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人们说,那时候天上裂开了道口子。” “他从那里走进去,一切就结束了。” · 蜿蜒的山道至此终结,浑身沾满尘埃的破败马车渐渐放慢速度,在山道尽头停了下来。 道路尽处,往前便是深崖,深崖后方,视野却骤然开阔,郁郁岱青连绵铺陈,浩渺烟尘漫布山岳,天地于此豁然明朗,唯深绿与墨色沉淀作覆盖群山的密林,延伸往天之尽处的彼方。 “再往前就是安陇山,穿过安陇山就是灵城,待会儿会有人带着你去,你该下车了。”叶红意跳下马车,回身掀开车帘,不多时一名七八岁的小姑娘抱着行囊从其中钻了出来。 小姑娘小心试着车厢到地面的距离,见叶红意没有要帮忙的意思,犹豫一瞬仍是咬牙闭眼直接跳了下来。 等站稳身子,小姑娘眸中泛起喜色,随即抬眸望向正背对自己的叶红意道:“可我还想听蔺尘的故事,后来呢?他从那道口子里出来了吗?他去哪里了?” 叶红意将视线自群山间收回,微微一笑间瞥了眼身旁瘦小的家伙,指尖点在她唇上,制止了她的说法:“你该唤他圣者,否则让人听到,你便是对圣者不敬。” “圣者。”小姑娘眨了眨眼,乖顺地改了称呼,好奇道,“所以圣者去了哪里?” 这次叶红意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她看见叶红意转身向着西方的天空望去,脊背笔直,如孤松伫立,良久方才对遍布霞光的天际遥遥一指,道:“在那。” 小姑娘循那视线看去,只见夕阳伴红云没入山岭,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对话被一阵动静打断,前方矮树后步出两男一女,皆穿着样式相同的素色衣袍,几人视线向着叶红意,步履间略带迟疑,待走近之后方才终于愣住,只听得其中一人仓促道了声“见过大师姐”,其余二人才回过神般匆匆附和,只是神情含混复杂,似惊异又略带窘迫,似顾忌却又有嘲弄,几多情绪尽数掩在这低头之间。 叶红意不知是当真未看清那神色还是不愿理会,她轻应一声,牵着身旁小姑娘行至三人面前,复又松手将人往前推道:“这家伙归你们照顾,我该走了。” 三人都有些怔愣,僵了片刻方才想起将小孩拉到身侧,“不知大师姐打算去何处?” 叶红意回身往马车走去,几人的视线便也跟随而去,看着她翻身上了马车,执起缰绳,便要赶路离开,几人这才明白过来,叶红意压根没有要回应他们的意思。 有些尴尬的咳了两声,三人牵着小姑娘便要离开,谁知后方却又突然传来叶红意的声音道:“要变天了。” 那三人被叶红意这话惊了一瞬,连忙回头望去,才见叶红意此时已经将驾着马车掉头行去,马蹄与车轮扬起尘埃,那道身影在尘埃中也模糊起来,几人只远远听得那人冷淡道:“我若是你们,今夜便会提前找个地方落脚。” 话音落下,马车扬长而去,烟尘消散只余下路上一排车辙。 方才那小姑娘面上仍带着笑意,纵然马车早已消失在视线当中,仍挥着手与之道别。 叶红意终于离开,四周因之而凝固的气氛似乎也渐渐缓和下来,那两男一女三人相互对视着,神色皆算不上好看,情绪复杂却又说不清楚,此间霎时沉默,最后是三人间那看来最年轻的女子捉住了小姑娘挥动的手,小声咕哝道:“别挥了,人家根本没看你。” 小姑娘收回了手,却喃喃着道:“红意姐姐说过将来会来灵城看我。” “她?”那女子笑了一声,笑的是小姑娘的天真,“她才不会来看你,不过是随口骗你罢了。” 小姑娘歪着头不解地看着女子,女子牵着她的手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刚才带你来的那个人,是南方叶家的大小姐,也是我们天照山的大师姐,那个人……” 似是想到什么,女子语声稍缓,沉了目光半晌才接续道:“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被女子的话一瞬惊到,在听见“疯子”二字的时候,那小姑娘分明瑟缩了一下,等回过神来她才连忙向旁边两人看去,像是在无声询问,那两名年轻男子稍稍迟滞,神情却也十分难看。 三个人对叶红意的过往都十分清楚,或者说,叶红意的名字,自很多年前便已经传遍了天下。 叶红意生得很美,身世不凡,修为高绝,曾有无数人踏破门槛想要娶她为妻。 然而她的名字传遍整个天下,却是因为她喜欢上了一个人。 被她喜欢着的那人并非是个普通人,他是天底下的至强者,除魔救世的圣者蔺尘。 那段故事直到今日仍在坊间流传,被人们所津津乐道。叶红意对蔺尘的感情可谓痴狂,身为天下三大家族之一,南方叶家的大小姐,叶红意本有这天地间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最受人艳羡的生活,但她却情愿抛去一切,风餐露宿流浪街头,只为了跟随蔺尘脚步。 从魔乱四起到天下太平,她跟了蔺尘三年,不管旁人如何说道,从未有过犹豫,人们道是她已经痴心成狂,几近疯魔,她却认为蔺尘于她的感情,与她对蔺尘一般,认为蔺尘将来必定会娶她为妻。 后来蔺尘成为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圣者,闭关神殿之中,叶红意便一直在神殿外守候,始终不曾离开。 她就这般守了许久,直到两年前,她回到叶家,做了一件轰动天下的事情。 她在邺城举办了一场异常隆重的婚宴。 婚宴的新娘是她,新郎便是蔺尘,她提前将书信递到神殿之中,要蔺尘赶来成婚,正如她从前所说一般,她坚信那人必然会来娶她。 婚宴那日,邺城当中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这一场闹剧如何收场,叶红意穿着喜服在大堂内等了整整一天,人们在外面探着脖子也等了整整一天。 “她最后等到了吗?”听三人说到此处,那小姑娘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语声急切,迫切地想要知晓结局。 天色微暗,几人正往安陇山走去,三人中那女子看了看天色,摇头继续讲述这个故事道:“没有,圣者没有出现,甚至不曾差人带来半句回应。” 小姑娘脚步骤然一顿,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耷拉着脑袋看来有些失落。 女子看她模样,眼底霎时又掠过那种似鄙夷似怜悯的复杂神情,开口道:“那天晚上她成亲了,她冲出去喝了许多酒,自街头随便带回了一个落魄的流浪男子,与他拜堂成了亲。” 谁也不知道当时叶红意究竟想了什么,又或者只是喝醉了酒任性而为,但堂堂叶家大小姐,的确就如此嫁给了一个没名没姓一无是处的男人。 那是惊动整个天下的一场闹剧。 从那天起,叶红意三个字便成了笑话,人们提到叶红意,总会将那场婚事拿出来说道,不少亲眼见过那场婚宴的人还会形容一番当时那娶了叶红意的流浪者究竟是如何落魄,说他娶叶红意的时候,穿的尚是洗得发白的旧衫,破了洞的外袍,模样若说是乞丐也不为过。 而嫁给那人之后,第二天叶红意便离开了叶家,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何处,她也从未与任何人联系,整整两年的时间,她好似自这天地间完全消失了踪影,然而她那场婚宴却成了所有大街小巷说书先生最喜欢的段子,不论何时总有人提出来说道。 而也正因为这些故事,今日几人在这安陇山的边上遇见叶红意,神态才会如此复杂。 “她除了是叶家的大小姐,还是天照山的大师姐。”女子长叹一声,不甘中有几分怨怼,“简直是丢光了我们天照山的脸。”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密林之外,密林之外还有数十人,皆忙碌着收拾行囊整理东西,打算要趁夜色彻底降下前离开这片地方。 几人进入人群当中,与周围众人打过招呼,女子和她两位同门便也开始收拾起来,唯有那刚来的小姑娘望着来往人群不语,心里还在牵挂着叶红意的故事,等了良久终于趁那女子动作间隙,扯着她衣角问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呀?” 女子微怔问道:“什么?” “红意姐姐嫁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小姑娘满目好奇。 女子却没料到有人会问出这种问题,那是个旁人连听都不曾听过的名字,那人毫无名气毫无身份,没有人在意他究竟是谁,他之所以会出现在人们言谈当中,不过也只是因为他娶了叶红意。 面对眼前小姑娘的追问,女子已有些失去了耐性,她皱眉道:“我怎么知道他叫什么……” 小姑娘有些失望,眸光都显得黯淡了几分。 已近夜晚,清风稍带寂寥寒意,小姑娘冷得抱紧了胳膊,正要出声,隐约却听得人群中传来对话之声,只听得一个声音道:“谢见疏。” 那声音温然清朗,其中蕴着笑意,听在耳中不知何故让人生出几分好感,几人微微迟疑,竟同时回头看了过去。 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两名男子,其中一人眉清目秀,笑意暖融,着一袭青布长衫,模样像个不问世事的读书人,极近随和,方才那句话,便是他说出来的。他说的话显然与先前几人所说的故事没什么关系,他此时正与身旁那人对话,言语客气却又不显太过疏离,颔首道:“在下谢见疏。” 2.第二章 寒月高悬,崖上风冷。 山崖道路的尽头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破败陈旧,车顶上坐着去而复返的叶红意,她向着安陇山的方向举目远望,视线所及,是漆黑山泽中星星点点的微光。 邺城是南方最繁华的城镇,也是叶家所在之处,叶红意流浪许久,已有两年未曾归家。 她经常在邺城附近行走,去得最多的便是灵城,但却从来不肯踏足邺城一步。 邺城距灵城其实极近,在地图上看着似是紧紧贴在一起,但两座城中隔着一座安陇山,这距离就变得遥远了起来。 安陇山是一片连绵的山岭,从她现今所坐的山崖,一直延伸到似乎无尽头的东方,中间是层叠的密林,参天的巨树,还有时常可见的沼泽,密林之中藏着不知多少精怪凶兽,沼泽下不知蕴有多少隐秘杀机。 人们从邺城赶往灵城,多半会选择绕开这片代表着不详的安陇山岭,但也总有一批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纵然知晓面前危险重重,也定要冒着生命危险从此处经过,只求用最快的速度赶往灵城。 这些人会提前结伴成队,然后在修行人士的带领下往山岭深处而去,这些修行人士,便是各大门派安排下来的弟子。 这次带领众人去往安陇山的,便是天照山的三名弟子。 分别之前,叶红意观天色不对,特地提醒他们带人提早上路,但那三个人显然没有听她的警告。 她视线微沉,自马车顶上站了起来。 天际浮起层云遮蔽月色,夜风由静柔刹那间转作凌厉,就在她视线所及之处,安陇山密林间行客所点亮的灯火渐趋黯淡,似有黑暗巨兽无声逼近,便要将其吞噬殆尽。 · 安陇山。 这趟要穿越山岭去往灵城的人并不算多,整个车队也才十来人,三名天照山弟子不需太多费心照顾,在一处溪边空地找到了落脚之处,便抱着之前那小姑娘休息了起来。那小姑娘名唤桃儿,是从邺城外的某处小村子来的,小小年纪胆子却极大,独自出走道是要去往灵城寻她的姐姐,路上被人盯上,好在被叶红意给救了。 叶红意将她扔在了这里就走了,也没有要继续管这趟闲事的意思。 小孩子喜欢热闹,众人停下休息,桃儿便从三名天照山弟子身旁溜了出去,找同行的他人聊天。 桃儿最喜欢亲近的便是那名叫做谢见疏的男子。 谢见疏相貌清秀,脾气又好,不论何时见人总带着几分笑意,这天下爱笑的人不少,偏生谢见疏笑得满是真挚,惹人亲近,极易讨得旁人好感,乃是上至托孤下至问路都会被人第一个想到的那种人。 谢见疏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好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自安陇山中穿行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车队中有老又少,不乏还有脾气古怪的人,谢见疏一路照顾小孩,搀扶老者,旁人看他忙来忙去,又穿着落拓旧衫,还当他是哪家跑腿的下人,有事干脆也吩咐他去做,谢见疏没有解释,更不推辞,全部微笑着应下。 如今众人停下休憩,谢见疏得了清闲坐在树下,小姑娘桃儿这才跟了过来,托着腮满眼好奇看着他。 旅途劳顿,车队众人多有疲惫,谢见疏小声哄着桃儿,没过片刻,便被一阵打断,两人同时抬眸望去,才见人群中一名男子正眉飞色舞说着话,身旁坐着几个人,皆认真听着,情景像是客栈里说书先生在讲故事。 长夜枯坐,难得有人热闹了气氛,不少人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也跟着走了过来,就连那三名天照山弟子也跟着坐了下来,听着那男子满脸神秘的讲一些他们从未听过的传说。 “你们可知道,这安陇山以前是什么地方?” 众人本还高高兴兴听着额,见那人突然发问,却是一下都怔住了,不明所以的相互对视着。 在人们看来,安陇山就是安陇山,一个座充满危险的山林,哪有什么从前与现在的分别。 说书那人但笑不语,视线掠过人群,见人们满目茫然,这才故作神秘道:“你们可知道,这里以前有座神殿。” 这是人们都没听过的事情,免不得有人说他言语荒谬,说书人却是不急着解释,只接着道:“可惜啊,那座神殿早就没了,如今……变成了一座鬼殿。” 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这话的时候火光正好“噼啪”跳跃起来,惹得人群一阵紧张。 听得“鬼殿”二字,桃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往谢见疏那方缩了缩,她抬头望去,才发觉谢见疏正靠坐树旁面含微笑看着那说书人,看模样竟听得十分认真。 桃儿牵了牵他的衣角,嘟囔道:“我不喜欢听这个故事。” 谢见疏却饶有兴致:“他说的故事跟别的人不同,挺有意思的。” 小姑娘听不明白谢见疏话中的意思,但她却也没有功夫再去细想,就在她听着那说书人的声音紧张地别过头去想做点别的时,她突然瞥见了些别的东西。 人群休息的空地旁有一条窄小溪流,溪水淌过浅滩在石块间撞出清脆声响,水流映着天上月色与人群间的火把颜色,闪着如萤火般微光,然而此时,仿佛有墨色混入了水中,搅动着消湮了所有火光,原本澄澈的溪水,顷刻间变得漆黑一片。 夜风一瞬凝滞,桃儿小脸煞白,瞪大了眼去推旁边谢见疏,指着溪水颤抖不已,喉中却死活发不出声。 谢见疏随她所指望去,尚不及出声,那潺潺溪水中突然传来了动静。 人群同时为这动静惊住,循着声响看向溪水,那原本浅浅的溪流此时不知为何竟自下方冒出一阵咕哝声响,气泡不断涌出,竟好似有什么庞然大物将自其中脱困而出。 异变来得太过突然,溪流倏然高高溅出水花,人群惊呼之间慌乱退开,那溪水中却似有东西幽幽探出,飞快追寻人群而去。 人群早已惊作一团,三名天照山弟子最先冲出,银色寒锋闪烁之间,已拔剑迎向那不见真身的怪物。 自混乱方起刹那,谢见疏便拉着桃儿躲藏到了一株巨树之后,那边三人与那黑影交手,刀光剑影闪烁不定,这方阴影之下,桃儿紧张地绞着衣角,却又不敢大声喘息,只带着哭腔颤抖问道:“我们……会不会死?” 小姑娘说不清当今情形,只问出了最坏的结果,谢见疏看了那处一眼,摇头柔声安慰桃儿道:“不会,几位修者定能赶走妖物的。” “真的?”桃儿眸子亮了些许,看来已相信了谢见疏的话。 谢见疏正欲再说些宽慰之言,旁边却传来一声嗤笑,紧接着便听不远处有人道:“骗小孩儿也不是这么骗的,那三个家伙明显不是妖物的对手,最多再三招,他们就该被妖物给揍下水了。” 桃儿本就紧张,听见这话当即脸色一变,眼泪扑扑簌簌往下落。 谢见疏好不容易安慰过来的小家伙就这么被弄哭了,他颇觉无奈,抬眸间才发觉他们藏身之处还躲着个人,穿得白衣倜傥翩翩风流,偏偏端着个不正经的笑脸,正是刚才那名说书的男子。 眼见桃儿哭得厉害,谢见疏连忙出言安慰,还没等说上几句,那边突然传来“噗通”几声,谢见疏等人回头望去,先前的三名天照山弟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只余下一片沉沉的黑,溪水荡漾涟漪,散开圈圈波纹。 说书人摊手毫不意外地道:“看,我说三招吧。” 桃儿急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没了三名天照山弟子牵制,那溪水中漫出的黑影显然更加肆无忌惮,黑气霎时笼罩整片空地,人们纷纷逃窜,然而那黑气速度更快,转眼之间,几名跑得稍慢的人便被吞没其中,原本四散的惊呼霎时终止,待能看清之后,才发觉那几人竟在黑气当中凭空消失了踪影。 此番情形太过诡异,谢见疏带着桃儿悄然躲在巨树之后,不敢发出声响惊动那道黑气,然而桃儿哭得厉害,抽泣声在夜晚中尤其明显。 黑气本已追至另一头,听闻这般动静,却是倏然调转,迟滞一瞬后飞快朝这处树后扑来! “快跑!”说书那人终于变了脸色,提醒之间,人已飞快避让开来。 谢见疏带着桃儿便要离开,桃儿却早已惊得呆愣不动,两人动作一顿,便在这一顿之间,想要再逃已经来不及了。 黑气飞快席卷过地面枯草落叶,潮湿腥咸的味道扑面而来,谢见疏二人置身于狂风之间顷刻要被吞噬,然而却在同时,一道铃声自夜中突兀响起,瞬时终止了混乱。 那铃声似自天际尽头响起,穿透层层夜色,冲破黑雾,来到了这处战场之间。 一道如星辉般的银白亮色出现在谢见疏与桃儿面前,那光芒轻盈仿佛一触即碎,但黑雾席卷,它静谧闪烁之间,黑气却再不敢靠近半分,漆黑雾气霎时分散开来,堪堪避让过那道光芒,自谢见疏与桃儿身侧倏忽晃过。 浓重腥气仍残留身侧,谢见疏自暂时的寂静中抬起头来,正见到面前那处光亮的中心,不知何时已多出一道身影。 光影霎时缭乱,那道身影便是这漆黑夜色间唯一的光亮,她侧身回眸,正与谢见疏目光相触。 那是一双沉寂冷淡得不见任何感情的眸子。 一者沉默,一者无言,视线交错不过匆匆一瞬。 谢见疏犹自盯着那已经移开视线的人,却听见身旁桃儿高喊一声“红意姐姐”,然后挣开他的扶持飞快奔入了叶红意怀中。 事情还未解决,叶红意接过飞扑来的小姑娘,转手将之丢进人群当中,利落干脆的反身在人群前方划出一道长线,不带情绪的道:“待在后面。” 人群连忙后退,桃儿也乖乖不动,远远缩在叶红意划出的长线后方不敢上前。 唯有谢见疏还站在当下,像是没有听见那声警告。 “这姑娘漂亮吧。”耳旁突然传来戏谑声音,谢见疏被人拉扯着退到了线后,回头才见出声的人是先前那名说书人,他一副看戏的模样,对着谢见疏摇头啧啧笑道,“不过别看了,你没戏,人家都已经成亲了。” 谢见疏不言不语,依旧盯着远处身影,说书人似乎是说惯了书,见了新鲜的人事总爱给人解释,解释起来也带着一股子说书的味道,他远远端详着叶红意,对谢见疏道:“三大世家之首,叶家的大小姐,天照山的大师姐……相貌家世修为皆属上品,比我这些年见过的姑娘不知好了多少,只可惜……脑子有点问题。” 说到这里,说书人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咳着笑了几声,这才拍过谢见疏肩头悠悠道:“你一定想不到,她最后嫁了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废物。” 3.第三章 叶红意正在与那诡异黑雾交手,出手之间铃声响动,空寂夜中竟传出几分悠扬。 自她出现开始,谢见疏的视线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我见过东方苏家的大小姐,她的皮肤比叶红意白,像个玉雕的娃娃,她在阳光底下,让人觉得她比阳光还干净,你会不自觉地想象你吻过她眉眼时会是何种风情。我也见过怀城绮梦楼的花魁辞云姑娘,她有这天底下最美的身子,腰身细软,柔弱无骨,是个男人见了都想将她拥在怀里,试试是否当真不堪一握。我还见过青虹山的玉清剑林谣,那姑娘有一双最让人销魂的眼睛,你看她一眼,就得陷进她的温柔乡里。这天下我见过不少美人,我最喜欢的就是美人。” 说书人就站在谢见疏的身旁,口中滔滔不绝的说着,也不管是否有人在听,他紧盯着远处的叶红意,饶有兴致地张开手中折扇,遥遥一指道:“刚才我说的那些美人,拆开来看都比这位叶家大小姐强,可奇怪的是,她们加在一块儿,却又比不过她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见疏没有应声,他视线仍在叶红意身上流连。 说书人觉出了几分无趣,耸了耸肩:“我本以为现在的天照山弟子都像刚才那三个家伙一样,现在看来,好像是我想错了。”他胳膊肘碰了碰谢见疏,扬着眉梢道:“她这身手,在我见过的年轻高手里面,绝对排得上前十。” 谢见疏视线仍在叶红意的身上,听见说书人这话,终于颔首低笑道:“她一直都很厉害。” 对话到这,说书人终于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偏过头道:“哎你从前见过她?” 谢见疏终于暂且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这话让说书人结实惊了一下,他收起扇子,好奇追问道:“很熟?” 这话说来倒也不对,谢见疏略一思索,摇头道:“不算。” 说书人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正要再说些什么,那边叶红意已经解决好麻烦走了过来。 先前让人闻风丧胆的怪物,如今轻而易举便被叶红意给赶走,人们望着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姑娘,目光不觉都有了几分变化。方才的惊惧还未散去,人们呆愣着不敢发声,唯有小姑娘桃儿高高兴兴地扑到了叶红意身旁。 叶红意随手揉了她一把头发应付过去,这便对众人淡声道:“这里不宜久留,要命还是要继续去灵城,你们自己决定。” 人们经过方才一番惊吓,早已经没了继续上路的勇气,纷纷决定原路退回离开这片山泽。 叶红意对众人惜命的选择十分满意,说到这里,视线忽而在人群中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了角落的方向。 谢见疏与那说书人正站在巨树阴影之下,与人群相距甚远,乍一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叶红意不见出声,缓缓抬步间,往这方走了过来。 说书人见状精神一振,连忙伸手捅了捅身旁的人,见谢见疏站着未动,只当他是惊呆了,于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埋怨道:“喂!快醒醒!叶大小姐过来了,听说这姑娘近两年脾气不太好,你这么没脸没皮的盯着她,惹恼了她我们可要遭殃了!” 谢见疏轻轻“嗯”了一声,照旧盯着叶红意,说书人败下阵来,满腹无奈的叹了口气,别过脸不想看接下来的情景。 脚步声顿,叶红意停下脚步看着树下二人。 人们对突然出现并救下他们的叶红意又敬又怕,这时候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便也没人敢开口,皆紧张地瞧着被叶红意注视的谢见疏二人,仿佛怕他们身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谢见疏毫不避讳众人视线,犹豫间上前一步,似要说些什么。 但在他开口之前,叶红意已当先道:“要离开得快,没时间给你们发愣。” 听得叶红意这话,谢见疏微垂眼眸,不再开口。 “你们过来收拾东西。”叶红意对谢见疏二人说完这话,转身便往刚经历过战斗满是狼藉的溪边走去。 在场就谢见疏与说书人两名年轻男子,这种事情自然归他们来做,溪边刚被那妖物撒过野,这会儿凌乱得很,说书人摊了摊手,无奈带着谢见疏去往那处,低头开始收拾起车队散落满地的东西。 远处叶红意正在与众人交代应当如何离开此处,言语间是惯常的冷淡,说话间却唯独没有不耐。 说书人盯着那边,从地上捡起不知谁落下的书,忍不住对旁边谢见疏发笑,满脸看好戏的模样:“你不是说你认识叶大小姐?怎么人家好像不认识你?你是在梦里见的吧?” 谢见疏笑着解释,笑中多是无奈:“我们只见过一面。” “那看来人家早把你忘了。”说书人幸灾乐祸地笑,拍了拍谢见疏肩头。 谢见疏没有反驳,他低头认真收拾着东西,说书人却胡乱扒拉着,似乎觉得这些东西根本没有收拾的必要,逃命关头没必要带这些乱七八糟的行囊,他们人能不能走得出这林子才是大事。 方才一番对话之后,谢见疏便不再开口,说书人百般无趣,收拾间隙看他一眼,终于满心好奇地道:“喂,你不会真的对那叶大小姐有意思吧?” 谢见疏停下动作,正在想该要如何回应,说书人便已经在谢见疏身旁蹲了下来,压低声音循循善诱道:“我跟你讲,你别以为那姑娘嫁了个废物你就有机会,你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身板跟那废物也差不到哪去。” “……”谢见疏好脾气惯了,被人当着面指说是废物道也没恼,只是神色稍有些欲言又止。 说书人没看见谢见疏的异样,只接着道:“这姑娘傲气得很,谁都看不上,只看得上一个人,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没等谢见疏回应,说书人就先开了口,他往身后指了指,指尖隔着层林向着西方的远空,声音里不觉多了几分正经肃然:“那可是这天上地下至强之人。” “圣者蔺尘。” 说书人说完这话,特地多看了谢见疏一眼。他在等谢见疏的反应。 这天底下没人不知道圣者蔺尘,因为若非是他,这人世恐怕早已不存,人们敬他爱他尊其为圣者,但事实上在世人心中,他的存在早已超越神魔,那是能以一己之力撼动天地的人。 没有人敢冒犯那位圣者大人,更无人敢将自己与他摆在相同的位置作比较,说书人盯着谢见疏,颇有些恶劣地笑着,等看这家伙听见“蔺尘”二字时惊恐狼狈的反应。 但他的计划很快就落空了,因为谢见疏的反应实在是寡淡得很,不过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仿佛听这两个字还没听人报菜名有意思。 说书人见状笑意微敛,沉着眸看谢见疏,像是头一次认真打量他的模样,看了半晌他方才笑到:“我差点忘了,我叫顾繁。” 谢见疏笑意温和,点头道:“我知道。” 说书人一愣:“你知道?” “嗯,出发进山之前我们还相互道过名字。”谢见疏自然没有说当时说书人正忙着去和车队里某位姑娘谈天说地,他面上含笑,将自己的名字又道了一遍:“谢见疏。” · 两人收拾好东西回到人群,叶红意已将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见他们回来轻轻颔首便道:“你们走吧。” 言下之意,便是不打算再管他们。 话音方落,她已将桃儿交到了旁人面前,径自起身往溪流方向走去。 “红意姐姐!”桃儿听见这话连忙跟出几步,却立即被叶红意视线逼退了回去,只得僵在原地小声道:“红意姐姐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该说的都说了,你们自己回去,别说不识路。”叶红意说完便要离开。 叶红意说话实在有些不近人情,桃儿没敢再上前,倒是谢见疏迟疑一瞬,眼见叶红意身影向着那片至今仍旧泛着漆黑的溪流而去,终于出声问道:“你要去哪?” 这话终于换来了叶红意片刻驻足,她回头看谢见疏一眼,眼神没什么波澜,却是出声回答了他的问题:“有人还在里面。” 先前三名天照山弟子对抗那黑气,却不慎坠入河中至今未曾见到踪影,众人听见这话立即明白了叶红意的意思,方才他们只道叶红意要扔下他们不管不顾,却没料到她迫众人离开,却是为了掉头去救人。 这多少让人有些意外,就连顾繁也没有料到,忍不住小声对谢见疏道:“这姑娘有点意思。” 说完这话,顾繁将谢见疏往后推了一把,自己已噙着笑意上前道:“若是我没猜错,这溪水的那头,就是旧神殿的位置。叶大小姐若要救人,我想你会需要一个人带路。” 叶红意看他一眼道:“你认识路?” “正好知道一些。” 叶红意毫不迟疑,点头道:“带路。” 顾繁三言两语说通了叶红意,心中十分满意,正打算与谢见疏道别,转眼间却见那人已经到了泛着黑气的溪边,回头问顾繁道:“入口是在这里吗?” 谢见疏所站的位置实在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顾繁迟疑着点了点头,摆手道:“你就别添乱了,你这身板一脚跨过去必死无……” 话未说完,黑气闪烁,谢见疏上前一步,身影已消失于黑气漩涡中。 见这诡异情形,在场众人抽了一口凉气,就连叶红意也禁不住微蹙了眉峰。 顾繁瞪着那身影消失之处,隔了半晌方才完整说出一句话来,咬牙笑骂道:“他娘的,还是第一次见到为了美色比我还不要命的家伙。” 4.第四章 谢见疏就这么钻进了黑气之中,叶红意与顾繁也不再迟疑,随口对后方发愣的众人吩咐一句之后,叶红意当先循着谢见疏消失的方向踏入了漆黑迷雾,顾繁见状紧随其后。 黑气漫卷,眼前的景致纷然变化,双足仿佛踏在不能着力的云端之上,片刻后又回归了现实。四周的黑暗顷刻间消散下去,顾繁自其中踏出,待看清了不远处好端端站着的谢见疏,这才眯着眼笑了起来:“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这么闯进来是要死在里面了。” 顾繁懒懒走了过去,却没料到有个人的步伐比他快上几分,先一步到了谢见疏的面前。 没料到黑气漩涡的另一头是一间封闭的石室,叶红意走过去的时候,谢见疏正低头认真看着石室墙壁上的古怪刻痕,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响,谢见疏堪堪回头,便撞见了叶红意的视线。 叶红意倏然停下脚步,谢见疏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下来。 顾繁纵然再迟钝也该瞧出了端倪,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短暂的沉默之后,叶红意盯着谢见疏道:“你现在该在叶家。” 这番说法,已是表明了一切。 谢见疏终于笑了,他笑起来总是温然,乃是让长者忍不住欣赏,孩童不自觉亲近的那种温良笑意,但这时候他的笑容却与平日不同,像是有什么点亮了夜色,他眸中映着星辰浅光,其间满是和暖,“原来你还记得我。” “印象深刻。” 叶红意言语之间,疏离感十分明显。 顾繁愣了一阵,这时才回过神来,连忙追问叶红意道:“你们还真认识?你记得他?” 谢见疏笑意已敛去几分,轻轻颔首,叶红意也没有否认,转身自黑暗中往前而行,淡淡扔下一句话道:“跟他成了个亲拜了个堂,想不记得都难。” 这话说得随意,扔到顾繁面前却成了一颗惊雷。 顾繁猛然吸了口凉气,视线倏然一转死死定在谢见疏的身上,他满脸满心皆是不敢相信,扇柄指着谢见疏一句话半晌说不完整:“你……原来你就是那个废……”顾繁神智好歹还在,及时住了口没再往下说。 谢见疏却早料到他的心思,始终是一副不气不恼的模样。 叶红意这时候已推开了石室紧闭的大门,没有接着这个话题的打算,径自朝着外面走去。谢见疏与顾繁当即跟上,走出石室后才见外面竟是一条极长的封闭回廊,四周壁上似乎刻有不少图画,只是墙面焦黑仿若曾被灼烧而过,其中壁画早被遮得看不出原貌。 顾繁回神得很快,探手触碰墙面一瞬便又收回,盯着指尖沾染上的墨色道:“看来我查到的事情果然没错,这里原本是一座神殿,只是发生了些事情,有人一把火烧了神殿,神殿中的人迁了出去,这里自然就荒废无人了。” 当一个大而空旷的地方废弃下来,便很容易引来一些阴冷而又危险的东西,比如他们先前所遇到的那些黑气。 叶红意听罢顾繁的话,抬眸往长廊那方望去:“带路。” 顾繁当先上前,前方道路不见尽头,身处长廊之间,唯一的响动便是彼此的脚步之声,三人之间毫无意外地迎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这流传最多最有意思的东西就是故事,而顾繁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听故事和讲故事,这会儿听了无数遍的故事主角就这么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他自然不肯放弃这机会,随手挥了挥手中折扇,左右打量起两人来。 直到现在顾繁仍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两人会是夫妻,他看着分别走在自己左右的两人,觉得自己站的位置实在有些蠢,他很想悄然走到旁边去,将一切留给这夫妻二人解决,然而他只要稍有动静,那边叶红意便会凉凉一眼扫来,顾繁无辜受累满腹冤屈,忍了忍终于偏过头小声问谢见疏道:“那个,你不是说……你们只见过一面?” 谢见疏不及开口,叶红意已当先道:“确实只有一面。” 成亲第二天叶红意便离开了叶家,直到此时才算终于见了第二面。 一朝见面就是拜堂成亲,这种事情还真是颇为刺激,顾繁咋舌半晌,终于幽幽在心底叹了一声,这种好事,怎么没让自己碰上,偏偏就让这小子捡了个便宜。 谢见疏低着头看路,不时抬眸看叶红意一眼,唇角笑意带着脉脉温浅,顾繁看了一阵便再看不下去,只道是怀春少女差不多也就这副模样了。 顾繁再看叶红意,那姑娘脚步稍快,领先两人几步,视线始终直视前方,不曾回头一眼。 真是有趣极了,顾繁这般想着,眉目舒展着又笑了出来,看了谢见疏一眼忍不住又有些同情。 然而他没有太多时间去管这两人的闲事,静默之间,两人已经来到了长廊的尽头。 这地方如顾繁所说是座废弃的神殿,殿内四处皆是被烧灼过的痕迹,到这尽头处看得更是明显,推开长廊后方的巨大石门,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面宽广的空地。如今正是深夜,繁星汇聚当空,星光洒落于宽广地面,地上石板缝隙间杂草丛生,草叶间缀着水汽凝成的霜露,冷清荒芜一览无遗。 这处空旷极大,雾气弥漫了大半视线,却仍能看清就在遥远中央处,伫立着一座巨大雕像。 雕像上是一名女子,身姿曼妙,低垂着头,双手捧在胸前,似在虔诚祈祷。 不同于整座神殿的破落脏乱,这座雕像不知是以何种材料铸成,通体莹白,在夜中似散发着柔和明澈的光芒。 “那是圣女像。”出声的人是顾繁,他上前一步,已经当先朝着那处雕像走了过去,叶红意与谢见疏随之跟上,只听得顾繁一面往前一面出声道:“相传数十年前,这里曾是整个天下最大的神殿,神殿中侍奉着一位圣女,那位圣女生来便拥有着掌控风雨的力量,预知未来,看穿人心,无所不能。” 叶红意闻言看了顾繁一眼,不知是否信了这种荒谬的传言。 倒是谢见疏低声道:“那位圣女的日子必然过得十分无趣。” “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后来死了,死得还挺惨的。”顾繁耸了耸肩,三人此时已至圣女雕像面前,抬眼看去,那雕像栩栩如生,容颜精致,美则美矣,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有些眼熟。 顾繁瞥了谢见疏一眼,接着道:“我们再往里面,就是正殿了,里面有些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来都来了,自然不可能就这么离开,三人继续往神殿正殿行去,行至半途,叶红意突然停步,开口对后方谢见疏道:“过来。” 谢见疏略见惊讶,却是依言到了叶红意的身旁,两人相距极近,叶红意目光丈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淡声道:“若是在我三步之外死了,那就是你自己找死。” 听叶红意此言,谢见疏立即明白她的意思,点头笑到:“我定不离你三步以上。” “出去之后你就回叶家。”叶红意毫不啰嗦。 “好。”谢见疏点头答应。 顾繁看谢见疏没出息的样子,忍不住嗤笑出声,转眼之间他们已经到了正殿大门处。巨大的石门紧紧闭合在面前,顾繁一手搭在门上,却未立即推开,只回头问叶红意道:“准备好了?” 叶红意点头,顾繁微沉了眸子,手上用劲推开大门。 大门打开不过一道缝隙,丝丝缕缕的黑气便如同活物般瞬间自其中蹿出,向着三人身上攀来。 这般动静来得太快,三人甚至不及反应便已经被铺天盖地的黑气包裹其中。叶红意动作最是迅速,她立即抽身而退,但等后背抵在冰冷石壁的瞬间,她才发觉她已不在方才那神殿大门处,四周的景致不知何时也早已变了。 叶红意冷静靠在那处墙面,沉吟之间,狂乱黑气已再度袭来,叶红意袖风微动,清脆铃音响起,随铃声响动,空中霎然亮出一道银芒。 光芒乍现,四周吞噬黑暗的气流当即狂躁起来,暴戾涌向那光芒之处,叶红意等的便是此刻,她身上灵力释出,铃声骤然急促,伴随着银光闪烁,眼前的黑气好似被牵引一般沿着银亮光芒旋绕起来,不过顷刻,那黑气旋转至极致,竟在一瞬被撕裂粉碎! 黑气撕裂之际,四周笼罩的黑暗终于褪去,叶红意回眸望去,才终于看清身侧景象。此时她正站在一处神殿的废墟之间,眼前是倒塌的瓦砾堆,那堆瓦砾应是她方才动静所致,如今看来满是狼藉,而谢见疏与顾繁早已不见了踪影。 叶红意终于蹙起了眉头,她是个很怕麻烦的人,见了麻烦能躲则躲,但如今她的面前却有一个怎么都躲不掉的大麻烦。 那个麻烦的名字叫谢见疏。 她试着去唤那人的名字,本不觉得这种寻找方式能有什么结果,但出乎意料的是,不过唤了两声,她便听见了角落处来自谢见疏的回应。 那回应的声音是自瓦砾堆中传来。 叶红意快步来到那堆积着乱石瓦砾的所在,谢见疏的声音也随之清晰起来。 如此多的乱石,纵然是修行之人被埋进去也不一定能够完好,更何况在叶红意的认识当中,谢见疏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叶红意心念一动,当即俯身匆匆去拨开那堆乱石,她使上了灵力动作极快,不过片刻谢见疏的声音便已经近在耳边,乱石堆下是一个窄小的缝隙,叶红意往那处探出手去,想要捉着谢见疏的手救他出来。 然而摸索之间,她却并未触碰到谢见疏的身体。 叶红意神情微变,半晌,她收回手,直起身子,手中已多了一颗拳头大小的白色光团。 而谢见疏的声音,正是自那光团中传出。 5.第五章 叶红意在四周绕了一圈,才发现这里是处封闭的所在,四周应是有结界环绕,阻了她的出路。 本是为了救人而来,却不想先被困在了这里,这对叶红意来说并非大事,在外漂泊多年她遇上过的危险也算不上少,但这次显然与从前有些区别。 因为她是和另一个人被困在了一起,而这个人还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并且他这时候变成了一颗光球。 叶红意停下脚步,回头对着身后的光团挑起眉梢,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谢见疏变成那番模样自然是因为这神殿内的某种禁制,叶红意起初试了一番却并不能让谢见疏恢复原样,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先想办法离开此地,等找到顾繁再作打算。 她正思量着之后的事情,谢见疏却出声道:“若是累了,可以先休息片刻。” 那声音自光球中透出来,这种时候竟还是平素的不疾不徐,叶红意见谢见疏的次数不多,不知为何这时候却仿佛能从那语气中想象出谢见疏说话时的神色。必然是低垂着眼,眼中挂着一层笑意,又仿佛有些羞怯的模样。 叶红意没有应声,却也知道再这样盲目找下去亦是无用,于是默然来到角落处,靠着一面残破矮墙休憩下来。 那小小的光团在叶红意身侧晃了半圈,最后也落到了她肩旁,不敢靠得太近,却也不愿离得太远,堪堪三步的距离,它幽幽飘了片刻,叶红意才终于又听谢见疏的声音:“你若是觉得无趣,可以和我说话解闷。” 这话似乎是他犹豫半晌才说出来的,其间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试探。 叶红意抬了抬眼,出声道:“想说什么你就说。” 本是随口应付,却没想到谢见疏竟当真打开了话匣子,兀自说了起来:“其实我想问你这两年都去了哪里,不过你大概不会想说这个,两年的时间太长,去过的地方太多,说起来也太麻烦了。” 这话说得平平淡淡的,却让叶红意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此人与她虽是夫妻,见了却不过只两面,但他说出这话,却分明对她的性子知悉不少。 没待叶红意想清这层,谢见疏接着道:“我这两年里在叶家过得其实挺好的,院中的花草我也一直在替你照顾,你还记得你房间里原本养了一只鹦鹉吗,它现在都已经会说话了,它喜欢飞到窗外去啄院中那株兰草的叶子,若非我天天看着,那株兰草现在已经秃了。也不知道我这次出来,其他人有没有好好照顾它。” “还有下人清理东西的时候要把你的剑清去后院放着,听他们说你已经不用剑了,但那把剑好像对你来说挺重要的,我让他们把剑留下来了,现在就在柜子里收着,你若是用得上可以随时把它取走。”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沈先生的字画,有人送了一幅过来,我将它挂在房间墙上了,你若是不喜欢,回去我再把它收起来……” 残破的废墟密室因为这些话生出些静谧温和,谢见疏想到什么便说了什么,像是在竭力找话与她攀谈,然而所说不过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叶红意心中渐升起一种离奇的感觉,谢见疏所说的本是她最熟悉的东西,但说出那些东西的却是一个她全然陌生的人,那些本独属于她的事物,如今变成了两人所共有,这种感觉很怪,且算不上让人舒服。 她突然有些厌倦谢见疏唯唯诺诺的语气,似乎每句话都要再三斟酌,总担心着会将她触怒。 叶红意在这封闭的地方百无聊奈地想着她的从前与现在,却依然没能想清自己当初为何会选择与谢见疏成亲。 她还记得初见谢见疏的情景,那时她自婚宴上逃走,独自逃到酒楼中饮酒,旁边围着无数看热闹的家伙,所有人都看着她,远远地就像是在看一个可悲可怜的笑话。 也是在那个时候,谢见疏自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在她面前坐下,替她斟酒,收拾酒坛,看她喝得泪流满面,呛得面色通红,直到夜色绵长,人群散场。 那时候她突然看清了谢见疏的眼睛。 浅棕色的眼睛里透着仁慈悲悯,与那高高在上的人何其相似。 “娶我。”鬼使神差地,那两字就这般说出了口,透过那双眼睛仿佛在与另一个人对话。 让人没有料到的是,谢见疏点了头,他认真考虑了片刻,接着含笑应道:“好啊。” 他用仿佛无比认真的态度,做了一个无比荒唐的决定。 她嫁给了谢见疏,一个不过只见过一面的陌生男子。当时所有人皆是愕然,就连叶家上下也无法理解,但或许是因为酒意太浓,或许是因为那人的目光与蔺尘太过相似,她借着那不知从何处涌上来的偏执强行完成了那场婚宴。 直到第二天她睁开眼眸,她终于回神清楚的意识到她做了什么。 所有的执念坚持都成了笑话,她终于放弃了对蔺尘的等待,但她却丝毫没能够高兴起来,她最后选择在谢见疏醒来之前离开了叶家,从此再不曾回去。 离开叶家的两年里她去了许多地方,也经历了许多事情,她渐渐能够平静下来应对许多事情,但仍有一个人只要想到她便觉得头疼无比,那就是眼前这个该被她称之为夫君的人。 谢见疏此时已不知道讲到了什么地方,言语间添了些笑意,叶红意本就没心思听,这时候心念一动终于打断了对方的话道:“为什么不离开叶家?” 光团中传来的声音静了片刻,随之便听谢见疏轻问道:“什么?” “为什么不离开叶家?”叶红意这时候已经重新站了起来,休息了片刻,她接着寻找离开的方法,接着对谢见疏道:“你刚才说我房中的东西都是你在整理着,因为根本没有下人来照顾你,只有你自己待在那里。当日是我任性嫁了你,后来整个天下都将这当个笑话来讲,他们对我不客气,对你这个毫无身份地位的人更不会客气。” “叶家没有心思理你,因为见到你他们就会想起那个让叶家丢了无数脸的闹剧,但他们也不会赶走你,因为叶家身为三大世家,决不能做出这样失了身份的事情。” 叶红意回过头去,冷静得有些过分,毫不留情地将整件事情拆穿,问题甚至显得过分尖锐:“所以他们没有管你,他们将你晾在那里,就是要等你自己走,你为什么不走?” 两人的对话至此陷入沉默,叶红意有意看向谢见疏,但那人如今变成了个小小的光团,她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何种神情。 她顿觉无趣,改换了话题道:“你现在变成这副模样,你就不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这次谢见疏应得很快,似乎失去肉体变成这个样子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他的语气分明比先前多了些低落,想来是因为叶红意方才那番谈话。 叶红意声音低沉道:“我会想办法帮你恢复带你出去,等出去之后,你可以不用再理会这些了。” 谢见疏喃喃道:“你的意思是……” “出去之后我会回叶家,你也可以离开了。” “可是……” 谢见疏似仍有话要说,但也在此时,神殿地面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叶红意自方才一瞬已有防备,她回身避开头顶落下的巨石,仓促间不忘揽过那道光团,带着谢见疏飞快赶至角落,头顶不住有乱石砸落,幸得叶红意反应极快方才安然避过。谢见疏不言不语地待在叶红意身侧,似乎仍在低落着方才的事情,但叶红意却已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些东西,她沉眸凝神道:“这里待不下去了。” 但他们现在还不知要如何离开,若继续这般下去,他们很快会被掩埋在乱石堆下。 就在叶红意说话之间,一道银色的光亮再度闪烁起来,自她的腰间飘出,似有所觉般往某处方向而去。 “影铃?”叶红意脱口唤着,铃声清澈自那银光中透出,隐约可看清其中是一个雕刻着精致花纹的银色铃铛。 那是叶红意最常用的武器,之前在溪边对抗那黑气,后来在正殿冲破黑气阻碍,叶红意皆是以它为胜。 她早就发现那些黑气似乎对影铃的力量十分惧怕,如今影铃忽而有了动静,四周因这震颤而再度升起的黑气纷纷散开不敢靠近,叶红意心下了然,虽不知究竟为何,却也立即带着谢见疏随影铃所往的方向而去,行出不过数十步,眼前景致突然一换,先前他们无论如何都走不出的废墟密室,却在此时轻松被破开。 但走出那处并不能让人松一口气,眼前的情景比之方才更加阴森诡异。 这里应是一座巨大的牢狱,四壁悬着早已被锈蚀发黑的锁链,墙壁上仍有四处是烧焦的痕迹,角落堆积着不知是什么的黑色残骸,铁栅栏透出陈旧难闻的味道,阴冷之中泛着湿气。 顾繁之前说这里是一处圣殿,但圣殿当中本不该有这样的地方。 叶红意本是为救人而来,此时却不禁迟疑不解,许多年前在这座圣殿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这里应该就是他们处死圣女的地方了。” 角落中突然传来熟悉声音,叶红意瞬时便分辨出那声音属于随他们一道而来的顾繁,“在人们心中,圣女是唯一能够向神传达他们的祈祷的人,这天下间只有至纯至洁之人能够接近至高无上的天神。” “但他们所最尊敬的圣女,却做了一件让他们无法容忍的事情。那圣女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并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可惜那孩子先天不足,生下来便是个死婴。” “神殿侍者们当即震怒,这件事让整座神殿蒙羞,也亵渎了天神的威严,他们最后决定处置圣女,他们将圣女用铁链锁在这面墙上,将那个死婴孩留在她的身边,他们在这里放了一场大火,焚毁了整座神殿,道是要用火焰洗刷她的罪孽,乞求天神宽恕。” 叶红意仰头看着面前还留着无数凌乱斑驳痕迹的墙面,似乎还能够看见当初那个故事发生后的情景。 那颗谢见疏化身的光团正悬在她身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没有人打断顾繁的话,关于神殿的故事,还差一个结局。 “那场大火烧了整整十五天,等人们再能进来看的时候,圣女的尸骸都已经成了灰烬。” “但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随着话音渐近,顾繁终于自角落中出现,然而出现在叶红意面前的却不是顾繁这个人,顾繁如谢见疏般失去肉身变成了一个光团,他飘至阴暗地牢中某处小小的石台之上方,再往前便是那面悬着锁链的石壁。 他声音低沉,透着接近真相时的十足兴味,缓缓道:“他们在已经被烧成废墟的神殿里,听见了婴孩的哭声。” 6.第六章 自古以来,人们敬仰天神。 无所不能的神能够赐予人强大的力量,也能够在人们犯错时毫不留情地降下惩罚,人们信仰神尊敬神,同时也自心底惧怕天神。 所以人们修建神庙,修筑神像,日日虔诚供奉,唯恐对神有任何不敬。 直到三年前,出现了一场几乎毁灭人世的灾难。 人间修行者与日俱增,天神唯恐人界追求力量,降下大劫于各方修行者,天罚降临,大地崩塌,就在人们恭顺着迎接众神责难之际,这世间出现了一个叫做蔺尘的人。 那时天际裂开了一道缝隙,有人说那是通往神界的大门,有人说那是万劫不复的魔界深渊,所有的天灾都从那处降下,直至蔺尘走进那扇大门。 所有的灾厄便都结束了。 神的时代也结束了。 从此以后,人们不必再向天神借助力量,蔺尘已经向他们证明人所能为远比天神所给予的还要更多。 从此蔺尘才是他们眼中的圣者,天下间所有旧神殿尽数被掀翻,天下间只剩下一座神殿。 那座神殿在天下极西之处至高之巅,那里住着那个让所有人虔诚拜服的存在,圣者蔺尘。 叶红意是曾经经历过那场天罚的人,她亲眼见到新旧神殿的交替,也见到昔日高高在上的神像被请出神殿,所以她知道人们曾经的信仰有多么可笑。 静听顾繁说完这段陈年往事,叶红意毫无意外道:“那个婴孩,就是你来此的目的?” “这么说也不错。”顾繁语带笑意,顺着她的话道:“我只是觉得,昔年圣女侍奉天神,能够替世人传达他们的愿望,我想若当初那个婴孩还活在世上,或许也能够有些特别的地方。” “比如说?” “——比如说能够与天神对话,找几个厉害点的天神下凡替我干掉蔺尘。” 看似平静的对话到此为止。叶红意早知顾繁身份来历必有问题,来此的目的也必不一般,却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 这天下没有几个人敢对圣者蔺尘出手。 叶红意于一瞬之间想清了顾繁说出这话的目的,他在试探她。 “我很好奇。”顾繁语气轻松愉快,像是觉得刺杀蔺尘不过是见再随意不过的事情,“以你与蔺尘的往日纠葛,你是想护着他,还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这句话就像是一柄满是锋芒的剑,划破地牢中的阴冷森寒毕露在叶红意的面前。秋风般肃杀气息自叶红意周身释出,地牢当中铁链窸窣作响,似随时将响应某种召唤应声而动。顾繁识趣地微退了些许,语气稍变已经改口道:“看来我们不是同路人了。” “你要杀蔺尘是你的事。”叶红意语声微寒,盯着那光团道,“但你不该利用我。” 不待顾繁再开口,叶红意截口道:“你是暗流的人。” 昔日蔺尘推翻旧神殿,这世间仍有不少人虔诚信奉着曾经的天神,他们无法接受蔺尘的所作所为,甚至无时无刻不想除去蔺尘恢复旧神殿,他们躲藏在人群角落当中,始终寻找着合适的时机,这群人被称之为暗流。 “暗流?”顾繁笑了起来,摇头道:“我不是什么暗流,我只是单纯觉得蔺尘该死而已。” 叶红意紧盯着顾繁,像是在判断他这话的真假。 然而顾繁此时不过是颗光团的模样,叶红意纵然是再如何看,也看不出丝毫端倪。适时谢见疏所化那团光芒也飘了过来,他从先前起便没再开口,不知是听故事听得愣了神,还是对这故事丝毫不感兴趣,早已神游到了天外。 两簇光团凑到一起,叶红意瞥了一眼才发觉它们的颜色竟还略有分别。属于顾繁的那处光团是幽幽地蓝色,其中中隐约可见有什么光影在流动,仿佛是属于他记忆中的某个画面。而再看谢见疏却只是一层茫然的白,白色的光团纯然无暇,其中什么也不曾有。 叶红意只注意了一瞬便很快将其抛开,她更在意的接着问顾繁道:“所以你认为当初那婴孩还活着?” “能够从那场大火中活下来,那婴孩必然命大得很。” “就算你找到他,你也杀不了蔺尘。” “不试试又怎么会知道?” 叶红意盯着那团光球道:“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 顾繁终于被这话噎了回去,叶红意看着悬在面前的两颗光团,再度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某种诅咒,或者说怨气。”顾繁似乎早已经找到了症结,当即便道,“那诅咒的力量就在那些黑气当中,只要被黑气触碰,我们便会失去身体化为虚无,想要破除这诅咒,我们恐怕得先找到那黑气的源头。” 叶红意突然瞥了地牢墙壁上那烧灼过后的痕迹,心底微微沉了下来。 沉默多时的谢见疏到这时才像是被惊醒了一般,出声问道:“你说那诅咒的源头是……” “诅咒源于执念,那是人死之前最深的怨气,那人生前执念越重,诅咒的力量便会越强。”顾繁毫不迟疑点破了谢见疏的猜测,“这个地方如今荒凉成这个样子,这道强大无比的怨气究竟属于谁,想来你们都能猜到。” 谢见疏没有出声,叶红意声音平静地道出了顾繁的话中所指:“圣女。” · 弄清了来龙去脉,叶红意带着顾繁与谢见疏两颗光团走出了湿冷地牢。 离开那个压抑的地方,顾繁的话明显多了起来,绕来绕去瞧着身侧谢见疏,甚至还有空去注意些别的事情:“奇怪,你身上颜色怎么和我的不一样?” 这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当即认真观察起来,叶红意听他们开口,不禁也往那两团小小的光团瞥了一眼,顺口道:“你身上的是什么?” “身上?”顾繁愣了瞬间,“我身上有什么?” 叶红意一眼那光团中闪烁着的画面道:“有个姑娘,黄衣服,容貌不错,就是年纪有点小。” 顾繁静了一瞬,突然想起什么般骂道:“见鬼,那是我脑子里想的东西!” 叶红意盯着那光影中现出的画面,混乱之间那画面变了不少,叶红意瞧着那其中霎时晃过的各色貌美姑娘,冷静淡然地评价道:“你脑子里肖想的姑娘倒是不少。” 顾繁:“……” 说话间叶红意忍不住又看了谢见疏一眼,谢见疏如今是个白生生的光团,先前叶红意也认真看过,并未从谢见疏那光团中见到什么画面,如今再看她却是微微一怔。她看见了一片雪地,光团中是一片空旷的冰天雪地,雪地中远远站着一道身影,她静立在风雪那头,目光穿越风雪依然明亮炽热,犹如灼烧的烈焰。 那道身影于叶红意而言再熟悉不过,因为那就是她。 叶红意尚不及仔细去看,那光团中的景象已骤然消失,那团光芒恢复了从前的空白,方才的一眼好似不过是她一刹幻觉。 “怎么了?”谢见疏的声音透过光芒传来,依然温和平静。 叶红意心下疑惑却未开口,只回头去看顾繁。 顾繁此时正在脑中与一名美艳女子把酒言欢,眼看就要上演一出活春宫。 叶红意:“……快收起你的想法。” 香艳的画面霎时烟消云散,顾繁无奈应着叶红意的问话道:“我们现在的模样应是灵体,这都是拜那诅咒所致,只要破了诅咒,自然就能恢复身体了。”说到这里,他才发觉面前的路有些眼熟,他随之问带路的叶红意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去正殿,见见那位圣女。” 顾繁语调扬高了些,“你这是要……” 叶红意语气平淡地道:“她若当真成了邪灵,斩了便是。” 这才是叶红意的性子,顾繁听得笑了起来,谢见疏却倏然顿住,继而沉默了下来。 神殿本就极大,三人行至半途便遇到了麻烦。荒凉多年的神殿既然能招来邪灵,自然也能招来别的东西,先前他们来时并未察觉,如今神殿中动静不小,这才终于惊动了四周的妖兽。妖兽似乎早已潜伏多时,叶红意三人稍有松懈,便纷纷朝向他们扑来。 对叶红意来说,要应付十来只妖兽并非难事,但眼前的妖兽数量却实在不少,叶红意纵然实力高强,但对上这些不断出现的妖兽依然耗费不小,妖兽数量越来越多,三人赶至正殿外空地时,已经被团团包围了起来。 “麻烦,这里竟然有修为千年的妖兽,看来是看中了这神殿灵力充沛。”顾繁看出此间情况不对,声音里也有些发苦,“那大殿里面还有个更难对付的邪灵,你打算如何?” 这话自然是对叶红意说的。 此时距离正殿已然不远,妖兽群却已经逼得极近,叶红意远远看那处大门一眼,当即作下决定道:“去正殿。” 话落之间,其中一只妖兽已经飞袭而至,口中烈焰喷涌正落在叶红意方才所在那处。叶红意早已经纵身掠出,身后两个的光团如同小尾巴一般轻灵地跟在她的身后,闪躲着妖兽的攻势。 叶红意脚步匆匆,然而妖兽追得更快,各路飞禽走兽似是在此处早已饥饿许久,竟呈出疯狂之态,不管不顾直扑叶红意而来。 就在动作之间,叶红意已到了正殿大门处。 后方是成群妖兽,前方陈旧大门紧闭,叶红意做下决定便不迟疑,两手落在大殿正门上用力推去。 大门轰然洞开,狂躁的风霎时席卷衣袍与长发,叶红意置身于狂风中央身形不禁晃动,她抬手遮住令人窒息的气流,神色微沉间已祭出了手中武器。就在同时,无数黑气犹如浪般涌出,一瞬之间犹如巨网遮天蔽日,将眼前一切尽数淹没! 7.第七章 黑气席卷,犹如暗夜群鸦漫过,叶红意执影铃在手,紧绷着精神只差一刻便要出招,然而四面寒气擦身而过,却竟不曾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叶红意霎时一怔,回头才见那黑气呼啸而出,所指目标却并非是她,而是她身后紧随而来的成群妖兽。 正殿大门敞开,阴冷气息自其中奔袭撕扯而至,群妖受这气息冲撞当即惊声嘶叫起来,那声音此起彼伏响彻整座神殿,而就在这凌乱声中,黑气竟如藤蔓般自殿内沿着墙面地面攀爬而出,纠缠着与妖兽斗了起来。 这般状况全在意料之外,叶红意紧盯着近处缠斗的两方,先前祭出武器时提起的一颗心直至现在才稍稍放下,她握着武器的手微微松开,看着眼前的黑气与妖兽,竟有了一瞬迟疑。 顾繁不知何时飘了过来,正落在叶红意身侧,他似也正看着正交手的两方,仓促间压低声音对叶红意道:“那黑气现在正在应付妖兽,要动手只有现在。” 黑气正是被妖兽纠缠无法脱身的时候,而妖兽受这黑气重压亦是丝毫不得喘息,正如同顾繁所说,要想让他们两败俱伤,这是最好的出手时机。 叶红意于武学一途十分刻苦,甚至几近痴迷,她自幼修炼,不论何时从来不曾懈怠。她有过许多师父,也学过许多东西,她知道如何出手最快,知道如何取敌性命,也知道什么时候是最恰当的时机。并且她从来不会错过那个时机。 腰间银芒霎然闪过,叶红意右手微微抬起,影铃已在指尖旋动。 她看的依然是那道正与妖兽缠斗的黑气,她在判断如何出手才能命中其中要害,她只有一次的机会,她不能够容许失败,否则她便无法救出被黑气捉走的天道山三名弟子,还有先前被黑气吞噬的众人。 就在她等待之间,黑气已经深入了妖兽群中。 那丝丝缕缕地黑气不住释出更加强大的力量,那力量凶残而野蛮,不少妖兽被其所困浑身撕扯得血肉模糊,血迹滴落地面斑驳成影子,攻势好似狂风骤雨。 但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叶红意却察觉出了些许不对。 黑气先前也曾经袭击过他们,但出手却绝无这般凶狠,相比起眼前的场景,黑气必然对他们有所保留。 叶红意满心疑惑,这时候一簇黑气被几只千年修为的妖兽打散,轻飘飘落在地面,它蠕动着便要再度凝聚,而那妖兽亦被黑气所伤,身上斑驳着全是血痕,它嘶叫一声张开血口,身形化电以用上全力疾扑而来,口中烈焰再度喷涌,整个神殿地面被灼烧着泛起滚烫。 时机到了。 叶红意再清楚不过,这时候出手,黑气必然来不及反应,而那妖兽在暴怒之间必然也无法料到她的突然袭击,断然无抵抗之力。 顾繁也看出了此时的良机,匆匆开口要叶红意动手,光团晃着便要避开妖兽喷吐出的那道灼热火浪。 本应最该出手之际,叶红意紧盯着那黑气,却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停下了动作。顾繁以为她没回过神来,连忙出声提醒,然而叶红意却在此时回身看向顾繁所化的那道光团,问了一句古怪不着边际的话:“你觉得热么?” “什么?”顾繁纵然是心再大,也没有到这种时候还毫不在意的程度,他愕然应着叶红意的话,还未开口,便见一道火浪迎面轰然落下,叶红意迅速退开,顾繁也赶紧飘走,然而动作之间,回忆起先前叶红意的话,这才突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 一瞬的怔然让顾繁没来得及避开火浪,然而待那光焰褪去之后,却见那颗幽蓝的光团依旧定在空中,不见丝毫损伤。 “灵体果然是不怕火的。”叶红意看着那处,终于确定了心中所想。 顾繁若再没明白叶红意的意思,便是白活这么多年了,他匆匆看了那地上的黑影一眼,失去了那瞬间的机会,如今黑气已经再度凝聚成形。重新凝聚起来的黑气显然比之方才还要强大许多,先前那只千年妖兽袭击之际竟被黑气捆绑搅碎,其余妖兽也终于为这威势所迫,纷纷犹豫着竟不敢再上前。 天际有光自云层后方晃过,星辰的颜色渐渐淡去,漫长的夜终于将要过去。 正殿内外刹然寂静,紧接着神殿远处层林之间传出阵阵嘶鸣,好似开启了某种古老的召唤。神殿中的妖兽抬头往那方望去,短暂迟疑之后,方才还狰狞血腥的怪物竟纷纷后退,朝着神殿外安陇山的密林中隐去,顷刻之间便没于树间消散了踪影。 突如其来的厮杀至此草草终结,然而眼前的事情却还没有结束,他们的面前还有一个最为棘手的敌人。 黑气方才似被激起了无限杀意,越来越多的黑气自正殿中涌出,在叶红意与顾繁面前凝聚成形,变得越来越高大,隐约可看出人形模样,它居高临下的看着叶红意,黑雾笼罩之下似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冷冷注视着身下渺小蝼蚁。 叶红意没有选择回避,她迎着那道黑气缓缓走了过去。 顾繁在后面愣了一瞬,禁不住道这姑娘胆子实在是大,竟会为着一个可能的猜想而拿命去赌。 然而说叶红意大胆,他却也没有要逃的意思,他匆匆飘至叶红意身旁,犹豫着道:“你认为这家伙对我们没有敌意?” “可能是这样。”叶红意点头道。 顾繁对她的态度十分不满:“你敢赌?” “它杀起妖兽毫不手软,却从未杀过人,你不觉得奇怪么?” 叶红意说完这话,瞥了顾繁一眼,缓缓自那黑气身侧经过,往里而去。几缕浅浅地黑色气息似乎想要靠近,却在将要触到她身侧之际似有惧怕一般轻轻又缩了回来。 叶红意脚步不停,继续往前,不多时便已经进入正殿当中。 废弃的神殿四处皆是狼藉,唯有这处正殿相对完整,隐约可窥几分当年的庄重威严。 就在叶红意踏入正殿的当下,几声异响忽而自角落传出,顾繁随之跟了进来,尚不及开口,便见大殿阴影之中,疏忽有无数光芒亮了起来,不过顷刻,那些光亮便尽数浮出角落,清晰地落在视线之中。那竟是无数与顾繁此时模样一般的小小光团,那些光团颜色各有不同,闪烁明亮,不过静了一瞬,便都朝着叶红意飘来。 “大师姐!”三个淡紫色的光团冲得最快,最后在叶红意的身前停了下来,叶红意一眼便看出他们就是之前被仍入河中的三名天照山弟子。 后方还有不少光团陆续出现,应该都是这些年来经过安陇山时被那黑气席卷抓进神殿里的人们,先前外面战斗激烈,这大殿内的魂体却丝毫未曾受到牵连。黑气将他们抓来至此,却不知为何只将人们变作魂体囚禁起来,再无别的动作。 三名天照山弟子原本对叶红意有所芥蒂,这时候刚经历过生死劫难,也都再顾不上别的,只不住对叶红意说着他们经历的事情,求着大师姐赶紧救他们出去,显然对这次事情心有余悸。 叶红意听罢他们的说法,却没能立即想办法将他们变回去,三名弟子不解催促,顾繁听得这话,终于也上前对叶红意道:“你错过了除掉那东西的机会,现在要怎么将我们变回来?” 没有回答顾繁的问题,叶红意沉吟之后微微抬眸,竟是向着大殿正门处黑气所凝成的那个怪物走了过去。众人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才听她幽幽问道:“你说,当初神殿烧了整整七天七夜,那个刚出生的婴孩,如何能够从那一场大火中活下来?” 其他人没明白叶红意的意思,愣在当下,只有方才与叶红意同行而来的顾繁心中了然,他沉吟一瞬,终于低叹着道出了真相:“灵体,当初那婴儿必然是化成了如我们现在这般的灵体,所以才躲过一劫。” 叶红意等的便是这个回答,她回头看了顾繁一眼,肯定而又认真道:“所以是我们弄错了。” 这神殿中的黑气的确是当年那被烧死的圣女的执念所化成,但那执念或许并非来源于怨气,而是——她临终之时最后的寄托。 这么多年,她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在保护她的孩子。 · 正殿远处的空地中,阳光破开最后一层薄雾自云层中透出光辉,倾洒于圣女石像之上。 石像周身有浅光流动,莹白的光晕自其中透出,那张绝美面容上的神情温暖柔和,却又神圣不可侵犯。她低着头,眼睑微垂,唇角半含笑意。 岁月流逝不曾带走她的光辉,风雨飘摇亦不能折损她的容颜。她伫立此处,凝视那方曾经神圣的土地,仿佛已有千年万载。 神殿肃静,几缕黑气仿若幽魂般自石像下方攀援而上,向着那道身影上方漫去,石像清宁柔和的光晕微微闪烁,仿佛将欲消弭。 也在此时,一道雪白光晕穿透晨雾缓缓而来,似一片轻盈雪花,轻轻落在了石像指尖。 光华自那指尖霎然绽放,纠缠于石像的黑气被这光芒所扰,尽数躲藏消失,石像再度恢复光明之身,而就在那光明盛放处,光团之间,已经缓缓现出一道身影。 谢见疏站在巨大的石像掌中,举目与之对视。 神殿圣女以永恒不变的慈悲与包容注视着他,石像不知悲喜,不问岁月,伫立着无人可知的孤寂。 谢见疏抬手轻轻抚过石像,指尖所触冰冷粗砺,谢见疏低垂着眼,认真描过每一笔轮廓,抚过的或并非石像,而是二十多年间每一眼的春秋日月。 “我回来了。” 他略略停顿,眉眼间眷恋不舍刹那闪烁,却都尽数逝去,他沉默良久,然后终于全然释怀地笑了。 他道:“我已经不需要你来保护了。” “从前的那些事早就过去了,一切早就结束了,所以你也可以安心放下了……是吗?” 无心无情的石像无法回应他的话。 但他依然注视,他静静等着,像是在等待一场道别。 云层中洒下的那一缕光明终于投在了石像的身上,刹那之间满目光明。 晨风倏起,石像四周忽有黑气浅浅逸出,迎朝阳而上,升腾之间,消散无踪。 正殿之处,叶红意与顾繁正交谈争执,道是要如何应对眼前黑气。 阳光携暖风拂过方经历一场战斗的大殿,人群视线所至,那黑气凝成的巨大存在仿佛被风吹散,点点消散而去,风中尚存着漆黑如丝缕的线,触手间却又眨眼不见。 长风吹逝,黑气随风而往散落于天地暖阳之间,叶红意随风望去,只见得神殿之外群山苍莽渺远,那里山林树叶因风而动,摇曳成了一曲绵长歌谣。 神殿中惊声此起彼伏,人们皆恢复了原本模样。 8.第八章 正殿中的灵体尽数恢复人身,正殿当中霎时热闹起来,叶红意一眼扫去见三名天照山弟子正怔愣望着自己,看模样还没自先前发生的事情中回过神来。叶红意没时间给他们发呆,蹙着眉峰提醒道:“看看有没有少人,这里不能久留,我们该走了。” 三名弟子惊醒过来,连忙依言去寻人。大殿当中的人数不少,除了他们这次同行的,还有不少陌生面孔,应是从前被抓来此处,见叶红意前来相救,纷纷找到了天照山的弟子,央着带他们一起出去。 天照山弟子自是点头答应,解决了一桩麻烦事情,叶红意看他们半晌,终于才想起什么,回身问顾繁道:“还有个人呢?” 顾繁早已恢复了身体,此时正靠在墙边摇着扇子,看人们忙碌,半点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听见叶红意的问话,他才终于想起这回事来。 “哎对,那个姓谢的小子呢?”顾繁连忙回头去找,到这时候忍不住小声抱怨道:“那家伙平时也不出声,谁能注意到他究竟在不在。” 叶红意回头找人,不过才刚走到正殿大门处,便见谢见疏脚步缓慢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身上沾着晨露的寒气,常挂在脸上的笑意失了踪影,不知为何像是积了一层落寞在身。 见到迎面而来的叶红意,谢见疏往四周看去一眼才终于又笑了起来:“好像都结束了。” 他恢复笑意,那一层笼罩在身的沉郁便好似倏然之间消散于无形,仿佛从未存在,叶红意没空去分辨那究竟是错觉还是真实,只点头道:“不错,不过外面林间还有不少妖兽,准备一下我们马上离开。” 虽然不知道刚才那些妖兽究竟为何突然离开,但他们随时可能还会回来,如今失去了黑气庇护,又带着这么多人,要再遇上妖兽他们绝无那么容易脱身。 叶红意对眼下情形再清楚不过,不敢再耽误,带着人们往神殿外赶去。 三名天照山弟子如今对这位大师姐言听计从,听了叶红意的判断连忙带着人们穿过神殿,然而便在他们来到大门处打算离开之际,一阵尖啸声再度自殿外密林中传出,霎时惊动林间鸟群纷飞。 人群顿时驻足,惊恐地望着远处漆黑树林,不知其中究竟隐匿着何种怪物。 叶红意看不惯谢见疏呆立原地的模样,一把将人拉到身后,很快行至人群前方,凝眸向着那片树林,影铃早已滑入掌中,只待一击出手。 林间声响过后,果然见几只妖兽自低矮灌木后钻出,赤红的双眸紧盯人群,发出类似威慑的低吼声音。 后方山林闪烁着幽幽光亮,无数双眼睛凝视着众人,似在凝视着自己的猎物,叶红意心下微沉,她紧握着武器没有转身,声音却清晰地传入身后众人耳中:“走。” 叶红意自己在妖兽面前全身而退自无问题,但要救下这么多的人,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能拖多久拖多久。 就在叶红意思量之间,妖兽已纷纷自林间冲出,将人群包围在神殿大门处。 情况不容迟疑,叶红意回头对众人道:“还不快走?” 然而也在她出声之间,天际突然有钟声响起,突兀间传遍神殿,响彻整座安陇山。 钟声庄严,如同自九天降下的天神呢喃,刹那间四方皆肃。原本靠近人群的妖兽立时警觉,戒备地停下了脚步。人群茫然不解,虽不知其钟声来历,却都不自觉停下了动作。 倒是有人认出了这钟声,喜极道:“是圣者!圣者来救我们了!” 听闻“圣者”二字,其余人也霎时精神一振,自绝望当中醒过身来。 叶红意微微诧异,她抬头向着遥遥西方望去,远山连绵,云层遮蔽视野,根本无法见得那处神殿,但她的视线却一瞬变得复杂。那钟声她曾经听过无数次,她怎么也不可能弄错,但她却料不到今日自己会在这里听见那钟声。 那是神殿的钟声,并非眼前这座古老的旧神殿,而是这天地间如今唯一存在的神殿。 西方神殿。 她曾经在那座神殿外听了整整一年的钟声,只为见蔺尘一面。 但为何那声音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叶红意无法平息此时的心情,她眯着眼紧盯那处,竟连妖兽靠近也不予理会。 旁边顾繁像是知道了些什么,突然之间变了脸色,他回头拍了一把谢见疏肩头,又对叶红意匆忙道:“赶得不巧,三神司来了,我可得先告辞了啊。” “你要去哪里?”谢见疏出声问道。 顾繁挑眉道:“没想好,不过我怎么说也是要行刺蔺尘的人,总不能待在这里等着被抓,若是有缘,我们将来再见吧。”叶红意正巧回头,顾繁与她对视一眼,咧嘴笑着扬了扬手。随后只见得他身影微晃,那原本还在原地的人便已经失去了踪影,只见得一片树叶飘落,晃晃悠悠落在了他方才所站之处。 顾繁这番身手实在是漂亮,在叶红意所见过的人中,也算得上是顶尖。叶红意早已猜到顾繁绝非寻常人,见了这番情景也毫不惊讶,只很快回转身来。 她如今更在意的,是那突然响起的钟声。 叶红意抬眸之间,天际云层尽散,光明突然照耀神殿,一道高大身影便于光影中出现在众人面前,天际好似被划开了一道裂缝,脚步声四下纷乱,紧接着无数身着白袍之人已自其间步出,不过顷刻之间,便已将此间所有人护在了其中。 钟声骤然停顿,圣灵气息却依然笼罩整片山林,妖兽如受惊吓四处逃窜起来,很快消失于漆黑密林当中。 古旧的神殿大门处转眼便不见了妖兽踪影,只剩下那群突然出现的存在。 居于人群正中是一名老者,老者身材高大,手持神杖,长袍宽大拖曳至身后,缓步行来之际只听得木杖点地发出轻轻声响,竟如先前的钟声一般肃穆。他行至人前站定,所有人的视线便也紧随在他的身上,四野寂静,就连林中的风声也一时消散,直到他微微颔首,面上露出宽和笑意,对众人道:“司神殿惠明,奉圣者之命赶来相助。” “是惠明神司!”听到这个名字,人群霎时又炸开了来,正如同圣者蔺尘一般,这些年来代替圣者行走世间的三位神司的名字亦是被众人所熟知,其中又以惠明神司的名字最常出现。 圣者蔺尘早已闭关神殿当中,如今三神司的名字便已经代表了圣者。 提及圣者,着白袍的神殿众人皆是肃立,被救下的众人亦纷纷感激圣者恩惠,先前紧张的气氛瞬时消弭,在众人眼中,有了神司庇护,这趟离开安陇山必然不需要再有任何担心。 既然如此,叶红意知道自己也不需要再多管闲事。 她回身之际,方才涌起的所有复杂情绪已经尽数归于眼底,只对谢见疏冷冷淡淡道:“走吧。” 谢见疏本也注视着远处的神殿之众,听叶红意出声才又问道:“这样就离开吗?” “还要跟他们道别不成?”叶红意心知与那被救出来的众人不过萍水相逢,对他们来说只要有人能够保护他们,不管是谁并不重要,如今这群人有了神殿相护,他们也不会再需要她,她早点扔掉麻烦回叶家才是紧要。 谢见疏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笑了笑也道:“回叶家?” 叶红意不欲多言,转身便走,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她不过行出几步,便听得身后脚步声传来,接着便是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叶姑娘请留步。” 说话的人是惠明神司,叶红意认得他的声音,她停步回身,果然见那人自人群中走了过来。 谢见疏就在叶红意身后,他收了笑意,看着走上前来的惠明神司,目光晦暗不明。 叶红意神情不变,淡声道:“何事?” 人们不知叶红意的身份,这时候见惠明待叶红意这般,俱是一惊,也不知为何叶红意究竟是谁,何以能让惠明如此看重。 惠明神司行至叶红意身前,停下脚步恭敬道:“叶姑娘,圣者有话托与姑娘。” 叶红意面上不动声色,身侧指尖却已紧拽袖口,她与蔺尘三年不曾见面,今日突然之间托人传言,于叶红意来说,近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什么话?” 惠明神司眉眼微垂,声音平静不带情绪,只道:“圣者相邀,望叶姑娘往神殿一叙。” 此言一出,叶红意眸光微沉,就连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也是不禁哗然。 9.第九章 圣者蔺尘,对许多人来说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 这数年来曾经有无数人跋山涉水去往西方神殿,跪守百日不肯离开,只求能见圣者一面,聆听其教诲。但许多年来,也从来没有人外人能够见得圣者一面。 圣者闭关修炼,多年来从未踏出过神殿,本就强大的圣者于是在人们心中变得更加神秘。在旁人看来,能够得圣者相邀去往神殿,几乎是这天下间无上的殊荣,而这样的殊荣,如今落在了叶红意的身上。 霎时间在场人们看向叶红意的目光皆是大变,或是艳羡或是不解,却无人敢出声。他们都在等叶红意的回答。 然而面对这等天大的好事,叶红意却并未表现出任何喜悦,她低着头,神情有些阴沉,旁人看不出她神色,却能察觉她隐约的愤怒。 就在人们惊异万分的注视之下,她开口拒绝了来自那位圣者的邀请。 “抱歉,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若是真想见我,请你让他亲自过来。”叶红意终于说出这话,她转身回到谢见疏身旁,却没立即离开,只对惠明神司又道:“圣者大人身边能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太多了,不缺我这一个,告辞。” 叶红意说完这话转身便走,谢见疏不需她开口便跟着走了出去,惠明神司若有所思看着那两道身影,没待他们走远,便又出声道:“圣者说过,他就在神殿当中等着,叶姑娘什么时候想通了,只管往神殿寻她便是。” 这话换来了叶红意片刻停步,随后她轻笑一声,继续往前再不回头。 谢见疏紧随着她的脚步,却在拐入林间深处时候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那神殿一眼。 众人还站在大门处,白袍之众身影尤为清晰,而人群中手执神杖的惠明神司身影高大,阳光在他身下拉长出影子,他面朝着这处,似乎远远仍在看他们离开的方向。 谢见疏不过一眼就将视线移开,他循着高墙往人群后方望去,古旧的神殿早已经不复昔日神圣辉煌,殿宇楼阁破败不堪,远远所见唯有神殿中央那座圣女石像清晰无比,在阳光下光辉依然。 隔着明澈阳光,谢见疏微微一笑,算作最后一眼道别。 · 不必再去灵城,叶红意带着谢见疏原路回到来时的山崖,两人驾着马车赶往叶家。路上谢见疏有心与叶红意交谈,奈何叶红意却总有些心不在焉,不光自己沉默不语,甚至连谢见疏开口她只也会面无表情盯着对方而不发一言,就这么试过几次之后,谢见疏终于败下阵来,乖乖地保持安静不再打搅她发呆。 第三天午后,马车到了邺城。 作为三大世家之首,叶家在邺城当中自是举足轻重,叶红意不过方才进入城中,便已有人发觉她的行踪,将消息传回了叶家。因为从前那些事情,叶红意也算是名气不小,不少当初参加过两年前的婚宴见过那场闹剧的人瞥见驾车的叶红意,一眼便将她的身份给叫了出来。 失踪两年的人再度出现,人们自有一番热闹可看,没过多久街道上就堆满了人,纷纷看着这个曾经与圣者有过无数纠葛的叶家大小姐。叶红意早已习惯了旁人这般眼神,一路行去看也不曾多看旁人一眼,就这么到了叶家大门之外。 近来天下无事,叶家家主又是个寄情山水的性子,自两年前安排好一切之后就带着叶夫人离家出游而去,是以如今叶家主事之人,乃是叶红意的弟弟,叶家小少爷叶铭。 叶铭虽年轻,却是少年老成,与喜欢四处游历的叶红意大不相同,他早年便已经跟随爹娘学着处理叶家上下事务,如今叶家老爷离开两年,叶家在叶铭的手中依然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自下人口中得知了叶红意回来的消息,叶铭早早迎在大门处,不过多时,便见得远处人头攒动,接着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叶家大门前。 驾车的人是叶红意,虽然这一路谢见疏曾经提过要替她驾车,但叶红意却以马车是她的为由不愿让旁人碰她马车,将谢见疏赶回了车厢之中。 见叶红意利落下车,叶铭面带甜笑走了过去,“姐姐。” 叶铭到底不过二十出头,轮廓还带着少年的柔和,平日里板着脸看来有些刻薄,笑起来唇畔浮着酒窝却颇带几分稚气,乃是让人见了犯错都不忍心训斥的那种。姐弟两人许久不曾见面,叶铭似满心感怀,亲自上前替叶红意接过行囊道:“姐姐赶路辛苦,我已经叫人备好东西替姐姐接风洗尘,快先……”他话音未落,却见叶红意身后的马车车帘微动,接着便是谢见疏自其中走了出来。 见到谢见疏的刹那,叶铭面色一僵,微微沉了眸子。 这番神色没有逃过叶红意的眼睛,叶红意没打算让他们打招呼,径自开口道:“进去再说。” 叶铭不动声色点头应下,叶家一众人簇拥着三人回了宅中,只留下外面一堆看热闹的人。 叶铭打算让叶红意先休息一番再作打算,然而叶红意却不喜欢将事情拖下来慢慢解决,踏入叶家之后,她便派人将谢见疏送回了房间,自己则与叶铭进了书房。 “姐姐。”看叶红意模样,叶铭便知她必有事情要说,叶铭两年来执掌叶家,面对天下势力也不曾露出半分怯色,但不知为何,面对叶红意时却总有几分畏惧。 许久未见叶铭,叶红意也看出了他的成长,她盯着对方,沉默之后终于问道:“谢见疏离开叶家,是你的意思?” 叶铭微微迟疑,直觉叶红意发现了什么,面上却不敢言明,只装作无事点头道:“是。”他这般应着,末了却仍是忍不住问起道:“姐姐为什么会和他一起?” 叶红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兀自道:“两日前灵城有一场晚宴,邀的是南方各大家族,但其实那场晚宴早已被暗流盯上,晚宴当时出现数十名杀手,各家派出之人死伤过半,此事关系极大,消息不过两日便传到了这里。” 她直视叶铭双眼,沉声道:“据我所知,叶家也在晚宴邀请之列,只是叶家被派去晚宴的人途中出了意外没能赶上,所以才捡回了一命。”略略一顿,叶红意语声清晰地道:“那个人就是谢见疏。” 这番话说得叶铭面色泛白,他低垂着头任叶红意说完,良久方才小声应道:“是,是我派他去的。” 毫无意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叶红意眸中罕见地多了些愤怒,她紧盯着叶铭,“我不相信叶家查不到暗流的动作,你分明早就知晚宴有诈,却仍故意派谢见疏前去,是么?” 叶铭双手拳握在身侧,紧抿着唇一眼不发。叶红意见状便知自己的猜测并未有错,她眸色复杂,到底终于冷笑起来:“我从小看你长大,却不知堂堂叶家少爷竟然也会用这种阴损的法子害人。” 听得叶红意这般教训,叶铭面色青白,忍不住抬起头来,拧眉反驳道:“我只是想赶他离开。” “你是想要他的命。” 叶铭僵立一瞬,在叶红意逼人目光之下,他终于变了脸色,不悦着喃喃道:“他本就是个投机取巧进了我们叶家的废物,我教训一下他又怎么了?” 叶红意突然没了声音,叶铭似乎察觉了她的犹豫,见机又道:“姐姐你也根本不喜欢这个家伙,不是么?当初你醉酒后嫁了此人,第二天便离开了叶家,因为你根本就不想见到这个人!他凭什么待在叶家?要不是他你也不会离家两年不回,要不是他叶家怎么会被天下耻笑?是,叶家光明正大,叶家不能赶他离开,可那家伙厚颜无耻待在叶家没有要走的意思,我给他吃点苦头让他知难而退又怎么了?” 眼见叶红意面色未变,叶铭提高了声音,“那家伙根本配不上姐姐,姐姐狠不下心赶他走,就让我来赶他走。” 说完这话,叶铭似是用尽了心力,他紧盯着叶红意,面色仍见苍白,他松开紧拽于身侧的拳头,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有过,只是微微别过目光,声音轻似叹息:“姐姐根本不知道,你不知道这两年他们是用什么眼光看我们叶家的。” 叶铭没再开口,房间里顿时静了。 叶红意始终听着叶铭发泄一般的话,直至此时才终于闭目疲惫地道:“他会走的。” 这次她回来,本就是要了断这件荒唐的事情,她不知是为让叶铭安心,还是要告诉自己,低声又重复一遍道:“他会走的。” 10.第十章 姐弟二人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叶红意与叶铭结束交谈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离开房间,叶红意没让下人跟着,独自沿着熟悉的回廊到了那处本独属于她的住处。 夜已很深,屋中灯火却还亮着,窗间隐隐透出人影,异样的情绪让叶红意骤然停下了脚步,幽幽看向那映在窗纸上的身影。 在外漂泊两年,叶红意已有许久未曾尝过归家的滋味,而屋中有人等待的感觉,于她而言更是从未有过。她不自觉抬起手,隔着空旷的院落指尖轻轻描摹过那映在窗上的轮廓,目中流露出些许不自知的茫然,待那道身影动作间离开了原处,她才终于垂下手,整理好心绪推门进了屋子。 屋中谢见疏应是在收拾东西,听见开门的声响,他立即便回头笑到:“你回来了,有没有吃过东西,我去帮你端些粥来。” “不必。”叶红意不欲多言,在谢见疏动作之前阻止了他,扣住他手腕道:“你会喝酒吗?” 谢见疏迟疑一瞬点头,再要说些什么,叶红意却已经拉着他走出了屋子。 别的话她没必要听,只这回应就够了。 离开房间后,叶红意纵身将人带上了屋顶,按着谢见疏叫他在屋顶坐下,接着转身离开,片刻之后,她再次飘然而至,手中已拎上了两个酒坛。 将其中一壶塞到谢见疏手中,叶红意自己开了一坛,酒香霎时四下弥漫开来。 叶红意的屋子在内院深处,坐在屋顶上往外望去,还能够见到院落外大片的竹林,世人养花种草各有所爱,叶家的院落却因为叶红意的喜好种满了青竹,不论何时放眼望去皆是幽幽翠色。 “好看么?”叶红意仰头喝了口酒,回头见谢见疏盯着远处的竹林,于是出声问道。 谢见疏看了片刻方才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我在这里住了两年,今日才第一次看清那片竹林的模样。” 叶红意也短促地笑了声,屈指敲了敲他怀里的酒坛,谢见疏看懂了她的意思,低头学着她的动作打开酒坛,捧着那不小的坛子喝了一口。 不过一口,他便别过脸小声呛咳起来。 叶红意挑起眉峰看他一眼,语带笑意道:“不是说会喝?” “以前是喝过一次的。”谢见疏压抑着咳嗽,缓过之后终于勉强开口,只是面颊挣得微微泛红,双眼因方才一番咳嗽泛起蒙蒙水光。他回忆着什么,低声又道:“那次是和朋友道别,找了个乡野酒铺,随便喝了几口,没尝出多少酒味。” “那种劣酒自然不能和你手上这坛比,这可是我从叶铭那里好说歹说要来的,他藏了几年也舍不得喝,今日都给你喝了。”叶红意瞥了他身侧一眼,补充一句道,“还洒了。” 谢见疏歉然笑了笑,想了想决定不再浪费好酒,便将酒坛递还给叶红意,叶红意却好似没看见他的动作,视线晃上他面容,最后定在他眸间,突兀地问道:“你喜欢我吗?” 叶红意手中拎着酒坛,坐在高高房檐之上,不似个姑娘坐姿,倒是颇有几分风雅,她语气平平淡淡,问出的却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敢问出口的话。 谢见疏免不得沉默了一瞬。 月华如水扫过屋顶,谢见疏目光映着月光,思索的神情与初见那夜一般,片刻之后,他终于点头用认真的语气道:“自然是喜欢的。” “是吗?”叶红意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浅浅淡淡的,“那你一定还不够喜欢。” 这次谢见疏没有应声,眉目间透着若有所思的怅然。在叶红意的印象里,谢见疏是个十分爱笑的人,平素与人交谈也总带着淡淡笑意,纵然是没有开口,有时候独自坐着发怔也会浮出浅浅笑意,有时候叶红意甚至想不通他究竟在笑些什么,但他这样的人,有时候敛去笑意,却反而让人无法习惯。 他不笑的时候,身上像是总罩着一层与世隔绝的孤寂,好似任谁也打破不了那层隔阂,将他从万古无人的空旷里捞回这烟火尘世。 叶红意干脆不去看他,转脸望着星空,低声说道:“我也有个喜欢的人,我曾经整整一年餐风露宿,和妖兽拼杀和神魔死战,只为了找到他的踪迹,我勤修剑法提升修为,几次险些走火入魔,只为了能够追上他的背影,我曾经抛去性命抛去一切,只想换他看我一眼。那时候我觉得没有什么比喜欢他更重要,只要他能够看见我,哪怕只有一眼,我都能够为他死得心甘情愿。” 她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那人的名字早已在她心底。 叶红意疲惫合眼道:“但现在我也知道,不是喜欢就能有结果。否则叶家不会至今被人耻笑,否则我不会离开叶家两年不肯回来,我当初嫁给你,不过只是因为你与蔺尘有几分相似。那时候我做了许多荒唐的事情,也害得你替我的荒唐受了很多苦,这些本不该是你来担的。” “我没有受苦。”谢见疏听到这里,突然出声纠正道,“在叶家的日子,我过得很好。” 不知是否听见了谢见疏这句话,叶红意只接着将话说完道:“但我说过,这都是荒唐的事情,现在一切回归正轨,该结束这些荒唐了。” 谢见疏顿时失言,他明白了叶红意的意思。 他就是叶红意生命里最荒唐的那个存在。 叶红意没有再喝酒,谢见疏却试着又喝了一口,只是这次呛得更厉害,他伏在旁边捂唇不停地咳嗽,肩胛轻轻颤抖,消瘦的脊背轮廓清晰无比,叶红意再看不下去,托着他下了房顶,将人塞回了温暖的房间里面。 当夜叶红意将谢见疏送回了房间,自己却没有要睡的意思,只独自爬上了院中那株梨花树,坐在树桠上长久无言,她不时回过头去看旁边紧闭房门的屋子,仍能见到屋中那道身影被灯烛的光芒映在窗上。 不知过去多久,屋中的烛火才终于灭了,叶红意收回视线,终于也抱着胳膊闭上了眼睛。 更漏的声音不知自何处传来,夜晚里仍有风声与虫鸣声,寂夜之中,漆黑的房间内窗门却再度被人自里面推开。 谢见疏站在屋中,隔窗远远看着靠树而睡的人,眸底纷然破碎的情绪尽数落在月光映照之下。 · 叶红意醒来的时候,谢见疏已经离开了。房间的大门是敞着的,叶红意推门进屋,才见屋中早已被收拾过了,被褥好端端地叠着,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叶红意很容易就发现,那些房中的摆设依然还是她当初离开时候的模样,谢见疏在这里住了两年,竟然连自己的痕迹也不曾留下。 两年的光阴来回,他就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谢见疏终于走了,叶家上下冷落他两年,叶铭将他往火坑里面送想劝他知难而退,都没能将他赶走,如今终于因为叶红意几句话而离开了。 分明这本就是自己的打算,但见空荡荡的房间,叶红意心中仍难免生出几分歉疚,她想着自己本该给他一些东西,叶家本应该以车马相送,但他走得太快,也没有和任何人道别,这些原本准备好的东西就都没了用处。 叶红意转身离开院落,问过叶家守院的下人,这才知道谢见疏是天没亮的时候从正门离开的,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下人看见了也没有阻止,他就这么走出了叶家大门,往邺城西方的城门方向走去,最后消失了踪影。 事情终于解决,听说谢见疏离开的消息后,心情最好的人是叶铭,叶红意好不容易回来,昨日没来得及,今日叶铭总算是准备好了宴席替她接风洗尘,然而叶铭的笑意都还没来得及升到眼底,叶红意便又道出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我要离开叶家一趟。” 叶铭早已自叶红意的口中听说了蔺尘与她的神殿之约,此时听叶红意说起,他神色不见有异,眉峰却已微微蹙起,举杯的手当即僵在了当下。 “放心,我不会去神殿。”叶红意知他所想,摇头道:“我想回去一趟天照山。” 叶红意失踪两年,未曾回过叶家,自然也不曾回去过天照山,如今好不容易回来,自然要先回师门一趟。 11.十一章 “滚开!别碰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不过清晨,天地间雾气还未散去,身着白衣神袍的队伍带着一名少年自街头行过,身上沾着晨露,似乎是连夜赶路而来。 雁镇的早上很是冷清,街头巷尾多半还紧闭着门户,几名行人与神殿之众擦身而过,眉目间俱是恭敬,众人行了许久,方才找到客栈走了进去。客栈中的小二似是刚起,眼中还蒙着惺忪睡意,听声响迎上前来,看清众人装扮,这才倏然惊醒,连忙堆满笑将人迎了进来:“圣使请进。” 如今天下皆由神殿所掌,神殿之下是三大神司,三神司分管各地二十八处神庙,这白衣神袍,便是神庙中圣使们最好的身份标志。 十数名白衣圣使垂眸不语进入客栈当中,安静坐下后吃了顿粥菜。 此时不过天刚亮起,街巷上没什么人,客栈中也空空荡荡,除去这一行白衣圣使,不过只余一人坐在角落,那人着了素色衣袍,背对众人瞧不清容貌,也辨不出年纪,只安静地喝着茶。 白衣圣使人数不少,就这般走进来,却是肃穆不曾出声,整个客栈里面唯有一个声音显得十分聒噪。 “小爷肚子饿了,你们听不见吗!”说话的人是被白衣圣者抓来的那名少年,其中一名圣者无言将粥推到那少年面前,少年却是一把将其掀翻,瓷器碎裂粥洒一地,他拧着眉头冷笑道:“谁要喝这种玩意儿,给我上菜,我要你们客栈最好的饭菜,听见没?” 这话是对客栈小二说的,小二不解往旁看去,其中为首的白衣圣者却微微皱眉,终于摇头出声道:“不必理他。” 得了那人的话,小二连声应下,果然不再理会那少年。 少年气结道:“不必理我?谁给你的胆子抓走苏家少爷,还这样待我?你若是现在将我放了,我好歹留你一个全尸,你们若是再不放人,等我爹将我救出去,我定要他将你们千刀万剐!” 没人理会他,那群白衣圣者好似全是没脾气的木头,全都敛眉肃目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少年气得浑身发抖,大声咒骂一番,那为首之人终于才又道:“苏少爷。” “你总算还知道我是苏少爷。”少年见终于有人理会自己,喘了口气摆出了少爷的模样。 为首之人淡淡道:“亵渎圣者乃是死罪,不管你是否真是苏家少爷,此等罪状皆不能轻饶。” “好笑,我不过是说了句实话,你们就要将我抓起来?你们当真是神殿?我看你们根本就是邪魔外道!”少年越说越是气氛,声音也扬高了起来,“那个叫蔺尘的家伙根本就不是什么圣者,那根本是个妖魔,我亲眼见过那个……” “苏少爷,请莫要再胡言乱语了。” 少年的话终于引来了白衣圣使们的不满,为首那人轻轻放下手中杯盏,抬眸之间,其余众人已经将少年压在了后方木桌之上,少年被人扣着手臂动弹不得,半张脸贴在木桌上,整个人动弹不得,口中却不忘骂骂咧咧道:“谁才是胡言乱语?你们不是?” “是你,苏少爷。”为首那人语气轻轻淡淡地道了一声,见旁边的客栈小二还满目惊惧地望着这处,这才含笑道:“不必担心,他只是不大清醒。” 客栈小二被这一番动静吓得不轻,茫然的点了点头,这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就在这时,角落处突然传来了轻轻响动。 客栈内本只有这一处动静,所以角落里的动静突然传来,就变得十分明显。人们这才想起来这客栈里还有个人,此时众人不觉望去,才发觉那人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先前那人背对众人,看不清面目,这会儿转过身来,他们才发觉那是个眉眼秀逸的年轻男子,他面上带着能足叫人莫名生出好感的温和笑意,隔着众人的身影向那苏少爷看去一眼,这才对白衣圣使们轻轻颔首,折身向着客栈大门处走去。 苏少爷自那一眼间尚未回过神来,神色不解的蹙起眉峰,经过这一番打断,几名白衣圣使也没再开口,客栈内霎时静了下来,只听见先前那人的脚步声响。 那人已经到了客栈大门处,勉强自身上找出几个铜板结了账,这才带着笑问客栈掌柜道:“不知掌柜可知,从此处往雁山应该如何走?” “出了镇子往西就到了。”掌柜随口应着,只等说完了这话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面色微变间连忙叫住了正欲离开的那人道:“这位公子,你去雁山做什么?” 那人回身应道:“想去山上拜访一位许久未见的长辈。” 掌柜轻叹一声,摆手道:“哎公子你别去了,现在雁山上早就没人了。” 听掌柜说出这话,那人微微一怔,问道:“为何?” “雁山上面妖兽闹得厉害,能走的人都走了,谁敢待在上面啊。”掌柜热心地解释道,“这是真的,最近就连要去西边怀城的人都是绕路走的,谁也不敢去惹雁山上面那个祖宗,公子最好也别去了,反正也找不到人的,也许你要找的人早就下山了,正在咱们雁镇里面住着呢。” “不会。”那人摇头,担忧着道,“我那位长辈在雁山住了一辈子,绝不会离开。” 掌柜的变了变脸色,小声道:“雁山上的祖宗不好惹,整个山头现在都没几个活物,你那位长辈若是没走,现在恐怕……” 那人没再多说,低声谢过掌柜之后便往门外走去,掌柜的看着他背影想要出声唤人,然而张了张口到底没发出声音。那人离开的方向,真是往镇西的方向,那人是要去雁山。 客栈再度恢复了平静,方才的争吵似乎都没发生过,白衣圣使们吃过东西便又带着苏少爷离开酒楼,往神庙的方向赶去。 · 两天以后,叶红意到了雁镇。 从邺城到天照山必定要途经雁山,叶红意在镇中找了处客栈休息,又买了些东西,便要继续赶路,然而等离开客栈的时候,却被掌柜给叫了下来。 “姑娘要去雁山?” 叶红意摇头道:“我去天照山,只是自雁山经过。” “姑娘是不知雁山上面如今妖兽横行,已经有不少行人出事了,姑娘若是不赶时间,还是绕路较好。” 叶红意不是怕事的人,但是也不喜欢往麻烦上面闯,听见掌柜提醒,叶红意点头答应下来,当即打算改道从旁绕过。但那掌柜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仍是摇头,无奈道:“前两日就有位公子非要去雁山,我劝了他也不听,之后就再没人见他从山上下来。” 这话让叶红意动作微微一顿。 她想起了谢见疏。 毕竟心中有愧,谢见疏离开之后,叶红意曾经打听过他的去向,然而众人只知他出了邺城后往西而行,却不知他究竟去了何处。叶铭不愿叶红意过多提及谢见疏,叶红意察觉他态度有异,不觉便多问了几句。 耐不住叶红意的坚持,叶铭才终于不情不愿地将实话说了出来。 叶家曾经派人去调查过谢见疏,作为叶红意的夫君,他们自然要清楚谢见疏的来历。然而一番调查,叶铭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他们查不到关于谢见疏的任何身世,谢见疏就好似自这世间凭空冒出来的,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好似从生来便在这天地间游荡,直至两年前出现在叶家。 他们所唯一知道的就是在这两年里,谢见疏在叶家的时候,曾经托人打听过关于雁山的事情。 叶红意本以为谢见疏离开叶家可以回到自己的来处,安然过自己的日子,也是到了这时候才知道谢见疏根本无处可去,而他若当真有去的地方,或许便是这雁山。 想到此处,叶红意倏然顿住,回头问客栈掌柜道:“不知那位上山的公子,生得何种模样?” 12.十二章 雁山脚下早已聚满了人,叶红意走上前去才发觉上山的路已被神庙白衣圣使所包围,普通人根本不得靠近。 这群白衣圣使应是附近神庙来的,为首那人是青年样貌,颇为冷淡不近人情,叶红意被他拦下几次不得上山,最后只得自另一面的山崖硬闯,花了些功夫攀上山崖。 雁山乃是邺城到天照山必经之路,叶红意从前来去两处也常经过这里,对雁山也算颇为熟悉,但眼前的情景显然与她记忆当中相去甚远。 就在雁山的山腰处,曾有一座神庙,那是旧时神庙,在三年前那场神罚还未降下之前,那里是善男信女最常去处,雁山之所以热闹,便是因为那座神庙。每年叶红意自雁山经过,总能见到络绎不绝上山祈福的人们,山头弥漫着香火味道,就连四周枝头皆束着平安符同心锁,整座山头一派热闹景象。 后来神罚降临,人们四处拆神庙砸神像,叶红意没有再来雁山,也不知此处变成了什么模样,直到今日才总算得见。 这里早已不复昔日的热闹,树木依旧伫立道路两旁,放眼望去却尽透着沉沉死气,原本去往庙宇的那处道路似乎久无人去,路旁皆已经生满了荒草。叶红意盯着那些荒草,略一沉吟便往旧神庙而去。 先前她询问那名客栈掌柜,才打听到客栈掌柜口中两天前上山的男子的确是自邺城方向而来,在客栈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便不顾劝阻上了雁山,道是要寻一名许久未见的前辈。从那掌柜的形容那人的容貌与习惯来说,那人的确就是谢见疏。 谢见疏上了山,并且此后并未再下山,叶红意不好管闲事,但犹豫再三,叶红意却仍是来了此处。 她沿着山路而行,整座山上是毫无人烟的死寂,纵然是风声也不曾响起,叶红意唯一能够听见的声音便是自己的脚步,她在四周转了半晌没能够找到谢见疏的身影,终于慢慢靠近了那处被毁的旧庙。 远处还可见到那庙宇的轮廓,与从前并无太大区别,但走近才发觉整座旧庙墙面早已斑驳脱色,原本的朱红高墙上全是被打砸过的痕迹,甚至有的地方已经开裂出口子,仿佛即将倾塌倒地。 屋顶早已破损,有的地方长起了青苔,破败的墙角杂草丛生,昔日的庙宇不过区区三年时间,便已破落到这般地步。 叶红意抬步打算进入其中,然而待靠近旧庙大门,才发现有什么力量正阻隔在那处,让她无法再前进一步。 释出灵气稍微试探,叶红意便发现这整座旧庙都被包围在那股神秘力量之中,对她来说想要破开那道力量强行进入旧庙虽然不是不可能,却仍要花上一番功夫。 不知失踪多时的谢见疏是不是就在其中,叶红意犹豫着是否要强行进入这旧庙,然而就在此时,一阵妖兽咆哮声突然自旧庙后方的林间传来。 人群封锁雁山正是因为此处妖兽横行,如今山上妖兽突然出声,或许是碰上了什么状况才是,想到谢见疏可能便在那处,叶红意稍一思索便纵身往那声响传来处赶去。 妖兽所在之处距离并不算远,叶红意片刻间便已赶到,同时她也发现了她要找的人。 谢见疏果然就在林中,他身上穿着一件发白的旧袍子,站在一处树下,与叶红意从前见他的模样并无区别。叶红意赶得匆忙却没发出什么声音,谢见疏似乎也没有发觉她的到来,正紧盯着他面前的生物。 不过一眼,叶红意便认出那是一只足有三百年修为的虎妖,那东西不算邪妖,但在山林间伤人却也并不算少见,方才的咆哮声看来便是自这虎妖口中传来。虎妖应是刚发现谢见疏,这时候正伏着身子呲牙步步往那人逼近,口中不住发出危险的低吟,眼见随时便将猛扑而至。 叶红意来的时机刚好,她自腰间拨出影铃便要上前相助,然而一种怪异的感觉却迫使她动作停了片刻。 谢见疏的表情太平静了,平静得根本不像是被妖兽逼近无法脱身的人,倒像是早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就是这一瞬的迟疑,妖兽已经猛然长啸一声,朝着谢见疏扑了过去。 若被这虎妖拍上一爪子,不论是谁也该非死即残,然而谢见疏不闪不避,面上笑意微凛,却只轻轻开口说了一个字眼。 虎妖的咆哮声太大,叶红意相距太过遥远,仓促之间叶红意没能听清谢见疏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但也在那一瞬之间,古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出手凶猛扑向谢见疏的虎妖竟突然之间止了动作,犹如被什么所惊吓一般骤然僵在了空中。 下一刻它重重跌在落叶堆积的地面上,庞大的身躯霎时瑟缩至一处,口中呜咽不断,好似正在经受什么莫大恐惧。 谢见疏看着它的模样微微失笑,这笑意间似乎又恢复了寻常模样,他对那虎妖抬起手,轻轻道:“过来。” 他这话说得温和,虎妖却不知为何浑身一颤,看模样似是想要逃窜,然而又不敢动作,最后它伏在地上仰头看了谢见疏一眼,终于小心翼翼地蹭到了他的腿边,小心将脑袋伸了过去。 谢见疏的手便抚在了它的头顶。 虎妖身子僵了一瞬,接着便突然整个松懈下来,发出了舒服地声音,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对方。 叶红意:“……” 眼前的情景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叶红意从未听说过这种性子凶猛残暴的虎妖能够被人驯服,也从未见过有人能用这种方式降服妖兽,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谢见疏。 谢见疏在叶家住了两年,那两年里她虽不在叶家,回来后却能够从下人的口中得知两年里发生的事情。这两年中谢见疏始终待在叶家,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院中照看花鸟,他没有身份没有过去,从未修炼也没有灵力,人们认为他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但看眼前的情形,他们似乎从未真正看清过此人。 他究竟是什么人? 叶红意怀着满腹复杂心绪,从树后走了出去。 谢见疏抚过虎妖脑袋,正与其低声说着什么,突然之间见到叶红意走出来,他霎时一怔,不觉间动作顿住,引来了脚边那大老虎的不满。 巨大的虎头朝怀里拱了拱,谢见疏失笑着推了推它,这才再度朝叶红意看去,目中略带犹豫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红意方才太过惊讶,一心想要出来问个清楚,却没想过要如何解释自己跟来救人的事情,她犹豫片刻,没有说话。 谢见疏又试探着道:“你是来调查雁山妖兽的事情?” 对方先替自己想好了解释,叶红意自然不客气,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谢见疏指了指地上的虎妖道:“它本性不坏,可不可以不要伤它?” 叶红意本就非是对付虎妖而来,根本没管那个现在蹭在谢见疏身边像只谄媚的猫一般的大家伙,只低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问的是方才那一幕,谢见疏却显然误会了叶红意的意思,他低头看了那只虎妖,这才道:“近来雁山上面妖兽作乱,但这些妖兽似乎都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四处都在修建新神庙,白衣圣使驱逐了所有妖兽,妖兽无处可去,最后才会全部聚在这里,因为雁山上面有只能够震慑白衣圣使的大妖兽。” 没料到谢见疏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叶红意沉默片刻,终于问道:“……你还能听懂妖兽的话?”她这般盯着谢见疏,脑中已经在想着谢见疏是否就是某种妖兽所化身。 然而叶红意的猜测不过一瞬便破碎,谢见疏迟疑片刻,摇头道:“当然不能。” 似乎见叶红意微有诧异,谢见疏明白了其中误会,这才笑到:“我来之前在雁镇打听过,这两天在山上看了不少,所以才有这个猜测。” 叶红意紧盯着谢见疏,这一面他给叶红意的惊讶太大,在她看来谢见疏本是个只能给人带来麻烦的家伙,但现在看来显然并不是这样,他是有备而来的,他能够轻易驯服旁人难以对付的妖兽,他并非旁人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这些她从前从未发现,事实上也从来没有机会发现。 “你说的那个大妖兽,就在那旧庙当中?”叶红意改口问道。 谢见疏点了点头:“要不要去看看?” 叶红意没有拒绝。 两人在虎妖的带路之下往旧庙大门走去,叶红意不时抬眸身侧的谢见疏。 你究竟是什么人,这句话她始终没问出口。 13.十三章 再度来到旧庙大门前,叶红意看着那扇紧闭着的大门道:“里面有什么力量在阻拦我们,我试过进不去,你有办法?” 这话问的是谢见疏,从安陇山到这里,两人相处算来也有过许多日子,这是叶红意第一次问谢见疏的意见。 叶红意骨子里是个自傲之人,她不想问,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她如今发问,便是已经对谢见疏变了看法。 这天下间修行之人身上总有些与旁人不同的地方,身上是否拥有灵力,旁人总能够看出来。叶红意曾经探过谢见疏的力量,对方体内空空如也毫无灵力,她绝不可能探错。 她不禁也有些好奇,如谢见疏这般毫无灵力,他先前究竟是如何降服那妖兽,又打算要如何带她进入旧庙。 谢见疏正低头与狐妖低声说话,听见叶红意发问便道:“这里的确闯不进去,但是我们可以让它进去问问此间主人,也许这里的主人会同意我们进去。” 说着这话,谢见疏拍了拍身旁虎妖的脑袋,虎妖乖巧地叫了一声,将旧庙大门挤开一道缝隙,飞快钻了进去,硕大身形灵活无比,片刻间不见了踪影。 透过那道半敞的们,叶红意看见了庙宇中空旷的前院,原本摆放着铜鼎香炉的地方早已经空了,院落中遍布荒草,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回想起此处昔日的热闹情景,叶红意神情不见变化,她早知新旧神殿交替已是必然,但心下难免仍是唏嘘。 她想到这里,忽而想起一事,回头问身侧谢见疏道:“你找到你要见的人了么?” 谢见疏微觉惊讶,迟疑片刻道:“你知道我是来寻人?”他霎时明白过来,看着叶红意喃喃着低声道:“你是来找我的。” 叶红意没想到自己也会犯说漏嘴这种错,然而转念之间她便又坦然下来,纵然是陌生人有难她也会出手相助,救个人本就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索性点了点头淡声应道:“路过听说你出事,便想来看看,不过看起来你好像不需要我帮忙。” 谢见疏禁不住笑了起来,笑容与平素稍有区别,似乎多了些活泛的气息,就连双眼也弯作了月牙似地模样,他低声道:“谢谢,你能来我很开心。” 叶红意瞧着他的笑意,微微挑了眉峰,这才问道:“所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自然。”谢见疏说完这话,才想起来回应叶红意先前的问题,稍敛了笑意道:“我要找的人就住在雁山深处,但我昨天已经去过了,她不在那里,我找不到她,我想或许这间庙的主人能告诉我她的去向。” 叶红意心中有思虑,脱口问道:“你要找的人是谁?” “将我养大的长辈。”谢见疏没有对叶红意隐瞒。 叶红意顿时明了:“你是在雁山长大?” “嗯,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这里。” 两人交谈至此,旧庙的大门已经再度打开,先前那只虎妖低着脑袋走了出来,轻轻用头抵住谢见疏的手,又几步跑到旧庙大门处,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叶红意猜测道:“它是要我们进去?” “是的。”谢见疏收起方才提及那些事情时的顾虑担忧,对叶红意笑到:“看来此间的主人很欢迎我们。” 叶红意对此不置可否,抬眼看着破庙早已经被砸毁的牌匾,与谢见疏一道跟着那虎妖向庙中走去。抬步跨过大门,这次庙中果然再没有那股奇怪的力量阻拦,两人毫无阻碍的进了旧庙,四周的景象顿时一览无余。 旧庙里原本的东西都已经被拆光了,甚至连曾经墙上所画的神像都被人涂抹刮花,只剩下一片斑驳空白,地面早已无人清扫,堆积着厚厚的落叶,鼻端飘着草叶枯朽腐烂的味道。旧庙本就不大,跨过院子便是正殿,正殿大门敞开,叶红意能够清晰地看到殿内原本的神像此时早已经被砸毁了,只剩下半面身子的残破神像依然端坐于大殿中央,殿内角落里似乎点着灯,灯火映照其身,庄严不再,反叫人觉出几分阴沉。 自踏入这座旧庙开始,一种古怪压抑的感觉便笼罩于身,叶红意不觉皱眉,四下望去,这才发觉旧庙暗影中不知正藏匿着多少妖兽,尽数缩在角落当中,正凝神戒备对着他们,似乎随时将能出手。 叶红意一把扣住谢见疏手腕,迫使对方停下了脚步。 谢见疏停步回望叶红意,叶红意默不作声示意他看四周,谢见疏回头看去,四周的妖兽再不隐藏身形,纷纷自角落中走出,原本清冷的旧庙霎时间显得拥挤起来,数十只妖兽将他们包围其中,看势是不打算让他们再活着离开。 叶红意凝神戒备拿出武器,看了一眼身侧谢见疏道:“你刚才说这里的主人很欢迎我们?” “看起来没有我想的那样受欢迎。”谢见疏无奈笑了笑,回望那带他们进庙的虎妖一眼,虎妖呜咽着低下头,竟叫人看出了几分不得已的惭愧。 两人身陷重围之中,叶红意紧靠着谢见疏,压低声音道:“你能叫这群家伙停下来吗?” 谢见疏没有看身前的妖兽们,视线只往旧庙正殿掠去,摇头若有所思道:“恐怕不行,这里有另一道力量威慑,他们不会听我的。” “此间主人?” “应该是。” “你能解决他么?” “我先试……” 谢见疏一句话还没说完,叶红意已经打定了主意,她忽而旋身一动,影铃逼退数只妖兽,趁着妖兽仓促退却之际,强行冲开一条路来。然而这条路却非是向着旧庙大门,而是向着庙中正殿。 身后妖兽当即追来,叶红意不管不顾,拎着谢见疏踏入正殿之内,妖兽追至正殿大门,却有如被定住一般,全都止了脚步,嘶叫着威慑殿内的两人。 叶红意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管身后的妖兽群,正殿内光线昏暗,角落处闪着一道烛火,烛火旁挂着帘子,帘幕后的身影映入眼帘,叶红意知道自己没找错人,这家伙应当就是此间的主人了。 “交给你了。”叶红意对谢见疏道。 谢见疏不觉失笑,叶红意雷厉风行的性子相处起来实在是太过刺激,他刚才想说的不过是“我先试试跟虎妖说几句再做打算”,然而叶红意不过听了半句,便已将他扔了进来。 叶红意见他的原地站着不动,当即问道:“怎么了?” 谢见疏摇头笑笑,朝着那处角落走了过去,声音温和道:“姑娘既然要虎妖带我们进来,应是想听听我们究竟要说些什么,既然如此,为何避而不见?” 帘幕虽然遮了里面那道身影,但从其中隐约透出的轮廓的确是一名女子模样,身后的妖兽躁动着发出声响,叶红意回头瞥了一眼,已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大殿内的神像影子正好投在谢见疏的身上,谢见疏不疾不徐望着角落那道身影,半晌之后,那影子终于动了,接着听见几道声响,影子变幻几番,那人终于自帘幕后现出了身影。 出乎意料的是,那道人影竟是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她模样看起来很是狼狈,衣衫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她满脸皆是血污,一双眼睛阴郁地盯着谢见疏与叶红意二人。 叶红意注意到她是坐在一头白鹿上出来的,她双手撑在白鹿背上,双脚却软软地垂下,分明就是不良于行的模样。 “你们究竟是谁?”少女声音嘶哑,听来有些虚弱,但却不失戒备,“你们是神殿的人对么?蔺尘的走狗?是霍影派你们来的?” 少女问出这一连串问题,叶红意微微挑眉,却没应声,只等着谢见疏回应。 谢见疏笑意仍是暖融,他一个一个回应着少女的问题道:“我们不是神殿的人,也不是蔺尘的走狗,我们也不认识霍影。”他这些话说得平静坦然,敛眸轻笑间似让少女戒心放下不少,他这般说着,目光不觉落在了少女所骑的白鹿身上,走近两步温声又道:“我想姑娘现在会需要我们的帮助,所以能不能……让它们先安静下来?”他话至最后,指的是殿外正龇牙咧嘴随时要冲进来的妖兽们。 少女盯着谢见疏,茫然间一时失了言语,座下的白鹿却是抬起脚步,不觉驮着她朝着谢见疏缓缓靠近。 谢见疏轻笑着对白鹿微微抬手,白鹿微微垂首,眨了眨眼似乎对谢见疏十分亲近,脑袋便要蹭到谢见疏手心。 然而就在这时候,骑在白鹿身上的少女却似乎突然惊醒了过来,她一把掌着鹿角惊叫起来,白鹿也在同时被带着往旁边挪去,它似乎被主人的心绪所感染,方才还亲昵的姿态荡然无存,身上散发出危险的气息朝谢见疏望去。 谢见疏的手还落在半空,见状不觉无奈地笑了笑,收回了手。 “走开。”少女声音冷了下来,紧紧搂着身下的白鹿,咬牙道:“走开!你们根本不是来帮我的,你们想骗走它……我才不会上当!你们别想过来!”她话音至最后陡然拔高,竟像是瞬间崩溃,嘶哑着吼道:“杀了他们!把他们都杀了!!” 就在话音落下之际,后方妖兽尽数有了动作,先前不敢上前的妖兽们此时纷纷扑进殿内,谢见疏与那少女靠得最近,首当其冲便要被妖兽利所伤,叶红意眉目微沉,人已经冲至他身侧,挥袖揽过那人,叶红意格开几只妖兽攻势之间,已经反身将影铃往那少女掷去。 铃声倏然响动,银色的锋芒擦着少女脸颊而过,随后深深钉入后方墙壁之中,少女恍然一怔,颊边已被影铃擦出一道血痕。她紧咬着下唇,身躯微微颤抖,更加大声地喊了出来:“快杀了他们!撕碎他们!别让他们活下来!” 叶红意微微皱眉,终于出声道:“够了。” 说话之间,铃声再响,那铃铛已经再度回到了她的指尖,她沉声道:“没什么本事就不要发号施令,否则接下来就不只是划伤你的脸那么简单了。” 少女被叶红意这话说得一怔,眼眶微红,竟是带上了哭腔:“你在说什么……” “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叶红意瞥了一眼少女身下的白鹿,语气不善地道:“你身上没有一点修为,外面这群妖兽听的也不是你的话,他们所怕的,是你身下这只白鹿。” 这话让少女浑身一震,她红着眼睛瞪着叶红意,身形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叶红意的话让少女吓得不轻,谢见疏轻轻叹声,终于也道:“你怕我们靠近,是因为怕我们会带走这白鹿对么?因为你根本不是这白鹿的主人,它会跟在你身边,只是因为它将你当做了它原来的主人,因为你和它的主人一样……”他话至此处,复又看向少女无力垂下的双脚,敛去眸底多余的情绪,轻声道:“一样双腿残疾,不良于行。” 14.十四章 少女终于在谢见疏一番话中颓然倒下,她身子无力地滑落至地面,白鹿若有所觉,轻轻伏身去碰触她的脸。 感觉到白鹿的亲近,少女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情不自禁搂紧了白鹿的脖子,压抑着声音哭了起来。 叶红意见不得这种情景,顿时有些头疼地看向谢见疏,谢见疏轻轻摇了摇头,眼神示意叶红意一番,只安静等待着那少女发泄完心底的悲伤与恐慌。 旧庙大殿内霎时只剩下那少女的抽泣声音,神像半面残破的脸慈眉善目望着身下的人,少女的身躯羸弱娇小,紧抱着白鹿像是抱着狂风巨浪中一根浮木,直至良久之后,方才止住哭泣,稍稍缓过声来。 叶红意低头盯着那少女,少女因为先前的哭泣眼圈早已红肿,她紧抿着唇,埋头在脏乱衣襟上擦去颊边眼泪,这才再度抬起头来,眉眼有些倔强,却又多了什么顾虑,她上下打量着先前说出那句话的谢见疏,沉默间终于问道:“你认识它的主人?” 谢见疏看了白鹿一眼,颔首笑道:“不错。” 少女搂在白鹿脖颈上的手不自觉又紧了些,犹豫了一瞬,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这才又道:“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 没有等到谢见疏回答,少女便抢着说道:“我……我知道我不该让小鹿替我做这些事情,但我没有想要利用它……我答应过会帮它找到它原来的主人,等到我安全离开这里之后,我一定会替它找到它主人的,你现在告诉我……它的主人在哪里?” 叶红意蹙眉听着少女的话,直到这时候总算稍稍缓和了神色,她侧过头去看身侧的谢见疏,才发觉谢见疏的神情复杂,竟似有许多感慨,等那少女将话说完,谢见疏才声音温和着道:“你不必去找他,因为它的主人已经死了。” 少女顿时愕然,微垂着眼面上说不清究竟是何种情绪,就连叶红意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形。 谢见疏很快结束了这个话题,眸中再度泛起笑意,对那少女道:“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了吗?” 没有得到白鹿主人的消息,少女心绪尚未平复,等听到谢见疏的问话,隔了半晌才终于点头小声道:“好。” 少女说了一个不算复杂的故事。 少女的名字叫梨儿,本住在邺城外的某处村中,与爹爹和妹妹相依为命,后来村子里的人被白衣圣使带往灵城修建神庙,爹爹便也跟着人们离开了灵城。爹爹走后梨儿与妹妹在村中受尽委屈,两个小姑娘也毫无谋生能力,最后梨儿决定前往灵城寻找爹爹。 然而去往灵城的路并没有那么好走,梨儿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勉强赶到灵城,见到了正在神庙中干活的爹爹。正逢神庙修建过半,人们雕刻神像的时候,突然下起大雨,风雨交加中落泪劈在了尚未建成的神殿中,圣者神像因此被劈作两半。此事发生之后白衣圣使追究起来,便道是修建神庙的人们亵渎圣者,所以才会降下天罚,于是便要处决众人。 这场斗争十分混乱,爹爹身受重伤,梨儿也被打断了双腿,最后是是爹爹带着梨儿钻入林中才算逃过一劫,然而他的伤势太重,进入山林不过多久便断了气,梨儿断了双腿,在林中艰难躲避着白衣圣使的追杀,也因此遇上了那头白鹿。 白鹿带着梨儿在林中穿行,同时也遇上了同样因为修建神庙而被驱赶的妖兽群,白鹿带着梨儿与群妖来到这雁山之上,最后被困在了这间旧庙当中。 “他们不敢进来,因为他们也怕这些妖兽,我们在这里会很安全。”梨儿终于将一切说清,抱着白鹿垂眸不再言语。 白鹿亲昵地触碰着梨儿的面颊,无声地安慰着少女。 叶红意心下觉得有些好笑,众人皆道是圣者蔺尘救了世间,但恐怕就连蔺尘也不知道,自己救世之后,会有这样的一群人借着他的名字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征召普通人修建神庙,白衣圣使不分青红皂白杀人纵火,如今这世间竟被这群家伙搞得乌烟瘴气。 然而如今的蔺尘闭关三年,恐怕还根本不知这天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想到此处,又看梨儿一眼才道:“这里并不安全,我上山之际已经见到白衣圣使封锁雁山守在山脚之下,若是我没有猜错,他们很快就会对这里出手。” 梨儿皱眉道:“他们进不来,这山上妖兽很多,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可不一定。”叶红意并不赞同梨儿的话。 梨儿微微愕然,似乎没有明白叶红意的意思,倒是谢见疏无奈替梨儿解释道:“梨儿姑娘别忘了,他们想要毁了这里,其实并不需要上山。” 这话终于绝了梨儿心底最后一线希望,她茫然看着谢见疏与叶红意二人,张口欲言之间,眼泪却又簌簌落了下来,她无助地坐在地上,喃喃着道:“难道我们真的要死在这里……” “谁说要死了?”叶红意有些不明白这人为何动不动就说这个“死”字,梨儿听她这话,连忙抬起头来,眼底怀着微薄的希冀,叶红意对上她的视线,却没有立即说出解决的办法,只垂眸问道:“你先告诉我,你留在村中的那个妹妹,叫什么名字?” 梨儿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却依然涩声应道:“桃儿。” “果然如此。” 叶红意看了谢见疏一眼,对方的眼里也是了然。 不久之前叶红意曾经在去往灵城的路上救过一个叫做桃儿的小姑娘,而桃儿之所以会离开村子,正是为了寻找她的姐姐。 这番话作不得假,所以梨儿的经历十有八九都是真的,如此说来,倒真的是那群白衣圣使不可理喻了。 “先别哭了,起来叫这群妖兽准备好吧。”叶红意对梨儿说着,难得柔和了声音。 梨儿双眸微张,撑着身子在白鹿的帮助下重新坐回了它的背上,望着叶红意道:“你真的有办法守住这里?” 叶红意好笑道:“谁说要守在这里?” 这话换来梨儿不解的眼神,谢见疏却与之对视着笑了起来,低声道:“我们不必守着,我们要离开这里。” 叶红意不觉多看了谢见疏一眼,在心底对这个人又改观了些许,她行事从不喜欢与人解释太多,但旁人问着却又麻烦,如今带了个谢见疏在身旁,既能够明白她的意思,又能够起到与人耐心解释的作用,倒是十分方便。她微微挑眉,突然觉得与此人同行竟颇有几分趣味。 这个念头不过随意一动,叶红意看了看四周围守着的妖兽们一眼,这才道:“你座下的鹿既然能够召集这么多的妖兽,力量绝对不弱,你有这么多妖兽相助竟还被困死在这里,你可知道——只要你想,你冲出去他们根本拦不住你。” 梨儿面色微变,竟似从未想过这个可能,她紧盯着叶红意,叶红意面上终于有了点可以被成为笑意的表情:“待会儿我会替你制造机会,你带着这群妖兽离开。” “可是……”梨儿仍有顾虑,到这时候却突然怯懦了起来,低声道,“离开这里,我又能去哪里?” “去安陇山。”叶红意毫不犹豫道,“安陇山妖兽众多,现在对你来说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梨儿听着叶红意的话,犹豫半晌终于咬牙点了点头。 · 日头偏西,天色已悄悄暗下,大殿当中点着烛火,火光依旧明亮跳跃着。 烛光照在神像身上残破的裂痕上,四周显得阴暗沉肃,梨儿还在收拾着破庙中属于自己的东西,谢见疏缓步走来,白鹿有些戒备地盯着他,似是略有戒备,他浅浅一笑,到底没有再上前,只对梨儿道:“红意让我告诉你,天黑的时候我们就行动,将来我们会去安陇山寻你,在那之前你自己小心要保重。” “嗯。”虽然不知眼前的人究竟是何种来头,但谢见疏与叶红意出手相助自己,梨儿仍是心存感激:“谢谢。” 谢见疏轻轻应了一声,视线掠过白鹿,又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是否知道她的行踪。” 梨儿早已放下了防备,当即问道:“谁?” “净山人。” 梨儿微微诧异,旋即垂眸道:“我的确见过净山人,当初来到雁山,便是净山人先收留了我,可是她后来被那群白衣圣使抓走了,他们说她亵渎圣者,定要捉她离开,我没来得及救下她。”她低声说着,眉眼中满是愧疚,隔了片刻才道:“你是净山人的什么人?” “她是将我从小养大的长辈,我这次来雁山,本就是想来见她的。” 梨儿拽着袖口的双手紧了紧,黯然道:“对不起。” 谢见疏摇了摇头,神色依旧温和:“净山人的事与你无关,我会想办法救她的。” 说完这话,谢见疏又柔声安慰梨儿了几句,梨儿纵然一夜之间经历许多,但到底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如今对谢见疏两人放下戒备,没多久就哭红了眼睛。谢见疏好不容易将人安慰好,起身要去找院中的叶红意,梨儿却又突然唤道:“还有一件事情。” “嗯?”谢见疏顿住脚步。 “桃儿现在还好吗?” “她很好,现在应该在天照山,有人会照顾她。” 梨儿唇角勾了勾,似乎放下了心中最大的石头,她缩了缩身子,小声道:“谢谢你们。” 谢见疏也笑:“不必担心。” 梨儿想了想又道“我不知道去安陇山的路,你们可以告诉我吗?” “不必。”谢见疏看了一眼梨儿身旁的白鹿,轻声道:“它知道怎么去安陇山。” 小姑娘没有再开口,趁着天还未黑的时间靠在角落休憩起来,没过多久便没了动静。谢见疏转身离开,便要走出正殿大门,然而身后的声响却让他又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去,白鹿便跟在他的后面,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似乎有几分茫然。 谢见疏不觉失笑:“你跟过来做什么?” 白鹿自然不会回答他的话,但它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一面控制着眼中的敌意,一面却又忍不住靠近了些许。 “回去吧,寒光。”谢见疏收回笑意,轻轻一声仿佛叹息。 · 谢见疏来到院中的时候,白鹿已没有再跟在他的身后。 叶红意正坐在院中高墙上看落日,她似乎很喜欢高处,不论何时何地,总喜欢跃上最高的地方,看最宽阔的天地。 听见谢见疏的脚步,她没有低头去看便已经知晓了来人,她微扬了声音问道:“说清楚了?” “嗯。”谢见疏远远看了一眼天色,接着道:“天快黑了。” 天黑的时候,他们就该动身了。 叶红意看来却毫不着急,她远远眺望着西方,日头西沉之间,隐约能见到那座沐浴在夕阳余晖下的恢弘神殿,她平静看着,语气也如同寻常,但说出的话却叫人为之一怔,她道:“等这里的事情结束,我要去西方神殿。” 谢见疏站在高墙下方,仰头看着她沉在金色夕阳中的影子。 叶红意眉峰微敛,这次多了些不悦:“我要去问问蔺尘,那家伙究竟知不知道他的神殿都出了些什么玩意儿。” 15.十五章 夕阳余烬散去,夜色笼罩大地,白衣圣使手持火把,依然守在雁山脚下不曾散去。 二十八神庙遍布天下,白衣圣使所代表的便是圣者的意志,各方圣使代替圣者行走世间惩处应惩之人,而如今在他们看来,那霸占旧神庙阻拦圣使修建新神庙的家伙,就是应当受惩之人。 数十名白衣圣使当中,为首那人名字叫做霍影。他看来十分年轻,皮肤微黑,长发微微卷曲,白衣披在身上肤色与衣袍的颜色格外分明,他此时正举目望着夜色中的雁山,山上漆黑一片,就连月色也无,沉冷的风刮动山间树木发出窸窣声响。 “大人,我们已经守了两日了。”一名白衣圣使收回视线,低头对霍影道。 霍影笑了笑,他本是坐在树下,说话间已经起身朝着前方走了过去:“怎么,迫不及待想动手了?” 那人犹豫着摇了摇头,声音轻了几分:“只是时间长了,难免节外生枝。” “我自有打算,还用不着你来提醒。”霍影眉角微抬,回身向身后众人道:“东西都准备好了?” “早已准备妥当,只等大人下令。”回答他的依旧是方才那人。 霍影面无表情瞥他一眼,自火光中看清了那人带着笑意的唇角,他冷笑一声,拂袖道:“沉不住气的家伙,滚去动手吧。”他负手上前,人群前方是被架起的火堆,火焰熊熊燃烧,热浪往人群扑去,炭火于下方噼啪作响。霍影来到那火堆面前,探手之间,几名白衣圣使已将一副弓箭递到了他的手中。 面无表情接过弓箭,霍影将箭簇探入火中,不过一瞬,沾了火油的肩头便已燃烧起来。霍影抬眸遥遥往夜色中的雁山望去,动作利落地拉弓引弦,肩头已经瞄准了那处山间旧庙。 后方所有人手中皆已执上弓箭,火光照得人们白袍泛起朦朦微光,手中箭簇也随之放出寒芒。 “可惜了。”霍影手还落在弓弦之上,脊背笔直如一柄锋利的剑,他视线穿透夜色,终归陷入沉寂,喃喃着道:“可惜了雁山。” 话落同时,他指尖一松,弦上之箭顿时化作流光飞射而出。箭锋火光犹自燃烧,烈焰的光色明亮着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细长弧线,最后落入雁山山腰之间。如今正是秋日,雁山之上积满干燥落叶,只需一支火箭,白衣圣使甚至不需入山,便足以让整座雁山燃烧起来。 人们紧盯着那没入山间的火光,等待着一场冲天而起的大火,然而就在人们等待之际,意料当中的火光却并未到来,转而自山间传出的,是一道清脆的铃音。 铃音突兀自风中飘来,悠然清远,伴着清幽的月色,于夜色中渲染出一片安宁。然而没有人会觉得这夜色当真安宁寂静,人们凝神听着这铃音,便在一片紧张注视之间,只见得火光霎然闪烁,清啸声伴着火光而来,先前霍影射出的那支火箭,竟在这时候自山林那头重又回头,流光一动之间,已重重钉落在人们面前! 泥土飞溅,箭矢直没入土,尾羽仍在轻轻摇晃,搅动得一旁火光也微微颤动,这一支箭正是方才霍影所射出的那一剑,而不论来势还是力道,皆不输于方才霍影的出手。 究竟是谁将箭截了回来,究竟是谁有这般修为做出这种事情,究竟是谁敢帮那破庙里的人。 连番的疑问落在人们脑中,就在他们犹豫之际,铃音已经再度响起,也在这时,雁山脚下的地面微微颤动,寂夜山林里的飞鸟突然之间煽动着翅膀匆匆往天际逃窜,看不清景象的雁山密林中,陡然散发出一阵诡谲可怖的煞气。 霍影当先回过神来,一把拔出地面的剑,沉眸向着那林间,吩咐众人道:“小心,它们是要拼死一搏了。” 白衣圣使听得霍影提醒纷纷肃了神色,不过刹那之间,手中弓箭皆已拉开,向着密林深处瞄准过去。 “当心。”霍影心神不敢有片刻松懈,瞥了一眼地上的羽箭,压低声音提醒道:“这人绝对比你们想的还强。”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说法,就在他这番话落之际,山风中传来一声震天咆哮,就在同时,无数妖兽的身影已经自那林间冲出,所往之处,正是白衣圣使们所在的方向! 人们顿时惊诧,霍影手中弓弦再度拉开,箭矢如流光飞掠往妖兽群中而去妖兽群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射中倒地。但这丝毫没能缓了妖兽的来势,霍影紧抿薄唇,对身后众人吩咐道:“动手。” 没有再犹豫,面前出现的是一群凶恶异常的妖兽,白衣圣使应声之间,手中弓箭尽数拉开,数十支羽箭穿透夜色落在兽群之间,远处兽群中霎时传来嘶鸣惊叫,妖兽阵型大乱,还未到达众人面前,便已经散作一团,霍影收回视线,还未来得及再下命令,铃音便已经在他的身侧回响开来。 那铃声自方才起就一直存在,却不知究竟何时已经到了近前,霍影动作间神色霎时一变,敏捷地闪身之间,便见他方才所站那处地面竟出现了一道深深裂痕,霎时间霍影瞳孔紧缩起来,那持着铃铛的人就在他们身旁,但他们竟全然没有发觉。他回头便要提醒众人,然而也在这番动静之间,妖兽群已经踩踏过来,人们拔剑迎敌,应对之间才发觉妖兽奔腾而过带起无数尘埃,却并未多看他们一眼。 霍影霎时明白过来,那群妖兽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他们硬拼,他们的目的不是打败他们,而是——离开这里。 晃眼过出,霍影看清了妖兽群中那只白鹿与骑在它背上的姑娘,他面色霎时一沉,大声道:“别让她离开!” 人们这时候也顿时惊醒,纷纷将弓箭对准那处,然而那白鹿动作太过敏捷,人们射出的箭尽数被它避开,竟然无一支能伤到它与它背上的人。霍影面沉如水,劈手自旁边那人手中夺过弓箭,拉弓瞄准,行动利落毫无迟疑,箭矢对准白鹿便要出手! 然而也在同时,一道劲风袭来,凌厉气势瞬时便至耳侧,迫使霍影不得不侧身相让。也在这迟疑之间,兽群带着白鹿与那小姑娘已经离开了霍影弓箭瞄准的范围。 霍影将手中弓箭掷于地面,压抑着胸中怒火道:“究竟是什么人?”他面色不善,许久以来第一次有了被人戏耍的感觉。 那不断阻挠他们的人究竟是谁他至今也没能够查出,但想来对方来头绝对不小,他们想要捉住对方恐怕还得花上一番力气。 但也在霍影这般想着的时候,不远处树影后突然走出一人,出声道:“不必找了,是我。” 人们顿时循声望去,身着旧袍的男子眉目温和,满脸坦诚道:“是我做的。” · 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人自然是谢见疏,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诚恳自首的人,他这般站出来,白衣圣使们犹豫了片刻才将他给抓了起来。不过多时,他便被这群人扣押着送到了雁镇。 雁镇虽然不大,但因为身处邺城与贤城的必经之地,此处也建有一座神庙。白衣圣者带着谢见疏进入神庙当中,也不知究竟绕过了些什么地方,最后总算是在一处高塔外面停了下来。 霍影将谢见疏交给塔外的看守者,目光在他身上定了片刻,这才道:“看好这个人,我明天再过来。” 守塔之人点头应下,推着谢见疏进了其中。 这座高塔共有七层,白色的外身高大直耸天际,进入其中才发觉拥挤无比,其中竟被划分了隔间,每一处都看守关押着人,谢见疏随着那群人往楼上而去,没穿过一层,便能够见到那群被关押的人沉默而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看。那些人有老有少,有穿着华贵的人,也有看起来狼狈潦倒的乞丐,也不知究竟被关押了多久,不少人神情甚至已经木讷。 谢见疏一路看去,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却换来关押那人的冷眼嘲笑。 “只有对圣者不敬的人才会被关押进来。”那人声音平静,到这时候终于在某处牢房处停了下来,打开牢门将谢见疏送了进去,垂眸:“圣者宽厚救下世人,却总有人不知感恩。” 谢见疏并不答话,那人又将谢见疏双手拷上,这才重又合上牢门,转身离开了此处。 待那人离开,谢见疏才又回首隔着牢笼往四周望去,视线不住自各方被关押着的人脸上掠过,抓心寻找着什么。 他在找净山人。 之前听梨儿说起净山人被白衣圣使抓走,想来应该也在这塔中才是。来的时候谢见疏便已经认真数过,他如今被关押的地方在高塔的第六层,下方经过处所有人他都看过一遍,皆未见到净山人的踪迹,而这一层他也已经仔细寻过,如今看来,净山人唯一可能在的地方,便是高塔最后那一层楼。 想到这里,谢见疏若有所思往上楼的阶梯望去,楼上的大门似乎被什么所紧紧封锁,窥不见其中任何景象。 就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身旁一个声音突然传来道:“哎,是你。” 谢见疏回过头去,这才发觉他隔壁的囚牢内正坐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满身沾着的不知是血水还是泥水,脏乱不堪,但却唯有一张脸被保护得干干净净毫无损伤。 那人正斜斜靠坐在地上冲谢见疏笑,见谢见疏回头,忍不住还挥了挥手,看模样不像是在牢笼当中,倒像是在青楼香阁过着舒服的日子。 谢见疏一眼认出了那人,亦是笑了起来,干脆在那人身旁蹲下道:“顾公子。” 此人正是当初他在去往安陇山的路上遇见的那名年轻公子顾繁。 顾繁也觉得十分有趣,盯着谢见疏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放了一个他们要抓的人,所以被关来了这里。”谢见疏解释道,随之又问:“顾公子呢?” 顾繁“哦”了一声,乐呵呵道:“我在大街上换着花样骂了蔺尘三个时辰,他们就把我抓起来了。” 谢见疏:“……” “其实我是来救人的。”顾繁对谢见疏没有隐瞒,眯着眼收敛了笑意,压低声音道:“要救人,首先得让他们将我抓起来,这样我才知道他们将人关在了哪里,又是如何看守。” “顾公子看出了什么?”谢见疏随之问道。 顾繁瞥了谢见疏一眼,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埃道:“这塔中其实看守的人不多,统共不过二十来人,每过三个时辰交接一次,每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会上来巡逻一次,想要救人离开这里,首先得从他们身上找到钥匙,然后趁着他们巡逻的间隙将这些人放出来……” “不必那么麻烦。”不知何时一道人影已经出现在两人的牢门栅栏之外,叶红意手中晃着一大串钥匙,淡淡道:“那群人已经被我放倒了。” 顾繁瞪直了眼睛,看着突然出现的叶红意,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旁边的谢见疏:“你们……” 谢见疏只得解释道:“我也是来救人的。” 叶红意看了顾繁一眼,略有些诧异,不过那惊讶之色自眼中一闪即逝,她随之又朝谢见疏挑眉道:“被关起来挺有意思?” “这个办法最快。”谢见疏无奈笑了笑,看着叶红意打开牢门将自己放出来,复又道:“多谢。” “我只帮你这次,救了人就赶紧离开,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下次就帮不了你了。”叶红意这般说着,拉着谢见疏从牢中走了出来,直接劈开对方手上镣铐,这才又看了看旁边顾繁,干脆将钥匙丢给他道:“你自己看着办。” 事不宜迟,叶红意没再管那边的顾繁,只问谢见疏道:“你见到你要找的人了么?” “没有。”谢见疏摇了摇头,抬眸往通向第七层的台阶望去,低声道:“不过应该是在那里。” 叶红意没有多言,带着人便往楼上而去。 然而身后的顾繁却突然唤住了二人,叶红意回头看去,顾繁正不紧不慢找着钥匙,到这时候才抬头认真道:“我若是你们,就不会想去那上面。” “上面有什么?”叶红意出声问道。 顾繁摇了摇头,终于将自己的牢门打开,他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缓缓步出牢门道:“你们绝对不想看到的东西。” 16.十六章 “半个月之前我有个朋友进来查探。”顾繁一面解开自己手上的镣铐,一面盯着叶红意道:“他将神庙内外的情况都告知了我,却唯独这座塔上的第七层没有去过,他不知道那里面究竟有什么,不过他知道那里的大门一直紧紧闭着,平时很少有人上去,只有那群白衣圣使的头子,那个叫做霍影的家伙从其中出入。” “他怀疑里面藏着白衣圣使的秘密,我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但他没有听我的话,那天晚上他又来了这里,然后进了那扇门。”顾繁话音顿住,抬眸朝着不远处通往第七层的大门望去。 叶红意见他神色,也已猜到了最后的结局,果然,顾繁接着道:“他死了,我赶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看到霍影将他从塔顶扔下,我将他接下,但他伤势太重,也已经救不回来了,最后我只听到他说了两个字。” 叶红意受不了顾繁卖关子的将话一句句往外蹦,截口问道:“他说了什么?” 顾繁说到这里也禁不住拧起了眉峰:“蔺尘,他只说了蔺尘两个字。” 这两个字虽是简单,但却足以给人留下许多猜测。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圣者蔺尘自两年前那一战之后便一直在神殿中闭关,早有许久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所以他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但那人临死之际说出蔺尘二字又是为何?难道蔺尘闭关不过是假象?他其实根本不在神殿?还是说这塔中藏着什么东西与蔺尘有关? 胸中顿时涌出无数猜想,叶红意紧盯着顾繁,这才听他凝重着眼神又道:“我那位朋友的修为不弱,甚至可以说只差一步便能踏入宗师之列。” 但就是这样的实力,踏入那第七层内也难逃一死,这天下除了蔺尘,还有什么人能够如此轻易的杀死一名接近宗师实力的高手? 就在他们说话之间,顾繁已经解开了镣铐,他扬了扬眉梢将此事掠过,表情又恢复了平日的一派轻松淡然,挑着唇角道:“反正不管那里面是什么,今天这些人我都救定了,你们收拾收拾就赶紧走吧。” 谢见疏听出了他的意思:“你要救这里所有人?” “是啊,神庙那群家伙乱抓一气,我干脆将他们全放了。”顾繁这般说着,见旁边叶红意也盯着自己,于是耸肩道:“你们是不知道,这里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无辜被抓进来的,那群自称圣使的家伙有的根本就是公报私仇,有的甚至只是喜欢凌驾于人的快感罢了。” 他说着这话,扬手指了指旁边的牢笼道:“喏,那个老头不过是喝醉了酒,随口编了个跟蔺尘有关的故事就被抓进来了。那边那个小姑娘,饿得厉害偷吃了神庙里的贡品被抓了,还有那边那个趴在地上不说话的,他自称是苏家少爷,他最厉害,他直接说蔺尘是个骗子,是个妖魔,根本不是什么圣者,他还说他亲眼见过,说得跟真的一样,差点连我也信了。” “我不救他们走,他们迟早要死在这里的,这群白衣圣使根本就是蔺尘养出来的疯子。”顾繁也没再解释,推了推这两人道:“好了你们快走吧,别碍着我救人了。” 谁想他这么一推,却是谁也没能推动。 顾繁反应何等迅速,立即便看出了这两人的心思,苦着脸道:“别告诉我你们都这么不怕死的。” “如果那里面的东西真的与蔺尘有关,那我一定不会有事。”叶红意笃定的往那紧闭的楼道大门看去,禁不住对门后的事物猜测起来。 谢见疏也道:“我要找的人很可能就在那里面,不管怎么样我也得去看看。” 顾繁看两人这副表情就知道自己根本劝不动,他也懒得再劝,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道:“好了好了,你们千万保重,我将这些人救出去就回来找你们,你们可千万别死在里边了。” 叶红意不置可否,已经径自转身往楼上走了,谢见疏对顾繁道了一声,也快步追了上去。顾繁管不上他们两个,看了他们一眼,终于摇了摇头转身救人。 身后因为顾繁的动静而喧闹起来,叶红意却没有心思去理会,她只专心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抬手试了一试,这才发觉大门虽然紧闭,但自里面并未锁上,看来霍影似乎是认为此处无人敢来,于是干脆便没有上锁。 这一推门,将要面对什么无人可知,叶红意什么都闯过,倒是早已不知恐惧为何物,然而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谢见疏,她沉默一瞬终于道:“你……” “我一定跟紧你。”谢见疏早已看出了她要说些什么,末了还不忘笑着补上一句道,“保证不离你三步以外。” “……”自从两年前起叶红意时常摆出这副像是罩了寒霜的表情,就没人再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她盯着谢见疏的笑颜,突然发觉这几天自己和谢见疏似乎走得有些太近了。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见谢见疏分寸在心,她也不再强调,紧抿着唇凛了神色上前将大门推开。 · 推门的刹那,叶红意自幽暗中看见了一个女人,一个浑身衣衫凝着血渍,被长剑钉在石壁上的女人。 只是那景象太过昏暗,叶红意无法看清那女人的模样,等她抬步跨入房间当中,眼前的景象却又突然变了。身侧的一切似乎都在眼前旋转起来,所有的景物扭曲变幻,变作了完全不同的一幕,叶红意扶着身侧的墙壁站稳身形,等到过了这阵晕眩之后,再度抬眸,却发觉自己已置身于一片茫茫雪白之间。 叶红意回头望去,才发觉身后的谢见疏已经失去了踪影,她冷静的判断出自己应是走进了某种幻境之中,只是不知这幻境究竟是什么—— 就在她迟疑之际,她听见身侧传来一个声音。 “还要再跟着我么?” 那声音自茫茫无际的空旷处传来,引得叶红意驻足停顿,然而细细辨认之间,那声音似乎又是从她心底传来。 她怔立原地片刻,终于回过神来,明白了眼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前那句话,是蔺尘的声音。 那是属于她记忆中的声音,她甚至还记得那时候发生的一切,蔺尘说那句话时候的神色,她所听见的——是她回忆里的声音。 她还记得那应该是在五年前,那时候神罚刚刚降下,天地间四处皆是神魔作乱,她奉命前往西方救师门被困众人,却误入妖魔陷阱,险些命丧那处,但也在那时候,她被人出手救了。 那就是她第一次见到蔺尘,记忆里那一刻其他的所有都已经模糊,她只记得当时月色明澈,那人的眸光比月色还要明澈,那道身影就这么站在了她的心间的风月中,占据了她今后无数年的岁月。 后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她一路跟在他的身后,那人就像是夜里高悬的那一轮明月,永远都显得遥远而不可触及,她却始终不肯放弃追赶,只盼着能够离他近一些,只要能够得一瞬的眼神她也万死无悔。 她跟着蔺尘走过了许多地方,从南方的山泽一直到西方的荒漠,叶红意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终点究竟在哪里,沿途究竟遇上了多少凶险,但她都咬牙撑了过来,直到那天晚上,她在戈壁中遇见了埋伏蔺尘的数十名敌人,她替蔺尘解决了那些麻烦,自己也因此受了不轻的伤。 那就是蔺尘第一次对她说话,他在她面前俯下身,动作轻柔地替她包扎伤口,表情是故意板起脸的严肃,但更多的却是无奈:“还要再跟着我么?” 叶红意心思至此,眼前的幻境竟似乎看到了她心中所想一般,她只觉得面前白茫茫的景致一变,当初的那一幕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五年前的叶红意眉眼青涩,尚没有如今这种故意透露出的疏离,她微红着脸看面前替自己包扎伤口的蔺尘,每一眼都珍惜无比,像是要将那副容颜牢牢地刻在心底。 但说来奇怪,那时候她看得那般仔细,不知为何记忆中的蔺尘面容却十分模糊,叶红意静静看着那段回忆的画面,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时候蔺尘的模样。 那段回忆画面仍在继续,听见蔺尘的问话,叶红意低着头,声音轻轻地,却带着一点微不可闻的得意:“我刚才赶走了十来个敌人。” “嗯。”蔺尘含笑道:“你的剑法很好。” 叶红意第一次被蔺尘夸奖,脸上不觉泛起了红晕,然而她还没忘记自己要说的话,她抬起头,眼里多了些小心翼翼地固执:“所以我想说,也许我能帮得上你。” 蔺尘有些失笑,他静看着叶红意,直到叶红意脸红的再度垂下眼,他才终于问道:“为什么想跟着我?” 那时候的叶红意不知顾忌也不懂委婉,听蔺尘这么问,便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因为我喜欢你。” 这句话让蔺尘很久都没有再开口,叶红意觉得自己不知轻重的话冒犯了那人,等过了那阵冲动之后便连忙道起歉来,一面道歉一面忐忑地看他,犹豫着又道:“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在路上很辛苦,也许我能够帮得上你,如果我打扰了你,我可跟得再远一点,不会让你……” 蔺尘忍着笑意打断了她的话,摇头道:“你只见过我一面,跟了我几天,你不知道我的过去和经历,也不知道我真正的样子,你真的喜欢我么?” 叶红意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如果我了解了你,我一定会更喜欢你。” “喜欢不都是这样的吗,也许你了解了我,也能有一点……喜欢我。” 大抵是从来没有听过有人对自己说这种话,纵然是蔺尘也怔了片刻,然后他很轻地叹了一声,转身继续往西方而行。 叶红意仍愣在原地,看着蔺尘行至一半回头看了她一眼,叶红意与之对视面上霎时泛起喜悦:“所以我可以继续跟着你么?” 蔺尘没有回头,他赶路很快,但叶红意仍是从风声里听到了他轻轻浅浅的回应:“嗯。” “我们要去哪里?” “去神界裂缝。” …… 回忆里的景致扭曲变换,渐渐消散,至此不见踪影。 叶红意心中泛起异样思绪,时隔多年,她甚至还能够回想起自己当时因为蔺尘一笑而欣喜难以抑制的心情。 她还记得那之后她便一直跟着蔺尘,她总算能够陪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能够正大光明的靠近那人。那段路发生了许多事情,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时常会在蔺尘闭目休息的时候整夜不眠的坐在他身旁,她盼着蔺尘也能够稍稍喜欢上自己,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她知道这段路总会有尽头,也许等这段路走完,她就再也没有机会靠近蔺尘,所以她格外珍惜同行的那段路。 四周的景象再度改变,幻境带着叶红意来到了那段与蔺尘最后的记忆之中。 那是一片广袤无垠的雪原,前方就是天幕上开启的那道神界裂缝,两人站在雪地之间,蔺尘即将踏进那道缝隙之中。 谁都知道那是九死一生的一步,或许进了那道裂缝他们便再也无法见面。心里清楚的知道这一切,所以在分别的时候,叶红意第一次冲动的抱住了蔺尘,动作生涩地亲吻那人的唇,然后红着脸百般不舍地松开手,喃喃道:“我等你。” 蔺尘转身离去,叶红意独自站在雪地里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又涌上一阵冲动,她快步跟上那人离开的脚步,一把捉住他的手,哽咽着低声道:“那你现在……有一点喜欢上我吗?” 本是离别之际心绪难平,所以冲动着说出了这话,但叶红意却没料到蔺尘回过身来,认真的思索片刻,点头给予了她回应:“有的。” 叶红意霎然怔住。 隔着回忆的画面,叶红意都能够感受到自己当时的心情,就像是一瞬间这天地间所有的喜悦都填满了心底,所有的焰火霎时绽放,所有的鲜花齐齐盛开,所有最美好的,最动人的场景皆及不上眼前万分之一,她几乎是在当下便落起泪来,眼泪扑扑簌簌怎么都止不住,然而一双手却还死死拽着蔺尘的袖口不肯松开。 蔺尘安慰地抱住她,轻吻她,两人缱绻片刻,叶红意就忍不住肖想起将来:“等你回来,娶我好不好?” 这话让蔺尘不禁失笑,“婚嫁不是小事,你当真不会后悔?” “我恨不能现在就把你绑回去拜堂成亲,要后悔我也是怕你后悔。”叶红意将脑袋埋在蔺尘肩头,每个字都毫不掩饰出心中的急切。 蔺尘依旧是笑,他看了一眼身后那条不知归处的路,那散发着不可撼动的强大力量的神界裂缝,用前所未有的郑重给出了自己的承诺:“好。” · 回忆的画面戛然而止,四周再度恢复了茫茫雪白。 置身于这片空茫之间,叶红意的心绪却似乎依旧沉寂在回忆当中,胸口空空落落的泛着疼痛,她清楚的记得蔺尘的承诺,她等着盼着,不顾天下人的嗤笑死守着那点希望。 但蔺尘到底还是失约了。 17.十七章 叶红意时常会回忆起那时候的事情,和蔺尘之间的每一幕回忆都被她一点点小心地珍藏在心底,与蔺尘相处的那段时间于她来说太过短暂,纵然是将那些岁月回忆千遍亦是不够。 但她不喜欢这些回忆在这种情况下被袒露出来。 这是她最珍贵的东西,她绝不容忍它被人利用。 就在她沉吟之间,幻境中出现了那道熟悉的人影,蔺尘自虚空中步出,依稀是熟悉的模样。 “红意,好久不见了。”那人来到叶红意身前,抬起手轻轻将她拥住,动作温柔一如往昔。 叶红意感觉着那怀抱的温度,忍不住闭上双眸,将脸埋在那人胸口半晌不语。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她再没有见过蔺尘。直到后来她想起来那时候与蔺尘少得可怜的相处时光,才发现他们竟连一次真正的拥抱也不曾有。 最后的两情相悦来得太迟,一切尚未开始,就又成了结束。 静默着没有开口,叶红意暂且抛开周围的所有,只用心感受着这一刻的拥抱。似乎这三年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蔺尘没有成为这天下圣者,她还没有嫁给谢见疏,不过是那场浩劫终于结束,他自神界裂缝中走出来,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若是这样,该有多好。 良久之后,她终于将面前的人推开。 “但你不是他。”纵然再过留恋,但假的就是假的,更何况眼前的蔺尘不过是个连实体都没有的幻象。叶红意冷下脸来,面前的身影开始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就连四周的一切似乎也在扭曲变幻,她盯着那道身影,沉声道:“滚吧。” 几乎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周围的一切渐渐开始崩塌。 幻境因为她的意念而起,自然因为那意念的消散而消散,叶红意从来不惧怕这种迷惑之境,因为她太清楚自己的心意,太清楚自己所想所求,这世间诸多的幻境于她毫无意义。 幻境的白暮如同雾气般渐渐消散开来,终于露出了这处高塔第七层原本的模样,她才发觉她正身处一间幽暗石室之中,石室两边窗户紧闭,身后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被合上,就在她的面前,石室的中央漆黑墙面上,正被绑缚着一名女子。 那正是她先前踏入第七层时所见过的那一幕景象。 那女子不知年纪,但可以看出并不年轻,她周身全是伤口,衣衫上尽是斑驳血迹,有的仍是殷红,有的却已干涸凝结,她四肢皆被铁链所缚,低垂着眼毫无声息,而就在她的胸口处,正插着一柄银色长剑。 剑身尽数没那人体内,不过留了剑柄在外,此等伤势,常人本应早已失了性命,但眼前的这名女子被长剑钉在墙上,受着这样的重伤,竟还留有一口气在。 纵然呼吸微弱,但叶红意仍能够判断她还活着。 插在女子胸口的那把剑叶红意是认得的,非但认得,而且还十分熟悉,因为她曾经见过那把剑许多次,它伴随在她最珍贵的那段记忆当中。 因为那是蔺尘的佩剑,叶红意甚至还记得它的名字,苦渡。 那是一柄幻象之剑,方才她所见到的景象,便是由此剑所化。 此时那柄剑的面前还站着一个人,谢见疏不知是否已经摆脱了幻境所扰,正低头怔怔望着那被绑缚的女子,还有她胸口的长剑。 他微微抬手,像是要准备拔出落在女子胸口的苦渡剑。 苦渡乃是这天下间至强之兵刃,认主之后便只有它的主人蔺尘可以触碰。蔺尘修为早已臻入化境,苦渡日日受蔺尘灵力所养,也已经养出了灵性,普通人若想要触碰这剑,必然会遭受其力量反噬,轻者內腑受创,重者经脉尽断,而如谢见疏这般,怕是在碰到苦渡的瞬间便已经没了性命。 叶红意心中再清楚不过,此时见谢见疏便要伸手拔剑,当即紧绷了神色上前阻止道:“住手。” 谢见疏蓦然抬眸,叶红意匆忙之间已至他的面前,眼见便要扣住对方手腕。然而却在此时,身后一声尖啸传来,就在同时之间,一抹赤色自身后掠出,正袭向两人所在之处,谢见疏也立即停下了动作,回头道:“小心!” 事实上不需谢见疏提醒,叶红意早已经注意到了身后的利刃,她袖袍挥扫之间已经卷带着谢见疏掠至后方,赤红的利刃铿然中直直没入两人后方的墙面。二人回头望去,这才见大门处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一道身影,正是白衣圣者当中为首的那人。 “霍影?”谢见疏记得之前顾繁曾经提过此人的名字。 “既然知道我的名字,就该知道这里绝不是你们该闯入的地方。”那人沉冷着一张脸,先是看了墙上的女子一眼,这才向两人语气不善的道:“不想她死,你们就别碰她。” 叶红意听出了他话中别样的意味,当即问道:“什么意思?” 霍影缓缓步入房间,手中刀刃泛着妖异的红光,“你们可看见插在她胸口的那把剑了?那把剑的名字叫做苦渡,乃是圣者的佩剑,这把剑当初是由圣者亲自插进她的胸口,这天下间也只有圣者能够将其□□。你们还不明白吗,这人是由圣者亲手制裁,除了圣者谁也不能宽恕她的罪孽。” 这话与叶红意所猜测的一样,但叶红意却不明白,这女子究竟是何种身份,蔺尘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她所认识的蔺尘,印象中的蔺尘,绝不会使出这样的方法去折磨任何人。 虽然不明白真相,但她总有一种隐约的猜想,这一切不对,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不对的。 霍影这时候已经逼近两人,冷硬着一张脸道:“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谁,有什么本事闯进了这里,但你们的本事也就到这儿了,惠明神司就在塔外,你们这次来要救人,我劝你们还是死了这条心,你们谁也救不了。” 一瞬之间叶红意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的自然是外面正在救人的顾繁,就连三神司之一的惠明神司也已经来到这处,看来神庙本就是早有准备,如今顾繁带着人们冲出高塔,等待他们的只有神庙的阻截。 见叶红意尚在沉吟,霍影又笑:“你们也不必多想,今日你们谁也走不出这座塔。” 叶红意没工夫理会此人的废话,回头看一眼似乎仍没回神的谢见疏,压低声音道:“这个人是你要找的人么?” 不知是否是错觉,叶红意觉得谢见疏的面色有几分苍白,听见叶红意问话,他犹豫片刻方才轻轻点了点头。 霍影紧皱着眉,截断两人的话道:“我说过,不要想拔出苦渡剑,否则不光是你们会受苦渡力量反噬而死,就连她也会承受不住这力量,你们若还想她活着,就不要轻举妄动!” 这番话出口,竟也有几分急促在其中。 叶红意若有所思看了霍影一眼,很快做下决定对谢见疏道:“你都听到了,今日我们救不了他,先跟我离开再作打算。”她说着也没打算听谢见疏回应,这便扣着对方手腕要带人硬闯出去。 然而霍影哪能让二人轻易脱逃,他手中赤色短刀轻轻一划,便阻断了叶红意离开的路,叶红意同样没有迟疑,身形一旋避开那人刀锋,霍影刀势霎然改变,冷笑一声再度上前,然而手上动作却是微微一顿,再无法将刀落下。 他顿时沉下脸来,紧盯着自己手中的刀,才发觉刀锋之上已有一线裂痕,他神情认真几分,回头向四周望去,这才发觉周身不知何时竟已经罩了一层银线,银丝映着屋中唯一的灯火光亮,笼着森寒杀意。银丝锋利无比,若他方才发觉得晚,再动一步,必然难逃一劫。 直至此时,霍影才发觉叶红意比他所料还要难对付许多。但见叶红意推门而出,他却也毫不着急,一面运起灵力冲散四周银丝,一面盯着叶红意背影。 叶红意推开房门,这才发觉门外已经站满了白衣圣使。 “我说过,今日你们谁也逃不出去。”这时候霍影已经摆脱了银丝纠缠,活动着手腕来到叶红意二人面前。 一场恶战再所难免,霍影的实力极强,叶红意盯着那人兀自在心中衡量,她虽有把握击败此人,但霍影的背后却还有数十名白衣圣使,这些人的实力亦是丝毫不容忽视。 时值危险关头,叶红意却似乎放弃了抵抗,突然松开了握紧影铃的手。 铃声在暗室中轻响,落在人们耳中清幽仿佛远在天外。然而叶红意这般动作,人们却丝毫不敢上前,霍影冷凝了一双眼,出声提醒后方众人道:“小心。” 叶红意真正的武器从来不是影铃,她紧盯着面前的对手,指尖灵力聚起,那些灵力仿若有了实体一般,渐渐旋绕成一段银白的丝线,那些丝线纷纷绕绕,渐渐朝着四周延伸开来,霎时照亮整间石室。 银芒蓄势待发,但便在此时,高塔下方,突然传来一阵巨响。 整座高塔在这巨响中狠狠一颤,人群竟有些站立不稳,也在同时,石室窗口刹然被一阵气流轰开,自那高塔下方透出的冲天光焰霎时间映入众人眼中,霍影面色微微一变,这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大步走向窗边朝着下方望去,一眼之下他顿时回头瞪着眼问叶红意道:“你们那个同伙,究竟是什么人?” 叶红意不解其意,却也不动声色。 她的同伙只有一个,便是如今正在身旁的谢见疏,而霍影所指的人,必然就是先前她放出来的顾繁,顾繁与她本非同路,不过是因缘巧合撞到了一块儿,如今霍影这般模样,倒像是顾繁做了什么事情打乱了白衣圣使们的计划。 高塔下方的强大灵力纵然相隔极远依然透入了石室之中,的确是当世罕见之强大,这才是顾繁真正的实力。然而就在此时,另一道同样强大的力量也随之出现,与顾繁对抗一处,冲天光焰顿时再起,两道相去不远的力量相互抗衡,整座高塔竟在同时摇摇欲坠,似乎便要倾倒而下! 就连霍影和白衣圣者们也不觉变了脸色,他们必须要离开这里,否则高塔倾塌,他们都会被埋没于乱石堆中。 然而他们能够离开,那被封印在墙上的女子却怎么也不可能离开,她只会葬身在这塔中。 “大人,快走!”其中一名白衣圣使在匆忙间朝着霍影大声道。 叶红意听着这声,心念一动回头往那女子看去,几乎也在同时,霍影也随之冲向那道墙上的女子,不知是否是错觉,叶红意竟觉得霍影眼中掠过一丝恐慌。 但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两人视线所及之处,谢见疏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那女子的面前。 高塔摇晃不已,地面震颤着发出沉闷声响,四周墙壁已经出现裂纹,头顶开始不住有石块掉落,石室内外的人们慌乱间纷纷要逃离此间,但他们也都同时注意到了谢见疏的动作。 人们突然诡异的安静了下来,就在所有人的视线当中,谢见疏面色沉静,仿若寻常一般,朝着苦渡剑伸出了手。 “住手!!”霍影目眦欲裂,突然大声喊了出来,整个人飞快往谢见疏那处扑去。 就连叶红意也是一惊,连忙道:“别碰!” 但众人与之相距甚远,再要阻止都已是不及,就在这刹那间,谢见疏的手已经落在了苦渡剑的剑柄之上。 霎时之间,石室内的人们都凝住了动作。 或是不敢相信,或是惶恐不解,或是愤怒不平,所有人都因为这一幕而变了脸色。 时间仿佛静止了片刻,人们的视线中只有谢见疏沉默握剑的身影,随之,沉寂多时的苦渡一瞬爆发出刺目金光,那光芒冲破头顶石壁,冲破层云,冲破阴霾,直指天际,顷刻覆盖四周所有的一切,就连那塔下相撞的两道强大力量仿佛也在此时变得渺小而不值一提! 人们被笼罩在这层金光之中,良久之间,那道光芒才终于平复下来。 然后他们看清了谢见疏的身影,苦渡被他执于手中,他回身之际,视线自人群中扫过,如清风淡月般宁静平和。人群中有人支撑不住,颤抖着双腿,竟在他面前跪倒下来。 18.十八章 这世间有许多的不可预料,就如同叶红意此前绝对料不到谢见疏能够拔出那把苦渡剑,更如同她怎么都料不到,在拔出那把剑之后,谢见疏看似淡然冷静的瞥了众人一圈之后,会来到她身旁压低声音提醒一句:“趁现在快走。” 方才那道恢弘气势似乎都烟消云散,叶红意盯了谢见疏一瞬,仔细看清他的眉眼,终于确定对方依然是她眼里再普通不过的谢见疏。 纵然心中有许多疑惑,但现在显然不是计较的时候,叶红意回过神后不待谢见疏催促,一手揽住那边犹在昏迷中软软倒下的女子,一手勾住谢见疏腰际,纵身间竟在众人惊异目光中自窗口冲出,带着两人朝高塔下方坠去! “快!他们跑了!” “大人!现在该怎么办!” 白衣圣使们心下慌乱,仍在刚才的震惊中未曾恢复过来,此时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其中一人紧盯着窗边的霍影,连忙问道:“大人,那个人……他究竟是谁?为什么能拔出圣者的剑?” 霍影站在窗口,此时仍望着叶红意等人自空中跃下的身影,他本可以紧追而至,但在手撑上窗台便要纵身的那刻,他却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眼看着那两人冲下高塔与下方逃走的人群汇合,最后逃脱白衣圣使的追赶,身影消失在神庙之外的街角。 这个过程他始终眯着眼紧拽着窗台看着,直到身旁的那名白衣圣使追问再三,他才终于回头挑眉道:“你问他是谁?” 那人明显感觉到了霍影的异样,迟疑了一瞬才敢点头。 “他就是神司大人要找的人。”声音淡漠的说完这句话,霍影负手朝着高塔下方行去,不再理会身后众人。 · 叶红意带着人离开高塔之际,正逢顾繁在与人交手,她晃眼看去,立即便认出了正在与顾繁动手的人乃是西方神殿三神司当中的惠明,不久之前在安陇山当中叶红意还曾经与之见过一面。 两方实力皆是绝世,风卷云动间叶红意就这么带着两个人闯了进去,顾繁当即大怔,待看清是叶红意之后,这才稍现出惊喜之色,随即冲着对面的惠明神司眨眼笑了起来:“不好意思,小爷要等的人到了,没工夫陪你闹了。” 他说完这话,手中不知究竟掷出了一张符纸,落在惠明与白衣圣使脚下,顷刻间绽出白色光焰,而也在这同时,顾繁拉着叶红意,叶红意带着其余两人,就这般迅速离开神庙,拐入了街角巷落当中。 顾繁对此处街头十分熟悉,带着叶红意等人在其中转悠了好几条街道,总算是在某处看似废弃的宅院前停了下来。 他抬手敲了敲宅院的门,不过片刻便见大门打开了一道缝隙,一名青灰着脸的中年男子面孔出现在大门之内,看了看门外站着的顾繁,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侧身将几人迎了进去。 “公子。”那人对顾繁低下头道了一声。 顾繁随手将人挥开,好笑着道:“我可不是什么公子。”他见人已经进了院落,很快回头将大门合上,这才又问先前那名中年男子道:“其他人都安顿好了?” “都救出来了,现在在秦先生那里,这次多亏了公子。” “这次还要多亏了他们帮忙,否则不会这么顺利。”顾繁看了看叶红意,若有所思又道:“说来很奇怪,这次三神司之一的惠明也来了,那老头不久之前才在安陇山出现过,这雁镇不过一座区区小镇,并非什么紧要的地方,以那家伙的身份怎么会特地来这里,而且还好像算准了我们会出手一样?” 听顾繁如此说来,中年男子面色稍变,立即道:“难道有人透露了我们的计划?” “不过是救几个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的人,哪里用得着三神司出马?我看他们恐怕不是知道我们的计划,而是另有目的。”顾繁褪去了惯有的嬉皮笑脸,突然认真了起来,他说着话又往其他人瞥去,这才发觉叶红意还揽着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 顾繁连忙带着人将那女子放在了废弃院落被打扫出来的房间里,叶红意这一路出奇的安静,只不住盯着身侧的谢见疏,像是要将那人用目光生生剜出个洞来,这时候安顿好那女子,等确定了那女子身体无事,叶红意才终于沉沉吐出一口气,将复杂的目光落在谢见疏的身上。 没有看明白这两人之间究竟怎么回事,不过顾繁也忍不住跟着朝谢见疏看去。 一看之下顾繁才忍不住眼皮一跳,盯着谢见疏手中的东西看了半晌才跟做梦一眼地道:“别告诉我这是……蔺尘的玩意儿。” 谢见疏离开高塔的时候,顺手将苦渡剑也拿了出来。 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番问话,谢见疏神色平静得过分,听到顾繁发问,也不过是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 顾繁跟看怪物一样看着谢见疏,良久也没能再挤出下一句话来,他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叶红意会对谢见疏露出那样的神情,他僵立片刻,赶紧退了两步将叶红意送到谢见疏面前来,扶着额头道:“还是你来,你来。” 叶红意眼中只有谢见疏,也没有理会顾繁的话,此时她与谢见疏不过两步距离,她看着面前的人,纷然之间突然想到了许多事情。 她想到她曾经与面前这个人拜堂成亲,那时候灯烛闪烁,满堂耀目的红,她也是隔着这样的距离看这个人,她知道自己是将他当做了蔺尘,但两人样貌分明不同,他们唯一相似的,恐怕也不过眼神而已。 为什么她会将谢见疏看做蔺尘? 为什么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会让她生出这样的错觉? 为什么他毫无修为的谢见疏,能够取出蔺尘的佩剑? “你究竟……是什么人?”叶红意听见自己的声音透着几许紧张的喑哑。 她迫切的想要知道,谢见疏究竟是谁,他与蔺尘究竟有什么关系,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她不敢想象任何的可能,她只想得到一个能够让她相信的解释。 究竟在紧张或是奢望什么,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谢见疏没有说话,他微垂着眼,突然将手中的苦渡剑朝着叶红意递了过来。 叶红意微微一怔,就连后方的顾繁也是满心困惑,忍不住这时候问道:“这是做什么?” 谢见疏无奈笑了笑,苦渡剑的剑锋向着自己,又朝着叶红意递来些许,这次终于出声道:“你试试。” 叶红意将信将疑,竟真的缓缓探出了手。 那头的顾繁瞧着叶红意的动作,忍不住再次感慨这丫头胆子太大:“我若是你,就不会去碰那把剑。” 天下谁都知道苦渡的主人是谁,谁都知道这把剑旁人是碰不得的,贸然去碰那把剑,无疑是在找死。 顾繁是个惜命的人,他不喜欢玩这种刺激的游戏,而叶红意却是个不要命的人,不论面前究竟是什么,她总要试过才肯甘心。所以纵然是听见了顾繁的那番话,她也依然没有迟疑,毫不犹豫将手落在了苦渡的剑柄之上。 她与谢见疏的手交叠在一起,对方的指尖微带些凉意,让她禁不住抬眸看去。 但这些都及不上她心中的惊讶,她身后的顾繁与那中年男子也同样惊讶,这世间大抵没有几件值得让他们如此惊讶的事情,但今日它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叶红意的手落在苦渡剑上,那把剑入手微沉,但传闻中的幻象之剑,蔺尘手中的惊世名剑,此时却仿佛不过一把普通的破铜烂铁,丝毫不见特别之处。 “这是……怎么回事?”茫然之间,顾繁先将这话问了出来。 其他的人也同样惊讶,自不可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倒是谢见疏应道:“谁都可以使用这把剑。” 顾繁不信邪的靠近了些,咬牙也将手往苦渡剑递过去,果然轻松触碰到了那把剑,向来面不改色的人这时候也显露出几分不解,喃喃问道:“这真的是苦渡剑?” “是,不会有错。”叶红意低垂着头,神色莫辨看不出情绪,若非先前她亲身经历过苦渡的幻象考验,若非她曾经见过这把剑无数次,或许她也会认为这是一把假剑,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这就是苦渡,而曾经只有蔺尘可以使用的剑,如今却能够被任何人触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名剑一旦认主,便只那一人能够触碰,除非主人死去,彻底消失在这世间,否则绝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蔺尘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繁显然也想到了这里,他看了看叶红意和谢见疏,又与身后那名中年男子对视片刻,紧蹙起双眉迟疑道:“这不可能,蔺尘不是一直在西方神殿中闭关?还是说这本就是个谎言,那座神殿中根本就没有人,蔺尘早已经死了?”顿了一瞬,顾繁立即又推翻了自己的说法,摇头道:“这也不可能,这世上谁能够杀得了蔺尘?”纵然他经常嚷着要杀蔺尘,但事实上他也知道,要杀了这人究竟有多难。 这世上谁能够杀得了蔺尘? 叶红意也不信,甚至想不出蔺尘有什么可能会出事,但眼前的情景却在告诉她,这其中一定有着什么问题。如今的神殿根本不是这天下人所期待的神殿,不过是一群假借神殿之名肆意破坏的家伙,蔺尘当真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还是说他本就知道却无力去管?又或者他真的……根本已经不在了? 不管究竟是什么可能,叶红意知道自己都必须要去神殿一趟,她必须要弄清楚这一切的缘由。 但在此之前,她必须要解决眼下的问题。 “她怎么样了?”叶红意回头看向身后床上躺着的人。 那中年男子应道:“失血过多,受伤过重,不过只要调养一段时间就能够没事了。” 谢见疏看来放心了些,叶红意也点了点头,这才问顾繁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将众人救出来?” “算是吧。”顾繁看起来也有些苦恼,一下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他还没有来得及捋清楚,不过他向来不是喜欢自找烦恼的人,搞不清楚就慢慢来,他现在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淡然轻松,摇着扇子在旁边坐下道:“我听说神庙在四处捉人,就追查到这里来了,这天底下像这样的踏至少还有五座,关押的不少都是无辜的人,其中甚至还有不少威望极高的人,如今的神殿,恐怕是想将这天下重新给洗刷一番。” 顾繁视线不觉往那女子身上瞥去,接着道:“这就是你们从塔顶救出来的人?我本是随意选了一处地方救人,却没想到运气这么好直接撞上了三神司之一,我想他会来这里,应该与这个人脱不了关系。” 叶红意点头,事实上她也是如此认为,这女子必然能够解答什么问题,现下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她醒来然后将一切问清楚。 只是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顾繁接着道:“但是霍影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见叶红意蹙眉不语,顾繁道:“霍影就是那群白衣圣使的头子,你之前应该见过了,那家伙是惠明最得力的手下,性子阴晴古怪,这两年来在雁镇一带做了不少事情,今天那塔中究竟有多少人你也见到了,其中有半数以上都是被他抓进来的。那个人修为很高,实力不弱,出手也狠辣,被他抓进来的人里面不乏高手,但没人能治得了他,你们若是再对上那个人,千万要小心。” 叶红意对此人印象极深,高塔中那一场交手她的确没有占到太多便宜,且她能够看出对方也没有使出全力,若真要打起来恐怕还得花费许多功夫。 但最后那一下,她冲出高塔窗口的时候那人绝对有机会追上,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继续追下去。 心知顾繁对自己说这些绝对不会是随口一提,果然,顾繁接着又道:“今日我们虽然将人救了出来,不过他们肯定会想办法找到我们,神殿人多势众,再将人捉回去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所以我们必须要将事情做到底才行。” 叶红意沉吟道:“你的意思是?” 顾繁笑了笑到:“自然是毁了这座神庙。” “别忘了这天下间共有二十八座神庙。” “那就一处一处毁了它们,他们盖一座我就毁一座,如何?”顾繁笑意不减,作势认真提议道。 叶红意盯着顾繁看,从前有不少人觉得她是疯子,如今看来这天底下的疯子从来都不会少,顾繁也是其中一个。 顾繁见叶红意不答,便又接着道:“再说你们两个这趟跟我们一起,神殿的人都知道了,现在你们就算想脱身,恐怕他们也不肯了,倒不如跟我们一起解决了这趟事情再说不是?” 叶红意二人这次的确是被顾繁拖下了水,不过她却也并无太多怨言,这件事情总归要人去做,纵然不是他顾繁,她必然也不会放着塔中众人不理,想到这里,叶红意出声应道:“好。” 对方答得这么干脆,顾繁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眨了眨眼与身旁的中年男子对视一眼,这才收了扇子轻咳一声道:“那……我们现在就去收拾残局?” 事不宜迟,叶红意立即点头答应下来,谢见疏本是守在那女子床前听着这番对话,听到此处也跟着站起身来,便要跟随他们往外而去,然而他不过刚刚起身,就被叶红意阻止到:“你去了只会给我们添麻烦,你在这里照顾她,看好苦渡剑。” 谢见疏迟疑一瞬,见叶红意神色不容反驳,便也只得答应道:“那你们千万小心。” 叶红意最后看了他身侧的苦渡剑一眼,神色犹自复杂,并未回应这句话,这就随着顾繁转身离开了院落。 · 破坏神庙不是简单的事情,叶红意却连丝毫犹豫也无,房中霎时只剩下谢见疏一人,他没有强行跟着三人而去,只等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院落之外,才回身担忧地看着床上的女子。 “师父,对不起。”谢见疏微微闭目,说出这话的时候声音疲惫不堪,唇角泛着无奈苦涩,“若非是我,你也不会遭此对待。” 女子依然在昏迷当中,自然无法对他的话有任何回应。谢见疏俯身找出药丸替昏迷中的人喂下,低垂着眸沉默不见平日笑意,然而就在他替女子牵好被角起身之际,后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道:“找到了。” 这声音透着戏谑地笑意,冷淡而嘲讽,隐约有几分熟悉,谢见疏霎时回头,这才见房间的窗口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打开,方才被叶红意与顾繁讨论多时的霍影正坐在窗口处,斜睨着屋中的人。 谢见疏还记得先前顾繁和叶红意的对话,顾繁说霍影此人修为高墙,出手狠辣,若是遇上,千万要小心。 无形的力量压抑着整个房间,周遭倏然间变得无比安静,仿佛连外面的一片落叶声也被无线放大。两人对峙之间,霍影把玩着手中赤红锋刃,眉眼亦如刀锋,紧紧盯着谢见疏的神色。 谢见疏没有多余的反应,他抬眸看了一眼窗外,外面是废弃多时的院落,空旷无人,不见任何动静。 霍影看出了谢见疏的意思,挑眉道:“我是一个人来的,他们都已经离开了,对付你不需要带更多的人手。” 谢见疏霎时明白,蹙眉道:“你早知道他们的计划?” “救了人,下一步肯定是毁神庙,否则他们走不出雁镇,这些事情根本不需要猜。”霍影这时候已经自窗口跃入房中,目光先是自那女子的身上扫过,这才复又落在谢见疏身上,笑容嘲弄的道:“你们或许不知道,惠明神司早已经派遣邺城灵城贤城三处神庙弟子赶来相助,不过半日时间便到,到那时候莫说是那群乱党,整座雁镇都将夷为平地,你们真的以为你们能够对抗神殿?” 这话终于让谢见疏神情有了变化,他提着身侧苦渡便往屋外走去,屋内红光霎然闪烁,霍影的短刀却已经钉在谢见疏脚下,阻断了他的脚步。 霍影此时已敛去了所有的情绪,一张脸苍白而神情紧绷,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视线在苦渡剑上停留半晌,终于再度回到谢见疏的脸上,寒声道:“你究竟是谁?” 19.十九章 一瞬的沉寂之后,霍影改换了说法道:“或者说,你究竟是她什么人?” 霍影口中所指,正是床上尚在昏迷中的女子。 这话终于让谢见疏眉梢带上了些许惊讶之色,屋中凝重的气息霎时变幻,谢见疏低声道:“你就是为了这个而来?” “我只想知道这个,其他的与我无关。”霍影靠坐在窗边,屋内光线昏暗,衬得他眉目冷淡。 谢见疏自这一句话间判断出了对方并非敌人,于是实话应道:“她是我师父。” 霍影扯着唇角像是在笑,只是眼底情绪复杂叫人难以辨认,他良久方才叹息般道:“果然。”顿住不过一瞬,他接着又道:“雁山后山有两间屋子,其中一处始终空着无人居住,那其实是你的房间?” “是我。”谢见疏略见动容,随之问,“你去过那里?” “是,我去过。”霍影点头,喃喃道:“我去过很多次。” 像是回忆起什么,霍影偏过头看了看床上的人,到底没忍住上前在床边坐下,对她伸手之际却又强自停住了动作,他垂手摇头将方才的情绪抛开才得以继续道:“我可以帮你们,但你要保证不让她涉足险境。” “我会安顿好师父。”谢见疏毫不迟疑。 霍影似乎是短促地笑了一声,算作一个回应,谢见疏隔着窗间透出的微光看着那人,若有所思道:“你……” “我是神殿的人,为什么还要出手帮你们?” 谢见疏点头。 霍影道:“我进入神殿不过是想找个栖身之地,惠明他们想做什么与我毫无关系,但两年前,净山人被抓进了塔中。她伤得很重,被苦渡剑钉在墙上,惠明神司要我们好好看守她,说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拔出这把剑,他们一直在等那个人。” 回过身来,霍影对谢见疏道:“那个人就是你。” “但谁都能够拔出苦渡。”谢见疏坦然道。 霍影眸光微微闪烁,身形霎时僵立,他凝目像是在看着谢见疏,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在他的视线当中,整个人仿若自骤雨惊雷中淌过一遭,浑身都透着疯狂与疲惫。 他咬牙怔愣片刻,终于重重咳了两声冷笑着道:“是吗……可笑,太可笑了,竟然是这样,我竟还苦苦守了两年。” 谢见疏此时已经明白了过来:“你留在那里,是要救她,你这些年捉了那么多人……” “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得到惠明的信任,捉的人越多他才会越信任我,只有那样我才能有机会见到她。”霍影低头撑着床沿,视线掠过床上女子的容颜,忍不住又嘲弄地笑出了声。 谢见疏摇头道:“可是那些人何其……” “那与我何干?” 窗外突然传来阵阵声响,那声音自神庙所在的方向传来,仿佛雷声席卷云层滚滚而动,将整个雁镇笼罩其中。谢见疏与霍影几乎同时朝着窗口望去,只见得那方天际被染出大片残红,火光冲天而起之际,苍穹霎时泛起无边金光,金光铺洒与火光交织之际,雁镇的天际,突然响起了庄严钟声。 那是西方神殿的钟声。 衣袂带起的风声响动不断,无数人影骤然现于头顶上空,纷纷朝着火光处而去,白袍的人们不住出现,乍然望去竟如同百川汇流终聚于神庙处。 “竟然连景灵神司也来了。”看着空中几只红色飞鸟掠过,霍影面色微变之际回身对谢见疏道,“三神司到了两个,你那群朋友撑不了多久,我该过去了。” 霍影说完这话便推门而出,谢见疏追至屋门处道:“霍影公子。” 听见谢见疏的唤声,霍影倏然停步,转身视线越过谢见疏的身影,再次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然后挑眉笑了起来,那是全然没有阴霾的真实笑意,他年纪其实很轻,这一笑间眉眼中全是少年意气。 “我应该不会再回来了,记得你答应我的。” 说完这话,霍影再次转身,这次他没有再回头,身影消失于院落之外的街巷尽头,彻底不见踪影。 · 雁镇这日火光冲天,纵然是待在偏僻的院落当中,谢见疏依然能够听见镇中四处的惊叫与厮杀之声,飞鸟不住自上空掠过,灵力之间的撞击随处可见,整座雁镇就在这喧哗中迎来夜色。 直到夜色中一道力量冲散火光,夜色中的小镇突然之间安静下来。 谢见疏站在窗前,看着那道光焰黯淡的方向,垂眸间终是一声轻叹。 叶红意等人回到此处是在半个时辰后,两个人都挂着一身血污,那先前的中年男子却不知去了何处,方一冲进房门,顾繁就飞快背起了床上依旧昏迷的人,匆匆往院落深处赶去,并对叶红意道:“来不及了,你跟他解释!” 顾繁动作极快,纵身几个起落便要不见身影,叶红意也没有啰嗦,拉着谢见疏跟着他的方向赶去。 这两天里叶红意总拽着谢见疏赶路也算拽成了习惯,纵然是脚步匆匆却也没花上太大力气,一面往前跟上顾繁的脚步一面还能有空开口:“雁镇的神庙已经毁了,不过现在其他白衣圣使还在雁镇上搜寻,我们要在他们找到之前先赶到安全的地方。” 在叶红意的眼中,谢见疏别的本事没有,然而不管什么时候却总能面不改色,所以这时候谢见疏看起来依然平静,很快顺着叶红意的话问道:“我们要去哪?” “去地道,顾繁早有准备。” 神殿势力遍布天下,这世间大多数人皆信奉着神殿,顾繁等人要与这样庞大的势力相斗,若非是头脑发热,便是早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显然顾繁是后者。 往宅院后方行去不远,叶红意与谢见疏才算是明白顾繁为什么先前他们会来这个地方。这处废弃宅院并非表面所见那般当真被人废弃,自此处往里而去,宅院的后方有一处空旷的所在,顾繁在墙角摸索一阵不知是开启了什么机关,地面现出一道阵法,不过多时,那片所在便现出了一道入口,阶梯朝着地下延伸而去,不知究竟通往何处。 顾繁带着昏迷的女子先走了进去,叶红意毫不迟疑也跟上,四人进入其间,才发觉这处早已经躲藏了不少的人,这地道似乎有数个入口,有些人正是先前顾繁从那塔中救出来的,如今全都缩在这地道当中,等待着神殿的搜寻过去。 在顾繁说来,这个地道十分安全,神殿必然寻不到此处,所以众人总算也终于有了时间去管别的事情。地道中有不少房间,内中应有尽有,顾繁带着人到了房中,又找来大夫替那女子看伤,这才去找人交代起别的事情。叶红意与谢见疏守着那女子,那大夫医术不错,不过多时女子便舒展了紧蹙的眉,睡梦中的呼吸也渐渐平稳起来。 谢见疏放下心来,又想到问叶红意道:“你可有见到霍影?” “霍影?”叶红意提起此人,亦是皱起了眉头,心中似仍有不解,“他死了。” 谢见疏神情不见变化,回首看一眼床上昏迷的女子,语声却是含混着无奈:“是吗。” 叶红意道:“他突然叛变打伤了惠明神司,两人交手都受伤不轻,最后带着惠明冲入了神庙火海。谁也没想到那种关头神殿会发生内乱,不过也亏得是他,顾繁才将人安全的带进了地道。”说这话的时候,叶红意紧盯着谢见疏神色,似乎看出了谢见疏的欲言又止,她停顿片刻问道:“你为什么会问起他?” 谢见疏摇了摇头,这时候已经不必再多言:“不过是随口问起。” 不管谢见疏究竟是不是当真不过随口问起,叶红意低下头,自腰间摸索片刻,将一物递到了谢见疏的手中。 “我在那里捡到了这个。” 谢见疏接过那物,一柄短刀静静躺在他手中,他迟疑着将其拔出,包裹在刀鞘中的锋刃通身赤红,是如宝石般的瑰丽色泽。 那是霍影的刀。 · 神殿在雁镇周围搜寻了整整三天,众人便也在地道中躲了三天,第三天的时候,床上昏迷多时的女子醒了过来。 直到此时叶红意才知女子名唤净山人,常年居于雁山之上,已有数十年,也是两年前惠明神司突然来到雁山,将她带上了塔中囚禁。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对于自己被囚禁的原因,净山人却毫不知情,她住在雁山与世隔绝,与神殿本无丝毫关联,却不知为何会被囚禁于此。 不论是顾繁还是叶红意都在等待着净山人醒来之后给出解释,却没料到她竟也不知晓其中缘由,如此一来事情似乎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而净山人好不容易醒来,原本一直担心着净山人,并在此前始终守着照顾她的谢见疏却不知为何在她醒来之后不见了踪影,也未曾再去看过她。 第四天的时候,顾繁派出的人探到神殿的人总算放弃了搜寻,众人这才终于能够计划接下来的事情。据顾繁的说法,他接下来要带着这群人离开雁山去往南方,那里神殿的势力最少,也是对于人们来说最为安全的地方。 提到叶红意是否要与他一道离开,叶红意却是拒绝了他的提议,接下来自己要去做些什么,她的心中无比清楚。 她要去西方神殿,要去看看蔺尘是否当真还在神殿当中,若他还在,她倒要问问蔺尘凭什么纵容神殿的人们做出眼下这种事情。 叶红意不肯同行,顾繁也没有多劝,如今雁镇已经不再安全,净山人自然也只得与众人一道前往南方,只是在离开之前,净山人想要先回到雁山住处收拾一番。 最后是叶红意与谢见疏护送着净山人回到了雁山,雁山的后山山腰处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林子,穿过树林便能够看见一处巨树,树下是两间小小的木屋,因为久无人住,屋子的木制墙面早已经痕迹斑驳,青苔湿冷生长在墙角,落叶铺满院落,荒草已经弥漫至屋前。 时值午后,有暖光透过树缝镀上屋顶,几只黄鸟栖于檐上鸣出清脆声音,净山人行于此间,看着久未归来的住处,眸中泛起几许怀念。 收拾东西的时间并不长,净山人不过回屋拿走了几本书与一些手稿,这便可以离开了。只是离开之前,谢见疏忽而回头对叶红意道:“红意,不知可否让我单独与前辈说些话。” 叶红意知道谢见疏与这位长辈久别重逢必有话说,便也不再多言,点头径自转身等在了林子那头。 屋前的空地里暖风融融,落叶在脚下打着旋随风而晃,谢见疏回过头才见净山人正眼含笑意看着自己,笑容温和,眸光明澈,便似此时的阳光与风,是足以让人卸下疲惫的笑意。 谢见疏也笑了,笑意与之如出一辙。 两人相视不过片刻,净山人朝谢见疏轻轻颔首,终于轻声问道:“请问我们认识吗?” 谢见疏笑意未褪,摇头淡淡道:“前辈与我素不相识。” “是吗?”净山人身体还未恢复,模样看来有些苍白,她无奈笑了笑,垂眼道:“这次还要多谢诸位相救。” 谢见疏沉默片刻方自怀中取出一柄短刀,递到净山人手中,“救你的还有它。” 净山人接下那物,神情略有不解,感受着刀身的沉重,她只缓缓合掌,指尖摩挲过刀鞘复杂的纹路,将其紧握于手中。 “前辈,回去吧。”谢见疏不再多言,只出声提醒道。 净山人点头应下,随着谢见疏离开这个自己曾经居住了许多年的地方。身后树声阵阵,飞鸟低吟,净山人脚步忽顿,回望屋旁巨树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眉眼舒展笑了起来。 谢见疏随之停步,轻声道:“前辈,怎么了?” “我想到一些往事。”净山人远远看着那棵大树,看着树叶自风中簌簌落下,树影在地面勾勒出浅淡的影子,“我还记得十多年前,有个孩子迷路到了这里。那孩子胆子小,或许刚经历了什么事,当时他就坐在这树下哭,我想安慰他,可是我只要走过去,他就会吓得躲到树后。我不理他,他就一直哭个不停。” “后来我念书给他听,总算将那孩子给哄好了。”净山人失笑着道,“后来每天他都会来,也不哭了,就坐在那里,有时候听我念书,有时候靠着树睡觉,有时候就呆呆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 “不过有一天他突然就不见了,我等了很多年,他却再没有回来过。” 净山人目中多了几分惋惜,幽幽轻叹飘远在林间叶落之际,她怅然道:“我怕他今后回来,就找不到我了。” 20.二十章 雁镇的善后花去了众人两天的时间, 第三天早上, 人们开始启程往南方赶去。 晨雾未散, 镇外小道两旁的树叶间尚挂着露水,阳光熹微照在人群身上, 顾繁交代完回过头来, 一眼找到了人群中的叶红意。 叶红意手中拿着被白布包裹起来的苦渡剑, 将其递到了谢见疏的手中道:“你跟他们一起去南方, 有顾繁在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这把剑我不能带去神殿, 就先由你暂时保管了。” 谢见疏没有推辞, 接过长剑后却没有立即收手。 叶红意见对方欲言又止, 不觉挑起了眉峰。 谢见疏无奈道:“我本想劝你别去神殿,但想来你不会答应。” 这时候顾繁正好也走了过来, 听到谢见疏这话, 跟着也点头冲叶红意道:“现在神殿才是最危险的地方,我若是你,就不会……” “你若是我, 你也会去。”叶红意一口截断了顾繁的话, 毫不犹豫道:“这件事情总要求个真相,就算是有危险,我也一定要将事情问清楚。” 顾繁摊手不置可否, 干脆扭头问谢见疏:“可以走了?” 谢见疏终于自叶红意的手中接下了剑, 颔首道:“保重。” 再次道别, 人群离开雁镇往南而行, 叶红意独留在原地,看一眼众人背影,这才折身离往西,西方天际漫布金光,遥远层云遮蔽视线,而就在那云层后方,便是这世间至高的存在,也是叶红意所要前往之处。 朝阳之下,叶红意逆光而行,影子遥遥拉长在身下,谢见疏于前行中回过身来,晨光里仍能看见那道孤独的身影独立于天地间,渐行渐远。 · 迫切的想要知道真相,叶红意日夜兼程花了两天的时间赶路,终于在第三天黄昏之际赶到了神殿大门之外。 正是夕阳西沉之际,西天霞蔚蒸腾,百级长阶往上,金色的余晖与金殿高阁相交辉映,庙宇楼阁高耸如立云端之上,浮云自四方涌动,天际光芒闪烁交错,映照出世间最瑰丽的景致。 叶红意对这里可说是十分熟悉,她曾经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守在神殿之外,只想要见蔺尘一面,然而蔺尘始终闭关其中,她的痴守没能换来任何结果。 她也曾经想要强行闯进其中,但神殿守卫森严,又有浩然神力镇压,不过才踏上半数台阶,她便已经无法再走下去,最后只得带着满腹的不甘愿颓然而归。 但今日不同,叶红意沿着白色长阶沉默往上,终于来到了自己曾经停步过的地方。 那曾经压迫阻止她往前的强大力量已经消失了,她能够很轻易的来到这里,很轻易的穿过那扇神殿大门,见到她曾经无比想要见到的人。 叶红意还记得当初守在神殿外的时候,她心中总有许多思绪漂浮而过,她想问蔺尘既然承诺不能作数,又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她想知道他进入神界裂缝前所说的那些话,究竟是真心还是不过随口一言。 但那又怎么能是随口一言,那是她视作比性命更重要的承诺,她可以为了那个承诺舍去任何一切,但蔺尘呢? 已经有整整三年没有再见到那人,叶红意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但当脚步跨上长阶,神殿大门近在咫尺,她依然难以抑制自己的心绪。不论何时,光只蔺尘二字,就足以让她失去理智。 脚步未曾停下,待到叶红意回过神来,她已经来到了神殿大门之前。 高大的白色大门敞开在眼前,大门两旁雕刻精致的石兽足有两人高度,威严俯视着立于大门之前的人。再往前是光洁石板铺就的宽阔大道,放眼之间大道尽头的正殿雄伟肃穆,叶红意踏足进入大门之际,神殿钟声霎时响起,白衣圣使四方而至,垂眸肃目接引她前往前方大殿。 神殿内是耀目的雪白,自城墙到地面纤尘不染,墙面间似有华光流转而动,圣洁光芒洒遍人们周身,叶红意一路无言,身前身后的白衣圣使也不曾开口,众人自行过这条大道,终于在殿外停下脚步。 “叶姑娘,圣者在等你。” 留下这句话,几名白衣圣使便自行退去,只将叶红意留在了大门之外。 正殿大门敞开,内中宽敞明亮,殿内灯火点缀四方,流光幻彩的光芒引人目眩神迷。 叶红意缓步走进大殿,不过一眼便见到了正居于大殿中央高座之旁的身影。整座神殿四处皆是澄净的白,唯有那道身影着一身艳色红袍,傲然却又冷寂。他负手背对着叶红意,正抬头望着大殿后方墙上的壁画,那是一幅占据了整个墙面的巨大画像,雪白的墙面之上镀满金色图纹,纵横交织却又难辨的画面中,是一双张开的羽翼与一柄锋刃纯然银白的剑。 那把剑正是苦渡。 “这幅图画的正是三年前那一场天罚之战。” 清冷的声音传入叶红意耳中,打断了她的思绪,她霎时顿住脚步,距离正殿高台上那人不过短短十来步的距离,两人之间却仿佛隔着天堑。 叶红意目光死死定在那道背影之上,面色霎时苍白。 “那场天罚结束之后,神界对人世关上了大门。” “传说是神赐予了人们性命,赐予了绿树生机,赐予这天地日月星辰,但三年过去了,这个没有神的世界,依然完整的存在着,日升月落,季节变换,生死轮回,什么也没有改变。” “到头来才知道,天神的馈赠没有人们所想的那样多,他们给予的,不过只‘约束’二字。”语声微顿,那人似是叹息一声,声音回荡在神殿中,分明清轻浅却又清晰无比:“你说是么?” 宽敞的大殿内不过只两人,那人的话自然是对叶红意所说。 殿外钟声还在无休无止地响,叶红意觉得每一声都像是重锤般落在心间,她迫切的想要说些什么,但她说不出口,她想要抬步上前,但是她动不了,她只能用尽全身力气站在那里,像是一株生了根的树,承受着四方风雨的吹折竭力不让自己倒下。 她甚至听不太清那人的话,她只知道那个人就在她的面前,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甚至能够回想起许多年前的那段日子,她也是这样站在他的身后,就在相同的距离,相同的位置。 只是又有哪里不同,又有哪里彻彻底底的错了。 她恍惚间觉得自己思绪混乱无比,她想要拼命去整理它们,却又让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潭当中,没有什么是对的,从一开始就不对。 面前的人还在说话,人们眼中的圣者,那本应该是她最熟悉的人,这时候还在淡淡讲述着关于那场天罚之战的故事,他的声音平静而温和,泛着轻易可察觉的冷淡,他将话说完,终于回身道:“你在来的路上,看到了什么?” 叶红意已有三年未曾见过蔺尘,她与蔺尘之间的回忆,不过只到三年前,他们在神界裂缝之外作了最后一场道别。她记忆中的蔺尘不是神殿当中高高在上悲天悯人的圣者,也不是人们心目中的至高信仰,只是那场旅途当中,那个在风霜里行走的人。 有时候叶红意觉得十分奇怪,她分明痴恋蔺尘至此,分明记得与蔺尘相处的每时每刻,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她却无法清晰地回忆起蔺尘的模样。甚至就连她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从何时开始,那人的面容在她的记忆中变得模糊无比,或许是已经过去了太长时间,又或许她的执念用在了别处,每次她拼命回忆,却总也不能够回想起他的容貌。 直到此时,叶红意终于能够看清面前这人的容颜。 他就是人们心目中所崇敬的圣者,似乎多看一眼便是亵渎,他立于高台之上,眉眼低垂,唇角微掀的弧度好似一抹慈悲的笑意,用一种波澜不惊的神色看这世间众生。 他再次开口,问的是同一个问题:“你看到了什么呢?” 叶红意怔怔望着她,那些在心底尖啸着的,低喃着的声音,突然之间便安静了下来,周身狂风骤雨般的气息仿佛都在这一眼间消退了下去,她定定迎着那道视线,有种风平浪静后于舟中漂泊,眺望着周围无边大海的的茫然与惆怅,她顺着那人的话,终于应道:“我看到了……你所说的约束。” 蔺尘对于叶红意的答案不置可否,他的神色不见变化,眉眼温和如昔:“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叶红意眸光微微闪烁,终于抬起头来,“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找一件东西。” 叶红意蹙眉道:“那件东西,在我的身上?” 蔺尘含笑道:“或许。” 叶红意神情骤然沉下,紧抿双唇转身便要离开,然而不过一步,她便再不得动弹,强大到足以令人窒息的力量以蔺尘为中心瞬时延伸开来,叶红意在那力量之下,竟连半步也再无法挪动,只能够僵立原地睁眸看着那道身影缓缓自高台上走下。 最后来定在她的面前。 叶红意苍白着脸,疲惫间却禁不住涩声低笑起来。 “我终于知道了。”灯火闪烁,昏黄的光焰自四方投射在叶红意的身上,让她足下的影子尽数交叠在一起,她低垂着头,看着那些随火光而晃动的浅影,沙哑着声音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两年里,你都对我避而不见。” “你不担心旁人,但你却怕我,因为你知道,我见到了你,一定能够一眼认出来……” 叶红意再次抬头,眸底映着面前这人的影子,就像是晨昏间的幻象,“你根本就不是蔺尘。” 21.二一章 殿外声声的钟响在这个时候终于彻底静了下来, 叶红意依然动弹不得, 她看着那道身披红袍的身影, 脸色难看至极:“你究竟是谁?” 蔺尘正与叶红意对视,叶红意说出这话丝毫没能引来他的慌乱, 他看着叶红意的神态, 就像是在欣赏一场十分有趣的戏。直到叶红意心中微微泛凉, 咬着牙再次问出声, 他才终于摇头笑到:“你错了, 我就是蔺尘。” 他的笑容依旧宽和温柔, 好似在用那一眼眸光终止叶红意的错误, 展现他的宽恕。 告诉她, 是她弄错了,但圣者能够原谅她的错误。 叶红意自不肯相信, 她从前被骗了整整三年, 接下来便不会再有三年,她强行提气周身灵力,几乎就在动念之间, 腰间影铃已经脱出, 旋绕着自空中划下银色流线,响动着清悦声响直袭蔺尘后心。 但她的力量在蔺尘的面前,就如同蚍蜉撼树, 那些灵力方才提起便仿若泥流入海霎时失了踪影。 铿然一声, 影铃在离蔺尘很远的地方便无力坠地, 银色的铃铛在地上滚动几圈, 最后在蔺尘的足尖旁停下。 周身被无法对抗的强大神力所禁锢,动弹不得,叶红意轻咬着下唇,艰难地自喉间挤出声音道:“真正的蔺尘在哪里?” 蔺尘神情依然淡淡,仿佛对方正在说一件荒谬无稽的事情,他浅声纠正叶红意的话道:“我就是蔺尘。” “你不是。”叶红意紧蹙眉峰,不肯妥协,一颗心却已狂跳起来。 这次蔺尘没有再开口,叶红意刚撞破这个秘密,虽话语强势,但如今却早已心绪纷乱,她不知道究竟真相如何,但她必须要离开这里,她要将这个秘密带出此地,告诉整个天下,神殿当中的圣者不过是个假冒的家伙。她挣扎着想要脱离对方的禁锢,然而也在此时,她看见了一抹金色光亮自蔺尘指尖霎时绽开,朝向她所在处飞射而来。 她双瞳微缩,直觉便要后退,然而那道力量紧紧缚住她的手足,她避无可避,就在转瞬之间,那道金光已经没入了她的胸口。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叶红意眼底映出的是蔺尘似笑非笑的神情。 · 意识迷茫当中,叶红意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荒漠中赶路的日子,休憩的时候,她总是靠坐在蔺尘的身侧,不敢离得太近,也不敢靠得太远,那时候她心里存着一点小小的奢望,奢望这一条路永远都走不到头,希望她能够永远伴在他的身边。 但总是奇怪,不论是在记忆里还是在梦里,她曾经注视过千百次的容颜,曾经用了无数个夜晚想要珍藏于心底的容颜,她却总是看不清晰。 叶红意自沉睡中醒来,胸口还残留着点点痛楚,她微微喘息着坐起身,指尖落在胸口平复着心间那点痛楚,撑着身子往四周看去。 如今她正在一处宽敞明亮的房间中,房间内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应有尽有,房间内纱幔轻垂,层层叠叠卷着檀香的味道,屋内的摆设精致漂亮,甚至比叶红意那身为三大世家之首的叶家还要华美奢侈几分。 看着这整个屋子的纯然雪白,叶红意便知道自己应是还在神殿之内,她支着身子下床,这才发觉四肢绵软无力,体内的灵力竟都被什么力量所禁锢,再无法施展。 叶红意面色微变,尝试着提气,然而几番挣扎之下依然无果,她的灵力在那道诡异力量的压制之下根本不值一提,想要挣脱那种禁锢几乎是妄想。 那禁锢必然是蔺尘所下,叶红意坐在床边,心底突然觉得好笑。 她本是来求一个真相,如今还未将事情查清,自己却已经被锁在了神殿当中。来的时候谢见疏与顾繁曾经多次劝阻,她却下定了决心,因为她以为她了解蔺尘,不管发生什么事,她总不至于死在蔺尘手中。 但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真相是那人根本不是蔺尘。 那么真正的蔺尘究竟在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还记得昏迷之前,蔺尘曾经说过,他要她来,是想从她的身上寻一样东西,但她的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对方费尽心思? 脑子里纷乱不堪,叶红意强迫自己停止了思索,那假圣者先前弹指没入她胸口的金光不知究竟是什么,仍扰得她隐隐作痛,叶红意垂眼竭力平复着那令人心烦意乱的疼痛感,待稍稍恢复了力气,才终于撑着身子下了床。 习惯了有灵力在身,如今体内空空荡荡的无力感让叶红意十分不习惯,她缓步来到门边,推开房门往外望去,遥遥一眼便见到了整座神殿当中最高的那处钟楼,钟声此时早已经平息,钟楼映着清晨的光色,晨雾弥漫在整座神殿的白玉高墙上,是令人不禁肃穆的神圣庄严。 但这些不过都是假象,这座神殿如今在叶红意的眼中无异于魔窟。 “叶姑娘。”身侧传来一道轻唤,两名白衣小姑娘正守在门边,见叶红意目光看来,当即笑到:“圣者要我们照顾叶姑娘,若有什么吩咐,叶姑娘尽管提出便是。” 两个小姑娘对叶红意模样恭顺,叶红意沉眸看了半晌,终于出声问道:“你们圣者呢?” 听得叶红意的问话,两个小姑娘面上的笑意缓缓褪去,皆显得不知所措,她们摇了摇头,这才小声道:“叶姑娘,我等不得妄议圣者行踪。” 这世间许多人对圣者的崇敬早已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在这神殿更是如此,叶红意自然不会在这些人的面前说出真相,因为他们根本不会相信,她默然半晌,改口道:“他将我关在这里究竟想要做什么?” “这……”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犹豫着不明所以,只道:“圣者是待叶姑娘好。” 叶红意神情冷淡,已经看出了这两人应是毫不知情,于是又道:“我现在是不能离开这个房间,对么?” 两个小姑娘似乎本还有些为难,听叶红意这么说当即点了点头。 叶红意踏前一步,沉声试探道:“我若是非要离开呢?” 她神情认真,两个小姑娘也顿时认真了起来,双手已落在了腰间剑上,似乎随时便能出手。 叶红意虽然被封锁了灵力,但却仍能看出这两个丫头修为不弱,或者说,这两人甚至能够被称作是高手。纵然是她修为还在,想要从这两人的看守下脱身也要花上一番功夫,更何况她如今还是这种状况。 她说出这话不过也只为试探,所以不过一瞬,她便又收回了脚步,不再理会两人,径自合上了房门。 结束这场谈话之后,叶红意背抵着房门,身子顺着房门缓缓滑下,直至蹲坐在地上,这才捂住胸口轻轻喘息起来。那个假圣者不知究竟给她下了何种禁制,莫说灵力受制,就连身体也变得脆弱起来,不过是刚才的一番动静,她便已经疲惫不堪。她心里知道,就算是没有人看守在屋外,凭她现在的体力,恐怕也无法离开这里。 既然无法离开,那就只能等那假圣者自己来说清楚,她撞破对方的秘密,对方却没有杀了她,而是将她囚禁起来,那便是说他肯定还有着别的目的,或者说她的身上真的有他想要寻找的东西而不自知。 不论如何,他一定会来。 打定主意之后,叶红意便在这里安然住了下来,然而这一住,便是整整十天。 十天里,那两名丫鬟每天都会按时送饭过来,她们的确按照她们自己所说,将叶红意照顾得很好,只要叶红意不离开房门,她提出的要求她们都会去做,叶红意在屋中待着无事可做,也没有办法去做,便只能够看书。在她的要求之下,两个丫鬟替她从神殿中找来了不少的书,零零总总也有百来本,叶红意每天翻着,才发觉那些书竟全是别处难以寻到的宝书。 习惯了满天下的四处行走,对于叶红意来说,在一个房间里面待上这么长的时间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情,好在有了这些书,时间总算是没有那么难耐。 这十天里叶红意也没有放弃尝试挣脱体内的禁制,然而她尝试了无数种办法,除了将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没有任何帮助。纵然此人是个假圣者,但他拥有的力量在这世间无人可匹敌,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叶红意始终没有等到那人前来。那假圣者似乎是遗忘了她的存在,将她仍在那屋子里就再也未曾过问,叶红意几番询问也没能够得到半句回答,两个丫鬟对于圣者的行踪守口如瓶,直到十天过后,叶红意依然没能见到圣者,但却见到了令她震撼的一幕。 那日神殿沉寂多时的钟声再度响起,白衣的圣使们纷纷往大殿汇聚而去,叶红意被关在房间内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却隐约能够分辨出那条从神殿大门到正殿的宽广大道上聚满了白衣的人,所有人都静在那处,整座神殿便在一瞬寂然,只听得钟声响起,人群肃穆。而就在人群中央,是一名男子,那人浑身遍布血污,衣衫凌乱长发披散,奄奄一息。 相隔遥远,叶红意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却清楚的看见那人的长发是雪一般的白,在阳光下仿佛泛着微光。 那人被绑缚在木架之上,于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活活烧死。 22.二二章 纵然这神殿在叶红意的心中早已形同魔窟, 但她依然没有料到他们会在这座大殿当中做出这种事情。 她清楚的看见那场火焰淹没那人的身躯, 那人毫不反抗, 便如此生生受三个时辰热火灼身,而所有人皆在他面前低头祈颂, 似乎他们所正在做的事情是一件无比神圣而庄严的事情。 直到三个时辰后, 火光熄灭, 那人身躯早已化作焦炭, 人们收拾一切纷纷散去, 那焚烧活人的场景好似从未出现过。 但它却深深刻在了叶红意心底, 她甚至隐约看到那人在火焰当中, 微微抬头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相隔太过遥远, 叶红意无法分辨那人眸中的情绪,但那一眼却如同一颗火种落地生根, 将许多莫名的情绪带进了她的心底。 叶红意问了看守的两名丫鬟, 本以为不会得到回应,却没想到两个丫鬟很快就告诉了她答案,先前的那一幕, 乃是他们神殿每月都有的仪式, 而这一切自然是由圣者所定。 每月都要焚烧一名活人,这样的仪式当真是让人发笑。 叶红意不再多言,问清了想要知道的事情, 便又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面。 时间继续淌过, 转眼叶红意在神殿内已住了月余, 她依然没能够踏出房间一步, 但她可以打开窗门看神殿内的景象,她渐渐判断出自己所在的房间应是在神殿西侧的偏僻院落里,每过半个时辰,便有数名白衣圣使会自她的院外经过,应是在这神殿内四处巡逻的人,两名丫鬟很少会离开这处房间,就连夜晚也是两个人交替着看守,根本不让她有丝毫离开的机会。 除了这些,这院落四周还藏着其他看守者,叶红意虽然从未见过他们,却依然能够感觉到他们未能全然隐匿的气息。 整座神殿守卫森严,想要离开这里必须要有一个无比周全的计划,否则她根本连这处房间都无法踏出。 而如今她所面对的最大问题,还是她的体力根本不容她踏出这里。 事情没有丝毫转机,叶红意也根本看不到任何逃出去的希望,更何况就算是她离开神殿,她也无法逃脱白衣圣使的眼线。 然而她怎么也不曾料到,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转机到了。 那天夜里她放下手中的书,如常般回到床边便要休息,但回身便要熄灯之际,明澈的灯火照着桌前一道突兀出现的身影,让她霎时怔在了原地。 没有谁能够悄无声息的闯过神殿的看守来到此处,更何况就连她也没有半分察觉,那个人就好似一抹淡然虚无的影子幽静在房间里,正支着手靠坐在桌旁,挑起眉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叶红意。 寂然夜晚,房中突然多出了这样一道身影,这本不足以让叶红意动容,但这道身影对于叶红意来说,却是眼熟得可怕。 此人面貌可谓出众,眼角眉梢轮廓深且锋利,只是他肤色苍白毫无血色,一头长发更是雪白,未扎未束,尽数倾覆于身后,顺着衣袍垂落至脚下,而就在那头凌乱的长发掩盖之下,他眯眼看着叶红意,一双瞳仁是诡异的赤红。 叶红意见过此人,就在不久之前,她亲眼见着此人在数千白衣圣使的面前被活活烧死,尸骨化作焦炭惨不忍睹。 那人分明已经死了,但如今他却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一瞬之间,叶红意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怕我?”那人的声音与他的身影一般缥缈,仿佛才刚出口,便已经散进了夜色当中。 在良久的注视之后,叶红意终于回过神来,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回头看了一眼敞开的窗口,窗外空寂无人,她沉默着行至窗前将窗户很快合上,这才再度回到桌前,在那人的面前坐下,压低了声音道:“你到底是什么?” 她没有问眼前的究竟是什么人,因为在她眼里,这个存在根本已经不能算作人,她从未见过有人被活活烧死之后还能够完好无损的站在她的面前。 而她的判断也并没有错,那男子托腮笑了起来,似乎对于叶红意的说法十分欣赏,他轻声给出了叶红意想要的答案道:“我不是凡人,在你们的说法里,你或许可以称我作——魔。” “你是魔?”这个答案并不让人惊讶,但叶红意却仍然难免费解,三年前天罚降临,神魔现于人世,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人们与神魔厮杀,最后是蔺尘终止了一切,也关上了神界的大门,从此之后人世再无神魔。 但如今看来,显然并非如此。 那男子毫不在意的耸肩笑了起来,挑眉道:“我大概是这人世最后的神魔。” “你到底是神,还是魔?”叶红意若有所思。 男子觉得有趣:“神魔在你们人世的眼中,不都是一样么?” 叶红意抿唇不语,那男子却已经接着道:“我叫朝梦。” “朝梦……”叶红意喃喃念着人世遗留的最后一个神魔的名字,忽而想起当初自己见到的那个画面,忍不住问道:“你刚被人烧死。” “是啊,自从被他们抓起来,我每个月都会被烧死一次。”朝梦语气似乎不以为意,但眉梢的隐隐阴霾依然让叶红意看得清清楚楚,他很快收敛起所有情绪,耸肩道:“但我是不死的,他们烧死我,我只会重新复活。他们永远也杀不死我,他们只不过想要看我虚弱的样子罢了,这样他们才能证明,他们才是强者,纵然是神魔在他们的面前,也将任他们折辱。” 禁不住仍是冷笑一声,朝梦道:“能想出这种办法,这群家伙真是聪明极了。” 叶红意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坐在神魔的面前,听他说起这些事情,她静默的听着,知道自己距离真相已经很近,她即将知晓这一切真正的缘由。 她压抑着翻覆的情绪,出声问朝梦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当时我在那里。”朝梦遥遥指着窗外,窗口紧紧闭着,但叶红意知道他所指的方向正是神殿正殿的位置,他曾经在那里被人活活焚烧。朝梦收回手,看一眼叶红意道:“我看到你了,你不是神殿的人,而且你的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气息,我想你或许可以帮我,所以我来找你了。” 叶红意尚未答话,朝梦已经站了起来,他朝着叶红意靠近些许,也到了此时叶红意才发觉他的身形在光影下十分黯淡,呈现着透明模样,分明并非实体,而是幻术所成。他道:“你想得没错,我的身体现在还被囚在神殿的地牢里,我本早想来找你,但刚被烧过一遍力量有些不稳,所以到现在才能出现。” 听见朝梦的说法,叶红意仍有诸多不解,她迟疑着问到:“你说我的身上,有熟悉的气息?那是什么?” “一个很讨厌的家伙的气息。”朝梦皱眉,提起那人似乎仍十分不满。 叶红意道:“蔺尘?” “不是蔺尘。” 叶红意蹙眉不解,朝梦笑着看她:“看来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 “所以你知道真相?”叶红意问。 “你说说看,或许我能给你答案也不一定。” 听朝梦肯告诉自己真相,叶红意沉默片刻,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真正的蔺尘在哪里?” 不论如何,想要解决眼前的事情,就必须要找到真正的蔺尘,只有他才能够阻止这个假货利用圣者的身份做出这样多荒唐的事情,而叶红意所迫切想要见到的,也是蔺尘。 她脱口问出这个问题,有些紧张地看着朝梦,等待对方的回应。 朝梦的反应却是让人费解,他眨了眨眼,喃喃念了一遍叶红意的问题,然后就在叶红意迫切的等待之下,他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双眼微微眯着,像是在听一个笑话:“蔺尘还能在哪里,蔺尘不就在神殿里?” 叶红意没有明白对方的意思,更不知道他为何会是这般反应,但她很快便收拾好心思,复又改换了问题道:“当初在神界裂缝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神界裂缝……”听见这个问题,朝梦的笑意渐渐沉了下来,他像是陷入了绵长的回忆,盯着面前桌上的火光微微发怔,良久方轻声笑到:“有人关闭了三界的大门。” 蔺尘关闭了三界大门,这是人们所知晓的事情,但却不是叶红意想问的事情。 就在叶红意还要询问之际,朝梦突然接着道:“但他不过区区凡人,纵然他的力量早已超越天神,想要关闭三界大门,他依然要付出代价。” 这才是至关紧要的东西,叶红意一颗心突然狂跳起来,几乎是立即便道:“那代价是什么?” “那代价……”朝梦话音至此,突然抬眸对叶红意摇头道,“我不知道,这是个秘密,只有付出代价的那个人才知道。” 叶红意原本提起的心突然又重重落了下去,仿佛沉入了深谷当中,她还有许多的问话想要说,但眼前烛影晃动,朝梦的身影渐渐变得暗淡起来,不过顷刻便已经只剩下一道朦胧的影子。 “我的力量不够了,我先离开了。”朝梦脸色终于认真了些,叶红意欲言又止,还想利用这片刻时间再问些什么,朝梦似乎早有所料,很快对她道:“有些事情连我也不能开口,你若想知道,可以找找当初的记载,或许能够看出什么东西。” 叶红意微微一怔,朝梦又笑,眼角微挑,赤红的眸似一种蛊惑:“你要记得,不要轻易相信自己看到的。” 23.二三章 朝梦消失了。 他消失之前说的那番话对于叶红意来说显得意味模糊, 接下来的几天里叶红意每日在房中等待, 却没能够等到他再出现。这意味着对方的力量短时间内或许只能支撑他完成一次这样的谈话, 叶红意没有办法就这样一直待着等到朝梦再次出现。 她开始寻找朝梦所说的解答,既然无法从旁人口中得知那个答案, 她便从书中去寻。 虽然在神殿当中行动受到限制, 但实际上她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差, 她想要的东西, 只要她向门外两名丫鬟提出, 她们都会替她完成。叶红意很快便对她们提出了自己想要看书的念头, 原本叶红意便已经拿了不少的书回来, 如今再要两人也没有生疑, 很快按照叶红意的要求找来了书。 叶红意所要的书都是关于神魔两界的书,还有不少是关于神殿的记载, 正如同朝梦所说, 有时候那些记载能够为她提供最好的线索。 自从天罚过后,西方神殿成为这世间唯一的神殿,与旧神殿有关的书籍也早已经尽数被销毁, 叶红意自然无法查到从前的东西, 她能够找到的,不过只有近三年来的神殿记载。 神殿的人们将整个过程记载得十分详细,从蔺尘自神界裂缝中走出, 到神殿建成, 再到如今二十八座神庙遍布世间, 都有着完整的年月记载, 然而这些却都不是叶红意想要寻找的东西。 她开始翻看更往前的典籍,从神殿建成之前,与那场天罚有关的典籍。 为寻找那些线索,叶红意不得不每天托两名丫鬟替自己找书,如此找了整整三天之后,她终于在某本小册子中找到了些许关于那场战斗的记载。 那应该不过是一本民间的话本子,将当年发生的事情编作了故事,有些地方纯属编造,有些地方甚至连人物也错误调换,书中所说,当初天罚降临世间,人界生灵涂炭,就在人们绝望之际,几名年轻人相互扶持前往神界裂缝,希望能够凭借自身之力结束这一切。 当然他们最后成功了,但这书中并没有记载,这本书著成之际,蔺尘显然还没有成为圣者。 故事很荒唐,讲了几名年轻人途中所遇过的险境,但书中的蔺尘却与叶红意所遇见的蔺尘毫不相同,她从来没见过什么其余几名年轻人,她所见到的蔺尘不过孤身一人。看到中途,叶红意却也不禁微微沉吟,她陪着蔺尘走完了最后一段路,但她从来不知道蔺尘的从前,也不知道在她遇见蔺尘之前,他是否当真如话本中所说,曾经有过几个同行的朋友。 叶红意仔细翻着那本册子,翻至中途,却不禁停下动作,那册子的中间有两页是空的,书页上不见有字,就这样间插在其中,显得突兀异常。 那片空白,仿佛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什么东西,但这并不妨碍故事的完整,那两页看不见的内容,却好似多余一般。 虽然摸不清究竟如何,但这总算是多日以来唯一的一点线索,叶红意不愿放弃,接着派两名丫鬟去寻书,这次她有了目的,派人寻的都是神殿成立之前所写的书,好在神殿中那位假圣者从不对她的事情多予干涉,只要她不离开房间做什么都不受阻挠。如此翻了几日,叶红意总算是又找到了几本讲述当年那场战斗的书,让人觉得古怪的是,所有书中无一例外都留有空白,有的是不过数页,有的数十页。 这些书素来很少有人翻看,那些空白单独放在一本内或许是当初写书的人弄错了几页,但全部放在一起却已经不再是巧合,叶红意隐约觉得,这些缺失的书页当中,必然藏着与当年有关的真相和秘密。 她还记得朝梦消失之前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他说不要轻易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但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她看到的…… 她在这神殿当中看到了假圣者,究竟是她看错了,还是别人都错了?她认为蔺尘是假的,她心中确定无比,又怎么可能是她错了? 转念间叶红意又无奈苦笑起来,这天下间相信神殿中的圣者并非圣者的人,恐怕也不过只她一个了。 如今距离当初朝梦被当众焚烧的那场仪式已经过去了接近一月,神殿人们又开始忙碌着准备起下一次的仪式,叶红意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渐渐聚集在一起的人们,不禁想到那个自称是魔的存在,这三年来他面对着这永远无休止的火刑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断的死亡与重生,必然不会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那当初被囚禁在神庙塔中的人们呢,他们若是没有被顾繁救出来,会否也将面临这般刑罚? 神殿打着怜悯世人的旗号,所做的事情却直教人心中发寒。 叶红意低垂下头,看着面前桌上凌乱摆放的书籍,起身将这些看过的书堆叠收拾起来,然而动作之间,她指尖触着一册书页,却突然之间停下了动作。 她眸光微动,蓦然抬眸间才突然记起——她并非是这世间唯一知晓神殿的圣者是假非真的人。 还有人知道真相,她还记得,当初在雁镇塔中救人的时候,顾繁曾经细数过那些人究竟是如何被不分青红皂白抓进塔里,而他也因此提到,其中有一个人是因为诋毁圣者,称如今神殿内的圣者是个骗子,他根本不是真正的圣者,而是个妖魔,还说——他曾经亲眼见过。 她若没有记错,说出那些话的人是苏家的少爷。 叶红意不知那位苏家少爷究竟说的是真是假,但显然没有人能够大胆到拿圣者的事情来开玩笑,那位苏家少爷若非是个彻头彻尾不要命的疯子,就是他说的当真是实话,不论如何,接下来首要的事情,便是找到那位苏家少爷。 只是纵然啊想到了这些,叶红意如今困在神殿当中,依然什么都做不到,想到这里她不禁又生出几分无力的感觉。 想要查清这件事情,她必须要先想办法离开这里。 · 当天下午,神殿钟声再度响起,白衣的人们再出在神殿大门外聚集,重现了一个月之前的情景。 人群簇拥之下,朝梦再次被人带了出来,他这日换了一身衣裳,只是依然破烂不堪,身上全是血迹,也不知重生这一个月内他在牢狱中受了何种酷刑,他一头白发浸染在鲜血当中,成了刺目的红,苍白的肤色在阳光下近乎透明,他被牢牢绑缚在木架之上,身下已经堆满木材,人们手中举着火把,眼见便要将他再次烧死。 隔着远远的距离,叶红意见到那人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唇角微翘,一双眼含着笑意,红瞳中却映着清晰可见的讽刺。 叶红意知道,若是自己将此人救出来,待他恢复力量,他必然会对整个人世展开报复。 不知为何,经历了许多,见惯了生死的叶红意,此时却不忍心看着此人在自己面前被烧死,有人已经举着火把来到朝梦面前,下方堆积着的干燥木材很快便被点燃,熊熊火光霎然而起,不过顷刻便淹没了那道身影,叶红意微微别过脸,不再去看那般景象。 而也在此时,房间外突然有脚步声响起。 那声音很是突兀,叶红意在神殿中这段时日已经对神殿了解了大半,对于每个人的脚步声也早有熟悉,她知道那些巡逻的人现在还没有到出现的时间,而其他人如今都聚在正殿处参加那一场仪式,这脚步声明显不属于那两个守在门外的小姑娘,而除了他们,还有谁会来这里? 叶红意的疑惑不过一瞬,因为很快她的房门便被人自外面所推开。 出现在房门外的人几乎让叶红意怀疑自己的眼睛,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来没有想过眼前这人会突然之间出现在神殿之内,就这么推开了她的房门。 她脚步定在原地,一瞬竟觉得自己或许是未曾清醒,于是只能怔怔看着门外的人说不出话。 出现的人是谢见疏,本应该随着顾繁等人去往南方的谢见疏,本应该与自己早已没有关系,也与此事早已没有关系,与这趟浑水离得远远的谢见疏。 但他显然没有离开,他竟不知何时跟着她来了神殿,而且还万分不怕死的闯到了这里。 “你……”叶红意尝试着出声,犹豫之间竟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谢见疏神色平淡,闯入了这天下间守卫最为森严的神殿,却仿佛不过寻常散了个步一般,只顾着关切叶红意道:“你没事么?” 叶红意自惊讶间放弃了询问,神色迟疑的摇了摇头算作回应。 谢见疏笑了笑,但视线在叶红意身上定了一瞬,却又禁不住微微蹙眉:“他在你身上下了咒术。” 他口中所说的咒术,自然是蔺尘限制她灵力的那层禁制,叶红意不明白谢见疏为何能一眼看出,但如今却不是追究的时候,她道:“你能解开?” “得花点功夫,不过我们要先离开这里,等仪式结束就走不了了。” 不知为何,叶红意总觉得谢见疏如此认真的说着这些话,让她生出几分不真实的感觉来,这个身上毫无修为,不久之前还要靠着她来保护的人,如今却轻描淡写的说着能够破解蔺尘的咒术,这种事情实在是很难让人立即接受过来,就连素来冷静的叶红意也不能。 谢见疏说着便牵着叶红意折身往房间外走去,叶红意直至走出房间,才发觉守在房门外的两名丫鬟不知何时已经倒在门边昏睡过去,也不知谢见疏究竟用了何种方法。叶红意顾不上许多,既然想要离开便容不得迟疑,她匆匆对谢见疏道:“要快,巡逻的人马上就来了,我们不能从正门走,最好先躲起来查探好……” 但她说这番话已经迟了,就在这时候,巡逻的人已经出现在视线当中,并且一眼发现了他们的踪影。 叶红意如今灵力被封锁,不能带谢见疏离开,而谢见疏也不知如何竟呆站在原地没有要躲的意思,叶红意觉得此人反应未免太过迟钝,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快走。” 谢见疏摇了摇头,却丝毫没有管叶红意的话,更是在叶红意的注视下迎着那几名巡逻的人走了过去。 叶红意看谢见疏的神色已经不止是在看傻子,但谢见疏没注意到她的视线,只轻声对那几名巡逻的白衣圣使道:“从这里离开神殿,哪条路人最少?” 就在他说话之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匆匆赶来已经提起了腰间武器的几名白衣圣使,不知为何却突然停下了动作,他们面色僵硬而古怪,惊恐地瞪着谢见疏,眼神仿佛在看洪水猛兽,仿佛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他们喉中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声音,终于喃喃着道:“是南边……南边侧门人最少,最容易离开。” 谢见疏轻轻颔首,末了还不忘笑到:“谢谢。” 那几名白衣圣使仿佛卸了所有的力气,倏然间倒地昏迷过去。 谢见疏这才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只回头对叶红意柔声道:“我们走吧。” 叶红意:“……” 24.二四章 那群人说的果然不错, 谢见疏带着叶红意向神殿南边赶去, 路上果真未曾遇上几个人, 就算偶尔遇上巡逻的几名白衣圣者,也被谢见疏用先前那诡异的办法轻松解决, 昏倒在了原地。 整座神殿宽广而不见尽头, 两人离开那处房间越远, 叶红意的脸色便越是苍白, 蔺尘施加在她身上的咒术还未破除, 体力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照这样下去, 她根本走不出这座神殿。 谢见疏也发现了叶红意越来越慢的脚步, 他回头之间,小心扶着叶红意不让她倒下, 眉间亦有担忧, “再撑一会儿,等离开这里就好了。” 叶红意轻按住胸口,压下那越来越强烈的疼痛感, 面上毫无血色, 却依然点头道:“不用管我,继续走。” 此时也并非犹豫的时候,谢见疏轻轻颔首, 搀扶着她继续往前, 只是脚步却稍慢了下来。 勉力跟随着谢见疏往而去, 但那道咒术所带来的感受却越来越强烈, 叶红意眼前渐渐发黑,虚脱般的感觉让她额间渗出细密冷汗,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无力地倒了下去。 “红意。”谢见疏匆忙将人抱住,叶红意胸口疼得厉害,正欲开口,却觉身体一轻,竟被谢见疏打横抱了起来。 谢见疏看来文静瘦弱,此时抱着叶红意却似乎并未用上多大力气,他垂眸看着怀中痛楚不堪的人,眼角挂着无奈轻声安慰道:“再等等,离开这里我才能替你解开咒术,你若是累了,就先睡下,等你醒来就好了。” 他的声音本就低柔,无论何时都温和如同春日的暖风,叶红意本就意识昏沉,她靠在谢见疏怀中,不知不觉竟当真睡了过去。 然而昏睡过去的叶红意并不知道,就在谢见疏说出这话之后,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清晰地截断了他的话道:“可惜你们无法离开这里。” 话落之间,四周的风声仿若倏地止住,一片落叶在空中静滞的瞬间,金色光亮自其间夺目而出,光晕拂过四周,渐渐浮现出一道颀长身影,待那光芒彻底消失,红袍的圣者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 两方目光对视,相貌截然不同,眉眼间却是全然相同的神态。 面对突然出现的圣者,谢见疏脸上却毫无惊讶神情,他怀抱着叶红意,脚步平缓,径直自圣者身旁走过。 圣者的目光始终落在谢见疏的身上,是仿若百年不变的沉寂而冷静,就在谢见疏从旁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忽而开口道:“我知道你会来。” 谢见疏没有停步,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蔺尘的话,神殿的侧门如今已能够望见,只要再过片刻,他便能带着叶红意离开这里。 但蔺尘回过头来,看着谢见疏离开的背影,接着又道:“你该知道我想要什么答案,在得到那答案之前,我不会罢手。” 这句话终于让谢见疏停下了脚步,他抱着失去意识的叶红意,回头见再度与蔺尘对视,幽幽道:“你要做什么,我插不了手也不会插手,这世间之事总不是我说了算,你要我一个答案又有什么用呢?” 这句话显然不是蔺尘想要的答案,他眉眼低垂,摇头道:“我不喜欢变数。” “我不是你担心的变数。” “或许你不是。”蔺尘说话之间,已将目光落在了谢见疏怀中的人身上,他微不可见的蹙眉道:“但她一定是。” 听清蔺尘这话,谢见疏沉吟片刻,终于道:“所以你是不打算让我们离开?” “或许。”蔺尘淡淡道。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神殿的钟声倏地止了,无数白衣白袍的身影自四方走出,原本空空荡荡敞开着的神殿南方大门外满是白衣圣者的身影,彻底堵住了谢见疏离开的路,脚步声响之间,后方也有人赶至此间,不过一刹,便彻底包围了谢见疏与叶红意二人。 谢见疏笑得无奈,似乎没有想到蔺尘当真会做出这种决定,他向着远处的那人道:“当真要如此?” 他的声音很轻,但他知道蔺尘听得见。 蔺尘于人群后方负手静看,隔着人群辨不清神情,但语声却清晰传来:“拦住他们。” 这句命令是对白衣圣使们所下的,原本包围着谢见疏二人的白衣圣使们闻言点头应下,接着朝谢见疏走去。 谢见疏定在原地,向着当先靠近的那人一眼望去,目色看似平淡,但那人却不知为何微微一怔,竟不由自主的停下了动作。 待反应过来,谢见疏已经抱着叶红意不管不顾往大门处行去。 蔺尘将方才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微微蹙眉,声音低沉再次下令道:“我说了,拦住他们。” 白衣圣使敬仰圣者犹如天神,如今听蔺尘开口,当即不再犹豫,纷纷抽出刀剑,刀光晃眼直对谢见疏。谢见疏前路受阻不得往前,不得不再度停下脚步,至此他终于沉下了脸色,失去了常有的笑意,他目中竟多了几分威严,他视线扫过众人,语气不若以往温和,“让开。” 人们眼中闪烁过一丝犹豫,身形微晃似乎当真要依言让开,但就在此时,后方的蔺尘也凉声道:“杀了他们。”这次竟带上了隐约杀意。 人群似乍然清醒,寒冷锋刃逐渐逼近,便要架上谢见疏颈间。 谢见疏远远往蔺尘投去一眼,这次也厉声道:“让开!” 他身上没有丝毫灵力的动静,然而声落之际,整个神殿骤然安静下来,守在四周的白衣圣使身形霎时僵硬,仿佛受到了什么蛊惑一般,顷刻之间竟全数僵住了身形。而不过片刻安静,他们便全数恭敬虔诚地垂下了头。 长久的寂静中一阵动静传来,人群中分开一条道路朝着南方大门处指去,谢见疏沉默的抱着叶红意往外走去,身影穿过人群,消失在南门之外。 蔺尘始终紧盯着那道身影,只是圣者本应毫无波澜的表情终于有了片刻松动。 · 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叶红意感觉自己似乎被什么人抱在怀中,那个怀抱温暖还有着熟悉,那人带着她走了很久,前路仿佛没有尽头,蜿蜒着不知是往过去还是从前。 她似乎回到了那时与蔺尘相伴在荒野行路的日子。 那次她在风吹日晒的行路中发热病倒,蔺尘放弃了赶路,带她在一处枯树下休息,她昏昏沉沉地醒过来,便发觉自己脑袋正靠在蔺尘的肩头。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叶红意舍不得打破这片刻的宁静,便假意睡着,朝着那人的怀里钻了钻。 蔺尘是个温和的性子,她假装睡着做出这般动作,蔺尘也不过是无奈地笑笑,任她靠着,甚至还悄然挪了挪身子,让她能够靠得舒服一些。 平日间无法触碰不敢触碰的人,如今却就在身侧,分明已经病得浑身乏力,叶红意却翘起唇角,将脑袋埋在蔺尘怀中,禁不住笑得无比满足。 直到很久以后,叶红意也不知那时候蔺尘是否发现了她在装睡,但他始终由着她吃着豆腐,直到她撑不住疲惫再次睡去。 那段路上她与蔺尘曾有过许多回忆,也时时为她所念起,却唯有这一幕,叶红意每每想起,总是微笑。 · 叶红意醒来的时候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她觉得睁眼之前,自己似乎还在三年前的那片荒野中,与蔺尘相伴而行。 但下一刻,她便已经回到了三年后,她躺在一处简陋狭窄的房间中,身上盖着薄被,床边守着一个熟悉的人。 她撑着身子自床上坐起,这才看清睡在床边的人是谢见疏,而他们两人的手,此时竟紧紧扣在一起。 叶红意匆匆松开手,直至此时方才自沉默中回响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她被假蔺尘施下咒术封了全身灵力,囚禁在神殿中接近两月的时间,最后是谢见疏突然出现,要带着她离开那里。 看眼下的情形,他们的确已经离开了神殿,而叶红意凝神內视之间,身上的咒术也早已被人解去,灵力再度充盈身体,所有的不适都已经彻底消失。 这件事情对她来说近乎不可思议,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最后救她离开神殿的,竟会是从前在她看来毫无所长的谢见疏。 叶红意那时昏迷过去,不知谢见疏究竟是用何种方法带她离开,此时她心下疑惑,不禁抬手轻轻扣住了对方脉门。 谢见疏依旧睡着,似乎没有感觉到叶红意的动作,叶红意试探之间确定了对方体内的确没有丝毫灵力,非但如此,他脉象浅弱,竟是显得虚弱不堪。叶红意不觉蹙眉,她垂眸看着对方的睡颜,对方面色是不正常的苍白,平素里爱笑的人,沉睡之间眉峰却轻轻蹙着,这样的谢见疏,不知为何眉目间总叫人看出几分浅淡的愁绪。 或许是感觉到了叶红意的视线,沉睡中的人眼睫轻颤,缓缓睁开了眸子,叶红意连忙收回手,低声问道:“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谢见疏见到醒来的叶红意,当即笑了起来,眉宇间的愁绪荡然无存,他回应着叶红意的话到:“我们在怀城。” 怀城乃是离神殿最近的城镇,但这个最近自然也不是一天之内就能够到的距离,叶红意心知自己大概昏迷了好几天,却也没有多问,只对谢见疏认真道:“这次还要多谢你。”她心中疑惑万千,有许多话想要询问对方,但谢见疏虽是醒来,模样却实在虚弱,叶红意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道:“你看起来脸色很差。” “我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谢见疏摇头温声应着,这便起身道:“你既然醒了,那我也先回房了。” “嗯。”叶红意虽不知道谢见疏为何如此,想来与替自己解咒脱不了干系,她心中过意不去,颔首道:“你好好休息。” 谢见疏笑了笑往屋外走去,叶红意也掀被下了床来到窗边,她本以为天色昏暗乃是已近日落,然而到了窗边她才发觉,如今竟然还是白日,只是天色阴霾云层低垂,就在西天方向,无数阴云聚集在一处,一道仿佛裂痕般的豁口仿佛正欲缓缓浮现。 叶红意心突然狂跳起来,面色霎时凝住,折身正欲离开房门,脚步却倏然顿住。 谢见疏行至房门处,见了叶红意的神情,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担忧,他靠着房门,看了那天色一眼,这才含笑解释道:“不必担心,过两日就天晴了。” 说完这话,他终于转身离开,片刻之后,隔壁的房间传来了房门合上的声音。 25.二五章 谢见疏说得果然没错, 三天以后, 天际沉浮的阴云便转作了艳阳。 在怀城的客栈中住了三日, 叶红意也早已经难耐,眼见着谢见疏气色恢复了不少, 已经没有前两日看来那般虚弱, 便开始收拾着东西想要离开此地。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叶红意收了两件衣物, 又买了些路上所用的干粮, 如此便算是行囊, 而就在她收拾东西的时候, 谢见疏也来到了房间当中。 让谢见疏在旁边坐下, 叶红意将一些东西递到了他的面前,这才道:“这些是我替你准备好的东西。” 谢见疏没有去接下那些东西, 他看着叶红意的动作, 似是欲言又止。 见状叶红意也跟着顿住,干脆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两人隔着桌子对视着, 叶红意出声问道:“有事要与我说?” 叶红意既已问出, 谢见疏终于点了头,他面色至今依然带着苍白,坐在面前文弱的模样, 依然让叶红意怀疑当初是否当真是这个人从神殿里将她给救了出来。 就在叶红意沉吟之间, 谢见疏已当先问道:“你打算去哪里?” 没有打算对谢见疏隐瞒自己的行踪, 叶红意当即道:“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 神殿里的蔺尘是假的?” 谢见疏仿佛早已料到叶红意会说出这话,既没有流露出惊讶,也没有立即回应,叶红意对他的反应微微蹙眉,却没有多加过问,只接着又道:“我要去找真正的蔺尘。” 终于听到叶红意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眼见对方起身便要继续收拾行囊,谢见疏终于抬手轻轻捉住了叶红意手腕。 “上次我没能够阻止你。”谢见疏抬眸看着叶红意,模样诚恳声音温和,似乎是在与叶红意商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次能不能听我一回,不要再继续查下去了。” 但这对于叶红意来说绝非是小事,听到谢见疏的话,叶红意几乎是立即脱口道:“不能。” 谢见疏继续劝着,声音依旧轻轻淡淡的:“神殿里的蔺尘是真的,是你认错了。” “他不是。”叶红意毫不犹豫打断了谢见疏的话,“我一眼就知道他不是,真正的蔺尘不是他那样,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你根本就不明白!” 谢见疏低垂下眼眸,微微松开了手,似乎是因为叶红意的话而有些失神,片刻的默然之后,他终于低声道:“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叶红意怔着没能立即回答这话。 面前的谢见疏笑着又道:“他若在你的面前,你还认得出他吗?” 他的声音冷静得有些过分,甚至带着点凉薄,接着又道:“你喜欢的人是从前和你一起在荒野里走过,斩妖除魔修为高强的圣者,但他现在也许已经不是你所喜欢的模样,他或许只是个很普通的人,过着很普通的日子,或许他已经变得没有人能够认出来,你找到他又能如何,他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这番话终于让叶红意变了脸色,彻底安静了下来。 几只鸟雀自窗外掠过,细柳的叶片映着阳光熠熠生辉,谢见疏看一眼窗外天色,这天气显然十分适合出行,“你离开很久了,明天就启程回叶家吧。” “好。”似乎是方才的那番话让叶红意终于想清了些许,这次她竟没有拒绝谢见疏的安排,立即答应了下来。 谢见疏收回视线,眸色神思莫辨,却总算放心了些,起身笑到:“叶铭现在一定很担心你。” 他说着转身要离开房间,叶红意先是随着谢见疏的视线看着窗外景色,接着才又紧绷着脸回身对谢见疏的背影道:“我需要利用叶家的情报替我找到苏家大少爷。” 谢见疏离开房间的脚步倏然一顿,他没有回头,却听着身后的叶红意字字句句清晰地道:“我一定会找到他,也许他被神殿里那个假圣者给囚禁了起来,也许他经历了九死一生,也许他现在过得很不好,只要想到这些我就无法安心……我的确已经记不起他的模样,也许他真的变得我不认识了,但我想,他一定也希望有人能找到他,能够认出他。” 紧盯着那道意图离开的背影,叶红意声音微颤,半晌才道:“你不会明白的。” 谢见疏始终没有回头,叶红意自然也看不到他眸底浮起的笑意,他无奈牵起唇角,到底仍是没能再阻止下去,无声离开了房间。 · 正如叶红意的计划,第二天一早两人便动身离开了怀城,叶红意是要往邺城叶家,而谢见疏要去南方寻顾繁,正好也与叶红意同路。 事实上对于这次谢见疏前来搭救,叶红意本就满是不解,她也曾经试着问过谢见疏,他为何会放弃去南方,特地赶来相救,他那身能够让人言听计从的诡异能力又是怎么回事,他究竟是什么人,但谢见疏总是有所隐瞒,叶红意知道对方不愿透露,便也不再相问。 而也自从这次的事情之后,叶红意才发觉自己从前对此人的认识依然太过浅薄,谢见疏显然去过很多地方,沿途他总能够计划最好的赶路方式,天黑的时候总能找到最适合的休息所在,也因此他们从来没有过餐风露宿的时候。 叶红意回想起从前她与此人的关系,还想起叶家曾经调查过他的过去,心中也是不禁古怪。在叶家的调查当中,谢见疏就像是脱离于整个世间的人,他没有朋友没有过去,除了与雁山上那位净山人的那点联系,几乎再没与任何人有丝毫关联。有时候叶红意甚至想,如他这样的人,若真有一天突然自这世间消失,恐怕也根本无人会知晓。 自然不会将这些心思说出来,叶红意与谢见疏这一路聊的东西很少,每次交谈也不过是说起与神殿有关的事情。 叶红意发现谢见疏虽然两年来始终住在叶家,但因为早年四处行走,所以知晓许多事情,而这其中许多事情就连叶红意也不曾听过。想到当初自己在神殿中所查过的那些事情,某日在客栈中休息下来,叶红意特地去问了谢见疏关于三年前那场天罚时候发生的事情。 “当初蔺尘前往神界裂缝,关闭三界大门,是否当真还有几人与之同行?” 叶红意说出这话的时候谢见疏正在喝茶,听闻这话,他微有犹豫的看了叶红意一眼,终于点了头。 果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叶红意也没有想到这答案会如此不费功夫,她连忙接着道:“他们都是谁?” 谢见疏沉吟片刻,似乎不愿多说,但面对叶红意的坚持,到底仍是道了出来:“当初的青虹山掌门弟子,如今的神殿三神司之一,青殊神司。” 这个人叶红意也曾经许多次听说过,她知道此人乃是当初年轻一辈最耀眼的那个存在,就在蔺尘横空出世之前,他便是整个天赋最好修为最高的年轻人。只是后来天罚降临,青殊的亲人被神魔所杀,他只身前往川阳北谷寻仇,后来却身受重伤失去了行踪,当时许多人都认为青殊已经身死,那名动天下的天才也就此陨落。 那段故事很少有人清楚其中内情,人们只知道后来三界之门被蔺尘关闭,青殊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已经成为了神殿地位仅次于蔺尘的神司。 青殊神司这些年来深居简出,已有许久未曾出现在人前,要寻到此人并不是简单的事情,且这人乃是神殿神司,叶红意纵然寻到此人,也无法全然相信此人的话。 “还有呢?”叶红意再次问道。 这次谢见疏垂眸道出了一个叶红意未曾想过的名字:“顾繁。” 叶红意想过许多,却没想过她会在此时听见这个名字,她回想起来不久之前顾繁所说的那些话,不禁心下惊异。当初与蔺尘一道去往神界裂缝的人,其中青殊成为了三神司,一心为蔺尘办事,而顾繁却四处流浪,一心想要杀了蔺尘,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他们有了如此大的分歧? 又为什么当初她见到蔺尘的时候,蔺尘不过孤身一人,与之同行的那些人又去了何处? 困惑越来越大,叶红意平复下心情,接着问道:“还有呢?” 谢见疏摇头,紧盯着叶红意的脸,像是在观察她的神色:“没有了,我听说的只有这些。” 叶红意怔了一瞬,不知为何却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但再问之下谢见疏却无法给出更多的线索。叶红意很快决定下来,在寻到苏念之后,或许接下来她还应该再去寻顾繁一趟。 · 两人赶路许久,终于在五天后回到了邺城。 回到叶家本是让人高兴的事情,但这一次回到邺城,叶红意却明显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在见到街上人数众多的白袍圣使时候,叶红意的脸色立即便沉了下来。没有立即回去,她带着谢见疏做了些伪装,直到夜晚才往叶家赶去。 叶家是整个邺城戒备最为森严的地方,叶家的大门紧紧闭着,数十名白衣圣使守在大门处,四周围墙每过数步皆有防卫,甚至四周还时常有人巡逻,寻常人想要闯入其中,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叶铭身为叶家如今的家主,自然还在这大宅之内,只是不知神殿究竟打算如何,是否对他有所为难。叶红意担忧叶铭的安全,抬步便要闯入其中,谢见疏却一把拉住叶红意道:“带我一起去。” 想到谢见疏之前自由出入神殿的模样,叶红意自然不会再将对方当做是累赘,点头带着人纵身潜入叶家宅院当中。 26.二六章 此为防盗章 霍影笑了笑, 他本是坐在树下,说话间已经起身朝着前方走了过去:“怎么, 迫不及待想动手了?” 那人犹豫着摇了摇头, 声音轻了几分:“只是时间长了,难免节外生枝。” “我自有打算, 还用不着你来提醒。”霍影眉角微抬, 回身向身后众人道:“东西都准备好了?” “早已准备妥当,只等大人下令。”回答他的依旧是方才那人。 霍影面无表情瞥他一眼,自火光中看清了那人带着笑意的唇角, 他冷笑一声, 拂袖道:“沉不住气的家伙, 滚去动手吧。”他负手上前, 人群前方是被架起的火堆, 火焰熊熊燃烧, 热浪往人群扑去,炭火于下方噼啪作响。霍影来到那火堆面前, 探手之间,几名白衣圣使已将一副弓箭递到了他的手中。 面无表情接过弓箭, 霍影将箭簇探入火中,不过一瞬, 沾了火油的肩头便已燃烧起来。霍影抬眸遥遥往夜色中的雁山望去, 动作利落地拉弓引弦, 肩头已经瞄准了那处山间旧庙。 后方所有人手中皆已执上弓箭, 火光照得人们白袍泛起朦朦微光, 手中箭簇也随之放出寒芒。 “可惜了。”霍影手还落在弓弦之上,脊背笔直如一柄锋利的剑,他视线穿透夜色,终归陷入沉寂,喃喃着道:“可惜了雁山。” 话落同时,他指尖一松,弦上之箭顿时化作流光飞射而出。箭锋火光犹自燃烧,烈焰的光色明亮着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细长弧线,最后落入雁山山腰之间。如今正是秋日,雁山之上积满干燥落叶,只需一支火箭,白衣圣使甚至不需入山,便足以让整座雁山燃烧起来。 人们紧盯着那没入山间的火光,等待着一场冲天而起的大火,然而就在人们等待之际,意料当中的火光却并未到来,转而自山间传出的,是一道清脆的铃音。 铃音突兀自风中飘来,悠然清远,伴着清幽的月色,于夜色中渲染出一片安宁。然而没有人会觉得这夜色当真安宁寂静,人们凝神听着这铃音,便在一片紧张注视之间,只见得火光霎然闪烁,清啸声伴着火光而来,先前霍影射出的那支火箭,竟在这时候自山林那头重又回头,流光一动之间,已重重钉落在人们面前! 泥土飞溅,箭矢直没入土,尾羽仍在轻轻摇晃,搅动得一旁火光也微微颤动,这一支箭正是方才霍影所射出的那一剑,而不论来势还是力道,皆不输于方才霍影的出手。 究竟是谁将箭截了回来,究竟是谁有这般修为做出这种事情,究竟是谁敢帮那破庙里的人。 连番的疑问落在人们脑中,就在他们犹豫之际,铃音已经再度响起,也在这时,雁山脚下的地面微微颤动,寂夜山林里的飞鸟突然之间煽动着翅膀匆匆往天际逃窜,看不清景象的雁山密林中,陡然散发出一阵诡谲可怖的煞气。 霍影当先回过神来,一把拔出地面的剑,沉眸向着那林间,吩咐众人道:“小心,它们是要拼死一搏了。” 白衣圣使听得霍影提醒纷纷肃了神色,不过刹那之间,手中弓箭皆已拉开,向着密林深处瞄准过去。 “当心。”霍影心神不敢有片刻松懈,瞥了一眼地上的羽箭,压低声音提醒道:“这人绝对比你们想的还强。”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说法,就在他这番话落之际,山风中传来一声震天咆哮,就在同时,无数妖兽的身影已经自那林间冲出,所往之处,正是白衣圣使们所在的方向! 人们顿时惊诧,霍影手中弓弦再度拉开,箭矢如流光飞掠往妖兽群中而去妖兽群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射中倒地。但这丝毫没能缓了妖兽的来势,霍影紧抿薄唇,对身后众人吩咐道:“动手。” 没有再犹豫,面前出现的是一群凶恶异常的妖兽,白衣圣使应声之间,手中弓箭尽数拉开,数十支羽箭穿透夜色落在兽群之间,远处兽群中霎时传来嘶鸣惊叫,妖兽阵型大乱,还未到达众人面前,便已经散作一团,霍影收回视线,还未来得及再下命令,铃音便已经在他的身侧回响开来。 那铃声自方才起就一直存在,却不知究竟何时已经到了近前,霍影动作间神色霎时一变,敏捷地闪身之间,便见他方才所站那处地面竟出现了一道深深裂痕,霎时间霍影瞳孔紧缩起来,那持着铃铛的人就在他们身旁,但他们竟全然没有发觉。他回头便要提醒众人,然而也在这番动静之间,妖兽群已经踩踏过来,人们拔剑迎敌,应对之间才发觉妖兽奔腾而过带起无数尘埃,却并未多看他们一眼。 霍影霎时明白过来,那群妖兽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他们硬拼,他们的目的不是打败他们,而是——离开这里。 晃眼过出,霍影看清了妖兽群中那只白鹿与骑在它背上的姑娘,他面色霎时一沉,大声道:“别让她离开!” 人们这时候也顿时惊醒,纷纷将弓箭对准那处,然而那白鹿动作太过敏捷,人们射出的箭尽数被它避开,竟然无一支能伤到它与它背上的人。霍影面沉如水,劈手自旁边那人手中夺过弓箭,拉弓瞄准,行动利落毫无迟疑,箭矢对准白鹿便要出手! 然而也在同时,一道劲风袭来,凌厉气势瞬时便至耳侧,迫使霍影不得不侧身相让。也在这迟疑之间,兽群带着白鹿与那小姑娘已经离开了霍影弓箭瞄准的范围。 霍影将手中弓箭掷于地面,压抑着胸中怒火道:“究竟是什么人?”他面色不善,许久以来第一次有了被人戏耍的感觉。 那不断阻挠他们的人究竟是谁他至今也没能够查出,但想来对方来头绝对不小,他们想要捉住对方恐怕还得花上一番力气。 但也在霍影这般想着的时候,不远处树影后突然走出一人,出声道:“不必找了,是我。” 人们顿时循声望去,身着旧袍的男子眉目温和,满脸坦诚道:“是我做的。” · 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人自然是谢见疏,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诚恳自首的人,他这般站出来,白衣圣使们犹豫了片刻才将他给抓了起来。不过多时,他便被这群人扣押着送到了雁镇。 雁镇虽然不大,但因为身处邺城与贤城的必经之地,此处也建有一座神庙。白衣圣者带着谢见疏进入神庙当中,也不知究竟绕过了些什么地方,最后总算是在一处高塔外面停了下来。 霍影将谢见疏交给塔外的看守者,目光在他身上定了片刻,这才道:“看好这个人,我明天再过来。” 守塔之人点头应下,推着谢见疏进了其中。 这座高塔共有七层,白色的外身高大直耸天际,进入其中才发觉拥挤无比,其中竟被划分了隔间,每一处都看守关押着人,谢见疏随着那群人往楼上而去,没穿过一层,便能够见到那群被关押的人沉默而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看。那些人有老有少,有穿着华贵的人,也有看起来狼狈潦倒的乞丐,也不知究竟被关押了多久,不少人神情甚至已经木讷。 谢见疏一路看去,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却换来关押那人的冷眼嘲笑。 “只有对圣者不敬的人才会被关押进来。”那人声音平静,到这时候终于在某处牢房处停了下来,打开牢门将谢见疏送了进去,垂眸:“圣者宽厚救下世人,却总有人不知感恩。” 谢见疏并不答话,那人又将谢见疏双手拷上,这才重又合上牢门,转身离开了此处。 待那人离开,谢见疏才又回首隔着牢笼往四周望去,视线不住自各方被关押着的人脸上掠过,抓心寻找着什么。 他在找净山人。 之前听梨儿说起净山人被白衣圣使抓走,想来应该也在这塔中才是。来的时候谢见疏便已经认真数过,他如今被关押的地方在高塔的第六层,下方经过处所有人他都看过一遍,皆未见到净山人的踪迹,而这一层他也已经仔细寻过,如今看来,净山人唯一可能在的地方,便是高塔最后那一层楼。 想到这里,谢见疏若有所思往上楼的阶梯望去,楼上的大门似乎被什么所紧紧封锁,窥不见其中任何景象。 就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身旁一个声音突然传来道:“哎,是你。” 谢见疏回过头去,这才发觉他隔壁的囚牢内正坐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满身沾着的不知是血水还是泥水,脏乱不堪,但却唯有一张脸被保护得干干净净毫无损伤。 那人正斜斜靠坐在地上冲谢见疏笑,见谢见疏回头,忍不住还挥了挥手,看模样不像是在牢笼当中,倒像是在青楼香阁过着舒服的日子。 谢见疏一眼认出了那人,亦是笑了起来,干脆在那人身旁蹲下道:“顾公子。” 此人正是当初他在去往安陇山的路上遇见的那名年轻公子顾繁。 顾繁也觉得十分有趣,盯着谢见疏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放了一个他们要抓的人,所以被关来了这里。”谢见疏解释道,随之又问:“顾公子呢?” 顾繁“哦”了一声,乐呵呵道:“我在大街上换着花样骂了蔺尘三个时辰,他们就把我抓起来了。” 27.二七章 此为防盗章  感觉到白鹿的亲近, 少女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 情不自禁搂紧了白鹿的脖子,压抑着声音哭了起来。 叶红意见不得这种情景, 顿时有些头疼地看向谢见疏,谢见疏轻轻摇了摇头,眼神示意叶红意一番, 只安静等待着那少女发泄完心底的悲伤与恐慌。 旧庙大殿内霎时只剩下那少女的抽泣声音,神像半面残破的脸慈眉善目望着身下的人, 少女的身躯羸弱娇小,紧抱着白鹿像是抱着狂风巨浪中一根浮木, 直至良久之后, 方才止住哭泣, 稍稍缓过声来。 叶红意低头盯着那少女, 少女因为先前的哭泣眼圈早已红肿, 她紧抿着唇,埋头在脏乱衣襟上擦去颊边眼泪, 这才再度抬起头来,眉眼有些倔强, 却又多了什么顾虑, 她上下打量着先前说出那句话的谢见疏,沉默间终于问道:“你认识它的主人?” 谢见疏看了白鹿一眼, 颔首笑道:“不错。” 少女搂在白鹿脖颈上的手不自觉又紧了些, 犹豫了一瞬,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 这才又道:“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 没有等到谢见疏回答,少女便抢着说道:“我……我知道我不该让小鹿替我做这些事情,但我没有想要利用它……我答应过会帮它找到它原来的主人,等到我安全离开这里之后,我一定会替它找到它主人的,你现在告诉我……它的主人在哪里?” 叶红意蹙眉听着少女的话,直到这时候总算稍稍缓和了神色,她侧过头去看身侧的谢见疏,才发觉谢见疏的神情复杂,竟似有许多感慨,等那少女将话说完,谢见疏才声音温和着道:“你不必去找他,因为它的主人已经死了。” 少女顿时愕然,微垂着眼面上说不清究竟是何种情绪,就连叶红意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形。 谢见疏很快结束了这个话题,眸中再度泛起笑意,对那少女道:“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了吗?” 没有得到白鹿主人的消息,少女心绪尚未平复,等听到谢见疏的问话,隔了半晌才终于点头小声道:“好。” 少女说了一个不算复杂的故事。 少女的名字叫梨儿,本住在邺城外的某处村中,与爹爹和妹妹相依为命,后来村子里的人被白衣圣使带往灵城修建神庙,爹爹便也跟着人们离开了灵城。爹爹走后梨儿与妹妹在村中受尽委屈,两个小姑娘也毫无谋生能力,最后梨儿决定前往灵城寻找爹爹。 然而去往灵城的路并没有那么好走,梨儿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勉强赶到灵城,见到了正在神庙中干活的爹爹。正逢神庙修建过半,人们雕刻神像的时候,突然下起大雨,风雨交加中落泪劈在了尚未建成的神殿中,圣者神像因此被劈作两半。此事发生之后白衣圣使追究起来,便道是修建神庙的人们亵渎圣者,所以才会降下天罚,于是便要处决众人。 这场斗争十分混乱,爹爹身受重伤,梨儿也被打断了双腿,最后是是爹爹带着梨儿钻入林中才算逃过一劫,然而他的伤势太重,进入山林不过多久便断了气,梨儿断了双腿,在林中艰难躲避着白衣圣使的追杀,也因此遇上了那头白鹿。 白鹿带着梨儿在林中穿行,同时也遇上了同样因为修建神庙而被驱赶的妖兽群,白鹿带着梨儿与群妖来到这雁山之上,最后被困在了这间旧庙当中。 “他们不敢进来,因为他们也怕这些妖兽,我们在这里会很安全。”梨儿终于将一切说清,抱着白鹿垂眸不再言语。 白鹿亲昵地触碰着梨儿的面颊,无声地安慰着少女。 叶红意心下觉得有些好笑,众人皆道是圣者蔺尘救了世间,但恐怕就连蔺尘也不知道,自己救世之后,会有这样的一群人借着他的名字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征召普通人修建神庙,白衣圣使不分青红皂白杀人纵火,如今这世间竟被这群家伙搞得乌烟瘴气。 然而如今的蔺尘闭关三年,恐怕还根本不知这天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想到此处,又看梨儿一眼才道:“这里并不安全,我上山之际已经见到白衣圣使封锁雁山守在山脚之下,若是我没有猜错,他们很快就会对这里出手。” 梨儿皱眉道:“他们进不来,这山上妖兽很多,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可不一定。”叶红意并不赞同梨儿的话。 梨儿微微愕然,似乎没有明白叶红意的意思,倒是谢见疏无奈替梨儿解释道:“梨儿姑娘别忘了,他们想要毁了这里,其实并不需要上山。” 这话终于绝了梨儿心底最后一线希望,她茫然看着谢见疏与叶红意二人,张口欲言之间,眼泪却又簌簌落了下来,她无助地坐在地上,喃喃着道:“难道我们真的要死在这里……” “谁说要死了?”叶红意有些不明白这人为何动不动就说这个“死”字,梨儿听她这话,连忙抬起头来,眼底怀着微薄的希冀,叶红意对上她的视线,却没有立即说出解决的办法,只垂眸问道:“你先告诉我,你留在村中的那个妹妹,叫什么名字?” 梨儿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却依然涩声应道:“桃儿。” “果然如此。” 叶红意看了谢见疏一眼,对方的眼里也是了然。 不久之前叶红意曾经在去往灵城的路上救过一个叫做桃儿的小姑娘,而桃儿之所以会离开村子,正是为了寻找她的姐姐。 这番话作不得假,所以梨儿的经历十有八九都是真的,如此说来,倒真的是那群白衣圣使不可理喻了。 “先别哭了,起来叫这群妖兽准备好吧。”叶红意对梨儿说着,难得柔和了声音。 梨儿双眸微张,撑着身子在白鹿的帮助下重新坐回了它的背上,望着叶红意道:“你真的有办法守住这里?” 叶红意好笑道:“谁说要守在这里?” 这话换来梨儿不解的眼神,谢见疏却与之对视着笑了起来,低声道:“我们不必守着,我们要离开这里。” 叶红意不觉多看了谢见疏一眼,在心底对这个人又改观了些许,她行事从不喜欢与人解释太多,但旁人问着却又麻烦,如今带了个谢见疏在身旁,既能够明白她的意思,又能够起到与人耐心解释的作用,倒是十分方便。她微微挑眉,突然觉得与此人同行竟颇有几分趣味。 这个念头不过随意一动,叶红意看了看四周围守着的妖兽们一眼,这才道:“你座下的鹿既然能够召集这么多的妖兽,力量绝对不弱,你有这么多妖兽相助竟还被困死在这里,你可知道——只要你想,你冲出去他们根本拦不住你。” 梨儿面色微变,竟似从未想过这个可能,她紧盯着叶红意,叶红意面上终于有了点可以被成为笑意的表情:“待会儿我会替你制造机会,你带着这群妖兽离开。” “可是……”梨儿仍有顾虑,到这时候却突然怯懦了起来,低声道,“离开这里,我又能去哪里?” “去安陇山。”叶红意毫不犹豫道,“安陇山妖兽众多,现在对你来说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梨儿听着叶红意的话,犹豫半晌终于咬牙点了点头。 · 日头偏西,天色已悄悄暗下,大殿当中点着烛火,火光依旧明亮跳跃着。 烛光照在神像身上残破的裂痕上,四周显得阴暗沉肃,梨儿还在收拾着破庙中属于自己的东西,谢见疏缓步走来,白鹿有些戒备地盯着他,似是略有戒备,他浅浅一笑,到底没有再上前,只对梨儿道:“红意让我告诉你,天黑的时候我们就行动,将来我们会去安陇山寻你,在那之前你自己小心要保重。” “嗯。”虽然不知眼前的人究竟是何种来头,但谢见疏与叶红意出手相助自己,梨儿仍是心存感激:“谢谢。” 谢见疏轻轻应了一声,视线掠过白鹿,又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是否知道她的行踪。” 梨儿早已放下了防备,当即问道:“谁?” “净山人。” 梨儿微微诧异,旋即垂眸道:“我的确见过净山人,当初来到雁山,便是净山人先收留了我,可是她后来被那群白衣圣使抓走了,他们说她亵渎圣者,定要捉她离开,我没来得及救下她。”她低声说着,眉眼中满是愧疚,隔了片刻才道:“你是净山人的什么人?” “她是将我从小养大的长辈,我这次来雁山,本就是想来见她的。” 梨儿拽着袖口的双手紧了紧,黯然道:“对不起。” 谢见疏摇了摇头,神色依旧温和:“净山人的事与你无关,我会想办法救她的。” 说完这话,谢见疏又柔声安慰梨儿了几句,梨儿纵然一夜之间经历许多,但到底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如今对谢见疏两人放下戒备,没多久就哭红了眼睛。谢见疏好不容易将人安慰好,起身要去找院中的叶红意,梨儿却又突然唤道:“还有一件事情。” “嗯?”谢见疏顿住脚步。 “桃儿现在还好吗?” “她很好,现在应该在天照山,有人会照顾她。” 梨儿唇角勾了勾,似乎放下了心中最大的石头,她缩了缩身子,小声道:“谢谢你们。” 28.二八章 此为防盗章  道路尽处, 往前便是深崖,深崖后方,视野却骤然开阔,郁郁岱青连绵铺陈, 浩渺烟尘漫布山岳,天地于此豁然明朗, 唯深绿与墨色沉淀作覆盖群山的密林,延伸往天之尽处的彼方。 “再往前就是安陇山, 穿过安陇山就是灵城, 待会儿会有人带着你去,你该下车了。”叶红意跳下马车,回身掀开车帘,不多时一名七八岁的小姑娘抱着行囊从其中钻了出来。 小姑娘小心试着车厢到地面的距离,见叶红意没有要帮忙的意思,犹豫一瞬仍是咬牙闭眼直接跳了下来。 等站稳身子, 小姑娘眸中泛起喜色, 随即抬眸望向正背对自己的叶红意道:“可我还想听蔺尘的故事, 后来呢?他从那道口子里出来了吗?他去哪里了?” 叶红意将视线自群山间收回,微微一笑间瞥了眼身旁瘦小的家伙,指尖点在她唇上, 制止了她的说法:“你该唤他圣者, 否则让人听到, 你便是对圣者不敬。” “圣者。”小姑娘眨了眨眼, 乖顺地改了称呼, 好奇道,“所以圣者去了哪里?” 这次叶红意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她看见叶红意转身向着西方的天空望去,脊背笔直,如孤松伫立,良久方才对遍布霞光的天际遥遥一指,道:“在那。” 小姑娘循那视线看去,只见夕阳伴红云没入山岭,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对话被一阵动静打断,前方矮树后步出两男一女,皆穿着样式相同的素色衣袍,几人视线向着叶红意,步履间略带迟疑,待走近之后方才终于愣住,只听得其中一人仓促道了声“见过大师姐”,其余二人才回过神般匆匆附和,只是神情含混复杂,似惊异又略带窘迫,似顾忌却又有嘲弄,几多情绪尽数掩在这低头之间。 叶红意不知是当真未看清那神色还是不愿理会,她轻应一声,牵着身旁小姑娘行至三人面前,复又松手将人往前推道:“这家伙归你们照顾,我该走了。” 三人都有些怔愣,僵了片刻方才想起将小孩拉到身侧,“不知大师姐打算去何处?” 叶红意回身往马车走去,几人的视线便也跟随而去,看着她翻身上了马车,执起缰绳,便要赶路离开,几人这才明白过来,叶红意压根没有要回应他们的意思。 有些尴尬的咳了两声,三人牵着小姑娘便要离开,谁知后方却又突然传来叶红意的声音道:“要变天了。” 那三人被叶红意这话惊了一瞬,连忙回头望去,才见叶红意此时已经将驾着马车掉头行去,马蹄与车轮扬起尘埃,那道身影在尘埃中也模糊起来,几人只远远听得那人冷淡道:“我若是你们,今夜便会提前找个地方落脚。” 话音落下,马车扬长而去,烟尘消散只余下路上一排车辙。 方才那小姑娘面上仍带着笑意,纵然马车早已消失在视线当中,仍挥着手与之道别。 叶红意终于离开,四周因之而凝固的气氛似乎也渐渐缓和下来,那两男一女三人相互对视着,神色皆算不上好看,情绪复杂却又说不清楚,此间霎时沉默,最后是三人间那看来最年轻的女子捉住了小姑娘挥动的手,小声咕哝道:“别挥了,人家根本没看你。” 小姑娘收回了手,却喃喃着道:“红意姐姐说过将来会来灵城看我。” “她?”那女子笑了一声,笑的是小姑娘的天真,“她才不会来看你,不过是随口骗你罢了。” 小姑娘歪着头不解地看着女子,女子牵着她的手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刚才带你来的那个人,是南方叶家的大小姐,也是我们天照山的大师姐,那个人……” 似是想到什么,女子语声稍缓,沉了目光半晌才接续道:“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被女子的话一瞬惊到,在听见“疯子”二字的时候,那小姑娘分明瑟缩了一下,等回过神来她才连忙向旁边两人看去,像是在无声询问,那两名年轻男子稍稍迟滞,神情却也十分难看。 三个人对叶红意的过往都十分清楚,或者说,叶红意的名字,自很多年前便已经传遍了天下。 叶红意生得很美,身世不凡,修为高绝,曾有无数人踏破门槛想要娶她为妻。 然而她的名字传遍整个天下,却是因为她喜欢上了一个人。 被她喜欢着的那人并非是个普通人,他是天底下的至强者,除魔救世的圣者蔺尘。 那段故事直到今日仍在坊间流传,被人们所津津乐道。叶红意对蔺尘的感情可谓痴狂,身为天下三大家族之一,南方叶家的大小姐,叶红意本有这天地间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最受人艳羡的生活,但她却情愿抛去一切,风餐露宿流浪街头,只为了跟随蔺尘脚步。 从魔乱四起到天下太平,她跟了蔺尘三年,不管旁人如何说道,从未有过犹豫,人们道是她已经痴心成狂,几近疯魔,她却认为蔺尘于她的感情,与她对蔺尘一般,认为蔺尘将来必定会娶她为妻。 后来蔺尘成为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圣者,闭关神殿之中,叶红意便一直在神殿外守候,始终不曾离开。 她就这般守了许久,直到两年前,她回到叶家,做了一件轰动天下的事情。 她在邺城举办了一场异常隆重的婚宴。 婚宴的新娘是她,新郎便是蔺尘,她提前将书信递到神殿之中,要蔺尘赶来成婚,正如她从前所说一般,她坚信那人必然会来娶她。 婚宴那日,邺城当中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这一场闹剧如何收场,叶红意穿着喜服在大堂内等了整整一天,人们在外面探着脖子也等了整整一天。 “她最后等到了吗?”听三人说到此处,那小姑娘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语声急切,迫切地想要知晓结局。 天色微暗,几人正往安陇山走去,三人中那女子看了看天色,摇头继续讲述这个故事道:“没有,圣者没有出现,甚至不曾差人带来半句回应。” 小姑娘脚步骤然一顿,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耷拉着脑袋看来有些失落。 女子看她模样,眼底霎时又掠过那种似鄙夷似怜悯的复杂神情,开口道:“那天晚上她成亲了,她冲出去喝了许多酒,自街头随便带回了一个落魄的流浪男子,与他拜堂成了亲。” 谁也不知道当时叶红意究竟想了什么,又或者只是喝醉了酒任性而为,但堂堂叶家大小姐,的确就如此嫁给了一个没名没姓一无是处的男人。 那是惊动整个天下的一场闹剧。 从那天起,叶红意三个字便成了笑话,人们提到叶红意,总会将那场婚事拿出来说道,不少亲眼见过那场婚宴的人还会形容一番当时那娶了叶红意的流浪者究竟是如何落魄,说他娶叶红意的时候,穿的尚是洗得发白的旧衫,破了洞的外袍,模样若说是乞丐也不为过。 而嫁给那人之后,第二天叶红意便离开了叶家,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何处,她也从未与任何人联系,整整两年的时间,她好似自这天地间完全消失了踪影,然而她那场婚宴却成了所有大街小巷说书先生最喜欢的段子,不论何时总有人提出来说道。 而也正因为这些故事,今日几人在这安陇山的边上遇见叶红意,神态才会如此复杂。 “她除了是叶家的大小姐,还是天照山的大师姐。”女子长叹一声,不甘中有几分怨怼,“简直是丢光了我们天照山的脸。” 29.二九章 此为防盗章  “再往前就是安陇山, 穿过安陇山就是灵城,待会儿会有人带着你去,你该下车了。”叶红意跳下马车, 回身掀开车帘,不多时一名七八岁的小姑娘抱着行囊从其中钻了出来。 小姑娘小心试着车厢到地面的距离, 见叶红意没有要帮忙的意思,犹豫一瞬仍是咬牙闭眼直接跳了下来。 等站稳身子, 小姑娘眸中泛起喜色,随即抬眸望向正背对自己的叶红意道:“可我还想听蔺尘的故事,后来呢?他从那道口子里出来了吗?他去哪里了?” 叶红意将视线自群山间收回, 微微一笑间瞥了眼身旁瘦小的家伙,指尖点在她唇上, 制止了她的说法:“你该唤他圣者,否则让人听到, 你便是对圣者不敬。” “圣者。”小姑娘眨了眨眼, 乖顺地改了称呼, 好奇道, “所以圣者去了哪里?” 这次叶红意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她看见叶红意转身向着西方的天空望去, 脊背笔直,如孤松伫立,良久方才对遍布霞光的天际遥遥一指, 道:“在那。” 小姑娘循那视线看去, 只见夕阳伴红云没入山岭,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对话被一阵动静打断,前方矮树后步出两男一女,皆穿着样式相同的素色衣袍,几人视线向着叶红意,步履间略带迟疑,待走近之后方才终于愣住,只听得其中一人仓促道了声“见过大师姐”,其余二人才回过神般匆匆附和,只是神情含混复杂,似惊异又略带窘迫,似顾忌却又有嘲弄,几多情绪尽数掩在这低头之间。 叶红意不知是当真未看清那神色还是不愿理会,她轻应一声,牵着身旁小姑娘行至三人面前,复又松手将人往前推道:“这家伙归你们照顾,我该走了。” 三人都有些怔愣,僵了片刻方才想起将小孩拉到身侧,“不知大师姐打算去何处?” 叶红意回身往马车走去,几人的视线便也跟随而去,看着她翻身上了马车,执起缰绳,便要赶路离开,几人这才明白过来,叶红意压根没有要回应他们的意思。 有些尴尬的咳了两声,三人牵着小姑娘便要离开,谁知后方却又突然传来叶红意的声音道:“要变天了。” 那三人被叶红意这话惊了一瞬,连忙回头望去,才见叶红意此时已经将驾着马车掉头行去,马蹄与车轮扬起尘埃,那道身影在尘埃中也模糊起来,几人只远远听得那人冷淡道:“我若是你们,今夜便会提前找个地方落脚。” 话音落下,马车扬长而去,烟尘消散只余下路上一排车辙。 方才那小姑娘面上仍带着笑意,纵然马车早已消失在视线当中,仍挥着手与之道别。 叶红意终于离开,四周因之而凝固的气氛似乎也渐渐缓和下来,那两男一女三人相互对视着,神色皆算不上好看,情绪复杂却又说不清楚,此间霎时沉默,最后是三人间那看来最年轻的女子捉住了小姑娘挥动的手,小声咕哝道:“别挥了,人家根本没看你。” 小姑娘收回了手,却喃喃着道:“红意姐姐说过将来会来灵城看我。” “她?”那女子笑了一声,笑的是小姑娘的天真,“她才不会来看你,不过是随口骗你罢了。” 小姑娘歪着头不解地看着女子,女子牵着她的手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刚才带你来的那个人,是南方叶家的大小姐,也是我们天照山的大师姐,那个人……” 似是想到什么,女子语声稍缓,沉了目光半晌才接续道:“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被女子的话一瞬惊到,在听见“疯子”二字的时候,那小姑娘分明瑟缩了一下,等回过神来她才连忙向旁边两人看去,像是在无声询问,那两名年轻男子稍稍迟滞,神情却也十分难看。 三个人对叶红意的过往都十分清楚,或者说,叶红意的名字,自很多年前便已经传遍了天下。 叶红意生得很美,身世不凡,修为高绝,曾有无数人踏破门槛想要娶她为妻。 然而她的名字传遍整个天下,却是因为她喜欢上了一个人。 被她喜欢着的那人并非是个普通人,他是天底下的至强者,除魔救世的圣者蔺尘。 那段故事直到今日仍在坊间流传,被人们所津津乐道。叶红意对蔺尘的感情可谓痴狂,身为天下三大家族之一,南方叶家的大小姐,叶红意本有这天地间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最受人艳羡的生活,但她却情愿抛去一切,风餐露宿流浪街头,只为了跟随蔺尘脚步。 从魔乱四起到天下太平,她跟了蔺尘三年,不管旁人如何说道,从未有过犹豫,人们道是她已经痴心成狂,几近疯魔,她却认为蔺尘于她的感情,与她对蔺尘一般,认为蔺尘将来必定会娶她为妻。 后来蔺尘成为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圣者,闭关神殿之中,叶红意便一直在神殿外守候,始终不曾离开。 她就这般守了许久,直到两年前,她回到叶家,做了一件轰动天下的事情。 她在邺城举办了一场异常隆重的婚宴。 婚宴的新娘是她,新郎便是蔺尘,她提前将书信递到神殿之中,要蔺尘赶来成婚,正如她从前所说一般,她坚信那人必然会来娶她。 婚宴那日,邺城当中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这一场闹剧如何收场,叶红意穿着喜服在大堂内等了整整一天,人们在外面探着脖子也等了整整一天。 “她最后等到了吗?”听三人说到此处,那小姑娘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语声急切,迫切地想要知晓结局。 天色微暗,几人正往安陇山走去,三人中那女子看了看天色,摇头继续讲述这个故事道:“没有,圣者没有出现,甚至不曾差人带来半句回应。” 小姑娘脚步骤然一顿,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耷拉着脑袋看来有些失落。 女子看她模样,眼底霎时又掠过那种似鄙夷似怜悯的复杂神情,开口道:“那天晚上她成亲了,她冲出去喝了许多酒,自街头随便带回了一个落魄的流浪男子,与他拜堂成了亲。” 谁也不知道当时叶红意究竟想了什么,又或者只是喝醉了酒任性而为,但堂堂叶家大小姐,的确就如此嫁给了一个没名没姓一无是处的男人。 那是惊动整个天下的一场闹剧。 从那天起,叶红意三个字便成了笑话,人们提到叶红意,总会将那场婚事拿出来说道,不少亲眼见过那场婚宴的人还会形容一番当时那娶了叶红意的流浪者究竟是如何落魄,说他娶叶红意的时候,穿的尚是洗得发白的旧衫,破了洞的外袍,模样若说是乞丐也不为过。 而嫁给那人之后,第二天叶红意便离开了叶家,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何处,她也从未与任何人联系,整整两年的时间,她好似自这天地间完全消失了踪影,然而她那场婚宴却成了所有大街小巷说书先生最喜欢的段子,不论何时总有人提出来说道。 而也正因为这些故事,今日几人在这安陇山的边上遇见叶红意,神态才会如此复杂。 “她除了是叶家的大小姐,还是天照山的大师姐。”女子长叹一声,不甘中有几分怨怼,“简直是丢光了我们天照山的脸。”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密林之外,密林之外还有数十人,皆忙碌着收拾行囊整理东西,打算要趁夜色彻底降下前离开这片地方。 几人进入人群当中,与周围众人打过招呼,女子和她两位同门便也开始收拾起来,唯有那刚来的小姑娘望着来往人群不语,心里还在牵挂着叶红意的故事,等了良久终于趁那女子动作间隙,扯着她衣角问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呀?” 女子微怔问道:“什么?” “红意姐姐嫁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小姑娘满目好奇。 女子却没料到有人会问出这种问题,那是个旁人连听都不曾听过的名字,那人毫无名气毫无身份,没有人在意他究竟是谁,他之所以会出现在人们言谈当中,不过也只是因为他娶了叶红意。 面对眼前小姑娘的追问,女子已有些失去了耐性,她皱眉道:“我怎么知道他叫什么……” 小姑娘有些失望,眸光都显得黯淡了几分。 已近夜晚,清风稍带寂寥寒意,小姑娘冷得抱紧了胳膊,正要出声,隐约却听得人群中传来对话之声,只听得一个声音道:“谢见疏。” 那声音温然清朗,其中蕴着笑意,听在耳中不知何故让人生出几分好感,几人微微迟疑,竟同时回头看了过去。 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两名男子,其中一人眉清目秀,笑意暖融,着一袭青布长衫,模样像个不问世事的读书人,极近随和,方才那句话,便是他说出来的。他说的话显然与先前几人所说的故事没什么关系,他此时正与身旁那人对话,言语客气却又不显太过疏离,颔首道:“在下谢见疏。” 黑气漫卷,眼前的景致纷然变化,双足仿佛踏在不能着力的云端之上,片刻后又回归了现实。四周的黑暗顷刻间消散下去,顾繁自其中踏出,待看清了不远处好端端站着的谢见疏,这才眯着眼笑了起来:“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这么闯进来是要死在里面了。” 顾繁懒懒走了过去,却没料到有个人的步伐比他快上几分,先一步到了谢见疏的面前。 没料到黑气漩涡的另一头是一间封闭的石室,叶红意走过去的时候,谢见疏正低头认真看着石室墙壁上的古怪刻痕,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响,谢见疏堪堪回头,便撞见了叶红意的视线。 叶红意倏然停下脚步,谢见疏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下来。 顾繁纵然再迟钝也该瞧出了端倪,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30.三十章 此为防盗章  二十八神庙遍布天下, 白衣圣使所代表的便是圣者的意志,各方圣使代替圣者行走世间惩处应惩之人, 而如今在他们看来, 那霸占旧神庙阻拦圣使修建新神庙的家伙,就是应当受惩之人。 数十名白衣圣使当中, 为首那人名字叫做霍影。他看来十分年轻,皮肤微黑, 长发微微卷曲,白衣披在身上肤色与衣袍的颜色格外分明, 他此时正举目望着夜色中的雁山,山上漆黑一片,就连月色也无,沉冷的风刮动山间树木发出窸窣声响。 “大人, 我们已经守了两日了。”一名白衣圣使收回视线, 低头对霍影道。 霍影笑了笑, 他本是坐在树下, 说话间已经起身朝着前方走了过去:“怎么,迫不及待想动手了?” 那人犹豫着摇了摇头, 声音轻了几分:“只是时间长了, 难免节外生枝。” “我自有打算, 还用不着你来提醒。”霍影眉角微抬, 回身向身后众人道:“东西都准备好了?” “早已准备妥当, 只等大人下令。”回答他的依旧是方才那人。 霍影面无表情瞥他一眼, 自火光中看清了那人带着笑意的唇角, 他冷笑一声,拂袖道:“沉不住气的家伙,滚去动手吧。”他负手上前,人群前方是被架起的火堆,火焰熊熊燃烧,热浪往人群扑去,炭火于下方噼啪作响。霍影来到那火堆面前,探手之间,几名白衣圣使已将一副弓箭递到了他的手中。 面无表情接过弓箭,霍影将箭簇探入火中,不过一瞬,沾了火油的肩头便已燃烧起来。霍影抬眸遥遥往夜色中的雁山望去,动作利落地拉弓引弦,肩头已经瞄准了那处山间旧庙。 后方所有人手中皆已执上弓箭,火光照得人们白袍泛起朦朦微光,手中箭簇也随之放出寒芒。 “可惜了。”霍影手还落在弓弦之上,脊背笔直如一柄锋利的剑,他视线穿透夜色,终归陷入沉寂,喃喃着道:“可惜了雁山。” 话落同时,他指尖一松,弦上之箭顿时化作流光飞射而出。箭锋火光犹自燃烧,烈焰的光色明亮着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细长弧线,最后落入雁山山腰之间。如今正是秋日,雁山之上积满干燥落叶,只需一支火箭,白衣圣使甚至不需入山,便足以让整座雁山燃烧起来。 人们紧盯着那没入山间的火光,等待着一场冲天而起的大火,然而就在人们等待之际,意料当中的火光却并未到来,转而自山间传出的,是一道清脆的铃音。 铃音突兀自风中飘来,悠然清远,伴着清幽的月色,于夜色中渲染出一片安宁。然而没有人会觉得这夜色当真安宁寂静,人们凝神听着这铃音,便在一片紧张注视之间,只见得火光霎然闪烁,清啸声伴着火光而来,先前霍影射出的那支火箭,竟在这时候自山林那头重又回头,流光一动之间,已重重钉落在人们面前! 泥土飞溅,箭矢直没入土,尾羽仍在轻轻摇晃,搅动得一旁火光也微微颤动,这一支箭正是方才霍影所射出的那一剑,而不论来势还是力道,皆不输于方才霍影的出手。 究竟是谁将箭截了回来,究竟是谁有这般修为做出这种事情,究竟是谁敢帮那破庙里的人。 连番的疑问落在人们脑中,就在他们犹豫之际,铃音已经再度响起,也在这时,雁山脚下的地面微微颤动,寂夜山林里的飞鸟突然之间煽动着翅膀匆匆往天际逃窜,看不清景象的雁山密林中,陡然散发出一阵诡谲可怖的煞气。 霍影当先回过神来,一把拔出地面的剑,沉眸向着那林间,吩咐众人道:“小心,它们是要拼死一搏了。” 白衣圣使听得霍影提醒纷纷肃了神色,不过刹那之间,手中弓箭皆已拉开,向着密林深处瞄准过去。 “当心。”霍影心神不敢有片刻松懈,瞥了一眼地上的羽箭,压低声音提醒道:“这人绝对比你们想的还强。”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说法,就在他这番话落之际,山风中传来一声震天咆哮,就在同时,无数妖兽的身影已经自那林间冲出,所往之处,正是白衣圣使们所在的方向! 人们顿时惊诧,霍影手中弓弦再度拉开,箭矢如流光飞掠往妖兽群中而去妖兽群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射中倒地。但这丝毫没能缓了妖兽的来势,霍影紧抿薄唇,对身后众人吩咐道:“动手。” 没有再犹豫,面前出现的是一群凶恶异常的妖兽,白衣圣使应声之间,手中弓箭尽数拉开,数十支羽箭穿透夜色落在兽群之间,远处兽群中霎时传来嘶鸣惊叫,妖兽阵型大乱,还未到达众人面前,便已经散作一团,霍影收回视线,还未来得及再下命令,铃音便已经在他的身侧回响开来。 那铃声自方才起就一直存在,却不知究竟何时已经到了近前,霍影动作间神色霎时一变,敏捷地闪身之间,便见他方才所站那处地面竟出现了一道深深裂痕,霎时间霍影瞳孔紧缩起来,那持着铃铛的人就在他们身旁,但他们竟全然没有发觉。他回头便要提醒众人,然而也在这番动静之间,妖兽群已经踩踏过来,人们拔剑迎敌,应对之间才发觉妖兽奔腾而过带起无数尘埃,却并未多看他们一眼。 霍影霎时明白过来,那群妖兽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他们硬拼,他们的目的不是打败他们,而是——离开这里。 晃眼过出,霍影看清了妖兽群中那只白鹿与骑在它背上的姑娘,他面色霎时一沉,大声道:“别让她离开!” 人们这时候也顿时惊醒,纷纷将弓箭对准那处,然而那白鹿动作太过敏捷,人们射出的箭尽数被它避开,竟然无一支能伤到它与它背上的人。霍影面沉如水,劈手自旁边那人手中夺过弓箭,拉弓瞄准,行动利落毫无迟疑,箭矢对准白鹿便要出手! 然而也在同时,一道劲风袭来,凌厉气势瞬时便至耳侧,迫使霍影不得不侧身相让。也在这迟疑之间,兽群带着白鹿与那小姑娘已经离开了霍影弓箭瞄准的范围。 霍影将手中弓箭掷于地面,压抑着胸中怒火道:“究竟是什么人?”他面色不善,许久以来第一次有了被人戏耍的感觉。 那不断阻挠他们的人究竟是谁他至今也没能够查出,但想来对方来头绝对不小,他们想要捉住对方恐怕还得花上一番力气。 但也在霍影这般想着的时候,不远处树影后突然走出一人,出声道:“不必找了,是我。” 人们顿时循声望去,身着旧袍的男子眉目温和,满脸坦诚道:“是我做的。” · 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人自然是谢见疏,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诚恳自首的人,他这般站出来,白衣圣使们犹豫了片刻才将他给抓了起来。不过多时,他便被这群人扣押着送到了雁镇。 雁镇虽然不大,但因为身处邺城与贤城的必经之地,此处也建有一座神庙。白衣圣者带着谢见疏进入神庙当中,也不知究竟绕过了些什么地方,最后总算是在一处高塔外面停了下来。 霍影将谢见疏交给塔外的看守者,目光在他身上定了片刻,这才道:“看好这个人,我明天再过来。” 守塔之人点头应下,推着谢见疏进了其中。 这座高塔共有七层,白色的外身高大直耸天际,进入其中才发觉拥挤无比,其中竟被划分了隔间,每一处都看守关押着人,谢见疏随着那群人往楼上而去,没穿过一层,便能够见到那群被关押的人沉默而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看。那些人有老有少,有穿着华贵的人,也有看起来狼狈潦倒的乞丐,也不知究竟被关押了多久,不少人神情甚至已经木讷。 谢见疏一路看去,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却换来关押那人的冷眼嘲笑。 “只有对圣者不敬的人才会被关押进来。”那人声音平静,到这时候终于在某处牢房处停了下来,打开牢门将谢见疏送了进去,垂眸:“圣者宽厚救下世人,却总有人不知感恩。” 谢见疏并不答话,那人又将谢见疏双手拷上,这才重又合上牢门,转身离开了此处。 待那人离开,谢见疏才又回首隔着牢笼往四周望去,视线不住自各方被关押着的人脸上掠过,抓心寻找着什么。 他在找净山人。 之前听梨儿说起净山人被白衣圣使抓走,想来应该也在这塔中才是。来的时候谢见疏便已经认真数过,他如今被关押的地方在高塔的第六层,下方经过处所有人他都看过一遍,皆未见到净山人的踪迹,而这一层他也已经仔细寻过,如今看来,净山人唯一可能在的地方,便是高塔最后那一层楼。 想到这里,谢见疏若有所思往上楼的阶梯望去,楼上的大门似乎被什么所紧紧封锁,窥不见其中任何景象。 就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身旁一个声音突然传来道:“哎,是你。” 谢见疏回过头去,这才发觉他隔壁的囚牢内正坐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满身沾着的不知是血水还是泥水,脏乱不堪,但却唯有一张脸被保护得干干净净毫无损伤。 那人正斜斜靠坐在地上冲谢见疏笑,见谢见疏回头,忍不住还挥了挥手,看模样不像是在牢笼当中,倒像是在青楼香阁过着舒服的日子。 谢见疏一眼认出了那人,亦是笑了起来,干脆在那人身旁蹲下道:“顾公子。” 此人正是当初他在去往安陇山的路上遇见的那名年轻公子顾繁。 顾繁也觉得十分有趣,盯着谢见疏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放了一个他们要抓的人,所以被关来了这里。”谢见疏解释道,随之又问:“顾公子呢?” 顾繁“哦”了一声,乐呵呵道:“我在大街上换着花样骂了蔺尘三个时辰,他们就把我抓起来了。” 谢见疏:“……” “其实我是来救人的。”顾繁对谢见疏没有隐瞒,眯着眼收敛了笑意,压低声音道:“要救人,首先得让他们将我抓起来,这样我才知道他们将人关在了哪里,又是如何看守。” “顾公子看出了什么?”谢见疏随之问道。 31.三一章 此为防盗章 谢见疏正低头与狐妖低声说话,听见叶红意发问便道:“这里的确闯不进去, 但是我们可以让它进去问问此间主人, 也许这里的主人会同意我们进去。” 说着这话,谢见疏拍了拍身旁虎妖的脑袋, 虎妖乖巧地叫了一声,将旧庙大门挤开一道缝隙, 飞快钻了进去, 硕大身形灵活无比, 片刻间不见了踪影。 透过那道半敞的们,叶红意看见了庙宇中空旷的前院,原本摆放着铜鼎香炉的地方早已经空了,院落中遍布荒草,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回想起此处昔日的热闹情景,叶红意神情不见变化, 她早知新旧神殿交替已是必然, 但心下难免仍是唏嘘。 她想到这里, 忽而想起一事, 回头问身侧谢见疏道:“你找到你要见的人了么?” 谢见疏微觉惊讶, 迟疑片刻道:“你知道我是来寻人?”他霎时明白过来, 看着叶红意喃喃着低声道:“你是来找我的。” 叶红意没想到自己也会犯说漏嘴这种错,然而转念之间她便又坦然下来, 纵然是陌生人有难她也会出手相助, 救个人本就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索性点了点头淡声应道:“路过听说你出事, 便想来看看, 不过看起来你好像不需要我帮忙。” 谢见疏禁不住笑了起来,笑容与平素稍有区别,似乎多了些活泛的气息,就连双眼也弯作了月牙似地模样,他低声道:“谢谢,你能来我很开心。” 叶红意瞧着他的笑意,微微挑了眉峰,这才问道:“所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自然。”谢见疏说完这话,才想起来回应叶红意先前的问题,稍敛了笑意道:“我要找的人就住在雁山深处,但我昨天已经去过了,她不在那里,我找不到她,我想或许这间庙的主人能告诉我她的去向。” 叶红意心中有思虑,脱口问道:“你要找的人是谁?” “将我养大的长辈。”谢见疏没有对叶红意隐瞒。 叶红意顿时明了:“你是在雁山长大?” “嗯,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这里。” 两人交谈至此,旧庙的大门已经再度打开,先前那只虎妖低着脑袋走了出来,轻轻用头抵住谢见疏的手,又几步跑到旧庙大门处,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叶红意猜测道:“它是要我们进去?” “是的。”谢见疏收起方才提及那些事情时的顾虑担忧,对叶红意笑到:“看来此间的主人很欢迎我们。” 叶红意对此不置可否,抬眼看着破庙早已经被砸毁的牌匾,与谢见疏一道跟着那虎妖向庙中走去。抬步跨过大门,这次庙中果然再没有那股奇怪的力量阻拦,两人毫无阻碍的进了旧庙,四周的景象顿时一览无余。 旧庙里原本的东西都已经被拆光了,甚至连曾经墙上所画的神像都被人涂抹刮花,只剩下一片斑驳空白,地面早已无人清扫,堆积着厚厚的落叶,鼻端飘着草叶枯朽腐烂的味道。旧庙本就不大,跨过院子便是正殿,正殿大门敞开,叶红意能够清晰地看到殿内原本的神像此时早已经被砸毁了,只剩下半面身子的残破神像依然端坐于大殿中央,殿内角落里似乎点着灯,灯火映照其身,庄严不再,反叫人觉出几分阴沉。 自踏入这座旧庙开始,一种古怪压抑的感觉便笼罩于身,叶红意不觉皱眉,四下望去,这才发觉旧庙暗影中不知正藏匿着多少妖兽,尽数缩在角落当中,正凝神戒备对着他们,似乎随时将能出手。 叶红意一把扣住谢见疏手腕,迫使对方停下了脚步。 谢见疏停步回望叶红意,叶红意默不作声示意他看四周,谢见疏回头看去,四周的妖兽再不隐藏身形,纷纷自角落中走出,原本清冷的旧庙霎时间显得拥挤起来,数十只妖兽将他们包围其中,看势是不打算让他们再活着离开。 叶红意凝神戒备拿出武器,看了一眼身侧谢见疏道:“你刚才说这里的主人很欢迎我们?” “看起来没有我想的那样受欢迎。”谢见疏无奈笑了笑,回望那带他们进庙的虎妖一眼,虎妖呜咽着低下头,竟叫人看出了几分不得已的惭愧。 两人身陷重围之中,叶红意紧靠着谢见疏,压低声音道:“你能叫这群家伙停下来吗?” 谢见疏没有看身前的妖兽们,视线只往旧庙正殿掠去,摇头若有所思道:“恐怕不行,这里有另一道力量威慑,他们不会听我的。” “此间主人?” “应该是。” “你能解决他么?” “我先试……” 谢见疏一句话还没说完,叶红意已经打定了主意,她忽而旋身一动,影铃逼退数只妖兽,趁着妖兽仓促退却之际,强行冲开一条路来。然而这条路却非是向着旧庙大门,而是向着庙中正殿。 身后妖兽当即追来,叶红意不管不顾,拎着谢见疏踏入正殿之内,妖兽追至正殿大门,却有如被定住一般,全都止了脚步,嘶叫着威慑殿内的两人。 叶红意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管身后的妖兽群,正殿内光线昏暗,角落处闪着一道烛火,烛火旁挂着帘子,帘幕后的身影映入眼帘,叶红意知道自己没找错人,这家伙应当就是此间的主人了。 “交给你了。”叶红意对谢见疏道。 谢见疏不觉失笑,叶红意雷厉风行的性子相处起来实在是太过刺激,他刚才想说的不过是“我先试试跟虎妖说几句再做打算”,然而叶红意不过听了半句,便已将他扔了进来。 叶红意见他的原地站着不动,当即问道:“怎么了?” 谢见疏摇头笑笑,朝着那处角落走了过去,声音温和道:“姑娘既然要虎妖带我们进来,应是想听听我们究竟要说些什么,既然如此,为何避而不见?” 帘幕虽然遮了里面那道身影,但从其中隐约透出的轮廓的确是一名女子模样,身后的妖兽躁动着发出声响,叶红意回头瞥了一眼,已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大殿内的神像影子正好投在谢见疏的身上,谢见疏不疾不徐望着角落那道身影,半晌之后,那影子终于动了,接着听见几道声响,影子变幻几番,那人终于自帘幕后现出了身影。 出乎意料的是,那道人影竟是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她模样看起来很是狼狈,衣衫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她满脸皆是血污,一双眼睛阴郁地盯着谢见疏与叶红意二人。 叶红意注意到她是坐在一头白鹿上出来的,她双手撑在白鹿背上,双脚却软软地垂下,分明就是不良于行的模样。 “你们究竟是谁?”少女声音嘶哑,听来有些虚弱,但却不失戒备,“你们是神殿的人对么?蔺尘的走狗?是霍影派你们来的?” 少女问出这一连串问题,叶红意微微挑眉,却没应声,只等着谢见疏回应。 谢见疏笑意仍是暖融,他一个一个回应着少女的问题道:“我们不是神殿的人,也不是蔺尘的走狗,我们也不认识霍影。”他这些话说得平静坦然,敛眸轻笑间似让少女戒心放下不少,他这般说着,目光不觉落在了少女所骑的白鹿身上,走近两步温声又道:“我想姑娘现在会需要我们的帮助,所以能不能……让它们先安静下来?”他话至最后,指的是殿外正龇牙咧嘴随时要冲进来的妖兽们。 少女盯着谢见疏,茫然间一时失了言语,座下的白鹿却是抬起脚步,不觉驮着她朝着谢见疏缓缓靠近。 谢见疏轻笑着对白鹿微微抬手,白鹿微微垂首,眨了眨眼似乎对谢见疏十分亲近,脑袋便要蹭到谢见疏手心。 然而就在这时候,骑在白鹿身上的少女却似乎突然惊醒了过来,她一把掌着鹿角惊叫起来,白鹿也在同时被带着往旁边挪去,它似乎被主人的心绪所感染,方才还亲昵的姿态荡然无存,身上散发出危险的气息朝谢见疏望去。 谢见疏的手还落在半空,见状不觉无奈地笑了笑,收回了手。 “走开。”少女声音冷了下来,紧紧搂着身下的白鹿,咬牙道:“走开!你们根本不是来帮我的,你们想骗走它……我才不会上当!你们别想过来!”她话音至最后陡然拔高,竟像是瞬间崩溃,嘶哑着吼道:“杀了他们!把他们都杀了!!” 就在话音落下之际,后方妖兽尽数有了动作,先前不敢上前的妖兽们此时纷纷扑进殿内,谢见疏与那少女靠得最近,首当其冲便要被妖兽利所伤,叶红意眉目微沉,人已经冲至他身侧,挥袖揽过那人,叶红意格开几只妖兽攻势之间,已经反身将影铃往那少女掷去。 32.三二章 此为防盗章  三名弟子惊醒过来, 连忙依言去寻人。大殿当中的人数不少,除了他们这次同行的, 还有不少陌生面孔,应是从前被抓来此处, 见叶红意前来相救, 纷纷找到了天照山的弟子,央着带他们一起出去。 天照山弟子自是点头答应,解决了一桩麻烦事情,叶红意看他们半晌, 终于才想起什么, 回身问顾繁道:“还有个人呢?” 顾繁早已恢复了身体, 此时正靠在墙边摇着扇子,看人们忙碌,半点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听见叶红意的问话, 他才终于想起这回事来。 “哎对,那个姓谢的小子呢?”顾繁连忙回头去找,到这时候忍不住小声抱怨道:“那家伙平时也不出声, 谁能注意到他究竟在不在。” 叶红意回头找人, 不过才刚走到正殿大门处, 便见谢见疏脚步缓慢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身上沾着晨露的寒气, 常挂在脸上的笑意失了踪影, 不知为何像是积了一层落寞在身。 见到迎面而来的叶红意, 谢见疏往四周看去一眼才终于又笑了起来:“好像都结束了。” 他恢复笑意, 那一层笼罩在身的沉郁便好似倏然之间消散于无形,仿佛从未存在,叶红意没空去分辨那究竟是错觉还是真实,只点头道:“不错,不过外面林间还有不少妖兽,准备一下我们马上离开。” 虽然不知道刚才那些妖兽究竟为何突然离开,但他们随时可能还会回来,如今失去了黑气庇护,又带着这么多人,要再遇上妖兽他们绝无那么容易脱身。 叶红意对眼下情形再清楚不过,不敢再耽误,带着人们往神殿外赶去。 三名天照山弟子如今对这位大师姐言听计从,听了叶红意的判断连忙带着人们穿过神殿,然而便在他们来到大门处打算离开之际,一阵尖啸声再度自殿外密林中传出,霎时惊动林间鸟群纷飞。 人群顿时驻足,惊恐地望着远处漆黑树林,不知其中究竟隐匿着何种怪物。 叶红意看不惯谢见疏呆立原地的模样,一把将人拉到身后,很快行至人群前方,凝眸向着那片树林,影铃早已滑入掌中,只待一击出手。 林间声响过后,果然见几只妖兽自低矮灌木后钻出,赤红的双眸紧盯人群,发出类似威慑的低吼声音。 后方山林闪烁着幽幽光亮,无数双眼睛凝视着众人,似在凝视着自己的猎物,叶红意心下微沉,她紧握着武器没有转身,声音却清晰地传入身后众人耳中:“走。” 叶红意自己在妖兽面前全身而退自无问题,但要救下这么多的人,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能拖多久拖多久。 就在叶红意思量之间,妖兽已纷纷自林间冲出,将人群包围在神殿大门处。 情况不容迟疑,叶红意回头对众人道:“还不快走?” 然而也在她出声之间,天际突然有钟声响起,突兀间传遍神殿,响彻整座安陇山。 钟声庄严,如同自九天降下的天神呢喃,刹那间四方皆肃。原本靠近人群的妖兽立时警觉,戒备地停下了脚步。人群茫然不解,虽不知其钟声来历,却都不自觉停下了动作。 倒是有人认出了这钟声,喜极道:“是圣者!圣者来救我们了!” 听闻“圣者”二字,其余人也霎时精神一振,自绝望当中醒过身来。 叶红意微微诧异,她抬头向着遥遥西方望去,远山连绵,云层遮蔽视野,根本无法见得那处神殿,但她的视线却一瞬变得复杂。那钟声她曾经听过无数次,她怎么也不可能弄错,但她却料不到今日自己会在这里听见那钟声。 那是神殿的钟声,并非眼前这座古老的旧神殿,而是这天地间如今唯一存在的神殿。 西方神殿。 她曾经在那座神殿外听了整整一年的钟声,只为见蔺尘一面。 但为何那声音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叶红意无法平息此时的心情,她眯着眼紧盯那处,竟连妖兽靠近也不予理会。 旁边顾繁像是知道了些什么,突然之间变了脸色,他回头拍了一把谢见疏肩头,又对叶红意匆忙道:“赶得不巧,三神司来了,我可得先告辞了啊。” “你要去哪里?”谢见疏出声问道。 顾繁挑眉道:“没想好,不过我怎么说也是要行刺蔺尘的人,总不能待在这里等着被抓,若是有缘,我们将来再见吧。”叶红意正巧回头,顾繁与她对视一眼,咧嘴笑着扬了扬手。随后只见得他身影微晃,那原本还在原地的人便已经失去了踪影,只见得一片树叶飘落,晃晃悠悠落在了他方才所站之处。 顾繁这番身手实在是漂亮,在叶红意所见过的人中,也算得上是顶尖。叶红意早已猜到顾繁绝非寻常人,见了这番情景也毫不惊讶,只很快回转身来。 她如今更在意的,是那突然响起的钟声。 叶红意抬眸之间,天际云层尽散,光明突然照耀神殿,一道高大身影便于光影中出现在众人面前,天际好似被划开了一道裂缝,脚步声四下纷乱,紧接着无数身着白袍之人已自其间步出,不过顷刻之间,便已将此间所有人护在了其中。 钟声骤然停顿,圣灵气息却依然笼罩整片山林,妖兽如受惊吓四处逃窜起来,很快消失于漆黑密林当中。 古旧的神殿大门处转眼便不见了妖兽踪影,只剩下那群突然出现的存在。 居于人群正中是一名老者,老者身材高大,手持神杖,长袍宽大拖曳至身后,缓步行来之际只听得木杖点地发出轻轻声响,竟如先前的钟声一般肃穆。他行至人前站定,所有人的视线便也紧随在他的身上,四野寂静,就连林中的风声也一时消散,直到他微微颔首,面上露出宽和笑意,对众人道:“司神殿惠明,奉圣者之命赶来相助。” “是惠明神司!”听到这个名字,人群霎时又炸开了来,正如同圣者蔺尘一般,这些年来代替圣者行走世间的三位神司的名字亦是被众人所熟知,其中又以惠明神司的名字最常出现。 圣者蔺尘早已闭关神殿当中,如今三神司的名字便已经代表了圣者。 提及圣者,着白袍的神殿众人皆是肃立,被救下的众人亦纷纷感激圣者恩惠,先前紧张的气氛瞬时消弭,在众人眼中,有了神司庇护,这趟离开安陇山必然不需要再有任何担心。 既然如此,叶红意知道自己也不需要再多管闲事。 她回身之际,方才涌起的所有复杂情绪已经尽数归于眼底,只对谢见疏冷冷淡淡道:“走吧。” 谢见疏本也注视着远处的神殿之众,听叶红意出声才又问道:“这样就离开吗?” “还要跟他们道别不成?”叶红意心知与那被救出来的众人不过萍水相逢,对他们来说只要有人能够保护他们,不管是谁并不重要,如今这群人有了神殿相护,他们也不会再需要她,她早点扔掉麻烦回叶家才是紧要。 谢见疏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笑了笑也道:“回叶家?” 叶红意不欲多言,转身便走,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她不过行出几步,便听得身后脚步声传来,接着便是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叶姑娘请留步。” 说话的人是惠明神司,叶红意认得他的声音,她停步回身,果然见那人自人群中走了过来。 谢见疏就在叶红意身后,他收了笑意,看着走上前来的惠明神司,目光晦暗不明。 叶红意神情不变,淡声道:“何事?” 人们不知叶红意的身份,这时候见惠明待叶红意这般,俱是一惊,也不知为何叶红意究竟是谁,何以能让惠明如此看重。 惠明神司行至叶红意身前,停下脚步恭敬道:“叶姑娘,圣者有话托与姑娘。” 叶红意面上不动声色,身侧指尖却已紧拽袖口,她与蔺尘三年不曾见面,今日突然之间托人传言,于叶红意来说,近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什么话?” 惠明神司眉眼微垂,声音平静不带情绪,只道:“圣者相邀,望叶姑娘往神殿一叙。” 此言一出,叶红意眸光微沉,就连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也是不禁哗然。 33.三三章 从灵城到川阳北谷, 从川阳北谷到灵城,最后又从灵城匆匆赶到雁山。 这一路上叶红意几乎未曾合眼,全靠着一身修为支撑,等到终于见到了谢见疏, 说清了多年来的一切,叶红意终于疲惫睡了过去。 她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睁开眼睛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谢见疏含笑的眸。 几天来发生的事情霎时回到了脑中, 所有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 叶红意反应过来的瞬间,已经凑上前捉住了对方手腕,像是生怕这人会消失不见。 谢见疏看她动作,不禁失笑道:“这里是我的住处,我还能到哪去?” 这话让叶红意稍稍牵扯起唇角,她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随后终于又抬起头来,环顾起这间稍显简陋的木屋。屋子很是陈旧, 本应蒙了厚厚的积灰, 如今却早被人打扫过了,屋子虽小却透着与世无争的平静安宁。 “这里是我小时候的住处。”谢见疏道任由叶红意捉着自己手腕, 面上带着笑意,话间还有几分怀念, “我两岁的时候被净山人捡回雁山, 她本是独居在此, 我来了以后她特地替我建了新的屋子,还准备了许多东西,教我念书写字,这屋中的书都是她特地替我誊写的。” 叶红意抬眸看去,屋中那座书架上摆满了泛着黄的旧书,看来的确早有年月。 这是谢见疏第一次对她提起自己的过去,叶红意披衣下了床,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神色间看来竟还有几分严肃。 谢见疏看得好笑:“你这是在做什么?” 叶红意从醒来后视线便再不肯自谢见疏身上离开超过片刻,她凝目认真看着那人,低声道:“你还记得荒野里面我们第一次说话的时候吗?”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几年的时间在两个人的身上仿佛都已是隔世,谢见疏尚未开口,叶红意便已经将当时的对话说了出来。对她来说,那些在心底回想了千遍万遍的回忆,都是无比珍贵的东西:“你说我不了解你过去的经历,也不知道真正的你是什么模样。” 谢见疏记起了这番话,轻声道:“那时候你说……”他话音至此,却倏地顿住。 叶红意将那句话接下去道:“我说我若是了解了你,一定会更喜欢你。”叶红意这般说着,已端坐在谢见疏面前,模样认真的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已经准备好要听你从前的故事,准备好更喜欢你了。 这些话叶红意没有说出口,但谢见疏却听得分明,他微微一怔,向来平静无波的脸上罕见的浮起了些许不平静的晕色。 谢见疏半晌才道:“其实不是什么有意思的过去。” 叶红意自然不这样认为,她还有别的事情十分在意,想起之前在灵城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她不禁疑惑道:“你说你从前腿脚不方便,对么?” 谢见疏没料到叶红意会突然问出这话:“你还记得?” “我自然记得。”与谢见疏有关的事情,她都须得牢牢记得。 本没有打算说起此事,但叶红意既然问出,谢见疏便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他沉吟片刻,终于缓缓开口道:“你还记得安陇山那座旧神殿吗?” 安陇山的事情尚未过去太久,叶红意自然不会忘记,但她直觉谢见疏提出此事绝不会简单,当初她还没记起谢见疏的身份,所以从未疑心过什么,但如今她已知晓一切,再回想从前发生的事情,却无法再轻易断言了。 当初踏入那旧神殿,谢见疏是主动进去的,或者说他前往安陇山的目的,本就是那座神殿。神殿当中唯一的秘密便是那昔年圣女所幻化的黑气,那圣女是为保护她的孩子才会化作黑气将人变作魂体困于神殿,然而就在击退林间妖兽之后,那道黑气却突地散了。 人们以为黑气是因为与妖□□手损耗太大才会灰飞烟灭,但如今看来,事情自然不止于此。 圣女的执念消散,或许只是因为,她的心愿已经得到了偿还。因为当初她所保护着的,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孩子,安抚了她的魂灵。 “难道说……” 叶红意骤然回神,看着谢见疏眸中似有询问。 谢见疏颔首道:“我就是当初神殿大火中活下来的那个孩子,圣女便是我的母亲。” 这是世间鲜少有人知晓的秘密,当初顾繁前往安陇山的旧神殿,便是想要查到当初那孩子的踪迹,但谁也不会想到,那个孩子后来成了关闭三界之门的人。若非他的存在被自这世间抹去,他本该才是如今坐在西方神殿中的圣者。 叶红意喃喃问道:“你当初是如何从旧神殿离开的?” “我先天不足,本应早就死了,是圣女在临死之际将自身力量给了我,救活了我,也将我变作了魂体让我离开了神殿。” 叶红意心中疑惑:“你……” 明白她的心思,谢见疏点头应道:“我生来便能记事。” 昔年旧神殿的圣女相传能传达天神旨意,生来便可呼风唤雨,能力通天,谢见疏身为她的后人,正是继承了她这番能力。 但谢见疏并未能够如圣女一般成为旧神殿的信仰,圣女不顾神殿条例与不知身份的男子生下了他,而他也被众人视作不该有的存在,被神殿一把火险些烧死。 “那场大火后我离开神殿,进了安陇山,正好净山人途经那处,将我带了回去。”谢见疏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只在叙述一个与自己不甚相关的故事。“那时候我魂体虚弱,无法恢复身体,师父将我的魂体放入灵器当中,得了灵器滋养,我五岁的时候成功化出了人身。” 叶红意还记得当初在安陇山的旧神殿里见到的众人魂体模样,那时候她尚且不觉得如何,如今想来,在出生后的整整五年时间里,谢见疏竟都是以这样的面貌活着。 她甚至无法想象当初谢见疏究竟是过着如何的日子。 但谢见疏没有让叶红意继续将这些事情想下去,他温声道:“我恢复人身后先天不足无法行走,但净山人很照顾我,有时候我也会让寒光带我在雁山转转,其实那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 “寒光?” “嗯,一只白鹿,我和它从小相伴,你见过它的。” 叶红意的确见过,就在这雁山之上,当初那白鹿带着梨儿冲出了白衣圣使包围,去往了安陇山。 但那时候的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原来白鹿曾经的主人竟是谢见疏。 他仿佛早已经习惯了世人的遗忘,纵然是面对曾经无比熟悉的存在,也能够表现出毫无破绽的陌生疏离,对叶红意如此,对净山人如此,对伴他长大的白鹿亦是如此,叶红意不知他当初自神界裂缝中走出来究竟曾发生过什么,也不知他究竟是经过了多久,才能够如此平静的说着那些曾经属于他,如今却已无迹可寻的故事。 “后来呢?”叶红意紧盯着谢见疏道。 “后来我离开了雁山,其实那时候我也没想过我会去哪里,寒光带着我没有方向的走,我去过不少地方,见了不少人,最后停在了青虹山脚下。” 四大宗门之一,青虹山。 原来谢见疏曾经去过那里。 正如谢见疏所说,她对于他从前的事情从不知晓,而这些故事,如今也只有她能够知晓了。 “青虹山有人收留了我,因为我腿脚不便无法跟随他们修行,所以我待在青虹山书阁当中,平日帮他们整理古书典籍。”谢见疏语声一顿,末了才道:“我也是在那时候认识了青殊。” 青虹山弟子青殊,后来的神殿三神司之一。 听到此处,叶红意眉梢微敛,明白了谢见疏的意思。 他并不只是在说自己的过去,他要告诉她的,还有与西方神殿有关的秘密。 现在谢见疏为世人所遗忘,那么如今在神殿中的圣者蔺尘,又是何人? 34.三四章 此为防盗章 叶红意霎时一怔, 回头才见那黑气呼啸而出,所指目标却并非是她,而是她身后紧随而来的成群妖兽。 正殿大门敞开,阴冷气息自其中奔袭撕扯而至, 群妖受这气息冲撞当即惊声嘶叫起来,那声音此起彼伏响彻整座神殿, 而就在这凌乱声中,黑气竟如藤蔓般自殿内沿着墙面地面攀爬而出, 纠缠着与妖兽斗了起来。 这般状况全在意料之外, 叶红意紧盯着近处缠斗的两方,先前祭出武器时提起的一颗心直至现在才稍稍放下,她握着武器的手微微松开,看着眼前的黑气与妖兽,竟有了一瞬迟疑。 顾繁不知何时飘了过来,正落在叶红意身侧, 他似也正看着正交手的两方,仓促间压低声音对叶红意道:“那黑气现在正在应付妖兽, 要动手只有现在。” 黑气正是被妖兽纠缠无法脱身的时候, 而妖兽受这黑气重压亦是丝毫不得喘息,正如同顾繁所说, 要想让他们两败俱伤,这是最好的出手时机。 叶红意于武学一途十分刻苦, 甚至几近痴迷, 她自幼修炼, 不论何时从来不曾懈怠。她有过许多师父,也学过许多东西,她知道如何出手最快,知道如何取敌性命,也知道什么时候是最恰当的时机。并且她从来不会错过那个时机。 腰间银芒霎然闪过,叶红意右手微微抬起,影铃已在指尖旋动。 她看的依然是那道正与妖兽缠斗的黑气,她在判断如何出手才能命中其中要害,她只有一次的机会,她不能够容许失败,否则她便无法救出被黑气捉走的天道山三名弟子,还有先前被黑气吞噬的众人。 就在她等待之间,黑气已经深入了妖兽群中。 那丝丝缕缕地黑气不住释出更加强大的力量,那力量凶残而野蛮,不少妖兽被其所困浑身撕扯得血肉模糊,血迹滴落地面斑驳成影子,攻势好似狂风骤雨。 但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叶红意却察觉出了些许不对。 黑气先前也曾经袭击过他们,但出手却绝无这般凶狠,相比起眼前的场景,黑气必然对他们有所保留。 叶红意满心疑惑,这时候一簇黑气被几只千年修为的妖兽打散,轻飘飘落在地面,它蠕动着便要再度凝聚,而那妖兽亦被黑气所伤,身上斑驳着全是血痕,它嘶叫一声张开血口,身形化电以用上全力疾扑而来,口中烈焰再度喷涌,整个神殿地面被灼烧着泛起滚烫。 时机到了。 叶红意再清楚不过,这时候出手,黑气必然来不及反应,而那妖兽在暴怒之间必然也无法料到她的突然袭击,断然无抵抗之力。 顾繁也看出了此时的良机,匆匆开口要叶红意动手,光团晃着便要避开妖兽喷吐出的那道灼热火浪。 本应最该出手之际,叶红意紧盯着那黑气,却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停下了动作。顾繁以为她没回过神来,连忙出声提醒,然而叶红意却在此时回身看向顾繁所化的那道光团,问了一句古怪不着边际的话:“你觉得热么?” “什么?”顾繁纵然是心再大,也没有到这种时候还毫不在意的程度,他愕然应着叶红意的话,还未开口,便见一道火浪迎面轰然落下,叶红意迅速退开,顾繁也赶紧飘走,然而动作之间,回忆起先前叶红意的话,这才突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 一瞬的怔然让顾繁没来得及避开火浪,然而待那光焰褪去之后,却见那颗幽蓝的光团依旧定在空中,不见丝毫损伤。 “灵体果然是不怕火的。”叶红意看着那处,终于确定了心中所想。 顾繁若再没明白叶红意的意思,便是白活这么多年了,他匆匆看了那地上的黑影一眼,失去了那瞬间的机会,如今黑气已经再度凝聚成形。重新凝聚起来的黑气显然比之方才还要强大许多,先前那只千年妖兽袭击之际竟被黑气捆绑搅碎,其余妖兽也终于为这威势所迫,纷纷犹豫着竟不敢再上前。 天际有光自云层后方晃过,星辰的颜色渐渐淡去,漫长的夜终于将要过去。 正殿内外刹然寂静,紧接着神殿远处层林之间传出阵阵嘶鸣,好似开启了某种古老的召唤。神殿中的妖兽抬头往那方望去,短暂迟疑之后,方才还狰狞血腥的怪物竟纷纷后退,朝着神殿外安陇山的密林中隐去,顷刻之间便没于树间消散了踪影。 突如其来的厮杀至此草草终结,然而眼前的事情却还没有结束,他们的面前还有一个最为棘手的敌人。 黑气方才似被激起了无限杀意,越来越多的黑气自正殿中涌出,在叶红意与顾繁面前凝聚成形,变得越来越高大,隐约可看出人形模样,它居高临下的看着叶红意,黑雾笼罩之下似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冷冷注视着身下渺小蝼蚁。 叶红意没有选择回避,她迎着那道黑气缓缓走了过去。 顾繁在后面愣了一瞬,禁不住道这姑娘胆子实在是大,竟会为着一个可能的猜想而拿命去赌。 然而说叶红意大胆,他却也没有要逃的意思,他匆匆飘至叶红意身旁,犹豫着道:“你认为这家伙对我们没有敌意?” “可能是这样。”叶红意点头道。 顾繁对她的态度十分不满:“你敢赌?” “它杀起妖兽毫不手软,却从未杀过人,你不觉得奇怪么?” 叶红意说完这话,瞥了顾繁一眼,缓缓自那黑气身侧经过,往里而去。几缕浅浅地黑色气息似乎想要靠近,却在将要触到她身侧之际似有惧怕一般轻轻又缩了回来。 叶红意脚步不停,继续往前,不多时便已经进入正殿当中。 废弃的神殿四处皆是狼藉,唯有这处正殿相对完整,隐约可窥几分当年的庄重威严。 就在叶红意踏入正殿的当下,几声异响忽而自角落传出,顾繁随之跟了进来,尚不及开口,便见大殿阴影之中,疏忽有无数光芒亮了起来,不过顷刻,那些光亮便尽数浮出角落,清晰地落在视线之中。那竟是无数与顾繁此时模样一般的小小光团,那些光团颜色各有不同,闪烁明亮,不过静了一瞬,便都朝着叶红意飘来。 “大师姐!”三个淡紫色的光团冲得最快,最后在叶红意的身前停了下来,叶红意一眼便看出他们就是之前被仍入河中的三名天照山弟子。 后方还有不少光团陆续出现,应该都是这些年来经过安陇山时被那黑气席卷抓进神殿里的人们,先前外面战斗激烈,这大殿内的魂体却丝毫未曾受到牵连。黑气将他们抓来至此,却不知为何只将人们变作魂体囚禁起来,再无别的动作。 三名天照山弟子原本对叶红意有所芥蒂,这时候刚经历过生死劫难,也都再顾不上别的,只不住对叶红意说着他们经历的事情,求着大师姐赶紧救他们出去,显然对这次事情心有余悸。 叶红意听罢他们的说法,却没能立即想办法将他们变回去,三名弟子不解催促,顾繁听得这话,终于也上前对叶红意道:“你错过了除掉那东西的机会,现在要怎么将我们变回来?” 没有回答顾繁的问题,叶红意沉吟之后微微抬眸,竟是向着大殿正门处黑气所凝成的那个怪物走了过去。众人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才听她幽幽问道:“你说,当初神殿烧了整整七天七夜,那个刚出生的婴孩,如何能够从那一场大火中活下来?” 其他人没明白叶红意的意思,愣在当下,只有方才与叶红意同行而来的顾繁心中了然,他沉吟一瞬,终于低叹着道出了真相:“灵体,当初那婴儿必然是化成了如我们现在这般的灵体,所以才躲过一劫。” 叶红意等的便是这个回答,她回头看了顾繁一眼,肯定而又认真道:“所以是我们弄错了。” 这神殿中的黑气的确是当年那被烧死的圣女的执念所化成,但那执念或许并非来源于怨气,而是——她临终之时最后的寄托。 这么多年,她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在保护她的孩子。 · 正殿远处的空地中,阳光破开最后一层薄雾自云层中透出光辉,倾洒于圣女石像之上。 石像周身有浅光流动,莹白的光晕自其中透出,那张绝美面容上的神情温暖柔和,却又神圣不可侵犯。她低着头,眼睑微垂,唇角半含笑意。 岁月流逝不曾带走她的光辉,风雨飘摇亦不能折损她的容颜。她伫立此处,凝视那方曾经神圣的土地,仿佛已有千年万载。 神殿肃静,几缕黑气仿若幽魂般自石像下方攀援而上,向着那道身影上方漫去,石像清宁柔和的光晕微微闪烁,仿佛将欲消弭。 也在此时,一道雪白光晕穿透晨雾缓缓而来,似一片轻盈雪花,轻轻落在了石像指尖。 光华自那指尖霎然绽放,纠缠于石像的黑气被这光芒所扰,尽数躲藏消失,石像再度恢复光明之身,而就在那光明盛放处,光团之间,已经缓缓现出一道身影。 35.三五章 此为防盗章  少女终于在谢见疏一番话中颓然倒下, 她身子无力地滑落至地面, 白鹿若有所觉, 轻轻伏身去碰触她的脸。 感觉到白鹿的亲近,少女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情不自禁搂紧了白鹿的脖子, 压抑着声音哭了起来。 叶红意见不得这种情景, 顿时有些头疼地看向谢见疏, 谢见疏轻轻摇了摇头, 眼神示意叶红意一番, 只安静等待着那少女发泄完心底的悲伤与恐慌。 旧庙大殿内霎时只剩下那少女的抽泣声音, 神像半面残破的脸慈眉善目望着身下的人,少女的身躯羸弱娇小, 紧抱着白鹿像是抱着狂风巨浪中一根浮木,直至良久之后,方才止住哭泣,稍稍缓过声来。 叶红意低头盯着那少女, 少女因为先前的哭泣眼圈早已红肿,她紧抿着唇, 埋头在脏乱衣襟上擦去颊边眼泪,这才再度抬起头来, 眉眼有些倔强, 却又多了什么顾虑, 她上下打量着先前说出那句话的谢见疏, 沉默间终于问道:“你认识它的主人?” 谢见疏看了白鹿一眼, 颔首笑道:“不错。” 少女搂在白鹿脖颈上的手不自觉又紧了些,犹豫了一瞬,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这才又道:“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 没有等到谢见疏回答,少女便抢着说道:“我……我知道我不该让小鹿替我做这些事情,但我没有想要利用它……我答应过会帮它找到它原来的主人,等到我安全离开这里之后,我一定会替它找到它主人的,你现在告诉我……它的主人在哪里?” 叶红意蹙眉听着少女的话,直到这时候总算稍稍缓和了神色,她侧过头去看身侧的谢见疏,才发觉谢见疏的神情复杂,竟似有许多感慨,等那少女将话说完,谢见疏才声音温和着道:“你不必去找他,因为它的主人已经死了。” 少女顿时愕然,微垂着眼面上说不清究竟是何种情绪,就连叶红意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形。 谢见疏很快结束了这个话题,眸中再度泛起笑意,对那少女道:“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了吗?” 没有得到白鹿主人的消息,少女心绪尚未平复,等听到谢见疏的问话,隔了半晌才终于点头小声道:“好。” 少女说了一个不算复杂的故事。 少女的名字叫梨儿,本住在邺城外的某处村中,与爹爹和妹妹相依为命,后来村子里的人被白衣圣使带往灵城修建神庙,爹爹便也跟着人们离开了灵城。爹爹走后梨儿与妹妹在村中受尽委屈,两个小姑娘也毫无谋生能力,最后梨儿决定前往灵城寻找爹爹。 然而去往灵城的路并没有那么好走,梨儿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勉强赶到灵城,见到了正在神庙中干活的爹爹。正逢神庙修建过半,人们雕刻神像的时候,突然下起大雨,风雨交加中落泪劈在了尚未建成的神殿中,圣者神像因此被劈作两半。此事发生之后白衣圣使追究起来,便道是修建神庙的人们亵渎圣者,所以才会降下天罚,于是便要处决众人。 这场斗争十分混乱,爹爹身受重伤,梨儿也被打断了双腿,最后是是爹爹带着梨儿钻入林中才算逃过一劫,然而他的伤势太重,进入山林不过多久便断了气,梨儿断了双腿,在林中艰难躲避着白衣圣使的追杀,也因此遇上了那头白鹿。 白鹿带着梨儿在林中穿行,同时也遇上了同样因为修建神庙而被驱赶的妖兽群,白鹿带着梨儿与群妖来到这雁山之上,最后被困在了这间旧庙当中。 “他们不敢进来,因为他们也怕这些妖兽,我们在这里会很安全。”梨儿终于将一切说清,抱着白鹿垂眸不再言语。 白鹿亲昵地触碰着梨儿的面颊,无声地安慰着少女。 叶红意心下觉得有些好笑,众人皆道是圣者蔺尘救了世间,但恐怕就连蔺尘也不知道,自己救世之后,会有这样的一群人借着他的名字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征召普通人修建神庙,白衣圣使不分青红皂白杀人纵火,如今这世间竟被这群家伙搞得乌烟瘴气。 然而如今的蔺尘闭关三年,恐怕还根本不知这天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想到此处,又看梨儿一眼才道:“这里并不安全,我上山之际已经见到白衣圣使封锁雁山守在山脚之下,若是我没有猜错,他们很快就会对这里出手。” 梨儿皱眉道:“他们进不来,这山上妖兽很多,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可不一定。”叶红意并不赞同梨儿的话。 梨儿微微愕然,似乎没有明白叶红意的意思,倒是谢见疏无奈替梨儿解释道:“梨儿姑娘别忘了,他们想要毁了这里,其实并不需要上山。” 这话终于绝了梨儿心底最后一线希望,她茫然看着谢见疏与叶红意二人,张口欲言之间,眼泪却又簌簌落了下来,她无助地坐在地上,喃喃着道:“难道我们真的要死在这里……” “谁说要死了?”叶红意有些不明白这人为何动不动就说这个“死”字,梨儿听她这话,连忙抬起头来,眼底怀着微薄的希冀,叶红意对上她的视线,却没有立即说出解决的办法,只垂眸问道:“你先告诉我,你留在村中的那个妹妹,叫什么名字?” 梨儿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却依然涩声应道:“桃儿。” “果然如此。” 叶红意看了谢见疏一眼,对方的眼里也是了然。 不久之前叶红意曾经在去往灵城的路上救过一个叫做桃儿的小姑娘,而桃儿之所以会离开村子,正是为了寻找她的姐姐。 这番话作不得假,所以梨儿的经历十有八九都是真的,如此说来,倒真的是那群白衣圣使不可理喻了。 “先别哭了,起来叫这群妖兽准备好吧。”叶红意对梨儿说着,难得柔和了声音。 梨儿双眸微张,撑着身子在白鹿的帮助下重新坐回了它的背上,望着叶红意道:“你真的有办法守住这里?” 叶红意好笑道:“谁说要守在这里?” 这话换来梨儿不解的眼神,谢见疏却与之对视着笑了起来,低声道:“我们不必守着,我们要离开这里。” 叶红意不觉多看了谢见疏一眼,在心底对这个人又改观了些许,她行事从不喜欢与人解释太多,但旁人问着却又麻烦,如今带了个谢见疏在身旁,既能够明白她的意思,又能够起到与人耐心解释的作用,倒是十分方便。她微微挑眉,突然觉得与此人同行竟颇有几分趣味。 这个念头不过随意一动,叶红意看了看四周围守着的妖兽们一眼,这才道:“你座下的鹿既然能够召集这么多的妖兽,力量绝对不弱,你有这么多妖兽相助竟还被困死在这里,你可知道——只要你想,你冲出去他们根本拦不住你。” 梨儿面色微变,竟似从未想过这个可能,她紧盯着叶红意,叶红意面上终于有了点可以被成为笑意的表情:“待会儿我会替你制造机会,你带着这群妖兽离开。” “可是……”梨儿仍有顾虑,到这时候却突然怯懦了起来,低声道,“离开这里,我又能去哪里?” “去安陇山。”叶红意毫不犹豫道,“安陇山妖兽众多,现在对你来说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梨儿听着叶红意的话,犹豫半晌终于咬牙点了点头。 · 日头偏西,天色已悄悄暗下,大殿当中点着烛火,火光依旧明亮跳跃着。 烛光照在神像身上残破的裂痕上,四周显得阴暗沉肃,梨儿还在收拾着破庙中属于自己的东西,谢见疏缓步走来,白鹿有些戒备地盯着他,似是略有戒备,他浅浅一笑,到底没有再上前,只对梨儿道:“红意让我告诉你,天黑的时候我们就行动,将来我们会去安陇山寻你,在那之前你自己小心要保重。” “嗯。”虽然不知眼前的人究竟是何种来头,但谢见疏与叶红意出手相助自己,梨儿仍是心存感激:“谢谢。” 谢见疏轻轻应了一声,视线掠过白鹿,又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是否知道她的行踪。” 梨儿早已放下了防备,当即问道:“谁?” “净山人。” 梨儿微微诧异,旋即垂眸道:“我的确见过净山人,当初来到雁山,便是净山人先收留了我,可是她后来被那群白衣圣使抓走了,他们说她亵渎圣者,定要捉她离开,我没来得及救下她。”她低声说着,眉眼中满是愧疚,隔了片刻才道:“你是净山人的什么人?” “她是将我从小养大的长辈,我这次来雁山,本就是想来见她的。” 梨儿拽着袖口的双手紧了紧,黯然道:“对不起。” 谢见疏摇了摇头,神色依旧温和:“净山人的事与你无关,我会想办法救她的。” 说完这话,谢见疏又柔声安慰梨儿了几句,梨儿纵然一夜之间经历许多,但到底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如今对谢见疏两人放下戒备,没多久就哭红了眼睛。谢见疏好不容易将人安慰好,起身要去找院中的叶红意,梨儿却又突然唤道:“还有一件事情。” 36.三六章 此为防盗章  “半个月之前我有个朋友进来查探。”顾繁一面解开自己手上的镣铐, 一面盯着叶红意道:“他将神庙内外的情况都告知了我,却唯独这座塔上的第七层没有去过, 他不知道那里面究竟有什么,不过他知道那里的大门一直紧紧闭着,平时很少有人上去,只有那群白衣圣使的头子,那个叫做霍影的家伙从其中出入。” “他怀疑里面藏着白衣圣使的秘密,我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 但他没有听我的话,那天晚上他又来了这里, 然后进了那扇门。”顾繁话音顿住, 抬眸朝着不远处通往第七层的大门望去。 叶红意见他神色, 也已猜到了最后的结局,果然, 顾繁接着道:“他死了,我赶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看到霍影将他从塔顶扔下,我将他接下,但他伤势太重,也已经救不回来了,最后我只听到他说了两个字。” 叶红意受不了顾繁卖关子的将话一句句往外蹦, 截口问道:“他说了什么?” 顾繁说到这里也禁不住拧起了眉峰:“蔺尘, 他只说了蔺尘两个字。” 这两个字虽是简单, 但却足以给人留下许多猜测。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圣者蔺尘自两年前那一战之后便一直在神殿中闭关, 早有许久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所以他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但那人临死之际说出蔺尘二字又是为何?难道蔺尘闭关不过是假象?他其实根本不在神殿?还是说这塔中藏着什么东西与蔺尘有关? 胸中顿时涌出无数猜想,叶红意紧盯着顾繁,这才听他凝重着眼神又道:“我那位朋友的修为不弱,甚至可以说只差一步便能踏入宗师之列。” 但就是这样的实力,踏入那第七层内也难逃一死,这天下除了蔺尘,还有什么人能够如此轻易的杀死一名接近宗师实力的高手? 就在他们说话之间,顾繁已经解开了镣铐,他扬了扬眉梢将此事掠过,表情又恢复了平日的一派轻松淡然,挑着唇角道:“反正不管那里面是什么,今天这些人我都救定了,你们收拾收拾就赶紧走吧。” 谢见疏听出了他的意思:“你要救这里所有人?” “是啊,神庙那群家伙乱抓一气,我干脆将他们全放了。”顾繁这般说着,见旁边叶红意也盯着自己,于是耸肩道:“你们是不知道,这里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无辜被抓进来的,那群自称圣使的家伙有的根本就是公报私仇,有的甚至只是喜欢凌驾于人的快感罢了。” 他说着这话,扬手指了指旁边的牢笼道:“喏,那个老头不过是喝醉了酒,随口编了个跟蔺尘有关的故事就被抓进来了。那边那个小姑娘,饿得厉害偷吃了神庙里的贡品被抓了,还有那边那个趴在地上不说话的,他自称是苏家少爷,他最厉害,他直接说蔺尘是个骗子,是个妖魔,根本不是什么圣者,他还说他亲眼见过,说得跟真的一样,差点连我也信了。” “我不救他们走,他们迟早要死在这里的,这群白衣圣使根本就是蔺尘养出来的疯子。”顾繁也没再解释,推了推这两人道:“好了你们快走吧,别碍着我救人了。” 谁想他这么一推,却是谁也没能推动。 顾繁反应何等迅速,立即便看出了这两人的心思,苦着脸道:“别告诉我你们都这么不怕死的。” “如果那里面的东西真的与蔺尘有关,那我一定不会有事。”叶红意笃定的往那紧闭的楼道大门看去,禁不住对门后的事物猜测起来。 谢见疏也道:“我要找的人很可能就在那里面,不管怎么样我也得去看看。” 顾繁看两人这副表情就知道自己根本劝不动,他也懒得再劝,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道:“好了好了,你们千万保重,我将这些人救出去就回来找你们,你们可千万别死在里边了。” 叶红意不置可否,已经径自转身往楼上走了,谢见疏对顾繁道了一声,也快步追了上去。顾繁管不上他们两个,看了他们一眼,终于摇了摇头转身救人。 身后因为顾繁的动静而喧闹起来,叶红意却没有心思去理会,她只专心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抬手试了一试,这才发觉大门虽然紧闭,但自里面并未锁上,看来霍影似乎是认为此处无人敢来,于是干脆便没有上锁。 这一推门,将要面对什么无人可知,叶红意什么都闯过,倒是早已不知恐惧为何物,然而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谢见疏,她沉默一瞬终于道:“你……” “我一定跟紧你。”谢见疏早已看出了她要说些什么,末了还不忘笑着补上一句道,“保证不离你三步以外。” “……”自从两年前起叶红意时常摆出这副像是罩了寒霜的表情,就没人再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她盯着谢见疏的笑颜,突然发觉这几天自己和谢见疏似乎走得有些太近了。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见谢见疏分寸在心,她也不再强调,紧抿着唇凛了神色上前将大门推开。 · 推门的刹那,叶红意自幽暗中看见了一个女人,一个浑身衣衫凝着血渍,被长剑钉在石壁上的女人。 只是那景象太过昏暗,叶红意无法看清那女人的模样,等她抬步跨入房间当中,眼前的景象却又突然变了。身侧的一切似乎都在眼前旋转起来,所有的景物扭曲变幻,变作了完全不同的一幕,叶红意扶着身侧的墙壁站稳身形,等到过了这阵晕眩之后,再度抬眸,却发觉自己已置身于一片茫茫雪白之间。 叶红意回头望去,才发觉身后的谢见疏已经失去了踪影,她冷静的判断出自己应是走进了某种幻境之中,只是不知这幻境究竟是什么—— 就在她迟疑之际,她听见身侧传来一个声音。 “还要再跟着我么?” 那声音自茫茫无际的空旷处传来,引得叶红意驻足停顿,然而细细辨认之间,那声音似乎又是从她心底传来。 她怔立原地片刻,终于回过神来,明白了眼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前那句话,是蔺尘的声音。 那是属于她记忆中的声音,她甚至还记得那时候发生的一切,蔺尘说那句话时候的神色,她所听见的——是她回忆里的声音。 她还记得那应该是在五年前,那时候神罚刚刚降下,天地间四处皆是神魔作乱,她奉命前往西方救师门被困众人,却误入妖魔陷阱,险些命丧那处,但也在那时候,她被人出手救了。 那就是她第一次见到蔺尘,记忆里那一刻其他的所有都已经模糊,她只记得当时月色明澈,那人的眸光比月色还要明澈,那道身影就这么站在了她的心间的风月中,占据了她今后无数年的岁月。 后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她一路跟在他的身后,那人就像是夜里高悬的那一轮明月,永远都显得遥远而不可触及,她却始终不肯放弃追赶,只盼着能够离他近一些,只要能够得一瞬的眼神她也万死无悔。 她跟着蔺尘走过了许多地方,从南方的山泽一直到西方的荒漠,叶红意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终点究竟在哪里,沿途究竟遇上了多少凶险,但她都咬牙撑了过来,直到那天晚上,她在戈壁中遇见了埋伏蔺尘的数十名敌人,她替蔺尘解决了那些麻烦,自己也因此受了不轻的伤。 那就是蔺尘第一次对她说话,他在她面前俯下身,动作轻柔地替她包扎伤口,表情是故意板起脸的严肃,但更多的却是无奈:“还要再跟着我么?” 叶红意心思至此,眼前的幻境竟似乎看到了她心中所想一般,她只觉得面前白茫茫的景致一变,当初的那一幕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五年前的叶红意眉眼青涩,尚没有如今这种故意透露出的疏离,她微红着脸看面前替自己包扎伤口的蔺尘,每一眼都珍惜无比,像是要将那副容颜牢牢地刻在心底。 但说来奇怪,那时候她看得那般仔细,不知为何记忆中的蔺尘面容却十分模糊,叶红意静静看着那段回忆的画面,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时候蔺尘的模样。 那段回忆画面仍在继续,听见蔺尘的问话,叶红意低着头,声音轻轻地,却带着一点微不可闻的得意:“我刚才赶走了十来个敌人。” “嗯。”蔺尘含笑道:“你的剑法很好。” 叶红意第一次被蔺尘夸奖,脸上不觉泛起了红晕,然而她还没忘记自己要说的话,她抬起头,眼里多了些小心翼翼地固执:“所以我想说,也许我能帮得上你。” 蔺尘有些失笑,他静看着叶红意,直到叶红意脸红的再度垂下眼,他才终于问道:“为什么想跟着我?” 那时候的叶红意不知顾忌也不懂委婉,听蔺尘这么问,便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因为我喜欢你。” 这句话让蔺尘很久都没有再开口,叶红意觉得自己不知轻重的话冒犯了那人,等过了那阵冲动之后便连忙道起歉来,一面道歉一面忐忑地看他,犹豫着又道:“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在路上很辛苦,也许我能够帮得上你,如果我打扰了你,我可跟得再远一点,不会让你……” 蔺尘忍着笑意打断了她的话,摇头道:“你只见过我一面,跟了我几天,你不知道我的过去和经历,也不知道我真正的样子,你真的喜欢我么?” 37.三七章 此为防盗章 顾繁懒懒走了过去, 却没料到有个人的步伐比他快上几分, 先一步到了谢见疏的面前。 没料到黑气漩涡的另一头是一间封闭的石室, 叶红意走过去的时候, 谢见疏正低头认真看着石室墙壁上的古怪刻痕,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响, 谢见疏堪堪回头, 便撞见了叶红意的视线。 叶红意倏然停下脚步, 谢见疏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下来。 顾繁纵然再迟钝也该瞧出了端倪, 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短暂的沉默之后, 叶红意盯着谢见疏道:“你现在该在叶家。” 这番说法,已是表明了一切。 谢见疏终于笑了, 他笑起来总是温然,乃是让长者忍不住欣赏,孩童不自觉亲近的那种温良笑意,但这时候他的笑容却与平日不同, 像是有什么点亮了夜色, 他眸中映着星辰浅光, 其间满是和暖,“原来你还记得我。” “印象深刻。” 叶红意言语之间, 疏离感十分明显。 顾繁愣了一阵, 这时才回过神来, 连忙追问叶红意道:“你们还真认识?你记得他?” 谢见疏笑意已敛去几分,轻轻颔首,叶红意也没有否认,转身自黑暗中往前而行,淡淡扔下一句话道:“跟他成了个亲拜了个堂,想不记得都难。” 这话说得随意,扔到顾繁面前却成了一颗惊雷。 顾繁猛然吸了口凉气,视线倏然一转死死定在谢见疏的身上,他满脸满心皆是不敢相信,扇柄指着谢见疏一句话半晌说不完整:“你……原来你就是那个废……”顾繁神智好歹还在,及时住了口没再往下说。 谢见疏却早料到他的心思,始终是一副不气不恼的模样。 叶红意这时候已推开了石室紧闭的大门,没有接着这个话题的打算,径自朝着外面走去。谢见疏与顾繁当即跟上,走出石室后才见外面竟是一条极长的封闭回廊,四周壁上似乎刻有不少图画,只是墙面焦黑仿若曾被灼烧而过,其中壁画早被遮得看不出原貌。 顾繁回神得很快,探手触碰墙面一瞬便又收回,盯着指尖沾染上的墨色道:“看来我查到的事情果然没错,这里原本是一座神殿,只是发生了些事情,有人一把火烧了神殿,神殿中的人迁了出去,这里自然就荒废无人了。” 当一个大而空旷的地方废弃下来,便很容易引来一些阴冷而又危险的东西,比如他们先前所遇到的那些黑气。 叶红意听罢顾繁的话,抬眸往长廊那方望去:“带路。” 顾繁当先上前,前方道路不见尽头,身处长廊之间,唯一的响动便是彼此的脚步之声,三人之间毫无意外地迎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这流传最多最有意思的东西就是故事,而顾繁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听故事和讲故事,这会儿听了无数遍的故事主角就这么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他自然不肯放弃这机会,随手挥了挥手中折扇,左右打量起两人来。 直到现在顾繁仍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两人会是夫妻,他看着分别走在自己左右的两人,觉得自己站的位置实在有些蠢,他很想悄然走到旁边去,将一切留给这夫妻二人解决,然而他只要稍有动静,那边叶红意便会凉凉一眼扫来,顾繁无辜受累满腹冤屈,忍了忍终于偏过头小声问谢见疏道:“那个,你不是说……你们只见过一面?” 谢见疏不及开口,叶红意已当先道:“确实只有一面。” 成亲第二天叶红意便离开了叶家,直到此时才算终于见了第二面。 一朝见面就是拜堂成亲,这种事情还真是颇为刺激,顾繁咋舌半晌,终于幽幽在心底叹了一声,这种好事,怎么没让自己碰上,偏偏就让这小子捡了个便宜。 谢见疏低着头看路,不时抬眸看叶红意一眼,唇角笑意带着脉脉温浅,顾繁看了一阵便再看不下去,只道是怀春少女差不多也就这副模样了。 顾繁再看叶红意,那姑娘脚步稍快,领先两人几步,视线始终直视前方,不曾回头一眼。 真是有趣极了,顾繁这般想着,眉目舒展着又笑了出来,看了谢见疏一眼忍不住又有些同情。 然而他没有太多时间去管这两人的闲事,静默之间,两人已经来到了长廊的尽头。 这地方如顾繁所说是座废弃的神殿,殿内四处皆是被烧灼过的痕迹,到这尽头处看得更是明显,推开长廊后方的巨大石门,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面宽广的空地。如今正是深夜,繁星汇聚当空,星光洒落于宽广地面,地上石板缝隙间杂草丛生,草叶间缀着水汽凝成的霜露,冷清荒芜一览无遗。 这处空旷极大,雾气弥漫了大半视线,却仍能看清就在遥远中央处,伫立着一座巨大雕像。 雕像上是一名女子,身姿曼妙,低垂着头,双手捧在胸前,似在虔诚祈祷。 不同于整座神殿的破落脏乱,这座雕像不知是以何种材料铸成,通体莹白,在夜中似散发着柔和明澈的光芒。 “那是圣女像。”出声的人是顾繁,他上前一步,已经当先朝着那处雕像走了过去,叶红意与谢见疏随之跟上,只听得顾繁一面往前一面出声道:“相传数十年前,这里曾是整个天下最大的神殿,神殿中侍奉着一位圣女,那位圣女生来便拥有着掌控风雨的力量,预知未来,看穿人心,无所不能。” 叶红意闻言看了顾繁一眼,不知是否信了这种荒谬的传言。 倒是谢见疏低声道:“那位圣女的日子必然过得十分无趣。” “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后来死了,死得还挺惨的。”顾繁耸了耸肩,三人此时已至圣女雕像面前,抬眼看去,那雕像栩栩如生,容颜精致,美则美矣,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有些眼熟。 顾繁瞥了谢见疏一眼,接着道:“我们再往里面,就是正殿了,里面有些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来都来了,自然不可能就这么离开,三人继续往神殿正殿行去,行至半途,叶红意突然停步,开口对后方谢见疏道:“过来。” 谢见疏略见惊讶,却是依言到了叶红意的身旁,两人相距极近,叶红意目光丈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淡声道:“若是在我三步之外死了,那就是你自己找死。” 听叶红意此言,谢见疏立即明白她的意思,点头笑到:“我定不离你三步以上。” “出去之后你就回叶家。”叶红意毫不啰嗦。 “好。”谢见疏点头答应。 顾繁看谢见疏没出息的样子,忍不住嗤笑出声,转眼之间他们已经到了正殿大门处。巨大的石门紧紧闭合在面前,顾繁一手搭在门上,却未立即推开,只回头问叶红意道:“准备好了?” 叶红意点头,顾繁微沉了眸子,手上用劲推开大门。 大门打开不过一道缝隙,丝丝缕缕的黑气便如同活物般瞬间自其中蹿出,向着三人身上攀来。 这般动静来得太快,三人甚至不及反应便已经被铺天盖地的黑气包裹其中。叶红意动作最是迅速,她立即抽身而退,但等后背抵在冰冷石壁的瞬间,她才发觉她已不在方才那神殿大门处,四周的景致不知何时也早已变了。 叶红意冷静靠在那处墙面,沉吟之间,狂乱黑气已再度袭来,叶红意袖风微动,清脆铃音响起,随铃声响动,空中霎然亮出一道银芒。 光芒乍现,四周吞噬黑暗的气流当即狂躁起来,暴戾涌向那光芒之处,叶红意等的便是此刻,她身上灵力释出,铃声骤然急促,伴随着银光闪烁,眼前的黑气好似被牵引一般沿着银亮光芒旋绕起来,不过顷刻,那黑气旋转至极致,竟在一瞬被撕裂粉碎! 黑气撕裂之际,四周笼罩的黑暗终于褪去,叶红意回眸望去,才终于看清身侧景象。此时她正站在一处神殿的废墟之间,眼前是倒塌的瓦砾堆,那堆瓦砾应是她方才动静所致,如今看来满是狼藉,而谢见疏与顾繁早已不见了踪影。 叶红意终于蹙起了眉头,她是个很怕麻烦的人,见了麻烦能躲则躲,但如今她的面前却有一个怎么都躲不掉的大麻烦。 那个麻烦的名字叫谢见疏。 她试着去唤那人的名字,本不觉得这种寻找方式能有什么结果,但出乎意料的是,不过唤了两声,她便听见了角落处来自谢见疏的回应。 那回应的声音是自瓦砾堆中传来。 叶红意快步来到那堆积着乱石瓦砾的所在,谢见疏的声音也随之清晰起来。 如此多的乱石,纵然是修行之人被埋进去也不一定能够完好,更何况在叶红意的认识当中,谢见疏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叶红意心念一动,当即俯身匆匆去拨开那堆乱石,她使上了灵力动作极快,不过片刻谢见疏的声音便已经近在耳边,乱石堆下是一个窄小的缝隙,叶红意往那处探出手去,想要捉着谢见疏的手救他出来。 然而摸索之间,她却并未触碰到谢见疏的身体。 叶红意神情微变,半晌,她收回手,直起身子,手中已多了一颗拳头大小的白色光团。 而谢见疏的声音,正是自那光团中传出。 旧庙大殿内霎时只剩下那少女的抽泣声音,神像半面残破的脸慈眉善目望着身下的人,少女的身躯羸弱娇小,紧抱着白鹿像是抱着狂风巨浪中一根浮木,直至良久之后,方才止住哭泣,稍稍缓过声来。 叶红意低头盯着那少女,少女因为先前的哭泣眼圈早已红肿,她紧抿着唇,埋头在脏乱衣襟上擦去颊边眼泪,这才再度抬起头来,眉眼有些倔强,却又多了什么顾虑,她上下打量着先前说出那句话的谢见疏,沉默间终于问道:“你认识它的主人?” 38.三八章 此为防盗章 顾繁早已恢复了身体, 此时正靠在墙边摇着扇子, 看人们忙碌, 半点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听见叶红意的问话, 他才终于想起这回事来。 “哎对, 那个姓谢的小子呢?”顾繁连忙回头去找, 到这时候忍不住小声抱怨道:“那家伙平时也不出声, 谁能注意到他究竟在不在。” 叶红意回头找人, 不过才刚走到正殿大门处,便见谢见疏脚步缓慢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身上沾着晨露的寒气, 常挂在脸上的笑意失了踪影,不知为何像是积了一层落寞在身。 见到迎面而来的叶红意,谢见疏往四周看去一眼才终于又笑了起来:“好像都结束了。” 他恢复笑意,那一层笼罩在身的沉郁便好似倏然之间消散于无形, 仿佛从未存在,叶红意没空去分辨那究竟是错觉还是真实,只点头道:“不错,不过外面林间还有不少妖兽,准备一下我们马上离开。” 虽然不知道刚才那些妖兽究竟为何突然离开, 但他们随时可能还会回来, 如今失去了黑气庇护, 又带着这么多人, 要再遇上妖兽他们绝无那么容易脱身。 叶红意对眼下情形再清楚不过, 不敢再耽误, 带着人们往神殿外赶去。 三名天照山弟子如今对这位大师姐言听计从,听了叶红意的判断连忙带着人们穿过神殿,然而便在他们来到大门处打算离开之际,一阵尖啸声再度自殿外密林中传出,霎时惊动林间鸟群纷飞。 人群顿时驻足,惊恐地望着远处漆黑树林,不知其中究竟隐匿着何种怪物。 叶红意看不惯谢见疏呆立原地的模样,一把将人拉到身后,很快行至人群前方,凝眸向着那片树林,影铃早已滑入掌中,只待一击出手。 林间声响过后,果然见几只妖兽自低矮灌木后钻出,赤红的双眸紧盯人群,发出类似威慑的低吼声音。 后方山林闪烁着幽幽光亮,无数双眼睛凝视着众人,似在凝视着自己的猎物,叶红意心下微沉,她紧握着武器没有转身,声音却清晰地传入身后众人耳中:“走。” 叶红意自己在妖兽面前全身而退自无问题,但要救下这么多的人,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能拖多久拖多久。 就在叶红意思量之间,妖兽已纷纷自林间冲出,将人群包围在神殿大门处。 情况不容迟疑,叶红意回头对众人道:“还不快走?” 然而也在她出声之间,天际突然有钟声响起,突兀间传遍神殿,响彻整座安陇山。 钟声庄严,如同自九天降下的天神呢喃,刹那间四方皆肃。原本靠近人群的妖兽立时警觉,戒备地停下了脚步。人群茫然不解,虽不知其钟声来历,却都不自觉停下了动作。 倒是有人认出了这钟声,喜极道:“是圣者!圣者来救我们了!” 听闻“圣者”二字,其余人也霎时精神一振,自绝望当中醒过身来。 叶红意微微诧异,她抬头向着遥遥西方望去,远山连绵,云层遮蔽视野,根本无法见得那处神殿,但她的视线却一瞬变得复杂。那钟声她曾经听过无数次,她怎么也不可能弄错,但她却料不到今日自己会在这里听见那钟声。 那是神殿的钟声,并非眼前这座古老的旧神殿,而是这天地间如今唯一存在的神殿。 西方神殿。 她曾经在那座神殿外听了整整一年的钟声,只为见蔺尘一面。 但为何那声音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叶红意无法平息此时的心情,她眯着眼紧盯那处,竟连妖兽靠近也不予理会。 旁边顾繁像是知道了些什么,突然之间变了脸色,他回头拍了一把谢见疏肩头,又对叶红意匆忙道:“赶得不巧,三神司来了,我可得先告辞了啊。” “你要去哪里?”谢见疏出声问道。 顾繁挑眉道:“没想好,不过我怎么说也是要行刺蔺尘的人,总不能待在这里等着被抓,若是有缘,我们将来再见吧。”叶红意正巧回头,顾繁与她对视一眼,咧嘴笑着扬了扬手。随后只见得他身影微晃,那原本还在原地的人便已经失去了踪影,只见得一片树叶飘落,晃晃悠悠落在了他方才所站之处。 顾繁这番身手实在是漂亮,在叶红意所见过的人中,也算得上是顶尖。叶红意早已猜到顾繁绝非寻常人,见了这番情景也毫不惊讶,只很快回转身来。 她如今更在意的,是那突然响起的钟声。 叶红意抬眸之间,天际云层尽散,光明突然照耀神殿,一道高大身影便于光影中出现在众人面前,天际好似被划开了一道裂缝,脚步声四下纷乱,紧接着无数身着白袍之人已自其间步出,不过顷刻之间,便已将此间所有人护在了其中。 钟声骤然停顿,圣灵气息却依然笼罩整片山林,妖兽如受惊吓四处逃窜起来,很快消失于漆黑密林当中。 古旧的神殿大门处转眼便不见了妖兽踪影,只剩下那群突然出现的存在。 居于人群正中是一名老者,老者身材高大,手持神杖,长袍宽大拖曳至身后,缓步行来之际只听得木杖点地发出轻轻声响,竟如先前的钟声一般肃穆。他行至人前站定,所有人的视线便也紧随在他的身上,四野寂静,就连林中的风声也一时消散,直到他微微颔首,面上露出宽和笑意,对众人道:“司神殿惠明,奉圣者之命赶来相助。” “是惠明神司!”听到这个名字,人群霎时又炸开了来,正如同圣者蔺尘一般,这些年来代替圣者行走世间的三位神司的名字亦是被众人所熟知,其中又以惠明神司的名字最常出现。 圣者蔺尘早已闭关神殿当中,如今三神司的名字便已经代表了圣者。 提及圣者,着白袍的神殿众人皆是肃立,被救下的众人亦纷纷感激圣者恩惠,先前紧张的气氛瞬时消弭,在众人眼中,有了神司庇护,这趟离开安陇山必然不需要再有任何担心。 既然如此,叶红意知道自己也不需要再多管闲事。 她回身之际,方才涌起的所有复杂情绪已经尽数归于眼底,只对谢见疏冷冷淡淡道:“走吧。” 谢见疏本也注视着远处的神殿之众,听叶红意出声才又问道:“这样就离开吗?” “还要跟他们道别不成?”叶红意心知与那被救出来的众人不过萍水相逢,对他们来说只要有人能够保护他们,不管是谁并不重要,如今这群人有了神殿相护,他们也不会再需要她,她早点扔掉麻烦回叶家才是紧要。 谢见疏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笑了笑也道:“回叶家?” 叶红意不欲多言,转身便走,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她不过行出几步,便听得身后脚步声传来,接着便是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叶姑娘请留步。” 说话的人是惠明神司,叶红意认得他的声音,她停步回身,果然见那人自人群中走了过来。 谢见疏就在叶红意身后,他收了笑意,看着走上前来的惠明神司,目光晦暗不明。 叶红意神情不变,淡声道:“何事?” 人们不知叶红意的身份,这时候见惠明待叶红意这般,俱是一惊,也不知为何叶红意究竟是谁,何以能让惠明如此看重。 惠明神司行至叶红意身前,停下脚步恭敬道:“叶姑娘,圣者有话托与姑娘。” 叶红意面上不动声色,身侧指尖却已紧拽袖口,她与蔺尘三年不曾见面,今日突然之间托人传言,于叶红意来说,近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什么话?” 惠明神司眉眼微垂,声音平静不带情绪,只道:“圣者相邀,望叶姑娘往神殿一叙。” 此言一出,叶红意眸光微沉,就连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也是不禁哗然。 安陇山是一片连绵的山岭,从她现今所坐的山崖,一直延伸到似乎无尽头的东方,中间是层叠的密林,参天的巨树,还有时常可见的沼泽,密林之中藏着不知多少精怪凶兽,沼泽下不知蕴有多少隐秘杀机。 人们从邺城赶往灵城,多半会选择绕开这片代表着不详的安陇山岭,但也总有一批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纵然知晓面前危险重重,也定要冒着生命危险从此处经过,只求用最快的速度赶往灵城。 这些人会提前结伴成队,然后在修行人士的带领下往山岭深处而去,这些修行人士,便是各大门派安排下来的弟子。 这次带领众人去往安陇山的,便是天照山的三名弟子。 分别之前,叶红意观天色不对,特地提醒他们带人提早上路,但那三个人显然没有听她的警告。 她视线微沉,自马车顶上站了起来。 天际浮起层云遮蔽月色,夜风由静柔刹那间转作凌厉,就在她视线所及之处,安陇山密林间行客所点亮的灯火渐趋黯淡,似有黑暗巨兽无声逼近,便要将其吞噬殆尽。 · 安陇山。 这趟要穿越山岭去往灵城的人并不算多,整个车队也才十来人,三名天照山弟子不需太多费心照顾,在一处溪边空地找到了落脚之处,便抱着之前那小姑娘休息了起来。那小姑娘名唤桃儿,是从邺城外的某处小村子来的,小小年纪胆子却极大,独自出走道是要去往灵城寻她的姐姐,路上被人盯上,好在被叶红意给救了。 叶红意将她扔在了这里就走了,也没有要继续管这趟闲事的意思。 39.三九章 此为防盗章  那人犹豫着摇了摇头, 声音轻了几分:“只是时间长了, 难免节外生枝。” “我自有打算, 还用不着你来提醒。”霍影眉角微抬, 回身向身后众人道:“东西都准备好了?” “早已准备妥当, 只等大人下令。”回答他的依旧是方才那人。 霍影面无表情瞥他一眼, 自火光中看清了那人带着笑意的唇角, 他冷笑一声, 拂袖道:“沉不住气的家伙, 滚去动手吧。”他负手上前,人群前方是被架起的火堆, 火焰熊熊燃烧,热浪往人群扑去,炭火于下方噼啪作响。霍影来到那火堆面前, 探手之间,几名白衣圣使已将一副弓箭递到了他的手中。 面无表情接过弓箭,霍影将箭簇探入火中,不过一瞬, 沾了火油的肩头便已燃烧起来。霍影抬眸遥遥往夜色中的雁山望去, 动作利落地拉弓引弦, 肩头已经瞄准了那处山间旧庙。 后方所有人手中皆已执上弓箭,火光照得人们白袍泛起朦朦微光, 手中箭簇也随之放出寒芒。 “可惜了。”霍影手还落在弓弦之上, 脊背笔直如一柄锋利的剑, 他视线穿透夜色, 终归陷入沉寂,喃喃着道:“可惜了雁山。” 话落同时,他指尖一松,弦上之箭顿时化作流光飞射而出。箭锋火光犹自燃烧,烈焰的光色明亮着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细长弧线,最后落入雁山山腰之间。如今正是秋日,雁山之上积满干燥落叶,只需一支火箭,白衣圣使甚至不需入山,便足以让整座雁山燃烧起来。 人们紧盯着那没入山间的火光,等待着一场冲天而起的大火,然而就在人们等待之际,意料当中的火光却并未到来,转而自山间传出的,是一道清脆的铃音。 铃音突兀自风中飘来,悠然清远,伴着清幽的月色,于夜色中渲染出一片安宁。然而没有人会觉得这夜色当真安宁寂静,人们凝神听着这铃音,便在一片紧张注视之间,只见得火光霎然闪烁,清啸声伴着火光而来,先前霍影射出的那支火箭,竟在这时候自山林那头重又回头,流光一动之间,已重重钉落在人们面前! 泥土飞溅,箭矢直没入土,尾羽仍在轻轻摇晃,搅动得一旁火光也微微颤动,这一支箭正是方才霍影所射出的那一剑,而不论来势还是力道,皆不输于方才霍影的出手。 究竟是谁将箭截了回来,究竟是谁有这般修为做出这种事情,究竟是谁敢帮那破庙里的人。 连番的疑问落在人们脑中,就在他们犹豫之际,铃音已经再度响起,也在这时,雁山脚下的地面微微颤动,寂夜山林里的飞鸟突然之间煽动着翅膀匆匆往天际逃窜,看不清景象的雁山密林中,陡然散发出一阵诡谲可怖的煞气。 霍影当先回过神来,一把拔出地面的剑,沉眸向着那林间,吩咐众人道:“小心,它们是要拼死一搏了。” 白衣圣使听得霍影提醒纷纷肃了神色,不过刹那之间,手中弓箭皆已拉开,向着密林深处瞄准过去。 “当心。”霍影心神不敢有片刻松懈,瞥了一眼地上的羽箭,压低声音提醒道:“这人绝对比你们想的还强。”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说法,就在他这番话落之际,山风中传来一声震天咆哮,就在同时,无数妖兽的身影已经自那林间冲出,所往之处,正是白衣圣使们所在的方向! 人们顿时惊诧,霍影手中弓弦再度拉开,箭矢如流光飞掠往妖兽群中而去妖兽群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射中倒地。但这丝毫没能缓了妖兽的来势,霍影紧抿薄唇,对身后众人吩咐道:“动手。” 没有再犹豫,面前出现的是一群凶恶异常的妖兽,白衣圣使应声之间,手中弓箭尽数拉开,数十支羽箭穿透夜色落在兽群之间,远处兽群中霎时传来嘶鸣惊叫,妖兽阵型大乱,还未到达众人面前,便已经散作一团,霍影收回视线,还未来得及再下命令,铃音便已经在他的身侧回响开来。 那铃声自方才起就一直存在,却不知究竟何时已经到了近前,霍影动作间神色霎时一变,敏捷地闪身之间,便见他方才所站那处地面竟出现了一道深深裂痕,霎时间霍影瞳孔紧缩起来,那持着铃铛的人就在他们身旁,但他们竟全然没有发觉。他回头便要提醒众人,然而也在这番动静之间,妖兽群已经踩踏过来,人们拔剑迎敌,应对之间才发觉妖兽奔腾而过带起无数尘埃,却并未多看他们一眼。 霍影霎时明白过来,那群妖兽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他们硬拼,他们的目的不是打败他们,而是——离开这里。 晃眼过出,霍影看清了妖兽群中那只白鹿与骑在它背上的姑娘,他面色霎时一沉,大声道:“别让她离开!” 人们这时候也顿时惊醒,纷纷将弓箭对准那处,然而那白鹿动作太过敏捷,人们射出的箭尽数被它避开,竟然无一支能伤到它与它背上的人。霍影面沉如水,劈手自旁边那人手中夺过弓箭,拉弓瞄准,行动利落毫无迟疑,箭矢对准白鹿便要出手! 然而也在同时,一道劲风袭来,凌厉气势瞬时便至耳侧,迫使霍影不得不侧身相让。也在这迟疑之间,兽群带着白鹿与那小姑娘已经离开了霍影弓箭瞄准的范围。 霍影将手中弓箭掷于地面,压抑着胸中怒火道:“究竟是什么人?”他面色不善,许久以来第一次有了被人戏耍的感觉。 那不断阻挠他们的人究竟是谁他至今也没能够查出,但想来对方来头绝对不小,他们想要捉住对方恐怕还得花上一番力气。 但也在霍影这般想着的时候,不远处树影后突然走出一人,出声道:“不必找了,是我。” 人们顿时循声望去,身着旧袍的男子眉目温和,满脸坦诚道:“是我做的。” · 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人自然是谢见疏,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诚恳自首的人,他这般站出来,白衣圣使们犹豫了片刻才将他给抓了起来。不过多时,他便被这群人扣押着送到了雁镇。 雁镇虽然不大,但因为身处邺城与贤城的必经之地,此处也建有一座神庙。白衣圣者带着谢见疏进入神庙当中,也不知究竟绕过了些什么地方,最后总算是在一处高塔外面停了下来。 霍影将谢见疏交给塔外的看守者,目光在他身上定了片刻,这才道:“看好这个人,我明天再过来。” 守塔之人点头应下,推着谢见疏进了其中。 这座高塔共有七层,白色的外身高大直耸天际,进入其中才发觉拥挤无比,其中竟被划分了隔间,每一处都看守关押着人,谢见疏随着那群人往楼上而去,没穿过一层,便能够见到那群被关押的人沉默而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看。那些人有老有少,有穿着华贵的人,也有看起来狼狈潦倒的乞丐,也不知究竟被关押了多久,不少人神情甚至已经木讷。 谢见疏一路看去,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却换来关押那人的冷眼嘲笑。 “只有对圣者不敬的人才会被关押进来。”那人声音平静,到这时候终于在某处牢房处停了下来,打开牢门将谢见疏送了进去,垂眸:“圣者宽厚救下世人,却总有人不知感恩。” 谢见疏并不答话,那人又将谢见疏双手拷上,这才重又合上牢门,转身离开了此处。 待那人离开,谢见疏才又回首隔着牢笼往四周望去,视线不住自各方被关押着的人脸上掠过,抓心寻找着什么。 他在找净山人。 之前听梨儿说起净山人被白衣圣使抓走,想来应该也在这塔中才是。来的时候谢见疏便已经认真数过,他如今被关押的地方在高塔的第六层,下方经过处所有人他都看过一遍,皆未见到净山人的踪迹,而这一层他也已经仔细寻过,如今看来,净山人唯一可能在的地方,便是高塔最后那一层楼。 想到这里,谢见疏若有所思往上楼的阶梯望去,楼上的大门似乎被什么所紧紧封锁,窥不见其中任何景象。 就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身旁一个声音突然传来道:“哎,是你。” 谢见疏回过头去,这才发觉他隔壁的囚牢内正坐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满身沾着的不知是血水还是泥水,脏乱不堪,但却唯有一张脸被保护得干干净净毫无损伤。 那人正斜斜靠坐在地上冲谢见疏笑,见谢见疏回头,忍不住还挥了挥手,看模样不像是在牢笼当中,倒像是在青楼香阁过着舒服的日子。 谢见疏一眼认出了那人,亦是笑了起来,干脆在那人身旁蹲下道:“顾公子。” 此人正是当初他在去往安陇山的路上遇见的那名年轻公子顾繁。 顾繁也觉得十分有趣,盯着谢见疏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放了一个他们要抓的人,所以被关来了这里。”谢见疏解释道,随之又问:“顾公子呢?” 顾繁“哦”了一声,乐呵呵道:“我在大街上换着花样骂了蔺尘三个时辰,他们就把我抓起来了。” 谢见疏:“……” “其实我是来救人的。”顾繁对谢见疏没有隐瞒,眯着眼收敛了笑意,压低声音道:“要救人,首先得让他们将我抓起来,这样我才知道他们将人关在了哪里,又是如何看守。” “顾公子看出了什么?”谢见疏随之问道。 40.四十章 此为防盗章  雁山脚下早已聚满了人, 叶红意走上前去才发觉上山的路已被神庙白衣圣使所包围,普通人根本不得靠近。 这群白衣圣使应是附近神庙来的, 为首那人是青年样貌,颇为冷淡不近人情, 叶红意被他拦下几次不得上山, 最后只得自另一面的山崖硬闯, 花了些功夫攀上山崖。 雁山乃是邺城到天照山必经之路,叶红意从前来去两处也常经过这里,对雁山也算颇为熟悉, 但眼前的情景显然与她记忆当中相去甚远。 就在雁山的山腰处,曾有一座神庙,那是旧时神庙, 在三年前那场神罚还未降下之前, 那里是善男信女最常去处,雁山之所以热闹, 便是因为那座神庙。每年叶红意自雁山经过,总能见到络绎不绝上山祈福的人们, 山头弥漫着香火味道, 就连四周枝头皆束着平安符同心锁,整座山头一派热闹景象。 后来神罚降临, 人们四处拆神庙砸神像,叶红意没有再来雁山, 也不知此处变成了什么模样, 直到今日才总算得见。 这里早已不复昔日的热闹, 树木依旧伫立道路两旁,放眼望去却尽透着沉沉死气,原本去往庙宇的那处道路似乎久无人去,路旁皆已经生满了荒草。叶红意盯着那些荒草,略一沉吟便往旧神庙而去。 先前她询问那名客栈掌柜,才打听到客栈掌柜口中两天前上山的男子的确是自邺城方向而来,在客栈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便不顾劝阻上了雁山,道是要寻一名许久未见的前辈。从那掌柜的形容那人的容貌与习惯来说,那人的确就是谢见疏。 谢见疏上了山,并且此后并未再下山,叶红意不好管闲事,但犹豫再三,叶红意却仍是来了此处。 她沿着山路而行,整座山上是毫无人烟的死寂,纵然是风声也不曾响起,叶红意唯一能够听见的声音便是自己的脚步,她在四周转了半晌没能够找到谢见疏的身影,终于慢慢靠近了那处被毁的旧庙。 远处还可见到那庙宇的轮廓,与从前并无太大区别,但走近才发觉整座旧庙墙面早已斑驳脱色,原本的朱红高墙上全是被打砸过的痕迹,甚至有的地方已经开裂出口子,仿佛即将倾塌倒地。 屋顶早已破损,有的地方长起了青苔,破败的墙角杂草丛生,昔日的庙宇不过区区三年时间,便已破落到这般地步。 叶红意抬步打算进入其中,然而待靠近旧庙大门,才发现有什么力量正阻隔在那处,让她无法再前进一步。 释出灵气稍微试探,叶红意便发现这整座旧庙都被包围在那股神秘力量之中,对她来说想要破开那道力量强行进入旧庙虽然不是不可能,却仍要花上一番功夫。 不知失踪多时的谢见疏是不是就在其中,叶红意犹豫着是否要强行进入这旧庙,然而就在此时,一阵妖兽咆哮声突然自旧庙后方的林间传来。 人群封锁雁山正是因为此处妖兽横行,如今山上妖兽突然出声,或许是碰上了什么状况才是,想到谢见疏可能便在那处,叶红意稍一思索便纵身往那声响传来处赶去。 妖兽所在之处距离并不算远,叶红意片刻间便已赶到,同时她也发现了她要找的人。 谢见疏果然就在林中,他身上穿着一件发白的旧袍子,站在一处树下,与叶红意从前见他的模样并无区别。叶红意赶得匆忙却没发出什么声音,谢见疏似乎也没有发觉她的到来,正紧盯着他面前的生物。 不过一眼,叶红意便认出那是一只足有三百年修为的虎妖,那东西不算邪妖,但在山林间伤人却也并不算少见,方才的咆哮声看来便是自这虎妖口中传来。虎妖应是刚发现谢见疏,这时候正伏着身子呲牙步步往那人逼近,口中不住发出危险的低吟,眼见随时便将猛扑而至。 叶红意来的时机刚好,她自腰间拨出影铃便要上前相助,然而一种怪异的感觉却迫使她动作停了片刻。 谢见疏的表情太平静了,平静得根本不像是被妖兽逼近无法脱身的人,倒像是早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就是这一瞬的迟疑,妖兽已经猛然长啸一声,朝着谢见疏扑了过去。 若被这虎妖拍上一爪子,不论是谁也该非死即残,然而谢见疏不闪不避,面上笑意微凛,却只轻轻开口说了一个字眼。 虎妖的咆哮声太大,叶红意相距太过遥远,仓促之间叶红意没能听清谢见疏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但也在那一瞬之间,古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出手凶猛扑向谢见疏的虎妖竟突然之间止了动作,犹如被什么所惊吓一般骤然僵在了空中。 下一刻它重重跌在落叶堆积的地面上,庞大的身躯霎时瑟缩至一处,口中呜咽不断,好似正在经受什么莫大恐惧。 谢见疏看着它的模样微微失笑,这笑意间似乎又恢复了寻常模样,他对那虎妖抬起手,轻轻道:“过来。” 他这话说得温和,虎妖却不知为何浑身一颤,看模样似是想要逃窜,然而又不敢动作,最后它伏在地上仰头看了谢见疏一眼,终于小心翼翼地蹭到了他的腿边,小心将脑袋伸了过去。 谢见疏的手便抚在了它的头顶。 虎妖身子僵了一瞬,接着便突然整个松懈下来,发出了舒服地声音,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对方。 叶红意:“……” 眼前的情景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叶红意从未听说过这种性子凶猛残暴的虎妖能够被人驯服,也从未见过有人能用这种方式降服妖兽,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谢见疏。 谢见疏在叶家住了两年,那两年里她虽不在叶家,回来后却能够从下人的口中得知两年里发生的事情。这两年中谢见疏始终待在叶家,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院中照看花鸟,他没有身份没有过去,从未修炼也没有灵力,人们认为他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但看眼前的情形,他们似乎从未真正看清过此人。 他究竟是什么人? 叶红意怀着满腹复杂心绪,从树后走了出去。 谢见疏抚过虎妖脑袋,正与其低声说着什么,突然之间见到叶红意走出来,他霎时一怔,不觉间动作顿住,引来了脚边那大老虎的不满。 巨大的虎头朝怀里拱了拱,谢见疏失笑着推了推它,这才再度朝叶红意看去,目中略带犹豫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红意方才太过惊讶,一心想要出来问个清楚,却没想过要如何解释自己跟来救人的事情,她犹豫片刻,没有说话。 谢见疏又试探着道:“你是来调查雁山妖兽的事情?” 对方先替自己想好了解释,叶红意自然不客气,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谢见疏指了指地上的虎妖道:“它本性不坏,可不可以不要伤它?” 叶红意本就非是对付虎妖而来,根本没管那个现在蹭在谢见疏身边像只谄媚的猫一般的大家伙,只低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问的是方才那一幕,谢见疏却显然误会了叶红意的意思,他低头看了那只虎妖,这才道:“近来雁山上面妖兽作乱,但这些妖兽似乎都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四处都在修建新神庙,白衣圣使驱逐了所有妖兽,妖兽无处可去,最后才会全部聚在这里,因为雁山上面有只能够震慑白衣圣使的大妖兽。” 没料到谢见疏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叶红意沉默片刻,终于问道:“……你还能听懂妖兽的话?”她这般盯着谢见疏,脑中已经在想着谢见疏是否就是某种妖兽所化身。 然而叶红意的猜测不过一瞬便破碎,谢见疏迟疑片刻,摇头道:“当然不能。” 似乎见叶红意微有诧异,谢见疏明白了其中误会,这才笑到:“我来之前在雁镇打听过,这两天在山上看了不少,所以才有这个猜测。” 叶红意紧盯着谢见疏,这一面他给叶红意的惊讶太大,在她看来谢见疏本是个只能给人带来麻烦的家伙,但现在看来显然并不是这样,他是有备而来的,他能够轻易驯服旁人难以对付的妖兽,他并非旁人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这些她从前从未发现,事实上也从来没有机会发现。 “你说的那个大妖兽,就在那旧庙当中?”叶红意改口问道。 谢见疏点了点头:“要不要去看看?” 叶红意没有拒绝。 两人在虎妖的带路之下往旧庙大门走去,叶红意不时抬眸身侧的谢见疏。 你究竟是什么人,这句话她始终没问出口。 十数名白衣圣使垂眸不语进入客栈当中,安静坐下后吃了顿粥菜。 此时不过天刚亮起,街巷上没什么人,客栈中也空空荡荡,除去这一行白衣圣使,不过只余一人坐在角落,那人着了素色衣袍,背对众人瞧不清容貌,也辨不出年纪,只安静地喝着茶。 白衣圣使人数不少,就这般走进来,却是肃穆不曾出声,整个客栈里面唯有一个声音显得十分聒噪。 “小爷肚子饿了,你们听不见吗!”说话的人是被白衣圣者抓来的那名少年,其中一名圣者无言将粥推到那少年面前,少年却是一把将其掀翻,瓷器碎裂粥洒一地,他拧着眉头冷笑道:“谁要喝这种玩意儿,给我上菜,我要你们客栈最好的饭菜,听见没?” 41.四一章 此为防盗章 雁山乃是邺城到天照山必经之路, 叶红意从前来去两处也常经过这里, 对雁山也算颇为熟悉,但眼前的情景显然与她记忆当中相去甚远。 就在雁山的山腰处, 曾有一座神庙,那是旧时神庙, 在三年前那场神罚还未降下之前, 那里是善男信女最常去处, 雁山之所以热闹, 便是因为那座神庙。每年叶红意自雁山经过,总能见到络绎不绝上山祈福的人们, 山头弥漫着香火味道,就连四周枝头皆束着平安符同心锁, 整座山头一派热闹景象。 后来神罚降临, 人们四处拆神庙砸神像,叶红意没有再来雁山, 也不知此处变成了什么模样, 直到今日才总算得见。 这里早已不复昔日的热闹,树木依旧伫立道路两旁,放眼望去却尽透着沉沉死气, 原本去往庙宇的那处道路似乎久无人去, 路旁皆已经生满了荒草。叶红意盯着那些荒草,略一沉吟便往旧神庙而去。 先前她询问那名客栈掌柜, 才打听到客栈掌柜口中两天前上山的男子的确是自邺城方向而来, 在客栈中住了一夜, 第二天便不顾劝阻上了雁山,道是要寻一名许久未见的前辈。从那掌柜的形容那人的容貌与习惯来说,那人的确就是谢见疏。 谢见疏上了山,并且此后并未再下山,叶红意不好管闲事,但犹豫再三,叶红意却仍是来了此处。 她沿着山路而行,整座山上是毫无人烟的死寂,纵然是风声也不曾响起,叶红意唯一能够听见的声音便是自己的脚步,她在四周转了半晌没能够找到谢见疏的身影,终于慢慢靠近了那处被毁的旧庙。 远处还可见到那庙宇的轮廓,与从前并无太大区别,但走近才发觉整座旧庙墙面早已斑驳脱色,原本的朱红高墙上全是被打砸过的痕迹,甚至有的地方已经开裂出口子,仿佛即将倾塌倒地。 屋顶早已破损,有的地方长起了青苔,破败的墙角杂草丛生,昔日的庙宇不过区区三年时间,便已破落到这般地步。 叶红意抬步打算进入其中,然而待靠近旧庙大门,才发现有什么力量正阻隔在那处,让她无法再前进一步。 释出灵气稍微试探,叶红意便发现这整座旧庙都被包围在那股神秘力量之中,对她来说想要破开那道力量强行进入旧庙虽然不是不可能,却仍要花上一番功夫。 不知失踪多时的谢见疏是不是就在其中,叶红意犹豫着是否要强行进入这旧庙,然而就在此时,一阵妖兽咆哮声突然自旧庙后方的林间传来。 人群封锁雁山正是因为此处妖兽横行,如今山上妖兽突然出声,或许是碰上了什么状况才是,想到谢见疏可能便在那处,叶红意稍一思索便纵身往那声响传来处赶去。 妖兽所在之处距离并不算远,叶红意片刻间便已赶到,同时她也发现了她要找的人。 谢见疏果然就在林中,他身上穿着一件发白的旧袍子,站在一处树下,与叶红意从前见他的模样并无区别。叶红意赶得匆忙却没发出什么声音,谢见疏似乎也没有发觉她的到来,正紧盯着他面前的生物。 不过一眼,叶红意便认出那是一只足有三百年修为的虎妖,那东西不算邪妖,但在山林间伤人却也并不算少见,方才的咆哮声看来便是自这虎妖口中传来。虎妖应是刚发现谢见疏,这时候正伏着身子呲牙步步往那人逼近,口中不住发出危险的低吟,眼见随时便将猛扑而至。 叶红意来的时机刚好,她自腰间拨出影铃便要上前相助,然而一种怪异的感觉却迫使她动作停了片刻。 谢见疏的表情太平静了,平静得根本不像是被妖兽逼近无法脱身的人,倒像是早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就是这一瞬的迟疑,妖兽已经猛然长啸一声,朝着谢见疏扑了过去。 若被这虎妖拍上一爪子,不论是谁也该非死即残,然而谢见疏不闪不避,面上笑意微凛,却只轻轻开口说了一个字眼。 虎妖的咆哮声太大,叶红意相距太过遥远,仓促之间叶红意没能听清谢见疏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但也在那一瞬之间,古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出手凶猛扑向谢见疏的虎妖竟突然之间止了动作,犹如被什么所惊吓一般骤然僵在了空中。 下一刻它重重跌在落叶堆积的地面上,庞大的身躯霎时瑟缩至一处,口中呜咽不断,好似正在经受什么莫大恐惧。 谢见疏看着它的模样微微失笑,这笑意间似乎又恢复了寻常模样,他对那虎妖抬起手,轻轻道:“过来。” 他这话说得温和,虎妖却不知为何浑身一颤,看模样似是想要逃窜,然而又不敢动作,最后它伏在地上仰头看了谢见疏一眼,终于小心翼翼地蹭到了他的腿边,小心将脑袋伸了过去。 谢见疏的手便抚在了它的头顶。 虎妖身子僵了一瞬,接着便突然整个松懈下来,发出了舒服地声音,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对方。 叶红意:“……” 眼前的情景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叶红意从未听说过这种性子凶猛残暴的虎妖能够被人驯服,也从未见过有人能用这种方式降服妖兽,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谢见疏。 谢见疏在叶家住了两年,那两年里她虽不在叶家,回来后却能够从下人的口中得知两年里发生的事情。这两年中谢见疏始终待在叶家,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院中照看花鸟,他没有身份没有过去,从未修炼也没有灵力,人们认为他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但看眼前的情形,他们似乎从未真正看清过此人。 他究竟是什么人? 叶红意怀着满腹复杂心绪,从树后走了出去。 谢见疏抚过虎妖脑袋,正与其低声说着什么,突然之间见到叶红意走出来,他霎时一怔,不觉间动作顿住,引来了脚边那大老虎的不满。 巨大的虎头朝怀里拱了拱,谢见疏失笑着推了推它,这才再度朝叶红意看去,目中略带犹豫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红意方才太过惊讶,一心想要出来问个清楚,却没想过要如何解释自己跟来救人的事情,她犹豫片刻,没有说话。 谢见疏又试探着道:“你是来调查雁山妖兽的事情?” 对方先替自己想好了解释,叶红意自然不客气,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谢见疏指了指地上的虎妖道:“它本性不坏,可不可以不要伤它?” 叶红意本就非是对付虎妖而来,根本没管那个现在蹭在谢见疏身边像只谄媚的猫一般的大家伙,只低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问的是方才那一幕,谢见疏却显然误会了叶红意的意思,他低头看了那只虎妖,这才道:“近来雁山上面妖兽作乱,但这些妖兽似乎都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四处都在修建新神庙,白衣圣使驱逐了所有妖兽,妖兽无处可去,最后才会全部聚在这里,因为雁山上面有只能够震慑白衣圣使的大妖兽。” 没料到谢见疏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叶红意沉默片刻,终于问道:“……你还能听懂妖兽的话?”她这般盯着谢见疏,脑中已经在想着谢见疏是否就是某种妖兽所化身。 然而叶红意的猜测不过一瞬便破碎,谢见疏迟疑片刻,摇头道:“当然不能。” 似乎见叶红意微有诧异,谢见疏明白了其中误会,这才笑到:“我来之前在雁镇打听过,这两天在山上看了不少,所以才有这个猜测。” 叶红意紧盯着谢见疏,这一面他给叶红意的惊讶太大,在她看来谢见疏本是个只能给人带来麻烦的家伙,但现在看来显然并不是这样,他是有备而来的,他能够轻易驯服旁人难以对付的妖兽,他并非旁人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这些她从前从未发现,事实上也从来没有机会发现。 “你说的那个大妖兽,就在那旧庙当中?”叶红意改口问道。 谢见疏点了点头:“要不要去看看?” 叶红意没有拒绝。 两人在虎妖的带路之下往旧庙大门走去,叶红意不时抬眸身侧的谢见疏。 你究竟是什么人,这句话她始终没问出口。 黑气正是被妖兽纠缠无法脱身的时候,而妖兽受这黑气重压亦是丝毫不得喘息,正如同顾繁所说,要想让他们两败俱伤,这是最好的出手时机。 叶红意于武学一途十分刻苦,甚至几近痴迷,她自幼修炼,不论何时从来不曾懈怠。她有过许多师父,也学过许多东西,她知道如何出手最快,知道如何取敌性命,也知道什么时候是最恰当的时机。并且她从来不会错过那个时机。 腰间银芒霎然闪过,叶红意右手微微抬起,影铃已在指尖旋动。 她看的依然是那道正与妖兽缠斗的黑气,她在判断如何出手才能命中其中要害,她只有一次的机会,她不能够容许失败,否则她便无法救出被黑气捉走的天道山三名弟子,还有先前被黑气吞噬的众人。 就在她等待之间,黑气已经深入了妖兽群中。 42.四二章 此为防盗章 叶红意骨子里是个自傲之人, 她不想问,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她如今发问,便是已经对谢见疏变了看法。 这天下间修行之人身上总有些与旁人不同的地方,身上是否拥有灵力,旁人总能够看出来。叶红意曾经探过谢见疏的力量, 对方体内空空如也毫无灵力, 她绝不可能探错。 她不禁也有些好奇, 如谢见疏这般毫无灵力, 他先前究竟是如何降服那妖兽, 又打算要如何带她进入旧庙。 谢见疏正低头与狐妖低声说话, 听见叶红意发问便道:“这里的确闯不进去,但是我们可以让它进去问问此间主人,也许这里的主人会同意我们进去。” 说着这话,谢见疏拍了拍身旁虎妖的脑袋,虎妖乖巧地叫了一声,将旧庙大门挤开一道缝隙, 飞快钻了进去,硕大身形灵活无比,片刻间不见了踪影。 透过那道半敞的们, 叶红意看见了庙宇中空旷的前院,原本摆放着铜鼎香炉的地方早已经空了, 院落中遍布荒草,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回想起此处昔日的热闹情景, 叶红意神情不见变化,她早知新旧神殿交替已是必然,但心下难免仍是唏嘘。 她想到这里,忽而想起一事,回头问身侧谢见疏道:“你找到你要见的人了么?” 谢见疏微觉惊讶,迟疑片刻道:“你知道我是来寻人?”他霎时明白过来,看着叶红意喃喃着低声道:“你是来找我的。” 叶红意没想到自己也会犯说漏嘴这种错,然而转念之间她便又坦然下来,纵然是陌生人有难她也会出手相助,救个人本就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索性点了点头淡声应道:“路过听说你出事,便想来看看,不过看起来你好像不需要我帮忙。” 谢见疏禁不住笑了起来,笑容与平素稍有区别,似乎多了些活泛的气息,就连双眼也弯作了月牙似地模样,他低声道:“谢谢,你能来我很开心。” 叶红意瞧着他的笑意,微微挑了眉峰,这才问道:“所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自然。”谢见疏说完这话,才想起来回应叶红意先前的问题,稍敛了笑意道:“我要找的人就住在雁山深处,但我昨天已经去过了,她不在那里,我找不到她,我想或许这间庙的主人能告诉我她的去向。” 叶红意心中有思虑,脱口问道:“你要找的人是谁?” “将我养大的长辈。”谢见疏没有对叶红意隐瞒。 叶红意顿时明了:“你是在雁山长大?” “嗯,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这里。” 两人交谈至此,旧庙的大门已经再度打开,先前那只虎妖低着脑袋走了出来,轻轻用头抵住谢见疏的手,又几步跑到旧庙大门处,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叶红意猜测道:“它是要我们进去?” “是的。”谢见疏收起方才提及那些事情时的顾虑担忧,对叶红意笑到:“看来此间的主人很欢迎我们。” 叶红意对此不置可否,抬眼看着破庙早已经被砸毁的牌匾,与谢见疏一道跟着那虎妖向庙中走去。抬步跨过大门,这次庙中果然再没有那股奇怪的力量阻拦,两人毫无阻碍的进了旧庙,四周的景象顿时一览无余。 旧庙里原本的东西都已经被拆光了,甚至连曾经墙上所画的神像都被人涂抹刮花,只剩下一片斑驳空白,地面早已无人清扫,堆积着厚厚的落叶,鼻端飘着草叶枯朽腐烂的味道。旧庙本就不大,跨过院子便是正殿,正殿大门敞开,叶红意能够清晰地看到殿内原本的神像此时早已经被砸毁了,只剩下半面身子的残破神像依然端坐于大殿中央,殿内角落里似乎点着灯,灯火映照其身,庄严不再,反叫人觉出几分阴沉。 自踏入这座旧庙开始,一种古怪压抑的感觉便笼罩于身,叶红意不觉皱眉,四下望去,这才发觉旧庙暗影中不知正藏匿着多少妖兽,尽数缩在角落当中,正凝神戒备对着他们,似乎随时将能出手。 叶红意一把扣住谢见疏手腕,迫使对方停下了脚步。 谢见疏停步回望叶红意,叶红意默不作声示意他看四周,谢见疏回头看去,四周的妖兽再不隐藏身形,纷纷自角落中走出,原本清冷的旧庙霎时间显得拥挤起来,数十只妖兽将他们包围其中,看势是不打算让他们再活着离开。 叶红意凝神戒备拿出武器,看了一眼身侧谢见疏道:“你刚才说这里的主人很欢迎我们?” “看起来没有我想的那样受欢迎。”谢见疏无奈笑了笑,回望那带他们进庙的虎妖一眼,虎妖呜咽着低下头,竟叫人看出了几分不得已的惭愧。 两人身陷重围之中,叶红意紧靠着谢见疏,压低声音道:“你能叫这群家伙停下来吗?” 谢见疏没有看身前的妖兽们,视线只往旧庙正殿掠去,摇头若有所思道:“恐怕不行,这里有另一道力量威慑,他们不会听我的。” “此间主人?” “应该是。” “你能解决他么?” “我先试……” 谢见疏一句话还没说完,叶红意已经打定了主意,她忽而旋身一动,影铃逼退数只妖兽,趁着妖兽仓促退却之际,强行冲开一条路来。然而这条路却非是向着旧庙大门,而是向着庙中正殿。 身后妖兽当即追来,叶红意不管不顾,拎着谢见疏踏入正殿之内,妖兽追至正殿大门,却有如被定住一般,全都止了脚步,嘶叫着威慑殿内的两人。 叶红意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管身后的妖兽群,正殿内光线昏暗,角落处闪着一道烛火,烛火旁挂着帘子,帘幕后的身影映入眼帘,叶红意知道自己没找错人,这家伙应当就是此间的主人了。 “交给你了。”叶红意对谢见疏道。 谢见疏不觉失笑,叶红意雷厉风行的性子相处起来实在是太过刺激,他刚才想说的不过是“我先试试跟虎妖说几句再做打算”,然而叶红意不过听了半句,便已将他扔了进来。 叶红意见他的原地站着不动,当即问道:“怎么了?” 谢见疏摇头笑笑,朝着那处角落走了过去,声音温和道:“姑娘既然要虎妖带我们进来,应是想听听我们究竟要说些什么,既然如此,为何避而不见?” 帘幕虽然遮了里面那道身影,但从其中隐约透出的轮廓的确是一名女子模样,身后的妖兽躁动着发出声响,叶红意回头瞥了一眼,已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大殿内的神像影子正好投在谢见疏的身上,谢见疏不疾不徐望着角落那道身影,半晌之后,那影子终于动了,接着听见几道声响,影子变幻几番,那人终于自帘幕后现出了身影。 出乎意料的是,那道人影竟是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她模样看起来很是狼狈,衣衫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她满脸皆是血污,一双眼睛阴郁地盯着谢见疏与叶红意二人。 叶红意注意到她是坐在一头白鹿上出来的,她双手撑在白鹿背上,双脚却软软地垂下,分明就是不良于行的模样。 “你们究竟是谁?”少女声音嘶哑,听来有些虚弱,但却不失戒备,“你们是神殿的人对么?蔺尘的走狗?是霍影派你们来的?” 少女问出这一连串问题,叶红意微微挑眉,却没应声,只等着谢见疏回应。 谢见疏笑意仍是暖融,他一个一个回应着少女的问题道:“我们不是神殿的人,也不是蔺尘的走狗,我们也不认识霍影。”他这些话说得平静坦然,敛眸轻笑间似让少女戒心放下不少,他这般说着,目光不觉落在了少女所骑的白鹿身上,走近两步温声又道:“我想姑娘现在会需要我们的帮助,所以能不能……让它们先安静下来?”他话至最后,指的是殿外正龇牙咧嘴随时要冲进来的妖兽们。 少女盯着谢见疏,茫然间一时失了言语,座下的白鹿却是抬起脚步,不觉驮着她朝着谢见疏缓缓靠近。 谢见疏轻笑着对白鹿微微抬手,白鹿微微垂首,眨了眨眼似乎对谢见疏十分亲近,脑袋便要蹭到谢见疏手心。 然而就在这时候,骑在白鹿身上的少女却似乎突然惊醒了过来,她一把掌着鹿角惊叫起来,白鹿也在同时被带着往旁边挪去,它似乎被主人的心绪所感染,方才还亲昵的姿态荡然无存,身上散发出危险的气息朝谢见疏望去。 谢见疏的手还落在半空,见状不觉无奈地笑了笑,收回了手。 “走开。”少女声音冷了下来,紧紧搂着身下的白鹿,咬牙道:“走开!你们根本不是来帮我的,你们想骗走它……我才不会上当!你们别想过来!”她话音至最后陡然拔高,竟像是瞬间崩溃,嘶哑着吼道:“杀了他们!把他们都杀了!!” 43.四四章 此为防盗章  “人们说, 那时候天上裂开了道口子。” “他从那里走进去, 一切就结束了。” · 蜿蜒的山道至此终结, 浑身沾满尘埃的破败马车渐渐放慢速度, 在山道尽头停了下来。 道路尽处,往前便是深崖,深崖后方, 视野却骤然开阔, 郁郁岱青连绵铺陈, 浩渺烟尘漫布山岳, 天地于此豁然明朗, 唯深绿与墨色沉淀作覆盖群山的密林, 延伸往天之尽处的彼方。 “再往前就是安陇山, 穿过安陇山就是灵城,待会儿会有人带着你去, 你该下车了。”叶红意跳下马车,回身掀开车帘, 不多时一名七八岁的小姑娘抱着行囊从其中钻了出来。 小姑娘小心试着车厢到地面的距离, 见叶红意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犹豫一瞬仍是咬牙闭眼直接跳了下来。 等站稳身子,小姑娘眸中泛起喜色, 随即抬眸望向正背对自己的叶红意道:“可我还想听蔺尘的故事,后来呢?他从那道口子里出来了吗?他去哪里了?” 叶红意将视线自群山间收回, 微微一笑间瞥了眼身旁瘦小的家伙, 指尖点在她唇上, 制止了她的说法:“你该唤他圣者,否则让人听到,你便是对圣者不敬。” “圣者。”小姑娘眨了眨眼,乖顺地改了称呼,好奇道,“所以圣者去了哪里?” 这次叶红意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她看见叶红意转身向着西方的天空望去,脊背笔直,如孤松伫立,良久方才对遍布霞光的天际遥遥一指,道:“在那。” 小姑娘循那视线看去,只见夕阳伴红云没入山岭,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对话被一阵动静打断,前方矮树后步出两男一女,皆穿着样式相同的素色衣袍,几人视线向着叶红意,步履间略带迟疑,待走近之后方才终于愣住,只听得其中一人仓促道了声“见过大师姐”,其余二人才回过神般匆匆附和,只是神情含混复杂,似惊异又略带窘迫,似顾忌却又有嘲弄,几多情绪尽数掩在这低头之间。 叶红意不知是当真未看清那神色还是不愿理会,她轻应一声,牵着身旁小姑娘行至三人面前,复又松手将人往前推道:“这家伙归你们照顾,我该走了。” 三人都有些怔愣,僵了片刻方才想起将小孩拉到身侧,“不知大师姐打算去何处?” 叶红意回身往马车走去,几人的视线便也跟随而去,看着她翻身上了马车,执起缰绳,便要赶路离开,几人这才明白过来,叶红意压根没有要回应他们的意思。 有些尴尬的咳了两声,三人牵着小姑娘便要离开,谁知后方却又突然传来叶红意的声音道:“要变天了。” 那三人被叶红意这话惊了一瞬,连忙回头望去,才见叶红意此时已经将驾着马车掉头行去,马蹄与车轮扬起尘埃,那道身影在尘埃中也模糊起来,几人只远远听得那人冷淡道:“我若是你们,今夜便会提前找个地方落脚。” 话音落下,马车扬长而去,烟尘消散只余下路上一排车辙。 方才那小姑娘面上仍带着笑意,纵然马车早已消失在视线当中,仍挥着手与之道别。 叶红意终于离开,四周因之而凝固的气氛似乎也渐渐缓和下来,那两男一女三人相互对视着,神色皆算不上好看,情绪复杂却又说不清楚,此间霎时沉默,最后是三人间那看来最年轻的女子捉住了小姑娘挥动的手,小声咕哝道:“别挥了,人家根本没看你。” 小姑娘收回了手,却喃喃着道:“红意姐姐说过将来会来灵城看我。” “她?”那女子笑了一声,笑的是小姑娘的天真,“她才不会来看你,不过是随口骗你罢了。” 小姑娘歪着头不解地看着女子,女子牵着她的手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刚才带你来的那个人,是南方叶家的大小姐,也是我们天照山的大师姐,那个人……” 似是想到什么,女子语声稍缓,沉了目光半晌才接续道:“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被女子的话一瞬惊到,在听见“疯子”二字的时候,那小姑娘分明瑟缩了一下,等回过神来她才连忙向旁边两人看去,像是在无声询问,那两名年轻男子稍稍迟滞,神情却也十分难看。 三个人对叶红意的过往都十分清楚,或者说,叶红意的名字,自很多年前便已经传遍了天下。 叶红意生得很美,身世不凡,修为高绝,曾有无数人踏破门槛想要娶她为妻。 然而她的名字传遍整个天下,却是因为她喜欢上了一个人。 被她喜欢着的那人并非是个普通人,他是天底下的至强者,除魔救世的圣者蔺尘。 那段故事直到今日仍在坊间流传,被人们所津津乐道。叶红意对蔺尘的感情可谓痴狂,身为天下三大家族之一,南方叶家的大小姐,叶红意本有这天地间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最受人艳羡的生活,但她却情愿抛去一切,风餐露宿流浪街头,只为了跟随蔺尘脚步。 从魔乱四起到天下太平,她跟了蔺尘三年,不管旁人如何说道,从未有过犹豫,人们道是她已经痴心成狂,几近疯魔,她却认为蔺尘于她的感情,与她对蔺尘一般,认为蔺尘将来必定会娶她为妻。 后来蔺尘成为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圣者,闭关神殿之中,叶红意便一直在神殿外守候,始终不曾离开。 她就这般守了许久,直到两年前,她回到叶家,做了一件轰动天下的事情。 她在邺城举办了一场异常隆重的婚宴。 婚宴的新娘是她,新郎便是蔺尘,她提前将书信递到神殿之中,要蔺尘赶来成婚,正如她从前所说一般,她坚信那人必然会来娶她。 婚宴那日,邺城当中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这一场闹剧如何收场,叶红意穿着喜服在大堂内等了整整一天,人们在外面探着脖子也等了整整一天。 “她最后等到了吗?”听三人说到此处,那小姑娘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语声急切,迫切地想要知晓结局。 天色微暗,几人正往安陇山走去,三人中那女子看了看天色,摇头继续讲述这个故事道:“没有,圣者没有出现,甚至不曾差人带来半句回应。” 小姑娘脚步骤然一顿,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耷拉着脑袋看来有些失落。 女子看她模样,眼底霎时又掠过那种似鄙夷似怜悯的复杂神情,开口道:“那天晚上她成亲了,她冲出去喝了许多酒,自街头随便带回了一个落魄的流浪男子,与他拜堂成了亲。” 谁也不知道当时叶红意究竟想了什么,又或者只是喝醉了酒任性而为,但堂堂叶家大小姐,的确就如此嫁给了一个没名没姓一无是处的男人。 那是惊动整个天下的一场闹剧。 从那天起,叶红意三个字便成了笑话,人们提到叶红意,总会将那场婚事拿出来说道,不少亲眼见过那场婚宴的人还会形容一番当时那娶了叶红意的流浪者究竟是如何落魄,说他娶叶红意的时候,穿的尚是洗得发白的旧衫,破了洞的外袍,模样若说是乞丐也不为过。 而嫁给那人之后,第二天叶红意便离开了叶家,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何处,她也从未与任何人联系,整整两年的时间,她好似自这天地间完全消失了踪影,然而她那场婚宴却成了所有大街小巷说书先生最喜欢的段子,不论何时总有人提出来说道。 而也正因为这些故事,今日几人在这安陇山的边上遇见叶红意,神态才会如此复杂。 “她除了是叶家的大小姐,还是天照山的大师姐。”女子长叹一声,不甘中有几分怨怼,“简直是丢光了我们天照山的脸。”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密林之外,密林之外还有数十人,皆忙碌着收拾行囊整理东西,打算要趁夜色彻底降下前离开这片地方。 几人进入人群当中,与周围众人打过招呼,女子和她两位同门便也开始收拾起来,唯有那刚来的小姑娘望着来往人群不语,心里还在牵挂着叶红意的故事,等了良久终于趁那女子动作间隙,扯着她衣角问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呀?” 女子微怔问道:“什么?” “红意姐姐嫁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小姑娘满目好奇。 女子却没料到有人会问出这种问题,那是个旁人连听都不曾听过的名字,那人毫无名气毫无身份,没有人在意他究竟是谁,他之所以会出现在人们言谈当中,不过也只是因为他娶了叶红意。 面对眼前小姑娘的追问,女子已有些失去了耐性,她皱眉道:“我怎么知道他叫什么……” 小姑娘有些失望,眸光都显得黯淡了几分。 已近夜晚,清风稍带寂寥寒意,小姑娘冷得抱紧了胳膊,正要出声,隐约却听得人群中传来对话之声,只听得一个声音道:“谢见疏。” 那声音温然清朗,其中蕴着笑意,听在耳中不知何故让人生出几分好感,几人微微迟疑,竟同时回头看了过去。 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两名男子,其中一人眉清目秀,笑意暖融,着一袭青布长衫,模样像个不问世事的读书人,极近随和,方才那句话,便是他说出来的。他说的话显然与先前几人所说的故事没什么关系,他此时正与身旁那人对话,言语客气却又不显太过疏离,颔首道:“在下谢见疏。” 后来神罚降临,人们四处拆神庙砸神像,叶红意没有再来雁山,也不知此处变成了什么模样,直到今日才总算得见。 44.四四章 此为防盗章 雁镇的早上很是冷清,街头巷尾多半还紧闭着门户, 几名行人与神殿之众擦身而过, 眉目间俱是恭敬, 众人行了许久, 方才找到客栈走了进去。客栈中的小二似是刚起,眼中还蒙着惺忪睡意,听声响迎上前来,看清众人装扮,这才倏然惊醒,连忙堆满笑将人迎了进来:“圣使请进。” 如今天下皆由神殿所掌,神殿之下是三大神司,三神司分管各地二十八处神庙,这白衣神袍, 便是神庙中圣使们最好的身份标志。 十数名白衣圣使垂眸不语进入客栈当中,安静坐下后吃了顿粥菜。 此时不过天刚亮起,街巷上没什么人, 客栈中也空空荡荡, 除去这一行白衣圣使, 不过只余一人坐在角落,那人着了素色衣袍, 背对众人瞧不清容貌, 也辨不出年纪, 只安静地喝着茶。 白衣圣使人数不少, 就这般走进来, 却是肃穆不曾出声,整个客栈里面唯有一个声音显得十分聒噪。 “小爷肚子饿了,你们听不见吗!”说话的人是被白衣圣者抓来的那名少年,其中一名圣者无言将粥推到那少年面前,少年却是一把将其掀翻,瓷器碎裂粥洒一地,他拧着眉头冷笑道:“谁要喝这种玩意儿,给我上菜,我要你们客栈最好的饭菜,听见没?” 这话是对客栈小二说的,小二不解往旁看去,其中为首的白衣圣者却微微皱眉,终于摇头出声道:“不必理他。” 得了那人的话,小二连声应下,果然不再理会那少年。 少年气结道:“不必理我?谁给你的胆子抓走苏家少爷,还这样待我?你若是现在将我放了,我好歹留你一个全尸,你们若是再不放人,等我爹将我救出去,我定要他将你们千刀万剐!” 没人理会他,那群白衣圣者好似全是没脾气的木头,全都敛眉肃目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少年气得浑身发抖,大声咒骂一番,那为首之人终于才又道:“苏少爷。” “你总算还知道我是苏少爷。”少年见终于有人理会自己,喘了口气摆出了少爷的模样。 为首之人淡淡道:“亵渎圣者乃是死罪,不管你是否真是苏家少爷,此等罪状皆不能轻饶。” “好笑,我不过是说了句实话,你们就要将我抓起来?你们当真是神殿?我看你们根本就是邪魔外道!”少年越说越是气氛,声音也扬高了起来,“那个叫蔺尘的家伙根本就不是什么圣者,那根本是个妖魔,我亲眼见过那个……” “苏少爷,请莫要再胡言乱语了。” 少年的话终于引来了白衣圣使们的不满,为首那人轻轻放下手中杯盏,抬眸之间,其余众人已经将少年压在了后方木桌之上,少年被人扣着手臂动弹不得,半张脸贴在木桌上,整个人动弹不得,口中却不忘骂骂咧咧道:“谁才是胡言乱语?你们不是?” “是你,苏少爷。”为首那人语气轻轻淡淡地道了一声,见旁边的客栈小二还满目惊惧地望着这处,这才含笑道:“不必担心,他只是不大清醒。” 客栈小二被这一番动静吓得不轻,茫然的点了点头,这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就在这时,角落处突然传来了轻轻响动。 客栈内本只有这一处动静,所以角落里的动静突然传来,就变得十分明显。人们这才想起来这客栈里还有个人,此时众人不觉望去,才发觉那人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先前那人背对众人,看不清面目,这会儿转过身来,他们才发觉那是个眉眼秀逸的年轻男子,他面上带着能足叫人莫名生出好感的温和笑意,隔着众人的身影向那苏少爷看去一眼,这才对白衣圣使们轻轻颔首,折身向着客栈大门处走去。 苏少爷自那一眼间尚未回过神来,神色不解的蹙起眉峰,经过这一番打断,几名白衣圣使也没再开口,客栈内霎时静了下来,只听见先前那人的脚步声响。 那人已经到了客栈大门处,勉强自身上找出几个铜板结了账,这才带着笑问客栈掌柜道:“不知掌柜可知,从此处往雁山应该如何走?” “出了镇子往西就到了。”掌柜随口应着,只等说完了这话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面色微变间连忙叫住了正欲离开的那人道:“这位公子,你去雁山做什么?” 那人回身应道:“想去山上拜访一位许久未见的长辈。” 掌柜轻叹一声,摆手道:“哎公子你别去了,现在雁山上早就没人了。” 听掌柜说出这话,那人微微一怔,问道:“为何?” “雁山上面妖兽闹得厉害,能走的人都走了,谁敢待在上面啊。”掌柜热心地解释道,“这是真的,最近就连要去西边怀城的人都是绕路走的,谁也不敢去惹雁山上面那个祖宗,公子最好也别去了,反正也找不到人的,也许你要找的人早就下山了,正在咱们雁镇里面住着呢。” “不会。”那人摇头,担忧着道,“我那位长辈在雁山住了一辈子,绝不会离开。” 掌柜的变了变脸色,小声道:“雁山上的祖宗不好惹,整个山头现在都没几个活物,你那位长辈若是没走,现在恐怕……” 那人没再多说,低声谢过掌柜之后便往门外走去,掌柜的看着他背影想要出声唤人,然而张了张口到底没发出声音。那人离开的方向,真是往镇西的方向,那人是要去雁山。 客栈再度恢复了平静,方才的争吵似乎都没发生过,白衣圣使们吃过东西便又带着苏少爷离开酒楼,往神庙的方向赶去。 · 两天以后,叶红意到了雁镇。 从邺城到天照山必定要途经雁山,叶红意在镇中找了处客栈休息,又买了些东西,便要继续赶路,然而等离开客栈的时候,却被掌柜给叫了下来。 “姑娘要去雁山?” 叶红意摇头道:“我去天照山,只是自雁山经过。” “姑娘是不知雁山上面如今妖兽横行,已经有不少行人出事了,姑娘若是不赶时间,还是绕路较好。” 叶红意不是怕事的人,但是也不喜欢往麻烦上面闯,听见掌柜提醒,叶红意点头答应下来,当即打算改道从旁绕过。但那掌柜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仍是摇头,无奈道:“前两日就有位公子非要去雁山,我劝了他也不听,之后就再没人见他从山上下来。” 这话让叶红意动作微微一顿。 她想起了谢见疏。 毕竟心中有愧,谢见疏离开之后,叶红意曾经打听过他的去向,然而众人只知他出了邺城后往西而行,却不知他究竟去了何处。叶铭不愿叶红意过多提及谢见疏,叶红意察觉他态度有异,不觉便多问了几句。 耐不住叶红意的坚持,叶铭才终于不情不愿地将实话说了出来。 叶家曾经派人去调查过谢见疏,作为叶红意的夫君,他们自然要清楚谢见疏的来历。然而一番调查,叶铭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他们查不到关于谢见疏的任何身世,谢见疏就好似自这世间凭空冒出来的,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好似从生来便在这天地间游荡,直至两年前出现在叶家。 他们所唯一知道的就是在这两年里,谢见疏在叶家的时候,曾经托人打听过关于雁山的事情。 叶红意本以为谢见疏离开叶家可以回到自己的来处,安然过自己的日子,也是到了这时候才知道谢见疏根本无处可去,而他若当真有去的地方,或许便是这雁山。 想到此处,叶红意倏然顿住,回头问客栈掌柜道:“不知那位上山的公子,生得何种模样?” 直到三年前,出现了一场几乎毁灭人世的灾难。 人间修行者与日俱增,天神唯恐人界追求力量,降下大劫于各方修行者,天罚降临,大地崩塌,就在人们恭顺着迎接众神责难之际,这世间出现了一个叫做蔺尘的人。 那时天际裂开了一道缝隙,有人说那是通往神界的大门,有人说那是万劫不复的魔界深渊,所有的天灾都从那处降下,直至蔺尘走进那扇大门。 所有的灾厄便都结束了。 神的时代也结束了。 从此以后,人们不必再向天神借助力量,蔺尘已经向他们证明人所能为远比天神所给予的还要更多。 从此蔺尘才是他们眼中的圣者,天下间所有旧神殿尽数被掀翻,天下间只剩下一座神殿。 那座神殿在天下极西之处至高之巅,那里住着那个让所有人虔诚拜服的存在,圣者蔺尘。 叶红意是曾经经历过那场天罚的人,她亲眼见到新旧神殿的交替,也见到昔日高高在上的神像被请出神殿,所以她知道人们曾经的信仰有多么可笑。 静听顾繁说完这段陈年往事,叶红意毫无意外道:“那个婴孩,就是你来此的目的?” “这么说也不错。”顾繁语带笑意,顺着她的话道:“我只是觉得,昔年圣女侍奉天神,能够替世人传达他们的愿望,我想若当初那个婴孩还活在世上,或许也能够有些特别的地方。” 45.四五章 此为防盗章 后来神罚降临, 人们四处拆神庙砸神像, 叶红意没有再来雁山, 也不知此处变成了什么模样,直到今日才总算得见。 这里早已不复昔日的热闹, 树木依旧伫立道路两旁, 放眼望去却尽透着沉沉死气,原本去往庙宇的那处道路似乎久无人去, 路旁皆已经生满了荒草。叶红意盯着那些荒草, 略一沉吟便往旧神庙而去。 先前她询问那名客栈掌柜, 才打听到客栈掌柜口中两天前上山的男子的确是自邺城方向而来,在客栈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便不顾劝阻上了雁山, 道是要寻一名许久未见的前辈。从那掌柜的形容那人的容貌与习惯来说,那人的确就是谢见疏。 谢见疏上了山, 并且此后并未再下山,叶红意不好管闲事,但犹豫再三,叶红意却仍是来了此处。 她沿着山路而行, 整座山上是毫无人烟的死寂,纵然是风声也不曾响起,叶红意唯一能够听见的声音便是自己的脚步, 她在四周转了半晌没能够找到谢见疏的身影, 终于慢慢靠近了那处被毁的旧庙。 远处还可见到那庙宇的轮廓, 与从前并无太大区别, 但走近才发觉整座旧庙墙面早已斑驳脱色,原本的朱红高墙上全是被打砸过的痕迹,甚至有的地方已经开裂出口子,仿佛即将倾塌倒地。 屋顶早已破损,有的地方长起了青苔,破败的墙角杂草丛生,昔日的庙宇不过区区三年时间,便已破落到这般地步。 叶红意抬步打算进入其中,然而待靠近旧庙大门,才发现有什么力量正阻隔在那处,让她无法再前进一步。 释出灵气稍微试探,叶红意便发现这整座旧庙都被包围在那股神秘力量之中,对她来说想要破开那道力量强行进入旧庙虽然不是不可能,却仍要花上一番功夫。 不知失踪多时的谢见疏是不是就在其中,叶红意犹豫着是否要强行进入这旧庙,然而就在此时,一阵妖兽咆哮声突然自旧庙后方的林间传来。 人群封锁雁山正是因为此处妖兽横行,如今山上妖兽突然出声,或许是碰上了什么状况才是,想到谢见疏可能便在那处,叶红意稍一思索便纵身往那声响传来处赶去。 妖兽所在之处距离并不算远,叶红意片刻间便已赶到,同时她也发现了她要找的人。 谢见疏果然就在林中,他身上穿着一件发白的旧袍子,站在一处树下,与叶红意从前见他的模样并无区别。叶红意赶得匆忙却没发出什么声音,谢见疏似乎也没有发觉她的到来,正紧盯着他面前的生物。 不过一眼,叶红意便认出那是一只足有三百年修为的虎妖,那东西不算邪妖,但在山林间伤人却也并不算少见,方才的咆哮声看来便是自这虎妖口中传来。虎妖应是刚发现谢见疏,这时候正伏着身子呲牙步步往那人逼近,口中不住发出危险的低吟,眼见随时便将猛扑而至。 叶红意来的时机刚好,她自腰间拨出影铃便要上前相助,然而一种怪异的感觉却迫使她动作停了片刻。 谢见疏的表情太平静了,平静得根本不像是被妖兽逼近无法脱身的人,倒像是早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就是这一瞬的迟疑,妖兽已经猛然长啸一声,朝着谢见疏扑了过去。 若被这虎妖拍上一爪子,不论是谁也该非死即残,然而谢见疏不闪不避,面上笑意微凛,却只轻轻开口说了一个字眼。 虎妖的咆哮声太大,叶红意相距太过遥远,仓促之间叶红意没能听清谢见疏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但也在那一瞬之间,古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出手凶猛扑向谢见疏的虎妖竟突然之间止了动作,犹如被什么所惊吓一般骤然僵在了空中。 下一刻它重重跌在落叶堆积的地面上,庞大的身躯霎时瑟缩至一处,口中呜咽不断,好似正在经受什么莫大恐惧。 谢见疏看着它的模样微微失笑,这笑意间似乎又恢复了寻常模样,他对那虎妖抬起手,轻轻道:“过来。” 他这话说得温和,虎妖却不知为何浑身一颤,看模样似是想要逃窜,然而又不敢动作,最后它伏在地上仰头看了谢见疏一眼,终于小心翼翼地蹭到了他的腿边,小心将脑袋伸了过去。 谢见疏的手便抚在了它的头顶。 虎妖身子僵了一瞬,接着便突然整个松懈下来,发出了舒服地声音,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对方。 叶红意:“……” 眼前的情景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叶红意从未听说过这种性子凶猛残暴的虎妖能够被人驯服,也从未见过有人能用这种方式降服妖兽,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谢见疏。 谢见疏在叶家住了两年,那两年里她虽不在叶家,回来后却能够从下人的口中得知两年里发生的事情。这两年中谢见疏始终待在叶家,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院中照看花鸟,他没有身份没有过去,从未修炼也没有灵力,人们认为他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但看眼前的情形,他们似乎从未真正看清过此人。 他究竟是什么人? 叶红意怀着满腹复杂心绪,从树后走了出去。 谢见疏抚过虎妖脑袋,正与其低声说着什么,突然之间见到叶红意走出来,他霎时一怔,不觉间动作顿住,引来了脚边那大老虎的不满。 巨大的虎头朝怀里拱了拱,谢见疏失笑着推了推它,这才再度朝叶红意看去,目中略带犹豫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红意方才太过惊讶,一心想要出来问个清楚,却没想过要如何解释自己跟来救人的事情,她犹豫片刻,没有说话。 谢见疏又试探着道:“你是来调查雁山妖兽的事情?” 对方先替自己想好了解释,叶红意自然不客气,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谢见疏指了指地上的虎妖道:“它本性不坏,可不可以不要伤它?” 叶红意本就非是对付虎妖而来,根本没管那个现在蹭在谢见疏身边像只谄媚的猫一般的大家伙,只低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问的是方才那一幕,谢见疏却显然误会了叶红意的意思,他低头看了那只虎妖,这才道:“近来雁山上面妖兽作乱,但这些妖兽似乎都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四处都在修建新神庙,白衣圣使驱逐了所有妖兽,妖兽无处可去,最后才会全部聚在这里,因为雁山上面有只能够震慑白衣圣使的大妖兽。” 没料到谢见疏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叶红意沉默片刻,终于问道:“……你还能听懂妖兽的话?”她这般盯着谢见疏,脑中已经在想着谢见疏是否就是某种妖兽所化身。 然而叶红意的猜测不过一瞬便破碎,谢见疏迟疑片刻,摇头道:“当然不能。” 似乎见叶红意微有诧异,谢见疏明白了其中误会,这才笑到:“我来之前在雁镇打听过,这两天在山上看了不少,所以才有这个猜测。” 叶红意紧盯着谢见疏,这一面他给叶红意的惊讶太大,在她看来谢见疏本是个只能给人带来麻烦的家伙,但现在看来显然并不是这样,他是有备而来的,他能够轻易驯服旁人难以对付的妖兽,他并非旁人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这些她从前从未发现,事实上也从来没有机会发现。 “你说的那个大妖兽,就在那旧庙当中?”叶红意改口问道。 谢见疏点了点头:“要不要去看看?” 叶红意没有拒绝。 两人在虎妖的带路之下往旧庙大门走去,叶红意不时抬眸身侧的谢见疏。 你究竟是什么人,这句话她始终没问出口。 并且他这时候变成了一颗光球。 叶红意停下脚步,回头对着身后的光团挑起眉梢,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谢见疏变成那番模样自然是因为这神殿内的某种禁制,叶红意起初试了一番却并不能让谢见疏恢复原样,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先想办法离开此地,等找到顾繁再作打算。 她正思量着之后的事情,谢见疏却出声道:“若是累了,可以先休息片刻。” 那声音自光球中透出来,这种时候竟还是平素的不疾不徐,叶红意见谢见疏的次数不多,不知为何这时候却仿佛能从那语气中想象出谢见疏说话时的神色。必然是低垂着眼,眼中挂着一层笑意,又仿佛有些羞怯的模样。 叶红意没有应声,却也知道再这样盲目找下去亦是无用,于是默然来到角落处,靠着一面残破矮墙休憩下来。 那小小的光团在叶红意身侧晃了半圈,最后也落到了她肩旁,不敢靠得太近,却也不愿离得太远,堪堪三步的距离,它幽幽飘了片刻,叶红意才终于又听谢见疏的声音:“你若是觉得无趣,可以和我说话解闷。” 这话似乎是他犹豫半晌才说出来的,其间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试探。 叶红意抬了抬眼,出声道:“想说什么你就说。” 本是随口应付,却没想到谢见疏竟当真打开了话匣子,兀自说了起来:“其实我想问你这两年都去了哪里,不过你大概不会想说这个,两年的时间太长,去过的地方太多,说起来也太麻烦了。” 这话说得平平淡淡的,却让叶红意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此人与她虽是夫妻,见了却不过只两面,但他说出这话,却分明对她的性子知悉不少。 没待叶红意想清这层,谢见疏接着道:“我这两年里在叶家过得其实挺好的,院中的花草我也一直在替你照顾,你还记得你房间里原本养了一只鹦鹉吗,它现在都已经会说话了,它喜欢飞到窗外去啄院中那株兰草的叶子,若非我天天看着,那株兰草现在已经秃了。也不知道我这次出来,其他人有没有好好照顾它。” “还有下人清理东西的时候要把你的剑清去后院放着,听他们说你已经不用剑了,但那把剑好像对你来说挺重要的,我让他们把剑留下来了,现在就在柜子里收着,你若是用得上可以随时把它取走。”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沈先生的字画,有人送了一幅过来,我将它挂在房间墙上了,你若是不喜欢,回去我再把它收起来……” 残破的废墟密室因为这些话生出些静谧温和,谢见疏想到什么便说了什么,像是在竭力找话与她攀谈,然而所说不过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46.四六章 此为防盗章  叶红意停下脚步,回头对着身后的光团挑起眉梢, 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谢见疏变成那番模样自然是因为这神殿内的某种禁制, 叶红意起初试了一番却并不能让谢见疏恢复原样, 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先想办法离开此地, 等找到顾繁再作打算。 她正思量着之后的事情, 谢见疏却出声道:“若是累了,可以先休息片刻。” 那声音自光球中透出来,这种时候竟还是平素的不疾不徐, 叶红意见谢见疏的次数不多, 不知为何这时候却仿佛能从那语气中想象出谢见疏说话时的神色。必然是低垂着眼, 眼中挂着一层笑意, 又仿佛有些羞怯的模样。 叶红意没有应声, 却也知道再这样盲目找下去亦是无用,于是默然来到角落处,靠着一面残破矮墙休憩下来。 那小小的光团在叶红意身侧晃了半圈, 最后也落到了她肩旁, 不敢靠得太近,却也不愿离得太远, 堪堪三步的距离,它幽幽飘了片刻, 叶红意才终于又听谢见疏的声音:“你若是觉得无趣, 可以和我说话解闷。” 这话似乎是他犹豫半晌才说出来的, 其间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试探。 叶红意抬了抬眼, 出声道:“想说什么你就说。” 本是随口应付, 却没想到谢见疏竟当真打开了话匣子,兀自说了起来:“其实我想问你这两年都去了哪里,不过你大概不会想说这个,两年的时间太长,去过的地方太多,说起来也太麻烦了。” 这话说得平平淡淡的,却让叶红意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此人与她虽是夫妻,见了却不过只两面,但他说出这话,却分明对她的性子知悉不少。 没待叶红意想清这层,谢见疏接着道:“我这两年里在叶家过得其实挺好的,院中的花草我也一直在替你照顾,你还记得你房间里原本养了一只鹦鹉吗,它现在都已经会说话了,它喜欢飞到窗外去啄院中那株兰草的叶子,若非我天天看着,那株兰草现在已经秃了。也不知道我这次出来,其他人有没有好好照顾它。” “还有下人清理东西的时候要把你的剑清去后院放着,听他们说你已经不用剑了,但那把剑好像对你来说挺重要的,我让他们把剑留下来了,现在就在柜子里收着,你若是用得上可以随时把它取走。”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沈先生的字画,有人送了一幅过来,我将它挂在房间墙上了,你若是不喜欢,回去我再把它收起来……” 残破的废墟密室因为这些话生出些静谧温和,谢见疏想到什么便说了什么,像是在竭力找话与她攀谈,然而所说不过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叶红意心中渐升起一种离奇的感觉,谢见疏所说的本是她最熟悉的东西,但说出那些东西的却是一个她全然陌生的人,那些本独属于她的事物,如今变成了两人所共有,这种感觉很怪,且算不上让人舒服。 她突然有些厌倦谢见疏唯唯诺诺的语气,似乎每句话都要再三斟酌,总担心着会将她触怒。 叶红意在这封闭的地方百无聊奈地想着她的从前与现在,却依然没能想清自己当初为何会选择与谢见疏成亲。 她还记得初见谢见疏的情景,那时她自婚宴上逃走,独自逃到酒楼中饮酒,旁边围着无数看热闹的家伙,所有人都看着她,远远地就像是在看一个可悲可怜的笑话。 也是在那个时候,谢见疏自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在她面前坐下,替她斟酒,收拾酒坛,看她喝得泪流满面,呛得面色通红,直到夜色绵长,人群散场。 那时候她突然看清了谢见疏的眼睛。 浅棕色的眼睛里透着仁慈悲悯,与那高高在上的人何其相似。 “娶我。”鬼使神差地,那两字就这般说出了口,透过那双眼睛仿佛在与另一个人对话。 让人没有料到的是,谢见疏点了头,他认真考虑了片刻,接着含笑应道:“好啊。” 他用仿佛无比认真的态度,做了一个无比荒唐的决定。 她嫁给了谢见疏,一个不过只见过一面的陌生男子。当时所有人皆是愕然,就连叶家上下也无法理解,但或许是因为酒意太浓,或许是因为那人的目光与蔺尘太过相似,她借着那不知从何处涌上来的偏执强行完成了那场婚宴。 直到第二天她睁开眼眸,她终于回神清楚的意识到她做了什么。 所有的执念坚持都成了笑话,她终于放弃了对蔺尘的等待,但她却丝毫没能够高兴起来,她最后选择在谢见疏醒来之前离开了叶家,从此再不曾回去。 离开叶家的两年里她去了许多地方,也经历了许多事情,她渐渐能够平静下来应对许多事情,但仍有一个人只要想到她便觉得头疼无比,那就是眼前这个该被她称之为夫君的人。 谢见疏此时已不知道讲到了什么地方,言语间添了些笑意,叶红意本就没心思听,这时候心念一动终于打断了对方的话道:“为什么不离开叶家?” 光团中传来的声音静了片刻,随之便听谢见疏轻问道:“什么?” “为什么不离开叶家?”叶红意这时候已经重新站了起来,休息了片刻,她接着寻找离开的方法,接着对谢见疏道:“你刚才说我房中的东西都是你在整理着,因为根本没有下人来照顾你,只有你自己待在那里。当日是我任性嫁了你,后来整个天下都将这当个笑话来讲,他们对我不客气,对你这个毫无身份地位的人更不会客气。” “叶家没有心思理你,因为见到你他们就会想起那个让叶家丢了无数脸的闹剧,但他们也不会赶走你,因为叶家身为三大世家,决不能做出这样失了身份的事情。” 叶红意回过头去,冷静得有些过分,毫不留情地将整件事情拆穿,问题甚至显得过分尖锐:“所以他们没有管你,他们将你晾在那里,就是要等你自己走,你为什么不走?” 两人的对话至此陷入沉默,叶红意有意看向谢见疏,但那人如今变成了个小小的光团,她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何种神情。 她顿觉无趣,改换了话题道:“你现在变成这副模样,你就不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这次谢见疏应得很快,似乎失去肉体变成这个样子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他的语气分明比先前多了些低落,想来是因为叶红意方才那番谈话。 叶红意声音低沉道:“我会想办法帮你恢复带你出去,等出去之后,你可以不用再理会这些了。” 谢见疏喃喃道:“你的意思是……” “出去之后我会回叶家,你也可以离开了。” “可是……” 谢见疏似仍有话要说,但也在此时,神殿地面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叶红意自方才一瞬已有防备,她回身避开头顶落下的巨石,仓促间不忘揽过那道光团,带着谢见疏飞快赶至角落,头顶不住有乱石砸落,幸得叶红意反应极快方才安然避过。谢见疏不言不语地待在叶红意身侧,似乎仍在低落着方才的事情,但叶红意却已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些东西,她沉眸凝神道:“这里待不下去了。” 但他们现在还不知要如何离开,若继续这般下去,他们很快会被掩埋在乱石堆下。 就在叶红意说话之间,一道银色的光亮再度闪烁起来,自她的腰间飘出,似有所觉般往某处方向而去。 “影铃?”叶红意脱口唤着,铃声清澈自那银光中透出,隐约可看清其中是一个雕刻着精致花纹的银色铃铛。 那是叶红意最常用的武器,之前在溪边对抗那黑气,后来在正殿冲破黑气阻碍,叶红意皆是以它为胜。 她早就发现那些黑气似乎对影铃的力量十分惧怕,如今影铃忽而有了动静,四周因这震颤而再度升起的黑气纷纷散开不敢靠近,叶红意心下了然,虽不知究竟为何,却也立即带着谢见疏随影铃所往的方向而去,行出不过数十步,眼前景致突然一换,先前他们无论如何都走不出的废墟密室,却在此时轻松被破开。 但走出那处并不能让人松一口气,眼前的情景比之方才更加阴森诡异。 这里应是一座巨大的牢狱,四壁悬着早已被锈蚀发黑的锁链,墙壁上仍有四处是烧焦的痕迹,角落堆积着不知是什么的黑色残骸,铁栅栏透出陈旧难闻的味道,阴冷之中泛着湿气。 顾繁之前说这里是一处圣殿,但圣殿当中本不该有这样的地方。 叶红意本是为救人而来,此时却不禁迟疑不解,许多年前在这座圣殿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这里应该就是他们处死圣女的地方了。” 角落中突然传来熟悉声音,叶红意瞬时便分辨出那声音属于随他们一道而来的顾繁,“在人们心中,圣女是唯一能够向神传达他们的祈祷的人,这天下间只有至纯至洁之人能够接近至高无上的天神。” “但他们所最尊敬的圣女,却做了一件让他们无法容忍的事情。那圣女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并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可惜那孩子先天不足,生下来便是个死婴。” 47.四七章 此为防盗章 “我只想知道这个, 其他的与我无关。”霍影靠坐在窗边, 屋内光线昏暗,衬得他眉目冷淡。 谢见疏自这一句话间判断出了对方并非敌人, 于是实话应道:“她是我师父。” 霍影扯着唇角像是在笑,只是眼底情绪复杂叫人难以辨认, 他良久方才叹息般道:“果然。”顿住不过一瞬, 他接着又道:“雁山后山有两间屋子, 其中一处始终空着无人居住, 那其实是你的房间?” “是我。”谢见疏略见动容,随之问, “你去过那里?” “是,我去过。”霍影点头,喃喃道:“我去过很多次。” 像是回忆起什么,霍影偏过头看了看床上的人, 到底没忍住上前在床边坐下, 对她伸手之际却又强自停住了动作,他垂手摇头将方才的情绪抛开才得以继续道:“我可以帮你们,但你要保证不让她涉足险境。” “我会安顿好师父。”谢见疏毫不迟疑。 霍影似乎是短促地笑了一声,算作一个回应,谢见疏隔着窗间透出的微光看着那人, 若有所思道:“你……” “我是神殿的人, 为什么还要出手帮你们?” 谢见疏点头。 霍影道:“我进入神殿不过是想找个栖身之地, 惠明他们想做什么与我毫无关系, 但两年前, 净山人被抓进了塔中。她伤得很重,被苦渡剑钉在墙上,惠明神司要我们好好看守她,说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拔出这把剑,他们一直在等那个人。” 回过身来,霍影对谢见疏道:“那个人就是你。” “但谁都能够拔出苦渡。”谢见疏坦然道。 霍影眸光微微闪烁,身形霎时僵立,他凝目像是在看着谢见疏,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在他的视线当中,整个人仿若自骤雨惊雷中淌过一遭,浑身都透着疯狂与疲惫。 他咬牙怔愣片刻,终于重重咳了两声冷笑着道:“是吗……可笑,太可笑了,竟然是这样,我竟还苦苦守了两年。” 谢见疏此时已经明白了过来:“你留在那里,是要救她,你这些年捉了那么多人……” “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得到惠明的信任,捉的人越多他才会越信任我,只有那样我才能有机会见到她。”霍影低头撑着床沿,视线掠过床上女子的容颜,忍不住又嘲弄地笑出了声。 谢见疏摇头道:“可是那些人何其……” “那与我何干?” 窗外突然传来阵阵声响,那声音自神庙所在的方向传来,仿佛雷声席卷云层滚滚而动,将整个雁镇笼罩其中。谢见疏与霍影几乎同时朝着窗口望去,只见得那方天际被染出大片残红,火光冲天而起之际,苍穹霎时泛起无边金光,金光铺洒与火光交织之际,雁镇的天际,突然响起了庄严钟声。 那是西方神殿的钟声。 衣袂带起的风声响动不断,无数人影骤然现于头顶上空,纷纷朝着火光处而去,白袍的人们不住出现,乍然望去竟如同百川汇流终聚于神庙处。 “竟然连景灵神司也来了。”看着空中几只红色飞鸟掠过,霍影面色微变之际回身对谢见疏道,“三神司到了两个,你那群朋友撑不了多久,我该过去了。” 霍影说完这话便推门而出,谢见疏追至屋门处道:“霍影公子。” 听见谢见疏的唤声,霍影倏然停步,转身视线越过谢见疏的身影,再次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然后挑眉笑了起来,那是全然没有阴霾的真实笑意,他年纪其实很轻,这一笑间眉眼中全是少年意气。 “我应该不会再回来了,记得你答应我的。” 说完这话,霍影再次转身,这次他没有再回头,身影消失于院落之外的街巷尽头,彻底不见踪影。 · 雁镇这日火光冲天,纵然是待在偏僻的院落当中,谢见疏依然能够听见镇中四处的惊叫与厮杀之声,飞鸟不住自上空掠过,灵力之间的撞击随处可见,整座雁镇就在这喧哗中迎来夜色。 直到夜色中一道力量冲散火光,夜色中的小镇突然之间安静下来。 谢见疏站在窗前,看着那道光焰黯淡的方向,垂眸间终是一声轻叹。 叶红意等人回到此处是在半个时辰后,两个人都挂着一身血污,那先前的中年男子却不知去了何处,方一冲进房门,顾繁就飞快背起了床上依旧昏迷的人,匆匆往院落深处赶去,并对叶红意道:“来不及了,你跟他解释!” 顾繁动作极快,纵身几个起落便要不见身影,叶红意也没有啰嗦,拉着谢见疏跟着他的方向赶去。 这两天里叶红意总拽着谢见疏赶路也算拽成了习惯,纵然是脚步匆匆却也没花上太大力气,一面往前跟上顾繁的脚步一面还能有空开口:“雁镇的神庙已经毁了,不过现在其他白衣圣使还在雁镇上搜寻,我们要在他们找到之前先赶到安全的地方。” 在叶红意的眼中,谢见疏别的本事没有,然而不管什么时候却总能面不改色,所以这时候谢见疏看起来依然平静,很快顺着叶红意的话问道:“我们要去哪?” “去地道,顾繁早有准备。” 神殿势力遍布天下,这世间大多数人皆信奉着神殿,顾繁等人要与这样庞大的势力相斗,若非是头脑发热,便是早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显然顾繁是后者。 往宅院后方行去不远,叶红意与谢见疏才算是明白顾繁为什么先前他们会来这个地方。这处废弃宅院并非表面所见那般当真被人废弃,自此处往里而去,宅院的后方有一处空旷的所在,顾繁在墙角摸索一阵不知是开启了什么机关,地面现出一道阵法,不过多时,那片所在便现出了一道入口,阶梯朝着地下延伸而去,不知究竟通往何处。 顾繁带着昏迷的女子先走了进去,叶红意毫不迟疑也跟上,四人进入其间,才发觉这处早已经躲藏了不少的人,这地道似乎有数个入口,有些人正是先前顾繁从那塔中救出来的,如今全都缩在这地道当中,等待着神殿的搜寻过去。 在顾繁说来,这个地道十分安全,神殿必然寻不到此处,所以众人总算也终于有了时间去管别的事情。地道中有不少房间,内中应有尽有,顾繁带着人到了房中,又找来大夫替那女子看伤,这才去找人交代起别的事情。叶红意与谢见疏守着那女子,那大夫医术不错,不过多时女子便舒展了紧蹙的眉,睡梦中的呼吸也渐渐平稳起来。 谢见疏放下心来,又想到问叶红意道:“你可有见到霍影?” “霍影?”叶红意提起此人,亦是皱起了眉头,心中似仍有不解,“他死了。” 谢见疏神情不见变化,回首看一眼床上昏迷的女子,语声却是含混着无奈:“是吗。” 叶红意道:“他突然叛变打伤了惠明神司,两人交手都受伤不轻,最后带着惠明冲入了神庙火海。谁也没想到那种关头神殿会发生内乱,不过也亏得是他,顾繁才将人安全的带进了地道。”说这话的时候,叶红意紧盯着谢见疏神色,似乎看出了谢见疏的欲言又止,她停顿片刻问道:“你为什么会问起他?” 谢见疏摇了摇头,这时候已经不必再多言:“不过是随口问起。” 不管谢见疏究竟是不是当真不过随口问起,叶红意低下头,自腰间摸索片刻,将一物递到了谢见疏的手中。 “我在那里捡到了这个。” 谢见疏接过那物,一柄短刀静静躺在他手中,他迟疑着将其拔出,包裹在刀鞘中的锋刃通身赤红,是如宝石般的瑰丽色泽。 那是霍影的刀。 · 神殿在雁镇周围搜寻了整整三天,众人便也在地道中躲了三天,第三天的时候,床上昏迷多时的女子醒了过来。 直到此时叶红意才知女子名唤净山人,常年居于雁山之上,已有数十年,也是两年前惠明神司突然来到雁山,将她带上了塔中囚禁。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对于自己被囚禁的原因,净山人却毫不知情,她住在雁山与世隔绝,与神殿本无丝毫关联,却不知为何会被囚禁于此。 不论是顾繁还是叶红意都在等待着净山人醒来之后给出解释,却没料到她竟也不知晓其中缘由,如此一来事情似乎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而净山人好不容易醒来,原本一直担心着净山人,并在此前始终守着照顾她的谢见疏却不知为何在她醒来之后不见了踪影,也未曾再去看过她。 第四天的时候,顾繁派出的人探到神殿的人总算放弃了搜寻,众人这才终于能够计划接下来的事情。据顾繁的说法,他接下来要带着这群人离开雁山去往南方,那里神殿的势力最少,也是对于人们来说最为安全的地方。 提到叶红意是否要与他一道离开,叶红意却是拒绝了他的提议,接下来自己要去做些什么,她的心中无比清楚。 她要去西方神殿,要去看看蔺尘是否当真还在神殿当中,若他还在,她倒要问问蔺尘凭什么纵容神殿的人们做出眼下这种事情。 叶红意不肯同行,顾繁也没有多劝,如今雁镇已经不再安全,净山人自然也只得与众人一道前往南方,只是在离开之前,净山人想要先回到雁山住处收拾一番。 最后是叶红意与谢见疏护送着净山人回到了雁山,雁山的后山山腰处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林子,穿过树林便能够看见一处巨树,树下是两间小小的木屋,因为久无人住,屋子的木制墙面早已经痕迹斑驳,青苔湿冷生长在墙角,落叶铺满院落,荒草已经弥漫至屋前。 时值午后,有暖光透过树缝镀上屋顶,几只黄鸟栖于檐上鸣出清脆声音,净山人行于此间,看着久未归来的住处,眸中泛起几许怀念。 收拾东西的时间并不长,净山人不过回屋拿走了几本书与一些手稿,这便可以离开了。只是离开之前,谢见疏忽而回头对叶红意道:“红意,不知可否让我单独与前辈说些话。” 叶红意知道谢见疏与这位长辈久别重逢必有话说,便也不再多言,点头径自转身等在了林子那头。 屋前的空地里暖风融融,落叶在脚下打着旋随风而晃,谢见疏回过头才见净山人正眼含笑意看着自己,笑容温和,眸光明澈,便似此时的阳光与风,是足以让人卸下疲惫的笑意。 谢见疏也笑了,笑意与之如出一辙。 两人相视不过片刻,净山人朝谢见疏轻轻颔首,终于轻声问道:“请问我们认识吗?” 谢见疏笑意未褪,摇头淡淡道:“前辈与我素不相识。” “是吗?”净山人身体还未恢复,模样看来有些苍白,她无奈笑了笑,垂眼道:“这次还要多谢诸位相救。” 48.四八章 此为防盗章 “我见过东方苏家的大小姐, 她的皮肤比叶红意白, 像个玉雕的娃娃, 她在阳光底下, 让人觉得她比阳光还干净, 你会不自觉地想象你吻过她眉眼时会是何种风情。我也见过怀城绮梦楼的花魁辞云姑娘,她有这天底下最美的身子, 腰身细软, 柔弱无骨,是个男人见了都想将她拥在怀里,试试是否当真不堪一握。我还见过青虹山的玉清剑林谣,那姑娘有一双最让人销魂的眼睛,你看她一眼, 就得陷进她的温柔乡里。这天下我见过不少美人,我最喜欢的就是美人。” 说书人就站在谢见疏的身旁,口中滔滔不绝的说着,也不管是否有人在听, 他紧盯着远处的叶红意, 饶有兴致地张开手中折扇,遥遥一指道:“刚才我说的那些美人,拆开来看都比这位叶家大小姐强,可奇怪的是, 她们加在一块儿, 却又比不过她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见疏没有应声, 他视线仍在叶红意身上流连。 说书人觉出了几分无趣,耸了耸肩:“我本以为现在的天照山弟子都像刚才那三个家伙一样,现在看来,好像是我想错了。”他胳膊肘碰了碰谢见疏,扬着眉梢道:“她这身手,在我见过的年轻高手里面,绝对排得上前十。” 谢见疏视线仍在叶红意的身上,听见说书人这话,终于颔首低笑道:“她一直都很厉害。” 对话到这,说书人终于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偏过头道:“哎你从前见过她?” 谢见疏终于暂且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这话让说书人结实惊了一下,他收起扇子,好奇追问道:“很熟?” 这话说来倒也不对,谢见疏略一思索,摇头道:“不算。” 说书人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正要再说些什么,那边叶红意已经解决好麻烦走了过来。 先前让人闻风丧胆的怪物,如今轻而易举便被叶红意给赶走,人们望着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姑娘,目光不觉都有了几分变化。方才的惊惧还未散去,人们呆愣着不敢发声,唯有小姑娘桃儿高高兴兴地扑到了叶红意身旁。 叶红意随手揉了她一把头发应付过去,这便对众人淡声道:“这里不宜久留,要命还是要继续去灵城,你们自己决定。” 人们经过方才一番惊吓,早已经没了继续上路的勇气,纷纷决定原路退回离开这片山泽。 叶红意对众人惜命的选择十分满意,说到这里,视线忽而在人群中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了角落的方向。 谢见疏与那说书人正站在巨树阴影之下,与人群相距甚远,乍一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叶红意不见出声,缓缓抬步间,往这方走了过来。 说书人见状精神一振,连忙伸手捅了捅身旁的人,见谢见疏站着未动,只当他是惊呆了,于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埋怨道:“喂!快醒醒!叶大小姐过来了,听说这姑娘近两年脾气不太好,你这么没脸没皮的盯着她,惹恼了她我们可要遭殃了!” 谢见疏轻轻“嗯”了一声,照旧盯着叶红意,说书人败下阵来,满腹无奈的叹了口气,别过脸不想看接下来的情景。 脚步声顿,叶红意停下脚步看着树下二人。 人们对突然出现并救下他们的叶红意又敬又怕,这时候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便也没人敢开口,皆紧张地瞧着被叶红意注视的谢见疏二人,仿佛怕他们身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谢见疏毫不避讳众人视线,犹豫间上前一步,似要说些什么。 但在他开口之前,叶红意已当先道:“要离开得快,没时间给你们发愣。” 听得叶红意这话,谢见疏微垂眼眸,不再开口。 “你们过来收拾东西。”叶红意对谢见疏二人说完这话,转身便往刚经历过战斗满是狼藉的溪边走去。 在场就谢见疏与说书人两名年轻男子,这种事情自然归他们来做,溪边刚被那妖物撒过野,这会儿凌乱得很,说书人摊了摊手,无奈带着谢见疏去往那处,低头开始收拾起车队散落满地的东西。 远处叶红意正在与众人交代应当如何离开此处,言语间是惯常的冷淡,说话间却唯独没有不耐。 说书人盯着那边,从地上捡起不知谁落下的书,忍不住对旁边谢见疏发笑,满脸看好戏的模样:“你不是说你认识叶大小姐?怎么人家好像不认识你?你是在梦里见的吧?” 谢见疏笑着解释,笑中多是无奈:“我们只见过一面。” “那看来人家早把你忘了。”说书人幸灾乐祸地笑,拍了拍谢见疏肩头。 谢见疏没有反驳,他低头认真收拾着东西,说书人却胡乱扒拉着,似乎觉得这些东西根本没有收拾的必要,逃命关头没必要带这些乱七八糟的行囊,他们人能不能走得出这林子才是大事。 方才一番对话之后,谢见疏便不再开口,说书人百般无趣,收拾间隙看他一眼,终于满心好奇地道:“喂,你不会真的对那叶大小姐有意思吧?” 谢见疏停下动作,正在想该要如何回应,说书人便已经在谢见疏身旁蹲了下来,压低声音循循善诱道:“我跟你讲,你别以为那姑娘嫁了个废物你就有机会,你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身板跟那废物也差不到哪去。” “……”谢见疏好脾气惯了,被人当着面指说是废物道也没恼,只是神色稍有些欲言又止。 说书人没看见谢见疏的异样,只接着道:“这姑娘傲气得很,谁都看不上,只看得上一个人,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没等谢见疏回应,说书人就先开了口,他往身后指了指,指尖隔着层林向着西方的远空,声音里不觉多了几分正经肃然:“那可是这天上地下至强之人。” “圣者蔺尘。” 说书人说完这话,特地多看了谢见疏一眼。他在等谢见疏的反应。 这天底下没人不知道圣者蔺尘,因为若非是他,这人世恐怕早已不存,人们敬他爱他尊其为圣者,但事实上在世人心中,他的存在早已超越神魔,那是能以一己之力撼动天地的人。 没有人敢冒犯那位圣者大人,更无人敢将自己与他摆在相同的位置作比较,说书人盯着谢见疏,颇有些恶劣地笑着,等看这家伙听见“蔺尘”二字时惊恐狼狈的反应。 但他的计划很快就落空了,因为谢见疏的反应实在是寡淡得很,不过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仿佛听这两个字还没听人报菜名有意思。 49.四九章 此为防盗章 这群白衣圣使应是附近神庙来的, 为首那人是青年样貌, 颇为冷淡不近人情,叶红意被他拦下几次不得上山,最后只得自另一面的山崖硬闯,花了些功夫攀上山崖。 雁山乃是邺城到天照山必经之路,叶红意从前来去两处也常经过这里, 对雁山也算颇为熟悉, 但眼前的情景显然与她记忆当中相去甚远。 就在雁山的山腰处, 曾有一座神庙,那是旧时神庙,在三年前那场神罚还未降下之前,那里是善男信女最常去处,雁山之所以热闹, 便是因为那座神庙。每年叶红意自雁山经过,总能见到络绎不绝上山祈福的人们, 山头弥漫着香火味道,就连四周枝头皆束着平安符同心锁,整座山头一派热闹景象。 后来神罚降临,人们四处拆神庙砸神像,叶红意没有再来雁山, 也不知此处变成了什么模样, 直到今日才总算得见。 这里早已不复昔日的热闹, 树木依旧伫立道路两旁, 放眼望去却尽透着沉沉死气, 原本去往庙宇的那处道路似乎久无人去,路旁皆已经生满了荒草。叶红意盯着那些荒草,略一沉吟便往旧神庙而去。 先前她询问那名客栈掌柜,才打听到客栈掌柜口中两天前上山的男子的确是自邺城方向而来,在客栈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便不顾劝阻上了雁山,道是要寻一名许久未见的前辈。从那掌柜的形容那人的容貌与习惯来说,那人的确就是谢见疏。 谢见疏上了山,并且此后并未再下山,叶红意不好管闲事,但犹豫再三,叶红意却仍是来了此处。 她沿着山路而行,整座山上是毫无人烟的死寂,纵然是风声也不曾响起,叶红意唯一能够听见的声音便是自己的脚步,她在四周转了半晌没能够找到谢见疏的身影,终于慢慢靠近了那处被毁的旧庙。 远处还可见到那庙宇的轮廓,与从前并无太大区别,但走近才发觉整座旧庙墙面早已斑驳脱色,原本的朱红高墙上全是被打砸过的痕迹,甚至有的地方已经开裂出口子,仿佛即将倾塌倒地。 屋顶早已破损,有的地方长起了青苔,破败的墙角杂草丛生,昔日的庙宇不过区区三年时间,便已破落到这般地步。 叶红意抬步打算进入其中,然而待靠近旧庙大门,才发现有什么力量正阻隔在那处,让她无法再前进一步。 释出灵气稍微试探,叶红意便发现这整座旧庙都被包围在那股神秘力量之中,对她来说想要破开那道力量强行进入旧庙虽然不是不可能,却仍要花上一番功夫。 不知失踪多时的谢见疏是不是就在其中,叶红意犹豫着是否要强行进入这旧庙,然而就在此时,一阵妖兽咆哮声突然自旧庙后方的林间传来。 人群封锁雁山正是因为此处妖兽横行,如今山上妖兽突然出声,或许是碰上了什么状况才是,想到谢见疏可能便在那处,叶红意稍一思索便纵身往那声响传来处赶去。 妖兽所在之处距离并不算远,叶红意片刻间便已赶到,同时她也发现了她要找的人。 谢见疏果然就在林中,他身上穿着一件发白的旧袍子,站在一处树下,与叶红意从前见他的模样并无区别。叶红意赶得匆忙却没发出什么声音,谢见疏似乎也没有发觉她的到来,正紧盯着他面前的生物。 不过一眼,叶红意便认出那是一只足有三百年修为的虎妖,那东西不算邪妖,但在山林间伤人却也并不算少见,方才的咆哮声看来便是自这虎妖口中传来。虎妖应是刚发现谢见疏,这时候正伏着身子呲牙步步往那人逼近,口中不住发出危险的低吟,眼见随时便将猛扑而至。 叶红意来的时机刚好,她自腰间拨出影铃便要上前相助,然而一种怪异的感觉却迫使她动作停了片刻。 谢见疏的表情太平静了,平静得根本不像是被妖兽逼近无法脱身的人,倒像是早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就是这一瞬的迟疑,妖兽已经猛然长啸一声,朝着谢见疏扑了过去。 若被这虎妖拍上一爪子,不论是谁也该非死即残,然而谢见疏不闪不避,面上笑意微凛,却只轻轻开口说了一个字眼。 虎妖的咆哮声太大,叶红意相距太过遥远,仓促之间叶红意没能听清谢见疏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但也在那一瞬之间,古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出手凶猛扑向谢见疏的虎妖竟突然之间止了动作,犹如被什么所惊吓一般骤然僵在了空中。 下一刻它重重跌在落叶堆积的地面上,庞大的身躯霎时瑟缩至一处,口中呜咽不断,好似正在经受什么莫大恐惧。 谢见疏看着它的模样微微失笑,这笑意间似乎又恢复了寻常模样,他对那虎妖抬起手,轻轻道:“过来。” 他这话说得温和,虎妖却不知为何浑身一颤,看模样似是想要逃窜,然而又不敢动作,最后它伏在地上仰头看了谢见疏一眼,终于小心翼翼地蹭到了他的腿边,小心将脑袋伸了过去。 谢见疏的手便抚在了它的头顶。 虎妖身子僵了一瞬,接着便突然整个松懈下来,发出了舒服地声音,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对方。 叶红意:“……” 眼前的情景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叶红意从未听说过这种性子凶猛残暴的虎妖能够被人驯服,也从未见过有人能用这种方式降服妖兽,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谢见疏。 谢见疏在叶家住了两年,那两年里她虽不在叶家,回来后却能够从下人的口中得知两年里发生的事情。这两年中谢见疏始终待在叶家,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院中照看花鸟,他没有身份没有过去,从未修炼也没有灵力,人们认为他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但看眼前的情形,他们似乎从未真正看清过此人。 他究竟是什么人? 叶红意怀着满腹复杂心绪,从树后走了出去。 谢见疏抚过虎妖脑袋,正与其低声说着什么,突然之间见到叶红意走出来,他霎时一怔,不觉间动作顿住,引来了脚边那大老虎的不满。 巨大的虎头朝怀里拱了拱,谢见疏失笑着推了推它,这才再度朝叶红意看去,目中略带犹豫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红意方才太过惊讶,一心想要出来问个清楚,却没想过要如何解释自己跟来救人的事情,她犹豫片刻,没有说话。 谢见疏又试探着道:“你是来调查雁山妖兽的事情?” 对方先替自己想好了解释,叶红意自然不客气,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谢见疏指了指地上的虎妖道:“它本性不坏,可不可以不要伤它?” 叶红意本就非是对付虎妖而来,根本没管那个现在蹭在谢见疏身边像只谄媚的猫一般的大家伙,只低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问的是方才那一幕,谢见疏却显然误会了叶红意的意思,他低头看了那只虎妖,这才道:“近来雁山上面妖兽作乱,但这些妖兽似乎都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四处都在修建新神庙,白衣圣使驱逐了所有妖兽,妖兽无处可去,最后才会全部聚在这里,因为雁山上面有只能够震慑白衣圣使的大妖兽。” 没料到谢见疏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叶红意沉默片刻,终于问道:“……你还能听懂妖兽的话?”她这般盯着谢见疏,脑中已经在想着谢见疏是否就是某种妖兽所化身。 然而叶红意的猜测不过一瞬便破碎,谢见疏迟疑片刻,摇头道:“当然不能。” 似乎见叶红意微有诧异,谢见疏明白了其中误会,这才笑到:“我来之前在雁镇打听过,这两天在山上看了不少,所以才有这个猜测。” 叶红意紧盯着谢见疏,这一面他给叶红意的惊讶太大,在她看来谢见疏本是个只能给人带来麻烦的家伙,但现在看来显然并不是这样,他是有备而来的,他能够轻易驯服旁人难以对付的妖兽,他并非旁人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这些她从前从未发现,事实上也从来没有机会发现。 “你说的那个大妖兽,就在那旧庙当中?”叶红意改口问道。 谢见疏点了点头:“要不要去看看?” 叶红意没有拒绝。 两人在虎妖的带路之下往旧庙大门走去,叶红意不时抬眸身侧的谢见疏。 你究竟是什么人,这句话她始终没问出口。 山崖道路的尽头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破败陈旧,车顶上坐着去而复返的叶红意,她向着安陇山的方向举目远望,视线所及,是漆黑山泽中星星点点的微光。 邺城是南方最繁华的城镇,也是叶家所在之处,叶红意流浪许久,已有两年未曾归家。 她经常在邺城附近行走,去得最多的便是灵城,但却从来不肯踏足邺城一步。 邺城距灵城其实极近,在地图上看着似是紧紧贴在一起,但两座城中隔着一座安陇山,这距离就变得遥远了起来。 安陇山是一片连绵的山岭,从她现今所坐的山崖,一直延伸到似乎无尽头的东方,中间是层叠的密林,参天的巨树,还有时常可见的沼泽,密林之中藏着不知多少精怪凶兽,沼泽下不知蕴有多少隐秘杀机。 50.五十章 此为防盗章  无所不能的神能够赐予人强大的力量, 也能够在人们犯错时毫不留情地降下惩罚, 人们信仰神尊敬神,同时也自心底惧怕天神。 所以人们修建神庙,修筑神像, 日日虔诚供奉,唯恐对神有任何不敬。 直到三年前,出现了一场几乎毁灭人世的灾难。 人间修行者与日俱增,天神唯恐人界追求力量, 降下大劫于各方修行者,天罚降临, 大地崩塌,就在人们恭顺着迎接众神责难之际,这世间出现了一个叫做蔺尘的人。 那时天际裂开了一道缝隙, 有人说那是通往神界的大门, 有人说那是万劫不复的魔界深渊, 所有的天灾都从那处降下,直至蔺尘走进那扇大门。 所有的灾厄便都结束了。 神的时代也结束了。 从此以后,人们不必再向天神借助力量,蔺尘已经向他们证明人所能为远比天神所给予的还要更多。 从此蔺尘才是他们眼中的圣者, 天下间所有旧神殿尽数被掀翻, 天下间只剩下一座神殿。 那座神殿在天下极西之处至高之巅, 那里住着那个让所有人虔诚拜服的存在, 圣者蔺尘。 叶红意是曾经经历过那场天罚的人, 她亲眼见到新旧神殿的交替, 也见到昔日高高在上的神像被请出神殿,所以她知道人们曾经的信仰有多么可笑。 静听顾繁说完这段陈年往事,叶红意毫无意外道:“那个婴孩,就是你来此的目的?” “这么说也不错。”顾繁语带笑意,顺着她的话道:“我只是觉得,昔年圣女侍奉天神,能够替世人传达他们的愿望,我想若当初那个婴孩还活在世上,或许也能够有些特别的地方。” “比如说?” “——比如说能够与天神对话,找几个厉害点的天神下凡替我干掉蔺尘。” 看似平静的对话到此为止。叶红意早知顾繁身份来历必有问题,来此的目的也必不一般,却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 这天下没有几个人敢对圣者蔺尘出手。 叶红意于一瞬之间想清了顾繁说出这话的目的,他在试探她。 “我很好奇。”顾繁语气轻松愉快,像是觉得刺杀蔺尘不过是见再随意不过的事情,“以你与蔺尘的往日纠葛,你是想护着他,还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这句话就像是一柄满是锋芒的剑,划破地牢中的阴冷森寒毕露在叶红意的面前。秋风般肃杀气息自叶红意周身释出,地牢当中铁链窸窣作响,似随时将响应某种召唤应声而动。顾繁识趣地微退了些许,语气稍变已经改口道:“看来我们不是同路人了。” “你要杀蔺尘是你的事。”叶红意语声微寒,盯着那光团道,“但你不该利用我。” 不待顾繁再开口,叶红意截口道:“你是暗流的人。” 昔日蔺尘推翻旧神殿,这世间仍有不少人虔诚信奉着曾经的天神,他们无法接受蔺尘的所作所为,甚至无时无刻不想除去蔺尘恢复旧神殿,他们躲藏在人群角落当中,始终寻找着合适的时机,这群人被称之为暗流。 “暗流?”顾繁笑了起来,摇头道:“我不是什么暗流,我只是单纯觉得蔺尘该死而已。” 叶红意紧盯着顾繁,像是在判断他这话的真假。 然而顾繁此时不过是颗光团的模样,叶红意纵然是再如何看,也看不出丝毫端倪。适时谢见疏所化那团光芒也飘了过来,他从先前起便没再开口,不知是听故事听得愣了神,还是对这故事丝毫不感兴趣,早已神游到了天外。 两簇光团凑到一起,叶红意瞥了一眼才发觉它们的颜色竟还略有分别。属于顾繁的那处光团是幽幽地蓝色,其中中隐约可见有什么光影在流动,仿佛是属于他记忆中的某个画面。而再看谢见疏却只是一层茫然的白,白色的光团纯然无暇,其中什么也不曾有。 叶红意只注意了一瞬便很快将其抛开,她更在意的接着问顾繁道:“所以你认为当初那婴孩还活着?” “能够从那场大火中活下来,那婴孩必然命大得很。” “就算你找到他,你也杀不了蔺尘。” “不试试又怎么会知道?” 叶红意盯着那团光球道:“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 顾繁终于被这话噎了回去,叶红意看着悬在面前的两颗光团,再度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某种诅咒,或者说怨气。”顾繁似乎早已经找到了症结,当即便道,“那诅咒的力量就在那些黑气当中,只要被黑气触碰,我们便会失去身体化为虚无,想要破除这诅咒,我们恐怕得先找到那黑气的源头。” 叶红意突然瞥了地牢墙壁上那烧灼过后的痕迹,心底微微沉了下来。 沉默多时的谢见疏到这时才像是被惊醒了一般,出声问道:“你说那诅咒的源头是……” “诅咒源于执念,那是人死之前最深的怨气,那人生前执念越重,诅咒的力量便会越强。”顾繁毫不迟疑点破了谢见疏的猜测,“这个地方如今荒凉成这个样子,这道强大无比的怨气究竟属于谁,想来你们都能猜到。” 谢见疏没有出声,叶红意声音平静地道出了顾繁的话中所指:“圣女。” · 弄清了来龙去脉,叶红意带着顾繁与谢见疏两颗光团走出了湿冷地牢。 离开那个压抑的地方,顾繁的话明显多了起来,绕来绕去瞧着身侧谢见疏,甚至还有空去注意些别的事情:“奇怪,你身上颜色怎么和我的不一样?” 这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当即认真观察起来,叶红意听他们开口,不禁也往那两团小小的光团瞥了一眼,顺口道:“你身上的是什么?” “身上?”顾繁愣了瞬间,“我身上有什么?” 叶红意一眼那光团中闪烁着的画面道:“有个姑娘,黄衣服,容貌不错,就是年纪有点小。” 顾繁静了一瞬,突然想起什么般骂道:“见鬼,那是我脑子里想的东西!” 叶红意盯着那光影中现出的画面,混乱之间那画面变了不少,叶红意瞧着那其中霎时晃过的各色貌美姑娘,冷静淡然地评价道:“你脑子里肖想的姑娘倒是不少。” 顾繁:“……” 说话间叶红意忍不住又看了谢见疏一眼,谢见疏如今是个白生生的光团,先前叶红意也认真看过,并未从谢见疏那光团中见到什么画面,如今再看她却是微微一怔。她看见了一片雪地,光团中是一片空旷的冰天雪地,雪地中远远站着一道身影,她静立在风雪那头,目光穿越风雪依然明亮炽热,犹如灼烧的烈焰。 那道身影于叶红意而言再熟悉不过,因为那就是她。 叶红意尚不及仔细去看,那光团中的景象已骤然消失,那团光芒恢复了从前的空白,方才的一眼好似不过是她一刹幻觉。 “怎么了?”谢见疏的声音透过光芒传来,依然温和平静。 叶红意心下疑惑却未开口,只回头去看顾繁。 顾繁此时正在脑中与一名美艳女子把酒言欢,眼看就要上演一出活春宫。 叶红意:“……快收起你的想法。” 香艳的画面霎时烟消云散,顾繁无奈应着叶红意的问话道:“我们现在的模样应是灵体,这都是拜那诅咒所致,只要破了诅咒,自然就能恢复身体了。”说到这里,他才发觉面前的路有些眼熟,他随之问带路的叶红意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去正殿,见见那位圣女。” 顾繁语调扬高了些,“你这是要……” 叶红意语气平淡地道:“她若当真成了邪灵,斩了便是。” 这才是叶红意的性子,顾繁听得笑了起来,谢见疏却倏然顿住,继而沉默了下来。 神殿本就极大,三人行至半途便遇到了麻烦。荒凉多年的神殿既然能招来邪灵,自然也能招来别的东西,先前他们来时并未察觉,如今神殿中动静不小,这才终于惊动了四周的妖兽。妖兽似乎早已潜伏多时,叶红意三人稍有松懈,便纷纷朝向他们扑来。 对叶红意来说,要应付十来只妖兽并非难事,但眼前的妖兽数量却实在不少,叶红意纵然实力高强,但对上这些不断出现的妖兽依然耗费不小,妖兽数量越来越多,三人赶至正殿外空地时,已经被团团包围了起来。 “麻烦,这里竟然有修为千年的妖兽,看来是看中了这神殿灵力充沛。”顾繁看出此间情况不对,声音里也有些发苦,“那大殿里面还有个更难对付的邪灵,你打算如何?” 这话自然是对叶红意说的。 此时距离正殿已然不远,妖兽群却已经逼得极近,叶红意远远看那处大门一眼,当即作下决定道:“去正殿。” 话落之间,其中一只妖兽已经飞袭而至,口中烈焰喷涌正落在叶红意方才所在那处。叶红意早已经纵身掠出,身后两个的光团如同小尾巴一般轻灵地跟在她的身后,闪躲着妖兽的攻势。 叶红意脚步匆匆,然而妖兽追得更快,各路飞禽走兽似是在此处早已饥饿许久,竟呈出疯狂之态,不管不顾直扑叶红意而来。 就在动作之间,叶红意已到了正殿大门处。 后方是成群妖兽,前方陈旧大门紧闭,叶红意做下决定便不迟疑,两手落在大殿正门上用力推去。 大门轰然洞开,狂躁的风霎时席卷衣袍与长发,叶红意置身于狂风中央身形不禁晃动,她抬手遮住令人窒息的气流,神色微沉间已祭出了手中武器。就在同时,无数黑气犹如浪般涌出,一瞬之间犹如巨网遮天蔽日,将眼前一切尽数淹没! 少女终于在谢见疏一番话中颓然倒下,她身子无力地滑落至地面,白鹿若有所觉,轻轻伏身去碰触她的脸。 感觉到白鹿的亲近,少女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情不自禁搂紧了白鹿的脖子,压抑着声音哭了起来。 叶红意见不得这种情景,顿时有些头疼地看向谢见疏,谢见疏轻轻摇了摇头,眼神示意叶红意一番,只安静等待着那少女发泄完心底的悲伤与恐慌。 51.完结章 此为防盗章 霍影口中所指, 正是床上尚在昏迷中的女子。 这话终于让谢见疏眉梢带上了些许惊讶之色,屋中凝重的气息霎时变幻,谢见疏低声道:“你就是为了这个而来?” “我只想知道这个, 其他的与我无关。”霍影靠坐在窗边, 屋内光线昏暗, 衬得他眉目冷淡。 谢见疏自这一句话间判断出了对方并非敌人, 于是实话应道:“她是我师父。” 霍影扯着唇角像是在笑, 只是眼底情绪复杂叫人难以辨认,他良久方才叹息般道:“果然。”顿住不过一瞬, 他接着又道:“雁山后山有两间屋子, 其中一处始终空着无人居住, 那其实是你的房间?” “是我。”谢见疏略见动容,随之问,“你去过那里?” “是, 我去过。”霍影点头,喃喃道:“我去过很多次。” 像是回忆起什么, 霍影偏过头看了看床上的人,到底没忍住上前在床边坐下, 对她伸手之际却又强自停住了动作,他垂手摇头将方才的情绪抛开才得以继续道:“我可以帮你们, 但你要保证不让她涉足险境。” “我会安顿好师父。”谢见疏毫不迟疑。 霍影似乎是短促地笑了一声, 算作一个回应, 谢见疏隔着窗间透出的微光看着那人, 若有所思道:“你……” “我是神殿的人, 为什么还要出手帮你们?” 谢见疏点头。 霍影道:“我进入神殿不过是想找个栖身之地,惠明他们想做什么与我毫无关系,但两年前,净山人被抓进了塔中。她伤得很重,被苦渡剑钉在墙上,惠明神司要我们好好看守她,说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拔出这把剑,他们一直在等那个人。” 回过身来,霍影对谢见疏道:“那个人就是你。” “但谁都能够拔出苦渡。”谢见疏坦然道。 霍影眸光微微闪烁,身形霎时僵立,他凝目像是在看着谢见疏,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在他的视线当中,整个人仿若自骤雨惊雷中淌过一遭,浑身都透着疯狂与疲惫。 他咬牙怔愣片刻,终于重重咳了两声冷笑着道:“是吗……可笑,太可笑了,竟然是这样,我竟还苦苦守了两年。” 谢见疏此时已经明白了过来:“你留在那里,是要救她,你这些年捉了那么多人……” “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得到惠明的信任,捉的人越多他才会越信任我,只有那样我才能有机会见到她。”霍影低头撑着床沿,视线掠过床上女子的容颜,忍不住又嘲弄地笑出了声。 谢见疏摇头道:“可是那些人何其……” “那与我何干?” 窗外突然传来阵阵声响,那声音自神庙所在的方向传来,仿佛雷声席卷云层滚滚而动,将整个雁镇笼罩其中。谢见疏与霍影几乎同时朝着窗口望去,只见得那方天际被染出大片残红,火光冲天而起之际,苍穹霎时泛起无边金光,金光铺洒与火光交织之际,雁镇的天际,突然响起了庄严钟声。 那是西方神殿的钟声。 衣袂带起的风声响动不断,无数人影骤然现于头顶上空,纷纷朝着火光处而去,白袍的人们不住出现,乍然望去竟如同百川汇流终聚于神庙处。 “竟然连景灵神司也来了。”看着空中几只红色飞鸟掠过,霍影面色微变之际回身对谢见疏道,“三神司到了两个,你那群朋友撑不了多久,我该过去了。” 霍影说完这话便推门而出,谢见疏追至屋门处道:“霍影公子。” 听见谢见疏的唤声,霍影倏然停步,转身视线越过谢见疏的身影,再次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然后挑眉笑了起来,那是全然没有阴霾的真实笑意,他年纪其实很轻,这一笑间眉眼中全是少年意气。 “我应该不会再回来了,记得你答应我的。” 说完这话,霍影再次转身,这次他没有再回头,身影消失于院落之外的街巷尽头,彻底不见踪影。 · 雁镇这日火光冲天,纵然是待在偏僻的院落当中,谢见疏依然能够听见镇中四处的惊叫与厮杀之声,飞鸟不住自上空掠过,灵力之间的撞击随处可见,整座雁镇就在这喧哗中迎来夜色。 直到夜色中一道力量冲散火光,夜色中的小镇突然之间安静下来。 谢见疏站在窗前,看着那道光焰黯淡的方向,垂眸间终是一声轻叹。 叶红意等人回到此处是在半个时辰后,两个人都挂着一身血污,那先前的中年男子却不知去了何处,方一冲进房门,顾繁就飞快背起了床上依旧昏迷的人,匆匆往院落深处赶去,并对叶红意道:“来不及了,你跟他解释!” 顾繁动作极快,纵身几个起落便要不见身影,叶红意也没有啰嗦,拉着谢见疏跟着他的方向赶去。 这两天里叶红意总拽着谢见疏赶路也算拽成了习惯,纵然是脚步匆匆却也没花上太大力气,一面往前跟上顾繁的脚步一面还能有空开口:“雁镇的神庙已经毁了,不过现在其他白衣圣使还在雁镇上搜寻,我们要在他们找到之前先赶到安全的地方。” 在叶红意的眼中,谢见疏别的本事没有,然而不管什么时候却总能面不改色,所以这时候谢见疏看起来依然平静,很快顺着叶红意的话问道:“我们要去哪?” “去地道,顾繁早有准备。” 神殿势力遍布天下,这世间大多数人皆信奉着神殿,顾繁等人要与这样庞大的势力相斗,若非是头脑发热,便是早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显然顾繁是后者。 往宅院后方行去不远,叶红意与谢见疏才算是明白顾繁为什么先前他们会来这个地方。这处废弃宅院并非表面所见那般当真被人废弃,自此处往里而去,宅院的后方有一处空旷的所在,顾繁在墙角摸索一阵不知是开启了什么机关,地面现出一道阵法,不过多时,那片所在便现出了一道入口,阶梯朝着地下延伸而去,不知究竟通往何处。 顾繁带着昏迷的女子先走了进去,叶红意毫不迟疑也跟上,四人进入其间,才发觉这处早已经躲藏了不少的人,这地道似乎有数个入口,有些人正是先前顾繁从那塔中救出来的,如今全都缩在这地道当中,等待着神殿的搜寻过去。 在顾繁说来,这个地道十分安全,神殿必然寻不到此处,所以众人总算也终于有了时间去管别的事情。地道中有不少房间,内中应有尽有,顾繁带着人到了房中,又找来大夫替那女子看伤,这才去找人交代起别的事情。叶红意与谢见疏守着那女子,那大夫医术不错,不过多时女子便舒展了紧蹙的眉,睡梦中的呼吸也渐渐平稳起来。 谢见疏放下心来,又想到问叶红意道:“你可有见到霍影?” “霍影?”叶红意提起此人,亦是皱起了眉头,心中似仍有不解,“他死了。” 谢见疏神情不见变化,回首看一眼床上昏迷的女子,语声却是含混着无奈:“是吗。” 叶红意道:“他突然叛变打伤了惠明神司,两人交手都受伤不轻,最后带着惠明冲入了神庙火海。谁也没想到那种关头神殿会发生内乱,不过也亏得是他,顾繁才将人安全的带进了地道。”说这话的时候,叶红意紧盯着谢见疏神色,似乎看出了谢见疏的欲言又止,她停顿片刻问道:“你为什么会问起他?” 谢见疏摇了摇头,这时候已经不必再多言:“不过是随口问起。” 不管谢见疏究竟是不是当真不过随口问起,叶红意低下头,自腰间摸索片刻,将一物递到了谢见疏的手中。 “我在那里捡到了这个。” 谢见疏接过那物,一柄短刀静静躺在他手中,他迟疑着将其拔出,包裹在刀鞘中的锋刃通身赤红,是如宝石般的瑰丽色泽。 那是霍影的刀。 · 神殿在雁镇周围搜寻了整整三天,众人便也在地道中躲了三天,第三天的时候,床上昏迷多时的女子醒了过来。 直到此时叶红意才知女子名唤净山人,常年居于雁山之上,已有数十年,也是两年前惠明神司突然来到雁山,将她带上了塔中囚禁。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对于自己被囚禁的原因,净山人却毫不知情,她住在雁山与世隔绝,与神殿本无丝毫关联,却不知为何会被囚禁于此。 不论是顾繁还是叶红意都在等待着净山人醒来之后给出解释,却没料到她竟也不知晓其中缘由,如此一来事情似乎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而净山人好不容易醒来,原本一直担心着净山人,并在此前始终守着照顾她的谢见疏却不知为何在她醒来之后不见了踪影,也未曾再去看过她。 第四天的时候,顾繁派出的人探到神殿的人总算放弃了搜寻,众人这才终于能够计划接下来的事情。据顾繁的说法,他接下来要带着这群人离开雁山去往南方,那里神殿的势力最少,也是对于人们来说最为安全的地方。 提到叶红意是否要与他一道离开,叶红意却是拒绝了他的提议,接下来自己要去做些什么,她的心中无比清楚。 52.番外章 此为防盗章  顾繁不知何时飘了过来, 正落在叶红意身侧, 他似也正看着正交手的两方,仓促间压低声音对叶红意道:“那黑气现在正在应付妖兽, 要动手只有现在。” 黑气正是被妖兽纠缠无法脱身的时候,而妖兽受这黑气重压亦是丝毫不得喘息,正如同顾繁所说, 要想让他们两败俱伤,这是最好的出手时机。 叶红意于武学一途十分刻苦, 甚至几近痴迷, 她自幼修炼, 不论何时从来不曾懈怠。她有过许多师父,也学过许多东西, 她知道如何出手最快,知道如何取敌性命,也知道什么时候是最恰当的时机。并且她从来不会错过那个时机。 腰间银芒霎然闪过, 叶红意右手微微抬起,影铃已在指尖旋动。 她看的依然是那道正与妖兽缠斗的黑气, 她在判断如何出手才能命中其中要害,她只有一次的机会,她不能够容许失败, 否则她便无法救出被黑气捉走的天道山三名弟子,还有先前被黑气吞噬的众人。 就在她等待之间, 黑气已经深入了妖兽群中。 那丝丝缕缕地黑气不住释出更加强大的力量, 那力量凶残而野蛮, 不少妖兽被其所困浑身撕扯得血肉模糊,血迹滴落地面斑驳成影子,攻势好似狂风骤雨。 但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叶红意却察觉出了些许不对。 黑气先前也曾经袭击过他们,但出手却绝无这般凶狠,相比起眼前的场景,黑气必然对他们有所保留。 叶红意满心疑惑,这时候一簇黑气被几只千年修为的妖兽打散,轻飘飘落在地面,它蠕动着便要再度凝聚,而那妖兽亦被黑气所伤,身上斑驳着全是血痕,它嘶叫一声张开血口,身形化电以用上全力疾扑而来,口中烈焰再度喷涌,整个神殿地面被灼烧着泛起滚烫。 时机到了。 叶红意再清楚不过,这时候出手,黑气必然来不及反应,而那妖兽在暴怒之间必然也无法料到她的突然袭击,断然无抵抗之力。 顾繁也看出了此时的良机,匆匆开口要叶红意动手,光团晃着便要避开妖兽喷吐出的那道灼热火浪。 本应最该出手之际,叶红意紧盯着那黑气,却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停下了动作。顾繁以为她没回过神来,连忙出声提醒,然而叶红意却在此时回身看向顾繁所化的那道光团,问了一句古怪不着边际的话:“你觉得热么?” “什么?”顾繁纵然是心再大,也没有到这种时候还毫不在意的程度,他愕然应着叶红意的话,还未开口,便见一道火浪迎面轰然落下,叶红意迅速退开,顾繁也赶紧飘走,然而动作之间,回忆起先前叶红意的话,这才突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 一瞬的怔然让顾繁没来得及避开火浪,然而待那光焰褪去之后,却见那颗幽蓝的光团依旧定在空中,不见丝毫损伤。 “灵体果然是不怕火的。”叶红意看着那处,终于确定了心中所想。 顾繁若再没明白叶红意的意思,便是白活这么多年了,他匆匆看了那地上的黑影一眼,失去了那瞬间的机会,如今黑气已经再度凝聚成形。重新凝聚起来的黑气显然比之方才还要强大许多,先前那只千年妖兽袭击之际竟被黑气捆绑搅碎,其余妖兽也终于为这威势所迫,纷纷犹豫着竟不敢再上前。 天际有光自云层后方晃过,星辰的颜色渐渐淡去,漫长的夜终于将要过去。 正殿内外刹然寂静,紧接着神殿远处层林之间传出阵阵嘶鸣,好似开启了某种古老的召唤。神殿中的妖兽抬头往那方望去,短暂迟疑之后,方才还狰狞血腥的怪物竟纷纷后退,朝着神殿外安陇山的密林中隐去,顷刻之间便没于树间消散了踪影。 突如其来的厮杀至此草草终结,然而眼前的事情却还没有结束,他们的面前还有一个最为棘手的敌人。 黑气方才似被激起了无限杀意,越来越多的黑气自正殿中涌出,在叶红意与顾繁面前凝聚成形,变得越来越高大,隐约可看出人形模样,它居高临下的看着叶红意,黑雾笼罩之下似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冷冷注视着身下渺小蝼蚁。 叶红意没有选择回避,她迎着那道黑气缓缓走了过去。 顾繁在后面愣了一瞬,禁不住道这姑娘胆子实在是大,竟会为着一个可能的猜想而拿命去赌。 然而说叶红意大胆,他却也没有要逃的意思,他匆匆飘至叶红意身旁,犹豫着道:“你认为这家伙对我们没有敌意?” “可能是这样。”叶红意点头道。 顾繁对她的态度十分不满:“你敢赌?” “它杀起妖兽毫不手软,却从未杀过人,你不觉得奇怪么?” 叶红意说完这话,瞥了顾繁一眼,缓缓自那黑气身侧经过,往里而去。几缕浅浅地黑色气息似乎想要靠近,却在将要触到她身侧之际似有惧怕一般轻轻又缩了回来。 叶红意脚步不停,继续往前,不多时便已经进入正殿当中。 废弃的神殿四处皆是狼藉,唯有这处正殿相对完整,隐约可窥几分当年的庄重威严。 就在叶红意踏入正殿的当下,几声异响忽而自角落传出,顾繁随之跟了进来,尚不及开口,便见大殿阴影之中,疏忽有无数光芒亮了起来,不过顷刻,那些光亮便尽数浮出角落,清晰地落在视线之中。那竟是无数与顾繁此时模样一般的小小光团,那些光团颜色各有不同,闪烁明亮,不过静了一瞬,便都朝着叶红意飘来。 “大师姐!”三个淡紫色的光团冲得最快,最后在叶红意的身前停了下来,叶红意一眼便看出他们就是之前被仍入河中的三名天照山弟子。 后方还有不少光团陆续出现,应该都是这些年来经过安陇山时被那黑气席卷抓进神殿里的人们,先前外面战斗激烈,这大殿内的魂体却丝毫未曾受到牵连。黑气将他们抓来至此,却不知为何只将人们变作魂体囚禁起来,再无别的动作。 三名天照山弟子原本对叶红意有所芥蒂,这时候刚经历过生死劫难,也都再顾不上别的,只不住对叶红意说着他们经历的事情,求着大师姐赶紧救他们出去,显然对这次事情心有余悸。 叶红意听罢他们的说法,却没能立即想办法将他们变回去,三名弟子不解催促,顾繁听得这话,终于也上前对叶红意道:“你错过了除掉那东西的机会,现在要怎么将我们变回来?” 没有回答顾繁的问题,叶红意沉吟之后微微抬眸,竟是向着大殿正门处黑气所凝成的那个怪物走了过去。众人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才听她幽幽问道:“你说,当初神殿烧了整整七天七夜,那个刚出生的婴孩,如何能够从那一场大火中活下来?” 其他人没明白叶红意的意思,愣在当下,只有方才与叶红意同行而来的顾繁心中了然,他沉吟一瞬,终于低叹着道出了真相:“灵体,当初那婴儿必然是化成了如我们现在这般的灵体,所以才躲过一劫。” 叶红意等的便是这个回答,她回头看了顾繁一眼,肯定而又认真道:“所以是我们弄错了。” 这神殿中的黑气的确是当年那被烧死的圣女的执念所化成,但那执念或许并非来源于怨气,而是——她临终之时最后的寄托。 这么多年,她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在保护她的孩子。 · 正殿远处的空地中,阳光破开最后一层薄雾自云层中透出光辉,倾洒于圣女石像之上。 石像周身有浅光流动,莹白的光晕自其中透出,那张绝美面容上的神情温暖柔和,却又神圣不可侵犯。她低着头,眼睑微垂,唇角半含笑意。 岁月流逝不曾带走她的光辉,风雨飘摇亦不能折损她的容颜。她伫立此处,凝视那方曾经神圣的土地,仿佛已有千年万载。 神殿肃静,几缕黑气仿若幽魂般自石像下方攀援而上,向着那道身影上方漫去,石像清宁柔和的光晕微微闪烁,仿佛将欲消弭。 也在此时,一道雪白光晕穿透晨雾缓缓而来,似一片轻盈雪花,轻轻落在了石像指尖。 光华自那指尖霎然绽放,纠缠于石像的黑气被这光芒所扰,尽数躲藏消失,石像再度恢复光明之身,而就在那光明盛放处,光团之间,已经缓缓现出一道身影。 53.番二章 此为防盗章 这群白衣圣使应是附近神庙来的, 为首那人是青年样貌, 颇为冷淡不近人情, 叶红意被他拦下几次不得上山,最后只得自另一面的山崖硬闯, 花了些功夫攀上山崖。 雁山乃是邺城到天照山必经之路, 叶红意从前来去两处也常经过这里, 对雁山也算颇为熟悉,但眼前的情景显然与她记忆当中相去甚远。 就在雁山的山腰处,曾有一座神庙, 那是旧时神庙,在三年前那场神罚还未降下之前, 那里是善男信女最常去处,雁山之所以热闹, 便是因为那座神庙。每年叶红意自雁山经过, 总能见到络绎不绝上山祈福的人们, 山头弥漫着香火味道, 就连四周枝头皆束着平安符同心锁,整座山头一派热闹景象。 后来神罚降临,人们四处拆神庙砸神像,叶红意没有再来雁山, 也不知此处变成了什么模样, 直到今日才总算得见。 这里早已不复昔日的热闹, 树木依旧伫立道路两旁, 放眼望去却尽透着沉沉死气, 原本去往庙宇的那处道路似乎久无人去,路旁皆已经生满了荒草。叶红意盯着那些荒草,略一沉吟便往旧神庙而去。 先前她询问那名客栈掌柜,才打听到客栈掌柜口中两天前上山的男子的确是自邺城方向而来,在客栈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便不顾劝阻上了雁山,道是要寻一名许久未见的前辈。从那掌柜的形容那人的容貌与习惯来说,那人的确就是谢见疏。 谢见疏上了山,并且此后并未再下山,叶红意不好管闲事,但犹豫再三,叶红意却仍是来了此处。 她沿着山路而行,整座山上是毫无人烟的死寂,纵然是风声也不曾响起,叶红意唯一能够听见的声音便是自己的脚步,她在四周转了半晌没能够找到谢见疏的身影,终于慢慢靠近了那处被毁的旧庙。 远处还可见到那庙宇的轮廓,与从前并无太大区别,但走近才发觉整座旧庙墙面早已斑驳脱色,原本的朱红高墙上全是被打砸过的痕迹,甚至有的地方已经开裂出口子,仿佛即将倾塌倒地。 屋顶早已破损,有的地方长起了青苔,破败的墙角杂草丛生,昔日的庙宇不过区区三年时间,便已破落到这般地步。 叶红意抬步打算进入其中,然而待靠近旧庙大门,才发现有什么力量正阻隔在那处,让她无法再前进一步。 释出灵气稍微试探,叶红意便发现这整座旧庙都被包围在那股神秘力量之中,对她来说想要破开那道力量强行进入旧庙虽然不是不可能,却仍要花上一番功夫。 不知失踪多时的谢见疏是不是就在其中,叶红意犹豫着是否要强行进入这旧庙,然而就在此时,一阵妖兽咆哮声突然自旧庙后方的林间传来。 人群封锁雁山正是因为此处妖兽横行,如今山上妖兽突然出声,或许是碰上了什么状况才是,想到谢见疏可能便在那处,叶红意稍一思索便纵身往那声响传来处赶去。 妖兽所在之处距离并不算远,叶红意片刻间便已赶到,同时她也发现了她要找的人。 谢见疏果然就在林中,他身上穿着一件发白的旧袍子,站在一处树下,与叶红意从前见他的模样并无区别。叶红意赶得匆忙却没发出什么声音,谢见疏似乎也没有发觉她的到来,正紧盯着他面前的生物。 不过一眼,叶红意便认出那是一只足有三百年修为的虎妖,那东西不算邪妖,但在山林间伤人却也并不算少见,方才的咆哮声看来便是自这虎妖口中传来。虎妖应是刚发现谢见疏,这时候正伏着身子呲牙步步往那人逼近,口中不住发出危险的低吟,眼见随时便将猛扑而至。 叶红意来的时机刚好,她自腰间拨出影铃便要上前相助,然而一种怪异的感觉却迫使她动作停了片刻。 谢见疏的表情太平静了,平静得根本不像是被妖兽逼近无法脱身的人,倒像是早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就是这一瞬的迟疑,妖兽已经猛然长啸一声,朝着谢见疏扑了过去。 若被这虎妖拍上一爪子,不论是谁也该非死即残,然而谢见疏不闪不避,面上笑意微凛,却只轻轻开口说了一个字眼。 虎妖的咆哮声太大,叶红意相距太过遥远,仓促之间叶红意没能听清谢见疏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但也在那一瞬之间,古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出手凶猛扑向谢见疏的虎妖竟突然之间止了动作,犹如被什么所惊吓一般骤然僵在了空中。 下一刻它重重跌在落叶堆积的地面上,庞大的身躯霎时瑟缩至一处,口中呜咽不断,好似正在经受什么莫大恐惧。 谢见疏看着它的模样微微失笑,这笑意间似乎又恢复了寻常模样,他对那虎妖抬起手,轻轻道:“过来。” 他这话说得温和,虎妖却不知为何浑身一颤,看模样似是想要逃窜,然而又不敢动作,最后它伏在地上仰头看了谢见疏一眼,终于小心翼翼地蹭到了他的腿边,小心将脑袋伸了过去。 谢见疏的手便抚在了它的头顶。 虎妖身子僵了一瞬,接着便突然整个松懈下来,发出了舒服地声音,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对方。 叶红意:“……” 眼前的情景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叶红意从未听说过这种性子凶猛残暴的虎妖能够被人驯服,也从未见过有人能用这种方式降服妖兽,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谢见疏。 谢见疏在叶家住了两年,那两年里她虽不在叶家,回来后却能够从下人的口中得知两年里发生的事情。这两年中谢见疏始终待在叶家,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院中照看花鸟,他没有身份没有过去,从未修炼也没有灵力,人们认为他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但看眼前的情形,他们似乎从未真正看清过此人。 他究竟是什么人? 叶红意怀着满腹复杂心绪,从树后走了出去。 谢见疏抚过虎妖脑袋,正与其低声说着什么,突然之间见到叶红意走出来,他霎时一怔,不觉间动作顿住,引来了脚边那大老虎的不满。 巨大的虎头朝怀里拱了拱,谢见疏失笑着推了推它,这才再度朝叶红意看去,目中略带犹豫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红意方才太过惊讶,一心想要出来问个清楚,却没想过要如何解释自己跟来救人的事情,她犹豫片刻,没有说话。 谢见疏又试探着道:“你是来调查雁山妖兽的事情?” 对方先替自己想好了解释,叶红意自然不客气,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谢见疏指了指地上的虎妖道:“它本性不坏,可不可以不要伤它?” 叶红意本就非是对付虎妖而来,根本没管那个现在蹭在谢见疏身边像只谄媚的猫一般的大家伙,只低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问的是方才那一幕,谢见疏却显然误会了叶红意的意思,他低头看了那只虎妖,这才道:“近来雁山上面妖兽作乱,但这些妖兽似乎都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四处都在修建新神庙,白衣圣使驱逐了所有妖兽,妖兽无处可去,最后才会全部聚在这里,因为雁山上面有只能够震慑白衣圣使的大妖兽。” 没料到谢见疏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叶红意沉默片刻,终于问道:“……你还能听懂妖兽的话?”她这般盯着谢见疏,脑中已经在想着谢见疏是否就是某种妖兽所化身。 然而叶红意的猜测不过一瞬便破碎,谢见疏迟疑片刻,摇头道:“当然不能。” 似乎见叶红意微有诧异,谢见疏明白了其中误会,这才笑到:“我来之前在雁镇打听过,这两天在山上看了不少,所以才有这个猜测。” 叶红意紧盯着谢见疏,这一面他给叶红意的惊讶太大,在她看来谢见疏本是个只能给人带来麻烦的家伙,但现在看来显然并不是这样,他是有备而来的,他能够轻易驯服旁人难以对付的妖兽,他并非旁人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这些她从前从未发现,事实上也从来没有机会发现。 “你说的那个大妖兽,就在那旧庙当中?”叶红意改口问道。 谢见疏点了点头:“要不要去看看?” 叶红意没有拒绝。 两人在虎妖的带路之下往旧庙大门走去,叶红意不时抬眸身侧的谢见疏。 你究竟是什么人,这句话她始终没问出口。 “我只想知道这个,其他的与我无关。”霍影靠坐在窗边,屋内光线昏暗,衬得他眉目冷淡。 谢见疏自这一句话间判断出了对方并非敌人,于是实话应道:“她是我师父。” 霍影扯着唇角像是在笑,只是眼底情绪复杂叫人难以辨认,他良久方才叹息般道:“果然。”顿住不过一瞬,他接着又道:“雁山后山有两间屋子,其中一处始终空着无人居住,那其实是你的房间?” “是我。”谢见疏略见动容,随之问,“你去过那里?” “是,我去过。”霍影点头,喃喃道:“我去过很多次。” 像是回忆起什么,霍影偏过头看了看床上的人,到底没忍住上前在床边坐下,对她伸手之际却又强自停住了动作,他垂手摇头将方才的情绪抛开才得以继续道:“我可以帮你们,但你要保证不让她涉足险境。” “我会安顿好师父。”谢见疏毫不迟疑。 霍影似乎是短促地笑了一声,算作一个回应,谢见疏隔着窗间透出的微光看着那人,若有所思道:“你……” “我是神殿的人,为什么还要出手帮你们?” 谢见疏点头。 霍影道:“我进入神殿不过是想找个栖身之地,惠明他们想做什么与我毫无关系,但两年前,净山人被抓进了塔中。她伤得很重,被苦渡剑钉在墙上,惠明神司要我们好好看守她,说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拔出这把剑,他们一直在等那个人。” 回过身来,霍影对谢见疏道:“那个人就是你。” “但谁都能够拔出苦渡。”谢见疏坦然道。 霍影眸光微微闪烁,身形霎时僵立,他凝目像是在看着谢见疏,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在他的视线当中,整个人仿若自骤雨惊雷中淌过一遭,浑身都透着疯狂与疲惫。 他咬牙怔愣片刻,终于重重咳了两声冷笑着道:“是吗……可笑,太可笑了,竟然是这样,我竟还苦苦守了两年。” 谢见疏此时已经明白了过来:“你留在那里,是要救她,你这些年捉了那么多人……” “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得到惠明的信任,捉的人越多他才会越信任我,只有那样我才能有机会见到她。”霍影低头撑着床沿,视线掠过床上女子的容颜,忍不住又嘲弄地笑出了声。 谢见疏摇头道:“可是那些人何其……” “那与我何干?” 窗外突然传来阵阵声响,那声音自神庙所在的方向传来,仿佛雷声席卷云层滚滚而动,将整个雁镇笼罩其中。谢见疏与霍影几乎同时朝着窗口望去,只见得那方天际被染出大片残红,火光冲天而起之际,苍穹霎时泛起无边金光,金光铺洒与火光交织之际,雁镇的天际,突然响起了庄严钟声。 那是西方神殿的钟声。 衣袂带起的风声响动不断,无数人影骤然现于头顶上空,纷纷朝着火光处而去,白袍的人们不住出现,乍然望去竟如同百川汇流终聚于神庙处。 “竟然连景灵神司也来了。”看着空中几只红色飞鸟掠过,霍影面色微变之际回身对谢见疏道,“三神司到了两个,你那群朋友撑不了多久,我该过去了。” 霍影说完这话便推门而出,谢见疏追至屋门处道:“霍影公子。” 听见谢见疏的唤声,霍影倏然停步,转身视线越过谢见疏的身影,再次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然后挑眉笑了起来,那是全然没有阴霾的真实笑意,他年纪其实很轻,这一笑间眉眼中全是少年意气。 “我应该不会再回来了,记得你答应我的。” 说完这话,霍影再次转身,这次他没有再回头,身影消失于院落之外的街巷尽头,彻底不见踪影。 · 雁镇这日火光冲天,纵然是待在偏僻的院落当中,谢见疏依然能够听见镇中四处的惊叫与厮杀之声,飞鸟不住自上空掠过,灵力之间的撞击随处可见,整座雁镇就在这喧哗中迎来夜色。 直到夜色中一道力量冲散火光,夜色中的小镇突然之间安静下来。 谢见疏站在窗前,看着那道光焰黯淡的方向,垂眸间终是一声轻叹。 叶红意等人回到此处是在半个时辰后,两个人都挂着一身血污,那先前的中年男子却不知去了何处,方一冲进房门,顾繁就飞快背起了床上依旧昏迷的人,匆匆往院落深处赶去,并对叶红意道:“来不及了,你跟他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