勾起情欲,为什么不听?还逮着他扑。 不自信的男人,她认为自己会是这种人? 霍凛极力让自己从崇嫣身上那股体香中抽离,他偏头,脸埋在她发丛间,薄唇轻碰崇嫣的耳垂:“给我念一段……” 念一段? 崇嫣微微瞪大了眼,眼底诧异闪过,本不想从,奈何人被对方叼着,只好磕磕巴巴地念一段:“酒、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① 抱着她腰肢的手臂倏然一紧。 崇嫣呼吸一窒,以为是个警告,忙抓紧念:“把腻乳微搓,酥.胸汗帖,细腰春锁。”② 霍凛眼眸猩红弥漫,堵滞的经脉疼得要命,他体温渐渐转低,可心口仿佛包着一团火,快爆掉了:“崇嫣,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不会杀你?” 崇嫣沉默片刻,闷闷道:“我就看过那么几首,别的不会了。” 霍凛深呼吸,再深呼吸:“我是要你给我念一段清心经!” 清心经? 佛家念诵来静心的经文? 他凭什么认为她会啊! 崇嫣摆烂:“我不会。” 霍凛闭了闭眼,他实在有些始料未及,她跑过那么多寺庙,可竟一首清心经都念不出来,她在皇山寺亦住了好几天,都听沙弥念了些什么,光给她的阿兄生辰祈福去了吗。 思及此,霍凛心头越发有些燥。 他偏头凝望崇嫣的眼眸:“那你失忆这两年都学的什么,夫子有没有教你静心的东西?” 崇嫣抿了抿唇:“夫子教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兄如父,我要听阿兄的话。” 这话听着,更让人生气了。 但这不能怪崇嫣,若她失忆是姜少娴一手促成,对方确实是会这么做的性子。 霍凛找回了些许理智,可喉间干涩得很,他伸腿将崇嫣一绊,女人惊呼一声,不自觉圈紧霍凛脖颈,被横放于床榻上。 他摩挲了下她的面颊:“你把腿并起来,我教你念清心经,下次遇到今夜这种境况,念给我听。” …… 夜已深,霍凛一句句教崇嫣诵着清心经,崇嫣再复述一遍,他听着她从刚开始的颤声吟哦,再到后来的低泣求饶, 他曾想过再见面后崇嫣会如何求饶。 夜风轻拂纱帐,汗意蒸腾间,霍凛迷迷糊糊想,没有一种会是现下这种情况。 - 天将破晓,街上人声渐起,唯春藤坊此等烟花巷纵情享乐了一夜,正陷入一片好眠中。 花魁姑娘们还未起身梳妆,楼内,靴履踩着台阶拾级而上的声音分外惹人注意。 为首的那人样貌颀秀,虽身穿寻常衣衫,腰间却挎着雁翎刀,正一边寻上楼来,一边左右环顾,像是找着什么人。 出来打水的杂役见了,忙放下面盆,殷切地迎上去:“谢大人吉晨安康,谢大人找哪位姑娘?” 这杂役终日劳作有些驼背,鼻端下还有一颗长毛了的痣,甚是丑陋,谢执玉身后两名随行的西厂锦衣卫抬起雁翎刀让杂役站远点,勿脏了谢执玉的袍子。 谢执玉却摆了摆手,对那杂役笑道:“我找你们苏姑娘——”他故意拉长了音,见杂役面露惊愕,才慢悠悠说完后半句话:“房里的魏大人。” 杂役忍不住朝一个方向看了眼,谢执玉捕捉到了,立马抬步走去:“是那一间罢。” 杂役神色紧张地追在后头:“谢大人,魏大人还在睡……使不得呀!” 谢执玉步履飞快:“无妨,我是他上峰。” 论官职,谢执玉任锦衣卫指挥使,魏凌迟乃锦衣卫镇抚使,谢执玉确实乃魏凌迟上峰,然而他们一个听令于西厂,一个效力于东厂,且魏凌迟一入京,皇上就给了他越级面见天子之权。 俨然将镇抚使放在了与指挥使相制衡的位置。 谢执玉即将推门之际,房门从内部打开了—— 暖暖的女儿香涌出,谢执玉挑起眉梢,只见魏凌迟只披了件外袍,懒懒散散地倚着门框,声音是还未睡醒的哑:“谢大人,早啊。” 刚刚睡醒竟也戴着那半片面具,丝毫不给人窥探其真容的机会。 且他嘴唇都被咬破了,平添一抹艳靡,倒像是真的来寻欢作乐般。 观察一息,找不出破绽。 只是觉得这双眼,莫名熟悉得很,令他时常忍不住多看两眼。 谢执玉笑起来:“不愧是魏公的义子,豪掷千金包下春藤坊的断魂酒,此等财大气粗令谢某佩服。” “哪里话,魏某全仰仗义父,哪比得上谢大人,出身幽州大族,底蕴雄厚。”霍凛也跟着笑。 谢执玉,他阿姊前夫君的庶出弟弟。 锦衣卫走到高位,皆无世家仰仗,谢执玉亦是如此。 他是数年前被谢府逐出族的那一个。 罪名是觊觎兄妻。 57 惊马 - 惑嫣 - 山月随舟 谢执玉今日前来,只为告诉霍凛一个消息——羌人求和,皇上已应,羌族使团正在来京路上。 霍凛神色平淡,皇上不欲打仗,他早就知道。 昔年霍氏就是因太过好战的名声,被勒令非诏不得出西北。 可是边境王侯不好战,怎么镇压得了那些魑魅魍魉。 但是和是战,与魏凌迟这个身份无关,于是霍凛戴冠束发,扣好腰带,满不在意的模样:“谢大人就为此事,一大早扰人清梦?” 谢执玉笑眯眯:“听闻使团中还有左呼缇王之子呼混耶,他随使团来是为接其父回羌……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魏大人小心呐。” 说罢,他顺手拿起驼背杂役端来给霍凛的解酒清茶,一口喝干后,对霍凛抬碗示意,谢执玉将空茶碗放回托盘中,带人扬长而去。 谢执玉走后,驼背杂役直起腰,舒展着身姿:“他那抬碗的手势什么意思?” 霍凛:“意思是茶钱算我头上。” “可是,那茶里我下了巴豆……” 霍凛神情惊异地望向不再驼背的杂役。 杂役忙解释:“本来是给凛儿你喝的,为练你对毒药的警觉性,谁知姓谢的伸手拿。” “您可真是我的好二师父。”霍凛睨他一眼,不过无妨,想来姓谢的就算因此腹痛,也只会算到他头上。 霍凛凭栏望着陈颂来找他,拿了雁翎刀欲走。 “凛儿!” 霍凛脚步一顿,听见自己二师父在身后恳切道:“我们师徒多年,二师父从没求你应承什么,但有一件事,算我和你三师父求你——” “放过嫣儿。” “她是姜少娴之妹,可也是武隆镖局的人。” “我亦将她视为半女,若凛儿你肯放过她……” 霍凛扯了扯衣领,打断:“怎么可能。” 他想到崇嫣哭泣的眼,并到发颤的腿,明明只是一句句婉转求饶,却能让自己心中那团快要把自己烧死的火得到片刻压制。 “我不可能放过她。” - 霍凛这边夜里奔袭,越户翻窗,才将将赶在谢执玉这等手欠之人推门前返回春藤坊,紧接着为不露破绽,还要马不停蹄随陈颂履锦衣卫之责。 崇嫣那边,虽是折腾了快一宿,可她无身份要隐藏,自是躺在床上安安稳稳睡回笼觉,可还没睡几个时辰,便被弱柳摇醒。 “姑娘,咱们院子里进贼了!” 昨夜被霍凛打晕,在浴房里睡了大半宿的人比她还精神奕奕,崇嫣强撑着睁开眼皮:“……采花贼吗?姑娘我这朵花还好好的呢。” 她确信霍凛没留什么痕迹。 他像是有什么执念,不肯帮她消去守宫砂,只一遍遍念清心经,念得她脑子嗡嗡的。 “姑娘!哪有女儿家开这种玩笑!” 弱柳嗔怪一声,掏出一枚铜钱来:“奴婢收拾浴房时发现了这枚铜钱,本没什么,可皇山寺宦官洒了药那晚,奴婢也拾到一枚铜钱,莫非是什么怪盗留下的标记?” 崇嫣清醒了,是她第一次成功没喝药的那晚,她以为是她的抗争奏了效,原是霍凛在背后帮了她吗? 可他竟什么也没说。 她拿了铜钱在手,望着弱柳,神色愧疚:“弱柳,苦了你了,下次我让他轻些。” 弱柳张了张嘴,满脸愕然地眨眨眼:什么叫让他轻些?难不成她昨夜晕倒是有人故意为之? 良久,弱柳小心翼翼探问:“昨夜,难不成魏大人来过吗?” 崇嫣只愧疚地看她:“我亦不知他会选那个时辰来。” 弱柳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那浴房门她推不动,原是魏大人闭的门,在姜督主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他好大的胆! 等等…… 她此前觉得魏凌迟轻薄了她家姑娘,难不成其实是郎情妾意? 一见钟情,天雷勾地火,便开始暗度陈仓? 她家姑娘也好大的胆! 弱柳渴盼崇嫣脱离姜少娴掌控,但这一对她颇不看好,姜督主为人阴狠,可那魏凌迟就是个不狠的吗?不狠的人在姜督主手上走不过一遭。 她家姑娘这是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啊! 弱柳嘴唇发抖:“姑娘,那魏凌迟可是魏公的义子,魏公和姜督主可是政敌来的,督主万万不会同意您嫁给那姓魏的,你们如此……如此往来……” 没想到短短几息,自家婢女已经脑补了这么多,崇嫣乐了,她把玩着玉镯:“我不会嫁给姓魏的。” “那、那……” “你忘记我要做什么吗?” 她要恢复记忆,她要自己不再受姜少娴挟制,她要做自己的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长兄如父,她要听阿兄的? 她要听自己的。 崇嫣长舒一口气:“魏凌迟有助我恢复记忆的药,我欲与他谋。” - 人既已无睡意,便起床穿衣,刚穿戴好,弱柳正给她梳着发,沈家姐妹掀帘而入,附带一个沈溶月。 沈溶月已嫁作他人妇,可西北遥远,霍鸣之管不着她,探亲期间沈溶月在自个儿家仍梳的未婚少女发式。 崇嫣让人给三个姑娘家拿凳子。 沈望月打量了崇嫣两眼,先笑开:“嫣表妹气色好多了。” 她早在沈溶月去西北前就与荣昌伯府的嫡子订了婚约,不料荣昌伯府家有丧,便等了三年,预计今年年底举行婚仪。 此次来崇嫣院子里,一是为探病,二是最近从未婚夫处得了新鲜玩意儿,分发给家中姐妹。 待沈望月婚事一了,之后便轮到沈怜月说亲。 “说起家中姐妹,嫣表妹可排在怜月前头,再不相看,怕是等年纪生生拖大就没人要了。”冷不丁,沈溶月开口道。 崇嫣抬眼与沈溶月目光一碰,客气笑道:“夫人嫁得早,想必是因嫁得如意郎君,婚后生活极如意吧。” 一声夫人,一声如意郎君,每一句话都精准踩了沈溶月的雷。 沈溶月胸口起伏,沉下脸来:“崇嫣!你莫要太过分!” 她未与崇嫣直接对上过,因此未曾想她是如此牙尖嘴利的一个人。 她未能嫁如意郎君,究竟是谁害的,是她那好阿兄将她带到西北之故! 是霍凛不选她之故! 更是崇嫣抢先与霍凛定了亲事之故! 沈望月与沈怜月对视一眼,皆看出崇嫣与沈溶月不和,像是有旧怨。 沈望月忙说和:“都是自家姐妹,就莫吵了。” 她赶紧岔开话题,提起今日前来的另一事,荣昌伯府那边的姐妹给安宁伯府家下了帖子,约安宁伯府的姑娘三日后去京南击鞠场打马球。 崇嫣自然也算安宁伯府的姑娘,沈望月不可能带着其他姐妹赴约,独独将她撇下。 可崇嫣病着,应当不会去。 就在沈望月觉得崇嫣会拒绝自己的邀约时,她笑意嫣然:“虽不会打马球,也可在一旁观赏姐妹马上英姿。” 她当然要去,京南击鞠场旁便是东厂锦衣卫卫所。 - 三日后,待到沈家姑娘来到京南击鞠场,通通换上骑装后,主导这场马球赛的人才姗姗来迟。 不是沈望月夫家人,而是舞阳公主。 她一身金翠骑装,握着马鞭,像一只金光闪闪的小孔雀,带着仆众和她心爱的小马骄傲地走过来。 沈家姐妹见了,脸色很微妙,只因荣昌伯府递来的帖子上只说一同打马球,未曾言明这马球赛是公主举办。 而且是立场偏向东厂的舞阳公主。 往小了说是贵女间一场马球赛,往深了想,便是舞阳公主想借马球赛给她们这些攀附西厂的世家女一点颜色瞧瞧。 舞阳公主身后,一东厂锦衣卫帮她牵着马,崇嫣定睛一看,竟是陈颂,不由得弯了弯眼睛。 她因不想上场而未穿骑装,本就在一众穿了骑装的女子中很是醒目,如今一笑,更是灿然。 舞阳公主用与她那异族母妃一样,浅若琉璃的眸子看过来:“你是哪家的,怎么未着骑装?” “回公主,臣女是安宁伯家的,”崇嫣不得不上前回话:“臣女不擅骑马,只是陪家中姐妹凑个热闹。” 有人在某场宴席上见过崇嫣,附在舞阳公主耳边点出崇嫣身份,是姜少娴义妹。 闻言,舞阳公主神色闪过厌恶,用马鞭遥遥指了最场边的位置:“不擅骑马就在边上待着,别扰了本宫打马球的兴致。” 击鞠场最场边的位置,偏不说,风也相当大,崇嫣在棚子里没坐一会儿便冷得搓手臂,嘴唇都冻得有些发白,弱柳忙寻了套骑装给崇嫣套上,好歹保保暖。 今日击鞠场上看到了陈颂,说不定也可看到霍凛。 说好了帮她恢复记忆,怎么几天都没见到霍凛的人。 崇嫣正寻思如何联系陈颂时,忽听一声尖叫。 赛场上有人惊了马,沈溶月正趴在一匹疯马上朝她这边飞驰而来。 马速过快,守在场边的侍从竟因一时害怕闪避了开,任由疯马撞破围挡跑了出去。 呼喊声,呵斥声,击鞠场上乱成一团。 喧嚣中,崇嫣捏了捏手指,她三日前已经恢复了关于驭马的记忆,纵使不会武功,驭马应当不成问题。 可她要去吗? 拼着被西厂耳目发现她已经不是朵娇花的危险,赌上或许会被姜少娴再洗一次记忆的危险,去救一个讨厌她的人。 在场不乏骑射好手,各家都有仆众在侧,救沈溶月何须轮得到她,更何况沈溶月讨厌她,更想过害她。 就算崇嫣不行动,沈溶月也可能被别人救下。 可是—— 那疯马带着人从她眼前过,弱柳只觉得眼前一晃,自家姑娘抢了匹马就追了出去,套在身上的臃肿骑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还嫌马速不够快,拔了头上簪子往马屁股上一划。 她英勇无畏,就像旁人追赶不及的风。 崇嫣脸色苍白,死死盯着最前面的疯马:对不起啦,她没办法拿沈溶月会被别人救下的可能性,去赌她的良心。 疯马从她眼前过,她没办法袖手旁观。 58 遮掩 - 惑嫣 - 山月随舟 沈溶月紧紧抓着马脖子,一路大声尖叫。 她不知道这匹受惊的马何时能够停下,她的腿好痛,手也快抓僵了,这段路程因不知何时才到头而分外让人绝望。 她快坚持不住了,她好想放手,可是她只听到了风呼声,没有听到除了自己这匹马以外的马蹄声。 她也好怕好怕死。 极大的恐惧中,沈溶月脑中突然闪过曾经经历的一幕—— 几年前,她跌下马去时,被一男子拽住后衣领托了一把,这一幕,一帧帧,慢慢地在脑内回放,那男人好似力道很大,却很温柔地不伤着她。 马蹄踩着泥星飞溅,那时沈溶月落地后抬头,只看到男人一往无前,拼命追赶着冠军侯世子霍凛的背影。 后来,霍鸣之进入她时,拿肮脏的手揉搓她时,比起精致到高不可攀的霍凛,她反而总会想起那一刹那被托举的温柔力道。 那样的手应该比霍鸣之那个饭桶温柔许多。 现在命悬一线,她又想起了那不知名的霍家军将士,可这次她若再摔下马,不会有人托她一把了。 沈溶月双目噙泪,她好累,想放开抓紧马脖子的手,是生是死,听天由命罢。 “沈溶月!沈溶月!” 沈溶月听见有人嘶吼着她的名字,马蹄声趋近。 她回头,见崇嫣穿着臃肿的骑装,乌发被吹得散乱,样子可笑极了,崇嫣以簪子为鞭,靠疼痛逼马趋近沈溶月的马,可两匹马总是在驰骋中相互撞开。 崇嫣骑在马上倾身,伸手去抓沈溶月疯马的缰绳,她努力去够,够得指尖泛白,可总是与那缰绳差之毫厘。 “我快不行了!”沈溶月抓着马脖子,哭喊:“帮我、帮我跟我母亲说——” “你真差劲!”崇嫣狠狠打断她,她冒死追上来不是为了听沈溶月说遗言的:“既已经坚持到这儿了,就再坚持一会儿啊!随便放弃顾影自怜怨天尤人,如此你才永远比不上我!” 崇嫣的激将法奏效了,沈溶月咬牙再坚持了一会儿,正是这一会儿让崇嫣得以抓住疯马缰绳,帮她暂缓马速,可倏然,疯马跃起,跳过一处大石。 沈溶月惊叫一声,松了手,崇嫣眼疾手快扑护住沈溶月的头,二人一同滚落下马。 失了轻身功夫的崇嫣好比被剪翅翼的鸟,重重滚落在地,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痛意。 万幸的是,二人落下得巧妙,都没有被马蹄所踏。 崇嫣缓过一阵疼痛后,侧头看沈溶月一动不动,忙边轻拍她面颊边试她鼻息,看着她悠悠转醒才松了口气。 “崇、崇嫣……”沈溶月只觉一阵眩晕,浑身都疼,差点又要晕过去:“你、你会骑马?” 远处传来喧嚷声,应是击鞠场的仆众策马追了过来。 崇嫣脸色一变,赶紧道:“你若感谢我,就别说是我救的你。” 她不想被他们看到,她穿着骑装,策马冲出去的速度又快,应当没有被大多数人看到容貌,只要现在走开,应当就无事。 她努力站起身,却因足部钻心的痛而委顿于地。 怎么办?崇嫣心里升起了巨大的恐慌。 赶过来的那么多人中总会有西厂的眼线耳目,她会骑马的事很快会传到姜少娴的耳朵里,这次她该用何种说辞才能糊弄她那个阿兄呀! 崇嫣不可抑止地忆起姜少娴要验她身时那审视的眼神,那不像在看一个人,而像是在评判一个物件儿称不称心。 那时,姜少娴一边对她说着最温柔的话,一边对她做着最残忍的事,绑缚她,分开她的双腿,想用铜镜对着她的最隐秘处……对她的苦苦哀求无动于衷。 而这次若被姜少娴发现她正恢复记忆,崇嫣不敢想会遭受什么。 “崇、崇嫣?”沈溶月没有崴到脚,她缓了好一会儿,发现身边女子抖得厉害。 怎么会这么害怕?崇嫣在怕什么? 她在害怕有人靠近。 可追过来的都是赶来救她们的人,都是西厂的人啊。 西厂唯姜少娴马首是瞻,亦不敢动崇嫣分毫才对。 崇嫣发着抖,随着人声渐近,她越发抖得厉害,她就像一只断翼的,从巢穴跌落的幼鸟,绝望地等着猎户拿弓弩靠近。 “是霍夫人!她们跌下马来了!”有人认出了沈溶月,大声惊呼。 “还有、还有……”有人眯起眼,远远辨认崇嫣身上陌生的骑装。 崇嫣神色紧张地背对着赶来的人,她不后悔救沈溶月,同时她也知道,今日之事必会传到姜少娴耳朵里。 而她,难逃阿兄质问。 可蓦地,一玄色披风抖开,挡住了那人探寻的视线,男人惊得连连后退,一队东厂锦衣卫上前,个个神情肃杀,形成一道人墙将崇嫣和沈溶月严严实实地遮挡住。 “锦衣卫!” “是东厂的!东厂锦衣卫怎么在这里?” 众人面面相觑,人声惶惶。 “这问题该我东厂问吧。”一声清冽男声响起,崇嫣身子一颤,她抬眼,见覆着半片面具的锦衣卫镇抚使走上前来,他冷淡的眸光轻扫了她一眼,一触即分,步履未停地走过她身侧去应付那些追赶而来的人。 “诸位不在击鞠场上陪公主打马球,跑到我东厂锦衣卫卫所地界来作甚?” 霍凛一出现,顿时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 “是魏凌迟!”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人群中,荣昌伯世子上前行礼,今日二府来打马球的都是府里姑娘,只有他一个公子哥,自是由他出面斡旋:“魏大人有所不知,大家在击鞠场上正玩着,谁知马突然发了疯……带着人冲过来了,我们是为救人追过来的……” 两方说话间,有人潜到崇嫣身边,穿上她的骑装,将她带离此处。 霍凛…… 是他来了。 崇嫣被姜少娴验身时曾本能地唤过他的名字,可如今她二人这局面,她本没奢望霍凛会来。 可是他来了。 崇嫣感到心口热热的,一颗恐慌的心摇摇晃晃落到实处,她忍着足部钻心的疼痛退到一边,只看那与她换衣的人对霍凛打了个手势。 霍凛笑一声:“魏某还以为是刺客擅闯东厂锦衣卫卫所,这么看来,是魏某误会了。” 说罢,他令人扶起沈溶月和穿了崇嫣骑装的女子,霍凛自己也让开身位让大家看个清清楚楚:“瞧好了,她二人安好。” 荣昌伯世子露出如释重负的笑,他不觉有异,连连称是。 魏凌迟比他想象的好打交道。 安宁伯府的人也带着仆从拨开人走出来,见沈溶月虽狼狈些,但没受什么伤,忙关切询问。 沈溶月泣声答是被身边女子所救,正要走到姐妹们身边时,忽觉自己竟挣不开锦衣卫的桎梏。 几柄雁翎刀挡于荣昌伯世子身前,那世子脸色大变:“魏大人,这是何意啊?” 霍凛负手,施施然踱着步子:“敢问荣昌伯世子,那带人冲撞的疯马呢?” 荣昌伯世子哑口,他们追来时只看到沈溶月和一位姑娘跌落在地,并不知疯马跑到何处去了。 “没有疯马,叫我如何信你?”霍凛叹一声,接着道:“不如这样,请二位姑娘于卫所暂歇,待找到流窜的疯马,我东厂自会将她们完完整整送回各府上。” 沈溶月带着哭腔唤了一声自家姐妹,被层层锦衣卫隔开,带往卫所去。 伯府众人亦急得团团转,大喊沈溶月乃西北霍鸣之的夫人,若她有个三长两短,西北霍氏定会追责。 霍凛充耳不闻,带着人转身即走。 “魏大人!”一声清脆高喊。 霍凛回身,见是崇嫣,神色倏冷:他好心摘出了她,她不去跟她的侍婢会合,还留在这里凑什么热闹。 崇嫣忍着疼,缓缓走上前来,对霍凛行了一礼:“溶月表姐怕生,请魏大人准许崇嫣陪伴表姐一同在卫所等候。” 霍凛沉默着,步步走近崇嫣,他抬手,干净漂亮的指节轻勾着她的下巴:“陪伴表姐?” 安宁伯府的表姑娘,不过是姜少娴给崇嫣安的身份而已。 沈溶月算她哪门子表姐,她倒是挺入戏。 霍凛眼神锋锐如刀,崇嫣亦不惧地迎着他目光:“是,崇嫣愿陪伴表姐。” 被姜少娴安置在安宁伯府虽非崇嫣所愿,可安宁伯府一家从没苛待过她。 就算安宁伯是为了讨好姜少娴才接她入府,可这又与沈家女,与沈溶月何干? 沈溶月讨厌她,要害她时,崇嫣自会找她算账,也从未让她得逞。 况且刚刚,沈溶月替她遮掩了,没有将她会骑马的事说出去。 那现在,她看见沈溶月不愿一个人待在锦衣卫卫所之时,自当站出来。 即便会惹霍凛不高兴。 霍凛半晌无话,神色审视,崇嫣的小腿处却开始泛起疼意,若她没料错,脚踝应当肿起来了。 见霍凛一直不应,崇嫣干脆自己走向沈溶月,她走得很慢,一点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足部受伤的事。 然而还没走几步,就被人竖直着一把抱起,压在肩头。 霍凛扛着她大步流星地往锦衣卫卫所去。 “魏凌迟!你发什么疯!”崇嫣嗔怒地捶他。 她一路被扛着,扛进了锦衣卫卫所里一间厢房,跟在后头的东厂锦衣卫们伸长了脖子观望,通通被陈颂赶走。 “去去去,赶紧找疯马去,真留安宁伯府的姑娘在卫所过夜不成。” “陈哥,”有不明就里的年少锦衣卫笑着凑到陈颂身边,好奇地打听:“那姑娘和魏大人这是……” 还没散开的东厂锦衣卫纷纷默默挪着步子凑近,暗暗支起耳朵。 陈颂拍拍那年少锦衣卫的肩:“大人的事,少打听。” 其实他心中也纳罕,他跟随霍凛已有两年,通常霍凛都犹如冰冷无情又锋锐无比的宝剑,这是陈颂第一次见霍凛这么冲动。 东厂锦衣卫们:? “那姑娘是安宁伯府表姑娘,姜督主义妹。” 东厂锦衣卫们:!? “我们大人会让姜督主痛苦。” 东厂锦衣卫们:!! 59 吵架·小修1000字 - 惑嫣 - 山月随舟 霍凛用脚勾着关了厢房的门,他将崇嫣抱至外间的弥勒榻上,直起身,掀了面具,干净漂亮的指节勾开自己披风带子,一把将披风扯下,随手搭在椅背上。 崇嫣望着那面料丝滑的披风从椅背滑落,层层堆叠在椅子上,一时愣了,不可抑制地想起她几年前酒后曾解过霍凛的蹀躞带,那时少年身体线条流畅,力量喷薄欲出,尤其是腰腹,只能说不愧是练枪之人。 也不知时隔两年,那凛凛身躯又是何等风姿,若能一饱眼福……崇嫣一个激灵,忙扼住自己邪恶的念头,瞪向霍凛,恐他继续解衣,又忍不住注意他手指的动作,最后恼羞成怒道:“霍凛你疯了!赶紧把门打开!你我共处一室还关门,若传出去,有嘴都说不清!” 逐渐恢复记忆就是这点不好,记起来的记忆仿佛发生在昨日,还历历在目呢。 谁知男人听这话嘴角轻扯,漫不经心:“放心,只要我不愿,此处锦衣卫卫所里发生的事一丝一毫都传不出去。” 锦衣卫的卫所多达十四个,而其中东厂锦衣卫卫所只占三成,数量虽远逊于西厂,可霍凛早就将它们尽数掌控在手。 他掌控得越严密,姜少娴就越急躁。 若此次马球赛不是舞阳公主举办,霍凛险些以为是姜少娴又一次试探。 不过就算不是,他也不准备轻易揭过。 当年就是因他轻易将异常揭过,然后漏算了付珏。 霍凛没再解衣,而是转身从墙边屉匣里拿了一物返回弥勒榻旁,他撩袍而坐,伸手就去捉崇嫣的足。 谁知女人毫不客气,一脚踢来。 霍凛抬手一挡,手如蛇身瞬间缠上崇嫣的小腿,捏她穴位,他手法已经足够轻,可即便如此,崇嫣仍痛得叫一声。 她撑着自己身子,倚着弥勒榻的榻背,被霍凛困在逼仄的角落,身姿颤颤。 踢出去的脚想收,却收不回来。 霍凛看她:“桌案上有烛台,有香炉,墙上还挂着剑,何苦用受伤的脚踢我?没伤着我,自损八百。” 崇嫣微微抽气:“我只是想让你离远点,又不想杀你。” 是她的错觉吗? 她说了这话后,好像看见霍凛嘴角轻勾了下。 而且而且……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伤了脚呀。 霍凛:“脚踝脱臼了,我帮你把骨正过来。” 她乖乖地没再乱动,任霍凛除了她鞋履,那修长的指节正要褪去她的袜,却顿住了。 霍凛抬眼凝视着崇嫣。 射入户牗的光线弱化了他暗藏锋锐的眉眼,星眸中似是几分缱绻情意流转,崇嫣被这目光盯得心中惴惴,人也有点不好意思来:“怎、怎么了?” “姜少娴是我仇敌,我不会娶姜少娴的妹妹。” 他派去查崇嫣所喝汤药的人传了消息回来,那汤药来自苗疆,能抑制人探寻记忆的念头。 若他进京那天没有与崇嫣相遇,或许她现在还当着姜少娴的好妹妹。 崇嫣确实没有骗他,她被姜少娴洗去了记忆。 当年之事到底有何误会,他等着崇嫣恢复记忆后告诉他。 可是,霍凛在心中给自己划下一条道来—— 纵使崇嫣无辜,他也不能娶她。 他能说服自己放过无辜的仇敌之妹,却没办法说服自己放下崇嫣与姜少娴那份血缘关系。 上京未婚女子的足不轻易裸露示人,裸足与裸身无异。 他此话是告诉她,他即便看了她的裸足,也不会负责。 崇嫣懂了霍凛的意思,立马呛他:“看个足而已,更过分的事儿你我都做了,也没说让你娶啊。” 她气极,气得想把自己的足收回来:“霍凛,你放手,罗袜不准褪,裸足我要留给我未来夫君看的。” 霍凛冷笑一声:“行,看不清具体伤得如何,我下手重你可莫怪。” 崇嫣倔着应了,其实心里很害怕霍凛下重手,可他只是蹙着眉,隔着罗袜一点点捏她的关节,没有其他动作。 渐渐地,她紧张的心放松下来。 崇嫣忍不住打量起这间厢房来,厢房内布置陈设简单,没有床,唯一可供歇息的,便是他二人现在坐着的弥勒榻。 她视线掠过一应器具,落在墙壁上挂着的宝剑上。 此剑没有剑鞘,悬于弥勒榻旁的墙壁上,冷光湛湛,一看就是一把锋利好剑。 此剑剑柄上的纹路略有褪色,像是被剑的主人时常摩挲所致,剑的样式也有几分熟悉。 崇嫣忍不住问:“这把剑是……” 霍凛瞥了一眼:“毒颚剑,付珏与我母亲同归于尽,他的剑是我崖底拾到的。” 当时他挖了好久,只于崖底泥泞中挖到这把剑,未见母亲和付珏的尸骨。 母亲和付珏说不定还活着,可是若活着,剑客怎会舍弃他的剑。 剑客迟早会来找回他的剑。 原是仇敌的剑,崇嫣轻哦了一声,又听霍凛轻声道:“你还没想起来罢,付珏你见过,是我五师父。” 崇嫣惊愕地瞪大了眼,正此时,猛然一阵疼痛,脱臼的脚踝复位。 “你、你你你!”她疼得眼中泪花闪烁:“复位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这样效果好。”霍凛冷淡着脸替她缠好绷带包扎,又将从屉匣内取出的伤药交予崇嫣手中,忍不住讽道:“肿成那般模样,可要好好抹抹,不然如何给未来夫君看。” “还有,这几日尽量少走动……” 崇嫣不理他,忍着疼从弥勒榻上下来,趿了鞋就往门口走。 霍凛忍无可忍,抓了她的手臂:“你去哪儿?我跟你说了,刚复位少走动。” “我去找溶月表姐!”崇嫣回头看他。 霍凛双眸微眯:“你要跟沈溶月待在一起?” “那是自然,我就是为此来卫所的!”崇嫣扬着下巴,毫不客气地反问:“不跟溶月表姐待在一起,难不成跟你魏凌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还要嫁人的。” 霍凛自动过滤了她还要嫁人的话,一字一顿道:“沈溶月是西厂的人,姜少娴将她嫁给林鸣之就是存了以婚事插手西北庶务之心。” “成亲并非沈溶月所愿,她没办法自己选择婚事,不能因为她是姜少娴的棋就将她归为西厂。” 说完这话,崇嫣将自己手臂从霍凛手中用力抽回。 她不欲再与他争辩,走到厢房门口,伸手拉开门扉。 刚拉开一个缝隙,砰一声,一只手将门关掉。 崇嫣吓了一跳,转回身,见霍凛撑着门,慢慢俯身凑近她,那双星眸漂亮又危险:“所以,你跟沈溶月在安宁伯府才朝夕相处多久,这么容易有了姐妹之情?” 这份姐妹之情,让崇嫣对沈溶月舍身相救。 那姜少娴呢?相处近两年,又是血脉相连的阿兄,难道没有情? 将来他杀姜少娴时,难道还要听她为姜少娴争辩不成? 那他呢?为什么唯独剩下他。 为什么唯独对他没有情。 他二人曾经的亲事是他使了手段得来的,再相遇后崇嫣的接近也是因为他身上的冷香可助她恢复记忆。 崇嫣对他这个人无所图。 ‘心中因一女子时而发痛,时而激荡,便是心上人。’ ‘若被毒杀……便是仇敌……’ 风吹树影婆娑,落入屋内的光斑晃动,照得悬于墙壁的毒颚剑亦泛着清冷的光,好似在嘲笑他般。 霍凛沉默着,他垂着眼睫,眼底浮起阴翳,他当着崇嫣的面将厢房的门闩慢慢拴上。 “霍凛!?你要做什么?”崇嫣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他要做什么?他也不知道。 只是,他好像容不得崇嫣与他一起时说要去找别人。 霍凛垂着眼睫,眸光幽深地望着崇嫣:“崇嫣,你不是图我的冷香么,你帮我压制了一次走火入魔,合该我用冷香帮你恢复一些记忆。” “不然你我见一次面,你一点记忆没恢复,岂不浪费?” 说罢,他单手扯开衣领,亦钳着崇嫣下巴,重重吻上去。 似嫌这般还不够,霍凛握着崇嫣的腰骤然抬起,仿佛盘着蛇身一般,扶她缠紧他的腰,崇嫣小腿悬空,趿着的鞋履吧嗒掉落。 冷香扑鼻而至,同时袭来的还有霍凛极具侵占意味的吻。 “霍凛!你发什么疯!” 霍凛笑一声:“是啊,我发什么疯呢?” 作为魏凌迟的他看着她忍着痛意为沈溶月折返回来,没忍住将人扛进了锦衣卫卫所。 作为霍凛的他同样忍不住。 忍不住妒意,放不了手。 亦忍受不了她提什么未来夫君。 “想起什么记忆没?”他贴着她的耳垂,“可是香还不够浓烈?崇嫣,我还有更烈的法子,只是怎么办呢……要比你那所谓的未来夫君先享用了……” ‘啪’! 一声脆响于厢房内响起。 霍凛俊美的脸上慢慢浮起一抹红痕。 “我想的是你。”崇嫣咬牙道。 霍凛眼睫轻颤,人没有动。 只听崇嫣压着哭腔道:“姜少娴曾经验我是否为完璧之身,我想起来,在那时最绝望的时候,我曾叫过你的名字。” 霍凛僵住了。 崇嫣一把推开他,拉开门闩开门跑了出去。 微风簌簌,吹得半开着的门吱呀作响,霍凛蜷了蜷手指,掩住了脸。 - 崇嫣忍着疼下了台矶,远远就见一人隔着几丈距离守着这间厢房,除了他,周围都被清空了,无一名锦衣卫。 她鼻端还似有霍凛的冷香余韵,崇嫣一阵恍惚,不禁对那背影试探唤:“霍七?” 那人闻声转过身,露出一张与霍七截然不同的讨喜圆脸。 陈颂:“崇姑娘出来了,姑娘方才是在叫我吗?” 崇嫣勉强露出个笑,没有接陈颂的话:“魏大人说可放我去找我表姐了,劳烦大人引个路。” 陈颂伸着脖子,视线越过崇嫣往毫无动静的厢房里看了两眼:人都被放出来了,他家大人也没追出来,那去哪儿自然全凭崇嫣心意。 陈颂一迭声答应,将崇嫣引向沈溶月所在的厅堂。 - 厅堂门口守着两名锦衣卫,沈溶月早在里头坐立难安好一阵,见陈颂领着崇嫣入内,三两步走到她身边:“崇嫣……” 崇嫣执了她手,露出个笑:“表姐勿怕,嫣儿这不是来陪你了吗?” “谁怕了!”沈溶月如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立马抽回自己的手:“我只是、只是……” 她看着崇嫣半晌说不出话来:她一开始就讨厌崇嫣。 可这份讨厌,在崇嫣骑马追上来,在她为陪自己主动来卫所之时变得复杂。 “我在西北根本没有多大权力,就连陪嫁的嬷嬷都是姜督主的人,你犯不着为他讨好我。” 崇嫣正为她阿兄笼络人心,除此之外,沈溶月想不出任何她救自己的理由。 “我犯不着为讨好你豁出命去吧。”崇嫣找了张椅子坐下。 “那你为何救我?” “我会骑马,不巧离你又最近,若你因为我袖手旁观而跌死了,我一辈子会因为当日没冲出去而良心不安,而我不喜你,不想因为区区一个你,赌良心不安一辈子的几率。” “你!!”沈溶月先被崇嫣的话气到,转而又觉得荒谬:“就因为这个原因?” 崇嫣点头:“就因为这个原因。” “荒谬!可笑!” 像个愚蠢又自以为是的女英雄,又让她觉得有一点点帅气。 沈溶月企图从崇嫣脸上找到一点说谎的痕迹,却不巧发现她嘴唇绯红。她已经成亲,经历过男女之事,一眼就看出那是被男人吮吻过的痕迹。 魏凌迟不顾崇嫣挣扎将人抱进锦衣卫卫所,不光是沈溶月,在场很多人都看到了。 只是沈溶月的感观更复杂。 “你喜欢魏凌迟?他做了锦衣卫镇抚使后,可是包了个春藤坊的花魁。” 生性风流,半点不如洁身自好的霍凛。 崇嫣被沈溶月这暗暗提醒的话呛到了,她顺了顺自己胸脯,问:“我阿兄能允许我喜欢魏凌迟吗?” 沈溶月哑口,也是,姜少娴不会允许崇嫣喜欢东厂的人,甚至,她想不到姜少娴会允许崇嫣喜欢谁。 只是…… 回忆起花灯下接吻的少年少女,沈溶月也不免会觉得有点可惜。 二人共处一个厅堂,却再没什么可聊的,不一会儿,锦衣卫传消息告知崇嫣二人,疯马已被捉到,正交给仵作查验病因,而她们可以回伯府了。 那锦衣卫提了一句:“姜督主的马车就在卫所门口等着姑娘呢。” 崇嫣抿了抿唇,趁沈溶月出厅堂后,将手腕上的玉镯取下来交给陈颂:“就跟魏大人说,此物完璧归赵。” 此玉镯是霍凛母亲送与他未来妻子的,既然她与霍凛不会成亲,此物定然要交还霍凛。 让他日后给他的妻子。 60 玉镯 - 惑嫣 - 山月随舟 陈颂找到霍凛时,他正听手下人汇报各地东厂锦衣卫的动向。 “幽州谢氏大公子升迁礼部右侍郎,半月前已带其新妇出发,走水路来上京……跟大人设计的一样,谢家在同一条水路‘巧遇’羌人使团,呼混耶与那谢大公子的新妇颠鸾倒凤被发现……谢大公子天崩地裂,将那新妇沉河,人被暗中盯梢的东厂锦衣卫救下……” 霍凛听着,嗤笑一声,呼混耶跟其父一个模样,满脑子媾礼,就是条四处撒尿圈地盘的狗,他就知道这两拨人遇上定会很有趣。 只是没想到那谢大郎心狠又窝囊,力排众议将贵妾表妹抬为正妻不过一年,霍凛还以为这次他有多深情,结果说将人沉河便沉河。 对自己女人如此心狠,却不敢动奸夫一下。 怕呼混耶?嗤…… 那他就给那谢大公子壮壮胆。 “护着点谢大公子,毕竟是来京走马上任的礼部右侍郎,可不能在我大虞疆土内让羌人欺负了。”霍凛下令。 那锦衣卫应是,又道:“柳千户那边还在走访,暂无新的消息传来。” 霍凛神色冷峻,嗯一声,他在查姜家,在查姜少娴。 十多年前,十二岁的举子,春风得意,结果在殿试前折翼,沦为阉人。 依姜少娴的性子,定会在得势后将当初牵连姜府获罪的门生一一报复回去,如霍凛所料,姜少娴得势后这些年暗中杀了不少,清白的,不清白的……一窝窝地报复。 但总会有几条漏网之鱼。 “查这些陈年旧事,让柳奇耐点心。” 锦衣卫应喏,又禀告了些西厂得力之人的动向,似乎有暗中与藩王接触的痕迹,他犹豫半晌,对霍凛抱拳:“大人,可要利用姜督主的义妹……” “没我之令,休要动她。”霍凛皱起眉,他眨了下眼,崇嫣可自由出入姜少娴的督主府,他清楚得很,可他下意识反感利用崇嫣去探督主府。 并不是为别的,他只是不耻利用女人复仇而已,霍凛告诫自己,哪怕崇嫣很可能是姜少娴的七寸。 他面具下一双眼变得又锐又利,一字一顿警告:“她是我的猎物。” 霎时,灭顶压力倾泻在那锦衣卫心头,锦衣卫满头大汗,维持着拱手弯腰的姿势退出房间,与陈颂擦身而过时,被其嘲笑着暗暗踢了一脚:“说了大人的事少管。” 霍凛说不动崇嫣,那便盯梢崇嫣的念头都不要有。 狮王岂容他人染指自己的猎物,哪怕是同一领地内臣服他的雄狮。 “魏大人,”陈颂拱手:“姜督主的马车来接崇姑娘和她表姐了。” 他走进厢房后才发现霍凛脸颊一侧好像红了,上头几道清晰指痕未消,这是……挨了一巴掌?陈颂心惊胆战地想,亦觉得手中物烫手起来。 但是再烫手也不能不给。 陈颂交出玉镯:“崇姑娘说,此物完璧归赵。” 霍凛手边没拿刀,仅仅是屈腿坐于椅上,可这一刻他周身气势骤起,让人头皮发麻。 他一言不发,盯着陈颂捧在手上的玉镯,没有接。 半晌,陈颂听到霍凛一声笑:“好一个完璧归赵,我算哪门子赵,陈颂,她既不要,此物便送你了。” 陈颂惊愕抬头,语气有几分急迫:“这怎么使得,属下听崇姑娘说,此物是大人母亲贴身之物,如此贵重,属下万万担当不起!” 霍凛站起身:“陈颂,加入几年了?” “颂跟随大人加入锦衣卫已有两年。” “我是问,你加入霍家军几年了。” 陈颂心中一沉,忙扑通一声跪下,他盯着霍凛行至他面前的靴尖,自知再隐瞒不下去:“……回世子爷,迄今为止,十二年。” 十二年,如此久,自当见过霍凛母亲戴着这玉镯。 西北那边知晓霍凛来做锦衣卫的,只有郭绍和霍芙。 郭绍没那个胆盯霍凛。 霍凛神色笃定:“是阿姊让你盯我。” 陈颂大惊,忙伏地:“岂敢盯梢世子爷!女君忧心阿弟,在西北常茶饭不思,是小人自告奋勇为女君解忧,只传平安信,未曾泄露一点大人行踪!世子爷与崇姑娘之事更是只字未提!” “多嘴。”霍凛斥一声。 他与崇嫣能有什么事。 陈颂蒙了,他真的只是隔几月传份平安信而已啊,一点嘴都没多。 见霍凛神色还是那般冷,陈颂再伏首,言辞恳切:“您是世子爷也好,魏大人也罢,女君都无所谓,她只盼阿弟平安,毕竟……女君只有您这一个阿弟了。” 霍凛似有触动,阿姊每每回西北省亲时总是言笑晏晏,言夫君勤勉,婆母慈和,谢家俱是好相处之人。 因着冠军侯府之势,谢家也会好生待阿姊。 他们霍家信了。 后来霍凛踏出西北才得知,阿姊曾受谢执玉觊觎,那谢大公子虽护着她,将庶弟逐出了族,却以此为条件,让阿姊捏着鼻子认了贵妾进门。 他阿姊只是想知道他平安的消息而已。 静默半晌,霍凛终是令陈颂起身,再三强调:“只传平安信,别的切勿多嘴。” 陈颂欣喜地起身:“那是自然!属下还是大人的锦衣卫!” 他挠挠后脑,神色不解,他跟着霍凛两年,从西北辗转到上京,自认没露出什么破绽:“大人怎知属下是霍家军?” 霍凛睨他一眼:“崇嫣不会告诉你玉镯是我母亲的贴身之物。” 可能泄露他真实身份的任何事,崇嫣都不会说。 陈颂了悟,霍凛曾命他试探崇嫣,那时他以为霍凛把那姑娘当迟早要报复的仇敌。 后陈颂得知崇嫣是姜少娴义妹,那时他以为霍凛会把她当应对姜督主的棋子。 原来是这样吗? 陈颂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玉镯上,主子还太年轻,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他把人家姑娘看作这玉镯的主人。 于是陈颂大着胆子,把玉镯强塞回霍凛手中:“属下觉得,这既是夫人的东西,还是按照夫人的意愿来处置比较好。” - 西厂的马车在锦衣卫卫所门口等候多时。 沈溶月跟崇嫣步出卫所前,她亲眼看着崇嫣停下脚步整理裙裳,然后再度款款而行。 行走间担当得起温文贞静四个字,如果沈溶月没亲眼瞧过崇嫣骑马的话。 崇嫣察觉沈溶月目不转睛看着自己,侧头对她露出个羞怯的笑,还抬手抚了抚鬓发:“二表姐何故如此看嫣儿?” 沈溶月:“……” 不为何,今日她真是开了眼。 她目不斜视走过崇嫣身边:“把笑收一收,瞧你那副被男人采撷过的娇媚之态,我能看出来,姜督主一样能。” 马车旁,弱柳眼睛哭得肿成核桃,见崇嫣步出,忙迎上去:“姑娘!姑娘受惊了!” 崇嫣安抚地拍了拍她手,搭着弱柳的手正要上马车,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竟是陈颂拿着镯子追了出来,他讨喜的脸上满面笑容:“姑娘的玉镯落下了。” 崇嫣皱眉看向陈颂,亦扫过他身后静悄悄的锦衣卫卫所。 她没看见霍凛,但陈颂将玉镯又还给她,分明是霍凛授意。 霍凛到底是何意? 陈颂笑容不变,将镯子往崇嫣面前递了递:“是魏大人让属下追出来,将玉镯还给姑娘。” 崇嫣无法,轻轻叹了口气,她趁接过玉镯时塞了张字条过去,将玉镯重新套在手腕上:霍凛是何意,只有等下次碰面问了才知。 她上了马车,沈溶月正欲跟着上去,却被驾车的西厂锦衣卫所拦:“督主在里头,霍夫人还是坐后头那辆马车罢。” - 崇嫣一上马车,便见姜少娴正坐在软垫上,他还穿着宫内衣裳,领子很高,包裹着他过分苍白的脖颈,弱化了他眉宇间的阴柔,他一手拢着广袖,正提笔书写着什么。 崇嫣看了眼,是在临摹漓江山水册中的画。 姜少娴似完全沉浸入画中,连崇嫣唤他阿兄也未应,他头也未抬,笔若游龙。 弱柳端来水,给崇嫣擦手净面,正当崇嫣以为姜少娴不会理她时,她听到一声阴阴的问话声。 “那魏凌迟吻技如何?” 崇嫣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隔着车厢内的小桌,震惊地望向姜少娴:“……阿兄说什么?” 姜少娴搁下笔,一把拽住崇嫣的手腕,崇嫣被拽得扑到小桌上,揉皱了墨迹未干的宣纸,白皙的皮肤染上墨色。 姜少娴抚摸崇嫣的嘴唇:“怎么,阿兄猜错了?不是魏凌迟吻我的嫣儿,难道是刚刚那给你送玉镯的小子?” 又有人不经他的允许,沾染他的妹妹。 明明他已经杀了霍凛,却又有新的虫害爬上来,叫人好生烦躁。 崇嫣泪眼盈睫,身子微微发颤,没有挣扎:“阿兄别生气,都是嫣儿的错,是嫣儿没力气躲开。” 姜少娴握着崇嫣腕子的力道松了松。 只看崇嫣无辜地眨了眨眼,纯真地看着姜少娴:“是魏凌迟,他好重,嫣儿打了他,可是他仍欺身上来。” 崇嫣注视着姜少娴,看他皱起了眉头,她扬起嘴角,又借着哭泣将嘴角压下,装作不谙世事,在姜少娴面前细细描绘与霍凛的吻。 “嫣儿想问阿兄,吻技是什么?” “是被碾着唇瓣,是被长驱直入,连舌根都跟着发麻,是口齿含香,甘露相衔,还是……”浑身颤栗,心中亦快意,感觉会被吃掉的感觉呢? “够了!”姜少娴打断崇嫣的话,将小桌上一应物品扫落。 61 值夜 - 惑嫣 - 山月随舟 车厢角落,弱柳噤若寒蝉地缩着,她从未见过姜督主发那么大火,也从未见过崇嫣这般挑衅督主,好像随着崇嫣逐渐恢复记忆,她身上那一度被强行按下去的刺又呼啦啦地往外冒。 车厢内一时间安静无比,只余帘外马车辘辘行进声。 崇嫣跪坐在地毯上没动,许久,她听见姜少娴开了尊口,命弱柳起身替她擦拭手心沾染的墨迹,再度擦洗一番。 外面日头正好,可姜少娴从未有打起帘子的欲望,西厂的马车连车帘都是深色的,像是要把西厂督主包裹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姜少娴就坐于这昏暗之中,绣着金线图腾的官帽下是一张偏秀美的脸,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瞳注视着崇嫣,阴得滴出水。 他肃然危坐于软垫上,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仿佛沿着树不断向上盘旋的花蛇,嘶嘶吐着信子,危险地凝视着脚边盛开的葳蕤兰花。 自他得势后,除了皇族,向来是他人伏跪在姜少娴脚下,因此崇嫣自一上马车就在他对面,后隔着小桌跪坐在他膝边,他也未察觉出有什么不对。 本该如此,不是么。 马车轻晃着行进,两刻钟后稳稳停在安宁伯府门前,弱柳率先下车摆好轿凳,后打起帘子,候着崇嫣下车。 帘子打起的那一刻,姜少娴微微错开眼,抬起广袖遮住洒进车厢内的日光。 崇嫣躬身钻出马车,正此时,听见身后一声喊:“嫣儿。” 姜少娴停止敲击桌面,将手拢入袖中:“阿兄需要你。” “如下次与魏凌迟有这般接触,嫣儿可替阿兄摸摸他的弱点。” 魏平掩盖了魏凌迟的曾经,他靠着战功和几件大案擢升,像是魏平专门准备的一把插入他咽喉的刀。 一柄完美的割喉刀。 可魏凌迟是个人,不是一把刀,一个人既存在于世,就不可能没有弱点。 或是财,或是权,或是他妹妹这般的美人。 崇嫣听罢,浮起一个乖顺的笑:“嫣儿都听阿兄的,只是阿兄准备何时向魏公提亲?” 姜少娴愣住了:“……提亲?” “阿兄不是让嫣儿摸那魏凌迟的弱点吗?不做他枕边人,如何像今日那般与他接触?”她停了停,恍然大悟,又万般不可置信状:“……难不成,阿兄你希望嫣儿与那魏凌迟……无媒苟合?” ‘嫣儿,你可曾与霍凛无媒苟合过?’ ‘长兄如父,你的媒就是我,我不允,你们就是无媒。’ ‘我不允,你们就不能合。’ 曾经的记忆跳出脑海,崇嫣笑容渐冷,姜少娴强行把她掰成温顺贞静的样子,可在他的欲望面前,何事不能为他的利益让路?包括这不堪一击的兄妹之情,以及他嘴里万般珍视的好妹妹。 崇嫣等待着,可直到西厂锦衣卫找来与他说正事,她也没听到姜少娴的回复。 慢慢重归昏暗的车厢内,西厂锦衣卫隔着帘子的禀告声中,姜少娴蹙起了眉,似乎陷入一种思索里,直到崇嫣离开,他都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对,亦丝毫没有发现崇嫣的脚上有伤。 - 崇嫣回到婵嫣院后,院门一关便不再装了,她吸着气,由弱柳扶到榻上,褪了罗袜,脱臼的脚踝虽然已经复位,但这肿还得几天消。 “姑娘这忍得也太辛苦了。”别说是姜督主,她一路都没察觉呢,弱柳满脸心疼,替崇嫣做了简单的处理,论起伤药,婵嫣院却是没有备的。 霍凛曾给了崇嫣伤药,可她那时与他吵得正凶,互不相让,那伤药自然也没拿。 “要不,请府医来一趟吧。”弱柳提议。 崇嫣立马否决,这个时辰请府医来,姜少娴说不定会疑心她受伤的原因,至少要等到明日扯个由头再去请。 今日先忍忍。 沈望月和沈怜月那边来人问候过,崇嫣以受了惊吓已经歇下为由没见,今日,安宁伯府因姻亲荣昌伯府的邀约才去的马球赛,谁知荣昌伯府竟抱着让安宁伯府姑娘帮忙分担公主仇恨的心思,那荣昌伯世子看起来也是知道此事的。 知道,却默认了未婚妻家的姑娘被自家姐妹利用,且事后未有一句道歉的话。 崇嫣想了想,命弱柳送人出院子时委婉地带话,希望沈望月对这门亲事再考虑考虑。 但她也知道,这门亲事是让西厂势力更团结的联姻,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望月等这门亲事也等了三年,不会轻易放弃。 而崇嫣能做的,只是站在同为女子的角度提点沈望月想清楚而已。 弱柳回来后不过一刻,沈溶月的侍婢奉主之命来探望,弱柳又去挡,没过一会儿拿了一卷布匹回来,听说是西北的靛青布,每年出产极少,曾经西北世子的靛青抹额就是用同种类的线织就而成。 崇嫣抚摸着布料:靛青抹额,她逐渐恢复的记忆里霍凛常戴此物,她还拿那抹额缚过霍凛的眼,好让他不在亲吻时盯着她看…… “姑娘脸怎么这般红?”弱柳看着崇嫣突然嫣红的面色紧张不已:“可是这布料有问题?” 她气得跺脚:“姑娘可是救了她,那主仆竟这般不安好心。” 崇嫣忙拉住弱柳,兀自以手扇风:“我没怎么,是天儿太热了。” “真的是热的。”见弱柳神色狐疑,崇嫣讪讪强调,心中也浮起一丝懊恼,她自诩看过的猪跑不少,可每每忆起与霍凛的吻也总觉得热,甚至不自觉浮起几分羞意。 弱柳拿起靛青布:“这布做一身衣裳倒显得有些料子不足,奴婢便拿去给姑娘裁件心衣并着胫衣。” 崇嫣自然满口答应。 正此时,从靛青布里头掉落一物,弱柳拾起来交给崇嫣辨别,是一瓶伤药。 原来沈溶月送布是为了夹带这个,而此物正是崇嫣所需要的。 - 用了晚膳后,崇嫣涂好伤药靠在榻上晾脚,弱柳隐晦地问今夜是否需要人值守。 崇嫣没听懂,愣了愣:“跟从前一个样,在府里就不用了。” 弱柳支支吾吾:“可是姑娘今日不是见了那姓魏的么……” 怎能叫那姓魏的入姑娘闺房如入自家后院一般轻松,他们或许挡不了,但总得拿出态度来,好让那姓魏的知道,女儿家的闺房由不得他来去自如。 “奴婢听府里的嬷嬷说过,男人都负心成性,若是吃到得太容易,便会很快丢弃,姑娘利用那魏凌迟恢复记忆便好,可别轻易把身子给了他。” 崇嫣摸了摸下巴:“……难道这就是他不肯轻易把身子给我的原因?” “啊?”弱柳大脑一片空白,迷糊了,许久反应过来,原来她家姑娘才是容易负心的那个吗! 自从知道自家姑娘与姓魏的暗中来往后,弱柳便留心过有关魏凌迟的传闻,豪掷千金买醉花坊,还未娶妻就包了花魁,听着如何都不像是个洁身自好的君子…… 怎么到了姑娘这儿却是另一个样。 看着弱柳不可置信的神色,崇嫣觉得好笑:“弱柳,你就放心去吧,我与他吵嘴了。” 只要崇嫣言语中对跟西厂相关的人稍有偏袒之意,霍凛便像炸了毛一般,一点就着,行事也偏激起来,偏偏崇嫣对她认为对的事也有自己的坚持。 他二人刚吵过一场,霍凛对自己本就心存芥蒂,又挨了一巴掌,依他之性,今夜应当不会来。 只是崇嫣寻他一次着实辛苦,不仅要绞尽脑汁寻理由接近,从马上摔下来崴了脚,还惹恼了姜少娴,结果只恢复了那么点儿记忆,实在得不偿失。 她临行前塞了陈颂一张字条,上头只用笔画了一撇。 崇嫣是故意的,为的就是让霍凛不懂,主动来找她追问。 她可没忘,霍凛还给她下着毒呢。 弱柳默不作声地退下,稍后拿了热巾子来,拧干净敷在崇嫣眼角,崇嫣一愣,拿下巾子:“怎的又给我敷脸?” “那魏凌迟是有多大的脸,不值得姑娘为他哭。” “……我没哭,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呢。”崇嫣看着弱柳在屋子里忙活,争辩道。 可心里又有个声音告诉她,她计算着得失,可唯忘了一点,原来她会觉得难受么。 原来她因跟霍凛吵架而在难受啊。 弱柳吹熄了灯,厢房里陷入一片黑暗中:“姑娘,今晚奴婢就不值守了,难受便哭吧。” “才没哭呢!” 弱柳不听她解释,早就关了房门跑了。 崇嫣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才睡,夜半寂寥,她忽觉口干,拖着受伤的足下地去外间喝了杯凉水,解了渴后又不想费那个力气多走一步路,便歪在外间的榻上。 半梦半醒,好像听见夜风吹打窗子的声音。 夜鸣虫此起彼伏地叫唤,扰人清梦。 崇嫣想起身去关窗,可眼皮子重得睁不开,她感觉一道流光闪过,带着烟雾在房内逸散开来。 脑袋昏沉,崇嫣眼皮子更沉了。 睡梦中,她感觉有人的指尖轻碰她的脸颊,费力睁开眼,只看到有一人影立在床头,吮了下那拭过她泪的手指。 还没来得及辨别是谁,她双眼就被那人温热的手掩住了。 “普通的迷香还不奏效了。” 她听到一声极轻的说话声,远在天边一般带着回响,双眼被那手盖住,越来越困,再难强行睁开了。 混沌间,她感觉一只手自她后颈穿过,另一手揽着她的膝弯,将她横抱起,身子悬空,如在云端飘着,却安心得不可思议。 她换了个地儿躺着,身子下意识往里侧一滚,足却被人捉住,冰凉湿润的触感顺着脚踝蔓延开来,逐渐浸向腿内侧,她因骑马太快,而稍稍有些擦破皮的地方。 一抹即分。 那足上的痛意在让人沉溺的揉按中减轻了许多,亦将她摇摇晃晃按进了更深的梦里。 62 情郎 - 惑嫣 - 山月随舟 翌日,天边还泛着青色,崇嫣挣扎着从梦中翻起身,拥着薄衾坐起,胸腔里那颗心怦然跳动,里间香气已散,床沿褥子更是平整,丝毫没人坐过的痕迹。 可是她就是知道霍凛来过。 就算遮掩,他身上的冷香也逃不过她的鼻子。 就算逃过了她的鼻子,也还有她逐渐恢复的记忆做提示。 放迷香?哼~ 简直是欲盖弥彰。 崇嫣撑着身子看了眼刻漏,不过才卯时,天刚露出点白的时辰,遂又躺回去闭上眼,用薄衾蒙住头,把自己团成球,静了片刻,又拉下薄衾露出一双杏眸,对着承尘眨巴眨巴,如此在床榻上拧麻花般拧了半天身子,再度坐了起来。 她鼓着腮帮子吹了吹自己乱到额前的碎发,脸颊被薄衾闷过,泛着粉色。 崇嫣又看了眼刻漏,才过去一刻,可她彻底睡不着了。 半个时辰后,弱柳进房,看见早已坐在妆台前的身影唬了一跳,自从安宁伯夫人免了崇嫣的晨昏定省,她家姑娘就没这么早起来过,更别说坐在妆台前了。 崇嫣看见弱柳进屋,抬了抬眼,嘴角带着一抹笑,十分高兴的样子:“今天梳个飞仙髻吧。” 弱柳:“?” 不是弱柳不会梳,崇嫣在发式上向来随便折腾,这是她第一次提出想梳什么发式。 而且昨儿个熄灯前还那般没精打采的模样,今日晨起就这般、这般……弱柳应承着,走到崇嫣身后替她梳发,看她家姑娘在挑簪子,如葱的手指在簪子间拨弄,嘴里还哼着小调子。 弱柳心里接下后半句话:这般兴高采烈。 “左右今日无事,我们去成衣铺子挑件裙衫。”崇嫣看着镜中逐渐梳好的飞仙髻,又发话。 弱柳险些把簪子插歪:“姑娘今日怎的想到去成衣铺子?” “有人夜半偷偷来示好,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还不是让我给逮着了痕迹。”待梳好发,崇嫣起身朝外走,她声音愉悦:“晚上要见人,自然得穿身自己合心的。” 弱柳呆了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是那魏凌迟昨夜来过了,且听话音今夜还会来。 姑娘这是买衣裳穿给魏凌迟看呐。 她见崇嫣已跨出门去,忙追上去问:“可是姑娘,今日不是还得请府医来吗?” “我腿脚已大好,暂不请了。” “药效这么厉害?” 可那沈溶月夹带送来的明明是普通伤药,涂抹也得七八天才好呢。 - 绣安阁,崇嫣让那护卫在马车上等着,她带着弱柳入内,径直由绣娘引向二楼,二楼被薄薄的拉门分隔成一个个小隔间,每个隔间就是个私密的小房间。 崇嫣照着册子选好几套合心成衣后,就坐在隔间内等伙计将衣裳拿来。 “瞧瞧我这一身,穿着可比那安宁伯府的嫡女更好看?”蓦地,她听到右边毗邻的隔间传来一声问话,声音娇媚得能滴出水。 听到对方提到安宁伯府,崇嫣抬眼与弱柳对视一眼。 紧接着,传来隔壁那人的侍婢小心奉承声:“自是表姑娘您好看些,不然世子也不会在娶伯府嫡女前就让您生下小公子。” 那女声恨恨:“表哥守孝三年都没把那沈望月给熬走,害得我的儿子快两岁了,还没见过父亲,上次马场上是她沈望月运气好,她姐妹替她挡灾了……” 弱柳差点惊呼出声,崇嫣抵住她唇,只听隔壁那侍婢好似也捂了她主子的嘴:“姑娘慎言啊,凡事……等那沈家嫡女嫁进来再说。” 崇嫣又凝神听了一会儿,那主仆不再谈论此事,转而谈论什么样的花色衬肤色,好让她在那荣昌伯世子生辰那日展露一番风姿。 弱柳急得想说话,可隔墙有耳,于她们亦然。 崇嫣拉弱柳换了个隔间,确认左右都是空房后,叫了盘点心吃着,叹道:“这么大事儿,容我消化一下。” 弱柳:“……” 秘辛拌点心,原是这么个消化法吗? “姑娘,那马是人为弄疯的,竟是为了害沈大姑娘!我还以为是那舞阳公主瞧着我们两家的姑娘不顺眼,使的计呢。” “那公主瞧人再不顺眼,最多是把人聚到一起打马球,耍耍她公主威风,或者是把她看不顺眼的人遣到马场边吹冷风,这样的她使不出这种害人性命的计。”崇嫣招手让弱柳一起坐下陪她吃点心,两人一起密辛拌点心。 沈望月还未嫁过去就险些被害,听那二人话中音,年底沈望月嫁过去后就是瓮中鳖,更加危险。 且那荣昌伯府世子还未有妻就与表妹有染生子,算算年岁还是热孝期有子,品行不端板上钉钉。 崇嫣想到沈望月,她来婵嫣院分发未婚夫婿送的新鲜玩意儿时,神色虽有些端着,可也是高兴的。 崇嫣擦擦手:“这事儿,得让她知晓。” 以她的身份,不好直愣愣地说,托沈溶月去跟她嫡姐说最好。 只是她有些好奇,那娇娇表妹定的什么衣裳,能够自信穿上了保准让夫郎魂儿都去了。 一盏茶时辰后,绣娘送来崇嫣要的成衣,正要退出之际被叫住,崇嫣故作羞涩,让绣娘把送去那表妹的成衣也给她送来一套。 那绣娘一愣:“姑娘确定要试?那衣裳料子特殊,不会摆在台面上卖,且一旦被客人试过便是有损了,概不退的。” 崇嫣来了兴趣:“拿来瞧瞧。” 绣娘退下,不一会儿拿来一件衣裳,用绢布遮着样子,让人越发好奇。 绣娘小心掀开绢布,露出那衣裳真容。 崇嫣瞪大了眼,竟是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上头仅有几处以绣纹点缀,穿在身上必隐隐约约,勾人销魂。 弱柳看得涨红了脸,愣了一息才记起去捂崇嫣眼睛,对那绣娘急道:“我家姑娘尚未出阁,岂能被这种衣裳污了眼睛,快拿下去!” 崇嫣拨开弱柳捂她眼的手:“有何看不得。” 她避火图都看过呢。 “甚美!”崇嫣评判:“图腾栩栩如生,在如此薄的纱衣上绣制这般精致的绣纹,定需要巧手,巧劲还有巧思。” 美的东西就应当以美的眼光去看。 那绣娘笑开了:“难得听一姑娘如此评判,那这纱衣姑娘要么,我可削价卖给您,姑娘的情郎见了,定然不能自已。” 崇嫣默了默:“我没有情郎,想瞧瞧这纱衣只是满足自己的好奇。” 绣娘忙因自己猜错而告罪,将纱衣收了去。 待绣娘包好衣裳退下后,崇嫣付了银子也准备回府,弱柳跟在后头,忍不住问:“魏大人不是姑娘情郎吗?” “不是。”崇嫣答得干脆。 霍凛最多最多,只能算她前情郎。 “他是魏公义子,如何会愿做我情郎。” 且他与她阿兄结的死仇,若能撇开这个做她情郎,岂不是、岂不是…… 崇嫣说不出来,见弱柳望着她似有话说,顿时心中升起一股烦躁,走快了些许:“总之,结着仇,如此和平相处已是难得,万万生不了情。” 岂能生情呢。 若生情,霍凛九泉下的亲眷,为他而死的亲信,情何以堪啊。 他们这等关系,连她若是对他生情,都好像是一种伤害。 - 回到伯府,崇嫣先去找沈溶月,将今日所听之事说与她听,盼她提点嫡姐。 沈溶月先是瞪大了眼,紧接着冷笑连连:“你在安宁伯府住了两年,我还以为跟我嫡姐处成了闺中密友呢,此事还需我提点,看来你们关系也就那个样子。” 崇嫣有些气:“是论我跟你嫡姐关系如何的时候吗?沈望月自然是跟你这个嫡亲妹妹更亲近些。” 她在人前的温婉贤淑是装的,又有姜少娴在一旁盯着,惹了她的要被罚,她行错踏差了也要连累他人被罚,谁敢跟她亲近? 只有沈溶月撕破了脸,敢奚落她。 “可惜……”沈溶月冷哼一声:“我嫁不好,也盼我嫡姐嫁不好,当然也盼你嫁不好,不会帮你做这个事。” 说完,她一副我要创死所有人的神色,提着裙摆入了里间,对崇嫣摆出一副请离开的姿态。 这怨妇…… 不帮也就罢了,还将人咒一番。 崇嫣差点气个仰倒,也没别的法子,只得暂回了婵嫣院。 被沈溶月气得,崇嫣晚膳都多用了小半碗。 消食过后很快就迎来了夜幕,崇嫣老早就换好了新买的衣裳,见弱柳杵在房里不走,神色古怪:“今夜也不用值夜,你去休息吧。” 弱柳摇摇头,她相信姑娘能把持得住,可她不相信见了今夜盛装打扮过的姑娘后,那魏凌迟还能把持得住。 她今夜说什么都得留在房里头。 烛火跃动,外间刻漏传来水滴声,夜转为静谧,弱柳早已困得趴着榻旁,崇嫣以手支额,困得直点头。 呼一声,极轻的风拂过房里,烛等熄灭,一道人影落在了崇嫣故意打开的半扇窗前。 崇嫣骤然惊醒,睁开眼,她瞥见那窗边人影,心中涌起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三两步奔到窗边:“霍——” 窗前,探出脑袋的是一张讨喜圆脸。 陈颂见崇嫣没睡很是讶然,又见她通身打扮根本不像是就寝的样子:“姑娘,等人啊?” 不会吧不会吧,此等稀罕事儿都让他碰见了,陈颂心中纳罕,不免多打量崇嫣几眼:她确实是没武功,但也确实逮到了他。 他在霍家军中时,可曾是斥候那一类的呢。 “你家魏大人今夜不来吗?”她没了个笑,干脆问。 陈颂心中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霍凛昨夜来过,可没曾想,崇嫣连霍凛都逮到过,顿时心中不觉得失衡了。 有的人虽无武功,可天生五感之中有几种较常人敏锐些。 比如天生直觉敏锐的霍凛,又比如现在隔窗立在陈颂面前,看起来不太高兴的崇嫣。 崇嫣生得美,可今夜在月色下一看,仿佛更美了,让人不敢直视。 陈颂垂着眼,依照霍凛之令交出伤药,老老实实答:“魏大人领皇命出城办案去了,嘱咐属下给姑娘送药。” “知道了,谢谢陈大人。”很客气,却冷冰冰,硬邦邦的回答。 “姑娘!”崇嫣关窗前,陈颂又喊住她,换了称呼:“世子爷说,莲花节那日,姑娘可去游湖。” 63 莲花节 - 惑嫣 - 山月随舟 崇嫣退回里间拢住了纱帘,陈颂在窗前静候两息,房里终于传来一声知道了,声音较方才柔软了许多,他心中松口气,准备离去。 “陈大人,”隔着窗帘,崇嫣叫住他:“莲花节那日,你家世子也去游湖吗?” 陈颂在原地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莲花节就在十日后,可霍凛此次离京办案至少得耗费一个月,莲花节那日根本赶不回来,他让崇嫣莲华节去游湖是另有筹算。 “姑娘若有麻烦,可随时遣心腹婢女寻属下,世子爷将属下留在京中就是以备不时之需。” 这个需,自然是崇嫣的需。 崇嫣想了想:“那匹疯马可是被药疯的?” 陈颂一愣,后知后觉意识到崇嫣问的是疯马跑进东厂锦衣卫卫所的事,虽不明白她打听此事作什么,还是回复道:“仵作在疯马肚子里发现了致其发疯的花棘草。” 花棘草,轻则至牲畜情丝狂乱,重则可至牲畜发癫死亡。 崇嫣道了声谢,陈颂发现,自从她发现窗前人不是霍凛后,这纱帘就再也没被挑起来过。 陈颂对着窗后那道倩影抱拳行了一礼,飞速离去。 回去后立马写了张字条飞鸽传给霍凛: 姑娘问,世子游湖否。 霍凛接到此飞鸽传书时正是崇州刺史府公子娶妻的大好日子,满府红绸飘荡,廊下红色灯笼摇晃,刺史府前院吹拉弹唱迎娶新妇,刺史府后院,崇州刺史点头哈腰地陪在霍凛身侧。 得知霍凛奉皇命来查他时,崇州刺史派了两拨人去阻,甚至请山匪截杀,之后霍凛带着那队锦衣卫确实在截杀中销声匿迹了,谁知今日崇州刺史公子大婚,这群东厂锦衣卫突然出现,大摇大摆抬着十几口宝箱进了刺史府大门,说荡平了附近山匪,以此为礼前来恭贺刺史公子新婚。 宝箱渗着血,宾客看到锦衣卫前来亦骚乱,幽州刺史吓得魂飞魄散,唯恐霍凛毁了他儿子的大婚之仪,赶紧把这群锦衣卫煞星请到后院僻静处。 让管家把多年军务账本通通抬了来。 好说歹说,只希望霍凛稍微抬抬手,等婚仪结束后再搜府,自己自当知无不言,也定会为刺杀霍凛之事赴京请罪。 眼看霍凛依旧油盐不进,崇州刺史咬咬牙,命人叫自己最为貌美的二女儿来。 正在这时,崇州刺史目睹年轻的镇抚使接到一封飞鸽传书后,好似勾起了笑,他再一眨眼,那笑意又没了影。 “魏大人?”崇州刺史试探唤。 霍凛视线落在刺史府喜字的窗纸上,又看向檐下的大红灯笼:“这窗花剪得精细,灯笼也别致,那廊下是何物?” 崇州刺史随霍凛视线看去,不由得眯了眯眼,心道魏凌迟目力竟这般远,竟能从此处看到水榭那边热闹的婚房,婚房屋檐下挂着串铃铛。 “回魏大人,是合欢铃,在我们崇州,成亲时都要备一串合欢铃,挂在婚房廊下一整夜,方能夫妇和谐。” 崇州刺史发现,这魏公义子魏凌迟好似对崇州的婚仪十分感兴趣。 他忙拱手:“实不相瞒,婚仪都是家中女眷在操持,某不甚熟悉,大人不妨先入席,容某唤个通晓婚仪的前来,细细讲给大人听。” - 崇州天气惬意,夜里繁星点缀,上京却骤然被风雨席卷,这淅淅沥沥的雨一下便是几日,细雨打在叶子上噼啪作响,廊下灯笼摇晃,带起几分寒意,弱柳忙把春衫从箱笼里翻出来给添上,上京的夏季向来一阵雨一阵热,等此雨一停,天气会更炎热。 崇嫣正盘算如何将那日绣阁里听到的事儿知会沈望月,不想这一日,沈望月由沈溶月陪着来了她的院子。 伯府嫡长女的气质犹在,粉却抹得很厚,像是要遮盖什么。 崇嫣神色古怪地看了眼沈溶月,这女人对自己和她嫡姐百般嘲讽奚落,说盼着她们嫁不好,可还是帮忙了。 “嫣儿,我听溶月说了,你那日所听之事可是当真?”沈望月甫一坐下,也不跟崇嫣客套,径直问道。 崇嫣命弱柳上梅子饮:“望月表姐想必已经去查验过真伪了,不然也不会迟几日才到我这儿来。” “只是不敢相信罢了。”沈望月绞着帕子。 定亲三年,她跟那荣昌伯世子多有接触,起初谈不上多心仪于他,但他们门当户对,他又还算体贴,渐渐便也上了心。 可他竟养了个蛇蝎般的人,且他带礼向她致歉,说因守孝又得将他们的婚事拖三年时,竟与他那表妹早有了首尾。 可笑她还觉得未婚夫重孝,值得托付。 “知他是这样的人,叫我怎么甘心嫁?” “三书六礼都走过了,姐姐也已经为这门婚事蹉跎了三年,莫非临到头不想嫁了?”沈溶月把玩着蔻丹:“热孝有子,天大的把柄,可借此让荣昌伯府家处置了那表妹。” 沈望月咬着唇,摇摇头:怎是到头,明明她的下半辈子才刚开始。 若逼着处置表妹,成婚后夫妻必然离心,更重要的是,她厌了那品行不端虚伪至极的人。 这几日她命人查过,那表妹被荣昌伯世子禁了足,为何禁足?因为荣昌伯世子知道他好表妹打马球那日干了什么。 可是知道了,却仅仅是禁足,可见他根本不在意她这个未婚妻的死活。 甚至巴望着她嫁进去死掉,给他表妹腾位置。 但现在若说退婚,父亲肯定不允的。 “不想嫁,却不得不嫁,我真的不知该如何了。”沈望月掩面泣声道。 “望月表姐不如成人之美?”崇嫣轻声开口。 沈望月抬眼,泪眼婆娑地看她:“嫣儿的意思是……” “助那荣昌伯府的表妹一把,他二人的事人尽皆知,表姐自然可全身而退。” 热孝有子的事儿捅出来,那荣昌伯世子的仕途也就断了,这门亲事自然就算不得一门好亲,既不是一门好亲,安宁伯就没可能逼着沈望月嫁。 沈望月神色变换,站起身道了声谢,她先行离去准备那荣昌伯世子的生辰之礼,沈溶月留在房里闷坐了一会儿,崇嫣开口:“那日的伤药,谢谢了。” “从指缝不小心漏出来的罢了,”沈溶月满不在乎,饮了口饮子:“督主府送来的饮子,其他地方等闲喝不到,只是姜督主怎么都不会想到,妹妹竟帮着情郎拆他西厂的势。” 崇嫣眉都没抬,丝毫不接她的挑衅,她有点摸清了沈溶月的脾性,现在的她就像个刺猬,不高兴了就四处扎人,看见你气她就高兴,于是崇嫣气定神闲坐在榻旁翻阅话本子:“那你就猜错了,魏凌迟从没让我插手帮他。” 话滚话带出来的一句话,崇嫣却陡然惊觉,是了,重逢后霍凛对她发过狠,亦威胁过不放过她,可哪怕霍凛多么生气,他们闹得再激烈,他也从未将她卷到东西两厂的纷争中来。 他竟从未想过利用她对付姜少娴。 沈溶月支着下巴:“所以,你承认情郎是魏凌迟了?” 崇嫣一愣,恼得撵人:“沈溶月,你怎么还不走!” 霍凛离京第七日,安宁伯府和荣昌伯府的姻亲关系崩了,起因是荣昌伯世子生辰宴时,被许多圈内命妇看到与自家尚未出阁的表妹衣衫不整共处一室,那表妹大喊世子表兄下情药害她,府医在她饮过的茶饮中发现轻量的花棘草,那荣昌伯世子怒极,透露出花棘草本就是表妹自己的东西。 此事不知怎么传到舞阳公主耳朵里,她拿着鞭子就冲过来要鞭笞人,被赶来的宫内嬷嬷死命抱住。 原是前段时日,舞阳公主举办的马球赛上出了疯马伤人的事儿,此事还惊动了东厂锦衣卫,事后她被母妃狠狠罚了一顿,而导致马发疯病的正是花棘草。 没惹上皇族,安宁伯还在衡量结亲的必要性,可此事一出,他火速带着冰人退了沈望月的婚事。 霍凛离京第十日,便是莲花节。 皇族龙舟出行,东西两厂厂公陪着皇上祭莲花仙子,上京城中有点实力的官眷皆包了画舫出行,偌大的湖中大大小小画舫船只熙来攘往,亦有伶人表演技艺,就连秦楼楚馆的画舫也被允许在湖的外围赏玩这莲花节盛景。 龙舟上,姜少娴纵目,隔着数艘船只望着那安宁伯府家的画舫越行越远,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总觉得崇嫣不该离他太远,刚要吩咐身边宦者,身边传来一声喊—— “姜督主。” 魏平带着笑,行至姜少娴面前:“莲花节,皇上想普天同乐,与百姓共游湖,你我身为皇上近侍亲信可不能掉以轻心呐。” 姜少娴回头又看了眼那安宁伯府家的画舫,崇嫣武功被废了,安宁伯府又在他股掌中,且湖四周皆有锦衣卫把守,是他多虑了。 他的嫣儿跑得再远,也跑不出安宁伯府的那条画舫,跑不出这片湖。 - 最外围,春藤坊的舞姬班子挨个上官眷画舫献舞,驼背杂役跑上跑下地向官眷讨要赏银,很快便到了安宁伯府这一船。 崇嫣看着船上的西厂锦衣卫逗弄那驼背杂役,用毛笔在那杂役脸上画着圈。 武隆镖局大当家擅判官笔,亦写得一手遒劲好字,他是武者,也掌镖局事务,哪怕他驼了背,也点了个长毛的痣,崇嫣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住手!”就是因为认了出来,所以忍不了。 崇嫣戴着帷帽,隔着面纱对那西厂锦衣卫怒目而视:“阿兄让你来护官眷安全,不是让你来玩乐的。” 凭什么毁掉了大当家一生心血,还以嬉笑的姿态戏弄他,简直找死。 那西厂锦衣卫讪讪收手,放杂役上了船。 崇嫣深吸一口气,努力平稳声线:“那个杂役,你上二楼来,我要赏你。” 她转身,走了几步,差点跌倒。 弱柳大惊,忙扶住崇嫣:“姑娘!?” “是我亚父,他是我亚父。”崇嫣红着眼,攀着弱柳手臂站起。 苏芳色的叶子牌上画的春藤,她迟迟没想起来的这片记忆原来是指的这个:春藤坊是大当家狡兔三窟的窟。 霍凛让她今日定要游湖原来是为此。 他把她重要的人带到了她面前。 霍凛,霍凛…… 崇嫣心中一动,好似听到心底莲花开了的声音。 64 晕船 - 惑嫣 - 山月随舟 安宁伯府家包的画舫二层中舱是用以待客的客室,客室三面通透,西厂锦衣卫从画舫一层就可以眺望到二楼客室的情景。 西厂锦衣卫看那驼背杂役欢天喜地地上了二楼,一副市井小民的模样四处瞧着,但还算守规矩,知道先给贵人行个大礼,离贵人三四尺远的距离跪着回话。 他看姜督主那如珠如玉紧着的妹妹急急站了起来,不禁眯了眯眼。 可那娇美的女子只是命侍婢拿个软垫垫在身下,便又重新坐下,安然受着那杂役的跪礼。 同僚抱臂凑到那西厂锦衣卫身边:“这些个闺阁小姐,偶尔对下九流的世界心生好奇,遣人问话听书也无甚奇怪,只要那貌丑杂役是个巧舌如簧的,讲得贵人开心,指不定可以得一大笔赏银呢。” 那西厂锦衣卫没有回同伴的话,他遥见崇嫣已经取了帷帽,露出一张芙蓉面来,不禁看痴了,喃喃道:“督主之妹真是个美人,比那秦楼楚馆的花魁更娇艳。” 同僚啐了他一口:“这是能比的?若是传到督主耳里,仔细你的皮!”他赶紧扭回同僚的脖子:“别看了,那女子毒得很,有个同僚在监守期间无意看了她身子,当时就被姜督主杀了。” 西厂锦衣卫闻言心中一凛,赶紧扭开脸。 一层前舱舞姬载歌载舞,两名西厂锦衣卫很快被那毫无危险又身材曼妙的舞姬吸引了注意。 二楼客室,袅袅乐声的遮掩下,崇嫣与故人叙着话。 武隆镖局大当家姓贺,在师门行二,行走江湖的都唤他贺二爷,他见崇嫣红着一双杏眸,温声安慰:“莫哭,当家的这般皆是伪装,你二当家的也好得很,他男扮女装藏在春藤坊,靠着毒和暗器耍弄那些恩客,玩得很是开心。” 听闻此言,崇嫣扑哧一声笑起来。 不知怎的,她心情大好,看来霍凛包的花魁便是她家二当家了。 从来就没什么花魁女子。 “嫣儿,你还好罢……”贺二爷顿了顿,见面后第一反应是想问崇嫣跟霍凛之事。 两年前,武隆镖局接到霍凛书信,信中言他欲聘崇嫣为妻,为备纳征之礼询问他二人意见,西北的纳征之礼是送鹰,上京的纳征之礼是送大雁,可崇嫣又来自崇州,崇州婚俗又不一样,让少年人一时没了主意。 霍凛素来傲极,性子乖张别扭,那封信却言辞恳切,字里行间显拳拳心意,贺二爷当时拿着信跟他二师弟背地里笑话了霍凛好半天:他们的徒弟动起情来跟一般少年人也无甚区别嘛。 他二师弟十几年都盼着在武功上再教出个人来,跟霍凛比划比划,让霍凛低头,没想到在婚事上先把他拿捏住了。 唯一亲传弟子和视若半女的崇嫣若能成婚,简直是天作之合。 可贺二爷那封‘当以崇州婚仪为先’的书信还没寄出去,就接到了噩耗。 天作之合沾了霍家的血,变成了惊天血仇。 因着五师弟的背叛,霍凛也不欲与他们这些师父多接触,更警告过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坏了他复仇之事。 昔日本就有几分冷戾的少年好似变得更冷酷无情了。 可今日得以与崇嫣相见,又是霍凛一手筹措安排。 事至此,他这个做师父的也看不明白霍凛了。 崇嫣点点头:“大当家费心了。” 听沈溶月说,霍凛的师父们,但凡能找到踪迹的,都去了西北。 可大当家和二当家还潜在上京。 还能为什么呢?只能是因为她在这里。 贺二爷一叹,时辰有限,此地也不宜久留,于是他掏出一瓷瓶来给了崇嫣:“听凛儿说你督脉的后腰穴位被破坏了,以致内息走空,武功被废,这粒药丸你先拿去服用,对经络恢复有益。” 崇嫣闻言迅速接过瓷瓶,坐直了身子,目露期冀:“大当家,我的武功还能恢复吗?” 贺二爷看她,目露悲悯,崇嫣与这目光一触,霎时懂了,心里酸楚得不得了,忍着哽咽:“嫣儿……嫣儿知道了。” “穴位补好也不可能恢复如从前,但……”贺二爷终是不忍,只觉得此法严酷极了,凡是失去的再想拿回来,都会万分艰难,在习武一事上尤甚。 “你可以从头练起。” 再练一遍,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潜心苦学,或许历经几年,几十年方能恢复到从前,又或许永远恢复不到从前,努力白费一场。 所以贺二爷才觉得此法严酷,他给了崇嫣希望,可这希望微弱如萤火。 崇嫣抬起眼帘,心中有了成算,杏眸深处渐渐显出几分坚定来:“谢谢大当家。” 贺二爷面露不忍:“嫣儿,会很苦。” 崇嫣年少习武尚且晚了,况且是这个年岁从头再来。 会很辛苦,比从前辛苦得多。 “嫣儿心中有这个准备。”崇嫣答。 平心而论,这个结果,比她永远都不能恢复武功要好太多了。 他二人又简要聊了些别的,弱柳拿了赏银来,贺二爷顿时变成那欢天喜地上来领赏的杂役,接了赏银千恩万谢地下了楼。 他一下楼,就分出赏银打点两名西厂锦衣卫吃酒,那西厂锦衣卫垫了垫手中银两,看杂役顺眼多了,也不再追究他在二楼跟贵人说话久了点之事。 崇嫣遥望着自家大当家跟着舞姬班子下了安宁伯府的船,捏紧瓷瓶,长舒一口气:“我也乏了,弱柳,帮我跟望月表姐通禀声,我先回后舱舱室里歇息歇息。” 说着,她转身朝后舱舱室行去,行到僻静处,崇嫣打开瓷瓶,一股辛辣之气扑面而来,有些刺鼻,也让崇嫣觉得很是熟悉。 她视线落在瓷瓶里那唯一的药丸上:她嗅觉灵敏,闻得出来,此药跟霍凛此前逼她服下的毒药一模一样。 这就是霍凛所谓的毒药,哈,能帮她修补经脉的‘毒药’。 她鼻尖又有些发酸了,更恍然发觉,自锦衣卫卫所那次吵架后,与霍凛已经十几日未相见。 她好像,有一点点思念他。 不、不行。 在舱室前,崇嫣环抱住自己,仿佛想借这个动作严防死守住自己的心,她平复了几息,觉得自己足够冷静了,才推开舱室的门。 室内承尘有些低矮,光影交错间,那交椅上坐着一男子,屈着长腿,一身锦衣卫的袍子,他薄唇轻抿,闭眼假寐,仿佛宝剑入鞘,收敛着清辉。 听到声响,男子掀起眼帘,那双星眸渐渐展露出锋利来。 是霍凛。 “崇嫣。”他轻轻唤她名字。 崇嫣神色一呆,下意识捂住心,严防死守才保持平静的心池被搅乱,因一人的出现,因一人的呼唤泛起涟漪。 廊外传来侍婢经过之声,她迅速回神,立马关门,闩上。 “霍凛,你怎么来了?” 陈颂不是说霍凛要办案,回不来么。 “我……”霍凛喉结滚了滚,一时不知怎么解释。 他骑了一天一夜的马,疲累得很,随着湖水晃动的船晃得他也有些头晕。 可总不能告诉崇嫣,他接到陈颂传信就想着这一日赶回来。 不能说她问他是否会来游湖,所以他就来了。 霍凛从暗袋里掏出一颗药丸:“一月之期快到了,为防我不在京时你毒发,我给你送解药。” 很完美的解释,可崇嫣的神色却有些古怪。 霍凛眉头轻皱,想着要不要逼她吃。 可崇嫣迟疑片刻,就接过他手中药丸,乖乖吞进口中。 霍凛见崇嫣吃了药丸,站起身,步履随着船体摇晃有些踉跄:“那我……崇州还有案子……” 出西北几年,他最不能适应的地方还是船上。 “霍凛。” 霍凛垂眼,看到一只柔荑拽了他袖袍,崇嫣神色关切地凑过来:“你脸色很差,走火入魔发作了吗?” “要不要……要不要我帮你?”此话一出,那张芙蓉面浮起几分薄红来,眼神更是错开不敢看他。 霍凛视线不可抑制地落在崇嫣樱色的唇上,他喉结轻滚着转开眼:“不用,撑得住。” 就当是在走火入魔吧。 他怎么能告诉她,他是晕船。 他丢不起这个脸。 船体剧烈地晃了下,霍凛脚下踉跄,双手撑住船壁,无意间将崇嫣困在身下方寸之地。 星眸与杏眸相触,挪不开眼,霍凛抬手,抚过崇嫣面颊。 他到崇州后,找到埋葬霍弈的老槐树,祭拜过了兄长,他亦翻看过那年饥荒时的卷宗,合上卷宗时不禁想,他素未谋面的兄长在那般险恶境地下还努力保全比他更弱,更小的女孩,难怪女孩长大后一直将他铭记。 崇嫣将霍弈当阿兄。 还好,是当阿兄。 鬼使神差,霍凛撑着船壁俯身,吻即将落在崇嫣唇上时—— “姑娘?”舱室外传来弱柳的声音。 霍凛醒神,立马抽身,蹀躞带上的带饰却被崇嫣扯住。 “姑娘我无需伺候,已一个人歇下了,你去别处忙吧。”崇嫣扬声,将‘一个人’三个字咬得很重。 说罢,揽着霍凛脖颈,垫脚吻上去。 崇嫣主动迎上去的吻,霍凛根本拒绝不了,他双手在半空僵悬了片刻,很快捧着崇嫣后脑回吻。 65 撞见 - 惑嫣 - 山月随舟 清波荡漾,水光粼粼,画舫在莲间随波而行。 隔绝了舫外喧闹声,画舫二楼舱室门被打开,崇嫣探身瞧了眼空空无人的廊间,回忆方才在内室与霍凛所做之事,不禁触了触自己微烫的面颊。 方才在室内,霍凛说他此去要月余才能回京,问她要不要多吸点冷香。 崇嫣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之后便是疾风骤雨,她仿佛是一块玉石,被切切磋磋,琢琢磨磨,逐渐被那冷香浸染,她当然忆起了些许记忆,可她再也无法专注于那些恢复的记忆里,那时那刻,她好像变成了一只飞鸟,飞过那些忆起的浮光掠影,从层层叠叠的往昔回忆里伸出手,攥着霍凛的衣襟,用力地去感受他…… 崇嫣懊恼地敲敲自己额角:不能因为发现霍凛为自己做了良多,便一时脑热,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这样实在是对不住他。 “姑娘。”冷不丁,崇嫣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崇嫣被唬了一跳,回过身,见是弱柳:“你、你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了去别处忙吗?” “哪儿能啊,奴婢定要在附近守着,以防姑娘被人撞见,”弱柳朝她行了一礼,神色如常地朝舱室内走:“魏大人可离去了?” “什、什什么魏大人?我说了我一个人在休息!” “姑娘一个人,在休息,发出猫儿似的叫唤?”弱柳问。 轰一声,崇嫣感觉脑子一炸,热气直往上冒,更是在自己这婢女面前抬不起头:“别、别说了。” 弱柳回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姑娘不必脸热,姑娘日后嫁人,奴婢就是姑娘府里大丫鬟,夜里魏姑爷叫水,奴婢可是要听唤的,就当是提前练习了。” “什、什么魏姑爷!?哪儿来的魏姑爷?怎么就魏姑爷了?” “李姑爷,张姑爷……都行,奴婢都会学的。”姓什么不重要,将来会不会换人也不重要,左右都是姑娘嫁人后的房里事。 这魏凌迟,弱柳没胆子驱赶,她家姑娘招惹上这人,她又劝不动,如此局面,弱柳已经决定去适应它,既已决定日后崇嫣去哪儿她去哪儿,主子成婚后的房里事她都会慢慢学。 可她说完后,崇嫣没出声。 弱柳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姑娘,您日后不会不带我了吧!” “怎么会,只是你不是非得学这些——”崇嫣莞尔一笑,挽着弱柳的手:“我教你点别的。” 既学功夫得从头再来,她亦可找个伴。 - 哪承想练了三四日,弱柳就借口有许多庶务要处理,不跟崇嫣练了。崇嫣以为她是真的忙,又趁闲下来叫弱柳练了几次,弱柳干脆苦着脸跟崇嫣摊牌:“姑娘,人各有志,奴婢就喜欢打理庶务,做做针线,这习武……您就饶了我吧。” 光习武前打开身体,站桩什么的,就够受的了,崇嫣喜欢习武能受这份苦,弱柳这个年岁了,没什么兴趣,实在学不来。 崇嫣遂作罢,可重新习武不光要自己练,最好还要找一对练。 她冥思苦想,想到一人,陈颂。 既他说若有需要可随时遣人找他,那她便人尽其才。 崇嫣觉得自己找对了人,陈颂以前是个斥候,擅候望,功夫以敏捷为长,正好与她相合。 为防被附近的西厂锦衣卫察觉,陈颂每晚寻隙过来,只在婵嫣院待一炷香。 如此套招练了一段时日,逐渐临近上京的炎夏,陈颂望着穿薄衫的崇嫣越发不敢直视,红着张圆脸道:“姑娘力量虽弱于男子,但也不必因此求迅捷,姑娘可磨炼自己长处。” “我的长处?” “姑娘嗅觉灵敏,多加磨炼利用的话,预判招式或许不在话下,而要想在对战中更加出其不意,”陈颂想了想:“属下推荐姑娘配用九节鞭。” 崇嫣愣住了。 “崇姑娘可是有疑虑?” “没事,多谢你。”崇嫣扬起笑,她只是恍然记起,霍凛母亲所擅的便是九节鞭。 而霍凛母亲所赠的九节鞭兵书,被收在姜少娴的督主府里。 - 昏暮时分,督主府。 崇嫣极少在这个时辰过来,过来了才得知姜少娴尚在宫里,留在府内听用的宦者与崇嫣有几分相熟,听闻崇嫣还未用晚膳,便去给她张罗膳食。 离去前嘱咐崇嫣别乱跑,更告诉她姜督主是听皇族差遣,今夜不一定出得了宫,若天色太晚,崇嫣用完晚膳后可先回去。 督主府内禁地不少,亦没留她的房。 崇嫣乖顺地应好,待那宦者一走,她立马去了姜少娴书房。 书房阒寂无人,主人家不在,连盏灯都未点,但崇嫣来送过糕点,知道放东西的大体方位。 那本九节鞭兵书,崇嫣从姜少娴的书架上看到过,当时还奇怪,姜少娴明明不会武功,书架上却放着本兵书,跟其他粉本图册格格不入。 崇嫣从书架上抽出了那本九节鞭兵书,她不敢将兵书带走,只趴在靠窗的地上借着月光一页页地翻阅,努力去强记,半个时辰后再将兵书放归原位。 经过桌案时,崇嫣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桌案上放着西厂锦衣卫送上来的邸报,邸报旁放着封火漆封着的密信,上面写了个霍字。 若是东厂厂公魏平或者魏凌迟的情报,应当标以‘魏’字才对,可偏偏是霍。 是关于霍凛这个身份的情报。 火漆完好,这封密信还未被拆过,自莲花节后,姜少娴身在宫内有些时日了,大抵还不知道这封密信的存在。崇嫣心脏狂跳地拿起密信,趴在桌下点了盏微弱烛火,把密信放在火苗上小心炙烤,封信的火漆软化翻起,她立马吹熄了烛火,拆开信封,借着月光一目十行地阅览。 信中说,西厂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出了西北,登上了来上京的大船,最后在一个渡口不见踪迹。经多方查证,这个人很可能是已死的幽州谢氏嫡女谢琼音。 姓谢?跟霍氏有什么关系?崇嫣心中疑虑,借着月光往下看。 那写密信的人也怕姜少娴贵人多忘事,写得清清楚楚:两年前,姜少娴曾下令让幽州谢氏杀了霍芙母女,霍氏血脉应当自此断绝,可两年后,疑似霍芙之女谢琼音的人自西北而出。 西厂锦衣卫由此倒着查,发现当年幽州谢氏看管霍芙母女的庄子遭了匪盗,庄子上的谢家仆从皆被杀,母女二人自那时起便不知所踪,谢氏怕督主怪罪下来,谎称霍芙母女已被缢杀。 而今看来,霍芙母女当年应当是被什么人救走了,对方事后布置成了庄子被恶匪所袭的样子。 信中推断,幽州和西北相隔甚远,一对羸弱母女当初不可能凭一己之力逃离幽州谢府掌控,背后定有人相帮,很可能是霍家军,并且这霍家军的背后很可能是霍氏子。 如此一来,西厂除掉了霍氏,却几年都没能啃下霍家军这块骨头便说得通了。 因为霍家军领头的还没死。 怪不得在信封上标‘霍’,这封密信会告诉姜少娴,霍凛还活着。 姜少娴或许不会立马联想到霍凛改名换姓成了魏凌迟,但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怀疑到魏凌迟头上。 若是知道魏凌迟就是霍凛,对付他就会容易得多。 这封密信不能被姜少娴看到。 几乎没有犹豫,崇嫣将密信塞进怀里,准备退出书房时,隔着支摘窗望见姜少娴沿着花园小径朝这边走来。 姜少娴竟这个时候从宫里回来了。 崇嫣放轻呼吸,蹑手蹑脚地退到书架后,片刻,书房烛火亮起,这陡然的亮光令崇嫣下意识地闭了眼,再睁眼时,只见姜少娴坐于桌案前。 书房有了亮光她才发现,原来桌案旁立着一画屏,上面是一幅未完成的仕女图。 姜少娴正执笔,一笔一划地勾勒出仕女的满头青丝,腕间绢丝款款,杏眸灵动……崇嫣极少像这般静静看着姜少娴作画,他擅丹青,所画人物极有神韵,所以崇嫣一眼就认出来了,姜少娴是在画她。 姜少娴说过,作画可打磨人心性,锤炼人的耐性,作画亦需细致入微的观察力,他可通过为人作画,放大这个人的一切。 可崇嫣从不知道,姜少娴打磨一幅画的时辰竟如此漫长。 她心中顿生几分焦急,还没画完吗?她今夜出得去吗? 若拖到宵禁,就算能出督主府,想回安宁伯府也难了。 正胡思乱想着,崇嫣看见姜少娴手指抹了把朱砂细细给画中女子涂上唇色,涂上了唇色的画中人檀口微张,神色含嗔带羞,纤纤十指正攀着浴桶边缘,姜少娴垂着眼,极有耐心地给每一根手指上色,画中女子指尖粉嫩,像是用力捏着浴桶所致。 他画完此处,又在画中女子身后描了几笔,寥寥数笔,一个藏在女子身后的男子轮廓,跃然纸上。 崇嫣脑子轰地一炸,自己亲阿兄竟在画自己与其他男子浴中欢好的场面。 姜少娴虽未画出背后男子的面目,却让崇嫣心里一阵阵发寒—— 姜少娴很可能是在画霍凛。 崇嫣以为,姜少娴那夜推开浴房没瞧见其他人,这件事应当已经过去了,可他竟通过作画重建那日场景,来推算出那日她背后有个朦胧的影子。 姜少娴搁下笔,却不急着净手,而是将指腹上那剩下的一点朱砂红涂抹于他自己的唇上。 清雅公子双眸洞黑如深渊,嫣红的唇色衬得他肤色更加苍白,仿佛志怪话本中的索命艳鬼。 66 人皮面具 - 惑嫣 - 山月随舟 烛火摇曳,姜少娴静静打量着画屏中的男女,室内落针可闻。 崇嫣隔着书架缝隙看着,她掩着自己口鼻,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她看姜少娴拿起画笔,在那画中男子面目轮廓上悬停了许久,时辰好像在此刻被凝固了,崇嫣亦屏息等待着一份答案,直到宦者来敲门,送进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时辰才好似继续开始流淌。 看着姜少娴搁了笔,崇嫣也不自觉跟着呼出一口气—— 至少现在看来,他还未猜出那日浴房内的人是霍凛。 药味在室内弥散开来,崇嫣闻着这药味皱起了眉,她每晚会服用的抑制记忆的汤药被霍凛换掉了,可不代表她不记得那药原本的味道。 就是姜少娴现在所饮的汤药的味道。 他在抑制记忆? 世人眼里阴狠毒辣又控制欲极强的西厂督主不是会将一切控制在手中吗?他能有什么不愿回想的记忆? 崇嫣听着那宦者禀告姜少娴,妹妹在偏厅等候。 可姜少娴只是嗯一声,转身朝书架这边走来,只要绕过这个书架便能轻易发现崇嫣的存在。 崇嫣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脚步后退,手慌乱间触到身后博古架上一物,与博古架相连的石壁竟是一道暗门,崇嫣望着被她无意间悄然打开的暗门,来不及犹豫,闪身躲了进去。 隔着暗门,她屏气凝神,听着门外姜少娴走过的脚步声。 刚松口气,却闻到一股血腥气。 身后铃音不绝于耳,崇嫣回头,乍一见眼前景象,不禁面色惨白—— 暗室内系着一道道绳,每条绳上挂着铃铛和一张张人脸,是姜少娴做的人皮面具。 阴风从暗门罅隙里吹进来,铃音微响,一张张人皮面具好似在绳结上诡谲地舞动。 崇嫣双膝跪地,泪水和恶心的感觉一起涌出来,她捂住口鼻,可她嗅觉太敏感,腥气仍从指缝间涌入,扼住她的喉咙,逼她作呕—— 好像十几个冤魂面目扭曲地看着她,向她哭诉: 看啊,这就是姜少娴,你嫡亲阿兄完完全全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崇嫣缓了好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她在绳结上看到了水儿的脸,看到了商队钱三郎的脸,亦看到了几张属于武隆镖局镖师的脸。 她打着冷噤,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一边哭一边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不是认识她,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们好好地做着生意,他们好好地走着镖,怎么会被姜少娴盯上,剥下面皮来。 崇嫣脚下一绊,狼狈地摔在地上,绊倒她的匣子尖锐边角划伤了她的手臂,匣子打开着,她一眼就看到了匣子里两条沾满血的靛青抹额。 霍凛和霍弈的靛青抹额,破破烂烂,沾满血迹,像战利品一样被收藏在匣子里。 崇嫣再也坚持不住,趴在地上无声恸哭,她找回自己记忆,想着还霍凛真相,可知道当初自己有没有给霍凛下毒还有意义吗? 她想逃离姜少娴的控制,可逃离后呢,她能去哪里?她将灾祸带给了于她有恩的武隆镖局,她没有脸回武隆镖局里。 自崇嫣知道皇山寺曾有过桂花树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姜少娴是她的嫡亲阿兄。 斩不断的兄妹血缘,阿兄手上累累的人命,她撇不清的。 所以她从未向当家的或者霍凛求救过。 她怎么有脸对霍凛动心? 以这样的身份,她怎么有资格去喜欢霍凛? “谁在那?”倏然,暗室深处传来一声喝。 这暗室里竟有活着的人。 - 崇嫣绕过一张张人皮面具,朝暗室深处走去,深处竟有一牢房,牢房内男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他见着崇嫣,身子发抖,嘴里啊啊呜呜地呜咽,最后竟伏跪在地喊了句师母。 “似玦无能,看着老师之子堕落如斯却毫无办法,似玦本想着趁此次殿试后入朝为官,重振书院名声,跟姜少娴争一争的……没承想……”男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崇嫣心头巨震,过了殿试便可入朝为官了,姜少娴囚在此处的不仅是大虞的进士,更是朝廷命官! 崇嫣默了默:“这位公子,我不是你师母。” 男子一震,他倚着牢门,仔细辨认了片刻崇嫣的相貌:“……崇姑娘,是你。” “公子认得我?”崇嫣越发惊奇了。 “你我仅有书肆匆匆一面之缘,我又被囚于此数月未洗漱,你自然认不出,”他整理衣冠,想让自己看起来稍微整洁干净些。 他对着崇嫣一拜:“在下俞似玦,曾是尔父姜督师的关门弟子,姑娘的容貌跟你母亲姜夫人极为相似。” 他叩拜的不是崇嫣,而是崇嫣代表的姜氏血缘,崇嫣怎能安然受了此礼,她忙半跪下来与俞似玦平视,在对方提到书肆时,才从记忆里检索出模模糊糊的身影—— 她去书肆搬书那日,一书生打扮的青年赠她布巾擦干湿发。 那时她心事重重,自然无心注意对方衣着相貌,只以为是书肆伙计,那条擦过她乌发的布巾在她回到安宁伯府后被随意放在闺房衣桁上,后来不见了也没在意。 现在想来,应是被姜少娴拿了去。 崇嫣嘴唇发抖:“你、你是因为我……” 因为她的一个无心之举,就因为对方给她递过布巾,姜少娴就去查,继而将他囚在此处吗? 那姜少娴会割下俞似玦的脸吗? 就像崇嫣身后,这许许多多的人脸面具一样。 崇嫣泛起战栗,又想干呕了。 “崇姑娘,不是你……” 蓦地,石门处传来声响,二人同时望向即将开启的石门,俞似玦语速极快地道:“崇姑娘,快躲起来。” 崇嫣点头,可暗室简陋,除了人脸面具和姜少娴的收藏品别无他物,也没什么地方可躲。 电光石火间,崇嫣解了腰带甩上横梁,顺着它攀了上去,趴在横梁上。 与此同时,暗室的门被打开,姜少娴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纸笔,步入这暗室内后,视线首先落在脚边打开的匣子上。 67 门生 - 惑嫣 - 山月随舟 梁上的崇嫣心不禁提了起来:她不知道姜少娴是不是常来这间暗室,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一个匣子摆放位置的偏差而察觉出端倪。 ‘砰’一声,一物从牢室里被扔出,砸在匣子上,打断了姜少娴的凝视。 是一个干硬的馒头。 俞似玦:“不知督主还要将在下关多久。” 姜少娴没回答俞似玦的话,而是将纸笔扔进牢室内:“不要再搞什么鬼把戏妄图向苗疆传递消息,我并非不通文墨的莽夫,若非苗女对我有用,你又是那苗女心上之人,俞似玦,你早死千百回了。” 俞似玦艰难地拿起笔,却不自觉扼腕:“督师一心向学,向来宅心仁厚,姜督主,你已掌权西厂,若你还记着半分督师昔日之风,就应该收手了。” 暗室内,静默半晌,突然传来姜少娴的悚然低笑:“不过是掌权西厂,不还有东厂么。” “姜大人仁义,才会被门生的檄文所累。” “姜大人一心向学,姜家才会那么轻易被权力所碾压,本官又岂能重蹈覆辙。” 他讽刺:“十几年了,你不是第一个用姜氏门楣刺我的,妄图我因此有所触动,是不是太天真了?” “那崇嫣呢?”俞似玦冷不丁问:“她名义上是你认的义妹,可见过老师和师母的都能看出来……她是老师之女吧,若你顾念着跟老师的父子之情……” 烛影跃动,崇嫣睁大眼睛,看着姜少娴猛然走近俞似玦,他宽大的衣袍将形销骨立的书生遮住大半,室内昏暗,崇嫣看不清姜少娴做了什么。 只听一声嘶声惨叫,一截指沾着血掉落在地。 姜少娴慢条斯理地拭着匕首上的血,匕首面上泛着水波花纹,在幽光下好似在流动。 是柄顶好的匕首,而这柄削铁如泥的利刃崇嫣在梦里见过,是霍凛送她的匕首。 原来姜少娴没有毁去它,而是随身带在了身上。 现在又用它削断了俞似玦的一根手指!那是读书人写字的手! 崇嫣内心有些急,作势就想从梁上翻下。 一声喝令比她动作更快—— “不要过来!” 俞似玦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连连后退,似乎对姜少娴很恐惧:“别过来!你这衣冠狗彘,玉某以曾与你同门为耻!” 姜少娴神色不变:“写,告诉苗女,你安好,让她继续为我提供苗疆蛊药,或许……” 他顿了顿,声音越发阴冷:“将你的手指寄去苗疆更有效,苗女想必认识情郎的手。” 俞似玦冷汗涔涔,颤抖地握了笔。 蓦地,一宦者慌忙跑进暗室,向姜少娴禀告崇嫣失踪了,姜少娴神色一变,将宦者留下看着俞似玦,自己匆匆走出暗室。 那宦者恭顺地送走姜少娴后,转过身来即刻换了副仗势欺人的嘴脸。 俞似玦很快写好了信,信的内容不长,就只是告诉苗女他还活着,俞似玦颤抖着手将纸笔递出,谁知那宦者竟也不接,而是用靴子踩在俞似玦受伤的手上,一边碾压一边阴阳怪气道:“信纸被血给污了,这怎么好,只有麻烦探花郎再写一份了。” 俞似玦再写,被宦者如法炮制损毁了去,他无法,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起笔,渐渐地,受伤的手握不住了。 血顺着青毫滴落,俞似玦疼得呻吟,暗室内回荡着那宦者得意洋洋的尖细嗓音—— “探花郎要对西厂心怀感恩啊,若是进了锦衣卫大牢,你这文弱身子骨怕是撑不过一日,学问再好又如何?你的声音越不过我们督主,上达不了天听。” 他的靴尖碾在俞似玦的断指上,年轻的书生在剧痛中逐渐麻木,神思恍惚间,那碾压手指的力量骤然消失,咚一声,那持势凌人的宦者直挺挺倒地。 俞似玦哆嗦着抬眼,只见宦者身后立着一女子,华裙裹身,却不娇不媚,好似书中救百姓于水火的应命女神,崇嫣放下了匣子,微微喘着气,她刚刚就是用它砸趴下了个宦者。 为确保对方一击之下再难爬起来,她用了很大的力,现在有些喘。 “姑娘,你不该出手,姜督主需要苗疆的蛊药,暂时不会取我性命,无非是废一只手,受些苦楚罢了。”俞似玦哑着嗓子道。 崇嫣神色认真,娇容上透着点疑惑:“可你刚刚,叫得挺惨。” 俞似玦闻言,神情羞赧,他话说得漂亮,可到底十指连心,他又非铁血之人,这份断指之痛确实叫人难以承受,那宦者说得对,若是进了锦衣卫大牢,他恐怕是撑不住。 崇嫣没再与俞似玦纠缠刚才出手是对是错,于她而言,出手便出手了,幼时霍弈护她未计较过后果,后来镖局当家的也没教过她为计较后果而对欺凌袖手旁观。 一切全凭她本心。 崇嫣对俞似玦扬了扬下巴:“挪远点。” 待俞似玦躲得够远后,崇嫣又搬起匣子对牢门的锁砸了又砸,几下之后,铜锁被砸得扭曲。 崇嫣提着裙摆对着牢门猛踹几脚,将牢门踹开。 俞似玦望着被暴力拆开的牢门有些傻眼:“……崇姑娘?” 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强烈的动摇,崇嫣真的是老师之女吗?除了长相,其他的跟老师和师母好不一样。 “待会儿我会烧了这里制造骚乱,你趁乱扮成宦官想办法混出督主府,”崇嫣顿了顿,眼神里满是对学识的信任:“你都是探花郎了,脑子应该很好,必是有办法混出督主府的吧。” 俞似玦:“……” 读书十几年才中了探花的他,突然有些羞愧。 可方才姜少娴急匆匆出去就是为了找崇嫣,他怎好再连累她。 “燃火会染上味道,骚乱还是我来制造吧,姑娘先走,不必忧心在下。” 崇嫣没怎么思索就同意了,她把两条靛青抹额塞进怀中,又找了条帕子将断指包起来交给俞似玦,分别前告诉对方如何联络陈颂:“找他,两个时辰内能接上手指的话,应当就没大碍。” 托姜少娴喜欢幽静的福,崇嫣溜出书房后,没费什么工夫就躲进了翠园中,翠园内树木环抱,凹凸交错的假山石叠砌出一内凹的假山洞。 崇嫣躲在假山洞内,望着督主府各处火把跃动,计算着时辰。她不会主动现身,她要在这里等着被姜少娴的人找到。 因为多疑的人只会对自己找到的真相深信不疑。 眼看火把趋近,崇嫣思量着怎样自然地把人引来,刚向外走了几步,她裙摆被一凸起的嶙峋山石勾住,崇嫣侧身去解裙摆,乍然发现,勾住她裙摆的好像不是山石,更像是一截指骨。 她僵硬地抬头,黑黢黢的假山洞壁凹凸有致,仿佛一副人骨嵌在假山中。 暗室内那一幕幕在脑内回闪,崇嫣惊得连退直退,直到撞上赶到此处的一人。 火把映照下,姜少娴神色越发诡谲,他将崇嫣脸上的恐惧尽收眼底,他的妹妹好像被什么吓到了,纵使见到他,恐惧神色丝毫不减,还后退了半步。 姜少娴神色阴阴,崇嫣这个神色,他有些熟悉。 他没抹去她记忆的无数次,她都是这么看他的,是什么呢? 啊~ 姜少娴思索着,是戒备。 对恐惧之物的戒备,对可能伤害自己之人的戒备。 可是,为什么呢? 姜少娴不想问她为什么不在偏厅而在这里,也不关心崇嫣知不知道督主府的人到处在找她,现在的他只关心一件事—— “嫣儿,你怕我?” 68 杀意与爱意 - 惑嫣 - 山月随舟 崇嫣心里咯噔一下,她刚刚见过姜少娴暗室收藏的人皮面具,出来后又被那假山洞中的人骨吓到,现在乍一面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表情没收住,让对方察觉出了端倪。 但是,也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阿兄?”崇嫣调整心绪,望着姜少娴小心翼翼问:“你真的是阿兄,不是鬼魂?” “你说呢。”姜少娴阴沉不减,淡淡反问。 “这语调,果真是阿兄!”崇嫣欢喜,大步走近姜少娴,轻轻拉他袖摆,指着身后那黑黢黢的假山洞,语气又惊又惧:“阿兄,有人追着我,说他好痛,呼吸不了,要让我偿命。” 姜少娴往旁边睇了一眼,一名西厂锦衣卫举着火把前去查看,片刻后回来禀报:“督主,假山里没有人,但是……”那锦衣卫看了崇嫣一眼,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说。” 那西厂锦衣卫继续道:“几月前砌在假山中的西厂人犯,已经成了一副枯骨。” 崇嫣闻言,瑟缩了下肩膀。 也就是说,那人被砌进假山中时,还是活的。 “行了,嫣儿找到了便可,”姜少娴打断那锦衣卫的话,吩咐道:“请个道士来府里去去厄,督主府阴寒,嫣儿恐怕是遭了鬼打墙。” 锦衣卫称喏离去。 “是不是还没用晚膳?”姜少娴问。 崇嫣点点头。 姜少娴一言不发转身即走。 崇嫣跟在姜少娴身后沿着甬道走出翠园,心里渐渐放松,姜少娴这一关她应该算是过了,离开督主府后要想办法见霍凛,只是不知道霍凛回上京了没有,密信和靛青抹额,这两物她得亲自交给他才行,再退一步,就算见不到霍凛,也得亲自交给陈颂。 不知不觉,崇嫣已与姜少娴并行。 “嫣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阿兄?”刚出翠园,姜少娴冷不丁问。 崇嫣一愣,忙道:“没有。” 她腕子猛然被姜少娴握住,露出长袖遮掩下,手臂上那道被匣子尖锐边角划出的伤口来。 姜少娴垂着长睫:“被尖东西划了这么长一道伤口,嫣儿还说没有瞒我?” 崇嫣清楚得很,姜少娴这句话的重点不是她被划伤了,而是她受伤这件事为什么要瞒他。 “……这是方才在假山洞里磕到的。”崇嫣任由姜少娴拽着手腕,像被捕入蛛网里,寻机逃走的飞蝶,丝毫没有挣扎,她与姜少娴相处的这几年,对方在磨她的性子,她也在试探对方的脾气。 挣扎得厉害只会逼姜少娴使出更酷烈的手段,比如验她的身,比如废去她的武功。 姜少娴喜欢软一点,柔顺一点,能握在掌心的东西。 于是崇嫣换了副可怜兮兮的神色,声音也带着糯软哀求:“实在是因为没什么痛感就没在意了,嫣儿不是故意要瞒阿兄的。” “是么。”姜少娴轻轻道,也不知道信没信。 恰此时,有宦者急匆匆来到姜少娴跟前禀事,他这才松开崇嫣,任由她乖顺地退开,却还站在他目所能及之处,那宦者上前,对着姜少娴一阵耳语。 崇嫣虽听不清那宦者说了什么,可见书房方向冒起浓烟以及姜少娴难看的脸色,她也猜到了是何事。 她垂着眼,人乖得不行,心里只觉得俞似玦这火放得时机正妙,果然,姜少娴不再盘问她,而是令宦者领她去偏厅用膳,自己带着人去了书房。 姜少娴走后,那宦者连声姑奶奶地叫着:“您可千万别乱走了,下次再乱走,督主会扒了老奴的皮。” 见了暗室内那么多人皮面具后,崇嫣不会以为宦者这句话是夸张,她抿了抿唇答应:“下次不会了。” 她要拿的东西已经拿到了,她也不想再乱走,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又会引来姜少娴反复盘问。 这顿晚膳崇嫣吃得很慢,也难以下咽,每每想到人皮面具,砌在假山里的人骨,她都差点吐出来,却不得不装作无事,强逼着自己吃下去。 且她还想打听一下,俞似玦到底有没有顺利逃出去。 只是这次,在她身边侍奉着她用膳的人嘴都很严,崇嫣旁敲侧击也没能问出什么来。 一顿晚膳用得差不多,崇嫣正要放下筷箸时,姜少娴回来了,还带来了府医。 “嫣儿,让大夫瞧瞧你的伤。” 崇嫣默不作声,听话地掀起衣袖,露出狰狞伤口,大夫并不敢触碰崇嫣肌肤,而是交代两名盲眼侍婢如何包扎敷药。 一桌之隔,姜少娴静静地注视着,半晌开口:“怎么不问阿兄,府里发生了何事?” “阿兄安好地在嫣儿眼前不就行了,其余的,阿兄想告诉嫣儿自然会说,不告诉嫣儿也就是不该嫣儿知道,”崇嫣乖乖地坐着,任由侍婢盘弄:“反正阿兄会护我,西厂督主都搞不定的事,嫣儿自然也帮不上忙。” 姜少娴定定看了会儿崇嫣:“阿兄的书房被贼人放火烧了,许多珍宝珍藏被付之一炬。” 崇嫣眼睫轻颤,似被侍婢弄痛了,皱眉轻轻吸气:“那可捉到了贼人?” “没有。” 崇嫣轻轻舒一口气,故作懊恼:“那可如何是好?” “无妨,阿兄心里已有计较。” 崇嫣抿紧了唇,只听姜少娴道:“我西厂树敌众多不假,但有胆量,有能力在督主府放火的敌人,屈指可数,此次火烧督主府多半是东厂在背后作祟。” 姜少娴站起身,走到崇嫣身后,双手按压崇嫣双肩,他垂着长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嫣儿,世上已无姜家,你我兄妹就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人,你会站在阿兄这边的,对不对?” 崇嫣微微侧过脸,视线落在姜少娴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上。 姜少娴用膳时不喜太多人候着,因此有武力的锦衣卫皆不在厅内,这侧厅里仅有两个盲眼侍婢和一个不会武功的府医。 而现在,她与姜少娴之间挨得足够近,近到她若动手杀西厂督主,锦衣卫们绝对赶不及。 崇嫣手指蜷了蜷,她身上无一趁手的利刃,可她知道姜少娴身上某处有一匕首。 匕首削铁如泥,她曾用它在姜少娴身上开过一个洞。 现在她有把握抢到匕首,再在姜少娴身上开一个洞吗? 必须是个足够致命的洞才行。 “阿兄怎么突然这么问。”崇嫣笑着抬起手,跪伏着替她包扎的盲眼侍婢正好打好绳结,施施然起身退开,侍婢衣裙晃动间带起风,一股浅浅的味道乘着风涌入崇嫣鼻腔,是男子身上的汗味混着铁锈的气息。 那日陈颂点出崇嫣嗅觉灵敏后,给她展示过两样东西:锦衣卫的雁翎刀和霍家军将士的身份铭牌。 崇嫣还记得陈颂当时的话:“此两物在气味上亦有差别,除了材质还因为它们跟属下的年岁,一个跟属下两年,一个跟属下十二年,兵器本无气味,可跟人跟得久了,便会染上主人的气味。” “我们斥候探查敌情,分辨刺客时不单单依靠习武经验,刺客的呼吸、心虚的神态、紧张的微动作以及身体热气,即便是一流的刺客在蓄势待发时肢体也会紧绷,心跳会加快,如果是崇姑娘这般嗅觉灵敏的人可能会嗅到刺客出手前那一瞬间的汗意,这就是属下说的预判招式。” - 这个盲眼侍婢,是个男扮女装的刺客。 这一瞬崇嫣无比冷静,她借着起身取茶杯的动作让开身位,给刺客留下大片空隙,而脚下将椅子轻勾,微微绊住姜少娴可能后退躲避的步子。 与此同时,那侍婢面露狰狞,从怀中抽出短刀捅向姜少娴。 “杀我师父全家的奸宦,去死!” 姜少娴躲避不及,被短刀正中胸膛。 是心口的方向,捅得一分不差。 崇嫣轻舒一口气,然后摔碎茶杯,仿佛后知后觉般捂嘴惊呼:“阿兄!” 可姜少娴竟没有倒下,崇嫣一时摸不着头脑,紧接着无数西厂锦衣卫破门而入,将那跟她同样十分疑惑的刺客一脚踢远。 崇嫣忙上前,扶了姜少娴的手:“阿兄可伤着了?” 外衣已破,可里头的衣裳完好。 姜少娴别说受伤了,一滴血都没流。 “原来如此,是缩骨术,我以为我将会缩骨术的人全部杀光了,若不是吃过一次被人捅刀的亏,今日倒真的会不设防。”姜少娴神色平淡地解下破损的外袍,崇嫣这才发现,他里头竟穿了件软甲。 崇嫣手心沁出冷汗,在不知姜少娴穿了软甲前她尚且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击致命,如今见了这软甲,她心中庆幸顿生,还好自己没有出手。 出手必输。 姜少娴对身旁西厂锦衣卫使了个眼色,那锦衣卫应喏上前,五指成爪,用擒拿反扣刺客关节,然后即刻退开。 崇嫣只听见一阵毛骨悚然的骨骼脆响,那娇小身形的刺客在地上扭动着,边扭动边发出惨绝人寰的喊叫,他的缩骨术被迫解开,有些身体部位扭曲着,皮肉被撑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崇嫣不忍睹视地移开眼。 “姜、姜少娴,你不得好死,我会在阿鼻地狱里等着你。” 姜少娴神情淡淡:“现在看来,先不得好死的好像会是你。” 西厂锦衣卫们将刺客围在中间,静静地看着,时不时发出嗤笑,那刺客几乎是蠕动着,拖着一身血爬向落在地上的短刀。 他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提行刺了,他只是想拿短刀自裁。 即将触到短刀之际,短刀被一锦衣卫一脚踢开,锦衣卫中发出零星闷笑。 “啊啊啊!姜少娴,有种你就杀了我,快杀了我。”那刺客呻.吟。 “我为何要好心给你个痛快,我不会杀你。”姜少娴十分清楚,缩骨术若被强行解开则会反噬,在锦衣卫用擒拿破了这刺客缩骨术时,刺客死局已定,现在杀刺客是送他解脱。 姜少娴不会这么做。 可到底太难看,于是他牵了崇嫣转身:“此地脏了,嫣儿勿看,跟阿兄出去。” “哈哈哈哈!”骤然的大笑自姜少娴身后响起:“姜少娴你是没种杀我,你怎么会有种?你根本就不是男人啊,你就是一条被去势的狗!” “没有家,没有族,你家族出了一个你,活该被覆灭,只可惜老天不开眼,偏偏留了一个你……为祸人间……” 刺客大声骂着,可嘴唇翕动,又传来微弱请求:杀了我吧,快点杀了我。 在锦衣卫们的大笑声中,他抽动着,双目汩汩流下血泪。 那些锦衣卫们像在看猴戏一般,大剌剌谈笑,议论着要不要给刺客个续命的丹药,这场败犬苟延残喘的好戏还想再看久一点。 崇嫣看不过去了,在即将随姜少娴跨出门槛时,她猛地转身,捡了地上的短刀跑上前,一刀捅入那刺客胸膛。 因此变故,偏厅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崇嫣看着一个与她无冤无仇的人在她手下眸光渐散,渐渐气绝,神情一阵恍惚,心里更是难受极了,紧接着,背上一紧。 她感觉一道阴冷无比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一个激灵,立马醒神,对着已得到解脱的刺客尸首斥道:“我不许你再骂我阿兄,我是阿兄亲妹,阿兄还有我。” 血溅在崇嫣衣裙上,她咣当一声丢开匕首,回身注视着姜少娴:“阿兄,我不想听他骂你,擅自了结了他,你不会怪我吧?” 姜少娴静静注视着崇嫣,她的手在发抖,杏眸璀璨,尖尖的下巴溅着点点血迹,苍白的唇倔强地抿着。 他的妹妹好像不太乖,他心中合格的姜家女应当是柔婉贞静,乖顺地听父兄的话,而不是拿着匕首,杀了一个人。 可是,嫣儿是站在他这边,为他杀人。 姜少娴心里最深处忽然浮起一个声音:嫣儿此举是向着血脉相连的阿兄,她终于向着她阿兄了,可是—— 倘若不是亲兄妹怎么办? 他忽觉头痛欲裂,有什么他用蛊药抽去的记忆挣扎着想破土而出,又被他强势地摁压下去,等这阵疼痛过后,姜少娴只觉自己刚刚那一瞬间的念头荒唐至极:怎么可能不是亲生妹妹。 他是看着嫣儿出生的啊。 69 使团进京 - 惑嫣 - 山月随舟 督主府不会留客,姜少娴送崇嫣离开后,又回到了偏厅。 偏厅内堆着些从书房里抢出来的物什。 书房的火已经扑灭,因为是从暗室开始着的火,发现着火时已经太晚了,不仅暗室内的东西已被烧毁大半,还波及到了外头的书房。 “督主,最早发现着火了的那个宦者,不见了。”一西厂锦衣卫上前禀告,嗫喏:“人还没有找到,请督主责罚。” 这个时辰还没找到,人多半是找不到了。 半晌,西厂锦衣卫没听到声音,他大着胆子朝姜少娴看去,只见他蹲在一烧焦的匣子前,匣子里头的东西全都被焚毁,辨不清面目。 给崇嫣瞧伤的府医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对姜少娴行了叩首礼:“姑娘手臂上的伤,确实是锐物所致,只是老夫学艺不精,实在看不出来是不是这匣子所伤。” 又一西厂锦衣卫从外头回来,拱手禀告:“督主,翠园假山……” 姜少娴抬手,阻止了那锦衣卫说下去,崇嫣的伤是不是假山里磕碰的,其实很好查证,匣子已烧无对证,他便让锦衣卫去假山里查验一番,若真是在假山洞里伤的,总会留下血迹。 他养的人是吃这碗饭的,崇嫣想骗过西厂锦衣卫,几乎不可能。 只是,他忽然不是那么非知道不可了。 姜少娴想起当初,他定要查验崇嫣是否被霍氏子玷污时,付珏问他的话—— 验了又如何呢?为何非要这份答案? 人人都说他姜少娴是个奸宦,表面面如冠玉,实际手段残忍,可至少这几年,他在自己妹妹面前还不曾做过一张人皮面具,连杀人都尽量背着她杀。 他在努力在崇嫣面前维持体面。 他本以为,崇嫣今日目睹西厂锦衣卫们对刺客的折磨可能会与他生分,可她没有,今日,他的妹妹反而终于有几分真心实意地想着他了。 若查出崇嫣是在暗室里受的伤,姜少娴有预感,他们兄妹之间不仅会再度生分,那份他努力维持的体面也将荡然无存。 况且,书房失火时崇嫣就在他身边,至少纵火的人不是她。 她还没有背叛他。 姜少娴抚摸着自己手臂上崇嫣留下的陈年齿印:“把假山夷为平地,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 坐着督主府的马车回到安宁伯府已入夜许久,崇嫣乏累得厉害,弱柳接到督主府的人的信报后,早在婵嫣院备好了沐浴的水,待崇嫣一入院子就侍奉她去了浴房。 一入浴房,弱柳便对羊角灯旁的人努了努嘴:“姑娘,陈大人来了,没想到东厂锦衣卫里还有这般守礼的人物,在这浴房里跟瞎了似的。” 什么叫跟瞎了似的? 崇嫣看过去,只见每晚会与她对招的人今夜也如约来了,正缩在壁角,双眼闭得紧紧的,讨喜的圆脸红成了个大苹果,浴房里的水汽更是像烧他脚一般,叫陈颂局促难安。 “崇姑娘,属下失礼了。”陈颂听闻人进来,闭着眼礼貌唤一声。 以往来安宁伯府若没看见崇嫣,陈颂会立刻遁走,不让西厂锦衣卫抓到一丝痕迹,可今夜不一样。 督主府竟失了火,霍凛布置在上京的东厂锦衣卫第一时间得知后,在外围接应到一宦官打扮的书生,正是失踪月余的探花郎,那探花郎昏死之前点名说要找陈颂。 陈颂立刻想到了崇嫣——将联络他的方式都露给那探花郎了,定是发生了极大的事。 世子爷还在崇州办案不得抽身,而陈颂作为他留在上京的手眼,今夜必须来这一趟。 陈颂武功上不如霍凛,待的时辰久了怕被西厂锦衣卫发现,只好现身求助崇嫣的侍婢,那小丫头二话不说将他引到号称婵嫣院最安全的地方——崇嫣的浴房里。 这哪里是他能躲的地儿,世子爷若是知道了会杀了他的。 崇嫣让弱柳出去守着,自己就着浴桶里的水净手:“没什么失礼之处,陈大人,你把眼睛睁开吧。” “那不成,属下有喜欢的人,且姑娘再美也不是咱能看的,”陈颂执意不睁眼,笑呵呵:“不打紧的,我们干斥候的皆擅候望,耳朵灵得很,崇姑娘但说无妨,属下定替您向世子爷转达。” 崇嫣也不强求:“行,将此物交予霍凛。” 陈颂只觉自己手中多了两物,面料柔软,摸着有些旧,他疑惑地睁眼,低头一看,见是冠军侯世子的标志,靛青抹额,而且是两条! 他双手忙从抓改为捧。 崇嫣又递出一信:“西厂在上京外活动的人怀疑谢琼音还活着,信被我偷出来了,姜少娴还不知道。” 陈颂惊极,不用看信他都能猜到此事事关有多重大,他敛了笑,神色郑重地对崇嫣抱拳:“崇姑娘,多谢你。” 此前陈颂听崇嫣吩咐,与崇嫣对招,皆因霍凛之令,但从今夜起,他开始正视这个女子了。 她提供的消息,对东厂和霍凛接下来的行动都至关重要。 崇嫣摆摆手:“当不得你谢,是我出于道义应该做的。” 这是出于道义吗?这是出于对世子爷的情啊! 陈颂不与崇嫣争辩,他将靛青抹额郑重地收入怀中,立时就要从浴房遁走,却被崇嫣叫住了。 崇嫣从妆匣内拿来一盒胭脂:“今日我能从督主府脱困,多亏你平日的指点,不知买什么礼谢你好,这盒含香坊购来的玉颜脂,你拿去送你未婚妻。” 陈颂欢喜接过:“多谢崇姑娘。” “只是,不是属下未婚妻,她不知道属下喜欢她。” 陈颂长得小,实际比霍凛足足大七八岁,崇嫣以为他即便没成婚也应是订了亲事的,不想竟闹了误会,忙道:“不打紧。你为人专一守礼,又有才干,成亲是迟早的事儿。” “多谢崇姑娘夸奖,不过属下不准备告诉她,告诉她只会徒增她的烦恼,”陈颂低头摩挲着信纸,声音一如既往轻松带笑:“她是天上月,我是地上尘,没资格做她夫婿,只要能一直守着她,守着世子爷,守着西北属下就满足了。” 半晌,陈颂听到一声轻轻的,我也是。 他一愣,见崇嫣神色如常,便以为是一场幻听。 - 上京炎夏太热,西厂的人往婵嫣院送过几次冰,崇嫣都分给了府里的表姐妹,沈望月带着沈怜月来院子里谢过几次,沈溶月也来阴阳怪气过几次,她向来不怎么与自家姐妹一道来崇嫣的院子。 崇嫣问过沈溶月,她只抚了抚鬓发:“已成亲的与未成亲的玩不到一块儿去。” 崇嫣:“……” 合着和她一个未成亲的就玩得到一块儿去了。 沈溶月又道:“看着她们还可以嫁得良人就烦,不如到你这儿松快松快。” 崇嫣忍不住:“怎么你觉着我就嫁不了良人了?” 沈溶月望向崇嫣,笑得挺可恶:“怎么你觉着你还能嫁一位良人?” 西厂督主义妹的身份让崇嫣说亲是艰难,可找个上京普通才俊也不是一点可能没有,说了一万遍长兄如父,可崇嫣那如父的长兄一点替她张罗亲事的意思都没有。 不是想把崇嫣留家里熬到嫁不出去,就是在等待一份更大的利益,沈溶月觉得是后者,毕竟她也不得不承认,崇嫣确实貌美。 若剃了她性子上的刺,好生教导,任谁都会酥了骨头,把珍宝捧到她面前。 “姜督主不会替你谋划亲事的,成亲是女人的二次人生,那魏凌迟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好归宿,你赶紧趁还不太老自己重新谋划一个吧。” 崇嫣撑了下巴:“沈溶月,莫非你是在关心我?” 沈溶月立马从椅子上跳起来:“关心你?真是可笑!不过是最近没什么宴席可去,闲得无聊发发善心罢了。” 安宁伯府最近确实没接到什么宴席帖子,沈望月退亲后,安宁伯府和荣昌伯府又在各种宴席上撕了几次,两家都受了姜少娴冷待,上京各势力嗅着这风向,暂避开了两府。 安宁伯本来想着姜少娴把崇嫣放在安宁伯府,这才有恃无恐退了亲事,可事至此,也不免为冲动退亲而暗暗后悔。 虽无宴席,上京活动亦不少。 几场活动下来,沈望月相中了一人,翰林院修撰俞似玦。 此人带伤状告姜少娴私自囚禁,滥杀无辜,然后晕倒在御前,皇上勃然大怒,痛批姜少娴,最后姜少娴罚俸两年,而为了弥补俞似玦,予他以状元才能做的修撰一职。 姜少娴不认俞似玦的指控,也因此不好杀他。 对于沈望月的选择,沈溶月匪夷所思:“这探花郎当了修撰,明着与姜督主不对付,你瞧中他什么?” “瞧中他命硬。” 可不是命硬嘛,被姜督主囚禁还能逃出来,状告姜督主反而升了官,且小命还没丢。 崇嫣听了,咳一声,胡诹道:“前几日踏青时,从俞修撰身上落了一帕子,好似是女子的贴身之物。” 心有所属啊,那就没办法了,沈望月失望地噢了一声。 没过几日,她又相中一人,拉着安宁伯府的姐妹包了两辆马车前往京郊。 马车窗外人声鼎沸,比霍凛入京那日还要热闹,崇嫣与沈溶月一辆马车,掀着帘子,看街上人潮涌动,避暑的人竟都出来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羌人使团进京,战败的狗求和来了,骑马进京是何道理?” “羌使下马!下马!下马!” 不知是谁起的头,将烂菜叶往那羌人使团里扔,顿时,瓜果皮、烂菜叶,臭掉的鸡蛋在天上飞来飞去,人群呼喝声犹如惊雷,维持秩序的锦衣卫来回巡视仍不可遏止。 那使团里为首的壮硕羌人扯着缰绳,对呼喝的人群龇着牙。 “呼混耶,左呼缇王之子,羌庭左贤王亲信。”沈溶月介绍。 崇嫣对羌人没好感,对跟左呼缇王相关的人更是反感至极:“挺嚣张。” 两人说话间,只见一鸡蛋砸在那呼混耶的头上,顿时黄的黄,清的清。那呼混耶抹了把脸,瞪向百姓中一骑在父亲肩头的孩童。 他骂了声羌语,抽出腰间长鞭朝孩童甩去—— “小心!”崇嫣起身探出窗外:“锦衣卫快护住孩子!” 啪,半空中发出一声爆裂声响,另有一鞭甩来,鞭尾缠住呼混耶的长鞭,两鞭相缠,于半空中拉成一条紧绷的线。 使鞭之人膂力过人,令呼混耶暗暗心惊,忙用羌语大声问:“来者何人!” 那人覆着半片面具,一身锦衣卫官服,亦是驾马而来,他扭转着长鞭,鞭与鞭之间绞缠,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 “锦衣卫镇抚使,魏凌迟。” 听闻此名,呼混耶瞳孔骤缩,被霍凛一鞭狼狈地扯下马去。 霍凛坐在马背上,利落地收了鞭,冷冷道:“给本官下马,羌人。” 70 暗约 - 惑嫣 - 山月随舟 围观羌族使团进京的人潮静了数息,立马欢声如潮,叫好声不绝于耳。 “好!魏大人好功夫!” “羌人无耻,只敢对幼童出手!大人杀杀他锐气!” “爹爹,我长大了要当像哥哥一样的锦衣卫!” 那呼混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拧身站起,几名羌族力士驾马上前,呼混耶抬手拦住,他神情阴狠,紧盯着马背上的霍凛,用羌语道:“我羌族千里迢迢前来求和,这就是你们大虞的待客之道?” 使团中的译令史上前,将呼混耶的话翻译出来。 霍凛笑一声:“我大虞的家规,放野狗进了家门,在给它们东西吃前,得先教它们坐下。” 译令史战战兢兢,将霍凛的话翻译给呼混耶听。 呼混耶登时变了脸色,胸膛上下起伏,恰此时,数名东厂锦衣卫策马赶至,齐刷刷立于霍凛身后。 长街,乌压压的人,勒马停于街心的年轻镇抚使,以及他身后数量少却各个精锐的东厂锦衣卫,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横在羌族使团面前。 霍凛也不催羌族使团下马,就这么带着东厂的人拦着,良久,呼混耶抬手,五指一收,用羌语喝令一声。 使团所有人立时翻身下马。 呼混耶盯着霍凛:“羌族此次求和,使团带了不少羌族珍宝以表真心,只是小王不熟京中规矩,还请阁下带路去使署。” 路上若是丢了一两件珍宝,便是这魏凌迟的罪。 霍凛扫了身旁锦衣卫一眼,那锦衣卫出列,扬声喊:“礼部右侍郎,谢重书谢大人可在?” “礼部右侍郎?哪儿呢?” “原来有个礼部的官在啊,方才怎么不管管羌人。” 人群一阵哗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锦衣卫声音朗朗:“咦?谢大人也应是今日进京才是啊,想来是误了任职时辰,礼部最忌不守时,须将此事知会礼部一声。” “锦衣卫大人且慢!” 那锦衣卫话音刚落,须臾,一男子匆匆自羌族使团后头快步上前,文文弱弱,一脸风尘仆仆的疲态,正是谢重书。 他对霍凛拱手一礼:“下官谢重书,见过魏大人。” “下官的车马才入城,人声嘈杂,未能及时听见大人呼唤,还请大人见谅。” “谢重书,”霍凛扬起轻笑:“终于见到你了。” 谢重书疑惑地抬眼。 谢府是暗地里归附了西厂,他府上明面上跟锦衣卫有瓜葛的也就是谢执玉。 而谢执玉那无耻东西已经被逐出了族,算不得谢府的人。 他谢府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诗书世家。 他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这东厂厂公义子的注意。 “谢才子名满幽州,久仰,升任礼部右侍郎,恭喜,”霍凛淡淡道,既没听出久仰,也没听出恭喜之意:“既是礼部的,便请履职,带使团去使署安顿吧。” “这……” 他一路舟车劳顿,在京置办的宅子还没踏进去就被塞了个差事,还是接待羌族使团的差事。 谢重书看见呼混耶的脸都能呕血三升。 “谢大人有何异议?” “下官无异议。” 谢重书咬咬牙领了命,霍凛调转马头让开位置,羌族使团在东厂锦衣卫的瞩目下老老实实步行离去。 几层围观的百姓之后,安宁伯府的马车内,沈溶月摇着扇子:“你情郎从京外回来了,真是巧了,他怎么每次进京都能碰上羌人,像天生不对付一般。” 谁知道呢,兴许就是天生不对付吧。 霍凛深知羌人秉性,保不齐今日就是特意赶回来敲打他们的。 崇嫣不答沈溶月话,给自己斟了杯茶,还没抿上一口,就见弱柳打起了帘子。 弱柳紧张道:“姑娘,魏大人向我们这儿过来了!” 崇嫣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怎么可能,她在心里暗道,这条街人多眼杂,他一个魏公义子怎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她搭话? 况且过来了,她该说些什么呢? 或许…… 崇嫣转着杯子:隔着帘子礼貌问候几句也不算逾矩。 可是,以什么身份问候呢? 安宁伯府的表姑娘?西厂督主的义妹? 烈日炎炎,马车窗外马蹄声哒哒,崇嫣长睫低垂,注视着手中的茶,茶杯内,茶叶子如一叶扁舟,被微风吹得旋转,泛起细细波纹。 她有好多话想问:崇州的天气如何?案子麻不麻烦?你见着你阿兄的墓了没有? 她亦有好多事想告诉他:我把靛青抹额还你了,可你的匕首在姜少娴那儿,偷不到。 她想说—— 莲花节那日她吸了足够多的冷香,已经记忆恢复,全都想起来了,也知道姜少娴真的是她阿兄。 他杀了霍弈,害了好多无辜人的性命,她无法同流,只想杀他,可姜少娴穿了软甲。 她想起督主府书房内的那幅浴图,那画上迟迟没有被添上面目的男子。 崇嫣轻轻一叹,定了定神:“弱柳,把帘子放下吧,让外男瞧见,于礼不合。” 有些情愫本不能生,既早已生长出来,那就趁还幼小掩埋干净,慢慢扼杀掉吧。 他们现在这般,彼此相安无事,已是很好了。 马车帘落了下来,马蹄声渐远。 可唰地,沈溶月一把将帘子掀起,天光大亮。 沈溶月探出窗外,对着那马上男子喊:“魏大人且慢!” 崇嫣惊异抬头,见霍凛真的骑马过来了,忙压低声音恼道:“沈溶月你做什么!?” “你未婚,见外男于礼不合,我已婚,面见外男又不打紧,”沈溶月拨开崇嫣,抚了抚鬓发:“更何况,你若不想,那我便上咯,我想给霍鸣之戴绿帽想好久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敢这么说! 他是真真正正的霍氏子啊! 崇嫣张了张口,霍凛已到了马车跟前,他嘴角轻勾:“原来是林夫人。” 沈溶月拿扇子半遮着面,阴阳怪气:“镇抚使大人没听说吗,妾身夫君老早就改姓霍了,自己祖宗丢在一旁不管,给西北霍氏尽孝呢。” 霍凛嘴角轻扯:“那霍夫人,羌族使团进京,夫人也出府来瞧热闹?” “哪里呀,妾身今日出门是陪家中姐妹相看夫婿的。” 霍凛目光微冷地落在崇嫣身上,凉凉道:“夫人嫁到西北几年,倒习得几分剽悍之风,这种有损姐妹闺誉的话也敢胡乱编排。” 沈溶月咯咯笑:“魏大人不说,这闺誉怎么会有损呢,魏大人不会到处乱说的对不对。” 见霍凛眼神定在崇嫣身上,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沈溶月收起那从霍鸣之小妾处习来的媚态,轻飘飘道:“别看了,不是这一个。” 霍凛眉头一松,一愣,又沉了眉。 眸光中泛着冷意。 沈溶月心下暗叹,她这便宜表妹两次喜欢的人性子竟差不多,这魏凌迟被触到禁区,竟也有几分如霍凛那般锋利。 她忽扬起声音:“本是出来游玩,不想人这般多,甚是闷热,妾身与妹妹想去茶楼歇歇脚,劳烦魏大人命锦衣卫帮忙开个道。” “说起茶楼,”霍凛勒了缰绳,眸光掠过沈溶月,顿在坐在里头的崇嫣身上:“映春斋的茶很不错,叫未时三刻,霍夫人得空可去尝尝。” 映春斋,未时三刻见。 崇嫣小口小口喝着茶,只当没听见。 一盏茶时辰后,崇嫣与沈溶月所坐的马车在人潮中辘辘动了起来,霍凛则带着其他锦衣卫已经先行离去。 崇嫣不解:“我们就这么走了?不是还要替望月表姐相看她相中的夫婿吗?” “不是看到了么,回头告诉我嫡姐结果便是。” “谁?”她连马车都没下,就看见了乌压压的人。 “礼部右侍郎啊,他丧妻无子,又是升迁至上京的,较好拿捏,只是人很一般,”说着,沈溶月瞥崇嫣一眼:“这方面你选情郎的眼光倒是不错。” “我……罢了。”崇嫣已经无力纠正沈溶月,霍凛不是她情郎了。 她有些好奇,沈溶月只远远瞧了眼礼部右侍郎,跟霍凛也只是走近说了一会儿话,怎么就能确定谁好谁一般。 霍凛容色是出众,可他遮着面容,跟那右侍郎一时也分不出谁更俊才是。 “这也是我嫁人之后习到的。”沈溶月清清嗓子。 沈望月规劝她回西北侍奉夫君,她就大谈婚后房事多么糟糕,希望嫡姐把她当作前车之鉴。 她那嫡姐听得脸都绿了,斥责她有失世家女风范,过几日又巴巴地跑来,支支吾吾问相看夫婿之事。 “山根挺则擅阴阳之道。” 擅什么道!? 沈溶月接着道:“我方才辨过了,那魏凌迟山根高挺,又习武,是上上佳品。” 敢情你方才把霍凛叫过来,只是为了仔细看看他的鼻梁。 崇嫣目瞪口呆,她第一次听这种说法,怪新鲜的。 弱柳更是涨得一张脸通红,半晌反应过来,结结巴巴指责沈溶月:“二姑娘,你你你,怎么能跟我们姑娘讲这些,我们姑娘还未出阁,我们姑娘……” “弱柳,别说了。” 再说沈溶月又要呛人了。 果不其然,沈溶月白眼一翻,接腔:“你们姑娘冰清玉洁不近男色,是要当尼姑的好料子行了吧。” 弱柳一噎,偏生又不能真的与沈溶月吵嘴,只得憋屈地行了个礼,呕着气掀帘去马车外头坐。 “你这侍婢忒没规矩,”沈溶月点评,一小小侍婢还敢给她脸色看,她看看崇嫣,又理解地点点头:“也是,你这主子本是个没规矩的人。” “随你怎么说。” 崇嫣包容沈溶月,至少在沈溶月面前,她可以不装成那柔婉娴静的模样。 马车辘辘,车窗外人声喧嚣,过了一炷香她们的马车还没驶出这条拥挤的街,许是在府外,沈溶月梳了个妇人发式,她倚着车壁,就像谈论今日去哪个茶楼歇脚一般聊天:“母亲赶我回西北给夫君开枝散叶,我在上京待不了多久了,霍鸣之的后院热闹得很,有四个妾,其中两个妾已经有孕,有孕又如何,只有我生的孩子能记霍氏族谱,进霍府祠堂。” 崇嫣:“……那霍鸣之不是个好的,给他生子一事你慎重考虑。” 这霍鸣之改姓改得真彻底,可真正的霍家子还在,他的子嗣便记不了霍氏族谱。 而且,霍凛迟早会向霍鸣之讨回血债,崇嫣与沈溶月虽不怎么聊得到一块去,可沈溶月人也不坏,崇嫣不希望沈溶月会受到牵连。 崇嫣纠结半晌,还是道:“你暂时不要生了,西北太远,你一时半会儿真的生不出来,阿兄也管不了。” 拖个几年,再过几年是何情形还未可知呢。 “你紧张什么,我才不会给霍鸣之生呢,”沈溶月乐了,玩着手指:“我准备找个霍家军生,如此也不算辱没霍氏之血,你说呢?” “……跟我说这做什么。” 她俩能坐在一辆马车里,全因各自都没可聊得来的闺中小姐妹,不是因为感情好。 沈溶月这等……这等计划何必告诉她一个关系一般的人。 “我瞧着从前常跟着霍世子的那个护卫就很不错,把我与他之子记在身故的霍世子名下,霍凛泉下有知,应当会满意我这出安排。” 崇嫣:“……” 她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溶月倾身,笑着问崇嫣:“对了,你不是当过霍世子未婚妻么,可知道那护卫叫什么名儿,我回西北后去霍家军中找他去。” “……不记得了,”崇嫣战术性饮茶,她抬眼,对沈溶月微笑:“我身子不好记忆不全,哪里记得那护卫叫什么名儿,咦,我以前是霍世子未婚妻么。” 沈溶月坐回去,垮了脸:哼,就装罢。 71 乞丐 - 惑嫣 - 山月随舟 她二人同坐一辆马车,再没聊什么话,回府前马车在一家茶楼停下,弱柳去打包了两份杏皮水和奶糕回来,马车刚驶出茶楼没多远,猛然一个急停,崇嫣撑着小桌,沈溶月一个趔趄,茶水泼了一裙衫。 沈溶月恼怒地掀帘:“怎么回事儿?” “回姑娘,马车差点磕着人了,”车夫答:“是个小乞丐,热晕了倒我们马车前。” 沈溶月挥挥手:“赶他一边去。” 车夫应喏。 小乞丐…… 崇嫣心中一动,从车窗探出头喊住车夫:“等等。” 她拿过手边杏皮水和奶糕:“弱柳,把这些东西拿下去给那小乞丐。” 弱柳接了这两样东西下了马车。 沈溶月哂笑:“烂好心,倒哪里不好倒我们马车前,谁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崇嫣给沈溶月一个白眼:“我就是烂好心,不然当初怎么会冒死从疯马蹄下救下一个讨厌我的女人。” 沈溶月抿着唇,不说话了。 马车重新动起来,没行一会儿,弱柳掀了帘子探身进来:“姑娘,那小乞丐接了饮子和奶糕,一直跟在我们马车后头。” 沈溶月支着下巴,懒洋洋道:“我就说,赖上了吧。” 弱柳有些不忍,只看着崇嫣,目露哀求:“姑娘,奴婢下去送杏皮水和奶糕时,看见那小乞丐瘦得厉害,且鞋履都磨破了,还渗血了,应该很痛吧。” 崇嫣沉默着,她掀帘朝马车后望去,见真有一乞丐锲而不舍地跟着她们这辆马车,他头发乱蓬蓬的,瘦瘦小小,还是个孩子模样,约莫八九岁,步子踉踉跄跄,却捧着吃食和饮子紧紧跟着她们马车后面。 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啊,崇嫣一叹,让马车稍微停一下,又命弱柳取一袋钱串子下去给他。 她坐在马车上,隔着马车壁,正好可以听见弱柳跟那小乞丐的说话声。 小乞丐说他有父亲要安葬,可也不能白要这份银钱,为报答恩情,他可做个粗使仆役。 弱柳自然说用不上他。 忽然,一阵急促地拍车壁的声音。 隔着车帘,孩童稚嫩的声音响起:“仙女姐姐,您就收我做个粗使仆役吧!我自己可以挣这份银子。” “哎你,做什么掀我们家姑娘的帘子,知不知礼数啊你!”弱柳急着拦,可马车帘子还是被小乞丐踮着脚掀开一角。 他蓬着头发,脸蛋脏兮兮的,双颊没什么肉,他伸着脖子看见崇嫣,扬起个温温和和的笑容:“好心姐姐真的长得跟仙女儿一样。” 遮眼的蓬乱额发被风吹开些许,烈烈日光下,看不清轮廓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星芒闪动。 这一瞬间,崇嫣僵愣住了。 世上真的会有如此相似的人吗? 差不多的身份,差不多的年岁,甚至容貌气质竟也有几分相似。 只是马车帘子被掀开了而已,却好像时光被掀开了一角,十八岁的她通过小小的窗口回望,在时光长河里望见了再也不可能相见的人。 直到弱柳强行扯开小乞丐抓着帘子的手,帘子徐徐落下,崇嫣才醒过神:她是坐在安宁伯府的马车上,小桌上茶水已空,沈溶月正懒懒地摇着扇子,天儿本就热,几次停下的马车让她神情更不耐烦。 小乞丐被隔绝在马车外,还在向弱柳好姐姐好姐姐地哀求。 沈溶月听着马车外的官司,不耐烦道:“银子不要算了,要是任谁拦马车都能在我们府上谋差事,那我们每天还出不出门了,况且他又瘦又小,能干什么差事。” 谁知崇嫣掀了帘子,吩咐弱柳:“弱柳,把这孩子带上来罢。” “崇嫣!?”沈溶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崇嫣这是抽了哪门子风,她果真跟这烂好心的女人合不来。 “不成,”沈溶月严词拒绝:“我好歹也是堂堂伯府姑娘,若被人看见一个男人上了我的马车怎么办?于礼不合。” “他还是个孩子!刚刚我们跟魏凌迟掀着帘子说话,你怎么没想到于礼不合?” “魏凌迟又没上马车,且就算他到马车里来了,也没人敢嚼锦衣卫镇抚使的舌根,”沈溶月视线瞥向车窗外,嫌弃地皱眉:“那小乞丐澡都没洗,你还想把他弄上我马车?你若想把他带回府里,就让他自己跟在后头走,仆役都是这般随行的。” “他的脚都磨出血了。” “脚断了都不干我事。” 崇嫣沉默一瞬:“我以前也在路边乞过食,他长得很像我一个乞儿哥哥。” 沈溶月一愣,崇嫣打哪儿来,有什么经历,她一点也不知道。 她初见她时,她是霍凛未婚妻。 她再见她时,她是姜少娴义妹。 “那也……”不成,她与崇嫣不同,心肠硬得很。 “哥哥因为我,被阿兄杀了。” “你……”沈溶月很想损崇嫣句‘你真够灾星的哈’,可看她那可怜模样,到底将这损人的话咽了进去,沈溶月别别扭扭看向别处:“那你记忆好点了吗,想起霍凛那护卫叫什么名儿没?” “……” “你若是想起来了,你捡个乞丐的事儿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沈溶月加砝码:“姜督主那边也不会知道。” 崇嫣:“霍七,他叫霍七。” 霍七。 沈溶月将这名字于舌尖滚过,真够随便的名字,跟高贵的她一点都不相配。 可是再默念几遍,便也觉得好听的。 - 一回安宁伯府,沈溶月叫唤着要沐浴回了她自己的院子,崇嫣让弱柳将小乞丐带下去洗洗,身上哪里有伤就给哪里上点药,再换身干净的衣裳。 崇嫣自己则在桌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 她曾答应霍凛,若恢复记忆会还他一份真相,解开他二人之间的误会,如今她记忆已经恢复,理应将所知的真相告诉霍凛。 只是这份真相也不是非得当面诉说,写在这信纸里交给他也是一样的。 未时三刻…… 必是不能赴约了。 谁知才提笔写了两行字,院子外头就传来那孩子的喊声以及弱柳的阻挠声,崇嫣只好暂搁下手中纸笔,把门打开。 门陡然被打开,那孩子险些扑进来,崇嫣看见他身上的裙衫时才发现自己一路竟弄错了。 是‘她’才对。 小乞丐是个女孩子。 她乱蓬蓬的头发被扎起,当那双极似霍弈的有神眼睛露出来时,崇嫣才发现,比起像霍弈,这双眼竟更像霍凛,双眸深处有一种永不驯服的锋利感。 以至于回忆刚刚隔着门听到的喊话,让崇嫣不太相信:“你方才说什么?” 小女孩立马伏地,朗声:“奴婢求姑娘赐名!” 弱柳在一旁解释:“姑娘,奴婢已经帮小巳——就是这孩子联系管事找了厨房的差事,可她却跑来求姑娘赐名,就是想进姑娘的院子。” “是吗?”崇嫣看着小巳:“你为何想进我的院子?” 小巳直挺挺地跪着:“姑娘长得比仙女还貌美,奴婢想当仙女的坐下童子!” “可你长得有点危险。”崇嫣摇摇头。 小巳摸摸脸,也没问为何说她长得危险,她扇子般的长睫半遮着眼眸,咬着唇不吭气,好似有些委屈,又不会为自己辩驳。 崇嫣又道:“你太瘦了,厨房之地油水多,多吃点,先养两个月,两个月后若还想进我的院子便再议。” “那奴婢在厨房干活,姑娘可为奴婢赐名吗?”见崇嫣面露不解,小巳解释:“不瞒姑娘,奴婢人小,去了厨房怕被欺负。” 原来是这样,这孩子未必是想进她的院子,而是过来求一道护身。 崇嫣想了想,道:“阳气巳出,阴气巳藏,万物复苏的兆头,你自己的名字就极好,只是没有姓,你可愿随我兄长姓?” 小巳垂在膝边的手猛地捏紧,指甲几乎扣进肉里。 崇嫣没注意,继续道:“叫崇巳如何?厨房里若有人捧高踩低,你便说你姓崇,他们心里打鼓,就不敢欺负你。” 小巳眨了眨眼:“崇?” 崇嫣理所应当地点点头:“是啊,我名叫崇嫣,我亲兄长自是姓崇的,你跟我兄长姓,自然也是姓崇。” 小巳好似松了口气,深深拜谢,领了名字退下去。 望着那小小的人儿跨过门槛走掉,腰杆笔挺,辫儿一甩一甩,弱柳不禁感叹:“这孩子小大人一般,奴婢给她上药也不曾吭一声,”她话锋一转:“两个月后真让她进姑娘院子?” 崇嫣人早已在里间,又在信纸上多写了几笔,问弱柳:“你看着小巳眼睛像谁?” 弱柳冥思苦想,脑海里闪过一双眼,恍然大悟:“魏大人!” “你未见过魏凌迟真容,便也觉得像,那便不能放小巳在外头晃悠,”崇嫣停笔,思索片刻:“府内后厨油水丰厚,又不会与姜少娴他们碰上,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崇嫣这话一出,弱柳懂了:姜督主必是见过魏凌迟真容的,看到小巳,会联想到魏凌迟,继而联想到魏凌迟的真容。 她不免好奇:“姑娘,魏大人……”到底是谁啊? 问的话还没出口,便被崇嫣打住:“别问,死得快。” 弱柳心中一紧,忙闭了嘴,她虽私底下在帮崇嫣,但危险的事儿崇嫣从不让她干。 崇嫣将信交给弱柳,让弱柳跑一趟映春斋:“他不会灭我的口,可我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灭你的,所以弱柳,别好奇魏凌迟的身份。” - 未时三刻,映春斋。 雅间静谧,八仙桌上‘未时三刻’茶香气四溢,可该未时三刻出现的人却没来。 “崇姑娘那般聪慧,没道理听不懂世子爷的弦外之音啊。”雅间门口,陈颂伸着脑袋张望,瞥见桌旁霍凛黑云压顶般的面色,忙挽回道:“许是那沈二姑娘在旁叽叽喳喳,崇姑娘不太方便。” 像印证陈颂说法般,外头街道飘起细细雨丝。 陈颂惊喜抚掌:“世子爷,看,下雨了。” 他又劝:“崇姑娘大约是没听懂世子爷您的暗示,现在又下了雨,更不会来了,您也回去歇歇吧,您为赶在羌族使团入京这日回京都几日没合眼了。” 也是,谢执玉,谢重书,呼混耶…… 还有那么多戏要唱。 霍凛嘴角轻扯地起身,刚扣上半片面具,就见一人鬼鬼祟祟出现在映春斋门口,是崇嫣身边的弱柳。 陈颂喜道:“崇姑娘要来了。” 然后他们等了一息,两息……眼看着弱柳一人入了映春斋,她背后空无一人。 明明是夏季,陈颂却觉得背后发凉。 只听霍凛凉凉开口:“还等什么,把人引过来。” 一刻钟后,崇嫣托弱柳转交的信出现在霍凛手中。 他把信展开,一目十行地看下来,半晌,轻道:“她记忆恢复了。” 雅间内,陈颂一愣,崇嫣失忆之事他略有耳闻,此刻悉知她记忆恢复,陈颂第一反应是欣喜:“好事啊!” “崇姑娘信上还说什么?可说了为何不能来?” 霍凛发出一声短促轻笑,他折起信纸,一双星眸冷冽至极:“她说她要两清。” 72 按捺 - 惑嫣 - 山月随舟 两清?两清什么?如何两清,怎么突然就提到两清了,明明莲花节那日这二人还好好的,世子爷避人耳目回了趟上京,见了崇姑娘后又在夜幕降临前马不停蹄回去崇州。 行程很赶,离去那日,世子爷神色虽如往常一样带着股冷意,但陈颂看得出来,他是舒心的。 变化只发生在那日之后。 那日之后发生了什么? 崇姑娘欲重新习武,督主府着火,靛青抹额,密信和俞似玦借由姑娘之手到了他们手中。 靛青抹额完璧归赵,密信的截获使得霍凛身份暂免于暴露。 而俞似玦已然成为他们手上有待拨动的一枚棋。 都做到这份儿上了,崇姑娘应是对世子爷有情的,可怎么今日不仅不见人,还要与世子爷两清了? 陈颂想到崇嫣说过,帮忙是出于道义的话,心中不禁涌出荒谬之感——莫不是真的出于道义?那他陪着霍凛等人时说的那些话真该掌嘴了。 只是无论如何,是崇嫣帮忙截了密信,他们的人才得以第一时间将负责追踪谢琼音的西厂锦衣卫堵截,灭口。 让西厂锦衣卫和他们一样,暂时找不到谢琼音的踪迹。 崇嫣间接救了流着霍氏血的谢琼音。 陈颂感谢崇嫣,自是想帮着说几句。 “世子爷……” 正在此时,小二敲门,说进门添茶水,如线般的茶水自高处壶嘴注入茶杯,水珠四溅,发出清润水声。 那小二隔着雾蒙蒙的热汽,抬眼望了眼霍凛。 他穿着寻常衣衫,可那有什么用,半片面具,雁翎刀,是魏凌迟的特征无疑。 “魏凌迟——”小二扔了茶壶,抽出袖箭直射霍凛。 陈颂大骇,忙拔刀迎上。 只是雁翎刀才拔出来,只听一声挫骨声,霍凛已然卸掉了那小二的下巴,摁着他的脑袋将他砸在桌案上。 霍凛取出那小二牙齿中的毒物,嘴角牵起讽意:“是羌人刺客,呼混耶那个蠢货,他父亲在西北都杀不了我,就凭他这个做儿子的,还想在上京刺杀我。” 他撩起眼帘,望向陈颂的眼神有些冷:“陈颂,分心了?” 这种冷不针对谁,也不带责怪之意,只是纯粹的冷漠。 陈颂被霍凛点出,正羞愧难当,也错把霍凛冷冽的眼神视作了理所当然。 世子爷脾气向来都不算好,御下也严,况且此次是他走了神,霍凛这短短的一瞥,陈颂体会不出差别。 可霍凛手中的羌人刺客却感受很明显:这魏凌迟的手冰冷刺骨,不似正常人该有的体温,更是以不容抗拒的力量摁着他,杀意好似猛兽的獠牙刮过皮肤,危险的感觉沿着他背后一寸寸炸开。 更让他恐惧的是,魏凌迟对羌族暗地里的手段太熟了,就算是与他们在西北打了两年,也应该只熟悉他们明面上的手段才对啊,怎么会连他身上哪里藏匿自裁的毒丸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以至于从一开始,魏凌迟就果断废了刺客刺杀失败寻死的手段,只得生死由人。 羌族刺客感觉自己好似案板上的一条鱼,而那魏凌迟捏着他后颈的手指轻动了两下,仿佛在思考从哪里剖解似的,越发叫人心颤。 他们刺客并不怕死,怕的是像现在这般死不掉,为人所利用。 果不其然,霍凛一把卸掉刺客手中袖箭,扔给陈颂:“找个人拿这个去刺杀谢重书,要未遂,脱身后把此物遗落在谢府里。” 被卸了下巴的羌人刺客挣扎着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 霍凛牵起嘴角,拿帕子擦着手:“放心,我允呼混耶在上京闹,他越是肆无忌惮以为我怕了他,谢重书便越会像被赶入穷巷的狗那般,为我所驱使。” 刺客瞪大了眼睛,呼混耶错了,他多年在左贤王账下享受赞誉迷失了自我,自以为是羌族战无不胜的勇士,呼混耶以为他此次入京是为父报仇,为羌族杀掉一个强敌。 未承想魏凌迟从未把他放在眼里。 呼混耶,他们羌族使团不是魏凌迟的敌人,甚至连他要捕的猎物都算不上,不过是撞入他网里的饵。 那刺客说不出一句话,他挣扎着想自裁,却被冒出来的东厂锦衣卫拖进了黑暗里。 待雅间的门关闭,陈颂发现,霍凛忽然踉跄了一下。 霍凛以手掩面,眼帘遮掩的阴影下,眼中密密麻麻浮起一根根红血丝,越发显得眼眸猩红。 “世子爷?”陈颂心里只有关切,毫无防备地接近。 陡然,峨嵋刺的刺尖点在陈颂脖颈处,霍凛闭了闭眼,待猩红消退了些许才睁眼,陈颂的身形由模糊到清晰,逐渐映入他眼帘。 还好……不是用的雁翎刀。 还好,及时回了神。 霍凛冷静地看着陈颂,声线平稳,与以往别无二致,接着道:“错误二,上京人多眼杂,哪怕私下你也应唤我魏大人。” “是,魏大人。”陈颂心甘受教。 霍凛收回峨嵋刺:“陈颂,回你的位置上去,另外点几人继续暗中寻找琼音,我既回来,安宁伯府你便不必再去了。” 陈颂艰涩应是,背对着霍凛打开雅间的门,刚跨出一只脚,想到崇嫣忍不住又退了回来,回头问:“大人可真的要与崇姑娘两清?” 回过头才发现,霍凛竟跟在他身后,二人间只有几步距离。 如果是被其他人这么跟,陈颂心中自会警铃大作,发现端倪,可对方是霍凛。 霍家军对霍凛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陈颂不会觉得霍凛走路悄无声息,仿佛捕猎时的姿态是在猎他,他只觉得世子爷潜行功夫太厉害了。 听到崇嫣的名字,霍凛神色竟少有地有几分愣然,袖下立马用峨嵋刺割伤自己的手,疼痛让人更加清醒了。 “那不然呢?我岂是纠缠不休之人,”他远离陈颂走到窗旁,凭栏望着安宁伯府邸的方向:“既要清,那账便一笔一笔算清楚。” 霍凛背对着陈颂,因此陈颂自始至终没有发觉几根青筋自霍凛颈侧浮现,仿若某种狰狞的图腾,只显现出几息就被强行摁压了下去。 更没发觉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两遭。 - 再说崇嫣那边,弱柳回来后禀告崇嫣,说把信给了陈颂。 崇嫣说过若知道魏凌迟真容会被灭口,那句话把弱柳吓着了,所以陈颂收了信让她离开,她便离开了。 信交给陈颂也一样,崇嫣没有说什么,只是交代弱柳去备马车,她要按照惯例去一趟督主府送糕点。 “那姑娘,今晚给陈大人留灯吗?”弱柳临去前问。 以往陈颂来与崇嫣对招,为防他跟姜少娴或者安宁伯府的人撞上,婵嫣院总会留盏不起眼的灯。 “不必了,陈颂应该不会再来了。” 弱柳哦了一声,想想也是,陈颂是魏凌迟不在京中时备给她家姑娘的人,如今魏凌迟已经回京,自然用不着陈颂来了,而以魏凌迟的身手是无须留灯的。 可崇嫣接着道:“我恢复了记忆,已在信中与魏凌迟讲清楚了。” 弱柳一愣,她是今日才听说的此事,她家姑娘恢复了记忆,天大的喜事,崇嫣竟一直憋着不讲。 弱柳喜笑颜开:“恭喜姑娘!贺喜姑娘!那姑娘必是记起了自己真正的亲人。” 弱柳没注意到崇嫣轻提了下嘴角,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 她还沉浸在替崇嫣畅想中:“等姑娘跟真正的亲人联系上,再慢慢合计如何脱离姜督主。” 崇嫣笑着点头:“好。” 她没有别的血亲可以联系了,在这上京里,她的血亲只有姜少娴。 脱离姜少娴,这是她还没找回全部记忆前,曾经计划的。 只是现在,在去过那间密室后,在记起霍弈是怎么死的后,她改变了自己的计划。 “等脱离了姜督主,姑娘准备去哪里?” 崇嫣想了想:“南域吧。” 她答应了灵诲日后去南域走趟镖,只是若到时候没命去践这诺言,老和尚信佛,心胸开阔,应当也不会怪她这个年轻小辈。 去南域,姑且算她的日后计划,可拿来哄哄弱柳。 “南域啊……”弱柳一辈子没出过京,南域对她来说跟其他地方无甚差别。 “那,魏凌迟呢?”她小心翼翼问,锦衣卫是皇上的刀,权力虽大,也不能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姑娘日后带她去南域,那魏凌迟怎么办?他也去南域吗? 怎么又提到了霍凛,崇嫣耐着性子答:“我方才不是说了么,已在信中与他说清楚了。” 弱柳这时方了悟:“原来这说清楚是了断的意思啊!只是姑娘,你是不是有点害怕?” “害、害怕什么?魏凌迟?谁说我害怕?” “不害怕,您怎么不当面与他说清楚呀?” “我那是……”为了减少与霍凛见面,为了防止自己越来越喜欢他。这么解释好像有点奇怪,崇嫣一时哑然,只得道:“弱柳,你没见过他真容,他好看得有点危险,我怕说错话……” “姑娘,我懂!”弱柳重重点头,姜督主也长得好看,也没见哪个女子为他失去理智,可见好不好看是其次,重点还是怕说错话惹怒了他,魏凌迟可是一鞭子就把虎背熊腰的羌人给抽下来了,与这样厉害的人断情,不害怕才是没道理。 “只是姑娘信中说清楚了,那魏凌迟便会甘心被弃吗?” “……” 崇嫣讶然:被弃? “若苦主不甘心被弃,找上门来了姑娘该如何?” “……” 她皱起眉:怎么就苦主了? “万一魏大人找上门来,姑娘是不是得准备套说辞?” 崇嫣神色变幻,她没想过霍凛会找上门来,他心性骄傲,眼里揉不得沙子,她又是他仇人的妹妹,霍凛曾明确说过介意她与姜少娴的血缘,又岂会巴巴地再过来? 只是,万一呢? 她那信中用词是千斟万酌过的,她不与他见面,也有担心二人当面交谈,她说出口的话不够深思熟虑,产生误会之意。 她不想与霍凛闹僵。 崇嫣喃喃:“让我想想。” 这一想就一直想到去给姜少娴送糕点时,送去的糕点一如从前,姜少娴一口未动,只是崇嫣离开督主府前他发了话:“过几日皇宫设宴,款待羌使,嫣儿若觉得无聊,到时候可跟安宁伯府的人去凑个趣。” 崇嫣心不在焉地应了,回府路上经过一家书肆。 悬挂于书肆门前的招幌分外吸引人眼: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① 崇嫣心中一动,若书中有千钟粟,是否也有她需要的锦囊计呢? 73 买墨 - 惑嫣 - 山月随舟 崇嫣入了书肆,到底对自己所要之物难以启齿,便让书肆伙计不要跟着她,由她自己在大堂自行翻阅,寻了半晌,没寻到什么有用的,反而翻到一书,讲走火入魔之事,应是江湖人所写,与她了解的大差不差。 正此时,见一人从二楼走下来。 正是安宁伯府的庶女,三姑娘沈怜月。 “不想在此处巧遇嫣表姐,”沈怜月乍一在此处见到崇嫣,眼中闪过诧异,她瞥见崇嫣手中书册:“表姐可是在为督主寻字画图册?” 姜少娴举子出身,爱文,爱字画众所周知,也是这点合了皇上的意,才有幸成为皇家近侍。 崇嫣还礼,顺手将书册放回书架上:“刚给我阿兄送完糕点,路过书肆,随便看看罢了,表妹这是?” 沈怜月低头看手中两本经书,笑道:“我姨娘吃斋念佛多年,这是为她寻的两本经书。” 她吐了吐舌头:“顺便夹带一本自己爱看的话本子,今日被表姐碰上了,可千万别告诉我姨娘。” 原来如此,怪不得沈怜月身上带着淡淡檀香。 崇嫣莞尔,自己也无甚可看,便与沈怜月一同出了书肆。 书肆门口,车夫蹲在马车车轴旁愁眉苦脸,他见崇嫣和沈怜月并着出来,先朝沈怜月行礼,又对崇嫣作揖:“姑娘,车轴不知怎么坏了,马车用不了了。” 沈怜月:“嫣表姐不如与我一驾马车,一同回府吧。” 崇嫣道谢,让车夫送坏掉的马车去车坊修理,自己上了沈怜月的马车。 书肆二楼,一只缠着珠串的手撩开帘子,见马车已行远,便将帘子放了下来。 手的主人低声吩咐身边侍从:“去查查看,崇姑娘都看了些什么书。” 侍从应喏,那人想了想,又补一句:“别让凌儿知道。” - 马车辘辘而行,马车内崇嫣和沈怜月聊起来,多半是沈怜月在说,她附和几句,安宁伯府三姐妹,沈望月端庄,沈溶月泼辣,沈怜月活泼。 沈怜月讲皇上心慈,见使团舟车劳顿,便允羌使在使署休息数日,再于皇宫内摆宴席。 “听说那呼混耶送来了几名力士供皇家赏玩,力士力大无穷,宴席那日是要比武的,且让羌使好好休息几日,到时若输了比试,他们也找不了借口。”她看向崇嫣:“表姐,你说谢执玉谢大人,魏凌迟魏大人,到时哪个会出手?” 西厂的谢执玉,东厂的魏凌迟,是各自厂公的得力好手,更是两厂锦衣卫之首。 “点到哪个是哪个,”崇嫣笑道:“说不定是其他大人呢,又不是除了谢大人魏大人,就没别人会武了。” “也对,”沈怜月点点头,又好奇道:“嫣表姐,听闻姜督主喜食荷叶糕,是不是真的呀?” 崇嫣一愣,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问:“你从哪里听说的?” “嫣表姐每隔一段时日就要送糕点去督主府,大家都猜测姜督主喜甜,表姐荷叶糕送的次数最多,所以……” 见崇嫣面露讶异,沈怜月忙道:“表姐别误会,怜月并非有意窥视,只是好奇,姜督主斯文俊秀,还曾是大虞最年轻的举子……”说到最后,她讪讪笑两声。 怪不得沈望月总是将沈怜月带在身边,且不怎么让她说话,这姑娘话多,充满好奇心,她初来安宁伯府时沈怜月好奇霍凛,现下又好奇谢执玉和魏凌迟,又对姜少娴探听颇多,若让姜少娴知道,定不分青红皂白,先磋磨掉她身上一层皮。 崇嫣只是笑:“我送的糕点不合阿兄胃口,阿兄从不吃的。” 记忆恢复后,崇嫣想过在姜少娴糕点中下毒,可观察过后,觉得这法子成不了。 他让她送糕点,糕点送到了却会被端下去验毒,崇嫣从未见过姜少娴吃一口。 起初崇嫣以为姜少娴是怕有人借她之手下毒,身为西厂督主,饮食上警醒些也无可厚非。 后来,她恢复了记忆方恍然大悟,姜少娴曾借她之手给霍凛下毒,他以己度人,自然也怕别人借此给他下毒。 不过,姜少娴也应当防备着,因为她恢复记忆后绞尽脑汁想杀他。 马车内充盈着一股淡淡佛香,令嗅觉灵敏的人难以忽略,崇嫣问:“好特别的佛香,表妹去了佛寺?” 沈怜月疑惑地嗅嗅自己衣裳:“没去佛寺啊,有佛香吗?我怎么没闻到。” 她偏头想了想,恍然大悟:“嫣表姐闻到的应是墨香。” “墨香?” “我姨娘喜好抄经礼佛,我在书肆选经前先去墨斋买了些墨,墨锭里加了些檀香,姨娘抄经时闻着更称心些。” 崇嫣哦一声,她不常写字习文,还是第一次知道墨锭是可以定做的,细思起来,姜少娴的桌案上,每个墨锭的样式都不太一样,应都是私人定做,甚是雅致。 等等,定制墨锭?! 崇嫣灵光一闪,兴致勃勃问:“敢问怜月表妹在哪儿处定制的墨锭?我也想定制几块赠予阿兄。” 定制的墨锭应当不会想到要验毒。 “我写予嫣表姐罢。” 沈怜月拿出梅花笺纸,拢起袖摆,露出白皙的手腕,腕子上系着一手链,链子末端坠着一颗檀木佛珠。 崇嫣瞥了眼,檀木,上上品。 沈怜月性格活泼,不想也有赏玩佛珠的雅兴,且愿重金买下一颗极贵重的檀木佛珠。 沈怜月提笔写着,感应到崇嫣投来的目光,抬头对她露出甜甜笑容,将墨斋的地址写给了崇嫣。 - 崇嫣回府后已经天色较晚,弱柳在婵嫣院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崇嫣回来,喜得快哭了,她进不了督主府,是以崇嫣每每去督主府送糕点都不会带她。 而今日,崇嫣比往日晚了近一个时辰才回府。 弱柳将崇嫣迎回院子里,喜道:“姑娘可算回来了。” 崇嫣变出顺路买的烧鹅:“到底是担心我,还是想吃烧鹅?” 弱柳食指大动,见崇嫣如此调侃,嗔一声:“自然是担心姑娘半路被魏大人掳去了。” 崇嫣失笑:“怎会呢。” 霍凛明事理,正是因为明事理,那日重逢对她还怀有恨意,却能答应助她恢复记忆,在得到真相前暂不向她复仇。 且无论如何她是西厂督主之妹,东厂正和西厂博弈,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看着,霍凛为了大局也做不到掳了她。 崇嫣将烧鹅给弱柳,吩咐:“切半只,给小巳送去。” 弱柳接过,出了婵嫣院,没过多久急急忙忙回来:“小巳发热了。” “怎么好端端的,起了烧?”崇嫣刚脱下的外裳,闻此忙把衣裳重新穿上,跟弱柳匆匆出了院子:“看看去。” “奴婢方才去厨房切烧鹅,没见小巳,厨房里的人说小巳很是勤快,什么活都抢着干,可晚上忙完晚膳,她在灶旁烧柴时突然晕过去了,厨房里的人一摸才发现起了烧,赶紧叫她回屋休息了。” “可找了大夫?” “姑娘,天色晚了,已经宵禁,出府请大夫要告知街上巡视的锦衣卫的。” 至于路上会碰上东厂的还是西厂的,纯看造化。 崇嫣抿了抿唇:“把沈溶月摇醒,她从西北过来一定带了随行大夫。” 弱柳领命去了,小巳跟弱柳住一个屋,崇嫣推门跨入房间后,就见小巳人小小的,在木板床上蜷成一团。 烧狠了,会感觉发冷。 崇嫣忙走到她床边,一探小巳的小手,冰冰凉凉。 她在床边坐下,耐心揉搓小巳的手,待双手微微搓热后,又脱了她的鞋袜,找来被褥将双脚裹着,一如从前她起烧时霍弈曾对她做的那般。 崇嫣脱下小巳鞋袜才发现,孩子的双脚底部布满割伤裂口,竟像是用这一双腿行了千里路般。 小巳烧得迷迷糊糊,朦胧中感觉有穿裙衫的女子靠近,不辨面目,气息馨甜,好似她阿娘的身上香,她抬手攥了崇嫣衣裙,咕哝:“阿娘,别过去。” 别跟谢府来的奸仆走,别向他们讨药,他们不是阿爹派来接她们的,是阿爹派来杀她们的。 等等,再等等啊阿娘。 小舅舅就要来了。 “小舅舅,小舅舅……你在哪里啊……” 谢执玉是锦衣卫指挥使,谢重书也升官了,谢府一门鲜花着锦。 凭什么她跟阿娘要死遁,猫在西北?你看见了吗,小舅舅。 看见了的话,帮她杀了他们好不好? “不要走……” 要复仇的话,带她一起走。 她很乖,不会添麻烦的,她只求能杀了…… 杀了谢执玉! “我不走,哪里都不去。”崇嫣拍拍小巳的背脊,将她有些紧绷的背脊安抚得松弛下来,不一会儿,大夫来了,替小巳诊脉,写了药方拿下去煎药。 崇嫣道谢。 大夫摆手:“当不得姑娘谢,只是我们夫人有话让老夫带给崇姑娘。” 沈溶月转了性了,竟有话带给她? 崇嫣有些好奇:“溶月表姐有何话?” 大夫清了清嗓子,学沈溶月夹着声调:“为个下贱奴婢把我摇醒,有病啊,下次再犯病让大夫一并治治你,啐!” 说完,大夫对崇嫣歉疚地作了一揖。 崇嫣摆摆手:“不怪大夫,沈溶月性子就是如此。” 她就知道沈溶月没什么好话。 弱柳端来煎好的药给小巳喝下,后半夜这烧才渐渐退下去,望着睡在被褥里舒展开眉头的孩子,崇嫣也松了口气。 弱柳劝崇嫣回婵嫣院,小巳处有她照看。 崇嫣想了想,同意了。 弱柳将她送到廊下:“姑娘睡下时要拆了发辫,切不可偷懒,抹脸的乳膏就在外间的多宝槅子上,姑娘睡前记得抹,还有……” “知道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只是托你照看小巳一晚上而已。” “这些都是姑娘平日里不会在意的地方,没有奴婢提醒,姑娘总会忘,”弱柳顿了顿,喊住崇嫣:“姑娘,奴婢能问吗,您对小巳好像很上心,方才看她退了热,面上表情都松了。” “有吗?”崇嫣摸摸自己的脸:“到底是条人命,我才捡回来,还没养好呢。” 月色下,崇嫣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跐着鞋底:“我其实跟她出身差不多,许是看到了她就想到当年的自己。” 她是在小巳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吗?崇嫣在心里否认。 小巳的面相像霍弈,那双眼细看又像霍凛。 霍弈永远停留在那个冬季,死无全尸,再不可相见。 而霍凛……也不可见。 “她是我的一点小甜头。” 她救了小巳,就好像救了霍弈,救了她自己。 这整整一夜,霍凛都没有找上门来,崇嫣越发肯定他不会来,翌日就带着弱柳直奔墨斋。 去墨斋的路上有点堵,听说是锦衣卫在附近办案,围了地方,崇嫣不得已跟弱柳换条路走,她们马车一个时辰后才到墨斋。 墨斋除了墨,还卖些作画用的宣纸,狼毫笔等物,听闻崇嫣想要定制墨,又是女客,墨斋掌柜忙叫出个伙计陪着。 墨斋后头连通制墨的墨坊,除了方便定制墨锭,也是让客人看看他家制的墨绝不掺假,崇嫣看了一圈,对定制墨锭过程基本有个数,又被带着回到了墨斋二楼。 二楼皆是包间,就是为了方便崇嫣这等女客挑选。 房间内布置得很是雅致,长长的桌案上用镇尺压着宣纸,从承尘上悬下来一把把打开的折扇做装饰,有的染上了斑斓的色彩,有的则是空白,长桌旁放着一口大水缸,水缸内漂浮着绚丽多彩的颜色。 一碟碟颜料和各式墨锭放在桌案上展示,伙计取了两把空白扇面交予崇嫣:“二位姑娘慢慢挑,挑闷了可自己涂扇子玩,算小店赠送。” 伙计出去了,崇嫣把玩着扇面,就算是赠送的扇子也做得很精巧,服务贴心周到,怪不得楼下大堂客人络绎不绝。 她将扇子搁在一边,细细看那些墨和颜料,她并不懂墨,也不懂画,可在姜少娴身边耳濡目染,也能分辨哪些好哪些不好,既要在墨里下毒,也得选块好墨,不然姜少娴根本不会用。 她在武隆镖局做镖师时,跟着两位当家学了不少毒理,随着记忆恢复,那些毒理也悉数被记起。 弱柳出门去净房净手,崇嫣在雅间内继续挑挑拣拣,挑了好几种适合□□料的。 她听到雅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以为是弱柳回来了,头也不抬地招呼人过来:“你来看看,我挑了好几种,哪种样式的墨锭我阿兄会喜欢?” 74 算账 - 惑嫣 - 山月随舟 那人走近,伸臂从桌上诸多墨锭中挑了一块,男人声音带笑:“此墨甚配你阿兄,墨上金竹两三株,表面谦谦君子,实则心黑毒辣。” 崇嫣悚然转头,只见霍凛就站在她身侧,窄腰劲瘦,面如冠玉,眼若流星。 他薄唇轻轻勾起,讽意明显,将手上墨锭递出去:“崇嫣,聊聊?” 崇嫣没有接墨锭,她心脏狂跳,脑子也嗡嗡的:霍凛找来了。 竟被弱柳说准了,霍凛真的找上门了。 她该怎么办? 崇嫣定了定神,沿着桌案往后撤了几步,拉开距离:“霍凛,我的婢女很快就要回来了。” 要聊的话,聊不了多久,不如不聊。 霍凛将崇嫣的后退看在眼里,眼眸幽深,他放下墨锭,慢条斯理拭着深色臂褠上的血迹,他来此处前捉了几个人犯,臂褠上染的血还没来得及擦干净。 “放心,我既在此处,你的婢女就回来得快不了,”见崇嫣二话不说朝门口走去,霍凛掀了掀眼帘,声音微冷:“你最好跟我聊,除非,你不打算让你那婢女回来了。” 可崇嫣压根没打算出去,她只是打开门检查了下左右包间都无人,亦看到了守在转角的陈颂后,就退回房间,闩上了门。 霍凛见此,眼眸微闪,抿了抿唇。 崇嫣转身道:“我们聊什么呢?我以为,我信上都写清楚了。” 霍凛点了下头:“你信上说,你记起姜少娴在口脂上下毒,你对此并不知情,全然被动,如此看来,确实是无辜的。” 崇嫣赞同地点几下头。 霍凛笑一声,他当初看信看到此处时,也是欣喜的,崇嫣对给他下牵情毒一事不知情,这足以将他从这几年的痛苦中拯救出来一点,可再往后看,他就欣喜不起来了。 “如今你记忆恢复,又已在信中还我真相,且你送上的密信确确实实帮了我的忙,如此你我便可两清,也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崇嫣垂着眼帘,目光没有目的地落在空白的扇面上,点头认同:“信中所写正是我心中所想。” 霍凛见状,轻扯了下嘴角:亏她说得出口。 恢复了记忆,记起了如何被姜少娴这个亲阿兄利用,却还能如常给督主府送糕点,更在今日出行亲自为姜少娴选墨。 恢复了记忆,对他却是想着避开他,想着前债一笔勾销,想着两清。 现下更是看也不看他。 凭什么? 霍凛才在附近办了一案,手中利刃见血,浑身亦燥得很,见崇嫣连连点头,心中更是残虐之意升起,霍凛忍着,一字一顿问:“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崇嫣微微瞪大了眼,倏然抬头,注视着霍凛。 霍凛牵起嘴角:“你用完了我,便想把我赶开,我从前爱你,惜你,或许还会如你所愿,可现在,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莫忘了,你还要从我这里拿解药。” 崇嫣默了默,道:“霍凛,我已经知道了。” 霍凛不明所以,皱紧了眉头。 崇嫣舒一口气:“我知道你给我吃的不是毒药,而是修补经脉的药。” 她知道了,他从来没有以毒胁迫她,反而在知道她武功被废后,默默找来了有益经络恢复的药。 她在没完全恢复记忆前就又对他动心了,可她不敢,也没脸问他是否还对自己有情。 雅间内一时间安静下来,霍凛眼睫轻颤地抬眼,盯着崇嫣的目光越发冷冽,他蜷了蜷手指:“所以呢?我没有用毒胁迫你,你以为你必胜了吗?” 不受他胁迫了,便见都不见他了。 霍凛:“我不屑用毒罢了,用毒这种招数令人厌恶。” 他要将自己同姜少娴区分开来,他不会用毒去复仇。 崇嫣脸色苍白了一分,她毒过他两次,又准备毒姜少娴,毒是她的武器之一。 霍凛说用毒令人厌恶,又何尝不是在说她令人厌恶。 崇嫣声音微颤:“那、那你给我修补经脉的药……” 只听霍凛轻笑一声,嘲讽道:“崇嫣,你以为我还喜欢你吗?” 崇嫣眼神躲闪,不敢看霍凛,她是有这么想过,毕竟他们见面时常亲吻,他为她换了药,帮她联系当家的,又给了她恢复经络的药丸,这些都不是他必须做的。 夜深人静一个人时,她也会不自觉地想,想霍凛是不是还喜欢她,可她只敢想一点点,便自己马上否认掉了。 现在被霍凛带着嘲讽的口气问出来,好似她曾有的,刚冒出头的小心思被戳破,大剌剌摊在阳光下,崇嫣脸颊微烫,她必须得找点事给自己做,才能将心中那股难受劲抒发出来,于是她拿了扇子,用手指抠着扇骨上的刻印,倔嘴道:“我没有这么想。” “那就好,我还没有那么贱去喜欢一个沾了仇人之血的女人。” 不要再说了,崇嫣在心里道。 可霍凛冷酷的声音依旧不依不饶地钻进她耳朵里:“我帮你治伤,一是师命,二是与姜少娴作对,他不想你会武,我偏要助你。” 抠刻印都分散不了她的注意力了,她难以抑制,一遍遍想着霍凛的话,感觉到眼中有泪意,不想让霍凛知道她哭了,忙用扇子遮了脸,泪滴染湿了点扇面。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让自己说出口的音调不那么狼狈:“所以你要如何?霍凛,你今天来找我是来做什么的?如果是告诉我你不再喜欢我,我已经清楚地知道了,如果是说我们之间还有账没算清,那就算清罢。” “有些事,我要弄清楚。” 霍凛扯松了点衣领,好让自己气顺一些,他抬眼望着悬下来打开的折扇,扇面色彩鲜艳,有种混乱的美,他也从乱中抓到一点,像为自己抓到一点点甘甜的希望:“牵情毒,你信中还没写到,可曾中了牵情毒?”说到最后,他再度注视着崇嫣。 紧紧地,略微有些迫切,像兽盯紧了自己看中的猎物,不错过其分毫的动作表情。 他看着她抬眼,眼睫有些潮意,睫毛纤长,杏眸闪动,显得神情有些讨好:“如果我说,我中过,你会好受点吗?” 越是动情才越会中牵情毒。 她是问,如果她说喜欢过他,他会不会好受点。 那就是说,没有,一点也没喜欢过他。 “不会。” 会不会好受点?一点也不会,讨好他的假话只会让他更加确信真相的残酷—— 她没有对他下毒,可也没有喜欢他。 她记起了自己的无辜,便立马要逃离他。 霍凛闭了闭眼:“我一点也不好受。” 崇嫣脸色更加苍白:原来现在,她向霍凛坦白喜欢他,会让他这么难受。 “那么崇嫣,当初你为何提出与我做真的未婚夫妻?”霍凛又抛出一问。 崇嫣一愣,嘴唇翕动:“事到如今,再追究几年前的事又有何用。” “有没有用是我的事,这是你我之间的账。” 崇嫣咬了咬唇,正要开口,霍凛又冷道:“别再用任何花言巧语矫饰,我要真话。” 即使真话伤人,他也要这份真。 “当初……我觉得不讨厌你,又时刻被西厂盯着,所以才提出试一试做真的未婚夫妻,只有真的才不会被人看破。” 霍凛蹙眉,声调扬起来:“试一试?” 崇嫣老老实实道:“我当初……就想试一试,就跟试一杯可口的饮子,一道好吃的菜一样,试了才知道喜不喜欢吃。” “这是我当初的想法,但是我……” 骤然,一阵轻笑将崇嫣的话打断,霍凛掩面低笑出声,低低地,带着对自己的无尽嘲意。 所以,崇嫣提出做真的未婚夫妻,只是试一试。 现在很显然,她试过了,自己这道菜她不喜欢吃。 怎能如她所愿? 他一步步走近崇嫣,伸臂将她扣在桌案前:“可惜我霍氏的规矩,定了亲,是必定要成亲的。” 崇嫣后腰抵着桌案,拿扇子抵在胸前:“可你我当年……又不是真的定亲,是做戏给西厂人看。” 是她先提出将假定亲变成真的,可在变成真的之前,那就是桩各取所需,随时可散的交易。 说必定成亲? 是在骗谁? 霍凛轻笑一声,原本她提出假戏真做,他便想着不告诉她,事到如今,告诉她又何妨? “诚然,你说过女子若有意愿,可随时解除婚约,可你忘了我的条件么?若被第三人知晓你我当初是假定亲,则你解除婚约的条件作废,婚约便是真的,”他将她执扇的手从身前拿开,低声道:“这是个陷阱,崇嫣,从你答应做我未婚妻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我的,是我霍凛的,从来只有我放手的道理,没有你逃离的理。” 崇嫣瞪大了眼睛,她被霍凛所说之话惊呆了,久久说不出话。 霍凛见她如此,更是嗤笑:“所以你说前债一笔勾销,销了什么?再也不见面,可能么?” 衣料之下,有什么东西沿着他的身躯向上攀爬,攥紧他的皮肤,咬着他的骨髓经脉,带起密密麻麻的痛意。 是经脉堵滞之痛,也是爱意堵滞之痛。 “可你说过,不会娶仇人的妹妹,霍氏重诺……”霍凛靠得太近了,崇嫣侧开脸。 她甫一侧开,就被霍凛捧着脸掰了回来,他手心火热,像要将人灼烫了一般,崇嫣脸色变了变。 不知何时,身前的男人额上沁汗,低头用鼻尖蹭着她的鼻尖。 霍凛忍着疼,低声呢喃:“你光记得对你有利的,我还说过,助你恢复记忆的条件是让你帮我压制走火入魔,此事你怎么不记?” 走火入魔,勾起杀戮后杀戮愈重,勾起情欲后亦会越发地想。 “崇嫣,我好痛。”霍凛哑声道。 方才办案时已经有点发作迹象了,他强行压制了下去,如今馨香在怀,怎能不想? 读了那封信后便在想,得知她去督主府送糕点后也在想,在这满是墨香与宣纸的屋子里越发地想。 宣纸,墨锭,镇尺,尽是姜少娴所爱之物,没有一个是他爱的。 他想到发恨,想到发妒。 怎么能就这么算了?他们之间的交易还没完呢。 说好了他帮她恢复记忆,她帮他压制走火入魔。 她恢复了记忆,可他依旧走火入魔,深陷其中。 “我经脉堵得厉害,很疼,”霍凛贴着她的嘴唇呢喃,扣着她的手,将她送上了满是宣纸和颜料的桌案—— “该轮到我向你索取了。” 75 降魔 - 惑嫣 - 山月随舟 案上宣纸窸窸窣窣,散乱一片,承装试色颜料的碟子被手轻轻拂开,瓷器碟子被迫碰撞地挤在一起,一时发出叮叮砰砰的声响,碟器内颜料晃荡出来,于宣纸上浸染出绚丽的色泽。 崇嫣散开的乌发染上了靛青色,胳膊沾了些胭脂色,她手撑着桌面想要坐起身,霍凛却已然前倾过来。 她只好随着霍凛的靠近半躺于宣纸上,结结巴巴,慢吞吞地诵清心经,霍凛说过,只要他走火入魔,就念清心经给他听。 上次她学清心经的经历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那些经文还没忘。 只是这一次,她念一句就被吻一次,渐渐地句不成句,词不成调,吻却越加缠绵。 “我可是夜叉奴,光是清心经怎么能够降魔。”霍凛轻咬了一下崇嫣的唇,又去亲她的下巴。 他还有精力说这种话,说明起码心神还没涣散。 可他这次明显比上次痛得狠,额头的汗细细密密,汗滴顺着长睫滴落下来,于宣纸上晕染开,眼中也猩红愈甚,显得那藏在眼眸深处的寒芒像染上了血光。 他的臂褠有些冰凉,人却烫得厉害,崇嫣在亲吻中衣衫被解,香肩微露,她扯松霍凛的衣领,玉臂勾着他后颈,手从后衣领探进去,霍凛经脉堵滞得厉害,好似什么东西在皮肤下蠕动,仿佛活物。 崇嫣指尖轻按那处,霍凛闷哼地弓起身子,她赶紧收回手:“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很痛……” 霍凛没有回答她。 他脸埋在崇嫣肩窝,呼吸灼热,时不时吻一下唇边的温香软玉缓解。 他在熬着,走火入魔时,从极热到极冷,会有一个让他缓口气的时期,可是今日,这个时期迟迟没有出现。 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堵住了,迟迟散不出去,他流转内息,全身经脉被扯得发疼。 崇嫣与霍凛贴得很近,感觉到他心跳越发剧烈,微潮的吐息弄得她颈窝痒痒的,可她不敢乱动,因为霍凛全身绷得紧紧的,好似一股力蓄在身体里。 崇嫣相信了,霍凛不是示弱,是真的疼。 疼到眼瞳有些涣散,视线没有目的地在她身上游移,崇嫣本能地感觉危险,不安地想离开这个被圈起来的逼仄之地,男人对乱动的行为最为敏锐,霍凛又覆了上来,捧着她的脸亲,像是在安抚她别乱动一般。 崇嫣被亲得迷迷糊糊,又软在了霍凛双臂间,眼睫潮意更甚时,忽见霍凛退开了些许,她迷茫地看向他,亦看见了霍凛亲得有些艳的唇。 霍凛真不怕死啊,她不禁心想,当年因她的口脂中了牵情毒,如今还敢这样亲她,她今日亦擦了口脂。 “我做过个梦。”霍凛忽然低声道。 他能沟通了,那好些了吗? 不,好像还没有。 崇嫣发现,霍凛的视线没有聚焦在自己脸上,他眼睫半敛着,不知是陷入往昔还是陷入他口中的梦里,没有那么锐的眼睛和发艳的嘴唇给他精致容貌添了份乖巧感。 崇嫣顺着他的话说:“什么……”梦。 最后一个字还没溢出,只觉得心口一凉,霍凛就以吻回答了她。 他吻在她心脏处,干净修长的指节轻搓着白鸽细腻的羽毛。 像是要借此把那股憋在身体里的火借由心脏送到她身体里一般,崇嫣一个激灵,一股刺激感自尾椎骨升起来,她猛地缩起双肩,轻颤的眼睫终于聚到了足够多的水汽,顺着潮红的脸颊抖落了一两滴泪珠。 墨斋外下起细雨,雨意澜澜,打湿墙壁,雨水顺着屋瓦蜿蜒。 崇嫣也雨意澜澜,打湿宣纸,她望着霍凛指尖湿润,羞得不能自已,汗顺着她脖颈蜿蜒,浸湿长发,浸透宣纸,染淡了靛青色,她不知道人竟能流这么多汗,肯定是天气太热,霍凛又太过灼烫之故。 避火图里有画过这般情状,她看时觉得一般般,可亲身感受又是另一回事。 崇嫣呼吸急促,握着扇柄的手浸入水缸中,漆色沿着她的手指向上攀爬,给她的手臂添上了不同颜色的水波纹路。 她身上又多了别的颜色。 她不由自主微微抬腿勾住霍凛的腰,好似在请人入巷,调琴弦,拨麦齿,可霍凛并不入内,他抓皱了宣纸,墨锭在他的握力下化为粉块,他弓起身子竭力忍着,汗越来越多,呼吸越来越急促,这次不是因为疼。 “崇嫣,崇嫣……”霍凛呢喃着,像撞钟声,撞在她的心弦上。 崇嫣捂着胸口,努力克制想拥抱他的冲动,他那样意乱情迷地唤她,竟比任何时候都让她心跳加速。 良久,霍凛身躯终于不再滚烫,慢慢恢复正常,随着阻滞的经脉平复,他手指缝间亦染上一抹颜色,比玉白色更加浓稠。 霍凛拿帕子将指间颜色拭了去,扣好蹀躞带,方缓缓地抬眼,凝视着桌案上仿佛美人图里跳出来的美人。 两人视线于半空交汇,又各自避开,望着一片狼藉的室内,又是各自一阵耳热。 崇嫣听着一阵窸窸窣窣穿衣声,紧接着是门阖上的声音,霍凛出了房间,走得干净利落。 房间内顿时空荡荡,撕碎的宣纸,碎成几块的墨锭,横流的颜料,被染得一塌糊涂的团扇,无一处不糟糕,崇嫣心情沮丧,抱膝坐了一会儿才从桌案上下来,触地时竟有些腿软,她忙撑了身子,缓了缓,走到水缸前,对着色彩斑斓的水面梳着乱鬓,理着衣裳。 斑驳陆离的水面倒映着一张芙蓉面,那芙蓉面在水中也跟着被染成光怪陆离的模样。 滴、滴答。 一两滴泪珠砸入水面,泛起波纹。 崇嫣后知后觉,才发现是自己在落泪,她胡乱把眼泪擦掉,却越抹越多,好像擦不完般。 听霍凛亲口说喜欢她是在犯.贱,竟比她想象地更刺伤她。 倏然,身后传来吱呀推门声,有人进来了,崇嫣赶紧把脸上泪痕抹净,这才转过头。 进来的人竟是霍凛。 他端了盆水,进来后对着桌案旁的交椅扬了扬下巴:“坐。” 崇嫣弄不清霍凛要做什么,他的脸色有些奇怪,像刻意压抑着情绪。 崇嫣与他对视一眼,屈服于那目光中的哀意,依言坐下。 只见霍凛在她身前屈膝,他拧干巾帕,帮她擦拭,崇嫣忙想接过巾帕:“我自己来。” 霍凛却没把巾帕给她,冷道:“放心,除了走火入魔时,不动你。” 崇嫣皮肤细嫩,被热巾子敷过后,指痕越发明显。 她抬眼看霍凛一眼,锦衣玉带,显得他窄腰劲瘦,他自幼习武,身姿挺拔若松。 他长相也精致,凌厉的眼衬得整张脸散发种凛然若雪的傲气,所作所为,好似她的情郎一般。 但是他不是。 崇嫣看着霍凛从怀里拿出一瓷瓶,往手上倒油,问他:“霍凛,帮你压制走火入魔,到什么时候?” 霍凛眼睫颤了颤,没把握好度,油从瓶口涌出,滴滴答答漏了他满手,他嫌脏地皱了皱眉,面无表情:“什么叫帮我?说得好像是没有报偿似的,霍氏重诺不假,可霍氏更不允许他人轻易毁诺。崇嫣,这是你欠我的账。” “那你说,这个账什么时候还完?” 霍凛在她臂上抹了油,一点点拭掉她手臂上的漆色,细致且专注,在崇嫣以为霍凛不会回答她时,方听到一声淡语:“不会很久。” 声音轻的,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崇嫣再看霍凛,可他抿着唇,再也不说话了。 待完全拭掉崇嫣身上的漆色,霍凛站起身。 “有一事我不明白,”崇嫣慢吞吞道。 若要压制走火入魔,阴阳相会最为容易。 霍凛痛到极致,神思涣散,却仍克制着自己没有那么做。 “你方才,为何不进来?” 她想知道为什么,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不该问。 霍凛表情一片空白。 他听到了什么?崇嫣在说什么? 他怀疑地望了眼紧闭的门扉,才看向崇嫣,皱着眉:“进来什么?” 崇嫣有些后悔问了,可还是倔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玉沟,春池,花心,幽潭,随便你怎么形容,你没进来,为什么?” 霍凛沉默,感觉耳边隆隆作响,她还说她只看过几首艳词,这叫只看过几首?她怕是看过不少。 他总明白了崇嫣说的进来是进何处,可哪有女子会问这种问题? 还是在他们方才那般之后。 可崇嫣就是崇嫣,或痛苦,或意外,或甜蜜,或挫败,她总能带给他新奇的体验。 就如同现在,他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滋味。 霍凛眉梢轻抬:“你想我进来?” 他发现了问题,又进一步:“方才我们那般,你无所谓?是不是我你无所谓,进不进来你也无所谓?” “是,我无所谓,”崇嫣倔性上来,推搡霍凛,扬着下巴与他对视:“总归是另一番‘试一试’。” 霍凛气笑了,他喉结轻滚地抬眼看着崇嫣:“可是我有所谓。” “锦衣卫告诉我,琼音死了。” 方才,他出去取东西时,接到了信报,在靠近上京的一个渡口,浮起一具女尸。 身穿的赫然是谢琼音失踪时的衣裳。 他阿姊的女儿很可能已经亡故。 崇嫣神情一震:“谢琼音……死了?” 是被西厂锦衣卫追踪所致吗? 东厂,霍凛没来得及救那孩子吗? 霍凛神情微恸,他撑着交椅两边的把手,微微俯下身,一瞬不瞬地望着被他笼罩在身下的女子:“说什么无辜,崇嫣,我承认你无辜,可我恨你的血。” 76 偷听 - 惑嫣 - 山月随舟 那日之后,霍凛没再找过崇嫣,就好像如他所说的,只有在走火入魔时才需要她。需要对她的情欲去压制走火入魔,不做杀心的奴仆。崇嫣曾想,为什么偏偏是她呢?此法换了旁的女子行不行? 墨斋时崇嫣知道了,霍凛不仅不再喜欢她,还恨她的血,本该就此分割开来,可他傲气的性子不允许她做率先断舍离的那一个。 或许正因此,才偏偏是她。 隔日,沈望月带着沈怜月来婵嫣院邀崇嫣一道参加宫宴。 大虞接受了羌族使团的求和书以及几箱子珍宝贡品,将扣押在京的羌族俘虏归还了羌族使团,在晾了使团数十日后,终于决定在皇宫设宴了。 宫宴由礼部的人筹措。 崇嫣以为领此差事的是谢重书,真到了宫宴上却发现不是,原来谢重书前日遭刺客刺杀,断了一掌,告假在谢府休养,他的缺由礼部其他人顶上。 人虽保住了性命,可读书人写字的右掌没了,谢重书是幽州才子,本靠才学立身,此事之后若无别的门路,原本大好的仕途大概随着断掌也没了。 刺客的幕后主使锦衣卫还在查,但崇嫣猜想,应当是霍凛干的。 她早该猜到,谢重书出身听姜少娴令的幽州谢氏,是谢琼音的生身父亲,也是霍凛的仇敌之一。 此次宫宴,安宁伯府的女眷被安排在靠后的位置,殿前歌舞声喧,羌语和大虞话夹杂,她们这后头就比较随意,反正隔得远,看不清前面怎么设宴的,干脆就相熟的跟相熟的坐在一起,自个儿聊自个儿的,忽地,舞女们依次退了下来,紧接着是一声重物落地声,一大虞武者被踢飞出来。 “发生了何事?”同样因为坐得远,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的官眷交头接耳,伸着脖子张望。 沈怜月向小太监使了银子,派他前去探听,没一会儿工夫,小太监回来,面色激动:“羌族力士表演技艺,连挑我大虞三名武者。” “力士连胜大虞三场,你这小太监反而那么激动,你到底哪边的?”有官眷不满道。 小太监喝了口水,接着道:“谢指挥使解了袍子上场了。” “然后呢?战况如何?” “然后奴才就回来了呀。” 大家嘘声一片,加了银子又让小太监跑一趟,小太监喜笑颜开,满嘴贺喜的词,正经过崇嫣那桌时,被弱柳拦住。 弱柳暗暗塞过去个大的碎银,对着小太监耳语几句方放走了他。 两刻钟后,小太监跑回来宣告战况:“谢指挥使赢了,连挑七名力士,皇上龙颜大悦,厚赏谢指挥使。” 谢执玉不仅为大虞找回场子,还狠狠打了羌族的脸,周围宴席上的人皆喜气洋洋,跟西厂亲近的官眷尤甚,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好像谢执玉是他家子弟,更有官眷加了银子让小太监详细说说怎样赢的。 “羌族力士肥头大耳,耳朵上跟女子一般戴着耳环,不男不女,脖子上系着彩绸,穿着的是奇装异服,往那儿啪啪一站,双脚竟像不可撼动一般,我们谢大人英俊潇洒,袍子一掀,飞掠而去,那丑物怪叫一声就冲向谢大人——” “然后呢然后呢?” “谢大人稳如铁塔,两者交锋,奴才只见到谢大人一推一拿,随后只一拳,那羌族力士竟像经受不住似的轰然倒下了,此后六人,谢大人皆是如此将之撂倒。” 羌族生于马背上,下盘本就稳,谢执玉不动如山,下盘功夫也相当厉害,且那小太监所说的一拳,应是寸劲在发威,离得越近,劲力越大。 羌族力士不是傻子,竟连续七人都这么输给谢执玉……是在放水啊。 一场比试,皇上龙颜大悦,谢执玉得了荣耀,皇上对颜面尽失的羌族也多了几分对败者的怜爱,以赏赐安抚。 西厂,大获全胜。 宴席喧嚷,弱柳悄悄走到崇嫣身边,耳语几句:“姑娘,那小太监说呼混耶离席,往群芳园那边去了。” 崇嫣暗暗点头,连饮几杯果子酿的酒后,装作不胜酒力也离了席,声称去殿外散散酒气。 安宁伯府的女眷聚精会神听着小太监讲解,沈怜月拍手喝彩之余,朝着崇嫣出殿的背影看了一眼,又继续笑容甜甜地跟着众人宴饮。 皇宫园林奇伟,树木苑亭尤多,崇嫣本想着羌人体味重,又饮了酒,以她的嗅觉怎么着也不会找不着人,却不想循着去群芳园的路找过去,连呼混耶的影子都没看到。 正准备换条路找,却听到娇蛮喝令—— “魏凌迟,你给本宫站住!本宫话还没说完呢!” 崇嫣心中一跳,忙蹲下,躲藏在附近一大石头后。 她悄悄从巨石后探头,朝声源处看去,只见一凉亭下,女子双臂张开,背对着崇嫣拦住霍凛去路,她满头珠翠,崇嫣听声音就认出来了,是舞阳公主。 “公主恕罪,臣得回到义父身边去。”霍凛声音淡淡。 “本宫就不让你走,本宫知道,若不是今日以魏公之令骗你前来,你根本不会相见,本宫亦知道,现在放你走了,再同你说上话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 霍凛步子腾挪,瞬时闪避过舞阳公主:“告辞。” “魏凌迟,你站住!”只听一声裂帛声响,舞阳公主竟自己撕坏了自己的外裳,她威胁道:“不站住我就大喊,你对本宫非礼——” 崇嫣双手捂住嘴,惊呆了。 霍凛眼中闪过一抹厌色,真的不走了,转过身,冷冰冰道:“公主,臣厌极了受人胁迫。” 舞阳公主拢着衣裳,扑簌簌落泪:“凌哥哥,你别讨厌本宫,本宫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 “说罢。” 舞阳公主睁着美目,呆住了。 霍凛将手搭在雁翎刀上:“不让你说,你便以清白作胁要臣的命,那臣洗耳恭听,希望听完你能放过臣。” “不是的,不是的!你是魏公器重的人,我怎么会想要你的命!”舞阳公主慌忙摆手,连‘本宫’都不称了,她眼眸看向霍凛,看了一眼,又一眼,双颊绯红:“母妃敲打过本宫,让本宫不要再以公主身份欺负那些巴结西厂的臣子子女,本宫受教了,此次安宁伯府那些官眷席位那么靠后,不是本宫的手笔。” “知道。” 舞阳公主肉眼可见地面露喜色:“凌哥哥,你果然是知道我的。” “公主说完了吗?说完那臣就走了。”说着,霍凛转身抬腿就走,竟恰巧向着崇嫣这个方向。 崇嫣心脏狂跳地放轻了呼吸,慢慢地挪动,悄悄寻找新的隐蔽处。 “魏凌迟,我知道你要做的事甚大,我可以帮你!”舞阳公主追在霍凛身后喊。 霍凛步履不停。 “我看过你的脸!” 舞阳公主这一声喊出来,此地骤静,霍凛转身,树木阴影落于他身上,影子斑斑驳驳,他亦不辨面目。 他的声音辨不出情绪:“你看过我的脸?” 舞阳公主点点头:“那日,你与魏公在太子哥哥殿中,我从紧闭的窗子罅隙里看到了你的样子……容貌是你要隐藏的东西对不对?” “凌哥哥,本宫贵为公主,无论你要做什么,本宫都可为你提供助力。” 霍凛叹息,原地等着舞阳公主走近:“可臣是阉人义子,不敢、不配。” “凌哥哥切莫如此想,本宫心悦你——”舞阳公主话还没说完,霍凛闪电般出手,刀柄弹射出去,舞阳公主痛哼一声,身子软绵绵落下。 霍凛,连金枝玉叶的公主都敢打晕。 崇嫣眨眨眼,等着霍凛离开。 却不想听得一声淡淡的:“出来。” 她缩着身子不动,心道霍凛这声出来未必是对她说的,敌不动我不动,指不定还有其他人躲在暗处呢。 霍凛啧一声,点名道姓:“崇嫣,出来。” 崇嫣无法,捶着蹲麻了的双腿,从石头后站起身。 霍凛瞥她一眼,牵起嘴角:“躲什么。” 崇嫣立马澄清:“肯定要躲啊,皇家公主心悦你被我看到,你答应了还好,若你拒绝,舞阳公主被下了脸面,给不了我好果子吃。” 霍凛扬起的嘴角落了下来。 他走向崇嫣,捏着她的下巴,定定看她:“你认为我就能给你好果子吃?” 又生气了,崇嫣抿着唇,反正霍凛恨她的血。 霍凛靠近她:“你觉得我答应了还好?” 崇嫣闷闷道:“霍凛,她看到了你的脸,又是皇家公主……” 霍凛轻笑一声:“所以,你觉得我最好答应?” 崇嫣垂下眼,她不知道怎么回答霍凛,她感觉无论她怎么跟霍凛说都会引起两人之间的战争,于是干脆闭口不言。 可这副样子在霍凛眼里竟像默认一般,他心里一阵绞痛,俯下身子,贴近女子的樱唇:“这副样子,叫我怎么答应。” 说罢,将人抵上巨石,用力亲吻着。 舌根处有酒气传来,霍凛亦饮了酒。 正吻得动情,忽听崇嫣发问:“霍凛,你走火入魔发作了吗?” 是了,他承诺过,除了走火入魔时,不动崇嫣。 可他现在分明没有走火入魔,却背弃了诺。 仿佛一盆凉水对霍凛兜头浇下,他含混地嗯了一声,后退两步,放开了崇嫣的腕子。 “她交给你了。”说罢,霍凛转身快步离去。 公主外裳破损,确实不便被人看到与男子共处。崇嫣叹息一声,将舞阳公主搬动到凉亭内,不一会儿等来公主身边的宫婢,解释一番,只说公主走路不稳跌落,砸到了头晕倒。 那宫婢知道舞阳公主设局单独见魏凌迟,没信崇嫣的解释,却也不好相问,问了崇嫣姓名后就放崇嫣离去了。 崇嫣沿着群芳园转一圈出来时,已是灯火初明时候,她远远地,看见呼混耶的身影,眼前一亮,正快步追上去,忽听一声喊。 “崇姑娘。” 唤她的人一身官袍,文质彬彬,却是俞似玦。 77 故意(小修) - 惑嫣 - 山月随舟 一个错眼的功夫,崇嫣再向前张望,已经不见了呼混耶的踪影,她轻呼出一口浊气:没关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使团逗留上京的时日还长,她决定要把姜少娴曾背叛左呼缇王的事露给呼混耶,可也不能太刻意。 于是崇嫣收敛心神,对俞似玦客气行礼:“俞大人。” 自上次暗室一别,崇嫣与俞似玦再没私下接触过,之后虽也有偶遇,可两人身边总是跟着人,她视线落在俞似玦断过的手指上,手指虽有些不好看,到底是接好了。 见四下无人,崇嫣趁机问:“你的手写字时可还好?” “托姑娘的福,除却阴雨天有些痛之外,无大碍。” 那就好,崇嫣点点头就要往前去,又被俞似玦叫住,男子指了另一条石板路:“姑娘,回宴席的方向是往那边。” 崇嫣再点头,刚要开口,眼见有宫中侍婢路过,只好笑道:“多谢俞大人指路,不过我鲜少来皇宫,这是我阿兄经常走动之地,我想在回府前四处逛逛。” 说罢,她拜别俞似玦,继续往前去。 花草幽深,殿宇寂静,沿路又点着宫灯,不会觉得道路漆黑,崇嫣不知不觉已经走得有些深,她向来对危险有点警觉性,意识到哪怕呼混耶就在前面也不能再往前走了,她是要诱使呼混耶知道姜少娴背叛了左呼缇王,不是要自己给羌人送上门。 崇嫣干脆利落地选择返回,恰此时,屋檐上影子一晃,檐下挂着的宫灯突然砸下来,骤然灭掉。 崇嫣后退两步,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啊的一叫。 “上京女人真不禁吓。” 廊柱后转出两个男人,一个身材壮硕,却喝得醉醺醺,另一个唯唯诺诺,面有愁色,正是呼混耶和羌族的译令史。 呼混耶见崇嫣被他故意弄落地的宫灯吓得瑟瑟缩缩,乐得哈哈大笑,译令史忙劝阻地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羌语。 呼混耶痛失父亲,又接姜少娴之令为谢执玉的荣誉铺路,心头憋屈,在宴上豪饮。出来透气,好不容易碰到一女子可逗弄,结果还要受译令史唠叨,他哪里会听。 既不是大虞公主,又不是皇帝的女人,如何不能招惹?译令史就是顾虑太多,损了他羌族勇士气魄,才让大虞的皇帝晾他们这么多天。 在他们羌族,他看上的女人随时可以拉过来行媾礼。 呼混耶大手一挥,蛮横推开译令史,呵斥了几句羌语。 “呼混耶!”译令史着急喊一声。 呼混耶有酒后爱胡来的毛病,在羌庭时就酒后弄死了几个羌女,左贤王器重他,不予追究,可这里是大虞皇宫,这里可没有器重他的左贤王。 译令史眼见劝不动,只好扭头对崇嫣用大虞话道:“我同伴喝醉了,姑娘快走吧。” 崇嫣本就想偶遇呼混耶,如今事成一半,哪里会轻易走:“凭什么是我走,羌族败给了大虞,你们是来求和的,要走也是他看见我绕道走。” 这姑娘,明明看着很害怕他们,却牙尖嘴利,说话像长了刺一般。 译令史一边拉着呼混耶一边叹息:“姑娘,您看,我这同伴耍起酒疯三匹马都拉不动,你一大虞弱女子,还是快离开吧。” 呼混耶还在一旁咋咋呼呼,叽里咕噜地用羌语叫唤。 崇嫣有些懊恼,她听不懂羌语,呼混耶也听不懂大虞话,又不能直接让译令史传话,听闻羌族重血亲之情,使团进京那日呼混耶对霍凛目眦欲裂,就是因为他知道霍凛是他杀父仇人。 羌族力士故意输给谢执玉就证明了羌族仍为姜少娴所用,现下,她该如何让呼混耶也恨上姜少娴呢? 崇嫣杏眼微转,灵光一闪,直接出言对呼混耶挑衅道:“喂,羌人,你是不是在用羌语骂我?你以为我就不会说羌语吗?” 紧接着,她说了句羌语—— “姜少娴,你将我左呼缇王害得好惨。”这句羌语,她在此宴之前专程赶赴皇山寺,询问过老和尚灵诲如何发音。 崇嫣装作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把此话当做一句普通的骂人脏话,挑衅地讲给呼混耶听。 果不其然,呼混耶脸色骤变,双手捏得咯咯作响,他瞪视崇嫣,用羌语呵斥:“大虞女人,你说什么?” “你、你凶什么凶,我可是姜督主的妹妹。”崇嫣装作又惊又怕,点出自己身份。 译令史头皮发麻,崇嫣的每一句话听在他耳里如同一道道惊雷般,左呼缇王死时这女人竟在场,这女人竟是姜少娴的妹妹。 姜少娴的妹妹他们动不得,她既是姜少娴的妹妹就一定是西厂一派,她不会故意说瞎话害她的阿兄,且这女人听不懂羌语…… 也就是说,这句羌语是真话,左呼缇王死前竟有遗言,姜少娴对他们羌族用完就扔,姜少娴也是呼混耶的杀父仇敌之一。 只是他们羌族到底战败了,不从西厂手中牟利还想如何?仇敌有魏凌迟一人就够受的了。 译令史此次在使团中除了译令史之责,还有劝诫呼混耶别犯浑之责,他见呼混耶像失了理智,忙拦在他面前道:“呼混耶,冷静……” 他劝诫的话刚出口,就被呼混耶的大手拽过衣领,他本以为自己会被呼混耶这头蛮牛丢出去,却没承想被拉至他面前,呼混耶掐着译令史的脖子大喝:“将我的话译给那女人听!刚刚那句话她从哪里听到的,是不是我父!” 呼混耶红了眼,杀气腾腾,大有译令史不好好翻译就拧断他脖子之势,译令史只好照做。 崇嫣听了译令史的翻译,心知事已成,她装作懵懂:“那不就是一句脏话么,我是从一个胁迫我的羌族死人嘴里听到的。”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剩下的就让呼混耶自己去悟,去发现:怀疑姜少娴,调查姜少娴,憎恨姜少娴。 崇嫣不与他们废话,提了裙摆转身就走。 “站住!”呼混耶怒喝,追出去动手就要抓崇嫣。 一声喊传来:“就是那边。” 只见俞似玦带着两个宫中侍卫匆匆赶来,两名侍卫拦住呼混耶,俞似玦走到崇嫣身边:“崇姑娘!” 崇嫣与他分别时所说的那番光冕堂皇的话,若俞似玦不曾被崇嫣从暗室救出,不知道她与东厂锦衣卫有联系可能就信了。 崇嫣说了谎话,也就意味着她不回宴席是有事要做。 这女子所做的事向来没多安全。 俞似玦记挂崇嫣安危,也很清楚自己没什么武力,于是他叫了两名侍卫同他一起,刚找到崇嫣就看到这么个场面—— 她一个女子孤身面对耍酒疯的羌人莽汉。 “崇姑娘,你可知危险二字怎么写?” 呼混耶被侍卫制住,崇嫣对俞似玦扬起轻松笑意:“俞大人不愧是探花郎。” 此话一出,俞似玦就知道崇嫣果然是故意讲那番话,引他带侍卫追来,只是若他没意会过来该如何是好? 俞似玦有些无奈:“羌使可曾伤着你?” 崇嫣摇头:“大人来得及时。” 只是俞似玦到底低估了呼混耶的武力和胡来程度,两个侍卫被呼混耶甩飞出去,壮硕的羌人直冲向崇嫣。 “崇姑娘小心!”俞似玦护在崇嫣身前。 崇嫣也没想到呼混耶这么莽,她脸色微变,翻手就去抽自己腰带里藏的软鞭。 她为了今日,特意在腰带里缝了条短鞭。 一只手摁住了崇嫣抽鞭的手,熟悉的冷香沁鼻,霍凛一脚踢中呼混耶胸口,将他狠狠踢飞出去,呼混耶高大的身子将那地上宫灯砸得粉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霍凛收了脚,瞥崇嫣一眼,转头对着身边锦衣卫下令:“将神志不清的羌使押入锦衣卫大牢,清醒清醒。” 呼混耶虽饮了酒,冲力也不可小觑,霍凛竟能一脚将他羌族勇士踢晕了去,译令史暗暗心惊,又听说呼混耶要被送入锦衣卫大牢,忙上前求情:“魏大人,呼混耶只是喝多了,不是有意冒犯这位姑娘。” 霍凛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子:“本官警告过你们,羌族使团不管好这条疯狗,本官会来管。” 这也是个有嘴不饶人的主,译令史咬牙,正焦急,见谢执玉带着西厂锦衣卫走过来,他像看到救星一般上前:“谢大人!” 谢执玉摆摆手,看着霍凛笑:“魏大人,还是你脚上功夫略高一筹啊,竟比我先赶上了这趟热闹。” 他一个转眼,在霍凛身侧看到了崇嫣,谢执玉有些意外地抬眉,随即恭敬拱手:“崇姑娘好。” 东厂厂公义子,西厂督主义妹,这个组合今日竟站在一起,好生奇怪,谢执玉转念一想,竟心惊地发现自己对此没有特别惊讶,毕竟魏凌迟之前就动过崇嫣。 谢执玉此前总觉得魏凌迟的气息似曾相识,他参不透,今日才有恍然大悟之感,原来魏凌迟是与他气味相投啊。 食色,性也。 男人想要一个女人,无关她的立场,甚至无关她的意愿。 抛开姜少娴义妹的身份不论,崇嫣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姜督主为她作画而不自知,呼混耶酒后闹事也有她在场,还有俞似玦,如今魏凌迟也掺一脚,不奇怪。 “谢大人……”崇嫣走近谢执玉几步,娇娇弱弱,似有无尽委屈,美人低头垂泪,又恨恨看那两个羌人一眼:“你别放过他们。” 话语未尽,被欺负的意思却一切尽在不言中。 半片面具之下,霍凛神色越发幽冷,那双星眸里寒芒一闪而过。 谢执玉忽然忆起一双相似的眼,也是这么冷冰冰,不容侵.犯,眼神锐得像能杀人,他心肝轻颤,喉咙干涩,一时只想让魏凌迟露出更多这种神色来给他解解渴才好。 谢执玉取了一帕子亲自替崇嫣拭泪,软声安抚:“莫哭了啊,姜督主若见了该心疼了。” 崇嫣被谢执玉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一跳,忙接过谢执玉的帕子自己擦,她与谢执玉就是在督主府相遇的点头交,平时男人挨都不挨近她,生怕被姜少娴误会对她有意,谁知道他今天抽什么疯。 谢执玉在羌使和霍凛之间两边打圆场,先将呼混耶押下去,又对崇嫣笑得温柔,他点了两个侍婢先送崇嫣回去。 崇嫣回到宴席上,坐在安宁伯府三姐妹中,无事可做后才感到耳垂传来一阵刺痛,崇嫣一摸,这才发现耳坠掉了一只,不知掉在了何处,昏霭沉沉,回去找也不方便。 她便将另一只耳坠也收了起来,等宴席散后,跟着女眷步行出宫。 还没走多远,一小太监疾步走到她身边耳语:“姑娘,魏大人说您耳坠落下了,让您跟奴才去取。” 说着,小太监塞过来一张笺纸:“魏大人说,姑娘一闻便知真假。” 崇嫣将笺纸放在鼻尖轻嗅,果真在纸上闻到了霍凛身上的冷香,只是—— 她垂眼看一眼手中笺纸,纸上染了梅花样子。 她知会弱柳在宫门口等她,自己跟着小太监去取落下的耳坠。 曲径通幽,崇嫣跟着小太监后头,摩挲着梅花笺纸,状似无意问道:“魏大人惯常用此纸吗?” “是,”小太监毕恭毕敬答:“魏公喜此纸,拨给魏大人府上许多。” 说罢,他指着眼前的一处静谧殿宇:“魏大人就在殿内,姑娘自己进去罢。” 崇嫣谢过小太监,提着裙摆拾级而上,推开殿宇的门。 “魏大人,我来取耳坠。”崇嫣步入殿内,扬声喊,喊声在空荡荡的殿宇中回荡。 没有人回应,崇嫣甚至怀疑是不是小太监诓她来此的。 正要退出,忽听一声问:“你喜欢谢执玉?” 崇嫣仰头,见霍凛正屈起一条腿坐在对面的房梁上,手里拿着她的耳坠。 78 醋意 - 惑嫣 - 山月随舟 霍凛从房梁跃下,还没走近,崇嫣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酒气盖过了冷香,看来他后来又饮了不少酒。 霍凛递出耳坠,崇嫣伸手去接:“多谢魏大人。” 谁知他又翻手将耳坠收了回去,因为饮了酒,那双星眸带了点迷离:“你对谢执玉哭,是因为喜欢他?” “你以为谢执玉为你擦眼泪就是喜欢你吗?” 崇嫣抬眼看向霍凛,殿内一盏灯都没有,全靠廊下的宫灯余韵才有点光亮,昏暗光线下霍凛神色晦暗不明,那双眸子锋锐不减。 他好像没醉,又好像醉了点,不然怎么会胡言乱语这些话。 他关注的这些事微不足道,与他的复仇无关。 崇嫣道:“我没那么想。” 她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帮了她那么多的,给了她好多喜欢的错觉的霍凛都不喜欢她,谢执玉只是擦个眼泪而已,算什么。 况且,她也没有那么容易动心,她的心给了一个人,这个人有着傲气的性子和极不饶人的嘴,这个人用情真挚,却也对得到的情意锱铢必较,这个人冰冷锐利,却能在细微处做到温柔周全。 正是这种温柔周全吸引着她,让她不想动心也动了心,可动了心才发现,她心悦之人的温柔周全不是出自爱意,而是他的教养与原则。 他已经不喜欢她了,可她还没能把心完全收回来。 崇嫣道:“我对谢执玉哭只是一时之策。” 她是柔弱的闺阁女子,是西厂督主的亲眷,那个时候受了惊吓就该哭,且只能对西厂的人哭。 霍凛缓了面色,却还道:“你哭也哭不动他的心,谢执玉性如豺狐,锦衣卫大牢里有一半刑罚乃他设计,况且……他觊觎兄妻,品行低劣,不堪为配。” 崇嫣瞪大了眼,觊觎兄妻…… 谢执玉的兄长不就是谢重书,霍凛的前姐夫么。 那这个觊觎兄妻…… 崇嫣立马想到那个只听过却从没见过的霍氏女:“谢执玉喜欢你阿姊?” 霍凛没有明确回复,他眯了眯眼:“我会要他身败名裂,然后杀了他。” 霍凛当年救走霍芙和谢琼音后,有另一批人来探过谢府庄子,不是西厂锦衣卫,也不是谢府的人,是谢执玉自己的人。 霍凛以为谢执玉蹲霍芙是想在姜少娴面前争功,直到他查到谢执玉名下有一小院。 小院十分隐秘,怕是连姜少娴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内里环境幽静,最适合藏娇。 若他没有赶去救阿姊,阿姊恐怕就会在那院中,沦为谢执玉的掌中物。 霍凛按压住心中的怒火,看向崇嫣时转为冷静,一字一顿道:“总之,不想守寡的话,就别喜欢谢执玉。” “我才不喜欢谢执玉。”崇嫣闷闷道。 霍凛听罢,轻舒一口气,他想到一人,面色又一紧:“那俞似玦呢?” 对俞似玦这个探花郎,他挑不出毛病,那种危急时刻能挡在崇嫣身前,确实勇气可嘉。 可是,霍凛闭了闭眼,他得到消息赶到的时候,正看见崇嫣对俞似玦笑,狡黠的,带着些微信任的笑容。 被崇嫣这般笑望着,哪个男子能够抵抗? 又是从几时开始,这二人有了这般深厚的关系? “我来之前你跟俞似玦在谈什么?不,不对,你宫宴间隙跟他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带侍卫来找你?他知道你会被呼混耶拦路?”霍凛盯紧了崇嫣,一问接着一问。 “因为俞大人是个看到女子落单会为之挂念的好人。”崇嫣迎着霍凛的视线,干脆利落答,心跳却如擂鼓。 一句好人怼得霍凛哑口无言,想到崇嫣对俞似玦的那个笑,霍凛又是一阵烦躁。 “好人……”霍凛嗤笑:“这个好人怕是连呼混耶一掌都挡不住,值得你那么信任他?” “霍凛!”崇嫣气恼地打断霍凛,“我信任谁,喜欢谁,跟你的复仇没什么关系。” 所以霍凛让她来取耳坠是假,质问警告她是真,这耳坠大不了她不要了,崇嫣转身即走,手臂却被霍凛钳住,她欲挣,挣不开。 “怎么没有关系,”万般话语从舌尖滚过,霍凛咽下去,他握着崇嫣手臂,将人半困在自己怀中:“俞似玦是我重要的棋,你不要喜欢他。” 他把耳坠给了崇嫣,撩开她遮挡耳垂的乌发,取了点伤药抹在她耳垂上:“这两日莫戴耳坠了。” 霍凛干脆把整瓶伤药都给崇嫣:“羌人擅鞭,你想以鞭攻鞭还不到火候,你……那个地方也不适合藏短鞭,鞭身磨损皮肤,回去上点药。” 崇嫣拿着小瓷瓶,指腹摩挲着之上的纹路,又是顶好的伤药,为了保药效,这么小一瓶只有一点点不说,应当也很昂贵,她那么点擦伤哪里用得着此物。 况且,霍凛就是这般,才让她的心迟迟不能完全收回来。 他不将自己做的这些事,这些好意挂在嘴边,他将这些事视为理所当然。 他是不是对别的女子也会如此? 崇嫣觉得自己不要再想了,她把伤药推回去:“不要,无功不受禄。” “普通伤药见不得水,这种可以,上京这个天气,不沐浴你会难受。” “那我就带伤沐浴。”崇嫣坚决不要。 “会痛,见水后更难好,说不定会溃烂。” 哪有霍凛说得那么恐怖,她又不是好骗的闺中娇女,崇嫣摇头,还是不要。谁知霍凛竟突然欺身,解开她腰带,撩起她衣裙,二话不说将伤药抹在崇嫣腰际。 伤药清凉,腰际磨破的肌肤被霍凛指腹抚过,带了点痒,崇嫣不自觉啊地一叫,又因为自己这叫有些羞,火辣辣的羞意沿着脖颈向面上蔓延,她不想霍凛再抹下去了,按捺着颤音挣扎:“你说过,除了走火入魔的时候,不动我的。” 霍凛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嗯,单手捏着崇嫣双手,依旧禁锢着她,认认真真地擦药。 崇嫣腰处果真如他猜测那般破了点皮,红红的,他沿着破皮处一点点涂抹,崇嫣不再挣扎,伏在他肩头,可古怪的是,每抹一下,她身子就好像发颤一下。 霍凛将伤药完全擦完才放手。 一放手,崇嫣立马退开,背过身整理裙衫,细碎月光洒入,光影摇曳,映照着她后颈薄红一片,小巧耳垂更是红得似滴血,霍凛看在眼里,摩挲了下指腹,心中更是不解:崇嫣怎么这么红? 霍凛思索着:“你还有哪里受伤了?” “没有。”崇嫣答。 霍凛才不信她,崇嫣性子倔,主意多,有时满嘴花言巧语,有时又忍气吞声。 他拉过崇嫣,打量着她:“没有受伤,那为什么这么红?宴上吃坏了东西?” “真的没有受伤,也不是吃坏东西,”崇嫣抿着唇,一瞬不瞬地望着霍凛,想到舞阳公主,想到梅花笺纸,带着点自己也不清楚的恶劣心思,轻轻道:“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腰窝是我的敏感之处,我是羞的,痒的。” 因腰窝被他触碰而痒,因自己发出的声音而羞。 霍凛神色愣然,随即被烫到般松开了手,崇嫣本以为可就此脱身,可倏然腰际一紧,又被霍凛困在了怀中。 他低下头来,刚要碰到崇嫣耳垂之际—— 殿外冒出一个人影,小太监勾着腰,小心翼翼道:“魏大人,宫门要落锁了。” 哪怕是皇宫嫔妃的女眷,也不是说留宿就能在宫中留宿的。 且这位是姜督主亲眷,让她留宿也应是姜督主安排,他们东厂让她脱离安宁伯府来取个东西已是极限。 况且只是取个耳坠而已,怎的这么久? 望着一片昏暗的殿宇,小太监不得已又唤:“魏大人?” 片刻,殿门打开,崇嫣理了理鬓发,带着歉疚笑意钻了出来,宫门快要落锁,小太监带她抄近路走,快至宫门口时看到了沈怜月。 崇嫣意外,又不意外。 而沈怜月看见崇嫣,面露欣喜:“嫣表姐,你也净手回来找不到路了吗?” 她亲亲热热挽着崇嫣的胳膊:“正好我们一道回去。” 说着,让小太监给她们指了路后,与崇嫣一道走。 沈怜月一路走一路说,说宴席上的美味佳肴,说她背着沈望月偷吃了许多,肚子痛得实在忍不到回府,便让沈望月先上马车等着,自己去了趟净房,可从净房出来又觉得路边的花儿好看,蹲在廊下欣赏了好久,顺带听了两个宫女在廊下私语。 宫女说舞阳公主哭了好久,关在殿内闭门不出。 宫女还说宫宴后羌使酒后无状,被魏公使人摁在地上杖责十,一向与魏公意见相左的姜督主罕见地保持了沉默。 崇嫣发现,沈望月就像一道沈怜月的枷锁,跟在嫡姐身边的沈怜月是乖巧的,规矩的,可一旦沈望月不在,她就话多了起来。 “宴上有一碟玉露糕,不知道嫣表姐尝过没有,我觉得非常可惜。” “可惜?” “是啊,三块玉露糕都放在一个碟子里,一旦打翻不就全没了么。”沈怜月笑吟吟地,看见宫门口等着的人,她收起笑,松开了挽着崇嫣的手,毕恭毕敬行礼:“姜督主。” “阿兄。”崇嫣也屈膝行礼,她顺从地低头,几缕发丝垂下来,遮住耳垂。 姜少娴执着一灯,隽秀的面容一派沉静,他看了眼天色,崇嫣心头一跳,她跟沈怜月几乎是最后出宫的,她以为姜少娴要诘问,可姜少娴只淡淡问:“宫宴可有趣?” 崇嫣小心答:“坐得太靠后,没见到谢大人连挑七名羌族力士的英姿。” 姜少娴颔首:“谢执玉的英姿也无甚好看。” 他将手中灯递给崇嫣:“此灯嫣儿拿着,可照明。” 崇嫣乖顺地接过来,她有点不太敢相信,姜少娴不问跟呼混耶有关的事吗?不问她为何晚出宫了吗?他什么都不问,只是守在宫门口递给她一盏灯? 这不像姜少娴所为。 崇嫣等着,脑子里想着说辞,霍凛一连串的追问她尚且能用闹脾气应对,可姜少娴则不然。 他还掌控着她。 可到最后,姜少娴也什么都没问,只是让她早些回府,说罢,转身就朝宫内走去。 “阿兄!”崇嫣喊了一声,姜少娴停在了宫门阴影处。 崇嫣暗舒一口气:“谢谢阿兄的灯,嫣儿也有礼赠予阿兄,过几日送阿兄府上。” 隔日,崇嫣取到定制好了的墨锭送去了督主府,她的墨锭跟姜少娴桌案上其他精致墨锭摆在一起,显得毫不起眼。 崇嫣见了,忙要把自己的墨锭从姜少娴桌案上拿下来:“还是算了。” 姜少娴摁住墨锭:“为何?” 崇嫣手足无措:“嫣儿的墨锭跟阿兄的收藏比起来太拙劣不堪了,配不上给阿兄用。” 姜少娴沉默半晌,命人撤下所有其他墨锭,只留下崇嫣的:“嫣儿的最好,阿兄会习惯的。” 崇嫣看着她送的墨锭被研磨成墨汁,对着姜少娴露出个笑容。 - 午后,崇嫣回到婵嫣院,一跨入院中,就见桌案上摆着动物剪纸,弱柳在一旁忍俊不禁:“姑娘,这是小巳送来的狮王呢。” 小巳热症好了后,对崇嫣更加亲近,最近更是频频送来剪纸。 崇嫣拿起剪纸,还狮王,连狼都不像,在她看来就是条小狗剪纸,并不精致,却丑得可爱。 崇嫣扬声唤:“小巳,出来。” 内间探出一个小脑袋,一双眼睁着,显得可怜巴巴:“姑娘。” 她起初一来婵嫣院,崇嫣就会拉下脸,小巳刚开始会有点怕,毕竟崇嫣阿兄是姜少娴,可渐渐地她发现崇嫣并不是真的生气,于是她逐渐常来婵嫣院,甚至还敢躲在她内间去。 崇嫣对她招手:“厨房里的伙计都干完了?是不是来我院里偷懒来了?” 小巳见此,忙打蛇随棍上,走过来帮崇嫣捏肩:“就是想姑娘了。” 她捏着捏着,在崇嫣手臂上发现一玉镯,小巳手一顿,接着捏别处,讨好道:“姑娘,奴婢已经长了许多肉了,三日后的夏藐可不可以带奴婢去?” 夏藐,即围猎。 猎场已经圈好,宫宴时羌族的表演很让人尽兴,马上猎兽是羌族的专长,皇家特准了羌族使团参加此次围猎。 东西两厂厂公皆会到场,少不了魏凌迟和谢执玉。 围猎时各家营帐是一个一个的,崇嫣盘算着,听沈望月说,这次安宁伯府运气不好,营帐被安置得较偏远。 偏远,带小巳去玩玩也无妨。 “好罢,”崇嫣松了口,见孩子雀跃不已,强调:“猎场不是乱跑的地方,你要跟紧弱柳。” 79 夏藐 - 惑嫣 - 山月随舟 围猎当日,崇嫣到了猎场才发现营帐位置竟发生了变动,安宁伯府的几个营帐被打散,崇嫣与沈溶月共一个帐子,她们的营帐被安置在舞阳公主的公主营帐之后,离皇家的营帐最近,也离东西两厂的厂公很近。 崇嫣找到负责安置营帐的宦者想换位置,被以营帐都安营扎寨好为由婉拒。 沈溶月不在营帐内,崇嫣想了想,把手边的络子递给小巳,打发她去沈望月营帐那边请教怎么编络子,沈望月的营帐还在原来的地方,离她们比较远,小巳拿着络子去请教一番,回头就没机会碰到姜少娴了。 小巳拿着东西应喏,正要掀帘出帐,迎面却碰到一人进来。 谢执玉一身锦衣卫劲装,面上儒雅和气,仿佛寻常世家公子,他身边随行的西厂锦衣卫凶神恶煞,小巳见到几名西厂锦衣卫,竟像被吓到一般惊在原地,弱柳忙拉了小巳在一旁,摁着她头对锦衣卫们行礼。 谢执玉让跟着自己的人到外头去站着,别吓到孩子,说着,他看了眼低着头,好像在发抖的小巳:“崇姑娘院里的?好像没见过啊。” 崇嫣饮着梅子饮,好奇地问:“谢大人居然连我院里有什么人都知道?” 她心中微沉,她院里有些什么人果然被摸得一清二楚。 当初没放小巳进婵嫣院是对的。 谢执玉闻言一笑:“我哪里知道姑娘院里的人,就是随口一说。” 他将手里笼子递给崇嫣:“这兔子是督主命我送来给姑娘玩的。” 笼子小小的,笼子里的兔子更小,干草堆上堆满了它吃的菜,可它三瓣嘴一动一动,吓湿了毛,一口也不吃。 崇嫣不想养兔子,让谢执玉拿走放掉,谢执玉转手将兔笼交给随行的西厂锦衣卫,走之前轻轻一叹:“崇姑娘,姜督主命人送兔子,是好意,你不接受督主的好意,可就是歹意了。” 说罢,他拍拍小巳的头,掀帘出去了。 不一会儿,宦者送来一道菜,是一只烤兔子。崇嫣这才知道,谢执玉将兔笼交给西厂锦衣卫是让人去剥皮烤了兔肉。而姜少娴送来兔子,无论活的死的,总会送到她跟前。 这样的兔肉她哪里吃得下,崇嫣挥手让弱柳将兔肉倒掉,自己起身去找沈溶月。 营帐外官宦世家的亲眷聚在一起,好不热闹,崇嫣在女子中找到沈溶月,沈溶月努了努嘴,让崇嫣看前面,只见一条梅花桩之路蜿蜒崎岖,梅花桩的尽头拴着数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其中数颈部一圈雪白毛发的骏马最为健壮。 数名大虞侍卫和羌族力士正通过梅花桩去抢围猎的马匹,其中还有谢执玉和呼混耶。 崇嫣有些惊讶,呼混耶竟亲自下场比拼。 “羌族使团进献了一匹千里良驹,名为雪景。”沈溶月道:“皇上将雪景作为彩头,第一个从梅花桩上冲过去的人便能骑上雪景去狩猎。” 崇嫣看出来了,这群桩上武者都是冲着雪景去的,梅花桩亦考验下盘功夫,羌人又故意择了自己擅长的技艺。 不断有大虞侍卫被擅下盘功夫的羌人挤开,落下梅花桩,再爬上梅花桩时已经落后羌人力士很远。 就连谢执玉也渐渐落于呼混耶下风。 羌使大笑,叽里咕噜说着羌语,高台上,皇帝面色微沉。 崇嫣看沈溶月气呼呼,凑近沈溶月:“羌使说什么?” 沈溶月气道:“羌使说,看来是羌族的呼混耶会抢到雪景,他说羌族的千里良驹性子烈,还是交予羌族勇士好,以免烈马伤到柔弱的大虞武将。” 沈溶月译的话被周围站着的人听见,无论东厂一派还是西厂一派,面色皆气愤:“这简直是败者之吠,比射箭,排兵布阵我大虞儿郎岂会输!” 崇嫣也跟着气呼呼:“难怪译令史不敢译出来。” 众人正义愤填膺时,忽听高台上一声唤:“凌儿,你身上的伤好了罢,好了就莫偷懒,怎能让谢大人独顶压力?” 崇嫣抬头,只见魏平身侧,霍凛走出来,先拜皇上,再拜魏平,最后一个踏上梅花桩。 “你情郎上桩了,”沈溶月压低声音道:“但他最后一个上桩,能赶上呼混耶和谢执玉吗?” 崇嫣面色紧张,满脑子却想的是霍凛竟有伤在身,她与他在墨斋胡来时没见他身上哪里有伤,或许是魏平诓人,谎称霍凛有伤,那就算霍凛输了也情有可原,可是……崇嫣又不禁想,那日他二人到底身上衣裳没脱全,万一霍凛有心将伤遮起来了呢? 她们这边议论着,霍凛已向近前侍卫要了一长矛,随即他踏桩疾行,撑矛而起,衣袖翻飞,不过几息功夫就将几名羌族力士甩在身后。 两名羌族力士忽然拔出弯刀扎向霍凛后背。 “小心!”有人喊。 霍凛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长矛沿着劲瘦腰身一扫,扫落羌族力士的弯刀,又连续扎挑,将数名羌族力士挑落梅花桩。 台上,姜少娴面无表情,一双黑沉的眼带着审视,问魏平:“魏大人,不曾听说你这义子擅长兵器。” 魏凌迟在人前用过雁翎刀,长鞭,没想到长矛也用得好。 甚至比起刀,他好似更擅长用矛。 擅矛,必然擅枪。 枪法难学,需自幼练起,厚积才能薄发。 好的枪法通常都是家传绝学。 魏凌迟使矛使得这般娴熟,定学了不止十年。 姜少娴盯着魏平,想从他面上瞧出破绽,可魏平依旧对他笑如春风,不咸不淡道:“能得姜督主这句夸奖,凌儿之幸。” 说罢,继续注视着梅花桩上的霍凛,却轻轻皱起了眉。 这一表情落在姜少娴眼里,令他想到一词:破绽。 姜少娴思索着,魏平好像不希望魏凌迟在人前用长兵器,为什么? 那边厢,霍凛赶上了谢执玉,错身时打了个招呼:“谢大人,先走一步。” 谢执玉轻笑:“等等,魏大人。” 说罢,劈手朝霍凛面具抓去。 霍凛偏头躲过,看向谢执玉的目光冷极了。 掀面具失败,谢执玉收回手,面露歉疚地笑:“抱歉,手滑了,魏大人请,莫让羌人夺得头筹。” 众目睽睽下,他们东西厂的共同对手是羌人,谢执玉出手又快,他料想霍凛不能拿他怎么样,谁知霍凛忽然一脚踹上他的心窝,谢执玉只觉胸口一时剧痛,人第一次被踹下了梅花桩。 霍凛立在桩上,垂眸冷冷看着谢执玉,像在看一个将死的蝼蚁:“抱歉,脚滑了。” 谢执玉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魏凌迟,褪去了虚与委蛇,对他露出恶意的獠牙。 谢执玉捂着胸口咳嗽:“踢这么狠,魏大人,我得罪过你吗?” 听闻此话,霍凛忽然挑起笑,这笑容比起谢执玉,也恶劣得不遑多让:“谁让谢大人你真的很挡路呢。” 说罢,他转身去追呼混耶。 霍凛渐追上了呼混耶。 呼混耶用鞭子一绞,拔出一木桩甩向霍凛,企图以此拖住他速度,谁知霍凛身姿起落,脚蹬在木桩上,借着木桩的力反超过了呼混耶。 霍凛借着轻功疾走,径直向千里良驹而去。 大虞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 呼混耶脚步慢了下来,他在等,别以为第一个踏过梅花桩就算赢了,雪景性子极烈,无人能驯服,他羌族运送雪景来上京用的可是囚车。呼混耶就算赢了也没想骑雪景,他没想下大虞皇帝的面子,也驯不了雪景这匹烈马。 他驯不了,魏凌迟这个大虞人更驯不了。 霍凛翻身上马,千里良驹感受到有人跃上它的背,立即将马身立起,它来回甩动跳跃,发出长嘶。 拴马的缰绳竟被大力扯断,雪景拖着木桩,带着霍凛冲出去,快得竟好像离弦之箭。 尘土飞扬,人群中的欢呼声像被掐断了一般戛然而止,谁都看得出来,是烈马带着魏凌迟冲出去了,并不是魏凌迟骑着烈马跑出去的。 这之中的差别,曾受疯马拖行的沈溶月最能体会。 皇帝站起来,皇子公主们站起来,东西两厂的厂公站起来,人们纷纷驻足眺望。 人群中,沈溶月在崇嫣身边小声道:“那个千里良驹这么癫,你情郎死定了。” 崇嫣恶狠狠瞪沈溶月一眼,忽然问:“它为什么叫雪景?” “那还用问么,西北冬季漫长,雪又厚,冬日景色是一绝,你看那骏马脖子上的白毛,好像大雪覆盖的苍山,”沈溶月一叹:“能驯西北烈马的只有戍守西北的霍家军。” 可就算是霍家军,也不是人人能驯烈马。 沈溶月见崇嫣不说话,难得地出声安慰:“不过,你情郎功夫也不差,若能回来,应该还有命。” 崇嫣白她一眼,懒得搭腔,她心里有数:霍凛下盘功夫稳,骑术卓绝,烈马出自羌族,也就是跟出自西北差不多,驯马应当难不倒他。 她知道的,她知道他是霍凛,是马背上长大的霍氏子,是以武立身的武者,她明明知道,却还是忍不住跟着人一起眺望,提起一颗心。 崇嫣看见呼混耶也在眺望,嘴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笑。 还没来得及想什么,首先就听到骏马长嘶声,紧接着是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雪景回来了,逆着光慢悠悠地跑回来,马背上空无一人。 “人呢?”人群骚动,睁大眼睛看着,阳光刺眼,他们看不清马背上有没有人,只觉得马拖行着什么东西,好像是人的尸首,又好像是别的什么东西。 一名羌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呼混耶身边,呼混耶笑容越甚:“看来这个大虞人从马背上摔下来,跌死了。” 他与魏凌迟有杀父之仇,就算知道了姜少娴也有份,他也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杀魏凌迟的机会。 所以呼混耶早派人在围场伏击,疲于应付烈马的魏凌迟再好杀不过,其中风险定然是有的,可他羌族从不惧冒险,亦乐于险中求胜。 看来这一局是他搏赢了,接下来只要让羌族死士退下去,伪造成魏凌迟从马上跌死的假象就行。 东厂的得力好手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羌族根本不用跟西厂联手。 羌族才不要做西厂的狗。 这一刻,呼混耶身心前所未有地放松,他只可惜没有亲眼目睹魏凌迟断气的那一刻。 也是这一刻,他身边的羌人骤然抢了他身上的箭弩,朝魏平射了一箭:“魏凌迟已死,快趁机杀魏平!” 呼混耶很快反应过来,怒喝着羌语阻止,这个时候杀魏平,会赔上羌族。 可箭已经射出,直朝着高台上的魏平而去。 魏平微笑着,轻轻闭上眼,箭即将入体前,被一飞来长矛打落。 飞来的长矛狠狠扎进魏平脚前木板中,矛尾嗡鸣震颤着归位。 魏平睁眼看向高台之下,已经被驯服的千里良驹踢踢踏踏地走近,马背上坐着霍凛。 他袍子上沾着血,脸上,半片面具上亦沾着血,煞气浓烈,一双星眸里寒芒隐现,好像永远不会驯服。 亦叫人想将之驯服。 有人惊呼,原来马后拖着一串羌族死士的尸首。 80 伤药 - 惑嫣 - 山月随舟 羌族死士死状狰狞,多是一击毙命,尸身被绳索套在一起,拖行一段路,早已血肉模糊。 在场的有人见此血腥场景,惊吓得连退直退,更有人遭不住,当场呕吐起来。 可比起狰狞尸首更可怕的是,猎场上竟潜伏着没见过的羌族人。 入京的不是只有羌族使团吗?这些羌族人哪儿来的,竟趁围猎之机除魏凌迟,刺杀魏平。 刺杀魏平是小,可那高台之上可还有天子啊。 锦衣卫很快出动,摁着羌族使者坐在原地,使团里有一两个羌人异动,被毫不容情地当场格杀,那朝魏平射箭的羌人想逃之夭夭,最终死于雁翎刀下,呼混耶被束缚着双臂,见此情状,红着眼睛向前挣扎几步,冲高台呼喊着羌语。 他大喊着要译令史翻译他的话,使团里,译令史面如死灰地看着他。 崇嫣不懂羌语,可她知道姜少娴用羌语怎么说。 她好像听到了呼混耶用羌语喊姜少娴。 此次围猎,负责猎场安全的就是姜少娴手里的西厂锦衣卫。 安宁伯夫人将女儿们全拢在身边,命仆妇们捂了她们眼睛,别看这血腥场面,崇嫣在一旁看着,她无父无母,与安宁伯府也只有点不可为人道的远亲之故。 可陡然,她被人扯了一下,人被推到沈溶月身边,安宁伯夫人一句话也没跟她说,只是厉声喝令仆妇:“还不一道捂了表姑娘的眼睛。” 待场面被锦衣卫控制后,各家官眷才敢动,安宁伯同其他参加围猎的官员一样,命人将内宅人送回各自营帐里,护卫安宁伯府的西厂锦衣卫也打了个手势,护送崇嫣回营帐。 应当是姜少娴的意思。 崇嫣乖乖跟着沈溶月一起回去,行了几步,她忽然扭过头,隔着层层叠叠的人影,从人群衣袂缝隙里见霍凛翻身下了马,他垂在身侧的手虎口震裂,鲜血顺着下垂的指尖蜿蜒滴落。 那西厂锦衣卫却以为她在看姜少娴,低声劝:“姑娘先行回营帐等待,有谢大人在,督主定无事。” - 刚回到营帐,弱柳忙迎上来,她没有去看比试,而是留在帐子内收拾物什,她也听到了羌族刺杀魏平的动静,正要出去找崇嫣时,碰到大批锦衣卫到处捉拿刺客,弱柳不敢妄动,退回了帐内,现下瞧见崇嫣安全回来,方松了一口气。 沈溶月挑了盘中一颗果子吃,揶揄:“你主子岂会有事,她那情郎好不英勇,比武,杀敌,护主,行云流水,样样精通呢。” 对于自家姑娘和魏凌迟的关系,弱柳到底也心虚,只干巴巴道了句二姑娘慎言,就掀帘出帐,将营帐留给两位主子,可刚出去就马上退了回来。只见一西厂锦衣卫挎着雁翎刀守在帐口,礼貌道羌族刺客并未全部伏诛,任何人暂不能随意走动。 沈溶月掀帐子出去问情况,一无所获地回来,她见崇嫣气定神闲地坐在桌旁,刺道:“围猎时魏公遇袭,你怎么还坐得住,该不会刺杀魏公就是姜督主一手安排的吧!” 崇嫣抬眼看她。 视线交汇,沈溶月像是接收到某种信号,她来了劲,坐在崇嫣对面:“你是姜督主的妹妹,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告诉我实话,是姜督主对不对,他想除魏凌迟,杀魏公,事后再推到羌人头上,从此西厂一家独大。” 看来沈溶月也知道羌人受令于西厂。 崇嫣问:“此次围猎,是谁负责猎场安全?” 沈溶月想了想:“好似是谢指挥使。” 也就是姜少娴手下的西厂锦衣卫,所以谢执玉才会在围猎开始前就带着人满猎场地转悠。 沈溶月不说话了,她也明白过来,负责围猎防卫的是西厂,围猎时出事,西厂脱不了干系。 姜少娴一直要除东厂不假,但他不会选择这个时候,也不会这么光明正大地行事。 这场无声的禁足一直持续到傍晚才解开,期间听到一些马蹄声,营帐一直安安静静。她们被允许出帐后,沈溶月立马拉着崇嫣去安宁伯府的主账找自家姐妹,直到这时,崇嫣才发现守着帐子的西厂锦衣卫不知何时换成了东厂的锦衣卫。 权力与职责就这么无声无息,在她们寻常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被交接了。 而站在舞阳公主营帐前的,赫然是陈颂。 陈颂也看到了她,他上前一步,看见崇嫣身边跟着人,迟疑一瞬,只停在原地对她点了下头。 崇嫣略作犹豫,走到半途,同沈溶月讲自己落下了一物,让她先行去安宁伯府主帐,自己则返身去帐内拿伤药,猎场围猎虽配有御医,可御医顾不来这么多人,每个营帐多少都会配点寻常伤药。 她拿了伤药出帐子,见陈颂还在原地,大为庆幸,忙快步走向他。 正要出声喊,只见一人从舞阳公主帐内出来,崇嫣忙避到一旁。 舞阳公主声音入耳,娇蛮动听:“魏凌迟好大的胆子,本宫叫他来见,他竟敢不从。” 陈颂低声回复:“公主莫怪,谢大人同谢指挥使带人去搜使署了,我们魏大人临危受命,暂代谢指挥使之责,还有捉到的羌族刺客要审,实在分身乏术,大人还是惦念公主的,不然怎么会让属下来公主营帐问问情况。” 舞阳公主显然被哄开心了,声音明媚了许多:“算他还有点良心,既如此,你就告诉他,本宫无事,也原谅他宫宴那晚的无礼了。” 陈颂赔着笑几声,表示一定把话带到。 舞阳公主又道:“把这止血散给凌哥哥,本宫瞧得清楚,凌哥哥也受伤了,本宫这伤药是太医亲配,可不是营帐内那些效果不怎样的药可比拟的。” 给皇家用,又是太医亲配,定是用了极好的药材,隔着一段距离,崇嫣都能闻到那止血散中散发出来的白芷香气,香而不腻,气味很是清心。 她忍不住探头,朝舞阳公主营帐前看了一眼。 只见陈颂忙推拒,声称魏大人没有受伤。 那舞阳公主容貌娇媚,满头珠翠,衬得她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她神色不快:“凌哥哥不听本宫之令,你是什么东西,也胆敢不听?本宫叫你给凌哥哥你就给。” 她嫌弃地打量陈颂几眼:“也只有本宫发现凌哥哥受伤,你身为凌哥哥身边人竟连这都没发现。” 陈颂把头埋得很低,千恩万谢地接了伤药,舞阳公主方露出满意神色。 陈颂拿着伤药告退,舞阳公主又喊:“他不是让你问问本宫情况么,怎么这就走了?难不成不是问本宫的情况?” 陈颂无法解释,只好狼狈地又回来。 好在舞阳公主没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反而认真嘱咐:“你回去告诉凌哥哥,本宫知道,若现下跟本宫扯上干系,他从前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上次是本宫鲁莽了,只是不配这等话他也莫要再提了……” 陈颂哪里知道霍凛跟公主有什么官司,只得胡乱答应一通。 “对了,本宫等会儿会让御厨做两个小菜送去你们营帐,都是凌哥哥爱吃的,你切记让他用些。” 崇嫣垂下眼睫,没再听陈颂怎么回复的,她看了看自己手中寻常伤药,将之收起来,默默走开。 舞阳公主营帐侧面,那拉开的一条缝隙在崇嫣离去后悄然合上。 不一会儿,舞阳公主终于放过了陈颂,回到帐内,召来贴身宫婢问:“如何?” 宫宴时她在魏凌迟面前晕了过去,醒来后方知是一年轻女子守着她直到她的宫婢前来,宫婢要了女子姓名,可舞阳公主后来命人去查,始终查不到人。 姓名是假的,那女子并不想让她查到。 查不到就算了,她舞阳也不会为一些微末之人大动干戈,此事遂这么丢开了。 可今日围猎,她的贴身宫婢望见了崇嫣,认出了崇嫣就是宫宴那晚的女子,更认出了崇嫣好似打马球那日,被魏凌迟带去卫所的女子。 魏凌迟风流,在秦楼楚馆就有知己相好,更三不五时流连春藤坊,他带个女子去锦衣卫卫所不足为奇,不过是更彰显他风流本性。 可是,一次两次总有这安宁伯府表姑娘,巧合得让人心生惦念。 所以方才瞧见陈颂在附近转悠,舞阳公主便心生一计,让人喊陈颂过来,稍稍一试。 很少有人知晓,她这营帐侧面是可以打开的。 那贴身宫婢将崇嫣方才在外头是何情状,原原本本禀告给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听罢,冷笑一声:“算她还有点自知之明,她那东西怎么拿得出手,且她那伯爵府表姑娘的身份,粗陋不堪,怎敢肖想我凌哥哥。” “凌哥哥的仕途远不止此。” 她抬起美目,见一旁小宫婢视线落在她脸上,又慌乱移开,舞阳公主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这双与母妃和魏公一模一样的浅色眼瞳,是她身怀异族之血的象征,也是她血统低微的证明。 为她带来魏公的偏爱,也时常让她感到恶心。 可是,这也不是区区一宫婢可以盯着看的。 舞阳公主对贴身宫婢使了个眼色,宫婢心领神会,以对公主玉容不敬为由掌掴那小宫婢。 清脆的巴掌声中,舞阳公主合上美目,长长舒了口气:“罢了,反正他们西厂就要倒大霉了。” - 而崇嫣那边,她与沈溶月汇合后,先一齐拜见了安宁伯和安宁伯夫人,安宁伯不会跟内宅家眷讲太多事,但其间唉声叹气,可见情况对西厂不容乐观。 为什么不容乐观,沈溶月没有问,她拜完父母后拉着崇嫣火速去了沈望月和沈怜月营帐。 以沈怜月爱探听的性子,早已探听到许多。 “那呼混耶咬死是被魏凌迟设计,因为早在西北打仗时,魏氏父子就看他们羌族不爽,且他魏凌迟是主战的。” “你们猜怎么样?镇抚使大人竟叫来了谢重书,那谢重书形容枯槁,见到皇上悲哭起来,先大呼三声万岁,讲那呼混耶如何带兵器入京,射杀自己,自己新妇也是被呼混耶先睡后杀,可怜他一阶文官,敢怒不敢言。” 沈溶月嘲讽:“怜月妹妹说得真好听,跟唱戏似的。” 沈怜月回呛:“二姐姐不信就别听啊,我探听消息可都是使了银子的,还没向你要钱呢。” 沈望月拉了拉沈溶月,此时也管不得她们姐妹之间的机锋,忍不住问:“那谢重书来上京后怎么不报官,有杀妻之仇,还能接下带羌使去使署的差事?” “详细的我就不知道了。”沈怜月回沈望月,又望着崇嫣。 沈望月也跟着看崇嫣。 沈溶月更是早就看了过来。 崇嫣表情无辜地面对三双眼睛:“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慢吞吞道:“异族射杀朝廷命官,带兵器入京皆是大事,早先听到些马蹄声,想是锦衣卫带人去搜使署了。” 把他们摁在这里,是不想有人轻举妄动。 可是,带人去搜使署的是谢执玉,最不该妄动的人妄动了,这一趟终究会一无所获。 81 来送行 - 惑嫣 - 山月随舟 崇嫣猜错了。 谢执玉从羌族使署里搜出了私藏的兵器,与刺杀谢重书的别无二致,再加上围猎场上那些羌族死士,足以证明羌族没有求和之心。 使团被下狱,呼混耶自知死期将至,狱中咬出了姜少娴,以血书写供词,供出羌族是与西厂合谋,除魏凌迟,杀魏平,他甚至供出,当年将西北霍氏一门烬灭,也是西厂与羌族同谋的结果。 冠军侯霍氏世代戍守西北,是镇守西北的第一防线,当年霍氏湮灭,凛冬刚过,羌族就如蝗虫一般过境,虽最终被打退,可也把上京的世家勋贵吓得不轻。 本以为是外敌之祸,如今得知自家人也掺一脚。 得此消息,皇帝震怒,弹劾姜少娴的奏折更如雪花一般,朝堂之上,唯有俞似玦为姜少娴说话,直言没有证据,岂能因外族胡乱攀咬之言,冤枉为朝廷鞍前马后的臣子。 东厂主帐,各路消息源源不断送至霍凛案前,东厂锦衣卫站在霍凛下手,回他的话,这锦衣卫风尘仆仆,蓄着大胡子,嘴巴都干裂起皮,显然从上京城外来。 他带来的是柳奇的消息。 “柳千户去了姜氏一族当年的流放之地,只余荒塚。” 霍凛不置可否,由富庶的上京被抄家流放至苦寒之地的,许多流放路上就死伤大半,姜少娴起势之后,姜家竟不存一人,绝户了。他也另派人手查访过,说是挨不过苦寒日子,自缢而亡。 “柳千户说他左右无事,就把姜氏一族的墓全部撬了,棺里具是白骨,有的年岁已久,还散架了,千户说他反正挖了人家坟,左右无事,便帮别人把尸骨拼一拼,超度一番,谁知这一拼,拼出个大发现。” “……” “有几具尸骨颈骨是断的。” 霍凛豁然抬眼:他杀。 姜氏一族在流放之地没有死绝,是被人杀绝的。 会是谁呢? 又是什么秘密值得仇家追到流放之地,杀人灭口。 说是杀绝,可这姜氏最后的姜家子却好好地,光明正大地当着西厂督主。 那人怎么不来杀他? 是杀不了,还是…… 霍凛灵光一闪,问:“当年,牵连姜家抄家流放的那些门生是为谁写檄文?” 这锦衣卫年岁较大,知道些旧事,他回忆一番,应答:“叛贼,成王。成王与姜督师私交甚笃,成王被擒问斩时,姜督师毫不避讳,还前去刑场为好友送行。” “为叛王送行没有获罪,却因为六年后被查出写檄文的是自己门生而被抄家灭族吗?” 那锦衣卫一噎,不知如何作答,经霍凛这么一说,听着确实怪异,讨逆最盛时尚且没有问罪姜督师,反而在六年后因为拐了一层的关系问罪姜家。 可事实就是如此,为叛军写檄文的匿名书生在叛王被灭的六年后,被发现是姜督师的得意门生,姜督师当年送行之举,成了参与叛军谋逆的佐证。 而且恰巧在姜少娴参加殿试之前,那时姜少娴已是会试之首,小有才名,大虞科考的每一轮考试都有严厉的背景审查,上溯考生三代人,霍凛翻过姜家一案的卷宗,卷宗上说正是在审查姜少娴身份背景时,顺藤摸瓜,发现他父亲,也就是姜督师的门生有写谋逆檄文之举,甚至姜督师本人也有参与之嫌。 那年崇嫣才不到两岁。 霍凛思忖着,告诉锦衣卫:“既然柳奇这么喜欢挖坟,将成王墓冢一起挖了。” 那锦衣卫得令退下,将要出帐之际,突然抬头,望着霍凛:“对了,魏大人,柳千户还让卑职带话,说谢谢。” 霍凛擅长与活人打交道,而柳奇则更擅长与死人打交道。 柳奇此前一直贴身保护魏平,擅长之技没有施展之地,霍凛在魏平身边坐镇后将他派了出去,柳奇技艺才得以施展,是霍凛让他蛟龙得水。 人生在世,不求震古烁今,但求遇能知人善任的明主,好抒其志,施其能。 “哦?他说谢谢?”霍凛神色冷冷的:“那就把获罪书生墓也一起挖一遍。” 锦衣卫早已习惯霍凛这个态度,哪怕是东厂锦衣卫中最亲近霍凛的陈颂都不能接近霍凛十分。 他再度应喏退下,帐外喧嚷声起,俞似玦不顾守门的士兵阻拦,执意掀帐闯进来。 探花郎一踏入帐内,跟领命离去的锦衣卫打了个照面,见帐内再无其他人,便单刀直入:“魏凌迟!你跟姜少娴到底是何关系?” 是个很蠢的问题。 若霍凛和姜少娴是友,不会直白地告诉他,若霍凛和姜少娴是敌,更不屑回答他。 霍凛掀起眼帘,一双锐利的眼扫过去:“你是不解我为何示意你为姜少娴说话?” 他一双星眸静静看着俞似玦,此人是崇嫣父亲的门生,满身书卷气,想法也天真,看着就烦。奈何运气出奇的好,姜少娴一刀切报复时,他在苗疆读书躲了过去,他从苗疆考出来被姜少娴逮住时,又被崇嫣所救。 霍凛深吸一口气:“崇嫣……说你是个好人。” 俞似玦面露不解。 “好人应论是非曲直,说公道之话,当整个朝堂,当皇上都觉得你公道时,你说的话才有分量,而你,现在分量还不够。” 俞似玦现在跟着其他人弹劾姜少娴,不过是区区落井下石的一块石而已,砸不死姜少娴。 他要让俞似玦当直插心脏的刀,在这尖刀入体之前,他先要让姜少娴自断臂膀,痛上一痛。 不光要痛,他还要姜少娴自断臂处腐烂生疮。 俞似玦神情恍然,末了,沉声道:“我明白了,但我暂且听你之令,只是为了还接指之恩,救命之恩,以及扳倒姜少娴,并不是与你东厂为伍。” 霍凛听罢,嘴角轻扯:“恩情你已经还我了。” 俞似玦一头雾水。 霍凛无意识转着峨嵋刺,淡淡道:“宫宴那次,多谢你护嫣儿。” 明明是道谢,却好似在宣示主权。 两天后,姜少娴很快迎来了断臂之痛—— 谢执玉被抓了。 谢执玉被抓时正在谢重书府上,手上都是谢重书的血,谢重书惨叫着,被救下时还剩一口气。而谢执玉承认,是他故意放水让羌族死士潜入围猎场。 因为羌族人帮他废了谢重书。 他们兄弟早就不睦,他当年因谢重书被谢府除族,历经坎坷才走到今日,不可能让谢重书高升。刺杀魏平失败,东厂迟早会查出他,他被擒之前,也要解决了谢重书。 完美的理由,彻底摘出了姜少娴。 谢执玉被褫夺锦衣卫指挥使之职,皇上念及以往功绩,将之贬到北境。 大虞西北是霍氏一族抵御羌敌,西南山峦延绵,又有苗疆为天然屏障,而北境再往北,是魏平回不去的族地。 谢执玉离京当日,霍凛来送行。 谢执玉一倒,霍凛升任锦衣卫都指挥同知,代锦衣卫指挥使掌锦衣卫事。 谢执玉见霍凛,顿时明白了三分:“魏大人,原来你那天在桩上看我的眼神是这个意思,可惜我没有死,只是贬逐,锦衣卫里唯一一把御赐绣春刀可还在我手里。” 一般锦衣卫佩戴的是雁翎刀,已是锋锐无比,而绣春刀,传闻比雁翎刀更轻更锐,更重要的是,是皇权偏爱的证明。 绣春刀没被收缴,说明宠信犹在,难说日后不会升迁回来。 霍凛点点头:“山高路远,想必我与谢大人还会再见面的,谢大人,你可要保重身体。” 说罢,他倒了杯酒,不递与谢执玉,反而挥洒在地上。 谢执玉气得脸色铁青,魏凌迟这动作是祭拜死人的。 谢执玉是戴罪之身,一路步行,出城之际,看见姜少娴的马车,姜少娴没有下马车,而是掀了帘子,让他看到马车里的崇嫣。 谢执玉带他受过,提了唯一一个要求,就是让崇嫣为他送行。 姜少娴答应了,故而今日把崇嫣带了出来。 “崇姑娘。”谢执玉看见崇嫣心情才好些。 崇嫣也不下马车,姜少娴告诉她谢执玉出京前想见她一面,她简直一头雾水,却只得硬着头皮到场:“不知谢大人叫小女子前来所为何事?” 谢执玉笑起来,说了句羌语,一句崇嫣曾说给呼混耶听的羌语。 姜少娴显然听得懂,他淡淡看向崇嫣。 崇嫣极力掐住手心,遏制住自己的颤抖,面上神色不解:“谢大人,嫣儿听不懂。” 谢执玉笑:“这句羌语,姑娘不耳熟吗?” 崇嫣心提起来,轻轻咬了嘴唇。 谢执玉继续道:“呼混耶说,是左呼缇王死前讲给魏凌迟听的。” 崇嫣心中轻呼出一口气,她好像真正开始颤抖了,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面色也苍白,她攥着姜少娴的广袖,如葱的指节发白:“阿兄,嫣儿不太舒服。” 姜少娴知道崇嫣曾被左呼缇王掳过,当即面露警告:“谢执玉,莫欺负嫣儿。” “不敢欺负崇姑娘,”谢执玉笑起来:“我反倒要谢谢崇姑娘呢。” 而他给的谢礼就是不向姜少娴揭发她。 待谢执玉出城后,崇嫣才抬起头来,望着谢执玉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与此人素无交集,有什么当得谢执玉的谢? 崇嫣思索着,直到回了安宁伯府,谢执玉被贬,沈溶月也准备启程回西北,临行前整理行囊,分了些东西到婵嫣院,崇嫣顺手拨了一部分,让弱柳带回去给小巳。 却得知小巳不见了。 82 不放过 - 惑嫣 - 山月随舟 说是不见,其实是不辞而别,小巳仅在屋内留了一封信和她赚来的月钱,信中感谢厨房的人,感谢弱柳,感谢崇嫣,她身无长物,唯有将这段时日挣的月钱留下,以表谢意。 弱柳看过信,气得抹眼泪:“把人当什么了,谁要孩子的几个钱,留下封信就走,真真薄情。” 小巳太懂礼了,这份懂礼在一个流浪的孩子身上,格外让人心疼。 被弱柳撒气般掷在桌上的信纸被吹落在地,崇嫣蹲身拾起,俯仰间视线触及小巳床榻,床的一侧紧挨着墙,墙上好像刻着一些字,被被褥遮挡看不清。 崇嫣三两步走到床边,搬开被褥,露出画满凌乱刻痕的墙壁,她辨认了好一会儿,才从中辨认出几个字来—— 谢执玉。 刻字的人定每晚辗转反侧,因此这三个字是躺着刻上去的,刻字的人也定对这个名字怀有极大的恨意,因此像是要把这三个字扣烂了,一笔一划刻上,又一笔一划狠狠将这个名字划烂。 弱柳也注意到了,小巳不辞而别,再联想到谢执玉今早出城,怎么看都不像是巧合。她带点后怕地问崇嫣:“姑娘,小巳为什么要刻谢大人的名字?” 这个问题崇嫣没办法回答她,只道:“先不要报官,对外就说小巳听我婵嫣院吩咐出门采买了。” 她将信装回信封里,装到一半眉头轻皱,又将信拿了出来。 她是信镖师,经手的镖物数不胜数,轻易就发现了这张信纸的端倪:纸张的厚度不对,信中还有信! 崇嫣剥开了外层轻薄的信纸,露出里面又一封信来,信中第一行字,便是崇姑娘亲启。 只扫了几眼,崇嫣脸色大变,这信的内容竟是小巳向她坦白,说自己是谢琼音。 小巳与霍凛那般肖似,崇嫣不是没怀疑过小巳可能是谢琼音,可霍凛说谢琼音已经死了,她笃信霍凛之能,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崇嫣收起信,想直接去霍凛府上,又觉不妥,思量再三,让弱柳悄悄请霍凛去映春斋相见,霍凛曾暗约她来那斋馆,证明映春斋应是东厂暗地里的势力范围。 她前脚刚到映春斋,后脚人就来了,来的却是陈颂。 崇嫣劈头就问:“霍凛呢?”不等陈颂答话,崇嫣把信递过去:“谢琼音要杀谢执玉。” 陈颂脸色也变了,看着信又惊又喜。 他确定这是谢琼音的字迹,谢琼音还活着,世子爷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 可没等他喜上三分,崇嫣又抛出一个惊雷。 “谢执玉知道谢琼音来杀他。” “什、什么?”陈颂有点跟不上崇嫣的思维了:“崇姑娘,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 谢琼音在信上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因为她认出了崇嫣腕上的镯子,信后半截内容太过私密,明显是写给崇嫣一人的,陈颂没看。 崇嫣闭了闭眼,细细回忆:“我带小巳去了围猎,谢执玉说感谢我。” 大概在猎场的时候,谢执玉就认出了小巳,所以才会多看小巳几眼,会在临走前摸小巳的头,他离京前说感谢她,原来是感谢她将谢琼音带到了他身边。 小巳此去杀谢执玉,恐怕是自投罗网。 谢执玉喜欢霍凛阿姊,可他却不是站在霍凛这边的,若他得到小巳,不仅可以威逼霍凛阿姊,还可以威逼霍凛。 陈颂脸色转为凝重,也顾不得崇嫣主仆二人在侧,用东厂信鸽将消息紧急传递出去。 崇嫣看着,明白过来:“你家大人不在上京城里?” 霍凛若在上京,哪用信鸽传递消息。 陈颂看着她。 崇嫣立马自己就想到了:“他去杀谢执玉了?” 他说过会让谢执玉身败名裂,结果谢执玉被贬逐北境,这还不算完,霍凛要让谢执玉死。 - 远离了上京城的荒郊野外,押着谢执玉北行的队伍在林间休整,谢执玉的镣铐早就解了,坐在大石上休息前,还有衙役为其清理石面。 那衙役在石面上铺好绢布,殷勤道:“谢大人忍耐些,等到前头的驿站就可以有马车了。” 谢执玉笑笑,他确实是高兴的,却不是为可以乘马车。 他找到了谢琼音,他想围猎那日,谢琼音也认出了他,所以他故意示弱,装作一副被东厂抓住受过刑的样子,等着出京前谢琼音来杀他。 那孩子心性稚嫩,又忍耐不足,果然在今早自投罗网。 谢执玉高兴极了,只可惜以戴罪之身离京被东厂死死盯着,不方便带琼音一起上路。不过他将她安置在一个好地方,并在离开前向她保证,会把她同她阿娘一起接到北境去,到那时他们三人一起,再不管这京中事。 到前面驿站,他便能金蝉脱壳,再与谢琼音会合。 有了谢琼音,何愁见不到霍芙? 一想到霍芙还活着,谢执玉便口干舌燥,心潮澎湃,他强行将这干渴之感按压下去,他向来很有耐心,可这几年面对霍芙的事总是耐性不足。 大抵是因为最初,他忍耐着将霍芙让与谢重书,才无端生出这许多变故。 谢执玉深吐一口气,吐纳打坐让自己渐渐冷静下来,一冷静便发现周围人声寂寥了许多,方才的衙役去河边打水迟迟未归,周围人不知不觉少了大半。 谢执玉心中一沉,神色如常地将随他去北境的亲信叫到跟前,示意那幽深的林中:“去看看。” 亲信意会,然而还没往林子深处走几步,一杆银枪扎穿了他的身体,露出锋利的枪头来。 攻势比他想象得来得突然得多,谢执玉脸色骤变:“是谁!?” 那亲信也算好手,可竟眨眼就没了气息,他身子重重落地后,年轻男子单手握着枪,一身好似丧服的月白衣裳泼墨般染着血迹,头戴一指宽靛青抹额,他跨过尸身自林子里走上前来,露出一张丰神俊秀,却被一身血衣衬得煞气格外浓烈的脸。 谢执玉笃定自己没见过这张脸:“阁下是?” 霍凛轻轻地笑了:“谢大人,这么快就把我忘了?不是说好了,还会再见面吗?” 此声一出,谢执玉立马认了出来:“你是魏凌迟!” 他面具之下,竟是这般模样。 露真容前来,是存了将自己斩尽杀绝的心。 谢执玉心中微沉,边跟其余亲信打手势,边道:“魏凌迟,你我同是锦衣卫何必相残?不如里应外合,联手颠覆东西厂,让锦衣卫一家独大。” “有理。”霍凛沉吟一声,讽刺:“不过,我不与败者联手。” 数名谢家亲信扑上,霍凛行走间枪若游龙,银光舞动,鲜血飞溅,谢执玉的攻势就夹杂在这些凌乱的刀锋间,霍凛枪势如虹,扎眉扎手扎肩扎膝……仿若暴烈的雨点砸过来,枪雨逼得谢执玉难以招架,步步后退,手中雁翎刀比他先一步扛不住这般猛烈攻势,刀身断裂,半个断刃被挑飞,扎入泥土里。 谢执玉踉跄,发冠散乱,狼狈地跌坐在河水中,他浑身湿透时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被逼退到河边,河泥腥臭,周身好几处剧痛,河面倒映着他此刻被逼入绝境的样子。 谢执玉大口大口喘气,脑内搜寻着对自己如今处境有利的信息。他提出锦衣卫的困境,对方眼皮子都没动一下,不是魏凌迟对魏平足够忠心,就是他根本就不关心锦衣卫。 那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能助他从这枪下保住一条命? 那冷冽枪尖直指谢执玉咽喉,他被迫仰头,仰望着这气质灼灼的男子,镇定道:“我跟随姜少娴多年,若你的最终目的是助魏平扳倒他,我可以帮你,我知道姜少娴的许多事。” 霍凛:“比如?” “崇嫣是姜少娴亲妹妹,”谢执玉揣摩着霍凛神色,试探道:“姜少娴……对他这个妹妹很是与众不同,他的收藏里挂满了崇嫣的画像,包括一幅浴图……” 枪尖往前一送,谢执玉喉结滚动,噤声了,霍凛神色阴沉可怖,让谢执玉品味出来几分:这魏凌迟竟对敌人的妹妹动了真情,他提议以崇嫣对付姜少娴竟触了对方逆鳞。 霍凛冷冰冰道:“你的绣春刀呢?拔出来。” 谢执玉愣住,不明白霍凛的用意,绣春刀自是锋锐,可他不惯用,且自从用绣春刀杀了霍侯后,谢执玉就将它封存了起来,如今惨败,对方没杀他,反而让他去取绣春刀,谢执玉自然识时务地答应。 霍凛跟在谢执玉身后,随他去取刀,路上他一言不发,俊容上越发沉郁。 绣春刀就倚在大石旁,谢执玉拔出它,刀刃出鞘,华光绽放,轻薄的刀身轻轻晃着,锋锐非常。谢执玉心情很平静,他用他最熟悉的雁翎刀都没能赢对方,用绣春刀也不会有胜算。 此刀虽好,但他亦对此刀有心结,若能以绣春刀换他的命,十分划算。 谢执玉以为霍凛要绣春刀,递过去,却见霍凛眼底猩红弥漫。 霍凛要谢执玉握住绣春刀。 “三年前,羌人袭通州,冠军侯霍仲栖得知其子遇险,紧急回无庸城途中遇一批西厂锦衣卫伏击,便是你持着这把刀要了霍侯的命。” 这话不是在质问谢执玉,霍凛已经全部查清楚了,并送当年参与伏击的所有西厂锦衣卫见了阎王,如今轮到了谢执玉。 “我只是给了最后一击罢了,在那之前霍侯已经中了羌人毒箭,遭遇两轮刺杀。”谢执玉闭了闭眼:“我亦有些后悔。” 他是后悔的,却不是后悔助姜少娴灭霍氏。 他后悔错估了西北的天气,错估了姜少娴的残酷程度。 因着是霍芙的父亲,为了日后在霍芙面前有交代,他杀完人后悄悄跟去了无庸城,看着霍侯下葬,可也因此整整一个冬季被封在了无庸城。 就是在他被封在无庸城期间,姜少娴下令杀霍芙,他的人没能赶上,芙儿同她女儿琼音生死不知。 他后悔自己的一时不忍,差点错失了芙儿。 可是,这些关魏凌迟什么事? 谢执玉被迫手执绣春刀,又与霍凛打了一场。方才使用雁翎刀时,霍凛枪术迅疾,主打一个快,可这一次,谢执玉可以感受到,霍凛的招式很重。 谢执玉很快落败,绣春刀碎裂,他也如绣春刀一般,身负重伤,被一枪钉在树上。 隔着迷了眼的血,他瞧着霍凛,凝望着那双锋锐又充满戾气的星眸。 真的很像霍芙…… 霍芙……霍侯…… 谢执玉灵光一闪,他此前一直在脑内搜寻霍凛是承自哪家枪术,完全是一叶障目,枪术不一定要习承父母,也可以是师父。 而他,或许很早很早以前见过魏凌迟。 那年霍芙嫁来谢府,谢执玉代兄去西北迎亲,霍府上下一派喜气洋洋,从谢家跟去的兄弟们全都在逗乐,他也在笑,只因新娘子须由兄弟背出府,而芙儿唯一在世的兄弟却是个不足八岁的小鬼头。 那时他逗弄芙儿弟弟,说他若背不动他阿姊,他乐意代劳。 芙儿那弟弟摇摇头,只让谢执玉帮忙拿一下枪,说着就把银枪抛了过来。 谢执玉本以为是杆孩童玩闹的枪,漫不经心地接,接上手了才发现是一杆货真价实的银枪,很重。 芙儿那弟弟背着他阿姊,看他狼狈地接枪,星眸微弯,发出一声轻笑。 电光石火间,谢执玉恍惚回想起,从前许多个时刻,魏凌迟露出那恼人笑意的样子。 “魏凌迟,原来你是霍凛啊。” 是霍芙的弟弟,所以才与霍芙那么像。 是霍侯的儿子,所以才执着霍侯的死。 “霍凛,你是找我寻仇的,”谢执玉咳着血,咳着咳着,渐渐笑起来,笑彼此之间的命运捉弄,也笑他终于寻到了,从这杆锋利银枪下捡命的机会。 “谢琼音在我手上,”谢执玉吐了口血沫,缓缓抬起头:“我拿谢琼音换我的命,怎么样?” 83 金屋 - 惑嫣 - 山月随舟 映春斋雅间,崇嫣没有立时离开,而是坐在八仙桌旁读小巳给她的信。 信中说,幽州谢氏当年为娶冠军侯爱女,举族之力将谢重书送到才子之位,又令庶子谢执玉辅助兄长骗取霍芙芳心,让冠军侯之女甘愿远嫁。 嫁人之后好几年,霍芙都没察觉到,当年与自己书信传情之人不是自己的枕边人,婚后谢重书待她不好不坏,她也只当人变了。 直到谢执玉率先忍不住。 小巳信上说,四岁那年午后,她进房去找母亲,却碰上谢执玉从母亲房里出来,她被谢执玉牵了出去,在她眼中,这个族中叔叔脾气好没架子,且在一众谢氏子侄中最喜欢她,每每碰到她,都会蹲下身平视她的眼睛,摸她的头,那天也一样,谢执玉蹲下身,笑着摸摸她的头,说想与她做个好朋友之间的约定—— 等霍芙醒了,别告诉霍芙他来过,因为这样她的母亲会生病。 小巳不想母亲生病,很认真地遵守了约定。 之后谢执玉暗地里常来,每每都与小巳做约定:别让母亲知道。 后来,母亲还是知道了,谢执玉因此离开谢府,而她依旧不知道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六岁那年,她们母女被打发到庄子上,谢府仆众在勒死母亲之前,嘲讽霍芙水性杨花,罔顾人伦,早该死了。 小巳那时陷入被亲生父亲弃杀,即将要失去亲生母亲的痛苦中,依旧没有反应过来那些家仆话里的意思,后来她随母亲去西北,一路上一直想,一直想…… 终于有一天想明白了,却犹如五雷轰顶,也这时才明白那年午后,她被谢执玉诱导着,做了他欺辱母亲的帮凶。 她讨厌谢重书,讨厌满腹算计的谢府,讨厌愚蠢的自己,最最讨厌谢执玉。 而她告诉崇嫣这么多,是因为她认出了崇嫣腕上的玉镯,那是侯夫人许婚的信物,原来崇嫣是她小舅舅的未婚妻子。 可是她一次也没在崇嫣身边见过她失踪的小舅舅,她只看到了个乖顺听话的伯府表姑娘。 是西厂督主的妹妹,却跟那阴森森的督主大不一样。 小巳不敢摊牌,因为她不敢赌崇嫣是小舅舅这边的。 直到她决定趁谢执玉病弱要他命,临行前一晚,小巳决定赌一赌,若崇嫣发现了这封信,说明崇嫣其实没看上去那么乖顺,那她可能会联系到失踪的小舅舅。 她此去,若刺杀失败了,就请崇嫣把这些事告诉她小舅舅,让霍凛为她母亲杀了谢执玉。 …… 入夜,凉风习习,上京百里之外,谢执玉领着霍凛穿过一处石牌楼,他面色苍白,捂着伤口,重伤快死了般。 “石牌楼只是障眼法,只要穿过前面的林障,便是我在京外的宅子,这个宅子连姜督主都不知道。” 夜晚的林障,黑得看不清前路,霍凛提枪,冷冷瞥了眼谢执玉:“别耍花招。” 谢执玉苦笑:“霍世子,你武力卓然,听得出没有人埋伏,我伤这么重,也没气力耍花招,唯一的招就是用琼音换活命的机会。” 霍凛跟着谢执玉走入林障中,二人才入林障不过一刻钟,树中喷出有毒烟雾,谢执玉早有准备,屏住呼吸,又趁霍凛应对暗箭之机,将自己隐藏进周围不断变换的树景中,逃离了这片林障。 其实自石牌楼起,就已经进入了他的宅子,而林障才是障眼法。 林障内的烟雾有毒,有三十六处暗箭机关,其变换也好似迷宫,是谢执玉请擅奇门遁甲的工匠专门设计,霍凛能耐再大,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地走出来。 从一开始谢执玉就没想过用谢琼音换自己的命,而是意在将霍凛引入迷障。 谢执玉点了身上几个大穴,又服下止血丹药,勉强还能行走。 宅邸静悄悄,一如他将谢琼音送来时那般。 谢执玉穿过前厅,快步去了只有自己知道的宅中暗室,从暗室内取了木匣就走。昔年姜少娴与羌族合谋除掉西北霍氏后,命他扫掉所有通敌的痕迹,他没有那么做。 他把姜少娴暗通羌族的证据藏入这匣子里。 有朝一日他若要金蝉脱壳,这便是他保命的依仗。 因为他发现,流放之地那些仅存的姜氏族人是被姜少娴自己所杀,可是姜少娴事后却好像忘记了那一切。 不过事到如今,姜少娴到底有什么诡秘之处,也都与自己无关了。 他要带着谢琼音去找霍芙,有了谢琼音,芙儿一定愿意与他在一起。 本来就该他与她在一起。 谢执玉迫不及待地去了厢房,掀开珠帘,走入内室,此间内室他特意布置得与谢府里霍芙的香闺一模一样。 谢执玉一进入内室便僵愣住了,内室里没有谢琼音。 他立马转身退出,却被现身的东厂锦衣卫拦住了去路,谢执玉强弩之末,哪里打得过,手中木匣轻易被抢了去。 一人从暗处走到灯下,锦衣卫将木匣奉到他手上。 “谢大人,谢谢,”霍凛收了匣子,冷冷道:“现在你可以去死了。” “你是装的!你早知道这宅子,也早知道谢琼音在我手上!”谢执玉吐了口血,抓住空档想逃,被霍凛一脚踹进了内室里,珠帘被扯断,珠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谢执玉狼狈地摔在地上,善于狡辩的嘴一句话都说不出,他看着那双星眸,只余无尽恼恨,若姜少娴不花心思动西北,便什么事都没有。 姜少娴动了西北,却没能做到斩尽杀绝,把霍凛放了出来,害了西厂,害了他。 本来霍凛一辈子不会踏出西北的…… 谢执玉断断续续道:“我是……真心爱你阿姊……” “真心爱我阿姊?”霍凛气笑了:“所以只趁我阿姊昏睡玷污她,所以杀了我父侯,毁阿姊的母族,掳阿姊的女儿想威胁她?” 他跟着走进内室,每走进一步,他眼中就越是猩红翻涌,此间内室,整座宅邸就是谢执玉那座用来藏娇的金屋,此处远离上京,藏于乡野,若女子困于这里,叫天天不应,就算能逃出去,外头也还有林障,林障里喷出的烟雾霍凛一闻就闻出来了,是情毒,情毒缠身,再高傲的女子都会听从男人的话,予取予求。 这些毫无疑问,都是给霍芙准备的。 好一个设计锦衣卫刑罚的谢执玉,他要将他千刀万剐! 霍凛抽出断刀,毫不留情扎在谢执玉身上,谢执玉悲鸣出声,大汗淋漓地睁开眼,却看到一张让他心生莫名恐惧的脸。 霍凛双目猩红,煞气浓烈,数道青筋自他颈下伸出来,图腾狰狞展现。 他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至深者,只余自毁一途……只需要跟他耗,把他耗到自毁便是。 姜少娴真是好命啊。 他怎么可以这么好命? “霍凛,我们不是同道中人吗?”谢执玉握住没体的断刀,满是鲜血的手拽着霍凛衣领:“你喜欢姜督主妹妹与我喜欢你阿姊没什么不同,你杀姜督主也与我杀你父亲没什么不同,都是想占有,都是杀所爱之人血脉至亲。” 他直勾勾瞪视着霍凛的双眼,仿佛要与他藏在眼瞳深处的那心中魔障对视。 嫉妒和恨在谢执玉心中翻涌。 霍凛自幼受家人宠爱,享受着最好的资源,他懂什么? 怎么懂他当个庶子的感受? 他自幼受家族胁迫,什么都得让给兄长,让出霍芙是出于无奈。 他投了西厂,想获得更多权势夺回霍芙,杀了霍侯也是无奈。 霍芙那么快就忘了情,对他的痴缠只有厌恶,他掳了琼音更是逼不得已。 本来,还差一点点他就能金蝉脱壳,得到自己想要的,偏偏霍凛没有死。 霍凛抢去了琼音,藏起了他阿姊,姜少娴得到了崇嫣,只有他要死在这里。 凭什么? 怎么可以! 谢执玉忍着剧痛,盯着霍凛,企图从他眼中发现一点中毒的迹象,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谢执玉不懂:“为什么你没有中毒?” 霍凛没有说话,只是转着刀,捅得更深,更里。他突然抽出刀来,任由鲜血止不住地从谢执玉体内涌出。 谢执玉的身世,他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霍凛轻蔑道:“因为我与你不同,我被人爱。” 他甩掉刀身上的血,慢慢将走火入魔的迹象压回去:“谢执玉,不会有人发现你的死,谢家人或许会发现,但他们从不在意你,姜少娴应该会发现,可正合我意。我阿姊更不会把你记在心上。” 说罢,霍凛迈步向外走。 “霍凛!!我输了,你就会赢吗?”谢执玉嘶吼。 一个总是在得到的人,怎么会容许自己失去呢? 生于霍氏的霍凛自小拥有得太多,他对情感的纯度要求也高得多。 家族教会了他忠贞,也教会了他咬死不放。 咬死不放他们这些仇敌,也咬死不放得不到的姑娘。 可偏偏他眼里揉不得沙子,崇嫣的血就像一粒沙,刺入他眼中,肿胀发痛,霍凛永远过不了他自己这关。 “你比我执着百倍,也会更痛苦百倍!” 霍凛脚步一顿,继续往外走,他关了这间厢房的门,将谢执玉最后的嘶吼隔绝在门后,灯影之下,神色森冷:“这座宅邸隐藏得很好,你就在这里鲜血流光,慢慢腐烂吧。” 84 谢谢你 - 惑嫣 - 山月随舟 漏尽更阑,深夜的上京城静悄悄,四更的梆子声刚过,崇嫣就睁开了眼。 她迷迷糊糊从床上坐起身,看见半扇窗牖未关,微风细细,帘子起伏,一道颀长的身影就立在窗边。她心中一跳,人立时就清醒了,赶紧起身点灯,灯刚燃起,那身影就迫近捉了她的手。 崇嫣首先看到一双血丝密布的星眸。 “是我。”霍凛嗓音喑哑,立即吹灭了灯,内室又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她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可是她感受到握着她腕子的手掌滚烫,亦嗅到了对方身上的浓重血腥味。 “你受伤了?”崇嫣立马去取伤药,可腕子被霍凛攥着,人又被拉了回来。 霍凛从身后抱着她,有些紧,像是要把她嵌进他自己怀中。 “是谢执玉的血。”他的鼻息就在耳边,烫烫的,崇嫣哦了一声,霍凛毫发无损出现在这里,也就是说他报了仇,小巳也救回来了。 崇嫣没有挣开霍凛,她僵立着,后背感受着霍凛欺身而来的滚烫,他声音低低的,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她全身仿佛过了电。 这拥抱来得莫名其妙,却让崇嫣整个人酥软在里面,她慢慢松下来:“谢执玉呢?” “死了。” “小巳……还好吗?” “受了惊吓,交给陈颂照顾了。” “那你……”透过薄薄的衣料,她甚至能感受到霍凛一下比一下重的心跳,就压在她背脊上,连带着她的心跳也快起来,崇嫣回忆起刚刚灯火下一闪而逝,泛着红的眼眸,霍凛身上的滚烫又久不褪去,她小心翼翼问:“你走火入魔发作了吗?” 她感到男子将脸埋到她肩窝,滚烫的鼻息仿佛一簇簇烈焰,钻进衣料缝隙紧贴着她的肌肤。 半晌,她听到霍凛承认:“有一点。” 哦,是走火入魔了。 所以才那么烫,所以才紧紧抱着她,所以报完仇就立马来找她了。 因为他需要她,需要对她的情欲压制走火入魔。 崇嫣咬了下嘴唇,认为霍凛的话是某种暗示,她自觉地将手伸向了自己的腰带,刚扯松一点,就被霍凛摁住。 崇嫣偏头看向霍凛。 感受到崇嫣疑惑的目光,霍凛垂下眼帘:“我很想,但是,今夜这般便好。” 面对崇嫣,他怎么会不想要。 他想占有,想在崇嫣身上刻下专属的印记,想把崇嫣揉进自己身体里。 但他只能抱着她,在彼此之间的账还没彻底结清之前,再抱她一次。 今夜他明白了,人世间,并不是抒发了欲望便能得到一切。 没有爱,谢执玉对霍芙所做的不过是摧毁,是以爱为名的践踏,哪怕没有霍凛,谢执玉也得不到霍芙,到头来只能锁住一具躯壳。 可没人来阻止霍凛。 只能他自己来阻止自己,他可以摧毁自己,但不能让自己摧毁崇嫣。 在接到陈颂紧急传书的那一刻,霍凛便认输了,什么没有那么贱去喜欢一个沾了仇人之血的女人,他就是贱了,也惦记了,她是姜少娴的妹妹又如何?她与他之间隔着血仇又如何?他可以磕千万个头,禀明父侯,崇嫣这个人远比她的血更高贵。 可是,他没这个机会,他也只能惦记着。 因为崇嫣不爱他。 霍凛自幼就没对想要的东西放手过,也从没陷入过不被选择的境地,这是第一次尝试,太艰难,可是幸好,他走火入魔已深。 他放不了手,但他可以避开,报完仇后,他可以自毁。 “嫣儿,谢谢你。”霍凛难以自抑地,轻吻了一下崇嫣的发间,他往她手中塞了块玉质的对牌,抽身退开。 他们刚刚久久抱在一起,霍凛这一退,崇嫣反而有点站立不稳,她扶住桌沿,心有点慌,这才发现手里多了一物,她一摸,玉质的,温温润润,她看向霍凛:“这是什么?” “我应承过你的,我私库的玉牌。” 外头的天色渐渐亮起来,明明霍凛身后射来的晨辉并不刺目,崇嫣却感觉眼睛酸酸涨涨的,她撇开头去,用力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意思是……”霍凛声音顿了顿:“我有其他办法压制走火入魔,所以崇嫣,我们两清了。” - 同一时辰,皇宫内殿,杯盏摔在姜少娴脚下,四分五裂,元熙帝来回踱步,面色因怒气攻心而微微泛红:“谢执玉,朕的好指挥使,真是好极了!” 今晨来了四封信报:草料场失监,千匹牲畜染病;西南苗疆动荡,新土司上位,好在无其他异动;西北羌族异动,霍家军也摩拳擦掌,但要谢执玉祭旗;以及最后一封:谢执玉贬逐路上自知罪责深重,杀了衙役潜逃。 四封信报,一封一封压下来,压力汇聚到了姜少娴这里。 草料场向来是西厂的事务,千匹牲畜染病才报到元熙帝案头,可见之前捂了不少。元熙帝恼怒,姜少娴跟他一起大吃一惊,喃喃道难怪西厂这些年因经营草料场征入的白银多了一倍,原是下头的人克扣了料草。 想想那些新建的行宫,好吧,元熙帝忍,无战事,草料场一事便可不追究那么重。 可紧接着,两封信报——西边儿翻天了。 西北尚有霍氏震慑土酋,西南的土司可谓是无冕之王,它动荡便罢了,可偏偏跟西北羌族一起动,搅得整个西边儿都不太平。 焉知二者会不会动着动着,就联合一块儿去了? 能防二者联合的强力力量唯有西北霍氏,但西北霍氏被谁搅和了?羌族说姜少娴是自己的好搭档,姜少娴推给谢执玉,谢执玉只认联合羌族刺杀魏平之罪,可现在却跑了! 潜逃,何尝不是一种认罪? 他是知道元熙帝要杀他的头啊! 谢执玉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他上峰还跪在这里呢! 姜少娴跪在地上请罪,请御下不严,失察之罪。 玉阶之上,元熙帝冷笑:“你若有失察之罪,那朕岂不是更有罪了!” 此话一出,殿中人人伏地,半晌,几声轻咳传来,元熙帝道了声起,在内侍的搀扶下坐下,用帕子捂着嘴闷咳几声,对着姜少娴挥了挥手。 姜少娴直起身,正要退出内殿,忽然被叫住。 “少娴,”元熙帝望着他:“你虽为宦,朕却把你当个小辈看待,朕是信任你的,可朕不知道,朕灭你全家,这么多年,你可对朕有怨?” 是否因有怨,才要捅破天? 皇帝到底疑了他。 姜少娴抬起头,望了一眼天颜,又垂下眼帘:“臣是宦,自入宫那日起便无根无蒂,只是陛下家臣,陛下就是臣的根本,通敌乃刨根之事,罪无可赦,臣万万不敢想。” 元熙帝长吁一声:“若你父亲没有反……” 他忽然止住话,只疲惫地挥手让姜少娴离去。 姜少娴拜过后,走出内殿。 他的脸色苍白一片,一宦者带着御医跑过来,告罪一声,掀起他的袖子,姜少娴的手臂被热茶烫红,起了一串红色的泡。 御医上前,翻出药箱中的伤药及银针:“督主忍耐些,这烫泡不可坐视不理,得刺破了才行。” 银针接近,姜少娴面色却越加苍白,他眼中,尖锐的银针,御医战战兢兢接近的脸,重檐庑殿顶下的金龙,门槛旁的圆腹宝瓶……一切的一切全都开始扭曲。 流云游走,他好像看到一只大手扯住他,手的主人声音含怒,从遥远的过去传来:“你是本王之子,岂能因此哭泣?刺破了它!” 姜少娴头痛欲裂,踉跄几步,用力眨眨眼,他眼中的一切景象都恢复了原本的形状,好像从不曾扭曲过一般。 他听见宦者和御医,或关切或惊呼,声音嘈嘈杂杂,而那个含怒的声音好似他的幻听,再也没出现过。 一股强烈的恶心直冲姜少娴喉咙,宦者手忙脚乱地呈上唾盂,供他吐了出来。 宦者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催促御医再上前把脉,姜少娴却把手收了回来:“我近日忧思成疾,易幻听幻视,给我开些安神之药便可。” “那、那烫泡……”御医手足无措。 “也不用管,会好的。”他吩咐身边宦者:“从苗疆那里再要点药,新土司……” 话未说完,便远远望见宦者领着一人走近。 霍凛一身锦衣卫官服,半片面具遮面,看见姜少娴弯着身子在吐,发出一声轻讽。 他停在外殿,正卸下雁翎刀交给一旁的宦者。 姜少娴拂了拂衣袍,站起身,走过霍凛身侧时问:“魏大人,你杀了谢执玉吗?” 霍凛侧头看着姜少娴,看着那双漆黑的,如蛇一般阴冷的眼,慢条斯理问:“我请问姜督主,乱扣罪名是你西厂的强项吗?” 他冷冷道:“不妨等找到证据,再来找我的事。” 说罢,由宦者指引着进入了内殿。 姜少娴望着魏凌迟的背影消失在紧闭的殿内,一点一点地思索,魏平以命设计西厂护驾不利,诱导羌族使团犯蠢自寻死路,想要凭此把西厂扯下来,他便果断与谢执玉割席,甚至引咎交出了缉侦之权。 经过方才跟魏凌迟说的两句话,姜少娴确定谢执玉已经死了,否则魏凌迟听到他的问话至少该讶异谢执玉死了,而不是问他有没有证据。 谢执玉的死,要么是魏凌迟亲自动的手,要么魏凌迟就是知情人。 为什么? 东西两厂互斗这么多年,姜少娴确信魏平不是斩尽杀绝的人。 杀谢执玉,更像是一场私仇。 而通过抽空谢执玉,这把复仇的刀也逐渐转向了他,姜少娴并不痛心谢执玉的死,只是会有些担忧,魏凌迟会不会从谢执玉身上挖出点不利于他的东西呢? 姜少娴跨出门槛,沿着宫道慢慢走着,他得去官署,他还得处理料草场的事,谢执玉的生死也得追查下去,还有那些令人厌烦的弹劾,许许多多的杂事堆在一起,令他的头时不时隐隐作痛,更是心生烦躁。 正此时,一西厂锦衣卫快步走来,一封例行书信递到姜少娴手中。 是从安宁伯府来的信,上面例行汇报着崇嫣前一日的行踪:去映春斋吃茶,又去了书肆挑粉本图册,然后去了成衣铺子,在铺子里待得最久,却什么都没买,两手空空地回到安宁伯府。 无关政事,只是他的嫣儿好好待在他划定的保护圈内,光是这一点,足以让姜少娴头不那么痛了。 崇嫣不喜锦衣卫跟着她,他便只好松一点,可他果然还是喜欢这种掌控着的感觉,只有崇嫣在自己眼前,乖乖地躺在掌中,他才会安心。 不止如此。 光是大致行踪还不够,他还想知道更多,她吃了何物,看了何书,见了何人,有没有用他给予的,有没有喜他所喜的,有没有厌他所厌恶的。 他想把他的人手变成他的眼,他的手,哪怕在他不在的地方也可以修剪嫣儿的枝丫,慢慢描摹嫣儿的轮廓。 可是,姜少娴闭了闭眼:不行,做不到。 这些西厂锦衣卫是人,有脑子,有欲念。 他让他们盯得紧些的话,岂不是也要和他们共享嫣儿的一切? 光是想到这一点,他就想挖了他们的眼睛。 而且,现在的他缺魏凌迟那般得力的人。 东厂自有了魏凌迟后,对他步步紧逼,可逼得太紧,魏凌迟自己也露出些许破绽。 不以真容示人,又擅枪…… 围猎时魏平看魏凌迟桩上表现明显不喜,是魏凌迟表现不好吗? 是他表现得太好,暴露了擅长之技。 枪技是魏凌迟的特征,他当魏凌迟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呢,原来也有根。 姜少娴思忖着,吩咐西厂锦衣卫:“去查西北、西南等地所有擅枪术的名家,尤其犯了死罪的……” 姜少娴说着说着,忽然止住话:西北!擅枪术!擅驭马! 一个荒谬的猜想自他心底浮现。 85 殿上见 - 惑嫣 - 山月随舟 魏凌迟……是不是冠军侯世子霍凛? 可能吗?那小子当年被付珏击落悬崖,西厂锦衣卫又连夜搜到了他被狼群啃咬不全的尸体。 苍山悬崖绝壁多么险峻,崖下又有霍凛尸身为证,他没可能还活着。 可是,万一呢? 姜少娴抿紧唇,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径直去了西厂官署,官署内有他的专属静室,姜少娴命西厂锦衣卫去把当年在苍山参与搜索霍凛尸身的人找来,又让宦者守在静室门口,没有他之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姜少娴束好广袖,又把宣纸笔墨在桌案上铺开,提笔蘸墨,墨是崇嫣特意为他定制的墨,散发着一种格外好闻的清淡香气。 姜少娴闭上眼,不情愿地回忆三年前霍凛的样貌,在一滴墨汁滴在宣纸上时,他终于落下一笔。 刻漏滴答,烛火将他的影子映照在屏风上,随着时刻推移,那文弱的影子被渐渐拉长又渐渐缩短,桌案上,灯罩内的蜡烛添了一个又一个,烛泪渐渐堆满了灯台。 窗外暗夜无边,室内一片阒寂,不知是何时辰,姜少娴直起身子,拿起他将将画好的霍凛画像,他阴阴地盯了画中人片刻,将之放在一边,又开始画魏凌迟。 室内只余笔墨沙沙声,亦充斥着若有若无的墨香。 天将露白时刻,姜少娴才终于画好了魏凌迟:慵懒随性地将手搭在雁翎刀上,戴着半片面具,不让人瞧出真容的魏凌迟。 等墨迹干后,姜少娴将魏凌迟的画像叠在霍凛的画像上,看着完全合一的轮廓,他慢慢闭上眼。 一模一样。 一炷香后,日曜之时,西厂官署静室的门终于打开,守在门口的宦者吓一大跳,因为他们督主已经整整两日没从室内走出来。 姜少娴披散着头发,面色惨白如鬼,他慢慢走到门口,像从阿鼻地狱逃出来的艳鬼,美若好女,却森森冷冷。 不分昼夜地作画太耗损心神,一股腥甜之感直冲喉口,姜少娴呕出口血。 宦者大惊失色,一边去扶姜少娴一边差人喊御医,却被后者一把拽住衣领,姜少娴阴恻恻问:“让你找的人呢?” 宦者被姜少娴阴冷的神情骇到,忙结结巴巴地差人把三年前参与苍山搜索的几名锦衣卫叫进来,在重刑之下,这几名锦衣卫都招了: 原来,他们当年根本就没有看到霍凛的人头被狼群叼走,只是看到身穿霍凛衣裳的不全尸身而已。 没有头,不全的尸身完全可以伪造,当初有人伪造尸身骗过西厂,救走了霍凛,现在看来,那救霍凛之人正是东厂的人。 “魏、平。”姜少娴喃喃,他真是小看了他。 西北关市那最高的楼台是朝向魏平故土的方向,魏平隔个几年就会去拜访,他以为这个异族人去西北是单纯的思乡呢。 不过现在,他知道得也不算晚。 霍侯已死,霍凛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冠军侯。 他侥幸不死,不老老实实缩在西北继任,却用假身份到上京来,犯的是蒙蔽帝王的死罪。 霍凛,完了。 - 元熙帝的书房文经殿,殿内香炉燃着御用龙涎香,香气袅袅,随着一声细长的通禀声,姜少娴步入殿内。 上首,元熙帝正一手搭着宝座迎手,一手摩挲着一枚黑子,全神贯注地盯着紫檀木桌案上的残棋,桌案的一旁,太子垂手侍立,盯着他自己的靴尖。 “臣姜少娴,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姜少娴收回望向太子的目光,正要跪下行礼。 元熙帝把手一抬:“少娴不必多礼。” 他对姜少娴招招手:“来,陪朕把这残棋下完,太子不与朕对弈,那就在一旁观棋罢。” 元熙帝赐座,姜少娴行了一礼,从善如流地坐在元熙帝对面,执起白子。 半个时辰后,元熙帝胜了棋局,龙颜大悦,他放下棋子,宦者上前收去棋局,又端盆进来替元熙帝净手。 他似这时才想起姜少娴有事禀告,带着笑意问:“少娴气色欠佳,想必这两日又在替朕分忧罢,是什么大事不能等上朝再奏,非要追朕追到文经殿来呀?” “臣确有一件大事相告,”姜少娴声音顿了顿,垂首行礼:“臣状告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兼锦衣卫指挥使,魏凌迟欺君之罪。” 元熙帝看了眼太子,捧着茶盏笑看向姜少娴:“哦?魏凌迟如何欺君?” 姜少娴:“经臣查探,魏凌迟乃冠军侯霍仲栖之子霍凛,不继承侯位戍守西北,假冒他人身份,为求功名利禄认东厂厂公魏平为父,是为不孝;” “不经皇命擅离职守,以致羌族异动,他欺上瞒下,隐藏身份,是为不忠;” “遮掩面容上殿,愚弄朝廷,罔顾陛下信任,是为不敬;” “沉溺党争,更有以职务之便戕害羌族使者和前锦衣卫指挥使谢执玉之嫌,愧对黎民百姓,是为不义。” “魏凌迟就是霍凛,此人不忠不孝不敬不义,望陛下明察。” 姜少娴说完,文经殿内归于安静,桌案后的帝王面色不见诧异,反而微眯着眼,露出令人悚然的深沉。 元熙帝微微侧身,抬眉看向一旁没什么存在感的太子:“霍凛?” 太子声线温和,拢着双手躬身回答:“冠军侯霍仲栖的幼子,当年霍侯来京述职,父皇还抱过他的长子,后来回西北路上长子丢了,幼子承袭了冠军侯世子之位。” 观这对天家父子的反应,姜少娴轻轻皱起眉。 元熙帝掷下茶盏,茶盏与盏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果然如太子和魏凌迟所说,你如此在意朕的指挥使的身份,朕看你姜少娴才是沉溺党争的那一个!” 姜少娴叩首:“臣,不敢。” 元熙帝对着身旁宦者抬手:“去,把锦衣卫指挥使霍凛叫来。” 宦者稍作迟疑,忙碎步走到文经殿门前,殿门吱呀一声向两边打开,细长的腔调刺破天空般:“宣,锦衣卫指挥使霍凛上殿!” 一扇扇殿门大开,一声声宦者的宣告传得老远。 姜少娴跪在光洁如新的白玉砖上,身子一点点地僵冷,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掉入了个巨大的陷阱里,是从何时开始的?是霍凛故意透露谢执玉之死的时候吗?还是围猎场上,魏平轻轻皱眉的时候呢?或者是更早,从霍凛成为魏凌迟后,只拿雁翎刀时就开始谋划这一切? 他做事素来斩草除根,也不留破绽,于是霍凛与魏平便一点点地推,慢慢地逼他露出破绽。 今日,他终于如他们所愿,一头栽进张着血盆大口的陷阱里,元熙帝也是一员,那天元熙帝在内殿说信任他,探问他是否通敌,原来是为了今日。 皇帝早经由太子知道了霍凛的身份! 靴履踏上台矶之声由远及近,一个清冽的,不再遮掩的声音从姜少娴身后响起—— “臣霍凛,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 姜少娴缓缓闭上眼,连日粒米未进让他感觉微微眩目,他听见霍凛问:“姜督主,你莫不是要装晕罢?” 阴魂不散。 姜少娴抬起眼,阴恻恻地盯着霍凛,他面带轻笑,可那双眼眸深处的寒芒怎么掩都掩不住,现在也再无须掩盖。 霍凛的笑带着彻骨寒意:“许久不见,我来了,姜督主。” 他带着一身血仇和满腔恨意,从崖底爬出来了。 而姜少娴身边的人,付珏、左呼缇王、呼混耶、谢重书、谢执玉……随着霍凛的到来,好像一个个都消失了。 崇嫣…… 对了,还有嫣儿。 他好不容易才接回身边的妹妹,他好不容易才将她修剪成如今这副模样。 霍凛回来,是又来破坏的吗? 姜少娴想起崇嫣从东厂锦衣卫卫所出来后,那被人采撷过的嫣红唇色,说是被魏凌迟轻薄的,他那时还以为是新的虫害,原来虫害是同一个。 难道霍凛还在觊觎他的掌中花?怎能叫他如愿! 恍惚间听到元熙帝一声起。 姜少娴起身,踉跄几步,借机靠近霍凛:“听闻霍世子身种百解,百毒不侵。” 他压低声音:“霍凛,你的牵情毒,好了?” 霍凛的面色倏然冰冷。 姜少娴直勾勾地瞪着他,像审视人的毒蛇,不错过对方的每一个表情,可他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文经殿上。 …… 宦者上前试姜少娴鼻息,确定是真的晕倒,走到坐于桌案后的帝王身边躬身:“陛下……” 元熙帝冷哼,朝宦者随意掷去桌案上一物:“问朕作甚?姜少娴要戕害冠军侯府之嫌,把他拖进牢里候审,朕的宫中没他睡的地!” 宦者惶恐,忙同侍卫一起把姜少娴带下去。 不一会儿,又一盏茶沏来,恭恭敬敬放于元熙帝案上。 元熙帝摸着手上珠串,后仰靠着宝座背身,肃穆道:“姜少娴害你满门,朕会查清,给你霍氏一个交代,只是朕不知,你做了朕的指挥使,西北的羌族王庭抉出汗位后蠢蠢欲动,西北又如何抵御羌族?” 霍凛面色平静:“臣在不在西北都无妨,霍家军在一日,必不让羌人越过苍山。” 元熙帝目光审视:“哦?没想到朕的指挥使还有长辔远驭的本事!” “并非臣之功,”霍凛摇摇头:“是臣的父侯,臣的伯父伯母,霍家世世代代在西北一点一滴,用血铺出来的应战经验罢了。” 若非姜少娴的私欲,西北必将牢不可破。 稳住西北,才能更有效地辖制西南,甚至稳住北境。 元熙帝沉默片刻,身子向前,神色更郑重了:“朕给你个交代。” 霍凛:“谢陛下。” “朕给了你交代,你是不是也得给朕一个交代了?”元熙帝清了清嗓子,用帕子擦拭了把嘴唇,看了眼帕子,然后将之放到一边,宦者上前收走了它。 元熙帝饮了口茶:“成王,姜家旧事,朕令你莫查了,陈年旧案,旧人旧物皆不在,已经尘埃落定的东西查他作甚。” 霍凛倏然抬头,垂眼思及柳奇近日送上来的讯息,以及元熙帝对姜少娴的诡异态度,有了个猜测—— 姜少娴,一个皇家近侍,是成王之子,皇家血脉。 把一个皇家血脉沦落为伺候人的近侍,是帝王对姜少娴的羞辱,对成王一脉的羞辱,但姜少娴的血脉身份,帝王不准备让天下人皆知。 原来,姜家当初覆灭是因为这个…… 于是霍凛摩挲了下指节,上前叩拜:“陛下,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 86 断舍离 - 惑嫣 - 山月随舟 第86章 西厂督主姜少娴入宫觐见皇帝却被直接送入大牢,此事很快朝野皆知,同时另一个名字伴随着种种猜测在上京暗暗流传。 茶楼雅间,换下朝服的官员们三三两两相聚,推杯换盏—— “今日早朝我瞧见魏指挥使露脸了,真真年轻气盛啊!” “什么魏指挥使,明明是霍凛,霍指挥使!” “诸位慢着慢着!”一告了病在家,数日没参加朝会的官员忙问:“魏指挥使是指的魏凌迟魏大人吗?他何时成锦衣卫指挥使了?霍凛又是何人啊?” “朝野变换如风,兄台久病在家自是不知,姜督主被关进大牢听候发落当日,魏大人就升任了锦衣卫指挥使,可见姜督主之事多半是东厂的手笔。” “霍凛此名我倒知道一二,”一人沉吟,他是自邻近西北的冶州升上来的:“西北冠军侯府的世子便叫此名,冠军侯府被羌族所灭那年,霍世子刚刚定亲,霍府本是次年就有喜事的。” 众人原本喝得微醺,说起这些绯闻逸事立马酒也醒了,人也精神了,要知道前不久,羌族使者死前还状告姜少娴是他们羌族灭西北霍氏的同谋,甚至主谋呢。 没有证据,当时此事暂时平息,现在姜少娴和霍凛,一个身陷囹圄,一个步步高升,那羌族使者的死前指控也算不得胡乱攀咬。 姜少娴入狱暂无确凿罪名,似乎皇帝也在斟酌此事如何发落,西厂一派嗅到风气,纷纷上奏为姜少娴求情,恳求元熙帝念其昔日有功,将之流放,去建设边疆将功补过。 可三日后,一人的上书让西厂一派彻底噤声—— 俞似玦将姜少娴数年间残害曾经同门以及当年暗通羌族的证据递交到元熙帝御前。 文官激愤,从前东西两厂相争,因着东厂魏平出身外族,而姜少娴好歹是大儒姜督师之子,他们隐约偏向姜少娴,谁知此子不干人事,起势后残害同门。 元熙帝也愤怒,通敌!成王谋逆时他怒过,灭了兄弟全家以儆效尤,得知姜家暗暗换走姜少娴时他也怒过,将他看好的太子太傅全族流放,可这些都不比姜少娴谋逆让他来得愤怒。 他将这个皇家血脉变成人人可践踏的阉人,怀着复杂的心情看他在皇宫沉浮十几载,最终走到他身边成为西厂督主。 帝王哪有没疑心病的,元熙帝让姜少娴掌权西厂,凌驾东厂之上已经表明了他对他的信任。 可姜少娴辜负了他的信任,跟他那当逆贼的生身父亲一样! 帝王微薄的信任怎容许轻易被辜负? 元熙帝下令查封督主府,将姜少娴继续关在牢内,等待秋后问斩,而西缉事厂则被撤销。 这股猛烈的朝野风浪直接将西厂一派吹散了。 与许多偏西厂一派的人一样,安宁伯上朝也唉声叹气,他心中庆幸前一阵子安宁伯府受姜少娴冷遇是好事,可他更烦心的是,姜少娴的义妹,崇嫣还住在自己家。 正琢磨怎样把崇嫣送走时,魏平找他搭话,表示就欣赏他这种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人,安宁伯不懂,还是魏平身边人提醒:魏平是见他没因姜少娴的落败而落井下石驱逐其妹,觉得他这个人品性高洁,能处。 安宁伯精神抖擞,忙令安宁伯夫人和女儿们劝说崇嫣不要搬离伯府,想住多久住多久。 - 安宁伯府,婵嫣院。 小巳被霍凛差人护送回西北,沈溶月也启程回了西北,沈溶月原本是还想留一留的,可她从崇嫣这里听闻了霍七已死的消息,当即拜别她母亲,马不停蹄启程去西北。 这二人一走,婵嫣院霎时冷清许多。 也是这时,沈溶月送的靛青布裁好成心衣被送到府中,崇嫣摸过,料子意外地柔韧,跟送去剪裁时好像不太一样,可确确实实是靛青布。弱柳催她去试,说不合身好叫缝人上府里来改,崇嫣试过,恰恰合身。 “还真准!”弱柳感叹一句。 崇嫣系着心衣带子侧头看她:“什么真准?” 弱柳忙道:“奴婢是说缝人,考虑到姑娘还会长身子,缝人量体时估着留了一截儿,留得真是准。” 崇嫣笑着转回了头:“人家可是吃这碗饭的。” 弱柳暗暗松口气,又道:“春藤坊来信了,两位当家的让姑娘稍安勿躁。” 少了西厂锦衣卫盯梢,崇嫣大方去信给武隆镖局两位当家的,问何时归。谁知因着霍凛的缘故,愿重金买霍指挥使相好,春藤坊‘苏姑娘’一夜的人不在少数。 洒洒毒粉,点个睡穴就能赚到银子,二当家果断把霍凛踹离了春藤坊,男扮女装正玩在兴头,来信回复崇嫣,让她等武隆镖局重建好后再考虑搬离安宁伯府。 崇嫣看着信,一眼识破了自家二当家的心思,镖局事宜主要是大当家主事,二当家从旁辅佐,可到了春藤坊,男扮女装的二当家可天天对假扮杂役的大当家颐指气使。 想想大当家吃瘪的神色,她读着信忍不住笑起来,可从字里行间看到霍凛的名字,又逐渐沉默。 这些时日她已经尽可能做到闭户了,可霍凛的消息仍旧会通过沈怜月传到她耳里:听闻他升任指挥使后宴请同僚,舞阳公主女扮男装来贺,被当成形迹可疑之人捉起来,后锦衣卫发现是公主本人,公主泪眼婆娑,央告霍凛,非要他亲自送回宫去,霍凛……应了。 沈怜月说,就那一次后,公主对霍凛之心昭然若揭,而霍凛也算不得对公主无意。 见崇嫣毫无反应,沈怜月叽叽喳喳地来,又沉默地离去。 崇嫣摩挲着手中玉牌凸起的纹路,霍凛说私库里有他应承过她的东西,可她不记得有求他应承什么,也没有拿玉牌去私库取的欲望。 好像在霍凛说两清之后,他的生活从此缓步向前,而她的反而卡了壳,明明最初,说要两清的是她…… 这怎么能行?她已经跟霍凛断了,现在她要舍,要离。 于是崇嫣让当家的捎酒给她,指名就要断魂酒。 喝了一小壶,她便有些醺醺然,当天夜里,崇嫣做梦了,她梦见自己身穿嫁衣坐在新房里,等待着自己的郎君。 断魂酒会在梦里满足人心里渴慕的东西,当崇嫣看见自己鲜红嫁衣时就知道她要等的郎君是谁,可她不喜欢这样,因为梦境越美好,现实越荒芜。 于是她扯了盖头,要从四四方方的新房里逃出去,她不想看见他,不想看见身穿喜服的霍凛。 可当她要踏出门时看见了崇舟,他穿着月白衣裳,在梦里长大了。 “崇嫣,你要去哪里?”崇舟挡着她的路。 崇嫣只是摇头,要从崇舟身侧过去,却被对方抓住了手腕。 “你不能等等我阿弟吗?” “放手,”她挣扎:“我知道你是何物,你是我的梦,是我心底愿望的一部分,你不是真正的崇舟,是我想有一个人拦着我你才会出现,是我心里幻想着霍凛会来,才有你出现要我等等他。” 可崇舟只是看着她笑,无奈的,带着点宠溺的笑,仿佛洞悉了一切的温柔的笑。 “阿兄,”她终于绷不住了,即便知道是梦,她也忍不住哽咽:“你到底是跟谁一边的?” 霍凛不会来的,所以让她逃出去罢,她只是想舍弃,又有什么错? 有些粗粝的手指不断替崇嫣抹掉眼泪,她听见崇舟语调无奈地哄着:“莫哭了,你就这么讨厌我阿弟吗?” 崇嫣抓着崇舟给自己擦眼泪的手,哽咽地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她听见崇舟轻道,声线平稳,那么像霍凛的声音:“你放心,霍凛他啊,以后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梦就在这时候溃散了。 崇嫣惊醒过来,望着床帐顶端那似被风吹着,不断旋转的小香球久久回不过神。忽听吱呀一声,她下意识朝开着的窗牖望去,外面月色如银,夜色无边。 崇嫣后知后觉,发现是衣桁上暗藏短鞭的腰带被风吹得轻晃,带得老旧衣桁发出细微声响。 霍凛没有来,也不会再来了。 - 过几日到了中秋,上京城中早早挂了灯,入夜后安宁伯府携家眷出门赏月,崇嫣被沈怜月硬拉着同路,二人提了两盏灯,准备去酒楼喝新推出的桂花酒,沈怜月早在七日前就订好了雅间,正对着大堂的皮影戏台子。 她们订的位置观戏绝佳,沈怜月为抢到此雅间颇费了一番功夫。 谁知到了地方,伙计说安宁伯府订的雅间被人要走了。沈怜月哪里肯依,让伙计把占了她们雅间的人叫出来,伙计支支吾吾。 “怎么,敢抢雅间不敢露面啊?”沈怜月声音很高,一边喊一边想挥开伙计进去:“嫣表姐,跟我冲,我们看看是谁这么不讲理……” 正在这时,雅间的门大开,三四个姑娘在里面,唯有一人坐在八仙桌前,舞阳公主满头珠翠,正在八仙桌前吃菜,她侧头高傲扫向雅间外:“是本宫抢的,你当如何?” 沈怜月当即哑声,拉着崇嫣给舞阳公主尴尬行礼。 几个姑娘从雅间内走出来,提着灯,抚着发,挑剔地打量崇嫣和沈怜月,其中有一个直接不怀好意地问崇嫣怎么有心情出来过中秋,毕竟她阿兄姜少娴中秋之后可就要问斩了。 崇嫣一个人也不认识,但对方明显来者不善。 “走罢。”崇嫣对沈怜月低声道,说罢,对舞阳公主行了一礼就要告退。 “崇嫣!”一声女子高喊。 崇嫣停步,回过身来,见舞阳公主对着她微扬下巴,灿烂一笑,不容拒绝道:“进来陪本宫观戏。” 87 接人 - 惑嫣 - 山月随舟 听舞阳公主如此发话,沈怜月立刻挽上崇嫣的手腕,露出甜甜笑容:“谢公主邀请,只是我们与家中大姐有约……” 她话还没说完,舞阳公主瞪视过来:“本宫问的是崇嫣,允许你插言了吗?你家姐姐又怎能与本宫相提并论?” 沈怜月挽着崇嫣的手轻轻一颤,躲在崇嫣身后咕哝:“公主是大号的沈溶月,我素来不擅与此等人相处。” “没事,我来,观戏而已,”崇嫣安慰地拍拍沈怜月手背,朗声对舞阳公主道:“难得公主盛情邀约,岂能推拒?怜月,今夜就不跟你一路了。”她让沈怜月松开手,自己一个人走进雅间。 雅间的门在崇嫣身后关闭。 雅间内,舞阳公主轻慢地抬了抬眼:“坐罢。” 崇嫣看过去,八仙桌旁,舞阳公主身侧恰有一张被拉开的椅子,她道了一声谢,正准备坐过去,却被身后的人猛然撞开。崇嫣猝不及防撞到桌角,腹部微痛,她抬起眼,只见一嬷嬷把狸奴放在那椅子上。 “公主叫花奴呢,她还以为是她,没见过这么不知礼数的。”雅间内顿时笑开了。 舞阳公主也露出笑意。 笑声中,崇嫣撑着桌面直起身,又有一姑娘横眉怒目地上前:“不知礼,还不退到一旁去!”说着,扬手就对崇嫣挥下。 舞阳公主闭着眼,她在等待清脆的巴掌声,唯有巴掌声才能让她顺口气。 曾经,她以为是崇嫣心慕霍凛,想方设法引起霍凛的注意,这种恬不知耻的女子不知凡几,赶开便是了。可霍凛身份揭露后,其他人都关注他的霍世子身份,他与姜少娴的宿怨,只有她想的是霍凛竟在西北定过亲。 好巧不巧,据说这安宁伯府的表姑娘也是西北来的。 这二人定有什么渊源。 于是舞阳公主缠了魏公许久,才从他那里得知,崇嫣就是霍凛的未婚妻子。 什么叫‘就是’,不是‘曾是’吗? 她问魏公,魏公却劝她不要再肖想了,让她好好当个公主,说可帮她找到与她相配的驸马。 相配?她是一国公主,她只要自己心悦之人,甚至她心悦之人曾有过别的女子也无妨。 魏公不帮她争取,她便自己去,传闻西北那边素喜剽悍的女子,于是舞阳公主自己女扮男装跑去霍凛府上……她堂堂皇家公主,金枝玉叶,那么丢脸地被锦衣卫抓住了不说,霍凛也不曾疼惜她,只礼貌地让人送她回宫。 直到她说她知道了崇嫣就是那个曾与他定过亲的女子,那双锋锐的眼才正眼看向她。 那一天,舞阳公主第一次被心悦之人送回宫去,也是那一天,她知道了霍凛还心悦着他那个不可能成婚的未婚妻。 甚至为她不惜触怒父皇…… 怎能不怄?又怎能不气?她非要教训崇嫣不可! 舞阳公主以为会听到清脆的巴掌声,可等了片刻,没有她期待的声音传来,她睁眼,只见崇嫣竟一把抓住了对方手腕,她看起来没用多大力气,那想打她的世家女却面露痛色地呻.吟起来,连膝盖都弯了。 见舞阳公主看过来,那女子哀求:“公主!” 这一幕真是丢脸至极,舞阳公主怒道:“崇嫣!还不放手?” 这个安宁伯府表姑娘不是一向柔婉贞静的吗?她在做什么?她怎么敢挡下这一巴掌? “公主,您醒了?”崇嫣松了手,那世家女踉跄几步,捂着手腕眼泛泪花。 崇嫣环顾一圈,对着舞阳公主露出笑:“您还没发话,这位姐妹就擅作主张上前,我若这么肿着脸出去,不明真相的还以为舞阳公主嚣张跋扈,敢公然把臣子亲眷叫进来打一顿呢。” 舞阳公主沉默片刻,轻舒一口气:“观戏而已,人多了吵闹,你们都出去罢。” “公主,她……”那世家女急声喊。 “本宫说出去!”舞阳公主厉声呵斥,贵女们都出去了,只留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守在门口听唤,舞阳公主把崇嫣叫到身边:“崇嫣,给本宫试菜,布菜。” 崇嫣走到舞阳公主身侧,执起筷箸,夹起碗碟里的肉片自己试了一片,又换了双筷箸替舞阳公主夹菜。 舞阳公主露出一丝笑,略有得色地看她:“本宫幼时,姜督主也是这么给父皇试菜,你们兄妹做起这种服侍皇家的事倒是得心应手。” 窗外,戏台子上皮影戏咿咿呀呀地唱着,崇嫣没什么表情,不接舞阳公主的嘲讽,继续去夹碟子里的枣泥糕。 舞阳公主道:“崇嫣,你可知本宫为何要抢这雅间?” 崇嫣垂眼:“崇嫣不知。” “因为本宫想见你,想亲自告诉你。” “……” “本宫求了魏公,霍凛会是本宫的驸马,而你曾是凛哥哥的未婚妻,可惜与凛哥哥无缘,本宫瞧着可怜,便允你到本宫宫里来,待本宫与凛哥哥大婚,你便到公主府来服侍我们夫妇。” 这不是商议,而是身为公主的命令,也是舞阳公主认为的最好解决办法,男人总是更偏爱得不到的,就好比她父皇对她的母妃。 舞阳公主容忍不了她喜爱霍凛,而霍凛却心有所属,心悦之人还身份地位皆不如她,他心悦崇嫣就是对她舞阳的羞辱。 更可恼的是,她没办法改变霍凛的心。 但她可以把崇嫣当个泄欲的玩意儿使用,只要使用得当,她也可以得到自己的心悦之人。 崇嫣用力不慎,枣泥糕被筷箸夹成两段,落在碟子里,可落在碟子里的半块枣泥糕又好像分出了重影,她用力眨了眨眼,怀疑且不可置信地看向舞阳公主。 谁知舞阳公主也揉着额头,昏昏欲睡地趴在桌上:“你、你对本宫做了什么?” “不是你吗?”崇嫣也身子发软,扑倒在八仙桌上,碗碟被扫落在地,她用力睁眼盯着舞阳公主,除了帮公主试菜,她没碰过任何东西。 是舞阳公主逼她进来,逼她试菜。 不、不对…… 这间雅间是七日前就以安宁伯府的名义定好的。 舞阳公主只是临时抢了这间房而已。 这药不是针对舞阳,而是针对安宁伯府的。 无论如何,这里不能待了。 崇嫣咬了一下舌尖,想努力保持清明,可只踉跄走几步就栽倒在地,迷迷糊糊间她看见雅间的门被打开,两个穿着黑靴的男人走了进来,随着他们进入,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飘来。 是姜少娴所做人皮面具的味道。 带着北境口音的男声在雅间内响起,声音缥缈—— “有两个女人,哪个才是姜少娴的妹妹?” “都带走,醒了一问便知,出京了再把不是的解决掉。” - 崇嫣是被阳光晒醒的,那两个黑靴男不知从哪搞到的马车,马车摇摇晃晃行着,她跟舞阳公主就被扔在马车内。 中秋之夜解除宵禁,若从昨夜开始算,马车走整整一夜,那她们怎么都已经出京了。 她醒的同时,舞阳公主也醒了,在马车里嘤咛出声。 听到声音,立马有个黑靴男进来,看着她们直接问:“崇姑娘,你醒了?我等奉督主之令,前来接走你。” 崇嫣没有接话,回想晕过去前听到的那两句话她就隐隐猜到了,姜少娴逃了狱,时刻紧迫,他手下的人甚至不知道哪个是姜少娴妹妹就来接人。 都迷晕了带走是他们最简单粗暴又省时的手段。 舞阳公主听了那黑靴男的话,她想也不想就怒瞪崇嫣叫起来:“崇嫣,你竟敢这么对本宫!督主之令?你阿兄好大的胆子,竟逃狱了!” 那黑靴男听到舞阳公主自报身份也没片刻犹豫,抽了剑上前。 崇嫣先他一步,一巴掌打在舞阳公主脸上,舞阳公主头上珠翠被扫落,散乱着头发趴在马车内,被打得呆愣住了。 她捂着脸,眼泪扑簌簌掉落,又惊又怕地看着黑靴男拿着剑靠近:“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本宫不见了,魏公、本宫皇兄还有凛哥哥,不会坐视不理的,你们都死定了。” 崇嫣劝阻:“别杀她。” 黑靴男看向崇嫣,明显地不耐:“崇姑娘,督主只令我们接走你,并不包括一个明显会害死我们的公主。” “你杀了她才会害死我们,害死我阿兄,锦衣卫指挥使霍凛是舞阳公主的驸马。” 那黑靴男一张死人脸看不出表情,沉默半晌道:“霍凛并不在京中。” 崇嫣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霍凛竟不在京中,她还想着若是霍凛,最迟半日就会追上来。 她强令自己镇定,继续劝:“正因他不在,锦衣卫短期内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这对我们更有利,我们可利用舞阳公主替阿兄吸引锦衣卫的追捕。” 恰此时,崇嫣看见舞阳公主视线落在掉落车厢内的珠钗上,她立马抢先一步将珠钗踩住,捡起来抵在舞阳公主颈上:“如果是我落到你这般田地,我的嘴不会那么硬,也不会搞这些无意义的小动作。” 崇嫣耸开舞阳公主:“我阿兄犯的本来就是死罪,逃狱更是罪加一等,横竖都是滔天大罪,再杀个公主又有何难,而且还是个有异族之血的公主。” 异族之血明显是踩到舞阳公主的痛点,可她不敢再爬起来,只是愤怒地瞪着崇嫣,崇嫣这个女人嚣张又可恨,可是舞阳不得不承认,崇嫣有一点说得很对,她再嘴硬就是找死。 于是舞阳公主只抱膝,缩在马车角落低声啜泣,睁着双浅色眼眸惧怕地看着他们。 黑靴男见到这般情状,收回了剑。 崇嫣松口气。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驿馆停下,舞阳公主身上能代表公主身份的东西都被扒了,四人在驿馆拿假的文书要了两间上房。 其中一间房空置,是做给来来往往的人看的。 进房不过一炷香,驿馆下面往来马蹄声便多了起来,黑靴男掀帘看过,等马蹄声过去,转头道:“用完膳食,装好水便换马,向西驾马三十里后把公主抛下。” 崇嫣点头答应,问:“那我何时能见到我阿兄?阿兄可安全?” 在两个黑靴男看来,姜少娴在如此危急的境地都想着要接崇嫣走,可见兄妹感情极深,再加上崇嫣一路上的表现,黑靴男不对她有防备,从怀里掏出一张简易舆图,指着图中路线对崇嫣道:“崇姑娘放心,姜督主被人护送向北,这条路除了我们自己人无人知晓,再有崇姑娘愿舍身为督主吸引锦衣卫注意,定万无一失。” 崇嫣看了眼舆图上的路线,弯了弯眼:“好。” 88 天狗吞日 - 惑嫣 - 山月随舟 姜少娴逃狱和舞阳公主失踪之事应当已经传开,用午膳时,崇嫣一直听到驿馆外有马蹄声经过,却没有一队人进入驿馆搜查。 驿馆向来只对办公差的人开放,任谁也想不到匪徒挟持了公主,就大剌剌在这驿馆里休息。 用完午膳,两个黑靴男还没有走的意思。 崇嫣大抵明白他们的想法,现在上路,在路上就会被骑好马的锦衣卫追上,然后不得不经受盘查,而他们身上的假文书糊弄一下驿丞还可以,糊弄不了身经百炼的锦衣卫。 但驿馆也不是久留之地,锦衣卫们追不到人,反应过来搜查驿馆也只是时辰的问题。 而这两个黑靴男正想利用这份时间差,等锦衣卫往回搜查时,他们就启程。 驿馆突然喧闹起来,与他们预估的时机不符,两个黑靴男神色紧张地对视一眼,一人起身去查看情况,片刻后回来:“不是锦衣卫,是天有异象,爷爷我活这么大都没见过那挂在天上的日还能被啃一口。” 另一人立马收拾行囊:“管它是何异象,乱中就有逃离之机,是天在助我们。” 他与同伴一起带崇嫣和舞阳公主出去,明明是午时,天色却不亮堂,阵阵阴风透过窗牖吹进来,驿馆外传来阵阵犬吠声。 两个黑靴男一前一后将崇嫣和舞阳公主夹在中间,即将走下步梯时,崇嫣拿着午膳时没吃完的包子落后一步,走到舞阳公主身侧:“拿着罢,待会儿被扔下后还能垫垫肚子。” 舞阳公主神情充满敌意,她没有接那包子:“我要告诉凛哥哥,他不会放过你跟你阿兄的。” “随便你。”崇嫣不以为意,倒不如说,她正希望舞阳公主被抛下后赶紧去找霍凛。 她能感觉到黑靴男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们,于是崇嫣把自己想要偷偷递交的东西往手心里藏了藏,如无意外,这将是她与这位尊贵公主分开前最后一次搭话,之后公主会被人救起,而她会跟着两个黑靴男上路,一路随机应变。 崇嫣维持着递包子的手势:“拿着吧,你能活下来才能向霍凛告状。” 谁知舞阳公主油盐不进,她手一挥,将崇嫣手中包子打掉:“本宫就算沦落到这般田地了,也不会要你这个低贱之人的吃食!” 伴随着包子脱手,一物也跟着叮然落地,是崇嫣在马车上时从舞阳公主手上抢下来的珠钗,珠钗上夹着一块破布,破布上好像有血红的字。 这一刻静极了,四双眼睛视线同时落在地上的珠钗和破布上,又各怀情绪地在半空中交汇。 舞阳公主反应过来,当即跑出几步,凭栏大喊:“来人!有刺客!救命啊!” 可天有异象远比驿馆内有刺客更具吸引力,驿馆多数人都跑出去了,一时之间竟无人理会她。 舞阳公主背后发麻,回过头,脸色惨白,双腿发软地看着黑靴男拿着剑刺过来,恰此时,崇嫣揉身扑上,抱着黑靴男撞破栏杆,二人一起摔下二楼。 二人临掉下去时,舞阳公主听到崇嫣骂:“喊刺客有什么用,喊走水了!” 舞阳公主跪在缺损了栏杆的缺口处,她一个激灵,立马爬起来边跑边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 大堂的八仙桌被两个人的冲力砸得粉碎,崇嫣感觉自己腰痛得要断掉了,那黑靴男明显力量强于她,很快满脸是血地翻身起来,狠狠掐住崇嫣的脖颈:“贱人,你故意要看舆图,就是打算跟官府透露我们的消息!” 姜少娴一生阴狠多疑,怎么养了这样一朵食人花。 崇嫣呼吸不过来,被压得也差点闭气过去,她摸索着拿到一截碎木刺,狠狠扎在黑靴男身上,黑靴男吃痛地放开手,崇嫣习武,纵使武功被废了一遍,可通过这段日子的勤学苦练,再加上服用过修补经脉的药,武力也找回来了些许。 她屈膝将黑靴男狠狠顶开,与黑靴男同时注意到了碎木中的剑,崇嫣立马去抢,可黑靴男先她一步夺到了剑。 崇嫣的心狠狠一沉。 黑靴男狞笑一声,拔剑向崇嫣刺去,动作连贯,气势如虹,崇嫣躲避不及,被一剑刺中胸腹,刺痛感传来,崇嫣心底暗暗绝望,可诡异的是,痛归痛,剑身却没有刺进她身体里,像是遇到了什么阻碍,剑身被折弯,当一声,黑靴男踉跄后退几步,惊疑不定地望着崇嫣:“你穿了护甲!” ? 她怎么不知道她穿了护甲? 来不及多思考,崇嫣趁黑靴男反应不及,将手中木刺狠狠扎进他脖颈里,鲜血喷涌如泉,喷在她脸上,打湿了她的乌发,她听见一声怒吼,另一黑靴男站在阶梯正中,见同伴倒地,他神色狠厉地快步冲下来。 崇嫣不恋战,她捂着隐隐作痛的手臂,转身一瘸一拐地从驿馆后面跑出去。 驿馆后面是马厩,马厩内,骏马不安地嘶鸣,躁动不安地踢动着四蹄。 崇嫣一头扎进房舍内,靠在稻草堆上剧烈喘息。 她瞥见从马舍外延伸进来的点点血迹,暗道声倒霉,她浑身都痛,不知道哪处受伤,竟滴了一路的血,现在想回头擦拭已经来不及了。 天色越加昏暗,转眼日光竟已被吞噬大半,好似传闻中记载过的天狗吞日。 如果天狗真能吞日,赶紧把追杀她的人吞了吧,崇嫣呼吸急促,胡思乱想着,她摸索自己衣裳,外裳已经被那一剑悍然撕破,唯有里面的心衣完好无损,崇嫣揉了揉衣料,这靛青布所织心衣竟是一件护甲。 这织成心衣的靛青布真的是沈溶月送她的那匹靛青布吗? 莫名地,在这种生死攸关的紧张时刻,她忽然回想起自己饮了断魂酒那夜,床帐上那转动不停的小香球,以及衣桁上的腰带。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崇嫣抽了自己腰带,果然在上面发现了被改动的暗扣,她抓着鞭柄,一点点,一点点地将一条细韧的鞭子抽了出来,不知是用什么皮编制的,她甫一抽出鞭子,那皮就将鞭身层层包裹,每隔一截便有一个硬硬的结。 韧而有力。 她握着鞭柄轻轻一甩,向内的鞭身附着的细小鳞片一节节凸起,像小兽细密的牙齿,也像一排排倒刺。 这不是她缝在腰带里的鞭子。 那晚她的直觉没有错,霍凛真的来过,他悄无声息地来,换了她的鞭子,又悄无声息地走。 崇嫣眼眶发酸,她勉强自己站起来,打开所有栅栏的门。 日光好似完全被天狗吃掉了,天色黑沉沉的,白日比浓夜更黑,没有一丝光亮。崇嫣什么也看不见,她缩着身子,只听‘砰’一声,马舍的门突然被大力踹开,栅栏内的马匹受惊,横冲直撞地跑出去。 她听见撞击声,男人的惨呼与咒骂声响起,待到马厩的马儿几乎跑光,崇嫣仍旧缩在变得安静的马舍内,她默默把自己心衣解开,缠在手臂上准备应战。 一声粗喘和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崇嫣慢慢平复呼吸,心沉了沉:那么多匹马都没有撞死这黑靴男,看来还活着的这个比刚刚她杀死的强得多。 而他这么执着地追过来要她的命,多半是因为她看过舆图,若放跑了她,姜少娴插翅难飞。 “崇姑娘,我知道你在里面。”脚步声慢慢变稳了,这个黑靴男已经调整了过来。 ‘噌’一声,他点燃了火折子,火折子的亮光照亮了一小片地方,还好崇嫣藏得比较里,并没有被照到。 “姜督主被我们的人救出后不肯立刻北上,非要我等将你也接出来,只不过没想到他的妹妹竟是这般狼心狗肺之徒,惦念着要将他的逃离路线透露出去,要将他斩尽杀绝!” “他可是你阿兄,他对你不好吗?” 崇嫣在心里哂笑,即便她没恢复记忆,在姜少娴身边也如履薄冰,姜少娴对她不好吗?自然是好的,但这份好是建立在她足够乖巧柔顺的前提下。 他对她的好,每一分都会计较,他每对她好一分,就会从她这里拿走更多。 即便他是她的亲阿兄,从分开的那一日起他们就都变了:他不是她心目中的阿兄,她也不是他理想中的妹妹。 更何况,她想杀姜少娴的心一直没变过。 那黑靴男步步走近,崇嫣看准时机,一鞭抽出打掉他的火折子,马厩立时陷入一片黑暗。 黑靴男咒骂一声回身出剑,他没有刺空,剑尖恰恰刺在崇嫣抬起格挡的手臂上。 “护甲!?”他惊呼一声就立马闭上了嘴,即刻变换了位置。 马厩内静极,黑靴男开始觉得崇嫣有些棘手,他听说崇嫣只是姜少娴的掌中花而已,可哪有掌中花不但会武,还会杀人的。 姜少娴不会养这般带刺的花,是崇嫣一直在隐藏。 黑靴男放轻脚步,像只野兽一般在黑暗中蛰伏着,在双方都看不见的情况下,谁发出声音谁就将是靶子,与一个带点小刺的女人相比,他自认为自己有足够多的经验。 他只需要耐心等待,等待着崇嫣如惊惶失措的小鹿一般慌不择路,发出声响。 可是他错了。 崇嫣的嗅觉极好,她闻到了黑靴男所戴人皮面具发出的腥气,闻到了他那点燃过火折子的手上残留的火硝味和松香味,气味帮她辨认出了男人的方位。 她还比他更早适应黑暗,暗暗调整着自己,静静等待时机。 在黑靴男背过身去的那一刹那,崇嫣箭步上前,双腿绞缠住对方,与对方一同滚在干草堆上,同时套成圈的鞭子精准地套住对方的脖颈,她转动鞭柄用力收紧,那细小的鳞片嵌进男人脖颈里。 男人发出悲鸣,崇嫣肩膀一痛,竟是男人混乱中拿到了剑,一剑刺了过来。 她咬唇忍着这穿体的剧痛,手上更加用力,豆大的汗从脸上淌落,一个奋力挣扎,一个奋力遏制挣扎,崇嫣都不知道自己在混乱中撞到了多少木栏,她感到一阵阵耳鸣,手上力道丝毫不松,不知过了多久,男人一动不动了。 被天狗吞进肚里的日光一点点被吐出来,黑暗渐渐散去,一点点光线照在马厩内,崇嫣神色恍惚地望着一片狼藉的干草堆以及草堆上没了气息的人,轻轻呼出口气,她拢上衣裳,踉踉跄跄走出马厩,恍惚间好像看到舞阳公主向她跑来。 崇嫣眼前一黑,向前栽倒过去。 89 朝阳郡君 - 惑嫣 - 山月随舟 崇嫣醒时闻到了清淡的香味,带着点果味的甜,混含着不好闻的药草气味,她好像躺在一张床铺上,这床榻软极了,以至于她整个人都好似坠在云端里,昏沉地享受着。 她想睁开眼,可眼皮子好似被黏住一般,怎么也睁不开。 只有好听的声音由远及近,一股淡淡香粉味凑近,将她的神志慢慢拉回现实—— 崇嫣感觉自己被人打量着,半晌,那人声音惊喜:“太好了,郡君眼皮在颤,好像要醒了。” 郡君?是谁啊? 是在说她吗? 紧接着,一个更好听的声音不疾不徐道:“我来吧,你把郡君醒的消息告诉都勒儿,再去一趟御药房,让御医过来一趟。” 都勒儿,一个北境名字。 先头出声的那人称是,随后脚步声逐渐远离。 崇嫣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双软软的手握住,那如天籁般的声音低低哼着歌,调子婉转,语言她虽然不懂,可莫名地,她竟会被歌声感染,眼角浸出一些湿意。 崇嫣缓缓睁开眼,如她心里预期那般,拥有天籁般嗓音的女子也拥有一张天仙般的容颜,美得不含有任何攻击性,她看见崇嫣醒了,浅若琉璃的眼眸弯了弯:“朝阳郡君,你可有哪里不适?” 她真的好美。 这样一个貌美贵妇关切注视着她,还喊她朝阳郡君,看来她真是中邪了,附身在这所谓朝阳郡君身上。 崇嫣脑子浑浑沌沌,她下意识对贵妇露出微笑,反手握了美妇的小手,轻轻摩挲了下,美妇人十分包容地对她笑起来:“郡君真有趣,上一个如此对我的还是陛下。” 皇帝? 崇嫣嗖地一下缩回了手,脑子清明了几分:她没中邪,她还在人世间,那朝阳郡君又是怎么回事? 她正要开口,一声高昂叫喊传来:“母妃!崇嫣醒了?” 舞阳公主拎着曳地的裙摆走进崇嫣视线里,她的头上又插满了珠翠,叮叮砰砰,碎光摇曳,公主也是美的,可美得盛大,气质比不上她仙女母妃半分,看来是像她父皇。 这样想着,崇嫣看着舞阳公主的眼神多了一分怜悯。 舞阳公主感受到了崇嫣的眼神,立马高声叫起来:“你再这么看本宫,本宫剜了你的眼睛!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宫殿,是谁救了你的贱命!” “这是本宫殿内,舞阳,是朝阳郡君救了你的命。”贵妃沉下脸,侧头轻斥舞阳公主,舞阳公主蔫头耷脑,像只斗败了的孔雀默默站在她母妃身侧。 崇嫣发现,随着贵妃侧头,她耳垂下坠着的莲瓣纹玛瑙耳坠轻轻晃荡。 好巧不巧,这对莲瓣纹玛瑙耳坠崇嫣也见过,就在三年前的西北关市。听闻这对北方商队带来的玛瑙耳坠最后被一面白无须的男子买走了。 “贵妃娘娘,这对耳坠很漂亮。”崇嫣开口说话了,声音哑哑的。 贵妃眼中诧异一闪,手指拂过耳坠,温温柔柔地笑起来:“谢谢,这是从我故乡流传过来的,是都勒儿献给我的宝物。” 她察觉到了崇嫣嗓子干涩,起身令宫婢扶起她,喂她水喝。崇嫣慢慢饮着,嘴里的苦味这才慢慢被水冲淡,崇嫣润好嗓后道了声谢。 “一句谢就行了?你差点就死了,要不是——” “舞阳,你若学不会体谅他人,就去都勒儿那住几日。”贵妃不疾不徐道。 舞阳公主脸色难看地咕哝:“要不是御医吊着你的命……” 崇嫣这才知道,她竟昏迷了快一个月,因救了舞阳公主,贵妃特请将她移到宫中医治,每日御医问诊,汤药不断才渐渐好转,而她昏迷的这段时日,风云变幻。 那一日舞阳公主带着驿丞找到了晕倒在马厩的她,又把舆图交给了闻讯赶来的锦衣卫,元熙帝怒火中烧,认为天狗吞日是上天给他的示警,警示帝王不能再对奸宦宽容,于是元熙帝令东厂立即组织人马,在姜少娴北上潜逃途中拦截姜少娴,元熙帝要锦衣卫活着将人捉回来,可如遇反抗,可就地处决。 “姜少娴被就地格杀。” 崇嫣吐出口浊气,潜逃路线被锦衣卫知道了,死是必然的结果。 可舞阳公主却道:“他不是被锦衣卫杀的,是被肃王杀的。” 崇嫣诧异:“肃王?” 这又是哪位? “肃王常年镇守北境,已十多年不曾回京了,本宫也不熟悉,此次是他发现手下人异动,捉来一查,原来是姜少娴埋在北境的钉子为救主展开了行动,肃王当即与亲信秘密出了封地,沿着叛徒供出的路线寻找,正好遇到了潜逃的姜少娴,便将之杀了。” 边境王侯无召不得擅自出封地,肃王处理完奸宦,立马跟着锦衣卫来上京请罪,元熙帝念其离开守地是为了帝王安危,免其罪,于是肃王被罚俸,又在牢里蹲了几日做做样子,元熙帝就挥挥手让他回封地了。 “那,朝阳郡君?” 为何她醒来后,所有人都这么叫她。 舞阳公主面色古怪,并不答崇嫣的话,只道:“天狗吞日哪里是不祥之兆,明明是天在助某人,助某人得偿所愿,宁愿自己碎尸万段都要为他人朝阳披身,天狗吞日是凶兆,来个大吉的朝阳郡君,吉兆与凶兆相冲,真真是大好。” 崇嫣沉了脸:“公主何意?” “没别的意思,夸你有福气。” 说罢,舞阳公主提裙起身,一把挥开端着汤药的宫人,气冲冲地出去了。 崇嫣刚醒,精神还很不济,又昏睡了小半日,养了几日才逐渐恢复精神,期间帝王来看过她一次,身后跟着一众宫中嫔妃,崇嫣起身拜谢,谁知元熙帝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的面容,盯得崇嫣忐忑不安,最终帝王只眼眶泛红地一叹,提起她的亡父姜督师。 崇嫣这才东拼西凑地知道,原来因着天狗吞日之事,帝王竟下了罪己诏,昭告天下,罪在己身,其中有一罪就是对崇嫣父族姜家用刑过重。 帝王承认,是他当年失了天子仁心,而是以人的私心迁怒姜家,致使姜氏族人十不存一,姜家子成了奸宦佞臣,姜家女却在多年后舍命救了他的女儿。 元熙帝一眼就认出了崇嫣是姜督师的女儿,并从崇嫣身上看到了姜督师的影子,帝王感念故人,想恢复姜家门楣,可惜覆水难收,姜家没人了,于是元熙帝封仅存的姜氏女,崇嫣为朝阳郡君。 崇嫣:“……” 就,有一种飘着的感觉。 俞似玦说她长得像母亲,可见她是不肖父的,元熙帝一眼认出她是姜督师之女,根本就是场面话,纯粹想替姜家翻案罢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突然要承认自己曾经的过失了,真真是君心难测。 莫名地,崇嫣感觉背后还有推手,但谁又能推得动帝王? 可现在有一件事她更挂心,为此她不惜央了贵妃,特许沈望月带着沈怜月下次进宫看她时,把弱柳作为沈怜月的贴身婢女带到宫内。 主仆俩叙了一会儿话,弱柳听崇嫣讲当时险境,心有戚戚,脱口道:“多亏了那件护甲。” 崇嫣眼含深意:“你早知道那是件护甲。” 弱柳心里一惊,赶紧跪下:“姑娘,不干奴婢的事,霍大人不让说,您知道的,锦衣卫可怕得很。” 崇嫣叫弱柳起了,内心复杂:竟真的是霍凛替她织了心衣护甲。 他不是说过他们两清了吗,那背地里做这些干什么。 又过两日,崇嫣身子恢复如初,她待不惯皇宫,皇宫内好像另一番天地,只要你不刻意去探听,就一点外界的声音都听不到。 崇嫣一天大半日都在贵妃宫中养病,安宁伯府家的姐妹又不能常常进宫,她快给憋死了,好不容易得知武隆镖局已经建好,便立马向贵妃请辞。 请辞时贵妃正在侍弄花草,她待在专为她建的花房里,花房内满是冰雪,寒气逼人。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崇嫣发现贵妃虽是异族女子,性子却很淡,做事不疾不徐,温温柔柔,只有遇到舞阳公主的事才会稍有厉色。 可这样的她却因崇嫣救了舞阳公主而让崇嫣住在她宫里这么长时日,甚至崇嫣如果今日不请辞,一直住在这里她也无所谓。 崇嫣走出花房又转了回来。 “敢问贵妃娘娘,把崇嫣接到宫中医治,真的是因为崇嫣救了舞阳公主吗?” 贵妃垂眼侍弄着冰雪里的花,她连眼睫都是淡色的:“你很像冰凌花。” 崇嫣:“……何意?” “冰凌花生长在北境严寒里,生命力顽强,且被我族视为神药,就像你一样,有活力,且老是切中要点,”她抬起眼,坦率地回答崇嫣:“其实把你接到宫里是都勒儿,就是你们所称的魏公,是他让我这么做的,宫里有最好的御医,还有霍指挥使从西南送来的蛊药。” 霍凛去西南了?怪不得她许久不曾听闻他的消息,不是…… 崇嫣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喝的药是霍凛送来的?” 贵妃点点头:“我之前不让舞阳告诉你,是怕影响你恢复,你若有事,便是有违霍指挥使所托,现下你已大好,便没什么不能说的。” “其实,姜督主被下狱那日,在文经殿外,我有听到指挥使跟陛下发生争执。”贵妃想了想,说道。 说争执是轻了,元熙帝在里头暴跳如雷,怒斥霍凛没有臣子样子,果真是不忠不孝不敬不义之辈,竟胆敢威胁天子,皇帝能把霍凛抬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就能一脚把他踹下去。 所有人都跪着,贵妃偷偷看了一眼,连太子都趴伏在文经殿外。 后来贵妃才知道,那日霍凛同意不挖姜家旧事,只要元熙帝替姜家翻案,承认自己当年对姜家惩处过重。 所以天狗吞日异象后,帝王发罪己诏可以说是被霍凛逼的。 “作为交换,霍指挥使去了西南替陛下办事。” 不光是替崇嫣拿蛊药,更是元熙帝开出的条件。 崇嫣深呼一口气,拜别贵妃,出宫后先回安宁伯府,她从婵嫣院匣子里翻出那把霍凛私库的玉牌,她忽然很想知道,霍凛说过应承她的,到底是指什么。 90 礼单(小修) - 惑嫣 - 山月随舟 霍凛的私库不在霍凛府上,竟在新建好的武隆镖局里。 新镖局是在旧址上扩建的,更大更气派了些,崇嫣拿着玉牌走进镖局后院时,看到二当家惯常躺在柳树下的竹榻上,玩着叶子牌。 “回来了?”他枕着自己手臂,瞥崇嫣一眼,轻飘飘道。 说得那么自然随意,好像一切都没变,她只是例行走了一趟镖回来而已。 唯一变的就是二当家衣裳变花哨了些,而且—— 崇嫣皱了皱眉:“好浓的脂粉味,昨夜又去春藤坊了吧。” 二当家身子一僵:“上乘的暗器都卖得很贵的,经营镖局也要银子,二当家赚点小花销。” 霍凛将他扶上花魁的位子,这波赚钱的东风,不借白不借,算好徒弟孝敬师父的。 他望见崇嫣手里晃荡的玉牌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 崇嫣大方给二当家看:“霍凛私库的玉牌。” “镖局里那私人库房是凛儿的?”二当家翻身跳起来,神色古怪:“我就说凛儿那么好心出银子把镖局建得又大又气派,还以为是他知道孝敬师父了,原来是让师父我帮忙守他的小金库。” 他叼着叶子,对崇嫣招招手,领着她往库房去:“走,一起去开开眼。” 到了库房,他将两块玉牌合一,打开了库房的门,崇嫣走进去,一个个看过来,上京的深秋并不冷,尘埃在光线下跳跃,不少礼上拂了淡淡一层尘,显然此处许久也没人来了。 一向活跃跳脱的二当家也不说话了,他见得多,略略扫几眼就看出来,这私库里东西全都成双成对,是聘婚之物。 二当家想起一物,折返回去,片刻后回来,将手中礼单递给崇嫣,道:“凛儿放的,应该是礼单什么的……” 崇嫣点头接过,刚准备拆开,二当家急忙抬手:“嫣儿——” 他没来得及阻止,礼单已经被崇嫣打开,长长一条礼单哗啦啦落地,堆在地上。 更有一张纸从中飘出来,落在堆叠的礼单中,崇嫣拾起,发现是二人当年一式两份的婚约文书,她的那份被姜少娴销毁了去,霍凛的这份保留至今,而这份长长的礼单正是霍凛当年所列的聘礼。 他当年说过,若婚事未成,财物不用返还,原来他说应承她的是这些。 崇嫣细细看下去,发现礼单上有些墨较新,是霍凛后来往上添置的。 所以他这是做什么?不是说恨她的血么,不是说不喜欢她了么,那不断地往礼单上添东西是做什么? 崇嫣视线落在一匣子上,她打开匣子,里面满是各式各样的合欢铃。崇嫣知道这东西,幼年她在崇州流浪时,最喜崇州婚宴,因为新婚夫妇房里会挂一夜合欢铃,崇舟每次将合欢铃偷偷打掉,就会有奴仆慌忙将之挂上去,然后她就可以趁机去厨房里拿东西吃。 这匣子里的合欢铃多得都可以挂在房檐下当门帘了。 “二当家,”崇嫣愣愣看着私库内的东西问:“霍凛是什么意思?” “他说过他不再喜欢我了,我向他坦白喜欢过他,可他说我的喜欢会让他痛苦。他还说过不会娶我的,他说与我做亲密的事只是各取所需的交易,我只是他压制走火入魔的药而已。我都理解的,我全都理解……” 她理解,所以她照单全收,因为她心悦他,她又没资格心悦他。 她的心悦是他的负累。 “二当家你说过,动心则会成为下位者,原来这是真的。”不知不觉间,崇嫣扑簌簌掉泪,她心如刀绞。 “我已经决定不喜欢霍凛了。” 面对霍凛,她好像连喜欢都不该拥有,于是她拼命克制又克制,他说要她配合他压制走火入魔,她妥协,他说与她两清了,她便闭户不出,人心虽然难控,但并不是不能自我压制,总有一天,她会做到对他不再有情。 可是,霍凛这是在干什么? 两清了,真的不出现在她面前了,却为她做护甲,替她做鞭子,还给她聘礼,以解除婚事的名义。 他去西南替她寻蛊药,将她安置在贵妃宫里却不让她知道。 甚至,霍凛还促使了皇帝妥协,为姜家翻案,保她日后不会被人翻出罪臣之女的身份。 方方面面他都想到了。 做了这么多的霍凛,说不喜欢她。 她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了,她也不知道怎么收回自己的心了。 她想靠近,可是害怕靠近成原罪,亦害怕被刺伤,可不靠近亦是好难做到。 二当家长叹一声,心中暗暗扼腕这些消息惊雷一般让人吃不消,怎么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承受,霍凛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对他视为半女的嫣儿做了什么!?无耻啊! 做事却不张嘴,不长嘴就没媳妇儿,霍仲栖当年追师妹时像开屏的糙孔雀,花样繁多,怎么一点没遗传他儿子! 可即便心里这般想,此刻他也只能努力当个父亲,保持镇定道:“嫣儿,你心悦凛儿吗?” 崇嫣面露迷茫:“我、我怎能心悦他,我阿兄是杀他霍氏满门的姜少娴……” 二当家更心疼了,揉了揉崇嫣发顶:“胡说八道什么,你不是我武隆镖局养大的么,当家的告诉你,不要听一个人说什么,而是要看那个人做什么。” 见崇嫣仍旧迷茫,二当家换了个问题:“你弄不清楚凛儿喜不喜欢你,那你跟凛儿清清楚楚地说过你心悦他吗?” 崇嫣表情呆呆的:“我、我没说过吗?” 她说过的呀,那日在墨斋,霍凛逼问她。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告诉他了,她中过牵情毒,她是心悦他的,可只换来霍凛一句‘不好受’。 渐渐地,崇嫣脸色变了,如遭雷击。 ‘我心悦你’这四个字,她好似从来没跟清清楚楚地霍凛说过。 她以为她鼓起勇气地坦白过心意,可在霍凛耳里却不是这样,他当时以为的是什么意思? “嫣儿,自你来镖局起当家的就教你,凡事要试一试,搏一搏,凛儿喜不喜欢你,你若实在想弄清楚就再去试一试罢,”想到霍凛对崇嫣做的种种,什么当药,什么亲密……二当家愤愤想霍家怎么教的儿子,全是想吃干抹净的借口! 他不由得抹黑.道:“只是凛儿自幼受宠,霍家把他脾气养得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他也无甚优点,无非就是长得俊点,武力高点,你若试过后发现自己不喜欢他也没什么的。” 等等! “嫣儿你刚刚说什么?你与凛儿怎么了?”二当家忽然变得严肃。 崇嫣鲜少看过二当家这副肃穆表情,当即结结巴巴道:“亲、亲密……” “不是,你说你做他的什么药?” “走、走火入魔的药。” 二当家眉头深锁:“那小子走火入魔了?” - 上京一派祥和,而层峦叠嶂的大虞西南,苗疆虫蛇密布,被迷障笼罩的山峦深处,四十八寨,黑苗白苗齐聚,严阵以待,苗寨檐上用以示警的铃音响个不停。 苗疆这地方素来就有着天然的地域优势,毒物尤多,再加上苗人有蛊师,如无引路人,苗疆更加难进难出,在苗疆坐镇的土司有无冕之王之称,朝廷派来的官员都得看土司脸色,如有违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昔年姜少娴为求蛊药,软硬皆施,颇惹苗疆厌烦,如今他们自个儿地盘上的土司刚血腥换代,正是对外乡人敏感的时候,就又有一批锦衣卫来到苗疆。 说是为皇帝求蛊药,并要新土司随他去上京述职。 苗疆人怎么可能答应,当年姜少娴也是这么把上任新土司骗去的,结果制成了一张人皮面具,想要外人取而代之。 于是四十八寨的蛊师与锦衣卫虚与委蛇,纠缠多日,果然让他们露出狐狸尾巴。 这群锦衣卫果然跟姜少娴没什么两样,拿不到蛊药便又偷又抢,他们发现时,那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已经在深山里送出去两拨他手下的人。 徒留自己被四十八寨的蛊师布阵封在孤山中,说是封在孤山,其实光是拖着他不让走就已经很吃力了。 他好能打,活物近不了他的身。 遍地是损毁的蛊毒,蛊虫尸骨多得让蛊师们肉痛。 而且诡异的是—— 接连车轮战后,蛊师们气喘吁吁,交头接耳: “有没有觉得他很香?” “你真的好变态。”一名蛊师鄙夷道。 “不是,我是说,蛊毒对他没用啊!”起头的蛊师努力澄清,论武功他们哪是鹰犬走狗的对手,他们擅用蛊毒,可毒对这锦衣卫指挥使没什么用,所以越发难打起来。 可蛊毒没用只有一种可能,他体内有强大的蛊物,可是一个首次来苗疆的外乡人,谁给他种啊! 而且此人走火入魔之相已经外露,再打下去,他怕是连人话都听不进去了,只知杀戮,即便合力把他杀了,四十八寨也损失严重。 倒不如…… 资历老的蛊师们交换着眼神,一人起头向霍凛喊话,说让土司跟他走是不可能的,锦衣卫阴人手段一流,他们不得不防,但可以推举一位寨中长老跟锦衣卫回上京复命,条件是霍凛留在苗疆三个月,供他们试蛊。 霍凛拿着临行前元熙帝御赐的绣春刀轻轻一甩,甩掉刀刃上的血,他嗤笑一声,他亦看这群蛊师不顺眼,他带人刚踏入西南便发现当地官员中了蛊,正要报上去的当天夜里,他的人就遭了偷袭,所谓抢蛊药就是偷袭他的代价。 元熙帝愿发罪己诏的条件是要霍凛来苗疆寻帝王所要之物,四十八寨人全都摇头道没有,让他有本事自己去孤山上制服那蛊物,那行,他带着人自己去孤山上寻,抓到了蛊物后这群四十八寨的蛊师便来抢,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蛊物他送走了,人他也不准备多留。 “三个月太长。”霍凛摇头。 蛊师们见他这态度,又喊话:“一个月,你我都好交代。” 霍凛审视着他们,点头答应,招手让对面择一个蛊师过来,蛊师们互相看了一眼,一人走了出来,踏入了霍凛半圈,说时迟那时快,一条蟒从蛊师袖中飞出,直扑霍凛。 霍凛神色森冷,杀意沿着他身躯向上攀爬,因走火入魔而阻滞的经脉纹路越发明显,他一刀横切过去,伤了蟒,刀式变换,直取蛊师人头。 那蛊师大惊失色,连退直退。 眼看霍凛的刀锋即将逼到眼前—— ‘啪’! 十二节鞭如蛇舞甩过来,狠狠打在绣春刀上,三道鞭影一道更比一道烈地挥过来,爆裂声响彻整个孤山。 霍凛硬接了三道,亦看出了来者的路数。 第四道鞭子缠住他的绣春刀,御赐的刀被打得碎裂,脱了手。 第五道鞭子狠狠落在他脸上,第六道打弯了他的膝盖…… 他半跪在地,满身是血,神情不可置信,死死盯着蛊师中飞身出来的女人,她鞋履的底很高,却能行走自如,一身苗疆衣裳,银铃微响中,一双凤目厌恶地看着他:“老娘平生最厌锦衣卫,你来了苗疆休想活着回去。” 霍凛眼眶泛红,心中绞痛,他自记事起,母亲就分外宠爱他,每每父侯处罚他,母亲便会掏出她最擅长的鞭子,怒斥父侯。 他从未挨过母亲的打,原来母亲的鞭子这般疼。 她怎么好似不认识他了? 霍凛嘴角溢出血,踉跄上前几步:“母——” ‘啪’!又一鞭抽来,这一次角度更是刁钻,专打他奇经八脉,刻骨之痛随着鞭伤蔓延,霍凛无法流转内息,被一鞭甩出去。 他终是扛不住,吐了一大口血。 “别靠近我,”他看不见了,只能听到母亲厌恶道:“你走火入魔到这个程度,心性偏激,无药可救,不如我现在了结了你。” 霍凛撑不住地闭上眼,完全晕过去前恍惚听到众人喊土司,另一个声音响起:“师妹,何至于为一个外人这么气,把他交给四十八寨的蛊师处置便是,你小心动了胎气。” 91 向西南 - 惑嫣 - 山月随舟 十月金秋,皇宫内金灿灿一片。文经殿抬来了新的香炉鼎,两名侍卫放下沉重的香炉鼎时,鼎内时不时发出咚咚闷响,仿佛有活物被封于内不得出,约莫半个时辰后,闷响逐渐沉寂,阵阵香气从鼎孔溢出。 坐在殿上的帝王抚摸着宝座迎手上雕刻的金龙,闭眼嗅着传闻可以延年益寿的蛊物香,感觉一直发痒干疼的喉咙这才舒服了些许。 不一会儿,一名宦者捧来一盏茶递到帝王玉案前:“陛下,舞阳公主到。” 他话音刚落,舞阳公主已然跨过门槛走入文经殿内,瞥了眼殿中的新炉鼎,神采奕奕问:“父皇,蛊物香已制成,那凛哥哥可回了?” 元熙帝佯装发怒地瞪她:“这是你父皇处理政事的地方,你三天两头地往这里跑,还开口闭口问一个男子的踪迹下落,像什么公主样子!” 舞阳公主知道元熙帝怒意是假,扬着笑脸娇声道:“父皇若觉得丢脸,不若给儿臣赐婚吧,儿臣问自己夫君的下落便算不得不成样子。” 元熙帝垂眼,吹了吹茶汤,冰凌花花瓣浮在茶汤内,沉沉浮浮。 他冷哼一声:“赐婚你是莫要想了,那霍凛心仪朝阳郡君,不心仪朕的公主已是瞎了眼,且就算他无心仪之人,朕也不会将女儿嫁给他的!桀骜难驯,不堪教化,当把刀朕都嫌割手,也配得上朕的公主?朕听你肃王叔说北境儿郎骁勇善战,比那霍凛强上千万分。” 听此话,舞阳公主脸色一白:“父皇,您实话告诉儿臣,是否因罪己诏之事还有怨,难道非要凛哥哥性命才罢休吗?蛊物香他替父皇找来后,您就要过河拆桥了吗?霍家军可还在西北守我山河啊!” 宦者连连摇头示意舞阳公主噤声,却挡不住舞阳公主连珠炮似的话语。 “过河拆桥?有你这么形容你父皇的吗!为了一个心不在你身上的男人……”元熙帝动了真怒:“那霍凛身为臣子,朕要他的命他都得给!要不是霍家军还在西北替朕抵御羌人,朕岂会由他放肆!” 舞阳公主身子瑟缩了一下,忍不住扑簌簌落泪,点着头道:“父皇是生杀予夺的天子,要凛哥哥的命凛哥哥自然得给,要儿臣去换北境的冰凌花,儿臣自当也得为父牺牲。” “那本是你母族!”元熙帝怒道,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面皮红涨。 这么多年,他四处寻延年益寿的法子,身体竟也渐渐不行了。 宦者见状,忙将茶盏递到元熙帝唇边,看着他饮了几口茶汤,气息稍缓了些,宦者又步到舞阳公主身前,急声劝道:“公主错怪陛下了,霍指挥使是锦衣卫,乃天子近臣,陛下甚器重他,霍大人不在京中是去别处办事去了。” 舞阳公主眨眨眼,收起泪意:“真的吗?” 元熙帝冷哼一声,宦者抬眼看元熙帝脸色,忙对舞阳公主点头:“千真万确啊奴才的公主殿下!锦衣卫行踪莫测,所办差事皆是机要,随意透露会给霍指挥使招来杀身之祸的。” 舞阳公主暗暗松了口气,期期艾艾唤了元熙帝好几声父皇,元熙帝都冷脸不予理会,公主噙着泪在帝王身侧缠磨小半时辰,又提起自己长年浸泡于花房的母妃,帝王这才渐渐松了眉头,不耐烦地赶她出去。 舞阳公主退出文经殿前回身,隔着云雾缭绕望着那明黄色的身影,求父皇赐婚是不成了的,可是她好害怕,好害怕霍凛与崇嫣是彼此有意的,甚至有些暗暗后悔,那日在驿馆她不该带人折返去救崇嫣的,甚至崇嫣衣衫不整人事不知时,她不该寻了外裳为崇嫣裹身。 她得不到赐婚,感觉与霍凛越来越远,更没办法让一个郡君当个玩意儿。 宦者张望着舞阳公主走远了,才回到元熙帝身侧:“陛下,霍指挥使一直未从苗疆出来之事是否要告知魏公?” “告诉魏平作甚?霍凛是为朕办事,不劳他魏平操心,”元熙帝睨宦者一眼,沉吟半晌:“把那些从苗疆出来的锦衣卫打散,分到各个营去,至于霍凛……” 浓郁的蛊物香中,元熙帝虚虚闭上眼:“能从苗疆出来算他的本事,出不来也是他的命!” - 十月中,舞阳公主往安宁伯府下了帖子,邀朝阳郡君一道去芙蓉园赏花,帖子送到安宁伯府,可婵嫣院早已人去院空,朝阳郡君早就不在伯府里住了。 茫茫山川,一支向南的商队中,一驾挂有武隆镖局徽记的马车从中脱出,崇嫣坐在驭位,娴熟地牵着缰绳。 “崇姑娘!”忽然一声喊,从分离商队中跳下来个浓眉大眼的高挑男人,他追上崇嫣的马车,递给她一个水囊,边手舞足蹈地比划,边用蹩脚的大虞话道:“送你,是代表希望种子的神水,保佑你。” 见崇嫣还不太懂,他倒出点水到崇嫣手心,往她手心轻轻一吹,呼啦—— 一簇火苗自崇嫣手心冒出,火花在彼此瞳仁中闪射,崇嫣翻手一盖,将那掌心火焰熄灭。 ……竟可从水中吹出火焰来,还完全不烫手,传闻苗疆虫蛇蛊物甚多,而蛊物有个共同的弱点——都怕火。 她正需要这个,崇嫣收了水囊,礼尚往来,翻出刻有武隆镖局徽记的东西送给对方。 男人接了礼,顿时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他忙想解下自己腰间精致的弯刀,这一次崇嫣制止了他。 她知道,在大虞有些东奔西跑的商队族群里,赠弯刀是求娶的意思。 崇嫣亮出腕上的玉镯,当着男人面亲吻了它,一边比划一边回答对方:“我定亲了,此次下西南就是为了找我未婚夫。” 男人遗憾地噢了一声,看了眼崇嫣马车要驶向的方向:“苗疆。” 那种地方,一般的商队可不敢去。 崇嫣的未婚夫竟在那里失踪了,若不是做了蛊物的养料,就是做了苗女的夫君。 眼看着武隆镖局的马车渐行渐远,男人用蹩脚的大虞话大喊:“姑娘,若找不到你的未婚夫,或是他背弃了你,你可以找我。” 弱柳从车厢内掀帘探出头,见怪不怪地瞥了眼,看自己这驾马车离那站在原地不肯离去的男人越来越远。这是她第一次出京,刚开始还很新鲜地东看看西摸摸,后来渐渐习惯,路上甚至因为不适吐过几次,后与那向南商队合流,晚上看那些人高马大的商人穿着短褂在篝火旁饮水唱歌,她吓得几天不敢出马车。 一路上总有男子找崇嫣搭话,弱柳从刚开始的一惊一乍,定要护主,万万不可,到后来见怪不怪了。 只是有一点她还不能习惯—— “小丫头,出去偷懒了?快进来给当家的补衣裳。”马车内传来一声懒洋洋地呼唤。 谁偷懒了,数他最偷懒。 弱柳嫌弃地往帘子里瞥一眼:“姑娘,苏当家一路都躺在马车里享受,都是我们姑娘在驭马。” 崇嫣的大当家弱柳见过,稳重又温和,谁承想这苏二当家如此不着调,马车上一躺,万事不沾手,一路上只知道吃和睡。 要不是她家姑娘的长辈,这种懒散之人弱柳理都不会理,更别提帮他补衣裳了。 一路上都是她家姑娘自己解决,弱柳心疼不已,恨不得拿针线戳苏二当家两针。 “当家的在练你的基本功呢。”崇嫣帮二当家解释。 弱柳撇撇嘴:“奴婢女红比他强多了。”说着,又听二当家在马车内催促数声,弱柳嘴上答应着,掀帘钻回马车内。 傍晚时分,崇嫣一行三人找了间客栈住上,她甫一走进厢房,就将一香包拿出来挂在帐子上,这香包是她出京前向俞似玦讨要的。 他们落脚的地方已经在苗疆地界内,路上不乏佩戴银饰之人,可那些都是普通人。 崇嫣要找的是四十八寨人,甚至她要找苗疆的土司,这是她最快见到霍凛的方法: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见霍凛了,这一次,她要把她对他的感受准确无误地告诉他。 而找苗疆人很容易,想见那些耍弄蛊物的四十八寨人却很难,由于姜少娴曾以假土司取而代之,管控苗疆几年,这新任土司上位后更是受层层保护,难以一见。 可俞似玦是苗女的情郎,他所给的香包可以让那四十八寨的苗女主动来找她。 二当家单独一间厢房,崇嫣跟弱柳睡一间,崇嫣在灯下一直等到子时都没等到人来,夜色渐浓,想来苗女也不会来这么快。 崇嫣吹熄了灯,躺在床榻上闭了眼,很快,困意笼罩着她。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了银铃响动的声音,好似上京打更声,有东西在解她的衣裳带子,冰凉又滑腻的触感往衣缝里钻,渐渐绞紧了她的腰。 崇嫣眼睫轻颤,感觉一阵窒闷,在梦里她抓着霍凛冰凉的手指,听他轻喘着问:“嫣儿,我走火入魔发作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滑而冰凉的触感游走到了脖颈,崇嫣仰起颈子,发出细弱的呻.吟。 梦外,夜色静谧,厢房暗处银铃轻轻响着,清冷月光好似踩在银片上,于暗夜里跃动。苗女站在床榻前,她手里拿着香包轻嗅,满头银饰映照着今夜的月光,幽幽光线下,她静静望着自己的蛊物在床榻间爬行,渐渐缠紧了床榻上的女人。 这个女人会在最美的春情中死去。 她给俞郎的香包竟出现在一个女人手上,四十八寨人可以容得下情郎背叛,但会杀了耀武扬威的情敌。 92 蛊师 - 惑嫣 - 山月随舟 隔着纱帐,苗女听见床榻内女子呼吸愈重,轻哼如小猫的爪子挠在人心上,痒痒的,她越发冷了脸色,这上京女子实在娇媚,果然擅魅惑人心。 她听那女子低吟着,断断续续轻哼出一个名字。 好像不是俞郎的名,苗女眉头轻皱,上前一步查探,她搓着发辫间的铃铛,让自己蛊物先不要露出獠牙,恰此时,只听一道破空声,跟随她来这客栈的其中一人闷哼一声倒下。 那侥幸站着的同伴顿时慌了神,几步抢到苗女身侧,警惕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我的蛊物没有感应到有人,这上京女子竟有暗器高手随行,看来身份不简单!乌云珊,我们怎么办?” 乌云珊正欲开口,却发现从刚刚开始,床帐内就静悄悄的,不仅蛊物没有动作,连女子的浅吟声都停了。 乌云珊背后发麻,猛地转身,见崇嫣竟坐了起来,自己的蛊物被她扼住头颈,尾巴竟还亲昵地卷着她的手指,床上另一女子捂着嘴,满脸惊恐地缩在床角,在乌云珊看来,这才是普通人醒来后发现蛊物爬床的正常反应。 崇嫣把黏着她的蛊物扔了出去,那蛊物蛇一蹿,蜿蜒爬回乌云珊手中。 有主的蛊物很少有脱离掌控之时,乌云珊恨不得当场抽它,却听崇嫣打着哈欠道:“你就是乌云珊?看来四十八寨离这里挺近,我以为你明日才会到呢。” 她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哪个女子床上爬了蛊物会是这个反应,她就像丢掉一个脏东西一般把蛊物扔了出来。 “你不害怕?”乌云珊很好奇,一个不害怕蛊物的女子,倒让她觉得有几分特别了。 崇嫣是和衣而睡的,她理了理睡皱的衣裳,撩起纱帐走下床:“又不是什么野物,蛊物受人所控,没什么好害怕的。” 崇嫣抬起脸,于暗夜里望着乌云珊:“乌云珊,我有事找你,若你愿帮我,我就当今晚没暗算这回事。” 乌云珊笑起来,四十八寨向来弱肉强食,她也向来青睐强硬的姑娘。 可她的同伴却不然,那苗疆男子上前一步,不满嗤道:“抢了乌云珊郎君还说话这么硬气,不就仰仗着身边有个暗器高手么。” 说着他抓向崇嫣,从他袖里钻出翼形的蛊物,乌云珊还没来得及制止,只听哧一声—— 顺着崇嫣手心蹿出一尺长的火焰,直向那苗疆男子面门扫去,男子惊骇地连退直退,他的蛊物更是嘶声叫着飞进主人影子里。 ‘啪’一声,鞭影闪出,将苗疆男子身后的杌凳扫断,他失去支撑,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崇嫣收回鞭子,睨那男子一眼:“我是在跟乌云珊说话。” “鞭法!”那苗疆男子态度登时就软了,连乌云珊都略有色变。 没办法,这两年他们蛊师被鞭法抽怕了,连向来不服管教,四处惹是生非的黑苗蛊师都被驯得像有主的蛊物一样,屈服于那暴脾气女人的高底鞋下。 但世间会鞭法之人何其多,乌云珊与那男子不同,尚有些定力,倒不至于因为这点相似就变了脸色。 她脸色变了是因为,方才火光亮起时,她看清了崇嫣的脸。 她曾见过这张娇美的容颜,她曾帮姜少娴洗去这女子的记忆,那场洗记忆给乌云珊留下了深刻印象,崇嫣长得实在娇俏动人,可面对姜少娴也展现了与她美貌不符的骨气,怪不得乌云珊的蛊物亲昵对方,原来她们早有交集。 既不是她的情敌,那好好谈谈也无妨。 乌云珊找了个杌凳坐了下来:“四十八寨,白苗蛊师,乌云珊。” “上京武隆镖局镖师,崇嫣。”崇嫣点了灯,厢房内顿时亮堂起来。 “俞大人跟我熟识,香包是我找他借的。” 乌云珊柔若无骨地倚着桌边,厢房内有了光亮崇嫣才发现,乌云珊腰线裸露,好似水蛇一般,一串银饰贴着她的脐中,随着她的笑,银饰轻轻地晃:“原来是误会了,那么崇嫣,你找我所为何事?” “我未婚夫在苗疆,我想请你帮我找他。” 竟是来找未婚夫的,乌云珊与同伴对视一眼,道:“我尽力,苗疆除了白苗还有黑苗,你情郎若是在哪个黑苗蛊师手上,我可没办法。” “黑苗蛊师?” “四十八寨蛊师中不太服管的一支,我们蛊师通常只炼一种本命蛊,这样对蛊物的约束力更强,黑苗蛊师热衷炼蛊但没精力约束蛊物,土司府后头的孤山上大多数无主蛊物和炼蛊峒都是黑苗造作的,他们喜欢收集战利品,抢夺尸体上的脏物,或者无主的蛊物。土司很喜欢用他们。” 崇嫣点头,换了个要求:“既然如此,那请你帮我牵个线,我要见你们土司。” “这个没办法,纵使是我也不可贸然求见土司,”乌云珊这次想也不想就拒绝,她站起来:“时候不早了,崇嫣,很高兴认识你,你情郎的消息,我会帮你留意。” 崇嫣坐在桌边没动,乌云珊嘴上说着会帮她留意未婚夫的下落,可从头到尾连她未婚夫的姓名都没打探过。 俞似玦的香包是崇嫣见乌云珊的敲门砖,她方才的态度对了乌云珊的胃口,致使乌云珊愿意看在情郎的份上坐下来陪她聊一聊,可聊的结果呢? ‘我尽力’,‘我会帮你留意’。 态度很友好,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承诺。 真是狡猾的苗女。 “乌云珊,我在苗疆只认识你,求求你帮帮我,”崇嫣上前,拉住乌云珊的手不住地恳求:“我只要求面见土司,作为交换,我亦可答应你一个条件。” 乌云珊笑了笑,崇嫣的个性她很喜欢,可到底是上京那片沃土来的姑娘,天真又可爱,以为屈尊降贵地求了人,便是舍了脸面,做了付出,以为和俞郎认识就能向她讨要帮助。 崇嫣很聪明,知道得她帮助须与她做利益交换,可惜崇嫣身上没有她想要的。 “苗疆好山好水,你想待多久都可以,宿食报我乌云珊的名字即可。”乌云珊安抚地拍拍崇嫣手背,从崇嫣手中决绝地抽出自己的手。 见崇嫣两手空空,娇容上满是无措,看着甚是可怜,想到她一个女儿家为情郎远赴苗疆实属不易,一个臭男人而已,何苦来哉,乌云珊难得地心软,掏出一瓷瓶给了崇嫣,柔声道:“这是情蛊药,没有毒性,能够让你身体上得到快乐,当你学会享受,你就会快乐得忘了你情郎。” 这般好生招待俞郎的友人,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乌云珊让苗疆男子拎起被暗器打晕的同伴,正要离开厢房,忽听咻咻两声,那侥幸站着的同伴哼都没哼就倒了,乌云珊摸摸颈侧,她的蛊物帮她挡了一枚银针,不然她也得跟着倒。 她这时才恍然发觉,那个最初撂倒她同伴的暗器高手始终没有露面。 “何意?”乌云珊神色冷了下来,蛊物沿着她的水蛇腰爬到她的肩膀。 “暗器不伤性命,我只想求你帮我。”崇嫣还是那副恳求的态度:“不然实在不好意思放你们走。” 也就是说,不答应崇嫣的要求,此事恐怕不能善了。 好一个不好意思!她看崇嫣好意思得很!这就是俞郎所说的先礼后兵!当真无耻! 蛊师不擅武,乌云珊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向崇嫣解释:“不是我不帮你,前任土司被西厂督主的人暗中顶替后,四十八寨的白苗蛊师被迫给奸宦当了几年狗,好不容易新土司上任,黑苗蛊师也乖了,苗疆整体还算安定,若我随便带个人去见土司,首先过不了四十八寨老东西们那一关。” “倘若不是随便什么人呢?”崇嫣沉默半晌,从怀中掏出一物扔过去,四角圆润,上刻如意祥云,是朝阳郡君的腰牌。 “这个身份行不行?” 乌云珊吃了一惊,郡君的身份自然是可行的,乌云珊肯松口,崇嫣立马教她弄醒她的同伴。 乌云珊按照崇嫣所说的拔出同伴身上的银针后,问起蛊物身上的银针,崇嫣却摇摇头,言见了土司后再拔。 乌云珊无法,立马和同伴回去向土司禀报此事。 翌日,崇嫣同弱柳还有二当家刚用完午膳,客栈外就来了驾马车接人,驭位上除了乌云珊,还坐着个身穿藏青色长袍的男子,他眼睛狭长,一条缀满银饰的长巾包裹住发辫,长巾一侧垂下个红绳编的银铃,是个黑苗蛊师。 他帮崇嫣打起帘子:“朝阳郡君,我们土司有请。” 那黑苗蛊师一直盯着她们,他衣领侧面鼓鼓的,待弱柳上马车时,突然从他领侧钻出来一只花斑蟾蜍,蟾蜍的长舌朝弱柳骤然射出,弱柳惊叫一声,被二当家眼疾手快拉进车厢内,才没被那舌碰到。 崇嫣忙去查看二当家的手,方才他拉弱柳时,手被蟾蜍的舌碰到了。 二当家拭掉手背沾到的黏液:“没事。” 崇嫣这才放下心,转头怒斥:“你身为蛊师,管不住你的蛊物吗?” 那黑苗蛊师当即屈膝半跪:“郡君息怒,此蛊物我才炼成不久,尚有野性,尤其最近,我发现……” 说着,他抬起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惊魂未定的弱柳,又望着满是怒意,却分外美丽的崇嫣:“……它最喜,像花瓶一样弱者的血。” 那黑苗蛊师笑容还未绽开,差点被一鞭扫花了脸,他不笑了,沉默地盯着崇嫣。崇嫣把玩着鞭身上的结,下巴一扬,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再有下次,先让你的蛊物尝尝你的血。” 苗疆弱肉强食,你强硬他就示弱,更何况土司都派蛊师接她过府了,量这蛊师也不敢明晃晃发难。 果不其然,对视三息,这黑苗蛊师率先低下头去,再次为自己的鲁莽行为道歉,崇嫣也不多做纠缠,钻进车厢内。 黑苗蛊师与白苗蛊师不对付,乌云珊的蛊物与这黑苗蛊师相冲,见对方吃瘪,她乐得笑一声,也跟着钻进车厢内。 马车厢内,弱柳脸都被吓白了,再三检查二当家的手,弄得二当家颇不自在:“男女授受不亲,说了没事,嫣儿身边这小丫头怎么就不信呢。” 弱柳无助地看向崇嫣和乌云珊。 乌云珊打量着二当家,猜测他就是昨晚没露面的暗器高手,不但擅暗器,还懂毒理。 “那蛊物确实没有毒,”乌云珊道:“但它受刺激会释放一种蜃气,再现当地发生过的景象,好扰乱人的五感。” 众人听此言,皆松了口气,又听乌云珊道土司府就在孤山脚下,难免有无主蛊物蹿下来,保险起见,每个人嘴里都含了解毒丸。 这苗疆的新土司显然并不欢迎她们,可碍于崇嫣的郡君身份又不好拒绝相见,否则,明明是乌云珊回去禀告她的来意,对方却派个不正经的黑苗蛊师随乌云珊一起来接崇嫣,还在她上马车时来个下马威。 崇嫣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而这种不好的预感在见到土司后攀到了顶峰。 她并没有见过这苗疆土司,但她从土司身上嗅到了熟悉的气味,淡淡的腥气,是姜少娴所制人皮面具的味道。 她上一次闻到这种味道,是姜少娴越狱后,他那北境钉子接她出京的时候,可姜少娴已经死了,听乌云珊说,这苗疆土司就是趁姜少娴势弱之时借机掌控苗疆上的位。 应当跟姜少娴不是一路。 而且,崇嫣打量着这土司,为什么这土司面见她要戴面具? “朝阳郡君?”被她打量得久了,土司干咳一声,粗糙的拇指不自在地摩挲着椅子把手上的纹路。 崇嫣收回目光,没有拆穿土司戴着人皮面具:“所以,霍指挥使当真已经离开了苗疆?” “岂敢欺瞒郡君,”土司拱手,苦笑道:“霍指挥使奉旨来我苗疆,去孤山上捉了我苗疆蛊物便走了,蛊师们想拦,哪里拦得住。” “霍指挥使是奉旨捉蛊物,为何要拦?”崇嫣问。 土司一噎,抬眼扫过崇嫣身侧的两人,一脸犹豫。 崇嫣:“但说无妨。” 那土司艰难道:“霍指挥使走火入魔了,蛊师们发现他时,他走火入魔之相已经外露,听不进人言,若霍指挥使肯留下,我苗疆尚有压制之法,蛊师们是想帮他的,可惜……” 他摇摇头,憾然道:“没能留下霍指挥使。” 93 蜃景 - 惑嫣 - 山月随舟 若这苗疆土司说的是真的,霍凛走火入魔之相已经外露,且听不进人言的话,应当是他已经压制不住了。 可是,霍凛不是说过他不需要她了吗,他不是已经寻到了别的法子压制走火入魔了吗? 原来霍凛是在骗她的,他根本就没别的法子压制走火入魔。 土司说霍凛已经离开苗疆了,可是他不在苗疆的话,会去哪里? “朝阳郡君?”那土司又唤一声。 崇嫣这才回神,道自己没别的事了,说罢,便要与同伴离开,土司起身相送,几人刚跨出门槛,有一苗女走到土司身边一阵耳语,崇嫣只听到‘夫人’,‘胎像不稳’几个词,那土司面色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忙拱手向崇嫣一行告罪,恕他不能亲自相送,说着,唤来府邸管家,再三强调务必将朝阳郡君亲自护送出府后离去。 管家领着他们出府,眼看着快走到影壁,崇嫣越走越慢,正思量着怎么甩掉这管家,只见二当家手指一翻,翻出根银针神不知鬼不觉地扎在管家背后.穴道上,那管家不会武,对此毫无所觉,只觉得腹中忽然绞痛,憋得他大汗淋漓,他向崇嫣指了出府的路便匆匆跑去了茅房。 崇嫣停下脚步:“弱柳先跟二当家回客栈,我要将土司府探一探。” 她想清楚了,那苗疆土司知道霍凛走火入魔,肯定是见过霍凛的,可他的话仍旧不足为信,光是戴着人皮面具这一点就很可疑。 她要亲自探一探才行。 崇嫣与二当家交换了意见,让二当家送弱柳回客栈,一个时辰后她会回来,说罢,与两人分别,转身朝府内去了。 土司府府内草木丰茂,崇嫣一路警惕地避着人,倒也没被发觉,直到经过一曲折连廊时,一条蛊物的长舌缠住了崇嫣手腕。 滑腻而恶心。 崇嫣没料到一个蛊物有如此大的力道,猝不及防被拖到一人身前,她抬眼,眼前正是那狭长眼的黑苗蛊师。 “朝阳郡君,鬼鬼祟祟在土司府乱窜,你果然不对劲。” “我迷路了,”崇嫣挣了挣,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委屈道:“你弄痛我了。” 那黑苗蛊师嗤笑一声:“郡君这一套对我没用,我跟了郡君半天,可看不出郡君迷路。” 崇嫣心里啧一声,收起委屈音调,问:“你欲如何?” “郡君真是多变,方才还娇声连连,转眼便冰冷无情,想要我不禀告给土司也可以,”那蛊师走到崇嫣身侧,幽幽道:“我的蛊物说它想要郡君的血。” 崇嫣面无表情,她以为这黑苗蛊师是发现了她在探府,没想到这人压根从一开始就盯上了她,要拿她的血喂蛊物。 崇嫣不动,只见这蛊师从袖中掏出一利器,利器锋锐,轻轻一划,便将她的袖子划掉一截,香肩裸露。 崇嫣见蛊师所持利器,眼瞳骤缩:这黑苗蛊师手里拿的是她的峨嵋刺! 她的峨嵋刺一直在霍凛手里,怎会落到这黑苗蛊师手上? 崇嫣颤声问:“这峨嵋刺你从哪里得到的?” 那黑苗蛊师以为崇嫣声音颤抖是害怕,得意地笑了:“原来这东西叫峨嵋刺啊,我从一个死人身上剥下来的。” 死人? 他说谁死了? 霍凛吗? 崇嫣无法镇定,不等蛊师靠近,沾了水的手指缝隙间冒出点点火星,蛊物惧火,嗖地收回了舌头。 黑苗蛊师没料到崇嫣还有这招,当即后撤,却被崇嫣拨动峨嵋刺,一个不防,刺刃转向,刺尖一把刺进了蛊师身体里。 “峨嵋刺,是我的,它该这么用,”崇嫣一字一顿,将刺拔出来,她声音发紧,抽出鞭子:“我再问一遍,峨嵋刺你从哪里得到的?” 黑苗蛊师踉跄后退,痛得跪倒在地,此时才后悔没带有毒蛊物出来,他捂着伤口求饶:“郡君饶命,这东西是一个锦衣卫身上的!” 锦衣卫!果然是霍凛! “他在哪儿?” “不,不知道,大伙儿瓜分了他的东西,我就抢到了这枚刺。” 崇嫣还要再问,只听哧一声,那被她甩下的蛊物嘴中倏然喷出一股蜃气,崇嫣忙捂住口鼻,眼看着蛊师的身影消失在蜃气中,她追上去,却扑个空。 蜃气越来越浓,很快遮蔽视野,她什么都看不清。 崇嫣靠嗅觉试探地走着,忽然听到身侧传来一声轻叹,她浑身一炸,防备地朝侧边望去,蜃气中,男子身形渐渐显露,他一袭白色长袍,负着手,身形魁伟,观那身穿着打扮,赫然是刚刚与崇嫣分别的苗疆土司! 崇嫣心里又一紧,将峨嵋刺提到身前防备,不过她很快意识到,正如乌云珊所述,蜃气中徐徐再现的是此地曾发生过的景象,这苗疆土司没有看她,他只是蜃气中的蜃景。 崇嫣身体稍作放松,一遍遍提醒自己,这是假的,是蜃景,切莫被它扰乱了五感。 她轻轻走过苗疆土司身侧,意外一瞥,看到了他人皮面具下掩藏的真容,竟是付珏。 付珏幽幽叹息:“如你所见,你母亲落崖失忆,不记得你了。” 付珏的视线穿过崇嫣,哀求地望向她身后:“你我师徒一场,五师父求你,别出现在你母亲面前,凛儿。” 崇嫣心中剧震,停下脚步,慢慢回过头。 她在蜃景中看到了霍凛,他衣裳被血渗透,只草草包扎过,脸色更是苍白得不像样子,走火入魔的纹路从他衣内身躯已经延伸到脸上。 一定很痛吧,崇嫣心里漫出密密的疼,霍凛撒娇般跟她说过,走火入魔时经脉阻滞,很疼很疼。 她看着霍凛听完付珏的话,发出低哑笑声:“求我?” “引狼入室,杀我,助姜少娴灭我霍氏的背叛者现在跟我提师徒情分,求我别出现在我母亲面前,不觉得可笑吗?” “你要让你母亲伤心吗?她失去了长子,失去了夫君,又要让她看到幼子走火入魔成这副样子吗?”付珏猛然回身,急声道:“我可以杀了你,可是我不想,因为你是师妹的儿子!” 霍凛不为所动,崇嫣看他双眸弥漫着红意,看他身躯轻轻地颤,看他额发间汗水滴落,明明伤得站都快站不稳,垂在身侧的手将手心掐出血,丝毫不在付珏面前示弱。 “那你就要失望了,我们师徒情分已断,”霍凛神色冰冷,踉跄往前走了一步:“拼了这条命,我也不会让母亲受你蒙蔽。” “你母亲,已有身孕!”付珏道。 这一刻此处好像静止了,崇嫣就站在霍凛身侧,她能感到当时的霍凛颤抖得厉害,却在拼命遏制住这由内而外的颤抖。 他停住了脚步,面色惨白如鬼,直勾勾地望着付珏:“你说,什么?” 他艰难问:“我母亲,愿意?” 付珏苦笑,像个长辈一般:“傻孩子,我看着你长大,还不了解你吗?你性子烈又认死理,做事经常没有回旋余地,所以我才很难跟你开口。” “你母亲她忘了啊,她只有没认识你父亲之前的记忆,在她眼里,我是跟她青梅竹马的师兄,她自然是跟我情投意合的。” “只是你母亲落崖后鬼门关走一趟,身子弱了许多,现下又好不容易有了身孕,若她想起从前,恐怕会崩溃,她向来疼宠你,凛儿,你难道想让你母亲看到你这副样子吗?” 不要听!崇嫣想冲霍凛大喊,付珏太了解你了,他不是在教导你,他是在攻击你,用语言一步步逼退你,好达成他的目的。 霍凛,不要听! 崇嫣看见霍凛忽然侧头,好似看到了什么,他眼瞳骤缩,立刻掩藏在抱柱后。 付珏见此,无声地笑了一下,他拿出一柄小剑递到霍凛手中:“凛儿,你若实在恨,现在就可以复仇,杀了我,然后越过我,去找你的母亲,去唤醒她的记忆,告诉她她与有杀夫之仇的师兄有了骨肉。” 说着,他扬起脸,闭上双目:“凛儿,你动手吧,五师父绝不反抗。” 霍凛拿起小剑,崇嫣听着他的手指咯咯作响,握剑的指缝间鲜血溢出。 付珏哪里是让霍凛把剑悬在他颈上,他是在霍凛头顶悬了把剑,利用他对霍凛的了解,利用霍凛对母亲的心。 ‘当啷’一声,小剑落地。 霍凛神色平静,像是接受了一切,接受了整个霍氏从他母亲的记忆里消失。 “凛儿,不久的将来你会完全走火入魔失去理智,你肯定最挂念你母亲,”付珏睁眼,他长吁一声,郑重道:“黑苗蛊师有法子控制走火入魔完全失控的你。” 付珏小心翼翼道:“这个法子就是,将你炼成蛊物。” 霍凛眼波微动,盯紧了付珏,他眼神猩红,却又锐利了起来。 他讽道:“蛊奴。” 付珏讪讪:“苗疆的蛊奴炼成后,会把睁眼看到的第一人当做自己的主人,听主人之令,任凭主人驱策,这是你完全走火入魔后能控制你的唯一方法。” “你要我,自愿被炼成蛊奴?因为炼蛊奴的条件必须得自愿?”他抬起眼帘,定定看着付珏,半晌,吐出一句话:“我要母亲当我的主人。” 付珏暗暗舒口气:“自然。” 崇嫣看见霍凛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开,忙要跟上去,她从蜃景中看到他去往哪里,说不定可以去找他。 可一个不防,那黑苗蛊师从蜃景中蹿出,将崇嫣击倒在地。他去抢夺崇嫣手上的峨嵋刺,发狠道:“一个女人,我还制不住吗?” 崇嫣力气不如对方,她挺身,双腿绞缠上去,一手勾着峨嵋刺不放,一手去取自己腰间的水囊,黑苗蛊师见状,缠斗间将那水囊撞开。 他摸索着,忽然发现崇嫣有旧伤。 黑苗蛊师大喜,手指发力,狠狠戳进崇嫣没好全的旧伤上。 蜃气中,蜃景还在继续,崇嫣被摁压在地,看霍凛走后,付珏身后走出来两个黑苗蛊师,他们恭喜付珏,好奇地询问付珏如何说服霍凛的。 付珏道:“在你们苗疆传说里有一种蛊物,如果爱人喜爱它亮闪闪的鳞片,它会忍着疼,幸福地拔光自己的鳞片,捧到爱的人面前,霍凛就是这种蛊物,对待他,我们只需要等待,等待他自己拔光鳞片的那一刻,洗劫鳞片,豢养他。” 两个黑苗蛊师恍然大悟,纷纷道愿为付珏炼最强的蛊奴。 崇嫣伤口剧痛,疼得她嘴唇发抖,扑簌簌落泪,付珏根本没打算履行承诺,他要自己当霍凛的主人。 94 蛊峒 - 惑嫣 - 山月随舟 崇嫣旧伤崩裂,鲜血汩汩流出浸透衣裳,那蟾蜍蛊物从黑苗蛊师身上跳下来,顺着崇嫣衣领缝隙钻进去,隔着衣料,鼓包一路向下,蛊物闻到血的诱惑,贴着崇嫣皮肤朝旧伤爬去。 崇嫣背脊一阵发麻,她感觉自己在被舔,并很快察觉出不对劲。 蜃气从她被这蛊物舔的伤口入侵了她的身体,她的感官被扰乱。 那黑苗蛊师的脸在她眼里变形扭曲,他的说话声时远时近,崇嫣如置身于梦幻中,唯被蛊物舔舐的位置,好舒服。 崇嫣想要一直这么舒服,想要给蛊物更多的血,她不想再挣扎再奋斗了,为了这片刻的舒适,她忽然愿意为蛊物死。 她跪坐在地,双手颤抖地握住了峨嵋刺,拨动刺尖对准自己的脖颈。 崇嫣仰望着那根即将落下的峨嵋刺,这一刻所有感官逐渐迟钝,一切情感在她心中褪去,她只望着刺,像罪人在伏诛前最后一次仰望降下来的锉刀,崇嫣不带情感地端详这即将要她命的兵器,峨嵋刺的指环有些旧,之上密布着深深浅浅的磨痕。 黑苗蛊师在一旁催促她动手,可就是这时,这一刻,刺尖上闪烁的光斑刺痛了崇嫣的眼。 崇嫣盯着那刺迟钝地想,她有好几年没握住这根刺了,之前这根刺在谁手上? 好像是…… 霍凛。 这一刻,一切褪去的情感又像涨起的潮水,朝崇嫣疾速围涌过来。 霍凛真是好霸道,他不允许她来划清界限,可他报完了他的血仇,为她铺好了路后就自顾自地与她划清界限,再也不见她了。他抢了她的峨嵋刺没还回来呢,他还抢了她的心,也没有还回来。 霍凛马上就要去做别人的蛊奴了。 如果她死在这里,还有谁会找到霍凛? 那时就算找到了霍凛,他是不是已经成为无知无觉的蛊奴了? 她岂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把霍凛变成蛊奴!她岂能将霍凛让给别人! 她还有很重要很重要的话要跟霍凛说。 她不能死在这里。 峨嵋刺即将刺破脖颈的那一刻,崇嫣艰难地扣动手指,将峨嵋刺刺尖转过去,当作暗器朝黑苗蛊师掷出,受蜃气影响她失了准头,刺尖堪堪扎入蛊师肩头。 那蛊师痛呼一声,痛呼声好似从崇嫣四面八方来,崇嫣一鞭子打散蛊师的蜃景,拉直鞭身,已经做好了死斗的准备。 可变故陡生,那向她扑来的黑苗蛊师忽然瞪大了眼,眉心浸出一颗血珠,紧接着他七窍流血,直愣愣地倒下去。 他倒下去后,崇嫣看见了自己二当家。 “一个时辰了,我来接你。”二当家收起银针。 崇嫣泄了气,神色恍惚地喃喃:“这么久了吗。” 崇嫣没有完全晕过去,可比晕过去更糟糕的是,她的五感持续被扰乱着,她甚至弄不清自己怎样被二当家带离土司府的,出府后她被塞进了一辆马车内。 崇嫣仿佛是喝醉了,嘴里不停说着话,她大力挣扎着要跳马车,又被人抱着腰死命给拉了回去,最终蛇形的蛊物给了她一口她才渐渐消停,不知过了多久,崇嫣感觉有人在给她擦拭身体,流血的旧伤也被撒了止血粉。 她感觉伤口刺刺的疼,不太安稳地睡了过去,梦里一直是霍凛踉跄走远的背影,她想追上去抓住他,可刚碰到霍凛的背,他就散掉了。 世界上再也没有霍凛了,光是想到这点,她就痛得恨不得把自己蜷缩起来。 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喜欢霍凛的资格,觉得自己能控制对霍凛的喜欢,可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那么那么喜欢他。 崇嫣在梦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醒来时眼睫尤带着泪意,她一动,数条细细的水蛇从她身边爬开,她僵了一下,立马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被带到了哪里,现在躺在一张藤床上。 她起身,跨过门槛走出去,发现自己身处一吊楼内,吊楼身后便是苗疆人口中满是无主蛊物的孤山。 日光渐渐落下去,瘴云似蛇盘绕在山脊,更显孤山神秘。 乌云珊赶过来时,见崇嫣正望着孤山,她放慢了脚步走到崇嫣身侧,与她并立:“据说很久以前,孤山还没有那么多无主蛊物的时候,是一座灵山,后来越来越多的黑苗蛊师在孤山上开峒炼蛊,越来越多的无主蛊物栖身于孤山,孤山变成了一座资历浅的蛊师进去都可能会死的蛊山。” 乌云珊看向崇嫣:“你情郎霍凛应该就在孤山的某个峒内。” 崇嫣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她怕乌云珊阻挠她见土司,从头到尾都没有刻意提霍凛的名字。 “你人受蜃气影响迷糊了,嘴一刻也没闲着,什么都说了。”乌云珊神情怜爱。 崇嫣人一迷糊,这张嘴就叭叭地,什么话都往外冒,那暗器高手将她带来吊楼时她一路都在说,有白苗蛊师在吊楼里歇脚,路过听了一耳朵,抓了把晒干的辣子就跟了上来,到乌云珊这儿时,崇嫣后面已经跟了一堆抻着脑袋听戏的白苗蛊师。 喝!她是姜少娴的妹妹? 嗯?那一个多月前把他们苗疆蛊师打得哇哇叫的锦衣卫是她相好!? 嗐,不说洞房了,连心意都没有互表,上京人办事效率就是不行。 吊楼内长吁短叹声此起彼伏,直到崇嫣嘴巴开始往外冒苗疆的事,听着有关自家土司的事迹,蛊师们越来越安静,沉默……后崇嫣又透露了极为重要的一点:土司支持黑苗蛊师炼人蛊。 这下白苗蛊师哇地炸了锅,因为炼人蛊是蛊师绝对不允许踏足的禁忌,如果苗疆土司选择支持蛊师踏足这个禁忌,那他们白苗蛊师就会选择换个人当土司。 更何况,黑苗蛊师选择的人蛊对象是那个危险的锦衣卫,若此蛊奴炼成,黑苗蛊师与白苗蛊师五五开的局面将不复存在。 所以听完这些事,白苗蛊师立马兵分两路,一队人张罗着闹上土司府,一队人阻止沿路黑苗蛊师进孤山。 崇嫣听罢,问:“我同伴呢?” “那个小姑娘跟我们守寨的白苗蛊师一起,很安全,那个暗器高手和我们白苗蛊师一起去土司府了。” 崇嫣点点头,二当家是付珏的三师兄,付珏就交给他去清理门户,她现在要进孤山找霍凛,但孤山上炼蛊峒数以百计,她需要个引路人。 她把主意打到了乌云珊身上:“乌云珊,做什么交易才能让你当我的引路人?” “你要现在就进山?”乌云珊神色诧异,她原本打算明儿一早再同崇嫣一起进孤山的。 “晚上进山危险,四十九天炼蛊期已过,蛊奴极有可能炼成了,只剩认主这最后一道工序。就算你那个暗器高手同伴能拖住土司,我们白苗蛊师又拦了一部分黑苗蛊师,可一定有些黑苗蛊师已经提前进山了,他们抢着做那只蛊奴的主人,而孤山是蛊师的天下。” “他叫霍凛,”崇嫣瞥乌云珊一眼,反身进屋清点兵器,她将鞭子挂在腰间一侧,又当着乌云珊的面将峨嵋刺收入手臂内侧,一双杏眸冷冷的:“我管孤山是谁的天下,想当霍凛的主人,大可以一试。” 也就是说,今夜崇嫣必定进山了,乌云珊沉吟一声:“不需要什么条件,我替你引路,你日后回上京,帮我问问俞郎,能原谅我么,就行。” 因着白苗蛊师曾帮姜少娴做事,现任土司重用黑苗蛊师他们也没底气提出异议,可一旦黑苗蛊师在炼人蛊,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崇嫣是帮了他们翻盘。 崇嫣点头,含上二当家留下来的解毒丸就与乌云珊一同进山。 夜晚的孤山弥漫着瘴雾,乌云珊的蛊物在前蜿蜒爬行着领路,崇嫣和乌云珊在蛊物后紧紧跟着,她们一连找了三个黑苗的炼蛊峒,全是空的。 “蛊物提前爬出来了。”乌云珊道,语气有些沉重。 上一次蛊物提前爬出来还是二十年前,有一位白苗蛊师炼了蛊致使孤山动荡,后来他封存了自己的蛊物,离开苗疆后再也没有回来。 “你有没有闻到香味?”崇嫣嗅了嗅,选了一条路继续找。 乌云珊看着自己蛊物选了与崇嫣同一条路,怀疑地吸了吸鼻子:她只闻到夜晚孤山里冰冷诡异的气息,一点香气都没闻到。 可自己蛊物与崇嫣闻到同一种气味,她也只好跟着走。 不知走了多久,她们沿路看到地上草木残留着蚕丝,乌云珊浑身紧绷,银铃轻晃,让自己蛊物盘到她身上来,她们越往前走,蚕丝越多,有的压弯了树枝,像沉甸甸的果实。 “怎么了?”崇嫣沿着乌云珊的脚步走。 乌云珊用树枝挑开帘子般的蚕丝:“是剧毒蛊物金蚕蛊的丝,它狩猎时,喜欢把峒口封住。” 果不其然,她们又走了一段,发现一个峒,峒口裹着厚厚的蚕丝,已经被人为破开了,蛊物尸体腥臭和浓重的血腥气从里面传来。 乌云珊的蛊物不愿进去,乌云珊拿出囊袋,让自己的蛊物钻进去。 崇嫣学着乌云珊,扒开蚕丝钻进去,一踏入峒内便感觉脚下土地湿得厉害,可那股香也更浓郁了,是霍凛身上的冷香。 乌云珊深吸一口气:“这是蛊物发.情留下的液体。” “都被炼成蛊物了,还有这些?” “活物皆有本能,无主的蛊物,本能甚至更加凶猛些,”乌云珊看崇嫣一眼:“你情郎居然能勾得包括金蚕蛊在内的好几种蛊物发.情,你和那些蛊物到底闻到了什么?” 崇嫣点燃火折子:“一种很特别的香,是霍凛师父在他幼时种下的,可解百毒。” 乌云珊没有接话,种这个词很特别,一般她们蛊师使用那种慢性或者长期有效的蛊术时,才会说种,只不过蛊师种的是蛊。 石壁嶙峋,火折子的亮光只能照亮前面一小片地方,这个峒比她们想象得深得多。 她们走到一半,发现了金蚕蛊物的尸体,无主的金蚕蛊物很大,几乎有半人高,它一部分凹陷下去,像块烂泥一样被抹在石壁上,石壁上紫液炸开,仿佛盛开的危险的花。 如法炮制,接下来她们遇到的蛊物都是这么死的。 可倏然,崇嫣听到响动,忙拢住火折子,遮挡火光。 滴答,滴答,是水声,没有人的呼吸声。 崇嫣和乌云珊小心翼翼走近水声处,火折子一照,发现了一具黑苗蛊师的尸体,尸体靠着石壁,身下滴滴答答滴着血。 乌云珊蹲下来端详片刻:“是死于蛊术。” 已经有黑苗蛊师进到了峒内,为争抢蛊奴发生争斗。 成为蛊奴主人的条件很简单,那就是在他吸收完所有炼蛊期内进入炼蛊峒的蛊物精华之后,当第一个被他看见的人。 就像幼雁睁眼时会把看到的第一个生命当做母亲,蛊奴也会把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当做主人,跟随,服从,甚至依恋。 蛊峒深处吹来微风,更有潺潺流水声,石壁湿漉漉的,上面长着的苔藓泛着微微青光,乌云珊和崇嫣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乌云珊朝崇嫣打手势,崇嫣意会,灭掉了火折子。 她二人放轻脚步,躲在一凸起的石壁后。 蛊峒深处,两三道人影在石壁上张牙舞爪,最终一人被踢进峒内幽潭里。 那胜利的黑苗蛊师喘着粗气,肩头趴着一有鳞蛊物,他恶狠狠道:“跟我争。” 有人推了那蛊师一把,从中调停:“行了,蛊奴还没收服,我们自己人先闹个两败俱伤多不划算。” 他脚下,环形花纹的蟒缓缓爬行,不知不觉将几人圈起来。 乌云珊掐手心保持镇定,对崇嫣做口型:“有鳞蛊物,蟒形蛊物,很强。” 怪不得她蛊物死活不愿进峒,原来这儿有个天生克她的。 崇嫣沉着脸,她们已经探到了蛊峒最深处,可是,霍凛在哪里呢? 骤然,她听到肉翼摩挲的声音,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崇嫣抬起头,只见蛊峒顶端倒挂着一只只蝙蝠,聚在一起,黑翼层层叠叠覆盖,仿佛在争食一般,从那花苞般聚拢的肉翼之中垂下来一条青白的手臂。 谁说会活下来的一定是蛊奴? 95 认主 - 惑嫣 - 山月随舟 若蛊物奴炼成,炼蛊峒内最后只剩一个活物,那就是炼成的蛊奴。 可此刻,还有翼形蛊物活着,也就是说蛊奴炼失败了。这对白苗蛊师来说是个好消息,他们不用想尽办法阻挠黑苗蛊师收服蛊奴,也不用杀了那个蛊奴,就是有点同情崇嫣。 乌云珊给崇嫣打撤退的手势,一转头,发现一道燃烧着火光的峨嵋刺射向异形蛊物的肉翼,蛊物们发出尖锐啸叫,慌忙躲避突如其来的火星。 待覆盖着霍凛的翼形蛊物散去后,在峒内的蛊师们才发现,有一层青色的薄膜将霍凛和一只巨大翼形蛊物包裹在一起。 原来,那些翼形蛊物跟他们人一样,是后来进峒的。 那么活下来的会是蛊奴,还是蛊物? 在场的人仰着头,无一不屏息等待,这一焦灼时刻,他们甚至忽视了崇嫣这一射出峨嵋刺的外来者。 仿佛过了许久,可实际上只有几息,那只青白的手动了,挣扎着撕裂青色的薄膜,浓稠的液体从薄膜中稀里哗啦流出,吧嗒一声,有着巨大肉翼的翼形蛊物那小小的头颅掉落下来,蛊物断颈处顿时血如喷井。 黑苗蛊师振奋,迎着血雨高举双臂呼喊:“是蛊奴!” 崇嫣也在喊,奋力地,扯着嗓子喊着霍凛的名字,可她的声音太微弱,完完全全被喊蛊奴的声音盖了过去。 砰! 霍凛和那死去的翼形蛊物从峒顶坠落幽潭,激起几尺高的水花,这一瞬间,崇嫣和黑苗蛊师们同时反应过来,抢去幽潭边。 “小心!”乌云珊喊。 有鳞蛊物和莽形蛊物离开它们的主人同时扑向崇嫣,原来黑苗蛊师从没忘记崇嫣这个外来者,在最后这一关头心照不宣地把崇嫣交给各自的蛊物对付。 崇嫣一鞭子抽开咬过来的蟒形蛊物,脚步不停,她还想抢上。可在黑苗蛊师看来,她已经慢了他们一步,纵使侥幸不死,也已经出局了。 正此时,一物铮然从幽潭中射出,有鳞蛊物和准备再度进攻的蟒形蛊物被射了个对穿,一齐钉在石壁上。 是峨嵋刺。 蛊物被杀,那两个黑苗蛊师毫不在意,他们只专注于水潭中冒出的身影,一个蛊物算什么,蛊物死了还可以再炼,但蛊奴是唯一的,谁能得到这独一无二的蛊奴,谁就能引领蛊师。 “蛊奴!看着我!看着你的主人!”一黑苗蛊师目眦欲裂,撞开另一黑苗蛊师,率先扑进幽潭中。 霍凛浑身湿漉漉的,身上只裹了件从潭水里捞出来的蛊师外袍,他听到声音,朝那扑入潭水的黑苗蛊师看了过来。 黑苗蛊师大喜,然而下一息,他笑容凝固在脸上,仰面倒在潭水边,喉咙处插着翼形蛊物的断爪。 他死了。 活下来的黑苗蛊师神色悚然,却不敢再发一声,他看着霍凛赤足上岸,他湿透了,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液体泡得发白,墨色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身上,眼中赫然覆盖了一层薄膜。 蛊师在内心骂了句脏话,被蛊奴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蛊奴的主人,可他是个瞎子啊!他看不到任何人,方才出手杀死蛊物是因为感受到了蛊物的杀气,杀死蛊师是因为听到了声音。 不过万幸,薄膜正在他眼中褪去,等他恢复了视觉便是择主之时,在此之前,这蛊奴会杀死他能感受到的一切活物。 因为服从有违生命的本性,更何况,经历过孤山那一战的蛊师都知道,霍凛以前是多么桀骜不驯的锦衣卫。 为了印证自己这一猜测,那黑苗蛊师悄悄捡起一石子,朝着石壁弹射而出,石子砸在石壁上发出哒的一声响。 果不其然,霍凛迅速朝声响处望去,手中跟着飞射出一物,将那石子撞得粉碎,他眼中的薄膜又褪去了一点。 这黑苗蛊师喜不自胜,恶狠狠地瞪着崇嫣,现在这个峒内,与他竞争的人只有崇嫣,只要解决了崇嫣,他便是蛊奴的主人。 可令他感觉反常的是,崇嫣对他笑了一下。 她看着那蛊奴,开口唤:“霍凛。” 这简直是找死!无论他以前是谁,叫什么,蛊奴炼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一个无知无觉的蛊奴,想要以他以前的名字唤醒他,是痴人说梦。 那蛊师放松下来,因为崇嫣必死无疑。 霍凛走向崇嫣,暗处,乌云珊的心提了起来,强行唤醒自己的蛊物,她听到了霍凛指节咯咯作响,行走间杀招毕现。乌云珊愿意带崇嫣进山,多少抱着她能唤醒霍凛的念头,可现在看来,这个危险的锦衣卫终究还是成为了更加危险的蛊物奴。 “霍凛,我来找你了。”崇嫣笑了一下,她松开手,空了的水囊吧嗒落地,呼一声,她身上冒出火苗,很快星火燎原,她浑身燃烧着,一步一步朝霍凛走去。 霍凛眯着眼,抬手遮挡刺目的火光,蛊物怕火,可是他是个人,在这暗不见天日的炼蛊峒内待得太久太久,看见火光就想靠近。 他被这火光刺痛双目,眼中的薄膜化作眼泪流出,露出那双锋锐的星眸,幽暗的,仿佛有着漩涡的星眸深处,两点橘火摇曳,橘火中倒映着一个女子的面容。 他无法忽视她,更忍不住被她吸引,仿佛有什么顺着他的血脉急速流动,牢牢擭住他的心。 他动了,跑动起来,跑向崇嫣,像初生的蛊物跑去拥抱自己生命的唯一。 他认主了。 认了一个女人为主,这个女人并不强悍,甚至还不是蛊师。 黑苗蛊师难以接受这个结果,大声嘶吼着,他要杀了崇嫣。 霍凛跑动间脚尖一挑,挑起一截蛊物碎骨,呼吸间出手,瞬间结果了蛊师。 他警告地看乌云珊一眼,乌云珊僵在原地不敢再动,霍凛一把扯抱过浑身燃火的崇嫣,转身抱着她投入幽潭之中。 橘色的火幽幽沉入潭水里,火光熄灭,幽潭归于寂静。 幽潭之下,水波推散崇嫣的长发,她还是不会潜水,很快从唇缝溢出一串细小的气泡,不过没关系,崇嫣弯着眼睛看霍凛,碧色的潭水显得他面容有些妖冶,可这还是霍凛。 感受到视线,霍凛游动中侧过头,猝不及防被崇嫣勾住脖颈,贴上了唇。 - 孤山一空寂的蛊峒内,崇嫣从幽潭破水而出,她趴在潭边,一边吐水一边不住地咳嗽,没想到幽潭连接着两个蛊峒,他们直接从原来的蛊峒潜到了另一个蛊峒。 这个蛊峒内还没炼过蛊,寂静且原始,夜空中飞舞着夜光虫,光点闪烁,映照在潭面,好似星星一样。 崇嫣被这般的美景震撼了,一阵冷意袭来,她哆嗦着正要上岸,猝不及防被人又拉到了水里。 崇嫣尖叫一声,被霍凛于水中翻了个面,还没做好准备,深吻就汹涌而来。霍凛等不到上岸,他学着崇嫣刚刚在水下抢夺空气的样子去吻她。 崇嫣勾住霍凛的脖颈,热烈地迎合他。 但很快,崇嫣就被吻得喘不过气,她拍拍霍凛的肩膀,轻轻推他,霍凛纹丝不动,反而更加激进,将她压在潭边亲吻。崇嫣手伸到水底去掐他的腰,这一招有效,他离开了她的唇。 崇嫣胸口起伏,趁机大口大口呼吸着,她身子随着水波一起一伏,抬起脸,见霍凛专注地凝望着自己。 她也望着他:“霍凛,我有话要告诉你。” 可霍凛垂下眼睫,学着崇嫣的动作摩挲了下她湿漉漉的肩,那只手又顺着肩膀下滑,探入水下,划过她的腰际,崇嫣被痒得不行,扭动腰肢躲避,水花声响,她也发出阵阵笑声:“好痒,你这样我没法好好说话了。” 倏然,霍凛沉入水下,正当崇嫣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时,隔着湿透了的心衣,她胸口最稚嫩处传来吃痛感,身体更是不自觉升起奇异的感觉,她好像也变成了那种水,霍凛吹一口气她就能燃烧,被烧得所剩无几的外裳早随着水波飘远了,崇嫣颈间忽然一痛,心衣被扯开,这下子毫无阻隔地袒露,崇嫣抓着霍凛托着自己腰的手臂,随着水波一阵一阵漾开,奇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霍凛在水下拥着她,他很烫,潭水却很冷,冷热夹击,激得她浑身一激灵。 她倚着潭边,控制不住地轻喘着,潭边湿滑,她找不到支撑,只能如抓着浮木般,牢牢抓着撑着她的人,她任他钻入水下施为,潭水里仿佛有游鱼顺着她的膝盖一路向上,一点点地碰,沿着缝隙往身体里钻,崇嫣惊呼出声,紧张得手指用力,指甲掐着霍凛的手臂。 许久,霍凛哗啦一声破水而出,他也剧烈地喘着气,他盯着崇嫣泛红的脸,鼻尖凑近她轻嗅,然后一手托住崇嫣后脑,凑过去与她额头相贴。 崇嫣缩着肩膀,看着霍凛贴近过来,用他额头贴着她自己的额头,他闭着眼,捧着她的脸来回贴,细细地感受她的温度,崇嫣轻眨了眨眼,霍凛好像以为她热腾腾是病了。 “我没有不舒服,”崇嫣抱着霍凛,小声道:“我们上去吧,水里好冷。” 霍凛侧头,自然地用脸颊磨蹭着崇嫣的脸,他好像很喜欢这种蹭碰式的肌肤相亲,时不时轻轻地啃咬,细细地吻,他热衷于在崇嫣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这个行为,就像……一只缠人的蛊物。 不知怎么,崇嫣感到不安,她紧紧环抱着他,一边任他施为,一边断断续续道:“你的聘礼我收下了,你的退婚我不同意,你买了那么多合欢铃,还敢说不心悦我?” “我这次把合欢铃都带来了,我们……回去,成亲那天把合欢铃都挂在房檐下,挂一晚上,我们会和和美美的。” 崇嫣说着,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大,她强压下自己心中的不安,一遍遍在霍凛耳边呼唤:“霍凛,霍凛?你回答我一声好不好?” 霍凛没有说话,他一句话都没有回应她。 他俊美的面容上水珠流淌,眼睫湿润,那双好看的星眸幽幽的,仿佛有吸力一般,就像幽深神秘的蛊峒,崇嫣仔细凝视着他,这一次她发现了,霍凛脸上纹路一闪而逝,向颈下移去。 像有蛊物在他皮肤内游走。 96 转机 - 惑嫣 - 山月随舟 崇嫣心头剧震,忙拉霍凛上岸,扯开他那件湿哒哒贴着身上的蛊师外袍,到处找那四处游动的蛊物,她想去捉住它。 可那蛊物纹路几次从崇嫣手中溜走,沿着霍凛劲瘦腰线下沉,顺着腰腹肌肉.沟壑游走,它就那样在她指腹下,渐渐暗淡了纹路,完全消失不见了。 真是好嚣张,还有点恼人。 倏然,崇嫣感觉一片阴影遮挡过来,她抬头,骤然对上霍凛的眼睛。 意识到自己正按着他,很靠近那处的位置,崇嫣羞盖过了恼,匆匆收回了手。 从头到尾,霍凛一丝波动也没有。 崇嫣叹一声,靠近霍凛坐过去:“你那个五师父,心眼坏得很,他骗你去当蛊奴,其实根本不想把你给你的母亲,他想跟你母亲和和美美,还想自己做你的主人,他那么坏,骗你说我为了姜少娴给你下牵情毒,骗我说你已经离开了苗疆,我讨厌死他了,岂能叫他事事如愿?” “所以我来抢你了,”她杏眸微微弯起,手伸过去,轻轻勾着霍凛的手指:“我抢到你了。” 想到蜃景的画面,崇嫣又气愤地数落:“不过,你怎么那么好骗?是不是谁挟持了你重要的人都能把你骗得体无完肤呀?你也不想想,建立在欺骗之上的关系真的会让你母亲幸福吗?万一你母亲有一天恢复了记忆,发现自己疼爱的儿子为她变成了蛊奴,她会接受这一切吗?” 霍凛很安静,一句嘴都不回。 崇嫣看着他,无奈叹息:“你这么安静,让人好不适应。” 看着看着,心中涌出心酸和不安,崇嫣怕霍凛永远这样,也不喜欢他这样,哪怕霍凛眼睛没离开过她。 她宁愿被霍凛的锐利刺伤,也不想霍凛变成蛊奴。 “所以,是我晚了吗?” 是她到晚了,所以蛊奴练成了。 是她说晚了,所以霍凛放弃自救,为了抑制走火入魔去当蛊奴。 她晚了,是不是? 霍凛端详着崇嫣的面容,抬起手,触了触她发红的眼眶。 崇嫣就着霍凛的动作凑上去看他的眼睛,在他眼睛里寻找自己的身影,轻轻问:“你一直看着我,是因为认我为主了吗?霍凛,你甘心当个蛊奴,那如果……我不想当你的主人呢……” 说话间,崇嫣轻轻一推,不费什么力气就让霍凛躺倒在地,她坐上去:“这样,你也会无知无觉吗?” 她俯下身,慢慢凑近他的脸。 陡然,崇嫣被掀开,霍凛抱着她翻了个身,崇嫣心跳如鼓,心中升起几分惊喜,却见他浑身戒备地望着幽潭。 崇嫣顺着霍凛视线望过去,见一只蛇形蛊物自幽潭中冒出来,崇嫣认出这蛇形蛊物,忙阻拦地按下霍凛即将出招的手:“霍凛,别。” 他们等着,不出片刻,乌云珊拽着蛇形蛊物的尾巴破水而出,她爬上岸,绞着自己湿衣裳中的水。 “这么隐蔽的出口都被他找到了,你的蛊奴还真是会找地方。” 崇嫣不高兴乌云珊这么说,挡在霍凛身前,把他袍子拉紧,纠正道:“他叫霍凛,是个人,不是蛊奴。” 乌云珊看崇嫣这德行,切一声,将手里蛊师外袍扔过去:“行,你的霍凛。” 哪怕乌云珊与她同是女人,崇嫣在她面前裸身也不免羞涩,她接过外袍立马裹在身上。 乌云珊本想走近崇嫣说话,可碍于霍凛,最终停在了他们三尺外,她阅蛊无数,霍凛于她而言就是个有着人形的危险蛊物。 蛊物就该臣服于蛊师之下,这个念头刚起,乌云珊与霍凛视线一碰,强烈的,想要求饶的念头擭住了她,乌云珊把自己蛊物放入囊袋里,将囊袋扔到一边,给霍凛看自己空空的双手:“我没有恶意。” 乌云珊发现了,跟蛊物比起来,霍凛的个人意志要更强烈,就算崇嫣说不要动手,一旦他认为乌云珊入侵了他的安全领域,他也一样会动手。 可乌云珊无法确定,这是基于霍凛本身桀骜的性格还是蛊奴的特性,或者因为崇嫣不是蛊师,对蛊奴的驾驭能力不强? 毕竟苗疆从来没有过蛊奴。 “乌云珊,你是来杀霍凛的吗?”崇嫣问。 “为什么这么想?”乌云珊收起对霍凛的探究,慢悠悠反问回去。 崇嫣沉默片刻,决定说实话,霍凛如今的状况只有蛊师了解,而她需要可信蛊师的帮助。 “进山的时候,我有看到你沿路留下标记。” 乌云珊做的标记只有蛊师能看得懂,她在给后来的白苗蛊师标记来的路线,她一人奈何不了霍凛,可一个两个,数十上百的蛊师一起上可就难说了。 若崇嫣没有进孤山,白苗蛊师怎么阻止蛊奴认黑苗蛊师为主?自然是靠杀了蛊奴。白苗蛊师支持乌云珊协助崇嫣当蛊奴的主人,乌云珊才会干脆利落地带崇嫣进山。 乌云珊笑了一下,她没有告诉崇嫣,那群老东西更有个提议,待崇嫣成功成为蛊奴主人之后,他们希望崇嫣令蛊奴自杀,如此可以不伤与黑苗蛊师的和气,也可以不流什么血就抹杀蛊奴这一危险的存在。 作为交换,那群老东西愿许崇嫣的厚利,乌云珊自己听了都心动。 乌云珊确实准备照做,拉拢不行就威胁,威胁不行就暗算,在得知霍凛进入炼蛊峒时,她就不打算把他当个人了,他是无知无觉的蛊物奴,而如果能拿下他的命,她会有机会引领白苗蛊师。 可在同崇嫣寻找炼蛊峒的路上,在看着蛊奴苏醒后,她放弃了这个想法。 首先是因为拿不下,其次是因为,霍凛苏醒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穿上外袍,他还有着人的羞耻心,他没有完全变成蛊奴。 理智上虽然知道这一点,霍凛给乌云珊的感觉还是偏向蛊物多一些。 “崇嫣,我不准备与你为敌。” 得到乌云珊‘不是敌人’的承诺,崇嫣定下心,向她说起霍凛身上会游走的纹路,乌云珊眉头紧锁地听着,坦言自己不知道,不但她不知道,大多数蛊师应该都不了解。 把霍凛的情况拿去问四十八寨老资历的蛊师,那是妥妥地找死。 不过崇嫣也是好运。 “你情郎还没有完全变成蛊奴,”乌云珊把她怀疑霍凛身上的香是某种蛊物香,以及二十年前某个白苗蛊师致使孤山蛊物动荡的事说了说:“一般蛊毒对你情郎无用,我怀疑你情郎那个师父是白苗蛊师,早给他种了蛊。” 崇嫣眼睛亮了。 香六爷可能是白苗蛊师,那是不是找到香六爷,霍凛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 乌云珊立马泼冷水:“不过没人知道那个白苗蛊师在哪里。” 崇嫣惊喜之色简直溢于言表,别人不知道她知道啊! 皇山寺的灵诲和尚说了,香六爷在南域。 崇嫣美美地盘算着,更是力邀乌云珊一起去南域,她直接说了,自己需要一个对蛊物熟悉的蛊师在侧,而乌云珊是她的最优选。 对崇嫣的好运道,乌云珊先是佩服,紧接着对她选自己感到意外:“你不信任你那个黑苗蛊师同伴吗?” 崇嫣瞪大了杏眼:“谁?” 弱柳一点功夫不会,不可能是弱柳,那就是—— “二当家是黑苗蛊师!?” “是,天下毒师,七在苗疆,从发现他通毒理时我就怀疑他了,你含的解毒丸对孤山瘴雾有效更让我确定了,那个苏当家是黑苗蛊师,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不知道。” 崇嫣开心的表情收敛不住,拽着霍凛衣领亲了他一口:“霍凛,我们运气真好!” 霍凛无动于衷,却轻眨了一下眼睛。 崇嫣恨不得现在就带霍凛下山,可正值深夜,瘴雾正浓,三人只好在蛊峒里挨着,一直等到天蒙蒙亮,孤山里瘴雾淡了些才出峒下山。 已经有白苗蛊师陆陆续续上山准备捕杀蛊奴,不过好在他们是循着乌云珊做的标记上山,两方人倒也没碰上。 二当家给的解毒丸吃完了,快出孤山时,瘴雾的毒性渐渐显现,崇嫣感觉深一脚浅一脚,身子说不出地难受,只能无力地靠在霍凛身上,靠他身上的冷香缓解,就在这时候,还是有白苗蛊师找到了他们。 领头的蛊师崇嫣在客栈见过,是拥有翼形蛊物的那个男人。 他看到乌云珊,立马跑过来询问情况,乌云珊摇摇头,说自己赶去蛊峒的时候已经不见蛊奴的踪影,男人极为信任乌云珊,听罢准备带人走,也不问乌云珊为何跟黑苗蛊师混在一起,他袖子里的翼形蛊物却在这时对着霍凛啸叫起来,下一息霍凛就让它的肉翼与身体分了家。 乌云珊脸色变了变,摸着身上,她没机会交给崇嫣的峨嵋刺被霍凛顺走了。 所有人呆愣地看着这一变故,地上是蛊物的尸体,而一击分家蛊物的男人眼底根根血丝浮起,嗜血地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走火入魔了,而且,是蛊奴! 立马有蛊师认出了霍凛:“是蛊奴!蛊奴认主了!” “乌云珊,你骗我们!你准备带蛊奴哪里?” “杀了蛊奴!” 这一声声叫喊,更像蛊师们自己的催命符。霍凛甩掉峨嵋刺上的血,正准备迎上去,却被崇嫣从身后抱住了。 “不要,霍凛!” 崇嫣双手在霍凛身前合扣上,她贴着他,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经脉阻滞顺着他身体蔓延,她听见自己喜欢的人发出痛苦的喘.息,感受着他挣扎,她知道,霍凛想以杀戮平息阻滞的经脉,可是不行的。 她还计划着让霍凛恢复,计划着他们的以后呢,她不想霍凛清醒后会因走火入魔期间做的事痛苦。 “我们逃吧,去找二当家,去找你师父。”崇嫣将自己嘴唇咬出血,强行让自己在疼痛中保持清醒,她拉着霍凛转身就跑,呼喝声追着他们身后,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漫天蛊物追着他们。 乌云珊没有跟着他们,她的蛇形蛊物不知何时蹿到崇嫣身上,霍凛半途把崇嫣抱起,靠着蛇形蛊物的指引跳进山脚下等候多时的马车内。 马车附近撒了某种驱毒粉,蛊物们纷纷退去,望着马车辘辘远去。 97 故人相见 - 惑嫣 - 山月随舟 崇嫣和霍凛一同摔进车厢内,崇嫣整个人被霍凛护在怀里,一点都没磕碰到。 崇嫣听到弱柳欢喜的声音,抬眼看去,此时才惊觉自己眼前一片模糊,她身子的热度竟与身侧霍凛的滚烫不遑多让。 他们穿着湿衣裳在瘴雾密布的孤山上吹了一夜的冷风,又被蛊物和蛊师追着满山跑,崇嫣身子经不起折腾,早就病气入体。 可她人一直绷着,现在脱困后骤然松了劲,病气这才发出来。 霍凛将崇嫣扣在怀里,浑身紧绷地盯着同在一个车厢内的弱柳。 于现在的霍凛而言,弱柳是陌生的,要驱逐的气息。 崇嫣感受到霍凛的蓄势待发,急忙发令:“不……” 可她才发一声便觉喉咙剧痛,一时竟说不出来话。 她急得身上冒汗,拼命眨眼,正在这时,一根银针射入车厢,扎在霍凛穴道上。 霍凛倔强地起身,又咻咻咻一排银针扎入他各个穴道,他执意再动,再一排,最终他侧倒下去,被银针完全封住了行动。 马车帘子被掀开,一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子钻进来,男子打了个手势,换弱柳出去驾马车。 崇嫣仅凭身形就认出来人,是苏二当家。 二当家放下车帘,脱下遮光的外袍以及幂篱,露出的眼睛周围竟一夜之间生长出浅浅晒斑。 他蹲在霍凛身前,一根根掰开霍凛紧紧桎梏崇嫣的手指,可霍凛的手非常紧,不能动,便用敌视的眼神看着他。 二当家被看得火气噌噌往上冒:“没出息的臭小子,还真变成蛊奴了!你母亲……” 他哽了一下,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抽出一针扎在霍凛身上,看着他不甘不愿地闭上眼睛,等了两息,确定霍凛真的被制服后,二当家才去动崇嫣。 盘在崇嫣身上的蛇形蛊物对着逼近的人吐着信子,二当家呵了一声,敲敲蛇形蛊物的脑袋,把它敲老实了才喂崇嫣服下解毒丸。 二当家摸摸她额头:“发热了,当家的先用针术帮你撑一下,出了苗疆我们北上,入城后就请大夫煎药。” 崇嫣摇摇头,喉咙还痛着,却可以发出声音了:“去南域,香六爷,给霍凛种了蛊。” “乌云珊,还有侯夫人……”崇嫣哑着嗓子,强撑起精神艰涩问:“还有二当家,你的脸……” 二当家摸摸眼角:“动用了蛊术而已,这段时日不要见光便可。” 他的蛊物是少有的夜行蛊物,已经封存多年。 如今唤出来,自然得要点代价。 昨日二当家找到付珏,他们师兄弟时隔多年再次见面,吃茶饮酒,却各自防着对方,付珏防着他下毒,他防着付珏的暗剑。 他问了付珏为什么,为什么投西厂,助纣为虐,还有……为什么那么对师妹。 付珏笑了:“师兄还是老样子,洒脱肆意,有话直说,可是珏已大不一样。” “是清鸾先的。”师兄弟二人沉默片刻,付珏来了这么一句。 清鸾,是他们师妹的闺名。 “我本来,都准备把这条命赔给她了,结果她失忆了,这不是天意吗?” “清鸾她最先恋慕的是我,只是我那时一心醉心剑道,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跟霍仲栖情投意合,做了霍夫人。” “大家刚开始,不都不喜冠军侯那等高门大户,不喜霍仲栖吗?” “这是老天给我机会,跟清鸾重新开始。” 这一刻,二当家看付珏的眼神透露着失望,离开师门多年,他们都在变,他变成了镖局二当家,而付珏变成了个难看的伪君子。 “那凛儿呢?你怎么狠得下心,把我们的徒弟交给黑苗蛊师炼成蛊奴?” “我会善待凛儿,”付珏摩挲着杯子纹路,迎上二当家的目光:“更何况,凛儿愿意。” 师妹愿意,所以付珏趁机夺了师妹。 凛儿愿意,所以付珏趁机豢养凛儿。 甚至,一面都不让他们母子相见。 或许付珏自己都没察觉,他心虚时最爱摩挲什么东西,比如现在,他其实也知道自己对师妹是乘人之危的,更不会在日后善待凛儿! 二当家气笑了,默许了自己躁动多时的蛊物钻进付珏身体里。 踏出厅堂之前,他告诉付珏,他也有事瞒着师弟,他曾是个黑苗蛊师,而就在刚刚,他给付珏下了蛊。 中蛊之人必须避光而行,若被阳光所照,皮肤则如硝石般易燃。 他现在就去向师妹说明一切,付珏若不怕蛊术燃身之痛,尽管踏出房门,阻拦看看。 后来,二当家充耳不闻付珏的吼叫径直去了后院。 看着显怀的师妹,信誓旦旦说要告知的真相变得难以启齿。 师妹的身子根本早就不适合孕育胎儿,她这一胎怀得极为艰难,为了坐稳胎不得不终日卧床,可即便如此,胎儿依旧很难保住,她看见他时,正揉着自己浮肿的腿。 她笑着问二当家怎么到苗疆来了。 二当家权衡再三,只说为了徒儿。 “徒儿?”师妹诧异,突然之间很感兴趣:“三师兄也会收徒?是个怎样的孩子?” “长得很俊,白白净净,双目尤其有神,可性子又烈又倔,傲气得很,并不十分服管,他最喜我们已故大师兄教的枪术,整日摸枪,不跟我学毒或者暗器。” “岂有此理!”师妹脾气还是那么爆,气得把桌子一拍:“天底下哪有徒弟挑师父本事的!” “谁叫他有个宠爱他的母亲呢,我那徒儿生来健壮,并不十分愁长,唯有幼时一次生了病,他母亲整日整夜将他抱在怀里,也是他母亲为他请师父,授他一身本事,他极爱戴他母亲。” “那他,那他……”师妹按捺住腹内传来的轻轻绞痛,轻轻道:“有这样一个母亲,一定不成器吧。” 二当家摇摇头:“他很成器,枪、剑、刀、鞭子……除了毒和暗器,只要我们师兄弟会的,他通通耍得好,更重要的是他有信念,知忠义,虽是贵胄,却不以出身为傲,他能成材,得益于他的侠女母亲,也得益于他那性子火热又专一深情的父亲。” 良久,师妹问:“他的父亲叫什么?” 二当家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了。 “师兄!”他耳边传来两声叫喊。 付珏竟不顾皮肤冒烟燃火,顶着烈日连滚带爬地向他们跑来:“三师兄不要!” “三师兄,告诉我!”清鸾踉跄下床,扑过来抓住他的袖子:“你知道我性子的。” 是啊,师妹一旦有所怀疑,掘地三尺都会找出真相。 她眼里揉不得沙子,凛儿这方面像极了母亲。 “霍仲栖。”二当家轻声道:“伯仲的仲,供青鸾栖身的栖。” 那一刻,付珏绝望地轰然跪倒在烈日下,任蛊术之火焚身,师妹撑着桌案,剧烈喘气,捶着胸口无声悲鸣,血如涓涓细流顺着她的腿往下.流。 …… 马车辘辘,光从吹起的帘子射入马车内。 二当家被灼痛感刺得回过神来,他拉紧帘子收回手,望向车厢内的二人。 崇嫣药效发作,已经完全昏睡过去,霍凛被银针制约,一动不动。 二当家看着霍凛阻滞不通的经脉,脸色越来越凝重,付珏说成为蛊奴能控制走火入魔,也算不得谎言。 走火入魔者易受偏激情绪摆布,最终心智会被心魔所吞没,成为蛊奴则会无知无觉,只知听命于主人。 成为蛊奴就是在走火入魔者脖颈上套一个紧箍。 可无论哪一种的痛都还压抑在身体里,冷热交袭,经脉阻滞的痛还在,蛊物的束缚还在,霍凛还是难受的,只是身为蛊奴,说不出来。 不过好在,霍凛体内有蛊物帮忙分担。 好一个老六,给凛儿种的香竟是蛊,连他也没发觉。 二当家瞥了眼在霍凛面部一闪而过的蛊物纹路,蛊物游动得太快,他也判断不出是什么类型的蛊物。 经脉阻滞得愈加厉害,霍凛颈侧青筋凸起,汗沿着脖颈流淌,银针封锁下他连呻.吟都做不到,二当家迅速翻出自己带来的所有银针,炙烤过后,沿着经脉一针一针地扎进去…… - 五日后,马车驶入羁南州,这个南域第一大州,此州曾属于成王封地,许多年前也曾物阜民丰过,后成王谋反,封地被朝廷收回,朝廷怕羁南州还有成王余孽,并不用心经营,多遣流放罪臣来此,充当戍边部族之奴。 迁到羁南州的戍边部族则是曾生活在北境的,魏平的族人。 崇嫣一行人在羁南州内最大的商行落脚,二当家一入商行就闭门不出,门上挂着蛊物,扎眼得很,只让弱柳每日来送饭,若香六爷藏在南域,不出几日,他就会得知羁南州来了黑苗蛊师。 可没吸引来香六爷,崇嫣先碰到了熟人。 霍凛通身只有一件并不合身的蛊师外袍,且他连根束发的玉簪都没有,乌发披着,看着比流放到此地的罪奴还落魄,于是崇嫣病刚痊愈就带着霍凛去成衣铺子采买衣物。 崇嫣选衣裳时正逢商女来铺子里交料子,那商女交了料子,转过身看到崇嫣,明显地一愣,朝她走过来。 “嫣儿?”她解下面纱,在崇嫣警惕目光下露出一张带着惊喜笑容的脸。 “丽娘?”崇嫣也认出了她。 丽娘商队一向往西,今年居然到南域来了,崇嫣问过才知,原来因为商队当年在无庸城死了好几个人,后来无庸城又易主了,领队认为西北不再安全,决定带着商队到南域碰碰运气。 “你呢,怎么一个人到南域来了?”丽娘并不知道当年崇嫣被姜少娴带走一事,她小心翼翼问:“这些年,你跟霍世子如何?” 霍凛爬上锦衣卫指挥使之位,把仇敌西厂拉下马来之事,世人皆知,知道他有一桩差点成了的婚事的也不少,可丽娘并不知道崇嫣是朝阳郡君。 “我跟霍凛很好,我们来南域办点事……”说着,崇嫣回头,笑容立马僵在了脸上。 本该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霍凛不见了。 98 提议 - 惑嫣 - 山月随舟 时是午后,成衣铺内人不多,崇嫣略扫一眼,确定霍凛不在铺内后立马往外走。街上人来人往,她不知道霍凛往哪条路上走了,便拦着人一个个地问—— “有没有见到个穿黑衣的年轻男子?” “他没有戴冠。” “有没有见过一个披发的年轻男子?” “他身量很高,长得很好看,不说话。” 被她问到的人都摆手摇头。 “嫣儿!”丽娘追了出来:“发生了何事?” “霍凛不见了。”南域的冬季温暖如春,可崇嫣却觉得有点发冷:“我把霍凛弄丢了。” “霍世子许是去别的铺子买东西去了。”丽娘安慰道,霍世子那样的人怎么都和被弄丢挂不上钩。 崇嫣摇摇头,霍凛现在跟以前不一样。 自苗疆出来,霍凛眼里只有她,半步都不曾离开过,她因此大意了,想着给霍凛选衣裳,并没有注意霍凛的动向。 他阻滞的经脉虽被二当家施针暂压了下去,可若因什么事又走火入魔发作怎么办?且他意识混混沌沌的,会不会被人误认为是罪奴抓走?会不会有其他蛊师来了苗疆,想杀霍凛? 崇嫣不敢再深想下去。 正此时,耳边传来一声唤:“崇姑娘?” 崇嫣循声看去,见浓眉大眼的异族商人大步走过来,正是给她会着火的水的人。 她记得他叫都延术,都延术的商队就扎根在南域,在此地颇有人脉,思及此,她好似看到了找霍凛的希望,带着喜悦迎上去:“都延公子,又在南域遇到了!” 都延术见崇嫣笑着迎过来,也跟着笑,眼中的喜悦兴奋止不住:“姑娘还记得在下。” 他心情舒畅:“既然有缘在南域相遇,姑娘便是我都延术的客人,若有用得着我都延术的地方,尽管相告。” “我确实有事请求都延公子帮忙,”崇嫣笑了,面色转而凝重:“我未婚夫在此地走丢了,都延公子可否帮我找我未婚夫?” 听闻此话,都延术僵了一下,磕磕巴巴道:“你、你在苗疆找到你未婚夫了?我以为……” 他见她的同伴是个妇人,又没见其他男子在她身侧,便以为她没找到未婚夫,转而来南域是来找他的。 崇嫣没察觉都延术面色有异,只忧心忡忡道:“我未婚夫生了病,不太晓事,也怪我,看护不周……” 生了病?怕是中了蛊师的蛊,废了吧!即便这样,崇嫣竟也愿意跟个废人! 都延术狠命抹了把脸,到底不忍美人忧虑,便劝说崇嫣先回商行等待,他若找到人立马来告。 崇嫣哪里肯坐等,她让丽娘替她只会一声弱柳和二当家,自己和都延术一起找人。 昏暮时分,都延术的人来报说寻到了人,遵照崇嫣的嘱咐,只盯着人,不擅自上前。崇嫣立马赶过去,发现霍凛时他竟在一户办喜事的人家前,静静望着那户人家搭建好的青庐。 青庐顶上垂着合欢铃,原来这户人家是自崇州迁居来此地的,婚嫁也融合了两地风俗,地上铺的毡席崇嫣在成衣铺子见过,当时她因为毡席花纹别致多看了两眼,没承想霍凛因为她的这两眼跟着前来拿毡席的人后头走了。 崇嫣走过去,轻轻牵住他的手:“霍凛,你在想什么?” 被她牵住手的男子手心温热,人却一言不发,崇嫣望着他俊美的侧颜,自苗疆出来后霍凛便一直如此,安静且无知无觉,好像没有什么再能触动他,除了她身为‘主人’所下的命令。 崇嫣五指挤进霍凛指缝间,拉着他去参加这户人家的新婚宴席。 有都延术这个当地人在之间代为安排,新郎满脸喜色地收了礼金作揖,让管事将他们引到个席面坐下,一起为这场婚仪庆贺。 婚仪一直持续到很晚才结束,这户人家遣马车将他们送回住处时,已经月落柳梢。都延术一路骑马护送。 他看着霍凛下了马车,不与任何人交谈,独自站在灯下,那身黑袍将他整个人拢在阴影里,唯在灯光映照时才能窥视到他几分容貌。 都延术叫住崇嫣,支支吾吾,他刚见霍凛时没觉得他眼熟,更多是对崇嫣为何心悦这个人的不忿。 长那么好看又如何,中了蛊,人都废了,越是中看的越是不中用,崇嫣的家人定不会许婚。 可是,崇嫣竟为她这个未婚夫一路来了南域…… 都延术肚子里直冒酸水,方才席间更是一直瞪着霍凛,越瞪越觉得眼熟,回程路上不停地琢磨,终于在看着崇嫣进商行前问了出来:“你未婚夫可是个锦衣卫高官?” 崇嫣面色微变。 都延术见了暗叹一声果然,忙解释—— 他的部族商队走南闯北,跟霍凛也曾打过交道。霍凛是为了收集药材才找上的他,他要制作修补经脉的药,其中有一味药生长在险峻之地极难获得,其他锦衣卫办不到,是霍凛亲自去采的。 自始至终都延术不知道霍凛姓甚名谁,只知道从采摘到快马加鞭送去药师手中制药,霍凛一路小心护送,极为用心。 崇嫣没注意都延术何时离开的,她的注意力都在台矶上,飞蛾扑着廊下灯笼,年轻的蛊物奴听从主人之令,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等在廊下。 崇嫣忽然想到很久之前,霍凛第一次潜入她房中的那个时候,那时他还以为自己是他的仇敌之一,霍凛逼她吃药时说着狠话,威胁着她,骗她是毒药,更对怎么做成的这药只字不提。 后来她知道了毒药其实是修补经脉的药,霍凛的表情甚是狼狈。 她怎么没注意到呢,当时的霍凛分明是害怕爱意被察觉的模样。 她怎么,这么晚才注意到呢? 崇嫣走过去,将头埋进霍凛怀中,双手环抱着他劲瘦的腰身:“霍凛,我心悦你。” 那双手并没有回抱她,在没有主人命令之前,它们乖乖地垂在身侧。 可崇嫣无所谓,她只想告诉霍凛:“我说我中过牵情毒,并不是为了讨好你,也不是为了让你舒心说的假话,是我真的中过。” “我三年前就心悦你了,后来我失忆并不记得我们之间的旧事,还是慢慢喜欢上了你,见到你就会不自觉地开心,每夜都期待着你来院子里,莲花节那日,你把大当家带到我面前,我好欢喜。” 崇嫣闭了眼,她抱着霍凛,紧紧抓着他的衣裳,好似想通过这样紧紧抓住的动作将她的心意传达过去。 似感到主人心绪波动,霍凛抬起手,轻柔地捧起崇嫣的脸,用吻替她拭掉眼睫上的泪,就像在蛊峒时那样。 崇嫣从二当家处拿到了如何驯养蛊物的书,她从中得知,初初认主的蛊物都会为在主人身上留下自己的味道而行动,所以在蛊峒时霍凛同她亲密,甚至现在低头轻碰她的眼睫可能都不是因为人的爱意,而是蛊物奴的本能。 可是,那又如何? 这是霍凛,她心悦了很久很久的人。 崇嫣主动勾住霍凛脖颈,在他唇上轻咬了一下:“霍凛,我们成亲好不好?” “我知道好多种可以让你留下味道的方法,攀龙附凤,琴瑟和鸣,鱼翔浅底……成亲后我教你啊,对你的走火入魔也有好处。” 崇嫣诱哄着,就像乌云珊说的,蛊物的本能更加凶猛直接,而霍凛在这方面并非无知无觉,崇嫣紧贴着霍凛,感受着他气息微微紊乱,崇嫣继续与他咬耳朵:“成亲了,我们两个一起尝试,好不好?” 理所应当,崇嫣依旧没有听到霍凛的回应,她也不气馁,想要与霍凛成亲是认真的,可后面那句带了逗弄他的心思,反正此处夜黑风高,又只有他们二人独处。 若他有回应,她以后可以多试试这法子,若他没回应,也不要紧。 而今他气息乱了,已经很好了。 崇嫣带着霍凛跨入门槛,抬头却看见三张表情精彩的脸。二当家拢着袖子不知看了多久,弱柳面色赤红,连成婚多年的丽娘都一脸不好意思的神情。 看得崇嫣鞋里的脚趾紧绷,闭了眼:“怎么大晚上都聚在这儿,也不出个声!” 丽娘咳嗽一声:“都是我不好,都延公子明明派人来知会说找着人了,我还拉着弱柳姑娘和苏当家一起……才出门呢,碰巧就遇上你们回来了。” 幸好幸好,是才出门。 那应该没听到多少。 崇嫣刚松一口气,就听自家二当家道:“确实是才出门,只听到个琴瑟和鸣,鱼翔浅底,某人要在成亲后大展拳脚呢。” 让她死了吧! 99 成亲 - 惑嫣 - 山月随舟 见崇嫣说想成亲是认真的,二当家把人拎进屋,把房门一关,再三确认崇嫣是否想好了,他们在南域什么都没有,长辈亲眷只有他,甚至霍凛如今无知无觉,要办婚仪只得从简。 对此崇嫣轻轻一笑,一点也不在意:“不是有霍凛吗,新郎官还在啊。” 霍凛收集合欢铃,甚至今夜走到青庐边,是不是说明他心底也是想与她成婚的? 且香六爷尚未找到,霍凛阻滞的经脉也不能一直靠施针来平复。 她想通过情欲帮他。 “这场婚仪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崇嫣认真地看着二当家:“我只要霍凛。” 二当家暗吁一声,霍凛和崇嫣有情之人想成眷属,他自然不可做那反对的妖魔鬼怪,只是他早年丧妻,于嫁娶之事上无甚经验,于是二当家找到丽娘,再三作揖,请丽娘帮忙操持婚仪物什。 丽娘满口答应,立马带着弱柳筹办起来。 听说是为霍世子备婚,丽娘商队的人都丢下手中生意跑来帮忙,领队拿出压箱底的婚服,只是婚服上的绣样有些简单,又没有金丝银线,商队的人觉得送不出手,于是七手八脚地拿出各家珍贵货品,在婚服上坠上大大小小的珠子,又请擅绣的女人你一针我一线,连夜赶工,添些西北绣纹上去,改好后立马送到崇嫣住处。 “虽无金丝银线,可婚服料子柔软,艳如彩霞,蹀躞带上的花纹更是极富巧思,我们商队各家都坠了点物什上去,算是贺世子爷和崇姑娘新婚的一点心意。” 解决了婚服难题,崇嫣满口称谢,那领队却道,当年多亏霍家军帮忙追货,补商队损失,否则他一家老小都要背债卖身去,岂有机会到南域来行商。 “有世子在,霍氏在,西北的商路才安全。”末了,领队带着点不安问:“崇姑娘,世子爷的病会好罢?” 他只听说霍凛是秘密来南域治病的,其余一概不知,他当然也听说了霍凛如今的头衔,可对他,对他们这些西行的商队商人来说,霍凛无论在哪儿,都是西北霍世子。 崇嫣捧着婚服,对领队郑重地点头:“霍凛会好的。” 她会让霍凛好起来的。 崇嫣在房里同霍凛试穿婚服,婚房则交给丽娘和弱柳共同布置,房檐下挂好一个个合欢铃,商队的男人们也在外面忙碌着搭建青庐,青庐之习是北境人迁居时带来南域的,在婚俗方面与西北相似,只不过按照西北婚俗还须备一马鞍。 正准备出门采买,都延术却送来了马鞍,他拱手瓮声瓮气道:“崇姑娘,贺你新婚。” 他曾觉得崇嫣未婚夫是个中了蛊的废人,万万配不上崇嫣,那夜告知崇嫣有关霍凛的旧事,也是不想在心上人面前做小人罢了。 后来得知崇嫣欲办婚仪,看着这些人欢天喜地地为二人筹备,得知崇嫣的未婚夫是降羌族,斗西厂的霍世子后……自知再也比不过,一夜难寐,晨起时牵了马,把自己手里最好的马鞍作为贺礼拿了过来。 婚仪物什俱已备好,吉时已到,崇嫣身穿嫁衣踏过马鞍,望着立在青庐边的霍凛,他身上的婚服是她亲自帮他穿戴的,在房里穿时就觉得好看,如今在漫天晚霞映照下,霍凛这张自带傲气的俊脸更多了一分艳。 似感到崇嫣的目光,霍凛抬起眼帘一瞬不瞬地瞧着崇嫣,看起来与常人无甚差别,崇嫣正走到青庐边,倏然看见霍凛身体里的蛊物从他颈侧游动上来,她忙拎着嫁衣,三两步扑抱过去遮掩。 嫁衣上珠串相碰,发出叮叮砰砰的轻响,霍凛本能地接住崇嫣,满怀的温香软玉,满眼的艳红,令原本无知无觉的蛊物奴呼吸窒了窒。 耳边响起众人的笑,陌生的,却充满了善意。 “也怪郎君太俊,新娘子都等不及喽!” 见蛊物似受到惊吓缩了回去,崇嫣暗松一口气,被起哄得有些恼,她咬着唇抬眼羞涩地看向霍凛,一触及霍凛的视线,就忍不住也露出笑容。 这一次,她绝不藏情,要叫霍凛看清楚她的情意,又有何不能认的? “有一点点,”在哄笑声中,崇嫣小声在霍凛耳边道:“只有一点点等不及做你的妻子而已。” - 因着怕蛊物再游动出来,婚仪一简再简,二人在青庐拜过后便一同回了婚房。 崇嫣脱下婚服,见霍凛正看着自己,今日她身上擦了很多香膏,喜烛摇曳下,仿佛有层淡光覆盖在白皙肌肤上,身上也香香的。 她将手递过去:“南域盛产香膏,甜甜的很好闻,霍凛,你要不要闻闻?” 霍凛听话地握住她的手,眼神幽幽地看着崇嫣,被这么看着崇嫣才想起来,初认主的蛊物排斥主人身上有别的味道,而她这一身的香气霍凛应当是不喜的,说不定还闻着很不舒服。 “我去擦擦。”崇嫣忙要把手抽回,却发现手臂被死死扣住。 霍凛轻轻一拉便将崇嫣拉到身前,他盯了她半晌,轻轻地嗅着,呼吸愈重,一边解自己婚服一边扣着崇嫣的下巴吻下去。 他受不了她身上有别的味道,他要将这味道吃掉,用自己的味道覆盖上去。 崇嫣随霍凛的动作躺倒在喜榻上,感到有一物硌着自己肩膀,她往一旁摸了摸,摸出个瓷瓶,是乌云珊给的情蛊药。 昨夜二当家特意拿过来让她备着的。 “你们新婚之夜圆房的时候,”崇嫣还记得二当家给她情蛊药时的表情,像是在嘱咐什么极为烫嘴,又不得不说的事:“走火入魔加持下,凛儿难免莽撞,蛊物的本能若被激起会更凶残,以你的性子定想着趁此帮凛儿疏通经脉……” 说着,二当家瞪崇嫣一眼,被说中了心思,崇嫣讪讪。 二当家接着道:“若承受不住,便用此物。” 崇嫣捏着瓷瓶,感受着被开凿的痛感,虽是痛,可跟习武受伤之痛又有很大不同,她仰着颈子,感觉被霍凛一点点地填满,不自觉发出泣音,控制不住地流泪。 这一切却不是因为痛,而是密密麻麻的快意。 原来觉得快乐也会想流泪的啊。 崇嫣觉得自己还承受得住,大约是用不上这情蛊药的,于是松了手,任瓷瓶顺着她手心从榻上滚落。 月光如水,微风吹得檐下合欢铃不停响动,室内喜烛燃了大半,床帐内更是热气蒸腾,一条光裸且汗津津的手臂拨开纱帐伸出来,狼狈地摸索寻找着榻旁的瓷瓶。 崇嫣拨开塞子,一股脑将情蛊药倒入口中,原本拿湿发蹭着她背后的男人抬眼,陡然将崇嫣翻了个面,俯身去抢她口中还没完全吞进去的药液。 “霍凛!”崇嫣眼前一黑,用指甲掐他,忍不住说出求饶的话,却感觉颠簸越烈。 这艘船好似遇到了无情风暴,狂风骤雨中,滂沱水流汇聚过来,送它到大浪的顶端。 崇嫣捧着霍凛的脸,在颤抖地承受霍凛的渴慕同时,倾情地与他接吻,她忽然回忆起从前,有关霍凛的点点滴滴在脑中回闪—— 分别那夜,他周身滚烫又血腥的气息;墨斋时他带着痛色的情难抑;重逢时他带着满身酒气走近,毫不犹豫地入侵;还有更久更久之前,那许多个夜晚的用心守护,在大昭寺时他以指代唇,亲了她后露出的浅笑……无数片段仿若奔星,冲刷得崇嫣脑内空茫一片,最终定格在一幅画面上:沙土茫茫,半月泉好似西北的眼泪,芦苇丛中,她与他对望,看那双眼眸里好似盛满星光。 原来是这样。 情蛊药不仅诱使他们用本能表达渴望,更让他们又一次发现对彼此的爱意。 她对霍凛的爱使得与霍凛结合这件事更加幸福绵长。 - 深夜时分,崇嫣是被合欢铃的响声吵醒的,睁眼时不知是几更,只听窗外拍打着窗子的雨声。 她又困又累,眼皮子重得睁不开,伸出手臂往一旁摸了摸。 榻上还有余温,可空无一人。 崇嫣唰地睁开了眼,她匆忙套上衣裳,忍着腿间的不适去了外间,直到看见那檐下的身影崇嫣才放下心。 霍凛披着衣,仰头望着合欢铃,他抬起手,修长的指节轻护着那些崇嫣千里迢迢带来的铃。 那是他的心,也是崇嫣的心。 崇嫣轻唤他一声,霍凛闻声回头,月光下,他身上蛊物纹路游动,那双星眸深处闪动着细碎的寒芒。 “崇嫣。”他嗓音有些哑,却是被炼成蛊奴以来第一次开口。 100 发作 - 惑嫣 - 山月随舟 这个瞬间,崇嫣几乎要以为霍凛挣脱了蛊奴的枷锁,醒了。 她眸光闪动,快步走过去,霍凛却抬起手,宽大的袖摆替她遮着飘进来的雨丝,他自己肩头倒是被雨水洇湿了一片。 七摇八晃的合欢铃下,霍凛眼眸微弯,凑近崇嫣,用微哑的嗓音又唤了一声:“崇嫣。” 他喉结轻动着低下头去,垂着眼睫,崇嫣几乎可以感觉他潮湿温热的气息靠近,她瞥见暗处昏黄的灯光,红着脸用手去挡,霍凛的吻就那样轻轻落在崇嫣手心。 他握着她的手腕,用下巴轻蹭着,在她手心落下虔诚的吻,显然,昨夜那种留下味道的方式让他很喜欢。 看着霍凛亲了一下就开心地放开了她的手,崇嫣:“……” 是她变得有颜色了。 还以为霍凛要拉着她在外面行事呢。 新婚之夜往往有经验老到的妇人在远处候着,陪无经验的新妇度过洞房之夜,若她料得不错,浴房应该已经备好了水。 崇嫣清了下嗓子,拉着霍凛径直去了浴房沐浴。 浴桶足够大,够他们在里面共浴,清洗间霍凛的视线落在崇嫣肩头,那里有一道宛如新月的疤痕,刚刚长出新肉的皮肤泛着淡粉色。 崇嫣遮住那里:“已经好了。” 是与姜少娴的北境亲信缠斗时落下的洞穿伤,幸运的是没伤到经脉,在宫中用好医好药将养了月余,都快好了,又在来找霍凛的路上被黑苗蛊师弄得伤口崩裂。 这一次虽然好了,却留下了难看的疤痕。 霍凛如拨开遮挡美景的花朵一般拨开崇嫣遮挡伤痕的手,他轻柔地吻了上去,崇嫣感觉伤痕处被霍凛亲得痒痒的,他鼻尖在热吻中轻蹭着她脖颈,腾地撩起一串爱火。 她声音渐渐不对了,又一次在这团爱火中迷失了自己,随他起随他落,随他燃烧着自己。 崇嫣被霍凛摁在浴桶壁上,看着翻腾出浴桶的水浪,她眼眸潮红地扣紧了桶壁,仿佛只有在汹涌浪潮中紧紧抓住救命的浮木才能不被身后欲壑难填的人吞没。 鬼使神差,崇嫣忽然想到那一夜,她潜入督主府书房偷看到姜少娴作画,某种情况而言,那幅画上的内容算是应验了吧。 - 新婚夜过后,崇嫣想着法子想让霍凛再开口,可无论崇嫣如何歪缠,霍凛除了喊她的名字外再没说过其他话,情欲之法治标不治本,要解决他的问题,还是需要找到香六爷。 只是香六爷当初是因避祸来的南域,藏得很深,这段时日二当家故意放出消息,他也一直没有现身。 夜行蛊物的蛊术束缚解开的这日,二当家决定亲自去找香六爷,崇嫣想一起,被拒绝了。 眼下她是霍凛的枷锁,带上她就得带上霍凛,而他这个徒弟现在麻烦得很,若找人途中遇到什么事发起疯来,就算有崇嫣在也不一定制得住。 况且蛊师有蛊师的找人方式,若有外人掺和难免会打草惊蛇,到时候想找到人就更难了。 二当家怀疑香六爷的仇家也正在南域,他这滑不留手的师弟才因此一直不冒头。 总而言之,找人的事他去,崇嫣一行就留在商行等他回来。 这段时日崇嫣发现,霍凛因为主人与蛊奴之间的连接很是听她的话,甚至他们欢爱时她恶劣地叫停,他也会忍耐地停下来,但他骨子里‘记仇’的性子依旧没变,总会在之后找回来,让她更深刻地感受他,沉浮间她语句破碎,在欢愉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话都说不完整,叫停更是不可能了。 冬季过完,二当家还未归,南域到底是罪奴流放之地,二当家离去得久了,一伙恶徒就盯上了他们。 崇嫣娇美,弱柳可人,且霍凛的脸也长得有欺骗性,他还有生病的名声在外,被这伙恶徒误认为是病弱的公子带着一妻一妾在商行里住着,就差在脸上写了好欺负三个大字。 恶徒垂涎美色,趁他们置办物什时,带着獒犬把三人堵在巷口,准备让病弱的公子看着他们玩他的女人,玩过后女人卖去青楼,男人则卖去娼馆。 南域这地方势力太杂,有昔年成王旧势弱化为地头蛇,有迁居来的北境部族和异族商队,还有流放来的罪奴通过多年经营形成的势力。 对三人下手的恶徒正是成王旧势。 都延术接到消息后慌忙带人去救,他深知獒犬凶猛,是那群恶徒手里一大杀器,想来即便是霍世子也不一定斗得过,可他到时人蒙了—— 獒犬颈部被利器刺烂,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伙恶徒更是死伤一片,侥幸不死的捂着自己伤处哀哀叫唤,爬也要爬得离霍凛远一些。 真是看走了眼,有哪个病弱公子杀人跟砍瓜切菜似的,且丝毫不惧獒犬的獠牙,要知道他们的獒犬喂的都是活物,连人肉都咬过呢,结果霍凛上去就是一顿猛刺,还专逮着一处刺,这凶劲看着就让人脖子疼。 察觉到又有人来,霍凛松了手,任找死的恶徒倒下去,他手里转着峨嵋刺,冷眼望向都延术。 不知怎的,那眼神让都延术感到彻骨的寒意,连他找来帮忙的北境部族官员一直异样地盯着霍凛都没注意。 都延术感觉得没错,回去后霍凛走火入魔就发了。 这是成亲以后他第一次走火入魔发作,乱且炽热的呼吸落在崇嫣身上,索取般的亲吻就好像在她身上汲取力量,崇嫣知道霍凛要什么,她抱紧了他,在凶蛮的吻中正要解自己的衣裳。 然后她被推了出去。 刚脱离那具烫热的躯体,崇嫣人是蒙的,然后站在房门外渐渐回味过来:“你要自己扛?因为你怕伤到我?” 里面的人说不出别的话,只用沙哑的声音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好似盼望她出手相救,又好似靠念着她的名字熬着。 “霍凛,我不会受伤的。”崇嫣拍着门,理了下乱发认真道:“你不相信自己了吗?你不会伤到我的。” 可房门纹丝不动,她甚至可以想象到,霍凛将脸埋在被褥里,慢慢忍耐着走火入魔的痛的样子,没成亲之前,甚至以前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都是这么忍耐过来的。 可是现在有她了,她已经成了他的妻子。 崇嫣深吸一口气,用房里人绝对听得到的音量道:“霍凛,开门。” 蛊奴无法完全违背主人的话,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了,看着眼前男人有些不甘愿的面色,崇嫣露出一丝笑意,第一次觉得认主还是有好处的。 “把我抱起来。” “吻我。” “我要你,进来。” 崇嫣一句句命令着,身体里冰凉的感觉令她轻轻抽气,悬空的感觉令身体里的冷意更加明显,崇嫣迎着霍凛带着寒气的吐息,捧着他的脸道:“很暖和对不对?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句话就像帮不驯服的野兽解开脖子上的枷锁,可它的心已经完完全全地臣服。霍凛完全覆了上来,顺从本能地将爱与欲完全朝崇嫣倾泻。 微风吹得桌案上宣纸簌簌微响,天色由碧逐渐变青,倦鸟归巢时,霍凛阻滞的经脉在意乱情迷中下行,最终完完全全平复下来。 掌灯时分,崇嫣换上干爽的衣裳,正浑身酸软地倚着榻上,想着今晚膳食吃什么好,廊下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商行伙计隔着门来禀,说有人求见霍公子。 “是两个男人,一个凶凶的,拿着把用粗布缠着的刀,一个脸圆圆的很和善。” 崇嫣立马就想到了陈颂。 她知道霍凛是为皇帝办事,可找到他时并没有发现其他锦衣卫相随。 问过乌云珊才知道,霍凛早就让跟他来苗疆的锦衣卫脱出孤山,把皇帝要的东西送了出去。 只有他一人留在了苗疆。 锦衣卫行踪诡秘,因为同一案子聚在一起,又因为别的案子散开,断联是时常的事,可这不适用陈颂。 陈颂是霍凛的锦衣卫,更是霍凛的霍家军,霍凛断联得太久,他一定会想办法来找,除非他,甚至那些跟霍凛来孤山的锦衣卫被刻意阻隔了开。 崇嫣有种霍凛被遗弃在苗疆的感觉,遗弃他的人要给他个教训,因为什么呢? 大概是,他竟胆大包天,威胁天子下罪己诏。 不清楚陈颂境况如何,崇嫣离开苗疆后并没有直接联络他,而是用武隆镖局的飞鸽去信给大当家报平安,陈颂身为曾经的霍家军斥候,探到了自会找过来。 崇嫣让伙计把人引去一雅间候着,自己穿戴好后就与霍凛一同过去,推开门,看八仙桌旁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果然是陈颂,而另一个……一脸凶相,穿着粗布衫,一只脚踩在条凳上,满身的匪气。 崇嫣记忆极好,很快想起这人是谁,魏平身边的那个护卫,柳奇。 陈颂瞧见了崇嫣梳着妇人发式,嘿嘿直乐,拱手唤了声世子爷,少夫人,又红了眼眶,连连道自己差点有负女君所托。 而那柳奇就很无礼了,见崇嫣与霍凛一同进来,皱了皱眉:“我有要事禀告霍指挥使,请霍夫人暂避。” 霍凛在西南数月没有消息,今日恰巧被一北境部族的官员看到,立马把消息报给附近办事的柳奇,柳奇在途中遇到陈颂,二人干脆结伴过来。 陈颂是一定要跟着霍凛的,柳奇则是有重要消息向霍凛禀告,只是崇嫣怎么还不避开? 柳奇瞪着崇嫣。 崇嫣对柳奇的出现也没什么好感,柳奇是忠于魏平又不是忠于霍凛,霍凛陷落苗疆这么久,没见魏平派锦衣卫来寻。 现在找过来,不是什么好讯号,多半是又有危险的事要霍凛去办。 可现在的霍凛哪里能替魏平办危险的事? “柳奇,是吧?”崇嫣不仅不走,还坐到柳奇对面,陈颂默不作声地起身,站到了崇嫣身后。 崇嫣道:“我与霍凛已经成亲,你有何事,跟我说吧。” “那怎么行!”柳奇立马反对。 “那你叫霍凛试试,看他可理你。” 霍指挥使为何不理他! 柳奇古怪地看了崇嫣一眼,望着霍凛殷切道:“指挥使,属下反思,是属下手欠……” 西厂倒台后,他帮忙护送霍凛兄长骸骨返乡,没忍住,瞅了两眼,再一个没忍住,动了几下手,有了个大发现! 话还没说两句,霍凛扭开了头。 霍凛真的不理他! 101 剥离 - 惑嫣 - 山月随舟 这下子,雅间内二人彻底发现了霍凛的异常,崇嫣本来也没想瞒着,她把霍凛在苗疆的遭遇大致说了说,隐去侯夫人,只说霍凛为皇帝办差时遭苗疆土司带领四十八寨围攻,被囚被炼成了蛊物奴,为了治好霍凛,他们须在南域待一段时日。 走火入魔,变成蛊奴的霍凛,神思陷入沉睡,自然不可能替魏平办事了。 柳奇大叹的同时,与陈颂一齐感到羞惭,他们在霍凛手下办差,却谁都没发现霍凛走火入魔已久,观察力甚至不如一个女子,这样想着,柳奇看向崇嫣,看着看着忽然提高声量:“你是朝阳郡君?” 不懂柳奇为何如此问,崇嫣还是点头:“我是。” 柳奇长吁一口气,向崇嫣道明:“魏公感念郡君提供舆图之恩,亦知霍指挥使对郡君之情,魏公曾言,若我等锦衣卫南下碰到郡君,可将郡君视同霍指挥使,若发现别的女子在指挥使身侧,指挥使定是被迫的,可帮郡君除掉,算是结个善缘。” 崇嫣:“……” 所以你刚刚一直以为是我强抢霍凛,还想帮我除掉我是吗。 这下子,柳奇不再隐瞒,把霍凛让他从姜家荒坟一路挖到成王墓冢的事说了说:“霍指挥使让属下追查杀死流放之地姜氏族人的凶手,陈年旧事,线索都断了,本是悬案,直到属下送霍指挥使兄长骸骨归乡……霍大公子骸骨颈骨断裂,与流放之地的姜氏族人死法一样。” 陈颂与崇嫣对视一眼,眼底具是骇然。 将姜氏彻彻底底灭族的和杀死崇舟的为同一人,那不就是姜少娴! 他因为姜家的覆灭入宫为宦,得势后为姜家复仇去残害那些姜家门生,后又千里迢迢把她这个姜家孤女从西北带回上京,他对姜家的感情看起来如此深,怎会去杀死流放之地的姜氏族人。 惊骇过后,想到姜少娴说崇嫣是他最重要的妹妹,可利用她时也毫不犹豫,崇嫣很快恢复镇定,同时越加确定:“杀了流放之地的姜家人的,就是姜少娴。” “知道指挥使兄长死于谁手时,属下就知晓是谁杀了余下的姜家人,可属下想不通为什么,且姜少娴虽死,指挥使却没叫停查案,属下思来想去,特来将此发现禀霍指挥使,只是没想到霍指挥使……”说着,柳奇痛心地看了霍凛一眼。 柳奇与霍凛共事几年,极为佩服他武力谋划,且西厂倒台之后,魏公本想让霍凛替他拿回让出去的北境土地的,现在怕也是得往后推了。 霍凛好似觉得他们谈话无趣,确认二人无害后就没再搭理他们,现下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只是手指还松松扣着崇嫣的手。 见柳奇视线落在她与霍凛相扣的手上,崇嫣面上一红,想从霍凛手掌中把手抽出,没承想霍凛的手骤然扣紧,不叫她挣扎。 “霍凛!”原来他没睡着,崇嫣脸颊发烫,低声道:“有人在呢。” 霍凛眸光澄澈,不解地看着崇嫣,他歪头停顿片刻,果断地把崇嫣的手往自己腰腹上贴。 他记得她喜欢这里。 陈颂:“……” 柳奇:“……” 某人有的脑子死了,有的脑子还很活跃,可怕得很呐。 崇嫣面色烧红,她拽不掉某人死死纠缠的手,只好将二人的手往桌下藏,好在陈颂抠手,柳奇玩刀,都没抬头注意他们。 崇嫣继续与他们复盘。 霍凛不仅让柳奇挖姜家荒塚,还让柳奇挖成王墓冢。 姜家是因成王谋反旧案被牵连覆灭,罪名是为叛王成王撰写檄文。 流放之地仅存的姜氏族人知道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重大到姜少娴亲自灭口才放心。 甚至,灭口了姜家还不够。 崇嫣忽然想到,她潜入督主府书房那夜,看见姜少娴在饮抑制记忆的药。 姜少娴还要灭他自己的口。 崇嫣灵光一闪:“柳千户,你当时挖完成王墓,递给霍凛了什么讯息?” “成王墓冢里骸骨少一具。” “……骸骨,少一具。”崇嫣重复着:“你确定?” 柳奇点头:“死人的事我不会弄错。” 成王一脉的骸骨都埋在一起,墓冢潦草,少一具幼童骸骨之事越是年岁久远越是容易被瞒过去,不过瞒不过他。 一股暗喜自崇嫣心里迸发,她好像被打开了血缘的枷锁,神色渐渐变得笃定:“霍凛发现了,姜少娴不是姜家子,不是我阿兄。” 她不必再恶心自己与他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她不必再想到姜少娴说与她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时想吐又无法反驳,她甚至不必再想她血脉相连的阿兄做了那么多脏事,流着同样血的她怎么有资格去爱霍凛,因为她与姜少娴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姜少娴是成王之子。” 成王一脉伏诛时,还是稚子的姜少娴被成王好友姜督师偷带了出去,以姜家长子的身份生活,直到十二岁那年殿试前审查身份之时。 窝藏叛王血脉,才是姜家被连根拔起的真正原因。 室内静得吓人,所有人都在默默消化,这是皇上不愿意霍凛揭露的秘密,他当年为何放过了姜少娴,是真的惜才吗,还是对流着皇族之血的小辈动了恻隐之心?无论如何,姜少娴已经伏诛,今日过后,他们也得将此事烂在心里。 正此时,响起两声叩门声,陈颂和柳奇立马炸起,一个在窗下防备,一个握紧刀,心脏狂跳地拉开门,见是弱柳端了几碟小菜立在门口,秀气的婢女被杀气糊了一脸,好在她跟着崇嫣出来历练数月,见识得多了,心性渐稳,提着一颗心小心布置膳食。 用完晚膳,柳奇拿着刀离开,他从崇嫣那打听到姜少娴的北境亲信埋在何处,准备去挖姜少娴尸骨时顺路挖一下。 他是个死脑筋,霍凛没叫他停下的事他便不会停下,而霍凛启程去西南前曾令他挖姜少娴的尸骨,不知霍凛还能不能恢复,临走前,柳奇又憾然地看了霍凛一眼。 看见霍凛低头专注地看崇嫣的影子,顿时觉得看了不如不看。 - 又过了七八日,二当家带回了香六爷,原来香六爷痴迷制香,这几月都在南域地下挖香料,不知外界动向,直到二当家辗转找到他说明霍凛的情况。 香六爷告知,他种在霍凛体内的蛊物幼体如微尘,吞蛊物生长,若霍凛一生不碰蛊,此蛊物不会长大,就是冷香百解,谁知因缘际会,霍凛离开西北还来了苗疆,在蛊峒内泡上一泡,接触的蛊物暴涨,也促使了百解蛊物的生长。 使得霍凛恢复的解法也有,便是剥离他体内的蛊物,剥离蛊物之时二当家和香六爷可合力用苗疆蛊术结合香药疏通霍凛经脉,消除走火入魔之症。 为此他们要将霍凛带走七日,且不许崇嫣接触。 崇嫣不理解:“为何!” “凛儿吞噬的蛊物中剧毒蛊物不在少数,剥离百解蛊物时毒素外溢,除了解蛊的蛊师外,方圆十里最好都不要有人。” 崇嫣会用毒,却对毒没有抗性,不宜跟着。 “凛儿可能会死。”踌躇过后,二当家道。 霍凛当初是自愿入蛊峒为蛊奴,却绝非甘愿被人摆布的性子。 乌云珊说,霍凛在认崇嫣为主之前,因目不能视物杀掉了当他主人的所有黑苗蛊师,后轮到崇嫣时突然又看得见了…… 他这徒弟,性子扎手又自我,而要想消除走火入魔之症,势必会削弱他内息,他以武立身,不一定愿意。 且纵使霍凛愿意舍了几成武功,也还有一层隐忧,这也是二当家最担心的—— “他可能会失了爱你之心。” 崇嫣顿时明白了二当家担忧什么,在得和失上,霍凛向来有自己的盘算,他不惜命,只专注自己想要的,若知道消除走火入魔之症的代价是可能割舍掉对崇嫣的爱,他说不定真的不干了。 剥离蛊物中途不干,可是会死的。 对此崇嫣点头,表示今晚就将霍凛劝服,说罢,拉着霍凛早早就寝。 当夜叫了三回水。 看着几乎一夜未熄灯的房间,香六爷半夜偷偷找师兄蛐蛐:“师兄啊,嫣儿说的真的是劝服,不是睡服吗?我真是担心这对年轻小夫妻用力过猛呐!” 二当家睡眼惺忪,睁眼看自己师弟满脸亢奋,精神奕奕,懒得废话,毒粉一撒,香六爷直挺挺倒地,他脚垫着师弟继续睡,省得师弟醒来打搅凛儿和嫣儿。 - 厢房内,帘子上人影起伏,喘声渐歇,过了好半天,霍凛放开了崇嫣,翻过了身,还没撑起身体,崇嫣就追了过来。 她在他之上,不顾腿心微微打战,倔强道:“我还要。” 这句话听在霍凛耳里,带着主人对蛊奴命令的效力,由不得他拒绝,可崇嫣却没说明她要什么。 为了看清彼此,一夜烛火都未灭,霍凛轻轻抬眼,视线安静地扫过崇嫣潮红的脸,被薄汗浸得湿漉漉的躯体,最终落在有些磨红的地方。 他撑起身体去亲吻她,伸臂勾住她的后颈加深这个吻,二人在亲吻中转换位置,在崇嫣以为霍凛会如她所令再来一次时,霍凛倏然抽身退开。 他取了一旁的薄衾将崇嫣裹紧,额头与她相抵,慢慢平复着自己。 “霍凛,活着回来见我。”崇嫣双臂搂住霍凛的脖颈,在亲吻中用力咬破霍凛的唇瓣。 分开时她唇上沾了点霍凛的血:“剥离蛊物时如果迷失了的话,就摸摸这个伤口,记住这个痛,想起我,万一不爱我了,我也不在乎,我会爱你的。” 霍凛指腹轻轻抹掉自己唇上的血,俯身碾着崇嫣的唇,让刺痛更甚,他要依主人之令,牢牢记住这个感觉。 “霍凛,我们七日后见。” 102 夫君 - 惑嫣 - 山月随舟 第二日一早,霍凛便被带走了,几人安置在羁南州郊外一处庄子里。陈颂跟着一同前往,不过他就在庄子十里外候望,不时巡查有没有人不慎靠近庄子,以免散逸的毒伤及无辜。而崇嫣通过都延术的关系找到羁南州有名的丹青师,每日去其陋室拜访,委托作两幅画,一幅是她记忆里崇舟的样子,一幅是她与霍凛的新婚图。 她在整理书信,收到的,要寄出去的,都有。 他们离开苗疆不久,付珏就死于夜行蛊物之手,身体被烧成灰烬,只在地上留了个趴跪的黑色印子,苗疆土司一死,本就不够团结的四十八寨又分成好几派,黑苗白苗的蛊师都曾意图出苗疆寻找蛊奴,被小产后将将养好身子的侯夫人摁了回去。 二当家有传消息回苗疆,听闻西北也派了人过去接侯夫人归家,可侯夫人不来南域也不愿回西北,就留在苗疆整顿蛊师,收拾付珏死后留下的烂摊子,托她坐镇苗疆的福,乌云珊不仅没受多大苦楚,还接手了不少白苗蛊师的事务。 乌云珊称西北派来的人听闻侯夫人不肯相见,也没强逼,而是借住在苗寨日日守候,等他们的侯夫人愿意相见。 侯夫人或许是不知怎么面对霍侯在天之灵。 可是这些阴差阳错岂是她的错? 是付珏卑鄙。 他口口声声的爱根本就比不上霍侯,也不该将侯夫人困住。 崇嫣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去一封信,于是她找丹青师作画,托信镖师将画和她写的信一同送去了苗疆。 五日后信镖师带着侯夫人的信回来,信上称她已跟霍家军启程回西北,西北雪化在即,她忧心女儿霍芙,而霍凛有崇嫣照看,所以她就不来南域了。只是归家路上枯燥,她想知道更多有关霍凛这几年的事,若崇嫣有空可与她传信。 于是崇嫣又坐在桌案前,信刚写一半,陈颂就回来禀,霍凛体内的蛊物已经被剥离,只是经脉里还有少许残毒。 “香六爷让少夫人把都延术叫着一起来。” 叫都延术? 崇嫣想了想,问:“可是有关香料的问题?” 都延术的商队也卖许多香料。 陈颂摇摇头:“卑职不知,六爷只说是有助世子爷逼毒,让都延术随行便是。” 南域盛产香,都延术亦听过香六爷的名号,听说香六爷找他,立马穿戴齐整与崇嫣一同前往。 不过坐了小半日马车就到了那个庄子。 崇嫣从马车内刚钻出来就看见了霍凛,他立在院中,正侧头聆听香六爷教诲,剥离蛊物明显伤了他的元气,他唇色稍显苍白。 听到马嘶声,霍凛朝院门口看过来,一眼就看到了崇嫣还有她身后跟着入内的都延术。 崇嫣曾想过霍凛若不慎失了爱她之心,她该怎么办? 其实很简单,她让霍凛重新爱她就好了,她能诱得了霍凛一次,她就有信心诱霍凛第二次。 为了第一眼就让霍凛惊艳,她还特意让弱柳将她乌发盘起,梳了个漂亮的妇人发式。 只是她没在霍凛眼中看到惊艳,香六爷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她越是走近,霍凛就越是僵硬,最后面露痛色,吐出一口血来。 崇嫣大惊失色,忙提裙跑过去撑住霍凛,用帕子擦他唇角的血:“怎么吐血了?可是残毒的原因?” 院子里不知何时只剩他们两人,崇嫣忙开口叫人,腕子却被霍凛握住了,他手劲有点大,崇嫣能很明显感到霍凛的颤抖。 “叫人做什么?”霍凛语气冷淡,可手一直抓着崇嫣不放手:“用帕子替我擦血,不怕你夫君看到了嫉妒吗?” 啊? 崇嫣慢慢道:“……你以为都延术是我夫君?” 霍凛蹙紧了眉,凝望崇嫣一眼,立马把视线移向别处,他有意避开了崇嫣那妇人发式,冷静道:“师父告知我了,你在南域成亲了,今日你与你夫君团聚,一同看望三师父。” 崇嫣:“……” 二当家和香六爷告知了什么啊! 她是在南域成亲了,也是今日与夫君团聚,但是她的夫君以为她另有夫君。 香六爷和二当家绝对是故意的! “霍凛……” 崇嫣才开口,霍凛立马打断她:“你放心,我承诺你两清便绝不纠缠,亦不会对你夫君不利。” “霍凛……”崇嫣第二次开口。 “你这帕子……”霍凛第二次打断她,他放了手,取过崇嫣手中沾了血的帕子,垂眼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反正也脏了,便给我了罢。” 崇嫣不再说话,她拽了霍凛衣袖,仰头吻上去,她没有闭眼,亦清楚地看到霍凛惊愕地瞪大了眼,随后他伸臂扎紧了她的腰,低头加深这个吻。 良久,分开后,崇嫣轻轻喘着,望着霍凛轻唤:“夫君。” 霍凛紧紧抱着她,崇嫣感觉他胸腔震动,炽热的呼吸喷在自己耳侧,弄得她耳垂酥麻,只是她听霍凛轻声道:“嫣儿,莫提你夫君了,你与他和离罢。” “……” 二当家和香六爷坏,霍凛好。 她微微挣开霍凛的怀抱,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你要与我和离?” 霍凛只觉口中满是与崇嫣吻过的香甜,她如此擅吻,定与她夫君缠绵过很多次,这样的念头闪过,他听不进崇嫣说了何话,只觉心头泛着涩意,却仍强硬道:“你若是不愿和离,我亦可帮你丧夫……” “你方才说什么?”慢慢地,他意会过来:“我是你夫君?” 崇嫣点头,双臂搭在霍凛肩上:“是你与我成亲,是你与我在青庐互拜,是你与我洞房花烛……” 说着,她大着胆子伸出一根手指,从霍凛肩侧划过胸膛,说到洞房花烛时,她手指在他蹀躞带上打着圈:“说起来,那夜也是这根蹀躞带呢。” 霍凛喉结轻滚,听了崇嫣的话却没完全高兴起来,愣了良久,小心道:“我做蛊奴这段时日的记忆模模糊糊,崇嫣,你可是为了救我才委身于我的……” 她又亲了他一下:“我心悦你,霍凛。” 霍凛更愣了,倏然,他更加用力地抱着她,呼吸急促,低声问:“真的吗?从前一直不喜我,怎么突然就心悦我了?是在可怜我吗……不,就算是可怜我……” 崇嫣用力地回抱霍凛,她喉头哽咽,拼命摇头,只带着哭腔道:“我中过牵情毒,姜少娴不是我亲阿兄,我可以心悦你。” 霍凛眼睫微颤,他明白过来,闭上眼,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崇嫣揉进身体里。 …… 许久,他放开手,轻柔地帮崇嫣将几缕乱发别在耳后:“去房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罢,霍凛去厅堂找自己师父。 崇嫣拎着箱笼走进房时,还能听到厅堂那边传来香六爷喊着‘弑师啦’,‘都是为逼你的残毒啊’的惨叫。 崇嫣把箱笼打开,与弱柳一起往房里添置衣裳物什,翻着翻着,从箱笼最下面翻出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 崇嫣面色绯红,成婚两月有余,她没穿过这么透的衣裳,也不知这纱衣哪儿来的,看着有些像绣安阁的款式。 弱柳记起来:“确实是姑娘被封为郡君时,那绣安阁绣娘送来的贺礼,只是那时姑娘在宫里,纱衣奴婢就帮忙收着了,我们来南域走得匆忙,这纱衣也不知道收哪里去了,原来在这儿。” “姑娘可要换上?” 换上这个? 崇嫣瞪圆了杏眸,看着自己手中的纱衣,当以品鉴的眼光看,她不觉得羞涩,可一旦想到这纱衣会穿在自己身上,看出这上头仅在隐秘处有几处绣纹,她就越发耳热。 弱柳见状,捂着嘴笑,默默退出了房。 昏暮时分,霍凛提着晚膳回房,他打开食盒,将小菜一一摆在案几上,崇嫣坐了过来,一眼认出案几上的菜样是羁南州酒楼的款式。 “天色还早,便跑了一趟。”霍凛勾着轻笑,递给崇嫣筷箸。 他端着碗,夹了一口菜,慢慢地嚼着,便一直注视着崇嫣。 崇嫣见他这么半天只吃一口,问:“霍凛,你不饿吗?” 霍凛恍然回神,夹了一口菜吃着:“不太饿。” 不一会儿,他又失笑,抬起眼帘,别有深意地注视着她:“是有点儿饿。” 他目光太炽热,她不自觉地吃快了些许。 南域的初春已经热了起来,霍凛看崇嫣身上裹着斗篷,不禁问:“可是觉得冷?” 崇嫣摇摇头,一想到斗篷下藏着什么,她觉得更热了。 她看向霍凛:“你残毒可清了?” 霍凛点点头,半晌,又轻轻一叹:“只是这几月的记忆一时想不齐全,还需时日恢复,让我有些急。” 崇嫣咬着筷箸:“不要急,慢慢来。” 她与霍凛是并肩坐在案几一侧用饭,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想靠近对方一点儿,不知不觉间,霍凛肩紧挨着崇嫣的肩,他侧过身子,声音低了下去:“怎么能不急?” “我很急,你穿嫁衣是怎样的?我们洞房花烛夜是怎么过的?我怎样吻的你,怎样与你交欢,每一次我都想记起来,”他喉结滚了滚,絮语间轻吻上崇嫣的唇:“我擦洗过了,嫣儿,再让我体验一遍好不好?” 柔荑松开,筷箸落在地上发出轻响,无人理会。 103 啮臂为盟 - 惑嫣 - 山月随舟 纱帐被撩开,柔软的床榻因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微微下陷,崇嫣被霍凛亲得七荤八素,摸到被面上绣的鸟纹时才发觉人已经被抱上了榻。 他还问她好不好,她什么都没说呢就要被按着料理了。 崇嫣刚张嘴发出抗议,惊觉出口的声音已经软得不可思议,她忽感身上一凉,裹着身子的斗篷已经落了下来,霎时将她藏在斗篷下的东西展露了个彻底——她穿着那件纱衣。 绣有蝶,绣有云,花蝶缠溪谷,春霭遮山峰。 隐隐约约,欲遮还羞。 霍凛看愣了,慢慢地,他露出了然的笑,笑声清冽。 崇嫣在他笑声中面色羞红,恼得去捂他的嘴,霍凛任由她捂着,低头沿着手心一点点啄吻,那双星眸微弯着,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有种被他看破了的窘迫,在霍凛覆上来时推了一把他的肩,嗔道:“不许伸手,小心弄坏了我的衣裳。” “行。”霍凛笑一声,在崇嫣瞪大的杏眸凝视下扣压住她的双手:“那我们谁都不用手才公平。” 说罢,他低下头去慢慢地追云逐雾,他向来目标明确,亦极有耐心,最后叼弄着纱衣上的花蝶,看着心上之人脸色因他而泛起春潮时,才俯身与她合二为一,将她慢慢填满。 到后半夜,房内烛火早就被挥灭了,纱衣湿透,不知谁先违背了不用手的诺言,使得纱衣碎裂,皱巴巴地落到榻尾,床帐之内,霍凛侧搂着崇嫣,将她嵌进怀里似的抱着,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背脊,一下一下,分外催人入眠。 霍凛支着额,垂眼凝视着崇嫣,看她眼睛一闭一闭,鼻梁秀气,忍不住在她耳边轻唤:“嫣儿。” 崇嫣强撑着眼皮,没有完全把眼睛睁开,而是将头靠向霍凛,发出一声疑问的哝音。 可是她出声后,许久没有人声回应,久到她以为霍凛跟她一样快睡着之时,方听到霍凛轻轻道:“我很欢喜。” 崇嫣勾起嘴角,她也很欢喜,新婚燕好之事固然令人沉浸,可会让她心中满足的是,那个给予她欢愉的人是霍凛。 这一夜她睡得极沉,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房里桌案上摆好了新的膳食,而霍凛早就起身了,他屈起一条腿,正靠着床沿,就倚在崇嫣身侧,他手里拿着书笺,正一目十行地读着。 ……好像是她准备寄给侯夫人的信。 意识到霍凛在看什么,继而想起自己在信里写了什么,崇嫣骤然清醒,猛地支起身子。 霍凛看了过来,轻勾嘴角,念出信中内容:“围猎时凛驯良驹雪景,英姿飒飒,外敌内友皆为其势所慑……嫣亦然……原来你这么喜欢我。” 最后一句话说得崇嫣面色羞红,她当即按捺不住,伸手去抢信,同时嘴硬道:“可不是为其势所慑吗!那时的某人冷着一张脸,杀伐果决,可怕得很。” “哪里可怕,”霍凛折了信,暂没有让她抢到:“当时你闹着要跟我两清,我那明明是快疯了。” 看似平静,其实心里头早已翻江倒海,他当时平等地嫉妒每一个跟崇嫣可能有未来的人。 所幸…… 最后跟她有未来的是他。 看着崇嫣与他抢信抢得微微喘气,霍凛侧头亲了一口她的腮肉:“夫人,你先用早膳,为夫帮你写完这信。” 一声夫人,一句为夫,让崇嫣一阵恍惚,随即她双手捂着红通通的脸,看着霍凛跃起,拿了信行至桌案旁。 梳洗过后,崇嫣看霍凛还在写,忍不住好奇:“你写了什么?” “跟你写的差不多,向母亲表明心迹罢了,”霍凛吹干墨迹,深深看向崇嫣:“我写——崇嫣此女,其貌其性,深得我心,凛爱之若狂,不得她不罢休,再三纠缠,方有今日使其甘愿为妻。” 崇嫣很好,是他深爱,是他强求,是他再三纠缠,若母亲还有顾虑,便问罪他罢。 - 霍凛写完信,叫来陈颂,令他将信送去西北呈给母亲过目,回头穿过廊下回房时,他不禁眯眼欣赏南域的春色,迎面正好碰上他的两位师父。 霍凛抱拳,谢二位师父全力护他。 “剥离蛊物时没有失了爱嫣儿之心,是你自己争气,”二当家摆手,不过有得必有失,霍凛对崇嫣的爱没有被剥离掉,那其他的呢? “其他的感觉可还好?身子可有不适?这几月的记忆可有恢复?” 谁知听闻他如此问,霍凛低头,勾唇笑了一下,欲言又止。 二当家立马紧张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霍凛否认:“没有,昨夜已经全部想起来了,记忆并无缺损。” 昨夜,当他将崇嫣填满时,过去这几月与崇嫣欢好的记忆也瞬间将他填满,无与伦比的体验刺激得他差点失控。 霍凛真诚唤:“六师父,三师父……” 他如此神色,像是有什么重大事情相告。 二当家和香六爷立马上前:“可是功夫退步得厉害?” “我看今早有急信传过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霍凛摇摇头,半晌发出一声感叹:“成亲真好。” 二当家:“……” 香六爷:“……” 半辈子扑在制香上的香六爷忍不了了,仰头高呼:“苍天啊,来个雷把这言语欺凌师父的孽徒劈了吧!” 他又鼓动自己师兄:“师兄,趁凛儿武功退步了,咱俩合力削他!” 二当家嫌弃地看着自己制香制傻了的师弟,果断拒绝了这份找打的提议。 他们两个蛊师加起来都削不了霍凛,更何况在他们的护佑下,霍凛其实武功并没退步多少。 午膳时,几人在厅内用饭,二当家问起霍凛和崇嫣今后的打算。 霍凛不在上京这段时日,皇帝一意孤行,携群臣前往北境北行山封禅,沿途令肃王派人护卫,并没有召回霍凛护送,因为皇帝以为他还陷落苗疆,这反倒让霍凛落得一阵清闲,但他还是锦衣卫指挥使,清闲过后总要回去。 崇嫣同霍凛对视一眼,率先道:“我们预备去北境。” 她已去信苗疆,如今苗疆是乌云珊暂代苗疆土司之责,霍凛可着苗疆土司前往北境述职。 再者,今早自上京来了封急信,信中道司天监测算北境冤魂笼罩,影响龙运,皇上下旨封崇嫣为朝阳郡主,令她即刻拨冗前往北境,作为姜家女为姜家遗骸扶灵归京。 她与霍凛商议过了,就算没有皇命,她也应当去一趟,让那些死于姜少娴之手的血亲魂归姜家祖地。 霍凛先陪她去北境,她再陪他回西北。 一行人第二日便启程,行了数日,二当家带着弱柳,绑着香六爷改道去上京,他本就是陪崇嫣南下来找霍凛的,霍凛走火入魔之症一消,他自当直接回上京,毒颚剑被霍凛收在锦衣卫卫所里,他回上京后准备把毒颚剑带回师门。 崇嫣和霍凛继续北上,半个月后,他们落脚云州,亦与前来送圣旨的宦者汇合。这十数日,不断有西北来的急信报到霍凛手上,眼看霍凛看了信后每每面若寒霜,崇嫣不禁问:“可是西北有战事?” 霍凛点点头:“林鸣之开城门引羌人入城,被射杀了。” 霍凛老早就架空了林鸣之,更在西厂彻底倒台后让他尝尽了苦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林鸣之翻不起什么风浪,此事的症结不在林鸣之,而在羌族。 西北雪还未化,羌族就有动作,此事不寻常。 更不寻常的是—— “斥候传信,西北化雪晚了至少十日。” 崇嫣不明白:“有什么问题吗?” “西北变冷了,羌族那边想来更冷,他们穷途末路,等不到雪化之时。” 被寒冷逼疯的狗一定会不顾一切疯狂掠食,因为他们觉得霍侯已死,西北又没有霍凛在,觉得无庸城比从前容易攻破些。 霍凛就是考虑到了这一层,才会在当初做魏凌迟时一路打到逼近羌族王庭,大伤羌族元气,可他没想到,羌族伤了元气,还敢进犯。 还可能更疯,更猛。 “嫣儿……”霍凛蜷了蜷手指:“我可能……” 崇嫣立马打断他:“霍家妇送郎君出征的规矩是怎样的?为君披甲吗?” 霍凛摇头,他眨了下眼,抬手卸下崇嫣头钗,任她乌发披散,将人压进床帐内:“带他进温柔乡。” 二人极尽缱绻,行到极致时,崇嫣攀着霍凛手臂,等那一阵情潮过去,在他臂上用力咬一口:“霍凛,我们啮臂为盟了,你要来接我。” 霍凛拂过崇嫣汗湿的额发,认真承诺:“我必为你归。” 天还未亮,霍凛又看了眼尚在熟睡中的人,拂开帐子,轻手轻脚下榻随西北来找他的霍家军离开,他刚翻身上马,见晨光熹微处站着一人,是那来送圣旨的宦者。 霍凛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因此这宦者宣读圣旨时,他一直避着没见。 “霍大人,”那宦者在此处恭候已久,对着霍凛拱手一拜:“魏公说大人大可放心去,还问大人还有何吩咐。” 霍凛勒了勒缰绳,回过头望着那驿馆二楼开着的半扇轩窗:“北境很冷,别冻着她。” 六日后,雪化不久的无庸城已经经历了两场战事,三日前霍凛秘密入城,率霍家军先锋营将进犯的羌族拒到三十里外,然后径直登上了城墙,自他出现,羌人就十分安静,好似被杀怕了。 先锋营帐内,霍凛看着沙盘,等着斥候回报。 然而斥候未归,他却等来了一人。 见柳奇冻得鼻尖通红,满脸风尘仆仆地搓着手,霍凛眉梢一挑,意外从眼中一闪而过后,那双星眸立马变得锋锐:“有发现?” 他入西南前,曾让柳奇得空去挖姜少娴尸骨。 纵使肃王在就地斩杀姜少娴后,将头颅给赶来的锦衣卫看过,那些锦衣卫都确认伏诛的人是姜少娴。 被霍凛眼刀一刮,柳奇却久违地激动,这个锋利的感觉,是霍凛本人没错!他从云州开始就一路追着霍凛跑,可霍凛太快了,直到今日他才追上。 他接过一大碗酒,一口灌下去,身子顿时暖和了起来。 “是姜少娴的脸,”柳奇道:“不是他的尸骨。” 104 宫变 - 惑嫣 - 山月随舟 雪化过后的西北冷意更甚,寒风呼呼从营帐内吹进来,良久,霍凛下了个结论:“姜少娴没有死。” 是姜少娴的脸,可死的不是姜少娴,此人有制人皮面具,缩骨之能,他擅剥人脸,可有谁会想到,姜少娴为骗过追捕他的锦衣卫和肃王带领的北境将士,对他自己的脸都能下狠手。 这个结论,探出姜少娴尸身非姜少娴本人的柳奇显然想到了,并为之感到胆寒,姜少娴对自己都能下如此狠手,霍凛此前输得不冤。 “他剥了脸,应当身受重伤,这样还能遁逃,定有同谋。”霍凛看向柳奇:“这个同谋帮他骗过锦衣卫,应当来头不小。” 柳奇灵光一闪,顿时感觉心惊肉跳:“霍指挥使是说,肃王是同谋?!可是……怎么会!” 怎么会呢,肃王常年在北境,跟姜少娴没有交集啊。 要硬要说交集也是有的,肃王虽早早过继到北境亲王膝下,可论起皇家血脉远近,肃王其实是成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也就是姜少娴的亲叔叔。 成王叛后元熙帝也曾猜疑过肃王,所以当年肃王为与叛王撇清关系,亲自监斩了成王一脉。 这样的他岂会是姜少娴的同谋? 更何况,是肃王率先发现姜少娴在北境的钉子,亲自带亲信南下截杀姜少娴。 等等,若不是截杀,而是接应呢? 原本是接应的,因有锦衣卫拿了崇嫣提供的舆图在后面追捕,不得不临时改成了金蝉脱壳…… 柳奇感觉自己脑子要冒烟了。 霍凛打了个手势,帐内的霍家军称喏离去,两炷香后,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霍家军掀帘入内,呈上一用布包裹着的东西。 霍凛对柳奇招手,柳奇上前,看着绢布小心翼翼被打开,露出包袱内的东西:是一些人骨。 柳奇不明意义地看向霍凛:“敢问指挥使,这是谁的?” “成王墓里,你没来得及挖完的骨头。” 柳奇眼睛瞪得老大:这是成王的骸骨! 可是,成王和姜家旧事,皇上不欲霍凛查下去,于是霍凛撤出锦衣卫,封了棺。 现在他却把成王骸骨带了出来,这不算欺君吗? 霍凛明白柳奇眼中的深意,淡淡道:“我承诺皇上不翻成王和姜家旧事,没说不查肃王,我查肃王怎能算欺君。” 柳奇揉了揉脖子,感觉脑袋长得不太结实,他还是蹲下身,仔细翻验,良久他站起身,艰涩禀道:“回指挥使,是个擅弓马的人。” 因要抵御羌人北蛮,大虞北边的人通常自幼擅弓马,这常年在马背上的人与常人骨骼稍有不同,仔细验验便知。 霍凛让柳奇验的这幅成王骸骨与柳奇挖的北境死士骸骨更为相似,是常年在马背上生活的人,可成王少时生活在南域,并不擅弓马。 擅弓马的是过继给北境亲王的肃王。 一母同胞的兄弟通常长得很像,真正的肃王代替成王死去了,现在这个盘在北境的肃王是姜少娴的生身父亲成王,甚至……姜少娴也在北境,很可能跟他父王相认,做了他父王的羽翼。 霍凛闭了闭眼,算算日子,崇嫣已经入了北境,而天下人皆知,是朝阳郡君向锦衣卫提供了姜少娴逃跑的舆图,姜少娴也知道。 姜少娴会抓到崇嫣吗?被苗女断了药的他会想起一切,到时他会如何处置崇嫣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而他就算立即启程也赶不到…… 怎样做? 怎样才能最快,最大限度地援应崇嫣? 一股冷意自肺腑延伸向四肢百骸,霍凛闭目,飞速思索着,他不能着眼于一个点,他得更全面地看待所有的事,这样才能帮到崇嫣。 无庸城牢内来了消息,此次羌人的异动是被更北的部族南下驱赶所致。 多年来北境那边从未禀过边境异动,皇上甚至以为北境很安全,已带着众臣到北行山封禅,还请了与大虞交好的北境诸部观礼。 可现在看来,北境诸部交好的不是皇上而是肃王,羌族进犯也是为了牵制西北。 霍凛暗沉一口气,想到什么,他快步来到沙盘近前,西北往北境,城池接着城池,西北以西,北境以北,则是广袤的草原,是北蛮的王庭所在,其中亦有魏平的故土。 霍凛踌躇片刻,快步出了营帐。 “霍指挥使!”柳奇追出来,他算是发现了,遇到崇嫣的事,霍凛总是没办法冷静,他忙掏出一枚荷囊呈给霍凛,荷囊是魏平所赐,言荷囊中的东西能让霍凛冷静。 “此物从督主府得来,魏公请指挥使务必拆开查阅。” 霍凛接了荷囊,从中抽出一条绢布摊开,绢布上绘着一男一女的浴中春景,那泫然欲泣承欢的女子赫然是崇嫣,而画中男子他也认了出来。 霍凛迅速揉了绢布,含着怒意地冷笑一声:“姜少娴也配?” 沉默一息,霍凛再次打开绢布,忍着怒仔细端详之上的浴图,这图上画的是姜少娴所思所欲,原来在西厂还未倒台前,姜少娴已同他一样喜欢上了崇嫣。 可是,只是喜欢上了吗? 画中男子神态阴柔,两臂搭在浴桶边缘,将女子强势锁在身前,更是一副沉溺之态。 说明姜少娴要征服,要掌控,更想要崇嫣哭泣。 霍凛心中如针刺一般,比起得知姜少娴觊觎崇嫣,他更见不得崇嫣流泪,可有人心里却渴盼着崇嫣流泪,并且他还有这个机会。 “我明白魏公的意思,可这次魏公错了,”霍凛合了绢布,将之扔进营帐旁的火堆中,看着火舌迅速舔舐绢布,这幅浴图很快化为灰烬,再也不会见天日。 “姜少娴对崇嫣有情,可他未必不会伤害她,而且,我也赌不起。” 霍凛划下一块布,咬破手指,当场书写着,写完叫来霍家军:“从牢里那批羌人俘虏中找出北境部族的耳目,夺了信物,跟信一起送去北境。” 柳奇不懂:“指挥使何意?” “我要威胁北境诸部,若跟着造次,我杀穿他们老家。”说罢,霍凛翻身上马,朝营外疾驰而去。 - 北境,北行山。 北行山脚下一座巍峨行宫中,歌舞丝竹声不断,肃王坐于元熙帝一侧,设宴款待千里迢迢随帝来北行山封禅的众臣,忽然舞乐停了,原是北境部族的使者前来祝贺观礼。 元熙帝撑着病体,见此龙颜大悦,令舞乐继续,击鼓声更烈。 嘈嘈杂杂的奏乐声吵得崇嫣脑仁疼,舞女裙裾翻飞间扬起的香尘更让她觉得腹内一阵作呕,她忍着呕意,提裙拨开前来侍奉的宫婢,悄悄离开热闹且封闭的大殿。 来到外面,崇嫣呼吸间吐出白雾,冰凉的空气进入肺腑,方觉得好受些。 刚好转一会儿,忽闻到一股潮气夹着某种刺鼻腥气,崇嫣扶着树干不住地干呕,乌云珊跟了出来,戏谑道:“这才几个月未见,你就有了?” 乱说什么浑话,崇嫣白了乌云珊一眼,待舒服了些方道:“这行宫气味不对。” 乌云珊收起玩笑,眨了下眼,崇嫣嗅觉灵敏,孤山时嗅到了只有蛊物能闻出来的香气,现在又在这行宫内闻到了什么? “怎么不对?”她问。 “不知道,有股阴湿气。”崇嫣说着,用抹了香的帕子掩了鼻子。 听闻这座行宫建成快百年,北境格局几变,一部分土地被北蛮占了,这座行宫也曾被占过。 为抵御严寒,北境的房屋通常有一半建在地下,统称为地阴穴,她可能是闻到了行宫下地阴穴里传来的阴湿之气。 只是,为何她隐隐有种不安之感? 北境的天黑得早,崇嫣缓了好一会儿后,与乌云珊一同提着灯,沿小路朝大殿走去,忽见行宫四处燃起火把,身披黑甲的北境侍卫步履匆匆。 一宫婢披头散发,喊着‘宫变啦’逃出来,很快被捂了嘴拖入黑暗里。 崇嫣和乌云珊掩藏起来,正目睹这一幕。 乌云珊脸色一变,喃喃着俞郎便朝一个方向跑去,崇嫣正要追赶,可竟觉得眩晕,不过几息过后,已经找不到乌云珊的身影。 宫变了。 还在宴席上的人应被制住了,这些北境黑甲侍卫在找漏网之鱼。 崇嫣心中狂跳,首先踩灭了手中的灯,她在黑暗里小心潜行着,猫着腰经过一屋外时听见了熟悉的女子声音。 舞阳公主呜咽着呵斥:“放肆,你别过来!父皇要将朝阳郡主嫁你!你别碰本宫!” 崇嫣:“……” 皇上有意将舞阳公主嫁来北境,择了好几个北境部族,最后选定了肃王的外甥,这公主竟想把婚事扣她头上,她就说今日席间怎么一直有人盯着她看。 闲事莫管,脱身为上。 崇嫣垂眼,抚了抚腰间的鞭子,抬步欲走。 忽听那房中男声□□一阵:“舞阳公主,你以为我喜欢你不成?”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想嫁来北境,便把那劳什子郡主推出来,可惜你自诩身份尊贵,也不过是你父皇用来换冰凌花的物件儿!” “你胡说!”舞阳公主尖声叫道:“你敢碰我?” 忽听瓷瓶碎裂声,紧接着是巴掌脆响,那男人声音恶狠狠:“肃王殿下是有命,要留着你对付魏平和他不老实的北境部族,可没说碰不得,我今日就要尝尝,上京沃土养出来的公主是如何娇软细嫩,如何碰不得!” 崇嫣心中轻叹,拿出鞭子,放轻脚步入了殿中,外间有黑甲侍卫守门,察觉到微小的动机看过来,崇嫣迅速抢上,在那侍卫出声前甩出鞭子将之缠紧撂倒,直到他没了气息。 她已经尽力轻了,可仍旧发出了响动,所幸舞阳公主一直在叫,从她的皇兄叫到她母妃,又叫魏公,最后一遍遍叫着霍凛的名字。 屋内,舞阳公主几乎要绝望了,她头晕眼花,还没来得及起身,就看着那庞然巨物压过来,才挣扎几下,就被这野兽般的男人捆住了双手。 男人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侧:“公主殿下,莫急,待肃王殿下称帝,那朝阳郡主我也讨来与你做姐妹。” 下一息,舞阳公主眼睁睁看着身上人脖颈忽然被划开,他汩汩流着血,从她身上落到床下,没了气息。 她赶忙起身,意外看见手执峨嵋刺的女子,眼中涌出眼泪,又哭又笑:“崇嫣。” 她又被崇嫣救了。 舞阳公主忍不住靠过去。 ‘啪’! 崇嫣冷着脸,给了舞阳公主一巴掌。 105 割袖 - 惑嫣 - 山月随舟 清脆的巴掌声在屋内回荡,崇嫣冷冷道:“公主殿下,想到我救过你,你却背刺我,我就忍不住打你。” 在她去找霍凛的时候,在她与霍凛成亲后,尊贵的公主还谋划着拿她去挡婚事,而且她真的差点成功了,因为皇上赐下了崇嫣郡主封号。 她就知道,天下没有白来的馅饼,她也不可能白当这个郡主。 崇嫣深呼吸几下,捡起地上的外裳,一手将呆若木鸡的舞阳公主从床上拽起:“走。” 她带着舞阳公主跌跌撞撞出门,公主被门口的尸体绊了一跤,腿脚软了下去,紧紧握着崇嫣的手臂:“本宫、本宫起不来了,崇嫣,无论如何你帮帮本宫!” “舞阳,站起来!” 崇嫣好不容易拽扯起她,正要离开,却见远处有黑甲侍卫搜过来,二人要避已经来不及了。 崇嫣赶忙带着舞阳公主将门口的尸体拖进屋,关紧房门。 她透过门缝朝外望了眼,回过头就看见舞阳公主扑过来,惊慌失措地问她:“我们怎么办?” 崇嫣看了眼地上的尸身,当机立断:“像刚刚那样叫。” 此人是肃王的外甥,是有身份的,方才她在屋外听这人话里的意思,他应该是奉命专程来拿舞阳公主的,量那些黑甲侍卫不敢轻易闯进来。 舞阳公主意会,作挣扎状对外哭叫着:“罗慎,你别以为自己是肃王的外甥就能辱本宫!你今日对本宫的羞辱,他日本宫必十倍百倍还回来!” “凛哥哥……”舞阳公主喊着,看崇嫣冷冷瞥自己一眼,识时务地改口喊:“本宫皇兄不会放过你!” 那黑甲侍卫果然没有入内,只在门口叩了叩门,问罗公子可需要帮忙。 屋内静了一息,那黑甲侍卫没听见回应,还在门口等待:“罗公子?” 屋内,舞阳公主紧张地做口型,问怎么办,罗慎已经被崇嫣杀了,她二人又不会模仿男音,若再不出声,恐怕外面的侍卫会起疑。 崇嫣想了想,立马抄起一只凳子用力砸向紧闭的门,那黑甲侍卫的身影惶恐后退,不一会儿就连声告退地离开。 屋内,二人同时松一口气。 舞阳公主这才带着哭腔道:“本宫是公主,你救本宫不应当吗?你本出身低微,兄长又是那般犯了滔天大罪之人,给你一个郡主一门好亲,已是天大的尊荣,再者没你从中作梗,凛哥哥定愿做本宫的驸马,本宫才不是恩将仇报。” 崇嫣诧异地看向舞阳公主,想了半晌,这才意识到舞阳公主在回复她一开始的话。 瞧瞧,这说的是什么话。 崇嫣气得都不想笑了。 这里宫变,霍凛迟早会得到消息,而魏平和他的部族是霍凛一边的。 崇嫣不得不承认,在听到舞阳公主在皇帝耳边吹风,掌控她婚事之时,她确实不想管舞阳公主死活。 要不是后来又听到肃王准备拿舞阳公主对付魏平,崇嫣说不定真的走了。 就算崇嫣现在又救了她,舞阳公主也觉得是应当的。 因为她是公主。 别人给予她的,是应当,她给予别人的,是恩赐。 这舞阳公主真是自我极了,也自卑极了的一个人。 崇嫣懒得逞这口舌之争,只道:“舞阳公主,你自持公主身份,是因为除了你父皇母妃给的这身份,你就没别的地方吸引霍凛了罢。” 说罢,她不再看舞阳公主骤然苍白的脸色,兀自上前去拉开房门,待她把舞阳公主送到魏平的人手中后,她就与这劳什子公主分道扬镳。 然而门刚拉开一点,崇嫣就勃然变色地关门退了回来。 “怎、怎么了?”舞阳公主紧张问。 “人又回来了,”崇嫣闩上门,沉声道:“跟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一起。” 舞阳:“那、那我们还像方才那样把人赶走?” 崇嫣摇摇头。 天色太黑,她实在不确定那个人看到她了没有。 他面具厚重,在黑夜里显得更加阴森,而那黑甲侍卫对他毕恭毕敬,刚刚那招已经没用了。 崇嫣在房里转悠,为保暖,房里不仅摆了香炉,还铺了大片地毯,崇嫣掀开地毯,跪在地上摸索着,香气掩盖了阴湿气,如果天不亡她们,这间房地下应有个地阴穴的入口。 崇嫣借助嗅觉摸索间,那黑甲侍卫带着人已来到了门口,用力拍着房门:“罗公子,开门!” 没有人回应,在崇嫣摸索到地阴穴入口的同时,入口的盖子被从内打开了,里面露出几双浅若琉璃的眼睛,是魏平和他的族人。 崇嫣与他们对视,双方俱是一惊,只听门外那黑甲侍卫禀道:“大人,方才属下还听到公主的叫声。” 事不宜迟,崇嫣当机立断先把舞阳公主送下去,自己正要紧随其后时,忽听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罗慎恐遭不测,破门罢。” 崇嫣如遭雷击,这道声音,分明是姜少娴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姑娘没有听错,姜少娴还活着,”魏平将舞阳公主交给其他人,对崇嫣伸手:“崇姑娘,快下来,地阴穴通往行宫外,魏某答应过凌儿护你。” 门外又踢又砍的破门声完全将他们说话声盖过去,崇嫣回头瞥了眼,见那门摇摇欲坠,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极度紧张下她渐渐冷静了,语速极快地问:“姜少娴肯定会追下来的对不对?” 魏平沉默,他与姜少娴为政敌多年,破门后姜少娴若发现房中无人,定不会善了,甚至他们还没走出行宫就会被发现。 “魏公,你先去罢,我来拖住姜少娴。”崇嫣说着,正要盖上盖子。 盖子却被魏平顶住了,魏平一向处变不惊,此时也急道:“崇姑娘,你可知姜少娴对你……” “我知道,他恨我入骨。”自己留下断后的话说出口之前,崇嫣本还有些怕,怎么会不怕呢?姜少娴手段酷烈,又有多恨她,根本不用多想。 她留下定会被抓住,可逃进暗道里就不会被抓住了吗? 早晚的问题。 可她留下,可以为魏平争取时辰,魏平可脱身去找他北境的部族,向西北求援,从而扭转局面。 舞阳公主,魏平,她之间,她是最微不足道,最合适留下来断后的那一个。 “告诉霍凛,我等他。” 说罢,崇嫣合上盖子,迅速盖上地毯遮掩上入口,随即朝窗牖跑去,她只来得及打开窗子,就被冲进来的黑甲侍卫抓住衣裳。 崇嫣握紧峨嵋刺,反身刺进一黑甲侍卫的喉管里。 霎时鲜血狂飙。 另一黑甲侍卫见状,趁崇嫣还没将刺拔出来时一脚踢中她腹部,崇嫣顿时感觉一股异痛,她下意识地躬下身,悄悄吐纳,护住腹部,按捺住涌上喉咙的腥甜之感。 更多的黑甲侍卫冲进来,将她缚住,任她如何挣扎也挣不开。 那戴着厚重面具的公子并不上前,也不伤崇嫣,只打了个手势,让人将她带走。 好生奇怪,姜少娴竟不在她面前袒露身份。 崇嫣虽有疑惑,也决定不动声色顺势而为,正当黑甲侍卫押着她经过姜少娴身边时,姜少娴忽然大步走过来,攥住了崇嫣的手腕。 他二话不说,拿出薄如蝉翼的匕首,割开她本就褴褛的衣袖。 崇嫣声音发紧,在黑甲侍卫的束缚下却躲避不开:“姜少娴,你做什么?” 姜少娴将崇嫣整个袖子割下来,露出她的手臂,崇嫣臂上肌肤光洁如玉,更是不添一丝痕迹。 怎么可能没有痕迹! 他亲自差人点的,应当抹不掉才对! 姜少娴抬头,隔着厚重的面具,阴恻恻看向崇嫣,一字一顿问:“你的守宫砂呢?” 106 不见光 - 惑嫣 - 山月随舟 崇嫣顺着姜少娴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臂,面对姜少娴,她人极度紧绷,在这嘈杂的处境下,她竟没听清姜少娴说什么。 姜少娴显然没有以前那般耐心,见崇嫣不答,他上前一步,钳住崇嫣脸颊,垂眼定定注视着她。 崇嫣素来叛逆。 是故意不答,还是…… 缓了几息,他轻描淡写地又问了一遍:“既认出了我,那就说说看,我们嫣儿把身子给了谁?” 这下,崇嫣彻底听清楚了,听清后简直想发笑。 姜少娴最最在意的,是他当年在她身上点的印记,那守宫砂代表女子贞洁,更意味着崇嫣是他姜少娴的手中物。 崇嫣咬了下嘴唇,理性告诉她,此时此刻受制于人,她应该识时务,甚至为了保命委屈求全一下,可想到崇舟,想到霍家人,甚至埋在同一片北地的姜氏族人,她委屈不了,只忍着怒地看着对方:“与你何干?” “告诉我,是不是那个霍氏子?”姜少娴俯身,继续问道。 崇嫣迎着姜少娴的目光:“是,我与霍凛情投意合,已结为夫妇。” “结、为、夫、妇?你怎么敢!” 姜少娴手中力道加大,崇嫣吃痛,痛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可她心里却高兴的,姜少娴钳她脸颊的力道越大,证明他越气。 崇嫣说不了话,在她以为自己会死在姜少娴手中时,他却耸开了她,将匕首刺入了旁边那黑甲侍卫的胸膛。 “把她带下去,至于这些,”姜少娴踢了踢尸体:“剁碎了喂狗。” 崇嫣被黑甲侍卫连拉带扯地带走了,他们收了她的峨嵋刺和鞭子,将她粗暴地推入一处殿中,砰地关上了门,崇嫣一进殿就闻出来了,殿内点的香能让她力气流失,她立马踢翻香炉掩住口鼻,可是无济于事。 不知过了多久,来了几名五大三粗的嬷嬷,见崇嫣柔弱无骨地趴在地上,忙上前把她架起,带去浴房。 崇嫣一路虚闭双目,寻找时机,可当这几个嬷嬷开始蛮横地解她衣裳并妄想压制住她,甚至把手探到她身下时,崇嫣终于忍不住。 姜少娴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铺满花瓣的浴池被血染红,一个嬷嬷颈上插着香箸,尸体漂浮在浴池中,剩下的花容失色,见姜少娴来了连连告饶,而做了这一切的女子正用水洗着脸上的血迹。 崇嫣湿淋淋从浴池里爬出来,敌意地看了他一眼,憾然道:“可惜了,好不容易藏起来的香箸,没用在你身上。” 姜少娴声音阴得滴出水:“就那么想杀了你阿兄?” 崇嫣摇摇头,绞着湿发。 姜少娴神情莫名一松,就听崇嫣恨声道:“你装什么蒜,你这忘恩负义之徒根本就不是我阿兄!” 姜少娴下意识地摸上面具,明明戴了厚重的面具,却又感到那种脸皮被撕扯开的刺痛。 他与崇嫣不是亲兄妹,他与崇嫣毫无瓜葛。 曾经在牢狱里的很多个日夜,这个狰狞的事实折磨着他。 后来他身处险境,却还想带她离开,这时姜少娴意识到了,他喜爱上了崇嫣。 他与她斩断了兄妹之间的联系,可他对她有了男女之情。 他可以换一种方式,与她做天底下最亲密的人。 “我确实不是你亲阿兄,”姜少娴顿了顿,道:“所以嫣儿,我可以娶你。” 崇嫣愣了:“什么?” 是她疯了吗,竟然听到姜少娴说要娶她! 想到从前种种,崇嫣顿时觉得不可思议:“你该不会说,你喜欢我吧?” 她做噩梦都没做过这么恐怖的。 “是,”姜少娴竟承认了:“纵使你曾背叛我,又失身于霍凛,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原谅你。” 说着,见崇嫣未动,坐在池边好像在思考一般,姜少娴一步步走近:“你还不知,肃王便是成王,北境诸部与羌族夹击西北,霍凛自身难保,哪里得空驰援北境,很快,老皇帝便会写下退位诏书,待新皇登位,霍凛便是乱臣贼子,嫣儿……你只有我。” 他周围都是黑甲侍卫,他放心地向崇嫣伸手,说时迟那时快,崇嫣骤然暴起,手中香箸直插姜少娴面门! 姜少娴一进门崇嫣说的那句话,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手无寸铁,可她如此狡猾,竟还藏着一根,就等姜少娴靠近。 黑甲侍卫惊呼。 当一声,香箸失之毫厘,插入厚重的面具里,面具碎裂,姜少娴跌入池水中,崇嫣再想补上一击,黑甲侍卫已经围了上来。 “姜少娴,你凭什么说原谅?你是谁,你对姜家做的,应当已经全部记起来了吧!你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崇嫣一字一顿道:“是我不原谅你!我不原谅你得恩于姜家,却为了掩盖你的秘密害死无辜的姜家亲眷!我不原谅你对人想杀就杀,尤其是崇舟!怎么你喜欢我我就要感恩戴德吗?你的喜欢让我恶心,你连霍凛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姜少娴没有回应她,他立于池水中,狼狈地用手捂着脸,他的脸被面具碎片划伤了,淋漓鲜血顺着手背往下淌,披散的头发一部分散于面前,姜少娴就像个拼命遮掩容貌的水鬼。 可他是整张脸都被剥去了,用手哪里遮得住。 烛火下,半遮半掩的阴影里,这张脸更显狰狞,指缝间,他盯着崇嫣的眼神几乎要浸出血来。 被这样阴阴盯着,崇嫣顿时哑然,她瘫坐在地,一时间被这张狰狞的脸骇住了,姜少娴竟被剥了脸,见那阴影下似乎没有皮的红肉,崇嫣好似闻到刺鼻的血腥之气。 她忍不住吐了出来,这次的呕吐来得汹涌,崇嫣的心随之狠狠一沉,她不会诊脉,可频繁地呕吐再加上月事迟迟未至,她没办法全归因于嗅觉灵敏。 她可能有孕了。 绝对不能让姜少娴知道。 崇嫣眼角浸出泪,她暗暗掐着自己手心,勉力止住吐,抬头看了姜少娴一眼,故作嫌恶地移开视线:“好丑。” 见崇嫣如此情态,姜少娴真当她因自己的容貌犯了恶心。 他发出一声短促轻笑:“既看到了,我便不遮掩了。” 他令道:“把她带到我跟前来。” 黑甲侍卫抓着崇嫣双臂,崇嫣挣扎几下,跟着踉踉跄跄至姜少娴近前。 倏然,一黑甲侍卫闯进来,高喊:“肃王有令!” 他三两步走到姜少娴身边,神色急切:“北蛮诸部求援,肃王请大人前去议事。” 姜少娴在身边人的搀扶下起身,解开湿漉漉的外裳,披上氅衣,转身离开。 107 翻脸 - 惑嫣 - 山月随舟 看着姜少娴离开,崇嫣暗暗松了口气,她已经万分疲累了,却还不敢掉以轻心。 黑甲侍卫用粗绳紧缚着她双手,将她带到一处更为逼仄的厢房里。 看来姜少娴铁了心要磋磨她,房内保暖的物什全都被收走了,四周门窗封死,随着房门关闭,房内陷入一片漆黑,没有风,可纵使隔着砖瓦,刺骨的寒气也无孔不入,此刻无人盯梢时,崇嫣才敢稍稍卸力。 稍一松懈,香的作用就占了上风,瓦解着她的力气,所幸北境天气严寒,崇嫣身上又湿又冷,不至于彻底昏睡过去。 她放任自己只躺一会儿,又好像躺了许久。 不知何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刺目的白光透进来,崇嫣这才醒神,她眯着眼,看有人端着个琢盘跨进房中,琢盘被红布盖着,满脸褶子的宦者甩了下拂尘,碎步走向崇嫣。 他躬下身,满脸堆笑:“朝阳郡主可醒着?” 崇嫣一动不动,睁眼看着他。 宦者见崇嫣醒着,直起身子,对宫婢扬了扬下巴,左右两边的宫婢将崇嫣双臂托起,先给崇嫣喂了碗姜茶,又将她压跪在那精雕细琢的托盘前。 托盘上的红布被掀开,露出里面并排列着的,更为精雕细琢的东西。 崇嫣眉心狠狠一跳,冷声问:“这是什么?” 宦者声音尖细,含着笑:“回郡主,此乃触器,无根之人行房用的玩意儿。这些都是督主为郡主打造的,只是尺寸长短不一,纹路也有深有浅,郡主比着身子,挑一个喜欢的吧。” 崇嫣僵了许久,明白这些是做什么用的后,她脸色渐渐白了。 那宦者见崇嫣这副模样,轻哼一声,依旧含笑道:“郡主要知好歹,督主肯让郡主挑,还是偏疼郡主的。” “郡主赶紧挑,挑好了,咱们也好到督主跟前复命。” 良久,崇嫣抬起被绑缚在一起的手,颤抖地伸向琢盘,就在宦者以为崇嫣会从中挑一个时,她执起其中一个玉制的狠命一砸,又干脆整个琢盘全掀翻砸碎。 宦者脸色大变,忙命人满地捡拾,尖声喝道:“朝阳郡主,你不要不知好歹!” 话才起个头,他膝盖就中了崇嫣一脚,钻心地痛。 崇嫣显然气狠了,面色薄红,呼呼喘着气,她瞪着杏眸对宦者又踢又骂:“我一个都不要!我已嫁人,姜少娴是夺人之妻,他要不要脸啊?即便他脸不要了,也休要拿这些东西恶心我,滚!” “什么偏疼,什么知好歹,说得跟恩赐似的,带着他的这些破东西,滚出去!” 宦者没料到崇嫣即便被缚了双手,又中了香,依旧剽悍,他气焰被压过去,忙命人拾了琢盘,带着物什和人一瘸一拐地退出厢房,砰一声关上了门。 房门关闭时,崇嫣尤不解气,拍得门砰砰发颤。 听着那群人脚步声渐远,她才渐止了骂声,倚着门慢慢滑落下去。 房内又陷入一片漆黑中,她喘着气,循着记忆在冰冷的地砖上摸索,方才,她砸碎那玉时,把一截断玉踩在脚下,趁势踢到身后,为混淆视听她将那一盘恶心物件儿全砸了。 崇嫣记得她就是往这个方向踢的。 崇嫣跪在地上摸了好久,终于从犄角旮旯里摸到了一截断玉。 她拾起它,用断口狠命地磨绑着双手的粗绳,磨了好久好久,才将束缚双手的粗绳磨断,当双手得到自由时,崇嫣心中升起极大的雀跃。 她这才发觉腕间火辣辣的痛,不禁捂着腕子轻轻吸气,边吸气边忍不住落泪。 可也不敢哭太久,时辰耗得越久,再度来人的可能性越大,崇嫣擦干眼泪,以断玉为器,十指并用,又挖又凿,终于撬开了紧挨着墙的一处地砖。 她不太走运,这厢房内并无地阴穴入口,可临近的厢房必然是有的,而她能做的就是挖。 有可能挖不到,更有可能被人发现,可她做不到坐以待毙。 房内只余细微的挖土声,不知挖了多久,断玉被磨圆了,她十指发痛,期间也有人来过,隔着门问她肯不肯服软,若肯,便有吃食送进来,那人道知道崇嫣会武,体内有内息流转,可即便如此,也只是坚持久一点罢了。 崇嫣将人斥走。 被关在这间暗不见天日的屋子里,她不知道时刻,无人打扰时便努力地挖,骤然,她腹内传来轻微地绞痛。 这痛像是一种警醒,比手上的痛轻得多,却足以让崇嫣立马停下。 她弓起身子,轻轻在腹上抚了又抚,低声呢喃:“乖,这儿的大夫都不可信,我们出去再找大夫看看。” 月份太小,她感觉不到腹内有生命在,可越想越觉得有。 如果有的话,她马上就要当母亲了。 她找了家人许久许久,可世上跟她有血缘之人全都不在了,现在终于多了一人,就在她尚且平坦的腹中。 她不能让她未出世的孩子也死了。 她要活着离开这里,带她的孩子去找他的父亲。 崇嫣终于靠着墙壁,脸蛋枕着膝盖睡了一觉,醒来时感觉好多了,她振奋精神,挪去自己辛苦挖出的小坑旁,正要继续挖时,她耳朵贴着地面静心聆听,半晌,轻轻咦了一声。 她分明没有动了,可细微的挖土声仍在继续,且越来越近,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从她掌下土地破出。 - 另一边,行宫内的书房,崇嫣被囚于厢房中时,姜少娴一直在此处。 房内,成王负手,焦急地踱步。 他以肃王的身份蛰伏在北境近二十年,为此次宫变做足了准备,以设宴之名,成功制住元熙帝的亲卫,囚住了元熙帝和跟元熙帝来北境的众臣。 那一刻,他心里第一感觉是幸好。 幸好他因一时不忍,救了这个与原配妻子所生的孩子,娴儿聪慧又狠毒,回到他身边后不仅帮他扫清了元熙帝插在北境的眼线,还利用元熙帝的惜命设下此局。 成王预备皇帝和众臣闷在北境,待元熙帝写好退位诏书,成王再代帝完成封禅大典,待到此时,一切就成定局。 天与地都认了他当皇帝,帝王也愿禅位,还有谁敢不认新帝? 称帝,这是成王断了的梦,没想到换了个身份,最终是这个他认为已经没用了的儿子帮他续上了。 可正在此时,亲信来报,被囚的臣子中没有魏平。 魏平竟遁逃了,怎么可能?怎么遁的! 成王立马令人调派人手,不仅行宫要围个水泄不通,更要把北行山脚下的冥州各城门守住,绝对不允许魏平飞出去。 东厂是成王一直忌惮的,正因为东厂以及东厂锦衣卫常年活动在上京,成王怕被戳破身份,这才一直留在北境。 可魏平的遁逃不是成王最焦心的。 为保万无一失,此次宫变成王联合了北境诸部,甚至许诺上位后割让北境三城给北蛮。 可局面还没稳定,北境诸部的使者便撕毁盟约,急着率人马回去,导致成王在北境的人手又空虚许多。 成王将一匣子推到姜少娴面前,斥道:“不是说西北自顾不暇吗!?不是说霍凛一定会来北境,到时就给他来个瓮中捉鳖吗!?你瞧瞧这是什么!” 姜少娴打开匣子,一封战报夹着一枚赤羽,赤羽属于北方一种大鸟,羽毛漂亮修长,只会用来装饰部落首领的头冠,匣子里有多少根染血的赤羽,便有多少名部落首领人头落地,多少个部落被击穿。 送来这个匣子的人就像他威胁信上所说的那样,正在杀穿北境诸部的老家,而北境诸部的核心便是北蛮的王庭。 怪不得北境诸部的使者连滚带爬地率人马回去,因为霍凛没有来北境,而是杀去了北蛮。 姜少娴冷静道:“霍凛意图瓦解我们跟北境诸部,尤其是北蛮之盟,不过他数日就杀穿了好几个北境部落,是急行军,意味着他人手少,我们可以——” 成王烦躁地揉揉眉心,打断姜少娴的话:“备一辆马车,将朝阳郡主送出去。” “父王?”姜少娴倏然抬眼。 “不要唤本王父王,本王是肃王!”成王看了姜少娴一眼,立马嫌恶地移开视线。 姜少娴没有戴面具,那张没有脸皮的脸露出来,丑得就像个怪物。 成王又觉得他根本不像自己儿子了,姜少娴连为他延续血脉都做不到,只是个阉人,况且,他早已娶新妻,也早已有了新的儿子。 “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私自将那朝阳郡主归为己用,本王调查得清清楚楚,霍凛得罪了元熙帝被放逐到西南,他这杀胚围魏救赵是为何?还不是为他这新婚妻子!” 姜少娴沉默地注视成王,他与他记忆里大不相同,已完全北境化,可嫌恶的神态又与他记忆里那个斥他弱小的父亲重叠了。 姜少娴平静道:“成王殿下,娴愿以辅佐之功换朝阳郡主,朝阳郡主给娴,霍凛和他的西北并不是没法子杀。” “你要那女子,还能与她修成好事不成?莫忘了你杀光了姜家人!不若你将她送出去,叫那杀胚停一停。” 姜少娴黝黑的眼眸微动,慢慢道:“所以,肃王殿下知道当年我秘密来北境杀人灭口。” 成王不置可否,只道他早知晓朝阳郡主被关押在何处,已派人将她带走。 姜少娴沉默,他上前一步,踏上了台矶。 这间书房效仿皇宫大殿,书房的桌案在几阶台矶之上,成王立于案旁,俯视着同他议事的人。 姜少娴一步步走上台阶,成王勃然变色,怒斥他:“上来作甚?给本王滚下去!” 姜少娴不为所动。 成王执起案头砚台便砸,可倏然,他刚拿起砚台,胸口一阵剧痛,成王扑倒在桌案上,砚台落地,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墨汁溅出。 成王瘫坐在椅上,看着姜少娴走近,反应过来:“墨里有毒!孽子,你对本王下毒!?” “来人!来人!”成王嘶哑地吼着,他猛地咳嗽一声,大口吐着鲜血。 见血让他极度害怕,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儿子更是让他恐惧。 “少娴,本王可是在你九死一生时救了你!” 姜少娴蹲在成王面前,执起他的手,淡淡道:“十二岁那年,我初入皇宫,吃的第一顿饭是自己的身命,那么多人看着我笑,父亲所教的圣贤书算什么,它让我被人踩在脚底,当时我就发誓,要让他们笑不出来。” 他以为他在为姜家报仇,可弄了那么半天,他才是姜家被连根拔起的祸根。 这段真相好痛苦好痛苦,他曾想一死了之,可他不能,他还没找到嫣儿,他不能死,于是他逃避了。 后来找到了嫣儿,将嫣儿拴在身边那几年是他最安心的日子。 他以为长久的相处让嫣儿也对他动了心,可她如此野性难驯,不仅从没把他当阿兄,还骗他,背叛他。 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孤独一人的,这时候告诉他父亲还活着,只是这么多年不闻不问,更在北境以肃王的身份娶妻生子。 救了他,他会感激吗? 不过是又一道晴天霹雳,他只觉得讽刺。 “救命之恩,很珍贵吗?姜氏一门为保我而倾覆,我还不是想杀就杀了。” 成王双眼渐渐充血,盯着姜少娴,咬牙切齿:“本王、本王是你的生身父亲!” “殿下自己说的,殿下是肃王,况且我是姜家子,怎么会跟肃王殿下有瓜葛呢?”姜少娴松开成王的手,站起身,垂眼冷漠地看着他:“我给过你机会,我说我要嫣儿,是你自己不珍惜,还妄图趁我不在,将她送出去,礼尚往来,我会将你的妻儿也送出去。” “送给谁好呢?”姜少娴歪头想了想:“北蛮,羌族,或者南域的罪奴?” 他从怀中拿出一张人皮面具戴上,这张面具与他原本的脸有七分相似,成王看了,目眦欲裂, 他喘着粗气,对姜少娴啊啊叫唤。 他伸手去抓姜少娴的手,却不慎扑倒在地。 姜少娴退开一步,顺着额角边缘摁压了一圈,将面具与自己的脸完全贴合。 踏出书房前,他最后看了成王一眼,生命的最后,他在哭。 为他的儿子做了姜少娴的脸而哭。 108 霍家军 - 惑嫣 - 山月随舟 姜少娴出了书房,立马有两拨人上前,一拨宫婢给他披上大氅,备上手炉,他素来体弱,不太受得住北境的严寒,另一拨乃他培植的亲信,候在他身畔听令。 他命人立即去厢房找崇嫣,又对候着的人说了几计,着重对付霍凛,霍凛纵可以一当十,那当千当万又如何?只要北境诸部不被他气势所压,早晚磨死他。 姜少娴强调:“若计成,带霍凛尸首来见。” 这一次,他必要亲眼看着霍凛被挫骨扬灰才安心。 说着说着,姜少娴察觉在场人具瞪大眼睛,神色紧张地看着他,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大氅上落有血迹。 他拿巾帕擦掉那血:“无妨,想来是在书房里沾上的……”他那生身父亲的血。 话语未完,想起大氅是出门后披上的。 “承郡王,您流血了……”亲信小心翼翼道。 姜少娴足足愣了几息才意识到,承郡王是他这张人皮面具的身份,现在则是他的身份了,用这个身份好好筹谋,登上帝位也不是不可能。 待到那时,除了嫣儿就无人可予他疼痛。 姜少娴拿着帕子,像擦拭大氅上血迹那样拭掉自己鼻尖滴落的血,平静道:“无妨,天气干燥所致。” 待到亲信离去,他方看了眼手中被揉成一团的帕子,帕子上的血呈深色,说明他也中毒了,可他下给成王的毒他沾染不上分毫。 想到什么,姜少娴阴着脸转身即走。 他去了行宫内自己住的偏殿,殿内桌案上镇尺压着宣纸,镇尺旁搁着一小块没用完的墨锭,那是崇嫣送给他的礼。 自从崇嫣在他身边后,断断续续送给他很多东西,出于谨慎姜少娴一概未动,除了这块墨锭,这是他觉得崇嫣开始真心想着他的开始。 纵使逃到北境后方知她很早就背叛了他,姜少娴也想办法让人从被查抄的督主府辗转把这块墨锭带了出来。 可他究竟带出来了什么? 姜少娴将手撑着桌案,摩挲着墨锭上所剩不多的金纹,良久,他唤来御医查验这块墨,其间他一直闭着双目,直到听见一声扑通下跪声,紧接着是御医颤抖的声音—— “回大人,墨里有毒。” 崇嫣对他下毒,她从来不要他的爱,也从没真心想过他。 姜少娴耳中忽然一阵耳鸣,待缓过劲,他骤然发现承郡王这张人皮面具自他脸上脱落,戴不住了,因为毒…… 他猛地将墨锭砸出去,急促地喘着气:“好,真是好极了。” 崇嫣从来不是柔顺的女子,她满身带刺,他拔也拔不完。 不,不对…… 她的刺,她的敌意只向着他,她对那霍氏子,那些微不足道的人就很好…… 正怒不可遏,那奉命去送触器的宦者端着琢盘匆匆入内。 姜少娴阴沉着脸看人走近,还未开口,那上了年纪的宦者先跪下了,他趴在地上,将琢盘呈到姜少娴面前:“督主,郡主性烈,拒而不受,请督主责罚。” 宦者请罚的话一出口,久久没听到姜少娴说话。 他大着胆子抬头小心看去,却见姜少娴正望着屏风上绣着的冬鸟。 过了许久,姜少娴开口道:“我少时读西州志,甚为喜爱其内记录着的一种奇鸟,奇鸟未破壳时寄宿在其他鸟的巢内,伪装成其子,待破壳后,趁养父母外出捕食之时,它便将同巢的幼鸟推下巢穴悉数杀死,以保证自己的唯一。” 宦者有些年纪,沉默地趴伏着,背后渗汗,心中也不可遏制地想到成王伪装成肃王,姜少娴戴上人皮面具顶替掉承郡王。 多年来成王已与肃王融为一体,他适应了北境,也继承了肃王的一切。 而姜家……也被姜少娴这一‘奇鸟’蚕食殆尽。 房内鸦雀无声,只听姜少娴自顾自道:“它很聪慧不是吗,知道先下手为强,而我不如它。” 他从怀里拿出匕首,看着轻薄利刃上的水波纹:“呐,嫣儿不是说与霍氏子已成婚了吗,他二人心心相印,情投意合……” 说着,他阴森地笑了一声,说不出地嫉妒:“不知我拿她那好夫君赠的这匕首挑断嫣儿脚筋,将挖出来的筋送去给霍凛,再将嫣儿挂于城头会如何,先疯掉的是姓霍的小子还是嫣儿呢?” “手自然得保留着,既想挣扎,我让她挣扎个够!” 说到最后,阴森的声音转怒,姜少娴一脚踢开琢盘,琢盘内收拾好的物件儿叮叮砰砰洒了一地,他视线扫过那些精心准备的触器,越发地盛怒:他给她选择的机会她不屑要,莫怪他让她没得选了。 看着看着,姜少娴神色变了,紧绷着脸快步走出去,边走边喝令:“调一队人,捉拿朝阳郡主。” - 昏暮时分,关着崇嫣的厢房内,崇嫣在听到挖土声迫近时果断挪开,不一会儿,那一块塌陷下去,昏黑的坑下传来几声呸呸声,紧接着火折子亮起,坑洞内探出几颗脑袋来,看见崇嫣,惊喜道:“魏公,没挖错,是朝阳郡主!” 崇嫣抬手遮光,慢慢适应了这微光后才看向坑洞,坑洞内除了魏平具是不认识的人,唯一相似的是都有浅若琉璃的眸子。 “魏公?”崇嫣心中欣喜,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你们、你们怎么……”怎么还没逃离,怎么找到她的? “与崇姑娘比,魏某才是微末之人,不带走崇姑娘,魏某岂敢独自偷生?幸好,行宫下的地阴穴乃魏某部族所建,魏某身边也恰巧带了两个能挖洞的好手,”魏平拍了拍衣裳上的碎土,笑道:“不过能找到崇姑娘,还是靠它。” 说着,他展开手,一条水蛇自他袖内窜出,飞身盘在崇嫣手腕上,它怕冷得很,一靠近熟悉的气息,立马顺着崇嫣手腕朝腕臂深处钻去,崇嫣一把摁住它的脑袋,把它揪了出来。 是乌云珊的蛇形蛊物。 原来,魏平送出舞阳公主后,又带着人返回地阴穴,中途碰见了气呼呼的乌云珊,俞似玦负伤,却以舍帝逃走非臣子所为拒不离开,现下跟其他众臣一起被关在牢内绝食抗议。 肃王是要称帝的,牢内众臣中不少出自世家清流,肃王不能把他们都杀了,只是暂时将人关起来,以待逐个击破。 姜少娴却与肃王不一样,乌云珊正是担心俞似玦撞上姜少娴才想将他救走,结果俞似玦却问她是否又做了姜少娴的帮手。 乌云珊当即沉下脸,放话让俞似玦死在牢内算了,却在离开后改道去苗疆搬救兵,她正是在这途中碰上的魏平,与魏平等人分开前,乌云珊留下了自己的蛊物,她的蛊物能嗅出崇嫣的气息。 坑洞较深,魏平让崇嫣不要动,他令身边人上去接她下来,方才火折子亮光照过崇嫣时,魏平注意到崇嫣十指指尖都布满了干涸的血迹。 崇嫣比舞阳坚强,在此绝境仍不忘自救,霍凛正是被这份生命力所吸引,爱得不能自控,舞阳总是参不透这点。 希望经此一难,她能有所悟。 魏平见人梯搭好,道:“坑洞不稳,仔细些。” 话音刚落,厢房外却传来人声,感觉是个侍卫,大剌剌喊着崇嫣的名字,说是奉肃王之命带她走。 厢房内顿时安静下来,崇嫣看向魏平的族人,其中一人脸色煞白,而后神情渐渐视死如归:“郡主跟魏公先走,我虽不会武,可也是条汉子。” 说着,咬咬牙就要冲。 崇嫣拽着他后领把人拽了回来,拍拍他胳膊:“有水没,我渴极了。” 那人一愣,拿出腰间囊袋。 崇嫣饮一口,擦了擦嘴又道:“把你腰上的刀给我。” 那人赶紧奉上腰间短刀。 “那叛王就派一个黑甲卫来,显然对我了解不深,何不扫了尾再走。”崇嫣将刀拿在手上耍了个刀花,扬了扬下巴就去了。 魏平几人灭了火折子躲在坑洞旁,他们看不见,只听厢房门打开后那侍卫惨叫一声有蛇,随即那黑甲卫手上的灯被灭掉,这里完全陷入了一片黑暗。 几道擦碰声过后,是最后重物落地的声音。 几人屏息等着,噌一声,火折子亮起,崇嫣折返回来了,她在魏平族人的帮助下下了坑洞,为防追踪,魏平要毁了这坑洞,在毁之前崇嫣最后看了一眼,随即毫不留恋地离开。 此道与行宫下地阴穴相通,地阴穴的阴湿气扑面而来,崇嫣忍着汹涌的呕意,一刻也不敢停,跟着魏平在穴内七弯八绕。 期间就着水咽了几口馕饼,地阴穴十几年未启用,几人逃命亦逃得灰头土脸。 他们在地阴穴里走了数个时辰,顺着地阴穴走到行宫外时已晨光熹微,北行雪山上吹下来的寒风烈得割人脸,魏平解下斗篷罩在崇嫣身上,言简意赅:“走。” 出了行宫不代表绝对安全,至少要离开冥州或者碰上援军才行。 还没走多远,忽听一声破空声,紧接着崇嫣身侧,魏平腿部中箭。崇嫣赶忙和另外一人架住他,几人回头朝行宫的方向望去,只见行宫宫墙上蹲了一排弓弩手,锋锐的箭尖向下朝向行宫外的他们。 姜少娴拢着大氅上前,就站在弓弩手之间,带着绒毛的大氅遮住他大半张脸,就露出一双阴森森的眼睛。 不一箭射死魏平的目的也很明显—— 姜少娴身侧黑甲卫高喊:“把朝阳郡主交出来,可放尔等一条生路。” 他要教崇嫣认识人心险恶。 魏平的族人或许不要自己的命,但一定会保魏平的命,毕竟魏平乃他那破落部族最后一任少族长,是解救在北蛮为奴的族人最后的希望。 由魏平的族人拱手交出崇嫣,极好,即可瓦解魏平和霍凛之间的关系,也可让嫣儿尝尝厉害,好叫她知道,与别人相比,她是多么微不足道,只有姜少娴才看中她。 好险恶的用意,崇嫣气笑了,正此时,魏平手搭上了崇嫣肩膀:“崇姑娘。” 他艰难道:“北行山行宫内不备重弩,普通弓弩射程最多不过五十余丈,跑,跑出射程,他便奈何不了你,至于魏某的族人,便交给你夫君了。” 随即,他将崇嫣推了出去,却没推开。 魏平诧异:“崇嫣?” “你的族人自己负担,休要想着一死了之后交给霍凛。”崇嫣将魏平推上他族人的背,边扶边推着魏平一起跑,她被关起来的这几日只吃了馕饼,手脚发软,肚子发紧,却不敢停下来。 几乎他们开始狂奔的同时,她听见背后弓弦拉紧的声音,紧接着是数十道破空声袭来,于半空发出嗡鸣。 是箭雨。 崇嫣脚下一绊,护着腹部跌倒在地,魏平和他的族人立马用自己的身体交叠着盖住她。 可想象中的,箭镞没入□□的声音却没有传来,她听见了好多马蹄声经过她身侧,箭雨悉数折在了盾上。 崇嫣抬起头,看见了从山坡上蜿蜒上来的霍字军旗。 魏平和他的族人被扶开了,无数霍家军伸出手,将崇嫣扶起,传递到后方,她仰面朝天,看着自己离行宫越来越远,经过一红鬃骏马时,她看见了马上坐着身着铠甲的人,又看见陈颂一路守在那红鬃骏马前。 崇嫣眯了眯眼,逆着光辨认马上人的样貌,不是霍凛。 “崇嫣,终于见到你了。”那人下了马来到崇嫣身侧,替她拢了斗篷,又轻握了她手,对崇嫣笑弯了一双眼。 是个女子。 “我叫霍芙。” 她道:“凛弟北征未归,托我带兵支援你。” 是霍凛的姐姐。 崇嫣浑身疲软,向霍芙伸了伸手,轻唤:“霍芙阿姊……” “随凛弟唤我阿姊便好,好好休息吧。”霍芙心疼地轻握了崇嫣的手,替她拢了斗篷,正要将那细瘦伶仃的腕子塞进斗篷内裹紧时,手指触到崇嫣腕脉。 她手指一顿,越发地疼惜:“你有孕了呢。” 崇嫣闭上眼,听到自己想听的消息,彻底昏睡过去。 她睡得很深,丝毫感觉不出自己在移动,一路做着光怪陆离的梦,她一会儿梦见霍凛被羌人和北蛮夹击,中箭而亡,一会儿又梦见自己没能逃离那座行宫,姜少娴发现了她有孕,一碗落胎药要流掉她的孩子。 她极力挣扎着,双手乱挥,不让汤药入口,苦涩的药汁被她吐出,顺着脖颈蜿蜒流进衣裳里,她亦挣得一身汗。 ‘啪’! 一声脆响把崇嫣从梦里惊醒了,紧接着是一声低低的:“草。” 她泪眼婆娑地睁眼,缓了好半天视线才聚焦,她好像躺在某处床帐里,隔着朦胧纱帐,帐前站着一道朦胧身影,那人捂着脸。 崇嫣:“……” 她方才好像把人打了。 “我是凛儿十一师父,不是什么坏人,”那人道:“你亏损太过,需好好调养,把安胎药喝了。” 一碗汤药递进来,崇嫣撑起身子,扶着碗大口大口地将汤药饮尽,又一头栽倒在软枕上继续睡。 昏睡前看那十一师父出了厢房,门外撞鬼似的贴着数道焦心等候的身影。 “十一师弟,我们师兄弟中数你最懂医术,嫣儿怎么样?”房门外,霍凛师父堆中,一人上前问。 十一师父清清嗓子:“挺好的,就是饿极了,也受了不少惊吓。” 师父们纷纷松口气,又有人问:“几胎啊?” “双身子。”十一师父昂着头走开。 “传下去,凛儿媳妇肚里有两个。” 崇嫣:“……” 她撑着昏沉的精神听了一会儿,听见霍凛的师父们又吵了起来。 一人道:“啧,两个,挑一个继承大师兄的枪术,剩下一个跟我学流星锤正好。” 一人立马斥:“闪开,万一是女孩呢,女孩学你的流星锤多难看啊,当然是跟我学箭,百发百中,百步穿杨。” 正吵着,一人倏然起身,兴冲冲走开:“跟你们这群只会打架的废物争嘴差点忘了,找军营里要信鸽,赶紧传信给凛儿,他媳妇有了……” 刚走一段距离,他回过头问:“方才十一师弟说是几个?” 他师兄弟给他比了三根手指:“三个。” 崇嫣:“……” 她还是继续睡吧。 109 正文完结 - 惑嫣 - 山月随舟 崇嫣再度沉沉睡去,这一次没有再做任何梦,期间她醒过几次,每次都在不同的地方被喂着喝粥和安胎药,她恍惚听见霍凛的十一师父让她尽情地睡,说睡和吃都可以养胎。 信任的人在侧,崇嫣卸下全部防备,张口便吃,闭眼便睡,随他们将她带到哪里去。 就这样直到睡了个饱。 崇嫣睁开眼发现还是黑夜,微弱的烛光隔着床帏透进来。 她撑着身子想坐起来,这才发现十指被包扎过了,就像一对熊掌。 安静的厢房内传来飞鸟扑腾翅膀的声音,紧接着架子床一重,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架子床的横杆上。 崇嫣扬起脸,与那把脑袋探进来的鹰对视了个正着。 是霍凛的鹰,她这是被带回西北了啊。 “嘘,休要吵她。”极力压低的告诫声传来,她看着一只手将那鹰拖了出去,随即露出床边那她思念了许久的身影来。 霍凛显然才回,一身铠甲还没脱,满身风尘混着血腥味,他刚把鹰从架子床上赶开,抬眼就看到了崇嫣。 她睁着眼睛呢! 本来就瘦,越发清瘦了,哪里像双身子的人,那双杏眸亮亮的,鼻梁也秀气,哪哪儿都好看。 在这西北的夜里,他们互相把对方凝望着,舍不得将视线移开一下。 霍凛抬臂拭了下鼻尖儿上的黑灰,垂眼打量了下自己还算齐整的这一身铠甲,勾起笑:“你夫君穿这一身,好不好看?” 银鳞甲穿得早就变了色,不知道都在什么地方滚过,有点脏,血味更是极重,可霍凛身量高,眼眸也锐利,穿上它也像被磨得发亮的宝剑。 “好看!”崇嫣重重点头,对着霍凛展颜笑起来,可笑着笑着,看见霍凛领子边露出的染血绑带,手上的冻伤以及那清减许多的俊容,又忍不住心疼地落泪。 “怎么哭了?”看见她哭,霍凛慌了神,立马卸盔脱甲,撩起纱帐探进身去。 他把手在还算干净的衣摆上狠狠擦了擦,这才去拭崇嫣的眼泪,小心翼翼问:“可是腹痛,还是哪里不适?” 那架势,好像只要崇嫣一叫痛,他就立马转身将全府的人喊醒。 崇嫣捧着霍凛替她拭泪的手摇头,她心疼地触碰他手上的冻疮,将他的手翻过来,露出手心勒出来的血痕:“冻伤得这么厉害还骑马那么凶,疼不疼?” 霍凛神色柔软了下来,他摇头,手上的冻伤是他率先锋营突袭一北蛮部落时,数个时辰趴在雪原上等待时机所致,经过军医处理,这点伤他早就没感觉了。 至于手心里的几道血痕更是不算什么。 可看着崇嫣为他哭,当她的眼泪滴落在他手背上时,他又觉得有些痒了,一直痒到他心坎儿里。 他情不自禁抬起她的脸,含住她润润软软的嘴唇,用自己干燥起皮的嘴唇磨蹭她的,促使她发出声音,让她的眼泪滋润他的嘴唇。 过程很温柔,只稍稍地吮吻了一会儿。 两双手按捺不住地碰到一起,崇嫣嘶了一声,与霍凛一同低下头去看他们的手,一双包成了粽子,另一双也因为冻伤有点肿。 崇嫣破涕为笑:“两对熊掌。” 她闭上眼,额头抵着霍凛的额头,感受着霍凛近在咫尺的呼吸,跟他靠在一起低头轻笑。 - 夜阑人静,霍凛不想惊动其他人,他独自去浴房擦了把身子,换了身干净寝衣回来。 刚屈膝上榻,崇嫣拥着薄衾起身,倾身过去扯霍凛的寝衣。 “小心些,”霍凛被唬了一跳,任自己寝衣散着,扶着她的腕子紧张道:“你还虚着,又有了身子,对我胡来我可要喊人了啊。” 谁要对他胡来了。 她或许有点饥饿,但还不至于饥渴。 确定霍凛只受了点轻伤,崇嫣松口气,白了他一眼,她往床榻里侧让了个身位,方便霍凛躺上来,即将上榻时,霍凛却犹豫了。 他谨慎地坐在床边,视线落在崇嫣被薄衾裹着的腹部上:“我会挤到他吗?” 他顿了顿,睡上榻了一点点:“或许是他们?” 他们个鬼! “……你师父们给你传信,说我怀了几个?” 霍凛犹豫道:“三五……七个。” 他补充道:“不过我没信。” 不止一个师父找军营要了信鸽,信传到他那里时铺了一桌,每个师父说的都不一样。 他自然不会全信他们的话,可崇嫣有了身子应当是真的,受了很大苦,虚得不得了也应该是真的。 他哪里还坐得住? 北蛮没打服日后可以再打,怎么同其他勤王军互相支援救驾交给其他将领去商量,甚至姜少娴死不死他都无所谓了。 他只要崇嫣安好。 于是霍凛把在北蛮后续的事都交给了郭绍,自己一个人骑马飞快往回赶,只想快点见到她。 当霍凛踏着月色步入房内时,回春堂的医女正在给崇嫣双手上药,他让医女退下,自己接过了药膏。 想起崇嫣手上的伤口,霍凛心疼得要命。 他想狠命拥住她,又不敢太用力,最终只是轻轻揽着崇嫣的肩膀,沉声道:“对不起,是我的错。” 与她缱绻时没想过那么快会有孕是他的错,让她在那种境况下有孕,是他为人夫的失职,离开她使她陷入险境,更是错上加错。 “你有什么错?谁也不知道姜少娴在那种境况下还能活,肃王就是成王更是没人料到,”崇嫣偎在霍凛怀中,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她离开霍凛的怀抱,抬起脸来:“霍凛,你不想要孩子吗?” 仔细想想,他们从没就孩子的话题聊过,他自然而然来了,自然而然扎根在她身体里。 崇嫣不知道霍凛是怎么想的。 他说他错了,错的是什么?是让她有孕了吗? “怎么可能!”霍凛立马反驳:“我很想要,男孩女孩都可以,只要是你生的,只要你愿意生,我很愿意。” 他再度将崇嫣拢进怀里,用脸颊蹭着崇嫣,边说边轻轻吻了吻她的额角:“嫣儿,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同你延续血脉。” “那你摸摸它吧。”崇嫣牵着霍凛的手探入薄衾下去触摸自己还很平坦的腹部,“霍忆还很小,可是说不定能听到我们说话呢?” 霍忆? 霍凛挑了挑眉,触及崇嫣凝视他的眼神,他顺从地俯身,不太叫得出口这与兄长同音的名字,只隔着被褥对崇嫣小腹道:“阿忆,我叫霍凛,是你爹爹。” “你在肚里乖乖的,不要欺负你阿娘。”他说着,抬眼望了眼崇嫣,补了句:“我们特别爱你。” - 而就在霍凛同崇嫣居于无庸城期间,那日霍芙率霍家军护崇嫣撤离行宫后,立马根据魏平族人提供的地阴□□纸,兵分两路冲进行宫救驾。 霍家军在行宫书房发现肃王的尸首,更在偏殿发现几具被剥了人脸的尸首。 肃王一脉全部伏诛,北境叛军按律收押。 却有一小队死士护着姜少娴从小路离开,被舞阳公主找来的大虞援军堵住了生路。 两军会合后,传令官匆匆来请霍芙过去,那是霍芙第一次见到姜少娴,她来之前已从霍凛那知道了来龙去脉,对姜少娴的身世清清楚楚。 此刻看着他,波澜不惊。 而姜少娴则不一样,他厌极了霍家军,盯着霍芙轻斥:“女流之辈?” 他左右环顾,问:“霍凛呢?我这个最大仇敌被擒住了,霍凛不应该亲自过来剐我三千刀吗?” “督主莫急,我乃霍凛阿姊,我剐也是一样的,”霍芙轻拢衣袖,神态从容,姜少娴灭她霍府,杀她父亲手足,更曾轻轻一挥手就要她跟她女儿的命。 琼音失踪时霍芙又急又恨,急女儿的性命,恨自己的无能,阿弟和父侯母亲皆擅武,可她却不会,因此半生受人掣肘,危难时只能被阿弟护于羽翼下。 后来阿弟前往上京复仇,传信回来告知谢重书和谢执玉的死讯,其意是为安她心,可当时霍芙心想,她的那些不堪,终究还是被至亲还有陈颂知道了。 她尤恨姜少娴。 可此刻看着他,霍芙忽然意识到,对他倾注恨意,只会让他得意,身份的错位以及皇宫里的倾轧早已让他扭曲。 “霍凛不来见,是因为没必要。” “姜少娴,你自以为是霍凛宿敌,未免太高看自己了,霍凛不会把目光过多地放在仇敌身上。” “我阿弟啊……”霍芙仰起脸,轻轻呼吸着北境冷风中的春意,想着西北正值春色,她轻轻道:“他与崇嫣,人生正好。” 元熙二十六年春,西厂督主姜少娴死于冥州,百姓聚于城门,看朝廷告示才得知其乃成王余孽,其罪罄竹难书。次月,帝身体危急,崩逝于北境,临逝前命东厂厂公魏平随葬,废东缉事厂,保留锦衣卫拱卫帝权。 太子继位,改年号为始兴,因霍凛北拒北蛮,为大虞夺回北部失地,又有救帝之功,遂封霍凛为北定侯兼锦衣卫指挥使,赐新居北定侯府。 霍凛上书请求暂居西北,陪伴朝阳郡主崇嫣养胎,帝准。 是年八月,西北已入夏,无庸城新建的霍府内为迎接小主子的降生做着准备,因崇嫣对气味极为敏感,到孕中更甚,府内的一切香料由香六爷亲手调配。 苍山脚下,绿意融融。 几匹骏马追着一兽驰入苍山,骏马驰骋过后,一架马车在护卫的拱卫下,吭哧吭哧地跟到苍山脚下。 “小舅母,小舅舅已经带人进去追了,咱们的马车进不去,就在外围等等吧。”马车驭位上,谢琼音勒紧缰绳停下马车,侧身对马车内喊。 不过一息,马车帘被掀开,崇嫣钻出马车,她已有七个多月身孕,小腹日渐显怀。 “马车就停在此处,我进去。”说着,她将峨嵋刺绑于小臂上,作势就要下马车。 “不可啊!”还没踩着凳下去,崇嫣人就被紧随她钻出马车的弱柳抓住了。 弱柳被崇嫣的举动吓得花容失色,连声劝道:“苍山道路崎岖,您又怀着身子,霍大人进去狩猎就行了,您就别进去了,小心动了胎气。” “怎么会呢,回春堂的大夫都说我已坐稳了胎,适量活动有益生产。”崇嫣在弱柳和谢琼音的小心搀扶下下了马车,她轻抚了下腹部:“再说了,霍凛是为我猎兽,我怎能在后方干等。” 他们此次来到苍山脚下猎兽,是为取苍山中某种幼兽体内的金石,将金石磨碎,再加以焚烧,烧出来的异香可以止吐。 霍凛本不欲带崇嫣出无庸城的,可她前三月为了坐稳胎一直没出府,憋得不行,甚为可怜。 于是他带她一起来苍山,不过霍凛再三强调崇嫣就在苍山外围等他回来便可,崇嫣满口答应,可霍凛一走,谁还管得了她? 崇嫣向护卫讨要了弓箭,跃跃欲试。 正此时,一人翻身下马,来到崇嫣近前:“朝阳郡主。” 崇嫣拿着弓箭没松手,睁着一双杏眸:“魏公也想拦我吗?我有武功底子,知道分寸的。” 魏平浅笑着摇摇头:“魏某现下恢复本名,乃一介白身,岂敢拦郡主。” 崇嫣欢喜地拉弓。 “只是——” “若郡主有个磕碰,依霍凛之性,怕是又会归咎于己身,这好不容易消退的走火入魔恐怕……” 崇嫣握弓箭的手松了松。 魏平继续道:“当然,苍山险峻,郡主进山,我等自当陪同,请郡主穿甲。” 说着,魏平拍手,让人送来一套铠甲,崇嫣抿着唇接过,刚费劲地穿上一半,霍凛就带着人策马回来了。 他将从苍山野兽中取出的金石交给香六爷去炼香,自己则大步走到崇嫣近前,见她穿着一半铠甲瞪了魏平一眼,霍凛视线在二者之间走一遭,他替崇嫣取了铠甲,将她拉到一边,笑了又笑:“被魏公诓了?” 崇嫣嗔道:“我讨厌他。” 她哪里斗得过昔日东厂厂公,他拿捏她的软肋,也知道她如今身子笨重,表面依着她,实则就是在拦她。 “魏公领了皇上密旨,率部众向西拓展商路,此次是借道西北,这一去至少得七八年,下次见面还不知何年何月。” 崇嫣听后犹豫了,改口道:“我也不是那么讨厌他,耍小性子罢了。” 见崇嫣绣鞋踢着沙土,抿着唇,耷拉着脑袋,显然不太高兴,霍凛侧头沉思半晌,将崇嫣牵到雪景旁,他把她推上马背,自己再翻身上马,牢牢将崇嫣护在身前。 二人共乘一骑,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跑出去。 崇嫣缩在霍凛怀中,双手交叠在腹,感受着微风拂面,发出轻快的笑声,她回头望了眼被他们甩到身后的人:“没事吗?” 霍凛下颌枕在崇嫣肩头,悠悠驾着马:“没事的,相信你夫君,这个时节,半月泉旁正值飞鸟成群时,带你看景去。” 崇嫣转了转眼睛:“我连马都能骑了,那,今晚骑——” “这个不行。” 旭日当空,苍茫大地上树荫点缀其间,一匹雪颈骏马载着一对璧人,在沙土中奔出一条长尾痕迹,踢踢踏踏行向那弯弯的月泉。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