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修) 凛冬一场新雪过后,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凝冻着冷冽冰屑。只有长街尽头的地下酒吧,倏倏往外冒着蒸热的雾汽。 四周是铺天盖地的欢呼声,掀震耳膜隐隐作痛,宣示着一场格斗比赛的终结。 朱诺坐在吧台一角,抿掉杯沿的啤酒泡沫,不紧不慢抬眼望去。被围簇在中间的男人很高,上身背心质料轻薄,被强壮的肌体悍然撑起,轮廓紧绷鼓张,依稀可见汗水洇湿的暗渍。 他迎着光慢慢起身,从朱诺所在的方位望去,仅能看见模糊的侧脸线条,被潮润的金发遮盖过半。 他稍抬起手,抓起旁人递来的毛巾。那只手缠卷着脱落了一半的白色绷带,颀长五指略微向内蜷缩,骨节骤然突现,显得坚韧而凛硬。 “这一场你压了谁?” 吧台内侧,刘易斯将擦得锃亮的玻璃杯倒悬起来,余光瞟向朱诺随口问道。 “我不赌了。” 朱诺耸耸肩,手里的空酒杯摇晃两下,推向对面的酒保,“之前欠下的债还没还完,怎么还敢随便压钱。” 她颊边稍有醺红,起身坐到冻着香槟的冰桶旁边。 刘易斯笑了笑:“还差多少?” 朱诺竖起三根指头。 “三万?”动作顿滞两秒,刘易斯挑挑眉毛。 “三十万。”朱诺叹口气,“还没算利息。” 本就稀乏昏黄的光线忽而一暗,身边有人沉默着坐下来。冰块相互擦碰发出硌硌响动,她眉头皱起来,手肘下意识地往回收,意识到是冰桶里的酒瓶被人抽走了。 素来健谈的刘易斯也鲜见地噤了声,一言不发挑起一个空玻璃杯,轻手轻脚搁到来人面前。 香槟不带分毫辛辣酒气,只有浓甜如蜜的醇香味道,蒸腾似的漫漶开来。 朱诺转脸,恰巧撞上对方的视线。 她起先注意到他的眼睛。极具侵略性的黯沉灰色,眼神却相当柔软湿润。然而只是不到一秒钟的对视,他便蓦然偏过头去,色泽浅淡的发隙间金芒闪跃,朱诺从未见过如此纯正的金色,仿佛一瞬间连整个视野都被映成了虚濛发亮的光雾。 “刚才赢的是你?” 她眯了眯眼,“表现不错。” 对方没有答腔,隔座只传来均匀短促的呼吸声。远处简陋的地下赛场人潮未艾,吧台这一头却缄静如同水滴蒸发。 刘易斯仿佛很紧张,双手撑在吧台满是酒渍的桌面上,眼珠左右转了三圈,最后定格在朱诺的方向。 约莫两分钟过后,才听见金发灰眼的男人开口说: “过来。” 话音未落,他已经起身往外走。刘易斯立即低头钻出吧台下方的隔门,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朱诺司空见惯地坐在原位,伸手捞起两块桶里半融未化的碎冰。她早已熟悉刘易斯的人脉通达,根据他紧张的态度来看,就算有人告诉她刚才那个地下综合格斗选手恰巧是某个政客的独生子、抑或来自哪个背景深厚的资本世家,她也不会感到丝毫奇怪。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几个奇特的癖好,世家子弟喜欢在脏乱陈破的小酒吧里打格斗比赛,也没什么大不了。 远处的赛台上,第二场比赛即将开始。朱诺独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兴意阑珊,跳下高脚凳正要离开,刘易斯却分拨开人群挤到面前。 “有个活儿,你接不接?”他眨着眼问道。 “比赛?” 朱诺停步,很快意识到他的含糊其辞,“街头还是越野?” “都不是。”刘易斯期期艾艾,面露难色,“不是比赛,是比较私人的工作。” “我已经不接走私的活儿了。” 她边摇头边重新抬脚向前走,最后几个音节隐没进摩肩擦踵的人潮中。 刘易斯注视着积厚的木门开了又阖,面上露出遗憾的模样,返身回到吧台后面。等了片刻,金发男人意料之中地出现在眼前。 “她答应了么?”对方问。 “我猜她一定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刘易斯观察着他的脸色,直到确定一切如常,声音才稍稍变得轻松和缓,“说老实话,我也不明白,你想雇她做什么,菲恩?” 菲恩抿了抿嘴角,牵动不久前留下的一小块淤痕,一丝细微的痛感胀裂开来,又马上被一种无所适从的慌张所取代。 他低下头,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你以前见过朱诺?”刘易斯又问。 菲恩答: “第一次见。” 他掌心莫名一阵濡热,不自觉地探出手去,捏起一块桶底的碎冰。方才她就坐在这儿,体温似乎也封冻在冰里,浮荡在水面。 她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嗓音比常人显得喑哑,质感却无端地朗润饱满,像颗浑圆柔软的水蜜桃,散发着奇异甘美的甜香。 他细致地回想着,喉咙愈发泛干,口腔也蔓延起焦渴的涩意。进而不着痕迹地舔舔嘴唇,只觉这感受唐突而陌生,砰然撞入体腔。 他竭力维持着呼吸平缓,眼神稳定,低声又问:“她看了我么?” “看了。”刘易斯心下觉得奇怪,还是回答,“看了好几眼。” “好。” 他放下心来,眼帘微垂着。眸光虚淡没有焦点,漫无目的地四下游移,随意落到捏着卡片的右手上。 指关节处还隐隐泛着红,手背青蓝血管织错纵深,在细薄苍白的皮肤下贲然滚动。 朱诺快步走在凤凰城午夜的街头。 凉风有如情人急切的双手,即便她特地裹起了最厚实的一件毛呢大衣,仍然能感到寒气冲破纽扣之间的空隙攀上皮肤,蛮横地掳走体表残存的温度。 她将颈项间堆缠着的粗织围巾向上提了提,掩挡住干燥紧绷的下巴。指尖僵白发冷,没入右侧口袋,无意中碰到一个纸团。 那是来到刘易斯的地下酒吧之前,她从姐妹会纸盒里随机抽到的签。 绕开树根处半人高的冰堆,她沿着人行道踽踽独行,右手夹出纸团抬到面前,将褶皱尽量摊展铺平。 路灯频闪的暗光打上纸面,漫射着晃眼荧白。朱诺用掌心挡住多余光线,眯眼辨识着那串手写的潦草笔迹: “你得到的新人挑战:周五晚上的交通灯派对进行时,把潘趣酒淋到菲恩·菲尼克斯的腹肌上——然后舔干净。” 在大学里,姐妹会最喜欢诸如此类的新鲜花样,分配给预备成员的任务难度时高时低,抽签时几乎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地将纸片上的内容读出声来,然而只有这一条能让当时的姐妹会骨干脸色骤变。 不用想也知道和纸面上的那个名字——“菲恩”脱不了干系。 风挟带着稀疏雪片打在脸上,朱诺用手背掉嘴角黏附的冰晶颗粒,顺便将纸团揣回了衣兜。 她抬起头,视线越过呼啸的雪沫,向高空仰冲。满眼尽是茫茫雾白,天际边沿云翳疏散,依稀透出一线凛蓝的光。 没有方向地继续朝前走,她只觉得心口发烧,抬手剥开围巾深深地呼吸。天地之间冷白的雪雾直接扑撞进鼻腔咽喉,仿佛霎时间就要溢满胸腔。 第二章 (修) 翌日清晨,法学院第一场讲座结束后,朱诺随着人流离开礼堂。 隆冬初雪已然断断续续下了整夜,校区已然完全浸润进潮寒的湿雾中,远处水泥建筑轮廓迷濛,色彩黯淡犹如铅铸。唯独中央一棵冷杉黝黑强韧,在视野里构画出清晰的肌骨线条,躯干强韧硬直,顶风冒雪向上抽拔着树尖。 树冠近乎高耸入云,针叶边缘常年结冻着缀冰。 两道通贯校区的横纵窄路汇集于此,砖石匀质铺陈在脚底,朱诺行至树下停步,头顶发隙间蓦然微微一凉。 她下意识抬手,摸到一粒冰屑。 “压在校区中心点上的冷杉树由第一代菲尼克斯亲手栽种,距今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 不久前的讲座上,学生代表这样介绍道。 菲尼克斯,世代居留凤凰城的古老家族,作为大学的共同创办者,占据了三十分钟冗长讲座里将近一半的内容。这一代菲尼克斯夫妇依旧作为卓异的企业家、慈善家活跃在凤凰城,两人育有一双子女,分别就任兄弟会、姐妹会的领袖。 最终朱诺能辗转来到这里,也多亏了“菲尼克斯社会再教育”项目。毕竟她曾被迫高中肄业,在纽约参加地下赛车活动时意外遭到逮捕,档案里还封存着危害公共安全的前科记录。 朱诺垂眼望向自己的手。手指修长僵白,右手食指下方与手背凹陷的浅窝之间,刺着一块晕青纹身。图案仅由几个字母组成,她嘴唇不着痕迹地翕动,拼读出一个名字—— “艾薇。” 自从艾薇死后,这双手曾有半年没再握过方向盘。当面临的指控得到撤销,她便一路借助顺风车从纽约来到了凤凰城,又搭乘电车参加社会再教育项目的面试,直到追债公司千方百计找上门来,她才终于重新坐进了驾驶室。 几人在路边围聚着抽烟。朱诺轻轻低头,吻了吻指节上的那块纹身。 回到宿舍,朱诺从门口的信箱里取出几封信,随手将房门扣拢在身后。 室内只有窗外投射进来的薄淡光线,视野遍布着喑哑噪点。她也没开灯,扶着右侧单人床慢慢坐下。地毯不算厚实,却温蓄着热气,绵软的人造毛几乎覆过了脚面。 不同于对面装饰得鲜艳花哨的粉红色床铺,她这一侧只有一床素色被枕,一个样式简单的大容量背包,几件换洗衣服,和两双慢跑鞋。 来到凤凰城数月,除去必要的生活用品外,她只添置了一件外套。参加地下赛车活动赚得的奖金一部分用以偿还债务,另一部分定期寄给艾薇的父亲唐纳德。 她拿过不久前取来的几封信件,逐一翻看着。有两封盖有“罗森监狱”的印章,收件人处印着她室友林赛的名字。 林赛尤其不喜欢别人碰动她的信件,甚至用一个小保险箱专门存放。朱诺想了想,起身把那两封重新投回了信箱。 剩下的是一个小号牛皮纸袋,从纽约警署寄来。朱诺拆开封口,不出意料地找到了她上个礼拜寄给艾薇父亲的支票。纸面上,金额一栏被红色记号笔涂抹掩盖,签名处写着一串字母——“下地狱吧,凶手”。 字迹坚硬,力透纸背。 这样的回复她已经收到了不下十次,因而也不再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她将皱烂作废的支票放进抽屉,换了身衣服去参加派对。 论文死线、考试、派对、姐妹会,她曾一度以为自己今生都不会和这些名词有哪些交集。 艾薇将她拖出了泥潭,然后孤勇地踏入深渊。 朱诺知道,自己应当以她最想看到的方式活下去。 朱诺从没参加过大学的周六派对,也对社交活动缺乏必要的兴趣,充其量只是偶尔在刘易斯的酒吧里无关痛痒地小酌一杯。进入兄弟会的独立房产之前,她被林赛以毋庸置疑的力道一把拉出了队列。 “你怎么穿了白色?”林赛眉心横斜着两道细纹,看上去颇为不快。她一身惹人注目的翠绿打扮,颈间淡白肌肤上绕有几圈冷金圆环。 朱诺识趣地不加言语,沉默摊手等待着她的下文。 “你得从交通灯的三种颜色里选一种。”林赛解释说,“红色代表‘已经有主’或者‘保持单身’,黄.色代表‘接受一夜情’,绿色代表……” 她意味深长地歇了口气,“‘全面绿灯’,意思是想干什么都可以。” 尽管林赛竭力向她推荐选择一条鹅黄连身裙,朱诺仍旧谨慎地换上了一件红色t恤。 ——她想融入这些精力旺盛的女孩,可以为了加入姐妹会而接下“舔掉某人腹肌”的荒唐挑战,但这并不代表她会乐于参与这些年轻人的一夜情游戏。 “那就是菲恩。” 林赛将她带进门后随口说,“如果五分钟以后你发现自己没法搞定他,那就去找橄榄球队的乔治吧——你会得到一个新的挑战。” 朱诺顺延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隔过醺然的酒汽和浮迷的乐声,她看见了菲恩,进而微微一怔。 就在昨夜的酒吧里,她见过这个人。 他侧脸的轮廓依旧修整挺拓,身穿纯黑衬衫倚坐于客厅角落的单人沙发上,在充塞着鲜艳色彩的环境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有人远远走来打了声招呼,还试图把手搭上他的肩头,然而立即被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他薄削的嘴角上翘着,笑意到颊骨处就已经戛然而止,淡灰色眼珠同时兼具着冷润和燎灼,仿佛盛着一泓凉火。 他淡瞥了一眼对方。 那人识趣地离开后,菲恩的嘴唇翕合了两下,好似无声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朱诺发誓那个口型是:“真难听。” 他指的是什么? 无暇顾及更多,她走上前。 菲恩转过眼来,恰巧碰上她的视线。 他认出了她。 尽管他的面容依旧缺乏真正意义上的表情,目光也始终安定平静,然而朱诺依旧没来由地相信,他认出了她。 他们彼此视线交缠,好像一致达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没有人试图开口拆穿对方那份看上去颇为难以启齿的“兼职”。 在刘易斯的酒吧里,她是地下车手,他是格斗选手。而在兄弟会的别墅里,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嗨。”朱诺稳了稳心神,试探性地起了声,“菲尼克斯,对吗?如你所见,我得到了个麻烦的任务。” 她觉得,斟酌酝酿了半天措辞才复又开口,“要是你能先让我把一杯酒倒在你的……肚皮上,然后喝掉——那就再好不过了。” 菲恩不偏不倚地直望着她,目光呈现出一种无机质漆灰金属的颜色,不带分毫情绪和内容。 他只略微抿起了唇角,随后再没给出什么其他反应,像是彻底忽视了她的请求。 如果你搞不定菲恩,就去找乔治吧。 林赛的叮嘱在耳边嗡响起来,朱诺长出一口气,只好转而问道,“你知道谁是乔治么?” 她本来没指望回音,可这回却意外听见菲恩出了声。他嗓音低沉,还带有种海盐磨砺礁石的干燥沙哑。 “嗯,我知道。” 菲恩向右前方伸出手臂,继而桌台上粉红色半透明的酒杯被他握紧,“找他有什么事?” 他说着,指节分外灵活,次第剥开了衬衫上十余粒纽扣。 尔后朱诺得以见到了他的腹肌——非常饱满结实,也不过分夸张,光是看着就不难想象他蜜色肌肤柔韧的触感和烧烫的热度。 她觉得自己又要犯烟瘾了。 “……没事儿了。”她下意识地改口说。 低敛的眼睫动了动,他发出一声轻细含混的呢喃,像是在自言自语: “水蜜桃味儿的。” 朱诺: “……什么?” “你的声音。” 一刹那的迟疑过后,菲恩低声说,“……是水蜜桃味儿的。” 下一秒,潘趣酒醺甜的香气冲进鼻端。 第三章 (修) 仰面躺倒在床上,朱诺用手背掩住肿胀的眼球。窗外光线冷白熹微,裹着彭彭作响的晨风。风被玻璃窗隔绝在外,光却从虚掩着的帘布两侧钻入,细屑一样扬洒下坠,如同灰尘落进指甲缝隙里,有些细腻的痒热。 察觉到门页一开一合,她的肩胛左右蹭了蹭,也不试图起身,只有嘴唇懒洋洋动了两下: “有你的信。” 对面很快传来室友林赛警觉的声音:“你没偷看吧?” 朱诺心不在焉,翻身答: “没有。没什么兴趣。” 信箱被砰然合拢,然后是林赛高跟鞋尖锐的响声。 “你的挑战完成得怎么样?”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中,朱诺听见她问,“我是说,你找到乔治了吗?” 朱诺眨眨眼,总算背抵着墙面撑坐起来。 “乔治?我为什么要找他?” 一手摸到枕下的手机,她抬起头,恰巧看见林赛背对着自己,将信封塞进衣橱深处的小保险箱。 “噢,因为你不可能真的舔到菲恩的……” 林赛关上柜门,一面解下长裙的抽带,一面不以为意地说。 话到半途,手指一顿,她蓦地转脸看向朱诺,“等一下,你成功了?” “成功了。” 朱诺翻开手机相册,调出最近一张照片,“他还问我要不要拍张照给你们看。” 手机屏幕上,一条皲裂的细纹下方,是菲恩被潘趣酒浸湿的衬衫,和她神情自若、嘴角微抿的脸。 她颊骨瘦削,眼窝下方横斜两道忧郁而细浅的泪沟,不动声色地望着镜头,脸侧是一排金属纽扣,被解到了胸骨以下。衬衫因而大敞着,露出的躯体近乎鲜净赤.裸,白皙有如岩冰。 照片拍摄前的五分钟,他维持着侧身半躺的姿势,任由她沾着甜酒的指腹摩挲着贲鼓腹肌,路过深凹的人鱼线与紧绷的窄腰,潮润唇沿随即一路往上搔拂,最终逗留在小腹中央。 那块被她亲吻的肌肤不由自主地痉挛硬张,触感像是含住了他突起的喉结。 后来,她匆匆忙忙想要立即离开,却被他低低叫了声名字。 “朱诺。”那时他哑声问,眼神格外灰亮,“你说这是姐妹会的入会挑战——要拍张照片给她们看么?” 将照片亮给对面的林赛前,朱诺漫不经心地低头瞥了一眼。 一刹那间她猛然察觉,就在照片最外侧,他另一只手悬在离自己面容半寸以外的空中,始终没有接近触碰。而她的黑色长发随着弯腰的动作垂散,末梢翻卷着落进了他的手心。 “这不可能。”林赛一把抢过手机,盯着照片迅速皱起眉,漆黑眼睫抖了抖,又将手机隔空扔回来,“我可是他的啦啦队员,还从来没见过他的腹肌。” 朱诺把手机再度塞进枕下,闻言短暂地偏了偏头。 等了片刻却没能收到预期的回应,林赛用力扯下裙摆踩到脚底,套上一件宽松的长袖衫,同时翻了翻眼珠: “噢,我早就该了解,你从来没什么好奇心。” 朱诺懒散弓着的脊背忽而一僵。 当初她曾接过一些游走在法律边缘、不太干净的工作,“缺乏好奇心”正是她的立身根本之一。 除了毒.品、武器和人,对于需要输送的货物她从不试图刺探机密。无论价值轻重,她总能准时送达,不出分毫差错。 甚至在艾薇劝说她来到纽约以后,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仍然存在。 倘若艾薇离开的那天,她能开口问上一句…… 恍惚只留存了一瞬,朱诺很快便回过神来。 “‘他的啦啦队队员’是什么意思?”她整理了一下表情,难得出言问道。 她的配合让林赛十分满意,清了清喉咙回过身: “你知道,每一个啦啦队成员都与一个橄榄球队员相互配对,专门负责帮对方装饰衣柜、陪同比赛,有的时候还可以出去约会。去年那场大学联赛,就是我陪着菲恩一起去了纽约。” 话音一停,林赛眉毛略微耸动,坐在床头打量着她,“怎么,你对他感兴趣?——每一个姐妹会成员都有机会成为啦啦队队员,只要你完成了你的挑战。” “我没有什么兴趣。” 说完,朱诺顿了顿,想起了什么。 她很不习惯于问问题,踌躇半晌才说: “你知道他的说话方式是怎么回事儿吗?他说我的声音像颗水蜜桃。” “谁知道呢,他只在兄弟会的派对上露面,不参加舞会,也很少去上课。有个传言说他很不喜欢别人碰他,反正我没敢尝试过。” 林赛拧开台灯,抬手卸下沉甸甸的耳环吊坠,“你真走运。” 她的语气分外夸张,朱诺轻轻笑了一下,随口说: “我真走运。” 照片里,他似欲碰触她脸颊的那只手,不知为何飘进脑海。 窗外天色愈发白透,风却渐渐止息。树冠枝节擦蹭的声音忽远忽近,慢慢微弱下来,朱诺闭上眼,又听见林赛继续说: “真是个怪胎……就算长得帅,可还是个怪胎。凤凰城大学之所以还没开除他,或许只是因为他是菲尼克斯家的小私生子,每年还能在橄榄球比赛上为大学创收。” 菲尼克斯—— 朱诺顷刻便想到校区中心点上那棵盘根错节的冷杉树,和冷杉所象征的那个古老而光鲜的家族。 “既然你已经完成了挑战——别忘了明晚的入会仪式。”林赛叮嘱道,挂在耳环架上的吊坠玎玲发响。她趿拉着拖鞋钻进盥洗室,不久后传出喧哗水声。 “欢迎加入姐妹会。”林赛关掉花洒,从浴室探出头来,带着笑补加了一句,“欢迎来到凤凰城大学。” 朱诺对她点点头。 前所未有的、完整从容的生活近在眼前,而她始终没能睡着,盯着电子钟跳到五点。 时针擦过数字5的那一刻,菲恩收回视线。 他还穿着派对上那件浸满潘趣酒的薄衬衫。指尖隔着衣袋内侧轻薄的布料,感受到几近风干的斑痕,依然黏腻而亲昵地紧贴皮肤。 他再一次尝试闭上眼,满目渺茫的雾白取代了深黑,朱诺的脸在其中时隐时现。 数小时之前,他几乎就要探及感受她脸庞的神采,但又最终踟蹰地收回了手。 她的头发很黑,比一般人要脆硬一些,轻拂过他掌心的皮肤,那滋味并不惹人生厌。 她肌肤泛起的小麦色光泽那样悦耳动听,声音也好似一颗水蜜桃,形状丰腴,滋味甜润。 从前夜在刘易斯的酒吧偶遇开始,他就总是忍不住想起她。 不论是橄榄球队的乔治、啦啦队的林赛、还是他的兄弟姐妹,他们的声音或是枯涩生硬,尝起来就像失去了全部水分的干瘪牛油果,或是过分滑软,只会让他一直香腻到舌根。 而朱诺的声音不温不火,恰如其分。 过分很容易,恰好却很难。 他睁开眼,走下床。关掉厨房里摇颤嗡响的咖啡机,抓了一件薄毛衣披上肩头,来到隔壁公寓前,伸手按响门铃。 等了很久,房门才被从内打开,探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什么事?” 对方揉着眼睛咕哝,“佩妮还在睡觉。” “布莱登。” 菲恩犹豫了一下,谨慎开口,“我遇见一个女孩。” 隔了一会儿,他低声继续道,“我让她……舔了我。” “你让她……什么?” 对方蓦然一怔,然后沉默着侧开身,为他让出一条通路。 “就是你听到的那样。” 坐在布莱登家客厅的矮脚凳上,菲恩特地错开了本就游移不定的目光,想要借此掩饰紧张,“我没法拒绝。她的声音是粉红色的,水蜜桃味儿。 “我不喜欢水蜜桃,也不喜欢粉红色……但这些字眼放在她身上,我感觉……刚刚好,很舒服。 “她叫朱诺——或许是这样。我听见别人这么叫她。 “我该怎么做,才能待在她身边?”最后他问道。 布莱登很明显地一愣:“你在问我该怎么追女孩儿?” “我不确定。” 菲恩低了低眼,背脊挺得笔直,竭力压低音量,“我只想跟她待在一起,被她碰触,让她……” ……让她多舔舔我。他的眼神闪烁了一瞬,及时止住语声,没把最后半截话说出口。 布莱登看进他黯淡的灰眼睛。这回除了死寂沉淀的冷雾与灰质以外,布莱登还从里头发现了别的什么。 “你肯定知道,自从我成了佩妮的监护人,已经有好几年没追过姑娘了。” 布莱登小声说道,“具体细节我记不太清,不过应该要从交换电话号码入手——我猜的。” “好,我记住了。”菲恩认真地说,脸上浮现思考的表情,转而又问,“你有没有绿色的衣服?” 交通灯派对开始之初,乔治告诉过他: “红色代表全面禁止,绿色代表全面绿灯,意思是……” 想干什么都可以。 布莱登轻手轻脚回到卧室,接下来是衣柜门滑动的黏腻声响,不久后拿回一件缀满浓碧花纹的短上衣。 “只有这个。”他说,“你要么?” 第四章 (修) 朱诺驱车利落拐过一个弯道,跟身后尖利刺耳的警笛声霎时拉开距离。 不过十余秒,后视镜里重归黑暗,两辆妄图死咬不放的警车彻底消失无踪。 太慢了。她半翘着嘴角,颇有些漫不经心地想。 听觉所及范围内早已没了其他车辆轮胎磨转的动静,朱诺拨触开关将推助器调至最高马力,极速穿行过十二街区,将周遭幢幢低矮阒黑的居民楼和更远处扑朔的霓虹抛诸脑后。 一进入建筑稀疏的近郊,后方突然有辆改装赛车悄然扑了上来,暗调哑光车身关闭了全部灯光系统,隐匿着声形蛰伏于黑暗中。 它紧咬着朱诺的车尾不放,似乎铁了心想与她一较高低。 从后视镜捕捉到转瞬闪过的玻璃反光,朱诺兴意阑珊地松开离合器切换挡位,踩下油门陡然提速,风驰电掣驶过一段较为宽敞的路段。旋即方向盘一摇整个车身侧滑,轮胎上的粗粝花纹拖长痕迹形成了一道圆滑弧线,猛然偏离主干道拐入路边的窄街。 保时捷的行车轨迹在转弯处滞涩了短暂一秒,终于放弃了追逐的打算。 不疾不缓地在横斜棕展的巷道分岔间七转八折,朱诺单手扶着方向盘神色悠然地行着车,时不时调移视线瞟上一眼车窗外深浓的夜色。 窄巷里没有路灯,前方的道途在刺白车灯的照射下愈发显得虚茫不清,而四周景物又分外森暗可怖,犹同裹罩着一层雾障的迷宫。朱诺心下不动声色地辨识着方向,经过一个岔口时霍地拧转车头—— 车身不断摇颤着颠下十余级台阶,吱呀作响地从侧后方切入终点线。 扬声器内即刻传出比赛结果的通报,声音嗡鸣着撼落降噪网的积灰,也震得她鼓膜一个劲儿地发痒。 镁光灯摇摇晃晃扫过的地方,渐次有高亢的呼声逐浪迭起。人潮急不可耐地向前涌动,刘易斯拼命挤上前来,双手抓满了钞票,难掩兴奋地拍打着她的车窗。 朱诺将车熄火,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刘易斯一脚跨进来,满头大汗地喘着气。 他咧着嘴,随便点了几张纸币揣进口袋:“我的抽成。” “剩下的存到我的账户里。”朱诺说。她兀自盘算了一下目前赊欠的贷款,又想到书桌抽屉里十余张被退还的支票,不由含义不明地长出一口气。 刘易斯点着头,一面将散钞叠齐,一面转脸问: “去喝一杯?” 他指尖捻着张一百美元纸币,对着车内灯光眯眼检验真伪,不急不缓说道,“今天酒吧有场格斗比赛,菲恩——就是上回你见到的那个,挺英俊的男孩儿,他也会参加。” 朱诺的眼神闪了闪,还是没说起兄弟会派对上发生的事。 “改天吧。” 余光瞥向时钟,她重新发动汽车,“今天晚上有姐妹会的入会仪式,听说要给新成员佩戴徽章,还有穿裙子跳泳池的活动……无非就是那些年轻人喜欢的玩意儿,我也不是很明白。” 拦阻在车前的人们被即将开始的另一场比赛吸引,逐渐稀散让出一道通路。刘易斯随手将车门开了条缝,凉风夹着残碎的冰雪倏然涌了进来。 他打了个喷嚏,紧接着揉起鼻子,笑着调侃:“二十三岁的小姑娘,说起话来像我外婆。” “整个人生都在学校度过的,那都是年轻人。” 朱诺抬了抬眼帘,顺口说道,“离开校园才算真正成年。” 她松开手刹,“我成年的稍微早了点儿。” 她高中肄业,带着养母逃离暴戾成性的养父,后来养母去世,她的人生就此失去了所有目的与愿景,仅靠最原始的本能驱动着、想尽一切办法磕磕绊绊活了下去。 她对未来始终缺乏憧憬和规划,现如今只想遵照艾薇的愿望按部就班完成学业。就连申请加入姐妹会的念头,也只不过源自于搬入宿舍楼时室友林赛的一句——“凤凰城大学的女孩儿都以能加入贝塔姐妹会为荣”。 抵达姐妹会时,她正赶上佩戴胸章的仪式。 客厅里的林赛听见门闩被拉开,循声侧目向门廊望去,看见朱诺正弯腰将雨伞放进伞筒。起身不期然与她眸光相对,朱诺便略微颔首示意。 林赛的视线忍不住在她脸上多驻留两秒。朱诺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太大变化,依旧像是对什么都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地环抱手臂站在门口,嘴角轻轻抿着,显得有些冷淡。 一个月相处下来,林赛早就了解到她是独善其身不多事的性格,因而也不急着打招呼,将徽章别在面前女孩的胸口,敷衍地说了声:“欢迎你,我的姐妹。” 身后紧跟着响起一片零散疏落、此起彼伏的“欢迎”。巧克力色皮肤的女孩唯唯诺诺,像是忌惮着什么,伸手按住金属徽章,低着头快步避到一边。 队尾排到了壁炉边,朱诺向前走出两步,忽地察觉到室内紧绷的气氛——这与她构想中那一类喧闹拥塞的“入会仪式”大相径庭。 环视四周,她意外地看见有人坐在屋角一把扶手椅上,上身小幅度前倾,专注而笔直地凝望着她。 见她回视而来,对方唇角动了动,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然后起身向她走来。 菲恩换掉了昨天的黑衬衫,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鲜亮的翠色短上衣,看起来稍微有点儿不太合身。 朱诺略一晃神,交通灯派对上他半裸淋湿的场景趁机钻入脑海。将被他体温蒸热的酒液卷入唇齿,辛辣温润一并吞咽进喉间,那滋味似乎还依依不舍地徜徉在舌根。 而这一次他穿了绿色—— 她无端想起林赛的话: “全面绿灯,想干什么都可以……” 身体突然毫无征兆地一阵发热,自下而上涌入心口,像是突然被壁炉里翻卷的火舌舔舐到了脚踝。 她下意识开口问:“你怎么来了?” 他们只不过刚刚见了两面,她却凭空认定,他是来见她的。 林赛别胸章的手停在半空。 “我叫菲恩。”他在她面前站定,不知出于怎样的目的,低声强调道。 朱诺有些奇怪,但还是说: “你好。” 她的声音让菲恩眼睫一跳,花了一会儿工夫平定心绪,抬起胳臂将手置于她眼前。贴身衣料之下,肌肉撑起的线条质感流畅而性感,清晰可见。 “这是我的号码。”他掌心里摊放着一块写有字迹的纸片——朱诺条件反射地接了过来。 菲恩缄默着,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做出进一步的动作。 与她指间肌肤相贴的一刹那,有段悦耳至极的旋律轰然响彻脑海——犹如温热海潮卷过一隅枯渴的荒沙,又像月光轻慢地淌入漆灰驳杂的砖石罅隙。他的呼吸近乎迟窒,然后浑身僵硬地转过身。 在他背后,朱诺捕捉到他耳缘处一点不易察觉的淡红。 “给我打电话吧。” 他微微侧回头,灯光打晕了鼻梁直挺的轮廓,平添几分柔和,“如果我有空,我一定会接……如果我没空,我也会接的。” “好。”她停了一下,然后问,“还有事么?” “没事了。” 菲恩的尾音略有上扬,挑起一丝很轻淡的雀跃,“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朱诺随意收起纸片,移开目光,“再见。” “再见。” 他竭力克制地说,随后走向门厅。步伐很缓慢,却稳健坚实。 直到门闩重新合上,室内如同被打破了密封罩,沉默的氛围骤然松弛。交谈声三两响起,等待授予姐妹会胸章的队列也顷刻散乱。 时不时有一两道视线扫向朱诺,她一一点头回应,并不带任何不自然的神色。 所有胸章发放完毕,林赛和大多数新成员一同留下继续狂欢,朱诺则先一步回了寝室。夜很深了,她全身放松地脱下外套,又拿起菲恩的字条看了看。 不过巴掌大的纸片,上方是一串字母,拼读成他的全名:奥兰菲恩*·菲尼克斯。 下面手写的数字很规整,字体折角削利,笔直排成一行。 她拿出手机,存下号码。纸条被揉成一团,远远抛进废纸篓。 顺手打开大学邮箱,一封新邮件跳出来,标题写着“社会再教育计划新生集会”。 她粗略浏览了一下内容,将手机塞入枕间。 时至凌晨林赛才回来。她从信箱里取出一封信,再三确认朱诺已然熟睡,便掀开窗帘一角,借着银薄一层月光细细展开读了起来。 信纸质地考究,还拓印着“罗森监狱”几个方正印刷体。然而下方字迹格外潦草,措辞含混不清,写信的人受过的教育水平显然不高。 林赛出奇地安静,耐着性子往下看。读着读着,嘴唇陡然剧烈震颤,几乎坐立不稳。 她捏紧了信纸,双眼泪水充盈,睫毛膏在眼下洇湿一团浓黑。 林赛胡乱用手背抹干泪水,表情忽而有了微妙的变化。她飞快收拾好信纸信封,一并锁进保险箱,又蹲在废纸篓前摸索了一会儿,找到那张写有菲恩名字的纸团。 她避进走廊,小心翼翼地展平褶皱,对着纸片上的数字一个接一个输入键盘。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她按下拨出键。 等了几秒,电话被接起。 林赛音量放得极低:“菲恩?” 对面有一瞬间的迟疑:“你是谁?” 她答: “我是林赛。” 半分钟的缄默无声,菲恩才复又开口:“林赛是谁?” 林赛说:“你的啦啦队长。” 菲恩:“我的啦啦队长?” “我陪你去过纽约。” 对面没有传来任何回音,她略加忖度,换了另外一番说辞,“我是朱诺的室友。” 菲恩问: “什么事?” “你想让朱诺做你的啦啦队长么?” 她心中紧绷着一根弦,时刻留意着屋里状似安然睡着的朱诺,尽量用最轻细的声音说,“橄榄球队队员可以对自己的啦啦队长做任何事,你应该明白的。” 良久,菲恩说: “……想。” 手机险些滑出掌心,林赛恍然意识到,满手早已被汗水浸透。 她死死握住五指,力道沉到指甲的尖端都陷入手心:“我想要弗莱的联系方式。” 菲恩的语调霍然变了: “他还在罗森监狱。” “我们都知道他不会在那儿被关押太久了。” 林赛轻笑一声,“庭审就在两周以后,他可是个菲尼克斯,不是么?” “……” 对面传来嘶哑的粗喘声,过不久,菲恩疲倦的嗓音再度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下周三,到兄弟会来。” “好。”林赛轻快地说,用冰凉失温的拇指按压起红肿眼窝,“朱诺是你的了。” 第五章 (修) “啦啦队的职责都写在姐妹会的网站上。最重要的一点是,球队队员提出的要求,你都不能拒绝。” 林赛慢条斯理地说。停了停,又补充一句,“无论任何事。” 朱诺含混地应了一声,也不要求对方给“任何事”以一个更为明确清晰的定义,低着眼由上至下浏览了一遍《啦啦队成员守则》页面,然后稍稍点了点头。 点头的动作幅度很小,比起表达同意更像是在随意地收紧下颌,不具备任何实际涵义。 见她几乎没给出什么实质性的回应,林赛便不再多言,转脸继续对着镜子勾画眉形。 约莫过去一刻钟,朱诺放在桌台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拿来一瞧,是条新信息。 来自:菲尼克斯 *我在楼下。* 她换上麂皮短靴,伸手取过外套正要下楼,又传来一条短信。 来自:菲尼克斯 *你喜欢听音乐么?* 她不明就里,手指顿了顿,披衣出门。 走到楼梯口,手机嗡地一响。 来自:菲尼克斯 *你喜欢乡村、摇滚还是爵士乐?* 下到一层,准备推开楼门,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 有两条未读消息。 来自:菲尼克斯 *你喜欢皮质座椅,还是棉质坐垫?* 另一条是: *我在楼下。* 他是怎么知道她的号码的? 朱诺握着手机,推门出去。难得无风,天气却阴湿闷冷。踏入冷空气的一瞬间,周身便立即蒙上一层细腻微小的液滴,继而迅速汽化成水雾。 一辆越野车停在正中央极其扎眼的位置。很低调的款式,车身线条刚硬,棱角分明,如同蛰伏在雪地里的白色巨兽。 隔着淡茶色车窗玻璃,她的眸光遥遥滑入菲恩等待的眼中。 ——水蜜桃。粉红色。浪涛和月光的声音。 他的眼珠不由自主地左右滑动两下,才顺利地定格到她身上。 他眼里积雪消融,仿佛顷刻有了光彩。 朱诺拉开车门坐进去,纤长笔直的一条腿还伸在外面,靴底围了一圈冰末。 “我不太喜欢听音乐,如果一定要听,就随便放点什么吧。” 她扫视了一圈内饰,在车外磕掉鞋上的碎冰茬。收回腿,关上门,然后接着说,“我从不用坐垫。我知道你在楼下,所以我来了。” 她素来话不多,一字一句说完,沉着气望住他。 眼下他的脸近在咫尺,均匀漫长的声息就徜徉于鼻端。他很高,或许有点太高了,离朱诺最近的不是那双恒温的灰眼睛,不是挺直鼻梁抑或薄削嘴唇,而是他下颌、耳廓与脖颈交接处流畅优美的弧线。 菲恩认真地想了想,额下因为拧眉而折出很细淡的纹影。车外雪光散淡,被窗上吸光的贴膜阻隔,车内静谧难捱,没有任何光线和声音来打扰。 “好。”他最终说,“我记下来了。你不喜欢听音乐,也从来不用坐垫。” 朱诺一怔。 晃神的工夫,他已经发动了汽车,以不可思议的缓慢速度平稳地向前开。 她屈起指节,使劲按住额角,左右揉动着。 “我的意思是,”她想尽量把想法表述清楚,语速却没来由快了两拍,“你发太多条短信了。” 路口是红灯,车停了下来。 “打扰到你了么?” 他面上浮现很懊恼的模样,“下次我尽量只发一条。” 朱诺斜斜睨了他半秒,嘴唇一动,很快转移开视线。跟林赛描述的喜怒无形、性情怪戾恰恰相反,在她面前他实在乖顺异常。 他打橄榄球,暗地里还参加酒吧的地下格斗。都是拳肉相搏的激烈运动,他本人却像只温驯的金毛犬。 她想不明白,也不愿再花力气去想。 交通灯切换,他轻缓地踩下油门,车身匀速滑了出去。 “还有一件事。” 她说,“我来开车吧。” 菲恩偏头,余光飘向她:“好。” 车停到路沿。菲恩披着步行绕到另一侧,朱诺则直接从车内一步跨入驾驶席位。座椅靠背里外,她残余的一部分体温还没完全消散,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安全带拉扯到一半,继而停在手里忘了扣严。 接碰肌肤的座椅皮质光洁细腻,还附有她独具张力的热度,菲恩发现自己并不厌恶这份感受——甚至还有点喜欢。 ……就如同在被她拥抱一样。 余温逐渐干涸消褪,他被她完全独占的五感终于得到释放。随即他仰头环顾四周,忽而察觉到自己正横冲直撞地穿梭在拥塞的车流之中。 车速还不到四十码,尚在他所能接受的范畴之内。 朱诺猛地拧转车头,绕过一辆轻型皮卡,抽空朝他的方向投来匆忙一瞥。 菲恩嘴角紧绷了一瞬,尔后又很快舒展开。 “你在看我?”他突然笑了,眼角也连带着愉快地翘起来。 “我没有。” 下意识地,朱诺矢口否认,“我在看后视镜,顺便看了你一眼。” ——他确实挺好看的。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理由,在发现他有些失神后还多瞧了他好几眼,朱诺都认为自己必须得承认这一点。 他的面庞轮廓很深,光线不佳时脸上总有浓淡立体的阴影,五官规整,短发柔贴,颜色在暗处是暗沉流动的烫金,恰巧跟那双温度恒定的灰眼睛相得益彰。 她戒烟已经有半年了。自打第三个月开始,她就很少再犯烟瘾。 然而这一刻,她的肺叶突然涌上一阵焦渴。 别人看见帅哥都是喉咙发干,只有她是肺里翻腾。 她吻了吻指节上的纹身,突如其来的烟瘾才逐渐弥散。 朱诺迫使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路况,跟随者车载导航指引,从堵塞堪比停车场的车流里杀出重围,拐进小道加足马力,绕路直奔目的地而去。 旁边菲恩的呼吸声骤停,在她将油门一踩到底后就变得不再均匀规律。 她借着悬在挡风玻璃中央的扁方形车镜望向他,看见他耷垂着眼帘,睫毛几乎盖掩住了下眼睑,额发软哒哒地轻颤着,从耳前落了下来。 察觉到她的视线,菲恩与她对视一瞬,又飞快地转开眼。 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速仅有七十码。 朱诺尝试着略松脚下油门,车速陡然减缓。 菲恩总算得以顺畅呼吸。 她什么也没说,只觉得林赛对他的形容有一句没错。 ——他的确是一个“不太一样”的人。 橄榄球训练场建在市区以外。球队基本上由兄弟会成员组成,纨绔子弟占据了大多数位置,训练期间,场外空地里因而塞满了价值不菲的豪车。 朱诺停在一辆红色保时捷旁,将钥匙抛还给菲恩。 装饰每一个球队队员的衣柜,这本是啦啦队的首要任务之一。当初林赛被姐妹会分配给菲恩、成为“他的啦啦队长”,从没得到过哪怕一次机会接近他的私人衣柜。他厌恶别人在他常用的物件上留下痕迹。 ——可现在他有了朱诺。 他撩起队服的衣料下摆,缄静地垂目端详自己的腹肌。最近他没有疏于锻炼,肌理深凹的沟壑比上回她见到的更加清晰了——思绪至此,他眼下忽而一热。 那晚她濡热舌尖的触感仿佛还附留在皮肤表面。 朱诺在他身前,没留意他的小动作。 对面是他上了密码锁的单人立柜,柜面整滑简素,不带任何冗赘繁余的装饰,跟周遭缀满了贴纸、干花和led灯链的柜门对比鲜明。 她捏着胶带、拉花和彩色打印纸,严肃地考虑设计布局。忽而想到林赛说的“满足他的任何要求”,便回头看向他:“还有什么想让我做的?” 菲恩闻言唇角上翘,定格成一个笑容。 “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他说。 朱诺定了定神。 “我没什么想做的。” 她委婉地说,“我是说,你对我,有什么要求么?” 等了半分钟,他才开口: “我能不能坐在这里看着你?” “可以。”朱诺再次背过身去,“但是不要出声。” 菲恩便坐到两排衣柜之间的长凳上,双腿并拢,脊背挺直:“好。” 依照林赛的建议,朱诺手写了两块名牌。一块写着他的全名“奥兰菲恩”,另一块写有他的姓氏“菲尼克斯”。 她垫起脚,正准备将名牌贴上柜门,后方突然传来菲恩的声音。 “不要菲尼克斯。”他说。 朱诺的手歇在半空。 “贴‘奥兰菲恩’就够了。”菲恩低低道,喉间像含着复杂的情绪,发音模糊。 不问缘由,朱诺抓着名牌,用力地按到光滑的柜面,再用手心抹平压实。 她向来不多话,不攀谈,不猜测,不揣度。竭尽所能明哲保身,与一切可预期的麻烦划清界限,跟闲言碎语毫无瓜葛。 艾薇生前倒是一直希望她能跟敞开自己,尝试着与人交流、甚至加入琐碎的谈天闲聊,哪怕只是些无关痛痒的、和天气与政治有关的话题。 然而来到凤凰城月余,她还不太适应这样的生活。 为了让自己尽快习惯,她决定问一个问题。 一个她始终在意的问题。 她黏合好拉花的一端,撕掉指腹凝固的胶水涂层,转身面向长凳: “菲恩。” 惊讶于从她口中听闻自己的名字,他花了几秒钟时间才回过神。 “嗯。” “你是不是想跟我睡觉?”她问。 第六章 (修)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吧。” 当时菲恩回答,“有你在,我会睡得更安稳。” 他的眼神清澄明亮,充满不带情.欲的渴望。 搭在吧台下沿的双腿交叠起来,朱诺不露声色地咀嚼着这句话,和他那时未加掩饰的柔软目光。 她身边的位置照旧放着一瓶香槟,据说是为每晚格斗比赛的最终赢家所准备。这是酒吧约定俗成的惯例。 “不去看看那边的比赛?” 刘易斯出言问道,余光忽而瞥见什么,眼角立即一紧。 他弯腰捏起遗落在地的几枚硬币,接着飞快揣回口袋。抬脸发觉朱诺的目光越过自己,投射在后方酒柜某一个虚无的点上,像在发怔。 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 “我没兴趣。”朱诺回过神,阖阖眼。 “我指的不是赌钱。”刘易斯意味深长地笑笑,往她杯中添了点酒。 朱诺嘴角微抿,冰凉杯身捏在手里,指腹顺着圆润的玻璃弧线摩擦,并不接触唇面。 “我指的也不是。”她最终说道,尾音轻细,但却清晰。 周二的夜晚,酒吧人影寥落。赛场周围零零散散站了几个,此时爆发出一阵有气无力的欢呼。 “又是菲恩。”刘易斯挑了挑半边眉毛,“四成的抽成到手了——可惜今晚下注的不太多。” 他离开吧台亲自忙活起招待的活计。朱诺忽地就有些兴意阑珊,放下酒杯正要离开,身边伫立起一个沉默高大的阴影。 他仿佛看不见冰桶里的香槟,径直望向她手边装着烈酒的矮杯。 “我能喝么?”菲恩问。 每一场受害者互助会结束后,他都要来到刘易斯的酒吧,酣畅淋漓打上一场格斗。 等待朱诺回答的空当,他余光擦过酒柜上方的旧式时钟。 十一点二十分。 他从不戴腕表,也拒绝指环、耳钉和项链。一切有可能直接与皮肤贴合的东西都会让他感到厌恶甚至恐惧——如果可以,他甚至不想穿衣服。 可他又极度痛恨赤身*的不安全感。 ……要是所有衣物披在身上的感觉,都跟朱诺碰触他时一模一样就好了。 想到这儿,菲恩的喉咙略微灼干发紧,指腹前端透着凉,而胸口却蒸熨烫意。这是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体验——所有朱诺亲手带给他的感.官刺激、以及思及和她有关的事物时凭空产生的生理反应都格外新奇,令他倍感困惑、又难以自抑地想索取更多。 互助会上的每个人都满怀同情地说着“你好,奥兰菲恩*”,他们的嗓音酸甜苦辣、笑容色彩斑斓,气息形状各异——但没有哪怕一个人能给他跟朱诺相同的感受。 从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了。菲恩无端地这么觉得。这念头来得莫名,固执地盘踞抽长在脑海里不肯拔根。 不是火花迸闪、不是一见钟情,甚至不足以称作怦然心动。 只是渴望。纯粹靠本能驱使,在她身上循环往复,接连重现。 他苍白的面容总算有了一丝血色,脸上却一如既往还是很困倦的模样。背心被汗水浸湿,紧紧贴摩皮肤,肌体线条陡峭起伏,一览无遗。 朱诺没说什么,舔舔发干的嘴唇,把杯身推去两寸。 他颔首致意,谨慎地避开她留下的模糊唇印,浅浅啜了两口。 喉结上下攒动,齿间含着杯沿,隐约可见舌尖的形状。 朱诺的脖颈拧过一边,不再看他。菲恩在她视线偏移的一刹那松开手,拇指按住杯口不带温度的唇印。 他眼帘颤动,只感受了半秒钟,就听到朱诺说: “我先走了。” 她留下一句话正欲离开,手腕蓦然被人圈住。他的掌心潮暖,指节泛红,力道非常温柔,好像不需要花上半分力气就能轻易挣脱。 不知为何,朱诺指尖微振,却一动不动。 “我喝了酒,不能开车。” 他声息低沉,音色是种疲累已极的沙哑,“你能不能送我一程?” 朱诺背对着他,大脑不暇思索,喉咙快一步发声道: “在这儿我不是你的‘啦啦队长’。” 菲恩不说话,呼吸很近,也很静,裹带着淡淡酒气。他还握着她的手腕,力度不轻不重,稳持得恰到好处。 朱诺回头看他。 酒吧灯光愈发暗了,灯罩蒙着积灰,摇摇晃晃,虚影扑朔。他的脸隐匿在这暗光里,眼神也跟着摇曳闪烁。 “好吧。”她说,“但我可能会开得很快。” 她也的确开得很快。 时至午夜,只有风在街道间穿行。车身破开街灯漏落的光弧,轮胎高速磨转,飞驰过一个缓坡,稳稳当当停到人行道旁的空位上。 “到了。” 朱诺说完,熄火下车。路边是东倒西歪被冻伤的草坪,她下意识地就想蹲下来抽根烟。还没等这个念头付诸实现,另一侧车门开了。 空气凉润,似乎能直沁入体肤。他深深地呼吸,起步走向她。 朱诺身材纤瘦修长,可也只及他的耳垂最低处,近距离和他对视,总得稍稍仰起脸。 她伸出手臂,把钥匙交还给他。假装没注意肌肤相擦时,他悄悄勾蜷起了指尖,试图在她手心多停留一会儿。 他问: “你想不想上来坐一坐?” 他的住所位于公寓楼最顶层,室内装潢几近空白,脚下的乌木地板紧凑密实,仅存的几样基本家具随意陈放着,找不见哪怕一件冗余的装饰摆设。落地窗洁净敞亮,窗外是凤凰城灯火疏淡的夜空。 她贴着窗玻璃滑靠下来,坐到温凉的地板上。 “你想吃点儿什么吗?”菲恩一手撑着冰箱立门,从开放式厨房的一角探出头来。他的金发在灯下浅淡了几个色度,神情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我有一罐蜂蜜吐司,闻起来就像你一样。还有很好看的菠萝和苹果干。” “不用了。”朱诺说。 菲恩湿润的灰眼稍微垂了垂,里头满得快要溢出的期待被略加收敛,然后又问: “那你想不想喝点儿什么?” 他迅速往冰箱内侧瞥去,“我可以煮咖啡,如果你不喜欢,还有可乐、芬达、牛奶和橘子汁……” 朱诺抿着嘴唇。 “咖啡就行。”她觉得要是自己不点头同意,他就会永无止境地问下去,于是便随意说。 不久,咖啡豆磨煮的浓香从厨房飘出来。 他躬身将杯托递到她手边,与她四目相对时,眼神虚晃了一下。 她的黑发浓密顺滑,在光线下色泽更加鲜亮,牢牢覆盖在他的瞳膜上。 菲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偏头朝自己的方位匆匆转来一眼,只觉喉咙烧烫干燥,血管筋脉蓬勃地臌胀着,有股顽固的热意磨洗神经,漫漶到骨骼罅隙里。 他被这股热气困在中心,移不动双眼,只能艰涩呼吸。 以往他的五感总会杂乱地互相串联,一种知觉上的刺激会引来一串不同感受,然而现在除了她的存在以外,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朱诺注意到他舌尖飞快地舔舔嘴角,紧接着面颊被濡热的指腹擦过,耳畔有他的声音和呼吸渐次接近,近到甚至能看清他虹膜上湿漉晕淡的色圈。 那颜色灰沉沉的,雨幕一般,与她四目相对,却又透出些微光亮来。 嘴唇被人浅尝辄止地亲了一下,热气乍然升腾,像夏风滚过树尖,柔软触觉稍纵即逝。 朱诺只来得及捕捉到他直起腰,快速折步往回走的背影。 菲恩胡乱抓过一张白纸,用还残留着她体温的薄唇轻吻了一下,似乎这样就能将她的气息和触感烙印到上面。 把纸张对折两次收进怀里,接驳着心脏的血管骤然开始涨动,他低声喘着气。 半开放的卧室里窸窸窣窣,传来细微摩擦的动静。 朱诺起先有点怅然,很快回过神。她松开咖啡杯托时,菲恩从卧室走出来。 他低着眼,耸起眉尖。薄唇稍动,轻轻说: “我想……跟你睡觉。” 第七章 (修) 朱诺没想到,他口中的“睡觉”,真的只是…… 睡觉。 单人床很窄,她在左,他在右。 他的呼吸与夜灯幽然的光晕一同围拢过来。她已经太久没有做过了。诧异之余,隐约又有些轻松。 她的经验不多,但也聊胜于无。大都遵循原则,靠官能驱动,不交谈,不对视,不拥抱亲吻,只长驱直入。 最后结束也要干净利落,像拔掉一颗痒胀的乳牙,却连疼痛的后遗症都省去了。 但是菲恩不一样。 他跟以往她遇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刚才的亲吻浮在嘴唇表面,连一丝吐息都吝惜给予。舌尖的热意被封存,堵积在口腔内,似乎喻示着他从不奢望索取更多。 她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前所未有的,稍显紧张。 菲恩的卧室里只有这一张单人床,床头贴靠着平整墙面,没有立柜和多余陈设,只一间灰白衣橱嵌在对面墙上。 色彩灰淡而单调,缺乏生机。 窗沿外常年结湿,细细地铺展着鲜绿苔藓,成了黯沉色调里唯一浓艳的一笔。 朱诺张着眼,和那一块绿色斑迹面面相觑。菲恩就在她身后,好像享受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也不试图靠近。 呼吸拂在耳背,撩起一阵温缠的酥麻。 朱诺向来睡得很沉。 起初的浅眠期里,她模糊感觉到颈后有人支起身体,一道视线轻柔地落在发隙间。后来睡眠程度逐渐加深,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她侧躺在单人床最边际的位置,四肢放松地埋裹在烘暖的毛毯里,长发自脑后沿着床际滑垂而落,发根处有细微到难以察觉的拉扯感。 她半眯着眼睛,眼角的余光向后斜去。 菲恩坐在床头的地板上,她的头发在他修整颀长的指间缠着浓黑泽光。他认真地注视着这簇发梢,指腹落在发丝上徐缓而谨慎地摩挲,十余秒后抬至鼻端轻嗅,并且乐此不疲地重复着这一动作。 窗帘半敞着,阳光倾斜而下,他柔软的暗金短发氤氲起一层密绒绒的虚边。他安静地垂着眼,眼神专注而细腻,平稳得不起波澜,低敛侧脸的轮廓非常赏心悦目。 朱诺偏过头。 他立刻松开她的头发,神色微妙的有些慌张。 “早上好。”他说着迟疑了一下,目光快速擦过她重新落回床下的那缕发丝,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一瞬,“你的头发……挺好看的。我是说,我本来想说的是‘听起来像是流动的细沙’,但布莱登告诉我,你可能会觉得我的形容很古怪。” 朱诺懒洋洋地抬起手,指节没入发间拨弄了两下。 “我什么也听不见。”她说。 在他眼中,她赫然有了水蜜桃味儿的声音、听起来像沙子似的头发……也算有趣。 “它也很好闻。” 菲恩稍加停顿,表情里多了一分恍惚,灰眸转向白皙指间,仿佛在追味半晌前的触觉,“……有种椰奶的味道。” 朱诺勾挑起一缕头发嗅了嗅,鼻翼间的气味刺凉。 她想了想,说:“我的洗发水是薄荷味的。” “我碰到它的时候,会闻到椰奶煮沸的香味。” 他的嗓音愈加低哑发沉,“我闻到它的时候,会听见细沙流淌的声音。” 朱诺从床头撑坐起身,他的纯色棉质衬衫压叠褶皱,松松散散覆在肩面上。 她稍加顿滞,还是问:“为什么?” “布莱登认为我脑袋里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菲恩的眼神暗了暗,“每回我说他的声音就像红酒里漂着的一根芹菜,他都这么告诉我。” 他凝睇着她身上自己的衬衫,手指神经性地晃动两下,不由自主绷紧又舒张。 布莱登? 这是个极其常见的名字。新泽西的地下赛车经纪人、校区内24/7便利店的老板、还有在纽约一掷千金的那个上东区老钱一族独生子,都这么称呼自己。 初次见面,她以为菲恩也是那样的人。 在她的印象里,“私生子”的称呼足以改变身份,一成不变的是阶层。资本家的世界始终僵固凝化,有人出不去,更多的人进不来。他来自资底深厚的古老家族,凤凰城的市议会几经更迭,菲尼克斯世世代代从未离开。 坐上电车前往菲尼克斯慈善基金办公室时,朱诺才勉强压下那些毫无章法的散乱念头。 她摸出手机,按下电源开机。没有任何未读短信。 就连关系最为亲密的林赛也没来打扰她。 她退出信息栏,又打开邮箱。前些天的一个午夜她收到邮件通知,要求通过社会再教育项目进入大学的本届新生进行统一集会。电车抵达目的地,她按照门牌找到会议室,十余个座位上已经零散坐着几个人,旁边有两个姐妹会成员在依次发放表单。 她找了个空位坐下,余光逡巡一圈,认出了菲恩所在橄榄球队的跑卫,乔治。 上回去训练场布置衣柜,他们短暂地打了个照面。她只记得这是个性格开朗、热情和善的年轻男孩。 一张表单飘到面前的桌子上,被朱诺捉到手心。 那是凤凰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学费账单,和案底消除后的空白记录。 还有人陆续进屋就座。朱诺翻开一页薄薄的账单,压在最下面的是一张地区法院传票。 她拆开信封,展信默读。简短公式化的几行字句,明确要求她执行公民陪审团义务,正装出席下一个周五弗莱·菲尼克斯的庭审。 菲尼克斯。 这个姓氏让朱诺不自觉声息发紧,她悄无声息地环顾四周,所有人神色各异,表情紧迫。 只有乔治将传票对折叠好,从容放进随身的口袋。 注意到她来不及掩饰的窥探,乔治跷着腿稳稳靠住椅背,放松而友好地对她笑了笑。 “你也收到了法院的通知?”他低声问。 朱诺不置可否。 “你怎么会来这儿?我以为队长选中的姑娘,肯定古板又无趣。” 他干脆侧过身来,热络地与她攀谈,“之前特区的州法院一定要起诉我故意伤害……还是重度人身伤害,得判二十年。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对吧?” 他半边眉毛隆耸着,看起来兴味盎然,对她冷淡的反应置若罔闻,继续问道,“你之前被以什么罪名起诉过?” 朱诺抿了抿唇角,回答他: “一级谋杀。” 乔治猛地绷直身体,夹在指间的签字笔掉下来,嘭然一声响。动静不大,但足以引起旁边几人的侧目 “我先走了。” 她打了声招呼,语调平滑,连自己也觉得索然无味。 离开慈善基金会,她径自到车站等车。身后街口一角,停着辆漆面低调的黑色轿车。车窗摇下,探出相机的长焦镜头。 “是她么?”后座的男人西装笔挺,戴着麂皮手套,咬字直硬。 “就是她。”驾驶席上的人较为年轻,收回相机点头道。 回到宿舍已近黄昏。衣柜门页大开,但不见林赛。 朱诺本料想她一定又是去了姐妹会参与筹备舞会的工作,上前正欲关上柜门,无意间瞥到里头半敞着的小保险箱。 她眉头一紧,环顾四周。床上平整的被毯安然无恙,几个抽屉还稳稳当当待在书桌里,看上去不像是遭窃。 走向门口,才发觉林赛离开得匆忙,脚垫的边角翻卷起来,鞋柜里还歪倒着两只高跟鞋。 喉咙里痒痒地卡着异样感觉。她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摸出手机正要拨通电话,房门开了。 林赛迅速闪身进屋。天色早已黯了,她还戴着一副宽大墨镜,深色镜片掩挡着双眼,阴影一直延伸到鼻翼。 “哦,晚上好。”她声音沙哑地说,低头钻进盥洗室。 站在原地,朱诺握着手机,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关切地追问几句。 艾薇是她曾有过的、最亲密的朋友。从巡警的位置晋升到警探,艾薇深知她不愿多问多言的脾性,所以总保持着定时打电话向她倾诉的习惯,生活琐屑,巨细无遗。 菲恩的人格中有一部分和艾薇很相似。 他们不善于需索,只善于隐藏。 可以向她展露一切,却从不妄求什么。 正想着,手机嗡然振动起来。 她略微低头,来电显示上出现了菲恩的姓氏。 ——菲尼克斯。 第八章 (修) 【上一章补全啦,记得看完再来看这章。】 “罗森”是凤凰城仅存的一所私人监狱,坐落于远郊隐蔽荒颓的橡树湾深处,常年羁押臭名昭彰的重刑犯和政治犯。那里安保措施严苛已极,狱卒和守卫由退役军人、前雇佣兵组成,四周围有里外几层高墙和电网,俨然是座装备着防御军事的巍峨堡垒。 时值隆冬,荒颓枯黄的颜色盖满山坡。落叶密实地堆筑在视野可及的范畴内,掩覆住泥石缝间干卷的地衣苔藓,踏足在上头脚底哔剥发响。 两座山巅之间是林谷清涧,一条林间小道纵深直通向监狱正门,道路狭窄仅容一人身宽,两侧是越野吉普车粗糙深刻的辙痕。 曾经菲恩对这所监狱的全部印象,是将建筑围裹得密不透风的灰色水泥高墙,和墙壁间用醒目亮白色与规整印刷体漆着的一个单词——罗森。以至于每次看见灰白相间的颜色,都无可避免地感到窒息。 他此时就站在“罗森”几个字母下方,按下电子密码盘上的传呼键: “我是菲恩,来见弗莱·菲尼克斯。” 面前窄门应声而开。他双手掩进外套衣袋里,乘坐电梯来到墙头。与高墙相连的是座缄默耸立的细长尖塔,塔顶就是典狱长办公室。 他走向另一条路。经过几道繁琐的检查,从隐秘的通路进入私人会客室。 弗莱正在单人沙发上,一身装束整洁得体,如果不是脚下的电磁镣铐,很难辨识出囚犯身份。他仰着下颚,双手摊开搭着扶手。颌骨线条嶙峋削利,金发半盖着消瘦脸庞。 听见脚步声,弗莱歪了歪头,半长头发从颊边滑到颈窝,露出一双干燥冷亮的绿眼睛。 弗莱在看着他。这个认知令菲恩牙关咬合死紧,浑身上下犹同被厚密冰雪淹埋,冷得他几乎要打起寒颤。 他曾在受害者互助会上无数次地叙述过童年那个满溢着血腥味儿的地下室,以及在那里发生过的、不为人知的种种过往。他本以为被迫一遍又一遍重复回忆已经让他憎恶至极,直到弗莱再度真实地站到他面前。 “菲恩。” 弗莱端详了他半晌,终于开口发声。 或许是温度过于闷热,弗莱解开了囚服最上排的圆扣,语声像是针脚织密的绒线,轻质平整,“爸爸叫你来了?” 菲恩一言不发,屈身坐到他对面。垂着眼,垂着脸。 “你应该对我好点儿,菲恩。” 弗莱敲了敲手指,松疏的骨节咯嚓响着。他忽地前倾上身,盯住菲恩的面孔,从嘴角开始皲裂一丝笑纹,“过段时间就是ncaa赛季了吧?当初你和爸爸定下的协议,是五年不能离开凤凰城。这几年你去纽约比赛,事实上已经违反了约定,对不对?” 菲恩只是沉默。 如果说朱诺是一颗水蜜桃,弗莱在他眼里就象征着血。他的声音里全是密实沉厚的腥膻气,好似也结缀着浓稠血滴。只要嗅到他的气息,筋膜皮肉从嶙峋骨架上散碎剥离的画面就撞入视野。 菲恩低着头,额发软垂下来,挡住灰淡无光的双眸。 他终于能做到不再发抖了。 似乎不太满意他的反应,弗莱抬了抬嘴角,又说: “要是爸爸不再默许你破坏规则,判定你毁约,你就没法知道那个婊.子葬在哪儿了。” 菲恩浑身剧烈一阵。 牙关死死咬合,他瞳孔骤然紧缩,有什么东西在眼底深处迅速崩解。 “闭嘴。” 他低吼,肺叶急遽抽吸,像有一蓬火星点燃心脏,让血管和神经干烧皲裂。 “闭嘴——”他痛苦地重复了一遍,喉舌仿佛缀着血珠,有股腥热气息从肺叶激涌而上,燎灼得咽部辣疼,每发出一个音节都像撕扯着疤痕。 颈项被人猛然扼住,弗莱脸上的笑容依旧纹丝不动。气管挤压变形,几乎要被强硬的力道碾碎。窒息感冲破大脑,仅存的稀薄氧气迅速抽干。 守在门口的两个守卫听到动静,慌忙进屋拉开两人。菲恩被死死按进椅背,生冷的电击棍顶压到脊间,迫使他全身的力气乍然松弛。 他艰涩地喘气,紧攥成拳的右手沉沉坠着。 “林赛刚刚来找过我。” 弗莱顺畅自如地呼吸,掌心抚平揉皱的衣领,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听说你有了个心仪的姑娘?” 菲恩全身一震。 “——想都别想。” 他霍地挣开重逾千斤的钳制,一步撞到弗莱眼前,“不要看她,不要碰她,不要接近她,不然——” “不然?” 弗莱兀立原位,眨眨眼冲他翘起嘴角,“看来你真的离家太久了,奥兰菲恩。你忘了?连沾到我一根指头你都会觉得恶心。” 仿佛企图验证自己的话,他探出指尖,作势想要擦碰衣领上菲恩的手背。 菲恩立即狠狠抽开了手。 “回去看看你的信封,里头会有一张法院的传票。” 以徘徊在两人之间的音量轻淡说着,弗莱重新整理唇边愉快的笑意,“成为陪审团的一员以后,你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菲恩霍然后退半步,狼狈地大口粗喘着,拼命压抑涌至喉头的呕吐感。 离开蓝森监狱,这份异样感受仍堵在心口。 眼眶是热的,指尖却很凉。他脑中只剩空白,唯独知道自己很不舒服。 他一定要摆脱碰触弗莱时染上的血腥味。 跌跌撞撞走出橡树湾,他机械地跨入车内,沿着马路胡乱行驶。时速很快冲破八十迈,他也浑然未觉。 回过神来,眼前是体状熟悉的宿舍楼。 他拿起手机,指节压抑着发抖,敲出一串数字。 朱诺接起电话的时候,林赛正扶着墙面走出盥洗室。她弯腰捡拾散落脚垫上的手包,按住门把手的那一刻忽然回头,深深地望了朱诺一眼。 她不明就里,嘴唇稍动,正要出声,门已在面前砰然合上。 “朱诺。” 电话里传出菲恩的嗓音,听起来有什么不太一样。 “我在橡树湾。从这里到我家和到你家,是一样的距离。” 他说,“我该去哪里?” 朱诺皱起眉。 转身将地区法院的信函塞进抽屉,她回答: “要是你想来,那就来吧。” 她的尾音还没完全结束,菲恩已经说: “开门吧。” 朱诺满心疑惑,刚一打开门,就看见菲恩站在门外,满身都是城市夜晚冷冽的气息,暗金发间氤氲着一点汗湿潮意。 引起朱诺注意的,是他脸上的表情。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神态,一次也没有。那是一种新鲜滚烫的恐惧,宛若沸水上腾冒着的猩红烟气,像是隐藏着深切见骨的痛苦,其余强烈到不容忽视的情绪也熔融崩毁着,却因过于复杂而难以解读。 他薄唇细微翕动两下,哑着嗓子慢慢道,发声间杂着闷弱的鼻音:“我很难受。” 他垂眼,身侧的五指略加收紧: “我突然想见你,我必须得见你。” 他的语速骤然变快,呼吸也急促起来,“我一直在想你,满脑子都是你。” 下一秒,朱诺被用力按进怀里。 “只要在你旁边,我就不会这么难受了。”他就在她耳边,语声轻淡有如梦呓,又好似一声恍惚的叹息。 他倏忽将她拥进怀里,手臂收紧,仿佛用上了全身力气。 然后他倾身吻了下来。 朱诺浑身僵硬半秒,自暴自弃地放松背脊,十指没入他发间。 对她而言,他始终只是个头发浓密、眼神明亮的年轻男孩,行为举止偶尔有些古怪,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总爱围着她转。 他的指腹因长期高强度运动磨损得稍显粗粝,穿过她直垂的长发紧贴着发根抚触。他额头抵着她,呼吸短促缠乱,眼与眼对撞着,目光专注而清淡,半透出若有若无的…… 依赖。 这依赖来的莫名其妙,但她不排斥,反倒觉得很温柔。 眼前是他绒密的眼睫,腰上是他灼烫的掌心,唇间是他薄削的嘴唇。 空气像是焰堆里燃卷的柴草,连最后一丝润泽水分都蒸发枯涸,满溢着烟熏火燎的喑哑热感。 他的吻技青涩又笨拙,只会浅尝辄止地含着她饱满的下唇,跟他兄弟会成员或者橄榄球队四分卫的身份都不大相称。 这个拥吻来的猝不及防。起初霎时间迟滞的僵硬感过后,朱诺垂着手格外安静地等了他一会儿,后来开始感到有些不耐烦。 他太高了,因而她垫起脚,双臂勾撑住他的后颈,舌尖撩开咬合的牙齿一路深入,夺走他口腔和肺叶间的所有氧气。 他很烫,也很甜,还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学习能力。他先是震惊又困惑地眨了眨眼,接着灰沉缄默的瞳膜间隐约冒出侵略性,反守为攻缠住她的舌头,还得寸进尺地吮舐过齐整齿根。 房间里的灯早就熄灭了,门又被他反脚扣上。唯一的光源被隔绝在外,室内愈发闷窒浮躁。 他在身前,那么静,那么近。坚实有力的手臂随意一托,便轻而易举将她带离地面。双唇短暂分离,她在黑暗中喘着气,身体被蓦然高举,致使她只能用两手撑着他的肩膀,低头时下颌碰巧摩碰过挺直的鼻梁。 鼻端浊重的吐息积留在颈窝,激起温润和痒热。 “你想留下么?”她问。 “嗯?”菲恩含混地应了一声,仓促亲吻她脖子薄润凉滑的皮肤。 她双目稍稍眯起,被潮软的舌尖舔得挺舒服,一只落在肩面的手掌攀浮上去,握住一簇汗湿的暗金短发:“你今晚要不要留在这儿?” 暖气徒劳无功地烧转着。冬夜微寒,烘衬得他眼神越显滚烫。 “我想。”他低低说。 “我是说——” 朱诺想了想,出言解释道,“留下来做点什么。” 等到他明白她话中的深意,这一记亲吻突然有了实质性的重量。 “我不想。”他胸口激越起伏,眼睫跳动着,语气沉坠下来,“我什么也不想做。” 第九章 (修) 那之后的两天,朱诺发现自己总是忍不住想起他。 也许是当时天色太暗,也许是气氛过于暧昧旖旎,菲恩的话里捕捉不出语气。他说得不太委婉,然而也算不上粗鲁,比起简单拒绝,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痛痒的事实。 他真是一个——“不太一样”的人。 甚至当坐上车的前一刻,她还悄悄低头,瞥了眼通讯录里那个名字。 曾经在手机里,他的备注只有一个姓氏——菲尼克斯。每当接到他的电话或是简讯,这个姓氏都隐约带来一种异样感受,仿佛一种高高在上的疏冷矜持。后来她一时兴起,在前面又加上一个“奥兰菲恩”。 她关了机,将手机递给前座的法警。 陪审团成员在开庭前必须完全与社会隔离。他们被分配的酒店位于凤凰城中心城区,距离法院不过五分钟车程。填写了信息单后,朱诺领到单人房间的磁卡,又被告知明天将会接受安排与检察官和辩方律师见面。 紧接着,她被交予了一张安排周密的时间表,和一份牛皮纸档案袋。 时间表上,饮食起居的区间被严格划分,陪审员的一切行为都必须遵照表单的排定,直到庭审结束、陪审团做出最终裁决。 他们相互之间可以自由交流,与外界的沟通却受到限制。 朱诺叠起表单,在电梯前站定,余光投向手中标示着敏感信息的纸袋。叮地一响,电梯门向两侧开启。她抬起视线,第一眼就看见正中央笔直站着的菲恩。 这是那场无关紧要的对话结束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菲恩的神态纹丝不动,灰眼睛里隐有涩感。他就这样望着她,隔过电梯内外明暗交织的界线,嘴角的线条不太明显地紧绷起来,然后向内侧退避了一步。 “嘿,朱诺。”乔治靠在一角朝她打招呼。她于是偏头示意,挟着文件袋走了进去,站在菲恩身前。 背后半步开外,他手心蒙上一层潮湿的汗意,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乔治殷切地凑到她旁边,探头望向她手中的房卡: “我在1402,你被分到了哪个房间?” 朱诺将磁卡翻到背面,答:“1404。” “真巧,就是我隔壁。” 嬉笑着退回原来的位置,乔治向菲恩一侧抬了抬下巴,戏谑说,“队长在1418,走廊的另一头。” 电梯抵达14层,朱诺立即匆匆低头离开。他的呼吸太近了,撩动着一股麻热,久违地从耳后激醒,直接延顺到垂坠的发根。气氛本就不算活泛,这下更加闷停窒息。 既然他不想和她做点儿什么,又干嘛挨得这么近? 乔治正准备跟着她走出去,一只手忽而按住了电梯敞开的门页。 “跟我换一下。”菲恩说,意指模糊,含义不明。 然而乔治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 “我的房间?——当然,没问题。” 他满面笑容地递出了自己的磁卡。 “你确定吗,队长?” 朝相反的方向走出几尺,乔治蓦然转过脸,促狭地调侃道,“你的房间可是这层最大的一间,听说还有两面全景落地窗。我那一间有点儿小,甚至不带按摩浴缸……除了隔壁有个朱诺,就没什么其他的优点了。” 菲恩没有回头。 “这就足够了。”他说着,伸手拧转房门。 房间有些热,湿度适中。他推开屋角一面窄窗,倒灌进室内的除了凉风,还有隔壁传来的喧哗水声。 他屏息驻足,立在窗边听了一会儿。 她想必也开着窗,浴室的门没有完全闭拢,因而每一点液滴的淌溅都清晰入耳。蒸汽仿佛也随之热腾腾地涌冒上来,蒸烧着心口,几乎使人溺陷。 他迅速从窗口退离,指尖探进贴近心口的衣袋里抽出张纸片,将脸埋进手心,深深地呼吸。 这还是上次在公寓里莽撞地吻了她时,他默不作声悄悄留存下来的。 她的声音很好闻,气息很悦耳,品尝起来是种相当美妙的滋味。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追忆,与她寥寥无几的相处中那些饱满新鲜、形状各异的细节——其中能引起最强烈五感刺激的还是那个吻,亲昵却轻浅,漫长又短暂。 他陷入了短暂的茫然。抬起眼,穿衣镜中是自己逐渐沉溺的脸。 从遇见她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是这副模样了。 菲恩踉跄几步,跌坐在床尾,急喘逐渐平息。 那张印有她嘴唇味道的纸片被叠回本来形状,收进胸前隐秘的贴身衣袋。 “朱诺。”他叹息着说。声音很轻,被水流声全然掩映。 “天知道……” 朱诺探出食指,戳破了水面上最后一簇泡沫。 气泡迸碎的瞬间,似乎听见有人低声叫了她的名字。但当她收敛气息,侧耳聆听时,周遭又重归了静寂。 她潦草地擦洗完身体,披裹了浴巾走出门去。窗隙间冷风劈头盖脸横冲而来,她快步上前,扣锁起两扇玻璃窗。 气流卷涌的巨大呼啸声被隔绝在外。 用毛巾吸附着发根处饱满的水分,她屈身坐到书桌前,随手翻阅起提供给陪审员的卷宗。 一叠文件纸握在手里,约莫有百余页,分量厚重。 第一页列举了案件的基本信息。映入眼帘的首先便是一个名字——弗莱·菲尼克斯,几天后将站在被告席上的人,正面临多项强.奸、非法拘禁和虐待罪名的指控。 又是一个菲尼克斯。 地区检察官整合的证据链环环相扣,完备无缺。 除了…… 朱诺重新审核了一遍页码,再度证实了自己的发现。 ——本该列举证词的地方,离奇地缺失了几页。 她换上睡衣,敲响了隔壁的门。 半晌过后,出现在眼前的不是乔治,而是菲恩。 “出了什么事?”他的金发半湿着,色泽发暗。室内光线并不好,越过他的肩头,可以看见斜上方凤凰城沉落的暮色。 朱诺按住门框的手指略微一僵,没来由地感到不太自在。 “噢,我本来想借乔治的卷宗来看看——” 她竭力想让自己显露出最自然的模样,强作镇定说,“不过你的应该也一样。” 菲恩颔首: “先进来吧。” 他的那份卷宗也在书桌上,文件排列规整,没有任何查阅过的痕迹。 “我能看看么?”朱诺问。 “嗯。” 目光在她身上驻留数秒,他倏地扭头走进浴室,旋即传出吹风机嗡鸣的噪声。 朱诺飞快拨动纸面,认真对照页码察看。 他这份卷宗与她的别无二致,也缺少了证词部分。 菲恩从浴室出来时短发已然干燥蓬松,柔软地顺垂在肩面上方。 不与她过多对视,他到迷你吧前蹲下身,“想喝点儿什么?这里有酒和……”向内扫视一周,他接着说,“酒。” 朱诺点点头,轻描淡写合上卷宗:“那就喝点酒吧。” 出于某种难以言明的缘由,她并没有将这一发现对他全盘托出。 ——是因为他也姓菲尼克斯么? 他放了几罐啤酒在书桌上,然后坐到床尾。 “卷宗怎么了?”他问,终于与她视线相触。 朱诺外头看他,含混其辞地收敛下颌,探手捞起一罐啤酒隔空抛了过去:“不说这些了,喝酒吧。” 黑褐色的麦芽酿,看上去质地清澄。他尝了一口,味道厚重,不够凉,但胜在罐壳外表留有她的体温。 朱诺才将一罐啤酒吞下肚,他已经扬手,把第五个空罐子扔进了垃圾桶。 屋外风势强久不歇,朦胧的稠雾被驱散,落地窗外闪着璨动澄明的星河,和整个凤凰城枯颓荒败的夜晚。 毫无征兆地,他上前一步倾身吻她。力道很重地压下来,唇心被犬齿擦撞了一下,刺疼仅仅持续半秒,就被他用温柔的舔吻完全化开。 他终于会用舌头了,而且技巧还不错——至少对于初学者而言。 朱诺不着边际地想。 在门口见到他的时候,她就隐约料想到了现在的场景。 好像无论怎样的推拒隔膜,都能用一个突如其来的亲吻轻松化解。 他的唇舌生涩地缠住她的,味道像是搅拌着伏特加的蜜糖枫浆,呼吸之间酒气湿重醺甜,而眼神却非常明彻纯透。 她仰着脖颈,撑着双臂环绕住他,语气揶揄:“你没醉。” “我没醉。”他喃喃重复,将所有空气驱渡进她的口腔。 他开始觉得窒息,因而暂时撤回半寸,换了口气。 朱诺只觉得贴在他脊背的手心里漫上汗意:“我本来只准备在这儿待半个小时。” 细密热切的亲吻落到眼睫和鼻端,菲恩拥抱着她,将她带离书桌前的软椅,整个重心倾靠进他怀里。 “今晚别走了,好不好?”他问,贴着小腿的炙烫掌心滑到腰侧,继而衣襟被拨开,他的温度蒸热了腰腹间凉腻的肌肤。 他总是再三提出些没道理的要求—— 他不想和她有更加深入的接触,却又很热切地期盼着她能在身边多停留一会儿。 炙烫的热度让人无法理智思考,朱诺也不再试图答腔。他毫无章法的吻让全身都沸水一样腾烧起来,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触上他的衬衫,稍一使力纽扣就成排地崩落断线。大片均鼓的胸腹肌理袒露在视野,她深入抚摩上去,嘴唇却降下来,擦过他下颌的弧线咬住攒动微凸的喉结。 朱诺一手越过肋下碰及他的后背,摸到满指的突起和凹陷,不平整也不光洁。她手腕霍然一滞,越过他肩头看向他赤.裸的后背。 他脊间遍布着狰狞的疤痕,刀伤、枪伤、烫伤和烧伤横斜纵深,凌乱无章地分布在匀称背肌上,织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散碎线条。 她不知道这些伤痕的由来,也不敢想象那会有多疼。 “……菲恩。”她蓦地出声。 他仍保持托举着她的姿势,无端带着很重的鼻音:“嗯。” 她的眼睫剧烈抖震,嘴唇动了动,即将冒出喉头的语句支离破碎。 “没什么。”她整理情绪,淡淡说。 第十章 (修) 敏感的背脊在她的手指抚摩下一阵痉挛。菲恩撑持着她,一动不动。 伤疤是幼年残留下来的,是那场梦魇仍然戳戮着他的唯一证明。过去经受的苦痛黏附在他心底,脑海里,灵魂深处,经年不歇地倒带重演。像块刺青被磨洗经年,大块墨迹早已褪淡了,轮廓的隐痕依稀尚存。又仿佛指甲边沿一根倒刺陷进肉里,或是牙龈上红热肿胀的神经,无论什么,都使他十几年来谨小慎微,唯恐不慎触及。 他知道朱诺向来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也鲜少表露情绪。 “疼么?”——就连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神情与语气也依旧平淡空白。而指腹还停留在他皮肤表层,丑陋不堪的疤痕外壁浸满了她的气息。 她是想要听他倾诉的。菲恩没来由地这样认为。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弯腰将她托稳,在床尾的软垫上松开手臂。 “已经不疼了。”他回答。抽离手指时,酒汽拂过朱诺面前的空气。 “那很好。” 她仓促起身整理衣领,不再看他,“我先走了。” “朱诺。” 身后他忽地出了声。 朱诺脚步一住,立即转过脸。 眼下是一叠文件。 “你的卷宗。” 朱诺很清楚,如果她张口问及,他一定会和盘托出,巨细无遗。 两股劲力堵在心口,往相反的方向争较撕扯。 到最后,她不问,他也没有答。 回到房间里,只觉得出了一身的热汗,连睡衣也泛着潮,好像突然有了重量。朱诺便脱下睡衣,赤身钻进毛毯。 伸手想拧灭夜灯,却无意间碰到那份卷宗。 卷宗方才被她随意放在床头柜上,最外层的纸面叠起几条褶痕。 她心中一动,立起靠枕,倚在床头继续往下读。 受害者名叫温迪,是一名姐妹会成员,三年前曾担任啦啦队队长,与被告弗莱有过短暂交集。 温迪于年末的返校节舞会后失踪,三周后在水晶湖前一辆即将沉没的车内被人发现。获救时神志不清,后经诊断是过量吸食致幻剂所致。 翻过一页,有张照片覆盖在纸张表面,掩挡住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记述。 不同于黑白字母,照片色彩格外鲜亮。镜头内是个身穿红裙的女孩,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站在树下微笑着,灰眼睛里透出恬静羞赧的热情。 她背后就是矗立在凤凰城中心的那棵冷杉。 照片下方用烫金工艺镌印着一行小字: “愿你安息。” 毫无疑问,这张照片不属于受害者温迪。 她平视着照片中那双灰润的瞳仁,很快有什么砰然撞上心口。 将文件往前翻,文字呈现的内容信息毫无变化,只有她此前用铅笔做出的标注不见了。 这不是她的卷宗。 朱诺皱起眉头,用毛毯裹住双肩,盯住膝上的照片。 这个女孩的笑容很美,五官神态像极了菲恩。 结合下面的文字来看,那可能是他早夭的姐妹…… 或者,女儿? 为什么有人会把这样一张照片,特地贴放在他拿到的卷宗里? 这个问题跟他背后那些伤疤的由来一样,本质上与她无关。 将照片黏合回原处,她迫使自己收回有限的思虑,抬手熄掉灯光。 与她无关。 她的身影蜷缩着,被黑夜掩去了。 枯燥的渴望卷土重来,在肺叶里倒转翻闹。她迫切地需要一根烟,或者别的什么来纾解。 嘴唇微启,盖上指间刺青。 第二天醒来,指节处竟落着一块浅红的牙印。 天气悍晴,阳光从窗帘外透射进来,晒得人心绪不宁。早餐定时送到门外,温在餐车里。 她一心想着尽快将卷宗还给菲恩,胡乱吃了点奶油吐司,潦草洗漱完就出了门。 跟电梯口的法警打过招呼,其中一名送她来到楼下的会议室。 房间敞亮空阔,长桌前只坐了一人。 听见响动,对方从手提电脑屏幕上移抬视线,冷淡地朝她点点头。 “早上好,小姐。”他英伦口音,周到的礼节令人喉咙发痒。 时间过得很快,陪审员们陆续就位,无一不是熟面孔,都来自菲尼克斯社会再教育项目。 菲恩来得最迟,和乔治一前一后进门,坐到了她对面, 最先到场的英国绅士环视四周,不动声色地清点人数,起身离开座位: “我是本次庭审的辩方律师,亚伦·麦考伊。” 他背后是一面镜子。 朱诺眯起眼,观察着神态各异的在座众人。 镜面后方,有人观察着她。 “那个姑娘好像有点不对劲。” 收回视线,检察官低下头,迅速查阅档案,“朱诺·皮尔斯,履历很干净,看不出什么缺漏。” 左侧的男人敛首不语,一只戴着麂皮手套的手按上单向玻璃。 “就是她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徐徐开口。 “那么明天我就申请与陪审员的单独见面。” 也不问缘由,检察官转而道,“这间带单向玻璃的会议室已经被一个焦点小组租用了,明天的见面很可能会转移到一个完全封闭的房间进行。如果法官能同意我录像……” “没有必要。”戴手套的男人低声平稳道,“我私下找她谈。” “这恐怕不符合流程。” 检察官为难地说,“而且我不认为菲尼克斯家的金牌律师团队会放任不管——毕竟一个典狱长私下与陪审员会面,这件事绝对有点儿可疑。” “我会安排。”男人不以为意,“你最好将单独见面的时间调到三天以后。” 检察官微微一怔,很快收起眼中的探询: “我知道了。” 会议室内,麦考伊律师的讲说已临近尾声。 “明天开始,本案的检察官将逐一与诸位见面,应对质询。” 律师合起手提电脑,公式化地略一欠身,“不出意外,确切的开庭时间会届时通知,谢谢。” 陪审员们鱼贯而出。朱诺本以为自己是队伍的最末端,一转眼却看见菲恩沉默地走在身旁。 “你的卷宗。”她扬起手里的牛皮纸袋,“昨天晚上走得匆忙,可能拿错了。” “昨天晚上?”乔治从前方探过头,急不可耐地凑在她耳边道,“嘿,朱诺,你真该问问今早他为什么迟到——” “嗯,拿错了。” 菲恩略微侧身,放缓脚步,与她交换了卷宗。 无人理睬的乔治耸耸肩,悻然钻进电梯。 电梯满员,自动阖上门。朱诺按下等候键,静立了一会儿,想起乔治的话:“你今早为什么迟到?” 比起他身上疤痕的由来、或照片里女孩的身份,她更能自然地提及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我在门口等你。” 他一顿,“等了不久。” 他肯定等了很久。 “我起得有点早。”她解释说,“还不太习惯一个人睡。” 她的本意是突然离开相处了一个月的室友,难免会有不适应,可话音一落,她就发现菲恩的眼神稍稍一动。 “我很喜欢一个人睡。” 他很慢地说,目光轻和,像绒细的光线在她脸上慢慢聚拢,“但我更喜欢……” 他更喜欢和她一起睡。 然而当下并不是一个说出这句话的好时机,因故他选择了生硬地截断话音。 朱诺不再提问,抿着嘴唇等电梯。 她能感受到菲恩的凝视,可她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那张照片究竟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影响?她不得而知,也不断告诉自己,这与她毫无瓜葛。 回房之前,她听见他说:“明天见。” 于是她也回了一句:“明天见。” 扣上安全锁,有条不紊地冲凉洗涮。十点整,她仰面倒进床间,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中混沌一片,浑浑噩噩到了凌晨,隔壁忽而传来一声沉闷的钝响。 朱诺头脑一凛,旋即披衣下床。 棉质拖鞋踩在地毯上,几乎发不出任何声响。她走到门前,刚握上把手,就听见隔壁的房门悄然旋开,紧接着是压抑着的急促喘息,渐愈逼近。 她放在门把手上的指节不由自主地向内收拢。 菲恩没有说话,呼吸分外浊重。他不敲门,无声无息地伫立许久。 天地死寂,高楼上惯常的风响也被隔灭,只有他的气息透过门隙,一声一声,敲叩进心里。 半晌过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手心渗了一层薄汗,朱诺上身前倾,左眼对准猫眼向外望去。 他背靠在她的门上,半蹲半坐,仰着头,闭着眼。金发湿垂,无从揣度神情。 朱诺也抵着门板,慢慢抱膝坐到地面。 听着他稳定的呼吸,眼帘不知不觉耷垂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剧烈的敲门声震醒。她打开门,双腕立刻被手铐圈锁。 她浑身一颤,几乎马上清醒。眼前出现一张逮捕令,还无从将字句分辨明晰,身前有人加重语气对她说: “朱诺·皮尔斯?你被逮捕了。” 第十一章 (修) 蒙住面容的头罩被倏地掀开,强白光束迎面扑射而来。眼睛尚未完全适应,身体已经被毋庸置疑的力道攫获,牢牢钉按上椅凳。 手铐留在左腕,喀然锁到桌沿的不锈钢栏杆之间。 有人背着光,径自坐到她对面。 “唐纳德警探。” 双目酸胀难耐,但总算能够勉强视物。看清眼前人,朱诺意味不明地长舒了口气,表情看不出多余波动,“你调任到凤凰城了?” 约翰·唐纳德没有立即接腔。他的鬓角褐中杂灰,眉间和两颊挂着一目了然的皱纹,五官稀松平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上一些。他穿着日常便装,防风外套的掩盖下,警徽和配枪就别在腰际。 他是艾薇的父亲,纽约皇后区最出色的警探之一,也曾在艾薇惨死后迅速将她列为了第一嫌疑人。 朱诺还记得当年在纽约警局审讯室里度过的无数个燥烫夏夜。 那时她整有三天水米未进,喉咙烧麻得像塞了块沸冰,忽冷忽热失去痛觉,只有干裂渗血的腥咸偶尔渗进舌根。她伏在生铁桌面上,浑身瘀伤,肺叶艰涩抽吸,满嘴锈蚀味。忽而皱烂衣领被人猛疾地提起,扯得她一个趔趄,身下摇晃不稳的椅子轰然侧倒。 她跪伏在地上,自始至终没有吐露一言。 唐纳德警探隆耸着眉毛,目光如炬,一字一句说: “因为我知道这儿住着个凶手。” 朱诺别开了脸。 纹着艾薇名字的一小块皮肤开始发热。 “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 娴熟的米兰达宣言在唐纳德口中中途截断,因为审讯室的门扉忽然被人从外敲响。唐纳德警官最后看了她一眼,温吞地支身离开,步伐稳健一如三年前,却已然添了几分疲态。 随后进来一个男人,短发齐整熨帖,双眼缓定洞悉。他一身笔挺硬质的纯黑西装,外罩灰呢长风衣,气息缄静。 他抬手关闭强光灯。这时朱诺才发觉,他戴着一双深色麂皮手套。 “有证据表明你长期参与非法地下赛车——你将被以危害公共安全罪提起指控。” 他屈身而坐,解开风衣上排的一枚纽扣,随即脱下手套,朝门口半抬起下颌,“现在有个地区助理检察官在外面,准备跟你谈一笔交易。”他说起标准英语,腔调有些古怪,措辞却一板一眼,极具公式化色彩。 他的每句话都以“你”开头,看起来好像早已习惯于发号施令。 朱诺抿起嘴角,感到上唇冒出些微的细汗: “我没什么可说的。” “很快就会有了。” 男人咬字清晰,平直口吻里带着无关痛痒的深意,“只要你能为我工作。” 他上身前倾,缩短了与她的距离。 朱诺注意到他有一双深绿色的眼睛,酝酿着无形的威压,却又少起波澜。 “工作?”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对她而言有些陌生的字眼。 男人平视着她,几经斟酌,最终开口: “我们有理由相信弗莱·菲尼克斯——与他身后的家族——参与了多项谋杀与走私重案。” 又是菲尼克斯。 手指神经性地抽跳了一下,朱诺敛住眼,没有说话。 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反应,对方从善如流,继续道: “三年前你曾遭受谋杀指控,死者是艾薇·唐纳德,纽约警局一级警员。” 他顿了顿,“你还记得她么?” 纹有艾薇名字的指节愈加红烫,像是在发烧。 很长一段时间过后,朱诺哑声说:“我记得。” “这个女孩被认为是弗莱·菲尼克斯的受害者之一。” 男人推来一张照片,“二十四岁,曾经获得路易斯安那州选美冠军。她与家人在搬来凤凰城五个月后失踪。” 不等朱诺起声,他接着说: “过了两周,有人在橡树湾深处的密林里发现一辆撞毁自燃的汽车。她就在驾驶席上,全身皮肤遭到彻底焚烧,面目全非。” 审讯室里的空气似乎也在燃烧。 朱诺瞬间感到难以呼吸。 “验尸结果表明,死因是过量吸食安非他命*。警方推测她吸.毒后独自驾车,毒.品产生的幻觉让她失控开进荒野,突然暴毙后汽车撞毁自燃。” 他推来另一张照片,“有没有感觉很熟悉?” 勉强能看出人形的焦黑遗骸映入视野,朱诺飞快移开目光。 三年前的夏天,艾薇躺进了停尸间,全身皮肤遭到彻底焚毁,面目全非。纽约警方最终裁定为过量吸食安非他命产生幻觉,致使她不慎将车开下山崖,油箱破损翻倒导致自燃。 舌尖尝到一缕血锈味,极其淡薄,却强烈地刺激着味蕾。 “但艾薇……是在纽约……”朱诺艰难哽咽,几乎语不成调。 男人平静叙述: “三年前的夏天,弗莱在纽约参加橄榄球比赛。” 眼角积痛,几乎马上就要流下热泪。 她问: “……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答:“找到证据,把菲尼克斯送进监狱。” 朱诺沉默片刻,问:“怎么做?” “首先,”他很快便答,“在弗莱·菲尼克斯即将到来的庭审里,选择判他无罪。” 男人重新戴上手套,撑起桌面,站直双腿。 朱诺向来不喜欢提出太多问题,可现如今她不得不问: “你是谁?” “我是劳森监狱的典狱长,为国际刑警组织工作。” 男人抬起左手,回眼道,“你可以叫我路德维希。” * 在审讯室里静候片刻,路德维希口中的检察官推门而入。 他衣冠笔挺,一方手帕规整地叠在上衣口袋,额角有未干的汗迹。 “朱诺·皮尔斯?” 他问,谨小慎微的模样。 朱诺:“是。” 她还在试图消化这一个上午所发生的林林总总,因而反应慢了半拍。 幸好她的情绪恢复得很快。 检察官点了点头,手指苍白而瘦削,无意识地翻掀着桌面上的文件,却不往纸面上移去一眼: “接下来我将撤销对你的……” 话到半途,门被推开。试图阻拦的警官在门口却步,麦考伊律师肋下挟着公文包,风尘仆仆地走进来。 “检察官先生,” 他站到朱诺旁边,只向她投以一个公事公办的关切眼神,旋即视线移落对面,“你无权带走我选定的陪审员,这不符合程序。” “我们怀疑她曾经多次参与非法赛车活动,涉嫌危害公共安全。” 检察官的手顿在书页间,很快恢复了从容,“这只是一场例行询问,现在她已经为自己洗清了罪名。” “没有证据?” 仔细听完对方的陈词,麦考伊律师声调略微拔高,半边眉头上挑,“那么你必须释放她,立刻。” 检察官:“但她需要在法警的陪伴下回到酒店,我和警方……” “你和警方将分别收到我的投诉书。” 麦考伊律师对门外的警官抬起下颌,示意对方解开朱诺左腕的手铐,“我们走吧。” 出了警局,夜幕已然低伏在天边。 朱诺自车后座的右侧眺向远处,街景与灯火在眼底飞跃闪动。身边半尺开外,是正襟危坐的麦考伊律师。 “菲尼克斯先生的审讯进行期间,我会暂时担任你的代理律师。” 他偏过头,简单而直白的叮嘱过后,意味深长地问道,“我很好奇,你用了什么方法使自己免于起诉?” 朱诺一怔,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近乎凝滞的数秒光景过后,她长出一口气,转头面向对方: “什么也没有。” 她停了一瞬,再度起声,“检察官想跟我谈一笔交易。” 麦考伊的脸色微变: “交易?” “起诉我危害公共安全不过是个借口,”她定了定神,坦然道,“他想从我这里获得陪审员内部的情报。” 麦考伊律师:“你答应了么?” 朱诺:“我答应了。” 麦考伊律师忖度片刻,又问:“你想怎么做?” “把这件事告诉你。”不过眨眼工夫,朱诺给出回答,“无论如何,我都会投上对弗莱有利的一票——毕竟这次的十三名陪审员,包括我,全是菲尼克斯社会再教育项目的受益者。” 麦考伊律师的眉心迅速皱起,形成一个不易察觉的凹痕。 “全部?”他难以置信地重复。 朱诺稍稍侧目: “你不知道?” “我会跟团队确认这件事。” 短暂调整过后,他即刻恢复了常态,“在此之前,希望你不要擅自与检方联络。” 警车停至酒店侧门,前来接应的法警就在车边。 她摇起车窗:“我明白。” 当她松开紧攥的五指,本以为蓄满冷汗的手心却干燥而柔软。 第十二章 直到陪审团进行第一次集体会议的那天,她才又一次见到菲恩。 他比以往更沉默了,下颌略收,低着头翻看卷宗。每翻一页,指节总会不自然地蜷缩一下。为了不错过任何细节,朱诺眯起眼睛,很快捕捉到几块陈旧的瘀肿,和一些不均匀的细小挫伤。 十三个陪审员面面相觑,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实在没什么可讨论的,你们怎么想?” 终于有人打破沉寂。他中等个头,棕色头发,发根颜色稍深。尽管响应者寥寥无几,他仍旧坐直身体,清清喉咙继续了下去,“大家都互相认识,对吧?这里头没一个人会判弗莱有罪,我们彼此都清楚。” 他的侧前方,一个卷发姑娘迅速扫了一眼身边的菲恩,小声嘟囔: “更别提这儿还有个小菲尼克斯了。” 菲恩不说话,眼帘坠得更低。 真是场闹剧。刷卡进屋时,朱诺忍不住想。 作为凤凰城最古老的家族,菲尼克斯的势力似乎已经渗透进司法系统。看得出,检察官并非不了解整个陪审团都与菲尼克斯家牵缠不清——可他无力阻止,或者无意阻止。 路德维希又在这场庭审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朱诺并不清楚。弗莱与艾薇的死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也不甚明晰。但她必须一探究竟,无论是出于对艾薇的感情和责任,还是为了从心底热出来、经久尚存的那一份正义。 踏入房间,正要回头落锁,门框忽而被人以手撑住。 “你看见了么?” 他的呼吸和嗓音一起出现在耳廓,痒烫回转,顽固地不散去,“那张照片。” 朱诺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脑中闪过千百个念头,话到嘴边一涩,出乎意料地说: “……看见了。” 菲恩听起来有些不一样。具体改变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 有点慌。这很难得。 她算不上对一切都游刃有余,却也有很长时间没像现在这样紧张了。 门页夹出一隅阴影。而他太高,阴影只及胸口。 “你不想问我些什么?” 朱诺回过半张脸,目光向下滑落,没有看他。边角地毯积蒙着尘灰,鲜辣的红色早已褪淡,像是一片枯叶染黄,扁薄地蜷曲着。 菲恩的嗓音喑沉,带有奇异错落的韵节。 “那是我母亲。” 他低声说,“我还住在凤凰城,就是为了知道她葬在哪里。” 朱诺张了张口。她想发声,至少用一个模糊的气音表达她正在聆听。 而到最后,她也没能顺畅地吐露一个音节。 空气很静,静到她开始觉得,连自己的鼻息也嘈杂得难以忍受。 他终于说: “你不关心。” 房门擦着她的肩膊阖拢,喀地一声,从容稳定。 狭长走廊里,他留下一句: “晚安,朱诺。” 朱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朝里走。 从房间内窗向外远望,满眼尽是磁蓝的天光,即将熄灭在夜色边缘。 她找到酒店的便签簿,用圆珠笔写下: 奥兰菲恩·菲尼克斯: 菲尼克斯家族私生子 橄榄球队四分卫、队长 疑似患有神经类疾病 不知道母亲下葬的地方 笔尖稍顿,在第五行字最末端,谨慎地打上了一个问号。 不可思议。 如果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母亲墓地的位置,那么又是谁在隐瞒这个秘密? 这件事,又为什么是个秘密? 晚些时候,法警将她带去一间窄小的会客室。 麦考伊律师正等待着她。 “我查证了你说的话。” 他神态依旧矜冷,而先前微妙的距离感却几乎不见了,“你是对的,这次的十三名陪审员中,有十二人都是菲尼克斯家慈善项目的受益者——还有一位是被告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这在意料之中。朱诺的反应很平淡,点头说: “这场官司你们赢定了。” “按照常理而言,陪审团不得选用被告的直接关系人。” 麦考伊律师说道,“奇怪的是,检察官一方没有提出任何撤换陪审员的请求。” 朱诺忽然笑了起来。 不是讥诮,也绝非讽刺。一瞥即逝,像是某种错觉。 她问道:“律师先生,你久居在凤凰城么?” “这是我第一次接受菲尼克斯家族的聘请。”即便疑惑于她突如其来的提问,他也很快给出答案。 “这儿是凤凰城,他们是菲尼克斯。” 朱诺对他说,“几个月前我刚来到这儿,有人对我说了这句话。现在我才开始明白他的意思。” 律师的表情纹丝不动,眼神却不再稳固。 不置可否地轻侧一下头,他顺势移转话锋: “接下来,我们需要谈谈你与检察官的交易。”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陪审团的构成,这个话题也就没什么谈及的必要了。” 朱诺看着他的眼睛,咬字很清楚,不带连音,“检察官无非想知道陪审员们私下讨论了什么。” 她浅浅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我会如实告诉他:什么也没有。” 接下来的几次陪审团集体讨论无不以沉默告终。陪审员之间不再交谈,连视线也刻意相互躲避。 朱诺与检察官见了几次面。对方的模样愈发疲倦,眼下淡淡的晕青也逐渐加深。这份疲倦大张旗鼓地显露着,仿佛与一切都有关。 他带来了路德维希的口信: 接近菲尼克斯家族,菲恩是至关重要的突破口。 “我需要知道路德维希的立场。” 朱诺站在门口,蓦然回头,措辞前所未有地谨严,“我相信国际刑警组织调查过菲恩——我需要知道,我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 检察官本在整理桌面上散落的文件,闻言停下手。衣领翻起褶皱,挡住他猛然收紧的下颌。 “我们认为奥兰菲恩,”他话音稍歇,抬眼看她,“也是菲尼克斯的受害者之一。” 朱诺一愣,下意识调转脚步,坐回靠椅。 检察官回忆着细节,告诉她:“他的母亲叫莉莉·柯蒂斯,失踪时尚未成年。” 朱诺不自觉脱口而出:“未成年?”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检察官滞了一瞬,才接着说: “她生育时只有十三岁。” 舌面上塌着一层铁屑般的腥锈味。 朱诺突然无法维持表情,嘴角绷死,肌肉却不着痕迹地颤动。 “她在诞下菲恩后得到允许,搬离了菲尼克斯的豪宅,与菲恩一同住在花园里六年。” 检察官叙述着,语调的最后一点波澜也被慢慢抹平,“后来弗莱将她带进了自己的地牢……至于菲恩经历过什么,目睹过什么,没人能够确定。” 会客室的灯光刺白扎眼,晃得她目中一阵雾气。 “为什么不起诉他们?”用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知道她将得到怎样的答案。这个问题像是直接从胸口仰冲而来,径自在唇边澌流出去,不给任何思虑的时间。 “找不到证据。” 检察官叹口气,眼角向下耷着,“这些是菲恩在受害者互助会上的自白,本身不可能作为证据在庭上出示——我相信他也不愿出庭作证。” 朱诺半闭着眼,眼皮沉重地扣下来,遮去天花板上漫射的一线光。 她曾偶然行至光明中的一隅暗角,踏进阴影匍匐前进,便以为自己早已历遍世间全部的丑恶淤浊。 可他一直活在黑夜里,睁着眼,嘴唇翕动,连呐喊的声音都被掩去。他在泥潭溺陷,裹足不前。 她在菲恩门前驻步停足,屏息等了许久,侧耳倾听着每一丝微弱的声响。 他的呼吸近了又远,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声音。就连这轻细均匀的吐息,也很快咽灭了。 隔天晌午,弗莱一案正式开庭审理。 载有陪审员的警车在法院门前停成一行,规避从劳森监狱驶来的押解车。车门自外侧开启,走下一个瘦高的人影。 “菲尼克斯先生,菲尼克斯先生!” 记者们守候多时,此刻一拥而上,将话筒塞向所有可见的缝隙,“你对本次庭审结果有怎样的预期?” “我将被当庭释放,这一点确凿无疑。” 腔调近乎奇异的平静,弗莱松开话筒,向右望去,“我有最顶尖的律师团队,和……” 朱诺坐在警车上,看着人潮围簇的方向,蓦然与他目光相错。弗莱面貌隐匿在背光的阴翳中,碧绿的眼锋却冷亮得悚人,犹如一块磨满棱角的翡翠。就连他的声音也是浓墨重彩的,像是狠戾地一把攫住脖颈,强迫你牢牢记住他。 他始终没有说完那句话。 第十三章 (修) “陪审团,对被告非法拘禁这项罪名,你们得出了怎样的判决?” “我们认为被告无罪。” “陪审团,对被告暴力胁迫下性侵——包括强.奸、鸡.奸——这项罪名,你们得出了怎样的判决?” “我们认为被告无罪。” “陪审团,对被告虐待这项罪名,你们得出了怎样的判决?” “我们认为被告无罪。” “陪审团,对被告一级谋杀这项罪名,你们得出了怎样的判决?” “我们认为被告无罪。” “感谢你们的服务,陪审团可以解散了。” 离开法庭,朱诺仍有些回不过神来。检察官一方所提供的证据链看似无懈可击,却被以麦考伊律师为首的精英团队很快打散瓦解。 “被害者的皮肤上检测出了菲尼克斯先生的dna,而这份dna来自于一块疑似精斑的污渍。很显然,该证据的准确性尚且存疑。” 麦考伊律师合上资料夹,向投影处比了一个手势,“请允许我出示证据082号:由权威医生出具的诊断书——它可以证明菲尼克斯先生患有严重的勃.起功能性障碍。换句话说,他无法达到性高.潮,也无法射.精。” 被告席间的弗莱歪歪头,眼里浓翠的颜色似乎即将烧卷空气。 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蜷屈着,按在另一只手腕搏动的血管上。 检察官很快反唇相讥:“根据警方找到的证人供述,被告弗莱·菲尼克斯在他的妹妹——菲奥娜在场的情况下,是可以顺利勃.起的。” 弗莱低着眼,手腕上的指腹猛地压下去。鼓突的血管瘪下去,却仿佛有一圈火泉,从血液里翻出热来。 些微停顿过后,麦考伊律师从容回身。 “我们都知道,检方原本找到了一个‘证人’,可是她在紧要关头放弃了出庭作证。” 他嘴角勾起,面带讥讽,“或许是她意识到作伪证需要付出代价。近亲乱.伦是非常严重的诽谤,这位‘证人’应该清楚这一点。” 缺少了关键证人,最有利的证据也随即失效。 最终的判决也无法逆转。 朱诺从法院后门离开。前门的大理石阶光亮整洁,最下方满满拥塞着话筒和相机。街对面是座开放式花园,有个遛着狗的中年男人蹒跚路过,只向法院投以极其短暂的一瞥。 据说这不是弗莱第一次被起诉重罪了。所有人都麻木不仁地注视他再度全身而退,好像这件事的从发生到结束顺应自然,全在情理之中。 毕竟他是个菲尼克斯。倘若朱诺立即上前,拦下遛狗的中年人,询问他对裁决的看法,准能得到这样的回答。 她抿着嘴唇,拐过楼角,将法院留在身后。 回到宿舍楼下,她遇见了林赛。 不过一周未见,林赛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清瘦了下去。她穿着贴身吊带背心,肩胛骨嶙峋外凸,直棱着锋利的角度。 她嘴唇干裂,咬着死皮问朱诺:“结束了?” 朱诺答:“结束了。” 林赛黯哑的眸中忽地闪过了什么,右手猛然紧攥又松弛,头也不回上了楼。 朱诺刚想抬脚,又在门口转过身。窄道尽停着一辆黑色suv,方正冷直,缺乏弧线,像一抬漆重的棺木。 车窗贴覆遮光膜,慢慢摇摇降下来,她看到一双黑眼睛。 然后是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路德维希的脸。 “你的警惕性很好。”他招手让她上车,车门扣严后起声说,“做警方的线人,警惕心必不可缺。这一点你可以在《情报人员行动手册》上找到。” 朱诺:“哦。” 她把视线从草坪枯涩的一角移转回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自从她成为陪审团一员的那天开始,凤凰城就再没下过雪。 “弗莱·菲尼克斯已经被当庭释放了。” 路德维希说,“警方有个线人潜伏在弗莱身边,不过他很少能有机会参与到家族的非法活动中。我希望你能作为菲尼克斯地下产业链的一员,借机寻找我们需要的线索。” 朱诺眉角一掀:“地下产业链?” “庞大家族想要维持运作,离不开对地下资本的掌控。我们怀疑菲尼克斯与凤凰城的两大黑帮也有密切联系。” 路德维希解释道。 朱诺思忖片刻,又问:“我该怎么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路德维希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参加了社会再教育项目,对么?” 朱诺:“对。” “菲尼克斯家族不会做纯粹的‘慈善’——他们选中了你,就必定对你有所图。” 他交叉双手,深色麂皮手套攀起褶皱,“你只需要按照原来的规律生活,他们自然会找到你。” 朱诺:“我明白了。” 路德维希想了想,再次开口:“此外,还有一个不错的切入点——菲恩·菲尼克斯。” 朱诺的目光波动,很快敛下眼:“检察官告诉了我菲恩的事。” “那不是全部。” 微敞的上衣口袋里隐约冒出笔尖,不锈钢顶端光芒精凉。他一面取出钢笔,一面翻开外套夹层,从巴掌大的便签薄上撕下一页。 纸面摊平在手心,他飞快地写下一串字迹。 尔后纸片出现在她眼下,上头钢笔的墨水还没干透。 路德维希收回手,指间锃亮的笔杆重新没入衣袋,“随便哪一个周六的下午四点,去这个地址。” 朱诺接过。很轻的一张纸,却像是突然有了重量,细锐的边缘割磨着指缝,沉甸甸往下坠。 “如果我找到了你想要的,”她将便签收叠起来,重新面向对方,“他会为艾薇的死付出代价么?” 稍加沉默,路德维希回答: “我只能保证他会进监狱,无论以什么名义。” 午后恬阳蒸开云雾,天光清透如冰,从廓形窗沿澌淌进来。路德维希的面容迎着光,冷静专注,一如既往。 她深吸一口气: “我明白了。” “希望一切顺利。”她伸出手去。 路德维希盯住她的指尖。 “忘了说,我从不握手。” 他略微侧头,“祝你平安。” 下了车,她把便签展开,垂看那串详尽的地址。 这会是个怎样的地方?又将向她揭示什么秘密? 她没有等待多久。 如期来到地址显示的位置,她仰脸打量这幢三层建筑。外表漆面陈旧剥落,裸.露处布满涂鸦——与其说是涂鸦,不如说是排列拼接的鲜烈色块。进入楼内,却超乎意料地整洁有序。灯泡照常亮着,指示牌标注清晰。 她一眼就看到了此行想要寻找的2.03室。 数字2.03后紧跟着的,是“受害者互助中心”。 “这是一场受害者互助会。我每周六都来,把曾经那些事原封不动再讲一遍。” 身后出现他的声音。朱诺扭脸,他就站在身后,距离很近,眼神却遥远而涩然。 额发低落挡住一半眼帘时,他出声说,语气意外平淡,像是在讲述一个无关痛痒的陌生故事:“布莱登认为这会对我有帮助。” 没料到他突如其来的恳切坦白,朱诺一时怔忡,只听他继续说着。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再度氤氲起淡淡的情绪,“我不在乎你是谁,从哪儿来,但我想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随后他叫了声她的名字,语气轻得像一声叹息。 “如果你想听。” …… “我叫奥兰菲恩。” 偌大的圆厅空寂而阔荡,只呈环形摆放了数十把叠椅。他周围森然环立着无数张麻木不仁、神态模糊的面孔,像是五官轮廓都藏在面具背后,让人无法辨析真切。晕黄灯光半明半昧,从不同角度投映而来,给人以种忽远忽近的不确定感。 他们的姿态凝固,唯独嘴唇一张一阖,语调平直不带任何起伏波折,声调缺乏感情:“你好,奥兰菲恩。” 像以往经历过的无数次那样,菲恩低垂着脸,眼底闪动的芒点消黯了,结起一层无机质的色膜,仿佛横隔着一堵僵固高墙。 复又抬眼,瞬间便看到朱诺。 他眼底灰屑浮沉,映有她极薄的光整的脸庞轮廓,一根纤脆线条起伏在腮颊两侧。 他看着她,然后说:“六岁那年,我成为了一场性虐案的目击者。” 最外围的一张矮凳上,朱诺顿觉一阵窒息。 菲恩的语速不疾不缓,咬字清晰稳定,每一个音节都发得完整饱满。 “我父亲很爱我的生母,至少他这么坚信。”菲恩说,“所以他安排她和我离开大宅,生活在花园的一处小房子。过了几年,我才真正了解那座大宅里发生着什么。” 语声稍歇,数秒后他再次开口:“我母亲是个很温柔的女孩。……” 他用最稀松平常的口吻讲述着,神色不起波澜。 目光却低伏着,有种使人想要流泪的绝望荒凉。 朱诺在人群背后保持沉默,忽而觉得天花板上射灯过于刺眼,抬手挡住了白亮的扇形光幕。 结束时,他来到她面前站定。朱诺一时之间连仰起脸的动作都难以完成,看着不住凉颤的指尖,细密结缀着的全是冷汗。 她从未像此时这样渴望抽一根烟。有什么燥热成团的塞物堵在喉头,亟待尼古丁琐屑的尘雾纾解。 “我以前从来不相信什么正义和公允,后来我信了,又因此失去了很多。” 她屈起颀长纤细的手指骨节,那一隅鸦青的狭窄纹身兼具着燠热和冻寒的温度,被她贴近唇边,“他们会进监狱。我不知道哪一天、在哪里、怎么做*,但他们会的,我保证。” 他们不该进监狱。菲恩想。 ——他们该下地狱。 随即他听见朱诺说: “我也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第十四章 (修) “她怎么会出现在那儿?我是说……你参加的互助会。” 布莱登一只手臂撑着玻璃表面,落地窗外是青淋淋的阴沉的天。 “不知道。”天际的云层折射光棱,映进眸中忽明忽灭,菲恩闭了闭眼,“弗莱又一次逃脱了。我很难过,幸好她在那儿。” “你都说了?”布莱登又问。 菲恩答:“都说了。” 布莱登的手掌离开窗玻璃,转身走出几步,又回头: “听着,还有两年你就能离开这儿了,别给自己找麻烦。” 额际神经敏感地抽跳,菲恩抬手轻按眉骨。 语声低缓,只有自己能听见: “她也给我讲了她的故事。” 她的故事。 “养父有个坏习惯……一旦他喝了酒,就会对我的养母拳打脚踢。” 深夜四周太暗,她的脸几乎看不见棱角,柔和地浸在阴影里。声音却是坚平而硬质的,在水泥墙壁上撞溅细弱的回响,“她不能反抗。因为他威胁要杀了我。” 那时朱诺的声音在他眼里呈现灰色,跟他瞳膜的颜色十分接近。 布莱登回到隔壁公寓照顾佩妮。 公寓里再度静下来,这是菲恩最熟悉的环境。在无声的静谧里,他感到安全。 菲恩拇指勾住后领,脱下衬衣。 口袋里印着她唇印的纸片掉到地毯上,被他弯腰一把拾起,拂掸走沾染的尘灰。 他指尖微动,抚触着那枚唇印。皮肤与纸面相贴,感觉到细腻独特的纹理。 他蓦然想起昨晚,朱诺的双唇开开合合。 她从未对他说过那么多话。 他听得认真专注,甚至到此刻,也能一字不差地回想起她所叙说的全部细节—— “养父喝止咳药水,吸食强力胶,后来终于沾上了□□和冰.毒。薪水逐渐捉襟见肘,于是他开始私下做点生意,将低价收到的毒.品转卖到街头毒.贩的手里。 “我十四岁就每天开车替他运货……还是十五岁?记不太清了。他告诉我,要是被条子抓到,就说自己是个没家的孤儿。如果我把警察招至家门,他会先打死我的养母,再开枪自杀。” “我一直很听话……一直很听话。” 她的声息低微下去,尔后又突然扬起,像海平面上急涌翻掀的巨浪,“可是有一天我回到家,发现养母遍体鳞伤倒在厨房,太阳穴里插.着一把割肉刀。养父不在家。后来我才知道,他洗掉手上的血迹,若无其事地去上班了。” 她的确是在讲着故事,每个措辞都不温不火,少有情绪渲染。 而他知道她说的一切,他理解字眼背后辛辣痒痛的感觉。 而现在他回想起她的故事,这份感觉又重返手心,被他连同纸片一起握紧。 “我报了警。来的警官叫约翰·唐纳德,他带我回警局录口供。当时唐纳德的女儿也在警局等爸爸回家。她给我披上一条毛毯,告诉我她是艾薇。” 菲恩清楚地记得,说到这里,朱诺抬起手背掩住双眼,也掩住了她眼里他的影子,“那条毛毯真暖和啊,我到现在还留着。” 到这个时候,她的声音成了白色。齐整均匀的、不透明的白,把杂质都掩映在背后,像浓雾一样倾轧而来。 昨夜他看到的这股白,还顽固地覆盖在他的瞳膜上。 “录完口供,我到走廊里坐下来,告诉他们除非那个男人被锁上电椅,否则我不会安静离开。当时我甚至想过,如果他安然无恙地走出警局,我一定要随便抢来哪个警员的佩枪,朝他的脑袋开上几枪……” 尾音生硬骤停,她突然挣扎着起身向外走,像溺水缺氧的人。 楼外是鲜活通贯的风,她冷静下来,又接着说: “艾薇给我买了一杯咖啡,陪在我旁边。负责这起案子的检察官说,现场没能提取到指纹或dna这一类有价值的确凿物证。死者属于非法移民少数族裔,疑犯却是个有正当工作的中年白人,按时交税,待人和善,在街区里有着不错的口碑。而作证的只有一个华裔女孩——这起案子胜算不大,他建议跟我养父做一笔交易。 “这笔交易的内容,是养父承认过失致人死亡,接受两年的刑期。” 揉皱的纸团放在一边,菲恩褪下长裤。她的话语充塞在脑海,循环往复地倒带重播。 他走进浴室,砖壁新凉瓷硬,脑内她的声音仿佛也多了回响:“我问艾薇,用两年的自由就能买下一条人命么?她没有回答我。 “我辍了学,就近搬到新泽西,靠赛车和赌.博赚钱,闭着眼睛活着。烟瘾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毛病。 “又过了几年,艾薇找到我——她已经是个纽约警局新入职的警员了。她告诉我,养父被逮捕了。这一次他失手杀死了自己新婚的妻子,一个白皮肤的平面模特。 “然而纽约早就取消了死刑。他被判入狱四十年,允许保释。这个结果是艾薇争取到的,她向检察官证明了养父的前科——他们本来打算判他二十五年。” 拧开水龙头,水流浇打在背上。 菲恩总觉得,他浴室里的花洒有种腥涩泥土的味道,而每当他凝睇着白亮而平整的瓷砖,还能听见一阵走了调的扬琴声。 如果她在这儿,这一切不快的感受都将消散。但他现在所拥有的,只是回忆里她的声音,一刻不停讲述着那个尚未终结的故事。 “我跟随艾薇回到纽约。她劝我戒烟,我也不再赌了,开始慢慢偿还以前欠下的赌债。有时候艾薇会向我讲述她正在查办的案子,往往其中大多数都会有不错的结果——谋杀犯获得情理之中的刑罚,娈童犯和□□犯被记录在案,跨州流窜作案的连环杀手则羁押到联邦法庭,得到最公正的审判。” “后来艾薇死了。三年前的夏天,死在一辆焚毁的车内。” “她曾经想让我继续上学,所以我来了凤凰城。在这儿,我遇到的事情都很糟糕。”这是她昨夜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除了你。” 当时他很快明白,她也感受到了两个无法自我原宥的人之间,强烈缠连的共情。 黑夜里,他跌跌撞撞艰难独行。时间久了,视野所及的事物终于浮凸出轮廓。 一线光没入瞳孔,他的双眼感到不适。可当光亮仓促离开,就又无法在黑暗中视物了。 他看见了光,便想留在身边。纵使无法驱走黑暗,至少也能指引方向。 水声停歇,菲恩赤脚走出浴室,垂头擦拭脖颈,金发在指间沥干。 门边的通讯器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提示音。 自打他搬进这间公寓,鲜有访客上门,通讯器也就始终无人问津,早蒙了一层肉眼不可见的薄灰,摸上去有种干热的淤涩感。 这感觉很不好,简直跟卡车的轮胎碾过耳膜没什么两样。菲恩按下扬声器,倏地抽回指尖。 “嗨?”对面传来的嗓音裹挟着黑沉夜风,让人听不太清楚,却足够冲散那积灰接触皮肤时带给他的所有不适。 “菲恩?”一时之间没能收到回音,朱诺接着问。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动声色地骤然绷紧,眼帘低坠下来,快速调整呼吸。 “嗯,是我。”他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平稳的语调说道。 “谢天谢地,我没记错你公寓的门牌号。” 扬声器里冒出琐碎的衣料窸窣声,然后她继续道,“外面真冷,劳驾你先开个门?” 三分钟后,朱诺出了电梯,一眼望见他撑着房门、翘首以盼的模样。他没穿上衣,劲瘦的腰间裹着浴巾。 她轻笑出声,冻得发红的鼻尖皱起来:“没打扰到你吧?” 说着她提了提手里的纸袋,“给你带了六罐装。” 他其实不常喝酒。 但他没有拒绝。 门在手边渐渐合拢,走廊里的扇形弧光变得越来越窄。 沙发上接连响起清亮的嘣弹声,是她开了两罐啤酒。 她摇动着圆润的铁罐,一口也没喝,而是叫了声他的名字: “菲恩。” 他回应:“嗯?” “我能在你家洗个澡么?” 朱诺问得坦然,“宿舍的热水器坏了。” “好。” 菲恩先答应下来,然后才意识到她提出了怎样的要求。他耳尖没来由地红热起来,呼吸有些快,“浴室在那边。架子上是新买的浴巾,瓷砖很悦耳,花洒也很好闻,你可以多碰碰它们。” 瓷砖不悦耳,花洒也不好闻。但他的确希望她能在浴室里留下自己的气味,还有声息。 浴室里很快响起湿淋绵密的水声,几分钟后偃旗息鼓,紧接着是吹风机轰隆作响。过了一会儿,隔门被人推开,水汽凝成的薄雾扑面而来。 菲恩的视野暂时模糊了半秒。 朱诺裹着宽大浴巾,长发半干,脸庞洁净。 他亲自挑选的、亲自触碰过的浴巾,眼下紧贴她的身体轮廓起伏着。 喉咙烧干,他近乎急切地避开视线。 “过来。” 她侧靠墙面,环抱双臂望住他,忽然出声。 左臂略微上抬,自然而然地亲吻着食指指节上的刺青。 他走过去,被朱诺伸手勾下后颈。 脊背折压下来,颈窝里有她的嘴唇和气息。菲恩恍然觉得,她这次来不是为了送他啤酒,也不是为了借用浴室。 她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他。 第十五章 (修) 人类最原始的驱动力无非三种:贫穷、饥饿和繁衍。 菲恩在她身上。手指陷进她的发间,另一只手擦过耳沿撑持床垫,薄唇微不可见地发着抖,裹杂粗喘一寸一寸下落。 鼻息柔软蒸热,拂撩着肌肤表层。他却骤然停下了动作,悬在离她不过半指远的距离。 半开放的空间里有太多光源,他的影子也明昧虚实,仿佛从四面八方压降而来。 隔着暧昧的朦光,他注视着她,胸口激越起伏。 眼里酝酿的情感过于繁冗,以至于难以解读。 “怎么了?”朱诺抬起手,想去碰他的脸。 菲恩全身猛地一阵寒颤,好像在刹那间失去了维持平衡的能力,摇摇晃晃掀身坠下床,避退到墙壁与立柜形成的一个狭仄角落。 面孔隐没在蜷曲的胳臂里,满室只有他躁动嘶哑的抽吸声,似乎从干热肺叶间径直冒出来。 朱诺很久都没有再出声。她坐起身来,拧亮床头的夜灯,终于艰涩开口: “菲恩……” 他仰起脸,夜灯的光点跃进眸中,犹如一封冻火,恍恍惚惚地摇振着暮色。 “他逼我看。”他忽然说。 朱诺跪坐在他面前,用指节顺理他微鬈的发尖。她一言不发,像在等待着什么。 菲恩紧绷的肩膀渐渐松弛。 “我母亲被囚禁在地下室的那段日子……他一直逼我看着。”声音粗糙沙质,布满仓皇的颗粒。 她伸出手,触摸他依旧红热的耳廓。将他的脸扳正,额头相抵。他额间很凉润,稀薄濡冷的汗水已然半干。 菲恩闭起双眼,睫毛顶端擦蹭过她的鼻梁。 这一晚,她没有离开。 他们裸裎而对,皮肤各自一层淋漓涔汗,缠磨熨烫间,床被也湿热混卷。他睡得很沉,不时轻声梦呓,如同在呢喃情话。朱诺没能合眼,直到黎明时分才昏昏入眠。 她可能做了一个梦,一切细微之处和情节发展都遗落在梦里,唯独醒来后还能追想起一种愉快的滋味。 朱诺抽出床单裹住身体,菲恩还睡着,眉头紧皱,浓泽的金发泛有潮汽,像离海水最近的一枚沙粒。 想抽烟。 她靠在床头,出神地凝视食指骨节上艾薇的名字。 驱车回家时几个催债电话接连打来,她说服对方宽限几日,转而联系了刘易斯。 “最近可什么比赛都办不成。”对方的语气里不难听出抱怨,“有一批从纽约调来的条子专门负责调查这个。还记得上次山路赛差点打败你的保罗吗?前几天进了牢子。保险起见,酒吧里的格斗比赛也停了,最近的营业额下滑了足有百分之六十……” “有私活儿么?” 朱诺打断他的长篇累牍。 “好像有一个。” 电话另一端一阵窸窸窣窣,刘易斯小声嘟囔着,“委托人是菲奥娜·菲尼克斯,内容保密。我可不懂这些富家小姐莫名其妙的保密原则,连她爸爸都很信任我……” 菲尼克斯。 “我知道了,”朱诺干脆断线,留下一句,“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 她调转方向盘,倒车入位。 路边几丛枯枝残叶,被轮胎深凹的防滑纹碾过,细细地咯吱作响。 人行道尽头并列两间电话亭,橙红的外漆痕裂斑驳,金属门闩与把手上满是锈迹。默立半晌,她走进左手边的一间。 路德维希在她宿舍楼下的这间电话亭里安装了防窃听设备,用以作为两人之间秘密通信的基点。 听了她的陈述,他下定判断:“这将是你和菲尼克斯家族的第一次试探性接触——接下来吧,然后把进展汇报给我。” 朱诺应允下来,挂断电话。 对于自己“国际刑警情报线人”的新身份,她至今还有种混沌的不适应。她拥有一个线人必备的嗅觉和机警,却无法忽视这一身份所带来的疏离。 她随手检查邮箱,然后开门进屋。林赛完全敞开的衣柜挡住了通路,她叹了口气扣阖柜门,无意间瞥见潦草堆放的衣裙鞋袜里,似乎少了点什么。 林赛视若珍宝的小保险箱不见了。 第一反应是宿舍遭了窃,朱诺目光逡巡四周,发现她的那一侧桌椅立柜没有任何翻动的痕迹。 无论是谁拿走了保险箱,目标都格外清晰明确。 她放弃了思考,弯腰摸索拉开最后一格抽屉,移开书本和杂物,碰到深处的一小盒烟卷。 她点燃了一根烟。烟头焰芯焚热,熏得指尖微痒。 注视着虚白淡雾升腾而起,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含进嘴里之前又将它掐灭。 “还是算了。” 烟头扔进马桶冲走,朱诺又把烟盒塞回抽屉。 戒瘾是件贯穿始终的事,不存在哪怕半分钟的喘息期。 她忍不住凑下.身去闻指间残存的烟草味——浮在表层的辛气消散,只剩下一股清腥的泥土的气味。 她感到罪恶,却又无计可施。直到余光瞥见指间的纹身,有如电流烫在皮肤,头脑瞬间清醒,她立刻钻进盥洗室冲洗手指。 这时,房门开了。 一阵钝涩声响盖过汩汩水流,像是不连贯的高跟鞋刮磨地板。 出了浴室,触目所及只有林赛床尾歪倒的两只高跟鞋,其中一只断了鞋跟。床上一片狼藉,薄被突起成一种环抱双肩蜷缩身体的姿势。 “没事吧?” 朱诺张了张口,话到唇边,吐出一句稚拙的关切。 自打她卸下陪审团的职责回到学校,就发觉林赛的表现总有些古怪的不自然。 对面没有传来回音。 朱诺便不再多言,回到自己的床上,将刘易斯发来的接货时间记录下来,设定好闹钟。 她向来不喜欢窥探别人的*,或者追问不休。 翌日傍晚,朱诺准时驾车出发。菲奥娜·菲尼克斯提供的地址就在姐妹会的别墅,因而她轻车熟路很快抵达,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提早了一刻钟。 她百无聊赖地降下车窗。凤凰城的雪季已过,庭园里悄然茂出芽绿,似乎要随着曛风一同泼漫到眼前。 尘土乍然飞洒,一辆红色保时捷横冲直撞拐进庭园。 车上走下两个人影,看在眼里分外熟稔。她先是认出了乔治,另一个人趁按铃的空当,懒洋洋倚住了红砖围墙。 两支野玫瑰被他踩折脚下。他四下巡望,神态相当放松。 是弗莱。 两人很快被迎接进门。朱诺又等了片刻,准时按响门铃。 一个姐妹会的骨干将她领进门厅,叫她在原地稍作等候,然后自顾自上了楼梯。 亲密的交谈声间杂着一串又一串笑音,从数步开外的客厅传来。 经由切割装饰的菱形镜面里,隐约可见一个穿红裙的细瘦女孩。她半侧着身,绒密浓长的金色卷发披散着,波浪似的没过背脊。 姐妹会骨干一面拾阶而下,一面递来一个包裹,和一张对折的卡片。 朱诺将包裹放到后座,动手翻开卡片。 有两行工整亭匀的字迹横展在纸面上: “送去凤凰城警署,交给前台代收处。” 下面一行更加细窄: “不要透露跟寄件人有关的信息。” 她不是没有接过类似神秘的活计,按照规矩把卡片撕碎,扔进车载烟灰匣里烧成粉末。 发动汽车前,她往座椅上的包裹瞟去一眼。 包装纸盒表面一片空白,只贴了一张硬胶纸,纸上印有几个大写字母: 致霍恩警探 上帝之吻 负责接待的警员对包裹进行了检测,尔后签了一张收据交还给她。朱诺急于赶回姐妹会交差,迎面就撞上唐纳德警官阴霾密布的脸。 “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审视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手里的收据,“霍恩警探?” “我替人送点儿东西,赚些外快。” 朱诺耸了耸肩,随口敷衍道,“总得养活自己。” 回到姐妹会,天还没完全暗下来。 朱诺这次被一路引进了客厅。 不一会儿,红裙垂坠的蕾丝嵌边进入视线。她抬起头,与一双绿眼睛相碰。 那绿色鲜辣活泛,像是在滚滚流动。 菲奥娜中等个头,身形纤长。她径自走向电视侧前方的单人沙发,与朱诺擦肩时冷不防扬起手,在她掌中塞了一个信封:“你的报酬。很可观的收入,对吧?” 厚重的一叠钞票在手心里往下沉坠,极富实感和分量。 菲奥娜的声音酥甜,有着平滑动人的纹理。 “菲恩喜欢你么?他最近好像一直跟你在一起。” 眼睫振动,她细声说,却并不看向朱诺的方位,“请你劝他多来看看我,毕竟他是我唯一的弟弟。” 朱诺点点头,准备告辞离开。 “听说你和林赛是室友,你加入姐妹会也是她引荐的,对么?” 菲奥娜突然开口,窒住她的步伐,“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吧,是弗莱送给我的。他真好,总是乐于分享。” 她眨眨眼,句尾的语调愉快地上挑,“明天他们才会在网上公布,你可要替我保守秘密才行呀。” 一张光碟被吸入播放器,两秒的加载过程显得格外漫长。 菲奥娜不动声色,嘴角噙着笑意,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靠垫里。 电视屏幕一阵频闪,接着出现画面。 镜头角度稳定,或许用了三脚架。 模糊环境里,垂地窗帘欲盖弥彰地虚掩着。室内光线昏暗极了,一切或静或动的物体都成了零散泼洒的色块,根本无从分辨线条和面貌。 “交给你们了。随便怎么玩都没关系,别弄死就行。” 说话那人面貌隐匿在背光的阴影中,仅有一双闭眼闪烁着微寒的芒点。 他轻轻淡淡下达了命令,随后背对着镜头闲坐下来,双腿放松交叠。 室内太暗了。朱诺只能勉强辨析出床的形状,还有衣物窸窣脱落脚边、濡热肌肤激烈摩擦的琐碎动静。 “求求你们……” 一片混沌中,唯有林赛的哀泣格外清晰,字字尖利如刃,裹带着疼痛的麻痹感贯穿耳膜,“弗莱,弗莱!” 布料被粗暴撕扯的哗响传来,哭喊被碾压成残断的痛呼和呻.吟。 镜头中那个姿态闲淡的背影始终无动于衷。 朱诺霍然扭开脸。 手指骨节用力地按住眉心,直至皮肤红肿生疼。 一旁的菲奥娜笑出声来。 不加掩抑的、肆无忌惮的笑声,如同一块污渍黏附耳膜。 第十六章 (修) 第十六章 “你看了视频啊。” 乔治靠坐在红色保时捷的前盖上,指间打火机擦溅火星,双手却细微地哆嗦着,因而没能点燃。 他甩甩手腕,耐心地再试了一遍,一直没抬头:“猜对了,我也在里面——你需要知道,我并不以此为傲。但是谁能反抗弗莱的指令呢?这儿毕竟还是凤凰城。” 火苗在圈拢起的手掌里冒腾着,他成功点起一根烟。 烟草里混挟□□味道,无声地消磨着心神。 “而他是个菲尼克斯。” 她低声接过话音,喉间唐突结起一块干硬浮热,如同充塞着烧红的圆石,烫得她几乎无法忍受。 食指那块纹身透着沁凉,被她浅含进唇间,像往烧石上泼了一层夹冰的冷水,最初的躁动过去,却又沸腾起攀缠细浊的雾丝来。 “真高兴你能理解。” 乔治猛抽了几口烟,轻轻咳嗽起来,始终不与她对视,“我不喜欢,但我必须那样做。每个人都做了……” 额发挡住了他低垂的双眼,让朱诺无从判断他的表情。 他身后五尺远就是兄弟会的四层别墅,趾高气扬地矗立在凤凰城富人区的中心位置。外墙裹着灰白漆料,砖纹隐约的夹隙里,苔藓和地衣织就一点灰黄。 最上层的拱形窗栏内侧,弗莱投下视线。 很快,朱诺接到一个来自林赛的电话。 “回去吧。”她哑声说,情绪仿佛平整安静。 朱诺警觉地抬头望向别墅。每扇窗间都挡着遮光帘,影影绰绰像是黑色溶洞的群落。 “你在兄弟会?” 林赛不作回应,而是反复说道:“回去吧。这件事与你无关……我也不想让你难堪。一切都很好,我会妥善解决的。” 句尾的声息渐消,在完全沉默下来之前,她的语速突然加快:“回去帮我查一查信箱,不知道还有没有信来。” 通话蓦地被掐断。 “我该上楼了。” 乔治将燃到一半的香烟抽出嘴角,随手弃置进花丛。花泥里零星散碎,全是尚未熄烬的灰火。 他走出几步,又喃喃道:“谢谢你来找我……” 朱诺一言不发,稍稍抬了抬眉,说不定是怎样一种感受。 软底靴将烟头碾灭,她回身坐进汽车。 林赛的语声里有某种蛰伏的东西,跟空中浮荡的的风絮一起搔挠着她,悄声告诫她不要离开。 所以她没有离开,将车开进花园外的隐蔽处。为了不错过细微动静,连心跳和呼吸都遏制在最低的频率。 远处薄日的光雾被积云滤淡,残存一笔金红尚未消褪,头顶已然飘起青白的新月。 朱诺有几个瞬间似乎静默地昏睡了过去,眼皮直往下沉,意识却清醒如初。 毕剥一声,两侧路灯齐整引亮,她猛然一个战栗。 兄弟会的别墅被一层隆黑笼罩,过分寂静以至诡谲。朱诺正疑虑自己是否多心,一辆红色法拉利驶离花园,低调地钻入夜色。 她心头收紧,立即跟了上去。 保时捷内的人十分警惕,不时减缓速度观察周围的街景。朱诺关闭一切光源,黑色车身借助夜幕掩映,缄默地保持着数十米的距离。 凤凰城的富人区呈椭圆形规划,五十余座独立的花园豪宅环绕分布,无一不处在地势较高的位置,将低洼地段特地开辟出的人工湖泊围聚中央。 恶冬病春交替之际,湖面封结的冰层将融未化。 保时捷急刹到一个倾斜的缓坡前。车门开合的声响腻耳,很快浸入黑夜。 有人被推出后座,踉跄几步跌坐在地。那人的衣着面貌隐匿在街灯的死角,无从辨认。 朱诺屏息侧耳,专注倾听。 “走……往里走。” 是乔治的嗓音,仿佛竭力忍耐着,声线被风撕扯,断断续续,“……你知道你必须这样做。” 等待保时捷消失在街区尽头的半分钟里,那人脚下接连磕绊,艰难缓步走向冰面。 死水上冻凝的冰层最叫人捉摸不透,有些地方坚硬强固有如爱斯基摩人垒砌的冰砖,另外的大部分区域则脆弱得会被一根羽毛的重量击碎。 朱诺立刻冲上前,赶在那人踏足冰层的前一秒将她拖回岸坡。 触手可及的皮肤如同失去了弹性的胶质,黏腻地往下耷坠。 那人失去支撑一般,无力歪倒下来。散乱的长发被风吹拨,露出林赛的脸。 那张脸惨白如纸,唯独嘴唇皲裂鲜红。 她只穿了件单薄的短袖罩衫,一半衣角被她胡乱撕扯在手里,腰身敞露在外,被空气中浮荡的冰珠砸得发红。背脊弓蜷成弧形,雪白枯瘦的手臂上攀缠着紫黑血管,鼓胀暴突似乎即将冲破皮肤。 “怎么了,罗拉?” 她气息虚弱,失焦的瞳仁紧缩成针孔,“是你么,罗拉?” “我听见你了,你在哪儿?”她神志迷濛,向无人的方向高高伸出手,血色从腕部开始逐渐减淡,到指尖已经成了死气沉沉的白。 在朱诺抓住她之前,那只手颓然失去生命,倾落进充盈着水汽和冰屑的地面。 鼻翼与唇缝内,最后一丝淤凉的吐息也霍然终止。 腥热冲上咽喉,朱诺维固着躬身探手的姿态,连根指头也无法挪动。 背后一阵喧嚣刺耳的警笛,不久之后朱诺被人蛮横地一把扯开。来人身着便服腰悬警徽,借用手电察看尸体。 “又是‘白色死亡’。” 糙粝的腔调属于唐纳德警官,“警方接到匿名电话,声称一个女孩吸毒过量,企图跳湖自杀。” 他边平铺直叙地陈述者,边取出铮亮手铐: “但我猜真相没有那么简单。” 手腕被人拧到后腰,粗暴锁铐。 “这回你逃不掉了。” 他将她押向警车,“你有权保持沉默,但……” “我要打个电话。”朱诺说。 然后任凭唐纳德尽管劝诱供词,她也不再抬眼吐露一个音节。 审讯室的灯光经过特殊设计,具有引人躁郁的功效。朱诺闭着眼睛,眼帘被强光穿照,红亮透明。 菲恩在走廊等待着。见她出来,向她伸手。 麦考伊律师仍是一口有教养的英国腔,跟警方短暂交涉后折返回来,态度冷淡说:“你获得保释了,小姐。” 她淡淡道谢,握住眼下菲恩的手。 他的掌心干燥而燠热。 “我们走?”朱诺问。 他颔首,被她牵拉着温顺地往外走。 拐角处办公室的门没关严,隔一道走廊也能听见唐纳德警探的粗声质问,言辞激烈,语气狠利:“恕我直言,警监,这女孩当然不是自杀!有哪个长期吸.毒者会蠢到往胳膊上扎那么多针眼?她一定挣扎反抗过,我要申请尸检……” 另一道嘶哑嗓音响起:“她有自杀动机——学校里传言她不久前刚被兄弟会的几个人轮.奸了。但在我看来,不过就是……” 唐纳德打断了他:“那你为什么还不逮捕那几个混蛋?!让我去申请一张搜查令,我……” “在我看来,”警监半强调地重申道,以示自己遭到插话的不悦,“不过就是年轻女孩一夜放纵,第二天酒醒以后又觉得羞耻后悔,干脆搞点白.粉嗨一嗨了事——没想到这次用量太多了。这种事很常见,至少在大学里。” 警监歇了口气,“约翰,你刚从纽约调任过来,压力是不是有点大?如果你想,我可以批准你休息几天。” 唐纳德僵着声音,生硬地答道:“……用不着。” “不是自杀,就是意外吸毒过量死亡,随你怎么定论。” 警监也不再多言,“明天上午我要看到你写的报告。” 唐纳德恼火地反扣上门,抬头便对上朱诺离开的背影,并未发觉她刻意放缓了步速。 第十七章 回程的车上,朱诺抿着嘴角,眼神稳定,悬入窗外。 她的侧脸边缘模糊,被街角一隅朦胧的光源勾亮了轮廓。 车窗半开着,冷风细锐,旋转着扑面而来。朱诺的表情终于有了波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随手摇上车窗。 “很冷么?”他倾侧身体,试图挡住缝隙里钻进钻出的风。 “还好。” 朱诺说着,鼻尖微红,被她轻轻揉了两下。 忽觉有人贴近身后,随即猝不及防被他拥抱进怀里。 他的心跳自红凉耳尖的外侧撞击鼓膜,朱诺稍愣了一瞬。 “还冷么?”不久后,斜上方传来他的声音,鼻息细细缠缠地发着热,逡巡在她浓密的发隙间。 她抬了抬唇角,想要展露笑意。可面部肌肉僵涩凝固,很难牵动。 “好多了。”她说。 菲恩挪开手,小幅向后避身。神情笼罩上一刹那间的迷懵,似乎仍沉浸在某种余韵中。 窄路间的灯光零碎稀淡,摇摇晃晃结缀在树梶枝梢。不掺分毫烘暖温度,只带来了荧透得几近于无的光亮。 她披散的长发被光线烧得愈发浓黑,边缘却嵌合着虚虚绒绒的泛金色泽,发梢直硬地垂坠在肩胛处,看上去……很好闻。 这是属于她的颜色,有种烤箱里热浪卷舐发酵面包的焦甜气味。 菲恩不自觉提起指尖,迟疑着试图探触,又慢慢收回了手。 “去我家住一晚么?”他低声问。 “谢谢你。” 她听起来很困乏,“送我回宿舍吧。” 林赛在电话里突然提起信箱,一定不是巧合。 她收到的信件朱诺从不仔细翻看,只知道大多印有劳森监狱的标识。 她在电话亭外踌躇几步,终于拨通了路德维希的号码。 “林赛死了。” 朱诺率先说道,声音里少有温度,更缺乏饱满的感情,“我认为是弗莱干的。” 她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艾薇出事的那一年,她甚至从未流泪。脱离警方的拘捕后,生活照例进行,不脱轨,也不不犹疑。 但她清楚悲伤是切实存在的,沉淀进看不见的地方如影随形。仿佛心口向外输送的不是鼓热血液,而是苦腥涩口的药剂。 窄小的封闭空间里,她半蹲身体,将头靠上玻璃。 “另一个线人向我汇报了这件事。” 路德维希告诉她,“林赛本来准备为温迪一案出庭作证,在与当时在监狱关押候审的弗莱碰面后改变了主意。后来她不知说了什么惹恼了他——弗莱接到一位霍恩警官的电话,说林赛闯入警局想要报警,并提到一位名叫罗拉的女孩。” 语声稍歇,路德维希低低道:“至于林赛的死因……他拒绝透露。” 她的手微微一动,公用电话垂吊下来的橡胶线圈也跟着摇颤。 “‘白色死亡’是近期风靡全市的新型毒.品,过量吸食会使得皮肤变得苍白透明、失去弹性,因此得名。” 听她讲述完人工湖边发生的始末,路德维希语气平直,“由于迄今为止出现的致死案例里,死者的嘴唇都开裂渗血,也被一些毒.贩称作‘上帝之吻’。” 思绪触及林赛胳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与创口。 根据朱诺的了解,林赛连大.麻也很少沾。就算真的要自杀,也不会采用这样的方式。 “林赛曾长期参与劳森监狱的社会服务计划——她临死前也提到了罗拉。” “哦?” “还有那位霍恩警官——我替菲奥娜送的包裹就是寄给他的。” 电话另一端,他呼吸均匀,伴随着纸巾擦拭手指的杂音。 “知道了,我会处理。” “你会处理?”朱诺短暂发怔,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接下来,我……” “你只负责向我传达消息,不要轻举妄动。” 路德维希的口吻板正,“也不要陷得太深。” 朱诺还想说什么:“这件事……” 路德维希挂断了。 话筒谨慎放回原处,朱诺推门走出电话亭。嘴里灌满了风,黏膜也像干皱着,齿舌间没什么味道。 宿舍里,林赛的衣裙鞋袜、零碎繁杂原封未动。她注视着对面空荡荡的床铺,脸上不见任何冗赘表情。过了半分钟,薄被拉盖过头顶。 枕下手机嗡响,是一条短信,来自无法追踪的陌生号码。 *明天上午十点,姐妹会* 落款是规制的缩写——f.p。 朱诺失眠了整夜。第二天早早起床,将一个浅层的、公式化的微笑冻在唇面,然后迫使自己如约前往。 客厅里三层吊灯满开着,菲奥娜就兀立在光线织错的中心。红裙换了质料和款型,色泽鲜烈一如既往,尖利地扎进瞳孔。 朱诺第一次细致地观察到她的脸。 她很美,美得刻薄而又不近人情。或许因为那双眼睛苍翠得过于浓烈,面部线条被映衬得浅弱虚淡,只有当她稍稍合起眼帘,流润的骨型弧廓才凸显出来。 她转过身,瞥见朱诺: “你的室友死了,你不难过?” 朱诺默不作声,看上去无动于衷。 显然把她的沉默误解为另一种涵义,菲奥娜咯咯笑着,柔顺的发尖从耳后脱落,扑到肩头。 “天哪,我喜欢这姑娘。”她轻快地说,绿眼霎时将朱诺绞紧,“你得见一个人。你以前肯定见过他,但没有和他说过话。” 描述这个人的时候,她眼底凝集着狂热的光。 霾云翻荡,阔满天际,有如深海游鱼在水中滑跃,尾鳍拨出狭长波纹。 朱诺隔过玻璃望着阴沉的天色,强烈的不安击撞内心。 接下来出现的人印证了这一份不安。 他淡金头发,站在客厅外的门廊边缘,一手无节奏地轻敲着栏杆。身形比那段布满噪点的昏暗视频里要颀长瘦削一些,也显得更高。双眸在灯光底下绿得发蓝,脸上尽是放松的、甚至称得上柔和的笑意。 “嗨。”他打了声招呼。 朱诺挪转目光。那双嵌合在深凹眼窝里的眼睛太过令人印象深刻,她几乎只花了不到半秒钟就想起了他是谁。 她霍地站直身体。 “我来这儿见菲。” 弗莱的语声像绒线一样轻质平和,“听说你也在,就顺便来见你一面。” 菲奥娜引领着他们,绕过几双宿醉不醒的男女,一路上了顶层阁楼。 弗莱的态度很古怪,比在庭审时显得彬彬有礼。他略微躬身,替她们拉开房门。菲奥娜进屋时刻意错开脚步,与他相隔半米匆匆擦过。不但缺少肢体接触,连眼神交流也克制着。 阁楼格局通亮,斜顶上开着天窗。窗外天色明敞透洁,穿过百叶帘的罅隙,往屋内漫透一点蓝。 菲奥娜一手挽着裙角,室内鞋无声无息,悄然擦蹭地板。她在屋里兜转半圈,顺手捡起一本摊放的硬皮精装书,低头细细地读。 “我看过‘社会再教育项目’替你抹去的原始资料。” 弗莱随意抽来一把扶手椅,示意朱诺就座,“你是个赛车手——地下赛车手。” 她没有动,面无表情站在窗前,贴近门口的位置。 “对。” 扶手椅后方,弗莱的手臂撑住椅背,背脊拱起来,像只舒展身体的猫科动物: “背着债。” 朱诺点头。 “很多。” 他歪了歪头。 “这一点很有趣:纽约城里,你有个警察朋友——艾薇·唐纳德,后来自杀了。” 心脏搏动失去了平缓而规律的节奏。她咬紧牙关,齿根顶压到酸麻,不让对方洞悉端倪。 “她不是我的朋友。” 朱诺的嘴角轻抬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原状,“一个赌徒怎么会和条子成为朋友?” “可是和她一起回到纽约,你就不再赌了。” 弗莱的后脊压得更低,脸则高仰着,“这是为什么?” “她能为我的赛车活动提供保护,条件是不再下注。” 喉咙发苦,表情却麻木,“她想让我成为一个好人,到死都想。” 他语气里重新现出兴味:“你是么?” 朱诺不说话。 数秒钟的光景,似乎被无形之中疯狂地拉长。 “这句话很容易冒犯我。”她选择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你的室友死了。菲说你看过录像。” 弗莱唇边挂着笑,幅度很小,不易察觉,“不难过?” 他的提问有种奇异的韵节。朱诺逐渐适应,呼吸也顺畅起来。 “既然你了解我的过去,应该也知道我的行为准则。” 她答得分外迅速,“与我无关。” 弗莱唇边的笑意加深了。笑纹向上横展,蜿伸到眼窝。 “就连菲恩,也与你无关?” 他问得直截了当,朱诺面色稍变,意识到弗莱看出了她的谨慎推拒。 而他并不欣赏这一点。 阁楼内角的躺椅上,菲奥娜也把手里胡乱翻查的书弃置一旁,托腮等待着她的答复。 内心数十个念头角力撕搏,她半张开口,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然后,一句话毫无征兆,从心口滑出咽喉。 “我喜欢他。” 第十八章 “你相信她吗?”弗莱睫毛沉沉地压着,似乎并没有看向对方。 乔治紧张地捏拢手指,颈间堆积凉润,冷汗顺着脊线往下滑:“我不知道。” 他的面容失去了往日飞扬神采。身体轻微颤抖,似乎支持不住汗水的重量。 “她看起来倒的确不像个好姑娘。” 手臂松散地垂放下来,弗莱仿佛是在对他说话,又状似在自言自语,“她在纽约的那个警察朋友,艾薇·唐纳德,有个做警探的爸爸。他一直认为朱诺谋杀了自己的女儿。” 嗫嚅了半晌,乔治不敢看他,讷然道: “……或许她的确是个坏人。” “不。” 弗莱摇摇头,半抬唇角,“至少据我所知,那件事不是她干的。” 脸上有迷惑的神情一闪而过。乔治知道自己这时不该插话,因而识趣地缄口等待下文。 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弗莱终于笑了起来,苍翠发蓝的瞳孔稍稍收缩,漫不经心继续道:“是我干的。” 乔治的身体愕然僵硬。 “哦,不能这么说——起码不是我亲手干的。” 弗莱若有所思地以手背擦过眉骨,继续说道,“就和林赛一样。” 他转而面向乔治,“你不会说给别人听,对吗?” “我不会。” 乔治浑身哆嗦,膝头软涩几乎无法站立,神经质地重复道,“不会……绝对不会。” “我相信你。” 弗莱困倦地按了按下眼睑,“毕竟把针头塞进她血管里、扔她到人工湖边、又打电话报警的是你,不是我。” 一阵腥膻的血锈味涌上喉头,刺激得乔治想要呕吐。 他指节发着抖,声音也跟着轻颤。 “对……你说得对。”他嘴唇战栗,“是我。” “林赛是对你的考验,你完成得很出色。” 弗莱的手指很长,掌骨单薄,按在乔治肩上,轻如一片云雾,“以后也别叫我失望。” 乔治无法开口,甚至连呼吸也不敢发出声响,只能不断点头。 等到弗莱厌倦地摆摆手,他才得以走出阁楼。脚步越来越快,灌进肺叶冷风像是在燃烧,灼得他全身苦辣阵痛。他大口喘着气,径自冲出姐妹会的别墅。 弗莱双腿交叠,单手撑着下巴,透过斜面玻璃窗凝望室外。 从他的高度和视角,能依稀看见乔治跌跌撞撞的身形,在日头下踩着自己的影子。 背后压上一团柔软的呼吸。 红裙袖角摇荡在视野边缘,弗莱心神稍动,表面上却声色不变。 菲奥娜屈卷着手指,挠搔他鼓热的喉结。顺沿他目光望下去,看到乔治,她微微皱眉: “他真脆弱。” “谁都经历过一时的迷茫。” 她的碰触琐碎落在颈间,弗莱眼下晃动着一截脆白手腕。 咽喉蓦地腾起紧烫,表面上依旧闲定安然,不主动予以回应:“我希望他最终能从这件事里感受到乐趣。要不然……就太可惜了。” 他说话时声带震颤,隔过薄细一页皮肤,传递到她的指尖。 “你经历过么?一时的迷茫。”菲奥娜问。嘴唇皱起来,眼睛却在笑着。 而弗莱牵着唇角,眼神无动于衷。 “我忘了。” 她松开搂住他脖颈的手。 “我知道你从来不会迷茫。你一直都那么贪玩……有时候还会玩得有点过火。” 抚摸着他嶙峋突起的肩胛骨形,她弯腰俯身,下颌温顺地搁到他肩上,“结果现在你有了乔治,我没了林赛。” “谁叫她向我提到她妹妹的死。那女孩叫罗拉……还是罗琳。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儿了。” 他的嗓音像平整熨帖的绒面,被折叠出长久的褶皱纹路,“我不喜欢别人翻起陈年旧事。” “你做的都对。我真喜欢她们在你面前哭叫的样子,赏心悦目极了。” 舌尖意有所指,轻舔了一口下唇,菲奥娜神情愉悦,转而问道,“朱诺怎么样?我想让她接替林赛的位置,替我做事。” “如果她能把菲恩带回来……” 一个微妙的停顿过后,弗莱加重语气,眼色紧跟着偏暗下来,“他是家人。” “我可以让她试试。这种贪财的穷车手,还是个负债累累的赌徒……谁叫菲恩喜欢她呢。” 菲奥娜轻声咕哝着,气息在他颊边浮动,偏侧过脸去亲吻他的耳垂。愈发感到他整个人就像一块岩冰,每一处肌理都泛着凉腻,鲜净而透明。 满身血污的刽子手不该拥有这样纯白的体肤。 将他的头扳转向自己,菲口中呵着热汽,在他唇上蒸出淡淡的晕红。 收指握住滑木扶手,弗莱闭拢双目,掩去某种痛苦残留的痕迹。 “不行。” 他愿意放弃一切,换取亲吻她嘴唇的权利。 可是他又重复了一遍:“菲……不行。” 她迅速抽手离身,背对着他走出几步。 窗口投进一小块梭形的光,照落到她微微拱起的脚面上,像粒沙尘激起痒。 “我们是家人,对么?” 弗莱看不到她的脸。 朱诺看到了路德维希的脸。 这张脸凝固在典狱长办公桌的后方,还是一贯善于发号施令的模样。有时候朱诺分不清这究竟是他自我真实的性情表征,抑或只是作为典狱长身份的一重必要伪装。 他腰背挺直,沉静地注视她: “你按照我说的换掉了车牌么?” 说着,十指相互叠合。朱诺注意到他没戴手套,瘦削的骨节分明外突,青蓝血管在苍白皮肤下滚动。 “我还戴上了围巾和口罩。” 朱诺从衣兜里抽出口罩的一角给他看,“进来的时候脱下了,没问题吧。” “只要进了监狱的大门,你就是安全的。” 他肯定地说,“劳森采用封闭网络管理,菲尼克斯的手伸不到这里来。” 话音未落,他已抬起左手,打亮侧方的投影墙。 墙面浮现林赛双目紧闭的照片。从气色判断,可能是一张尸检图。 他敲击键盘,照片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段视频的截屏。颜色灰淡,图像模糊。 朱诺喉头一涩。 这是姐妹会里让菲奥娜大笑不止的那段视频。 “检察官给了我林赛的尸检报告,证实她的直接死因是毒.品吸食过量。再加上这段视频和上一次你提供的信息——如果林赛的死和弗莱有直接关系,可以作为一次提起诉讼的机遇。 “检察官的猜想是,为了掩饰他们在视频里对林赛所犯下的罪行,弗莱直接或间接强制给她注射了‘白色死亡’。” 思绪闪荡,朱诺回到菲奥娜向她展示视频的那个夜晚。 那时候她说…… “不,不对。” 朱诺立即摇头,“我相信这段视频是这群强.奸犯们自己公布的……但我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她霍然想起与唐纳德警探激烈对峙的警监。 他的判断笃定,甚至于有些反常: “她有自杀动机——学校里传言她不久前刚被兄弟会的几个人轮.奸了,还有视频作证。” 仿佛受到猛地一击,她遽然清醒,然后飞快说道:“……可能是为了给林赛后来的‘自杀’创造一个理由。” 惨遭轮.奸又被人拍下耻辱的视频上传网络,任谁都会以为接下来的吸.毒过量是她自己绝望所为。 可这又是为了掩饰什么? 路德维希仍旧维持着原有的姿态,一瞬不瞬盯着她。只是这一回,目光里多了些沉淀的质感。 “我也这么想。所以我跟进了你的线索。林赛参加的社会服务计划是与犯人互通信件,我查到她的通信记录,她选择的对象都是数年间残杀多名少女的连环杀手。 “她这样的连环杀手崇拜者很常见。最后一个和她通信的犯人叫盖,我尝试过审讯他,但是一无所获。” 办公桌上放着一双小牛皮手套,轻薄如同另一层肌肤。他点下某个按键,再将手套熨帖地戴在手上。 “盖也从事过地下赛车,或许会愿意和你交流。” 投影墙上图像再度变化,“这是他当初的口供。” 朱诺在餐厅里见到了盖。 这是路德维希挑选的、最能令他放松的环境。 他坐在角落,面孔窄瘦,只有下巴出奇饱满,精明细长的一双眼朝向地面。 慢条斯理咽下一根芹菜,他卷掉嘴角油渍,也不瞧一瞧对座的朱诺: “谁都知道劳森没有女囚。” 朱诺斟酌着语句,眸光收敛,很慢地道:“有人托我来和你聊聊天。” 盖的表情冻在嘴唇上,圆钝的餐刀掉进盘里。 “如果是我想的那一位,你可以让他放心,我可什么也没说出去。” 她敏感地抓住他华丽一个含糊的称呼。 那一位?是弗莱么? 拿捏着最稳妥的腔调,朱诺试探着往下说:“那一位对你的表现不太满意。你或许什么都没说,但有没有可能,你在信里不小心透露了一些不该写下来的信息……” “哦,上帝啊!我希望她没去找他的麻烦……” 虚着眼左右环顾半周,他谨慎地着意压下音量,“那是个聪明的姑娘,她不断问我作案手法和细节,发现了几个前后矛盾的小破绽。像这样有美貌又有头脑的可不多见……” “她说真正乐在其中的连环杀手不会把这些细节弄混。” 他苦恼地轻拍额头,“可是我怎么可能记得住那么多?” “我发誓我只是想用菲尼克斯的名字吓吓她,让她别再纠缠不放……” 盖还在滔滔不绝,突然有人脚下趔趄,从后方撞上来,酱汁浇蒙了他一头一脸。 来人低声道着歉,拧起衣袖胡乱擦拭。 匆匆一瞥之间,朱诺骇然发觉—— 对方怀里揣着一柄折着锐光的利器。 第十九章 手指间埋着凉气,有些微的哆嗦。被另一只手握进掌心,静默僵持了一会儿,才抓起纸巾去拭擦脸上凝涸的血迹。 渐渐地,动作急躁起来。 路德维希端坐在对面,将她细小的不安收进眼底。她稍稍侧扬着脸,颊边红褐色的血痂像块陈旧伤疤,令他眉头一跳,下意识地捏紧指节。 那样程度的污渍,超出了他忍耐的极限。 “我看到了监控,也计算过想要格挡住那柄餐刀需要多快的反应时间。” 他说,“你不需要感到内疚。凶手显然有备而来,常人根本来不及阻止。” 声音里多少带着宽慰的意味,这对他而言很难得。 “我真该抓紧时间,从他的话里套出更多的东西。” 溅到皮肤上的血珠已经完全干枯,在纸巾表面的擦蹭下窸窣抖落细屑。朱诺抿住嘴角,稍加喘息,接着说,“他肯定跟弗莱有点儿关系……” 路德维希半抬起一只手,截住她未完成的话音。朱诺发觉他换了另一双手套。 “我知道你们对话的内容。你进去之前,我在你的口袋里放了一个窃听设备的收音器。”他平静地说。 没心情追究他擅自的行为,她追问: “凶手是什么人?” 路德维希避而不谈:“你可以回去了。接下来我会着手调查。” 冷眼看他良久,耗竭的耐心转化成一种歇斯底里,在胸口辗转掀腾。有什么在叠加变厚,快要撑破极限。 不说出来,她无法负荷。 “我只负责把情报交给你,然后案件的所有进展,包括弗莱如何受审,是否判刑,都与我无关?” 她霍然站起身来,视线向下倾轧,扎进他眼底,“如果不能得知他还有多久进监狱,我当初为什么要答应你?” 路德维希神情稳固,连目光也毫无变化。 “我希望你继续你原本的生活,偶尔将你认为有价值的情报提供给我。你不需要得知全盘的计划,也无须过多地参与其中。” 他说,“线人和卧底不一样,你应该明白。你没有受过专业训练——” 朱诺不耐烦地拔高声调: “但我不怕死。” 她很少这样失控,剥除那一层谨小慎微、寡淡疏冷的外皮,竟然有种久违的热忱烧在心里。 路德维希纹丝不动。面上每一根筋条都是沉着安定的,只有那双纯黑如浓夜的眼睛,仿佛掐着节拍器,间隔七秒钟规律地轻眨一下。 “我向你提起过的、那个一直在弗莱身边的线人,他向我提供了林赛遇害始末的重要内.情,但我相信他还有所隐瞒。这些天他一直没有与我联系,很可能已经被巨大的精神压力击垮了。” 他动了动嘴唇,终于说,“你认为哪一个是艾薇的愿望——你活着,成为她期望你成为的样子,或者查明她身亡的真相,甚至为了这个真相不惜赴死?” 依然是不加情绪裹挟的口吻,似乎在陈述一种无关痛痒的普遍常识。 朱诺不说话了。很慢很慢地摇着头,退步跌坐回原位。 手里的纸团满浸着汗水潮汽。 恍若失神半晌,她露出一个无限趋近于笑容的表情: “后面那个,是我的愿望。” 这个表情含义丰富,持续的时间短暂异常,路德维希只来得及体味出一种酸苦,也激得舌根有些卷麻。 他斜睨手边的显示屏,上面是袭击者的全部个人资料。 “安东尼·库里,因杀害、猥亵并肢解多名男童入狱,很少有人探监,只收到过一封家属来信。我安排了看守搜查他的房间,不过找到那封信的希望很小。上个星期有人探监,但录像早已被每周例行销毁了。” 脑中快速将资料总结归纳,每一个从路德维希口中跃出的音节都饱满整齐,“他与盖被关押在不同的监区,从前毫无交集。直到今天他剖开了盖的喉咙,凶器是一把磨尖的餐刀。” 朱诺听得仔细,在他结束叙说后将信息逐一默记,随即起声说: “谢谢你。” 她整理神态,准备离开。 “如果你再查出什么想要和我分享的线索,打电话给我。” 出了监狱,山里空气清透,能濯洗心肺中的灰尘。 一阵风捉起发梢,她打了个喷嚏,揉搓鼻尖时忽而想到菲恩。 菲恩在车里,车停到她楼下。 最近一段日子以来,朱诺总是不见踪迹。他不好问及,也不便打扰。上次从警局里被他保释出来,她也没有出言解释的意图,简短对话里显露疲态。 可能和林赛有关。他的学校邮箱里也收到了那段视频。 只是她不说,所以他也不提。 他向来把握不好与人交往的限度,索性切断一切非必要的交际,因而身边的朋友屈指可数——细致算来,仅有布莱登一个。 他不懂得怎样关心才不显得唐突。找不到朱诺,他只得这样做。靠近她灯光黯淡的窗口,心里也能稍感安慰。 有人出现在林荫道的最尽头,往宿舍楼门口慢悠悠地走。身形散漫摇晃,像是喝醉了酒,连站直腰背都很勉强。 半分钟后,车窗外的光源被人遮挡。 弗莱弯着身,手肘撑住窗框: “我猜对了,你果然在这儿——看来你真的挺喜欢那姑娘。” 不待菲恩回话,弗莱已经自顾自打开车门,屈身坐到副驾驶位上。 “最近一切都还好吧?”随手拨开车载音响,他调出一首喧闹的摇滚,“我听说你跟那姑娘约会过几次,感觉怎么样?” 他身上喷有清淡别致的古龙水,却仿佛能锈蚀周围所有的空气。 菲恩只觉得鼻端全是肌体崩解,血肉腐烂的味道。弗莱含着笑意的面孔在眼前晃动,令他几欲作呕。 他一言不发,屏息低眼。 一侧唇角紧绷,另一侧剧烈地颤抖着。 “滚出去。” 他说,话里有隐晦的挣扎。 弗莱姿态放松,半靠椅背,身体轻拱着,连眼皮也没掀。 “别这么着急,我敢打赌你会想听听我要说的话。” 他竖起食指,指着宿舍楼某一扇黑着灯的窗口,“那女孩叫朱诺,对不对?” 菲恩眼里的光在一个瞬间乍然闪动,继而浓缩成恶兽一样的芒点。 “别叫她的名字。”低吼像是从喉咙深处往外喷薄,音量被勉强压制着,仍旧足以震颤耳膜。 弗莱示弱般地举起双手,懒洋洋道: “你要知道,我可没去找她。” “你知道我们的社会再教育项目,招进来的都是些有一技之长的家伙,朱诺也不例外。” 他歇了口气,继续往下说,“我本来想等上几个月再开始发掘他们的用处,谁知道她主动跑去接了菲奥娜的活儿,还想替我办事。” 紧缩的眼仁松缓下来,菲恩皱眉。 “她好像挺缺钱。怎么,你的赛季奖金不够花了?” 弗莱发笑,双颊病态地晕红起来,神情却愉悦至极,暗自转眸瞥他,“还是你没跟她睡过,不舍得给钱?” 菲恩垂着头,垂着眼,嘴唇抿成一道线,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 “真冷淡。” 感到兴意阑珊,弗莱的嘴角耷拉着,“你不想跟我们一起下地狱,所以我得推你一把。” 他下了车,关门之前探头进来,很笃定地道:“你总会回家的。” “我会回家看看。” 毫无征兆地,菲恩开了口,声音干涩沉坠,“你们离她远点。” 他迫切地呼吸,拼命攫取氧气。 喉结抖动着,手背用力掩住眼睛。 他们想剥夺他最后的希望,掐灭那宝贵的一线光。彻底击垮他,让他跪下双膝,再也无法站立。 他的双肩在黑暗中颓然坍垮。 夜幕拉到最低,朱诺收到他的短信。 自从窥探到这个光鲜家族腐臭的背阴面,她就把“菲尼克斯”从手机通讯录里菲恩的后缀处删去了。 来自:菲恩 *我想见你。* 每一次他都会接连发来很多条。 这回却是例外。 察觉到不同寻常,她打去一个电话,可是无人接听。 她调转方向盘,下了干道驱向他的公寓。 门没关严。她摸黑进去,有道人影背对着灯火霓虹,孤桀地立在落地窗前。 “你找上了弗莱,对么?”他语气一贯温和,听不出责备的意思。 朱诺想回答,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得沉默。 “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干涉你。” 他的眼睛很亮,盛有神采,“只是弗莱很危险。我怕你……有危险。” 低缓的喘息穿插在肺叶,他急切地说:“他不是一个好人。” 朱诺无声颔首,但他没察觉。 菲恩向她走进,说:“我存了很多钱。如果你急需,就拿去。” 适应了漆暗的光线,她逐渐看清他的轮廓。身型骨骼硬直挺括,肌肉匀称有分量,线条也是坚冷锋利的,唯独除却那双眼睛。 那样纯澈柔软的眼睛,灰色镜面一般,倒映着她的脸,也只有她的脸。 他不指责,眼里连愤怒和失望也看不见。 她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他从未真正地拥有过什么,从没有体验过实实在在把什么抓进手心的安宁满足。妒忌和占有对他而言都太奢侈,以至于和他毫无干系。 “菲恩。” 他听见她呼唤自己的名字,声音低柔。尝起来是一种木瓜的滋味,汁液丰沛,很新鲜。 这是不是代表她没有被惹恼? “你喜欢我么?”她问。 有一种奇异的感受从心底热出来,他觉得羞耻慌张,几乎用双手按住了脸,手腕还在轻轻地抖。 “嗯。” 这一声回答很难被人察觉,还带有稀落的鼻音。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性.爱对于从前的朱诺来说,一直都是件无关紧要的必需品。像块火腿蛋三明治,从街角无照经营、油渍污损的店面里买来,不太卫生,也称不上安全。馅料充足气味咸香,足够用以饱腹,但也仅限于此。 然而当情感契合达到一定层面,接踵而至的*吸引远比她想象中来的更加强烈深远。她发觉自己对他存在着一种丰沛的需要,那是藉由意志相互黏合催化出的欲想,无须经历衍变发展便已经沉固成形。 可菲恩是不愿意的。朱诺很早就明白了这一点,并在之后逐渐领会了其形成的缘由。 “他把我关在那儿,但我记不清有多少天。我目睹了他所做的一切……那时候我的年纪还很小,却很清楚他摧垮了她,也驯服了她。但我无能为力,连挣脱绳带、甚至闭上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他强迫我保持清醒,最开始是强光和电击,后来他用上了夹子和刀,还有另外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工具。它们都很锋利。” ——朱诺还记得他在互助会上的倾诉,和那时他眼里无法碾灭的沉郁的灰影—— “他把她的血抹在我的脸上和身上,用手和器具刺激我,看着我勃.起然后对着摄像机的镜头大笑……” 血腥和苦痛构筑起了他对性最懵懂初浅的认知,在未来的十余年间一直未曾打破。 朱诺注视着他,周遭世界灯火繁芜,仿若冰雪一般逐步消融在视野,只有他微微低头,将大半张脸埋在手心。 他一侧嘴角绷起*的线条,被她伸手揉散。 菲恩透过手指间隙,悄悄望向她。 他太高了。 朱诺低声咕哝了一句“真见鬼”,然后垫起双脚,勉强拉下他的脖颈。又拨开他掩着面的手掌,稍扬下颌命令他: “亲我。” 于是他弯着腰吻她,鼻尖亲昵摩蹭,甜蜜的酸楚在心尖赤忱燃烧。汗意漫涌上来,又被肌肤表层的高热所蒸发。她的肩背被手臂围拢,呼吸的重量早已失悬,浸润在他怀抱醺烫的气息里。 “我也……” 一声极其轻短的叹息,她更用力地揽住菲恩,“我也很喜欢你。” 咬字很浅淡,好像每一个音节都不加力度,如同在水面摇晃着降落的风。 风撩在耳侧,他心神震曳,几乎撑持不住环抱着她的那双手臂。 这是她惯常的声音。是他最为熟悉的、水蜜桃浓甜的味道。 他的下唇被她含咬,舌尖继而绵密地拖扫牙床,细痒并着刺辣的酸涩一道激醒。她的气味满溢口腔,耳畔有颤动的和弦轰然奏响。 紧接着,身体膨起最难堪的微妙反应——他控制不住的、生理性的反应。 “你不想么?” 朱诺亲了亲他的嘴角,唇齿一路游移斜上,最后含住白皙光滑的耳珠,“……但是我想。” “我……” 话刚起头就被按着胸口撞进沙发,她横跨到他的腰间,一手伸探进上衣下摆。腹间鲜明的肌理沟壑缀满汗珠,除此之外还有她灵活暧昧的手指,涂抹抚触一片黏濡。菲恩隐忍而艰难地喘息起来,衬衫领口的纽扣被咬开,不声不响崩弹进地毯绒长的线丛里。 “什么?” 朱诺随口问。不管他说什么,她恐怕都听不太清了。 “我想……” 他眉睫挤蹙,折出一道窄纹,声线哑黯,轻轻说,“我想要你。” 四周寂然无声,只有挂钟剔哒击响。 菲恩屏息合眼,薄唇带着柔和的温度,靠拢到她腮颊边: “帮帮我吧。” 他的温驯和顺从让一切变得超然顺遂。 高.潮过后是短暂的精神缺失,结合巨大空虚感,勾拨着暌违已久的烟瘾。 身心疲累,朱诺懒得抬手,任由肺叶挣扎烧腾。 在她身侧,菲恩急促抽吸,像个持续低烧的人。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节半蜷半舒,因长期的体育运动与地下搏击而显得坚硬有力。细小的褶皱都抻平,指缝处颜色稍淡一点,掌纹深刻,一路勾勒到侧面。 他曾经以为这双手什么也抓不住。而现在被她的手指缠扣着,很紧密,几乎难以剥离。 两人在沙发有限的空间里贴近彼此。他翻身搂住她,下巴陷入她浓密潮湿的发间。 “这样睡的话,明天腰会疼的……” 朱诺肩枕着他光裸的手臂,含糊不清地说。 意识迷濛虚荡,好像即将昏睡过去。 他的呢喃浮溶在头顶,略微触动发根: “没关系。” 那一晚,朱诺什么也没梦见。 直到眼皮被阳光盖出一层透红,她才从浅眠里醒转过来。身下是绵软的沙发垫,一偏头才发觉菲恩睡到了地毯上,一只手还牵拉在她的指尖。他握得那么用力,甚至能感受到皮肤下血管的贲鼓涌跳。 抿唇等待了一会儿,室内气温被日头蒸暖,他浓金的睫毛抖震两下,还没完全张开双目,已经下意识捉过朱诺的手放至唇边。 她用了菲恩浴室里没开封的漱口水,再掬清水洗净面颊,走出盥洗室,蛋饼和橙汁已经摆上了餐桌。 他这些年来一个人过活,厨艺应该还不错。 ——这个判断接下来便得到了证实。 “下回我帮你做丰富一点儿的早餐。”朱诺喝下最后一口橙汁,然后说,“我喜欢胡椒炒蛋和烤吐司。” “下回?”捕捉到一个关键字眼,他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好。” 这个微笑很快冻在了嘴唇上。他想了想,低声说: “下周末我会回家一趟。” 朱诺搁下餐叉,一道银光削闪。 她问:“为什么?” 他答:“……只有这样才能让弗莱远离你。” 空气陡然僵固,朱诺沉默良久,不断用手拨开垂落的额发。 “你不用插手这件事。” 她最终说,“我有我的安排。” “对不起。” 菲恩欲言又止,“但是弗莱——他不是你应该接近的人。” 停了一停,转而道,“如果是因为钱……” “跟钱没关系。”她近乎粗鲁地打断了他,咬住嘴唇不安地犹豫一会儿,语气放软下来,“听着,菲恩,你还记得在互助会,我对你说的话么?” 他颔首。 “你说他会进监狱。” “我正在为此努力。” 她尝试着给出解释,“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他很谨慎……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 “我试过。” 菲恩突然说。这句话生硬地介入,似乎毫无头绪始末。 然而很快他就继续道:“我试过报警,但是那个叫霍恩的警员又把我送还给了弗莱。后来我被绑在了刹车失灵的汽车上,差点冲下悬崖。” ——又是霍恩。 她思绪一动,又被另一种猜测所吸引:“所以你不喜欢车速太快?” “嗯。” 他的声调很明显地沉降下来,更深层次的触痛细细密密织在音节的每一处停顿中,“都是因为弗莱,因为菲尼克斯……” 他又一次把头放得很低。 朱诺越过餐桌,力道很轻地理顺他的发丝。 她的声音从未如此温柔:“他们已经不能再把你绑起来,强迫你旁观那些令人作呕的罪行了。你在这儿,你过得很好。……你有我。” 她说,“如果你要回家,我陪你一起。” 回到宿舍楼下,她第一时间钻进了电话亭。 “你知道菲恩曾经试图报警么?” 她告诉路德维希,“当时接警的警官也是那个霍恩——我相信大多针对菲尼克斯的指控都被他压了下来。” “跟进这个线索。”路德维希沉着道,“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借用菲尼克斯的名义说服他——或者任何一个警官——用他们独有的门路私下查询安东尼的家庭关系。” 朱诺嗓音发紧,昨日血液沾染脸庞的热痒粘稠依稀复现:“那个在监狱里杀了盖的安东尼?” “是的。” 路德维希谨慎地分析,“他的资金动向我没有查出任何疑点,唯独他父亲的账户一周前凭空出现一笔巨额养老金,一天后再次不知去向。我怀疑他有尚未登记在案的家庭关系在动用这笔资金。” 朱诺刚想说什么,衣袋里手机突然嗡嗡发振。她歉意地中止了与路德维希的通话,再扫一眼手机屏幕。 是一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等在宿舍楼下的乔治看见她走出电话亭,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在用公用电话?” 不等她应答,他自言自语道,“我明白了。” 朱诺不加辩解,径自平视着他: “找我有什么事儿?” “我本来以为你只是林赛的室友……有些事情我必须对你说。” 他苦笑起来,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光芒,“关于林赛和罗拉。” …… 等到他结束陈说,天际有一簇积雨云正在消失。 这一次交谈(或是单方面倾听)非比寻常,朱诺几乎按捺不住想要立刻联系路德维希。怕自己进入废旧电话亭的次数过于频繁引人起疑,她只好将乔治透露的内容整理默背,又唯恐遗漏什么重要信息,迅速抽出一张纸记录下了几个关键字。 当她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切的同时,乔治坐进了他的红色保时捷。脸上是前所未见的宽和神情,双眸空泛,缺乏神采。他揉搓着手指,一个笑容浮现在唇缘。 第二天,朱诺得知他烧炭自杀身亡的消息。 第二十一章 “你说什么?” 汗津津的手几乎握不住话筒,朱诺勉强缓过神,“乔治……” “他的车撞倒了球队训练场的铁丝网。” 通话另一端,菲恩轻声说,“他伏在方向盘上,像是睡着了。” 林赛青蓝苍白的死状唐突撞进脑海,朱诺不禁心头发沉,飞快问道: “准备尸检了么?还是说他的家人已经领走了尸体?” “乔治没有家人。” 菲恩说,“他父亲去世后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全都存进了信托基金。母亲改嫁到法国,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儿生活。” 他的语声淡而无味,听不出情绪和内容。朱诺却莫名感知到他竭力内敛的低落。 “我很庆幸,菲恩。”她突然开口。 他发出一个模糊的气音: “嗯?” 朱诺略微迟疑,还是说: “庆幸你当初没有走上这条路。” 庆幸你捱过那些苦难时光,遇见了我。 她对乔治的印象还停留在集会时初见,他作为社会再教育项目的一员,是唯一一个开着豪车前来赴会的。他好像跟所有人都合得来,甚至包括朱诺。 乔治从没把她当作一个态度冷淡的怪胎。 陷进回忆里愣愣出神,只听见菲恩又道: “他死前给在法国的妈妈打了个电话,可被她错过了。” 他叹了口气,极轻的一声,像羽毛扑落耳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妈妈还在不断试图联系上他——” 朱诺摇了摇头,说不清心底感受: “只是他再也没办法接听了。” 靠坐床头静默片刻,她裹上一圈厚围巾,深深吸气,又缓慢地吐出来。 进入楼前电话亭,她迟疑许久,才抬手拨号。 提示音响了三遍,路德维希的办公室内始终无人接听。 朱诺只好折返宿舍,替林赛那一端房间掸去积灰,然后整理书本去上课。法学院的授课厅尚在步行范围内,迟到了十五分钟,被拒绝进入教室。 她靠在门边,沉默地合了合眼。 窗外正对着一顶青苍树冠,枝叶繁密芽绿翻新,在湿茫雾气里兀自矗立。这棵树昔日被一位菲尼克斯亲手植下,如今已抽长过百年岁月。它的肌骨体肤由中心开始溃烂腐坏,虫蚁在疮孔脓液中钻进钻出,窥视着偌大城市的每一束蓬勃血脉,和每一次艰涩呼吸。 她不敢妄自揣度乔治的死因,却凭空认定这与昨夜那一场交谈脱不了干系。 下课时间,学生鱼贯而出。有个黑皮肤的女孩停下脚步,观察她几秒钟。 “你是朱诺?” 女孩不确定地抿着嘴,再度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遍,“菲奥娜叫你去姐妹会的别墅见她——顺便一提,你应该把姐妹会的徽章时刻戴在胸前。” 女孩的话如同指甲边沿一根倒刺,不够激起痛感,只是时刻磨损着的感官。 “这是为了缅怀林赛么?”朱诺冷不防地问。 显然被吓了一跳,女孩颇为尴尬,嗫嚅半晌才说:“这是为了向菲奥娜效忠。” 仿佛找回了信仰根基,她的话语也重现充足的底气:“这个学校里能找出很多个林赛,但菲奥娜·菲尼克斯只有一个。” “我加入姐妹会的时候可没人告诉我这一点。” 见女孩眉间皱起,似是不愿再将对话继续下去,朱诺迫使自己放松神情,大笑着去拍对方的肩,“别再发愣了,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说真的,谁会缅怀林赛呢?” 她笑得前仰后合,血管里如同搏鼓着融冰。 “哈,没错。” 女孩终于也同她一齐笑了起来,“毕竟我们都清楚她干了些什么……” 朱诺佯作惊奇道: “我只知道她缠着弗莱不放。” 左右瞧见四下无人,女孩凑近了她,降缓音量: “她们都说弗莱连碰都不想碰她,反倒把她交给兄弟会的成员玩儿了个遍——你看了视频么?那一次好像是乔治主导的。也算她走运,乔治至少还是弗莱亲自挑选的助手。不过谁叫她后来自杀了?可能也是为了给自己留点脸面。” 女孩后来又断断续续讲了些闲碎琐屑,而朱诺没在听。 乔治身亡的消息尚未传播进校园,姐妹会里谁也不了解林赛死去的真相。 这些信息已经足够了。 朱诺去了姐妹会的别墅。 花园清宁,枝杂丛生的枯草和玫瑰已被拔除,土壤稀松而赤.裸,洒水机喷发的汽雾形成一道圆润弧光。淡白阳光倾轧下来,水线也熠熠辉闪。 菲奥娜不在门廊,也不在客厅。 朱诺正欲找人问询,悬挂在墙面正中的电视屏幕忽而亮起来。 她听到电流疯狂窜输的嘈乱声响。 可能是手持摄像机拍摄,画面极不稳定,扬声器里一阵呜咽,尔后轰隆起奇异的杂音。 满屏尽是浓稠黏腻的夜色,客厅吊灯毫无征兆陡然闪熄,仿佛是为了让她看得更清晰。 朱诺望见一辆红色保时捷,将林赛留到人工湖的堤岸上,随即绝尘而去。没过多久,另一辆轿车悄然驶来,停驻在保时捷方才刹车的位置。 车门半开,走下一个高挑人影,疾步冲至湖边,在紧要关头拉了林赛一把。 ——朱诺认出了自己。 吊灯重新燃亮,室内灌入明黄耀跃的光。 “你对这段录像有什么看法?” 菲奥娜肩枕沙发靠垫,双腿搭沉在另一侧的宽长扶手上,深红裙摆略微掀扬,露出白色吊带袜的一角。 她的语气很平常,像在关心朱诺的感冒症状。 朱诺眼睫微跳,无数个念头掠过眼前,其中最醒目的一条,是昨夜乔治对她说的话:“如果菲奥娜或者弗莱问起你那天晚上的行踪,你可以告诉他们,是我通知你来接林赛的。” 思维极速散开收拢,紧接着她有了主意。 “我知道当时林赛肯定在兄弟会,只是不想跟我见面。” 朱诺一手撑扶额角,似乎有些难堪,“那通催我走的电话是弗莱逼她打的吧?他本来可以不必这样做。……如果交给我处理,会更干净。” “比乔治做的还要干净?” “乔治是个有点胆小的人,弗莱的世界让他害怕。” 菲奥娜轻笑出声:“你可不知道弗莱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知道。”朱诺的脸上表情空白,“菲恩全都告诉我了。” 菲奥娜定定注视她两秒,声纹里第一次有了波折:“你不会害怕?” “至少我没有自杀。” 朱诺流畅自如地说,“希望我以后也不会那样做。” 她与菲奥娜相视一笑,连嘴唇牵起的角度都别无二致,犹如共享着一个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走出姐妹会的别墅,朱诺仍不敢笃定菲奥娜相信了她的说辞。 乔治已死,再把救下林赛描述成受他指使,将会被视为一种有意的推脱和掩饰。她必须承认自己那次贸然的行为抱有目的——而这个目的可以是任何东西,唯独不能出于对林赛的善意。 菲尼克斯兄妹本能地排斥着世间一切的善,尤其当这份善意被施与他们想要摧毁的人。 朱诺心不在焉地驱车开往宿舍,经过一段无光桥洞,后方悄然跟上一辆黑色轿车,窗间贴有严厚的遮光膜。 她仍在出神地思忖,没有多加留意。 十字路□□通灯转红,她正在减速,车体猛地一震。 后视镜倒映出熟悉的黑色轿车,漆面低调喑哑,仿佛能吸纳日光。 “你用不着撞我的车。” 她坐进后座时忍不住抱怨。 驾驶席上,检察官转脸歉意地笑了笑:“我按过喇叭,但是你可能没听见。” “我失去了一个线人。”路德维希望向她。他照例戴着手套,纯黑粗呢大衣下方是纯黑西装裤,裤线平滑熨帖。他整个人就如同他的车,光洁规整,折角锋利。 朱诺在心里默念着乔治提供全部的线索,抽空问道: “辞职了?” 路德维希双眼一瞬不瞬,犹如带有无以言说的重量,深嵌进她脸庞的皮肤:“他自杀了。” 她浑身一颤,不自觉迎向他的目光。 “是真的自杀,还是像林赛那样,被伪装成——”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钉入大脑,她短时间地感到窒息,“你的另一个线人是乔治?” 路德维希没有正面回应。眼帘低坠,掩去其中所有内容。 “如果你现在选择退出——” 他说,“我可以理解。” 第22章 “你让我怎么相信,一个曾经的谋杀犯摇身一变,突然成了正义的使者?” “谋杀嫌犯。” 朱诺纠正他。 她思路清晰,娓娓道来:“你不是法官,也不是陪审团。你认定我是罪人,并不意味着我真的有罪。” 她替弗莱送了几趟货,没有一次是给霍恩警探的。在这种时候,贸然接触霍恩会引起弗莱的警觉。凤凰城警署鱼龙混杂,无法轻易判定谁和菲尼克斯沆瀣一气,暗中勾结。朱诺权衡了很久,终于决定硬着头皮来找唐纳德警探。 而唐纳德的反应也不出所料。 警局边鲜有人迹的死巷里,他的态度冷冷地板硬着。 “如果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我们也没必要再谈下去了。” “我听见了林赛死后你跟警监的对话。” 朱诺试探着问,“你也不认为她是自杀,对么?” 夜空垂得极低,繁星织成的光幕拥塞而沉重,直往地面坠,仿佛再过一秒就要倾轧下来。 唐纳德警探靠着暗巷尽头的一堵墙,慢吞吞摸出一根烟试图点燃。打火机擦了好几下,修毕作响、火星四溅,喷冒起一簇火苗。 “那姑娘不可能是自杀。” 唐纳德的声音溶进成团的雾气,呈现一种异样的苍茫,“自行吸毒过量致死的人我见多了……只有她死的时候没在笑。” 烟雾弥散过后,他微不可见地打了个激灵,似乎瞬间神志清明,“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还是个嫌疑人。” “可能你还不知道,她死前曾经参加过劳森监狱的笔友计划,和连环杀手重罪犯们相互通信。后来她所有的信都被偷了,最后一个与她通信的罪犯也死在了监狱。” 朱诺望见他不信任的目光,“你可以去查证我的话。” 他指间零碎的火光裹挟灰屑,闪烁着接连散漏,进而在半空中彻底熄灭。 一根烟吸燃到烟嘴,唐纳德才扔落烟卷,抬脚用鞋底碾灭。 “你想要我做什么?”他问,话语里有思量的色彩。 “我需要三个人的资料,不仅仅是官方记录在案的那些,我相信你有你的法子。” 她提及几个关键的名字,“林赛的妹妹罗拉、劳森监狱服刑的犯人盖,和安东尼·库里。” 唐纳德眉角蹙起,还没卸下防备:“明天中午来这儿一趟,如果我查证了你说的属实,我会需要更详细的解释。” 朱诺略加思量: “中午我有件事要处理……晚上怎么样?” 明天中午,她必须参加一场菲奥娜举办的派对。眼下还不能放弃任何一个与菲尼克斯接触的机会,无论是弗莱还是菲奥娜,都可能在言行中流露破绽。 “你猜今年的泳池派对为什么要提前举行?”说话的是上回在教室门外替林赛传话的女孩,名字叫露西。她眉毛浓狭,下面沉甸甸压着一双浅亮的棕眼。 朱诺知道,经过上一次短暂的交谈,自己在她眼里肯定被直接定位成了“一个不太会开玩笑的人”。 想了一会儿,朱诺笑笑: “猜不出来。” “真没趣。”露西耸肩,低胸礼服裙向下一滑,她赶紧拉扯上来,“我以为凭你和菲恩的关系,他一定会告诉你。” 朱诺:“我跟菲恩?” “得了吧,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有点儿牵扯。菲恩可是个很特别的人……私生子也算菲尼克斯的一员。”露西说,舔了舔嘴唇。 ——但他不一样,他跟他们不一样。 朱诺张了张口,这句话黏在鲜红的牙床上,就是无法脱口而出。 露西没在意她匆忙掩饰的古怪神色:“怪不得你不喜欢林赛,她当初拼尽手段讨菲奥娜欢心,还处心积虑当上菲恩的啦啦队长,就是为了能勾上一个菲尼克斯,那些事人尽皆知。” 别墅后方传来巨大的落水声,朱诺顺势带回话题: “为什么今年的泳池派对要提前举行?” “因为菲奥娜要搬走了。她和弗莱的母亲,就是得了重病的菲尼克斯夫人,她的病情突然恶化。一个母亲在这种时候当然希望女儿能多陪陪她。” 这姑娘说话总是一波三折,喜欢留个悬念。 朱诺耐着性子:“所以菲奥娜打算搬回去?” 露西已经把手包咬进了嘴里,腾出双手低头整理衣裙,闻言点了点头。 “我先进去好不好?”收拾完毕,她笑嘻嘻地拉开门,“听声音他们已经开始了。” 她颈间金色配饰折着滑腻的光亮,微妙地与记忆中的林赛重叠相合。 她站在阳光底下,马上要走进门廊幽深的阴翳里。朱诺几乎要探出手,在露西踏入别墅的前一秒将她拦下。 心念闪烁,手又缩了回来,摆起不动声色的笑脸。 在外头又歇了歇才往里走,进门的时候不慎趔趄了一下,朱诺低头拨开被踩在脚底的累赘裙摆。姐妹会规定泳池派对要穿长裙,为的是给最后三米高台跳水的环节增添趣味。 空气里有烟草和酒精挥发的呛甜气味,朱诺不得不用上力气呼吸,满心都是疲倦的皱纹。 她回想起乔治死去的那个清晨,轿车里路德维希问她:“你还撑得下去么?” 他从来吝惜于绕弯子,一句问话前不加任何铺垫,带有最简洁直白的力度。 这对他而言已经很难得了。朱诺不确定乔治绕开路德维希直接来找自己面谈的目的,所以只转述了一些跟林赛有关的讯息。所有涉及到乔治本人所作所为的细节,都被她囫囵含混了过去。 后来她只得到一句模棱两可的“我知道了”,也没再有机会回答路德维希的那个问题。 壁炉的火舌把大.麻三明治熏热,几个兄弟会的成员围坐在跟前,争相抢夺烫手的面包片。其中有几个人含吮着肿热的指头,模糊不清地说着话。嗓音像是呜咽,竟跟林赛那段录像里隐约传出的戏谑声不谋而合。 而林赛还躺在停尸房滑冷的钢板上。 泳池派对在别墅后方进行,还待在屋里的人不算多,大都懒洋洋地或靠或坐。朱诺转身正欲离开,不知受到哪来的力量驱使,竟又回头看向旁边的角落。 那里站着菲恩。他比周围的人都高,却不像以往那样醒目。 他手边一个高脚圆台,散放着几个塑料杯,里头盛满了闻不出味道的酒液。 朱诺随手拿了两杯,递给他其中一杯:“我以为你不喜欢这种场合。” 不太习惯她穿长裙的模样,他反应了一会儿,叫一声她的名字。 耳根泛着一层淡淡的红,不太敢和她目光接触,“你在这儿,所以我就来了。” 明明瞳仁跟阴天一样颜色,眼神却特别亮。 她脸上莫名一热,下意识就想避开。 “我得去泳池了。”她局促地说。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我陪你。” 朱诺往别墅的后门瞥去一眼,那里正依稀散出沸腾的音乐声: “菲奥娜也在那儿。” 菲恩的眼神沉了一沉,还是说: “她跟弗莱不一样。” 菲奥娜冷酷恣意的笑声仿佛还敲击着耳膜,朱诺不置可否。 她很快听见了菲奥娜的另外一种笑声。 “菲恩,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来看我了!” 给了菲恩一个拥抱,她冲朱诺眨眨眼:“看来我把朱诺留在身边是个好主意。” 菲恩偏过头,努力冲淡不适的表情。 除了朱诺,他不喜欢跟人过于亲密。况且…… 菲奥娜身上,有浓重的、弗莱的气味。 身后有女孩尖叫着从跳台落水,人迅速沉没,只有长裙浮荡在水面,像一捧颜色鲜艳的海藻。 大簇水花四下迸溅,兜了一头一脸,泳池边几乎无人幸免于难。朱诺接过菲奥娜递来的毛巾,拭干自己的脸,又抬手擦了擦菲恩的眉眼。 他盯着一颗水珠,透彻清洁,沿着她长发的轮廓滑下来,滴落他的手背。 朱诺和菲奥娜轻声说起话。 趁没人看向他的空当,菲恩悄悄提起手,舌尖微卷,舔掉了那颗水珠。 第23章 “你绝对想不到乔治死前跟弗莱说了什么。” 手指捏着红裙腰际垂落的长带,菲奥娜匀出一半目光,审视着朱诺回答时的神情。 “什么?” 朱诺声色平淡,也许这个精短的问题并没有任何特殊涵义,只不过是为了将谈话进行下去。 林赛曾经告诉她,朱诺是个不存在好奇心的人。 纵使如此,要把她留在身边,也需要一些更加严格缜密的考核与判断。 “他问弗莱要不要去球队看他训练。”菲奥娜显然是在调侃,而朱诺连眼皮上的褶痕也没翻起来。 “弗莱答应了么。”朱诺随口说。菲奥娜已经开始相信,如果自己倏然中止这场闲谈,对方也不会追上来问个究竟。 “他当然不会答应,因为他不被允许主动和菲恩接触——谁叫菲恩不喜欢他呢。”她从容地将话题一笔带过,“一个家庭中的父亲总会过分溺爱小儿子,我家也不例外。” 朱诺注意到她话里难以察觉的试探,也知道他父亲对菲恩的特殊关怀与溺爱无关,而是出于对莉莉——那个十四岁生产的少女、菲恩的母亲——黏腻而畸态的情感。 菲恩肩负着的这一切到了菲奥娜口中,却成了一种撒娇式的叛逆。 她忍不住用余光确认菲恩是否听见了这番话,结果却看见他望着手背发怔。 “该你去跳水了,朱诺。”露西满身是水,长裙濡湿重重沉坠,将肌体每一处细小的轮廓勾现清晰。她*地边跑边招手,泳池边的灰色砖石拓下脚掌的印痕。 被人群推挤着攀上长梯,高台处开始有风,卷带泳池消毒剂的腥冷气味,扑上脸庞,一瞬即逝。朱诺望着脚下三米远平整的水面,竟然觉得舒适放松。 像是情绪随着体温一起被次渐抽空,她短暂地忘却了林赛、乔治、路德维希、菲尼克斯……,一步跨下跳台。身体登时如同枝头成熟的苹果,借由重力拉扯急速下坠。素色裙摆向两侧张散,被风吹得鼓胀。 泳池边有人在欢呼,也有不怀好意的口哨声。 破开水面的一刹那,她率先感到一点湿凉触及脚尖,然后一寸一寸向上延展,宛如一块逐渐拉伸的膜,逐步将她严实包裹。 不到半秒钟的光景,感官体验却被无限拓长。 她沉进水中,双眼闭合,水压推阻着眼睑,不让她张开看看世界。人声被完全隔绝,她甚至听不见自己指尖拨游的动静。 浮力正在将她往上托,身体有种奇异的平衡和真实。她抓住一缕特别柔软的水草,仔细摸索才发现是自己的长发。水波忽而发生颤动,她努力想要睁眼,半开的视野里只有裙摆四下浮荡。 后背的脊条倏地一热,有只手掌贴上来。裙摆被按下,视线尽头是菲恩的脸,在水的流涌中显得柔和失真。 他嘴角牵动一个笑容,跟眸中水光一起摇摇晃晃,让朱诺无端想要伸手握住。 菲恩手指划下鼻梁,对她比了一个憋气的动作。她照做了。 他在水里将她拉近,近到额头相互触抵,所有的水都在身侧往后退却,唯独她在一直向前。直到嘴唇覆及嘴唇,体温融入皮肤。 他的眉眼被泳池外透来的光照得恍惚,绒绒地铺展在她眼底。朱诺忍不住分来水墙去摸。 眉头是深色的,一路减淡到眉尾,泛起浅金痕迹,边缘很整齐,锋利得仿佛会割伤手指。 眉下压着双眼,每当望向她,其中的灰色都会明亮一度。 她的肺活量不大,很快就有些气竭,喉咙耗干氧分,病恹恹地收缩着。菲恩看到她脖颈开始红起来,意识到她憋不了太久,于是口唇微张,缓慢给她渡气。 他们在水下又安静地相拥了一会儿,再一同浮起来。 露西就站在泳池边缘,叉着腰埋怨: “你急什么?泳池派对的规矩是要一个一个来。” 菲恩抓过一条干净的浴巾,把朱诺包紧,抽空回头看她一眼。 “我是说……你不用着急。” 露西向后退了半步,发觉朱诺正暗自冲她笑,突然间又来了一丝底气,“而且要等所有穿长裙的女生都下了水,你们男人才能下来。” 蓦然意识到什么,她的声音紧张得变了形,“朱诺又不会淹死……对吧朱诺?你不会淹死吧?” 露西身后,菲奥娜一手按上她的肩膀,说: “给他们找一个房间,带浴室的。” 她转向菲恩,“真高兴你们玩儿得这么开心。” 露西只得回到别墅,在二层找到一个暂时无人居住的空房间,顺便替他们拉开门。 “谢谢。”朱诺说。 走出房间带上门,露西突然探回头,严肃地叮嘱道: “如果你们要用安全措施,浴室里应该会有。要是没有就跟我说一声,我去我的房间里多拿几个。” 掩饰般清咳两声,她借机匆忙瞥了一眼菲恩的腹肌,“他应该会用得比较多吧?” 朱诺的唇角一抖: “不……应该不需要。” 一转眼,菲恩冲着墙角站得笔直,耳根刷上薄红。 “我觉得还是用上比较好,不然万一出了事会很麻烦。” 没能领会她话里的意思,露西坚持说,“你信教吗?要是你信仰的教义不允许堕胎,你就得挺着肚子去上课了……” 菲恩面对墙壁站着,尽量装作充耳未闻,只是脸都快红透了。 “我是说,我们不会在这儿……” 朱诺张了张口,忽觉有些难以启齿,“做那事的。” “你们不会么?”露西一本正经,好像不太放心,“有时候兴致来了,可没那么容易克制。你要小心。” 深吸一口气,朱诺只得说: “谢谢你的提醒……到时候我会去找找的。” 门终于关拢。 朱诺刚想舒一口气,门又被打开。 “你们之前都戴了吧?” 露西的头再度从夹缝里冒出来,“要是没戴,我那里有一些药,可以降低怀孕和染病的风险……别误会,菲恩,我不是在说你有病。” “戴了,你放心。” 朱诺知道自己在说谎,甚至感知到菲恩投来的目光。 那件事发生得过于突然,她没有随身准备安全套的习惯,菲恩的房间里也绝不会放着那种东西。以菲恩的生活经历来看,他也几乎接触不到可能染病的途径。 况且……她不可能会有孩子。 露西总算出了门,菲恩迅速抢身上前,喀然落锁。 他烧得滚烫的面容缓缓降温。 “我们没戴。”他靠着门板说,“上次的时候。” 朱诺剥下浴巾,将后背转给他,“你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菲恩想了想,说:“我见过。” 他抬手替她拉下拉链。指尖内扣,突起的骨节很硬,擦着脊线滑到腰窝。 朱诺弯腰抬足,湿裙从身上完全摘离,扔到脚边: “摸过么?” 摇头。 她还是背对着他,重新站直身体: “戴过么?” 更用力的摇头。 朱诺的左手横斜过胸前,拨弄两下右侧肩带: “下回我教你。” 他的脸又从淡粉色转红。 领会到她的意思,他帮她解内衣后方的搭扣。动作生涩,试了几次才完全脱开。 触手肌肤光整凛冽,好像只有薄薄一层贴在肩胛骨面上。 朱诺挽起头发,走向浴室。倏尔又定住脚步,握着门把手说: “要不要一起?” 不等菲恩回话,她接着说,“把湿衣服脱在外面。地板很热,过一会儿就干了。” 盥洗台旁是单人立脚浴缸,她拧开阀门放水,等水线满到浴缸半腰便坐了进去。 水声哗然里,间杂着笃笃几下响动,从门口传来。 在这儿敲什么门……她啼笑皆非,向后挪挪身子,示意他坐到浴缸另一端。 两人一起浸入水里,几乎立刻就要满溢。 朱诺赶紧关上水龙头。 空间窄小,他们的脚腕交错着。在她淡麦色皮肤的托衬下,菲恩看起来愈发白皙,是一种健康粉润的白,不带分毫郁色。也正因如此,耳缘来不及褪去的残红也更为明显。 她在水下用脚趾拨弄他紧实的大腿: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没去见菲奥娜么?” 他全身紧绷,肩膀也耸着,很久才勉强松弛下来。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刘易斯的酒吧里。”他说。 朱诺改口: “第一次在姐妹会见面。” “我没去见她。布莱登说,他们开派对我最好不要总是缺席。所以我偶尔会参加一次,坐在那里看他们喝酒。” 菲恩说,“他们不能主动接触我。我也不会去找他们。” “为什么他们不能去找你?” “弗兰克不允许。他说他要保护我,以此补偿我母亲。小时候我差点死在弗莱手上,他很生气地把弗莱叫进房间,又送我去了纽约。” 他指的是弗兰克林·菲尼克斯,他们三人的父亲。 “我必须回到凤凰城读大学,否则他不会告诉我母亲葬在哪里。” 水面向下塌陷一个漩涡,她跪坐起身,将他抱进怀里。 指腹滑凉,陷进发隙,安抚性地梳理着。 “很快了。”她这么说,尽管自己心里也没把握,“很快他们就永远不能再沾你一根指头了。” 过了很长时间,菲恩离开她的臂弯。 低着眼帘,他语句发涩,无法通畅地离开咽喉。 “我想……” 朱诺没听清:“什么?” 他竭力克制自己的赧然。 “我想……那个。” “那个?”朱诺反应了一会儿,“……哦。” 他重复了一遍,这回咬字稍重:“嗯,那个。” “晚上我有约,办完事去找你。” 她迈出浴缸,又探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在家等我。” “好。” 朱诺冲洗完身体,稍微吹干头发。长裙还返着潮,她索性披上。 驱车将姐妹会的别墅留在背后,径直开往警局。 菲恩回到公寓。在沙发上坐立难安,他按响了隔壁布莱登家的门铃。 “佩妮在么?”他询问来应门的人。 “在屋里睡觉。” 布莱登上身赤.裸,趿拉着拖鞋,使劲揉搓头发,“什么事?” 迟疑良久,菲恩下定决心,抬起头的动作将对面的布莱登吓了一跳。 他说:“借我几部电影看看吧……就是你经常看的那种,不戴套的。” “……” 第24章 有人敲门。 菲恩一个箭步冲上前,犹豫着稍加拉扯衣领,然后压下把手。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走廊通贯的长风。 裤脚被人拽了拽,他低下头。是一个顶多五六岁的小姑娘,梳着两条黑色辫子,目光清亮地仰视他。 “佩妮。” 他迅速系好衬衫第一枚纽扣,避身让她进门。佩妮光着脚在地毯上一蹦一跳,最后扑倒进沙发,抱着靠垫翻个身,伸出一截胳膊去摸遥控器。 “布莱登去打工了,” 下巴紧挨着靠垫,她闷声说,“我想来看看电视。” 为了省钱,布莱登没办电视许可证。 菲恩:“好。” 他坐到地毯的一角,手指垂放在绒毛的间隙。 “你在等什么人?” 佩妮读出他表情里零散的焦虑,“我看得出来。” 菲恩:“没什么。” 他掐灭砸在心头的一小块失落,不加多言。 “哦。”佩妮心知他在掩饰,也不多加追问,随手按开电视电源。 画面分辨率不高,只能依稀看出一个女人跨坐在车前盖上,对着镜头用舌尖勾挑上颚,一手牵着皮衣拉链,挑逗性地向下移动。 “……” 菲恩一把抢过遥控器,摆弄几下终于调回频道。 佩妮很好奇: “刚才那是什么?” 手心冒出凉汗,菲恩强作镇定:“没什么。” “哦。”佩妮耸耸肩,继续调台。 菲恩坐回原位,耳边响起儿童节目《芝麻街》的主题曲,脑海里方才那个身着皮衣的美艳女郎却尚存残影。他对她的脸毫无感觉,但很喜欢她跨坐在车前盖上高昂着头的姿态。有一个角度,她披靡着柔光的鼻梁与朱诺微妙地相似。 布莱登借给他的碟片五花八门,无非为满足男性主流审美趋向服务,缺乏必要的艺术价值和观赏性。他沉默着认真观摩,从头到尾不起任何反应——生理和心理都没有。 至少他认为自己学到了一些新的技巧和方式,不过对于这些知识能否顺利取悦朱诺,他还不太确定。 菲恩回忆起第一次结束后,她靠坐在沙发尾端拨弄左手的情形。当时他佯装熟睡,气息跟皮肤一样涌热缠黏,期待着她的嘴唇离开手指,贴到他空落的心尖上。 他心知肚明,每当她觉得躁郁难捱,才会亲吻指节。 所以……她一定不太满意。菲恩想。 等她今晚来到公寓,他一定要试着问一问,他学来的新花样能不能使她尽兴。 - 出了警局边一道暗巷,迎面扑来昏黄的路灯窄光。朱诺深吸一口气,走向自己的车。 一路油门踩至极限,进入盘山公路向上仰冲,仿佛攀援越过生与死的跨度。 她来到监狱围墙之下,用力揿着传呼键:“我要见路德维希。” 高墙上的警卫眼皮沉肿,半只眼掀起来,飞扫一眼监控画面,压着通话器问:“有预约么?” “没有。”朱诺用手挡住风声,对他说,“请你去通报一声。” “如果每一个没有预约的人都想见典狱长,我一天就要往他办公的塔上跑三十趟。” 警卫嘟囔着说,“这里是监狱,不是咖啡厅,小姐。” “一点机会也没有么?”她问。 “没有,不可能。” 警卫的语气严丝合缝,找不到一丝纰漏和通融,“我劝你最好转头回去。等天完全黑了,这座山里说不定有狼出没。” 随着天色低暗,空气也在转冷。她点点头,和衣回到车里。钥匙插.入锁孔,汽车喘息几声后骤然发动,她加足马力,轮胎经过数秒钟的空转,车头如同子弹击向围墙。 水泥修筑得如此坚固,在巨大的冲撞下岿然不动,只剥抖下无足轻重的灰屑,盖满一层皲裂车窗。 安全气囊弹中鼻尖,血流到嘴唇里,耳中世界在嗡响。 意识尚未完全恢复,她已经被人从车内拖了出来。撑着车门试图站直身体,脸上突然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肘击,震发牙床酸软摇动,下唇几乎立刻肿了起来。警棍抽打后膝,迫使她弯身跪地。左右两只手臂分别被蛮横抓持,将她向前拖行。 警卫们把她扔进一间暗室,门一合上,就连最后的光线也不见了。 她一下接着一下,短促地喘着气。忽觉这里格外静谧,尤其适合思考问题。 被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逗乐了,朱诺低笑两声,牵动伤口也不觉得疼。 过了太长时间,久到朱诺失去了时间概念。有人开门,有人进来,有人在门外交谈。 有人拖动一把椅子,放到她身前。朱诺道了谢,从地上爬起来。 他们各自摸索着,在黑暗里找到对方的目光。 “你不接电话,我只好来找你了。” 漫不经心摸着自己嘴角的淤青,她倏尔又笑了一下,“监狱管理的确很严格。” “我正在休息。” 路德维希说,声音里听不出一丝不悦,连情绪的波纹都很少见,“有什么要紧事么?” “我拜托唐纳德警官查到一些消息。” 她说,“作为交换,我告诉他,我在为联邦工作。” 朱诺在暗室里待得更久,因而对无光的环境更为适应。她轻而易举捕捉到对方神情的变化——他下颌蓦然半抬,唇隙向内卷抿,眉头拧出一个凹痕。 “你无权这样做。” 他最终说,言语之间仿佛感染着淡淡的腥气,“如果唐纳德被菲尼克斯收买,这回殃及到全盘——” “我了解他。” 朱诺解释道,“他的弱点只有艾薇,然而艾薇已经不在了。他不接收贿赂,不参与人情往来,不会被谄媚奉承打动,做警察是为了伸张正义,这个目的贯穿始终,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路德维希略作沉默。 “你有把握?” “我有把握。” 她笃定说,“接近菲尼克斯还不够,我们需要一个警察。” 一时之间,室内没人说话。 朱诺心神平宁,不声不响,摩挲着自己右手食指破损的指甲。 后来听到他说: “如果事情出现变数,我将不得不取消你的线人身份。” “我明白。” 朱诺想嗤笑又忍住,不由小声说,“反正我也只是个临时工。” 把椅子向前拖了半尺,她开始讲述唐纳德警官提供的线索。 花了半分钟消化信息,路德维希的眼神和缓下来,削去最为外露的郁色,还剩下一缕不清不楚的深意。 “近日来我也着手进行排查,还算有些收获。” 他说,“林赛的死因终于串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她的妹妹罗拉七年前失踪了两个月,尸体在山里被发现时已经残缺不全,并且高度腐烂。警方判断是走失后遭到大型野生动物袭击,但她身上的某些伤口经过法医鉴定,不排除人为造成的可能。 “这一点微小的可能,再加上罗拉从未参加过任何形式的徒步越野,恐怕让林赛起了疑。她一直没有放弃追查,直到三年前她读到连环杀手落网的报道——顺便一提,如果唐纳德警官能多费些心思,找到林赛真切接触过的报道,这将会是一个十分有力的证据。” 路德维希接着说:“这个被捉拿归案的连环杀手就是盖,习惯性作案手法是诱拐奸杀后弃尸荒野,并伪造成野生动物啃食的假象。这一切都被当时的报纸、网络和社交媒体大幅披露了。毫无疑问,盖让林赛重新燃起希望——为罗拉找出凶手的希望。” “今天有个姑娘说,林赛曾经不惜一切代价想钓上个菲尼克斯。” 朱诺说,“她或许是想借助这个家族的力量帮她找到凶手。” 路德维希点点头。 “感谢唐纳德警官的调查,我们知道她突然开始参与各大监狱的笔友计划,为的是找出盖被收押的那个监狱。为了防止连环杀手崇拜者借此与他们的偶像接触,监狱寄出的信件都隐匿了名姓。林赛为了找出盖的踪迹,不得不向每一个通讯对象仔细询问作案手法,以此甄别。 “后来她终于找到了盖,并发觉他信件中有破绽指向弗莱。我们有理由相信,那个破绽并不能直接让林赛认定弗莱是幕后凶手,只让她猜测出弗莱是罗拉之死的一个善恶难辨的相关者。 “她抱着探究的心思与弗莱接触,或许已经将自以为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因此弗莱在一场谈话后得知她找到自己的方式,派人盗走了她装信的保险箱,并提供给安东尼的私生子一笔不菲的生活费,借此利用安东尼除掉可能泄露秘密的盖。” 那个盗走保险箱的小偷、和联系买通安东尼的中间人就是乔治——他曾在自杀前一晚亲口说过,与他跟在弗莱身边犯下的种种罪行一起,以某种忏悔赎罪的姿态娓娓道来。 朱诺没有将这些事告诉路德维希。 踌躇片刻,她问:“弗莱这样努力掩盖他人的罪行,是为了什么?” 路德维希答:“也许因为这不是‘他人的罪行’。” “可以推断,七年前弗莱销毁证据的手段还不够成熟严密,留下了许多可以追踪的破绽。他急于掩人耳目,便找来盖顶罪。” 他简略剖析道。 朱诺同意他的说法,想了想,又补充道:“很遗憾,唐纳德警官没有查到他是通过怎样的方式联系上了盖——弗莱犯罪初期还未形成固定的作案手法,不可能只找了一个替罪羊。” “你说得对。”他表示赞同,“不会只有一个。” “能起诉么?”朱诺又问,“罗拉、林赛和盖的谋杀。” 路德维希摇头。 “证据太牵强。我们的推断看似牢固,实则也只不过是假设。” 他上身前探,轮廓在黑暗里显得更加清晰,“但是,至少我们理清了事件的因果发展,只欠缺一条完备的证据链。” 朱诺没回应。半晌工夫,她开口是另一个话题: “上次没机会问你,为什么乔治会走上成为线人这条路?” 路德维希有些意外,依然给出回答:“因为他父亲死在他的假释听证会上。” 这是一个乍看上去与提问毫无关系的答案。朱诺却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也是个心怀歉疚、无法自我原宥的人。 紧跟着,她意识到乔治避开路德维希,找到自己倾诉的缘由。 他为了守护光明,孤身沉浸黑暗。阴翳将他拖进深潭,泥水满溢口鼻,他宁愿不挣扎,不呼吸,也不愿污渍沾染到纯白的那半面。 而今她和乔治一样,站在夹缝里艰难前行。每跨过一道裂痕,地底的岩浆都在滚热呜咽。 “有没有烟?”走出监狱之前,她支着身体问警卫。 - 她驱车抵达菲恩所在的公寓楼下,天际边缘已经泛起迷离的光棱。 稍加迟疑,她没有按响门铃。背抵花坛坐下,牙齿咬住烟嘴,向肺叶里狠狠地吸。 被辛辣滋味呛了一口,她急促咳嗽起来,没注意有人来到身边。 菲恩俯下身,迎向她模糊的眼神:“我在窗口看见你了。” 脖颈酸疼,朱诺吐出烟卷,抬手按了按。 “还没睡么?”她问。 第25章 目光落到脸上,有点痒。天空静固着一层厚云,犹如一群白象拥挤相簇,将光线全部掩到粗粝的身体后面去。 朱诺还在反应,下一秒唇角的烟卷已经被他抽走。 “你在戒烟。”菲恩往滤嘴处瞟去一眼,上面还有她的齿痕。 喉头不自然地攒动,他收回视线,稍微弯腰伏低身体。 “是。” 她揉揉眼睛,突兀说,“再过来一点。” 到了可以轻易触及的范围,她骤然伸手,握住他松散的衣领,将他腰脊拉沉,直至鼻尖相蹭的距离。 他这才看清她脸上凝血的伤口——嘴角开裂,鼻翼肿了一侧,下颌骨一块淤青,在阴云下显得沉郁单调。 想问些什么,话冲到喉咙,却发现她已经伏在自己肩头睡着了。 他很少有机会见到这样的睡颜,因为朱诺永远是最后合上眼、又先一步醒来的那一个。她好像格外疲倦,脸色很差,连鼻息都不太均匀。眉头也深深蹙着,像是有无形的重压在往上施力,连带额间的皮肤褶皱变形。 菲恩半跪下.身,把她横抱起来。她比想象中还要更轻,飘然贴在怀中,就像没有实感和重量。 指间那根烟有些碍事,他想了想,回手塞进嘴里,浅尝辄止地试探着透过烟丝呼吸。 将她送进楼上卧室的途中,他在电梯里遇到了兼职回来的布莱登。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盯着她的脸琢磨了一会儿,电梯抵达楼层的那一刻,布莱登冷不防开口说。 “不要说话,朱诺睡着了。”菲恩小声道,“佩妮在我的客厅里,你可以抱她回去。” “朱诺。”布莱登咀嚼着她的名字,头一回与脑海里某段记忆的节点联结起来,“哦,是朱诺——” 盖上薄被的时候朱诺惊醒了一次,茫然地牵住他的手寻找他的嘴唇。菲恩刚吐掉那一截香烟,她已经抓紧胳臂攀援着吻上来。 意识还不够清醒,朱诺模糊地觉得,他身上存附着一些令她着迷的东西。可能是他口舌之间呛辣的烟草味,抑或只是属于他自己的一份气息。 无论如何,那气味让人感到安全。手一松,脑袋跌进枕头,她很快又睡着了,头向一边歪着,脉搏终于恢复沉稳。 菲恩替她脱衣服。还是昨天这一袭长裙,布料有几处撕破崩线,叫他不敢想象她一整天的遭遇。 这是他第二次亲手解开拉链。肌肤成片袒露而出,被晨曦映成洁白的光雾。后背略微隆起,有如一道隐秘山脊。他低喘一声,慌忙闭上双眼,入手触感光裸滑净,带动全身感官知觉。嘴唇并拢着,舌尖却尝到清淡的甜。 他挖出一件衬衣给她披上,然后在她旁边平躺下来。 时至晌午,最后一声鸟鸣啁啾也归于衰弱。 菲恩穿着套头棒球衫,埋头认真地绑鞋带。身后传来赤脚轻巧踩过地板的声响,他手指勾着鞋带系紧,边拉边抬脸: “今天在家休息一天吧。” 朱诺挑挑眉,眼周还有熬夜导致的两圈乌色: “在谁家?” “在我家。” 他说,“冰箱里有汽水和果汁,橱柜里有黄油和切片吐司。” 她眯眼审视他的打扮:“准备去球场训练?” “我会早点回来。”菲恩调整了一下脚掌在鞋里的位置,声音突然变得不太清楚,“乔治不在了,球队要面试新的跑卫,为今年夏天的联赛做准备。” 提起乔治,她也有些不自然,讷讷道: “嗯。” “以后叫我一起去吧。” 他打开门,又回身,“你想打架的话。” “打架?”朱诺吃了一惊。 菲恩点点头。 “裙子都撕破了,很危险。” 她赶紧解释。 “我没有打架。”是单方面遭到殴打,“只不过摔了一跤。” 他显然不相信她的说辞,却也没直接拆穿,而是说: “自从刘易斯暂停了酒吧里的格斗比赛,我只剩下橄榄球可以用来发泄了。” 发泄? 她很快明白过来。 看来他对于强烈的肢体冲撞有某种实际需要。 朱诺说:“我知道一个地方,下次带你去玩。” “好。”他将门在背后关上。 把自己扔进沙发,顺手打开电视调动两下,她心底认为菲恩方才的建议相当不错——休息一天。她也的确需要一些私人时间,用来思考接下来的安排。 路德维希至今没有给她完整的行动指导,仿佛弗莱和菲奥娜只是他全盘计划里无足轻重的一小部分。虽然他的聆听与分析都精准到位,可她总是奇异地感觉到,他并未真正投入太多心力。 他真正瞄准的目标会是谁?上一代菲尼克斯? 倘若真是如此,弗莱和菲奥娜也就只是“击垮菲尼克斯”这一主要任务的附加筹码。 所以梳理案情时,尽管朱诺急于倾诉,也谨慎地没把乔治透露的、最关键的信息告诉他—— 乔治说,弗莱曾经亲口承认,自己雇凶杀害了一名纽约的女警察。 那个晚上朱诺几乎不眠不休,谨慎地权衡考量,最终打算全力帮助路德维希完成对林赛一案的相关追诉。在这期间,她可以借机观察他和检察官的态度——她希望能看到他们强硬地把他送进监狱,而不是以减刑或者免罪作为条件,跟弗莱换取一份菲尼克斯家累累罪刑的详细口供。 她不能让艾薇成为审讯室里的谈判条件之一。 下一步她又该怎么做? 门铃就在这时响起。她以为是菲恩忘了什么东西在家里,一开门才发觉是个穿睡衣的陌生男人,揉着头发喃喃说: “菲恩,我想起那个朱诺到底……” 一仰头就撞见她的脸,对方实实在在地愣住了。 “你认识我?”她问。 对方的脸很周正,下巴冒出几茬青涩的胡须,头发半长,乱七八糟地四下直棱着,自然光下呈现一种发红的棕色。 “你是朱诺。”那人说,“我住隔壁,叫布莱登,你可以叫我……呃,布莱登。” “噢,菲恩跟我提起过你,很多次。” 她说着,无端想起此前菲恩对他声音的形容——“一根红酒上漂着的芹菜”。 有时候菲恩的话乍看之下毫无章法和逻辑,仔细品度后却发现自有他的道理。 “不记得了么?”他像是在对她说话,却又像在自言自语,“在纽约。” “纽约?” 她一瞬间有些愕然,以钻研的目光重新揣测他。 倘若他将头发理顺,胡子刮净,削除身上邋遢的棉质睡衣,换成纽约上东区某所知名私立中学的统一制服—— 她倒退半步: “你是那个布莱登?” “我是那个布莱登。”他咧开嘴笑了,“纽约有钱人里最英俊的,帅哥里最有钱的。” 用了一段时间消化突如其来的冲击,朱诺张了张口问:“你怎么在这儿?” ——而且还是这副见鬼的样子。 要知道,当年她在纽约参加比赛,他是为数不多愿意豪掷百万下注的赌徒之一。每当看见他一身学生制服坦然走进酒吧,她就知道自己又有的可赚了。 “捡了个女儿,家里不让养,我离家出走了。” 布莱登无所谓地耸起肩膀,转而问,“你呢?自从最后一次比赛你中途退出,就再也没见过你了。” 那次比赛…… 那次比赛,她接到了艾薇出事的消息。 神情恍惚一瞬,立刻整理如常。朱诺半开玩笑:“我当时突然决定退役了。” 看见旧裙子堆在浴室的衣篓里,她走进去翻找手机,尽量不让布莱登在她脸上看出端倪。 开机,屏幕弹出一则消息,来自一个隐藏号码: *兄弟会,下午三点* 她从镜子里看了一眼钟表,时针早就擦过了数字2的尾端。 她暗骂一声,把布莱登推出门外,粗略洗漱后,穿起菲恩宽大垂坠的衬衫,找了条领带缠住腰,伪装成一件短裙。 赶到兄弟会的别墅,弗莱正在阁楼上摆弄一架望远镜。 “从这儿能看到橄榄球场。”他头也不回,招手叫她过去,“你来试试。” 朱诺站在原地不动。 “菲恩应该不会喜欢你这样窥视他。” 将望远镜留在架上,弗莱屈身坐下,胳膊压着扶手,没来由地问道: “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为什么选了乔治?” 朱诺:“因为他肯听你的话,去看望远镜?” 弗莱笑了起来,嘴角附近现出一个类似于酒窝的浅浅勾形。 “你恐怕没怎么见过别人在我面前时的表现。” 他心不在焉说,“他们只要跟我说上话,就荣幸得像是刚刚吻过上帝的手背。只有乔治不太一样,他可能怀着某种目的想要接近我——这也无所谓。除了我的家人们,所有人接近我都带有目的。” 说到这里,抬眸望向她,“你也不例外。” 朱诺手指裹上一层凉意,而外表面不改色: “很高兴你明白这一点,这会让我们日后的合作方便很多。” “我不关心你的目的是什么,只要你别让我太失望——我本来想要起用乔治,结果后来他害怕了。” 他唏嘘着说,“恐惧跟过分的恭敬一样,都会让人变得无趣。” 罕见地端正了坐姿,他单手撑住下颌,“我猜菲恩告诉了你我都做过什么。你会不会害怕?” 朱诺想了一会儿,说: “等我害怕的时候,我会第一时间让你知道。” 弗莱又笑了。 “帮我送一份东西给警局的霍恩。”他抛下一句话。 第26章 霍恩警官满头削利银发,眼神尖锐缺乏神采,并着嘴唇的时候显得咄咄逼人。 他转头看她,眉眼是灰色的,带有岩石的粗粝气息,还能看出年轻时坚冷硬质的英俊。 自那以后,朱诺送去的货物上不再有任何标识,单一个纸箱严密封装。她无法确定第一次替菲奥娜送的那个包裹,外表那一串拼成“上帝之吻”的字迹是不是菲尼克斯对她的考验之一。 在凤凰城,曾经发生过的都无法辩证真伪,未来将要发生的也充满变数。 除了那一类在地下秘密流通的毒.品,凤凰城的人们也习惯把圣诞节收到的礼物称作“上帝之吻”。每回下车之前,她总会将鼻尖贴近纸胶带的缝隙处,仔细地深嗅两下。 除了胶水的酸气和纸箱的油墨味以外,她什么也分辨不出来。 弗莱和菲奥娜忙着搬家,很少与她直接见面,调查工作一筹莫展,几乎陷入僵停。近日来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刘易斯准备重新开办山路竞速比赛。 “街头肯定不行,条子太多。”在一次通话里,刘易斯嘟囔着说,发音分外含混。朱诺几乎能想象到他含着一口酒,惫怠地陷进高脚凳的模样。 “山路太复杂,警察不好全面盘查,赛车只能在那儿办。我知道你不太擅长山路……没办法,总比没活儿干好。” 朱诺换了个姿势躺在沙发上。身体压下去,声音浮起来: “我没有不擅长的地形。” 刘易斯笑了笑,又问: “听说你在给小菲尼克斯兄妹打工,怎么还这么急着赚钱?” “还在考察期,拿不到工资。”第一次她收到了一叠现钞,后来就再没人提过付款的事。她把这视作与菲尼克斯拉近了关系的标志,也就说服自己不再计较款项问题,可她还是需要赚钱还债。 “你知道我在替他们打工?”话音收落,她才猛然意识到,这实在是个没营养的问题。 “我有我的耳目。” 刘易斯的回答不出所料,“在凤凰城经营酒吧不是那么容易,你必须得时刻竖起耳朵。” “如果你只是经营酒吧,也就没必要用到这些耳目了。” 挂断电话,朱诺随手抓来靠垫,抱进怀里,在沙发间翻一个身。 季节变换,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濡热。菲恩回到家,入眼便是她闭眼小憩的模样。他到她身边坐下,伸手抚摸她的脸,指腹从额间滑向鼻梁,最终落上唇隙。感受到绵长兜转的呼吸,带着均匀的潮汽。 “不要摸我。” 朱诺眼也不抬,一把捉住他的手腕,顺着手背溜下去,将他五指抓拢,“太痒了。” 一开口,有个呵欠涌到喉头,被她咬着舌尖吞下去。 “那你来摸我。”他半抬胳膊静止不动,试图讨价还价,“我不怕痒。” “我有点困,懒得动。” 扔掉靠枕,朱诺冲他张开双臂,“抱我去床上。” “亲我一口。” 菲恩附身迎向她,嘴角突然一热,被柔软的唇面短触了一下。 他正欲横抱起朱诺,门铃蓦地响了。 向门口投去一瞥,他的视线又迅速折回她眼里。 朱诺说:“先开门吧。” 进来的是个小姑娘,有着和她一样的发肤颜色,双眼明亮通透。 “你女儿?” 朱诺半开玩笑盯住菲恩。心下了然,这一定是布莱登为之离家出走的那个养女。 “我是菲恩的朋友。” 女孩在沙发边缘晃荡着双腿,老气横秋地打量着她,过了不久,紧绷的脸蛋开始松动,扑哧笑出声。 “我叫佩妮。”女孩一本正经,自我介绍道。 朱诺也笑着说: “我叫朱诺,是菲恩的……”他们的关系实在难以定义,因而她句尾的话音无限拉长,摇摇颤颤地飘着,始终落不下来。 菲恩开口,截断了这句未完成的话:“女友。” 稍微歇了口气,朱诺挑眉:“真的么?” “嗯。除非你不愿意——” 菲恩语调压低,“要是你不愿意,我不会再提了。” 眼神闪了闪,从他脸上挪开,朱诺一时没接腔。 她必须承认,他比她以为的还要黏人,而自己对他也比曾经的预想更认真。 他们在凤凰城相遇,之后都会离开这里,或早或晚,不急不缓,各自趋往相反的方向继续人生。 她不算是个悲观主义者,却不由自主地笃信,他们走不了太远。就算走了很远,也到不了最后。 “我……”朱诺犹豫着,答案堵住喉头。 “她愿意——至少心里是愿意的。” 说话的是佩妮,她正心不在焉地摆弄着电视遥控器,双眼泛着光亮,一瞬不瞬直视着朱诺的脸庞,“但是有另外一些原因让她没办法答应你。” “……” 朱诺抿起嘴角。这个小女孩约莫只有六七岁年纪,竟轻而易举就猜中了她的心思。 佩妮扬起手,遥控器在指间晃动,歪头问: “我可以看电视了么?你们的气氛好像有点紧张。不会打扰到你们吧?” “不会。” 菲恩转向朱诺,触及她匪夷所思的目光,便解释道,“佩妮很有天赋,几乎不会出错。” “布莱登是行为分析领域的专家。”佩妮一面调着台,一面偷偷留意这边的对话,听见自己的名字,立即迫不及待地加入交谈,“他没事干的时候就教我理论知识,我在家也会看他的那些专业书。” 朱诺倍感好奇: “那些专有名词这么复杂,你都认识?” “原来不认识,看多了就记住了。” 佩妮望着她,忽然说,“你好像不太相信我,真让人难过。” 朱诺渐渐收起调侃的笑容,身体也坐直了。 “你看菲恩。” 佩妮掀起下巴,面对菲恩的方位,“他嘴唇皱着,眉头却放松,这说明他现在很紧张,却相信事情的发展还在意料之中。有一些话他很想说,但是又勉强制止住自己。” 目光往下移动,她继续说:“他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这个姿势能站得很稳,也表明他对一些事感到犹疑。” “真的么?”朱诺奇道,用余光瞟菲恩。 他点头,神情很平淡:“嗯。” 站立的姿势发生了变化,又退了半步,背后是厨房开放式的流理台。 “真厉害。”朱诺称赞道。 佩妮得意地捡起地毯上的靠垫,舒舒服服枕到肩背后头,棕黑的眸子炯亮澄澈,显现出超乎年龄的敏锐与洞悉。 “菲恩在别人——包括布莱登——面前的时候,总是会瞳孔收缩,身体绷紧,手指内扣,摆出典型的防御状态。” 她条理清晰,接着说道,“但是面对你,他放松得简直像只萨摩耶,而且话还特别多。我敢打赌,要是他有尾巴,肯定会摇个不停——就好像他非常渴望你碰他一样。” 这下朱诺也不得不承认她分析的准确性了。 所以她迟疑了一刹那。 “如果一个人——他在说话的时候,半边嘴角耷拉着,另外半边上翘,鼻翼翕合,眉头拧着,左拳握紧,右拳放松。” 朱诺在脑中构画着弗莱讲话时生动的模样,尽可能描述真切,最后试探地问,“这代表什么样的情绪?” 每当他言语间提及菲恩,就会露出这样复杂的神态。朱诺见过太多次,以至于印象逐渐深刻,甚至随时都能细致地复述出来。 “下次我要收咨询费了。” 佩妮眨眨眼,随即一字一句,发音清楚地告诉她,“那是憧憬,和嫉妒。” 朱诺一愣,然后点头。她往菲恩那边看,他就在厨房的廓形灯光下,有散碎的光点投入瞳膜,面容轮廓边缘模糊,躯体线条也勾勒得圆融而温柔。他眼底的不解显而易见,然而什么也没有问。 弗莱对菲恩弥久沉固的情感,远比她想象中要繁冗得多。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再说话。 佩妮次第把有线和付费台调了个遍,渐渐地,手垂放下去,遥控器从掌心脱落。 将熟睡的佩妮抱入隔壁,安顿在卧室里盖好毛毯。菲恩回到公寓,朱诺已经不在沙发上,洗手间传来淅沥水声。 门半掩着,他走了进去。 她正在弯腰洗脸。 水珠跃上指尖,沿着皮肤弧线被重力向下拉扯,重新跌进水槽光整的瓷壁,溅起极其微毫的声响。成千上万个水珠,成千上万个微毫声响,汇并成一股奔急的湍流砸击耳膜。 这样轰然巨大的声音穿透脑壳,仿佛刺入视野割裂奇异的色块,色块带有鲜明的气味,气味又在味蕾上绽开。 她一个随意举动,就能让他的全部感官失衡溃乱。 朱诺在镜子里看见自己,也看见身后一言不发的他。 “不开心了?”她问。 “没有。” 菲恩答道,避开她的打量,明显口不对心。 “我愿意。”她叹息着说,回身垫脚,揉揉他绒软的短发,“佩妮说的很对,我愿意。” 心头有股力量推阻着她,不让她继续给出不切实际的承诺。 朱诺还是再度开了口:“不管能持续多久,我总是不会拒绝你的。” 他温顺地蜷屈身体,让她的手指抚过发根。□□的感觉传至后颈,又从后颈没入脊椎。 “嗯。”菲恩说。双手托起她的腮颊,他亲了亲她的鼻尖。 朱诺松开他,从旁边的架上抽出一条毛巾。 “早点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回你家。”她说。 “你没有再去找弗莱,对么?” 他的一句话,窒住她的步伐。 无数种说辞涌进脑海,又被她清扫一空。 “没有。”她语调平稳,没回头,往外走。 今天天气很好,但愿明天也不错。 第27-29章 第27章 菲尼克斯家位于近郊内沿。 朱诺昨晚的祈愿并无效果,天从一早开始就沉着脸,霾云连结成片。湿润春意才绽开不久,在这一天霍地全然褪却了,空气重新变得干燥发凉。 车驶入铁门,有颗水珠突然砸下来,啪地碎裂在挡风玻璃上。等他们下车路过格局齐整的家族墓地、往大宅方向走,天地间已经织起绵密雨幕,被风吹斜直扑上脸。 菲恩贴着她的胳膊在发抖,薄唇并得紧紧的。他下颌后缩,一直死盯地面,目光不偏不倚。朱诺明白这不是寒冷使然,手穿过肘弯,用了一些力道将他挽住。 她应该阻止菲恩的。抬手徒劳挡雨时,朱诺暗想。他们共享着他的过去,所以她其实相当明白,每走一步对他而言,都是在踏进充满锋冷生铁和血锈气味的回忆。 只是阻止了他,她可能就再没有直面上一代菲尼克斯的机会了。 “你原来住在这里么?” 心里悬吊着愧疚,以至于连声音也放轻了。她还是挽着他胳臂的姿势,只是手稍稍向下滑,握上他的衣袖。 朱诺一面问,一面把视线投向不远处的大宅。 她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幢阴森可怖的中世纪哥特式古堡,荆棘蔷薇丛生围绕,富兰克林和夫人身着黑礼服仪态端庄,周边点缀几只蝙蝠上飘下荡。 眼前所见当然与她的想象有着不小的偏差。然而就菲尼克斯家族在凤凰城的声望与势力而言,眼前的豪宅未免显得过分普通了。建筑底部很宽,顶端呈现拱形,大得不可思议,笨拙地静立在雨中,外表少有独特之处。 窗口被弯垂的红绒帘布半掩着,玻璃不太明透,跟天色一样蒙着尘雾,隐约显露房内阔达的空间。砖缝像一道道灰线,将外墙均匀切割,每一块砖面都压满了岁月的辙痕。 走到侧面,她望见宅后的花园,想是数年疏于打理,花草枯瘦荒败,仿佛久无人迹。边缘盖着一栋两层房子,原本的白色被风雨和时间打磨暗沉,即便早就颓落积灰,也能依稀看出曾经的精致。 看到这房子,菲恩面容和缓下来,短暂流露一丝温暖色彩。 “我原来住在这里。从三岁开始,住了六年。”他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说完后,嘴角又抿起来。 他在互助会倾诉时也提到过。讲述的时候,神情云开雾霁,瞳孔映着顶灯圆润的光芒,就像一枚太阳。其余的时间里,那双灰眼睛都冻着一层冰。 朱诺还记得,他在这里和母亲莉莉相依为命。菲奥娜比他大两岁,偶尔由管家牵着手,去小房子里陪他玩耍。弗莱在那时性格格外阴沉,只有当菲奥娜到访时,才会撩开窗帘,轻描淡写地朝小房子瞧上一眼。 菲恩生命的前五年都与他没有交集。五岁时养了一只狗,是菲恩从花园栏杆里救来的杂毛犬,玩接皮球的时候咬伤了菲奥娜。第二天晚上,他的狗成了一堆碎肉,摊堆在了床单底下*。弗莱靠坐在床边,歪头咬住他的视线,吹了声口哨。 那天在互助会,菲恩说起这件事,脸上看不出多余表情。 直到他提及第二次与弗莱的正面交锋——那是在三年后的一个晌午,菲奥娜带他进入大宅,笑着为他打开地下室的铁门。他摩挲着走下楼梯,见到弗莱,还有自己的母亲,然后就此溃不成军。 管家侍立于门厅边,条纹西装背心平滑整洁,盖在白色衬衫上。 他年事已高,身背佝偻,但不显得病弱。一张脸是暗哑无光的铜色,带着惯常的、几乎融入五官的微笑。眼皮褶皱下方,眼仁浑浊不见焦点,似乎没在望向任何一个方位。 “菲恩先生。”管家略微欠身,“这位小姐。” 朱诺还是第一次听见菲恩的名字加上前缀,感觉有点古怪。 她告诉对方:“我叫朱诺。” “朱诺小姐。”管家从善如流,立即改口。他面向她,眼睛却不动。 他看不见。 向菲恩抛去询问的眼光,得到一个肯定的颔首。于是朱诺明白过来。 “弗莱先生在茶室。” 管家吐字清晰,盖过淋淋雨声,“菲奥娜小姐正陪伴着她的母亲,很快就会下来与你们见面。” 他应该在这座大宅里服侍了几代菲尼克斯,对家具的陈放、物品的位置全都了如指掌。在走廊中穿行时,还特地提醒她,注意脚下一块松动朽坏的地板。 折过一个拐角,视野里出现一扇沉固厚重的铁门,缝隙间沾满红褐色污渍,可能是锈蚀,抑或陈年的血迹。门前笼着一块阴翳,连壁灯的光晕似乎都绕开了这个地方。 身边的菲恩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上唇与下唇死死压着。 “这是去地下室的门么?”心头浮起猜测,她不由得问。 管家像是领会到她的意思: “是的。这是弗莱先生的工作室,他热衷于解剖学。” 如同闻见了当年那阵令人作呕的腥膻味,菲恩喉间发烧,一路烫到舌根。 朱诺沉浸在思考中,不慎忽略了他的感受。 她认为管家不了解真相——也许菲尼克斯雇佣一个双目失明的人,目的就在于此。 再走出几步远,就到了喝下午茶的房间。这里的资本家们热衷于模仿旧世纪英式贵族的生活习惯,她没想到菲尼克斯家也是如此。 在这里,她所目睹的一切都太普通了。厅廊堆砌着巨型吊灯、浮夸金饰与花哨壁纸,到处都是毫无格调的挂画和雕塑,或许有几幅名家真迹,混杂进陈词滥调的摆设中也蒙了尘。这本是当代有钱人最标准化的模板,可是她莫名地相信,菲尼克斯家会不太一样。 这是一个庞然大物,一个隐藏着罪恶血腥的古老家族。她以为会在这里见到凌乱的思想叠加,富有质感的色彩和线条,为她剥开一代又一代菲尼克斯扭曲虚妄的精神世界。 很显然,她错得离谱。 茶室里,弗莱手里掂着餐刀,目光凝集在刀尖冷银的芒点,听见开门响动,才稍稍偏过头来。 他身前是一张小圆桌,洁白桌布上,一杯黑咖啡已经凉透了,表面颜色开始减淡。 管家将他们引到门口,然后折身匆忙走开,前去准备蛋糕和饼干。 弗莱不紧不慢,将餐刀搁回桌上。 “爸爸一定不会希望一到家,就看见你这样的脸色。” 他对菲恩说,视线带着重量,“你真是一点儿也不像莉莉,我记得她很喜欢笑。” 看见菲恩被母亲的名字刺了一瞬,浮现隐忍触痛的表情,弗莱嘴角翘起来,状似十分愉快。 “你把他带回来了。”他转向朱诺,面露赞许,很满意地点点头,“今天天气不好,你们可以在家住下。” 朱诺的手绕到背后,安抚性地来回摩挲他的脊梁。 “菲恩可能不会愿意。”她说。 弗莱嗤笑: “如果你同意,他怎么会拒绝?” 朱诺不置可否。 弗莱与菲奥娜能迅速接纳她,除却对她能力和口风的信任外,很大程度上是想依靠对她的掌控,敦使菲恩回归家族。 而朱诺当然不会真的配合他们这样做。 菲恩本质上性格柔软,当初以巨大的牺牲为代价才成功逃离,一旦再被困入囚牢,他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菲恩低着脸,不发一言。流动的雨幕裹住窗口,在他额间落下相同的阴影。 她观察到,弗莱的在场,能完全激发他平日里隐藏的惶恐怯懦。 “非常抱歉,我来迟了。” 声音从门口传来,迫使沉默提前终结。 陌生的中年男人一身纯黑正装,肩头披覆呢绒大衣,匆匆走进茶室。他无疑是英俊的,弗莱和菲奥娜继承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睛,而他眉峰与鼻梁的骨型则给了菲恩。这样露骨的英俊,却莫名让人不太舒服,看上去经历过起落沉淀,一种深厚气势浑然天成,是资本家惯有的惺惺作态。 弗兰克林·菲尼克斯。 与弗莱相比,他过于…… “正常”了。 弗兰克打招呼的口吻,跟人工湖边随便哪幢别墅里,因加班晚归满怀歉意的父亲没什么区别。 奇怪之处就在于,他不该是这样的人。 他早已将光鲜的伪装活成了肌骨体肤,跟呼吸和心跳一样至关重要。朱诺很清楚,他在十二三岁的莉莉面前,肯定又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副模样。 “菲恩,”弗兰克面带微笑,右手放到他的肩面,“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一切都还顺利么?” “我很好。” 菲恩低声答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回应。 “你好,小姐。”脱下大衣挂在臂上,弗兰克空闲的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我是菲恩的父亲。” 朱诺几乎不能控制自己不自然的反应,艰难牵动面部肌肉,想要佯作一个友善无害的神情。 但这很困难。 幸好一道红色身影蹦蹦跳跳扑进门来,从后方拦腰抱住了弗兰克,牢牢引走了他的注意。 “弗兰克!”是菲奥娜,她的语调比平时尖锐,起伏也更多。 “你回来得真晚,我等了一天啦。” 她仰起脸,那近乎于痴态的狂热依恋,让朱诺吓了一跳。 有生以来第一次,朱诺仔细地审视菲奥娜。 红色长裙是她的标识——自她们初次见面起,朱诺就形成了这样的印象。 而现如今,她终于后知后觉地联想到,如此鲜烈明媚的红色,也曾出现在另一袭裙摆上。 此前她见过的那张照片里,菲恩的母亲——莉莉就穿着这样的红裙。 这个发现让朱诺毛骨悚然,头皮似乎也嗡地发麻。 弗兰克回身揽住菲奥娜的腰,有意无意往弗莱处瞥了一眼。后者僵直着身体,重新握起餐刀,以极其狠绝锋利的姿态,将刀尖刺入咖啡杯,然后松开手。 将几人各异的神态尽收眼底,胃部急剧收缩,朱诺无端想要呕吐。 “菲恩也来了。” 菲奥娜好像才注意到屋内的其他人,看看菲恩,又看看朱诺,“今晚在这儿住么?我可以给你和朱诺找个床很舒服的房间。” 她咯咯笑着,把侧脸亲昵地贴到弗兰克的胸口。 菲恩全身紧绷,气息缄默。 “我们……” 朱诺刚想开口婉拒,他却霍地站起了身。 “我要走了。”他转脸的速度太快,没来得及显露任何神情,人已经撞开前来送蛋糕的管家,无声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朱诺追了出去,在车前找到他。 雨还在下,势头未歇。他半蹲着,肘关节搭撑着膝盖,从头到脚都淋湿了。金发耷垂下来,盖住眼睛,一并抹去了五官微小的情绪。 指节并拢内扣,握成拳头的形状。 朱诺弯腰,拾起他的手。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个很好玩的地方么?” 一张口,雨水就漏进嘴里。很涩,略带腥气。 见他点头,她摊开掌心,车钥匙擦过一圈光:“走吧。” 第28章 朱诺顶风冒雨,从碎砖里抽出一截撬棍。雨水带走体温,几乎感触不到自己的皮肤。 她嘴唇抿在一起,因为寒冷与吃力而泛起白痕。 菲恩从她手里接过撬棍,转向年久失修的卷帘门。 哗然一声,门页松动,知知哑哑向上抽叠,卷到一半涩然卡死,他们矮着身走进去。 里面没有光,越往里走,温度越发积冷。潮润的雨意被两人带进来,压下空中淡淡干爽的灰尘气。 花了会儿工夫,眼睛适应了黑暗,朱诺按照记忆,摸索着找到电闸。 电流刺响过后,光线像雷电一样劈裂而开。头顶的两排灯泡闪烁几拍后,亮度终于归于稳定,因为破损了几个的缘故,显得很不均匀。 这个场所应该已经废弃了数年,竟然还通着电。 菲恩环顾四周。 左边吊着十余个沙袋,有一半都或多或少带着几个破陋缺口,地上堆满漏落的填充物。右边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高台,还维持着擂台原本该有的面貌,只是围栏缺了一角。 两面墙上到处都是剥落的油漆表皮和拳手海报。 不难看出,这里曾是一家拳击馆。 他的目光从左到右,再移回去。回到左边,已添上一丝了然。 后背被人拍了一下,他扭头,迎面而来两只拳击手套。 “还挺新的。”朱诺给自己也拿了一副,此时正黏上胶扣,“真没想到。” 后面那间办公室里,还散着几盒没开封的牙箍,她想了想,拿起又放下。 “不是想发泄么?”朱诺说着,钻进摇摇晃晃的沙袋群中,回手挥出一拳。 一股震力先抵达指骨,然后沿着筋脉通顺上来,咬合的齿根感受到麻劲,只颤了一下,就快速消退了。 菲恩点头。 他垂着眸,瞳膜发干,钝涩地掂了掂双拳。 与外表截然相反,他本质上是个习惯于隐忍的人,脱去沉默安静的外衣,性格其实相当柔软。即使再温懦乖顺,他也有愤怒与悲伤、焦躁和苦痛的知觉,通常这些都来源于他背后那个家庭,来源于那一份洗刷不去的罪恶血缘。负面情绪与压力累加堆攒,再通过极端暴力的手段宣泄出来,如此周而复始,仿佛一种器质性的体内循环。 他长期靠这样的方式维持平衡。 自打刘易斯关闭了酒吧里的比赛,他心头就拉起一根韧线,随着时间的推移缓慢绷紧。 上次菲恩说到宣泄,朱诺就想起了这里。尽管不确定能否成功地使他平静松弛,至少也算聊胜于无。 当初刚搬到凤凰城,前几周她来的比较频繁。独自一个人躺在擂台上,放空一个下午,蜷缩着闷头睡觉。这里象征着她之前所熟悉的那个世界,灰色的、不透光的。她惧怕外面明亮的环境,本能地躲避街头向她打招呼、笑容灿烂的人们,只能在这儿寻找舒适。 后来她适应了普通人的生活,琐屑烦扰接踵而至,又有责任压上肩头,就渐渐地很少过来了。 朱诺打了一拳,就停下来活动胳膊。室内静得出奇,风雨和声音都被隔绝在外。 “真沉啊。”她用尽全身力气,只把沙袋推得倾斜了很小的一度,只好停下来自言自语。 突如其来的,背后嘭嘭响动,震感传入空气,连浮尘都在抖颤。 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来的沉重低哑,带着骇人的爆发力,直接砸击进心底。 他在几步开外的位置,肩膀一下下摇晃。外套扔在脚边,他身上只有一件半湿的薄衬衣,布料贴着背脊,透出肌肉紧绷的线条。 朱诺忽然得到一种想倾诉的念头,清理一下喉咙说:“很久以前……” 话刚出口,他蓦地停下来,急喘带潮,侧耳听她讲话。 手腕细微哆嗦,不知道是由于力道过猛,还是由于激烈的情绪在喷薄抒发。 随着他停手,响声一并停歇了。偌大的空场里,呼吸都有回音。 灯下的灰尘凝滞不动,那双灰眼穿过尘幕望过来,她倏然便有点慌,摸不透缘由的慌。 朱诺说:“你继续,不用停。” 菲恩嗯了一声,抬了抬手臂,接着动作。出拳极不连贯,力道浮躁,像是在忍着热。 不规律的响声中,她往下说,发音越拉越长。 “很久以前,有次街头比赛遇上警察,我在这里躲了一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就总爱到这儿坐坐。” 朱诺扶住一个沙袋,解闷似的轻轻往上扣打。内里的填充物已经漏光了,被她一碰就空瘪下去,皮质表壳形成一个廓形的凹坑。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慢慢来得少了。” 她出了一口气。 “遇见你以后,就再也没来过。”她说。 这句话的语气,跟前面几句又略有不同。 菲恩察觉到了这种不同。 再次收敛心神,他拨开面前的沙袋,沉沉注视着她。胸口一起一伏,呼哧呼哧喘着气,跟风灌进树林一样声音。 抽吸声听起来比半小时前轻松了一些,没准儿只是她的错觉。 而朱诺不再说话了。 她换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沙袋,调动起全身力道,开始认真击打。 没想到只是单纯与无生命的重物对峙,整个过程都如此耗费体能。数十拳砸出,她的关节开始咯吱作响,一种酸软浸泡着筋骨,让接下来的举动变得更加艰难。 不可否认,这的确有益于纾缓身心。 酣畅淋漓地出了一场汗,把身体压榨到虚脱,竟能奇异地带来安宁和满足。 朱诺扬起眉角,头脑发沉,神志却轻飘飘的不落地。 就在这时,听见菲恩说: “以后要是想来的话,我陪你。” 朱诺眯着眼,转脸看他。 他太高,肩膊也宽,把墙上悬挂的海报完全挡住。她斜眼一瞧,是拳王泰森。 “以后再说吧。” 朱诺不置可否。 目光移往右侧的高台,她眉毛依旧掀着:“想上擂台么?” 一瞬间的怔忡过后,菲恩摇头。 “你会受伤的。”他很固执,坚持说。 这是一个强有力的理由。朱诺盯着他结满汗水的小臂,上面血管暴起,一跳一跳地撑突着皮肤。 她下意识抬手摸嘴角,在劳森监狱门前落下的伤口基本愈合了。 “的确不是个好主意。” 朱诺感叹道,然后偏头问他,“感觉好点儿了没?” 菲恩答道:“好多了。” 她伸出舌头,舔着干热的唇缝。 “我再玩儿一会。” 从枯燥的运动中找出了乐趣,她跃跃欲试地对撞双拳。 左捶右打了几下,沙袋忽而就被人撩到旁边。朱诺一拳击空,整个身体重心偏移,向前倾去。 下一秒,被他接进怀里。 手掌先扣住她肩头,再下滑到腕关节,拨弄着拳套的胶扣。 他解拳套的动作相当灵活暧昧,带有特别鲜明的暗示意味。食指从勒口和她手腕的接缝处陷入,在掌心里勾刮一下。 拳套最终脱离,跌落地面。她的手背裸.露出来,本来比空气热,却因为薄汗的蒸发变凉。 菲恩凸起的喉结攒动,眸中光线明暗交错,像霾云滚压天际。 手指纵深蜿蜒,缠进她指缝里,与细细的汗水磨合交擦。越黏腻,越显得色.情。 到了现在,他还没有吻她。 朱诺的眼帘晃了晃,还是闭下来。 身体被人抱着,逐渐放平。 她说:“地上脏。” 菲恩含糊应声,抱着她翻了个身,将自己垫到她身.下。 在四肢纠缠中,他的衬衣掀到肋骨下方,朱诺跨坐上他腰间,腿心直贴小腹赤.裸的肌理沟回,濡湿的皮肤相互摩蹭。 “看来是没事了。” 她伏下去吻他的胸口和下巴,指尖意有所指,划过鼓硬腹肌,向下点了点,“轻一些。” 屋外雨停了。 屋里,干燥的身体漫涌上潮意。 第29章 “菲奥娜爱慕着她的父亲,我很确定。而她和弗莱……说不上来,他们三个人之间都很奇怪。可惜我没能见到菲尼克斯夫人,否则应该还能看出更多。” 朱诺在电话亭里,擦掉玻璃上凝结的雾障。 “我接近不了那个地下室,但如果你们能拿着搜查令过去,一定能在那儿找到线索。” 话虽这么说,朱诺却不认为他真能得到一张合法的搜查令。她十分清楚,在凤凰城,菲尼克斯是警察、是法官、是陪审团,是整个城市的司法体系。 逮捕一家恶贯满盈的罪犯很容易,打破一个恶性运转的体系却太难。 更何况,路德维希只是一个人。国际刑警组织给他提供了掩护身份、资金及必要的权限,可他们没料到,路德维希所在的并不是一座城市,而是四面环海、切断了文明世界的孤岛。 道德与律法已然倾覆,正义和是非千疮百孔。 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这里,路德维希的策略是行不通的。证据可以销毁,证人可以收买,就算菲尼克斯家族真的走上法庭,也会有金牌律师团和若干个陪审员供他们调遣。 朱诺屏息,酝酿了片刻,又问: “你调查过弗兰克么?” 电话另一端传来纸张软脆的动静,朱诺仿佛能看到路德维希戴着手套翻阅卷宗,眼皮轻轻皱起来,在眉下压出很深的褶痕。 朱诺一直觉得,好像他只在陷入深思的时候,才有体温和呼吸。 路德维希说:“弗兰克要比弗莱老道圆滑得多。几个有直接证据的案子是他年轻时犯下的,基本上都已经过了追诉期。近些年几桩案件的证据间接指向他,但不足以说服大陪审团起诉——弗兰克的犯罪几乎没有破绽,我相信弗莱也在往这个方向进化。” 朱诺稍加沉默。跟路德维希交流情报时,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沉默。 这一次,她强迫自己直抒胸臆: “你调查的重点其实是弗兰克,对吧?你让我接近弗莱兄妹,也只是打算借助他们……” 语调胶着,她闭上了嘴。 过了片刻,路德维希才给出回应。 “我相信弗兰克是整个家族的带领者。”他说,“摧毁他,就能摧毁菲尼克斯。” 朱诺的心直往下沉。 “不,你不知道……这个家庭不存在什么带领者。他们三个人彼此牵连,相互控制,我亲眼见到过。如果你想彻底摧毁菲尼克斯,不应该只把焦点集中在弗兰克身上。” 她攥紧话筒,手心里全是焦灼的冷汗,“如果他的犯罪手段已经趋于完美,我们更应该暂时放弃对他的调查,转向弗莱和菲奥娜——毕竟他们还年轻,迟早会露出更多破绽。” 路德维希:“我会考虑。” 声音不冷不热,连语气也没有,像一根直线或一串无意义的字母。 朱诺挂上电话,指间滑腻的感觉尚未消失,还抓挠着她的皮肤。 尤其是纹着刺青的那块区域,痒得不行。 前所未有地想抽烟。 亲吻着指节上的纹身,她爬着楼梯,步伐温吞,说不出的疲惫从心里直落脚跟。停到宿舍前面,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敲门。 因为有人在里面,她没带钥匙。 朱诺刚抬手,门就开了。 “洗完澡了么?”她从裹着浴巾的菲恩身边经过,“我去给你拿吹风机。” 她径自走向自己那一侧,看也没往对面林赛的空床看上一眼。 “洗完了。” 菲恩反扣上门,“为什么一定要去电话亭?外面很冷。” “手机坏了,打不了电话。”她信口说,把自己摔到床上,仰面躺着,用手背压住眼眶,“我好累。” 菲恩只当是她在拳击馆的运动太耗体力,蜷身蹲在她床边,抚摸她放在眼窝上的手,指腹被她睫毛绒密的顶端刮了一下。 “脱衣服么?”他问。 朱诺动了动嘴唇,呼出一个细弱的音节: “嗯。” 他扶着她的肩膀,替她勾脱薄毛衣。牛仔长裤松松垮垮,早些时候还被他扯掉了钢扣,很容易就褪了下来。 朱诺伸手进枕头,摸到睡觉穿的纯棉t恤,昏昏沉沉套在身上。 “很困?”菲恩抽出毛毯,把她从颈窝到脚底裹起来。 “嗯。”其实不是困,只是不太想出声。她干脆闭眼,又顾虑到什么,只好勉强自己开口,“你快去吹头发,不然会感冒。” “好。” 吹风机鼓起的热浪离她很近,估计他用的是床头柜后面那个插座。 朱诺悄悄张开眼,侧身看他。暗金发丝太细太软,几乎没有边缘,拼融成一块颜色迷濛的整体,穿流在他指间。 菲恩坐在床沿,将头发吹到半干,忽然后方床垫往下塌陷,一双胳膊从颈间环绕而来。她的脸枕在胳膊上,紧贴他侧面的头发和额角。 他浑身一僵,下意识想转身拥抱她。 “别动。” 朱诺制止了他,慢声说,“我待一会儿。” 他们头靠着头,紧密依偎,连体温和气息都溶在一起。 直到一条短信打扰了静谧。 手机显示来自刘易斯: *后天晚上八点,山路开赛。* 后面附着一串gps坐标地址。 回复一句“收到”,朱诺又把手机扔回抽屉。 “后天我要去比赛了,是山路。” 她歪倒在床上,还拉着菲恩的手,将他往下拖,“我不喜欢,但也没办法。” 他顺着她的力道,也放任自己躺去她枕边。 “山路。”咀嚼着这个字眼,不禁问道,“会很危险么?” 他显然已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朱诺拍拍他的手。 “比街头危险,不过我总得赚钱。” “还需要多少?” 他呢哝着,“我一直存着赛季奖金……” “菲恩,你不能指望我活得像个孩子。” 连日身体与神志的双重疲累加覆而来,朱诺有些控制不住语气,“遇见你以前,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甚至活得比现在还要危险。 菲恩一梗。 他的眼神暗了暗,迅速说:“……对不起。” 而朱诺什么也没说,只是默然收回了手,环抱起自己的双臂。 她被困在他和墙面之间,所有的气息都被阻隔,无形地受着压力。 看她缄口不语,菲恩想碰一碰她的脸,却又缺乏勇气。 “我很害怕。” 在朱诺睡去之前,他终于又出言说,“在凤凰城,我保护不了母亲,保护不了我自己……也保护不了你。无论什么事,我好像都无能为力。” 句尾,声调沉沉地下坠。他无声无息地抿住薄唇,面容浅埋进她的肩窝。 “我们不是说好了么?” 朱诺叹了口气,揉揉他还有些潮润的头发,“我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两天后,菲恩去了球队训练,她按照短信中的嘱咐,来到刘易斯指定的地点。 这是山崖边缘一块险峻空地,面积能容纳下□□辆常规车型。 “山路就两条车道,没法并排。” 刘易斯穿件缀着金线的马甲,站在车窗前有如一个耀眼光团,“你太快,他们都要求让你最后一个出发。没意见吧?” “我又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早就习惯了。” 朱诺伸手准备升起车窗,升到一半,突然想起来问,“这次还是原来的分成?” “你不明白,为了办这比赛,我可是出血打点了不少警官。” 刘易斯扶着窗沿,竖起一根指头,“得多抽半成。” 当时朱诺点了头。她认为,用半成生意换来整场比赛不受叨扰,两相权宜之下还称得上划算。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听见警笛声的那一刻,朱诺已将第二名甩开了很长一段距离。山路曲折蜿伸,每一个拐折都棱角锋利,致使这数百米显得比实际更长。 “a3路段有条子。”她揿亮车内装载的无线电,低声提醒,“你们小心。” 后视镜中倒映的,除了月光一成不变,还有一盏警灯红蓝相间,依次闪跃。 朱诺眯起眼,下意识减缓车速。与此同时,她迅速扫视四周地势,判断山石分布的状况。 警车开始鸣笛,并试图从另一侧车道追越。 两辆车都没开前灯,山道之间光线低伏着,仅能捕捉到车身零散破碎的反光。 她心念一转,脚下立即踩紧油门,车头霍地调转方向。轮胎轨迹顺滑,几乎毫无阻碍地驶向路边一块突起的树根。 车身与树根交擦,恰到好处占据了大半车道,将警车的去势彻底堵截。 前方一个大弯,路比别处要宽。她抢先发力,油门嗡然踩死,将警车落下一段距离。飞驰到最宽阔的位置,她换档的同时拧过方向盘,后侧轮胎几乎腾空,抓着最边缘的一点地面,移转半圈掉了个头,向相反的方向驶去。而警车来不及反应,从她车边溜了过去,滑入拐弯后的窄道里,车轮卷起干热的尘土。 在那个地方,想要掉头就不是件简单的事儿了。就算是对她而言,也要费上一些工夫。 放松了警惕,她车速减缓,准备驶回最初集合的地点。 后视镜里突然出现一辆警车的车尾,以近乎疯狂的速度俯冲而下,狠狠顶上她的后车灯! 瞬间失去了对车的掌控,盘旋半周后,右侧车头撞入岩石罅隙。 前几天刚在劳森监狱门口撞出了安全气囊,还没来得及装上新的。 耳膜在蜂鸣,眼前的世界仿佛一个漩涡。她接触安全带的钳制,勉强推开变了形的车门,跌坐到地面上紧一口慢一口捯气,感觉才稍微好受了一点。 朱诺必须承认,是她过于疏忽大意了——没人敢在这道山路上以那种速度倒车,况且警察不过是拿固定薪水执行公务,总不至于连命也敢拼。 可这辆车上的条子显然是个例外。 警车里走下两个警官,其中一人身材高大,逆光的位置模糊了面容。 他用随身携带的手电照她的脸,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说: “你是那个送货的小姑娘?”嗓音嘶哑坚硬,间杂着粗糙的颗粒感。 ——这样的嗓音属于霍恩警官。 手电关上,收回腰间,霍恩警官转过身:“行了,放她走吧。” 第28章 更新 凌晨时分,天已经亮了,却亮得不够通透,像是在光源处裹了一层半熔的塑胶。 菲尼克斯家每一级阶梯都以昂贵木料精心铺制,打着圈从高空垂吊至地面,如同一捧精致的拉花。表层整日漆着光润的油膜,用来保护木材不受损伤。 这样的楼梯,跨步上去并不舒适,只为远观时显得盛大而隆重。 葛蕾夫人整个上半身撑压着扶手,吃力地走下楼梯。每挪动一下脚腕,都配合着轻微一声喘息。她拖着步子,虚虚浮浮往前走,两肩垮成斜角,幽灵似的飘进客厅。 这里非常暗,厚重窗帘遮住所有的光。她侧耳听见很细小的声音,像是人熟睡的鼻息。 葛蕾夫人的双目在黑暗里蓦然收缩,一阵急喘突入肺叶,她抽吸不止,颤着手去摸点灯开关。 “唔!” 歪靠着沙发的弗兰克最先被光亮惊醒,转脸发觉是葛蕾,神情便一松。他的目光缺乏爱意,平淡地落在她脸上,不轻不重抬了抬下颚,像是在示意什么。 菲奥娜伏在他膝头,还在酣甜地睡着。 一口气从葛蕾的身体深处涌上喉间,慢慢再吐出口腔,仿佛带走了连日卧病在床的淤浊。她唰地一声把窗帘拉开,让晨光和雾霭一并落进来。菲奥娜纯正的金发沾了晨光,形成一种凤凰翅羽般的金红色。 菲奥娜的头动了动,勉强抬起。光线令她不适,于是伸手揉眼睛。 “弗兰克,早上好。”菲奥娜说着,扭身坐到他旁边的空余处,将头紧紧挨在他胸口。看到葛蕾,表情也没有丝毫不自在,“妈妈,你怎么出来了?” 葛蕾叹了口气,说: “屋里太阴,我想晒晒太阳。” 弗兰克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无意义的微笑: “前几天下了场雨,今天特别晴。” 他拍拍菲奥娜的头,让她靠去一边,旋即起了身,“我去按铃,叫管家过来。” 弗兰克不在屋里,连空气也凝滞了。 也许是因为病痛折磨,葛蕾的脸色惨白,在阳光底下坐了一会儿,颧骨升起红晕。然而这红晕也是惨淡不成形的,蜡液一般抹到腮肤表面。 菲奥娜活动起腰肢。蜷缩了整夜,脊背椎节都叠合起来,稍一动弹就嘣地一疼。这种感觉很不连贯,像是把骨头一寸寸敲断。 葛蕾挑眉看她,脸上浮现一点血色。 “姓菲尼克斯的都是天生的捕猎者。”毫无征兆地,葛蕾突然说,“捕猎者只向猎物出手,而弗兰克是家人,是你爸爸。” 领会了她的意思后手脚乍然冰凉,菲奥娜咬住下唇,迟疑片刻: “可是爸爸也曾经对弗莱……” 她不敢再往下说了,只得交叉双手,试图掩住自己愈演愈烈的心跳。 “住口!” 葛蕾猛地按下右手,“那是他生平最大的错误。我用了十几年不断提醒他这一点。他不会忘记这个错误所造成的恶果,所以他眼里永远不会有你——他不能再犯错了。” 胸中一阵委屈闷痛,菲奥娜无力顶撞母亲,细细的手指掩住嘴角,轻声问自己: “……为什么他选了弗莱?” 余光瞥到身上那一袭鲜辣红裙,她的脸垂得更低。 在餐桌前见到弗莱,她给了对方一个似有若无、充满挑逗的笑容。鲜红舌尖冒出口唇,沿着唇形的轮廓舔了一周。 而在弗莱看不见的地方,她自言自语,再次提出疑问:“为什么不是我?” 食指擦过她濡湿的唇间,再被弗莱含进口中。 他把枫糖浆淋到松饼盘里,偏头随意说:“把朱诺叫过来,有件事要她办。” “她今天来不了,正在搬家呢。” 错开他的眼神,菲奥娜把玩起自己的袖口,“学校不再允许她一个人占着双人宿舍,正好方便我给她安排一个新室友。” 朱诺一早接到调换宿舍的通知,还没缓过神来。睡眼困肿着,直条条定在已读邮件的界面,许久才颓然垮下双肩。 好在她本就没有多少行李,潦草拾掇了一下,整理出一个纸箱和一个背包。 反手关门的一刹那,她下意识看向林赛的空床铺。透过照在床头的、窗口的光,可以看到尘灰正在仰浮旋转。 她已经有些日子没帮林赛给家具掸去积灰了。 将叹息压进心底,朱诺扣锁起门来,钥匙留在了锁孔里。 走廊的空气左右通贯,长发被向后吹掀,气流扎进眼球,刺痛得几乎要落泪。 她肩扛背包,怀里抱着纸箱,新宿舍在十二层,搭了电梯,很快抵达。 迎接她的是新室友露西。 迎接的方式是一个拥抱。 露西亲昵地用脸颊蹭她,结结实实抱了她一会儿,才不舍地放开胳膊: “真没想到我们会住在一起……之前替菲奥娜传话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很难相处的人。” 朱诺表示理解。 “我确实很难相处,你倒是没猜错。” 然后她掂了掂手里的纸箱:“能让我先放下么?这个有点重。” 露西连忙侧身让出空间,帮她把背包搁到书桌上,态度格外殷切。 这间宿舍采用了相同的布局,只是面积更大。家具都靠墙摆放,中间裸.露一块空荡荡的地板,窗外的薄光洒在上面,像是结了一层冰。 纸箱撑得鼓胀着,放在床脚的地面上。朱诺坐到床沿,俯身把里面的书拿出来。 露西蹲在纸箱前帮忙,手忙脚乱递书给她,同时雀跃地说:“我真高兴你能调过来跟我一起住,朱诺。你是唯一一个能安静听我讲完、不会中途插话的人。” 朱诺手一歇,稍感意外。她很擅长在谈话中过滤筛选无关紧要的信息,从不在意话题的趣味程度。与其说是有耐心,倒不如说是吝惜给予必要的反应,林赛也经常嘀咕着抱怨她冷淡。 没想到这份冷淡到了露西这里,竟成了值得感激的品质。 于是朱诺想了想,说: “你有很多谈资。” “当然是在派对上得来的,那些八卦。” 露西眼窝很深,睫毛挡着上眼眶轻轻眨动,两手撑住纸箱的边缘,仰脸望着她,“我爸爸不让我嗑药,酒也得少喝,跟男孩儿们贴身辣舞更是被严令禁止,只能四处找人聊天。” 她的嘴唇瘪下去,做了一个鬼脸,神情自然。 意外感更强烈了。她平素的言谈举止,可不像是那样一个听话的乖女孩。 朱诺什么也没说,只是对她笑笑。 归置完私人物件,天色尚早。朱诺叫来两份披萨,分了一份给露西。 听着露西絮絮叨叨,高声谈论兄弟会某个的游泳运动员,她将手机放在外卖盒里面,背着光给刘易斯发短信。 *上次山路的奖金还没到账,* 不一会儿,就收到他气急败坏的回复: *你猜怎么着?全都用来帮你修车啦!* 她还没来得及往下看,手机振响,又是一条: *那次一共有五个车手遇上条子,两个被抓,逃了两个,只有你把车头都撞歪了* 脑内回顾了一遍事情发生的经过,她简洁回应道: *是我的责任。* 山道上,她的车状态接近报废,最终名次并不理想。刘易斯因此损失了数目可观的一笔钱,他此刻的恼火也是情有可原。 查完账户余额,朱诺很发愁。 她已经连续十几天躲避催债团体的各种骚扰了。 思前想后,决定知会路德维希。 等到晚上,朱诺编了个借口,下楼打电话。 露西趴在窗前,瞪大双眼盯紧楼下,五分钟后朱诺出现在草坪前的小径,四下张望,然后进入圆顶的电话亭。 摸出手机找到通讯录里菲奥娜的号码,露西捏了捏手指,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通话很快接通。 对方的第一句话直接明了: “她和菲恩见面了么?” “没有。菲恩最近肯定很忙,毕竟再过几个月就要去纽约比赛了,乔治还出了那样的事。” 露西不由自主,习惯性地顺着话题发散,“我有个朋友是乔治的啦啦队长,新来的跑卫不要她,前几天她还找我哭诉,一个劲儿的埋怨乔治,说他要是再晚点儿自杀,她就有机会在纽约的大赛上露脸了……” “我不需要听这些。” 另一端传出模糊的男人笑声。菲奥娜声音断了一秒,掩着话筒说了句什么,那笑声便戛然终止了。 露西听见她漫不经心问道:“那么,朱诺去过什么地方?” “今天一天她都在收拾东西,刚才去了楼下那个很旧的公用电话亭。说是她的手机坏了,拨不通电话。” 嘴唇稍稍抿住,她不自觉地往楼下的电话亭瞟了两眼,有些口干舌燥,“菲奥娜,我不明白……” 不等她说完,通话已然中断。 楼下的朱诺也挂上电话,推门出来。一阵涩响过后,玻璃门自动阖上。 路德维希找到了安东尼的私生子及其现在的监护人,对方承认收到过一张来路不明的大额支票。他同意作证,并开出了条件:未来三十年的证人保护计划。 “根据这条线索的价值,最高可以申请到十年。”路德维希道。 而当她问及自己作为线人的酬劳,路德维希估量了片刻,决定支付给她四百美金。 “谢谢,我又可以活上半个月了。”朱诺讽刺地说。 站在晚风里考虑半晌,她有了主意。 回头走进宿舍楼的同时,她屈起印有艾薇名字的指节,隐藏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第29章 更新 弗莱接到电话,过了一个半小时,才不紧不慢走入赌场。 这里布局通透,四面八方都有光源,绝非他所喜爱的、幽黯闭塞的环境。 他已经很久没有接触到他真正喜爱的东西了。 地下室里规格不一的专业解剖刀具,与那精心准备的锁链镣铐,估计全都快要变得锈迹驳杂了。生冷的钢铁需要血液和皮肉骨屑滋养润泽,他本人也是一样。 他舔舔嘴角,兀自出神,脚步一刻不停往里走。保安不敢伸手阻拦,任由他游鱼一般在赌桌间肆意穿行,最后旁若无人滑进内间。 朱诺坐在地上,膝盖上有新结痂的狭长伤疤,蜷缩着抵住胸口。长发垂拢到左侧,□□在外的右颊淤肿,两边嘴角开裂渗血。 听到脚步声,她抬眼见他俯身蹲下,声音就收紧了一些,也压得更低: “按照我以往接私活儿的价格,再根据工作质量适当削减,一共是五千一百七十美刀。” 最开始还显露一点笑意,到了半途,她不得不顿停一瞬,竭力忍住疼痛,再开口嗓音嘶哑:“给你打个折,就算五千刀吧。” 看定她脸上凝结的血痂,脸上闪过若有所思的表情,数秒过后弗莱从她身前仰起头,向恭守在后方的赌场经理瞥去一眼。 对方期期艾艾,提着账单想上前解释,弗莱摆摆手直起身,头也不回走向玻璃转门。 坐进朱诺的车,他降下车窗,脸面向窗外: “你最好明白,下次我不会为这种事过来一趟。” 路灯的影子在他面上明明昧昧,掩映了全部情绪。连语气也是平淡的,尝不出任何味道。 “除了你以外,没人欠我钱。” 朱诺索性不加斟酌,顺着往下说,“这次我就当你还清了以前的车费。送你回兄弟会?” “我现在住在家里。”弗莱回答,“会有人来接我,不需要你。明天一早去找我,有点东西要你送。” 他左手的指腹在右手指缝里来回挑动,无意识地显露一丝燥郁难安。 却不是针对她。 心底一根死死绷住的弦,在一个瞬间脱力松散。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为他和菲奥娜工作的这段时间以来,朱诺从没再提过报酬。这无疑是个严重的失误——一来她需要构筑一种纯粹利益往来的关系,而不是类似于主仆的支配与服从;二来她也的确需要钱来维持生计、偿还欠款。 弥补这个失误的方式并不困难,只是需要让自己临时陷入一定的麻烦,而这个麻烦必须在她可掌控支配的安全范畴之内。 稍一琢磨,就想到了赌场——她在新泽西时最为熟悉的地界。 弗莱既然认定所有人接近她都抱有目的,她便顺势将这个目的简化成最直白的、他从不吝惜施舍的金钱。 然而在赌场想要故意输钱,对她来说也不算太轻松。 而且比起新泽西,凤凰城的赌场经理实在要脾气暴躁多了——他嘱咐保安教训她一顿的那一刹那,她没能反应过来。 车停到宿舍楼下,弗莱率先走下车,似乎一刻也无法镇静,踩在蓬勃新绿的草尖上吹风。与她见面的几个小时里,他气息干涩枯萎,眼睛也缺乏神采,好像连呼吸也烧热而焦躁。 朱诺一言不发,拔了车钥匙,也没打招呼,就兀自走向宿舍。 一辆出租车挡眼前。露西抱着只布偶熊,从车上下来,身着的红色连身短裙就像一抹霞光,飘飘忽忽地往朱诺面前浮荡。 “嗨,朱诺!” 她腾出一只手抱住朱诺的肩膀,在她肩胛骨上拍了一拍,“晚上好,你这两天去哪儿了?白天都看不见人……天哪!你脸上为什么会有伤?” 借着路灯投下的昏光,她瞪着朱诺色彩斑斓的脸,大惊失色捂住嘴唇,克制自己不尖叫出声。 朱诺轻描淡写: “我摔了一跤。” 露西不再追问,仿佛接受了这个回答,转而换到另一个话题:“你最近见菲恩了么?” 心下对这个问题感到奇怪,朱诺仍旧如实回答: “没有,他要忙着训练,我也有自己的安排。” 她揉了揉露西抱着的长毛玩具熊,“真可爱。” “谢谢。我和我爸爸一起吃了晚餐,这是他送我的礼物。” 露西垂眼,抚摸着玩具熊柔软的耳后,“我在他心里还是十几年前巴掌大的一个小女孩,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你有一个很好的父亲。”这句表面上客套的说辞,朱诺说得十分认真。 人行道边,弗莱循声望来,视线在露西的红裙间逡巡两周,落入她怀中玩具熊棕褐色的绒毛之间。 真正发生的时间只有半秒不到,却被拉成了十年那么长。他看见时光实质化地擦过眼前,内心咚然一声击响,连日来的焦虑急切一并褪去。 紧接着,他感到一种暌违已久的渴盼,比以往都要来的强烈悍然。 就如同当年甜润鲜美的红裙女孩,踮起脚尖将手里的布娃娃交给他一样。 那个女孩是他妹妹,因而他无法亲吻她,进入她,撕裂她,把她拆解成几个部分,再将她的每一部分永远地在脑海中留存下来。 他给菲奥娜打去电话,出声时已经成了紧迫的喉音: “和朱诺住在一起的那姑娘是谁?” “你这两天不太对劲,弗莱,你怎么了?” 察觉出异样,甚至能揣度到他的想法和恋慕,菲奥娜不动声色地告诫他,“她是露西,露西·霍恩,你不能对她下手。” “我不在意。” 弗莱忽地轻笑出声,“就算她姓菲尼克斯,我也不在意。” 领会了他的意思,菲奥娜的声调愈发温柔,像母兽甜蜜的巢穴:“哦,弗莱……” 她一阵战栗般的心醉神迷,劝阻弗莱的意图毫无悬念地就此崩解。她想,还是有人不论得失不计后果地爱着她的。她父亲不爱她,除了永恒的十三岁的莉莉,他谁也不爱。 还有弗莱。她欣喜得几欲落泪。 父亲得到过弗莱,而她攫取了弗莱的心。 通过弗莱,她和父亲的联系越加紧密了。 “总有一天,菲,总有一天……”他跪倒在葳蕤丛草间,手机从指节脱落。 狰狞可怖的狂热有如焰舌,从两片泛着光的瞳膜里冒出来,脸庞的每一根筋条都曲折扭卷,五官和神态完全错位,手指深深抓陷进泥土。 朱诺再下楼的时候,弗莱已经离开了。 经过电话亭,她目不斜视,连余光也没有瞥去一眼。 径直发动汽车,驶向目的地——凤凰城警局。 旁边一条死巷里,唐纳德警官正等待着她。 见她姗姗来迟,唐纳德吐出烟蒂,迎上前来。 面对她时,态度还很僵硬,两眼也极少与她对视。 “你说要查那个之前被关在劳森监狱的连环杀手,叫盖的,对吧?” 他盯着地面,低声说,“我找到了他以前的住址,还有他最初被捕入狱时录下的口供。” 一份卷宗递到她眼前,封皮处黏有一张便签贴,上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一个地址。 朱诺收回手里,掌心浸润一层薄汗。 *朱诺刚才说她想出去转转,然后就下了楼,还把车也开走了。她最近没有与菲恩见面,我问过橄榄球队的教练了,应该是真的。* 露西编辑完消息发给菲奥娜,等了半小时也不见回应。 眼帘直往下坠,即将昏睡过去,她被一条突如其来的短信振醒。 短信来自陌生号码,内容是两个极其简单直白的字母,却囊括了无比琐屑的含义。 *hi* 第30章 更新 清晨。有云静止在天空的一汪蓝里,形状柔软,新鲜白腻。 朱诺手肘弯屈,电话举在耳边,因为长时间的通话和充电隐约发烫: “……你不要来,最近比较忙。” 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她口气松软下来,甚至带着笑意,像是在和缓轻柔地哄着: “等我有空就过去找你,不要急。” 顿了一顿,她嘱咐道: “你好好训练。” 通话终止,朱诺似有些出神,仍将手机握着。金属外壳还聚有那一点点微狭的热意,密集地贴烫掌心。 “发什么呆呢?” 露西伸出一只手,左右晃动在她眼前,影子倏忽掉进瞳孔里,见她眨了眨眼,方才继续说,“以后别在我面前打电话,太刺激人了。我还单身。” 她想到什么,耳根红起来,低低道,“没准儿过两天就不是单身了。” 朱诺习惯性地随口否认:“我其实也不……” 话到一半就被阻塞,菲恩口中那句“女友”像一滴雨水,啪地打进脑海,嘶嘶蒸发成乳白不透明的潮汽,将她整个思路都填得满满当当,不落一丝空隙。 “好吧,我不是单身了。” 朱诺耸肩说。低眼看着膝头,脸有点发热。 和菲恩的这段关系开始得突然,终于定性时反倒显得顺理成章。没经历什么像样的表白,没正式得到过约会邀请,而最接近甜言蜜语的,是最开始他告诉她:“你的声音是水蜜桃味儿的。” 一直以来,他们彼此都在退缩着前进,终于走到这里。 他成了她的第一个“男友”,这很古怪,却又自然得出奇。 正想着,肩膀被人推搡了一下,露西抱着腿坐到她旁边。 床垫陷下几寸,朱诺的重心随之偏移,身体往露西的方向稍加倾斜。 “你知道你还是他的啦啦队长,对吧?他完全可以命令你过去找他。” 露西靠着她的胳膊,语句散碎不连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哦,我记得,那些橄榄球队员可是很擅长滥用这种‘绝对命令权’,他们干过不少龌龊事儿……” 她身上散发着香水气息。这样的香气甜腻而顺滑,不带任何侵略性的棱角,贴着脸钻进鼻端,激起一串醺热发痒的舒服,但决不会让人难受得想打喷嚏。 就跟她的人一样。 她是有点聒噪的性格,不太会保守秘密,但很难引起强烈的反感。 “……所以你可要小心一点儿,朱诺,橄榄球队那群人里基本上没几个好人。菲恩成天跟他们待在一起,耳濡目染……” 朱诺摇摇头。 “菲恩不会的。”话没说完,她先笑了,“你不要什么事都操心,多累。” 两人个头差不多,露西一歪头,刚好平视朱诺的双眼。 朱诺眼里有细小的血丝,呈枝条状散布在眼球上。眼睑不显眼地肿着,睫毛看起来都比以前无精打采,眼下还氤氲着半圈青黑。 “别说我了,先瞧瞧你自己,这几天都在忙什么?黑眼圈这么明显。” 露西手脚并用,灵活地爬下床,“我给你找眼膜敷一下。” 朱诺见她拉开抽屉,翻起一堆杂物。其中有个粉色硬皮本子,侧面拴一把精致的铜色小锁头。 看起来像是个日记本,在小学女生当中特别流行的那一种。 忍不住又笑了,朱诺抿住嘴角,拔去手机的充电线。 露西捏着眼膜回头,恰好看见这一幕,不由得奇怪:“话说回来,你的手机不是不能打电话么?” 这是朱诺去电话亭跟路德维希联系时,随口用的一番说辞。 说谎很容易,圆谎也并不难,依照谎言控制自己的行为,才是最需要下功夫的环节。 花了半秒钟琢磨办法,朱诺立即解释:“不能打出去,但是能接。” 露西接受了这个说辞,嘴里也不停闲,转而向她介绍起这一联眼膜的种种好处。 一刻不断说了这么久,她的声音不见喑哑,还是原来那样透亮。 由于以前大量抽烟,朱诺的声音已经不再清澈,平时咳嗽一声,嗓子还会紧跟着哑上一些。 ——虽然在菲恩眼里,她的声音是“水蜜桃味儿的”。 心下感叹自己到底不比年轻姑娘,她一边摇着头一边打开衣柜,换一套轻捷舒适的便装。 “我回来再敷,谢谢你。” 走到门口穿鞋,露西的介绍还没结束。 将宿舍的门扣在身后,朱诺暂时获得安静。再度驱车驶进铁门,菲尼克斯老宅巍然矗在视线中央,心境又与上次大不相同。就烦躁。 如果可以,她是一步也不愿意踏入这里来的。 菲奥娜交了个包裹给她,一只雪润□□的手臂压上车窗的框条,有鲜辣一缕红色从肩线一路垂下来,晃动在朱诺视野边缘。 “菲恩最近训练安排比较紧,是么?”她言露关切。 “是有一点。”朱诺回答,盯着菲奥娜胳膊下方的窗框,从进门开始就盘搅内心的烦躁正在加剧。 她不太想说话,语气里没滋味,神情也是淡淡的。 仿佛察觉不到她无声的抵抗,菲奥娜腰身压得更低,整张脸几乎要支到胳膊上: “你们见面也不如以前频繁了吧?” 她的两句问话相当巧妙,恰到好处地隐藏了真正的目的。朱诺很不耐,一时没有回应。 或许该归咎于这座古老大宅的魔力,烦躁感冲破临界值,她在嘴唇里舔了舔牙齿,不暇思索答道: “不用关心菲恩的性生活。他有我,过得很好。” 可能还不习惯于被人直接顶撞,菲奥娜的声音冷了下来,姿态稳定地直起身,手指在车门清脆敲打两下: “别忘了,当初你说过,你能带他回来。” “我还记得。” 这是当天上午,朱诺说的最后一句话。 包裹要送往中心区一间写字楼。朱诺看过印有地址的纸条,随手用车载点烟器烧毁。 没有哪个雇主会在地址上面留下指纹,如果车手将纸条保存,也只能当作起诉自己的证据。 天气晴朗,路况良好,又是工作日,街道上车也不多。她难得地遵循了路过的每一个交通灯,只花一个半小时就抵达了目的地。 写字楼底下,西装革履的男女行色匆匆。左右两侧都是步行街,沿边拦着一排金属立柱,只有前后是通贯行车的一条路。 按照指示,她要把包裹交给稻黄色头发、别着蓝宝石袖扣的男人。 视线逡巡一周,她将目标锁定在一个缩在荫凉里喝着咖啡的人身上。 朱诺下了车,绕到副驾驶拿包裹。这次的货物很沉,掂在手里勒得指节酸沉,连肩头都塌坠下去。 她才迈步朝那边走,男人就敏.感地抬了头。看见她手里的包裹,他将咖啡塞进垃圾桶,快步迎了上来。 从她手里抢过包裹,男人只留下一句“稍等”,就消失在写字楼的侧门。 等? 这不在她的职责范围。 站在原地犹豫了两分钟,朱诺转身正腰离开,被气喘吁吁的男人从背后叫住。 她甫回身,气氛在霎时间陡变。 四周川流不息、富有规律的人群产生骚动,紧接着开始四散奔逃,几个上班族打扮的持枪者与多数人逆行,眨眼间围聚到稻黄头发的男人身边。 朱诺后退了一步,视线受到阻碍,只能看到为首那人半跪下来,黑冷的枪口抵住男人额头。 男人试图求饶,被按着肩扭过身去,单膝顶着后腰钉在地面。求饶声顷刻变成模糊呜咽,像是贫弱的风断断续续钻过针孔。 袖扣擦过一线晶蓝的光,男人放声惨叫,小臂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外弯折,手里滚落一个密封袋,想来是打算交给朱诺的。 为首那人从旁接过一柄短刀,刀尖剖进纸袋,一小堆浑浊的晶状颗粒散漏出来。 “白色死亡。”她听见一句判断,从步行街中间的一圈人里传来。 “抓起来。” 为首那人点点头,声线十分耳熟。他撩开西装取手铐,腰带上别着警徽,在太阳底下更显澄黄。 锁住犯人双腕后,他稍微抬起头,朱诺看到灰银倒竖的短发。 她谨慎地往后退,钻入停靠在路边的车内,打算迅速脱离现场。 有条子执法的地方,还是尽量远离比较保靠。 然而前后不知何时横塞上两辆警车,彻底堵住去路。 她飞快思索脱身的最佳路线,车窗玻璃忽然被人敲响。咚的一声,近距离砸击耳膜,震得她全身一滞。 窗外站着霍恩警探。 “下来,跟我到警车上去。”他语气强硬,态度毋庸置疑,一伸手就拉开车门。 朱诺只得照办,坐进警车副席,霍恩在身边摸出一盒香烟。 他点烟的神态跟唐纳德如出一辙。好像在他们吞云吐雾时,世界都得屏气止息,敬候差遣*。 这样的特质表征,跟窥视、探究和谨慎一并,镌刻在每个警察的性格深处*。 至少她遇见的警察都是如此,无论好坏。 不同的是,他没问她要不要来上一根。 “我被逮捕了么?”忍受着烟气的侵蚀,朱诺抬起手,咬了一口指节上艾薇的名字。过了一会,忍不住问。 霍恩用另一个更为尖锐的问题给了她答案。 “你替菲尼克斯干了多长时间?”他的目光随着他的话一同转移过来,锐利洞悉,有如鹰隼。 朱诺含糊其辞: “有一段时间了。” “你还是个赛车手,非法的。” 这回是确凿无疑的肯定句,“上次在山路,你在比赛吧。” 她只得承认:“对。” 烟燃到半截,被霍恩抽出嘴角,关进车上的烟灰盒: “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年纪,怎么不去上学?”问及这个话题,他的语气没那么硬邦邦了。 朱诺不答腔,嘴唇裹上一层热气,轻轻抿起来。 虽然不理解他将自己带进警察的目的,但根据经验判断,警察知道的信息越少越好。 “你应该去上学。” 霍恩的语调越加和缓,平日里深深拧着的眉眼也松弛着,几乎让人无法断定,在片刻前徒手拧断一截胳膊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我必须赚钱。”朱诺信口说,“有家要养,还有债得还。” 霍恩停住了,在某一个瞬间,眼睛里现出老态: “我的一个朋友,在那条山路上出过车祸,直接从a3路段的第一个转角摔下悬崖。” “那儿出过很多起类似的事故。如果你不想粉身碎骨,就少走山路。”他说。 a3路段、第一个转弯处。 这两个特殊的字眼至关重要,跟脑海深处储存的某些信息有着直接共鸣。 她试图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沉默半晌,她点头说:“我明白,谢谢你的提醒。” “小心一点,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年纪。” 这是他第二次讲出这句话了,语气跟上一回没什么区别。 朱诺转脸:“我可以走了么?” 走下警车,她还在回味霍恩警探刚才那段话。追忆的线不断钻寻探触,在脑海里缠结成一圈,糟乱如麻,理不清头绪。 她俯身拉车门。开到一半,手定在空中。 a3路段、第一个转弯处。 菲恩在互助会上描述过。当年弗莱将他绑在一辆车上,安全带断裂,刹车也失灵,直接从a3路段的第一个转弯处掉进悬崖。 这样的经历,使他从此惧怕高速行驶。 那么这会不会是弗莱年少时“善后处理”的另一种方式? 朱诺将发现默记于心。在着手查实之前,还有另一件事要处理。 她并不急着回宿舍,坐进车内闭目歇了歇,然后给菲奥娜发出一条短信。 很快,电话打进来。 等了几声,朱诺伸手接通,不待对方出言便冷笑道:“我有三样东西不运:毒.品、武器和人。合作的第一天,刘易斯肯定告诉过你,他知道我的脾气。” 第31章 更新 只要摒遗底线、打破原则,就等同于亲手把自己推沉深渊。等到淤泥淹没口鼻,黑暗掩合双眼,再想脱身已经太迟了。 她不能让自己成为下一个乔治。 没等菲奥娜接话,她已经按下关机键。电话脱手扔到一边,人也有些恍惚。 不管菲奥娜有怎样的反应,她都不能在这个时候示弱。 烟瘾烧腾上来,肺叶干渴得快要冒起焦气。朱诺在车的内斗里翻翻找找,摸出一盒开封数月的香烟。 明明下定决心要戒,却忍不住留下几盒,避开视线,置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就好像她早就料到,有朝一日会再也撑不下去。 伴随着散碎火星,打火机擦响几下,一簇焰光点燃在指间。 嘴角咬住滤嘴,她将烟头凑到火尖的位置。没多久,车内烟味熏腾。 她用鼻端吸着气,舌根阻塞喉咙,不直接透过滤嘴,将尼古丁抽进肺里。 这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吸烟。她想。 回到宿舍楼下,车里只剩下零星几丝烟雾,蛛网一般细细缠缠,很快就完全溶解了。 朱诺数着窗户找到新搬的宿舍。灯开着,窗帘缝隙里有人影挪动。 露西应该已经回来了。 她只好打亮车内灯,仔细翻看唐纳德警官送来的档案。 里面有官方记载在案的嫌犯口供、案情陈述和验尸报告,也有一些来源不明的个人信息,获取的渠道多半是街头的毒贩和性从业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保密意识不强,很乐意为几百块的酬劳与警察分享见闻。 作为回报,警察会在部分稽查时放他们一马。通常情况下,双方具备足够的默契,有时只需一个眼神交换,一桩互利的交易就能谈成。 这也是为什么唐纳德能轻易挖出安东尼刻意隐藏的私生子,而朱诺和路德维希都束手无策。 档案内警察的调查报告显示,盖的房间俨然一座杀戮工厂。现场照片里满目尽是红,红得鲜烈晃眼,尖锐得能洞穿神经。干涸陈旧的污渍颜色较深,崭新血迹相对要浅,面积也更大,在墙上、桌台上、生铁器具上迸溅涂抹,透过镜头,也有令人作呕的腥臭扑面而来。 看久了,头也开始昏沉。 呼吸变得不太均匀,朱诺把照片翻到背面。 报告里详实描绘了取证过程——因为过于简单,篇幅很小,寥寥数语就阐明了搜查的全部。房内到处都是盖的生活痕迹,拆解人体的刀柄上布满指纹,血液和唾液混杂着,下水道口塞着成团新鲜的头发。 警方几乎没花力气审讯,盖在被锁进手铐之前就彻底招供,后来还拒绝了法庭指定的律师为自己辩护。 无论怎么看,盖的表现都不像一个具有高度组织性的连环杀手。 从取证到宣判,潦草敷衍,匆匆结案。 朱诺合起卷宗。头顶的灯扑闪了一瞬,她眼也不眨,将自己埋入缄默。 手指抽出黏在封面的便签。上面的地址是盖母亲的遗产,由于在“杀戮工厂”的调查成果显著,警方并没有试图封锁这间房屋。 车窗突然被人敲一声闷响。她一个激灵,下意识用袖口掩住档案袋。 车外是菲恩,披靡夜色垂首望她。有些日子没见了,他毫无变化,连眼神的温度和湿度都与往常一样。月亮很低,月光也薄,密密匝匝织在发根,像溶了冰霜折射的清辉。 档案袋在腿上,表面没有特殊标记,其实看不出什么,朱诺却没来由地紧绷,等了等才将窗降下,情绪未经调整,口气有些生硬: “不是要你别过来了么?” 菲恩神色僵住,控制目光转移方向,嘴角本来是上扬的,现在却仿佛有了清晰的郁色。 “给你添麻烦了。”他说,声音里有确凿的歉意。 朱诺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下巴收了收,摇头道: “……别这么说。” 这一天过得太狼狈,她比平日都要容易失控。 菲恩颔首,目光又回到她脸上,依旧柔软平整,不带刺芒。 他习惯于忍受依顺的样子,是朱诺这个时候最不愿看见的。 “过来。”她推开车门,暗金色的脑袋立即钻进来。他半蹲在车边,身体前倾,脸向上抬着,迎向夜空和她的视线。 灰眼黯淡,只有底端透出光亮。 朱诺把档案袋收进背包,手指沉凉,不太听使唤,试了两次才扣严拉链。揉了揉他的额发,她问: “出去走走?” 出了车,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冷。 一路无话。慢速行进在草坪间的窄径上,他的手背不期然与她相蹭,顺势若即若离贴一会,见她毫无反应,又失落似的往回撤。 朱诺抿唇,心里隐约翻起涩苦,捉回他的手,一根一根交缠指缝。他突出的骨节压入皮肤,触动血管和筋膜。心脏跳得压抑,或许与此有关。 “训练累么?”她偏头问。 仅仅是停留在最浅层的亲密,仅仅是掌心与指节的相互接触,他一点一点,缓慢而耐心地将体温填补给她。身体像是结上了一层温水凝的膜,渐渐暖和起来,声息里终于有了稀散的热气。 “累。”菲恩回答。为了照应她,步幅也缩短了。 朱诺:“跟我说说。” 菲恩想了想,如实告诉她: “他们的声音很臭,身上的味道也不好看。” 典型的菲恩式描述。 朱诺忍俊不禁,连持续了一整天的焦躁都忘到脑后,出言提醒他: “那是你自己的队员。” “我不适合当队长。” 他摇头说,言辞认真,“但四分卫必须当队长,这是球队一直以来的规矩。” “是么。”她不予置评。笑容集聚在唇边,眼角的笑意却极淡,仿佛下一秒就要散进风里。 又默不作声走了几分钟,菲恩突然停步,跟她交握的那只手稍松,从指腹沿着掌纹滚下冷意。 黑黢黢的夜里,凤凰城中央的高树被风摇得簌簌响。 那是菲尼克斯家族的象征。 夜幕映衬之下,更显丰茂挺拔。树梶枝条横斜抽展,如同张开的尖齿和利爪。 他们在红褐色的根须边驻足,谁也不愿再前进半步。 朱诺按下他的手。 “最近几天,我也很累。马上学期结束,还有几篇论文要写。” 她说,“等事情都办完……” 空气干黏齿根,话也不连贯。 菲恩点头。 “我明白。” 他的神情安静,“我会等。” 无声黑夜中,他们准确找到对方的眼睛。 上楼时脚步轻缓,在寝室前停顿了一下,捏着钥匙转开门,尽量不造成太过明显的动静。 她以为露西睡了,便没有开灯,摸黑走向自己的床铺。 骤然间,另一侧亮起昏黄的光源。 是床头灯,灯泡如同葡萄大小,光线幽幽飘晃,有如火烛。 背包放到床脚的地毯上,朱诺转脸问: “还没睡?” 拥窄一隅光晕的最边缘,露西卷抱着被子抬起上半身,长发落到颈后,露出满脸腼腆的欣喜: “我在跟人聊天,用短信。说实话,比起打字我更喜欢直接讲话。明明十分钟就可以说完,我已经发了一百多条了……” 朱诺进了盥洗室,十余秒后,含着牙膏泡沫说: “看来你的确快要脱离单身了。” “啊,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竟然能跟他说上话。” 露西喃喃道,“真的就像做梦一样。” 清水将脸洗净,再用毛巾蘸干,朱诺鼻尖被毛巾埋着,随口闷声一提: “他是谁?” 很长一段时间,露西没有回答。 “他名声不太好。”她闭口不谈名姓,只谨慎地说,“是兄弟会的人。” 朱诺脸色急变。 手一抖,毛巾扑窣落到地上。 下唇抿在两排牙齿中间,露西没敢看她。 明媚嗓音第一次出现黯沉的阴翳,露西强作笑脸,试图说服自己,“不过兄弟会的人名声都不太好,他们都是精英阶层,是富家子弟,总有些人喜欢编些荒诞离奇的故事中伤他们……” 朱诺换好睡衣,回到床上。整个过程都没开口,半晌过后才说: “不要接近兄弟会。” 愈到句尾,声音推得越重越紧,“你知道他们对林赛做过什么。” 在被子底下瑟缩肩头,露西口中仍不放弃声辩: “可林赛是自愿的,所有人都这么说。他们只错在泄露了视频,就算林赛后来自杀了,也不能完全……” 朱诺闭了闭眼,夜灯的光印留进脑海,一下一下猝闪着。 “她不是自愿的。她的死也不是自愿的。”她低声说。 露西掀起被角,严严实实掩住面孔,不让朱诺窥探自己的表情。 朱诺双手按着眼窝,把肿胀发热的眼球也压陷下去。连日来的烟瘾、疲累、忧扰与精神重压接连反刍,几经咀嚼回溯,滋味更加深厚。 她闭着眼,久久无法入眠。 索性披衣下楼,室外空气湿润,充满野生草木的鲜香。她徘徊片刻,一头钻入电话亭。 除了路德维希的办公室,她不确定这台公用电话能不能拨通别的号码。 她做了一次尝试,听见几声嘟音,然后被人接了起来。 “我是朱诺。”她自觉报上名字。 唐纳德警官刚出声时犹带惺忪,发到最后一个音节,睡意已然完全脱去: “什么事?” 眉心顶起来,又往下松。 朱诺问:“你认不认识霍恩警探?” 唐纳德警官:“认识。” 朱诺迫切道: “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帮我查查这个——有一个霍恩警探周围的人,几年前在a3盘山路段出了……” 她没能讲完整句话。 “你说是为替林赛找回公道,我才同意帮你。” 电话另一端衣料摩擦,唐纳德警官可能坐起了身,语调回到低沉的状态,“可过去了这么久,你所谓的正义在哪里?” “……” “现在你又要我去调查一个警探?” “……” “朱诺·皮尔斯,你到底在干什么?” 第32章 更新 她到底在干什么呢。 朱诺花了相对较长的一段时间深入思考这个问题。 可是她得不出答案。 她在为国际刑警组织做线人,却连路德维希所掌握的进度都无法全面了解。 她在为林赛伸张正义,可到了现在还是一无所获。 她决心将谋杀艾薇的嫌疑人绳之以法,然而这起案件本身只基于一个尚未定性的假设。 唐纳德警官说的没错。 其实她什么也没干成。 手里握着便签纸,站在地址所指向的那座住宅门前,朱诺才暂时收敛思绪,竭力克制自己心态稳定,低头翻看卷宗里潦草的笔记。 盖的母亲于八年前逝世,这所房子在盖入狱之前两个月,突然转移到了一个慈善机构的名下。当时负责将盖逮捕归案的警察只专注于那间“杀戮工厂”,没能继续深挖下去。 拥有这所房子的慈善机构,跟开办“菲尼克斯社会再教育计划”的是同一家。 菲尼克斯家唯一与盖有联系的便是弗莱了。 为什么弗莱要留下这间房? 朱诺抱着臂,站在窗台下仰望。两层砖楼,地处幽僻,常年未经粉刷,外观灰旧粗糙,看不出稀奇之处。 门窗都上了严锁,她踮起脚,视线探向窗口。 室内过于阒黑,玻璃上倒映的全是阳光底下自己的影子,家具模糊的轮廓无力地浮印在黑暗里,眼睛一眨更是难以辨清。 她将写有地址的便签纸谨慎收好,叹口气转身离开。 天色尚早,朱诺回到车里,久违地感到无所事事。 上午有节法理学讲座,再查时间,早就进行过了一半。弗莱兄妹那边静得悚人,可能是菲奥娜恼怒于她上次的冒犯,短期内不想再联系她送货了。 而刘易斯自从经历了上次的意外,疑心病愈重,索性采取谨慎态度,又一次暂停了刚刚重开的山路赛事。 所以她现在坐在驾驶席上,有些无意识地发愣。 光热都挡在外面,车内只剩下闷。闷得沉郁,像有块湿布掩塞口唇。 膝头摊放着唐纳德亲手递给她的档案袋,手边是被太阳烤得烘热的手机。 她拿起手机,想给菲恩发点什么,打下一串组成问候的字母,指尖停在屏幕上方,透出犹豫的颤动。 她还是删除了那句话。 食指偏蹭,不小心发出一个空格。 眼皮猛然抽跳了一下,她唇角拧卷,紧张地等他回信。 他始终没有回信。 朱诺多少镇定了一些,手机放回原位。垂目望定牛皮纸袋,她抽出盖的口供,只读了几行就直觉不对,又找到受害者的验尸报告对比察看。 看得越多,心头猜测愈显真实,一个结论好像浮悬着,即将飘然落定。 手机嗡嗡响。 她本以为是菲恩回了信息,结果这响声一直持续不停。 瞥一眼来电显示,是唐纳德。 这在朱诺意料之外。 电话接通,对方兜头砸来一句: “这是最后一次。” 他的呼吸相当深,稳重而有力:“根据我探听到的消息,那个霍恩是个脏条子,他的确很可疑。” 朱诺顾不得多言感谢,腰背都下意识地挺直,捧着手机问:“上次我说的……” 唐纳德没让她说完,嗓音依旧粗粝刺耳,在一片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中凸显出来:“他有两个女儿,其中大女儿七年前死在山里。” “当时她逃课三天,好像去见了什么人。这个她死前最后见到的人一直没能确定身份,这件事最后被定性成了意外。” 他说完,一声含糊叹息,像隆冬时节口腔喷出的雾汽,很快连同些微的热意一起消散在雪地里。 朱诺明白,他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想到了艾薇。想到艾薇,仅有一声叹息。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控制感情的功力见长。 她又何尝不是一样。 “有什么细节么?”她问。 唐纳德再出言,连那一丝轻淡的喟叹也不见了,语气硬质而刻板,简单陈述道: “调查显示,她开着一辆来路不明的车,在a3路段第一个弯道冲下山崖,安全带断了,刹车失灵,门也被山石撞击变形,无法逃生。” 胸口仿佛被狂风摇撼,朱诺全身一振。 在那场互助会上,菲恩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他把我扔在一辆刹车失灵的suv里,割断安全带,为了确保我逃不出去,还特地将门砸击变形。” ——“suv被拖车拉到山上,刚看见一个标有a3的路牌,我就被拖车甩下了弯道。……” 两相比较之下,她几乎可以完全确定,霍恩警官大女儿的死也是弗莱一手所为。 不过,倘若她将这件事汇报给路德维希,后者一定会秉持着严谨端正的态度告诉她,这也有可能只是一个巧合、一个令人惋惜的意外。他们想要扳垮菲尼克斯,不能依靠这些模棱两可的间接“证据”。 更何况,菲恩是不会出庭作证的。他需要取回他母亲的骨灰,为此必须继续忍耐。 挂上电话之前,朱诺又问他: “警探,艾薇会是自杀么?” 那边细小的噪音突然止歇,连呼吸声也停滞了。 “我一直认定她的死跟你有关。”他回答,“到现在也没改变看法。” 朱诺早已习惯他突如其来的敌意,也不再试图争辩,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道: “也就是说,你觉得她不可能自杀?” 唐纳德:“不可能。” 打火机喀然擦火的动静从通话里传来。 “我也这么想,她不会自杀。”朱诺说。 也许是受到路德维希影响,她不得不将全部可能考虑周全,“那么,意外……” 决不会是意外。 当初她被选为陪审员的时候,路德维希就曾在警局的审讯室里,向她出示了一组照片——是另外一个疑似死于弗莱之手的女孩。就算是巧合,两人的死因和死状也绝不会如此相似。 从霍恩警官的大女儿与菲恩,到艾薇和照片里的女孩,弗莱的手法不断推陈更迭,每次进化都比以前趋于完美,破绽和缺漏一再得到填补。 他必须被阻止——在他遇见他的下一个受害者之前。 朱诺回到宿舍楼下,路上日头就逐渐衰弱,等她推开车门,室外彻底失去了晌午时分的湿热,温度低凉下来,也更干燥了。 干燥到鼻尖有点痒。 她揉揉鼻子,去电话亭将最近获得的消息传给路德维希。 这回,她再次强调了自己的看法。 路德维希仍是一副沉定稳持的姿态,仿佛每一步棋都要花上数天精细思量。 “你知道我对间接证据的态度,朱诺。”他说。 朱诺忍不住问: “我们真的能找到确凿的物证吗?”——在弗莱的作案手法已然纯熟的前提下? 对她的问题避而不谈,路德维希告诉她: “只凭一些间接证据就贸然起诉,风险极大程度上超出了预期。我们没有重来的机会,必须在最有把握的状态下一次成功。” “你对弗兰克的调查进展得怎么样了?” 朱诺径直提醒道,“不太顺利,对吧。” 他的声线少见地折起波纹:“或许从弗莱入手的角度是正确的。弗兰克实在滴水不漏。” “除了乔治,你在弗莱身边,只安排了我一个线人?” “……” “经费都用在弗兰克身上了?” “……” “我会继续查下去,”朱诺一字一句,“但你要替我祈祷。” “什么?” “祈祷弗莱不会太早找到他的下一个目标。” 露西正在化妆。顾虑到今晚可能发生的事,她没贴假睫毛,底妆也只覆了薄透一层,透着自然红润的光泽。 朱诺一进寝室,映入眼帘是她的裹身短裙,裙摆碎金流溢,只及膝上十公分的位置。两条腿长而直,此时交叠在一起,皮肤晒成健康淡蜜色,骨肉修整均匀,大面积露在外面。 “回来啦?我还在想你的早课什么时候能结束。要是你待会没什么事,能送我去姐妹会么?既然你在这,我就不叫出租车了。” 从围着灯泡的化妆镜内望见朱诺,她便招呼着说。双唇微张,方便将口红涂抹平滑,以至音节发得不够饱满,一擦便过去了。 朱诺没太听清。 “去哪里?姐妹会的别墅?” 露西一面定妆一面点头,粉扑在额角落下一块白,被她用指肚抹去: “别墅又开了场派对,我总得去凑个热闹。” 像是怕她有疑,露西絮絮地往上堆叠细节,“兄弟会办的我不爱参加,他们喜欢嗑药,姐妹会相对来说干净一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要在工作日办派对,可能是快到考试月了,大家一起放松一下……” 她语速太快,朱诺听得云里雾里,摆手说: “你没必要解释这么多,我送你过去。” 去往姐妹会的路上,露西眼尾噙着笑容,低头不停发短信。 “我今晚可能不会回来了。”她略显赧然,抬眼从后视镜里悄悄看着朱诺,小声说道。 朱诺没什么戏谑打趣的心情,含混“嗯”了一声。 刷得漆黑的睫毛压沉下去,露西咬唇想了一会,提议道:“你也可以把菲恩叫到宿舍去,你们很久没见了吧?” 想起那条他没回复的空短信,朱诺摇摇头:“不用,菲恩应该也挺忙的。” 露西表示赞同: “也对。忙完这段时间,马上就是新赛季了,到时候你作为拉拉队员陪他去纽约,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独处。” “我不一定会陪他去纽约。” 朱诺说。 养母死在纽约,艾薇死在纽约。那座城市里,她失去了太多。 车头拐入花园,露西道了谢,开门走下去。 朱诺隔着玻璃扫一眼别墅。听不见任何浮躁音乐鼓点,窗间散出轻幽昏黄的暖光,不像是有派对举办的样子。 “我进去了,你走吧。”将车门扣阖,露西向别墅迈步,歪着身朝她挥手,“明天见。” 待到朱诺驱车离开,露西果断停步回身,抱着胳膊站在花园里。天一度一度地暗下去,没过多久,一辆红色改装保时捷穿破夜色,近距离擦着裙角急停到她眼前。 手扶方向盘的人戴一顶棒球帽,转脸面对她,抬手触触帽檐,以示问候。 “这不是乔治的车么?”认出了抢眼的颜色与配置,露西不由自主往后瑟缩。 “我觉得挺有趣,就买下来了。反正他死了,也没人会开。”那人状似不以为意,身体往前倾,越过副驾驶替她推开车门,“上来吧。” 保时捷降下车篷,载着露西驶离别墅前的花园时,朱诺已攀上了高架桥。 跟下班回家的车流堵滞在路上,她百无聊赖,按亮手机看时间。 屏幕上冒出一堆未读消息,全部来自菲恩。 下午连着来了两条: *我在球队。* *怎么了?* 过两分钟: *我要去训练了。* 间隔一个半小时,又是好几条: *刚才训练扭伤了一条腿,教练让我回去休息。* *你在哪里?* *出什么事了?* 最后收到: *在宿舍么?* *我去找你。* 看短信送达时间,已经是半小时以前的事了。 前方的车流开始涌动,朱诺只好放下手机。心里急迫,油门也踩得发沉。 再度回到宿舍,楼下果然有菲恩等待的身影。他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一条长腿拳曲,另一条绷直。但凡呼吸稍重,声控灯就敏感地蓦然亮起,照出空气中浊腻的灰尘。 她来到他面前。 菲恩仰起头,迎入她的眼睛。 “我知道你最近很忙。” 他显得拘束,抬手想碰动她颊边的头发,却又涩然垂放回去,“你没回短信,我就来看看。” 朱诺张了张口,最终没多说,转而道: “上来吧。” 他起身时,绷直的那条腿动作别扭。朱诺伸出手臂扶住他,两人一起慢慢移向电梯。 进了房间,朱诺摸索着打算开灯。指头触到开关,犹豫半秒,不着痕迹地缩回来。 菲恩在她背后,门在他背后。 她把背包摔到地上,回身拥抱他。手心濡凉,滑过精窄腰线,贴在滚烫腹间。 冷热摩擦交融,肌肤瞬间涌起战栗,如同泼洒上颠沸的水。 菲恩听见她问:“腿怎么样了?能做么?” 黑暗中,她的声音格外清晰。 第33章 更新 菲恩在洗澡,水声跟雾汽从门缝涌出来。 体间黏腻的感觉不太舒服。这样的黏腻被风干以后,又成了一种紧皱,像是一小块皮肤慢慢枯萎了。朱诺支起上身,伸一只手摸烟。 烟盒原来埋在书桌抽屉深处,随着时间推移,位置越来越浅。搬到这间宿舍,她索性把烟放到床边,拨开虚掩着的一叠入学表格就能轻易触及。 她将烟盒握在手里,不轻不重颠了两下。盒中整密排列的滤嘴跳出一支,她垂首咬进齿间。 没点燃,单纯静静含着,透过烟草干丝来呼吸。 菲恩当初尚且青涩的时候,一触一动全都由她掌控着进行,就连亲吻抚摸都小心翼翼。直到现在,他逐渐学会了主动和激烈,有时候控制不住力道,让她多少有点疼。 疼痛也宣告着他的真实。 菲恩从浴室里出来,腰间围一圈她的浴巾。 他坐到床边,朱诺轻挪脑袋,枕在他膝上,听到上方传来声音:“不洗澡么?” 跟露西一样,他的音色不常变化。 朱诺展开手臂,越过头顶,帮他拿床头柜上的吹风机,调到最低档位。风轻柔而舒缓,只把他湿重的发丝吹掀起一点,她摇了摇手,发梢也跟着晃动。 “懒得起床。”吹风机被他拿走,朱诺的身体安静下来,一动不动说,“好累啊。” 史无前例的,她惊悚地从自己话里听出了撒娇似的语气。 菲恩也察觉到了,于是轻声笑出来。 他说了句:“怪我。” 不轻,却被风的鼓噪盖过了。 朱诺侧躺着,精神难得放松。 吹风机的响声停歇,余热却还不断从空中扑落到脸上。她双眼不自觉地合拢,被菲恩横抱起来,放到单人床的内侧。 他躺在身边,后颈沾了枕头的一个角,前臂拦在她腰上,手指刚好触到狭细微突的脊线尾端。 朱诺下一秒似乎就要沉沉睡去了。 但她没能如愿。 枕下的手机仿佛贴着脸颊振动,她强撑开眼皮扫去一眼,立即推下他搂着自己的手臂,一边起身一边对菲恩说: “我得接这个电话。”把手机举到耳边,“怎么了?” 露西话中有明显的哭腔,尾音像是撑持不住,摇摇欲坠: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朱诺,他说我裙子的颜色不对,把我赶下车了……” “给我描述一下你周围的建筑。” 下床往身上套衣服,朱诺捏捏眉心,深吸一口气,“随便什么。” “这里有路灯,有几棵树,树上是鸟窝……还有很大的一片空地,围着栅栏,牌子上写了‘环境保护宣传馆,明年五月建成’……” “我来的时候或许路过了一道铁轨……我不确定。” 她的声息渐弱,像是溺入了水中。 然后猛烈打了个喷嚏。 朱诺肩膀夹着电话,一颗一颗系纽扣。 “我知道是什么地方了。” 她低声叮嘱,“别乱动,看见有人走近就拨911,我马上就到。” 手机揣进衣袋,她扭脸看向菲恩。 “是露西。她约会出了岔子,我得去接她。” 她说,“能自己回家么?” 菲恩已经坐了起来,望着她,不说话。 这段沉默很长,似乎别有深意。 最后回答:“能。” 电梯里,朱诺有些愧疚。 按下楼层,她抱着外套回过身:“我也没想到……” 话到半途,又无法继续,顿涩地悬停在这里。 莫名地很难堪。 菲恩的眼神深了深。 “不是说过了么?在你成为我拉拉队长的那一天。” 他重复记忆里的字句,语调郑重其事,“‘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停了一停,他接着说: “你可以对我发脾气,不跟我见面,不接电话,不回短信,可以把我忘到脑后,睡了我再打发我回家……” 直到收尾,语气依旧平淡,“这些都没关系。” 朱诺默默听着,待他说完,从背包侧面的网袋里拿出一个塑料瓶: “你先喝点水。” 菲恩:“……” 看见水,他才意识到喉间的干渴,接过水瓶拧开瓶盖。 “我明白,以后不会了,对不起。” 她认真地说,然后变了语调,“你也有生气的权利。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能适当发点脾气……” 他不是一个没情绪的人,平日里的温和依顺,只不过是因为习惯性隐忍。 这样很不健康。 电梯顶部灯光强劲惨白,在脸上压出更深的轮廓,放大了菲恩抿唇的动作。 他想了想,诚实地告诉她:“我在楼下等你的时候,有点生气,等久了又开始担心……见到你以后,就想不到这些了。” 朱诺:“那想什么?” “你。”他很快答,“在想你。” 朱诺一时无话接口,面庞热了热,舌根居然尝到一丝甜。 心跳的频率冷却到正常值,她才发觉,这其实也是个问题。 他太依赖她了。 初识的时期,菲恩就很喜欢待在她身边。后来确定了关系,这种依赖变本加厉,如同把她当作了世界的重心、生活的意义。 朱诺一向认为,她不是他所需要的全部。 菲恩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封闭的自我世界接纳了一个她,却也没有随之拓宽开放。 他应该把控自己的生活,多交些朋友,学会享受一些琐碎的乐趣。 所以朱诺斟酌起措辞: “我不能每时每刻都陪着你,菲恩。你喜欢我,我很高兴,但是我们遇见对方之前都在独立生活,在一起以后也要留些空间给自己。” 他目光始终低着,静静注视她,灰沉的眼底有微毫的光点。 “我没有恋爱过。” 他试图解释,却好像也困惑不清,顿了几秒才继续,“……我以为我应该把自己完全交给你,这好像是恋爱中的人应当做的。” 朱诺说: “我也没有。” 她偏过头,碰到他专注的眼神,“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但是你不该只想着我。” 气氛沉淀下来。 菲恩忽然问她: “你平常的时候,不会想我么?” “会。” 朱诺如实答,又觉得这样的回答让此前那一番劝告没了底气,于是生硬地改口,“偶尔会想……只想一下。” “这样很好。” 菲恩说,语调连贯笃定,似乎不会偏移,“有你就够了。” 电梯门开了。 驾车并入干道,朱诺还在想着他,和他说的话。 她很小的时候就养成了独善其身不多过问的脾性,主要是为了尽量避免引起养父不快,从而招致谩骂与殴打。后来兼职替人开车送货,更是严格自律,从不多管闲事、自找麻烦。 现在她替国际刑警和检方干活,四处奔波着硬要一头撞进麻烦,不光半夜开车去接哭泣的室友,甚至还抽空操心起了男友的性格缺陷…… 来到凤凰城,她的确变了很多。 心神飘散,朱诺差点错过出口。 露西描述的这条路,她昨天去看盖的老房子时刚刚走过,对街边环境还留有印象。 开到准备施工的环保宣传馆工地前接上露西,朱诺给她冻得僵白的双肩披上外套,调头往回开。 蜷缩在副驾驶座位间,露西小声抽噎,眼眶红肿着,妆也花了,腮颊两道黑色泪痕。 翻出一包纸巾塞给她,朱诺问:“谁把你带到这个地方?你在派对上遇见的?” 露西稍加迟疑,才怯声回答:“我去见了这几天一直跟我聊天的那个人。” “那个兄弟会的?” 心下无奈,朱诺还是尝试着安慰她,“那儿没什么好人,你不用为他难过。” “是我穿错了裙子。” 露西使劲摇头,执着地替约会对象辩解,“不怪他生气。我是说,他本来要我穿红裙子,他说他之前对红裙里的我一见钟情……是我觉得那条裙子太保守,只适合穿去见我爸爸,所以自作主张换了一条……” 红裙子—— 她知道菲奥娜喜欢穿红裙,是为了迎合弗兰克的特殊嗜好。 不过跟露西约会的人不可能是弗兰克——以他的年龄,可能十年前就离开兄弟会了。 “不是你的错。” 朱诺叹口气说,“别再见他了。” 前方铁轨的栏杆降了下来,一列火车裹着风呼啸而过。 朱诺熄了火,等在路口。 后方道路的另一侧,有辆警车截住几个站街揽客的妓.女。 警车里走下一个人,满头短发灰白削利。 侧脸就在街灯正下方,轮廓清楚。 居然是霍恩警探。 朱诺将车窗开一道缝隙,侧耳聆听。 火车铁轮摩擦枕木的动静不小,但街边交谈的声音仍然顺着风拐进耳畔。 音节模糊,但是能勉强辨认。 “……不……不是要逮捕你们。” 霍恩说,反手猛地拽开后座车门,“上车,你们都上车。” 妓.女们脸上的浓妆抹去了确切年纪,大约二十出头,此时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忍不住问:“你要我们陪么?一个小时八十刀。” 霍恩嘟囔着什么,前半句朱诺没听清,后半句好像是: “……我送你们回家。” 火车最后一节车厢消失在视野,挡住去路的栏杆自动抬了起来。 朱诺还想继续探听,露西却在一旁搓着手臂,催她赶快开车。 见她又打起喷嚏,朱诺只好重新发动汽车,将霍恩和这片街区一同留在身后。 之前在写字楼下,霍恩也是以这样的口吻命令她上车,然后语重心长劝说她注意安全,回去上学。 朱诺当时还疑惑过他非同寻常的关心。 现在倒有些懂了。 是因为他那死于“事故”的大女儿么? 一回宿舍,露西就躲进浴室,反常地一言未发。 朱诺实在困倦,正好也没力气听她倾诉。将自己摔倒在床上,看一眼闹钟,凌晨三点半。 菲恩一定还在等她。 她给他发去一条短信: *我回来了,早点睡。* 他果然还没睡,很快回复: *晚安。* 第34章 更新 夏天快到了,草坪渐绿,虫鸣却依然慵倦无力。 背包挂到单侧肩上,朱诺低着头走出礼堂。这里是她当初听开学讲座的地方,至少能容纳五百人,现如今当作大型教室来使用。 最基础的学术写作指导,也是露西跟她在课堂上唯一的交集。 然而今天,露西没来。 自从那次半夜被朱诺接回宿舍,她的状态就一直不太好。一开始还只是羞恼,后来情绪几经衍变,连朱诺也无从辨析。 最近她更是常常借病旷课,有时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纹丝不动躺上一整天。更多的时候则不知所踪。 屋外光线太烈,比室内骤然明亮几度。朱诺的手斜放在眉骨间,勉强挡住直扑入眼的阳光。 礼堂门前的小径汇聚于空场中心的高树脚下。树尖保持向高空仰冲的姿态,蓬发着油润薄透的叶脉,仿佛承载了鲜绿的血液勃鼓流动。 树冠投落一隅暗荫,像块深色污渍黏附在根茎上方,渗透进泥腥土壤。 朱诺往宿舍楼走,刻意避开了伞状的树荫。 寝室里没有露西的身影。衣橱紧阖着,拖鞋散翻在鞋架旁边。 她又不记得关灯。 近日来露西总会神志漂游,有一次凌晨将朱诺叫醒,捏着衣角说自己晚上忘记吃饭了,希望朱诺能帮她订块披萨。 露西的感情经历乏事可陈,可能也缺少应对失恋的圆滑理性。 无论如何,她得靠自己走出来。 朱诺冲了澡,裸身坐到床沿。温度随着水液蒸发,肌肤表面透一层沁凉,而她仍能感受到热,自骨肉相接处翻出来。 长发裹在毛巾里沥干的空当,她从背包中取来档案袋,继续比对标注盖的口供与尸检报告的差异之处。 “罗拉,女,17岁……左手食指与无名指根部撕裂断口,胸骨多次强力挤压变形,肩背和手腕大量捆绑淤痕,监测不到纤维残留……” 朱诺轻声念着报告内容,稍加记忆后,目光转向盖的口供,仔细在潦草敷衍的蛇形字迹中辨认关键字眼。 “罗拉?……我记得那个小姑娘,我把她绑在‘手术台’上……哦,‘手术台’就是房里那张铁床……你问我用什么绑的?让我想想……麻绳,应该是麻绳……肯定的,不然还会有别的什么?……” 朱诺皱着眉头,红色签字笔划过“麻绳”一词下方,标了个“19”。 再圈出验尸报告里的“监测不到纤维残留”,同样写上序号“19”。 尸体从未经过清洗处理。如果是用麻绳,一定会有纤维被绞进皮肤,刺留在勒痕里。 如此两相比较,搜寻蛛丝马迹,是一项十分繁琐的工程。就算不看尸检报告,盖所招述的供词也前后矛盾、逻辑混乱,林赛跟他通信时发现漏洞实属必然。 门闩喀搭响,很快有人从外撞入房间。 露西右手撑扶门框,左手按着嘴唇,脸上半褪的残妆底下,依稀显出不均匀的苍白肤色,像是变质结层的脱脂牛奶。 朱诺着手整理档案袋,快速夹回背包,拉链刷地合到另一端,方才抬头仔细看她。 露西默不作声,摩擦双脚蹭掉高跟鞋。 她穿了那条红裙子。 “你又去见他了?” 朱诺靠到衣柜边,隔着柜门问。 露西没有回答,连呼吸也是悄然无声的。 柜门扣严,露西在视线里显露出来。 她换了一套轻便睡衣。明明快到初夏,气温一再攀高,她却穿了长裤长袖。 回身走向床头,她仍然用手背掩唇。指节上血管皲裂,形成青红色块。 待她倚着墙壁坐下来,朱诺确认了眼前所见。 “摔跤了?”她兀自猜测,“还是他……” “他”字一出,露西浑身骤然颤抖,挡着嘴唇的手跌落到膝间。朱诺看见她嘴角血痂,是沉固而腥热的砖红色。 她发声含混不清,似乎喉间肿胀难言:“我实在受不了了,朱诺,我……” “怎么了?” 朱诺等了等,没得到回音,又沉住气道,“我无权干涉你的行为,露西,但是作为——” 室友? “——作为朋友,我希望你能远离这个人。很显然,他已经对你动了手……” 如同有什么在脑中哗然崩毁,露西忽而猛抽了口气。 “……没什么。” 她的额角几乎垂抵膝头,“不能说……别再问了,我不能说!” 没等朱诺靠近,她已经自行平息,仰起头对着室内一个无人的方向说: “我不会再去见他了。” 当晚,露西下了一趟楼,目的不明。 她再也没有回来。 露西失踪三天,杳无音信。朱诺抽空去姐妹会探听消息,然而没人知道她在哪里。 后来朱诺试着给菲奥娜打了一个电话,预期内的无人接听。 朱诺曾经一度觉得,她可能是想要回家休养几天。 这个念头在为霍恩警探开门的那一刻便被打消了。 见到她,霍恩也有些发愣,盖着警徽的帽子差点送指间松脱。 “你在这里上学?”不可置信的表情在他脸上停留了半秒。 因为平时外人无法随意进入宿舍楼,寝室门上都没有猫眼。朱诺以为是隔壁的女生来借剪刀,或者最好是露西回来了,便急急忙忙打开门。 “我在这里上学。” 朱诺回答,“有事么?” “我来找我女儿,露西。” 霍恩越过她的肩面,笔直向内张望,“校方说她住在这间房。” “露西是你女儿?” 这个事实一时难以消化,朱诺顿了顿,勉强接受,又开口,“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三天前的晚上。她没有回家么?” “没有。她没回家,手机也关机。” 霍恩说,“你知不知道她有可能去什么地方?” 踩着地毯来回踱步,他的急切和焦灼完全剥.露在外。 “我只知道她最近在跟一个兄弟会的成员。” 朱诺说,“但是她从不肯正面回答我他是谁,只说他风评不好。” “兄弟会?” 霍恩一手抓拢枯银的短发,将硬帽端正戴上,跟来时一样大步走出门,“明白了。我去打个电话。” “给弗莱?” 朱诺停在他身后,扶一道狭窄的门缝。 霍恩警探头也不回,一手没进警裤的侧面衣袋: “给弗莱。” 朱诺清楚,露西素来很听她父亲的话,这也充分解释了为什么她加入姐妹会,却至今也没有交往正式男友,更不去参加那些无底线的派对活动。 这样一个乖女孩,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三天,连声平安的音讯也不通报给父亲。 强烈的不安涌流体腔,即将冲破心口。 朱诺来到露西那一侧床铺。 她晚上走得匆忙,被也没抚展平整,在床角堆卷成一团。 弯下腰,朱诺拉开抽屉。 杂物上方是粉红色的精装笔记本,纸张压得厚实,侧脊缠着一把心形铜锁。 朱诺摸到一根铁丝,将锁捅开。 果然是露西的日记,扉页干皱发旧,笔触还很稚拙,写着“爸爸给露西的礼物”。 她直接翻到有字的最后一页。 日期是六天以前,字迹有如胡乱涂抹,不成形状: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 再往前看。 露西半夜叫醒她,央求她订一份披萨的那天,日记只有短短一行—— 【我再也不敢了。】 朱诺屏住呼吸,指尖失去体温,几乎感受不到触觉。 前面一连几面都是些零碎词句,像是无意识的呓语。 直到朱诺看到一段话,字母的尾巴雀跃地向上飘: 【我真不敢相信!弗莱——那个弗莱——姓菲尼克斯的弗莱!他竟然联系了我,说他很喜欢我穿红裙子的样子……他甚至用了“一见钟情”这个短语。天哪,简直像是在做梦,我真希望自己永远都别醒……】 指尖的凉气慢慢延展,盖满咽喉与胸腔。手腕突然一重,是颗额头坠下的冷汗,在圆润凸起的腕骨处碎开。 是弗莱。 怎么会没有想到? 是弗莱。 朱诺一把拉开门。 一只脚跨出去,又缩回来。 出门之前,先把露西的日记本收进了自己的背包。 汽车在她的把握下横冲直撞,疾驰在马路中央。 超过限速标准,两辆警车围拢上来,扩音器里传出让她停车的命令。 朱诺踩下油门,车身犹同离膛的弹头,飞速崩射而出。轮胎花纹擦蹭地面,留下宽而长的拖痕。 警车先是被甩开一段距离,接着以更快的速度贴到左右,压着白线与她齐头并进。 经过一条岔路,她飞快调换档位,紧急倒车逆行。 规避着身后正常行驶的车辆,重新退回路口,方向盘向左急掰,眨眼便跃上另一条路。 整个过程不过十余秒。在警察手忙脚乱打开双闪,企图绕道包抄时,朱诺已经来到了菲尼克斯家的老宅。 迎接她的是管家。他面带微笑,示意她等在门口。 朱诺在背后拍拍他的肩,趁他回身摸索,蹑手蹑脚悄然越过,在浸满星辉的长廊里穿行。 依照记忆找到茶室,弗莱果然还在那里。 他对这个地方有着特殊的感情,也许跟家人有关。 “菲奥娜还在生你的气。” 见她闯进门,弗莱只抬了抬眉角,“最好别让她看见你。” 朱诺抿住嘴唇,强迫自己保持镇静。 “露西。”声音几经辗转,终于抖出来,“露西在哪里?” 弗莱手腕半抬,举一只骨瓷茶杯。 “你为什么关心?”他问。 “警局的唐纳德本来就把我当做谋杀嫌犯。” 这是她在路上设计好的托辞,“你再三对我的室友下手——让我怎么洗脱嫌疑?” 弗莱屈起指节揉搓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第35章 更新 颈子里腻着一圈汗意,凝固发黏。嘴唇干热脱皮,像失去水分的橘瓣。 直到拉开电话亭的门,朱诺才勉强喘匀气息。 嘟声停止,她不待对方出声,一番话急急脱口: “露西失踪了。我知道她在哪里……她曾经在哪里。” 只花了不到半秒的时间换气,她语气渐深,语速愈快,“是弗莱带走了她,我去找弗莱问露西的下落……” 讲到这里,被人唐突打断。 路德维希很少这样做,除非他认为自己不得不抓住某个字眼一探究竟。 路德维希:“你去找了弗莱?” 以他的谨慎稳妥,断然不会赞同她这一次鲁莽行事。 朱诺只得停下述说,先稳定他。 “不用担心,我找了借口,弗莱没有怀疑我。” 她再接上自己方才的话头,“……当我提到露西,弗莱对我说:‘已经处理好了,不会牵连到你的’。” 说这话时,弗莱的神态那样游刃有余,眼尾还折着纤微的笑痕。 想到那张脸,那双眼,朱诺停了下来。 一股腥膻的热堵在舌根,嗓音被烫断,每个音节都发得粘滞困难。 数十秒的光景里,谁也没有开口。 快速整析信息,路德维希终于说: “这意味着,露西很可能已经——” “我明白!” 朱诺猛地拔高音量,发哑的声线突露出尖利。 意识到失态,她竭力平复自己,双唇死死抿住,不落一丝缝隙。 一路上,她一直在尽量避免与这个想法相撞。 露西很可能已经…… 朱诺闭了闭眼,遏制脑海中翻腾的、未完成的猜测。 只要没有亲眼见到死状,就还能怀抱希望。 “我拿到了她的日记本,弗莱应该不知道她有这个习惯。他们约会了几次,弗莱完全控制了她……我不确定他是怎样办到的。” 朱诺说,“露西只在起初提及了弗莱的名字,到最后几天,她写字的时候已经不太清醒了,只有一些只言片语。” 路德维希:“她没有明确指出弗莱对她做过什么?” “没有。” 朱诺答完,眼神在夜幕中瞬了一瞬,“……我知道这也是间接证据。但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 短暂的思量过后,电话另一端传来手指压下键盘的动静,路德维希就在一片清脆富有规律的敲击声中对她说: “必须尽快着手起诉。” “……” 朱诺稍感意外,握着话筒的手动了动,“我没想到……你会认同我的看法。” “证据虽然不够直接和充分,但符合我们现有的逻辑链条。” 路德维希口吻冷静,自持一如既往,“弗莱作案的冷却期越来越短。从林赛到露西,只经过月余。或许几周后,他就会找到下一个受害者。” 明知他看不见,朱诺仍下意识点了下头。 “假如我声称地检将对弗莱提起诉讼,唐纳德警探应该愿意出庭作证。” 她迟疑说,“只是他提供的证据里,有一部分来源并不算完全合法。” 路德维希平淡问:“他的名声怎么样?” 朱诺很快领略他的意图。 根据最高法院的规定,当警方的调查不完全合乎规范,在当事警官具有“良好诚信”、搜查又是基于“合理怀疑”的前提下,搜集到的证据可以获准在庭审时陈列。 于是她说:“他诚信良好。” “如果是这样,他的证据应该能被采用。可以借此起诉露西、林赛、和盖的谋杀,并推翻从前对盖的判决。” 路德维希沉定说道,“同时,我会联络检察官,以获得减刑为条件,换取弗莱对菲尼克斯家族罪行的供述。” “那……” 朱诺问,“艾薇呢?” 话音未落,心下却已得到答案。 另一端,键盘摩挲的声音减弱,路德维希吐露的字句更加明晰:“我们不能肯定艾薇——” “乔治死前那晚告诉我,弗莱承认自己参与过针对一个纽约女警官的谋杀*。” 朱诺咬着牙,说服自己克制住过分激越的情绪,“还不能确定么?” “关于艾薇,你连间接证据也没有找到。” 路德维希说。音调终于出现转折,明显地低缓下来,“乔治也不可能出庭作证了。” “你很谨慎。” 收不住话语里的讥诮,朱诺的嘴角几乎冻住,发声不再连贯,“有时候谨慎过头不是一件好事。” 他秉持一贯的保守妥当:“但也绝对不会是一件坏事。” “做国际刑警时间不长吧?” 她讽刺道,“这是你经办的第一桩大案?” 路德维希并未被她激怒。 “你看人很准。当初我想招你做线人,也是基于这点考虑。” “你现在是我的上司,我很清楚。你犯不着再三提醒我这一点。” 朱诺不耐地说。 路德维希察觉到这一点。 “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将菲尼克斯送进监狱,不管以怎样的罪名——” 朱诺截断他接下来的长篇累牍:“所以哪怕艾薇也是他的受害者,还是不能提起诉讼?” “我们现有的证据已经足够捉襟见肘,增加一个并无实质证据的艾薇,对起诉没有任何助益,甚至会给对方留下把柄。” 一语至此,他奇异地静默片刻。声息还在,只放得是更轻了。 朱诺等待着。她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不久后,路德维希继续下去: “……而且,艾薇死在纽约,本州法庭无权审理她的案件。” 舌尖很涩。 先是尝到苦,苦到最后泛出酸味,连声带也麻了。 她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嗓音。 “你早就想到了,是不是。” 句末不带疑问的上扬,她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 “你早就想到艾薇死在纽约,她的案件不可能在凤凰城宣判——但还是用她作诱饵,哄骗我替你干活,是不是。” “……是。我很抱歉,但这是唯一的方式。” 就连他的道歉也像一行规整打印的字母。没有热忱的恳切,但也绝对不是冷,而是一种削除了温度概念的语言。 “什么方式?伸张正义的方式?” 朱诺感到荒唐,“弗莱该为自己的哪些罪过受到惩罚,应当交由法律裁决——而不是地检办公室,更不是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谁也没有出言。 他们屏息抿唇,在无声中相互对峙。 到最后,路德维希先开口: “法律从来都不是用来维护正义的。世上早就有道德和习惯来约束行为,规范责任。法律存在的意义,首先为了维持社会沿着制定的轨迹正常运转,在这样的前提下,适当地确保公平。‘适当’一词,是一个具有弹性的空间,检察官和辩护律师就在这里面相互争辩。而‘公平’一词,其实也无非是一个主观的概念。” 朱诺不说话,呼吸也止住了。 嘴里积热,齿根烘得像是发了烧,牙髓神经肿痛抽跳。 “没有绝对的正义,只有相对的公允。在这个时候,在凤凰城,让正义和公允得伸的最有效途径,是给他们一场审判——无论以怎样的罪名,只要能送他们进监狱,好让他们将停止犯罪行为当作筹码,赚来监狱里舒适的私人监房、甜点下午茶、底层罪犯的崇拜之情、和每天多几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 他说,气息均匀,“你是一个法学生,应该比我更了解。” 荒草烧完,还有余烬。飞灰焚尽,只剩下空白。 “的确。” 朱诺说,“至少现在我了解了。” 路德维希:“这样很好。” 朱诺甚至能想象到他冷静颔首的模样。 如同拼尽全力挥出一拳,击碎了浮冰,自己也跌入深海。四面八方都是水压,喘不过气来。 “路德维希。” 她哑声说,“别再指望——” 倏然停歇,她急促地抽吸,像是溺水的人。 “我知道。” 路德维希接过话,“你不会再联系我了。” 即便如此,他的话语中也不见任何情感波动,连发音也一蹴而就,没有多余语气。 砰然一声猛震,话筒砸进号码键旁边的凹槽。 出了电话亭,迎面而来是一团醺热的雾浪。与其说是风,倒不如说是空气在改变形状,推挤体肤。 朱诺回到宿舍。疲惫地蜷坐进地毯,她望定对面露西的床位。 将纹有艾薇名字的手转了个面,用另一只手灵活摸烟,眼也不眨地点燃。 烟嘴才进到口中,她急迫地猛吸一口。 太久没有真切将烟气抽进肺叶,竟一时承受不住激辣的刺激。嘴唇紧紧并着,把一连串急咳压退喉间。 过了一会,终于慢慢适应。 她歪倒在床脚,衣服也没换。拿起手机,注视屏幕上来自菲恩的短信,停了一停,又放回原处。 细火沿着烟纸烧上来,即将烫及手指的时候,在滤嘴边缘熄灭。 大脑放空,耳侧嗡鸣。 在某一个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瞬间,她睡着了。 翌日清晨,菲尼克斯家出资筹建的环保宣传馆施工现场,一名建筑工人从沙土堆里挖出了半截残肢。 鉴证人员很快到场,警戒线被拉了起来。不出半小时,日头还未完全升起,残存的肢体多数被找到,根据撕裂的缺口拼凑成形。 与此同时,警方在干涸的水泥桶底部发现一条领带,黯灰色哑光布料,银线针脚紧缠密匝,绣成一个名字—— 奥兰菲恩.菲尼克斯。 第36章 更新 审讯室里,灯光刺冷,似乎有实质地扑落面容,激起细密的丝麻。 菲恩仰着头,颈线间凸出的血管青蓝交错,鼓跳着撑起白皙皮肤。 他紧闭双目,眼前顷刻蒙起一层红雾,仿佛还有微毫灯光透过来,打出不均匀的色块。 头稍稍往侧面一偏,色块也跟着左右漂摇。 有人推门进来。 菲恩听见动静,但是没有睁眼。 声息的深度和频率也稳固不变。 “死者露西·霍恩,二十岁。生前遭受过极端暴虐的侵害与虐待,身体被拆解成五段,其中有两段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切下来的。” 很粗糙的喉音,不够平整顺滑,听起来跟猕猴桃干瘪的褶皮一样。 对方用上了挖苦的腔调:“怎么,你们兄弟会的人都喜欢这样找乐子?” 意有所指地结束一句指责,唐纳德以警探惯有的目光审视菲恩。 他有张漂亮脸孔,无疑能轻易引来异性侧目。身型高大匀称,宽肩窄腰,每一根线条都蕴满力感,富有显而易见的侵略性。 自古以来,擅长耍花招诱骗女性的连环杀手,多半都是这样的类型。 然而那些人不一定会有这样无害的眼睛——唐纳德睨住那双灰眸,一时之间无从鉴别,他温顺的气质究竟来源于真实自我,抑或只不过是伪装的假象。 因为双目紧闭,菲恩看不见他探究窥视的眼神。 嘴唇不易察觉地颤动,凉气抽进齿间,有点酸浮。 “不是我。”菲恩低声说。 “据调查,你在和死者的室友约会。你就是这么认识受害人的?嗯?” 唐纳德警官靠坐在桌台上,倾身近距离盯住他并阖的双眼,案情文件卷成筒状,漫不经心锤击手心。 他把文件展开,接着往下读:“死者的室友名叫朱诺……皮尔斯。怎么又是她?” 听到这个名字,菲恩倏然张开了眼。 瞳仁原本只是霾云般沉寂的灰色,渗入强光后奇异地显得透明,像两颗滚落大理石表面的玻璃珠,经由磨洗脱去棱角,潮润而又坚硬。 “不是我。” 他的声音恳切,看进对方的眼睛,“也跟她没关系。” 被手铐桎梏的双腕顶在一起,掌心握了又松,里面全是森冷的汗液。 唐纳德警官从喉管深处嗤笑出声,将手中资料翻过一页。 “你也姓菲尼克斯。如果我没记错,你那个哥哥曾经被起诉过谋杀、虐待、非法□□和侮辱尸体。” 他几乎压抑不住话中讽刺之意,“你家遗传的基因里,是不是有点什么毛病?” 这一次,菲恩没有否认。 眼睑失去提力,慢慢垂了下去。 他在嘴里悄然咬紧牙关,腮骨跟着突起一块。 “或许吧。”他说。 然后无论唐纳德如何侮辱咒骂、威胁引诱,他再没吐露半个音节。 笃笃两声脆响,警监在审讯室外敲了敲单向玻璃。 唐纳德啐了一口,从一言不发的菲恩身前经过,动作粗暴地破开门。 不出所料,警监身边站着态度冷淡的英国律师。 麦考伊律师用他极具修养的口音说:“我需要和我的委托人单独谈,警探。” 措辞清楚,指向明确。听在唐纳德耳里,头皮无处纾解地发痒。 唐纳德将文件扔到脚边,头也不回比了个请便的手势,避进走廊抽烟。 这原本是提供给报案市民的等候席位。警察局内区禁烟,他只得来到这里,弯肘撑在两膝,耷拉着脑袋咬住烟嘴。 直到一双装在警裤里的腿停在眼前。 他先看到灰蒙蒙的一双皮鞋。沿着塌拉的裤线望去,与霍恩警官视线相撞。 霍恩冲他点头致意。眼神死静,连光亮也寻不见。 “他在里面吗?”他的表情没什么特别的,语调也一样。 只不过,唐纳德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见他没回音,霍恩皱眉重复: “你的嫌疑人,他在里面吗?” “你是死者父亲?” 从回忆里受害人的家庭关系找到对应,唐纳德掐灭香烟,抬手打算拍拂对方肩膀,以示宽慰,“……别冲动,先让嫌疑人的律师……” 下一秒,被霍恩反手攫住肩膀,猛力推按到墙面。 他的喘息沉重而嘶哑,胳臂如同千钧重石,顶坠在唐纳德胸口,以仅限两人的音量低低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抓来的那个菲尼克斯,在里面吗?” 唐纳德眼球充血,近乎窒息: “你不能……” 霍恩的手机响了。 他一只手臂仍然横拦着对方,另一只摸进衣袋。 来电显示,是弗莱。 “想给你弟弟求情?” 霍恩近乎克制地嘶吼,“我为你家已经做的够多了——” “帮我去做件事。” 弗莱听上去相当闲适,语速不急不缓,声息异常轻巧,“如果你办成了,我将不会插手菲恩的庭审——无论最后宣判的结果如何,他都将付出代价。” 很长时间以后,弗莱得到回复。 “——好。” 双臂一折让唐纳德挣扎着松脱,霍恩疾步走入内区,在最近的办公桌上撕掉一张便签,沉默着记下对方口中的地址。 这段沉默底下,滚涌着悲苦的坚决。 着笔用上过度的劲力,以至于透破纸面。笔尖落下划痕凌乱,如同残损蜿蜒的伤口。 露西死亡与菲恩被捕的消息,临近傍晚朱诺才从检察官口中得知。 当时检察官一声不响坐进后座,双手绞在一起,看起来局促难安。 呼吸声也闷沉振颤,像是卡着一块磁铁,心肺腔体都有共鸣。 “我昨天刚刚说过,我不会再和路德维希联系了。” 朱诺降下车窗,呛烧的烟雾随之散去,“你在配合他工作,所以最好立刻走下我的车。我还要去趟学校,看看有谁知道露西的下落……” 每逢语气停顿的间隙,她都要抓紧吸一口,越抽越急,车载烟灰盒里满是烟头和灰屑。 挡风玻璃中央横悬一块窄长后视镜,检察官就在光整镜面中与她对视。 她从他脸上捕捉到微末的神情,那是模糊不成形的遗憾歉疚,尽管只持续了一个瞬间,就如同火星熄灭一般闪消了。 检察官将目光移开她询问的双眼: “露西已经被人找到了。” 朱诺的五指捏紧。 然后松弛。 像是被薄冰封冻,从指尖开始缓缓失温。 “那她怎么没回宿舍?”她问。 问出口的一刹那,她心下了然。 “露西的尸体被人找到了。” 检察官重复一遍,这回附加了个关键字眼。 他说:“这件事被菲尼克斯家压着,暂时还没有媒体报道。” 朱诺从嘴角取下燃尽的烟。 手腕在抖,她注意到了,但是控制不住。 “是么。”至少她能让声音拉得平坦绵长,几乎察觉不出异样。 检察官额头冒汗,发际也泛起潮热。 过于紧张,肩颈的轮廓也伸直了。 他太年轻,初来乍到,恐怕连上庭的经验都没有多少。 也许正因如此,他才敢于再三挑战菲尼克斯。 “根据你之前提供的线索,我……只能申请到菲尼克斯家地下室的搜查令。” 磕绊迟滞一下,他终于能够顺畅地说,“法官签署的时候还嘱咐我,一定别让警别碰坏了他们的家具。” “只有地下室么?” “只有地下室。” 歇了一歇,检察官又道:“今早警方彻查了地下室。那个地方一切都是崭新的,我们找到喷溅物的痕迹,但样本显示,那不是人血。无论弗莱是在哪里折磨肢解他的受害者,都不会是那间地下室。” “所以你来找我?” “所以我来找你。” 一问一答干涩没滋味,像是两段电脑程序在进行机械交流。 夜幕彻底占据天空,路灯齐整点亮,晕黄低垂的光圈一团接着一团,铺陈在道路两侧。 朱诺眼前一晃,强光溶解成虚茫的白雾,数秒后骤然弥散。 她发动了汽车。 “……我恰巧知道一个地方。” 踩下油门,人被惯性向后推,车身则往前疾冲。 她不偏不倚直视前方,口中简略说:“盖——那个弗莱的替罪羊,他母亲曾给他留下一栋房产,在盖入狱之前几个月,被转移到菲尼克斯的慈善基金会名下。我试着去调查过那栋房子,但摸不清它的用途,当初以为是自己多疑。” 她总结道:“如果弗莱近几年不在自家地下室,那极有可能是利用了那套房子。” 检察官听得巨细无遗。 “来不及申请搜查令了,先载我去那里。” 说到这儿,后知后觉地顿住,发现朱诺正在开车。 他转而说:“今天我们突击了他的地下室,想必会让他有所警觉。如果你说的那间房产真的是犯罪现场,弗莱一定会找人去销毁全部证据。” 朱诺手握方向盘,片刻过后问:“不叫上警察么?你一个人去可能会比较麻烦。” “没有搜查令,不会有谁愿意跟来的。” 检察官尽量削弱语调里的叹息,“况且没人知道警局里到底哪些是菲尼克斯的人。” 路灯澄亮,一簇一簇途径他的眼底。他的双眸很轻浅,能看清瞳膜的纹理。 余光扫视他一眼,朱诺转头摸手机。 “有一个警官肯定不会是菲尼克斯的人。” 她拨通电话: “唐纳德警探,我——” “我对你的看法果真没错。” 不待她说完,唐纳德便贸然起声,“你是个杀人凶手,你的小男友也是。你们就是因为这个共同的兴趣爱好走到了一起,对吧?” 他话中带有燥郁愤懑的韵节,每一个停顿都急促犹同鼓点。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朱诺迫切道,“听着,警探,有一件事……” 唐纳德:“下地狱去吧。” 通话被单方面切断。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关上屏幕,她腾出一只手,烦闷地擦抚眉骨,“上次通话,他对我还没有这么大的敌意。” 铁轨没有火车通行,显得狭长空阔,是一条专为晚风打造的通道。 驶过轨道与枕木,斜前方便是环保宣传馆工地。 “警戒线?” 朱诺侧头瞥去,面色稍变,“难道露西……” 检察官点点头,证实了她的猜想。 “她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朱诺调整得很快。 再说话时,已经没了任何语气。 “这是去盖那处房产的必经之路。” 她公式化地陈述,“你可以逮捕弗莱,再给他加上另一个罪名了。” “关于这一点。” 检察官拘谨坐直身体,似有犹疑,音量也放得更轻,踟蹰半晌才说,“露西陈尸的工地里有一个空水泥桶,警察在里面发现了菲恩的领带。警方将会拿这条领带与露西脖颈上的勒痕作比对,如果……” “菲恩?” 紧急刹车的刺响没能盖过朱诺的质疑,“你明知道这不可能是他做的——” “我相信不是他。” 检察官柔和地说,“但我们必须一步一步来。朱诺,你不能急。” 他很有耐心,上身向她倾斜,将手按到她肩后的座椅靠背。 “菲恩的罪名会洗清的。现在,我需要你送我去那幢房子。”他一字一句告诉她。 朱诺照做了。 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车门开了又合,检察官凝视古旧的荒宅,眉心凹陷下去。 “需要帮忙么?”半开的车窗里,朱诺问道,“这里的门窗都锁了。” “我有办法。去看菲恩吧,他就在警局。” 检察官脱下西装外套,把衬衫卷到肘间,“如果我能找到证据,就带过去和你会合。” 她不再多言,倒车调头。 “不用担心,朱诺。” 隔着一条马路,对面的检察官回头看她,“我们已经看到了希望。” 他的笑容撑得勉强,可能是想给她以鼓励。 短暂光景里,朱诺认为自己相信了这句话。 直到她听见气浪腾裂的巨响。 从后视镜目睹焰光喷薄,玻璃窗在霎时间爆碎,火舌燎卷中浓烟浮涨,直冲云霄。 刺鼻的焦糊味铺满鼻端,朱诺立刻下车冲向起火的房屋,没熄火,钥匙也在锁孔里放着。 她一面狂奔,一面尽全力高呼:“检察官!” 穿过街道来到对面,她的目光焦急地集中在房门,视觉死角猝不及防撞入一个黑影! 她后脑挨了一下,眼前景物登时失去框架,松散地混沌搅乱。被人抓着领子砸到路边,还没来得及捯口气,对方粗大有力的手掌便强劲扼住她的咽喉。 “检察官?” 这样的嗓音属于霍恩,“你跟检方是什么关系?线人?卧底?” 手机微弱的亮光,在这样的距离比火焰还要灼目。 “我猜弗莱会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他说。 朱诺眼眶酸沉,生理性地掉出泪水。 呜咽着,拼命挤压声带。 “弗莱……杀了你……女儿……” 三段发音黏着地从喉间压出来,不够清楚,但足以让人分神辨析。 “你说什么?”拨号的手指腻在按键上。 霍恩摔开她红热的脖颈。 得以喘息的欣悦在大脑皮层滞留了半秒钟,旋即被一种空白的无意识所取代。 先是干呕,然后不住咳嗽。她怀疑再过段时间,就会咳出腥膻的血肉碎屑。 神志回归脑海,她的双眼逐渐恢复清明。 “你的两个女儿——大女儿朱莉,死在a3路段第一个拐角,安全带断裂、刹车失灵。这是弗莱少年时期的犯罪手法。你认为a3路段总是出现事故,真的只是因为道路险峻么?” “……” “兄弟会里那个跟露西约会的人,就是弗莱。她的日记本记录了一切——粉红色的,硬皮精装,带一把心形小锁,扉页上写着‘爸爸的礼物’……对么?” 许久,她听到一声沉重的悲鸣,情绪鲜烈、巨大而醒目,径直撞破耳膜。 霍恩警探以手掩面,双膝摇晃屈折,支撑不住身体与情感的重量,颓然跪倒在地。 第37章 更新 “一般情况下,被扣押的嫌疑人是不被允许与亲属见面的。” 警监肃容说。 “——但是弗兰克林.菲尼克斯的儿子可以破个例。”他抢在一句话完结前躬下腰,并殷勤地替对方拉开监控室的门。 弗莱淡瞥了一眼内侧那面单向玻璃。 里面的铁椅上坐着菲恩。低着脸,蜷着身,双手被钢铐锁在背后。 一如既往,毫无斗志。不像是猎食者,倒像是个猎物。 可他偏偏姓菲尼克斯。 “我不希望有人能听见我和菲恩的对话。” 一只脚踏进门,弗莱单手顶住门板,回脸看对方,“可以信任你么,警监?” 他站在明昧交接处。左眼深陷阴影里,显得麻木不仁,右眼则迎着顶灯光亮,神采奕奕。 两眼同时转向警监,信息直白而暴露。 警监忙不迭点着头,保持弯身的姿态,三两步退出门外。 弗莱待在重新暗下来的监控室里,旁观了一会儿单向玻璃中展现的图景。 半晌过后,走入内里的审讯室,反手关门。 扇形的光收拢成一线。 “只剩下你和我了。”坐到菲恩对面,他隔着桌子说。 菲恩不动。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齿颊无声地绷紧。 许久,声音从体内抖出来。 “是你,我知道是你……”句末的音节几乎被咬碎。 “是我。” 弗莱不以为意,两臂相叠,歪过头枕到上面,“你要怎么做?向外面那个警监揭发我?如果你有这样的胆量,也就不必每周去所谓的受害者互助会隐姓埋名讲故事了。” 他身体柔软如同没有骨骼,整个人全部伏落桌面。 “你最近倒是不怎么去互助会了。心结解开了?” 他自说自话,自问自答:“我看不像。” “那是因为什么……噢,我明白了,是因为姑娘。” 余光轻描淡写,在菲恩脸上逗留半秒,“你喜欢的女孩,朱诺,对吧?” 对面的铁椅传来咯吱震颤的碎响。 手铐生冷,与椅背擦撞,菲恩绝望地试图挣扎,像只妄想冲破牢笼的白色困兽。 “你答应过,只要我回家一次,你就不会找上她——” 弗莱半张脸摆出戏谑的模样。 “我答应过的事不一定总会作数。” 他还趴在桌上,肩头隆耸起来,“况且,我可从没想过去招惹她——是她自己想来找我。事实上,她找了我很多次。” 注意到菲恩不信任的表情,他嘴角勾了勾,定格成一个遗憾的角度。 “你知道她因为欠债被扣在赌场么?那个时候,她叫经理给我打了通电话。” 铁椅敲震砖面,只一下巨响,旋即重归静寂。 菲恩不再尝试挣脱了。 腮边咬肌也松散下来。 “她从来没向我开过口,一次也没有。” “因为她知道她不需要向你开口。” 弗莱撑着桌角,颈骨一节一节翻折,支起抬头的动作,“聪明的姑娘。她很清楚,只要她俘获了私生子的心,就有资本向菲尼克斯家提条件。” “……朱诺不是这样的人。” “那么为什么她总是偷偷来见我,却从不告诉你呢?” “……” “只有家人才真正爱你,也只有家人值得你爱。” 弗莱说,“你是个菲尼克斯。只有你回来,这个家庭才算完整。” 他完全直起身来,以跟菲恩几乎持平的高度对视。 菲恩固执地重复。 “我不是——我不是菲尼克斯。” 意识似乎出现断层,他脖颈弯屈,躲开对方笔直的视线。 “只要你回来,家里会帮你脱罪。” 或许是为了掩饰志得意满,弗莱的双眼微眯,“你有一小时的考虑时间。” 门外的警监等了太久,几次想伸手拉开门瞧上一眼,到最后又畏缩地收回来。 可能是弗莱的姓氏,也可能是他回身前那个告诫的眼神,让警监本能地怯于违抗他所下达的指令。 他稍加犹豫,迈步走向楼层尽头的咖啡机。 途经法医办公室,与匆匆出来的霍恩警探打了个照面。 霍恩略微侧身,示意警监先行通过。 眼见四下无人,霍恩闪身进了洗手间。推开每一扇隔门探查一番,他回到盥洗台前,注视着镜中自己已颇具老态的脸。 死气沉沉,黯淡无光,仿佛被抽干了全部精神力量。 目光上移,他猛然发觉,自己眼里也不再有生命。 镜面满是散碎干涸的水点,犹如皮肤上陈旧的斑块。 “我查到了露西的死亡时间。” 他对着手机说,用的是办案时平铺直叙的口吻,“是上周五深夜十点至周六凌晨四点之间。” 电话那头,先是很长一段时间听不到声音。 然后朱诺慢慢说: “谢谢你告诉我。” 她又问,“为什么?” “我知道是弗莱做的。” 霍恩警官闭了闭眼,镜子里的他一动不动,双目被帽檐的投影全然遮挡,“……菲恩.菲尼克斯。我记得他。” “那时候他还只有那么小……在马路中间拦下我的巡逻车,满身是血,告诉我他要报警。” 霍恩道。 “我把他送回了菲尼克斯家。弗莱出来迎接他,他还抓着我的衣角……” 霍恩道。 朱诺在聆听。 他的话里有什么触动了她,让身体也开始疼痛。 “还有多少像菲恩一样的受害者?”她问。 还有多少受害者曾辗转找到霍恩,相信他能提供庇佑和安全? 还有多少受害者就此失去希望,像菲恩一样? “我亲手把他推了出去。” 霍恩哑声道,“是我辜负了他。我辜负了他们所有人。” 他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哽咽。 “我也辜负了我自己的女儿……” “听着,警探。” 朱诺深吸一口气,“还来得及,只要你能……” 明知道她看不见,霍恩还是摆了摆手。 藏污纳垢的镜子里,他对自己摇起头。 “检察官死了。凤凰城还有谁会起诉菲尼克斯?” 他疲倦地说,“来不及了,朱诺。来不及了。” 霍恩挂断电话。 他撑着盥洗台,掬一捧冷水洗了把脸。思维淤积的污垢也被濯除,头脑愈发清醒。他注视一颗水珠滑进警服竖立的领口,颈间后知后觉感到一条凉腻,顺着胸前的弧廓曲折地往下延展。 他回身走入空隔间,反手锁上门。 粗硬的呢子外套一把掀开,他取出从鉴证科偷来的密封袋。 领带还黏着干水泥灰白的粉渍,贴着待检验标签,罩在密封袋里。 他低声嗫嚅,语无伦次说着什么。 反反复复是一句对不起,微弱得连自己也听不清。 打火机焰舌接触密封袋一角,瞬间爆发灼烈的光热。 霍恩半蹲下来,用这团火点燃一根烟。 朱诺放下手机,很快赶到警局。 她片刻不敢耽搁,跟门口的警员说明来意,后者便给她指明了路线。 “唐纳德警探。” 她在一张铺满凌乱文件的办公桌前找到他,“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已经询问过我男友的不在场证明,所以我必须亲自来确认。” “怎么?” 唐纳德正在埋首写报告,闻言顿笔抬头。斜眼瞟见她,语气冷沉下来,“需要我提醒你作伪证也是犯罪么?” “我只需要你摒除偏见,长官。” 她说,语速快到嘴唇丝麻,舌尖弹击上颚,“菲恩不是凶手。上周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和他待在一起。” “具体是什么时候?” “周三、周五和周日的晚上。一整晚。” 唐纳德冷笑。 “做什么?” “情人独处,还能做什么?” 她抿嘴露出一个含蓄的微笑,“做呗。” “一整晚?” “一整晚。” 朱诺说,“想听细节么?我记得很清楚。” “别忘了,现场还有一条领带。” 唐纳德把手中钢笔扔回纸堆,“如果上面查出了他的dna,或者与露西脖颈上的勒口相吻合,我会连你一起逮捕。” 满桌纸张里,深蓝墨水飞溅。 朱诺自狭长走廊拐道离去。唐纳德坐在转椅上,扶着额头聚神思忖,猛然起了身,大步走向审讯室。 警监背靠门口,手里端杯咖啡,倏倏往外冒腾热汽。 “你要干什么,唐纳德?”警监盯着他。 “我有事要问问我们的嫌犯。” 心中暗骂,唐纳德粗声回答,“问他上周有哪几天跟女友待在一起。” “问什么问?” 警监不耐烦地瞪他一眼,“他哥哥正在里头和他见面。” 几乎是碰运气地,在连续查过三间空屋后,朱诺在第四间找到了麦考伊律师。 案情严峻时,有些律师为了尽责,往往会留在警局办公,以便及时获悉委托人的案件进展。 麦考伊就是这样的律师。 朱诺进了屋,关门落锁。 “我需要你再申请一次与菲恩的谈话,同时让警察回避。”音量也压低了。 麦考伊律师将一摞纸叠齐。 不温不火,抬眼望她: “为什么?” “因为我作了伪证。” 朱诺说。 第38章 更新 再步入警局边的死巷,心情已与以往截然不同。 朱诺背靠巷口破损无光的路灯,低着头小口抽烟。灯光扑簌,混着飞尘下降,花花闪闪滚成一团。轻垂的眼睫被滤成绒绒淡金色,在接近无血色的眼窝中细微掀动。 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这团光里,虚实明昧,看不真切。 麦考伊律师手提公文包,随她来到这里,垂手静候片刻,深湛眼中涌现不耐。 “请你立刻撤销证词,小姐。”他说,“我不会协助你串供。” 他果然是个这样的人。当初在陪审团,她就窥探出了端倪。 朱诺暗想,指间抖了两抖,香烟窸窸窣窣飘落灰屑。白雾溶散之前,她的声音透过来。 “你为什么要替菲尼克斯家辩护?” “委托人找到我,我提供法律服务。” 向旁侧偏了一步,躲开她吐息间挟带的辣烟,麦考伊律师眉尖耸皱,给出标准的公式化答案,“这符合程序。” 朱诺不置可否,嘴角定着一个含义模糊的笑。 “你在凤凰城待了有些时日,觉得自己了解这个家族么?”她又问。 “在业务范畴内,我足够了解。” 冷淡的律师回道,“其余的我从不关心。” 朱诺若有所思。 “你是菲恩的辩护律师。” “我是。” 他忍不住前行半步,“你到底……” 朱诺没给他完成一句话的机会。 “菲恩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们曾经做过什么?” “……” 他露出忍耐的表情,眉头下陷更深,“这些并不是我应该——” 朱诺:“我现在告诉你。” 麦考伊嘴角的肌肉不自觉收紧,神情有些僵冷。 “为什么?” 她掐灭烟头,直视他的眼睛: “我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菲恩?” 麦考伊眼底的神色很淡,几乎无从捕捉,“如果他是清白的,你就无需担心什么。” 他的回应也在意料之中。 “你不明白。在凤凰城,无辜者可以获罪入刑,真凶也能逍遥法外。” 接下来,朱诺给他讲了三个故事。冗长的来龙去脉不多做赘述修饰,以平缓语调直简地叙说。 菲恩的故事,林赛的故事,和霍恩的故事。 削剪所有细枝末节,剥离全部利害得失,遗留下的是最为本质的真实。 声线因为长时间的倾诉渐渐喑哑,显现出粗黯的瑕疵感。 “我遇见的那些律师——他们的职业道德就是不择手段,罔顾是非,尽可能为委托人脱罪。” 最终她抬眼问,“但你不是这样的,对么?” 麦考伊律师站在原地,呼吸很沉很急,眼神的重量却在减轻。 月色溶银,映得他脸孔愈加薄凉白皙。 同样的月光盛在水中,却摇摇荡荡,不够稳定,带有曲折的波纹和轮廓。 水边是一勾弧形湖堤,匀称沙色中缀着零乱几颗漆灰裸石,犹如滑腻绸带上散布的细小褶痕。 霍恩就坐在沙石里,背影佝偻而孤桀。 他没抽烟,甚至没动弹,碎石子的尖棱卡住脚踝,磨破表皮,他也浑不在意。 两片干裂嘴唇绞在一起。内里牙关咬合,舌尖有一下没一下,舔提着红热的齿龈。 终于喉咙也肿痒起来,他感到一阵眩晕般的窒息。 双手失去热度,放入上衣口袋。 左手摸到自己的旧式按键手机,右手隔着衣袋一层布料,触及腰间的配枪。 他先将手机拿到眼下,指尖蓄满力度,劈劈拍拍按着数字,然后深吸一口气,揿下拨号键。 接到电话之前,弗莱走出警局,上了斜对角停放的一辆高级轿车。 司机得到一句“去兄弟会别墅”的指令,在发动汽车之前,先合上了前后两排座椅中间的隔音窄窗,确保了绝对的私密空间。 隔窗完全闭拢的瞬间,车内灯也应声而启。弗莱的视野第一时间被一袭红裙所阔满,耳畔听见黏浓的女人声: “菲恩同意了么?” 他眨了眨眼,抬手一节一节按压颈椎。 “没有,真麻烦。我在那儿坐了一个小时,菲恩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 弗莱满脸厌倦,顺口说,“送他进劳森待上几天,说不定就会改主意了。” 菲奥娜身体的重心完全倚盖在他肩头,将掌心覆到他的手背上,圆润胳臂随着他按压的动作蜷屈起伏。 她欲言又止,话语带着潮热,扑进他的耳廓: “如果还是不行……” 弗莱打了个呵欠,不动声色地端正心态。 “想逼菲恩回家来,他珍视的一切都可以利用。”他心下细细琢磨,嗤笑道。 菲奥娜叫了声“弗莱”,手指交叉陷进他的指缝,甚至碰触到他后颈一小块柔软的皮肤。 她歪着头,下颌紧贴他的肩面,另一只手绕过胸口,将他的双肩圈入怀抱:“爸爸不允许我们用太激进的手段。” 弗莱含混地应了一声,偏过脸与她眉骨相抵,手足亲密交缠。 “他倒是足够温和,一点儿也不强硬——结果过了四年,菲恩还是想脱离家族。” 他嘟囔着,话里的不满未加掩饰,“等明年菲恩毕业,他就能带着莉莉跟凤凰城说再见了。” 菲奥娜意有所指: “而我们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弗莱抬手,梳理她齐腰的长卷发。从发根到发梢,手指一路顺滑无阻,他乐此不疲。 电话铃声的响起毫无防备,弗莱抬在半空的手腕也小幅度震了一下。 瞥一眼来电显示,他离开菲奥娜的怀抱,稍微挪往真皮座椅的另一端。 接通后,他开口: “警探。” 霍恩平静地说。 “我想和你谈谈。” 这样的声音介于平稳和扭曲、普通与古怪之间,由于太过平稳而显得扭曲,由于太过普通而显得古怪。 弗莱仿佛没察觉,低声问道: “什么时候?” 公路边街灯齐整,光晕规律地擦过侧脸,在某一秒照亮了颊骨没来得及收敛的模糊微笑。 霍恩听起来终于多了丝烦躁: “越快越好,我等不及。” 察觉到这一点,弗莱更加不紧不慢,甚至故意拖长发音。 “我只让你阻止调查,你却杀了个检察官。” 他细致入微地解析道,“无论什么时候,死一个检察官都是件麻烦事。” 电话里很快只剩下霍恩焦躁的喘息。 随即,声响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发热的同时又在发紧: “我正好想跟你商量一下后续的处理方法。” 弗莱状似浑不在意,转而问: “有人在火灾现场看到你么?” 霍恩勉强答: “只有死了的检察官。” “他有没有可能留下了什么能追踪到你的信息?” 弗莱双眼半睁着,与一旁的菲奥娜交换视线,“你知道,我们总得小心一点。” 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没关系,过程中的对话斡旋并不重要,她只需要知道结果。 霍恩试图打消他的顾虑: “检察官本人被抬出来的时候已经烧到焦黑,就算他真有时间做了什么暗号,也早就跟房子一起付之一炬了。” 弗莱表现得像是终于被说服了,还犹豫了片刻,终于松口道: “五个小时以后,凌晨三点,来一趟兄弟会的别墅。” 他随意地布置时间,听上去却如同经过完备的推敲,“我在这里跟你碰面。” 霍恩沉默良久。 “好。”他说。 弗莱最后叮嘱: “注意警惕,别让人跟过来。” 霍恩:“我明白。” 待到霍恩单方面切断通话,弗莱的脸上终于又一次浮凸笑意,关上手机轻声说: “到时候见。” 他再度面向满脸玩味的菲奥娜,上半身挨近伏低,舒适地枕到她腿膝之间。 “真遗憾,我们必须放弃霍恩了。” 霍恩开始擦枪。 细致缓慢,巨细无遗地,拆解弹夹握在濡汗的手心,又一颗一颗取下子弹。 子弹是澄黄色的,反着接近于金的光芒,弹头削尖,线条刚直。他逐一察看,入手摸索感测,掂知分量,再装回弹夹。 枪身漆黑,枪柄漆黑,连扳机都是密不漏风的黑色。 凌晨三点的天色恐怕也很黑,让人透不过气来。 凌晨三点…… 他将赶到兄弟会的别墅,怀揣着这把□□,与弗莱碰面。 弗莱—— 杀死他女儿的凶手,弗莱.菲尼克斯。 弗莱枕在菲奥娜膝上,眼帘摇摇欲坠,好像马上就要沉入眠梦了。 睡意笼罩瞳膜,顷刻间又恍然消散。 他好似想起了什么,倏然弹起身来,抓过手机找出一个号码拨通。 “朱诺?”弗莱低声说。 对方回答简练,仿佛隔着不冷不热的距离。 “……是我。” “再过五个小时左右,凌晨三点之前,来兄弟会的别墅一趟。” 他隔着眼皮揉搓肿胀泛红的眼球,神经压力得到纾缓,情绪变得高涨,兴味盎然地继续道,“有一场给你的考验,我希望你能完成。” 第39章 更新 朱诺强打起精神,以为还有一线希望。 她把车门打开,让夜间酸冷的空气得以顺畅澌流进来。双目益发干涩,几乎撑不住睁眼的动作,然而大脑格外清醒,仿佛能捕捉到周遭一切的光影变换与细小动静。 弗莱给她的所谓考验无疑与犯罪活动有关。 只要是犯罪活动,就一定会有个受害者。 到时候……她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才能避免落得和乔治一样的结局? 不安稳地挪了挪身体,她干脆下车,坐在路边抽烟。一条腿收着,一条腿展平。雾气吸放之间,想知会一声路德维希,念头在脑海里只一闪,便如同烛底火光那样快速熄灭了。 以路德维希的谨慎稳妥,必然不会允许她贸然赴约。 但弗莱对她的利用,是他们获取确凿证据最后的希望。 要是她真的临阵脱逃,就别再想成为受弗莱信赖的助手,也将永远与最直接的罪恶失之交臂。 闹钟响了。 凌晨两点二十五分,天光熄淡。 她扔掉香烟,起身回到车上。松下手刹前,略微迟疑一瞬。 终究还是驱动汽车,拐入午夜时分静寂无人的公路。四条平行车道,空阔到只有夜风穿行的声响。 内心悬着一股不确定的恐慌。她开得飞快,超过限速也没能发觉。 驶离干道,时间尚早。 再拐上两个弯,就能抵达兄弟会的别墅。 她还不清楚自己在那里会遭遇什么,失去什么。 到十字路口车速减缓,等红灯转绿,再慢慢往左开。 在这样冷峭深黑的夜晚,人行道上走着一个瘦高身影。那人孤直地背对着她,脚踩的影子被路灯拉得细长,几乎贯穿了光线覆盖的地方。 他头戴警帽,衣领被风吹立。警帽与衣领的夹隙间,她看见一簇银灰削利的短发。 感知到车灯趋近,他脚步稍迟,侧过脸看了看。 一瞬而过的五官属于霍恩警探。 被车前灯晃了眼,霍恩没能认出她。步伐沉甸甸的,好像抬脚都很吃力,几乎贴压着地面前行。 他的右手缩在袖口里,衣料鼓出很浅的一块,如果不是车灯的强光无限加深了阴影,这块凸起也不会显得如此明确清晰。 不对劲…… 有什么不太对劲。 她迅速开车越过他,摇降车窗等待他来到身边。 “警探。” 霍恩闻声转脸,与朱诺四目相对。他眼中有什么击中了她,让她没能继续。 “你还在调查弗莱?” 起初的意外过后,他眉角抬了两下,不露声色,“进展怎么样?” 朱诺歇了歇才说: “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证据……” 斟酌着措辞,尽量避免触怒他。因为她很快发觉,霍恩袖口藏的是一柄枪。 他来到这里是为了弗莱,这一点毋庸置疑。 “没用的。这儿是凤凰城,他们是菲尼克斯。” 霍恩重新迈开脚步,朱诺开车匀速跟在旁边,他只偏了偏头,语气里的讥讽得到了很好的敛饰,“他不会站上法庭的。就算他接受庭审,也不可能被判刑。就算他被判刑,能有多长的刑期?一年?两年?” 朱诺一时失语。 她找不到任何论据来反驳,只得沉默。 “……” 见她视线微垂,神色缄默,霍恩循迹望去,看见袖间冒出的一截枪口。他卸去伪装,嘴角线条也发生变化,以悲戚的表情笑着说: “他只有一条命,用来交换我的两个女儿,我还嫌不够。” 朱诺僵怔住,下意识刹停了车。 他还在往前走,笔直朝前看,落足扎实稳健,将车身留到身后。 朱诺推门下地,快步追赶上他。 动作轻柔,声息也放缓了。 “如果弗莱死在你手上,菲尼克斯不会让你活着离开凤凰城。” 她与他并肩而行,低声说,“更糟糕的是,如果你没能打中弗莱,反倒落到他手上——” “可能吧,我已经不在意了。” 霍恩目不斜视,连余光也吝惜分给她,“我活着,或是死了,有什么关系?” 朱诺脸色稍变,身一横挡在他面前,盯定了他死气沉沉的双眼:“你必须得活下去。你帮弗莱做过的那些事,都可以成为指认他的证据。你活着,总有一天能见到他进监狱……” 霍恩停住了,神态似乎略有松动。 朱诺暗自捏了捏双手,满指都是冷汗。她由衷地感到庆幸,紧绷的全身都舒缓下来,正想进一步劝阻,警徽的反光在眼下成串滚闪,她只来得及瞥到一条横斜的手臂,后脑便忽而一疼。 残留在意识里的最后一幕景象,是手.枪滑出他宽散的袖口。 她的世界坠回黑夜。 ——脑袋很疼。 这是她醒来的第一个概念。眼帘上提,满目尽是雪白温顺的晨曦。背脊疼得不像是自己的,皮肤与水泥地面直接接触,连触觉也降到最低。 朱诺手脚并用,试了几次,才从地上爬起来。思维重启数十秒,勉强恢复运转。停在身后的汽车已经不见了踪影,可能是被人偷了,也可能是警察安排了拖车。 然而霍恩警探—— 初夏悍晴的天气里,她却无端打了个寒噤。 兄弟会别墅前设立起了黄黑相间的警戒线。 有人在议论,有人在哭泣,有人手持话筒,站在摄像机前播报新闻: “三小时前,这座位于中心城区的别墅发生了一起枪击案,据悉,事发地点属于兄弟会的私有财产,遭受袭击的也正是兄弟会领袖弗莱.菲尼克斯。下面让我们采访当时的目击者……” 朱诺站在水泄不通的人群外围,听着记者的声音被如同潮水般的喧嚣盖过。她脑子很乱,走路的姿势都不顺畅,扶着墙慢慢走,到了车流繁忙的主干道。茫然地环顾四周,有辆卡车几乎擦着鼻尖掠过。 一整天没能合眼,又遭人重力击晕在地,她神经性地按着额头,选择打车回宿舍。 在寝室里,接收到各种各样的新闻,无一不用显著篇幅报道着今天凌晨的恶*件。 “发生在市中心人工湖边的枪击案——凌晨三点十分左右,邻居被一声枪响震醒,受害者是二十五岁的弗莱.菲尼克斯,事发时正在别墅准备与凶手会面……” 半靠床头,她认真看完这一段视频报道,哆嗦着手去拿烟。没捏稳,滤嘴掉到地上。 探手捞回来,将灰尘拍拂掉。点燃后急切地吸一口,喉咙却更渴了。 “……枪手是警探罗林斯.霍恩,不久前才经历过丧女之痛,初步怀疑可能是巨大打击引起了精神失常。凤凰城市议员呼吁增强对执法部门枪支滥用的调查与管理……” 视频播放结束,她迅速抽完了三根烟,全都堆叠到床尾。 “值得一提的是,枪手在袭击成功后,坚持带走了两名正在别墅内玩乐的少女,分别是十九岁和二十一岁。警方曾怀疑他想将女孩当作人质,但后续的证据可以证实他劫走她们另有目的……” 两盒抽完,她拉开书桌抽屉,又翻出几盒香烟。 床尾的烟头砌得越来越厚,越来越高。 “下面请听本台的独家采访。第一段音频来自十九岁的林达,” “我上楼问弗莱需不需要一点加了料的纸杯蛋糕,没想到他不但一口拒绝还想赶我离开。后来一个突然冲进阁楼……那是个怪人,看脸大约四十来岁,但头发已经全白了。他从袖子里拿出枪对准弗莱,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好呆着没动……” “第二段音频来自二十一岁的艾丽娅。” “……我听到一声巨响,像是开了枪,很快又是另外一声。其他兄弟会的成员们和我一起,赶快跑上楼,阁楼出来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他手里有枪,拉着林达,手臂好像也受了伤,看见我就挥着枪让我跟他一起出去。我和林达都被扔上一辆警车,还以为会被他毁尸灭迹,结果他却提出要送我们回家……” 朱诺头晕目眩。 眼前物体成了虚影,无从辨别真切。 她手里一直有烟,一根接着一根。 “……本案的犯人罗林斯.霍恩在警车里饮弹自尽,子弹穿喉,当场死亡,现场没有留下遗书。” 肺叶像是着了火,燥热的火舌正在舔洗口腔,燎干所有水分和血液。 她急咳着,咳到胸口连呼吸起伏也开始闷疼。 一个新提醒推送到手机上,她咬着烟打开窗口。 室内灯光放大扩散,成了一个朦胧卷弧的光球,烫进眼底和心头。她想不起,也看不见。 “最新消息。胸腹各中一枪的弗莱.菲尼克斯经历了一场成功的手术,被迁往icu病房,目前基本脱离生命危险,康复前景乐观……” 握烟的手垂落床边,烟卷滑跌到地板上,混入数十根长短不一的残烟,激起一圈浮轻的灰屑。 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仰面歪倒下来,呼吸近乎止歇。 第40章 更新 菲恩走出警局,天际亮色将起。雾光混杂些微烟尘气迎面而来,卷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人间的热情。 他迅速吸了一口气,肺间的焦渴被凉润扑熄。在警局拘留室的几天里,必要的饮水和饭食都弥足珍稀,因为时常匮乏。是不是弗莱给看守的警员下达的指令,他已经不愿探究。 至少饥饿可以忍耐,干渴则不然。 但现在比起喝水和填饱肚子,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要见朱诺。他必须得见她。 几天失去她的音讯,不安在心里逐渐堆累,即将冲破体肤。 更何况,他得知自己获得保释是因为物证遗失,再加上女友给出的不在场证明。站在警局边幽暗不透光的巷口,他拿出手机,准确凭借记忆拨打烂熟于心的号码。 麦考伊律师开车等在路边,朝他略加颔首致意。他道谢上了车,将手机端持在耳边,电话那头依旧无人接听。 “想去哪里?” 麦考伊扶着方向盘,偏头问他,“你需要好好休息。” 菲恩想也没想,立刻回答: “去朱诺的宿舍。” 声音因连日的疲惫而显得喑哑,却有着充沛的气力。 麦考伊律师点点头,松开刹车。 史无前例地,嘴角露出一个无限趋近于笑容的表情,消失和形成一样快而无声。 “我猜也是。” 将他送达宿舍楼下,律师便兀自驱车离开。寻找着她的窗口,菲恩继续试图拨打手机,几个女生一同刷卡进门,他便紧跟上去。 根据门牌号码仔细辨别出朱诺的寝室,他走到紧合的门前,听见里面传来含混的震动声。一声逼着一声,遵循着某种规律。 他试探地叫了朱诺的名字,然而无人应答。 搭了一下把手,发现门没锁严,一碰就吱吱哑哑地开了。室内格外昏暗,光亮呈现扇形,随着开门的角度,从走廊往里徐徐铺陈。 一隅光亮触及地板,再往前半截柔滑发梢被映出泛光的轮廓,紧接着是松散无力的手指,垂覆满地黑灭烟头上方。 他脸色遽变,几乎踉跄着冲上前,跪坐下来捧起朱诺的脸。 她面色蒙着一层冰冷的苍灰,双眼紧闭,唇角也脱力地耷着。 手指急切划过凉腻皮肤,在纤长颓落的脖颈上摸索。 菲恩感受不到任何脉搏的痕迹。 他抖着手腕,又去探她的鼻端。等了许久才勉强碰到一缕游散的呼吸,只是色度灰黯,也不连贯。细听之下,才有微弱的抽吸声,在他耳中激起反应,像是一种汁液干涸的苦涩水果。 “朱诺,”他颤声呼唤,“朱诺……” 没有得到响应。 安静从未如此让他感到恐惧。 仿佛忍受不了死寂的环境,耳膜鼓起应激性的钝疼,接踵而至是一阵嗡鸣。除此之前什么也听不见了,他麻木地翕动嘴唇,终于将她横抱起来。 登上救护车,他自始至终握着朱诺濡冷的手。 干燥体温透过掌心熨烫了她。 她双手抽动似的蜷缩了一下,菲恩喉结发出战栗,低头轻轻吻她指根的浅涡。 “尼古丁中毒,短时间大量吸食,准备洗肺充氧。” 医院急救中心里,菲恩听见有个声音这样说,然后一扇门玎玲摇阖,将他隔绝在外。 他站在原地,艰难地克制自己。时钟每次刮过一秒,都像是在刺挠他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有护士推了推他的肩,一面摘下口罩,一面例行公事通知道: “你的家属已经被送回病房,半个小时左右就能醒过来了。” 见他点头,护士便回过身去,还有细微的嘀咕传进菲恩耳边: “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怎么抽这么多烟……” 头顶刺白狭长的灯光将他照醒。他一路保持沉默,穿过人来人往动静嘈杂的走廊。 就如同他发现她的时候那样,朱诺躺在纯白的、缺少色彩的安静里。脸上没血色,罩着呼吸机,线条晕淡模糊。 他在窗外等了一会,得到护士的允许后推门而入。 朱诺还在昏睡,满室都是心电图清脆的运转声,一下一下,象征着她心脏搏击的频率。 菲恩坐到病床边,弯下腰。 距离近了,可以看清脸上纤毫的肌理。她的眼睫浓长,却不算卷翘,笔直到底地往下垂,总是遮挡住一部分眼球的形状。可能是因为眸子太黑亮,她看上去向来很清醒,视线跟眼睫相似,总是不偏不倚,直视前方。 现在,菲恩看不到那双眼睛。 他被关在警局里的这些天来,她经历过什么? 之前来不及体味的、遭受隔绝的断离感,终于在这时倾轧而来。菲恩困惑地发觉,自己对她近日来的动向一无所知。 只能探手进薄被内侧,勾住她的手指。触觉引发感官联动,他闭上眼,伏在她枕边,听见潮汐席卷岩石的轰响。浪头拍打着他,将他按进深海里。 头顶绒软的短发被人揉了一揉,动作虚缓,轻到不易察觉。 他仰起脸,对上朱诺平静的、甚至于全无神采的目光。 她的动作钝涩,试了两次才成功摘掉呼吸机。 “菲恩。” 她开口之前,他的身体就已经为她完全做好了准备。 “嗯。”菲恩将她拥坐起来,轻柔地带进怀里,一下又一下,抚摸她的长发,“我来了。” 下颌顶着他的肩,朱诺胸口闷窒发痛,呼吸也受到阻碍。 “我怎么了?”她想咳嗽,却又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满带倦意地问。 “你抽了太多烟。” 菲恩低眼看她,“为什么?” 避开他的视线,紧抿的嘴角清晰地透露出抗拒,她重新把脸靠在他宽实的肩头。 先是温热的鼻息落了下来,很快有潮湿洇渍在布料上漫漶开,像一块颜色凝深的血迹。 “你哭了么?” 他浑身僵硬,“不要哭。” 在他们的关系里,他习惯于向她展露全部的自己,包括伤口与脆弱。 可他从没见过她流泪。 这是第一次。 一眨眼的工夫就结束了。 “菲恩……” 她很快抬起头,告诉他,“露西死了。” 有细密的情绪缝在声纹里,随着音节露出面貌。 发声的间隙,她侧脸滑下来,倚住他温暖的胸口。视线漫无目的,停在心电图规则的波折线上。 “检察官和霍恩,他们也都不在了。” 她低声说,“唐纳德认定我是个罪犯。” 不等菲恩回应,朱诺握紧了双手: “你说得对,我们赢不了的。” 声息凝固了,半晌才喃喃: “这儿是凤凰城……” 她说的话里,有一些菲恩花了些心思才弄懂,另外一些则始终不甚明晰。 他不太明白她之前毫无章法的诉说,唯独听懂了最后一句。 “我带你走。” 他说,“你想离开凤凰城么?我带你走。” 朱诺身体还太虚弱,根本不是驾车的状态。他回公寓取来自己的车,用薄毛毯裹起她,执意办了出院手续。 把朱诺安放进副驾驶席,系好安全带。他谨慎地回到车里,几经辗转,驶向出城的公路。 城市喧嚣的心跳和嘈杂的呼吸,统统被留在了背后。 他开不了快车,朱诺一直都知道。 她曾经追求速度带来的濒死般的刺激,可到了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跟他这样缓慢稳定地往前走,就已经足够好。 鳞次栉比的摩天高楼完全从天顶消失,近处路边人工培植的绿色植被挡住了荒土。又开了一段时间,开始出现粗石瓦砾与水泥结构。空气里浮着雾,像是铺了一层灰尘,朦胧的不清楚。 凤凰城附近的一座小镇,建筑高低错落,颜色明暗相间,熙熙攘攘拥簇在一起。其中最醒目也最齐整的,是镇中心教堂顶端的金色十字架。 朱诺盯着十字架上的光斑越来越近,越来越聚集,忽然问道: “你信教么?” 看她一眼,菲恩摇头: “我不信。” 朱诺含混“唔”了一声。 “我想进去看看。”轿车缓慢行至教堂门前,她突然说。 微风送来唱诗班浑然一体的歌声。 然而当他们进入教堂,歌声却止歇了。 彩窗斑斓,折着晚霞的余韵。朱诺披覆着不断轮换的光影,跌跌撞撞往前走。她两腿软滞,不得不挽住他的手臂,将身体的重量匀出一半。 窗下成排的长木椅上,有人起身离开,也有人坐在原位,低声念告。 他们坐到前方的空位上。两侧兀立着雕塑,充满神性的光辉。 “来到凤凰城以后,你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幸运的一件事。” 她说,并没有看向他,嗓音嘶沉,却不带一丝阴郁,“感谢上帝。” 菲恩无端地理解,她其实是在对自己讲着话。 “感谢你。”他轻声说,“你来到这里,让我见到你,我很庆幸。” “我们结婚吧,好不好?” 第41章 更新 牧师的女儿骆琳走进镇中一家旅馆,跟柜台前无精打采的老板娘打了声招呼,而后径直登上楼梯。 陈年旧木在她脚下低沉地闷响着,浮尘被搅动,闪掠过周身,留下刺痒的痕迹。 她一路轻手轻脚,停在二楼一间门前。门也是木制的,漆一层薄油,散发出淡淡的潮腐味。细条窄框,雕纹粗硬,只能容一人经过。 她抬手敲了敲,笃笃嘭嘭两三声,有人来应门。 室内比走廊要明亮得多,面前的男人身形颀长,逆光而立,几乎居高临下。牧师的女儿仰着头,望见一蓬绒松的暗金色,细细丝丝地透出亮来。 “骆琳?”屋里床头的位置传来女人声,十分轻缓,但不显得拖沓。 他闻言转脸,声音柔和,藏着轻快的颤音: “嗯,是她。” 男人的宽肩窄腰占据了全部视野,骆琳不自觉地有些紧张,下颌往后缩了缩,绞着手指问: “……朱诺怎么样了?” 骆琳视线自然垂低,落到他身上宽散的浴袍尾部。别人穿起来直至脚踝的浴袍,却只将将及他膝头。 绒线布料包裹躯体,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只温驯的白色巨兽。 他回答:“她恢复得很好。” “那就太好了。新婚快乐,菲恩。” 骆琳小声说,“爸爸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教堂随时可以举行仪式,如果你们想……” “不用仪式。” 扶压在门框上的指节收紧,菲恩的语调略显生硬,“我们已经在牧师的见证下交换了誓词,这就是全部了。” 骆琳鼓足勇气:“你们没什么想邀请的亲朋好友么?婚礼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件大事……” “没有。”菲恩回答。 他稍微调转眼眸,直面她拙拙闪闪的目光。骆琳顷刻间便陷入一片深不见底的灰色泥沼里,寂静得就连血管膨胀的响动也变得清楚明晰。 她突然有些惊慌,继而挣扎脱身。 “……那我去转述给爸爸听。” 骆琳神态不太自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匆忙,急急飞快说,“你们好好休息。” 近似于逃离一般的,她退出长廊。 房门阖上之前,只听对方最后道: “谢谢。” 菲恩回头,望向双人床上的朱诺。 客房不大,好在通透敞亮。窗户是大面长玻璃,曳地厚帘全钩挂起来,满室都是晴阔的光。朱诺就在光弧的中心,薄被掩着身体,隔过一段地毯的距离,半靠床头对他微笑。 这样的场景,只在他转瞬即逝不成形的眠梦中出现过。 她笑着的时候,是一种香润饱满的葡萄味道。菲恩在嘴里勾起舌尖,舔了舔上颚红烫齿龈。新鲜气息溶在味蕾表面,仿佛也渗进牙根,涌起一阵甜蜜的酸热。 恍惚中,听到她说: “发什么呆?过来。” 他坐到床边,眼神清澈,倒映在里头的除了光就只有她。 朱诺问: “多少天了?” 即刻领会她省略的意思,菲恩顿了一顿: “可能有四天。……或者五天。” 这些天里,朱诺断断续续对他说了很多。语句散碎零乱,很多时候拼连不成完整的故事,然而她讲得努力,他也听得认真。 渐渐地,一切来龙去脉浮凸出来,获得了清晰的面貌。 他得知她从未切断与弗莱的联系,也终于明白了她行事隐秘、处处留心的缘由。她经历的所有疲乏倦怠、疼痛苦楚,所有彷徨失落、悲伤愤懑,突然之间都得到了确凿且唯一的解释。 她忍耐了这么久,隐瞒了这么久,孤军奋战了这么久。 起初菲恩艰难咀嚼真相,只觉得喉间堵着一簇冷火,无从抒发,也不能囫囵吞咽。他做不到大发脾气,抑或是质问指责,只得搬起一块重石,把失望与沮丧压入心口。 “我不该对你讲这些的。” 她偶尔还会用双手按住脸,失神地呢喃说,“但是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信任谁。……对不起。” 这样激烈没来由的情绪起落,随着健康的恢复逐步平息。第一天下榻旅馆,朱诺虚弱到连通畅呼吸都成问题,离开他手臂扶持就无法独立行走,到后来全身重拾力气,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了。 只不过,她变得比以往都要安静。她会对他笑,故作轻松地舒展脊腰,只是嘴唇一直并着,时常连双眼也闭合,形成一片完整的沉默。 就像现在,朱诺轻轻点头,一言不发地将手放到他的肩颈之间。 她的掌心温暖,甚至有汗意,却慢慢凉到指尖。 “你想回去了么?” 他捉住她纤细的手腕,又下滑到指骨握紧,嗓音起伏,是不确定的犹疑,“你还会不会……再去见弗莱?” 朱诺摇头,根本不加思考。 “我不知道。” 她将目光从窗口移到别处,眼里的光斑明昧闪烁,音色也越发暗沉,“如果可以,我希望弗莱不要活下来。” 菲恩品尝到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那颗圆润丰腴的水蜜桃,像是被抽干全部汁液,慢慢地枯涸了。 不曾察觉他的感受,朱诺上身前倾,解他腰间的浴袍抽带。 被面底下,她的身体不着寸缕。菲恩下意识地探手抚摩,与她裸实的肌肤直接相触。 浴袍在脚边堆成一圈,他开始喘息,翻身覆到床上。嘴唇亲吻她的嘴唇,手指缠扣她的手指。 朱诺忽而拨开他的手,也拨开一片情热旖旎,神色冷静地问: “你想要孩子么,菲恩?” 不待他给出答案,她长出一口气,低低说: “我应该在答应你之前,先问你这个问题。” 尽管不解,菲恩还是回答: “我想……我应该是想要的。” 他伏在她身上,呼吸和体温交融在一起,鼻尖偏擦,热度在瞬间冷却。 朱诺告诉他: “我从来都没吃过药。” “你是说——”瞳孔扩张了一瞬,菲恩起声,话到半途,又不知该如何继续。 朱诺的话语更沉,面上异常平整,几乎将表情完全剥除。 “我是说,我不会怀孕……也不能怀孕。” 他却能看出她竭力隐忍的模样。 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沉默过后,菲恩撑直双臂抬起身来,从上方凝视她的神情: “为什么?” “我很小的时候出过车祸。” 避开他的目光,朱诺说,“当时做了一场手术。” 他轻抿嘴角,又问: “疼么?” “……” 朱诺捻着抽痛的眉心,迟疑了一下,迷惘不清地抬眼看他,“我不明白。” 于是菲恩细致道: “手术疼么?” 稍感意外,朱诺不自觉按上腹间开刀的位置,疤痕早已痊愈消退,触手皮肤光洁平滑。 她回忆着说道: “有一点,还算能忍受。” 这句话让他紧绷的臂弯顿时放松,重新将她包围进自己的气息。 “以后都不会疼了,那就很好。”侧头含住她的耳垂,菲恩发音模糊。 很长一段时间里,朱诺没有再出声。 浊重呼吸一下挨着一下,敲击他心底。 亲吻没入她深凹的颈窝,菲恩蓦然感到肩胛一热。是她的手心贴上来,轻柔地将他揽住。 “以后不会疼了。”朱诺说。 床边矮柜上,手机响起。 朱诺停下来,伸出一条手臂,在柜面上四下摸索。看到来电显示,她很明显地愣了愣神。 竟然是路德维希。 检察官死前,他们就不再有任何形式的联络了。 她按下接听键,一手按下菲恩细小的动作,又安抚性地顺过他背上脊沟弧线,示意他静止噤声。 “这不是安全线路,可能会泄露信息。” 她控制住语气,然而压抑不住唇边的讥诮,“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莽撞了?” 等待的间隙,枕下传来另一种铃声。菲恩取出手机,只看了一眼屏幕,旋即翻身躺到她对面,刻意压低了音量。 “弗莱还躺在医院,这段时间最为安全。” 路德维希听起来与以往没有任何区别。他还是老样子,严格自律并且谨言慎行。 “明天下午是检察官的葬礼。”他说。 提及检察官,朱诺嘴唇微皱,突然不愿再将对话进行下去。 “你想让我出席么?”她最终还是问。 路德维希过了一会才说。 “你不能出席,我也不能。我们都不该与地检办公室有任何关联。” 话至此处,罕见地出现波折,“……但我希望你来。” 她把手机扔到一边,只觉得很累。 一回头,菲恩也刚刚挂上电话。 四目相对,他率先开口: “教练通知我归队训练。” 他们没有任何行李,像来时那样两手空空走下楼梯。 老板娘正在和骆琳聊天。右边悬着一方迷你电视,正在播报二十四小时滚动新闻。信号不佳,经常闪过雪花条。 “……你听说了么?刚才新闻播了……” 老板娘一边结算房钱,一边对桌角的骆琳说,“菲尼克斯家的儿子,就是前几天被枪击的那个——他醒了。” 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柜台边的菲恩与朱诺,骆琳抬手划过肩头,到额间比了个十字,宽慰点头,恳切地感激道: “感谢上帝。” 为什么上帝会庇佑一个满身血腥的刽子手? 与路德维希见面之前,这个问题三番五次钻进脑海,刺得朱诺心绪难平。 第42章 更新 天色阴沉,薄雾茫白。 透过洁净车窗,可以看见街对面静立的公共墓园。 劈劈拍拍的雨声渐次响亮。穿黑衣的人们头顶,黑色的伞面鼓涨撑开,轮廓密集地拥挤在一起,像沉默而巨大的花簇。 碑石被人们围在中间,是素简规整的长方形,跟阴云一个颜色。 上面刻着这样的字迹: 正直与善良从不需要缘由 永远的 汤姆.诺顿 妻子阿曼达敬上 最前方的黑裙女人走出伞的边缘,雨幕几乎在顷刻间将她笼罩。长发被打湿,黏在腮颊上,让朱诺看不清她的神情。 黑裙女人弯腰捧起湿润的泥土,扬手洒盖在棺木一角。 驾驶席上,路德维希平视前方。曲折不均匀的水线滑下挡风玻璃,横纵切断了光影的轨迹。 他的五官也明昧不一。嘴唇浸着光,双眼却埋在阴翳里。 “阿曼达是他的未婚妻,在纽约做法医。” 朱诺收回视线,稍作停歇,看向后视镜中路德维希的脸。 “我直到今天才知道检察官的名字。” 这样普通的、符号化的一个名字,仿佛不带任何特殊的含义和期许。 “汤姆说过,他的名字没有意义。” 路德维希低声说,“他认为自己先是个检察官,然后才是汤姆.诺顿。” 朱诺收紧下颌,示意自己正在聆听。 “他是两年前来到凤凰城的,跟我差不多时间。” 路德维希告诉她,“所以我找上了他。” “现在他躺在这里。” 朱诺轻舔了两下齿根。牙龈有一处破损,她尝到腥鲜的血锈味,“说不定再过段时间,你会参加我的葬礼。” 这次,路德维希没有说话。 他在后视镜里与她对视,那双眼眸无悲无喜,只是沉甸甸地压住她。 “霍恩甚至没有得到一场体面的葬礼。” 她并不试图抽离目光,如同对峙一般倔强地望进他眼里,坚持说,“不会有人给他鸣枪,目送他下葬,向他敬礼。” “因为他背弃了律法和人民。” 与眼神的分量截然相反,路德维希的语声非常轻盈,带有一种齐整韵节,好像每一个错落停顿都经过悉心推敲。 他抿了抿唇角,“无论如何,他手里的枪是警察的枪。” “律法没能制裁菲尼克斯,人民在陪审团里投出无罪的一票。” 相比之下,朱诺的话更像直接是从心底崩弹出来,“弗兰克从没出庭受审,弗莱每次都能轻松脱罪,甚至不需要社区服务——这一次,弗莱又活了下来,上帝保佑他。” 她几乎抑制不住话里浓张的情绪:“我看了报道,霍恩只粗略检查过他的呼吸和心跳,就立刻转头去送那两个女孩回家了。” “救护人员赶到现场的时候,几乎已经探测不到弗莱的脉搏。” 路德维希解释说,“没人想到他还能撑过来。” “没人想到。”朱诺重复道。 路德维希缄口不语。 街对面的墓园里,棺木封上最后一捧土。 寥寥几人散去了,只有阿曼达还伫立在原地,双手用力相绞,突出的骨节失去血色。 路德维希偏头看着远处的黑裙女人,许久过后突然开口: “我和检察官一直坚信,起诉接连失败,是因为缺乏必要的证据。” 裹在手套里的长指拳曲了一个瞬间,然后很快松弛下来,“现在我很清楚,只要还在这座城市,就不会有希望。” 朱诺听出他话里另一层隐义。 “你打算怎么做?”她几经思虑,还是忍不住问。 “我有一个想法。” 他忽然转过脸来,“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稀淡的日光底下,他一双蓝眼睛笔直锋利。 之后的几分钟内,路德维希讲了很多,可朱诺一言未发。 她降下车窗,点火抽烟。 雾气攀升,从窗隙间滑走,烟卷越燃越短。 朱诺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凤凰城的另一端,菲恩也点了一下头,重而坚定地。 柜台边的店员笑容可掬,在反复确认过尺寸后,替他包起两枚戒指。 “新婚快乐,皮尔斯先生。”送他到玻璃转门,店员把戒指递进他手里。纸袋包装精致,只有巴掌大小,勒口的花结找不见一丝多余褶皱。 菲恩将纸袋握紧,模糊地感觉出红绒硬盒的形状。 “谢谢你。” 走入雨里,他没带伞,便把纸袋掩进外套。 碰巧接到朱诺的电话。 “什么时候回来?我正在去公寓的路上。”她说,“有件事想告诉你。” “我也是。”菲恩在路边找到自己的车,“待会儿见。” 朱诺来得迟了一点,进门时浑身都冒着水汽。 她匆忙脱下洇湿的衣服,赤.裸身体将湿衣塞进洗衣机,再接过他拿来的浴巾擦拭干净。 “你也有事对我说?”吹风机调到低档位,轰隆声轻细绵长,被她的声音轻易盖过。 朱诺靠坐在地毯上,软榻的绒毛覆及脚面。 “我买到了这个。” 在她斜上方,菲恩打开绒盒,俯身向她摊手,“用了一半奖金。剩下的一半留给你,要是你想给家里添置什么东西……” 掌心的戒指荧亮,闪动晶光。 朱诺放下了吹风机,仰脸看他。 紧接着,左手被人执高,银环还带着他的体温,滑到指根圈牢。 “我们总会搬走的,菲恩。” 她说,“现在添置家具还太早了。” 菲恩默不作声,悄然用余光扫视自己空阔的公寓,不知想到什么,将她的手抓紧了一些。 指腹勾缠指缝,沿着肌肤的纹理摩挲着。 朱诺问他: “等一切结束以后,你想住在什么地方?” 菲恩不暇思索,回答说:“我想住在有你的地方。” 朱诺很快笑了一下,把左手抽出他掌心,绷直了放到眼前仔细地打量。 她还不太适应手指间多了一枚惹眼的小配饰。 “有了这个,我们必须得在一起了。”她轻声说。瞳孔忽明忽暗,倒映戒指折反的一点光。 婚姻有很多种复杂的解释,然而在初始之时,象征的只不过是余下一生都长久地陪伴彼此。 对朱诺而言,这意味着跟他一起做早餐,开慢车,被他亲密地碰触,用一些新奇的词汇来形容。 她想,她并不反感这个可以明确预见的未来。 那么就是他了。 应该就是他了。 菲恩略一犹豫。 “你喜欢这个样式么?” 他谨慎地问,“我挑了很久。” “我很喜欢。” 朱诺伸手转了转圆环,冷银光滑的表面自始至终贴着皮肤,“尺寸也很合适。” 她扭过身去,直面向他。 两个精巧的绒盒就并列放在他膝头。 其中一个掀开了盖子,不平稳地向后倾斜。 朱诺摸索过去,打开旁边的一个。 躺在里面的戒指钻光稍显黯淡,但比她的那枚要大上一圈。 她把戒指取来,另一只手抚摸他手背上圆润贲起的血管,终于轻轻托起无名指,套到底端。 皮肤被戒指禁锢的感受很舒服。菲恩眯了眯眼,一段轻快的旋律在耳中流淌,应和着心跳的鼓点,一下紧挨一下,敲叩到指尖都在战栗。 她触碰他的手,两枚指环擦撞出脆响,是新鲜蜂蜜一样的气味。 菲恩很珍惜这样的感觉,连呼吸也放缓了。 朱诺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仰面枕到他腿侧,颈项摩擦沙发垫边缘,氤氲着细腻的汗意。 “ncaa联赛快要开始了。” 她突然问,“你下周会去纽约,对么?” 菲恩闻声一滞,霎时间抬了抬眼睫。颊骨绒密的阴影跟着抖闪一下。 “……还没有最终决定。” 他低低道,“这次想要出去,必须得到弗兰克的批准。过了今年,我就能知道妈妈下葬的地方了……要是他不同意我离开凤凰城,我就哪儿也去不了。” “啦啦队员的职责之一,是陪橄榄球队去纽约比赛。” 朱诺侧着脸,眸光倾斜,迅速擦过他的面孔,“还记得么?你是我的队长,可以让我做任何事。” “我记得。我当时说的是,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他想了想,问,“你想去纽约?” 朱诺:“嗯。” 菲恩又问,这一回声音生涩: “和那些事有关?” 他无需刻意说明,朱诺便懂得了他含糊的指代。 “对。” 她补充道,“和我在镇上告诉你的那些事有关。” 不待他给出进一步的反应,她已经继续道: “你记得艾薇么?我跟你提起过她。……乔治曾经告诉我,弗莱承认自己与她的谋杀有牵连。艾薇死在纽约,如果我能证实这宗谋杀,案件就会被当做跨州罪行,交由联邦法庭审理——而不是凤凰城的地区法庭。” 她稍加喘息,濡热手心按上他坚硬的膝骨。 “只有这样,才能得到脱离菲尼克斯势力范围的机会。” 菲恩低敛双目,半晌过后方才出声,近乎于呢哝: “能行么?” 手背挡住眼睛,朱诺暗自摇了摇头。 “我不确定……不过总要试一试才能知道。” “好。” 他便说,“我总是要陪着你的。” 第二天,菲恩再度回到菲尼克斯家。 朱诺依然在他身边。 迎接他们的是弗兰克,也只有弗兰克。 第43章 更新 弗兰克林屈身坐进长桌对面的软椅。 阳光如同薄透潮水,轻轻冲刷着他淬金的发尖。灰尘在光源处上下浮动,微狭的晕影铺陈在侧脸,他翘起嘴角,那浅淡影子便隐去了。 “无论你要说些什么,朱诺都该在场。” 菲恩盯住桌沿一道皲裂的木纹,不出声地深深吸气,终于抬起眼来,“她是我的妻子。” “我知道。” 弗兰克露出更深的微笑,唇边形成一道微弯的弧勾。无论何时都显得气质斯文,风度翩翩,“她是你的心上人,对么?” 菲恩不接腔,沉默着等待他的下文。 “我曾经也爱过一个女孩,我给了她一份最好的礼物。” 右眼意有所指地轻眨,他倏然伸手,拿来桌角镶有珍珠的相框。指尖移动徐缓,却有力度和分量,亲昵地触摸照片底部的一袭红裙,“那就是你,奥兰菲恩。” “不要谈论她——不要谈论莉莉。” 克制住剧烈耸动的眉头,菲恩感到有汗水打湿了后脊线条。他直了直腰,低声说,“她只需要再在地下忍耐一年了。等到毕业,我会带着她的骨灰离开凤凰城。” “你想去纽约,就走吧。” 手掌将相框熨热,透明玻璃上留下黏腻指痕,弗兰克没再移开视线转向菲恩,口中慢条斯理说,“不过等你回来,可能就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一墙之隔的长廊中,风裹挟积雨倒灌进来。空气分外润泽,浮荡着细密不可见的水珠,发隙间充满潮气。 朱诺裹紧身上单薄的外套。在她背后,管家走出茶室,为她端来一盏冒着蒸汽的红茶。 她便伸手去接,戒指不慎与骨瓷相撞。 清脆的碰动声让管家的双手稍稍一沉。 “我虽然眼盲,却也能看见很多。” 他说,言辞恳切,“祝你们幸福,朱诺小姐。” 朱诺正欲道谢,又听见他继续道: “你们的生活不在凤凰城,而在别处。” 这时,长廊尽头传来支裂一声细响。 门朝外旋开,菲恩走了出来。 “他同意了。”来到她跟前站定,他敛首说。神色很淡,平整到异常。 同菲恩一道告辞之前,朱诺悄然望了一眼端着茶杯的管家。笑容好像盘根生长在他脸上,角度始终不起分毫变化。 两扇重门在身后阖起,呼吸间带入室外温凉丰沛的氧气。朱诺的左手被围进他的掌心,指根上银环隐约发烫,似乎能在皮肤表面烙下顽固印痕。 “弗兰克说了什么都不重要。” 她扬起头,沉住气,试着替他纾解,“重要的是,我们总算能摆脱凤凰城,去纽约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了。” 菲恩颔首。 他等了一等,然后说:“我想去拳馆。” 与弗兰克面对面直接交谈,这对菲恩来说意味着怎样苦重的折磨,朱诺再清楚不过。 “我送你过去。” 她揿亮手机,看看屏幕,“时间不早了,我得找布莱登谈一谈,然后回来接你。” 菲恩一顿。 “布莱登?” “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到纽约我再讲给你听。” 朱诺简述道,“我们在那里会需要他的帮助。” 沿着雨水洇染的台阶往下走,引擎的轰响与车灯吸引了目光。 阶梯下方多了一辆灰色轿车。 门页开合,一块缀有丝纱的红裙边角,闪现在轿车另一侧。 菲奥娜一眼便瞥见他们,暗地里咬住嘴唇,先拉开车门,扶着葛蕾夫人下了车。 撑持着母亲细瘦的手臂,菲奥娜步子却越走越急,到朱诺跟前急停,碧眼里焚着一团火: “弗莱还没醒,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那天凌晨他叫你去别墅,你为什么没出现?”她的声调也古怪地悬高,不加顿歇的音节宣示着愤怒。 菲恩握着她的五指更用力地捏紧。 她摇手安抚他,然后看回气势汹汹的菲奥娜: “如果我出现在别墅里,会发生什么?——我被迫杀了霍恩,再被送去坐牢?” “只要我在劳森监狱服刑,菲恩就不可能离开凤凰城。这样一来,弗莱不但能除掉霍恩警探,还能永远留住菲恩。” 朱诺抿抿唇角,发出刺耳的冷笑,“菲奥娜小姐,我们的合作里,可从来没有让我任凭你们摆布的条款。” 菲奥娜脸色骤变,迫切向前猛进半步。孱弱的葛蕾夫人被带得脚下趔趄,重心摇晃着即将跌倒,菲恩反应很快,探出手抓住她的胳臂,送上支撑。 蓦然爆发出骇人的气力,葛蕾站稳脚跟,下一秒便霍地挣开了手臂。 她不愿与他接触,就像他的气息会使自己蒙尘。 “谢谢。”葛蕾冷淡地说完,瞧也不瞧他一眼,重新软绵绵靠回菲奥娜肩头。 菲奥娜紧张地护住母亲,转脸对菲恩飞快说: “菲恩,你知道我绝不会这样做——我是爱你的。这个家的所有人里,只有我把你当成你……” 葛蕾夫人厉声喝止:“菲奥娜!” “走吧,我很累了。”葛蕾喘息道。一连串咳嗽吊在嘴边,她用手背勉强掩去。 依顺地搀扶住母亲,与朱诺和菲恩擦肩而过,菲奥娜没再转眼,径直拾阶而上。 送葛蕾夫人上楼休息,她扭身去找弗兰克,却被管家告知父亲希望独处,只好独自回了房间。 菲奥娜推开窗,风折叠着云线的棱角,也捉起她垂在腰背的发梢。她兴意阑珊,坐到床头,手提电脑还在枕边,显示屏里花花闪闪,反复播放着昨晚看到一半的视频。 录像是俯瞰视角,状似来源于装置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 自从弗莱遇袭,她就开始循环重温这些年来他送给自己的各色录像。 加密文件夹中最开始的那段视频拍摄于若干年前,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你看见了,是不是?” 喑哑画面里,弗莱双手神经质地拧捏发丝,在水泥地面上来回踱步,“爸爸在卧室里对我做的事——你,和那个小杂种,你们都看见了……” 音质不够清晰,但至少能听出极端的情绪。 他一把拍在桌台上,生铁的刺冷划响,像刀尖一样剖开耳膜。 另一个人走入镜头。她长发披肩,红裙曳地,满身都是色彩,在黯淡的地下室里鲜浓得过分。 “我很抱歉,弗莱,亲爱的……我很抱歉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 她局促地说,嗓音还未彻底脱去少女的稚气,“所以我烤了蛋糕给你。” “就是这个?” 抄起盘子里一块蛋糕,弗莱讽刺地笑了笑,“莉莉,你能相信么?我经历了你所经历过的一切,而你能做的只是给我烤个蛋糕。” 松软的面团在指间捏碎。奶油残留指缝,他伸出红热舌尖,细致地顺延肌肤纹路舔舐干净。 莉莉双手交握,神情闪过不知所措,从镜头的角度看不清她的眼神,却能感受到声息的柔软服帖:“我能为你做更多,弗莱,我真的很遗憾……” “那就为我躺到这上面来。” 弗莱侧过身,一把钢椅绑有四条捆缚带,凸显在莉莉的视野中。他有一下没一下,屈起指节敲击硬质椅背,发出的动静让人牙齿酸涩,“在你之前,这里只躺过猫和兔子,还有奥兰菲恩的那条狗。” 莉莉瞳孔收缩,畏惧地连连后退,却被弗莱猛地扼住纤长脖颈,将她整个人按上钢椅。 粗糙的绑带牢固缠住手脚,她瞪大双眼愕然惊叫,却在声音破出喉咙的前一秒被强制戴上口塞。 “奥兰菲恩——他也目睹了全过程,对吧?” 弗莱若有所思,垂脸与她额头相抵,睫毛倒刺着刷进她的瞳仁,紧接着满意地看到泪水逐步淤积,“他也看见爸爸是怎么把我按在床头,脱掉裤子;他也看见我挣扎,然后被扇了两巴掌;他也看见我昏迷了一会儿,又被抓着头发弄醒……就像当年爸爸对你做的那样。” 眉骨出现颤动,莉莉痛苦地闭起眼睛。 弗莱眸中浮荡着渴望的神采,唇面向内卷起,贴住齿龈。 “我该要你,还是要菲恩?”他自言自语道。 菲恩的名字激起莉莉强烈的反应,她身体在捆缚中强挣,像干渴垂死的沙漠旅者。 喉间嘶哑嗡鸣,眼底的哀求一目了然。 弗莱的手擦过下颌,探到身边立柜,抽出一把窄刀。 “每周过来一次,我就不会碰菲恩一根指头。” 他曲膝半跪,一把掀起红色裙摆,“一周的时间足够你恢复了——记得不要让别人看到伤痕。” 薄利的锋刃贴上腿弯光裸处,他停了下来,露出考虑的表情,犹豫该向哪个方向下刀。 笃笃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弗莱顿滞半秒,紧咬下唇调整呼吸,起身前去应门。 闩锁拉开,他烦躁地问: “你来做什么?” “弗兰克林先生嘱咐我,给你送一些止痛片。” 可以听出门外站着的是管家,比现在要年轻一些,语态礼貌地道,“我听见里面有响动,您在解剖动物?” “我不需要什么止痛片!” 高声回应后,弗莱粗喘着降下音量,“我正准备剥掉一条母狗的皮毛。你最好马上出去,免得有血溅到身上。” 关门落锁,地下室重归死寂。 “菲奥娜,你在看着么?” 回到原位,弗莱张开双臂直面镜头,仿佛隔过显示屏与她对视,嘴角和眼角折着真实的笑纹,“接下来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好好享受吧。” 刀尖切开莉莉光滑的肌理,口塞将痛呼勒成细小不连贯的呜咽。 血液滴落地面,汇聚成黏稠的形状,像是一小块晒伤斑点。 紧盯着显示屏,菲奥娜完全沉浸其中,双颊烫出酡红,眼眸如痴如醉。 挪动手指攀上脸庞,按住兴奋颤抖的双唇,压抑着轻笑出声。 第44章 更新 出了机场,暮色四合。他们搭上出租车,一路笔直向南行。 朱诺抬手,自内侧擦拭车窗。灰尘被摇晃拂落,纽约城逐渐显露清晰的面貌,正在缓慢沉入夜晚。 纽约的初夏比凤凰城更硬一点,燥一点,热气仿佛冲破皮肤,直掼胸口。 菲恩的手搭过来,不动声色握住她。他的指缝干燥,骨节柔韧,与她发凉的指尖紧密相贴,是一种坚直安定的力量。 时隔经年,再度踏入这里,又是异样的心情。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回她不再是一个人。 “所以,就是刚才在飞机上说的那么回事儿。” 布莱登跟司机热络地攀谈几句,眼睛有些刺痒,不由得抬手揉了揉,撑住椅背转过脸来,“说老实话,我跟朱诺也谈不上真正认识……她倒是请我喝过酒,也只有那一次。” 旁边的朱诺望了过来,而菲恩眉尖皱着,没有出声。 从中学时期开始,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布莱登早就习以为常,也不多等他的反应,进一步补充细节:“我们之间主要是金钱往来。你知道,我在她身上下注,从来稳赚不赔……你的女友很会赚钱,这是真的。” 薄唇微动,菲恩开口纠正他: “是妻子。” “……失误了。” 布莱登将余光斜向公路,确认路况后迅速往回收,“怎么样?挺巧吧。之前还打算告诉你,后来要多打几份工给佩妮雇保姆,忙着忙着就忘了……” 眼珠不安分地转了个圈,他又瞥了一眼菲恩的表情,却不经意碰见朱诺的视线。 她坦然迎向他,表情蒙着很浅的一层无奈:“当年赚来的钱都赌光了,戒了赌才开始还债。” 菲恩问:“烟还会戒么?” “再说吧。” 朱诺不置可否。眼帘垂低,完全掩去眸中的光,似乎不愿深入讨论这个问题。 菲恩也就不再多言,一只手臂揽住她另一侧的肩头。 朱诺依顺地偏过脸,将自己倾靠在他身上,额际刚及他耳根,在后座狭仄的空间里亲密依偎。 车已驶入市区,道路收窄,街景却愈加繁华。 路灯与霓虹无声地亮起,在人来人往中顺利接补了光源。 布莱登已经坐回了原位,却仍忍不住透过后视镜观察朱诺和菲恩。 “如果结了婚的情侣相处是这种模样,我以后还是敬谢不敏了。”他小声嘟囔,“爱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冲动、碰撞、咬合和性张力。曾经有人告诉我……算了,不提她。” 话音急停,他嘴唇一阵拉扯撕动,没能再继续下去。神态也极不自然,烦闷地抓抓头发。 察觉到他低落的心情,朱诺难得有意打趣: “你也有想娶的人么,单身爸爸?” 布莱登重新转头。五官轮廓勾勒着深重的阴影,全部神色也隐埋其中,随着路灯的驳接交替接连变幻。 “我想娶的是佩妮名义上的母亲。” 他不自觉地拖长发音,像是在炎热的天气里犯了懒,又像是摇摆不定、遮遮掩掩,“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着个小拖油瓶搬到凤凰城去?当时佩妮还那么小,我家的老古板不让我那么年轻就当爸爸,所以我就和他断绝了关系。” 司机一口粗野的南方口音,嘀嘀咕咕说了什么,旋即猛地向一侧打轮,出租车拐了个陡弯,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他们在橄榄球队指定的酒店门前下了车。队员们早先已经登记入住,而菲恩找借口错开了出发时间,跟布莱登和她一起搭乘另一班飞机,来得比别人都要迟上一些。 朱诺被他拉着,去前台领房卡。行李不多,他们婉拒了搬运工,自己提到手里。 一回头,布莱登还在交谈: “一间房,要在菲恩隔壁的……这一层满了?那就给我最贵的房型吧。住七天,账单寄给特里斯坦议员的竞选办公室。” “我在你们楼上,二十七层。” 最终他捏着磁卡走过来,自然而然往搬运工手里塞小费,指向自己唯一的一个行李箱,随即跟在菲恩身后一同进了电梯。 电梯内部空阔,除去他们三人,仅有两位面露困乏的住客。其中一个半靠镜面,甚至打起了盹。 没人注意他们的低声对话。 “时间不早了,希望我回一趟家还来得及去警局。先把你女友借走一段时间,有些细节需要跟她商量商量……”布莱登说到这里,忽然反应到不对,立刻止住声息,自动朝菲恩歉意地笑笑。 嘴角向上抬了抬,菲恩又一次着重强调: “是我妻子。” “是,是。不好意思,还不太适应。你是我同龄人里第一个结婚的。” 布莱登举起双手,歪头说道,“等事情结束以后,你从凤凰城搬出来,好好儿办一场婚礼吧。” 菲恩便看向朱诺: “想办么?我不知道婚礼是什么样,不过应该很有趣。” 三面都是光整的铜色镜面,里面景象层叠,无止境地拓展延伸,全是影影绰绰的她的背影。 “我没有朋友可以请。” 摇头过后,朱诺问他,“你呢?” 菲恩想了一下,回答: “我可以请布莱登。” 布莱登:“……” 他敲敲眉骨,掸掉一丝疲惫的抽胀感:“还是别办了,浪费时间。” 菲恩在二十六层下了电梯,而朱诺跟布莱登进了他的房间。 客厅,阳台,开放式浴室,全景落地窗。门厅覆盖着手工地毯,朱诺还有些无处下脚,布莱登先把自己摔进了沙发垫,找到最舒适放松的姿势躺好。 “歇一下,有点累了。自从听说要回纽约,我就没睡安稳过。” 他咽下一个涌到唇边的呵欠,手背挡住肿胀红涩的眼球,“待会我回家应付一下老头子,然后就去纽约警局。有什么需要拿的东西么?” 到这时,他才允许自己显露疲态。 “艾薇那个案子的卷宗。” 在脑中构划了太多次,朱诺几乎不暇思索,脱口而出,“如果可以,把跟艾薇有关的文件都带回来吧。” 话音未散,她敛住眼光,又道: “麻烦你了。” 布莱登挪开手,低着眼看她。 “有些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他略微梗起脖颈,好让自己更顺利地发声,“我和菲恩中学就认识了。他是插班生,那时候年纪还小,不跟人亲近——与其说是不想,倒不如说是不能,他没法社交,原因你明白。后来我成了他的第一个朋友,他就掏心掏肺什么都告诉我。……在凤凰城见到你,我才发现他还没改掉这个毛病。” 短暂停顿间,布莱登笑了一下,后颈垫得更高:“他说的时候我听得胆战心惊,还以为是哪个荒唐的电影剧本,赶快提醒他不要讲出去,否则会惹麻烦……其实我当时多虑了,他到现在也就只有我这一个朋友。” 朱诺还在门厅,一动不动,垂着手,垂着头。 嘴唇漫起深层的干枯,像是抽干水分的苹果表皮。她想伸出舌头舔一下,发觉舌尖也是干的。 布莱登完全坐直身体,两肘撑在双膝前。 “刚到纽约的前两年,菲恩还会做噩梦,喝醉酒昏迷过去都能被惊醒。” 他嘴角轻扯,“好不容易有机会让他摆脱噩梦,我怎么可能不帮他?” 隔了很久,朱诺才长呼一口气,给出回音。 “有些时候——比如现在,我会觉得菲恩和我特别像。” 她说,“另外一些时候,我又觉得我们完全不一样。” 回到二十六层,找到菲恩的房间。她站在门口,凝神捕捉屋里窸窣琐碎的动静。 他应该是在整理衣服,布料摩擦的声响细腻柔软,跟他的眼神很像。 驻足听了片刻,她才起手敲门。 “布莱登走了。” 踏入他气息的范畴,整个人立即松弛,她几乎在一瞬间感到崩脱似的倦意,换了鞋躺到双人床上,手边是他叠得整齐、棱角分明的棒球衫。 朱诺注视他合上手提袋,又将棒球衫铺展开,挂进衣橱深处。 她想了想,问:“佩妮一个人在家不要紧么?” “有保姆每天去陪她。” 行李全部归置妥当,菲恩回到她身边,带来一条毛毯,针脚粗糙,轻薄清凉。 毛毯递给朱诺,他屈身坐在床沿,“佩妮是个很早熟的姑娘,她会安分懂事的。” 朱诺点点头,把自己埋起来。 闭起眼睛,她将睡未睡,心绪起落不定,很快便难以忍受地睁开: “菲恩。” 他目光专注,马上应道: “嗯?” “我不确定会在这儿找到什么样的答案……但我更怕找不到答案。” 朱诺对他说,“从来没有什么好事发生在纽约。” 心跳声盖过呼吸,她暗自捏紧手指。 ……有点慌。 她望着他,眼里是明显的迷茫。 菲恩喉间泛起酸苦冰凉,无端想到临行前,弗兰克留给他的那句——“等你回来,可能就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一样的神情只维持了半秒,便立刻恢复常态。 “没关系。” 菲恩伏低下来,轻声说,“不管结果怎么样,都没关系。” 他的体温很轻缓,不带哪怕最微小的侵略性,慢慢透过上衣的质料融入皮肤。 “我们一起。无论在凤凰城,还是在纽约……我们一起。” 朱诺耳畔微痒,听见他这样说。 她起身靠近他的怀抱,毛毯松松垮垮塌垂背后,如同心脏瓣膜上的褶皱。 时至深夜,他们才等回布莱登。 “都搞定了。” 语气起伏难掩得意,布莱登扬着手中大规格的牛皮纸袋,“我说我不打算接着离家出走养女儿,想要转学回来读商学院。我爸看起来特别高兴,当场就从钱夹里抽了两张卡给我。然后我又告诉他,有个朋友跟警察有了点小摩擦,需要借他的名字疏通一下关系。他帮我打了一通电话。” “所以后来到了警局,我说自己是特里斯坦议员的儿子,就有两个部门警监出来迎接我。” 说到这儿,他端正的姿态,亢奋的潮红从脸孔褪去,连声音也低沉稳定下来,“我查过了……艾薇.唐纳德的人事档案在她死后已经被销毁,当年的出警记录也早就遭到清除,只有这份当年的案件卷宗。两个警员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找到。” 朱诺将卷宗接入手里。 薄薄几页纸张,毫无分量。 这就是艾薇所拥有的全部了。 第45章 更新 垃圾桶深处堆有空烟盒和一些烟蒂。 垃圾桶下缘压着那份卷宗。 “我完全没头绪。” 朱诺坐在干爽的浴缸边沿,抱膝将手机夹在肩颈间,“可能是我太着急了……当初艾薇的死被定性为偶然事故,这份卷宗里根本不存在有用的信息。” 头歪贴着凉滑壁砖,前后摩挲,找不到支撑点。 起初的数十秒,电话里只有路德维希均匀的呼吸声,与他惯常思考的模式一样,放得平稳规律。 与她的焦灼截然相反,他冷静给予指引: “你首先要做的,是推断出她与弗莱的交集。艾薇平常的生活是怎样的?” 指间艾薇名字的纹身像被火舌舔舐,突然滚起尖锐烫意。眼光飞掠过去,褪色的晕青痕迹倒映眸中,朱诺微微失神。 过了一会,勉强调整状态。 她边回忆边说道:“她是个巡警,生活只局限在家和警局,还有负责开车巡察的街区……艾薇跟她的父亲,唐纳德警探住在一起。” 片刻过后,路德维希又起声。 这回是另一个启发式的问题: “娱乐活动?” “艾薇喜欢在家读书,偶尔会脱了警服去看我赛车。” 朱诺猛然一僵,拇指指甲无意识地嵌进纹身,连微毫的疼痛也无力察觉,“难道弗莱是在那儿……” “弗莱参加的那一届球赛,比赛时间是8月19日至29日,而艾薇死在31日晚上。” 无需过多思量,他头脑清醒,声音通顺,稳稳道,“在此期间,艾薇去看过你的比赛么?” 后脑脱离瓷砖表面,朱诺让自己的身体卷屈起来,一手握住电话,头埋在膝间。 “没有,那时候她非常忙,我们很少见面。” 她闷声说。手机外壳发烫,掌心顷刻间泛起汗湿的潮渍,她略一恍惚,很快便恢复常态,“卷宗里也提到艾薇死前一段时期出警频繁。当时负责办案的警探认为,这样的压力是导致她吸食安非他命的直接原因。” 通话那端,只剩下按压键盘的绵密响动。 他应该是在整理线索、推敲判断。 路德维希:“他们或许是在艾薇某一次出警时相遇的。” “我也这么认为。” 朱诺呼出很短促的一口气,有如一声蓦然消止的叹息,“但是出警记录早就清除了。我们查不到那几天艾薇的活动轨迹。” “但是我们可以查到球队的活动轨迹。” 路德维希讲到这里,语调沉淀下来,“……尽管还无法排除弗莱独自行动的可能。” 他沉吟半晌,又问: “还有别的线索么?” 视线投向垃圾桶下方的卷宗,朱诺按着额头: “尸检报告里有一点很可疑。艾薇的体内监测到了精斑,受到起火焚烧影响,只提取出不完整的dna序列。” 她想了想,“据我所知,艾薇没有固定男友,也不是会随便一夜情的人。” 路德维希:“你认为这段dna可能属于……” “弗莱,或者他的同伙。乔治说过,弗莱没有亲手杀死艾薇。” 随着音节迸发,她的语速逐步减慢,一个微妙的停顿过后,却又骤然加快,“我们有机会拿到弗莱的dna数据么?他在凤凰城被逮捕过,甚至作为嫌疑人出庭受审,警方应该保存了他的指纹和dna……” 她说得太急,舌尖和唇隙都一阵震麻。 “弗莱在凤凰城被逮捕,在凤凰城受审,是凤凰城的警方提取了他的指纹和dna。” 路德维希不置可否,“就算有足够的权限查询,也不能保证数据库里留下的是他本人的样本。” 朱诺狠狠抿起嘴角。因为太过用力,唇面也挤出白痕。 “……你说得对。”她不得不这样答复。 沉默突如其来,声势浩大。 无声的静寂维持良久,漫长到朱诺几乎记不起方才自己的语气。 “时间不早了。” 路德维希终于开口,“你需要养足精神,才能在深入调查时保持思路清晰敏捷。” 领会他话里的敦促,朱诺眉头微抖,虽不想带着满心谜团入眠,还是说: “……好,我现在去睡觉。” 挂断了电话,朱诺尝试着舒展腰背,长时间闭合的骨缝嗝吱作响,有些撑不住身体,从脊椎一路酸软到颈后。 慢慢起身,她关灯出门。 黑暗如同巨鲸砸击下来,将空冷的浴室包入体内。 房间里浮着热,转眼扑上面容。 菲恩半躺在双人床的右侧,背靠床头,一条腿曲立着。 “我讨论了一下案情……跟路德维希。” 朱诺低声咕哝着,光脚沾碰地面,掀开毛毯坐到菲恩身边。 他太高,又只在那一边开了床头灯,她完全浸入他身形轮廓的阴影里,含混囫囵地继续说:“他可能算是我的上司吧。特别年轻,好像跟检察官一个年纪。没准就是因为资历不够,才被派去凤凰城做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脑袋向旁侧倾斜,压上他的肩线,将重量转移给他。 黑色长发撩到颊边,他回手探触她的脸。力度细细浅浅,动作漫无目的,仿佛在拨弄眉眼间流动的光影。 “你很累了,朱诺,摸起来像是跑了调的摇滚乐。” 朱诺没忍住,轻笑出声来。 很明显,他的确是刻意想逗她开心。 “我知道我应该早点休息……” 掩饰不了语气里密集的烦郁,她敲了敲自己突起的眉骨,嗓音有点沉闷的哑,“可是我睡不着。怎么能睡得着?” 菲恩“嗯”了一声,表示理解。 “我陪你醒着。” 他试探地安抚,“不要急。” “明天有比赛么?”朱诺转而问。 菲恩:“明天要去熟悉场地,不是很重要。” “我想到外面走走,买点烟来抽。” 她点点头,说,“陪我一起么?” 菲恩偏过脸,咬肌绷紧了一瞬,下颌顶在她头顶绒软的发间,轻声说: “我不能出去。” 朱诺动了动嘴唇,还没发声,他已经解释道: “为了保证赛程顺利进行,在比赛期间,球队必须集体行动。” 他说得很慢,咬字相当清楚:“队员们喜欢带自己的啦啦队长一起来纽约,也是因为这个……他们不被允许随便出去玩,只好在酒店房间里‘找乐子’。” 一个念头疯狂挤压着大脑,朱诺抬头转向那双润泽的灰眼: “就连弗莱也出不去?” 提及弗莱,菲恩的神色不太自在。 “如果他要求脱离团队,独自行动,教练会同意放他离开。” 他克制地陈述,“但弗莱不会提出要求。” 朱诺:“为什么?” “因为这条规矩是弗兰克制定的——以前他担任球队队长的时候。” 他欲言又止,将瞳孔关在倏然闭合的眼帘里,“而弗莱……” 声线失去平淡,也不太稳定。 朱诺回想着在菲尼克斯家宅目睹的一切,不由得说:“他和弗兰克的关系很奇怪。” 薄唇并着,他没有马上接口。 过了半分钟,才低低说: “弗兰克对他做过一些事。一些……事。” 话到句末,他也没能找到最精准合适的形容词。 “……” 他神情的躲闪推拒,让朱诺很快懂得了隐藏的暗喻,“我明白了。” “弗莱从来没有违抗过弗兰克的命令。” 菲恩脸色比以往都要白,不透明没血色,半边眉角一突一突地抽跳,声音也断断续续,“弗兰克让他留下我的命,送我去纽约,所以他就照办。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抬手覆上他僵直的后背,顺着椎骨一节一节按压过去。 她的湿润取代干燥,温热驱走凉腻,菲恩垂着视线,隔过眼睫看见一蓬星幕闪烁。 是她强烈的存在带来的感官刺激,奇异地抚平情绪内的所有折痕。 朱诺问他: “我该怎么才能知道球队在比赛期间的动向?” 菲恩眼也不眨,马上告诉她:“有活动日志。” 活动日志是手写的,字迹工整清晰,在电脑里扫描存档,不用放大也看得清。 朱诺翻到弗莱参赛的年份,找准日期,认真往下查阅。 前九日的记录都与比赛进程有关,间杂着详细的比分评估与战术分析。 直到最后一天,决赛结束后。 8.29 …… …… 晚: 夜店狂欢庆祝胜利,球队卷入纠纷。 四分卫弗莱.菲尼克斯遭到逮捕,关押一夜后释放。 视线触及“遭到逮捕”的字眼,凝固不动。写日志的人笔锋很直,字母的折角很尖利,隐约刺痛着眼球。 朱诺啪地合上电脑扔到床脚,捂住嘭嘭振动的心脏。 倘若推断正确,弗莱就是在这一晚初次见到了艾薇。 球队卷入纠纷的会是哪一家夜店? 朱诺沉思良久,打开橄榄球队的主页找到历届队员名单,依次将他们的名字复制进社交网络的搜索栏。 这项工作冗赘无趣,她强忍着困意和眼前的干涩模糊,在时任跑卫的主页翻出一张照片。 照片发布于8月29日,依稀可见狂欢的人群,彩色光球暧昧低垂,渲染了每一张单调面孔。图像边缘,长条沙发露出一角,高仰的侧脸属于弗莱,被光晃成荧蓝色,好像正在闭眼假寐。 朱诺存下了这张照片。 几乎在躺回枕边的同一时刻,她就睡着了。 翌日。 白亮阳光下,一团游移的影子将她逼醒,触目所及是近在咫尺的一只手,指节有着力感丰富的线条。 菲恩侧卧在一旁,正欲碰触她睫毛顶端,不料撞见她惺忪的睡眼,骤然悬停在低空。 朱诺揉了揉眼睛,抓起他的手腕送到唇边,一记亲吻如同鸭绒般轻柔,摩蹭他半张的掌心。 “这回你又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体味着她的吻,从皮肤上稀淡的粉色开始,逐渐红到耳根。 薄唇开合,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被唐突的敲门声打断。 门外是戴着墨镜的布莱登,一步抢身进了屋,鼻梁下方展开促狭的笑容: “早上好,我的四分卫和小侦探,昨晚睡得怎么样?……睡在这里是个动词,你们明白的。” 菲恩:“……” 朱诺:“我们没睡。” 布莱登遗憾地摊开手,顺便摘掉墨镜,露出一双神采奕奕的眼,整张脸的轮廓线条恢复完整,语气轻快地道:“对了,今天有什么安排?说来听听。” 朱诺便给他看照片: “我们得先找出这家夜店,这是唯一的线索。” “噢,这不是‘沸点’么。” 只扫了一眼,布莱登就面露了然,陷入愉快的追忆,“他家有个火辣的调酒师,俄国偷渡过来的红发妞,身上穿很多环,做.爱的时候能让你爽到天上。” 朱诺藏不住眼里些微的惊异:“你认识?” 布莱登眉飞色舞: “当然认识,知道吗?有一次我和她在厕所里……” “我是说,” 朱诺不得不强调,“你认识这家夜店?” 布莱登一怔。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全纽约的夜店我都认识——至少我离开纽约之前还在正常营业的那些。” 说着转变语气,他拍了两下朱诺的肩,意味深长道,“别担心,菲恩不爱去夜店,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朱诺没搭腔,沉静地平视他,目光坚实笔直。 脖子不自觉往后缩,布莱登嘴角翘起来,冲夜店的照片抬抬下巴: “要到那儿看看么?” 朱诺:“走吧。” 第46章 更新 清早绝不算是夜店常规的营业时间,因而只有一个招待无精打采地蜷在卡座里,一边拨弄酒杯里的碎冰,一边发音含混地说: “我是新来的,好几年前的事儿可一点都没听说过。” 他好像不太情愿交谈,只给出一句回答就懒洋洋伏倒下来,还把嘴唇紧紧并住。 卡座旁边就是舞池,上方吊有一颗灯球,现在还没开启,夜店里光线的色调正常柔和。 生冷的铁灰色构成了装潢基调,桌台跟脚下地面一样坚硬,仿佛是印了防滑纹的粗钢。 夜店招待分明抗拒与人继续对话。朱诺的眉心皱陷下去,酝酿着正要开口,被布莱登拦下。 “这几年来,你们换过经理么?” 他姿态随意地问着,将夹克掀开一边,从贴身内袋抽出一卷捆得密实的钞票,看上去沉甸甸的,落在金属桌面却全无声响。 心下无声地判定着数额,招待舔舔嘴唇,探手滑摸过去。朱诺伸出一条胳膊,撑到桌台上,恰好隔在他的手与钞票之间。 夜店招待只好眯起眼睛,慢吞吞站直了身体: “我去给你们叫经理来。” 纸钞收进手里,他扭头就走。很快,舞池对面传来蹬踏楼梯的声响。 经理是个中年谢顶的男人,看起来文质彬彬,还离着数步之遥,已经开口恭顺地说: “我们的营业时间是晚上七点到凌晨五点。” 布莱登没吭声,等他来到面前站定,才慢吞吞问道: “知道特里斯坦议员么?” “……” 经理神态从容,目光稳定,“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们能在这片地方做些小生意,全亏了他。” 布莱登歪头,和对方视线相交,“他是我爸爸。” 仿佛到此刻终于真正认出他来,经理审视的眼神明显发生变化。 “……布莱登?” 经理感叹道,抬手按了一按他的肩,“你变化真大……有多少年没见了?我听说你爸爸送你去了军校,封闭式训练……” “就算是吧。” 布莱登模糊带过,转而说,“有点急事,我必须得知道那次凤凰城橄榄球队在这儿发生了什么。你能帮忙么?” “说老实话,时间太久,我也记不太清了。” 经理擅长察言观色,也不多过问缘由,“好像是因为一件小事,双方都喝醉了,随便一句粗口就能让他们厮打起来。有个我们的保安还被打瞎了一只眼睛……” 他嗫嚅半晌,微张着嘴,再没能漏出半个音。 朱诺这时参与进对话,省略了不必要的客套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接警的是什么样的警员,你还记不记得?” 经理迅速看她一眼,马上回答:“我当时在忙着安抚顾客,没有和他们交涉太多。” 他行为举止自然,不露刻意端倪,看不出有所保留的痕迹。 经理头顶半秃的部分油亮泛光,在那上方高悬着的,是一个外露的摄像头。 “当时的监控还留着么?”她问。 经理啼笑皆非: “哪家夜店的监控会保存这么多年?我们半年后清空一次记录,很遗憾,彻底找不回来了。” 朱诺点点头,嘴唇抿成一线,眼中是思量的神色。 片刻之后又问: “刚才你说的,瞎了一只眼的保安,他是不是全程都在场?” “是。他的眼睛被刺伤以后,场面总算控制住了。好像警车把带头闹事的拘走的时候,救护车还没赶过来……” “对这个被拘捕的人,你还有印象么?” 见他沉吟半天也拎不出头绪,朱诺只好放弃追问。 “……算了。” 她转而说道,“给我那个保安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吧。” 朱诺步速太快,又格外沉默,布莱登刚跟经理闲聊了几句,转眼就找不见她的人影。推门出了夜店,好不容易从后面追上她,布莱登已经有些出汗,喘着气和她并肩而行: “事情过去太久,你确定他还能回忆清楚?” 朱诺没有看他。 “如果你也在一次斗殴里瞎了一只眼。” 她平淡地说,“你会不会一直记得?” “我一直记得。” 遇事的保安粗声恶气,连捶了两下大腿,愤懑又埋怨地嚷道,“一边是学生,一边是常客,老板让我们劝架,我就冲过去想拦下带头闹事的醉鬼……” 他中等个头,腰杆肥阔,坐下后双腿分得很开,全身都可以窥见当年莽撞的粗鲁。软塌眼皮底下,他用一只眼睛仔仔细细打量他们,另一只浑浊不堪,仔细看进去似乎有液体流动,像是一碗黏濡腥淡的、被打散的鸡蛋。 他的语声一直不停不歇,嘀嘀咕咕往下说: “……谁能想到那个婊.子养的混蛋把玻璃酒瓶砸碎,直接往我眼睛上扎。因为这个,他进去蹲了一天,后来有律师来联系我,要给我一大笔钱,条件是不提起诉讼。” 保安随手掀起睡衣,挠了挠滚圆的肚子,皮肤松松垂叠,在手指揉搓下晃动着波纹,“有了那么多钱,我下半辈子就不用工作了。” 朱诺问他: “攻击你的人长什么样?” 他恶狠狠啐了一口: “金头发绿眼睛,白得像个幽灵,看上去一副人渣的模样。” 朱诺调出手机里弗莱的照片: “是不是这个人?” 无需多加辨认,对方只瞥了一眼,就咬紧了牙关。 “就是他。”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朱诺想了一会: “警察带走他的时候,你看见了么?” 保安嗤笑了一声。 “我就坐在门口,当然看见了。那个女警还回车里给我拿了包止血带。” “女警?” 手机屏幕上,弗莱的照片被艾薇所替代,“你看一下,是不是她?” 多花了一会工夫辨认,对方最终点头:“对。” 朱诺收起手机,片刻也没耽搁,立即告辞离开。 走到门边,一手拨开锈蚀的门闩,她突然被人叫住。 “你们为什么要查这件事?” “当初打伤你的那个人,” 她回头对他说,“他马上就要在监狱里待一辈子了。” 布莱登正在门外抽烟。 她要来一根,和他并排靠在墙头,默不作声地仰脸向天上望。 “这一天……真有意思。” 布莱登一掀嘴角,烟雾跟着语声一起漏出来,“得到你想要的了?” 他倾身帮她点烟。 朱诺用力闭上眼,然后再睁开。眼球湿润了一些,她咕哝着说: “算是吧。” 布莱登把烧光的烟蒂吐在泥土里:“接下来去哪儿?” 朱诺猛吸两口,烟丝焚烧的火光激亮了一下,紧接着再一下,模糊地映在瞳孔里,如同阴雨天闪烁在霾雾背后的启明星。 “纽约警局。”她说。 值班的警员听过她的要求,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像是在忍耐什么。 “还保存着,不过一直都是纸质文件,两年前才启用电子录入。”斟酌了半晌才说,“你们想找拘留记录,得拿着二级警探以上的警官亲笔签的条子,自己去档案室里翻。” 进了档案室,朱诺才理解了方才警员难以言喻的神色。 她面前是十余个成行摆放的立柜,每一个都直顶到天花板,文件夹和档案袋堆积成山,塞满肉眼可寻觅的所有空隙。 布莱登的手一哆嗦,墨镜掉到脚边,摔断了一条腿。 光是看着眼前纸张的海洋,就仿佛已被抽干全身力气,他甚至没能顺利蹲下来捡起墨镜。 “没有检索表,顺序早就乱了。”带他们过来的女警官简单直白,“祝你们好运。” 她反扣上门,把布莱登和朱诺跟铺天盖地的档案留在里面。 “干活儿吧。” 与他面面相觑,朱诺先说,“累了就休息一会。” 过了几个小时,布莱登扶着腰去走廊接了通电话,回来对朱诺遗憾道: “老头子让我到家里去一趟,说是给我选中的学校,要让我见见校长。” 他抓了抓头发,“在纽约的这几天,我没法拒绝他的要求。要是他发觉不对劲,剪了我的卡把我锁进家里,那就有点不太妙了……” 朱诺抓着一个纸袋,眼神高深莫测。 布莱登心有余悸,抚了抚胸口,顺便熨平衣领的一处褶皱: “相信我,他以前真的这么干过。” 布莱登走后,朱诺歇了一歇,继续依次察看档案袋侧面的标签。 检查过底端的三层,再往高了去,就超出了朱诺触手可及的范围。她垫着脚努力够了几次,身后悄无声息横来一只手,越过她的头顶轻巧地取下一摞文件。 她回头,发觉菲恩挡住了绝大多数光线,而自己被困在他形成的阴影里,难以脱身。 “你怎么来了?”她把文件接过来,“明天有比赛,你得养足精神。不然到时候没力气了怎么办?” “不会没力气的。” 菲恩侧了侧身,撩开衬衫把腹肌展示给她,“我帮你一晚上,天亮了就去比赛。” 朱诺简略向他交代了要找的东西,两人分头行动,菲恩负责最上面的两层,而朱诺在她身高所及范围里继续寻觅。 一连数日,朱诺几乎没踏出档案室半步,实在困得不行,就枕一叠文件席地而眠。布莱登和菲恩会送来食物和水,再把上一次的包装袋带走。女警官借了她一个取物用的三角梯,所以后来菲恩几次想留下来陪她找,无一不被她赶回酒店休息。所幸档案室里都是无关紧要的陈旧资料,很少有人来查阅,也就避免了受到打扰。 档案室四面都是墙壁,很久以前开始,她就遗失了时间的概念。 直到有一天,她曲起肘关节,将上身支撑在八号立柜的第三层。 随手摘来一份档案,确认外皮写着“拘留记录”,又看向标签上记载的年份和日期。 8月16日至8月31日。 她浑身一个激灵,陡然栽倒下去,纸张脱手飞洒,窸窸窣窣散落一地。 跪爬着收集全所有纸页,她保持着跪坐的姿势,迫切地伸手翻看。全身的血液烧到滚沸,流入指尖,双手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热度,明显发着抖。 飞快往下扫视,她口中低声念:“八月二十九日羁押记录……第三监室共两人,罪名分别是斗殴和偷窃……在押者:弗莱.菲尼克斯,还有……” “维克多.李。” 这是一个大众化的名字,发音时需要轻轻咬唇,再弹一下舌头。诸如此类的名字单调普通,总能给人以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但这回却不太一样。 朱诺确信自己与这个名字打过照面——而且是在某一节犯罪学讲座上。 第47章 第一更+第二更 第一更 路德维希声线一如往常,刻板平直,浓淡均匀,不加语气起伏: “维克多.李,前年被纽约警方批捕归案的连环杀手,活跃了十六年,在各地流窜作案。” 眼前是警方数据库里维克多的个人资料,与几份年代久远、页面泛黄的旧报纸,散乱地摆在一起,像是岁月碾压出的一个折角。 朱诺早已将这些与拘留记录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 “我的犯罪学教授有一次谈起他,说这是一个典型的有组织性杀手。他和弗莱关在同一个监室,并且一起在第二天获得保释。” 她嘴唇振动,快速说,仿佛只要放松自己慢上半秒,就会遗漏一个关键要点,“保释金额巨大,维克多靠四处盗窃为生,不可能支付得起。” 路德维希在话筒对面道: “你认为是弗莱帮他付了钱?” “我认为他和弗莱在警局的监室里一拍即合。弗莱帮他获得保释,两人共同作案。” 明知对方看不到,她仍然轻微颔首,“……毕竟他们有着相似的兴趣。” 毕竟他们都以他人的苦痛为食,并将全程腥腻咸涩一并拍摄下来,悉心存放,以备反刍。 维克多选定的目标多为家境优渥的中年妇女,犯罪手段一成不变,常年习惯于在强.奸后以扼住喉管的方式杀死受害人,因而一度被媒体称作“Choker(锁喉者)”。根据警方记载,他离开作案现场之前会卷带走现金财物,并切下一小块死者胸前的皮肤随身携带。甚至在警察突入他家时,他还伏在工作台上,为最新一名受害人的皮肤进行精细的防腐处理。 警方缴获了七块风干的皮肤组织,分别属于七名不同的女性。据媒体报道,维克多还曾为保护自己的“藏品”与在场警察大打出手。除此之外,有厚达二十公分的一叠光盘被收入警局物证室,每一张都压制了几段作案视频。 值得注意的是,从艾薇遇害那一年开始,他残杀女性的方式改变了。 “他一定多少受到了弗莱的影响,” 一手翻开纽约警察制作的维克多犯罪年表,朱诺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是发着低烧,却来不及喝上一口水,嘶哑着嗓子往下陈述,“自那以后,维克多就倾向于在受害者还活着的时候进行虐待和肢解。” 很突然地,路德维希那边一时没了动静。 再开口,给出的全是朱诺想要的答复。 “他目前正在纽约的温德监狱服刑,时常毒瘾发作攻击狱警,所以刑期被不断累加,已达二百六十年,而且不得保释。” 他平稳说,“我已经帮你申请了探视,如果维克多同意与你见面,监狱会有人同你取得联系。” 挂断电话,朱诺肩颈一软,整个人脱力似的伏到桌面上,将脸埋进交叠的臂弯之间。 四周安静无声,只有清晰的、电器运转的白噪音,火焰焚烧一般孜孜响彻耳蜗,顽固地磨洗神经,一根赶着一根抽卷,到最后全都纠缠在一起。 这样的时刻最难熬,因为摆在她面前的选项只有等待,不确定的漫长等待,其他什么也做不了。而可怕之处在于,等到的结果或许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如果维克多拒绝了她的探视请求,又该怎么办? 菲恩一进门,入眼便是她蜷曲身体,沉沉趴在桌间的模样。他以为她睡着了,伸手穿过肋下与后膝,将她横抱进怀里。 正缓步往床头走,朱诺微热的手按上他胸口,菲恩才发觉她还算清醒,只是眼帘垂敛着,略有些走神。 菲恩什么也没问,弯腰将她放到床间。一个别扭的着力让他短暂抽嘶了一声,眉头吃痛地拧起来。朱诺立刻回过神,去看他近在眼前的手肘。 苍白皮肤上突出一块青紫淤肿,渗着些微血点。她立刻起身去浴室抽了条毛巾,再蹲在迷你吧前面探找冰块。冻得冷硬的冰块相互擦蹭,发出的声响让人齿根酸沉,被她一股脑倒进毛巾,包成一个不规则的绒团,亲手压贴菲恩肘间的伤处。 力度轻浅,有如满怀爱意的抚触。 “怎么受伤了?” 橄榄球运动难免有磕碰,朱诺明知他一定忍受过比这严重百倍的伤痛,还是不自觉地感到担忧。 他们靠坐在一起,肩头相触。 菲恩察觉到,她指腹原本是温的,大约是由于冰块的缘故,熨在他肌肤间却很凉。他刚刚结束比赛,身上还覆着热汗,净透的冰融化成水液,啪地一声打进滚烫的手心。 菲恩说: “没事。” 他发音模糊,想要一笔带过。 朱诺顿了顿,最终还是让他得逞,没再追问事情的经过。 只是忍不住问他:“疼么?” “疼。” 他面容显得乏累,几乎剥离了全部血色,只有嘴唇泛起稀淡的薄红。稍稍倾过身去,在她唇上一触即离,他将嘴角向上牵动,轻细柔软地说,“现在不疼了。” 朱诺很慢地“嗯”了一声,过了半晌又道:“以后的比赛小心一点……输赢没那么重要。” 几年前还在从事地下赛车与赌.博的她,决计料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说出这样的话。 想到这里,她抿着嘴角笑起来,幅度很小,不容易察觉。 菲恩低着眸,眉骨深深压下眼窝,眼窝又将眼睫牢固地困住。 “不要担心。” 他握了握她的手,指节力道很松,“我们是上一届冠军,赛程比别的队伍要短,不会再有受伤的机会了。” “那就好。” 她抵着他的肩头,让他成为唯一的依靠和支撑。手指明显心不在焉,毫无章法地刮擦着他掌心里的勾回和纹路,“今天我的调查有了很大的进展,但是马上又停滞了。……” 日复一日相处下来,朱诺确信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不要求回音,只无端地想要倾诉,想要感受到声带振动的频率,想要把淤积在心间的一切统统抖落干净。有些隐秘的思考她不能告诉路德维希,有些真切的情感只能让最亲密的人知道,而菲恩是最合适的人选。 没人能像他那样了解她,像他那样在初次目光接触时,就一眼看穿她灵魂的本质。 不需要漫长的光景,抑或是频繁的试探磨合,在刘易斯的酒吧里偶然相遇的那一刻,菲恩就已经拥有了完整的她。 余下的时间,只不过是为了让她也意识到这件事。 朱诺把近期的发现对他讲了一遍,话音刚停,脑海里拉起一根紧绷的长弦,神情也跟着肃淡下来。 经过一番倾诉,案件的细节脉络竟更加清晰,让她目光清透,捕捉到光线照不到的死角。 她闭了闭眼,长长出了口气。 “再过两天就是决赛了,”菲恩说,“你会来么?” 骨节凛冽凸显,攀缠在朱诺指间,坚硬地顶住肌肤,把热意一同输送过来。 她点头,又摇头。 犹豫片刻,泄气地张了张口:“……我也不确定,要是……” 菲恩注视着她,用他那双鸽灰色的、密不透光的眼睛,将她密实地包裹起来。 “我希望你来。” “如果可以,我会过去的。” 她把冰敷袋放在他手里,“现在我得先出去一趟。” 跟菲恩讲述案情的时候,她发觉自己遗落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 尸检报告用短小的篇幅提及过,在艾薇体内提取出不完整的DNA序列,死亡前不久很可能发生过性行为。 无论维克多是否同意与她见面,如果能提前将这一份残缺的DNA跟维克多的样本进行对比, ……倘若检测结果是两者不相符,那在艾薇体内留下精斑的人很可能就是弗莱。 他们从相识到决定共同犯案只经过短暂一夜,弗莱与维克多此前和之后又都习惯于独自作案,应该匀不出多余的空闲和精力再去寻找第三个同伙。 她爬楼梯登上一层,依照门牌找到布莱登的房间。他没锁门,甚至没扣严,一拧就开了。 “你能不能让警监调取一份正在服刑人员的DNA,然后在警局进行检验?” 长条沙发上的布莱登掀了掀眼皮,无意识的呻.吟一声。朱诺闻到酒精蒸发的味道,只得弯下腰凑近他的耳畔,大致将情况说给他听。 布莱登扶着后脑勉强撑坐起来,呼吸之间还润着沉淀的酒气,迷迷糊糊听了个囫囵,便顺手捞过自己的手机。 “我去试试,但是不保证结果。” 他避进了浴室。打这通电话只用了五分钟,却仿佛被拉伸到一生那么长。直到朱诺几乎快要紧张得窒息,他才慢吞吞走出浴室,把手机揣回衣袋。 布莱登双眼红肿,宿醉的痕迹在脸上纤毫毕现,尽管有些语无伦次,还是尽量简短地给她解释:“警监同意了,但是他手下的法医不肯帮忙——她坚持认为这个案子已经结案,还没有正式重启,我们的要求恐怕不符合流程。” 朱诺朝他借了车,直接开到警局门口。 她不知道自己能改变什么,但她总要试上一试。 敲开法医室的门,朱诺脸上闪过怔忡。这是一张分外熟悉的脸,朱诺清楚地记得她穿黑裙的样子。 那场雨幕中的葬礼上,路德维希的确提起过,检察官的未婚妻阿曼达在纽约担任法医。 “我不会替来历不明的人干活。” 阿曼达言辞冷静,抬手就要关门,“希望你转告警监,让他最好带着他的私人关系离法医办公室远一点。” 朱诺倏然撑住门板,平视她审度的眼睛。 “我叫朱诺,是汤姆.诺顿检察官生前的……” 她尽量斟酌措辞,“同事。” 朱诺清楚地察觉到,阿曼达的眼神在瞬间黯沉下去。 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接着说:“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或许这也是检察官希望看到的——” 第二更 隔天朱诺再次登门,阿曼达脱下塑胶手套,转手交给她一份纸质报告。 “警方当年录入了维克多.李的DNA数据,非常完整。” 法医的眼神冷漠硬质,以公式化的声调简单叙述,“跟那个陈年旧案里查到的、不完全的DNA序列作对比,结果是……” 略作停顿,她说:“样本残缺的部分位点无法重合。” 朱诺明白过来,心微微往下沉,又在一刹那间霍然收住。 嘴唇动了两下,没能顺畅发声,她不自觉地捏紧手指:“……也就是说,那不会是维克多的精.液?” 阿曼达淡瞥她一眼,进一步给出确切的答案: “绝对不会。” 朱诺能感觉到自己做出了点头的动作,机械而钝涩。她强迫自己进行思考,然而一无所获。 来到法医室之前,她早已说服自己下定结论,如果样本不属于维克多.李,那就一定属于弗莱……然而当她得知这个意料之中的消息,竟又忽然有些迟疑。 事已至此,再微毫的失误也是她无力承担的。如果在场的真的有第三个犯人,又或者,弗莱根本没有与维克多合作——那么…… “还有事么?” 阿曼达有些不耐,将作废的手套揉成一团,忍不住出言提醒。 朱诺从一瞬间的不确定里被拉了出来,手心细细密密缀的全是冷汗。 她迫使自己相信当初的判断。 倘若留下精斑的人是弗莱,她有什么方法可以确定? 稍一晃神,她便想到菲恩的脸。他们是那么不一样的人,五官棱角却被血缘塑造出相似之处——那正是菲恩竭力试图摆脱的东西。 “如果是精斑主人的直系亲属,DNA会有重合吗?”朱诺问。 阿曼达环抱起双臂,似乎对她的问题稍感意外,但还是照实回答: “鉴于这段样本残缺不全,我不能作出保证。” 朱诺掩去眼神里的躁意,尽量保持声音的平顺:“如果我带来他的口腔黏膜样本,从提取到检验需要多少天?” “两天。鉴于我手里有三起命案,可能会更长。” 阿曼达抬眼一瞟墙上钟表,语气又硬了一点,“这次检验我利用下班时间帮你完成,但未来的几天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有下班时间。” 朱诺停了一会。 “我明白了,谢谢。” 她低声说,“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 “不要再联系我了。” 阿曼达最后留下的一句话在耳缘震响,法医室的门被从内扣上,像是一堵墙顶在朱诺鼻尖。 还有三天,球队就将回到凤凰城。朱诺已经没有多余时间用来无休止的等待了。她必须跟随菲恩与球队一同离开纽约,否则一旦菲尼克斯察觉有异,很可能会使调查取证的进程受到阻挠影响,甚至对菲恩与布莱登产生威胁。 她面前可通行的道路只剩下一条—— 取得维克多.李的供词。 温德监狱坐落于上纽约湾一座孤岛,四面海水环绕。朱诺花了三小时开车到港口,时值正午,天气炎热,水面翻涌磁蓝的波纹,湿热蒸汽有如白雾,一蓬接一蓬慢慢鼓到高处。 她换乘监狱提供的摆渡船,随十几名探监的家属一道登岛。 岛上寸草不生,伸手迎向风便能抓到满指粗沙。这种沙粒留不住水分,无法促使植物生长,因而监狱的瞭望台可以将整个岛屿一览无遗,不遗漏任何藏身的暗角。 脚踩上沙地,每一步都沉陷一个坑洞,走动起来无比困难。 看来很少有犯人能从这里逃脱。 这儿的外观与劳森监狱相去甚远,却是一样严密。 在门口登记过后,来探监的人接受了金属探测器的检查,被分成三批依次进入谈话室。朱诺坐在矮凳上等了一会,被一个狱警领进去。 “他有时候会突然发狂攻击别人,就算戴着手铐,也要当心。”狱警叮嘱过她,然后退到一边。 除了锁手铐的钢铁长杆,谈话室里一切都是轻便的、不致命塑料材质。屋内面积不算大,顺着长杆摆了六面方桌,犯人们都被铐在钢条上。 门边站着一排狱警,警觉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你是谁?” 身穿橘色囚衣的男人面容邋遢,满脸都是疏于打理的散乱毛发。过长的眉毛呈现灰棕色,像两块污渍倒垂下来,几乎压过了眼睛,“朱诺.皮尔斯……我不记得我捕猎过哪个姓皮尔斯的女人。” 他说话的时候,嘴唇翕动的样子很怪,发音也断断续续,忽高忽低,如同臌胀撑破的气泡。 “我不是受害者家属。” 朱诺不露声色,左右张望半圈,压低音量说,“弗莱让我来探望你。” 维克多的神情纹丝不动,浓密胡须下,腮颊胀起一个明显肿块,然后迅速消退,好像在嘴里舔了一下后槽牙。 他嘟囔着:“我不明白,什么弗莱?” 他半抬起头,浑浊无神的双眼终于走出阴影,眼球泛着些微的黄,细血丝蜿蜒曲折,从瞳仁向外扩散。 目光也是混沌无焦点的,只模糊地感觉出是在打量她。 朱诺说: “弗莱.菲尼克斯,他想确保你没有把当年的事说出去。” 维克多哈哈大笑,猛然一拍桌子,力道沉重下压,将朱诺的胳膊也抖振起来:“当年的事?小姑娘,我可从来不碰男人。” “你们曾经一起‘捕猎’过一个纽约警局的女警。”朱诺说,“都忘了么?” 她不确定自己的神态是否有点僵硬,但至少声音非常清楚,语气也很适当。 “哦,关于这一点,你过来……” 维克多的话语渐渐低了下去,朱诺倾身试图分辨,却突然被两根粗糙的指头按上了脖颈,像是在一瞬间掐住了动脉。 “你该多读读报纸上我的报道,这样你就会知道,我向来是一个人行动的。” 不等狱警冲到身前,他已经沿着钢管的轨迹收回了那只手,将头凑到手铐边,濡黏的舌头不断抻长,舔了一下自己的拇指。 旋即朱诺见到他发出大笑,几乎扯着喉咙用整根声带嘶嚎。守在一旁的狱警们围拢上来,刺耳如针的笑音忽然中止,换成一种溺水似的、从胸腔里滚出来的骨碌声。 然后维克多仰面软倒下去,双手还被吊在钢条之间,身体形成扭曲的线条,喉咙还在不断抽搐。 “安非他命成瘾,有些年头了。” 带她离开的狱警跟来时是同一个,察觉到她异样的表情,便对她解释说,“监狱里有人卖这个,所以他总是复吸,戒也戒不断——到最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维克多陈腐的腥味仿佛还留在颈间被捏住的短地方,让人几乎作呕。 朱诺强迫自己忽略黏腻的不适,留意狱警随口而出的话。 ——安非他命。 艾薇死前曾过量服用的药品。 这一切绝不会是巧合。无论维克多如何精于伪装,朱诺已经能够确信,当初在纽约参与了弗莱犯罪计划的人一定是他。 但是该如何让他招供? 维克多与弗莱十分相似,他们只有在他人备受折磨时才能找到乐趣,不受金钱与权力驭使,鲜活正常的女人倘若与所需不符,也无法引起他们的渴求。 究竟什么才能打动这样的人? 回去的路上,这个问题不住地击撞着她。到了酒店房间,菲恩还没回来。朱诺叠起桌上全部资料,捧在手中认真地依次翻看,没有放过任何细节。 碰到哪一个特殊字眼,她都要停下来,细细思量许久。 傍晚时分,菲恩进了房间。朱诺正将薄外衣的拉链敞开,闻声抬眼对他笑了一笑。 这个笑容有些古怪,具体怪在哪里,菲恩又说不上来,只好归结为一个转瞬即逝的错觉。 她垫起脚去吻他的面颊:“我很快回来。” 到酒店楼下,开车拐入街道,她径直趋往警局。 “马上就结束了。” 与布莱登的通话中,朱诺这样说道,“我需要你最后帮个忙……我想去存放证据的仓库看看维克多给受害人拍摄的录像。” 警局对于大案要案的物证管理相对有条理。很快取得标有“维克多.李”的物证盒,朱诺顺利翻出十四张光盘,里面储存的视频对应二十七名受害者。名单里当然没有艾薇的名字。 朱诺放下全部的光盘,手仍留在物证盒内部摸索。花了一些工夫,找到想要的东西,她将它握到掌心,不敢多加施力,便把手放回衣袋,让它顺着指尖滑进去。 她带走的是一小包.皮肤组织,保存在密封袋里,还不及巴掌大。 这是维克多曾与警方争夺的“藏品”。 走出警局,她靠在路灯下,给路德维希打电话,希望他再安排一次与维克多的会面。 “必须以受害者家属的名义,不然他不会同意见我。”朱诺不忘嘱咐道。 路德维希应允下来。 “还有一件事,”正当她准备收线,冷不防听见他说,“弗莱已经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完成。</dd> 第48章 更新 “爸爸。” 透过呼吸面罩忽浓忽淡的气雾,弗莱隐约看见弗兰克的面容。 “菲昨天晚上来找过我。”弗莱说,“她说菲恩带着朱诺去纽约比赛了。” 弗兰克站在病床的尾端。耳边全是仪器监测到的、心率起伏的声音,他默数了几秒,然后沉声道: “菲奥娜说的没错。” “朱诺——那个婊.子养的贱.货,她把一切都毁了!” 弗莱剧烈地喘息起来,吐气打在氧气罩上,劈拍作响,“那天凌晨,如果她准时到达别墅,在我的命令下杀掉霍恩,就有资格成为我信任的助手了。可是她竟敢——” 话到这一处猛然歇住,他呛了水般地急促咳嗽着。 “医生说你现在的情绪不宜太激动。” 弗兰克淡淡道,上前两步,俯身扶住他的肩,“放轻松,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活着。” 弗兰克给出命令的那一刹那,弗莱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照做了。他强迫自己松弛全身肌肉,脸上撑得**的筋条也放软下来。 “是啊,我还活着。” 他嘴角一翘,短促哼笑,“这是菲恩待在凤凰城的最后一年,我以为你不会放他出去比赛。” “菲恩会回来的。” 弗兰克低敛下颌,目不转睛看着弗莱,手上加重力道按了一下,“这次他不会再走了。” 浓叠的眼睫下方,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光。弗莱说:“终于想通了么?我早就觉得你对他太温和。” 弗兰克不置可否,而是说: “是时候换一种方式了。” 被弗兰克手掌握紧的肩面像是在溃烂生疮,弗莱却仍然笑了起来。 “我有一个想法。”舌尖在嘴里卷曲,顶住上颚一处瘙痒,他低声说,“等菲恩把朱诺带回凤凰城……” 再度从温德监狱返回纽约市区,朱诺的思维有些飘,轻而涩地浮在云端。 她的头脑里承载了太多,满满当当都是维克多亲口透露的案件始末。 从警局取得的那个小密封袋里只装着七块皮肤,维克多愿意以七个答案作为交换。 “你尽管问,小姑娘,”维克多笑嘻嘻的,翘起指头揉搓眉毛,“但我只会回答是或不是。” 她问起是否只有两人协同作案,维克多回答,是。 那就意味着,艾薇体内的□□的确属于弗莱。 她问:“弗莱留下了任何明显的证据吗——能直接锁定他的那种?” 维克多:“是。” 朱诺的急不可耐根本无法掩饰,未加细想便继续问:“那么——是什么样的证据?” 维克多盯住她的眼睛,浓密胡须下的嘴唇蓦地笑了起来。 “你浪费了一次机会。”他抚掌说,“真可惜。” 朱诺的身体不受控制,猛然摇晃了一下。 这场谈话自始至终都由他掌握着主动权,因此她必须克制自己,严格遵循他所指定的游戏规则。 还剩四个问题。 朱诺定了定神,谨慎地发问。喉咙也一再压紧,声音被逼得扁平:“你是不是将证据放在了其他房子或者仓库里?” 维克多:“不是。” 维克多的住所早已被警察翻了个底朝天,连墙壁内侧、地板和天花板都或被刨开或被撬起来,所有空间都以各类专业工具仔细搜检过。 难道是警方遗漏了什么? 假如真是这样,她绝对没办法在三个问题之内锁定目标。“证据”一词涵盖太过,从血迹、精斑、毛发到录像、照片……均有可能。 那么——要是警方真的将他的住所搜查彻底,没有遗漏任何涉及弗莱的物证呢? 朱诺双目微垂,将眼底的思量挡在眼帘里。 维克多有拍摄作案过程的癖好,弗莱也有,这也是他们一拍即合的原因之一。 艾薇身体里留存着一部分弗莱的精.液,而弗莱只有在菲奥娜的注视下才能顺利勃.起——可当时菲奥娜并不在纽约。 呼吸节奏不由得加快,朱诺确信自己模糊地抓住了什么。 她问:“弗莱作案期间,他的妹妹菲奥娜是不是一直在通过视频旁观?” 维克多看了她一会,一时没说话。 最后缓慢回答:“是。” 朱诺双唇开开合合,一口气也没歇,飞快地顺延着原来的思路往下问: “那段视频是不是被你录了下来,并且上传到了加密的网络储存空间?” 维克多:“是。” 他咧嘴笑得很开:“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现在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最后一个问题,她必须得赌一把。 “你会告诉我账号和密码,对吗?”她问。 放在桌上的双手握成拳,然后不着痕迹地松开。密封袋被她的指根压着,叠起细微褶皱,内容物还有一片,干皱地蜷缩在袋中。 “如果我给出的回答不是你想要的,你就不会把那块皮还给我,是吧?”他嗤地弹了弹舌头,两肘沉重地支到桌间,撩起过长的眉毛往她手掌下方看去。 注意到他笔直的视线,朱诺稍稍让开手,方形皮肤组织切口整齐,在她掌下□□出一半。 “嗯……这是特雷莎的皮。那可是个美丽滑嫩的女人,我非常喜欢她。” 观察片刻,维克多松懈一般地垮下双肩,摸了摸刺密的络腮胡,“好,我告诉你账号和密码。” 脊背在瞬间放松,几乎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直到这一刻,朱诺才发觉自己满手都是森冷的细汗。 她赌赢了。 现如今朱诺回到酒店,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登录维克多设密的私人账号。 里面有二十五段视频。 而维克多只有二十四名确切在录的受害人。 她着手按照日期查找文件。 八月三十一日,果然上传了一个视频。 额头沁出稀薄的汗,她点击下载。 度过了漫长的三分钟,电脑传来“叮”的提示音,代表着下载成功。朱诺等得已有些出神,被提示音吓了一跳,颈窝几乎在半秒钟之内被潮气浸透。 朱诺勉力维持双手稳定,打开了视频。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她连指尖都没再动弹一下。 菲恩回到房里,满眼都是阒黑的暗色。写字台上亮着一块矩形的白光,是电脑屏幕。 他探手开灯,房间里爆裂开无所不及的光亮,旋即看见朱诺端坐在靠背椅上,用手背挡住了双眼。 菲恩走过去,从后方弯下腰,圈住她的双肩,说:“明天晚上就是决赛之夜……” “菲恩。” 朱诺努力开口,声带像是破了一道伤痕,发出的嗓音黏濡而沙哑,“帮我拿一下烟。我想抽烟。” 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听起来就像块一成熟的肋眼牛排,腥热而苦辛,略作挤压便渗出稀红的汁液。 菲恩问:“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 双眸久久停滞在屏幕上,黯淡失焦。 菲恩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屏幕上的视频早已播放完毕,定格在最后一帧画面。镜头里色块斑驳,隐约能分辨出一个平躺着的人—— 一个形状奇诡、血肉模糊的人。 他只看了一眼,胃袋生理性地收缩绞死,舌根涌起呕吐感,立即偏过头去。 “你知道么?”朱诺说,依然没有望向他,“这是我的朋友。” 她嘴角稍动,说着忽而尝到湿咸的味道,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我以前只有一个朋友,以后再不会有了。” 他沉默了一分钟——或许更长。 “是弗莱做的么?”他问。 朱诺:“是。” 一呼一吸之间,嘴里突然尝不到任何滋味。 弗莱已从昏迷中苏醒,意味着菲尼克斯家再不会为他分心。 舍弃安全线路给路德维希打电话就变得格外危险。她应该等回到凤凰城,再向他汇报自己全部的发现——这是最安全妥当的方式。 朱诺将文件保存下来,清空了电脑的历史记录。 翌日晌午,朱诺终于从混沌中挣脱、大汗淋漓地醒来时,枕边早就空了。手指拂抹上去,连残存的体温也捕捉不到。 他应该很早就去训练了。 朱诺将自己放空,省略了三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合起眼,满目都是喷溅的血渍,张开眼,又只有平整洁白的天花板。 她反反复复,跌跌撞撞,灵魂头破血流。 直到布莱登敲开房门。 “比赛开始了,你必须过去。”他撑住门框说,“这是菲恩的时刻,他会希望你见证的。” 朱诺抿着唇,没反应。 布莱登随手抓了件外套给她披上,她直条条站着,任由他拉出房间,扔进车里。 他们走特殊通道进入球场,布莱登把她按到最前排的空位里,自己则在紧挨着的位置上坐下。 后方看台不时爆发热烈的欢呼,偶尔还会有零星几句咒骂和嘘声。朱诺听在耳里,却无法被感染,也不太关心。 她很快找到了球场上飞奔的菲恩。他身穿黑白条纹队服,脸被防震头盔蒙住,强硬地撞开包拢上来的对手。她不懂橄榄球,却也看得专注。 进入中场休息,菲恩脱下头盔,拧开一瓶水淋落汗湿的发间,目光逡巡在看台上不停寻觅。 终于与朱诺相视,他远远地挥起手,脸上浮现笑容。 朱诺很少能看到他如此意气风发的模样。在球场上,他拥有最单纯的快乐。 旁边的布莱登对他竖起拇指,又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 球场周围的电子显示屏此时蓦地一闪,直接切换成直播摄像机正在实拍的画面。镜头漂浮于看台斜上方,依次扫过观众狂热红胀的脸。 随后,朱诺看到自己跟布莱登在显示屏上出现,被围拢进一颗粉红爱心图形。附近的球迷已经离开座位,接连翻掀起哄的浪潮,布莱登暗骂一句:“我操,爱心相机。” 他鼻尖微皱,一脸视死如归:“没办法了,我们亲一个吧,这是传统。” 朱诺还没反应过来,脸庞便被对方的指节向上托起。 布莱登心中正不断劝说着自己,骤然有一阵巨大的惊呼和骚乱,毫无征兆地在背后疯狂涌动。 碰触她下颌的、布莱登的手被人拦开。朱诺一抬眼,眼前站着菲恩。 “爱心相机在右边。” 他单臂抱持头盔,躬身弯颈,薄唇冒着热气落下来,细致厮磨她的唇舌,将自己的滚烫和热情全部递送给她。射灯给他打上一圈朦胧闪烁的光廓,从头到脚织结的都是淋漓水珠。有一颗靠重力挣离发梢,轻轻滑入她的颈窝,凉腻而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呢……不开心。 还有5-7章完结。</dd> 第49章 第一更+第二更 第一更 “我先回去了,明天见。”布莱登一手支在行李箱的拉杆上说。声音显得困乏,还有点发涩。菲恩点点头,也退进自己的公寓里,反手关上门。 一周多的光景里没住人,室内被一日比一日更火烈的太阳烤干,热空气在天花板底下淤结,有一种很黏稠的触感。他将门窗打开,灰色的风往里通灌,将气流搅混,扑到脸上是类似尘土的味道。菲恩屈身坐下,默不作声开始计算时日。 六十九天。还有六十九天,他就能带着莉莉和朱诺一起走了。 前提是在那之前,一切都能尘埃落定。 他腰脊和肩颈都在往后仰倒,靠到沙发垫上,眼睛闭起来。只要他想,马上就能滑进睡梦里。 突如其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把他惊醒。 是布莱登。 “佩妮……” 布莱登声音卡顿了一瞬,眼里的恐惧暴露无遗,“佩妮不见了!我四处都找不到她……” 佩妮穿着连衣裙,手指捻住了裙摆,在手工地毯上正襟危坐。腿侧光裸,羊毛制的毯面并不柔腻,刺磨得皮肤红痛,可是她不敢出声,连鼻息都放得很轻。 因为有一个男人蹲坐在对面,隔过一臂远的距离,以一种审视和判断的眼光,从头顶将她细致观察到足尖。就算她脖颈上丰密的血管稍加鼓动,他的视线也要跟着摇颤一下。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小家伙?”他偏了偏头,笑着问她。 而佩妮一直紧盯着他的脸,将表情的微毫变化收进眼底。 “我的名字对你来说没有意义,你根本不想知道。” 她压抑着稚怯,鼓起勇气说,“我不会告诉你的。称呼名字会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而我不愿意跟你亲近。” 脆嫩嗓音让他忍不住低笑,深深吸一口气,像是能闻出女孩身上隐约的奶腥味。 “是这样么?”男人双眼眯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她还不到七岁,年纪太小了。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等她再长大一点。 弗兰克从没想到,菲恩邻居家里,竟然藏着这样一个惊喜。 起初以莉莉的葬身之处为条件,说服菲恩回到凤凰城念大学,弗兰克的确给了他足够的尊重和保护,尽量不去探触他的生活,也勒令弗莱与他划清界限。 一开始,弗兰克以为靠这样亲善温和的手段,能让菲恩心甘情愿留下来。毕竟他是一个不受家族感召、血统也很稀薄的“正常人”——弗兰克并不能理解他的世界,但无端地认为他也一样渴慕亲情。 而之后菲恩对家人的嫌恶与日俱增,这出乎了弗兰克的意料。 再过一段时间,菲恩就能名正言顺地脱离家族了。因而他在再三权衡之下,同意了弗莱的计划。 不择手段也要困住菲恩——这是弗兰克给予爱人的礼物,也是他现在最珍视的东西。命人探查过菲恩居住的公寓,却从一张照片里看到隔壁半敞的落地窗,和窗前软垫上闭目小憩的女孩。 照片一角,她膝头歪扣着一本书。整个人都在阳光里,看上去皮肤柔软,气味甘甜。 似乎是刻意为他准备的。 弗兰克注视着她。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她有点过于成熟了。 为什么要一时起意把她带进家,关到衣橱里?他也说不清。 这间衣橱本来被他当作“游乐场”,然而自莉莉以后就没再启用过了。 “你会放我走么?”佩妮问他。 很久以后,听见他语气从容地回答:“不要着急,我还没有作出决定。” 弗兰克张了张口,喉咙焦热,有点原质性地渴。他嘴唇一动,正要说什么,却被一阵敲门声阻截。 他退出衣橱,反手落锁。 书房门外站着管家:“麦考伊律师又来了。” 弗兰克迅速皱眉:“他还是想谈菲恩的事?” “是。”管家说,“并且他想要解除与菲尼克斯家的工作关系。” 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衣橱,弗兰克点头:“带他来见我。” 麦考伊律师出现的时候,弗莱进了茶室。眼下天很晴,让人很难相信昨夜才下过雨。软椅还有潮意,他静静坐着,指尖越过纽扣的缝隙钻入衬衫,摩挲胸口白色绷带。 紧接着,接到一个电话。 打来电话的人名叫爱伦,是社会再教育计划的受益者之一。高中毕业,没钱上大学,做了一段时间的街头药贩子,兼职替人打探消息。手段不太干净,被抓进牢里蹲过半年。 ——亦是执行他方案的完美人选。 “我一直盯着那个朱诺……” 对方声线一如既往压得很扁,捏着嗓子悄声说,“她进了监狱。” 弗莱稍稍坐直一点,眼中浮现兴味: “监狱?” “劳森监狱。她可能是去探监的,待了有半小时左右就出来了。” “知道了。” 劳森监狱受到独立系统保护,安保人员均为退役军人,入职前甚至经受过严格的背景审查。他尝试着想在狱警中买通眼线,可是没能成功。 再严密的系统都会有漏洞,而劳森监狱的漏洞在于内部,不是恪守职责的安保人员,而是关押其中的犯人。想到数月前他一手策划的、针对盖的狱中刺杀,弗莱垂眼回味了一会,嘴角向上牵动。 这样的资源,他还有很多。 换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坐姿,弗莱整个人都缩在扶手椅中,又打出一个电话。 掳走朱诺、查出她去监狱见了什么人,两者可以同时进行。 登上监狱高墙,朱诺并没有察觉到有人跟踪。 往典狱长办公室走,通过一段空中窄桥,底下便是犯人的活动场所。她不由匆忙加快脚步,尽量避免有人注意到她。 将那段视频交给路德维希,朱诺才终于松懈身体,慢慢坐下来:“我们可以启动联邦调查的申请程序了。” 视频播放的过程中,路德维希嘴唇一直并着,看到一半,关上电脑屏幕,呼吸明显的不太均匀。这对他而言很少见。 “艾薇一案需要重启,林赛和露西案件的一些物证也要准备充足,才能邀请FBI介入。”他边说边拉开抽屉,给自己换了一双手套,如同视线接触到那样的画面也会让他感到脏污,“整个流程至少需要一周时间。” “好。”朱诺把背包搁在他的办公桌上,“这是露西的日记本,应该会有用。” 路德维希接了过去,一句话也没多说。 而后朱诺得知弗莱出院了,伤处离痊愈还有一段差距,但他执意要求回家休养。 弗莱始终没再联系她。 不过,现如今她也不再需要伪装自己,接近他们了。 全身力气松脱的感觉席卷了她。回程的路上,朱诺在出租车后座结实地盹着了。抵达目的地被司机叫醒,有些心不在焉地付钱开门,连找零也没拿,缓步走向宿舍楼。 楼前有一辆车,通体漆黑哑光,就蛮横地停在路中央。 她只瞥去一眼,也不在意,摸出手机想给菲恩打个电话,迟疑片刻又放下。 在外比赛了这么多天,他一定很困顿乏累了。 绕过那辆拦路的轿车,朱诺在门禁处刷了卡。还没来得及抬脚,身后忽而横来一只手,将一块方布按在她口鼻之间。 方布湿沥,不带任何气味,通过呼吸系统进入体内,快速麻痹神经。反抗挣扎的意识还没完全形成,她的四肢就已经失力软垂,头脑也陷入迷雾里去了。 不能动。 朱诺迎着一片白光醒来,很快意识到这个事实。 反应了一会,总算适应亮度,她勉强撑起眼皮。脑袋被固定住无法挪移,只好靠瞳仁左右转动,匆匆环顾四周。面前一架摄像机端正摆放,正好处在顶灯的落点位置,反光晃得她眼球酸涩干胀,圆鼓地肿在眼眶里。 她能看到的三面墙都光秃秃的,缺少装饰摆件,仅有一扇毫无生机的铁门。视野里什么也没有,尽管大半个房间都在她目光无法触及的身后,朱诺依然可以清楚地判断出,这是她从未来过的房间。 背后传来脆硬的脚步声。她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奇异的生冷气息,像爬行类动物冰凉的鳞片一样,紧抓着地表一再趋近。旋即头皮骤然一紧,凶残的拉扯感让她低低发出痛呼。 一只手出现在视线边缘,指着那架闪烁红光的摄影机,弗莱着意放轻的喉音从头顶下滑,一寸一寸,贴到耳廓边缘: “向菲恩和菲奥娜问声好。” 第二更 “向菲恩和菲奥娜问声好。” 弗莱的声音从视频里传出来,温度微凉,带着残忍的快意。视频被压存进光盘,包进一个精美的、标有“礼物”的礼盒,早上八点钟准时送到菲恩的公寓门前。 菲恩看着电视屏幕,眼帘抖得阻碍了视野。脊梁紧成一根坚硬的直线,膝盖也向后顶死。 画面里,朱诺被迫在钢椅上躺平,四肢向外伸张,锁入手腕粗的糙粝绑带。细窄的刀刃卡在颈间,向下从容割划。布料从领口到衣摆滑润地剖开,像是蛋糕融软的奶油裱花,迎着刀尖隆鼓,进而绷裂。 光线通亮,朱诺的目光垂敛着,里面斜放的影子显得特别深。 “菲恩,你不要……”她嗓音嘶哑,听起来相当疲倦,有如裹着腥味和盐粒的一阵风。话到半途,下颌骨被弗莱一把攫住,迫使她保持张口的姿势,关节发出响声,几乎在他手指的着力下松脱。 “问好就行了。” 弗莱说得很轻,每一个音节都往上浮着,像一捧散了形状的云雾,“我可没允许你说别的。” 你不要…… 菲恩很清楚她未出口的另外半句应当是什么。她的话音被截断之前,他就已经有了预感。 不要去找他们。不要为她放弃,不要为她妥协。 刀柄握在弗莱手心,尖利顶端上有一点银光猝闪,刺入她光整的皮肤,稳定而小心地避开主要血管。 即便如此,还是有血渗出筋膜,一滴赶着一滴掉到地上。 地面是灰败的颜色,猩红的血液在上面叠深,渐渐溶成了暗沉一块污渍。 菲恩所拥有的一切感官,在顷刻间受到唤醒。生铁的锈蚀味占据鼻端,他感触到皮肉的温热濡黏,听见一声比一声更加躁动的嗡响,舌尖泛起涩苦,苦到酸沉。 承受不住剧烈的刺激,他咬紧牙齿,想将视线移开,却没能成功。 朱诺喉咙里塞着隆隆的呜咽,想来是痛到极致,指骨也在薄透皮肤下拱起来,显现出清晰的轮廓。 弗莱沉默注视了一会,像是在无声地享受,又将指尖探入刀口,勾出最深处一颗血珠,放进嘴里仔细品尝。 “回家来,菲恩。”他一脸仍不满足的神态,舔了舔沾血的刀背,“在这儿你能见到你的朱诺。” 弗莱把刀放开,低下腰去,抚摸着她突起的锁骨。转而拿住一根钢钉,大约有两根指节那样长。 等了等,他将钢钉缓慢顶入她颈窝的凹陷,这一回声音凝在一起,显得气力充足: “……不过,我不保证你来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样子。” 他知道从哪些地方下刀会让人极度痛苦,却不致命。 朱诺胸口大起大落,抽吸声遭到口塞的阻截,没能顺畅呼出。她抬眼注视镜头,眼神干燥而滚烫,微不可察地摇了摇脸。 视频在这里结束了。 画面与声音一同消失,那凶猛的、残忍的感受却在停留在菲恩全身,固执地不肯离去。 他站起身。嘴唇和眼睛都在颤动,无法维持任何一个确定的表情。 菲恩素来不能开快车。一旦车速超过五十迈,少年时濒死的体验便开始撞击他,摇晃他,将神志撕裂。但这个时候他无法容忍迟疑和减缓,因为哪怕晚上一分钟,朱诺的身上也会多一道伤口。 她在经历他经历过的一切——他的心口摇震打抖,不敢碰触这个念头。 汽车在高架桥上飞驰,穿破气雾和烟尘,辛辣的太阳烫在眼皮上。 菲恩把嘴角死死抿起来,眼前闪过的全是交错的片段。他看见自己置于一辆汽车前排,浑身赤.裸,布满血污与伤痕。车头卡在山路的断口前,弗莱隔着车窗对他挥手,双眼绿得鲜辣,脸上是含蓄得体的微笑。 下一秒,汽车带着他一起跌落山崖—— 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握住方向盘的手腕不受控制,沉甸甸往膝头坠,带动车身向左偏斜。 短促的空白过后,紧接着是砰然一声巨响。挡风玻璃碎成网纹,车前盖猛地掀起,防护栏在撞压下弯曲变形。 安全气囊瞬间臌胀,强大了压力几乎冲断鼻梁。他感到脸上有血,踹开车门时挡风玻璃哗地散落,碎片锋利的边缘擦蹭脸颊,又在颊边添了两道裂口。 有辆车在身边暂时停下,司机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带我去这个地方。”他翻找到全身所有的现金,塞给驾驶席上的陌生男人,同时报出菲尼克斯家的地址。 菲尼克斯家,菲奥娜正在观看那段视频。 “这是什么?钉子?”她点下暂停,凑近了观察,“一定很疼……真有意思。” “你喜欢么?”弗莱含着笑问。 菲奥娜眨眨眼,重新靠回他的胸膛:“非常喜欢。” “不过爸爸竟然同意你这么做?” 她姿态慵懒,翘起一根手指,按键恢复视频播放,然后努了努嘴说,“他可是一向反对把菲恩逼得太紧。‘要慢慢来,让菲恩体会到他对这个家庭有多么重要’——他总是这么说。” “爸爸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反对。”弗莱作出回答。语调呈现上扬的趋势,遵循着一种轻快韵节。 那天在病床上,面对他的提议,弗兰克始终一言未发,不给他以明确的答复。似乎这样做,就可以让自己置身事外,与弗莱指间的血腥完全撇清干系。 在这种时候,他仍是道貌岸然的绝佳定义。 弗莱低低哼笑一声,继续说道: “不过他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那个英国律师带走了他中意的小女孩。” 指腹摩挲着唇角,仿佛那里还有新鲜的血肉气味残存,“妈妈都不得不带病帮忙处理这个麻烦。他怎么可能分心在意朱诺?” 菲奥娜正要笑出来,忽而听见门外管家远远地说:“菲恩先生……” 无风的夏日,空气也难以流动。走廊里积着一块凝固的郁热,让声音传递都减慢下来,音色也被过分滤淡,但能听出接下来是菲恩开了口: “让开。” 然后便是豁朗一声刺响。 弗莱抚了抚菲奥娜的肩头,起身离开房间。脚步拐了一个弯,视野里出现菲恩的身影。他就站在地下室前面,双手垂在躯体两侧,脚下躺着折损的铁门。 弗莱嘴角的笑容尚未完全成形,已经被卡住脖子按到墙上。肌肉被墙面抵下去,只剩薄薄一层皮裹着脊椎,浑身都在抽疼,他却不慌不忙,把那个未完成的笑容铺展均匀。 “真遗憾,这个地下室早就废弃了。”弗莱从快要窒息的胸腔里挤出声音,“你在这儿什么也找不到。” 他也不挣扎,任由氧气从体内抽离。对上灰色的一双眼,他试图从中寻找痛苦的痕迹,然而却摸不见底,只听到耳边菲恩问: “她在什么地方?” 弗莱感到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情绪。这样的情绪弗莱从没见过,言语不能描述,只是强烈鲜明地存在着,承载了菲恩灵魂的重量。 这样的情绪让菲恩不同于以往,不同于弗莱所熟悉的他。在弗莱眼里,他从来都是孤独的、怯懦的,被剥夺了挣扎呼救的权利,目光温驯,满身绝望。 但是现在,他不太一样。 一只手扣住弗莱的胳臂。弗莱微微仰头,觉得关节已经在他力道强硬的掌中拗断了。 因为缺氧,弗莱的意识开始模糊,就连剧痛也不能使他清醒。在他彻底晕厥前,菲恩终于放开了他。 脚底踏回地面,软绵绵着不了力。弗莱定了定神,背靠墙壁撑住身体,再度整理出一个笑,“听着,菲恩,我和爸爸都没有多余的耐心来应付你了。” 他一直在笑着,只是这笑意仅仅浮在表面,早就从心里退走了。 “很可惜,朱诺不在家。”他说。 菲恩全身僵硬。 那种引起弗莱侧目的力量消失了,他双肩倾垮,再次成为曾经的那个他。 “我留下来,我留在这里,留在凤凰城……你放了她。” 他说,喉结攒动,齿间全是细细密密的颤音,“放了她。” 弗莱知道,这一次,菲恩被自己攫住了喉咙。 弗莱扶着墙,很慢地直起双腿:“我放了她,你当然也会跟着逃走。” “有一种‘药’。”他歇了口气,神情舒缓,“大多数人管它叫白色死亡,而我更喜欢‘上帝之吻’这个名字。它成瘾性极强,无法截断,又极易注射过量,导致死亡。” 菲恩粗喘着,意识逐步崩解,瞳孔渐渐失焦。 他一步一步,跟着弗莱走进地下室。 弗莱打开一个悬挂在高处的显示屏。 朱诺闭着眼,平躺在一张窄床上。顶灯光线寒凉,直投下来,更显得面色煞白。身上是一套病服,此时浸透了汗,紧密黏连皮肤,隐约透出底下鲜红的创口,像狰狞的、发出大笑的口腔。 “为了给你省点麻烦,我把她放在了菲尼克斯家创立的戒毒所。”他把菲恩望住,眼里的笑意进一步侵略性地扩张,“那里安保措施很薄弱——” “但是我不建议你救出她。” 微妙的停顿过后,弗莱继续说,“你知道毒瘾发作的人会干出什么。一旦离开戒毒所,她第二天就会离开你,四处寻找毒.品。我会确保她找到足以致死的剂量。” 菲恩一动不动。 他抬着脸,看着病床上的朱诺,连呼吸都很吃力。 “你要明白,菲恩。” 弗莱的一只手按上他的肩,“只有在戒毒所,朱诺才能活下去。” 语毕,弗莱转身离开,将菲恩留在暗不见光的地下室。 菲奥娜抱着臂倚在门口,抿住双唇冷眼旁观。看弗莱走上来,她的眼光趋迎上去: “你真的给她打了一针?” 弗莱的眉端稍稍耸起。 “她大量失血。要是真打上一针上帝之吻,说不定就心脏骤停了。”他携起她的手,轻声细语道,“朱诺是唯一的筹码,要是死了可不太划算。”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状态不好,一直在卡壳。每天都逼着自己写一点,又断断续续挤出不来,非常急躁,但越急就越卡。 实在不能保证规律更新……没几章了,养肥等完结了再看吧,对不起。</dd> 第50章 第一更 第一更 “害怕么?” 麦考伊律师的语声夹着呼吸,在昏暗光调里异常清晰。``室内没有开灯,光源只有窗外的太阳,而日光却被隔壁的摩天高楼削去过半。 这是他匆忙挑选的藏身之处——位于写字楼底层的一间办公室,是他负责弗莱一案时临时租用的,租约还差半周就要到期。他很清楚菲尼克斯家的手段,也知道他们终究会找到这里来。只是他算准了在中心城区拥挤的人流中,他们应该不敢有太出格的动作,这也留给了他更多的、思考出路的时间。 他的手指扶着下巴,余光看向坐在办公桌上的佩妮。 女孩拒绝给以任何形式的回应。她小口地喘息着,细白的手攀在胸脯,把领口一拉再拉。她身上这件红裙尺寸并不合适,色彩也过分饱胀鲜艳,仿佛只需绞拧衣摆,就会有黏稠的血汁溢出来。 麦考伊律师回过头,她整个人瞬间僵住了,手也开始细微地抖索,把眼帘用力垂下。 看出她的紧张,麦考伊律师尽量放缓声调:“我有一个独生子,应该跟你年纪差不多大。” 佩妮漆黑的眼珠透过黑暗,摸索着找到他的方位,稚嫩的嗓音仍然绷得很硬:“我已经五岁了。” “是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麦考伊律师故意说,“那伊恩比你要小一点。” “伊恩?” “嗯,是我儿子的名字,伊恩莱斯.亚瑟.麦考伊。” 律师短暂地抬了抬嘴角,手指又回到脸上,这一次轻轻掐住鼻梁,掩去了皱眉的动作。 “我是佩妮。”女孩的表情稍稍松弛了,犹豫着说,“佩内洛普.唐。” “很高兴见到你。”他笑着说,“如果伊恩能见你一面,他也肯定会……” 佩妮盯着他的笑容,面色煞白,从桌边跌了下去,飞快将自己蜷进桌底。 “你不要笑。你不要笑。”她喃喃地拼命重复说。 她所遇见的每一个笑容里都藏着弗兰克的影子。这个影子长进了脑海,撕不破化不开,把体内所有恐惧惊慌的情绪挑动起来。 “好,我不笑。” 麦考伊律师离开了椅子,半蹲着身让自己与佩妮视线持平。他耐心地等了一会,直到佩妮的抽气声归于平顺,方才缓慢地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如果不是你设法把地毯点燃,我不可能会发现你。” 她藏在桌下的暗角里低声说:“谢谢。” “现在,我需要你再勇敢一些。”他试探性地伸出手去,“还记得你家人的联系方式么?” 过了半晌,一只扣成小拳头的手交到他掌心,女孩的脸苍白润洁,畏怯地从桌下的阴影中抽出身来。 佩妮:“我记得我爸爸的电话号码。” 她犹豫着又说:“布莱登不喜欢我叫他爸爸,他会不高兴的。” 麦考伊律师记得步行街边有个电话亭。他用围巾遮住半张脸,脱下西装外套给佩妮穿上,牵着她走下楼去。 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律师加快脚步走出转门,抬头望向天光,一粒雨珠掉进他湛蓝的眼睛。 直到湿气穿进窗户,菲恩才意识到下雨了。 他在菲尼克斯家的老宅二楼得到一个房间。大约是专门为他设计并保留的,色调素简而冷淡,只摆着三五件必要家具,跟这座房子其余的部分格格不入,像是世界最外侧独立出来的个体。窗外长着一棵树,一捧枝桠零零碎碎探进屋,床上积了超过一周的落叶,却并没人出手清扫。 因为他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地睡过觉。 这些日子以来,菲恩守着桌上方形的监视器,寸步不离。监视器里显示的是朱诺房间的画面,弗莱想让他安心留在这里,就必须让他知道她还活着、怎样活着。 屏幕上是一间单人病房。最开始的几天,朱诺虚弱得无法站立行走,甚至撑坐起身都非常困难。菲恩看到她平躺在床上,眼仁在半敛的薄眼皮下方滚动,很快注意到屋角的摄像头。她应该明白了这个摄像头存在的意义,因为她轻轻眨了眨眼睛,枯萎的嘴唇慢慢向上拉起来,浮现一个细致的微笑。 这是她给他的眼神,给他的微笑。因为她看着他、对他笑的时候,跟对旁人都不同。那是一种甜蜜柔软的颜色,从她弯折的嘴角蓬放出来,尽管这个时候,他舌尖更多地尝到了酸楚的滋味。 她的活动范围被框定在狭窄无窗的病房内。菲恩沉默地注视着几个护士忙进忙出,替她换药,照料她一日三餐,每天给她注射一针看不出成分的混合液体——菲恩竭力让自己不去考虑针管里装的是什么,只要她还能呼吸,还有心跳。 后来朱诺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也恢复了一定气力,时常下床走动,到离摄像头最近的地方,仰头对他絮絮说话。他每次都看得很认真,几乎不允许自己瞬一下眼睛。 只有她回到床上歇息的时候,他才允许自己轻靠椅背,稍微闭一会儿眼,只是时间不长,又被噩梦惊醒。 这天,空中蒙起雨幕的那一刻,朱诺刚刚赤着脚走下床。 “菲恩。”日复一日相同的、仰起脸的姿势,她一手扶着脖颈,讲得格外轻快,“我在这里……这里很好。你不要担心。” 菲恩不说话。 怎么会好呢? 心脏瓣膜被钻开了巨大的孔,里面盛着那么多无法剥离的疼痛,竟然没有血流出来。他的掌心擦拂在心口,满手温暖干燥。心在正常搏动着,没有血流出来——多么不可思议。 身体慢慢拳曲起来,他被这样无力承受的疼痛压弯了脊梁,一寸一寸递出手去,用指尖隔着屏幕抚摩她的面孔。 一张找不到血色和生机的面孔,消瘦到皮肤下凛冽的骨型都隐约看得见。 怎么会好呢? “我知道我看上去没那么好。” 她说着,然后笑了。虽然听不见他的回应,她还是笑了。笑容从唇边起褶,一路折到眼梢的最末端。她似乎笃定了他在另一头看着,听着。只要她出声,他便感受得到。 朱诺抬手想去按按额头,宽大衣袖顺势滑到肘关节,纤细脆弱的小臂裸.露在外,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新旧针眼。 “这一回我可能真的撑不过去了。”她意识到这一点,迅速中止了未完成的动作,把手垂放身侧,“没能跟你一起离开凤凰城,对不起。” 门从外扭开,两名护士走进来,例行公事地为她注射针剂。她软到了脊骨,恹恹地回退两步,摇摇晃晃坐到床沿,像一张被揉皱的白纸。 “你后悔么?后悔遇见我,爱上我,让我惹来这么多麻烦。” 她的脸上涌起困倦,音量轻得快要听不见了,“如果没有我,你可能已经带着莉莉,从这个地方逃走了。” 不后悔。 他默不作声,一双薄唇剧烈抖颤,每一声喘息都比前一声更沉更重。 我不后悔。 “你应该不会后悔吧。”她说,“我也是。” 朱诺从床尾向后挪蹭,直到肩背碰到枕头。她似乎疲惫极了,胸口低低起伏。 “我做过很多错事,也做过一些坏事。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肯定特别厌恶我。 “所以他给我一个母亲,给我一个朋友,再把她们都从我身边夺走。最后他终于给了我一个你……我很庆幸,最后是你。” 她终于合眼睡去。 “你这个小女友真是有趣。” 弗莱半倚在门边,见菲恩猛然回头,便抬步向他走去。 “劳森监狱,有犯人看见她进了典狱长的办公室。”弗莱说,将音节拖得很散,慢悠悠说,“我查了查她过去的行踪,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他手往桌上一按,收回去时,桌面多了张朱诺走进纽约警局的图片。 “她在调查我,你知道么?”他问。 弗莱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他是带着冷笑走的。 门刚合上,又传来敲门声。 “菲恩先生。”管家带来一个托盘,把上面的饭食搁在监视器边。 菲恩一动不动,身体和视线都停在原处,停在画面里她的面容上。 他凝视着她熟睡的模样,忽而听到一声叹息,粗糙喑哑,像是砂纸磨过肌肤的触感。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老人已经伸出枯瘦干皱的手,在他肩上轻轻揿了一下。 菲恩略一愣神。 朱诺的状况急转直下。 “好像从来没跟你说过这句话。” 她扶着墙面,吃力地将目光伸进镜头,仿佛再多进一步,就能越过屏幕与他对视。声音没了重量,向上虚飘着,“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她歪头问:“你在看着,对不对?” 菲恩颔首。 朱诺轻笑了一下,开口说:“我爱你。” 我爱你。 他默念在心底,嘴唇无声地贴上屏幕里她微微抬起的脸庞。 她的眼神蓦然有了光彩。 “如果我消失了,一定是去了你心里那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她一字一句说,“你可以把所有的情绪宣泄在那里,什么都不用顾忌。” “我就在那儿等你。”她低声道。 第三天,朱诺没在监视器里出现。 菲恩也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还在本章,现在买了到时候就不用另付费啦。 尽量周更吧,没剩下几章了,建议先买了等到完结再看。</dd> 51.更新 先一步醒来的是朱诺。她微微撑起身, 靠坐在床头。旁侧的菲恩睡得酣沉, 清晨朦胧光线中,朱诺注视着他消瘦的脸庞,骨型线条被光雾柔化, 面色宁和安然。 她探出手去,沿着凛冽的下颌线抚摩上来,停在额间拨走他汗湿的金发。他无意识呢哝一声, 光洁额头抵在她掌心, 温柔地蹭了一蹭。 记忆里的他一直都是这样。头发绒软, 眼神明亮,执拗地守在她的左右, 想将一切完完整整地交给她, 为她展示自己灵魂最本真的模样。 他所拥有的不多, 但全部都是她的。 朱诺把呼吸放得更轻了一点。 他不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也并非不会受到退怯、犹疑和困惑的折损销磨。可他是那样恳切地渴望成为她的依靠, 就像他将她当作全部的倚赖和寄托。艾薇死后, 她沉寂了那么久,总归遇见一个热情赤诚的他。 到了这个时候, 他们终于能够相互拥有, 相互搀扶着走去更远的地方了。 菲恩张开双眼,枕边空荡荡的,床单已经凉透了。 剩下的只有他自己的体温。 他呼吸一紧,立刻翻身下来,急促地撞开门,才听见浴室的水声。 僵直的脊梁一节一节地松弛,菲恩放任自己等在外面,安静地聆听了一会,然后抬手推门进去。 朱诺背对着他,黑色长发在蓬松丰盈的泡沫里胡乱卷成一团。她的背骨形状比以往更加清晰,像是垫着一串小珠子,上面的皮肤薄细苍白,找不出些微血色。 水液在她的身体上流成一层致密的膜,看起来是一种近乎于通透的视感。 他的目光越过这一层模糊,细数着她裸背上凹凸错落的疤痕,嘴里泛起苦涩味道。 有些愈合的刀口上长出了粉色新肉,因为处理得当几乎和周遭皮肤融在一起,要仔细寻找才能看出端倪。 “你醒啦。” 朱诺没有回头,淡淡地说,“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了?” 菲恩这才恍然记起,刚才窗口洒进来的分明是午后最浓烈的日光。 比起睡眠,他更像是陷入了更深的、器质性的昏迷,连一场梦也没做。 “不知道。”菲恩回答说。 那些守在监视器前、失去时间概念的昼夜,早在找到拳馆里的朱诺时,就从记忆里突兀地消隐了。 这些日子下来,为什么没有垮? 他会累,会感到疲惫,痛苦和绝望也如影随形,他却一直强撑着从未倒下。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个原因,所有的解释和全部的意义,此时就站在他眼前。 菲恩的手指陷进泡沫和发隙里,轻缓地按揉着。她的发质不算软,被水濡湿过后,触感却比泡沫还要绵糯细腻,亲昵地缠裹住他的指节。 朱诺终于回过头来。 她的眼神格外亮。鼻尖与眼缘有些微红,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不是在流泪。 菲恩往前更近一步,她发间残剩的白沫混着液滴淋落,浸透了他光裸的上身与棉质睡裤。 一手撑着墙面,一手将朱诺托起来,他的头略微侧了侧,紧接着从迷濛水汽里找到她的嘴唇,小心翼翼吻上去。 菲恩感到她展开双腿,揽住他紧绷的腰腹,将自身完全交到他手里。 她的回应好像用尽了力气,厮磨的唇齿间除了热,还压出了丝丝的疼。 “想见你。”朱诺的声音是发着抖的,“只要能再见你一面……我什么也顾不上了。” 这是一次蹩脚而鲁莽的逃亡,若非足够幸运,迎来的将会是彻头彻尾失败的结局。 但那时的她认为自己别无选择。 除了再次见到他,再次拥抱亲吻他,她没有其它出路。 “我明白。” 他低低说,“我好想你……” 每一天从监视器里看到她的脸,菲恩却只能感受到逐步加深的孤独。好像灵魂被软禁在世界的另一头,他遥远地望着,却怎么也不能靠近。 “疼么?” 滚烫的指腹落在她胸前一处伤疤,害怕触破般地轻微摩挲,力度接近于无。 朱诺说: “不记得了。” 她鼻尖抽吸,眼里大颗的泪水容不下了,终于完全倾坠出来。 怎么会哭呢…… 在他面前,她单薄又脆弱。 囫囵冲洗过身体,他们离开浴室,各自换上整洁衣物。 朱诺用毛巾擦着头发,一回眼,看见桌上那封被拆开的信。 “带佩妮回纽约,应该是布莱登经过考虑作出的决定。” 她转头迎向走出卧室的菲恩,“毕竟……就算菲尼克斯倒了,这里还是凤凰城。” “我不知道弗兰克带走了佩妮。” 菲恩的视线在信封上碰了一下,而后又迅速避开,音色分外黯淡,“前些日子,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想……” “佩妮现在很安全。” 她走过去,将他的胸膛收进怀里,轻声说,“……只是我还没有顾得上向布莱登道谢。” 如果不是他,她在纽约的调查不会进行得那样顺利。 菲恩的手覆过来,先放在她的背上,最后慢慢地抚摸她光滑的后颈。朱诺只觉得脖颈温温热热的,还有他分明的指骨轮廓。 “我们去看看吧。”他突然说,“回那个地方。” 公寓楼很高,影子的范围也尤其广。他们出了楼门,一眼便望见阴影里的唐纳德,和他身后颇有年代感的警车。 “等你们很久了。”唐纳德掐灭烟头说,“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睡饱了,所以没有贸然按门铃。” 朱诺问:“要录口供么?” 唐纳德替他们拉开后车门,比了个手势说:“如果方便的话,现在就去吧。联邦指派的检察官也联系上了曾为菲尼克斯做事的律师,姓麦考伊的那一位。” 他嘀咕着又补充:“早上劳森监狱那边出了点麻烦,调查组也希望听到点好消息。” 朱诺没有动。 “我们想去……案发现场看看。”寻找适当的措辞分外艰难,她这句话说得有些不连贯。 自菲恩租住的公寓到菲尼克斯家老宅,约莫要横穿整个凤凰城。一路上菲恩默不作声地开车,车速照例缓慢到极致,像是在攀援一座险峰。后面跟随的警车偶尔鸣笛,他也不为所动。 朱诺从背光的角度看着他的侧脸。他瘦了一些,线条依旧很好看,只是更锋利清楚。 轿车与警车一道驶入庭院,红砖墙间已拦起了警戒线。他们下车步行,在石阶外与数步之遥的老宅相对而立。这个从不被菲恩视为“家”的地方几经岁月沉淀,直到此刻才终于抽干了生命,成为一具枯萎的尸骸横陈在白日之下。 朱诺与菲恩绕开警戒线,进入房后的花园,唐纳德跟在他们后面。这里草木疏于打理早已荒颓,角落的两层白色小楼却隐约亮着灯光。 “菲恩先生。” 年迈得端不稳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是管家听到了动静。 “还有朱诺小姐。”他转向朱诺和唐纳德,低头致意,“和不知名的先生。” 菲恩气息收敛,眼睫低垂到遮住了一半瞳孔,忽而问:“你还留在这里么。” “因为我的眼盲,联邦法庭不认为我是重要证人。” 管家对他稍稍欠身,说,“我侍候了菲尼克斯五十多年,除了这里我无处可去,也不愿到别的什么地方。” 唐纳德的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他稍加示意,便避到一旁。 朱诺对管家说:“你帮了我。” “我不该那么做。” 管家双目仍无焦点,脸转到朱诺所在的方位,说,“只是菲恩先生与弗莱先生一样,都姓菲尼克斯。” “再也不是了。” 菲恩唇角紧抿,声线里出现断裂的豁口,“我不会继承这个姓氏。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继承这一脉血缘。” 管家再次躬身。 “在那之前。”他说,“在你还姓菲尼克斯的时候,有一件东西我想展示给你看。” 语毕,他转身向落满尘埃的白色小楼迈出几步。 菲恩没有动,也不出声。 只有胸膛起伏显示出他在喘息。 管家说:“菲恩先生,请跟我来。” 菲恩神情茫然,直到朱诺握了握他的手。 “去吧。”她说。 管家再度开口:“菲恩。” 生平第一次,他直呼了他的名字。 菲恩牵着朱诺,迟疑地向他走去,然而管家回过身来,礼貌地说:“我只服侍菲尼克斯,还请你留步。” 朱诺深看他一眼,放开了菲恩的手。 “我和警官在这里等你。”她告诉他。 目光追看着他一路进了小屋,朱诺心头有些发沉,微妙的、不可捉摸的感觉,在一瞬间将她胸口充满。 唐纳德这时回来了,他面色凝重,一手掐在鼻梁上对她说:“今天凌晨劳森监狱发生了哗变,囚犯切断了对外联系,局势不明。” 他歇了口气接着道,“他们现在准备强行突入了,正在调集所有能响应的警力,我……” 话音戛然而止。唐纳德的眉角拧起,回头看往老宅的方向。 “怎么了?”朱诺不由问。 唐纳德示意她噤声。 “你听。” 日光此刻已然消减了,老宅深处满室漆昏,隐约传出琐细的声响,是稍不留神便难以察觉的动静。 “跟我来。”唐纳德抽出枪来端在汗湿的手中,拨开警戒线往屋里走。朱诺跟在他背后。 一楼走廊构造曲折深长,借着窗外清淡的光线,唐纳德捕捉到人影一闪而过。 “站住!”他来不及细思,便拔腿追了上去。奔跑的速度太快,等到朱诺勉强跟到了拐角,他已经高举着枪,将一个穿着监狱制式囚服的人钉在了原地。 朱诺看清了那个人的面孔,脸色骤然一变:“这次劳森监狱的哗变,是你……” 唐纳德看也不看她,忽地出声道:“把刀放下。” 他一字一顿,饱含了太多情绪的音节沉甸甸的,掷地有声,“我要你告诉我,艾薇是怎么死在你手上的。” 弗莱指间握着一柄短刀,嘴角向上讽刺地翘起。他听见这句话,将头歪了歪,一个古怪笑意逐渐成型。 与他目光在空中相碰,朱诺头脑一凛,忽而察觉到他眼神的含义。 他知道了! 他看出她曾经心软隐瞒,他看出对于艾薇死亡的细节,唐纳德并不知情…… “既然你这么想听,我正好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弗莱说,“我把艾薇带回了凤凰城,软禁了半个月才决定对她动刀。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能不能猜到?” 朱诺呼吸的节奏越来越快,紧迫的心跳几乎撑破体腔。 参不透他究竟盘算着怎样的诡计,但她清楚自己必须制止。 “不是这样的!”她急切地拔高音量说,近乎撕破了声带和喉咙。 弗莱并不理睬,讲述仍在继续:“在我第一次——唔,和她发生关系以后,她怀孕了。” “不是这样的——” 朱诺渐渐开始懂了,她顾不得唐纳德感受如何,高声抢白,“在纽约,弗莱亲自动手肢解了艾薇,他的同伙切下了她胸前的皮肤——” 与此同时,弗莱也语速飞快道:“艾薇死前产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我给他取名叫菲曼,一直寄养在菲尼克斯家的疗养院里。” 朱诺:“三天!艾薇在他手里只活了三天——” “所以,约翰.唐纳德警官,” 弗莱嗤笑一声,瞥向唐纳德手中剧烈颤抖的枪口,“你更愿意相信谁?” 朱诺:“警官,他在说谎!” 弗莱神态闲定,悠悠然道:“艾薇的遗腹子体内还流着一部分跟你相同的血。” 朱诺:“艾薇没有孩子……” 弗莱咬重每一个有力的字眼:“你亲生女儿留在人间的唯一血脉,你仅存的骨肉至亲,在我手上。” 朱诺几乎嘶叫出来:“他在说谎!” “你想见艾薇的孩子,就把她铐起来。”弗莱对朱诺仰起下颌,眼角微眯,显得致趣十足。 已经是胜券在握的模样。 朱诺向后退却,喉咙在收缩战栗:“警官……” 唐纳德的枪口终于转向她。 他一步一步趋近了。 她的双腕被拧到后腰,喀然一声脆响便彻底锁死。唐纳德警官起身前,又往她手里塞了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 朱诺摸索出了形状——那是一柄钥匙。 唐纳德粗喘回头:“你还要我做什么?” 弗莱抬步向他走去。 “现在,我要你——” 来到他身边,弗莱话里带上笑音,蓦然有刀光在袖口一闪,没入唐纳德毫无防备的腹间,“要你的命。” 唐纳德警官倒在光整平滑的地面上,痛呼着蜷起身体。血滴腥热而黏腻,飞溅到朱诺额间和发间。 她感到一阵沉闷的窒息。 “至少他比那个霍恩聪明点,可惜那不必要的职业操守拖累了他。” 弗莱蹲下身去,轻巧地拨出枪握在自己手里,耸了耸肩欷歔着说,“要是他刚才就向我开枪,说不定这个时候我已经见到死去的艾薇了。” “艾薇是会上天堂的。” 朱诺深长地吸一口气,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钥匙对准了手铐的锁孔,“但你只配下地.狱。” 一瞬的振动过后,双腕得到释放。 她把手铐丢开,向他走去。 “随便吧,我不在乎。”弗莱举枪对准她,唇角扬得更开,“你最好乖乖等在原地。” 他往后一退再退,漆黑枪口始终对准她。 不能放他走! 这个人残忍地肢解了艾薇、林赛、露西,还有不计其数连姓名也无从知晓的女孩。她们沉默着死去了,泪水和痛苦封存在残碎的躯体里,一同腐化成脚下泥土。他活在世上的每一步,都是在她们曾经白皙鲜活的身体上践踏行走。 不能放他离开—— 哪怕她不得不死在这里,也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她步速愈快,一再逼近。 弗莱皱起眉头,眼也不眨连开三枪。一枚子弹擦过朱诺腰间,破绽的衣料内皮肉翻刻出血缝。还有一枚径直击入肩膀,朱诺身形一跌,被强大的力量掀倒在地。牙关死咬到酸沉,她强撑着手脚并用站起身来,拼尽全力撞在弗莱的胸膛上。 这时后方突然传来一句:“是弗莱先生么?我们听见了枪声……” 听出是管家的声音,弗莱略一迟滞,朱诺抓准时机,用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臂猛地别开他持枪的手。 手.枪松脱飞弹出去,落在一个人的脚边。 时至黄昏,老宅之中光调迅速暗沉下来,数步开外那个人的面貌看不太真切。 她只听见他呼唤自己的名字:“朱诺——” 朱诺站在原地,竭力将脊椎撑直,不许自己倒下: “菲恩,我没事,不要过来……拿枪!” 菲恩弯腰拾起了那柄枪,扣在手上沉重而充满实感。 弗莱慢慢与朱诺拉开距离。 “听着,菲恩……”他冷静地说,“莉莉没有死。” 朱诺霍然抬头。 一阵颤抖从菲恩指尖涌出,一路连到弯折的肘关节。 他张大眼睛。没有了光源,眼珠看上去是一捧涩然的灰雾。 弗莱重复了一遍,他的双眼满溢神采,似乎浑然兴奋了起来: “莉莉,你的亲生母亲,她还活着。” 一时之间,长廊里静极了,所有的响动都被沉默吞噬,只有弗莱克制不住的笑声,一声比一声更短促刺耳。 “那时候她吸毒过量昏死过去,我告诉弗兰克她已经救不活了,他就要我来处理。” 他笑够了才接着说,“我在你们曾经住过的那栋两层小楼下面挖了新的监室,这么多年来她都在那里。” 他松开一直紧攥的左手,给菲恩展示那枚泛着铜质色泽的钥匙。 “只有我才能拿到打开监室的钥匙。你放下枪,它就是你的了。”他顿了顿,语调上扬,“你不会想不通吧?我之所以还要回到这儿,本来就是为了接莉莉一起走……” 菲恩嗓音喑哑,低低说: “不可能……” “你难道不知道么?我喜欢能把红裙子穿得很美的女孩,当然不是因为菲奥娜。她穿红裙是想要模仿莉莉,去勾引爸爸。” 弗莱摇晃了一下脑袋,入夜前最后一缕霞光就在他的金头发上闪烁,“但我必须承认,她身上的确有些莉莉的影子——因而我总是误以为我爱上了她。” 他摊开手,做了个无意义的动作:“无所谓了……最后得到莉莉的是我,你明白了么?” 菲恩定定看着他。相隔太远,很难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明白了。”菲恩最终说。 砰然一声枪响,在森冷杂灰的空气中爆裂开来。 弗莱的身体应声而落,在地上不住抽缩着。 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知觉在这一刻完全复苏,朱诺倒嘶一口凉气,伸手扶住另一侧肩背上的伤口。全是血——满手浓稠的触感,满身甜腥的气味。 菲恩抢身而来,在她倒下之前,他的双臂在她两肩收拢,形成一个牢固怀抱,带有安稳可靠的力道。 “吓到了么?” 菲恩搂紧她,哑声说,“我不想在你面前开枪,但是他离你太近了……太危险。” “菲恩,我……” 她话到一半,遽然消匿了声息。 菲恩感觉到湿热的液体从她身上大量涌出来。借着窗外漏进来的少量光线,他看到自己一手的猩红。 载有唐纳德和弗莱的救护车绝尘而去。 菲恩跟着朱诺的担架向最后一辆空车走去,管家却硬生生拦下他的去路。 “让开。”菲恩说。 管家纹丝未动。 “弗莱先生并没有说谎。” 他脚步扎根原地,并不挪动位置,只深深鞠了一躬,“你的母亲的确还活着……这就是刚刚我想要给你看的,菲恩。” 管家朝他摊开手,里面放着那枚铜色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