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春三月,杂花生树,草长莺飞。 忠信伯府,远山院内杏花如雨,梨花如云,纷纷繁繁开了一树,地上一瓣瓣缤纷落英,像下了一场花雨。 离贺云昭小产已有五月之久,她虽身子恢复了许多,却也没有精神出门,只好辜负这大好。对忠信伯府上的人,她也都懒得应付。 岂料,麻烦总是要自己找上门。 这不,她夫君程怀仁的小妾沈玉怜带着丫鬟婆子来了,看样子倒是像兴师问罪的。 贺云昭在身边的两个贴身丫鬟急忙地跑进来,差点被门槛绊倒在隔扇外,焦急道:“夫人,奴婢拦不住……” 贺云昭瞧了那丫鬟一眼,心道:沈玉怜养尊处优,康健异常,就你这体格也拦得住那才见鬼了。 摆摆手,贺云昭叫两个丫鬟先退下,自己走上前去,冷淡道:“你来做什么?”视线落在沈玉怜微凸的小腹上,肚子里的孩子怕是已经有四个月大了。 沈玉怜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综裙,浅色缠枝莲褙子,金玉满头,看这派头倒是要比贺云昭这个正室还要大。她恶狠狠地看着贺云昭,毫不客气道:“你是不是嫉妒我有了孩子?” 讥笑出声,贺云昭云淡风轻地坐在榻上,端起粉彩茶杯,也不喝,便道:“可笑,你不论家世长相,哪一点比得上我?凭你也值得我嫉妒?难道你院里的镜子不好使?不如你把我屋里的那块抢了去罢!” 沈玉怜正要反唇相讥,却听见身后传来又急又重的脚步声,熟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玉怜,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是她们两个的夫君程怀仁。 沈玉怜一见程怀仁来了,脸色变得倒快,方才那股狠劲儿消失殆尽,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那方帕子似是擦不尽她的两行清泪。 贺云昭慢慢悠悠地喝着茶,站都没站起来,她曾经深爱这个男人,如今……无爱无恨。 程怀仁看着沈玉怜这般模样,便不忍责怪,放缓了语气道:“你怀有身孕,到这边来做什么?” 贺云昭自小产之后脾气愈发差,便是连敷衍都嫌费劲,沈玉怜来这里岂不是碰钉子么?程怀仁不愿见到她们两人冲突。 一提起来远山院的事,沈玉怜又止不住泪,靠在程怀仁肩头道:“表哥,是怜儿的孩子差点没了,情急之下才来找夫人的。” 这等泼脏水的事,贺云昭习以为常都懒得辩解,程怀仁却替她开口问了:“你孩子怎么了?又与云昭何干?” 沈玉怜不爱听程怀仁这般亲密地唤贺云昭,把身子贴的更紧,抽抽搭搭地把早上在安胎药里发现了麝香的事告诉了他。 沈玉怜一口咬定道:“府上只有她看不惯妾身,容不下妾身肚子里的孩子,除了她,我再想不到别人。况且厨房的事也一直是她身边的妈妈在照管,她想害我实在容易!” 程怀仁就站在隔扇正中间,挡住了大半阳光,他朝坐在背光方向的贺云昭看去,她白皙的肌肤里还透着病气,明艳的面孔带着点淡泊,叫人看了莫名地心疼,他记得贺云昭刚嫁给他的时候,不是这样死气沉沉的。 长出一口气,程怀仁看了看沈玉怜鼓起的肚子一眼,道:“没有证据的事,你莫要乱说。” 沈玉怜不依不饶,抓着程怀仁的衣襟,道:“表哥,你就是要包庇她是不是?!她不小心把孩子弄没了,难道就要我的孩子陪葬?凭什么!” 贺云昭本来坐在榻上如泥胎木偶,却容不得沈玉怜提起她无辜的孩儿,高声喝道:“够了!你在我这里演给谁看?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不然凭你的身份,便是撑破肚皮一口气生十个庶子也做不成嫡妻!” 沈玉怜被“庶子”的字眼激怒,双眼红彤彤地盯着贺云昭,强忍着胸中火气,掐死了手掌心,继续对程怀仁道:“表哥,你也看到了,她平日里便是如此待我的,你还觉得她不会害我的孩子?” 程怀仁平视着贺云昭,他爱她这副直脾气,又恨她这副直脾气,一个女人怎么就不晓得服软?偏要让人觉得都是她的错处才好,可他知道的,云昭没有错,唯一错的就是不肯低头而已。 程怀仁心如刀绞,尽量语气平和地问:“云昭,你是不是要害她的孩子?”她只要说一个“不是”,他便义无反顾地信她。 奈何……贺云昭根本就不想同他说话,执拗地保持着沉默,就像默认一般。 程怀仁再问,这次语气重了些。 贺云昭想起她未出世的孩儿,把茶杯重重地砸在桌上,也红了眼圈道:“是不是你们两个难道心里不清楚?一个做戏给另一个看,却要叫我帮忙敲锣打鼓,多此一举!” 程怀仁切齿道:“云昭说一句‘不是’便那么难么?” 贺云昭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程怀仁:“我的孩子无缘无故地没了,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再有孩子了……你还要把我逼成什么样!”她已心如死灰,身上再担什么罪名又有什么关系! 程怀仁几乎以为,贺云昭是不会哭的,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将他吓得无措。往前走了两步,他差点就忍不住把贺云昭揽入怀中,终究只是压低了声音道:“云昭,将来我的孩子总归是叫你一声母亲的,男孩女孩都会有,你别难过。” 抹了抹眼泪,贺云昭置之不理,再多的庶出子,又如何同她的亲生子比! 沈玉怜深受威胁,跑上前抱着程怀仁的手臂,逼问道:“表哥,你不是说了我的孩子让我自己教养么?难道你舍得我们骨肉分离?便是你肯依,姑姑也不肯!” 程怀仁的生母沈兰芝就是姨娘,她尝够了母子分离之苦,自然不肯为贵妾的侄女再受这种苦。 程怀仁拂开沈玉怜的手,不悦道:“你少拿姨娘压我,这事由不得你们胡来。” 沈玉怜哭得愈发厉害,抽泣道:“表哥,我与你青梅竹马十几载,也比不过你与她三年夫妻情分是不是?” 就是看在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份上,程怀仁又岂会一再纵容沈玉怜对贺云昭背地里动手脚。 屋内气氛正僵,沈玉怜一狠心甩开程怀仁的手,擦了眼泪道:“我去请姑姑做主,戕害子嗣,论她是正室又如何?我便不信天下有这样的道理。” “沈玉怜!”程怀仁背脊发直,旋身声音发颤道:“到底是谁要害你的孩子,又是谁害了云昭的孩子,你难道真的不清楚吗?” 沈玉怜被这句话定在了原地,程怀仁怎么可能知道! 贺云昭整个人也僵硬了一瞬,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程怀仁,声音发颤道:“我的孩子……是她害的?”眼里蓄着泪,半透明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贺云昭早知沈玉怜会对她的孩子下手,千防万防,哪知还是防漏了!她渐渐明白过来,原来是程怀仁每天送来的那碗安胎汤药有问题! 怒急攻心,贺云昭扑上去质问程怀仁:“你偏爱她也就罢了,为何连我的孩子也不护着……”说到最后几个字,她已失声,喉咙沙哑地哭泣,眼里全是绝望。 程怀仁怕了,贺云便是小产的时候都没这般决绝过,他搂着她纤细的腰身结结巴巴地解释:“云昭……对不起,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贺云昭嗓子涌上一股腥甜,整个人都晕了过去,程怀仁来不及管沈玉怜,大声冲外面唤着:“快去请大夫!快去!” …… 贺云昭昏迷了几日,这日夜里她逐渐清醒,隐约觉着身边有人在喂她吃药,睁开眼却看见是她年轻的婆母——被她那短命的公公娶回来冲喜做填房的何云昭。 说起来也巧合的很,两人的名讳竟然十分相似。 算一算年纪,何云昭今年也才二十五而已。 何云昭长的也很好看,眉目娇媚,便是淡妆也遮不住她的媚态,和贺云昭的气质如出一辙。 何云昭见她醒了,搁下汤药,轻声劝道:“那日的事我听说了,你好生将养着,日后再算账吧。” 贺云昭没想到,向来性格软弱的婆母,竟然会说这种话。 何云昭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却听见外面惊叫声四起,屋子里似乎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有人高声地喊:“走水了!走水了!” 何云昭前去查看,却发现门窗都被锁死,白色的烟雾很快从各个角落里飘了进来,呛得人睁不开眼。 火势很大,从隔壁的两间耳房烧到了这里,婆媳两个缩在床上牢牢地牵着手,等到屋里的东西也开始被点燃,才听见又水声泼进来,然而终究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垂死挣扎之际,两人听见外面响起铜铃声,似是道婆常用的那种铃铛。 外面传来沈兰芝的声音:“射!” 一道锋利的羽箭射进来,何云昭挡在贺云昭的身前,笑望着贺云昭,临终前道:“我知道,你是好姑娘……” 贺云昭泪如雨下,婆母为什么要替她挡箭啊!她无助地看着羽箭,却见箭尾上还贴着朱砂画的符咒! 又是几道畟畟长箭射入,何云昭一一挡下。贺云昭躺在床上,终究也失去了意识,死在了这场大火中。 屋外,沈兰芝和沈玉怜两个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大火把一切都化为灰烬,前者道:“中了这箭,她们两个永世不得超生。” 沈玉怜嘴角带着笑,贺云昭说的没错,只有她死了,自己才有可能变成嫡妻。 如今,她终于如愿了。 第二章 贺云昭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她抬眼望着头上绛红色八吉纹素稠帐,发愣了约莫有一刻钟,深深地闭上了眼,猛然睁开后,穿着里衣走到双鸾菱花铜镜面前自照了许久。 镜中佳人秀眉紧锁,似是怎么也不信,镜中人就是自己! 贺云昭抚上光滑的双颊,她简直不能理解,自己如何变成了婆母何云昭了! 可连续十来日醒来都是这般,难道说老天爷看不过程怀仁和沈玉怜的恶行,叫她重活一世来报仇吗? 老天爷可真算是开了眼。 那么她成了何云昭,何云昭又变成了谁?难道婆母去了贺府顶了她的身份吗? 云昭强自镇定下来,不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次她定要叫贺家这一双贱人偿命! …… 又过五日,贺云昭依旧称病按兵不动,把忠信伯府现在的情况都摸查了清楚。 她晓得自己回到了五年前,在何云昭二十岁刚嫁进忠信伯府没多久的时候。 如今程家老夫人谢菁尚且在世,她现在的“丈夫”忠信伯程志达中风卧床,且行为痴呆,言语不清,如同废人一般,但又死不了。正是因此,程家族里的人商量之后才经了老夫人谢菁之手娶了何云昭回来冲喜做填房。 贺云昭早听说何云昭有个狠毒的继母,贪墨她的嫁妆不说,还把她推过来守活寡,叫她一嫁进程家便备受掣肘。 贺云昭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更遑论还有上一世的宿仇,这一世她定要叫程怀仁和沈玉怜生不如死! 这日贺云昭才将将醒来,丫鬟文兰来通禀,说少爷程怀仁和表小姐沈玉怜来请安了。 一听前世仇人都要来,贺云昭血液都沸腾着! “让少爷和表小姐在东次间里等着吧。” 文兰点了点头,出去招呼程怀仁和沈玉怜在次间里先坐着,让另一个丫鬟先上了峨眉雪芽。 收拾好心情,贺云昭便叫丫鬟文莲和文兰进来伺候她洗漱穿衣。 这两个丫鬟都不是陪嫁过来的,她们两个原本就是忠信伯府的人,至于她们听命于谁,贺云昭心里有数。 贺云昭现在的容貌与原先虽然有差别,但都是娇艳的类型,一双丹凤眼内勾外翘,颇显风流,随意描描细长的秀眉,抿层薄薄的口脂,便已有无限风情,她又穿了件红色牡丹攒枝缂丝褙子,桃红挑线裙,梳了个牡丹髻,金钗玉环琳琅满目,美艳无方。 文兰替贺云昭戴上一对东珠耳坠,往镜中瞥了一眼,满目惊艳之色。前几日夫人因在病中,面色苍白,那时便觉她容颜上佳,这番打扮后竟然绝美如此,着实让人挪不开眼。 是人都爱看美人,文兰和文莲不禁多看了两眼。 文兰抿唇犹豫着,还是劝了一句:“夫人,这桃红的口脂会不会太艳了?” 勾唇笑了笑,贺云昭道:“我是新嫁娘,况且是嫁来冲喜的,若再穿的素淡些,反倒不吉利。” 文莲嘴角抽了抽,这新夫人倒是坦荡,说话丝毫不避讳,连自己是嫁来冲喜这话也直说了,还真是……耿直啊。 文兰觉着也是如此,往后退了一步等贺云昭起身。 贺云昭脸上带着淡笑,她就是俗气耿直,爱这桃红柳绿,况且她知道前一世婆母何云昭也是喜欢这些艳俗的东西,偏偏被各方压制着,穿衣打扮都中规中矩,生怕落人口实。上一世婆母替她挡箭,这一世她借了何云昭的身子,自然要替她好好活着,更要替自己好好恣意地活下去。 收拾妥帖后,何云昭带着两个丫鬟去了次间。 贺云昭住的修齐院共有五间正上房,两边各有一间耳房,一间做库房,一间做小议事厅。痴呆残废的忠信伯住在最左边的梢间,贺云昭住在最右边的梢间,中间是用来待尊客的屋子,像自家人,在次间里说话便可。 到了次间,贺云昭坐在红木雕云纹嵌理石罗汉床上,手臂随意地搁在矮几上,端起崭新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方对下方黄花梨螭纹圈椅上坐着的人道:“仁哥儿来了。” 程怀仁连忙起身行礼,沈玉怜随即跟上,盈盈一拜,如一朵洁白莲花。 程怀仁穿着银色菱形暗纹窄袖直裰,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已经很高,养尊处优的嫩白皮肤加端正的五官,抱拳规规矩矩站在贺云昭面前,道了声“母亲安好”。 贺云昭脸上浮笑,心里却如坠冰窟,她前世到底是怎么瞎了眼,会与这种人日久生情! 沉了沉气,贺云昭加深了笑容,道:“仁哥儿坐吧,这还是我出了病中头一次见你。”话里话外,丝毫没把沈玉怜这个“表小姐”放在眼里。 程怀仁依言坐在圈椅上,端了与贺云昭手上同一套的茶杯,道:“这几日听闻母亲病好了些,正逢今日先生放假,便来与母亲请安……”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垂首做恭敬之态。 沈玉怜也跟着坐下,乖巧地不说话。 贺云昭笑容慈和道:“早听说你是个孝顺的,我病将好你便来了,果真是个好孩子。如今我病好了,以后你晨昏定省你便都来吧。” 程怀仁皱了皱眉,他现在在父亲挚友武定侯府族学读书,因两家隔的并不远,他日日从府里早起去曹家族学,若是还要再给嫡母请安,他得起多早啊。这妇人故意拿乔! 沈玉怜比程怀仁更气,她是姨娘的侄女,在忠信伯府里享受着小姐般的待遇,下人因她的家世低微颇有微词。这个新夫人也完全不把她放眼里不说,长得妖妖娆娆的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居然还想日日见着芝兰玉树的表哥,简直痴心妄想! 心里堵着口气,沈玉怜开口道:“夫人……怕是不妥吧。” 贺云昭放下茶杯,道:“有何不妥?我自问一心清白,难不成你觉得仁哥儿会觊觎我貌美?” 程怀仁的脸也唰地黑了,这是什么混账话!他抬头正要驳回,没想到却被继母的容颜惊艳了一把,她还真有让人心猿意马的资本,瞳孔微张后吸了口气轻轻地吸口气,才吐言道:“母亲想多了。” 沈玉怜无言了半晌,脸红地回了一句:“你简直不知羞耻!” 程怀仁责怪地看了沈玉怜一眼,贺云昭再怎么不着调那也是长辈,表妹着实不该出言不逊。 沈玉怜这才记起来,看起来和她一般的年纪贺云昭,是她表哥的嫡母! 贺云昭带笑站起身,施施然走到沈玉怜面前,脸色猛然一变,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到她脸上。 沈玉怜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打懵了,瞪圆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程怀仁也愣了。 沈玉怜立马哭得梨花带雨,白皙的脸上出现五根鲜红的指印,程怀仁回过神来把表妹护在身后,怒气冲冲质问贺云昭道:“母亲,您这是做什么?!” 贺云昭慢慢悠悠解释道:“莫说她都不是这府里的正经表小姐,只是个寄人篱下的丫头,便是正经夫人的侄女,也敢这样辱骂长辈?” 程怀仁竟然说不出话来,尊上敬长,奉行孝之一字,是他学到深入骨髓的东西。 贺云昭坐回去,呷了口茶道:“就她这样的言行,只会坏了忠信伯府的家风,这种人我可不敢留……” 不等贺云昭把话说完,程怀仁连忙作揖求情道:“母亲息怒!表妹年轻不知事,一时口误也是有的。” 沈玉怜万分委屈,表哥一向夸她知书达理,怎么一到贺云昭面前,就是不懂事的人了! 贺云昭一脸为难道:“我也是替她着想,若是不尊上的名声传出去了,将来还有谁敢要她?” 程怀仁朝沈玉怜使了个眼色,沈玉怜把帕子扯到变形,极不情愿地走到贺云昭面前道了个歉。 贺云昭故作大度道:“今日我教训你,就免了将来出了伯府嫁到别家被婆母教训,我也不指望你能感激,只要不滋怨就不算我白教你了。” 程怀仁见沈玉怜还一副不服气的模样,板着脸训斥了两句。 沈玉怜见状,硬生生地扯一个微笑,模样竟有些狰狞,福一福身子道:“夫人教训的是,玉怜怎会怨恨。” 沈玉怜又可怜兮兮地看着表哥,程怀仁脸色才缓和一些,扭头起身向贺云昭拱手一揖到底。 沈玉怜见表哥不仅不替她说话,还向贺云昭低头,不敢再撒泼,强忍怒意一脸平静。 贺云昭一本正经颔首道:“行了。我虽年纪轻,却总归是你母亲,便是‘旁人’要看轻我,你也决不能看轻了我去。仁哥儿,与你交个底吧,我一个新入府的填房犯不着与府里唯一的一个哥儿作对,你也别猜我是为了立威才拿你作伐子,我这么做既不怕别人说闲话,就自有我的道理。” 程怀仁不蠢,倒是从其中听出了几分道理,怒气消散泰半,客气道:“母亲请讲。” 瞧了两眼身边的丫鬟,贺云昭道:“这两个丫鬟是府里的老人,我也就不避着了。听闻你在老爷病前与他有过不愉快,如今老爷病重,清醒的时候甚少,你们父子之间的罅隙便难得解开。虽说将来忠信伯府总归是你当家,不孝的名声却是不好听的。我娘家如何你们心里都有数,既身无所依,我便只能尽我所能把忠信伯夫人的位置给坐好坐稳。依我看,不如你我把母慈子孝的本分尽了,纵使开始的日子有些长舌之人要说些难听的话,抵不住时间久了,大家看出府里的规矩来,便晓得你个真孝子,我也是好嫡母。” 文兰文莲瞪着眼对视一眼,随即又把视线落在贺云昭身上,新夫人说的话还真是……出其不意。 第三章 沈玉怜有了警惕感,新夫人不光貌美,还很有脑子,好在她只是表哥的嫡母,也只能是程怀仁的长辈! 程怀仁也诧异了,他没想到新嫡母竟然是这么通透的人。 这很好,和聪明人说话便用不着费劲,况且还是个愿意顺从他的女子。 贺云昭扬了扬唇,道:“如何?” 程怀仁起身谢道:“谢母亲替儿子着想。”言语间十分恳切,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微微颔首,贺云昭道:“丑话先说在前面,你既答应了,便要守信,若失信于我,让我觉得你不可信,以后再想有求于我就难了。” 恰好外面就有人拿他与父亲的关系做文章,这么两全其美的主意,程怀仁这种喜爱算计的人怎么可能会放过大好机会?于是信誓旦旦道:“便依母亲所言。” 若有若无地笑了笑,贺云昭便把程怀仁和沈玉怜打发了出去。 都说春困夏乏秋无力,按时晨昏定省可没那么容易,况且她身子才初愈,一时间不能早起也是有的,或是到了冬日更不能早起受寒气,程怀仁在外等一等不也理所应当吗? 再依着沈玉怜那个爱缠人又“体贴”的性子,只怕私下里还要和程怀仁争辩一番。 再可爱的女人,太烦人了终究会遭人厌弃。 这一世做了程怀仁嫡母,贺云昭便要端着身份,看他在自己面前低头又不能忤逆的样子! 为难完程怀仁,贺云昭便去了老夫人的寿宁院。 现在的程怀仁只是个十五岁的庶出子,尚未袭爵,贺云昭头上只有一个老夫人,若想在忠信伯府站稳脚跟,就得先去探老夫人的底。 寿宁院在忠信伯府东北角处,院子两进两出并不很大,统共三间上房,明间做厅堂,左边梢间是老夫人的内室,右边则是一间小佛堂,院子后面还筑了几间抱厦,给这院里的下人们住。 平日里若无事,寿宁院大门总是关着的,里面的人不大出来,外面的人也从不进去。 贺云昭去了之后果然被拦在了门外,老夫人说不见她。 前一世贺云昭刚嫁进来之时老夫人就不大管事,没想到早在这个时候,她老人家竟然就不问府里诸事。 所以前世沈兰芝才敢蹬鼻子上脸骑在正牌夫人何云昭头上。 何云昭没有娘家依仗,嫁进忠信伯府时候丈夫不可靠,上面的老夫人不管事,下面唯一一个庶出子还是姨娘生的。这叫她如何立足? 虽然前路艰难,贺云昭却无所畏惧,便是这一世程怀仁母子是正室嫡出她也要叫他们生不如死,更何况她现在才是名正言顺的正妻! 回了修齐院,贺云昭去正房西梢间见了她的“丈夫”程志达。 忠信伯程志达屋里有一个万嬷嬷,她原是宫里出来的,二十五岁就来了忠信伯府,以前跟在老夫人身边,后来就调到了程志达身边,一伺候就是几十年,主仆感情很深。 纵使经历了诸多事情,万嬷嬷仍旧对忠信伯其人忠心耿耿。早些年前忠信伯夫人去世,程志达疲于上战场,老夫人不管事,府中又没有新夫人,沈姨娘的手差点就要伸到修齐院来了,亏得万嬷嬷刚强狠辣,把正院护得犹如铜墙铁壁,这才给新来的贺云昭留了一个安稳的环境。 修齐院里所有的人,都听命于万嬷嬷,包括伺候贺云昭的文兰和文莲。 至于原主何云昭的陪嫁丫鬟——说起来寒酸,竟然只有一个不大会看眼色的丫鬟和一个爱偷奸耍滑的老妈妈。 这两个人早就被万嬷嬷打发了,何云昭生性软弱,竟然默许了,好歹也是她府里陪嫁过来的人,她竟然一句话都没说。 贺云昭想起这些事,不免摇头叹息,她婆母生性实在太懦弱了,怎么说也是武将家里出来的姑娘,竟然和文臣家的千金一样娇弱。 大明尚武,今圣往上三代,都是好战的主儿,当朝文臣武将的地位并无太大差异,若非要论起来,约莫武将的身份还要高一点,因为武将手上实权多一点。 是以,大明朝民风相对前一百年来说,要开放许多,百年前裹足、贞节牌坊那套现在已经不时兴了。不过文臣仍旧重礼义廉耻,教养出来的姑娘也规矩许多,和武将家的千金差异明显。 贺云昭才更不明白了,婆母何云昭身为武将之女,怎么会性软至此,被沈姨娘欺负得门都不敢出。 好在这一世她占了婆母的身子,既有嫡母的身份,就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入了内室,屋里摆着一架白玉翡翠百鸟朝凤的檀木屏风,绕过屏风,黑漆嵌螺钿花蝶纹架子床旁边摆着一张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四方桌,桌上一套柳青芙蓉遍彩茶盏。 屋内装扮的奢华诗意,一看就不像一个武将的房间,很显然出自万嬷嬷的手笔,果然是宫里出来的人,处处周到,处处精致。贺云昭原本不太懂意韵为何物,和程怀仁做了三年夫妻,为了能附和他几句,背地里也看了不少书,连今上不大推崇的《女戒》也看过抄过背过。 万嬷嬷正伺候忠信伯起床,见了贺云昭来,似乎吃了一惊,带着歉意看了夫人一眼,又无奈地看了看正托着程志达的手,表示不方便起身行礼。 贺云昭明白,万嬷嬷这是看不起她,原主的家世身份众人都是晓得的,嫁过来不过是冲喜,哪个又真的把她放在眼里? 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贺云昭等着万嬷嬷给忠信伯穿好了衣裳,过来给她行了礼,才露出微笑,道:“伯爷还未用午膳吧,中午我同伯爷一起吃。” 万嬷嬷脸色一僵,对这个新来的女主子十分防备,道:“伯爷吃得清淡,夫人也许吃不惯。” “有什么吃不惯的,我在家中也没少吃素。”以前和婆母聊天的时候,贺云昭就知道她常在家中吃不饱,穿不暖,吃素是常事,有时候素都没有,还得自己在院子里种青菜,可见继母多么狠毒。 万嬷嬷再不好拒绝,便命丫鬟去小厨房交代,中午把夫人的分量加上。她也悄悄打量起贺云昭,只见美人娇艳万分,眼里却沉静稳重,内外不一。忽然想起别人对新夫人的评价,但联合她今日对程怀仁说的话,以及现在的态度,似乎和“懦弱”等字眼没有任何干系。 贺云昭见万嬷嬷正端起桌边的茶碗,要给程志达漱口,便伸手道:“我来吧。” 万嬷嬷一愣,似乎在犹豫,伺候人的活儿,她们下人做惯了,轻车熟路又细致,新夫人娘家再怎么不堪,到底是京官,不至于让一个小姐去干伺候人的事,她……真的做得来吗? 趁万嬷嬷发愣的功夫,贺云昭就夺了茶杯,喂忠信伯喝了两口,又拿帕子掩在茶碗旁边,以免茶水溢出来打湿衣裳。嫁人之后她就学会文臣家的姑娘那样伺候夫君了,谁让她嫁的人奉守三纲五常。 只可恨她嫁给程怀仁之后费尽心思,却不料枕边人是个伪君子,把她的真心糟蹋的分文不值! 万嬷嬷见贺云昭伺候周到,提着的心放下来了,竟轻轻呼出一口气。 贺云昭耳朵不聋,听得见万嬷嬷的反应,待程志达吐出漱口水,替他擦了擦嘴角,抬眸对万嬷嬷道:“伯爷多活一日,我便晚一日做寡妇。万嬷嬷心安,我不会刻意为难伯爷。” 万嬷嬷干瘪地笑了两声,文兰和文莲两个丫鬟说的果然是真的,这新夫人挺……不着调的。 看来武将就是武将,教出来的姑娘到底没有文臣千金含蓄内敛。 贺云昭不顾万嬷嬷怎么看她,伺候完程志达洗漱,亲手给他篦了篦头发。 程志达的年纪比贺云昭的父亲贺镇东还要年长,二人同为武将,忠信伯一生征战沙场,为国奉献,年轻时候弄得伤痕累累,老了落下病根,虽有荣华富贵,但这副模样,也算是晚景凄凉。 这种状况落在贺云昭眼里,不免联想到自己父兄身上,连带地对程志达也多了份同情,况且她现在的身份和生活也全赖忠信伯所赐,她对这个“丈夫”更多地是一种面对长者的敬重。 服侍着程志达吃了些清粥,贺云昭又同万嬷嬷说了下府内庶务,她欲全面接手忠信伯府内宅之事。 万嬷嬷听了差点面露讥笑,她这些年来也不过是坚守住了修齐院而已,想把整个府都把控在府中,没那么容易。 贺云昭知道万嬷嬷不会插手帮忙,不仅是不信任她的为人,更不信她有能力掌管偌大的忠信伯府。 贺云昭本人最不爱弯弯绕绕的东西,做事一向干净利落,盯着万嬷嬷道:“府里混乱不堪,不是因为没有能人,而是因为没有人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去管,不过差个名头而已。如今我是忠信伯夫人,别说姨娘生了仁哥儿,就是仁哥儿已经袭爵,娶了媳妇回来,我若要管,也没有人有资格说一个不字。” 程怀仁和沈家人最爱那三纲五常来压她,现在,她就以牙还牙,把那些禁锢她的东西统统都还回去! 万嬷嬷一听贺云昭一下子就说到重点,果然高看了新夫人两分。 贺云昭乘热打铁道:“我苦于身边没有得力的人手,文兰和文莲两个丫鬟很不错,若是万嬷嬷肯,请您把她们两个暂时放在我手下,成不成?” 手边没有忠诚的人,很多事都办不成,贺云昭必须从万嬷嬷这里要人。 万嬷嬷微笑道:“她们两个本来就是伺候夫人的,自然一切听从夫人。” “那就多谢嬷嬷了。” 二人才商议完,外面有丫鬟来禀,道:“回万……回夫人,武定侯来了。” 一听到武定侯的名号,贺云昭忽略掉小丫鬟脸上喊错人的尴尬表情,沉住气道:“去请。” 第四章 武定侯曹宗渭可是贺云昭父亲贺镇东的挚友!以前她小时候还被曹宗渭抱过,举在肩头哄着玩,这回兴许能从他口中得知些许贺家状况也未可知。 贺云昭实在太想念父母兄长了,亦很想知道婆母何云昭是不是也重活一世去了她的身体,因是十分期盼曹宗渭的到来。 没一会儿,曹宗渭就被下人领到了梢间里面来。 贺云昭强忍激动,勉强朝曹宗渭见了礼。这一面,对她来说简直恍如隔世,自前世小产之后,她几乎都未出过府,没见过贺家以及和贺家有关的人,这会子颇有种见到娘家人的感觉,那声“曹叔叔”都差点脱口而出了,一时间红了眼眶。 曹宗渭二十七八的年纪,头发高高束起,以一根玉簪固定住,常年在军营待着的男人,身材高大健壮,麦色皮肤康健野性,眉目张狂疏朗,不似读书人那般文弱秀气。 出于礼节,曹宗渭也对贺云昭客客气气地抱拳,喊了声“嫂子好”,然而等他抬头四目相对的时候,却看见一双红了的眼睛……他皱了皱眉,不悦地挪开视线,大明民风开放是没错,喜欢他的女人很多是没错,甚至有人当街扔给他熏香的手帕香囊等物,可哪有女人初次见他就馋红了眼的! 曹宗渭走到万嬷嬷身边,细心询问了忠信伯的近况,得知与往日无异,说不上悲喜,挑着没要紧的话题与万嬷嬷聊着。 贺云昭见曹宗渭完全没有同她说话的意思,猜想是因为男女之防,便暂时离开了梢间,待来日再探消息。 曹宗渭一见新嫂夫人走了,立即松了口气,朝一旁的牡丹缘铜镜里瞥了一眼,心里就更发愁了…… 贺云昭从梢间出来,就去了议事厅,文兰和文莲两个丫鬟也跟了进去,方才在屋里新夫人说的话万嬷嬷也默许了,她们两个以后自然要尽心替主子办事。 贺云昭吩咐她们道:“去把外院总管和内院的管事妈妈们,都给我叫过来。” 文兰和文莲两个对视一眼,福了福身子,应了一声便出去了,一个去了二门,一个去了后院管事妈妈们待的各处。 贺云昭在这边等着,曹宗渭在隔壁梢间问万嬷嬷为何新夫人不贴身伺候程志达,实际上就是问他们夫妻俩为何不一起睡。 若是别人问这种问题,万嬷嬷是不会答的,但武定侯不一样。曹宗渭和程志达有过命的交情,两人称兄道弟十余年,忠信伯府逐渐败落的这些年,明里暗里都是他帮忙撑着,若非如此,程家人还要被欺辱的狠些。 所以万嬷嬷对曹宗渭十分信任,不仅外院的事由他手下的人帮忙管着部分,内院的事有时候也不瞒他,毕竟待程志达真心的人不多了。 万嬷嬷笑着答说:“本来夫妻两个是该住在一处,不过新夫人一嫁进来就病了,伯爷身子又不好,我怕病气过给了伯爷,就让人把东边的梢间收拾出来给夫人住了,况且这边伯爷一个人也住惯了,两人分着住,说不定夫人也舒坦些。” 曹宗渭点点头,觉着万嬷嬷思虑的很周到,毕竟是老夫少妻,而且程志达又是这副样子,贺云昭未必愿意住一起,还不如分开,省得招她怨恨,背地里给丈夫苦头吃。 一时间又想起贺云昭方才红着眼看他的模样,不由得担心起来,委婉道:“万嬷嬷,新夫人年纪轻,虽然我朝不比以前迂腐,但妇道人家该守的规矩也得守着点,您多盯着些。” 万嬷嬷本来没想到这一头,一听曹宗渭提起来,又想起贺云昭那张娇艳无方的面容,立刻重视起来,道:“侯爷安心,修齐院上上下下都规矩着呢。”院子里每一双眼睛都不是白长着的呢。 曹宗渭喝了口茶,院子里传来一阵阵脚步声,万嬷嬷使了个丫鬟出去看,方晓得是贺云昭把内外院的管事们都叫了进来。 万嬷嬷笑了笑,倒是很想知道新夫人有什么手段收拾这些人,她这些年要顾着程志达的身体,还要管着修齐院这么多张嘴的吃喝,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去管修齐院之外的事,所以除了正院和老夫人的院子,外面的状况实在不堪。 若是新夫人有能力整治整治,万嬷嬷倒是乐得看到。 曹宗渭心底里已经看轻了贺云昭,因是见她弄出这么大阵仗,倒有些看热闹的意思,朝万嬷嬷一点头,就出了梢间,等到管事们都进了议事厅,他就站在门口侧着身子听着。 贺云昭坐在黄花梨雕龙纹罗汉床上,右脚翘在小杌子上,右手胳膊搁在膝盖上,气定神闲地看着下面乌压压站着的一片人。 贺云昭前世是正紧的忠信伯夫人,管内宅之事理所当然,这些人她都无比熟悉,有部分人的秉性她都心里有数,在说话之前早就想好了对策。 文兰和文莲两个这时候也从外面进来,一个端着茶盘,另一个跟在后面。 贺云昭待文兰把茶壶和茶杯放下,吩咐道:“你们哪个会识字写字?” 文兰和文莲同时点头,作为一等丫鬟,又是万嬷嬷亲自培养出来的,自然和别的丫鬟不一般。 贺云昭满意地点头,道:“文兰去拿纸墨笔砚过来,按着下面这些人头的数量拿双倍纸,还要红印泥。” 下面垂首站着的人都一脸雾水,不明白贺云昭要做什么。 只等文兰把东西拿来了,贺云昭朝下面问道:“人都到齐了?” 文莲答说:“到齐了。” 毕竟是新夫人头一次召见,就算想拿大的人,也得来瞧瞧风向,所以不论职位高低,全部都来了。 “来了就好。”贺云昭勾唇一笑。 曹宗渭斜斜地靠在隔扇上,微微侧首看着罗汉床上的美人,娇艳的像团火,脾气也像团火似的,够辣够劲儿。 只可惜命不好,嫁到忠信伯府来了。 正饶有兴致地看好戏,曹宗渭听得贺云昭道:“从外院管事开始,都挨个地自报身份,好叫我熟悉熟悉大家,将来共事也方便。文兰文莲,你们两个拿纸笔记下,一张纸上只写一个人。” 文兰文莲连忙铺好了纸张,蓄势待写。 下面的人都是按等级辈分站的,头一个是忠信伯府的外院大总管明荣,他是伯府里好几辈的老人了,为人机灵圆滑。自从忠信伯府没有女主子以来,一直持观望的态度,偶尔会给沈兰芝一些便宜,但也不敢太过分。 明荣皮肤略白,额宽眉浓,颧骨高,八字胡,出来一步朝贺云昭行了个礼,报了身份问了声夫人安好。 贺云昭与此人交手过数次,前世的时候明里明荣听她的话,背地里也会给沈玉怜好处,两边不得罪,不是个忠心的人。 下一个就轮到银库账房总领林永连头上,他是个国字脸,单眼皮,一字胡,做事严肃认真,对上不卑不亢,对下不喜谄媚阿谀,他媳妇邹妈妈就被万嬷嬷收服了,放在修齐院当差,负责丫鬟们的日常起居开销、主仆月银、饮食起居、四时添置。 接着是库房总管甄业,一双绿豆大的眼睛浑浊无光,脸上总是挂着讨好的笑容,是个奸猾阴狠的人。 最后贺云昭又认了管田地房屋的管事卫业和仓上头目管家郎大,还有几个二等管家,例如负责买办的彭见山、春秋地租管家何瑞。 几个内院的管事妈妈见贺云昭一副很是老道的模样,不敢怠慢,乖乖地报了名字职位,遇上胆子大点的,才敢抬头仔细看看新夫人长什么样子。 一一见完所有人,贺云昭往文兰和文莲手上的纸张看了一眼,道:“都干了?” 两个丫鬟异口同声道:“干了。” 贺云昭冷冷地扫了下面人一眼,这些人几乎就是府内所有关键奴仆,忠信伯府大大小小的事都由这些人主持操办。要想在府里站住脚跟,管好这些人是关键,只要下人的心向着她了,程怀仁母子就是以后醒过神来,想对付她也不容易。 只不过现在是五年之前,贺云昭只对其中几个管事性格比较熟悉,要想知道每个人的性格心思从而对症下药,还得费些功夫。 和程怀仁待了几年,被沈玉怜和沈兰芝算计了那么多回,迂回中庸那一套,贺云昭也学会了八成,要想收服能用的人,压制住不能用的人,得靠脑子。 晾了下面那些人好一会儿,贺云昭看见已经有几个人眼神你来我往,相互询问着,方开口道:“我才嫁进来不久,伯府规矩与我何家大不相同,有些事还得请教诸位,我就随便挑拣一件看看大家的意见。设若下月我表侄女过生辰,我这个做姑姑的要出一千两人情走府里的账,行不行?” 她这一问,下面人都沸腾了,别说新夫人的表侄女了,就是伯爷亲侄女,过生辰也没有出一千两的道理! 曹宗渭抱臂看着一脸淡定的贺云昭,很好奇她到底卖的什么关子,竟然问这么个过分的问题。 第五章 议事厅里好半天才静下来,贺云昭见他们都静了,扬起声调问道:“都论完了?” 没人答话。 贺云昭单独把银库账房总领林永连拎出来问:“林总管,你说这份银子从府里的账走,行不行?” 林永连抱拳垂首道:“夫人,恕奴才直言,自开府以来,咱们府里还没这样的规矩,只怕是随一千两银子的人情不妥当……” 有人唏嘘,林总管未免太实诚了些,这样直接怼上了新夫人,怕是要吃苦头了。 哪知贺云昭并未生气,语气平平淡淡地问:“还有谁和林总管这么想的?站他后面去。” 又有两个人毫不犹豫地站到了林永连身后,贺云昭吩咐文兰把这几个人的纸张单独放一块儿。 下人都不晓得贺云昭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个个不敢出头,是以林永连说完话,再没有人吭声了。 贺云昭又点了大总管明荣的名字,问道:“明总管,你以为呢?” 明荣是老油子了,很少得罪人,见贺云昭问到他面前,低头笑着回话道:“既是夫人的表侄女,人情定是要随的,奴才以为,若是表姑娘及笄的生辰,可以多随些。” 这话说的周到,既顺了贺云昭的心意,又比较合情理。 贺云昭笑了笑,明荣果然还是和以前那样圆滑,她朝其他人问道:“觉着明大总管说的对的,站他后边去。” 衣料子悉悉率率地摩擦着,挪了好大一群人过去,贺云昭朝文兰微微扬了下巴,两个丫鬟赶忙把名字分出来放在一块儿。 剩下来的人,贺云昭没急着点名问,而是道:“我最后还问一个人,若是有人谁的意见都不认同,我可要听他说说是不是自己有主意,要是说不出个子丑演卯……” 后面的话不消贺云昭说完,还没站队的人就已经有些紧张了。他们抬头看了看还未分队的人,其中位高权重的就只有甄业了,贺云昭肯定只会捡着他问,可此人奸猾异常,要跟他沆瀣一气,还不如跟明荣一处,至少明大总管的话不得罪新夫人不说,也没乱了规矩。 贺云昭这么点拨,又有人挪到了明荣身后。 贺云昭见人都站定了,果然把甄业提出来问了:“甄管事以为,一千两随人情如何?” 甄业巴巴地笑道:“府上将来全权由夫人掌管,夫人说一千两,自然就是一千两,奴才相信夫人有夫人的道理。” 趋炎附势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贺云昭往下看了一眼,剩余的那些人果然站到了甄业身后,讨好地看着她,等着她重用。 文兰文莲把这些人归为一类。 贺云昭心里有了底,思索一会儿便道:“林总管和他后边的人都回去当值吧。” 这三人倒都没有多话,领了吩咐立即就走了。 曹宗渭看着这三个奴才一脸正气的模样,很快就明白了贺云昭的用意,她这是把下人都分成了三类,正直清高一类,墙头草一类,攀高结贵的小人一类。但他不明白了,明明第一类人更得用,一旦收服了也会忠心耿耿,为她却只留下了另外两类人? 曹宗渭混迹军营多年,手下大小将领不计其数,颇能识人,御下之术不输文臣,就是日前在中央领了中军都督府右都督的职,交接之时和不少文臣打交道也未遇到任何麻烦,但贺云昭的行事,让他有些看不懂。 曹宗渭静静地观望,想把这场好戏看完。 议事厅里,贺云昭简单喝了口茶,先把写着甄业名字的那一摞纸拿在手上,不薄的一沓,她让文兰提笔,随即扭头盯着甄业道:“甄总管,劳烦你述下职,把平日里的差事都说一遍。说慢些,文兰好记着。” 甄业不明所以,还是乖乖地说了,作为库房总管,他管的大多是库房东西的出入。 贺云昭道:“去个人把库房册子拿来。” 甄业脸色变了,仍然强笑道:“夫人,库房册子多厚杂乱,您怕是一时间看不过来,不如等奴才理一遍了再给您送过来?” 贺云昭猛地拍桌起身道:“混账!主子要对自家的库房物品,还需得等你同意?况且整理册子是你分内之事,你现在却推说册子杂乱,岂不是失职?亦或者你背着主子贪墨了什么,怕我查出来?” 双腿一软,甄业“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冷汗连连道:“奴才不敢,奴才这就命人去拿册子来。” 等了片刻,丫鬟拿着厚厚的一箱子册子过来,贺云昭随意挑拣了其中一本,翻开指了一套沈玉怜喜欢用的茶杯道:“这册子上写着,这套润瓷浮纹茶杯还在库房里,甄管事,册子记录可有误?” 库房里林林总总的东西那么多,甄业怎么可能一样样都记得住,因是抬头道:“您让奴才看看册子。” 贺云昭把册子递过去,甄业跪着上前看了一眼,东西应当还在库房里,道:“是,在。” 贺云昭让文兰把两人对话下了下来,落款了时间了,她把墨迹吹干,拿着红印泥走到甄业面前,道:“既然在,就烦你按个手印。” 甄业是有过处事经验的人,按了手印这张纸就是凭据了,这套茶杯还在不在库房里,他还真不敢打包票,以往和沈姨娘勾结时间长了,沈兰芝和沈玉怜经常会在库房里拿些东西去用,但是不归在册子上,有些后来还了回来,有些没有,这套茶杯,他不敢确定还了没还。 若是他按了手印,去库房里查看,发现茶杯不见了,他不光是渎职,甚至会被告到官府说是监守自盗! 且不说伯府里用的都是精致贵重的东西,他未必赔的起,便是偷盗这一样罪名,将来他的前途毁尽不说,主子要打杀他都是应该的! 甄业犹犹豫豫道:“这……库房里东西繁多,有一两件拿去了院子里,记漏了也是有的的。” 贺云昭冷笑,又翻开家具类的册子,指着风嵌黄杨木雕八仙人物挂屏道:“这种件不会也记漏了吧?那便按这个物件的手印。” 这东西就在沈兰芝的房里,按祖宗规制,她一个姨娘根本用不上这东西,但贵妾和管事勾结,这东西就抬到了她房里。 甄业也不晓得,新夫人怎么一指一个准,像是能看透人心似的。 贺云昭把纸和印泥递到甄业面前,甄业吓得伏在地上颤抖着双肩道:“夫人饶命!是奴才失职,求夫人给奴才个机会回去重整册子!夫人大慈大悲开恩啊!” 贺云昭今日本就只想敲山震虎,没想真把甄业发落了,只要他们认清谁是主子就行,况且发落了甄业,也没合适的人接替他,所以沉默了半天,才道:“记住,这是你唯一的一次机会,下次还让我逮着任何失职的地方,我懒得费口舌,直接把刁奴送到官府去!出去!” 甄业又是千恩万谢,却还不肯起来,贺云昭皱眉道:“还不快出去。” 甄业脸贴地,闷声道:“奴才……起不来……” 贺云昭吩咐甄业后边的几个人把他架出去,哪晓得人一离地,地上就露出一滩黄色的水渍,一股子骚臭味熏死人。 文兰和文莲两个脸都黑了,立马吩咐了丫鬟婆子进来清扫。 贺云昭朝明荣道:“明总管,你办事我暂时放心,就不查问你了,都回去吧。” 杀鸡儆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明荣这类墙头草,心里肯定有了主意,新夫人和沈姨娘,到底要跟着谁,压根都不用想。 至此,内外院的人都退了出去,曹宗渭见好戏收场,本想离去,却听见文兰在里边问:“夫人,您为何只敲打,不收用几个?” 林永连那样正直的人,就能堪大用。 贺云昭眉眼弯弯道:“林总管耿直清廉,这种人用不着刻意讨好,他自然会尽职尽责。只要我办事不出差错,他们就是我的助力,若是我有不当之处,他们反倒会提醒我,如此说起来,只要我行的端,他们本来就是我的人,何必费心思收买?反倒会让他们觉得我的是狡猾之人。” 曹宗渭勾唇一笑,转身离去,这个女人,很不简单。 从修齐院出来之后,曹宗渭就遇着了程怀仁。 程怀仁对曹宗渭作揖道:“曹叔,侄儿送您。” 曹宗渭点头,与程怀仁同行。 这些年曹宗渭对忠信伯府十分照顾,而且他位高权重,前些时又升了右都督,在中央就职,程怀仁对这个父亲的朋友愈发信赖喜欢,一听说武定侯来看父亲,赶紧从沈玉怜处脱身赶了过来。 程志达曾经对曹家有过天大的恩情,曹宗渭是个记恩记仇的人,眼看着恩人三个儿子只剩下这么个庶出的,便只能悉心照顾提携,以还当年的恩情。 两年交往下来,曹宗渭和程怀仁的关系尚可。 从正上房出来,曹宗渭好意提醒道:“我方才见过你母亲了。” 程怀仁点头“嗯”了一声,道:“母亲是个聪明人。” 曹宗渭深以为然,拍着少年的肩膀道:“毕竟不是你嫡母,你年纪还小,她若为难你,尽管来找我。” 程怀仁感激一笑,他也很怕新来的嫡母贪墨家中财物,现在有武定侯作保,他就安心了。 第六章 程怀仁还未把曹宗渭送出二门,两人便都注意到身后有人跟踪。 看着那眼熟的衣裳颜色,分明就是贺云昭身边的丫鬟穿的,曹宗渭佯装不知,依旧面色如常地询问程怀仁的日常生活,关心他在武定侯府族学里的学习状况。实际上,他心里已给贺云昭下了浪荡的定义。 程怀仁以曹宗渭回京不久为由,欲在后日请他到家中吃个正经饭,曹宗渭婉拒道:“三日后家母忌辰,我要去镇国寺一趟,改日你在族学里下了学直接去找我。” 直到把人送出大门,回了二门,程怀仁才气冲冲地往沈兰芝的迎春居去。 迎春居里,沈玉怜果然跑过来和沈兰芝两个在屋里坐着,另有一个丫鬟站在她们跟前禀报方才跟踪曹宗渭的时候听到的只言片语。 程怀仁铁青着脸进来,把屋里的人都唬了一跳,沈兰芝吓得站起身,捂着胸口轻哼一声道:“儿啊,你这是做什么?” 程怀仁这副模样,就像来兴师问罪的。 程怀仁冷冷地对方才跟踪他的丫鬟道:“滚!” 那丫鬟麻溜地跑了出去,沈兰芝不悦道:“你赶人做什么?我话都还没问完。” “姨娘,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再打听武定侯的事,不要在他身上动手脚。”曹宗渭可不是内宅愚妇,沈兰芝的那起子心思,他看得清清楚楚。 沈兰芝气得发抖,指着程怀仁道:“你瞧瞧你!自从与武定侯交好了,眼里可曾还有我这个做娘的?以前在我屋里还叫我一声‘娘’来讨我开心,不知道那姓曹的跟你说了什么,外面屋里的就只肯叫我姨娘了!仁哥儿,再怎么说你也是我肚子里落下来的,别人看不起我的出身,你也看不起么?你要是嫌弃娘,我不如去死了算了!” 说话间,沈兰芝就要去撞桌子,沈玉怜一把将人抱住,急急地对程怀仁道:“表哥,姑姑不过是怜子,你又何苦伤她的心,难道她的心你还不明白吗?” 程怀仁面色稍霁,劝道:“娘!您消停些!” 沈兰芝这才坐下来,掩着面哭,沈玉怜在一旁给她顺气。 程怀仁捏了捏眉头,武定侯说的果然没错,他姨娘到底是出身低微,见识浅薄了些,跟这种妇人走近了,“小娘养的”这种名头永远会跟着他,可是这是他亲娘,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曹宗渭也提醒过程怀仁,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嫡母是嫡母,姨娘是姨娘,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就算是他生母,也要按着祖宗的规制来办事。 所以,程怀仁才从此改了口,人前人后只肯喊沈兰芝一声“姨娘”。 自此以后,沈兰芝就以为是曹宗渭把她儿子带坏了,一旦武定侯入了忠信伯府和,她就叫丫鬟跟着去偷听,两人背地里又在说些什么。 沈兰芝稍稍淡定下来几分,又忍不住道:“亏你还说他是什么不拘小节的武将,要是这等豪爽之人,会不许你叫我娘,非得让你叫我姨娘?只怕是那等存了心想离间我们母子的小人!” 程怀仁辩驳道:“豪爽归豪爽,规矩是规矩,这是两码事。” 曹宗渭确实是直爽豪迈之人,但并非不知礼数,好歹也是侯门勋贵,家中规矩礼仪不比文臣家中的少。嫡庶分明,长幼有序,尊上重孝,莫说武将家中,就是普通平民百姓家里也要遵守! 好说歹说沈兰芝就是听不进去,一根筋认死了曹宗渭挑拨他们母子关系。 沈玉怜只能在一旁劝解,说着说着也跟着哭了起来。 沈兰芝眼见还是侄女贴心,又瞥见沈玉怜脸上的几根手指印,想起她哭诉时候的委屈样,不由心疼起来,抹泪道:“儿子不认娘,还任由新来的那个欺负我侄女,可怜我们两个孤苦娘们,活在这腌臜的伯府里,是一点颜面都没有的!” 沈玉怜慌忙摇头道:“姑姑,夫人教训我是为我好,并非有歹意。” 沈兰芝不争气地哀叹道:“我的傻侄女,她要真为你好,会下这么重的手去打你?这分明就是要拿你立威明不明白?” 沈玉怜装作懵懂地点点头,泪盈余睫地看向程怀仁。 程怀仁细细一想,沈兰芝的话也有几分道理,顿时觉着嫡母确实下手重了点,如花似玉的表妹半边脸都肿了。 沈兰芝一捕捉到儿子心软的表情,连忙道:“哼,老虔婆!对我家侄女就是‘苦心教训’,对上她的表侄女就是一千两银子随生辰人情。仁哥儿,你忍得下这口气,我可是忍不下,今儿你要不跟我去找她讨个说法,我可告诉你,不等你袭爵,迟早有一天她要把伯府败空了!” 程怀仁一听就火气上窜了,贺云昭才来多久,就开始打量把伯府的银子搬进她自己的私库了? “娘,到底是什么回事?” 沈兰芝愤愤道:“甄业你是知道的,他是咱们的人,这不就被新夫人盯上拉去作伐子了吗?今儿夫人把他喊去正院,找他要一千两银子随她表侄女的生辰礼,哪知甄管事公事公办,并不肯出这一千两,那贱妇就当着众人的面把他打得屁滚尿流,是真尿了……现在还瘫在床上看大夫呢!” 修齐院沈兰芝进不去,这么点时间,也就听了沈玉怜说的零零碎碎的一点消息,拼起来再添油加醋一些,就成了她说的这样。 程怀仁自然还是相信沈兰芝多一些,至少生母犯不着刻意骗他,所以认定了嫡母真就做下了这事。 程怀仁转身要走,沈玉怜拦着道:“表哥,你可别来硬的,省得夫人以为你替我出头才去找她,反倒惹她记恨你!” 沈兰芝拍桌而起,道:“她敢!论她是嫡母又如何,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偏她来了就把规矩坏了?” 程怀仁怒火中烧道:“我不怕她记恨。”嫡母没有人依靠,但是他有武定侯做靠山。 程怀仁母子风风火火地走在前面,沈玉怜掩下嘴角露出来的得意,快着步子跟了上去。 三人同时到了修齐院门口,意料之中地被丫鬟拦了下来。但沈兰芝仗着人多,推开丫鬟直直往正院里去了。 贺云昭正同程志达用膳,才喂了他喝完一碗花生鸽子粥,自己吃了没两小口,便听见外面吵嚷起来。 文兰出去看了一眼,慌慌张张地扭头进来道:“夫人,嬷嬷,沈姨娘和少爷来了。” 明显来者不善,贺云昭搁下碗筷,悠悠然起身,正好那三人就进来了。 第七章 不等他们发话,贺云昭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擅闯父母正院,仁哥儿,这是哪位先生教你的?不如哪天我亲自去武定侯家族学问问,是哪位先生竟然这般讲理?” 程怀仁作揖道歉:“母亲息怒,姨娘跑来的急,儿子拦不住。”三言两语,轻轻松松甩掉责任。 沈兰芝冲上前一步道:“夫人,今儿你若不给个说法,妾身可不依!” 贺云昭审视夺度,觉着势均力敌,于是不能再和教训沈玉怜一样掌掴沈兰芝,便道:“伯爷正在用饭,有什么话都给我去旁边说!” 万嬷嬷赞赏地看了贺云昭一眼,示意文兰和文莲赶紧出去布置着,她吩咐好思悦和思音伺候伯爷,便也出去了。 议事厅里边,贺云昭坐在罗汉床上,眼看着外面文兰和文莲已经叫了几个高高壮壮的粗使婆子和几个丫鬟过来,便开口道:“沈姨娘,你为妾不尊夫,不敬嫡,是为不贤不德;仁哥儿,你为子不尊父,不敬母,是为不仁不孝;沈玉怜,你为长居之客,不求和睦,不把主人家放在眼里,是为不仁不义!” 这一番话,把三个人都打成了无情无义之辈,程怀仁身为读书人头一个不敢吱声,另两个也有些心虚。 偏沈兰芝是个嘴硬的性子,梗着脖子道:“妾身不够贤德,那也是夫人先有过错在前!” “莫说我没犯错,就是我犯错了,上有老夫人,还有伯爷身边的万嬷嬷,何时又轮到你一个妾侍教训我这个正室?” 沈兰芝自知理亏,不敢再说这个,忙把话题牵扯到甄业身上,指责贺云昭贪财好利,苛待下人,把人都打得尿裤子了。 贺云昭朝地上看了一眼,道:“不巧了,姨娘站的地方,就是甄管事失禁的地方。” 沈兰芝吓得跳了两步,仿佛踩了什么晦气的东西,更加坐实了心中的想法,高声道:“夫人,你既然承认把甄管事打尿了,可就得给我们掰扯清楚了,若按您这个法子治家,妾身可不怕撕破脸皮闹开了!大不了告到官府去,我倒要看看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才新嫁进来两月的新妇就要把伯府给掏空了,这不是谋财是什么!” 不等贺云昭开口,万嬷嬷从外面进来呵斥道:“姨娘怎敢这么跟夫人说话!若不是夫人宽厚,今儿严惩了您,外边的人不仅不会说半个字,还会夸赞咱们夫人做的好!” 万嬷嬷是宫里出来的人,还是老夫人身边伺候过的人,别说沈兰芝,就是贺云昭和府里嫡出的哥儿也要尊重着些。 沈兰芝一被训斥,立马心慌,还觉得下人面前落了面子难看,揪着帕子喘着气道:“万嬷嬷偏私!夫人若是贤淑公正,罚妾身也就认了,凭什么夫人有错,却要罚无辜的人!” 贺云昭被误解的也不恼,挑眉问道:“你若错了,就认罚?” 被逼到这份上,沈兰芝也没法子了,况且方才不是也验证了错的就是夫人么,认罚就认罚,她不怕! 抬起下巴,沈兰芝咬牙道:“妾身认罚!” 贺云昭把文兰喊道跟前,道:“你同沈姨娘好好说说甄管事的情况。” 文兰口齿伶俐,把贺云昭查问的过程抑扬顿挫地描述了一遍,就连程怀仁都听得津津有味,暗里夸嫡母果然是个人物。 沈兰芝听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本有些不信,又见屋内之人没有一个像是在骗人包庇,心里开始发虚,但又不肯认错,生怕受罚,道:“夫人的丫鬟,自然向着夫人!” 贺云昭冷冷道:“不如你亲自问了甄管事,若是文兰所言有误,就免了你的今日擅闯正院的罚,若是事实如此,便加倍罚你,如何?” 沈兰芝正犹豫答不答应,程怀仁上前一步抱拳道:“母亲,不必问了,今日是姨娘做的不对,儿子愿意替姨娘领罚,请母亲责罚。” 沈兰芝欲拦着程怀仁,她怎么舍得他受罚,却被儿子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乖乖地退到了后面。 如今这局面,大事化小最好不过,沈兰芝自知无理,不敢过分胡闹。 贺云昭刚直不阿道:“罚沈姨娘意不在让她吃苦头,而是为了让她长记性,若是你替她受了罚,日后她还会如此莽撞,你便一次次地替她受罚?” 程怀仁不得不说贺云昭所言有理,若非沈兰芝是他姨娘,许多时候他真想好好教训她,让她不要目光短浅,随意插手他的事。 应了声“是”,程怀仁便不再多言,等着贺云昭下罚。 贺云昭淡淡地扫了沈兰芝一眼道:“罚你三个月的例银,禁足一个月。” 若非沈兰芝生了个哥儿是贵妾,不能随意打骂发卖,贺云昭下手真不会这么轻,再者,没有沈姨娘蹦跶,沈玉怜作妖的机会就少多了。 沈兰芝闷闷地哼了一声,看样子是领罚了。 程怀仁缓和了面色道:“谢母亲宽宏。” 沈玉怜走到沈兰芝面前去安抚她,顺便把红肿的半张脸露出来,委屈地低下头去。 沈兰芝的事了了,沈玉怜的事还没有呢,贺云昭凭什么打她打的那么重! 沈兰芝看着侄女的脸小脸变得那么难看,果然怒从中来,捧着沈玉怜的小脸质问贺云昭道:“夫人,妾身是府里的人,你怎么罚我也就认了,可是怜儿是客人,你凭什么下这么重的手打她?” 程怀仁往沈玉怜脸上看了一脸,巴掌印还很明显,贺云昭确实打重了点。心疼地扭回头,他道:“望母亲日后待表妹也宽和些。” 贺云昭拧眉道:“仁哥儿的意思,是说我打她打重了?” 程怀仁不置可否。 贺云昭站起身,瞄了眼沈玉怜脸上的巴掌印,她长着一张小脸尖下巴,可怜兮兮的模样着实叫人心疼,也难怪程怀仁这么偏袒她了。 脸上淡笑戛然而止,贺云昭目光森冷地看向程怀仁,道:“我打她,是为了教她礼仪,结果你还嫌我打轻了,可是你看看现在,即使挨了一巴掌,她也还是没有接受教训,一天功夫都没到,又犯了一个大错!依我看,那一巴掌还是太轻了!” 程怀仁糊涂了,沈玉怜温柔体贴,沈兰芝挨训的过程中一直没说话,还给沈姨娘顺气,帮着化解矛盾,表妹到底哪里又错了? 贺云昭讽刺地笑了一声,道:“你怕是还不晓得她错在哪里吧?” 沈玉怜咬死了粉嫩的唇,瞪大了眼睛盯着贺云昭,哽咽道:“玉怜不知又错在何处,请夫人指教!” 啧啧,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贺云昭不禁感叹,前世她输就输在不会撒娇做作上,若能把沈玉怜这身颠倒黑白反咬一口的本领学得八成,世上男人多会偏私于她! 贺云昭冷冷笑道:“你一进门我便说了,身为客人目无主人,非仁义之辈,还有一件我没说。” 沈玉怜替自己辩白道:“不过事出突然,才跟着姑姑闯了正院,算不得目中无人。还有哪一件不合礼的,请夫人明说!” “还有搬弄口舌,借刀杀人!你敢说你没有去沈姨娘院里哭诉被我教训之事,然后怂恿姨娘来替你做主?你敢说甄管事的事不是你做的耳报神,撺掇着姨娘和仁哥儿到我院里来闹?追根究底,他们两个今日的无礼之举,都是因你而起,你才是最大的罪魁祸首!” 脑子“嗡嗡”地响,沈玉怜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和姑姑说的话,贺云昭怎么会知道!若是程怀仁真信了她的话,以后会如何看待她? 一转头,沈玉怜果然对上程怀仁那双探寻又不可置信的眼神。 沈玉怜弦然欲泣道:“表哥,我……我只是难过,就去找姑姑倾诉,甄管事那事我、我也是担心你和姑姑才一时口快说了,并非有意挑唆。” 沈兰芝看着沈玉怜长大,自然信任自己的侄女,姑侄两个经常说贴心话也是有的,算不得挑拨。 把沈玉怜护在身后,沈兰芝仰着脖子对程怀仁道:“仁哥儿,怜儿并未唆使我做什么,我与她情同母女,你不在的时候都是她伴我左右逗趣儿,与我说体己话,这些话,不过是姑娘家对娘亲说的私话,哪儿就有夫人说的那么严重了?” 咯咯切齿,沈兰芝胸口起起伏伏道:“夫人伶牙俐齿,我们娘俩是说不过她的,但非得给怜儿扣上‘长舌妇’这种名头,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认的!” 软硬兼有的一番话,程怀仁也非铁石心肠,自然不可能站在贺云昭的立场和自己的生母表妹敌对,遂朝贺云昭道:“母亲,这不过是小姑娘私下里说的小话,倒没有您说的那么严重。” 贺云昭没有答话,程怀仁拿不准她的主意,但有些觉着嫡母有些拿乔了,脸上笑容散去,作揖道:“儿子这就不打搅了。” “站住!”贺云昭叫住他,严厉道:“就当她是年纪轻说话不知好歹轻重,且绕过她,可你的错儿还没完呢!” 程怀仁不明所以地看着贺云昭,他又错在哪里了? 第八章 贺云昭神情冷漠地盯着程怀仁,凤眼明亮如星,道:“你怕是还不知道错在何处吧?” 才是春暖花开的天儿,程怀仁竟然就觉得有些热了,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白白净净的脸上略有浮红,垂首道:“母亲,儿子确实不知。” 贺云昭哼了一声道:“你一个爷们也来插手内院的事,是中了状元还是能当一家之主了?厮混内闱,错不自知,伯爷如今是没法亲自教导你,否则列祖列宗就供奉在祠堂里,少不得要好好打你一顿,让你明白男儿志在何方!” 这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莫说程怀仁听了觉得头皮发麻,就是万嬷嬷也忍不住心酸道:“少爷,家中如今独您一个少主子,伯爷时好时不好的,您若不勤奋上进,咱们伯府可算是完了!” 万嬷嬷这些年和沈姨娘你来我往,着实受了不少委屈,从前交好的人家也都渐渐疏远,眼看着忠信伯府日渐式微,作为忠奴,她心如刀割。 万嬷嬷对唯一的少主子也寄予了无限希望,如今这话从新夫人口中说出来,惹得她不禁眼泪连连。 如同脸上被打了一个狠狠的耳光,程怀仁万分羞愧,冲贺云昭和万嬷嬷都行了一个礼,诚诚恳恳道:“怀仁知错,请母亲责罚,万嬷嬷也莫要伤心了,从今往后我会勤勉举业,把忠信伯府,撑起来!” 贺云昭并不信程怀仁的鬼话,这个男人优柔寡断,最受不得枕边风,这顿小罚算不得什么,得让他一次又一次食言,再名正言顺狠狠地报复他才好,因是道:“罚就免了,你既然明白过来,我罚你也没有这个必要。只是你要记住今天说的话,内宅之事,往后你勿要插手,好好读书才是正经。” 程怀仁眼见贺云昭对自己这般仁慈,倒真有几分相信嫡母是在为他好。 沈兰芝急了,儿子不管内宅之事,她和侄女两个依靠谁? 插着腰,沈兰芝高声道:“夫人真是厉害!仁哥儿是家中唯一能主事的男主子,你不叫他管内宅之事,往后你就要称大王,妾身和侄女两个岂还有立足之地?” 这也是沈玉怜心中所想,若是后宅全权由贺云昭把持,她们姑侄两个岂还有活路? 程怀仁方才被贺云昭感染得有些不理智,一听沈兰芝这么说,瞬间明白嫡母用意,忙给自己留下退路道:“母亲,后宅之事儿子本不该插手,可儿子到底是父母亲唯一的儿子,父亲不能主事,家中要事儿子总不能坐视不理。不如这样,母亲管理内宅儿子不敢置喙,但若有不合理之处,儿子总该提出来,或是儿子提的不对,母亲教一教儿子也好。这样咱们家才会越来越兴旺,母亲以为如何?” 贺云昭就知道程怀仁不会这么快放手,便道:“你所言有理,也省得让人觉得我是在霸占伯府家业,就依你说的做。” 程怀仁松了口气,这事终于了了。 贺云昭吩咐道:“万嬷嬷这就派人去守着迎春居,沈姨娘没有领完罚,不许她出去。”说完还在沈玉怜脸上扫了几眼,似是警告。 程怀仁又要告退,贺云昭仍旧喊住他道:“仁哥儿等下,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沈兰芝一脸防备地看着贺云昭,生怕她在儿子面前说她坏话,守在议事厅外面的粗使婆子已经进来了。 程怀仁看了姨娘和表妹一眼,示意她们先出去。沈兰芝被两个粗使婆子领了出去,跟在她后面看着她回了迎春居,沈玉怜也孤零零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们走后,程怀仁已经做好了嫡母挑拨离间的准备,虽然做出恭敬的样子,眼神却有些飘忽。 贺云昭看着程怀仁那副表里不一的模样,早看穿他敷衍的态度,面色依旧平静,缓缓开口道:“仁哥儿以为我会说沈姨娘的坏话?” 程怀仁眼皮子一跳,道:“怎会,母亲不是这样的人,不会诋毁姨娘。” “你错了,我确实要说她的坏话。”文兰和文莲睁大了眼睛,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树立的宽宏嫡母形象,就要这样轻易毁了? 程怀仁脸色下沉,不论贺云昭说什么,他都不会听,沈姨娘对他好不好,他自己心里有数。 贺云昭道:“仁哥儿,就算我占着个嫡母的名头,你心里爱的肯定还是你的生母,因为血缘是这世上最亲密、最稳固的关系。可是沈姨娘目光狭隘,疼是真的疼爱你,却不知道怎么正确地去疼你。她也许会给你最好的衣物,大量的银子,甚至体贴可人的丫头,是,你短时间内是舒服了,享受了,但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也能害了你!权贵家中多纨绔,纨绔怎么来的?不就是锦衣玉食宠出来的么?” 顿一顿,贺云昭见程怀仁开始认真听了,继续道:“咱们家里什么样你比谁都清楚,想靠着降等袭爵坐吃山空,这也可以,至多等到你的入朝为官,你就知道外面的人怎么看你,在背后对你怎么指指点点,又是怎么欺压你的子女!若你还要纵容沈姨娘对你溺爱,我说的场景指日可待!” 程怀仁握紧了拳头,这些场景根本不用等以后,在曹家族学,他就已经尝到了。败落的伯府还有谁看得起?只可惜父亲痴傻,生母是个姨娘,他也只有被人诟病欺辱的份儿。 莫说找人给他撑腰,就是想和谁倾吐一二,都没有合适之人。若是对沈姨娘说,只怕她一个愚蠢妇人会大闹一场,反倒叫他难看;若是同沈玉怜说,表妹说不定哭得稀里哗啦还得让他去安慰;同武定侯说,又怕曹宗渭看不起他,觉得他是无用之人,再不肯抬举提拔。 好在嫡母是个明白人,程怀仁竟然隐隐觉得心里很踏实,很想把那些委屈都告诉她。 可他不能说,抛去儿子的身份,这是他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程怀仁不希望贺云昭觉得他是个只会受人欺负的废人。 微微张口,程怀仁声音低低道:“母亲肺腑之言,儿子醍醐灌顶!” 程怀仁的声音像是哽咽了,贺云昭不由得咬紧了牙关,前世她的眼泪为他流尽,这一世换他泪尽心死! 贺云昭强忍恨意,道:“那我再警醒你一点,男子长久囿于内宅,迟早会分散精力,于举业是没有益处的。孰轻孰重,孰真好孰真坏,你心里得有个数。多的话我也就不说了,你回去吧读书吧,望好自为之。” 程怀仁一揖到底:“是!” 贺云昭疲惫地闭上眼,靠在罗汉床上。万嬷嬷递了一个迎枕过来,枕在她的腰上,欣慰笑道:“夫人,奴婢看得出来,您是真心为了少爷好。” 揉揉太阳穴,贺云昭没有睁眼回答,她绝不是为了程怀仁好,等到他从正院走出去,沈玉怜一定会缠着他问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程怀仁若真把方才的话听了进去,就不会告诉表妹嫡母说的话,因为这些话沈玉怜听不明白,听了也只会认为是贺云昭使坏,转眼就要传达给沈兰芝,反而使事态愈发恶劣。 若程怀仁一时心软说了,沈玉怜和沈兰芝只会更恨贺云昭,更要把他往自己这边拉拢,那以后的日子可就更精彩了。 文兰清扫了屋子,文莲重新沏了茶,万嬷嬷端了茶杯递给贺云昭,道:“夫人喝口水吧,您午膳还未用完,是在这边用,还是回屋里用?” 一双素手抬起,似茅茎柔嫩纤细,万嬷嬷盯着贺云昭的手看了许久,新夫人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从头发丝到脚跟,无一处不彰显着美人的魅力,若非她继母狠毒,生生将她拖到二十岁才嫁出去,只怕这么好的主子,压根轮不到忠信伯府。 万嬷嬷忽然很庆幸,虽然娶新妇的时候沈兰芝动了点手脚,但何家姑娘并不如传言那边软弱无德。 贺云昭抬起手摆了摆,道:“不吃了。将才还要谢谢万嬷嬷使人在外面守着,又及时把沈姨娘赶了出去,不然还得更加闹腾,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停下来。” “奴婢应该的。” 朝万嬷嬷笑了笑,贺云昭道:“我想歇会儿。” 万嬷嬷一侧身子,让开位置,垂首站在一边。 文兰和文莲送贺云昭回房,贺云昭直觉头昏,便躺下睡了。 到底是换了副身子,贺云昭很明显地感觉到,何云昭的身子不大强健,和她原来的身体完全没法比,看来往后除了要打击仇人,更要珍爱自己。 …… 程怀仁刚从正院出去,满怀抱负地往前院去,心里正想着要把那些书再多多温习一遍,还未到二门就被沈玉怜拦住了。 想起嫡母的那番话,程怀仁略带防备地看了沈玉怜一眼,道:“表妹怎么不回去歇着?” 沈玉怜看着程怀仁陌生又疏离的眼神欲言又止,咬着唇道:“我从姑姑院里过来的,姑姑哭了一大场。” “姨娘做错事,总该要受罚,你快回去吧,再不要惹夫人生气了。” 程怀仁转身欲走,沈玉怜横在他面前狠下心道:“表哥!姑姑说的果然没错,夫人若真为你好,又怎会离间咱们血亲关系,让你这般对待我们?” 程怀仁含着怒气道:“夫人没有说姨娘坏话!” 沈玉怜红着眼看着程怀仁,半点都不相信他的话,眼泪漱漱地掉,抽噎道:“夫人是好人,玉怜是恶人,表哥走吧!” 程怀仁无奈地看着沈玉怜,又气又心疼。 第九章 程怀仁和沈玉怜两个僵持了许久,最终还是他先服软,同意一道去迎春居看看沈兰芝。 沈兰芝的丫鬟合春早就守在门口,远远地见人来了,立即进去通报,沈兰芝趴在床上嘶声痛哭。 程怀仁一进门就听见沈兰芝哭得撕心裂肺,心头一揪,又心疼起生母,走到床边把人扶起来,好言好语安慰道:“姨娘,你这是做什么?不过禁足,夫人又没有打骂你,了不得我常来看你就是了。” 沈兰芝一把推开儿子,哭喊道:“你瞧瞧你,夫人才来多少日子,你就这般向着她,她都这样欺负我了,你还向着她!她没有打骂我,却禁足我,不许我出去见你,这比打骂我还要厉害!” 程怀仁也知道沈兰芝这些年为他付出了很多,甚至不惜做些损阴德的事,可嫡母教育他的那些话也都是正义直言,再者,他也实在不想背负一个“小妇养”的名声。 不管怎么样,程怀仁都觉得左右为难。 沈玉怜上前给沈兰芝擦了眼泪,对程怀仁道:“表哥,姑姑不是气夫人如何对她,而是气你的心不向着她,在正院的时候你一口一个母亲,却叫姑姑作姨娘,这不是割姑姑的心头肉吗!” 程怀仁眉头深皱,妻妾有别,嫡母就是嫡母,就算不是他生母,称呼上也不能乱了。 沈兰芝见儿子尚在犹豫,哭声又高了些。沈玉怜抚着姑姑的胸口,劝着程怀仁道:“表哥,你就服个软,说些好听的话,只当哄哄姑姑行不行?姑姑照这样哭下去,迟早要哭瞎了眼,坏了喉咙!” 终究是不忍,程怀仁搂着沈兰芝的肩膀,小声喊道:“娘,别哭了,小心伤了身子儿子要心疼。” 沈兰芝这才断断续续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红肿得吓人,紧紧地捏着沈玉怜的手道:“还是怜儿贴心,若指望着这个混小子懂一个做娘的心,我怕是要等到天毁地灭都没个头!” 程怀仁感激地看了沈玉怜一眼,低头继续安慰沈兰芝道:“娘,她是嫡母,儿子无论如何总不能叫她何氏吧?若被她拿捏住错处,又是一顿教训,外人也更加看不起我,觉得我是庶出子,是没规矩没教养的人!” 沈兰芝也不想把儿子逼急了,见好就收,吸了吸鼻子道:“我晓得你的苦衷,但我看着你叫别人母亲,叫我姨娘,实在心痛!刚才她又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说我坏话了?叫你不要亲近我?” 贺云昭方才的那话,确实有让程怀仁疏远姨娘的意思,但她用意是好的。 程怀仁知道贺云昭的话说出来又要引战,支支吾吾不肯说,只道嫡母教训他几句,嘱咐他好生读书。 沈玉怜拧了沈兰芝肩膀一把,沈兰芝立即会意,死死地揪着程怀仁的袖口道:“不可能!她怎么可能不再背地里挑唆你疏远我,我不信!” 程怀仁无奈地啧了一声,实在不想把贺云昭的话说给她们听。 沈玉怜体贴道:“表哥既不愿说,肯定是怕这话伤着姑姑的心,姑姑还是不要听了罢!” 被沈玉怜这么一说,沈兰芝更要听了,一双眼瞪得大如铜铃,逼着程怀仁非得把话说清楚。 程怀仁觉得脑仁发疼,道:“母亲没说娘的坏话,只说你待我太好,影响我举业,叫我克制些,多放些心思在学业上。” 他这还是故意往好了说,沈兰芝要是听见原话,早气得蹦起来。 不过这话也足够沈兰芝生气了,只要是从贺云昭嘴里说出来的话,她都有法子挑刺,扯着嗓子大声道:“仁哥儿,她这还不是说我坏话呢?这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疼孩子的,她不许我疼你,往后你自然就疏远了我,这不是挑拨是什么?!” 沈玉怜添油加醋道:“夫人自己没生养过,自然不晓得姑姑做母亲的心,全凭一张口,挂着满嘴的仁义道德,就让表哥和姑姑离了心,若真要说她安了好心,我是不信的!这话我也不怕说给夫人听,了不得玉怜被夫人赶出去,但为了姑姑声张,我也情愿的!” 程怀仁一下子醒过神来,贺云昭对他未免太大义了些,她凭什么对他这么好,或许……真像姨娘和表妹说的,只是为了离间他们,笼络庶子站稳脚跟? 眉头突突地跳着,程怀仁只觉头疼,有些拿不准谁对谁错,只好顺从着沈兰芝的话好好安慰了她,等到姨娘平静下来了,才离去。 沈玉怜同程怀仁一起出了迎春居,揪着帕子咬唇道:“表哥是不是怪玉怜多事了?” “没有。” “玉怜只是害怕……我和姑姑到底只是女流之辈,况且我还是寄人篱下,若是表哥都没法让我们依靠,我将来还怎么活下去……” 沈玉怜身世也可怜,母亲早逝,父亲再娶,接着父亲又去了,继母也不是个善茬。当年刚被接进府来的时候,小小的一个人连笑都不会,只敢抱着沈兰芝,一离了她就要吓得哇哇大哭。后来渐渐待得久了,也只和程怀仁亲近,像一株依附他而活的小白花。 程怀仁在心里早把沈玉怜当成自己的人看待,他喜欢看她温柔顺从需要被保护的样子。 程怀仁略捏了捏沈玉怜的手,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人欺负你。” 沈玉怜抽回手,露出微笑,擦掉眼泪送程怀仁出了二门。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沈玉怜脸色冰冷,伺候的丫鬟都不敢近身,她就不信一个没有血缘的嫡母,能把她表哥夺去了。她绝对不会让程怀仁任由嫡母摆布,将来表哥坐上伯爷之位,正室夫人的位置一定会是她的! …… 贺云昭下午睡醒起来果然觉着肚饿,文兰和文莲备好了蜜枣、红豆枣泥卷、肉松香蒜花卷垫肚子,还有一碗陈皮腌酸梅泡的神曲茶。 等贺云昭吃饱喝足,文兰就道:“夫人,少爷从正院出去之后被沈姑娘拦住,两人站着说了会子话,就一起去了迎春居。三人在屋里说了好久,吵嚷的声音有些大,后来渐渐停住了,少爷就和沈姑娘一道出来了,在二门拉拉扯扯了一会儿,少爷才回前院。” 这话含义就多了,也确实和贺云昭猜想的一样,程怀仁又心软了。 贺云昭没做评价,只道:“府里的下人开始规矩起来了,知道哪个是正经主子了。二门上的人,赏,万嬷嬷派去迎春居的人,也赏。” 眼线是内宅之中很重要的一环。 文兰应了一声,又道:“那少爷和沈姑娘……” 这两人没人管教辖制,亲疏无度,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虽然大明民风开放,但未婚男女之间仍不该有肢体接触。 文兰本是下人不该议论主子的事,但府里的规矩实在太乱了,正好新夫人有手腕有魄力,该说的时候就要说。 贺云昭托着下巴想了想,其实程怀仁和沈玉怜的婚事,她自有打算,这对贱人想要分开她还不同意呢! 沈玉怜一心想做正室,甚至不惜害人性命,贺云昭偏要她此生为妾,永不抬头! 贺云昭半晌才启唇道:“沈姑娘离不了仁哥儿,若是把她赶走了,只怕会适得其反,仁哥儿非但不会洁身自好,还会处处跟我作对,外头不知道的人,也还以为我一个年纪轻轻的母亲,是在嫉妒。” 文兰低头跪下道:“是奴婢思虑不周急功近利了,外头人不晓得咱们夫人这般正直,确实会多想,反倒连累了夫人。” “起来吧。” 文兰以为以新夫人爱训人的性子,也许会教育她两句呢。 下午的时候贺云昭闲着无事把所有的事情好好地理了一遍,也回忆了下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贺家是个什么样子。 脑子一清醒,贺云昭就想起来了,她母亲甄玉梅三日后就要去镇国寺上香,这是母亲每个月都要做的事! 一想起这件事,贺云昭眼眶就热了,她以为再也无缘见到父母了!正好也可以借机问问贺家的“贺云昭”现在怎么了,她们两个的人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收拾收拾心情,贺云昭又去命人给甄管事送了壶茶水过去,让他压压惊。这茶水在甄业眼里简直就是催命符,从此他腿也不软,心也不慌,麻溜地从床上爬起来,带着下人去库房对册子,连夜整理册子上有的,但库里没有的东西。 第二日大清早,程怀仁洗漱完了就进了内院,沈玉怜穿着杏白宽袖梅花褙子,白色挑线裙,在二门上等他。 程怀仁面色柔和道:“表妹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表哥要日日给夫人请安,表妹怎好犯懒,愿同表哥共苦。” 程怀仁感动一笑,与沈玉怜一齐去了正院。 到了修齐院,程怀仁和沈玉怜在东边次间里等着,等了半晌热茶都快凉了,贺云昭人还未到。 沈玉怜早就烦了,心里把贺云昭骂了数遍,奈何程怀仁在跟前,她得装得大度些。但贺云昭越来得迟越好,这就证明她一直在做张做乔,是个虚情假意的人! 沈玉怜喝了口茶,故作讶异对文兰道:“姑娘,茶水凉了,可否劳烦你再帮我换一壶来?” 文兰正要去换茶,程怀仁已经把贺云昭想作那等虚伪之人,便阻止道:“不必了,看来今日是见不着母亲了,表妹回屋去喝吧!” 程怀仁正冷着脸起身,贺云昭款款而来。 第十章 贺云昭今日穿着紫色瑞鹊衔花缂丝褙子,同色综裙,妆容略浓,眉峰凌厉,两腮桃红,唇色鲜艳。 程怀仁见过的女人并不少,连他都觉着只有贺云昭这样的女人,才压得住红红紫紫的颜色,明艳庄重,妖娆妩媚,浑然天成。 小家碧玉的沈玉怜瞬间黯然失色。 程怀仁和沈玉怜身为晚辈,皆起身去迎贺云昭。 贺云昭微微一笑眼角翘起,百媚生,道:“仁哥儿坐吧,怜姐儿也坐。” 程怀仁不坐,道:“时候不早了,儿子同母亲请个安就要去武定侯族学上学了。” “那好,我也不多留了,举业要紧。”说着,贺云昭自顾坐在上首,自斟自饮桌上那壶温热的茶水。 程怀仁本来已经踏出了一步,还是旋身对着贺云昭问:“母亲,儿子不明白。” 贺云昭咽下茶水,润了润嗓子,道:“你不明白的事多着,想问就问,省得郁积久了迟早要出矛盾。” 说话还是这么坦坦荡荡,程怀仁几乎有点喜欢上这样的说话风格了,他的眉头舒展开来,甚至已经觉得嫡母给他一个今早迟到的合理解释,“母亲,不晓得您为何知道儿子今早要来请安,还特特迟来。” 贺云昭把茶杯搁下,面色如常道:“你何时起来的?” “卯时中。(早上六点)” 程怀仁觉得自己算起得早的,哪晓得贺云昭云淡风轻道:“我卯时初就起来了。” 眉毛一挑,程怀仁完全没想到,贺云昭居然起得这么早,那她这么长时间都干嘛去了? 贺云昭笑而不答,顿了顿才道:“你猜猜看。仁哥儿聪明,能猜到的。” 沈玉怜在一旁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 程怀仁先是皱了皱眉,而后作揖笑道:“母亲果然贤孝,只是老夫人不大喜欢见人,不晓得您去见着没有?” “虽然老夫人不大管事,但她身份辈分就在这儿放着,咱们做晚辈的就该尊重着些。老夫人见不见是她的事,去不去是我的事,明白么?” 这话用在贺云昭身上也一样,她见不见程怀仁是她的事,程怀仁来不来,那又是一回事。 “明白。” “还教你一样,心里有事就说出来,别闷在心里糟践自己。好比方才,你既想知道我的去处,问我的丫鬟不就行了,若是能说她自然会告诉你,若是不能说,也不妨碍着你什么,何苦干等着生闷气。好歹你问了,你若不问我还不晓得你生我的气,母子俩又要为鸡毛蒜皮的事生了隔阂,不划算。” 做人嘛,就要少点弯弯肠子。贺云昭就是讨厌程怀仁这副伪君子的模样。 程怀仁面上羞赧,道:“母亲说的对,往后儿子有事……就直言了,若有得罪之处,请母亲见谅。” “赶紧去吧,省得迟了先生不高兴。” 程怀仁出正院之时步子很轻快,沈玉怜捏着拳头跟在后面,气得咬牙切齿,表哥压根就是着了那个女人的魔了! …… 第二日,贺云昭并未去老夫人院里,所以起得晚,程怀仁和沈玉怜来得倒是早了些,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 程怀仁主动开口问了,贺云昭便道:“昨儿夜里想着,日日烦扰老夫人,反倒不好,以后我只初一十五去一趟。明儿我还要去镇国寺一趟,你们就不必来了。” 程怀仁请过安就走了。 人一走,贺云昭就吩咐下去,让下人备着香油钱,明日她要去镇国寺烧香祈福。 …… 去祈福的这日,贺云昭自清早醒来就很紧张,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母亲了。 下人套了马,贺云昭带着文兰和文莲去了西角门,从影壁出去就上了马车。 马车里,贺云昭一直闭着眼睛,文兰以为夫人晕车。 其实贺云昭只是怕被人看出了情绪,前世小产之后她便打算老死后宅,无颜再见父母,却未想到老天睁眼,给了她重活的机会!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忠信伯府的马车才行到镇国寺的必经之路,曹宗渭骑着马,身后跟着武定侯府的马车,与贺云昭擦肩而过。 曹宗渭勒马慢行,看着忠信伯府的马车不屑地勾唇讥笑,道:“果然还是艳俗之人,居然把主意打到老子的头上来。” 曹宗渭以为,那日修齐院的丫鬟偷听他说话,必然是把他要去镇国寺的消息带给了贺云昭,所以这妇人才会来此与他“偶遇”。 这种招数,曹宗渭见得多了,可惜他不是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就算已经靠到他怀抱里的美人,他都能推开。 多美都一样。 一路行至镇国寺,曹宗渭脑子里都想的是贺云昭待会儿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撞到他,说实话,他居然有些期待。 毕竟这妇人有些脑子,也许方式真会出其不意,让他有些惊喜呢。 贺云昭下了马车,和丫鬟一起上了一百零八道阶梯,一心想着和母亲甄氏见面,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 入了镇国寺,贺云昭递了忠信伯府的帖子,被知客领进门,在客房之中安置下来,她便带着文兰和文莲两个去拜了佛祖,虔诚地替何云昭以及亲生父母求了个平安。 贺云昭添香油钱的时候很大方,足足有五百两银子,文兰和文莲都觉着惊异,未免太多了些。 回客房的时候贺云昭道:“今年仁哥儿要参加秋闱,兴许佛祖真就保佑到他头上了呢。” 实际上程怀仁能不能中,贺云昭早就知道了。 入了客房,贺云昭在屋里呆了会儿,借口想独自去看看镇国寺的壁画,就把两个丫鬟抛下了。 文兰和文莲本来不放心,贺云昭执意要只身前去,她们也不好硬跟着。 出了客房,贺云昭轻车熟路地往外走。 镇国寺香火鼎盛,有四个塔院十二座大殿,按着甄氏的性子,肯定是从头至尾,每个殿里的神佛都要拜一遍。估摸着时间,这会子应该要拜到弥勒佛了。 贺云昭踩着石子小路,穿过一片葱郁竹林,刚刚过西塔院,就到了弥勒佛的宝殿。 入了宝殿,贺云昭果然看见母亲甄氏在跪在蒲团上伏在地上,只是双肩颤抖着,似在哭泣?而且身边连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 贺云昭心里一沉,心道何云昭肯定出事了!但她不敢贸然上前,握了握冰冷的手,逐渐冷静下来,发软的双腿才渐渐能行走。 走到甄氏身后,贺云昭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递上一方柔软的帕子,轻声道:“夫人,何故如此伤心?” 甄玉梅一抬头,模糊红肿的泪眼隐隐约约看见一个明艳娇美的女子,和她重病的娇娇女有六七分相似,一时间失了神,她扑到贺云昭面前,嘶声哭吼:“卿卿!我的卿卿!菩萨显灵你活过来了!” 听见多年没有人叫的小字,贺云昭泪盈余睫,她终于又见着母亲了! 强忍泪水,贺云昭笑着含泪挽着甄氏的手臂,哽咽道:“夫人,我是忠信伯府的人,您怎么样?要不要紧?” 甄氏擦干泪眼泪,眼前拨开云雾般明朗,终于把人看了清楚,失落又伤感道:“原是认错了人,不过夫人与我家姑娘实在相似!” 她们都是娇艳类的美人,都爱艳丽的打扮,这才让甄氏糊里糊涂间认错了人。 第十一章 过了好一会儿,甄氏才平静下来,抱歉地朝贺云昭一笑,道:“倒是惊扰了夫人。” 贺云昭还以一笑,压住眼泪道:“是我贸然进来,唐突了夫人。” 许是因着长相打扮的缘故,甄氏对贺云昭本能地亲近,说了会子不着三不着四的话。 贺云昭揪着帕子问道:“令爱病了?严重否?” 提起这个,甄氏又掉起眼泪,道:“病了有半月了,成日吃药也不见好,眼看着人就瘦了!” 贺云昭仔细回忆起来,半个月前不就是她重生回来的时候吗?所以说,何云昭也重生了,可是没能清醒过来! 她们两个为什么会用了对方的身体? 忆起大火之中何云昭中箭之时带着的符咒,贺云昭就知道这事又出自沈玉怜和沈兰芝之手,这两个贱人好歹毒的心! 只是不知道她们二人的身体还能不能换回来了。 甄氏平复了情绪,从蒲团上站起来,久跪猛起差点摔倒,好在贺云昭扶的及时。 贺云昭就这么挽着甄氏慢慢走,二人简单聊了起来。 甄氏这才晓得,贺云昭就是忠信伯府新夫人,而且和她女儿的名字仅有姓氏只差别。 二人越聊越亲热,甄氏絮絮叨叨说起了心里话:“我家小娘子本来也是活蹦乱跳的,怎么忽然就病了……也请了大师来看,说是沾染了晦气,我心如刀绞,都不敢在家里流眼泪,怕愈发坏事。借着上香的由头来了寺庙,也不敢让丫鬟跟着,怕她们也跟着伤怀,坏了家中气氛。” 贺云昭很想出言安慰,可是一张口喉咙就哽咽着,在母亲目前,前世的委屈和伤痛一下子涌上心头,她真怕就在母亲面前哭了出来。 出了大殿,走到西塔院门口,甄氏远远地见着丫鬟来寻了,擦了眼泪笑着道:“夫人,我家中下人来了,若是你不去别处,不如与我一同走吧?” 贺云昭掐着掌心,尽量保持理智,勉强扯了个笑容道:“不了,我还想去别的大殿看看,夫人您先去吧。” 甄氏感激地看了贺云昭一眼,便去了。 西塔院为八角七层灰砖砌壁,塔顶处长琉璃瓦,塔角悬铜铃,华丽壮观。 甄氏一走,贺云昭就靠在西塔院的门口旁边扶墙哭泣。一见到至亲,强行穿上的盔甲瞬间土崩瓦解,压抑了这么久的情绪喷涌而出,她有好多委屈和心里话想同母亲讲,方才小谈的瞬间,差点就要扑到母亲怀里痛哭撒娇。 她也曾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被家人宠爱万千,嫁给伪君子程怀仁之后遭受无数无妄之灾,失去一切,甚至和家人相见不能相认! 贺云昭正沉浸在悲伤又复杂的情绪里无法自拔,曹宗渭正从西塔院里面出来。 塔院内正殿内列八十一龛中间一以龛师全身舍利,余下待储其徒弟的灰骨,除此之外还有两座较小的灯楼,灯楼里供奉着许多长明灯,曹宗渭祖母的长明灯,就供奉在其中。 走过塔院最后一颗古柏,曹宗渭脑子里都还在想和祖母有关的事。 曹宗渭母亲体弱多病,他小时候多是祖母带着。自祖母去世后,他身边就没了女性长辈。 父亲自从十年前被敌军虏入敌营,被他和忠信伯程志达单枪匹马深入敌营救出之后,也不大管武定侯府中事,早早就把曹家交到了他手上。 这些年过来,曹宗渭什么滋味都尝过,但又好像什么滋味都没尝过,日子一天天过去,多的是责任,少的是趣味。 有时候他也会想,要是家里多个温柔的人陪他玩耍,像那些被溺爱的孩子一样,会不会有不同的感觉。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父亲严格又粗鲁的教育方式让他长成粗犷男子汉,那些细腻的情感,约莫是不属于他的,他需要做的不过是好好地把武定侯府撑起来而已。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想念祖母,薛氏在他心里是很有分量的。 靠近塔院大门的时候,曹宗渭渐渐被一阵哭声拉回思绪,他宁神听着,似乎是个女人的哭声。 能来镇国寺的都是达官显贵之家,哪个女人会当众哭成这样?莫非也是来纪念亡人情难自禁? 曹宗渭一脚跨出塔院,扭头就看见穿着素净的一女子伏在墙上不能自已,他正要熟视无睹地走开,那女人忽然就擦了眼泪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这一见面,曹宗渭面色冷冰到极点,这个女人与他“偶遇”的方式果然很特别,过会子她是不是要说无意间听到他在长明灯面前悼念亡祖母说的话,然后感同身受? 贺云昭看见曹宗渭的那一刻也愣了,她连忙擦了擦眼睛,生怕被他看出破绽,道了一声“侯爷。” 曹宗渭下了三级石阶,缓缓走到贺云昭面前,勾起左边嘴角笑了笑,道:“真巧。” 贺云昭从曹宗渭眼里看到了不屑和鄙夷,甚至还有点怒气,难道她什么时候招惹他了? 意识到“曹叔叔”已经变成了陌生的武定侯,贺云昭再不敢似孩提时那般亲热地对待曹宗渭,不自觉退了一步,防备道:“是巧了,侯爷若无他事,妾身先……” 不待贺云昭把话说完,曹宗渭一把将人推倒在墙上,掐着她的下颌,虎口正对她的下巴,仔细打量她今日的装扮。 今日礼佛,来的是清净圣地,贺云昭今日穿的很素净,月白文心兰缂丝褙子,配淡绿色的绉纱裙子,一根玉簪斜插在头上,脖子上戴着一颗荷叶上露珠大小的玛瑙,边上陪衬几颗翡翠玉珠,清新淡雅的打扮撞上艳美的五官,像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从画中入了凡尘。 曹宗渭不得不承认,何云昭这个女人容貌无可挑剔,可俗可雅,加上她眼里含着以假乱真的伤痛之情,让人有几分心动怜惜,还真叫人有些舍不得。 不过,这个女人他不可能会喜欢,不仅不会喜欢还会让她安分守己,老老实实把忠信伯府的颜面给保护好了。 贺云昭顿觉下巴吃痛,脸颊被掐得鼓起来,嘟着嘴挣扎道:“松开!这是镇国寺!” 呸!什么曹叔叔!没想到在孩子面前是那副正经模样,在别人面前却是痞子样,哪里有点长辈的样子! 贺云昭对曹宗渭半点对长辈的敬畏之情都没有了,若非这副身子太弱了,按她以前的脾气和力气,早一把推开他,一脚踹到他命根子上! 贺云昭被他钳制的死死的,曹宗渭靠近一步,几乎是压着她的身体,眼底一片阴郁道:“你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跟踪到我祖母的长明灯前。我不管你是不是真替我难过,守好你忠信伯夫人的身份!” 贺云昭渐渐明白过来,这厮怕是以为她对他有非分之想。 贺云昭费尽力气张嘴道:“侯爷好厚的脸皮!我方才遇见贺同知家的夫人,她告诉我她女儿病重危及性命,悲伤难抑,一番倾诉引得我思念亡母,这才哀思难止,哭红了眼,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曹宗渭皱了皱眉,想起了贺家的小女儿,算算年纪今年也该十三岁了吧?他记得这小丫头六七岁的时候,他的妻子将将生了小儿子去世,他好像也不难过,只是一个月里都没笑过。去了贺家之后,小云昭搂着他脖子躲着漫谈的大人们,在他耳边悄悄道“曹叔叔,你别难过,以后卿卿给你做妻子。” 那是曹宗渭亡妻去世后的第一个笑容,他笑着拍了拍贺云昭的脑袋,还亲了亲她的脸颊,把她抱到肩头玩了一个下午。 这两年他愈发忙了,回京时候不多,忽然之间听到小丫头病重的消息,竟然有一丝丝难过。 贺云昭正趁曹宗渭走神之际,重砍他的手腕,抬起左脚就要踢他右小腿。 到底是军中出来的人物,曹宗渭立即反应过来,拿被劈得酸痛的手腕去挡贺云昭的左腿,哪知贺云昭收了左腿,伸出右腿踢在了曹宗渭左小腿上。 曹宗渭膝盖一弯,差点跪了下去,贺云昭及时抽身溜出去,转了个圈稳稳当当地望着他道:“倒不用侯爷真跪下,这就算你给我赔礼道歉了!”说完,转身就跑了。 好一招声东击西!曹宗渭站直了身子,定定地看着那抹清丽的背影,飘逸的长裙,抹了抹鼻子,指尖还有她脸上脂粉的香味,是清香的茉莉。 但愿何云昭今天没有骗他才好,否则他不会容忍别人这般戏耍他。 曹宗渭眨眼闭眸的时候,脑子里印着贺家小姑娘的小脸蛋,蓦地发现贺云昭、何云昭,名字竟然这般相似,长相打扮也有些形似,也难怪贺夫人会同她提起自己女儿的事,只怕是触景生情的缘故。 从镇国寺出来后,曹宗渭骑着马去了贺家,探望病重的“贺云昭”。而贺云昭本人,则回了忠信伯府。 第十二章 贺云昭回了忠信伯府后很快就把曹宗渭的事抛却脑后了,现在她一心只想着报仇,以及探查何云昭的状况。 就贺云昭在镇国寺所知而言,她觉着何云昭的情况不太好,只可惜这种事完全没有头绪,连大夫都束手无措,否则她真不想婆母死掉。 想了又想,贺云昭打算去贺家亲自看一眼,只是不晓得甄氏肯不肯见陌生人。以她对甄氏的了解,母亲应当是不大愿意结交好友,贺家现在状况也不太好,内宅一切也都要人操持,只怕难得见到何云昭了。 抱着极小的希望,贺云昭还是让人送了帖子给贺家,略表了对贺家千金的怜惜之情,意欲探望一番。 事情过去五天,帖子果然没有回音。贺云昭就知道暂时见不着何芸招了,若还要等她消息,须得等到下个月甄氏去镇国寺上香的时候才行。 苦闷郁积,贺云昭接连几日心情不佳,连着给甄管事送了几道“催命符”去,甄业召集人手没日没夜地核对册子,整整五日才核对完毕,把丢失的、损坏的一一清点出来,归入册子。 那些被沈兰芝和沈玉怜要去的东西,甄管事亲自带着人去全部要了回来,据说迎春居和秋水苑几乎都被搬空了。 这事闹出了很大的动静,贺云昭在正院正房都听见丫鬟们议论,说一件件地贵重物品从那两间院子搬出来,不晓得的还以为是正室夫人要搬院子呢。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贺云昭正在查看府里的账本,有些烂账是算不清了,她也不打算计较,忠信伯府好不好跟她没有关系,她只要能保证下人听话,不给她报仇的事添乱就行了。 核账的时候,贺云昭与林永连有过几次来往。新夫人恩威并济的手段让林永连很是信服,他不仅十分配合,态度也很尊重。 可见贺云昭识人是没有错的。 贺云昭查完了两本,文兰急匆匆地进来,禀道:“夫人,迎春居那边闹起来了。” “哦?闹什么?” “沈姨娘不准甄管事再带人去搬东西了,甄管事派来的人说,姨娘披头散发地挡在屋门口,谁也进不去。” 把茶杯狠狠地砸在桌上,贺云昭猛然起身道:“就怕她乖乖从命了,带上四个粗使婆子跟我去看看。” 贺云昭说了这话,文兰和文莲都松了一口气,沈姨娘太过难缠,她们真怕规矩就断在姨娘这儿,往后又是一团糟。 贺云昭带着一行人浩浩汤汤去了迎春居,甄业见了夫人,抹了把脸,狠狠地松了口气,新夫人不好惹,姨娘也不好惹,他夹在中间这是两头难办! 甄业狗腿地给贺云昭行了礼,为难地往院子里看了一眼,朝贺云昭投了个求救的眼神过去。 贺云昭冷淡地看他一眼,也不大搭理,带着丫鬟婆子就往屋里去。 沈兰芝见贺云昭来了,动也不动,坐在门槛上掩面抽泣。 贺云昭往里面看了一眼,以前摆着的老檀木桌子和黄花梨的圈椅都不见了,空空荡荡看起来凄凉极了。 也难怪沈兰芝会心痛至此,霸占了这些年的宝贝,一下子都吐出来,岂不是在她心头割肉? 贺云昭走上前去,站在沈兰芝面前,道:“起来。” 沈兰芝到底还是惧怕新夫人,乖乖地站起来,死死地等着贺云昭。 贺云昭完全无视沈兰芝的眼神,对身后的人道:“给我继续搬,我看今天谁敢拦!” 沈兰芝下意识又要拦在门口,贺云昭指着里面的嵌贝流光阁帘、金丝锦织珊瑚毯道:“这两件如何得来的,不如姨娘说给我听听?若是伯爷赏的我也无话可说,册子上总会记着,若不是,你给我说说库房里的东西怎么会跑到姨娘屋里来?莫非姨娘和管事勾结,贪墨伯府的东西?” 甄业最怕担责,小跑两步上前,扑通跪在贺云昭跟前,要不是碍着人多,恨不得把夫人的腿抱着才好,他光哭不落泪嚎叫道:“夫人明察!小的怎敢做出这种背主的事?小的定多只是看管不力失职,任由下面的人和姨娘勾结,昧了库房的东西,若说是小的与姨娘一起作奸犯科,那是万万不敢的啊!” 沈兰芝气的差点蹦起来,叉腰颤着唇指着甄业“你你你”了半天,若非旁边的丫鬟合春合菊二人扶的及时,只怕就要摔倒。 贺云昭见沈兰芝面色苍白,吓得不轻,大声吩咐道:“来人,扶沈姨娘去我院里休息,把大夫也请到修齐院去。” 文兰一招手,旁边的婆子一拥而上,把沈兰芝架了出来,甄业站起来招呼后面的人赶紧进去按册子搬东西。 沈兰芝嗷嗷大喊,迎春居的婆子妈妈们都晓得这是事姨娘做的不对,只要哪个沾上,就能盖上“偷盗”的罪名,故无人上前忤逆贺云昭。 沈兰芝才被架下了台阶,迎春居门口赫然出现三个人,程怀仁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沈玉怜白着脸跟在后面,还有大气不喘的曹宗渭。 程怀仁一见沈兰芝被下人那般对待,冲过去推开几个粗胳膊的婆子,恶狠狠道:“滚!” 沈兰芝像瞬间得救,抱着程怀仁的手臂道:“儿啊,何芸昭她、她要我的命啊!” 曹宗渭冷眼瞧着,姨娘看不清自己的身份,说话太没有分寸,新夫人下手貌似也有点过分,沈兰芝毕竟是程怀仁的生母,在下人面前这般折辱她,太伤颜面。 贺云昭淡定地走到程怀仁面前,看了沈玉怜一眼,勾唇笑道:“原来是怜姐儿去把仁哥儿叫回来了。”难怪说沈玉怜不在呢,原来搬救兵去了。 沈玉怜仰头看着贺云昭,咬着唇楚楚道:“我不能看着夫人欺负姑姑!” 贺云昭大笑,直言道:“你是不忍心看着你房里的那些东西被搬走吧?怎么,甄管事拿走不属于你东西,你心痛了?当初不问自取的时候没觉得羞耻吗?” “你!”沈玉怜小脸发白,可惜想不出辩驳的话,死死咬唇半晌才低声道:“我没有不问自取!” 不问自取是为盗,在这么多人面前,她不能承认自己是偷盗之人。 贺云昭长长地“哦”了一声,道:“那请你解释下百宝嵌柜怎么在你的房里?这册子上却没有取出的记录,按说这柜子应该在库房里的。” 甄业忙跳出来解释道:“夫人!这事小的不知啊,这柜子可不是从小的手里出去的!” 沈玉怜啪嗒地落着眼泪,低着头说不出话,瘦弱的双肩颤抖着,看得程怀仁心头一痛。 程怀仁抿了抿唇,道:“母亲,此事怪我,是我觉着柜子适合姑娘家的用,只知会了管事一句就拿去了,并没有记在册上。” 冷笑一声,贺云昭道:“我只问你一遍,此话当真?亦或是你在替姨娘和怜姐儿受罪?” 程怀仁无所畏惧地扬起头,道:“当真,和姨娘表妹都没有关系,是儿子的不是。”他是府里唯一的少爷,这些东西他动了又怎么样? 贺云昭冷冷地打量了程怀仁一眼,道:“好得很!尚未继承家业就把自己当男主子看了,说好听点叫没规矩,说难听就是目中无父,是家贼!此乃你今天第一等罪,第二等罪,言而无信,答应我不再插手内宅庶务专心读书,受人一撺掇便连师长也不顾,弃了学堂就往家来与我针锋相对,你眼里可有老师,可有嫡母?!” 程怀仁作揖道:“族学里,先生许了我来。侯爷在此,母亲不信可以问。” 曹宗渭正抱臂看戏,欲在贺云昭出言不端之时再插手,却没想到程怀仁就这么把他拖进来了,于是上前一步,正要开口道“是”,把今天这事大事化小解决了。 哪晓得贺云昭两指并拢指着曹宗渭呵道:“你住口!你若这般包庇仁哥儿,把忠信伯府唯一的哥儿养歪了,如何对得起伯爷?难道你要程家列祖列宗在天上骂死伯爷吗?!” 这番掷地有声的训斥使曹宗渭傻了眼,也真切地勾起了他的愧疚之情,若是程志达还清醒着,必不愿见到府里唯一的儿子变成这种小人。 曹宗渭本来面对着贺云昭,非常识时务地侧身看着程怀仁,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母亲说的很对,怀仁,你心疼你姨娘我可以理解,但大道不可失,规矩不能乱。” 连曹宗渭都不帮着说话,程怀仁羞愧得红了脸,亦觉着贺云昭太不顾及他的颜面,嘴硬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子愿意认错受罚。只是母亲不该百般为难姨娘,还让下人欺辱姨娘,怎么说姨娘也是府里的半个主子,怎能任由婆子们那样对待?儿子看了难免生气,这才冲动做错了事。” 贺云昭不疾不徐道:“看来你这罪责上还要加上一条,真不知道程家先人要是看到唯一的后人是这种冲动无脑的性子,放不放心把程家交给你!” 程怀仁隐隐发怒,十分不满贺云昭的指责,音量陡然升高道:“母亲不仁在前,又何怪儿子冲动?” 冷笑两声,贺云昭朝沈兰芝看了一眼,她让婆子把人架到正院,真的羞辱姨娘了吗? 第十三章 贺云昭走到程怀仁身边,与他对视道:“你好生问问姨娘,我为什么要让人把她架走。院里十几个丫鬟婆子,有正院的人,也有这迎春居的人,我总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假话。” 贺云昭这话说出口,意味着错处必然在沈兰芝身上了,可下人那般架着姨娘,程怀仁就不信贺云昭半点没有错处。 前几日贺云昭打脸的话还萦绕在耳边,程怀仁沉默了半晌都没问,还是沈玉怜开的口,对着沈兰芝道:“姑姑,有表哥给你撑腰,没人能欺负得了你!您快说是怎么回事。” 沈兰芝支支吾吾说不出口,贺云昭佯装后怕道:“好在发生在院里,十几双眼睛都看着,若是发生在屋里,我可真说不清了。” 程怀仁皱眉道:“请母亲告诉儿子,何故要下人那般架着姨娘。” 贺云昭随意指了迎春居的一个丫鬟,道:“你来说。”而后又转头对程怀仁道:“从我口里说出来,你难免会觉得下人受我威逼,不敢强出头,不如听听姨娘院里的人怎么说。” 程怀仁无言,算是默许。 一众人都看着那模样不出挑梳着丫髻的小丫鬟,只听她颤抖道:“回……回主子,管事来搬东西,姨娘不让,夫、夫人亲自来看着,姨娘还拦在门口,然后……然后夫人见姨娘身体不大好,就让人把姨娘送正院去,请大夫来瞧。” 这丫鬟说话还算利索,贺云昭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程怀仁一眼。 原来贺云昭是想给沈兰芝请大夫。程怀仁一脸尴尬难堪道:“是儿子冲动了……” 曹宗渭舔了舔上嘴唇,好在刚才他没有插嘴,不然就要和程怀仁一起被贺云昭打脸了,那可真丢人。 贺云昭觑了一眼沈兰芝,道:“我看这也不需要请大夫了,甄管事,你继续清理这边,仁哥儿怜姐儿随我去正院!” 贺云昭一出去,后面呼啦啦跟了一串人,程怀仁含怨看了沈兰芝一眼,亦艰难抬腿跟了出去。 曹宗渭抱着手臂,挑了挑眉,这女人果然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要是那日没让丫鬟跟踪他,就更让人敬佩了。 一行人到了正院,贺云昭在明堂坐着,悠悠然喝着下人送上来的茶,吹了吹粉彩团花茶杯里青绿的茶叶,看也不看站在屋里的人。 程怀仁和沈玉怜就这么干站着,贺云昭不问,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曹宗渭去内室看了程志达,没有到这边凑热闹,因为贺云昭面前明显没有热闹可以蹭,只有苦头可以吃,他这种人能吃苦,但不大爱吃苦。 贺云昭扫了下面的两个人,搁下茶杯道:“仁哥儿,你觉着我该如何罚你?罚重了我于心不忍,外人也说我刻薄,罚轻了我又觉着对不住你父亲,对不住我这嫡母的名声。” 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沈玉怜切齿,恨不得撕烂贺云昭的嘴,拔了她的舌头才好! 程怀仁心虚作揖道:“母亲,儿子愿给您端茶赔礼,自请家法。” 沈玉怜一把拉住程怀仁,心疼道:“表哥!端茶就够了,请什么家法!” 伯府祠堂的那根带倒刺的鞭子,可是会打死人的! 沈玉怜满怀希冀地看了贺云昭一眼,她不是要贤惠的名声吗?那是不是应该拒绝表哥的请求? 哪知贺云昭拍桌而起道:“好!还算有个男人样,不枉你父亲生养你一场!来人,上茶!” 文莲托着木案快步进来,把芙蓉遍彩茶杯端到程怀仁面前,道:“少爷。” 程怀仁端起温热的茶水,双手奉到贺云昭面前,垂首道:“母亲请用茶,往后儿子必不会再犯冲动之错。” 不忙着端起茶杯,贺云昭神情淡淡道:“你不用急着保证改错,错误难免会犯,甚至会一犯再犯,只是犯过两次,再不要犯第三次了。” 说完这话,贺云昭才端起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这话这举动当然十分让程怀仁没脸,但是程怀仁自己也知道,嫡母说的是对的,下次发生这种事,他很有可能还会维护姨娘和表妹。 其实程怀仁也很想改过来,目光浅薄的姨娘真的很拖累他,但他总有些于心不忍,毕竟是他生母,是为了他不惜差点牺牲性命的生母。 沈玉怜气得牙齿都在打颤,凭什么贺云昭仗着嫡母的身份就能把人的颜面踩到地上!凭什么表哥也做出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只可惜,她只是个外人,在程怀仁也不向着她的情况下,沈玉怜没有半点插手的资格,秋水苑里的那些东西终究是要物归原主,收入库房。 贺云昭把茶杯放到文兰手上的茶盘里,起身道:“去祠堂!” 出了明堂,贺云昭吩咐文兰道:“伯爷不能主持大局,武定侯这些年来对府里颇有照拂,且与伯爷关系交好,把人也请到祠堂来吧,就当替伯爷做个见证了。还有大总管和林管事也都请来。” 程怀仁握紧了拳头,不敢反驳。 曹宗渭没想到贺云昭会请自己,面无表情地去了祠堂。 到了祠堂,贺云昭领头给程家先祖们磕头上香。 沈玉怜没有资格进程家祠堂,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外面等着。 宗祠里,林管事把带着倒刺的长鞭柄交给贺云昭,恭恭敬敬喊道:“夫人。” 贺云昭接了鞭子,看着跪在蒲团上的程怀仁,眼底露出阴郁之色,背对众人道:“今日我便打你九鞭,抵你三件罪责。” 曹宗渭冷眼看着,不由得表情肃穆起来,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贺云昭和他以往认识的女子完全不一样,她有风尘女子的妩媚,有官宦千金的礼节,有当家主母的庄重。 是个分外有魅力的女人,她娇弱的身子握着长鞭时坚毅的模样,曹宗渭看得心猿意马,如痴如醉,倘若叫他早些遇见她…… 不等曹宗渭多想,贺云昭扬鞭,道:“这三鞭,我打你目无尊长,不敬嫡母,嫡庶不分,不守正,不安分!” 春末入夏的季节,程怀仁只穿了一件里衣和一件银纹直裰,“啪啪啪”的鞭声落在他的背上,春绸衣裳瞬间撕裂开来,刮破了里面的里衣,几可见肉。 第三鞭结束,贺云昭脸色通红,这三鞭子,是替前世的婆母而打!打这无良之人害人性命,暗算嫡母! 挨完三鞭子,程怀仁痛得发抖,缩着身子伏在地上,背部皮肤被刮得生疼。 贺云昭握紧了长鞭,道:“这三鞭,我替你父亲先祖打你举业不专之错!男儿不专举业,混吃等死,于家国何哀!” 这三鞭子打的贺云昭泪眼朦胧,这是前世的她替自己而打,打这伪君子负心汉谋她家世,骗她真心,害她性命! 倒刺入肉,程怀仁疼得流眼泪,双肩酸软地趴在地上,恨不得求着嫡母住手!若知家法如此难受,他宁愿写断了手腕以抄文作罚,也不愿受这等罪! 最后的三鞭子,贺云昭哽咽道:“最后这三鞭,我打你昏聩冲动,狂妄无知!” 这时候,贺云昭因用力过度,手腕已经发软,握着鞭子的手都在颤抖,脚步也有些不稳。这三鞭,是她替未出世的孩儿打的!打这狠心父亲丧尽天良,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她可怜的孩子已有六个月大,离开母亲身体的时候是个能看见人形的男胎了,程怀仁与沈玉怜怎么忍心冲她孩子的下手啊! 倒刺刮烂皮肉,程怀仁终于疼得痛呼出声,哀求道:“啊!停手!停手!儿子知错!儿子知错!” 这九鞭已经用完贺云昭全部力气,她右手一软,鞭子掉在地上,泪眼模糊踉跄两步,险些摔倒,曹宗渭眼疾手快把人抱住。 时隔多年,曹宗渭再一次碰到了女人的身子,他以为自己会心静如水,没想到贺云昭的身子是那么的柔,那么的弱,似乎不堪一击,纤腰也不盈一握,整个人像一株嫩芽钻进他的心里,让他有了保护欲。以及她眼里的悲痛哀伤,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牵引人心。 曹宗渭想,他不该会感同身受的。 与此同时,程怀仁也昏倒在地,宗祠里乱成一团,一个能主事的主子都没有。 曹宗渭健硕的手臂肌肉鼓起,横抱起贺云昭道:“都他娘的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请大夫!”又扭头吩咐文兰道:“快先去正院里同知万嬷嬷,让人备着热水床褥。” 明总管立即去吩咐人请外伤大夫和内伤大夫,林总管则把怀仁送回前院,还留了人收拾宗祠。 下人有条不紊地从宗祠出去,各司其职。 贺云昭被送到东梢间后,程怀仁也回了正房。沈玉怜见状手忙脚乱,拉着方才在祠堂里的人仔细打听。 只可惜那些人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工夫管她,沈玉怜慌忙之下,便把程怀仁和贺云昭一个被抬出来,一个被抱出来的事告诉了沈兰芝。 第十四章 贺云昭昏迷了大半日都没醒,曹宗渭自然也留在忠信伯府主持大局。 管事请回来的两个大夫,诊治完病人,说程怀仁只是皮肉伤,休养几天就好,而贺云昭是操劳过度,精气受损,身体不济,须得长期慢慢调养才行。 曹宗渭命管事送走大夫之后,有点想捏死程怀仁。贺云昭才嫁进来多久,就气倒病倒,可见她是真的为了伯府着想。 不光曹宗渭这么想,忠信伯府上上下下都这么说,还说新夫人教训少爷教训得对。 天空蒙上雾蒙蒙的一层灰色,黑白各占一半,划出明显的分界线。晚风轻抚面庞,院中树木摇曳,曹宗渭背着手站在修齐院东梢间门口,鹰一样的目光捕捉着朦胧天空中的雨滴。 过了会儿,天上开始落雨,急促的雨珠子砸在地上,青砖灰墙瞬间打湿大片。 万嬷嬷派去看守迎春居的吴妈妈急急忙忙冒雨跑进修齐院禀道:“嬷嬷,姨娘闹得厉害,哭死哭活说要去前院看少爷,奴婢们拦得狠了,她就撞墙。” 万嬷嬷怒气陡升,夫人好不容易立下的规矩,这会子人都病倒了,还容姨娘胡闹? 不过万嬷嬷到底是个奴才,不方便下决定,便看向了武定侯。 曹宗渭敛眸盯着远方,透过层层叠叠的屋檐看着迎春居那边,道:“伯爷若清醒着,必不愿看到家宅不宁,眼下夫人还病着,下人们自该谨遵主子命令,看守好姨娘,何须再来多问。” 又不越矩下命令,还解决了事情,万嬷嬷感激地看了曹宗渭一眼。 吴妈妈头如捣蒜,道:“侯爷说的是,说的是,奴婢这就回去看紧了姨娘。” 待吴妈妈走后,曹宗渭对万嬷嬷道:“万嬷嬷,我欲去一趟寿宁院,劳烦你借把伞来。” 一听到曹宗渭要去寿宁院,万嬷嬷眼皮子一跳,半晌才反应过来,赶紧命人拿了油纸伞来。 把伞递给曹宗渭的时候,万嬷嬷垂着眼睑道:“劳侯爷费心了。” 曹宗渭接过伞柄,撑开道:“久未相见,总该去拜访一次,正好遇着雨天,想必老夫人也无心念经,让我讨杯茶的功夫总还是有的。” 万嬷嬷目送曹宗渭离去,抿了抿唇,不安地搓着手,老夫人应该会愿意见武定侯,也愿意听他说话的吧,当年那件事……真的太伤老夫人的心,也太伤忠信伯府的母子情分了。 曹宗渭去了寿宁院,待下人禀了过后,开了院门告诉他说谢氏不见人。 曹宗渭面无表情看着对方,不等寿宁院的下人把门关了,一掌抵在门上,硬生生把门推开,闯了进去。 老夫人还在小佛堂里念经,曹宗渭进去之后她再未赶人,挥退从前门追上来的一脸焦急的下人,起身上了三炷香才从佛堂出来,到了明堂。 谢氏是皇帝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曹宗渭虽为一品侯爷,但敬老夫人为长辈,自觉坐在下首。 老夫人穿着绛红暗纹褙子,头戴抹额,精神矍铄,步伐稳健地走到上首入座,她抿口茶水淡淡道:“侯爷怎么想起来我这凄凉地。” 曹宗渭忽略老夫人言语中夹杂的尖锐的刺,略微垂首道:“是老夫人闭门不出,否则晚辈每次来,都该来拜见的。” “行了,老身年纪大,禁不住热闹。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了有事就说,往后无事就不要来了。” 这话说的干脆果断,曹宗渭连客套都省了,他握着茶杯顿了顿,还是道:“今日府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您难道不知道?” “又与我何干。”谢氏索性闭上眼,拨弄手腕上指头大的檀木佛珠,企图把自己和忠信伯府彻底分离开。 曹宗渭眉头皱起,他没想到老太太的脾气还真够倔,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未消气,怎么说忠信伯府也是她丈夫儿子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她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伯府式微,半点也不惋惜心疼? 微微吐了口气,曹宗渭道:“老夫人,您也朝前看看,以往……” 谢氏浑浊的眼睛猛然睁开,龇着一排整齐的牙齿道:“住口!何云昭把程家弄成什么样我不管,或好或坏都是程家后代自己的造化。你走吧!快走!” 曹宗渭侧头看见老夫人使劲捏着佛珠的手指头血色全无,还有一肚子话都咽了下去。隔阂太深,只怕谢氏要把怨念带到棺材里去了。 起身告辞,曹宗渭伞也忘了打,就从寿宁院淋着雨走回了修齐院。 万嬷嬷差人给武定侯拿干净的手巾擦脸和头发,看着曹宗渭的脸色,就知道老夫人那边是不可能会插手帮忙了。 曹宗渭坐在程志达住的梢间里,看着目光痴呆无神的兄弟,回忆起他们一起上战场的时光,想起仁兄毅然决然地陪他一起深入敌营营救父亲的时刻,他的眉心揪在一处。 叹了口气,曹宗渭喝了口万嬷嬷送来的姜茶,暗道:“好在误打误撞娶了何云昭这么个夫人,不然忠信伯府真的没救了。” 喝完姜茶,曹宗渭嘱咐万嬷嬷道:“老夫人不肯插手,眼下只有等新夫人调理好身子再打理程家,你们仔细照看着就是,我毕竟是外人,久留不便,就先告辞了。” 万嬷嬷千恩万谢地送走了曹宗渭,转头回了修齐院就去看贺云昭了。 贺云昭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头疼欲裂,脑子里涌入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片段,前世小产被火烧死的痛苦如潮水涌来,折磨得她汗流浃背,蹬着锦被怎么也醒不过来。 梦里,贺云昭仿佛看见和婆母一起死后的事,她的魂魄离开了身体,何云昭的魂魄消散了一些,还有一些死死地护着她的身体,随她一起飘远了…… 万嬷嬷亲自熬着夜伺候贺云昭,给主子擦汗喂药,次日天不亮的时候,她将将要趴在床边睡着,贺云昭就醒了。 贺云昭是吓醒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惊恐地看着头顶的桃红织锦帐子,渐渐才平静下来,喘着粗气转头看了万嬷嬷一眼。 万嬷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拿着帕子给贺云昭擦脸道:“夫人,是不是被恶梦魇着了?您现在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坦?” 贺云昭有气无力的摇摇头,她以为又回到痛苦的过去才吓到了,原来那只是梦,她还有机会报仇! 万嬷嬷让人吩咐厨房做了碗粳米粥,喂了贺云昭吃完了整碗。 喝完粥,贺云昭四肢百骸都松动了,她看着万嬷嬷布着红血丝的眼睛,催她快去休息,只留文兰文莲伺候就好。 万嬷嬷走后,贺云昭靠在架子床上想起了昨日发生的事情,她记得自己狠狠地打了程怀仁九鞭子。 那九鞭,贺云昭只觉十分解气! 但她不光要程怀仁受皮肉之苦,她要让他尝尝费尽心力得到最想要的东西,却一夜之间失去一切的痛苦!她要让他一无所有,受千万人唾弃!她还要让沈玉怜爱而不得,此生此世低贱到尘埃里! 天光大亮的时候,贺云昭又吃了好些东西,浑身有力气了才起床梳洗整齐,在议事厅里听丫鬟和管事汇报昨日余下的事情。 甄管事把新整理的册子一一放在贺云昭面前,恭恭敬敬地告诉她,哪些是损坏的记录册子,哪些是去向不明的册子。 贺云昭略翻了几页,合上册子道:“迎春居和秋水苑的都清点完了?” 甄管事忙点头道:“完了完了。只要记录在册的,小的都敢立字据按手印了。” 轻微颔首,贺云昭再懒得去细查册子,命甄业把册子都抬回去,又让文兰去把迎春居的吴妈妈找来。 吴妈妈到了议事厅,仔仔细细地把昨儿迎春居的事说了一遍,沈兰芝果然还是那般莽撞无脑,大喊大闹吵着要出去,婆子丫鬟辖着她,弄到没力气了才乖乖回屋歇息。 迎春居这会子又闹了起来,还是沈玉怜去劝着,沈兰芝才消停了。 贺云昭并不认为沈玉怜是去息事宁人的,这两人肯定又憋着什么坏心思,好对付自己。 事实上沈玉怜也确实是去“安抚”沈兰芝的。 沈兰芝心疼儿子,夜里浅浅眠了几个时辰,天不亮就醒来闹腾,蓬头垢面像个泼妇。 硬生生嚎叫到嗓子失声,终于熬到沈玉怜来了。 沈玉怜来了就掉眼泪,告诉沈兰芝说:“表哥身上的皮肉都烂了,我一个姑娘家进去不方便,远远地隔着看了一眼,他睡着时候眉头都没松开,可见是真疼了!夫人好狠的心!” 沈兰芝心如刀绞,把贺云昭骂了一遍,正要发作去撞墙引得外面人注意,沈玉怜劝道:“姑姑莫要冲动!你这样岂不是合了夫人的意,伤了表哥的心!” 被沈玉怜劝了好一会儿,沈兰芝才从暴怒中冷静下来,哆嗦着喝了茶,和侄女两个把事情梳理一遍,想了应对之策。 第十五章 沈玉怜的意思是,程怀仁前些时虽然对新夫人有些好感,但昨日那顿打,不仅伤他皮肉,更损了他的颜面。 程怀仁怎会不对嫡母心生怨恨? 所以她们姑侄两个现在一定要抓住机会,拉拢程怀仁的心。细想往日,程怀仁最讨厌的就是她们两个不守规矩,冲动之下给他惹了麻烦,既然如此,她们这次就乖乖地顺从新夫人的话,让何云昭无话可说。 打定主意,沈兰芝就老实下来,静静地待在房里不吵不闹。 沈玉怜则去了前院,给程怀仁送汤喂药,一边体贴细心地照顾他,一边说夫人都是为他好,只是姨娘难免心疼,却也不敢反抗,只能等着禁足日子过来,再来看他,叫他不要想念。 沈玉怜话里话外绵里藏针,但又没有直接说贺云昭哪里做的不好。程怀仁本就怨恨贺云昭下手太重,对嫡母生了怨气,被表妹这么安慰,又念及生母在内院苦苦等待,自然心里愈发不舒服。 接连躺了五日,程怀仁身边都只有沈玉怜陪伴左右,半点不见贺云昭的影子,他心里有种想法就更坐实了。 这日,曹宗渭下了衙门顺道来了忠信伯府,他本想直奔后院,想了想,觉着有些不妥,便先去了前院看程怀仁。 程怀仁背上结痂了,但还疼着,就没起来行礼,趴在床上见了曹宗渭。 曹宗渭不是那等拘小节的人,也坐在程怀仁的床沿上,安抚他道:“族学那边我给你请好了假,你继续在家中安心休养,伤好了再去。” 到底是娇生惯养大的公子哥儿,这点皮肉伤就要歇息五六日。曹宗渭八岁入卫所,十二岁上战场,十五岁立大功,身上留疤的地方,哪一处都比程怀仁背上的伤要重得多,但毕竟不是他的儿子,不好严苛了,他便没有多言。 程怀仁感激地握着曹宗渭的手,道谢:“谢曹叔叔挂念。” 轻轻“嗯”了一声,曹宗渭犹犹豫豫还是道:“你母亲虽然下手重了些,但也是为你好,望你日后莫要辜负她的期望。” 程怀仁表情冷淡下来,没有当面反驳曹宗渭的话,但却不经意地把手抽了回来。连武定侯都觉着贺云昭是真心的对他好,他猜想,曹宗渭是不是因为沈姨娘派人跟踪的事,所以才偏袒正院那边。 曹宗渭假装没有注意到程怀仁的小动作,起身道:“你先休息,我去看看你父亲。” 程怀仁挣扎着起身,道:“曹叔叔,侄子还有一件事要同您说。” 曹宗渭回头看他,面无表情道:“说。” 程怀仁装出一脸愧疚的样子,揪着床单欲言又止,几度张口终又合上,愤愤地捶了捶床。 不悦地皱起眉头,曹宗渭抱臂看着程怀仁,道:“有话直说,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也不会怪你。”什么时候程怀仁在他身上也耍起心眼了,要知道他最烦这套。 有了这层保障,程怀仁才抬头,眼里有藏不住的欣喜,道:“那日有人跟踪着侄儿一路送您出去,是姨娘的人。” 曹宗渭了然道:“我知道了。”原来真不是何云昭,看来他从头至尾都误会她了。 程怀仁急急忙忙解释道:“曹叔叔,姨娘是目光短浅了些,但也是因为有拳拳爱子之心,才至如此。况且姨娘现在也明事理了,我伤成这样,没过夫人禁足的期限,她都没敢闹腾。” 见曹宗渭迟迟不说原谅的话,程怀仁愈发心意,撑着身子就要起来给他行礼赔罪。 曹宗渭一把压住程怀仁的肩头,道:“这点小事,我总不至于放在心上。”言外之意,那等卑微的妾侍,他还没看在眼里。 曹宗渭是个直爽的人,他只要说出口了,必不作假,程怀仁也信了,这才安心歇下,目送武定侯离去。 曹宗渭一走,沈玉怜就从隔壁屋子进来了,她端着汤坐在程怀仁身边,哀怨道:“上上下下都说夫人是个好的,连一向疼你的武定侯也说她是个好的,我本也以为她是个心善的,这几日却越想越不对!” 程怀仁张嘴喝了一口沈玉怜喂过来的银耳汤,忽略掉她偷听的事情,表情阴冷道:“如何不对?” 沈玉怜搅着银耳,挑出一颗红枣,垂头低声道:“还是不说罢了!省得表哥还有那些下人以为我嚼舌根,坏了夫人名声,就让她做个大家眼里的贤德人,玉怜就做个没嘴的葫芦得了!” 程怀仁咬着牙,眯着眼道:“我许你说!不过是表兄妹之间的私话,算不得搬弄口舌。” 沈玉怜咬着嫩红的嘴唇,搁下青釉菱纹汤碗道:“夫人做的事样样看着都是为表哥好,可实际上呢?吃苦吃亏的是你,受罪受累的是你,轮到最后被骂不仁不孝的还是你!她倒好!吃好喝好,伯府的一切都掌握在她手里,还博得个贤良淑德的好名声!明明受难的是表哥你呀。” 嘤嘤哭泣两声,沈玉怜抹了眼泪继续道:“分明你挨了那么重的鞭子,她却昏倒了,难不成是她挨了打吗?大夫一来再断个‘操劳过度’的病症出来,谁知道她这病是不是从娘家带过来的,做了这么一出戏给大家看,面子里子全挣了,简直十全十美无可挑剔!下人纷纷道她好,连武定侯也这么说。” 程怀仁沉默了,沈玉怜说的话,和他心里猜想的八九不离十。 气氛有些怪异,沈玉怜重新端起汤碗,又喂了程怀仁一口,叹息道:“表哥你是没听到下面的人都怎么说你的!” 咽下银耳红枣,程怀仁沉住气问:“怎么说?” 沈玉怜酝酿了好一会儿,才道:“他们说你不孝顺,伯爷在的时候和伯爷争执吵闹,来了新夫人,夫人这般疼爱你,你还把夫人气昏了,简直……简直枉为人子!” 噼里啪啦一声,程怀仁把沈玉怜手上的汤碗打掉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名声都坏成这样了。别说大明以孝治国,文人更是注重孝道,他走的是文官道路,这些话要是传出去了,于他仕途有极大影响! 沈玉怜怔怔地坐在床边,两手还僵硬地摆在空中,怯怯地看着程怀仁。 程怀仁面色阴森道:“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待我这么‘好’了。” 沈玉怜睁着眼懵懂地问:“为……何?” 冷哼一声,程怀仁道:“不过是为了博一个贤良淑睿的名声,正好拿我做棋子,往后等她拿捏住我了,说不定找着我什么错处,就把我给处置了,然后和管事们勾结,昧下家产。真是打的一手好如意算盘!” 沈玉怜背脊发凉,若非程怀仁这么说,她压根都没这么想,原来新夫人还有这么深的心思! 转了转脑袋,沈玉怜慌忙看向程怀仁,道:“那怎么办?若她真这么做,咱们那里还有栖身之所!” 程怀仁握紧了拳头,咬牙道:“她做梦!爵位是我的,家产是我的,整个忠信伯府都是我的!往后,我绝不会叫她拿住一个错处。” “表哥打算怎么办?” 爬起床,程怀仁闭着眼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道:“去喊人进来伺候我更衣,我要去‘谢’嫡母教育之恩德!” 沈玉怜害羞地看向程怀仁,垂眸道:“不如……我替表哥穿衣吧!” 程怀仁看着面庞白净的沈玉怜,表妹虽然长得没有嫡母那般娇艳,小家碧玉也别有风味。 “好。” 沈玉怜没想到程怀仁会答应,放下汤碗呼吸粗重,替他更衣。 …… 修齐院里,贺云昭听闻曹宗渭来了,正好小憩醒来,重新梳了妆,在明堂里见客。 曹宗渭不安地喝着茶,意味深长地看着贺云昭,问道:“夫人身子可好转了?” 贺云昭见他似乎有别的话要说,故意把丫鬟支开,道:“劳侯爷挂心,已经好了泰半,日后注意调养,多走动走动就好。”实际上她也很谨遵医嘱就,老老实实吃药,得了空闲就去园子里走走,或者在屋里打拳。 曹宗渭看着贺云昭红润的面庞,双颊之上貌似抹了胭脂,衬着粉色的眼皮,一双丹凤眼勾人极了,顾盼之间,美艳绝伦。他清了清嗓子道:“夫人气色是好了些。” 贺云昭淡淡地“嗯”一声,未免惹他多想,态度并不热络。 曹宗渭紧紧地握着茶杯,在想那日的误会该怎么解释清楚,微微低头,视线正好落在贺云昭起伏的胸脯上,他道:“夫人,对不起,那日是我莽撞了。” 贺云昭浅浅一笑,眉眼弯弯,抿了口茶水道:“侯爷再使劲,我的茶杯就要碎了。” 曹宗渭松开手,摸了摸鼻子道:“下次我赔夫人一套茶具,就当是赔礼道歉了。” “不必了,侯爷那日不是已经赔过礼了。” 曹宗渭想起自己差点被贺云昭踢得跪下,嘴角动了动。 这厢两人正说话,外面丫鬟进来禀道:“夫人,少爷来了。” 第十六章 程怀仁进来后,先朝贺云昭行了跪拜礼,谢嫡母教养之恩,再才去同曹宗渭作揖。 贺云昭让程怀仁坐下后,喟叹道:“我瞧着倒是长进了,不枉费我待你一片真心。” 程怀仁一脸感激的笑容,只是这笑并未到底,道:“儿子明白母亲的苦心。” 贺云昭似欣慰着颔首道:“你明白最好。”心里却想着,程怀仁这会子是怕恨透了她。 就连若无其事喝茶的曹宗渭,也看出了程怀仁眼底的虚伪。 程怀仁略坐了一会儿,就道:“母亲,儿子觉着身体好了许多,想明日就去族学里读书,以免耽搁课业。” “可以,只是要注意身子,叫陪读的小厮仔细着些。过会儿我让丫鬟把对牌给你,多领二十两银子打点院里的人,吃喝上面直接去吩咐厨房就是,切莫委屈了自己。” 程怀仁垂首道谢,却对那二十两银子不以为然。 虽然贺云昭来了以后把规矩严了起来,下面的人都收敛了不少,每条支出都有名目,各处暂时都不敢捞油水。但是以前忠信伯府没人看管的时候,管事们和姨娘串通了从公账上走了许多不必要的开销,双方都贪墨了不少银子。 程怀仁手上的现银并不少,贺云昭给的好处,对他来说微不足道。 贺云昭心里也有数,只是做个面子而已,至于程怀仁领不领情,与她没有多大干系,他感不感激,她都要让他痛不欲生! 程怀仁该做的都做完了,便起身离开,道:“曹叔叔还有事和母亲商议的话,我就不多留了,您请自便。” 曹宗渭也跟着起来,道:“不了,我就是来看看你的父亲,顺便看看你母亲好些没有。正好,我同你一起走——夫人,告辞。” 贺云昭坐着不动,微微点头道:“慢走不送。” 待人走后,贺云昭的表情就淡了下来,文莲过来给她换了杯热茶,道:“夫人,奴婢瞧着少爷背上还隐隐透着血色。” 贺云昭仰靠在圈椅椅背上,平静道:“他这样子去武定侯府族学,外人也肯定会看见。” 武定侯府的族学不只是曹家和程家的子孙在读书,还有许多其他与曹家交好的家族,等到程怀仁带着伤去上学,只消一两个人稍稍问几句,贺云昭下狠手虐待继子的事,很快就会传开。 文莲以为,夫人是真心为了少爷好,程怀仁却这么摆了贺云昭一道,当真是畜生行径! 文莲的性格比文兰的要耿直些,与贺云昭相处了这么些日子,总生出几分真情来,忍不住替自家主子说话道:“夫人贤明昭昭,真是可惜了您这份情谊!” 贺云昭笑而不语,道:“到底不是亲生的,我待他真心又如何?终究敌不过富贵温柔。” 是啊,沈兰芝和沈玉怜就只晓得用眼前的利益笼络程怀仁,可有远见的人都知道,荣华里养出来的多是纨绔子。要想有经天纬地之才,支撑起整个忠信伯府,没有悬梁刺股的意志力,将来只有等着被吞噬的份儿! 贺云昭虽然经常折磨程怀仁,但她说的话,做的事,都是有益于他的,若他真的胸襟宽旷些,有过则改,于他而言必然裨益更大。 文莲愈发愤愤,贺云昭安慰道:“有我在,忠信伯府不会倒。” 就算程怀仁伤残病死了,贺云昭也不会连累无辜的忠信伯府,她会给程家一个更好的未来。 文莲怒气平息,再不议论主子的不是,反而是关心贺云昭道:“夫人准备如何应对?” “随他去,我只做好我该做的,不愧于天,不怍于地,又管别人说什么。” 文莲听了不禁暗赞:夫人当真是节操高尚之人! 其实解围的法子贺云昭有,但是使那些小人手段,实在不是她的性格,她一向行事光明磊落简单直接。 而且对贺云昭来说,这一世最大的心愿就是替三个人报仇,至于名声和别的,她不在乎,也不奢望。 因为虚妄的东西束手束脚,导致自己一生悲惨,重蹈覆辙这种事,贺云昭再不会做了。 …… 曹宗渭和程怀仁一起出去的时候,他也读明白了程怀仁的心思,他觉着这侄子真是令人不齿,这样算计贺云昭的手段也使的出来。 在曹宗渭心里,程怀仁彻底被姨娘带坏了,已经不可劝,但思及痴呆瘫痪的程志达,他的心头总是隐隐不舒坦。 这世上最悲哀的不是不能获救的人,而是不肯自救的人。 程怀仁简直就是在往悬崖边上退,若不勒马,有朝一日要粉身碎骨! 显然程怀仁还没意识到,自己和姨娘学来的那些阴私手段在别人根本不值一提。 当程怀仁穿着单薄的衣衫强撑着去族学上学的时候,果然有同窗问他背上怎么渗血了,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别人:“在家中犯下冲动鲁莽之错,自请嫡母打罚我。此伤无碍,还是举业要紧。” 果然有人啧啧叹道:“怀仁,你嫡母未免太过狠心,你看看你衣裳都染血了!” 旁人又问道:“都伤得这般重,为何不在家中休息?你家中只你一个子嗣,你那个新嫡母不该更看重你吗?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程家那么大的家业该怎么办?” 程怀仁依旧一口答道:“还是举业要紧,这起子伤不妨事。” 一众学子议论纷纷,大斥贺云昭太过歹毒,甚至有人当场作诗将她骂了一遍,连“娼”这样的字眼都用上了。 族学外面来了一位老先生,背着个木箱子,身后跟着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小年轻,他见族学里没先生上课,径直走到程怀仁面前,作揖道:“程公子。” 程怀仁脸色骤变,起身还礼道:“孟公。” 孟公是京都同济堂有名的坐堂大夫,人称一声“孟公”,曹家族学里就有公子哥儿是他给看过腿脚和胳膊的,程怀仁的外伤就是他诊治的。 因是族学里的人待孟公十分尊敬,也都跟他作了揖。 孟大夫把药箱递给身后的小药童,一脸慈和道:“程公子,我今日来武定侯府诊平安脉,听闻你今日也来族学里进学,就顺道过来看看。” 程怀仁不自在地应了一声,道:“有、有劳了。” 孟公朝程怀仁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坐下。随即稍稍扒开程怀仁的领口,看着后肩上的一些伤痕,让药童递了药来,道:“程公子的伤是不是沾了水?按说今日不该渗血的。” 程怀仁眼底一片阴郁,低头道:“天气转热,身上出了薄汗,可能沾染了到了伤口上。” 孟公点点头,把三个红黄蓝小瓷瓶交到程怀仁手上,分别说了几瓶药的作用,怎么涂用,剂量多少,嘱咐他一会儿得空就去清理好身上,把药涂上,临走前还道:“程公子这外伤倒不要紧,多休养几天好生涂药就好。与我一起坐诊的陈大夫说你嫡母的病倒是要好生注意,须得仔细调理,切勿操劳过度。陈大夫这几日去郊外看诊了,这话劳烦程公子带回去了,就省了老朽跑一趟。” 程怀仁面色一僵,送走了孟公,带着书童去外面找个清净处上药。 族学里余下一干人面面相觑,武定侯府大房长子曹正毅打趣他们道:“都听见孟公的话没有?方才还骂人家伯府夫人什么来着?脸疼不?” 有人抢白道:“哼,就你清高有教养,没说下流话是不?我看你只是看不惯程怀仁,才没顺着他说忠信伯夫人,若非如此,嘴上功夫哪个比得过你?” 又有人打圆场道:“行了行了,若非程怀仁那厮故意误导咱们,什么都不吭一声,何至于让忠信伯夫人白白挨一顿骂。瞅瞅,都做出一篇文章来了,赶紧撕了撕了!” 一皮面干净的学生撕了随手作的打油诗,撇嘴低声道:“以后再不信这小畜生了,一个庶出的哥儿,要不是占着前两个嫡出哥哥一个死了,一个在族谱除了名,哪儿轮的上他?” 一身材瘦高的学生勾着白净面皮学生的脖子,凑在一处小声道:“你说他两个哥哥,出事原因会不会不平凡?” 白净面皮一把推开瘦高个,惊恐道:“没证据的事别胡说!若传出去了连累父母被参了一本,小心你爹又打断你的腿!” 瘦高个这才住了嘴,往曹宗渭的大侄子曹正毅那儿看了一眼,道:“要不是你叔叔这般照拂他,谁怕姓程的!” 门外,程怀仁听完了所有话才带着书童离去,细口瓷瓶被他生生捏破,薄薄的瓷片扎进手心里,流出鲜红的血。书童垂首紧紧跟在后面,汗出如浆。 武定侯府族学就在侯府后面的胡同里边,孟公出了族学,从侯府西边才长巷子出去,在西角门门口和曹宗渭打了个照面。 第十七章 曹宗渭肩宽腰窄,手臂肌肉紧实,穿着斗篷,坐在骏马之上,勒着缰绳,见了孟公立即下马,把宝马交给门房牵进去马房。引着孟公去了安静处,问他小昌交代的事怎么样了。 小昌是曹宗渭的常随,二十来岁,小时候经历过一场饥荒,在京都严防死守的情况下还是溜进了城,后被巡守的曹宗渭看中,培养了数年,常常帮主子办事,是很精明的一个常随。 虽然是个常随,没什么官职,但很得曹宗渭器重,武定侯府里府外的人,都很认小昌,方才族学里的事就是他交代的。 孟公作个揖答道:“昌爷交代的话小的都说了。” 孟公能得京城大官贵族的尊敬,他的医术和地位都不容小觑,像忠信伯府这样的世家,若非有武定侯府照拂,他大可不必上赶着去给庶出的哥儿看病。愿意卖程怀仁人情,说到底还是看在曹宗渭的面子上。 现在曹宗渭的常随说要踩程怀仁,孟大夫并不会念及以前的医患情分。况且他从医多年,后宅里的那起子手段他见得多了,这事本就是程怀仁不厚道,小昌一交代下来,他都没犹豫就答应办了。 曹宗渭深深地看了孟大夫一眼,旋身回府去了。 入了府回了长松院,小昌正好从外面回来,拿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双手端到曹宗渭面前,道:“侯爷,您要的茶具小的找来了,您瞅瞅。” 曹宗渭打开看了看,一套十二月的水墨画茶具,看起来精美有雅韵,和贺云昭那套也有点像,他料想,她应该会喜欢。 合上木盒子,曹宗渭心想,赔了礼,误会的事就算过了,以后两不相欠。 小昌微弯腰,笑望着曹宗渭道:“侯爷什么时候爱上这样精致的物件了?” 青白玉的白釉浮纹茶杯,不光是精品,还贵重。都多少年了,小昌没见过曹宗渭这般花心思了。 曹宗渭重重地拍了拍小昌的肩膀,道:“你小子一天天闲着没事干是吧?打听我的事起来了。” 小昌疼得龇牙,肩膀一点点地往下压,讨饶道:“哪儿啊,侯爷,小的可不闲,这不刚收了茶具从咱府里族学过来的吗。” 曹宗渭这才松了手,道:“听见里边人说什么了没?” 小昌白净的脸上露出一对酒窝,道:“您肯定就猜到了呗,和您猜的差不离。” 曹宗渭随手抽出书桌上一根没有开笔的狼毫转了起来,屁股倚在桌上,思索了一会儿,拿毛笔敲了下小昌的脑袋道:“你小子牙口给我守严实了,要是漏出半个字儿,我让你舌头搬家。” 小昌“嘿嘿”地笑,凑近了作揖道:“小人的嘴比死鸭子还硬,您放心吧。哎对了,小的忘说了,程少爷坐马车家去了。” 这在曹宗渭的意料之中,那样尴尬难堪的场面,他不回家去“休养”好了再来,等着别人讥讽嘲笑? 想到这处,曹宗渭有些不悦,到底是他一直费心照顾的孩子,怎么就长歪了,好歹不分不说,竟然生出这般歹毒的心思。也不知道他如今扶持程怀仁到底是对是错。 可程家就这么一根苗子了,曹宗渭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家绝后,程志达的恩情他都还没报完,程家完了,他会遗憾愧疚。 皱了皱眉,曹宗渭吩咐道:“套马,我去一趟程家。” “您喝杯茶,小的这就去。”小昌麻溜地走了,临走前吩咐外面的丫鬟送杯茶进来。 曹宗渭喝完茶,一时半刻也没耽误,拿上茶具就走了。 程怀仁比曹宗渭先到忠信伯府,回了院子他气得摔东西,背上的伤口又撕裂了一些,沈玉怜闻讯赶来安抚他,给他除服换药。 程怀仁深吸一口气,一边忍着疼痛,一边想着族学里的事。他在想,孟大夫到底是不是真的“顺路”来给他看伤送药,若不是,那又是受谁人指使? 程怀仁能想到两个人,曹宗渭和贺云昭,但是他不明白前者为什么要对付他,难道还在记恨沈姨娘跟踪的事?或者说……曹宗渭已经开始看不起他了? 还有一种猜想,被程怀仁否定了。曹宗渭看着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缜密,手段很辣,他不可能短时间内对一个女人动心,况且他先夫人都去世这么多年了,也没看他对谁动心过。 程怀仁乐观地想,应该是贺云昭买通了孟公,只有她有动机,有手段。如果是她下的手,这次的耻辱日后翻倍地补偿回来就是,他还有武定侯做靠山,则万事不需惧怕。 程怀仁放平缓了心情,午膳都没用就睡了。 曹宗渭这时候来了,听说程怀仁已经睡了,就去后院看程志达,看完兄弟,就把东西给了贺云昭。 贺云昭看着手中雅致的浮雕兰花檀木盒子,犹疑着打开看了看,当即决定道:“这我不要。” 这套茶具无论材质还是做工无不优良,一看就并非凡品,忠信伯里能与之匹敌的茶具也没有两套。镇国寺之事,不值当武定侯赔这么贵重的东西。 曹宗渭问:“不喜欢?” 贺云昭摇首道:“不是。只是这套茶具于我而言会是个负担,用着怕摔了,不用又使明珠蒙尘,不如不要。若侯爷真想道歉,我有一个请求。” 曹宗渭没有想到贺云昭会不收这套茶具,更没想到她会提另外的要求,沉默一瞬,觉着她不会出言过分,调整了下坐姿,道:“请说。” “那日我与贺家夫人一见如故,她将我错认作她女儿,也是缘分一场,这些日我总是想着着她们母女,实在想去看看,烦请侯爷替我引荐一下。” 这不是什么大事,曹宗渭低头想着,这几年忠信伯府相当于隐世了,贺云昭身为当家主母,也该渐渐和这些大臣夫人们走动开来。贺家夫人虽然不是个热情好客的人,但是性格温顺贤淑,是个适合往来的对象。 “这事容我先去贺家问问,毕竟贺小娘子病了,贺夫人未必有功夫待客,轻慢了夫人反而不好。” 贺云昭面露微喜,道:“那便谢过侯爷了。” 甄氏不喜刻意交友,但很好说话,只要曹宗渭开口了,她必然会答应。 说定后,贺云昭把盒子双手递给曹宗渭道:“侯爷拿回去吧,丫鬟们都在门口站着,这东西送给我也不太妥当。” 曹宗渭一笑,道:“既然夫人这般客气,那就转送给程大哥了,劳夫人替大哥收着先。” 贺云昭无法推拒,待曹宗渭人走了,便命文兰把东西送到程志达房里,给万嬷嬷收着。 万嬷嬷是个识货的人,一眼就看出来这茶具是皇商铺子里出来的,不过和御用的还是有差别,忠信伯府这种世家用这套茶具没有问题。 万嬷嬷听丫鬟说原是武定侯送给夫人的,夫人不受,才送到了东梢间里来。她虽未明白为什么曹宗渭要送东西给贺云昭,但本能地就信任他,又思及以往武定侯府里流水一样送进来的东西包括了千金难寻的珍贵药材,也就没把这当一回事,又让丫鬟把茶具送到了贺云昭屋里,说梢间里不需要。 兜兜转转,茶具还是归了贺云昭,只不过她不愿落人口实,还是把东西归入了库里,记在了人情账上。 两日后,贺家送来了帖子,先是诚意致歉因家务繁忙未回程家的帖子,然后邀贺云昭于三日后去府里作客。 收到帖子的那一刻,贺云昭躲在内室眼泪都出来了,她终于可以见到自己的家人了。 以前读到唐诗不知其中滋味,如今算是晓得“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滋味了。 料理完伯府诸事,贺云昭于第三日收拾妥当,穿戴整齐去了贺家。 贺云昭前脚刚走,迎春居那边沈兰芝也套马走了。万嬷嬷得到口信连忙叫人跟了出去,看看沈姨娘去了哪里。 贺云昭在去贺家的路上,坐在马车里预想了千百遍与家人相见的情形,强自镇定下来,在到了贺家正门之后,淡定自如地下了马车,带着两个丫鬟随门房一起入了一草一木早已烂熟于心的贺家——她真正的家。 第十八章 青瓦红砖,屋檐层叠,贺云昭坐着青顶小轿,一路从前院过了垂花门,不安地绞着藏在宽袖里的帕子。 入了内院,贺云昭就下了轿子,跟着甄氏身边的管事妈妈,入了如意院。 如意院里,甄氏早就在明堂里面等着了,穿着绛紫缂丝马面裙,头簪扁方,形容消瘦,勉强打起精神来迎客。 贺云昭一见到母亲,忍不住眼眶泛红,甄氏行礼的时候,她连忙把人扶起来,笑道:“今日是我,夫人无须多礼。” 她的母亲瘦了,眼睛下面都黑了,贺云昭心如刀割,恨不能向甄氏说明真相,但此事太多匪夷所思,贺家人怕是不会相信,于她报仇也有阻碍。 偷偷拿帕子按了按眼睛,贺云昭道:“夫人也请坐。” 二人一处坐在罗汉床上,丫鬟送上来茶水糕点,贺云昭低头一瞧,全是她前世爱吃的金丝蜜枣、青梅、红豆枣泥卷。甄氏不大爱食甜食,但女儿喜欢,所以她院里常常备着这些。 贺云昭拈起一块枣泥卷,依旧是熟悉的贺家厨子的手艺,枣泥总是捣得碎碎的,入口即化,红豆红枣分量均匀,甜而不腻。 连吃了几块,贺云昭平复了情绪,赞道:“贺家糕点比伯府里的好吃。” 甄氏微微笑道:“我们家的厨子是从苏州过来的,做的糕点有苏州甜点的风味,夫人吃惯了京都的东西,许是觉着苏州的口味新鲜。” 甄氏是苏州人士,贺家很多老人都是陪嫁过来的,做点心的厨娘就是,贺云昭被苏州的厨娘养刁了口味,除了自家点心,别家的都不大入得了口。 二人闲话了一会儿,甄氏说起镇国寺那日,难为情道:“那日冲撞夫人了,说句冒昧的,只是夫人太过年轻,那日我不晓夫人身份,才说了唐突的话。” 贺云昭连忙道:“不妨事不妨事,夫人说您女儿于我有几分相似,我倒是很好奇贺家小娘子长得如何花容月貌,不知可否方便一见?”她想看看何云昭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甄氏叹气道:“也罢,我家小娘子随了她父亲,脾气耿直,口直心快,病了这些日也没什么闺中好友来探望她,既然夫人不嫌弃,就辛苦夫人随我去一趟了。” 贺云昭微微垂首,心声愧疚,倘若她不是这般性子,能有几个知己好友,指不定这时候她们还能来开解开解母亲,不至于惹甄氏这般憔悴。 二人并肩去了贺云昭住的红枫小苑,院子里种了一片枫树林,枫叶红的时候落满一地,漫院遍地的叶子,火红艳丽,是她最爱的景象。 重回熟悉的院子,贺云昭心情甚好,感慨良多,仔仔细细地看着五年前自己院中的一草一物,丫鬟婆子,竟然觉得十分有趣,十分感动。 倘若她没有嫁给程怀仁,即便是终身不嫁了,前一世的日子也过得够舒心呀! 甄氏命丫鬟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带着贺云昭去了内室。 贺云昭走到黑漆嵌螺钿花蝶纹架子床前,打起湘绸葫芦双喜纹帐子,轻车熟路地挂在鎏金如意钩上,略弯着腰去看变成自己的何云昭。 床榻之上的人面白如纸,不复往昔神采,眼窝凹陷,红唇枯白,似是大限将近。 贺云昭心头一揪,她用了婆母的身子活得逍遥自在,何云昭却在贺家即将垂死。她真是良心难安,只可惜此事并非人力可为,今生今世只好替婆母报得大仇,祈祷她来世无忧。 不知怎的,何云昭忽然皱起眉头,露出难受的表情。 甄氏替“女儿”抚平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贺云昭出去。 出了红枫小苑,贺云昭的兄长贺云京正好往这边来。 贺云京前几年在卫所摸爬打滚过,所以浑身骨肉结实,身材高大,挺胸阔步而来。他现已是卫所下辖的千户,不似前几年那般需要风吹日晒,肤色渐渐白了回来,长得也是面如冠玉,冷峻倜傥。 贺云昭今年将满十七,正是说亲的年纪。贺云昭看着风华正茂的哥哥,甚感欣慰,只不过想到以后那位性格狭隘的嫂嫂,笑容忽然就淡了。 说起来也是唏嘘,他们贺家向来行善积德,父亲与几个好友一起在郊外资助了一个义庄,专收留无家可归的妇孺,甄氏常年拜神拜佛,贺云京待人有礼有节,只贺云昭性格稍稍骄纵些,但也无伤大雅。 可前世贺家兄妹两个过得都不算美满。 贺云京走到甄氏面前喊了声“母亲”,随后目光转到贺云昭身上,只见她肤白无暇,双目水波流转,红裙玛瑙簪,甚是娇美。他原以为是妹妹的好友来这边探望,没想到却看到她梳着妇人髻,所以按下惊艳的神色,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喊了声“夫人”。 甄氏这才道:“这是忠信伯府的夫人,与我在镇国寺偶然遇见,我险些将她错认作你妹妹,这才结了缘。劳夫人惦记,我便邀她来府上作客。” 贺云京又扫了一眼贺云昭,她的长相倒没有多像自家小妹,只是装扮与神态,甚至站姿都很像。不过他不得不承认,忠信伯夫人还是比自己的妹妹沉稳大气雍容华贵一些,那是经历世事以后的睿智,年轻的小姑娘没有这种眼神。 贺云京不禁想着,垂危的忠信伯府能娶回这么一位新夫人,还真是祖上积德了。微微冲贺云昭颔首,他便看向甄氏道:“母亲,您送夫人,我去看看卿卿。” 熟悉的称呼像甜蜜的重锤砸在贺云昭心上,相见不相识,她的母亲,她的哥哥,明明就在她眼前,却还是那么让她想念! 贺云京正要从甄氏身侧走过去,红枫小苑里匆匆忙忙跑出来一个丫鬟,追上来道:“夫人,不好了!小姐出事了!” 甄氏双腿一软,险些没站住,紧紧地握着丫鬟的手问:“怎么回事?” “小姐浑身出冷汗,还抽搐……怎么喊也喊不醒……” 甄氏甩开这边的人就跑了进去,丫鬟们也都跟了过去。贺云京扭头看着贺云昭道:“委屈夫人了,我送夫人一程,顺便让管事请大夫来。” 贺云昭连忙道:“还是小娘子病情要紧,贺公子快去请大夫吧,我在后边跟着你出了后院就行了,有我两个丫鬟跟着,你不必担忧我。” 贺云京感激地看了贺云昭一眼,便道:“怠慢夫人了,我先行一步。” 说罢,贺云京快步离去,贺云昭出了一口气,秀眉颦蹙,带着文兰和文莲一起出了后院。 贺云昭过了大门前的影壁,站在大门回首深深地望了一眼,便下了贺家门口的大阶梯,贺家下人已经把马车牵来,忠信伯府的马夫恭敬地候在那边。 贺云昭走到马车旁,忽闻一阵宝马嘶鸣之声,曹宗渭正勒马停在她的马车后面。 枣红宝马的马蹄高高扬起,曹宗渭挺立着身子,狂野疏朗,贺云昭都快忘了,这个男子在猎场里驰骋的样子。 驯服好坐骑,曹宗渭下马对贺云昭道:“夫人,你这就要走了?” 他处理好衙门的事,急急赶了过来,还以为能和她在贺家小坐一会儿,帮着拉近她和甄氏的关系,没想到贺云昭走的这么快。 贺云昭面露愁容道:“实在不巧,贺家小娘子突然出意外了,贺夫人顾不上我,贺公子正在料理要事,我便不好多留,这就出来了。” 曹宗渭扯着缰绳,敛眸道:“前些时小娘子还平静些……”怎的忽然之间就又出意外了? 贺云昭不语,曹宗渭道:“看来我来的也不是时候,不如我送夫人一程,正好去看看伯爷,待我下午回到家中再让府中管事来这边看看。” “那就谢谢侯爷了。”贺云昭谢谢曹叔叔这般记挂贺家,前世曹宗渭也确实帮过贺家不少忙。 贺云昭带着丫鬟上了马车,曹宗渭一步跨上高大的马,吹了个口哨把马头调转过来,他对马车上的绸布帘子道:“顺路而已,不谢。” 贺云昭放下帘子,客气的笑容退下,精致的面庞上只余下深深的愁闷与疑惑。 何云昭虽然一直昏迷不醒,但是从未这般发作过,为何自己一来,婆母就突出异况。 难道说,和两人换了身子也有关系? 实在想不通其中关键,贺云昭暂时只能决定少来贺家,她的到来,很可能是何云昭的催命符。 何云昭救了她,贺云昭不能害心地善良的婆母。 回忠信伯府的路上,贺云昭隐约听见街边有人议论自己,凝神细细听了几句,似乎和程怀仁的伤痕有关,但言辞之间对程怀仁没什么褒奖和同情,她缓缓睁开眼,很期待忠信伯府里的母子闹腾出点什么事来。 到了忠信伯府,贺云昭与曹宗渭一处从正门进去,去了修齐院。 曹宗渭在梢间里看程志达,贺云昭一回屋里休息,万嬷嬷手下的丫鬟思音就来了。 第十九章 思音告诉贺云昭,沈姨娘清早就坐马车出去,去了程家大房程志先家中,到现在还未回来。 沈兰芝还真是迫不及待,禁足日子刚过就急着出门想法子对付她了。 只不过贺云昭很好奇,沈兰芝去大房那边做什么? 忠信伯府分家之前共有三房,老大程志先,老二程志达,老三程志远。 这三个都不是谢氏嫡出的孩子,但老二程志达由嫡母养大,并且记在名下,他入仕之后果然不凡,三十岁后的几年里屡立奇功,让忠信伯府风头无两。 贺云昭前世嫁进来之后,除了成亲第二日认亲那次,几乎都没见过两房的人。 现如今,程家另两房现在日子过得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老夫人有一直闭门不见,忠信伯府和这两房的来往也很少。 贺云昭竟然不知道,沈兰芝和大房的人还有来往。 稍稍思索,贺云昭便晓得其中必有她不知道的细节,遂不能断定沈兰芝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便吩咐思音道:“去看看侯爷走了没,若是走了来知会我一声,我有话对万嬷嬷说。” 思音不一会儿就过来了,对贺云昭道:“夫人,侯爷马上就走。” 贺云昭抬了抬眼皮,应道:“我马上过去。” 稍稍整了整衣裳,贺云昭就去了西梢间。 曹宗渭正从屋里出来,冲贺云昭抱拳喊了声:“夫人。” 贺云昭命大总管明荣把人送了出去。 贺云昭进屋坐在罗汉床中间四角浮雕矮几的另一边,思悦上了茶来就退了出去,万嬷嬷看着门都关严实了,才走到主子身边道:“夫人,您都没歇会儿奴婢就烦扰您了。” 贺云昭抬手道:“不妨事,安稳家宅要紧。” 万嬷嬷笑了笑,眼角几道明显的纹络,她道:“说实话,奴婢不大清楚姨娘去大房那边做什么。” 贺云昭有些口渴,抿了口温热的茶水,道:“无利不起早,她必是和大房有利益往来。禁足日子将将到,她连仁哥儿院里都没去,就慌着去了程家大房,这说明在今早之前,她已经通过丫鬟或者沈玉怜,和仁哥儿商量了什么,依我看……”拿着茶杯盖子拨了拨里面浮起的茶叶,她低下眼皮子继续道:“估计是谋划怎么对付我吧。” 万嬷嬷就是知道这一点,才请贺云昭过来。 忠信伯府里不能只有新夫人一个人想把程家支撑起来,仁哥儿不识好歹,沈姨娘又经常给贺云昭出难题,简直就是在自找死路。 万嬷嬷很怕好不容易来的一个好夫人就这么被姨娘给害了,可按程怀仁这个脾性来看,只怕程家迟早要毁了。 不论是万嬷嬷还是曹宗渭,都不愿看到这个局面,眼下只能先把沈兰芝应付过去了,再好好教育程怀仁。 若实在不行,只有不得已之下另想办法。 万嬷嬷问贺云昭怎么想。 贺云昭轻笑一声,道:“我还能怎么想,我说了,忠信伯府的家风我是要正过来的。大房那边的人十有八九是维护沈姨娘的,不会让咱们拿捏住什么把柄,就看沈兰芝这次会使出什么招儿来了。” 贺云昭又问:“只是不晓得沈姨娘怎么和大房的人有往来了?万嬷嬷可知道其中关窍?” 万嬷嬷嗫嚅半晌才道:“说出来恐怕夫人生气。” 贺云昭宽袖一挥,道:“但说无妨。” 万嬷嬷咬着唇羞愧得红了脸,不安地交握着手道:“夫人可只知道您过门是谁牵的线吗?” 摇摇头,贺云昭想了会儿,猜道:“是大房的人?” 万嬷嬷重重地点头,道:“是大夫人黄氏。” 原来如此。 虽然前世贺云昭和何云昭往来不多,到底是一个屋檐下处了三年,二人总归是有过交集,碰面几次后发现脾性相合,一个活泼一个娴静,一个说一个听,倒也合得来,渐渐地也就能聊得上几句了。 其中有一次贺云昭瞧见何云昭在伯府园子里独自落泪,便去相问,这才知道婆母是在为坎坷的一生而悲戚,当时她便问了,既然不喜欢程家,为何又要嫁进来。 贺云昭才知道,世上有这么狠心的人。 何云昭的继母因她貌美,而自己的女儿比不过,便一直将继女藏在深闺,对外宣称因病而调养身体,一直硬生生地把人拖到了二十岁,成了老姑娘,末了为了一笔丰厚的嫁妆,就答应把人嫁到了忠信伯府做填房。 人人都知道忠信伯是个痴呆瘫痪的老人,唯一的哥儿还是姨娘所出,何云昭那样貌美的女子,自此一生定棺盖论,荣华富贵可以享,但永远与快乐无缘。 只是贺云昭不知道,其中居然还有程家人在动手脚。 万嬷嬷看着出神的贺云昭以为她生气怨恨了,生怕她的心不再向着程家,连忙跪下请求道:“夫人,您进门是程家上上下下的福气!奴婢虽然不耻黄氏小人行径,但也打心底里希望,进家门的人是您才好!” 贺云昭把人扶起来,宽慰道:“便是没有黄氏牵线调停,我继母依旧要把我‘卖出去’,好歹忠信伯府吃喝不愁,没有婆母需我孝敬,没有妯娌需我周旋,已经很好了。” 万嬷嬷这才放心的起身,万分庆幸道:“夫人果然旷达。” 贺云昭坐下问道:“你可知道其他细节,一一说给我听听,譬如为什么沈兰芝和黄氏肯一起合谋让新夫人进门,又为何单单挑了我。” 万嬷嬷眼珠子往做撇,仔仔细细想了想道:“先夫人去了很多年了,老夫人不问庶务,伯府里就没有没有人操持内宅,前几年一直是大夫人黄氏偶尔帮着管理家宅,估计就是那时候有来往了,不过那时候姨娘和大夫人关系并不亲近,甚至见面都不太说话,还在背地里相互使绊子。” 顿了顿,万嬷嬷抬头望向贺云昭道:“后来是三夫人忍不得大房和姨娘一起占伯府的便宜,但又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拼着把事儿闹开了。程家族里旁支的人也都觉着大夫人不该把手伸到咱们府里来,就跟着声讨大夫人,老夫人被族里的人吵得没办法了,才答应帮着做主娶个新妇回来。” 贺云昭不明白了,“为什么是大房帮着管家,不是三房?” “因为大老爷和咱们伯爷清醒以前来往密切些,府里下人也都认大夫人,不过后来大房的人索取太多,伯爷不大耐烦了,关系渐渐闹僵。接着伯爷中风瘫痪,人也不清醒了,大房的人趁火打劫仗着以前的情分抢占先机,一直在伯府捞好处。” 原来如此,大房吃独食,三房自然眼红,只怕后来大房肯分一杯羹,三房也不肯就此罢休,干脆鱼死网破,谁也得不到好处。 “万嬷嬷,伯爷是为的什么发了病?我听说老夫人那时候也病了一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问及这件事,万嬷嬷沉默了一瞬,道:“虽然奴婢一直在正院里伺候着,但事发的时候伯爷在老夫人院里,奴婢没能亲眼看见,所以不大清楚。” 贺云昭嘴角勾了个淡笑,她知道万嬷嬷在撒谎,但没有追问,转而问道:“那万嬷嬷告诉我,为何老夫人挑了我?” 万嬷嬷叹了一口气道:“虽然老夫人答应帮着娶妇,实际上她只是为了敷衍那些人,并未亲自出力,后来挑选相看的事都是大夫人一手操办的,沈姨娘那时候去大房去的频,估计也有她的手笔。” 意思就是说,何云昭成为忠信伯夫人,是黄慧仙和沈兰芝两人决定的。 “当时三夫人也心有不甘,生怕她们找了一个肯与她们同流合污的人,往后更难插手伯府事务,又央族人闹了一场。大夫人精明,选看好了拿着画卷册子直接去找老夫人,即便老夫人不肯见她,她也对外宣称是老夫人掌了眼的。” 贺云昭讥笑道:“所以后来三房的人再闹也没法子,毕竟他们没法证明老夫人是不同意的,这样一来,族人们有心也无力。” “正是如此。”万嬷嬷愁容转笑,道:“哪知她们挑了个这么好的夫人,当真是失策!” 迟疑了一会儿,万嬷嬷还是问道:“夫人,我记得大夫人和姨娘是打听好了您继母是个势利的,正好您久未定下人家,又是嫡出,性子软弱,十分听从继母的话,怎么……她们似乎看走眼了?” 实际上万嬷嬷还是往委婉说了,何云昭前世不仅是大龄嫁不出去,继母卢淑珍还故意坏她名誉,往外传她刁蛮骄纵,上不尊老,下不爱幼。又是因了这个缘故,一直没有人来何家求取嫡长女。 贺云昭扯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道:“我性子并不软弱,所谓听继母的话,不过是懒得与她争吵而已。我父亲耳根子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继母到底是母亲,我的婚事也只能由他们做主。继母说忠信伯府是侯爵之府,我一个五品武将之女已算是高嫁,况且家中人口简单,出嫁后也没有烦恼,婚后必定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父亲便同意了,然后就把我的婚事定下来了。” 然而长眼睛的人都知道,什么富贵不富贵,一个女子,泼天富贵也比不过枕边人知冷知热,嫁进忠信伯府就注定要守寡。 第二十章 理清楚程家几房的关系,贺云昭心里渐渐清明,对万嬷嬷说了自己的猜想:“大夫人和沈姨娘应该是商量好让我进门的时候勾结在一起的。” 那个时候黄氏被三房和族人逼得太狠,仅凭大房之力无法完全掌控事态,而沈姨娘亦害怕新夫人进府对他们母子不利,所以宁愿舍弃一点好处,答应帮助黄氏,一起选定一个比较好“操控”的新夫人。 可惜贺云昭重活到了何云昭身上,她的性格可和原主不一样,黄氏和沈姨娘算是啃到硬骨头了。 万嬷嬷接着道:“自您入门以来,沈姨娘处处不顺,这会子遇着大难处了,才想着找人帮忙。不过她为什么不早派人去知会大房一声,白白禁足那么些日,非得等到了这时候才亲自去一趟。” 贺云昭笑着解释道:“沈姨娘什么性格你还不清楚?她为人刻薄狭隘,过河拆桥这种事肯定做得出来,只怕在我嫁进来的那一刻,她们两个就闹翻了。沈兰芝遇着我束手无策才去求大夫人,大嫂岂肯轻易答应?自然得拿乔,叫姨娘吃吃苦头,生生让姨娘禁足挨了那么多日,再去求她,后面的事儿才好办,好处才好分。” 现在贺云昭是忠信伯府名正言顺的主母,黄氏很难得插手进来,若是有沈兰芝和程怀仁帮忙,那就容易多了。 万嬷嬷十分担忧这两人搅和在一起,贺云昭虽然雷厉风行,可毕竟年轻,内里的门门道道未必知道,大夫人真要出招,新夫人招架得住吗? 万嬷嬷虽然在宫里待过,但不论宫里宫外做的都是伺候人的活儿,到了忠信伯府因为府里人口简单,也是伺候人和管理下人比较多,后宫内宅斗争用的手段,她接触的并不太多,要是大房和姨娘真想出什么新鲜的损招,她不见得有经验。 下意识地看向贺云昭,万嬷嬷欲言又止,贺云昭安抚道:“放心,只要我行的端做得正,天王老子都没法管我!” 贺云昭这话说的豪气,万嬷嬷心生敬佩。 贺云昭又想起一桩事,道:“我听说武定侯爷前些日去见了老夫人?” 凭什么谢氏连本家人都不见,却肯见一个外人? 万嬷嬷道:“侯爷性格粗狂,不拘小节,硬闯进去的。” 贺云昭微微一笑,果然附和曹宗渭的性格,她犹记得童年有个远房亲戚家的小男孩来做客的时候,总是扯她头发,曹宗渭撞见后直接把小崽子拎起来闯去贺家酒兴正酣的前院,扔到了他父亲怀里。 贺云昭年幼时候是极喜欢曹宗渭的,只不过后来他去了战场,回来的次数少了,她而已长大了,再浓的感情,渐渐也淡了。 贺云昭起身从东梢间里走了,万嬷嬷对她隐瞒的事还很多,就算曹宗渭是硬闯寿宁院,也得老夫人肯见他才行。 贺云昭很好奇,贺家这些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大事,是不是和她知道的那个人有关系。 回了屋子,贺云昭又想起另一桩事,按说程怀仁那般模样去曹家族学,她狠辣狭隘的名声应该很快就传开的,但事实似乎不是这样?而且程怀仁居然又继续回来休养了。 百思不得其解,贺云昭就命人去把前院的二等管事彭见山叫来了,彭见山负责忠信伯府的买办,一年四季的日常物品采购均由他负责,是个手脚利索,会说话会做事的人。 贺云昭记得,在议事厅整顿上下的时候,彭见山是站在明荣身后的。 彭见山来了之后,贺云昭就吩咐下去了,让他打听程怀仁在族学里的事。别的她没多说,彭管事只当夫人在乎名誉,也未多想。 出去了一个多时辰,彭见山就回来了,告诉了贺云昭始末。 贺云昭听完赏了两枚四分的梅花银裸子,彭见山弯腰笑着道谢,她道:“这两枚银裸子还入得了你的眼?” 买办能拿的油水很厚,而且留不下把柄,贺云昭心里都清楚,调侃两句也未戳破。毕竟世家大族之内,大多如此。 彭见山欢欢喜喜地收了贺云昭的赏,恭维道:“只要是夫人赏的,不论贵重,小的就觉得荣幸。” 打发走了彭见山,贺云昭才揉着眉心仔细分析,她不明白孟公为什么那么巧合地出现在曹家族学,若说没有人授意,她不信。就算程怀仁行事不仁,孟大夫到底是个平头百姓,没道理会主动参与到这种事里面来。 贺云昭断定,孟大夫后面有人。 那个帮她的人,很可能是曹宗渭。 贺云昭更不明白了,按理说以她现在的身份,曹宗渭应该防着她才是,毕竟她最近出手太狠,程怀仁禁受了那么大的皮肉之苦。 若硬要给一个解释,也许是曹宗渭认为她这样做是对的,所以才帮了一把? 贺云昭不禁笑了,深明大义这一套可是程怀仁交给她的,如今她全数还在他身上! 不过贺云昭和曹宗渭的关系有点微妙了,除开引荐贺家的事,现在她又欠他一个人情了。 …… 贺云昭用过午饭,歇过后文兰才进来说,沈姨娘回来了,看神态似乎很开心。 贺云昭坐在次间的罗汉床上纹丝不动,继续看着手中的书。最坏也就是黄氏和沈兰芝达成了共识,决定想法子对付她呗。 修齐院外人的手伸不进来,下药那些招儿都拿不上台面,估摸着二人会请人来帮忙。 贺云昭很好奇,她们会请谁来呢? 不等贺云昭等来黄氏和沈兰芝出招,甄玉梅去镇国寺的日子又到了,贺云昭自然是得借着捐香油的名义去一趟,她不能进贺家,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得知何云昭近况。 命下人套了马,贺云昭坐着马车带着贴身丫鬟就去了镇国寺。 依旧和以前一样,贺云昭把两个丫鬟撇在客房里,自己独自去大殿里面找甄氏,不过这次她用的理由就是想安静地礼佛。 贺云昭也确实去拜佛了,她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面前请求,恳求他能保佑何云昭,让悲苦的婆母这一生得以善终,即使是用了她的身子也没关系。 约莫叩拜了一炷香的功夫,贺云昭正起身,身旁的黄色垫子上就跪下来另一个人,正是她的母亲甄玉梅。 贺云昭惊喜道:“夫人,又与您相见了。” 甄玉梅双手合十报以一笑,道:“果然与夫人有缘分。” 门外,贺云京踏进来道:“见过夫人。” 贺云昭微微颔首回礼,笑道:“今日贺郎君怎么也跟着过来了?” 贺云京英挺的五官变得柔和,语气平缓道:“实在不放心家母,就跟着来了。” 贺云昭顺势问道:“那日……”不等她问出口,贺云京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请她到外面说话。 甄玉梅双耳不闻外面的动静,专心致志地同菩萨倾诉自己的苦闷,诉说她的愿望。 出了正殿门口,贺云京引贺云昭去了宝殿入门旁边的一簇湘妃竹旁,二人坐在石凳上交谈了起来。 贺云京道:“舍妹那日病危,请了大夫也诊治出病因,武定侯帮忙催请了御医来,连御医也束手无策。不过好在病情稳定,暂时不至于有性命之危。” 贺云昭觉着这不是病,可是佛道那一套,好像也没用,不然甄氏那般诚心诚意,菩萨怎么没让何云昭好转?世间恐怕无人能治此病。 略表惋惜,贺云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是真的希望何云昭好转起来,也过过有父母和兄长疼爱的生活。 贺云京盯着贺云昭的真情流露的眼睛,忍不住刮目相看,她明明已经是历尽千帆的妇人,却还保留着一份真情。这样的人,心有善念。 贺云昭回过神来的时候,贺云京正凝视着她。 恍惚间,贺云昭又回想起兄长带着她骑马射箭的场景,张口而出:“不如去后山骑射一场……” 说出来贺云昭就有些后悔了,以她现在的身份,其实不该提这个要求。 哪知道贺云京竟然答应了,还道:“正好我骑马过来,夫人若不嫌弃,可以试试我的马。”到底是被家中阴郁的氛围包围久了,他也实在想放松一下。 贺云昭先一步去了镇国寺后山,贺云京牵着马也去了。 贺云京的马是贺云昭帮着挑的,他的马很有灵气,他也很爱他的马。 马是毛色复杂,头大额宽,胸廓深长,体质粗糙结实,被毛浓密。这匹马是经过调驯的鞑靼马,耐劳,不畏寒冷,在战场上不惊不诈,勇猛无比,是贺云京的左膀右臂。 贺云昭见着熟悉的马匹,走过去顺了顺马毛,还没来得及交流感情,就被马儿一口咬住头发,歪着脑袋一边笑一边跟着马儿扭头的方向走动。 贺云京掰开马嘴,笑着训斥道:“丑哥儿,别乱咬。” 得了解脱的贺云昭拍了拍它的脑袋,干脆把发髻扯散,将钗环收起来,用长汗巾把头发束起,勒着缰绳轻松上了马。 贺云京担忧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贺云昭行云流水的动作给堵住了口。 因手生,贺云昭只骑着马慢速跑了一圈,大笑着朝贺云京这边来,忽闻一阵马蹄声,二人就看见曹宗渭也骑着马往这儿来了。 第二十一章 曹宗渭骑着马过来,人还在马上,贺云京就抱拳冲他行礼,喊了声“侯爷”。 贺云昭礼貌地笑了笑,也跟着喊了一声。 曹宗渭先看向贺云京,再看了贺云昭,见她发髻都散了,撇了撇嘴,看来玩的很开心嘛。 红妆宝马,曹宗渭不禁多看了两眼贺云昭意气风发的样子,想起她在后宅内端庄的模样,两厢一对比,各有滋味。 两人下马说话,曹宗渭道:“二位怎么有闲情雅致在这里骑马。” 贺云昭道:“今日又遇着贺夫人,一时兴起便来了。听说侯爷驭马之术了得,倒想见识见识?” 曹宗渭抱着手臂,受了这恭维,笑道:“好啊,夫人想怎么见识?” 贺云昭歪了歪脑袋,道:“侯爷有没有主意?” 曹宗渭勾唇笑笑,看向贺云京道:“自然要两方较量才有看头,云京以为如何?” 贺云京直起背脊,笑答:“请侯爷赐教。” 贺云昭让出位置,二人同时上马,行动潇洒。 曹宗渭盯着贺云昭头上的汗巾,道:“烦请夫人待会儿举着汗巾,我与云京从这里入了林子绕一圈出来,谁先夺了汗巾,便是赢家。” 好在贺云昭是武将之女,以前在猎场比赛驰骋之时,也有把随身物件当做彩头的时候,况且她现在也不是未出阁的姑娘,所以并不拘礼,点头应了。 曹宗渭和贺云京调转马头,同时出发,贺云昭朝着后山林入口的一条小径那边看了看,环视一圈,发现林子里有低矮葱郁的灌木,又长又虬曲弯绕的树木,还有猿啼之音。 从林子里出来,怕是不易。 贺云昭遗憾自己马术荒废,手边又没有良驹,否则真想跟上前去亲眼看看这场精彩的较量。 循着马蹄声,贺云昭脖子扭转了几个方向,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得得声愈发清晰,她双眼盯着另一出口小径翘首以盼,期待着兄长出来的身影。 得得—— 枣红色的马上一抹黑色影子快速窜出,曹宗渭脸上挂着得意之笑,马儿轻松跃过一个陡坡,从林子里跑出来。紧接着,身穿蓝色锦布直裰的贺云京也出来了。 眼看着曹宗渭已经骑马飞奔到了贺云昭身边,她高举着汗巾,注意力放在曹宗渭身后,却见贺云京的马儿在下坡的时候竟然失蹄,差点要人仰马翻。 贺云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就把手放了下来,往前伸了伸,与此同时,曹宗渭在马背上侧弯着身子一把从贺云昭头顶挥过去——捞了个空。 柔风刮面,曹宗渭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马儿一时停不下来,奔到贺云昭身后老远,过了一会儿他才调转马头走来。 这时,贺云京已经顺利到达贺云昭面前。 贺云昭转身抱歉地看着曹宗渭。贺云京亦然,抱拳道:“应当是侯爷胜之。” 曹宗渭面无表情道:“知道就好。”他还教过这小子马术呢,想赢了他,再练十年再说。 贺云昭双手把汗巾奉上,道:“侯爷。” 曹宗渭摇摇头,拒收,道:“没抢到就是没抢到,以后我绝不会再失手。” 不过贺云昭方才那般关心在意的眼神,曹宗渭看了还真觉着不大舒服,许是因为她害他输了的缘故吧。 一场比赛后,贺云京顿觉浑身畅快,这些日压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额上冒着细密的汗,道:“只怕家母久等,这就回去吧。” 曹宗渭颔首道:“正好我要去忠信伯府一趟,待会儿我送夫人回去。” 贺云京放心道:“那我就先走一步了,夫人告辞。” 贺云昭笑了笑,点头示意。 贺云京走后,贺云昭一回头,墨发如绸飘扬,侧脸秀美明艳,对曹宗渭道:“侯爷又要去看伯爷?” 喉咙耸动,曹宗渭嗯了一声,下马道:“顺便看看仁哥儿——你头发怎么办?” 贺云昭毫不在意,“待会儿让丫鬟帮我重新梳头,不过被马儿咬散了头发,有什么要紧的。” 曹宗渭扬唇笑,看来贺云昭不止会严肃正经地训人,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也不错。 贺云昭拿汗巾子把头发绑起来,袖子往下滑落一截,皓腕纤细,脖颈白皙,巫山一段云的头发与肌肤黑白映衬,让她美得像画一样。 曹宗渭躲开视线,不去细看这份美,但眨眼之间,贺云昭的面孔就印在了他的眼睛里。 整理妥帖,贺云昭先回了客房,出寺门的时候和曹宗渭汇合。此时贺云昭已经发髻整齐,和来时一般。 一人乘马车,一人骑马,往忠信伯府去了。 回府之后,贺云昭就听见门房说家里有客人来了。 贺云昭与曹宗渭比肩往内院去,边走边问身旁小跑跟上的小厮:“什么客人?” 小厮弯着腰道:“是亲家夫人。” 贺云昭知道必是黄氏和沈兰芝一起搬来的救兵,只是她没想到居然把何云昭继母卢淑珍搬来了。 入了垂花门,贺云昭周遭的气场都变了,显然是做好了独当一面的准备。曹宗渭抿唇,心里竟然有些心疼,她明明只二十来岁的年纪,本该和夫婿琴瑟和鸣,或者还有个三四岁的稚子,春日赏花游湖,夏季以冰消暑,而不是该这般日日面对一些心怀不轨的“亲人”。 曹宗渭皱着眉头,掌心的老茧粗粝的感觉传来,这次在事情还未发生之前,他竟然就有些偏袒起贺云昭了。 入了内院,到了正院里,贺云昭看见修齐院洒扫的下人们站成两排,像是等着她回来一样。往正上房里看了一眼,她嘴角弯了笑容。 贺云昭这辈子不仅是替自己一人活着,不管什么人来,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入了正堂,高挑的贺云昭往门口那么一站,挡住了大片光亮,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里面的妇人看。 上座的卢淑珍正品着峨眉雪芽,忽见室内光线暗了,一抬头就看见雍容华贵美艳绝伦的贺云昭站在对面,身后还跟着一个魁梧壮实的男子,两人竟然莫名有些般配。 上下打量了贺云昭一遍,卢淑珍搁下茶杯纹丝不动,笑吟吟道:“云昭,这才一个多月不见,倒是长好了,嫁了人的姑娘就是不一样了。” 这不是卢淑珍说假话,连她也没想到,不过一月光阴而已,这继女竟然养得这般红润鲜亮了,活脱脱一个贵族夫人,哪里还有当初被她磋磨的可怜儿样? 当年卢淑珍就嫉妒贺云昭貌美,今日再见,明显觉着自己笑起来眼角周围的皮肤都松弛了,更是不舒坦,悔恨当初没有彻底地毁掉这个继女,还让她真正地享受了荣华富贵。 贺云昭这才缓缓走进来,不卑不亢地站在卢淑珍面前,居高临下道:“嫁了人怎么就不一样了?我倒不明白夫人的意思了。” 程志达痴痴呆呆,贺云昭现在都还是处子之身,卢淑珍方才那话可没有什么好意思,若书传出去叫有心之人误解了,还以为她背着夫家做了什么不干净的事呢。 卢淑珍仍旧坐着,笑道:“也没什么不一样,只不过这人靠衣装,云昭你总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我心甚慰!” 说着还要去牵贺云昭的手,却被她一把躲开。 卢淑珍露出一截粗胖的胳膊,一手僵在空中,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贺云昭,敛了笑容道:“云昭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我费心叫你嫁了好人家,你就忘恩负义了?” 好大的罪名! 曹宗渭在后面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卢淑珍一张口就夹枪带棒,这会子还倒打一耙。虽然程志达是他兄弟,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贺云昭嫁入忠信伯府实在不是什么幸运之事。 曹宗渭正欲张口讥讽,贺云昭却先他一步道:“给我起来。” 卢淑珍愣愣地看着贺云昭,没太明白什么意思。 贺云昭秀眉微挑,道:“从我进门到现在,你一个五品诰命都没同我行礼,况且还有武定侯在此,你稳坐上首之位是什么意思?不把忠信伯府放在眼里,也不把武定侯府放在眼里?” 曹宗渭直直地盯着卢淑珍,意思是赞同贺云昭说的话。 卢淑珍有些腿软,一进门就忙着和继女打机锋,竟然忘了武定侯还在这儿,她可以得罪贺云昭,却不能得罪武定侯府,曹宗渭在中央任中军都督,何家也受他管制,如何能轻慢了丈夫的上峰? 哆嗦着站起来,卢淑珍咽了咽口水,心虚地看着贺云昭道:“不知者无罪,我从未见过侯爷,不认得才至失礼。”随即连忙把礼节补上。 贺云昭立马坐在上首,优哉游哉地扯了扯衣裙。 卢淑珍坐不住了,插着腰指着贺云昭道:“何云昭!我是你嫡母,你一个小辈凭什么坐这里?人家侯爷还未坐呢!” 曹宗渭接茬道:“客尊主,且夫人身有诰命,坐上首无可厚非。” 贺云昭冷笑道:“这边位置都空着,夫人要是站着累,就请坐下说话。” 卢淑珍在家中一手遮天,哪个敢不听她的话?便是丈夫也吃她的枕头风,继女就是出嫁了也不能不把她放在眼里! 正待发作,修齐院热闹起来了,程怀仁一干人等都来了。他们三人心照不宣,贺云昭仗着个嫡母的身份作威作福,现在她自己的嫡母也来了,看她再如何拿乔! 第二十二章 往昔在何家的时候,卢淑珍经常使唤继女端茶倒水,布菜添汤,她就不信到了忠信伯府,就管不了何云昭了! 卢淑珍含怒看着贺云昭道:“云昭如今是不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了?哪有叫长辈坐晚辈下面的道理!” 贺云昭抛了个眼神给文兰和文莲,示意她们上茶,待会儿她可要费不少口舌,不能少了茶水,必要时候,还能泼人。 吩咐完丫鬟,贺云昭才转头看向卢淑珍道:“夫人怕是没读什么书,学少了道理,今儿晚辈就托大给你上一课。天地君亲师,君在前,亲在后,便是父母血亲也得先尊上,再论人伦。我乃忠信伯府正室夫人,一品诰命今上亲封,你不过区区五品武将夫人,甚至诰命都还未下封,正是尊着你一声,才称你一声夫人,不然就该叫你太太了。眼下到了伯府里,你还想坐在一品诰命夫人的位置上?便是我答应,也请夫人去问问皇上答不答应!” 何云昭生母生前封了五品诰命,后来卢淑珍嫁进何家之时何千户正被御史参了一本,诰命夫人的事就被压了下来,时隔多年,她虽端着个五品武将夫人的身份,却是没有诰命在身的。 外面还有人说,是她为人苛刻,所以圣上才忘了封她诰命。 因着这一层,纵是平日卢淑珍同有诰命的内眷往来时,也是要低人一头的。 卢淑珍尤其痛恨别人拿此事踩她,更恨继女拿这事让她没脸! 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卢淑珍怄得握拳发抖,却没法从贺云昭的话里面挑出半点错处。就算是小辈嫁了人,有了诰命就是不一样,就像入宫的嫔妃,再见父母之时,长辈亦是要向晚辈行跪拜大礼的。 卢淑珍正无言以对,丫鬟上了热茶进来,曹宗渭坐在贺云昭身边,面前也摆了一杯茶。 只有卢淑珍干站着,她才想起来,自己来程家是有任务的,她得从贺云昭手里拿点实际的好处回家,顺便让继女留下把柄。 想起黄氏和沈兰芝许给自己的好处,卢淑珍才稍稍平息怒气,不甘愿地坐到下首,微微缓和了颜色道:“云昭,你如今是一品诰命夫人了,娘受点委屈也没什么,这次来呢,是想跟你说个事……” “慢着,夫人是说按圣上封的诰命论尊卑是委屈你了?” 唇口几度张合,卢淑珍脑子发蒙地看着贺云昭,这死丫头嘴皮子什么时候这般厉害了? 讷讷无言许久,卢淑珍脸面惨白败,赔了笑道:“不委屈,不委屈……”紧张兮兮地端起茶杯低着头平复情绪,她在贺云昭面前竟然有点不敢开口了。 贺云昭以茶盖拨拂茶面,新叶亮绿,清香四溢,她道:“夫人方才要说什么事来着?” 卢淑珍喝了口热茶,脑子里把话过了好几遍,觉着没有错处了才看了曹宗渭一眼。 贺云昭示意卢淑珍可以直言,她才道:“是这样,你妹妹诗姐儿也要及笄了,我想着笄礼给她办得体面些,也省得失了你这个做姐姐的颜面。可你爹的俸禄你也晓得,要置办一套体面的头面不易,我想着找你借一套,日后再还你。” 借来的头面肯定有借无还,卢淑珍白得了好处,贺云昭也留了把柄。 沈兰芝自以为这个法子想的好,何云昭再怎么冷漠,娘家人的要求总不会拒绝吧?当初她要能反抗得了继母,也就不会嫁到忠信伯府来了。 可惜这算盘打的不好,贺云昭才不是这种能够受得了委屈的人,想从她这里拿到好处,还不如从她这里拿一对耳光过去! 贺云昭直言不讳道:“我嫁过来也才月余,就算我不吃不喝,不使一分银子打发下人,月例银子也只有几十两。按夫人的意思,只怕要让我拿一套几百两的头面出来,不如……你看看我库房里值钱的嫁妆有没有几样,夫人看得上,只管去拿好了。” 就何云昭当初带来的三十六抬嫁妆,数量少不说,其中还有些以次木料充重量的东西,真正能拿的出手的,两件都不到。 卢淑珍脸上通红,当着武定侯的面,继女怎么能这般下她的面子,将来她在京都还怎么见人! 猛地拍桌站起,卢淑珍指着贺云昭颤抖道:“你如今是翅膀硬了,生父嫡母给了你大好前程转眼就翻脸不认人,我不过同你借一套给你妹妹笄礼的头面,你就推算阻四,还污蔑我克扣你的嫁妆。何云昭!天地良心啊,你生母生前留下来的嫁妆,我不全都给你了,自己还贴了好些东西和银票,你怎么就记不住我的好呢?” 贺云昭倒也不气,仍旧轻声细语道:“我生母的嫁妆?难道不是你用了成只给我留下来了一成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吗?还有你临我出嫁前给的银票——五十两你也好意思拿出来说,我都替你丢人!对了,我父亲还不晓得你只给我了五十两吧?” 曹宗渭看着贺云昭云淡风轻的模样心头一揪,是对娘家绝望到什么地步,才能这般毫无情绪地说出这番话来,五十两的嫁妆……不过他在外一餐酒水钱罢了。 若是早些遇见她…… 曹宗渭起身,想说两句“公道话”把今天的事化解了,至少不让贺云昭难看,修齐院就热闹起来了。 程怀仁一干人等都来了,他们三人心照不宣,贺云昭仗着个嫡母的身份作威作福,现在她自己的嫡母也来了,看她再如何拿乔!掐算好时间,这会子贺云昭应当已经答应卢淑珍借头面了吧? 正堂门口很快站了乌压压一片,贺云昭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心道都是掐好了时间来看热闹的,那她就让他们睁大了眼睛好生地看! 程怀仁带头进屋同曹宗渭和贺云昭见了礼,才道:“母亲,外祖母来了怎的不派人去知会一声,儿子好来拜见拜见。” 沈兰芝上前笑道:“亲家夫人来家里是有何事?” 卢淑珍支支吾吾,未开口,沈玉怜嘴角下沉,没用的废物,这么半天了事情还未办成,眼下他们都聚过来了,新夫人就算心软要答应了,只怕为了面子也要拒绝了。 贺云昭看着这些人冷笑,道:“来的巧,那就都坐吧。” 程怀仁人等方按尊卑一一坐下,曹宗渭坐在贺云昭身边,只卢淑珍还站着,下首第一个位置留与她,她却不肯坐。 等到所有人都落座之后,卢淑珍才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沈玉怜不大乐观地看了沈兰芝一眼,贺云昭舌灿莲花,这卢淑珍空有脾气,没有本事,压根没法压制地住新夫人。 眼看着气氛不好,沈兰芝满面笑容打圆场道:“何夫人这是怎么了?” 卢淑珍嘴角一扯,道:“母亲找女儿借一套头面都借不到了,丧尽天良的自己过好了日子就不管娘家人了。” 沈兰芝一脸为难对贺云昭道:“夫人,不过一套头面,你就借给何夫人吧。” 卢淑珍借了不还,她们就有把柄了,凭什么贺云昭把别人管得死死的,自己却私事公办。就算贺云昭倒时候反咬一口说是她们撺掇借的,可她们也只说了是“借”,但要不回来,那就是你贺云昭的过错了! 贺云昭岂会不知她们几个脑子里盘算着什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道:“好,既然夫人自认为对我情深义重,我如今连套头面都不肯拿出来,那也是太薄情寡义了。去,把小库房打开,把我所有的嫁妆按单子清点一遍,全部抬出来!” 何云昭的嫁妆自打入了忠信伯府,从来就没使用过。 贺云昭早就亲自点了一遍里面的东西,那些廉价玩意她心里都有数,既然卢淑珍都逼到面上来了,那她就“倾其所有”去“贴”娘家,不给别人留半点把柄! 库房里的嫁妆实在少,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清点好了,文兰拿着册子进来,递给了贺云昭。 贺云昭把册子扔到卢淑珍面前,道:“夫人不是要头面吗?我把你给我的贵重物品如数赠与,里面有什么稀罕的东西,你尽管挑,我若舍不得一样,算我小气狭隘!至于我忠信伯府的东西,我虽当着家,家产将来都是仁哥儿的,我却不能胡乱使用,恕我不能随意挪用了。” 除开忠信伯府的东西,贺云昭几乎把一切都给娘家了,这份深明大义,还真叫人没话说。 这份嫁妆里有什么东西,卢淑珍比谁都清楚,她捏着鲜红的册子面色铁青,这死丫头竟然变得这般犀利,一点缝儿都不留给人钻! 卢淑珍猛地站起来,恶狠狠地盯着贺云昭,半晌才忍住上窜的火气道:“嫁妆是做父母的体贴你的东西,怎么能要回来,你这不是打我跟你爹的脸吗?” 一面说一面把册子递给贺云昭,卢淑珍笑道:“嫁妆你自己留着,娘只要你一套头面!” 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拉不下颜面和娘家人,在外人面前闹得这般僵,可惜贺云昭不是一般人,她不顾及利益,不顾及名声,只要这些人不高兴,她就高兴。 面上的笑容渐渐拉大,贺云昭把册子递给文兰,吩咐道:“让明总管把我的嫁妆全部抬回何家!” 卢淑珍难以置信地看着贺云昭,她真要和娘家闹得这样难看?她难道完全不顾及她爹的颜面和何家的声誉了吗? 第二十三章 卢淑珍几乎是指着贺云昭的鼻子道:“何云昭,你便是这般小气自私,狭隘狠毒,为了一套头面就要和我和你爹闹成这样?” 贺云昭眼皮子都不掀一下,逐客道:“夫人请回吧,那嫁妆伯府管家会如数抬到何家,程家的头面,你就不要觊觎了,不是我的,更不是你的!” 程怀仁等人完全没想到,卢淑珍口里百依百顺的继女会居然会这么强硬地拒绝娘家的一丁点要求。 卢淑珍痴呆一般站在原地,顿时醒过神来,只觉得火辣辣的感觉爬上脸颊,贺云昭竟然这样下她的颜面,完全不把她这个嫡母放在眼里,想以往在何家的时候,这个死丫头在她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嫁到伯府竟然就真当自己做了飞天凤凰了? 卢淑珍偏不信这个邪,何家的人没有一个能脱离她的掌控,就算继女做了忠信伯夫人也不行! 贺云昭感觉的到卢淑珍情绪的变化,她虽然提防着,却也来不及闪躲卢淑珍的一点预兆都没有就要落下的耳光。 抬臂挡了一下,贺云昭脑袋躲在宽袖下面,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卢淑珍的惨叫声,这才落下手臂,看见曹宗渭钳着卢淑珍的手腕子往反方向掰着。 眼看着卢淑珍手背离手腕越来越近,手腕子似要断了似的,她的脸都疼得惨白了,哀叫声不绝于耳。 曹宗渭脸色不大好道:“你一个村野恶妇竟然敢殴打命妇,你真当本侯是死的吗?” 程怀仁见曹宗渭生气了,才上前缓和气氛道:“曹叔叔莫动怒,您和一个民妇计较什么?” 贺云昭微微点头,曹宗渭才松开手。卢淑珍已经疼得话都说不出了,抱着快要废了的手一边掉眼泪一边含糊不清地骂骂咧咧。 贺云昭这时候才站起身,一脸严肃道:“夫人,我念在你与我父亲夫妻情分一场,才百般退让,你克扣我的月例银子、削减我的嫁妆、平日里极尽各种办法欺凌我,我为了家族和睦我都不说,甚至在婚姻大事上完全听从你的命令,不过是为了让你得到我那笔丰厚的聘礼,可以安心顾着何家,好生待我父亲,可你呢!” 一听贺云昭这么说,卢淑珍都顾不得疼,歪着肩膀大吼大叫道:“胡说!我若真这样待你,你如何早不说,现在嫁了人仗着有靠山了才来污蔑欺压我!” 冷笑一声,贺云昭继续道:“我胡不胡说,你我心知肚明。以前种种我皆不计较,现如今你却咄咄逼我,我不过嫁来伯府月余,你就要我拿出贵重的首饰给你,你扪心自问,我就是当买了所有嫁妆,就能出得起你要的头面吗?” 卢淑珍胡搅蛮缠道:“不愿给就不愿给,何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谎唬人,叫不知情的人晓得了,还真当我如何亏待你了!” 贺云昭已然知道和这粗鲁妇人说不通道理,再也不想多费口舌,喊了院内粗壮的婆子进来,直接吩咐人把卢淑珍架着扔出去! 包括文兰和文莲都愣住了,贺云昭就是训人训得再厉害,也没有这般不占理地把人扔……扔出去啊! 贺云昭走到明堂中央,撸起一截袖子,卢淑珍以为她要动手,吓得耸着肩膀往后退,吼叫道:“今日你若敢对我动手,来日我不叫你爹杀了你这黑心烂肺的!没有王法了!女儿打老娘了!” 缂丝宽袖被贺云昭挽到肩膀处,洁白细腻的胳膊暴露在众人眼前,沈玉怜不禁羡慕起来,何千户那样的武将,是怎么生的出这般精致艳美的女儿,她不得不承认,贺云昭真是对得起冰肌玉骨这几个字。 只是白滑若瓷的胳膊,终是被那一道细看之下分外明显的伤痕给破坏了美感,从手肘处蜿蜒到小臂内里,那条红粉伤疤有些触目。 曹宗渭站在贺云昭的侧面,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玉白如藕节的手臂,就是太细了些,都不够他一个手去握,而且那疤痕……真叫人心疼。 他都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子以前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她身上到底藏着多少伤痛和秘密,不叫人轻易知晓。 待到满室都寂静了,贺云昭才启唇,朱唇微张,无怨无恨,道:“这伤痕你总该还记得吧?就为着你女儿的一个茶碗,你险些就要毁了我的脸,若非我挡得及时,只怕我下半辈子是要去尼姑庵里度过了!” 贺云昭是说,那摔破的茶碗瓷片,差点划到了她的脸上。 这件事也是何云昭说的,当时贺云昭听了气愤非常,没想到居然有见到施暴者的这一天,那她当然要替婆母好好出这一口气了。 曹宗渭窒息了一瞬,卢氏好狠的心!一个女孩的面容若毁了,一辈子可就毁了。身体里热血翻滚,他不得不费劲控制住上了战场才有的,那种要把敌人脑袋砍下来的冲动! 贺云昭面色森冷道:“你明知我现在处境不好,还要上门刻意刁难。也好,既然你主动上门了,我便把话说清楚,纵是世人骂我薄情无义,这话我也要说出来,自今以后,我何云昭不认你何家,更不认你卢淑珍!” 文兰文莲二人见贺云昭累了,朝粗壮的婆子们使了使眼色,卢淑珍便被人架了出去。 贺云昭没看到的是,卢淑珍是被扔了出去,真正地扔出去,她发福的身体摔在地上,狼狈好笑,过路人指指点点,讥笑她来伯府打秋风。 收拾完卢淑珍,贺云昭定定地看向程怀仁,道:“仁哥,我们母子两个索性把话摊开说吧,正好侯爷也在,请他做个见证。” 程怀仁面上羞愧,他实在没想到一直顺从继母的贺云昭居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驳了卢淑珍的面子,还扬言要和何家断绝关系。 倒真显得程怀仁龌龊狭隘了。 曹宗渭心里也是这么看待程怀仁的,想来他去外面的一年多里,这孩子早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程怀仁人等难堪地站在那里,话也不敢说。 贺云昭道:“今日这一出大家心知肚明,你们用不着辩解,解释了我也不信,但凡脑子没毛病的人都不信。既然仁哥儿这么防着我,算计我,那我也没必要做个多事者了,省得好心办坏事,我想要家族和睦,却偏偏更不和睦了。” 程怀仁红着脸道:“母亲……儿子没……我……”吞吞吐吐却也想不出解释的话来,毕竟,算计嫡母就是他的真实意图。 贺云昭一抬手,打断了程怀仁说话,她面色平静道:“以后除了我分内之事,旁的事我一概不管,尤其是钱财的事,我半点都不插手,不过前些时我定下的规矩还是作数,否则府里又是一团遭。你同不同意?” 程怀仁垂首道:“母亲定的规矩很好,儿子同意。”今日算计不得反遭教训,曹宗渭又在场,除了顺从一些挽回形象,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明眼人都知道,这些规矩是有利于家族兴旺的,就算程怀仁不同意,也不敢明着说出来。 贺云昭继而道:“外宅铺子的事就交给你打理了,我知道有些铺子在侯爷手上,现在我请侯爷把他手上的铺子全部移交给你,我们府里外院管事手上的铺子也都给你,往后外院的事由你全权负责。不过你到底还在进学,伯府里的几个庄子太远了,你来去不便,也省得你手上事情太多,管不过来,庄头还是我偶尔去看看,地租你收,同管事交接就行,我不过问。” 程怀仁难以置信地看着贺云昭,她怎么会把家中这些家财全部交给他管?这么一来,他在家里可就有绝对的地位了!还有曹宗渭手里的产业,他一直不好意思要回来,毕竟是父亲之前托付给他的,现在嫡母居然全部帮他要回来了! 程怀仁的目光移到曹宗渭身上,顿了顿,才道:“曹叔叔手里的铺子一向打理的好……” 不待程怀仁说完客套话,曹宗渭道:“以前我是受你父亲之托,现在有你母亲做主,正好我都督府的事多,明日我便叫人来与你交接,伯府的铺子我都还到你手上,也算物归原主了。” 程怀仁还要再推辞,曹宗渭抬手阻止道:“本就是你家的东西,我不过帮着打理,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交给你也是应该的。” 曹宗渭明明知道程怀仁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多年来没有父亲嫡母教养,真正实在的手段根本没有学到,这些产业交给他,不出一年,亏损绝对明显。 不是曹宗渭不想护着兄弟的儿子,只是程怀仁实在不争气,何况这是程家家事,现在有了贺云昭做嫡母,自然该听他安排,他一个外人,也不想多插手了。 程怀仁按下欣喜,谢了又谢。 曹宗渭看完了这出闹剧,心里说不出的烦闷,眨眼闭眼间都还看见的贺云昭受伤的手臂,他是个武将,身上伤疤无数,挨刀子的时候也不觉得疼,但是伤在她身上,他竟然就觉得疼了。 临走前,曹宗渭道:“夫人,过几日是我生辰,万望夫人赏脸,明日我会派人将帖子送来。” 贺云昭因着避嫌不大想去,奈何曹宗渭补充道:“不过几个亲朋好友小聚,夫人和不必拘束,随意就好。” 这么说,贺家的人是一定会去了,说不定还能再见到父亲,贺云昭自然一口应了。 曹宗渭淡淡地看了程怀仁一眼,道:“仁哥儿你若背上伤好了,同我家正毅一起来。” 曹宗渭的大侄子和程怀仁一起在族学读书。 程怀仁笑着说“一定一定。” 第二十四章 自从曹宗渭答应了把铺子都交到程怀仁手上,第二日果然应约带人来了伯府,在外院让手下的管事同程怀仁把铺子交接了。 因这些事向来是武定侯府管事负责,曹宗渭便让管事直接带着程怀仁去铺子里,他则入了内院。 彼时贺云昭正在院里打拳,这副身子和以前的她比起来,简直是弱不禁风,为了避免往后和别人交锋时候吃亏,得练得康健些,而且也不容易生病。 曹宗渭进来的时候,贺云昭穿着月白色窄袖褙子将将推了一拳出去,纤细的身体线条优美,只是略瘦了些,叫人看着有些怜惜。 贺云昭还未注意到曹宗渭,便听他在身后道:“夫人好雅致。” 贺云昭收了拳头回头看他,略有些羞赧,毕竟她长发未曾束起,衣衫也穿的过于简单随便,不够庄重。 曹宗渭略点头问好,道:“夫人打拳力道很轻,但是招式漂亮实在,是同令尊学的?” 何伟业才没有这般厉害,不过是个愚昧的草包而已,贺云昭才不想给他脸上添光,便道:“不是,自己买书照着学的。” 曹宗渭了然,继母那般对待她,想必亲父也不会怜爱她,更遑论亲自教她打拳。 曹宗渭建议道:“我那里有几本拳术,夫人要是感兴趣,改日我顺路送来。” 贺云昭见过曹宗渭的身手,他虽年轻,却不输给贺镇东,若能学了他的拳法,博取长处,倒是很好。她自小爱武,这拳谱可比珍稀玉石让人欢喜,便应承了。 不过……曹宗渭经常这么出入内宅唯恐惹人闲话,贺云昭也不好这副打扮站在这里同他闲话,便请他入内堂去坐,她先回屋梳妆换衣。 曹宗渭便去看了程志达,待贺云昭重新换了宽袖褙子,梳好了牡丹髻,才去明堂坐着。 贺云昭等丫鬟送了茶水,下去之后才轻声道:“以往多谢侯爷照拂,亏着您伯爷和仁哥儿才没被人欺负了去。” 曹宗渭笑了笑,以他程志达的交情这些不算什么。 贺云昭话锋一转,道:“可是……我到底是新妇,侯爷的好意恐怕被人曲解,往后侯爷前来,还望使人通报一声。” 曹宗渭面上一僵,贺云昭这是在赶他?略加思索,他道:“夫人言之有理,是我鲁莽粗鄙,没有注意规矩。” “我不是说您没有规矩,只是流言伤人,我无畏蜚语,与伯府和侯府的名声总是不好的。” 曹宗渭点点头,淡淡道:“明白了,今日来是为了把铺子交到仁哥儿手上,我就顺便来看看伯爷,顺便看看……夫人。” 贺云昭耳朵莫名一热,不明白曹宗渭最后那句轻吐出来的话,是不是别有深意。正欲抬头看看他的面色,曹宗渭已经站起身,说要走了。 贺云昭跟着起身,略送了送,便回屋了,脑子里却还在想曹宗渭说的话和语气,应该是她想多了吧?她现在的身份,可是他兄弟的正妻啊! 贺云昭这边正不得其解,曹宗渭也懊恼地出了伯府,他方才说那句心里话实在太不应该了,就算程志达痴呆瘫痪,她也是他的妻。 哪怕程志达死了,诰命夫人和普通民妇不一样,是不能改嫁的,他怎么能有这种心思呢。 回了家中,曹宗渭洗了个冷水澡,夜里躺在床上苦闷异常,拿着彩色画本纾解一番才把烦躁从心里和身体里排了出去。 忠信伯府里,程怀仁同武定侯府的管事去外面奔走了一天,把几个铺子里的掌柜都认了一遍,还在一处吃了晚膳,回到家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沐浴完,程怀仁在书房里捡了两本书看,翻来翻去,没有一个字能入眼,他脑子里想的还是今天白天的事,嫡母怎么会轻易把产业都交到他手里,难道她压根就没想过要私吞家业? 那么,贺云昭一心为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者说她真的是为了他好? 程怀仁想不明白,他脑子里都是贺云昭那张美艳的脸。外面的姑娘他也见识过,没有哪一个比得上她有滋味……说起来,他们其实也只差了几岁而已。 …… 程怀仁接手了铺子之后,又有两天没去族学,贺云昭知道了也不说什么,他越是要放纵自己,越是被杂事分心,便越好。 一个少年学子,在最好的年纪里没有专心举业,却又一心想要入仕,前途简直一片灰暗。 曹宗渭的生辰也到了,贺云昭大清早起来,穿着水红色的宽袖缂丝莲花褙子,绉纱挑线裙,带着一份中规中矩的礼物,便和程怀仁两个,一个乘车,一个骑马,去了武定侯府。 武定侯府离忠信伯府不算远,坐马车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贺云昭下了马车,便把帖子递上。母子二人跟着武定侯府的下人先去见了老夫人和老太爷。 贺云昭以前见过曹夫人,孟氏是个很表面看起来很温婉,实则很有威严和魄力的人。 说起来,孟氏也是个填房,老侯爷的前一个夫人并未留下子嗣,曹宗渭的上面只有一个庶出的大哥曹宗武。 曹宗武与妻子陆秀梨生育了两个儿子,现在侯府基本上就是庶长媳在管,孟氏身子不大好,只偶尔过问两句,其余时候都在和保养身体,或是陪伴老侯爷。 偌大个侯府,孟氏不可能真正地撒手,经常闭着眼,也会睁一只眼,因是她常常劝着曹宗渭早些娶新妇,奈何儿子实在不听话,她劝了几年见劝不动了,也就消停了这个心思。 最近孟氏却有点纳闷了,曹宗渭竟然前两日特特来嘱咐了她,让她给贺云昭一份厚重的见面礼,并且能找多少由头就找多少由头,使劲地给,全部从他私库里出。 孟氏是想要个嫡儿媳,但也不能要别人的媳妇是不是?虽然曹宗渭只是解释说,程怀仁母子把人欺负的太狠了,他不过是看在程志达的份上才想出手相助,孟氏依旧不信,悄悄藏了心思,要看看贺云昭是什么样的人。 贺云昭这一世头一次见孟氏,端的是贤淑大气,眉宇之间不卑不亢,压根就不像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姑娘,加上她那双顾盼生姿的丹凤眼,孟氏登时喜欢上了她。 孟氏不禁想到,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嫁给了忠信伯府,看来外面传的关于何家恶毒继母的事,全部都是真的。 这下子孟氏对贺云昭不仅有喜欢了,还有怜惜,当下就心甘情愿给了贺云昭一个沉沉的木盒子做见面礼。 贺云昭起初不受,毕竟是来给曹宗渭贺生辰的,怎么好意思要孟氏的礼物。 孟氏慈和地笑道:“我与你婆母以前来往的可频繁了,自从她信了佛深居简出之后,我身子也不大好了,我们就见得少了。连你大婚的日子我都没能亲自去,这份礼你就不要推辞了。” 孟氏虽未去贺新婚,但武定侯府的礼物是如数送上了的。贺云昭明白,这是孟氏在抬举她。 收了东西,贺云昭真诚地道了谢,便坐了下来。 程怀仁此时早就往前院去了,出垂花门的时候正好和贺镇东一家子碰上了。 忠信伯府和何家的事眼下闹的正厉害,贺云京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大男人也听了几耳朵,所以对程怀仁这种人十分不屑,遂二人见面他都没有回礼。 受了羞辱,程怀仁出了二门便咬紧了牙关,这些侮辱他都会记得清清楚楚。 第二十五章 贺云昭正和听孟氏说曹宗渭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就听到下人禀报说,贺家人来了。 贺云昭面露惊喜,往外看了一眼,孟氏让丫鬟去把人请进来,转头对贺云昭道:“你认识贺家夫人?” 略微点头,贺云昭满脸溢着幸福开心的笑容道:“晚辈与贺夫人在镇国寺有缘见过几面,她将我错认作她女儿,便聊上了两句,贺夫人很好。” 孟氏笑笑,贺家一家子正好从门外进来了。贺云昭起身点头见礼,那厢见过了孟氏也都朝贺云昭见礼。 孟氏满面欢喜地对甄玉梅道:“原来你们早结了缘,我说看着忠信伯夫人怎么好生眼熟,原是像你家的小娘子,哎?你们家的小娘子今日怎的没来?” 甄玉梅略解释了两句就红了眼,孟氏便不再多问,贺云京上前道:“好在大夫说舍妹病情稳定,倒没有性命之危。” 听到此处,贺云昭也松了口气,真希望婆母能够醒来,哪怕永远地借用她的身子也好。 渐渐的,气氛活跃了起来,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贺云昭内心隐隐激动,她笑看着父母亲的面容,还有哥哥的挺拔的身姿,恍若回到了前世未出阁的时候,母慈子孝,兄友弟恭,那是她曾经觉着最幸福的时光。 孟氏正同贺家人说话,忽见贺云昭双眼泪光点点,以为忽略了她,叫她受了委屈,便道:“我们年纪大了,聊的都是你们年轻人不爱的听不惯的,倒是委屈你了。” 甄玉梅这才注意到,贺云昭眼睛红了。 贺云昭擦了擦眼睛,笑得璀璨,含着水光的眼睛像一对星子,她道:“不是不是,我爱听老夫人和夫人说话,就像小时候……阿娘和外祖母一起讲话的时候,也是这般,我坐在绣敦上,趴在外祖母的膝盖上……” 这话也勾起了甄玉梅的回忆,她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的娇娇女也是这般听话乖巧,讨人喜欢。 一句话惹得几个人红了眼,贺云京一个大男人,心里也有些泛酸,生怕再待下去也忍不住在人前流泪,便起身告退。 贺镇东粗壮的手臂搂着纤秾合度的甄玉梅,静静地安慰妻子。 贺云昭见着父母恩爱如初,满心欢喜,略冲孟氏示意一番,便也暂时退了出去。 出了正院,贺云昭就撞见了贺云京。按他哥哥的脚程,这会子早该走出院子了。 贺云昭微笑走过去,道:“贺公子这是在等我?” 贺云京点头,看了看贺云昭身边的丫鬟,道:“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夹道还有曹家过路的丫鬟,人来人往,说话确实不方便。贺云昭让文兰文莲远远地跟着,自己则与贺云京齐肩隔着一臂长的距离而走。 贺云京握着拳有些吞吐道:“我母亲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这个贺云昭知道,她母亲非常的温柔敏感,尤其看重家人,所以“女儿”的病,让她十分压抑痛苦。她又何尝不怜母呢? 贺云京艰难开口道:“也许我的请求有些冒昧,我想请夫人有空过府来陪陪我母亲。上次夫人来过之后,母亲谈起你的时候才笑了。往后夫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愿尽力满足。” 贺云昭求之不得,欣喜道:“我也很喜欢贺夫人,只是家中近日多事,不便往来,待这阵子过去了,我一定叨扰。” 贺云京听她提及家事,不免多问了一句:“夫人可是遇着难处了?愿略尽绵薄之力。”若是需要的话,他也许能帮点忙,就何伟业那种小官,他还教训的了。 贺云京在卫所里也有很多强壮的朋友,程怀仁那种读书的小公子哥儿,黑灯瞎火的被打一顿也没法还手。虽然不能弄死他,出出气还是可以的。 贺云昭摇摇头说:“没有,我现在很好,谢贺公子挂心。” 贺云京生怕贺云昭误会他有所求,慌忙解释道:“我是想感谢夫人开解我母亲,没有别的意思。” 安抚地大笑着,贺云昭道:“我明白公子的好意,只是我有我的法子,暂不需公子相助。”她才不会把自己家的人牵扯进来,收拾程怀仁她一个人绰绰有余。 贺云京又对贺云昭有了好感,一个完全无所依的内宅妇人,唾手可得的便宜也不要,倒是有几分豪气。他妹妹小时候也是这样,明明可以央他送一把木剑,偏要自己削磨。 贺云京喜欢这份大气和独立。 看了看四周,到底是别人的府邸,贺云京纵使有些心聊,却也怕给贺云昭惹麻烦,抱了拳道:“今日给侯爷庆生辰,我还没见着他人,我先去前院寻侯爷了,过会儿席上再见。” 贺云昭目送贺云京离去之后,才发现自己都已经都走到武定侯府花园附近了。这会子天已经有些热了,她贪凉,便往花园里去了。 文兰和文莲跟上来的时候,贺云昭已经没影儿了,她们怕乱走会走丢,便只好折回去找认路的丫鬟带带她们。 贺云昭小时候和贺云京两个在武定侯花园里玩过好多次,这里的路她一点都不陌生,驾轻就熟地走到园子中央的凉亭里,俯瞰园内风光,忽闻小儿吵闹之声,循声望去,一高一矮两个小男孩正剑拔弩张,就要打架似的。 贺云昭认得大的那个,曹正健是曹宗渭的二侄子,她以前还和这小子打过架,这臭小子可不是个好惹的性子。 下了凉亭,贺云昭走过去的时候两人已经挠起来了,她毕竟是个大人,费了点力气还是把人分开了。眼见着小的那个脖子上已经被抓花了,她就开始拉偏架,把大的那个挡的远远的,略让小的那个踢了曹正健一脚。 二人分开之后,曹正健呸了贺云昭一口,连忙跑开了,心想着这妇人不认识自己,待会儿回去也不会有人发现。 贺云昭见曹正健走了,便蹲下身拿帕子给小的擦脸,七岁的曹正允已经哭得涕泗横流,搂着她的脖子打嗝。 小小的身体就这么窝在她的怀里,贺云昭顿时心软起来,曾经她也有个孩子,还是个成型的男胎……到底是没保住。 想到此处,贺云昭抱紧了小崽子,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地问:“你怎么跑这里来了?父母亲在园子里当差吗?” 不怪贺云昭认错人,曹正允的衣裳已经脏得不成样子,料子看着华丽,单面绣花,小孩子贴身穿一点都不舒服,权贵家里,根本不会让孩子这么穿。而且她也只见过曹宗渭大儿子,曹正允只在他两岁的时候见过一面。 曹正允热泪滚落到贺云昭的衣领里,他搂着贺云昭的脖子抽泣道:“娘亲,娘亲,娘亲……” 这一喊,贺云昭心都化了,她也曾经幻想过,会有这么一个小孩子在她怀里这般唤她。 贺云昭便舍不得松手,多抱了会儿曹正允,等到他哭完了,才松手给他擦脸。 曹正允缓过来之后,睁着大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贺云昭,小胳膊还搂着她的脖子,明明奶声奶气的,还故意装作老成的样子,道:“你长的不像我娘亲。” 贺云昭笑笑,她又不是和谁都像。 曹正允添补一句道:“但是你和我娘亲一样好,或许……比她还好点。” 贺云昭噗嗤笑了,小孩子就是好哄,抱抱他,给他擦擦脸就是好了,要是他亲娘知道了,可不得气死了。 玩心一起,贺云昭便忍不住逗逗他,道:“你这么说,你不怕你娘亲知道了会生气?” 曹正允低头失落道:“我没有娘亲,其实我没见过她,只见过她的画像,还是偷偷去看的……” 原来是个没娘的孩子,贺云昭摸了摸他脑袋,没有说话。 曹正允忽然抬头满目期待道:“我还能再叫你吗?” 每次看到堂兄向大伯母撒娇的时候,曹正允可羡慕了,但是父亲说了,男子汉不能骄里娇气,要像个男人,不能怕痛,不能哭。 贺云昭柔声道:“你叫吧,待会儿我送你出了园子就不能再叫了。” 曹正允笑嘻嘻的,果真依偎在贺云昭怀里又叫了两声。 稚嫩的声音回响在贺云昭耳边,她收了笑容正准备起身送曹正允出园子,曹宗渭穿着玄色常服过来了,脸色貌似有些不大好看。 贺云昭完全站起来后,准备见个礼,顺便把孩子送出去,曹正允却一下子溜到她身后去了,使劲地揪着她的衣服。 看来不止倭寇鞑靼害怕曹宗渭,小孩子也怕。 贺云昭皱着眉头张口道:“侯爷,你太凶了,把小孩子都吓到了。” 曹宗渭扬唇一笑,“我儿子不应该怕我吗?” 贺云昭:“……” 瞪大了眼,贺云昭一脸诧异,这怎么会是曹宗渭的儿子?! 曹宗渭饶有兴致地看着贺云昭的表情,方才远远地听见儿子在喊“娘亲”,还以为是哪个不要命的下人在教唆他,没想到居然是他儿子粘着贺云昭要认娘。 他儿子虽然娇气了些,眼光还不错嘛。 第二十六章 得知真相的贺云昭有点尴尬,而且看曹宗渭那副调侃的模样,指不定刚才都听见曹正允叫她“娘亲”了。一想到这儿,她就红了脸。 曹宗渭清清楚楚地捕捉到贺云昭害羞的颜色,忍住笑道:“方才我听见我儿子在唤谁?” 果然还是听到了…… 贺云昭微微扭转目光,把身后的曹正允牵出来,交还给曹宗渭。 哪知曹正允怯怯地看着父亲,十分不愿离开贺云昭。 曹宗渭板着脸,招手道:“给老子过来。” 见到亲爹就躲,胆儿也忒小了点,况且他也不曾动手打过他,怎么就这么怕他? 贺云昭不喜欢曹宗渭这么粗鲁的对待小孩子,护着曹正允,秀眉倒竖,等着曹宗渭道:“他怕你必是有缘故,你还凶他,何不问问他为何衣裳乌糟,为何要抓着陌生人喊……” 曹宗渭挑眉,“嗯?喊什么?” 贺云昭噤声不言,俯下身去看曹正允,捧着他的小脸道:“有人欺负你,你就得跟大人说,我是客人,今日帮你一次,却帮不了你下一次。我问你,还想受欺负吗?” 曹正允咬唇摇摇头,看了曹宗渭一眼,又看向贺云昭道:“可是父亲说了,别人打我,我要打回去,哭鼻子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贺云昭侧脸对着曹宗渭,白了他一眼,耐心地同曹正允解释道:“他十一岁,你才六七岁,打不过他很正常。这个世上,还要讲道理,就算打不过他,他若是没道理,也不该叫你受委屈。” 不知是贺云昭的哪句话戳到了曹正允的心窝子,他当着曹宗渭的面又哭了起来,只是不敢哭大声了,咬着粉嘟嘟的小嘴唇哭得十分压抑。 小孩子的感情最是纯粹,那股子委屈影响了贺云昭,使她忆起以前受了委屈的时候,也是无人倾诉,父兄在外宅,也并不知道她受了委屈。 曹宗渭看着一大一小这样抱着,才渐渐严肃起来,走到曹正允身边道:“是怎么回事?” 贺云昭先开口道:“你摸摸他的衣裳。” 曹宗渭依言摸了摸,贴身的衣料外面光滑,里面却不大舒服,摩擦着小孩子娇嫩的皮肤发红。 曹正允连忙擦了擦眼泪,赶紧平复了情绪,可怜兮兮道:“父亲,是二堂兄没道理,不该叫我受委屈,不该的……” 曹宗渭是个武将,打打杀杀粗鲁惯了,虽然懂得人情世故,对孩子和后宅之间的细腻小事还是疏忽了。之前他对两个儿子的教育就是要像个男子,却也忽略了他们只是个孩子。 这还是曹宗渭头一次看见儿子哭得这么伤心,也是头一次知道,小崽子心里在像他的母亲。 曹宗渭以为,母亲和大嫂,还有一干服侍的妈妈,已经把他儿子照顾的很好了,甚至就是照顾的太好,才让他儿子变得这样娇气,看来并非如此。 曹宗渭亲自蹲下身,给曹正允擦了眼泪。 曹正允本来收拾好了心情,被曹宗渭这么安慰着,心里就更委屈了,靠在父亲的肩头又哭了起来。 贺云昭扭头躲开这一幕,生怕红了眼圈再眨一眨也要跟着落泪。 这世上,最不该就是叫自己的孩子受委屈,她若得了心肝宝贝,定不叫人欺负了去。 曹正允哭了半晌,才平静下来,低着头细声道:“父亲,堂兄说您不喜爱我,哥哥也不喜欢我,因为是我让娘亲没了,是我,都怪我。是不是?父亲,是不是?”从来都不敢说出口的话,不知道怎么今天就敢说了。他想,今天再不说,以后再也不敢说了。 曹宗渭心头一酸,鲜少这般温声说话,细心解释道:“不怪你,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哥哥也喜欢你,他肯定喜欢你。”自己的亲兄弟,怎么会不喜欢。 曹正允黑黑的小脑袋摇晃着,道:“哥哥不喜欢,哥哥喜欢二堂哥,哥哥只在您的面前才喜欢我。” 曹宗渭面色一沉,两个儿子他管教的少,但并不代表他不在乎,偶尔抽查课业或是考察功夫的时候,他也会注意他们的动向,却没想到大儿子才十岁,就已经那般不单纯了,小儿子受了这么多委屈,他也都不知道。 大嫂把这个家,管的真好! 贺云昭浸淫内宅多年,自然知晓一二,当下只道:“老夫人身子虽然不好,得力的下人总有的,孩子还小,跟着老夫人应当不会有太多麻烦。” 曹宗渭眯了眯眼,咬牙道:“不,我母亲身子不好,还是不打扰她了,以后允哥儿跟我住——允哥儿,你愿不愿意?” 孩子那么怕他,曹宗渭以为儿子会拒绝的,哪晓得曹正允惊喜地睁大了眼睛道:“父亲,真的么?” “真的,你就住我院里的厢房,今晚就搬去。” 曹正允壮着胆子在曹宗渭额头上亲了一下,随即躲到贺云昭身边,拼命的埋着头,不敢看人。 曹宗渭竟然觉得心里甜甜的,摸了摸曹正允的小脑袋,道:“走吧,爹送你出园子,等会儿你跟着下人先回去换身衣裳,其余的事,爹来。你的委屈不会白受。” 曹宗渭护短,贺云昭感到欣慰。这才是人父才有的样子。 三人还未走出园子,曹正允的奶娘就找来了,看着小主子脏兮兮的,侯爷面若冰霜的模样,吓得两腿一软,跪了下去,直磕头认错。 曹宗渭朝妈妈心口踹了一脚,问道:“他的衣裳料子是谁挑的?” 老妈妈不敢撒谎,是她把好料子拿去给自己的孙子穿了,换了差一点的料子来给少爷裁衣服,若是把责任推到大夫人头上,只要查一查册子,就知道送到曹正允院子里的是什么面料,还是逃不过一劫。 因此,老妈妈只能磕头求饶,说是她的疏忽,不该节俭下衣料给少爷做衣裳。 若真是从别处节省下来给主子做了衣裳鞋垫,倒不算大罪过。 但贺云昭不信,这老妈子竟然晓得做贴身的衣服给曹正允穿,说明是怕别人看出来了,内情必定不止这一点。 曹宗渭差点就要信了,贺云昭先一步问道:“这料子从何处节俭下来的?是做帘子的还是做别的?为何不先紧着好料子穿?好料子的衣裳又都在你叫少爷院子里吗?” 奶妈被问懵了,侯爷不管内宅,是很好糊弄的,但这是哪里来的厉害妇人,一下子就就把她拆穿了? 曹宗渭见奶妈答不上话,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没想到,在武定侯府,还有人敢骗他! 曹宗渭朝着奶妈胸口狠狠地踹上一脚,碾了两下,贺云昭把曹正允的头扭过来,堵着他的耳朵不叫他看。 曹宗渭一脚抵在奶娘的脖子上,黑着脸逼问道:“你嘴里可有一句实话?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这个家一直是大嫂在管,曹宗渭牙齿咯咯发响,又问道:“大夫人就没责备过你?” 奶娘为保命,再不敢撒谎,两手推着曹宗渭的脚,半出气半进气,憋红了脸道:“没……没有……” 老夫人身子不好,不大管事,就算操心,也没力气日日监督。大夫人只把本分尽好了,别的事一概坐视不理。曹宗渭一直在外,近些时才回来。所以没有人管小主子身边的下人,他们才都为所欲为。 贺云昭眼看着奶娘快要没命了,出声提醒道:“孩子还在这儿,又是你的生辰,别见红。你先放她回去给别的人敲敲警钟,过了今天的日子再处置她以儆效尤。” “滚!”曹宗渭松开脚,放了奶娘一条命。 曹宗渭定定地站了好久,才旋身对贺云昭道:“我以为家里很好,一直很放心,没想到只是粉饰太平。” 明明他每年回来看老人儿子的时候,一切都好的。 贺云昭轻轻叹息一声,道:“内院就是这样,你以为个个对你尽忠尽力,溜须拍马两面派的人多了,况且又不是你管家,下人们都很有眼力见。” “谢谢你。” “不说了,先把孩子送回去吧。” 曹正允已经有些累了,努力地眨着眼,不让自己睡着。他今天很开心,经常吼他又不许他告状,还威胁他没人会管他的奶娘被父亲教训了,总是很严肃的父亲似乎对他也好了很多。 曹宗渭一把抱起儿子,对贺云昭道:“我先把孩子送回我的院子,夫人等等我,我过会儿来接你。” 中午要一块儿用午膳,曹正允得赶紧回去洗漱干净了。 贺云昭笑笑道:“我认得来时的路,侯爷去吧。” 曹宗渭放心地走了,家里如果有个贤惠的妇人,该多好。 突然的,他就动了找个新夫人的心思,最好是聪明直爽,美艳善良的。 第二十七章 武定侯府的花园不小,凉亭里这边离园子门口还有一定的距离,贺云昭眼看着日头还不大,说明时候还早,便没急着走,只缓步往外去。 待贺云昭行至园子门口,却见曹宗渭快跑过来,站在她面前的时候,高大健硕的身躯因喘息而微微地动着,小麦色肌肤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很显然是快跑过来的。 曹宗渭抹了一把额头,道:“我把孩子送回我的院子了,有人照看着,怠慢夫人了。” 长松院在前院,离园子距离可不近,贺云昭在想,曹宗渭到底跑地有多快啊,她低头看了看他那双修长刚健的腿,侧面岔开的衣摆处,可见双腿笔直有力,不似读书人那般单薄。 曹宗渭一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夫人这边走,我送你过去。” 贺云昭感激一笑,便跟在曹宗渭身边往两老的院子去了。 虽然是给曹宗渭过生辰,但请的都是武定侯府的亲朋好友,而且老夫人腿脚不便,宴席就定在了两老那边。 贺云昭本无话可说,曹宗渭却不想浪费短暂的独处的时间,望着她的侧颜,细细看着她的眉眼,道:“可否请教夫人,怎么照顾孩子?” 大儿子曹宗渭有办法教训,毕竟已经晓事了,而且是品性问题,须得重责,好生纠正,但曹正允太小,心性也不坏,他反倒不会教了。 “侯爷只需不让他再受欺负就是,至于日常起居,只要身边的人尽心尽力就好。再则就是,他既没有母亲,父亲总该多陪陪他。” 曹宗渭看着贺云昭温柔带笑的眉眼失神了,方才好似在聊他们俩的孩子似的,轻轻地应了声“好”,他道:“夫人好像什么都知道。” 贺云昭把忠信伯府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和孩子接触也有一套,曹宗渭很好奇,她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绽了个灿烂的笑容,贺云昭道:“怎么教养孩子我也不知道,毕竟我也没生养过,但我知道作为一个孩子,我希望我的父母怎么对待我,换位想想,不就知道允哥儿要什么了吗?” 脚步一顿,随即曹宗渭又恢复如常,他想,这个姑娘大概吃了很多苦吧,要是父母慈爱,也不会有这种体会了。他如果有个这样好的女儿,才不会让他受委屈。 握了握拳头,曹宗渭忽然觉着自己这个父亲有点不负责,他都不知道儿子希望他怎么样做。 快要到正院的时候,贺云昭就看见文兰和文莲两个不安地在门口等待着。方才她们俩想去找人带路入园子的时候,等了半晌都没见着一个人,又怕贺云昭从别的入口出去了,便只好回这边来等。 贺云昭看了看两个丫鬟,侧着脑袋对曹宗渭道:“侯爷,我丫鬟在等我,我先一步过去了。” 曹宗渭一点头,道:“今天谢谢你,你送的礼,我也很喜欢。” 反正是从忠信伯库房里挑,贺云昭当然紧着又贵又好的挑,平心而论,曹宗渭对她挺不错的。 “不必谢,侯爷也很照顾我,虽然是看在伯爷的份上,但我也很感激了。” “不是。” 贺云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看向曹宗渭,投了个疑问的眼神过去。 曹宗渭定定地看着她,道:“不是的。” 此时,贺云昭的两个丫鬟也跑了过来,曹宗渭看着茫然的贺云昭,转身就进了正院。 文莲心里焦急,当即就问了:“夫人没事吧?” 文兰只是静静地看着贺云昭,见主子神色从容,才不再担忧。 贺云昭笑着安慰二人道:“在园子里碰见小公子摔了跤,耽误了一会儿。” 带着两个丫鬟进院子里,明堂里面宾客基本都到齐了,男客们在中间,女客在次间里开了两桌。 贺云昭入了次间,坐在甄玉梅身边,陆秀梨正热络地招呼着客人,像个正室女主人。 武定侯府没有女主人,一应人情往来都由陆氏负责,外面的人虽然看的是曹宗渭的颜面,倒也很给她面前,与一个庶房的夫人聊得热火朝天。 陆氏一边与人聊着,一边扫着来客,生怕怠慢了哪个,视线落在贺云昭身上的时候惊艳了一瞬,她可不记得哪家有这么漂亮的亲友,还是个嫁了人的妇人。 略加思索,陆氏便猜出了贺云昭的身份,忠信伯府式微,她是的很看不上的,因此并没有打算热情招待伯府夫人。 次间里正热闹着,一个穿着绸布蓝绿比甲的妈妈挑了帘子进来,走到陆氏身边低语了两句,遂见陆秀梨绞着帕子面色一变,只一瞬就如常般谈笑风生。 仆人退下后,陆氏忽然改变了态度,下了罗汉床走到贺云昭身边亲热地牵起她的手,道:“哪里的标志人物,我倒是头一次见着。” 其余妇人多形容庄重,妆容大方得体,看着端庄稳重,唯有贺云昭明明穿着和她们一样的款式和料子的衣裳,却显得艳美异常,顾盼之间自有风流态度。陆氏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都移了过来。 到底都是达官显贵之家的妇人,举手投足贵气十足,气势逼人,甄玉梅生怕贺云昭被这场面吓住,笑着帮腔道:“这是忠信伯府夫人,与我有缘在镇国寺见过,倒是一见如故。” 贺云昭也抬头看着陆氏,只见她三十上下的年纪,肤白滑腻,细眉杏眼,也生得端庄秀美,打扮华丽庄重,笑容里外都透着世故。 无缘无故讨好她,必有所求。贺云昭不认为自己能帮得上陆氏,不着痕迹地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也跟着笑道:“贺夫人心肠好,是菩萨让我同您结缘的。” 甄玉梅信佛,初遇就在佛前,还是那般巧合,听贺云昭这么一说,双手合十低念了声“阿弥陀佛”。 其余妇人也听说了忠信伯府的一些事,这会儿见了正主,颇有些好奇,但也并未过分打量,谈笑之间,只用余光去瞥她,窥探其神态言语。 陆秀梨无意识地摸了摸手上的玉镯,脸上还挂着得体的笑容,方才她身边的管事妈妈同她说了曹正允奶妈的事,据说出事的时候,贺云昭也在曹宗渭身边……本想从贺云昭这边套近乎,好把事情圆回来,没想到她居然不吃这一套。 能把忠信伯府整治得妥妥当当,怎会是个简单人物。 午膳时候到了,中间和次间一起开席,侯府丫鬟们鱼贯而入,娴熟而规整地摆碗上菜,里外的男女宾客很快就笑闹起来。 次间里有陆氏,也一直热闹着。贺云昭年纪轻,家世不好,便没有主动攀结,规规矩矩用饭,偶尔同甄玉梅交流两句,杯盏推到她面前,才浅饮一些。 略扭头往中间男客那边看了一眼,贺云昭见曹宗渭正离桌同几个晚辈喝酒,好几人围着他和程怀仁,前者背影挺拔,后者身姿不稳。 程怀仁被人灌了不少酒。 男客那边酒坛子早就空了,曹宗渭高声唤着丫鬟再上集坛,一阵作呕声,似乎有人吐了。贺云京的声音也从外间传来:“程公子这就喝不下了?” 紧接着曹宗渭单手提住坛口,倒了几碗酒,送了一碗到了程怀仁手上,似乎是笑着道:“今日老子生辰,你们几个小的可要让我开心了,喝!大侄子喝!” 曹正毅和程怀仁两人肚子都撑得圆滚滚的,奈何气氛正好,推拒就是不给面子,完全招架不住曹宗渭这么灌。 拉回思绪,贺云昭脑海里回响起曹宗渭同她说的话,他说帮她并非看在伯爷面上而已,那他现在,也是在帮她出气吗? 一个时辰过后,宴席才渐渐散了,贺云昭从正院出去程怀仁被人扶着出来。 贺云昭眼见着“儿子”烂醉如泥,吩咐两个丫鬟去搭把手,把人架着出去。 曹宗渭出来送客,面上只是略略浮红,完全没有醉态,他走到贺云昭身边,道:“夫人一个人方不方便?不如留下歇会儿,等仁哥儿醒酒了,你再带他回去?” 贺家人都走了,武定侯府还有些家事要处理,贺云昭自然不会多留,婉拒道:“无妨,我们乘车来的,有我两个丫鬟看着,不碍事的。” 这么说,他们母子就是要同乘了,曹宗渭觉着有些不好,却没有借口明说,只得道:“那夫人路上小心,改日我再道谢。” 贺云昭知道他意指什么,笑道:“不必了,不过举手之劳,愿小郎君开心康健才好。” “会的。”曹宗渭脸上浮着浅浅的笑容,他觉着自己醉了。 贺云昭微微福一福身子便走了,下人引着他们出了侯府,正门口马车和马匹都都在那儿等着。 文兰和文莲把喝醉了还不大安分的程怀仁扶着上了马车,贺云昭看着马匹,本想骑马回府,但是着装不便,到底还是上了马车,吩咐程怀仁身边的小厮把马儿牵着回了伯府。 第二十八章 程怀仁住前院,贺云昭住后院。 从角门入了前院,贺云昭本想让文兰和文莲两个把人扶进屋了事,没想到程怀仁发起酒疯,胡乱挥舞手臂,两个丫鬟费足了劲儿才把人扶到院门口,勤时院的人见了才赶紧出来把人弄了进去。 贺云昭跟着入了院子,站在门口吩咐道:“你们好生照看着。” 丫鬟小子们皆垂首应是,程怀仁却还未完全醉倒,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把众人吓了一跳,扑到贺云昭身边,环着她。 下人们吓得心惊胆战,贺云昭嫌恶地把人推开,捂了捂鼻子,往后退了一步。 勤时院管事的妈妈尴尬地看着贺云昭道:“少爷怕是识不清人了,夫人放心,这里有奴婢看着呢。” 贺云昭点点头,转身正准备离开,就看见沈玉怜提着裙子进来,眼睛里都是怨毒之色。 沈玉怜铁青着脸,咬碎一口银牙道:“夫人,表哥是你儿子!” 贺云昭一挑眉,沈玉怜误会什么了?淡淡地瞥了对方一眼,她便离去了。 沈玉怜气得管不住嘴,等贺云昭出了院子,当着下人的面骂她不知廉耻!出够了气,才进房推开丫鬟妈妈,亲自照看程怀仁。 程怀仁醉醺醺的,手在空中胡乱抓摸,抓着沈玉怜的手就不放了,嗯嗯啊啊不知道嘴里在说些什么。 沈玉怜只当是程怀仁醉了在念着她,拿着帕子体贴地替他擦脸,心里把贺云昭骂了百遍,心想一定要把这事告诉表哥,好叫他防着点贺云昭! 贺云昭打了个喷嚏,回到院子里沐浴一番闲坐看了会儿书,脑子里却总是想起曹宗渭说的话,她到底有没有理解错他的意思? 可是她现在是忠信伯夫人啊! 揉了揉太阳穴,贺云昭开始为以后做打算,等报完了仇,若是还是这具身体,她该如何自处?总不能真的等着程志达死了,守寡一生吧? 贺云昭得想个退路,呷了口茶,她对丫鬟道:“万嬷嬷在屋里没?” 门口站着的小丫鬟拿着扫帚道:“在,嬷嬷才端了点心进去。” 贺云昭起身去了程志达屋里,万嬷嬷正在细心地喂他吃点心。 程志达手臂发抖,拿不稳点心,只能张着口等人喂食,牙口也不大好,点心屑沾满了胡子。 贺云昭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对万嬷嬷道:“要不把伯爷的胡子剃了?” 万嬷嬷道:“伯爷以前最喜欢他的美虬髯,得空的时候日日都要清洗,现在虽然喂食麻烦些,但有一把胡子,看着精神些。” “那就听嬷嬷的。” “夫人今日可见着曹老夫人了?” “见着了,老夫人人很好。” 万嬷嬷眼皮子低垂道:“侯爷也很好。” 贺云昭手一顿,轻笑出声,道:“嬷嬷想说什么?” 万嬷嬷搁下菱纹小碟子,道:“夫人向来恪守礼节,用不着奴婢说什么。” 贺云昭又笑了:“我知道嬷嬷不信我。” “奴婢怎会不信夫……” “不用跟我说冠冕堂皇的话。”贺云昭肃了神色,朝门口望了一眼,小丫鬟关了门退了出去,她才转回视线道:“嬷嬷向来知晓我的性子,既然你已经疑心我了,不如把话说开了。” “奴婢知道夫人待伯府上下的心意,也晓得您正青春……就怕下人和外人嘴碎说闲话,有损夫人名誉。” “我一心想把伯府上下打理好,想看着仁哥儿成人成才,可是你瞧瞧,我费心费力却换来了什么。往后他当家做主之后,我可有后路可退?万嬷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万嬷嬷被问住了,她要是坐在贺云昭这个位置上,也无从下手。 贺云昭抬眼望着她,道:“万嬷嬷若真心想为伯府好,我希望你别瞒我。” “夫人有事请吩咐,奴婢自然是希望伯府好的。”眼看着忠信伯府已经败落了,万嬷嬷也有心无力。 “那就请万嬷嬷把伯爷病前的事情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伯府里的另一个哥儿到底犯了什么事被除名族谱,又到底被安置去了哪里!” 万嬷嬷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就知道夫人想问的是这个,事到如今,压根就不能瞒了。 面上充满了无奈,万嬷嬷道:“夫人,不是奴婢不肯说,是说了也无济于事,两年多以前,是伯爷亲自把海哥儿赶了出去,不知他现在还在不在了……” 万嬷嬷哽咽着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了贺云昭。 两年以前,嫡二子程怀信也才十六七岁,那时他和沈兰芝身边的一个美貌丫头走的很近。那丫头叫丽娘,不仅长的漂亮,还知书达理,据说是官宦家的小姐族亲犯事,举家受牵连,辗转几次才到了忠信伯府做丫头。 程怀信也是个读书人,喜欢有诗书气的姑娘,他身边的几个通房空有皮囊,却没丽娘那般才才气。他喜欢丽娘总能默契地接上他的话,与他高谈诗词,赌书泼茶。 两人好了一段时间,程怀信正要同父亲开口,把姨娘身边的丫头要来的时候,却发现丽娘已经换了妇人装束,幽怨地站在他父亲的身旁。 孝道与爱情碰撞,程怀信痛心疾首,却也不得不选择放弃,奈何丽娘一直不死心,经常同他诉苦,说想念从前时光。 程怀信犹豫纠结再三,还是决定和丽娘一刀两断。 二人约在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在园子里见面,话没说两句,周围灯火通明,程志达和沈兰芝带着人“捉奸”,当夜就处置了二人。 丽娘原是瘦马,入府签了死契,抬了姨娘也只是贱妾,打死了事不足一提。 程怀信却是唯一的嫡出公子,老夫人自然出面劝说,还把沈兰芝的“美人计”拆穿,程志达被沈兰芝吹了枕边风,正怒上心头,根本不听劝,把老夫人拒之门外,在暴怒之下处置了嫡子,将他除名族谱,打断双腿,连夜送出了伯府。 老夫人知晓以后气得晕死,差点没了性命,自那以后,便与程志达交恶,再不理府中庶务,谁也不见。 程志达对嫡母心怀愧疚,几次跪在院门外都被拒见,苦闷之下彻夜饮酒,第二日早晨人就差点不行了,大夫来了之后好歹是保住了性命,但手脚却瘫痪了,说话也不利索,又过两月,脑子也渐渐不清楚,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闻着唏嘘,贺云昭才觉,家宅安宁是多么重要,只是她不明白,老夫人何必为了一个嫡子,与伯爷闹成这样?再不济,再娶一房,再生就是。 万嬷嬷只得说了内情:“夫人不知道,先夫人原是老夫人的外甥女,先夫人生了两个哥儿,头一个在五岁夭折了,那时候老夫人正南下回娘家,就是那年……哥儿没了,后来先夫人去了,老夫人把信哥儿当眼珠子疼,也就是那段日子老夫人病了,才疏忽了,叫人钻了空子算计了信哥儿,她老人家能不心疼吗?” 原来如此,贺云昭总算明白老夫人为什么这么恨程家人了,她真正有血缘的亲人,都丧在了这里。 “伯爷难道没有彻查当年的事?” “嫡长少爷确实是自己生病的,有心的人再推波助澜一下,就害了哥儿的性命。厨房里人多手杂,丫鬟婆子各房各院的跑,太细小的事哪里查的清楚?先夫人又是个软弱的性子,没有老夫人护着,出了事就六神无主,那时候人家的手脚早就抹干净了。” 万嬷嬷那时候还在老夫人跟前,所以一起回了南边,府里的事她也没法插手帮忙。 “丽娘的事,伯爷难道没怀疑?” “伯爷心里怎么会不怀疑,毕竟丽娘是姨娘身边的人。可沈姨娘的枕边风厉害,也没留下什么证据,丽娘临死都只说是少爷勾引的她……伯爷还是受不了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姨娘不清不楚,当时还正在气头上,便先把信哥儿处置了。” “信哥儿被怎么处置了,没人知道吗?” 万嬷嬷沮丧地摇头道:“原先只有伯爷知道,现在伯爷病了,便再也没人知道了。老夫人本来在伯爷病了之后派人去查寻,却不知伯爷派的什么人去安排这事,一点消息都没有。” “老夫人真是胸襟宽广,忍得下这口气。” 若换做贺云昭,便是不要声誉,也要把姨娘和庶出孙子给发落了。 “老夫人当初也是恨极了,但咱们府里就这么一个哥儿了,伯爷处置信哥儿的时候,亲口说过会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仁哥儿,信哥儿一丁点都别想得到,还请族里的人做了见证。况且也没有证据证明事情是姨娘做的,便只能任由他们去了。” 贺云昭觉着,程怀信一定还活着,否则何必除名,直接打死就是。程志达还是有怜子之情的。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程怀信,贺云昭猜想,沈兰芝母子肯定也在寻找信哥儿,不弄死嫡出的,以程怀仁的性格怎么会安心? 思绪飘回前世,贺云昭想起了一件事。 第二十九章 前一世,程志达在贺云昭嫁给程怀仁的之后,曾经清醒过一次,也许那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不久之后,他就去世了。 贺云昭很清楚的记得,程志达清醒后,只见了程怀仁,或者说,程怀仁只许程志达见他,旁的人一概不许近他身。 程怀仁从程志达屋里出来之后没有任何表情,去了一趟老夫人的院子,就如常一般回了正院。那时候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尚可,程怀仁夜宿她的屋子里,她能感觉到,他好似放下了一桩心事似的,轻松了不少。 没了两日功夫,程怀仁吩咐信任的常随套马陪他出去了一趟,再回来之后,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心情甚是愉悦。 贺云昭了解程怀仁,他最看重的就是爵位和功名,有什么能够让他忽然间放下压在心头多年的大事?怕是只有程怀信的生死了吧! 贺云昭拼命地回忆着,他套马是去了哪里呢?她依稀记得,去的不是很远的地方,还让小厮去取了几百两银子来,提到了“捐”这样的字眼。 冥思苦想后,贺云昭忽然福至心灵,程怀仁去的可能是镇国寺,所以带了几百两银子捐香油钱。拿钱才好办事! 贺云昭不大确定,她把事情又疏离了一遍,假设程怀仁真的去的是镇国寺,为何从程志达屋里出来的时候,又要去一趟老夫人的院子里呢? 贺云昭又想起程怀仁那时身上多出来的陌生的玉佩,是一块福禄纹半边玉佩,按理来说,应该还有另外一半的。 那玉佩水润光泽,显然是好东西,上面的纹路被摩挲的有些平了,应当是主人家把玩的有些年头了。 贺云昭可以断定,至少这不是程怀仁的东西,很可能是从老夫人那里要来的。 想必万嬷嬷必然清楚此事,贺云昭问道:“老夫人和老爷是不是有一对玉佩,各自拿了一块?” 万嬷嬷一脸惊讶,“夫人如何晓得?那块福禄玉佩是老夫人的嫁妆,伯爷继承爵位的时候,赠给了他。” 丝毫不差,贺云昭猜想的基本正确。 看来,程志达还是给程怀信留了条后路,他晓得把人关押在伯府,庶出的儿子不会留嫡子性命,放在外面,又用老夫人和他独有的物件做信物,就算他战死沙场,除非程怀仁知道了程怀信的所在之处,把镇国寺翻过来,否则嫡子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只不过程志达没想到自己会病得那般严重,回光返照那日怕是被程怀仁套去了话,这才害了嫡子性命。 贺云昭心里有了计较,她一定会让程怀仁一无所有,再干干净净地脱身,过自己的快活日子去。 打定主意,贺云昭决定先去镇国寺打听打听,确定人在里面之后,再去同老夫人做笔交易。 程怀仁失去一切,程怀信得到该有的东西,贺云昭恢复自由身,一箭三雕! 前不久贺云昭才去的镇国寺,未免有人怀疑,她便没急着去,又去贺家走动了两回,顺道从外面买了好些佛珠檀香回来,叫别人以为她开始信奉神佛,往后才好找借口频频去镇国寺上香。 这日,天气转热,渐渐入夏至,晌午的日头已经有些大了,丫鬟怕贺云昭热着,进来问要不要备着冰块消热解暑。 贺云昭不喜太早用冰,况且屋子太凉快,打拳不容易出汗,便吩咐道:“煮些绿豆汤来就好,冰的就不要了。等到了小暑时候,吩咐厨房日日都煮,分给下面的人解暑,往年补贴的钱也照发。” 不论寒暑,大户人家除开月例银子,还会给仆人们其他好处,实惠些的就直接给银子,也省去许多事端。也有直接煮汤拨炭的,从公中走账,但这种猫腻多,下人们大多不喜欢。 现在贺云昭两样都给,况且府里被她管制的井井有条,没人敢乱削减苛刻,底下的人得的都是实打实的好处,原先有些怨言的,现在也渐渐喜欢上新主子。 总是姨娘的人得了好处,不如大家都捞不着油水,勤勤恳恳地干,多劳多得,这才是底下的人想要的日子! 贺云昭压根没想到,原先对她颇有怨言的下人们,风向逐渐变了,见着她之后眼睛里都是真正地尊重和敬爱。 不过这些她都不在乎,自顾自地在房内调香,熏炉里燃气了檀香,贺云昭正轻轻嗅了会儿,丫鬟进来道:“夫人,侯爷来了。” 贺云昭眼神一滞,道:“去请吧,同万嬷嬷也说一声,怕是来看伯爷的。” 从前院到后院距离不小,贺云昭以为怎么也得一会儿功夫吧?没想到她喝杯茶的时间,曹宗渭就来了。 贺云昭身为伯府女主人,自然能不能不见人,照镜看着浑身上下都妥帖了之后,才去了明堂。 贺云昭刚入屋子,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扑到她身上,紧紧地抱着她的双腿,欣喜道:“夫人!我想您!” 曹宗渭站在屋子中间语气冷冷:“怎么这么不懂礼?在家里我怎么教你的?” 正允小声嘟哝着:“哪里忍得住嘛……”反正见到贺云昭他就想亲近! 心里这么想,曹正允却不能不听父亲的话,连忙退开两步,规规矩矩地同贺云昭作揖,道:“夫人安好。” 贺云昭笑着牵起他的手,让他进屋去坐,也请曹宗渭坐下。 贺云昭发现曹宗渭不是空着手来的,他还带了两本书来,封皮是新的,面上没有字。她猜到必是拳谱。 曹宗渭把东西送上之后,道:“这是上次允诺了夫人的。” 贺云昭有意疏远曹宗渭,至少做忠信伯夫人的时候,她一个妇道人家不该和外男走的太近,但这拳谱是上次答应要了,这次她就没矫情推拒,大大方方地收了。 曹宗渭也看出来贺云昭的疏离之意,便去了梢间看程志达,不知怎的,这次见好兄弟的时候,他居然有些愧疚。 或许……他是真的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曹宗渭努力克制着自己。 第三十章 曹正允眼见着亲爹走了,开始放纵起来,坐上罗汉床贴着贺云昭坐,拳着小手在她耳边道:“夫人,我现在和父亲住一起,他虽管教严厉,但是没人欺负我。” 贺云昭笑了,看来曹宗渭把后面的事料理的很好。 曹正允眨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道:“我身边换了好多人,要是夫人在我身边就好了。” 贺云昭笑,她同他非亲非故,怎么能在他身边。 曹正允又神神秘秘地挨着贺云昭耳边道:“这几日我大伯和大伯娘经常想法子要见我,还给我送了好些衣裳玩具过来。还有我大堂哥和二堂哥,也总是找我说话,以前他们都不大理我的,说我年纪太小,与他们玩不到一处。” 他们堂兄弟几个年岁差的是有点远了,但是总不至于不能相处,曹家大房的两个孩子明显就是欺负二房的孩子,没娘照顾的孩子,再遇上个粗心的爹,生在天王老子家里,日子也不好过。 贺云昭不禁又心疼起曹正允,喂他吃了块红枣糕,小家伙连她手指上的点点碎屑也舔掉了,弄的她手指痒痒的。 曹正允轻轻嗅了一口,笑道:“夫人,你好香呀。”好想抱抱呀! “是茉莉花香。”贺云昭爱美,在穿着打扮上十分用心,沐浴的花瓣和屋里的熏香,以及头油都要一个味儿的,等到这个味儿用腻了,再统统换掉,有时候遇到花房里的花开的旺盛繁茂的,用的物件儿一个月要换好几次。 “我喜欢,夫人身上什么香味我都喜欢。” 贺云昭刮了刮他的鼻子,道:“你太瘦了,在家多吃些,也要多动,这样才能长得健壮。” “能长得像父亲那样?” 贺云昭脑子里浮想起曹宗渭挺拔的身姿,结实的肩膀宽阔的胸膛……长成那样好像也不错。 “能的,多像你父亲讨教讨教,长此以往自然身子就长结实了。” “好!我要长成父亲那样!” 曹正允握着小拳头,一脸志向远大的模样。 吃了两块糕点,曹正允继续道:“我大伯娘还向我打听您。” 贺云昭眉毛动了动,温声道:“打听我什么?” “就是打听您同我说了什么,我怎么就那么喜欢您。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就是喜欢,二堂哥欺负我的时候您就像从天而降的仙姑,我知道,您那会儿是偏帮我的,不然我踢不到二堂哥,只有被他打的份儿。” 贺云昭觉着自己是不是喂太多糕点了,这小子嘴巴怎么这么甜? “我可没有偏帮谁,凡事要讲道理,如果你没有道理,这回受罚的就是你了。”贺云昭不想让曹正允因为她曾经偏帮过他就喜欢她,家里有家里的规矩,世上有世上的规矩,做事还是得站得住理才行。 曹正允嗯嗯点头,一副“我懂”的模样,道:“夫人,二堂哥这回可下不了床了,屁股肿得高高的,再也没法欺负我了!” 贺云昭轻轻皱着眉头,都把曹正健打得下不了床了?她试探着问道:“不是你父亲动手打的吧?” “不是,是大伯听说了这件事气得不得了,他自己个打的,事后我听见父亲在祖母面前说,若是叫他动手,那就是打断他的腿了……” 果然像他的性格,护短又心狠手辣。 不过按着陆氏那般疼儿子的性子,居然舍得丈夫下那么狠的手,看来曹宗渭是施了很大的压。 曹正允在贺云昭这里吃得肚子圆滚滚的,曹宗渭不爱吃甜食,以后同父亲住一个院子,吃这种糕点的机会就少了,他得在夫人这里吃够! 吃得心满意足了,贺云昭喂了他一口茶水,曹正允摸着圆圆的肚子道:“我现在好开心,要是哥哥也能像您这样陪我玩就好了。” “你哥哥年长你几岁,又要读书,没工夫陪你玩也是正常的。” 曹正允撅撅嘴,“父亲也是这么说的,但是不是这样的。” “你哥哥和你二堂哥年岁相仿,两人走得近也是人之常情,就算你父亲这回教训他要兄友弟恭,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喜欢上你,疏远你二堂哥的。既然你父亲已经把这事往心里去了,日子长了,你亲哥哥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真的吗?”曹正允满含期待地问,他还是很喜欢有个哥哥爱护他的,当然了,他也愿意对哥哥好。 “真的。” 以曹宗渭的性格,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儿子被大房的人当枪使,好生教养一段日子,曹正麾自然晓得好歹,也分得清将来和他一起撑起武定侯府的人会是谁。堂兄弟再好,哪有亲兄弟靠得住,况且大房一家子多的是心眼,也并非真心待他好。 贺云昭知道陆氏的心事多,但她们两个交往不多,说到底也只是曹家家事,与她是没什么干系的,因此知道陆氏在打听她,也并未往心里去,继续让丫鬟拿了别的玩意过来,陪曹正允玩了起来。 曹宗渭在梢间里待了有半个时辰,听万嬷嬷念念叨叨一些琐碎的小事,曹正允则欢欢喜喜地跟在贺云昭身边,翻花绳、九连环,只要跟她一起,小崽子就不觉得腻烦。 临到曹宗渭要走的时候,曹正允还十分舍不得,牵着贺云昭的手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 贺云昭摸了摸他的脖子,道:“有空再来玩,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曹正允眼睛发亮,道:“一言为定,夫人等我!下次先生休沐的时候我就来找您!” 贺云昭笑着送走了曹正允,心里装着去寺庙的事,次日清晨,吩咐人去前院招呼一声,让程怀仁不必来请安了,便套马出发了。 程怀仁此时刚准备房门去给贺云昭请安,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竟然有些失落,摆摆手挥退下人,穿戴整齐准备去曹家族学。 还未出得房门,程怀仁就被沈玉怜给拦截住了。 程怀仁看着沈玉怜欲言又止的表情,唤她进来道:“屋里来说。” 沈玉怜绞着帕子,愤懑难耐,恨不得手撕了贺云昭! 别扭了半天,沈玉怜还是放柔了声音道:“表哥……你又要去给她请安……能不能不去!你明晓得她心思不纯,又何必……” 那日程怀仁醉酒回来,是沈玉怜照顾他到大半夜,大清早又来伺候着他,跟他告状说,她亲眼看见贺云昭送他进屋,还贴着他的身子,分明就是在勾引他。 程怀仁又问了下人他如何回家的,可是侯府的人送他回来的,这才晓得,居然是和贺云昭同乘的呢。 那般狭窄的马车里,他当时肯定离她很近很近。 沈玉怜见程怀仁出神,娇唤道:“表哥!” 程怀仁冷静地看着她,道:“你别胡说,母亲堂堂正正的人,没你想的那么心思。” 沈玉怜不甘地咬着唇,冷哼道:“表哥,我是姑娘家的我能看不出来?她若不是对你有想头,怎会日日要你去请安,不就是想天天与你相处?若不是对你有意,又怎么会贴近你的身?那么些下人,难道都不能服侍你吗?” 程怀仁醉的厉害,完全不记得是自己扑到贺云昭身上,还被她嫌弃地推开了。因此,顺着沈玉怜的思路去想,嫡母也许真的……对他有想法呢。 沈玉怜添油加醋道:“她自己不也说了吗?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你,要不然为何要拿家财来讨好你?哪有当家主母把家产全部都交到儿子手上的?就是亲生的也没这回事!” 有理有理,女人就是女人,女人的心思女人才知道,程怀仁终于明白贺云昭为什么一直待他那么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程怀仁知道之后,居然没有愤怒,还有一丝丝地兴奋和开心,不管怎么看,贺云昭都太不像个母亲了,更像个能红袖添香的姑娘。 沈玉怜还欲再说,程怀仁冷冷打断道:“今日母亲去镇国寺进香了,我要去学里,就走了,你有空多陪陪姨娘,她这几日病的厉害,还是你亲自照顾我比较放心。” 这话算半恭维了,沈玉怜脸色总算好了点,娇声道:“那是自然,姑姑的身体我自然放在心上。” 沈兰芝是真病了,嫁进伯府这么多年,她从来没受过这么多的气,这还是头一次她被人玩的团团转,她不甘心! 贺云昭到了镇国寺像往常一样捐了香油钱,便要知客引她去见住持,但求能解一惑。 镇国寺的玄元住持名声颇盛,常常有人找他参禅或是解惑,据说还有狭隘的读书人刻意来刁难他,出了几个刁钻的题为难玄元,住持倒也没给人难看,几句偈语就把人打发了。 贺云昭在禅房里见到了玄元,住持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光溜的脑袋,眉毛胡子花白,双眼矍铄有神,眉眼之间挂着似有似无的淡笑,看着十分慈和。 贺云昭双手合十见礼,同他问了声好,方自报家门:“住持安好,我是忠信伯府的人,此来是为了一桩旧事。” 玄元的眉毛动了动,让知客出去把门带上,遂请贺云昭入座。 闻着满室的檀香,贺云昭心神俱宁,此行,她探到了口风回去立马就要把人带走,杀程怀仁个措手不及! 玄元当年应承了忠信伯那件事,说好了见物如见人,如今没有信物,他是不会漏了口风的。 贺云昭瞧着玄元一脸谨慎的模样,开门见山道:“时隔两年多,不知我家郎君现在可好?” “佛佑众人。” 那就是人还好,贺云昭放下心来,道:“想必伯爷的近况您也知道,幸亏伯爷清醒的一时半刻我正在家中,才知晓了当年的事。伯爷欲使我把郎君带走,我怕是伯爷说的胡话,所以前来确认一遍,若是信哥儿真的在此处,我便带着信物来寻,绝不叫主持为难。” 贺云昭都把事情说得这般清楚了,玄元便不再打太极,只道:“一如当年所约,见物见人。” 果然如此!贺云昭恨不得扶手称快,只要把程怀信接了出去,程怀仁再大的能耐又如何!嫡庶有别,伯爵之位,他就妄想去吧! 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贺云昭便离开了镇国寺,欲回家中找老夫人拿信物,不仅如此,她要和老夫人联手,好让自己全身而退。 下了镇国寺的长阶,贺云昭便上了马车,她正闭目计划以后的事,忽然一阵晃动,脑袋差点磕在马车上,好在文兰眼疾手快,拿手掌垫在她额头旁边,才免了她的苦头。 “怎么回事?”文莲呵斥车夫。 车夫颤颤巍巍道:“姑……姑娘……有人打劫!” 打劫?贺云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青天白日天子脚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不等贺云昭所有准备,车夫已经跳下车逃之夭夭了,一只粗壮的手臂从帘子外伸进来,捞着文莲的衣裳就扯了出去,吓得文兰脸色发白。 贺云昭嘴唇抿成一条发白的直线,拔下头上的金簪,握着簪头,马车外传来文莲惊呼的声音,文兰也早吓得失了声。 她们已经离镇国寺有些距离了,加之去镇国寺的都是达官贵人,寻常平民都不会经过这里,因此这段小道往来人并不多,可今日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若运气好碰上来进香的还有希望,若是运气不好…… 文兰拼命地缩在贺云昭身边,她虽然是大丫鬟,但也只是一介女流之辈,早在后宅里享受舒心的日子惯了,遇到这等生死攸关的大事,一时间竟然也脑子一片空白了。 没多久,帘子又一次被人猛地掀开,贺云昭卯足了劲儿往那人戳去。 幸运的是,那贼人竟然整个上半身都探了进来,贺云昭的金簪恰好扎在他的眼睛里,汩汩鲜血流出,文兰面色惨白,整个身子都僵了。 蒙面贼人捂着面孔吃痛叫唤一声,暴怒之下意欲报复,贺云昭两手撑在长凳上,踢脚猛地踹了过去,那贼人因是蹲在架子上,站不大稳,冷不防被人用劲踹了一脚,整个人都仰倒了,跌出了马车。 贺云昭往帘子外一看,四个大汉,人数不多,可恨她们没有带一个护院,唯独一个车夫早就吓跑了,三个女人确实挣扎不过。 贺云昭真想念以前的身子,若是有趁手的武器,这几个粗鲁的汉子要不是练家子的,对付他们真是没问题。 一个汉子倒下后,另外的三个也都怒了,纷纷亮起武器上前,贺云昭扯起缰绳准备驭马撞上其中一个,好歹也能吓退另外两个,只要能争取一点功夫,还是有希望逃跑,只不过很可能要舍弃文莲了,但一个人出事,总比三个人都没命的好。 贺云昭手上动作很快,扯起缰绳唤了一声,马儿倒也听话,扬起蹄子就要走。她稍稍调转马头,朝其中一个人撞了过去,另外几人也躲避开,瞎眼的那个把文莲挡在身前,逼得贺云昭勒了马,硬生生地跌回了马车里。 文莲吓得昏死过去,贺云昭咬着牙,燥热得出了一身的汗,今天出门真该看看黄历的…… 三个大汉围上了马车,贺云昭和文兰两个紧紧地挨在一块儿。 脑子里又转了几个圈,贺云昭把觉着这可不是“意外”,就是不晓得幕后主使是谁,眼前这些贼人要的是钱还是别的。 “我可以许你们金钱。”贺云昭镇定道。 瞎了眼的汉子也钻进马车,捂着疼麻木的眼睛,恶狠狠道:“呸!老子不要钱,老子就要你!” 远处传来得得马蹄声,其中一稍显瘦弱的汉子道:“有人来了,咱们快走吧。” 瞎眼的道:“把外面那个扔进来,连人带马车一起拖走!” 不等他们把文莲搬来,远处骑马的健壮汉子已经赶至这边,还未让人看清他的面孔,长矛挥了过来,一竿子把几个人都打翻在地。 “夫人!” 是曹宗渭的声音!贺云昭顿觉紧绷的弦松了下来,有他来,就安全了许多。 “我没事。”贺云昭根本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 曹宗渭一听就生气的不得了,对着马车道:“你们待在里面别往外看!” 咬着牙说完这些话,曹宗渭三下五除二把这些人都收拾了一遍。有功夫的人,和没工夫的人差距是极大的,况且曹宗渭作战经验丰富,对付这几个毛贼绰绰有余。 把四个人都打骨折之后,曹宗渭看着眼睛不好的那个,心想他定是看了不该看的,所以才被贺云昭刺伤了眼,那正好,他再补一刀,让他瞎了最好。 长矛尖锐部没入那人的眼珠,他整个人都没了意识,不知是死了,还是疼晕了。 曹宗渭微微出了一口气,走到马车帘子旁,轻声道:“好了,我的人立马就来了,我先替夫人驭马。” “有劳了。”贺云昭的声音变得淡定了些。 曹宗渭拍了拍自己坐骑的屁股,喊了一声“家去”,马儿就自己跑了,随即坐上马车前面,驭马回去。 才走出两步,那些骨折走不动道的汉子也是有血性,摸出匕首扑腾着上前刺了曹宗渭手臂一下。 贺云昭听见外面的动静,心知又生变故,担忧道:“你要不要紧?” 曹宗渭捂着鲜血直流的手臂,忍痛装作无事道:“不要紧,夫人坐好。”随后稳稳当当地驾车往回去,不过半刻功夫,他的人就蜂拥赶来,见他打了手势,齐整整地往那边去料理后事去了。 入了闹市,曹宗渭在一个稍静的巷子里停下马车道:“我这般送夫人回去怕是不妥,夫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我名下店铺掌柜那边使唤个车夫来。” 贺云昭和曹宗渭都不想声张此事,毕竟被劫持不是什么光荣事,虽然大明允许和离再嫁等事,世人对女子的清白还是很看重的,尤其是命妇,她们的清白,代表的不仅仅是个人,还有夫家的颜面。 思虑再三,贺云昭只能应了,却还是不大放心曹宗渭,她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一眼就瞥见了他往后藏的手臂,还闻到了血腥味。 贺云昭皱着眉头,担心道:“伤口深不深?” 文兰掐着文莲的人中,低声抽泣着,脑子还是懵的,也未注意到贺云昭这边的动静。 贼人用劲了力气扑过来刺进去,怎么会不深,但是这种事曹宗渭不会让贺云昭知道,男人受一点伤也不能叫苦。 曹宗渭受伤的手臂有些颤抖,他面上仍一派镇静道:“我受过的伤多了,这不算什么,夫人稍等,我这就去了,省得待久了引人怀疑。” “慢着。”贺云昭跳下马车,解开腰间的汗巾子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小时候她和哥哥都爱舞枪弄棒,也常受伤,简单的包扎术她会。 多的话贺云昭也不多嘱咐了,大夫总比她知晓的多,只真诚道:“多谢了,幸亏他们没得逞,劳烦侯爷替我报了官府,就按打劫罪报。” 一想起瞎眼汉子猥琐的样子,曹宗渭就恨不得剁了他。定定地看向贺云昭,他沉静道:“若是夫人信得过我,不消报官,交给我处置。” “好。只怕还有内情,烦请侯爷费心了。” “我知道。” 光天化日怎么会有贼匪,曹宗渭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交代完,贺云昭怀着心事上了马车,目送曹宗渭离去才入了马车查看文莲的状况。 文莲略略清醒了些,只是眼珠子有些涣散,精神有些不太对。 文兰哭道:“夫人,文莲好像不大好了!” “等回了府里再叫大夫来看看,今日的事先不要说出去。” “奴婢省得!” 没多久,曹宗渭就使唤了车夫来,那车夫还带来了一封没封口的信来。贺云昭拆了信,上面就两个字“安心”。 虽然字迹缭乱,看得出来是匆匆写就,但字体的豪放大气是不变的,贺云昭不禁暗道:想不到那样的糙汉子,倒是写的一手好字。 收起信,贺云昭便一直闭目猜想着,到底是谁给她来了这出? 回想起贼人劫持她的一幕,要的并非钱财,而是她的清白。她的清白能有什么用呢? 若是贺云昭没了清白,忠信伯夫人的位置自然也坐不稳了,受益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清到底是谁动的手脚。 若是沈兰芝,她眼下正病着,未必有时间去安排这件事,不要命的人,有钱也不好找。 或许是卢淑珍,在贺云昭的印象里,她和沈兰芝是一路人,使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偏偏就是这种手段,防不胜防。 也有可能是忠信伯府大房黄氏,毕竟他们一家子都不希望伯府好起来,更不想看到有这么个厉害女主子管理伯府。 思来想去,贺云昭还不能确定到底是谁,眼下只能等着曹宗渭的消息,再赶紧把程怀信的事给办了。 回到正院里,贺云昭把文莲交给了万嬷嬷,简单说了今天的事。 万嬷嬷也被吓得脸色发白,她简直不敢想象,贺云昭要是出事伯府该怎么办。 贺云昭有心安抚道:“好在我们都无事,但我得求嬷嬷个事,请老夫人见我一面。” 这个家里,只有万嬷嬷能在老夫人面前说得上话,贺云昭若想心平气和地和老夫人谈条件,万嬷嬷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这本是件艰难的事,万嬷嬷却一口应承了,忠信伯府已经风雨飘摇了,她不想让新夫人寒了心,自此以后,愿忠心于她。 万嬷嬷这就动身去了寿宁院。 文莲这会子才好了些,喝了点热水人也清醒多了,一回过神来就扑到贺云昭脚底下磕头,千恩万谢道:“多谢夫人手下留情!” 若是贺云昭方才为了逃跑狠下心撞上去,文莲怕是没有活路了。 贺云昭扶起她道:“我不过是本能反应不能撞了自己人,若是多给我一时半刻的功夫细想,指不定就会舍弃你一个,救我和文兰两个了。” 文兰扶额,大难不死之后居然还能看到夫人犯“老毛病”,幸哉! 文莲破涕为笑,道:“夫人您就是心善,舍不得撞奴婢。”她虽然是大丫鬟,但也只是个奴婢,贺云昭能把她的命放在眼里,已经很叫她感激了。 贺云昭无言以对,她不过是下意识地不愿伤自己人而已,若真要来得及细想,那必定两害相权取轻啊。 她不欲多做解释,只等着万嬷嬷来禀报消息。 约莫半刻钟后,万嬷嬷回来,一脸沮丧地告诉贺云昭,老夫人不见,就是忠信伯府的人都死绝了,她都不见。 贺云昭让文兰先把文莲扶回后边的倒座房,与万嬷嬷独处道:“没想到老夫人连你的面子也不看,方才那两个丫鬟在,我不便多言,请嬷嬷再跑一趟,就说我有信哥儿的消息。” 万嬷嬷讶异道:“当真?!” 都两年多了,程志达半点清醒的预兆都没有,府里的有些下人早就把程怀信忘了,就连万嬷嬷也差不多把他当个死人了,陡然听到这个消息,完全不敢相信。 好在贺云昭不是会说谎的性格,她说有,就一定有,万嬷嬷二话不说,又往寿宁院跑了一趟。 这次万嬷嬷带来的消息很令人满意,老夫人终于肯见她了。 这是贺云昭入府以来,头一次有机会见老夫人,目前唯一可以知道的就是,这老太太十分固执,就是不晓得好不好说话。将来她要全身而退,少不得老夫人帮扶,这一行,必须得谈拢才行。 …… 万嬷嬷第二次去寿宁院的时候,差点被老夫人的眼前人拒之门外,亏得她厚着老脸,拼着又见了一面,把贺云昭的消息带到,老夫人终于同意见她一面。 贺云昭入了寿宁院,在梢间里头见的老夫人,所有闲杂人等都被赶了出去,静谧的屋子里只有她们二人。 谢氏坐在罗汉床上,身穿鹤鹿同春缂丝综裙,黑白相间的头发梳了个高髻,头戴菱纹抹额,她这两年都深居简出,精神头倒是一直很好。 贺云昭见了礼,谢氏一双闪着精光的眼打过来,直言不讳道:“你若敢哄我,莫说以后替你在府里立足,便是不要那起子小人动手,我也会要了你的命!” 谢氏不大了解贺云昭的为人,才会误以为她被程怀仁母子逼得走投无路,想来寿宁院讨巧。 贺云昭置之一笑,道:“晚辈无论如何,不敢拿这事哄您,毕竟是您唯一的血脉了。” 谢氏起初嫁到程家的时候,程志达的父亲还未发迹,不过是个粗鲁低品级的武将而已,谢氏娘家人口单薄,这么些年来,老父母早已西去,兄弟姐妹相继离世,因着各种原因,留下来的后代也不多,她自己也没留下子嗣,到了现如今,与她有血缘也有感情的,只有程怀信了。 谢氏唇色发白,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止不住颤抖,双眼发直地盯着贺云昭道:“信哥儿在哪儿?两腿可还好?” 当时程志达把程怀信打的太厉害了,那两条腿只怕是要废了。 贺云昭摇摇头道:“实话告诉您,我还未见过信哥儿,但我确实知道他在哪里。我费着心思查寻这些,自有我的要求,老夫人若是肯答应,我自当知无不言。” 谢氏当然知道贺云昭不会平白无故地告诉她,但也防着这个儿媳拿着一个假消息吊着她,在她手上得了好处却不能帮她完成心愿,老夫人开口道:“我没见着人,是半点好处都不会许你!” “自然,但是您若见着人了,我的要求您必须每一个都答应。”否则她既有办法让他回来,也有办法让他回去,大不了再在族里找一个适龄的孩子养在伯府就是,只不过没有程怀信那般名正言顺而已。 “说罢。”只要能让程怀信回来,谢氏几乎什么都可以答应。 贺云昭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要求:“第一,我要您助我和离,同样的,我会帮信哥儿继承爵位;第二,和离后我不会回娘家,我要您助我有个身份;第三,我还需要一些钱财,也不要多,只求够过日子就行。” 谢氏笑了,她没想到贺云昭竟然存了和离的心思,也是……到底是年轻姑娘,禁不住过活寡妇的日子。 “这些都好办,我毕竟是伯爷的嫡母,和离的事我能代替他做主。你要身份,我也给你个尊贵又合适的身份,做我义女如何?或是你看中武定侯府,做他们家的义女也可以。至于钱财就更好说了,我许你一万两银子,其余的物件随你挑。” 贺云昭没想到谢氏答应的这么爽快,因为和离的事并不好处理,身份也不好解决,没想到老夫人三言两语就说妥帖了。 谢氏不是学过诗词歌赋的千金小姐,年轻时候可是下过地种过田,劈过柴用过灶的人,风花雪月她不懂,到底也活了大半辈子了,心思她不是没有。 两厢谈妥,谢氏就急着问她,什么时候能见到程怀信。 贺云昭便同谢氏讲了缘故,但是没说程怀信人在镇国寺,随后又要了玉佩。 谢氏听罢心头五味杂陈,程志达还是给程怀信留了条后路,要不然她下地狱都不会放过程家人! 谢氏交出玉佩,道:“信哥儿好歹还不知道,此事不要做的点眼,你若不方便,还是我来办,我把人接回来再说。” 贺云昭接了玉佩,道:“不好,您常年二门不迈,若是有所活动,必会惹人怀疑,或是您信不过我,找个能帮得上忙的,先把信哥儿接出来安置好了,再筹谋后事,毕竟当年的事局势已定,他是被除名的人,仁哥儿才是名正言顺的伯府少爷。” “你说的有道理,我信得过的……就武定侯吧,待他再来府里,叫他来见我就是。” 曹宗渭确实是个好人选,贺云昭有事也方便与他沟通,不过她一直以为老夫人不待见武定侯的,没想到一有事头一个想到他。 鉴于曹宗渭一直很照拂程怀仁,即使最近态度有所转变,也不好判断他是不是肯立马倒戈,未免事情有变故,贺云昭仍旧提出疑虑道:“侯爷一直很照顾仁哥儿,若是把信哥儿接出来,必然不会太平,倒时候不可能二人共同站住脚跟……” 说白了,程怀仁和程怀信之间,只能留一个,谁也容不下谁。 谢氏冷哼道:“你以为曹家小子帮的是程怀仁?他帮的是那畜生,只要伯府不倒,扶持哪个对他来说都没有干系。曹家那个很重情义,却也是个薄情人,别把他想的太好了。” 贺云昭很想知道,曹宗渭怎么到老夫人嘴里又是薄情人了……但谢氏并不愿多说的样子,她也就不再多问了。 商定好相关事宜,贺云昭都说得口干舌燥了,饮完一盏茶,谢氏忽然狐疑道:“仁哥儿待你再不好,不过是些小算计,那也不至于置他于死地。还有和离,你既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出嫁前就该想法子摆脱,为何现在才反抗?” 谢氏并不觉得许给她的东西有多么珍贵,以贺云昭的性子和手腕,出嫁前拒绝了这桩婚事,将来自有大好前途,何必跳了火坑再想法子出去?多此一举。 “原以为是来过富贵日子的,没想到糟心事比钱还多,还有,晚辈十分记仇。” 谢氏讥笑道:“荣华富贵岂是那么容易就享用的?”这些年过上富足有身份有地位的日子后,她并不开心,亲生儿子早夭她再不能生育,丈夫枕边人一拨拨地换,亲自养大的庶子也就那样,还把她的亲外甥女和孙子都害了。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当年谢氏就不愿意嫁给老伯爷,宁愿做一个乡下村妇,过着与黄土做伴的朴实日子。 可惜时光没有回头这么一说,都走到这个份上了,临死前怎么也要再拼一把,将自家血脉留下,给他谋一个大好前程。 事情说完,贺云昭起身欲走,摸着玉佩她道:“这玉很光滑,您也一直贴身带着。”想必还是很看重和程志达的那份母子情。 谢氏闭了眼,轻声道:“习惯了而已,又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贺云昭但笑不语,福一福身子离去了。 谢氏听到关门的声音才缓缓睁开眼,一双泛红的眼睛蓄满了泪水,浑浊的双目充满了希望,她双手合十,跪在罗汉床上拜谢菩萨,定是老天有眼,才让心如死灰的她有了盼头。 这两年日日吃斋念佛,谢氏觉得值得,她终于把这天等来了。 …… 立夏已至,京都真正地进入夏季,屋外艳阳高照,老绿的树叶油光水亮,四处都热浪灼人,贺云昭的屋子里放了两个冰桶,凉爽一片,她正拿银签吃着浇过蔗糖水的冰镇西瓜。 通身凉爽后,贺云昭小憩了一会儿。 文兰给她盖了薄薄的毯子,还吩咐了思音在一旁打扇子,便悄声退了出去,在倒座房里轮休。 文莲休息了两日渐渐也好了,和文兰约定好了明日再开始当值。眼见着文兰从外进来一身的热汗,文莲给她倒了杯凉水,摇起扇子道:“这天一夜之间就热起来了。” “早就开始热了,不过咱们脱减衣衫的早,没太觉着,这会子更热了,衣衫再不能删减,才耐不住了。你要实在受不了,就去园子里走走,那边凉快,也好散散心。” 文莲摇头道:“算了,多事之秋,等那事水落石出了我才真正安心了。文兰,你说侯爷什么时候再来?” 文兰道:“侯爷伤了手,总要等伤好了再来,再说审问那些人也是需要功夫的。”如若不然,贺云昭早命人送了老夫人的帖子去武定侯府,也不会到现在还没见着人。 “阿弥陀佛,侯爷善良侠义,但愿伤得不重。”文莲又道:“你说侯爷为何去的那么及时?” 文兰瞅了她一眼,道:“别多说了,夫人自有分寸。” 自从经历生死大事,又遇着贺云昭那般处理,这两个丫鬟对有些事都心照不宣,她们只是个下人,做好分内之事就行,至于旁的事,夫人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关于曹宗渭为何去的那么及时,贺云昭当然也猜想过,有机会见着面了,也得亲自问问。 那厢曹宗渭正用对待刺客的办法对待那些贼人,这厢贺云昭也未闲着,她喊来买办彭见山吩咐了几件事下去,一个是打听程怀仁接手铺子之后的动静,二个是打听卢淑珍和黄氏最近的出行动静。 贺云昭虽然把外宅的事都交给了程怀仁,彭见山却是负责内宅的买办,大多时候和贺云昭交集更多,听命于谁,他心里早有定论。 彭见山是个很会办事的人,主子一吩咐下去,他只花了半天的功夫,便事情都打听好了。 程怀仁的铺子果然在亏损,而且是很大幅度的亏损。 贺云昭知道后有些诧异,经营不善当然会亏本,下面的人再欺上瞒下,或是在账本做手脚,那些铺子迟早要折在程怀仁的手里,但是总不至于亏的那么快,那么厉害。 彭见山试探着问道:“夫人,咱们铺子占的地段很好,起先在侯爷手里没人敢眼红,现在交到了少爷手里,许是碍了什么人的眼,受到打压也是常理,只不过长此以往只怕铺子都要兑出去了,您要不要……” “不用了。做事哪有一帆风顺的,仁哥儿受点磋磨,有经验了就好了。” 等程怀仁有经验了,铺子早关门大吉了。彭见山心里有数,但没直言出来,毕竟他也知道,少爷就算亏得一干二净,也不会再心甘情愿把到手的东西交出来。 接着,彭见山又汇报了另一件事,“两位夫人这两日都没出过门,身边得脸的人好像也没怎么出过门。” 那就是行迹没有可疑的,还有一个嫌疑人沈兰芝,贺云昭把伯府的动静掌握了七八成,她能肯定,沈氏姑侄也没有什么动静。 对于这个结果,贺云昭是不意外的,若是随随便便就能打听出来的事,那对方手脚也太不干净了。 赏了一锭银子给彭见山,贺云昭便把人打发走了。 彭见山刚一走,前院来人了,送来了武定侯府的回帖,和一封信。 曹宗渭约贺云昭明日相见,在他家中。 他们将要谈论的事实在不是小事,在武定侯府细说相对来说比较安全,贺云昭当下也未犹豫,带着老夫人的名帖,借着她的名义便去拜访了孟氏。 只在孟氏那里小坐了一会儿,贺云昭便被人引去了曹宗渭在后宅的院子。 甫一入翠柏院,贺云昭就被庭院里各式各样的松柏给吸引了,虽然男人的院子里没有很多花草,但修剪成各式花样的松柏已然自成一派风景,大气磅礴,气势傲然,使人如坠画中。 贺云昭被下人引至书房门口,她的两个丫鬟便站在门外。 老夫人谢氏早就嘱咐过万嬷嬷,往后贺云昭身边的人手必须干净,办事也得让牢靠的人去,万嬷嬷虽然不知其中细节,但也知事关重大,也特特给文兰文莲训话过,这两个丫鬟,便学起泥胎木偶,不该多说多问的时候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没有多余的。 贺云昭入了书房,小小的一个身影朝她冲过来,白白嫩嫩的脸晃晃如鱼丸,不待人看清面容,就一头扎进她怀里了。 曹正允伸着手要抱抱,贺云昭满心欢喜地抱起他,道:“这两日长好了些。” 曹正允高兴地嗷嗷叫,“夫人,真的吗?哪里好看了?眼睛嘴巴还是眉毛?” “都好看……” 曹宗渭从书房里间走进来,手上的手臂袖子撸了起来,绑着纱布,一脸严肃地呵斥儿子:“下来,都七岁了还好意思让夫人抱你。” 曹正允依依不舍地从贺云昭身上蹦下来,噘着嘴暗道:好意思!就好意思! 贺云昭好笑地看着这父子俩,也腹诽道:她七岁的时候,曹宗渭不也抱过她吗?还让她骑在肩上呢。 曹宗渭拍了拍儿子的头,道:“你先出去,待我同夫人说完了正事你再进来,该写的字都要写完,不然我就悄悄把夫人送走。” 这招十分奏效,曹正允匆匆行完礼,牵起贺云昭的手,在她手背上吧嗒亲一下一溜烟跑没影了。 曹宗渭哭笑不得,这么小就懂得亲近漂亮的姑娘,长大了还得了……也不知道这小子随了谁。 “夫人里面说话。” 曹宗渭的内书房很大,除了外间一入门摆着一张老檀木长条书桌,一个多宝阁,一个书架子,从半圆帘子进里边去,内间还有书桌书架等物件,以及一应日常用具,包括床榻。 贺云昭坐在圈椅上,曹宗渭枕着迎枕斜斜歪在罗汉床上,道:“那几个人就是拿命换钱的浪人而已,吃了不少苦头也不肯说出买家,磨了两天,总算张口了。” 再不张口,大抵和畜生也没有区别了,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的苦头,不是谁都吃得了。 “是谁?” “你继母。” 是卢淑珍的手笔,贺云昭心底发寒,沈兰芝在她眼里是个蠢的,没想到何云昭的继母居然下手更加狠辣。 难怪何云昭一直受卢淑珍摆布,按她的性子,哪里抵抗得过这种人。 “侯爷可还问出了别的?” 曹宗渭沉默了一瞬,才一脸歉意道:“没有,但是我兴许猜到卢氏动手的缘故了。” 贺云昭皱着眉,曹宗渭继续道:“上次她去伯府闹过一遭后,不好的名声就传开了,恰逢她在给女儿说亲,本来已经过了小定的人家居然悔婚了,她怕是迁怒了你,才下了狠手。还怪我……” “与侯爷有何干系?” “我没想到世上会有那样无礼的妇人,事后推波助澜了下,让她名誉坏到了极点,这才连累了你。” 贺云昭听罢居然笑道:“与侯爷没有干系,就算你不助长外边的流言蜚语,事情传开也是迟早的事。”流言的力量不容小觑。 曹宗渭觉着,贺云昭还挺会安慰人的,他的愧疚确实减少了点。 贺云昭又道:“那几个人侯爷打算如何处置?” 曹宗渭背离迎枕,往罗汉床上的四腿刻花矮桌旁挪了挪,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口水,放下杯子把胳膊搁在小桌上,看着贺云昭温声道:“你想怎么处理?” “既是浪人,必是没有牵挂之人,如果侯爷不打算交给衙门查办,就悄悄照着大明律处罚了吧。” 按大明律,他们几个罪不至死,但在曹宗渭这里,欲伤贺云昭,那就是死罪。 “好。”曹宗渭虽然嘴上答应了,却并未打算放他们一条活路。 贺云昭猜到曹宗渭手段毒辣,便请求道:“至少留一个活口做证据,我不能让她就这么算了。” “证据我都给你留好了,随时恭候大驾。” 贺云昭感激一笑,道:“好在侯爷赶来的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不知侯爷为何恰好会赶来?” 曹宗渭干咳了两声,哪有什么巧合,他知道了贺云昭出门去往镇国寺,就想去见见她,但公务繁忙,一时间脱不开身,便叫常随小昌先去看看她人到了哪里,他随后赶到。 没想到还没走到镇国寺,就听小昌道,那边发生了大事,曹宗渭便撇下小昌自己先一步赶过去,先救了人,剩下的事小昌自会安排。 贺云昭约莫猜到了曹宗渭的心思,便不再追问,只道:“这事先放着,我此来还为了另一桩事。” “什么事?”曹宗渭心想,不会是为了看他的手伤吧?其实为她受点伤算不了什么。 贺云昭把谢氏的手信交给了曹宗渭,曹宗渭浏览完表情没甚大变化,只是纳闷道:“老夫人怎么想起要见我了。” 看来老夫人在信里没有同曹宗渭细说,欲等见面详谈,贺云昭也就不提前泄露口风,本来这事也是三言两语说不清的。 罢,贺云昭不便多待,曹宗渭看得出她萌生离意,顿时羡慕起他的小儿子来,仗着年岁小,随随便便就能亲近她,要抱抱要亲亲…… “云昭……”莫名其妙地,曹宗渭这么亲昵地唤了一声。 贺云昭看了他一眼,道:“侯爷还有什么事?” “过来。” 贺云昭坐着不动,他什么意思? 曹宗渭抬起受伤的手臂道:“你不看看我的伤口?” 包扎的那么严实,贺云昭觉得自己有十双眼睛也看不见,不过为着表达谢意,她还是上前自斟一杯茶水,以茶代酒敬茶曹宗渭,“多谢侯爷救命之恩。” 尽管曹宗渭内心并不想要这种道谢的方式,还是一口饮尽,举着空碗对着贺云昭道:“还要。” 贺云昭又倒了一杯,曹宗渭又是一口饮尽,看样子还未喝够。贺云昭索性把几个茶杯都倒满,茶壶都空了,这样总该够了吧? 贺云昭用难以言说的看着曹宗渭,他到底想干什么?莫不是调……戏她? 曹宗渭眼里泛着笑意,贺云昭总算看懂了他的意思。 脸颊一红,水红的衣衫衬着贺云昭的美艳容颜,让人觉得人比花娇。 室内气氛凝固,二人相顾无言,贺云昭轻声问:“疼吗?” 曹宗渭嘴角弯了个笑容道:“疼,如果是你给我包扎兴许就不疼了。” 这父子俩……到底谁学的谁? 贺云昭微微叹口气道:“什么时候换的药?” “昨天。” “我帮你换吧。” 曹宗渭眉头一抬,惊喜地看着贺云昭,却见佳人微微侧开脸,半圆拱门外的柔光照进来,正好打在她无暇的脸和脖子上,白玉一般的肌肤莹莹光亮,丹凤眼半垂,风情无限。 “药在不在书房里?” “我这两日就宿在这里,包扎用的东西都在这里。” 伤容易受,美人恩却不容易消受,曹宗渭朝书桌上看了一眼小匣子,正要亲自去拿,贺云昭伸掌抵在他的胸口,道:“我去。” 夏日炎热,曹宗渭早脱了春衫,穿着单薄的贴身直裰,纤纤素手贴着他的结实的胸膛,两人的肌肤仅又一“布”之遥,挠的他心痒痒。 贺云昭身姿窈窕,走到书桌旁又回到罗汉床这一去一回,衣裙轻浮若水波漾动。曹宗渭彼时才晓得倾城倾国是什么个意思。 拿了装药物和纱布的木匣子过来,贺云昭替曹宗渭解开手上的旧纱布,小心翼翼地拿银签挑开中间涂了药的纱布,倒上新药给他换上,又轻掐着曹宗渭的手腕,一圈圈缠绕上干干净净的雪白纱布,末了还打了个好看的结。 “好了,莫要见水,明日再换。” 贺云昭告诉自己,曹宗渭是替她受伤的,这些就只当是报恩了。 曹宗渭却不这么想,他费劲力气克制的欲望一下子就被她撩拨起来了,她冰凉的指尖都是那么的舒服,何况柔软的腰肢。 曹宗渭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嗅着她身上的芬芳,果然和他儿子说的一样,夫人好香好香。 贺云昭脸红心跳,坐在他腿上,抵着他的肩膀道:“侯爷,放开我!” 曹宗渭是拿受伤的胳膊搂着她的纤腰,用的劲儿还不小,抱着她无赖道:“不放。” 贺云昭轻轻推他,曹宗渭便道:“夫人,手疼。” 贺云昭面色绯红,大气都不敢喘,动弹不得,她怎么没发现,这人还有这么死脸的一面!! 曹宗渭笑吟吟地看着她两难的样子,很是愉悦。 贺云昭与程怀仁前一世争吵居多,亲昵的时候自然少了,这是她第一次被男人这样抱着,妾偎郎怀,教人恣意怜,让她乍然有了悸动的感觉。 贺云昭明白,曹宗渭不仅仅是对她心动,还有体贴和照顾。有情人易得,难的的是细水长流。 在曹宗渭怀里静坐了一会儿,贺云昭放弃挣扎道:“侯爷想把我当什么人?” 曹宗渭脸上笑意全无,他才想起来,她是忠信伯夫人。他也尝试着不去想她,但都失败了。 松了手,曹宗渭放了贺云昭自由,程志达痴呆不清醒,除非死,她没办法摆脱这个身份。 曹宗渭突然有种无力感,他位高权重居然不能给喜欢的女人自由,不能给她名正言顺的身份。 即使早就给自己想好了离开忠信伯府之后的退路,贺云昭依旧没有贸然敞开心扉,程怀仁给的教训太深刻了,她不想再死第二次。 离了曹宗渭的怀抱,贺云昭往后退了好几步,冷冷道:“今日之事,只当没有发生。” 曹宗渭静默无言,受伤的手也握紧了拳头,白色的纱布渗出淡淡的血红色。 贺云昭看着心揪了一下,道了声“告辞”,便逃离出去了。 曹宗渭眉头凝起,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才能让贺云昭与程志达和离,思来想去,要么求皇帝赐圣旨和离,要么求老夫人。 求皇帝吧,这事不好开口,毕竟不太道德,但是贺云昭何其无辜,年纪轻轻被继母坑害,将来无所依,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有。 还是求老夫人的好,曹宗渭想,不管谢氏这回再怎么强硬冷酷,他便是逼也要逼得她同意贺云昭和离! 想是一回事,做成功又是一回事,谢氏那个倔脾气,不大待见外面的人,又一点软肋都没有,曹宗渭真没有把握逼她同意。 摸出贺云昭给他的汗巾子,曹宗渭愈发坚定了想法。 这厢曹宗渭愁得脑仁疼,那边贺云昭一出去就被曹正允给逮着了,要她陪他逛逛园子。 贺云昭自然乐意,让两个丫鬟和长松院的丫鬟远远地跟在后面,和曹正允两个在花园里闲逛,又行至凉亭之上,二人上了亭子歇了会儿,丫鬟打着扇子,摆上了一些茶水糕点。 曹正允把糕点往贺云昭嘴里塞,道:“我也喂喂夫人。” 贺云昭脑子里还在想曹宗渭,他身居高位,没得为了她背负骂名吧,也许……往后他就不会那般待她了。勉强吃了一点,便不吃了。 曹正允见贺云昭不大有胃口,想着可能是天热的缘故,便自己吃了一整块山药糕,指着花丛里飞舞的蝴蝶道:“夫人,我们去捉蝴蝶,我抓了放在做窗纱的那种透明纱笼里都送给夫人。” 那是实地子纱,透明厚实,做窗纱十分合适,做成六边的笼子,拿红漆木柄提着,装满了蝴蝶也很好玩。 贺云昭被曹正允牵着下了凉亭,她吩咐丫鬟们就在亭子里避暑,不必跟来,便去了种植了许多一叶兰和扇骨木的花丛旁边,用帕子帮忙捕捉蝴蝶。 曹正允追着蝴蝶乱跑,贺云昭不紧不慢地跟上去,见他额上都是汗珠子,便叫他停下来,给他擦了汗,道:“在树下歇会儿在玩罢,看你热的。” 曹正允傻兮兮地笑着,一口小白牙皓白如贝。 贺云昭点了点他的鼻头,她是真心喜欢曹正允,倘若那个成型的男胎长大了……也该是这般模样。 二人正站在三人合抱都抱不住的高大榕树下面,贺云昭忽觉腰间一痛,转身一看,一个长得五官端正,年纪只有十来岁的小孩子正拿着弹弓保持着射她的姿势。 贺云昭认得,这是曹正允的亲哥哥曹正麾。 这哥俩有意思,性格貌似截然相反。 贺云昭带着曹正麾脸上的敌意,便知道有人跟这孩子说了什么。 曹正允看着地上小石子,约莫有他拇指那么大,登时就怒了,咆哮道:“哥!你干啥呢!”怎么能打他喜欢的夫人! 曹正允怒气冲冲地走上去,握着两个小拳头仰着头道:“道!歉!”做了没道理的事,就该道歉。 曹正麾冷冷地瞥了弟弟一眼,像看傻子一样看曹正允,又看着贺云昭阴阳怪气道:“凭什么道歉,心机深沉的女人!” 小孩子不辨是非,贺云昭也并不生气,但曹正麾打人这事就不对了。权贵多出纨绔,视人命为草芥,品性这事,打小就要教育好。 贺云昭走上前去,曹正麾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其实还是很害怕她的,因为他知道,据说父亲很喜欢这个女人,比喜欢他逝去的母亲还要多! 贺云昭一把抢过曹正麾手里的弹弓,随意捡起个大小合适的石头,对准了大榕树,猛地朝树干上一射,方才鸣叫聒噪的知了从树上掉了下来,园子都好像静了几分。 贺云昭旋身对曹正麾道:“你若射准了,就不该射到人。” 曹正麾是见识过父亲骑射的,这妇人的准头未必输给他父亲啊!而且……她居然不责怪她,二堂哥明明说忠信伯夫人特别凶的! 曹正允跳起来鼓掌道:“夫人好厉害!好厉害!” 贺云昭微微一笑,眉眼弯弯。 曹正麾不识好歹,但是分得清美丑,这忠信伯夫人可真美呀! 曹正允揪着曹正麾的衣裳道:“哥哥给夫人道歉!” 曹正麾一把甩开曹正允,冷哼道:“傻子!”从贺云昭手里抢回了弹弓,心情复杂地跑开了。 贺云昭摸了摸曹正允的小脑袋,问他热不热,要不回凉亭去休息。 曹正允捉着贺云昭的手道:“夫人,只有娘亲才能摸我的头,要不您做我娘亲,以后我天天给你摸。” 这滚烫滚烫的小脑袋,谁要天天摸啊……不过童言无忌,贺云昭一笑置之,牵着曹正允去往凉亭里。 曹正允牵着贺云昭的手,小声地告诉她道:“哥哥不坏,我替他向夫人道歉。夫人别往心里去,夫人要是疼,我给您揉揉。” “不疼,我没往心里去。” 玩了有一会儿,贺云昭便把曹正允送回长松院,曹宗渭换了身衣裳出来,一本正经道:“我送夫人出去。” 二人一路无言,贺云昭出了影壁,曹宗渭便折回去了。 曹宗渭回到长松院的时候,曹正允终究是没忍住,把园子里发生的事同父亲讲了一遍。 曹宗渭听罢哈哈大笑,小兔崽子,也算遇上对手了。 曹正允以为自己亲爹疯了,不怒反笑,生怕曹宗渭气极把曹正麾暴揍一顿,加之他也不是有意要告状,只是不想亲哥哥这么对待他喜欢的人,便忙着替他说好话道:“夫人说了不怪哥哥,爹您别揍他!” 曹宗渭不打小儿子,但是打大儿子,不是偏心,而是看着曹正麾结实些,比较下得去手,曹正允太娇气了,他都懒得打。 “行了行了,你去念书。” 曹正允从书房里走出去三步一回头,生怕待会儿曹正麾在这里挨打。 曹宗渭还是把曹正麾叫到书房门口来了,但是这回教育的方式没有以前粗暴,他先是很耐心地晾了儿子半刻中,然后才把人唤进屋里。 书房外面极热,书房里边放了冰块消暑,一扇门之隔,两片天。曹正麾汗水滴落在地上,根本不敢抬手去擦,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得父亲生气,大耳刮子甩了下来。 曹宗渭气定神闲地看着兵书,时不时瞅他一眼,曹正麾更心虚了,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曹宗渭淡淡道:“起来。” 曹正麾扶着桌子起来,低着头不敢看父亲。 曹宗渭拍了拍他傻儿子的头,力道不轻,但不疼。 曹正麾有些搞不懂父亲的意思了,这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啊……他都快崩溃了。 曹宗渭满面威严道:“知不知道做了今日这事叫我晓得了,是什么后果?” “知道……父亲应该教训儿子。”曹正麾声音极低,半点底气都没有。 “打客人,你胆子和年纪一样,长大了。” 曹正麾吓得肩膀都在发抖,抿着唇不敢说话。其实他本来不敢这么做的,因为他知道,这事忠信伯夫人铁定会告到父亲面前,但二堂哥那么一挑唆,他就生气了,想找贺云昭出气。 曹宗渭语气依旧平静,耐着性子道:“若是换做以前,你跑不了这顿打。” 那就是说,今天的事情有转机,曹正麾抬着眼皮小心翼翼地看着曹宗渭。 曹宗渭嫌弃地看了曹正麾一眼,道:“别这么贼眉鼠眼,敢作敢当,怕打怕死的都不是男人。” 曹正麾和别人打架从来没有怕的,但是看到父亲就是怕,打心眼里怕,每一个毛孔汗毛都在怕。 曹宗渭叹了口气道:“正麾,你今年已经有十岁了,说实话,爹不知道该怎么教你。动粗,你还只是个孩子,不动粗,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心思,我说话你总是听不进去。” 曹正麾低下了头,是的,他现在确实不大听得进长辈说的话,或许碍于皮肉之苦,还会勉强听下,但大多时候,总觉着父亲说的话不合他心意。 曹宗渭拍着他的肩膀道:“家里人都晓得你顽皮,晓得我气极了会打你,但他们还是不管你的死活,挑拨你去做一些没有道理的事,你今日敢打客人,将来是不是胆子大了,也敢打老子了?” 曹正麾猛然抬起头睁大了眼睛道:“儿子怎敢!”对父亲虽有些抵触,敬重之情还是依旧,儿子打老子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他还是不敢做的。 “爹的话你听明白没有?那些顺着你的心意说话的人,若是真的为你好,不会让你到我跟前找打。” 曹正麾和大房的人亲近惯了,彼时听到这种论调,虽觉着有道理,一时间还不能想通,只咬着唇不肯说话。 曹宗渭也不欲多说,有些事不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能改变的,他对两个孩子还得上心些。 “正麾,你是个聪明孩子,自己细细想想,去吧,读书去吧,莫让先生久等了。” “儿子告退。”曹正麾作揖完,又红着脸道:“天气炎热,父亲注意消暑。” “嗯,晓得了。”曹宗渭语气轻快,教育了儿子这么多年,他表面上一直很听话,但只有这一回,说了这般体贴的话。 曹宗渭觉着贺云昭说得对,就算他不知道儿子怎么想的,但他总该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倘若他的父亲这般,他该希望父亲如何对待他。他知道,曹正麾一点也不想父亲揍他。 曹正麾退出书房后心情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酸酸甜甜,还不待他从出远门,曹正允把他拦住了。 曹正允小心翼翼地看着曹正麾,细声道:“爹没打你吧?” “没有。” 曹正允松了口气,“事情是我告诉爹的,我说夫人不怪哥哥,让爹也别打哥哥,还好爹听了。” 曹正麾讶异道:“是你说的?”他以为是忠信伯夫人告的状,又故作好人替他说好话。 曹正允煞有介事地点头,“是我,是我在爹爹面前替你美言了几句。” 曹正麾轻轻踢他一脚,“去你的,你美言管屁用!” “怎么不管用!你看我这就去让爹爹打你,叫你看看管不管用!” 曹正麾大惊失色,抓着撒腿开跑的曹正允的后衣领,往后拽道:“给我回来!!”他爹可是好不容易放过他的! 曹正允被勒得吐舌头,扯着衣领往回退了几步,哑着嗓子道:“哥!松手!” 曹正麾不揪他衣领,捞着曹正允的胳膊找了个僻静处说话,他一本正经语重心长地告诉弟弟:“你可晓得,她亲近你,是为了给咱们做继母!” 曹正允瞪圆了眼睛,咧嘴笑道:“真的吗?!夫人要做我娘!” 曹正麾捂着他的嘴,恨铁不成钢道:“是继母!继!母!”哎,果然虚岁七岁的孩子,是没法理解实岁十岁的人心里想的事。 曹正允把哥哥的手从他嘴巴上拉下来,道:“那又怎么样?反正我可以喊娘就行了。” “允哥儿,你就那么喜欢她?” “喜欢!哥哥你不喜欢吗?你看夫人弹弓射的多么厉害,咻一下就射中了蝉,若是她能做咱们的娘,天天摸我的头,还教你弹弓,多好哇!” 曹正麾不言不语,他被弟弟所构想的美好日子给迷惑了,而且贺云昭打蝉的功夫太棒了,他当时是很惊艳的,如果忠信伯夫人真有那么好……那好像也蛮不错的。 曹正麾低落道:“人会变的。”他就觉得是身边的人都在变,对他好的人越来越少。 “哥你就一直没变,总是不喜欢跟我玩,只在爹的面前装装样子。” 曹正麾白了弟弟一眼,其实他也是喜欢他的,只是嫌他有时候太累赘了,“我喜欢你,以后喜欢你成不成?” “成!那我也喜欢你!” “那你以后记得多在爹面前给我美言几句。” 曹正允摇首叹气道:“任重道远!” 哥俩在树荫底下打闹了起来。 贺云昭回了伯府,听彭见山说程怀仁从学里出来,去了成衣铺子里,被烦事缠身了好久,又被沈玉怜的人中途给叫了回来。 估计又有好戏看了,贺云昭让彭见山去打瞧瞧又有什么事。说不定,这火又要烧到她身上来,不得不防着些。 那厢,程怀仁本来在成衣铺子里,听掌柜的禀报说原先的供货商号把货源给断了,铺子里招牌布料已经断货五天,包括原来已经签了契约的订单都没法交货,还有老客户也天天催货。 除开这些,还有一些时兴的衣裳样子总是没法及时拿到货,不是别家铺子包圆买断了,就是他们原来合作的商号给的消息晚了。程怀仁又要进学,常常不能及时得知情况立马下决定,事情一拖再拖,越来越糟糕。 这还只是成衣铺里的情况,还有卖点心的宝甜斋里也出现了各种状况,使得程怀仁分身乏术,曹家族学的课业也耽误了许多。 程怀仁正在成衣铺里心烦着,沈玉怜身边的丫鬟小青便找来了,还说是从族学里找到这边来的。 一听说小青是从族学过来的,程怀仁五脏六腑都在冒火的,曹家族学是什么地方?在里边读书的公子哥儿们,就算再纨绔,也没有人敢让丫鬟过去。指不定这会儿族学里的人已经编排出一场风流故事来。 小青本来是想表达自己四处奔跑十分辛苦,表小姐那边状况也十分紧急,却不晓得哪句话没说对,眼瞅着程怀仁就黑了脸,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小青埋着头,低声把事情挑重点说了一遍,大概就是沈玉怜和程怀仁房里的几个丫鬟发生了口角,激烈争吵之下,已经由吵架变成了动手动脚,沈玉怜还吃了亏。 程怀仁脸色彻底黑了,沈玉怜的丫鬟跑到族学里边去找他也就算了,居然还是为了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来打扰他打理铺子,难道看不到他最近一直焦头烂额的吗?! 偏偏这时候,掌柜的还凑上来问:“少东家,那些签了契约的单子怎么办?” 程怀仁捏了捏眉心,还能怎么办,赔啊! “按契约上签的赔了吧,其余的要紧的你再跟我细说,我想想再拿主意。” 小青立马插嘴道:“公子,小姐哭的厉害,奴婢怕您回晚了小姐把眼睛哭坏了!” 程怀仁觉得头疼,胸口疼,耳朵也疼!! “这事怎么不找夫人拿主意?” 小青憋瘪着嘴道:“您又不是不知道,小姐的性子……” 夫人那样大公无私的人,要真仔细审起来,沈玉怜铁定要吃亏的。 程怀仁满肚子的火,黑着脸沉了口气道:“魏掌柜的,我先回去料理家事,这边你先看着,要是不大要紧的事你就看着拿主意。” 掌柜的也急得有苦说不出,但只能硬着头皮先应了。 程怀仁跟着小青回了忠信伯府。 事发地点在前院,程怀仁回了院子来不及先去见贺云昭,便直奔勤时院,沈玉怜正在他的内室里边掉眼泪。 沈玉怜一见程怀仁回了,哭得更起劲,两人僵持好久,程怀仁才放下身段脾气去安慰表妹。 到底是青梅竹马的妹妹,比起下人还是亲厚些。 沈玉怜情绪逐渐稳定下来,软软地喊了声“表哥”。 程怀仁才问起来:“到底怎么一回事?” 沈玉怜绞着帕子委屈巴巴道:“本来我想来给你收拾屋子,那几个丫鬟不许我进来,还对我冷嘲热讽,我便与她们吵了几句,她们人多势众,欺负我一个,我气不过,就推搡了一下,后来就让小青去找你了。” 程怀仁身边有几个伺候的丫鬟,原先在后院就一直照顾他,后来搬来了前院便也跟过来了。 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四个姑娘里面,肯定至少有一两个要做通房,等将来新夫人入府,生了孩子再抬姨娘。所以她们几个在勤时院还是很得脸的。 随着程怀仁的年纪增大,她们也都渐渐晓事了,心思多了起来,矛盾就多了。沈玉怜就是看出来其中有两个开始不安分,有些心慌着急,才过来闯进屋子示威,哪晓得丫鬟的脾气也不小,吵吵闹闹之下,事情越闹越大。 程怀仁本想大事化小,安慰下沈玉怜,再稍微训训那几个丫鬟,把事情压下去。但门外那几个丫鬟早就候着了,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已经按捺不住了,其中有个暴脾气的叫玉华的丫头就这么闯了进来,插着腰道:“少爷,你别听表小姐污蔑人!本根不是这回事!” 程怀仁长长地叹了口气,想过几天舒心日子怎么就怎么难呢! 第三十一章 Array 第三十二章 曹宗渭不是贸然对大房提出分家的,而是先同母亲商量了一番,毕竟父母尚且健在,儿子就提出分家,是很不孝顺的一件事。孟氏大约也知道一点猫腻,她的意思是,可以分家,但暂时两房还不能分开住,不然侯府没有女主子打理,后宅就不得安宁。就算另找族里人来接手,到底是外人,多有不便不说,也不是那么快就能上手 的。 曹宗渭也考量到这个了,所以只说他有这个意思,若真要分家,还得详细商议。 那时孟氏借机道:“你若赶紧娶个媳妇回来,不就都解决了?这样吧,我这几日精神头还不错,我叫柳妈妈帮着……” 曹宗渭吓得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儿子自有主意!” 听到这话,孟氏眼睛都亮起来了,靠在迎枕上的身子往前探了探,惊喜道:“可是看中哪家姑娘了?今年十几了?没许人家吧?有没有孝期?” 这是巴不得曹宗渭一个月之内就把媳妇娶回家呢。 曹宗渭为难地看了孟氏一眼,道:“母亲,娶媳妇又不是打仗要速战速决。” 孟氏笑了笑,自前一个儿媳妇难产去世已经有七年了,她都快怀疑儿子在军营里待久了有龙阳之癖,曹宗渭总算动了这方面的心思,她也就安心了。孟氏本不欲多问,儿子二十七八的年纪了,这些事他自有想法,可忽然就想起忠信伯夫人的那张脸,脸上笑容顿时就僵了,狐疑地看着曹宗渭道:“你看中哪家姑娘都不要紧,便是和离回了娘家的都行,但 是你可别给我胡来,曹家的声誉可不是一个人的事。” 有夫之妇还身有诰命,若是中军都督和这样的妇人牵扯上,那才是京都一大谈资,只怕全国百姓要议论一年才消停! 这种有辱门楣的事,孟氏绝对不允许发生。 曹宗渭一脸肃穆道:“儿子有分寸。”律法和道德,他都不会能违反,这便要尽快助贺云昭拿到和离书了。 同孟氏略作商议,曹宗渭便亲自去大房以分家之事威慑他们。就算他现在没有办法及时找到合适的管家人选,也足够陆氏居安思危了,这些年的体面生活若是有朝一日失去了,她完全不能接受。 关于提出分家的事,基本就是这样,曹宗渭只对贺云昭简单说了两句,并未详谈。至于孟氏对新儿媳的态度,他也没有多说,毕竟现在事情没有办成,她的身份还有些尴尬,不便过早言他。 曹宗渭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他既然喜欢上她,并且想让她常伴身旁,必会替她扫除所有障碍,让贺云昭真心实意顺顺利利地嫁给他。 …… 贺云昭还未把曹宗渭送出二门,外院的小子匆忙跑进来,说大门出事了,何家的人硬闯了进来,门房拦都拦不住,便使了个人先进二门通报一声。 贺云昭面色一沉,道:“怎么拦不住?卢氏一个妇人就算带上护院,前院的护院人手不够吗?” 何家的护院人数规格可是远远比不上忠信伯府的,就算卢氏把人都带来了,程家的护院想要拦住他们绰绰有余。 这就是小官小吏之家和伯爵侯府的区别。 小厮愁眉苦脸道:“夫人,不是何夫人,是何大人来了,还提着大刀,护院们就是不怕死,也怕伤着何老爷啊!” 何云昭的亲爹来了。 贺云昭冷哼一声,道:“来便来了吧,叫护院们先把人请到前院去!”正好贺云昭也想会会这个何千户,到底是什么狼心狗肺才能把亲女儿逼到这种田地。若非重活在婆母身上,她都不晓得何云昭成日里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那时候只怕不被大火烧 死,也要郁闷死。 在贺云昭心里,何家的人和程家人一样可恶,甚至是罪魁祸首! 曹宗渭本想快些出了伯府安排好接程怀信回来的事,可是何伟业来了这么一出,他就不敢走了,那个莽夫若是伤了贺云昭该怎么办。 “夫人,我同你一道去,敢闹到伯府来,便不止是父女之间的事了。” 以武定侯府和忠信伯府的关系,曹宗渭完全有责任插手这件事。 贺云昭身子虽不似前两月单薄,到底只是个姑娘家,也怕到时候出了乱子,伤着了自己,曹宗渭愿同她一块儿去,让她倍感安心,不再有孤军奋战的孤独感。 二人一块去了前院向南的大厅里,厅外围了一圈护院,个个身强体壮,拿着木棍蓄势待发,时时刻刻准备拿下何家跟来的护院。 贺云昭和曹宗渭到了这边,护院们才略微收了气势,让出道儿来让两人走进去。 曹宗渭怕何伟业不分青红皂白闯出来伤了贺云昭,稍稍加快了步子走在前面,挡在她身前,做她的护盾。 贺云昭自然明白曹宗渭的心意,也慢了一步,跟在他后面。 远远看去,两人很是般配,也默契地像成婚有些年头的夫妻。入了正厅,何伟业果然提着刀冲了过来。有曹宗渭在前,贺云昭自然是不畏惧,她冷眼看着方脸男人深邃的五官,虽然有一脸的络腮胡子,长的倒是人模狗样,就不晓得为何人皮兽心,连自己女儿都护不 住。 何伟业是认识曹宗渭的,中军都督的大名他岂会没听过,不过出嫁女儿带给他的愤怒完全足矣让他忽略任何人。举着刀过去的时候,他都没预料到,自己碗口粗的腕子会被人一把掐住。 曹宗渭轻而易举就掰弯了何伟业的手腕,那把他常用的大刀掉在地上发出铁器争鸣之声。 畟畟刀锋寒光刺目,贺云昭上前把刀拾起来,握着刀柄道:“何千户就是这么待自己亲生女儿的?” 何云昭为了家庭和睦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贺云昭可真替她不值得,这样父亲,根本无需牺牲自己成全他。 何伟业疼得脸色涨红,憋着气儿道:“侯爷,这是下官家事……”他这句话让何家的护卫都不敢上前,这般威风凛凛的侯爷还有哪个侯爷?自然是那个手握京都一半兵权的武定侯了! 曹宗渭推了一把,何伟业连连后退,跌坐在圈椅上,捂着手腕神色痛苦地看着正前方不怒自威的男人。 曹宗渭背着手,居高临下道:“你到忠信伯府来寻衅挑事,现在告诉我这是你的家事?我那兄弟虽然病了,也容不得你这般欺负他家人!” 何伟业咬着牙,抖着手腕道:“何云昭是我女儿!”随即转换视线,看着贺云昭含怒道:“是不是连我见了忠信伯夫人也该下跪行礼!” 何伟业能说出这种话,不难想象卢淑珍回了何家是如何编排贺云昭的。 贺云昭哂笑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在何家的时候,我已经够迁就你们了,我嫁到伯府,你们也不肯放过我么?难道真要榨干我,才觉着养大的女儿终于收回了本?” 何伟业气得发抖,他身为人父,要的只是儿女的孝顺,怎么到她口中,就变成了一桩买卖似的? “何云昭,老子把你养得这么大,你就这么对待我?”何伟业痛心疾首。 贺云昭冷笑道:“何千户是如何把我养大的你难道不清楚么?这二十年来我在何家过的什么日子,你难道不清楚吗?”何伟业一愣,旋即道:“你母亲去的早,你继母虽然待你不算亲厚,但日常吃穿用度却未曾短了你的,你便是不记她的恩也就罢了,嫁出去两月有余,回门之日不回家,这两月来也不曾回家一次,还把你母 亲扔出府。我使人送了帖子过来,你也置之不理,你薄情至此,可想过我是你父亲?!” 乍然一听,何家女儿确实做的太不厚道了,而且极为不孝,正该打死才好。心知身后有无数双耳朵,贺云昭岂会在这里吃卢淑珍的哑巴亏,提着刀往前一步朗声道:“第一,卢氏日常吃穿用度就是短了我的,除开何家人一起用膳的时候,厨房里另做的点心菜肴我从未尝过,但凡我 单另要个什么,厨房的人从来都是推三阻四。而且这么些年来,我一两银子都没攒住,不然不会不和嫁妆一并带出来,可我的嫁妆有几斤几两,你该不会不清楚吧?” 何伟业被噎住了,沉默了一瞬才道:“你为何不同我说?” 贺云昭讥笑一声,道:“以卢氏的脾气,我说了又如何?你不就是叫我一忍再忍么?” 卢氏太能闹腾了,何伟业最怕吵架,日日心神不宁,在卫所里都不得安宁,常常是牺牲一时的利益,维持表面平静。作为原配所出的嫡女,何云昭常常被迫委屈求全。 何伟业不是不知道的,只是他以为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女儿能平安长大就很好了。贺云昭见着何伟业脸上有意思愧疚之色,继续道:“第二,我未回门是因着生病的缘故。我是新入府的妇人,身边连个趁手的丫鬟婆子都没有,生病期间娘家也没有一个人来看我,当时境地,你觉得我该回 娘家么?我又该怎么回去?回去了能怎么办?” 何伟业又是无言以对,他以为人少清净的伯爵之府,日子应当很好过才是。贺云昭毫无感情劈头盖脸砸下最后一段话:“第三,我可没收到何家的帖子。您要是觉着我说谎,只把伯府门房喊来问一问就是,又或者,回家去好生问问办这事的人,帖子到底送了没有,送到哪里去了。 ” 这帖子,是何伟业让卢淑珍送出去的,她说送去了半个月都了无音信。他硬生生忍了这么多天,直到听说贺云昭有功夫去武定侯府,却没时间回何家,暴怒之下才带着护院冲过来要好好处置不孝女。 然而没想到来了之后居然是这么回事,仿佛他以前听妻子说的事都被反转了,何伟业开始心虚了,他的怒气突然地没有了发泄的资本。何伟业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冷冷地看着曹宗渭,对贺云昭道:“你母亲说你进退无度,与外男往来密切,是怎么回事?你把何家的脸,忠信伯府的脸往哪里放?你知不知道因为这事,害得你妹妹亲事没了, 人也一病不起!”正好他的这回,还捉了个正着!这不就是侧面证明了妻子所言并非虚假吗? 贺云昭气极反笑,卢淑珍颠倒黑白的本事真是厉害,只是不晓得她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难道良心不会不安吗?不等贺云昭解释,曹宗渭便道:“何千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夫人进门之前,我在京都任职之时,我便是三五天的往伯府来,或是伯爷往我家去,难道夫人进门了,我就该断了和伯府的交情吗?还有今日我 来伯府是老夫人相请,有她名帖为证,你不会以为你是伯爷岳丈,就有权利管老夫人想见谁了吧?” 曹宗渭把谢氏的名帖递上去,以证清白。 何伟业接都不用接,就知道曹宗渭所言非虚,不然他没事带着谢氏的名帖干嘛?又不是军事机密,得贴身收着。 眼看着何伟业没话说了,贺云昭才道:“卢氏女儿的婚事与我可无关,与她说亲的那家人为的是卢氏的刻薄才悔婚,你可别冤枉我了。” 曹宗渭也帮腔道:“何千户可真是大方,嫡长女要嫁伯爵之家只给三十六抬嫁妆,其中还有十几抬是拿烂木充数,现银只有五十两……这是嫁亲生女儿吗?” 何伟业看着贺云昭张着口低声道:“云昭,不是你自己林出嫁前硬把嫁妆留下,要留给你弟弟将来读书娶妇用吗?”那时候他还觉着大女儿好贴心呢!贺云昭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吐了口气道:“看,就算我说了不是我自愿的,是卢氏逼我的,你信吗?你信了之后又会怎么做?说句心里话,我早对你们失望透顶了,除了这条命,其余的能还的我都还给 你们了。” 这是前一世,何云昭在母亲忌辰醉酒时说的一句话,恰巧被贺云昭听见了,现在她替婆母还给何伟业。 何伟业脑子乱得很,他胡乱抓了抓头发,有些无措的看着贺云昭,这些年来,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真心地去了解过女儿的想法,他以为何云昭每次答应了妥协了,都是心甘情愿的,是无伤大雅的。 没想到女儿的心早就死了。 这场闹剧收场后,何伟业临走前满怀歉意,躲开贺云昭的眼睛道:“能让你嫁到伯府来,也许是她做的唯一正确的决定。” 何云昭的性子何伟业了解,胆小懦弱,嫁到这种人家也算合适的。 贺云昭冷笑答他:“那她怎么不让自己的女儿嫁过来?伯府又不会要子嗣,便是住来先享福两年再成婚也不迟,她却把这等好事推给我,您觉着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卢氏对这桩亲事不满意,才不会给自己女儿,活守寡的婚姻,有什么盼头? 何伟业这时候也觉着卢淑珍太过分了,可是他心里只有怒气,还未有恨意,又思及卢氏为他生了一双儿女,尤其是生了个儿子,给何家传宗接代了。何伟业他不想妻子和女儿关系僵硬,心下虽把卢氏骂了千万遍,这边仍旧替她说好话,道:“云昭,是我对不起你,左右你日子过的尚可,这婚事也是你自己亲口答应过的,歪打正着也是缘分。你不认她也 就罢了,我怪你,何家终究是你娘家,日后遇着难处,莫要忘了爹。” 贺云昭微微摇头,果然是习惯了息事宁人的性格,亲生女儿都被欺负到这个地步,他都无动于衷,那她就再添把火,“您可知我为何会答应这门亲事?” 何伟业还是会考虑女儿的感受,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亲之前,他也亲自问过何云昭,是她亲口答应了,他才许卢氏着手操办。 何伟业摇首道:“难道不是你自愿的?” “卢氏说,我若不肯嫁进伯府,她就把我嫁给五十岁的老头做小妾,她说有法子让你同意,我被她欺负惯了,当时害怕,就只能答应了。便是你来亲口问我,我也不敢反抗,我就是这么嫁进来的。” 听了这么多秘密,何伟业已经冷静了,但不代表他没有情绪,他对卢氏的怨已经变成了恨,若卢淑珍现在在他眼前,他定要掌掴死她! 何伟业发白的嘴唇颤抖道:“云昭,你受委屈了,我回去会好好教训她!”“呵?教训?如何教训?骂一顿还是打一顿?我的一生也就这样了,她所付出的代价就是点皮肉之苦而已,和我受的委屈比起来不值一提。或是您准备休妻还是打杀了她?何家只有一个哥儿,还是卢氏生的 ,他若舍不得母亲,您又下的了手吗?” 贺云昭对何云昭的苦楚感同身受,这一连串由心而出的发问,叫何伟业哑口无言。 贺云昭捕捉着何伟业脸上每一点细微的变化,这个程度的质问,还不足以让何伟业下得去手,她看了身后的何家护院一眼,对何伟业道:“您让他们先离大厅远些,我还有话对您说。” 何伟业摆摆手,何家护院和忠信伯府的护院都远远地退开了。 贺云昭望着曹宗渭道:“多亏有侯爷照拂,不然这连条命我也还给何家了。” 何伟业睁大眼睛道:“什么意思?” 曹宗渭把贺云昭遇袭的事说了一遍,“何千户要是不信,跟我去一趟侯府就是。” 何伟业心如刀割,他对女儿的惭愧如潮水涌上心头,恨不得杀了卢氏,一时间哽咽地看着贺云昭竟然口不能言。 贺云昭道:“这条命我也都还给你们了,从今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吧!若您觉着是我太薄情寡义了,那便报官,叫官府来裁决。” 何伟业当然不会选择把事情闹大,女儿委屈了这么多年,他不想再让她名誉受损,受人诟病。而卢氏,真的该好好管教管教了。家宅之所以不宁,都是因为这个臭婆娘的缘故! 最后厚着脸皮,何伟业低着头对贺云昭道:“若是一切属实,爹会给你一个交代。” 贺云昭根本没想要这个交代,把大刀扔到何伟业手中,疏离道:“不送。” 曹宗渭作一揖对贺云昭道:“夫人,我本顾及与伯府的情谊才频频来此,没想到反倒给夫人造成了困扰,叫外边的人这样子编排夫人,实在抱歉。” “侯爷客气了,伯府和孤儿寡母没有区别,多亏你的照拂才让我和仁哥儿少了许多烦忧。” 两人说起客套话一套套的,何伟业没脸再待下去,先一步出了大厅,他人一走,曹宗渭表情就变了,艰难启齿道:“若是早些与你相识就好了,你父亲真是……” 真是一言难尽啊,做人不会做,身手也就一般,难怪这么大年纪才混到个千户。到底是贺云昭亲爹,曹宗渭也不好直言。 贺云昭笑着调侃道:“实在是个草包。”平日里怕卢氏怕成那样,这会子又被她训得像孙子,不是草包是什么? 敢这么说自己父亲的,也只有贺云昭了,不过她的贬低之意丝毫不让人觉着违和,何伟业这种人,这么说他已经算“夸奖”了。 曹宗渭见贺云昭能笑对这些糟心事,心里也跟着松快了一些,这种父亲,就不该为他伤心。曹宗渭蓦地发现,贺云昭的情绪已经能影响他的心情了,这种感觉很微妙。他知道自己是喜欢她的,有时候常常会告诉自己,也许是同情,也会警告自己,这是他兄弟的妻子,尽管只是名义上妻子,并无 夫妻之实,他也不该有那种念头。但贺云昭悲惨的命运,善良又爽利的性格,又让他觉着,这个女人根本不该过这种日子。 她适合更好的人生,贺云昭应该是被疼爱,被怜惜的。 曹宗渭不是不愧疚的,忠信伯府风雨飘摇,贺云昭的到来可以说是一根能稳住局势的顶梁柱,他作为忠信伯的战友,就算两人没有夫妻情分,不是真正的夫妻,他也不能肖想程志达的妻子。 曹宗渭也清楚的知道,不追求贺云昭这是不可能的。他舍不得看着她受苦,更害怕将来她还会遇着别的人。 现在曹宗渭能做的,就是尽快助她拿到和离书,在这之前,与她以礼相待。将来程怀信回来,伯府有谢氏操持,或是新少夫人嫁进来,程家也就有救了,贺云昭也就自由了。 …… 别了贺云昭,曹宗渭骑马便带着何伟业往侯府去了,路上二人基本没有话聊。 到了侯府,曹宗渭把人证物证俱都摆在何伟业面前,多的一句话都没说。 唯一活下来的浪人除了骨折暂时没有重伤,还能正常说话,何伟业也从他口里知道了事实真相。和浪人交易的人,确实就是卢氏的三弟无误。 知道这件事和亲眼见证这件事是两种感受,在如山铁证面前,何伟业脸色黑青,他是万万想不到,卢氏竟然心狠手辣至如斯地步。 何伟业走后,曹宗渭毫不留情地把那人结果了。 何伟业从侯府出去后直奔家中。 卢氏从来不肯吃亏,上次丢了个大人,还把女儿的婚事给搞砸了,她不撺掇着何伟业扒了贺云昭的皮才怪!她以为丈夫这次去忠信伯府绝对会替她报仇,会给继女难看! 所以卢氏这会儿正心情愉悦,穿着时兴的菱纱料子裁制的新衣裳,压根不知危险将至。 自何伟业出家门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丈夫终于回来了,但表情似乎和卢氏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登时意识到不对劲,卢氏试探着上前,体贴地挽着何伟业的手臂,道:“老爷怎么了?那死丫头给你难堪了?” “都给我滚出去!”——这话是对卢氏房里的丫鬟们说的。 鉴于何伟业从来未发过这么大的火,卢氏身边贴身的丫鬟也只是不安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还是乖乖地退出去了。虽然家里大小事都是卢氏做主,但何家还是依靠着男主子过活,下人们也都很会看风向。 屋子里人都走光了,门也紧紧地闭上了,卢氏才生硬地扯个笑容出来,道:“老爷,到底怎么了嘛?” 卢氏今年三十有八了,两人成婚十几年,也算得上老夫老妻。何伟业以前听妻子偶尔撒娇下,还觉着有情调,眼下只觉得恶心!这个女人不光狠,还很毒!找人奸污他的女儿,那是人干出来的事吗! 何伟业掐着卢氏的脖子,咬着牙问道:“你为什么要逼着云昭嫁进伯府?你为什么强迫她留下嫁妆?为什么骗我说帖子送出去了?为什么还要找人侮辱她?卢淑珍,这些年我待你不够好吗?!” 不管是原配张氏还是卢氏生的孩子,何伟业都喜欢,可能喜欢儿子更多点,但女儿在他心里也是有地位的,他接受不了妻子这样作践他的女儿。卢氏听到前面的几个问题还想着该怎么解释,最后一个问题让她发觉大事不妙了,前面的那些事都是后宅之事,闹起来也不过是得个狭隘名声而已,但最后那件事,可是违法能被下狱的事!而且她也没做 过这件事! 本着争取最好结果的心态,卢氏立即推卸责任道:“老爷,你可冤枉我了!” 何伟业手上的力气越发大了,掐得卢氏喘不过气来,他恨恨地道:“浪人我都亲自见过了,还有你弟弟给的信物,哪一件不是真的?!” 卢氏为着活命,下意识便道:“不是这样……是程志先的夫人黄惠仙……是她!” 何伟业一听貌似有内情,才松了手,饶过卢氏一命。 得了生机的卢氏咳嗽了几声,圆润的脸肿胀得通红,摸着脖子哭了起来。这些年何伟业都没跟她动过手,一动手就是要她的命。她给何家生了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哥儿,难道她的命比不过继女的命吗? 何伟业冷眼瞧着卢氏道:“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想知道真相,也想给卢氏一条生路,这毕竟是他两个孩子的娘。 卢氏抹着眼泪道:“何云昭把我扔出来就没见老爷这般替我出气,她随口就污蔑我,你就来要我的命!天可怜见,我真是命苦啊!” “卢淑珍我告诉你,今天你要不把事情说清楚,你就等着被休吧!” 卢淑珍气得要死,却又不敢扯开话题,便垂着眼皮道:“找浪人教训云昭,是有这么件事,但事情不是老爷说的那样的。”卢淑珍悲痛无比道:“那天我被云昭命人扔出了忠信伯府,沦为了整个京城的笑柄!老爷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外面的人都怎么指责我的。平心而论,我虽对她没有对亲生女儿那么好,但也算可以了。哪个 继母像我这样替继女找这么好的一桩亲事,从说亲到定亲最后到成亲,什么都没叫她操心,我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她出嫁那日多风光,老爷你多体面,难道你心里没数吗?” 这是实话,长女嫁给忠信伯府的那天,官职十几年没升迁过的何伟业着实风光了一把。 何伟业板着脸道:“那么好的亲事,你怎么不让诗姐儿嫁给嫁进伯府?难道云昭才是你亲生的?” 卢氏被怼得无言以对,忠信伯是什么人?嫁过去铁定要守活寡,她怎么舍得这么糟蹋自己的女儿?肯定是把继女嫁过去给自己的儿女做光辉前途的垫脚石啊。绞着帕子擦了擦眼泪,卢氏道:“诗姐儿什么性子?她活泼闹腾,嫁进去能合适吗?云昭生性胆小内敛,嫁进伯府里,上面婆婆不管事,下面也只有一个哥儿,连个妯娌都没有,虽然没有个体贴的夫君,一 生衣食无忧却是可以保证的。” 卢氏以前就是这么说服何伟业的,女儿自己也答应了这门亲事,并且又是高攀,还夹杂着点私心,想通过忠信伯府攀上达官贵人,他才允许了。 可是这些日子京城里关于伯府的传言,就他所听到的而言,程家庶出的哥儿和他的生母沈姨娘都不是好惹的家伙,这桩婚事除开个衣食无忧,有个诰命夫人的体面身份,几乎是没有旁的可圈可点之处。 卢氏哀怨道:“我这个后母真不好当,亲事明明是你们父女俩都答应的,现在她后悔了,就来埋怨我,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让她嫁了!” 何伟业一个打耳光甩过去,龇牙道:“我就是被你蛊惑了,不然我绝不会答应!还有云昭,她怎么答应的你心里没数吗?你不逼她嫁给五十岁的老头做妾,她会答应?” 卢氏捂着发烫的脸吼道:“什么我逼她!我不过随口一说,她那个年纪,那副轻佻的长相,要不同意了忠信伯府的亲事,不给人做小妾,她还有别的路吗?” 话是这么说,但何云昭生性胆小,卢氏当时说这种话,和威胁别无二致。 揭过这个不谈,何伟业恶狠狠道:“嫁都嫁了,我先不跟你计较这个,找浪人害她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卢氏一脸委屈道:“我这个做母亲的,做长辈的被她那样欺负,这张老脸都丢光了,憋一肚子气没地儿撒,便听从了程家大夫人的主意,找几个人教训教训云昭。但是我没想过让人真的把她怎么样啊!奸污 的事,肯定是她为着诬陷我才说的!” 何伟业自认为还是挺了解卢氏的,她虽泼辣,但是外强中干,也许是刻薄了点,违法的事,她真未必敢做。 何伟业一下子想到黄氏身上,他觉着,自家夫人是被人当枪使了! 细问之下,何伟业才明白,纰漏也许出在卢氏的弟弟身上,毕竟和浪人打交道的是卢三郎,而非卢氏本人,于是他立马着人去请了卢三郎来。 何家的管事没有把卢三郎带回来,带来的消息是他已经失踪好几天了。 卢三郎是卢家最小的儿子,最受溺爱,仗着父母和兄弟姐妹们的势,最爱胡来,一连几天不回家也是有的。 这一次卢氏却有不详的预感,她浑身发凉,压根不敢细想。 何伟业怒火渐渐平息了,指着卢氏说风凉话道:“你爹娘若知道你害了你弟弟,你就等着吧!” 卢氏真的吓到了,父母多么疼爱小弟她最清楚不过,若是卢三郎真因为她的缘故出了事,只怕爹娘会要了她的命! 卢氏当机立断,跪下来求何伟业道:“老爷,看在夫妻情分上,你可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啊!” 何伟业不敢相信地看着卢氏,道:“不说?不说能循着线索找到你弟弟?”越找的晚,卢三郎活着的希望就越小。 卢氏浑身颤抖,明明是大热天,身上寒的冒冷汗,她目光无神讷讷道:“再等等……咱们先派人去找找,实在找不到再想法子……” 何伟业答应等了一天,然而不用再多等,卢三郎的尸体已经被卢家找到了。 事情已经这样了,何伟业为了不和岳丈家里交恶,很识趣地选择了沉默,同时也保护了贺云昭的名声。 卢氏却吓得半死,状态十分不好。 何伟业认为卢氏是自作孽,半点都不同情她,他亲自去侯府同曹宗渭说了其中详情,便匆匆去了卢家吊丧。 曹宗渭收到信之后颇感惊讶,没想到还有内情,卢氏的背后还有一双手! 曹宗渭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准备去镇国寺接程怀信,离出发没有多长时间了,他便把事情写在信里,打算找个不会引人耳目的人交给贺云昭。 这件事就落在了曹正允身上。 曹正允才六七岁,和族学里的孩子年纪差距的有点大,遂平日里请了先生在武定侯府教习,这会子人就在前院书房,曹宗渭使人去喊,小崽子噔噔噔地跑过来了。 曹宗渭一说是去给贺云昭送东西,曹正允欢天喜地地应了,不过他自己没单独出过门,便问父亲如何去忠信伯府。 曹宗渭告诉他,要想法子去的像作客一样,不能让人知道他是为了送信才去的。曹正允立即想到了主意,道:“我让哥哥带我去,他和程公子一起在后边胡同里进学,同窗之间相互往来是应该的,带上弟弟也是应该的,去了人家家里要去拜见长辈也是应该的,于是我就能见到夫人啦! ” 饶了这么大一圈……倒真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好办法,没人会注意小孩子的动向。 曹宗渭没有否认,只道:“若你去的成,就按你说的法子去,若去不成,就叫管家送你去见程老夫人,明白吗?” 曹正允头如捣蒜,嗯嗯道:“明白明白,我是去见老夫人的,不是去送信的。”曹宗渭准备出发了,让曹正允赶紧去族学找曹正麾,哪晓得小崽子居然道:“爹,空着手去不好吧?我记得夫人来咱们家最爱吃红豆枣泥卷、肉松香蒜花卷、如意糕、山楂糕、炸糕、莲藕蜜糖糕,要不我叫 厨房做好了带点去?” ……这到底是谁最爱吃的的啊? 曹宗渭弹了下曹正允的脑门,道:“你想带就带吧,少吃点,牙齿坏了长大了就不俊朗了,就没姑娘喜欢你了。” 曹正允一派天真道:“夫人不就喜欢我吗?我有夫人喜欢就够了,不要别人喜欢!” 曹宗渭很严肃地告诉他:“夫人最喜欢的人可不是你。” 曹正允仿佛受到了伤害,皱巴着小脸道:“是谁啊!是谁啊!!” 曹宗渭笑而不语,曹正允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父亲,夫人应该不会喜欢他爹吧?他爹除了有身份有地位,长得好看身材好,很有男子气概,根本就没有其他优点了吧!夫人为什么最喜欢的是他爹不是他!曹正允表示不相信,等见到夫人,他要亲口问问,她最喜欢谁! 第三十三章 曹宗渭打发走了小儿子,带上几个信任的人手,去了镇国寺。 曹正允从曹宗渭这里拿了信,吩咐厨房做了些糕点,便带着小厮去了族学那边找曹正麾。 一直等到曹正麾下了课,曹正允便使人把他喊了出来,拉倒偏僻无人的地方,道:“哥哥,我想夫人了。” 提起贺云昭,曹正麾表情有些怪异,努努嘴,抱臂道:“你想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其实……他也有点想再见贺云昭,那日她的弹弓射的可真准,他想问问,怎么才能射的那么好。 “哥,今日先生家去了,我难得自由一天,你想办法带我去见夫人好不好?”撒娇这项本领,曹正允可是运用的炉火纯青。 曹正麾一脸嫌弃道:“你自己不会去吗?干嘛要让我带你去?” 曹正允拱手央求道:“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去嘛。”毕竟只是个小孩子,怎么能自己做主去别人家作客? 曹正麾侧了侧身子,道:“我也没办法去,我和忠信伯府又不熟。” “但你和忠信伯府公子是同窗啊!同窗不该相互走动吗?况且他常来咱们家里,咱们为什么不能去程家?你把我带上好不好?” 曹正麾没有一口答应,虽和程怀仁是同窗,实际上他们俩关系并不特别亲近。 程怀仁今年虚岁十六,和曹家大房长子年纪相近,因着两家的关系,他们两个走的比较近,同曹宗渭的两个孩子关系反倒一般。一直以来程怀仁颇得曹宗渭照拂,以前也常来程家玩耍,曹正麾虽然不和他亲近,关系也算得上友好,要去忠信伯府里作客,倒是没什么问题。但之前程怀仁做的那些事,让曹正麾不齿,要去这种人家里 作客,心里多少有些不愿意。 曹正允见曹正麾似乎松动了一些,便扯着他袖子继续道:“哥,去了叫夫人教我们射弹弓,好不好?” ……这小崽子还是挺有眼力见的。曹正麾抿了抿唇,道:“好吧,我也好久没去过忠信伯府了,就去玩一玩吧。”顺便问问贺云昭,怎么把弹弓打的更准。 两人说定后,曹正麾回学里找了程怀仁,玩笑之间提出去他家中作客。 程怀仁一口答应了,他们两个虽然私交一般,明面上关系还是可以的。最近曹宗渭似乎对他不如以前那般热心了,程怀仁有心修复两家的关系,遂非常高兴曹正麾能去他家做客。程怀仁认为,这是个好的预兆,忠信伯府的产业大多数都掌握在他手里,如果武定侯还像以前那样护着他,就算下场成绩不好,了不起到了二十岁再去国子监再混几年,若还考不上举人,熬死了亲爹,他 就是伯爷,便可以去吏部领职了。 忠信伯府,迟早都是属于他的!程怀仁在这边白日做梦,曹正允正在武定侯府厨房盯着人做糕点,之前他要的那些糕点一样都没拉下,厨房的妈妈带着手下的人全部忙活起来,赶在小少爷离家之前,把糕点都装进食盒里面,让他带走了 。 曹正允坐着自家马车,提着食盒没有放手,在族学门口坐等曹正麾。 曹正麾出来见了侯府的马车,便同程怀仁打了声招呼,走了过来。 曹正允撩开帘子一角,笑嘻嘻道:“哥,可以走了吧?” 曹正麾上了马车,对车夫道:“走吧,跟着忠信伯府的马车。” 程家的马车已经出发走在了前面。 曹正麾见曹正允提着一个大食盒,不用打开屉子都能闻到其中的香甜味,他皱眉道:“你这带的什么?” 曹正允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训曹正麾道:“空着手去作客,你好意思吗?我可不好意思!” 曹正麾无言以对,白了弟弟一眼,道:“那也没有送吃食做礼的!咱们家的礼单上什么时候写过糕点在上面?” 曹正允噘嘴道:“我也没见过礼单,我咋知道有没有!” 曹正麾明白了,他弟弟哪里是想去见夫人,根本就是想找个借口吃甜食! 曹正允才不会告诉曹正麾,他不是想找借口吃甜食,他是想找个借口和夫人一起吃甜甜的东西,自己吃有什么意思! …… 哥俩儿一刻钟多的功夫就到了忠信伯府,随程怀仁一起从西南角门进去,先去前院,曹正麾便道:“该拜见下老夫人和夫人才是。” 程怀仁知道谢氏不见人,便道老夫人身子不好,不便打扰,只带他们两个去见夫人就是。 曹正允提着篮子按捺住兴奋,绷着小脸跟在后面,入了程家二门的那一刻,天晓得他有多么想蹦起来,终于可以见到夫人了! 程怀仁事先就派人去修齐院打了招声,等他们到了正院的时候,贺云昭已经正襟危坐在中间里边,吩咐人准备了茶水吃食招待他们。 程怀仁来此自是为了晨昏定省的规矩,遂同贺云昭请过安后,便道明了曹家兄弟俩的来意。 曹正麾规规矩矩作揖行礼,也请过安,便坐下了,眼睛总不自觉地打量着贺云昭,心里想着怎么才能开口向她请教打准弹弓的法子。 曹正允年纪最小,最后一个行礼,他把食盒提到贺云昭面前道:“一点心意,请夫人收下。”文兰要过来接食盒,贺云昭一抬手,叫她退下,亲自接过食盒,差点没笑出来,这些东西她可没那么爱吃……曹正允看着不晓事,小心思还是有的。这便是稚子的可爱之处,他所有的心思她其实都心知肚明 。 食盒还有些分量,贺云昭把食盒放在桌上,道:“怎么不叫小厮提着?你一路拿过来累不累?” 曹正允摇晃着小脑袋道:“不累的,给别人提着我不放心。”自己的心意,他得亲自送到贺云昭面前才好。 程怀仁看着这一大一小三言两语里透着的温情,居然有些嫉妒了,什么时候他的嫡母待别人的孩子也这般关爱了,贺云昭可是忠信伯府的夫人,只是他一个人的嫡母! 无名怒火烧着程怀仁的心,他冰冷着一张脸起身道:“母亲,儿子同曹公子还有举业上的事要交谈,便不打扰您了。” 贺云昭颔首道:“去吧。” 曹正麾看了程怀仁一眼,默默道:我可没说要走啊!关键的话我还没问呢! 但主人家的都说要走了,曹正麾也不能不走,只好跟着起身,同贺云昭道别。 曹正允倒是坐着纹丝不动,待曹正麾喊他一起走的时候,他才抬眼道:“我不走,哥哥你和程公子聊的东西我还没学到呢,我就在夫人这里坐会儿,等你们说完来再来寻我就是。” ……早知如此,程怀仁他就不走了。 但话已经说出来了,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程怀仁便只能硬着头皮和曹正麾一起走了。走之前,他们两个都投给曹正允不同程度哀怨的眼神。 曹正允完全没有感知到,只等人一走,便跳下圈椅扑到贺云昭身边,兴致勃勃地介绍那些他带来的糕点。 贺云昭很体贴地把糕点拿出来,喂给曹正允吃。曹正允咬了一口,也推给贺云昭道:“夫人也吃。” 贺云昭只略尝了一口山楂糕,便不吃了,这味儿太酸甜了,她吃不了,倒是很合小孩子的口味。 曹正允见贺云昭不大喜欢,又换了糕点要给她吃。贺云昭勉强吃了一些,便只能道:“我吃不下了,我喂你吃一些,但也不能吃多了。” 曹正允左手一块莲藕蜜糖糕,右手一块红豆枣泥卷,嘴边都是白色的糕点屑,忽然悟过来,睁着大眼问她:“夫人是不是不大喜欢呀?” 贺云昭抿唇想了想,还是如实地点了头,她其实是可以为了小孩子开心而说谎,但她知道小孩子是很聪明的,你的表情和心情他们都能观察体会到,与其撒谎让他们存疑,不如表达真实感受。 曹正允顿时沮丧地放下手,两块糕点也不往嘴里塞了,委屈地低着头道:“可是这些都是我最喜欢的吃食呢,我想把好吃的都给夫人。” 贺云昭一愣,没想到曹正允是这个意思……大概对衣食无忧的他来说,这些糕点就是他最喜欢的东西了,他愿意把最喜爱的吃食分享给她。 静默了一会儿,贺云昭才开口解释道:“我知道了你的心意,就十分开心了,但我半下午喝过一碗绿豆汤,还吃了些清粥,实在吃不下了。” 曹正允恍然大悟,圆润的小脸绯红的可爱,道:“原来是这样,想想也是,这么些糕点,莫说夫人一个人吃,就是再叫上我爹,其实也吃不下。” 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为什么要叫上曹宗渭?贺云昭记得,他貌似不怎么吃甜食吧? 曹正允在这里吃了一小食盒的糕点,贺云昭担心他不消食,便不许他吃了。曹正允也见好就收,平常家里曹宗渭管的严,这些东西都不许多吃,在这儿能贪嘴已经是沾了贺云昭的光,自然不会不听夫人的话。他将要舔了手指上的碎屑,贺云昭便握着他的小手,俯身拿帕子给他擦 干净了。 曹正允打量着贺云昭的面容,夫人可真好看呀,可能他喜欢她除了因为她善良,也因为夫人很好看吧! 看痴了一瞬,曹正允情不自禁在贺云昭额头上吧嗒亲了一下。 贺云昭嗔他一眼,捏了捏曹正允的脸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曹正允冲贺云昭频频眨眼,笑嘻嘻地道:“夫人,绿豆汤还有吗?” 贺云昭随即明白怎么回事,便把屋里的两个丫鬟都打发下去了,让文兰去厨房重新煮了绿豆汤放凉了稍微冰镇下再送来。 丫鬟出去后,贺云昭便把门关上,带着曹正允去次间里边,问道:“你父亲可是留了什么话?” 曹正允把贴身藏着的信拿出来给贺云昭,道:“父亲叫我带来的,还不许叫人看见。” 信封不薄不厚,贺云昭没急着拆开,道:“你告诉你父亲我收到了就行了。” 曹正允点点头,拽着贺云昭的袖口欲言又止。 贺云昭垂首看见袖子上的那只小手,白白嫩嫩的,手背上还有几个窝窝,肉肉的很可爱。 “怎么了?还想吃糕点?” 曹正允鼓着嘴巴摇摇头。 贺云昭便猜想是想喝绿豆汤的缘故,摸着他的脖子试了试他后背的温度,道:“绿豆汤还得等好长一段时间,我也没法子变一碗给你,若是渴了热了,吃点西瓜好不好?” 曹正允继续摇头,只是睁着大眼睛盯着贺云昭。 室内放着冰桶解暑,比外面凉快了许多,曹正允身上并未出汗,脸蛋颜色也正常,看样子不像热着的缘故。 贺云昭不明白了,曹正允这是怎么了。 两人相视许久,曹正允最先憋不住了,鼓起勇气问贺云昭:“夫人,您最喜欢的人是谁?” 贺云昭一怔,曹宗渭不会让一个小孩子来问这种问题吧? 不过贺云昭还真的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她最喜欢的人……倘若除开亲情,只算男女之情,她也只对曹宗渭有些心动,对程怀仁的情,早在前世就磨灭的干干净净。 见贺云昭半晌没答话,曹正允顿感委屈,噘着嘴道:“夫人,这样好不好……若是您最喜欢的不是我,那就喜欢父亲,第二个再喜欢我,好不好?” 若是夫人最喜欢的人不是他们父子俩,那可就惨了!既然这样,曹正允宁愿贺云昭最喜欢他父亲。 贺云昭哑口无言,不知该怎么作答,这两种喜欢,不是一回事啊! 若非要比较起来,只是平常意义上的喜欢,那她当然最喜欢曹正允了,儿子比爹可爱! 曹正允哼哼道:“父亲偏说您最喜欢的人不是我,才不是呢,夫人您说是不是?”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贺云昭,生怕从她嘴里蹦出个“不”字。 贺云昭抿着唇笑,甚至能想象到他们父子俩在家为她“争风吃醋”的样子。她记得,这一世在镇国寺里第二次见到曹宗渭的时候,他还误以为她有什么心思呢,到头来却是他先动的心。 那一次,他下手可不轻,把她的下巴都被捏痛了。本着有仇必报的心态,贺云昭两眼亮晶晶地告诉曹正允:“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她想知道,曹宗渭听到这个答案会是什么反应。 曹正允当即乐得蹦起来,一把抱住贺云昭道:“我就知道夫人最喜欢我!我就知道!”他一定要回去向父亲炫耀! 贺云昭拿出九连环给曹正允玩了一会子,她则在一旁打络子,随手穿了一个玉珠子和一只银老虎,给他做佩饰。 络子将将打完,贺云昭拿在曹正允身上比了比,丫鬟敲门进来道:“少爷和曹少爷来了。” “叫他们进来吧。”贺云昭帮曹正允把络子系在了腰上。 曹正允脆生生地道了声谢。 程怀仁和曹正麾两个心照不宣地进来,说是讨论完了课业的事,预备喊曹正允回武定侯府了。 程怀仁从出了修齐院的门就一直不爽快,曹家小子凭什么霸占他的嫡母?难道他没母亲吗? 曹正允还真没母亲。 但这也不是曹正允有资格跟程怀仁抢嫡母的借口!曹正麾当时与程怀仁略论了两句也有些心不在焉,说好了一起来问夫人怎么打弹弓,凭什么只有曹正允一个人能和夫人独处,他却要装模作样去聊课业的事?他非常不想聊四书五经,他想玩弹弓,学骑射 ! 两个人就是这么兴致缺缺生硬地交流了几句,便各自翻找了两本书看,但还觉着枯乏无味,彼此交流了眼神之后,便心领神会意见统一地来这边要把曹正允带走了。 曹正允只好依依不舍地拜别了贺云昭,十分诚恳道:“与夫人相处受益颇多,晚辈以后还要来叨扰。” 曹正麾嘴角一抽,这臭小子打起官腔真是一套一套的,他刻意拆台道:“你是在口腹之欲上受益吧……” 贺云昭差点笑出声来,这哥俩感情还是可以培养的好的,想当年,她和哥哥两个也常拌嘴,长大后,贺云京不也疼她像眼珠子一样么。 曹正允瞪了曹正麾一眼,那表情分明是在说“你懂什么呀”! 贺云昭微笑道:“武定侯府和忠信伯府也算世交,两位小公子要是不嫌寒舍简陋,夏日园子里风景还是很不错的,可以常来玩。既可以和仁哥儿一起精益举业之事,也可以感受下暑趣。” 曹正麾知道这个意思,反正就是他来了就和程怀仁一起好好看书,曹正允来了就好好玩呗! 不!干!他也要去园子里体会下贺云昭口中的暑趣! 曹正允也听懂了其中意思,欣喜道:“一定一定!”贺云昭把没解完的九连环给曹正允带上,便让程怀仁把他们哥俩送出去了。 第三十四章 程怀仁送走了曹家哥俩,登时觉得心里轻松了一大截,他以后再也不带这对兄弟来家里了,根本就不是来做客的,是来抢人的! 越想越不舒服,程怀仁忍不住纳闷道,沈玉怜不是说贺云昭对他有那个意思吗?怎么她反倒还去亲近曹宗渭的儿子?难道说她真的因为曹正允只是个小孩子,才喜欢他的吗? 贺云昭到底还是避讳着在,曹正麾不过十来岁,她不也没留下他说话吗? 思及此,程怀仁心里好受点了,平心而论,贺云昭对自己还是更好些,不然她怎会舍得把产业都交到他手上,怎会因为嫉妒而把他身边好看的丫鬟都支开,特地拨了长相丑陋的丫头过来。 难道不是因为怕他钟情于别人吗? 程怀仁正意淫一些不着调的事,便被人一把抱住了,他听见了沈玉怜的声音:“表哥,怜儿终于见到你了!呜呜……” 沈玉怜穿着桃红色的绉纱褙子,和雪白挑线裙,把头埋在程怀仁肩头嘤嘤哭泣。 程怀仁想推开沈玉怜,偏偏表妹劲儿太大,轻轻推根本推不开。他不好意思再使劲儿,僵着脸道:“你怎么来了?没和万嬷嬷学规矩?” 说到这个,沈玉怜哭的更厉害了,学的都是什么规矩啊!怎么站怎么坐都有讲究,怎么吃饭也要讲究!她天天腰酸背痛,脚背浮肿,都差点不能走路了。 沈玉怜哭了一会儿,才小声道:“表哥,你终于来内院了,我都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程怀仁这才意识到,送了曹家哥俩出去之后,他不自觉地拐来了院内,看方向,似乎是要去修齐院,可他根本没有理由去那边! 程怀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修齐院走,但是他知道,心里是很想见贺云昭的。沈玉怜低着头细声道:“表哥,我不想学了,你去跟夫人说,我不学了成不成?” 不知怎么的,程怀仁一想到沈玉怜不学规矩就会天天粘着他,便有些心烦,于是义正言辞道:“怎么能不学?难道你以后不想高嫁?” 沈玉怜猛地一抬头,“想!” 这一抬头,程怀仁差点吓到了,沈玉怜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黑了?尤其她还穿着桃色的衣裳,越发显黑,显得土气。程怀仁差点都认不出这是她表妹了。 沈玉怜本就是小家碧玉的类型,长相并不出挑,胜在气质温婉,不过人一晒黑,就没有气质可言了……碧玉也变黄土了。沈玉怜从程怀仁震惊的表情里解读了很多内容,委屈巴巴道:“万嬷嬷她肯定就是听了夫人的话故意磋磨我的,还说夏日里要行不出汗,否则花了妆便是不庄重不体面,这么热的天不叫我在屋里用冰消暑, 偏要我在外面打着伞走来走去。” 沈玉怜皮肤勉强算白,但非常容易晒黑黄,以往艳阳天她都不敢出门,只等凉爽天气才略出来走动走动,这回在烈日底下行走了几遭,早就把以前好容易养白的脸蛋晒黑了。 程怀仁面色青黑,这还是打着伞走来走去,这要是没打伞,岂不是更黑了? 沈玉怜缠着程怀仁没有松手的意思,甚至放低了声音恨恨道:“她就是想让我变得比她丑,这样表哥你的眼里就只有她,没有我了!表哥,你可别被她的手段给骗了!” 程怀仁正仔细琢磨着这句话,沈玉怜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难道真是这样的吗?那他只能说贺云昭太厉害了,现在他真觉着这世上就只有嫡母最好看,便是自小一起长大,看顺眼的表妹也比她逊色几筹。 沈玉怜生怕一语成谶,便哭着道:“若是你不去同她说,我便告诉姑姑!她根本就不是真心对我,姑姑难道不想我将来过的好吗?但她就没逼着我学这些!” 沈兰芝不也想着沈玉怜将来能够做忠信伯府夫人吗?但是她就逼着外甥女学豪门规矩。 所以沈玉怜固执地认为,这不过是贺云昭整她的借口而已。沈玉怜添油加醋道:“她天天把我拘在内院,你又只能待在前院,我们若成日地不相见,便是再深的感情也要淡了。可她呢?表哥日日要同她请安,便天天都要与她相见。她打的什么主意,表哥你难道不知 道吗?可她是你的嫡母,她这是在害死你!” 程怀仁听了这话,却只把重点放在贺云昭对他的感情上。 难道说,贺云昭确确实实对他有心思? 抿了抿唇,程怀仁不知为何心情反而变得不错。 沈玉怜挽着程怀仁还未放开,摇着他的胳膊央求道:“表哥,你帮我去同夫人说,让万嬷嬷别教我了!” 程怀仁现在也很想见见贺云昭,便答应一起去修齐院了。 路上,程怀仁问沈玉怜道:“何不直接同万嬷嬷说?” 沈玉怜嘟哝道:“万嬷嬷是老夫人跟前出来的老人,我怎么好对她开口说?”万嬷嬷凶巴巴的样子像是随时能捏死人,况且比她长了不止一个辈分,她哪里敢直接对她说实话? 程怀仁心里明白,沈玉怜这是真的被万嬷嬷训怕了,不然也不会是这副样子。 沈玉怜一找到程怀仁撑腰,底气足了不少,心思也活络了起来,她甜蜜蜜地笑着问他:“表哥怎么想起来后院了?”莫不是想她了吧? 还不待程怀仁答话,便又问道:“那两个新去的丫鬟怎么样?伺候的可周到?” “我不常让她们在跟前伺候,只当三等丫鬟来使唤。” 三等丫鬟,那是连主屋都进不去的,沈玉怜很满意这个答案,表哥这是在为她守身如玉呢。 然而事实是,程怀仁见惯了美人,尤其还有贺云昭这样绝美艳丽的朱玉在前,其余长相平平的人,他多看一眼连饭都吃不下了。 到了修齐院,程怀仁临进门前一脚看了沈玉怜一眼,她便乖乖地把自己的手从他身上拿了下来。 贺云昭在屋里正准备叫人摆饭,听说程怀仁又来了,还带着沈玉怜,就知道她肯定受不了万嬷嬷教的规矩了。 也是,就连贺云昭小时候学那套规矩也吃了不少苦,更遑论一直没什么人拘束的沈玉怜。 程怀仁和沈玉怜一跨进次间,贺云昭正悠闲地坐在罗汉床上喝茶,看模样明显来者不善。 贺云昭早习惯了这种场面,就他们两个的口齿,她一个人就能说得他们落荒而逃。 两小辈作揖的作揖,福身子的福身子。贺云昭请他们坐下后主动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直说,过会子我要摆饭与你父亲一起用膳了。” 程怀仁便直言不讳了:“母亲,能不能别让怜儿同万嬷嬷学习了?” 贺云昭挑眉道:“当初是她自愿学的,你当时也在场,还是她自己个要选难些的内容西,怎么今日却要我开口同万嬷嬷说?” 事实如此,程怀仁辩无可辩,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心里开始埋怨起沈玉怜,当初她好高骛远要学难的,现在又这般闹腾。 沈玉怜眼看着程怀仁都不帮她说话了,委屈兮兮地道:“我是想好好学,但是没想到那般困难,再说了学东西都有个先易后难的过程,一上来就是最难的,便是再聪明的人也吃不消。” 贺云昭手指敲打着桌面,目光如炬,盯着沈玉怜道:“我问你,万嬷嬷教你的可是基本的站坐行立的姿势?” 沈玉怜一点头,道:“是。”贺云昭道:“那便没错了,这些便是最简单最基础的东西,只有学好了这些,把规矩渗入骨子里,行动交谈起来,才真正地像大家闺秀。真正难的琴棋书画,你还没开始接触呢。我看你不是学不了,是吃不 了苦头。” 沈玉怜知道贺云昭是五品小官之女,料到她不可能学过这些,便随口一说想糊弄过去,也存了刻意抱怨的想法,没想到夫人居然不是门外汉,还这般毫不留情面地把她内心的真实想法给说出来了。 沈玉怜有些无地自容,说要学的是她,不学的也是她,末了还要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这些事都发生在程怀仁面前,她真觉着太难看了。夫人的那张嘴,怎么那般会说? 沈玉怜自知理亏又不肯服软,拿胳膊轻轻撞了程怀仁一下。 到底是自家妹子,程怀仁心一软,便开口求情道:“母亲,既然怜儿实在不愿学,便罢了吧,万嬷嬷那里还是劳烦母亲说和说和。枉费万嬷嬷一番好心,我改日也亲自去谢她,也跟她道个歉。” 贺云昭叹了口气,拿怒其不争的眼光去看沈玉怜,一脸无奈道:“罢了罢了,她不愿学就算了。既然自己要低人一等,任谁也没法子抬举!” 沈玉怜听得脸上火辣辣的,贺云昭这比给她一个耳光还要厉害!一赌气,她便不管不顾了,提高嗓门道:“夫人,您不也没学么!” 沈玉怜料定贺云昭就算懂得一些,那也是和万嬷嬷在一起耳濡目染学会的,未必就真的上的了台面。 贺云昭面无表情道:“难道平日里你都没看出我与你,与沈姨娘的不同之处?” 沈玉怜一愣,贺云昭虽然长的艳美,平日里顾盼行走之态确实大气端庄,那股子气质,还真不像五品小官之女。 难道她真学过? 贺云昭气势太过凌厉,甚至在外人面前也是那样放纵,沈玉怜觉着,她也就是装腔作势罢了,真遇着什么重要场合,夫人说不定也要出丑闹笑话呢! 沈玉怜强烈表示不信,最能体现这套规矩的,便是用膳时的规矩,她一咬唇便道:“请夫人指教。” 贺云昭扫了沈玉怜一眼,这样上赶着自如其辱,她岂有放过的道理? 扭头冲文兰微抬下巴,贺云昭道:“去吩咐人在西次间里摆饭——仁哥儿和怜姐儿也留在这儿用饭吧!” 程怀仁和沈玉怜都应了,坐在东次间里边等着摆饭。 沈玉怜开始心虚起来,贺云昭怎么什么都会?从内宅庶务到大家规矩,她难道天生聪敏,过目不忘吗? 不可能,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就算有,也不可能是贺云昭!沈玉怜觉着,夫人不过是在强撑而已,待会儿一定要看她怎么出丑! 厨房里早就开始做了晚膳,正院这边一吩咐,饭菜立马被丫鬟们抬了过来,碗筷等一应用具,也都一一送来。 鱼贯而入的丫鬟们手脚利索,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次间里边已经布置好了。文兰请主子们过去用膳。 贺云昭先一步去了次间,梢间里边,万嬷嬷便也把忠信伯推了出来。 用膳之前,贺云昭便对万嬷嬷道:“往后您就不用去教怜姐儿了。” 程怀仁还是客气感谢道:“多谢嬷嬷费心了。” 万嬷嬷面无表情,把程志达推到桌前朝门的位置,讥讽道:“已经不错了,这也学了好几天了。” 沈玉怜咬牙低着头,修齐院简直是地域,这里面的都是魔鬼,一个赛一个牙尖嘴利。待到有一天她成了家里的女主子住进了正院,这些人她统统都不会放过! 开晚膳之前,程志达先入座,贺云昭又最入了座,他们两个才敢坐下。 贺云昭站坐姿态温婉淑睿,给程志达布菜的时候举止得体,衣袖都不带风,头上簪钗也未摆动,往昔火烈的性子顿时收敛了起来,颇有贤妻良母的气质。 一顿饭吃下来,贺云昭细嚼慢咽,不言不语,莫说程怀仁觉着嫡母秀色可餐,使他食欲大涨,便是沈玉怜也不得不承认,看夫人吃饭,还真是赏心悦目! 饭罢,贺云昭漱口净手,一丝不错,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流畅。 比较之下,沈玉怜差点打翻了了杯盘,又险些将漱口水当做茶水喝下去,才丢人现眼! 这场较量,沈玉怜输得体无完肤。 丫鬟们撤去残羹冷炙,贺云昭笑容明艳,问道:“服不服?” 沈玉怜惨白着一张已经肤色黑黄的小脸哑口无言。 程怀仁也如同被打了个耳光,下次他再也不跟着沈玉怜一起胡闹了! 贺云昭大度道:“行了,既然你实在不肯学,不学也无妨,那便把女红学好些,总不能一件拿得出手的都没有。回去吧。” 程怀仁和沈玉怜铩羽而归。 这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沈玉怜一路无言,垂着脑袋不敢跟程怀仁说话。 程怀仁这几日就没一件事顺心的,临到二门前要分别了,还是忍不住把火发泄了出来:“日后你少往夫人那边去,也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安心学好女红,省得一样体面的活儿都拿不出手,将来……” 程怀仁都不确定他将来的正室夫人是不是真的要娶这种人了? 沈玉怜泪盈于睫,低声抽泣着。 程怀仁心一软便只能好言安慰道:“回屋好生学习就是,又哭做什么?眼睛哭坏了怎么办?” 沈玉怜哽咽道:“表哥是不是烦我了?” “怎……会。我不过是不想你在夫人面前这般难堪。”连累他在夫人面前也总是没脸。自打知道贺云昭于他有意之后,程怀仁在她面前就更在乎颜面的问题了。 沈玉怜附和道:“她若真有意教养我,岂会这般羞辱我?” 程怀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沈玉怜一直在抱怨贺云昭,可她也不好好审视下自己,她那副学习态度,让人看着就不痛快,说难听些,有些侮辱她就是自找的! 这话程怀仁顶多在心里想想,不会真的说出口,毕竟是一起长大的表妹,不忍在这种情况下出言伤害她。 略安慰了几句,程怀仁便打发沈玉怜回去。 沈玉怜好些日没见着程怀仁,十分不舍,拽着他的袖子道:“天黑了,我怕。” 程怀仁微微叹息道:“我送你。” 这一段路似乎格外的长,程怀仁好不容易把沈玉怜送到门口,她仍旧眼巴巴地看着他。 天黑下来,沈玉怜黑黄的肤色没那么明显,端看五官,加上程怀仁以前的印象,这个表妹好像也没变丑很多,比他屋里的那两个老实丫头好看很多。 夜色掩盖之下,程怀仁的欲望蠢蠢欲动,他已经是个十五岁的男子了,那种事不是没干过,可对着屋里的两个丫鬟实在没有什么心情,思来想去,还是表妹可爱些。 沈玉怜牵着程怀仁的袖子不放,咬着唇睁着水润的眸子看着他。 程怀仁呼吸一滞,还是推开了她,道:“表妹,进去吧,我看着你走。”沈玉怜微微点头,便转身进去了。程怀仁到底是尊重着她,舍不得伤她,没得和那些丫鬟争宠,将来明媒正娶指日可待。 第三十五章 晚风送凉,树荫婆娑,蝉鸣蛙叫,夜开的昙花醉人心魄。 贺云昭今日应付他们累了一天了,曹宗渭使曹正允送来的那封信,她都还未来得及看。 沐浴之前,贺云昭把信封压在内室架子床的薄毯之下,遂吩咐丫鬟伺候她梳洗,在净房沐浴过后,才回房点灯,夜读曹信。 信封面上干净无字,封皮稍厚,信上的内容一丁点也透不出来,略用胶水沾了沾,看得出没人打开过。 撕开信封,贺云昭抽出其中松花色织锦信笺,闻着一阵松香味的墨香,笑了笑。武定侯这糙汉子在细节上倒是很用心,匆匆写就的一封信还给她挑好看的信笺,好闻的墨锭。 可见是用了心的。贺云昭把两张花笺上的字浏览了一遍,笑容便渐渐淡了。没想到遇袭那事居然还有,程家大房的手伸的可真够长的!大嫂黄氏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人,卢氏和沈兰芝都被她利用得团团转,她到如今却还未露 过面呢! 红烛正旺,贺云昭读过了信竟然有些舍不得烧了,又来回阅读一遍,仔细看了看曹宗渭的字。虽然行文潦草,形似行草,却有隶书之沉稳果敢的风骨。 贺云昭对他的印象开始有了改变,看来曹宗渭不仅仅是个武将,也许还是个读书人呢。 摩挲着花笺,贺云昭犹豫之下,还是把它烧掉了,随着花笺上的水墨绘画慢慢消失,这封信也彻底销毁了。贺云昭把五环双福圆扁的黄铜炉搬到蜡烛旁边,放了些檀香进去燃着,约莫熏了一刻钟的功夫,闻着室内烧纸的糊味儿被檀香味儿掩盖住了,才起身去把窗户撑开了一会儿,通了通风,这封秘信算是彻底 消没了踪迹。 贺云昭这边歇息下了,曹宗渭却才将将到家,而且还未把程怀信带出来。 程怀信在镇国寺的一间禅房里的密室里被关了两年多,他腿上还有旧伤,右腿已经废了,左腿还能勉强行走,却是疼痛难忍,而且阴雨天痛苦还会加剧。 玄元应忠信伯的吩咐,没敢让程怀信见人,更不谈给他请大夫,只好自学医术,略微施救,最多能做的,也就是在他犯病的时候给他敷些草药,减轻疼痛。 腿上的痛还不是最要紧的,最重要的是,现在的程怀信已经不会说话了。 据玄元所说,程怀信起初被关到这里的时候还会喊叫,不过因着密室封闭,声音传不出去,也无济于事,约莫一个月后,他也不苦苦哀求,便是那时候开始连话也不说了。 日子再一久,程怀信便只晓得吃饭睡觉,或是有时候发起疯来,乱砸东西,甚至伤害自己。 玄元得空了便去与他讲经,使他心神宁静,程怀信心病好转了些,人也安静了下来,不再随意发疯,也不自残,但也不跟人交流,包括玄元,他也鲜少同他说话。 曹宗渭去见程怀信的时候,尝试着跟他说要接他出去,没有得到任何反应。这和他预想的迫不及待的场景相差十万八千里。不是没想过强行把人带走,但曹宗渭知道,心死的人就像战场上的战士失去了求生之心,便是后面来了援兵,也未必能重新提起士气。这样的程怀信和废人没有区别,如果指望他继承爵位,不如直接把程 家从公爵里除名算了。 曹宗渭只能选择耐心沟通,直到提起了谢氏,程怀信的眼珠子才有些反应。找到了关窍之处,他又尝试着告诉了程怀信一些忠信伯府的状况,并且说了这件事完全是由新忠信伯夫人贺云昭一手促成——不管程怀信听不听得懂,倘若将来有朝一日他能继承爵位,这个人情就算在贺 云昭头上,她也好多一道护身符。 密室里边,一个说,一个听,就这么过了几个时辰,曹宗渭已经,才不得不回程。走之前他给程怀信留下了话,假使他想有出去报仇的那一天,就一定要振作起来。 曹宗渭走后,玄元又进去了一趟,什么也不做,只是继续讲经,而程怀信依旧面无表情。 …… 曹宗渭回到家中天已经黑透了,都督府的公文他并未处理完,只得叫丫鬟把饭摆在书房里边,匆匆进了食填饱肚子,便开始看文公。 正执笔批阅卫所上报的一些事务,书房门口,还没有门一半高度的曹正允搓揉着眼睛迷瞪瞪地走进来了,迷迷糊糊冲着书架子喊了声:“爹,您回来了?” 曹宗渭把狼毫笔搁在白瓷笔山上,一手覆在曹正允的脑袋上,扭了小半圈,正对着自己,冷着脸道:“喊错了,你爹在这儿呢。” 曹正允似乎还没清醒过来,眼睛半睁不睁地含糊道:“没错,是爹,不是父亲……是爹……”曹宗渭心头一热,这孩子以前见着他都怕,有时候远远地看见他就老老实实站着,像个畏主的下人一样,态度一丝不苟地唤他“父亲”。父子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亲热了起来,小家伙总粘着他喊“爹”, 而非父亲。 细想之下,曹宗渭发现,大概是从贺云昭出现在曹正允面前之后。 曹宗渭怀抱着曹正允,温声哄道:“累了怎么不去睡?硬熬着等我回来。” 曹正允打了个哈切,清醒了许多,双眼泪蒙蒙地道:“我睡了,方才听见丫鬟喊醒我,说您回来了,便穿了衣服起来了。” 难怪连衣襟都没翻好,曹宗渭替儿子理好衣裳,摸着他的脑袋道:“等我回来是因着什么事?” “信呀!信我送到了。” “夫人怎么说?” “夫人没来得及看,估计今晚会看。” “为什么来不及看?” “因为……嘻嘻嘻。”曹正允还未说完,就捂嘴笑了起来。 曹宗渭烦闷的情绪被儿子的笑一扫而空,莫名地跟着笑了,敲了敲他的脑袋道:“小兔崽子,你怕是在那里吃糕点耽误了夫人的功夫是吧?” 生怕父亲责怪,曹正允一边摆手一边道:“不是不是!”眼看着曹宗渭神色并不凶狠,才道:“是因着我与夫人说话,才耽误了一会会儿。” “你与夫人说了什么话?” 曹正允得意笑道:“我问了夫人,最喜欢的人是谁!”言语里的自豪不言而喻。 曹宗渭扬唇一笑,挑眉漫不经心道:“是谁?” 曹正允扬起下巴道:在“自然是我呀!”不然他才不会让丫鬟等着曹宗渭回来把他叫醒,这种高兴的事,可不要过夜呢! 哪知道还有乐极生悲这一说。 曹宗渭笑意全无,一脸阴郁地问:“夫人当真说最喜欢的是你?” 曹正允喜不自知,频频点着小脑袋,炫耀道:“当然呀!夫人最喜欢的当然是我了!” 曹宗渭重重地弹了下曹正允的脑门,咬牙道:“夫人骗你的!” 贺云昭最喜欢的怎么会是曹正允,难道因为是他的儿子,所以爱屋及乌的缘故吗? 曹宗渭觉着,她不要她爱屋及乌,好好的爱屋就行了,至于屋子上的乌鸦……养大了让他自己飞出去找媳妇就行了,就不要跟他抢夫人了。 曹正允泪盈余睫,捂着发疼的脑门,瘪嘴道:“呜呜,爹你就是嫉妒!你越是这样,夫人越是不会喜欢你的!呜呜,好痛!” 曹宗渭给他揉了揉脑袋,皱眉道:“怎么这么不禁打?以后怎么保护夫人?” 这话果然奏效,曹正允立即收了眼泪,吸了吸鼻子道:“我是男子汉,我不哭,我不痛!”可是还是有点痛! 曹宗渭敷衍着应了一声,心想道,夫人有他保护,还轮不着曹正允。 许是哭了一会儿花了些精力,曹正允在曹宗渭怀里掺起了瞌睡。 曹宗渭眼看着孩子睡沉了,才敢把他抱起来,往厢房那边去。 曹正允身边的丫鬟早把床铺重新收拾好了,屋子里也放了足够过夜的冰块,在屋子里等着主子回来。 丫鬟没想到会是曹宗渭亲自把人送过来,有些紧张地等在门口,轻手轻脚地跟进了屋,伺候了小主子脱衣睡下,料理了其余杂事,便把屋里的灯芯剪了,睡在了旁边的榻上。 曹宗渭回了书房再不能安心批阅折子了,他捏了捏眉心,琢磨起贺云昭的意思,她说最喜欢曹正允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为了打发小孩子,还是因为并不太喜欢他,所以委婉表达心意? 一直心粗的曹宗渭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敏感的一天,而且他还有些心慌了,他担心贺云昭心里的真的没他! 曹宗渭深呼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嘘出来,默问自己喜欢贺云昭什么,仔细回想起来,大约最初是从她动人的美貌开始注意到她的,然后便一步步地被她的性格和品行给征服了。曹宗渭同时也回忆起了自己在贺云昭面前不足之处,大约表现最差的就是镇国寺相见的那次了。当初他还说什么来着?长的多美他也不会动心——不对,他压根没这么想过,这么美的夫人,怎么会不动心 ,他又不瞎! 越想越心乱,曹宗渭还是决定明日去亲口问问,夫人到底为啥最喜欢的人不是他!他不服气! 曹宗渭熬夜办完公,夜里将将睡了两个时辰多一点,大清早就起来,准备往忠信伯府去一趟。 还不等曹宗渭动身出发,忠信伯府谢氏的帖子就送过来了,明面上写着请他过府一叙,实则是在催问他程怀信的事。 曹宗渭拿着帖子骑马去了程家,直接去了寿宁院。 修齐院这边,曹宗渭一入府,贺云昭早起正要进食,就听到了动静。 贺云昭正欲同程志达一起用膳,寿宁院便来人,说谢氏唤她去那边一道用膳。 近来贺云昭与谢氏因修禅的缘故走的近,下人们都知道,谢氏来请,便没人疑心。 贺云昭自然明白是因着什么事,同万嬷嬷点头示意了,便跟着寿宁院的丫鬟去了那边。 次间里边,一张紫檀木圆桌上已经摆好了吃食,一大碗清粥加五碟小菜,其中花开富贵白瓷碟子里是酱菜,一对釉里红斗彩小碟里盛着糟萝卜和糟茄子,三副碗筷面前各放了两只对半切开的鸽子蛋。 贺云昭入了次间,先同谢氏行了礼,再与曹宗渭两个见礼。 进食的时候,屋里静悄悄的,只偶尔有碗筷碰撞的轻响声。贺云昭目不斜视,除开夹菜要看盘碟,其余时候多是盯着自己的碗。 谢氏是个精明的人,贺云昭不想在她面前露出马脚。程志达怎么说也是她养大的,贺云昭虽然并非真正的忠信伯夫人,现在身在这个位置上,若想后路平坦,未拿到和离书之前便要尽量周全。 曹宗渭似乎也是这么想的,绷着张脸,静静地用膳,眼神规矩,只有他自己晓得,余光却总忍不住往她脸上扫。那张脸,总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欢。 一顿饭罢,下人撤了碗筷,谢氏才开口道:“你详细说说。” 等了这么久都没消息,其实谢氏隐约能猜到,情况大约不乐观。当年程志达下了那么狠的手,又过去了这么久,她的乖孙子只怕过的真不大好。 但是这些都没关系,只要程怀信还在人世,不管他是人是鬼,谢氏都会拼命地护着他! 曹宗渭哼了一口气出来,还是原原本本地把程怀信的现状同谢氏说了。 作为一个旁观者,贺云昭听了也有些难受,好好的一个哥儿,现在现在也算是折磨得不人不鬼了,更遑论谢氏,她听罢已然是双目流泪,情难自已。 贺云昭递上一方帕子,给谢氏擦了擦眼泪,冷静道:“当务之急得先让信哥儿好起来,否则就这么接出来,只怕也难得平冤。” 一个连说话都不会说的人,还指望他能把两年前的事说清楚,甚至于还可能会在许多族人面前对峙,这不是件简单的事。 谢氏点点头,道:“我两年多没出过门了,贸然出门只会引人怀疑。劳烦侯爷替我带句话过去,我年事已高,活一天少一天,唯一的夙愿便是想见着他好好活下去,成家立业!”曹宗渭颔首道:“他心里还是有您的,否则不会在提到您的时候那般动容,也许我再多劝他几次,便能慢慢好转些。至于他的腿,只能等他出来,我安置好了再延请治骨名医。不过京城里就我所知的擅长骨 头这方面的御医并不多,蜀地倒是有几个,明日我便吩咐人去那边先打听看看。” 谢氏感激地看了曹宗渭一眼,道了声谢。 贺云昭建议道:“不如侯爷把老夫人的画像带去,也许更能打动信哥儿。” 这是个好法子,只不过——哪里来的谢氏的画像? 曹宗渭当即问道:“老夫人家中可有画像?” 谢氏为难地摇摇头,道:“我连镜子都很少照,哪里来的画像?” 若是现在请画师来,也太点眼了些,而且一副精细的画,至少得大半天功夫,曹宗渭明日便要再去,也来不及了,若再延迟一日,他手上又有公事,这事便又要推迟好几日。 曹宗渭只得道:“我来画。若是寥寥勾勒几笔,我的画工足矣。” 贺云昭附和道:“重在传神,逼不逼真倒不要紧。” 谢氏赶忙让人拿了笔墨过来,她端坐在罗汉床上,曹宗渭在桌前执笔作画。 贺云昭也立在一旁,微微低头看着白纸上,目光随着细细的工笔移动。其实她也会画画,但人物画她画的少,便没有自告奋勇揽下这件事。 约莫一刻钟后,曹宗渭笔下的人物已经成型,大致模样和谢氏是差不离的。 贺云昭抬头望着谢氏,又侧着脑袋看了看画像,纤细修长的手指从人物头发滑到额头上,道:“头发再添两笔,空一些空隙出来,这样看着就像白头发,额头山皱纹也要加深些。” 曹宗渭照着做了,简单的几笔果然让纸上的画像更传神了,谢氏的苍老顿显无遗。 贺云昭又指着鼻翼和嘴角两处给了些建议。 曹宗渭提起笔,下笔之前盯着贺云昭,看着她白瓷一样的脸,脑子里浮现的都是的精致的五官,轻声问道:“这里勾一下?” 贺云昭目不转盯地看着白纸黑像,下巴微动,道:“勾浅一些。” 曹宗渭照着贺云昭所说的做,不到半个时辰,谢氏的画像便画好了。 谢氏自己看过后,也觉着十分相像,尤其贺云昭方才提起的几个细节,都十分生动,让纸上的人有了情绪似的。曹宗渭把画晾起来,坐着等画干,贺云昭也再入座。 第三十六章 抿了口清香的茶水,贺云昭犹豫之下还是问道:“老夫人,若是信哥儿出来了,您打算怎么办?”程怀信与父亲小妾有苟且的事基本上盖棺定论了,想要让他光明正大地回伯府,并且承袭爵位,只怕很难做到。贺云昭因知道后五年即将发生的事,对程怀仁的仕途走向一清二楚,这才有把握让他丢官失 爵,可这时间到底是太长了。 倘若程怀信不能堂堂正正地回来,还得想法子让程怀仁失去继承爵位的资格才行。 谢氏冷笑一声,目光透过正前方的雕花木门道:“这不用你们操心,我自有收拾他们的法子!”谢氏手里早有一样把柄可以拿捏住程怀仁母子,只不过程怀信的下落她一直不知道,所以她一直在等程志达清醒的那一天。她要等到孙子重获自由了,再处置这些天杀的贱人,哪晓得贺云昭的到来,带给 了她意外惊喜,她的愿望,终于可以提前达成了! 贺云昭猜想谢氏手里必然有一击毙命的证据,便不再多问,只待程怀信平安回来,让程怀仁吃不了兜着走! 曹宗渭也安了心,试探着问道:“那夫人和离之事……”谢氏瞥了他一眼,凉凉道:“她都不急,你急什么?我的儿媳妇,你倒是上心的紧!”方才两人替她作画时的郎情妾意谢氏看的清清楚楚,难怪说曹宗渭怎么这么上心这件事,还十分愉悦的样子,原来是醉 翁之意不在酒。 曹宗渭不置可否,反正现在贺云昭就快是自由身了,谢氏也管不着。 谢氏不是个好性子的人,她讥讽道:“他都还没死,你就不亏心?”曹宗渭面不改色道:“夫人是被后母逼嫁而来,这样的事本就天理不容,再者……伯爷其实早同我说过,自信哥儿生母去世时候,他已无心再娶。若非老天爷作弄人,夫人现在该是自由身。”他也早就顺顺利 利把人娶回家了,哪里会有这么多麻烦?尤其谢氏还这么爱为难人。谢氏不置可否,这个儿媳确实是个无辜的人。轻叹一口气,她看着贺云昭道:“你也是个可怜人,我不会为难你,不过信哥儿的事还未办好,之前许的诺我也不会兑现。待信哥儿什么时候能好好地回来了, 我答应过的事,一个字都不会落下!” 谢氏的人品,曹宗渭还是很信得过,和离书暂时是拿不到了。 画像早已干透了,曹宗渭叠好了收起来。 谢氏没逐客,也没说什么,直接去了小佛堂。 寿宁院虽然是铜墙铁壁,里边的消息传不出去,贺云昭觉着同曹宗渭独处还是不合适,点头示意一下便也要出去。 曹宗渭终是没忍住,一把拉住贺云昭的手腕,问道:“夫人,你昨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贺云昭转头纳闷地看着曹宗渭,道:“什么话?”昨天,他们没有见过面吧? 贺云昭低头看了一眼曹宗渭的手,他的尺骨凸起,圆的像一颗珍珠,手腕也很粗,看起来强健有力,和她白嫩的胳膊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样拉着她不太好吧?贺云昭又看了曹宗渭一眼。 曹宗渭恍若未闻,仍旧握着她的手不放,定定地看着贺云昭道:“你跟曹正允说,最喜欢他,是真的还是哄他开心?” 原来是这个,贺云昭轻笑道:“他那么可爱,又那么会哄我开心,我当然喜欢他了。” 曹宗渭一本正经地问:“要怎么样才能哄你开心?”他没哄过女人,不太明白。 贺云昭眼角眉梢都带笑,咬唇道:“我怎么知道,你看着办。” 曹宗渭更不明白了,这个“看着办”是什么意思。 稍稍思索了一下,曹宗渭诚恳道:“镇国寺那次,抱歉,是我误会你,还下了重手,我现在郑重给夫人赔礼道歉,希望夫人不要因此对我产生不好的印象。” 那次的事,贺云昭早就没放在心里了,但曹宗渭既然提出要赔礼道歉嘛,她就不客气了。 贺云昭娇笑道:“侯爷,我只听见你道歉,没看见赔礼呀。” 曹宗渭扬唇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串翠绿色的碧玺珠子,顺势滑到贺云昭手腕上,道:“这便是赔礼了,请夫人收下。” 贺云昭抽回手腕,摸了摸那串碧玺珠子,绿色的碧玺里面,翠绿色是最珍贵的,而且这串碧玺一点杂质也没有,每一颗的都不小,也很均匀,只怕是价值千金。 还说不会哄人。 贺云昭笑笑道:“这赔礼好生贵重!” “这才配得上夫人。” 曹宗渭私以为,贺云昭这样的倾国美人,就要配最珍稀的珠玉才合适。 贺云昭带着碧玺没有取下来,就是收了的意思。 曹宗渭满意道:“夫人,你现在最喜欢的不是曹正允了吧!” 一串珠子就想把她收买?贺云昭笑而不语。便是喜欢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出口。 曹宗渭终究是没得到答案,从忠信伯府出去之后,他便先回家了一趟,把正在学《三字经》的曹正允拎到了书房。 曹正允心领神会,明白曹宗渭拎他过来的原因,仰着脖子傲然道:“怎么样,儿子没说谎吧?夫人最喜欢的,就是我!” 曹宗渭瞥了他一眼,状若漫不经心道:“平常你都是怎么和夫人相处的?” 曹正允嘟着嘴细细回想,眼珠子看着头顶的承尘道:“就是吃糕点的时候,我吃一口,喂夫人吃一口,拉拉夫人的袖子,牵她的手,抱抱她,还亲她的额头……” 曹宗渭忽然揪着曹正允的衣领问:“还亲额头?!” 曹正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夫人的皮肤可软和了,滑滑的……” 曹宗渭打断曹正允愉快的回忆,命令道:“以后不许亲了!” 曹正允不乐意地皱着小脸道:“为什么啊?” 曹宗渭不做解释,只冷着脸道:“反正不许再亲夫人了!”他都还没亲过夫人呢!! 曹正允不答应,噘着嘴委屈地看着父亲。 曹宗渭严肃道:“快去读书,别让先生久等了。” 曹正允嘟哝道:“明明是您莫名其妙把我拎出来的……” 曹宗渭一个眼尖,看见曹正允腰间带着一个新的佩饰,他道:“你这络子哪里来的?编的倒是好看。”只不过银老虎显得廉价了些,不像他们院里的东西。 曹正允一脸慌张地把小坠子捂得紧紧的,张口结舌道:“新来的……丫鬟给我给我编的。” 曹宗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眯着眼道:“这种络子还挺新颖的,样式我都没见过,哪个丫鬟编的?” 曹宗渭正要抢,曹正允一溜烟跑到门口,一跳三丈远,道:“先生怕是等急了,爹,儿子先回去了!” 小兔崽子跑得这么快!曹宗渭猜得没错的话,一定是夫人给他编的,夫人可真偏心呀! …… 贺云昭从寿宁院出来之后直接回了修齐院,程怀仁正在次间里边等她。 贺云昭入了次间,程怀仁请过安后,她便打发他走,催他快去进学,还跟他说,往后她若人不在,不必久等。 毕竟是夏日,人人都起得早,早起请安也不算个难事,等到腊月冬天了,贺云昭再折磨他。 程怀仁却一反常态道:“儿子谢母亲体谅,等这一时半刻的,不打紧。”一天就这么一两次见贺云昭的功夫,他舍不得放弃。 贺云昭也不甚在意,道:“那便随你,莫要耽误课业才是。” “儿子有分寸。”顿了一会儿,才迟疑道:“母亲早晨怎么和侯爷一起去了老夫人那里用饭?” 贺云昭解释道:“是老夫人早请了侯爷去,我与老夫人又是昨日约好今早去念经参禅的。” 原来不是他们两个约好一起去的,程怀仁这就放心了。 程怀仁从修齐院出去之后,在二门前的甬道上碰到了沈玉怜,这当然不是偶遇。 沈玉怜带着丫鬟,撑着伞,在二门前巴巴地等程怀仁。她一听说程怀仁来了后院请安,便赶过来了。 程怀仁见了沈玉怜勉强好脾气道:“大热天不在屋里学女红,出来做什么?” 沈玉怜道:“我来送送表哥,过会儿就回去,不然一待一天,又见不着你。” 程怀仁问她:“女红学的如何?辛不辛苦?”以前沈玉怜都是学的皮毛,这回贺云昭给她请了苏绣小有名气的绣娘来教她,只要人不笨,迟早能出师。 沈玉怜把一双手藏在身后,嗫嚅道:“还行……不辛苦的,表哥,我能吃苦!” 程怀仁皱着眉头把沈玉怜的手拉过来看,十个指头每一个好的,几乎每个指头上都有针眼。 程怀仁责备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扎成这样还怎么学?” 沈玉怜眼泪兮兮道:“我还不是想快些学好,给表哥绣个荷包什么的。” 程怀仁欲言又止,只得道:“尽力就是,别伤着自己,回去吧,我要去学里了。” …… 程怀仁和沈玉怜两个才在这边卿卿我我结束,贺云昭那边就听到消息了。都这般大的表兄妹了,也完全不晓得避讳着些! 万嬷嬷对此事面带不满,对贺云昭道:“夫人,您好歹也管管,省得外面人知道了,说咱们府里没规矩!” 万嬷嬷是忠信伯府的忠仆,一切为了伯府的声誉利益考虑,之前又和沈玉怜相处了几天,于情于理都十分看不惯沈玉怜。 贺云昭同万嬷嬷道:“他们两个一处长大感情好,分是分不开的。” 万嬷嬷直言不讳道:“沈姑娘是万万不可能成为正室夫人的!” 意思就是只能抬妾了,但也没有正头夫人未进门,就先抬妾的道理,这不是世家大族的做法。 贺云昭点头道:“仁哥儿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 程怀仁去族学的路上打了个喷嚏,并不晓得贺云昭又开始算计起他和沈玉怜了。 …… 曹宗渭带着谢氏的画像又去了一趟镇国寺,这一去,又是大半日。 曹正允眼瞅着亲爹老半天都没回来,正好先生也讲完了课,便使人套了马车,准备独自去忠信伯府。 上次去过之后,曹正允便能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他是去找程怀仁的,至于程怀仁在不在家,这一点也不打紧,只要夫人在家就行了。 曹正允正心花怒放想着,如何在贺云昭状告面前曹宗渭的“罪行”,一出角门就被曹正麾给拦住了。 曹正麾穿着件深蓝色织锦直裰,勾着曹正允的脖子道:“你去哪儿?” 曹正允也没说谎,“去忠信伯府找仁哥儿,顺便……给夫人请安。” 曹正麾特地让人盯着点曹正允,就知道他若是出门,必会往忠信伯府去,“我也要去!” 曹正允嫌弃道:“你去做什么?夫人和你又不熟。” “上次我带你去,这次你带我去不行吗?” 曹正允白他一眼,道:“哥,你怎么不和二堂哥一起玩啦?我拜托你去跟二堂哥玩,好不?” 曹正麾勒着曹正允的脖子,冲着弟弟的头顶就是一下子,拍得他嗷嗷叫。 现在曹正健躲曹正麾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曹正麾渐渐明白了曹宗渭说的话,也不大乐意跟曹正健玩,最近学里的同窗又都在比骑射类的本领,他着实想找忠信伯夫人讨教讨教。 曹正麾全然不理曹正允的反抗,非常霸道地说:“带不带我去?你若不带,我就这么抱着你了,也不许你去!” 曹正允都挣扎出了汗,无奈地扭着身子,道:“带你去,行了吧!” 哥俩商量好后,便一起坐上马车,去了忠信伯府。 贺云昭正在屋里吃浇过蔗糖汁的碎冰,便听丫鬟说,前院的门子说武定侯府的两位小公子来了。 这么热的天,贺云昭眉头一皱,道:“快去请来,去两个人,都打着伞。” 没多久,兄弟俩就到了贺云昭面前。 行过礼后,贺云昭喊他们坐,才一起坐下。 曹正允煞有介事道:“夫人,我们来找仁哥儿,不曾想他却不在,便顺道来见过夫人。” 贺云昭心里清楚的很,这才不是顺道,曹正允只怕是专程来看她的,只是不晓得,曹正麾怎么也来了。 贺云昭对着曹正麾道:“学里这会子下学了?” 曹正麾板着小脸道:“夏日炎热,先生们放的早。”几位名师年纪都不小了,大热天站久了身子可熬不住,几个富家子弟也都是少有吃苦的,基本上去个半天大半天的都回去了。 贺云昭颔首道:“那仁哥儿可能去铺子里了,家里的铺子现在都是他管,忙碌的很。你若不想白跑一趟,以后可以同他一道下学了往家里来。” 其实贺云昭不大希望曹正麾同程怀仁往来,毕竟这孩子看起来很容易受他人影响,倘若和程怀仁这种人相处久了,难免受些潜移默化的影响。 但曹正麾明显不大喜欢她,若是说得刻意些,贺云昭怕适得其反,所以只顺着他的话讲下去。 曹正麾面无表情道:“不妨事,过府见过夫人也是一样的。” 这怎么能一样?她又不会做学问。贺云昭不禁笑了,往曹正允那儿看了一眼,用眼神问他是怎么回事。 曹正允在贺云昭面前十分坦诚,任谁也不袒护,直接就把他哥给出卖了,笑着道:“夫人,其实哥哥是想跟您学弹弓!” 贺云昭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缘故。 曹正麾大惊失色,一把捂住曹正允的嘴巴,涨红了脸道:“夫人,别听他……” 贺云昭温和笑道:“你想学?” 曹正麾一怔,愣愣地点头,抿着唇点头道:“想!” 贺云昭应了声“好”,随即微笑道:“等待会儿太阳下去了些,我带你们去园子里。不过我这里没有弹弓,还得使人去买。” “我有的!”曹正麾立马松开曹正允,从怀里摸出之前用来弹贺云昭的弹弓。 曹正允鼻孔张圆了,哼哼两声道:“哥你是有备而来啊!” 曹正麾被当面拆穿,低头红着脸不敢看贺云昭。 这时候正好丫鬟送来两盘子切好的水果上来,贺云昭让文兰把盘子和银签子都放在他们哥俩跟前的小桌上。 哥俩吃过了水果,同贺云昭闲聊了几句,等到太阳下山,外面没那么热了,才一齐出了院子,去了伯府花园里。 一到花园里边,蝉鸣声愈发浓烈,聒噪得让人烦躁。 曹正允撅撅嘴,不耐烦曹正麾跟他抢占陪夫人的时间,扯着贺云昭的袖子悄悄道:“夫人,待会儿你教完了他,我跟你说个秘密,我爹的秘密!” 贺云昭秀眉一挑,道:“什么秘密?”曹正允眯着眼笑嘻嘻的,脸颊上的两团肉鼓起来煞是可爱,低声道:“我爹吃醋了!” 第三十七章 贺云昭一听说曹宗渭吃醋就笑了,她很难想象,那样的大男人,是怎么能和一个小孩子吃起醋来。 曹正麾不耐烦地催促着曹正允:“走快点行不行?”为啥要窃窃私语,夫人为什么不跟他说话! 曹正允噘了噘嘴,朝贺云昭眨眼道:“夫人,等你教了我哥弹弓,我再告诉你。” 贺云昭的心情因为曹正允的一番话变得更好,登时射弹弓的兴致也来了,带着哥俩去了园子里的大榕树下面乘凉,搜索着蝉鸣声传来的方向。 贺云昭拿着弹弓站在树下,远远走开几步,对着榕树上一块凸起的树皮,射了一块小石头过去,正好打中凸起的部分。 曹正允跳起来鼓掌道:“夫人好厉害!和我爹一样厉害!” 贺云昭笑道:“我可没你爹厉害,侯爷骑射功夫我还比不上。” 曹正允毕竟是中军都督,立过显赫战功,戎马十几载,他的身手可不是贺云昭几年来在猎场骑射玩耍就能超越的。 不过在京都贵女里面,贺云昭的骑射也算是出了名的,属于一流。大明尚武,武将世家的贵女亦不比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少,能在这么些人里脱颖而出,可见贺云昭在这方面也是颇有天赋。贺镇东曾拿一双儿女开过玩笑,他说倘或生的是一对哥儿,贺家将来必定前途无 量。 只可惜大明再开放,女人也是不能上战场的,贺云昭的才华只能在春秋狩猎之际一展,平日里终是埋没了。贺云昭也不觉着惋惜,她并没有建功立业的心,作为一个姑娘家,她也喜欢胭脂水粉,喜欢锦衣华服,而成为娘子军,都得和这些东西无缘。所以在内心深处,她也只想过着普通的生活,能嫁一个情投意 合的如意郎君便是。 曹正麾目不转盯地看着贺云昭每一个动作,从抬手到发射,每一个细节他都牢牢地记住,并且模仿着姿势。 贺云昭道:“你先从齐肩高的东西开始练习起,起初射静靶,准头高了再试试更远的靶子,或是移动的。”接着便把弹弓递给曹正麾。 曹正麾接了弹弓,学着方才贺云昭的姿势,对准了那块凸起的树皮,喘着粗气预备发射。 还未发射之前,曹正麾脑子正一片空白,忽然柔软的手掌搭上了他的肩膀,他转头看着贺云昭,听她道:“手臂低一点,不要紧张,呼气吸气都要均匀。” 曹正麾着实很紧张,他被人嘲笑过,也很怕现在会在贺云昭面前丢人,他的手都在发抖。 贺云昭注意到曹正麾的身体反应,在一旁引导说:“瞄准,准备、准备、准备——射!” 曹正麾下意识地听从贺云昭的口令,小石子一脱手,果然就射中了! 曹正麾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也轻松了一些。 曹正允亦是笑着鼓掌道:“哥哥也好棒!夫人教的真好!” 曹正麾愣愣地看着凸起的树皮,又看了看脚下,他站的位置离大榕树约莫有一丈多远的距离啊! 贺云昭发觉曹正麾心态不是很好,便开导他说:“这不过是普通练习,又没什么要紧的,你不要放在心上,就当轻轻松松地玩一场就是。” 曹正麾看着贺云昭欲言又止,紧紧地握着弹弓低着头,道了声谢,便一下子跑出去了。 贺云昭生怕曹正麾迷路,叫丫鬟跟上,先把人送到她院里。 曹正麾和丫鬟都走了之后,曹正允眼睛亮亮地看着贺云昭道:“夫人,您一定要教好哥哥,好不好?” 这倒是不难,况且曹正麾不像毫无天赋的人,长久练习加上实战,必定不会太差,只不过他心态确实不大好,需要好好调整。 当初贺云昭学骑射也是先从弹弓学起,有父兄的帮助,她学的很快,不管打什么,近的远的,静的动的,一打一个准。后来渐渐接触到真正的弓箭,上手之后准头也很高,狩猎之时常能和父亲抢彩头。 贺云昭歪着头打量着曹正允的表情,柔声问道:“你哥哥是不是心里有事?” 曹正允抿着唇拼命地点头,眨了眨眼道:“夫人,我想告诉你,但是你不要说出去。” “什么事?” “以前哥哥也是学骑射的,还学刀、剑、戟、拳搏、击刺,包括营阵、地雷、战车和兵法、天文、地理,一样不落。” 这些内容都是武举所考,看来曹正麾是想走武将这条路。 贺云昭问道:“那他现在为何又不去学了?又去族学里读书。”若是曹正麾学上面那些东西,曹家自会给他另请先生,而非让他去族学。 曹正允一脸心疼道:“自去岁父亲过年时回来检查我和哥哥课业之后,他便说不学这些了,只肯读书。但我觉着,哥哥明明更喜欢骑射些,他还说过,将来想做父亲那样的人。” 兴趣爱好不会突然就改变了,贺云昭问曹正允去年检查课业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曹正允低着头,回忆起那段不愉快的经历,道:“父亲一年只回来一次,每年我和哥哥都很期待这一天,哥哥去年没有表现好,可能父亲有点失望,一句话都没说,后来我大堂哥嘲笑哥哥,说他一点也不像 父亲,真让父亲丢人。” 曹正允不自觉地替哥哥说起好话:“其实哥哥能表现好的,他平常学的刻苦,也学的很好,偏偏只那一次……就那一次……大堂哥也不好,还笑话他,说他让父亲丢脸,才没有!”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正是敏感的时候,更何况曹宗渭常年不在家,两个孩子没有母亲,自然越发依赖看重父亲。 越是在乎,越是容易紧张,去年曹正麾怕是因为这个缘故没有正常发挥。曹宗渭的一个眼神,都会令孩子多想。加之还有同辈的堂兄弟雪上加霜,曹正麾的信心就被摧垮了。 自那以后,曹正麾便放弃了武举要学的东西,一心从文,和两个堂兄一样,将来指望着靠着家里的荫蔽,谋个差事。 贺云昭默默记下这件事,对曹正允道:“回头你跟你哥说,他学的很好,倘若还想继续学或是学别的,得空了你们哥俩一起来伯府玩耍就是。” 曹正允惊喜道:“夫人你会别的?” 贺云昭是武将之女,家里又有个哥哥,兄妹俩打小就一起进学,武举所考的东西,除开对力量要求非常高的几项,她几乎都会。 贺云昭点头道:“举重和刀剑这些我不便教他,阵营和兵法还能指点一二。” 曹正允比贺云昭教自己还要高兴,感激道:“谢谢夫人!” 贺云昭给曹正允擦了擦汗,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他若真的喜欢,还该跟你爹说清楚,既然不想从文就不要勉强。” 一说到这个,曹正允小脸就蔫了吧唧的,“夫人,哥哥决定不从武之前去问过父亲的意思,父亲说……随便他,哥哥就一心打定主意不学武,只学文了。” 那个时候,曹正麾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去询问曹宗渭,他想得到的答案,是父亲会告诉他,他表现的很好,应该继续学武。 曹宗渭并未想那么多,既然儿子不愿意从武,他也没有逼迫,毕竟打仗是件很辛苦的事,当个文官也不是不能报效国家,他便直截了当地答应了。 贺云昭听罢不知道该怎么劝慰这哥俩,假使他们身边有个母亲,应该会好许多吧。 日落西山,天边云霞漫漫,灼热渐减,园子里凉快了起来。 曹正允牵着贺云昭的手,小声道:“夫人,父亲虽然有点凶,不许我亲你,还要抢你送给我的小老虎,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他。” 孩子对父母的濡慕之情,总是那样的浓烈。 不过贺云昭不明白了,曹宗渭不许曹正允亲她,还要跟小孩子抢东西,是为什么? 贺云昭奇怪道:“你父亲为什么要抢你的东西?那老虎和你生肖相符,他又不属虎,抢了去做什么?” 曹正允十分赞同,努着嘴点头道:“就是就是!我爹明明就是吃醋了!” 吃……醋?贺云昭但愿自己没有听错,曹宗渭和自己的儿子吃什么醋?曹正允一脸愤慨道:“夫人,您不知道,我爹听说您最喜欢的人是我,就弹我脑门!一听说我亲过夫人,抱过夫人,夫人还送我东西,就更凶巴巴的,命令我不许亲不说,还要抢我的东西!还好我跑的快! !等我回家,就把小老虎藏起来,不让我爹再看见!” 贺云昭被父子俩整的哭笑不得,把曹正允送出了园子,便遇见了文兰,他说曹正麾已经出了角门上了马车,在外边等着。 贺云昭便直接把曹正允送出了二门,嘱咐侯府的车夫小心驾车,待二人平安回家再使人来报个信。 曹正允临上车前都不忘告曹宗渭一状,握着小拳头悄声愤愤道:“夫人,我爹很坏,您要小心他!” 以曹宗渭那般霸道又爱吃味的性格,贺云昭还真该把曹正允的话放在心上。 贺云昭笑着道:“知道了,快上车去,别叫你哥哥等久了。” 曹正允小跑去马车边上,踩着小厮的背上了马车,冲贺云昭挥挥手才进了马车。 曹正麾沮丧地坐在马车里,他有些懊悔没同贺云昭道个别,这样好像不大礼貌。 车内一阵寂静,曹正麾看了一眼正小心把玩小老虎的曹正允,动了动嘴唇,开口道:“夫人同你说什么没?”他想,应该不会说什么吧,毕竟他那般无礼,才学一下子就跑了。 曹正允玩着小老虎,道:“夫人说哥你射的很棒,要是还想学兵法什么的,得空了就去找夫人。” 曹正麾按按捺不住惊喜,瞳孔发亮不敢相信地问道:“夫人……当真那么说?” 曹正允下巴微压,道:“我就说夫人很好吧,偏你不信。” 曹正麾几不可闻地道:“谁说我不信了……” 贺云昭目送武定侯府的马车出了巷子,便也回了修齐院。 这厢曹家兄弟俩刚走,程怀仁便回来了,听说武定侯府来人了,便细细问了几句。当得知两人在他院里待了不过一会儿便去了修齐院,他开始窝火了! 曹家那俩臭小子!难道因为他们没母亲,所以就来抢他的母亲吗? 越想越生气,程怀仁便叫下人不忙着摆饭,独自去了修齐院。 贺云昭这厢正摆了饭,便听丫鬟来说程怀仁来了。 搁下手里的事去了次间,贺云昭等着程怀仁赶紧请了安回去,她好用晚膳。 程怀仁亲眼看着厨房的人抬着食屉过来,请过安后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他就不信,都这个时候了,嫡母不留他吃晚饭! 两人相视无言,还是贺云昭开口催促道:“仁哥儿吃饭了没有?” 程怀仁喜上眉梢,抱拳道:“还未,一回家来,便来同母亲请安了。” “以后晚间就不用来了,你在外忙绿回来的晚,夜里来请安多有不便,只早晨待我在的时候请安就是了。” 程怀仁听后十分不悦,却还是答应了,眼看着贺云昭没有留他吃饭的意思,他厚着脸皮道:“母亲,儿子许久没同父亲一起用膳了,今儿个想同父亲一起用晚膳。” 贺云昭一口答应了,让程怀仁去西次间里边等着。 程怀仁一脸愉悦地去了那边,贺云昭果然还是不忍拒绝他的。 等到饭菜都摆齐了,程志达也上了桌,程怀仁都还未见着贺云昭,便问万嬷嬷道:“夫人不同父亲一起用饭?” 万嬷嬷淡淡道:“夫人在斋戒,只吃素食,最近都是去同老夫人一道用饭。怎么,少爷不想陪伯爷一起吃饭?” 程怀仁眉心一跳,拿起牙筷面无表情道:“万嬷嬷说的什么话?我不过随口问一句而已。” …… 寿宁院那边,贺云昭将将落座,曹宗渭便也来了,因是拜见的谢氏,门房也未通知贺云昭,便只有谢氏院里的人知道武定侯来了。 曹宗渭入座的时候脸上带着喜悦,谢氏等丫鬟们把菜都摆好了,闲杂人都出去了,才道:“信哥儿肯出来了?” 曹宗渭颔首道:“起初不肯,见了您的画像痛哭流涕,便答应出来。我暂且将他安置在我的别庄上,请了擅长治骨的大夫先去瞧瞧,派去蜀地那边的人,应当很快也会有回音。” 谢氏双手合十,念了“阿弥陀佛”。 曹宗渭看着一桌子寡淡的饭菜,眼睛都发花,现在他只想吃点肉,喝点酒。 “老夫人便这般款待我?”曹宗渭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道。 谢氏瞪他一眼,道:“斋戒之日不可食荤,况且我素日也不大吃肉,小厨房没有荤菜,待会儿我叫丫鬟做些挡饿的糕点给你垫垫肚子吧。” 只要能陪美人吃饭,吃素也值了,曹宗渭便未多言,同谢氏、贺云昭一道用了晚膳。 席间,曹宗渭十分大胆地给贺云昭夹了食香瓜茄——反正谢氏也晓得他的心思了,没什么好藏的,而且今日应该就能拿到和离书了! 贺云昭没有给予回应,也未忸怩,就着清粥,痛痛快快吃了曹宗渭夹的菜。 不到半个时辰,三人便用完了晚膳。 待残羹冷炙撤去,桌上又摆上了几分糕点,澄沙团、金黄薄饼、奶油松酿卷酥,都是些大块儿的糕点,吃多了也能撑肚子。 曹宗渭想起曹正允说的那些话,他吃一口糕点,喂夫人一口糕点,便没急着动手,端坐在圈椅上,对谢氏道:“老夫人预备什么时候把信哥儿接回来?” 谢氏眼里透着兴奋,嘴角扬了个笑容道:“我都等了两年多了,不在乎这一天两天,先听听大夫怎么说他的腿,最好先治到不会作痛,我才好安排后面的事。”从曹宗渭的描述来看,谢氏能猜想到程怀信的腿伤得有多严重,很明显这事不能一拖再拖,但立刻接回伯府长久治疗也不现实。否则叫程怀仁母子知道了嫡子的归来,只怕又要联合族人把两年前的事闹大 。染指父亲小妾这事要是闹开了,便是谢氏把程怀仁母子给整死了,程怀信也没法回伯府继承爵位,程家族里的人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整垮伯府嫡子,等到这一支断了根,其他庶出两房就有机会夺 取爵位了! 谢氏除了要防内忧,还要担心外患,接程怀信回来一事,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须得稳妥得好。 曹宗渭和贺云昭都明白其中道理,也都和谢氏想的如出一辙。 话都谈到了这个地步,贺云昭便道:“那就请老夫人兑现诺言。” 谢氏点头道:“侯爷帮我到这个份上,云昭也费心费力,我说了不会为难你们。”随即站起身,出门去了内室,准备手写一份和离书,交给贺云昭。 谢氏一走,曹宗渭就不老实了,他拿起一块红色的澄沙团咬了一口,然后笑吟吟地看着贺云昭。 贺云昭被曹宗渭看得不自在,好言提醒道:“这澄沙团是糯米做的,甜的很,少吃两个,省得夜里不消……”贺云昭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来,便被甜津津的团子塞住了嘴,而且还是曹宗渭咬过的! 第三十八章 曹宗渭手指头轻轻碰着贺云昭的下嘴唇,软软的樱桃小口,看着可真想让人一亲芳泽! 贺云昭含着甜甜的团子,一口吃进去,咀嚼了两口含糊道:“我不过好心提醒你,却来祸害我。”这团子太甜太糯了,她可再也吃不下第二个了! 摸过夫人朱唇的手,似乎都带着她身上的香气,让他食欲大涨。曹宗渭心情大好,收回手后又拿了红团子接连塞进嘴里,一口一个,都不带分开咬的。 贺云昭看他孩子气的样子,秀眉蹙起,薄嗔道:“怎么真和允哥儿说的一般,还和小孩子较劲起来了?” 听到这话,曹宗渭咽下最后一个团子,黑着脸道:“曹正允那小子都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贺云昭扬扬眉毛,笑道:“也没说什么,不过说你弹他脑门,命令他不许亲我,抱我,还要抢他的小老虎,还说……”还说他爹吃醋了! 曹宗渭脸色越来越黑,这还叫没说什么?!等他回去,可得好好“问问”曹正允平常都是怎么告黑状的了! 曹宗渭扯了扯嘴角,道:“夫人,你莫听小孩子家乱说。没有的事……我是看他年纪也不小了,老这么缠着夫人不好,才训了两句,没想到这小子记仇,就来夫人面前告我的状。” 贺云昭抿唇忍着笑,道:“他才多大?怎么就不能亲近我?” 曹宗渭高声道:“他都七岁了还不大!!夫人都还没……”都还没抱抱他,亲亲他呢! 收住话,曹宗渭冷着脸道:“总之夫人别太惯着他了。” 贺云昭歪着头瞧着他,道:“莫非真叫允哥儿说对了,你……吃味了?” 曹宗渭哪儿受得了贺云昭这般看着他,动了动嘴皮子,闭着眼承认道:“他说是就是吧!反正夫人记得离他远点,这小子太会粘人了!”像块狗皮膏药似的,他都还没敢这么粘着夫人呢! 贺云昭被曹宗渭逗得发笑,道:“不过是个小孩子,你跟他计较什么?” 曹宗渭别开脸,不服气道:“可是夫人送他礼物,都没送我。”也没抱他亲他! 贺云昭道:“我记着了。” 这是答应也送他了?曹宗渭大喜,道:“夫人可莫要忘了!” 贺云昭再次点了点头确认。 曹宗渭挪了挪板凳,挨着贺云昭坐,握着她柔弱无骨的纤纤素手道:“夫人,今夜就可以拿到和离书了。夫人离开忠信伯府,跟我走,好不好?” 跟曹宗渭走? 贺云昭想起婆母替她挡箭的那一幕,想起无辜的孩子,他们的仇都还没报,她没法心安理得地去享受人生! 曹宗渭双眼充满了希望道:“离了伯府,我保证给夫人安排一个比忠信伯老夫人义女更体面的身份,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侯府的银子往后都给你管,我给你一生一世的荣华富贵,好不好?” 曹宗渭双目灼灼,满面真诚恳切道:“夫人,我不会说甜言蜜语,我不会哄你开心,但是娶你之后,我保证身边再无他人!”他想把整颗真心都给她! 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贺云昭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现在就离开程家的话,她只能占着恩人的身子放下前世的仇恨,她做不到。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谢氏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贺云昭连忙把手抽回来。 手掌心乍然一空,曹宗渭感觉到一阵失落,他拧着眉想,或许她还未想清楚,夫人吃了那么多苦头,这一时半刻,未必就肯完全把终生托付于他。他不该这么着急着逼她作出决定。谢氏进屋之后把和离书交到贺云昭手上,道:“你先拿着,但你暂时不许离开伯府,直到信哥儿平安回来之后,你才能离开。否则没有人支应着,这事还难说。等到一切妥帖了,我会将程家族人和你娘家人 请来,把这事公开。到时候,你就真的自由了。” 这一席话,让贺云昭松了口气,她终于不用立马给曹宗渭答案,不过留给她报仇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她得尽快收拾程怀仁他们三人! 贺云昭把和离书平放在桌上,与曹宗渭共阅。 和离书内容分成三段。第一段谢氏重述他们夫妻缘分,经累劫共修得来,本应如水如鱼,同欢终日。然而事实却非如此,贺云昭受继母坑害,逼嫁到忠信伯府,忠信伯程志达亦无娶妻之心,族人受利益驱使,才强迫他娶妻。二 人本不该有这段孽缘。 接着第二段写两人老夫少妻,婚同未婚,贺云昭持家勤勉,庶子小妾手段频出,实在无法继续在伯府度日。理应和离。 末段,祝贺云昭和离后,自有锦绣前程。 最后,在和离书末尾,注明了给予贺云昭一万两补偿费用,并且写明了和离书成书的时间,建元二十一年六月初十。 贺云昭收好和离书,心里松了一大口气,有了这份和离书,往后再不用担忧越矩,现在的她是自由身,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便也不会受人诟病了。 谢氏丝毫没有留客的意思,给完了和离书,便催促道:“你们两个去吧,我要安歇了。” 贺云昭与曹宗渭齐肩出了寿宁院。 寿宁院外的甬道上,下人早上了灯,昏黄的灯光下,拖长的人影成双成对。 夜风轻拂,贺云昭衣摆飘浮。 曹宗渭两手贴着大腿外侧,绷着脸紧张问道:“夫人是不是于我无意?” 怎么会无意?前世的故人,这一世又给她几多欢喜,怎么会不喜欢。 只是贺云昭现在真的没办法给出答案,她的身上背负着不止一个人的愁怨。 曹宗渭生怕贺云昭拒绝,赶忙接着道:“夫人不用急着做决定,我可以等!”他明白,夫人前半生都过的不好,这一时半刻,没道理就把终生托付给认识两月的男人,是该谨慎些。 曹宗渭也想好了,等程怀信的事办完了他再问夫人的意思,便是夫人还不答应,用尽手段也要让她答应! 贺云昭低眉垂首,眼眶发红,她父兄虽好,却从未遇到一个血缘之外,肯这般宠爱她的人。 生怕情绪外露,贺云昭转移话题道:“侯爷频频去镇国寺,不会惹人怀疑吧?” 曹宗渭亦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从善如流道:“我与玄元有私交,以前我在京都的时候,常常与他参禅,这次回来,不过找了他三四次而已,没什么打紧的。” 忠信伯府的甬道便是再长,两人也走到了尽头,拐个弯,贺云昭准备送曹宗渭出二门。 路上,贺云昭同曹宗渭说了下午的事,顺便把曹正麾的事也告诉了曹宗渭,并且建议道:“不如还是叫大公子学武来的好,毕竟他喜欢。”曹宗渭拧眉深思道:“去岁我回来之后确实检查过他的功课,临走前他忽然对我说不学武了,我一向不爱逼迫他们,打打杀杀也难免有性命之忧,便依从了他,没想到里面还有这层缘故。多亏了夫人提醒, 否则我真是大意了。” 贺云昭体贴道:“侯爷常年在外,疏忽也是有的,若是府上有位夫人,便好些了。” 曹宗渭笑道:“那还要看夫人的意思。” 贺云昭嗔了他一眼,笑他时时刻刻都没个正行,道:“难得侯爷有机会回了京都,得空了还是得多陪陪两个孩子,毕竟你才是他们的血亲。”曹宗渭面色沉重道:“此次回京并不空闲,恐怕陪他们的功夫也不多。”随即面色缓和了道:“若是夫人不嫌弃,可常去府里,只说是找我母亲便是,多照顾他们哥俩儿,或是叫他们厚着脸皮常来伯府寻夫人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俩小子总往忠信伯府跑的勤快,没脸没皮的功夫早练出来了! 曹宗渭话里有话,事关朝堂,贺云昭隐约猜到是什么事,但不方便直言,便没有多说,只接了他后半句话道:“大的小的都很可爱,我自然是愿意的。大公子从业的事,侯爷切记要放在心上。” 曹宗渭打趣她:“夫人真像贤妻良母。” 贺云昭瞪他一眼,道:“快家去吧,那两个小子,说不定等你等急了。” 曹宗渭出了大门,骑马飞奔回到家中,长松院里,一大一小都在厢房里玩耍,大的在练弹弓,小的在把玩小老虎。 两个小的见了曹宗渭,都像老鼠见了猫,迅速把东西藏在身后,板着张小脸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大气都不敢喘。 曹宗渭站在门口道:“你们两个,随我来书房。”说罢先一步离去了。 哥俩对视一眼,彼此眼里有惺惺相惜之意。 曹正允拖着脚步往书房去,拿胳膊撞了曹正麾一下,道:“哥,你下午应该没惹夫人生气吧?” 曹正麾斜他一眼,道:“你下午没在夫人面前告爹的黑状吧?”这货最爱告状,他再清楚不过了。 曹正允张口结舌道:“没……没有……吧” 曹正麾一听弟弟这么没底气地回答,差点就气炸了,揪着曹正允的耳朵道:“你个蠢货!先在夫人面前坑害父亲!再在父亲面前坑害我!”他怎么有这么个弟弟??曹正麾欲哭无泪,看来今天逃不了一顿胖揍了! 第三十九章 兄弟二人到了书房里,曹宗渭靠在椅背上,右手食指笃笃地轻敲着桌面,敲的哥俩心里发慌。 还是曹正允胆子小,小跑到曹宗渭跟前,噗通一声跪下去,抱着他的小腿道:“爹,我错了!”他爹肯定什么都知道了,不如先认错争取从轻处理。 曹正麾埋着头,又忍不住抬起眼睛偷看——素日都是这小子告状,他受罪,今日看曹正允败在夫人手里,还是挺爽快的! 曹宗渭揪着曹正允的衣领,低下头来跟他大眼对小眼,鼻尖贴鼻尖。 曹正允瞬间变成斗鸡眼,嘟嘴道:“爹,我看不见您的眼神儿了。” 曹宗渭手臂稍稍使点力气,把曹正允一把提起来,道:“疼吗?” 曹正允发蒙地睁着眼睛,傻兮兮地看着曹宗渭道:“啥?哪儿疼?” 曹宗渭给曹正允拍了拍衣裳,揉了揉膝盖,道:“问你膝盖疼不疼,又没个垫子,那么使劲儿跪干什么?” 曹正允嘿嘿笑道:“不疼。” 曹宗渭捏着曹正允的脸蛋,龇牙问:“说罢,你都是怎么在夫人面前揭你爹的老底儿?” 曹正允疼得要掉眼泪,瘪嘴道:“也没说什么……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曹宗渭把另一边脸也捏上了。 曹正允噘着嘴道:“就是说您不许我亲亲夫人,抱抱夫人,还要抢我东西!说您肯定是吃醋了!” 曹宗渭恶狠狠地笑着,道:“你小子进学怎么没动那么多脑筋。” 曹正允揪着自己的耳朵,紧闭双眼,豪情壮志道:“爹,您打我吧!是我错了!下次我……”还要继续说! 曹宗渭拍了拍曹正允的脸蛋,道:“老子什么时候打过你?” 曹正允一脸委屈道:“是没打过,但是揪过拧过捏过……”花样可多了。 曹宗渭在小儿子身上上下摸了一通,曹正允捂着袖子道:“爹,不给!呜呜,小老虎是我的,我属虎,您又不属虎!” 曹宗渭道:“我就看看,不要你的。” 曹正允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道:“爹您还是打我吧!我不给!” 曹宗渭黑着脸道:“我就看看,真不要你的,若我拿了你的,库房里的东西随你挑,行了吧?” 曹正允大惊失色:“那就更不能给了,您库房的东西才值几个钱啊,这络子都是夫人亲手打的,有钱也买不到!” 曹宗渭哼了一声道:“谁稀罕你的,夫人已经答应送一个更贵重的给我了。”虽然贺云昭没说送更贵重的,但肯定比曹正允这个珍稀。 曹正允叹着脑袋大吼道:“不可能!” “我就看看,你拿手上,我不碰,行了吧?” 曹正允这才答应从袖子里掏出来,远远高高地吊起来,给曹宗渭看一眼。 曹宗渭佩戴过许多打过络子的饰品,不得不承认贺云昭的手很巧,打的络子和外面铺子里卖的别无二致,甚至更精致。 曹正允看着曹宗渭已经眨了三次眼,赶忙把东西收起来——夫人送的东西,看久了就会想占为己有的!所以不能给他爹多看一眼。 曹宗渭拍拍曹正允的屁股,道:“回去歇着吧。” 曹正允走到书房门口,人都已经出去了,还扒在门上,探着个脑袋进来,鼓着小脸细声道:“爹,你也别打哥哥!他没对夫人无礼,夫人都夸他了呢!” 曹宗渭应了一声道:“听话,快去歇着,爹自有分寸。” 曹正允又深深地看了曹正麾一眼,才舍得离去。 曹宗渭吩咐曹正麾把门关了,招手喊他过来,道:“夫人同我说,你想学武?” 曹正麾低头走过去,紧闭嘴唇,握着两拳,一言不发。 曹宗渭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道:“明明喜欢学武,怎么不跟爹说呢?” 曹正麾依旧不说话,压在心里那么久的事,不是一下子就放得开的。 曹宗渭搭着他的肩膀道:“去岁你表现的还不错,虽然有些瑕疵,但看得出来,你在这方面还是有天赋的,毕竟虎父无犬子,你像老子!” 曹正麾喘着粗气抬头问:“真的吗?”见曹宗渭重重地点了头,才抹了把眼泪。 曹宗渭道:“从明日开始,你还学武,我下午下了衙门回来,有空就亲自教你。” “真的吗?!” 曹宗渭也捏了捏曹正麾的脸蛋,笑道:“傻小子,就会这么一句话,跟你弟弟多学学,小嘴儿抹了蜜似的。” 曹正麾擦干净眼泪道:“儿子知道,弟弟喜欢我。” 曹宗渭补充道:“还有爹也喜欢你。” 曹正麾开心地笑了起来,道:“爹,夫人也答应教我,那我还能再去找夫人吗?” “夫人既然肯,你愿意去就去。” “当然愿意!” “你拿弹弓射夫人的事,可要给她道歉。” 曹正麾重重地嗯了一声,道:“儿子知道!” 曹宗渭冲书房的门看了一眼,道:“行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曹正麾站在那儿不动,犹豫了一会子才鼓起勇气看着曹宗渭道:“爹,我也想要夫人送我礼物!” 曹宗渭朝他吼了一嗓子:“我的礼物都是好不容易要来的,你想要不会自己去要!!”曹正麾本来不用挨打的,临走还是被踢了一脚屁股。曹宗渭看着大儿子的背影没好气道:“就是替你要来了,也未必会告诉你!” 第四十章 天朗气清,艳阳高照。 贺云昭将将懒起梳妆罢,便在次间里见了来请安的程怀仁。下人们知道主子日日晨起的时间,这会子已经把早膳摆了上来。 待程怀仁请过安后,贺云昭已经觉着有些肚饿了,她看了一眼还不走的程怀仁,随口道:“仁哥儿可用过早饭了?” 程怀仁道:“尚未,早起梳洗过便来母亲处请安了。” 哪知贺云昭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道:“哦,那赶紧回去用饭吧。我也要用饭了,你站在这里,我不大吃得下去。” 程怀仁面色一僵,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看着他连饭都吃不下? 贺云昭见他还不走,冷着脸道:“你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人,我如何好意思吃得下饭?” 那倒也是……程怀仁便只好作个揖回了前院。 贺云昭吃过饭,便去了一趟寿宁院,找老夫人借了一个经验老道的教养妈妈过去,随后便把程怀仁屋里的玉枝和玉叶叫了过来,略吩咐一番,便让她们跟着妈妈回去,好生“学习”。 等通房丫鬟调教好了,程怀仁说亲的事也该提上议程了。贺云昭心里已经已经属意了一桩极好的亲事呢! 安排好府里诸事,贺云昭刚准备去一趟贺家。何家的人送来了一份卢家三郎去世的讣文,卢三郎小殓已过,大殓将至,请贺云昭去吊丧。 贺云昭把何家的人打发走了,半分跑腿银子也未赏,随即把讣文交给丫鬟处理了,便叫下人套马去了贺家。 算一算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父母亲和兄长,她着实有些想念,至于什么何家卢家,别说只死一个人,便是死绝了,她也绝不会去看一眼。 贺云昭坐上马车,手执团扇,摇着扇子靠在车厢上,计算着还有多长时间能见到家人。 不到小半个时辰,便至贺家。 甄玉梅听说贺云昭来了,十分欢喜,亲自出门把人迎去了正院中间,摆上各色瓜果甜点,要拿给贺云昭一一品尝。 贺云昭与甄玉梅闲话了半天,虽然没说什么要紧的事,也觉得轻松有趣,倘或是以前……她早就扑进母亲的怀里撒娇了! 甄玉梅也对贺云昭有股莫名的熟悉感,具体说不上来,但就是十分喜欢她。 聊了会儿,贺云昭又问起何云昭的病情。 甄玉梅叹一口气,面上再不显露悲伤,算是想开了,只道:“好歹人还在,只当老天赐福,赏我女儿一条命罢了,左右还有我们养着,便是灵芝金丹喂养一生也心甘情愿!” 贺云昭听了心头一揪,她又何尝不想孝顺父母,偏生相见不相识,她又无法说出口。 这等匪夷所思的事,贺云昭打算谁都不告诉。 待贺云昭要走之际,贺云京回来了,他匆匆忙忙地往正院赶,恰好赶在贺云昭出了院门的时候回来了。 甄玉梅揉了揉额头道:“正好你回来了,我有些乏了,你替我送夫人出去吧。” 贺云京点头道:“母亲您快回去歇着吧。” 甄玉梅又千万嘱咐贺云京莫轻慢了夫人。 贺云京此次见到贺云昭竟隐隐觉得有些开心,仿佛故人重逢。 贺云昭看着哥哥心情愉悦的样子,也被感染了,出二门的路上,一路面带笑容。 两人走路步子都很大,齐齐迈出左脚,再迈出右脚,看着十分默契。丫鬟们跟不上,便与兄妹二人略微拉开了些许距离。 贺云京略问了贺云昭近况,她答一切都好,只是庶务多,琐事繁重,日日不得空闲。 贺云京宽慰道:“忙归归,夫人过的舒心最重要。” “里里外外都没有不顺的地方,自然舒心。” 贺云京想起忠信伯府几间好铺子几度关门的事,欲言又止,只道:“夫人若需要帮忙的,或许云京可略尽绵薄之力。” 贺云昭猜到兄长意有所指,便道:“我不过是妇人,只管内宅,内宅安宁,其余的一切与我无关。” 考虑到忠信伯府情况特殊,贺云京便也没再多言。这般聪明的女子,又怎么让自己陷入艰难的境地。 贺云京笑道:“夫人心胸开阔,云京能及十之五六就好了。” 贺云昭秀眉微皱,道:“贺公子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贺云京无奈地笑了笑,道:“说出来恐怕夫人笑话,为着说亲的事而已,相看了几个姑娘,我都白白耽误人家功夫了。” 贺云京喜欢爽快大气的姑娘,相看过的几个都是温婉贤淑的千金小姐,不是说这种不好,但他就是不喜欢,他想要的妻子是能同他策马同游,驰骋猎场的姑娘。 偏生甄玉梅觉着贤惠持家的姑娘更好,毕竟是嫡长媳,岂能儿戏? 贺云京没法反驳,只能顺着母亲的意思相看相看再相看,却一个都不满意,惹得京中有待说亲的姑娘家都不大待见他了,甚至有人背后偷偷议论他是否有龙阳之癖。 这些私密的事,贺云京自然不好意思同贺云昭直白地讲出来,略说了两句,点到即止。 贺云昭只听了这么一两句话,大概就知道贺云京的烦恼了,前一世哥哥说亲的时候,她可是经常参与的,其中坎坷,她最是明白。 怪只怪贺云京太过孝顺,为着家族父母,做了最大的妥协,才有了那段不幸的婚姻。 眼看着都到了影壁跟前,贺云昭忍不住劝道:“大公子,鱼和熊掌是可以的兼得的,可千万别为了鱼,丢掉了熊掌。” 贺云京一愣,忠信伯夫人的意思是……他可以找到父母中意,自己又喜欢的女子? 贺云京没想到,他不过只说了几句话而已,夫人就把他的心思都猜了出来,果真个慧心妙人,也难怪武定侯那般抬举她,母亲也那般喜欢她。 笑着送走了贺云昭,贺云京直奔甄玉梅的院子,至少要把自己的想法同父母说一说,也许,这能遇到鱼和熊掌都有的姑娘呢? 甄玉梅还未歇下,见长子又来了,便不忙着歇息,坐在罗汉床上,问他有什么事。 贺云京实在被说亲的事困扰了,便将心中想法直言了。 甄玉梅叹息道:“为娘的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思,只是武将之女多不不拘小节,又颇不同人情往来,将来你若要走到比你爹更高的位置,贤内助的作用比你想象的要大。” 贺云京反驳道:“也不是没有能文能武的姑娘。” 甄玉梅道:“能文能武的男人都少,能骑马射箭又会琴棋书画,还能操持庶务的适龄姑娘,若真有,早被公爵侯伯抢走了,还轮得到咱们?” 贺云京仔细想了想,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忠信伯府便先把好姑娘抢走了……程家那么大的烂摊子,真是白瞎了人家好姑娘啊! 母子这次的长谈并未达成一致,但甄玉梅答应暂缓相看的事,给贺云京一点喘息的时间。 贺云京一走,甄玉梅更加愁了,宝贝女儿病了,宝贝儿子十七了亲事都未说定,这当娘的真是不容易! …… 贺云昭从贺家出来之后,欲顺道看看忠信伯府的几家铺子现况如何,便吩咐新车夫从东街那边走。 卢家人就住在东街那边,但贺云昭并不知道。 马车在街上走了一刻钟的功夫,约莫是到了住宅区,车厢外渐渐安静下来,忽然一阵阵的哭声传来,马车越往前走,便越发清晰。 贺云昭还未挑起帘子看看是怎么回事,马车便被人拦住了。一个身着孝服,手臂上绑着白麻布的年轻姑娘带着三两仆从,指着马车骂道:“何云昭,你给我下来!” 贺云昭从帘子里打量了下那丫头,觉着有几分眼熟,半晌才想起来,这姑娘长的很像卢淑珍,估计就是何云昭的妹子,何云诗。 贺云昭一见何云诗那副凶巴巴的模样,便知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可以想见婆母以往在娘家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何云诗趾高气昂道:“舅舅去世,你有心去程家巴结人家,都没工夫回来吊丧,你就不怕舅舅在天上骂你不孝吗?” 大姑娘家这般喊叫,本该是极不体面规矩的一件事,偏生何云诗打着“孝道”的名头训斥贺云昭,旁人听了只会觉着妹妹尽孝,姐姐薄情寡义。 贺云昭下了马车,走到何云诗跟前,在她耳边低声道:“你难道不知道你舅舅怎么死的吗?不如回去问问你母亲?” 退开一步,贺云昭大声道:“自你母亲坑害我后,我早与她,与何家断绝了关系,莫说是你舅舅死了,就是你母亲死了,又与我何干?” 何云诗不信三舅的死会和自己母亲有关,又记恨着贺云昭搅和了她的婚事,便愈发气盛,柳眉倒竖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不仁不孝!” 何云诗的弟弟何耀祖也从巷子里边窜出来,手里拿着一块石头眼看着就要冲贺云昭砸过去,被人用鹿皮水袋砸中了手腕,手里的石头一掉在了地上。 十岁的何耀祖疼得哎哟一声,复又捡起石头,欲再砸贺云昭。 曹宗渭跳下马来,快步进入巷口,走到何耀祖跟前,拧着他的手腕子面若冰霜道:“你若再敢砸她,我就把你的手拧断。” 何耀祖吓得哇哇大哭,何云诗才反应过来,弟弟被人欺负了,转身跑了过去。 曹宗渭往巷子外走,与何云诗擦肩而过,目不斜视,丝毫不把这对姐弟放在眼里。 曹宗渭冲贺云昭见了礼,抱拳道:“夫人可需要我帮忙?” 贺云昭摇摇头道:“多事之地,侯爷先回去吧,我能处理好。” 曹宗渭又朝那对姐弟看了一眼,才翻身跃马而上,冲贺云昭点点头,道:“我才从别庄回来,这便要回衙门了。” 贺云昭颔首见他离去,才走到何云诗面前道:“你若真心孝顺你舅舅,便不会在他入殓停棺之日大闹一场,借他的死来显出你的孝顺。你这样他在地府里岂不是要寒了心?” 巷子那边,卢家的人渐渐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都往这边赶了过来。 好在卢淑珍先一步跑到儿女跟前,有些畏惧地看着贺云昭,不敢说话。 贺云昭冷冷道:“管好你的孝顺女儿,倘若她再对我出言不逊,我便叫卢家的人知晓你弟弟的死因!” 何云诗还想还嘴,被卢淑珍制止了,并且强行拖了回去。 何云诗边走边问到底怎么回事,卢淑珍心虚地骂了女儿两句,不许她多问,见了从卢家赶出来的人,又立即换了脸色,把人都打发回去了。何云诗心有不甘地往巷口看了一眼,她都听去忠信伯府送讣文的人说了,贺云昭坐上马车去了贺家,而并未来卢家吊丧。好不容易派人守着巷口,终于看到贺云昭来了卢家这边,她才冲出来训斥长姐,想 博得个孝顺的好名声,挽回一局,没想到不仅被贺云昭看穿了她的心思,还被亲娘给搅和了! 何云诗一直把这件事憋到夜里从卢家回去,才躲着人问卢淑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卢淑珍见瞒不过去,又怕女儿多想,便把那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还哭丧着脸道:“她害得我的乖乖女亲事都毁了,我怎么能放过她,娘不给你报这个仇,心有不甘!这事你别叫你外祖家人知晓了,不然 我少了娘家依仗,以后你和你弟弟亲事都难说了。” 何云诗愤懑道:“娘,我如何忍得下这口气!难道就让她这般逍遥快活了?我却……” 贺云昭嫁去了忠信伯府做诰命夫人,何云诗的婚事却还没着落。贺云昭虽然形同与守活寡,可身份地位在那里,荣华富贵也是唾手可得,怎生不令人艳羡? 何云诗十分不服气,心道一定要比贺云昭嫁得好! 转念一想,前一桩婚事毁了便毁了,不过六品小官之家,要不是看着他们家的郎君考中了秀才,她才不会答应相看呢! 何云诗抱着卢淑珍的手臂道:“娘,我不管,咱们不能放过何云昭!” 卢淑珍眼里凶光毕露,道:“我的弟弟因她而死,我自然不会放过我她!你放心,咱们不能收拾她,自有人收拾她!” 何云诗惊喜道:“娘你什么意思?”卢淑珍阴测测地笑道:“她虽然高攀嫁到忠信伯府,但是还有一样把柄捏在我手上。之前我以为她还是那般好拿捏,轻敌了才弄出这许多事。而且前些时那人也没回来,听说他现在又回了京城。我就不信, 何云昭这回还不栽跟头!” “可是……娘您不怕她把三舅舅的事闹出来?” “这事闹开了于她名声有什么好处?她也就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何云诗还欲细问,卢淑珍不悦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就别管那么多了,你只要晓得,娘会给你筹谋好前程就行了。” 何云诗便也不再问了,又冲卢淑珍撒娇道:“娘,凭什么她都二十岁了还嫁的那么好,我不服!刘家那门亲事我看毁了便毁了,便是他们不毁,我还瞧不上他们呢!” 卢淑珍见女儿不再为前事伤心,便顺着她的话道:“要说起来,刘家的亲事我也不大满意,不过一个秀才就敢给咱们脸色看,过段时间给你相看举人老爷,让他睁大狗眼瞧瞧!” 何云诗嗫嚅着没答话。卢淑珍想了想,道:“正好今年也要科举,让你爹多看几个读书人,借住在咱们家,等到中秋过后放榜的时候,哪个中了举人你就挑哪个,或是好几个中了的,你就挑最有才华的先把亲事定了,说不定来年 还能中进士呢!” 要借住在别人家中的多是贫寒学子,何云诗心比天高,嘟哝道:“我不要他们!”卢淑珍苦口婆心道:“你爹的官职不高不低,还是个武将,给你说六品文官家里才算门当户对,便是这样人家都眼睛飞到头顶上去了。新科举子虽然家世差些,你却是陪他一路青云直上的人,将来夫妻才和 睦!” 何云诗噘着嘴道:“这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难道就不能捡那现成的吗?” “现成的?哪儿来的现成的?” 何云诗绞着帕子,红着脸道:“贺家大公子近日不也在说亲吗?我听说他相看了几个文绉绉的姑娘都不大满意,据说就是喜欢武将家的姑娘。” 贺镇东可是三品官,比何伟业高了好几级,在京城里,这差距可不是一点半点呢。 何云诗异想天开道:“何云昭不是跟贺家有交情吗?让爹出面去说,只让她给咱们牵线搭桥就是,旁的不用她费心。将来我嫁的好了,跟刘家的亲事,我也就不跟她计较了。” 何云诗可以不计较,卢淑珍却不可以,从她被贺云昭让人从伯府扔出来之后,她彻底把这个继女给恨上了! 不过贺家小郎君听说确实不错,如果他一直寻不着良配,没准就降低对女方家世的要求了。卢淑珍还真动了让丈夫去说动继女牵线的心思,毕竟是一家人,这件事若是亲爹开口了,她还能不答应? 第四十一章 卢淑珍动了让贺云昭牵线贺家的心思之后,便在夜里同何伟业说了这事。 起初何伟业觉着愧对贺云昭,便不答应。耐不住卢淑珍一磨再磨,还把打劫一事的责任全推到黄氏身上,又哭诉说她少了一个弟弟,很有可能以后会没了娘家避讳,一双子女也要受牵连。 手心手背都是肉,何伟业一想,卢淑珍说的也对,贺云昭再不济现在日子过的也是一帆丰顺的,兄弟姐妹之间相互提携也是理所应当的,将来何耀祖若是发达了,不也可以庇佑长姐吗? 何伟业抱着子女们互惠互利的心态,把这件事放进了心里。 不过卢家三郎刚死,何云诗虽然不用守孝,这么快就赶着说亲不好,这事还得缓缓。 卢淑珍也同意不在这个当口说亲,但要尽快向贺家透露那个意思,不然别人先下手就糟了,等这段时间过了详谈。 夫妻二人终于谈妥了这件事,卢淑珍为着宽慰丈夫的心,主动摸索上他的身子,却被何伟业一把推开,道:“今儿才哭丧,你也不避讳避讳。” 卢淑珍自讨没趣,翻个身便睡了。 …… 贺云昭自卢家巷口出来,稍稍逛了下忠信伯府名下的铺子,发现大部分都生意惨淡,铺子里的货物较之原来少了一半。 可想而知,忠信伯府的产业在程怀仁手里被糟践成了什么样子。 贺云昭思来想去,反正都要被败光了,不如用来做个人情。 回到伯府之后,贺云昭便着手给曹宗渭开始做护腕,一直做到天空浸染了淡墨般的黑色才歇下来。 墨绿色绵绸料子,用顾绣的针法绣了身穿盔甲的兜鍪大将,细细看去,眉目真切,身量身姿,竟然和曹宗渭有七八分相似,一旁还有米粒大小的字,上书“宗渭”二字。 贺云昭原先学女红只学了普通的针法,绣帕子荷包甚至是一架四扇的屏风都不成问题,但顾绣这般精致的绣技是在嫁给程怀仁之后才学的。 本该是新婚燕尔时候,两人已经为着小妾的事争吵得不可开交,贺云昭渐渐开始做别的事分散注意力,学顾绣便是其中一种。 那时候程怀仁连门都不许她出,贺云昭便只能静心静气地在屋里专心致志地找事情打发时间,半载之后,她的顾绣就已经绣得细致灵动,栩栩如生了。 贺云昭打算绣双面绣,这护腕只能算绣好了一半,她暂时搁在内室,欲等明日再绣。 夜里贺云昭用过饭,沐浴过后要歇下的时候,程怀仁挑在这个时候来了。 程怀仁跑去问贺云昭,调教玉枝玉叶的妈妈是怎么回事。 大半夜的,继子继母谈论调教通房丫鬟的事,怎么看怎么不妥。 次间里的灯虽然亮着,满室昏黄,贺云昭还是觉着不大舒服,她不想和他待在一处。 理了理领口,贺云昭坐在罗汉床上,冷冷地看着下方道:“你马上都要十六岁的人了,身边的丫鬟难道还能和以前一样?有些事我不便说,总之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娶妻之前都得有通房丫鬟教导,不然新婚夫妻如何洞房? 在烛火的照耀下,程怀仁脸上一半阴一半暗,不依不饶道:“母亲说清楚,丫鬟怎么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什么事不便说?” 他倒想知道,嫡母一个处子之身,到底对那事了解多少。 贺云昭不欲多言,只道:“妈妈会教她们两个怎么伺候你,你就莫要多问我了!” 程怀仁眯着眼笑道:“谢母亲关心,儿子不会辜负您的心意的!” 贺云昭不悦皱眉,她才懒得管他辜负不辜负,只等程怀仁略经事一些,她就着手准备说亲的事了。 贺云昭声音冰冷道:“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以后这样晚的天儿,就不必来了。” 程怀仁勾唇道:“母亲不是说晨昏定省最是要紧,日日守时才能看得出儿子的孝心来么?” 红烛火将贺云昭的脸映照得绯红,她微抬下巴道:“你扰了我休息,那便是不孝了,晨起请安便够了,你走吧!” 程怀仁这才作揖离去,出了修齐院,莫名地心情大好,贺云昭脸红的样子,堪比娇花,不,人比花美。 回了前院,那两个通房丫鬟就在门口站着,程怀仁在想,妈妈教习的内容,嫡母清不清楚? 犹豫了一瞬,程怀仁便唤两个丫鬟进来,问她们妈妈都教了些什么。 关于那事,除开口头传授,还有些画本,两个丫鬟也未藏着,都拿出来给程怀仁看了看。 程怀仁本来只是想了解一二,没想到看着看着心思就上来了。 书房里边就他们三个,静谧的鸦雀无声,程怀仁渐渐额头上出了汗,合上画本,咽了咽口水。 京都贵族,哪家的哥儿身边不是貌美丫鬟围着长大的?约莫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都会经历那事,包括程怀仁也和原来的几个丫鬟偷偷尝试过,算算日子,她们离开勤时院也有些天了。 程怀仁这段时间因凡事缠身,倒一时间没想到那头去,这会子被撩拨起了欲望,脑子渐渐不清不楚,只想一解烦闷才好。 深吐了一口气,程怀仁看着两个丫鬟顿时冷静了下来,他便是再想要,这等货色还是不大看得上的。 不耐烦地挥挥手,程怀仁使两个丫鬟退了出去,回了内室依旧辗转反侧,脑子里想着一个不该想的人。 程怀仁只晓得,这世间再多女子,也比不上她美。倘若抛开那一层身份,是不是就有可能成眷属? 越想越难眠,程怀仁熬到天亮之际才睡着。 …… 贺云昭早起用过早饭,又开始在房里绣护腕,按着眼前的速度,约莫今晚就能完工,倘若曹宗渭今日还来忠信伯府,应当就能送给他了。 正想着曹宗渭,他的两个儿子便来了。 贺云昭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让丫鬟把人带到次间里边。 贺云昭在次间里略等了会儿,曹正麾和曹正允哥俩儿便来了,两个人亲亲热热地站在一处,看似比以前感情还要好。 欣慰笑了笑,贺云昭道:“你们两个今日都不进学了?” 曹正允笑嘻嘻地冲贺云昭作揖行礼,边往她跟前走,边道:“夫人,父亲许我今日休息一天。” 曹正麾穿着黑棕色直裰,也规规矩矩地冲贺云昭作揖道:“夫人,父亲给我另找了先生教习我武学,今日起我便不在族学里读书了。新的先生还未过府,我在家闲着无事,便同弟弟来府上寻夫人了。” 贺云昭点点头道:“正好我今日也无事,就去园子里继续教你们哥俩射弹弓好不好?” 曹正允只要和夫人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自然没有意见。 曹正麾低着头压了压下巴,道:“谢谢夫人。” 贺云昭趁着早晨凉快,便带着哥俩往园子里去,不曾想在甬道上碰到了来修齐院请安的程怀仁。 程怀仁先同贺云昭行礼请安,三个哥儿也相互见了礼。 程怀仁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有些防备地看了看曹家哥俩,问贺云昭道:“夫人,这大清早的是去哪里?” “带两个小郎君去园子里逛逛,时候不早了,你快去学里,别迟了。” 程怀仁眼看着曹家两个兄弟,跟着他嫡母往欢欢喜喜地往园子里去,却把他这个正经的儿子丢在这里,还要去族学吃苦受累,心里很不是滋味! 要是早知道曹家兄弟会这般没脸没皮地缠着他嫡母,程怀仁那日根本就不会答应让他们俩上门作客! 气愤地出了二门,程怀仁愈发不想去曹家族学,便带着小厮去了几家铺子里。 程怀仁这厢刚走,沈玉怜的丫鬟便去了勤时院,拿着银裸子向院子的人打听昨天院里的动静。 沈玉怜认为,就算夫人不许她去前院,不许程怀仁频频来后院见她,她也有办法把表哥牢牢地绑在身边! 沈玉怜的丫鬟在勤时院里待了大概小半个时辰才回秋水苑,并且带回了很多信息。 昨夜程怀仁把从来不许入主屋的通房丫鬟叫进了书房,还一起夜观画本这些事沈玉怜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虽说沈玉怜晓得只是男子们必经的事情,可真正发生了之后,她心里是极为不痛快的,恨不得程怀仁心里枕边只有她一个人才好! 越想越嫉妒,沈玉怜脑子里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 这会子时候还早,大太阳还未出来,贺云昭和曹家兄弟步行到园子里,身上连汗都没出。 贺云昭依旧找了个阴凉地教弹弓,这回是曹正允兴致高涨,一个人霸占了弹弓打了老半天。 贺云昭和曹正麾两人就站在树底下看着。 贺云昭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曹正允的一举一动,曹正麾在她身边鼓起勇气道:“夫人,对不起!” 贺云昭扭头愣愣地看着他,道:“怎么了?” 曹正麾死死地咬了下唇,抬头鼓着眼睛看着贺云昭道:“夫人,初见那次,我不该拿弹弓打您,是我不对,请您原谅我!”一口气说完这句话,他觉着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了,原来道完歉是那么的轻松舒畅! 贺云昭轻笑道:“你说的是那事啊——我早知道你本性不坏,都没放心上。” 反倒是曹正麾一直耿耿于怀。 曹正麾挠着后脑勺道:“还要跟夫人说声谢谢,若不是夫人替我在父亲面前把我心结说开了,说不定我以后都要误入歧途。” “举手之劳而已,况且等到你再大两岁,家里人自然要重视你的前途,就算我不提,你父亲也会逼着你好生走文武其中一条路。” 曹正麾变得不善言辞,傻兮兮道:“夫人说的都是对的,但我还是真心地感激夫人!” 微微一笑,贺云昭指着曹正允道:“你瞧,他射的不错——不过,还是你要更好一些,你们兄弟两个一文一武倒也很好。” 曹正麾的耳朵里只进了那句贺云昭夸他的话,顿时脸红起来,轻轻嗅着贺云昭身上的芬芳,后悔没有早些喜欢上夫人,白白让曹正允那小子占了不少便宜去! 曹正麾现在满心想的都是父亲和弟弟都会有夫人送的礼物,只有他没有,即便心如擂鼓,也厚着脸皮道:“夫人……我也想要!” 贺云昭偏着脑袋问:“要什么?” 曹正麾眨眨眼,才发觉自己话没说完整,和夫人讲话真是好容易紧张啊!他道:“我也想要夫人送我礼物!不能只有爹和弟弟有,他们会在我面前炫耀的!”这种落单的感觉,好孤独啊。 曹正麾生怕贺云昭拒绝,抢先开口道:“夫人,我知道礼尚往来,我也会准备礼物送给您的!” 贺云昭灿然笑道:“你想要什么?” 曹正麾一脸惊喜道:“夫人您答应了?” 贺云昭含笑点头,道:“你说了要礼尚往来,倘若你送我,我怎好意思不回礼?”曹正麾欣喜若狂,夫人真好!父亲和弟弟再也没办法让他眼馋了,夫人的礼物,他也有!今儿一回家他也要炫耀炫耀! 第四十二章 贺云昭答应了送礼物给曹正麾之后,他冥思苦想了半天都没决定好要什么。 夫人要送礼物,好难抉择啊!曹正麾思来想去,便道:“夫人,我只想要您亲手做的,和弟弟那样,亲手打络子亲手穿珠纳银的。” 这个倒不难,贺云昭心想,干脆给兄弟俩做同样的小坠子,一齐佩戴在身上,也显得亲密些。 应下之后,贺云昭又关心道:“近来天热,你莫要常穿黑棕色这样的衣衫,像允哥儿那样,挑些天青色石碧色的衣裳穿,会凉快一点。” 曹正麾傻傻地点头,道:“我知道了。”夫人在关心他呢! 凡事要有来有往,曹正麾看了一眼贺云昭的衣裳,碧绿色的绉纱裙子,配一条雪白挑线裙,不仅凉爽,也很好看呢,鬼使神差地,他不自觉开口道:“夫人,您穿什么都美!” 贺云昭觉着,哥俩虽然长得不大像,曹正麾像曹宗渭多一些,五官挺立,颇有男子气概,曹正允则秀气些,但哥俩,不对,应该说是父子三人的傻气,是如出一辙。 微微一笑,贺云昭冲曹正允招手道:“允哥儿回来,休息休息再玩。” 曹正允一听贺云昭唤他,立马放下弹弓,小跑过来,满头大汗地看着她道:“夫人,我将才用您教的法子射了知了,八个中了一个。要不是他们会飞,应该能中两个呢!” 贺云昭给曹正允擦了擦汗,这小子嗅着她香津津的帕子,一脸陶醉道:“好香呀,想吃!” 贺云昭拧了拧曹正允的脸蛋道:“什么都想吃,小吃货!” 曹正麾噗嗤笑道:“正允,夫人说你是吃货!你个小蠢货,帕子怎么能吃。” 曹正允立马不乐意了,叉腰道:“夫人可以说我,你不能!你才是蠢货!” 曹正麾做了个鬼脸,抢了弹弓也跑去打蝉。 贺云昭跟了过去,见他五中其四,颇为赞赏地点头道:“今日发挥的很好,往后心态平和些,便不容易出错了。” 曹正麾举着弹弓,一回首抬眼看着贺云昭道:“夫人,您站在我身后,我感觉很安心。” “那等你父亲再考察你的时候,我也在跟前看着。” 意外惊喜!曹正麾高兴地蹦起来,道:“谢谢夫人!”有夫人镇着,他好像都没那么紧张了。 大概是因为夫人比父亲要厉害的缘故,一定是这样!曹正麾心里最敬爱的人正在慢慢地发生变化,而曹正允,可能早就倒戈了。 眼看着日头升了起来,贺云昭把曹正麾也喊进了凉亭,让哥俩都喝了一碗绿豆汤消暑,才让丫鬟打起伞,一起回了修齐院。 外面日头太大,贺云昭让他们两个就待在次间里边消暑,暂时不要回去。 哥俩求之不得,曹正允还可怜巴巴地道:“夫人,怕是午时更热,能不能留我们吃一餐饭呀?” 哪有自请留饭的?贺云昭哭笑不得道:“既然来都来了,自然要留你们吃饭,等不那么热了再回去,索性你们今日总不是没什么事。” 哥俩内心里很希望天天都没事,那就天天都能来找夫人了! 三人闲坐在次间里边,曹正允依旧乐此不疲地吃糕点,顺便也喂喂贺云昭。 曹正麾看着罗汉床上坐着的两人,心里酸酸的,年纪小就是好,可以想亲近夫人就亲近夫人,不过他的年纪也不……不大吧?才十岁而已。而且是刚过十岁,算九岁大约也可以的吧? 挣扎了好久,曹正麾还是默默地移到了曹正允身边,和弟弟一起挤着坐,这样就离夫人近一点。 曹正允被挤得热了,皱巴着小脸道:“哥,你坐那边去不行吗?挤得我喂夫人吃东西都施展不开。” 贺云昭笑看哥俩斗嘴,拿着扇子给他们两个扇。 曹正麾依旧贴着曹正允坐,一点挪开的意思都没有。 曹正允吃的七七八八了,擦净了手,把怀里的小老虎摸出来,爱不释手地把玩。 曹正麾看了就眼馋,气鼓鼓地看着曹正允道:“得意什么,夫人也答应送我了,比你这还好!” 这么一说,曹正允就不高兴了,朝贺云昭道:“夫人,当真比我好么?我不依我不依!”明明是他最先发现夫人的好,怎么父兄现在都上赶着来抢他的夫人,早知道就不告诉他们夫人这么好了! 贺云昭吩咐丫鬟去拿了平日里用的笸箩来,对曹正允道:“和你一样的,也给他做个生肖坠子,挂在腰间——麾哥儿,你想要什么花样子的?” 曹正允那个是梅花络子,曹正麾不想与弟弟一样,便问道:“夫人,还有什么样式的?” 贺云昭便把丫鬟们日常做好的络子摆在曹正麾面前,有一炷香、方胜、连环、象眼块、柳叶和攒心梅花的。 曹正麾一眼就看中那个攒心梅花的,指着那络子道:“夫人,就要这个!” 攒心梅花络子的样式和曹正允那个有点像,但是比他复杂些,显然也更费工夫。 曹正允噘着嘴有点不高兴,如果有的挑,早知道他也挑大的了,夫人送的“大”礼物多体面! 不过曹正允晓得这些事费神伤眼睛,他不忍再叫夫人给他重做,虽然心有不甘,也未闹腾。 选定了样式,贺云昭便攥了一把珠线、金线,配好了色,让哥俩帮忙捏着,往来不停地挑、钩、拢、合,一直编到丫鬟进来问要不要摆饭的功夫,才快要完工。 贺云昭对丫鬟说,午膳就在这里用,便收了尾,把络子编完了。 佩饰到曹正麾手里,他当即佩戴上,高高地扬起下巴看了曹正允一眼。曹正允哼哼两声,扭头去问贺云昭道:“夫人,您要送给爹爹什么呀?是不是也是络子,那您知道我爹的属相吗?” “不送他这个。” 兄弟俩齐齐凑过来异口同声:“送什么?” “还没做好,等做完了你们就知道了。”要叫这两个小子看见了护腕,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送出去了,贺云昭选择暂时不说。 没一会子丫鬟们抬了食屉进来摆饭,哥俩也默契地不再谈论此事,等着贺云昭先上了桌,才跟着上桌,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边。贺云昭平日一个人吃的时候都比较简单,今儿他们俩来了,便吩咐了厨房多做几样荤菜,酱鹅肉、酱鸭肉拼在一块儿的酱菜,马鲛鱼脯、熟肉鲜鲊两荤加十香甜酱瓜茄一素,还有三个卷饼并一大碗瘦肉粥 。 贺云昭亲自把白釉大碗里的粥添给曹家兄弟俩,还道:“吃粥不饱肚子,待会儿再吃一个卷饼,若是还不够,厨房里还有八宝馒头。” 哥俩的饭量都不小,尤其是曹正麾,贺云昭吃过一碗粥,半块黄金饼便饱了,剩下的食物基本被他们哥俩一扫而空。 吃过饭,贺云昭让他们坐着消消食,才叫丫鬟拿了薄薄的毯子来,让哥俩儿一个躺在罗汉床上,一个在贵妃椅上歇下了。 贺云昭也累了,回屋又绣了会子护腕,才躺下小憩了一会儿。 贺云昭睡的浅,不过一刻多钟的功夫,便醒来了,轻声唤了丫鬟进来,听说他们俩还未醒来,便先在屋里继续绣护腕。 快到未时末,曹正麾先醒来,看着曹正允还在睡,悄悄地走过去捏弟弟的鼻子,眼看着小家伙吧嗒张开嘴,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捂着嘴偷偷地笑。 贺云昭出来伸懒腰走了两步,正好瞧见这一幕,走过去轻轻地拍了下曹正麾的手背,低声笑道:“别弄他。” 曹正允这会儿也是睡够了,醒来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迷瞪着眼冲着贺云昭伸手要抱抱,凑她怀里低声唤道:“娘亲,娘亲……” 好在他声音不大,站在门口的丫鬟没听见,贺云昭转头吩咐丫鬟道:“再抬些冰块来,把门带上,省得热气涌进来。” 曹正允抱着香香软软的贺云昭渐渐苏醒,被夫人擦了擦口水,笑呵呵道:“夫人,我梦见你了!” 曹正麾把曹正允从贺云昭怀里揪出来,道:“都多大了还让夫人抱你,快下来把鞋子穿好。” 房里没有丫鬟,曹正麾倒是体贴,亲自蹲下来给曹正允穿鞋,当然了,也是因为不想让弟弟总是霸占着夫人的缘故。 次间冰桶里的冰块都融化了,眼看着半桶的水往外渗,愈发热起来,贺云昭撒了些花瓣撒在里面,花朵的芬芳沁人心脾,渐渐也不觉着十分燥热了。 曹正允喝了口茶,跳下罗汉床围着贺云昭转来转去,道:“爹要是知道我们俩今日陪了夫人一整天,肯定羡慕死!哥你说是不是?” 那是肯定的,不过曹正麾没答话,因为弟弟方才唤了夫人一声“娘亲”,他们兄弟两人有没有可能愿望成真?可是夫人已经是忠信伯夫人,就不能再是武定侯夫人了呀! 怀着心事沉默着,曹正麾低头出了神。曹正允难得能和夫人独处,眼看着父兄都在跟他抢夫人,生怕以后抢不赢他们,趁着这会儿有机会,便开始说曹宗渭的坏话:“夫人,我告诉你,我爹一点也不体贴!从不晓得关心人,只知训人,你可不要 送他太好的礼物,随便敷衍敷衍就行了。” 贺云昭喜欢听曹正允这般孩子气的话,笑问道:“你爹如何不知体贴了?” “他啊……不会投其所好啊,也不懂得照顾人,成天凶巴巴的,看着就不好亲近。”贺云昭挑眉,细细回想起他们两个相处过的细节,曹宗渭虽然不是个会在日常生活里知冷知热的人,但凡出了事,总会想着替她挡一挡,譬如卢淑珍上门找茬那次,何伟业提着刀来的那次,他都毫不犹豫 地出手替她挡下不少事。 其实论起来,曹宗渭也算粗中有细,倘或与这样的人共度一生,也是很美好的。 贺云昭乍然脸红起来,怎么想着想着就要和他共度一生了,明明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 曹正允歪着脑袋把脸凑到贺云昭跟前,嘟着嘴道:“夫人,您怎么脸红了?” 贺云昭伸出一根指头戳开曹正允的小脑袋,道:“哪有,不过是热得脸红了。” 曹正允好骗,果真就信了,恰好丫鬟也重新搬了冰块进屋,装进冰桶里,放置了一会儿,屋子又凉快了不少。 三人坐着又闲聊了一段时间,眼看着骄阳弱了下去,兄弟二人才打算离去。 其实要不是怕府里的人担心,他们两个还想留在这儿吃晚饭呢。 依依不舍地辞了贺云昭,哥俩吩咐下人先去前院让车夫把马车准备好。 贺云昭撑着伞带着哥俩往前院角门走,一直把人送出了影壁才折回去。 下午吃了些糕点垫肚子,贺云昭此时并不觉着饿,回屋继续绣护腕,一口气绣完了护腕,不知不觉天黑了,才预备用饭。 这厢还未叫人摆饭,寿宁院已经着人来请,让贺云昭去那边用饭。 心中一喜,猜到必是曹宗渭来了,老夫人才唤她一起去用饭。打发了寿宁院的人在外等一会儿,贺云昭带上绣好的护腕不带丫鬟便去了。 到了寿宁院里,贺云昭和丫鬟一进来,院门就被关得死死的。 入了次间,桌上果然已经摆好了寿宁院小厨房里做出来的饭菜,左右张望一圈,却不见曹宗渭。 不知怎的,贺云昭竟然有一丝丝失落,刚给谢氏请了安,想入座,身后传来沙哑而熟悉的声音:“夫人,怎么不等我?” 贺云昭回眸一笑,娇美灵动的双眼摄人心魄。 曹宗渭也报以一笑,与贺云昭相互见了礼,才坐下。 因着曹宗渭要来用膳,谢氏特特吩咐厨房做了几样荤菜,她自己依旧只吃素菜。 贺云昭荤素不忌,因素菜离的近,多吃的都是素食。 曹宗渭以为贺云昭怕羞,便主动夹了好些肉酱菜和油炸松茸。 谢氏恍若未见,左右贺云昭都拿了和离书,要不是因着帮她的缘故,这会子早逍遥自在了,这两人在外面还算规矩,也只在她这里略亲密些,倒是无妨。 再有一层,将来程怀信继承了爵位,也须得人扶持,武定侯府是个很好的依靠,谢氏得替孙子现在就把人情留住。饭罢,曹宗渭才开始讲正事:“信哥儿的腿要赶紧治疗,大夫说再也拖延不得,不然另一条腿也要废了。蜀地派去的人快马加鞭赶回来说,最好把人送到那边去休养半年。京城这边的大夫说,如果那边有名 医,去蜀地治腿是最好的选择,那边草药丰富,气候宜人,于他的腿大有裨益。” 这就意味着,贺云昭还要在伯府待半年左右。 曹宗渭虽然很想要贺云昭跟他走,但没有程家族人和她娘家一起见证,她是没法就这么一走了之的。 这个结果对贺云昭来说是最好不过,半年的时间,足够她让程怀仁等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谢氏略点了点头,疲惫地叹气道:“半年而已,我估计还能活个三年五载,我等!” 贺云昭问道:“老夫人要不要赶在信哥儿走之前与他见上一面?” 谢氏湿润着浑浊的眼珠摇了摇头,似忆起什么甜蜜的事,微笑道:“不必了,劳烦侯爷赶紧把人送去,省得惹人怀疑。”她不会给孙子带来半点危险! 说完程怀信的事,贺云昭又提起了忠信伯府的产业等事,她把概况同谢氏略微讲了讲。 哪知谢氏毫不关心,只道:“现在是你当家,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同侯爷商量吧,我要去念经了。” 只要伯府的庄头还有库房里东西没动,加上谢氏自己的嫁妆,将来程怀信接手了伯府,也不会遇到任何困难。 既然程怀仁自己要作死,谢氏乐得亲眼看见,将来程家族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对峙的时候,她才有说头,那一场硬仗才打的精彩! 谢氏说罢果然就去了旁边的小佛堂,贺云昭便抓紧时间对曹宗渭道:“那些铺子败在仁哥儿手里便宜别人了也是便宜,不如侯爷暗地里收了去,改头换面再经营起来,时日长了也是一大笔进项。” 曹宗渭好笑道:“夫人现在就开始替我想着持家了?” 贺云昭被他取笑得脸红,她不过是不想好东西白白被程怀仁这种渣滓给败了而已。 曹宗渭见她不好意思,不再打趣她,肃了神色道:“铺子我会想法子收过来,到时候送给还给信哥儿。” 贺云昭赞许地点点头,曹宗渭还是那般大方爽利,不是个贪图富贵的人。 哪知曹宗渭话锋一转,便道:“到时候让老夫人都给夫人做嫁妆,几间旺铺加上白银万两,我再给你添一个京郊的庄子,其余别人有的什么架子床、屏风一类,我也赶最好的添置给你。” 贺云昭:“……” 曹宗渭继续道:“夫人觉着少不少?我是觉着少了,不过左右都是夫人的嫁妆,我是怕带来侯府麻烦。”顿了顿,他又道:“麻烦就麻烦吧,总不能叫人看轻了夫人。” 出嫁后,女子的嫁妆就是她傍身一生的东西,嫁妆越丰厚在夫家才越好立足,别人才会看得起她。 贺云昭上一次被人这般呵护宠爱着,还是前一世出嫁前夕,父母亲和兄长与她彻夜长谈的时候。此时此刻,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有经历过失去所有,才会晓得真心有多么不易。 第四十三章 曹宗渭直直地盯着贺云昭,有些慌乱道:“夫人是不是觉得我太心急?我不逼你,反正还有半年的时间,夫人慢慢考虑。不过……我是不会放你走的。”考虑的时间可以长一点,但结果只有一个——只能是 跟他回侯府。 贺云昭把眼泪眨了回去,垂首细声道:“谢谢侯爷,总替我周全。” 曹宗渭握着她的手,轻轻搓揉着,道:“跟我说什么谢字,况且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纵使心里感慨万千,贺云昭亦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没想到重活一世,她的人生除了报仇,还有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本来这一生她都打算报了仇,便孤独终老的。 贺云昭抿了抿粉润的唇,道:“下午两个孩子到我这里来玩了。” “我晓得,早起我出门的时候就见他们两个穿戴整齐似要出门,想来除了夫人这里,也没有别的去处能让他们兄弟俩这般勤快了。” 尤其曹正允,他年岁小,还是贪睡的年纪,因着早上起的早了,午时消完食那会儿,足足睡了大半个时辰。 曹宗渭想起两个鬼心眼多的儿子,绷着脸道:“他们两个没烦夫人吧?正允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简而言之就是,曹正允有没有告他的黑状! 贺云昭抬眉毛道:“烦我倒没有,左右闲坐着无事,上午的时候给麾哥儿打了和允哥儿一样的络子,串上了他的生肖。” 这还叫没烦?! 曹宗渭扯了扯嘴角道:“夫人何必替他们两个费心,只给些吃食茶水敷衍敷衍就是,没得打络子费眼睛!” 贺云昭险些笑出声,还真是亲父子,说话都别无二致。 曹宗渭看着她问道:“夫人笑什么?” 贺云昭直起腰道:“笑你们父子说话太像,果真是心有灵犀。” 什么??他的儿子竟然让夫人敷衍敷衍他?! 曹宗渭握拳轻轻捶了下桌子,薄怒道:“是曹正允说的吧?那臭小子怎么说的?” 贺云昭抿唇笑道:“也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你脾气凶狠,不会体贴人,又不懂得投其所好……” 倘若曹宗渭是根木头,现在已经被怒火给点燃了,这什么儿子啊,净会拆台,只会拖后腿,跟个细作似的!这要是放在战场上,他就一脚踢死这样的奸细! 曹宗渭不能当着贺云昭的面发火,不然不就证实了“脾气凶狠”那一条吗?绝对不能生气,绝对不能!平静了情绪后,曹宗渭诚诚恳恳地盯着贺云昭道:“夫人,我常年待在军营,虽然不拘小节,行为粗鄙了些,但我保证,我以后绝不凶夫人。或许我也没有那些细心的男子那般体贴,但只要夫人要求的,我 都会尽量做到。还有投其所好,夫人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夫人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就给。” 贺云昭心里甜的滴蜜,桃面带笑道:“俗物我是看不上的,只要你一颗真心。” 曹宗渭松了口气,握紧了她的手道:“真心早就给夫人了,夫人还未还给我。” 贺云昭把护腕拿出来,塞到他手上,道:“这就还给你!” 曹宗渭拿着护腕细细端详,不放过刺绣的每一个细节,他看着威风凛凛的兜鍪大将道:“夫人……这人的眉目同我真像……是照着哪里的人物绣的?” 过了会儿,曹宗渭才反应过来,惊喜地看着贺云昭道:“夫人,这就是我罢!” 贺云昭笑而不语,活脱脱一个呆子,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曹宗渭立即带上,欢得抱住贺云昭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道:“谢谢夫人。”她心里有他! 贺云昭想要推开他,奈何曹宗渭的怀抱太紧,她娇软的身子被包裹在里面,压根出不来。 曹宗渭无赖道:“偏生曹正允可以亲你抱你,我就不可以。论起来,我才是夫人最该亲近的人!”管他大儿子小儿子的,都一边去! 贺云昭贴着他宽阔的胸膛,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男子气息,揪着他的衣领任由他抱着。 曹宗渭磨蹭着她的柔软似墨的发顶,闭着眼享受道:“夫人,上次你推开了我,这次可别。我就抱一会儿,一小会儿。” 这几天为着程怀信的事,还有都督府里棘手的一些事,他几乎夜夜晚睡,白日又要早起,铁打的人也觉着累了。 但美人入怀的这一刻,曹宗渭觉着什么都值得了。温香软玉卧在他的怀,贴着他的心,让他的疲倦消失得无影无踪。 贺云昭就这么温顺的在曹宗渭怀里老实待了一会儿,一会儿,又一会儿…… 最后还是曹宗渭自己觉着不妥了,才松开她。 爱怜地摸着手上的护腕,粗粝的指头滑过彩线小人的眉毛和嘴巴,曹宗扬唇道:“没想到夫人把我的面容记得这般清楚。” 都相识多少年了,能不清楚么? 曹宗渭宝贝地看着护腕,勾起唇角道:“这回回了家,他们两个再不好在我面前炫耀了。” “什么宝贝东西,也值得你们父子三人挨个比拼着来。” 曹宗渭挑挑眉毛道:“你不懂,世间金玉难得,夫人的心意不易得。我问夫人,那坠子和这护腕,你可曾送给了别人不曾?” “那倒没有。” “这就是了,所以这才是世间珍宝,有钱也买不到。” 贺云昭心里还是高兴的,这父子三人是真的珍重她。 眼看着时候不早了,曹宗渭不便再留,便恋恋不舍地回家了。 回到家中,曹宗渭气定神闲去了书房,把护腕放在玉刻湖光山色老檀木匣子里,底下垫着绸布,小心地合上匣子,收了起来,放置在多宝阁上最高的位置。 去净房里沐浴一番,曹宗渭才换上青衫去了书房。 书房的灯亮了才一刻钟,厢房立马有动静了,哥俩不知从哪个门钻出来,噔噔噔跑到书房来了。 曹正允笑嘻嘻地看着曹宗渭道:“爹,回来了?” 曹宗渭漫不经心道:“嗯,回来了。吃饭没?”这俩小子这个时辰了还来他的书房,只怕是要来炫耀一番。 今天他就要让他们俩知道,在他面前得意过头是什么后果,比夫人的礼物?就他们那俩玩意还嫩了些! 心里早把俩崽子训了几百遍,曹宗渭面上还是一派平静,喊了两孩子到他跟前坐在靠背椅子上。 兄弟俩对视一眼,曹正允扬起笑脸道:“爹,我们今天去夫人那里玩了一整天,是一整天!中午还和夫人一起吃饭了,下午还在夫人屋里歇了觉。” 曹宗渭听着这话波澜不惊,他晚间也和夫人共进晚膳,虽然没在夫人屋里睡觉,但是抱了夫人,还抱了那么久! 淡淡地“嗯”了一声,曹宗渭根本不把他们俩放在眼里。 曹正麾也欢欢喜喜地摸出小坠子道:“爹您看,夫人说送我,今儿就送我了。” 曹正允也适时地把小老虎摸出来,挂在手腕上。 曹宗渭冷眼瞧着他们俩,无动于衷。 曹正允奇怪地看着曹宗渭道:“爹,您莫不是……”气傻了吧? 曹宗渭淡定地翻着书,道:“你们那小玩意才费多少工夫,瞅瞅我的。” 放下书,曹宗渭站到多宝阁面前,长臂一展,就把木匣子拿下来,端着拿到两儿子面前。 曹正允嘟哝道:“夫人好偏心,还用盒子装着给爹,我就没有。” “盒子是我自己的。” 兄弟俩:“……”这便是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意思吧? 曹宗渭把护腕拿出来带在手上,伸到他们二人面前去,声音轻快道:“看仔细些。” 俩小子低着头细细地看,越咂摸越觉着有点不对劲,这绣面上的人怎么这般眼熟? 兄弟俩一会儿看曹宗渭一会儿看护腕,然后在看曹宗渭,登时发现不对劲了,这小绣像不就是父亲吗?! 曹正允张圆了嘴巴道:“哇,爹,真的好像您啊!夫人怎么有这般巧手!” 曹宗渭亦没有想到,贺云昭的绣技到了这般出神入化的地步。 曹正允噘着嘴酸道:“夫人怎么能对爹这么好,爹你一点都不……”一点都不好!话没说完就收了口,再说下去他就要挨打了。 实际上已经挨打了,曹宗渭弹了下曹正允的脑门,道:“你又在夫人面前说我坏话了?” 曹正允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说,没说呢!” 曹正麾抄着手道:“说了,我亲耳听见的,说您凶,把夫人都吓到了,还说您不体贴……我可是看见夫人皱眉了。” 曹正允吼了一声曹正麾,道:“哥!你怎么能添油加醋乱说呢!”曹宗渭掐着曹正允巴掌大的小脸道:“你说了什么我都清清楚楚,我告诉你,我凶也只是对你凶,对夫人那样的妙人自该把脾气敛起来。以后你小子再不许说我坏话了,不然十天半月不许你出门,也不叫夫 人来见你。” 这番威胁可把曹正允吓坏了,他道:“不说不说,再也不说了!” 曹宗渭松开曹正允的脸,道:“行了,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睡觉。” 曹正允巴巴地看着曹宗渭道:“护腕能不能再给我看一眼?” “不!给!”曹宗渭拒绝得十分干脆,想当初,他要看曹正允小坠子的时候,这小子怎么表现的?把坠子远远地吊着,多看一眼都不让。 说良心话,曹宗渭觉着自己要不是看在父子情分上,今日都不会让他们俩摸护腕,可都够算大方了。 曹正允气哼哼地跳下板凳,道:“不给就不给,我回去睡了,爹爹晚安。” 曹正麾又坐了一会儿,揪着衣裳对曹宗渭道:“爹,我和弟弟都很喜欢夫人。” “我知道。” 曹正麾的头埋的梗更低了,他道:“我今儿个听见允哥儿醒来在夫人怀里唤她‘娘亲’,可是爹……夫人已经是伯府的夫人了。”其实,他也好希望有一个好母亲,倘或那人是夫人,他会更加欢喜。 曹宗渭摸了摸大儿子的头,安抚道:“这事不用你操心,爹自有道理。” 曹正麾立马领悟过来,双眼闪着惊喜道:“爹是说您有法子……” 曹宗渭做了噤声的手势,道:“别泄露出去,否则就会功亏一篑。” 曹正麾拼命地点头,把嘴闭得严严实实!现在他再也不用担忧夫人不能常陪着他们了,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亲近夫人了! 两个儿子都走了之后,曹宗渭看着护腕上的小人出神。皇帝在位已经二十二年了,太子虽立,却并不大受拥护,眼下圣上也更属意于另一个皇子。 武定侯府要想在这明枪暗箭中谋求生存,便不可有任何差池,否则新帝登基,要是站错了队,迟早有被清算的一天。 以前曹宗渭还不觉着这一日有多么恐怖,世家大族的兴衰,他已经看透了。可生命里忽然闯入个贺云昭,他就开始惜命,开始看重这王权富贵。他一定要给她安稳如意的生活。 第四十四章 六月中旬,天气正热,骄阳炙烤大地,连树叶都静悄悄的,院子里没有一丝凉风。 贺云昭躲在屋子里避暑,成天的连院门也不出。 曹家兄弟二人也都专于课业,好几天都没来伯府玩耍,不过两人的礼物倒是都送来了。 曹正麾送的送的一个弹弓,柄是黄色的指头粗的竹节做的,皮筋用的是猎来的动物身上的筋,十分有韧劲,又不易断,皮块则是牛皮,还附带了两盒弹丸,有象牙的,还有金珠。 贺云昭略试了两下,十分顺手,射程远,力道足,两丈开外都能把小腿粗的树打得微微颤动。 一柄弹弓虽小,却是颇费心思,贺云昭很喜欢。 曹正允送来的礼物就有意思了,是一只小乌龟,有巴掌大,据说他已经养了一年多了,还取了个名字叫“慢慢”。 贺云昭也很喜欢,闲着没事的时候就给慢慢刷壳,小乌龟换了新住处也没什么反应,依旧该吃吃,该喝喝,只是把它放在罗汉床的时候,它会往贺云昭身边爬,咬她的衣裳。 这让贺云昭想起了曹正允那小崽子,也爱拽着她衣角。 贺云昭正喂食小乌龟,丫鬟开了门进来道:“夫人,何大人来了。” 喂了些没鱼刺的鱼肉给慢慢,贺云昭便把它放进了大木盒子里,头也不抬道:“请进来吧,过会儿我在次间里见客。” 文兰见贺云昭态度这般随意敷衍,转身出去备茶的时候,吩咐丫鬟煮的六安瓜片,而非夫人常喝的峨眉雪芽。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贺云昭净了手,便去了次间里边,接待何伟业。 何伟业用不着替卢三郎守孝,因此身上没有戴孝的东西,不过衣裳穿的还是十分素净,宝蓝色素稠直裰,踏着一双黑靴,两手空空地就来了。 贺云昭优哉游哉地喝着茶,把丫鬟都支开,神色淡然地问何伟业:“是有何事?” 这般轻慢的态度,连句尊敬的称呼也没有,何伟业身为她的亲生父亲,心里自然是不舒服的。加之卢淑珍常常吹枕边风,他就更不舒坦了,愈发觉着女儿没把他放在眼里。 事实上,贺云昭确实没把他放在眼里。枉为人父的人,那么敬重做什么?何况也并非她亲生父亲。 何伟业皱着眉,道:“你跟你妹妹的事我听说了。” 贺云昭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卢家巷口发生的事,满不在乎道:“我当什么事,真是不值一提。想必卢氏又说我不孝云云,比不上她女儿有情有义。” 何伟业嘴角一沉,还真被大女儿说对了,卢氏就是这么说的。 贺云昭冷哼道:“何云诗要真是个孝顺的,便不会挑在大殡那日籍着舅舅的死,彰显她的孝心。分明是虚情假意之举,还好意思说自己孝顺。也不怕人家看穿了在背地里笑话。” 何伟业喉咙耸动下,没能想出应对的话,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那样。 贺云昭见何伟业不说话,便道:“她也不想想看,卢三郎为着什么死的,让我去给仇人吊丧,我怕我忍不住高歌一曲,把这事抖落出来。” 何伟业顿觉头大,苦着脸道:“云昭,你何苦这般,于你名声又有什么好处?要是人人都诟病你,往后你在这伯府里岂不是更艰难了么?” 还是和稀泥的性子,贺云昭秀眉蹙起,平心而论,何伟业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也并未亲手做过什么直接伤害何云昭的事,但婆母的悲惨遭遇,和父亲的忍耐纵容是脱不了干系的。 贺云昭没有何云昭那般优柔寡断,何伟业在她眼里就是不值得同情,所以今天面对他的时候,她绝不会心软。 贺云昭冷着脸道:“于我名声自然没有什么好处,难道有好处,我在这府里就不艰难了?一个注定了终生没子嗣的人,还谈什么艰难不艰难,不过是睁着眼等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一天罢了。”何伟业无言以对,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这是他做的最错的决定,当初若再多想想,兴许就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了。日子短的时候,女儿还能风光,等到他百年归去,或许不用等到那天,女儿的就苦头说不定 就来了。 贺云昭继续打击道:“你也别担心人人都在背后诟病我,这般殊荣,实在轮不上我,要轮也是卢氏先轮着。” “你!”何伟业才发现,以前懦弱得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女儿,怎么变得这般牙尖嘴利。 何伟业盯着贺云昭仔仔细细瞧了又瞧,脸还是那张脸,不过比原先红润光泽些,美艳的五官比以前更添神采,身子骨也结实了些,纤秾合度的身体,怎么看怎么比之前要好。 他的女儿仿佛整个人都变了,但明明还是她,却哪里都让何伟业觉着陌生了。 贺云昭语气疏离道:“何大人要是没什么事,就快快回去吧。” 何伟业深拧着眉头,不解地看向贺云昭道:“你当真要闹得和娘家断绝关系?”没有娘家依仗的出嫁妇人,便是被人欺侮死了,都没人撑腰! 贺云昭讥笑道:“你们不害我,我便谢天谢地了。” 何伟业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气女儿太伤他心,也气妻子太过狠辣,害得他们父女关系闹成这般。静默了一会儿,何伟业垂着头平心静气道:“今日来,是为着你妹妹的婚事。她被悔婚,到底也是有你的缘故,现在你母……”说着便改了口,道:“诗姐儿的母亲相中了一户人家,但是我们两家没有往来, 听说你和他们有来往,托我来说和,想请你帮着牵牵线。” 何伟业生怕贺云昭不答应,连忙道:“到底是姐妹,你便是看在我的份上……” “看在你的份上?她说亲你就替她跑前跑后,我成亲,你就听卢氏随随便便说了几回,便把我的终身大事给定了。我看在你什么份上?是为人‘慈父’的份上?还是对待子女‘不偏不倚’的份上?” 何伟业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又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怨我,但我已经愧对一个女儿了,不能再愧对第二个女儿。” “与我何干。” 说着说着,气氛又僵了。何伟业只得再度厚着脸皮开口道:“云昭,我是你爹,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会这样对我。我知道你嫁的不好,才会怨我,我也不怪你不孝,但这次,你就帮帮你妹妹!她长的不如你,也没有你聪明,如今都 十五了亲事也未定下,爹是真着急啊!” “卢氏看中的哪户人家?”贺云昭可不记得自己和什么五六品的官吏夫人有人情往来。 何伟业脸色稍缓,道:“是贺家的大公子,听说他的亲事也未说定。” 贺云昭高声道:“想得美!让何云诗做春秋大梦去!” 没想到何云诗这没脸没皮的,居然觊觎她哥哥! 就何云诗这姿色品性和家世,连她哥哥的一根头发丝都配不上!何伟业没想到贺云昭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铁青着脸道:“我听说贺家大公子相看了好几次都没挑中人家知书达理的姑娘,他想要的是鲜衣怒马爱红妆的姑娘,左右诗姐儿正好投生在咱们家里,岂不正好符合 他的要求?不过举手之劳,你为何不肯帮这个忙?” 贺云昭气得大喘气,何云诗也不拿镜子照照镜子,什么的德行就想嫁给她哥哥,便是给她哥哥做小妾也是不要的!贺云昭沉了沉气道:“说亲总讲究门当户对吧?你说我听听,何云诗是哪里配得上贺家大公子了?是长相身材,还是家世脾性?人家便是相看过好几家都没看对眼的,那也是在二三品文臣武将家里挑选,何 曾把眼睛放在五品武将家里?便是正四品从四品的,都没听说敢往贺家凑的,偏生你们就好意思高攀了?” 何伟业老脸一红,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贺云昭道:“贺家公子叫她就莫要肖想了,就她那性子,嫁个今科秀才就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云昭,你不过费费口舌,便是此事不成,也不至于得罪你卢氏跟你妹妹。举手之劳而已,她们记着你的人情,往后你与娘家也好来往。为何不肯?” “我不怕得罪她,更不需要她们的人情。将来何家都是他们娘仨的,我可从未想过指望娘家。” 贺云昭虽然言语尖锐锋利,但说的都是实话,何伟业也无奈地沉着面色道:“你当真是不肯帮忙了?” “不帮,自取其辱这种事,你们自己做就行了,别拖我下水。”贺云昭仍觉着卢氏母女可恶,回屋取了一面手柄铜镜过来,塞到何伟业怀里道:“莫说我享这荣华富贵不惦记着妹妹,这镜子就是我给的添箱礼了,让她好好照照自己,看清自己的模样,省得成日自以为是 地作死!” 这般冷血无情的话,何伟业是再也坐不住了,含怒起身,拂袖而去。 回到家中,何伟业只把结果告诉了卢氏,至于贺云昭说的那些戳心窝子的话,他还是选择了隐瞒下来。卢氏听罢已经能够想象得出贺云昭盛气凌人的模样,当即破口大骂道:“小娘养的贱人,真真是冷血无情!半个子嗣都生不出来的东西,我看她以后老了指望谁!到时候便是死在我脚下,我都不会多看她一 眼!” 这俩人说话一个不比一个留余地,何伟业两头受气,狠狠地捶了下桌子,暴怒道:“够了!她不帮自有不帮的道理,你也不睁大眼睛看看咱们的家世,人家三品同知家的公子,凭什么看中你的女儿?” 卢氏叉腰把身子一送,龇牙道:“难道就是我一个人的女儿,不是你女儿?诗姐儿家世不好怨谁?还不是你没用,这么些年也就混个千户,我连个诰命也没有,谁看得起咱们,看得起咱们女儿?” 升官发财哪有那么容易?何伟业不知道托了多少人情,费了多少工夫才做了千户,却被妻子这样嫌弃,怒吼道:“你不愿意待在何家,你就回娘家去!” 卢氏也气极了,咬牙道:“当年要不是我出银子给你上下活动,你上峰会提拔你?现在得了便宜就过河拆桥,天底下没这样的买卖!” 何伟业面红耳赤,却又无话反驳,摔门而去,逃离了何家。 卢氏也气得不行,早知继女薄情到这个地步,她就不会让丈夫去自找苦头,反倒让贺云昭低看了她一眼! 夫妻俩刚吵完架,何云诗便过来了,先是安抚了母亲一番,温言软语地熨帖卢氏的心,再恶狠狠道:“她不帮便不帮,今后只求她没有要求着咱们的时候!” 卢氏稍稍消了气,道:“本想看在她帮忙搭桥的份上放她一马,现在看来大可不必!” 打发走女儿,卢氏便吩咐人去悄悄联系了沈兰芝,并且告诉她了一桩非常重要的事情。 沈兰芝头昏脑涨病了好几日,吃了好些天的药,今日才见好转,沈玉怜过来陪着她说话宽心。 沈兰芝与沈玉怜两个在屋里说话,闲聊了一会儿才觉着,有个小棉袄这般贴心是多么的好,当初她真没养错这个孩子。 沈兰芝面如菜色欣慰道:“亏得我身边还有个你,我病了这些日,仁哥儿都没来看过我几回,更不谈侍疾。” 沈玉怜喂沈兰芝吃已经放温的汤药,道:“表哥近日正忙,又要进学又要管铺子里的事,前院还有两个丫鬟要照顾,哪里忙的过来。” 沈兰芝喝了药问道:“照顾什么丫鬟?夫人不是把他身边的丫鬟都打发走了么?再说了,哪有主子照顾丫鬟的道理?” 沈玉怜别过脸道:“我不知道,听说夫人请了妈妈去调教她们,还让在夜里伺候表哥。” 沈兰芝气的坐直了身体,道:“这是在往仁哥儿屋里塞人呢!我说他怎么不来了,只怕是被狐媚子勾住了魂儿!夫人可真厉害,竟然用这种手段离间我们母子!” 沈玉怜也委屈地掉眼泪,道:“表哥也不来后院里见我了,倒是日日都去给夫人请安。姑姑,你说表哥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沈兰芝开始担心了,现在夫人已经抢占了她在儿子心里的地位,若是程怀仁心里连沈玉怜也没有了,她们姑侄两个岂不是彻底在忠信伯府没了立足之地。 偏偏贺云昭手段又太过厉害,修齐院坚固得像铁笼子,她的人怎么都安插不进去,里面的人也都没有贪财和缺钱的,实在不好收买。 这些时日沈兰芝也没了进项,只有每月为数不多的几两例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自打屋里被管事带人搬空了,她又自己花钱添置了一些东西。因习惯了日日吃山珍海味,厨房不给做,她便自己添银子买食材,花费钱打赏厨娘,以前攒下来的现银花的有六七 成了,余下来的钱还得留着以后应急,这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 最要命的事,没钱就什么都办不成,沈兰芝有心对付贺云昭,手上没人也没钱,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思来想去,沈兰芝还是决定从儿子入手,她紧紧地握着沈玉怜的手腕子道:“我绝对不会让仁哥儿对你有二心,往后这个家只能是咱们来当!”沈玉怜顺坡下驴道:“可是表哥亲事有夫人做主,表哥也未必有这个意思……我一个姑娘家,如何办得成?只怕是痴人说梦罢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这是必须得沈兰芝做她的助力,才好拿下程 怀仁。 沈兰芝安抚道:“你放心,仁哥儿肯定是喜欢你的,他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人,我能不明白?且他对咱们俩最是心软,有时候别跟他硬着来,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缓缓点头,沈玉怜道:“这我知道,就怕时日久了,表哥不吃这一套了。” “他从小到大就吃这一套,你别怕,尽管放软了性子去哄他,迟早会抓牢他的心。” “姑姑,表哥不来后院,我又被夫人勒令不许再去前院,面都见不上,我该怎么做?” “想见面还不容易,今儿便差人去说我不好了,叫他来看看我。他不是日日还要去同夫人请安吗?他几时去,你就几时在二门上等着。大热天的,他保准心疼你!” 前几天沈玉怜本也打算日日去太阳底下拦程怀仁,只不过晒黑的太厉害,又难得养回来,便作罢了,眼瞅着情势越发不好,便只能硬着头皮上。 沈兰芝算是把程怀仁的性格摸得清清楚楚,沈玉怜也是渐渐从姑姑这里学到了拿捏表哥的本事。 两人刚商定好怎么先绑住程怀仁的心,沈兰芝的丫鬟合春鬼鬼祟祟地进来,在她耳边低语说了几句。 沈兰芝忽然大喜,把丫鬟打发出去之后,关上门对沈玉怜道:“真是天助我也!怜儿,今儿你先陪我出去上香一趟,我得出去取个‘好东西’回来。” 所谓“好东西”,自然就是从卢氏口中得知何云昭的把柄了。 姑侄二人略梳妆了下便出发了,与卢氏在一间小庙里见了面。 卢氏把事情告诉了沈兰芝之后,点拨道:“她对我们这些人总是狠心的,但是对那人肯定是狠不下心来。你只要捉住一次了,便可叫她身败名裂!” 沈兰芝当即大喜,道:“那人什么时候能来?” “你莫急,我总得费些银子才好,不然谁肯替你办事?” 沈兰芝明白这个意思,便拿了些早就准备好的银票给卢氏,道:“越快越好!” 沈兰芝打定主意要在这段时间内,让沈玉怜把儿子的心收回来,再捉住贺云昭的把柄,三人联合起来对付她一个,就不信扳不倒她! 从小寺庙里回去后,沈兰芝又在屋里躺了下来,万事俱备,只等着水到渠成了! 炙热的阳光将将弱下来之际,程怀仁就回来了,沈玉怜的丫鬟一下午就守在角门旁边,一见少爷回来了,便赶忙跑回去同主子通风报信。 沈玉怜便吩咐人去前院,告诉程怀仁沈兰芝下午出去拜了佛,哪晓得回来又不好了。随即撑着伞,一路快走到了二门。 等到程怀仁赶来二门要去看姨娘的时候,也正好遇到了沈玉怜,一见表妹满头大汗,他果然怜惜地问她为何不在屋里等,跑出来做什么。 沈玉怜软言道:“我也是心急,想快些同表哥一起去看姑姑。” 两人暂且放下旁的话,快步去了沈兰芝院里。 沈兰芝也不说什么,就是哭,哭得累了才指责程怀仁两句道:“我病了这些日也不见你来看我,要不是有怜儿日日侍疾,指不定我在屋里没了臭了都没人晓得!” 程怀仁不悦道:“姨娘你说的什么话?我怎忍心叫你受这般苦?这不是忙了好些日没有功夫吗?今儿一得空听说你又不好了不就来了吗?” 沈兰芝这才脸色稍霁。 程怀仁又接着温言道:“明晓得身体不好,又出去做什么?” 沈兰芝嗔他一眼道:“你就要下场了,当娘的真能不急?才好些我就去庙里给你祈福了,只盼着你早些考取功名,才好把住家业。” 程怀仁手头有了钱,越发没有心思举业,说起下场的事,他十分心虚,糊弄着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了。 沈兰芝又刻意挑起话题,让表兄妹两人亲近。三人聊到天黑时分,程怀仁都还未离去,最后只得在迎春居里用了晚饭。 修齐院,贺云昭并未摆饭,她听说武定侯府的帖子送到老夫人那里去了,料到曹宗渭夜里要来,便打算一起去寿宁院用饭。 坐着喂了喂乌龟,贺云昭便去了寿宁院,才等了没一会儿,丫鬟便说曹宗渭来了。 摆膳之前,曹宗渭望着贺云昭道:“这两日忙,便没来看老夫人和夫人。” 谢氏面上波澜不惊,道:“你还有心思看我这个老太婆?”觑了贺云昭一眼,这意思分明就是讽刺曹宗渭。 曹宗渭笑了笑,不置可否,又告诉谢氏程怀信已经安全出发了,十天之内能到蜀地,跟去的人会实时快马加鞭送信回来。 谢氏很放心曹宗渭办事,也并未多说什么。 用饭的时候,还是和往常一般,曹宗渭偶尔会给贺云昭夹菜。有时候他的手臂伸得长了,便能看见蜿蜒的肉色疤痕。 那是救贺云昭那次,被歹人刺伤的,现在已经完全愈合脱痂了,伤痕颜色粉粉嫩嫩,像一条虫。 贺云昭看着不免有些心疼,毕竟是为她受的伤。 曹宗渭也注意到了贺云昭的眼神,以为是被这伤疤吓住了,收回手抻了抻袖子,把它挡住。 用过饭,夜里还是贺云昭送曹宗渭出二门。路上,他犹豫着开口道:“夫人是不是觉着丑?” 贺云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没有,只是想起你受伤的时候,还有些后怕。” 曹宗渭这才松了口气,他以为夫人嫌弃他呢,“夫人,这样的伤痕我身上还有很多,以后……你可别怕。” “怎会!你那都是为国为民才伤的。”她心疼都来不及,哪会嫌弃?而且贺云昭的心里,对英雄是很崇拜的。曹宗渭颇感慰藉,他们这种人,都是富贵险中求,现在鞑靼虽然老实了一些,但也是前几年被他一直打得连连后退才不敢侵犯。现在朝廷暗流涌动,指不定什么时候鞑靼就听见了风声,逮着机会过来咬一 口。 能被贺云昭这般夸赞,曹宗渭觉得很满足。而且,夫人方才还未发觉自己被他调戏了,以后能看得见他身上伤疤的时候……除了坦然相对的时刻,还有什么时候? 曹宗渭回家之后的第二天,便去把手上的伤痕刺上了两个缺笔画的字——她的名字,云昭。等到她离了伯府,他就把字都刺全。 …… 贺云昭才起来的时候,便听见文兰说,程怀仁昨日一整夜都在迎春居,没有出来,沈玉怜也是。 贺云昭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想的却是,程怀仁总算上钩了,她就不信孤男寡女,什么都没发生。 一个破了瓜的姑娘,便只能给和程怀仁在一起了。 为了保险起见,贺云昭掐算着日子,想着勤时院的丫鬟调教的差不多了,便叫那边的妈妈回寿宁院。 那两个丫鬟也颇通人事,夜里伺候着,便主动靠近了程怀仁的身。 尝过小家碧玉的滋味,程怀仁再不可能咽得下野菜,不耐烦地推开丫鬟,又去了后院迎春居,接着没多久,沈玉怜也去了,两人在院子里一待又是一夜,下人们只当睁眼瞎。 接连几日,程怀仁有两天都宿在迎春居,贺云昭佯装不知,等到伯府里有了闲言碎语传出来,才把程怀仁唤了过来。 程怀仁见着贺云昭心里猜得到是为着什么事,很是心虚,请了安便不敢多说话了。 贺云昭坐在罗汉床上,略看了一直垂头的程怀仁,道:“可晓得我叫你来是为着什么事?” “儿子不知。”到了这个关头,只能装傻。贺云昭道:“拨给你两个老实丫鬟,原是想你能通晓人事,好准备给你说亲。也过了这么些时日了,你虚岁都十六了,再不说亲真说不过去。从今以后我便开始给你相看,挑些门当户对的你自己选,如有入眼的,再去女方家中或是去庙里相看。我是你嫡母,这些事都是我该做的,但我也怕人背后说我刻薄苛待你的闲话,所以我只帮你操持,最后选定谁,还是你自己说了算,将来好不好,你也都怨不着我。 你以为如何?” 这样是最好不过了,程怀仁起初还以为嫡母会在给他挑了两个通房之后再挑一个丑媳妇,没想到这回倒是开明了许多,像她磊落的性格。 但是……表妹怎么办。程怀仁正纠结着,贺云昭道:“要说亲你就不可胡来了,和表妹一起夜宿姨娘院子像什么样子?便是你们俩清清白白的,别人也要传出闲话来了,莫等到相看的人家打听到了,以为你妻未娶,妾先过门,说 忠信伯府家风不正!” 这番话连消带打,程怀仁一点想开口说想娶沈玉怜的余地都没有。贺云昭又“好心”道:“怜姐儿年纪也不小了,你若真为她好,就远着她些。她好歹也是在伯府长大的姑娘,府里一直把她当正经小姐看待,将来由我出面,嫁个家境殷实的读书人,做个正经的举子夫人,也 算风光体面。” 抛开表妹和自己的私情,程怀仁以为,这桩婚事再好不过。沈玉怜以前那般算计夫人,贺云昭却还这样不计前嫌的替她考虑,二人品性,立见高下。 程怀仁心里的话,到了嘴里又咽了下去,就这么默默地听着,忽然开始后悔前几天的举动。想了又想,他还是不敢承认两人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程怀仁试探着道:“母亲,怜儿与我青梅竹马,我实在舍不得她嫁出去……”越说声音越小,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贺云昭皱着眉道:“你跟我老实说,你是不是对怜姐儿有意?” 程怀仁半晌才承认道:“是。”不知为何,说完这句话,他顿觉心有不甘,难道将来陪伴一生的正室夫人,真的就是表妹了? 贺云昭拍桌怒道:“糊涂!” 程怀仁紧张地捏着衣裳,道:“儿子是真心和表妹在一起。”事到如今,除了这般撒谎应付过去,也没有办法了。 贺云昭装出一脸怒其不争道:“你这是在害她。你说你喜欢她,那你打算让她怎么办?嫁你为妻,还是给你做妾?” 程怀仁想说抬她为妾,可惜说不出口,真实想法一说出来,就再也收不回来了。贺云昭继续训斥道:“你若想娶她为妻,可你想过伯府的将来没有?就程家现在这个状况,你若不娶个家世好的姑娘做助力,以后怎么撑起门楣?现在你父亲病了,又有圣上念着旧情庇佑,还留着他的爵位 。你信不信,只等你承袭了爵位,假使你娶的是怜姐儿,莫说她了,你连你自己的爵位都保不住!” 这一点程怀仁比谁都清楚,所以娶沈玉怜,他是不甘心的。 贺云昭又道:“若是你想抬她为妾,她肯依吗?你姨娘舍得吗?你舍得吗?” 念着这么多年的感情,程怀仁也是有些舍不得的。 若是有那么一种身份,能让表妹既不委屈,又不影响他的仕途就好了。贺云昭也不需要再多说了,只道:“要前途还是要美人,你自己挑吧,想好了来告诉我。若是还想得个良配好助力,再来找我替你相看。你这样和表妹不清不楚,莫说人家门当户对的看不上伯府,就是低伯 府一头也不愿嫁进来!” 程怀仁根本没有多想,他一口道:“母亲,我自然要以家族为先!”若是连家都保不住了,娶谁又有什么要紧的。 贺云昭忍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反悔?” 程怀仁坚定道:“不反悔,若不把伯府立起来,列祖列宗又如何看得起我!” 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实则就是不肯为了一个女人赔上自己的前途罢了。 贺云昭面无表情道:“既然你自己有主意,我就依了你。至于怜姐儿……你想让她做妾侍吗?” 程怀仁面色为难,摇了摇头。 贺云昭点头道:“那怜姐儿那边,我也替她留心好人家,望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反正伯府的产业都在你手里,给她多少做嫁妆,你自己拿主意。” 那些产业……程怀仁都亏得差不多了。不过他没敢同贺云昭说,应下之后便准备回去了。他实在不敢再多看嫡母,越与她说话,心里越没底。 程怀仁这厢刚走,贺云昭便把沈玉怜叫来了,问她女红学的怎么样。 沈玉怜自然是敷衍过去,说尚可云云。请来的绣娘十分严厉,稍有不顺便出言训斥,日子久了,她便常常托言跑出去,眼下能绣的也就是个荷包,要让她做双鞋她都不会。 贺云昭心里都门儿清,揭过不提,又道:“你都十四了,身边又没个能做主的长辈,既然你长在伯府,我总要管一管闲。这些日你避着些仁哥儿,待把他亲事说定了,我再来操心你的。” 沈玉怜花容失色,瞪大了眼睛看着贺云昭。 贺云昭见她那副模样,语气平静道:“你放心,再不济你也是仁哥儿的妹妹,我不会亏待你,若没有举人功名在身的人,我不会给你相看。” 拿一个举人就想打发她?! 沈玉怜怒气冲冲道:“我不嫁!你休想把我赶出去!” “我赶你?我这是为着你好!若非我出面替你操持,依你的身份,莫说一个举人,便是秀才都没有看得上你的!” 沈玉怜小黄脸惨白,咬唇道:“你别想得逞,表哥和姑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这样作贱我!” 哈!一个妾侍的侄女能嫁一个举人,居然还称之为“作贱”她,贺云昭险些没笑出声来。 眼看着沈玉怜气得发抖,贺云昭轻飘飘抛出一句话:“这是仁哥儿的意思,你反倒说我作贱你,难道仁哥儿也轻贱你?若不是看在他的份上,我没必要帮这个忙。眼看着你熬成老姑娘,又与我何干?” 沈玉怜颤着双肩,声音尖细道:“我不信!”明明他们近日才有了肌肤之亲,他在床笫之间许了她伯府夫人之位! 贺云昭懒懒地理了理鬓发,道:“左右仁哥儿还未走远,我这就叫人去把他喊回来,你与他当面说清楚。”沈玉怜彷如泥胎木偶呆呆地站在那里,贺云昭微抬下巴示意,丫鬟便赶紧追上二门,把程怀仁喊了过来。 第四十五章 程怀仁进来之前,丫鬟一点口风都没透给他,只说夫人唤他有事。 在次间里边见了沈玉怜用那种眼神看着他,程怀仁便知道大事不好了。 程怀仁压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表妹。 贺云昭姿态闲闲地坐在罗汉床上,手执银签道:“仁哥儿来了,你自己问问。” 沈玉怜一句话都没问出口,她只是泫然欲泣地看着程怀仁,双眼雾蒙蒙的,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程怀仁实在受不了这眼神,躲避开道:“表妹,你先回去吧。” 沈玉怜戚戚然道:“那便是确有其事了?” 程怀仁不置可否。 贺云昭出言劝道:“我知道你们两个自小感情要好,但长大了总要分离的。怜姐儿,我说了不会亏待你,就绝对不会,举人难道还配不上你么?” 沈玉怜死死地咬着唇,直勾勾地看着程怀仁道:“表哥,你当真要我嫁给别人?” 程怀仁没话可说。 沈玉怜一拳捶在程怀仁胸口上,涕泗横流道:“我都是你的人了,我还能嫁给别人吗?夫家人会杀了我的!” 贺云昭佯装惊讶怒道:“什么?怜姐儿你什么意思?” 两行清泪滑落,沈玉怜哀怨道:“夫人,我已经是表哥的人了,我绝对不可能再嫁给别人了!”她已经嫁不出去了,不会有人要一个失了贞洁的女人。 贺云昭猛然拍桌道:“混账!仁哥儿,你为何不早同我说这事,你可知你这样是在害她?倘或我真的替她相看了人家,外人要知道她已经不干净了,还会善待她么?” 程怀仁嗫嚅着,道:“我……我没有……我也不想让表妹嫁给别人。” 贺云昭眉目松动,道:“你们两个都这样了,怜姐儿只能跟了你。” 沈玉怜伤心得不能自已,贺云昭无心安慰,打发她道:“我知晓了,往后再不会提给你说亲的事了,回去吧。” 沈玉怜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修齐院的,浑浑噩噩地去了迎春居,抽泣哽咽着把这事同沈兰芝讲了。 程怀仁还在贺云昭这边站着,一言不发,一点态度都没拿出来。 贺云昭皱着眉道:“我起初只以为你们两个是兄妹感情好,没想到……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是娶妻还是抬妾,你自己看着办,想好了再同我说。” 虽然内心十分煎熬,程怀仁白着唇,依旧坚定道:“抬妾。”没有人能挡在他的锦绣前程前面。贺云昭唇边一抹讥讽道:“便是抬妾,那也只能娶了妻再抬,否则这般家风,人家根本不愿进门。怜姐儿那边你好生说和说和,让她别闹,否则我不好出面替你相看,人家要知道了这事,不仅仅是打我的脸 ,也是打你的和忠信伯府的脸!” 最要紧的事,只要这事闹开了,程怀仁以后都没法说一门好亲事了。 贺云昭乏累地抬起手摆了摆,道:“毕竟是你妹子,你自己好生说说吧,我便不插手了,省得给你添麻烦。” 程怀仁僵着脸,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作了揖目光无神道:“多谢母亲。” 贺云昭微微点头,便看着他走了。程怀仁一走,贺云昭就笑了,是大笑,明媚的笑。前一世程家母子为了欺瞒贺家,便是这般让沈玉怜忍耐住,若料得不错,这一世沈玉怜还将重蹈覆辙,把前世吃的苦头再吃一遍,而且是心不甘情不愿地 吃下去! 程怀仁本想回前院,还没出垂花门就被拦住了,沈兰芝的丫鬟合春唤他去迎春居。 想了想,程怀仁还是决定去一趟迎春居。这事不能让沈玉怜闹起来,姨娘的帮助必不可少。 沈兰芝虽然疼沈玉怜,但程怀仁很清楚,姨娘最疼的还是他,还是这伯府的荣华富贵。他有把握说服姨娘。 到了迎春居,沈玉怜已经在屋里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沈兰芝一见儿子上去就握拳捶了好几下,呵斥道:“你这没良心的,和你那老不死的爹一样。这般辜负你表妹,你让她可怎么活啊!” 程怀仁叹了口气,把门关上,道:“姨娘,我也是被逼无奈。” 趴在床上的沈玉怜抬起头,红着一双眼道:“方才在夫人那里,明明是你自己亲口答应的!” 程怀仁先开始是有愧疚的,但被闹烦了,愧疚也渐渐淡了,冷着脸道:“是,是我的答应的。怜儿,扪心自问这些年我待你好不好?现在我什么处境,你就不能替我考虑考虑?” 沈玉怜揪着被面哭得一颤一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程怀仁看了沈兰芝一眼,道:“姨娘跟我到里边说话。”二人入了内室,程怀仁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他想娶的一个家世好的女人,但爱的人只会是沈玉怜。假设没有一门好亲事做助力,他的爵位真还难说。若是程志达这两年就没了,他这年纪连入仕途的 资格都没有,手上没有实权,别人捏死他岂不太容易? 沈兰芝不是蠢人,在利益面前尤其分得清楚好坏。母子二人终于达成一致,正妻之位是一定要留给家世好的姑娘,至于沈玉怜,那就只能抬妾了,但他们母子都会好好护着她。 程怀仁见姨娘同意了,心里轻松了些,缓和了面色道:“现在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娘你好生劝劝她,等她想通了我再来。”沈兰芝一口应道:“你去吧,我来劝她。不过夫人那里你也别以为她是好心,她这么做,不过是因着唇亡齿寒的缘故,说亲的事我插不上手,你自己眼睛放亮堂些,指不定她就给你说个她好拿捏的媳妇,将 来婆媳俩联合起来对付咱们,我和你表妹是一点活头都没有了!” 程怀仁颔首道:“娘说的我都记着了,选妻的事我自己拿主意,不会听她的安排。” 程怀仁临走前看了沈玉怜一眼,便干干脆脆地走了,从前院出去后,他便去了铺子里,成衣铺和糕点铺子实在经营不下去了,他打算卖掉重新买几间口碑好,对方又急着出手的新铺子。 迎春院里,沈玉怜哭了一大场,抱着沈兰芝道:“姑姑,表哥怎么说?” 沈兰芝不忙着说结果,反而劝道:“你这般闹他,等他心烦了真的厌弃你了,那才真的没指望了。若是他的心死了,我没权没地位,被正头夫人压的死死的,往后谁来疼你?” 这么论起来,沈玉怜是一个指望得上的人都没有了,她自己父亲和继母的那个家……她是一点都不想回去! 沈玉怜一脸慌乱地道:“姑姑,怎么办?那我怎么办?!” 沈兰芝道:“做女人就该温柔小意些,你看仁哥儿素日里喜欢你什么?不就喜欢你温柔体贴吗?” 沈玉怜垂着头道:“我知道,可这事我怎么体谅他?难道……”难道真让她做妾?沈兰芝把道理一摆,开解她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往后他虽抬你做妾,那也是贵妾,等到他位置坐稳了,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便把正室处置了就是了,休妻和离哪样不行?再不济……咱们还可以 丧妻。你不过是耐心等几年的事儿。” 听到“妾”那个字,沈玉怜心里咯噔一下,姑姑居然要她做妾!沈兰芝自己就是妾,所以才被正经夫人压制得这般抬不起头,现在居然想让她也做妾? 这伯府里,压根就没一个人对她好! 沈兰芝见侄女不说话,以为她听进去了,便继续道:“你先替他忍耐忍耐,亲事说定之前,你们只别闹太大动静了,私底下还亲密往来,和以前一般。” 沈玉怜仍旧不说话。沈兰芝又道:“你不替他考虑,也替你自己想想,若他被人生吞活剥了,你嫁给他做正经夫人又如何?一样快活不了几年,到头来还是空欢喜一场。若是熬过这几年了,你的日子还长,往后真正的荣华富贵 才等着你呢!” 这段话沈玉怜总算听明白了,她只争个眼前好处是半点用处都没有,她该忍,不管娶了谁,只要程怀仁的心还是她的,便有出头的那一日,所以她现在要做的,是好生抓牢了表哥的心! 沈玉怜擦了擦脸,道:“谢谢姑姑提点,怜儿明白了,我不闹了,我给表哥做双鞋穿,我瞧他最近四处奔波,鞋坏的厉害,想来是活儿不细致的缘故。” 沈玉怜哪里会做什么鞋?不过是让丫鬟帮着做,她只负责剪剪鞋样子罢了。沈兰芝不管这些,只要侄女能转过弯来,心意到了就行。 沈兰芝怜爱地看着侄女道:“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赶紧回去把脸洗洗。” 沈玉怜顺口道:“夫人也没安什么好心。姑姑你可千万别放过这次好机会。” 沈兰芝的面色狰狞道:“我怎么会放过!” …… 骤雨初歇,炎炎夏日终于褪下热意,修齐院里种的两簇箭竹都被大雨压弯了,青石砖上竹露滴清响,透着一股植物的芬芳。 贺云昭正在屋里修剪白瓷敞口浅底花瓶里的芍药花,红白淡粉各色皆有,她把叶片修剪去,几朵盛开艳丽的芍药堆积在一起,花团锦簇,像一大捧巨大的彩色芍药。 略调整了下花枝的位置,丫鬟便禀道,前院送来了一张帖子加一封信。贺云昭放下剪刀,仔细看了看,是贺家送来的帖子。 红底的帖子上,有描金的锦带花,翻开帖子,里边以夏游二三趣事为柬,邀请贺云昭于后日在京郊一片庄子上同游,末尾上书:伏望早降。 那片庄子养了很多马,草木茂盛,附近有个猎场,贺云昭以前常和哥哥去那边玩耍。这帖子来的真是及时雨,她早在伯府憋坏了,很想去散散心。 贺云昭打开甄玉梅另送来的一封信,阅完笑着暗道:看来非去不可了。 这次夏游,甄玉梅邀请的不止贺云昭一人,还有曹家、卢家和一些平常同贺家交好,又与贺云京同辈的人。 这意思就十分明显了,甄玉梅这是打算替儿子相看姑娘。这种事又不好明说,便只好请了许多人一起去游玩,先相互见过了,有中意的再二度请去作客。 贺云昭这些人作为陪客,也都心知肚明。 收了帖子,贺云昭便把这事同文兰和文莲说了,让她们去准备准备,后日好一起去庄子上。 贺云昭这厢刚把芍药花摆起来,前院又送来了一封信。拿到信的时候,她以为会是曹宗渭写的,没想到却是曹正允写的。 曹正允的字勉强算方方正正,很明显写的台阁体,和他父亲的隶书还是差远了。 信中,曹正允告诉贺云昭,后日他们父子三人也要去庄子上,请她也一定要来,否则日日不得见,他会十分想念夫人。末了还在信上画了个小乌龟。 即便这些话没有当着贺云昭的面说,她也能想想,曹正允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读完信,贺云昭嘴角弯弯,顿时觉着,有些想念他们哥俩了,也有点想念曹宗渭。 一想到后日便能相见,贺云昭心情都变得愉悦了许多,这时候便开始自己挑选衣裳和首饰,想在后日打扮得妥帖好看,与他们父子三人策马同游。 …… 六月二十五,天晴,因接连两日大雨,这日着实凉爽了许多,外出游玩的人也多了不少。 这日早晨,贺云昭早起之后便精心梳妆打扮,穿着翠绿色窄袖绉纱裙子,外配一件月白缂丝妆花褙子,衣裳颜色不多,简单清新。照照镜子,贺云昭让文兰给她梳了一个挑心髻,发髻扁圆,髻后连绵交叠另有数个小鬟,微微倾侧,状极娇妍。簪上一只羊脂玉簪,衬着凝脂肌肤,清透水润。再淡扫蛾眉,略点朱唇,双眼神飞,顾盼生 姿。惊艳绝伦几字,暂不足以表观者之心。 文兰笑赞道:“咱们夫人素日穿得庄重,今日换了绿色衣衫,颇有清水出芙蓉之态。” 文莲亦笑着还嘴道:“跟着万嬷嬷读了几天书,就开始卖弄起来了,不就是想说夫人怎么打扮都好看呗。” 揽镜自照,贺云昭满意地笑了笑,道:“走吧,已经耽误不少功夫了,莫叫主人家的久等。” 两个丫鬟收拾好包袱,又带了把伞,便随贺云昭一齐往角门去了。 程怀仁正往这边来请安,路上远远地看见贺云昭,一时间竟没有认出来,待看清了她身后的两个丫鬟,才眼神痴痴作揖道:“儿子给母亲请安。” 贺云昭淡淡道:“正要丫鬟去你院里知会一声,今日我要出去,不用请安了。” 程怀仁不禁抬头多看了两眼,道:“母亲这是要去哪里?”这般雅俗兼得的模样,若是从忠信伯府出去走一圈,只怕外面的人都要看直了眼。 不知为什么,程怀仁不是很愿意看到贺云昭这般打扮地出去。 贺云昭解释说贺家夫人要替贺大公子相看,请她做陪客,去郊外庄子里玩一天,然后便轻皱眉头道:“你快去学里吧,莫要迟了耽误课业。” 程怀仁心里像火烧,说不出的感觉,待与贺云昭一起出了二门,看见她远去的袅娜背影,胸口痒痒的。 这般绝世佳人,为什么会是他的母亲。 贺云昭脚步轻快地上了角门前的马车,与丫鬟同乘,往郊外庄子去了。 这厢贺云昭才走到路途的一半,曹宗渭已经到了庄子上,但曹家兄弟还坐着武定侯府的马车,在去庄子的必经之路。 曹宗渭倒是想和贺云昭一起上庄子来,但是特意来接她,太点眼。而且陆家二公子陆放大清早就来侯府逮他,偏要同他一起去庄子上,接夫人去庄子的事,便交给了他两个儿子。 曹宗渭到了庄子上,同贺家主人家见过面,便同陆放和贺云京两个策马跑了一圈,良驹配英雄,自然是他把两个人甩在了身后,第一个骑马跑了回来。 贺云京这算是招待了他们俩,拽着缰绳略压一压下巴道:“我母亲那边还有客人,你们都不是外人,自己随意,我先去了。” 陆放二十上下的年纪,长眉星目,长得也是俊秀朗逸,不羁笑道:“人说挑媳妇要看岳母,你看好生看看人家母亲!去吧,祝你这回顺心如意,哈哈。” 贺云京瞅了陆放一眼,冲曹宗渭点点头便去了。 曹宗渭看着陆放道:“你自己媳妇都没说上,倒是挺有经验的。” 陆放扯着缰绳道:“我说不上是因为懒得说,天下美女千千万万,娶一个媳妇儿干啥啊,多不自在。” 曹宗渭默默道:那是因为你没娶到最美最好的,她一个人便能抵得过天底下所有女人。 陆放笑着打趣道:“诶?我说,侯爷你不也没娶上媳妇儿吗?凭啥说我啊。” 曹宗渭懒得理陆放,他只是暂时没娶上,等时机成熟了,夫人就是他的了!陆放嘴贫话多,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坐在马背上与曹宗渭比肩道:“我跟你说,娶正妻是真没意思,你看我大嫂,就把我哥管的死死的,三房小妾哪个不是低眉顺眼的?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意思?要 说我,还是一个人自在。” 曹宗渭讥笑道:“你老子打你的时候,没见你说‘自在’两个字。” 陆家是皇商,永昌商号下的铺子开满大明,京都里二百间铺子里头,就有一间是他们家的。 陆家嫡出的孩子就两个,长子陆远现在承袭家业,一心打理陆家产业,二十八岁的年纪,已经坐上了京都商会会长的位置,不过据传说,他在外手段狠辣,为人果敢,其实是个妻管严。 嫡二子陆远不喜从商,结交了曹宗渭和贺云京之后,便打定主意从军。陆远两年前跟着曹宗渭去居庸关一直守到今年才回来。自曹宗渭调回中央之后,他便也跟了回来,领了个正五品武德将军的虚衔。这两月间倒也没干什么正事,独自一人骑马南下,去了苏州金陵等地,眠 花宿柳,把前两年憋的苦,连本带利地收了回来。 前儿陆放才回了京都,听说贺家庄子上有好玩的,便要了帖子,厚着脸皮跟了过来。毕竟都两年了,他都不知道京都出落了什么样的美人。 其实甄玉梅是不大愿意陆放来的,他的风流性子自十四五岁起,便十分明显。那一年贺云昭才九岁,陆放偶见了她,当即吟诗赞道,此女长大必是倾国倾城之姿。 这回回来听说贺云昭缠绵病榻,生死不明,陆放还惋惜了一番。 不过世间之大,美女多如牛毛,陆家家大业大,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买名妓心,陆放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到别的事上了。陆放这般风流的性子,确实引起了陆老头子的不满,他都二十岁的人了,陆老头一想起让他娶亲的事,逼婚不成便给他结结实实的一顿打,还要把列祖列宗的牌位都摆出来,让陆家先祖们,见证后世不肖 子孙,是什么个德行。 因自小性格迥异,陆放挨的打实在不少,这两年躲在居庸关那边更是练皮实了,每每挨完揍,药都不擦,依旧活蹦乱跳找美人作乐去。 所以啊,陆老头子的鞭子,现在已经治不了他了,当曹宗渭抬出陆老头子嘲笑他的时候,陆放的反应是:“挨顿打,换我半月自由,值得!” 曹宗渭懒得理他,这样的浪荡子,是不会懂得成家之后的愉悦心情。 曹宗渭可是很盼着大婚的那日呢。 陆放并不只是愚昧地好美色,他为人精明,风月场上过了上千回,早就练就了一身圆滑世故,油盐不进,“我能从你嘴里套出话,你甭想从我嘴里捞出秘密”的本事。 这也是曹宗渭看重他的缘故,陆放看着油腔滑调,但轻重有谱,办事牢靠,上战场的时候冷静敏捷,骁勇善战,是个可用之才。 二人聊了一会儿,陆放忽然肃了颜色正经道:“听说你们家俩傻小子最近痴缠忠信伯夫人的紧?” 曹宗渭挑眉道:“你听说的东西总多。” 许是日光刺目,陆放眼皮半阖,漫不经心道:“小孩子家最好骗,你家两个小傻子更好骗,曹正允尤其好骗,莫叫一个妇道人家拿捏住了你两个孩子。”以前在武定侯府作客的时候,陆放看到曹正麾与曹正健二人一同玩耍,一旁就曹正允站在那儿眼巴巴地看着亲哥哥和堂哥一起。这本是极不起眼的小事,陆放却能从中推断出曹正麾哥俩关系并不亲近,许 是曹家大房的人在其中挑拨的缘故。 不过这只是陆放偶然见过的一个场景,未必真就如此,而且毕竟是兄弟的家事,所以他并未多事,也就没有告诉曹宗渭。据他观察,曹宗渭俩儿子聪明是聪明,心眼却不多,换而言之就是——都很好骗。 曹宗渭置之不理,他俩儿子的眼光不知道比某人好了多少。陆放又道:“你大儿子还稍有防备之心,你小儿子就不然,你若得空,多看着些两个孩子,省得下面的人阳奉阴违,俩孩子做了什么,心里想什么,你都不晓得。”然后饶有深意道:“现在的女人啊……心机 深沉的很。”想捞钱捞好处的女人他见多了。 曹宗渭大笑道:“操起老子的心来了。” 陆放啧一声连连摆头道:“我他娘的好心给你讲道理,你还嫌我多事?” 曹宗渭又笑了:“我是说你儿子没有一个,还操起当老子的心,等你有了孩子,你去管他们,我的儿子我自有分寸。” 陆放翻个白眼道:“得得得,算我狗拿耗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等你俩傻儿子被人骗走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后悔! 庄子上正热闹,曹家兄弟的马车终于在路上等到了忠信伯府的马车。 两府马车相遇,皆都停了下来,贺云昭将将把帘子打起,哥俩的脸就凑了过来,纷纷冲她作揖行礼道:“夫人安好。” 兄弟二人抬头的瞬间,齐刷刷地瞪大了眼睛,惊呼道:“哇!” 曹正允眼冒小星星,痴痴地看着贺云昭道:“夫人今日好美!”他以为夫人穿红衫就很美了,没想到穿绿衫也美啊! 贺云昭笑了笑,探着身子往马车外望,歪着脑袋道:“麾哥儿怎么黑了?也瘦了。” 从武的哪有不晒太阳的?曹正麾武学放了太久,重新拾起来自然吃了不少苦头,小暑到快到大暑的这段日子,骄阳猛烈,自然黑的快,他的肤色都渐渐接近了曹宗渭的麦色皮肤。 曹正麾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道:“夫人真细心。” 曹正允瞥曹正麾一眼,添了一句道:“黑成包公,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 曹正麾懒得回曹正允,拘谨地看着贺云昭道:“夫人,黑了是不是不好看?” 还不待贺云昭答话,曹正允抢在前面道:“当然啊!你看你长的那样,都有七八分像父亲了。”全家只有他最好看,按理来说,夫人应当最喜欢他才是。爹爹和哥哥,就占第二第三的位置好了。 曹正麾龇着牙,掐着曹正允的脖子道:“你早上是不是没漱口啊?!臭嘴!” 文兰和文莲两个被曹家兄弟逗得哈哈笑,贺云昭也忍不住展露笑颜。 曹正麾一松手,曹正允就一脚跨上马车,小小的身子屁股一撅立马钻进了马车。他挤在贺云昭和丫鬟当中,一脸笑意,还悄悄在她耳边问:“夫人,慢慢乖不乖?” “很乖,我喜欢这种清净的动物,喂些吃食刷刷壳儿就算照顾好了。” 曹正麾巴巴地看着曹正允挤在里边,他也好想坐进去啊! 加了个曹正允,马车里显得拥挤起来,贺云昭吩咐两个丫鬟道:“你们俩坐侯府的马车,让他们哥俩跟我坐吧,这样挤着难受。” 曹正麾立马精神抖擞,待两个丫鬟下了马车,他也高高兴兴地挤了过去。 曹正允自然是死死地贴着贺云昭坐,一点空隙也不留给曹正麾。曹正麾只好坐在夫人的另一边,兄弟俩分别坐在贺云昭的左右两边。 两辆马车驶向庄子,曹正允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曹正麾见弟弟欢呼雀跃的样子,似乎很讨夫人喜欢,偏偏他自己又是个闹腾不起来的性子,越看越着急。 等着曹正允住嘴的一个空档,曹正麾赶紧抓住机会同贺云昭道:“夫人,我也能骑马射箭了,等会儿到了庄子我演给你看!” “好。”贺云昭笑着应了,又道:“你送的弹弓我也带上了,待会儿指不定有功夫一起去林子里打些小雀儿。” 曹正麾欢天喜地地应:“好啊好啊!”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和夫人一起玩耍,甚至单独相处了——毕竟曹正允不会骑马,总没办法死皮赖脸跟上吧? 曹正允气鼓鼓地看着曹正麾,心有不甘道:“夫人,我也学了《三字经》,还学了写字,我也想写给夫人看。” 曹正麾两手搭在膝盖上,一脸冷淡道:“你写啊,等下到庄子上去写啊。” 庄子上马肥草多,能用来写书法的笔墨却是没有的!曹正麾暗喜道:总算扳回一局。 曹正允气哼哼道:“不能写,我还不能背了?”说着,就背诵起了《三字经》,闭着眼摇头晃脑,丝毫不管曹正麾捂着耳朵的痛苦模样。 “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曹正允背到这一句的时候,曹正麾终于忍不住了,低声吼叫了一声,道:“臭小子,你都学多久了还在学《三字经》,你还好意思背给夫人听?” 曹正允撅撅嘴,对贺云昭道:“夫人,那我还会背《名贤集》里面的篇目呢。” 兄弟二人的脑袋就越过贺云昭的身体,四目怒视,她掌心向外,贴着两人的额头,往旁边推去,说和道:“快到了,莫叫人听见了笑话。” 亲兄弟在外人面前,还是和睦些好。 两个小家伙倒是很听贺云昭的话,果真安静下来,等到了庄子上,便下了马车,回了自家马车,去寻曹宗渭去了。 而贺云昭自然要先去见过主人家的才好。 曹家兄弟一眼便找到了曹宗渭,毕竟那般威风凛凛骑着骏马的人,实在惹眼。 曹宗渭坐在马上问二人道:“接到夫人了?” 两人齐齐点头道:“夫人来了,马车就在那边。”两只手一指,曹宗渭顺着方向看过去,贺云昭正在同贺云京说话。 曹宗渭勒住缰绳道:“走,我带你们先去拜见贺家夫人。”随即下马,把马匹就近交给了的庄子上的小厮。 父子三人往庄子上别院去的时候,贺云京也同贺云昭说完了话。 贺云京正欲把贺云昭亲自引到屋里去,却被一个丫鬟缠住了,说那边的姑娘们正投壶,请他去做个裁定。 今日本就是给贺云京相看的,贺云昭怎好给哥哥添麻烦,便道:“贺公子去吧,我自己去就好。” 贺云京一脸歉意地走了,贺云昭衣袂飘飘,旋身正准备往院子里去,便见不远处站了一个眼熟的人,陆放。 陆放此人贺云昭早就认识了,她记得九、十岁的时候母亲就嘱咐她,离这人远些,他是“坏人”。以前贺云昭不明白这个“坏人”的意思,后来才晓得,这是说陆放太过风流,还在她九岁的时候吟诗赞过她。 这种人并非良配,甄玉梅才让贺云昭远着陆放些。 这一世重逢故人,贺云昭也没有结识之心,便目不斜视,直直往院子那边去了。 陆放有着一双厉害的眼睛,绿衣女子一从他面前走过去,他便把眼神锁在了她身上,把贺云昭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这不看不打紧,仔细看下去,他的眼睛都发直了,夜宿秦淮河画舫的时候他都没这般惊艳的感觉,这是哪家的射姑仙子、洛水之神啊! 不得了了!陆放可是绝对不允许这种美人被贺云京相看中了,他得赶紧打听打听这仙女到底是谁家的! 四周看了一圈,陆放发现了曹宗渭正在朝他走来。 曹宗渭和贺家从往颇密,贺家的人,他多半认得。想到这一节,陆放便跑到曹宗渭面前,捂着扑通扑通跳的胸口,指着绿衣仙子道:“侯爷,那个神女是哪家姑娘?怎么生的如此美丽!” 艳而不俗,飘飘似仙,是陆放的脑子里浮现的八个字。 曹宗渭眯着眼看着贺云昭曼妙的身姿,嘴角扬笑道:“她啊——就是你说的心机深沉的女人。” 陆放惊掉了下巴,他没有听错吧??那个仙子已是嫁为人妇的忠信伯府夫人?? 曹宗渭觑了陆放一眼,道:“你不是万花丛中过吗?她梳着妇人髻你都没瞧见?” 陆放一脸痛惜的往那边看了一眼,啧啧道:“可惜了可惜了……” 曹宗渭勾着陆放的肩膀,暗中使劲儿掐着他的肩头道:“她,你就不要肖想了,给我放老实点!”夫人,只属于他一个人。 陆放知道曹宗渭与忠信伯府的交情,以为他在维护程志达,只好略表惋惜,便把将将起的花心思给压了下去。 曹宗渭背着手领着俩儿子往屋里去,唇角勾着笑容,他今日还未看清夫人什么打扮呢。陆放虽然混不吝,但看人,尤其是看女人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心欢满怀,曹宗渭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屋里去了。 第四十六章 屋子里坐着不少客人,有三四十岁的夫人,也有十四五岁的姑娘。 贺云昭这边将将同甄玉梅打了招呼,众人正看着不由自主地打量她,曹宗渭便进来了。 其余在座的也都和甄玉梅一样,站起来同武定侯见礼。 曹家两个小公子,见过主人家的之后,悄悄冲贺云昭抛了个眼神,便跑出去了。屋内妇人太多,曹宗渭亦未多留。 贺云昭陪坐了一会儿,听她们闲聊,眼睛也未闲着,把屋里的人都打量了一圈。有些人她已经不记得了,有些却是很熟悉,譬如大理寺卿的嫡次女王萱——就是她前世的大嫂。 王萱是个鹅蛋脸,皮肤白白净净,柳叶眉,单眼皮,看着文文静静的十分老实。 按照贺云京的性子本来不喜欢这种姑娘,前世也是相看了好些都不中意,甄玉梅又催得紧,期间又发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拖到下半年终究是把亲事定下来了。 这一世许是忠信伯夫人的出现,改变了贺云京的想法,他前世可没这会儿这么强烈的反抗态度。 贺云昭想着,希望哥哥能够坚定些,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婚后贺云京待王萱还是很好的,毕竟是他要携手一生的人。小夫妻俩单独住一间院子,起初也是琴瑟和鸣,甄玉梅也没有磋磨媳妇的想法。只平平静静过了两月多,王萱就闹了起来。那时候甄玉梅病了,贺云京偶尔去侍疾,王萱便也称病,要丈夫陪着。一次两次,贺家人没往心里去,三次四次也只当是小夫妻新婚燕尔,喜欢常常处在一起。可次数多了甄玉梅和贺云昭就发现不对劲了 ,新进门的王萱似乎非常爱争。 不止是争贺云京,还爱争财物。 王萱过门三个多月,便提出要管家,甄玉梅的意思是让儿媳先跟着学一段时间再交由她也行。 这已经是很好的婆母才会做这般大的让步,偏王萱不自觉,插手了贺家庶务半个月,便动起了贺云昭提前备好的嫁妆的心思。 莫说那些嫁妆原本是甄玉梅自己的嫁妆里拨出来给女儿的,便是贺家库房里出的,长嫂也没有动手的资格。 贺镇东和甄玉梅这次再不肯姑息儿媳,便叫来儿子好生教训了一顿。贺云京知道以后自然不满,他身为长兄,只有觉得妹子嫁妆薄了,哪有克扣妹妹嫁妆的道理? 王萱见向来好脾气道丈夫那么生气,便做小伏低忍了下来,自那以后,便不断挑拨,但凡有点子大小事,都要在贺云京耳边扯出一大堆道理来,说贺云昭不好——她不敢说婆母的不好。 贺家人相亲相爱十几年,一家四口连个妾侍都没有,家中财物并未分得一清二楚,日常用度也不是分毫都要算得公平,王萱有时候挑出所谓的“错处”,贺家人都不放在眼里,偏她一夸大,事情都闹大了。 而事情闹大之后,王萱不吵也不闹,就是语气平静地跟你“摆道理”,只要她的道理讲不通,她就不和人说话。回屋之后又给贺云京吹枕边风。 甄玉梅这么好脾气的人也几度想动手打人,偏王萱就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不论说什么话都轻声细语,以此告诉别人,她是个“讲道理”的人。 王萱的处事法子,实在让人窝火的紧,便是让你大嗓门说话都不行,好似你偏要跟她吵架似的。贺家一家子有气儿都没地撒。 长此以往,夫妻感情渐渐淡了,贺云京也觉得愧对父母和妹妹,日日郁郁寡欢。 便是那种情况下,甄玉梅才相中了程怀仁,不为别的,就看着忠信伯府人口简单,少了许多烦心事,便是无权无势也不打紧,银钱贺家也可以补贴,或是多出嫁妆。 贺云昭出嫁后,贺家情况也丝毫没有好转,王萱依旧想把管家的权利从甄玉梅手里夺过来,也依旧是不弄出大事,天天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争个赢。贺家内宅不安皆因王萱而起,但说实话,贺云昭觉着初见王萱的时候,她并未给人不适的感觉,便是嫁到贺家之后,她在外与人相处也依旧是安安静静的样子,礼数也周到,只不过一旦相处起来,遇着了 日常琐事,毛病就暴露出来了。 王萱也不是一个坏人,但作为家人相处起来,实在让人不适。 忆起前世种种,贺云昭也无心计较,这一世,她只想哥哥能避开王萱这样的人,还父母亲一个安宁的晚年。 贺云昭正想着应对之法,贺家的丫鬟又引着极五六位客人进来了,甄玉梅起身去迎接,与为首的妇人刘氏见礼,然后何家的人就从刘氏身后冒出来了。 甄玉梅见着何家人面生,稍稍一愣,看着刘氏道:“这是……” 刘氏笑着引荐道:“这是何千户的夫人,这是她的一双儿女。” 甄玉梅面露微笑,使劲儿地回想到底哪个何千户……面上的笑容忽然就僵了,何家?忠信伯夫人的娘家?如果她没记错,忠信伯夫人和继母的关系是相当差劲啊。 甄玉梅这厢才请人入座,刘氏便笑吟吟道:“听说忠信伯夫人也要来,这才好了,一家人一起来了。”看来刘氏是对何家的事不甚清楚,甄玉梅朝刘氏使了好几个眼神,偏她还未领悟到,就有人笑道:“忠信伯夫人就在这儿坐着呢。”涂了丹蔻的手往贺云昭这里一指,她顿时成了靶子,所有的人都往这里看 。 刘氏一眼看过去,眼见着一个丹凤眼高鼻梁的姑娘,年纪轻轻气度不凡,梳着妇人髻坐在那儿,一下子就醒悟过来了——人家要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会不打招呼?卢淑珍跟继女的关系肯定不好啊! 刘氏能带卢淑珍来,是卢氏拖了别人到她面前说情,她并不了解何家,甚至都没听说过,更不晓得其中还有这么复杂的一层,这会子才发现,自己被坑了! 扭过头咬着牙,刘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卢淑珍道:“早知如此,何夫人怎么不同忠信伯夫人一起来?还托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来找我,真是费心了!” 卢淑珍没有提前告诉刘氏这一茬,害得刘氏在这么多人面前闹笑话不说,还得罪了忠信伯夫人和今日的东道主,那也不能怪她不给卢氏留颜面了! 卢淑珍尴尬地笑着,没想到继女真的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她,更没想到这里边的人会这么瞧不起何家,没有个人给她帮腔,而且那眼神,个个都带嘲讽! 甄玉梅到底是主人家,不好闹得太难看,省得影响她儿子的亲事,便只要客客气气地请他们坐下。 刘氏让表侄女同甄玉梅见了礼便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甄玉梅略夸了两句,又与刘氏客套玩笑了两句。 卢淑珍来这儿是为了女儿的亲事,不管再难堪,来都来了,何云诗长的也不差劲,兴许人家贺公子就喜欢呢? 推了推女儿,卢淑珍示意何云诗前去行礼问安。 何云诗也不忸怩,站起来红着脸便向众夫人请安问好,得了甄玉梅一声不咸不淡地回应,才落座。 甄玉梅眼看着人都到的差不多了,便让姑娘们都出去玩耍,留她们几个年纪大的说会儿话。 意思就是让他们自己接触接触,看合不合得来。 庄子上也有不少男客,今日来的姑娘也不止是相看贺云京一人,或是能与旁的人家结缘,也是缘分。 甄玉梅话一说出口,未出阁的姑娘们相互看了几眼,渐渐都起身行了礼结伴出去了。 大明民风开放,自百年前起,相看之事便不再约束那么严厉,只要不是男女单独相处,一群男男女女隔开一段距离,稍微接触下还是允许的。 贺云昭作为已经嫁人的人,自然不好同姑娘们一起出去,但除开她,基本都是年纪三十以上的人,她在这儿也只能静静地坐着。 若只是闲坐,倒也无妨,在忠信伯府许多时候,她都是自己闲坐打发时间,偏偏这里还有个卢淑珍。 卢淑珍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居然起身就近坐到贺云昭身边的一个空位置,主动同她套近乎。许是想着劫人的事可以要挟继女,所以才这般大胆。 贺云昭却是真的不怕事情闹开,这年头和离再嫁都不稀奇,她不过遇到歹人,对方还未得逞,为人便是要说道,那也是刻意诽谤,她并不在乎。 所以当卢淑珍还想接触她身体的时候,贺云昭十分嫌恶地躲开了。 正好门外探出个小脑袋,曹正允睁着大眼趴在窗户上盯着贺云昭,正巧看见夫人也看见他了,傻兮兮地露出一个笑容,还招了招手。 贺云昭忍住稚子调皮之举,站起身道:“贺夫人,我有些闷了,出去走走。” 甄玉梅抱歉地看了贺云昭一眼,便吩咐道:“去送夫人。” 那丫鬟是甄玉梅身边的大丫鬟,很有眼力见,送了贺云昭出去之后,让她暂且先在隔壁小间里稍等一会儿,转头便回了厅里,在主子耳边低语了几句。 甄玉梅才得以脱身,略压了压下巴道:“诸位先聊着,我出去一会儿便回来。” 有脑子的人都心知肚明,笑着应了两句,便放了甄玉梅出去。 卢淑珍厚着脸皮坐在里边,也不敢说话,心里只盼着女儿手脚快些,莫叫别人捷足先登了,否则真对不起她今日的苦心! 甄玉梅去了小间里边,冲贺云昭欠身道:“得罪夫人了。” 贺云昭连忙把人扶着,急急道:“夫人这是做什么?说句冒昧的,我一直把您当长辈看,这礼我可受不起。” 甄玉梅没想到贺云昭会这么说,笑道:“是夫人大度。今日何夫人来也是我意料之外,不然定不会叫夫人为难。” 贺云昭握着甄玉梅的手笑着催促道:“夫人快去待客吧,大公子亲事要紧。” 甄玉梅感激地看了贺云昭一眼,心里越发欢喜,便转身去了明间里。 贺云昭从小间出去,正搜寻着曹正允,哪晓得这小子早跑没影儿了。 曹正允跑去找曹正麾了。 曹正允把自己偷听到的事情告诉了曹正麾,他说夫人的后娘带着儿女来了,而且夫人不大想搭理何家人。 曹正麾听罢若有所思,道:“据我所猜,夫人继母和弟弟妹妹肯定很坏,不然夫人那么好,不会不喜欢他们。” 曹正允十分赞同道:“哥,我觉得这回你说对了。我刚看到夫人去了隔壁屋子,但是我赶着给你通风报信,就没等夫人出来。” 曹正麾一脸认真道:“正允,我们要保护夫人!” 曹正允抿着唇严肃道:“我不会让他们欺负夫人的!” 曹正麾也分析道:“夫人现在出来了,没准就被何家姐弟俩欺负了。他们有两个人,夫人只有一个人。走,咱们现在就去找夫人。” 哥俩一路狂奔向院子这边,而贺云昭以为哥俩会在射箭场,所以往这边来了。 贺云昭远远地看着场地里的人,找寻着哥俩的身影,看了半天没看到,踮起脚尖又换了个方向看。 不巧的是,何云诗姐弟就在这边,他们先一步看到了贺云昭。 何伟业五官长的挺立疏朗,两个女儿容貌有些像他,但最美的还是大女儿,何云诗还有几分像她母亲,容颜稍次。 以前何云昭在何家的时候,卢淑珍是生怕继女抢了女儿的风头,经常把她关在家里,用各种借口拘着她,不许她出去见人。外面的人也根本不晓得何家有女貌美如此,这才耽误了何云昭的亲事。 何云诗在何家一直都习惯了畏畏缩缩的长姐什么都低她一头,这一回来贺家的庄子上,她却发现原来胆小懦弱的人,打扮起来,这般信心十足地站在人群里,是那样的耀眼。 何云诗很不喜欢这种感觉,长姐长的好看又怎么样?胆小如鼠,挥之则来,呼之则去,明明一直在她面前像个丫鬟似的,凭什么今天要抢了她的风头? 嫉妒的驱使之下,何云诗叫来了正在男客场地那边玩闹的弟弟,跟他道:“上次何云昭欺负了姐姐,还有人帮着他欺负你,这回没人帮她,咱们要报仇!” 何耀祖一向亲近母亲和亲姐,何云诗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恶狠狠地看着贺云昭道:“姐,你说咋办?” 何云诗道:“你去把她衣服弄脏,庄子上又没处换洗,看她还好不好意思出来溜达,丢人现眼!” 衣衫不整或是污脏着见客,是十分失礼的行为。只要把贺云昭的衣服弄脏了,没有她抢风头,何云诗不信今日还有人比她更出挑! 何耀祖很听话,以前他欺负何云昭也欺负惯了,当即在地上抓了一把土,又在草地上挖了点泥巴,前两天才下过雨,草里的泥土都还没干。两者混合在一起,又黏又脏。 何耀祖朝着贺云昭那边跑过去,捏着两把泥巴蓄势待发。 贺云昭还在四处张望,寻找曹家哥俩的身影,一个定睛便看见他们俩从骑射场地那边跑过来。她便站在原地,等着两人过来。 等了一会儿,兄弟二人突然就加快了脚步。 贺云昭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兄弟二人的脸色猛然一变,惊恐地喊道:“夫人小心!” 曹正麾个子高,腿也长,突然调转了方向,往贺云昭左手边跑去,把何耀祖扑倒在地,曹正允也迈着小短腿跟了上去。 而何耀祖手上的那团泥巴,正好甩在了曹正允的衣服上,小老虎坠子上也沾了一点。 曹正允看着乌七八糟的衣服,以及可爱的小老虎,啊啊啊喊叫了几声,道:“哥。狠狠揍他!”握着拳头就冲上去揍何耀祖,一边揍一边哭喊:“你赔我!你赔我!” 曹正麾手下也不留情,骑在何耀祖身上,钳制着他的四肢,任由自己的弟弟“随意发挥”。 贺云昭深凝眉,欲走上前去分开几人,这般殴打,像什么样子。才踏出一步,手腕便被人拉住了。 一回首,便听见曹宗渭道:“让他们去,小孩子之间的恩怨罢了,而且……两个打一个,不吃亏的。” 就那架势,当然不吃亏啊! 贺云昭低头瞧见了曹宗渭露出的一截手腕,旧伤上面被刺青覆盖住了。 曹宗渭收回手,见左右没人瞧见,便撸起袖子,向贺云昭展示道:“夫人,看。” 仔细看了下,贺云昭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她缺了笔画的名字。 曹宗渭放下袖子道:“等到夫人嫁给我,就把你的名字都刺全。”说罢露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贺云昭抿唇笑着,道:“傻气。” 曹宗渭不以为然,反道:“我当夫人夸我。” 二人正聊着,那边也打的差不多了,只是曹正允不小心抹了把脸,脸上都是泥巴。 何耀祖正躺在地上哭,曹家兄弟一个哭着,一个快跑着,往这边来了。 曹宗渭板着脸对曹正允道:“你又没挨打,哭什么哭?”小儿子太娇气了。 曹正允伤心地摸着小老虎道:“被他弄脏了。” 贺云昭无奈地摇摇头,道:“走,我带你去洗洗,麾哥儿也跟着来。”曹宗渭不便跟去,怕人说贺云昭闲话,便点头示意,去了骑射场那边。 第四十七章 贺云昭把两个小子带到小间里边去,吩咐丫鬟打了水来,给他们两个擦洗。还帮曹正允把把小老虎也洗干净了,虽然湿湿的不好看,却比之前好多了。 曹正允的情绪总算好转了,心里却暗想着,方才真是下手太轻了! 贺云昭想了转移他们注意力的法子,对着曹正麾道:“麾哥儿不是要表演骑射给我看看吗?” 曹正麾一下子来了劲儿,道:“夫人,那我们去骑射场那边!” 他们三人正往那边去,何耀祖也已经从地上爬起来,跑到了何云诗跟前。 何云诗一见弟弟被打的鼻青脸肿,脏兮兮地哭着过来找她,顿时火气上头,按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何耀祖道:“她打你了?” 何耀祖哭得一抽一抽的,也说不出来是还是不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长姐虽没打他,但是那小子打他肯定跟她有关啊! 何云诗脾气不好,一点就着,二话不说就带着弟弟要去找贺云昭理论,都是嫁人的妇人了,居然和一个小孩子计较,还动起手来,害不害臊啊! 贺云昭也在往骑射场这边走,不过曹正麾性急,想快些表演给她看,便和曹正允两个牵着手先一步往那边去准备,等着她一到那边,便可以立即看到。 贺云昭穿着裙子不好跟着跑,便慢慢地走在后面跟着,直到看到哥俩入了骑射场地,被木栅栏遮挡住了,才看不见了。 曹家兄弟俩一入场就被何耀祖指认了,他告诉何云诗,就是这两个人跟在何云昭身边,联合起来下手打他。 何云诗一听就更生气了,那个贱人竟然还指使两个小孩子打她弟弟,这是人做的出来的事吗! 何云诗拦住两个小孩子,道:“你们给我站住,给我弟弟道歉!”她碍着人多,不好欺负小孩子,要不然早动手一个踢几脚了。 到底是两个小孩子,怎么可能打的过她,何云诗气势更盛,训斥道:“没教养的东西,两个欺负一个,要脸不要?” 曹正麾嘴皮子不利索,还是曹正允反应快,仰着下巴道:“你才不要脸!你和你弟弟都不要脸!” 何云诗哪曾被这般羞辱过,气红了脸,伸手就推了曹正允一下。 曹正允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发蒙地看着何云诗,还未反应过来,十四五岁的大姑娘居然出手打他??要不要脸啊! 贺云昭见状顾不得旁的,小跑过来,扶起曹正允,呵斥何云诗道:“你一个大姑娘和小孩子计较什么?不管发生什么,总不至于动手推人吧?” 何云诗羞红了脸道:“你欺负我弟弟的时候,怎没见你这么说?” 贺云昭挑眉道:“我什么时候欺负你弟弟了?”说完,给曹正允拍打了衣裳,还拿帕子擦了擦。 何云诗讥讽道:“你指使两个孩子打我弟弟,你敢说不是?” 贺云昭淡淡道:“你以为我是你,会做出这种无耻的事?” “你!”何云诗手已经扬了起来,特别想给贺云昭一个巴掌,就像以前打何云昭一样。 就在这时候,曹宗渭正骑着马手执弓箭过来,一边驾马而来,一边举起弓箭,隔着八九丈的距离就射了过来。 畟畟长箭,准确无误地没入何云诗的发间,正好穿破她头上那朵玉兰花的花心。 何云诗吓的惊魂不定,连连尖叫,待鬓发全部散乱,犹如疯子一般后,才渐渐定下心神,而曹宗渭也勒马慢步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何云诗转身看着他,吓得往后挪了一步,颤声道:“你……你一个大男人,居然打女人?!” 曹宗渭淡淡道:“老子从不打女人。”只杀女人。在战场上,不分男女,只有敌人,冲上去就砍,一刀毙命。 何云诗腿抖如筛,何耀祖依旧记得这个曾经说过要掰断他手腕子的男人,也吓得哇哇大哭。 何云诗到底年轻小姑娘,没经历过这种惊心动魄的事,吓得久久不能回神。 贺云昭上前道:“侯爷,算了吧。” 侯爷?!何云诗这才明白过来,这个男人就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武定侯! 曹宗渭看了一眼贺云昭,才冷声对何云诗道:“记住,我不打女人,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我儿子。” 何云诗更怕了,这俩小子居然是武定侯府的两位公子! 曹正允十分配合地跑到马匹旁边,抱着他爹的小腿,可怜巴巴道:“爹,她推我,是夫人把我扶起来的。” 曹宗渭勒着缰绳道:“多谢夫人了。”而后稍稍扭头道:“何千户要好好管教女儿了。” 何云诗魂儿都丢了,姐弟俩傻子一样站在那儿,还是何家跟来的丫鬟,寻过来了,才把两人带到屋子那边去。 何云诗这般模样,一过去就被人注意到了,几番打听下来,自然也传开了——何家的姑娘居然欺辱武定侯府的小公子呢! 卢淑珍面上无光,一双儿女比叫花子还不如,便领着他们灰溜溜的逃跑了。 …… 骑射场这边,已经赛过好几轮,日头渐渐大了,后边的林子比这儿舒服,便有哥儿提议去打猎。 除了贺云昭熟悉的几个人,另外还有六七个男客,除了跟着自家姐妹来的,也有贺云京和陆放常往来的同龄人。 男人们自己都有马,骑的都是自己的坐骑,姑娘们则在马厩里挑选了合心意的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也预备往林子里去。 贺云昭现在的身份,和年轻姑娘们一处不合适,和男人们一处更不合适。 曹宗渭想起她那日在镇国寺骑马的样子,便下马走到她身边轻声道:“会骑马吗?” 点了点头,贺云昭道:“打猎还是没问题的。” 曹宗渭挑眉,“口气不小。那就劳烦夫人替我照顾麾哥儿,我怕待会儿没工夫看着他,他到处乱跑。” 贺云昭不能和这些人在一起,却是可以和小孩子在一起的。 曹宗渭把马牵到贺云昭面前道:“夫人骑我的马,我再去挑一匹。”他的马都是最好的马里面挑出来的,比庄子上养的马还要好。 贺云昭婉拒道:“侯爷待会儿要打猎,没有好的坐骑怎行?我不过骑着玩玩,挑一匹温顺的就是。” 遂,曹宗渭亲自替贺云昭挑选了一匹乖巧的马,他还试骑了一下,确认马儿脾性温和,才交给了贺云昭。 曹正允一见父兄都要出去,夫人也不陪他,便不依了,缠着曹宗渭道:“爹,我也要去!” 曹宗渭道:“你又不会骑马。” “我可以学!” “可你现在来不及学了。”他现在可没功夫教曹正允。 曹正允不依不饶,贺云昭好久没碰过马匹了,也不敢贸然提出带着他,不然伤着了可要心疼死了。 曹正麾还在一旁说风凉话:“你背《三字经》呀,你背呀!” 曹正允抱着曹宗渭的大腿不松开,那边陆放已经骑马带上弓箭要出发了,大声催着这边快过来。 曹宗渭敛眸一笑,悄声对曹正允道:“你去缠陆放,让他带你,今儿爹肯定能得魁首,夫人肯定高兴。” 曹正允立马奔过去了,魁首一定只能是他爹得,不然别人得去夫人会笑话!他得帮他爹! 曹宗渭终于把小麻烦打发走了,松了口气,今儿总算不会影响他发挥了。 曹正允跑过去之后什么都不说,直接抱着陆放的腿不松开,仰着小脑袋噘着嘴道:“陆放哥哥,你带我好不好……” 哥哥??那他不是跟曹宗渭差了个辈分? 这倒不打紧,要紧的是带个孩子他没法好好打猎啊,那么多姑娘家,谁不想争魁首啊! 陆放一抬头,正要把曹宗渭唤过来,哪晓得他已经带着儿子出发了,连忠信伯府夫人也骑马跟了过去。 陆放皱眉道:“松手!”曹宗渭都不要这小不点,他更不想要了。 曹正允抱着“拖累一个是一个”的心态,紧紧地抱着陆放的腿就是不放。 陆放又不可能把这小子踢开,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一把捞起曹正允,放到前座上,在他头顶冷哼道:“你要是影响我打猎,尤其是在姑娘面前的时候,我就把你扔下去!” 曹正允吐吐舌头,才不搭理陆放,扭着身子欢快道:“快去追我爹咯!” 陆放策马跟了上去,在曹宗渭后面呸了一声道:“这到底是谁的儿子!” 贺云昭好久没碰过马了,将将上马时候还有些手生,跑起来找到感觉立马熟悉了起来,驾着马大着胆子跟着曹正麾往林子里去了。 曹正麾其实还是有些担心贺云昭的,毕竟从未见她骑过马,他以为夫人应该不太会,便刻意放慢了速度,与她齐肩而行。 贺云昭怕他扫兴,便道:“不用等我,我跟得上。” 曹正麾见贺云昭驾轻就熟地驭马,便也放心了,夹着马肚子便快速跑了起来。 刚入林子,男男女女还未分散开,贺云昭前面不远处就是曹宗渭和贺云京,她扫视一眼骑马女客的,很快就瞧见了王萱。 王萱慢慢地跟在人群后面,脑袋却并未看着正前方,稍稍往右偏了些。 贺云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王萱是在看贺云京。 原来王萱这个时候就开始动了心思。 当年促成王萱和贺云京成亲的那件事,也是在打猎的时候发生的,不过是今年秋天的秋猎,而非贺家庄子上的打猎时候。 入了深林,已经有猎物跑了出来,野鸡野兔飞鸟,都是姑娘们的目标,贺云昭也带了弓箭,不过她没准备专心打猎,注意力多集中在曹正麾等人的身上。 人群渐渐分散了,曹正麾还跟着曹宗渭和贺云京,贺云昭自然也跟着他们,她四处张望了一圈,果然发现王萱所在的那群人也跟了过来。 不管是不是巧合,贺云昭心里都充满了防备,生怕前世的事又一次发生。 虽然那事发生在秋猎,但前世,根本没有来贺家庄子上游玩一事,谁又知道其余的事会不会改变呢? 跟了有一会儿,王萱许是不好意思与同伴分散,朝贺云京这边瞧了一眼,便调转马儿,骑马走了。 贺云昭不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她暂且不好离开曹正麾,不能跟着王萱,便只好盯着贺云京。 曹宗渭在前边已经打死了一只肥硕的灰毛野兔,其余同行男子皆尚未得手,有人得了头彩自然着急,便都勇猛起来,骑着马往林深处去了。 陆放虽然带着孩子,野心不减,与曹宗渭并驾齐驱,想要从他手里抢猎物。 曹宗渭不好分心,回头看了贺云昭一眼,便专心和陆放两个较劲起来。 曹正麾骑马尚可,打猎则不大熟练,放空了几箭有些泄气。贺云昭驾马过去指点了他两句,配合着他一起打到了第一只猎物,与此同时,贺云京也消失不见了。贺云昭心下一沉,不明白有些事是不是老天注定,难以避免。 第四十八章 贺云昭陪着曹正麾猎得两只兔子,一只鸟。 曹正麾见贺云昭这般厉害,便体贴道:“夫人不必陪着我了,您自去打猎吧!”夫人这么厉害,如果只是拘在他身边,那多无趣。 贺云昭犹豫了下,曹正麾又道:“父亲本就没打算让您陪我,不过掩人耳目,现下没了旁人,您去玩吧,我一个人也自由自在。” 草丛里拾野兔的小厮也跑了过来,贺云昭便放心了,嘱咐了两句,便骑马去寻贺云京了。 贺云昭知道,贺云京喜欢猎鹿,这片林子里也就放养了三四只而已,既然找不到人,就先找鹿。 贺云昭对这片林子很熟悉,对鹿的习性也比较了解,她便先去了有水的地方,没寻着鹿群,便往叶子新鲜嫩绿的地方去。 贺云昭找到了鹿,但没找到人。 坐在马上四周望了望,不知从哪处射来一发冷箭,未中,小鹿惊得乱窜。 马蹄声远去,那人追着鹿跑了。 贺云昭立刻驾马循声跟了过去。 约莫跑了半刻钟,马蹄声渐渐低了,贺云昭也放慢了步子,在四周搜寻着贺云京的身影。 果不其然,贺云京正躲在一棵树旁,举箭射往小鹿身上。 羽箭将将发射出去,小鹿附近忽然窜出一匹马来,马上的人因躲不及避锋利的长箭,人仰马翻,摔倒在地。 好在马儿跑的不快,又是一匹低矮的走马,这一跤跌在草丛里,也就是一点皮肉伤而已。 贺云京也没想到,会突然有个姑娘出来,立马收了箭,骑马而去。 贺云昭在后边看得清清楚楚,王萱分明就是看见贺云京射了箭才跑出来的,不然明明一点马蹄声都没有,好好的走马为什么会小跑起来? 贺云昭面若寒霜,没想到这个大嫂不仅是爱斤斤计较,居然动了算计人的心思。不过她很费解,堂堂大理寺卿的嫡女,有必要在亲事上这般“费心”么? 不管如何,贺云昭得先阻止这件事,随即打马而去。 贺云京正一脸歉意地看着伤了腿王萱,正欲把她扶上马背,却因尽量避着身体接触,只稍稍碰着她的手胳膊,结果她怎么都跨不上马……除非把人抱上去。 单独相处已经足够受人诟病了,还要这般亲密接触,只怕王家不会善罢甘休。 贺云京正手足无措着,贺云昭便赶来了,坐在马上高声道:“怎么了?” 听到这个声音,贺云京真是大大地松了口气,他旋身放松了表情对贺云昭道:“夫人来的及时,请夫人下马帮个忙。”贺云昭干净利落的下马,上前去二话不说就把王萱的腰搂住,在她耳边低声道:“王姑娘怎么好好的就与同伴们走散了?也不怕遇着危险了没人发现。好在这回是贺家公子,要是换了陆放之流——你吃过黄 连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王萱惊出一身冷汗,贺云昭抱起她,贺云京也走过来托了把手,轻轻松松就把王萱给弄上了马背。 王萱面色惨白地看着贺云昭,拽着缰绳挤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冲二人道了谢。 贺云京以为王萱吓坏了才是这般颜色,抱拳再三道歉,还是贺云昭出言制止道:“快别讲理了,先送王姑娘回去才是要紧。” 贺云京这才上了马,在前边领路。 贺云昭与王萱并驾齐驱,连余光都不去瞥王萱。王萱牵着缰绳,低着头细声哽咽道:“夫人都看到了?”她来之前费尽心机打听了贺云京的喜好,又让丫鬟通经验丰富的猎户请教了好久,才终于想到了这样的法子,眼看着就要万无一失了,又冒出个异数 ,还一眼看穿了她! 贺云昭没回答,反问道:“你一个嫡女,犯的着这样?” 这就是都看到了,并且猜中了她所有的心思。王萱不自觉地掉起眼泪,还是轻声细语的模样,道:“家里四个嫡女,我算什么。”她行三,上有姐姐,下有妹妹,还有一个得宠的弟弟,谁会把她放眼里?大理寺卿不是个油水多的位置,王家这一辈才当 上官,根本没有什么家底。自小便是什么都要争,自己不争,便什么都没有。 争,也总是争不赢,所以王萱话不多,受了委屈也不说,只是想法子争。贺云昭家庭和睦,一家人相亲相爱,她体会不了这种被父母忽视的感觉,不过同情心还是有的,她淡淡地看了王萱一眼,道:“这不是你算计别人的理由。我不拆穿你,不是因为你可怜,是不想连累贺家公 子。” 王萱泪珠子落得更凶了,她甚至都想好了父母要打死她了事的后果,没想到忠信伯夫人竟然放过她了! 连着道了几声谢,王萱还是轻声细语道:“我再不敢打贺公子的主意了。” 贺云昭回了一句道:“最好谁的主意也不要打。” 王萱点点头,默默地擦了擦眼泪,没再说话。 贺云京在前方带路,偶尔会回头看一看,见王萱似乎情绪稳定了下来,心里颇为感激贺云昭,忠信伯夫人还真是帮了他的大忙。 回了院子这边,贺云昭扶着王萱进屋,同甄玉梅和王夫人说了提前编好的情况——王萱离群不小心摔了,忠信伯夫人发现了她,正好又遇上贺云京,三人便一块儿回来了。 甄玉梅顿时放下心来,倘若和她儿子有关,那挑都没得挑了。自己选的,和被迫选的儿媳妇,当然感觉不一样,况且她对王家的情况也不是非常了解。 贺云京感激地看了贺云昭一眼,便暂时退了出去。 王萱也去了旁边的小间,请了随从的大夫稍稍看了下,除了脚踝略微红肿,并无大碍。 贺云昭在屋子里扫视一圈,发现何家人不见了,甄玉梅见状便拉了她出去,只道是去看看王家姑娘。 然后悄悄地告诉贺云昭,何家人欺软怕硬,听说伤了武定侯府的公子,已经吓跑了。 随后甄玉梅又给贺云昭道了谢,没有多问,便继续回去待客了。 这事虽然有惊无险,甄玉梅也不傻,事后问过贺云京,才知道真实情况,吩咐儿子千万瞒住,心里也对贺云昭愈发感激。 贺云昭依旧不想待在院子里,便出去骑马,准备再入林子,还未走出去几步,就看见曹宗渭来了。 曹宗渭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合力托着一只鹿过来。 贺云昭笑着恭喜道:“侯爷厉害,这么快就打到鹿了。” 曹宗渭往院子那边看了一眼,道:“我听说你和贺云京还有一个姑娘出了林子。发生了什么事?” 贺云昭也没瞒着,只把具体情况非常客观地描述了一遍。 曹宗渭自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道:“王家姑娘心眼还真多——不过夫人,你也去的太及时了些,老管贺云京那小子的事做什么?” 这话酸溜溜的,贺云昭如何听不出来其中的醋意?便笑道:“贺夫人待我很好,我也很喜欢她,我视她为长辈,把贺公子看做兄弟一样的人物,自然不想看着他遭人算计。” 曹宗渭把马骑近了,稍稍俯身在贺云昭耳边道:“我也可以做你兄长,不用他做。” 贺云昭忍不住笑道:“你如何能又做我兄长又做我……”说到这儿便抿唇收住了口。 曹宗渭大笑道:“做你什么?夫人说出来我听听。” 贺云昭嗔他一眼道:“侯爷长八岁,做我叔叔正好。” 曹宗渭皱眉道:“夫人是嫌我老了?” 贺云昭见他不开心了,温言哄道:“如何会嫌你?心悦你还来不及。”不过是以前喊叔叔,喊得顺口了些而已,这会子才拿来打趣他。 曹宗渭喜上眉梢,崩着笑道:“风太大,夫人再说一遍。”夫人说喜欢他呢!! 贺云昭不肯再说,只道:“还去不去打猎了?莫让陆放抢了魁首。” 曹宗渭眯眼笑道:“夫人放心,有我儿子在,他打不到多少猎物。” 曹宗渭说的很对,陆放带着曹正允真打不到什么东西,鹿他追不上,想打个羊的时候小崽子偏说要追兔子!好好好,追兔子就追,正要出箭了,他又胡乱挥舞胳膊说要打个鸡儿! 一个时辰下来,收获的只有兔子和野鸡,连羊都没打着! 而曹宗渭这边早猎得了一只鹿,其余小动物更多,快到摆饭的时候,他的猎物是最丰富的。 今日的魁首,自然是曹宗渭得了。 中午的鹿肉,全是他的功劳。 贺云昭和女客们在一间屋子里坐,男客们在大厅里。下午日头大了,姑娘们怕晒,少有出去的,贺云昭被甄玉梅拉着打叶子牌,便也没有出去。 曹宗渭几个下午又出去打了一次猎,便也回来了。 申时中,庄子上的客人才渐渐散了,贺云昭也坐上了回程的马车,曹家两个小家伙借顺路之由,偏要和她坐一块儿,仍把两个丫鬟挤去了武定侯府的马车。 曹家兄弟在贺云昭跟前就没有空闲的时候,曹正允手舞足蹈地同她讲,自己是如何干扰陆放打猎,气得陆放七窍生烟,然后揪着耳朵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喊哥哥,便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放过。 便是如此,陆放才没有机会和曹宗渭一决高低。不过这话曹正允没有说出来,让夫人知道就不好了,显得他们父子三人有些小人。 曹正麾也是看破不说破,默默地听着。 待曹正允说罢了,曹正麾才开始说他后来离开贺云昭打的猎,在他高昂的情绪之下,打猎之举显得英勇无敌。 曹正允看着贺云昭的笑颜,有种夫人被抢走的感觉。他掰着手指头算着,哥哥还有几年才能娶媳妇,等曹正麾娶了媳妇,就没时间跟他抢夫人了。据他所知,媳妇这种人,是很需要费工夫去哄的! 聊罢庄子上发生的趣事,曹正麾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夫人,您父亲该不会找您麻烦吧?”毕竟他们兄弟俩把何家公子打了,他爹还把人姑娘的头发给弄散了。 哪知贺云昭轻轻摸了摸曹正麾的后脑勺,笑道:“不用担心我,他们敢来,我便敢让他们颜面扫地。还有你,年纪不大,心思这么重做什么?该开心的时候就开开心心的。” 曹正麾低着头红着脸问:“夫人不喜欢我关心么?” “不是。我是关心你,所以才不想让你过分关心我,坏了你心情不说,心里有事,还会耽误课业。” 小孩子心思太重,就显得少年老成,没有朝气,贺云昭还是喜欢曹家哥俩在孩子的年纪,有孩子的样子。犹记得前世她嫁入程家两年之后的光景,日日死气沉沉,活如行尸走肉,说真的,她恨极了那样的自己,可心如枯草,一点希望也没有,加之父亲被新帝清算,在朝廷上处境不好,哥嫂不和睦,母亲也久 病不愈,娘家境况,实在不堪。她实在是难得对世事提起兴趣。 那样的日子,身体上没有受半点苦,可仍旧让她生不如死。曹正麾虽然不至于此,贺云昭仍然希望,他能够尽量过的轻松快乐些,她曾失去的东西,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就不要再失去了。 曹正麾头仍旧低着,嘴角抿起,笑了笑,脑袋感受着贺云昭温柔的纤细的手,心里都是甜蜜蜜的。 而曹正允很合时宜地在曹正麾脸侧亲了一下,傻兮兮地笑着。 曹正麾佯装嫌弃地张开五个指头,一巴掌贴在曹正允的正脸上,推开他道:“一身的臭汗,别亲我。回家亲爹去。” 曹正允嘟哝道:“哼,你不让我亲,夫人让我亲——不过我好像真的臭臭的,所以我不亲夫人,就亲你!”说罢又亲了曹正麾一下,兄弟俩在车厢里打闹了起来。 马车先到的忠信伯府,兄弟二人下车先送的贺云昭进角门,曹宗渭也在一旁骑马看着她进去,曹家父子才离去。今儿在外待了一天,贺云昭实在乏了,回了院子刚吩咐完丫鬟去吩咐厨房提前用膳,再给她多备些热水沐浴,就听文兰说,沈姨娘打今儿早起,就来修齐院侍疾,待了好久,一直在梢间里边伺候着,不肯 走。 小妾侍疾,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沈兰芝来的太突如其然了,反常必有妖,贺云昭心里存了疑虑,喝了口茶,就往梢间去了。 梢间里边,程志达正坐在屋里,万嬷嬷剥了个香蕉喂他。沈兰芝就在一旁纳鞋底,见贺云昭来了,便放下手里的活儿,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万嬷嬷和其余伺候丫鬟,也都同时行礼。 贺云昭抬了抬手,思音思悦才退了回去,继续打扇子。 贺云昭走到沈兰芝面前,道:“沈姨娘怎么有空来了?” 沈兰芝垂首答道:“妾身前些时病了,怕病气过了出去,不便走动。这会子见好了,心里记挂着伯爷,便来侍疾了。” 四处扫了一眼,贺云昭拿起小桌上的鞋底道:“听说你只在伯爷刚病的时候来伺候过一个多月,这两年多都没再来,怎么今儿就来了?打的什么主意?” 沈兰芝扯了个笑道:“夫人误会了,妾身能有什么主意?以前正院就伯爷一个,现在又有了夫人,妾身怕伺候不过来,就来帮帮忙,再者也是妾身的一份心意。” 贺云昭冷笑道:“你不来添麻烦就是好事,瞧瞧你做的鞋底,这么厚,又窄。伯爷又不能行走,脚也比之前肿多了,穿鞋宽松舒服头一个要紧。你这鞋做了伯爷怎么穿?” 沈兰芝本想拿回鞋底,被贺云昭这么一训,两手僵在空中,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瞧了一眼小桌上的茶杯,贺云昭道:“还说来帮帮忙,我看你是帮倒忙,本就丫鬟不够,你还要丫鬟来伺候你。是伯爷要紧,还是你要紧?难道你屋里没有丫鬟?” 连假笑都笑不出来了,沈兰芝道:“改明儿我再不劳动姑娘们了,我自己带丫鬟来伺候着。” 贺云昭又冷笑道:“那姨娘这是来伺候伯爷,还是换个地方让丫鬟伺候你呢?” 丫鬟带也不行,不带也不行!气的咬牙,沈兰芝竟然不会辩驳了,涨红了脸直直地看着贺云昭。 沈兰芝今年三十多岁了,贺云昭才二十,明明比她年轻了那么多,甚至小了一个辈分,便是正室夫人的身份压死了她! 沈兰芝很不服气,恨只恨自己没有投好胎! 胸口起起伏伏喘着大气,沈兰芝终究是没敢把脾气发出来,狠狠地把眼睛一闭,复又睁开道:“妾身不大会伺候人,但只要能给伯爷分忧,妾身肯学!” 贺云昭讥笑道:“你只不来,就是最大的好事,安分守己伯爷便对你感激不尽了。” 沈兰芝咬牙道:“到底是妾身的一片心意,伯爷倘若有清醒的一天,妾身也不至于愧对伯爷,请夫人成全。” 这么想来修齐院……贺云昭半垂眸,道:“随你,只是规矩上多跟万嬷嬷和丫头们学着些,莫要端着一个姨娘的身份拿乔,不然她们不痛快,伯爷也不好过,我便还要罚你!” 沈兰芝双肩一颤,低眉顺眼道:“是。”挨了顿训,沈兰芝便老老实实回了迎春居,一肚子的火发不出来,想砸东西又舍不得,硬是憋得连晚膳也吃不下。 第四十九章 沈兰芝在修齐院受了气之后,接下来的几天里,仍旧做小伏低,乖乖地同万嬷嬷和丫鬟们学着细心伺候程志达。 贺云昭恍若未闻,随着沈兰芝去,只偶尔过去训话,譬如说她打扇子不知轻重,站的不是地方,或是干坐着不做事,反倒连累丫鬟。 便是如此,沈兰芝依旧忍了下来。 贺云昭闲来无事,仍然不出门,只喂喂乌龟,或是吃吃喝喝,精神来了就强身健体。 沈兰芝常在梢间里进进出出,偶尔到了时辰还去给贺云昭请安,一直老老实实的模样,院子里有些人已经对她放松了戒心。 可贺云昭并没有,曹宗渭来了府里之后,她很谨慎地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寿宁院里,曹宗渭告诉谢氏,程怀信在那边很好,废的那条腿已经废了,但是好的那条腿,还能治,并且平日不会痛,只在阴雨天气可能会发作。 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谢氏十分满意,双手合十谢过菩萨佛祖。 曹宗渭每次看到老夫人这般都觉着好笑,他是杀过不知道多少人,从来不信神佛,只信自己。上战场之前,他从来不求神保佑。 平常不多操练,光求神佛有什么用。 这一回,曹宗渭忍不住打趣道:“老夫人谢错了人,事儿都是我办的,怎么谢起菩萨来?” 谢氏瞥了他一眼,道:“是我拿好处与你们换,你才肯办,说起来也是两厢情愿,我爱谢谁,与你有什么关系。” 曹宗渭无言以对,老夫人说的好像还有点道理。 知道孙子情况大好,谢氏又去小佛堂念经祈祷,让曹宗渭自便,爱留留,不留就走。 曹宗渭当然不走,陪着贺云昭说了几句话。 贺云昭任由他拉着手,他粗粝的指头摩挲得她的掌心痒痒的。 曹宗渭笑道:“夫人的手软绵绵的像个团子,我的手硬的像铁。”这大概就是男人通过女人的区别了。 贺云昭反握住他的手道:“我是养尊处优的手,你手上的都是英雄的印记。” 曹宗渭喜欢夫人这般恭维他,一个高兴,又把贺云昭搂进怀里,抵着她的发顶,温柔道:“夫人,我好想你明天,哦不,现在就嫁给我。” 贺云昭撩起一撮头发搔他胡茬青青的下巴,娇笑道:“没有说亲定亲,没有三媒六娉,不是明媒正娶,不嫁。” 曹宗渭宠溺道:“好好好,我请国公夫人来替我做媒说亲,打最肥美的大雁给你,下侯府里最贵重的聘礼,红毯铺地,皇亲贵胄都来给咱俩道贺,好不好?” 心里甜的滴蜜,贺云昭伸出食指贴在他唇上道:“都是你嘴上说的。” 曹宗渭轻咬她纤纤玉指,道:“一言九鼎,说得出,做得到。” 贺云昭被他咬的痒痒的,收回手问道:“何家人倒是老实,好几天了都没来找我麻烦,是不是你的功劳?” 嗯了一声,曹宗渭道:“欺负我两个儿子,哪儿那么容易放过他们,我直接向皇上参了一本,何千户降职成何百户。如今自己家里麻烦都处理不过来,哪儿有心思找你的?” “我说呢,卢氏竟然消停了。” 人到中年,何伟业受了这种打击,只怕卢淑珍的日子不好过。 贺云昭仰头道:“莫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只降了一级?” 曹宗渭颔首答曰:“到底是你娘家,怕你以后想从何家出嫁,何百户身份太低微也不好看。” “我不从何家嫁。”贺云昭巴不得从贺家嫁,但是这不可能。反正要认谢氏做义母,贺云昭更宁愿从伯府出嫁。 “随你,你从哪里嫁,我就在哪里娶。” 两人聊了一会儿,贺云昭又提了她想给程怀仁说亲的事,她说也不是真说,只是做个样子。 其实贺云昭是不打算真给程怀仁说亲,但是她知道怎么让他自己主动要谋一门亲事。而且她估计着,亲事十之八九成不了,但程怀仁和沈玉怜是绝对要吃一场大苦头的。 曹宗渭倒是没什么意见,他知道贺云昭办事有分寸,便是说亲,也不至于坑害了好人家的姑娘。 不过他不明白,夫人怎么这般讨厌程怀仁。 贺云昭告诉他:“他们一心想害死我,我自然要给他们找些事儿干,看他们焦头烂额的样子,我心里就松快。”曹宗渭无可奈何地笑道:“你高兴就行,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等信哥儿回来了,老夫人也迟早要收拾了他们。对了,伯府的铺子我已经收了三间过来了,现在放在陆家名下,等重新开张了,我再把地契给 你。暂且先让我的人管着,等以后你离了伯府行动方便了,就交给你。” “不打紧,伯府内宅都是我管制,吃穿短不了我的。” 曹宗渭捏了捏她的柔滑的脸蛋道:“没安好心的人不止一个,我知道你过的艰难,手里有银子比什么都好使,地契交给你之后,虽不要你管,每月去收例银却是可以的。有点银钱傍身,我也放心。” “你什么都替我周全了。”贺云昭挨在他胸口蹭了两下,曹宗渭像抱着猫儿一样的感觉。 曹宗渭重情义,很照顾亲朋好友,虽然有时候心粗,真用起心来,也是心细如发,温柔如水。 曹宗渭手上还有公事,也不便多待,再不舍也还是分开了,临走前偷个香,轻轻在贺云昭唇上啄了一下,还舔了舔舌头笑道:“夫人真甜。” 贺云昭笑他孩子气,便也回了正院。 沈兰芝依旧在修齐院侍疾,见着贺云昭回来了,端着个杯子出来泼水,朝她看了一眼。 贺云昭压根就没把人放在眼里,径直入屋,喝了碗消暑的汤。 小憩过后,贺云昭起来便听说,何家来人了。 贺云昭纳闷了,何家这个时候来做什么?难道还嫌家里麻烦不够么? 不过不打紧,来一个她骂一个,来一双就骂一双。 贺云昭着人去请,她以为是何家夫妇,便直接让丫鬟把人请到了内院。 结果来的人是个年轻男子,拿的是何家的名帖,却是贺云昭从来没见过的人。 前一世贺云昭和何云昭关系不算亲密,但何家的人她基本打过照面,尚不至于露馅,这个男人,她确实没见过。 不管什么关系,到底是个男人。贺云昭为着避嫌,便让人去了明间,叫了两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和两个三等丫鬟在屋里伺候着。 韩峰穿着一件灰蓝色直纱长衫,头戴蓝色方巾,一副读书人的打扮。他见着屋里人多,不敢造次,一揖到底,行了礼方道:“给夫人请安。” 贺云昭不敢贸然称呼,便请了他坐,问他有何事。韩峰微抬头看了贺云昭一眼,发觉表妹比以往更有风韵,不禁暗暗心动,面上一派平静道:“我随父亲才从江南回来,没想到才不到半年功夫……夫人就嫁人了,张家和韩家半点音信都没收到,姨父怕是把 我们忘了。” 贺云昭这才明白过来,这人是何云昭母族那边的人,不过何云昭生母张氏去世已久,前世也未见婆母同张家人和韩家人来往,关系怕是并不亲密。 贺云昭态度淡淡道:“定亲定的急,错过便错过了。” 韩峰欲言又止,便把手边的东西拿起来,对贺云昭道:“这是家父家母和我的一点心意,请夫人收下。” 几匹布和江南时兴的花样子,以及几只朱钗,虽然小家子气了些,但都是都是女儿家用的上的东西。况且看这男人的打扮,贺云昭认为张氏的姐妹家里,大约是不富有的,这些东西,还有些破费。 念在何云昭的份上,贺云昭也未太不近人情,吩咐丫鬟收了东西,又拿出一盘银子给韩峰,道:“是我对姨母的一番心意,劳烦你带去了。” 韩峰为难地看着银子,略推辞了一番,也接了。 贺云昭不多浪费时间,便委婉让韩峰快些离去。 韩峰也不多待,起身行礼便告辞,走之前,深深地看了贺云昭一眼。 丫鬟抱起韩峰送来的东西问贺云昭怎么处置,要不要立即归入库房。 贺云昭看见几张花样子还不错,心想着给曹家哥俩做些东西,便让她们都放到她屋里去。 喂过了乌龟,贺云昭才拿起花样子挑选,有几个“蝶戏双花”这样女气的她就放在一旁,留了几张“福从天降”这样意头好,男女皆可用的,预备做两双鞋。 顾绣在京都不多见,贺云昭怕被人认出来,便没打算给曹宗渭做外穿的物件,等以后成了亲,要做多少做多少,反正她都会。 看完了花样子,贺云昭顺手也看了看布匹和一些朱钗,却在一个木盒子里,看到了一封信。 眉头一跳,贺云昭感觉很不好,拆开信后,她闻着浓浓的脂粉气,读完了信笺上的内容。上书:表妹,此去半年,回乡听闻你已嫁作他人妇,位高权重乃我不能及。忆起当年盟约,余痛彻心扉,恨不能一死了之,一些薄礼只当了我以往许诺未有力应允之憾。后又听闻,尔夫行为痴呆,卿同守 寡,遂于心不忍,前来相见。愿不负我意。韩峰。 读完此信,贺云昭拧起眉头,她竟然没想到,何云昭还有一段前尘往事没有了却。 想来也是,何云昭二十岁的年纪才出嫁,卢淑珍一直将她藏在深闺,能相见的外男几乎没有,这便很容易对表亲动情。更遑论韩峰不仅是她少有能见到的男人,也同样对她有意。贺云昭的手心都在发凉,她侵占了何云昭的身子,前一世婆母还以身为盾替她挡箭,这些情谊便是重活一世,依旧不能忘却。现在遇到这种事,她也不敢随意地做决定,再者,韩峰在信中提到了“死”字, 倘若不是意气用事,太绝情逼死了他,反倒是一桩罪过。 只怕何云昭在天有灵,也会后悔救了她一遭。 不知所措过后,贺云昭渐渐冷静了下来,前一世婆母都未曾和韩峰有过瓜葛,那么说明,依着何云昭的意思,是不愿和此男来往。又或者说,韩峰不值得她来往。 想清这一点,贺云昭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了。 脑子清醒过后,贺云昭又从蛛丝马迹里发现这事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第一,前世何云昭就不出门,不可能和韩峰有不正当关系。 第二,韩家为何早早不去何家提亲,一直拖到她二十岁被继母坑害了,韩峰才来表真心。 还有几处细节,贺云昭只是略加猜测,不一定有道理,但她感觉,这个韩峰的心思,没有那么单纯。谨慎地烧掉信,又细致地检查了一遍,确定韩峰送来的东西里边再未夹带什么旁的私物,贺云昭便兴致乏乏地让人把东西归到库房去,自己描了前世惯做的花样子,预备给两个孩子做鞋面儿。 第五十章 贺云昭本来已经把韩峰的事情放下了,心想着只要拒之不见就好,哪晓得韩峰跟着张家人和他父母一起来了。 张家是何云昭母族一家,就算来往不密,倒也不至于形同陌路,而且无冤无仇,贺云昭总没有不见的道理。 遂在前院接待了张家人和韩家人,也见到了何云昭母族那边的嫡亲姨母。 韩张氏皮肤泛黄,眼角皱纹不少,看着像个老老实实的后宅妇人,说话声音也不大。她先是冲贺云昭哭穷,为之前添箱礼的事道歉,说韩家家底薄,送的礼也不厚,请她莫要见怪。 贺云昭没往心里去,直接问了他们的来意,是不是遇着了什么难处。 韩张氏说没有,只是快到张氏的忌辰了,她有些想念何云昭,所以过来看看。 处处没有漏洞,韩张氏亦是情真意切,贺云昭料想这个姨母兴许是真的有些疼爱何云昭的,只不过人微力薄,确实帮不上什么忙。遂并未出言针对韩张氏,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 韩张氏说了一会儿,有些沮丧道:“夫人还是在怪我们,以前夫人常对我笑的,现在夫人都不爱笑了。” 贺云昭确实不大爱笑,更何况韩张氏的话也没什么可笑的。 扯了个淡笑出来,贺云昭道:“笑不笑又有什么要紧的。” 韩张氏叹了口气,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何云昭小时候的事,贺云昭听的很认真,因为那些小事,都是她不知道的。 从韩张氏的话中可以判断出来,她确实还是挺喜欢何云昭的,甚至还在卢淑珍怀头一胎,何家没人管何云昭的时候,带过她几个月。 也难怪何云昭有愿意和韩峰亲近,估计是看在姨母的份上,更看重这个表哥。 韩家人在这儿坐了一上午,贺云昭留他们在暖阁用了饭。 韩张氏还趁着没人的功夫,把贺云昭引到暖阁的小间里,偷偷地拿了一个贴身藏的荷包给她,悄声道:“你姨父不知道我攒的有钱,你拿着用。” 贺云昭笑着推拒道:“我有银子使,姨母不用担心我。” 韩张氏不肯,非要给贺云昭,贺云昭推辞不掉,便收了。就这个时候,韩峰趁丫鬟收拾盘筷的功夫,闯了进来,作揖对韩张氏道:“娘,我也有几句话想对表妹说。” 韩张氏知道两人关系向来亲近,便先退了出去。自己的儿子差点娶了何云昭,不过因着聘礼微薄的缘故,到底是没成这门亲事,韩张氏颇觉惋惜。 贺云昭警惕地看着韩峰,道:“有话快说,半盏茶的功夫我就出去。”前院都是护院和经常洒扫的丫鬟小厮,就算后院的人要赶来,半刻钟的功夫过后,她一定会出去,不至于留下把柄。 韩峰拭泪道:“表妹,信你看到了?” 贺云昭有心把这件事断干净,便冷着脸道:“我看到了。你我虽说过亲,但我现在已经嫁作他人妇,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省得给彼此添麻烦。” 韩峰不管不顾道:“云昭,倘若你再晚嫁几个月,咱们就……” 贺云昭道:“我二十才出嫁,你为何早不提亲?” 韩峰羞愧道:“你还是记恨上了韩家,是不是?可当年若我父亲肯答应卖掉十亩良田,家里就过下去了,你嫁来也是吃苦,我怎舍得叫你吃苦。” 贺云昭不知道韩家的家底,但看他们出手送的礼,以及穿戴打扮,卖掉十亩田地,绝不至于过不下去,想来还是韩家父子舍不得钱的缘故。 贺云昭不悦道:“错过便是错过。你若真心喜欢我,就不会在这个时候给我找麻烦,你可知诰命通奸是什么下场?你想连累我和你一起死?” 韩峰吓得大惊失色,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表妹同我们疏远了。” 贺云昭又道:“等到你娶了夫人,两家当亲戚往来我可以答应,但是私下相见,还是不要了。你若再这般无礼,我就直接叫护院来把你轰出去。出去吧,我没有话同你说了。” 韩峰仍固执道:“云昭,你别怕,我以后会小心谨慎,不会叫人发现的。”贺云昭冷笑道:“虚情假意,真心喜欢我的人,不会舍得害我,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让你踏入程家半步。今日我念在你母亲的份上放你一马,否则你再不出去,我就立马喊人进来打断你的腿!”说着拔下簪 子,拿簪尖儿对着他,表情十分狠厉。韩峰见贺云昭不像说谎,一向软糯好哄的表妹竟然变得这般强硬,和以前甜言蜜语就能骗到的表妹完全不一样,他也害怕了,跌跌撞撞地从小间里出去,面色如常地待在韩张氏身边,随后同父母亲一起走 了。 这下子,贺云昭可以确定韩峰确实没有安什么好心,难怪何云昭前世都不和母族的人往来,只有一个人微言轻的姨母,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也没有往来的必要了。贺云昭忽然可以理解何云昭为何是那般性格了,她的身边几乎没有人疼爱她,唯一对她真心的也只有一个柔弱的姨母,怕是受韩张氏的影响很大,加之被继母和姐弟们欺负的厉害,自己渐渐成了软弱不敢 反抗的性子。 这件事在贺云昭心里已经到此为止了,若是韩峰还敢来,她再不会手下留情。贺云昭又想起反常的沈姨娘,突然有了个大胆的联想。 方才与韩张氏谈话期间,贺云昭知道韩峰是半月之前就回来了,但是他为何最近才出现在她面前,是什么缘故促使他大着胆子来找何云昭? 贺云昭才不相信是因为真心喜爱的缘故。 一个男人连十亩良田都不肯拿出来,甚至许诺送礼,却又常失信,直到“心上人”嫁人之后才舍得花钱补偿,这足以说明,他绝对不是真心。 贺云昭为了确认自己猜测无误,便让彭见山去打听韩家最近的动向,有没有奢侈的花费,都花在哪些地方。 这一打听,贺云昭果然没猜错,韩家人倒是没添置什么大件,但是韩峰在狐朋狗友里忽然出手变得阔绰了,而且回京之后,曾经连着两天夜宿在有名的粉头那儿。 韩家不穷不富,韩峰是绝对没有足够的银钱去外面找姑娘的,肯定是有人给了他银子。贺云昭不得不说,沈兰芝还真是大方,就是不晓得她的那些余钱,还能支撑多少。还有程怀仁手里的产业,伯府里又要给丫鬟们发月钱,等到换季的时候也都要添置买办不少东西,她倒要看看,这些必要 支出的银子,程怀仁从哪里找出进项来! 韩峰老实了几日,结果没过多久又来伯府,依旧是带着礼来,贺云昭直接吩咐门房把他拒之门外,说她不便私见男客,让门房打发了就行了。 谁愿意见穷亲戚?门房也是极会看脸色的人,几度给人脸色看,冷言冷语地把人轰走了。沈兰芝在修齐院吃了好久的苦头,听说韩峰没从贺云昭这儿得到半点回应,反被拒见,窝一肚子的火没地儿撒,卢氏不是说他们表兄妹感情很要好吗?!卢氏不是说何云昭肯定拒绝不了韩峰吗?!卢氏不 是说韩峰哄一哄,何云昭就能依从了他吗?!卢氏和韩峰根本就是联合起来骗钱!! 沈兰芝也不侍疾了,直接带着丫鬟冲出去找卢氏要钱。 卢氏也很苦恼,她明明见过韩峰以前甜言蜜语哄何云昭的模样,若非何云昭胆子太小,她又担心韩家出不起聘礼娶何云昭,一直盯着他们俩,他们表兄妹说不定都有肌肤之亲了! 所有人都搞不懂了,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何云昭怎么变得那么油盐不进,半点把柄也让人拿捏不到了。 沈兰芝管不了那么多,现在算计不了贺云昭,她只想把钱要回来!那可是她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钱,没得事儿没办成,全便宜给卢氏和韩家小子了! 要是几十两,卢氏也就给了,可是五百两银子,韩峰索要了大半,她一个人哪里拿的出来,厚着脸皮干脆一分钱也不肯退! 沈兰芝也不是个好惹的性子,和卢氏两个拼着要把事情抖落出来。卢氏现在过的十分不快活,也豁出去道:“你愿意抖就抖,我不过当个中间人而已,事儿还是你们俩干下的。大不了我家那个休了我,反正我也不想过了,就是当个弃妇有什么要紧的。哪儿像你,要是何云 昭知道了这件事,想要喂你吃,你敢说一个不字?勒死你、溺死你、砍死你,法子多的是!” 钱是要不回来了,沈兰芝只得灰溜溜地回了家。在修齐院白白受了那么多天的气,还亏损了那么一大笔银子,结果她又病了一场。 贺云昭正等着沈兰芝作妖,没想到她居然病了,推敲之下,约莫能猜到原因,置之一笑过后,便又专心做起了曹家兄弟的贴身物件。其实许多事就是这样,但凡心思干净一点,便是别人再多手段也奈何不了你。贺云昭不知道若还是何云昭面对这些事会怎么办,但换做她来处理,这些人铁定没有好果子吃,因为婆母的心软和优柔寡断, 她都没有。 贺云昭刚挑好了花样子,曹家兄弟便来了。 二人直接入了次间里边,看着贺云昭把东西放进笸箩里,都凑过来看。 贺云昭正好给两人量了量脚的大小,又让他们自己挑了花样子。 兄弟俩倒是很规矩地道了谢,又说已经放了假,等到大暑过完了,到了立秋,再重新上课。这也就意味着,哥俩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找她玩了。 哥俩不等贺云昭答应,已经把她的时间全部都预定下了,不许别人来抢。 贺云昭本来也没什么事,只偶尔需要去别处走动,哥俩来玩,她也有空陪,便也允了。 下午的时候,贺云昭一边给他们做鞋,一边听他们讲上学的趣事。多数都是曹正允在说,并且说的都是先生夸赞他的话。 曹正麾也很想说,但是说不出口,总觉着在夫人面前这般显摆不好,便只得一直静静地听着。 哥俩从伯府回去的时候,在程家角门跟前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曹正麾拿点碎银子,问过门房之后才晓得是夫人母族的人。 回了侯府,曹正麾便在自己院里开始清点库房的东西,而且还把原来放在曹宗渭这里的东西都要了回去,列入册子,把册子整整齐齐地收在内室。 曹正允发现了曹正麾的动静,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哥哥开始守财了,那肯定是有事,管他有什么事,他也先把钱财都攒起来再说。 随即行动起来,二话不说把自己的库房清点了一遍,虽然没多少东西,都是府里给的例银,长辈们过年时候给的红包,和年节时候赏下来的玩意,林林总总也没有多少。 曹正允第一次感觉自己很穷。 等到曹宗渭回来的时候,曹正允就要求父亲给他涨例银。 曹宗渭倒是不在乎钱一个月几两银子的钱,但小孩子拿太多钱不好,而且事出必有因,便问他要做什么。 曹正允答说,什么也不做,就存着。 曹宗渭笑话道:“现在就开始抠你爹的家产来了?行,你要涨就涨,不过不能从公中出,从我库房里走,毕竟还未分家,你两个堂哥没有涨,我也不好叫你大伯母给你涨。” 这个家虽然是曹宗渭当着,但公平还是要讲的,他做事一向要求问心无愧。 曹正允才不管从哪里出,反正只要钱进了他的口袋就行。他不是个安分的性子,得了父亲的许诺,登时跑到曹正麾面前去炫耀,说他以后肯定比哥哥富有,还毫无心机地把自己的财产都报给了曹大听。 曹正麾冷笑道:“就你那点银钱,得瑟什么呀?给你看看我的。”把整理好的册子递给曹正允,曹正麾同时讲道:“我比你年纪大,例银涨的比你快。我读书也早,每月还有学杂费。长辈们赏给我的东西也都留着在,没有打赏人。每年节省下来都是一大笔银子,就你那点 东西还想跟我比?哼,还有,你找爹要的例银,我也去要,怎么算都比你多。” 曹正允想了想,好像怎么都比不过哥哥了,除非他早出生几年,和曹正麾一般大还不多。 撇了撇嘴,曹正允道:“懒得跟你比了,存那么多银子有什么用?反正我不短吃穿的。” 曹正麾挑眉笑道:“当然有用了。” 曹正允贴着曹正麾的脸颊问:“哥,到底有什么用?” 曹正麾见屋里没有伺候的人,把曹正允拉到床边,严肃道:“我跟你说了,你不许说出去,不然爹要掐死你。” 曹正允缩着脖子像只小老鼠,低声道:“我不说,我保证不说。” 曹正麾嘿嘿笑道:“我是在给夫人存嫁妆。” 曹正允一脸发蒙,存什么嫁妆?夫人要嫁给谁了吗?可是夫人已经嫁人了呀。他还傻兮兮的问道:“夫人的嫁妆轮得到你出?” 曹正麾弹了下曹正允的脑门,道:“傻子,聘礼有爹出,我自然是存钱给夫人添嫁妆。” 曹正允总算反应过来了,夫人要嫁给他爹!! 捧着曹正麾的脸蛋,曹正允瞪大了眼睛道:“爹真的要娶夫人?!” 曹正麾掰开弟弟的两只小爪子,道:“小声点儿,你要叫别人知道了,这事就成不了了,知道吗?” 曹正允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不清不楚道:“我不说,我保证不说出去!”以后,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叫夫人娘了吗! 曹正允很是心急,又挤着曹正麾问,什么时候夫人才过门,怎么现在一点风声还未听到。 曹正麾也不清楚,但他知道父亲敢说出口的话,就一定能办到,管他什么时候的事,反正赶紧存钱就是了。他都后悔自己没有早些开始存钱,一想起那些浪费掉的银子,心都是痛的。 曹正允顿时觉得自己更穷了,近乎一无所有。招呼都没打一声,他便准备开溜。 曹正麾生怕弟弟太兴奋了说漏嘴,把他扯回来道:“你去哪里?你去干什么?” 曹正允拍开曹正麾的手,道:“放开我,我去找父亲要钱,我都快穷死了!”锦衣玉食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觉着自己很穷呢。 曹正麾也不甘示弱,把曹正允推到床上,高声道:“我先去要咯!” 哥俩赛跑起来,小的追着大的去了长松院。 曹宗渭已经从都督府的衙门里回来了,这时候还在书房,曹正麾听小厮说父亲没有在见客,便让小厮通传一声,说他来了。 曹宗渭也不防着小孩子,便让曹正麾进来了。 曹正麾也和曹正允一样提出了加例银的请求。 偏心谁也不好,曹宗渭自然应承了,把这事交给了小昌,让他每月多从他的库房里走二十两分给哥俩。 曹正麾支支吾吾地还想了其他由头要了一些东西,都是些好木料子制成的大件,譬如什么老檀木雕花圆桌和成套的黄花梨根雕小桌、凳子。 曹宗渭被逗乐了,道:“你倒是眼尖,连我库房的东西都看上了。” 这厢曹宗渭还未答应,曹正允也跑进来了,道:“爹,我要钱!我要好多钱!我还要宝贝,越贵的越好。” 这哥俩有意思了,都来找他要东西了,就他们这个攀比法,干脆把他私库搬空好了。 “说罢,都要钱做什么?府里一应吃穿用度难道不够?” 曹正允道:“够是够的,但是用了就没了,我想存起来。” 而曹正麾就聪明些,他道:“爹,我告诉您一件事,您把那套根雕许给我,行不行?” “你先说是什么事吧。” 曹正麾跑去曹宗渭耳边,拳着手告诉了他,夫人母族有个年轻男子总是在伯门口徘徊的事情。 曹正允厚着脸皮贴上去听,可惜没听到内容,曹正麾就说完了。 曹正麾问父亲:“可以许给儿子吗?” 曹宗渭挑眉道:“不行,我已经许了人了。”这样的好东西,当然留给夫人做聘礼。 曹正麾沮丧道:“那……别的总要许一样我吧?” 曹宗渭吩咐小昌道:“除开我在册子上圈过的物件,带两个哥儿去挑,老大挑三件,老二挑两件吧。” 曹宗渭的库房,他们都还没去过呢,欢天喜地跟着小昌去了一趟,高高兴兴地挑了几个好物件。 曹正麾眼光好,开始选中的物件都是曹宗渭在册子上圈起来的,留给贺云昭做嫁妆或是聘礼的,选了几次之后,总算把东西选齐了。 曹正允就简单多了,他就赶大的挑,越大的,他就觉着越好!不过太贵重的小昌也没敢给他,最后挑定了一架八折的屏风和一个紫檀暗八仙立柜。 哥俩各得其所,曹宗渭也着人去打听了夫人母族张家和韩家是怎么回事。 韩峰和何云昭说过亲的事,不是什么秘密,曹宗渭很快就知道了,虽然明晓得最后没成,但他还是有些不舒服,倘若他早些遇见夫人,就不会有这些波折了,指不定他们孩子都有了。 如果夫人给他生个孩子,肯定很可爱,毕竟夫人那么美,曹宗渭想想都开心。 因得知了这件事,长松院饭都摆上来了,曹宗渭又说不用了,去了忠信伯府,到谢氏的院子里用了晚膳。 贺云昭闻讯自然赶去了,不过她已经吃过饭了,便没再跟着他们一起用饭,去了小佛堂里帮谢氏抄写了一卷经文。 曹宗渭饭后同老夫人聊了两句,谢氏也晓得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便自去了小佛堂,把贺云昭从小佛堂里给赶了出去。 贺云昭入了次间,曹宗渭开口便问:“韩家的人来找你了?”贺云昭倒是不意外曹宗渭会知道这件事,毕竟韩峰频繁来此,有心人总会注意到的。她也没打算瞒人,便把自己所知晓的事同曹宗渭说了,告诉他,虽然他们说过亲,但是亲事没说成,也没了联系,韩峰近日来找她,她也基本没见。 第五十一章 贺云昭以为自己向曹宗渭坦白了韩峰的事就没关系了,哪晓得这男人真是小气,捉着她问,有没有喜欢过韩家小子。 贺云昭自然答说没有,她自己没有,想来何云昭也没有。因为心里有爱的人,是无所畏惧的,婆母若连为了爱的人反抗继母都做不到,估计也没有多喜欢韩峰。 曹宗渭面色稍稍好看了些,不过醋坛子打翻了,也没那么快就不吃酸了,他还是握着贺云昭的手,问她跟韩峰有没有互送过东西,有没有牵过手。 这些事贺云昭都不清楚,但又不想曹宗渭不高兴,便道:“姨母待我还可以,两家互送东西自然是有的,至于越礼的事,我没做过。” 贺云昭很清楚,她的身子干干净净,而且何云昭那么胆小,也做不出什么要紧的大事。 曹宗渭这才放过她,跟她说起家里两个混小子,已经开始要从他这儿捞钱了。 贺云昭笑道:“他们两个要钱做什么?难道同时看上了什么物件?” “不清楚,我猜,约莫还是为着你的缘故。” 贺云昭就更不清楚了,纳闷道:“我这里哪里有费钱的地方?对了,我倒是说过要给他们做鞋穿,不过两双鞋而已,也要不了多少钱,我也不会要钱。” 两个大人对两个小孩的心思很费解,而且怎么猜都猜不明白。 曹宗渭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便没再多留,搂着贺云昭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便离去了。次日清晨,程怀仁来请来的时候,贺云昭同他提了两句相看的事,告诉他道:“在贺家庄子上我留意了几家姑娘,大理寺卿家有个庶出的适龄姑娘,那日是病了没来,听说也是个贤惠的,等有机会了,我便 去瞧瞧为人。” 程怀仁皱起眉头道:“庶出的?” 贺云昭颔首道:“庶出的三个姑娘,两个都嫁了,就这么一个正好合适。” 程怀仁不悦道:“难道没有嫡出的姑娘吗?” 贺云昭淡淡道:“嫡出的四个姑娘,两个嫁了,第四个才十来岁,不急着说亲。” “那第三个呢?不是正好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吗?” “第三个小家子气了些,不适合你。” “那也比庶出的强!若兜兜转转还要娶个庶出的,还不如娶表妹。”贺云昭拍桌道:“愚蠢!我话都没说完你便赌气了。你要娶你表妹,她哪一样东西拿得出手?是家世背景?还是德容言功?性子就那样,动不动哭哭啼啼四处挑唆,长的也一般般,夏日里越发见丑了,也不 大会说话,不知道尊上敬老,女红都学不好。她能和人家大理寺卿的庶女比?” 这倒是真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理寺卿王家可是正三品官宦之家,王大人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教出来的女人怎么会差?沈玉怜一个姨娘养的,如何比得上? 程怀仁哼了声气道:“母亲说的都有道理,但是儿子娶正妻是想娶个助力,一个庶出的,娶和不娶,有什么分别?” 两个指头拈着茶盖,贺云昭随意拨拂着了茶杯里浮起来的茶叶,道:“这你就错了。” 程怀仁知道自己处事不如嫡母,作揖恭敬道:“儿子洗耳恭听。” “娘家人扶不扶持姑爷,完全在于姑爷是个什么身份地位的人物,而不在于嫡女。明白么?” 程怀仁不大明白,拧眉道:“何解?”“王家四个嫡女,老大老二嫁的都不好,老四还有三年多才能开始说亲,老三那个性子,我看着也难得嫁好,除非运气非常好。几个嫡女的夫家,都没有特别出挑的。两个已经出嫁的庶女比嫡出的要差。你 若娶了品行好的庶出女,一则有她做贤内助,二则岳丈也肯一心帮衬你,好处比娶嫡女更多。” 程怀仁细细思索着,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姨娘说了,夫人未必对他有好心,说不定只是想娶个性儿好的媳妇方便拿捏,所以他并未一口应下。 贺云昭放缓余地道:“我也没说一定就要娶,不过是觉着尚可,便与你提一提。说亲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还得慢慢相看。” 程怀仁也敷衍道:“母亲说的是,还是得劳动母亲替我四处走动相看了。” “听说太子妃要替皇长孙挑儿媳妇,她挑的人必不是一般人,我得想法子去一趟,总能捡着几个好的。等我想法子得到了帖子,你再同我一起去一趟,同太子妃请个安,也好叫姑娘们瞧瞧伯府里的哥儿。” 程怀仁顿时喜上眉梢,道:“谢母亲费心,不过太子妃的名帖……若是没下到咱们家来,如何能弄得到?” “事在人为,试试看就是,了不起多花费些银子。” 说起银子,程怀仁就心虚了,下意识地想节约些开支,省得会把他亏空的事儿暴露了,便道:“侯爷想必和太子家中有往来,托他的人情一起去,应当可以吧。” “是个主意,不过我与侯爷也不容易见着,你去学里的时候顺便去趟曹家,自己同侯爷说这事吧。” 程怀仁觉得难以启齿,他认为武定侯早就已经没有以前那般照拂他了。但为着能有翻身的一天,委屈这一时半刻的又有什么干系呢? 遂程怀仁厚着脸皮找曹宗渭提了这事。 曹宗渭一听说是贺云昭叫他来的,略思索了下,便把这事记下了,同程怀仁说,等收到帖子了,便跟太子府的人说一声,再要一份来。 程怀仁要回家的时候,曹家兄弟粘了上来,说要跟着一起去伯府玩,还问曹宗渭可不可以。 曹宗渭当然许了。 这厢刚求完人,程怀仁自然不好拒绝,便同曹家哥俩一起回了家。 程怀仁带两人一起去后院给贺云昭请安,曹正允在路上叽叽喳喳问道:“仁哥儿,你什么时候去太子妃府里?” 到时候贺云昭铁定得去,所以曹正允也想去,赏花嘛,他也懂的,他会挑最香最大的花,然后送给夫人。 程怀仁脸色一黑,道:“你如何知道?” 吐了吐舌头,曹正允道:“我正好在书房外面嘛,不好意思打断你们说话,便等你同父亲聊完了才去。” 难怪说把时机掐的那么准,程怀仁一踏出门槛,哥俩就进来说要跟着一起去了,原来一直在偷听呢! 程怀仁态度冷淡道:“去的时候还没定,我也不知道。” “哦。”曹正允也不大想和程怀仁说话了。 本是随口聊的三言两语,却叫沈玉怜的丫鬟给听去了。 沈玉怜虽然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但得知消息的时候还是心里添堵,而且还是去太子妃家里,那些千金小姐个个身份显赫,她如何比得上。表哥会不会从此真的就变心了? 越想越急,沈玉怜便派人去修齐院门口守着,听说程怀仁出来了,便立即赶去了前院。 沈玉怜跟程怀仁说,她也想去。 程怀仁本能地想拒绝,可是看着沈玉怜委屈的脸,不忍说出重话,便把责任推到贺云昭身上,道:“还得夫人肯带你去才行,不然你到时候跟着谁?” 沈玉怜咬唇道:“那就去求夫人,表哥跟我一块儿去。” 程怀仁不耐烦道:“母亲又不是那么好说话,你让我如何开口?再说了你去了能干什么?” “我也能帮你挑选,将来总是要压我一头的人,难道我不能选个性子好的,容易相处的?表哥,你还说心里有我,却又不为我考虑。” 程怀仁最吃软,便好言哄道:“好好好,去求夫人,不过她要是不答应,我也没法子。” 沈玉怜这才拭泪道:“只要你肯,夫人又有什么肯不肯的?” 程怀仁就是怕夫人肯。他很怕和表妹的事让人知道了,以后相看就难了。沈玉怜偏偏又要跟去,他真是头疼不已。 沈玉怜的丫鬟先去了正院,听说两个小客人走了,便立即赶回来报了信。 程怀仁和沈玉怜这才去了正院。 贺云昭一看两人又来找事,便让他们赶紧说,她还要等着用晚膳呢。 沈玉怜半天不说话,程怀仁才支支吾吾开口道:“母亲,去太子府里的时候,我想把表妹也带去。” 贺云昭半晌不说话,那两人头都不敢抬。过了好一阵子才听她嗤笑道:“她去做什么?难道还指望太子妃看的上她?人家可是替皇长孙说亲,不是阿猫阿狗。”沈玉怜羞愤欲死,这贱妇的嘴,怎么这般毒辣! 第五十二章 沈玉怜难堪的说不出话来,她一言不发,就等着程怀仁帮她说话。 程怀仁也不好意思再开这个口。贺云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大眼瞪小眼,愣是没人说话。 等的不耐烦了,贺云昭起身道:“既然不说话,那我就去陪伯爷吃饭了,你们回去吧。” 沈玉怜等不住了,便道:“夫人,我想一同前去太子府,帮表哥把把关。” 贺云昭被逗笑了,道:“你去掌眼?那我要做什么?况且这是相看伯府正经的正室少夫人,你将来一个要抬妾的人去挑正室?你是不是偷吃了沈姨娘的药,脑子给药坏了?”沈玉怜哑口无言,贺云昭追击道:“你把关?你的眼界和心胸,你看得上谁?人家去太子妃府里的姑娘都是一二品大员家的千金小姐,你还有资格挑别人?你也不好生想想,你比不比得上人家一根手指头? 前些时让你学规矩你不学,到时候同桌坐在一处,都是小姐的做派,偏你像个丫鬟似的,你好意思吗?” 简而言之,沈玉怜去了只有丢人的份儿。 程怀仁甚至也能想象的到,如果表妹去了,伯府将颜面无存,这般没规矩的表姑娘,管中窥豹也可见程家家风。 沈玉怜再也忍不住了,低着头抹着眼泪道:“不去就不去,夫人做什么还羞辱人?你还不如打杀了我算了!” 贺云昭道:“是我让你来找我的?你不来,我难道会把这些话说给你听?” 沈玉怜愈发难过了,连程怀仁都不维护她,嘤嘤道:“没有这样作践人的!若真是一个贤淑的人,只说不让去不就是了?哪里会说出这种刻薄的话?” 这倒也是,贺云昭说话实在打脸了些。 程怀仁两难地看着嫡母和表妹,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 贺云昭忽然勾唇道:“省得你说我刁难你。其实想去,也不是没有法子的。” 沈玉怜缓了缓气儿,道:“什么法子?”她到底还是想去的,便是去见识见识,若能结交上那些人,也是值得的。倘若有个朋友什么的,不至于在伯府一句话都说不上。 贺云昭好心道:“到时候我预备带文兰和文莲去,我想着把思音也带上,你也跟着着,正好四个丫头,别人也不会怀疑。” “你!拿我和丫鬟比!”沈玉怜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掐死贺云昭!贺云昭毫不留情道:“若非看在仁哥儿的份上,你算伯府哪门子亲戚?我自己的亲侄女我都没说接到府里来住,你一个姨娘的侄女,算什么东西?若说性格讨喜,我也爱抬举,规矩规矩学不会,长的也不是 个有福气的,现在身子都不干净了。我告诉你,你这样的人放到牙子手上,都卖不了二两银子。” 沈玉怜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厥过去,她是为什么想不开要来找贺云昭啊,修齐院简直是地狱! 程怀仁紧张兮兮地扶着沈玉怜,安抚道:“表妹,你就别去了,怎么能和丫鬟们混作一谈。” 沈玉怜哭的不能自已,连话都说不清楚,死死地揪着程怀仁的衣袖,断断续续道:“走,走……走。” 送走了两个麻烦,贺云昭悠哉悠哉地去用饭了。 这厢贺云昭才用完饭,谢氏便唤了她去。 谢氏问贺云昭给程怀仁说亲的事,还问她这般好心难道想两头讨好? 贺云昭讥笑道:“讨好他?对,就是讨好他,我不光要给他说门好亲事,我还要把他记到我名下,做正经的嫡出少爷呢,让他一梦美到死!” 贺云昭已经在六月的时候拿到了和离书,现在把程怀仁记到她名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谢氏笑了笑,道:“好主意!” 谢氏很欣赏贺云昭的手段,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整治程怀仁他们。 贺云昭没有作答,前世他们带给她的伤痛,这一世就让他们挨个偿还! …… 大暑将过,热意不减,伯府各院都在用冰。 修齐院里因着曹家兄弟哥俩常来,贺云昭用冰用的更厉害,整个暑日,伯府上下的开支都比春季要多。 七月上旬过完了的时候,库房的银子还未送到贺云昭手上,底下人的人都没拿着钱,开始有了怨言。 贺云昭把大总管明荣喊来,问月例银子的事,为何月头过了这么久,还不见下人的月钱送过来。 明荣苦着脸道:“夫人,林总管他说这两个月府里都没进项,小的也拿不到钱,也变不出银子来啊。” 明知道是什么缘故,贺云昭仍旧板着脸道:“外面的铺子难道一分钱都不赚了?” 明荣约莫心里是有数的,料想到外面的铺子肯定不行了,程怀仁才没拿一分钱回来,便含糊道:“小的也不知道,要不把少爷喊回来,您亲自问问?” “这等大事,要是月钱不发下去,下面又该闹了。便是学里耽误一时半刻的也不要紧的,赶紧去喊吧。” 明荣心知大事不好,也未亲自去喊,使唤了个人去,只说夫人叫少爷回家,要问关于月钱的事,旁的事便没有多说。 程怀仁这时候正在曹家族学里,曹宗渭派人把太子妃府的请帖送了给了他,让他带回去。 程怀仁当即道了谢,收好了帖子又回了学堂,哪晓得那帮子纨绔子扒着他的衣裳抢了帖子,取笑他道:“这帖子我家也收到了,我母亲要带家中姐妹去,你去做什么?” 说话的人家里是和曹家旁支,一个三品官员的儿子,他的意思就是,程怀仁这等身份,配不上和他家中姐妹一起去相看。 程怀仁黑着脸把帖子抢回来,道:“与你何干。” 学里的人都不大喜欢程怀仁,人微言轻就容易受欺负,人品再不好,就更难讨喜,更遑论现在武定侯似乎都不怎么搭理他了,连曹家两个庶出的哥儿都不怎么和程怀仁来往,这些人就更看不起他了。 又有人道:“你若是个正经嫡出的也就罢了,偏生是个庶出的,太子妃跟前难道还有庶出的姑娘?便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程怀仁咬紧牙关,面色沉得能滴水,道:“你们家嫡庶有别,我家却是没有的。” 曹家族学里的多是嫡出的人,嫡出的哥儿向来感觉自己高人一等,便有人道:“这说明你们府里没规矩,嫡庶有别,那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嫡出就是嫡出,庶出就是庶出。” 程怀仁这些日子握着伯府的铺子,看惯了下面那些人商人阿谀奉承的模样,只有在这里,和这些公子哥儿们比起来,他的身份仍旧是那么卑微,那么不值一提。 许是膨胀之后再不肯受辱,程怀仁还嘴道:“算起来,你家里也是曹家庶出的一支,人家嫡出一支未论嫡庶,你就敢说自己是嫡出的?” 挑事儿的哥儿家里都是庶出的第三代了,而且家中长辈早就自立门户,在朝为高官,他本就是正正经经的嫡出哥儿,哪里受得了程怀仁这样贬低他? 年轻人又总是血气方刚,二话不说就动起手来,刚从外面方便了回来的先生都过来制止不住。学堂里嫡出的哥儿看不起程怀仁,不肯帮忙,庶出的哥儿就更不会帮忙了。 二人越打越凶,扭打在一块儿根本就分不开。 先生没办法,只得让小书童去侯府里喊人来,把两人分开。 侯府里除了两个老的,和两个小的,基本没主事的人,得脸的管事带着护院赶去,把两人分开来。 管事也是个会看脸色的人,他知道自家主子最近不大待见程家庶出的少爷,这厢闹事的又有个嫡出的哥儿,偏心哪边不言而喻。 程怀仁倍受侮辱,撕烂了书吼叫道:“狗眼看人低的狗东西,我再也不来这劳什子族学了,一个个的废物,读你娘的狗书去吧!” 这一骂,就捎带上了不少人。程怀仁这回是真的没地儿去了。冲动发泄之后,剩下来的就是莫名的恐惧和空虚,程怀仁忽然觉着,自己真的半个依仗的人都没有。家里铺子都被他败了,新铺子又砸了不少钱进去,手里能使的银子不多。至于人脉方面,除了武定侯, 还有谁记着伯府的人情,肯拉他一把? 没有,一个都没有。 程怀仁感觉到非常害怕,仿佛还未走上去的仕途已经被人给堵死了路。 四肢冰冷地走在街上,程怀仁心里唯一的一点希望就是,娶个好夫人。就算是仰仗着岳丈家的关系,他也要把伯府立起来。 今日之辱,他记得清清楚楚,总有一天,他会双倍奉还。 程怀仁还沉浸在幻想之中,便被伯府的小厮捉住了,说夫人唤他回家。 程怀仁现在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回家,痴痴呆呆地跟着小厮走,什么也没问,一路走回了伯府。 走到家门口,程怀仁才渐渐清醒过来,嫡母好端端的叫他回去做什么?难道是听到了学里的风声? 不管嫡母怎么说,那个地方他是再也不会回去了。 到了修齐院,程怀仁脚步虚浮地往次间里边走去,到了贺云昭跟前,请安行礼后,嘴唇发白抢先道:“母亲,我以后不想去学里了。” 贺云昭诧异地抬起眉毛问道:“为何?”前一世程怀仁便是在此之后不久否极泰来,在曹家族学偶然结交了新帝手下功臣家中的公子,他现在不去,那可再好不过了。 程怀仁把同窗羞辱之事巨细无遗地同贺云昭说了,紧锁眉头,红着眼眶道:“母亲,他们实在刻薄,我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忍受那般侮辱?” 贺云昭听罢恨不得抚掌叫好,那些人说的都对,程怀仁就是癞想吃天鹅肉,一个庶出的哥儿也妄想一步登天,要不是嫡出的哥儿一个个的都出了事,哪里轮得到他? 敛住快意,贺云昭淡淡道:“不想去就不去了,不过侯爷那边,还是要知会一声,毕竟他照顾了你好几年,这样贸然离开,岂不是打他的脸?” 程怀仁倒是没想到,嫡母居然认同他,并且替他这般考虑,他以为按着贺云昭的性子,该羞辱他一番才是。 稍稍平复了情绪,程怀仁道:“儿子谢过母亲,改日我便登门道歉,同侯爷好生说说。” “你一个人去太不像样子,我跟你一道去。倒时候备着厚礼,省得人家介怀。” “母亲说的是。” “不过你读书的事,还是不能耽误。既然不愿在曹家族学,便给你请一个先生来教你就是。” 程怀仁吐了口气,方才冲动之下做的事,总算没有导致太严重的后果,说到底,还是嫡母待他真心的缘故。 他作揖道:“一切全听母亲的,不过这先生不知道好不好请?” “虽然咱们不认识什么清贵的读书人家,但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银子怎么就不好请?不过这回我可不能纵容了你,要请则要请名师严师,否则你的课业一再耽误,学不到真本事,将来如何立足?” “母亲说的是,儿子晓得。”程怀仁心里感动着,声音都哽咽了。 贺云昭见状心里波澜不动,就程怀仁这副飘飘然的状态,再请个严师对他来说就是折磨,何况她有个非常合适的人选,保证程怀仁将来的仕途“一帆风顺”。贺云昭直接做了决定道:“我听说京郊有个汪举人,教出了好几个学生都中了进士,现在都在京中任职。这会读书的未必会教书,考的不好的未必不会教人,毕竟科举还有个气运在里边。汪举人虽然是个举 人,自己却能教出不止一个进士来,说明不止是学生学的好,他自己也教的好。我寻摸着,花重金聘请他来教你三年,今年考不上也不算,等到三年之后,能中举人也是好的。你以为如何?” 程怀仁大喜道:“儿子愿意。”汪举人也算小有名气,不过权贵之家多请的是书香门第的清贵之流在自家族学当先生,他想去世家大族里教书,人家也不要。便只是在家中开个私塾,一年带那么几个学生。但这种学生家里,家底又如何 能和伯府相比?只要程家出足够多的钱,就能请到他。 贺云昭点头道:“那便就定了他了,等到明日我叫明大总管去走一遭,要是能成,你再跟着一起去,亲自把先生接到家中来。” 读书的事有了着落,程怀仁喜上眉梢,心里愈发喜爱嫡母,又作揖道了谢,承诺将来必定侍贺云昭为生身母亲,好生孝顺。 这些花言巧语,贺云昭听过之后就笑笑,毕竟程怀仁根本没有孝顺她的机会,很快他就会尝试到失去一切的滋味,就和她前世一模一样。 贺云昭冷淡道:“你不必谢我,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我说了,我既然做了你的嫡母,便会尽职尽责。” 三言两语之间,二人便把程怀仁日后的先生给定了下来,他本人十分满意。 贺云昭也很满意,因为新帝登基之后,清算的朝臣里边,汪举人的所有学生全部遭殃。谁让汪举人在官员之间大放厥词,被人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呢。 如果程怀仁能活到做官的时候,不出意外他也会被新帝厌弃。 定下了新先生的事,程怀仁犹豫着还是对贺云昭说了一句心里话:“母亲,外面的人太看不起我的身份,儿子一定好生读书,将来让他们后悔!”程怀仁的记恨之心,贺云昭再清楚不过了。前世她哥哥不过是在他俩新婚之日说了句玩笑话,说贺家待他不薄,没有哪个岳家能做的像他们一样,可千万不要辜负了贺家姑娘才是,就被程怀仁一直记恨着 ,认为贺云京在侮辱他是个倒插门。 贺云昭也是在程怀仁醉酒之后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居然对那事耿耿于怀,甚至想着有一天能够狠狠地报复回贺家。以至于她有时候会猜测,自己娘家被清算,是不是和程怀仁有关系。 碍于没有证据,贺云昭也未把这笔账算在程怀仁头上。 贺云昭不咸不淡道:“不过是个嫡庶的出身而已,我朝又不是不允许嫡庶同时在朝为官,朝廷里庶出的比嫡出的有福气的不在少数,你何必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程怀仁低着头道:“话虽如此,可儿子身份到底摆在这里,别人偏要这么说,儿子也只能忍了。”笑了笑,贺云昭把玩着手上那串曹宗渭送的碧玺珠子,道:“既然你这么看重嫡庶,不如把你记在我名下,只要名义上你是嫡出的,至于是谁生的,又有什么要紧的?过个三年五载,八年十年的,谁还记得 你是庶出的?” 程怀仁气儿都喘不过来了,瞪大了眼睛看着贺云昭道:“母亲所言当真?!”他能当嫡出的哥儿了吗?! 若真成了嫡出的,程怀仁心想,皇帝若心里还有忠信伯府,这世子之封,也该能下来了吧?有了伯府世子之位,那可就和伯府庶出公子的身份大不同了,那些人休想再侮辱他,他可是皇帝亲封的世子!贺云昭尖尖的像块白玉的下巴压了压,道:“我难道拿这个哄你玩?从今日起你就先记在我名下,不过上族谱还得等到腊月的时候,那时候程家族人才会从通州老家和金陵那边赶过来,也省得大老远的,他 们一年跑两趟。过了年,你就是正紧嫡出的哥儿了,谁都不能有异议。” 过年的时候,程怀信也该回来了,程家族人赶来京城的时候,可有一场好戏看了。贺云昭十分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她想看看程怀仁得知世子之位本是虚妄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前一世,贺云昭知道自己失去孩子的那种痛苦,程怀仁也真的该尝一尝。 程怀仁大喜过望,跪下来磕了几个头,对贺云昭千恩万谢。贺云昭喊他起来,并道:“只要你好好的做你的哥儿,我就好好的做我的嫡母。行了,这事就揭过不提,等到过年了再说。我问问你,府里这两个月怎么没有进项?丫鬟的月钱都不下来了,听明总管说,你 没有把外面铺子的钱送回来,是怎么一回事?” 说了这许多话,贺云昭这才停下来喝了口茶,垂着眼皮听程怀仁说。 “母亲……儿子经营不善,把铺子兑了出去……”这话程怀仁都羞于启齿,要铺子的是他,打理不好的也是他。贺云昭果然没有口下留情,摇首道:“败家子!我怜惜你才把铺子都交到你手上,结果你跟我说把铺子都兑出去了?!那你定亲之后聘礼怎么办?难道就指着庄子上每年的租子吗?那伯府的人还过不过日子 了?” 程怀仁垂首不敢答话,握着拳头恨不得打自己一顿,早知道生意不是这么好做,就把铺子交给嫡母就好,他为什么要逞强?对了,都是姨娘和表妹撺掇的,否则根本不会这样! 都是那两个蠢货害得他败了家产! 贺云昭怒其不争道:“罢了罢了,早知你要犯蠢的。那你告诉我,兑了铺子的钱呢?” 程怀仁低声道:“我又买了四间铺子。” “在哪里买的?” “东街那边,邻近城门。” “蠢货!那边地段差,人不旺,能做的起来什么生意?” “可是那边口碑好……” “愚蠢!你也都说是口碑好了,你能继承他的口碑吗?人家换到这边的铺子来卖,不把口碑也带来了?还留着给你用?” 程怀仁无言以对,底气不足道:“母亲,儿子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早知道便该安心读书的。” 撇了撇嘴,贺云昭没接话,程怀仁不仅不是做生意的料子,更不是读书的料子,前一世要不是承袭了爵位,加上运气好,他连举人都考不上,要做朝廷命官?不如做梦更容易!事已至此,贺云昭便道:“算了,我也没懒得多说了,再兑一间铺子出去,先把今年熬过去再说,不然克扣下人月钱的事要是传了出去,伯府的颜面往哪里放?或是来不及兑,放到当铺去先当些银子来,等 找到买主了,再拿当票去换就是了。” “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儿子这就去办。” “这回兑了铺子的钱全部交给明总管,府里下半年的开支和你请先生的钱,都从这里出。” “儿子知道。” “行了行了,快去吧,再迟了头一个你的姨娘就要来闹,找我要月钱。” 程怀仁道:“不会的……” 他刚说完,丫鬟就说迎春居的人来闹了。贺云昭冷冷地扫了程怀仁一眼,他打了个哆嗦一脸尴尬,眉头深皱,感觉颜面无存。 第五十三章 沈兰芝要进修齐院,丫鬟自然是拦着的,要先通报了夫人许了才能让她近。 可这回沈兰芝终于逮住贺云昭的错处了,吃了这么多回亏,总要出点气心里才舒服,因是带着丫鬟婆子们就往里冲,把修齐院的丫鬟都推倒了。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都出了次间,程怀仁跟在贺云昭身后,不耐烦地看着沈兰芝,他怎么会有这种生母?烦躁!沈兰芝插着腰站在贺云昭面前高声道:“我就说是个虚伪自私的货色,打着办正经事儿的名头把权力揽在手上,我呸!丫鬟们的月前克扣就算了,都是签了死契的丫头,连主子的钱也要贪掉。狐狸尾巴露出 来了吧!我看你今天给我个什么说法!” 万嬷嬷屋里的人也都跟了过来,乌压压一片站了一院子。 贺云昭冲万嬷嬷身边身材粗壮的婆子吩咐道:“给我把沈姨娘捉住,我要掌她的嘴!” 修齐院的人自然听贺云昭的话,夫人一发令,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把沈兰芝给控住了。沈兰芝娇生惯养了好几年,早就柔弱的不行了,一个婆子就能把她抱得不能动,更何况四个婆子。 沈兰芝挣扎不动,扭着脑袋往后边喊道:“你们都是死人呐!看见我被欺负还不动手?” 贺云昭呵道:“我看今天谁敢动!你方才是签的都是死契不是?要犯上作乱的奴才,我今儿就一个一个让护院扒光了打死了!” 夫人的作风忠信伯府没有哪个不清楚的,迎春居的丫鬟婆子哪个还敢上前?面面相觑着,见没有一个人动,便都不敢动了。 还是沈兰芝身边的丫鬟合春说了句人话:“夫人,咱们虽然签了死契,但也是规定了要拿月钱的,这事您总得给个说法。” 冷笑一声,贺云昭道:“说法我当然要给!待我先打烂了沈姨娘的嘴再说,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她,我看底下的人是都不晓得妻妾有别,连尊卑也不分了!” 文莲很合时宜地递上一块二尺宽的木板子,体贴道:“夫人小心,别把手打疼了。” 贺云昭接了木板子,握在手上,一步步地接近沈兰芝。 沈兰芝没想到贺云昭竟然真的会动手,要知道她找了这么多次麻烦,每次都只是被骂几句而已,今天的阵仗,她是从来没见过! 就在此时,沈玉怜也带着丫鬟跑了过来,扑到沈兰芝身上冲贺云昭喊叫道:“夫人这是做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杀人?我姑姑可是贵妾,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勾唇冷笑,贺云昭道:“我一个正妻都没这般骂她,她一个小妾就敢指着我鼻子骂我,以下犯上的罪名还不够我打她的?你给我滚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打!” 沈玉怜抱着沈兰芝不松手,哭得花容失色,妆都掉了,脏着脸对程怀仁道:“表哥,你说说话啊,夫人要打死姑姑了!”程怀仁心里很难受,这种感觉来源于沈姨娘和沈兰芝带给他的耻辱,他却无法反抗的感觉。他在外四处奔波,学里受气,生意也不顺,没有一个人体贴他,只要一找上他,就是为着鸡毛蒜皮的事儿让他到 修齐院来闹。 只有嫡母,虽然刀子嘴能把人心都戳烂了,可是当着面就帮他把所有的事都解决了。 真正为他好的人,让程怀仁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只有贺云昭。程怀仁与贺云昭比肩而立,忍着委屈和悲伤压抑哽咽道:“你们一次次地闹,一次次地连累我,每次都是我向夫人请求揽了所有过错,替你们开脱。能不能有一次……就一次,你们也替我想想,让我心里松 快一点?能不能?!” 沈玉怜茫然地看着程怀仁,仿佛不认识了他一般,她不明白表哥是什么意思。 沈兰芝哭喊道:“天杀的人啊,我把你拉扯大,你就这般埋怨我,恨我!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啊,老天爷啊,你打一道雷劈死我算了!” 沈玉怜没有想到,表哥这次居然会站在贺云昭这边,她们姑侄俩,彻底没依靠了。 贺云昭眼如利刃,盯着沈玉怜道:“我最后问你一次,起不起开?” 沈玉怜本能地想收回手,可是四肢都吓软了,根本动弹不动,愣愣地看着贺云昭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我不许你打我姑姑!”她只有姑姑了,不能再失去沈兰芝的庇佑了。 贺云昭丝毫不留情,拿着木板子甩在沈兰芝嘴上,只一巴掌,她的脸立即浮现红肿。 程怀仁到底还是不忍,扭过头去默默地流泪。 这一下子已经让沈兰芝痛苦不已,肉疼,心也疼。 沈玉怜抱着沈兰芝的脑袋,替姑姑挡住了半张脸。 贺云昭又一巴掌下去,一半的木板子都打在了沈玉怜脸上,她疼得哇哇大叫,登时松开了沈兰芝,捂着脸躲到一边去。 贺云昭丝毫不留情道:“今天掌你嘴二十下,以示惩戒,从今以后你再这般出言不逊,我就拔了你的牙齿!” 接下里,鸦雀无声的修齐院里连续响了十八声“啪啪啪啪”的声音——沈玉怜本来是在哭,愣是给吓得哭不出来了,而沈兰芝也早疼得麻木了,也没了哭声。 打完二十下,沈兰芝的脸已经肿的老高,说像个猪头毫不为过,就是只挨了半下的沈玉怜,小脸颊上也浮红发肿,看着像刚发起染了颜色的馒头。修齐院里比之前更安静了,贺云昭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朗声道:“我做事一向有规有矩,这个月月钱放晚并非我的缘故。我本不想说,算是给仁哥儿留个颜面,既然沈姨娘都闹这么大了,不给大家个解释实 在说不过去,也省得我受人非议。” 旋个身,贺云昭看着躲在一旁的程怀仁道:“仁哥儿,你来说吧,总好过我‘添油加醋’。”最后那四个字,大家都听得出来她语里的嘲讽之意。 程怀仁抹了抹眼泪,鼻音浓重道:“还是母亲说吧,儿子说不出口。”他说话声音时轻时重,想来是被姨娘和表妹气的厉害了,真的说不清楚话了。贺云昭对着一众仆人道:“那我便说了。之前一次姨娘叫来了我娘家的继母闹,撺掇着和仁哥儿一起找我麻烦,那回我便把伯府所有的,除了庄子之外的产业都交给了仁哥儿。包括之前在武定侯手里的铺子 也都拿了回来,全部归仁哥儿一个人管。”歇了口气,贺云昭继而道:“可惜仁哥儿年纪到底太轻,经营不善只好把铺子都兑了出去,另外买了几间新铺子。新铺将将开张,一分银子都拿不到,之前的钱也都投进去暂时收不回来。府里没了进项,大 总管没收到月钱,我自然没钱发给大家。我虽是正经夫人,却只是管理庶务,并未和钱财沾上关系。这事怎么怨都怨不到我头上。” 总的来说,这次的事,都是程怀仁引起的,沈兰芝正好把事情闹大了,家丑外扬,也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姨娘自己坑了自己的儿子。 贺云昭说罢,程怀仁表示附议,说嫡母所言都是事实。 这下子,不论院里的还是外面躲着看热闹的仆人,都把程怀仁和沈兰芝怨恨上了。 程怀仁什么也没法说,只能生生受着。贺云昭微微抬手,瞬间院子里就静了下来,她安抚道:“月钱少不了大家,不过迟两日而已,都散了吧。万嬷嬷,你去盯着人把沈姨娘关起来,她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也一并关到另一处,等我什么时候有空了 再处置。好好的家风,都被这群蠢货给闹坏了!”万嬷嬷当即执行命令,把迎春居所有的人,尤其是跟过来闹事的人,全部都关了起来。 第五十四章 贺云昭刚刚料理完伯府里的糟心事,曹家兄弟俩便来了,她小声吩咐文莲,让她提醒内院的人都警醒些,把嘴巴闭严,莫让小公子们见着了那些乌糟事。 文莲出去后,文兰奉了茶和瓜果进来,便也退了出去。 兄弟二人才把食盒搁在贺云昭面前,道:“夫人,看看我们给你带什么来了。” 曹正允把食盒里的一袋子新鲜绿色莲子放到贺云昭面前,自豪道:“都是我亲手剥的呢,夫人放心吃,我洗过手的了。” 嫩绿的莲子,个个饱满,大小均匀,想来还是挑选过后的。贺云昭牵起曹正允的手,果然小指头都被染成了绿色。 贺云昭一面拿手帕给他仔细擦洗,一面道:“叫下人剥不就好了?干嘛亲自动手?” 曹正允摇摇头道:“不要,我要自己剥。” 曹正麾也把食盒的一个盘子拿出来,递给贺云昭道:“夫人,这是我的剥的。” 曹正麾更细心,把莲子剥了皮,一盘子白色的胖莲米,看着就想吃。 曹正允哇哇大叫道:“哥,不是说好了一起送莲子吗?你怎么赖皮?” 曹正麾不以为意道:“明明说的是送数量一样的,这样才显得公平,又没说只能送莲子!” 哥俩大清早就让下人去荷塘里采摘莲蓬,那时候露水还很重,兄弟俩跟着去也沾了一身的水,上午是沐浴过后,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然后一起剥了莲蓬,数了一样的数目,才提着食盒来了伯府。 贺云昭没想到哥俩这般细心,尤其曹正麾,这小子瞧着老不说话,心思比谁都细腻,将来若娶了媳妇儿,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儿呢。 曹正允感觉自己在夫人心里肯定地位低了一些,不依不饶道:“夫人,我下回肯定给您剥好了送来。哼哼哼,哥哥坏,我这回是被哥哥欺负了,下回绝不会了。” 曹正麾暗想道:下回还会这样。 弯了弯唇角,曹正麾把手指头伸到贺云昭面前,道:“夫人给我也擦擦,行不行?” 曹正允重重地拍在曹正麾手背上,噘嘴道:“你个厚皮黑皮,用不着费夫人的帕子。” 贺云昭戳了下曹正允的脑门儿,道:“小气,真像你爹。”说着,也拿温热的茶水把帕子打湿了,抵在食指上,仔细地给曹正麾擦着手指头。 哥俩的大拇指几乎都是绿色的,还有些泛红,贺云昭道:“下回再不要剥好的了,吃东西也讲究趣味,你们剥的我喜欢,要是能自己剥了吃,也很好。” 曹正麾知道夫人是心疼他俩的手指头,大方道:“夫人,我不疼的。” 曹正允扑到贺云昭怀里假哭道:“夫人,我疼,要吹吹。”便把小指头送到贺云嘴边,让她吹吹。 贺云昭给他吹了两下,便笑道:“还痛不痛?” 曹正允笑嘻嘻道:“不痛了,夫人是神仙药。”还冲曹正麾眨了眨眼,颇有挑衅的意味。 曹正麾却没法子像曹正允那般亲近贺云昭,毕竟他年纪大了,不过傻弟弟也得瑟不了多久了,等他过了七岁,父亲自然会教他“七岁不同席”的规矩。 反正谁也别想一个人霸占夫人! 哥俩好心带来了莲子,贺云昭总没有不吃的道理,便和哥俩一起吃了莲子。两人坐在她左右两边,两手都拿着莲子,自己吃一个,喂贺云昭一个。他们自己吃的都是带皮儿的,喂贺云昭的都是剥好了的。 又白又圆的莲子咬碎在口里,清甜鲜嫩,贺云昭心情都变好了。 吃完了莲子,贺云昭便去内间里把两双做的靴子给哥俩穿。 两双黑色的皂靴,厚底薄面儿,蝙蝠云纹顾绣精美。两人如获至宝,当下就试穿,十分合脚。 哥俩在地上踩来踩去,觉着十分舒服,曹正允夸赞道:“比我家针线房上的人还做的好。” 贺云昭母亲贤惠,她以前也常常和母亲一起给父兄做鞋穿,自然有经验,知道怎么做出最合脚的鞋。 “脱下来拿回去再穿吧。” 曹正允不肯,“我现在就穿,我舍不得脱呢!” 曹正麾也不肯脱。 贺云昭随了他们俩。 曹正允还特别要求着,如果下次贺云昭要帮他们哥俩做东西,他想要和哥哥一般大小的。 贺云昭纳闷道:“你哥能穿的你又不能穿。” 曹正允得意道:“等我能穿的时候再穿,他那时候肯定穿坏了,也就是说,这世上只有我有夫人做的那样物件了。” 曹正麾翻了个白眼道:“可是我穿的时候,你也没得穿,这世上也只有我一个人穿着夫人做的物件了。” 曹正允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所以好想找让夫人给他做双份的东西啊! 闲坐了一会儿贺云昭又问了两人的功课,问他俩有没有懈怠。这兄弟俩进学还是很勤奋用心,虽然放了假,在家中也会常常看书温故知新。曹正允记性不错,先生吩咐背的都能背下来,不光如此,知其一还知其二,偶尔还能有些自己的看法。曹正麾也不差,骑射自 不必说,兵法布阵也略通一二,能与贺云昭聊得上几句。 曹正麾有种喜遇知音的感觉,惊喜道:“夫人也懂这些?”“闲事喜欢随便看看,不算精通。”贺云昭以前跟父兄学了许多这方面的知识,若真要行兵打仗恐怕不行,只是聊几句没有什么大问题,也不会误人子弟。毕竟贺镇东传授给他们兄妹俩的,都是在抵御倭寇 时最最有用的经验和战术。 曹正允不大听得懂,只觉着贺云昭很厉害,女红做的好,又博学广智,只在一旁狠狠地夸她,手舞足蹈的样子很可爱。 三人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聊到曹宗渭身上了,贺云昭顺口问了一句:“侯爷最近忙不忙?” 曹正麾答道:“忙,不然也该和我们一起来伯府见见……伯爷。”他爹对夫人的心意,他心里清楚,不过不便明说。 曹正允这回没有给曹宗渭找麻烦,也附和道:“爹有两日都没回家睡了,都是睡在都督府。”贺云昭眉头皱起,她隐约记得,夺位之争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有了动静,那时候她父亲也常常不归家,不过后来又平静了一阵子,直到明年,才有了大动静,至于其中细节,她一个闺阁女子,却是不大清 楚的。 中午贺云昭陪哥俩用过饭,留他们在这儿歇了会儿,下午的时候他们俩便回去了,脚上还穿着她做的鞋。 哥俩回家之后,曹宗渭正好也回家了,遇着俩儿子一起进门,他便晓得是干什么去了,便把两人喊进了书房,问了下和贺云昭一起干了什么。 两孩子喜欢贺云昭,曹宗渭是很高兴的,以后夫人过门也会舒心一些。不过贺云昭太喜欢俩小崽子,他是不高兴的!! 尤其是听到贺云昭左拥右抱两人,还被俩儿子喂食,曹宗渭心里很不愉快,直接下死命令道:“以后给夫人送吃食就行了,不要喂夫人,不干净。” 曹正允不乐意道:“我净了手的!” 曹宗渭抱臂道:“反正就是不许。” “为什么啊?”曹正允不服! 曹宗渭撇嘴道:“等你长大了,喂你自己的夫人去。” 曹正允憋嘴道:“等我长大我不要娶媳妇,凭什么要喂她,我就要喂夫人。” 曹正麾拧了下曹正允的耳朵,低声道:“傻子,爹是吃醋了。” 曹正允都要哭了,道:“那我也吃了……行不行?” 曹宗渭笑道:“行,但是下回还是不准喂了。” 曹正允表面上是听了,等到下回的时候,让夫人喂他不就行了?反正那种感觉都是一样的美好! 不过哪有儿子斗的过老子的,曹宗渭立即就去找了贺云昭,告诉她,不能太纵容两个小崽子,以后不吃他们两个喂的东西,也不喂他们俩吃东西。 贺云昭好笑道:“你说麾哥儿大了,我不喂是人之常情,怎么允哥儿也不让喂了?” 曹宗渭一本正经道:“那小子花花心思比他哥还多,夫人更该防着些!” 贺云昭灿然笑道:“是我该防着,还是你该防着?” 当然是曹宗渭了! 曹宗渭摸了摸鼻子,道:“反正他们俩要娶媳妇,娶了媳妇就会忘了娘,将来陪伴夫人一生的是我,就不用对他们那么好了。” “这还没当上娘呢,哪儿就想着他们要忘了我?” “那夫人当不当?”曹宗渭贴近了贺云昭轻声地问。 贺云脸红道:“你明知道还要问我。” 曹宗渭搂着贺云昭的纤纤细腰道:“我就爱听你说。” 贺云昭环着他窄腰,身子微微往后仰着,歪着脑袋绽笑道:“那我偏偏不说。” 曹宗渭贴上她的唇,先是轻轻啄了几下,越亲越上瘾,愈发觉着尝不够。 交缠片刻,曹宗渭才满足地把贺云昭抱在怀里,闭着眼轻嗅道:“夫人真香。”哪里都香,唇齿都是香的。 亲热一番后,曹宗渭才想起正事,把地契给了贺云昭,叫她收好。 贺云昭也不忸怩,将来这些总是要带到武定侯去的,她总会多补贴在两个孩子身上。 随后贺云昭又同曹宗渭说了程怀仁读书的事情,说准备给他重新请个先生,不再去族学里了。 曹宗渭也无所谓,只要贺云昭不为难就好,他还答应明儿下了衙门就在家里等着他们上门。 …… 第二日贺云昭便把沈兰芝院子里的人处理了大半,除了合春合菊两个还留着,其余的基本都换了新的丫鬟,三四等居多。原来的旧人都被她打发到了浣洗院去做粗活儿。 程怀仁也去当铺里把店面当了一间,换了三千两银子拿回来给贺云昭。 贺云昭先把丫鬟们的月钱都发了,然后把几处在外赊的账都结清了,余下的银子交了五百两给程怀仁,让他存放着,等同曹宗渭说清楚进学的事,再去请先生。 程怀仁是一时半刻都不想再在曹家族学待了,这件事一会儿工夫都没放,约莫到了曹宗渭下衙门的时间,他便和贺云昭一起去了武定侯府。 曹宗渭早在屋里等着他们,便在明间里见了二人。 开场话是贺云昭说的,她委婉说了这事之后程怀仁便起身冲曹宗渭道了个歉,聊表谢意,说了些客套话。 曹宗渭亦没有挽留,只道:“你能学好便是,不拘在哪里。族学里我会使人去同先生知会一声,你再去拜别先生就是了。” 说完正事,曹宗渭便留了二人吃晚膳。贺云昭想着两个小家伙肯定要来,便没有拒绝。 离晚膳时间还早,曹宗渭便带了贺云昭和程怀仁去见了老夫人孟氏。 近日天热,孟氏身子乏乏的,只见了他们一刻钟,便把人打发了。 曹宗渭领他们出了孟氏的院子,贺云昭在半路上被曹家兄弟拦截了,拉着她要去园子里玩。 这会子天色还未黑,热意正在消退,正是玩耍的好时候,曹宗渭自然不忍拂了两个儿子的意,又怕他们出言不当叫程怀仁看出端倪,便让程怀仁同他一起回正院,让贺云昭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园子里。 曹家兄弟俩很乐意当主家,走到园子里,每到一处都要把风景好处说一遍,曹正允嘴皮子利索,全程都由他来说,曹正麾只偶尔插两句。 兄弟俩过了会儿便把贺云昭带到荷塘旁边,问她要不要摘几个莲蓬回去。 莲蓬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伯府里没种荷花,贺云昭也难得吃上新鲜的。 贺云昭不是个多贪嘴的人,但是莲蓬根茎长长,犹如一管碧玉,她瞧着好看,便伸手折了一枝,手臂长的根茎上长着一个巴掌大的莲蓬,碧绿的颜色鲜嫩美丽,远远看起来,就像一柄玉如意。 拿着莲蓬在手上把玩,靠放在臂弯里,贺云昭边走边听两个小孩子说武定侯府的事儿。 曹正允蹦到贺云昭前面,面对她道:“夫人,您像一个拿着宝物的仙子……我想不起来是谁了。” 曹正麾道:“像的是何仙姑!” 贺云昭垂首笑道:“何仙姑容貌非凡,我一个凡人如何比得?” “比得比得!”在曹正允心里,反正夫人最美。 三人往园子外边走的时候,迎面撞上了陆秀梨。 陆秀梨穿着香妃色缠枝莲褙子,黄色八幅综裙,圆髻上金银簪子排插,端的稳重大气,身后只跟了一个丫鬟。她冲贺云昭淡笑道:“夫人好巧,不知夫人什么时候来的侯府,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侯府内宅到底是陆秀梨在管束,来了客人居然不去见她,要不是门房来通报一声,她都不晓得忠信伯府的人来了。 贺云昭岂会听不懂陆秀梨话里有话,也笑道:“只是为着仁哥儿的事来找侯爷,用不着叨扰夫人。”他们是来找武定侯的,与你个庶长房的媳妇有什么干系。 陆秀梨捏着帕子微笑道:“听说夫人是个妙人,我也想与夫人闲话几句。两个哥儿先回去吧,我让丫鬟领你们去。” 曹正允紧紧地牵着贺云昭的手,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丝毫不畏惧道:“我和夫人一起走,夫人不走我也不走。” 陆氏转而冲灿曹正麾然笑道:“麾哥儿,你把弟弟先带回去吧。”曹正麾以前最听她的话了。 但那是以前了,曹正麾现在分得清好歹,他知道谁是真好,谁是假好。 摇了摇头,曹正麾走到贺云昭另一边牵起她的手道:“我跟夫人一起走,是我带夫人来的,不能把夫人一个人扔在这儿。” 陆秀梨看着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站在贺云昭的身边,颇觉刺目。以前她也尝试过对两个孩子好,偏生小的那个总是不理人,久而久之她也没了耐心,便只亲近大的那个,现在大的那个也不理她了。 陆秀梨皮笑肉不笑道:“夫人果然是个妙人,两个哥儿都这般缠着你,喜爱你。” 贺云昭摸了摸两人的头,温声道:“你们先去吧,我过会子自己去。” 曹正麾担忧地看了贺云昭一眼,犹豫道:“夫人……” 冲着两个孩子微微点头,贺云昭轻声道:“去吧。” 曹家兄弟这才肯跟着陆氏的丫鬟走了。 陆氏将贺云昭领上凉亭,脸色便不大好看了,敛了笑容道:“夫人好手段,两个孩子都离不开你的模样。” “以心换心,他们自然亲近我。倘或你少些心机,好歹也是他们他伯母,他俩不至于疏远你。” 陆氏冷笑道:“夫人好气度,待别人的孩子视如己出,这样真心的人,世上罕见。”哪里来的真心,贺云昭图的不就是曹宗渭的身份地位么?! 贺云昭语气平静道:“两个孩子可爱,我为何不能真心喜欢他们?” 陆氏对上贺云昭的视线道:“他们长大了自然会分得清亲疏。也就是小孩子好哄罢了。” 贺云昭笑道:“夫人错了,小孩子最难哄。”她摸了摸手腕上的碧玺珠子。 陆秀梨眼睛的都直了,那串珠子原是孟氏手中的,原先曹宗渭的原配魏宝沅死了,她以为自己能得到的,没想到居然到了贺云昭手里! 这些年当家主母的心胸不是白练出来的,陆秀梨忍住脾气道:“你可是忠信伯夫人!” 贺云昭道:“我是谁,都不妨碍我真心喜欢小孩子。” 陆氏咬牙道:“你已经嫁了人了,何必自掘坟墓。”她得阻止曹宗渭娶妇,不然大房就完了! 贺云昭勾唇笑道:“夫人言重了,我身为人妻怎会有逾越之举。”不过她现在已经不是出嫁的妇人了,自然另当别论。 陆氏见她油盐不进,撂下最后一句话道:“侯爷可没你想的那么好,世间男子最是薄情寡义,受伤的都是女子,望你好自为之。” 贺云昭忽然想起来,谢氏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据她对曹宗渭这么些年的了解,他是极重情义的人,到底是什么事,会让别人觉得他那么薄情寡义呢。 陆氏走后,贺云昭便也出了园子。 贺云昭一回到正院,曹宗渭便晓得她见了陆氏的事。 曹宗渭不觉着陆氏能欺负的了贺云昭,但他不喜欢陆氏背着他,动他的人。 他们在长松院里用完了晚膳,曹宗渭送贺云昭和程怀仁出侯府的时候,他在路上轻声地问她,陆氏有没有为难她。 纵使陆氏欺负不了贺云昭,若是说了难听的话,曹宗渭也要找她算账,不,不管陆氏做了什么,他都不会放过她! 贺云昭摇摇头道:“没什么大事,侯爷请留步。”眼下已经到了影壁,仆从也多,她不便细说。 而曹宗渭则误以为,贺云昭大概是生气了,遂目送了她和程怀仁离去之后,黑着脸去了秋菊院。 曹宗武这时候还未回家,秋菊院里只有陆秀梨一个。 曹宗渭直接大步走进了次间里,冷着脸对屋里的丫鬟道:“都给我滚出去。” 丫鬟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侯爷,个个都大气不喘,低着头鱼贯而出,最后还把门给关上了。 陆氏坐在罗汉床上,走下来愣愣地看着曹宗渭道:“侯爷这是……” 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掐在陆氏的脖子上,将她抵在墙上,曹宗渭手上筋脉凸起,他几乎将陆秀梨提了起来,声若寒霜道:“如果你再敢找她麻烦,我会给你丈夫续弦,明白吗?” 陆氏憋红了脸,眼角流泪,挠着曹宗渭的手,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 眼看着陆氏都快晕过去了,曹宗渭才松手,看着她摔在地上咳嗽不止。 就在曹宗渭转身之际,梢间里的曹正健赶紧收回了脑袋,紧贴着墙壁,屏息凝神。 曹宗渭走后,曹正健才敢跑出去哭着看陆氏如何。 陆氏抹了抹眼泪,颤着手臂扶着曹正健,忍着抽泣道:“扶娘起来,莫叫丫鬟进来看见了。” 曹正健边哭边把腿软的陆氏扶到了罗汉床上。 母子俩痴痴呆呆地坐了好久,陆氏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屋里的冰块早就消融了,热意渐渐升了起来,她却手脚冰凉,根本感觉不到热。 陆氏从来没见过这样骇人的曹宗渭,便是她算计他两个儿子,都未曾见他这般生气过。死里逃生的陆氏,已经对贺云昭产生了恐惧感,从此以后,她都不敢再去招惹那个女人了。 第五十五章 贺云昭回了家之后,便和程怀仁各自回院子里。 程怀仁奔波了一天,也乏累了,在屋里脱了衣裳,把当票收在枕头下,沐浴过后,便传了饭。 沈玉怜遮挡着半张脸,从后院到了前院来。 程怀仁刚吃过一半,听说沈玉怜来了便把筷子停下,让人去传。 沈玉怜侧着脸进来,与程怀仁见了个礼,便道:“表哥……怜儿来向你道歉的。” 程怀仁摆摆手,让丫鬟和小厮都出去了,冷冷道:“没什么好道歉的,你好生看顾姨娘,让她不要再闹事了。” 绞着帕子,沈玉怜不安地想着,表哥果然还是对姨娘心灰意冷了。但这件事不是她闹起来的,所以她要赶紧扭转一下局势,抓住程怀仁的心。 走到程怀仁身边,沈玉怜捏着他的肩膀道:“表哥,我已经好些天没见着你了。” “不是昨儿在修齐院才见过吗?”程怀仁瞥了一眼肩上的那只手,又短又胖,不像嫡母的那双手,纤细如一把水灵灵的青葱。 二者相比起来,高下立见。程怀仁又把二人的身段样貌放在一起比了比,贺云昭比沈玉怜高了大半个头,纤秾合度,气度都比表妹不知高了多少层。 算了,根本就没得比。程怀仁觉着自己简直是无聊,居然拿沈玉怜和嫡母比,表妹是哪一点比得上母亲的?! 沈玉怜被程怀仁刺的说不出话来,昨日那也能叫相见?那般场景,还不如不见!要早知是去受辱的,她昨儿就真的躲在院子里,等事儿闹完再去讨巧好了。 纵使程怀仁这般冷淡对待,沈玉怜也仍旧记得沈兰芝的话,姑姑说了,表哥对她们最是心软,他一向吃软不吃硬的。 沈玉怜继续软着性子,柔声道:“不过匆匆见得一面,我以前都是和表哥日日相见的,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一起在院子里捉蝴蝶捞鱼的时候吗……”那时候伯府里两个嫡出的哥儿压根不搭理程怀仁,都是沈玉怜陪着他玩。以前程怀仁在伯府地位很低,沈玉怜身份自然不高,和丫鬟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不用伺候人罢了。两人从前也算同病相怜,关系才 那般亲近。 如今却不同了,沈玉怜依旧没什么地位,程怀仁却已经是伯府里半个主人了。而且在他心里,表妹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珍贵了。 程怀仁听着沈玉怜说的话,若是换做以前,他兴许会心软,心动,但现在,他的心已经渐渐硬了起来。他也能看得出来,表妹是故意在讨好自己,和小时候相依相靠的纯粹感情,终究是不一样的。 语气淡淡,程怀仁头也不抬,道:“天要黑了,你快回去吧。” 这是在赶她走了,沈玉怜咬着唇静默了半晌,方道:“那表哥夜里还去不去看姑姑?”她这是想干那事,用身子来挽回他。 程怀仁不知为何,有些厌恶起沈玉怜来,一把挥开她放在他肩头的手,腾地站起来道:“我要去书房温书了,明儿还要去请先生,今儿要早些歇息,你快回去吧,孤男寡女省得下人说闲话。” 沈玉怜含着泪,低着头没有说话,她这般放低身段了,程怀仁居然这样子对待她。薄情的汉子!她把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了他啊! 程怀仁不想再和沈玉怜纠缠,便先一步打开门,去了书房。 沈玉怜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去梢间里翻东西。没了人,也总要得些财物。月钱不是发了吗?钱肯定是从程怀仁这儿拿的,说不定还存着一些呢。翻找了一会儿,沈玉怜在程怀仁枕头底下找到了当票,她死死地捏皱了当票,心里改了主意……拿钱容易被发现,而且花不出去,捉到了就是偷盗。不如拿着当票,找不到这张纸,程怀仁与贺云昭都不会痛 快! 沈玉怜藏好了当票,便从勤时院出去了,她心里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说不清是快意还是紧张恐惧居多。 偷当票的这一日,沈玉怜整夜都没睡着,一直心惊胆战地生怕被发现,担心之余,还是打算把当票给烧了! …… 程怀仁实在是被沈兰芝气坏了,心里又惦记着请先生的事,睡了一夜都未发现当票丢了。大清早便起来,和明荣一起带着薄礼,去了曹家族学,先拜别了原先的先生,再去的京郊见汪举人。 一份厚礼,几百两聘师的银子,而且还是学生亲自来请的,汪举人岂有不答应的道理?收下银子,第二日就收拾好了东西到了忠信伯府。 汪举人先去见过了贺云昭,二人略交谈了一番,相互客气了几句,他便正式开始给程怀仁上课了。 因着贺云昭说过,旁的不论,只要程怀仁能学好,这钱才不算白交。汪举人把之前严待学生的本事加倍地拿出来,只一天下来,程怀仁便累得夜里倒头大睡,话也不想说。 直到第三日,当出去的铺子找到了买家,需要程怀仁拿当票和买家一起兑了地契过来,再去衙门里盖官印的时候,他才发现当票不见了! 三千两可不是小事,程怀仁同汪举人知会了一声,先生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便答应让他先去办事。 程怀仁头一个念头,就是去找贺云昭。贺云昭没想到还有这么个意外,她心里根本不急这事,了不起再让程怀仁兑一间铺子去就是了,反正心疼的总不是他。因是冷静道:“头一个你好生想想,是什么时候不见的。第二个想想有没有生人进你的 屋子。第三个确认下是只有当票丢了,还是平日里也丢了其他小件不曾?若是常丢,只怕是身边的人手脚不干净,要是从未丢过,那就是别有所图了。”程怀仁闭着眼好皱眉回忆道:“好像去请先生的前一天,就没看见了,但儿子又累又忙,一会子没往心里去,至少是在请先生前一天之后丢的。要说生人,也只有汪先生是唯一的生人,旁的人再也没有了。 至于平日里,我院里的人我信得过,偷东西还是不敢的,您送来的两个丫头都很老实,也很少没进过主屋,不是她们俩。”贺云昭又分析道:“当票不比银子,可以直接花出去。这玩意偷了,要是没有银子,也兑不到地契。若是能兑到,也要有三千两才行,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能一口气拿得出三千两白银。我猜着,不是 为了银子的缘故,约莫是别的意思——你近来是不是打骂了哪个下人?叫下面的小子记恨上了?” 睁开眼摇摇头,程怀仁道:“没有,近日来我同下面的小子话都没有多说过,何谈打骂,要真说记恨……”猛然瞪大了眼睛,他握紧了拳头,想起了沈玉怜来找他的那日。 程怀仁不敢相信,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妹,会偷他这么重要的东西?!但凡坐实了偷盗的罪名,那是要下狱的! 贺云昭看着程怀仁变化不定的表情,道:“可是想到什么人了?只要有个怀疑,把丫鬟小子叫来挨个询问排查就是,院子就那么大,又没有外人进来,除非他毁掉了当票,总能查出来的。” 程怀仁惨白着脸道:“儿子兴许记错了……可能不是放在枕头下,是柜子里,儿子再去找找。”贺云昭看着转身就走了程怀仁,满腹疑虑,这么重要的东西丢了,他不把屋里翻遍才怪,会找漏了地方?冲身旁的文兰吩咐了一声,让她跟了出去,看看少爷到底去了哪儿,都查问了些什么人。 第五十六章 文兰一路跟着程怀仁,只见他没去别处,直接去了秋水苑,还在里面待了很久才出来,隐约能听得见争吵声。 程怀仁不光跟沈玉怜吵了起来,他还打了沈玉怜。 当程怀仁冲进院子之后,直接踹门进了内间里边,把丫鬟都呵斥了出去,直言道:“当票在哪里?” 沈玉怜紧张兮兮地随手握着个茶杯,说不知道。 程怀仁自然不信,什么解释都不给,狠心道:“你若再不承认,我便直接把你交给夫人,夫人的手段,你比我清楚。” 沈玉怜吓得魂儿都丢了,贺云昭都敢大庭广众之下打沈兰芝,三千两银子的事,只怕她真会被扒光了打死!眼下应当只有表哥知道这事,她很清楚,怎么做才是最好。 沈玉怜到底是承认了,哭着道:“是我一时冲动,才拿了……” 程怀仁问她:“你为什么要拿?”难道真像嫡母说的那样,是因为记恨上他了,才偷了当票,要害死他吗? 这么些年来,程怀仁自认为待表妹不薄,她却这般陷害他,辜负他! 沈玉怜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原因,她不肯承认,在那个时候,她真的很恨程怀仁。后来也是因为后怕才把当票烧了,没想到表哥还是知道了,怎么会这样。程怀仁拂袖怒道:“我不管你为什么要偷,赶紧把当票交出来,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夫人面前保你,从今以后,我再不会偏袒于你,但凡你和姨娘做了错事,我便是睁眼看着你们被打死,也绝不会伸出一根手 指头!” 这话忒狠,沈玉怜觉着自己的心都被戳烂了,憋红了脸吼道:“我烧了!你干脆杀了我吧!”这会子,她是真有了想死的心。 程怀仁也没有手下留情,一个重重的耳光甩过去,直接把沈玉怜打倒在小桌上,茶壶茶杯掉了一地,瓷器破碎的刺耳声响刺激着两人的耳朵。 沈玉怜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程怀仁,碍眼道:“我便连一张当票都不值?!” 程怀仁掐着她的下巴道:“你可知那张当票值多少钱?三千两!” 自嘲地笑了笑,沈玉怜算是明白了,她连三千两都不值得。 程怀仁面若冰霜,咬牙道:“沈玉怜,你若只是一时气头上偷了当票,我也不怪你,可是你竟然烧了!我告诉你,从今以后别说你主动送身到我院子里,就是脱光了站在我跟前,我都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沈玉怜心如死灰,只是静静地淌眼泪,她没想到,自己在程怀仁眼里已经一文不值了。也是,破了身的女人,还有谁会看得起? 沈玉怜尤其后悔在迎春居的那一夜,简陋的屋子,老旧的床……她最好的东西,就这么给了这个狼心狗肺的男人! 程怀仁将沈玉怜推倒在地,冷漠道:“我既然答应抬你做妾侍,自然言出必行。但如果你后悔了,想重新嫁人,我也肯松手,替你找家老实的乡下人,让你安生的过日子。” 沈玉怜勾唇冷笑,嘲讽道:“乡下人?我就配的上一个农夫?!”对比起来,贺云昭当初说给她找个殷实的举人夫家,简直再完美不过。 她好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把身子给了程怀仁这种男人,明明她可以做举人夫人的!明明她也能有锦绣前程的! 程怀仁毫不留情地转身走了,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保沈玉怜,那就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他们表兄妹的情分,算是彻底断了。 回了一趟勤时院,在屋里略坐了坐,程怀仁长长地吐了口气,站起身径直往修齐院去。 贺云昭早听文兰说了情况,心里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等程怀仁来,告诉她当票不小心落在水里,已经泡烂了,无法恢复如初的时候,贺云昭一点也不意外。 仪态闲闲地喝着茶,贺云昭也未深究,因为她知道,程怀仁从秋水苑里出来,居然这般冷静,而没有生气抱怨,足矣说明他和沈玉怜之间,所剩无几的那点感情,彻底的断了。这个时候,贺云昭不该追究,否则程怀仁说不定还会对沈玉怜有些同情心。假装不知道把这事儿揭过去了,沈玉怜算是彻底没了地位,从今以后,贺云昭想怎么磋磨这个贱人,就可以怎么磋磨,因为已经 没有人护着她了。 贺云昭的骨肉,不会白死!低垂眼眸,按下繁思,贺云昭把玩着茶杯盖儿道:“当票烂都烂了,那也是没法子。为今之计,只有再兑一间铺子出去,先把另外两间铺子周转过来,等有了闲钱再买一间。周转的事暂时不急,铺子也不用 再拿到当铺去当了,等有了买家再卖,这样也稳妥些。” “也只能这样了,只是那间铺子本值三千五百两,只当了三千两银子出去,到底是亏了。” 贺云昭扬唇道:“本来可以不亏,最后还是亏了,能怨的了谁?” 自然是怨沈玉怜!程怀仁胸口堵着一口气撒不出来,更不敢在贺云昭面前乱说话,只好硬生生地憋着。 处理完这事,贺云昭便把程怀仁打发了,这样的人,多看一眼都嫌烦。 程怀仁一走,文莲便上前问道:“夫人,您明知道是姑娘拿的,为何不问问?”亏损五百两,可不是小事,都够得上伯府一个月的开支了。 贺云昭看着院子里的一颗栀子树道:“总不能一口气把人逼死了,仁哥儿心里自有主意,只要伯府上下安宁,旁的又有什么要紧。”对她来说,待在伯府里,只有报仇才是第一件要紧事。 而文莲和文兰两个,还觉着贺云昭是宅心仁厚。 …… 大暑也接近了尾声,树叶颜色渐老,墨绿的叶子油光水亮。蛙叫蝉鸣依旧不断,但暑气终于没有那么重了。 下午天还未黑,只染上一层水墨色的时候,搬一把椅子在庭院里打着扇子乘凉,再来一碗稍冰的绿豆汤,是最舒服不过的事。 程怀仁最近为着出手铺子的事,也是忙得脚不沾地,白日里要学习,太阳下去时候便要出门奔波,好歹算是把这事办下来了,才终于有了歇口气儿的功夫。 贺云昭才在院子里乘了凉,程怀仁便赶来把铺子的事同她说了。 铺子怎么样,贺云昭是一点都不上心的,好不好都与她没什么干系,因是听罢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程怀仁略有些失望,但他知道自己也没做什么能让嫡母信任的事,贺云昭这般待他也是情有可原。 犹豫之下,程怀仁开口道:“儿子想把铺子交给母亲打理。” 贺云昭笑道:“你信得过我?”以前程怀仁母子防她防的跟什么似的,这会儿转性了,她都有些不适应。 程怀仁点头道:“信得过,儿子现在只信母亲。” “好,那以后我就让管事的去打理,月末我亲自查账。”这等好事都送上门了,贺云昭总没有辜负的道理。等到年末程怀信也要回来了,就算是她送的见面礼好了,两间铺子加一些现银,也足够体面了。 …… 第二日,这些铺子的掌柜的便来了伯府见新主子,贺云昭只略敲打了两句,让他们心里有数,她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人,便把人放了回去。 两个掌柜的才走,午膳时候快到了,一直在前院教书的汪举人便来了。 除了汪举人头一次来伯府的时候,见过贺云昭一面,他一向不往后远走,这回来,必定是有事,还不是小事。 贺云昭便整理好衣衫,在明间里见了汪举人。 汪举人穿着灰色长衫,五十上下,蚕眉豆眼,两撇八字黑白须相间的胡子,薄唇甚是红润。他冲贺云昭作揖道:“夫人,老朽是为着小公子读书的事来的。”说着,他看了一眼周围的丫鬟。 贺云昭道:“先生请坐。但说无妨,都是我贴身的丫鬟,守得住话。” 汪举人坐下揭开茶杯盖儿,闻到一股峨眉雪芽的清香,抬眼道:“贵公子没什么天分,一篇文章三天都背不下来,这马上就要下场了……恕我也无能为力。”呷了口茶,表情倒是没半点自责的样子。 贺云昭淡淡道:“他才跟着先生学了多久?自然怨不着先生。至于没有天赋,那就只能比旁的人更勤奋,更努力才行。先生教书经验丰富,想必自有办法。” 程怀仁日日不得安宁,外面有事,心里也有事,哪里的静得下心来读书背书? 汪举人八字胡动了动,看着贺云昭道:“夫人说得对,天赋和勤奋总要占一样的,那我日后便只能更加严厉了,请夫人到时候莫要溺爱放纵。” “先生大可放心,举业这事半点马虎不得。严师出高徒,您盯紧些,将来我和仁哥儿对您只有感激的,没有怨的。” 所谓勤奋举业,实在背不下来的东西,那便只有往死里抄的法子了。贺云昭喜欢这种法子,程怀仁也该吃吃身体上的苦头。 汪举人从贺云昭这里喝完茶走了之后,下午教课的时候果然没有手软,程怀仁几乎是抄了一个下午都没停过,用晚膳的时候手臂都在抽抽,连筷子都拿不稳,还是拿勺子吃的饭。 …… 贺云昭的日子过的越来越悠闲,府里的事基本交给两个丫鬟打理,外面的事也只偶尔过问下管事,她成日里就是吃吃喝喝,或是陪两个小公子玩耍。 这日,曹家兄弟又带着东西来了忠信伯府,都是些新鲜的瓜果,和莲蓬。 贺云昭陪着哥俩在次间里坐着,叫丫鬟们拿了干净的盘碟来,把东西都摆上,叫他们一起吃。 已经是半上午了,贺云昭叫他们少吃些,省得待会儿用不下午膳。 哪知曹正允傻兮兮道:“夫人,我们晨起没吃东西,就是为着能陪夫人一起吃这些。”和夫人一起吃东西,食欲大增呀。 贺云昭皱眉道:“怎么能饿肚子?先别吃这些了,我去给你们做些吃食,就在小厨房里,一会儿就好。” 曹正允抚掌道:“夫人要亲自下厨啊!”果然饿肚子是值得的呢! 贺云昭吩咐小厨房的人先拿些糕点来给哥俩垫垫肚子,便去了那边亲自洗手做东西。 两人都还是空腹,贺云昭便捡着现成的馄饨和面条,做了水滑面,煮了两碗馄饨。 这两样都熟得快,哥俩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贺云昭生怕他们吃不好,又去做了几样拿手的吃食。一样酥儿印,用生面搀豆粉同和,手捍成条,像筷子头一样粗,切二分长,逐个用小梳掠印齿花收起,放酥油锅内炸熟,漏勺捞起来,趁热洒上白砂糖细末拌之。外皮咬起来甜脆可口。再一样雪花酥,油 下小锅化开,滤过,将炒面随手下了,搅均,和成一处。上案了捍就开,切成象眼块。好看又好吃。 贺云昭就着厨房里现成的东西,又做了一份野鸡丝小薄饼,用酱菜中的甜包瓜、猪肉、鲜嫩生姜切成细丝烹制而成。油汪汪、亮光光,红黄相间,色彩艳丽,甜中透咸,又带点麻辣,油而不腻。 纵使哥俩在侯府里吃惯了重油重料的东西,这几样依旧把哥俩馋的口水直流,一口气吃到停不下来,还是贺云昭让他们喝了好些茶水,道:“这些油重,不能多吃,只偶尔吃一次就好。” 曹正允吃的满嘴是油,粉红的小指头都油得发亮,仰脑袋含糊道:“只能偶尔吃一次,那这次更要多吃了!”夫人亲自下厨,这种机会可不多。 曹正麾和曹正允吃的很欢,也没有违背曹宗渭的命令——他们没有喂贺云昭,也没有叫贺云昭喂,但是吃了夫人亲手做的东西,幸福的感觉更浓了啊! 二人吃饱之后,抱着肚子在罗汉床上休息,哥俩对视一眼,眼里都是满足。 贺云昭又给他们倒了杯消食的茶,道:“我看你们俩中午是吃不下了,消消食下午歇会儿再吃些东西罢。中午就不吃了。”早知道哥俩这么能吃,她就不该太纵着了,俩小子都撑傻了。 曹正允傻笑道:“好吃,比厨娘做的还好吃,中午还要吃。” 看吧,果然撑傻了。 贺云昭摸了摸曹正允圆滚滚的小肚子,笑道:“你还吃得下?你瞧瞧的你的肚子。” 曹正允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道:“只要是夫人做的,它都能装的下哟。” 便是真能装得下,贺云昭也不会再做了,这俩得好好消食才行。 休息了一会儿,曹正允才想起来一件要紧事,把腰间的荷包解下来,拿出一块象牙梳子,道:“夫人,给您的,总不好日日白吃白喝。” 贺云昭也喜欢这种礼尚往来,接了梳子捏在手里看了看,曹正允便说要帮她簪在头上。她半弯腰,倾着脑袋,身子像柳枝轻拂。象梳戴上之后,正好和羊脂玉颜色相配。 曹正麾也送的则是一串檀木手串,十八颗珠子,每一颗都刻着米大的字,“云昭”两字间隔而刻。 贺云昭眼尖,惊喜道:“还真是巧夺天工,像长上去似的。” 因为曹正麾不仅亲手刻上,还稍加打磨了一番,打了蜡,当然看起来光滑自然。 曹正允气呼呼地看着曹正麾道:“你怎么又背着我使心眼,明明说好了一起送差不多的物件的!” 曹正麾懒得理曹正允,他就知道,这一次又是他别出心裁取胜。 谁让曹正允蠢来着。 贺云昭笑着安抚道:“我都很喜欢,两样我都能常戴着。” 曹正麾微微一笑,声音不大道:“夫人喜欢就好。” 曹正允撇撇嘴,下一次,他一定不要再相信哥哥了,再也不把送夫人的东西提前给曹正麾看了! 哥俩又是欢欢乐乐地过了一天,下午太阳小了之后便回家了,在甬道上遇到了曹宗渭。 曹宗渭让两个儿子跟他一起回书房,曹正麾便没回自己的院子,也跟着去了长松院。 曹宗渭常不得闲,不能像两个孩子一样粘着贺云昭,便只能从兄弟二人的嘴里略了解一些夫人的事儿,只能聊以慰藉相思之苦了。 曹宗渭仍旧端着父亲的姿态,坐在靠背椅子上,十指交握道:“今儿没有劳动夫人喂你吃东西吧?”这话特地说给曹正允听的,这小子最会粘人,最会烦夫人! 曹正允底气十足道:“没有!” 还不等曹正麾来得及捂住曹正允的嘴,他便咧嘴露出一排小白牙笑道:“今儿夫人亲手给我们做了吃食,三样呢,整整五个盘子装着,可好……”吃…… 曹宗渭都没把话听完,就已经嫉妒的发疯了,夫人都还没为他洗手作羹汤过,凭什么这两个小子就这般有口福了。他一把揪着曹正允的领口,拉到自己跟前,瞪着他道:“五盘,都吃完了?” 曹正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这还不吃完了……”这种机会可不容易得啊。 曹正麾捂着脸,不去看曹正允——曹正允果然挨了打,脑袋们都被曹宗渭弹红了。曹宗渭拧着曹正允白白胖胖的小脸,龇牙道:“你看你都吃这么胖了,像个团子似的,还吃吃吃。也不晓得给你爹留点,《诗经》里的‘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蓄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 报之德,昊天罔极’难道先生没有教过吗?!今晚给我把这句话抄一百遍!!” 曹正允委屈兮兮地道:“没教过呀……”真没教过啊! 训完了曹正允,曹宗渭便放过了他,把视线挪到了曹正麾身上。 曹正麾吓得一机灵,忙把荷包解下来,拿出里边藏着的一块酥儿印,道:“爹,我给你留了一块呢。” 曹宗渭一把抢过来,咬了一口,然后整个的都塞嘴里去了,真好吃啊。他怎么不知道夫人还有这般好手艺。 曹正允噘着嘴看着曹正麾道:“哥,你怎么还私藏了一块儿啊!” 那当然是为着防着曹正允这个傻小子什么都跟亲爹说了,醋坛子打翻了可不得遭殃,不留个心眼怎么行! 曹正麾松了口气,总算逃过一劫。 不过他还是高兴的太早了,曹宗渭重重地拍着曹正麾的肩膀道:“你小子,就留了一块?” 果然……人都是贪心的,尤其是他爹。 曹正麾捂着肩膀哇哇叫,以后再也不敢吃独食了! 曹宗渭看着俩孩子在他书房里蹦来跳去,才放过他们,道:“赶紧走吧!”小气的俩儿子,越看越来气! 路上,曹正麾一本正经地教训曹正允道:“以后在父亲面前谨言慎行,夫人对咱们好,咱们要藏着些。”曹正允好了伤疤忘了疼,撇嘴道:“可是夫人一对我好,我就开心,一开心,心里就甜甜的,都能从五脏六腑和七窍里冒出来,哪里藏得住啊……”好想大声吼出来让天下人都晓得才好呢,他的夫人是世上最 好的人!曹正麾叹了口气,跟这个蠢货实在是说不通。他怎么会有这么个弟弟?! 第五十七章 太子妃的赏荷宴设在立秋之前,大暑将过,京都连着几天大雨,炎热的暑日终于要过去了。 贺云昭大清早就起床梳妆打扮,拿着帖子,带上程怀仁赶往太子府。 太子府离皇宫不远,忠信伯府当初也是皇帝御赐,离皇宫也不远,不过一刻多钟的功夫,就到了目的地。 贺云昭从马车上下来,程怀仁也下马跟在一旁,丫鬟递上帖子之后,便有太子府的仆人领他们往内院去。贺云昭前世也来过太子府,但次数不多,每过一处,她便竭力回想当年到太子府里发生的各种小事。一路上来不及细看各处景致,只勉强能把来时的路记住。路上游廊曲折,小桥流水,莲叶何田田,最吸 引人的就是各处的荷花,不仅茂盛,而且品种多。 今日荷花宴,自然设在盛荷园里,满院子的荷花,目之所及,皆灿烂艳美无比。 贺云昭随太子府下人,一起去盛荷园里的花厅里见过了太子妃马凤仙。 今上朱照年且五十二,他三十岁才登基,在位二十二年。太子朱岩是皇帝第一位皇后所出的嫡长子,自二十二岁起被封太子,至今已经有十一年之久,太子妃的位置,马凤仙也坐了十一年。这十一年里,马凤仙也从妙龄少女,变成了而立之年的妇女。纵使岁月流走,她也渐渐老去,但尊贵不减,气度依旧,甚至身份地位比以往更为金贵。因为她不仅贵为太子正妻,亦有显赫的娘家——首辅 之父做后盾。 可以说马凤仙出生了多少年,就娇贵了多少年。 这样的人,做了宗妇之后早就圆滑世故精明能干了,但骨子里的高傲,是抹不去了。当她见了贺云昭这样的人,听丫鬟说了客人的身份,也只是礼貌地笑了笑,不冷不热地调笑两句,便请贺云昭入座。 贺云昭略微转身,看了程怀仁一眼,道:“还不来见过太子妃?” 程怀仁上前行礼,规规矩矩,不卑不亢,倒是有几分贺云昭的气度在里边。 马凤仙向来眼高于顶,不过也是个俗人,对于好看的人,不论男女,总是要多看两眼的。 程怀仁模样本就不差,十五六岁的少年又正好生得长身玉立,作揖过后,直起身子低着头,眉眼清秀,倒是个能入眼的。 马凤仙便多问了两句,问程怀仁在哪里进学,读的什么书,平日里喜欢干些什么。 程怀仁不是沈玉怜,是正经伯府里的哥儿,没有寄人篱下的那股子小家子气,大大方方答了马凤仙的话,依旧头也不抬,十分守礼。 马凤仙虽然不大看得起忠信伯府,但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忠信伯府夫人和公子都长的不错,哥儿又是个懂规矩的,她便稍稍热络了一二分,吩咐下面的人好生把男客送到前院去。花厅里热闹的很,马凤仙面前很快又有客人来了,贺云昭便跟了出去,嘱咐程怀仁道:“出了盛荷园谨慎些,莫往甬道右边去,也不要多看。我瞧着那是女眷们居住的地方,省得冲撞了她们,尤其是平乐郡 主。” 太子的第一个女儿,是皇上的第一个孙女,朱照尤其宠爱,在她两岁之际,便封了平乐郡主,这是其余皇孙里皆没有的待遇。 平乐郡主朱婷自幼受到八方宠爱,性格难免有些骄纵,京中贵女多不敢惹她。便是贺云昭,前一世见着平乐郡主也绕道走,因为这个女人,心眼小如针,不仅容易得罪她,还容易被她记恨上。 贺云昭这般提醒程怀仁,可不是真心为着让他避祸的缘故,她知道程怀仁心比天高,连大理寺卿家的女儿都看不上,却这么想来太子府,他的心思不难猜。 正是因为如此,贺云昭才好心“提醒”他,该往哪里走,才能见到平乐郡主。 程怀仁听到贺云昭的话果然心上一动,低声应道:“儿子知道规矩,母亲且安心。” 点了点头,贺云昭便回了花厅里边,坐在席上,等着好戏开场。 略坐了一会儿,贺云昭便看见武定侯府的人来了,陆氏带着自己的大儿子和曹宗渭的两个儿子来了花厅,拜见太子妃。 马凤仙看在武定侯的面子上,对这个庶房的陆氏还算和气,见了曹正毅的时候,只是略点了点头,见了曹宗渭的两个孩子,却是亲热非常,尤其是曹正允,还捏了捏他的脸蛋。 曹正允便趁机牵着马凤仙的手道:“太子妃,我可以留在内院里玩耍吗?太子府的里的荷花太漂亮了,我好喜欢!” 马凤仙自然应允,还笑道:“你才几岁,拘束个什么,想留便留下来。” 被留下的曹正允暗自高兴,他已经看见了贺云昭在那边坐着,这一趟不算白来! 曹正麾内心挣扎着,他在犹豫要不要也说同样的话……不然只能遥看夫人一眼,而弟弟却可以这般看着夫人,感觉好吃亏啊!到底是十岁的孩子了,曹正麾难以启齿,犹豫之下,便拱手道:“太子妃,舍弟顽劣异常,我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留在内院,我也想留在此处,一则是欲赏风荷,二则是想看顾弟弟,省得他惹出祸事来,给 您添麻烦。” 曹正允噘着嘴嘟哝道:“我哪里顽劣了……还异常……”曹正麾根本就是为了夫人才留下来的,却拿他做幌子,哼,还打量他心里不清楚呢,其实他比谁都清楚。马凤仙瞧着曹正麾不过十来岁而已,又不是十二三岁已经晓事的哥儿了,若只和长辈们在一起,也不至于冲撞了谁,况且有他照顾着小的这个,作为主家确实省事不少,毕竟武定侯的亲儿子不比寻常人的 儿子,丫鬟们伺候的不好,那便是得罪了。 马凤仙当即笑道:“难得你们兄弟俩这般和睦亲爱,我岂好坏了你们兄弟情。小公子想留就留下吧。” 曹正麾谢过后,便和曹正允一起坐到了陆氏身旁,逮着机会,就都冲贺云昭眨了眨眼。 贺云昭看着两双星星似的眼睛,微微抿唇一笑,嗔了他们一眼。这两孩子的小把戏,也就骗骗不熟的人罢了,她还能不清楚? 客人到齐之后,马凤仙便请诸位都挪到园子里搭的戏台前听戏。 今日为的是替皇长孙相看,马凤仙点了几处情情爱爱的戏,例如《紫钗记》、《牡丹亭》一类。 年轻的姑娘们很爱看这些,俱都专心致志地听着,贺云昭却是经历过一场伤痛,不再爱这些虚无的风花雪月,唯有细水长流是她所求。 正愣愣出神,贺云昭发觉袖子被人扯住了,一扭头便看见曹正允往她桌边的盘子塞点心——她故意挑的离戏台子远的地方,这里的盘子来的时候就已经空了。 贺云昭拈了一块枣泥卷放进嘴里,吃完道:“闲着无聊就四处逛逛去。” 曹正允缠着贺云昭道:“夫人陪我逛逛。” 贺云昭撇下丫鬟起身,牵着曹正允往荷花池中间的水榭里去,那边也站坐着几个妇人。 曹正麾听戏听的入迷,忽地回神,一转头就发现夫人和弟弟都不见了,想都不用想,他自然知道肯定是曹正允把夫人给拐跑了! 曹正麾戏也不听了围着大小的池塘附近去瞧,奈何贺云昭和曹正允在水榭里边被几个妇人遮挡住了,他在园子寻不着,便去了盛荷园门口张望。 盛荷园外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右边的院子便是平乐郡主所住的千珠堂,和盛荷园之间隔着一条夹道。 曹正麾没看见贺云昭和曹正允,却是看见了最不该看见的程怀仁。再跨一步出去,可就是无礼之举,一个半大的男客怎好再别人内院里乱跑,他到底是收回了腿,往盛荷园里边走去。 逛了两圈,曹正麾终于找见了贺云昭,却见夫人正被别人的夫人围起来询问着什么,见着她能够笑容自然地应对,他便放下心来。 曹正麾和曹正允此行本就是为着保护贺云昭而来,他们俩都知道夫人是什么出身,还有个狠毒的继母,生怕她在这种场合受了委屈,才央求父亲一定要让大伯母把他们俩带来。 曹宗渭也不喜欢陆氏单独对上夫人,太子府又不是武定侯府,他没法知道其中一举一动,留两个孩子在那边反倒更好,他自然允了。 曹正麾走近了水榭,冲诸位夫人行了礼,然后对曹正允道:“怎么自己跑来,也不唤我一声。” 曹正允冲哥哥作了个揖,道:“我听不懂戏,硬拉着夫人陪我赏荷的。” 曹正麾暗道:戏都听不懂,荷就赏得了啦?不过外人面前,他终是没拆穿弟弟。 那些个宗妇见曹正麾这般好模样,兄弟俩又是兄友弟恭的模样,也忍不住多问了两句话,哥俩不凡气度立显,妇人们对他们越发喜欢,直夸武定侯教的好,两个孩子十分有教养。 兄弟两人虚心受了,过了一会儿便随贺云昭去了别的僻静处。 曹正麾心里还想着方才甬道所见之事,他担心贺云昭会被连累,还是对她说了一声,并让她快些让身边的丫鬟寻个借口出去,把人赶去前院。贺云昭一听便知道,程怀仁已经上钩了。 第五十八章 贺云昭安抚曹正麾无须担忧,过会子小公子们就要来后院一起赋诗抢彩头,程怀仁便是滞留在后院,待会儿跟着人流一起来盛荷园,便不打紧。 为着保险起见,贺云昭还是让丫鬟跟出去看了一眼,文兰回来说,夹道里已经没人了。 程怀仁确实已经离开了后院,方才同丫鬟一起出了盛荷园之后,他便借口方便,让丫鬟领他去别处,走着走着,他便躲开了丫鬟,重新饶回了千珠堂,没多久果然在这边见到了刚刚出门的平乐郡主。 平乐郡主乍一见陌生男子,半点惊讶之情都没有,待程怀仁道过歉,自报家门又说明自己走丢了之后,她反而笑了笑,客气了两句,让自己的贴身丫鬟把人带去了前院。 小插曲过去后,平乐郡主便去了盛荷园,贺云昭一见到她,便想起了前世轰动京都的那件大事。 前一世的时候,平乐郡主嫁的是正三品刑部侍郎的儿子,两人成婚四年,郡主无所出,侍郎之子意欲纳妾,她闹过一番后依旧是允了。 就在那不久之后,早已变成平乐公主的她,性格愈发乖张暴戾,在春暖花开的日子,她把丈夫和小妾鞭笞致死,据目睹之人说,其状惨不忍睹。刑部侍郎暴怒之下,上书参了平乐公主,还昭示众人,自家儿媳其实不能生育!她不能生也就罢了,便是顾及皇家颜面,严家也不可能休妻,可是她也不许丈夫纳妾碰别的女人,这不是想让严家断子绝孙 吗? 不光如此,平乐公主还在别苑里养了不少面首,每旬都要过去与面首相会,据说每次都不只一人在屋里伺候她。这般明目张胆红杏出墙,严家颜面丢尽,硬生生忍到儿子没了性命才拼了命死谏。 皇帝公正严明地处理了这事,平乐公主贬为平民,锒铛入狱,而严家唯一的嫡子,就这么去了。这件事在京都整整传了三个月,茶余饭后,几乎无人不谈,包括贺云昭在内宅,亦有所耳闻。她还听说,当年太子妃替女儿挑选夫婿的时候,忠信伯府也入了太子府的眼,不过因着平乐郡主早一步见到了 严家小郎君,才定下了严家。当初平乐郡主和刑部侍郎家的这桩婚事,贺云昭及其父母都觉着是严家高攀了,等事情闹开了之后,他们才晓得原来她不能生育,而且好男色,还这般淫荡,难怪说堂堂郡主,以后的大公主,居然肯下嫁 给一个侍郎的儿子。 母女俩也一起讨论过其中缘故,想来平乐郡主自知不能生育,真正的世家大族不敢嫁,怕东窗事发自身难保,就是看中了严家公子家世不高不低,又相貌好,脾气好的缘故。 平乐郡主其人残暴狠辣,贺云昭觉着,若是程怀仁能和她配成一对儿,也算是救了严家公子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贺云昭知道程怀仁肯定是回去私见平乐郡主的,她也能猜到平乐郡主在知道程怀仁身份之后,一定会把他纳入夫婿的考量之中。毕竟程怀仁模样不差,斯斯文文单薄清秀,和严家公子的如出一辙气质,正 是平乐郡主所喜欢的类型。而且忠信伯府还是伯爵之家,不管人丁凋零到什么程度,爵位诰命是跑不掉的,便是没有实权,也不会比侍郎之家差劲。 至于是不是一定能成,贺云昭没有把握,但只要太子妃动了伯府的心思,她一定会亲手促成这件事! 平乐郡主来了盛荷园直接去戏台子那边见了太子妃,然后便坐在戏台子下面听戏,贺云昭看见她同马凤仙低语几句,马凤仙便使人去了前院。 果然没多久,前院的年轻公子们都跟着太子来了后院盛荷园的水榭里,太子府的丫鬟们铺陈宣纸,备好了笔墨等东西送过去。 太子妃领着众人去了水榭,与宗妇和年轻姑娘们围坐在其中,少年郎们便尽情施展,或作画或作诗,交由太子评定。 贺云昭对这些不大感兴趣,她更喜欢舞刀弄棒,曹家两个小子随陆氏一起坐其身旁。陆氏似乎有些拘谨,余光都不敢看贺云昭,甚至有点儿躲着她的意思。 贺云昭不知道陆氏怎么忽然变得这般胆小了,想来曹宗渭必是又拿分家的事要挟她,遂并未多想。 贺云昭眉目微动,视线在程怀仁和平乐郡主之间游移。 不过片刻钟的功夫,贺云昭便发现两人已经开始眉目传情了。 等轮到程怀仁作诗的时候,贺云昭明明白白的听见,那是一首藏头诗,平乐郡主的封号就在里边。 诗倒是平淡无奇,平仄对的还可以,重要的是男男女女的那点心思在里边,程怀仁和平乐郡主也都是心知肚明。 这边赛完了诗画,一直到午膳时间,小郎君们才随着太子重回前院用饭,而这个时候,来相看的人家,心里早就有了打算,欢欢喜喜地吃完了饭,大多高兴而归。 贺云昭回去之后,还把程怀仁叫到修齐院去,同他正正经经地说了几户人家,大多是三品或是从三品官员家的姑娘。 程怀仁听罢自然不满足,贺云昭说一个,他便反驳一个,非说那些姑娘有什么什么缺点瑕疵。 贺云昭佯怒道:“那便是把京城翻个遍,也找不出和你心意的来。难不成还要去别的州府相看?” 程怀仁斗胆道:“母亲……儿子心里有一人选。” “你说,我替你参考参考,若是得行,我便请媒人上门去说说。” “平乐郡主,甚好。”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程怀仁一直低着头,没敢抬起来,他也知道这有些匪夷所思,但是平乐郡主今天就是对他示好了,还在他临走之前,塞了个荷包给他。 “仁哥儿,不是我不想给你说门好亲事。只有咱们一厢情愿是行不通的。” “若是两厢情愿呢?” “你又怎知道平乐郡主的心思?”程怀仁把荷包掏摸出来,双手递上去道:“儿子临走前,平乐郡主让丫鬟给我的,我本不欲收,又怕人看见我和丫鬟拉扯说闲话,只好匆忙收下。回家途中,儿子细细想了想,平乐郡主活泼可爱,又是太子 之女,甚合我意。母亲要是真为我好,就请母亲费心了。” 贺云昭接过黄色的荷包细细端看,苏绣婴戏莲纹的花样,非常精致,不是寻常人家能见得到的东西。 还回荷包,贺云昭道:“便是郡主有意,也要看太子和太子妃乐不乐意,这事还不能着急。” 程怀仁很急,他道:“儿子与郡主情投意合,太子和太子妃若是不许……恳请母亲替我做主。” 贺云昭安抚道:“我知太子与太子妃向来疼爱郡主,既是郡主有意,她总会同父母说的,等过两日,瞧瞧太子府的动静,我再请媒人去问问。” 程怀仁只得道:“也好,那便听母亲的。” 话是这么说,程怀仁嘴上答应了等两日之后,次日便使人悄悄把信送给了平乐郡主。 赏荷那日,程怀仁把丫鬟甩开的事,马凤仙当天夜里就知道了,她与女儿夜谈的时候,听到了忠信伯府的名号,便猜到了七八分。 马凤仙给了女儿好几个人选,程怀仁和严家公子都在其中,平乐郡主筛下了长相不那么文弱书生气的男子,又把三品以下的都剔除了,比来比去,也就忠信伯府和严家最符合她的要求。 严家公子平乐郡主今儿没有太注意,脑子里记得住的,只有程怀仁那张长的还不错的脸。 平乐郡主骄纵惯了,要什么就是什么,便把自己的主意告诉了马凤仙。 马凤仙略责备了平乐郡主两句,还道程怀仁是有心接近她,叫她莫要迷了眼。平乐郡主却道:“有心的更好,左右是他先算计我,倘或将来闹开了,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虽然得了不能生育的病,她却并未觉着低人一等,将来的她,依旧要过锦衣玉食,家里上上下下皆对她俯首称 臣的日子,而且夫家地位还不能低! 想来想去,忠信伯府实在合适不过。 马凤仙怜惜地看着女儿道:“只要你喜欢就好,不过姑娘家还是要矜持些,先等等伯府的意思再说。” 平乐郡主乖乖道:“我嫁他也不是为着真喜欢他,不过各取所需的亲事罢了,若是伯府不成,再挑别家就是,娘你放心,我可没那么死心眼。”平乐郡主喜好享乐,虽然不一根筋,但是狭隘的很。马凤仙是平乐郡主娘,比谁都清楚自家女儿的性子,就算要带着秘密嫁到伯府,那也要把伯府打听仔细了才行,她给了女儿不完整的身子,愧对女儿, 她一定会补偿平乐一桩完美的婚事。 两厢都有了结亲的意思,平乐郡主收到程怀仁的信后,便同马凤仙说了。马凤仙虽然不大喜欢程怀仁这种行为,也架不住女儿喜欢,便道:“你把信收好了,防着将来有忠信伯府翻脸的一天,咱们也好有个说辞,你是太子之女,未来的……”顿了顿,她又道:“只要不是一分道理 没有,自可全身而退。” 平乐郡主道:“他忠信伯府既然想要娶我,要是敢对我有半点不敬,我把家都拆了!一个庶出的公子,要不是程家就剩他一人,长的还有几分姿色,我哪里看得上伯府?” 就是因着不能生育这一条,平乐已经主动放低了好多要求,没敢想嫁次辅尚书家中。 收了程怀仁的信,平乐郡主便回信约着他出去私见一面,在太子府名下的酒楼里边。她有话对他说。 两人见了面,程怀仁穿着青色长衫,规规矩矩地见了礼,薄薄的面皮偶尔还略微发红。 平乐郡主爱煞了程怀仁这副模样,把丫鬟都打发了出去,与他对坐道:“程公子的信我收到了,不过我有几个要求,若是你不答应,也不必叫你母亲上门去提亲了。” “公主请说。” “第一,你要对我好。第二,不许纳妾。第三,我以后有什么要求,你都得满足。” “只要是力所能及,不违背道德的,怀仁自然答应。” “那便好,虽然伯府式微,但只要我肯,自然能说服父母。过两日便叫你母亲请媒人去提亲吧。” 程怀仁欣喜非常,简直不敢相信,居然这就成了。 拱手点头之后,程怀仁犹豫着问道:“不知为何郡主也……心悦于我。” 平乐郡主两手托着下巴,把瓜子小脸凑到程怀仁跟前道:“因为你长的好看。” 被陌生女子这样夸赞,程怀仁到底是不好意思,脸又红了。平乐郡主愈发喜欢,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程怀仁一把抓住她的手,用拇指摩挲着她的肌肤,随即推开了。 平乐郡主满意地笑看着程怀仁,在桌子底下,用脚踢了踢他的小腿内侧。 这般主动的女子,程怀仁还未遇到过,略有些不适应,也有些兴奋,虽然平乐郡主语气高傲了些,叫他有些不舒服,但总体来说,他还是很满意的。 离开了酒楼之后,程怀仁便告诉贺云昭择日提亲。 贺云昭细问了缘故,知道程怀仁私见了平乐郡主,只叫他下次不要如此,省得轻慢了人家姑娘,便答应去太子府提亲。 …… 八月初五,贺云昭请了官媒去太子府说亲,太子妃欣然应允,伯府又送去了大雁为礼,并亲自上门提亲。 贺云昭与马凤仙并未过多交谈,说了些客套话,便把亲事说定了,不久之后便问名合了八字,纳吉过后,婚事便定下来了。 京都谁也没想到,能和太子府结缘的,竟然是忠信伯府,众人还以为,太子妃会把自己的女儿说给首辅娘家里。 因结了门好亲事,程怀仁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本朝并不禁止驸马入朝,能娶太子之女,将来就是驸马爷,皇帝的女婿,平乐郡主又颇得父母宠爱,他以后的仕途可谓是一帆风顺。 哄好一个女人就能轻松获得别人穷极一生追求的高位,京都不知道多少人馋红了眼。艳羡归艳羡,既成事实,也只能羡慕罢了。 原先得罪过程怀仁的,都厚着脸皮带着礼物上门赔礼道歉。 程怀仁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人,狠狠地把东西甩到了对方脸上,一点情面都没留。被羞辱的那些人,转头回去便聚在一起骂程怀仁是个倒插门,居然靠女人谋前途。骂归骂,心里还是怕,据说皇帝身子已经不好了,新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登基,那时候程怀仁铁定会继承伯位,荣为驸 马。 算账的日子,眼看着就不远了,欺负过程怀仁的个个都心惊胆战,后悔不迭。 程怀仁这几日,可谓是神清气爽,连课业都学得好多了,汪举人也适当地给了他空闲时间处理私事。 这些日程怀仁给贺云昭请安时语调都轻快了许多。他的变化,她一一看在眼里。 这会子程怀仁越是开心,日后便跌得越是痛!贺云昭非常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本着赶尽杀绝的心态,贺云昭“好心”地提醒程怀仁,赶紧把沈玉怜处理了,别叫外面的人知道了什么,传到了平乐郡主耳朵里。 程怀仁好些日没见沈玉怜了,早先的怒气早就消失大半,越来越顺风顺水的他,忽然有些怜悯起表妹,一时间竟然不忍心把她弄走。 贺云昭再次催促,程怀仁才答应前去秋水苑问问,看看沈玉怜自己是什么意思。 沈玉怜已经在秋水苑里困了好些天了,她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希望表哥能回心转意原谅她一次,然而等到心如死灰,她也没等来程怀仁。 恨意正浓的时候,沈玉怜却听说程怀仁来了。 程怀仁过来之后,多的话也没说,只告诉沈玉怜欲替她寻一门好亲事,找个老实不嫌弃她的人家,尽快把她嫁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沈玉怜措手不及,她想起最近听到的“不实”的传言,说程怀仁同平乐郡主订了亲,才渐渐相信,这事也许是真的! 在伯府生活了这么多年,忠信伯不是个刻薄的人,沈玉怜自小就是锦衣玉食,身子上没受一点苦,一下子要把她嫁到乡下去,说不定还要做农活,受风吹日晒,她哪里受得了? 不顾丫鬟在旁,沈玉怜便苦求程怀仁不要把她送走,从此她肯安安心心做一个妾侍就是。 伯府的妾侍,怎么也比乡下的农妇好。沈玉怜不想变成那些粗使的老妈子那样,她接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程怀仁到底还是心软了,撂下一句话道:“可是郡主不喜欢我有妾侍。” 沈玉怜哭红了眼道:“我不做妾侍,我做通房,通房不行,做个大丫鬟也好,反正怜儿不想离开伯府,这里是我的家啊,是我和表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地方啊!” 程怀仁到底是答应了让沈玉怜留在伯府,至于以后是什么名义,只要不是妾侍便好。 贺云昭知晓之后,一点都不意外,她就知道程怀仁会把沈玉怜给留下来。 这样最好,等到平乐郡主知道了,沈玉怜想走都走不了。这桩婚事不知道惹得多少人羡慕,程怀仁的那起子破事,都不需要贺云昭推波助澜,便传到了平乐郡主的耳朵里。 第五十九章 平乐郡主得知沈玉怜的事情之后,便差人去打听了清清楚楚,包括程怀仁夜宿姨娘院里,她也都知道了。 至于表兄妹两个干的那起子龌龊事儿,都不用别人说,平乐郡主心里自然明白。 程怀仁虽然答应了平乐郡主以后不纳妾,这事却是订婚之前发生的,太子府也不好追究,但是平乐郡主忍不下这口气,见不惯沈玉怜还赖在伯府不走,便直接带着人追杀去了忠信伯府。 平乐郡主还是顾及着两家的面子,没带男护院,带的都是粗壮的丫鬟婆子,其中不乏身手不凡者,想对付内院的妇人,半点问题都没有。 虽然只是一群女人冲进忠信伯府,七八个壮实的女人也够呛,程怀仁还在上课,一听说立马向汪举人告罪,去了二门前。 平乐郡主见了程怀仁愈发泼辣,环着手臂冷笑道:“好啊你,还未成亲便瞒着我金屋藏娇,今日你要不给我个让我舒心的交代,我便和你程家没完没了!你可记得你答应了我什么?!” 程怀仁哄道:“郡主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也原本没打算让沈玉怜当他的妾侍。 平乐郡主不依不饶,道:“到底是什么样,还得我见着了再说。怎么,你就打算让我在这儿干站着?不请我进去坐坐?”程怀仁哪里敢把人放进内院?额头汗珠子直冒,灵机一动道:“自然要请郡主去内院小坐,现在母亲正在家中,还请郡主陪我一道进去拜见拜见,再去别处才是。”他想着,只要有嫡母在,便没有她收拾不 了的人。 贺云昭正在屋里喂乌龟,才洗了手,喝了口茶,便听前院小厮跑来修齐院通知院里的丫鬟,说二门前平乐郡主和少爷两个为着沈玉怜的事儿,吵闹起来了,正预备一起往正院来。 早有爱看热闹的丫鬟去了二门观望,一听说平乐郡主和程怀仁要来修齐院见贺云昭,便跑到她跟前来讨巧,报了消息。 贺云昭赏了一枚银裸子,便吩咐自己屋里的丫鬟去备好茶水,等着迎客。 没多大会儿,程怀仁便领着平乐郡主来了。平乐郡主身后跟着的人一个没少,乍然往院子里的一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寻仇的。 平乐郡主还是忌惮贺云昭这个长辈,只叫了一个丫鬟一个嬷嬷跟进来,其余的都留在院内。 程怀仁为难地看了贺云昭一眼,作揖道:“母亲,郡主来府上作客,我带她来给您请安。”平乐郡主虽见贺云昭不过二十岁的年纪,长的妩媚漂亮,但也没忘了她诰命的身份,还是自己的准婆婆,便也不敢太过放肆,跟着见了礼,便道:“夫人,平乐听见一些闲言碎语,便过来求证求证,看看程 公子有没有负我!”说罢剜了程怀仁一眼。 这般女子,但凡有些远见的男人都不敢娶,否则以平乐郡主的身份家世,婚后只有被压得死死的份儿。 可总有些人被眼前的利益所诱惑,舍不得这皇权富贵之毒。 贺云昭坐在上首安抚道:“郡主听说了什么话?说我听听。”平乐郡主平视着贺云昭道:“夫人可莫要包庇,毕竟是忠信伯府有言在先,要是敢违背约定,那边是无情无义之辈!”皇家的人要是能捏住别人的错处,可不得深究到底?今儿程家要不给她个满意的答复, 太子府的人不搅得忠信伯府鸡犬不宁才怪。 贺云昭丝毫不受威胁,淡淡道:“我向来公私分明,郡主有话便说吧,若是仁哥儿错了,我自然严加管教,还你一个公道。” 平乐郡主便把沈玉怜的事儿说了一遍,盛气凌人道:“这妻还未过门,妾就先娶了?莫说答应过我不纳妾,放眼京都,哪个正经人家会干这种事?!夫人你怎么说!” 程怀仁求救地看向贺云昭,希望嫡母千万帮她圆回来啊,不然平乐郡主和沈玉怜见面,战事根本就避免不了了!贺云昭瞥了程怀仁一眼,看着平乐郡主道:“此事是我们的疏忽,没有把原先的小丫头处理干净,不过据我所知,这丫头已经要配人了,算不得仁哥儿的人。”要把沈玉怜配人的话,是程怀仁自己说出来的 ,她可没说谎。 平乐郡主冷哼道:“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临时说出来糊弄我的?既然是要配人,还留在主子住的院子里做什么?莫不是想等我过门了再逼我妥协?!” 平乐郡主态度十分强势,程怀仁因心虚,基本对答不上,她所有的问话,都是贺云昭在淡定地回答。 “郡主稍安勿躁,我绝不会随意出言搪塞你,既然你不信,自己去问问就是了。假设我说的话有假,那丫头便当你的面处置了,左右也是你们俩的事儿,早晚处理都是一样的。” 程怀仁冷汗连连,咽了咽口水,压根没想到贺云昭会说出这样的话。平乐郡主要是见到了沈玉怜……他简直不敢想。 事已至此,程怀仁骑虎难下,只能带着平乐郡主一起去秋水苑,而贺云昭作为当家主母,自然也要跟去。 一行人到了秋水苑,平乐郡主带来的人排众上前,守在屋子门口,随时听候吩咐。 程怀仁去使人去唤了沈玉怜准备待客,片刻功夫过后,他们便进了沈玉怜的屋子。 平乐郡主打量着沈玉怜,只见她巴掌大的小脸下巴尖尖,倒是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比寻常丫头要好看一些。 平乐郡主盯着沈玉怜道:“你是不是许了人家?什么时候出嫁?” 沈玉怜愣愣地看着程怀仁道:“表哥,你不是答应了我不让我嫁出去么?我不走!我不想走!” 沈玉怜一喊完,平乐郡主就怒了,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沈玉怜脸上,道:“不知羞耻,人家都要另娶了,你还要死皮赖脸的贴着,不嫌害臊?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准少夫人放在眼里!” 骂完沈玉怜,平乐郡主又转身冷冷地看着程怀仁与贺云昭,道:“这就是你们伯府的家风?欺内瞒外,把皇室的人当傻子是不是?” 贺云昭皱眉道:“我不是早说要把她送出府么?你也答应了。仁哥儿,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程怀仁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只好硬着头皮道:“一时间没相看好人家,才把她留在这儿。但郡主息怒,我绝对没有留她在身边的意思。” 沈玉怜扑上去道:“表哥,你在说什么?不是说好了我不做妾侍,但是要让我留在家中吗?为何又要变卦?难道为着新人,就不念旧情了吗?” 沈玉怜真是看不清形势,在平乐郡主面前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找苦头吃?平乐郡主一把将沈玉怜拉扯开,推到地上,道:“什么表哥表妹,一个姨娘的侄女也敢这样乱喊。既然是打定主意要配人的,又没有合适的人选,我手里倒是有人,若是小郎君和夫人不嫌我多事,交给我处 置好了,保证给她一桩完满的婚事!” 平乐郡主记得自家庄子上,似乎有个四十多岁的老家伙眼瞎瘸腿,丑陋无比,配沈玉怜这种破鞋,再合适不过了。沈玉怜眼见着连贺云昭都没敢反驳平乐郡主的话,立即明白过来,这个女人比夫人还不好惹!当即跪下来求贺云昭道:“夫人,我不嫁人,我不嫁!我要出家,我要当姑子!”谁知道要把她配给什么人,不 如先拿当尼姑的名头躲过一劫再说。 看着脚下哭得撕心裂肺的人,贺云昭不经意地扬了扬嘴角,前世沈玉怜害她腹中胎儿的时候,可想过会遭报应! 贺云昭摸了一把沈玉怜满头散发着香味的秀发,道:“可是真的想出家?” 沈玉怜瑟缩着肩膀,顿了顿便拼命地点头,道:“夫人,我想清楚了,我想出家,我想!”大不了现在尼姑庵里待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了再谋些银子远走他乡,也比交给这些畜生糟践的好。贺云昭看出了沈玉怜的心思,自然不肯就这么容易的放过她,便对平乐郡主和程怀仁道:“若真有个出家的意思,也妨碍不着你们什么,不若你们先出去,我同她好生说两句。人生大事,总得好生想想才是 ,三言两语就说定了,岂不是显得伯府草率刻薄?到底也是客居了十几年的‘客人’。郡主你说是不是?” 平乐郡主登时没了话说,一个要出家的姑子,她还能计较什么?咬牙看着沈玉怜,狠狠地瞪了一眼,但愿她是真要出家,否则定让她生不如死。 待其余人都出去之后,沈玉怜才一下子跌倒了,软软地趴在地上起不来。 贺云昭极其嫌弃地躲开,十分不想沈玉怜碰到她的衣裙,而后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在一个笸箩里找到了一把剪子。 握着剪刀伸到沈玉怜面前,贺云昭蹲下身道:“你若真要做姑子,就把你的头发绞了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是要命也不能剪头发啊! 沈玉怜惊恐地看着贺云昭,直往后退道:“不,不,我不想剪……”做姑子不过是托词而已,她只想避难,没想剪头发。光头的女人,简直其丑无比! 贺云昭勾唇道:“果真不肯剪?” 沈玉怜道:“求夫人救救我,我不想剪,我不想嫁人!” 贺云昭差点笑出泪来,前一世她孩儿惨死,自己被活活烧死的时候,又有谁来救她! 一把弄乱沈玉怜的长发,拔掉她头上所有的发饰,随意揪了一大把,贺云昭狠狠地下了一剪子,长长的一撮头发就这么断了。 贺云昭可没什么好心情,慢慢地给沈玉怜剪发,拽着她的头,让她动弹不得,胡乱剪了一通。青丝满地,沈玉怜原本的一头秀发,现在连耳朵都遮不住了。 沈玉怜在屋里哇哇大叫,捧着一地的头发哭得提不上气儿来。 贺云昭站起身看着脚下的沈玉怜,半点怜悯之心都没有,今日不光要剪了她头发,还要让她和程怀仁两个感恩戴德! 缓缓走到门前,贺云昭打开房门,一束柔和的光照在她的眼皮上,嫩白的脸颊上没有半点情绪,她冲外面的人道:“进来吧,她已经自己把头发绞了,想来是铁了心要做姑子了。” 平乐郡主和程怀仁一进去,便见到一个丑得不能看的黄脸婆,登时都没了兴趣。 平乐郡主撇撇嘴道:“既然要做出家人,我也积些德,放她一马,让她日日给我抄写经书,替我祈福,只当报答我今日的恩情好了!” 沈玉怜都要出家了,平乐郡主也不好意思再咬着人不放,便暂时离开了忠信伯府。 平乐郡主一走,沈玉怜便恶狠狠地看着贺云昭,咬牙切齿道:“表哥,她剪了我的头发,是她剪了我的头发!” 程怀仁冲贺云昭作揖道:“多谢母亲救命之恩。” 贺云昭瞧了沈玉怜一眼,道:“你好生跟她说说吧,我懒得再费口舌。”说罢,贺云昭便走了,把程怀仁留在了秋水苑里。 第六十章 秋水苑里,程怀仁毫无感情地对沈玉怜道:“明日,不,过会儿我便安排人把你送出去。若你再留在府里,平乐郡主不会善罢甘休,便只有死路一条。今儿你也看到了,她眼里容不下别人。” 沈玉怜红着眼咬牙道:“是你容不下我!” 临出门前,程怀仁撂下话道:“早让你走,你舍不得这荣华富贵,也怪我太心软。出了伯府,反而对你有好处,我会给你些银子补偿的。” 沈玉怜面如死灰,补偿……她没了干净的身子,没了家,貌若无盐,银子又算的了什么! 不论沈玉怜再怎么反抗,程怀仁终究是舍不得驸马之位,只叫丫鬟送去了五十两银子,便把表妹塞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唤作水月庵的尼姑庵里。尼姑庵里不是没收过这种姑娘,她们都晓得官家小姐都是犯了大错,多是管不住自己干下那种事,才会被家族抛弃。明明有好出身,不像她们生来就被抛弃,只能在庵里吃素度日,过了及笄的年岁,还要 替庵里赚钱,赚不到钱便要被赶出去,像沈玉怜这种不知珍惜的人,成了她们小姑子的欺负对象。 有几个小姑子靠“熟客”过活,对那事知之甚多,当天夜里就把沈玉怜扒光了查看,发现果真不是完璧之身,愈发看不起沈玉怜,几人联合起来抢了她的银两衣物,还把她当丫鬟使唤。 不过这些事程怀仁都不知道,也没心情知道,他现在唯一要想的就是怎么哄好平乐郡主。 …… 八月十二,月亮已经如圆盘一般,明亮地挂在天空。 贺云昭捏着武定侯府送来的帖子,想着明日去庄上一事。曹家邀请了忠信伯府和贺家,一直要在别苑上待到十四,她自然欣然应允。 贺云昭多想和父母兄长一起过中秋,只可惜身份早已变换,能过一起过十四,已该知足了才是。 安心歇下之后,贺云昭一夜好眠,第二次大清早便醒了,唤了丫鬟进来伺候她梳妆打扮,穿着水红的褙子,雪白挑线裙,淡扫蛾眉,美若天仙,欢欢喜喜地出了门。 忠信伯府门口,武定侯府的马车早停在了此处,里边坐的正是曹家兄弟二人。 两人已经重新开始上课,有好些日子没见着贺云昭,都思念得紧。一听说要和夫人一起去别苑玩两天,都高兴地换上崭新的衣衫,梳了整齐的发髻,打扮得精神抖擞地来见她。 两个“文”丫鬟都晓得曹家公子喜欢亲近夫人,便主动让出位置,上了伯府的马车,让两个哥儿和贺云昭坐在一起。 去别苑的路上,哥俩又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虽然都是琐碎的小事,贺云昭也听的很认真,她觉着童趣也很有趣。 曹正允说到昨儿钓的鱼,便兴奋道:“鱼在我家马车里,到了别苑我就让厨子做给夫人吃。” “好,我喜欢吃鱼。” 曹正允思想天马行空,一会儿说这,一会儿说那,有些话都不着调,曹正麾听着听着都要睡着了。 说了会儿,曹正允又问贺云昭小乌龟怎么样。她道:“临行前叫丫鬟看着了,会照顾好它的,你送的东西我怎么能不宝贝。” 曹正麾这会子精神了,接茬道:“夫人,我送的弹弓您喜欢吗?” “喜欢,也宝贝的很,几个弹丸我都舍不得用,平常打个蝉都用捡来的石子,洗干净了再打。” 曹正麾脸一红,果然还是夫人心细,要是送给父亲,没准这会子都坏了。 曹正允小嘴很馋,自从上次吃了贺云昭做的糕点,思念到如今,抱着她的手臂噘嘴道:“夫人,这两天您还给我做吃食好不好?” “好啊。” 一路闲聊,又歇了会儿,便到了曹家的京郊外的别苑。 别苑有六个院子,孟氏与丈夫曹博晋住一间,曹正麾和曹正允住一间,曹宗渭独自住一间,贺家人住一间带厢房的院子,贺云昭独自一间,陆放与他大哥大嫂也住在带厢房的院子里。 到了别苑之后,几家人齐聚在花厅里,曹宗渭尽主家之谊,好生招待了客人。 贺云昭略扫众人一眼,以眼神问好,便也举杯同和,一道用了午膳。 吃过午膳后,贺云昭便回了她住的桂林居,吩咐两个丫鬟替她收拾好了东西,去耳房里休息用膳。 贺云昭才坐下歇了没一会儿,便有别苑里的丫头来传话,说贺家夫人请她前去一聚。这舟车劳动的,甄玉梅总要休息,而且这丫鬟根本不是贺家人,母亲没道理会使唤别人的丫头来传话,顿时便想到是谁来请她,遂同两个丫鬟打了招声,让她们好生歇息,晚间用膳还有得辛苦,便跟着梳 着双丫髻的丫鬟去了另一间院子。 这间别苑贺云昭并没有来过,前世这个时候她的父母也没有受邀来此,她不知道重活一世究竟有什么事发生了变化,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跟着丫鬟走过假山流水,弯弯绕绕过了几个亭子庭院,在曲径通幽之处,便看到了一间名为“禅机院”的院子。 丫鬟走到这里便退了出去,禅机院里静谧非常,贺云昭站在庭院里,走到廊下,朗声道:“还不出来。” 书房的门便被打开了,曹宗渭笑吟吟地站在门内看着她,道:“夫人请。” 贺云昭笑着走进去,道:“就知道是你。” “夫人聪慧,自然瞒不过去。” 一进门,贺云昭便被曹宗渭抱住了,他反手关住门,环着她的细腰,把下巴搁在她的削肩上,道:“我好想夫人。” “好端端的,请我来别苑是为着什么?” “两件事,一个是为着思念夫人,总不得见,见也见不够。二则是为了朝中之事,须得与这几家好友略作商议,便寻了此处作为谈话之地。” “第二件事岂不是更要紧?” 曹宗渭衔着她的发丝道:“第一件事尤为要紧。” 贺云昭偏着脑袋瞧他,正好把侧脸贴上了他的唇,曹宗渭便顺势亲了一下,收紧了手臂,将她搂得更紧。 两人耳鬓厮磨,贺云昭握着他的手问道:“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曹宗渭的表情凝重起来,皱着眉道:“皇上已经好些天没有上朝了,宫里人传出消息来,是病了,只不过病成什么样,还没人知道。” 贺云昭就知道,外面的人,手都伸得长,尤其是权臣,宫中眼线更是多。不过连曹宗渭都不清楚皇帝的状况,其余的人只怕更是不知道了。 旁的贺云昭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这一次皇帝是死不了的,他驾崩的日子,不在今年。 “皇帝重病……你们预备商量什么?” 太子已立,皇帝甍逝之后,自该太子顺位。 但前一世不是这样的。 曹宗渭手臂肌肉抽动,紧抱着贺云昭,在她头顶道:“虽然太子已立,但太子与太子妃都醉心享乐,从其子女便可窥得十之七八,更不谈他背后的那些动作。若是这样的人继位,我大明江山迟早……” 到底是忌惮着天家,曹宗渭没有说下去。 贺云昭却道:“迟早败在昏君手里。” 曹宗渭眉头一跳,捏了捏贺云昭的小耳垂道:“胆大包天。” 贺云昭笑了笑,没有说话。 曹宗渭又道:“往后如何,还不好说,但是皇上分明更喜欢另外几个皇子,对太子早有不满,我怕……到时候会出变故。” 今上三十多岁才从太子变成皇帝,在位二十二年,也算勤政爱民,五十多岁的人了,自然对幼子更加喜爱,更何况九皇子又是现任皇后所出,这便是后面局面巨变的重要原因。曹宗渭也不瞒着贺云昭了,直言道:“太子虽是前皇后所出的嫡长皇子,可是前皇后去世多年,皇上对当今皇后又宠爱非常,对皇后所出的九皇子更是喜爱,就算太子有首辅岳家扶持,九皇子也未必没有可 能继位。但朝中重臣老臣的力量亦不可小觑,太子能不能顺利登机,还两说。” “那你准备怎么办?”“武定侯府百年前是替皇帝打天下得的侯爵之位,前朝旧臣与叛贼死状,我府内藏书里面还有手抄之本,幼时我便博览家中藏书,最是清楚帝王之心。曹家亦有祖训,不得参与党争。但这回不同,依我看, 太子和九皇子继位的可能性是对半的,这种情况下,我手握京都一半兵权,若是新帝登基,武定侯府便是不被清算,也不会再有如今的地位了。” 曹宗渭估计的半点没错。曹宗渭因父亲的劝阻等诸多因素,一直不参与党争,甚至委婉拒绝过九皇子,九皇子一登基,清算了旧臣。他虽然不算逆臣,那时候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勉强能站稳脚跟,后来便被迫交出兵权,被 降爵为伯。至于后来如何,贺云昭便不得而知了。而贺家更是凄惨,贺镇东一直忠君爱国,既朝中已立太子,他自然是支持太子,虽未明着站在太子这边,却是一直敬爱有加。便是因为如此,就被新帝记恨,也可能还有程怀仁在其中推波助澜缘故。贺镇 东在四年之后,便被派去了江浙一带,同带着贺云京一起抵御倭寇马贼。父子两人曾腹背受敌,命悬一线,日后回京述职之时,亦是备受排挤。 武定侯府式微,活命尚且艰难,更不谈保住贺家。 前一世,侯府和贺家的处境都不大好。 贺云昭握紧了曹宗渭的手,轻声问道:“那你是想……扶持谁?” 曹宗渭坚定道:“九皇子。太子无能,贪图享乐,九皇子虽然年轻,但足智多谋。” 贺云昭新如擂鼓,平息气息道:“为何会动了这样的心思?” 前一世,他分明没有想过参与皇位之争的。 曹宗渭贴着她的耳朵道:“因为你,你信不信?” 浅浅地扬着唇,她道:“信。”顿了顿,曹宗渭才又道:“本来我还在犹豫,可是你的出现,让我害怕死亡,害怕被人欺压,倘或自身难保,我又如何保你?思来想去,不如搏一搏,是为你,也为了我的儿子和家族。云昭,你肯不肯陪我 ?若是你怕……今日我便放你走。” 贺云昭清楚地听到到,曹宗渭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她摸了摸他的脸颊,轻轻吻了上去,道:“我自然要陪着你。” 曹宗渭似乎松了口气,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肉里,低哑着嗓音道:“便是为了你这句话,我拼了命也不会输!” “这回来别苑,便是为了这件事?” “是的。我说了,也为着见你,我实在是想你。”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触碰她柔软的肌肤,轻轻地吻在上面,若柳枝轻拂水面。 贺云昭道:“贺家和陆家,都肯跟随你么?” 前世曹宗渭并未参与皇位之争,这会子要深入其中。贺家和陆家的心思,还难说。 曹宗渭虎目灼灼,道:“若是他们肯,我自当竭力相保,若是不肯,在新帝登基之前,我再不会同他们往来,省得我赌错了,连累他们。” “我信你!”曹宗渭的能力和眼光,贺云昭都信得过。 贺云昭忽然庆幸自己重活了一世,武定侯府肯站在九皇子这边,贺家便是曾和太子有过牵扯,至少有个能保贺家的人,她再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家族衰败,而无能为力了! 浅谈之后,曹宗渭怕吓着了贺云昭,再不愿多说,只缠着她道:“夫人,我也要吃。” “吃什么?”贺云昭愣愣的,她这里哪儿有吃的? “你给那两个小子亲手做吃食,却还未给我做过,是不是有点主次颠倒了?” 酸味四溢,贺云昭勾唇笑道:“你怎么总是与他们两个争来争去?” “因为夫人只对他们两个好,若是你要对旁的人好,我自然也要与别人争来争去。不过我不准夫人对别人好。” 还真是霸道,贺云昭心道。 曹宗渭想了想,竟然又加了一条:“他们还小,你对他们好一点无妨,再大些,就通晓人事了,自有丫鬟婆子伺候,你只对我一个人好便是。” 这般孩子气的话,贺云昭都不知道怎么接了,笑了笑,道:“可还有别的事?我恐出来久了,别人疑心。” “再抱会儿。” 贺云昭便任由他抱了会儿,曹宗渭几不可闻地道:“夜里我来陪你赏月,夫人做好吃食等我。” “馋的你!”贺云昭嗔他一眼,笑话他这么点小事还一直念念不忘。 回去过后,贺云昭便吩咐丫鬟去找了食材来,做了些糕点,留了一份给曹宗渭父子,其余的带去了甄玉梅那处。 甄玉梅晕车,中午吃的不多,歇息了会儿起来精神头好了不少,见到贺云昭体贴地送了吃食过来,起身谢了,把丫鬟们都赶出去,与她单独相谈。 贺云昭打开食盒,把五香糕、山楂糕和薏米粥递给甄玉梅,道:“我瞧着夫人才一入别苑的时候有些不适,吃些山楂糕会舒服点。” 甄玉梅笑道:“我已经好多了,夫人真是心细。” 自己母亲的身子,贺云昭怎会不清楚。 甄玉梅吃过糕点,喝了粥之后,皱眉轻轻拧起,擦了擦嘴道:“夫人的手艺……真好。”真是像极了她女儿,但是比她女儿要稍好些。 又因有上次庄子上的事,甄玉梅对贺云昭愈发喜爱,拉着她说了许多话。 贺云昭便顺势问了一句贺云京的亲事如何。 甄玉梅叹气道:“上次我原本很中意大理寺卿家的姑娘,偏生发生了那事,其心不纯,只好再另择他人。后来打听了几家适龄的姑娘,家世相配者,相貌品行又少有我满意的。” “贺夫人……若是您不嫌我多事,我倒觉着有一人不错。” “是哪家的姑娘?”甄玉梅与忠信伯夫人相识也有一段时日了,贺云昭的为人和眼光,她十分清楚,这会子听贺云昭主动举荐了一人,内心多是欣喜。 贺云昭道:“吏部尚书裴之敬的女儿,裴禾。”裴禾前一世因为母亲去世,守孝耽误了三年,十八岁才许了人家,嫁到夫家后连续生了两个女儿,便被夫家嫌弃,甚至常常殴打。后来裴家心疼女儿,便让她和离回家,因思念两个孩子,她并未再嫁,至 少在贺云昭还活着的时候,传言是说她誓不再嫁。 贺云昭前世身为伯府正室夫人,也交际往来过不少显赫人家,也于裴禾略有往来,对她的印象很好。 贺云昭记得,无意间被她撞见的一幕,曾有被新帝清算的诤臣之孙女,把东西托付给裴禾,托她代为保管。裴禾不怕被连累,毫不犹豫地收了,还给了银子使其方便周旋。 想来裴禾应当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而且裴家,是支持九皇子这边的。 若是贺家能和裴家结亲,能安然度过这场风波的机会就大得多了。 虽然这一世有些事情发生了改变,但是天下大局,贺云昭自认为是撼动不了的,只要自家人跟着新帝走,总不会危及性命。 贺云昭提罢裴禾的名字,甄玉梅便在脑子里搜索着这个人。她略微有些印象,眉头微凝,道:“那家姑娘好像是不错,不过贺家与裴家没什么往来,倒是不晓得他们姑娘许了人家没有。”“我听说是没有许的,夫人若是中意,须得快些去打听相看,否则被人捷足先登,那就错失良机了。我瞧着贺公子年纪也不小了,若是能看得上裴姑娘,如今又朝局动荡……夫人要快些把婚事定下,早些把 人娶过门才好。” 裴禾的母亲明年春天就会去世,如果那之前不娶妻,便只能拖到三年之后了,而贺云京已经十七岁了,三年太久,贺家未必肯儿子等到那个时候。甄玉梅暂且把贺云昭的意见听了进去,准备从别苑回去之后,便想法子,去裴家走动走动。 第六十一章 夜里各院各自用膳,用完膳,除开贺云昭这边,男客都去了曹宗渭的书房。 曹宗渭怕贺云昭久等,早派了丫鬟传了书信过来,要她早些用膳沐浴,或是太晚了,会打扰夫人休息,他或许就不来了,等明日再一同赏月。 贺云昭是有些乏了,生怕自己沐浴完,沾床就睡,用过膳,只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乘凉,并未在屋里。 等到蚊子成群来咬她,贺云昭才进了屋,看看做的吃食都坏了都没有。 好在桂林居还放了些冰块镇着吃食,倒也没有坏掉,口感可能稍微差些,不至于不能吃。 贺云昭正想着要不要把东西再拿去热热,曹家两小子就来了。 因有丫鬟在屋内,两个孩子年纪又小,贺云昭衣着整齐,便也未避讳着什么,唤了两人进来坐。 曹正允一看桌上有食盒,便跑过去道:“夫人,是您做的吗?” “是的,不过放了段时间了,怕是不好吃。” “怎会!”只要是夫人做的,都好吃呢。 曹正允端着食盒问:“夫人,我能吃吗?” “味道可能不好。”贺云昭下午就想送到曹家哥俩的院子里,不过于甄玉梅私谈耽误了,回来之后又想着快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送过去怕俩孩子不肯正经吃饭,便留在了桂林居。 哪晓得这俩孩子还是看见了,真是有口福的人。 贺云昭打开食盒,笑道:“想吃就吃吧,只别吃多了,夜里不克化,会肚子疼。” 曹正允才管不了那么多,坐在圈椅上就开吃,左手一块儿,右手一块儿,一边一口,也不怕串味了,边吃边道:“好吃,味道没怎么变嘛!” 曹正麾哪里肯吃亏?也坐下来不客气地拿起糕点吃了起来。 贺云昭冲两个丫鬟微抬下巴,示意她们出去泡消食的茶水来。 丫鬟一走,曹正允就放肆了,下意识地把咬了一口的糕点伸到贺云昭面前,想起什么似的,又怕怕地把手缩了回来,嘴里包满了糕点,嘴角还有碎屑儿,不清不楚道:“爹说了,不准喂夫人。” 贺云昭笑望着两个孩子道:“吃慢点儿,小心噎着,要不要先拿我的杯子喝口水?” 曹正允赶紧把小半块儿糕点塞进嘴里,在衣服上擦了擦手,道:“夫人用过的杯子?我要喝!”父亲不让他亲亲夫人,那间接亲亲就总以了吧! 贺云昭倒了一杯温茶给曹正允,润瓷浮纹茶杯里的茶水被他一口饮尽,还亲了亲杯口,傻兮兮笑道:“夫人的杯子和夫人一样香。” 曹正麾没那么多花言巧语,只是闷闷地吃东西,就算他用不到夫人的杯子,多吃几口总是不吃亏的! 两人吃了一会儿,贺云昭便阻止道:“吃的够多了,夜里不消食会难受。” 打了个饱嗝,曹正允还想吃。 曹正麾擦了擦嘴角,看着曹正允道:“要不……还是给爹留一点?” 呀!忘了亲爹了,曹正宇摸了摸脑门,似乎还疼着呢。 正好两个丫鬟煮好了消食的茶进来,哥俩才决定不吃了。 贺云昭看着盘碟里所剩不多的糕点,大概够曹宗渭吃的吧,是、是够的吧? 哥俩一直在桂林居里坐到了戊时中,曹正允都大哈切了,贺云昭才催他们俩回去歇息,还吩咐院里的两个丫鬟提着两盏羊角灯送他们回去。 贺云昭也乏了,庭院里秋风送爽,她略站了会儿,伸个懒腰,文莲问她屋里剩下的糕点是不是要扔掉。 贺云昭忙让她们不慌收拾,先去给她备些热水,夜里她也许会饿,那些糕点留给她垫肚子。 贺云昭晚膳吃的八分饱,饿倒是不至于,只是怕那人来了,惦记着糕点吃。 贺云昭沐浴的时候,曹宗渭已经同他们说完了正事,越墙来了桂林居。 来的有点不巧,曹宗渭发现净房的灯亮着,便猜到贺云昭在洗澡,所以……他该在哪里等她才好呢? 挣扎了好久,曹宗渭还是决定偷偷潜进她屋里,至于净房那边的风景,以后有的是机会看,他还要同她洗鸳鸯浴呢,这会子先强忍着吧! 刻意挪了挪房中的圈椅,曹宗渭便躺在贺云昭睡过的架子床上,静静地闭上眼,等着她来。但是隔壁净房的水声不小,偶尔如落泉,偶尔似水花激起,听得他心猿意马。 好在一刻钟之后,贺云昭便沐浴完了,从净房里出来了。 贺云昭一进门便发现圈椅被人挪动过,遂穿着薄衫,披着一件褙子吩咐两个丫鬟道:“夜里再不需要你们两个伺候了,都去歇息吧。明儿早莫误了时辰。” 两个丫鬟也累了,便退了下去,屋里门口只留了别苑里的丫鬟。 贺云昭进了屋,挑帘入了内室,便看见有个人大摇大摆地躺在她的床上。 走到床边,贺云昭扯了扯散开的褙子,轻声道:“怎么进来的?” 曹宗渭支着脑袋看着她道:“进这儿还不容易。”敌营他都进得去,更何况女子的闺房。 曹宗渭仰望着她,从她的缎面绣鞋一直往上,里衣都还未系上,他坐起身来,搂过她的腰,将她里衣系好,轻声道:“这样子……我如何受得住。” 素了好几年的人了,又遇到了心爱之人,曹宗渭还怎么忍得住。 贺云昭握着他放在她腰间的手,道:“谈了那么久,饿不饿?还有些糕点。” “你做的?” “自然是。” “那一定要吃。” 贺云昭便牵着他往小桌前走去,曹宗渭痴痴地看着她的素手拉着他,像被勾了魂儿似的跟着他。 两人到了桌前坐下,曹宗渭道:“怎么是吃剩下的?谁来吃过了?” 贺云昭托着下巴道:“还能有谁?” 曹宗渭狠狠地咬了一口山楂糕,酸了牙齿,瞪着眼道:“就知道是那俩畜生,居然让老子吃他们剩下的!” 贺云昭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小声些,莫叫外面的人听见了。” 曹宗渭顺势咬住她的指腹,用舌尖甜了一口,挠得她手心痒痒,心也痒痒。 吃完一块儿糕点,曹宗渭便坐着不动了,无赖道:“我要夫人喂我。” 贺云昭见曹宗渭和两个孩子较上劲儿了,便只好哄着他些,喂了几块儿糕点。偏生他不是那般老实人,喂一次,便要被他轻轻咬一次。好似吃的是她的指头,不是糕点。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块儿糕点,曹宗渭偏要贺云昭吃一口,他才肯吃。 贺云昭吃过后,笑道:“你们父子真是像极了。” 曹宗渭正在吃剩下的半块儿糕点,忽然有些吃不下去了,皱眉道:“曹正允那臭小子又干啥了?” 指了指桌上茶杯,贺云昭道:“他用我的茶杯喝了茶,你总不许他这,不许他那,要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丈,允哥儿机灵,多的是讨巧的法子。” 呵呵,是吗?曹宗渭默默地握上了茶杯,狠狠一捏,再一松开,茶杯就碎了。他道:“夫人,以后换个新杯子用,明儿我就让人给你送来。” 曹正允用过的东西,怎么还能再给夫人用! 还什么道高一尺魔高丈,他是曹正允的爹,不信连儿子都斗!不!过! 贺云昭没想到曹宗渭醋劲儿这么大,便只好用了另一只杯子给他倒茶,嗔他一眼道:“看你小气的。” 对!他就是小气!曹宗渭默默地喝着茶,算是默认了,反正在夫人的事儿上,他就是小气!他不光小气,还很记仇呢! 明天一早,他就要想法子彻底掐断曹正允那些“小心思”! 贺云昭掏出帕子给曹宗渭擦了擦嘴,道:“是不是要赏月么?这可怎么赏?”外面有人,一出去便有人看见。 曹宗渭将她搂坐在大腿之上,在她耳边道:“良辰美景,赏什么月。” 贺云昭抵着他的肩头道:“不行……”墙壁太薄了,传出去还不得丢死人。 曹宗渭贴着她的胸口笑道:“我只搂你一会儿,不干什么,夫人想哪儿去了?” 贺云昭薄怒地揪了揪他的耳朵,这人居然调戏她! 曹宗渭盯着她害羞的面颊看着,越看越喜欢,忍不住握着她的手亲了一下。 贺云昭面红耳热,起身坐到了床上去,挨着架子边儿道:“夜里你怎么走?” 曹宗渭跟了过来,揽着她的肩膀道:“我不走,今晚想与夫人同床共枕,明儿再走。” 贺云昭的脸红的能滴出血水来。 曹宗渭挨着她的额头道:“夫人也有这般娇羞的时候,我以为夫人遇着什么事都伶牙俐齿的。” 遇着寻常事,贺云昭有什么害羞的,这事又与别的事不同。 曹宗渭见贺云昭一直没说话,不敢再逗她,将她推倒在床上,搂着她,闭上眼道:“我就与你和衣而睡,好不好?这样我才睡的踏实。” 他的呼吸声在她耳边进进出出,贺云昭蓦地心软了,略扭动了身子,便摸着他强健的手臂道:“以前你都睡不踏实么?” “嗯,杀戮太重,难得睡好。” 这倒是他从未提起过的事,贺云昭还以为曹宗渭这样遇神杀神的人,除了心狠手辣些,是与常人无异的。 翻了个身,贺云昭与他面对面,鼻尖挨着鼻尖,她睁眼道:“要不把外衫脱了吧?这样如何睡得好?” “夫人不怕我?” “你既说了和衣而睡,自然不会哄我。” “那你替我宽衣解带,好不好?”他嗓音低哑而暧昧,贺云昭听了便伸出手,从他颈项上滑下,一路从胸膛到腰间,替他解开了衣带,除去外衣。 曹宗渭就这么安安分分地搂着她,闭着眼渐渐睡去了。 贺云昭是在他熟睡之后,将他眉眼看遍才睡去。这个曾经被她叫做叔叔的男人,转世重活后,居然变成了她心爱之人。不得不说,天机缘分,真是奇妙。 许是被人抱着睡不大习惯,贺云昭醒的很早,没多久,曹宗渭也醒了。 一睁眼就能看见夫人的感觉可真好,曹宗渭张开眼就给了她一个笑,在贺云昭额上印下一吻,轻声道:“夫人早。” “早。昨夜睡的可好?” “甚好。”二十八年以来,最好。以后会更好。 “天快亮了,你如何出去?” “从窗户出去,再回到我院子,我知道怎么走不会叫人发现。” “快走吧,丫鬟们都起得早,省得叫人发现了。” “舍不得夫人。”他在她肩窝磨蹭,很是享受的模样。再怎么依依不舍,曹宗渭还是走了,这一夜,他颇感满足。新婚洞房那日,他还真是期待极了。 第六十二章 曹宗渭天不亮就从桂林居溜走了,贺云昭便再也睡不着,晨起梳妆。 文兰和文莲也醒得早,听见屋里有了动静,便进来伺候着。 贺云昭这厢刚涂了口脂,外间的丫鬟说,曹正允来了。 贺云昭起身去门口接他,曹正允还迷瞪着眼睛,脚步不稳地往这边来。她牵起他的手道:“怎么还没睡醒就来了?” 曹正允迷迷糊糊地动着嘴皮子,眼皮子都未完全睁开。他打着哈切道:“我想一睁开眼就看见夫人。” 贺云昭笑道:“那你把眼睛睁开。” 曹正允眨了眨眼,到底是没睁开,靠在贺云昭身上,又睡了过去。 招招手,贺云昭唤来文兰过来搭把手,把曹正允鞋子脱了,抱到她床上去。 曹正允睡着了还抓着贺云昭的手不放,她好笑道:“这段路他怎么走来的,也不怕磕着碰着了,身边的丫鬟也不跟一个来。” 文莲低声道:“我怕小公子是自己溜过来的,您看,领口都还没理清楚,侯府哪里有这样粗心大意的丫鬟,就是别苑的丫鬟,也不至于会这样。” 侯府不比小家小户,调教出来的下人,尤其是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哪个不是玲珑心。 贺云昭点了点头,让她们俩都先出去。替曹正允掖好毯子之后,她便也出了内室,到外间去吩咐丫鬟传饭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早膳上来时候,曹正允也起来了,他揉着眼睛往外走,看见贺云昭忽然就瞪大了眼睛,道:“夫人!我真的一睁眼就见着您了!我还以为是做梦呢?我怎么在这儿啊!” 文莲和文兰捧腹大笑,贺云昭过去把曹正允牵过来,唤他先漱口洗脸,才同他解释道:“天不亮你就自己走来了,倒在我床上睡了会儿,这会子才醒来。” 说罢,贺云昭又吩咐两个丫鬟赶紧出去打热水来,伺候曹正允梳洗。 曹正允转着眼珠子回忆道:“我自己走来的?我没走啊……我记得昨儿明明睡得好好的,一醒来就到了夫人这儿……是神仙送我来的吧!” 贺云昭笑了笑,给他把散了的头发都拆了,道:“先进屋去坐,我给你梳头发。” 曹正允蹦蹦哒哒地进了屋,坐在妆镜面前,左顾右看,从铜镜里看贺云昭的笑脸,也抿唇吧嗒嘴笑道:“夫人真好看。” “给你编两个小辫儿,要是疼了就喊一声。” 曹正允美滋滋地挺直了背脊坐在那儿,傻兮兮道:“夫人,我睡您床上的时候,您还在睡吗?” “我早起来了。” 曹正允有些失望道:“啊……哎,不过好歹也是睡过夫人的香榻了。”瞧着左右无人,又小声嘟哝道:“我哥我爹都没睡过呢!” 贺云昭从镜子里看了他的小脸蛋一眼,不忍告诉他,昨夜里曹宗渭比他先睡过一遭了。 微微笑了笑,贺云昭又继续给他束发。 两个丫鬟打好了热水,准备好了帕子和漱口的茶碗后,便打了细布帘子进来,过来帮忙。 替曹正允梳完头,她们三个才一起出去。两个丫鬟伺候着小公子梳洗了,才开始用早膳。 贺云昭拿起筷子的时候,吩咐道:“你们两个也一起下去吃了再来,院子里有丫鬟,有事我会唤她们的。” 文兰和文莲便一起退下了。 曹正允见人走了,便凑到贺云昭身边,要跟她挨着坐一处,还闻着她脸上的口脂道:“夫人涂的什么?好香呀,我想吃!” 贺云昭给他剥了个鹌鹑蛋,道:“那个不能吃,吃这个。” 曹正允一口吃了鹌鹑蛋,又喝了口粥,两人吃了一刻多钟,便果腹了。 这厢才吃完,曹正允身边的丫鬟都急得发疯了,大清早的居然屋子里的少爷不见了!找了几圈之后,茅房净房哪里都没有,还是问到曹正麾跟前,才被他指了条明路,说小主子许是到了桂林居这边。 丫鬟找来之后,果不其然,正好看见小公子吃饱喝足,舒心地坐在圈椅上消食呢。 贺云昭便解释了一番,命她们先回去,曹正允就在这处不碍事的。 没多久,曹正麾也来了,同贺云昭行了礼,便质问曹正允道:“大清早你怎么独自来了这里?也不喊我一起来。” 曹正允哼哼唧唧道:“我可是从梦里来的!”他就是做梦的时候,到了桂林居,一醒来就真见着夫人了,谁还记得喊哥哥一起来呀! 哥俩正闹着,桂林居门口也热闹起来了,甄玉梅等人都跟着来了。 贺云昭忙出去迎接他们,相互见了礼后,便把客人引至厅内,上了热茶伺候着。 彼此问候过早膳,这才聊开了,原是为着桂林居的桂花树来的。 金秋八月,丹桂飘香,曹家别苑里桂林居中庭和后庭种满了各色桂花树,品种繁多,颜色缤纷多彩,便是为着应景赏月过节,才都来了贺云昭的院子里。 贺云昭自然得好生待客,便把客人都领到了后庭去。 后庭里桂花飘香,众人一下子兴致都来了,曹宗渭便吩咐丫鬟去拿了桂花酒、桂花糕、桂花茶等应景的吃食来,并一些下酒的酱菜拼盘一类。 后庭摆上了一大桌,贺云昭与甄玉梅、陆远的妻子周晚晴以及曹正允兄弟坐一边,男人们坐另一边。 曹宗渭他们都是很能喝酒的男人,一坛子秋露白倒了几大碗,碰了碗之后便是一口饮尽。贺镇东父子亦是爽快之人,划着拳一碗接着一碗,伴着响彻庭院的爽朗笑声。 这般良辰美景,没有哪个会去打搅,男人们大碗喝酒,女人们用金樽小杯喝着桂花酒,俩孩子尝着桂花糕。 贺云昭满眼笑意地看着这场景,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和父母兄长一起这般度日。几杯温过的桂花酒下肚,胃里暖暖的,喝着喝着便有了醉意,许是被这好时光给醉了,贺云昭眼角渐渐有些湿润。 甄玉梅心情大好,也喝了几杯,她与周晚晴早就相识,虽来往不多,也算老相识,一时兴起便打趣道:“你家陆大爷喝得有些多了,也不去管管?”周晚晴笑声如铃,搁下桂花酒道:“都以为我什么事儿都拘着他呢,分明是他什么都拘着我,我不要的金银玉器都往我这里塞,家里另两个伺候的人都被他冷落在偏院的……恨我的人,传出去之后便只有说 我是妒妇,没有说他不是的。” 贺云昭才知道,又是恩爱的两口子,果真传言不可信。 周晚晴又饮一杯,面色浮红道:“算了,管他去,我一个商人妇要那好的名声做什么,只他对我好就是了……”她笑望着自家丈夫,眼里溢出来的都是浓浓的爱意。 贺云昭心头一动,又看向自己的母亲,甄玉梅也正爱意浓浓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儿子。倘或母亲知道,女儿就坐在身边,这个中秋就圆满了。 不知何时,贺云昭竟然悄悄落起泪来,正在喝桂花酒的曹正麾,忙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小声道:“夫人,是不是喝了酒不舒服?” 曹正允也凑了过来,紧张兮兮地看着她。 贺云昭搂着两人的后脑勺,道:“不碍事,就是……被风迷了眼。” 酒过三巡,又吃了不少东西,宴席才慢慢散了。 贺云昭扶着甄玉梅起来,亲手把母亲交到父亲手里,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才往前边走去。 贺云京也喝了不少,等父母亲的时候,看见贺云昭这般体贴稳妥,胸口一热,鬼使神差地就跑到她身边,红着脸小声道:“夫人,说句冒昧的话,我总觉着与您似曾相识……你就像我……另个一妹妹似的。” 贺云昭喝多了酒,脑子晕晕的,笑得掉眼泪,道:“贺公子,我可是比你长了有三岁。”中秋佳节,这一声哥哥她始终喊不出口。 贺云京抿唇笑了笑,微微点头示意,便跟着父母亲出去了。 曹宗渭刚把客人都送了出去,便折回来看贺云昭,却见美人双目流泪,悲喜交加的样子。 他揽着她的肩,道:“怎么了?” 贺云昭迷迷糊糊只觉得谁的肩膀好踏实,几不可闻地唤道:“娘……娘……哥……” 曹宗渭听到不大清楚,只听见了那声“娘”,心道,许是佳节倍思亲,又逢着了甄玉梅这般有缘人,只怕心中更是难受。既然她这么想念母亲,那他干脆给夫人找一个好了。 想必贺夫人应当不介意多个乖乖女的,这么好的夫人,谁会不喜欢? 曹宗渭揽着贺云昭的肩进了屋。 两个丫鬟才收拾完了东西过来,见着这一幕惊慌失措地把主子接过来,冲曹宗渭道:“多谢侯爷,奴婢扶夫人进去。” 曹宗渭略一点头,道:“我怕夫人晕倒才扶着她进来,好生伺候,我便先回去了。” 文莲忙道:“是奴婢失职,谢侯爷。” 曹宗渭走后,便去两个儿子的院子。曹正麾和曹正允也喝多了些,此时正躺在一处,你压着我,我搂着你,分都分不开。 吩咐丫鬟备好醒酒暖胃的东西,曹宗渭便坐在床沿上,摸了摸两个儿子的额头,浅笑道:“真是能吃能喝。” 曹正允闭着眼拍了一下曹宗渭的手背皱眉道:“是我!我是今天第一个见到夫人的男人!” 曹宗渭捏了捏曹正允的脸蛋儿,低声道:“傻小子,老子才是!” …… 下午申时中,别苑里的人都醒了酒,歇好了准备回家。 贺云昭的丫鬟很快便收拾好了东西,把东西都带上了马车。 曹家兄弟俩还想和贺云昭同乘,被曹宗渭严令禁止,拎着上了武定侯府的马车。 回去的路上,文莲支支吾吾地告诉贺云昭,武定侯在她喝醉之后,抱过她,不过是无心之举,并非有意轻薄。 贺云昭道:“既然如此,便无大碍。何况又是在曹家别苑,只要我身边的丫鬟不乱传,别人自然不会知道。” 两个丫鬟忙道:“奴婢不会说的!” 到了忠信伯府之后,贺云昭从角门下车进去,程怀仁早在门口等着了。自打沈玉怜一事过后,他愈发敬重嫡母。这会子恭恭敬敬地作揖迎了她进来,微微低头道:“儿子有事禀明母亲。” 程怀仁的事,贺云昭向来不看重,不咸不淡道:“什么事?” 他看了一眼贺云昭身后的丫鬟,道:“过会子儿子再同您说。” 两个丫鬟自觉地退了几步,远远地跟在后面,程怀仁才拧眉道:“表妹不见了。” “不见了?你怎么知道?尼姑庵的姑子们怎么说的?” “明日就要过中秋了,儿子想着还是让府里的人送些东西去庵里,结果小厮回来说,人已经不见了。姑子们说,她什么都没带走,大清早就消失了。” “那便报官吧。” 程怀仁犹豫道:“可是……报官之后外人不都晓得她绞了头发当姑子的事,以后她还……怎么活。”名节这事是能闹死人的,他虽然恨表妹不懂事,却不想她死。 贺云昭淡淡道:“你又不肯报官,那怎么办?难不成还让我去判案子?我一个内宅妇人,只会打理内宅,官老爷做的事,我做不了。” 程怀仁无话可对,沉默了一瞬,便道:“那依母亲看呢?” “你要想找到人,就报官。你要不想丢人,就等着。好生生的大活人,怎么会一夜之间就没了?要不是自己跑了,要不是别人掳去了,只这两种可能。” 程怀仁眉头深皱,道:“儿子想着……可能是平乐郡主。” 贺云昭早就猜到是她了,平乐郡主的狭隘之心,绝非常人可比。 瞥了程怀仁一眼,贺云昭道:“那你预备怎么办?上门去要人?没有证据的事,你如何说?况且你前儿才把人惹不高兴了,这会子又去闹?” 程怀仁头昏脑涨,自打早上知道了这事,一整天精神都不好。又听贺云昭这般说,心里更是闷得慌。 到了修齐院门口,贺云昭转身嘱咐他最后一句话道:“你既然疑上了人家,要么装不知道,要么就问清楚,只这两条路。” 程怀仁暗暗做了决定,拱手道:“儿子知道了,谢谢母亲。” 贺云昭勾唇笑着看他走远,程怀仁这回会不会去找平乐郡主呢?就算找了,又有什么法子让人松口? 晚间贺云昭沐浴完,便听前院的人说,程怀仁坐马车出去了。 程怀仁出门一直都是骑马,这回却做乘车出去,肯定是不想叫人看见。贺云昭猜到他还是去找平乐郡主了,吹了会儿晚风便歇了。 早晨起来,贺云昭又听见门房说,程怀仁昨儿可是一整夜都没回来,清早赶回来的时候疲惫不堪,情绪也不大好。 今儿正是中秋佳节,忠信伯府便是再冷清,节日还是要过的。贺云昭吩咐厨房把应节的东西送到寿宁院和勤时院去,又吩咐人把程怀仁唤来,一起在修齐院用膳。 程怀仁正在歇息,眼里血丝满布,红着眼洗漱了一番,便往修齐院来了。 晚膳摆在修齐院程志达也被推了过来,一家子一起过了安安静静吃了中秋晚宴。 饭罢,程志达被推到院子里去消食,贺云昭对程怀仁道:“仁哥儿也会去吧。” 程怀仁有些心不在焉道:“嗯。”过后等丫鬟收拾了碗筷,又道:“母亲,怜儿我找到了。” “在哪里?” “送回庵里了。” “人没有大碍吧?” 程怀仁捏着拳头不说话,怎么会没有大碍! 贺云昭扫了丫鬟一眼,她们便都退了出去。 程怀仁道:“昨夜我求了郡主,好说歹说,她肯把人放了。” “她便这么容易松口?”这可不像她的作风。 狠狠地捶了下桌子,程怀仁切齿道:“她……她身子不干净了!” 贺云昭眉头一跳,这两人昨夜都干了什么! 程怀仁无奈道:“没有办法,郡主不肯承认怜儿在她那儿,又……又勾引我,我……” 后面的话贺云昭让他打住,那些恶心事她不想知道。 昨儿程怀仁确实是受不住平乐郡主的引诱,再则为了套出表妹的下落,又想着两人已经订了亲,便是亲密些也无妨,就从了平乐郡主,在床笫之间,逼问出了沈玉怜确实是被她劫走了。 两人睡过后,程怀仁才发现平乐郡主身子不干净!他当时怒不可遏,偏生平乐郡主又答应把沈玉怜给送回来,问他要不要。 程怀仁进退两难,权衡之下,想着自己不能和平乐郡主闹翻,这回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了,便只能生生忍受了。 两人分别前,程怀仁还是咽不下这口气,问平乐郡主那野男人是谁! 平乐郡主自然没告诉他,只威胁道:“今儿是你与我共度春宵,管他是谁,反正在别人看来,只会是你!” 但凡忠信伯府敢把这事闹出去,太子府就敢倒打一耙。 平乐郡主还道:“你那表妹身子也不干净,你还敢哄我说你们清清白白的?” 程怀仁当时也没了话说。他还以为自己算计了平乐郡主,这会子才明白过来,自己被人算计了!偏偏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平乐郡主身子不干净这事,就此揭过。贺云昭听罢忍不住暗暗讥笑,程怀仁多要面子的人,这种事也肯忍下来,可以想见前途和沈玉怜在他心里多么有地位。 第六十三章 程怀仁吃下这个大亏,似乎还有不满。 贺云昭瞧他面色复杂,便道:“还有什么事没说完?” 程怀仁眼眶红了,哽咽道:“郡主找人……奸污了表妹,不止一个人……” 贺云昭皱起了眉头,没想到平乐郡主心狠到这个地步。 “人怎么样了?” 程怀仁叹了口气道:“不大好,已请了专长的大夫去看……也罢,以后只能安心当姑子了。” 纤细的食指敲打着桌面,贺云昭轻声问道:“那亲事你还要继续吗?” “要!自然要!”他想要权势,也忍不下这口恶气! 贺云昭无话可说,只道:“事已至此,你既有主意,我便不再多说了。” 倾吐之后,程怀仁心里松快了许多,便从修齐院出去了。 前世之仇,已经报得七七八八了,贺云昭想着,等到程怀信回来那日,她便和程怀仁再无瓜葛。她的孩子,还有何云昭,也该安息了。 …… 中秋过后,天气转凉,谢氏频频找贺云昭去,跟她说了一些忠信伯府以前的人情往来,让她酌情开始走动。 亲朋好友这个时候再不亲热起来,等贺云昭以后离开了伯府,谢氏一个人更是没有精力。 和离书和一万两白银可不是白拿,贺云昭也乐得帮这个忙,便趁着节后,四处送礼走动,日日听在议事厅里听管事们汇报各家的事,以及处理一些人情上的事,譬如送出去的礼单,收进来的礼账。 忙活到了下旬,原先程志达的旧交,以及和谢氏那辈往来过的人,总算活动起来了,忠信伯府也渐渐门庭热闹起来。 这日,贺云昭正在屋里盯着丫鬟记下礼账,便听得丫鬟说,外院的人来内院传说,前院来客人了,何家人来了。 因有前事,伯府的人再不敢轻易放外老爷和外老夫人过来,这会子先把人拦在外面,禀了贺云昭才敢做决定。 贺云昭差点都把何家的人忘了,没想到他们又找上门来了,便道:“来的几个人?” “四个。” 那就是全来了,贺云昭猜想,必不是来算账的,便吩咐丫鬟道:“把前院传话的人给我喊来,我亲自问问。” 小厮进来后,大气不喘,规规矩矩跪下来行了个大礼,嘴里唤着夫人,趴在地上不敢起来。 贺云昭闲闲地坐在圈椅上道:“来的可是一对夫妻两个孩子?” “是。” “手里可提了东西来?” “提了,看着滑亮的布匹,还有一个盒子。” “去传进来吧,带到前院大厅就是,我马上过去。” 小厮起身之际,余光偷偷扫了贺云昭一眼,惊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夫人不仅说话好听,长的也好看!生怕被人瞧见,慌忙转身低头跑了出去。 贺云昭猜到何伟业怕是过不下去了,舔着脸带着妻儿求情来了,因是也没带粗使的婆子,就带了文莲过去,把文兰留在了小议事厅里处理管事妈妈们报上来的事。 到了前院,贺云昭入大厅时,何家的人已经到了里边,见她来了,纷纷起身,两个小的站着不动,被何伟业狠狠地剜了一眼,遂同贺云昭行了礼。 贺云昭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坐到上首,道:“有什么事赶紧说吧,后院里还有十一二件大事,七八件小事等着我去处理。” 何伟业厚着脸皮道:“云昭……爹降职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因为你一对儿女打了侯爷的儿子嘛。” 一直没吭声的何云诗上前一步道:“分明是……” “住口!”何伟业瞪了何云诗一眼,把人逼了回去,“云昭,以前是爹不对,你继母待你也不好,我都知道。今日我带他们来向你道歉,行不行?” “行啊。”何云昭等这声道歉等了多久,到底还是贺云昭帮她争取来了。 贺云昭冷冷地看着面前站着的人,静静地等他们的道歉。 何伟业作揖道:“是为父对不起你,不该偏心使你受委屈。” 丈夫出门前威胁的话仍旧飘荡在脑海里,卢淑珍也行了个礼道:“是我这个当娘的不好,不该为了钱财坑害你。” 贺云昭把视线挪到了何云诗身上,只见她咬着唇低声道:“我不该欺负你,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何耀祖也抹着眼泪道:“我……我也不欺负你了。”他已经被曹家的两个小子和武定侯给吓怕了。这些日子向来疼爱他的父亲也没给他好脸色看,他实在是害怕了。 贺云昭笑望着他们道:“行了,你们都走吧。” 何伟业愣神道:“云昭,你这是原谅爹了?” “暂且就这样吧。”原谅的事就交给何云昭,若她在天有灵,但愿她听得见这些话。 何伟业追问道:“那爹官职的事……” “这事与我何干?” “你与侯爷相熟,至少帮我说个情。你不知道爹现在天天过的什么日子,卫所的人天天挤兑我……”上峰刻意为难,下面的人又总是躲懒,他这一天天的,就没舒心过。 贺云昭微微扬唇道:“罢了,我改明儿去侯府走一遭,侯爷卖不卖这个人情,我便不知道了。” 得了这句话,何伟业如蒙大赦,带着妻子儿女麻溜地走了。 何伟业回了家之后自然松快了许多,卢淑珍却没那般痛快,尤其何云诗同她抱怨贺云昭太趾高气扬不把人放眼里,她就愈发心里憋屈。 想来想去都咽不下这口气的卢淑珍,拿出二百两私藏的银子,找上了韩峰。 韩峰之前得的银子都享乐完了,这会子已经穷的好酒都喝不起了,更莫说天天被父母催着读书,一分银子拿不到手,更是烦闷的要命。送上门的钱财,他岂有不要的道理? 遂不等卢淑珍把要求提出来,韩峰看着银子的面儿就答应了。 韩峰次日便把消息传给了程家大房的大夫人黄氏,说他曾经和忠信伯夫人有过肌肤之亲,他知道她肩头有一块儿红色的胎记! 一直不曾与贺云昭会面的黄氏,便带着韩峰和这个“秘密”,登了忠信伯府的门。这是贺云昭这一世头一回见着黄氏,只见她四十上下的年纪保养的却还不错,除了眼角有些细纹,肌肤尚算光滑,穿着八幅紫色综裙,头簪金银玉簪,身后跟着几个行为稳重的丫鬟婆子,坐在修齐院次间 的圈椅上。 贺云昭笑望着黄氏,道:“大嫂如何有空来这儿了?” 黄氏笑道:“婆母不肯轻易相见,我们做晚辈的又不好打扰,中秋过后,倍是思念,想来想去,还是想来伯府看看。纵使有瞧不上我们的,我们做晚辈的也不能忘了本。” “大嫂说的哪里话,把伯府的人拎出来挨个地问,哪一个敢瞧不起主子?” “下人自然谄媚,不需鞭子吓唬着,也不敢说主子的半点不是。” 贺云昭懒得同她打机锋,便道:“若是大嫂要去看老夫人,我这便命人带你去。” 黄氏浅笑道:“不忙,我们妯娌两个还未好好说过话。这回科举仁哥儿可下场了?怎么半点消息没听到?” 程怀仁攀上了平乐郡主这枝高枝儿,哪儿会去参加科举自找没趣,自然是等到了年纪袭爵去吏部领了差事,何苦考不上落榜,给别人奚落他的机会? 贺云昭便道:“没有下场,估计要等三年后了。” “我说呢,要是跟我家老大一起下场,也早该报中举的喜了。” 贺云昭应和道:“大公子中举了,那倒真是喜事一桩,看来少不了一顿酒吃了。” “那是自然……我这里倒是有一桩奇事要问问弟妹。” “什么事?” “我带了个人来,现在就在伯府外边的马车里,若是弟妹同意,我便叫他来亲自见见你,也好听听,那奇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云昭还不知道黄氏带的是谁,不乐意听她卖关子,便皱眉道:“有什么事大嫂便说吧,何必绕来绕去。” 黄氏脸色一僵,没想到贺云昭说话这般直来直往,看了看旁边的丫鬟们,道:“到底是件与你有关的事,先叫丫鬟们退下,我再同你说。” 都这般刻意了,贺云昭若真叫丫鬟退下了,反而是心里有鬼,便道:“无妨,我心如明镜,有什么奇事怪事,但说无妨,不过只一条,要是敢污蔑到我头上,不论是谁,可别怪我心硬如石!”胎记的事都是板上钉钉的,除非贺云昭把背上的肉剜掉,否则怎么都逃脱不了和韩峰两个有瓜葛的嫌疑!若是这等流言蜚语从这里传出去了,堂堂诰命居然出嫁之前便没了干净的身子,她这伯府夫人的位 置,也坐到头了! 眼下伯府里沈兰芝已经被收拾妥帖了,谢氏又不管事,黄氏只要收拾的了贺云昭,程怀仁那个不成器的也干不成什么大事,她的手便又可以伸到伯府里来了! 黄氏扬唇逼笑,吩咐身旁的丫鬟把韩峰喊了进来。 韩峰有些发怵地冲两位夫人见过礼,便怯怯地抬眼觑了贺云昭一眼。 贺云昭淡淡地看着他,冲黄氏讥笑道:“就是他?只怕大嫂要白费心机了。” “什么白费心机,不过想听你怎么说这桩奇事而已,若是弄错了,这屋里只有咱们妯娌两个,加自己的贴身丫鬟,也不至于传出去。” 说是这么说,若真是翻不了身的事,贺云昭才不信黄氏能守得住话,只要随便打发一个丫鬟传出去,再把责任推卸下去,便能在外人面前干干净净地抽身,也不会落下个刻薄狭隘的名声。 贺云昭没什么耐心再对付黄氏这种,看着面上平静如水,肚子里却一肚子坏水的女人,还不如卢淑珍那般大吼大叫来得爽快,便道:“是什么奇事,大嫂你倒是叫他说说。” 黄氏瞧了一眼韩峰,韩峰便道:“我……曾与夫人有过肌肤之亲,我知道夫人背上有块红色的胎记,有指头大小。若我所言有误,愿割下舌头!” 贺云昭身旁的两个“文”都吓坏了,她们伺候主子洗澡的时候确实看到过这胎记! 黄氏看着眼里透着惊讶的两个丫鬟道:“这两个丫头是怎么了?难道真被这桩奇事给吓到了?莫非……韩公子说的是真的?”贺云昭波澜不惊道:“我当什么大事,幼时我曾在姨母跟前养过一段时间,韩公子是我表哥,年长我三岁,那时候我四岁,他七岁。就是那时候他瞧见了我的背后的胎记。莫不是四岁的事,拿到现在随口一说也作数?所谓肌肤之亲,不过是十六年前,两个表亲小娃娃之亲而已。韩公子也真是有胆子,居然拿个莫须有的事来污蔑我,不过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你们两个敢给我立下生死状,我自有法子证明 我是清白的!我最后只说一句,你们敢不敢?!” 肌肤之亲自然是假的,黄氏和韩峰都心知肚明,两人都没想到贺云昭这般有胆魄,登时都吓得脸色发白。 黄氏握着圈椅的扶手勉强扯了个笑道:“就是怕污蔑了你,我才没把人带到你面前,既然没有此事,这人又是你表哥,我便把这人交给你处理了。” 说罢,黄氏居然起身走了,把韩峰留了下来。韩峰逃跑不及,被婆子按下,跪在贺云昭面前讨饶。 第六十四章 贺云昭看着已经走出去的黄氏,吩咐婆子道:“给我把大夫人请回来!”算计完她就想走,哪儿那么容易? 黄氏以及她身边伺候的人都被拦在院内,两边僵持着,黄氏便只好折回去,走到贺云昭道:“弟妹这是什么意思?” 贺云昭打量着黄氏,见她一脸平静,不是个简单的人,扬了扬唇道:“什么意思?你带着人污蔑了我,便就想这样走了?” 黄氏赔笑道:“说的什么话,我岂会污蔑你?就是怕外人乱传,才特特与你私底下说,否则便大张旗鼓说了出去,还会给你辩驳的机会?” “少来这套,这里便是没有外人,丫鬟婆子十几个,其中还有你的人,要事情真坐实了,还能守得住?一些心知肚明的事,就没必要装来装去了。” 黄氏也不笑了,面静如水道:“既然你不领我的情,我也无话可说。只这事并非我的主意,是这个人主动找上门,我都已经知道了,难不成也不能来问问?非要等到人尽皆知了才能过来瞧瞧热闹?” “那现在大嫂可知道真相了?” “知道了。我这不也没刻意为难你,还把人送到你手上了么?若是换做别人,早就要谢我了!” “感谢你?”或是旁的人,自然为着声誉着想,要感激黄氏。贺云昭却明白,黄氏可不是送人情来的。 讥笑一声,贺云昭道:“你不过是怕此事不实,我有法子解释清楚,才不敢轻举妄动,好在今儿我说清楚了,不然后患无穷,大嫂你说是不是?” 黄氏紧紧地攥着帕子,贺云昭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还这样直白地戳穿,真是让她有些意想不到。 抬了抬眉,黄氏道:“你有你的说法,我有我的说法,你信不过我,我也没有法子,总之我的真心就摆着这儿,能瞧见的人自然能瞧见。” 这样能忍耐,又爱打官腔的人,贺云昭最是讨厌,她也知道这种人不容易激怒,也不像沈兰芝那样冲动,不容易捏着错处。 略思索一瞬,贺云昭便道:“那好,我便瞧瞧你的有几分真心。”眼里闪过一丝戾色,她看着被押着的韩峰,冷冷道:“给我打烂他的嘴!我看他老不老实把话说清楚!” 韩峰怕打,当即磕头求饶,道:“说,我说,求夫人开恩!” 贺云昭扫了一眼黄氏,冲韩峰道:“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韩峰趴在地上道:“是,是,是。” 黄氏倒是无所畏惧,反正这事本来就不是她主使的人,都是卢氏和韩峰自己找上门,与她有什么干系? 贺云昭吩咐文兰道:“去拿笔和纸来。” 文兰拿来笔纸,又在一旁研好了磨,放在贺云昭手边的桌上。 贺云昭冲文兰抬下巴道:“把笔和纸都给他。”文兰把东西放在地上,供韩峰使用。贺云昭又道:“我问一条,若是事实,你便你写一条,事后我还要你画押,所以慎重下笔。但若你敢胡乱敷衍哄骗我,就算你有秀才功名在身,我也能把你送到衙门里去。污蔑诰命,毁坏伯府名声,简直就 是有辱天家颜面!便是杀头也为过。” 韩峰是个读书人,这种事儿他比谁都清楚,便是平日里同窗之间,也没有敢说哪个伯爵之家权臣的不是,更遑论这般诬陷伯府夫人。他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座上的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黄氏倒依旧是没什么怕的,这一遭只当来看热闹就是了。 贺云昭一只胳膊搁在桌上,瞥了黄氏一眼,便冲韩峰道:“此事可是何伟业何百户之妻卢淑珍卢氏指使你干的?” 韩峰提笔道:“是。” “写上去。” 韩峰不敢耽搁,颤抖着手臂,把贺云昭说的那句话写了上去,其实不需她说,他心里都明白该怎么写。 贺云昭问了第二条:“她凭什么指使你?许的什么好处?” “白银二百两。” “写。” 韩峰写罢后,贺云昭又道:“卢氏给了你银子,这事怎么就闹到程大人之妻跟前了?你与程大夫人,可是亲戚?以前可是相识?” 韩峰忙道:“并不是亲戚,也不相识。是卢氏给了我银子,只说让我把信儿传到程大夫人面前就是,其余事情都是她们安排,后来我才与程大夫人见了一面。” “如何传信?在哪里见的面?又有什么人在场?” “是卢氏的丫鬟传的信。在外边茶楼里见的面,只有我和程大夫人,以及她的丫鬟在场。并无旁人。” “都给我一一写上。”这件事粗略的说一遍,黄氏倒不觉着有什么打紧的,便是传出去,她也未必会落得个坏名声,可这一样样的细节推敲起来,就有大问题了,外人传信去内院不说,她还和陌生外男私见,在场者又只有她和 她的丫鬟。 若是说出去,反倒是黄氏和这男子不清不楚了! 黄氏办事向来是交给丫鬟婆子和信任的过的小厮,只这一回涉及到忠信伯府,她怕节外生枝,才亲自出面见了韩峰。 黄氏虽然年纪大了,但也只有四十岁,并非五六十的老妪,何况韩峰二十有三,年纪也不小了,这传出去…… 黄氏开始慌了,走到韩峰跟前道:“慢着!” 贺云昭扬唇道:“大嫂不是要我看你的真心么?难道你的真心就这么点儿?我到现在还没瞧见呢!” 黄氏死死地攥着帕子,手指上的戒指把肉都勒肿了,语气平静道:“你明知道我与这后生没什么瓜葛,却叫他这么写下去,若是传出去了,我的颜面往哪里放?” “那你又明知道我与他并无奸情,不也过来算计我么?” 黄氏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死死地盯着贺云昭,吐了口气道:“你想怎么样?”“我不过想过两天安生日子,偏生你们都不让我安宁。没什么比证据更让我安心,今儿我非得让他把这事儿给我写清楚画押,若你安分守己些,这纸张嘛,也不经放,放着放着就烂了,你若还给我找麻烦, 我便直接将他扭送官府,到时候连累误伤了大嫂,也是我的无心之举。” 这就是摆明了威胁黄氏! 贺云昭瞪着韩峰道:“给我继续写!” 韩峰一哆嗦,便老老实实把方才那几句话,都写了上去。 主要的情节都上在上边了,黄氏看着已经干了的墨迹,恨不得撕烂那张纸。 贺云昭道:“你也别想着毁了这张纸,丢了一张,我便让他再写一张。况且今儿这么多丫鬟看着,若真要闹大了审起来,人证也是有的。你又能奈何?”黄氏真后悔来惹这个麻烦!后宅里这样算计的事儿多了去了,怎么贺云昭竟是一点顾忌都没有的人,难道她身上胎记的事闹出去了,对她有什么好处吗?韩峰也是个嘴不硬的,死磕到底有什么怕的?人家 一句话就把他吓得什么都招了,没用的东西! 黄氏尽量平静了呼吸,道:“这事真闹出去了,于你也没什么好处,便是你真与这人没什么干系,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就说不清了,何必闹得这么难看?” “你身后有家族夫君儿子,有体面有尊严,我和你,不一样。” 黄氏细细体味了贺云昭的话,她身为忠信伯夫人,但是与娘家不和,又无儿无女,无依无靠,便是声名脸面她也是不要的!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她怕什么! 黄氏开始害怕了,她根本不敢同贺云昭硬碰硬磕,她赌不起。贺云昭看着黄氏面上渐渐慌乱的神色,垂下眼皮喝了口茶,她以前确实是不怕的,都一无所有的人了,还怕什么?不过现在她是个有牵挂的人了,当然,外人并不晓得,黄氏也不晓得。他们不知道,所以 贺云昭才能拿捏到别人的软肋,而别人掐不到她的软肋。 黄氏手臂垂了下来,缓和了面色道:“这事是我不对。” 贺云昭面无表情道:“画押。” 文兰拿了红印泥给韩峰按了个手指印在上面,然后便把“证据”交给了贺云昭。 贺云昭拿着纸道:“还请大嫂安分些,倘或我只要听到一星半点关于我胎记的传闻,这张纸迟早流落出去,明白么?” 这意思就是说,卢氏的嘴也要黄氏去堵了! 黄氏咬牙道:“说话算话!我不说出去,你也不说出去!管好你的丫鬟!” “这话该是我对你说才是。”黄氏带了两个丫鬟两个婆子来,四张嘴可不好堵着。而贺云昭修齐院的人,都是万嬷嬷亲自挑选出来的,嘴巴个个都严实。 黄氏沉着气道:“不劳弟妹操心。” “大嫂请便。”随即看了文莲一眼道:“把他给我赶出去。” 文莲自然明白其中意思,待黄氏先一步走了后,便把韩峰打了一顿,没打脸,伤全在身上,便把人扔了出去。 韩峰才一出去,便被另外的人拦着了。黄氏本来就在门口等着韩峰,只要这人没法开口说话,贺云昭的那张纸就是废纸,偏总有人比她手快,先一步把人带走了。 那人自然是曹宗渭,他一听说黄氏进了伯府不久之后,韩峰也进去了,他便派人守着把人带了回了,当天夜里,他便知道了所有的事。对黄氏与韩峰愤怒之余,曹宗渭更多的是心痛,他心疼贺云昭总是这样一副毫无弱点的独当一面,别苑小聚那日,她明明是落了泪的,因思亲,因伤心,明明就是心软的姑娘,怎么就和穿着盔甲的男人一 样呢。 他真想快些娶她回去。 忙完手头上的事,已是深夜,曹宗渭难以入眠,换上一身黑衣,便潜去了忠信伯府。忠信伯府的护院只是普通练家子,还察觉不了他的动静。 没多久,曹宗渭就溜到了贺云昭的院子,却见她屋里的烛火还亮着。 上了房顶,曹宗渭揭开瓦片,扔了一块儿小石头进去。 贺云昭坐在榻上,听见了动静便猜到是谁——哪个贼难道会先提醒主人家他要进来么? 遂装出困倦思睡的模样,打发了丫鬟出去,亦不要她们守夜。 文兰文莲回了后边倒座房,东梢间这边静悄悄的,贺云昭支开窗户,曹宗渭一个翻身就滚了进来。 黑漆漆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贺云昭关了窗户,把人引到内室,悄声道:“怎么半夜里来了?” 曹宗渭什么也不说,一把将人搂进怀里,蹭着她的发顶道:“我都知道了。” 贺云昭抚了抚他的背脊,顺着他的脊梁骨一寸寸地往上,一截一截如珠似玉的骨头是那样的让她感到踏实。 曹宗渭有些责怪道:“怎么不先同我说?” “我能解决,何必把你牵扯进来?虽然我已拿到和离书,外人并不晓得,我不想连累你的名声,更何况这会儿正是要紧关头,多少人盯着你手里的兵权。” “我不怕你连累,更遑论也连累不了我,就凭那些人,还动不了我已经牢牢握在手里的东西。”这些年的仗可不是白打的,鞑靼那么怕他也是有缘故的。 贺云昭还欲分辨什么,便被曹宗渭狠狠得吻住了,近乎啃咬的深吻,吮吸的她喘不过气来。好一会儿后,曹宗渭才松开她。末了还真的咬了她一下。 贺云昭摸着唇低声道:“你咬我做什么?” 曹宗渭捏了捏她的耳垂,嗓音低哑道:“叫你长长记性,以后有事,记得第一个想到我。” “我是第一个想到你,我想着不要连累你。” 曹宗渭抱着她,小声笑道:“伶牙俐齿。” “我说的是真的。” “嗯,我知道。”曹宗渭抱着他道:“那小子现在在我那儿,黄氏也想找到他,估计找到了他,死无对证,你那证据就没用了。” “我也想到了,不过我也总不能把人困在伯府,只能把人放走。好歹有手印在,只要对比他之前按过手印的东西,这画了押的东西就作数。” “还是夫人聪明,明儿我就去替你寻一张他按过手印的东西,他这种人,当铺肯定是常去的,只要在京城当过东西,我便找得到。” “又要劳驾侯爷替我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曹宗渭环着她道:“只要是你的事,就没有小事。” 室内寂静了一会儿,贺云昭道:“深夜前来,就为这个?” “……他说看过你的后背。” “那是我四岁的时候。” “我不管几岁!” “他看都看过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曹宗渭在她耳边低语道:“我也要看。” 贺云昭脸颊发烫,在漆黑的夜里只有水润的眸子明亮非常,挨着他肩头道:“在后背……又不是胳膊上。” 曹宗渭握着她的双肩道:“那我更要看了……” 贺云昭晓得,不让他看,他怕是要一直记在心里了,左右也只是在背上,那便让他看看。 离开曹宗渭的怀抱,贺云昭拿火折子把红烛点燃一支,走到他跟前脱下褙子,解开衣带,缓缓地将里衣褪下小半,红色的肚兜衬着雪白的皮肤,烛火的照耀之下,像一副晦暗不明的美人垂首图。 贺云昭转过身子,背对曹宗渭,道:“看见了么?在右边。” 曹宗渭道:“再往下一点。” 贺云昭便依言又褪了一点,又用纤纤素手推了一下肩头的衣裳,微微侧头看着他,道:“就在这儿。” 曹宗渭看着红色的胎记,以及她的香肩,呼吸都急促起来,哑着嗓音道:“看见了,真好看。”她的肌肤细腻的像白瓷一般。 贺云昭正欲穿起衣裳,曹宗渭的手搭在她裸露在外的肩膀上。 男人和女人身体的触碰,粗糙遇上细腻,带给彼此的是心悸。 曹宗渭吻着她的肩,半闭着双眼道:“夫人,我真想快点娶你过门。” 贺云昭靠着他的脑袋,道:“就快了。” 曹宗渭吸了口气,亲手替贺云昭把衣裳穿上,把衣带系好,唇角带笑道:“我和夫人一起剪烛。” 贺云昭拿起剪子,曹宗渭便握上她的手,和她一起把剪伸向红烛。 火光渐灭,墙上交缠恩爱的双影共剪了床前之烛。 曹宗渭在黑夜里抱住她道:“以后夜里我都要陪夫人剪烛就寝,晨起还要替夫人描眉贴花黄。” “你会画眉?” “不会,但我可以学。” 贺云昭娇声道:“我怕丑……”她每次都是妆容精致地出现在人前,武定侯画的眉毛啊,她不敢用呢! 曹宗渭皱眉道:“那我先在曹正允脸上画画,画好了再给你画,反正我有俩儿子,够我练手的。行吗?” 贺云昭忍笑道:“你怎么拿他们两个练手?” “难道我给丫鬟画?” “你还是拿我描吧,实在不行……我便不出门就是。” 曹宗渭在她唇上亲了一下,道:“太看不起人了。” 贺云昭悄声笑了笑,顿了顿便道:“你以前……给她画过么?” 曹宗渭知道贺云昭说的是谁,淡淡道:“不曾,相敬如宾,亲疏有度。” 贺云昭便不再追问了,只催着他快回去,伯府不比别苑,夜里还有更夫,天不亮外边也有行人,不趁早出去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曹宗渭也有公务在身,明儿大早就要赶去衙门,便是再不舍,也只得先去了。只是日后把夫人娶回家之后……便再也用不上这般好耐性了,天知道他忍得多辛苦! …… 贺云昭第二日便收到了曹宗渭使人送来的东西——韩峰的当票一张。 这下子,韩峰死不死都没干系了,人证物证都在,黄氏想抵赖也不行。 后来曹宗渭便把人放了,但他的眼睛瞎了一只,贺云昭也是等到何伟业再次上门,才知道这件事。 何伟业问贺云昭武定侯是不是不肯卖这个人情,她答道:“那事啊……我忘了。” 何伟业差点没气得吐血,又不好意思就这么拂袖走了——也不敢。 贺云昭摸了摸手上的宝石戒指,道:“本来我是真忘了,不过幸好我忘了,这事我恐怕帮不了你。” 何伟业眉头皱起,“为何食言?” 贺云昭抬眼直直地盯着他道:“因为你们先食言。假惺惺地带着妻子儿女来给我道歉,转头就算计我,差点害死我,你还指望我替你说好话?你怎么不让被卢氏害死的卢三郎保佑她女儿嫁个好人家呢?” 握死了椅子上的扶手,何伟业道:“卢氏……又做了什么事?” “找人污蔑我的清白,差点就无法挽回了。你自己回去问吧,我懒得同你说,反正说了之后她再吹吹枕边风,便都是白说的了。” 何伟业哑口无言,狠狠地咬一口牙齿,目露凶光道:“克夫的婆娘,我回去就收拾她!” 坐了会儿,何伟业便同贺云昭说了下韩家的事儿,说韩峰眼睛瞎了,张氏都要哭死了。 贺云昭只是心疼张氏有这么个儿子,不过韩峰那般性子,不是曹宗渭也会是别人来教训他,都是迟早的事儿。 听罢韩峰的惨状,贺云昭只淡淡道:“韩峰是自作孽而已。还有一样我也不怕告诉你,这事跟卢氏有关。再者,以后这种事也不用告诉我了。我对韩家何家的事没兴趣。” 何伟业不解道:“同卢氏有关?难道就是她利用韩峰害你不成?” 贺云昭嘲笑道:“何百户还算有点脑子,你自己回去问吧,这件事我都难以启齿。” 何伟业不好再追问,叹了口气道:“云昭,爹的事你可再别忘了……”贺云昭并不答话,她还没答应呢。 第六十五章 何伟业离开忠信伯府之后,回家头一件事就是收拾卢淑珍,什么话都不问,先收拾一遍。 以前何伟业还顾及卢淑珍的面子,不在丫鬟和孩子面前跟她吵闹出手,可是官场带给他的打击和烦恼实在是太大太多了,这回一回家,他便给了卢氏两个耳光。 卢氏还在发蒙,醒过神来扑上去想要还手,又被何伟业给推倒了。 何伟业呵斥道:“你答应我的话,你又忘了?你又去算计招惹云昭做什么?女儿的婚事,儿子的学业,这个家!你还要不要了!” 卢氏还想辩驳,何伟业根本不听,气呼呼地指着她道:“你不用骗我,我一个字都不会信了!这回我再不与你废话了,给我滚回娘家去!” 卢氏一向在娘家有脸的,这样被夫家赶回去,那也太下脸了,她梗着脖子强硬道:“你要么把我休了,否则休想我回娘家!你凭什么把我赶回娘家?” 何伟业心硬如石道:“好!我这就休了你!” 说做就做,何伟业当即写了封休书过去,简单明了,直接把卢氏指责了遍,说不要她了,至于她的嫁妆,只能带走一小半,大多数都得留给两个孩子,其中还有不少是他原配的东西呢! 卢氏拿到休书都还没缓过神儿来,眨眼的功夫居然就被休了! 何云诗和何耀祖也都来跪着求情,大的道:“爹啊,你把娘休了,我亲事怎么办?将来弟弟的婚事谁拿主意?” 何伟业态度强硬道:“我自有主意,用不着她这个贱人做主!况且有她在,你的亲事就甭想定下。你瞧瞧她做的事,哪一件是真为你好?到现在你的名声,你的亲事,哪一样不是被她毁了?” 稍稍想想,何云诗觉着,还真是这么回事! 何耀祖就只会哭,跟着说了两句也说不大清楚了,便不说了。 何伟业一点情面没留,直接让人把卢氏给强行送回了卢家。卢淑珍一向觉着自己嫁得好,过的比族人都好。从来都是趾高气扬,心比天高,不拿正眼瞧人,平日里对娘家人尚可,伤人心的话也没少说。卢家接到卢氏的时候,摒弃前嫌的人当然没有落井下石的多。 几个嫂子姐妹妹,表面上听起来像安慰,实则冷嘲热讽的话一箩筐一箩筐的来,把她气的饭都吃不下。 没两日,卢氏便病了,派人送信到何家,何伟业忙着走动官职的事儿,压根没工夫管她。 …… 程怀仁和平乐郡主的婚期定在明年春天,毕竟两人年纪还小,而且平乐的哥哥还未娶妻,她这个做妹妹的也不好先嫁了。 明年的春天,程怀仁都该在伯府没有立足之地了吧,贺云昭在猜,那时候的太子府还要不要这个女婿。不过太子府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未必就有心情再去挑挑拣拣了。 贺云昭往几家亲友处走动了两日,这日便收到了贺家的请帖,请她过府作客。 这等事情,贺云昭自然欣然前往。 盛装打扮去了贺家之后,甄玉梅非常热情地接待了她,还把她留在屋里说体己话,告诉她托武定侯的福气,搭上了裴家的线,贺云京同裴禾的亲事有眉目了! 这可真是大喜事,贺云昭恭喜道:“贺公子可中意裴家小姐?”谈起这个,甄玉梅更欢喜了,道:“说来也巧,我们去裴家的时候,裴夫人带我们在园子里闲逛,因我们妇人有些话不便当着孩子的面说,所以得避着他些,就让他远远的跟在后面。便是那时候,裴家小姐 为了救一只爬到假山上下不来的小奶猫,因身边没有丫鬟,便攀爬了上去,结果她自己也下不来了,云京就把她扶了下来。” 若是旁的夫人兴许会觉着裴禾没规矩,但甄玉梅是真良善之人,她又信佛,自然认为性命比规矩重要。 甄玉梅欢喜道:“后来我见着裴小姐时候,她举止大方端庄,不像行为粗鄙的人。” 最重要的是,贺云京自己也喜欢裴禾的性子,对她印象很好。母子两人同时喜欢的人,可不容易找。 贺云昭跟着高兴,道了声恭喜。 甄玉梅叹气道:“大的这个总算有着落了,裴家小姐也很好,可我家那个小泼猴怎么办……只要她能醒过来,便是上天入地我也随她了。” 贺云昭默默地替甄玉梅顺气,心道,她应该……没这么顽皮吧? 很快甄玉梅又双手合十道:“菩萨留她一条性命已经是恩赐了,罢了罢了,不说她了。” 贺云昭眼角湿润,跟着岔开话题,聊到了九月的秋猎上去。 甄玉梅道:“每年秋猎我家都去,我家姑娘也是要去的,可惜她今年去不成了,我便少点口福好了。正好也过了秋猎便回来过重阳,伯夫人去不去?” “应当是要去的,倒时候我再来找您。”想尽法子也得去,怎么能让母亲少了口福,今年的猎物,她照样会打给母亲。 甄玉梅表情愉悦道:“你去正好,便有人给我作伴了。” 贺云昭倒是想同甄玉梅作伴,只怕曹家那三个缠人的也不好对付。 母女闲坐了一会儿之后,贺云昭很想去看看自己身子的状况,又怕是道催命符,便不敢再去,只在出二门的路上略问了问甄玉梅身边的丫鬟。 回了忠信伯府后,已经有人在西角门那儿等着贺云昭了,告诉她曹家的小公子来了,正在屋里等她呢。 贺云昭快步回了内院,两个孩子就站在廊下等她,一高一矮挨着站一块儿,见她来了恨不得飞奔过来,但还是规规矩矩行了礼,曹正允才捉着她的袖子往里拖。 入了屋里,丫鬟已经轻车熟路地把他们俩爱吃的瓜果茶点摆上了,贺云昭回来都用不着再特意吩咐一遍。 贺云昭坐下后,高高兴兴地问他们:“今儿来是为着什么?” 曹正允嘿嘿笑道:“夫人,秋猎您去不去?” 原是为着这事来的。 曹正麾笔直地站在贺云昭身边,微微地低头道:“夫人,秋猎我也去打猎,我的猎物都给夫人!” 曹正允献宝似的道:“夫人,秋猎可比贺家庄子上打猎好玩多了!那儿人多赛事也多,打的猎物肥壮珍稀,我爹可厉害了,夫人如果能去,就让他把最好的猎物给您!” 最好的猎物当然是要献给皇上的,哪儿轮得到她? 贺云昭笑道:“我去,秋猎皇上也要去,伯府怎么能缺席?” 哥俩击掌道:“太好了!”父亲交代下来的事儿完成了! 过了会儿,哥俩就开始絮絮叨叨给贺云昭说秋猎有那些内容了,秋猎都还没开始,就已经许诺她不少东西了。 贺云昭表带笑听着,经常回以开心的表情和简短的话,既不会打断他们,也不会令他们扫兴。 下午两个孩子走后,曹宗渭便来了,先去的谢氏院子请安,后来贺云昭也被请去了。 曹宗渭告诉谢氏,程怀信的腿疾大好,有一条腿已经恢复大半,另一条瘸的也能勉强拖着行走了,最关键的是,等到了阴雨天,也不会一直犯病了,如果保养的好,一年都疼不了几次。 对谢氏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好了。为表感激,她对贺云昭道:“我听说黄慧仙为难过你?” 黄氏毕竟是贺云昭的大嫂,她便是在伯府内再狠,对待同辈亲戚总是不好拉下来脸来的,所以谢氏认为,自己可以帮贺云昭这个忙。 哪晓得贺云昭道:“她往后再也不敢为难我了。” 谢氏微微吃惊,黄氏可是个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人,并不好对付。她看向曹宗渭道:“又是你的手笔?” 曹宗渭宠爱地看着贺云昭道:“是夫人手段厉害,我不过帮着点小忙而已。” 谢氏淡淡地瞥了一眼曹宗渭道:“薄情郎也有将美人捧在心尖尖上的一天。” 曹宗渭自嘲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谢氏看了一眼贺云昭道:“为这样的美人,也是值得。”她打心眼里觉着贺云昭是个不一般的美人,确实值得曹宗渭这般对待。 不过男人喜新厌旧的本事谢氏已经见识过了,从丈夫到儿子,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到了曹宗渭这里,她也不大相信能有多大的变化。 谢氏是个多愁善感但不情绪外露的人,脑海里想起这些不免有点伤感,面上不露悲伤,只冷淡道:“谢谢侯爷照拂,老婆子要去念经了。” 说罢,谢氏便不待客了,自去了小佛堂。 这边人一走,曹宗渭便拉起了贺云昭的手,在她手背上吻了下,道:“夫人好瘦,多吃点。” 贺云昭已经比四月份的时候胖多了,她笑道:“要胖成什么样你才满意?” 曹宗渭盯着她的胸脯道:“总不能让孩子没奶水吧……其实没有也可以的,我多找几个奶娘就是。” 贺云昭捶了他一下,道:“想什么呢,都还没……就想着孩子了。”孩子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曹宗渭握着她的拳头贴在心口,道:“都还没什么?”贺云扭过头去,懒得理他。 第六十六章 曹宗渭陪贺云昭在屋里小坐了一会儿,他问她何伟业是不是又来为难她了。 贺云昭笑道:“还有别人为难我的时候?他不过是来找我说情,想升官。” “那你想不想让他升官?”曹宗渭永远记得八月十四那天,她掉的眼泪。 贺云昭淡笑道:“他已经把卢氏休了,想来也不会再娶卢氏,做女儿的,也该释然了。”这话她是说给何云昭听的,只是不知道她听不听得见。 曹宗渭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我明白了。”往后他便再不会刻意为难何伟业了,不过升官也是甭想的,毕竟夫人因为无良的家人吃了这么多的苦头。 没一会儿,曹宗渭便从伯府离去了,贺云昭回了修齐院,一边吹着晚风,一边想着,这一世重新来过,也是值得的。 …… 九月秋高气爽,皇帝病好,兴致大涨,秋猎如期而至。猎场设在京都以北的承梦山下,黎明前,贺镇东便领着神武前卫里上千名卫所官兵入围场里布围,草深树密不适合马匹活动的围里就派步兵前往,地势较平林木稀疏的围里就派骑兵挺进。还要在围内最高 处,搭建了望台和指挥所,以便皇帝总览全围形势。 布完之后,便围内的禽兽驱赶到接近看城的小包围圈里,等到天亮之后,贺镇东便亲自骑马飞报皇上此围已合。皇帝比旁人先至围场,由礼部之人掌仪,祭祀过后,登上看城,身佩弓箭下城前去射猎。 等到皇上开射行围的第一箭,接着就连连引弓而射。兽群仓皇奔突,待皇帝兴致尽了,传谕御前王公大臣、皇子皇孙、侍卫们开射。 忠信伯府有幸在御召之中,贺云昭天不亮便起来梳妆打扮,穿得庄重整齐,带着程怀仁来往围场。 此次秋猎,算上侍卫与各府仆从,行围人数几乎近万,人欢马嘶,旌旗蔽日,叫人看着热血沸腾。 鼓声雷动,秋猎开始之后,曹宗渭随从皇帝出围,陪侍左右,贺云昭根本没工夫见到他。等到皇帝累了,入了帐子,其余伺候左右的王公大臣才真正开始狩猎起来。 随行之人得了自由之后,贺云昭便入了帐子里,脱减衣裳,把繁复的钗环除去,将长发干净利落的束起。 大明尚武,狩猎者不乏女性,很有些年轻夫妇会在这时候相伴而行。 贺云昭虽然未能与夫同猎,但她要一同狩猎,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换了窄袖衣裳出去后,贺云昭一出门便被曹正允捉住了,他在她耳边轻声道:“爹让我喊您去贺夫人的帐子里。” 贺云昭心领神会,便同曹正允一起去了甄玉梅的帐子里。 贺镇东正忙,帐子里只有甄玉梅和贺云京两人,贺云昭进去之后,向母亲见了礼,便坐下了。 这是贺云京与裴家相看过后,头一次遇见贺云昭,他知道这事是她做的媒,二话不说,便作揖道谢。 二人本是兄妹,以前玩笑间也曾相互见礼作揖,贺云昭便受了这一拜,笑道:“我不过提了一句,是夫人往心里去了,才促成你俩的好事。” 甄玉梅替贺云昭说话道:“哪里只是提了一句?分明是仔细观察过肯定了才同我说的,若真成了,谢媒酒你是肯定要喝的。” 贺云昭玩笑道:“酒是要喝的,礼便不送了。” 贺云京回道:“该是我送夫人礼才对。” 甄玉梅笑道:“这还需你说。”她早就备下了。 没一会儿,帐外守着的丫鬟进来禀道,说曹宗渭来了。 曹宗渭打了帘子进来,身后还带了一个年轻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发高高束起,打扮地干净利落,眉眼弯弯,看着文文静静,眼神却不那么柔弱。 相互问候过后,曹宗渭先同孟婉介绍了贺云昭,待贺云昭微微点头示意后。曹宗渭再向贺云昭介绍道:“夫人,这是我表妹,今日便托你照顾她了。” 孟婉笑着抱拳问了好。 贺云昭到底是伯府夫人的身份,总不好独自狩猎,或是同未出阁的姑娘们混在一起,她又没有同龄相好的妇人,就这么出去了确实不好看。曹宗渭这是在请人照顾她,而不是让她照顾人。 贺云昭是认识孟婉的,此女性格豪爽,活泼开朗,前世与她脾性甚是相投,两人关系还不错。不过孟婉后来并未留在京都,二人便往来的少了。 乍一相见,贺云昭还有些欢喜,她嘴角溢笑道:“孟姑娘。” 孟婉打量着贺云昭,只见这位夫人貌美无比,尤其那双丹凤眼,水润有灵气,周身气度不凡,她很是喜欢。 相互引荐过后,曹宗渭便道:“表妹顽皮,今日就麻烦夫人了。” 贺云昭略一点头,曹宗渭留恋地看了她一眼,便出了帐子。 帐子门口,曹宗渭俩儿子也挤了进来,冲长辈们行了礼,才跑到贺云昭和孟婉之间。 孟婉见俩孩子居然同时这么亲近贺云昭,略有些惊讶,随即摸着俩孩子的脑袋,笑道:“你们两个今儿准备怎么玩?” 曹正允仰头笑道:“表姑,哥哥会骑马,我不会。你带着夫人,顺便把我也带上呗,我今天就跟你们一起玩。” 孟婉摇头道:“这儿可不比你家的庄子,刀剑无眼,我可没精力照看你们两个,今儿便老实点,先回帐子去。” 曹正麾噘着嘴,不大乐意。围场确实危险,贺云昭也不敢作保,牵着曹正允的手道:“我若猎到东西,供你挑选好不好?” 曹正允这才高兴了一点,鼓着小脸道:“好吧,那我等你们回来。” 甄玉梅搭着曹正允的肩膀道:“要不就让他待在我这儿?左右我也是个闲的。”她知道这孩子打小没娘,她是做过娘的,不管出于什么情分,都很心疼这孩子。 曹正允也愿意亲近甄玉梅,便答应留在了这儿。 孟婉在前引路,带着贺云昭出了帐子,吩咐人牵了两匹马来,一人一坐骑。曹正麾从随贺云京帐子出来之后,同他一起也去牵了马来。 孟婉拉着缰绳道:“夫人会骑马么?打猎会不会?” 贺云昭点头道:“会的,与你并肩而行没有问题。” 孟婉轻笑,似乎有些不信,这样的内宅妇人,看着就柔柔弱弱的,能骑马?还能与她比肩?京都能与她比肩的女人屈指可数。 贺云昭看见了她里不明的笑意,也跟着笑了,孟婉还是这么自信耿直,什么都藏不住。 干净利落地跃上马,贺云昭牵着缰绳俯视孟婉道:“请孟姑娘带路了。” 孟婉眼里露出一抹惊艳之色,随即也翻身上马,调整了下手上的护腕,冲贺云昭笑道:“是我看轻夫人了。” 贺云昭笑而不语,四月份的时候,她的身子骨只怕真的经受不住骑马打猎,但这几个月以来,她日日以食材适量进补,又强身健体,早睡早起,早就康健了许多,狩猎一日,不成问题。 两人骑马朝围场里去,远远地便有人奔驰而来,待进了,他便减速勒马冲贺云昭抱拳行礼道:“夫人安好。” “陆大人安好。” 陆放自在曹家别苑见过贺云昭之后,便将她看做自己人,至于是谁的人……他心中有数。 问过安后,陆放便冲孟婉笑道:“小丫头什么时候回来的?” 孟婉入鬓长眉扬起,笑道:“刚回不久,许久未见,陆大人变丑了。”居庸关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干燥风尘大,江南水乡里养的再好的哥儿,去那儿待个一两年,准给你磨砺糙了。 陆放挑眉笑道:“彼此彼此。” 贺云昭默默地听着这两人的口舌之争,忍不住抿唇笑了,他们还是这般爱拌嘴,前一世她在侯府偶然撞见过一次。 瞧了贺云昭一眼,陆放忽地把她拉了进来,冲孟婉:“这般颜色还好意思伴在忠信伯府夫人跟前,也忒没有自知之明。” 孟婉扬起下巴道:“我乐意和漂亮的人在一起,你管的着?嘴巴那么讨厌,难怪说你娶不到妻,谁嫁给你,真是八辈子高香都烧断了才这般倒霉!” 陆放翻了白眼道:“你不也十五六岁了都嫁不出去?谁娶你才是祖坟风水不好,倒了大霉。” 贺云昭没想到,这两人的矛盾都激烈到这个程度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两人见面如仇人一般。孟婉到底是顾及贺云昭在旁,不好扰人心情,便勒马道:“我今儿要陪夫人打猎,你若闲得慌,我这就去把允哥儿叫来,你把他带上,也好夺个魁首什么的,得了皇上的彩头。”她一回武定侯府,陪曹家哥 俩待着的时候,就问到了去贺家庄子上的事。 陆放皱着眉,如临大敌,立即调转马头道:“你自己的侄儿,自己陪!” 孟婉哈哈大笑,叉腰道:“一物降一物。” 陆放冷哼道:“我也要去陪美人,不跟你闲聊了。”遂同贺云昭点头示意后,便策马去了。 孟婉面上笑意淡了,紧紧地勒马,随即扯着嘴角笑道:“夫人,咱们去吧。” 二人带上弓箭等物,一同骑马去了林子里。 孟婉只带着贺云昭在入林不深的地方打猎,唯恐走的深了,遇到熊和老虎,她们两人招架不住。贺云昭不过是想猎些野味给母亲,也并未打算入林深处,便打了些野鸡野兔,她箭法好,准头高,发了七箭,中了六箭,其中有一只小鹿,她本想把小鹿放生,又觉着太幼小了,兴许会被别人猎去,便决 定一起带回去,以后养在贺家庄子上。 不过大半个时辰,两人已经猎得不少东西。孟婉对贺云昭彻底改观,二人出了林子,她十分敬佩道:“夫人好身手,方才猎鹿之时眼看着小鹿都要跑了,居然还是射中了!” 贺云昭擅长射行动之物,因为她射箭有个预判的能力,便是贺云京也难以比得上她。 二人把猎物除了羽箭,叫人放置在帐子外。 贺云昭唤了曹正允出来挑选,他一眼就看中了呦呦低鸣的小鹿,可怜兮兮地看着贺云昭道:“夫人,我想要它,我想养它!” 贺云昭本没有打算杀了这只鹿,自然应允。曹正允看着狗儿一样大小鹿,喜欢的不得了,立刻吩咐人把小鹿带到他的帐子里,给它治伤。 贺云昭没有跟去,把其余等物,大多赠与了甄玉梅。 甄玉梅看着与往年相似的猎物,默默地安慰自己,只当是自己女儿送来的。 完成了心愿,贺云昭也没再出去,便留在了甄玉梅帐中,与她闲谈。曹正允陪小鹿玩了一会子,便也过来陪夫人。小鹿虽然可爱,可是夫人更可爱。 有小孩子在场,两人便不聊人情往来的事,说的多是大节小节里的一些趣事。 眼看着马上要到重阳节了,甄玉梅便邀请贺云昭去她家过重阳。 贺云昭眼眶一热,重阳节又叫女儿节,一般娘家都会在这时候接出嫁的女儿回娘家过节,民间还有这样的谚语:九月九,搬回贵女息息手。 甄玉梅以为自己唐突了,试探道:“是不是府里有事走不开?”她是怕贺云昭想回何家过重阳,自己不过是多此一举。 贺云昭摇摇头,笑道:“不是,只是想起书上的一句话。” “什么话?” “若女儿重阳不能回娘家,母则诟,女则怨诧,小妹则泣。”这句话说的太生动了,前世贺云昭头一个重阳节就没回去,父母不高兴,哥哥虽未泣,多半也是心痛的。 甄玉梅叹息道:“书上说的对。我是远嫁,很难得回娘家,我常在家书中读到他们的思念之情。若是隔得近,我也该回娘家的。” 贺云昭握上甄玉梅的手,无言地安慰着。曹正允听得入神,也默默地把手搭在了两人交叠的手背上。 甄玉梅笑出声来,对曹正允道:“你又有感触了?” 曹正允睁着大眼道:“我也想娘。”其实他都没见过母亲,可是想有个母亲。 贺云昭将他搂在怀里,蹭了蹭他的脑袋。 甄玉梅也摸了摸曹正允的脑袋,孩子总是最天真,最敏感的。 没一会儿,帐子外的丫鬟说,曹家大夫人来了。 甄玉梅奇怪了,陆氏怎么会来找她?她记得去贺家庄子上,还有曹家别苑的时候,陆氏都不在,听说大房二房又有些罅隙。她自然不会打曹宗渭的脸,和陆秀梨来往。 贺云昭道:“许是来寻允哥儿的,曹家就一位夫人,照顾允哥儿也是正常的。” 甄玉梅点头吩咐丫鬟道:“去请。” 陆氏进来头一个是打量贺云昭,然后才与她们相互见了礼,走到曹正允身边道:“允哥儿在这儿呢,我找你好半天了。” 曹正允讷讷的,挨着贺云昭不说话。 陆氏也不去强拉曹正允,只对贺云昭道:“伯夫人,不如和我一起带孩子出去走走?外边正热闹呢。” 贺云昭想起上次的事,曹宗渭必是对她下了狠手的,没想到陆氏还敢来招惹自己。 那她彻底把陆氏的心思掐断好了。 起身之后,贺云昭把曹正允留在这儿,道:“我去陪曹大夫人瞧瞧有什么热闹。” 陆氏不是个简单的,甄玉梅担忧地看了贺云昭一眼。贺云昭报以一安抚的笑,便随陆氏出去了。 出了帐子,二人寻了个僻静处,贺云昭直截了当道:“大夫人有话就说吧。” 陆氏还在害怕上次的事,可是她想明白了,有些事她说不说,曹宗渭都不会再照顾大房了,现在皇帝身子时好时坏,朝堂局势不稳,鹿死谁手还难说呢!她虽为庶出一房,也总是要争一争的。 能被挡在曹家门外的,挡住一个是一个。 陆氏随手折了根树枝捏在手上,道:“我看得出来,侯爷对你有情意。”不然也不会差点掐死她了。 “无凭无据的事,你可管好你的嘴。” 陆氏笑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也不敢说出去,毕竟我还是曹家的媳妇。但是我也要提醒你,曹家的门儿,没这么好进,尤其是侯爷,更没你想的那么好嫁!” 贺云昭讥笑道:“你说这些话,莫不是为了我好?” 偏开视线,陆氏道:“我自然不会为你好,但我劝你的,至少于你来说,也不是坏事。” “那你打算怎么劝我?” 陆氏沉住气道:“我知道两个孩子喜欢你,但这又如何?你现在的身份你比谁都清楚。” 贺云昭当然清楚,若是忠信伯和谢氏都死了,除了守寡一生,她可一点办法都没了。可现在她已经是自由身了。 陆氏不疾不徐道:“除非伯爷肯与你和离,否者伯爷哪天去了,诰命夫人是不能再嫁的。自然了,侯爷位高权重,说不定替你求得圣旨也未可知。” 这话就说的嘲讽了,这种事求圣旨,岂不是让全天下的人笑话? 贺云昭淡淡道:“你有什么话一口气说完就是,挖苦我,你有什么好处?难道上次侯爷对你下手还不够狠?” 陆氏眼露凶光,“你知道了?!”曹宗渭居然会把这种事告诉忠信伯夫人! 贺云昭不置可否,她不知道具体的,但曹宗渭肯定是拿捏住了陆氏的要害,不然她不会那么害怕。 陆氏颤着肩道:“你连这种人也不怕!”曹宗渭连自己同在屋檐下十几年的大嫂都能动手掐死! 贺云昭道:“怕的应该是你。” 陆氏吸了口冷气,压着恐惧道:“这件事他敢说,那件事,他却一定不敢说。” “什么事?”贺云昭知道陆氏指的是她一直想知道的那件事。陆氏嘴角勾起一抹笑,她就不信忠信伯夫人知道了这件事,还敢和曹宗渭在一起。 第六十七章 陆氏笑容里有些得意,像是终于扳回了一局,她直视着贺云昭道:“你不知道宝沅是怎么去世的吧?” 贺云昭露出一个疑问的表情,“宝沅”这个人,她并不认识。 陆氏挑了挑眉,道:“宝沅就是允哥儿的生母,侯爷的原配。” 贺云昭知道这个人,却并不晓得她的名字。陆氏移开目光道:“宝沅是个很温柔的人,和你一点也不像。她小意可人的样子,便是功于心计的扬州瘦马也比不上。麾哥儿长的像侯爷——允哥儿很可爱吧?他长的像宝沅,尤其那双水灵灵的圆眼睛,像 极了他母亲。” “是很可爱。”贺云昭嘴角露笑。陆氏细长的眉尾上翘,道:“宝沅也很可爱,刚过门的时候小心翼翼的,从不对人大声说话,待下人也温和。连我也很喜欢她。她也管过家,管的不太好,后来生了麾哥儿,就顺势把事情都交到了我手上。 ” 贺云昭想起了何云昭,也是这么个胆小怯懦的人。 陆氏继续道:“她这么好的人,侯爷都没有爱上她,还在那样要紧的关头,舍弃了她!我虽不是她亲姊妹,说实话,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替她不值得,替她恨侯爷!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薄情的男人!” 贺云昭心跳有些快,她不尽信这些话,但是也很怕这些话。 陆氏道:“那种情况下……若是换做我丈夫,他应该和侯爷做法是一样的。好在没发生在我身上,只是可怜了宝沅。” “你要说什么就赶紧说吧,若是不说,我便不听了。”贺云昭不喜欢陆秀梨总是这样吊着她的胃口,模棱两可的说当年的事。 陆氏见贺云昭沉不住气了,便道:“你知道宝沅是怎么去的么?” “不是难产?” “呵,难产……也算是吧,但总不至于死的。她的死,有侯爷一半的‘功劳’。” 贺云昭面上尽量平静着,不给陆氏得意的机会,但是内心已经震惊了。她不信允哥儿的死会和曹宗渭有关。他再狠的人,总不至于对自己的发妻,两个孩子的母亲下狠手。陆氏道:“当年宝沅生孩子的时候确实是难产,大出血后危在旦夕,恰好我婆母也犯病了。有一味丹药,是先皇在世的时候赐下来的,世上只有三粒,取春夏秋冬最刁钻难取之物,熬制了十年而成,有续命 的功效。御医说……有这个药,就能先把命吊着,救其中一个人。御医就问侯爷,救哪一个。” 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妻子,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不好选。 陆氏盯着贺云昭道:“你猜,他给了谁?” 这根本不用猜,现在活着的人只有孟氏。 陆氏冷哼道:“可怜允哥儿还以为是自己害死了母亲,白白替他父亲担了这些年的过错!” “你既然知道,还拿这件事去伤害允哥儿?”曹正允总以为生母是自己害死的,他们兄弟俩之前有罅隙,也有这个缘故。两个半个的孩子怎么会明白这些?说白了就是陆氏的手段。 陆氏偏过头去,道:“没错,这事是我命人传到哥俩耳朵里去的。狠心的不是我,是侯爷,侯爷那时候要是不这么做,我也不会有话说!” 像是自嘲,陆氏红着眼眶对贺云昭道:“生了两个孩子又怎么样?算个什么东西?你想过没有,他连对宝沅这样好的姑娘都能这样,你指望他对你真心?不过男人一时兴起罢了。” 陆氏也生了两个孩子。 贺云昭没有答话,陆氏的话,她不全信。真相如何,她并不知道,遂不予以评论。毕竟同曹宗渭相识这么多年了,这个男人绝对不像陆氏所说的这样。 陆氏道:“你说,要是再遇见这样的事,他会选你吗?” “药丸已经用了,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你倒是想的通透!你还想过没有,你若与他光明正大在一起了,他的孩子你打算怎么办?当亲生儿子养?他们俩还小,自然不知道好歹,将来大了懂事了,就知道家业爵位有多么重要了,莫说你这个当后 娘的,便是亲兄弟之间也未必亲密无间。” “你也说了,亲的都未必亲密无间,那亲生的和不亲生的,又有什么区别?” 陆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贺云昭,道:“你没生养过,所以你不懂!等你也有了孩子,恰好生了个儿子,你就知道武定侯夫人这个身份,是多么的烫手了!” 贺云昭怎么没生过?她怀孩子的时候就把孩子的一生都想好了,她不要儿子继承伯位,她只想孩子开开心心的就好。 笑了笑,贺云昭对陆氏道:“你以为世人都跟你一样?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嫡庶有别,你一个庶长房的,就安生点儿吧。” “你——罢了!我跟你说了这么多,听不听随你罢!总之你只记得,这个男人,不会是你一个人你的,他的心里,也不可能只有你,甚至于只是有过你。” 贺云昭很明白,她从喜欢上曹宗渭的那一刻起就明白,他不是她一个人的,他有父母有儿子,还有亲友。 但这又怎么样,不论她嫁给谁,除开儿子别人可能没有——毕竟她是和离的人,再嫁也是个填房。大多数男人,都是有父母亲友的。 陆氏也不多说了,点到即止,临走前笑了笑道:“你还年轻,想要情情爱爱这样虚无的东西,是不是?你放心,你得不到的,特别是在他身上,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完全得不到。” 贺云昭看着陆氏走远了,还呆呆地站在那儿。前面的话,她未必都听进去了,最后那句话她听了——她是想要情爱的,或者说,她想要真心。 前一世程怀仁已经够伤她心了,这一世贺云昭明白,倘或只是刚刚好,门当户对适合成亲,那她重头来过就没有意义了。 站了有一会儿,贺云昭听见有人在喊她,低了头,就看见曹正允拽着她的袖子,抽泣道:“夫人怎么哭了?” 贺云昭摸了摸脸,擦掉了眼泪,道:“风吹的,没事儿。” 远处马蹄声得得,曹正允看着策马而来的曹宗渭总算松了口气,还好他聪明,让人把父亲找来了,就是不知道晚没晚。 贺云昭更害怕了,赶忙把脸又擦了擦,省得叫曹宗渭看出端倪来。 曹宗渭不久之前还在林子里,一只幼虎是他的猎物,但“忠信伯夫人”这几个字轻轻松松就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让他狂奔至此。 铁青着脸,曹宗渭勒马道:“她又跟你说什么了?” 贺云昭低着头,牵着曹正允道:“我先送允哥儿回去,侯爷赶紧回去吧,以后再说。” 围场人多,这样明目张胆地亲近,别人看了难免说闲话。她不想他现在承受不必要的非议。 曹宗渭不依,下马就抓住贺云昭的手腕,道:“夫人,她同你说了什么?”贺云昭慌张地挣脱开,奈何他的手掐的太紧,她力气太小,根本没用。她推着曹宗渭,低声道:“你快放开,孩子在这儿,还会有别人看到的!”这儿虽然偏僻,又有树林栅栏在侧遮挡,但是走近了还是会 看见的! 曹宗渭就是不放,强忍着对陆氏的怒气道:“为什么哭?”贺云昭的心蓦地软了,原本忍住的眼泪,一下子又忍不住了,她不知道怎么就慌乱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曹宗渭那个问题,难道说要问他能不能给她真心?问他为什么要舍弃发妻?可他若是连母亲也 能舍弃的话,她该更伤心了吧! 曹正允突然就哭了,踩了曹宗渭一脚,小拳头捶着他的腿道:“爹坏!你别欺负夫人,你别欺负她!你别欺负她!你掐我,你掐我好不好!” 贺云昭气极了,狠狠地咬了曹宗渭的虎口,皱眉道:“你把孩子吓哭了,快放手,我晚些再同你说!” 曹宗渭总算肯松开了。 贺云昭匆匆忙忙把曹正允带了回去,给他擦洗了脸,也给自己洗了脸。 曹正允平静下来后,抱着贺云昭的脖子细声道:“夫人,你别讨厌父亲好不好?他虽然对我很凶,但是对夫人很好的。” 贺云昭半垂眸,道:“你别伤心了。” “那夫人也别伤心了。” “好,我不伤心。” 曹宗渭自此也无心狩猎。 夜里罢围以后,皇上率领扈从人马回归驻跸大营,清点猎物,犒劳随从。曹宗渭的猎物并不多。 当天夜里,贺云昭便回了忠信伯府,而程怀仁受够了追捧以及冷嘲热讽,更不愿和平乐郡主多待,便也同嫡母一起回来了。 贺云昭今日着实累了,沐浴过后,穿着里衣,躺在床上,点着灯,睁着眼睡不着。 她有点害怕。 当初程怀仁也对她很真心的,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曹宗渭自然比他细心体贴多了,但魏宝沅的事,让她的脑子很乱。 室内明明静静的,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风,把烛火给刮灭了,贺云昭睡不着的时候习惯点着灯,便起身找火折子,黑暗之中,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他捂着她的嘴,待她惊讶过后,才放开。 曹宗渭抱着她,颤声道:“夫人,我想你。” 贺云昭任他抱着,不推拒,也不回应。 曹宗渭害怕了,夫人以前不是这样的,她纤细的手,是会环着他的腰的。他把贺云昭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间,就像以前那样。 这事总要有一个人开口。 曹宗渭声音低低道:“她是不是跟你说了允哥儿母亲的事?” 贺云昭没有否认,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信吗?” “我不信她说的,但我知道有这件事,所以我想听你说。” “好,我亲口告诉你。” 贺云昭听见他吸了口气,声音也有些不对劲,过了会儿曹宗渭才开口说话。 “宝沅生允哥儿的时候难产血崩,不过没有要命,但是她和母亲都缺一味救命的药,我爹让我拿主意。我很为难,不知道谁传到宝沅耳朵里了,她把我叫去了,跟我说先救母亲。” 顿了顿,曹宗渭哽咽道:“我没有答应。我没法答应,两个儿子,我将来没办法面对他们的。宝沅……宝沅趁我出去的时候要了一大盆凉水,她……喝光了,凉的,都喝了,被子和她的衣裳都打湿了。” 曹宗渭抱紧了贺云昭,低哑着声音道:“我也是人,生老病死,没有法子掌控的。是的,如果让我做选择,我很可能会选我母亲。” 贺云昭抚着他的背,道:“她真好,还给了你和我,一个麾哥儿,一个允哥儿。” 曹宗渭滚烫的眼泪落在贺云昭的颈窝里——谁让她原谅他了呢。 眨掉了眼泪,曹宗渭喉咙耸动,道:“我很谢谢宝沅,没有让我背负不孝的名声。这件事是我对不起她……” “侯爷,你爱过她没有?” 曹宗渭把贺云昭抱得死死的,自责道:“我要是爱过她,她就不会是这样死。” 魏宝沅知道丈夫不爱她,所以她才要这样子成全他,一举两得。果真是个体贴人,死都死的这么体贴。 “那你……” “我爱。”贺云昭信他。 第六十八章 曹宗渭不知道这个答案贺云昭满不满意,他抱着她轻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狠心了?” “不怪你,更不怪她。便是你救了她,她还是活不下去,外面的流言蜚语,家族里的指责,你们都活不下去。倘或换做是我,大概也会像她一样吧。” 贺云昭太明白魏宝沅的心情了,一个女人期待一个男人爱她的心情。 曹宗渭十分后悔道:“当初娶她的时候,我并不晓得喜欢一个人什么样的感觉。门当户对,她也喜欢我,我便肯娶了。虽然后来的那么些年,我终是没喜欢上她,但能给她的,我都给了。” 贺云昭淡淡的笑了,曹宗渭有情有义,便是不爱魏宝沅也会尽职尽责,给她一个妻子应得所有。 说实话,贺云昭喜欢两个孩子,但对于魏宝沅的存在,不是完全不介意的,可曹宗渭的坦白,让她觉得过去的就过去了,而且也让她觉得他值得托付。 那样紧要的关头,曹宗渭一没有立即救母,二没有考虑自己身份名誉是不是受影响,而是想着两个孩子将来好不好,便是不爱魏宝沅,也都没有想过要立马舍弃她。 其实曹宗渭做的很好了。 贺云昭也能体会曹宗渭此时的心情,她温柔地抱着他,在他耳边道:“知道魏宝沅为什么那么做么?” “她很好,不想让我为难。” “不止如此。” “还有什么?” “只有这样做,你才不会被诟病,你才会真正记住她的好。以后……我们要好好待两个孩子,这是你欠他们俩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我做的不好,幸好有你,以后你陪着我照顾他们。” “好。” 曹宗渭真是庆幸,他爱上了这么个女人,直爽细腻又通情达理的女人。 贺云昭又问他:“既然不是你逼死的她,为何不说出来?叫别人误会你薄情寡义。” “我也不是一点责任都没有,别人误会就误会吧。” “她这么做,就是不想让你担负骂名,你不说清楚,就是没领她的情。何况你还有两个孩子,你不说,他们哥俩就会担着薄情人之子的名声,将来这事传到他们耳朵里了,你如何再解释?” “好,我说。两个孩子也隐约晓得一些事,与其让别人说,不如我自己来说吧,至少我不会骗他们。若是他们要恨我……也是应该的。” “不会的,我了解两个孩子,他们不会恨你。” 曹宗渭心里甚是安慰,蹭着贺云昭的耳鬓道:“允哥儿今天还为了你打我,白日里我没心思哄他,等明儿有功夫了,我再去哄他。” “对了,你夜里赶过来,明日怎么办?” “再连夜赶回去就是了。” “那你快回去吧,省得睡不了多久,明儿精神不济叫人发现了。” “无碍,皇上明儿早上估计就要回去了,剩下的人没什么要紧的。不要赶我走,我就想抱抱你。” “来日方长。” “我就要争一朝一夕。” “我去把灯点上。” “别!就这样……”他的眼睛现在肯定不好看,不想叫贺云昭看见。 贺云昭便没动了,任由他这么抱着。 “云昭,以后你要是想知道什么,便来问我,我没有不能对你言的事。” “好。”她想,除开这件事,曹宗渭大抵是真的没有秘密可言了,朝堂之事自然不算在其中。 “云昭,你呢?有没有想要告诉我的事。” 贺云昭肩膀微颤,吻着他的下巴道:“我有,但是我没想好怎么跟你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只要你对我没有二心,什么事都不要紧。”重活一世……这事说出来谁信?贺云昭不敢说,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毕竟是占用了别人的身子,将来如何,会不会被发现,何云昭会不会醒来,都难说。她没有舍不得的身外之物,什么都可以还给婆母,只 有和曹家人的情,是她割舍不掉的。 “我的心和你一样。但是侯爷,假使有一天你发现我有些不一样,你要信我,好不好?” 曹宗渭笑道:“你有什么不一样?我想想看……比别人漂亮,比别人聪明,比别人善良……还比别人得我心。” 贺云昭有点着急了,“我不是说这个。” 曹宗渭安抚道:“好好好,我保证,不管你有什么不一样的,我都信你,你是仙子我也要爱,你是鬼我也要爱,你是狐狸精我更要爱,成不成?” 没个正形儿!她怎么会是这些东西! 曹宗渭捉着贺云昭的手腕,道:“捏疼你了没?我瞧瞧。” 黑灯瞎火的,根本看不见,曹宗渭捏着她的手轻轻地揉了揉,道:“是我冲动了,是我对不住夫人。” “已经不疼了。” “那就是疼过?” “自然是疼过的。”曹宗渭那时候劲儿那么大,生怕她跑了再也不搭理他了似的。 曹宗渭眉头皱着道:“对不起夫人,我以后都轻轻的,干什么都轻轻的,不叫你疼。” “知道了!” 曹宗渭本想把这话当金科玉律一样遵守,后来在那件事上,还是“食言”了。 天儿不早了,贺云昭推开他,催促道:“快回去吧,夜行费体力。” “再抱会儿。” “那就再一会儿。” 一刻钟后。 “再抱会儿。” “那就……再一会儿!” 院外更夫打更的声音传来,贺云昭道:“这都三更天了。” “不是还有四更天五更天吗?” “……” 四更天的时候,曹宗渭到底是走了。 回了围场,曹宗渭见两个儿子已经熟睡了,便也稍稍歇息了下来,等到天亮之后,又立马精神抖擞地起床。 上午太阳刚出来的时候,皇上果然摆驾回宫了,其余的人便继续打猎,愈发自在得意。 曹宗渭见两个儿子还在睡觉,便去打了一上午的猎,下午的时候,也收拾收拾带着孩子回侯府去了。 满车的猎物,曹宗渭让人处理好了,分了些皮毛还完整的,送到了忠信伯府去。 曹正允正抱着他的小鹿,在屋子里玩。 曹宗渭处理好一些杂事,便把俩儿子叫来了书房。 曹正麾昨儿夜里已经听弟弟说了父母和夫人的事,他和曹正允一样,现在对曹宗渭可是有怨气的! 父亲怎么可以欺负夫人! 曹正允怨气冲天,进了书房一直低着头,都没拿正眼瞧曹宗渭。 曹宗渭自知有错,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十分诚恳地对曹正允道:“昨日是爹不对,不该欺负夫人。” 曹正允眼睛立马红了,他是把夫人当母亲的看的,父亲和母亲之间,那当然要帮母亲啊! 曹宗渭把小儿子抱到身边,神情严肃道:“今儿叫你们来,就是为着昨天的事。现在夫人已经不生我的气了,我希望你们两个也别生我的气。” 曹正允终于抬起头瞧了曹宗渭一眼,哽咽道:“还好夫人不生你的气!不然我也生你的气!” 曹宗渭给曹正允擦擦小脸,笑道:“那你这就是不生爹的气了?” 小脑袋一偏,曹正允不说话,他得确认夫人真的不生气了再答应,万一夫人只是被父亲吓到了,才勉强答应不生气的呢! 哄完小儿子,曹宗渭便正经道:“昨日的事,我细细讲给你们听,其中……还涉及到你们生母的事。” 提及魏宝沅,两个孩子都抬起头,把眼睛睁大了。关于生母的事,他们不是没听过风言风语,可到底是怎么样,实际上他们俩并不清楚。 曹宗渭对上两双纯澈的眼睛,心里一阵刺痛,艰难启齿,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而后,曹宗渭低着头道:“昨日便是你们大伯母拿这事去哄夫人,情急之下我才弄疼了夫人,不过我已经同夫人解释清楚了。” 哥俩一阵沉默,曹宗渭等的很焦急,他不清楚两个孩子知道这事会怎么想他。 是曹正麾先上前了一步,握着曹宗渭的手,道:“爹,是母亲的选择,不是您的选择。” 曹正允红着眼眶道:“我以为……是我害死的。” “当然不怪你。”曹宗渭摸了摸小儿子的脸蛋道。 曹正允年纪小,隐约能明白魏宝沅的意思,但是说不清楚,他睁着圆圆的大眼道:“爹,是不是就像夫人和祖母生病了,让我选一个去救?那我……也不好选。我想选夫人,但我知道,选谁都不好。” 曹宗渭纠正道:“是你媳妇和夫人,不是夫人和你祖母。”按曹正允的说法,夫人的位置就放错了。 夫人只能是他的妻子,至于别人,口头上说说也不行! 曹正允噘着嘴道:“我就是说说嘛。” 曹正麾忽然提出道:“爹,我们能见见母亲的画像吗?” 曹宗渭点头,起身在一个大箱子里找出了一张画卷,缓缓拨开,放在两个儿子的面前。 曹正麾和曹正允两个趴在画像上,看了着魏宝沅在笑,他们俩也笑了。 曹正麾抚摸着画像上已经在他记忆里模糊的脸,笑道:“原来母亲是这么年轻漂亮。”她永远都在二十岁。 曹正允也傻兮兮笑道:“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母亲。”他以前偷看过,但只是匆匆一瞥,这一次却看得足够清楚了。 曹宗渭也看着画上淡笑的人,鹅蛋脸,饱满的额头,圆圆的大眼,笑起来十分温婉。 兄弟俩看魏宝沅的画像眼神都小心翼翼的。 魏宝沅去世的时间太久了,曹正允从未见过他,曹正麾那时候也就三岁,两个孩子对她有感情,但不再是那种亲人逝去痛彻心扉的感情,更多的是怀念和敬爱。 曹宗渭在两儿子脸上看到了欢喜和怜惜,没有过分的痛楚,他很高兴。过去的人,不该忘,也不该影响往后的生活。 看到俩傻儿子的反应,曹宗渭感到很欣慰。 曹正允表示释然,他笑道:“爹,我不生你气了,是大伯母太坏,搬弄是非,《女戒》学的不好。” 曹正麾抿了抿唇,没说话。 曹宗渭知道曹正麾对陆氏还有感情,他打发了曹正允出去,对大儿子道:“你想说什么?” “爹,你是不是不会原谅大伯母?您要怎么办?” “你觉得呢?” “儿子不知道,大伯母她……曾经对我好过。” “她不是一次两次欺负夫人了,我不可能放任不管。” “那您……” “受伤的是夫人,你想求情,就去求夫人。” 曹正麾惊喜地抬头,“那您就是肯放过大伯母了?” “放她一条命。不过夫人的委屈也不是白受。” “儿子知道。” “你记住,从今以后陆氏对你便没有情分了。” 曹正麾坚毅地点头,道:“儿子明白,我与大伯母的情分……就此断了!” “要去就快去,莫要耽误课业。” 曹正麾立马就吩咐下人套马送他去了忠信伯府。 贺云昭昨儿累的厉害,今儿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吃过午饭又歇了会儿,这会子正在屋里躺在贵妃椅上看书。听丫鬟说曹正麾来了,她还有些惊讶,搁下书,便去让文兰把人带进来。 曹正麾到了屋里,给贺云昭行了礼,道:“夫人,我想求您一件事。” 贺云昭大致能猜到是什么事,摆摆手让丫鬟都退了下去,便道:“说罢。” “昨儿的事,我和弟弟都知道了,父亲让我来求您。” “为什么要求我?”“夫人……爹不在伯府的那几年里,都是大伯母照顾我和弟弟,也许有的时候有疏忽,但夏日的冰块,冬日的护膝靴子,她都给我做过,便是我知道她居心不良,那些好,我也总不能忘记。不过夫人放心, 这是最后一次,往后她再欺负夫人,我便和爹站一边!” 小孩子的心总是最纯良的,纵使知道陆氏算计过自己,曹正麾还是念着她的好。贺云昭怎么忍心拂了小孩子的意,便道:“我答应你,这次不跟她多计较。不过人做错事,都是要负责任的,你明白吗?” 曹正麾明白夫人在父亲心里的地位,这次求情,其实他想的只是不想让大伯母承受最坏的结果,但也不是不承受结果,他都明白的。 抿着粉唇,曹正麾道:“我明白,谢谢夫人!” “你等会儿,我写封信你带去。”随后,贺云昭便写了几句话给曹宗渭,让他手下留情。 曹宗渭收到信后,又一次郑重地警告曹正麾:“只此一次,绝无下次。” 曹正麾心里对陆氏的那点情分,从这次开始,也彻底的没了。他点了点头,离开了长松院。 当天夜里,曹宗渭等大哥曹宗武下了衙门,便把人约到了内书房。 曹宗武还不知道陆氏的做的事,遂并无不安的感觉。 曹宗渭开门见山道:“你背后的那些小动作,我都知道,你要和太子走近我不管。” 曹宗武吓的一激灵,他弟弟什么都知道! 曹宗渭冷漠地看着曹宗武,道:“陆氏做错了一件事,麾哥儿替她求情,我饶她一命,让她跪下去给忠信伯夫人道歉,否则……” “我明白了。”已是秋天了,曹宗武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冲曹宗渭微微弯腰,便退了出去。 曹宗武回了院子之后,黑着脸把丫鬟婆子都打发了出去,狠狠地给了陆氏一个耳光。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陆氏表情淡淡的,从桌子上爬起来,捂着脸,拨弄了下发丝道:“又找我发脾气?不是你授意的么?” 挡住贺云昭进门这件事,不是陆氏一个人的主意,她不敢做这么大的决定。 曹宗武脖子上青筋暴起,压低着声音道:“他知道我与太子有往来!” “什么?!”他们动作明明很小心的。 “你与太子妃交往,不是说一点纰漏都没有么?怎么叫人看出来了?半点都没察觉出来,还敢去找茬!你是想害死我!” 曹宗武眼珠子瞪出来,表情狰狞,瞧着骇人,陆氏低着头,不去看。 “侯爷想把我怎么办?让你休了我?” 曹宗武拂袖道:“麾哥儿给你求情了,自己去伯府跪着求忠信伯夫人吧!” 陆氏悲喜交加,她的地位暂时保住了,但是她要同贺云昭下跪! 曹宗武恶狠狠地盯着陆氏道:“你最好给我老实点,认个错以后藏着些,还有翻身的机会,不然他总有一天会把我们整房都连根拔起!” 陆氏相信曹宗渭有这么狠的心,有这么狠的手段。 “我知道了。”陆氏声音不大,像以往那般体面地回答道。 …… 重阳节当天,贺云昭都准备要出门了,听丫鬟说武定侯府的大夫人来了。 曹正麾是来求过贺云昭的,她答应了自然要做到,便吩咐丫鬟先出去,把人带到次间里即可。 陆氏进来后,冲贺云昭行了礼,道:“我是来给你道歉的。” “我知道。” 毫无预兆的,陆氏朝贺云昭跪了下来,垂着头,眼睛发红。 贺云昭稍稍偏开身子,没有受这一跪,道:“是麾哥儿来找过我的。” “我知道。” “以后他再也不会为你来找我了。” 陆氏心头一抽,声音又低了几分:“我知道。” “罢了,就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了。今日重阳,侯府里少不得你。” 陆氏自己站起来,没敢看贺云昭。 贺云昭想了想,还是道:“当年的事,不是你说的那样,是魏宝沅自己喝凉水死的,不是侯爷逼死了她。” 陆氏眉头动了动,静静地听贺云昭把真相说了一遍。 末了,陆氏略带讥笑道:“真是个傻的。” 贺云昭没说话,这世上聪明人太多,傻子才难得。 …… 贺云昭坐马车到了贺家,甄玉梅早备好了菊花糕和几盆不同品种的菊花,二人坐了会儿,甄玉梅便道:“还有几位客人要来,过会子我们一起上后边山上去登高。” “还请了谁?” “裴家的姑娘,还有武定侯府的人。” 这是又要和曹宗渭父子遇上了,贺云昭嘴角挂着笑。 没一会儿,客人陆陆续续都到齐了。裴家来了母女二人,曹家来的父子三人,加孟婉一个。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聚在后院明间里边,相互见过礼,按尊卑齿序坐下,贺云昭和曹宗渭的位置离的很近。 待客人略尝过茶后,贺镇东便道:“后边山上我已经叫人布置好了,正好一起登高去,插一插茱萸,这节日过的才像样。” 贺镇东这么一说,众人便都站了起来,随他一起往后山去。 贺云昭和曹家兄弟走在一块儿,她余光打量着贺云京,只见兄长今日穿着天青色崭新的直裰,略有些紧张地跟在甄玉梅身后,时不时还注意下裴禾脚下的步子,生怕她一个不慎,崴着脚了。甄玉梅同裴夫人一起上山,孟婉很自觉地走到贺云昭身边,与她一起上山。男客们则和贺镇东一起,脚步走的也快些,过一会儿子便甩了她们一截儿。丫鬟婆子也在后面跟了不少,不过因着手上都提了东 西,除开贴身伺候的丫头,都走的很慢。 男人们走的快了,偶尔也会站着等一等她们。 贺云昭提着裙子抬头的瞬间,便看见曹宗渭一手放在腹前,另一手搁在背后,站在山腰上俯望着她。 到了凉亭里,男女客分开,坐了三桌。周围都摆着各种颜色的菊花,有退抱、反抱、露心抱的,都很好看。 曹正允见着花儿漂亮,摘了一朵,簪在贺云昭头上。这样大的花,使得贺云昭看起来年轻又张扬,曹宗渭一边喝着菊花酒,一边欣赏,他的夫人怎么样都好看。 时候还早,尚不到用午膳的时间,孟婉便提议要玩投壶射覆。 射覆不是谁都会,便商定好了玩投壶。 曹宗渭也参与其中,找着机会走到贺云昭耳边低声道:“菊花酒有点醉人,夫人少喝。”上次她就是喝多了,落泪让他心疼。 贺云昭轻点头,道:“知道了。”摸了一根箭,她投中了。曹宗渭几不可闻道:“其实我喜欢你喝醉的样子。” 第六十九章 曹宗渭说,喜欢她喝醉的模样,这样撩人的话,让她听了脸红。 这么多人面前,叫人听见了可怎么好!好在两个小孩儿玩闹声打,甄玉梅又同裴夫人聊的开怀,贺镇东父子也酒兴正酣。都没注意到这边。 孟婉也投了另一个壶,中了之后走过来道:“夫人好厉害,师从尊父?” 贺云昭道:“不全是,有时候瞧着别人做的好,跟着学学,久而久之就会了。” “骑射也是?”孟婉很奇怪,她明明听说何云昭的后娘一直把她藏在深闺,骑射这些东西,要是不出去学,庭院里边哪里学得会? 不光孟婉奇怪,其实大家都奇怪。 曹宗渭也很好奇,他的夫人怎么会这么厉害。 曹正麾是见识过贺云昭打蝉的功夫,走过来道:“夫人天赋异禀,比我等笨鸟自然强多了。” 贺云昭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不过确实有些天赋,淡淡道:“凡事都有技巧,掌握好了,自然没有什么难度。”说这话的时候,她把掌心微微向上,上面有暗红色的勒痕,是狩猎的时候留下来的。 像曹宗渭的手上就没有,孟婉手上的也很浅。 这足以证明,贺云昭是不常骑射的。但她的准头就是那么高。 孟婉不过好奇,她也不是多舌的人,便没再多问了。 中午吃过饭后,亭子里风大,甄玉梅便让女眷们都回屋去坐。遂贺云昭同她们一起回了院子里,女人和孩子们做在屋里吃着糕点,谈着话。 裴禾表现得落落大方,和孟婉两个很聊得来,甄玉梅便越发喜欢裴禾,深深觉着贺云昭替她挑了个好媳妇。 在贺家待到下午,裴夫人便要离去了,她们先走之后,贺云昭又留了一会儿,和甄玉梅说了会子话,才离开。 贺云昭要走,孟婉也不多留,她先命人去内院书房找了曹宗渭,传了话,才打算带着曹家哥俩走。 曹宗渭想到贺云昭要走,正好重要的事已经谈完了,他便也跟着要走。 贺镇东与甄玉梅亲自送的他们。 贺云昭同曹家人一起走后,先到的忠信伯府,她在角门前下了马车道:“你们路上小心。” 曹宗渭坐在马上,带着淡笑道:“夫人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曹正允摆着手道:“夫人,我渴了!” 都这样了,贺云昭难道还不留他们? 一行人又进了伯府,在修齐院里坐着,曹宗渭去瞧了程志达,才来了次间,眼看着俩小子痴缠贺云昭的紧,便道:“今日重阳,你们也去同伯爷请个安吧。” 万嬷嬷也跟了过来,曹宗渭道:“劳烦万嬷嬷带他们三个去了。” 孟婉一愣,她也要去? 到底是客人,孟婉自然是受礼的,也跟着去了。 贺云昭吩咐丫鬟重新换茶来,就这个功夫,曹宗渭走到她面前,衔下她头上的花,道:“人比花娇,还是莫戴了,花儿都失色了。” 贺云昭嗔他一眼,道:“是允哥儿给我的戴的,你才想摘下来吧?” 曹宗渭不置可否,把花拿在手里,笑而不语。 过会子他们三人就进来了,曹正允一边跨进来,一边道:“爹,夫人的花怎么在你手上?” “掉地上了,我捡了起来,我看都蔫儿了,你自己戴着吧。”曹宗渭把花抛到曹正允的怀里。 曹正允看着尚且娇嫩的菊花,道:“没蔫儿呀……” 这厢才坐了一会儿,寿宁院便派人传话了,说老夫人请侯爷过去。 曹宗渭把人都留在修齐院,自己去了寿宁院。 谢氏念着今日是重阳节,想起以前和丈夫一起带着庶子,同亲朋好友们一起登高插茱萸的情形,便挽留道:“听说你把两个孩子也带来了,今儿就都留下陪我一起吃饭吧。” 因着程怀信的事,谢氏心情好了许多,也有心情过节日了。 曹宗渭道:“想找人陪您吃饭,我就够了,那两个泼皮就不留了,我叫他们家去。”这么好的和夫人相处的机会,怎么好让俩傻儿子给搅和了。 谢氏也不强留,只道:“随你,我这就叫人去备晚膳。” 曹宗渭从寿宁院过去之后,告诉他们三个,让他们三个先回去,老夫人留他有事。 孟婉便带着俩小的走了,回侯府的路上,她问他们哥俩,是不是很喜欢忠信伯府人。 曹正允纠正道:“不是很喜欢,是非常喜欢。” 孟婉眯着眼笑道:“我看不止你们一个人喜欢。” 曹正允一本正经地问:“难道你不喜欢?” 孟婉一愣,随即点头道:“喜欢。”同贺云昭相处,实在舒服。虽细说不出来,但心里觉着很踏实。 曹正允道:“那就对了嘛,大家都喜欢夫人的。” 孟婉下意识问道:“你爹也喜欢?” 那当然啊!曹正允用“你莫不是个傻子”的眼光看孟婉,道:“刚不是说了嘛,大家都喜欢。” 曹正麾抿着唇,补了一句道:“贺夫人和云京哥哥也都喜欢。”这句话,就没显得曹宗渭的喜欢有多特别了。 孟婉若有所思,好像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 三人回到府里,各自回各自的院子,曹正麾一回去,便听下人道,大房送来了一些小物件儿。 曹正麾去看了,都是一些秋冬天贴身用的东西,什么护膝、帽子,还有外穿的斗篷,上面的花纹和针脚他都认得,是陆氏屋里出来的。 那些东西曹正麾碰都没碰,看了看便叫小厮都收了起来,压箱底放着。 这些物件,等到夫人过门的时候,他会有更好的。 …… 修齐院这边,贺云昭听说谢氏想要过重阳,便叫人备了菊花酒和菊花糕。因怕谢氏喝多了伤身子,都不是烈酒,尝着清甜清甜的,只带着点酒味儿,不至于醉人。 眼看着起秋风了,天色渐暗,程怀仁从外边回来了,头一件事就是来修齐院同贺云昭请安。 贺云昭老远就闻着一股酒味儿,她讨厌的很,侧着脑袋道:“天黑了,赶紧回前院吧。” 程怀仁道:“母亲,今日重阳,我出去同好友同窗小聚了一场,晚膳想同您……和父亲一起用。” “不巧了,老夫人请侯爷和我一起过去用,你自己吃吧。” 谢氏有多厌恶程怀仁,他心里有数,也不会自讨没趣,带着点失望道:“儿子知道了。夜里凉,母亲莫贪杯,要吃温酒才好。” “这些自有丫鬟操心。对了,太子府那边我叫管事拿着我的名帖送了礼去,礼数是周到的。” “母亲办事,儿子一向放心。” “嗯,你回去吧,明儿还要读书,早些歇息” “那……儿子告退。” 程怀仁走后,在出二门的路上被人拦住了,是合春,她说沈兰芝备好了菊花酒,请他一起去共度重阳。 算算日子,程怀仁也好久没见着沈兰芝了,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去了。 沈兰芝有很多话想对儿子说,喝醉之后涕泗横流地倾吐,让程怀仁又有些心软了。 这厢母子情深,那厢也是欢声笑语。 贺云昭同曹宗渭陪谢氏喝了好几杯。 贺云昭怕谢氏喝多了对身子不好,又听谢氏咳嗽了几声,便劝她别喝了。 谢氏执拗,偏生不听,喝了个尽兴,半个时辰就醉了。 贺云昭没法子,只好叫曹宗渭过来搭把手,将人扶到内室,伺候着休息。 安置好谢氏,两人打了帘子出了内室,站在小桌前,曹宗渭看着贺云昭绯红的脸,道:“夫人也喝醉了?” 微醺而已,算不上醉,贺云昭红着脸笑道:“脑子还清醒着。” 曹宗渭走上前去捧着她的脸道:“是么?我瞧瞧。”一个吻印上她的唇,唇齿之间,含着菊花酒的清香,愈发醉人。 第七十章 微醉的贺云昭眼神迷离,或笑或慵懒的举手投足之间,都让曹宗渭感到发狂,因为吻她的时候,十分沉醉。 贺云昭搂着曹宗渭的颈项,问:“侯爷酒量到底有多大?” 曹宗渭看着她道:“你亲我一下,我就醉了。” 贺云昭笑问:“是吗?”随即在他侧脸上吻了一下,道:“这样可醉了?” 曹宗渭点着头答曰:“三分醉。” 她便又在他另一边脸颊亲了一下,又问:“几分醉?” “六分醉。” 踮起脚尖,贺云昭额上亲了一下,带笑道:“可有八分了?” “刚好八分醉。” 最后这一吻,她便主动亲上了他的唇,虽只是蜻蜓点水,那也让曹宗渭沉醉非常。 浅浅的一下子,曹宗渭抱着她低声道:“十分醉了——夫人打算把我怎么办?” “让丫鬟送你出去,让你的小厮用马车把你拉回去。” “夫人好狠心,可我醉的舍不得走了。” 贺云昭的食指抵着他靠过来的唇,道:“再不走,我看你真就走不动了。” 说的没错。曹宗渭只得放开贺云昭,从寿宁院走了。 贺云昭留在这儿吩咐丫鬟轻手轻脚的把东西都收拾了,才离去。 …… 九月凉爽,比起之前的炎热夏日,日子就过得舒心多了。 忠信伯府也因为贺云昭的操持,变得富有人气,程怀仁和平乐郡主的婚事纳吉礼已经行过了,纳征礼须得上报朝廷,等到宫里授了冠服、册诰、仪物等,才能下聘礼。 皇长孙朱诚的亲事已经定下了,婚期在十月底。大婚那日,贺云昭也带着程怀仁一起去了太子府。 贺云昭在太子府内院碰见了黄氏。黄氏寻了个空儿找贺云昭私谈。 黄氏对贺云昭道:“倒是有许久没见着你表哥了。” 贺云昭反击道:“大嫂还想见他?” 黄氏面色微变,皱眉道:“你以为你手里那张纸还有用?” “你以为我手里这张纸已经没用了?你若有胆子你就来试试。” 虽然死无对证,可是韩峰活了这么些年,不可能一点手印之类的东西都不留下,黄氏也不敢打包票,遂不敢同贺云昭硬碰硬。 黄氏攥死了帕子,看着贺云昭走远了,暗道:我就不信你一直行大运,事事顺利,再厉害的人也总有出纰漏的时候! 贺云昭入了花厅去寻甄玉梅,她听母亲说,贺云京的亲事已经定下了,纳吉都过了,婚期定在明年的春天。 那时候裴禾要守孝,岂不是耽误了!昨夜她还梦见裴禾被前世被打死的事儿。贺云昭有些着急道:“夫人,我看日子还要早些。” 甄玉梅愣道:“为何?” 贺云昭情急之下,便道:“令爱病了有些时日了,早些成婚,有大喜事冲一冲,也是个吉祥的意思。” 这么一说,甄玉梅就有些松动了,打算回去同丈夫儿子商量商量。 贺云昭又建议道:“不如我陪夫人抽空去一趟庙里算一算婚期,挑个大吉大利的日子,对新人也有好处。” 这话深得甄玉梅的心思,她当即约了贺云昭明日便去庙里求问婚期。 贺云昭一时间想不到解围的法子,下意识就想到了找曹宗渭寻求帮助,可是她在内院,男客们在前院,如何见得到? 心里正暗暗焦急着,贺云昭便瞥见曹正允跟着陆氏来了!而曹正允也正在寻她,他同主人家请过安后,便来了她身边。 贺云昭把曹正允带到花厅外面去,同他小声道:“去前院告诉你父亲,我有事儿找他,让他得空了来寻我。” 曹正允很机灵,点点头便带着丫鬟噔噔噔跑去了前院,曹宗渭正在同马首辅等人谈笑,听了儿子的秘报,点头示意便让他先出去。 曹正允来传信的时候,他悄悄地在贺云昭耳边道:“夫人,您是不是瞧见别人成亲,所以不开心了?” 皇长孙的媳妇,像流水一样抬进府来的嫁妆一百八十担,红毯铺地,任谁看了都羡慕。 曹正允是知道的,夫人的头一婚并不体面,嫁妆尤其少。 贺云昭笑着道:“别人成亲,我怎么会不开心?” 曹正允看了看周围,拳着小手,放在贺云昭耳边道:“夫人放心,等您要嫁给父亲,我和哥哥都替你攒下了好些东西呢,至少有二十抬,要是不够,我们再继续攒!” 贺云昭惊讶了,这哥俩在替她攒嫁妆,还攒了那么多?! 她蹲下身问他:“你和麾哥儿之前在攒钱,就是为了这事?” 曹正允快速点头道:“是呀,我攒的快赶上的哥哥的了,不会叫夫人丢脸的。” 纵使心里甜的出蜜,贺云昭仍忍着笑道:“谁跟你说我要嫁了?” 曹正允的一双眼珠子登时不动了,傻傻地看着贺云昭道:“不、不嫁?” 贺云昭忍不住笑了,摸着他脑袋道:“嘘,别在这儿说这事。”园子里迎来送往的,人多口杂。 曹正允自然晓得这话的意思,那就是要嫁了,他抱着贺云昭的手臂道:“夫人,我等你哟。”还挑了挑眉毛,笑眯眯地看着她。 这傻小子这般会哄人,长大了还不知道要哄了多少姑娘去,贺云昭轻拧他耳朵道:“嘴里抹了蜜似的,到底跟谁学的?” 曹正允立马把嘴巴撅到贺云昭面前,道:“你尝尝你尝尝,甜不甜。” “不尝!快进去吃点东西吧。”这父子俩,一个比一个会偷香。 新妇已经接来了,在朱诚住的院子里拜了堂,入了洞房。 花厅里边已经有爱凑热闹的妇人赶去洞房里边闹洞房了,贺云昭虽然是太子府的准亲家,到底不是真正的亲戚,并未去造次,就在花厅这边用膳。 一直热闹到了天黑,贺云昭也吃了个七分饱,才渐渐散了。 太子妃和她的妯娌这时候正忙着送客。 贺云昭打了招呼要走的时候,太子妃还算十分亲热地同她说了好些话。 马凤仙还算满意这门亲事,现在长子的亲事已经定了,便道过段日子就让太子把平乐的婚事报给皇帝,等着一应服饰用具赐下来,便可以筹备成亲了。 朱诚刚刚成亲,太子府不宜再大办喜事,贺云昭便道婚期的事儿等有空了两家人再坐下来商议。她的意思当然是把婚期定在明年。 马凤仙自然同意,又同贺云昭说了些客套话,话里话外意思都是将来平乐郡主的亲事不能比今天的阵势差。 贺云昭笑了笑,这桩婚事还未必能成呢,就算成了,她那时候也不在伯府了,便道:“太子妃放心,伯府自然倾我所有,一定不会叫平乐郡主失了体面。” 马凤仙十分满意,又想到忠信伯府今日随的礼,单子上大半的东西都很拿得出手,便大笑着送走了贺云昭。 从太子府出来后,贺云昭刚要上马车,曹宗渭便过来了。 这里说话不便,贺云昭冲曹宗渭使了个眼色,便上马车去先回了忠信伯府。 曹宗渭今日饮了不少酒,回侯府沐浴过后,除了大半酒气,才夜行去了忠信伯府。 贺云昭也正好将将沐浴完,坐在房中,支着脑袋看书,是本《笑林广记》。 一阵风刮进来,支开的窗户砰的一声关上了。 院里的丫鬟听见动静走到门口敲门问道:“夫人?” 贺云昭走出梢间,朝门外道:“无事,是我关窗手重了,这就要歇了,你们也去歇吧。” 院里的丫鬟这才走了。 贺云昭从不让丫鬟进屋值夜,院里也只程志达住的梢间里外留四个人,她这边的屋子一直是静悄悄的。 烛火摇曳了一下,贺云昭挑帘进了内室,轻声道:“出来。” 曹宗渭穿着暗蓝绸窄袖直裰,从架子床侧走了过来。 “夫人是有何事邀我夜里前来?”他随手拿起桌上那本书,道:“这有何好看的,夫人不如去我书房里挑,比这还有趣的书多着呢,还是那种彩色的带画的书。” 贺云昭羞红了脸,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书。 曹宗渭见她明白了,走至她身边悄声笑道:“夫人怎么脸红了?” 别过脸去,贺云昭微垂首道:“我都二十岁了……便是再傻,多少也知道一些。” 曹宗渭从她身后环着她道:“无妨,反正以后我教你。” 贺云昭的脸红的能滴血,轻轻推开他道:“谁叫你教?” “那叫老道的妈妈们来教?我看还不如我教。” 差点被带沟里了,贺云昭轻皱秀眉道:“说这个为时尚早,今儿找你来是有正经事。” 贺云昭很少冲曹宗渭开口提要求,这还是头一次,他自然要满足,便道:“夫人请说,我自当竭尽所能。” “我想请你同玄元主持说个情,能不能让他帮忙劝贺夫人,把贺公子的婚期提前到今年年底之前。” “为什么?”贺裴两家的婚事他知道,婚期定在明年春天正好,准备的时候也足够,好端端的为何要提前? 贺云昭深呼吸,抬头看着曹宗渭道:“侯爷,你信不信我?” “我何时何地的都信你。”“我……梦见裴姑娘的母亲会在明年春天去世了,刚开春的时候,若是婚事定在那时候,只怕又要推迟三年。三年过后,这桩婚事就未必成了。”这句话说完,贺云昭拧着眉头,她不知道这么匪夷所思的事儿 曹宗渭能不能信。 曹宗渭皱着眉,没想到贺云昭会这么说,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可以去请玄元帮忙,但这只是个梦,未必是真的。” “侯爷,你知道我如何找到信哥儿的吗?” “和你的梦有关?” 贺云昭重重地点一下头,道:“是的,我梦见了仁哥儿从伯爷这里拿到了玉佩,把信哥儿……杀了!” 曹宗渭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会这样!弑兄的这种事程怀仁也做的出来。 倘或没有程怀信的事,曹宗渭确实存疑,但有了这件事在前,他选择相信贺云昭。 曹宗渭意识到了,贺云昭有预知后事的能力! 他比她还紧张。曹宗渭握着贺云昭的双臂道:“这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人心险恶,你不知道人为了利会做出什么事来。” 若是叫人知道贺云昭有这般能力,只怕想尽法子也要捉了她去! 贺云昭颔首道:“只有你知道。” 曹宗渭拥她入怀,道:“这就是你说的,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算是。” 那就是还有别的。曹宗渭紧紧地抱住她,道:“别怕,我一定是你值得信任的人。” 贺云昭信他。 曹宗渭又问她:“可还梦见了什么事?” 犹豫着,贺云昭将他抱紧了,告诉他道:“我梦见程怀仁、沈玉怜、沈兰芝杀了我!将我活活烧死,就在这间院子里。” 前世程怀仁继承爵位之后,住的就是正院修齐院,后来同贺云昭常常争吵,他便搬去了离沈玉怜更近的院子,留贺云昭一个人住这儿。被烧死的那天,她住的就是程志达住的那间屋子。 曹宗渭能感觉到,贺云昭的身子在发抖,不知是不是梦境太真实,让她害怕了。 他心头一揪,似要把她揉进骨头里,哑声道:“所以你讨厌他们?” “是,所以我要把信哥儿接回来,我不能让仁哥儿当家。他配不上‘仁’这个字,我也不想死——是不是很荒唐?” “不是。你连信哥儿都能找到,我信你。”说罢又温声安慰她:“别怕,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伤的了你。” 曹宗渭已经把程怀仁等人给恨上了,就算那事还没发生,他也不想放过他们。只要夫人有一点危险的苗头,他都要掐断!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贺云昭忽然又道:“我还梦见了新帝……” 曹宗渭堵住了的她的嘴,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站在哪一边,你那时候没有反驳我,说明我是对的。” 贺云昭笑着点头,道:“你是对的。” 曹宗渭愈发有信心了,这辈子能保护好夫人,让他倍觉满足。 不过贺云昭的这个能力,曹宗渭还是很担忧,他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一个字都别漏出去,包括他的俩儿子,也不要说。 提起哥俩,贺云昭心里又轻松起来,道:“今儿允哥儿跟我说了一件事,你猜他们攒钱是为着什么?” “不知道,许是想一起买什么东西送给你?” 贺云昭含笑摇首道:“不是,是要给我添箱做嫁妆。” 曹宗渭小声笑道:“就他们那点银钱,还不够我给你备的百中之一。” 到底是俩儿子的心意,曹宗渭道:“还算孝顺,等他们给了你做嫁妆,我再补一些给他们。” “用不着给我那么多,光是我手里的几间铺子和老夫人许的银子,已经够了,我不是个好面子的人,太多了也麻烦。” “不麻烦。你是再嫁,要是嫁妆不体面,我怕别人看轻你。” 贺云昭也不争了,她知道曹宗渭的性子,这事她肯定拗不过他。 为着明儿能赶在甄玉梅前面到镇国寺,曹宗渭也未多留,又嘱咐了几遍贺云昭要防着别人,他才离去。 今个夜里,贺云昭睡的十分安心,曹宗渭连知道了这么重要的事都没对她有别的想头,只是担心她的安危。足以见得,她的眼光是不错的。 次日清晨,贺云昭大清早就赶去了贺家,程怀仁赶过来请安都未见着她。 到了贺家,甄玉梅早在家里等着了,见了贺云昭满脸歉意道:“还叫你上门来找我,真是烦扰夫人了。” 贺云昭上前去挽着甄玉梅的手臂道:“这有什么,我这不是顺路么。”反正去镇国寺,是要路过贺家的,她先过来,再一道去,是最便捷的法子。 二人乘的伯府的马车去的,甄玉梅很信佛,所以很紧张,总是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着。 贺云昭握着她的手安抚道:“既然合过八字了,没有相冲的就没什么要紧的。” 甄玉梅一脸担忧道:“八字是道家合的,佛前求签,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儿。” 抿了抿唇,贺云昭一脸正经道:“夫人放心,不论道家还是佛家,都会佑福这对新人的。” 甄玉梅当真安心了一些,与贺云昭一起闲话了起来。 甄玉梅心善,又格外的喜欢贺云昭,便跟她说了好些人情往来,还关心道:“将来伯府要和太子府结亲,繁杂之事还多着,遇着忧心事儿别着急上火,若有帮得上的,只管来寻我就是。” “那我先谢过夫人了。” 到了镇国寺,两人相扶持着,上了石阶,跟着知客进了门。 甄玉梅让丫鬟递了名帖过去,让知客师傅带给主持,她说今日的签十分重要,想请玄元大师亲自来解。随即奉上香油钱百两。 知客拿了钱,又接了名帖,贺家的帖子,他不敢怠慢,赶忙去寻了玄元。 玄元正同曹宗渭参完禅,正好知客来禀了贺家的事,两人便一起一起往大雄宝殿来了。 到了大殿门前,曹宗渭朝贺云昭微微颔首,示意事情已经办好,便同甄玉梅问了好。 甄玉梅见到曹宗渭也很高兴,问过好之后,便对玄元道:“大师,这一签关系到犬子终身大事,但求您能亲自替我解一签。” 玄元做了个请的手势,让甄玉梅去求签。 甄玉梅进去之后,贺云昭就站在门口,玄元略扫了一眼她的相貌,道:“这位女施主,贫僧是第二次与您相见了。” 贺云昭淡笑着道:“大师好记性,是第二次了。” 玄元看了一眼曹宗渭道:“我观侯爷面向气运有所变化,倒是与施主有关的缘故。” 心里咯噔一下,贺云昭扯了扯嘴角微笑道:“是么……”难道她的秘密,他能看出来? 曹宗渭解释道:“玄元大师通晓相面周易之法,所言能中十之五六。”不过与贺云昭的梦境比起来,还是差远了。 贺云昭低了低头,道:“大师果然不是徒有虚名。” 玄元双手合十道:“女施主要多结善缘。” 贺云昭应道:“谢大师提点。” 玄元微微点头,便进了大殿。 曹宗渭嘴角弯弯,眼里浮着笑意道:“玄元大师方才说你旺夫。” 贺云昭旺他,不就是旺夫么。 薄嗔曹宗渭一眼,贺云昭悄声道:“佛门清静之地……” 曹宗渭肃了神色道:“贺夫人求好了,咱们也去瞧瞧。” 甄玉梅手执木签,双手奉到玄元面前。 玄元看完了签,道:“宜早不宜迟,否则易生变故。” 甄玉梅唇口微张,俩手合十道谢:“谢大师。”后转头对贺云昭感激道:“亏得夫人提醒我来求签,不然便要耽误事儿了。” 这厢得了签,甄玉梅就忙着赶回去,要同裴家商量,赶紧把婚期定下来,最好就在年前的时候。 裴夫人也信佛,裴贺两家人当天夜里坐一处商量了一番,便把婚期定在了腊月初,正好忙完了孩子们的婚事就能过年。 婚事又遇上腊月,甄玉梅才有的忙了,贺云昭怕她操劳过度,偶尔也会过去帮帮忙。 有了贺云昭的协助,甄玉梅轻松了不少,暗地里又把谢媒礼加重了,贺镇东也是这个意思。 十一月过的很快,甄玉梅与贺云昭都是在忙碌中度过的,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终于迎来了腊月。 腊月初三的时候,贺云昭就换上了喜庆的红色衣裳,打扮地庄重体面地去了贺家。 贺家在京都族亲不多,甄玉梅信得过的更不多,当天府里不少事情贺云昭都帮上了忙。 譬如甄玉梅在迎客的时候,贺云昭便在议事厅里帮忙核对礼单,应付着来领对牌的管事妈妈们。贺云昭对贺府里的这些下人再熟悉不过,哪个是稳重细心的,哪个是粗心大意的,哪个是勤奋的,哪个是懒惰的,她都心里有数,遂吩咐事情或听信儿的时候,对待态度都各自不同,但事情却办得很妥帖 。 甄玉梅身边信任的妈妈也在一旁帮忙盯着,见贺云昭这般气度,顿时佩服地五体投地,抽空赶到甄玉梅身边去报了个信儿,叫她安心。甄玉梅虽然忙的焦头烂额,听了这个信儿登时心情好了起来,嘱咐管事妈妈好生配合忠信伯夫人。 第七十一章 贺云昭在贺家一直帮忙到中午,匆匆吃过饭,便又开始忙碌起来。 贺云京带着人马去裴家接新娘子,被裴禾的几个堂兄表兄从文到武都为难了一番,才把人顺顺利利地接回来。 从裴家再回贺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二人在后院喜堂里拜过堂后,夫妻二人裴禾入了洞房,众人便开始闹起来了。 贺云昭也被孟婉和其余几个与贺家相熟的妇人拉了过去。 裴禾盖着盖头坐在床上,贺云京拿喜秤挑开红盖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新娘子画着浓重的妆坐在喜床上,娇羞一笑,惹得大家打趣。 云香鬓影之间,全福人捧了一把花生撒在新郎和新娘身上,过了一会子,一个行事稳重的妈妈端了盘小团子来,用银筷送到裴禾嘴边,笑问道:“少夫人,生不生呀?” 裴禾含羞道:“生。” 几个已过而立的妇人抚掌笑道:“新娘子说要生呢!” 裴禾已经羞得不敢见人了,谁知道新婚来的这样快,洞房又是这般景象呀,简直羞死人了! 贺云京瞧着娇艳欲滴的新娘子,也是满心欢喜。随后接过妈妈递过来的酒杯,与裴禾共饮交杯酒。 礼成,贺云京便再不能待了,他安抚地看了裴禾一眼,出门时对贺云昭小声道:“有劳夫人照顾了。” 贺云昭微微笑着点头,轻声道:“去吧,前面人要催了。” 这才说着要催,曹宗渭和陆放已经赶过来了。 贺云京抱拳致歉道:“侯爷,陆兄,她们闹晚了,我这就去前边赔罪。” 陆放道:“快点吧,要不是前面人催的厉害,我们才不好意思来后院找你。” 贺云昭瞧见曹宗渭来了,见屋里妇人没有无礼的,丫鬟婆子也伺候的周到,便跟了出去。 孟婉也跟了出来。 曹宗渭与贺云昭在廊下站着,他趁着人多,声音嘈杂,道:“怕不怕?” “怕什么?”贺云昭歪着脑袋问。 曹宗渭眯眼笑道:“怕羞。” 那个“生”字,确实羞人,贺云昭嗔道:“还不出去!叫人看见了说闲话。” 二人才说罢,孟婉走了过来,陆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折了回来,对曹宗渭道:“云京已经去前边了。” 孟婉上下扫了陆放一眼,见他今儿穿的也喜庆庄重,打趣道:“今儿还人模人样的。” 陆放背着手,挺着胸膛调笑道:“莫不是看上我了?” 孟婉羞得跺脚,音量稍稍提高了道:“谁看上你了!” 曹宗渭瞪了陆放一眼,道:“我表妹尚未出阁,你给我消停点儿。” 陆放吃不得亏,勾唇道:“好哇,侯爷真偏心,分明是她先招惹我的——夫人,你也管管呀。”曹宗渭欺负他,他就欺负贺云昭呗。 贺云昭被陆放也说的脸红,稍稍低下头去,没有做声。 曹宗渭勾搭上陆放的肩膀,咬着牙道:“你今儿想被抬着回去是吧?走了!” 朝贺云昭和孟婉点头示意,曹宗渭便搂着嗷嗷唤疼的陆放往前院去了。 孟婉眼里含忧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景,小声道:“又不知道要喝多少!” 贺云昭宽慰道:“侯爷酒量很好的。” 孟婉眼里担忧之色仍旧没有消散。 贺云昭回了新房,问了个管事妈妈甄玉梅在哪里,她去寻了母亲,便带着跟来的丫鬟驱车回府了,带走了好厚的一份谢媒礼。 贺家前院还在热闹,曹宗渭和陆放平日里与贺云京关系都好,有他们俩帮着挡酒,宾客也不敢过分为难,好歹没让新郎官醉个彻底。 …… 腊月初开始,各家各户都在准备过年的物事,贺云昭亦然,便是年前要离开伯府,谢氏以后掌家,也是要操持这些的。 腊月初十的时候,气温骤降,随之而来的便是京都的第一场雪。 忠信伯府里上上下下都穿上了冬袄,贺云昭也裹得厚实,屋里燃着银屑炭,一点字烟也不冒,她手里还拿着个菱纹圆形铜手炉。 天儿太冷了,贺云昭略有些畏寒,屋里虽然暖和,她也要在身上搭一条薄毯子才舒服。 丫鬟进来添了炭,接着又一个丫鬟进来,禀报说曹家哥俩来了。 贺云昭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们了,欣喜道:“快去请来。” 没多大功夫,哥俩穿着束腰的袍裙长袄,一个蓝色一个红色,踏着银白的雪从院里来了。 两人进门前,在福禄双全的地毯上跺了跺脚上的雪和泥,等鞋底干净了才走进来,同时请了安,曹正允便凑到贺云昭身边,道:“夫人,我们放假啦!” 放假的头一天就赶过来了,都好久没见着夫人了,他们两个想念的紧,恨不得把夫人偷回家去藏着,天天见面才好。 文兰又去拿了两个大小合适的铜手炉递给两个主子。 贺云昭把手背也在铜炉上煨热了,才捏了捏曹正允的脸蛋道:“没几日不见,都长胖了,也白了。” 两人皮肤本来就白嫩,尤其是曹正允,夏日疯玩晒黑了一些,天儿一转凉就白了回来,尤其这段日子贺云昭忙碌,他们俩又要进学,总不能相见,乍一见,这变化自然就明显了。 曹正允笑嘻嘻道:“夫人也白了,还越来越美了!” 贺云昭揽着曹正允的肩膀,对曹正麾道:“麾哥儿也长个儿了,看着看着就高了些。” 曹正允撇撇嘴,指了指曹正麾的鞋底道:“夫人,他是鞋底厚了,不信你瞧瞧!” 贺云昭瞧了一眼,鞋底做的是很厚,靴子看起来也很软和,穿着应当很舒服。 曹正麾在曹正允脑袋上敲了两下,呵道:“就你话多!” 曹正允摸着脑袋往贺云昭身上蹭,嗷嗷道:“夫人,疼!疼!” 贺云昭这还能不明白曹正允的意思?立马给他揉了揉,哄道:“哥哥跟你闹着玩的。” 待哥俩坐下后,贺云昭便吩咐丫鬟去厨房要些热乎乎的吃食和两碗香薷饮过来。 丫鬟一走,关上了门,曹正允就原形毕露了,挨着贺云昭悄声问:“夫人,都腊月了,您什么时候到我家来呀?” 曹正麾也期待道:“夫人,今年能来过年吧?” 八字还没一撇,俩小的就已经开始催婚了! 贺云昭嗔道:“不许再问我这事!”她自己心里都没数呢,定亲下聘出嫁,没有一样是简单的。 曹正允忙把嘴巴捂住,含糊不清道:“好的,我不问了。” 曹正麾怕贺云昭生气,也讨好道:“夫人,我们就是想您呢!” 贺云昭给他们俩剥了个塘栖福橘,道:“怕不怕冷?” 夫人亲手剥好的东西,当然不怕了,哥俩一人吃了一半,说甜甜的,还想吃。 贺云昭正要剥第二个,寿宁院的丫鬟来了,说谢氏请她过去。 贺云昭让文兰照顾好两个小公子,拿了好些个玩意出来,才出了修齐院。 才走到一半的路,贺云昭便远远地看见曹宗渭来了,穿着石青色的束腰袄子,孤拔俊逸。她穿着绯红色羽缎斗篷,转身站在雪地里等他。 帽沿上一圈白色的狐狸毛,圆圈里透出一张好看的脸,眨眼之间,双目灵动,贺云昭像一只出来觅食的小狐狸。 曹宗渭越走越近,便越看越清楚,早就心动了,唇角带笑道:“夫人安好,冬至吃饺子没有?” “吃了,侯爷怎么这时候来了?”曹宗渭若是想来看她,应当是曹家哥俩一起来的,但这会子才来,十有八九是临时决定。 曹宗渭与她比肩道:“老夫人的帖子都下到衙门里了,能不来?”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而行,往寿宁院去了。 第七十二章 两人进了寿宁院,院子里的丫鬟看着一红一青的两个人,有雪白的屋檐枯木为背景,像画里的金童玉女一样般配,皆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贺云昭摘了帽子,入了次间里,同谢氏请了安,曹宗渭也问了好,二人才坐下,关上门说起话。 曹宗渭问道:“什么事老夫人这么急着把我们喊来?” 谢氏笑道:“如你愿了,我写了信给族人,他们都答应腊月十二的时候,从通州、金陵那边赶过来,约莫腊月二十之前能到。” 曹宗渭喜上眉梢,弯着唇角道:“正好蜀地那边也来了信,我正准备过两日得闲了再来告诉您的,信哥儿的腿好了大半,也在往这边赶,不过路途遥远,不易过劳,估计着也得腊月二十之前才能到。” 谢氏念了句“阿弥陀佛”,眼角溢泪道:“我的老天爷,我的宝贝孙子能回来就好,便是晚些也是无妨的。” 见面的那一刻她太期待了,但也不会过分着急,凡事还是要以程怀信的身子为先。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冬日虽冷,贺云昭心里却暖暖的,她也跟着笑道:“整好赶在一处,信哥儿也能回来过个年了。” 程怀信回府的事基本是板上钉钉了,三人便又聊起以后的打算。 谢氏问贺云昭预备怎么办。 贺云昭道:“不知道老夫人手里的证据,能达到什么结果?”谢氏道:“一则能让信哥儿名正言顺的回来,二则能要沈兰芝的命,至于沈玉怜这个闲人,以后花费也与伯府无关。程怀仁那时候毕竟年纪小,没干下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纵是知情,一股脑推给姨娘,一 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也找不出错处。他现在虽然败了家业,但过错也不大,最多族里人训一训也就完事了,但世子之位,他是不用想的了!” 能夺走程怀仁势在必得的世子之位,已经足够要他的命了,不知道太子府知道伯府里嫡出的信哥儿回来了,还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贺云昭思量道:“我与侯爷频频来此,怕是搪塞不过去,仁哥儿迟早要疑心到我头上,必是恨极了我。伯府我是待不下去了,娘家那边我也不想回去,左右是和离的妇人,再不是未出阁的姑娘,了不得自己 买间小院住着就是。” 曹宗渭道:“夫人,你一个人住着,恐遭人诟病欺辱,我有个得意去处,若是夫人愿意,便去贺家暂且居住,你看如何?” 贺家!贺云昭惊喜地望着曹宗渭,张口结舌道:“可……可是贺公子新婚不久,我这么去方便么?”她现在毕竟比贺云京大不了几岁,便是自己心里清楚只是兄妹,新嫂嫂和外人未必清楚。 曹宗渭笑道:“你放心,只要我开口,贺夫人保准会答应,更何况这人是你,她必是更加欢喜才是。” 简直是意外惊喜,贺云昭都没想到自己还能回家,还能和父母兄嫂居住! 贺云昭点着头道:“我很喜欢贺家,更喜欢贺夫人,若是此事能成,自然再好不过。可侯爷要找什么由头叫我住去贺家?平白住过去总归是不好的吧。” 曹宗渭看着谢氏道:“老夫人,您收了云昭为义女,不介意贺夫人再认她做干女儿吧?” 谢氏淡笑道:“我认她不过是白给她个忠信伯府的义女的名声,贺家那个才是真疼爱她,我能有什么好介意的。” 贺云昭低头道谢。 曹宗渭告诉贺云昭:“等腊月二十前一天我再去贺家说这事,省得走漏了风声。” 贺云昭和离之后的去向便这么定了。谢氏还道:“许你的东西,待族人都来过了,你便一并带走。另则还请你帮个忙,替我给信哥儿挑一个合适的媳妇,你只说人,我自己相看就是。不论嫡庶出身,只要人好,稳重大气,能操持内外才是头一 个要紧。” 贺云昭正想着挑谁,曹宗渭便道:“老夫人,云昭替贺家说了门好亲事,可是得了不少谢媒礼的。” 谢氏冷哼道:“要你多嘴!这份谢媒礼从我的库房出,自不会亏待她。” 曹宗渭低头摸了摸鼻子,谁知道谢氏舍不舍得,总不能让他家夫人白干事吧! 贺云昭知道曹宗渭在维护自己,笑了笑道:“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礼部左侍郎杨家一个庶出行三的姑娘,为人很是谨慎。不过外面喜欢她的人也多,就看您抢不抢的到了。” 谢氏不以为意,这世上没有抢不到的孙媳妇,要么是钱财不够多,要么是权势不够大。堂堂忠信伯府,一个侍郎家的姑娘,还是娶的到的。 谢氏对贺云昭温声道:“我记下了,等信哥儿回来,我自会去杨家走动。” 曹宗渭插话道:“等程家族人来了,把这些事说清之后,还烦请老夫人开堂会的时候把云昭也叫上,不能叫外边的人误会了她。”程怀信不仅要光明正大地回家,还要闹得人尽皆知,让世人都晓得,忠信伯府里谁才是未来的继承人,这样一来,谢氏非得开个堂会把京城里的旧相识都请来,在堂会上澄清当年的事,还程怀信一个清白 。 同样的,曹宗渭也希望谢氏在堂会上知会众人,贺云昭是清清白白地来,清清白白地走,而且是个贤孝端庄的好姑娘。他想让京都的人知道,这个姑娘,很好。 谢氏斜了曹宗渭一眼,道:“你怎生变得如此罗嗦?这些我都心里有数,况且云昭是个好姑娘这也是事实,堂会上我总不会说违心话就是。” 曹宗渭满意地点头。 贺云昭又冲谢氏再道谢。 谢氏瞅了曹宗渭一眼,道:“云昭,这男人忒嘴碎,没得像个妇人!你真要跟他?”魏宝沅的死,她可是听说过的。 曹宗渭瞪了谢氏一眼,皱眉道:“您操信哥儿的心就行了,旁的事用不着您管!” 贺云昭在其中劝道:“侯爷息怒,您手上若还有公事,便先去忙着,我还同老夫人商议下腊月里的一些琐事和程家族人来了之后的迎来送往。” 曹宗渭起身连礼也不行,对贺云昭轻声道:“你别信她,说完正事也赶紧回修齐院吧。” 瞧着曹宗渭的紧张样,贺云昭笑着点头道:“知道了,去吧。” 曹宗渭从寿宁院里走后,便去了修齐院,看了看程志达,顺便把俩儿子领回家了,他还有正经事要他俩帮衬着呢。 寿宁院这边,贺云昭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对谢氏道:“我知道老夫人您想提点我侯爷先夫人的事儿。” 谢氏抬了抬眉毛:“你知道了?” 贺云昭微微颔首,谢氏道:“必定是陆氏告诉你的,她也不是个简单的,当年魏宝沅都被她耍着玩,宾客面前她瞧着才像侯府的女主子,倒是把正经侯夫人都抛一边儿去了。” 这都是往事,魏宝沅也去了,贺云昭便没有细问,只替曹宗渭解释了下当年的事儿。 谢氏听罢倒是有些诧异,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一个傻子,两个傻子。”女人傻,男人也傻。一个只做,一个不说。 谢氏抬头道:“他自己不说,也怨不得别人误会他。原以为他是个薄情的,现在看来,倒是值得你托付,我也放心你从伯府里出去了。” 贺云昭灿笑道:“谢老夫人替我考量。” 谢氏闭目道:“看在你这般帮我的份上,总要对你有几分情义的。”她没好意思明说的是,其实她很喜欢贺云昭的性格,耿直善良,就像当年的她一样,不过比她以前要果断的多。 说完正事,谢氏便乏了,贺云昭也不多叨扰,回了修齐院。 程怀仁正在修齐院内等着,见了贺云昭便迎了出去,行了礼问她去了何处。 贺云昭实话实说,去的寿宁院。 二人进了屋子,程怀仁犹豫着才道:“母亲,您好端端的总去寿宁院做什么?侯爷怎么也常去那边?” 贺云昭撩摆坐下,道:“我怎么知道侯爷为什么要去那边?是老夫人请的他去,又不是我。老夫人与侯爷本就相识,他们相交我还能管的着?” “那为何又总是同时邀母亲前去?”“我说了,老夫人叫我去不过是为着礼佛参禅,有时也会叫我帮忙抄写佛经,你若不信,自己去寿宁院看看我抄的那些卷佛经就是了,就放在小佛堂的案上,厚厚的都有上百卷。至于侯爷和老夫人那时候在 说些什么,我是不知道的,也懒得知道。” 程怀仁心里有疑,而且沈兰芝还给他提了醒,提防寿宁院和嫡母联手,他便更不能轻易地相信贺云昭了。 顿了顿,程怀仁继续道:“我瞧母亲手指干净,没有痕迹,这回去也是抄写的佛经?” 贺云昭端起茶杯,道:“这回去为的是族人来伯府的事,老夫人说提前叫他们来了,正好把你记到我名下的事儿也一并办了。” 过继的事令程怀仁大喜,一时间也不疑贺云昭了,否则嫡母何必要把他记到名下? 按捺住兴奋,程怀仁道:“多谢母亲!只是不知长辈们什么时候来?” “腊月二十左右,再耐心等几天,你便是正正经经嫡出的哥儿了。”说这话的时候,贺云昭脸上带着淡笑,她和程怀仁一样期待腊月二十的那一天。 程怀仁略带歉意道:“是儿子想多了,还以为母亲不喜欢儿子。” “你还以为我和老夫人走近了,便会把你怎么着?府里就你一个哥儿,老夫人纵是再不喜欢你,也不敢断了伯府的根。而我就更不会和你过不去了,将来总要靠你孝顺才好过下半辈子。” 程怀仁羞愧道:“母亲言之有理。” “汪先生在前院吗?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放假回去?我好备着礼给他带走。” “回母亲,汪先生说后日就要回去了,到时候会拜别您的。” “你素日与汪先生相处甚多,他的喜好你应当比我清楚,送礼的事就交给你了,拟定单子送到我跟前,我再酌情添几样。” “是,儿子这就回去写个单子出来。” “明儿早请安的时候送来,今儿就别来了,我手里要备着族亲们来做客的事儿,暂时脱不开身。” “儿子知道了。” 贺云昭握着茶杯暖手,复又皱着眉道:“请安来早些,卯时中就来吧。接近年关,我这几日愈发忙碌,你来晚了我费工夫等你又要耽误事儿,何况哪有叫母亲等儿子请安的理儿。” 程怀仁一般辰时初就来了,卯时中就要起床,这会子还要早起,只怕天不亮就要从被窝里爬出来,实在是痛苦,但他又无法反驳,只得不大情愿道:“儿子知道了。” 程怀仁走后,贺云昭便叫来了明荣,让他指派了几个手脚利索的妈妈过来,把几间大院子都收拾起来,以备给客人居住,还有屋子除尘清扫的事儿,也一并吩咐了下去。 这厢才交代完,便有在内院当差的丫鬟过来告诉了修齐院里的丫鬟,说看见程怀仁往迎春居去了。 贺云昭立马知道了这件事,也未多管,只让文莲赏赐了那丫头一定二分的梅花银裸子。 想也想的到,程怀仁和沈兰芝两个必定是不欢而散。 贺云昭猜的很对,程怀仁已经和沈兰芝两个吵嚷了起来。 沈兰芝责怪程怀仁太过听信贺云昭,说他吃了她的迷魂药,已经丢了魂儿,没救了。 程怀仁斥沈兰芝太以己度人,自己下三滥,还用这种心思去揣度别人,嫡母是多么敞亮的人,根本不像她编排的那样。 沈兰芝气的要吐血,着急的大喘气,颤着指头指着程怀仁道:“她到底对你好在哪里,让你这般迷了魂儿啊!她一直在害你,你瞧不出来么?” 程怀仁辩驳道:“夫人把产业都交到我手上,还给我请了很好的先生,便是平日里起居,下人也都周到细致,再不像以前一样懒怠混乱,怎么看都比之前过的好,哪里就是害我了?” 沈兰芝嚷道:“那我问你,产业呢?!你可拿到一份银子了?若是有银子,为何我找你要的时候,你又说没有?” 程怀仁铁青着脸不悦道:“产业是我的自己经营不善败了,夫人不仅没责怪我,还替我善后,这事要不是你闹的,外人也不会说我无能。就这事上,夫人做的比你这个生母要好千百倍!”沈兰芝不死心,咬牙道:“那她给你请的先生呢?是个什么玩意?汪举人才是个举人,我也是晓得举子之上还有进士状元,她要真为你好,怎么不选个进士来教你?不过是怕费银子,凑合着请个举子全她的 脸面而已!”读书人多半尊师重道,沈兰芝侮辱起程怀仁的老师,他已经非常生气了,高声训道:“你没读过书,没考过科举,不要随意品论我的先生!他教的好不好,我心里有数,轮不到你说先生的不字。我告诉你, 汪先生教的比我在曹家族学里学的好多了!我日子也过的舒坦多了!” 沈玉怜都快疯了,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儿子,居然听不进去她的一句话啊! 沈兰芝捂着胸口道:“你身边的那些个下人,那些丫鬟哪个是你的心腹?你连对你最真心实意的表妹都丢了,你自己瞧瞧你究竟还有什么东西!”程怀仁握着拳头,咬肌陡然增大,忍着怒气道:“你就只会看这些蝇头小利,表妹虽然不在伯府了,但能换来我与平乐郡主的亲事,也值得了。再说了,当初不也是你劝的表妹,要以我的亲事为重么?姨娘 难道忘记了,这也是你的主意!”沈兰芝这才后悔了,说了平乐郡主这门亲事后,沈玉怜头一个被作伐子给扔到尼姑庵里去了,以后要想把这个媳妇拿捏住,只怕比登天还难!而且看这情况,平乐郡主指不定和贺云昭更加亲近,程怀仁的 心也不向着她了,以后还有她这个姨娘什么事?还不如自己的侄女儿在身边的好呢! 沈兰芝怄得五脏六腑都疼,她扯着程怀仁的袖子最后挣扎道:“她若真对你好,怎么不想法子让你早早坐上爵位,也好安你我的心!”程怀仁本不想说那事,沈兰芝总是这样纠缠,索性他就说了。冷淡地瞧着沈姨娘,他道:“夫人已经要把我记到她名下,等腊月二十族人们都来了,就要定下这事,在祠堂里把我的名字写到族谱上去。夫人 频去老夫人院里,为的就是迎接族亲的事儿,不是你想的要密谋除去我,明白吗?” 沈兰芝彻底崩溃了,她死死恶揪着程怀仁的衣袖,道:“你要做她的儿子?!我不同意!我才是你的生母啊,你是我生的儿子,你在我的名下,我不许你记到她名下!” 程怀仁挣脱开她,皱眉道:“夫人才是我的嫡母,你只是个姨娘,我要成为忠信伯,嫡出的身份,才更加名正言顺,姨娘你明白吗?” 程怀仁走后,沈兰芝感觉到嗓子眼里冒出一股子腥甜味,她辛辛苦苦带大的孩子,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孩子! 在床上呆呆地躺了好长时间,沈兰芝便乔装一番,去了沈玉怜所在的尼姑庵。 …… 曹宗渭回家后,便把俩儿子留到了书房里,反正俩人也放假了,闲暇时光大把大把。 俩人以为有关夫人的事要跟他们说,便问了起来,是什么事。 曹宗渭叫来曹正允屋里伺候的丫鬟,让她们把画眉毛用的眉黛和一应毛笔用具都拿过来。他自己身边伺候的都是三十岁的妈妈,所以才叫了儿子屋里的丫鬟过来。 丫鬟也不清楚侯爷是为着什么,居然要她们眉黛,但还是老老实实都拿了过来,一样样地摆在曹宗渭面前。 曹宗渭看着颜色各异石头大小的眉黛,还有瓷盒装的粉末玩意,皱了皱眉,问道:“这些都是的?” 丫鬟低头回话道:“都是的。” “你一样样跟我说,都有哪些区别。” 说起妆容,小丫鬟自然精通,挨个给曹宗渭说了一遍,包括铜黛和画眉墨等眉黛,说这些分别是用来画檀眉、翠眉、青眉、还有少见的红眉和黄眉。 曹宗渭听得嘴角直抽抽,看来画眉也有大学问,种类之多,颜色之繁杂,是他听一遍都记不住的。 不过为了夫人,曹宗渭都忍了,又问丫鬟什么样的眉形最好看。 丫鬟道:“一般画的都是直眉、长眉、曲眉、娥眉,若要说哪种最好看,还得看长成什么模样……”她大着胆子抬头,道:“侯爷这般剑眉浓黑,便是自然最妥帖。” 曹正允忽然明白过来了,父亲莫不是要给夫人画眉?他也想给夫人画!遂听得十分认真,还问丫鬟他这眉毛怎么样。 曹正允生了一对柳叶眉,眉形好看,配上他的大眼睛,模样清秀俊朗,不需再多添笔。丫鬟自然也说他眉毛好看。 曹宗渭回想了下贺云昭的眉毛,似乎有时长,有时短,颜色也不尽相同,但每次都很好看。 画眉不是件容易事,曹宗渭还是打算先送一盒眉黛再说,便问丫鬟最好的眉黛是什么。 丫鬟道:“奴婢们用不得极好的眉黛,听说宫里的娘娘用的都是青雀头黛、螺子黛,应当是极好的。” 曹宗渭便记下了,让小丫鬟把眉黛都留下,给了她银钱,吩咐她管好嘴巴,便让她暂且回去了。 曹宗渭拿着各式各样的眉黛,有些无从下手,随意捡了个指头大小的捏在手里,冲曹正麾招招手道:“过来。” 曹正麾吓的往后退,亲爹给他画眉啊?!这种“殊荣”他怎么觉着瘆得慌呢! 这小子反应算快的,一把将曹正允推了过去,惊慌道:“爹,爹,你先给弟弟画,他的眉形好上手点儿。” 曹宗渭看了一眼曹正允的眉毛,深觉大儿子说的有道理,一伸手就将曹正允揪到了跟前,笑得很渗人,哄着他道:“别动,乖,爹给你画着试试看。” 曹正允死死地闭上眼,握着小拳头道:“爹!画两三笔就行了,画多了浪费眉黛!” 曹宗渭刚一下笔就歪了,超出了眉毛外边,不耐烦着咋舌道:“知道了,别说话分散我注意力。” 曹正允再不敢说话了,然而内心有很多话想说! 过了一会儿,曹正允感觉到亲爹住了手,便道:“爹?画好了?” 曹宗渭嗯嗯啊啊没明明白白地答应,皱眉扔了铜黛道:“这个不顺手,我试试用眉笔画着看看。” 捡起根极细的眉笔,在美人梳头的陶瓷小盒儿里沾了点棕色的眉黛,提笔就往曹正允另一条眉毛上凑。 曹正允仿佛感觉到眉笔在他的眉毛上没什么规律地扫来扫去,他睁着眼向上看,什么都看不清楚,长长的睫毛都刷到了曹宗渭的手掌。 “爹,好了没?” 曹宗渭画来画去都觉着不满意,便一层层地往上涂,现在曹正允的眉毛一边是青色,一边是棕色……至于眉形,大概是长眉?也有可能是曲眉? 反正曹宗渭是没认出来,到底是什么形儿。 曹宗渭还自言自语道:“画画的时候倒是挺容易的……”怎么真上起手来,居然有点难? 曹正允都不敢去摸他的眉毛,他一脸担忧道:“爹……你给我画成了什么样?” 曹宗渭看着儿子皱巴的小脸,眨了眨眼道:“和之前……差不离。” 曹正麾跑上前去瞄了两眼,捧腹大笑道:“允哥儿,你好丑!哈哈,比我丑!” 啊啊啊!!比哥哥丑!那怎么行!曹正允立马四处找镜子,书房里没有便去了隔壁屋里找。 曹正麾还在笑,便被曹宗渭给捉住了,他嘿嘿笑道:“乖儿子,一回生,二回熟,你让爹试试看……” 曹正麾捂着眉毛道:“爹!不行,你画的实在丑陋!” 曹宗渭的笔已经提了起来,勾唇笑道:“那可由不得你……”又是一出人间惨剧。 第七十三章 曹宗渭给哥俩画完眉毛,有些心虚地咳嗽了两声,这头一次画眉,是有些不太好看的,大约下一次就好看了……吧? 兄弟两人苦着脸照完镜子,相互指着鼻子道:“你!更丑!” 似乎对方比较丑,才能安慰到自己,眉毛实在不能看的事实。 曹宗渭悻悻地摸摸鼻子,道:“行了行了,今天你们俩先回去吧,明儿再来。” 曹正麾皱着脸道:“明儿还来?!” 曹正允一脸悲戚地看着哥哥道:“哥,咱俩换个屋子住行不行?”他不想跟亲爹住了,他要单独住! 曹正麾挺直了背道:“不行!你还小,须得父亲照顾,我长大了,自该一个人住。”说罢,行了礼,马不停蹄地溜了。 曹正允也赶紧回屋,让丫鬟给他洗洗干净,什么眉毛啊,比肥虫还难看! 曹宗渭待俩儿子走了才万分不解地看了看手上的细毛笔,然后又用书桌上狼毫笔,研磨舔了墨水,在纸上试着画了画贺云昭的眉毛,咦……挺好看的,为什么给儿子的们画的时候就不好看了? 一定是第一次画不好看,现在画过一次,自然就好看了,明儿再画的时候一定美的很! 曹宗渭有了些信心,迫不及待地想试试了,才折腾完俩儿子,不好意思再闹他们,便关上门对着镜子自己描了眉,起笔的时候好像还很顺畅,沿边勾勒出剑眉的形,怎么画着画着就手抖了…… 画一会儿,抖,画一会儿,又抖! 曹宗渭摔了笔,撇嘴想道:还是拿儿子们练手吧,这画的什么鬼眉毛! 擦洗干净眉毛,曹宗渭叹道:“夫人的手可真巧,居然连眉毛也会画!” 画眉这件事啊,可真难,不过为了不给夫人画个丑眉出门,还是得勤加练习,反而——他有两个儿子,四条眉毛可以画,实在不行躲在屋里,他的两条眉毛也能画,那就是六条了! 曹宗渭这厢为画眉而苦恼,贺云昭在伯府里忙的脚不沾地。 因要除尘,伯府上上下下都开始忙活起来,几乎没有得闲的下人。 贺云昭正在抽检几处管事妈妈们上报过来已经完工的地方,伯府里的规矩从四月就开始严格执行,下人们已经习惯了规规矩矩办事,因是这会子一点纰漏也没出,各处都办的很好。 眼看着接近年关了,贺云昭又赏了一笔钱下去,走的公中的账,从程怀仁手里的几个铺子里拿的钱。 程怀仁手里的铺子虽然赚的钱不多,好在多少有进项,加上伯府今年秋季收的地租,还有冬日里庄头送来的粮食等物,想要过个丰盛年不在话下。 伯府里忙了几日,武定侯府也没闲着,曹宗渭还有几日才休沐,年底手上的公务愈发繁忙,除了夜里回去瞧见儿子还未睡着,逮着他俩画画眉,基本没工夫玩乐,更不谈来找贺云昭。 曹宗渭虽然没工夫,但是曹家兄弟有呀!他俩在家吃了几天苦头之后,商议定了来找夫人解忧。 两人大清早爬起来之后,便被早起的曹宗渭给捉了个现行。 哥俩这回是铁定跑不了了,被曹宗渭困在书房里又练了两把画眉。 曹宗渭感觉自己进步很大,搁下笔心满意足去都督府,而曹大曹二被欺压的十分气愤,都一心想着报仇雪恨。 商量了一番,俩人都决定留着“罪证”给夫人看看,要让夫人管管他们的爹啊,照这样画下去,他们迟早要长丑! 于是两人便没有把眉毛洗干净,顶着一对粗细不一,长短不一的眉毛,出了书房。 刚走出去一脚,便被院子里扫雪的丫鬟瞧见,笑得要仰倒。 这样子根本没法出门嘛! 哥俩只好穿着带帽子的斗篷,把帽子拉得很低,低着头做贼一样让下人套了马,一起坐车去了忠信伯府。 路上积雪厚,走的比平日要久,哥俩在车厢里聊了起来。 曹正允抬眉看着丑陋的曹正麾道:“你说夫人会不会嫌弃咱俩?” 曹正麾半垂眼皮道:“你的比较难看,就算嫌弃,也是嫌弃你比较多。” 曹正允噘嘴道:“胡说,分明是你更丑!” 曹正麾抄着手,淡定道:“你!” 曹正允道:“你!你!” 曹正麾不与他争辩,只道:“让夫人裁决。” “好!” 哥俩相背而坐,谁也不肯承认自己更丑。 到了忠信伯府门外,兄弟俩在车上就把帽子带好了,低着头跟着门房进了院子,到了二门的时候贺云昭已经听到消息,让丫鬟来接了。 两人走路的时候一直低着头,见到贺云昭的时候也是低着头,行完礼还不抬头。 贺云昭奇怪地看着哥俩,道:“怎么不抬头?是不是脸上磕着碰着了?” 曹正允委屈道:“比磕着碰着还严重!” “来,我瞧瞧。” 曹正允走到贺云昭身边,捂着自己的额头,拿帽子遮住眉毛,就留了眼睛以下的面部在外面,噘起小嘴道:“夫人,您可别笑话我!” “怎么了?”贺云昭看着曹正允可怜兮兮的小脸,以为他额头怕是伤着了。 曹正允红着脸把帽子掀开,气鼓鼓道:“您瞧瞧!爹画的!” 那是什么什么眉毛啊!曹宗渭就打算用这种水准给她描眉?! 贺云昭坚决不要。 曹正麾也凑了过来,脱掉帽子道:“夫人,我的可能好一点。” 贺云昭看了一眼,笑道:“你的也没好到哪里去!” 文兰文莲两个也跟着发笑,笑归笑,还是立马打热水去了。 曹正允凑在贺云昭耳边轻声道:“夫人,您可得管管他!” 贺云昭微微一笑,“你们回去告诉他,说我喜欢涂口脂,不喜欢画眉毛。” 曹正允思索道:“可是……那他不得给我涂口脂了?” “口脂好涂,给你们涂两次就不用涂了,眉毛怕是要画个十天半个月才能熟练起来。” 这是个好主意,哥俩当即应了。 曹正允还问道:“夫人,我哥哥,谁的眉毛比较丑?” 曹正麾也接茬道:“允哥儿的比较丑!夫人,对不对!” 贺云昭看着一大一小的眉毛,嗯嗯了两声,诚实道:“都不大好看,行了,快去洗了吧!他真是会折腾人。”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她呢。 第七十四章 曹家兄弟自忠信伯府回去之后,已经是半下午了,正好曹宗渭也在家中,他们俩便同曹宗渭说了贺云昭说过的话。 曹宗渭仔细想了想,眉毛是不太好画,学什么张敞画眉,还是老老实实涂口脂吧! 于是曹宗渭又找丫鬟要了口脂给给俩儿子抹上,这回果真简单多了,涂了两回,他看着儿子们的红唇,满意道:“还不错,行了,不耽误你们温书练武了,回去吧!” 兄弟二人总算安然度过了这一劫,但愿亲爹可再别整什么幺蛾子了! 画眉这事,在曹宗渭心里也算揭过了。 忠信伯府里,贺云昭料想曹宗渭还有拿俩小子作乐,想着他们的红唇就觉着好笑,正自顾地偷着乐,丫鬟道程怀仁来了。 原是为着汪举人的礼单来的,贺云昭过目一遍,见着上边全是笔墨纸砚一类物品,又做主添了些茶叶和一封红包,便让管事把东西都准备起来。 下午的时候,汪举人就来拜别了贺云昭,接到那些礼物的时候眉开眼笑,尤其是看到好茶叶的时候更是欢喜,道了谢,还夸了程怀仁几句,说他大有前途。 这些客套话,贺云昭也没往心里去,程怀仁几斤几两她心里清楚,单论读书他是没什么天赋的,仗着家里的荫庇,谋个官职,会讨好人,气运再好些,也就前程似锦了。 送走了汪举人,贺云昭便让程怀仁也退下。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过的特别快,贺云昭忙碌又充实,腊月十九这天,终于到来了。 自腊月十八起,就已经有宾客陆陆续续地来了,贺云昭带他们见过谢氏之后,便将客人好生安顿了下来。十九日这天,程家从谢氏这一辈算起,大房的人大老爷和他的两个儿子儿媳妇,加三个孙子孙女都来了,二房的二老爷带着妻子和三个儿子儿媳,两个孙子一个尚未出阁的孙女,以及小重孙,也到了忠信 伯府里。 就这些人加起来就已经有二十个人,以往有些冷清的忠信伯府,登时住下了大半个府的人,过年的气氛便浓烈了起来。 谢氏心情渐好,连着出了两天的屋子,与她二嫂在园子里赏雪谈天。 大大小小的客人住满了伯府,贺云昭也没闲着,四处安排人手,还要警醒下人,忙的厉害的时候,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汪举人走后,程怀仁也没闲着,花了三四天的功夫带着外院管事去铺子里收账结账,还有庄头上送来的东西也要一一清点核对。腊月十八的时候,他只匆匆拜见过大房长辈一面,便又赶着出去了。腊月十 九才抽出一天的功夫来,在伯府里待客。 十九的下午,贺云昭安顿好二房来的人后,便被谢氏叫去了寿宁院。 因在腊月,谢氏为着好意头,便换上了绛红色的八幅马面裙,头戴瑞鹊衔花的苏绣黑绸抹额,圆髻上一根檀木簪子斜插,红光满面,看着很是精神。 贺云昭也穿着银红中袄,袖口一圈都是狐狸毛,化着淡妆,长眉丹凤眼,脂鼻朱唇,如花好颜色,看着就喜人。 拿着一对兔子毛做的昭君套,贺云昭递给谢氏道:“近日您出门时候多,戴这个比抹额舒服,也省得犯头疼的毛病。” 谢氏笑着接了,道:“难为你这时候了还有心替我做这个。” “总还要住一段时间的,总不能不讨好讨好您。” 谢氏失笑道:“巴结都被你说的这般直白!侯爷那边有信儿没?” 贺云昭收了笑道:“尚未听到音信,估摸着也快来了。” 谢氏颔首道:“名帖我都写好了,等人一来,明儿事定了便吩咐下人把帖子赶早送出去!” 嫡出哥儿回府这样的大事,在族人面前说清楚还不够的,得办一场盛大的堂会,叫全京都的人都知道,忠信伯府嫡出的哥儿回来了! 由于接近年关,各家各户都忙,谢氏能提前几天就提前几天送出去,那些人便是再忙,也总会抽着空来走一趟,毕竟这帖子是谢氏的名帖。要是帖子从贺云昭的手上送出去,别人未必买忠信伯府的账,但谢氏的名帖可比现在的忠信伯府的名号还管用。年轻人未必知道,老一辈的却很清楚,当年燕王谋反,已经带兵到了江西,消息尚未传到京 都之时,老伯爷离城去求援,吉安可是由谢氏守了整整三天,才给了老伯爷反败为胜的机会。 谢氏的面子,世家大族老一辈还在的人,绝对会买。 贺云昭对程家族人不熟悉,便问谢氏还有多少人没有到。谢氏道:“还有一个远亲,是老伯爷的堂兄,但是他们家在金陵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和伯府二房的人来往的多,今年应当也会来。再就是四房已经嫁出去的小姑子,最迟明天会到,其余的人便不用等了。 ” 这厢刚提起四房的人,他们便已经来了,程怀仁正在外院接待,先安顿了男客,又让得脸的管事妈妈把女客们在内院里安置了下来。修齐院的丫鬟也已经赶往寿宁院来禀报贺云昭。 贺云昭才得了消息,又赶来个丫鬟,说武定侯府来人了! 谢氏大喜,当即吩咐道:“云昭,我去看看客人,你就在这里等侯府的人。” 谢氏出门后,贺云昭便在寿宁院里等武定侯府的人。 曹宗渭派了小昌过来报的信,他告诉贺云昭道:“禀夫人,侯爷说一切顺利,人已经入京了,到时候先领回侯府安歇一夜,收拾收拾。待您府上这边要开始了,便把人送过来。” 贺云昭笑道:“知道了,你去回侯爷,说日期还未定下来,不定是明儿还是后天,等晚上看客人来不来的了,若是来的成,不管多晚,我都会派人传个信儿给他。” 小昌弯腰应道:“小的明白,夫人要没别的吩咐,小的先去了。” 这几日要打赏的地方实在多,贺云昭随身都带着荷包,里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金银玩意,她知道小昌是曹宗渭面前得脸的人,便赏了四枚吉祥如意的金裸子。 小昌回去回了信之后,曹宗渭把程怀信乔装打扮之后安排住了长松院的厢房里,便只身去了贺家。 贺家今日也忙,娶了新妇,有了亲家,须得来往的人情便多了起来。 好在有裴禾这个助力,甄玉梅倒是不像贺云昭这样忙得脚不沾地,曹宗渭来的时候,她正好得空见了他。 曹宗渭同甄玉梅笑道:“快过年了,我这是来给夫人送个义女来的。” 甄玉梅一愣,道:“谁家的姑娘?” 曹宗渭只道:“过两日夫人就知道了,这个姑娘我要娶回家去,想籍贺家的名头给她抬抬身价。” 贺镇东从前院忙完赶了过来,听说了这事便认认真真地问道:“侯爷是认真的?” 曹宗渭肃了神色,抱拳道:“这事请二位帮个忙,就算是我武定侯府欠贺家一个天大的人情,往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万死不辞!” 贺镇东抬手道:“侯爷客气了,贺家托您照拂才平安顺遂,我也是得您赏识提拔才一路高升,这等小事,何足挂齿。” 曹宗渭微微点头道:“我说的认做义女,可是要写上族谱的,以后她也算作贺家人,贺家便是她的娘家。” 这等于武定侯府和贺家有了亲戚关系,贺镇东和甄玉梅当然不介意,当即应了下来。 甄玉梅倒是很觉着奇怪,武定侯是什么人?自打他先夫人去世后,据说连妾侍都不曾亲近过。以前可不是没有胆子大的姑娘与他示过好,都没听见下文,这一眨眼就走到嫁娶这一步了,实在惊奇。 试探着问了两句,甄玉梅想知道是哪家姑娘这般好福气。 曹宗渭想起贺云昭就忍不住甜蜜地笑了笑,道:“过两日你们便知道了——其实是你们都认识的人。” 甄玉梅有个大胆的猜测,登时瞪大了眼,惊得头皮发麻,难道是…… 到底是没敢问出口,甄玉梅等着曹宗渭走了才问自家丈夫,会不会是忠信伯夫人啊! 贺镇东拧眉道:“侯爷……应当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儿吧?” 甄玉梅自我安慰道:“不可能是忠信伯夫人,伯爷那般样子,又不能休妻或是和离。而且我了解侯爷,抢别人妻子,他做不出来这种事。” 贺镇东表示认同,道:“侯爷向来有分寸,容易落人口实的事儿,他不会做。” 丈夫这么一说,甄玉梅就更加有底气了,抿着唇重重地点头道:“色令智昏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侯爷身上,估计是看上哪家四品小官家的庶出姑娘吧。” 要上族谱的义女,这是件大事,贺镇东夫妇便去告诉了儿子和儿媳。 裴禾觉着这是桩美事,笑道:“曹家的两个公子以后便有了人悉心照顾,是件好事。” 贺云京却纳闷道:“我们都认识的人,是谁啊?” 平白多个姐妹出来,贺云京非常好奇,甚至隐约有点期待。 贺家的人带着好奇心,期待着明日的到来。 而曹宗渭从贺家走后,便直接去了忠信伯府。 这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曹宗渭去了寿宁院,顺便在那里用了晚饭。 贺云昭正在四姑奶奶的院里作陪,招待四姑奶奶和其他女眷。文兰得了信,便进了屋里小声告诉贺云昭,武定侯已经来了,她便赶紧借口有事脱了身,到寿宁院去。 寿宁院内,曹宗渭正大口地吃饭,贺云昭同谢氏行了礼,便在一旁静静地坐着,等他吃罢了饭,再说正事。 曹宗渭吃饭快,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已经吃饱,搁下碗筷漱口擦嘴,方对谢氏道:“信哥儿已经接回来了,现在就住在我的院子里,不知道老夫人这边什么时候能把族人都聚在一处?” “程家族人都已经到齐了,明儿就可以了。” “今夜老夫人要不要先见见信哥儿?” 谢氏擦了擦抑制不住的眼泪,道:“不用了,明早你趁着天黑就把送到我的寿宁院来,我还嘱咐他几句话,等程家人都起来了,我便把人叫到前院大厅去说话。这事,明日就要了结了!” 明天,贺云昭便能彻底脱离忠信伯夫人这个身份了,从此以后,她便是自由的了。 谢氏对贺云昭道:“明早晚些把你父亲请来,程家家事不叫他知道,和离的事还是要告诉他一声。也算是程家和何家当面说清楚了。” 贺云昭也是这个意思。 曹宗渭又问道:“老夫人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去的?明早那会子与他说话的功夫,够不够?” 谢氏眼里闪出一抹厉色,道:“够的!信哥儿只要回来就行了,其余的事有我!” 说罢这事,谢氏便起身道:“我得再去看看手里的东西,侯爷自便吧,明早天不亮我就在屋里等你!” 谢氏走后,曹宗渭对着贺云昭笑了笑,道:“夫人,贺家那边我也说妥当了。” 贺云昭欣喜道:“他们答应了?” “答应了,你的名字要上贺家族谱的。” 贺云昭轻轻地吐了口气,这辈子她又是爹娘的女儿了,她又是贺家人了! “谢谢。”贺云昭抬眸望着他,满眼笑意地道。 曹宗渭搭着她的肩,道:“夫人,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贺云昭垂首浅笑,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他是真的待她好呀。 曹宗渭拥她入怀,满怀着期待道:“夫人,明日你便可以自由了。” 贺云昭摸着他的腰,厚厚的袄子都挡不住那股子结实劲儿,她调侃道:“描眉还学不学了?” 曹宗渭揪着她的耳朵,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还想让我学?那我以后天天清早起来,就给你画眉,好不好?” 贺云昭立马讨饶道:“可别!侯爷替我涂一涂口脂便是一桩美谈了,用不着学人家张敞画眉的!”那画的什么鬼眉毛啊,她才不要那么丑! 曹宗渭亲了一下她的脸,道:“叫你伶牙俐齿,总有你怕的时候吧?” 贺云昭算是服了,大概这种糙性子的男人,有些事真是惹不得! “夫人,待明日过后,你还想不想待在伯府?” “正是腊月,我要是不在伯府,又不想回何家,便只能去贺家。可是贺家今年也忙的很,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贺云昭当然是很想和父母亲一起过年,但是新嫂子刚进门,她便是要认义父母,恐怕一时半刻也不好开祠堂上族谱,不明不白地住进去,会让人说闲话。她不想别人说贺家半点不好。 何家那边,虽然何伟业休了卢氏,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她不知道,卢氏的两个孩子肯定恨死了她。住到何家不会有舒心日子,她不愿去找苦头吃。 曹宗渭也考量到了这些,便心疼道:“那你暂且住在伯府里,我让老夫人把下人管严些就是,不叫那些乱嚼舌根的人往你面前凑,若叫我听见了哪一个嘴里吐不干净的话,我便割了他们的舌头!” 伯府夫人变成老夫人义女,嫡出的哥儿光明正大地回来,这事只要传开了,若说贺云昭没在其中周旋,外人岂会相信? 贺云昭安抚曹宗渭道:“我自有分寸,下人的话我从来不往耳朵里去。” “还有太子府的人,你也小心。” 下人的嘴难管,太子府的人也不好应对。好好的准世子女婿,忽然冒出个嫡出的哥儿,就这么抢了他们女婿的位置。贺云昭的和离书又是在六月,还说要把程怀仁记在她名下。 程怀仁和太子府的人都不是傻子,贺云昭是得罪定他们了。 贺云昭蹭了蹭他的耳朵,道:“我自有分寸,不会叫他们伤着我。” “这样吧,我拨两个人过来照顾你,这样我也放心。”贺云昭答应了,有信任的人在身边,办事也方便。 第七十五章 曹宗渭告诉贺云昭,拨给她的俩丫鬟都是有拳脚功夫的,上次镇国寺路上被劫的事,他尚心有余悸,早就想给她两个丫头,这下子可以名正言顺地给她了。 贺云昭问他:“是侯府的丫鬟么?” “不是,在外办事有时候男人不方便,便养了几个会功夫的丫头。” 这种丫头,贺家也有,贺云昭以前还跟她们学过功夫,这种人很难得培养,放在她身边有些大材小用。 贺云昭婉拒道:“只给两个听话可靠的丫头就行,那两个你自己留着吧。” 曹宗渭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夫人,你比什么都重要,两个丫头不值得什么,你就别推辞了。” 咧咧嘴,贺云昭笑道:“那好,便依你,等以后去了侯府,再还你就是。”也不过是在她身边待几个月的功夫,应当耽误不了什么大事。 说完了正事,曹宗渭想到以后的生活,便像个傻子似的笑着,时而抿唇,时而抬眉。 贺云昭打趣他:“今夜你可睡得着么?” “便是睡不着,明儿也不耽误事。”熬个两三天,对以前的曹宗渭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 贺云昭扯了扯他的领口,道:“要睡的,明儿还要早起,我在伯府等你。” 曹宗渭点头道:“夫人等我接你回家。” 贺云昭点了一下头,神情愉悦地看着他。 天色已经黑透了,外边又开始下起小雪,贺云昭送曹宗渭出了寿宁院,她披着羽缎带着帽子,除了脸和手,倒是见不着风。 曹宗渭吃苦耐劳惯了,这点寒冷还冻不住他。 贺云昭虽只有手和脸吹着风,冬夜的寒风刮过她细嫩的皮肤,就像刀子拉了一刀似的,又冷又疼。 冻得贺云昭一直哈气搓手,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曹宗渭见了实在心疼,在她耳边低声道:“夫人,你身子娇弱,以后还得好生养着。” 何云昭的身子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贺云昭虽然有意调养了大半年,但还是不足以和以前的身子相提并论,到了这种严寒的天气,还是很畏寒。 贺云昭暖着手,道:“要不是来的时候天还没黑,没这么冷,早该带个暖炉过来的。” 偏偏只差一天的功夫,贺云昭才能真正地脱离忠信伯府。曹宗渭十分想抱她回去,这种欲望让他心里难受得像火烧。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 贺云昭还在想着暖炉,便被曹宗渭一把横抱起来,搂在怀里大步往前。 勾着他的脖子,贺云昭惊呼道:“快放我下来,省得叫人看见了!” “看见便看见了,大不了挖了她的眼珠子……” 这叫什么话?若是叫客人看见了,难道挖了客人眼珠子? 贺云昭捶了他肩头一下,娇声道:“快放我下来,叫人看见了不好。” 曹宗渭置之不理,阔步往前,只道:“暖和点没有?” 男人的身体总是莫名的温暖踏实,贺云昭贴着他的胸膛,被他抱的那样紧,怎么会不暖和? 埋着脑袋靠着他,贺云昭细声道:“出了甬道便放我下去,到了前面真的会有丫鬟看见的!” 好在寿宁院偏僻,常来的丫鬟不多,夜里来这边的更不多,被看到的可能性还是很小的。 曹宗渭瞧着她在他怀里像小猫一样,忍不住笑道:“胆子怎么变小了?以前看你训人的时候不是这般。” 贺云昭以前在迎春居训斥沈兰芝的时候,还让曹宗渭闭过嘴,那等气势……与现在小女儿家的姿态可差远了。 贺云昭掐了掐曹宗渭的下巴,道:“那能一样吗?我训别人有理有据,但我的身份一天没除去,便不该这般,自然心虚。”越说,脑袋越发低了下去。 银光素裹的甬道,偶有枯枝探出墙来,落了一层层的雪,黑白线条分明,像一副简单勾勒的水墨画。 曹宗渭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欢喜的不得了,调侃她道:“你也还有心虚的时候?那便早些嫁给我,做什么都不心虚了。” 贺云昭抬起头,一双水灵灵的丹凤眼露出来,问他道:“你还想做什么?” 曹宗渭扬唇一笑,“你说呢?” 贺云昭当然知道了是那事了,便赶紧住了嘴不再问了。 眼看要过穿堂了,贺云昭便挣扎着让他放下她。 曹宗渭怕她忧心被人瞧见,便放下她,还捏了捏她的手,发现比之前暖和了不少,便道:“早些回去,拿炉子暖暖,便不冷了。” 出了穿堂,贺云昭便没有多送曹宗渭,自己回了修齐院,在屋里烤火暖手。 文兰见贺云昭怕冷,又添了一个铜脚炉进来,文莲拿银剔子拨了拨手炉里的炭火,递给了主子。 喝了热茶,贺云昭才暖和下来,刚坐热不到半刻钟的功夫,院里的丫鬟进来说程怀仁来了。 贺云昭让人去把他请进来,问他有什么事。 程怀仁一脸阴郁道:“儿子将将从后门回来,便来向母亲请安。” 贺云昭握着铜炉的手抖了抖,瞬间恢复如常。从后门回来,那也是要过穿堂的,所以他方才看见了么? 淡定地喝了口茶,贺云昭轻声道:“族里人都到齐了,明儿早记得穿戴稳重得体,莫要误了大事。” 程怀仁作揖应是,便退了下去。 出了修齐院,月光之下,程怀仁的咬肌陡然增大,他目光阴鸷地看着前方,武定侯居然敢动他的嫡母! 那么嫡母是不是也对武定侯有感情? 程怀仁心里面十分地不爽快,但一想到明日改族谱的大事,便暂且冷静了下来。 等到他成了世子,伯爷,忠信伯府里,没有人可以忤逆他! 夜里子时,忠信伯府才彻底地安静了下来,而贺云昭也进入了睡梦之中。 梦里,贺云昭梦见了前尘往事,她的孩子说要去投胎了,婆母也说很感谢她。 腊月十九的这一夜过的格外地快,很快就到了腊月二十卯时初,武定侯府里,曹宗渭已经起来洗漱,让丫鬟把程怀信也叫醒了。 两人收拾妥帖后,曹宗渭带着两个连夜召回来的丫鬟,骑马带着马车,去了忠信伯府的后门。 谢氏年纪大,有时候要喝安神汤,有时候要点着凝神的香才能睡着,腊月十九的夜里,她什么也没做,就浅浅地睡了一觉,都不需要身边服侍的妈妈唤她,卯时初她便也醒了。 醒来之后,谢氏再也睡不着了,喊丫鬟伺候着梳洗,便静静地坐在屋里等。 半个时辰不到,后门门房便把人带了过来。 一共四个人,曹宗渭带着程怀信进了屋,另两个丫鬟待在廊下,打扮得干净利落地等候着。 进了屋,曹宗渭便把程怀信带到了谢氏面前。 谢氏看着眼前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高高瘦瘦的男子,长身鹤立在自己的面前,眼睛都湿润了。 几乎是哽咽着,谢氏对着那一双清澈的眼睛道:“信哥儿……你回来了?”简简单单一句话,她发黄的眼珠子里,漱漱地留下两行泪水。 程怀信摘掉帽子,除去脸上的面巾,抽泣着看向谢氏,心情复杂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地上,闷闷的一响。 谢氏心疼地扑过去抱住他,低吼道:“孙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程怀信也抱着谢氏流眼泪,压抑地道:“祖母,是孙儿不孝……是孙儿,不孝!”外有祖母这般挂念他,替他筹谋,那个时候,他是怎么能有想死的心呢!就这么死了,他对得起祖母么! 谢氏哭得不能自己,死死地揪住程怀信的披风,长满斑点的双手筋脉凸起,她抹了抹眼泪,颤抖着双手捧起孙儿的脸,仔细端详着。 程怀信比之前瘦了很多很多,便是在蜀地调养过后,也还是比一般男子瘦得多,他也想程志达,浓眉大眼的少年,只是颧骨很高,嘴唇很薄,看着俊朗,身子却很显单薄,颇有病态。 谢氏低下头去,眼泪从眼皮子里冒出来,她眨眼挤泪水,啜泣道:“信哥儿,你回家了,你回家了,以后便可安心在家里住着了!” 程怀信说不出话来,抿着唇忍着泪,平复了好久,才渐渐开口道:“祖母,我当真能回来孝顺您?”许是这两年说过的话太少,他的嗓音十分低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谢氏切齿道:“能!当年害你的证据我都留着,就盼着与你相见的这一天!” 程怀信大约知道其中情形,也知道这点功夫不够他细问,便道:“天亮了,孙儿该如何做?” 曹宗渭打断他们道:“老夫人,他的腿还不好,先让他坐着说话,地上凉,冬日里犯病了又是煎熬。” 谢氏连忙站起来,抬着程怀信的手臂,将他扶起来。 程怀信行走的时候肩膀一高一低,明显瘸腿,但不影响走路。 谢氏心如刀割,亲自把孙儿扶到铺了毛毯的罗汉床上,也请曹宗渭在罗汉床上小几的另一边坐着。三人坐下后,谢氏一直紧紧地握着程怀信的手不肯放开,再而三地擦了擦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族里的人都回来了,你被除名快三年了,他们只晓得你犯了错,并不知道是什么大错,今儿我便把事情 都说清楚了,替你父亲做个主,恢复你忠信伯府嫡出哥儿的身份!” 程怀信点头道:“那孙儿只需配合祖母,实话实说便是。” “对!你只要实话实说便是。” “祖母放心,三年前的事,孙儿记得清清楚楚!每个人,每句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交代了几句话后,谢氏便怜爱地抚摸着程怀信清瘦的脸庞,搂着他磨蹭,像他儿时在她怀里闹腾时一样。 程怀信掏出怀里的画,道:“祖母,这画……像您,您现在的模样,和孙儿想的是一样的。” 谢氏笑了笑,道:“傻孩子,我人就在这儿,还看什么画。” “这画是谁爷画的?”画的很传神,尤其几处点睛之笔。 曹宗渭喝了口茶热,道:“我画的,不过是经过夫人指点过的,不然画的没有这般生动。” 程怀信好奇道:“不知夫人怎的没来?” 谢氏牵着程怀信的手,解释道:“时候尚早,让她好好休息会儿,等族人都起来了,有的她忙,咱们再耐心等会儿,好生说说话。” 程怀信反握着谢氏粗糙苍老的手,有些心疼道:“孙儿不急,孙儿也想多陪陪祖母。” 谢氏看着程怀信这般懂事,不像曹宗渭当初所言的痴呆之状,已经十分满意,爱怜地把他看了又看,根本舍不得诺开眼。 曹宗渭作为一个旁观者,也备受感动。能把伯府交给程怀信,程志达醒来得知了真相,应当也是欣慰的。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三人就这么坐在寿宁院里干坐着。纵是什么也不说,祖孙之间一个对视,相视而笑,便充满了温情。 辰时初,天渐渐亮了,黑透的天空淡成了靛蓝色,再淡一些,便如浅浅的水墨一般。 修齐院里,贺云昭也梳妆完毕,打扮得端庄稳重地传饭。 今日早饭,贺云昭多吃了个包子。 用过饭,各院的丫鬟都来了,跟她说客人们都已经醒了,有正在用饭的,也有正在梳洗的。 贺云昭传话下去,待客人们都用过饭了,便请他们到前院大厅去! 这厢吩咐完丫鬟,贺云昭便亲自去了躺寿宁院。 寿宁院里站着的两个丫鬟,一瞧贺云昭便知道了这就是她们未来的主子,皆低头抱拳行礼。 贺云昭进了屋,同谢氏请了安,又冲曹宗渭点了个头,算是问好,然后对谢氏道:“人都请过去了,老夫人也一起去吧。” 谢氏牵着程怀信站起来,道:“信哥儿,这便是……我义女。” 程怀信作揖唤了声“姑姑好”。 贺云昭瞧着与程怀仁面容有三分相似的俊俏男子,微笑点头,道:“信哥儿。” 谢氏拍了拍程怀信的手背,安抚道:“我们先去,你现在这儿待会儿,等时候到了,便让侯爷把你送到前院去。” 曹宗渭义不容辞道:“老夫人且去吧,有我照顾着,出不了错。”后又对贺云昭道:“夫人把门口的两个丫鬟带上,省得厅里混乱,伤着了你。” 那般大的事情,难保有些人不会发疯伤人。贺云昭点了点头,便同谢氏一起出了屋子,带着俩干练的丫鬟去了前院向南的大厅! 第七十六章 贺云昭与谢氏到了前院大厅的时候,大房的人已经全部都到了,按着辈分见过礼后,便纷纷坐下。 谢氏虽然排行不是最大,但身份最尊贵,又是主人家,便坐在上首。贺云昭虽然是诰命夫人,但这是家族私聚,重辈分,稍轻尊卑,她就端了个靠背椅,坐在谢氏的旁边。 大房的人坐下之后,其余几房的人也都来了。 大厅里乌压压地站了一片,晚辈朝着长辈见过礼后,便乖乖站着,待长辈们按排行坐下后,他们才按着辈分齿序坐下。 二三十个人把大厅都快坐满了,程怀仁这时候也来了,冲长辈行过礼,告了罪才坐下。 今儿对程怀仁来说是个大日子,但昨夜在后院见到的事儿让他失眠,稍稍晚起之后又花时间精心打扮得庄重体面,才迟了一会儿。 待人都坐定之后,程怀仁便望向了贺云昭,而贺云昭也正看着他。 今天的程怀仁穿着银灰金线直裰,乌发冠玉,一双厚底缎面皂靴,整个人看起来贵气凌人,倒是有那么点嫡出哥儿的风度。 贺云昭心底暗笑,看得出来他十分重视今日,穿着上面也用了心的。今天的场面,一定是对得住他这身装扮的。 程怀仁也看着年轻貌美的贺云昭,忽然发现她梳的不是妇人髻,堕马髻上插着金簪步摇,宛如豆蔻少女,眨眼之间的俏皮模样,更像他的同辈,而非嫡母! 程怀仁还注意到贺云昭身边的多了两个丫鬟,是他从未见过的丫头。虽然疑虑重重,但所有的事儿都比不过他要成为嫡出哥儿的事儿要紧。压下心头疑惑,他将视线挪到了谢氏身上。 大厅里静下来之后,戴着昭君套的谢氏缓缓地开口道:“已经两年没请大家回来过年了,是我的不是。” 程怀仁微微垂眸,谢氏竟然开口说话了,还是在这么多族人面前,所以这个老太婆是想开了么?终于熬不住了是么?看来还是嫡母厉害,为着他身份的事儿,居然把老夫人都说动了。 谢氏的声音在大厅里继续响起:“今年请大家回来过年,为着一桩大事,我孙子的事儿!” 贺云昭瞧了文兰一眼,文兰便从客人身后绕了出去,传信给了已经待在隔壁暖阁里的曹宗渭。 曹宗渭领着头戴帷帽的程怀信,站在暖阁门口,等着大厅那边的好时机。大厅里,谢氏朗声道:“大家都知道,现在伯府里独一位庶出的哥儿。原本,我是有两个嫡孙的,大的那个夭折了,小的那个在三年前被我儿从族谱除名。这件事你们当时都知情,但具体情况,恐怕不知。 今儿我就把这事,清清楚楚地说给你们听!” 歇了口气,谢氏喝了口茶,便道:“三年前……府里的小妾沈兰芝,害了我嫡孙!” 谢氏鼓足了气儿,一口气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越说越煽情,末了忍着眼泪道:“小妾作乱,挑拨亲生父子,设了一出美人计害了我的信哥儿啊!” 座下一片哗然,没想到当初除名,竟然是为着这等丑事!程志达后来的残废痴呆,兴许……是报应!程怀仁脸色铁青,死死地握着滚烫的茶杯不松手,待到掌心烫红了一片,才意识到疼,松开手望着贺云昭,拼尽全力沉着气安慰自己道:谢氏不过是为了平反当年之事,但那有怎么样?最多舍掉一个沈姨 娘,这个伯府终究是他的! 程怀仁根本不相信程怀信会回来,否则谢氏早就把人接了回来,还用得着生生忍了两年,等到今天?程志达一天不清醒,程怀信就一天不会回来。嫡出兄长,一定不会回来的! 暗暗收起握紧的拳头,程怀仁静静地听着旁人的议论。 程怀仁听见有人说沈姨娘该死,有人说沈姨娘心思毒辣,千刀万剐尚不足惜,有人说……沈姨娘还生了个庶出的哥儿。 随即就有小辈的目光聚集在程怀仁身上,将他看透看穿,像要扒光他的衣裳一样。 低着头,程怀仁恍若看不见那些眼光,喝了口茶,毫不畏惧。族人再看不起他的生母和出身又怎么样,将来伯府依旧会落到他手中!这些看不起他的人,迟早有一天要求到他头上,对他阿谀奉承! 大房的老太爷脑子尚且清醒,为着公证便开口道:“这件事三年前伯爷已经下了定论,我们虽不知情,但口说无凭,弟妹还是得拿出东西来叫我们真正地看清楚事实,这样才能证明信哥儿的清白。” 谢氏喘着大气,歇了好一会儿,才道:“大哥说的有道理,我自有准备!” 挥了挥手,谢氏身边穿蓝绿比甲,宽额大眼的邹妈妈,便拿出了一份口供,双手奉给大老太爷。谢氏道:“三年前的那个叫丽娘的瘦马临死前都不肯改口。后来沈兰芝要杀了她和她全家灭口,我答应保下她全家,她才良心未泯灭,在被沈姨娘喂下毒药之前写下了这份口供。当时因为信哥儿已经被伯爷 关押了起来,没有一点踪迹可寻,伯爷死也不肯松口,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我怕适得其反,才没把口供拿出来。” 大老太爷看了之后,又把口供传阅给了其余同辈之人,待诸位长者看过之后,小一辈的人才开始浏览起来。其中所述事实,与谢氏所言如出一辙。 谢氏看了眼身边的妈妈,邹妈妈微微低了低头,便出去了一趟。没过多久,便进来了一对夫妇,看打扮只是寻常百姓,年纪在四十左右,倒不似刁蛮之人。 这对夫妇被大厅里的阵势吓住了,跪下磕头行礼,趴在地上不敢动。 贺云昭命人递了两个软垫上去,给他们跪着。 程怀仁看着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夫妇,心弦已经紧绷起来!这是丽娘的父母,沈姨娘威胁他们那次,他也跟去偷偷瞧了一眼,所以他认得他们! 谢氏看着跪着的两人道:“你们便实话实说吧。” 丽娘的母亲拿了一份卖身契出来,双手递上去,文莲就近接了卖身契,拿给了谢氏。 谢氏给了大老太爷,道:“卖身契上有丽娘画的押,你们自可比对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卖身契上印的是丽娘的大拇指,口供上面是一整只手掌,大老太爷两厢对比,二者果然合得上,他点了点头,把卖身契和口供都传了出去。 待有三四人看过后,都未发表异议,大老太爷才点了点头,对谢氏道:“弟妹,这口供是真的,是可用的物证。” 谢氏点了点头,便道:“省得给人留话柄,邹妈妈,去把沈姨娘请来,剩下来的事,就让他们三个对峙。” 邹妈妈出去之后,程怀仁冷冷地看着贺云昭,捕捉她的每一个表情和眼神,他就不信,这件事嫡母提前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既然贺云昭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只会他一声! 那么今天这一出,谢氏以及贺云昭,到底是为了做什么!两年多都没平反的事儿,现在证明了程怀信的清白又有什么意义? 屋子里燃着六个五环双福圆扁的黄铜脚炉,程怀仁依旧感觉寒冷,后背一直发凉,头皮也发麻,他鬼使神差地朝外面看了一眼,心想程怀信会不会回来了! 开着一道缝儿的门外面空空如也,只有院子里的假山和枯枝静静地立在那里,长久不变,是没有不会动的死物。 程怀仁不相信程怀信会回来,三年了他都没回来,现在他怎么可能会回来。况且程怀信是被打断了腿赶走的,现在应当已经死了吧?众人等了一会儿,沈兰芝被带来了,奇怪的是,她脸上没有什么疑惑表情,两手紧紧地攥着帕子,扫视着在场之人。自打程家族人都来了,谢氏频频与武定侯往来,她就有大事不好的预感了,偏生儿子半 点都不听她的话。 事已至此,沈兰芝除了硬着头皮,没有别的法子了! 看着厅内跪在软垫上的两人,沈兰芝眉头深深地皱着,胸口起伏的幅度变大,尽管脸上有些惊慌,却也并未过度地表现出来,许是被人多势众给吓傻了。 安安分分地跪在冰凉的地砖上面行了礼,沈兰芝低着头,用余光瞥了一眼丽娘的父母。 程怀仁搭在膝盖上的手渐渐收紧,咬着牙等待着接下来的好戏,他不知道嫡母到底是站在哪边,谢氏今天闹的这出又是为了什么!他就不信,本该死了的嫡兄,难道还能青天白日里从门外冒出来! 谢氏示意过后,周妈妈便把卖身契和口供递给了沈兰芝。 谢氏犀利的眼神投向沈兰芝,沉声道:“你可还有什么说的?” 沈兰芝颤着双手道:“焉知这口供……不是威逼利诱之下……” 谢氏道:“口供全是丽娘亲手书写,便是看上面的字,娟秀整齐,下笔稳重而不潦草,便可知是在含怨冷静的心情下所写,若是我威逼利诱所得,便不会是这般字迹。” 沈兰芝脑子一片空白,她就说谢氏怎么一直不收拾她!原来在这里等着呢!好个死老太婆,她以为自己都能把谢氏给熬死了,没想到老婆子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居然还要把她一起给拖进地狱! 谢氏不疾不徐对丽娘父母道:“沈姨娘既然还有话说,你们俩便把事情再讲一遍吧!” 程怀仁痛苦地皱着眉,沈姨娘怎么会没有把后事料理干净,居然在他要记在嫡母名下的紧要关头,闹出这么大的事! 将来只要别人提起他的嫡出身份,便永远逃不开生母戕害子嗣的名声! 丽娘母亲的声音打断了程怀仁的烦乱的思绪。妇人道:“三年前是伯府里的姨娘让我女儿做坏事,丽娘原先不肯,有时候不当差,便会回家向我们倾诉。这些事,我们都是知道的。后来丽娘回家回的少了,逼问起来,才知道是姨娘拿我们的命威胁丽娘 !” 程怀仁不自觉插话道:“你们当初狠心把她卖了,她又为何要这般重视你们的性命?” 所有人都看着程怀仁,过了一会儿便看着那妇人,想听这妇人如何回答。丽娘父亲道:“当年我们家受了亲人连累,无人敢接济,又逢我病重的厉害,家里大的小的都要饿死了……是丽娘自己说要跟着人家去做丫鬟。牙人婆子来的时候,说她模样好,做丫鬟可惜了……丽娘啊…… ”吞了口气,丽娘父亲哽咽道:“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她求着她娘,把她卖了……后来辗转到了伯府,便被沈姨拿捏住了,做下了伤天害理的事儿。这事因我们而起,也希望诸位老爷太太们明鉴,还我女儿一 个清白,还伯府少爷一个清白!” 丽娘母亲含泪道:“这几年多谢老夫人照拂,我们才有机会给女儿正名。明善恶,才能让她九泉之下也能安心投胎!” 人证物证都在,这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谢氏冷眼看着沈姨娘,道:“你可还有话说?” 沈兰芝死死地盯着谢氏,两手抓着大腿上的衣摆,鼻子里重重地出气,龇牙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贺云昭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死到临头还不认罪,莫非还有内情?是不是怕牵连出什么人?” 谢氏明白贺云昭的意思,她这是在逼沈兰芝弃卒保车。 谢氏也跟着开口道:“三年前,沈姨娘一个人办得成这事?我记得那时候仁哥儿和你的侄女都养在身边。”微微转头,看着丽娘父母,她道:“你们两个可见过……” 不等谢氏把话说完,沈兰芝果然急了,她是死定了,若是她儿子也牵连其中,那才真的完了! “只有我!”沈兰芝高声吼道:“是我一个人,那时候两个孩子还小,和他们没有关系!”说罢,她的身子就软了下去。 沈兰芝认了,谢氏便未继续追究,并非是为了放过程怀仁,而是她知道,沈姨娘会揽下所有的事,程怀仁也会把责任推脱到生母身上,再问下去只是浪费时间。 三年前的事,至此终于尘埃落定! 程怀仁心中五味杂陈,被他厌弃的姨娘……心里还是有他的。而他的嫡母,在这个时候怎么会不帮他说一句话!便是再厌恶他,也该分个轻重缓急! 谢氏嘴角衔笑,眼泪模糊了双眼。 大老太爷亦感叹道:“当年……是志达糊涂了。” 谢氏擦了擦眼泪,没有答话,摆了摆手,让身边的妈妈把丽娘的父母亲都带了下去。 谢氏道:“既然族里人都清楚了事实,伯爷除名的决定也该撤回,今儿便把信哥儿的名字重新写上族谱,诸位有没有意见?” 大老太爷道:“应当的,应当的。” 谢氏道:“至于这个姨娘,先关押起来,出了正月,便打死吧!” 正是腊月,眼看着要过年了,这是程怀信回来过的第一个年,这时候不宜见红,谢氏也不想沾染晦气,便多留沈兰芝活几天。 沈兰芝脑子一昏,差点晕厥过去。自己的儿子明明都快成为世子,成为伯爷了,她却是看不到了! 二老太太道:“弟妹,那信哥儿,现在在哪儿呢?” 谢氏面上露出一抹带泪的笑,眨了眨眼道:“信哥儿,我的乖孙孙啊,就在门外!” 这下子,所有人都震惊了。 谢氏居然找到了程怀信! 程怀仁难以置信地看着贺云昭,不自觉地摇着头,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程怀仁不是没找过程怀信,可是找了一年多,都快把京都翻遍了,还有伯府名下的庄子,各处亲戚家里,他都找过了,没有的!甚至武定侯的嘴里他也套过话,完全没有嫡兄的下落,谢氏怎么可能会找到 ! 程怀仁好想把贺云昭拉出去问问,这事到底和她有没有关系!吱呀一声,朱红的木门被推开来,曹宗渭高大的身躯旁,站着一个瘦弱的少年,他脱下帷帽,一瘸一拐地走到谢氏跟前,含着泪磕了三个头,起身之后又冲各位长辈行礼。每走一处,都要比常人多费些功 夫,大厅的石砖上面,落着他滚烫的泪水。 沈兰芝就呆呆地盯着程怀信看,似乎还不敢相信,嫡出的少爷居然回来了!三年前的夜里,她明明记得门房说,人拖出去的时候都快死了!他怎么会好端端地回来了! 自从新夫人来了,伯府里就没好事,沈兰芝猜想,一定是贺云昭的缘故! 沈兰芝疯了一样从地上站起来,扑到贺云昭身边,狰狞地望着她:“是你算计我!是你把他找了回来!” 贺云昭身边的两个丫鬟待月和抱云都眼疾手快,把沈兰芝钳制住,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仇人就在跟前,却偏偏连她的头发丝都触不到。 贺云昭蔑视地看着沈兰芝,轻皱秀眉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做了害人性命的事,就该知道总有一天报应会回来的。” 曹宗渭看着贺云昭张扬美艳的侧脸,唇角勾起,果然还是留两个会功夫的丫鬟稳妥。 沈兰芝狂嚎怒吼,闹得人要捂着耳朵才行,几位年长的长辈都堵着耳朵,呵斥贱妇无礼! 正好待月抱云挡在贺云昭前面,她便趁人不注意踹了沈兰芝一脚,吩咐道:“把人关到迎春居去,不许任何人接近她!” 待月掐住沈兰芝的手腕,抱云握着她的胳膊,两人没费多少功夫便把人拖走了。 程怀信还在同四姑奶奶行礼,大老太爷亲自起身扶起程怀信,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程怀信红着眼圈,没有答话,邹妈妈端了个凳子,他便坐在贺云昭的身边,正式地回到了程家! 一直旁观的曹宗渭,则坐到了谢氏身边另一把圈椅上,与她平起平坐。 程家兄弟俩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面无表情。但程怀仁的目光寒若冰霜,程怀信的目光炙热如火——他的人生,才将将开始! 煎熬了三年,谢氏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她嘴角弯弯,笑着道:“还有一桩事,也要告诉大家。” 程怀仁知道是什么事,很快他也是嫡出的哥儿了,可是程怀信比他年长,而且是原配所出,忠信伯的爵位未必会是他的——那也比庶出的身份强上百倍。 闭了闭眼,甩了甩脑袋,程怀仁安慰自己,他已经和平乐郡主订了亲,至少有太子府的支持,程怀信还有流言缠身,这爵位未必没有法子争! 四姑奶奶道:“嫂子,还有什么事?” 谢氏淡笑道:“等会儿,客人还未来齐。” 下面的人都纳闷了,还有谁没到?程家人不都来了么? 没一会儿功夫,管事便来禀报,说太子府和何外老太爷来了! 谢氏宽袖一挥道:“快去请!” 大厅离前门不远,不过片刻功夫,太子府的人,和何伟业便到了大厅。 马凤仙和何伟业没想到程家族人都来了,都愣愣然地看了众人一眼,随即反应过来。马凤仙同程家长者问了好,何伟业人微言轻,礼节更多,行了好半天的礼。 谢氏把位置让了出来,请马凤仙上座。 马凤仙略推辞一番,便坐了上去,跟来的丫鬟婆子站在旁边伺候着,看着就盛气凌人。 贺云昭也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了谢氏,程怀信也要把位置然给贺云昭,她微抬素手,摇了摇头,低声道:“信哥儿坐吧,我站着就好。” 何伟业便没这种待遇了,丫鬟给他添了把椅子,坐在几位老太爷和姑奶奶的后面。 马凤仙笑吟吟地望着谢氏,道:“老夫人请来这一大家子,又把我请来,是为着什么事儿?” 谢氏道:“伯府里嫡出的哥儿找回来了,伯府和太子府已经是准亲家,这事怎么也要告知太子妃一声罢!” 马凤仙差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瞪着眼提高嗓门道:“什么?!嫡出的哥儿回来了?!”那程怀仁的身份还顶个屁用!一个庶出的哥儿凭什么配得上她的女儿! 马凤仙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剐在程怀仁脸上,她敛眸道:“这么大的事,以前都没听伯府提过!莫不是有意相瞒?”伯府还有个嫡出哥儿的事儿人尽皆知,但外面人都默认程怀信死了,伯府的人也不会刻意去提。贺云昭在给程怀仁说亲的时候,马凤仙也以为嫡出的哥儿不会回来了,谁知道居然在两家过了纳吉礼的时候 回来了! 马凤仙心跳都快了不少,好在听了忠信伯夫人的话,把亲事推到年后,要是这会子就报给了皇上,那是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了! 沉着气,马凤仙略问了是怎么回事。 谢氏便简单答了一遍,将卖身契和口供都递给了她看。 已经有了物证,这些人都是人证,马凤仙根本不需多问了,程怀信的身份是坐定了!至于程怀仁,他就算个屁! 纵使心里把程家人骂了个遍,马凤仙还是端着身份,从容地微抬下巴问贺云昭道:“忠信伯夫人,两家相看的时候,倒是没听你提起大公子的事儿呢。” 贺云昭微微垂首道:“与您头一次相约的时候,我便把程家往上两辈的人都同您说了,其中也包括了两位嫡出哥儿的事儿,您不记得了么?” 马凤仙回忆了一下,贺云昭好像是说过一些,但那时候她不耐烦听这些,又不大看得起程怀仁,自然对他嫡母也只是应付而已,哪晓得居然在这里栽了跟头。 不过贺云昭的责任肯定是没有的,马凤仙也不好再责怪,便把气撒到了程怀仁的头上,皮笑肉不笑道:“仁哥儿也是,既然还有哥哥,也不同我们细说,不知道的,还以为程家就你一个人了!” 程怀仁面颊上火辣辣的疼,太子妃怎么这时候拆他的台!但他现在的处境,别说明着和太子妃顶嘴,便是暗地里都不能有所动作。 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程怀仁赔笑道:“晚辈也没想到,二哥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狗咬狗的戏码实在好看,贺云昭摸了摸手腕上的碧玺珠,余光与曹宗渭对上,心照不宣地嘴唇浮笑。 看他们打完机锋,谢氏便道:“今儿请了太子妃与何大人来,还为着另一桩要紧的事。” 程怀仁揉了揉眉心,今日也算悲喜交加,虽然程怀信回来了,但他以后记到嫡母名下,也是嫡出的哥儿,至少不会比嫡兄卑微就是。 肃了神色,程怀仁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听谢氏说话。谢氏高声道:“众所周知,伯府里娶回个贤孝的儿媳妇,程家上上下下多亏她打理,才能井井有条。诸位不知道的是,这好姑娘是被继母坑害才嫁到伯府!她的父亲何大人就在这里,可以证明此桩婚事并非 何家父母真正意愿。” 何伟业沉默着,一脸的难堪,旁人只当他默认了。 而程怀仁似乎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谢氏要说的话,和他想象的好像发生了偏差。来不及细想其中玄机,谢氏便又开口了。 谢氏继续道:“老身今日当着众人面,替我不孝儿做个主,准许云昭与我儿和离!” 这话让下面炸开了锅,尤其是程怀仁,睁大了眼睛看着贺云昭,微张嘴唇无法言语,她说要要把他记在名下的,她说他即将成为嫡出的哥儿,她替他筹谋好了一切,她……怎会如此! 程怀仁猛地窜起来,眼如铜铃,气鼓鼓地看贺云昭,想听她解释。 贺云昭很淡然地忽略了程怀仁的目光,把视线转向老夫人。谢氏待下边静下来了,才道:“六月间我便知道云昭是被继母坑害,才嫁进了伯府。伯爷是个什么样子你们也心里清楚,正青春的好姑娘嫁过来,简直就是活受罪,六月初十,我便放她和离。不过因着府里 没有人照料,我便强行将她留在了伯府,白白为我多担了小半年伯府夫人的名声,替我操劳了不少事。” 座下有人冲贺云昭频频点头,肯定她的人格和品性。 而程怀仁则双眼血红,嫡母六月初十便拿了和离书,可她六月之后又许他嫡出的身份!原来她一直在算计他!一直在坑害他!一直没把他放在眼里过! 贺云昭一直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不骄不躁,看着便让人舒适欢喜。谢氏也爱怜地看了贺云昭一眼,道:“云昭深得我心,虽然我与她无缘做婆媳,但实在喜欢她,便打算认她做义女,今儿开祠堂之后,便同仁哥儿的名字,一道写上族谱。从今往后,她婚嫁之事,伯府里也 出一份嫁妆,她正正经经地算我忠信伯府里的姑娘!” 大老太爷道:“义侄女这般贤惠,晚来得女,是弟妹的福气。” 谢氏大笑道:“那是自然。” 程怀仁带着杀心看着贺云昭,他的拳头充血,像是随时要冲上去与她拼命一般! 贺云昭挑衅地看着他,道:“仁哥儿不必介怀,往后不喊母亲,改口唤我姑姑便是。” 谢氏锐利的眼光看向程怀仁道:“怎么?仁哥儿对我的决定有意见?” 如坠冰窖一般,程怀仁浑身冰冷,颤着嘴唇哑口无言。 马凤仙适时接话道:“既然和离是六月间的事儿,那这桩婚事……是不是也该重新商议?” 太子府与伯府的婚事,本就是伯府有心算计,谢氏再不肯得罪太子府,便笑道:“太子妃说的有道理,府里两个哥儿的婚事,老身会亲自上心,不会叫太子妃失望的。”马凤仙冷哼一声,道:“这是你们忠信伯府的家事,我便不参与了!”说罢,愤愤起身,她走到程怀仁身边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啐了他一口,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身上,就像在对众人说他“癞蛤蟆想吃 天鹅肉”! 程怀仁浑身僵硬的厉害,他仿佛一个时辰之内失去了一切,眨眼之间便尝到了一无所有的滋味! 嫡出的身份没了,体面的亲事没了,程怀仁眼神冰冷地看着贺云昭,她笑颜如花,还是那般娇艳美丽,他却像从来都不认识一般。 在程怀仁的心里,贺云昭虽然刀子嘴,但一直是替他考虑的,一直是善解人意的。 怎么会这样……腊月二十这一天,恍若一个梦一般。 程怀仁晕倒了,咚地一声砸在地上,都没有人去扶他。 因为大家都知道,程怀仁有这样一个生母,他又如何逃的了干系?小娘养大的东西,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谢氏摆摆手,让人把程怀仁拖回了勤时院。 谢氏客客气气对何伟业道:“何大人,是我强留了云昭小半年,你不会责怪吧?” 上座上还坐着曹宗渭,何伟业哪里敢说一句反对的话,何况只是和离,便是谢氏要替儿子休妻,他又有资格置喙什么? 同时摆着两只手,还摇着头,何伟业道:“不会不会,老夫人还认了云昭为义女,已是万分抬举。” 谢氏满意地点点头,便起身领着众人去了忠信伯府的祠堂。 开祠祭拜祖宗,然后便由大老太爷亲手把程怀信的名字写在了程志达和谢芜倩的名字后边,又把贺云昭的名字记在谢菁的名字后面,写了义女两个字,以及年月日。 程家人从祠堂出来之后,大部分都散了,几位年长的拘着谢氏说话,贺云昭便和曹宗渭一起步行去往修齐院。 回修齐院的路上,前院的人来禀了贺云昭,说何伟业寻她有事。 贺云昭打发了丫鬟,便对曹宗渭道:“许是问我今后的去处。” “走吧,我陪你去。反正,现在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护着你了,谁也没资格说一个不字。” 贺云昭笑望着曹宗渭,嗔道:“瞧你那得意样。” 曹宗渭微微俯下身去,在她耳边道:“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你抱回家去,让别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暖和的气体哈在耳边,闹得贺云昭耳朵痒痒的,弯月一般的小耳朵,立马红了大半,她平视着前方道:“不许胡来!” 曹宗渭看着甬道上往来的丫鬟,背着手一本正经地往前走,待身边没人了,才答道:“知道了,我等云昭下嫁于我再昭示天下,你是我的妻。” 贺云昭唇角扬起,她也很想堂堂正正地同他在一起。 二人去了前院,何伟业还等在大厅里。 何伟业见了曹宗渭行了礼,然后问贺云昭:“云昭,你什么时候搬回去?” “不搬,真是年关,伯府里事儿多着,义母还需要我帮着料理许多事。” 何伟业还想再说,被曹宗渭一个眼神制止了,他便把话咽了下去,低身下气道:“那……过年的时候,记得回来看看,等伯府里忙完了,再回来。”贺云昭索性就把话说清楚了,她比何伟业矮了大半个头,气势却丝毫不输,“何大人,想必您是不明白我的意思,自我嫁到伯府起,就跟何家彻底没了关系。虽然我现在和离了,也不打算回何家。除非你把 卢氏和何云诗姐弟俩欺负我的账,都一一清算明白!把前面二十年欠我的都还给我!” 那二十年,是何伟业最愧疚的二十年,根本就还不清。嘴唇张张合合,叹了口气,他道:“爹在家等你回来过年。” 何伟业走后,曹宗渭心疼地揽住了贺云昭的肩膀,道:“夫人,以后的六十年,我来照顾你。” 贺云昭抬起眼皮,卷睫上翘,道:“你……还能活六十年?”曹宗渭拧了拧她的脸蛋咬牙道:“你放心,我舍不得比你晚死!” 第七十七章 贺云昭和曹宗渭一起回了修齐院。她去吩咐丫鬟收拾东西,帮着她把常用的东西搬到谢氏旁边的榕院去,他则去看望程志达。 中午两人匆匆在谢氏处用过午膳,便各自忙去了。 花了一个下午的功夫,贺云昭才搬完东西,在新的榕院里住着。 榕院是间两进的院子,正屋三间,贺云昭的卧室在右边的梢间里,左边暂时充作库房,用来放她的嫁妆。 上午大厅里发生的事,众人都有心里有数,贺云昭在伯府里的地位,显而易见。眼下榕院正忙,也没人去添乱,但都把迁居的礼物备好了,只待着第二天天亮送过去。 贺云昭忙活了一整天,夜里洗了个热水澡便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屋里。 文兰和文莲两个暂时还伺候她,不过修齐院人手不够,贺云昭也不能一直把人留在身边,便唤了她们俩过来训话。 贺云昭现在的身份虽然变了,可是在下人们心里,还是主子,还有威严。不光是文兰和文莲,旁的人见了她依旧是恭恭敬敬,半点不敢怠慢,下午搬院子的时候,没有一个敢懈怠的小厮和丫鬟。 贺云昭抱着暖炉坐在床边,长发披散,蜷曲着修长的双腿道:“你们两个跟了我半年了,年后我便会离开伯府。” 两个丫鬟垂下头去,等着主子的吩咐。 贺云昭道:“你们俩到底是伯府的人,信哥儿刚回来,府里正是人手不够的时候,我自然不带你们两个走。” 俩丫头都很舍不得贺云昭,这半年跟在她身边,她们都学了很多东西,也看到了主子内在的善良和气度,那是她们打心眼里喜欢的品质。 文莲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眶道:“那以后夫……四娘要常来,奴婢们还愿意服侍您!” 忠信伯府除了程志达还有两房的人,贺云昭比程志先、程志达和程志远年纪都小,开祠过后,辈分就排了下来,现在下人们都唤她四娘。文兰文莲两个是喊惯了的,一下子改不过口。 贺云昭笑着点头道:“便是不看你们,总要看看义母的。” 文莲笑着抹泪道:“四娘好狠心!只记着老夫人,记不得咱们!” 文兰轻推文莲道:“四娘什么性儿你不知道?刀子嘴说说而已,心里还是记着咱们的。”放下手炉,贺云昭亲自起身去妆奁里拿了两个金色的大荷包出来,沉甸甸地两袋银子被托在两手上,她递给两个“文”,道:“你们俩虽然是听命于人,但也帮了我很多,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将来你们嫁了人 ,就当我提前给的嫁妆了。不许推辞,不然就便宜给勤时院的丫头!” 俩人这还怎么推拒?相视一眼,便接了银子谢过了贺云昭。贺云昭伸了个懒腰,道:“天色不早了,榕院没有你们休息的地方,夜里你们还是回修齐院住,白日里来伺候就行了。不过我屋里已经有待月抱云两个丫鬟守夜,现在天冷,你们俩早上可以晚些过来,这半 年辛苦你们了,过年了就多休息会儿。” 文莲抱着银子道:“跟着四娘是我们的福分,何谈辛苦。” 贺云昭坐在床上道:“行了,今儿忙活一天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两人退下后,贺云昭便把待月抱云叫了进来,让她们就在隔壁次间里睡着,早上起来伺候即可。 她们两个过惯了熬夜的苦日子,侯爷下过死命令,要好生护着贺云昭的安危,两人虽去了隔壁,但也不敢真的脱衣睡觉,只盖着被子,浅浅地睡去,而手里,还抱着常用的家伙。 榕院里已经静了下来,有的人却还在外奔波——曹宗渭这会子将将赶到贺家。 到了贺家,曹宗渭在贺镇东书房里草草吃过饭,便把今日忠信伯府发生的事同他和甄玉梅说了一遍。 这等家族密事,甄玉梅听见实在惊讶,捂着胸口喃喃道:“难怪程老夫人的帖子下到了我家,我说她都快三年都没出门了,好端端的办个什么堂会,原来是为着这事。” 曹宗渭咧嘴笑道:“夫人现在知道要收的义女是谁了吧。”甄玉梅瞪他一眼道:“这事也不早同我们说,要是这会子接应了忠信伯夫人……啊呸,云昭,她便可以住到我们家来了,何必住在那边让人嚼舌根,平白遭人白眼,还有那个庶出的哥儿,他怕是恨极了云昭 ,你让她仔细些。” 贺镇东也记着贺云昭的情分,便道:“不如就赶在年前搬过来吧。” 甄玉梅应和道:“对对对,整好在我们家过个顺心如意的年。” 笑了笑,曹宗渭替她婉拒道:“云昭不想搬过来就是因着云京娶了新妇,怕麻烦你们,左右也没有多长时间,等出了正月,再叨扰你们,到时候指不定要从贺家出嫁,有你们烦的。”白了曹宗渭一眼,甄玉梅道:“这叫什么话?云昭待我们真心,又同我有母女缘分,别说是看在你的情分上,便是不看你的面儿,我也愿意叫她做我女儿!只不过她现在是程老夫人的义女,做我的女儿会不 会委屈了些?” “忠信伯府同贺家又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只不乱了辈分,哪里会委屈。” 曹宗渭看的出来,贺云昭是真的喜欢甄玉梅,诚心想做贺夫人的女儿,他当然要帮她实现愿望。虽然之前他是想让宁国公夫人做她的义母,不过还是贺云昭开心最重要。 定下了这事,甄玉梅打趣道:“我说侯爷怎么会那般没有分寸,原来云昭早在六月初十便和离,也就是她,是个心善的,肯为着程老夫人多留了半年,这才耽误的事儿,不然早该出来享福的。” 那倒是,要不是谢氏死咬着不放,曹宗渭以为,他和她指不定孩子都有了。 曹宗渭谢过贺家夫妇后,便骑马离开,走到半路上,他心里有点想她了,挣扎了一番,还是没忍住去找她,便在离忠信伯府近的酒楼里,把马匹交了过去,趁着夜色去了伯府后门。 忠信伯府的护院一炷香的功夫才在后院附近巡逻一遭,曹宗渭早掐好了时间,钻着空子飞檐走壁进了忠信伯府,驾轻就熟地到了榕院里边。 曹宗渭还未进屋,便惊动了隔壁的两个丫头。 待月和抱云一听见动静就被惊醒,齐刷刷地掀被起床,冲了出去。 曹宗渭冲她们二人摆摆手,叫她们退下,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屋子里,贺云昭也隐约听见了次间里边两个丫头起床的动静,便起床拿火折子点燃蜡烛端着。火光照耀,屋子当即亮了起来,曹宗渭已经换了身和白日里不一样的衣裳,长身玉立地站在她面前。 贺云昭把蜡烛放在烛台上,道:“夜里来做什么?把隔壁两个都吵醒了。” 榕院里没有旁的人伺候,两人说话也不用畏畏缩缩的,曹宗渭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道:“把你也吵醒了,是她们俩失职了。” 以他们三个的身手,不该把睡着的人吵醒。 隔壁传来扑通的声音,俩丫头齐齐跪下,膝盖骨磕在冰凉的地上,一点都没给自己留情面。 贺云昭怜惜是两个姑娘家的,便道:“是我自己没睡,怨不得你们。又不是廊下的麻雀,怎会一点声音没有?” 曹宗渭微微侧头,冲隔壁道:“夫人替你们求情。起来吧!” 两人起来之后,便自觉地退远了,不敢听内室里的人说话。 贺云昭纠正他道:“我已经不是夫人了,府里的下人都唤我四娘。” 曹宗渭笑道:“她们是我的侯府的人,不是伯府的人,我唤你夫人有什么错?嗯?夫人?” 连续轻唤了几声,曹宗渭一把将人拉入怀里,道:“夫人。” 跌落在温热的怀抱里,贺云昭勾着他脖子歪着脑袋道:“夜里来找我,怕是有事吧?” 曹宗渭搂着她的细腰,道:“贺夫人答应收你做义女。” 贺云昭欣喜道:“贺夫人真答应啦?” “自然,她还说便是不看在我的面上,也要认你。云昭,你比我还要紧。” 靠在曹宗渭的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贺云昭搭着他的肩膀道:“谢谢侯爷,这是我现在最开心的事。” 大掌在贺云昭的背上游移,曹宗渭敛眸笑道:“以后还有更开心的事。” 贺云昭笑而不语,以后的开心事……以后再说。 曹宗渭眯着眼不怀好意道:“若在忠信伯府,按辈分你可叫我一声哥哥,但在贺家,贺云京那小子是要叫我叔叔的,眼下你与他平辈,自当也唤我叔叔——云昭,叫一声我听听。” 咬唇而笑,贺云昭嗔他道:“做我叔叔还想娶我?” 曹宗渭叹气道:“为了你我自降一辈,便唤贺兄一声岳丈好了……” 前世的曹叔叔,这辈子居然要叫她父亲做岳父大人,贺云昭忍俊不禁,柔声道:“曹叔叔?” 曹宗渭听罢轻皱眉头,道:“这是你第一次这么唤我,怎么听着莫名的耳熟……” 这样也听得出来?贺云昭眨了眨眼,按着他的唇,转移话题道:“不止是为着贺家的事来的吧?”曹宗渭压了压下巴,道:“太子府的人很生气,你没了伯府夫人的诰命身份,就算老夫人和贺夫人收你做义女,也要小心些,我给你的两个丫头不要让她们离了你的身。程怀仁和沈兰芝,你也防备着些,还 有我听说沈玉怜不见了。” “不在尼姑庵了?” “我派人去查问过,不在了,说是有人把她接走了。沈玉怜走之前,沈兰芝去见过她。估计就是她把她侄女接走的。” 沈兰芝死之前还能救沈玉怜一命,还真是姑侄情深。 曹宗渭犹豫着,还是把那事告诉了贺云昭:“沈玉怜怀孕了,所以沈兰芝把她接走了。” 沈玉怜在被奸污之后才怀孕,肯定不是程怀仁的孩子,而且程怀仁说过,平乐郡主让不止一个人对她下手,只怕孩子是谁的,沈玉怜都不清楚。 那个孩子,肯定是留不得的,沈兰芝想必就为了这事把沈玉怜接走安置。 沈兰芝现在已经被当做犯人一样关押在迎春居,沈玉怜没多久就会知道她姑姑出事了。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了,沈兰芝和沈玉怜都没了还手之力。 贺云昭想了想,道:“不用管她们了,沈兰芝死了,沈玉怜自身难保,何况她最恨的人,也不会是我。” 的确,沈玉怜最恨的人就是程怀仁!她以前有多爱他,现在就有多恨他!其次恨的便是平乐郡主,再者便是贺云昭。 抛开这些不开心的事儿,曹宗渭又同贺云昭道:“估计没两天伯府的事就会传出去,伯府的堂会也该尽快办了,省得别人说你闲话。” “便是办了,也总有人要说闲话的,我不在乎,只你知道就好。” 曹宗渭将她耳边的碎发撩后边去,目光灼热地看着她,道:“我在乎,我不想别人说你一丁点的不好。” 贺云昭失笑道:“悠悠众口难堵,何必计较那么多。” 曹宗渭摸着她的额头,拨着她额上的如绸发丝,道:“只要是和你有关的事,我锱铢必较。” 贺云昭见他认真起来了,便安抚道:“帖子已经发出去了,就在三天后,外人面很快就会清楚我现在的身份,加之老夫人那般维护我,名声上面,不会难听的。” “那就好。等到这边堂会办完了,你年后去了贺家,再办一次,以后你便住在贺家,从贺家出嫁。婚期就定在二月好不好?” 二月才将将出了正月,曹宗渭也太心急了。 贺云昭揪着他的耳朵笑问:“这么着急?怕我跑了?” 曹宗渭紧紧地搂着她,附在她耳边道:“急的可不止我一个。”亲了亲她的小耳朵,又抵着她的额头,与她四目相对。 “那便二月。你现在几时走?时候不早了,再晚了我怕你睡不好。这几日你累坏了吧?” 曹宗渭舒适地闭着眼道:“是有点累,若是能和夫人同床共枕,第二日便不累了。” “当真?” “当真。” 贺云昭从他怀里坐起来,一把将他推倒在床上,坐在他身上,慢慢俯下身去,两手压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笑望着他道:“那你便在这边睡吧,早晨我叫你起来。” 曹宗渭枕着手臂笑看着身上的美人,笑盈盈道:“夫人这是想做什么?” 贺云昭腾出一只手替他解开衣带,眉梢带笑道:“替你宽衣解带,穿着衣裳怎么睡?” 揽住她的纤腰,曹宗渭咧嘴笑道:“夫人快些,我怕你动作慢了我熬不住。” 纤纤素手在他身上移动着,贺云昭一会儿子便替他除去外衣,拉开了被子让他盖着。 曹宗渭裹着被子,支着脑袋侧躺道:“夫人慢些进来,我先替你暖暖被子。” 除去袄子,贺云昭一下子钻进了被子里,贴着他的胸膛道:“已经暖和了。” 两个人睡,当然比一个人睡暖和。 曹宗渭抱着贺云昭,美滋滋地闭上了眼。她就像小猫儿一样缩在他怀里,都快叫他爱死了。 烛火渐渐灭了,曹宗渭还未睡着,怀里的温香软玉稍稍扭动一下,就撩拨得他的心弦乱颤,许是困的厉害了,他收紧了臂膀,不叫她乱动,替她掖了掖后背的被子,温声道:“睡吧。”贺云昭畏寒,身边这么个大暖炉,虽起初有些害羞,到底是舒服地睡着了。 第七十八章 晨光熹微,贺云昭和曹宗渭尚且都在熟睡,隔壁的待月来敲了敲门,两人才渐渐转醒。 一睁眼便看着枕边有爱人,俩人第一个表情便是笑容。 曹宗渭迅速起身穿好了衣裳,在她额上落下一吻,给她拉好了被子,轻声道:“你再睡会儿。” 贺云昭就露出一张脸蛋在外边,两手抓着被子,睁着丹凤眼道:“你昨夜睡的好不好?” “好,就是忍的太辛苦。”曹宗渭微笑着拧了拧她的脸颊。 贺云昭拿被子盖着脸,害羞道:“你快走吧,天亮了恐叫人看见。” 曹宗渭站在床边看着她躲进去的样子笑了笑,便趁着天不亮的功夫,出了伯府。 贺云昭又睡了会儿,等天大亮了才起来,文兰和文莲两个也已经再门外候着了。 梳洗罢,贺云昭便去同谢氏请了安。 寿宁院里,贺云昭碰上了一同来请安的程怀信。 程怀信冲贺云昭作揖道:“姑姑好。” 贺云昭点了点头,道:“昨夜在寿宁院睡的可好?前院的丰润堂已经收拾好了,今儿你便可以搬过去了。” 谢氏道:“信哥儿就住在后院吧,他一个人住前院我不放心,左右很快就要娶亲了,到时候便把喜堂设在后院,倒也方便。省得搬来搬去的麻烦。” 程怀信也早知谢氏要替他娶亲的打算,并未反驳,只乖乖道:“孙儿听祖母安排。” 贺云昭便起身道:“那我吩咐下去,把芙蓉堂收拾出来。” 芙蓉堂是后院正院之一,程家宾客没有没有安排在正院里,这个院子给程怀信住,是最合适不过。谢氏满意地点头道:“芙蓉堂一直有人打扫着,只需要添置些东西就行了。对牌也还在你那里,大物件你看着从库房里取,待会儿我还让我院里的人送几样东西过去。至于丫鬟婆子,三等四等的你拨几个伶 俐的过去,其余的贴身丫鬟我来安排。” 贺云昭可信的人手不多,程怀信跟前丫鬟,还得从寿宁院出。 应下之后,贺云昭便去忙活了,直到文莲来催贺云昭用饭了,她才回了榕院用膳。 吃过午饭,略略歇了一会儿,程家族人便都来送贺礼,算是承认了她是谢氏的义女。同程家女眷们谈笑了大半个时辰,贺云昭才将她们打发走。 榕院的客人才走完完,前院便有人过来禀了贺云昭,说程怀仁醒了。 自昨日晕倒,前院管事做主请了大夫之后,贺云昭便没再管程怀仁的事儿了,上午忙了一上午,便也未过问,或者说压根没想起来又这么一茬。 这会子下人禀了过来,贺云昭才记起来,程怀仁昨日晕倒之后,好像病的不轻呢。 贺云昭敷衍地吩咐下人好生照看,便没再多问,把前院的人打发走了。 程怀仁得知嫡母这般回应,忍着头晕目眩从床上爬起来,命小厮丫鬟伺候他梳洗,他要去给姑姑请安! 这厢程怀仁才穿戴完毕,披着披风出了门,往后院去,曹家父子三人便也来了。 程怀仁先一步到了榕院门口,与正要出门的贺云昭撞个正着。 程怀仁面色惨白,唇上毫无血色,指头尚在发颤,冲贺云昭作揖道:“姑姑……安好。”天上落起小雪,贺云昭穿着鹤麾站在石阶上,手拿铜炉,丫鬟替她打着伞。居高临下地看着程怀仁,她道:“仁哥儿可好些了?怎的不先去同老夫人请安,我这里事多,便不请你进去坐了,若得空了便去同 老夫人请安罢!” 程怀仁一副尚在病容中,弱不禁风的模样,握拳的手一直发抖,他含恨看着贺云昭道:“你早就知道他要回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狠狠地捶了一拳石墙,程怀仁仰头死死地盯着她,想知道这个一直被他信任的嫡母,到底是怎么样在算计他! 淡淡地勾了勾唇,贺云昭道:“与你相见的头一日我便说了,我会尽好嫡母的本分,但从未许过别的诺。这半年来,难道我有什么做的对不起你的地方?” 程怀仁嗓子眼都堵着,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是的,这半年她看似一直对他很好,可是结果呢……程怀信回府这么大的事,她一直瞒着他,还装了这么久的忠信伯夫人,假惺惺地替他说了一门高攀的亲事。 “你……把铺子交到我手上,给我请先生,替我相看姑娘,帮我定下亲事,是不是一直在算计我,一直在等着我一天之间失去所有的这一天?”贺云昭挑了挑眉,道:“铺子是你自己要去的,先生也是你要请的,亲事依旧是你自己提出要说的,我可从未替你做过主。你的事,我什么时候强行拿过主意,难道不是你自己的心思?怎么怪,也怪不到我 头上来吧?” 程怀仁仔细想了想,每一样都是他要求的,每一样都和她没有关系,可是为什么每一件事到了他手里都变成了最坏的结果! 许是气极了,程怀仁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有一肚子怒火想要发出来。他像疯狗一样张开大口恶狠狠地嚎叫着。 不待贺云昭身边的两个丫鬟出手,已经赶过来的曹家父子便跑到贺云昭跟前挡着。曹宗渭揪着程怀仁的衣领,瞪着他道:“你算什么东西,你没有资格冲她发火!” 随即曹宗渭右手一松,程怀仁便跌倒在雪地里,狼狈地看着地面站立着的人。 曹正麾也生气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大吼大叫,你读的可是圣贤书?” 曹正允也来凑热闹,呸了一声道:“姑姑这么好看,你也舍得吼她!” 程怀仁怒火攻心,气血上涌,喉咙一阵腥甜味儿,哭着道:“她是蛇蝎!她是蛇蝎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怎么会有这样美若天仙,心如蛇蝎的女人! 不悦地皱起眉头,贺云昭吩咐程怀仁身边跟来的小厮道:“还不把人扶回去!”在两个孩子面前这样闹,她心里很不舒服!小厮战战兢兢地扶起程怀仁,贺云昭走下石阶,明明白白地告诉程怀仁道:“不管是铺子、汪举人,还是太子府的亲事,都是你自己想要的,我从未替你拿过主意,我不屑用卑劣的手段害你,我所做的事, 没有一件不可对人言,知道吗?” 贺云昭向来都是堂堂正正地坑害程怀仁。 程怀仁脑子一懵,晕了过去。 小厮勉强扶起程怀仁,东倒西歪地往前院走,贺云昭招来路过的丫鬟,让她帮着忙把人扶去了前院。 对上两个孩子的目光,贺云昭立马换了柔和的笑容,道:“外边冷,屋里坐吧。” 四人一起进了榕院,曹宗渭坐下喝了杯热茶,两手撑着膝盖道:“俩孩子想过来玩,我正好有事顺路过来,便把他们俩送过来,天黑之前我来接他们,若是来的晚了,便让他们陪你吃晚膳。” 贺云昭点头应了,道:“你忙去吧,正好我这会儿也闲了,有功夫照看他们俩。” 曹宗渭还未走开,兄弟俩已经摩拳擦掌想往贺云昭身边奔了,待他走后,俩小猴子就扑过去了。 曹正允当然是直接扑进贺云昭怀里,道:“姑姑,你身上好软和。” 曹正麾只能勉强挨着贺云昭,腼腆道:“姑姑,好久没见着你了。” 贺云昭让文兰文莲两个上了糖蒸酥酪和一些零嘴,便让她们都出去了。 待月和抱云也在门口守着。 屋里的人一走光,曹正允就按捺不住了,拳着小手在贺云昭耳边道:“姑姑,我们都知道啦!你如今不再是忠信伯夫人了。” 贺云昭笑道:“你们俩改口倒快,是你爹同你们说的?”曹宗渭还真是嘴快。 曹正允摇头道:“不是爹说的,昨儿下午就听见下人在议论了,早上京都里都传开了,后来我和哥哥问了爹爹,就知道的更清楚了。” 曹正麾坐在罗汉床上傻笑,道:“姑姑,您什么时候来侯府呀?” 曹正允问的更直白,他摇着贺云昭的肩膀,道:“姑姑,你什么时候嫁给爹爹做我们母亲呀?我想要娘亲!” 往曹正允嘴里喂了一块山楂糕,贺云昭道:“你们两个鬼机灵!这话出去可不能乱说。” 外边流言四起,指不定怎么编排她和曹宗渭呢,若是不等谢氏办堂会亲自澄清,嫁到侯府的传言再闹起来,贺云昭的名声可不好听,将来去了侯府受人非议,对两个孩子也不好。 曹正允也很懂事,捂着嘴道:“我不说不说——那姑姑快告诉我们,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呀?” “你爹说,定在二月份。” 哥俩相视一眼,曹正麾道:“姑姑,我们也备了些薄礼,等出了正月,便送给您做嫁妆!”过年的时候,俩人还要收一些压岁钱和长辈的礼物,又是一笔财物,出了年再送给贺云昭,便又丰厚一些。 贺云昭不禁笑道:“我自己有不少嫁妆,用不着你们的。” 曹正允忙道:“要的!要的!女子嫁妆多,腰板儿才直!” 父子三人的心意倒是一样的,贺云昭便没再推辞,只道:“出了年我要搬到贺家去,你们往后再见我,便是去贺家了。” 俩孩子的心意她是明白的,反正都是要带到侯府去的,以后补贴在他们俩身上也是一样的,一家人的银子,换个花法也没什么区别。 榕院里气氛温馨热闹,勤时院里冷冷清清,下人们犹如泥胎木偶,没精打采地当着值,院里的雪一层层地堆积起来都没人扫——谁都知道这里住着庶出的哥儿,那么死心塌地地服侍他做什么? 程怀仁看过大夫以后,吃了一副药,醒了之后咳嗽的厉害,气虚加伤寒,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 这个时候,程怀仁开始想念沈兰芝和沈玉怜了,他真正的血亲,虽然有时候会给他添麻烦,但都是真的疼爱他的。 猛烈地咳嗽了一阵,程怀仁从床上爬起来,想去看看沈兰芝。到了迎春居外,看守的婆子个个都五大三粗,原先伺候的合春合菊早就不知道被打发去了哪里。 程怀仁说他想见沈姨娘,两个婆子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其中一个叉腰道:“三少爷,不是奴婢不肯,是老夫人和四娘不发话,做下人的不敢放您进去。” 说话是客气,语气里却没半点尊敬之意,程怀仁以拳抵唇,咳嗽得满脸通红,道:“我不算这伯府里的主子了是不是?!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叉腰的婆子本来想忍了,听到最后那句话立马炸了毛,气势更盛道:“三少爷你这就说错了,不是奴婢看低您,您倒也看看嫡庶的分别,那不是别人看低了谁,有些人身份低就是低!” 顶着个庶出的身份就罢了,生母还是个戕害嫡出哥儿的犯人,一起长大的表妹没出阁就破了身子,程怀仁在外人和伯府下人的眼里,畜生不如! 程怀仁受尽了委屈,下人的讥讽让他的愤怒一再叠加,却无还手之力——说来可笑,他现在连打这婆子一巴掌的力气都没有。 记下婆子的脸,灰溜溜地走了之后,程怀仁便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不知道睁眼看着承尘看了多久,进来个小厮传了个纸条给他。 程怀仁打开纸条,认出是沈玉怜的笔迹,表妹约他今日相见! 像是枯竭的树木被浇灌了一杯水,程怀仁忍着身体的不适,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的,带了个小厮坐着马车出了伯府。 表兄妹两人在一间并不热闹的酒楼客房里相见,程怀仁是个病秧子的模样,沈玉怜也是,她面无血色,脸色泛黄,看起来不像十四五岁的姑娘,反而像二十多岁的女人。 二人一见面便相拥痛哭流涕,沈玉怜哭过一番后,抹了眼泪肿着眼睛对他道:“表哥,我都听说了……” 程怀仁后悔不迭道:“是我看错了她!” 沈玉怜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哀伤道:“我听说信哥儿回来了,夫人与伯爷和离,老夫人认了她做义女,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程怀仁一拂袖,坐在椅子上满面悔意地把事情同沈玉怜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其中自然不乏诋毁贺云昭的词句。 沈玉怜听罢装作气愤道:“她好狠毒的心!枉表哥你平日里那般听她的话,甚至不惜与我和姑姑反目成仇,她却这般算计你,这是人做出来的事吗?!” 程怀仁捂面流泪道:“是我的不是,表妹,我后悔了!” 沈玉怜抱着程怀仁的头,安抚他道:“表哥莫要气馁,姑姑接我出尼姑庵的时候,同我说了一个法子,不过没来得及去办,她便出事了。”顶着一双猩红的双眼,程怀仁仰头道:“什么法子?”现在只要有任何办法能弄死贺云昭,他在所不惜! 第七十九章 沈玉怜贴近程怀仁的耳朵同他简单说了一遍沈兰芝的法子。 那害人的法子实在匪夷所思,程怀仁皱眉道:“可行吗?” 沈玉怜微微摇头道:“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不过咱们还需跟姑姑见上一面,否则找不到那人,这事便办不成。” 许是绝望得透顶了,程怀仁攥拳咬牙道:“那便试试看!” 兄妹二人同病相怜,同情地看着对方,欲语泪先流。 程怀仁擦去眼泪,鼻音浓重道:“表妹,我娘如何会把你接出来?尼姑庵里……好不好?” 沈玉怜忍着恨意,流着泪道:“我……身子不大舒服,姑姑便把我接出来治病。” 程怀仁饱含歉意地看着她,抓着她的手臂问道:“如何不舒服?是不是那些姑子们欺负你了?” 垂首摇了摇,沈玉怜目光闪躲道:“没有,只是风寒,吃几服药休养一段日子就好了。” 才不是几服药就能养的好的事儿!沈玉怜怀了孕,吃药落了孩子,休息了好些天,身子只稍稍好转一些,今日熬着出来,不知道忍受着多大的痛苦。 但是再痛沈玉怜都会忍,那些害她的人,男人女人,一个她都不会放过! 程怀仁也不再细问,问了她的住处,与她又约了个相见的时间,便打算回去想法子见沈兰芝。 沈玉怜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道:“表哥,他们肯定把姑姑看的很严,我记得迎春居后面有个狗洞可以进去,若是表哥实在没有法子……总之一定要见着姑姑啊!” 程怀仁重重地点头道:“知道了,若是逼不得已……我会想法子见我娘的。” 现在他已经沦落到要钻狗洞才能见到姨娘了么?程怀仁不禁自嘲一番,然后便从酒楼离去了。 沈玉怜扶着桌子休息了一会儿,目光怨毒地看向程怀仁走过的地方,这些人,她便是拼了性命,也一个都不会放过! …… 程怀仁回府以后,见伯府大门开着,若是没有贵客,平常大门都是关闭的,自家人都是从角门和后门出去。 走到大门跟前,程怀仁问了问门房,是谁来了。 门房告诉他,太子府的人来了。太子和太子妃,带着平乐郡主来了,是老夫人与贺云昭等一干有头有脸的程家人,亲自出来迎接,就在前院大厅里。 程怀仁快步去了前院大厅,在隔壁暖阁门口躲着,伸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 这回太子府的人来,是为着退婚一事。 太子听说程怀信回家的事之后十分气愤,与太子妃商议了一番,便找上了门来。 现在太子和太子妃在忠信伯府大厅的上座,平乐郡主坐在马凤仙旁边。谢氏与贺云昭,还有大老太爷、二老太爷、四姑奶奶都在下边陪坐着,绷着脸仔细地听话。太子妃已经拍过一次桌子了,她冷着脸道:“算计谁不好,算计到我头上来了!六月和离,还敢充当诰命给我儿说亲!这婚事,你们要不给个说法——我告诉你们,忠信伯府的名字,从此甭想再出现在皇上 的耳朵里。” 这桩亲事确实是程家做的不对,但太子妃这般盛气凌人,丝毫不把伯爵大府放在眼里,也未免太嚣张了些。这事儿有贺云昭的责任,她不推脱,但也不想给伯府添麻烦,便解释道:“太子妃息怒,我虽在六月便与伯爷和离了,但老夫人早就认了我做义女,便不是诰命身份,现在伯府上上下下的事儿也暂时由我打 理。亲事就算是挪到现在说,老夫人身子不便,也还有可能会交到我手上。若您觉着我身份不够体面,那我便同您赔个礼。” 缓缓起身,贺云昭冲太子妃福一福身子,不等马凤仙叫她起来,便一直保持姿势不动弹。 马凤仙心里怒气难消,便一直不开口喊起,冷冷地看着贺云昭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太子府要同伯府说亲,轮的到你做主?”谢氏接茬道:“太子妃此言差矣,云昭是我程家上了族谱的人,是我伯府里正正经经的主子。倘或你这时候有意同伯府说亲,我身体不济,不便出面,也是全权交由云昭处理,这事还真就轮得到她做主了! 她的眼光,她的心意,我都信得过。” 谢氏是什么人?年轻时候出了名的彪悍,莫说太子妃,便是后宫妃嫔,她也未必会奴颜婢膝。何况太子这一家,她并不看好。谢氏虽然大门不出,但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她手里的庄子铺子,管事的、账房、庄头都是能干人,外面的事儿和朝堂的事儿,她心里都有数。就太子府现在在外的名声,她可不认为太子之位坐的有多稳 妥。 太子妃没想到谢氏这般拆她的台,语气不悦道:“程老夫人,自己孙儿的亲事居然要交由一个不经事的小姑娘之手,您这是看不起我们太子府,还是不重视庶出孙子?” 谢氏道:“我身体有疾,御医都知道,腊月里才好转一些,若是为着孙儿的婚事,把自己给熬死了,还叫他们替我守孝,岂不是适得其反?难不成太子妃就乐意看我这老东西死了算了?” 先帝登基后,封了一批诰命下去,但谢氏的诰命是先帝单独亲封的,这般殊荣,连太子都要敬畏三分。谢氏都把话说的这么狠了,马凤仙又岂敢硬碰硬? 太子瞧了旁边的妻子一眼,马凤仙放软了语气,道:“老夫人这说的什么话?便是看在先帝的面上,也要看着您长命百岁才是!”争回了一口气,谢氏也不再穷追不舍,亦放低姿态道:“太子妃息怒,云昭虽然是六月和离,但仁哥儿说亲一事那时候也是该重视了,她也是得到我的许可之后才帮着给仁哥儿相看。若太子妃说我们是有意 算计,那可是冤枉云昭和伯府了。不瞒您说,那时候她相看的头一家,可不是太子府,而是另有其人,后来不知怎的,两家就结缘了……依我看,是天意,而非算计。您说是不是?” 马凤仙回忆起了亲事的起源,明摆着是程怀仁自己勾搭了平乐,然后太子府又想算计伯府,这才给怀鬼胎地定了亲,说起来,太子府也没什么好心思,不过是吃了亏,所以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再算的仔细些,马凤仙也想明白了,要说算计,也是程怀仁先算计,贺云昭顶多算个帮凶。谢氏看着马凤仙脸上表情几度变化,且颜色渐渐好转,适时道:“还有个内情您不知道,这桩婚事多半是仁哥儿自己做主的。云昭那时候的身份尚只是他的嫡母,而非生母,她也怕人说闲话,而且那时候都 和离了,更怕之后离了伯府被人诟病,这事都是仁哥儿自己拿的主意,她只是帮衬一二而已。” 马凤仙完全明白了,全是程怀仁心比天高,不要脸才成了这桩婚事! 颜色稍霁,马凤仙冲贺云昭道:“原是误会,快起来吧,别伤着腰了。”行礼的姿势,可没那么舒服。 贺云昭不疾不徐地站起身子,回到了原位上。马凤仙心里还是不舒服,而且不肯拉下面子承认自己也有错,便略带怨气道:“四娘也是的,既然和离了,怎的不同我说一声?还有二公子要回府的事也不知会一声,差点都要做亲家的人了,又不是外人! ”贺云昭微笑道:“和离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便没有声张,而且老夫人怕我身份压不住下面的人,也嘱咐过我,不要漏了风声,省得府里乱成一团。信哥儿要回来的事儿,若是我早晓得,自然会告诉太子妃, 不过信哥儿回府,实在意外,便是我义母,也是腊月中旬的时候才知情。” 谢氏点头道:“腊月中旬的时候,武定侯才告诉我们,在外边偶然寻着了信哥儿,我这才晓得信哥儿还活着,不然我早就把他接回来了,何必等到腊月二十?” 两人一唱一和,把事情说的严丝合缝,马凤仙一点错儿都挑不出来,硬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撒也撒不出来。 贺云昭知道马凤仙心里的症结在哪来,便淡笑道:“倘或知道信哥儿要回来,也会先紧着信哥儿亲事的说,仁哥儿这个做弟弟的,自然要往后放一些。要我说这也是阴错阳差……”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她若要同太子府说亲,必然是把将来要继承爵位的哥儿说给他们,把程怀仁说给太子府,完全是意外。若是太子府要悔婚,那可就是嫌贫爱富!和伯府没什么关系。 马凤仙也听懂了贺云昭话里有话,若程怀信早些回来,伯府也不会把一个庶出的哥儿说给太子府,只能说是天意弄人,太子府自己如意算盘打的不好。这时候想反悔,还得白白担个不仁不义的名声!比起女儿的亲事,这口气咽下就咽下了,亲事必须退掉不可,马凤仙便笑着道:“四娘说的有道理,不过我好像记得合八字的时候,庚帖上写错了我儿的生辰八字,我看还是再合一遍的好,若是没有相冲的 ,这桩婚事还作数,毕竟我们太子府也不是欺贫爱富的人,若是相冲了,为了各自孩子的前程,便罢了吧!” 八字不合的理由,是最体面的解决办法,谢氏和贺云昭相视一眼,皆点头应下了。 这一次合八字,自然是大大的相冲,在座的人心里都明白。 马凤仙怕有人说漏了嘴,还是敲打道:“若是因着八字不合而有缘无份,那我们做父母的也是没有办法,诸位想必可以理解我这做母亲的心吧?” 在场之人俱都低头应是。 解决了婚事,马凤仙总算心里舒坦了一些,但程怀仁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狗东西,她还是恨的很,一个庶出的哥儿也敢觊觎她的女儿! 大厅里将将静了下来,明荣大总管进来禀道,圣旨来了! 谢氏起身,领着众人出去接旨,太子府的人也都跟了出去,跪着迎旨,住后院的程怀信也赶了过来。 皇帝面前得脸的太监宣了旨,念忠信伯之功,惜其之命途多舛,现封程怀信为忠信伯世子。一应服饰等物,一并附上。 程怀信接旨谢封之后,前院里的人全都站起来,太子府的人过去问候了下旨太监一声,谢氏递了礼过去,太监便回去回旨了。 谢氏领着众人又回了大厅,笑着让程怀信把圣旨收好,过会子全家人一起开祠,供奉在程家祠堂里。 程怀信应下后,入了大厅,冲太子府的人和程家长辈见了礼才坐下。 平乐郡主还是头一次见着程怀信,她打量着他,虽然是个瘸子,脸却长的很好看,而且比程怀仁还要白,还要薄弱,尤其那双隐藏在衣摆之下的腿,走起来一拐一拐,让她觉着很有趣。 垂下眸,平乐郡主忍不住浮想联翩,虽然是个残废,但也是个好看的残废,她有点儿喜欢。 平乐郡主推了推马凤仙的胳膊,马凤仙也没忘了另一件事,今儿来不仅仅是为了退婚——其实嫁给哪个哥儿都没关系,但一定要是继承伯爵之位的那一个,既然庶出的不行,那就嫡出的。 马凤仙笑问谢氏道:“恭喜二公子成世子了——他在外耽误了好几年,也是该说亲了吧?” 谢氏脸色骤变,居然把主意打到她孙儿头上了,平乐郡主是什么烂货,也想做她的孙儿媳,想得美! 伯府和太子府的亲事上,程家已经不是站不住脚的那一方了,谢氏还怕个什么?当即黑着脸道:“不劳太子妃操心,信哥儿的婚事已经定下了。” 马凤仙当然知道这是搪塞她的话,但她又不能刨根问底地拆穿谢氏,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道:“那便提前恭喜一声了。改明儿我会把庚帖送到贵府邸,劳烦老夫人再去合一遍,太子府随时恭候大驾!” 说罢,太子府的一行人,便一起走了。平乐郡主不当明着同马凤仙说话,待出了伯府,上了马车便同母亲闹道:“娘,伯府的世子长的不错!” 马凤仙戳了戳女儿的脑袋,呵斥道:“你先把自己身上弄干净了再说,一桩婚事没退,就想着第二桩,到底还嫁不嫁了!” 平乐郡主想着那张白皙的脸,念着程怀信弱不禁风的模样,心里就痒痒的很。但再想要,也得忍着,先把和程怀仁的这桩婚事清算干净了,再去筹谋下一桩。 …… 忠信伯府里,谢氏带着族人入了祠堂,把圣旨供奉起来。 大家都对程怀信道喜,而程怀仁则一路从前院跟了过来,暗暗地躲在祠堂外边,看着里面的人,众星拱月般地捧着他的嫡兄。 程怀仁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废物,居然占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圣旨和衣冠,都该是他的啊! 程家族人从祠堂出来之后,程怀仁慌忙躲了起来,因跑的太急,还在入穿堂的时候摔了一跤。 程怀信早就看见了庶弟在暗中偷窥,从祠堂里出来之后,到穿堂里看着还未爬起来的程怀仁,好心道:“三弟,地上凉,快起来吧!” 程怀仁狼狈地爬起来,面若冰霜地看着嫡兄,冷冷道:“恭喜二哥!” 程怀信柔和一笑,眸如星子,道:“你是不是很难受?”随即咧着嘴角大笑道:“我那两年,生不如死。”拍了拍程怀仁的肩膀,他继续轻声道:“往后,你也会体会到的。” 程怀信看着程怀仁一瘸一拐地离开穿堂,他恨恨地看向嫡兄,乐观地想着:想要带打理好伯府,没那么容易! 然而事实好像和程怀信想的相去甚远,天黑之前,伯府铺子里的掌柜,都带着账本到了伯府里,同程怀信交待一年里的收支状况。 贺云昭也坐在芙蓉堂的议事厅里的屏风后面,替程怀信坐镇。 程怀信镇定冷静地检查了账本,问了几句切中要害的话,不过半个时辰,就把几间铺子里的事儿料理完了。 掌柜们走后,贺云昭夸赞了程怀信两句,还问他是不是在蜀地的时候学的。 程怀信微微弯腰道:“姑姑猜得对,在蜀地侯爷专门请了人教我。” 曹宗渭为的就是有这么一天,程怀信能自主自立,不让程怀仁有可乘之机。贺云昭便也能安然脱身。他也算对得起程志达了。 料理完事情,贺云昭同程怀信一起去了寿宁院。 谢氏告诉贺云昭,请封世子之事是曹宗渭帮的忙,皇帝看在武定侯府的面子上,也念着忠信伯府以前劳苦功高,轻易便允了这事。 谢氏道:“圣旨下的及时,等堂会那天,信哥儿便可以体面地去待客了,到时候也可以替你正名,你们俩,都会好好的!” 寿宁院被喜悦的气氛包裹着,而勤时院里,程怀仁的脑子里,还浮现着方才掌柜的们对程怀信的溢美之词。 程怀信回府,根本就是提前预谋,谢氏和贺云昭在大厅里太子府的人说的话,全是搪塞而已! 还有穿堂里程怀信看他的眼光,程怀仁到现在还记得,嫡兄一定会折磨他,杀了他! 惊骇得四肢百骸都是凉的,程怀仁躺在穿上哆嗦着,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地消逝。 天黑之后,程怀仁才缓过劲儿来,勉强吃了些东西饱腹,趁着黑夜,披上披风便去了迎春居,他得去找迎春居的狗洞! 偷偷摸摸地去了迎春居,程怀仁避开了看门的婆子,围着院子转了一圈,果然在院子后面看见另一个狗洞。 这几天连着下雪,或大或小,狗洞那里积雪融化之后,全是脏兮兮的泥土。 程怀仁个头不小,脑袋可以钻进去,身子却钻不进去,探着脑袋进去,见院子里没人看守,在旁边捡了块石头把狗洞砸大了些,费劲地往里爬,沾了一身的泥巴,总算进了迎春居。 站起来之后,程怀仁浑身都是污泥,膝盖处尤为严重,湿冷冷的泥水沾在上面,冻的他的双腿发寒。 猫着腰贴着墙壁往正屋里走,程怀仁见院子里确确实实空无一人,便敲了敲窗户,敲了三次过后,沈兰芝才过来开了窗。 沈兰芝捂着嘴,没让自己叫喊出声,含着泪把窗户打开,让程怀仁翻了进来。 屋里没有炭火,冰冷的像阴冷的牢房。 端了一柄烛火过来,沈兰芝替儿子哄着手,道:“冷不冷?是不是钻洞进来的?” 程怀仁点了点头,哆嗦着烤火,脱下湿冷的衣裳,把沈兰芝的衣裳披着,才勉强暖和起来,有了说话的力气。 沉默了许久,程怀仁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娘,对不起。” 说完程怀仁就落泪了,当初是为什么鬼迷心窍居然那般信任嫡母,却落得这个下场! 沈兰芝抹了抹眼泪,侧过头去,哑着嗓子道:“看守我的婆子们吃饭去了,估计半个时辰内会回来轮班,她们不会进来,但偶尔也会来院子里看看,咱们长话短说吧!” 程怀仁连续地点了点头,懊悔道:“儿子错了!儿子真的错了。”抹了把脸,他道:“我下午见过表妹了,是表妹叫我来的,说您有法子报仇!” 沈兰芝面目狰狞道:“这回你可再不能心软了,便是拼尽一切也要弄死何云昭!”说了这句话,沈兰芝便去房里把积攒的财物尽数拿了出来,整整一大包袱,全部交给了程怀仁。 第八十章 程怀仁看着一大包袱的东西,黄澄澄的金子,还有各类首饰,他眼睛都直了,没想到沈兰芝居然有这么多的私房钱。 沈兰芝眼里没有一点舍不得,命都快没了,她现在只想报仇! “仁哥儿,这些钱都是我攒下来的,本来想留给你将来做官用的,眼下是用不上了。何云昭把咱们三人害得这么惨,我便是死了也闭不上眼!这钱你拿去见一个人,你给了钱,她便会替你办事。” “那法子行得通吗?” 沈兰芝摇摇头道:“听说她的巫术很厉害,要是花银子,遇上她心情好了,便肯帮。” “那她若是心情不好呢?” “你只说我让你去的,她便会答应,我与她祖上同宗,她会帮的。” 程怀仁接了银子,握着沈玉兰的手道:“娘,我不想你死!” 沈玉兰抹泪道:“我也不想死,可是逃不掉的,我是伯府的妾侍,便是逃了也要被追捕一生,还会连累了你。儿啊,你替我报仇便是你最大的孝心了。弄死了何云昭,我死也瞑目!” 程怀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现在心里只有后悔两个字,倘或他少听信贺云昭一些,少贪图富贵权势一些,是不是结果没这么坏? 沈兰芝眼泪不停地掉,她一边擦一边道:“你下午去见怜儿,她现在怎么样?身子好些了没有?” 抱着鼓囊囊的包袱,程怀仁道:“她说风寒好些了,但还需休养。” “风寒?怜儿又得了风寒?” 程怀仁纳闷道:“难道之前得的不是风寒?” 沈兰芝叹气道:“她怕是不肯对你说。她不是得了风寒,是带下病,而且她怀孕了!” “什么?!怀孕了?是……那次怀上的?” 无奈地点点头,沈兰芝道:“是的,可怜的怜儿,连孩子是谁的都不知道。我瞧过她了,落了孩子,也不能再有孕。她一生,算是毁了啊!” 程怀仁无力地握着拳头道:“平乐郡主太可恨!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歹毒的女人!” 然而不是程怀仁的沉默,平乐郡主也不敢这般放肆,罪魁祸首说到底还是他! 眼看着时候不早了,沈兰芝不敢多留程怀仁,便催促道:“你快走吧,省得叫人发现了。记着早些去找龙道婆,我就算死了,也要看着这贱人在我前面死!” 程怀仁抱着包袱从窗户翻出去,又顺着狗洞爬了出去,在漆黑的夜里,贴着墙壁一路跑回勤时院,在屋里呆呆地坐了一个时辰,才回过神来。 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尽管那个女人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了他希望,这个时候,他也该毫不犹豫地杀死她! 心头一阵绞痛,程怀仁竟然发现自己有点舍不得她!为什么背叛他的人会是她啊,为什么会是他最信任又最……敬爱的人! …… 贺云昭沐浴完,连续打了两个喷嚏,刚一进屋,内室里边,便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曹宗渭在家中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踏雪而来。 迎上贺云昭,曹宗渭亲手给她披了件鹤麾,将她搂在怀里往床边走,道:“怎么不带件厚衣裳去,瞧你冷的。” 贺云昭道:“伺候的丫鬟已经回修齐院了,内室到净房才几步路,我懒得拿那么多东西。” “待月抱云不是在隔壁?叫她们伺候着不就行了。” 喝了一口曹宗渭递过来的温茶,贺云昭握着茶杯看着他道:“她们俩不是干这种事的人。” 两个功夫这般厉害的姑娘,伺候她沐浴,简直是大材小用贬低人家。 曹宗渭无奈笑道:“伺候你,是她们的福气。在你身边都不用打打杀杀的,多待一刻,便多活一刻,伺候你沐浴也是理所应当的。” 贺云昭含着茶杯的沿口,鼓了鼓嘴,道:“我是看在你的面上,才没敢轻慢她们,怎么成了我用人不当了。” 曹宗渭推着她坐在床上,道:“夫人这般看重我,是我错怪了夫人,请夫人赎罪。” 学着那些读书人的模样,曹宗渭给贺云昭结结实实地作了个揖。 贺云昭按着他的脑袋道:“可别!堂堂武定侯,给我一个小女子行礼像什么样子?” 曹宗渭挨着她坐着,道:“给夫人赔罪,只会是美谈。” “除了你我,又没人看见,哪里就美了?” 挨着她的耳朵边上,曹宗渭轻声道:“夫人想叫人看见?” 贺云昭把茶杯搁在床头的束腰高几上,道:“还是别了,省得叫人说闲话,我倒是不怕,就担心传到两个孩子的耳朵里不好。” 曹宗渭环着她的细腰道:“他们俩比我还着急的紧,天天催问我,什么时候把你娶回家。我倒是想明儿就把你娶回去……”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贺云昭摸了摸他的胡茬道:“不是定在二月了么?这会子便等不得了?” “等不得,等不得!没有夫人,度日如年。” “那你岂不是多活几十年,还不好?” “要夫人陪着,少活几十年也是可以的。” “呸!什么少活,你本就比我长七八岁,还要少活……我以后可怎么办?” 曹宗渭抱着她笑道:“夫人嫌我老了?夫人别担心,二十岁的人,还未必如我。” 贺云昭嗔他一眼,道:“胡说什么呢?” “是不是胡说,夫人嫁给我就知道了。”别的不敢保证,体力这方面,曹宗渭绝对不输给任何人。 贺云昭捶了他一下,笑骂他没个正经,曹宗渭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道:“以后日日夜夜都不正经。” 贺云昭问他:“你不怕叫丫鬟看见了?” “谁敢看我就挖她眼睛,谁敢说,我就割她舌头。”长松院的下人都是这么管制的,没有一个人敢乱嚼舌根。 贺云昭不与他调笑了,催着他早睡,堂会在即,她忙的事儿还多着呢。 曹宗渭体谅她管着偌大的伯府,实在辛苦,便也不闹她,替她除去鹤麾,给她暖了被子,便与她相拥而睡了。 烛火熄灭之后,贺云昭睡意朦胧,迷迷糊糊之间,觉得他还没睡着,抵着他的胸膛,她道:“你……怎么了?” 曹宗渭淡淡道:“有些热,不要紧,夫人离我远些就好。” 闹了个大脸红,贺云昭翻身对着墙壁,蒙着被子就睡了。 曹宗渭笑了一阵,替她揭了被子,环着她道:“夫人真可爱。” …… 伯府堂会的这日,门庭若市,来的宾客比贺云昭想象的还要多。 来的人一个是因着皇帝亲封世子的面子,二个是为了伯府的家丑,都想来听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外面传言多种,都说是原先的伯府夫人勾搭上了武定侯,武定侯无意间寻到了程怀信,遂拿嫡出的哥儿来要挟谢氏,要谢氏许贺云昭一份和离书,其实这两人早在夏日那会儿就已经好上了! 还有说话说的重的,便直接骂贺云昭是荡妇,若非有个武定侯照拂着,这样的女人早就要被勒死了! 当然也有维护贺云昭的,说她早就拿了和离书,不过是为着和谢氏的情分,才留下来帮衬着,不然谢氏也不会认她做义女。 不喜欢贺云昭的那拨人自然反驳说:谁不知道程怀信是府谢氏唯一的血亲了,武定侯肯定是拿这个要挟谢氏,她不得已才收了贱妇做义女。 不管外面人怎么说,当事人都很沉得住气,堂会的上午,芙蓉堂里,贺云昭和谢氏皆春光满面地迎客,她们脸上没有半点的窘迫和不情愿。 京都有头有脸的人家里,只要老一辈人还在的,基本都让自家当家的儿媳带了礼到了忠信伯府,其余贺云昭请的动的人,也都来了,接着便是武定侯府和贺家的人一起来了。 女眷们聚在芙蓉堂里,客人都到的十之八九了,谢氏才说了开场的话儿。这厢谢氏话还未说完,一个穿着洒金遍地嫩绿色袄子的妇人,梳着双丫髻,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插着腰盛气凌人道:“程老夫人太不把我何家放在眼里了,好歹是做过亲家的,便是我家姑娘同伯爷和离了 ,也不至于办个堂会都不请何家的人吧!”众人循声望去,卢氏正趾高气昂地站在明间里边,看样子不像是光明正大地进来了,而是像跟着哪家妇人混进来的。 第八十一章 忠信伯府今日堂会办的热闹,谢氏恨不得将程怀信回府的事昭告天下,请宾宴客的时候,也没拘着家世出身,来的客人鱼龙混杂。不过也都是官宦之家,了不得品级低一些而已。 只要有人肯帮卢氏打掩护,很容易就能跟着混进来。到时候两边假装不认识,卢氏不开口,谁也不知道卢氏是跟着谁进来的。 贺云昭猜想,带着卢氏混进来的,要么是拿了卢氏的银子,要么是为着看忠信伯府和她的笑话。 不管是为着哪一种,卢氏今日来了都不是坏事,因为贺云昭有法子让她走着进来,灰溜溜地滚着出去! 贺云昭排众上前,微笑着对卢氏道:“这不是卢家大娘吗?我记得今日好像没有请你过来,怎么穿着打扮的像个丫鬟?你不是被我爹休了么?怎么就敢代表何家的人在这儿耀武扬威了?” 这一连串的发问,使得卢氏面色一僵,她道:“你听谁说的!我不过回娘家住了一阵子,休什么休,你便是不想认我这个养了你十几年的嫡母,也不至于这般编排我吧!” 休妻是件很耻辱的事,卢氏当然不会当众承认,反正何伟业休她的时候,只是给了休书,也没有请两家亲戚当面说清楚,只要何伟业不在,她就可以一口咬定没有这回事!贺云昭冷笑道:“我爹亲口同我说的,因你坑害强迫我婚嫁,以前在何家也待我不善,现在还害了你自己女儿的亲事说不成,儿子也受你影响,这样的无德之妻,不休了另娶,还留着做什么?等着你把何家 上下都害惨了,再去求祖宗庇佑?” 卢氏慌张道:“你什么时候听你爹说要另娶了?” 贺云昭笑道:“你不知道吗?就在休了你的不久之后,他便说要娶个贤德之妻回去。” 着急地低下头,卢氏眼珠子乱转,嗫嚅道:“不可能……不可能……” 贺云昭走近一步,道:“他已经休妻了,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卢氏脸色发白,再不敢底气十足地拿着嫡母的身份去欺压贺云昭,动了动嘴皮子,始终没忘记那人许她的好处——她在卢家过的很不好,手里没银子,何家回不去,日日在娘家看人脸色不说,处处小心, 常常赔不是才能过上比以前一半还不如的日子。 只有得到大量的钱财,卢氏才能重获体面,为了钱,她可以豁出去与贺云昭当堂对骂的! 挺直了身板,卢氏刻意避开休妻一事,抬着下巴对贺云昭道:“你说谁无德?这世上最无德的人,是你!” 谢氏冷漠地看着卢氏,她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配合着贺云昭,把这个泼妇骂得体无完肤!既然敢选在今日来寻衅挑事,那就要想好能不能全身而退! 贺云昭不紧不慢道:“我如何无德了?请卢大娘指教。” 今儿堂会不光是为着让程怀信同众人见面,也是为着让替贺云昭正名,既然卢氏这个傻子自己送上门来了,她岂有不利用的道理? 当堂对峙这种事儿,贺云昭再拿手不过。比嘴皮子,这京都还没有几个人说的过她!卢氏想着银子,胆子便大了,把提前打听好的事情拿出来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下的那些好事,几个月前你便与武定侯不清不楚,还有人看见你与他拉拉扯扯,你可知道你是有夫之妇!这般好的一门亲 事,你不珍惜,还给伯爷戴绿帽,你不光无德,还淫荡不知廉耻!” 这样刺耳的话,在座的妇人听了都皱起眉头,甚至让自家未出阁的闺女到隔壁避一避。 卢氏太没分寸,座上有头有脸的人,都恨不得将卢氏给打出去! 谢氏也见不惯卢氏这般泼皮样儿,猛地拍桌而起,走到贺云昭身边,高声道:“哪里来的恶妇!我忠信伯府的事儿,还轮得到你置喙?!你可知诽谤侮辱从一品伯爵,是什么罪名!” 谢氏咄咄逼人的模样,让卢氏怕了,她畏畏缩缩地顶嘴道:“程老夫人可别给我乱安罪名,难道我说错了?何云昭这个死丫头,难道不是与武定侯有苟且?”谢氏一丁点都没有客气,命邹妈妈一个巴掌扇在卢氏脸上,道:“你一下子把伯爷和侯爷都骂上了,那我就告诉你!云昭是个好姑娘,六月初十便与伯爷和离,和离书程家族人亲眼瞧过,官府也是盖了章的!是我强行拘着她在伯府替我管家,才拖累了她。给伯爷带什么帽子的事儿,都是子虚乌有!她和侯爷两人相处之时,不是伯爷院里三五个婆子妈妈还有个从宫里出来的万嬷嬷盯着,便是在我的寿宁院里 由七八个丫鬟婆子,和我,亲眼看着,他们俩有没有苟且,是你清楚,还是我清楚一些?!更遑论云昭这般好的姑娘,便是有人对她动心难道不正常么?只要她和离了,爱嫁给谁,你一个弃妇管的着?”谢氏扫了扫在座的一眼,道:“诸位,今日请你们来还为着一桩事,云昭性儿好众所周知,我怜惜她是被嫡母坑害才嫁到伯府,遂放她和离,但我实在喜欢她,已经将她认做义女,正正经经地把名字写在了 我忠信伯府的族谱上,以后她便是我程家堂堂正正的千金小姐,不论出嫁还是待嫁,我程家都会上心!”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贺云昭六月便是自由身,白白担了小半年伯府夫人的名头,还替谢氏打理偌大的伯府,果真是有情有义的好女子!谢氏是什么人?彪悍精明,并非故步自封见识浅薄的妇人,能得她的赞赏信任,可见贺云昭实在是不错,座上人大多嫌弃卢氏这般举止,这会子已经都偏向了贺云昭,打心底里觉着她品行好,可怜的是遇 着了这般无礼胡闹的继母! 再也没人觉着是武定侯和贺云昭有了私情,从而用程怀信拿捏住谢氏帮着掩盖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谢氏就是因为贺云昭品性好,才喜欢她,心甘情愿地认她做义女! 裴家人道:“亏得老夫人认了云昭做义女,否则不知道这狠毒的继母,还要怎么欺负人呢!”卢氏看了看周围的人,剜了裴夫人一眼,道:“云昭是我的女儿,我是她正经嫡母,将来她的婚事由我与她父亲做主,忠信伯府的人凭什么横插进来?!你想认她做义女,你问过我没有?你们是伯爵之府又 如何?除非是皇上赐婚,否则你凭什么管我家女儿的婚事?何云昭,你这就是弃根忘祖,嫌贫爱富!”贺云昭道:“我的名字入族谱那日,我爹可是亲自来过一趟——对了,你已经被我爹休了,你自然不知道。你一个被休了的弃妇,如何敢把手伸到我的头上?怎么?卖了我第一次,还想卖我第二次?忠信伯 府给你的聘礼,还有我生母留下来的嫁妆,你都花完了?”在场有年纪小的姑娘拿着帕子捂面,惊恐道:“她贪墨四娘的嫁妆和聘礼啊!”嫁妆是一个女子去夫家安身立命的根本,倘或被继母昧下了,基本等于后半生都没了指望。未出阁的姑娘们以己度人,非常厌 恶这种人。 贪墨继女嫁妆的事儿,可不止是被人唾弃这么简单,为此打官司的事儿都不少,这样的继母,是要下狱的! 卢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结结巴巴道:“你胡说!我根本没同你爹和离,你的聘礼和嫁妆,都留在何家……我哪里贪了!” 贺云昭冷笑道:“在何家哪里?你女儿的院里,还是你儿子的院里?或者你还带到娘家去了?当初我带到伯府的嫁妆三十六抬,已经如数还到了何家,你昧下多少我的嫁妆去,你真当别人不知道?” 这会子又有人声音不大不小道:“那事我听说了……三十六抬,还有烂木头充数!” 卢氏一口咬死没有被休,硬说东西都在何家,她分文未动! 贺云昭这厢正预备让人把她嫁妆的礼单拿过来,外间的丫鬟进来道:“老夫人,四娘,武定侯带着二少爷来请安了。” 这下子更热闹了,谢氏道:“请进来!” 武定侯与忠信伯府的交情大家都知道,曹宗渭虽然是外男,对伯府少爷颇有照拂,今日也带着程怀信与各世家大族相交,这会子只是过来请个安,众人也就不避着了。 武定侯带着程怀信进来之后,身后还跟了一个中年外男——何伟业。安抚地瞧了贺云昭一眼,曹宗渭便同谢氏请了个安,道:“老夫人,前院客到齐了,有管事暂且照看着,我带信哥儿过来同众夫人请个安。还有何大人听说家中弃妇在此吵闹,便央我将他带进来,好歹也算 一家人,便未避着了,若有叨扰,诸位见谅。” 方才丫鬟进来并未禀明何伟业也来了,因为曹宗渭特地嘱咐过的,就是要让卢氏措手不及,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这下子才好了,卢氏不是说没休妻么?她的“丈夫”何伟业就在这儿,一问便知! 所有人都竖着耳朵,想看看卢氏的嘴脸,能难看到什么地步。 谢氏笑道:“劳烦侯爷替我们费心了。”笑容很快就淡了,她对何伟业道:“何大人,这位说与你尚未和离,要把我家云昭捉回去再定一次亲,何家还要再卖第二次女儿?” 何伟业觉着颜面无存,这些女眷当中,不乏他上峰的上峰家的夫人,卢氏这样子闹,他的脸算是在京都里丢得干干净净了! 脸色黑沉沉的,何伟业抱拳的手因用力过度而发抖,他低着头道:“老夫人说笑了。我是未与卢氏和离,我已经休了她!至于云昭的亲事,轮不到她插手!” 屋内一片哗然,已经被休的妇人居然还敢过来插手别人女儿的婚事,这和卖人的老鸨有什么区别? 何伟业受不了别人看他的眼光,道了声歉,便把卢氏的领子揪着,将人拖了出去。 他们俩走之后,屋里还有人在指指点点,曹宗渭见贺云昭已经顺利脱身,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便对谢氏道:“老夫人,我先去前院瞧着,信哥儿一会儿过来也行。” 何伟业来的巧,贺云昭当然知道是曹宗渭的手笔,眼下该说的事都说清楚了,她也无惧别人的目光了,便扶着谢氏上座,笑对程怀信道:“信哥儿还不同各位夫人见礼?” 程怀信虽然瘸了,他也能感受到别人看他瘸腿时的惋惜,内心却十分淡然,面上一派平静,在谢氏和贺云昭的指引之下,同众夫人见了礼,与同龄的姑娘们也问好了。 这便算是让众人都认了认程怀信,忠信伯府的世子,回家了! 贺家人和裴家人因着武定侯府的关系,都很照顾忠信伯府,甄玉梅与裴夫人在其中帮腔,夸赞着程怀信,屋内气氛正好。 程怀信请过安后,便出了芙蓉堂,走路的背影虽然不大好看,但方才请安问好的气度,以及他忠信伯世子的身份,多多少少在外人心里有了一定的地位。 待程怀信走了之后,谢氏便与几个旧时有来往的家族女眷闲聊,还给了几个十四五岁待嫁的姑娘一些见面礼。大家当然知道谢氏的意思,这不是明摆要替程怀信相看,已经看中了这几家其中一家的姑娘么?不过奇怪的是,礼部杨侍郎家中的庶出姑娘也得了个五谷丰登的荷包,这姑娘看着文文静静的,就是出身太 低了些,都没人把她放在眼里,只当是谢氏给中意的姑娘家,做陪衬才赏了她荷包。 待热闹的堂会过后,贺云昭陪谢氏一起回寿宁院,她开口道:“义母,堂会今日闹的这般难看,对不住了。”谢氏握着她冰冷的手,柔声道:“这说的什么话,不是为着我的缘故,卢氏也不会拿捏住你的‘把柄’。再者,不破不立,忠信伯府内里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了,若不把烂肉剜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扔掉,便没有 痊愈的那一天。今儿这一出,是必然的事!你也不用自责了。” 贺云昭服气地笑了笑,道:“您倒是想的开——也对,脸面这回事,有时候也没那么重要。” 谢氏嗯了一声,提醒道:“卢氏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你仔细些。” “我知道,送您回去,我便去查查,她到底是跟着谁进来的。” 从寿宁院出去之后,贺云昭便把前院的门房都叫来了,盘问了半天,才查到蛛丝马迹,是勤时院的人在前院帮忙的时候,把卢氏给放了进来。 贺云昭没想到,程怀仁都重伤成这样子了,还有力气蹦跶。 夜里贺云昭回屋歇息后,便想着如何处置程怀仁,其实她看到他失去一切,萎靡不振的颓废样,心里很快意,她并未想过以后要把他怎么办。 贺云昭了解前一世的程怀仁,心软懦弱,常常在妻子妾侍之间摇摆不定,这回受了这么大的挫折还想东山再起,不论是他心性,还是外部条件,一样都不满足。 贺云昭有点发愁,她从未杀过人。而且忠信伯府的事儿全京城都知道了,程怀仁这时候也不能死,否则死因一定会被彻底追查。 揉了揉眉心,贺云昭有点想念曹宗渭,她想听他的意见。 思来想去,便实在困乏了,贺云昭沉沉地睡了一夜。 …… 第二日,贺云昭正准备写一封信送到武定侯去,就听下人说曹家的俩小公子来了。 贺云昭忙叫人把人领进榕院,领着他俩在屋里烤火喝热饮。 曹正允很机灵,似是有话同贺云昭讲,便冲她使了使眼色,让丫鬟都退出去。 待丫鬟走后,贺云昭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们爹上哪儿去了?都快除夕了还忙么?” 曹正麾一本正经地答道:“爹爹在家中同祖父说事,晚些也会过来,忙倒是不忙,反正每天待在家里的时间比上衙门的时候长。” 曹正允嘿嘿笑道:“夫人想我爹啦?” 贺云昭脸红地笑笑,给他剥了个橘子,道:“吃吧。” 曹正允吃着冰冰甜甜的橘子,得意道:“夫人别害羞,其实爹爹也想您,他叫我们先来,让我们告诉您,他过会子就来。” 握着暖炉,贺云昭感到很踏实。 吃完橘子,哥俩相视一眼。曹正允凑到贺云昭跟前把带来的长命锁给她,期盼道:“夫人,您会给我生个弟弟对吧?” 贺云昭愣了,生个……弟弟?是不是太早了点? 曹正麾也赶紧把怀里的一顶粉色绵绸的小帽子给贺云昭,道:“夫人,生妹妹!生妹妹!” 曹正允噘嘴道:“弟弟!弟弟!”他都当了多少年的弟弟了,他也想有个弟弟跟在屁股后面,糯声地叫他哥哥,以后还能教弟弟读书写字呢! 曹正麾有理有据道:“生妹妹,我会像对夫人一样对她好!” 曹正允挺直了腰板道:“生弟弟,我以后能教他读书写字!” 曹正麾白了曹正允一眼,道:“就你那学问,还教弟弟呢,莫要误人子弟!你若真想过一把当先生的瘾,让身边的小厮跟着认几个字就完了,可别祸害咱们的弟弟。而且妹妹也能读书写字的。” 哎呀,被拆穿了,曹正允嘟着嘴道:“我就要弟弟——夫人,给我生个弟弟,好不好?好不好?” 曹正麾也抓着贺云昭的手臂道:“夫人,生妹妹!我想要妹妹!我已经有一个烦人的弟弟了!”可不想再来第二个,虽然夫人生的应该会比曹正允可爱一点。 贺云昭无奈地看着他们俩,半晌才开口道:“我都还没嫁,你们俩就急着给弟弟妹妹定性别了?” 关键是生男生女,她也不知道啊! 呸呸呸!谁说要生了?怎么跟孩子说起这个来了! 还不等贺云昭要教训他们二人,曹正允已经依偎在她怀里蹭来蹭去,央求道:“夫人,拜托您了,我想要个弟弟,好不好嘛?” 曹正麾丝毫不让步,很坚定地看着贺云昭道:“夫人,我要妹妹!”若是妹妹长的像夫人,那得多可爱啊! 贺云昭失笑道:“你们俩……生男生女,我说了不算的。” 哥俩同时睁大了眼睛问道:“那谁说了算?” 老天爷说了算啊! 哥俩忽然意识到要弟弟还是妹妹没那么容易,便都坐下来,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曹正允开口问道:“夫人,您觉得儿子好,还女儿好?” 曹正麾再次发表意见:“当然是女儿好!” 曹正允不服气道:“哥,你咋非得要个妹妹!” “因为我已经有个弟弟了。” 曹正允扯着嗓门道:“可我没有啊!”他就想要夫人给他生个弟弟!他保证会对弟弟好的! 曹正麾高深莫测地看着曹正允,道:“傻子!爹已经有两个儿子了,生了妹妹,他一定宠爱女儿,咱们就有时间陪夫人了!” 曹正允仔细回味这句话,很有道理啊!他顺着哥哥的思路,立马改变了立场,猛地鼓了一掌道:“对啊!妹妹好!书上说了,出嫁从夫,夫……” 贺云昭捂着曹正允的嘴,严肃道:“可不许胡说,这话太不孝,你爹听了要揍你的。” 曹正允忙抿唇,做出乖乖认错的姿态,半晌才道:“夫人教训的是,我只是一时口快,并未对父亲有不敬之心——夫人的手好软,还想再亲亲。” 贺云昭扶额,刚刚的教训,曹正允应该听进去了吧? 揭过刚才那事不提,哥俩终于达成一致了,夫人生个妹妹最好!贺云昭不予答复,生什么,还真不是她说了算,虽然她也很想要个女儿——侯府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她是真心地喜欢他们,不希望将来孩子们以为不是一母所出而有隔阂。生个女儿,也满足了她儿女双全 的愿望。 这厢才把性别的事儿定下,曹宗渭便来了,同来的还有程怀信。 曹家哥俩因方才说过的话心虚,见亲爹来了,连忙起身去迎,又与程怀信作了揖,才往贺云昭身边走。 贺云昭笑问他们俩怎么一起来了。 曹宗渭笑道:“把信哥儿拘来给我带孩子。” 程怀信摸了摸哥俩的脑袋,便要二人带出去玩耍。他明白武定侯的心意,这是要他和曹家兄弟培养感情的意思。 曹正允临走到门前了,又折回来跑到曹宗渭耳边低声道:“爹,刚夫人答应给咱们生个妹妹呢!” 曹宗渭眉头一挑,拍了拍曹正允的屁股,道:“玩去吧!” 曹正允走后,待月和抱云在门外伺候着,文兰文莲去了芙蓉堂帮忙,曹宗渭就肆无忌惮了。 他顺手拿了橘子,剥开吃了几瓣,喂了贺云昭两瓣儿,笑道:“夫人,可知道允哥儿方才同我说了什么?” 贺云昭拿着暖炉,垂眸脸红道:“许是说……我想你了吧。” 曹宗渭大喜,趴在罗汉床上的小几上,身体前倾凑近她道:“夫人想我了?” 贺云昭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儿糕点,道:“彼此彼此!” 曹宗渭咽下糕点,一只手搁在小几上,食指笃笃地轻敲着桌面,面带春风道:“允哥儿说,夫人答应给我生个女儿。” 贺云昭哼笑道:“你可知你俩儿子为何要我生女儿?” 曹宗渭无所谓道:“管他俩为什么,只要夫人愿意就好。咱们多生几个,个个都像夫人才好。” 贺云昭不太暖和的手被他放在掌心里搓着,他皱眉道:“怎么这般冷?暖炉是不是不暖了?” “才抱着的,哪儿就暖那么快了?”这身子积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调养的大半年还不够,一到冬天就分外畏寒,约莫还得调养一年半载才能好转。 曹宗渭干脆把贺云昭的手放在他脖子上。贺云昭吓得要把手抽回来,惊呼道:“你不冷么?” 他死死地禁锢住她的手,不叫她抽离,看着她那双丹凤眼道:“夫人暖不暖?” 贺云昭盯着他的眉眼,肯定地点了点头,遂放弃挣扎,任由他暖着。 过了一会儿,贺云昭先开口道:“有个事,我想听你怎么说。” 他揉了揉她的手,道:“夫人请说。” “卢氏是程怀仁放进来的。” 曹宗渭敛眸道:“哦?他还有心思干这事?” 看来是他大意了。 曹宗渭以为,贺云昭过了年便要去贺家,现在的程怀仁也已经卑微到尘埃里了,应当没有能力再反击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心思给夫人找不痛快。 贺云昭知道曹宗渭的手段,忙劝道:“京城到处都在谈论伯府的事儿,只怕已经上达天听了,便是要动他,等这阵子风声过去了再说。”曹宗渭肃了神色正经道:“知道了。这种人,要么从此是个废人,要么卧薪尝胆伺机报复。年后安定了,我便想法子和信哥儿商量着处置他。或是到了二月间,夫人嫁到侯府里,他的手便伸不进来了,自有 老夫人信哥儿和好生教他做人。” 贺云昭道:“有老夫人在,便是我不在了,他也不会欺负到信哥儿头上。” 曹宗渭轻笑道:“你太看轻信哥儿了。” “如何说?”“在蜀地时候,信哥儿可不止养病而已,他跟着我身边的人学了不少手段。程怀仁手里的铺子他接手之后,不仅蒸蒸日上,已经挤掉了隔壁的同行。而且你瞧他日常之态,虽然不良于行,何时何地在意过别 人的眼光?这样的人,能成大事,只可惜腿废了,终究是不能入朝为官的。” “没别的出路了?”若不能为官,实在可惜。 “那便要他自己了。”压低了声音,曹宗渭道:“待新帝……兴许可破例。” 贺云昭点了点头,便要把手抽回来。曹宗渭偏不放,贺云昭柔声道:“已经暖了。”曹宗渭望着她笑道:“不够暖。” 第八十二章 曹宗渭与贺云昭在屋里说了会儿话之后,程怀信便领着俩小崽子进屋了。 大冬天的,外面还刮着寒风,曹家哥俩已经热出了一身的汗。 贺云昭唯恐他们着凉,赶忙给他们擦了汗,让丫鬟煮了姜汤来,放温了给他们喝。 程怀信也在贺云昭这边歇了会儿,喝了杯姜汤。 闹到这会儿,已经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贺云昭留他们吃饭,曹家父子三人当然乐意,程怀信则说要去陪谢氏用饭,便不多留了。贺云昭起身送了送程怀信,走到门前的时候,他轻声告诉她道:“前几日在迎春居外发现了个狗洞,像是新敲出来的,正好能容一人钻进去。我听府里的下人说,好像有人夜里鬼鬼祟祟地往那边去,但冬天 夜里风声大,下人看不真切,不见得真有人。” 若有所思,贺云昭淡笑道:“还是信哥儿仔细,这些日子我都快忙忘了。” 程怀信谦虚道:“都是姑姑在忙,我才得空盯着下人,否则我也要疏忽了。” “信哥儿去陪老夫人吧,省得误了时辰,赶不上一道用午膳了。” 做了个揖,程怀信道:“姑姑留步,外边冷,别送了。” 贺云昭点点头,便转身进了屋。 丫鬟布菜之后,贺云昭便把人打发了下去,让她们自去吃饭,这边只留待月抱云两个伺候。 大冬天的,丫鬟当值了一上午,早就饿了,只想吃点暖和的东西果腹,便乖乖退了下去。 贺云昭担心饿着两个丫鬟,便让待月和抱云也去隔壁吃过饭了再来。 二人退下后,贺云昭看着桌上摆着热腾腾的菜,笑道:“开吃吧。” 榕院今日四人用饭,上了六个主菜,水晶冬瓜饺、燕窝炖蛋、香煎的新鲜鱼,还有几样酱菜拼成的拼盘,真粉、油饼、芝麻、松子、胡桃、茴香,六味拌和成卷的玉灌肺。 贺云昭坐在朝门的地方,曹宗渭本来与她并坐,曹正麾坐左边,曹正允坐右边。 曹正允这小子偏不安分,硬生生地挤在曹宗渭与贺云昭的中间。 曹宗渭倒是很想把儿子赶走,奈何曹正允抱着贺云昭的手臂不放,撒娇扭身子非要坐两人中间。 曹宗渭怕搅得贺云昭饭也吃不好,便勉强同意了,然后狠狠地警告曹正允,不许闹夫人。 曹正允倒也乖,达成目的之后,果然乖乖吃饭。 一家子吃饭都很规矩,食不言,静悄悄地吃完了一餐饭。 贺云昭要喊丫鬟进来收碗的时候,曹正允调皮地往贺云昭脸上粘了一粒米饭,喊道:“夫人,你脸上有饭,我帮你弄下来!” 胖乎乎的小爪子还没伸过去,便被曹宗渭给抓住了,他盯着曹正允道:“都没净过手就往夫人脸上摸,油乎乎的。” 说罢,曹宗渭左右两手一边捂着一个儿子的眼睛,倾下身去,将贺云唇边的米粒吃了下去。 曹正允挣脱开曹宗渭的手掌时,已经看不见贺云昭脸上的饭粒了。他大呼道:“爹!你也没漱口,还不是油乎乎的!” 贺云昭脸红地看着曹宗渭,看吧!就不能在孩子面前不规矩,捂着眼睛有什么用,他们什么都知道! 曹宗渭倒是无所谓,甚至觉着就应该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儿子们面前,表达对夫人的爱意,否则时日长了,他们都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媳妇儿了! 曹家父子下午从榕院离去之后,曹正允还在为米饭的事儿郁闷,他明明是替自己创造亲近夫人的机会,怎么便宜了亲爹啊! 越想越不服气,曹正允跑去书房找曹宗渭理论道:“爹,是我先看上夫人的!就在夫人头一次我们家来,在园子里遇见我的那一回!爹,你咋不讲先来后到啊!” 曹宗渭淡定地浏览着公文,道:“你那都什么时候才认识的夫人,我比你早了不知道多久便看上夫人了。” 曹正允哼哼唧唧道:“骗人!那时候你与夫人见面,根本不像现在这样!” “去去去,要不是因为你爹我,夫人才不会都到武定侯府来,更不会有机会替你出头。别老盯着夫人,以后你自然会娶妇的。” “不娶不娶!”他只要夫人,谁乐意娶媳妇儿谁娶去! “行了,温书去,爹忙着呢。” 曹正允撅撅嘴,还是乖乖地去了。 曹宗渭看着小儿子的背影笑了,他比曹正允更早喜欢上夫人,或许是在她把刁奴训斥的破滚尿流的时候就开始了吧。没有办法,这样聪慧又善良的夫人,叫他如何不爱。 第八十三章 正值隆冬,青瓦白墙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雪,嘉树美竹银装素裹,榕院正屋却是门庭雅洁,屋内也温暖如春,居住惬意。 已经是小年了,贺云昭观察了好几日勤时院的动静,这几日里程怀仁都很老实,没有外出,没有与外人联系。 但贺云昭依旧没有放松警惕,她怕程怀仁逮着机会又来反咬一口。 思来想去,还是心里不踏实,贺云昭便带着待月和抱云两个去了迎春居。 办事是要花银子的,程怀仁手里有多少银子贺云昭很清楚,收买卢氏的钱,肯定是沈兰芝的。程怀信说那夜有人去迎春居,约莫就是程怀仁拿银子去的。 到了迎春居,婆子放了贺云昭进去,她又见到了沈兰芝。 现在的沈兰芝穿着十分随便,连件厚实的衣裳也没穿,只裹着一张绒毯,头发随意挽着,脸上没有妆容,乍一看,就好像老了十多岁。 看来将死之人,也不在乎以往看重的精致体面了。 贺云昭坐在沈兰芝屋里的靠背椅上,看着她淡淡道:“你把毕生攒下的银子都给了程怀仁?” 沈兰芝不答话。 贺云昭淡笑道:“你以为垂死挣扎有用么?你若真为他好,不如让他拿着银子老老实实做安身立命地根本,好歹可以苟活一世。使银子找人害我,你出的了几口气?” 沈兰芝死死地攥着身上的绒毯,一言不发,就像垂死之人,目光无神。 “若你老实说了,还想给我添怎么堵,我好歹放他一马,若你不说,就别怪我真的心狠手辣了。” 沈兰芝无动于衷,贺云昭面色渐冷,起身对门口的婆子们撂下话道:“去把迎春居的东西都搬出来,待会儿让文兰归置到库房里边去,屋里只留床榻桌椅茶杯,其余物件,一件不留!” 婆子们立马执行,连个烤火取暖的东西都没留给沈兰芝,这样的寒冬天儿,白日昏昏欲睡,夜里冷得彻夜难眠,活着就是受罪。 从迎春居走后,贺云昭便去了勤时院。 程怀仁穿戴齐整地来迎接她,面白眼红,像终年不见阳光的病人。 贺云昭开门见山道:“卢氏是你找来吧?” 程怀仁低着头不说话。 “拿着沈姨娘的身后钱,偏要花在我身上做什么?”贺云昭年后便要去贺家,程怀仁想害她,不过是白费银子而已。 贺云昭见他无动于衷,看样子是怎么都说不通了,便警告他道:“你若安分些,我走之前你还有几天松快日子过,你若不老实,待我走了,你的好日子才来了。” 程怀仁自嘲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想看着我生不如死——夫人!我只问你一句,这半年来,你可曾对我真心关爱过?可曾有半分真心给我!” 像是被这个问题问愣了,贺云昭抬眸定定地看着程怀仁道:“没有。半点都没有。” 程怀仁疯了一样冲上来,被待月和抱云两个挡住了。他龇着牙像冲笼的野兽,目眦欲裂地朝着她道:“你为什么这般恨我!为什么要这般害我!” 为什么——因为前一世他们三个害死了她和何云昭,以及她腹中的胎儿。 贺云昭思及前世,不免感到凄凉悲怆,逼视着程怀仁道:“若我对你们千依百顺,你和沈姨娘会怎么对我?会留我一条命么?” 熊熊大火,锋锐长剑,何云昭无辜惨死,贺云昭可记得清清楚楚! 程怀仁咽了咽发干的喉咙,迷茫地说不出话来。注定站在嫡母与庶子的位置上,争锋相对是必然的结果,只不过他输的更惨烈而已。 贺云昭命两个丫鬟放开他,最后申饬告道:“你给我找不痛快,我会加倍地还给你,快过年了,我奉劝你别扰了我的好心情。” 待贺云昭领着丫鬟离去后,程怀仁猛烈地捶着桌椅,内心怒吼道:我会要你的命! 贺云昭出了勤时院,便吩咐管事克扣下程怀仁用的东西,既然他有钱,那就让他花自己的钱好了。 小年夜里,贺云昭在谢氏处用饭,程怀信和四姑奶奶那一房的人都在。其余几房的人已经赶回去了。 谢氏告诉贺云昭,待她走后,四姑奶奶的嫡子一家便留下来,在京都谋个差事安家立业。忠信伯府也不会显得门第冷清。 程怀信到底年纪轻,又未娶妇,没有可以依靠的兄弟和长辈,若有四姑奶奶一房的人帮扶着,也可快速自立门户。 一家子一起吃了个热热闹闹的年夜饭,贺云昭回了榕院后,待月给了她一封武定侯府传来的信。 一张花笺上写了几句祝福语,还有曹宗渭和俩儿子的手印。 贺云昭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把花笺收了起来,便听从前院回来的抱云说,程怀仁带着包袱出去了。 皱一皱眉头,贺云昭让待月跟去。待月腿脚功夫好,擅长跟踪人,抱云拳脚功夫好,打架很厉害。这事让待月去最合适不过。 待月接了命令,便带上一柄长剑,跟着程怀仁去了一家酒楼里。 酒楼里,程怀仁与沈玉怜相聚,叫了几样小菜,一壶酒,兄妹二人一起吃了个潦草的年夜饭。 因这房间是最梢间,隔壁住了人,另一边是无窗户的墙壁,内里房梁高,便是躲在屋顶,也难得听清里边人说的话。 待月揭了一片小瓦,见表兄妹二人一起吃吃喝喝半天,也只是互诉衷肠,相拥而泣,哭声比说话声清晰多了。 程怀仁与沈玉怜现在是同病相怜,又是小年夜里,一箩筐说不完的话,待月都看了大半个时辰,都没见两人又什么异常之举。 沈玉怜哭累了,喝了杯温热的水,擦了擦脸道:“前几天病犯了,才一直不得相见,今日便把正事办了吧。” 程怀仁点头道:“娘把银子都我了,你先拿去见见龙道婆,若她肯相助,我再同你去细细商议。” 沈玉怜接过沉甸甸的银子,眼里藏着一抹惊诧,没想到沈兰芝存了这么多银子,她明明记得姑姑以前跟她哭穷过的! 怀抱金银珠宝,沈玉怜道:“姑姑说龙道婆居无定所,我先去她旧居找找看,等事情定下了,我再寻你。” 程怀仁握上沈玉怜的手,道:“怜儿……是我对不住你。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生不生育……也不大要紧。” 沈玉怜眼里闪过一丝异样,她刻意瞒下的事,程怀仁居然还是知道了,她抽回手,低头垂眸道:“天不早了,表哥快回去吧。” 她这般温婉柔顺的模样,让程怀仁顿时情生意动,忍不住搂着她许诺道:“这一生一世我都会你好!再不问你的出身,你的家世。表妹,以后我会娶你。” 沈玉怜推开了他,道:“夜里寒冷,你快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程怀仁点了点头,便空着手,披着披风出去了。 待月见程怀仁走了,便也跟了出去,回了忠信伯府。 榕院里,待月告诉贺云昭他们俩只吃了个饭,抱着哭了一顿,程怀仁给了沈玉怜一个包袱,并未去别的地方。 贺云昭道:“他们已是穷途末路,最多买凶杀人,年节时候我不大出门,你们跟紧我就是。倘或有贼人,抓活的,一并送官。” 待月抱云也觉着这就是程怀仁的手段,遂提高了警惕,寒夜里也是交替而眠,留一人注意榕院的动向。 大年初一的这一日,程怀信和程怀仁给各院长辈拜了年,都得了红包。红包厚薄不一,很明显厚此薄彼。 程怀仁也没有心情去计较,熬也要熬到去见龙道婆的那日! 初一上午,曹家哥俩给自家长辈拜过年后,便来了忠信伯府,先给谢氏拜了年,再给贺云昭拜年,得了红包又去了程怀信的芙蓉堂里讨了好处,才折回榕院。 哥俩收了丰厚的一笔钱财,给身边的丫鬟收好了,喜滋滋地告诉贺云昭,他们已经攒了多少钱了。 曹宗渭被谢氏留着说话,耽搁了一会儿才到榕院过来。他与贺云昭相互拜了年,问了安,才一齐坐下。 曹宗渭跟贺云昭商议着,什么时候去贺家,什么时候去武定侯府拜年。 这个时候,程怀仁便趁乱,去了沈玉怜的住处。 沈玉怜住在偏僻的胡同里,沈玉怜之前给她请了一对无儿无女的夫妇照看她,这会子他们三人正在屋里吃手擀面。 程怀仁来了之后,夫妇俩好奇地看了看,也并未多问。 沈玉怜匆匆吃完早膳,便与程怀仁一起叫了辆马车,赶往城郊。 龙道婆为着这桩事一直在城郊的一间两进小院里等着。 约莫到了半上午,娇阳升起,程怀仁和沈玉怜终于到了小院。 龙道婆的院里有个哑巴下人伺候着,听见有人扣门,便来迎客,看见一男一女带着帷帽而来,是主子提过的两人,便请他们进屋去坐。 两人坐在堂屋里,简陋的房子里只有一张桌子,三张椅子,桌上一个茶壶配了四个杯子,其余什么物件都没有。 哑奴倒了热水,请二人坐下,冲帘子那边的内室比划了记下,便退了出去,顺便把门也带上了。 冬天的屋子,若不开门,便显得有些暗,这院子又是坐北朝南,屋子里一个窗户都没有,冬日里没有日晒,阴冷又黑暗,冻得他们俩直搓手。沈玉怜不自觉地捂着小腹。 程怀仁替沈玉怜暖暖手,自责地看着她。倘或没有贺云昭的诱导,他是不会让表妹受这种苦楚,他现在就想好好地弥补沈玉怜。等了一刻钟的功夫,内室里传来脚步声,一个精瘦个儿矮的婆子蒙着大半张脸,穿着灰蓝色的宽袖袍子,挑了帘子出来,灰白相间的头发上簪着一根浮纹奇异的木簪,她脚步稳健地走到桌子面前,坐上朝 门的那张椅子,扫视了来人一眼。 程怀仁与沈玉怜起身问了好,还把带来的银子全部放在桌上。 龙道婆看了一眼包袱,又打量了一下这一双男女,细细地观看了他们的面貌,嗓音嘶哑不清,道:“坐。” 龙道婆的声音男女难辨,程怀仁与沈玉怜听罢都有些诧异。 待二人坐下,龙道婆抽起肩上的烟斗,从烟袋里捻了些烟草进去,往桌上敲了敲,点燃后塞进黑色细布蒙面里后的嘴巴里,抽了一口。 就这么一瞬间,程怀仁便看见龙道婆下巴上长满了恶心的东西,像溃烂的瘤子,看一眼便想吐。 连忙垂下头,程怀仁低声道:“是家母使晚辈来见您。” 龙道婆那双鱼目一样的眼睛,丝毫不为程怀仁的神色所动,抽了一口烟,嗯了一声道:“我与你娘本是同宗,祖上欠下沈家一个人情,你有什么事儿就说罢。” 龙道婆小时候也姓沈,后来这一支沈家都死光了,她娘改嫁,她便跟去了龙家,改姓龙。但沈兰芝祖上对她们沈家的恩情,她一直记着要还。 反正报应再来世,这世赚的钱这一世就快活,龙道婆不在乎多做一桩恶。 程怀仁便告诉了龙道婆,他要一个人的命! “那人与你什么干系?” 程怀仁便把他与贺云昭的渊源说了一遍,龙道婆听罢皱了皱眉,道:“她名义上是你长辈,弑父弑兄天诛地灭,弑长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可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不论来世如何吃苦受罪,这一世我要看到她死!” 龙道婆摸出一张黄色带红,朱砂写满符咒的符纸给程怀仁,声音分外难听,道:“这符纸用我的血水浸泡过,将她生辰八字,拿朱砂写在纸上,一起烧了把灰化成水,撒在她身上。她会离魂而死。” 程怀仁将信将疑地接过符纸,道:“这样就有用?” 猛烈地抽了一大口烟,龙道婆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兄妹俩对视一眼,拿了东西便离开了。 他们走后,龙道婆揭下蒙面,用巴掌大的铜镜照了照,半张脸丑陋无比,半张脸尚能看出风韵存留。弹指之间,她的尚算光滑的半张脸上,又长出了一颗新瘤,逐渐溃烂。 看着面孔嗤笑一声,她连自己是男是女都不清楚,长相什么的,就更不重要了。 …… 大年初一的夜里,程怀仁就把符纸同贺云昭的生辰八字一起烧成灰,和着水化了。抱着小竹筒里的灰水睡了一夜,他第二日早晨便去了榕院请安。 贺云昭很惊诧,程怀仁居然还会来向她请安,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派人去把程怀仁请了进来,贺云昭远远地坐在罗汉床上,让他就站在屋子中间说话。 待月和抱云警惕地看着他,几乎将他拦在贺云昭半丈之外。 程怀仁诡异地笑了笑,道:“姑姑,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您。” 打开竹筒,程怀仁一步步地走近贺云昭,却被两个丫鬟拦着,他举起竹筒道,一股子烟灰味儿传来。 贺云昭皱眉道:“什么难闻东西?拿走。” 待月抱云以为是什么有毒的东西,伸手便要夺过去,程怀仁拼尽全力往贺云昭身上泼了去,却只沾到了她的衣角。情急之下,他喝了一大口,扑到贺云昭身边,喷了她一身。 污秽的纸灰水沾到贺云昭的胳膊上,她嫌恶地看了程怀仁一眼,怒斥道:“你疯了么!把他给我拖出去,好生教训一顿!” 程怀仁看着一直精神奕奕地贺云昭,嘴角还淌着灰水,喉咙口全是涩味,他瞪着眼睛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股子灰味儿,让贺云昭想起了死前的那场大火,也是呛人的味道,充斥着她的眼耳口鼻,让她睁不开眼,涕泗横流。还有那张奇怪的符纸。 重新沐浴过后,贺云昭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亲自去了勤时院,问已经被揍得奄奄一息的程怀仁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程怀仁瞳孔几近涣散,似濒死之人,他死鱼一样的眼睛朝天看着,对贺云昭的话充耳不闻。 贺云昭实在不理解程怀仁的举动,便拂袖走了。大清早就给她来这么一出,真是晦气! 回了榕院,核对了一遍礼单,贺云昭便带着丫鬟从西角门出去,坐上马车去了贺家。 初二这日是和武定侯府约好了一起去贺家的,贺云昭因程怀仁早上闹的事耽误了一会儿,所以她到的时候,谁也没遇上。 贺家的丫鬟领着贺云昭去了如意院,不仅武定侯府的人,陆家的人也在。 贺云京今日因要带裴禾回门,便不在家中。 贺云昭一来,屋里就热闹了,孟婉穿着桃红的中袄,过来迎她道:“正说到你呢,可巧就来了。” 贺云昭还未同众人见礼问好,便有红枫小苑的婆子慌慌张张地进来同甄玉梅说了什么。 甄玉梅听罢大惊失色,招呼都来不及打,喊了一声“云昭”,便跟着婆子出去了。 这声饱含哀伤的呼唤,让贺云昭心头一痛,她猜到是红枫小苑的“自己”出事了! 贺镇东安抚了下来客,便跟了过去,曹宗渭、陆放也不是外人了,他们俩一个让随从拿信物去请御医,一个吩咐小厮,去自家药铺的打声招呼,随时候着,以便贺家人取药。 贺云昭坐在堂屋里焦急地等待着,上次她去红枫小苑,都激得何云昭犯病了,这回无缘无语又发病了,她更不敢过去。 好端端的怎么会发作了?贺云昭百思不得其解! 新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曹宗渭不想贺云昭跟着担忧,便找了个话题道:“四娘今日怎么来的这样晚?是什么事耽搁了?” 听到这句话,贺云昭忽然就想起那筒灰水!前一世她死的时候,射进来的箭上便带有符纸,何云昭替她挡了一箭。难道她重活在婆母身上,便是为着这个缘故? 越想越感到背脊发凉,何云昭攥着拳,两手发白,脸色都变得难看了。今早程怀仁泼她的水,必然是为着要了她的命! 难怪“自己”会发病了,定是何云昭又替她挡了一劫! “云昭,云昭!”曹宗渭不停地唤着她,就差要拍打她的脸颊了。 孟婉掐着贺云昭的人中,担忧地看着她,曹家兄弟也环绕在她膝边,抬着头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贺云昭似乎听到有人在唤她,见见回过神来,额上已经出了细密的汗珠。 孟婉替贺云昭擦了擦额头,道:“四娘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贺云昭唇口微张,扶着小桌站起身来,道:“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一桩事未了,贺姑娘发病,我便不添乱了,诸位见谅,我先回去了。” 曹宗渭跟上她,道:“我送你回去。”随即扭头对陆放道:“替我照顾好他们。” 孟婉牵着两个孩子的手,道:“表哥你去吧,等这边有消息了我便使人去伯府传话。” 陆放也道:“侯爷且安心去,这里有我。” 点了点头,曹宗渭便追上了疾跑出去的贺云昭。 贺云昭去了马厩,没上马车,而是牵了一匹马,跨马而上,勒着缰绳便出了门。 曹宗渭也骑着自己的马追了上去,待月和抱云坐着忠信伯府的马车跟了回去。 曹宗渭从来不知道,贺云昭这般会骑马,她狂奔的飒爽模样,他从未见过。 加快了速度,曹宗渭追上了贺云昭,寒风刮面,他一边疾奔,一边问她:“云昭,到底发生了何事?” 许是被东风吹红了眼睛,贺云昭哽咽道:“程怀仁要害死何云昭!” 这话太怪异,曹宗渭都没来得及细想,便道:“你别怕,有我跟着你,不会有事的。” 缰绳勒红了手掌心,贺云昭丝毫不觉着疼痛。前世婆母舍命救她,难道这一世她仍旧要眼睁睁地看着何云昭死去吗! 没多大功夫,贺云昭便行至忠信伯府,她下了马便撩起裙子,冲进了勤时院,问程怀仁在何处。 丫鬟小厮们没见过贺云昭这般样子,都吓坏了,以为勤时院又惹上了什么事。 贺云昭不管不顾地进了正屋,四处搜寻程怀仁的所在。 在正屋里伺候的丫鬟立在桌边道:“四娘,少爷出去了,您一走他便出去了。” “怎么出去的?去哪儿了?” “走着出去的,没叫奴婢吩咐马厩的人套马,旁的奴婢不知。” 曹宗渭挥挥手,让收到惊吓的丫鬟先出去了,他皱着眉问贺云昭道:“我这就命人去找他。” 贺云昭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眼珠子动了动,抱住曹宗渭的腰,靠在他身上道:“我又让他害人了。” 曹宗渭心疼地摸着贺云昭的头,道:“做了噩梦?” 贺云昭闭上眼,点了点头。 曹宗渭回抱着她,安抚道:“我会让他伤害到你,一丁点也不会。” 贺云昭忍不住流了眼泪,程怀仁是伤害不到她,可是何云昭却替她受了过。这般匪夷所思的事,她该如何想法子应对? 曹宗渭默默地替她擦掉眼泪,轻声哄道:“别怕,我这就派人去寻他。” 这时候待月抱云也回来了,询问过后,便来了勤时院。曹宗渭吩咐待月赶紧拿着他的玉佩,去武定侯府调动护卫换上常服,追寻程怀仁! 曹宗渭因身份不便,便把抱云留了下来,让她跟在贺云昭身边,寸步不离。 和抱云一起送贺云昭回了榕院,曹宗渭便亲自守着她,什么也不问,只静静地陪着她,安抚她。 贺云昭也渐渐从强烈的愧疚之中缓过神来。 贺云昭与他十指相扣,抿了抿唇才开口道:“我做了很坏的梦,很坏很坏。” 曹宗渭的心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他抱着贺云昭道:“明日你便去贺家,再也不不见他,便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含泪摇头,贺云昭道:“不可以的,不可以的。”她会害了何云昭的,她根本就不能靠近何云昭。 曹宗渭还是头一次见到贺云昭这般柔弱的模样,他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梦,但他不想她这么害怕难过。 五指穿过她的发间,曹宗渭吻着她的发顶道:“我带你去找玄元,听他念念经好不好?” “玄元大师……好,带我去找他!”玄元能常人所不能,兴许他有法子可解! 京城之中寒风凌厉,如刀刮面,曹宗渭怕贺云昭着风寒,不准她骑马,命下人抱云套马驾车,他骑马引路,三人一道去了镇国寺。 皑皑白雪铺满了镇国寺外的石阶,因年里上香的人少,路面又滑,上山下山的人都不多,积雪每两日一扫。石阶今日未扫,行路不便,曹宗渭搂着贺云昭的腰,与她一起上去。 抱云一人上石阶,脚程稍快,便先一步去敲了门,报上武定侯府的名号,让知客去禀了住持。 振国寺内,玄元正在禅房打坐,听小和尚说武定侯府的人来了,便回了住处,铺陈桌椅,备上寺庙里自己采的茶叶,静候客来。 贺云昭与曹宗渭今年头一次见到玄元。玄元瞧了贺云昭一眼,头一句话便是:“施主身上晦气很重。” 第八十四章 贺云昭同玄元行过礼,便道:“大师可知何解?” 玄元摇摇头道:“不知。” 贺云昭犹豫着,还是问玄元道:“大师可知世上有什么邪术?” 曹宗渭解释道:“夫人常做噩梦,且十分逼真。” 玄元一愣,皱眉道:“听说过有害人的道术,却并未见过。” 其他更多的,玄元自然就更不清楚了。 从忠信伯府一路来了镇国寺,贺云昭也渐渐冷静下来了。倘若真的没法子救何云昭,那便定要替她报仇!若是父母亲伤心,那她便更加孝顺他们,以减他们心中丧女之痛。 曹宗渭与贺云昭拜别了玄元,出了镇国寺。 镇国寺门口积着厚厚的雪,石阶上还结着薄冰,曹宗渭怕贺云昭摔倒,蹲下身来要背她下山。 贺云昭拒绝道:“还是别了,万一你也摔着了。” 曹宗渭像一尊石像一样立在那里,醇厚的声音传到贺云昭耳朵里:“不会的,我曾负重百余斤前行,你才多重一点。” 贺云昭到底是拗不过他,便趴在他背上,他坚实的背部让她感到踏实和安心。 下了长长的石阶,曹宗渭还不肯放她下去,只道:“我背你上马车,省得鞋子打湿了。” 搂着他的脖子,贺云昭附在他耳边道:“你待我真好。” “应该的,夫人值得我用心。” 在他背上沉默了一会儿,贺云昭道:“你也不问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曹宗渭目视前方,道:“你害怕的事,我不想问,因为我问一遍,你便要在脑子里想一遍。你只告诉我,要我怎么帮你就行了” 把头埋在他的后颈里,贺云昭软软的唇贴着他的皮肤,吸了吸鼻子道:“谢谢你。” 曹宗渭把她放上马车,命抱云驾马回忠信伯府,若是待月寻着人了,应该会回去的。 三人离开镇国寺的这会儿,程怀仁已经到了龙道婆这里。 这次只有程怀仁一个人来,他莽撞地闯进了龙道婆的家,在明堂里大声喊道:“龙道婆,你出来!你骗我!你骗我!” 龙道婆带着面巾从屋里出来,瞪着程怀仁道:“大呼小叫什么?” 程怀仁咬着牙问她:“她没有离魂,她没有死,她一点事儿都没有!你就是在骗我钱财!” 龙道婆皱眉道:“你什么时候泼在她身上的?” “今晨天亮之后。” 默算了一番,龙道婆道:“那也有两个时辰了,这会子应当已经发作了。” 程怀仁恶狠狠道:“她还好好地活着,我亲眼看到她带着仆从,坐着马车去了别人家!” 龙道婆道:“你可泼准了?” “如何没泼准?我泼了一遭,还喝了一口喷到她身上,她的皮肤上沾到了符水!” 龙道婆大惊失色道:“什么?你喝了?!你可吞咽下去了?” 回想起喉咙口的那股子涩味,程怀仁道:“也许吞了吧,这有什么要紧的,她不死……我迟早要死!” 龙道婆叹道:“她不可能不受影响,许是时候未到,你也自求多福吧!” 程怀仁还是半信半疑,他目光怨毒地看着龙道婆道:“我已经什么都没了,若她不死,我这条贱命,总要有个交代。” 龙道婆冷哼一声,道:“你能安生地过了今夜再来找我吧。” 赶客闭门之后,龙道婆便揭下面巾揽镜自照,那颗难看的瘤子还在那里,甚至越来越大,溃烂的更加厉害。沾了符水的人,不可能不受影响! 程怀仁失魂落魄地坐马车回了忠信伯府,他一入城便被人捉住了。武定侯府穿常服的护院把人拘上了马车,带到了忠信伯府门口。 待人禀过忠信伯府里的人之后。曹宗渭与贺云昭得了信,便让人把程怀仁先领回勤时院。 贺云昭与曹宗渭一齐去了勤时院,审问疯子一样的程怀仁,问他到底对贺云昭干聊什么。 程怀仁阴测测地笑着,道:“我不过恨极了你,泼了些脏水在你身上,你便要兴师动众地捉拿我,这是为何?”若是龙道婆真的有法子让人离魂,贺云昭却一丁点事儿都没有,那么她肯定不是寻常人。 曹宗渭比贺云昭更怕她的秘密被人知道,揪起程怀仁的领口,道:“谁知道你在脏水里加了什么东西没有?我告诉你,给你安个蓄意谋害长辈的罪名并不难。” 程怀仁笑骂道:“奸夫淫妇!” 曹宗渭受不了别人这样辱骂贺云昭,一个拳头过去,程怀仁的牙齿都松了两颗,他捂着流血的嘴巴,爬了半天没爬起来,居然晕了过去。 贺云昭已经不想和程怀仁纠缠了,她选择让他死。 贺云昭与曹宗渭一起去了谢氏院里,同她讲了这件事,说先把人关押起来,等到出了十五,人证物证都捏造好了,便给程怀仁安个罪名,将他和沈兰芝一起处置了。 程怀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朝贺云昭泼东西,简直就是自掘坟墓,谢氏自然同意将他处理了。 年初二的夜里,有人好眠,有人异梦连连。程怀仁浑身发烫,在睡梦之中梦到了许多奇异的场景,例如:他坐上了忠信伯的位置,娶了一个貌美的女子。 第八十五章 程怀仁做了一夜的梦,无数画面闪过脑海,没有一件事是他真正经历过的,但梦中的感觉又那般真切,喜怒哀乐他都感同身受。 这些诡异的梦,让程怀仁的脑子像塞满了另一个人的记忆,醒来之后感觉脑子都快炸裂了。 大年初三白天,程怀仁被勤时院的人看押着,他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被那些奇怪的梦搞得精神恍惚。 而贺云昭大清早便起来,去了贺家询问何云昭的状况。曹宗渭早上先去的忠信伯府,得知贺云昭已经去了贺家,便也骑马赶往贺家。 贺云昭到了贺家一直待在如意院,不敢亲自去看何云昭,生怕冲撞了她。 在如意院里坐了好久,甄玉梅才从红枫小苑赶过来,告诉贺云昭,何云昭醒了! 贺云昭肩膀都松了下来,笑道:“谢天谢地,贺小姐没事。” 甄玉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旁的我也不奢求了,只她没事,便是忘了我也没什么要紧的。” 贺云昭皱眉道:“什么意思?” 甄玉梅抹泪道:“我家云昭不记得我了!谁也不记得了,一个丫头都不认识了。性子也变得乖巧了,不像以前那般活泼了。” “大病初愈,性情许是会变的。昨儿大夫如何说?” 甄玉梅欣慰道:“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只是在床上躺太久了,须得适量走动,还要丫鬟精心伺候,吃食一类也要注意,休养几个月便能痊愈了。” “那便好,那便好……”幸亏程怀仁那畜生没把何云昭害死,否则她真要愧疚死了! 这时候,贺云京夫妻俩领着曹宗渭进来了。屋里的人相互见过礼后,便要一起去红枫小苑探望何云昭。 贺云昭有点犹豫,但何云昭醒来,她实在想去见一见,仔细想了想,上次来正好碰上何云昭发病,但也只那一次而已,未必就是她的缘故。 捏了捏眉心,贺云昭还是同意一同前往红枫小苑。 曹宗渭跟在她身边,低声问她:“可是有何不舒服?” 扯着嘴角笑了笑,贺云昭道:“许是昨日没睡好,有点困乏。” 曹宗渭关心道:“等回了忠信伯府,好好睡一觉,他已经被关着了,你不用再害怕了。” 贺云昭点了点头,现在勤时院的人都把程怀仁盯的很紧,他便是插翅也难逃。再也没法子去祸害人了。甄玉梅一边领着他们往红枫小苑去,一边解释道:“昨儿云昭静下来之后,大夫说没事了,我心里不踏实,又去请庙里算了一卦,解签的说让我给孩子改个名讳,许是名字不好,才碍了命途。她的八字缺水 ,昨晚上我和她爹已经商定给了她改名叫云溪,下边丫头都改口了,待会儿你们便也这般叫她。” 贺云昭原先的小字叫卿卿,因没有水旁,甄玉梅便让家里人都别叫了,只叫名字就好。 贺云昭听罢皱着眉头,八字缺水,前世死的时候,确实是因为缺水而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红枫小苑,客人都坐在明间里边,甄玉梅先进去瞧了瞧女儿,见她已经梳妆好了,靠坐在床上,便同她说,有客人来了,都是来探望她的。 云溪点了点头,答应让客人进来。 贺云昭是女客,直接进去就是,曹宗渭算长辈,云溪穿戴齐整,又有家人在场,便没什么好避讳,五个人便一起进去瞧了云溪。 入了内室,贺云昭发现云溪没有半点不适!她大着胆子走到云溪身边,与她四目相对,想从她眼里看出一点暗示来,然而一丁点都没有。但云溪顺从的神态,和前世如出一辙! 贺云溪那双眼睛干净的像清泉,水汪汪如迷途小鹿,美艳的面庞静若水面。 贺云昭几度欲开口,却不知说什么好,但从云溪的眼睛里,她没有看到半点和前世相关的事。终究是轻叹了一声,坐在她身边,轻声道:“你可好?” 云溪白皙的脸上蓦然浮红,主动牵着贺云昭的手,一言不发,像是对她天生的依赖。 甄玉梅也奇了,在一旁笑道:“云昭,云溪喜欢你,她早上醒来之后,也是这般牵着我的。” 贺云京看着妹妹乖巧的模样虽然有些不适应,但妹妹能清醒过来,他也很高兴,便在一旁笑道:“看来云昭和云溪,是有姐妹缘分了。” 甄玉梅没忘了认义女的那件事,她怕女儿初醒,不乐意有别人来到贺家,便试探地问道:“云溪,以后云昭给你做伴,好不好?” 云溪睁着水润的眸子,把贺云昭的手抓得愈发紧了,和她挨在一块儿,张口发出低哑的声音:“好。” 在场人无不大喜! 贺云昭反握着云溪的手,感动地眼圈发红,婆母忘了前尘往事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前世的愁怨,都交给她来结果吧! 笑着落了泪,贺云昭看着曹宗渭道:“我有妹妹了。”前世婆母救她,这世换她庇护婆母。 甄玉梅心生感动,也红着眼睛道:“我家云溪有个好姐姐了。” 没一会儿,云溪就困了,众人也再打扰,一起退出了内室,出了红枫小苑。 确定了云溪无碍之后,贺云昭了一桩心事,从贺家出去的时候,她的脚步格外轻快。 曹宗渭陪着贺云昭一起回了忠信伯府,在寿宁院里,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向谢氏说了贺家的事。 谢氏笑了笑,道:“许是贺家娶了个好媳妇,驱赶了邪崇。” 曹宗渭见贺云昭开心,他也跟着开心,笑着对她道:“恭喜四娘有好妹妹了。” 从谢氏这里出去之后,曹宗渭送贺云昭会榕院,他在路上告诉她:“云溪这丫头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贺云昭抬了抬眉毛,低着头忍笑问道:“她以前是怎么样?” 曹宗渭面上浮笑,道:“看着很活泼,其实胆子很小。” 贺云昭抿唇笑了笑,她胆小这件事都被看出来了? 眉眼弯弯,贺云昭装作随口问道:“怎么就胆子小了?” 曹宗渭微笑道:“她小时候还同我开玩笑,说我嫁给我,后来我回来再瞧她的时候,她便羞得躲起来,看也不敢看我。” 贺云昭鼓着嘴,那时候年纪小……随口胡说的,何况曹宗渭是一年后才回来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忽然变得陌生的男人,见着自然会害羞了。 曹宗渭怕贺云昭吃味儿,便道:“夫人莫要多想,只是小丫头的童言而已,我比她大了十四岁,只将她当侄女看待。” 贺云昭暗笑,他“侄女”现在就在这儿呢。 路上雪厚,踩在上面松松软软,还有轻细的声音。两人放慢了步子缓慢而行。 贺云昭看着满地的雪,道:“侯爷觉着云溪以前好不好?”曹宗渭想了想才答道:“以前好,现在也好。只要她能醒来,对贺家人来说是什么样都不打紧。至于我,还是更喜欢她以前的样子,娇娇弱弱的姑娘家我见太过了,更喜欢鲜衣怒马的姑娘,譬如夫人这样的 ——便是不策马,常日里聪明英毅、慧心妙舌的气质,也很吸引我。” 被曹宗渭夸的脸红,贺云昭停下来,站在榕院门口嘱托他一件事,让他帮忙查询程怀仁前几日都去了那里,见过谁,是从哪里弄来的符水。 曹宗渭猜到这事和贺云昭的噩梦有关,答应之后便放在了心上。 贺云昭目送曹宗渭道:“侯爷回去吧,咱们在贺家再见。” 曹宗渭点了点头,也很期待那一日。 …… 初三之后,贺云昭教着四姑奶奶的大媳妇管家,逐渐把事情都交到忠信伯府的人手上,等去了贺家,老夫人也不会管家不便。 忙到了正月初十,忠信伯府里客来客往,一直相安无事。 勤时院里,程怀仁连续做了七天的梦,每一天的梦境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有置身于其中的感觉。 程怀仁在梦里清清楚楚地地看到,他娶了一个妻子,是个未曾谋面的美人,但她的气质态度,让他觉着十分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可他确定,这个人他压根就不认识! 脑子里一片混乱,程怀仁静静地躺在床上,把梦里的事按着时间顺序都回忆了一遍,一直回忆到昨夜所梦——他和那个女子有了孩子,表妹一直缠着他,要他宿在她的院子里。 整个梦里,嫡母何云昭鲜少出现,便是出现了,也是任人拿捏的样子,压根不像现在的嫡母这般狠厉。 梦境实在太真实了,真实的像他曾经这样过了一生似的。但好多事儿和他现在所遭遇的事背道而驰,现在的他明明离了曹家族学,明明被嫡出的哥哥抢了世子之位,明明什么都没有。 程怀仁捂着面,痛苦地蜷缩在床上,乱七八糟的生活,和即将结束的生命,让他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为什么临死之前,老天爷还要给他一个这样的美梦,给他一个让他觉着深爱的佳人。 程怀仁甚至会幻想着,被他娶回来的姑娘,这时候会在他身边陪着他,告诉他,他们的孩子正在一点点地长大。 程怀仁想,自己一定是疯了,怎么会寄希望于一个梦境,他真的是病的厉害了。 漫长的痛苦过后,程怀仁又一次陷入了沉睡之中。这一次的梦,他梦见了更完整的故事,沈玉怜害了他和那个美人的孩子。美人对他心灰意冷,独居内院,誓不原谅他!程怀仁在梦里疼得心口都要撕裂了,他多想去告诉妻子,他并不知道安胎药里加了别 的东西,他并没有预想到,表妹竟然心狠手辣到连他的孩子也不放过。 明明是在睡梦中,程怀仁却流了眼泪,身心俱痛地扭动地身子,在梦里拼尽全力想要告诉那个姑娘,他爱她! 然而那个姑娘太倔了,他也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程怀仁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俩的情分一点点的消失。 梦境的后面,沈玉怜怀孕了,程怀仁听下人说姨娘去了远山院找夫人,他害怕两人针锋相对,便跟了过去,果然看到了两人争吵的一幕。美人出口伤人,明明是有理的一边,也成了无礼的一方。表妹捉着美人的错处向他告状,程怀仁无可奈何,两边都不敢帮忙说话,却因受不得美人这般冷漠地对他,便质问了她一句。谁知美人口下毫不留 情,一字一句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心上。 程怀仁心疼她,不忍再她在受委屈,便安慰了几句,结果表妹听了又不肯依了,他恼羞成怒,一气之下把美人小产的事实说了出来。 一切都完了,程怀仁知道自己再也挽不回美人了。梦里最后一幕,一场熊熊大火把远山院都烧着了,带着符纸的羽箭不知道从哪里射出去的,他听到了她的痛呼声。程怀仁痛彻心扉地看着院子里逃不出来的人,冲进火里,想要救人,便是不能救人,也想 陪她一起去了。 沈兰芝和沈玉怜派了四个小厮将他拦住了,程怀仁觉得心都碎了,他爱死了那个美人! 伴着剧痛醒来,程怀仁捂着心口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云昭!” 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程怀仁愣愣地看着前方,梦里的感情一直延续到了他清醒的时候,他的心里,还记着那个陌生的美人,那个姑娘,到底是谁! 云昭……她怎么会和嫡母是一模一样的名字,甚至连性格也那么相似! 程怀仁揉了揉疼痛的额头,把头埋在膝盖里,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那些事……也许就是他的前世! 梳理着脑子里的一切,程怀仁逐渐冷静下来,前世的嫡母为什么和这一世的嫡母截然不同,他爱的那个姑娘,是谁,现在到底在哪里。 程怀仁想找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他要找到她! 天边渐露鱼肚白,一缕光束从窗外照射进来,透过薄薄的纱窗,投射黑漆楠木桌上。 程怀仁意识到自己的凄惨处境,就他现在的这副样子,根本没法去找美人!便是找到了,也不能和她在一起。 唤下人倒了热水进来,程怀仁洗了把脸。是玉枝打的水进来,程怀仁记得这个长相的丫头今儿当值完了,就该休息。 关上门,程怀仁把丫鬟拦在屋里,和颜悦色地问她:“外面可有勤时院以外的人看着?” 玉枝面容扁平,五官甚至有点凹陷,实在不是个好看的姑娘。她低头答道:“院外有护卫。” “你能出去么?” “能。” “替我送封信出去。” 玉枝惊讶道:“奴婢……” 程怀仁扬唇一笑,把手放在她的裸露在外的脖子上,摸到了她柔软的肌肤。 “玉叶,我只有你了,我从今往后只疼你,只有你能救我。” 玉枝握着他的手,潮红着脸道:“少爷,奴婢是玉枝。” 玉枝和玉叶都陪程怀仁干过那事,但是很潦草,只是破了身子,却并未有别的感觉。她们听说过,男女之间,应该是很快乐的。 程怀仁将玉枝横抱起来,道:“以后我会记住你的名字,玉枝,我冷。” 青天白日,程怀仁便把玉枝剥了个干干净净,在冰冷的被子里同她翻来滚去,比任何一次都要用心。 玉枝总算知道了,那些已经嫁人的婆子跟她说的话,不是骗人的,男女之间,是很快乐的。 玉枝捂着嘴,不敢叫出声。半个时辰后,她穿好了衣裳,整理了头发,温顺道:“少爷要奴婢送什么东西出去?” 程怀仁写了一封信,让玉枝送到太子府,千叮万嘱道:“一定要送到平乐郡主手上,以后你便是我的第一个贵妾。” 玉枝知道沈玉怜的下场,摇了摇头道:“有郡主……奴婢不敢。” 程怀仁冷笑道:“她不算什么。去吧,正好你下午不用当值了,有机会出去一趟,我在屋里等你。” 玉枝把信贴身藏着,出去之后便趁着不当值的空儿,去了一趟太子府。 平乐郡主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当即就交到了父母手上,不管是不是真的,她也不能马虎! 太子和太子妃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并不放在心里。程怀仁说了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太子今年春天会被皇帝降罪,不久之后,九皇子党的人乘胜追击,使得皇帝废除太子,立了九皇子为太子! 太子朱岩虽然不信这封信,但是着实心慌,因为据宦官说,皇帝近来对太子府确实颇有微词,不过并未明面上地责骂过。废太子这么大的事,应当不可能吧? 废太子的事没人提也就罢了,被程怀仁这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朱岩心里就一直膈应着,便一直记挂着程怀仁说的第一件事,若是第一件事应验了,那他可真要警醒第二件事了。 程怀仁得知信顺利地送到太子府之后,便安安心心地坐在屋里等着,倘或梦境都是真的,他便不会死,他穷尽一生也要找到梦中的妻子! 玉枝见少爷对她做的事很满意,便时不时地往屋里跑,程怀仁达成目的,不耐烦应对她,恶心与她亲近,又喂了防止她把事情说出去,便在夜里将她活生生捂死了。 正月十五的早上,贺云昭便听说玉枝死了。玉枝死的蹊跷,贺云昭便命人去仔细查了查,是怎么一回事。 当下人报过来说,玉枝是被捂死的,贺云昭便猜到,很可能是程怀仁干的,可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一个丫鬟捂死?他自己都活不过十六了,拖个替死鬼有意思么? 贺云昭被程怀仁泼符水的事儿给吓怕了,生怕他再整出什么害人的事,便命文兰亲自去查问,玉枝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 文兰问了一圈,把和玉枝同住的玉叶,还有各处看门的人都问了个遍,打听到的只有玉枝轮休之后出去了一趟。 贺云昭道:“玉枝是个老实的丫头,去处不多,你去她家里问问,她有没有回家,顺便问问她常去的地方,这两日她有没有去过。” 文兰出去跑了一大天,问到的结果是,玉枝出去了,但是平日里会去的地方,她都没去。 贺云昭得到结果的时候纳闷道:“这就怪了,他会让她去哪里呢……” 做了好几个猜想,贺云昭觉着最有可能的便是程怀仁让玉枝去找沈玉怜。但这又有什么干系,沈玉怜根本没法插手忠信伯府的事,她救不了他的。 忽然想到了符水,贺云昭命待月去寻曹宗渭来。天刚擦黑,恰好曹宗渭就来了,他告诉贺云昭道:“我追查了好几日,打听到了程怀仁和沈玉怜去过的一间小院里,不过现在那间院子里只有个哑巴仆人,主人家已经走了。听邻里说,住的是个矮小的老婆 子,常年穿道袍蒙面,一年四季很少回来。” 贺云昭道:“程怀仁第二次去的时候,对方怕是已经晓得事情败露,便潜逃了。江湖术士行踪飘忽不定,也不好追查,左右明儿沈姨娘和程怀仁就要走了,便不管那个道婆了吧。” 唯恐有后顾之忧,曹宗渭只点了点头,还是打算让他的人暗里追查那个道婆,至少他想知道贺云昭为什么会做噩梦,怎么消除噩梦。这种预知未来的能力,他不希望夫人有,他只想她活得平安喜乐就好。 说完这事,曹宗渭便离开了。他还和贺云昭大婚,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除开聘礼和酒席,还有新婚的院子,他也要亲自设计新造,亲手布置。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得更抓紧才行。 已到正月十六,新年算是彻底过去了,各大衙门的人都上了衙,外边回家过年的店铺也都纷纷开张。 忠信伯府里,谢氏带领着贺云昭、程怀信和四姑奶奶一房的人,都聚在了迎春居。包括程怀仁也被押去了迎春居。此时此刻,朝廷里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第八十六章 皇帝下令,剥夺繁昌商号做皇商资格,以后户部筹理物资皆不准由繁昌商号接手。 这件事情的起因,只是因为皇后使用的胭脂碎了,恰巧又遇上月事,早起心情便不好,皇帝龙颜大怒,查清了胭脂来自于哪家商号所购,便把繁昌从皇商里剔除了。若是换了别的商号,只怕不会是这么轻的惩罚。繁昌是太子妃娘家的商号,这些年一直做皇商,不知在给皇宫里的主子们置办东西的时候榨取了多少利润,后来渐渐人心不足,在外恃强霸市,借端累民, 风声已经传到帝后的耳朵里了。 出了年,开朝第一日,便借着皇后胭脂的由头,整治了繁昌商号,也算给太子等人一个提醒。 马首辅和太子知道这件事后。前者忙着去惩罚管理商号的儿子,打骂完儿子便去皇宫请罪。后者则吓得屁滚尿流,什么都没来不及交代,带着太子妃一起去了忠信伯府。 太子没想到,程怀仁给的那封信,第一件事应验的这么快,那么第二件事,是不是也不远了。 好在早朝时间早,太子得知这事儿的时候,天都还未亮,他赶到忠信伯府的时候,贺云昭等人,也不过是感刚刚到迎春居而已。 谢氏等人一听太子来了,还是不敢怠慢,便命人先把人带到寿宁院去,她稍后就过去。 哪知道太子和太子妃已经跟着丫鬟过来了,冲进迎春居道:“程老夫人,程三公子在哪儿?” 程怀仁淡定地坐在屋里,唇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他起身冲外面道:“见过太子。” 太子年过而立,身材略胖,跑起来吃力的很,到了正屋门口喘着大气道:“太子府和仁哥儿的亲事,还作数!” 旁人一听都惊了,尤其是贺云昭,太子难道疯了么!太子妃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跟着解释道:“第二次送过来的八字是错的,第一次的是对的,合八字的人说了,仁哥儿和平乐最登对不过,两人成婚,必是金童玉女之缘。还请程老夫人仔细与我们商议婚事。 ” 谢氏脸色变得很难看,她道:“程怀仁前些日子公然戕害长辈,这等大逆不道的人,我忠信伯府没打算留着!” 太子妃十分泼辣道:“他的人我们今儿是要定了,你若敢伤他分毫,我便在这儿守着,叫太子去宫里求了圣旨来赐婚!” 贺云昭上前道:“繁昌商号不再是皇商了吧?太子还要去请旨?” 夫妻二人皆是一愣,这事已经传的这么快了? 程怀仁也狐疑地看着贺云昭,她怎么会知道的这么快?是曹宗渭提前得到了风声,告诉了她,还是说她与常人……不一样? 太子妃变了的脸色立马又变了回来,她上前一步道:“平乐一向得父皇宠爱,一桩婚事还是求的到的,程家四娘也别太藐视皇室了!” 这倒是真的,皇帝虽然不喜欢太子夫妻俩,但是非常疼爱平乐郡主,甚至死前留下一道圣旨,封平乐为公主。 贺云昭就这么与马凤仙对视着,对方的气势一点都没弱下来。就连谢氏也看出了太子府的坚定。 看这阵势,程怀仁今儿是死不了了。 太子妃催促道:“难道真要我去宫里请旨?!” 谢氏冷冷道:“他毒害长辈的事儿,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程怀仁冷笑道:“老夫人不过是想将我除之而后快,我那日只是泼了点脏水在姑姑身上,哪里就是什么毒害长辈了?” 太子妃一听内情,便道:“程老夫人说话要讲证据,若是仁哥儿真是这等大不孝之人,我太子府也不敢要,若你们想冤枉他,也要看看我太子府答不答应你们欺负我未来的女婿!” 太子也高声道:“还请老夫人把证据拿出来,若真有这么回事,自当让仁哥儿吃吃苦头,若真是凭空捏造,想毁我女儿亲事,本宫便把这事参到皇上跟前!” 太子妃觉着程怀仁不会这种情况下说谎,便道:“若是程老夫人证据确凿,那咱们便去刑部立案,我倒要看看刑部的人会审出个什么结果来!”程怀仁的事儿,虽然忠信伯府捏造了证据,有人证和毒药的物证,但也只能堵住下边人的口,或是等程怀仁死了,死无对证,再也没人能提起这事。若要闹到刑部去,最后还要交由大理寺复审,这些衙门 里的人,可不是吃白饭的,不说个个都有过人之处,要审这么一桩小案子,还不至于审不出来,更遑论刑部和大理寺里还有马首辅的人。 这件事决不能闹大,否则会给谢氏和贺云昭带来很大的麻烦。 谢氏陷入两难之地,程怀仁有心害贺云昭,她是知道的,眼看着就要把人处置了,太子府的人怎么会突然改变了主意! 权衡之后,贺云昭先对谢氏道:“义母,既然太子妃这般看重这门亲事,我也没有大碍,便只略施小戒惩戒一番就是了,省得失了太子府这么个好亲家。” 谢氏缓缓地点点头,冲太子夫妇道:“二位请移步到正院,婚事还需细细商议。” 太子妃看了一眼程怀仁,谢氏便吩咐程怀仁道:“仁哥儿一起去吧。” 沈兰芝还被困在内室,程怀仁还想把沈姨娘救出来,程怀信已经挑了帘子从里边出来,气定神闲地走到庶弟身边,低声道:“沈姨娘走的很不安详。” 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程怀仁握紧了拳头看着程怀信,咬牙道:“我记着了。” 待谢氏领着人走后,贺云昭问程怀信道:“沈姨娘……去了?” 程怀信微微点头道:“挣扎的很厉害,想必很是怕死。”好在他将她的嘴巴捂的够严实,在程怀仁开口之前,便结果了她。 贺云昭朝帘子那儿看了一眼,想进去看一眼,毕竟前世她死的时候,他们三个也是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的,这一世,换她看着他们死! 程怀信情急之下拉住了贺云昭的手腕,道:“别去!”他不光毒死了她,还划烂了她的脸,谁让沈兰芝是害他的罪魁祸首,他恨极了她! 抽出手,贺云昭点了点头,扭头吩咐寿宁院的几个婆子道:“好生处理了。”前世的仇人,她解决掉一个了。 两人从迎春居出去之后,程怀信忽然蹦出一句话:“姑姑知道仁哥儿身无分文,如何收买玉枝的么?” 贺云昭猜想道:“难道是许了富贵荣华?”这有点不切实际,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知道程怀仁犯了大过错,将要面临严重的惩罚,他这时候许的前途,和雪一样不切实际,等太阳一出来,便消融了。 程怀信鄙夷道:“仵作说,玉枝死前行过房事。” 龌龊之极!贺云昭心头一阵恶心,愈发看不起程怀仁。只怕她那时候留个小厮在他身边,他也会行龙阳之事。 在甬道别过,各回各院之后,贺云昭待在榕院里推敲着,为什么太子府的人回来救程怀仁?不管出于什么愿意,二者肯定有过联系。而程怀仁这些日唯一能联系到外面的途经,就只有玉枝。 所以说,玉枝临死前,出门找的人是太子府的人!可她去太子府已经好久了,为何太子夫妻现在才来? 贺云昭猜想着,能让太子府的人来,必定是为着大事,而正月十六这日早上,最大的事,又正好与太子府相关的事,便只有繁昌商号惹得龙颜震怒的事!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骇人的猜想,贺云昭觉着,是程怀仁在信里写下了繁昌商号的事,并且提示了另一件有可能发生的,对太子府不利的事,还说了自己将死的事儿。 只要太子府的人信了这件事,十六的早上,必会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早朝的时间又早,太子府的人必不会误了时辰。 贺云昭可以确信,程怀仁想起了前世的事! 可是方才相处之时,程怀仁并未对她有任何异常的情绪,难道说,他还未认出她来?贺云昭手心都在发凉,她和程怀仁真是不死不休了,不管他变成什么身份,她再也不会放过他了!太子府又如何,她也要亲眼看着他们和程怀仁一起灭亡! 第八十七章 寿宁院里,谢氏问太子和太子妃为何又改变主意了。太子妃当然不会说真话,只道:“俩孩子既然八字相合,姻缘天定,家世出身便也不是那么要紧。何况你家二公子回来了,若是太子府这时候悔婚了,外面的人会怎么想我们太子府?我和太子可不是嫌贫爱 富的人。” 这套说辞谢氏当然不信,她冷眼看着马凤仙道:“这些话太子妃拿去哄别人吧,既然你们这般看重仁哥儿,这桩婚事就按原来的定下。” 太子妃道:“希望老夫人莫要食言,若是大婚的那日见不着新郎官,太子府和忠信伯府,可就没完了!” 谢氏淡淡道:“太子妃都这般说了,忠信伯府岂敢不遵从?婚期的事儿,便尽快商议吧。”等程怀仁娶了平乐郡主,让他们另开府邸,不在忠信伯府碍她的眼也好。 太子妃道:“原是过了小定的,那便定在十八的时候下聘,请过期挑个好日子,赶紧让俩孩子把婚事办了,省得拖拖拉拉,把两孩子都耽误了。” 十八日下聘,很仓促,谢氏不明白程怀仁到底是有什么能耐,让太子府的人这般帮他! 谢氏点了点头道:“太子太子妃放心吧,到了正月十八家中长辈会带仁哥儿去太子府下聘的。” 太子妃满意笑道:“多谢程老夫人了。” 谢氏忍了一口气道:“不送!” 太子妃临走前,还对程怀仁道:“十八那天,仁哥儿可千万要一起来。” 太子府的人走后,谢氏瞧着程怀仁道:“不管你用了什么手段,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伤了长者是事实,你有心杀她也是事实。” 程怀仁作揖道:“孙儿不过一时冲动,泼了污水在姑姑身上,杀她是不至于的,不过是想弄脏她的衣裳解气,若因这个罚我,孙儿不敢反驳,若要给我定杀人的罪名,孙儿却是不敢担的。” 谢氏下命令道:“家法伺候吧,去祠堂跪着。” 程怀仁乖乖去了祠堂,四姑奶奶的儿子柳封执行的家法,谢氏亲眼盯着程怀仁都快皮开肉绽了,才走开。 程怀仁的事曹宗渭很快也知道了,他下了衙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便换了便装摸进了榕院里。 贺云昭早已沐浴完歇在床上了,曹宗渭坐在床边道:“太子府的人怎么会忽然改变了主意?” 贺云昭背靠决明子迎枕,低头道:“因为他也做梦了。” 曹宗渭惊讶道:“你是说……他……和你一样?” 贺云昭点了点头,道:“所以他提前知道了繁昌商号被皇上处置的事,还有太子的事……” 曹宗渭握着她的手,表情凝重道:“他这么做,就意味着站在太子那一边了。” 程怀仁唯一的依靠便只有太子府,他也只能和太子为党。 贺云昭反握着他的手,温热的触感传到她的手心,垂着眸,长长的睫毛盖着眼珠,眼神晦暗不明道:“他和沈姨娘、沈玉怜一起合谋害死过我。” 曹宗渭贴近她,搂着她道:“我知道,那只是个噩梦,我不会叫他再伤害你了,明儿你就搬到贺家去,咱们尽快把婚事定下来。” 贺云昭搂着他坚实的背脊,头埋在他胸口,闷闷地道:“梦里我嫁给了程怀仁,他抬了沈玉怜为妾,沈玉怜不满足妾侍的身份,害死了我的孩子,最后还放了一把火将我活生生地烧死了!” 尽管知道这只是个梦,曹宗渭的心还是揪了一下,他紧紧地抱住贺云昭道:“那不会是真的。云昭,你不要害怕,以后我会护着咱俩的孩子。我没有妾侍,也不会放任别人来害你。” 眼眶登时湿润了,贺云昭抓着他的衣襟口道:“若是……这一切都是真的呢?若是我上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呢……” 曹宗渭心跳加快了,他心疼地与她耳鬓厮磨,嗓音低哑道:“若都是真的,我便要叫他们千刀万剐来赔你的罪!” 贺云昭失声痛哭,曹宗渭头一次见她泣不成声的样子,吓得轻拍她的背道:“别哭,就算梦境再真实,我也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程怀仁既然要站在太子那边,那便注定了要和太子一起死!” 贺云昭渐渐平静了下来,屋子里的红烛还亮着,她怕曹宗渭看到她红着眼睛的丑样子,转过身背对他,鼻音浓浓地道:“我告诉你我梦见的事,以防程怀仁使小人手段,你们吃了亏。” 曹宗渭扳着她的肩膀,道:“夫人怎么不看着我说话,躲我做什么?” 贺云昭捂着两眼道:“眼睛肿了,不好看。” 曹宗渭凑过去,道:“哪里不好看了?我看看。” 贺云昭死死地捂着眼睛不放开,都说了丑,这人还偏要看!就不给看! 曹宗渭一根一根地拨开她的玉指,对上她红红的眼睛,一边吻了一下,道:“谁说不好看了,夫人哭了都好看。你眼睛红红的模样像一只兔子。” 贺云昭半垂眼皮道:“红眼睛的是肉兔。” “那夫人就更像它了,你们两个,都能吃。” 贺云昭抵着他的肩头柔声道:“胡说什么,人怎么就能吃了……” 话音未落,他便狠狠地吻了过去,将她未说完的话咽入喉咙,像是在同她解释,怎么“吃人”。 这一次曹宗渭没有以前那般温柔,越到后面,越觉着不过瘾,几乎是将她压在了迎枕上面,一手托着她的脑袋,一手从她的肩膀上往下滑,游过她的锁骨……贺云昭的胸口被扯开一大片,惊觉寒冷之后,才捂着裸露在外的皮肤。曹宗渭怕她冻着了,也冷静了下来,坐起来深呼吸一口气,才替她把衣裳理好,自责道:“是我冲动了,差点要冻坏了夫人,等以后你 跟我回了家,咱们房里要放六个铜脚炉,便是光着身子,也不会冻着你。” 贺云昭不禁笑道:“六个那么多,也不怕闷死了。” 曹宗渭煞有介事地点头道:“也是,夫妻两个睡一块,闹来闹去总是很暖和的,也用不着六个。” 贺云昭踹了他一脚,嗔他道:“谁要跟你闹来闹去的。” 曹宗渭握住她的玉足,白嫩细软的脚底像一个雕刻打磨过的玉件,五个脚趾头大小不一,但圆润饱满,好像脚上长了五颗依次排列的肉珍珠。 贺云昭想收回脚,却被他牢牢捏住。 曹宗渭挑逗性地挠了挠她的脚心,夸赞道:“夫人玉足精致柔美,于我来说是一大幸事。” “我脚酸了。” 曹宗渭松开她的脚,沿着她的脚背顺势而上,轻轻抚摸了一遍,直至膝盖处边打住了。他满足笑道:“忍到二月,夫人便是我的了。” 夜深了,外面的更夫又敲过一遭更。 “繁昌商号被查,永昌商号还不趁胜追击?” “永昌是陆家的,自有陆远打理。” “永昌的事儿只是一个引子,接下来,户部会闹出军饷贪污的事儿,皇上会下令彻查,这一连串地会牵连出很多人。”曹宗渭点头道:“户部尚书是马首辅的同窗,两人来往多年,明面上虽未抖出什么大事,背地里肯定有所动作。不过户部内部的纪要文书,我们都没法查到,想要拿到证据不容易,非得有人肯当人证,还要 有物证,闹开了之后传到皇上的耳朵里,才能被彻查。” 军饷的事,是夺位的良好开端,不能出差错,否则太子党人会更加警醒,把蛛丝马迹都毁灭的干干净净。 贺云昭抱着膝盖问:“这事会是谁起的头?” 曹宗渭思索了一会儿,道:“军饷的事,我目前还未听到动静,我猜应该是袁阁老的手笔,毕竟繁昌的事已经足够说明皇上的态度。约莫过些时日,他们商议出对策了,我这儿就该有消息了。” 贺云昭道:“我能知道的军饷的事,程怀仁兴许也知道,袁大人须得早做准备才好。” 曹宗渭道:“你可梦见了是哪一个州府的军饷出了问题?”贺云昭极力回想道:“应该是江浙一带的。不记得是哪一个地方的指挥佥事抵御倭寇的时候因为军饷不足,士兵没吃饱,武器和铠甲都不好,受到伏击几乎全军覆灭了。后来倭寇打家劫舍够了,退了之后, 有几个士兵死里逃生,赶到了京城,把这事告到了刑部去。” 曹宗渭是武将,一听到“全军覆灭”几个字,心头一震,把贪污军饷的那些狗东西骂了一遍。长长地出了口气,道:“幸好告的是刑部,否则便这几个人怕也活不了了。” “为何?”“官员犯罪本该由督察院查办,再交由大理寺复审。但是督察院右御史是太子的人,而左御史是个喜欢和稀泥的性子,他绝不会接管这件事。刑部的人虽然一般不管官员犯罪之事,但只要知道了军饷被贪, 便不会置之不理,更不会让督察院的人听到风声。” 贺云昭接话道:“刑部尚书是九皇子的人?” 曹宗渭点头道:“算是。刑部下设十三清吏司,除了江苏、浙江两府没有明确地表态,其余十一府,皆都听命于刑部尚书,当然也不乏阳奉阴违的人,但目前表面上看来,没有叛变的迹象。” 贺云昭明锐地嗅到了一丝异样,她怪道:“那些士兵就是江浙一带的,这事是直接闹到京都,没有被江浙一带官员经手,许是有人在其中点拨吧?” 曹宗渭笑了笑,赞道:“夫人冰雪聪明。我猜是他们找到了江浙刑部的官员,这两府的官员怕搅进党争之中,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面上不管这事,但也给他们指了一条活路。” 贺云昭缓缓点头,道:“还算有些良心,没拿着他们去换升官发财的机会。” “读书人,总有几个清流。九皇子名不正言不顺,思想上受禁锢的人总会有一些,但也不至于良心未泯。等时候到了,他们自然会归顺于九皇子。” 贺云昭笑道:“那一日很快就会来。” 曹宗渭神情严肃道:“皇上虽然越发嫌弃太子,偏爱九皇子,废太子的事儿却没有那么容易。但我还是希望……大明至少不是由太子这样的人来掌控。” 贺云昭道:“邪不胜正。” 曹宗渭不舍地看了贺云昭一眼,道:“事不宜迟,我得赶在程怀仁把这事告到太子耳朵里之前,提前通知袁阁老,省得那几个士兵不能顺利抵京。” 这事正事,贺云昭当然分得清轻重,也不再留恋儿女情长,体贴道:“去吧,我等你好消息。” 曹宗渭重重地点了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临走前道:“云昭,若真有前世,我想我应该也很想很想早些遇见你。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再不会让别人把你抢去。” 贺云昭感动得头皮发麻,还未消红的眼睛愈发红了,她咧嘴笑了笑,道:“下辈子,我也会早些认出你。” 曹宗渭报以一笑,便走了。 他走后,贺云昭一个人把头埋在膝盖里低声哭泣,前一世若早出生几年,大概就不会和程怀仁有那段孽缘。她与曹宗渭,指不定真就能喜结连理。 擦了擦眼泪,贺云昭静静地躺在床上,逝去的便逝去了,她要拼尽全力把这一世过好。 正月十七,程怀仁被家法处置导致重伤,在勤时院里休养,太子府派来了两个婆子和两个丫鬟伺候,基本不让忠信伯府的丫鬟近他的身。 谢氏虽然不在乎程怀仁娶不娶平乐郡主,但是太子府这样公然把手插到她的府邸,让她倍觉不爽。 晌午的时候,谢氏便带着贺云昭一起去了勤时院,名曰探望程怀仁的病情,实则是为了震慑太子府的人。 谢氏与贺云昭坐在内室的楠木榻上,她扫了一眼太子府来的人,不疾不徐道:“太子和太子妃的心意,忠信伯府知道了,诸位请回吧,我程家自有人会照顾仁哥儿,用不着你们操心。”为首的圆脸嬷嬷穿着蓝绿比甲,头簪玉簪,咧嘴笑了笑,胖胖的脸看着尤为讨喜,眼里却冒着精光,她侧身冲谢氏福了福身子,避开了贺云昭,对谢氏道:“程老夫人见谅,太子妃担心准姑爷身体有恙,恐 耽误了婚期,才叫奴婢们过来照顾。” 贺云昭道:“仁哥儿又不是没人依仗的孤女,轮得到你们来照顾?这还没成亲就把仆人送过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仁哥儿连生活起居都要依靠岳丈家,是个倒插门的。” 这话就难听了,程怀仁听了都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对着嬷嬷道:“嬷嬷请回吧,明日我会准时去太子府下聘的。” 那嬷嬷福一福身子,瞧了贺云昭一眼,道:“程家四娘好伶俐的巧嘴,倒插门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奴婢受教了。” 贺云昭微抬下巴道:“真是奇了,敢做的还怕敢说的,也不知到底谁没规矩。” 这嬷嬷虽是个下人,代表的却是太子府的颜面,她被贺云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顿觉难堪,攥着胖胖的拳道:“四娘这般侮辱太子府,也太不把皇室放在眼里了!” 贺云昭起身道:“你也敢代表皇室?说说看,你是哪门子皇亲国戚?倒是没听说有奴才敢把主子的脸面贴到自己头上的,说你一句刁奴也不为过!”打狗也要看主人,奴才们跟了谁,自然就代表着谁的颜面,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若真要摆到台面上来说,奴才当然算不得什么东西。贺云昭这般装傻充愣,那嬷嬷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何况程怀仁也发 了话,嬷嬷便只好黑着脸,带着人手离开了忠信伯府。 待人走后,程怀仁脸色惨白地靠在床上,讥笑道:“老夫人和姑姑这便满意了吧?晚辈实在体力不支,便不起身行礼了。” 谢氏与贺云昭也不再与程怀仁周旋,一齐离开了勤时院。 太子府的人回府以后,马凤仙便知道了这事,虽然觉着被贺云昭打的脸痛,却也没有理由说出个不是来,毕竟从未有过女方把丫鬟婆子安排到男方家里这种事,贺云昭说的“倒插门”,还真有那么点意味。 太子夫妇可不管倒插门不倒插门的,若是十八号下聘的时候,程怀仁还能拿出证据证明他有预言的能力,这桩婚事才真的能成,否则就他的出身家世,给平乐做男宠都嫌不够格! …… 忠信伯府里,榕院的丫鬟已经把东西都收拾的七七八八了。谢氏也待在榕院里,把之前许诺给贺云昭的万两白银兑换成银票,都给了她。还有她库房里一些珍贵的方便携带的东西也挑了几样给她。 贺云昭看着一盒子拇指大的南珠和其余珍稀物件,推辞道:“老夫人,这些银子已经足够多了,若再给这些,伯府哪里吃得消。”谢氏很大方道:“若是没有你,伯府的银子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便是死了也带不进棺材。一万两银子是很多,但伯府也不是给不起,说了给你的嫁妆就是嫁妆,其余的物件是我的心意,你也别推辞了。 ” 贺云昭了解谢氏的性格,便不再费劲推辞,记下这人情后,问道:“那仁哥儿的亲事和信哥儿亲事,不知道又要花费多少。”谢氏笑道:“这你别担心,两个哥儿我都按旧账上记着的规格来。信哥儿自然要厚待些,只说是他生母留下的嫁妆便是。至于仁哥儿,他自己没有一分钱的私房银子,沈姨娘也没给他留下一分一厘,怪不得 别人。” 提起沈姨娘,贺云昭又道:“迎春居已经空出来了吧?” 谢氏颔首道:“封儿媳妇处理的,迎春居已经干净了,我让人把东西都搬了出来,整个院子都是空的,放个四五年十来年的再住人吧。程怀仁也是个狠心的,人送出去之前,看都没看一眼。” 程怀仁倒是念着沈姨娘,但心中愧疚非常,又听程怀信说沈兰芝走的极为不安详,便不敢去看。 贺云昭知道程怀仁是个懦弱的性子,许是不敢面对,摇头哂笑一声,对谢氏道:“贺家的马车应当快来了,这边也收拾好了,义母,我便先去了。” 果然就有丫鬟进来传话说,贺家的马车来接人了,贺云京夫妻亲自带着人来的。 贺云昭的东西都归了箱笼,程怀信盯着丫鬟清点,眼看着要出发了,他才抽身过来送行。 今日还开特特了前门,程家的人都出来送贺云昭,待众人都绕到影壁前,才驻足瞧着她离去。 贺云昭上了马车,与裴禾同坐,行礼跟在后边,贺云京骑马在前面领路。一路人马浩浩汤汤地往贺家去! 走出去没多久,曹宗渭也骑着马来了,他停下马与贺云京交谈。马车里的人听到动静,便撩起帘子探出头来看。 贺云昭冲曹宗渭点了点头,他便转身与贺云京并驾,一起去往贺家。 到了贺家,甄玉梅连忙带着人到前院帮贺云昭归置东西,后边已经收拾出来的拿云居里也安排好了丫鬟婆子,同贺云溪是一样的数量的人手。 到了拿云居里边,甄玉梅带着贺云昭到处走走逛逛,看了一圈之后,便都去了拿云居的明间里边。贺云昭看着房里挂着的楠木,觉着母亲果真细心。待人都进了屋,贺云京便在外边点了一串鞭炮,拿云居的气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这堂会还未办,众人便已经打算,先在拿云居吃一桌酒尽兴了再说! 第八十八章 拿云居里,来的都是自己人,便只摆了一桌,并未分桌。 曹宗渭与贺镇东并肩而坐,陆放和贺云京坐在左右两边,女眷就坐在靠门更近的地方,甄玉梅左右两边,一边一个姑娘。 丫鬟们在一旁的小桌小炉子边上,帮着温酒热菜。 酒过三巡,众人都对贺云昭说了一箩筐庆祝的话,裴禾也祝贺甄玉梅多了这么个好女儿。 饭罢,丫鬟们撤下残羹冷炙之后,大家伙儿才围在一起说话。 甄玉梅同贺云昭商量了下堂会的事儿,时不时也问问曹宗渭的意见。贺家待贺云昭很真心,曹宗渭当然看得出来,遂一直没有发表看法,只是表情柔和地频频点头。 甄玉梅还对贺云昭道:“堂会那日,云溪也要出来见见客人,她行走不便,只露个脸便是了。”这语气,就是在同贺云昭商量了。 贺云昭点头道:“云溪年纪也不小了,又病了这些日,是该出来走动走动。”但愿何云昭这一生能寻得如意郎君,过上和前世截然不同的一生。 甄玉梅见贺云昭这般大方,不怕云溪强了她的风头,心下愈发欢喜。 贺云昭道:“过会子我与禾儿一起去瞧瞧妹妹。” 甄玉梅道:“要不咱们这会儿就去吧,省得迟了她要睡了。” 三个女眷说定了,便一起去了红枫小苑,几个爷们儿就移步到了如意院的内书房里交谈。 红枫小苑里,贺云溪也吃罢饭没多久,被丫鬟按摩了全身,扶着起来走动了两步,见客来了,欣喜一笑,坐在床沿上迎客。 甄玉梅笑着冲贺云溪解释道:“今儿你姐姐就搬过来了,大家伙儿一块儿替她接风洗尘,要不是你不好出门,也该一块儿去的。” 贺云溪笑若稚子,纯净善良,冲贺云昭伸出手,要她过去。 贺云昭走到她身边,道:“等你好一些了,就去我院里玩儿。”反正现在两人也不相克了。 贺云溪脑袋点的飞快,紧紧地抱着贺云昭的手臂,挨着她的身子,非常的粘人。 甄玉梅惊奇道:“云溪还真是喜欢你,我来看她的时候,都没看她这般粘我。” 许是前世之缘,贺云昭也乐得让贺云溪依靠。 没一会儿,贺云溪就打了哈切,三人便不再多留,一起出了红枫小苑,各回各院。 贺云昭进院门口的时候,见曹宗渭正站在庭院中间,笑吟吟地望着她,似是等了一会儿。 走上前,贺云昭淡笑道:“怎么又来这儿了?” 曹宗渭道:“差点忘了,没把乔迁贺礼送给你。” 方才席间,其余的人都是送了贺礼的,只曹宗渭“忘了”。 贺云昭猜着他有话对她说,便让待月抱云跟着进去,请曹宗渭屋里说话。 到了次间里边,曹宗渭从怀里摸出一个护身符来,放在掌心递给她道:“从玄元大师那儿取来的,你时常佩戴着,也许能少梦好眠。” 小心地收下护身符,贺云昭藏在贴身的地方,道:“今儿晚上就串起来,带在脖子上,一刻也不离身。” 曹宗渭微微点头。 贺云昭收好了附身符,便问道:“麾哥儿允哥儿怎的没来?” 喝了口茶,曹宗渭道:“过年的时候俩人只去他们外祖家待了一天,出了十五魏家便派人来把两人接去玩耍了,估计明儿或后日才回来。” 魏家还是很记挂两个外孙的。 贺云昭道:“他们俩还不知道我迁居了,你回去告诉他们一声,省得以后找我去错了地方。” “好。他们哥俩若知道错过了今日,必要想法子补一份礼给你的。” 贺云昭无奈笑道:“我这儿的库房都没收拾好,东西都只囫囵地堆积在一块儿,还未清点过,再送过来,都放不下了。” 曹宗渭道:“你才来贺家,趁手的丫鬟不多,先这么放着,等去了侯府,便让我院里的丫鬟帮着你打理。” 左右也没多少日子了,库房里的东西只让丫鬟看牢了,不丢了就行了,等去了侯府再清点,才省事儿。说完嫁妆的事,曹宗渭看了两个丫鬟一眼,待月和抱云便站在了门口去守着。他这才移回视线,对贺云昭道:“后面几日我估计有点忙,若是有事便让待月去寻我,你轻易不要出门。贺家这边我同贺大人打 过招声了,护院会谨慎些的,你的院子又在贺家的靠中间的地方,还有两丫头守着你,外边的人进不来。” 这般谨小慎微,贺云昭皱眉道:“是不是要出事了?” 曹宗渭不置可否,贺云昭便问道:“江浙士兵的事儿怎么样了?” “这你别担心,我已经派人去寻他们了,袁阁老也知道了这事,各州府也有我们的人去接应了。等人到了京都,事情闹到了刑部便好办了。” 贺云昭提醒道:“梦里有传言说他们是逃兵,若真是逃兵,不会不远千里地跑到京都来。” “放心,这样的士兵,我不会让人冤枉他们。”为了让无辜死去的几千士兵安息,曹宗渭绝不会让人诬陷剩下来的几个活人。 屋角边上的滴漏还在滴着水,这会子已经快到未时末了,曹宗渭没有时间再多留,便起身告辞,准备回武定侯府。 贺云昭刚把曹宗渭送到拿云居的门口,便碰到了甄玉梅。 甄玉梅道:“云昭进去吧,我送侯爷出去。” 贺云昭福一福身子,便进屋去了。 送曹宗渭出门的路上,甄玉梅笑着道:“我们云昭虽然是二嫁,但她除了白担个和离的名声,和黄花大闺女是没有半点差别的,侯爷切莫因此轻慢了她。” “夫人多虑了,自然不会。” 见曹宗渭这么说,甄玉梅便大着胆子道:“那以后侯爷可别随随便便进我们家姑娘的院子了,尤其定亲之后,更该避讳着些,省得叫人说闲话。” 曹宗渭心头一梗,他只是想给贺云昭找个义母,怎么感觉找了个亲妈? 扯了扯嘴角,曹宗渭道:“夫人说得对。明儿我便请人来提亲,劳烦夫人了,还请夫人替我和云昭尽快把婚期定下。” 甄玉梅语气轻柔道:“侯爷放心,侯府诚意足,我又岂会刻意刁难?” 出了二门,曹宗渭便请甄玉梅留步,让二门外的管事将他送了出去。 离开贺家的曹宗渭不禁问自己,到底是给云昭找了个靠山,还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反正婚期肯定要在二月之前,他等不了太久! 回到家中,曹宗渭问了问小昌新院子和婚礼筹备的情况如何,对进度满意之后,嘱咐了一句:“多盯着大夫人,若有半点不妥,便来禀明我。” “小的一直盯着呢,大夫人还算负责,并未有偷奸耍滑的时候。” 曹宗渭信得过小昌,满意地点了头之后,便去了都督府的衙门。 …… 正月十八,柳封同程怀仁一起带着六十六抬聘礼去了太子府。 接了礼单扫过一遍,太子妃虽然对聘礼十分不满意,但为着太子之位的事儿,也只能忍气吞声。 太子因要与程怀仁单独交谈,太子妃便把客人请进了内院,带着忠信伯府的人去园子里逛了逛,走了一会儿便刻意把柳封给甩开了。 太子则带着程怀仁去了书房里。 程怀仁告诉太子道:“马首辅即将会被查出贪污军饷。” 太子听罢两腿一软,差点跪了下去,岳丈家的事儿他知道一些,甚至每年都有岳丈的门生来孝敬太子府。但太子没想到,马家的人不仅仅是收刮民脂民膏,从朝廷里捞油水,竟然敢贪污到军饷头上! 太子深呼吸一口气,道:“可还能说具体些?” 程怀仁凭借梦境中所得知的内容,道:“是江浙一带抵倭的将士全军覆没了,只有三五个逃生,便想方设法回了京城,把事情捅到了刑部。”一听刑部两个字,太子的腿就更软了,刑部的人一向跟他岳丈过不去,甚至连他的面子也不给。记得一年前,马家一个没有官衔的旁支家的嫡子打死了人,被告到刑部,他亲自出面去求查办这事的刑部官 吏,结果被严尚书严词拒绝,还重判了那人,一线生机都没有,秋后便斩决了。程怀仁看着太子那窝囊样,面容淡定道:“事发在正月二十二日之后,今日十八,还有四天的时间,足够太子找人去搜寻他们,只要把官道和小路都堵住了,必能拦截他们。若是找不到,守住京城的大门, 也迟早能拦下他们。” 还有四天的时间,太子这才宽了心,道:“仁哥儿你不会骗我吧?” “繁昌商号的事连你和马首辅都不知道,我却能知道,你觉着我是骗你的?” 太子真的害怕了,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道:“你是我太子府认定的仪宾,将来的驸马爷,谁也改变不了!” 程怀仁勾了勾嘴角,道:“那晚辈便先回伯府去,不耽误太子办事了。” 太子求之不得,连忙把忠信伯府的人送了出去,坐着马车赶往了马家。 马元滨得知这事后,先是同太子告罪,说明是下面的人瞒着他干的,他并不知情,然后便吓得立马派人去各州府的人那里连夜传信,生怕活下来的几个士兵会到京城来。 到底是让人捷足先登了,马元滨一整夜都没睡着,第二天早上下朝回来之后,得到的消息是:是有几个士兵死里逃生,从浙江嘉兴到了苏州,最后到了南直隶,便没了踪迹。马元滨整个人都慌乱了,南直隶虽无实权,但承袭旧制,也有六部三司。南直隶向来是老官养老和官员左迁的地方,老臣之间的关系盘根错杂,根本理不清。因此马家的势力并未深入南直隶,而那些被马 首辅进言贬去的官员,就更不可能会帮忙了。 招来心腹和幕僚,马元滨与他们迅速在马家内书房里商议了此事。 太子也在场,他也是急得焦头烂额,贪污军饷的事儿要真的闹出来了,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 商议了大半天,马元滨没能在南直隶找到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去办这件事。 暖阳高升,终于有个人出了主意。 户部尚书廖先恒道:“太子,马阁老,这事咱们不能明着办,那就暗着办。” 马元滨示意廖先恒继续说。 “士兵咱们不能抓,逃兵却是可以抓的!” 太子大笑道:“正是正是!逃兵不仅该抓,抓到了自当立即斩杀!” 马元滨深凝的眉头渐渐松开,对身边一个长相不起眼的人道:“立即去把督察院右御史邓宇通请来。” 太子不解,道:“这是为何?”马元滨解释道:“督察院下十三道分别带管南直隶几州的刑名案件,抓人名正言顺又方便。若是人还在南直隶,便有活捉的可能,若是到后日还找不到,我猜他们也快到京都了,便只能在京都城门口拦人。 ” 太子拼命地点头,敬爱地看着马元滨道:“还是岳丈大人思虑周全。” 马元滨乏累的闭上了眼,但是没敢睡去。书房里的人一直坐着等着,直到督察院御史邓宇通来了,才打起精神商议要事。 邓宇通得知有逃兵涉及到军饷的事儿,接了马元滨的命令,二话不说就赶去了督察院,召集下属发了紧急命令,捉拿逃兵! 太子党人这番动静不小,没惊动宫里的人,但已经让早有准备的袁阁老和曹宗渭听到了风声。 两人得知消息后,上朝的时候相视一笑,淡淡地问候一声,似是毫不知情。下了朝便各回各衙门。 曹宗渭回都督府之后,便听得下属秘禀他,南直隶的卫所那边,已经顺利把人送出了金陵,明早便可到达京都。 正月二十日上午,抵倭士兵安全抵达京都,混在都督府辖下虎贲左卫里顺利入京! 太子党人搜寻不到这几名士兵,便公开以捕捉逃兵的名义,让督察院的人委托金吾前卫的人在城中捕捉。 金吾前卫的人不归中军都督府管,曹宗渭的手插不进来。即便如此,金吾前卫的人,依旧没有找到这些士兵。 等到二十一日的时候,马元滨和太子从刑部听到了消息,原来“逃兵”已经在刑部听审!这一消息,可吓坏了不少人。 第八十九章 正月十九的那天,贺家已经办了堂会,贺云昭正式入了贺家族谱。那些来客,有的是看在武定侯府和贺家的面子上,也有看在谢氏面子上的。 堂会过后,甄玉梅把所有的礼单全部整理一遍,如数交给了贺云昭,所有宾客送来的贺礼都归入了拿云居的库房。 库房里堆积的东西像山一样,贺云昭有心整理,但瞧着时间不多了,去了侯府又要再清点一遍,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堂会上,贺云溪也露了面,外人也晓得贺家貌美如花的嫡出姑娘病好了。还有眼尖的,说以前的贺云溪和现在的贺云昭气度有些相似,不过大病初愈的贺云溪乖巧了许多,两人站在一处,倒不那么像了。 堂会那日忠信伯府的人也来了,程怀仁因婚事请期的事儿便没去,定下与平乐郡主的婚期之后,便忙着派使者去太子府通知女方家人。因是错过了与贺云溪见面的机会。 到目前为止,程怀仁都不知道贺云溪长什么模样。 请期的时候,太子早已经因为抵倭士兵的事儿十分信任程怀仁,爽快地应了亲事,婚期就定在了正月底。 忠信伯府把文兰和文莲两个丫鬟送到贺家的时候,贺云昭便听说了程怀仁成亲的事。 万嬷嬷把两个丫鬟亲自叫到贺云昭手上,道:“四娘,你初到贺家,以后又要去武定侯府,老夫人说了,还是你惯用的丫鬟合适些,现在修齐院人手安排过来了,这两个丫鬟你也别推辞,就留给你了。” 贺云昭感激道:“真是及时雨。” 万嬷嬷把两人的卖身契交到贺云昭手上,瞧着俩兴奋异常的丫头,训话道:“四娘是个宽厚的,你们俩也别皮,若有不忠的那天,我只要知道了便要禀明了老夫人!” 文兰文莲皆按捺住了喜色,低头应道:“奴婢不敢。” 贺云昭打圆场道:“她们俩秉性你我都是知道的,以后当陪嫁丫鬟跟着我去了,必然是我的左膀右臂。有我这般看重,岂会不忠?” 俩丫头连忙点头,还是四娘说的有道理! 万嬷嬷笑了笑,这俩丫头是性儿好,但为着各种事物折腰的人她见多了,临行敲打一番,也是为着贺云昭好。 留下两个丫鬟之后,万嬷嬷便走了。贺云昭把两个人安顿下来,让她们住在后面倒座房里,待月抱云的隔壁,平日里还是贴身伺候她,看着主屋就是。甄玉梅给的两个一等丫鬟,她也没轻视,也放在了正屋里当差,不过天黑了便不叫她们当 值了。 正月下旬似乎过的飞快,每个人都被各种要事和琐事缠身,贺云昭每天都忙碌充实,总觉得有好些天没见到贺家之外的人了。 其实堂会的第二日,武定侯府便来提亲了,请的是宁国公夫人做的媒。曹宗渭也抽空去了一趟,与贺云昭隔着隔扇远远地见了一面,暂解相思之苦,便又不得不分开了。 贺云昭要成亲的事很快也传到了何家的耳朵里。 何伟业气得要死,心痛的要死,但他知道现在的女儿早就和之前不一样了,如果他要插手,除非他不要官职和身家了。武定侯府与贺家,他一个也惹不起,就算是式微的忠信伯府,他都不敢招惹。 但身为何云昭的生身父亲,被同僚问起女儿婚事的时候,他的脸都快被打肿。宿醉之后还是难以忍下这口气。 二十一日的早上,何伟业沐浴过后,还是一身酒气地去了贺家。甄玉梅到底是做了十几年当家主母的人,对内宅之事有自己的考量,她觉着何伟业到底是贺云昭的生父,便是有再过分的地方,私下里父女俩可以没有感情,甚至不来往,但成亲一事上,还是不要给人留 话柄的话。 所以在何伟业找上门来的时候,甄玉梅先把人留在了前院坐着,然后去了拿云居里,同贺云昭说这件事。 贺云昭就坐在拿云居的次间里,手里抱着暖炉,静静地听甄玉梅说话。 甄玉梅挨着贺云昭坐,握着她并不是很热的手,道:“云昭你听我说,我知道他对你不好,我也不是想让你全了他的颜面,而是你自己的颜面。” 贺云昭声音轻柔道:“母亲觉着该如何处理?”其实她根本不把何伟业放在眼里,尤其他把卢氏休了以后,她就无所谓何家人参不参与她的婚礼了,只要贺家人在就行了。甄玉梅见贺云昭松口了,便笑道:“你当然还是从咱们家出嫁,但是小定大定的时候,至少也让何大人在场,你与侯爷的婚事也是名正言顺的对不对?不然问名的时候,还要知道你的生母,辨你的嫡庶出身 ,这些过场该怎么走?” 贺云昭倒不是想顾及何伟业的颜面,她也不在乎外人怎么说自己,但母亲的一番好心,她不忍拂了,便颔首应道:“那边依母亲所言,问名纳吉都请他来。” 甄玉梅心疼地搂着贺云昭,爱怜地看着她道:“有时候真觉得,你就像我生的一样。”这样好的姑娘,怎么就没托生在她的肚子里呢! 贺云昭依在甄玉梅的肩头,似是撒娇道:“也许前一世,我就是母亲的女儿。”上辈子,她就是贺家的人啊,所幸这辈子也能从贺家出嫁。 母女俩说定这事后,甄玉梅便亲自去见了何伟业,转达了贺云昭的意思,请何伟业明日再来。 何伟业总算心情愉快了一点,回家之后看着一双愚蠢的只会哭哭啼啼的儿女,便又心情烦躁了,不知为何,以前总觉着大女儿什么都不好,现在却觉着,他就只有大女儿最得脸了。 许是远香近臭,何伟业虽然被贺云昭无情地羞辱了很多次,他的心里却开始念着原配妻子与大女儿的好来了。有人欢喜有人忧,同一天的下午,太子因“逃兵”已到刑部的事儿吓的魂飞魄散,午睡起来,衣衫不整地跑到马家,得知首辅已经去了刑部,便也坐马车去刑部。 第九十章 刑部衙门里,聚集了不少重臣。 太子亲临,刑部尚书严钧身穿仙鹤补子的一品官服,从内衙里出来迎接。 太子刚至,九皇子朱炽便也来了。 刑部衙门好似金銮大殿,竟然能引来这么多的朝廷大臣。 严钧长着一张方脸,单眼皮,眼神淡定,步伐沉稳,他带着下属出来行了大礼,便把众人都邀至内衙入座。 太子与九皇子都穿着常服,一个上座,另一个坐在下首第一位,其余官员按尊卑入座。 严钧从座上站起来,拱手弯腰问诸位来意。 马元滨道:“听说刑部接了一件逃兵的案子?” 严钧装傻充愣,道:“马阁老弄错了吧,刑部何曾审理过什么逃兵的案子。不知道大人说的是那一天的案件?” 太子坐在上边道:“就是今日的案子,几个江浙抵倭的逃兵入了京,还跑来了刑部诬告官员。” 九皇子一只手搁在小几上,笑道:“大哥这话说的有意思,逃兵也敢入京,还敢诬告官员?好不容易在战场上逃走,捡回一条性命,这又来送死来了?”逃兵被抓,惩罚是极其严重的。 马元滨老狐狸拱手淡笑道:“九皇子有所不知,这天底下的贱民,为了钱财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谁知道是不是有人背后拿金银引诱他们。” 朱炽长长地哦了一声,道:“还是马阁老说的对,为了钱财,有的人可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的。” 马元滨懒得与朱炽打机锋,便冲督察院右御史邓宇通道:“邓大人,逃兵告官,理应由督察院审理,是不是?” 邓宇通立即会意,冲严钧道:“严大人,这该是我督察院的案子,便不劳你们费心了,还请把此案移交给我督察院审理才是。” 严钧微微皱眉,道:“马阁老与邓大人是不是弄错了?刑部衙门今日确实没有收到逃兵的案子,我敢以官职做保,今日并未收任何一件与逃兵有干系的案子。欺瞒太子与皇子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马元滨脸色微变,心想道,难道昨日逃兵已经入京? 太子也十分纳闷,程怀仁明明说的是二十二日逃兵的事情才会闹出来,为何会突然提前了一天,而且看刑部尚书严钧的表情,似乎今日确实没有“逃兵”的案件。还是邓宇通反应快,他冲严钧道:“严大人,便不是今日的案子,昨日的,甚至是前日的,只要是和逃兵相关,涉及京师职官之罪的,皆该由我督察院审理,详俟后再述。无论如何,也不该由刑部插手吧? ” 马元滨威慑道:“权分六部三司,为着就是各司其职,若有越权之举,圣上自当严惩,严大人可得有分寸。” 严钧诚惶诚恐道:“当着太子和九皇子的面儿,下官岂敢做越矩之事,只是刑部实在没有接什么逃兵一案啊。太子九皇子在上,不能容人这般给刑部乱泼脏水啊。” 九皇子扬唇道:“马阁老,依我看,这逃兵的案子刑部是真没有接。马阁老是不是弄错了,兴许不是什么逃兵的案子呢?” 马元滨面色难看,九皇子这是逼他给逃兵一案改性质了,这怎么可能! 邓宇通也明白过来,便道:“九皇子放心,卑职绝没有弄错。还请严大人仔细想想,是不是把这案子忘掉了。若是刑部要行督察院的职权,那还要督察院做什么!” 行政越权是很严重的过错,严钧可担不起。他表情坚定地熬:“邓大人放心,我说了没有就一定没有,若你不信,我这便让张员外郎去查查卷宗纪要,看看有没有哪一件案子是我越矩的。” 挥一挥手,严钧便让张员外郎赶紧去内衙查看昨日和今日的卷宗。 张员外郎去了一刻钟还未回来,太子和马元滨都等烦了,马首辅催促道:“怎么这么半天还没来?” 严钧看了一眼邓宇通,对马元滨道:“阁老莫急,督察院每日接理的案件不也数不胜数?这要找到你想要的案卷,怕是不容易。” 等了小半个时辰,太子和马元滨都彻底失去了耐心。 太子起身道:“严大人,莫不是你干下越权的事,怕本宫发现,才刻意刁难?!” 严钧深深一揖,道:“太子息怒,绝无此事。若您不信,下官便带您到隔壁幕署去亲自查找。” 太子有监国之权,但皇上只让他监管户部之事,刑部的事儿,轮不着他管。 若太子把手伸到了刑部,圣上知道之后,也许会多想,甚至过分揣测,龙颜大怒也未可知。 太子犹豫了,把视线移到了马元滨身上。 马元滨对邓宇通道:“既然是督察院的案子,邓大人去看不就行了,我们只是例行监督之权,自然不能越矩。” 严钧便亲自带着邓宇通去了幕署翻找卷宗。 两炷香的功夫,邓宇通果然找到了副本的案件卷宗,待他呈到太子和马元滨手上的时候,人皆不由得大怒。卷上主要一段写的是:粮草频缺,铠甲兵器劣质,嘉兴几近卫全军覆没,只余抵倭孤兵五名,中有一人途中不治而亡,四处求援不得,欲讨粮、兵公道,奈何江浙州府不受此状,遂冒死上京。人证物证皆 在,刑部已查此案士兵所述无误。 上面的落款写的是二十一,也就是今天! 马元滨气的发抖,邓宇通怒道:“严大人,你不是说没有吗?!这又是什么。” 严钧气定神闲道:“我是说‘逃兵’是没有的,这几位,可是堂堂正正的战士,与‘逃兵’没有半点干系!” 马元滨黑着脸,压下怒气道:“既然卷宗已经找到了,该是督察院的事,就让邓大人去办就是了。” 严钧辩解:“这几名士兵告的军饷不足,只想讨回应得的俸禄,倒没说要告谁,该算民人案件,刑部自当受理,便不移交督察院了。” 邓宇通咬牙道:“他们这一告,不就把朝廷命官都牵扯进来了,理应由督察院审理。” 哎哟一声,严钧遗憾道:“那邓大人你可来晚了一步,卷宗副本上写着呢,此案已经审理完了,就在马阁老将将到刑部衙门的时候,就已经审理完了。” 太子高声道:“那就给督察院再审一遍不就完事了,今儿你必须得给我放人!” 严钧十分为难道:“禀太子……可这会儿应该已经移交到大理寺复核去了,不归下官管了啊!” 太子等人皆颜色大变,居然已经交到大理寺复核去了!大理寺卿王大人出了名的古板正直,颇得皇上青睐,向来是谁也不怕得罪,只要交到他手上的案件,必没有翻盘的余地,只怕今儿就要奏闻天子了! 马元滨瞪了一眼严钧,原来刑部里闹的这么一出,就是为着拖延时间,只怕他刚进刑部的衙门,衙门里的官差就把人送往大理寺去了! 马元滨起身冲九皇子作了揖,又扫了一眼其余同僚,便先一步走了。太子等人当然也不多坐了,赶紧去了大理寺的衙门。 等人一走,九皇子笑赞严钧道:“严大人好口才,估摸着这会子大理寺那边也复核完了。” 严钧谦虚道:“有九皇子在,下官无畏无惧,才得以拖延时间。” 九皇子往窗外看了一眼,喃喃道:“有侯爷在大理寺盯着,应当能顺利把折子送进宫吧。” 曹宗渭当然不负所托,守着大理寺卿复核完案子,亲自送他入了宫。 曹宗渭在宫外候着,等宫里出来了小太监传话告诉他,王大人已经见到皇上了,他才折回去,把消息带给了九皇子等人。 刑部衙门里,曹宗渭办完这事,欲回家中筹备婚礼之事,九皇子拦下他道:“此事一点风声都未听说,不知侯爷从哪里得知的消息?” 曹宗渭道:“江浙一带有我旧部下,也是偶然得知。新婚在即,下官不多留了。” 朱炽点头道:“还是多谢侯爷了。待侯爷新婚,我等必定到场恭贺侯爷。” …… 曹宗渭回家之后,便赶紧请仁去贺家行了问名和纳吉礼,两人八字十分相合。 二十四日的时候,武定侯府的聘礼已经下到了贺家。一百八十八抬聘礼流水一样地往贺家搬,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一品大员家的嫡出千金说亲,都未必能有这么重的聘礼,武定侯府这般态度,外人都猜测武定侯是十分看重贺家义女了。 贺云昭也感受到了武定侯府的诚意。 二十五日的时候,婚期便定了下来,就在二月初五。程怀仁的婚期定在了二月初二。 贺云昭与曹宗渭的婚期定下之后,曹家哥俩便迫不及待地来给贺云昭送嫁妆了。 贺云昭笑着告诉他们,添箱礼应当在成亲前一日才行。 哥俩才不管,父亲才下的聘礼,他们怎么能落后了? 曹家兄弟待在拿云居里,粘着贺云昭道:“夫人,您总算要来我们家了!” 曹正麾道:“新院子已经修葺好了,我进去看过,很美!夫人一定会喜欢的。” 曹正允替曹宗渭美言道:“是父亲亲自设计的,每一处都用了心思,我们想多看两眼都不行,说要等夫人去了才许我们逛。” 贺云昭听俩孩子这么说,倒是很期待新院子的模样了。 …… 二月二十五之后,抵倭孤兵的事儿便传开了,朝廷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内宅女眷也听说了一二。 皇帝震怒之下,在大殿上严责了户部尚书及太子,并且让指派了巡按御史去浙江亲查此事,由大理寺与刑部下浙江道相辅,必须在二月上旬之前,查个水落石出。 旨意下去之后,人手忙脚乱,除了这次的军饷的事儿要想法子找人背锅糊弄过去,户部财政也很可能会被清查,相干官员人人自危,生怕查到自己头上。 马元滨不得不丢车保帅,当然早就定好了背黑锅的人,只不过捏造证据及让“犯人”自己认罪还需要时间。户部尚书廖先恒虽未被革职,但上早朝的时候天天被皇上挑刺指责,下了朝又被太子与首辅训斥,回户部衙门的路上,同品级的官员也要讥讽奚落。除此之外,还日日提心吊胆,生怕被查出其他纰漏要丢 脑袋。回到家中妻儿老小又是人心惶惶,问东问西。 总的来说,廖先恒的日子过的糟糕透了,每天都在焦头烂额之中度过,才短短几日功夫,头发已经白了大半,腰身清减,尚是余冬,嘴唇上也燎了泡。 太子和马元滨的心情也不太好。 太子处理完手头上一些烂事之后,连补觉的功夫都没有,便把程怀仁叫到了太子府书房里问话。 程怀仁一入了内书房,太子气得砸了好几本书在他身上,吼道:“你不是说二十二日才事发吗?怎么二十一日人刑部都把案子审完了?你到底还想不想做太子府的女婿了!” 程怀仁也很奇怪,为什么梦境里的东西会出错,可要是不对的话,为什么每一件事情又都能对的上。 思来想去,程怀仁都找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深深地皱着眉头,程怀仁道:“太子可知道是谁最先得知那几个孤兵的事?” 太子略加思索道:“这倒不清楚,反正肯定是九弟的人。” 程怀仁建议道:“事已至此,想必善后之事马阁老已经在准备了,太子现在能做的,就是去追查一下,这几个孤兵到底是如何入京,背后有谁帮忙,又是怎么知道要把事情告到刑部而非督察院的。” 太子有些惊诧地看着程怀仁,他现在才发觉,这个准女婿,还有点脑子,是个可造之材呢。 当下火气消减一半,太子道:“我过会儿去问问马阁老有没有查到你说的问题,望你下次消息不要出错!” 程怀仁不以为意道:“倘若没有我,户部尚书只会更惨。” 太子撇撇嘴,不置可否,顿了顿才道:“你与平乐的婚期,暂时不变吧!” 毕竟程怀仁对太子府还是有用的。啧啧了两声,太子品味出异样了,他皱着眉问程怀仁:“这消息马阁老都不知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第九十一章 程怀仁并未告诉太子他为何会知道这件事,高深莫测道:“太子只要相信,我能提前告诉你很多事,便足矣。” 程怀仁不愿多说,太子又怕问多了他再不肯相帮,便不再追问,只语气不好道:“希望你日后说事的时候能够准确一些,否则让人捷足先登了,你的消息便没什么用处了!”程怀仁不耐烦地嗯了一声,便回忠信伯府去了。他也在奇怪,为什么消息会出错,梦中的内容明明是二十二日九皇子党才把孤兵送到刑部。他不禁疑惑起来,到底是因为事实不可逆,还是说事情因为什么 事发生了偏差。 尽管梦境并未全部实现,程怀仁以为,他既然能有预知未来的天赋,便一定有扭转前途的能力,就算梦中是九皇子登基又怎么样,有他的帮忙,太子一定会坐上皇位的,他将成为大明权臣! …… 孤兵的事情过去了好些天,直到二月初二这日,忠信伯府娶妇,京都又热闹了一遭。 两家嫁娶的同时,也有人翻旧账,把太子府悔婚又重新结亲的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有两个新人的破事,也被人拿来消遣。 平乐的风流名声外面早就传开了,这会子有的人借着酒劲儿便直言道:“程怀仁的帽子怕是戴不过来了!” 也有人笑道:“两人彼此彼此,他不也是妻未过门早就有妾了吗?” 总之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好鸟。 这些评价程怀仁现在当然听不到,拜堂过后,大喜当天夜里,风言风语终究是传进他的耳朵里了。一个男人最要紧的便是尊严,戴绿帽一点尤其要命,程怀仁在前院待完客,去洞房的时候,把丫鬟婆子全部都赶了出去,非常粗暴地把平乐摔在床上,掐着她的脖子警告她道:“婚后你若再敢叫我听见什么 闲言碎语,我告诉你,我便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平乐出嫁以前,家里人叮嘱过她,要好生监视程怀仁,打听他消息的来源,并且不能惹怒他,就算再生气,也要忍到朱岩继承了皇位,再来算账。 平乐脾气很暴躁,为人也很圆滑,知道好歹利弊,这会子也明白程怀仁对太子府的重要性,便嗔道:“你弄疼我了,我都嫁给你,住在忠信伯府了,还能怎么样?” 程怀仁饮过酒后脸颊通红,他欺身压着平乐道:“你带来的那个白净面皮的小厮,明儿我再看见他,你就等着给他收尸!” 那是平乐近日新宠,虽然心疼的不得了,还是顺从道:“我回门的时候就把他送回家,行了吧?” 三日后回门,想来平乐也不敢新嫁过来便整幺蛾子,程怀仁便同意了。随即扯开衣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梦中的那个女子,她的面容像是用刀子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程怀仁极力的回想她身世和名字,却只能隐约想起一点,醉酒喃喃间,他不由自主地唤了“云昭”两个字。 平乐郡主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可新婚之夜新郎醉得不省人事,她可该怎么过? 狠狠地踹了程怀仁一脚,平乐道:“不能喝就别喝那么多!” 程怀仁翻身醒来,将她压在身下,眼神朦胧道:“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平乐郡主见他还有力气,便勾着他的脖子笑道:“暂时还算喜欢你。” 程怀仁也许是认错人了,良辰美景,到底是没辜负这洞房花烛夜。 第二日晨起,程怀仁便带着平乐郡主去同谢氏等人请安,随后他便撇下新婚妻子,外出去找沈玉怜。 平乐郡主听说人走了,便把带来的小厮召进来,将他留在房里,告诉他:“三爷不肯留你,回门的时候你跟着我回去,先留在太子府。” 那小子白净面皮桃花眼,怯怯地看着平乐郡主道:“小的明白。” 妩媚地笑了笑,平乐冲他招招手道:“也就只有两天了,你过来……” 面首犹豫了一瞬,到底是走了过去,轻车熟路地把人抱上床榻,替她宽衣解带,好生伺候。 另一边,程怀仁寻得了沈玉怜,向她许诺说,不久之后便将她接进忠信伯府,而且平乐郡主不敢说一个不字。 沈玉怜无依无靠,沈兰芝留下来的银子她也快用完了,便只能答应。何况她还没忘记平乐郡主对她造成的伤害,程怀仁的妾侍,她是做定了! 程怀仁给了五十两银子沈玉怜,申请恳切道:“怜儿,我只你一个亲人了,往后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沈玉怜擦了擦眼泪,低眉顺眼道:“怜儿也只有表哥一个亲人了。姑姑的身后事我办妥了,以后表哥得空了,也去看看。” 程怀仁心头一揪,点头道:“我知道。” …… 二月初五的这日,程怀仁带妻子回门,贺云昭也从贺家出嫁。 武定侯府和贺家是早就热闹起来了,新娘早起梳妆打扮,新郎也准备迎亲。甄玉梅天不亮就来拿云居陪着贺云昭了,一直看着她换好衣服上完妆。 第九十二章 贺云昭穿着红嫁衣,揽镜自照,涂脂抹粉的脸白的吓人,脸颊上的两团也红的过分,实在难看,但愿曹宗渭看了不要嫌弃才好。 甄玉梅过来俯下身扶着贺云昭的肩膀,看着镜中姑娘道:“很好看。” 贺云昭哭笑不得,她连镜子里是谁都认不出来了,哪里就好看了? 裴禾与贺云溪也在一旁夸说五官标志。 带上头冠之前,贺云昭把一个小箱子交给了甄玉梅,道:“这是我在拿云居里抄写的一些经书,愿母亲姊妹们以后都好。” 贺云昭来贺家的时日不长,但今日离别气氛浓,众人又都是真心喜欢她,见她这般有心,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甄玉梅尤其敏感,随意拿了一卷锦布出来,打开看了看,泪眼模糊道:“你才来几天就抄了这么些,还写的这么工整……” 多看了两眼,甄玉梅就奇了,义女的字实在眼熟,好似贺云溪以前写过的行楷。 贺云昭瞧着甄玉梅皱眉的神情,便猜到母亲可能认出来一点了,不过不打紧,她以前在贺家写的都是楷书,后来去了忠信伯府便学了魏碑体,字迹变化还是很大的。 甄玉梅擦了擦眼泪,笑道:“云昭的字真好看。” 贺云昭回以淡淡一笑道:“是母亲谬赞。” 接着贺云昭抱了抱贺云溪,还悄悄嘱咐裴禾道:“我要出嫁了才想着娘家有多好,弟妹得闲时候也要回娘家去多陪陪母亲。” 裴禾脸一红,道:“知道了,过两日我便回去看看我父母。”在夫家的日子过的太快活,自初二回了一趟娘家,年后她都没去过裴家。 这边四人才说完话,屋子外面便涌近来不少妇人,对贺云昭说了很多吉祥的话。贺云昭前世嫁过一次人,这一世甄玉梅也早派妈妈来指点过她,她明白这些礼节,便一直低着头,静静地听着。 后来谢氏也来了,她怜爱地看着贺云昭,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道:“好姑娘,以后要好好的。” 贺云昭眼睛红红的,她在忠信伯府度过了大半年的时光,谢氏待她真的很好,她也是很真诚地感激谢氏。 贺府外吹吹打打,迎亲的队伍终于来了。 曹宗渭身穿红喜服,骑着战马,伴郎跟了三个,左边的是九皇子的表弟,右边陆放,后边的是宁国公家的嫡长孙。而贺云京今日要背妹妹出门,便不做伴郎了。 再后边就是八抬的花轿,其繁复华丽,也只有王公侯爵婚礼时才能得见了。 贺云京看着武定侯府的这阵势,十分满足道:这般阵势,也足以说明侯爷对云昭的真心了。 一旁的程怀信也很替贺云昭欣喜,这个对他帮助良多的姑姑,以后肯定会幸福的。 贺云京对这个义姐莫名地有股熟悉感,打心眼里希望她嫁得好,这会子见了曹宗渭等人自然是欢欢喜喜地抱拳迎接,满腹里都是为难新郎官的点子。 贺云昭没有兄弟,今儿拦门的便只有贺云京和程怀信。前者擅武,后者能文,一文一武,各出一题。 贺云京的拳脚当然比不过曹宗渭,二人比划一番,曹宗渭便顺利过关了。 程怀信的文采不算超然,曹宗渭也不是完完全全的莽夫,自然没被难住。 迎亲的人轻轻松松地过了大门,陆放高声笑道:“咱们这伴郎没什么用啊。” 宁国公嫡长孙苏宝行道:“侯爷文武双全,你我不过是来凑人数的。” 曹宗渭入了贺家,在前厅冲贺镇东和甄玉梅,以及同坐一旁的何伟业敬茶行礼。何伟业心知武定侯不待见他,也知道今日不过是为了全贺云昭的颜面,又岂敢真的受曹宗渭这一礼?便稍稍避开了一些。 曹宗渭敬的这杯茶,贺镇东喝的有点心情复杂,武定侯可以说是他的上峰、伯乐甚至是朋友,忽然变成了女婿,啧啧,感觉很奇妙。 女婿就女婿吧,做挚友的岳丈,贺镇东感觉还不错。 随后曹宗渭便去摆宴的地方敬过酒,再回了明堂。 过了一会儿,谢氏便牵着贺云昭入了明堂,把新娘亲手教到了曹宗渭手上。 曹宗渭带着新娘冲贺家夫妇以及谢氏行礼拜别。 甄玉梅与谢氏又说了两句祝福的话,两个妇人已经是泪流满面。贺镇东在一旁也听得头皮发麻,眼圈泛红,他总觉着真的把自己的女儿嫁了出去。 头上蒙着盖头,贺云昭听着明堂里的动静,被人牵着出了贺家的影壁,在大门口被贺云京背着上了花轿。 这是贺云昭这一世第一次离兄长这么近,他结实的背,和前世一样温暖而踏实。 低声抽次着,贺云昭忍不住在贺云京耳边道:“哥,好生照顾父母。” 贺云京肩头一颤,背着贺云昭上轿的时候,低声道:“云昭,你要幸福。” 坐上花轿,外面吹打的声音愈渐高昂,八抬大轿平稳前行,贺云昭两百多抬的嫁妆也跟着出去。 文兰文莲与待月抱云都在轿外伺候着,竖着耳朵听轿子里动静,生怕贺云昭有什么需要。 小心地擦了擦眼泪,贺云昭静下心来,安心地等待拜堂的那一刻。 花轿走了半个时辰过后,几乎惊动了半个京城,贺云昭终于到了武定侯府大门前。待轿子落下后,贺云昭被丫鬟扶着出轿子,牵着扎了花朵的红绸行走,过大门的时候,跨过曹宗渭从马上放下来的马鞍,意味着“平安”,然后一路踩着红毯,踏着鞭炮声,一直走到后院接近重新改造过的 院子——现在叫栖凤堂。 到了栖凤堂的喜堂里边,贺云昭礼官与曹宗渭两人拜过堂,便被送入了洞房里边。 洞房里,陆氏带着一众女眷在里边,曹家哥俩也在,都是等着闹洞房的。 贺云昭坐在大红的喜床上,压襟后,五色果子从天而降,撒在她头顶上,落了一床,曹宗渭从喜婆手里拿过喜秤,揭开了新娘头上的红盖头。 两人相视一笑,曹宗渭春光满面,如愿以偿地看着贺云昭,眼里都是浓烈的爱意,铁汉的柔情,都快把人化成水了。 孟婉在旁起哄道:“表哥,你待旁人都是冷冰冰的,看表嫂的眼神,都要把人灼化了!” 贺云昭娇羞一笑,高大俊朗的夫君长身玉立地站在她面前,好似梦中人走出梦境,圆了她的美梦。 揭了盖头,曹宗渭也坐在贺云昭身边,喜婆又撒了一些五色果子在两人身上,然后端着剔红的盘子过来,里边放着几块点心,她夹了一块喂给贺云昭,问道:“生不生?” 贺云昭细声道:“生。” 喜婆闹道:“新娘子说要生!” 曹家哥俩欢呼雀跃道:“生妹妹!生妹妹!想要妹妹!” 曹宗渭笑吟吟地看着贺云昭,悄悄地牵着她无处安放的手。 最后喜婆端上来两杯用红绳子系着的合卺酒,新人交杯饮酒,眉目相对,喜上眉梢。 这就算礼成了,曹宗渭便要出去待客。贺云昭拉了拉他的手,柔声劝道:“少喝点。” 曹宗渭俯身在她耳边道:“夫人放心,为夫不会误了新婚之夜。” 贺云昭又是满面通红,她那里是担心这个,她是怕他喝多了伤身子。偏生人多,她没法多做解释,只能看着他离开了洞房。 曹宗渭一走,曹家哥俩赶紧凑到贺云昭身边,欢天喜地道:“夫人,您终于来了!” 闹洞房的妇人对陆氏小声道:“你两个侄子对新侯夫人倒是很亲热。” 陆氏心中酸涩,微微笑了笑,道:“是啊,他们两个很喜欢她。”假设以前她对两个孩子好些,说不定兄弟俩就更喜欢她了。 陆氏未必真的喜欢这两个孩子,但是忽然来了个人打破了某种平衡,她心里就不是滋味了。 闹完洞房,贺家跟来的张妈妈便把人都撵了出去,曹宗渭留下的付妈妈也进来伺候。 贺云昭仍旧只留了自己的丫鬟伺候着,让张妈妈和付妈妈帮忙清点嫁妆,等都入库了,以后再上礼单。 人都走干净之后,贺云昭终于可以卸妆了。 文莲出去打水,文兰给贺云昭除去簪子手镯戒指,大半个时辰才弄完。 这会子天已经黑了,贺云昭稍稍坐了一下,便去沐浴换了件常服,在新房里等着。今日跟着伺候的丫鬟婆子着实都累了,贺云昭也不忍她们辛苦,便只留了常服侍她的文兰文莲、待月抱云。还让两文抓了两把梅花银裸子,把人都打发了。又单另赏了陪嫁过来的张妈妈、夏秋、夏玲和文 兰文莲。 至于待月和抱云两个,贺云昭知道她们眼中没有金银,赏了没意义,便给了一对玉佩她们姐妹俩。 等事情都暂时处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前院和后院的客人都散了,武定侯府终于归于平静。 贺云昭正坐在床榻上休息,文兰过来问她:“夫人,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摇摇头,贺云昭道:“我等侯爷来了一起吃,他喝了酒,肯定很难受,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才好。”她虽然只在早上喝了一碗粥,但是早已经饿过头不晓得饿了,不如等曹宗渭一起吃。 文兰点头道:“那奴婢去让厨房备些粥来。” 贺云昭提醒道:“你我初来乍到,要是不便,就让付妈妈去。记得再带一碗醒酒汤来。”曹宗渭能放在她身边的人,必定都是可信而且好用的人。 文兰应了之后便出去了。 厨房里的人早就备好了各种吃食,家常菜和热粥都有,文兰便端了一大碗鹿肉粥和芜菁菜,葛根,菊花末,小豆叶煮成的醒酒汤过来。 文兰刚刚把东西送过来,曹宗渭便回来了。 贺云昭与丫鬟都起身迎他,她笑望着他道:“宴席散了?” 曹宗渭略有醉意,点头道:“散了,夫人饿了没有?” 贺云昭指了指桌山的粥,道:“等你一起吃呢。” 曹宗渭坐在罗汉床上,文兰要添粥,他道:“都出去吧。” 丫鬟都走了之后,曹宗渭便亲自盛了两碗粥,一人一碗,他喝了一大口,才道:“喝多了,有点饿。鹿肉粥夫人喜不喜欢?是我年前打的鹿。” 贺云昭了然道:“难怪说文兰这么快就把粥送上来了,原来是你吩咐的。” 曹宗渭吃两碗便饱了。 贺云昭才吃了半碗,她咽下口里的粥,把青瓷碗推到他跟前,道:“醒酒汤,喝几口会舒服点。” 曹宗渭很听话,一口饮尽,站起身来道:“夫人,我去洗漱,你等等我。” 贺云昭一手勾着他腰间的玉带道:“就这样去?有没有丫鬟伺候?” 曹宗渭一笑,道:“我以前住前院从来不要丫鬟伺候,现在丫鬟们伺候你就够了。夫人安心,我自己能洗。” 贺云昭笑了笑,轻轻推他一把,道:“去吧。” 曹宗渭走后,贺云昭便让丫鬟们把残羹冷炙都撤了。 等了两刻钟,曹宗渭便披着簇新长袄进来了,里面就一件白色的里衣,他头发还高高束起,两鬓似有雾水。 拿了干净的手巾过去,贺云昭抬起素手替他擦拭后脑勺的头发,低声道:“打湿了一些,入睡之前可要干了才行。” 曹宗渭一把搂住她的腰,与她紧紧相贴。 冷不丁地被人提起来,贺云昭踮起脚尖勾着他脖子道道:“侯爷,先让我替你把头发擦了。” 曹宗渭笑而不语,就这么傻兮兮地看着她,半晌才道:“还叫我侯爷。” 咬咬唇,贺云昭红着脸道:“夫君。” 满意地笑了笑,曹宗渭将她横抱起来,轻轻地放坐在床上。 将将沐浴过,屋里又燃了四个铜炉,曹宗渭热的很,除去外面的衣衫,道:“夫人,贺夫人有没有教过你夫妻之事?” 贺云昭低下头,绞着帕子道:“母亲请了妈妈来教过我一些,也只是看了看图。”那些图,她现在看了还是会脸红心跳。 曹宗渭走到床边,蹲下身替她脱鞋。 贺云昭收回脚,惊呼道:“夫君你干什么?” 曹宗渭握住她的脚腕,不叫她动,抬头望着她道:“替夫人脱鞋。” 贺云昭扭着足,道:“该是我伺候你脱鞋除衣。” 曹宗渭劲儿大,只不许她动,也不伤她分毫,三两下就替她脱了鞋袜子,一双玲珑玉足露出来,他揉了揉,道:“夫人的脚真好看。” 贺云昭羞涩道:“我的脚……哪里就好看了。”她个子高,脚算大的了,比起许多文官家娇小的姑娘,就更大了,他怎么会觉得好看。 曹宗渭好奇地捏了捏她五个脚趾头,道:“就是好看,像粉色的珍珠。” 贺云昭愈发害羞了,在他眼里,她就这么好么? 曹宗渭将她双腿放上床,贺云昭坐在床上替他解开里衣上的系带,麦色的结实胸膛便裸露出来,八块腹肌十分耀眼。 贺云昭纤细的五根指头抚摸上去,硬邦邦的几块,她不好意思再给他脱衣裳,便扭了头往床里边去,背对他道:“你上来吧。” 曹宗渭知道她这是羞了,便从屋里的黄花梨大柜子里拿了一个匣子放在床头,方脱鞋上床,从她背后环着她的柔软的身子道:“屋里好几个炉子,夫人不热么?” 当然热,可是她不好意思脱减衣裳呀,稍稍点了点头,贺云昭握起了他的手。 曹宗渭替她脱去褙子,然后是中袄,再是里衣…… 里衣脱下后,贺云昭肩头雪白的肌肤整个都裸露在曹宗渭的眼前,像一块无暇美玉。 曹宗渭顺着她的香肩下滑,摸着她红色的胎记,道:“夫人,你的背真美。” 脸如火烧,贺云昭抱臂道:“我又看不见。” 曹宗渭吻着她的肩,道:“那我去拿面镜子,让夫人瞧瞧?” “别!”正是不敢面对他,还要拿镜子过来,羞死人了! 曹宗渭在她背后轻笑出声,贺云昭才知道,他是逗她呢。 把手伸到后面拧了一下他的大腿,贺云昭娇嗔道:“让你取笑我!” …… 一阵低喘后,曹宗渭心疼地搂着她道:“是我不对,明儿早再来。” 二人相拥歇息了一夜过后,曹宗渭果然没有食言…… 贺云昭也悠悠转醒,阻止他道:“今日还要见公婆,不许胡来!” 曹宗渭宽慰道:“我都素了七八年,早同他们打过招声,你别担心……夫妻行乐要紧。” 贺云昭拿他没办法,只得任他去。 …… 贺云昭困倦之后又睡了一遭,醒来以后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她赶紧推了推身边的男人,惊呼道:“日头都这样大了!” 曹宗渭这才从被子里钻出来,伸了个懒腰,健硕的手臂将妻子揽在怀里,睁眼道:“上午之前去见都没干系。” 贺云昭才不敢这样放肆,新婚的头一天就让公婆久等,这让公婆如何看她! 迅速地爬起来,贺云昭道:“还是快些起来吧,便是公公婆婆不说,下人也总要议论的。” 曹宗渭懒懒起身,舒展身子道:“我都听夫人的。” 二人穿好了里衣,贺云昭便冲外面唤了一声,文兰文莲早就等着了,一进门就端着两盆热水,伺候两人梳洗。 男人梳洗是很快的,贺云昭穿好玫红缂丝缠枝莲褙子,才匀完面坐在妆镜之前,曹宗渭的头发都已经梳好了。 走到贺云昭身边,曹宗渭扶着她的肩膀,朝镜子里的人道:“夫人,我替你描眉。” 贺云昭为难道:“时候不早了……”就他那手艺,还是算了吧! 曹宗渭拿起一块儿螺子黛,道:“夫人信我。” 贺云昭便低头道:“好吧,涂淡点。”便是丑了也好擦掉。 曹宗渭细心替她描眉,一会儿功夫就画好了。 对镜自照,贺云昭笑道:“还行。”她的长眉被他描浓了,眉尾稍稍往后拖了一点,配上她这双丹凤眼,倒是很有艳美之态。 上完妆,曹宗渭扶着贺云昭起来,二人想携而行。一同去往荣贵堂。 荣贵堂在武定侯府的西北角,后边的巷子外有几条胡同,平日里都很安静,两个老人住在那边很舒心。 春寒料峭,贺云昭去的路上没带着暖炉,曹宗渭牵着她的手搓揉着,边走边道:“到了那边就不冷了。” 贺云昭抬头望他一眼,道:“我就是手冷,别处都不冷的。” “那就是冷。”反正他摸着她的手像冰坨子一样。 二人快步走向荣贵堂,路上有结薄冰的地方,曹宗渭怕她摔着了,偶尔会揽着她的腰身,抱着她走一段。 贺云昭怕人说闲话,都不许他。曹宗渭声音不大不小道:“若是你摔着了,一干人等都要受罚。” 当值的丫鬟婆子听了吓得垂首站立,待主子走后,连忙把路段清扫得干干净净。到了荣贵堂门口,早有丫鬟候着了,入了正堂,两老带着曹大曹二,和大房的一家子坐在那里等他们夫妻俩。 第九十三章 曹宗渭领着贺云昭行礼,丫鬟放了两个软垫在他们脚下,二人跪下敬茶。 曹博晋与孟氏喝了茶,递了两个厚厚的红包给俩人。 陆氏看着厚厚的红包,指甲都掐进掌心了,这便是嫡庶的区别,她嫁进来的时候,公婆才给了多少银子! 收了红包,新人谢过长辈。曹宗渭便带着贺云昭认人,把兄嫂和侄子都带着她认了一遍。 贺云昭挨个见了礼,或是给了红包,然后才入了座。 曹家两小子终于能说话了,二人穿着崭新的衣服,走到贺云昭和曹宗渭面前的软垫前跪下,改口道:“父亲,母亲!” 甜甜地喊完人,哥俩抬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贺云昭抿唇而笑,摸出两个厚厚的红包给他们俩,道:“乖。” 曹宗渭也咧嘴笑着,妻子儿子都在跟前,这种感觉可真好。 认了亲,他们也不好再打扰两老,便都要离去。孟氏精神尚可,单单把贺云昭留了下来。 曹宗渭有点担忧,他娘应该说什么吧? 曹正允也开始担心,他听说过,婆媳是最难得相处的关系,他依偎在孟氏怀里,撒娇道:“祖母,我也要留下来陪您说话。” 孟氏摸了摸曹正允的小脑袋,道:“乖孩子,我与你母亲有话说,你先回去。” 贺云昭蹲下身,摸着曹正允的肩膀道:“正好跟你父兄一起回去,快去吧。” 曹正允点点头,便乖乖走了。 待人走光后,曹博晋去了书房。孟氏拉着贺云昭坐到身边,握着她的手道:“云昭,我早知道是你了。” 垂眸一笑,贺云昭微微低了头。 孟氏语气软和道:“我身子不好,家里的事管的少。宗渭是个有分寸的孩子,做什么我都放心。其实从你开始待允哥儿好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了,后来又听说了忠信伯府的事,便知道宗渭心里有你。” 贺云昭静静地听着。 孟氏歇了会儿,严肃经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的,肯定会对我两个孙儿好。七年多了,宗渭难得有喜欢的人,我也不想做恶婆婆给你立规矩磋磨你,也没有精力做这些事。我要你答应我两件事,好不好?” 贺云昭表情平淡道:“婆母请说。”孟氏叹了口气道:“宗渭的性子我最是了解,在乎的比命还在乎,不在乎的视如草芥。他能这般大费周折把你娶回来,又是程老夫人的义女,又让贺家给你做娘家,还请宁国公夫人上门说媒,对你可谓是用 尽了心思。宝沅的事你别听旁人怎么说,宗渭没有那么狠的心。” 贺云昭淡笑道:“这事我知道,侯爷早就同我解释过的。” 孟氏微惊道:“他同你提起过?” 点了点头,耳垂上的两颗粉珍珠微动,衬着她两腮桃红,贺云昭道:“秋猎的时候就跟我说清楚了,我知道侯爷的品性。” 孟氏释然地笑了笑,他儿子虽然并不喜欢原配夫人,但因着两个孩子的干系,还是对她有亲情和责任心的。魏宝沅死后,他都不许侯府的人提她,更不准下人把当年的事往两个孩子耳朵里传。 孟氏以为,曹宗渭永远都不会对人说起但年的事了。他能主动同贺云昭解释这件事,孟氏还是很吃惊的。 这样看来,儿子是真的非常喜欢新媳妇了。 孟氏又叹道:“我以为他是不喜欢大房过分插手他的事,才几次提出分家。现在想来,是因为你要嫁进来的缘故。” 贺云昭嫁进来之前,曹宗渭又同父母提过一次,他想让自己的夫人每天都过的快活。 孟氏语带请求道:“等你熟悉府里庶务了,陆氏便什么也插不上手,碍不着你什么事。分家的事我想你劝劝他,毕竟我和他父亲都在,他主动提出分家,是大不孝,我怕他落人口实。” 贺云昭应道:“儿媳明白。”她也没想过一定要逼着大房二房分家,这一要求不难做到。 孟氏犹豫着,还是狠下心把第二个要求说出来了,她道:“云昭,日后你们肯定会有子嗣,若得了男孩,可不能乱了嫡长的规矩!” 曹正麾是曹宗渭的嫡长子,孟氏很怕儿子爱屋及乌,过度宠爱新妻的儿子,反而让原配的两个孩子受委屈。 贺云昭挑眉笑了笑,随即温声道:“您放心,我是真心喜欢两个孩子,嫡长子只会是麾哥儿,这个我不会去争。” 听新儿媳这么说,孟氏到底是松了口气。 聊了半天,孟氏也乏了,揉了揉额头,便让贺云昭先回去。 贺云昭出门后,除了早上跟过来的两个丫鬟,曹家父子三人都在院外面等着,站在石阶的下面,翘首等待。 下了石阶,贺云昭笑看着他们三人道:“外面还冷,怎么不先回去?” 曹宗渭看了看俩儿子道:“我自然是要等夫人的,他们偏要跟着。” 哥俩相视一眼,道:“我们也要等母亲!” 贺云昭走过去牵着曹正允的手,冲他们三人道:“走吧。” 曹宗渭走到贺云昭身边,把她牵着曹正允的那只手夺了过来,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一边走,一边道:“他马上过七岁生日了,是个大人了,走路哪儿能让人牵着。” 曹正允迈着小短腿跟上去,嗷嗷叫道:“爹,我不过了!我永远六岁!” 曹宗渭驻足弹了下他的脑门,认真道:“你很快就七岁了。” 一家四口到了栖凤堂,一起坐在次间里边饮茶。 曹宗渭指头敲打着桌面道:“允哥儿,你七岁想怎么过?在前院过,还是在后院过?” 曹正允捧着青白玉杯子,委屈道:“爹,我不想过。我六岁,我应该住后院。” 曹宗渭哦了一声,道:“不想过也行,那就安安心心读书,少来打扰你母亲。住后院你甭想了,曹家还没有哪个哥儿七岁了还在后院住着。” 瘪了瘪嘴,曹正允道:“那我还过吧……”好歹能和母亲多待一天。 哥俩坐了一会儿,曹宗渭便赶人道:“我与你们母亲还有事要说,院子里也有好些事要她处理,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去学习吧,等月底了我要亲自检查考验你们的。” 曹宗渭对学习上的事一向严格,两人一听都绷着神经,行过礼,道:“母亲,我们晚上再来请安。”便回了前院。 贺云昭看着哥俩飞奔的背影,嗔曹宗渭道:“也别太凶了,你瞧他们跑的多急,要是摔倒了可怎么好。” 曹宗渭不以为意道:“男人摔一下有什么要紧的。” “他们还是孩子……” “知道美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换一句话就是说,和他抢女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他统统当男人看。 贺云昭不与他争辩,反正在她心里,这两个哥儿都是孩子。 曹宗渭冲房里伺候的丫鬟摆摆手,待人都出去之后,胳膊撑在罗汉床上的小几上,故作轻松道:“我娘都跟你说什么了?” 贺云昭下意识地躲开他的视线,道:“也没什么……” 曹宗渭抓着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道:“云昭,我们是夫妻,没什么需要瞒着我的。若是母亲为难你了,你不用怕,我来处理。” 贺云昭安抚他道:“婆母没有为难我,真的。” 曹宗渭起身道:“你不说,那我自己去问。” 慌忙拉着他的袖子,贺云昭道:“你别去,我告诉你就是。”这人真是! 曹宗渭这才转身回来,坐在她身边,道:“还不快说。” 好在孟氏也只是对贺云昭提了要求,没说不准她告诉曹宗渭,她便如实说了。 曹宗渭听罢眉头皱着,半晌才道:“云昭,你怎么想?” “我觉得婆母说的对,两老都还在,分家像什么话?左右我多提防着些,实在不行大房二房还住一块,但分开过就是了,相互不沾边,她的手伸不过来,也对咱们没什么影响。” “嗯,那孩子呢?若真得了个男孩儿,你会觉得我委屈了他吗?” 贺云昭薄嗔他一眼,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长幼有序,我明白的。何况……也许我给你生个女儿呢。” 曹宗渭环着她道:“我差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 大白天的,她脖子往下一点,那处的印记都没消除,他总不会是又来吧?贺云昭抵着他的胸膛道:“那几个孤兵的事儿怎么样了?” 曹宗渭也不闹她了,坐到一旁去,道:“已经有巡按御史去嘉兴查这件事了,估计很快能有结果,重新编进了他们家乡那边的卫所,有一个父母双亡,留在了京都,我把他放在了我手底下的卫所里。” 贺云昭忽然担忧道:“那江浙那边的倭寇怎么办?皇上说没说派谁去?”她记得不是派的贺镇东去,可是程怀仁已经知道前世的事情了,虽然现在没认出她来,那也肯定会记恨武定侯府和贺家。 曹宗渭道:“派了右军都督府的人去。” “那就好。” 曹宗渭一把将她拉起来,道:“好了,不说这事了,咱们去院子里看看,认一认以后你住的地方。” 从嫁进来到现在,贺云昭都没好好看新家,早听说是他精心准备过的,这会子哪里好拂了他的意?顺着他手上的力道站起来,语气轻快道:“去瞧瞧。”曹宗渭献宝似的,把人领了出去,从院门口开始,带着她细细地逛。 第九十四章 栖凤堂的两扇门刷的是黑漆,门的两旁木板做的春帖上写着“举案齐眉万事顺意”和“执手相携百年好合”。 推门而入,前庭两边摆放着修剪成灵芝状的松柏,两个角落里都种着一簇箭竹。两边还有厢房,栖凤堂就他们夫妻俩住,厢房都是空的,里边只简单摆了一些家具,丫鬟日常也会进来洒扫。 大门正对的,是五间正上房。中间是明堂,左右两边都是次间和梢间,左梢间改成了内书房,以后曹宗渭都在这边办公,红袖添香很方便,或是夜里忙得晚了,也不耽误他回房。 书房隔成了两间,小的一间是他特意留给贺云昭的。书房的建的也很用心,窗户的孔格很大,冬日里能接收更多的阳光,上面还缠着线,即使刮大风,窗户纸也破不了。 书房里的物件也很齐全,黄花梨雕龙纹书架子、紫檀贴皮雕瑞兽花卉长条案,配上几把椅子,笔墨纸砚也都有。 贺云昭走到书桌前,拿起墨锭看了看,是方于鲁制的双鸳鸯墨,圆形的墨锭上用涂金金字写着“文彩双鸳鸯”的字样,反面则绘有一双鸳鸯,情意绵绵,交项而望,披着红翠金彩羽。 湖笔、徽墨、花笺、宣纸,每一个物件,从大到小,都是用尽了心思。 曹宗渭淡定地问她:“喜不喜欢?” 贺云昭握着墨锭,背靠桌子道:“喜欢,都很好看。” 曹宗渭忍不住眉尾上扬,道:“都是我亲手挑选的。” 她歪着脑袋夸赞道:“眼光不错。” 曹宗渭绷不住得意笑了,搂着她的腰,将她往书桌上压了压,道:“你喜欢就好。” 贺云昭怕他了,大白天的被丫鬟撞见就不好了,推开他道:“喜欢的很,但是你别靠我这么近。” 她的脸越来越容易红了,曹宗渭直起身子,捏了捏她的脸蛋,道:“不逗你了。” 原来就是为了逗她呀! 贺云昭轻轻捶了他一下,道:“不与你玩闹了,我的嫁妆都还没入库,我这就去看看。” 曹宗渭道:“今儿就算了,我带你去园子里逛逛,等回门之后,你再清点东西,接手府里的事。” 贺云昭答应道:“好,就听你的。” 夫妻二人携手共去,曹宗渭带着她去了婵娟堂、游月楼、鹤栖、方塘。走完这些地方,贺云昭早就累了,坐在游廊上不肯走了。 文兰和文莲手里都提着东西跟在后边,见主子停了下来,便也定住了,低着头不敢往前走。 曹宗渭坐在她身边,问:“走不动了?要不中午就在园子里用膳。” 那多麻烦,还要难为栖凤堂的丫鬟们跑来跑去,贺云昭便道:“坐会子就回去。” “饿了没?” 文兰文莲都竖着耳朵,时时刻刻准备把手里的吃食送上去。 贺云昭道:“有点饿了,但是不想吃甜的,马上就要用午膳了,回去再吃。” 曹宗渭见她额上都出薄汗了,想来是真累了,又担心她饿的厉害,便一把将她横抱起来,有力的胳膊牢牢地托着她的身子,阔步往前道:“这样就能快点回院子了。” 下意识地搂着他的脖子,贺云昭把头埋在他胸口道:“快放我下来,两次三番这样,叫下人看见了可怎么好?” 曹宗渭低头问怀里的人:“你怕人说闲话?” 贺云昭抬起丹凤眼,看着他道:“我倒是不怕,就怕下人说的难听,传到两个孩子耳朵里不好。” 曹宗渭笑了笑,道:“别担心,没人敢乱说——谁说,我就割了谁的舌头!”园子里修剪树枝花草的婆子听了一哆嗦,假装自己是个瞎子聋子,什么都看不见听不着。 贺云昭揪着他耳朵道:“你这样吓唬人,简直就是掩耳盗铃。” 曹宗渭大笑:“夫人说是,那就是吧。” 到了栖凤堂,贺云昭下了地,问道他:“累不累?” 曹宗渭喝了一大口茶水,“夫人亲我一下就不累了。” 虽然知道他是在说笑,贺云昭还是在他脸颊上印下一吻。 曹宗渭趁机托着她的后脑勺,吻了她香软的唇。 快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丫鬟在外面问要不要传饭了,曹宗渭高声道:“传。” 贺云昭红着脸,道:“你瞧,差点让人瞧见。” 曹宗渭无所畏惧,“你我夫妻恩爱,叫人瞧见又怕什么。走,去次间里用饭。” 两人才出了内室,兄弟俩便来了。二人行过礼后,曹正允先开口道:“爹,我和哥哥下学了,能在这边和您一起吃饭吗?” 曹宗渭冷笑一声,看着俩儿子道:“是想我和一起吃饭吗?” 曹正允很老实:“那当然不是,是想和娘一起吃饭。” 这声“娘”叫的软糯又贴心,曹宗渭很满意俩儿子的态度,便道:“坐下吧。” 两人相视一笑,便跟在后边入了座。 只是普普通通一顿饭,但一家四口一起吃,就分外甜蜜,静谧的屋子里,只偶尔发出筷子和盘碗碰撞的清脆声响。 饭罢,哥俩便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贺云昭一直把他们哥俩送出了院门,才折回来。曹宗渭已经躺在内室歇息了。 贺云昭进去,叫丫鬟打水进来,用热水洗了脚,也上了床,依偎在他身边,道:“夫君能休沐几日?”曹宗渭原本是枕着手臂,妻子靠过来之后,他便伸手搂着她,道:“皇上让我休息七天,今儿陪你,明儿陪你,后日陪你回门。后面几日若是天气好,咱们就出去玩玩。我看你很喜欢骑马打猎,上次玩的不 尽兴,你现在是侯夫人,咱们有自己的庄子,想怎么玩怎么玩。” 贺云昭调整了下姿势,道:“你一年也休息不了几天,就不出去玩了,好好歇息下。等春猎的时候再去打猎。” 曹宗渭道:“我不陪你,自有人来烦我,不如陪你。” “谁要来烦你?” “陆放。” “他为何要来烦你?”陆放风流,有时间难道不去陪好看的姑娘么?曹宗渭呵呵嘲笑道:“有个常与他一起逛青楼的哥儿近来得了花柳病,陆放他爹生怕自己儿子也得不干净的病,便拘着他在家,若不是我成亲要他做伴郎,只怕他也不容易出门。估计他正闷的坏了,也就只 有我这里能来了,不烦我烦谁?” “还是洁身自好的好。” 曹宗渭笑道:“你别看他风流,其实还挺谨慎的,看上的姑娘身子都要干干净净的,只要不干净的,再好看他都不要。这一回他也是吓坏了,老实了很长时间,就是不知道会老实多久。” 贺云昭忽然想起他们在边疆待了两年多的时间,陆放是忍不住要风流的,那曹宗渭呢? 两手爬上他的腰身,贺云昭抱着他道:“你呢?老实了多久?” 曹宗渭细细地品味了这句话,抬起她的下巴道:“吃味了?” “就是随口问问。” 曹宗渭灿笑道:“我和他不一样,对一般女人没什么兴趣,便是想要……” “想要怎么办?” 曹宗渭将她压在身下,道:“当然是自行解决,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我有夫人了!” 贺云昭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被他堵住了口,他的手也不安分了。 大中午的,两人脱了衣裳钻进被子亲热了一番,睡醒之后,春日的骄阳依旧挂在天上。 贺云昭略清洗了下身子,只让自己的两个丫鬟伺候着,没惊动旁的丫头。白昼宣淫这种事,她居然一天之内干了两次,还是曹宗渭太“无耻”了。 换了身干净的常服,贺云昭把头发披散下来,只上部分挽了个髻,身上一点饰物也没有,看起来温婉又贤淑,手上若拿起针线,活脱脱的贤妻良母。 夫妻二人正在房里说话,外间丫鬟敲门传话道:“侯爷,夫人,外老夫人家的人来了。” 曹宗渭道:“哪个外老夫人?” 丫鬟答道:“魏家的外老夫人。” 魏宝沅的母亲来了,曹家哥俩的外祖母。 曹宗渭询问贺云昭的意见:“你见不见?不见的话,我就去前院见他们。” 贺云昭犹豫了下,道:“既然挑在今天来,还是见吧。” 曹宗渭冲外面道:“去把人请进来。”丫鬟应了一声之后,便去把人请来了后院。 第九十五章 贺云昭在新婚的第二日,除了认亲,根本没打算见客。魏家人实在来的突然,她只好让曹宗渭先去待客,莫让客人久等,她便让丫鬟快些给她梳一个齐整的圆髻,簪了几根玉簪,穿着银红薄袄,手腕上带 着一直带着的碧玺珠,便挑帘出了内室。 到了明间里边,曹宗渭已经和魏夫人坐一块儿了。魏夫人四十多岁,穿着一身绛红宝相花纹褙子滚二指宽的金边,同色的综裙,头戴菱纹抹额,中间镶着一颗拇指大的珍珠,发髻用金簪挽着。 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桃红妆花小袄,配一条雪白的长裙,大眼睛,细长眉,看着文文静静的。 这人是魏宝沅的妹妹,名唤魏宝妍,今年十五岁,尚未婚配。 贺云昭不大认识她们,先冲魏夫人见了个礼,问了声安,然后瞧都不瞧魏宝妍一眼,喊了曹宗渭一声:“侯爷。” 看着贺云昭笑着点了点头示意,曹宗渭看了魏宝妍一眼,道:“这是允哥儿的小姨,叫宝妍。” 魏宝妍这时候才站起来冲贺云昭见了礼,平视她道:“姐姐好。” 贺云昭淡淡一笑,什么表示也没有。曹宗渭冲她伸了伸手,她便坐在了他身边。 贺云昭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有时候孟婉或者裴禾跟她说笑两句,她也不往心里去。但这不代表她不在乎别人尊不尊重她。 魏宝妍虽然是魏宝沅的妹妹,不是贺云昭的妹妹,到底是正经的武定侯夫人,客人见了她来,怎么也该起身迎接,等到曹宗渭介绍了才站起来,分明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魏家这样的态度,贺云昭也没必要重视她们。当然了,也可能是小姑娘家的不懂事,没教养,未必就是魏家整个家族的意思。 待贺云昭坐下后,魏夫人笑道:“果真是个美娘子,我早听允哥儿和麾哥儿念叨了,若你早些嫁侯府就好了,拖到二月,还真是委屈你了。”其实并不是曹正允和曹正麾在魏家人面前念叨,他们哥俩嘴都很严实,是魏家人年前听到了风声本来还不信,过年之后两人的婚事早就传开了,魏夫人就急了,和魏宝妍一起逼问着两个小孩子,才套出了 一点话。 贺云昭低头笑了笑,想好了话才抬头答道:“魏夫人言过了,哪里就委屈了,我和侯爷的婚事年前才有了眉目,二月成亲将将好。” 魏宝妍插嘴道:“年前什么时候?十二月?那也才两月功夫。” 魏夫人瞪了魏宝妍一眼,小姑娘低下头去,后又悄悄抬头看着贺云昭道:“姐姐,是我一时口快了。” 贺云昭笑而不语。 曹宗渭道:“是我心急,夫人才在二月里嫁给了我——今儿夫人带着宝妍来是为着什么事?” 魏夫人带笑道:“没事就不能来了?你们昨日大婚我没能来,今儿得空了就来瞧瞧外孙的嫡母长什么样,不行么?” 这是人之常情,毕竟是外孙子,哪里舍得托付给未曾谋面的女人?贺云昭知道做长辈的心情,所以可以理解。 冲魏夫人淡淡一笑,贺云昭道:“不如把哥俩也叫来见见他们外祖母?” 曹宗渭抬手阻止道:“还是别了,两孩子要读书学习,一日日地都有借口玩耍,以后性子就养坏了。”魏家明显来意不善,他才不会把俩儿子叫来给别人当枪使。 四人又坐了一会儿,魏夫人捉着贺云昭问了好些问题,好多都是曹宗渭帮忙挡了下来。 时间长了,魏夫人也就知趣了,不该问的不要问。她还是有些替自己的女儿心酸,魏宝沅那么喜欢他,还给这个男人生了两个那么可爱的孩子,可惜他没能等到他动心的那天。 曹宗渭最后爱上的,还是别的女人。 魏宝妍看着高大俊朗的姐夫,微微皱眉,眸子里带着莫名的情愫,她也替姐姐可惜,这么好的男人,怎么就命薄如纸呢。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魏夫人便说要走了,她临走前道:“两个孩子从我家走了之后,我就一直不放心,侯爷也知道,年纪大了的人就是爱操心。我若是想把两个孩子接过去住,你肯定舍不得,我想着让 宝妍留下来陪他们一段时间。曹老夫人也好久没见着宝妍了,我记得她以前也很喜欢宝妍的,正好宝妍这些日因着家里的一些琐事不大开心。就让宝妍在侯府住上一段日子,你看行不行?” 这话说的还真是让人没法拒绝,贺云昭握上了曹宗渭的手,宽大的袖子遮住两人的小动作,她在他手心里轻轻地画着圈。 得了夫人的肯定,曹宗渭才答应道:“那便让她住吧。不过我母亲身子不大好,不便叨扰,就让她和我表妹住一间院子,正好离前院近,也方便看麾哥儿和允哥儿。” 和孟婉住一起……魏夫人可是知道,自己的女儿和曹宗渭的表妹是不对付的。 魏夫人担忧道:“宝妍年纪小,侯爷你可要多照顾她。” 曹宗渭道:“婉儿是我表妹,宝妍是允哥儿的小姨,两个人年纪都不小了,孟婉都不要我照顾,魏宝妍要我照顾个什么?何况内宅以后自然由我家夫人打理,哪里轮的上我插手?” 自己的亲表妹他都不照顾,前小姨子,他又凭什么照顾?不过是看在两个孩子的面子上,不想闹得难看而已。 魏家母女俩心里都咯噔一下,觉着曹宗渭也太维护贺云昭了些。曹宗渭怕魏夫人提出更过分的要求,便板着脸道:“我丑话我可说在前头,我夫人将将进府,忙的时候多着,对两个妹妹会一视同仁,但若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也是难免的,魏夫人要是不放心,还是让她回 去住吧。” 这话说的够明白了,曹家会看在两个孩子的面子上对魏家人好,但是顶多也就是和孟婉差不多了,再想更好那是没有的,住的惯就住,住不惯走人。 魏夫人黑着脸对自己女儿道:“宝妍,你还是回去住吧!和别人住一块儿,我怕你住不习惯!” 魏宝妍梗着脖子道:“不,娘,我本就是来陪侄儿的,能陪他们俩就好了。何况……”她小声嘟哝道:“姐夫不是说了么?姐姐会对我和孟婉一般好,想来也不会亏待我。” 魏夫人没好气地看了女儿一眼,道:“随你罢!家里还有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曹宗渭和贺云昭一起把魏夫人送出了栖凤堂。 转回栖凤堂的时候,魏宝妍就站在门口等他们俩。 曹宗渭先一步上前,道:“我让文兰带着你和你的丫鬟去青竹院。” 文兰立即快步走过来,站在魏宝妍身侧。 魏宝妍来不及跟曹宗渭多说话,他便带着贺云昭进了屋。 魏宝妍走后,贺云昭往窗外看了一眼,问曹宗渭道:“你这样对她,会不会不好?毕竟是哥俩的小姨。” 曹宗渭没头没脑道:“我母亲并不是真喜欢她,只是宝沅走后,母亲愧疚,才对九岁的宝妍好一些,算作是对魏家的补偿。” 贺云昭一愣,随即笑开了,道:“我没在意这个。” 曹宗渭握着她柔软的手,放在手心里把玩,低头道:“母亲对第一天就对你提了两个要求,魏夫人又说母亲喜欢宝妍,我怕你觉着母亲不喜欢你。” 婆媳的关系永远是最难处理的,贺云昭回握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道:“这个我没必要去争,我也不在乎。” 曹宗渭将她的手举到唇边,吻着她的手背,笑望着她道:“谢谢夫人如此体谅我。” 贺云昭回以一笑。做人儿媳,又不是做姑娘,其中区别,她分得清楚。 二人这厢正聊着,文兰便回来了,还把孟婉也带来了。 贺云昭让孟婉坐下,让丫鬟重新奉热茶,亲自倒了一杯给她,浅笑道:“来的巧了。” 孟婉问候过一声,一屁股坐在夫妻俩的另一边,噘了撅嘴道:“不巧——表哥,是不是你把魏宝妍塞我院子去的?” 曹宗渭笑了笑,道:“你们俩住一起,岂不正好?” 差点没气得把桌子掀起来,孟婉高声道:“好什么好?!她什么德行,一言不合就一脸委屈状,好像谁欺负了她似的,哪里像嫂子,大大方方端方得体。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两年前我不是跟她……” 住了口,孟婉眨眨眼,把话音收住了。 贺云昭好奇道:“两年前怎么了?” 孟婉鼓鼓嘴,冲贺云昭调皮地笑了笑,道:“没怎么……”摸摸鼻子,她心虚道:“就是吵了一架,后来关系越来越不好了,反正我跟她见面就相互看不顺眼。” 孟婉虽然大大咧咧,但很懂事,她极少主动与人争吵,甚至别人做错的小事,她都懒得计较。魏宝妍能和她吵起来,真是“不容易”。 孟婉向贺云昭倒了一肚子苦水,把魏宝妍的缺点如数家珍地说了一遍。 贺云昭听得直发笑。 孟婉瞧了曹宗渭一眼,小心翼翼地看着贺云昭道:“要不是看在两个侄子的份上,谁乐意跟她说话,更别说住一块儿了。好嫂子……你就替我另找一间院子,小一点也行。” 曹宗渭严肃拒绝道:“不行,让她跟你住一块儿,就是为着不让她来烦云昭,你若搬走了,没人盯着她,欺负到我夫人头上怎么办?” 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啊!孟婉气呼呼道:“表哥,你太护短了!为了嫂子就委屈我……哼,我为了嫂子……那就受受委屈吧。” 既然是为了监视魏宝妍,那性质当然不一样了,何况还能替嫂子分忧,孟婉很乐意呀。 曹宗渭笑道:“我跟你嫂子会记着你的好,等你出嫁了,一起给你添箱。” 孟婉眼神闪躲,低下头去,道:“谁要出嫁啦!” 贺云昭看了曹宗渭一眼,孟婉年纪不小了,虽然武官家的姑娘十七八岁出嫁也很正常,但十五六岁还未说亲的却很少。这丫头,到底为什么不嫁。 曹宗渭冲孟婉道:“行了行了,不逗你了,总之你看着点,若是魏宝妍要来烦你嫂子,提前使丫鬟报个信就是。” “若是她对两个哥儿说嫂嫂的坏话怎么办?” 曹宗渭毫不担忧道:“这你不用管,俩孩子会让她哑口无言的。” 他的俩儿子多喜欢夫人,曹宗渭比谁都清楚,想让哥俩把说贺云昭的坏话听进去,不如自打嘴巴子更容易。 表哥表嫂都不担忧了,孟婉就更不操这闲心了,抱怨完两句,她便从栖凤堂走了。 出正院的路上,孟婉正巧碰上了陆放,二人见面,免不了斗嘴。 陆放见孟婉一脸丧气样子,笑着打趣道:“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莫不是今年又不宜出嫁?” 孟婉一直不肯嫁人,去年找人算过,说是去年不宜嫁人,今年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瞪他一眼,孟婉翻个白眼道:“你还不宜娶妻呢!允哥儿的小姨来侯府小住,跟我一个院子。” 陆放使劲想了想,半天才想起有这么一号人物,他记得上次见魏宝沅的妹妹时,还是那姑娘十多岁的时候,貌似长相还不错。 靠近了孟婉几步,陆放穿着红色的直裰,袖子上有一圈雪白的狐狸毛,他抬起手遮着嘴,在她耳边问道:“她现在长的好不好看?许了人家没有?” 陆放生了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风情无限,看了便让人觉着多情。 孟婉往后退了一大步,红着脸道:“关你什么事?”随即放低了声音,道:“她是魏家的姑娘,容得你胡来!” 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陆放道:“我就是随口问问,又没有旁的意思。”风流成性,遇着标志的姑娘就想多了解了解,倒不是真要对人家下手。 孟婉甩一甩袖子,推开陆放道:“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想和人家亲近,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种男人!” 不等孟婉收回手,陆放就把肩头的一只玉手捉住了,掐着她的手腕道:“我这种男人怎么了?我告诉你,天底下都是我这种男人!” 孟婉试着挣脱开,她虽喜好骑射,也有些拳脚功夫在身,可是女子的力量哪里比的过男子,到底是被他握的紧紧的,根本抽不回来。 孟婉反驳道:“我表哥就不是这样的男人!天底下像你这样的男人就没几个!” 陆放冷哼道:“就你哥是个例外,我告诉你,军营里待过的男人……”说着他住了嘴,觉着不该跟小丫头说这种事。 孟婉睁大眼睛看着他,道:“你继续说呀,军营里的男人怎么样?都和你一样?我表哥和贺家公子不也在军营里待过吗?他们怎么跟你不一样?” 孟婉还在挣扎,她劲儿大,手腕都勒红了,陆放怕真的伤着她了,便松开了手,道:“跟你说不通,赶紧走吧。男人哪有不花心的,真是!” 孟婉与他擦肩而过,垂眸默默道:“这世上有花心的男人,是因为没找到心爱的女人。” 这世上的傻女人,都是因为有了心爱的男人。 而陆放想的则是,孟婉这丫头皮肤还挺软的,到底是金陵长大的姑娘,就是温软。 陆放到了栖凤堂门口的时候,早有丫鬟进去报了信,他进去就被请到了次间里坐着。 曹宗渭夫妻俩悠哉悠哉地坐在黄花梨罗汉床上,他剥着核桃杏仁给她吃,看得陆放直摇头道:“这娶了妻的男人就是不一样。” 曹宗渭刚好剥完一颗杏仁,送到贺云昭嘴里,翘着腿,冲陆放笑道:“你若羡慕,就娶一个疼爱着。你老子也好放心,以后也不用天天往我这儿躲了。” 提起这个,陆放就头疼,涨红了脸道:“还不如在军营里待着!我老子现在连我身边都不许丫鬟伺候了,全是小厮!” 曹宗渭啧啧摇头道:“苦了你了,可别饥不择食……” 陆放发个白眼,道:“我只喜欢姑娘!哎对了,听说你小姨子过来住了?” 曹宗渭眯着眼瞧陆放,道:“难怪丫鬟早来通报了,你半天才来,又跟婉丫头吵架了?” 提起孟婉,陆放就情绪激动,哼哼道:“谁稀得跟她吵。” 曹宗渭嚼着核桃仁,警告道:“魏宝妍可不是个好惹的,你就算再无聊,也别去招惹她。否则被魏家盯上,我可没办法救你脱身。” 魏家虽然没有封侯进爵,十年前魏老太爷身任帝师首辅,是两朝元老,那时候的的魏家,可谓风光无限,和武定侯府算得上门当户对。风水轮流转,魏老太爷在六年前去世之后,魏家嫡长子又病逝,且没能留下子嗣。魏宝沅的父亲是魏家嫡二子,是个庸人,她兄弟里也没出挑的,魏家日渐式微,靠的不过是旧时积攒下来的财富人情和武 定侯府的情面过活。 就算如此,魏家还有魏夫人和她几个听话的儿子支撑着,陆放想要招惹魏宝妍,除非真要娶她,否则魏家不会善罢甘休。而且曹宗渭横在中间,很难做啊。 陆放不是想不通这一点,他只是被他爹给逼坏了,才想找点乐子。 从小几上抓了一把果子,塞了一嘴,陆放一边狠狠地嚼,一边道:“你现在跟我爹一样能叨叨了,我就随口问一句,你们一个个的就拿这么多话堵我。” 曹宗渭胳膊放在小几上,望着他笑了笑,道:“我就是提醒你,爱怎么样都是你的事,反正我儿子敢这样,我会打断他的腿。” 陆放连“哎”三声道:“侯爷,你可别限制你俩儿子的未来,如花美眷……”想了想,这话似乎当着嫂子的面说不太好,他便停了口,道:“你们曹家啊,以后全是妻管严!” 曹宗渭乐在其中,笑呵呵道:“我乐意!” 过了会儿,曹宗渭问陆放道:“我昨儿才成亲,你今儿就来干什么?” 陆放看了看贺云昭,没有说话。 曹宗渭挥退了丫鬟,告诉陆放:“无妨,她可以知道,夫人可是我的贤内助。” 屋里没有外人,陆放便肃了神色道:“马阁老已经查出那几个士兵是被谁带进来的了。” “迟早的事儿,瞒不住的。” 这事曹宗渭原本就没打算瞒住,他虽有心扶持九皇子,光靠一张嘴说,谁信?孤兵是他送给朱炽的见面礼,人知道也没关系,只要他不和九皇子留下结党营私的证据就行。 陆放继续道:“皇上派去的巡按御史也查不出什么,听说就是查办了几个嘉兴的小官而已。” 意料之中的事,曹宗渭道:“马首辅这个位置坐了六年了,若这么容易被扳倒,还有咱们露脸的份儿?” 朱炽不是愚人。 陆放颔首道:“你说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办?” “夹着尾巴做人呗,该掩盖的掩盖下来。” 贺云昭将一颗剥好的杏仁放在曹宗渭掌心,杏仁落在他手心里能感觉到她的力道。 曹宗渭心里明白,对陆放道:“放心吧,只要他们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迟早有一天会公之于众。” 陆放就是为了来传这个话,说完之后,他便要走了。从栖凤堂出去,陆放走到了青竹院门口,他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想起孟婉的手腕,应该不疼的吧?还有魏家的丫头,也是个脾气不大好的姑娘……其实这样的姑娘还挺好玩的,他告诉自己,就去看一眼,只看 一眼。 双脚跟不听使唤似的,就这么迈了进去。 丫鬟把陆放拦了下来,行了礼告诉他,屋里正住着两位姑娘,容待她通报一声再放他进去。 陆放和孟婉是早就认识的,小时候还一起玩耍过好几年,他有时候去了金陵,还会去魏家探望,两人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大明民风开放,像这样熟稔到当亲戚来往的人家,便没那么多拘束,所以陆放常往曹家内院来,也没人拦他,只是去各个院子会有人通报,他偶尔也会来找孟婉玩,丫鬟也见怪不怪了。不过现在住了魏家 姑娘,丫鬟就不能那么随便了。 陆放朗声对丫鬟道:“你去告诉你们表小姐,就说我来了。” 这么大声音,屋里的人早听见动静了。 三间正上房,两个姑娘一人住一边,中间是待客的地方。孟婉先一步从内室出来,魏宝妍便也跟着出来了,陆放走过去,看了前者一眼,又瞧了后者一眼,略点了点头,算是行礼。 第九十六章 孟婉和陆放是老相识了,见面从来没有客气的时候。待陆放走到明堂门口,孟婉道:“又来找我做什么?” 陆放嘁了一声,道:“谁说我来找你?青竹院就你一人住?” 魏宝妍有些受宠若惊,陆家她是听说过的,很有钱,陆家二公子,出手很阔绰。 从梢间门口走过来,魏宝妍见了个礼,道:“陆公子。” 盈盈一拜,身姿优美,到底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姑娘,看着还是挺舒服的,陆放点了点头,微笑道:“魏姑娘多礼了。” 孟婉僵着脸问陆放道:“你真来找她的?那我就不招待你了。” 陆放撇嘴道:“咱俩都认识多少年了,你也太不客气了。” 孟婉翻白眼道:“谁跟你熟!”扭头就进了堂屋,让丫鬟上茶来。 魏宝妍和陆放也进了堂屋。 魏宝妍垂首红着脸,道:“陆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他哪里是真的找魏宝妍啊,不过为了和孟婉斗嘴,随口一说而已。干笑两声,陆放道:“听说允哥儿的小姨来了,想起几年前我们见过的,这会子就过来看看你。” 魏宝妍对陆放是有印象的,那时候她还小,魏宝沅刚去世的时候,她在武定侯府住了好一段时间,陪着曹家哥俩,陆放也来过,他们就是在那时候见过面的。 魏宝妍那时候小,只知道姐夫是个很厉害又很俊朗的人,至于旁的人,她只是随便记一记而已。陆放的名字,她也是长大之后听人说了他的家世,才印象深刻了一点。 道了声谢,魏宝妍道:“谢陆公子挂念,在家里住的闷了,又想念麾哥儿和允哥儿,就来侯府住上一段日子。” 聊来聊去都是没意义的废话,孟婉不乐意道:“陆放,你到底有没有事?没事就赶紧走,别在这儿碍眼。” 陆放得瑟道:“又不是你一人的院子,我要待会儿还不行了?” 魏宝妍因为一件事一直不喜欢孟婉,而孟婉又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两人若是撞上了,也是免不了唇枪舌战的。这会子陆放来呛孟婉了,魏宝妍求之不得,顺道还可以卖陆放个人情,何乐而不为?遂笑着接话道:“就是,孟姑娘你也太小气了些,陆公子就是来坐坐,你又何必赶人走。若是嫌费茶水,让我的丫鬟去煮 就是了,不劳动你身边的金贵姑娘。” 孟婉挑眉道:“我是这么小气的人?你以为我是你!” 魏宝妍故作委屈道:“那你为什么赶人走?”孟婉不是不明白魏宝妍的把戏,装柔弱博同情,好衬得她是个凶煞的恶人。明白归明白,可是在陆放面前,她就是没法忍下来,便张口怒道:“夹枪带棒什么意思?装什么无辜,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看不 懂你的把戏?” 猛然被人拆穿,还是在一个陌生的俊逸男子面前,魏宝妍面子上哪里搁得住,泫然欲泣道:“我不过好心提醒你两句,这么大声吼人做什么?没见过你这么凶的姑娘,太没教养了些。” 孟婉冷笑道:“你有教养?你有教养快出嫁的年纪了住到别人家,是什么意思?” 这话内涵可就多了。 魏宝妍咬唇道:“你不也是一样,有什么资格说我!” 孟婉直起腰板道:“我姓孟,我姑姑就住这儿,你呢?” “我……难道我姐姐去了,我就不能算武定侯府的亲戚了?” 孟婉提醒道:“你也知道你姐姐去了?我新嫂子刚进门,你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来住,要不是我嫂子心胸宽广,你们魏家这样做,不是在生生地打人的脸么!这就是你的教养?连你姐姐一半都不如!” 从个人矛盾上升家族矛盾,还说她比不上亡姐,魏宝妍脾气也大了,但是她在生人面前很注意形象,不像孟婉和陆放都熟透了,偶尔不大注意言行。 魏宝妍死死地攥着帕子,冲陆放告状道:“陆公子,你看她呀,平日里就是这样欺负我。我嘴笨,说不过她!” 噘着嘴可怜巴巴的,眼看着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孟婉嘴唇发白地看向陆放,她自己脾气直的很,尤其被魏宝妍在陆放面前一激,就更忍不住了。他现在怕是又要嫌恶她了吧。 陆放揉了额头,他别的不怕,就怕女人吵架,更怕钱都解决不了女人吵架。很显然,现在用银子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魏宝妍咄咄逼人地道:“陆公子,你来评评理,是谁没教养?” 虽然孟婉跟他总是不对付,但那也只是嘴上,他们俩关系还是很亲近的。何况两个都是曹家亲戚,陆放得罪哪个都不好。 孟婉见陆放一时没答话,偏过脑袋,红着眼眶倔强道:“是我先来青竹院的,你不愿意住就滚!” 魏宝妍这回真哭了,她抹着眼泪低声抽泣道:“我在家父母都不曾这般骂过我,你怎么可以骂人!到底谁没教养!” 孟婉攥着拳头道:“你就装可怜!我骂你什么了?我吼一句你就委屈死了?你掉块肉还是流了血?” 陆放清楚地看到孟婉的手在发抖,他忽然想起那只手被他握住的时候,是很纤细的,就像握住了一管玉,又温又软。这姑娘从来没对他示弱过,如果要说的话,这一次应该是算的。一个流泪的姑娘和一个不流泪的姑娘,不知怎的,陆放莫名更心疼孟婉一些。他站起身对魏宝妍道:“魏姑娘,这才多大的事,不值当哭。婉儿说的也有道理,新夫人入府,你实在不该这时候来。而且…… 婉儿不是没教养的人,是你太娇气了。” 两个姑娘都惊讶地抬头望着他,魏宝妍面上带着羞赧,她没想到陆放会这么说。而孟婉面上则是羞涩,她和陆放初初认识的时候,才有“婉儿”这个称呼,也已经很多年没从他口中听到了。 握着的拳头松开了,孟婉泄了大半的气,低着头掩盖住蓄泪的眼睛。 陆放看着她素手松开了,心里也松了口气,魏宝妍羞愤难耐,拿帕子捂着脸就跑出去了,跨门槛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还好丫鬟扶的及时。 明堂里就陆放和孟婉及她的丫鬟。 吸了吸鼻子,孟婉赶紧把眼泪眨掉,让它落在帕子上,省得被人看出痕迹。 陆放轻声道:“明明你没错,偏生闹的像你的错,你这性子往后还要吃口舌之亏。” 孟婉头也不抬道:“你知道我没错不就是了。”她也不是经常这样,只是在他面前总忍不住争那么一口气。 陆放不敢说重话,仍旧温声道:“我知道又怎么样,别人又不知道。” 孟婉绞着帕子,乖巧的不像她。 陆放难得看到孟婉不跟他顶嘴,不由自主地开始调侃起来:“知道错了?” 孟婉只是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又有心维护贺云昭而已,抬头欲辩驳,一双水润的眸子还带着泪痕,正好撞上了陆放笑吟吟的桃花眼里。惊慌失措地躲开他视线的模样,像林中慌不择路的小鹿。 陆放饶有兴致地看着孟婉,其实这看了好多年的姑娘,长的很好看,杏眼琼鼻樱桃口,肌肤娇嫩,活脱脱的小美人。 孟婉站起身,赶客道:“你走吧,你回去教训你那些莺莺燕燕去。” 陆放岿然不动,鹤一样立在他面前,挡住了孟婉眼前的光。阴影落在她柔和的面庞上,衬得她娇颜如玉。 见他不走,孟婉下意识就要推他走,似乎是意识到不妥,伸出一半的手就想收回来,陆放一把抓住,她的手正好被他牢牢地握在掌心里。 孟婉急了,低声道:“放开,不想跟你闹。” 陆放听话地松开了,等孟婉走了之后,他便也走了,只是掌心里,似乎还存留着,她柔软的小手的温度。 另一边,魏宝妍委屈地哭了一场,重新上了妆,狠狠地把陆放骂了一遍,所用字眼,并不比“滚”好到哪里去,若让人听了,必不会觉着是从大家闺秀嘴里吐出来的。 收拾好脏污的脸蛋,魏宝妍还是觉着姐夫好,遂打起精神去了栖凤堂告状去了。她前脚刚出去,孟婉的丫鬟立马就跑着出去报了信。 魏宝妍前脚刚到栖凤堂,贺云昭夫妻俩就已经等着她了。 二人将将完成一幅《初春》图,一齐坐在次间里边共赏画卷,指出不足之处和点睛之笔。 魏宝妍进来的时候,根本就没人看她,连丫鬟都不看她。 径自走到曹宗渭身边,魏宝妍唤了声姐夫,又不大情愿地喊了贺云昭一声“姐姐”。 贺云昭手指还在画卷的一棵小草上,她头也不抬道:“不乐意喊姐姐就叫夫人吧,省得我听得扎耳,你也不高兴。” 曹宗渭也道:“还是唤夫人的好。” 魏宝妍眼睛水汪汪的,咬着唇喊了声“夫人。” 曹宗渭熟视无睹,还是贺云昭顿了半晌,才问:“又有什么事?可是丫鬟有照顾不周的地方?” 送魏宝妍回青竹院的婆子可是曹宗渭身边的妈妈,做事老道周全,当然不会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魏宝妍不看贺云昭,只对曹宗渭道:“孟婉和陆放一起欺负我!” 贺云昭见她这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便也低头不说话了。她不说话,曹宗渭就更不会说话了。 魏宝妍像个外人似的站在他们夫妻俩面前——她本来就是外人,只是现在显得愈发多余了。 等了半天都曹宗渭都没吭声,魏宝妍耐不住了,便道:“姐夫!你不管我了!” 曹宗渭淡淡道:“我说了,内宅之事有我夫人管。这点小事,别来烦我。” 魏宝妍气极了,她的事是小事?她可是被孟婉和陆放一起欺负死了! 抹着眼泪,魏宝妍委屈道:“姐夫,姐姐不在了,你眼里就彻底没有我了么?” 曹宗渭回了她一句:“你姐姐在的时候,我眼里也没有你。你要有事就找我夫人,没事就走吧,我们要继续去画画了。” 屋外传来丫鬟的轻笑声,魏宝妍一脸尴尬,像是做了羞耻的事被人抓个正着。她咬牙道:“那夫人去管管孟婉!” 贺云昭看了魏宝妍一眼,她的丹凤眼很美,配着长眉,娇美且不轻浮,镇定的神色更显端庄。 语气平平淡淡的,贺云昭道:“孟婉犯了什么错,我要去管她?她是客居,我最多在你们俩之间说和说和,要说管,只要不坏了这府里的规矩,我是管不到你们身上的。” 这就是管不了的意思。 魏宝妍嗓子眼被堵住似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夫人去同孟婉说和说和,让她少欺负我,还带着外人欺负我,这府里还有没有规矩了!”贺云昭哂笑道:“孟婉什么性子大家都是知道的,老夫人更清楚不过,她才不会和外人一起欺负客人。何况陆放和曹家认识这么多年了,侯爷视他为手足,也不算外人了。若要我说和,那我就同你说,毕竟 是在我家,你且老实些,别给我添麻烦才好。” 文兰文莲都绷不住了,夫人换了地儿嘴皮子也还是这么利索——谁让侯爷宠爱嘛,当然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魏宝妍差点没气得喷口血出来,新夫人说的什么话啊!这是一个当家主母说的话吗? “夫人!你就是这么当家的?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你可知亲戚之间要劝和不能挑拨,你这么挑唆我和孟婉,以后青竹院还怎么安宁得下来?” 贺云昭的手臂压着画卷,她望着魏宝妍道:“我问你,我要你忍着点婉姐儿,你肯么?” 魏宝妍一愣,随即本能地摇摇头,道:“不肯,凭什么不是让她忍我。” 贺云昭再问:“我让婉姐儿忍你,你觉得她肯么?” 魏宝妍又是一愣,十分肯定道:“她当然不肯。” 贺云昭勾唇道:“既然两个都不肯,自然要得罪其中一个,既然如此,论起亲疏,你说我得罪谁?” 魏宝妍的脸色极度难看,夫人把话也说的太直白了!这简直就是在打她的脸!姐夫居然也不管管!曹宗渭当然要管,他附和贺云昭的话,对魏宝妍道:“你要来作客,看在我两儿子的份上,我没话说。若你要欺负我表妹,便是到了魏家,我也不依你们。我夫人说的很对,假设要得罪一个,我当然维护我 的妹妹。更遑论我了解孟婉的性格,她不会无缘无故欺负你。” 魏宝妍浑身发抖,她没想到母亲一走,曹家的人就这么对待她! 咬着发白的嘴唇,魏宝妍道:“反正在武定侯府,我就是什么谁都比不上了是不是?” 曹宗渭皱眉道:“你要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凡事总要讲理,你若不讲理,管你是谁,在我曹家,没人会维护你。便是他们哥俩,犯了错我也是从不手软的。” 魏宝妍仰着下巴,道:“若是夫人犯错了呢?姐夫你也这样公正?” 曹宗渭一脸笑意地看着贺云昭,满眼宠溺道:“夫人犯错?夫人不会犯错,因为在我眼里,夫人做什么都是对的。” 如果能照镜子的话,魏宝妍一定能从铜镜看到自己涨到发紫的脸! 气咻咻地拂袖走了,一边跑一边哭。魏宝妍不明白,新夫人哪里就有那么好了,姐夫真是鬼迷心窍了,居然这般宠爱她。 贺云昭看着小姑娘哭着跑出去,微笑道:“你这样说她,当心真的得罪了魏家。” 曹宗渭安抚地握着她的手,道:“我不是说了么,我不怕得罪魏家,若是为了夫人,得罪谁也不怕。” 贺云昭的手指抵着他的唇,嗔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 曹宗渭亲吻着她的手指,道:“哪里就油嘴滑舌了,说的全是真话。” 还有丫鬟看着,贺云昭怎好与他这般亲昵,遂收回手,肃了神色道:“好端端的两人不会吵起来,陆放也去掺和了一脚。要不还是让两个人分开住吧。” 曹宗渭姿态闲闲道:“让她们去——怎么,你怕宝妍回去告状?” 贺云昭一脸淡定道:“不是,我是怕婉姐儿受委屈。” 夫妻俩想法还真是一致。 孟婉才不委屈,有陆放那个嘴巴里每天都涂辣椒的人帮她说话,受气的人只会是魏宝妍,她现在可是神清气爽呢! …… 夫妻俩新婚,在家里一直歇着,连着两天夜里屋里的烛火一直点到亥时末,第三日回门的那日才早起了一回。 回门的这日,贺云昭起的很早,因为要先回忠信伯府和贺家,就近先去程家,她怕贺家人久等。梳妆完毕,贺云昭穿着葫芦双喜纹的中袄,和曹宗渭一起坐马车去了忠信伯府。 谢氏向来醒得早,大清早她就在寿宁院等着了,程怀信、程怀仁夫妻和柳封一家子也在明堂里等着。 这是贺云昭和程怀仁双双婚后头一回见面。程怀仁穿着宝蓝银纹直裰,头上一根玉簪,看着倒是清秀俊朗,也比之前稳重了一些。受过磨难还成了亲的人就是不一样,程怀仁好似短时间内敛熟了许多。贺云昭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自以为预知先机,想借此换来荣华富贵,顺便报仇。那他可真是想多了,九皇子是天定真龙,就凭程怀 仁之力,怎么可能逆转!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贺云昭表情一直淡淡的,程怀仁看她的目光冷冰冰的,眼底里藏着不善之意。 贺云昭浑然不放在眼里,现在程怀仁已经回忆起了一些前尘往事,他就一定会去争,既然要争,就会要脸面,会在乎这俗世里的规矩和体面,那他就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她闹的难看。 曹宗渭是有些后怕的,便一直将贺云昭护在身后或是身侧,让程怀仁离她远远的。 纷纷见了礼过后,一大家子才按尊卑齿序坐下。 略聊了两句,谢氏便让柳家人先回去,屋里只留下贺云昭夫妇和程怀信。 程怀仁临走前多看了贺云昭两眼,他要清清楚楚地记着这个女人得意的样子,待她和曹宗渭求将来失意的时候,对比起来才有趣。 等大仇得报,程怀仁得到了一切应得的东西,他一定会找到那个梦中女子,与他厮守一生。梦里曾得到过的,失去过的,他都会一样样地再夺回来! 寿宁院的闲人都走光了,谢氏带着他们去了次间里说话。 “义母,都开春了怎么还穿这么多?”这两天已经暖和了很多,贺云昭出门都不披大麾羽缎,遇到下午的时候,在屋里都不用放脚炉。 谢氏温和笑道:“我哪里能和你们比,年纪大了,越发怕冷了。” 程怀信眉头一紧,握着谢氏的手给她暖了暖,谢氏欣慰地笑了笑。 过了一会子,谢氏脸上笑容淡了,她道:“仁哥儿把沈玉怜带回来了。” 贺云昭惊讶地睁了睁眼,“平乐郡主依他?” 谢氏疑惑道:“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变乖巧了,只闹了一回,就不闹了。” 贺云昭讽刺道:“才娶的妻,就把妾侍往家里带,也不怕人知道了笑话。” “他可不傻,只把人安顿在秋水苑,说是当妹妹照顾,谁知道什么时候又要纳妾了。不过他们俩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也放心,便默许了,由得他们私底下闹去。” 谢氏又道:“平乐也不是个善茬,成亲第二日,就和她的小厮在屋里待了一个多时辰,那时候仁哥儿正好出门,我估摸着是找沈玉怜去了,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这回事。” 这就有意思了,成亲第二天就被新婚妻子给戴了绿帽子,这若是传出去,不叫人笑话死! 谢氏鄙夷道:“若不是我在他们院里放了几个人,恐怕也不知道这种腌臜的事。”平乐也想把院里的人都换走,不过才嫁进来,她一时间也换不干净,才让人捉住了把柄。 贺云昭倒是很想看到程怀仁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会是什么表情。 “那小厮已经被送回太子府了,这事啊,还得让沈玉怜去说。”谢氏很快就会让沈玉怜听到风声的。 第九十七章 抛开这些龌龊的事,谢氏告诉贺云昭,礼部左侍郎家庶出的杨玉蓝她私底下见过了,果然很好,虽然是庶出的,但心胸开阔,等亲事定下来,那姑娘嫁过来之后,好生培养一段时间,还是当得起世子夫人 的名声。 贺云昭没想到谢氏那么中意杨玉蓝,若是这能结亲,只要杨三小娘子肯的话,倒也是一桩好事。 谢氏很愉悦地告诉贺云昭:“杨家是同意的,端看杨三小娘子肯不肯,过两日她家就要来回话,若是得了信,我便派人去告诉你一声。我身边没有适龄的姑娘,要是成了,以后还得烦你多替我费费心。” 这倒没什么妨碍,贺云昭既然做了武定侯夫人,这些人情往来都是必不可少的,多杨家一个不多。 何况杨侍郎又是九皇子的人,贺云昭便是为着自己丈夫着想,多一条和杨家往来路子,也是好事。 贺云昭微笑应道:“将来说不定要叫我一声姑姑,我当然要多疼爱了。” 谢氏牵着贺云昭的手,感激一笑。 开始她们俩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越到后来,都越能发现彼此的真心和善意。而且两人其实脾气是有些相似的,都很耿直,对待亲人一心一意,对待仇人欲除之而后快。 这厢才说了没两句,外边有丫鬟急匆匆地进来传话道:“老夫人,世子爷可不好了,双福堂闹得要出人命了!” 双福堂是程怀仁和平乐郡主成亲后在内院住的院子。 不慌不忙地挥退了丫鬟,谢氏对屋里的人道:“看来沈玉怜已经告诉程怀仁了,走,咱们也去看看去。” 狗咬狗的好戏,贺云昭当然不想错过。 一行人去了双福堂的时候,院里的下人都集中在院子中间,正房的门死死地紧闭着,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待谢氏领着贺云昭他们,和丫鬟婆子们来了,院里的人才让出一条道,避开来行礼。 这时候没人敢出来多嘴,至少忠信伯府的丫鬟是很胆儿小的,但太子府跟来的丫鬟可不是这样,她们生怕平乐郡主受了委屈,但门又打不开,新姑爷下了死命令不许她们进去,这才在外面焦急地徘徊。 这会子一见谢氏这等“活菩萨”来了,一个标志娇俏的丫鬟站出来道:“老夫人,三爷和郡主两个在屋里闹起来了,怕是……还动了手,三爷不开门,请您进去瞧瞧。” 谢氏斜视那丫鬟一眼,道:“是为着什么事吵起来的?”丫鬟道:“奴婢不知,三爷从秋水苑里回来之后,就怒气冲冲地跑进去找郡主,然后锁了门。三爷和郡主都不让奴婢们进去,没一会儿就发出嘭嘭嘭的声响,这会子又没声音了,奴婢们实在害怕闹出事来, 才让人去扰了您。” 谢氏慢吞吞吩咐道:“去把沈玉怜找来,有事就当面说清楚,省得公有理婆有理,到最后还是说不清。” 寿宁院的丫鬟立马就小跑出去了,出了院子就慢慢地走了起来——老夫人的态度她明白的,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能拖就拖。 丫鬟低着头恭敬道:“老夫人,外边还冷,侯爷侯夫人世子爷都在,不如去屋里等吧。” 谢氏问那丫鬟道:“叫什么名字?” 丫鬟福一福身子回话道:“奴婢叫宜静。” 一行人进了屋后,梢间那边一点声音都没传出来。和宜静长相有八分相似的丫鬟宜平上茶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谢氏语气淡淡道:“和你们姐妹俩一起陪嫁来的另外两个丫鬟呢?” 平乐郡主陪嫁的大丫鬟有四个,两对双胞胎,平日里行事稳重,经常替平乐郡主善后。 宜静回话道:“宜安和宜平出去买郡主的东西去了。” 谢氏根本不信,这四个大丫鬟自平乐嫁进来之后,很少离了她的身,采买的事更轮不到她们四个头上。这会子只怕已经去了太子府求援去了。 毕竟程怀仁在忠信伯府的地位也就那样,太子和太子妃还同谢氏闹过不愉快,若平乐郡主真出了事,程家人未必肯管。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沈玉怜才被请过来。初春天气,还有些寒冷,但她似乎比谢氏还畏寒,整个人裹得厚厚的,外边还披了一件羽缎。巴掌大的小脸消瘦了很多,越发显得双眼很大,看着更加可怜兮兮 的,倒是很配得上名字里的“怜”字。 贺云昭想起沈玉怜前世意气风发的样子,常常到远山院同她示威,这一世的沈玉怜,就像一只苟延残喘的老鼠。 沈玉怜进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贺云昭,看见她红润的脸色,富贵的打扮,还有一旁恩爱的夫君。 本来沈玉怜也可以过上这种生活,就是贺云昭的到来,害得她什么都没了,拖着一副残败的身子,靠着程怀仁那一点点虚伪的爱意,熬着活过每一天。 忍下浓浓的恨意,沈玉怜进来冲众人行了礼,声音低低地问道:“不知老夫人唤我过来,所为何事。” 谢氏道:“仁哥儿和平乐郡主为着你吵了起来,现在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也不许人进去,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仁哥儿从你院里出来之前,你跟他都说了什么了?” 宜静和宜平两个目光锁在沈玉怜身上,恨不得要把她拆了似的。 沈玉怜什么都没有了,还会惧怕两个丫鬟的目光?死里逃脱的她已经想清楚了很问题,现在她最大的动力就是报仇。 垂下头去,做出示弱的样子,沈玉怜细声道:“三爷进我院子的时候我并未见着他的面,只听丫鬟说他来一会儿就走了,我并不知是什么事。” 沈玉怜没说谎,她确实没和程怀仁打上照面,不过平乐偷男人的事,也是她想办法传到程怀仁耳朵里的。现在沈玉怜已经学聪敏了,她把沈兰芝教她的东西都真的记在心里去了,现在她从不和程怀仁大声说话,一直都是受过重伤和委屈之后,惹人疼爱的可怜模样。在程怀仁面前耍手段的时候,也不再是直接 去说,而是让他自己“不小心”撞见,她是完全“不知情”的。今天的事儿沈玉怜就用的这种手段,当她得知平乐和小厮有染,便让自己身边的丫鬟看着程怀仁快来时候,跟她一起坐在屋里“悄悄”地告诉她聊这事。声音不大不小,假装怕人听见,她还嘱咐丫鬟千万别 乱传话,省得惹得程怀仁心烦。 程怀仁就是在进秋水苑正屋的前一脚,在门外听到了平乐偷人的事儿,遂二话不说就冲出秋水苑,去找平乐算账。 去年同贺云昭交锋了那么多次,沈玉怜算是有长进了。 谢氏听罢看了宜静和宜平一眼,便道:“秋水苑的丫鬟应当看得见仁哥儿进没进屋,若是真是像沈玉怜说的这样,只怕是他们夫妻自己的事儿,你们若是要我掺和上……” 宜静和宜平跪下来,焦急道:“求老夫人发发慈悲,去瞧瞧三爷和郡主还好不好。就怕闹的狠了,伤了夫妻感情,又伤了人,若叫太子太子妃知道了,岂不是坏了两家的感情?” 程怀仁和平乐都不许人进去,这些丫鬟是不敢不听话的,唯独谢氏可以进去,她们这会子不求她不行了。 谢氏抬起手,道:“罢了罢了,去看看。” 贺云昭看着好笑,这事就是义母闹出来的,还一副“我不想管”的样子,被平乐的丫鬟求着去看看两人相互残害的场面,还真是有趣。 谢氏起身道:“云昭,跟我一块儿去吧。” 贺云昭要去,曹宗渭当然也要去。 去了内室那边,谢氏让力气大的婆子撞门,又让丫鬟去取了长长的铁片来开窗。 最后是门比窗户先打开——程怀仁自己来打开的。 程怀仁头发凌乱,衣裳都破了,脸上好几道红痕,脖子也未能幸免。 可以想见,两人在屋里动手程度多么激烈。 曹宗渭皱了皱眉,他从不打女人,同时也很看不起打女人的男人,若是真受不了平乐给他戴绿帽子,要么休了,要么杀了就是。 程怀仁冲谢氏作揖行礼,道:“劳驾老夫人了,我与郡主没什么事。” 谢氏还未开口,宜静就沉不住气了,男人和女人打架,程怀仁都伤成这样了,他还不像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平乐郡主肯定伤的更厉害了!还不知道人是不是活着呢!“三爷,郡主有没有事,得郡主自己说才算,您又不知道郡主伤没伤着。”宜静虽然是陪嫁丫鬟,但是卖身契还在太子府,简而言之,她还算是太子府的人,来忠信伯府须得守规矩,但必要时候,并不需要 对平乐郡主之外的人言听计从。 眼下宜静压根就没把程怀仁放眼里,一个庶出的哥儿,不知为着什么高攀了太子府,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敢跟她主子动手,宜静早就上火了! 程怀仁冷冷地看着宜静,呵斥道:“这儿有你说话的份?给我滚远点!” 宜静往谢氏身后退了一步。 谢氏淡然地看着程怀仁,道:“你们小夫妻俩闹,本不干旁人什么事,但做事也太没分寸了些,惊动了伯府上上下下的人来替你们收拾烂摊子。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平乐现在怎么样了?” 程怀仁脸上不见愧疚,只是这些人面前,情面上要过得去,他低着头道:“惊扰老夫人了,是怀仁的不是,我不过与平乐有了几句争执,现在好了,真的没事了。” 宜静看程怀仁一脸的伤痕,根本不像没事的样子! 谢氏语气平淡道:“让平乐出来说句话。” 程怀仁冲屋里看了下,里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于是他对谢氏道:“她怕是娇气了,老夫人您若实在不放心,自己去屋里看一眼吧。” 谢氏便和贺云昭一起进了屋,两个丫鬟也跟着进去了,曹宗渭就在门口等着,别的女人的屋子,他不想进。 几人进了屋,里边是一片狼藉,桌椅都掀翻了,床上的大红绵绸帐子都被扯了下来,和撕碎的衣裳混子在一块儿,碎了的瓷片落了一地,实在难看。 平乐就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一条绒毯,肩膀露出来,可以看见里边是没有穿衣服的。 宜静宜平跑过去问她怎么样了。 平乐爬进被子里,缩在里边哑声道:“我没事,你们都出去吧。”她的身上也有伤痕,但她不想被人看见。 谢氏道:“既然平乐郡主都说没事了,你们两个做丫鬟的也别太多事儿了。还有仁哥儿,夫妻俩过日子吵吵闹闹在所难免,但是不要太过分。” 程怀仁作揖道:“怀仁明白了。” 交代完,谢氏就带着贺云昭走了。看完这场戏,贺云昭便坐马车去了贺家。 双福堂这边,宜静宜平都退了出去,屋里就剩程怀仁他们夫妻俩。 程怀仁走到床前,把被子掀开,平乐的不着丝缕的身体露了出来,上面有刺眼的红痕,是被勒的痕迹。 程怀仁拽着平乐的头发道:“你以为你在你父母面前值什么?我就算把你剥光了鞭打,他们又能怎么样?” 方才两人吵架的时候,程怀仁不许丫鬟进来,便把平乐的衣裳全部撕烂了,他说她敢让丫鬟进来,他便把她推出去,大声告诉众人,她与小厮偷欢的事儿,让她在下人面前没脸。 平乐放荡惯了,脸却还是要的,程怀仁这样子撕破脸来跟她硬碰硬,她自然害怕,便不许丫鬟进来,在屋里跟程怀仁两个撕打了起来。 男人的力气怎么也比女人的大多了,平乐被他压在床上勒住,她只能挠到他的脸还击,几乎是没有还手之力的。她的身上都是他用衣裳勒出来的痕迹。 有那么一刻,平乐觉得自己差点死在程怀仁手里了。 两个人打完了,程怀仁还威胁平乐,跟她说把这事闹到太子府去,也不会有结果,比起皇位,她算个什么? 程怀仁写给太子的信,平乐是看过的,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父母之间有什么利益往来。她也很清楚,自己和皇位相比,是可以被牺牲的。 因为这些原因,平乐刚才才会在众人面前显露出弱势的模样。 宜安和宜平也终于从太子府回来了,她们带回来的消息,也印证了平乐的猜想。太子妃的态度果然就是和程怀仁说的一样,她说嫁出去的女儿,小夫妻之间的吵吵闹闹,他们做长辈的不便插手。 太子府这就是不打算为了女儿得罪程怀仁了。 …… 贺云昭夫妇到了贺家,贺家的人也是早就等着了。与自己家人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的很快的,聊着聊着,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甄玉梅留了二人在此处吃午饭。 永过午饭,贺云昭去原来住的拿云居里休息,是裴禾领他们夫妻俩去的。 裴禾告诉贺云昭道:“婆母说了,拿云居就空着,等你什么时候回来了,随时能住。” 贺云昭不过在贺家住了几日而已,甄玉梅就替她留了一间院子,母亲的心,还是和前世一样好。 笑了笑,贺云昭谢过了裴禾的周全招待。裴禾拉着贺云昭说了会儿私话,她一脸感激地道:“姐姐,多亏你提醒我多回去陪陪父母,昨儿我回家的时候见我母亲气色不是很好,正好来贺家替我把平安脉的大夫与我顺路往我娘家去的,我便让人半路 上将他拦了下来,给我母亲也把了脉看看。” 贺云昭眉头一跳,试探道:“令堂身体无碍吧?”裴禾捂着胸口道:“我娘也以为没什么大事,哪知道大夫一把脉,又问了她几句话,才晓得她常日里偶尔会头晕目眩,说我母亲气血并行于上,可能是阳亢症。开了几服药,又好生嘱咐她平日里注意饮食。 大夫还说,幸亏发现的早,若是迟了,可能喝点酒都会要命。” 这件事真是意外惊喜,贺云昭没想到她一句话居然能救了裴夫人! 裴禾拉着贺云昭的手,挨着她笑道:“听婆母说我与大爷的婚事,就是姐姐说和的,我虽之前不识得姐姐,现在却是晓得姐姐的好了,难怪婆母公爹还有夫君都念着你的好。” 贺云昭回道:“也是你们有缘,我不过随口提了一句而已。” 裴禾把手上的一对雕龙刻凤的镯子取下来,戴在贺云昭手上,道:“我知道侯爷待你好,你可别嫌弃礼轻了。” 镯子是翡翠的,成色很好,这一对在裴禾的嫁妆里,算是很贵重的东西了。 贺云昭细细地看了看,笑道:“哪里轻了,你也是舍得。” 裴禾咯咯笑道:“谢媒礼是要舍得的。” 贺云昭瞧了一眼裴禾的肚子,道:“大夫给你把的什么平安脉?是不是……嗯?” 裴禾羞红了脸,作势要捂着贺云昭的嘴道:“还没有的事,只是月事有些不准,你可别说出去了,我怕公婆和夫君空欢喜,夫君他很喜欢孩子的。” 贺云昭当然知道贺云京很喜欢孩子,也不知道哥嫂迎来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哥哥回事什么心情。 贺云昭想起裴禾前世生了两个女儿,从而被夫家嫌弃的事,便假装随口道:“云京应该喜欢女儿吧?第一胎生个乖乖女最好,等有经验了再生个男孩儿,这样带孩子也不吃力。” 裴禾当然想先生男孩儿,但是贺云昭说的有道理,贺云京也是真的很喜欢女儿,她便道:“随缘分,菩萨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 如此便好,贺云昭便不担心裴禾以后因生女儿而困扰了。 裴禾也看了一眼贺云昭的肚子,道:“你也给侯爷生个丫头,生个小子也行,将来孩子多了,两家人在一块儿的时候才热闹。” 贺云昭扯了扯嘴角道:“真有四五个孩子在一起,你就不这么说了。” 这时候曹宗渭也进屋了,他听到了贺云昭的最后一句话,笑问道:“哪里来的四五个孩子?” 裴禾见曹宗渭进来了,便起身道:“侯爷,你跟姐姐休息,妾身便先回去了。” 曹宗渭点了点头,坐到贺云昭身边轻声问她:“夫人要给我生四五个孩子这么多?” 瞪了他一眼,贺云昭道:“我没那么能生。” “能不能生,不是夫人说了算。” 贺云昭眉眼弯弯道:“我也可以说了算呀。” 曹宗渭搂紧了她的腰,道:“这事我可不依你。” 二人在屋里小憩了一会儿,下午便回家了。 回到家中,夫妻二人去同谢氏请了安,正好碰到了孟婉。孟婉还留在那里陪孟氏,贺云昭夫妇俩便回了栖凤堂。 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孟婉才从孟氏那里回去。这时候曹家哥俩也下学了,从前院到后院,准备给父母亲请安,被在二门上等着的魏宝妍拦住了。 魏宝沅刚去世的时候,魏宝妍来陪过哥俩一段时间,虽然后来来往不算密切,哥俩不亲近她,至少也不讨厌她。遂见面之后行了礼,还笑着问候了几句。 魏宝妍灿笑着同哥俩说话,然后让他们去她院子里坐坐,她还说这回来侯府小住,专门就是为着来照看他们俩的。 哥俩不好拒绝,便跟着去了青竹院。 魏宝妍让丫鬟给哥俩上了茶,还吩咐让厨房多备饭菜,想留他们在这儿吃晚饭。 曹正允机灵,张口就道:“小姨不用了!爹说今晚要考察我和哥哥的课业,便不在青竹院吃饭了。”他更想和父母亲一起吃啊! 举业当然要紧,魏宝妍道遗憾:“好吧,那改日再吃。” 随口问哥俩几句话,基本都是关心他们身体和举业,兄弟俩一一答了,倒也没什么防备之心。说着说着,魏宝妍就把话题转移到了贺云昭身上。 第九十八章 魏宝妍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哥俩的神色,她端着茶杯,笑着问曹家兄弟,道:“你们喜不喜欢新夫人?” 曹正允点头道:“喜欢啊。” 魏宝妍脸一抽,随即又笑了笑,道:“喜欢夫人什么?” 曹正允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低着头一脸认真道:“喜欢夫人漂亮啊,善良、贤淑……” 魏宝妍打断道:“漂亮是漂亮,哪里就善良了?允哥儿你不知道,我刚来的那天,夫人还对我发脾气了。” 曹正允哦了一声,毫不犹豫道:“是不是小姨你又说错话做错事了?夫人是有些严厉,但是都是为你好,你下次不犯错了,夫人就不说你了。” 魏宝妍气鼓鼓道:“我没错!还有,什么叫‘又’错?” 曹正允噘着嘴道:“过年在外祖母跟前的时候,你不是常常说错话做错事被她被骂么?这回肯定也是一样啊。” 魏宝妍翻了个白眼,提高声音道:“那能一样吗?我娘不是骂我,只是说了我两句而已,而且我跟我娘那是母女之间……你懂吗?夫人不一样,我娘可以对我发脾气,她不行,你明白吗?” 曹正允一脸茫然地摇摇头道:“不懂,不明白。”魏宝妍用“怒其不争”的眼光看着曹正允,他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小姨做错事还不让人说。这样可不行,这是纵容,会害了你的。可见夫人待你是好的,不然谁没事愿意白得罪人?小姨你 可不能好歹不分。” 魏宝妍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她侄子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颠倒黑白的能力? 沉了口气,魏宝妍耐心道:“允哥儿,道理不是你这样讲的。我是客人,夫人要真是个讲理的,至少不该对客人发脾气,你说对不对?”曹正麾听了半天,他是明白了,小姨就是来说夫人坏话来的。不待曹正允回答,他便道:“小姨,夫人很少发脾气,除非旁人刻意去招惹了她,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无礼的事?不过小姨你别担心,夫人不是个 记仇的,待会儿你跟我们一起去同她赔礼道歉,她便会忘了这事。” 曹正允也反应过来了,他笑嘻嘻道:“小姨,原来你说了半天是怕夫人责怪你呀,没关系的,你跟我们一起去栖凤堂,有我和哥哥帮你说话,你只道个歉,就没事啦!” 魏宝妍死死地捧着茶杯,若不是她力气小了,这杯子怕是要碎了!她长长地吐了口气,重重地眨了下眼睛,对兄弟俩道:“我没做错事!” 她的解释太苍白无力,哥俩相视一眼,曹正允挠着头苦恼道:“那夫人怎么会发脾气?小姨你是不是看错了?” 魏宝妍喝了口水压下怒气,和小孩子沟通怎么这么费劲!! 放下茶杯,魏宝妍扯了扯嘴角道:“算了,就当我眼瞎看错了。那我问你们,你俩喜欢夫人,夫人对你们好么?” 曹正允抢先答道:“好呀,夫人给我们很厚很厚的红包,还给我们做佩饰衣物,以后还要给我们生个小妹妹呢!” 听到“妹妹”两个字,曹正麾面露微笑,看着魏宝妍,脑子里想的却是夫人,他也期待地笑了笑,温声道:“夫人对我们好,很好。”魏宝妍觉着这两个孩子太没良心了,随随便便来了个女人这么容易就改口喊她母亲,曹正允年岁小,从小没有见过生母,贺云昭收买他好说,可曹正麾呢?他都快十一了,魏宝沅去世的那年,他有三岁了 ,难道一点都不记得自己的亲生母亲了? 魏宝沅面上波澜不惊地看着曹正麾,淡淡道:“麾哥儿,夫人好,还是你们娘亲好?” 哥俩俱都一愣,还是头一次有人把夫人和他们生母拿出来比较。但似乎没有比较的必要。 曹正麾低下头去,耳根子都红了,皱眉低声道:“都很好,母亲给了我们生命,夫人往后会照顾我们日常起居。生恩养恩都大。” 魏宝妍冷笑道:“这么说,就是要把我姐姐忘了。你爹没良心便罢了,你们两个小没良心的,连自己是谁生的都忘了!” 曹正允眼泪汪汪的,被小姨这么一教训,似乎是有点觉着对不住生母。可是生母到底已经不在了,若是在的话,他也会很听话,很爱她的。曹正麾生气了,他怒视魏宝妍,闷闷地道:“难怪夫人要对小姨发脾气,你虽是长辈,这话却实在说的不应该。爹不是没良心的,母亲的画像他书房里一直都有,每年母亲忌日,他也会带我们去看望母亲, 便是在边疆回不来,也总有人替他回来。”顿了顿,曹正麾忍下哭腔,继续道:“我们也没忘了母亲,她是世上最好的人,但逝者已矣,我和弟弟得好好过日子,才对得起她给了我们这条性命。小姨,你不喜欢夫人是你的事,且别妨碍我们一家子和 睦。” 魏宝妍没想到曹正麾已经长这么大,有这么多心思了,这个平日里看起来话不多的侄子,心里居然想了这么多事,这番话居然有点让她吓到了。 曹正允痴痴地看着曹正麾,一脸崇拜道:“哥,你把我心里想说的都说了!”他也想说的,就是说不清楚,但是哥哥一开口,他就觉得是这么回事。 魏宝妍满面难堪,她梗着脖子绷着脸,心虚道:“我不过是替你们母亲不值得,她失去了性命,丈夫孩子却是都便宜了别人!我是她妹妹,是你们的小姨,我如何甘心!” 曹正麾直起背脊道:“小姨你用不着不甘心,人各有命。我们会一生一世地记着母亲,也会一生一世地孝顺夫人,这两样不冲突。” 魏宝妍一时语塞,又道:“我是替你们不甘心!” 曹正麾干脆道:“小姨多虑了,我们没有不甘心。” 眼见着完全说不动两个侄子,魏宝妍情急之下道:“你们两个小傻子!若将来她一举得男,要谋害你们两个怎么办!” 曹正麾笃定道:“小姨你想多了,你且看着,我和弟弟会平安长大的。你便是不相信夫人,也该相信父亲的眼光,他爱的人,必然不是下作之人。”说完,曹正麾就站起身,准备告辞,曹正允也从板凳上跳下来,郁闷地对魏宝妍道:“小姨,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是不是吃错什么东西伤了脑子?侄儿不是在骂你,我是想说,要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得找大夫 看看。” 魏宝妍恨不得把两个侄子的脑袋狠狠地拍一拍,让他们清醒清醒,贺云昭是给他们下了什么药了,一个两个都被迷的五迷三道的。哥俩作完揖要走,曹正麾等弟弟走出去了两步,才转身对魏宝妍道:“当初倘或能用我的命换母亲的命,我是甘愿的,至少弟弟能过上有母亲的日子。偏偏菩萨不成全我,只留下我和弟弟。现在菩萨又显灵 了,给了我们很好很好的母亲,希望小姨以后不要再诋毁我母亲了。” 金乌西跌,橘色的暖光从花窗的象眼孔里照进来,把曹正麾整个人都包裹在光芒里,他澄澈的眸子让魏宝妍感到了一阵内疚。 哥俩走后,魏宝妍泄气地坐了下来,她很不理解,贺云昭才刚刚嫁进来,他们一家四口的感情怎么会无孔不入。 魏宝妍想起了一年前,再次见到高大俊朗的姐夫的时候,她曾经暗暗发誓,长大了要嫁给这个常常被姐姐夸耀的男人,为什么她长大了,却发现离他越来越远了。 …… 哥俩走在去栖凤堂的路上,大手牵小手,曹正允抬头望着曹正麾都:“哥,你真能说,把我想说的都说了,你的每一句话,都是我心里想的,包括最后一句。” 小小的曹正允,曾经也幻想过,如果自己没有出生在这个世上,父母亲和哥哥一起,是不是会比他之前过的日子快活很多。 曹正麾捏了捏曹正允的手,笑道:“小傻子。” 小傻子又问道:“哥,这事儿咱们要跟父母亲说不?” 曹正麾点头道:“说。”上次给大伯母求情已经用掉了唯一的机会,往后不管是谁想伤害夫人,他都是站在夫人那边的。 哥俩到了栖凤堂,表情很严肃,行过礼后,便坐在了圈椅上。 酝酿了一会儿,曹正麾开口把魏宝妍说的话大致说了一遍。 夫妻俩听罢都皱着眉头,贺云昭觉着魏宝妍太过分了,居然跟孩子说这些。曹宗渭则很反感小姨子这般挑拨他妻子和孩子之间的关系。 曹宗渭不知不觉地捏碎了一个茶杯,清脆的响声把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贺云昭慌忙拿帕子给他清理,生怕瓷渣落进皮肤。 好在瓷片都是整块整块碎的,曹宗渭的手指割到了一点皮,渗出淡淡的血迹,并不是很严重。 贺云昭责备道:“用得着跟她置气?便是要置气,训她两句就是,何苦糟践自己,你说要是瓷片割伤了手怎么办?你还批不批公文了?你……” 话没说完,贺云昭便被曹宗渭一把搂进了怀里,他低声道:“知道了,夫人。” 哥俩本来严肃地挺直了背板,竖着耳朵等父亲说话,没想到曹宗渭在他们俩面前来了这么一出,皆都捂着眼睛,又从指缝里偷偷瞧了两眼。 贺云昭推开他,红着脸起身道:“我去给你取药。” 她走后,曹宗渭带着两儿子去了青竹院。贺云昭拿了药回来,发现父子三人都不见了。 等贺云昭赶到青竹院的时候,孟婉也回到了明堂里边,魏宝妍正哭哭啼啼地跟曹宗渭说她不想走。 曹宗渭用不容反驳的语气道:“你现在走,便是自己走出去,半个时辰之后,我便让人把你绑起来骑马送回去。” 骑马送走,那就等于全城的人都能看见魏宝妍从武定侯府被赶走了,这太丢人了。 魏宝妍没想到曹宗渭这么狠心,一气之下跑了出去,曹宗渭冲贺云昭道:“她怕是要去我母亲那里闹腾,夫人先带两个孩子回去,我去处理。” 贺云昭也不想为了这种事打扰婆母,交由曹宗渭处理最好,她点了点头,便嘱咐丫鬟先把少爷都送去栖凤堂,她留了下来,与孟婉去了内室。 孟婉宽慰贺云昭道:“表嫂放心,我姑姑并不是很喜欢魏宝妍,她便是去闹了也没用。” 贺云昭倒不是在意这个,她问孟婉道:“她与你之间,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和?她这般针对我,是不是另有隐情?” 孟婉一愣,眨了眨眼,想敷衍过去,贺云昭拉着她的手,道:“你便如实告诉我,往后她再闹腾,我也好有应对之策。” 孟婉转着眼珠子,嘶了一声,道:“不是我不肯说,是怕说了嫂子生气。” “我不生气,你说吧。” 贺云昭以前觉着魏宝妍作为魏家人,厌恶她提防她都是情理之中的,但魏宝妍的表现,实在太过了,只是一味的挑拨,并没有任何对曹正麾兄弟俩有益之处。她有一个猜想,却不知道准不准确。 孟婉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去年过年的时候,我随父母亲到京都过年……” 去年过年的时候,曹宗渭也回来了,几乎两年都没来武定侯府的魏宝妍,乍然一见姐夫,便更加心动了。 大明一直有姐姐离世了,妹妹给姐夫做填房的习俗,那个时候魏宝妍就存了这个心思,而魏家想彻彻底底地巴结住武定侯府,当然也想把小女儿嫁过去。 但曹宗渭委婉拒绝了,他表示身在边疆,不知何时能回来,总是聚少离多,所以并不需要新夫人。 魏宝妍得知以后说她愿意在家里等着,便是像牛郎织女一样一年一会都可以。可是曹宗渭还是拒绝了,这回再不是婉拒,而是说他不想娶任何人。 魏家人也没有法子,只好歇了这门心思,魏宝妍却是不肯的。在武定侯府的时候,她见曹宗渭与孟婉关系亲近,心生嫉妒,便以为曹宗渭有意娶表妹为妻,遂处处针对孟婉。 孟婉的性格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魏宝妍常常有意无意地对她冷嘲热讽,或是让她在宾客面前失了颜面,她焉能忍得住? 二人那时候闹了一场,自此以后关系就僵了。 孟婉小心翼翼地看着贺云昭的表情,鼓着嘴道:“我和表哥当然是清清白白的,而且嫂子你也看到了,表哥眼里是完全没有魏宝妍的。她不过是沾了她姐姐的光,不然侯府的大门都不让她进来。” 贺云昭了然道:“我都猜到七七八八了,我都嫁进来了她还不死心,今儿就让侯爷把她送回去吧。”孟婉见贺云昭果然没有生气的样子,靠近了她道:“嫂子英明。”随即在她耳边小声道:“去岁过年的时候,我姑姑都说了,魏宝妍和她姐姐相去甚远,侯府夫人的位置便是一直空着,也不会让她来当。而且 她坏了我的名声,姑姑更加不喜欢她。” 眉头一皱,贺云昭问道:“如何坏了你的名声?是不是这事影响了你的亲事?”孟婉点了点头,又摇头道:“不过也只是一些不要紧的闲言碎语,毕竟我和表哥并未越矩,侯府上上下下都是看在眼里的,底下的人说了一阵便消停了,没什么大碍。我的亲事是我自己的缘故,与别人没有 干系。” 贺云昭见孟婉心事重重的,便关心道:“是不是你父母给你说的亲事,你不满意?婉姐儿,不是我想催促你,只是你总在侯府里逃避着不是个办法,现在年都过了,你父母总要捉你回家了吧?” 孟婉叹了口气道:“反正我不怎么想嫁人,大不了……大不了做姑子去!” 贺云昭轻笑道:“做姑子很苦的。” 孟婉扯扯嘴角没再说话了。 贺云昭嘱咐了她两句,让她有事就去栖凤堂,然后便回了院子,和哥俩一起在次间里等曹宗渭回来。 等待的时候,贺云昭倒是淡定的很,拿了笸箩出来,镇定地给曹宗渭绣鞋子上的花纹。反倒是哥俩有点紧张。 贺云昭偶尔绣花,偶尔抬头,笑望他们两人道:“都紧张兮兮的做什么?怕你们祖母生气?” 是啊,万一夫人一来,就被人说不孝顺,那多不好。 曹正允似乎担心的有点多了,他绷紧神经问贺云昭:“娘,您不会离开伯府吧?”他害怕夫人能从伯府到侯府,会不会也从侯府回贺家。 贺云昭噗嗤笑了,道:“小傻瓜,除非你爹要休我,不然我哪儿也不去。”这里有她爱的一个男人和两个男孩,是她后半生的归宿了。 曹正允这就放心了,天崩地裂父亲也不会休了母亲的。 贺云昭瞧着时辰到了,便了传饭。厨房的丫鬟婆子才抬着食屉来,曹宗渭便回来了。 等饭菜都上了,一家子入了座,曹宗渭没急着动筷子,而是看向那两双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道:“你俩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曹正麾道:“爹,祖母怎么说?” 曹宗渭拿起两双筷子,递了一双给贺云昭,道:“老夫人都没见魏宝妍,只派人出来传话,让我自行处理。方才我已经把人赶回了青竹院,让人套马把她送回魏家了。” 听到这话,哥俩才愉快地拿起筷子。 屋内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能看见的只有一家四口偶尔撞上视线之后,挂在脸上的笑容。 吃完了饭,兄弟二人向父母亲告了辞便回了前院。 入夜之前,从前院送来了一封信,是小昌亲自送进来的。曹宗渭看了信,夫妻二人便携手去了书房。 曹宗渭把信件给了贺云昭看,上面写的是户部浙江郎中惩罚结果,还有京都户部专管贮存胖袄、战靴、军士裘帽子的乙字库大使、副使两人也未能幸免。 贺云昭看着这三个人的名字,深凝眉头道:“我记得户部浙江郎中两年后被革职的时候,被人查出来升任的时候并未上报给皇上,这是不是意味着吏部有人在滥用权力?”曹宗渭眸子一亮,私自升降官员这种事,肯定不止一件,若能顺藤摸瓜地查下去,不知道能摸到多少人的头上呢,他笑道:“吏部尚书裴大人已经与贺家结了亲,我听贺大人说,裴大人最近和袁大人走的很 近。升降官员的事,裴大人肯定是不知情的,待我明日把这事告诉了袁阁老,再传信给裴大人,里应外合,肯定能把太子的人揪出来。” 贺云昭松了眉头道:“切莫打草惊蛇,至少要等信的户部浙江郎中入职了才能作数。” 曹宗渭烧了信,盯着红烛的火苗,笑道:“你放心,袁阁老办事很稳妥。这也亏得夫人的梦,现在能提前两年查出来这事的话,必然能加快步伐。” 贺云昭却不这么乐观,她道:“兴许程怀仁也梦见了,说不定他们会把户部浙江郎中换下来,或是呈报吏部,让他名正言顺。” 曹宗渭同她分析道:“既然是要瞒着皇上升降的官员,必是有不可告人之处,要么是哪个官员的亲戚,要么就是收受过贿赂。不论浙江的位置谁去补,其余被瞒下来的官职,总能查到一个两个。” 朝廷的事,贺云昭也不擅长,不过她还是相信邪不胜正。虽然眼下形势大好,曹宗渭还是隐隐担忧道:“程怀仁这会子并不知道你也有这异能,咱们若是屡屡得手,难免引起他的怀疑。以后朝廷的事夫人还是尽量不要告诉我了,或者我知道了让旁信任的人去传信 ,武定侯府不露面,这样程怀仁就疑心不到你身上。” 贺云昭道:“我既然知道了,当然要告诉你,否则若是叫程怀仁抢了先机,我心有不甘。” 曹宗渭搂着她道:“我会竭尽全力保护夫人。”贺云昭不能暴露,那他便给人来个障眼法。 第九十九章 曹宗渭这边得了贺云昭的消息,程怀仁那边也继续做起了梦。程怀仁梦中的画面总是闪的很快,有时候快到他都记不清里面的部分内容和细节,就是因为这样,他到现在都没想起来梦里的那个“云昭”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他只记得她一直就住在远山院,与他从恩爱到 疏远。自记起梦中旧事之后,程怀仁一直在派人寻找寻找名叫“云昭”的姑娘,他猜想前世伯府式微,最多能娶到一二品官员家里的庶出姑娘,打听的也都是庶出的姑娘,又因与贺家并无往来,贺云溪病了大半年 ,还改了名字,所以并未找到她头上。 中午睡了一时半刻,程怀仁又从丰富的梦境中醒来,他的脑袋还是会疼,心口也会痛,似乎是一种执念,让他一定要找到那个姑娘! 程怀仁和平乐的关系愈发紧张了,现在两人见面几乎从不说话,夜里虽然睡在一个房里,却分床而睡。 平乐受不了枕边人这般冷淡,常常会去撩拨他,程怀仁是真的厌恶平乐,而且心里还有梦中的仙姑,遂并未回应妻子,有时候被她闹的烦了,便去书房睡觉。 二人关系僵硬的有好几天了,平乐因小厮的事老实了一段日子,但又寂寞难耐,心虚渐渐消散后,胆子又大了起来,她便准备回娘家一趟。 程怀仁知道以后,打算和平乐一起去太子府。 平乐不好把程怀仁撇下,夫妻二人便一起乘车去了太子府。 到了太子府,太子和太子妃正好都在家中,一家四口坐在正院的次间里边,大眼瞪小眼,谁也没说话。 还是马凤仙绷不住了,问平乐道:“今儿你们夫妻俩一起回来,是为着什么事?” 平乐撅撅嘴,道:“没事女儿就不能回来了?”要早知道出嫁会是这种生活,她死也不嫁! 马凤仙嗔她一眼,道:“嫁了人还使性子,要真有事,就当着我和你父亲的面说清楚,省得回去闹。” 一提起这个,平乐的眼睛就红了,现在做马后炮和事佬,当初她差点被打死的时候,娘家怎么不出面?不过好歹父母亲肯替她说几句话,有娘家撑着,她在总新伯府才不至于地位愈发低下。 擦了擦眼泪,平乐道:“女儿就是住的不习惯,想回来住几天。”她拉着马凤仙的手掐了掐,暗示母亲答应这事。 程怀仁端着茶杯,不忙着喝茶,抬头望了一眼太子妃,转而对太子道:“岳父大人,小婿今日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您。”他要说的,当然是人不知道的事。 太子惊喜道:“走,去书房说去。” 二人同时起身,太子在前,程怀仁跟在后面,往旁边内书房去。 出门前,程怀仁对平乐道:“新嫁娘总有不习惯的时候,没哪个姑娘才嫁没几天就要回家的规矩,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亏待你了。” 太子妃讪讪道:“平乐,仁哥儿说的也对,你过段日子再回来住吧。” 平乐心都凉了,她死死地咬着唇,等程怀仁走了之后,才把桌上的茶壶茶杯全部都砸了,还猛地冲到墙边去踹倒了一个一人高的福绿寿喜纹的花瓶。 外间的丫鬟要进来收拾东西,马凤仙摆摆手,让她们都退出去了。 丫鬟们也见怪不怪了,平乐郡主原先在太子府的时候就很骄纵,这样的坏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马凤仙看着一地狼藉,她叹了口气,把低声抽泣的平乐拉到了自己跟前,替她顺着气,安抚道:“你就委屈一些日子,等你父亲到时候顺利登基,你想怎么报复他都行。” 平乐趴在桌上呜咽着,马凤仙劝道:“只要你不再做出格的事,他若是敢欺负你,我跟你爹也不会真的眼睁睁看着你受罪的。” 平乐直起身子大吼道:“他现在每天都在欺负我!” 马凤仙拿着绣花的绸帕给平乐擦眼泪,道:“怎么欺负你了?无缘无故欺负你?” 平乐一点也不害臊,对马凤仙直言道:“他日日与我分床而睡,有时候干脆睡书房,根本不管我。” 平乐不能生育,她自己也清楚。长大懂事以后,她也喜欢过一个读书人,那读书人当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也曾与她海誓山盟过,却在知道她不能生育的秘密之后,便要与她断绝关系。 这个书生与他的家人,当然全部都永远的闭上了眼。 没有外人可以知道平乐的秘密。自那开始,平乐对男女那事尤其执着,似乎是心里缺了一个口,只有疯狂的放纵自己,才能盖住她不为人知的缺陷。马凤仙原先还管管她,后来平乐因为害怕不能生育的事被人知道了之后遭到厌弃,一度 郁闷恐惧的想死,经常一天两天的不吃不喝。 马凤仙也是吓坏了,更要紧的是,皇帝很喜欢平乐,也因为这件事很心疼平乐,她当然不敢放任女儿这么伤害自己,遂送几个面首去女儿房里,让平乐忘记书生。 平乐好转之后,她这个做母亲的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女儿胡闹。 越来越放纵的平乐,接触到一些奇淫巧技之后,便有了特殊的癖好,对那事也有了瘾,几乎没有办法一个人入睡。 马凤仙知道女儿的“病”,程怀仁不与她行夫妻之礼,对平乐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马凤仙有点束手无策了,她沉默了半晌才道:“现在不一样了,你皇爷爷越来越烦你父亲,若是皇位正让别人得去了,咱们一家子还有活路么?” 平乐管不了那么多,她只感觉每天都要死了一样,她语气狠厉道:“母亲,若是你们再任由他这么折磨我,我就去请皇爷爷下旨赐我和离!” 马凤仙拍桌道:“胡闹!才成亲多久就要和离,你也不替你父亲兄弟想想,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你以为和程怀仁闹僵了以后你能有好日子过?” 平乐梗着脖子道:“难道父亲的前程,非要靠他不可?”按下怒火,马凤仙苦口婆心道:“你不知道官场中的厉害,军饷的事你也听说了,余波还未过去,父皇还在生你父亲的气,若是再让人揪着把柄了,太子府真就岌岌可危了。你虽然嫁出去了,若父皇要废太 子另立储君,你自己想想,你以后还能不能过锦衣玉食的日子?新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斩草除根!” 一想到不能恣意地过日子,平乐果然惧了,她放低了声音道:“那这样的日子我实在忍不了了……” 马凤仙无奈道:“算了,我给你个丫鬟带回去吧,能过一日是一日,待大局定下之前,再不许你胡闹了。” 平乐好奇道:“什么丫鬟?”马凤仙面颊浮红,支支吾吾道:“本是留给你父亲的,我怕跨院的几个小蹄子让你父亲鬼迷心窍,现在他自身难保,也没工夫想这些事了,就给你罢!那丫鬟是我命人从苏州花重金买过来的,你可别随意打 骂她,这样的尤物不容易寻。” 主仆二人共事一夫,这样的事在富贵人家里也不算出奇,平乐小时候无意中也撞见过母亲和丫鬟与父亲在园子的秋千上…… 母女两人可算达成一致了,马凤仙见女儿肯妥协了,便问道:“你与他日日相处,可知道他平日里都私见了什么人?他的消息都是从哪儿来的?” 平乐摇首道:“他平日里不常出门,便是出门也都是为了他生母的侄女沈玉怜,后来把这贱妇接回伯府之后,除了读书写文章要去前院见教书先生,好像不曾见什么人。” 沈玉怜和教书先生,马凤仙并不认为这两个人会有渠道去探听她当首辅的爹都不知道的消息,细细想了想,她又问平乐:“仁哥儿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平乐撇撇嘴:“最异常的就是常会做噩梦,而且梦中还有呓语,不过我听不清。有一次我起夜,点燃了蜡烛看他的表情,似乎很痛苦愧疚,约莫是做多了亏心事,梦里也不好过吧。” 马凤仙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她嘱咐道:“你也趁机听听他梦里都说了些什么,或是盯着他做梦的时候,推测一下子。若是能得到他的消息来源,咱们也不用委屈你服侍他了。” 能摆脱程怀仁,平乐当然愿意,当即把这事记在了心里,预备回去好生探听下他都梦见了些什么。 次间里气氛和谐了起来,马凤仙才使唤丫鬟婆子进来把地上的碎片收拾收拾,书房那边程怀仁和太子聊的正火热。 太子一再地向程怀仁确认道:“你当真没有弄错,新任的户部浙江郎中姜维会被查出来?”程怀仁笃定道:“他现在还未上任,你若是不信,只管去问问马阁老,是不是准备让姜维任职。但是姜维在外放的时候犯过错,皇上虽未说不再录用,这些年也一直未升他的职,现在让他从主事升任为郎中 ,只能瞒着皇上,这事要是捅破了,你觉着皇上心里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太子当然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姜维是马阁老夫人娘家的表亲,凭着一个举人的功名入了官场,当年一考取了功名,半年功夫都没等到,便在吏部领了差事,补了个八品的官职。 后来姜维因为外放山东,牵涉在伪造盐引的事儿里,便被皇上责怪了,降职召回京中,一直做着个不大不小的官。 降职还算轻的,若不是马元滨托了太子去求情,姜维回京的那个月正好碰上了平乐的生辰,皇上才网开一面,姜维便是贬为庶民也是有可能的。 这都不打紧,姜维只是被牵连其中,脱身还是脱的挺干净的,更要紧的是另一件事。 太子一想到那事腿都软了,他试探地问道:“怀仁,你仔细想想,和姜维相关的,还有没有旁的事?”程怀仁皱了皱眉,费力地回想了一下梦中所见,不过除了忠信伯府里的那民女子和沈玉怜之间的纠葛,他记得一清二楚,其余的事他知道是知道,细节却是不清楚的。至于和姜维有关的别的事,他就更想 不起来了。 “我暂时不知道与他相关的事儿了,怎么,他难不成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太子摇头道:“没有没有,我不过是担心和上次一样出岔子,所以才多问了两句。” 程怀仁不悦道:“我这次告诉你消息的时间已经够早了,绝对不会再失误。”姜维被查出来是两年后了,他这回说的已经够早了。太子放缓了语气道:“我不过随口问问,你莫往心里去。我过会子便叫人去给马阁老传信,把姜维上任的事儿按下来。怀仁,你可还知道些什么,一并告诉我得了,省的本宫日日提心吊胆,你也是我太子府 的人,我若不好,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是不是?” 程怀仁才没那么傻,若是一口气把后面的事全说了,他对人还有什么作用?以平乐的性子,不活剐了他才怪。何况他这能预知未来的能力,也绝不能让人知道了,否则得不到他的人,只会杀了他! “岳父多虑了,我若知道了其余的事,自然会提前告诉你,省得埋下祸根,你也说了,你若不好了,于我又有什么益处。待我知晓了,一定提前告诉你。” 太子心里冷笑,脸上却是灿笑道:“不知道便不知道吧,待你知道了再说也不迟。就是不知怀仁到底是从哪里探听来的消息……爹这里人手方便齐全,若你肯透露一二,往后也可事半功倍。” 程怀仁奸猾的笑了笑,道:“岳父不必套我的话了,这事再多的人也办不到,只有我可以。时候不早了,小婿还要回去读书,以后全丈岳父提携。” 太子当下不敢多问,只笑道:“好说好说,你虽没有爵位,待你考取了举人功名,就去吏部领职,只要我一日是太子,六品以下官职随你挑,若是以后待我继承大业,你便有从龙之功!” 这些花言巧语程怀仁是没有往心里去的,他能预知后事这一异能,足够吊住太子,便是太子登上了皇位又怎么样,他一样可以让他担心失去皇位。 只要太子一直患得患失,程怀仁便不需要依靠谁,仅靠梦中所见,就能求得滔天权势和荣华富贵! 说完姜维的事,程怀仁连领着平乐一起上了马车,同乘的还多了一个丫鬟。 那丫鬟一张瓜子脸,柳眉大眼,脂鼻朱唇,虽然一路都低着头,绞着帕子的手指就像翻飞的蝴蝶一样好看。 平乐都不禁赞这丫鬟好颜色,连她看了都动心,更何况程怀仁。 郡主所乘的马车不小,三个人坐的很开,怪异的气氛却显得车厢内很拥挤。 程怀仁看着丫鬟明艳的脸庞,便明白太子妃是什么意思,用妾侍来固宠的事儿他明白,遂多看了两眼即将属于自己的丫鬟,他开口道:“叫什么名字?” 丫鬟微抬头,眼角自带风流,眼神却没有乱看,她娇声道:“回主子话,奴婢叫千眉。” 千眉这个名字,让程怀仁不禁多看了两眼她的眉毛,细细的眉毛就比眼睛长一点,不浓不淡,好像怎么画都可以,千种眉毛,千种风情。于是道:“倒是衬你,抬起头来。” 千眉缓缓抬头,神色看似顺从,眼神却不卑不亢,有苏州女子的温婉,又有北方女子的明艳,程怀仁登时心动了,他当着平乐的面就摸了摸千眉的脸蛋。 平乐当然不乐意了,她打掉了程怀仁的手,道:“这是我的丫鬟!” 程怀仁一勾唇角,什么也不说——到了晚上,不就是他的丫鬟了么? 回了忠信伯府,平乐把千眉留在了倒座房里,让宜平和宜静看着,不许她出来。 程怀仁则去了秋水苑见沈玉怜,暂时没管千眉的去处。 入夜之后,平乐沐浴的时候,千眉同宜平和宜静好说歹说了一阵,便穿着厚衣裳去了净房伺候。 当平乐发现添水的人变了的时候,她责备道:“谁让你进来的?今个夜里不许你出来。” 凭什么程怀仁不许她有小厮,自己却想睡这么漂亮的丫头,想得美!平乐今儿见他在马车上心动的模样,就想吊吊他的胃口,让他也尝尝爱而不得的滋味。 千眉挽起袖子,纤纤玉手探向平乐,她在她耳边媚声道:“郡主误会奴家了,奴是太子妃派来伺候您的,不是伺候姑爷的……” …… 二月中旬初,冰消雪融,天气回暖,武定侯府各个房里的脚炉都收了,针线房上的媳妇们也都勤快了起来,给各院主子们准备起了春季的各式物件。 曹宗渭再歇息一日就要去上值了,夫妻二人昨儿和前儿都出去骑了马,最后的一日,贺云昭便只想待在家里。 也是晴朗的一天,贺云昭在屋里做秀活儿,曹宗渭清早出去了一趟将将回来,见妻子正在替他做袜子,便笑道:“冬天的护膝,春天的袜子,夏天夫人要给我做什么?” 贺云昭头也不抬,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道:“夏天啊,给你做扇子。” “夫人会制扇子?” 制花笺、制扇子、制胭脂,这些闺房之乐贺云昭如何不会,她答道:“是啊,夏天给你们父子三人都制一把,我就喜欢你们父子三人用一样的物件,看着就舒心。” 这种温馨的感觉,曹宗渭也十分喜欢,他搂着贺云昭欢欢喜喜道:“待夫人再给我生一个,便要制四把扇子了。” “那也是明年的事儿了,今年夏天她肯定来不了。” 曹宗渭打包票道:“我会加把劲让她早点来的。” 贺云昭放下针线捶他一眼,薄嗔道:“还加把劲……我这腰还是酸的。” 曹宗渭真心疼了,一本正经地捏着她的腰问:“是哪儿?这儿?还是这儿?” 贺云昭怕痒,被他挠的直扭身子,咯咯笑个不停,道:“有你这么捏腰的,痒死我了,快松手。” 贺云昭身姿曼妙,稍稍扭动一下,都引得曹宗渭心神荡漾,他抱起她往床上去,道:“不松手。” 贺云昭抵着他的胸口,红着脸道:“方才还说是替我捏腰,瞧你那认真的神色我差点就信了……又是哄我!” 曹宗渭严肃道:“起初是真的想替你揉揉,谁让你在我怀里动来动去……” 贺云昭依旧推拒着:“这是白天!叫丫鬟听见动静要说闲话的……” 曹宗渭嗓音都变低了,他道:“那我轻些,夫人也忍着点。” 好在贺云昭还没来得及完全接手府里的事,管事婆子和丫鬟们不是事事都来禀她,否则这样频繁的行房事,真是容易被人撞见。 曹宗渭已经开始解开她的衣带了,贺云昭还想别的…… 曹宗渭粗粝的手摩擦在她娇嫩的肌肤上,咬着她的耳垂,似是惩罚她,道:“夫人竟然跟我行房事的时候走神了,在想什么?” 嘤咛一声,贺云昭勾着他脖子道:“还不是在想你。” “想我什么?” 贺云昭如何好意思开口说,她在想怎么能在夜里就满足他呢。曹宗渭见她不张口,绸帐落下,春光旖旎…… 第一百章 贺云昭与曹宗渭夫妻两人腻歪到中午,丫鬟进来问过两遍传不传饭,才一起起床。 还好天气还不热,不然一身的汗渍,实在难看。 二人才传了饭,前院的兄弟两人便过来了,要在栖凤堂一起用饭。 一家四口一起吃饭的时刻实在舒心,贺云昭笑吟吟地替两个孩子摆了筷子,问道:“读书学武都累得很,中午多吃点。” 桌上五菜一汤,清蒸鳜鱼上黄姜青葱,颜色鲜美,斗彩釉里红的两个盘子里分别是干丝清炒牛肉脯和鹌鹑茄,润辞浮纹的大碗里盛着腊肉蒸蛋,还有一道青菜和一碗什锦汤。 哥俩许是真的学累了,食欲很好,几样菜都吃了大半,汤也喝的差不多了。 贺云昭食量不大,曹宗渭觉着她身子不够结实,频频给她夹菜盛汤。遍彩的小碗里将将浅了一点,曹宗渭便又添了些进去。 贺云昭喝不下,只能笑着阻止道:“够了够了,喝不完的。” 曹宗渭手上还未停,严肃道:“哪里够,你总是吃的不多。” 哥俩是用完饭了,漱了口净了手,也附和道:“夫人吃的少,这样不好。”听说多长肉肉才好生妹妹呢。 贺云昭无奈地拧了拧自己的脸蛋,道:“你们瞧瞧,这不是肉是什么,还嫌我吃的少。” 手一抬起来,袖子就滑了下来,贺云昭胳膊朝里的地方,露出一块红痕,有半圈蜡烛那么大! 曹正允气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心疼地看着贺云昭的“伤痕”,气呼呼地对曹宗渭道:“爹!这是怎么回事,娘怎么受伤了!” 这“伤痕”太隐蔽,丫鬟肯定是伤不到夫人的,而且下人伺候向来周到,贺云昭应该不会被伤着了才是,唯一的解释,就是曹宗渭弄的! 曹正允噘着嘴道:“爹……是不是你弄的!我没冤枉你吧!” 曹宗渭看着那个红色的吻痕,嘴角抽了抽,道:“是我的弄,但是……”但是你冤枉老子了!那个不是伤痕,也不会痛的! 曹宗渭话没说完,后面的话也不大说得出口,曹正允却不管,抱着贺云昭,护着她道:“爹,你怎么能欺负夫人!” 贺云昭也搂着曹正允哄道:“允哥儿不哭,你爹不小心的,不痛不痒,没什么干系。” 曹正允不信,委屈巴巴地,一双含泪眸水润明亮,他不甘地对贺云昭道:“娘,你这维护爹做什么,你别怕,咱们找祖母去,让祖母祖母评评理!”让祖父祖母打他! 这事还闹到婆母公爹面前去啊,贺云昭怎么好意思! 替曹正允擦了擦眼泪,贺云昭笑道:“真没什么干系,你瞧,就这一处,你爹若真欺负我,哪里就正好只打这一个地方?说明他不是故意的对不对?” 曹正允明白过来了,他抓着贺云昭的细嫩的胳膊道:“对,肯定不止一处,娘给我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伤着了。” 贺云昭忙抱住曹正允不老实的手,否认道:“没有的没有的。” 曹宗渭看不下去了,夫人身上到处都被他留下了这种痕迹,若是让这小子见到了还得了,于是一巴掌贴在曹正允整个的脸上,推开他道:“别看了,你不是想要妹妹吗?红印记就说明能生妹妹。” 曹正允被曹宗渭弄得眼睛都睁不开,鼻子拱的像个猪鼻子,两手挥舞着道:“你骗人!” 曹宗渭长臂一伸,把曹正允推的更远了,他底气十足道:“我怎么会骗你?你再闹我不让你们来栖凤堂吃饭了,晨昏定省都给你免了信不信?”曹正麾本来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所以一直旁观着,一听父亲以后都不许他们俩来了,忙拖开曹正允,对曹正允道:“爹肯定没骗人,允哥儿你别闹了,爹哪里舍得打夫人,他就是舍得打你,也不会打夫 人的。” 这个解释还比较可信,曹正允终于脱离了曹宗渭的魔抓住,他抬眼望着曹正麾道:“哥你说的对……爹只舍得打你,怎么会舍得打夫人。”是他太激动了。 曹正麾纠正道:“是舍得打你,不是舍得打我。” 曹正允不服气,他明明比哥哥受宠爱嘛! 曹宗渭却没那么多耐心同他们闹了,饱暖之后,他还有旁的要紧事要做呢。 “你们中午不回去休息会儿?这般精力十足,看来是先生教的太少了?” 曹正麾寒毛直竖,他这每天累的晚上倒头就睡,再加强一点,每天怕是晨昏定省的功夫都抽不出来了,那怎么见夫人呀! “爹,我们这就回去休息,这就回去!”曹正麾不由分说地把曹正允拖了出去,允哥儿临走前还不忘跟父母亲告别。 哥俩一走,贺云昭就抱着手臂,捶了曹宗渭一下,道:“让你轻点你不听,留下这样的印子,要人看见了真是羞人。” 曹宗渭搂着她的腰,捏着她的粉拳,道:“明明是他们俩想要个妹妹,我这么费劲的满足他们,还赖我……” 明明是他们父子三人各有想要的,累的是贺云昭! 曹宗渭吩咐丫鬟进来收拾了碗筷,与贺云昭一起在庭院里走了两圈消食,便回了屋里。 睡觉之前,二人洗过澡才上的床,贺云昭以为可以美美的睡上一觉,却没想到枕边的人精力这般旺盛,上午的记忆还没从她脑子里消散,这会子又来了新花样。 曹宗渭给她擦拭身体,盖好被子,在她将睡未睡之际轻声道:“夫人你腰也太细了,我都怕给你折断了,以后可得好生调养……” 贺云昭困的不行,阖上眼皮,一点回应也没给他。 曹宗渭怕吵醒她,便在另一床被子里睡了。 二人醒来的时候,大眼瞪小眼,贺云昭揉了揉惺忪睡眼,伸出手臂伸了个懒腰,娇声道:“夫君你睡了么?” 曹宗渭斜躺在床上,支着脑袋笑盈盈道:“睡了,只比夫人早醒一点。” 二人才说了会儿话,外间丫鬟传话道,小昌来了。 曹宗渭让人去书房等着,他马上过去,贺云昭怕耽误他正事,也起床伺候他穿衣。 两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很少叫丫鬟伺候,贺云昭替他穿衣,他也给夫人穿衣。你替我系带,我帮你穿衫,好不甜蜜。二人穿好了衣裳,曹宗渭便先去了书房,贺云昭喊了丫鬟进来给她梳头——梳头这种复杂的事,曹宗渭一时半刻的还学不会,不过他有这个学的意思,有时候早起了还要装模作样的拿梳子在她头上比划两 下,经常把她逗得大笑。 贺云昭就让文兰给她梳了个简单的圆髻,簪两朵酒杯大小的淡紫色绢花,周围小簪齐插,再淡扫蛾眉,她便起身去了书房。 小昌正好从书房里出来,同贺云昭行了礼之后便退了出去。 书房里的黄花梨长案上摆了有厚厚的一叠信,每一个都被拆开了,信纸就放在信封上面。 贺云昭随便捡了两张看,都是盖着特殊印章的信。 曹宗渭放下写的密密麻麻的信道:“夫人不消看了,字太多了,省得费眼睛,我说给你听。” 贺云昭也懒得挨个看去,便道:“是为着上次那个名唤姜维的官员的事吧?”曹宗渭颔首道:“正是,听吏部的人说,本来吏部侍郎是有意要调任他去浙江的,姜维自己不知收敛,喝醉酒透露了风声出来,与你说的差不离。今儿上午却得到确信的消息,户部浙江郎中的名字吏部已经 报给皇上了,不是姜维。” “临时把人换下,这就说明要么程怀仁知道了这事,要么就是人因军饷的事开始收敛了。”曹宗渭道:“收敛是肯定要收敛的,他们却不会舍得把这么肥的缺让给别人,你可知道户部这个位置油水有多少?整个浙江府的税收和其余钱财相关的东西,都由户部管理。所以我猜测,应该是第一种可能 居多。” “那除了姜维,查出别的人没有?” 曹宗渭道:“马首辅还是很谨慎,这一批呈报上去的名单里,全部都是身家清白的人,祖上三代皆可查,外放和入京之后都没有什么污点。” 贺云昭皱眉道:“那这回岂不是空欢喜一场了?” 曹宗渭得意道:“夫人错了,顺藤摸瓜,袁阁老还查到了别的‘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曹宗渭笑道:“与姜维一起领职的那批官员里,还有他每一次升迁的同批官员里,礼部尚书连夜排查核对,眼下有五个人是没有呈报给皇上的。还有同期被贬的官员里,也有几个不是皇上的意思,这就意味 着,有人私自做主升降官员。” “这些人名单确定之后,是不是就可以上报给皇上了?” “只是有十来个可疑的名单,他们具体升迁的情况还要细细排查,估计这两天就能查清楚。” 贺云昭微抬下巴道:“这一回他们总该大伤筋骨了,程怀仁的消息屡屡出错,太子也未必就会护着他了。” 曹宗渭道:“说的没错,而且我还会让他们根本查不到是哪里来的消息。” 贺云昭好奇道:“你是如何办到的?” 曹宗渭便告诉了贺云昭,把消息传给程怀信之后,让程怀信背地里做了些到处搜集消息的假动作,然后再让人的探子们故意看见他与九皇子相见,至于是谁把消息传给的九皇子,自然不言而喻了。 也就是说,程怀信给贺云昭在明面上挡枪。 贺云昭担忧道:“义母知道这事么?她若知道你让信哥儿置身于危险之中……” 握着她的手,曹宗渭安抚她道:“云昭,老夫人是知道的。我把这事告诉了信哥儿,让他与老夫人商量好了再给我答案,我同他说,若是老夫人不同意,我也不同意。” 虽然是谢氏和程怀信自己同意的,贺云昭还是有点内疚,毕竟都是她认识并且亲近的人。曹宗渭抱着她轻声道:“程怀仁受太子重视,你以为老夫人和信哥儿忍得住?信哥儿腿脚不便,若不想法子讨巧,在九皇子面前搏一搏,将来新帝登基,也没由头让开瘸子入朝的先例,这个机会就算我不给 ,他们也会绞尽脑汁去争取,明白么?” 缓缓点头,贺云昭道:“我知道,不过你为什么会选中信哥儿,因为他在外失踪了两年,外人查不到他的行踪,所以好隐瞒消息来源么?”捏了捏她的脸蛋,又软又滑,曹宗渭夸赞道:“夫人聪明,我把他从镇国寺接出来的事没人知道,后来又送了他去蜀地,还故意布置了一些迷惑人的痕迹。估计别人就算要查,也只是查到他四处云游,这期 间遇到什么能人异士或是见不得光的什么会什么楼的,所以才得了这灵通消息。怎么着也疑心不到你身上。” 贺云昭环着他结实的腰身,道:“你莫生我的气,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可怜义母与信哥儿的不易。” 曹宗渭的下巴搁在她柔软的发顶,道:“谁都不易,但夫人记着,我在乎你,便是爱屋及乌,你在乎的人和事,我也会在乎。我再怎么也算计不到老夫人和信哥儿的头上去。” 他的品性,贺云昭自然清楚,自问认识曹宗渭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他做什么缺德的事,如果硬要算的话,大概把她抢回家,应该算一件。 两人亲热了一会儿,贺云昭又问道:“这回能让太子的人栽多大的跟头?”曹宗渭满脸笑容道:“被马首辅私自提拔或降职的人应该有几个是他的门生,他总会惹得一身骚的,一下子让他革职倒不可能,至少皇上一定会迁怒他,不会对他那么信任了,只要能让皇上疑心他,内阁还 有袁阁老在,再不会是马首辅一手遮天的情况了,何况……这姜维身上还有件大事。” “多大的事?” 曹宗渭在她耳边道:“你可知姜维的举人功名怎么来的?” 贺云昭有个大胆的猜想,她难以置信道:“不会是……作弊来的吧?” 曹宗渭摇首道:“作弊一向查的严,若是私通主考官这种作弊法子,他们还不敢。他的举人功名,是冒名顶替的,真正考上举人的‘姜维’可不是京城人士。” 贺云昭惊得眼睛都睁大了,不论是作弊还是冒名顶替,在科举里都是非常严重的罪过,这要是真被查出来了,最好的情况就是姜维一个人下狱,不好的情况就是牵扯到更多的人。 这件事当初肯定是办的很隐蔽的,而且时隔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能查出来,贺云昭不禁问道:“姜维也有四十了吧,他考取功名是哪一年?距今有多少年了?你是如何查出来的?” 曹宗渭在她唇上吻了吻,打趣道:“我家有个勤学好问的女学生,可惜我朝女子不能为官,不然夫人这般上进,我瞧举人功名是没问题的,再加把劲儿,兴许就是个两榜进士了。”贺云昭可没想过当什么官,她觉得做侯夫人就很好了,知道丈夫是在打趣她,便拧了曹宗渭一把,道:“我才不要什么功名,争来争去都是为了权势,一个不好就是你死我活。你就快告诉我吧,都那么久远 的事了,是怎么查出来的。” 曹宗渭肃了神色正经道:“姜维四十二了,考取功名是十八前,那一年太子妃将将嫁入太子府,估计就是因着这一层干系,才干了冒名顶替这样的大事吧……” 曹宗渭语气平静地把事情叙述了一遍。 十八年前,曹宗渭才十来岁,官场的事他当然不太清楚,这等腌臜秘事,他就更不知道了。不过巧的是,阴错阳差之下,他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浙江府军饷一事处决的官员里边有一温姓官员,查处他的时候除了贪污之外,还有强抢民女这一条罪名,而那民女姓苏,她的丈夫数年前被名落孙山穷困潦倒,又遇到温贪官抢了他老婆,便跌落在湖里淹 死了。 因苏姓妇人怀疑是温贪官派人害死的她丈夫,巡按御史柳大人去查案的时候,苏妇人便如实说了这件事,巡按御史发现苏妇人丈夫的名字十分耳熟,叫姜维。 柳大人本来并未放在心上,本着事无巨细的态度,便往下查了查,一查就查到了姜维当年赴苏州府考举人名落孙山的事儿,他便央京都的同僚帮忙查了查当年苏州府科举考试的名单试卷。 这一查可就精彩了,活着的姜维竟然是在苏州府参加的科举考试,死去的姜维的考卷字迹和活着的姜维如出一辙! 越听越入迷,贺云昭急忙道:“死去的姜维到底是如何莫名其妙替考的?我可是知道,考前还要点名,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吧?” 当然没有那么容易混过去,科举考试之前,礼部会挑选严格古板的“识认官”,在贡院门前,拿着考生报名时留下的报名表一一点名。报名的纸上会写着考生姓名、年龄、籍贯、相貌,待领了点名卷,严格的搜身之后,专门负责辨认考生的识认官,才会根据印结上写的相貌一栏仔细辨别考生,核查相貌。便是微须与浓须的不同,都会遭 到怀疑,更遑论这两个姜维除了姓名相似,其余户籍信息全部都不一样,年龄也差了有五六岁,很容易辨认出不是一个人。 也就说明,在识认这个环节上,两个姜维都还是持着自己的身份下的场,并未出现任何纰漏。 贺云昭思索道:“那便是入场之后的事情了,怕是买通了考官吧。” “是的,两人的座位换过了,死去的姜维其实是替活着的姜维考的试。”贺云昭不免惋惜道:“死去的姜维中举的时候年纪还轻,能不能考中,他心里没点底吗?我记得还有复查这一茬吧,他若是查过一次,便晓得其中的猫腻,莫非是没有复查过,才给了歹人机会偷他功名的! ” 大明落榜生是可以查卷的,因为评卷官员眼光各有不同,对考生的成绩影响很大。而且稍有责任心的考官就会抽查未考中的“落榜卷”,主考官也有权力调阅副主考官未“取中”的荐卷进行复核。 若是落榜的考生一旦上访,考卷写很不错,被考官误判了,评卷的考官是会被朝廷治罪的。曹宗渭眉头拧起,沉默了一会儿才告诉贺云昭道:“苏氏的口供里边说,她的丈夫因为落榜,便被借住的主家赶了出去。姜维在苏州府没有亲戚,他的家乡是穷乡僻壤,一起赶考的同窗都没有,已经到了流 落街头的地步。当天夜里被叫花子给抢了,还给打了一顿扔到城外去了。他那时候,哪里还有心思去复查,我想便是想复查,大约也没有机会吧。” 那些叫花子是谁指派的,贺云昭心知肚明。 天底下太多不公,贺云昭听了十分气愤,曹宗渭抱着气呼呼的妻子,安慰道:“没事儿,袁阁老会替他平反的。”叹了口气,贺云昭什么也没说,这世道就是这样,若是让奸臣当道,只会更糟糕,便是不为了报仇,矫情一点说,她也不想让马元滨这样的人权倾天下。 第一百零一章 贺云昭听完了姜维的事,满面怅然,她犹豫着还是把心中的最后一个疑问说了出来:“姜先生他……是真的自己溺死的?” 姜先生这个称呼,再合适不过,姜维不过是无权无势的举人,若是在吏部领不了缺,为了养家糊口,估计也就是做先生一条路了。而且“先生”二字,也体现了贺云昭对他的尊重之心。 曹宗渭一面暗赞贺云昭玲珑心,一面道:“柳大人查过苏氏报案的卷宗,按但年所查情况来看,确实是自己溺死的。” 贺云昭压了下下巴,尖尖的下巴像一块儿羊脂玉,她低头惘然道:“好在不是被人害死的,是老天爷把英才收了回去……这样也好,活着难有出路,死了干净,就是可怜了苏氏。” 是贺云昭敏感了,她想起了前世生不如死的日子,那种滋味真的让她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曹宗渭心头一颤,合上眼睑温声道:“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不许你这么想,人就要活着,再艰难都要活着。” 不知为何,曹宗渭蓦然有种恐惧感,好似他的妻子在某一时刻里想过去死这件事儿,他不敢想象下去,若是他没有机会遇到夫人,该会错过什么。 曹宗渭猜测,应当是贺云昭童年不快乐的经历,让她一度失去了生的欲望。 紧紧地搂着贺云昭,曹宗渭手臂上青筋如虫,他与她耳鬓厮磨道:“云昭,我以后对你好,以前的日子都过去了,咱们得好好的活着。你看,咱们有两个儿子,将来还有女儿,女儿一定像你一样可爱……” 贺云昭喜欢他幻想未来的样子,笑着反抱住他,道:“你怎么知道女儿像我,都说女儿像父亲,我看会像你多一点。” 曹宗渭噢了一声,道:“……我还是觉着应该会像你多一点吧。”他有点贪心,想要一个大云昭,一个小云昭。 聊到孩子头上,曹宗渭便道:“咱们还没想好孩子的名字呢,你说叫什么好?” “麾哥儿和允哥儿的名字是谁取的?” “我的儿子,当然我取的。族谱上他们是‘正’字辈,不过这个字太刻板了,若是得了个姐儿,不用也可得。” “还是用吧,老祖宗留下来的族谱,当然要用。” 曹宗渭嗯嗯了半天,道:“曹正……?姑娘家的,好像怎么都不好取好听啊。” “他们哥俩的名字当初从哪里取的?” 曹宗渭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道:“随手在书上翻的,麾哥儿的名字是我正好翻到‘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想起了与父一起从军的时候,便挑了这个字。允哥儿的名字啊……” 想了半天,曹宗渭道:“我正好翻到《尚书·尧典》里,有允恭克让,四个字,就挑了第一个字做他的名字。” 贺云昭嘴角直抽,这名字取的也太随意了,譬如她的名字,云是族谱上的字辈,昭则有明亮和明白事理的意思,她的父亲希望她正直善良。 抬起眼眸,贺云昭很认真地看着曹宗渭道:“不会咱们的女儿叫曹正恭……吧?” 曹宗渭皱眉道:“儿子就算了,随便叫,姑娘家的名字要娇气些。夫人可有主意?” 贺云昭鼓着嘴想了想,道:“要娇气的话,乳名就叫宝姐儿,大名我一时间还想不好。不如你再翻翻什么书,福至心灵也说不定。” 曹宗渭觉得是个办法,遂与贺云昭齐齐走向书架子,各自抽了几本书出来。 贺云昭偶然翻到一本诗集,不是书斋里边的蓝色封皮,而是自己用线装订的牛皮纸,她翻阅了一下,里边字体飘逸,不过略显稚嫩,她举起册子问道:“这是谁的诗?” 曹宗渭眉头一跳,怎么这个叫她翻见了,伸手就要去抢,道:“是我年轻的时候写的……” 这么有趣啊,贺云昭当然不给,手臂往后一收,曹宗渭抢了个空。 曹宗渭貌似红了脸,道:“没什么好看的,夫人快给我。” 贺云昭藏在身后,背着手道:“不如就从里面取一个字?让我瞧瞧……” 曹宗渭扑上去抱着贺云昭,禁锢住她的手,道:“夫人快别,写的不好,别糟践了咱们的宝贝女儿。” 贺云昭挣扎着,手腕根本动不了,“什么叫糟践,她爹写的诗词,可是天底下独一份。” 曹宗渭脸红笑道:“夫人快别羞辱我了,给我给我。” 他越是要抢,她就越是要看,贺云昭秀眉一蹙,佯装吃痛,轻轻呼了一声,哎呀道:“你弄疼我了……” 曹宗渭连忙松开,贺云昭一下子跳开了,拿着诗集就想跑,他赶紧去追,边追边道:“好你个狭促鬼,竟然骗我!今儿不给我,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能有什么厉害?贺云昭晓得他舍不得伤她,了不起使坏咬她两下。 贺云昭到底是步子小,跑的没有曹宗渭快,在条案和圆桌附近躲了两下,还是被他捉住了。 曹宗渭一把抱住贺云昭,不许她翻开诗集,将人往上一提,朝她唇上吻了下去。 曹宗渭半晌才放过她,道:“还看不看了?” 贺云昭仰头道:“看,要看。” 曹宗渭见制伏不了她,便将她扛在肩上,往铺了厚厚绒毯的罗汉床走去,他将中间的小炕桌推走,把人扔了上去,欺身压下,不怀好意道:“还要看?” 贺云昭越发想知道他里边都写了什么,硬着头皮道:“要看。” 曹宗渭也不去抢册子了,张开两手就往她纤细的腰上摸去,数着她的肋骨,突然一发劲儿,挠她的痒。 腰那儿是贺云昭最怕痒的地方,他的手一摸上去她都有些颤了,更别说这般挠她。 贺云昭笑的不行了,一边扭着身子躲他,一边央求道:“快别了,我痒死了……” 曹宗渭稍稍放轻了力道,但是还未停手,两腿夹着她的细腿,不许她动,依旧挠着她的腰,道:“还看不看?” 贺云昭抿着唇不答话。 曹宗渭眯眼笑道:“倒是有骨气……不闹你了,要看便看吧。”说着,便住了手,却并不从她身上下来。 贺云昭停了笑以后,拿册子打了他一下,道:“要死了,差点笑岔气了。” 翻开曹宗渭的诗集,贺云昭本只是随意浏览几眼,看着看着却入迷了,表情也认真了起来,她的目光停留在“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这一句上。 年轻时候的曹宗渭,心里不仅有抱负,还是个很“纯粹”的人。 贺云昭合上诗集道:“不如就取个纯字吧。” 曹宗渭把名字念了出来,道:“曹正纯……纯儿,纯姐儿。夫人说取这个那就这个,不过夫人为何会取这个字?我的旧诗上,好像没有这个字啊。” 放下诗集,贺云昭笑眯眯道:“不告诉你。” “不说啊……那我就让女儿快点出世,等她告诉我……” 曹宗渭的手开始不老实了,贺云昭的腿还被他束缚着,根本挣扎不开。以往二人在内室亲热的时候,夜里虽然会点蜡烛,白日也算亮堂,贺云昭却因害羞,很少直视曹宗渭的身体。这一回不一样,书房坐北朝南,隔扇都是大孔,冬天和春天太阳光都照的进来,她将他麦色的 胸膛看的清清楚楚。 曹宗渭正夹着臀发劲,贺云昭抚摸着他小腹上的浅色的伤痕,若是不细看,倒不容易发现。 曹宗渭低头看见她的素手在自己身上轻轻的爬着,像蚂蚁一样,心里越发荡漾,唇边挂着笑,腰间还在发力。 浅吟两声,贺云昭又两手搁在他的腰上,轻拧眉头断断续续道:“哪里……还有伤痕?” 曹宗渭微张唇口,低吟道:“背上还很多……不好看,不给夫人看。” 贺云昭抬起身子迎合着,道:“让我瞧瞧。” 一刻钟过后,曹宗渭替她穿好衣裳,抱着她道:“我转身给你看,别吓到了。” 贺云昭点点头,他便转了个身,背对她。 背上的伤痕更加丰富,除了刀伤和箭伤,还有烧伤的痕迹。贺云昭轻抚着他的旧伤道:“是火铳伤的吧?” 曹宗渭感觉的到她的手在哪里,便道:“我十五岁在蓟门巡边的时候伤的,老伤了,就是不好看,一点都不疼。” 当时肯定是疼的,贺云昭又移了移手指,放在一条长长的疤痕上,在他身后温声道:“这个呢?”曹宗渭回想了下,道:“这是十七岁的时候在浙江慈溪抵倭的时候受的伤,倭寇奸诈狡猾,用的刀很长很锋利,稍不注意就被划了一刀,还好铠甲够厚,就是皮肉伤。吃过那一次亏之后,我与贺大人还有其 余的几位将士,一起创了个宝贝,杀的他们屁滚尿流!” 提起战场之事,曹宗渭有点兴奋,他撑着脑袋,对身后的妻子道:“狼牙筅听过吗?” 贺云昭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道:“听说过,很厉害的武器。”狼牙筅就是在长而多节的毛竹顶端装上铁枪头,两旁枝刺用火熨烫的有直有勾,再灌入桐油,敷上毒药。倭寇的长刀虽锋利,却砍不断软枝,竹节层层深,能挡住长枪刺入。抵倭的时候狼筅兵在前冲阵, 长枪兵紧随左右,大刀接应于后,能让倭寇有去无回! 贺镇东就是浙江慈溪之战立了功,回京之后逐步高升,狼牙筅贺家当然有,贺云昭不仅见过,还玩过。 曹宗渭又道:“我与你义父贺同知,就是那时候建立起的交情。他是个人才,回京之后我便向我父亲举荐了他,后来我承袭了侯位,也很看重他。” 贺镇东一个没有背景的武官,靠了武科举之后,就是因为曹宗渭的提拔,才坐上了正三品官员的位置。 贺云昭仔仔细细地看着他身上的每一个伤痕,每一条疤曹宗渭都能讲出一件事,他的身体,载满了故事,或痛或苦或酸或甜。 曹宗渭忽然感觉到她酥软的手离开他的脊背,肩头猛然一颤,他感觉到贺云昭香软的唇落在他背上,亲吻着他的每一处旧伤,从肩膀到脊梁骨,一直往下滑。 闭着眼享受着,曹宗渭把手伸到后面去,想要捉住她的手。 贺云昭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按住他的手,不叫他动。 窗外春风习习,回暖的时节,树枝长出嫩绿的新叶,已经偶有飞鸟蹦上枝头,叽叽喳喳,地上小草发芽,沾着清润的露水,泥土里也透着淡淡的腥味…… 晚膳时候,曹宗渭把饭传到书房里,还让丫鬟去前院嘱咐两个孩子不要过来打搅他们,二人吃过饭,消食沐浴后便回了房歇息。 夫妻两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天南海北地聊。曹宗渭常年在外,见多识广,贺云昭对没见识过的人和事都很感兴趣,总是让他想起什么说什么。屋子里时时传出笑声。 临睡前,贺云昭贴着他胸膛道:“明儿我就要开始管家了,我着人去请过大嫂,她推掉了,你说我还去不去请她?”曹宗渭皱眉不悦道:“给她脸了,不需要去请了,直接找母亲罢。只注意几个府里得脸的老人,她们是从父母亲跟前调走在院里当差的,你只稍尊重些,看在父母亲的面子上给他们点儿体面就行,其余的下 人,你以前在伯府怎么治人,现在就怎么治人。” “我倒是不想为着这些事叨扰母亲。”曹宗渭抚着她光洁的额头,安抚道:“没事儿,你就直接告诉母亲陆氏不厚道就是了。在母亲那边打过招呼之后,陆氏那边你就不用管了,以后你想怎么行事就怎么行事,她既自己要为难你,就别怪苦果难 吃。” “那好,我只请教母亲哪些是要紧人就是,其余的事我随机应变。” 曹宗渭抱着她道:“放心,犯错了也没干系,总不是有我。若有倚老卖老或偷奸耍滑的,你只管和在伯府里一样,拿纸笔记下来,你不便出面,我去整治他们。” 贺云昭噗嗤笑出声来,道:“我哪里是记下得罪我的人,我那是留下证据,让人没法抵赖。” 曹宗渭改口道:“对,是证据。夫人把‘证据’记下来,只要你记了的,我就去一一找他们算账。” 贺云昭不再鸡同鸭讲了,她阖着眼皮道:“那我就听你的,越过大嫂,跟母亲说一声就是……其余的事,我自己做主。” 夫妻相拥而眠。 贺云昭白日里总是很困乏,休息的时候总是睡的格外的香甜,曹宗渭自婚后都精力旺盛,白天黑夜都劳心劳力,觉短精神也好,常比她先醒一步。 二人难得早睡,没过半个时辰就都醒了一遭。 伴着惺忪睡眼,贺云昭将将醒来,曹宗渭正笑望着她。 不自觉地就搂上他的脖子,贺云昭打了个哈切问道:“又比我早醒?” 曹宗渭抱着她,顺着她如瀑长发,笑道:“是啊。夫人睡的可好?” “好呀,今儿是你休沐的最后一天了,安分些。” “省得了……” 贺云昭整个人都精神了,抵着他的胸膛问:“你真的不累?” 当然不累,旱死过几回就巴不得涝死才好。 夫妻二人躺在床上拉起红绸帐子,贴耳私语了一会儿子,便又闹了起来。 后来贺云昭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一睁眼天都亮了,伸手探一了一下床边,枕边空荡荡的,猛然惊醒,她才意识到曹宗渭已经去上早朝了。 两人甜蜜的小日子算是过完了,有些事也该开始操办了,贺云昭也不睡懒觉了,从床上坐起来,便唤了丫鬟进来伺候她梳洗。 还是文兰和文莲两个近身伺候,夏玲夏秋两个也在屋里帮着打水备手巾。 贺云昭今儿因要见前院管事和后院的妈妈们,匀了面,便穿了柿色妆花褙子,勾莲蝠纹马面裙,让文兰给梳了个牡丹髻,戴一支合菱玉缠丝曲簪,旁边簪一朵早晨从花房里剪来的,有杯口大的玉兰花。长直眉,红腮朱唇,贺云昭冲牡丹缘铜镜里明媚一笑,两个丫鬟都看的挪不开眼。夏玲夏秋两个垂手站在一旁伺候着,一个梳着弯月髻,一个梳着丫髻,前者容长脸,后者圆脸,微微抬头,也忍不住多看 了两眼。 贺云昭问丫鬟道:“这样应该行吧?” 夏玲和夏秋从贺家跟过来,其实伺候的时间并不长,虽未见主子发过怒,平日里贺云昭待贺家人和丈夫继子及下人都还算和睦,但她俩也不是胆大轻浮的人,一时间没敢回话。 文兰文莲伺候惯了,知道贺云昭的脾气,主子问了好不好,那就是真想知道好不好,都笑道:“很好。” 文莲向来活泼,又添了一句道:“好看又有威严。” 贺云昭转头板着脸看了夏玲和夏秋道:“你们两个觉着怎么样?” 夏秋半垂眼皮轻声细语答话道:“夫人好看。” 夏玲垂着脑袋,眨着眼睛道:“夫人很好看。” 室内一阵铃铃笑声,贺云昭道:“看来是很严肃了,瞧把你俩吓的。” 夏玲眼珠子转了转,稍稍大着胆子道:“原来夫人是逗奴婢们的。” 文莲牵着两个丫头的手,笑道:“夫人贯是这个脾气,可别被唬住了。” 贺云昭笑了笑,道:“走,文兰和夏玲同我去给老夫人请安。文莲就不跟去了,去把前院管事和后院的管事妈妈们都叫到议事厅去,我请了安便过来。夏秋守着正屋,盯着点院里的丫头。” 府里的大丫头机灵听话,次一等或者几等的丫头就未必了,主子们都走了,还是都留一个看家。 丫鬟们各司其职,贺云昭便带着人去了荣贵堂请安。贺云昭将到这边的时候,文莲也已经把下人们都召去了议事厅,叫他们一干人等都在屋子里等着。 文莲是贺云昭的陪嫁丫鬟,这大半年长进了很多,到了侯府更是行事稳妥,底下的人暗地里都瞧着呢,这些事虽未接触过她,心里也存着几分敬意,她不坐,便是大总管都没敢坐。 议事厅里由吵闹逐渐变得安静,荣贵堂里,贺云昭也见着了孟氏。 孟氏因身子不爽利,除了节日还有初一十五,平常都不叫儿子儿媳过来请安。自孟氏在贺云昭新婚第二日对她提过要求后,婆媳两人还是头一次见面。 上次那事贺云昭虽然对曹宗渭说了,但她不许丈夫去找婆母,他当天也真的没去。后来魏宝妍来闹的那次,曹宗渭却是敲打过母亲的,孟氏心里也明白儿大不由娘,见贺云昭是个善良聪慧又安分老实的,便和之前一般喜欢她,心里也没打算为难她。 第一百零二章 荣贵堂里,贺云昭请过安后,孟氏便让她坐到罗汉床上来。 坐在孟氏身边,贺云昭道:“本不想叨扰母亲,今儿是儿媳头一回见下边的人,有什么要儿媳注意的,还请婆母指点一二。” 孟氏头戴昭君套靠在迎枕上,腿上盖着绒毯,手上抱着薄衾,道:“秀梨没有同你仔细说过?” 贺云昭也不隐瞒,道:“我派人去秋菊院请过大嫂一次,她当时说身子不舒服,后来也没了下文,我便不打算去找她了,只好劳动婆母同我捡几个要紧的人说,其余的儿媳自有分寸。” 孟氏先是拧了拧眉,当着贺云昭的面道:“陆秀梨也太拿乔了些,以前她最会做面子功夫,外头人都以为她是个孝顺会持家的,这会子要夺了她的权,明面上都不肯过去,太小家子气了些。” 贺云昭笑而不语,就陆秀梨现在的境地,她没必要再添油加醋,更没必要假惺惺替陆氏说话。孟氏看着贺云昭道:“她既然这样给你下马威,也别客气了,我跟你说哪些是府里的老人,哪些是从你父亲和我跟前出去的人。我知道你是个有分寸又会持家的,以后侯府总是要归你管的,其余的人你自己 看着办吧。” 贺云昭点点头,竖着耳朵听孟氏对她道侯府里的复杂关系。 侯府的关系比忠信伯府更加复杂,不过世代更替,虽然关系盘根错节,要紧的也就那么几个人了。 头一个是大总管薛立,他是侯府两代老人,自他祖父开始,就一直在侯府当差,薛家三代从小厮走上大总管的位置十分不易,他为人忠厚老实,是个可靠之人。 第二个是银库房总领黄谦,他年纪也不小了,原是老侯爷的部下,在打仗的时候伤了腿脚,不良于行,再不能为官,便在侯府里当了个管家,干了有二十多年,是个严肃又负责的人。第三个就是内院的喜妈妈,她性格泼辣,原是从孟氏身边出去的丫鬟,嫁人那年正逢曹宗渭出生,还奶过曹宗渭,在侯府很是得脸。孟氏觉着她行事有些手段,这些年一直很看重她,内院日常事务有一小 半都由她负责,然后禀与陆秀梨。 另一个管事的妈妈是薛立家的,名字里带个瑞字,下人都叫她瑞妈妈。 孟氏还提醒道:“除了喜儿和瑞儿,内院还有陆氏身边的几个妈妈帮着管事,这几个你就不用往心里去了,你自己院里培养两个得用的人,她那边也只能干瞪眼,碍不着你什么事。” 这个贺云昭明白,陆秀梨身边的人,都是随时能换掉的人。 孟氏继续道:“你院里的付妈妈是侯爷的奶娘,她才四十多岁,还年轻,是个可用之人。我也就是说说,你若是身边有信得过的妈妈,随你提拔谁去。” 管家这事上,孟氏还是很想得开,百年之后侯府还不是归儿媳管,她没必要胡乱插手惹贺云昭不快,指不定连累她孙儿。 贺云昭点着头,一一细心记下,又听孟氏说了几件历来府里发生的大事和一些规矩,直到婆母乏了,她才告退。 从西北角这边回了议事厅里,下人们都等着了,见夫人来了越发规矩,个个垂手而立,管事和妈妈们都冲她行了礼。 贺云昭坐在议事厅里的罗汉床上,不苟言笑的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让每个人都来同她述职,好认认脸。 其中孟氏提到的那些人,贺云昭对他们都很客气,言语之间有几分敬意。其余时候,她便是公事公办的模样,仔细记着个人的性格和当值的内容,便都打发了。 侯府里的人都很规矩,孟氏提到的那些人也都很本分,不是拿大的人,贺云昭对他们就不像在忠信伯府的时候那样,她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一来省力,二来也不会显得咄咄逼人。 忙完这些事,一大上午都过去了,议事厅里的人都散了之后,贺云昭提前让丫鬟回栖凤堂传饭,她回到院子的时候,厨房的丫鬟婆子已经把装饭菜的食屉抬来了。 贺云昭甫一进院子,夏秋就迎了过来,行了礼道:“夫人,少爷们都来了。” 一面走,贺云昭一面笑着问道:“传的几个人的饭?” 夏秋道:“奴婢见少爷们来了,特地差人去厨房打过招呼,传的三个人的饭。” “做的很好,你先带两个丫鬟进来伺候着,文兰她们跟着我累了一上午,先让她们去吃饭,回倒座房休息,午时过了再换你。” 夏秋自知自己今日活计轻省,主子又是个体贴的,带笑应道:“哎,奴婢去唤春芽和绿意过来。” 春芽绿意是院子里的二等丫鬟,以前伺候过曹宗渭,后来他搬去前院,丫鬟们都散去了别处。栖凤堂修建好了之后,曹宗渭自己挑了这两个丫鬟过来。 贺云昭对曹宗渭拨过来的丫鬟印象都很好,点头道了声“好”,便往正屋走去。 还未进门,哥俩远远地见着贺云昭来了,便出来请安,迎贺云昭进门。 贺云昭一边揽着一个孩子,与他们一齐进屋,母子三人一齐在罗汉床上坐下,丫鬟们在下边布菜摆碗。 贺云昭道:“你们爹以后上衙门中午都不回吃饭,你俩以后常来这边,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提前使人来知会一声,或是叫厨房做了一道送来都行,我荤素不忌,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 曹正允想起贺云昭亲手做的吃食,现在想着还要流哈喇子呢,手舞足蹈答说:“合的!娘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贺云昭笑问曹正麾道:“麾哥儿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我记下来,以后让厨房常做。” 曹正麾腼腆笑了笑,道:“娘你已经很迁就我和弟弟了,平常就让厨房做您爱吃的,我和弟弟要是有嘴馋的时候,再去招呼厨房就是了。” 贺云昭莞尔道:“你呀……”曹正麾总是那么细心,什么都会关注的到。这几日因他们兄弟俩常来栖凤堂用膳,贺云昭在饮食上确实很迁就他们,常会让厨房做一些对他们长身子好的菜,譬如鱼类,她虽不大爱吃,但是只要哥俩来了 ,就会有。 说话间,丫鬟们已经忙活完了,贺云昭就留了三个丫头,便和两个儿子一起开始用饭了。 母子三人吃饭的时候都很安静,不言不语,但眼神和表情的交流是不可少的,丫鬟们在旁看着都觉着温馨,尤其春芽和绿意两个作为侯府的家生子,更加欣慰。用过饭,贺云昭亲自送哥俩出二门,临别前两人还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曹正允把贺云昭的手捧在手里,用脸蹭了蹭,道:“娘亲等我哦,今天我早些背完书,写完文章,晚上还来同您请安,不要太想我 ,要是想我可以到前院来看我哟。” 摸摸曹正允绒绒的脑袋,贺云昭嫣然笑道:“知道了,快回去休息吧,省得下午精神头不好,先生知道了要训你的。” 武定侯府请来的都是名师,严厉严格,曹正允一向尊师重道,听了这话立即直了背脊,同贺云昭作了揖,便与曹正麾一起出去了。 贺云昭目送哥俩过了桥走远了,才旋身准备回去,走到青竹院门口的时候,她便顺道进去看了看。 孟婉很懂事,这些时都没去找贺云昭,给他们夫妻二人留了很多独处的时间。 贺云昭进去之后,立马有丫鬟来迎,她道:“婉姐儿在不在屋里?” 孟婉在京中有自己相识的姑娘,有时候也会同孟氏打个招呼,叫丫鬟套马,去别人家作客或是一同出去玩耍。 丫鬟答道:“表小姐病了,昨儿躺了一天,不曾出门。” 贺云昭皱眉道:“昨个怎么不派人来告诉我?” 丫鬟低头道:“表小姐说不是大病,睡两日就好了,便不许奴婢们去叨扰侯爷和夫人。” 贺云昭走到门口,摆摆手让丫鬟退下,敲了敲门,屋里伺候的丫鬟连忙出来开门。 孟婉带着浓重的鼻音道:“表嫂,我得了风寒,你别进来算了,省得把病气过给你了。”贺云昭虽然身体不算强健,这大半年却是结实了不少,一直以来都没生过病,她倒不怕被过了病气,进去之后绕过屏风,坐到镶螺钿架子床上,扶着孟婉坐起来,道:“昨儿都病了,也不差人去说一声。请 过大夫没有,吃了药不曾?” 孟婉轻咳两声,拿帕子捂着嘴道:“没看大夫,昨夜里盖的厚被子,发了汗就好些了。” 贺云昭攫着她下巴,道:“张嘴我瞧瞧。” 孟婉乖乖张口,让贺云昭左右看了看。 贺云昭皱眉道:“舌苔都白的不像样子了,喉咙也肿了,说话都不利索,还咳嗽着,还死撑着不请大夫。” 孟婉笑道:“我一年都不病一次,哪里有什么要紧的。” 贺云昭不认同,她先让丫鬟去栖凤堂把文兰请来,然后便对孟婉道:“就是从来不生病,陡然一下子病了才要紧,你先睡着,我去让丫鬟拿我的名帖请大夫来。” 孟婉顺势躺下去,握着贺云昭的手道:“嫂子,用不着使你的名帖,就近去哪个医馆里请个坐堂的大夫就是了。” 见名帖如见人,武定侯府夫人为着一个表姑娘去请大夫,有些兴师动众了。 贺云昭劝道:“既然要请就请个好大夫来好生看看,你来京里也有半年整了,把过平安脉没有?” 孟婉心粗,肿着脸憨憨笑道:“没有,往日里没遇着不舒服的时候,而且我月事也极准,便没有把平安脉。” 好动的女子就这点好,平日里活动多了,身子骨都好些,不常生病,内里也好。 贺云昭替她掖了被子道:“我就说要请大夫来瞧瞧。你去岁八月来的侯府,都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把个平安脉,老夫人常请大夫去,你只使丫鬟顺道把人请进来坐坐就是,这容易的事,也不知道往心里去。” 孟婉拉着被子盖着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弯弯笑道:“还是二表嫂细心。” 陆氏也只做分内之事,这种要上心的事,她哪里有功夫去做,便是有功夫也未必想的起来,毕竟孟婉家不在京都,又不是正儿八经的侯府人,她没什么必要收买并不熟稔的表妹。 贺云昭不置可否,只道:“病了就省心些,好生歇着。说了这半天,你嘴唇都白了,我给你倒杯热水来。” 孟婉一听贺云昭要亲自给她倒茶,连忙起身拉住她,道:“怎么好劳动嫂子。” 贺云昭按住孟婉,道:“我才说什么?叫你好生歇着。屋里没有丫鬟,我不过行个举手之劳。” 孟婉自己拿了一旁的迎枕枕着,靠在床上,接过贺云昭倒的热水,咕噜噜一口灌下去了。 贺云昭问她还要不要,孟婉擦了擦唇角笑道:“嫂子不说还不觉得,一说起水来又喝了一大杯,嗓子眼就跟冒火似的。” 病了的人,可不就是这样,贺云昭又去倒了一杯过来,孟婉喝了大半就喝不下去了。 喝完茶,孟婉问贺云昭道:“表哥今儿该上衙门了去了吧?” “是啊,就休息了七日,今儿个天不亮就走了,我醒来都没见着他。” “嫂子今儿还有空来看我,府里的事都料理完啦?” “你别操心我的,我自有分寸。上午我就见过前后院的管事和妈妈们了,刚送了他们哥俩出门,正好进来看你,没想到就听说你病了。” 孟婉又捂着唇咳了两声,道:“嫂子自去忙你的,等大夫瞧过了我便让丫鬟传个话给你,不用再特地来跑一趟了。” 贺云昭应了一声,也没说来还是不来。 二人在屋里坐着说了会让儿话,贺云昭见孟婉渐渐困了,便扶着她睡下,轻手轻脚从屋里出去了。 从屋里走了之后,贺云昭便准备把绿意派了过来照看孟婉几日,这丫头也不知道怎么来的京都,跟前就带了两个丫鬟服侍,根本就不够。 贺云昭刚从青竹院出去,就碰上了陆放,她奇道:“陆公子,侯爷今儿上衙门了,你到府里找他的?” 陆放支吾道:“啊……今儿就上了衙门啊,我就是路过所以进来瞧瞧,正好也看看嫂夫人——夫人这是从青竹院出来的?” “是啊,婉姐儿病了,我才知道,见她睡下了才出来。” 陆放收在后边的手握紧了拳头,抿了抿唇,道:“什么病?要紧否?我这就去让人请我家医馆的大夫。” 贺云昭摇头道:“不用了,已经拿我的名帖去请了。陆公子要是有事就去衙门里找侯爷,我这厢就不多留了。婉姐儿那边只她一个人住,我知道你们素来关系好,正逢她病着,我就不派人去知会她了。” 陆放颔首道:“我明白,夫人好走。” 贺云昭点了点头,便让送陆放进来的丫鬟领着他出二门。 陆放走到二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皱眉想着:这么结实的姑娘,怎么就会病了。 …… 曹宗渭下了衙门便直接回家了,外边有友人邀他去喝酒,他全部婉拒,便有人调侃他是不是怕新夫人生气。 曹宗渭一脸自豪道:“夫人大度,是我不想与你们厮混,我可是有家室的人!” 几个都督都笑话素日里狠厉的曹宗渭娶了妻子就是不一样了。 骑马回了武定侯府,曹宗渭路过前院,连俩儿子都没看,径直回了栖凤堂。 栖凤堂里,贺云昭正听着丫鬟禀她库房嫁妆清点的结果,见丈夫回来了,挥手让丫鬟都下去,便笑问道:“回的这么早。”曹宗渭坐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道:“夫人还说早,我才算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还是前七天快活啊,睁眼闭眼眨眼都是夫人,想抱就抱,想亲就亲,哪像今天在衙门里那么苦哈哈的,只能偶尔得空的 时候分神想想夫人。 贺云昭依在他肩头上,道:“上值的时候岂不是因我分心了?” 曹宗渭笑道:“分心是有点,不过夫人放心,这不耽误我办正经事。”办公的时候他还是很严肃认真。 贺云昭半垂眼皮,把玩他的手指头,道:“陆放下午来了,我说你在衙门里,让他去衙门里找你。他为着什么事去找你?” 曹宗渭一愣,道:“他没找我,最近应当没什么事找我啊。”姜维的事袁阁老那边才将将着手去办,没那么快有结果的,轮不到陆放跑腿。 贺云昭笑了笑,道:“看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对了,婉姐儿病了,下午请大夫看过了,这会子还没人来传话,不知道是不是忘了。” 曹宗渭细细思索了一下,抬眉道:“他小子……应该不会闲得发疯了吧。” 贺云昭道:“谁知道。” 毕竟陆放孟婉这对冤家就没好脾气的时候,那小子要真有什么心思,可不好办了。 曹宗渭道:“孟婉那边你看着点,陆放我去敲打。我舅舅绝对看不上这样的女婿的。” 贺云昭坐起来道:“这才哪儿跟哪儿,瞧瞧再说,婉姐儿是个聪明人,陆放性好眠花宿柳,她自会克制的。” “也是。夫人嫁妆清点的怎么样了?” 贺云昭略带苦恼道:“太多了……让付妈妈和文兰带着四个小厮归置,五六个丫鬟清点,还有些没归进库里,暂时在厢房里放着。” 曹宗渭道:“那些死物都是不要紧的,几间铺子你想好怎么打理没有?” “还按原来的东西卖,交给你的人打理,我只偶尔去查账就是。” “好,夫人信得过我,那我就替夫人操操心。”“侯府里的铺子也是你的人在管吧?那我就不管了,婉姐儿病着,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办,两个哥儿也大了,还有父母亲身子也不大好,我总要抽出点儿空来照顾他们。不过若是你管不过来,安排好人手, 以后有事来府里禀了我也行。” “暂时先不麻烦夫人,等这一阵儿过去了再劳动夫人,铺子的事我要抽空与你细说。” “如何?还有什么复杂的事?” “嗯,有些是大哥大嫂在管,以后都交到你手上。” “这样……他们会不情愿的吧。” 曹宗渭道:“侯府里分给他的那一份不会少,就庶出的一房而已,还想怎么样?” “得了,等我先把府里收拾过来日后再说这些。饿了没,要不要现在就传饭?” “天儿还亮着,夫人要是不饿,就缓会儿再吃。” “我现在不饿,下午吃过银耳红枣汤了,给哥俩也送去了一份。” 夫妻俩正说着,绿意就从青竹院回来了,她进来回话道:“大夫看过表姑娘了,下午服侍姑娘,还盯着煎药烧水就迟了回来。” 贺云昭道:“不碍事,你这两日都去青竹院里伺候,若是无要紧事,用不着来回我,自去自回就是,哪边用膳方便就在哪边。” “奴婢省得了。” 贺云昭又问:“大夫来过后怎么说的,婉姐儿要不要紧?” 绿意低头答道:“大夫开过方子,先给了一副药,让奴婢先煎了喂姑娘吃,倒没说严不严重,只嘱咐了一二句饮食上要紧的。嘱咐的都和以前奴婢伺候主子染风寒的没两样,估计不大严重。” 贺云昭赞赏地看着绿意,道:“你倒是个细心的,派你去果然不错。赶紧去伺候吧。” 难得被主子夸了,绿意唇角抿笑,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绿意答话流畅利索,贺云昭对她很满意,这丫鬟前几日服侍她的时候不多,倒是没瞧出来,一遇着事儿了,就看得出这几个丫头的好来。 曹宗渭道:“绿意春芽都是机灵的。” “看出来了,虽是二等丫鬟,相貌上不大出众,办事倒是很妥帖,怎么没提上去做一等丫鬟?” 曹宗渭轻哼了一声,道:“还不是那个打量我不管府里的事,故意压着这两个丫头。你不说我都往心里去,既然夫人来了,以后都由夫人做主。” “那行,等下月初了一并提做一等丫鬟,六个一等丫鬟伺候咱们两个,也不算多。”商定后,贺云昭便传了饭来,俩小子也来了。 第一百零三章 哥俩来了栖凤堂,脸上表情都是欢欢喜喜的,贺云昭爱看他们朝气蓬勃的样子,笑道:“外边起风了,走来的时候冷不冷?” 曹正麾抹了抹额头,道:“不冷,我正热着呢。” 曹正麾学的武科内容,很耗体力,一天下来浑身都燥热,根本感觉不到冷。曹正允成天待在屋子里,日日坐板凳,反而有点畏寒,他张着双手扑过来,笑嘻嘻道:“娘,我冷,我冷。” 曹宗渭大掌推出去,抵在曹正允巴掌大的脸上,道:“冷啊?回去添衣服去。” 曹正允把曹宗渭的手从脸上扣下来,道:“不冷了,屋子里暖和呢!” 厨房的丫鬟婆子抬了饭菜来,一家四口入座后,待饭菜摆好了,贺云昭让丫鬟退下,她亲自给父子三人每人盛了一碗粥,道:“吃点粥暖暖,还有包子馒头,也不会饿。” 曹宗渭尝了一口粥,嚼着捣碎的肉,尝出点不对劲儿来,他微皱眉头问贺云昭道:“夫人这是什么粥?”“鹿肉粥,咱们成亲那日,你还让厨房做给我吃了,我听丫鬟说厨房还有鹿肉,便让厨娘熬了一锅。”贺云昭见曹宗渭神色有些怪异,不确定道:“你……不喜欢吗?”要是不喜欢,成亲那日为什么吩咐人做给 她吃? 曹宗渭咽下鹿肉粥,看了两个崽子一眼,深觉碍眼,含糊道:“也不是不喜欢,有点吃腻了。” 贺云昭纳闷了,离上次吃鹿肉粥都有七八天了,又不是见天吃,哪里就腻了? 曹宗渭心里憋着话又不好意思当着儿子的面说,那叫一个憋屈啊,盛了一大碗干饭,就着眼前的那盘酱菜吃完了饭。 待哥俩用完晚膳走了,丫鬟撤下残羹冷炙,夫妻二人坐在次间的罗汉床上消食,曹宗渭才对贺云昭道:“夫人,鹿肉粥只能我给你吃,不能你给我吃。” 贺云昭不明白了:“这又是什么道理,请夫君赐教。” 曹宗渭躲开贺云昭的视线,微抬下巴道:“这鹿肉粥是温肾壮阳的,夫人让人做这个给我吃,是几个意思?厨娘们都通晓膳食补养,你让她们做这个,指不定会怎么瞎猜。” 噗嗤笑出声来,贺云昭仰在罗汉床上,又怕鬓发散了,一手捧腹,一手扶着乌云墨发,纤纤袅袅的身子歪在床上像一段堆起来的锦缎。 曹宗渭嘴角一沉,看着她道:“笑什么?” 贺云昭略坐起来一些,胳膊撑在炕桌上,手背支着下巴,细长的眼皮内勾外翘,眉目弯弯道:“笑你大婚头一天就吃鹿肉粥,原来是为着进补的缘故……” 看着抬眼浅笑之间姿态娇美的贺云昭,曹宗渭脸都黑了,她难道觉着他需要进补?!他不过是怕她畏寒,给她补身子用的! 曹宗渭从罗汉床上起来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贺云昭,敛眸笑道:“你觉着你男人像需要进补的样子?” 贺云昭顿感大事不妙,真不该呈口舌之快,伤了他男人的“尊严”,她当即往后缩了缩,两手撑在罗汉床上,半仰着身子,示弱笑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不过玩笑两句,侯爷莫当真。” 曹宗渭抓着她的领口,哼笑道:“晚了,我当真了!” 贺云昭连忙讨饶,曹宗渭却不肯轻易放过,这样的事,纵容一次,就有第二次,这一回就得让她知道他的厉害! …… 二人缠绵了半个时辰,曹宗渭放过贺云昭。 贺云昭累的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稍稍缓过劲儿来,便将玉臂从被子里探出去,掐了曹宗渭一把,道:“以后再这么折腾我,让你睡书房!” 曹宗渭才不肯睡书房,搂着她嘴硬道:“以后还敢笑话我么?” 贺云昭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冒出一对好看的眼睛,道:“知道你的厉害了,以后……我自己吃鹿肉粥就是。” 曹宗渭纠正道:“不,以后咱们再也不吃鹿肉粥了。” 贺云昭应了一声,还气呼呼的。 曹宗渭又是好一阵哄,夫妻俩先后洗漱过后才睡去。 贺云昭睡的早,曹宗渭看着她柔和的睡颜,想起她方才迎合他的样子,美美的睡了一觉。 这些年在外奔波,曹宗渭都习惯睡觉也时刻警惕着,但是与贺云昭同眠的时候,他总是睡的格外香甜,有时候上衙门的日子,若不是丫鬟在外轻轻扣门,他都醒不过来。 好日子连续过了好几天,孟婉的病好了,绿芽也回来了。 贺云昭赏了绿芽几枚二两重的银裸子,抬头道:“婉姐儿吃药的银子统共花费了多少?我给你对牌,自去领了来,送去青竹院。” 绿意稍露讶异,道:“没花银子啊,不是大夫的来的头一日,夫人就让前院派人一并送来了?” 贺云昭有些纳闷,细想了一会儿,便道:“想来是我记差了,你下去吧,还回来当值。” 绿芽退下之后,贺云昭便去了一趟青竹院,见孟婉精神大好,便嘱咐道:“你才刚好,莫要贪凉,也不消出院子,多养两日才好。” 孟婉给贺云昭顺手倒了杯热茶,道:“嫂子安心,外边还刮着风,连给你请安我都没敢出去。” 贺云昭喝着茶,打发了屋里的丫鬟,一边笑一边道:“你吃的药是陆放送来的吧?” 孟婉脸上笑容一僵,随即红着脸道:“是的,听丫鬟说你来看我那日,他也来了,知道我病了便使人送了药来。” “倒是送的巧,你的药方子他也清楚。” 孟婉握着茶杯,有些不自在道:“嫂子请来的大夫与他医馆里坐堂的大夫熟识,一问就问出来了。” “你知道的也清楚,他写信给你了?”那日贺云昭特特提示过陆放,让他一个男子不要贸然进姑娘的院子,想来他也是注意分寸的,这就说明,二人通信应当不是通过见面沟通。若是派的丫鬟传信,绿意不会不知,不会不禀,所以贺云昭断定 ,两人有书信往来。 孟婉释然一笑,冲贺云昭道:“嫂子多通透的人儿,什么也瞒不住你。”贺云昭淡笑道:“我不是要干涉你,只是你在侯府,我正掌家,你若有事,我总要担一份责任。你和陆放的事,我也不过问,但你得答应我,若忍不住有逾越之意了,来告诉我一声,若你能克制的住,今儿 的话,我也不对外说。” 孟婉小心翼翼地问道:“表哥也不说?” “不说。”曹宗渭已经略知道一些了,贺云昭用不着再去特意说一遍。 孟婉咬着唇,犹豫之下还是决定对贺云昭敞开心扉了,她低头道:“抓药的纸里搁着他写的信,因他说让丫鬟亲手交给我,我才看见。” 贺云昭微皱眉头道:“也是胆大,若教多舌的丫鬟看见了,要连累了你。” 孟婉替他分辨道:“许是担心极了,才出此下策的。” 贺云昭轻摇首,道“你们俩常见面就吵,现在倒亲近了。” 孟婉拨弄着粉嫩的指头,道:“小时候关系很好的,他在金陵的时候,虽然也老嘲笑我,但也陪我下水摸过鱼,上山打过雀儿,我摔了的时候还背我回庄子。小时候很好的,长大了就不一样了。” 贺云昭捂着茶杯,道:“小时候是好友,长大了有了男女之别,自然不一样了,现在能与你斗嘴,却不能再背你四处走了。” 孟婉点了点头,还沉浸在儿时的回忆里,道:“小时候的玩伴很多,只他不一样。我父亲以前纳妾很多,与母亲总是争吵,有时候还当着我的面,陆放哄我玩,说他以后就不纳妾。” 贺云昭笑了笑,道:“还真不是哄你,他还就是没有纳妾。” 孟婉柳眉倒竖,道:“又与纳妾有什么分别……都是一样的。” 握上孟婉的手,贺云昭道:“你这么清楚,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孟婉咬唇,下了决心道:“谢谢嫂子,反正我与他……就止于那两封书信吧!” 微微颔首,贺云昭便从青竹院出去了。 都走到二门前了,贺云昭便想着去瞧瞧哥俩,便由二门出去,过了小桥,到了前院的盛柏院。 盛柏院是曹正麾的院子,他一个人住,曹正毅和曹正健哥俩就住在隔壁院子。 贺云昭去了之后,就站在院门口远远地看着庭院里操练的曹正麾,她没想打搅先生上课。 不知道是曹正麾是不是怎么看见贺云昭的,她就见麾哥儿忽然停了下来,拿着长棍,抱拳冲李先生说了句什么,师徒二人便一道往门这边来了。 贺云昭不好再躲,便跨过打开门缝,从外边进来了,微低头,对李先生抱歉道:“是不是打扰先生上课了?” 给曹正麾上课的先生李蒙已经有六十岁了,但精神矍铄。他原是曹宗渭的部下,现在已经致仕,自己的孙子都大了,受曹宗渭邀请,过来教习曹正麾武学。 李蒙抱拳笑道:“一时半刻的不碍事。方才我都没瞧见夫人,还是大公子眼尖。” 曹正麾腼腆地看着贺云昭,其实他心里一直都在期待着,夫人什么时候回来看看他的功课,瞧瞧他在训练场上的飒爽英姿,没想到夫人果然来了,可见娘亲是真把他挂念在心上的。 贺云昭也笑着回应道:“先生辛苦了,您别为我耽误课程,我看看就走。” 李蒙点了点头,与曹正麾两个重回两排兵器架中间,拿着长棍对打了起来。 贺云昭看的很认真,曹正麾落了下风的时候,她还会紧张地握拳。但看得出来,曹正麾士气很足,力道虽没有成年人那么大,招式却很稳,出棍打棍凌厉又凶狠。 约莫一刻多钟过后,曹正麾败了,手上的棍子也丢了。他朝李蒙鞠躬,师徒俩便歇了下来。 贺云昭走过去道:“麾哥儿底盘很稳,基本功练的好,就是有些激进了,许是为着想展现给我看的缘故,是不是?” 李蒙惊讶地抬了抬眼皮,没想到贺云昭也懂功夫。 搔一搔额角,曹正麾脸红道:“被娘看出来了……” 李蒙岂会在贺云昭面前落曹正麾的面子,夸赞道:“今日比往日都好多了,况且我也出了八九成的力,大公子很不错了。”随后略带敬佩地对贺云昭说:“夫人也是深藏不露。” 贺云昭浅笑道:“不过是纸上谈兵,而且也就略通皮毛,与先生还是比不得的。” 这恭维的话李蒙很受用,他爽朗笑道:“夫人谦虚了。” 稍稍点头,贺云昭莞尔道:“就不叨扰先生上课了,我再去允哥儿那边瞧瞧。” 李蒙与曹正麾都行了礼,目送贺云昭出去。 贺云昭走后,李蒙笑逐颜开道:“麾哥儿,你母亲很不错。” 曹正麾勇气十足,捡起棍子眉飞色舞道:“那当然!” 院内棍棒相击的声音传出墙外,贺云昭已经走到了长松院。 偌大的长松院就住了曹正允一个,是以伺候的下人也并不多,贺云昭进去之后几个洒扫的小厮过来请安,她点点头,让他们退下,悄悄走进厢房左梢间的屋子,曹正允就在那里进学。 贺云昭躲在窗户旁边,看着曹正允弯着腰专心致志地写文章,捏笔的姿势端正,就是背有点驼,这样可不好,她看真想拍他背一下,又怕惊扰先生上课,便只静静看了一会儿。 先生朝窗外看了一眼,对贺云昭拱拱手,见主人家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进来的意思,便继续指点曹正允。 贺云昭转身便走了,回了后院料理内宅。她带来的嫁妆已经全部都归置好了,单子都整理成册,放在属于她的书房里,外间的铺子也已经开张大吉,生意兴隆。 回了屋,贺云昭便把喜妈妈和瑞妈妈叫来了,请她们坐下,问她们内院各项事宜。两人做事都很老道,她们负责的事都办的很好,之前归陆氏身边妈妈管的事,她们只略知一二。 贺云昭问过话,便亲自送了两位妈妈出房门,随后把文兰和文莲叫了进来。 两个丫鬟还没这般正经地和贺云昭相处过,一时间还有点紧张。 贺云昭道:“你们两个年纪也不小了。” 万嬷嬷自她们俩不足十岁起就开始培养,如今已有八九年了,两个丫头也快十九岁了。 大明贵族贵女十八九才嫁人的不少,后宅的丫鬟们就嫁的更晚,多是等着放出府了,才回家嫁人。家生子则是主子看她们年纪不小了,视情况拉了人配。 文兰和文莲两个卖身契都在贺云昭手上,已经算是侯府的人,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这时候要被婚配,也属正常。 哪知两个丫头一听贺云昭这话,齐齐跪了下来,央求道:“夫人开恩。” 贺云昭惊的一愣,随即扶起俩丫鬟道:“这是做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关于嫁人这件事,俩丫鬟私下讨论过,虽是陪嫁丫鬟,抬为妾是不可能的,漫说侯爷眼里根本没有除了夫人以外的女人,她俩也不情愿做夫人丈夫的妾侍。再就是配府里的下人,她们姐妹俩见多了油嘴滑 舌的小厮和奸猾好色的管事,再不就是目不识丁的庄头,也不大愿意与这种人成婚。贺云昭也猜的到两个丫鬟心气高,从伯府到了侯府,眼界就更高了,她本也打算强迫两个人嫁人,遂安抚笑道:“我是说你们两个年纪不小了,一等丫鬟也做了好多年,侯府里我趁手的人不多,想让你俩担 更多的责任,肯不肯?” 文莲垂首谢道:“自然是肯的!只是不晓得奴婢们要是不常在夫人身边服侍,您身边可周全的过来。” 贺云昭道:“有绿意和春芽两个丫头很机灵稳重,我下月就提她们做一等丫鬟,例银一应用度,一并涨起来,还有夏秋夏玲两个,四个一等丫鬟够用的。” 文兰点了点头,算是安心了。 贺云昭又道:“你们俩不肯嫁,是怕遇人不淑是不是?” 姐妹俩相视一眼,都实诚地点了点头。贺云昭了然一笑,到底是万嬷嬷调教出来的,小事大事上都很谨慎,她笑道:“伯府长期无主,上上下下都乌烟瘴气,上不得台面的人自然多,侯府不比伯府,你们自己也瞧见了,便是二三等的丫鬟都伶俐 聪颖,前院小厮也都周正乖顺。还有议事厅那日我见管事的时候你们也都旁听着,管事和妈妈们,你们以为如何?” 文莲目露赞许,文兰难得开口道:“都是行事规矩稳重的人,奴婢们所不能及也。” 贺云昭颔首曰:“你们抵触惯了,我暂时也不多说,只给你们留句话,若有嫁人的心思了,先来禀了我,府里一应仆众,只要是没有婚配、没有定亲的,我来给你们说合,成与不成,再看缘分。” 丫鬟们大了,侯府又不像伯府混乱不堪,两人指不定就有动心的时候,曹家下人关系又很复杂,贺云昭自己都没全部摸清楚,所以这会子先给她俩敲警钟,以防万一。 贺云昭到底是记着两个丫鬟的好,婚嫁的事上,很随着她们俩。 文兰和文莲也是很懂感恩的人,皆行礼道谢。 两人出去笑着出去之后,贺云昭透过窗子瞧见,她们正和绿意春芽一起说话,没一会儿那俩丫鬟也笑了起来,拉着文兰和文莲的袖子追问着什么。 贺云昭猜测,绿意春芽许是听到了有好事的消息,才那般缠着文兰文莲。 在侯府的时间总是过的很快,一上午一晃就过去了,贺云昭这边传了午膳的时候,哥俩也从前院过来了。 一起入座的时候,曹正麾笑问贺云昭道:“夫人今日去看弟弟课业学的好不好?” 曹正允傻愣愣地看着曹正麾,道:“夫人去看我啦?什么时候?”他老早盼着这一天,怎么就不小心错过了! 贺云昭给两人摆了筷子,道:“上午的时候,去瞧了一眼,你正在写文章,我就没打断你。”曹正允自拍脑门,懊恼道:“哎呀,瞧我眼瞎的……”写文章有什么要紧,同先生炫耀母亲才更重要啊,错过好机会好心痛,他使惯用的伎俩——扯着贺云昭的袖子道:“娘,下午再去看我一次好不好?我跟 先生说了,我娘很好很好的。” 贺云昭嫣然一笑道:“好好好,先吃饭。” 曹正麾平淡的目光投来,眼底藏着轻易不肯透露的希望,贺云昭也笑着回应他道:“下午给你们送些吃食去,允哥儿有,麾哥儿自然也有。” 曹正允欢呼雀跃,曹正麾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容。 用过饭,贺云昭小憩过后听管事妈妈禀了好几件大小事,压着空儿去小厨房做了点精致的吃食,送去了两个院子。 回来之后时候已经不早了,没多久曹宗渭便下了衙门,直奔栖凤堂。曹宗渭到大门的时候就有人去报了贺云昭,她站在院子门口翘首以盼,曹宗渭还未进院门就看见了妻子,加快了步子过来,脸上挂着并不轻松的笑容。 第一百零四章 曹宗渭走到贺云昭跟前了,她一眼就锁在他不大舒展的眉头上,微微一笑,关心道:“今日可是累了?” 略点点头,曹宗渭与贺云昭相携而入。 进了院子,曹宗渭带着贺云昭去了书房,命丫鬟上了茶之后,便把门关上了,夫妻二人在房中说话。 没一会儿,小昌从前院送来一叠公文和信封,送到了人就走了。曹宗渭按着桌上厚厚的一摞东西,也没曾说话。 贺云昭见丈夫面露淡淡愁容,没有主动吐露什么,便坐在一边,倒了墨汁进砚台,拿着方长的墨锭缓缓研磨起来,半垂首温声道:“今儿我去前院瞧两个哥儿了。” 曹宗渭有些心不在焉道:“两个人读书学习如何?”贺云昭点头道:“都好。只是我瞧允哥儿一个人住那么大的院子冷清了些,你也不常去前院住了,不如让他搬去和麾哥儿一起住,一个在院儿里操练,一个在屋里读书,也相互不打搅,休息的时候还能互通 有无。” 曹宗渭压了压下巴,应道:“也好,哥俩住一起也亲近,待以后麾哥儿娶亲住内院来了,反倒没有机会一起住了。” “那好,后个就是允哥儿生辰了,干脆后日让哥俩一起休息一天,我让黄管家派几个人帮着搬东西,顺便检查下长松院有没有什么地方要修缮的。” 曹宗渭倒是没什么意见,只道:“允哥儿生辰怎么办?” “明儿我去瞧瞧父母亲精神好不好,我想着就一家子一起吃个饭,正好天气凉快,下午歇了起来一起去后山上坐坐。” 曹宗渭道:“那就辛苦夫人了,晚上我再回来陪你们一起用晚膳。” 贺云昭研着墨,宛如桃花瓣瓣的丹红指甲移动起来如花片飞旋。曹宗渭看着她如削葱根的手指出了神,忍不住握上美玉一般的手,道:“夫人可真好看。” 贺云昭擦了擦手,牵着他的手往他跟前走,站在他身后替他捏肩。曹宗渭整个身子都松快了,喉咙里偶尔冒出点低哑的声音。 许是屋里坐着闷的慌,曹宗渭撸起袖子,贺云昭目光落在他刺青的手臂上,原先答应过她成亲之后就补齐的名字这会子已经补好了,她柔声道:“什么时候刺的?” 曹宗渭不大在意地看了手臂一眼,道:“昨儿得了空就去补好了,说了要刺全的,不能食言。” 他答应她的每一件事都会做到,贺云昭心里滑过一道暖流,那是被疼爱的感觉。 贺云昭俯下身子,趴在他的肩头,笑吟吟地望着他道:“瞧你累的,不打算跟我说说?” 捏了捏眉心,曹宗渭无奈笑道:“是要跟你说的,只是没想好怎么开口。”不然他不会不把情绪都藏好,真要瞒她的事,便会不露破绽。 贺云昭轻轻嗯了一声,等他开口。 曹宗渭道:“苏氏死了,柳大人不知所踪。” 贺云昭眉心一跳,半晌才道:“什么时候的事?” 曹宗渭握着拳头道:“昨日的消息,大前天的事。” 怔了一会儿,贺云昭才问:“她怎么死的?柳大人如何失踪的?” “苏氏死在狱中,说是体弱经不住牢狱湿冷,病死的。她怎么死的,我们都心知肚明。柳大人在衙门里不见的。” 接着,曹宗渭便对贺云昭说了查出姜维夺人功名之后的事。 本来这件事被查出来之后,袁阁老已经派人去苏州府搜集了证据,找到了当年的考卷,也查到了考官的名字。以及私自升降官员的事,袁阁老也查到了数份名单,奏本里包括详细的升迁贬官过程。 柳巡按在浙江那边也整理好了苏氏的口供。人证物证都是对的上的,只要顺利送回京中,姜维必死无疑,马元滨也必受牵连。 柳巡按的折子都已经送到会极门收本处了,这件事还是走漏了风声。而袁阁老的奏本,也被人抄了副本去,压了一天都未送到皇帝面前。 前一世只有姜维夺人功名的事并未闹出来,柳大人去江浙查办此事并未发现姜维功名的猫腻,姜维在浙江当了两年的官,新帝上位之后才被揭发。 这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贺云昭不知道的变化,她紧锁眉头问道:“从哪里泄露出消息的?” 曹宗渭道:“还不知道是会极门处还是司礼监,约莫是司礼监文书房掌房泄露的可能性更大。”大明京官的题本和奏本的进呈,都是直接通过会极门交本就出送到司礼监文书房去,府官则是要先交到通政使司处,再由通政使司呈交到会极门。柳大人就是怕通政使司有马元滨的人,便直接将较之题本 更为郑重的奏本托人交去了会极门,想直达天听,没想到还是被人提前看到了。 贺云昭揉着曹宗渭的肩,道:“袁阁老的奏本现在送上去没有?” 曹宗渭道:“本是与姜维夺人功名之案一并送上的,因苏州府搜集的证据还未到京都,柳大人那边出了纰漏,他人又失踪了,便暂时一齐压下了。”贺云昭仔细地回想着前世的事,前世孤兵的事情闹出来之后,为何柳大人没有查出姜维的事,难道因为姜维顺利上任,发现了苏氏,于是压下了这件事?而这一世姜维的秘密几乎两党人都知道了,他失去 了去浙江的机会,所以柳大人才顺利查到了这件事。 眼下发生的这些事都是贺云昭并不知道,也始料未及的,她猜想,许是自己说出孤兵行迹,揭发姜维的举动,改变了事态发展,所以才会出现这些变故。 可若是让贺云昭毫无举动,就凭程怀仁记起的前世之事,太子党说不定真能扳倒九皇子,成功登上皇位。这种局面,是她更不愿意看到的。 贺云昭深凝眉头道:“如果我知道更多事情就好了……这样胜算就更大一些。” 前一世贺云昭到底只是个闺阁女子,朝堂之事除非是闹大了,或是贺镇东在与父兄交谈的时候她听到的,别的秘事她并不知晓。而程怀仁不一样,他是亲身参与到其中的,他知道的比她更多更详细。 贺云昭不禁紧张起来,程怀仁到底记起了多少?曹宗渭感觉到肩上的那双手渐渐收紧,搭着她的手背宽慰道:“你别担心,巡按御史失踪,也惊动了皇上,皇上明里已经使人去了浙江。袁阁老也派人查去了,浙江九皇子的人也都留意着。浙江都司在我下 辖,我的人随时会协助他们找人。” 只怕是凶多吉少,贺云昭有些愧疚道:“是我跟你说了姜维的事,柳大人才会查到苏氏,从而牵连甚广,连累了柳大人。” 生出一股心疼之情,曹宗渭握紧了她手,摸着她的脑袋道:“别胡思乱想,党争从来没有一帆风顺,也不是温和的,死人是迟早的事。” 贺云昭垂眸,与他视线相对,吻了吻他的侧脸,道:“我明白。” 前世九皇子登基前后死了多少人,又苦了多少人,贺云昭心里很清楚,她的父兄不就是其中之一么。 曹宗渭不想看到她闷闷不乐,将她抱坐在怀里,道:“皇上应当知道浙江一行不是个容易的差事,能派柳大人去浙江,必然知道他不是个蠢,兴许遇险之后藏起来了也未可知。” 这都是安慰人的话,贺云昭知道,能找到柳大人留下来的证据,已经是万幸了,她靠在他怀里道:“但愿吧。” 沉默了一阵,贺云昭又问:“奏本的事怎么办?”曹宗渭环着她的纤腰,掐了掐,试试有没有长一点肉,语气平静道:“查。柳巡按奏本被偷,马阁老也已经知道了袁阁老查出来的那份名单,肯定是抄了袁阁老奏本的副本,眼下应先把奏本重誊,让皇上过 目才要紧。” “那交了吗?” 曹宗渭答说:“听说昨儿皇上不舒服,下午没见任何人,今早的时候袁阁老才把奏本藏在官服里,偷交上了去。不过苏州府搜集来的证据还未到京城,便只奏了私自升降官员之事。” 就这件事也够马元滨吃苦头了。 贺云昭继续问道:“皇上什么态度,你知道么?”“龙颜大怒。但马元滨已经想好了对症之策,他早就把每个被他私自升降过的官员的上峰都写了下来,在皇上面前把他们推了出来,将自己洗的干干净净。又有太子御前哭闹,也算是逃过一劫。皇上倒是处 罚了不少涉案官员,他们大多都是马元滨的门生,也有个别袁阁老的人,这一仗,九皇子不吃亏。” 就算不吃亏,也是伤敌一千,自损三百,贺云昭还是觉得心痛。 微叹一声,贺云昭抱着一丝希望问:“奏本被谁截去,查到的可能性有多大?” 曹宗渭道:“查到也已经没用了,只能杀死偷奏本的一个人。升降的官员的事皇上已经处理完了,至于姜维的事,证据没找到之前,若是呈上去了,就是污蔑朝廷命官,谁也吃不起这个罪。” 贺云昭不确定道:“不能就这么算了。就算证据没了,苏氏的死必定不寻常,柳大人活生生的一个人突然消失得无隐无踪,总归会有点蛛丝马迹,是不是可以从这些地方入手?” 曹宗渭笑了笑,吻着她额头,道:“夫人还有查案的天赋。放心吧,你说的这些第二个巡按御史都会做,端看能不能做成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事了,遇着好消息我再告诉你。” 朝堂不是那么简单的地方,贺云昭也知道自己并没有逆天改命的能力,现在只盼着柳大人至少把证据都留好了,让逝者没有白送了性命。 这厢情况不容乐观,马元滨也寝食难安。 自司礼监下文书房掌房把柳巡按的奏本截留了下来,以及抄写了袁阁老奏本的副本,马元滨看过之后当着送信人的面已经吓的腿软,待屋里没人了才扶着桌子,拖着发软的双腿坐了好半日。当天夜里马元滨都没想睡,召来了同党之人和得力幕僚,想出应对之策,连夜派人去了苏州府截下证据。而袁阁老奏上去的名单,马元滨早就查出了每一个被他升降官员的相关信息,整理成册之后当日在 皇上面前拿出来,也算蒙混过关,却也在皇帝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皇帝虽然有些厌烦太子,又因现任皇后更加疼爱九皇子,但太子立了这么多年,不是说废就废,有时候念及先皇后的情分,皇上也总会怜惜太子一二分。而太子党私下举,正是在一点点地磨光皇帝的怜悯 之心。这一劫虽然勉强过了,马元滨还是辗转难眠,因为去苏州府那边的人,不知道能不能把姜维当年的考卷和考官姓名的册子抢走;浙江新去的巡按御史会不会查到什么;前任巡按御史柳大人生死下落都不明 ,会不会重返京中…… 这些问题都让太子党人成日里提心吊胆。事情过去一两天之后,马元滨总算冷静了一点,但形容依旧憔悴。他把人都召来自己家中,开始发难于人。太子虽蠢,却是他们依附的根茎,马元滨当然不可能对朱岩发怒,追根究底起来,是程怀仁的消 息不够全面,才致使他们手忙脚乱,到了火烧眉毛的境地。 人是不容易满足的,得到了一点好处,就想要更大的好处,马元滨根本不满足于程怀仁提供的这一丁点信息。 毫不意外的,马元滨等人在太子面前把并未到场的程怀仁狠狠地批了一顿,还让朱岩回去之后好生讯问他的好女婿,他到底是为了帮太子,还是故意替九皇子的人设饵,好引太子的人上钩。 太子不聪明,听马元滨这么一说,当即猛发了一通火,把程怀仁骂了一遍,待众人都散了之后,他便去了忠信伯府,准备找程怀仁的麻烦。 忠信伯府里,程怀仁正在双福堂里与平乐连个大眼瞪小眼,丫鬟们都垂手而立,大气不闻。 程怀仁很想不明白,平乐这样淫荡的女人,为何这么些日子没有男人了,居然还熬得住,他抽空便来这边盯着平乐,内内外外不见一个男人的踪迹,他就愈发纳闷了。 为着一较高下,程怀仁依旧日日睡在内室的榻上,不与平乐同床,而平乐一反常态,总是把她赶去书房,只命丫鬟在内室伺候着。 连续几夜过后,程怀仁有些搞不明白了,平乐怎么会突然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居然不再因为那事与他闹脾气,甚至是祈求他。 纳闷至极的程怀仁不相信平乐不会屈服,一得空就来双福堂盯着她,便是干坐着情愿,他就是想弄明白,平乐到底是怎么会变的,她如何忍得下几日没有男人。 遂太子至忠信伯府的时候,程怀仁正在双福堂,不等下人禀去,太子已经到了双福堂里,怒气冲冲地往正屋里去。 程怀仁和平乐这时候知道太子来了,皆出来迎。 太子黑着脸让程怀仁跟他进书房,二人争吵了起来,平乐让丫鬟把父亲带来的人引到屋里去喝热茶,她躲在书房门口偷听了起来。 太子十分愤怒地质问程怀仁,为什么消息屡屡出错,这一回又害得他们损兵折将。 朝廷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朝堂之外也早有风声,程怀仁自归入太子麾下之后也常关注官场动静,其中情况,他略知一些,再加上做的前世的梦,七七八八能猜个大概。程怀仁很镇定地对太子道:“您别忘了,姜维会被揭发之事是我提醒的,若不是我,你们能提前早作准备?若是袁阁老直接把奏本呈了上去,打你们个措手不及,莫说这些落马官员,便是马首辅,还有岳丈 您,也不会幸免!”这倒是真的,太子顿时息了怒火,坐下来放缓了语气道:“姜大人夺人功名的证据已经从苏州府送往京城了,也不知拦不拦的下来,还有江浙那边新去的巡按御史,也不知道会不会查到什么。这些你可知道 什么消息?” 程怀仁摇摇头,道:“不知道。”这些事前世根本都没发生过,他哪里会知道? 太子正想发火,程怀仁继续道:“我知道的不多,但总能比你们提前知道某些事,与危难之时,救你一命。” 太子脸色十分难看,程怀仁说的一点没错,他虽不知道全部事情,却总是晓得那么一两件关键的事。 这样的人不能杀,留着又膈应,太子就像吃了鸡肋一样不舒服。 一通火发不出来,太子起身拂袖道:“罢了罢了,以后若有消息,早来通知我!不必送了,本宫自己回去。” 推开书房的门,太子带着门口的随从一起出去,程怀仁真就不送他,平乐跟上去道:“父亲,我送您。” 父女二人挽着手行于甬道,太子谨慎地朝后边看了一眼,问平乐道:“你可探听到什么没有?” 平乐噘嘴道:“没有,他现在愈发盯我盯的紧,倒是没看见和什么可疑的人来往。” 太子搔了搔头发,显得十分苦恼。 平乐趁机撒娇道:“父亲您真是狠心,为着那一点不要紧的消息,就让女儿受委屈,要是皇爷爷知道了,指不定怎么心疼女儿呢。” 一脸烦闷无奈,太子扯了扯嘴角不耐烦道:“说吧,想要什么?” 平乐顿时笑道:“女儿想回娘家,偏生程怀仁不许,请父亲明儿让母亲派人来接我。” 朱岩也知道自己的女儿为了他们受了委屈,程怀仁现在的作用也不是完全不能得罪,犹豫之下还是答应了。 止步于二门,太子叮嘱道:“回去可以,仁哥儿若是要跟着你,就让他跟着。” 平乐欢喜地点头道:“女儿知道了。” 这厢才送走了父亲,平乐高高兴兴地回去之后躲进了屋子,程怀仁也跟着进来,看看妻子有没有异常之状。 程怀仁看着心情大好的平乐,讥讽道:“这般开心,莫不是太子要给你送个小厮来?” 平乐冷眼奚落道:“我哪有你在父亲眼里要紧,要送也是送来伺候你!你瞧你夜夜睡书房,不正好缺个红袖添香的?” 程怀仁怒道:“我可没有断袖之癖!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淫荡?荡—妇!” 平乐不为所动,试了试六寸长的一套镶宝石护甲,头也不抬道:“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就看你什么时候做奸夫。” 程怀仁骂她是不可理喻的小人,便去了前院。他人刚一走,平乐就把千眉召了进来,让另外四个丫鬟在门口守着。 平乐搂着千眉,警告道:“那厮迟早要对你犯色心,你给我远着他点儿!” 千眉柔若无骨,抚着平乐的胸道:“奴知道,就怕姑爷要强的,奴躲不过。” “他要强你正好,我偏生要护着你,你便可光明正大与我同睡了。” 千眉低眉顺眼地笑了笑。 平乐牵着她往弦丝雕花架子床去,把藏在床下箱子里的淫器包拿了出来。 二人在房中窃窃私语,平乐还对千眉道:“明儿咱们就回太子府一趟,再弄些新巧玩意来……” 程怀仁日防夜防,把每一个有机会进双福堂的男人都防在了外边,却没有防着女人,这绿帽子,他简直是戴上就脱不下来了。午时小憩的时候,程怀仁又做了梦,梦境中的内容多为忠信伯府里的事,朝堂上的好些事他都记不清,但姜维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明明应该发生在两年之后的事情,为何被他提前揭发了之后,九皇子的 人也能查得那么清楚。 按理说,马元滨应该把名单清理的神不知鬼不觉,到底是谁让九皇子的人也知道了这件事!程怀仁不禁开始大胆联想,是不是除了他之外,还有人也预知后事! 第一百零五章 程怀仁心里生了疑,预备去找太子,让他查查看,是否能找出给九皇子送消息的人。 正好第二日的时候,平乐说要回娘家,程怀仁便一起回去了。 夫妻二人同乘,千眉也跟在一起。 马车里主仆两人说笑逗乐,程怀仁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人,他斥道:“能不能安生些?” 千眉登时噤了声,平乐已经与程怀仁两两生厌,这会子他又训她的人,她自然不乐意,没给好脸色道:“说几句话又碍着你什么事了?怎么,能耐了?有本事你再掐死我试试!” 曾经与平乐苟合的小厮已经干净了,程怀仁再没有她的把柄,如今他又正处于下风,平乐不多呈口舌之快才怪。 程怀仁脸色十分难看,一路僵着脸一言不发。 平乐最不擅长的就是委屈自己,路上同千眉两个说说笑笑,一论胭脂水分,二论指甲衣衫,好不快意。 到了太子府,程怀仁便去请了太子查给九皇子递消息的人。平乐则去陪着太子妃说话。 太子妃想留平乐吃午膳,程怀仁便也留了下来,一家子并不太和睦地用了午膳。 中午的时候,程怀仁与平乐在太子府小憩了一会儿,两个没睡在一处,但也是隔壁屋。 等到下午的时候,太子的人便送来消息,给九皇子传信的人,查到了! 太子得知消息之后十分费解,脸色难看地喊着程怀仁同他一起进书房。 太子先是十分疑惑地看着程怀仁,半晌才阴测测地问道:“程怀仁,你不是耍本宫?!” 程怀仁皱眉道:“太子何出此言?” 太子把信扔到他脸上,程怀仁黑着脸接了信,信上写着的是程怀信的名字! 这下子程怀仁也震惊了,他张口无言了半天,才道:“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他一个废人……” 猛地拍桌,太子高声道:“你也知道他是废人!你是不是想两头讨好,把消息也给了九皇子的人?” 程怀仁慌忙反驳道:“怎么可能!”理智下来,又解释道:“我与他虽是兄弟,他却要杀我性命,说我们俩不共戴天也没错,我怎么会帮他!” 太子质疑道:“我怎知道你们忠信伯府是不是做戏给我们看,等哪一边争赢了,你们便在哪边讨好!” 程怀仁失控了,握拳咬牙道:“不可能!我绝对不可能会去帮程怀信,我恨不得他死!”太子冷哼道:“他是个瘸子,没法入朝为官,你们忠信伯府就两个哥儿,帮了他,将来受益的总不是你。便是你恨极了他,待他死了,你不就发达了?你既肯为了前途巴结于我,怎么就不能为了权势委身于 你嫡兄?” 这话委实难听,程怀仁气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阴沉着脸道:“还记得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吗?我说了什么?” 太子仔细回忆了一遍,程怀仁说他会被废,九皇子被立为新太子。想到此处,他怕的厉害,不禁背脊寒凉,手掌心都麻麻的。 程怀仁满意笑道:“你也知道后事如何,如果我想帮九皇子,我不如顺应天意,与他为党便是,我相信锦上添花的人,九皇子不会嫌少。而我现在却来帮你,就是因为我与程怀信势不两立!” 太子被程怀仁说服了,他动了动嘴角,道:“罢了罢了,信你就是。不过程怀信这事……” 程怀仁道:“我自会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看他从哪里得来的信息。” 太子依旧好奇道:“先不论他哪里来的,你的消息又是如何得来?会不会他与你从同一处得来?” 程怀仁勾唇道:“我的消息是神仙托梦,至于他的,我不甚清楚,还需细查。” 太子只当程怀仁敷衍他,也不再追问,后与他在书房细说了最近之事。 太子妃那边,她见女儿还算乖巧,大约是满意千眉的,心里也松快了点儿,便问平乐有没有发现程怀仁有什么异样。 平乐一边喝茶一边道:“倒是没什么别的,就是爱说梦话,有几回我去偷偷听了,似乎是‘云照’什么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许是在念诗吧。” 太子妃秀眉拧着,思索了半天,方恍然大悟道:“是云昭!前忠信伯府夫人,现在的武定侯夫人!我记得他们两人是有深仇大恨的,没想到他恨她到如斯地步,连梦中也不忘她的名字。” 自太子府与程怀仁做亲,太子妃便知道了当初忠信伯府算计她女儿婚事一事,全是贺云昭的主意,并非贺云昭说的“不知情,无意为之”,所以很清楚贺云昭与程怀仁的关系。 平乐手里的茶杯落了下去,掉在桌上哐当地响,她深皱眉头道:“不对……他念着她名字的时候,神情不似痛恨,反像是……疼惜她的很。” 太子妃更不解了,她拨弄着小指上的点翠护甲,道:“不可能,你莫不是看错了?武定侯夫人把他害成那样,他还喜爱她,不大可能。” 平乐懒得动脑子,只道:“许是咱们猜错了,不是‘云昭’,是别的人,或是别的事。毕竟那时候武定侯夫人还是他嫡母,他总该不会对她动那种心思!” 母女二人暂时论不清此事,便不再多说,只等平乐从程怀仁嘴里掏出更多重要信息,再细细探查。 接下来,平乐便从太子妃这里搜集了不少“新玩意”回去,程怀仁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平乐已经坐马车回家了。 程怀仁生怕平乐私会小厮,便赶紧让太子吩咐人给他套马,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忠信伯府。 忠信伯府里,平乐早就藏好了玩意,乖乖巧巧地坐在屋里染指甲,程怀仁气喘吁吁地赶回来的时候,看见这样的妻子,一时间竟然有些不适应。 平乐斜了程怀仁一眼,道:“干嘛这样看着我?” 程怀仁心里暗暗掐算了平乐比他早到家的时间,不过一刻钟而已,这么短的功夫,真不可能干什么,他在屋子里四处搜寻着,还在墙壁前的箱笼和柜子里翻查了一下,什么都没看到。 平乐冷笑道:“疑神疑鬼!” 程怀仁不答话。 平乐翘着腿,神情轻快道:“我母亲问我月事来了没,我说来了。” 程怀仁一下子就明白其中的意思,平乐不过是想借太子妃的名头,向他求欢,他偏不给! 平乐漫不经心道:“我跟我母亲说,我男人不行,怀不了孕也不怪我。” 程怀仁脸都绿了,他不行?!冷静下来后,他明白了,这是激将法,对的,她就是想激他,没门! 程怀仁拂袖怒道:“你想让我睡你,做梦,就是睡丫鬟我也不睡你!” 平乐翻个白眼道:“你只不睡我的丫鬟,凭你睡谁,我都懒得管!” 当天夜里,程怀仁便有意让千眉侍寝,平乐破口大骂,骂他淫荡无耻,光明正大就把“委屈兮兮”的千眉带进了屋,两个在房里锁着门把新玩意找了出来。 忠信伯府里日日不得安宁,反观武定侯府,倒是和睦的紧。 因曹正允明日生辰,贺云昭提前就开始准备东西,她去边的西北院子问过公婆了,他们两老不喜热闹,明儿只差人送了生辰礼来,便不与小辈们一道吃饭了。 贺云昭说曹正允明儿正好要搬院子,东西迟些送过去方好,孟氏索性就让她把礼物带了回去,改明儿给了乖孙就好。 曹正允得知祖母不能来,倒也没什么脾气,只说明日赶早去给祖父祖母请个安,再回来热闹。 问完荣贵堂,贺云昭又让丫鬟去其他各院询问了一声,还去忠信伯府、贺家和陆家下了帖子,邀几个年轻的哥儿一起来玩。 忠信伯府谢氏回了封信给贺云昭,让她下张帖子到杨家去,把杨玉蓝也请来。这意思就是,程怀信和杨玉蓝的事儿要成了,借着允哥儿的生辰,一处热闹热闹。 贺云昭应下之后,便命人下了帖子去杨家,杨家那边儿早知道是谢氏的意思,便回了帖子,说一定到。 武定侯府大房那边,曹宗武和曹宗渭一样外间有事,自不便回来,陆氏依然称病,说是不来,至于她俩儿子,她也没说来不来。 安排酒席的时候,贺云昭还是把两侄儿的份儿算了进去,只待大房哥俩下学了,再去问问他们明日来不来。处理完府里的大小事,贺云昭与黄管事细细商定完曹正允迁居的事儿,正好也半下午了,她手里的事儿也少了一点,便亲自去了青竹院,预备同孟婉说完允哥儿生辰的事,再去前院同俩儿子的先生好生说 说明儿请假的事。 到了青竹院里,孟婉已经全好了,只不过兴致不大高涨,见贺云昭来了,倒是欢喜,迎人进了屋,便道:“明儿是允哥儿生辰,在哪里吃酒?” “你倒是记得清楚,就在后院里吃,我想着在栖凤堂后庭里摆两桌桌,若是起风了,就在屋里吃。” “我不光记得清楚,礼物都备好了。” “不用给我倒茶了,我过会子还去前院跟先生们打招呼,坐会儿就走。” 孟婉还是随手倒了一杯,递给贺云昭,问道:“大房的人来不来?”说实话,她觉着大房的人来了有点扫兴。 贺云昭道:“陆氏病了不来,俩侄儿我还不知道来不来,还未下学,不曾问过,待会儿使个丫鬟去知会一声就是。” 孟婉私心里是希望他们不要来的,“还请了别的人不曾?” 贺云昭一笑,道:“小娃娃过生辰,除了咱们自家人,也请了几个亲近的朋友来,还有个礼部左侍郎家的庶出姑娘,因要同我义母家做亲,才请了来。就这些人吃酒便足够了。你是想问陆放来不来吧?” 孟婉红着脸解释道:“我不是说请他,我是想说贺家和咱们也亲近,贺公子的夫人我倒是很喜欢,若是闲来无事,请来一处玩耍也好。” 贺云昭惋惜道:“放心吧,裴禾要来的,杨三也很好,倒时候你们有得玩。” 孟婉笑道:“那便好。” 贺云昭小坐一会儿,估摸着哥俩快下学了,正欲起身离开,外间有丫鬟急匆匆地跑进来禀道:“夫人不好了,大公子二公子和三公子四公子在启院打起来了!” 吓得一愣,贺云昭猛地站起身道:“怎么回事?要不要紧?”边询问边往外走。 孟婉一听不妙,便也跟着去了。 丫鬟答说:“不知是为着什么吵起来的,小厮们劝说不住,打的有点厉害,方才奴婢先去了栖凤堂找您,寻您不再,才奔来了这边,估摸着情形又不一样了。” 贺云昭旁的不问,只道:“打架的时候,谁落的下风?” 丫鬟一面疾步领路,一面道:“听前院小厮来禀,似乎是两边都不大好。” 抿了抿唇,贺云昭心想,她俩儿子应该不傻不会吃亏吧? 曹正麾和曹正允都是顶懂事的孩子,断不至于为着点小事跟堂兄弟动手,必是大房的两个孩子先招惹他们兄弟俩。道理上,贺云昭不怕俩孩子站不住脚。 再一个要紧的就是哥俩身体上吃没吃亏。 但凡动了手,脾气上了头,估摸着也记不住家训家规了,大房哥俩年纪虽长,拳脚却没有曹正麾好,不过贺云昭的俩儿子到底是太小了,身子骨也不够健壮结实,吃了亏也未可知。 越想越着急,贺云昭几乎是小跑着出去了,孟婉边追边道:“麾哥儿和允哥儿先生也在那处,李先生还是会拳脚的,应当拉扯的住四个孩子。” 贺云昭一脸不容乐观道:“你没听说是在启院闹起来的么?那是大房俩孩子的院子,闹起来的时候李先生未必在场,等他赶去,还不知道已经打成什么样子了。” 到了启院,已经没人在打架了,庭院里乌压压站了一片,有大房哥俩的仆人,也有二房哥俩的仆人,以及两位先生。 到了庭院里,贺云昭先对二位先生道了歉,驱散了看热闹的下人,留下了参与其中的仆人。 留下孟婉看着启院的四个哥儿,贺云昭亲自送二位先生先去了盛柏院,请他们稍作安歇,又问了他们当时的状况。曹正允的老师胡先生拱手道:“我本在教正允习字,看时间久了便放他歇了一会儿,正好有小厮进来说启院的少爷回来了,正允问我能不能出去一会儿,我见不耽误他上课,便放了他去,只许他一刻钟的功 夫。过了许久我不见人回,叫了小厮去启院,才知道那边闹起来了,赶过去的时候李先生已经到都到了。”李蒙点头道:“我正在教正麾的时候,就听得正允的小厮急忙忙地过来说,他和曹正健在启院打起来了,正麾向我行个礼便跑了过去,我心想是小孩子间闹闹,大房的两个少爷也不是我的学生,恐不服我管 教,又怕惹得偏颇之嫌,便没跟着去。等了一会儿,半晌不见人,我担心不止是孩子之间的小事,便去瞧了瞧,那时候已经扭打的厉害了,我便费劲儿将两拨人分开,拿大训了他们一顿。” 贺云昭感激道:“多谢李先生出手相助!这岂是拿大,我感谢您还来不及。” 说了些道谢的话,贺云昭又微笑着对二位说了曹正允生辰的事,便送了两位先生出去。 李蒙是个糙汉子,心直口快,临走前犹豫还是对贺云昭悄悄道:“大房的孩子下手太狠,正允吃了亏,夫人可要多心疼他些。” 心里一阵抽疼,贺云昭捏了拳头,忍着脾气道:“可巧了,我就是那等睚眦必报的人!” 李蒙听了居然笑了笑,络腮胡子也盖不住他的咧开的嘴唇,把心安在肚子里,同胡先生一道出去了,贺云昭仿佛瞧见两位先生还在谈论着什么。 吸了口气,贺云昭便去了启院,看着院子中央或哭或得意或后怕的四个哥儿,呵道:“都给我进去!”她指了指启院的明堂。 四个哥儿和参架的小厮便都进去了,贺云昭对传信的丫鬟道:“去把护院给我请十个来,就说我要请的。” 传个话丫鬟还是会的,快跑出去,就去找了护院头头,传了贺云昭的话。 贺云昭嫁进武定侯府之后,曹宗渭早同各处要紧的人打了招呼,护院头头彭领队一听是夫人的吩咐,心道必是出事了,当即带了十个身强体壮的护院去了启院。 护院们到了启院,丫鬟进来在贺云昭耳边小声禀了,她便让丫鬟让人在隔壁房中等会儿。 丫鬟出去后,贺云昭坐在上首,扫视四个孩子,及众小厮,她呵斥道:“小厮们都给我跪下!” 贺云昭严厉的名声早就从忠信伯府传到武定侯府来了,这些小厮虽然还没有同主子交锋过,这会子早怕了她的威名,扑通跪下一片,阵势甚是吓人,除开曹正毅,另外三个孩子都吓得有些心虚了。 曹正麾一直垂头握拳抿唇,曹正允也咬唇忍着眼泪,脸上还挂着伤痕,依旧一动不动。 大房的曹正毅倒是面色平静如水,曹正健则捏着袖口,偶尔抬头往上看看,有些贼眉鼠眼。 贺云昭问曹正允道:“你是因何事,和谁发生了口角以至于动手?” 吸了吸鼻子,曹正允正欲答话,曹正健抢白道:“婶婶为何先问三弟?” 敢抢话,倒是胆子大! 冷眼瞧着曹正健,贺云昭道:“我问你话了么你就开口?长幼尊卑的道理是不是不明白?” 曹正健只是怨恨着贺云昭,又是孩子心情,一赌气便有些胆大了,这厢见婶婶不是个好相与的,倒也不敢多话了,不大甘愿地垂下头去。 贺云昭又道:“允哥儿,我已经先问过二位先生是怎么回事了,既然事情因你而起,我自当从你问起。” 曹正毅做了个揖,冲贺云昭道:“婶婶息怒,侄儿有一句话要禀。” “说。” “李先生拉架的时候分明有偏袒,他们两个都是堂弟的先生,所言未必客观。今儿犯的错,侄儿不敢不认,但请婶婶莫要有失偏颇。” 年长就是年长,说些都利索体面些,曹正健这话说的让人挑不出错儿来。贺云昭勾唇道:“两位先生没做置评,不过同说了允哥儿麾哥儿何时到的启院,他们又何时到的启院——至于你担心我偏心,你放心,我是肯定会偏心的,毕竟他们两个是你们的弟弟,你们半点都不爱幼, 我再不爱我的儿子,谁来疼爱他们?起先你们母亲当家,难道就没有偏袒你们二人的时候?这也算风水轮流转,你们俩合该受着!” 四个人齐肩站着,两个大的气的脸都青了,两个小的乐的扬唇笑了,曹正允这小傻瓜,没忍住偷着乐,还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孟婉坐在一旁,也是忍俊不禁,她这表嫂简直太……让人敬佩了!真是什么都敢说敢做。 曹正毅不服气,黑着脸道:“婶婶,你这话就说的有失公允了!”贺云昭丝毫不惧,“失了公允?要不要我把以前的旧事一件件都翻出来,看看你们母亲给了我儿子几分公允?曹正健也许不知道你母亲的心思,你这般大了,难道也不知道?少在我面前装糊涂!我就把话撂 这儿了,今儿的事儿,若是你们四个一半一半的错误,你们哥俩便要担七分,我的儿子只担三分。若不止是对半的错误,你们俩给我等着!” 曹正健已经吓哭了,曹正毅憋红了脸,愤愤道:“婶婶这是要欺负小孩儿?” “哈!小孩儿?他们三个当是小孩儿,你一个都快定亲的人了,还敢说自己是小孩儿吗?我告诉你,这里就属你最大,你弟弟我且绕过他几分,你却要替他承受了!” 曹正允根本不管脸上的伤痕,傻兮兮冲贺云昭挑了挑眉。贺云昭瞪他一眼,曹正允才低下头去老实了几分。偏心自己的儿子那是肯定的,看在儿子们年纪还小的份上,她自有法子自圆其说,但也不能做的太过让外面的人说闲话,否则反倒连累了曹宗渭的名声。 第一百零六章 曹正毅听贺云昭这般直言不讳地偏袒两个堂弟,气得咬牙,两颊都变大了,他压着声音道:“婶婶请说,以前我母亲是如何亏待两个堂弟了?若是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这样贸然要明着欺负我和弟弟,莫 说侄儿不依了,便是祖父祖母也不肯为了你这般私心坏了家里的规矩!” 贺云昭冷哼一声,若是两个侄儿是胡搅蛮缠的人,她硬打他们一顿反而出不了几分气,这会儿还能言语上教训他们,行诛心之举,她才甚是得意!勾唇冷笑,贺云昭道:“你真打量我嫁来不久所以什么事都不清楚?以前照顾允哥儿的妈妈你总记得吧?若不是你母亲默许,她敢欺上瞒下欺辱允哥儿?还有麾哥儿身边的人,挑拨离间贯会耍嘴皮的人,背 后是谁授意,你真要我拷问拷问?”曹正允知道自己身边的奶妈不好,不过人已经被处罚过,并且调走了,他倒不多在意了。曹正麾却是十分惊讶地看着贺云昭,娘亲才嫁进来不足一月,好似都没把武定侯府整个的跑一遍,怎么连他身边的 事都清楚了?! 没错,曹正麾身边却是有这样的人,不过自他与父兄关系好转之后,这些人便被他有意疏远了,有的已经被他寻借口调走,有的如今虽在盛柏院当差,却也进不得正屋,更遑论在他耳边饶舌。 只是奇了……娘亲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嘛! 贺云昭暂时没有回应曹正麾的眼神,而是目光严厉地看着曹正毅道:“本来侯爷不再追究这事了,今儿你若非要挑起来,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不知道你们一家子受不受得住?”刚开春的天儿,天气正在回暖,却也不多热,曹正毅额上冒汗,背脊寒凉,他已经晓事了,当然知道这些事的严重性,若真查起来,他母亲留下的蛛丝马迹和把柄当然是有的,这可比他们哥俩今日打架一 事要严重的多。 两害相权取其轻,曹正毅作揖道:“请婶婶体谅侄儿母亲的一片怜子之心,她一个人管理偌大的侯府,难免有疏漏的地方,却也不能算是故意苛刻两位堂弟。” 贺云昭逼视着问道:“想让我体谅你母亲,那你如今体不体谅我的一份怜子之心?” 曹正毅咬了咬牙,有种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的痛苦之感,垂首道:“侄儿当然肯体谅……”话音未落,贺云昭便道:“那好,今儿我便断个明白案子,待会儿各自领罚的时候,可别怪我狠心!” 曹正毅自然没有话说,曹正健却是不依,仗着自己年纪不大,也是平日里被骄纵惯了,跳着脚哭道:“凭什么!我才比麾哥儿大一岁不到,为何我要让着他,我不让不让!” 曹正毅呵斥了亲弟弟一声,待曹正健闭嘴之后,才对贺云昭道:“婶婶,弟之过,兄有责,他的错过,侄儿愿意承担一半。” “好,你是个明事理的,我便不多费口舌了。”视线扭转,贺云昭看着曹正允道:“允哥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我听听,可不许替自己开脱,错便是错,明白没有?”见贺云昭这般明目张胆地维护他们兄弟,曹正允丝毫不怕了,都顾不得疼,上前一步恨不得坐在母亲怀里诉说,到底是碍着人多,在离贺云昭一步之遥的地方,道:“明儿是我生辰,儿子便让小厮去启院看 着,若是两位堂兄回来了,让他们禀我一声,我好去亲自请他们陪我一处吃饭。本来儿子正在读书,先生放我休息片刻,正好小厮又来说堂兄们回来了,我便向胡先生请了一刻钟的假,去往启院。” 许是哭的累了,曹正允口干舌燥,舔了舔舌头,贺云昭跟前早备着一碗茶,她递给小儿子,待他喝下了,方听他继续道来。 这期间,曹正健身子都绷着,似是很紧张的模样。曹正允又细又甜的嗓音继续传到贺云昭耳朵里:“去了启院先见着的二堂兄,我便同他说了我要过生辰,请他明儿一处去吃酒,他问我在哪里设宴,我说在栖凤堂,他便跟我急了,说不去。不去便不去,我 听见他小声辱骂您……我便转头问他一声,骂的什么话。” 说到这儿,曹正允便闭了嘴,剩下的话,似乎难以启齿。 贺云昭便道:“你说个大概就是。”曹正允捏着小拳头,垂首说会儿停会儿道:“他说那种脏地方,他死也不去……还、还用我不太懂的词语说您,我听着不像是好词,便与他争执了起来。堂哥贯爱欺负我,这次……也没手软,三言两语就跟 我动起手。是他先打了我,我才打的他!后来我哥来了,再后来大堂哥也来了,这时候才闹的厉害了。”他奶声奶气的,听的贺云昭眉头直皱,很是心疼。 曹正毅和曹正麾的眉头也都皱了起来。前者是因为母亲失意,乍然在自己的地盘见弟弟与人斗殴,当然下意识地帮弟弟,却没想到是自己弟弟先动手再动手,暗道弟弟愚蠢,这回可有好果子吃了!后者则是想起以前允哥儿被曹正健欺负的时候 ,他不仅不帮忙,还袖手旁观,这会子心里正愧疚着呢。 贺云昭捕捉着每个孩子脸上的神情,略加思索,按下怒气,便问曹正允:“曹正健骂我什么?” 曹正允懵懵懂懂道:“老虔婆,还有几个词儿我一时间没记住,他与我争吵的时候,还骂我‘入娘的’,儿子不知是什么意思,却也猜得到不是好话,娘,是什么意思啊?” 一旁的孟婉都涨红了脸,谁能相信侯府世家的公子哥儿竟然说的出这种词语!便是庶出的,也不会这么没规矩!曹正麾当时只听曹正允说曹正健骂了他娘,生了气下意识就不想让让弟弟不受欺负,却没想到二堂哥说的话竟然如此难听!老虔婆他尚且不知什么意思,那句“入娘的”他却很是清楚,若是他爹知道了,只 怕要扒了曹正健的皮。曹正毅的脸色更是难看,惨白地毫无血色,他早要知道弟弟骂的是这种话,他哪里敢不分青红皂白就去帮忙拉偏架,只是那时已经三人已经纠缠在一处,他的弟弟明显落下风,他训斥也不管用,除了帮着 打架,还有什么办法。 “砰”地一声,贺云昭狠狠地把茶杯掼在地上,吓得屋里的人缩肩膀的缩肩膀,发抖的发抖。 曹正毅两腿一软,跪了下来,朝贺云昭磕头,结结巴巴道:“婶婶……许是弟弟被什么没脸没皮的龌龊下人带坏了,才学舌了这些,他应当不知道其中意思……您……” 贺云昭在曹正毅头顶冷冷道:“不知道的话,他会乱说?你看允哥儿才七岁,乱说了吗?我看他就是知道是什么意思,才说得出口罢!” 曹正健的恶行被点破,他哭也都不敢哭了,只嘴硬道:“我没说!是允哥儿编排我!” 贺云昭道:“这里跪着七八个小厮,我随便扯一个问,就知道你说没说谎,你这样骗人,可有意义?” 他们身后跪着的,除了启院的小厮,也有盛柏院和长松院的小厮,要想蒙混过去,可不容易。 曹正毅拉了弟弟一把,让他也跪下磕头给贺云昭认错,伏地叩首道:“婶婶息怒,您现在就罚我们吧!” 贺云昭站起来踩着茶杯的碎渣,道:“现在就罚你是肯定的,你弟弟另当别论!” 曹正毅几乎口不能言,呼入一口冷气,差点窒息过去,这事要让曹宗渭知道了,他弟弟还不知道有没有性命! 当事者曹正健终于感觉到怕了,他要被单独处罚,会如何处罚呢? 曹正毅心乱如麻,当下强按下曹正健的头,喝道:“还不给婶婶道歉认错,赶紧求婶婶原谅你!” 脑子如浆糊的曹正健忽然就想起当初,陆氏差点被曹宗渭掐死的那一幕,仿佛这一切即将发生在他身上。痴呆了一会儿,他竟晕厥了过去。 秀眉微蹙,贺云昭吩咐丫鬟道:“去请个大夫来,罚是当罚,病也要治,省得外边人说我刻薄。” 接着,贺云昭不给曹正毅继续唧唧歪歪的机会,她起身对跪着的人道:“启院的小厮站左边,盛柏院和长松院的站右边。” 启院的小厮见主子都自身难保,个个吓的魂飞魄散,有个口齿尚且利索的,爬到贺云昭脚边道:“夫人饶命啊,小的们未曾对主子们动手啊!” 奴才们是没敢打主子,但是打了主子身边的小厮呀,于是打架就成功得变成了斗殴! 贺云昭斥道:“你们对主子身边的仆人动手,导致哥儿们越闹越大,一发不可收拾,你以为你们没打主子就脱得了干系?” 小厮再不敢顶嘴,恨不得重回那个时刻,把动手的自己拉远远的才好! 贺云昭朝外面道:“都进来吧,把左边这些刁奴给我拉到院子里跪着!” 领头的彭护院人高马大,他一进来,挡住了门口泰半光线,跪着的小厮们几乎觉着天都黑了,个个缩肩含胸,似要把脑袋埋进地砖里。 彭护院喊了几个人进来,又吩咐了几个人出去抬用具进来,打罚下人的事儿,他们都干过,外间休息的地方里还摆着一应用具呢。 小厮都拎出去之后,贺云昭转头问曹正毅:“毅哥儿是要我在这儿罚你,还是等侯爷回了将你与你弟弟一并罚了?” 现在受罚,不过是丢人吃点皮肉之苦,等曹宗渭回来罚……曹正健自小就怕这个叔叔,他连想都不敢想后果,不假思索道:“请婶婶责罚!” 贺云昭斜视另外两个小的,道:“大打出手,你俩也别给我得意!允哥儿尚小,又占理,看在你已经破相明儿又过生日要见客的份上,我不罚你,麾哥儿却是冒然动手,也要受罚。” 曹正麾从善如流道:“儿子愿受母亲责罚。” “就罚你抄经十卷,抄好了送到老夫人跟前。另外你们俩一个是孝顺敬长,一个尊长爱幼,就奖你们两月的月银。现在赶紧回盛柏院,待会儿大夫来瞧过健哥儿了,再去瞧你们俩。” 让大夫先看曹正健后看曹大曹二,是因为他们俩伤的明显更轻,说来还是李蒙的功劳,贺云昭后日要当面谢他。 哥俩也不敢得了便宜还卖乖,行了礼赶忙出去了——让他们俩白白错过这场热闹也是不可能的,两人一道蹲在了启院的门口,躲在门口面观看。 孟婉因与曹正毅年纪相仿,不宜在场,便也出去了,门一打开就看见了躲在两旁的哥俩,说了他们两句,便先一步回内院去了,进二门的时候,碰见了脸色煞白,带着一干丫鬟婆子急匆匆赶来的陆氏。 二人招呼都没打一声,陆氏一阵风似的去了启院,看样子还真像带病跑出来的。 孟婉想着嫂嫂自能应对,又想着赶不上陆氏的脚步,便没去报信,只可惜错过了一场好戏——毕竟表嫂这么威武的样子,实在罕见!想了想,她担心陆氏这阵势表嫂会吃亏,犹豫一番还是跟了过去。 不等陆氏赶到启院,曹正毅已经开始挨打了,裤子没脱,有一人腿粗的棍子落下去的时候,那并不厚的裤子可以说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贺云昭罚了曹正毅三十杖,启院各个小厮不论情节轻重,一律五十,曹大曹二的小厮各挨十下,护院执行的时候,她坐在丫鬟搬出来的椅子上,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看着。 曹正健虽然晕了歇在内室,暂且躲过一劫,等他醒来,只会更加痛苦。曹宗渭从来都不比贺云昭心慈手软。 待陆氏在启院门口看到趴在曹正麾身上的曹正允哥俩,正叠着脑袋往里看,她就觉着大事不妙了,拨开俩侄儿道:“毅哥儿和健哥儿呢?” 曹正允从曹正麾身上摔下来,还好石阶不高,倒是没什么大碍。陆氏推门而入,看着启院里几个大板凳上趴着的人,曹正毅屁股上落下去的那么厚重的木棍,她心如刀绞,顾不得形象,也不要丫鬟婆子扶着了,跑过去就推开那些护院,大声吼道:“何云昭,你这毒妇! 连自己亲侄儿也不放过!” 贺云昭慢悠悠地起身,道:“犯了错自然要罚,既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犯的,又碍着了我,我更要罚,更何况,是毅哥儿自己认罚的。” 挨了二十多下,屁股火辣辣的疼,曹正毅脑子晕晕的,趴在椅子上的脑袋转了个面儿,含泪朝陆氏道:“娘,是儿子该罚。”曹正毅都多大的人了,陆氏多少年都没见过大儿子掉眼泪了,她心疼得无以复加,以为是贺云昭威逼之下,儿子才这般妥协,差点就要扑上去撕打,好在丫鬟和哥俩反应快,后面赶来的孟婉也拦在二人中 间。 陆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贺云昭道:“毒妇!我已经不去招惹你了,你却来祸害我的命根子,你若真看不上我和我儿,你就让我们滚!你让侯爷命令他大哥休妻啊!你去啊!”自贺云昭来到武定侯府,陆氏可以说是什么都没了,以往巴结谄媚的下人都没了踪影,她现在一点儿权力都没有,那些市侩的下人们又怎会念着她的好?现在所剩下的宝贝,只这两个儿子了,尤其是病了 之后,她才更体会到儿子比丈夫更重要的道理。 贺云昭这般体罚陆氏之子,陆氏已经有了拼命的心,否则不会当众说出那样的话。让弟妹去撺掇丈夫,致使兄休嫂,这若是传出去了,贺云昭的脸面往哪里搁? 贺云昭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她无事原本哀嚎的小厮们投来的怨毒的目光,淡淡地对陆氏道:“我罚毅哥儿是为他好。” 陆氏啐了一口,道:“少拿明着一套背着一套的话儿来哄我,你有千年道行我也有五百年!你在忠信伯府哄那些个傻子就算了,现在想哄我,做梦!我的儿子轮不到你用这样的法子为他好!”贺云昭眉毛抬了抬,语气平淡道:“大嫂怕是弄错了,我说的为大侄儿好,不是说我有心教导他,而是说……今儿毅哥儿犯的错,若只是让我罚,挨一顿也就算了,若是闹到侯爷和老夫人老太爷跟前去—— 你还想不想要他们的两条腿了?” 陆氏手掌心发寒,她低头看了一眼几近奄奄一息的大儿子,含泪道:“毅哥儿,你们到底怎么了?” 曹正毅咽了咽口水,虚弱道:“母亲,婶婶说的没错,你就让她罚吧!她真是为儿子好。儿子已经挨了二十三下,再七板子就完了,您站一边去别看就是。” 陆氏捂面而泣,吸了吸鼻子,擦掉眼泪问贺云昭:“健哥儿呢?” 贺云昭扭头看了一眼正屋梢间,道:“已经被人抬进去了。” 陆氏差点没瞎晕过去,扶额脸色煞白指着贺云昭道:“他才十来岁,你如何狠得下心让人用这么粗的板子打他,他如何受得住啊,我的天啊!” 贺云昭待陆氏抽噎得说不出话来了,才瞥了她一眼道:“我没有让人打健哥儿,他是自己昏过去的,已经请了大夫来——小侄儿的错儿,不是我处置的了的,等侯爷回来处理。” 这话对陆氏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小儿子交到曹宗渭手上,那还有活命吗!她倒真希望贺云昭也打曹正健一顿好了。 陆氏心疼地看了眼曹正毅,便去了屋里看曹正健。 贺云昭手一抬,命护院继续行刑。 曹正毅挨打完,勉强起身,冲贺云昭行了礼,拖着不利索的身子,被人扶着进了屋。 院子里其余小厮挨打,贺云昭便没有继续观看,只吩咐护院们打完回去。正好大夫来了,她便跟着一起入了正屋。孟婉和俩孩子也跟了过去。 正屋里,陆氏哭声不断,大夫看过后,禀贺云昭道:“夫人,令侄无碍,就是受了惊吓,昏厥了一时半刻,这会子应该要醒了。” 然而曹正健一点醒的样子都没有,陆氏更加慌乱了,她险些要抓着老大夫的袖子,道:“大夫,我儿如何还未清醒。” 贺云昭和孟婉相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陆氏这是糊涂了,竟然连大夫话里有话都没听出来。 大夫本不想直说,陆氏这般追问,他只好为难道:“应该要醒了,夫人您掐掐他人中试试……” 陆氏果真去掐曹正健的人中,而床上躺着的小子死死地捏着拳头,跟人较劲儿似的,抿着唇忍着疼,就是不把眼睛睁开。 陆氏当然看出来曹正健装睡的意思,又急又气,面颊上烧得火辣辣,她只得先把大夫先请去看曹正毅。 大夫道:“有小厮领路就行,夫人您留步,先照看小公子吧。” 大夫出去之后,贺云昭对陆氏道:“今儿的事儿,我懒得再与你复述,你若有不服气的地方,尽管来找我,我两儿子也受伤了,我还得领他们回去上药,告辞了。” 陆氏坐在床沿上一面儿掉眼泪,一面儿狠狠道:“弟妹,你这般费尽心思地造个好嫡母的样子出来,你以为就能博得个贤良慈爱的名声?” 两手拦在俩儿子的肩上,贺云昭扬唇道:“名声?今儿这事传出去了,启院小厮难免对我有微词,你也不甘心忍下这口气,自会添油加醋,你觉得我这名声好么?” 陆氏一怔,猛然发觉贺云昭竟然是这般刀枪不入的人!是啊,弟妹就是没有弱点,做事只管公正,所以她这些日子盯的再紧都没找到什么纰漏,也无从下手。 贺云昭走到陆氏身边,俯身在她耳边道:“为声名所累,总会适得其反,我只想护着我两个孩子,要那好名声做什么?你以为我和你一样,长着张贤淑的面皮就舍不得撕下来了?”贺云昭不是不在乎名声,而是她觉得这件事里,两个孩子的想法比她的名声重要,所以她情愿下重手罚人,去护着他们俩。她不能让人孩子觉着因维护长者而失礼动手,是一件错事。男人,总要有点血性 ;人,一定要有是非观。 陆氏死死地攥着大腿上的衣裳,心里五味杂陈。贺云昭直起身子,对陆氏道:“大嫂,告辞。”言罢,带着孟婉和两个孩子一起回了后院。 第一百零七章 带着俩孩子进了栖凤堂,贺云昭让夏秋拿了平常备着的药,和孟婉一起给俩人上了药。 前院那边,大夫给大房的两个孩子看完诊,自然会过来,再给这俩孩子检查下。 上完药,贺云昭又吩咐夏玲进来,从她私库里拿了好几百钱,让她赏给前院的彭护院,给护院们买酒吃。后又吩咐夏秋带五百钱给盛柏院和长松院的小厮,殴斗性质恶劣,但他们也是为了护主。 过了半个时辰,大夫从前院进来了,同来的还有陆氏,她已经收拾妥帖,走路也稳妥了些,不再要人扶着。 贺云昭已经猜到陆氏要来了,让丫鬟将大夫领到次间里去给哥俩检查身边,她便请了陆氏去隔壁的次间。 陆氏低声下气道:“今儿你罚也罚了,我和我儿的脸面你落也落了,便是看在两个老祖宗的份上,这事就别再闹大了,弟妹,行不行?”这声虚伪至极的“弟妹”,贺云昭听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她坐在罗汉床上,手拿润瓷浮纹的茶杯道:“若是让我儿在众人面前骂你‘老虔婆’,你可忍得下这口气?你儿若是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该如何告 诉他?” 陆氏迟钝一瞬,闭了闭眼,猛然睁开道:“你也不消再给我难看了,今儿的错我都认了,只求你放过健哥儿行吗?” 贺云昭不答应,她道:“我纵容他一次,下一次他会变本加厉,你信不信?” 陆氏忙道:“我会拘着他,不叫他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我会亲自管着他,再不让他口出狂言,这样还不行吗?” 贺云昭直视她道:“若是事情没有闹大,我念在他年纪小的份上,让他敬茶磕头认错便是,可是今儿的动静你也看见了,你把侯爷当瞎子?” 陆氏靠近贺云昭道:“你求求侯爷,他听你的,只要你求他,他便肯定会依。” “曹正健伤的可不止我,你觉得我求侯爷放过欺他妻儿的人,真的有用?我告诉你在,最多免他死罪,这一遭苦头他吃定了!这世上,没有白吃的饭,也没有白说的话!” 陆氏头皮发麻,曹宗渭上次要掐死她的感觉席卷全身,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那个时刻。 贺云昭继续道:“你别打量我不知道,这些日你虽然未刻意为难我,却带着下边的人消极应对我的命令,你两个孩子口里说出来的话,难道没你的‘功劳’?他们吃的苦,你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 贺云昭是聪明人,陆氏没有必要在这样的人面前再说谎,反正说了对方也不会相信。 长长地出了口气,陆氏道:“你想要什么?钱?”人总有求的吧? 贺云昭摸了摸手上那串碧玺珠,陆氏求而不得的碧玺珠,陆氏明白了,贺云昭压根就不缺钱,嫁给曹宗渭,这个男人怎么让自己的女人缺钱。 陆氏真是没有法子了,甚至动了给贺云昭下跪的心思,心里的那点尊严,却不许她的膝盖软下去。她祈求问道:“如何你才肯放过我的孩子?” 贺云昭不答话,陆氏再也支撑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下,捂面而泣道:“我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行吗?”贺云昭地用茶盖拨着里边的茶叶,道:“他骂我伤的是侯爷乃至于侯府的颜面,这个罚是免不了了,便是我求情,侯爷不会咽的下这口气。我能求情的,不过是曹正健伤我两个儿子,看在我儿伤的不重,又 心地善良的份上,绕过他一回。” 陆氏心弦还是紧绷着,她道:“如何饶过?”贺云昭眸子一抬,敛了敛眸,道:“既是我两个儿子肯绕过他,好处自然要得在我儿子头上,以后你的儿子见着我的儿子要么见礼,要么退避三舍;不许你儿子说我儿子是非,不许你儿子与我儿子有所争夺 ,更不许你儿子背地里害我儿子。做得到么?” 陆氏俩的儿子,以后注定要在曹大曹二面前受气了,这低人一等的身份,早就是注定了的! 心里愤怒翻涌,陆氏攥拳道:“我答应。” 贺云昭笑道:“我最多保健哥儿不残不废,皮肉之苦,他吃的不会比毅哥儿轻。” 陆氏心头一抽,道:“我明白……” 贺云昭也懒得与陆氏多言,只道:“不送了。” 陆氏扶着桌子站起来,提醒道:“莫要忘了,侯爷一回来就请他手下留情。” 贺云昭点头嗯了一声。 陆氏似有不甘,站了一会儿又问道:“你不是自诩最公允,为何赏了麾哥儿允哥儿的小厮,却不赏我儿子的小厮的?”贺云昭笑道:“你问的可笑。我用的我自己的嫁妆赏赐小厮,为的是他们以后能尽心服侍我的儿子,为什么平白无故还要去赏你儿子的小厮?难道你以前给你俩儿子身边人一些好处的时候,也给了我儿子? ” 陆氏无言以对,看来贺云昭是要把曹正麾和曹正允以前吃的亏补回来了。 贺云昭继续道:“管理内宅,公正自然重要,然而最为重要的还是我的家人。明面上我自然一丝不苟,对人对事都讲求一个公道,私底下我爱怎么疼我儿子我丈夫,谁管的着么?” 自嘲一笑,陆氏喃喃道:“说的也是,我怎么管的着呢……” 陆氏这些日脑子愈发不好使了,现在居然糊涂到想要求贺云昭待她儿子和曹正麾哥俩一样好,简直是愚不可及。只要是人,哪有不会偏心的。 心口撕裂的疼,陆氏慢慢地走出了栖凤堂。 贺云昭从次间出去,去了另一边的次间问大夫两人伤势如何。大夫说曹正麾身子骨强健没有什么大碍。曹正允就是脸上有点儿见血的皮肉伤,或是青红的一块儿,再就是身上有点轻伤,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只因为他自出生就娇生惯养,皮肤娇嫩,所以受点伤就显得 很严重似的,实则都没什么大碍。 曹正允怕贺云昭担心,拍胸脯说他没事。 贺云昭摸了摸他的头,便送了大夫出去。 送完大夫回来之后,贺云昭支开丫鬟,又私底下教训了哥俩一顿,斥责他们不知道适可而止,把事情闹的这么大,三个院子的人加起来都有十几人了,可以想见那时候已经无礼到了什么地步了。 哥俩认错的态度倒是好,尤其曹正允,还搂着贺云昭脖子道:“娘,堂兄说话太难听,儿子见不得你受委屈,和娘一样,您还不是见不得儿子受委屈。” 贺云昭怕两人因她护短而骄纵纨绔,板着脸道:“我才不真偏袒你们,如此护着你们,是因为你们没犯大错,不然照样重罚!麾哥儿的经书,这个月底就给我抄好,记住了吗?” 那一架打的曹正麾通身舒畅,一点经书算什么,强忍笑意,低头乖乖道:“儿子明白。” 没多久,曹宗渭就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听护院大概说了这事,当即加快步伐,进了内院,回到了栖凤堂。 栖凤堂内,妻儿和睦,表妹也坐在屋里,四个人吃着果子有说有笑,曹宗渭眉头舒展开,心想贺云昭定是把事情处理的很好了。 曹宗渭回来,俩崽子变得老实多了,曹正麾把手里的果子扔进果盘,曹正允把半块糕点赶紧塞进嘴里,起身给亲爹行礼。 贺云昭和孟婉也起来迎他。 曹宗渭扶着贺云昭道:“夫人,下午是怎么回事?” 贺云昭先安抚道:“你先听我说完……” 听这话,曹宗渭有种不妙的感觉,那两个侄儿,应该只是跟他儿子打了一架,没牵扯到他心爱的夫人吧? 贺云昭命人给曹宗渭倒了杯茶,语气平静地把事情叙述了一遍,那几个龌龊的词,她倒没说,毕竟当着孩子的面,不好频频重复。 曹宗渭却听出不妥,道:“曹正健到底骂了什么?” 贺云昭拿自己跟前的温茶水蘸湿手指,在桌上写了下来。 曹宗渭一拳把炕桌捶裂,桌上的茶碗落在地上碎了一地,把屋里的人都吓坏了。 孟婉忙把两个孩子带出去,把丫鬟们也招了出去。 贺云昭看着曹宗渭黑沉沉的脸,一时间竟不晓得如何开口劝了,她两手握着他如铁的拳头道:“曹正健我还没处置,我想好了,就罚他跪祠堂,再抽几鞭子就是。” 曹宗渭渐渐冷静下来,道:“便是按家规来罚,这也太轻了。” 贺云昭垂眸道:“大嫂答应我了,以后她的儿子见着我的儿子退避三舍,大房的俩孩子,再不敢明里暗里欺负咱们的儿子,不知道省了多少事呢。” 曹宗渭眉头一皱道:“夫人,用不着你替俩孩子受这等委屈。” 贺云昭摇头道:“我委屈什么?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难道真为着口角之争要了孩子性命?我怕外边人说你暴戾。你就这么一个兄长,虽有嫡庶之别,也总不好让你们兄弟反目。” 曹宗渭心口暖暖的,抱过贺云昭道:“夫人真好。” 贺云昭笑了笑,她是真没觉得委屈,二房已经占尽便宜了。 曹宗渭却是个极为护短又不依不饶的性子,冷着脸道:“就跪一场,还是太便宜他了,夫人你现在屋里等我吧,我去处置了他再来同你一起用膳。” 贺云昭拉着要走的曹宗渭,抬着眉眼望着他道:“家里我可做的了主?我可是答应过她保健哥儿不残不废。他也只十来岁,你也别下太重的手,到底是你亲侄儿。” 曹宗渭攥着的硬拳渐渐松开,他摸了摸贺云昭的头,爱怜道:“家里当然是夫人做主,不残不废我知道了,皮肉之苦却也要他吃个够。” 曹宗渭既然答应了,贺云昭当然放心,便放手任他去了。 待曹宗渭走后,贺云昭让下人把坏掉的桌子收拾了出去,从库房里重新挑了个紫檀镶雕花的四角炕桌儿。 孟婉带着哥俩进来之后,三人神情凝重,个个都紧张兮兮地看着贺云昭。 贺云昭冲俩孩子招招手,同时对孟婉道:“你也吓着了?” 孟婉扯了扯嘴角道:“可不得吓着……我从未见过表哥如此。”她倒是在外听过曹宗渭的凶名,却从未亲眼见过,今日一见,又联想到他在沙场上杀人如麻,心里自然骇不过。 贺云昭笑道:“那是对敌人,侯爷当然不手软,对自家人,他还是很温和的。” 孟婉坐在罗汉床上仍旧不安地扯着衣裳道:“那是对嫂子你……” 曹大曹二点头附议,父亲有时候对他们还是很凶的!而且今天的事,曹宗渭还未罚到他们头上,不知道吃饭的时候还要怎么办呢! 贺云昭也瞧出俩孩子的担忧,安慰他们一番,又道有她在,才哄了他们安心。 眼见着曹宗渭出去有一会儿了,闹了这么一大场,几人也都饿了,贺云昭便传了饭来。 曹宗渭这厢已经把曹正健拎到了祠堂,曹宗武和陆氏都跟过去了,两个人站在一旁一点意见都不敢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把十一岁的孩子牙齿都打落了。 曹宗渭还在曹正健背上留下了几条鞭痕,末了他把鞭子扔在地上,对曹宗武和陆氏道:“跪三天,只许喝水,一天三个馒头,多一丁点,我便让他去跟祖宗们认错!” 陆氏搭着丈夫的肩,一边咬唇低声抽泣,一边点头。 曹宗武离开祠堂后,便去了荣贵堂找孟氏。孟氏知道这事后动了怒气,竟然同意了分家之事,不过并不真分家,大房二房还住在侯府,但从此分开过,各自不相干。 这个决定一落实,大房那边就知道了消息,本来还在心疼儿子的曹宗武,登时迁怒妻子,把尚在病中的陆氏狠狠地掌了几巴掌。 有两个向来得脸的婆子,见不得陆氏生了病还被这般磋磨,便前去阻拦,哪知曹宗武六亲不认,把这些老妈子丫鬟都一并拳打脚踢,秋菊院这一夜不能说不热闹啊! 陆氏病情愈发严重,加之心力交瘁,一点还手之力也没有,曹正毅还在前院养伤,更没法子来帮忙。 曹宗武打完人还要羞辱陆氏年老色衰,并指责她不会教养,把孩子都带坏了。 陆氏知道曹宗武最恨的是分家之事,因她没有资格,也没有力气,一点儿反驳的话也没说,任由丈夫给她扣帽子。 总之现在的陆氏,若不是因为挂念着两个孩子,恨不得一死了之!但她不能死,她死了两个孩子若是遇上继母,那才是愧对孩子! 打完妻子,曹宗武便去了小妾房里歇息,并打算冷落陆氏几个月,以示惩戒。 …… 曹宗渭从荣贵堂出来,回到栖凤堂的时候,饭菜都已经上桌了。 俩孩子起身迎曹宗渭,贺云昭站起来微笑道:“回来了?” 略点头应了,曹宗渭便携贺云昭坐下,孟婉坐下之后,曹大曹二才跟着坐下。 曹宗渭回来便一直没说话,哥俩闷头扒饭,心里害怕的很。曹正允吃鱼肉的时候,险些被卡住喉咙,贺云昭拍着他的背,等他咳出来才好了。 曹宗渭斜了俩儿子一眼,道:“都心虚什么呢?” 曹正允喝了口水,捧着杯子巴巴地望着曹宗渭,道:“爹……要不您快点罚我吧,等我的我焦心!” 曹宗渭笑了笑,夹了个鸡腿到曹正允碗里,赞道:“罚什么罚?以后再有人骂你母亲,给我往死里揍,只要不是太子皇子,爹都给你担着!” 曹正允傻不愣登地睁着眼,啊了一声,道:“不、不罚?” 曹宗渭给曹正麾碗里也加了个鸡腿,沉声道:“做了对的事,为什么要罚?别缩头缩脑的,安心吃饭罢!” 哥俩这才大口大口吃饭,把鸡腿吃的只剩下骨头了。 孟婉用过饭,漱了口才在贺云昭耳边道:“嫂子,表哥可真疼你!” 贺云昭眉梢带喜,言语之间有显而易见的自豪道:“是么?” 孟婉猛地点头,道:“是啊!”她要是能嫁这么个男人就好了呀! 栖凤堂里晚膳撤了,时候也不早了,贺云昭让文兰送送,孟婉带着哥俩出去,各自回各自的院子。 出二门的时候,曹正允牵着曹正麾,他还在哥哥耳旁道:“哥,反正我明儿就要搬你那儿去了,不如今个我们就歇一起吧?” 曹正麾不大喜欢跟人睡觉,犹豫了下,耐不住掌心里的小手软和呀,便做无奈状道:“好吧好吧,就一夜,明儿你自睡你的屋子去!” 曹正允高兴地蹦跶起来,不小心踩到曹正麾的脚,挨了哥哥一顿削也没老实下来。 文兰在前边打着灯笼,唇角带笑地听着哥俩的对话,回了内院,便如实转告给了贺云昭与曹宗渭。 夫妻二人听罢也是乐不可支,先后沐过浴,便一道入了榻。红绸帐里,贺云昭趴在他胸膛,曹宗渭道:“以后咱们就和大房分开过了,他们的一应开支,再不从公中出,我大哥手里属于侯府的铺子,我也都收回来,待家分好了,他拿了属于他的一份,再碍不着你什 么了。” 贺云昭拧眉道:“那母亲那边……” 曹宗渭揽着她的肩,道:“莫担心,是父母亲同意了的。” 贺云昭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她是二嫁进来的,曹宗渭又是个孝顺的,她还不想为了芝麻大的事惹得两老不快。 曹宗渭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道:“当务之急,是给我生个丫头更要紧……” 贺云昭怕他执念太深,倒时候要失望,略推拒道:“若是个小子呢?” 曹宗渭已经急不可耐,半笑道:“小子就小子,反正三个也不嫌多……” 渐渐的,便只听得贺云昭一句:“消停些,明儿是允哥儿的生辰,家里要来客。”曹宗渭似乎应了一声,至于有没有答应少来几次却不清楚。 …… 次日晨起的时候,曹宗渭依旧小心翼翼没有弄醒贺云昭,不过贺云昭心里记着曹正允的生辰,便也醒得早。早起吃了饭,便命丫鬟梳妆,贺云昭穿一身湘妃色缂丝四季海棠综裙滚二寸宽银绒边儿,配一件浅红缂丝褙子,小流云髻上一只白玉嵌红珊瑚珠双结如意钗,还把曹正允以前送给她的梳子当压发戴着,手 腕上取下贯戴的碧玺珠子,换上曹正麾送的那串檀香木手串。 明眸善睐,朱唇皓齿,精心打扮过后更加夺目,夏秋都不知道再该往贺云昭佩戴什么都好,好似什么都压不住主子的美艳。 贺云昭纤细的手指在妆奁里挑拣着,捡了一对红棕色宝石耳钉,让夏秋给她戴上去,正好与腕上的手串相呼应,愈发衬得她肌肤莹白。 对镜自照,未觉不妥,贺云昭便起身问道:“什么时辰了?花厅那边怎么样了?” 正好文兰从外边进来,她也是一大清早就起来去花厅忙活了,近身伺候贺云昭的事才落到了夏秋夏玲头上。 文兰一脚跨进来,一面儿笑道:“辰时过了两刻钟,还早,客人估计都还没出门呢。花厅那边早就收拾好了,厨房里也都正准备着,待上午要用膳吃酒,也都来得及。” 贺云昭点点头,道:“春芽去把黄管家叫来,文兰你再去那边盯着些,有哪些客人我都跟你说了,服侍的丫鬟数不能错。” 文兰应道:“奴婢省得,今儿调度过来的都是二等的丫鬟,不会做偷奸耍滑的事。” 文兰做事贺云昭很放心,让她回了花厅那边,贺云昭便去了次间里等黄然。没一会儿黄然就来了,身边还跟着曹大曹二。 第一百零八章 曹家哥俩先同贺云昭请了安,黄然跟在后边也行了礼。 今儿曹正允过生辰,他作为小寿星倒是穿的喜庆,银红的窄袖直裰,衬得他小脸雪白可爱。曹正麾也换了簇新的蓝暗菱纹直裰,墨发束起,小少年眉目舒朗,已有其父风采。贺云昭唤他们进来,哥俩坐下后,她吩咐黄然道:“搬好了院子过来回个话,你瞧着还有什么缺的,列张单子过来,下午宴席散的早,我再差人去叫你来栖凤堂早早把东西搬去,若是散的晚,便明儿再搬。 ” 曹正允一听贺云昭要送他屋子里用的物件儿,当即道:“娘,是生辰礼物吗?” 贺云昭笑道:“不是,你迁居我总要表示表示,礼物还在我屋里,待会儿和你祖母的金寿星一起差人送你屋里去。” 曹正允喜上眉梢,起身道谢,又叮咛黄然道:“黄管家,我有个小匣子跟你说过了,可叫小厮们仔细些。” 黄然拱手笑道:“少爷放心,小的挑的都是伶俐的人,断不会弄坏您的东西。” 曹正允这才放心了,里边放着贺云昭送给他的东西呢! 黄然走后,曹正允就凑到贺云昭身边,夸她头上的梳子好看,还指着她手上的檀木手串挑眉装模作样道:“这个没有梳子好看哟。” 曹正麾上前来准备请曹正允吃个爆枣,一想到今儿是他生辰,又把手收了回去,道:“今儿你过生日,饶你一遭!” 贺云昭笑吟吟道:“都好看。你俩去荣贵堂请过安没有?” 哥俩异口同声道:“请了。” 曹正允又道:“祖母醒了会儿,然后又睡了。” 如此贺云昭自不便去打扰她老人家了,忽然想起来昨天哥俩头一次睡一块儿,便问道:“昨儿你俩睡的如何?今儿怎么来的这么早?” 一提起这个,哥俩都炸毛了,曹正允龇牙道:“亲娘哎!哥哥睡相可难看了,还打呼噜!谁以后嫁给他怕是整夜整夜睡不着,头发都要掉光!”言讫,两手还抓了抓头发,似是真要脱发了似的。 曹正麾憋红了脸,难得提高了音量说话,道:“就你睡的好!半夜频频翻身,一只臭脚差点蹬我脸上!”他没说的是,今儿早起来就发现嘴里含着一颗“珍珠”,差点吓得他没把曹正允的脚趾头咬掉! 曹正允不知道这事,摇晃着脑袋啧啧道:“我什么时候蹬你了?你可有证据?” 曹正麾翻了翻白眼,道:“你也没证据!” 哥俩一闹腾起来就不好收拾了,贺云昭忙打圆场,哄着俩人喝茶,又问他们吃过饭没有。 俩人早在屋里吃了饭出来的,便齐齐答吃过了。 这厢话音才落,孟婉就过来了,平素里爱穿素色的她,今儿显见的穿了三色蝶裙,她个儿高,走路起来头上步摇微动,脚边裙摆浮动,似水波荡漾,眉眼唇都上了妆,较病中精致好看了许多。 贺云昭牵着孟婉的手夸道:“今儿好气色。” 孟婉在侯府很少这般精心打扮,羞涩笑笑,道:“天气好,难得除了病气,便抹了些胭脂,看着气色就好了。” 曹正允嘴甜,上去便道:“表姑好美!” 孟婉有意逗他,摸着曹正允的脑袋问:“我与你娘,孰美?” 曹正允一本正经地把孟婉的手从他头上拿下来,道:“能摸我头的,只有我娘和我媳妇。”然后小步子挪到贺云昭身后,抓着她的衣裳,探出个脑袋道;“当然还是我娘美,不过表姑你也算得上第二美了!” 孟婉心里没计较,嫣然一笑道:“够实诚的你!”她自知美不如贺云昭,一番玩笑话当然也未放心里去。 贺云昭却担心年纪姑娘在乎这些,何况今儿陆放还要来,便温温笑道:“听小孩子浑说,年轻的姑娘哪儿有不美的。” 曹正允指了指曹正麾道:“娘,不信你问哥哥!” 曹正麾撇撇嘴,才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母亲当然最美,但是也不能伤了表姑的颜面。 孟婉一脸满足道:“我信允哥儿的眼光,他说第二美,也不错了!” 没一会儿,绿意过来禀道:“夫人、表姑娘,陆家二公子来了。” 贺云昭没想到来的最早的是陆放,便道:“去请来。” 陆放进来之后,第一个眼神落在了孟婉身上,然后才向贺云昭行了礼。 贺云昭问他用过早膳没,陆放含糊地点点头,余光忍不住往孟婉那边看。 贺云昭告诉陆放:“先在我院子里坐会儿,等其他客人来了,咱们再一起去花厅里边。” 陆放倒是没什么意见。 一刻钟后,贺家和忠信伯府的人一起到了,杨家的人没多久也到了。 贺云昭亲自去二门迎人,把人领到了花厅的暖阁里边。 今儿来的虽有外男,贺云京已经成亲了,程怀信是为着杨家姑娘来的,陆放和其余几家也都熟识,贺云昭说了两句话,众人也就不再拘谨了。 因是曹正允过生日,来的人都给他备了份礼物。长松院正在往盛柏院里搬东西,这时候再送东西过去,只会添乱。所以贺云昭让夏秋收下之后,暂且放在了她的院里。 看在武定侯府和贺云昭的面子上,来的几家送的礼物都很厚重,谢氏也送了一尊纯金的金寿星,其余各家不表。 众人都分桌坐下,贺云京他们几个男客坐一桌,两孩子也跟着男客坐。其余女眷坐一桌。 贺云昭是主人家,两个义母都在跟前,她没肯坐上座,让谢氏和甄玉梅并排而坐,她与孟婉坐在一块儿。 杨玉蓝和她的母亲一起,坐在靠近谢氏的地方。 离午膳时候还早,众人很快就说笑了起来。女客这边席上,谢氏和杨夫人相谈甚欢,从她们对话里贺云昭能听得出来,杨玉蓝虽是庶出的,杨夫人这个嫡母待庶出的子女也不错,言语之间很是尊重。因而杨玉蓝本人也显得落落大方,没有庶出姑娘 那股子小家子气。 谢氏和甄玉梅都忍不住赞杨夫人会教养女儿。 裴禾早与贺云昭和孟婉相熟,她们三个挨的近,也一起说起了话,聊着聊着,就说到胭脂水粉上去了。 隔壁一桌气氛也很好,有陆放这个闹腾的在,贺云昭只得听了他的,让下人把投壶等物都拿过来。 暖阁热闹起来之后,谢氏嫌吵,便牵着杨夫人和杨玉蓝的手,想与她一起去内间说话。谢氏冲贺云昭递了个眼神,她便领着两位去了内间说话。甄玉梅和裴禾作为已嫁的妇人,也跟着进去一道说和。 暖阁外间就只余下几个贺云昭同孟婉两个女眷。孟婉口里咬了一块红枣泥卷,看贺云京投壶盲投得准,也被勾得心痒痒,剩下的半块儿糕点来不及吃,搁下便过去也要参与其中。 贺云昭坐在椅子上笑望着玩闹的俩儿子,陆放忽然从那边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胳膊不经意地搁在桌上。 贺云昭视线还在曹正允身上,头也不扭地对陆放道:“贺公子盲投厉害,陆公子不去试试?” 陆放声音不大道:“胳膊酸,不去。”一面说着,一面把手伸到了釉里红的瓷盘里,想把孟婉咬过的半块糕点拿了起来。 贺云昭猛然转头,抢过那块糕点,笑眯眯地看着陆放道:“何不吃整块儿的?” 摸了摸鼻子,陆放讪笑着道:“嫂夫人就赏给我罢!” 贺云昭不肯,捏着糕点肃了神色道:“少把你在外边那些手段用到我家婉姐儿身上,你再这样烦她,信不信我让你再见不着她?” 陆放急了,悄悄拱手讨饶:“好嫂嫂,可别!我这哪里是外面用的手段,我可从未吃过别人吃剩下的东西,便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也不行!”粉头就是粉头,陆放以前就算是喜欢同她们作乐,也断不肯用了真心。后有朋友得花柳病之事,在亲爹的严防死守之下,陆放花心渐收,恰巧又对孟婉生出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情绪,是以如今倒真是想“从 良”了。 贺云昭把糕点扔在地上,道:“婉姐儿单纯,不像你,七窍玲珑心思。” 陆放想都不想,弯腰捡起那块糕点吹了吹就往嘴里送,正经道:“我又不会欺负她。” 贺云昭倒是对能够把姿态放的这么低的陆放有些刮目相看,瞪了他一眼,起身走到了孟婉身边。 暖阁外间玩闹了一会子,里边的人也说完了话,谢氏带着她们都出来了。 眼看着时候到了,贺云昭便唤了丫鬟传饭来,厨房里的丫鬟婆子才抬着食屉鱼贯而入。 原本在栖凤堂守家的绿意来了,她锁眉附在贺云昭耳边道:“夫人,宝妍姑娘来了。” 魏宝妍毕竟是曹正麾哥俩的小姨,侯府下人没有不许她进来的道理。 贺云昭轻声问道:“到哪里了?” 绿意道:“奴婢来的时候,二门的丫鬟说婆子才把人往栖凤堂领,这会子估计刚到那边。您看是把人带来,还是您回去一趟?” 贺云昭道:“今儿是允哥儿生辰,瞒不住的,估摸着她自己能摸到花厅来,你把人领来吧。” 绿意应下一声,便走了。她一走,贺云昭便邀请几位宾客入座,然后笑道:“又来客了,允哥儿的小姨来了府里,过会子就到了。” 孟婉心里咯噔一下,扯了扯嘴角,目光不自觉地与陆放相撞。 陆放安抚地看了她一眼,便入了男客那桌的座。 曹正允垮着小脸,似乎有些不乐意,他抿了抿唇,低头拿着杯子转来转去。 贺云昭摸着他脑袋,低声在他耳边道:“她是来给你过生辰的,又碍不着我,何况上次你爹教训过她了,量她也不敢胡来。” 曹正允一听,果然笑了笑,道:“娘你没不开心就好!”他的生日自然希望亲人都来,但是要在小姨和贺云昭之间选一个,他还是想选母亲。 这厢已经都入座了,魏宝妍便带着丫鬟来了,她今儿也是盛装打扮,月华裙堕马髻,头上簪着一朵海棠,细眉红腮点唇,额上还有花钿,瞧着青春活泼,靓丽逼人。 只可惜今儿来的男客都有主了,并未多看她一眼,至于女客,有可何云昭在场,谁都是陪衬。是以魏宝妍见众人对她华裳红妆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有些不悦,觉着没人欣赏的到她的美。 魏宝妍同贺云昭行了礼,又冲众人问好,还送上了给曹正允准备的几份生辰礼物,看样子应该是魏家的人一起送的。 魏宝妍这回规矩了不少,估摸着是忌惮曹宗渭,也怕在外人面前丢脸的缘故。不过魏宝妍向来不是安分的性子,才安静了没一会儿,魏宝妍微笑地看着贺云昭道:“夫人也是太怕麻烦了,允哥儿过生日这么大的事也不请我们家的人来,若不是我心里记挂着,岂不错过了?将来允哥儿 记起来,保不定要怨外家不疼他。” 曹正允自己扭头道:“小姨,不过是随便过过,便没劳动外祖母,哪里就会怨你们不疼我了?” 魏宝妍似乎还要打嘴皮子官司,贺云昭可不想因她一人扰了曹正允好好的生辰,微抬下巴便道:“你既是客,就记得尊主,这顿饭你乐意吃就老实吃,不乐意吃我也不多留你。” 今儿来侯府的都是自己人,贺云昭才不怕自己“不善”的样子被人瞧了去,反正出了这花厅的门,这里的所有人维护的都是她,便是骄纵些又如何? 贺云昭和在座的人熟,魏宝妍却不熟,她自然不敢放肆,受了句气,便辩驳道:“夫人就是这么待客?你不乐意留我,允哥儿难道也不叫我陪?” 把这个难题落到曹正允头上去,实在可恶! 秀眉微蹙,贺云昭投去一记凌厉的目光,道:“你别把小孩子扯进来。” 曹正允睁着纯净的大眼睛,为难道:“小姨,要不咱俩一块儿去我房里吃?” 魏宝妍身边的丫鬟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才想起来之前母亲叮嘱的话,这一行千万别和贺云昭闹不愉快,顶要紧的是拉拢两个外甥,只要他们哥俩心里还有魏家,曹宗渭就不可能放的下魏家。 魏宝妍颇有孤立无援之感,动了动嘴皮子,把那些刺人的话都咽下去了。 贺云昭见魏宝妍低头不说话了,便开了席。 还是初春天气,花厅外吹着微冷的寒风,屋内人多又有丫鬟在小火炉旁温酒,屋暖阁里很暖和。因是为着给曹正允过生辰才设宴,今儿来的客人也都不拘束,一边吃饭喝酒一边说笑,好不热闹! 独独魏宝妍像个外人,一个人吃闷饭,若不是她的丫鬟替她布菜,根本没人给她夹菜,隔着远些的时令蔬菜,她一丁点也吃不到! 待吃了个半饱过后,孟婉闹着要行酒令,玩了一圈下来,不少人都喝了酒。隔壁那桌男客则没这般文雅,尤其有陆放和贺云京两个从军中出来的人,酒壶一上来,便开始划拳。 程怀信好久没有这般与人饮酒作乐过,划拳一事已经生疏,遂只目光平静地看着同桌的哥儿们,偶尔也会瞥一眼邻桌的杨玉蓝。 杨玉蓝娴雅羞涩,有时候被程怀信捉个正着,便双颊洇红地收回视线,慌乱地摸着酒杯,匆匆饮下一口。因有些急了,便呛了一口,咳嗽不断,她以帕捂面,生怕被他瞧见这副不好的模样。 程怀信微皱眉头,略带担忧地看着娴静如处子的未婚妻。 怔怔出神之间,陆放拍了下程怀信的肩膀,道:“怀信,你来陪我划一遭!”贺云京老实,他稍稍使点手段对方就总是输。 殊不知贺云京是想着自己已经娶亲,不好同这些没成亲的小子们抢风头。 杨玉蓝竖起耳朵听程怀信说话,有一天她在杨家隔扇后边听过他讲话的,许是因为不常讲话的缘故,他声音低而沉,配上平静的面容,微幽的瞳孔,总让她觉着看不够。 程怀信弯唇浅笑道:“我也不大会了,恐怕要扫你的兴。” 陆放眯眼笑道:“无妨,只玩玩。” 程怀信瞧见了杨玉蓝的余光扫着这边,心里升起股不服输的情绪,便道:“那便试试看。” 头一把,程怀信输了,陆放灌了他一杯酒,接着他很快就上了手,第二把的时候佯装与上把出拳一样,临出的时候当即变了数字,陆放自然猜错,他一口报出数字,赢了一局。 陆放笑了笑,眯眼打量了程怀信一会儿,一口饮下一杯,勾唇道:“再来!” 接着第三把,两人出了三拳,都猜错了数字,程怀信很快就找到陆放出拳的习惯,陆放已然。 第四圈的时候,程怀信陡然变了习惯,又赢了一把。 陆放饶有兴致地看着程怀信,心服口服地喝下了第二杯酒,心道难怪曹宗渭说此人若非废了一条腿,若走文官之路,前途无量。 当时陆放不以为意,这回酒桌上交锋,心底暗生佩服,再不敢掉以轻心,打起精神来对应朋友。 第四把的时候,两人出拳毫无规律,连续出了八拳都未分出胜负,第九拳的时候,程怀信侥幸胜出。 陆放端起酒杯,程怀信声音不大道:“承让,是在下运气好。” 陆放猛地把救灌入喉咙,扬唇道:“运气也是实力。” 这边消停之后,贺云昭那边也吃的差不多了,宾客都有些吃撑了乏了的意味。孟婉直率,便道:“嫂嫂,我见园子里的花开的正好,不若出去走走,也当是消消食。” 谢氏年纪大了,屋子里人多吵闹,她也有些闷得慌,便道:“杨夫人,不如出去走走?” 杨夫人额上细汗岑岑,点头应道:“好啊。” 贺云昭道:“后山亭子上也摆了牡丹芍药,还有原本就长在山上的杜鹃和丁香,若是几位不怕劳累,可去山上一观,也是个好景儿。” 杨夫人喜花,又许久不曾走动,登时来了兴致,便道:“好啊——”忽一思及程怀信腿脚不好,便道:“不过我们没有你们年轻人走的快,恐拖你们后退,还是算了。” 谢氏笑道:“不打紧,咱们几个就慢慢地在后边走。” 后山上修了石阶,连着好些日的晴天,而且早有丫鬟打扫过上山之路,因而并不难走,贺云昭便对杨夫人道:“咱们说咱们的,让姑娘们说姑娘们的就是。” 程怀信冲杨夫人和谢氏点了点头,眉目略低,算是同意。一行人就这么往后山上去了,实际上谢氏携着贺云昭同杨夫人反倒走的快些,曹正麾哥俩动作也快,偶尔还要调皮地拉一拉贺云昭的裙摆。孟婉和杨玉蓝两个比肩而行,远远地落在后边。贺云京裴禾夫妇 倒是脚步快,与甄玉梅就隔着一两步台阶的距离。 杨玉蓝故意放慢步调,走着走着,还要回头等等程怀信,孟婉很知趣,也走的很慢,时不时还要指着旁边的花草说一说。 贺云京要照顾妻子,陆放自然不好冷落程怀信,一路陪着他,倒也体贴客气。 还有一个多余的闲人魏宝妍,她闷声闷气地跟在后边,随手扯了一根草,折来折去,好好的草被她弄的稀巴烂,扔在地上跺上两脚,像长在石阶上的苔藓一般。 孟婉回头见魏宝妍那般,忍不住暗笑,一回头瞧见杨玉蓝眼神正流连在身后的程怀信身边,便故意停下在她道:“我下去看看魏宝妍,你自己走行吗?” 后边的程怀信和陆放都听见这话了,杨玉蓝红着脸压了压如玉的下巴,道:“行,你小心些。” 说完,孟婉就提着裙子下去了,路过陆放身边的时候,还冲他眨了眨眼。陆放抿唇一笑,明白其中意思,便也慢了步子,让程怀信先行一步。待看到程怀信和杨玉蓝两个走到了同一石阶上,隔着一臂的距离,他失笑摇首,旋身去找孟婉去了。 第一百零九章 陆放快步走到孟婉身边,背着手道:“你倒识趣。” 孟婉低头看路,压根不把陆放放眼里,头也不扭地道:“你不也是。” 陆放笑道:“我是瞧你来了,就跟着来的。” 孟婉莞尔道:“跟着我作甚?我不过借口去看下魏宝妍,等他们走的差不多了,我就上去。” 二人说话间,魏宝妍离他们也不远了,两人同时默然,慢慢悠悠地往下去。 三个人打了个照面,魏宝妍气喘吁吁地擦了汗,无缘无故冲孟婉发火道:“谁让你假好心下来迎我?” 魏宝妍上山之前落的很远,所以才最后一个上山,偏她身子娇弱,爬了没几步就累的不行,心生烦闷,是故对孟婉发了一通火。 孟婉也不是好欺负的,登时来了脾气,居高临下道:“多大脸呢!我正准备下山,谁要迎你!” 魏宝妍歇了一口气,方道:“那你赶紧下去!碍眼!”少一个孟婉也好,上了山她也好和两个外甥亲近。 孟婉受不得激,当即下了一阶,真准备下山去。陆放自然不可能甩下她一个人,便也跟了过去。 两人与魏宝妍擦肩而过,而后背道而行。魏宝妍忽然一转身,伸手推了孟婉一把,推完就跑。 孟婉惊呼一声,身子整个的往下扑去,陆放眼疾手快,一把搂过她的腰,将人牢牢地固在怀里,惊慌问道:“有没有事?” 孟婉双目含泪,莹莹闪光,凝眉咬唇忍了一时半刻,吸了吸鼻子才哽咽答道:“脚扭了。” 前面的人已经走远了,底下是二十多道台阶,便是大声呼唤,园子里的丫鬟也未必听得见,陆放就要横抱起孟婉,她却看见上边的魏宝妍冲她露出个得意的表情。 孟婉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死死地掐着陆放的肩膀,盯着上面的魏宝妍气红了眼。 陆放肩膀吃痛,却顾不得痛,他素知孟婉是疼能忍,气不能受的性子,便放下她道:“你等着,我去替你讨回来。” 孟婉拉着他道:“莫要让她往上跑惊动了我表嫂和客人。” 陆放目露心疼,看着孟婉那张明艳又委屈的脸,道:“知道了,你等我。” 言罢,陆放一步跨三五个台阶,眨眼功夫就把魏宝妍给捉住了,他一把扼住她的腕,面上是笑着的,手上劲儿顿时加重,皮笑肉不笑道:“伤了人就想这么跑了?” 魏宝妍痛得惊叫,一旁丫鬟正欲开口说话,陆放呵斥道:“滚开!信不信我把你推下山去!” 那丫鬟清楚地看见陆放眼里的一抹厉色,吓得后退两步,跌坐在台阶上。 陆放威胁魏宝妍道:“你再叫就让大家都看见,我好娶你回去做小妾。” 魏宝妍果真不叫了,另一只手用劲地拍打着陆放,可惜一点效果都没有,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就是个柔弱得不能再柔弱的女子。 魏宝妍泫然欲泣道:“你要干什么!” “去给孟婉道歉,我数两下,你若不答应,我就捏碎你的骨头。一……” “我答应!” 陆放这才放开她,盯着魏宝妍给孟婉道了歉,才放她离去。 魏宝妍如受了奇耻大辱,又不敢闹开了引人多想,羞愤捂面带着丫鬟下了山。 陆放横抱起孟婉,锁眉道:“我送你回去。” 孟婉想起贺云昭警醒的话,捶着他胸口道:“你放我下来,不过是扭伤,我自己能走!” 陆放才不愿意看到她强撑走回去的样子,收紧了手臂,一路往下,勾唇道:“你若再闹腾,我就把你抱上山,让你表嫂知道魏宝沅欺负了你。” 权衡再三,孟婉只好随他去了,左右就二十多道台阶,下了山她就让丫鬟来搀扶她回去! 陆放有意与孟婉多说两句话,也担心走快了脚下打滑,两个人都要摔着,便放慢了步子,搂着她问道:“为何怕你嫂子知道?难不成她还能偏袒魏宝妍不成?” 孟婉轻叹一声,道:“就是怕偏袒我,开罪了魏家。你不知道,昨儿府里闹了一大场,我表哥和嫂子才把大房的两个侄儿给打了一顿,要是今天又为着我闹了起来,外人会说嫂子闲话,品论她的德行。” 世家大族人多口杂,事事应当以和为贵,若是贺云昭三天两头地闹事,旁人自然会说她不会持家,不是好妇。 陆放听罢笑了笑,道:“你嫂子值当你这么用心待她。” 孟婉语气带着不自察觉的一抹得意,道:“那当然。” 陆放挑眉,哦了一声,语调上扬,都:“有何缘故?” 忽而抿唇不语,孟婉催促道:“快些!” 陆放想到贺云昭对他的刁难,便猜想到她肯定在孟婉面前肯定也说了类似的话,遂试探道:“你别急,仔细我和你一块儿摔着。婉儿,你父母就这么放心你在京都待着?还是说以后你都归你嫂子管束了?” 孟婉不答,偏着脑袋看远处的风景。 二十道台阶,到底是没有多长,下了山,孟婉便要自己走,陆放哪里肯放?硬是抱着她往园子里走。 孟婉恐惹人说闲话,在他怀里挣扎着道:“快放我下来,别叫丫鬟看见了!” 陆放啧了一声,道:“你我相识十余载,亲似兄妹,我不过见你伤了脚抱你走一段路,又不是百年前女子还要裹脚的时候,你怕个什么?若是真有人编排个四五六出来,大不了我负责就是。” 孟婉远远地见着栖凤堂的丫鬟往这边来了,抬眸直视陆放的眼睛,逼视道:“你负的起责?你也说了,你我亲似兄妹!” 陆放身子明显一僵,唇抿如白线,没有答话。孟婉干脆再把话说绝了,她双手离开他的肩膀,捏着拳头道:“我不是能操持家宅的好姑娘,更不想一辈子相夫教子,白天夜里,外要防备着粉头,内要提防妾侍。我娘受过的苦,我死也不会再重蹈覆辙! ” 说到动情之处,孟婉垂下眼皮忍着泪道:“陆放,拜托你离我远点。” 正好春芽往这边来了,孟婉崴的左脚,趁陆放失神的一瞬,右脚先一步落地,唤了丫鬟过来。 春芽匆匆行了礼,便扶着孟婉往外边去了,正好又遇着管理园子的两个丫鬟,她便顺利回了青竹院。 陆放还痴痴地站在园子里,盯着孟婉离去的那个方向,他不是傻子,与这姑娘这些年的情谊多少都有点数,虽然有些后知后觉,但他也明白自己的心意,更清楚他心里别的女人和孟婉的区别。 春风拂面,陆放有些失魂落魄,眼前逐渐一片茫茫,他想起了以前在金陵和孟婉一起偷着上山下水游玩的日子,他背着她走过山清水秀的地方,还哄她说,以后不跟她爹那样纳妾的。 心口猛然一痛,陆放又想起自己已经过世的祖母和母亲。陆家虽然经商几代,陆放的父亲却是庶出的,陆父能执掌陆家,可以想见其中艰辛,以及陆父的心狠手辣。他母亲以前则是扬州花魁,嫁给陆父的时候已经有些年纪了。商人轻别离,他的父亲常常冷落他 的母亲,甚至还有外室。他的母亲就是在孤苦的等待之中郁郁而终。 还有满院子的姨奶奶姨娘们,陆放见过她们勾心斗角的模样,见过更多的却是她们色衰爱弛,最终不得不独守空房的凄惨下场。是以陆放的兄长娶妻之后分外疼惜,便是因陆父以丰隆子嗣为由而被迫娶了两房小妾,也不会冷落周晚晴。陆远虽不宠小妾,日常吃穿从不短她们的,她们除了没有丈夫,从贫穷里脱身出来之后几乎什么 都不缺。 家里的环境让陆放长成了敏锐聪慧的个性,父母和兄长的行为也影响了陆放,导致他分外怜惜青楼女子,一面想想接近她们,一面却又不想把她们纳为妾侍。 眼前渐渐清明,陆放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迈着沉稳的脚步往花厅里去了。 …… 贺云昭等人上了山,一道赏花作乐,好不畅快。 游玩期间,贺云昭时不时打量着贺云京与裴禾之间,还有后一步上山的程怀信与杨玉蓝两人。 贺云昭的哥嫂常常相视,似乎很快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这般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样子,她见了十分欣慰。 另一边程怀信一直表情淡淡的,杨玉蓝也总是红着脸,低着头,眉眼温婉地坐在石凳上听长辈说话。 贺云昭等了一会儿不见孟婉、陆放和魏宝妍上来,担心三人闹出事来,便小声差夏秋去看一眼。 等了大半个时辰,夏秋才带话过来,把孟婉和魏宝妍的事儿说了一遍——夏秋当然是通过孟婉的口知道的。 贺云昭听罢略一蹙眉,低声问道:“陆放回去了?” 夏秋答道:“奴婢从青竹院出来问了二门上的人,陆公子没走。奴婢上山的时候丫鬟告诉奴婢说他在花厅里坐着。” 点了点头,贺云昭让夏秋继续候在一旁,她则转头融入了甄玉梅等人的话题之中。 曹正允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趴在贺云昭肩头,拳着手在她耳边道:“姑姑受伤了?” 贺云昭安抚道:“夏秋说青竹院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应该不大要紧,待客人走了咱们再去瞧她。” 曹正允点点头,便又同丫鬟们玩耍去了。 一行人在后山上坐了一个多时辰,待几位夫人乏了,便一同下了山。 贺云昭送客人下山之后,见陆放还在花厅里打盹儿,送了客人出了影壁,才折回来寻陆放。 陆放这时候已经醒了,身上还有淡淡的酒气,看样子已经醒了酒,脑子是清楚的。 贺云昭过去道:“陆公子是要在这儿歇会儿晚些回去,还是我让人给你套马坐车回去?” 陆放拱手道:“我留下来是为着领罪的,我今儿伤了魏宝妍,若是魏家人追究起来,夫人全推到我身上就是。” 贺云昭抬手道:“用不着你担责,是她先招惹我家表妹,莫说魏家要来责怪,便是他们不来,我还要亲自去魏家!” 二十多道台阶上滚下去,不死即伤,魏宝妍还想这么容易就算了? 陆放仍旧坚持道:“我明白夫人手段,只是魏家铁定还要迁怒于人,婉儿家又不在京都,不如就往我身上推就是。” “侯府就是婉姐儿的家,她的事你不用担心了,我这就去看她,不多作陪了。” 陆放颔首,过了一会儿便也出了武定侯府。 青竹院里,孟婉正靠坐在床上,腰间枕着迎枕,手上拿着本书。 贺云昭进去便打趣道:“你还有心思看起书了,脚伤如何?” 指了指肿大的脚踝,孟婉难得露出小女儿的姿态,一脸委屈熬:“疼,很疼。” 贺云昭褪下她的袜子看了看,脚上虽然抹了药,但还红肿的厉害。她忧心道:“大夫怎么说?” 孟婉搁下书,道:“说让我好好休息几天。” 贺云昭坐在床沿上,道:“那就好生休息几天,我过会子告诉麾哥儿和允哥儿一声,让他们有空了来同你玩,省得你闷得慌。” 两人才说了一会儿话,青竹院的丫鬟进来递了一封信给孟婉。 孟婉一边拆信一边同贺云昭解释道:“是家书。” 浏览完家书,孟婉眼神闪躲地收了信,让丫鬟放进匣子里。 贺云昭瞥见匣子里厚厚的一沓家书,估摸着金陵孟家已经写信过来催了几道了,她挥退丫鬟,握着孟婉的手,道:“家里人催你回去了?” 孟婉忽就搂着贺云昭抽噎起来,道:“家里已经派人来了,估摸着几天就要到了。” 贺云昭拍打着她的肩膀,道:“你从去岁住到现在,你家里人肯定是不放心的,不如回去一趟,我让侯爷再派人接你过来?” 孟婉紧紧地抱着贺云昭道:“回去了,就来不了了!” 惊觉有异,贺云昭道:“为什么?” 孟婉死咬粉唇,在贺云昭肩头吐着热气,哽咽道:“我娘病了,我也想回去,可我爹要让我嫁人,若离了京都,没有姑姑和表哥的庇佑,我怕……” 孟婉越说越泣不成声,听者贺云昭眉头凝成川。 贺云昭叹了口气,温柔地拍打着孟婉的背,道:“你母亲病的严不严重?” “是旧病了,每年春天都要发作,我爹信中说今年尤其厉害,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想回去看我娘,可我怕我爹骗我,回去就让把我嫁了。” “你才十五六岁,今年先相看相看都不打紧,你爹怎么就急着把你嫁了?” 孟婉很是难为情,艰难启齿道:“嫂子,不怕告诉你,我爹花销很大,就那点俸禄不够他用的,我娘的嫁妆都不知道不贴了他多少,他怕是想打我聘礼的主意。” 贺云昭眸含震惊,有些难以置信道:“你爹……真会如此?” 孟婉的下巴压在贺云昭的肩膀上,道:“我也不信,可我娘透露出这个意思来之后,我便从家中逃了。” 孟氏生于金陵孟家,孟家嫡系有三子一女,老夫人孟爱薇行二。孟婉大伯孟爱德行一,她父亲孟爱贤行三,后边还有个叔叔。南直隶六部大都是没有实际职权的挂名管辖,供大臣养老或者是给被贬职受排挤的大臣提供去处的职位。南直隶六部的权力自然远不如北直隶六部,但因为南直隶不设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司三司,原 来三司执行的职权便分到了南直隶六部头上,其中户部和兵部的权力最重。 孟爱德现任南直隶兵部尚书,是现在孟家官职最高的人,孟家也一直由他当家,若是有他做主,孟婉父亲断至于当真胡来。 孟家的大致情况,贺云昭早就从曹宗渭口中知道了一些,她便问孟婉道:“你大伯什么态度?” 孟婉摇首道:“我爹虽是想逼我结婚,也不会真给我挑家世背景不好或是有缺陷之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伯只是大伯,又不能替我做主。” 贺云昭明白了,孟婉是避免不了联姻的,她心里有结,回到金陵嫁给谁都不会合她的意。 “老夫人知道你的处境么?” “不知道,我怕她知道了忧心,不益于身子,这些日子都不敢往她那边常去。” 贺云昭思量一番,问道:“你能接受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孟婉把牙一咬,含泪道:“我宁愿做姑子!”继而语气又软了下来,道:“就怕姑姑和我母亲伤心。” 贺云昭哄了孟婉一阵,先劝着她休息,准备把这事同曹宗渭说说,听听他的意见。贺云昭上辈子虽然是自己肯嫁的,但基本和程怀仁没见过几面,直到新婚那日才看清楚丈夫的长相,也算是盲婚哑嫁,就是这样嫁人的法子,使得她误入虎穴,是以她对孟婉更加怜惜,不希望好好的姑娘 就这么被毁了。 回了栖凤堂,曹家哥俩已经在她屋里歇下了,贺云昭还是放心不下孟婉,派了绿意过去盯着,听到丫鬟回来说孟婉已经睡下了,她才安了心。 贺云昭回梢间也小憩了一会儿,待她醒来的时候,曹正麾和曹正允也醒了,母子三人坐在次间里说话。 曹正允问贺云昭孟婉的脚要不要紧,她道已经看过大夫上过药,这会子睡了,又嘱咐哥俩得空了常去看看。 哥俩才应下,丫鬟进来道,前院差人来回话说长松院的东西都搬完了,曹正允已经可以住到盛柏院了。 贺云昭打发了传话的人,便叫丫鬟拿上要给曹正允的东西,带着哥俩去了盛柏院,到曹正允的新屋子里去看看。 盛柏院三间正上房,哥俩一人住一边的梢间,中间是待客的明堂。 入了曹正允的新屋子,贺云昭让夏玲把带来的楠木给挂了上去,以驱邪避祟,还把今儿宾客送来的礼物,都让丫鬟归入了曹正允的私库。 临走前,贺云昭对曹正麾道:“等麾哥儿过生日也有的。” 曹正麾笑笑,道:“儿子不急。” 从前院走到二门,正好碰见了前门跑来传话的小厮,他冲贺云昭行了礼道:“夫人,侯爷回来了,刚去了盛柏院,一会儿便回内院。” 贺云昭一愣,今儿倒是回的早,便点头道:“知道了,我在二门这儿等他。” 在二门内站了半刻钟,曹宗渭便阔步来了,见了贺云昭立即绽笑,二人挽手往栖凤堂去了。在甬道的路上,曹宗渭对贺云昭道:“今儿我特地早早回了,听说允哥儿已经搬好院子,刚去看了一眼,他们哥俩都在,想来你们宴席早就散了,我没赶上。”后来听小厮说贺云昭正在二门里等着,他便撂 下儿子,赶紧回了内院。 贺云昭浅笑道:“下午还在山上玩耍了一阵,客人们都已经走了大半个时辰了。” 曹宗渭声音淡淡道:“我听说魏宝妍来了,没给你添麻烦吧?” “我没事,婉姐儿有事。” 曹宗渭眉头一皱,道:“魏宝妍欺负婉儿了?就她那身板欺负的了婉儿?” 贺云昭面色严肃道:“回屋去说。” 曹宗渭心知不妙,点头不语,与贺云昭二人快步回了栖凤堂。 丫鬟奉茶退下之后,贺云昭才把下午的事同曹宗渭说了,顺便把孟婉受伤的情况也说了。 曹宗渭听罢一脸怒气道:“她倒是愈发胆大包天了,害人性命这样的事也敢做!我过会儿就让管家去魏家唯她是问!” 这样大的事要是闹到魏家去了,魏夫人就算再疼爱魏宝妍,魏宝妍的哥哥也不会纵容家里养出这么个妹妹来。待曹宗渭怒火平息了,贺云昭便把孟家来信的事儿告诉了他。 第一百一十章 曹宗渭听说了孟婉父亲逼婚的事,也十分为难,他凝眉半晌才道:“便是我出面先把外祖家的人挡回去,也只拦得了一时半刻,婉儿除非真的做姑子去,或是有了心上人,正好我二伯也看得上,不然这事不 好办。” 犹豫片刻,贺云昭便把陆放对孟婉的心思明明白白地说了,还道:“下午他跟我说,这事若是魏家追究起来,就让我把责任往他身上推,省得叫婉姐儿吃亏。” 贺云昭继续把陆放捡了孟婉吃剩下的糕点的事儿也说了。 曹宗渭眉头一跳,道:“陆放可是有洁癖的,自小娇生惯养大,嘴也养的刁,在军旅之中尚还忍得,一回京都,莫说掉地上的东西,端上桌的东西但凡有丁点不和胃口就要撤下重做。” 扯了扯嘴角,贺云昭倒不知道陆放是这么难伺候的主儿。 一边是兄弟部下,一边是表妹,曹宗渭为难起来,他两手撑在膝盖上,望着贺云昭道:“夫人可有什么好主意?” 微摇首,贺云昭道:“我又不是天皇老子,怎么能把手伸到金陵去。依我看,你先派人回南直隶看看婉姐儿的母亲是不是真病了,若是真如信中所说,她自该回去一趟,免得……” 从孟婉口中所述孟二夫人之旧疾,如往常春天一般犯病,倒也无碍,吃几服药捱捱也就过去了,若真加重了,恐有性命之忧,孟婉是非得回去不可。怕只怕是孟父权宜之计,欲先将她骗回来再嫁出去。曹宗渭赞同道:“我这就派人去金陵走一趟,待我外祖家的人来了,我先劝回去,若我二舅母没有像二舅说的那么严重,我看还是请母亲出面缓一缓这事,若二舅母真病的厉害了,婉儿自要回家侍疾,有大 舅在,二舅不敢强行让婉儿说亲嫁人。” 夫妻俩商议好后,曹宗渭便命人去长松院把小昌叫来,他吩咐下去之后,管事林三带着人当天下午就出了京,去往金陵孟家。 这个消息贺云昭也命人去传给了孟婉,孟婉知道后终于松了口气,却还是一边担心母亲的病,一边恨自己不孝,不能在母亲跟前侍疾。 唯恐给兄嫂添麻烦,孟婉打发绿意回去的时候还是带着笑脸的,等丫鬟们一出去,她便躲在被子里呜咽了起来。 栖凤堂里,夫妻二人吃罢饭,与俩儿子在园子消食。忽而细雨缠绵,微风拂面,树抽新芽,柔叶飘飘。一行人躲进了亭子里。 春芽把六角宫灯搁在石桌上,因出临时行没有带软垫,几人皆是站着。 眼看着雨势要大了,春芽道:“夫人,奴婢回去拿伞吧。” 贺云昭道:“不必,她们自会送伞过来,就在亭子里待一会儿,省得出去淋湿了。” 天空愈发晦暗不明,满园掩映在浓深的墨色之中,凉意渐起,一家人在一块儿倒也不觉得孤独。 贺云昭想起前世凄凉之景,与目下相比,心里格外珍惜起枕边人和手边人——曹正麾和曹正允两人,正一个一边地站在她身侧呢。 曹宗渭抬头望天,天边墨云卷舒翻涌,他背着手道:“要下一场大春雨了。” 曹正允举手欢呼道:“春雨润如酥,下吧下吧!” 曹宗渭扭头一看,俩儿子把他夫人包围的严严实实的,他仿佛被挤到了一边去,遂把曹正允拎到一旁,自己站到了贺云昭身边,揽着她的肩膀,给她取暖。 曹正允哀怨地望着曹宗渭道:“爹!为什么挤开我,不挤开哥哥!” 曹宗渭挑眉道:“因为你比较碍眼——今儿没少打着过生日的名头烦你母亲吧?” 曹正允一阵心虚,他爹总是料事如神,其实他今天也没干什么,就是和母亲一起吃吃糕点,共饮一杯酒,扯一扯她的裙子。 曹正麾满目严肃,非常大义凛然地揭发了曹正允,并道:“爹,还是儿子比较守规矩,并未烦扰母亲。” 曹正允挨了一个爆枣,捂着额头哭喊道:“爹,哥哥他还总是偷偷看母亲呢,你怎么不打他!” 曹正麾忙道:“爹,爱美之人人皆有之,儿子也爱看您啊!” 曹宗渭看着油嘴滑舌的俩儿子扬唇笑了笑,道:“算了,躲进来些,省得斜风细雨吹到身上来了。” 等了片刻,在雨下大之前,栖凤堂的丫鬟果然来了,夏秋夏玲和文兰文莲拿了四把伞,打着两把伞过来。 文兰欲替贺云昭撑伞,曹宗渭拿过她手里的油纸伞道:“我来,你们把两个少爷送回前院去就是。” 丫鬟们领了命,夏秋和夏玲两个提着灯笼在前边引路,曹宗渭搂着贺云昭,举着一把伞,文兰文莲替俩崽子打伞,春芽一个人跟在后面,一起出了院子。 回院途中雨势一点点地变大,贺云昭不自觉地往曹宗渭怀里靠。曹宗渭淋雨淋雪得多了,不在乎这点小雨,油纸伞大半都打在贺云昭的头顶。 贺云昭一手抱着曹宗渭的腰,一手提着裙子,仰头望着他道:“侯爷,你也顾下自己呀,摸把头发打湿了,仔细夜里头疼。”曹宗渭垂眸看着从他肩膀出探起来的脑袋,贺云昭正仰着桃花面瞧着他,一双内勾外翘的丹凤润眸子正凝视着他,似蹙非蹙的眉毛,看的他内心一动,心甘情愿道:“一点小雨,不碍事,你月事要来了,才 不能着凉了。” 贺云昭微皱眉头,“你怎么知道?” 曹宗渭勾唇道:“偶然找丫鬟问的。”有时候贺云昭去沐浴了,他一个人闲坐在屋里的时候就会喊丫鬟来问问关于她的事,她的月事和口味喜好,他都清楚一二。 贺云昭面颊浮红,贴着他的肩膀不再说话。 回到栖凤堂的时候,才眨眼功夫雨就下大了,在廊下灯笼的照耀下,噼里啪啦落在石砖上像砸下一颗银白珠子,登时绽开一朵水花,晕在地面上。 夫妻二人的衣摆和鞋子都湿了,丫鬟自不必说,贺云昭怕她们都淋病了,便让她们先回倒座房去换衣服,春意正在净房里准备热水,房里便没了伺候的人。 贺云昭正要除去褙子,才脱到一半,曹宗渭推着她坐下,道:“衣裳不打紧,先把鞋脱了。”说罢,两手就已经放在了她当脚腕上。 贺云昭看着半跪在自己脚边的曹宗渭,推拒道:“我自己来。” 曹宗渭握着她的手,低头道:“你我夫妻二人之间的恩爱韵事,这般抗拒做什么?” 贺云昭任由他脱下鞋袜,带笑道:“不怕丫鬟看到了?” 曹宗渭满不在乎道:“看到又如何?” 正说着,春意就抬了水进来,忽一看见曹宗渭这般体贴贺云昭,差点没把手里的水盆吓掉,到底是训练有素的丫鬟,低着头一路走来,把铜盆放在了贺主子脚下。 曹宗渭把盆子挪到贺云昭两只光光的脚丫旁,他扭头问春意:“净房的水烧好了?” 春意低头答道:“有两个丫鬟在烧,还要一会儿。” “好了进来通报一声,先给夫人准备着。” 春意答了话便退下了。 曹宗渭扭回头,贺云昭正拿裙子把脚盖住,做遮掩状。他握住她细滑的一双玉足,玩笑着挠了挠她的脚掌心,惊得她赶忙收回脚,嗔道:“痒……” 曹宗渭试了试水温,将将好,便把她的脚按进了水里,拨弄她的脚趾头,笑着道:“藏个什么,我这般蹲在你跟前,丫鬟还能看不出来我在替你脱鞋除袜,要给你洗脚?” 贺云昭伸出一根指头戳他脑门,道:“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你。” 曹宗渭按了按贺云昭脚底的几个穴位,闷闷的声音从她足下传来:“谁敢传?再说传也不怕,我爱妻护子,不逛青楼不纳妾,当是男人中的典范。” 除开贺镇东,贺云昭很少见到有男人有这等自觉,她任由他捏着脚,胳膊撑在膝盖上,两手托着下巴问他:“侯爷何以有这等想法?” 曹宗渭脱口而出:“娶妻不易,娶夫人更不易,夫人以前过的也不容易,我自该倍加珍惜。”女子向来不易。男子再不济,尚能出力拼命建功立业,女子只能却全凭父母兄弟疼爱才有好出路。何云昭出嫁前在娘家过的并不好,曹宗渭自参与过何伟业夫妇闹伯府的事情之后,自然更加怜爱贺云昭了 。 直到水温了,文兰文莲从前院回来了,夏秋夏玲也换好了衣裳赶了过来,进屋给贺云昭找好了干净的鞋袜,伺候着她穿上。 绿意进来说水烧好了,贺云昭便先一步去沐浴,待她沐浴过后,着中衣躺在床上的时候,忽觉肚子一阵微痛,便猜着是月事来了,往下身一看,却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便没让丫鬟去拿月事带。 曹宗渭沐浴完了进来的时候穿着一件窄袖中衣,敞着胸口,露出结实的麦色胸膛,他踏着靴子往床边走,看贺云昭眉间似皱,问道:“怎么了?” 贺云昭一手支颐一手捂腹,道:“被你说准了,许是月事要来了。” 曹宗渭上床钻进被子里,替她轻柔小腹,小心翼翼道:“这样舒服一点没有?力道重不重?” 贺云昭和他裹在一床被子里,躺在床上点了点头,道:“好一点了,不过这回痛的奇怪,往日都是来之后才痛的。” “许是淋雨着凉了,方才我见你鞋边都湿透了,还好泡了脚,不然更加不舒服。” 贺云昭有些乏累了,任曹宗渭替她揉着读肚子,烛火渐灭,她也就睡着了。 次日早上,贺云昭悠悠转醒的时候,乍见枕边有个曹宗渭,顿时吓醒,睁着眼撑起身子问道:“你今儿不上朝?” 曹宗渭支着脑袋,笑吟吟地望着受惊的贺云昭,刮了刮她的鼻子道:“瞧你吓的,像只扑棱棱要飞起来的喜鹊。” 贺云昭:“……为什么是喜鹊?” 曹宗渭又刮了下她的鼻子,道:“因为好看,喜庆,它翘着尾巴的样子,尤其像你训斥别人的时候。” 贺云昭在脑子里回忆了下喜鹊翘尾巴的样子,像她么? 这一闹腾,彻底清醒了,贺云昭复又躺下,侧着脑袋问他:“为何不上朝?”还是初春时节,晨起日落的时候都很凉,曹宗渭给她拉了拉被子,答道:“皇上又病了,已经连着几天没上早朝,不过因衙门有事,我前两日才起的早,今儿得闲,就在家陪陪你,过会子吃过饭了再去都督 府衙门。” 皇帝又病了,朝中怕是人心惶惶的,贺云昭犹豫片刻,还是对曹宗渭道:“皇帝今年就会驾崩。” 饶是料到此事,曹宗渭还是皱起了眉头,给贺云昭掖被子的手明显一僵,半晌才开口问道:“几月?” “七月中旬,但是现在已经有许多事和我梦中不一样了,不知道这事会不会改变。” 贺云昭自己是死而复生的,又有龙道婆那样的人在,她不敢确信皇帝会如期死去。 夫妻俩都沉默着,贺云昭伸出手摸着曹宗渭的手掌心,与他十指相扣,道:“龙道婆现在可有踪迹?” 曹宗渭回握着她莹白如玉的手,道:“在川蜀一带有些踪迹,但是没抓到她,我便暂时没对你说。” “姜维的事进展如何?” 曹宗渭眉头没有松开,贺云昭便知不太妙。他怕她过分担忧,便展眉规劝道:“天道有常,奸人不容易掌权,便是你已经梦不到后事了,也别着急。虽然还未有好消息,至少没有坏消息。” “没有好消息是什么意思?”贺云昭还是心系朝堂,无论如何她不希望太子成功登基,从而使得程怀仁得道升天。 曹宗渭无奈,只得告诉她道:“苏州府那边的证据在进京途中被劫了,好在逃了过去,正在走水路和山路赶来,是否能顺利入京,还难说,若是明日还没有消息,我就要动用我的人去接他们。” “这事你想让谁去?” 要办这事的人必须是对曹宗渭忠心耿耿的,而且有能力去办这件事。 曹宗渭的心腹贺云昭认识的不多,但有些她也听说过或者有一面之缘,她一时间倒没有想到什么合适的人。 曹宗渭对上她的视线道:“陆放。” “因公还是因私?” “都有吧,让他离京几天清醒清醒,省得为男女之情烦心,也乱了婉儿的心。” “浙江那边的事如何了?” 曹宗渭摇摇头道:“也还没有消息,汪御史不仅没找到人,也未查到柳御史带走的证据。不过苏氏的死因倒是查到了。” 贺云昭心口一揪,道:“如何死的?” “她是罪官家属,也下了狱,在狱中来月事的时候吃了磨成粉的百合糊,还有海藻。牢狱里湿冷阴暗,她身子经受不住,还被人灌了半桶凉水。” 贺云昭畏寒,饮食上很注意不吃不利于宫寒的食物,像百合与海藻(海带),都是禁食,她几乎不吃这些。让一个宫寒的女人在那样的环境下吃这些东西,还强灌冷水……不如一刀结果了她更爽快! 惋惜地拧着眉,贺云昭道:“然后呢?” “涉事狱卒说是苏氏口渴要喝水,他们便给了凉水,才导致她死亡,不该算故意杀人罪。但仵作查验的时候她腹鼓如球,明显不是自己喝下去那么多水,所以两个狱卒被问罪了。”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至于是谁指使的狱卒,狱卒不说,汪御史没法查证。 曹宗渭见贺云昭愁眉不展,故作轻松道:“叫你别问,听了又不能宽心,仔细脑子疼。” 贺云昭摸了摸肚子,道:“脑子不疼,就是肚子还有点儿不舒服。” 曹宗渭担忧道:“月事已经来了?” 贺云昭摇首道:“没来。” 曹宗渭起身趿拉着鞋子去门外,吩咐丫鬟到前院去让管事拿他名帖请大夫来,给贺云昭把个平安脉。 贺云昭在屋里听见了,见曹宗渭挑帘进来的时候,道:“你穿的单薄,快进来。” 曹宗渭重新钻进被子,抱着贺云昭道:“不冷。” 二人腻歪了一会儿,曹宗渭顾忌贺云昭身子不舒服,便没强要。待下边软下去了,夫妻二人才一道起床梳洗。 两人整好衣衫出内室房门的时候,早膳已经端上来了,吃过饭没一会儿,丫鬟就禀说大夫来了。 因曹宗渭在场,便没什么避讳的,丫鬟直接把大夫请到了次间里边。 年近花甲的大夫冲曹宗渭行了礼,曹宗渭忙亲自扶起他道:“闫太医客气了,快请坐下。” 侯府里一般来诊平安脉的都是三四十岁的大夫,曹宗渭尤其重视贺云昭的身子,这回请的是致仕的闫太医。夏秋搬了把椅子在闫太医的身边,他坐下后略问了问贺云昭饮食和近况,听说她昨儿淋了雨,便猜测可能是着凉的缘故,又问及月事,得知昨儿该来没来,捋了捋胡子便道:“侯夫人嫁来不足一月,也不排 除有孕的可能性,近日还请侯爷注意着些,万不可劳累着夫人,过几日我再来给夫人把脉,一月后才能确定是否有孕。” 曹宗渭按下惊喜,故作淡定道:“可需用药?” 闫太医道:“暂且不用,只是饮食上注意着些,我把有益的食物写在纸上,让厨房千万精细些就是了。”曹宗渭应下后,亲自送了闫太医出二门。折回来后,他便吩咐院子里的婆子把小厨房开了,以后栖凤堂的膳食都在小厨房里做。自然而然也要从各处调派人手过来,他暂时没定下哪些人,先回了屋子,看 贺云昭好不好。 贺云昭瞧他兴师动众的模样,忧心忡忡道:“大夫不是说要一月之后才能确定,你现在就开始琢磨着怎么照顾我肚里的孩子,若是没有怀孕,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曹宗渭怕她不开心,挥退了丫鬟道:“便是没怀孕,你是当家主母,把小厨房开起来也没什么,更遑论若真有了,也该以防万一。厨房的婆子你看哪个做菜和你胃口,就把人调过来,以后只伺候你一人。”贺云昭还欲再劝,又想到自己刚来不久,各处人手不大熟悉,若真有了孩子,把这身家性命都托付到鱼龙混杂的厨房里,还真有些不放心,便不再多说,只道:“对外只说我挑剔骄纵,偏要在小厨房吃,可 别传我有孕了。” 曹宗渭搂着她道:“知道知道,待消息准了,我再告诉父母。” 吩咐完院里丫鬟好生伺候,曹宗渭才恋恋不舍地骑马去了衙门,一路马蹄往北,他都没察觉到面上带着的难得的轻快。 曹宗渭想起以前魏宝沅告诉他有孕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好似并未明白做父亲的含义,知道以后只是吩咐了他的奶娘好生伺候,还嘱咐魏宝沅有求便同他说,他自会满足。 甚至于为了魏宝沅腹中胎儿着想,他自甘睡了一年的前院。但今日知道贺云昭有孕,他的心情难以描述,是惊喜又期待,他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样做孩子的父亲,不像魏宝妍怀曹正麾的时候,他是在儿子出生后真真切切地被他抱在了怀里,才意识到自己做爹了,曹 家有了嫡孙。 逝者已矣,曹宗渭能做的就是好生补偿两个孩子,从今往后,他会做好三个孩子的父亲。这日过后,闫太医隔一天便来诊脉,直到第七天为止,贺云昭的月事还没有来,身体也并无异状,基本可以断定是有孕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闫太医来诊脉的七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曹宗渭因怕贺云昭过度忧心伤及母亲胎儿,便未告诉她。 直到曹宗渭派去金陵的人回来了,贺云昭才听到风声。 三月上旬,春暖花开,芳草萋萋,杏花飞舞,连续晴朗了好几天。贺云昭月事推迟了七八天后,曹宗渭都不让她多操心后宅的事。 贺云昭自知有孕,也不敢多操心,但也担心府里乱了套,便在初三的时候把身边的六个丫鬟都召来了屋子里训话。 上个月贺云昭便打算把春意和绿芽提做一等丫鬟,她俩从文兰和文莲口中大致猜到这消息以后,也并未表现出过分的兴奋和张扬。贺云昭观察了她们一段时间,愈发觉得这两丫鬟当得起她的左膀右臂。 遂初三这日,贺云昭便把这件事传了下去,提两人为一等丫鬟,月例银子涨到二两,依旧在栖凤堂伺候。 其余一同当值的丫鬟皆为两人欢喜,还闹着要她们请酒吃。 绿意春芽倒是有这个想头,只是贺云昭怀了孕,她俩怕耽误了事。 贺云昭不忍坏了两个丫鬟的兴致,便道:“你们俩下值以后再同姐妹们悄悄的吃就是,夜里房里留两个丫鬟伺候就行了。” 这样一来,她们轮着伺候着,便能好一道吃酒了。说完这两个大丫鬟的事,贺云昭便把其余丫鬟暂时打发了出去,对两个“文”道:“我这里已经有六个一等丫鬟了,属你们两个年纪最大,在我身边的资历最老,而且你们俩是经万嬷嬷调教过的,比别个不同 。” 文兰和文莲明白,贺云昭这是要给她们调职了,皆低头攥着手,听主子说话。 贺云昭道:“以后内宅的起居开销、主仆月银、四时添置,账房发下来之后就交给你们俩手上,你们和付妈妈一起替我办这事,若没出意外状况,只一月向我汇报一次就是。” 这样一来,贺云昭的工作量就大大减少了。 因贺云昭有意提拔培养,文兰和文莲以前不仅在伯府亲力亲为过这些事,上个月在侯爷也跟着贺云昭一起办过这事,所以有足够多的经验应付管理内宅庶务。 文兰文莲谢过主子提拔之后,贺云昭还嘱咐道:“栖凤堂开了小厨房,外边的大厨房你们俩也不可掉以轻心,文兰心细,文莲胆大,我建议文莲以后多出面办事,文兰多替我盯着些各处。” 姐妹俩本来就是有长有短,在一处正好互补,也都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倒也不觉着不甘,自然轻松应下。贺云昭斜坐在罗汉床上,顿了一会儿才对两个丫鬟道:“你们俩是从伯府跟着我过来的,我自然信得过你们。侯府情况复杂,不光有我跟你说过的瑞妈妈和喜妈妈,还有一些咱们不清楚背后有什么牵扯的人 ,以后办事须得更加小心,省得着了人的道,我便是想袒护你们,都没有由头。” 两个丫鬟低着头,静静地听贺云昭说话。抿了口淡茶,贺云昭继续道:“以后府里好多事都由你们拿主意,就记着一条,你若能自圆其说不叫人捏着把柄,不伤天害理,尽可自己拿捏尺度,底下若是有要孝敬你们的人,好处该拿就拿,否则也不好 办事,不好为人。”文莲鼓鼓嘴,贺云昭倒是对她们下人们的做派清楚的很,这些日子在主子身边伺候,除开有来打探消息的人,也确实有讨巧的人。她们一心向着自家主子,自然不敢有失公允,可以后出了栖凤堂,就不是 那么好办事了。底下的人真要为难起这些主子跟前的得力助手,总能在你眼睛看不见,手伸不够的地方为难你,或者面上谄媚,保不齐哪日就算计了你。只有日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贺云昭这样宽容,可谓是很替 两个丫鬟着想了。 两个丫鬟福一福身子,表达了谢意。 贺云昭继续道:“这些事便是我背地里许你们做了,你们以后也未必真敢拿到我面前来说。你们放心,我也不要每件事都知道,但是要紧的事必须得告诉我,或是拿不定主意的也要来同我说。” 文莲点头道:“奴婢省得,奴婢们做事不过图个上下方便,必自会允了一些不影响大体的事儿,要紧的事奴婢们也不敢胡乱应了。”她们的秉性贺云昭当然清楚,但人都会变的,她还是提前敲打二人道:“原先在伯府的时候,我还听说有个妈妈跟姨娘勾结在一起,拿府里的例银出去放印子钱。以后钱要过你们的手,我若听见什么迟发少 发的信儿,便是跟我再久的人,也别怪我心狠!” 文兰文莲慌忙跪下道:“夫人放心,奴婢们不会辜负夫人信任!” 贺云昭拧眉道:“漫说这种事会引得底下人不满,若是闹大了还会惹上官司,其后果你们自行现象。” 两丫鬟到底还是本分的,低低头道:“夫人安心,奴婢们发誓,绝不做此事!” 舒了舒眉头,贺云昭轻声道:“起来吧。”待两人起身后,贺云昭提起以前说过的一桩旧事,道:“你们俩的婚事我之前说过,还是那句话,若有主意,自来寻我。你俩以后要在内宅四处行走,难免会遇到各种烦心事,要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也会 松快不少。” 文兰和文莲在贺云昭夫妻俩身边伺候这么久了,夫妻之间的柔情蜜意她们也体会到了,文莲倒是有些松动了,她笑着咬唇,主动道:“夫人,奴婢年纪也不小了,倒也甘愿嫁人,只求夫人恩典!” “你自己可有主意?”贺云昭问道。 文莲摇摇头,道:“奴婢就想嫁个好人,能提奴婢排忧解闷的。” 贺云昭点了点头,问文兰道:“你呢?” 文兰亦摇首,目光平静道:“奴婢暂且不急,若文莲真嫁出去了,她有了身孕,夫人身边岂不是更缺人手?” 文莲一听忙道:“夫人,奴婢迟一年嫁人也行!” 贺云昭应下之后,便让另外四个丫鬟也进来了。奖励了这四个丫鬟,还有忠心的夏秋和夏玲也不能冷落,这两丫鬟位置没法再动,她便赏赐了各二十两银子。 处理好这六个丫鬟,贺云昭又唤了付妈妈来,同她商议了一番,又拨了两个二等丫鬟进栖凤堂,暂且跟在春芽绿意身边学习着。 料理完这些事,贺云昭才宽了心,怀孕的这一年有她们打理着内宅,侯府里应当不会出差错。 才歇了没一会儿,就有丫鬟来传话,说黄然从金陵回来了。贺云昭赶紧让人去把人叫了过来。 黄然歇了一口气就往内院来了。 贺云昭见黄然风尘仆仆一脸劳累状,让人把他带到隔壁次间里,沏了热茶,奉上热粥。 黄然今儿上午刚从码头赶回来,一口热饭菜都没来得及吃,囫囵吃了粥和几块糕点,喝了热茶,擦了擦嘴才往东次间过来回话。 贺云昭知道黄然连着近十天赶路又累又乏,便道:“我只问你几个要紧的事,答完了黄管事就回去休息,侯爷下午才下衙门,等你歇过后再来回侯爷的话。表小姐那边你不用管,我自会去说。” 黄然大喜,道:“夫人请问。” 挥退丫鬟,贺云昭担忧道:“二舅母可病了?病的厉害否?” 黄然面露愁态,道:“确实病了,病的不算厉害,至少不危及性命。但是二夫人让小的带了一封信回来交给侯爷和表小姐。” 从怀里摸出信和一块对雉的玉佩,黄然交给了贺云昭。 接了信物,贺云昭快速浏览一遍后,再问道:“二老爷有没有问你什么?” “二老爷问小的小姐是不是跟着孟家的人回来了,小的答说我从京城出发的时候孟家的人还没到侯府,小的不知道。” 孟家的人来过了,但是被曹宗渭打发走了,他们甚至孟婉的面都没见上。 曹宗渭不让他们见孟婉,因为孟家来的人都是二老爷身边的人,并非孟家能管事的人。 孟家来的人也太能装了,一个个痛哭流涕好似家里已经开始办丧事了似的,曹宗渭怕孟婉见了便心软,遂没把人放进内院,待他们熬不下去了自己便走了。 曹宗渭还派人跟了他们一段路,出了侯府,果然不见这些人有面有悲戚状,他的猜测便印证了——孟婉父亲不过是想先把女儿骗回去而已。 这件事贺云昭也是知道的,所以她看了手里的这封信很是奇怪,既然二舅确实是拿二舅母的病做托词,想把孟婉骗回去,那为什么她还写信让孟婉回去呢?言语之间还十分焦急。 贺云昭狐疑道:“这信是二舅母亲手交给你的?” 黄然答说:“是二夫人亲自交给小的手上,并且没让旁人知晓。” 这就怪了。 按下此事,贺云昭还问:“孟家人可知道你是为着什么去的?二老爷大老爷是待你态度如何?” 黄然道:“两位老爷也知道小的是为着探二夫人的病去的。二老爷待小的较热情,多问的都是表小姐的事,大老爷倒没说什么。” 贺云昭心里有了计较,便道:“你回去休息吧,待侯爷回了再来回话。” 黄然行了礼,便回去倒头大睡了。 贺云昭先把信收了起来,欲等曹宗渭回来再告诉孟婉这件事。 还不等曹宗渭回来,用午膳的时候孟婉就来了,身后还跟着被曹宗渭拦在栖凤堂外好几天的俩崽子。 哥俩见着贺云昭再不敢放肆,都小心翼翼地站在她身边,眼睛时不时地往她肚子上看。 传饭的空档,贺云昭让他们三个都到屋里去坐着说话。 贺云昭看着一脸严肃正襟危坐的俩儿子,失笑道:“怎么都不说话了?” 曹正允挺直了背脊坐在贺云昭身边,伸出一只小爪子,放在贺云昭肚子上摸了摸,压低声音道:“娘,我怕吵着妹妹。” 贺云昭抿唇一笑,道:“大夫说还要等到下旬才能确定是不是有妹妹了,再说了,妹妹要睡也是晚上睡,吵不到她。” 曹正允松了口气,抚着胸脯,用正常的声音道:“那就好,爹说不叫我们来吃饭,怕吵到妹妹了。” 曹正麾也保证道:“娘,妹妹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的!您别顾忌我们,先迁就妹妹。” 等等……怎么都说是妹妹,万一是弟弟怎么办?贺云昭暗想,应该会是个女儿吧……她都俩儿子了,再生个女儿比较好。 孟婉心事重重,却也强颜欢笑,道:“听说有孕的人嗜睡,我们这般会不会吵到嫂嫂?” 贺云昭柔声道:“岂会?侯爷天不亮就走,太阳落山才回来,有你们在,我才不会闷。” 春芽进来禀道:“夫人,小厨房的饭上来了。” 贺云昭一边搂着一个孩子,道:“你俩先去,我跟你们姑姑还有话说。” 曹正允临走前在贺云昭肚子上又摸了摸才去,他默默道:妹妹你快出来呀,我都给你准备好银手镯了呢! 哥俩走后,贺云昭先是安抚孟婉道:“你母亲病情尚且稳定,你别忧心了。” 孟婉明显地松了一大口气,抱着贺云昭的手臂道:“真是菩萨保佑!”说着说着便落泪起来,贺云昭替她擦了擦眼泪,安慰道:“先吃饭。” 孟婉急忙擦掉眼泪,瞧着看不出异状了,才同贺云昭一起挑帘出去,入席用饭。 小厨房的厨娘做饭精细,用料少,口味也淡,但对身体好,贺云昭吃着吃着就习惯了。孟婉因母亲病情的事很高兴,所以吃什么都不觉得难吃了。那哥俩倒不太挑食,说能迁就妹妹,还真就能迁就妹妹。 四人一起用过饭,贺云昭和哥俩一起去了前院。自曹正允生辰过后,又因她怀孕而耽搁了,一直未曾给两位先生道谢,这会子身子大好了,自该去亲自谢过才是。 李蒙和胡先生现在都在盛柏院教习,二人也正好用过饭在屋子里休息,见贺云昭进来了,都起身迎她,问了好。 贺云昭请两位坐下,诚挚地道了谢,尤其谢了李蒙。 两位先生都已经从哥俩的嘴里知道了大房俩孩子的惩罚结果,应了贺云昭的谢意,李蒙道:“还是两位公子乖巧,若他们不占理,我等自不敢有所偏袒。” 胡先生也道:“侯爷已经来过一次了,倒是劳烦夫人又跑一次。” 贺云昭笑了笑,她倒没听曹宗渭说过,没想到这样粗心的汉子,也会替两个儿子的事上心了。 谢过两人,贺云昭便回了内院休息,等曹宗渭下衙门。 这是贺云昭第二次怀孕了,前一世的事过去快一年了,她都有些恍惚,仿佛那都是噩梦,现在的日子才是真的,现在的她才是有血有肉的。 犹记得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已经跟程怀仁夫妻感情破裂了,怀孕的日子孕吐严重,丈夫不贴心,小妾虎视眈眈,娘家自顾不暇,过的可谓苦不堪言。 现在的日子就像掉进了蜜罐,两厢对比之下贺云昭才更觉出曹宗渭的好处来,她喜欢他,也喜欢这样的日子。 贺云昭扶着平坦的小腹,摸着还未在她肚子里长大的孩子,不自觉地傻笑起来,这个孩子啊,她一定会给她最多的爱,让她开心长大,嫁想嫁的人,过最幸福的日子。曹宗渭回了栖凤堂,一进屋就看着妻子捧着肚子傻笑,抬手打断正欲说话的丫鬟,轻手轻脚地站在门槛外,笑吟吟地往屋里看着。贺云昭发髻松松挽就,额间一缕碎发落下,细碎的橘色阳光透过隔扇投进 屋里,衬得轮廓厚重的黑漆家具像一副画,画中还有一个华裳罩着的体态轻盈的女子——这是他的爱妻。 曹宗渭弯唇一笑,心里有种归家的温馨和喜悦,他总算明白为什么每日都这般盼着回家了,因为他知道家里有这么个人一直在等他。 细细春风拂在曹宗渭的后颈上,他一脚踏进屋,贺云昭仰起一张明艳笑颜,目露喜悦道:“你回来了?” 她声不似黄鹂,但别有滋味,豆沙色的唇像悬空的弯钩,曹宗渭看得心口发热,他抱着前来迎他的贺云昭,道:“夫人,你还是太瘦了点。” 丫鬟还在门外,贺云昭害羞推拒着,曹宗渭却在背着丫鬟的地方,瞧瞧掐了一把她的软臀,低声道:“我就是看看你重了没有。” 臀上一疼,贺云昭愈发挣扎了,垂首道:“这才几日,哪里就会重了。”她肚子还是平的呢! 曹宗渭担心伤着她,便放下了她,扶着她坐下道:“饿了没有?” 贺云昭摇首,随即命人关了门,同曹宗渭把黄然告诉她的消息转述了一遍。 曹宗渭看过信,捏着玉佩道:“这玉佩婉儿身上也有一块,想必是母女两个贴身的物件,看来二舅母是真有急事要催着婉儿回去了。” “你觉着会是什么事?” 曹宗渭皱眉道:“可怜天下慈母心……二舅母许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否则不会在这个当口让婉儿回去。” 贺云昭赞同道:“我猜着也是有要紧事要交代,但是我不知道二舅母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确定婉姐儿这时候回去会不会不好,便暂时没告诉她这封信的事。”曹宗渭解释道:“二舅母是个很要强的人,她这头晕之症就是心病引起的。婉儿来京都投奔我,肯定有舅母的主意,否则表妹一个人也来不了,这说明舅母自有计较,既然她让孟婉回去,指不定是有了解决 事情的主意。” 贺云昭隐约觉着有什么内情,揉捏了眉心道:“二舅母肯定是不会妥协的是吧?” 曹宗渭肯定道:“不会。这事今夜就告诉婉儿,让她明儿准备出发吧。” 贺云昭顾虑道:“会不会太着急了?” “陆放回来了,让婉儿尽早走得好,省得她骑虎难下。” “也好,等会儿我亲自去同婉姐儿说。对了,陆放从苏州回来,把证据都带回来了么?” 曹宗渭只简短道:“带回来了,咱们先吃饭再说。” 夫妻二人用过饭,一道走去了青竹院,正好也消了食。 孟婉得知有这么一封信的时候,也很诧异,不过有她母亲的信物,便不疑有他,准备明日整好行装就出发。 贺云昭带着歉意道:“我怕你知道了心急失了分寸,上午便没同你说。” 孟婉感激道:“我明白嫂嫂的好意,夜里凉,表哥嫂子快回去吧,省得着凉了,我送送你们。” 孟婉送走了两人,便回去吩咐了丫鬟们准备回金陵了。 栖凤堂这边,贺云昭一书房就着急问了:“姜维的案子能了结了么?” 曹宗渭便把大致情况同贺云昭说了一遍。 苏州的证据虽然带回来了,但督察院的人又去刑部抢案子,刑部衙门都被盯得死死的,所以袁阁老把事情直接奏闻天听,现在已经决定三司会审了。 明日便是三司会审的日子。 贺云昭不禁担心道:“证据确凿,这事难道不是无力回天了么?” 曹宗渭缓缓摇首道:“没那么容易。” “怎么说?” “要看这件事是‘夺人功名’还是‘考官渎职弄错考卷’。” “姜维当年莫名其妙跑到苏州府考试,其心昭然若揭,不是明摆着做好了夺人功名的打算么?”曹宗渭把姜维脱身很关键的一点告诉了贺云昭。 第一百一十二章 姜维当年虽然住在京都,却是苏州的户籍,他回苏州府考试,也是理所应当。所以他自辩并没有夺人功名的心思,至于他为何会误领了另一个“姜维”的功名,完全都是考官的失误。 涉事考官已经被捉拿归案,他的口供据说是并未接受姜维的贿赂,当年的事他已经记不清楚了,至于三司会审的时候会不会翻供,还难说。 贺云昭问曹宗渭:“马阁老难道不是京都人么?他的的妻子应当也是京城人士吧?姜维是马夫人的娘家人,他以前就是苏州籍么?还是说早就做好了夺人功名的打算,顺带连户籍都一并转到了苏州?”现如今婚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想要在京城嫁娶个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人更加不易,一般来说,以免遇人不淑,京都人嫁娶的都是能打听到家底的本地人,更遑论马阁老这般要靠婚姻为入仕资本的官员, 娶的肯定也都是京都世家大族的嫡女。 所以马夫人肯定是京都人,她娘家应该也都是京城人士。 户部尚书廖先恒是马元滨的人,马元滨妻子的亲戚想转户籍,应当不是难事,所以也不排除姜维处心积虑,早替户籍一事作打算的可能性。 曹宗渭搂着贺云昭露出一抹笑容,微摇首道:“夫人真聪明,他原先确实是京都人,但是去苏州考试的两年之前,在苏州读过书,拜过名师,便把户籍也转过去了。这样也就名正言顺了。” 贺云昭不禁又猜测道:“难道说两年前他就做了这等打算?他是如何知道会有与他同名同姓的人去苏州府考试?” 曹宗渭替她解惑道:“死去的姜维早有秀才功名,当地考官是知道的,我想应当是有心之人知道姜维与马家的这层关系,故意透露了口风,以谋升迁。” 贺云昭冷笑道:“这些贪官污吏,倒是个顶个的精明。” 曹宗渭道:“所以当年经启蒙老师点拨之后,我宁肯我上阵杀敌,也不想天天和这些人打交道。说起贪官,他们想钱的法子,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的。” 贺云昭皱眉道:“我还是略知道一些的,以前在忠信伯府,就有上门打秋风,不过我都拒见了,也就没有白便宜了他们。”有的官员空有品级头衔没有实权,还有受封的皇亲国戚只领俸禄没有官衔,便会去有些家底的伯爵之家或是下官家中“作客”,顺道再同主人家告恼。这些来打秋风的人都是有些来头的人,虽不能深交,却 也不好得罪,一般人家也就找个借口拒见,真撞上了,免不了要折财。 曹宗渭笑道:“这充其量算‘抢劫’,算不上‘贪’,咱们府上也有这样的事,这都常见。记得我听一个同僚说过,原先工部一个官员被查贪污的时候,外边的人都是通过书斋买他的天价字画来贿赂他。” 这种法子贺云昭倒是头一次听闻。 两人聊兴正浓,丫鬟禀说陆放来了,曹宗渭便立刻让丫鬟把人带到书房来。 曹宗渭对贺云昭道:“这么晚了还来找我,许是为着姜维的事。” 贺云昭起身道:“你们聊,我去避一避。” 曹宗渭拉着贺云昭道:“不必,你也听着,省得我再转述给你。” 没一会儿,陆放就跟着丫鬟急匆匆地进来了,他一见书房里还有贺云昭,愣了愣,便冲曹宗渭行了礼,又跟贺云昭问了好,才道:“侯爷可知道那事了?” 曹宗渭点头道:“知道了,才将跟夫人说了一遍。” 看这样子是丝毫没有让贺云昭出去的意思,陆放也不故意说的隐晦了,他道:“我把证据交到刑部之后,看了下考官的口供才出来的。这里是我默下的一份口供,你瞧瞧。” 曹宗渭大致扫了一眼,和他将才同贺云昭一起猜测的差不离,他看了贺云昭一眼,对方心领神会。 曹宗渭问陆放:“三司会审应当在刑部吧?”一般三司会审都设在刑部,马元滨想把地方争取到督察院的可能性很小。 “严大人说了,在刑部。恐怕马阁老去宫中争取的时候,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 曹宗渭轻笑道:“眼下只有皇后在皇上跟前侍疾,朝臣非召不得见,哪里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端看明日如何审了,明儿你去不去?” 曹宗渭摇摇头,道:“刑部的地方,我去干什么?我自有我的事,怎么,你很闲?” 陆放撇撇嘴,道:“闲什么闲,浙江那边来消息了。” 夫妻俩的眸子同时一亮,曹宗渭道:“我怎么没听九皇子提起?” “九皇子他们还不知道,是咱们的人发现了柳御史的踪迹,在倭寇横流的地方。我也是才知道,这便跑来告诉了你。” 苏州和浙江的事,曹宗渭一并交给了陆放,是以陆放比他先得到消息。曹宗渭不大乐观道:“上次抵倭失败,损兵折将严重,现下浙江卫所虽然派了人去暂且抵御,可我听说也只是严防死守,根本不敢主动出击,柳大人要真流落到那种地方……凶多吉少。可是他不是突然消失 的么?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陆放看了看桌上的茶杯,贺云昭见他渴了,又不好意思主动要茶,便倒了一杯递到他手上。道过谢,陆放一口饮尽,拿袖子擦了擦嘴角道:“据汪御史说,柳大人身边两个书童是会功夫的,也许在衙门里被劫走,或者说他带着书童出逃的时候拖延了一时半刻甩开了刺客,后四处流亡到了倭寇聚集 之地也未可知。” 曹宗渭感叹道:“皇上真没看错人,柳大人真是个胆大的……”曹宗渭以为,柳御史是刻意逃到倭寇之地也说不定。 贺云昭问道:“具体是在哪个地方?”浙江流寇众多,而且不同地区的倭寇武力也不相同,若是运气不好到了岑港这种地方,生机就小了。 陆放道:“在台州。” 贺云昭暗松一口气,便不再问了。而后曹宗渭接话道:“幸好在台州,你去找贺大人,他对那一带熟悉,浙江也有他的部下,你让他协助你继续搜寻,应当能有消息。” 陆放点头附议,道:“这消息我要不要告诉九皇子?” “暂且按下,待有大进展再说,生要见人……”死也要找到尸体才行。 说完正事,陆放便问了贺云昭一句:“孟婉的脚好些没有?” “好多了。” 陆放感激一笑。 曹宗渭看看着陆放,终究还是道:“幸好她脚好得快,否则耽误了明日回金陵。” 陆放心口收紧,道:“她为何要回去?”难不成是为了躲他? 曹宗渭道:“她母亲病了,她要回去侍疾,何况她本是金陵人,怎能一直待在京都。” 陆放脱口而出:“怎么不可以!”嫁到京城来不就行了么! 曹宗渭不再多说,摆摆手道:“你且去吧。” 天色已晚,陆放走到青竹院门口见院门已经关了,便不好再进去。 栖凤堂里,夫妻二人已经躺在了内室的床上。曹宗渭摸着贺云昭的肚子,道:“她今儿乖不乖?” “这才多久……什么乖不乖的。” “这是你头胎,可仔细着些,但凡有丁点不舒服,就要找大夫来看看。” “知道了。” “小厨房就拨了一个厨娘过来,若是她做的不和你胃口,再去大厨房调两个人过来,反正父母那边也不甚挑嘴,大房都分出去了,用不着那么多人。” “知道了。” “还有府里的事,能交给丫鬟的就交给丫鬟,你少操心,再不济还有我管着,你就怀十个月而已,内宅乱不了套的。” “知道了。” 曹宗渭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贺云昭粗略记下了一些,到最后只得无奈道:“我——知道了。”尾音拖得长长的。 曹宗渭有点体会过来了,抱着贺云昭道:“夫人是不是嫌我烦?” 贺云昭娇笑道:“你把我看的太娇气了。” 曹宗渭搂紧她道:“我是怕放不宽心,里里外外都要忧心,愁坏了身子。总之你记得,凡事有我。” 贺云昭声音软绵绵的:“知道啦。” 曹宗渭临睡前问道:“闫太医明天来不来?” “来。” “那我晚起一些,等他。” “怎么?” “夫人,我得问问他行房事的事儿,我最近好辛苦……” 这才几天就……想起怀孕这漫长的十月,贺云昭不禁疑问道:“还有一年呢。” 曹宗渭在她耳边道:“用不了一年……” 贺云昭问到:“怎么用不了?” “明儿你就知道到了。” 贺云昭怀着好奇睡着了。 早晨闫太医来诊脉的时候,曹宗渭也在一旁,依旧没什么大碍,但也看不出喜脉的症状。 号完脉,曹宗渭把闫太医引至隔壁,单独问道:“闫太医,我府里无妾侍,夫人怀孕可否行房事?” 贺云昭躲在帘子后边竖着耳朵听着,若是不能行,他可怎么忍得了。 闫太医脸不红心不跳道:“待三月之后方可偶尔行房,还要看尊夫人的心情,她身体适合,自身也愿意才可以。” 贺云昭偷听反而脸红了,三个月后,还得她自己说愿意才行,她该怎么跟他开口说? 曹宗渭把闫太医送走之后,便转身进屋了,他笑望着坐在床上的贺云昭道:“听见了?”他早就听见了她的脚步声。 贺云昭面带羞涩道:“听见了。” 曹宗渭过去揽着她,故意调侃道:“那以后夫人愿意了记得跟我说一声。” 贺云昭推他道:“还不去上衙门。” “我等陆放一起,去趟贺家我们再去衙门。” “陆放来了?” “昨儿我说了婉儿要回金陵,他今儿能不来?时候不早了,估计快来了。” 说起陆放,他就来了,曹宗渭夫妻俩听了丫鬟过来禀,便一起去了青竹院。 陆放正好从前院走到青竹院门口,不一会儿,曹家哥俩也来了,都是来给孟婉送行的。 一行人进了青竹院,孟婉倒是唬了一跳,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来送她。 孟婉和贺云昭一起进内室说话,其余人则都等在明堂里。 贺云昭环顾四周,除了青竹院原先就摆着的大件,一些日常用品都已经清理好了,架子床上的帐子勾挂得整齐对称,登时失了人气。她牵着孟婉不舍道:“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了。”说到再见之事,孟婉便心酸落泪,她太喜欢武定侯府了,有她善良热情的兄嫂长辈,还有俩可爱的侄子。她这一回去,若是母亲的法子管用,自可逃过一劫,若是不管用,只怕再见旧人,就是她入牢笼的 那一天了。 贺云昭不忍惹孟婉落泪,便道:“待你母亲交代好了,只你想来,使人传个信儿来,我就让侯爷派人去接你。” 孟婉没这么乐观,若她被父亲困住了,怕是连一个字都传不出去,更不谈从金陵传信到京都。不过贺云昭有孕在身,她不好引得表嫂郁郁,便抹了泪勉强一笑,应了一声好。 没多大功夫,黄管家就来禀说马车已经都备好,只等孟婉收拾好行李上车。 听到明堂的动静,孟婉不好再耽搁,便和贺云昭一起出去,同他们道别。 曹宗渭不是话多的人,只叮嘱了一两句就作罢,曹正麾亦然。 曹正允一向话多,这回也是一样,他拉着孟婉的手说了好些话,那些都是贺云昭平日里嘱咐他的话,这会子都用到了孟婉身上,像个小大人似的。 孟婉看着侄子这般可爱模样,忍俊不禁,一下子洗空了心里的悲戚。 曹正允也露了个笑,抱着孟婉道:“表姑记得想我,就算不想我,也要想我妹妹。等我妹妹出生了,你可一定要来看我妹妹,我会告诉妹妹,表姑第二好看,人也很好。” 孟婉点头道:“我一定来。” 同他们父子三人告了别,孟婉看了一眼陆放,他欲言又止,她便不再多说,多说无益。 贺云昭问道:“去荣贵堂拜别过老夫人老太爷没有?” 孟婉道:“大清早就去了。” 曹宗渭便道:“走吧,我们送你。” 贺云昭挽着孟婉的左手,曹正允牵着孟婉的右手,三人比肩而行。 孟婉感觉得到曹正允把牵的牢牢的,仿佛怕她走丢了一般,思及侯府众亲,又是一阵心酸,强咽下泪意,同他们一齐从西角门出去。 孟婉的行礼不多,三辆宽敞的马车已经足够载上主仆三人和行礼出京都去。 送到了影壁前,贺云昭和俩儿子便止步了,曹宗渭回头道:“夫人留步——你们俩送夫人回去再去前院。” 曹正允立即往前一步道:“儿子会好好照顾母亲的。” 孟婉站在门口依依不舍,转头来又抱了下贺云昭才跑了出去。 拭了拭眼角,贺云昭见不到人了,才把俩儿子带回去。 曹宗渭带着陆放送了孟婉一程,他便欲折回。 陆放却是不肯走,似下了决心一般,对曹宗渭道:“侯爷,我送她出京,贺府劳烦你跑一趟。” 曹宗渭勒着缰绳道:“你倒是有长进,已经敢命令我了。” 陆放抱拳略一低头,便追上了孟婉的马车。 孟婉听到车厢外亦步亦趋的马蹄声,怀着莫名的情绪,挑帘一看,竟然是陆放!她赶紧放下帘子,擦了擦眼睛。 马车在道上行驶的并不多快,陆放很容易就和马车并驾齐驱,他微弯下身子,在车帘旁边道:“眼睛那么红,舍不得我?” 孟婉拍了下车厢,要不是她怕丫鬟看见她哭,把人赶到后边的马车去了,这话叫人听见了可怎么好! 尔后陆放听见车厢里传来“呸”的一声,他又靠近车厢道:“我送你上船。” 孟婉婉拒道:“别送了,何苦来哉!” 陆放不理会,问道:“你这一去多久?你母亲病的要紧么?” “不大要紧……实话告诉你吧,我回去是要定亲的!你别送了,就此别过!” 喉咙发紧,陆放口中一阵干涩,都未发觉缰绳已经把掌心勒得发红了。 二人沉默着,要不是马蹄声得得,孟婉还以为他已经走了。 过了许久陆放才开口:“嫁给谁?” “你管我嫁给谁!” 陆放咬了咬牙,威胁道:“今儿你不说,就别想走了,大不了我写信去金陵派百八十个丫鬟去伺候你母亲!” 孟婉闷声道:“无赖!” “嫁给谁?”他想娶的女人,没有人可以抢走。 孟婉真怕陆放这不由人的性子发作起来,耽搁了她回家的脚程,便只得如实相告:“还未定下人家,只不过我也这个年纪了,我父亲有意替我说亲,嫁人也在所难免。” 一听到还未定下人家,陆放绷直的背脊明显软了下来,他声音缓缓道:“婉儿,不如嫁给我吧?” 孟婉一怔,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车厢里的沉默让陆放感到心慌,他慌忙保证道:“婉儿,我保证以后不纳妾,也不再寻花问柳。” 孟婉一边漱漱地落泪,一边语气平静道:“你让我相信浪子回头?我爹也曾说要回头,回了几十年……我从我见过他真正回头过。”手上的绸帕已经全部濡湿。 陆放道:“婉儿,我已经克制很久了,我能忍得住。” 咬唇忍住抽噎声,孟婉道:“……你当我不知道,是你父亲拘得紧。” “我是朝廷命官,我若真要去哪里,我父亲如何管得住我?” “那就是你怕得病!你怕死!” “我若怕死,又何苦去沙场征战?活在陆家,我想一生一世锦衣玉食还不容易么?” 孟婉无话可说,总之她不信他! 陆放也不步步紧逼,他央求道:“婉儿,你等等我,你先回金陵,过几天我料理好手上的事了,便带着人上门提亲。” “谁要嫁你了!不许你来!” “我要来。谁敢娶你,我就让他穷死。从此我陆家再不做他家的生意,便是一针一线也不卖!纵使花千金,也要挤兑死他!” “……” “婉儿,等我三五天,我顶多迟你五天去金陵。” “……” “婉儿,你别不说话。” “你这般死皮赖脸,我有何好说?” “你同不同意我去你家提亲?” “不同意。” “那我也要去。”孟婉脑仁发疼,以她爹见钱眼开的性子,指不定还真被陆家的金钱给收买了,等上了马头,还得让黄管家派个人回侯府知会一声,省得陆放真去金陵闹了起来,便暂且劝道:“你且别去,我母亲正病着,我 怎好定亲?” 陆放以为孟婉松了口,便道:“那好,我今日便传信去金陵,请最好的大夫给你母亲医治,等你母亲好了,我们再论定亲的事。” 孟婉还是头一次见识到陆放的厚脸皮,简直堪比曹正允粘着贺云昭的时候,而起还没允哥儿可爱。 转念一想,孟婉又怕她爹真的给她胡乱指亲,一时心乱如麻,话也不想说了。 陆放把人送去了渡口,折回之后还真就派人去了金陵。而孟婉也吩咐了回武定侯府回话的小厮带话给贺云昭,陆放这厮要跟去金陵了! 贺云昭听到丫鬟传这话的时候是有些惊讶的,她没想到陆放居然真打算收心娶妻了,他不是一向视娶妻为洪水猛兽的么? 不过也可能是陆放一时兴起,贺云昭可不敢拿孟婉的将来开玩笑,便打算同曹宗渭好生商议此事。 贺云昭正在屋里看闲书,二门上的人来告诉她说,魏家的人来了,而且是带着很多东西来的。几天前魏宝妍伤了孟婉,曹宗渭已经派人去魏家问罪了,难道魏家这是来道歉来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贺云昭放下手里的书,细问丫鬟魏家来了哪几个人,丫鬟回话说就只是魏夫人带着她的大儿媳孙氏和一些仆人们来了。 让丫鬟把人请了来,贺云昭便整了整衣衫,素颜去明间里边见客。她站在次间的门口,便看见孙氏往小厨房里看了一眼。 魏夫人进来的时候,贺云昭尊着对方长辈的身份,还是起身迎接了,并且问了好。 魏夫人今儿穿的精神抖擞,福青色的综裙,一根翡翠玉簪插在圆髻上,耳垂上带着一对鱼眼大的翠绿耳钉,手腕上也是一对翡翠镯子。 魏夫人斜后方跟着的儿媳孙氏三十左右的年纪,穿着蜜合色的长裙,脸上带着大方得体的笑容,只是眼底藏着一抹精明市侩,倒和她白净面皮,容长脸的长相不大相符。魏夫人儿子里头没一个出挑的,嫁的最好的女儿魏宝沅已经过世了,魏宝妍又是个没出阁没依仗的,整个家里也只有孙氏这个儿媳当用。孙氏自嫁进魏家,就一直是魏夫人的左膀右臂,想来浸淫后宅多年 的功夫也不是白练的。 今儿魏夫人把孙氏带来,而非单枪匹马,贺云昭心知来着不善,她瞧了瞧门口跟进来的婆子和丫鬟,手里都抱着好些东西,似乎也不是善茬,微微一笑,便请两人坐下。贺云昭坐在罗汉床上,魏夫人坐在另一边,孙氏坐在下首的圈椅上,待魏家的两个坐定后,绿意春芽便把茶水端了上来,轻拿轻放,茶杯碰到桌面,丁点响声都没有,收了茶盘低头出去,目不斜视,极为 妥帖。 魏夫人盯着茶杯的时候倪了两人一眼,一下子就认出来这是曹宗渭身边的老人,她抿了抿唇角,端起茶杯的时候,对贺云昭笑道:“云昭近来可好?” 孙氏面上挂着笑,看着贺云昭不施粉黛的佳容道:“我瞧夫人面色红润,肯定是过的好的。” 婆媳两人你来我往又是一出戏,贺云昭不耐烦应对她们,嗯了一声,道:“自然是好的——魏夫人今儿是为着宝妍的事儿来的么?咦,怎么的宝妍没亲自来?” 魏夫人面上一僵,她压根没打算提起这事。孙氏见婆婆尴尬,便打圆场道:“宝妍还在家里抄写经书呢。” 贺云昭哦了一声,低头拨着茶碗面上浮着的茶叶,淡淡道:“是该好好抄抄让菩萨渡渡她了,害人之心不可有,这要是传出去了,只怕没人敢娶了。” 咬了咬牙,随即松开,魏夫人勉强笑道:“只是小孩子家玩闹,有什么要紧的。” 孙氏应和道:“对呀,何况宝妍也受了罚。” 贺云昭面不改色道:“人说三岁看老,这都十五六岁了……” 孙氏忙道:“侯爷不是说不追究了么!” 微微抬眉,贺云昭斜了一眼孙氏,道:“婉姐儿的事,侯爷怎么能一人做主?我婆母还在,难道不把她这个长辈放在眼里了?何况侯爷原话也没说不追究。” 喉咙口一哽,孙氏登时语塞,捏着帕子不知道怎么回话。 曹宗渭的原话是说,如果孟婉无事,她不追究,侯府便不追究,若是孟婉要追究,孟氏头一个不饶过魏宝妍,更遑论他作为武定侯府的当家人,当然跟要护着自己家的人! 后来魏家见孟婉似乎无心追究,才以为武定侯府彻底忘了这事。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曹家不追究是因为孟婉怕给兄嫂添麻烦,若是贺云昭不怕麻烦,这事还有的说。 魏夫人沉了脸,低头喝着茶,她没想到贺云昭这般不买她的面子,她这还什么都没说呢! 孙氏见婆母面色不佳,便主动对贺云昭赔笑道:“我们宝妍也伤的不轻。” 贺云昭唇边一抹冷笑,“她若不挑事,便不会受伤,还连累的我家婉姐儿受伤。” 魏夫人已经不想开口说话了,再怎么看不上自己小女儿,却还是心疼她的,在外人面前更要魏宝妍。 周旋的活儿就落到了孙氏头上,她强笑道:“孟婉伤好了没有?我们今儿来,也是打算看看她的。” 贺云昭听出几层意思来了,魏家的人不仅今天打算来看看孟婉,看来还有别的目的。 微微一笑,贺云昭道:“那可来迟了,婉姐儿早晨已经回了金陵。” 魏夫人眉头一皱,孟婉人都走了,贺云昭在这里拿什么乔!好似魏宝妍伤的人是她似的。 贺云昭看着两人吃瘪,心里一阵爽快,只遗憾孟婉心软,太替曹家考虑,又走得急了,否则也该看看魏家人这副样子! 听说人走了,孙氏倒是松了口气,她笑着说:“那这些东西就劳烦夫人替孟婉先收着,等她再来了,替我们转交给她。” 贺云昭婉拒道:“婉姐儿再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心意也要当面表达才好,我就不代劳了。” 孙氏点了点头,看着贺云昭的肚子继续道:“听说夫人有孕了。” 话音一落,屋子里伺候的两个丫鬟都警惕了起来,明显地绷直了背脊。屋子外面的春意和绿芽还去把抱云待月也叫了过来。 自贺云昭住进了武定侯府,待月和抱云便离开了一段时间,这会子她又怀孕了,曹宗渭唯恐出现半点意外,便把人又召了回来,她们俩已经在栖凤堂后边的倒座房里住了两三日了。 四个丫鬟站在门外,若细细看去,便可看见劲装打扮,会拳脚的两个丫鬟虎视眈眈的模样,仿佛随时准备着冲进来制伏歹人。 贺云昭眉眼微动,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顿了一会儿才笑开了,对孙氏道:“大夫人倒是消息灵通,我不过月信迟了几日,还未确定是不是有孕呢。” 孙氏道:“想来也是八九不离十的事儿了,不然夫人也不会连妆容都不上。”还有栖凤堂里开的小厨房,要不是主母有孕,何苦费这心思。 倒是观察地仔细,贺云昭笑了笑,道:“大夫说还得等一月方可确认,我自然是以大夫的话做准。” 孙氏环顾了屋子一周,和煦笑道:“怎么才这几个丫鬟伺候?夫人身边连个稳重的婆子都没有。” 贺云昭答道:“已经有六个一等丫鬟了,十多个人伺候我一个,足够了。” 魏夫人接话道:“一看云昭就是年轻,这些丫鬟们也没一个有生养经验的,有孕的时候还是要经验老道的婆子伺候着才好,若真有个意外,她们顶个什么用处?” 贺云昭冷冷地扫了一眼从魏家来的丫鬟婆子,看来魏夫人这是打算往她身边塞人了?贺云昭不说话,孙氏便与魏夫人两个一唱一和说了起来,她道:“虽说夫人是继室,我们家宝沅到底是给侯爷留下了两个孩子,斩断骨头连着筋,曹魏两家到底还是姻亲,若算起来,夫人合该喊我婆母一句‘ 母亲’也是没错儿的。这女儿生养,做娘家的就该送人来照看着,一来为了你和肚子里的孩子好,二来也不会落人口实。”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难为了孙氏肯厚着脸皮把这话说出口,她这些年没白管着魏家。 贺云昭正欲直接拒绝,春意眼角带笑,进来禀道:“夫人,两位外老夫人来了。” 一听见谢氏和甄玉梅来了,贺云昭大喜,眼睛都亮了,朗声道:“去请!”随即转头吩咐夏秋夏玲道:“去沏茶来,还是我义母们爱喝的那种。” 俩丫鬟心中有数,福了福身子便出去了,走到门口便把两个二等丫鬟叫了进来伺候着,她俩便去茶房沏茶去了。 明间里,婆媳二人对视一眼,皆皱了皱眉头,忠信伯府和贺家的人这时候来,难道也是来送人的?那魏家的人,还怎么塞的进来?便是塞进来了,也不会得到重用。 魏夫人冲孙氏使了眼色,后者即扭头对贺云昭道:“夫人,这婆子原是伺候过宝沅生养的,还亲手带过麾哥儿和允哥儿,是个有经验又稳重的。” 贺云昭并不搭理孙氏,孙氏一脸尴尬地望着罗汉床上的人,脸都快笑僵了,她没想到出身这么低微的侯夫人居然这么难伺候! 片刻功夫,谢氏同甄玉梅便携手进来了,身后还跟着裴禾、万嬷嬷,以及数名丫鬟婆子。魏夫人脸都黑了,这两家人来的太巧! 贺云昭热情迎接,笑容满面,和方才对待魏家人区别明显,毕竟亲疏有别,坐着的婆媳俩人也心里有数。 贺云昭命人撤下炕桌,让谢氏和甄玉梅坐上去,给万嬷嬷也搬了把椅子来,她和裴禾两个坐在罗汉床旁边,她笑问道:“义母怎么来的这般快?”离丫鬟通报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而已。 谢氏头戴瑞鹊衔花抹额,中间一颗拇指大的珍珠,笑起来面有皱纹,略显慈祥,道:“我身子骨不行了,懒得走,坐的车来。” 贺云昭喜欢多动,一般都是从前院走回来,很少用车,一时间没想到谢氏是坐车来的。 甄玉梅跟着笑道:“我也跟着你义母一道坐车来的。”她们俩本就是提前约好一起来的,自然一起到侯府,一起进内院。 谢氏审视了魏家带来的人一眼,瞧都不瞧她们。还是甄玉梅好性儿,孙氏开了口,她便客气地应了一句,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谢氏干脆的很,直言道:“云昭,听侯爷说你有孕了?” 贺云昭都还没想着告诉义母们,曹宗渭就先一步报信了,动作还真是快。 贺云昭点了点头,笑逐颜开道:“大夫说还要等一个月才能完全确定。” 谢氏轻嗯一声,道:“以防万一总是好的,我把万嬷嬷带来了,以前贵妃生养的时候她在跟前伺候过,让她来照看你一年半,你以为如何?” 贺云昭惊喜道:“万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老人,能委屈来照顾我,自然再好不过。只是伯爷那边可否方便?” 谢氏露出一个笑道:“有我外甥一家,伯府里的人手也尽够了,你只放心吧。” 甄玉梅也把庄妈妈唤到跟前,同贺云昭介绍道:“这跟我一起从苏州陪嫁来的,跟了我几十年了,你头胎经验不足,万嬷嬷一个,再加上庄妈妈一个,我也好放心。” 这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了,贺云昭冲庄妈妈点了点头,握了握她的手,目光灼热地看着她。 贺云昭道过谢后,便对谢氏和甄玉梅道:“有这两位照看我,真是肚子里孩子的福气。” 魏夫人在旁听得脸都憋红了,孙氏被她掐了一把,疼得皱眉,赶紧接上贺云昭的话道:“夫人,江妈妈可是做的一手地道的苏州菜,多一个人伺候你,侯爷也放心些。” 甄玉梅瞥了江妈妈一眼,对孙氏道:“可巧了,我也是苏州人,贯爱吃苏州菜,庄妈妈也做的一手好苏州菜呢。” 谢氏提高嗓音道:“孕妇最要紧的是休息,人一多就吵闹,一两个有经验的伺候着就够了,人多了就是麻烦。” 贺云昭也半开玩笑道:“义母说的对,有两个已经足够了,再来多的,我倒只好白养着她了。” 谢氏却不客气,她道:“白养着做什么?倒夜壶这样的事总有的她做吧?” 江妈妈在魏家也是得脸的人,谢氏和贺云昭指桑骂槐这样奚落她,屋子里还有魏家的丫鬟,她面子上怎么过的去! 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江妈妈扯了个笑对魏夫人道:“既然侯夫人不缺老奴一个,留下来也是自讨没趣。” 魏夫人窜起身,看了孙氏一眼,便对贺云昭等人道:“程老夫人,贺夫人,我这厢就不多留了,你们母女三人好好说说体己话罢!” 贺云昭起身送了送,到了门口便折回来了。 魏夫人带着孙氏往前院去了,看过了曹正麾和曹正允才离去,哥俩正在读书学习,只匆匆过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便回去了。栖凤堂里,魏家的人一走,谢氏笑都不笑了,她朝外不屑地看了一眼,对贺云昭道:“你个傻姑娘,魏家人来找你麻烦都不知道去忠信伯府和贺家报信,亏得曹宗渭那小子机灵,派了人去我们两家传话,不 然你又和魏家人动心眼?” 戳了戳贺云昭的脸蛋,甄玉梅嗔了她一眼,道:“你真当你娘家没人?” 贺云昭心头一暖,坐在二人中间讨好道:“我晓得母亲们的好,这不是有魏宝妍伤孟婉的事儿在前,我以为魏家人来道歉来的,没想到是想往我身边塞人来的。” 万嬷嬷也道:“老夫人一侯爷说魏家人图谋不轨来了,当即做了决定让我来伺候你。” 甄玉梅也是不假思索就把身边最信任的人之一带给了贺云昭。 母女几人挪到次间里说了好一会儿话,等到太阳高升了,贺云昭命小厨房做了几样谢氏和甄玉梅等人爱吃的菜,传了饭后,前院兄弟俩也来了。 曹正麾向来内敛,行过礼后便坐在了一旁。曹正允活泼,甜甜地喊了两声外祖母,便又喊了贺云昭一声,才挨着哥哥坐下。 魏夫人若是见到自己的外孙这般喊别人外婆,只怕要嫉妒死。 一大家子一起吃过饭后,两个小的便回了前院,贺云昭又同谢氏和甄玉梅在屋里说起了话。 谢氏欣慰浅笑道:“曹宗渭的两个儿子还挺乖的,也孝顺。” 贺云昭灿然一笑,望向窗外俩儿子走过的地方,道:“是呀,乖的很,有好的总想着我。” 甄玉梅亦道:“养恩不比生恩小,若是两个值得养的,当自己儿子也值当了。” 说着,甄玉梅又嘱咐了贺云昭许多怀孕要注意的事,譬如不要见凉水,两个月左右可能会有孕吐的反应,让她做好准备。 这些贺云昭都经历过,不过上辈子娘家没有人来陪着她,或许有人来,也被程怀仁赶走了。 这辈子能有自己的母亲和义母在旁嘱咐着,贺云昭倍感幸福。 眼看着几人都困倦了,谢氏和甄玉梅也就不多留了,贺云昭送她们出了院门,便被她们赶了回去。 待贺云昭回屋之后,便让丫鬟去后面的倒座房,替万嬷嬷和庄妈妈一人收拾一间屋出来。 今儿她们来的匆忙,行礼都没带来,下午还得回去一趟把东西收拾过来,方才已经跟了着谢氏和甄玉梅回了家。好在两家离武定侯府也不远,晚上之前就能回侯府来。 贺云昭小睡过后,在屋子里坐了半个时辰,万嬷嬷就从忠信伯府回来了。 放下手里的闲书,贺云昭问道:“万嬷嬷怎么回的这么快?” 万嬷嬷笑着拉过贺云的手道:“你还不知道我,我能有几件行礼,你在屋里坐多久了?可不能久坐,小半个时辰就要起来走一走。你现在身子不重尚且熬得住,等肚子大了想走都走不动了。” 贺云昭便起身与万嬷嬷两个去院子里走了一圈。经了一天风露,庭院里的杏花如雪,丫鬟还未来得及打扫,倒不失为一番美景。 万嬷嬷与贺云昭低语道:“近来伯府里还算安宁,信哥儿的亲事定下了,小定大定都过了,估摸着再过十天半个月,婚期就可定下了。” “可得早些,否则我身子重了去不成就可惜了。” “有什么干系,老夫人又不计较这个,你的心意她一向知道。” 谢氏是个爽利的人,人情往来上好说话,她对贺云昭更是宽容。 贺云昭笑笑道:“信哥儿要成亲了,心里肯定开心吧?”曹正允生辰那日,程怀信和杨玉蓝暗里的互动她可都瞧见了。 万嬷嬷咧嘴笑道:“好的很,信哥儿不大爱出门的人,自从和杨三娘子说了亲,有时候也会自己叫人套马,去杨府和杨家的哥儿们往来交好。” 程怀信因跛腿,一直避着人,肯出去走动倒是好事。 万嬷嬷继续道:“听府里小厮说,信哥儿不读书的时候,还和其他府里的哥儿们到福乐酒楼去吃酒。” 贺云昭记得,那个酒楼离九皇子府邸很近,程怀信去那边大概为了和九皇子通信的。不过她最近都并未传什么消息出去,程怀信若是还能和九皇子见上面,说明他已经入得了九皇子的眼了。 这很好,靠人博得一个机会,往后还想前途无量,终究是要靠自己。 快慰地笑了笑,贺云昭道:“信哥儿都能交上朋友了,老夫人更该高兴了。” 万嬷嬷点了点头,肯定了贺云昭说的话,忽而敛了笑容,她道:“双福堂那边也热闹。” 贺云昭一挑眉,问:“怎么?沈玉怜又去闹了?” 万嬷嬷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听说仁哥儿夜里都不同郡主同寝,与她同睡的是个叫千眉的丫鬟。” 这个丫鬟贺云昭倒没听说过。 万嬷嬷解释道:“是太子府来的丫鬟,长的狐媚子样,可我听说郡主不许仁哥儿碰她……” 这就有意思了,内宅里主仆发生情愫的事也不是没有,几年前就有个三品官员家的小娘子不肯嫁人,宁肯绞了头发做姑子都不肯跟丫鬟分离……贺云昭嘴角漾了一个笑容,程怀仁这是报应! 万嬷嬷哎了一声道:“夫人正怀着身孕,我不该说这事了。” 贺云昭弯唇道:“一两句而已,有什么要紧的。” 天色渐渐暗了,苍穹风起云涌,一阵寒风刮过,吹的人脖子冷,万嬷嬷扶着贺云昭道:“夫人,咱们进去吧,怕是要下雨了。” 果然没过多久,就来了一场大雨。骤雨初歇,春日晚寒,屋檐还在落水,曹宗渭便举着伞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一脸凝重的陆放。 第一百一十四章 曹宗渭和陆放两个从雨里回来,靴子边沿都打湿了,衣摆上也带了泥。 贺云昭站在廊下等着他们。 曹宗渭踩着石阶进来,把打湿的伞交给丫鬟,离贺云昭三步之遥,擦了擦身上的水,才走到她身边,道:“怎么在外面站着?还进屋去,仔细着凉。”随后还冲万嬷嬷点了点头问好。 陆放也在廊下,他放下伞对曹宗渭道:“侯爷……” 曹宗渭看了他一眼,道:“你去书房里等我一会儿。”交代完,便把贺云昭送进了屋。 贺云昭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干手巾,给他擦头发和后脖子,道:“怎么头发也打湿了?” 曹宗渭略微低下头,省得贺云昭要仰着脑袋,他的唇正好挨着她的耳朵,在她耳边轻声道:“骑马回来的,没想到半路会下雨,就淋了会儿,快到家门口小厮才送了伞来。” 贺云昭讲手巾换了一面,再给他擦手,叮嘱道:“这几日恐怕要连着下雨,雨势也来的大,不行的话就坐车去,也让小厮常带着伞。” “知道了。”话锋一转,又问道:“老夫人把万嬷嬷留给你了?” 贺云昭嗯了一声道:“是啊,还有贺家的庄妈妈,估计也快来了。” “今儿魏家的人没给夫人气受吧?” “有义母们在,魏家的人不气死就好了。” “孙氏是个想得开的,你顶多气气魏夫人。” “你说对了,孙氏脸皮够厚,再尴尬的局面我看她也能应对,魏夫人带她来还真是带对了。” 曹宗渭干笑两声,没再说话。 贺云昭把濡湿的手巾交给丫鬟,挥挥手让她们都退了出去,随即转头对曹宗渭道:“陆放怎么那副表情?发生了什么事?” 曹宗渭哂笑道:“他啊……想去金陵,正在烦我呢。” “不止吧?”贺云昭唇边一抹淡笑。 曹宗渭搂着她的肩往内室走,到了内室,一边解开腰带,除去打湿的衣衫,一边道:“浙江的事有点眉目了,不过夫人还是不知道的好。” 贺云昭从黑漆描金山水图顶箱立柜里拿出一套曹宗渭常穿的常服,放在床上一件件地展开,递给他,低眉问道:“不是好消息?” 曹宗渭套上衣裳的两只袖子,肩膀往上一耸,穿好了衣裳,道:“有好有坏。” 贺云昭坐在床沿上,两手伸到曹宗渭的腰间,将他扯到自己跟前,环着他的腰身,将腰间的带子从他背后绕过来,“那你便把好消息告诉我就是。” 曹宗渭不自觉地摸了摸她的发顶,正好她系好了腰带,抬头望了他一眼。 他含笑道:“陆放才同我说有好有坏,具体好坏是什么,还没告诉我。” 贺云昭起身,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扬了扬下巴,道:“那你去吧。” 曹宗渭没急着走,他习惯性地搂着贺云昭的腰,道:“不急,他想去金陵,我还没想好答不答应,夫人怎么看?你说我该不该答应?”贺云昭略一思索,道:“侯府的人已经去过一次金陵,若没隔半月再去,孟家的人未免会觉得咱们的手伸得太长,何况去了也未必能救的了婉姐儿的急。可若不去,咱们又不知道二舅母到底有没有法子保婉 姐儿周全,天高地远,便是二舅将她亲事定下了,等咱们听到消息的时候,只怕就是喜帖送来的时候了。”曹宗渭嗯了一声,道:“母亲很喜欢婉儿,她自幼就粘我,来侯府也颇体贴我的两个儿子。允哥儿母亲去世的时候,孟婉一面替我宽母亲的心,一面替我陪两个哥儿玩耍,帮我分了不少忧。她婚嫁的大事, 于情于理我都该管管。”贺云昭赞同,她猜测道:“这么说,你还是打算让陆放去了?他小子如若犯浑,真去孟家提亲了怎么办?婉姐儿未必肯嫁给他。他也不见得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要是将来成了一对怨偶,对你来说又是难办 的一件事。” 陆放是曹宗渭的一员猛将,若两人因孟婉而有罅隙,将来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曹宗渭道:“你以为我不让他去,他就不会去了?他若认真起来,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全可抛却,不如就让他去了,但只许他去看看婉儿的近况。陆家和我外祖家也是相识的,他借口去孟家作客盯着点二舅也 好。” 贺云昭有点担心,“他若是借机提亲怎么办?能不能让陆家老爷出面打消他的念头?” 曹宗渭差点没笑出声,他告诉贺云昭:“他爹要是听说他要娶亲,只怕是马上就要派人去金陵提亲,陆老爷子恨不得比陆放还积极,而且还是我家表妹……陆老爷怕是难得要夸陆放一次干了件正经事。” 曹宗渭又劝贺云昭道:“你放心,婉儿的脾气我清楚,她若倔起来,陆放要真把她放心上,不会抢娶她。若是不把她放心上,我也不会让他娶我表妹。万不得已的时候,再请母亲出面罢!” 这事也算是有可解之法,贺云昭略宽了宽心。 曹宗渭牵着贺云昭往外走,道:“一起去吧,看看他怎么说,你也好威慑他两句,省得将来他欺负婉儿,反正夫人嘴皮子最厉害了。” 贺云昭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歪着脑袋问曹宗渭:“你这是在说我凶吗?” 曹宗渭捏了捏她终于涨了点肉的脸蛋,笑着道:“我是在夸赞夫人,我就喜欢夫人这样的。” 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柔弱女子曹宗渭一向不喜欢,他就喜欢贺云昭这样的。 到了书房里,陆放冲两人见了礼,曹宗渭进来便道:“准你去金陵。” 陆放眸子一亮,将要道谢,曹宗渭便威胁道:“只是让你代我去看看婉儿,你若敢有别的心思,回来我弄死你。” 陆放才不管那么多,先去了再说! 贺云昭凌人的气势冒出来了,她冷冷地看着陆放,很不客气道:“婉姐儿是我和侯爷的表妹,她若受委屈,武定侯府不会袖手旁观的。你若敢强迫于她,自有你的苦头吃!” 陆放摸了摸鼻子,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娘家人。 笑了笑,陆放深深一揖,道:“嫂夫人的话我记着我。” 曹宗渭踢了陆放一脚,不屑道:“少给我来这酸腐的一套,还作揖……你怎么不戴块儿方巾簪朵花。” 陆放直起身子白了曹宗渭一眼。 曹宗渭携着贺云昭坐在里边靠墙的罗汉床上,陆放也跟了过去。 曹宗渭直视陆放道:“去金陵之前,把你手上的事都给我交接好了。” 陆放点头道:“已经同云京都说了,雷同知那边今天就能交接完了。” 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之位悬空,整个中军都督府都是曹宗渭一人说了算,雷都督同知是他的部下,也是他曾经的战友和心腹。 曹宗渭颔首道:“浙江那边你说两个消息是怎么回事?云京知道了么?”“这个我才得了消息,还未同他和雷同知说。台州卫的一个总旗找到了柳大人和他的一个仆从,两个人……都死了,书童死之前留了一句话,说东西就在柳大人的行李里边。可是汪大人早就把东西翻遍了, 还是没找到。” 贺云昭心中一惊,前世的时候,姜维被查处之后,柳大人因谨慎,虽未发生这一世的许多事,却也把证据藏的好好的,顺利带回了京中。 那个时候贺云昭和程怀仁刚成亲一年不到,他还乐意哄她开心,便把事当乐子说给饿了她听,是以她知道柳大人的证据藏在了哪里! 贺云昭深深地看了曹宗渭一眼,他当即会意,便对陆放道:“你去中军都督府找雷同知吧,这事我去同云京说。”陆放巴不得早点走,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去了。这时候外边丁点雨都不下了,春雨之后,碧空如洗,庭院里除了绿叶凝珠往下滴水的声音,到处都静悄悄的。地上落满了缤纷杏花,被雨覆盖了薄薄一层的石 砖亮似明镜。 书房里,曹宗渭握着贺云昭的手皱眉问:“夫人又梦见了?” 贺云昭告诉他道:“我知道证据在哪里。”她附耳告诉了曹宗渭。 曹宗渭听罢眉头皱的更厉害了,喃喃道:“难怪汪大人找不到,藏的这般隐秘。”也难怪柳大人要四处逃窜,却把真东西留在了衙门的行李里边,只怕早就做好了以身殉职的准备。 好在贺云昭预知后事,否则东西要是落到了马元滨等人的手里,真是枉费了柳大人一番苦心! 曹宗渭忽然没头没脑地又问道:“今儿魏家的人来,夫人没吃亏吧?” 贺云昭道:“有义母们在,我吃的了什么亏?” 曹宗渭勾了勾唇角,道:“我这就去同她们二位道谢去。” 曹宗渭也不耽搁了,让贺云昭自己先吃饭,他要趁着天晴了,去一趟忠信伯府和贺家。 贺云昭知道曹宗渭所去为何,便目送他道:“去吧,我在家里等你。”曹宗渭阔步出了栖凤堂,在马房里牵了马出去,骑马去了忠信伯府。 第一百一十五章 曹宗渭到了忠信伯府,从正门进去的时候,在前院碰到了程怀仁。 两人对视一眼,程怀仁冷着脸行了礼,波澜不惊道:“侯爷可是来找我兄长?” 曹宗渭一摇头道:“来同老夫人道谢。云昭怀孕,她把万嬷嬷送到我府里照顾云昭,我便过来道声谢。” 程怀仁疑笑道:“都要到用晚膳的时候了,侯爷何不明天再来?” 曹宗渭淡定答道:“我去贺家有要事,顺道来一趟而已。” 程怀仁了然一笑,道:“原来如此……”拖着尾音,话锋一转道:“侯爷去贺家,可是为了柳大人的事?” 曹宗渭微微抿唇,并不说话。 程怀仁继续道:“莫不是侯爷得到了什么消息?” “你问的太多。”说罢,曹宗渭直接往后院去了。 程怀仁看着曹宗渭离开的背影,眯了眯眼睛,这段日子他一直盯着嫡兄的动作,程怀信来往的人虽然不少,可疑的却没有几个,如果要说的话,武定侯府的人应该算得上。 毕竟武定侯府的人同程怀仁结了仇,曹宗渭要借程怀信之手对付他,也是理所当然的。程怀仁怀着满心疑问跟进了内院,走到了穿堂里,躲在门内看着曹宗渭去了寿宁院,暗暗道:莫非他真是顺道来同谢氏道谢的?有没有可能是想借机见程怀信?又或者是通过谢氏的嘴巴,把话传给程怀信 ? 程怀仁否定了后一个观点,曹宗渭就算再照顾忠信伯府,也不可能把这么好的在九皇子面前露脸的机会拱手让人。 再者谢氏那么疼爱程怀信,肯定舍不得孙儿冒险,程怀信是个瘸子,就算博得了皇子宠爱又如何?不是照样不可为官? 虽然做了种种猜想,程怀仁仍旧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九皇子党背后有一只他看不见的手,总是将他计划打乱,严重干扰了太子对他的信任。 程怀仁发誓,他一定会把程怀信获得消息的渠道找出来,他不信这世上会有人跟他一样有通过梦境预示未来的能力,所以跟程怀信联络的人,绝对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在穿堂里等了会儿,吹了一阵穿堂风,程怀仁摸了摸冰凉的脖子,忽然身后响起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是程怀信来了! 程怀仁心弦紧绷,难道说真的是曹宗渭把消息传递给程怀信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程怀仁回了头,与程怀信四目相对。 是程怀信先开了口,他皱眉道:“你怎么在这里?祖母不是说过不需要你来请安么?” 程怀仁信口胡诌道:“追着一只狗过来了,眼看着快到寿宁院了,便没打算追了。侯爷正在寿宁院,兄长快去吧。” 程怀信讶异道:“侯爷来了?” 程怀仁仔细地观察着程怀信的表情,见不似作假,才信了曹宗渭不是特意来见程怀信的。 试探结束,程怀仁便拱手道:“既然狗没了,我就不去了,兄长请便。” 程怀信略颔首,便出了穿堂,跛着腿往寿宁院的方向去。背对程怀仁之后,程怀信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现在的他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表情,他早就听说曹宗渭来了,也知道程怀仁会疑心他们两人背地里传消息,才故作不知曹宗渭来了,装 出偶然的样子。 程怀仁看着程怀信的瘸腿,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他甚是不禁懊悔,当年程志达怎么没把程怀信两条腿都废了呢。那个时候,他应该再心狠手辣一点,让嫡兄彻底残废才好! 正欲转身,程怀仁看见曹宗渭出现了,程怀信正好和他打了照面。 程怀仁躲在穿堂里边,探出脑袋偷偷地看。 只见程怀信同曹宗渭作揖行礼,后者点了点头,二人编便擦肩而过了,一丁点交流都没有。 程怀仁看着曹宗渭越走越近,一脸放心地离去了。 而正在往穿堂走的曹宗渭放在身后的手早已经捏成了铁拳。 方才程怀信同曹宗渭作揖的时候道:“侯爷,程怀仁在穿堂里,将才说跟着一条狗过来了。” 曹宗渭神色不便,只点头道:“去告诉九皇子,证据在……” 远远看去,两人就像平常问候一般,程怀仁躲在穿堂里根本什么都听不见,更遑论最关键的地方! 曹宗渭从忠信伯府离去之后便直奔贺家,街道上才下了雨,奋起的马蹄砸了一地的水花,他在心里记下了今日一笔——程怀仁骂他是狗,总有一天,他要让程怀仁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狗,才像狗! 到了贺家,曹宗渭先同甄玉梅道了谢。 甄玉梅不受,对曹宗渭道:“云昭是我的女儿,这是她娘家人该做的。” 曹宗渭笑笑,便去找了贺云京,把之前属于陆放的任务暂时交给了贺云京。 交代完之后,曹宗渭便直接回了家,连甄玉梅留饭他都没答应——在贺家吃饭有什么意思,还是回家跟夫人吃饭更舒服。 曹宗渭回到家中,程怀仁的小厮也从贺家回到忠信伯府报了信,说曹宗渭确实去了贺家。 谨慎到这个地步,程怀仁可谓比之前大有长进,然而姜还是老的辣! 曹宗渭到了栖凤堂的时候,俩儿子已经比他先一步进了屋,与贺云昭一起挑孩子的肚兜。 曹正允喜欢活泼艳丽的花纹,挑了婴戏莲纹的样式,曹正麾则挑了相对而言低调点的菱纹,想了想又觉着姑娘家穿这样的是不是太素了,便又说葫芦双喜纹的更好看。 贺云昭心想着孩子生下来脸都没长开,哪里看得出好看不好看,什么样式都无所谓。 正巧曹宗渭进来了,他高大身躯正门口的光线都挡住了,屋子里一暗,三纷纷从刚才的讨论中回过神来。 曹宗渭指着八吉纹道:“这个也好看。” 俩崽子连礼都不忙着行,不约而同地白了曹宗渭一眼。 曹正允坐在罗汉床上托腮望着曹宗渭道:“爹,这个给妹妹穿也太丑了吧!” 曹正麾亦附和道:“爹,您这次眼光可不行!” 曹宗渭没觉出哪里丑,他觉得简简单单的花纹重复起来也很好看,不明白俩儿子眼光是怎么了,撇嘴道:“我有个玉佩就是这样式的,等纯儿穿了这件肚兜,我就把玉佩给她戴,配着玉佩就好看了。” 曹正允惊喜道:“妹妹有名字了?!” 曹正麾也问出声:“叫纯儿?” 曹宗渭点点头,坐在贺云昭身边,搂着她的肩膀自豪道:“是啊,纯儿,夫人想的名字。如何?” 贺云昭柔柔笑道:“若真是个丫头,乳名就叫宝姐儿。” 曹正允鼓掌道:“都好都好!” 曹正麾认真思索道:“还是纯儿好,纯儿,纯儿……” 哥俩自从得知了未出世的妹妹的名字,就一直叫不停,吃饭之前曹正允都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了,一边念着还要一边往贺云昭肚子上看看,似乎这样就能把妹妹喊出来似的。 曹宗渭看着俩儿子的疯癫样子,无奈摇首,用过饭就把人赶走了。 曹正允以前都要一再逗留,这回走的够快,一回前院就进了书房,开始练习写妹妹的名字,别的字都可以写的不好看,妹妹的名字一定要写好看! 现在哥俩住一块儿了,对方的动静彼此都知道,曹正麾见弟弟这么勤奋,也不肯落下风,提起毛笔就着曹正允的小厮研的墨,也开始练习妹妹的名字。 他不光要用台阁体写出来,还要写隶书、行书、草书,以后妹妹喜欢哪种,他就哪种! 栖凤堂里,夫妻俩看着两个小的走了才进屋去说话。 曹宗渭告诉贺云昭,程怀仁长进很多,比之前有心机多了。 喝了口茶,曹宗渭还不屑笑道:“他还派人跟踪我,忘了老子是干什么的了,一点拳脚功夫都没有的人,还指望不被我发觉?” 贺云昭一听,也跟着笑道:“他倒是真比以前聪明了些。” 曹宗渭奉承道:“可惜没有夫人聪明。” 贺云昭不抢功劳,她道:“障眼法是你想出来的,与我何干?” 曹宗渭道:“那也是因为夫人我才想的出来。” 贺云昭浅浅一笑,对着镜子脱簪。 曹宗渭在一旁替她散发,摸着她柔软的发丝问道:“夫人,我的眼光真的很差么?” 贺云昭一愣,想起饭前挑肚兜的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很不客气道:“大概有一点吧,可能像你这样的男人也许应该都这样,你也不用太往心里去。”曹宗渭深深地觉得自己遭到了来自妻儿的嫌弃! 第一百一十六章 曹宗渭看着镜中朱颜,肌肉滑润,如婴穉也,他满足笑道:“纵使我挑的花样子再丑,那也看上了夫人,只这一点,足矣证明我眼光甚好。” 贺云昭握着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冲着镜子里的曹宗渭笑道:“你们父子一个赛一个会说话,天儿不早了,去洗漱吧!” 贺云昭起身,曹宗渭同她一道出去唤了丫鬟进来,夏秋夏玲在屋子里把主子平常沐浴要用的东西都找出来准备着,春芽绿意便在净房里伺候着。 丫鬟伺候着贺云昭先洗过澡,曹宗渭才去净房里简单冲洗了身子,然后夫妻俩便一道躺在床上说起话来。 自打贺云昭怀孕之后,曹宗渭在床上抱着她的时候,经常摸着她的腹部,一边抚摸尚未出世的胎儿,一边与她闲话。 贺云昭抚上那只盖在自己小腹上的大掌,对枕边人道:“我义母们都来看过我了,母亲那边我是不是也要去知会一声?” 因怀孕的事还未确定,胎儿月份也不大,贺云昭便没急着告诉两老,她怕老人家空欢喜。今儿动静却闹大了,若再不去禀一声,她怕公婆知道了心里有想法。 曹宗渭嗯了一声道:“明儿再去,还是把太医的话告诉母亲,等半月后太医把出喜脉了,我再去说一声。” “好。”贺云昭侧了侧身子,抱着他的腰,道:“信哥儿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么?” 曹宗渭捧着贺云昭的脸蛋,吻着她的唇,轻声道:“估计得等到明天,不说这事,我有件要紧事呢……” 贺云昭疑问道:“什么要紧事?”话音刚落,便感觉到小腹上的那只手不老实了。 贺云昭握着他手腕道:“太医不是说要三个月么……” 曹宗渭鼻音变重了,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当天夜里,她见识了另外一种男欢女爱的法子。 ……有孕以来,这还是夫妻俩第一次欢好,贺云昭格外的乏累,一不小心就睡到了太阳高升的时候,好在内宅里都有丫鬟们打理,她倒不怕耽误了事。只不过记着要去给孟氏报信,便不再赖床,起来洗漱过后 ,去了荣贵堂。 孟氏清早起来便有些困乏,却再也难得睡着,读了一本佛经,就听说贺云昭来了。 孟氏邀贺云昭去了次间里坐,问她有何事。 贺云昭便把有孕的事告诉了孟氏。 孟氏大喜,道:“好,好,好,等闫太医确诊了,再来同我说一声。”说罢双手合十念道:“真是菩萨保佑我们曹家子嗣丰隆。”睁开眼后,孟氏对贺云昭笑道:“我们曹家一个丫头都没有,你若生个女儿,才是侯府的功臣!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孙女长的冰雪可爱,我都羡慕极了。以前的时候我爱逗弄婉儿,现在她长大了,不比小时候 那般好糊弄了,还是小孩子好玩。” 贺云昭看着孟氏真心的笑容,也未觉得这是婆母的场面话,大约这曹家的人,真的都很喜欢小姑娘,她也希望肚子里的是个女儿。 孟氏还道:“若你生了个丫头,只管好生休养,我给你带个把月都不成问题。” 孟氏的身体哪里经得起小儿夜啼,贺云昭笑了笑,并未说或可或不可。 略坐了一会儿后,贺云昭便回了栖凤堂。 而此时的曹宗渭已经到了刑部衙门,比他早来一步的,还有程怀信。 程怀信先一步进去之后,找到了正在衙门里协理三司会审的九皇子,他借机引朱炽借一步说话,把证据所藏之处说了出来。 九皇子不疑有他,即刻使人去都督府衙门请曹宗渭来。 曹宗渭因陆放去金陵一事,便亲自来了刑部衙门找九皇子,和九皇子将将派去都督府的人撞了个正着。 九皇子的常随将曹宗渭带去了幕署,刑部尚书严钧另僻了一处地方和曹宗渭等人密谈。 待严钧也知道证据所藏之处,便对朱炽道:“九皇子,事不宜迟,应当即刻派人去把东西都带回来。” 朱炽看向曹宗渭道:“侯爷,这事不如还是给陆放去办吧,他办事稳妥,我放心。” 曹宗渭道:“我来正是为了这事,陆放因故去了金陵,我想让贺云京去浙江一趟,把证据带回来。” 朱炽皱眉,他道:“就是贺同知家的嫡子?” 曹宗渭道:“正是。” 朱炽不大喜欢换人,不过曹宗渭的人,他还是信得过,随即眉头舒展,道:“那便即日启程,越快越好。” 贺云京早就整装待发了,等会儿曹宗渭命常随传了信去贺家,他便立刻出发。商定完一事,九皇子又对严钧道:“原户部浙江郎中肯定是死罪难逃了,他是太子举荐去的,太子等人必要受到牵连。眼下更要紧的是把姜维的罪定下,他是马夫人娘家人,若是罪名坐实了,父皇必定不会 轻饶马家。” 严钧拧眉道:“那考官死不肯承认,督察院又催的紧,若时日拖长了,只能算是考官弄错考卷,便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朱炽目光阴冷,勾唇道:“他还以为马元滨能保他全家。待父皇好转了,我再去禀了这事,看看抄家灭族的惩罚,马元滨是不是也能保下他!” 程怀信就默默地听着,朱炽忽而看向他道:“怀信可有什么看法?” 程怀信略低头道:“有皇后在圣上跟前侍疾,姜维定罪入狱不过时日问题,需防的是,马家弃车保帅,灭口姜维。若是在牢狱里死了,姜维的死对咱们来说,太不值得。” 朱炽眸子一亮,道:“继续说。” 程怀信虽然一直给朱炽报信,但是他从未提及过消息来源,似乎深藏不漏,又似一个提线木偶。朱炽重视程怀信的消息,却还未重视他本人。 程怀信自知机会难得,继而语气平稳道:“若能拷问出一件可致命的事出来,便足以让马元滨人仰马翻。” 朱炽目视程怀信,从他平静的目光,一直看到他萎缩的瘸腿。 “怀信觉得,能从姜维的嘴里问出什么事来?”“贪污军饷。此前浙江嘉兴军饷被贪,不过数千两,而我听闻……江浙倭寇横行,我军几乎不敌,除开有些将士玩忽职守,也未必没有军饷的问题。下拨到嘉兴的兴许只有几千两,拨到整个浙江的,却有几 十万两。几十万两的军饷案,已经足够三司会审,皇上亲自裁决。” 这些事朱炽不是不知道,只是查起来他们自己也伤筋动骨,而且浙江并不小,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查下去,太耗费人力,京都这边又不能松弛,因是才未狠下心去查。 程怀信又道:“自孤兵之事后,太子一直在丢车保帅,关键时刻,九皇子也当舍弃一些东西!” 若真要舍弃,丢的可不是东西,而是人命! 朱炽定定地看着程怀信,半晌才道:“言之有理。” 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曹宗渭离开刑部之后,便去了都督府,并且使人去给贺云京传话。 六部衙门内外,到处都有太子和九皇子的眼线。今日刑部秘谈之事,并未逃过太子和马元滨的耳朵。 朱岩和马元滨在户部里得到消息后,一起出了衙门,去了一间酒楼里,把程怀仁也叫来了。 马元滨开门见山道:“你的嫡兄又给九皇子递消息了,然后武定侯身边的人便离开了都督府衙门。你可知他同九皇子等人说的是什么消息?” 程怀仁眉宇不展,这些日他梦到更多的都是那名美艳的女子,而关于朝堂的事,他梦见的少了,更遑论姜维一案还是两年后的事,他更不记得画面快若闪电的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马元滨见程怀仁闭口不答,恼怒地看了他一眼,灌了一口茶水,又问:“那你可知道程怀信平常到底是与谁通的信?” 太子知道武定侯府和忠信伯府一直交好,而且曹宗渭颇为照拂程怀信,他问道:“不会是武定侯告诉的程怀信吧?” 程怀仁摇摇头,皱眉道:“不会,我一直盯着二人的动静,并未发觉不妥之处。” 马元滨也道:“来递消息的人说,是程怀信先进了刑部衙门,武定侯才进去,他进去之后才派身边的人去了一趟。若是武定侯先得知了消息,他何必多等这些时间,提早行动于他们更有益处。” 这场谈话又陷入僵局,马元滨对野心勃勃却有没有足够价值的程怀仁十分不满,他亲口问道:“你之前到底从何处得来消息?难不成你得罪了对方,所以程怀信比你先得到更多的消息了?” 尽管马元滨位高权重又是长者,但他的语气依旧为程怀仁所不喜,压下愤怒,他道:“不可能,首辅大人勿要多疑,我敢保证绝不可能如此。” 马元滨目若寒霜地看着程怀仁,眼皮子一动不动,沉默了半天,才眨了眨眼道:“那你便先回去吧,继续盯好程怀信,若发现异常,若是你有要紧消息,即刻来报,一时半刻也不要耽搁!” 太子党人处境十分不好,若还有打击接踵而至,他们未必承受的了。 程怀仁作揖离去之后,马元滨砸碎了手里的茶杯,对太子道:“此人心思不纯,非我族类。恐怕对平乐也没有半分真心。” 太子哀叹道:“他们二人关系很不和睦,自平乐嫁入伯府,两人同床次数,屈指可数。不过他与程怀信有深仇大恨,若要让他与九皇子党同流合污,也不可能。” 马元滨似在思索着什么,顿道:“如此便好。听说陆放已经离了京都,我这就派人去看看武定侯的常随这回找了谁去浙江。” 两人先后离开了酒楼,太子坐马车回到了家中。 …… 眨眼已是三月下旬,天气转暖,连晴数日无雨。 暖春三月,万物复苏。栖凤堂里杏花开过后,又移植了几颗枇杷树过来,廊下还摆上了几盆兰花。 贺云昭正观赏着一盆花瓣倒垂椭圆的春兰,见土壤有些干了,便浇了点水上去。 一阵微风起,廊下一排盆栽被吹得轻微浮动,花香袭人。 贺云昭闭眼嗅了嗅花的芬芳,夏玲在她身后道:“夫人,闫太医来了。” 睁开眼,贺云昭面带笑容道:“把人请进来。” 贺云昭放下水壶,又去侍弄了另外的几盆兰花。 闫太医进来的时候,见贺云昭正在伺候花草,心情愉悦的样子,也跟着笑了笑。 两人在廊下相遇,一者行礼,一者见礼,一道进了次间里边。 贺云昭坐在罗汉床上,丫鬟把小腕枕拿过来,将贺云昭的手腕用薄如蝉翼的帕子盖住,闫太医放下药箱,坐在圈椅上替她把脉。 闫太医贺云昭的脉搏,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当是喜脉无误。 闫太医笑着起身贺道:“恭喜夫人了,是喜脉,已经有孕快一月多了。” 贺云昭面上浮笑,问道:“不是要两月才能有准信,闫太医何以现在就确诊了?” 闫太医朗朗笑道:“已经快到两月了,夫人放心,我不会诊错的。” 凝眉掐着指头算了算,贺云昭发现怀孕的时候,应该是她嫁进来三五天的时候…… 只是后来他们夫妻又恩爱过好些回,贺云昭突然担忧道:“太医,我的胎儿稳不稳?” 闫太医让丫鬟备笔墨,准备写安胎的药方子,他道:“无大碍,但还是小心为上,我开一副方子夫人吃上一个月再说。” 有闫太医这么说,贺云昭才算放心了。 闫太医写好了方子还嘱咐道:“夫人切莫过度忧思,就像今日这样,赏赏花,再逗逗鸟,心情愉悦很要紧。” 贺云昭点头应道:“谢太医,我明白了。” 送走闫太医之后,贺云昭便让夏秋出去抓药。 离侯府最近的药铺恰好是陆家的,夏秋在药铺附近的酒楼里看见了陆放。她抓完药便直接回了栖凤堂,让小厨房的人按着方子煎药。 从厨房出来之后,夏秋把药方子誊写了一份,自己留了一份,原本的那一份交给了贺云昭。 贺云昭问夏秋:“小厨房的可把药方子记下了?” 夏秋回道:“奴婢抄了一份,煎药的时候就让厨房照着上边的用。” 贺云昭点头道:“嗯,好。” 夏秋想了想,还是告诉了贺云昭:“奴婢在外边看见陆公子了。” 贺云昭端着茶杯的手顿住了,她道:“陆放?” “是的,奴婢看见他进了一家酒楼,酒楼上有陆家商号的招子。” “行,我知道了。” 夏秋退下之后,贺云昭便在房间里出神,陆放竟然从金陵回来了,是婚事定下了,还是说出了变故? 若是前一种情况,曹宗渭不会不采取行动,若是孟婉出了事,陆放更不会回来了。 按下疑虑,贺云昭放松了心情,在庭院里坐着吹吹风,做做绣活,累了之后便去了荣贵堂,向孟氏报了个准信。 孟氏这次比上次还高兴,一乐之下给了贺云昭很多东西。 贺云昭自然照单全收,让丫鬟抱着匣子就回了栖凤堂。 孟氏给的东西都是首饰,若论价值,和贺云昭手上戴着的碧玺珠不相上下。 付妈妈正好有事要禀,进来看到了匣子里的东西,便多了一句嘴道:“夫人,这些都是老夫人的陪嫁呢。” 贺云昭面露讶异,没想到婆母出手这般大方,难怪这些物件看着像是上了年份,承载着一股厚重沉静的气韵。 小心翼翼地收起这些东西,贺云昭放在了立柜最顶上边,然后转过过来对付妈妈道:“东西太贵重了,我年纪轻,暂时不便戴着。” 付妈妈笑了笑,冲贺云昭道:“这月的账夫人要不要看下?下月的银子又快发下来了,过几日奴婢们又要四处跑,怕不能及时来回话。” “下午的时候让文莲送来,这会子我就不看了。” 付妈妈应下后便退了出去。 贺云昭看着午膳时候要到了,传了饭便去了前院看俩儿子。 现在曹家个个都宝贝着贺云昭,俩小的更是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但凡在她跟前,丁点事儿都不让她插手,便是一双轻飘飘的筷子也要亲自递到她手上。 贺云昭有时候都觉得他们太过紧张了。 丫鬟们也不敢怠慢,贺云昭这会子想去前院,春意和绿芽怕她走路滑到,也跟着一起去了前院。 在盛柏院的门口,贺云昭见到了大房的俩侄儿,两人见了她远远地行了礼,便像遇着鬼一样跑回自己的院子了,曹正健跑腿短,但是跑的最快。 曹正健现在一口牙都没了,大夫说还不知道能不能有换牙的机会,若是这个年纪不换牙了,以后恐怕再也长不出牙齿了。 这段时间曹正健已经过上了吃粥吃到想吐的生活,然而这种日子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贺云昭不在看俩逃亡的背影,跨入盛柏院,便见到兄弟俩正好下了课,站在院子中央。两人见了她,登时喜笑颜开,同先生们打了招呼,噔噔噔地跑过来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贺云昭有了身孕,曹正允再不敢鲁莽,便是再想亲近她,都隔开一臂的距离。 哥俩行了礼,曹正允便笑望着贺云昭道:“母亲怎么来了?” 贺云昭道:“在后院烦闷了,过来瞧瞧你们,等会子一起去吃饭。” 两位先生也走了过来,同贺云昭问好。 贺云昭笑对两人道:“先生们也去吃饭罢,我只是过来走走,并无别事。” 贺云昭虽不是来检查两个孩子课业的,李蒙也很想告诉她,曹正麾表现很好。 李蒙拍着曹正麾的肩膀,络腮胡子动了动,咧嘴笑道:“夫人,令公子不仅有天赋,还很勤奋,实乃可造之材。” 贺云昭喜笑颜开,即便是恭维的话,也听着舒服,不过她心里清楚,曹正麾有天赋是真,努力也是真,这么一来她就更开心了。 曹正允看着贺云昭脸上因为哥哥而露出的笑容,不免有些心中拈酸,他悄悄地往后挪了挪,扯了扯胡先生的衣袖,冲他眨眨眼。 胡先生恍若不知,就是不开口。 曹正允抿着唇,眼珠子往左边移动,拉着胡先生的袖口,靠着他低声喊道:“老师……”一阵挤眉弄眼,表情不可谓不丰富。 曹正允动作太过明显,贺云昭早就看到了,胡先生看着她拱手道:“稚子可爱,夫人的福气真好。” 曹正允做吹胡子瞪眼状,噘嘴道:“只是可爱吗……”难道不是聪明勤奋吗? 贺云昭忍笑轻咳两声,问道:“胡先生,我家允哥儿可聪颖勤奋否?” 胡先生捋着胡子一本正经道:“聪颖,勤奋,毋庸置疑。” 李蒙乐得哈哈大笑,道:“得了,都赶紧吃饭去罢!” 贺云昭冲两位先生莞尔微微点头,便领着两儿子出去了。 从前院到后院,每走过一块儿砖,两人都要注意贺云昭脚下有没有石子,上桥的时候更是站在她左右两边,当护法。 这段路比往常多花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走完,到了栖凤堂的时候,贺云昭忍不住道:“哪有这么娇气的,只不摔着就没事。” 曹正麾老气横秋道:“还是仔细地好。” 曹正允也点头附和:“对,半点差池也不能出。娘,以后你要出来散步把我和哥哥喊着,我们陪你一起走。” “好啊,以后下午你们下了学,便来陪我走走。” 三人进屋的时候,饭菜都上好了,白米饭上还冒着热气。 母子一道坐下用饭没多久,曹宗渭就回来了。 贺云昭忙搁下饭碗,咽下口里的菜,喝了口茶道:“怎么现在回来了?” 丫鬟搬了张椅子过来,曹宗渭冲俩儿子压了下手,示意他们无需多礼,便坐下对贺云昭道:“衙门里没事了,便回来同你们一起吃饭,正好赶上了。” 重添一副碗筷,曹宗渭盛饭吃了起来。 用过饭后,贺云昭颇觉肚胀,便想去院子里走走。 哥俩这时候也舍不得走了,站在贺云昭右侧,与父母一起在庭院里走了一圈。 曹正允吃了精神头很足,挨着贺云昭,牵着她的手,雀跃着对曹宗渭道:“爹,今儿先生在娘面前夸我了!” 曹宗渭关注的重点却不是先生有没有夸曹正允,而是问贺云昭道:“你去前院了?” 贺云昭侧脸一笑,道:“在屋子里坐烦闷了,就去前院接他们俩过来用饭。” 曹宗渭哦了一声,道:“以后闷了就在园子里走走,前院人多口杂,别冲撞了你。” 前院男人多,虽然都是家奴,曹宗渭也不想贺云昭沾染上这些人的气息。 贺云昭点了点头,答应以后无事不去前院。 曹正允不大乐意道:“爹……你都不关心我。” 曹宗渭教训道:“你都多大了还要人关心,现在要紧的是关心你娘和你妹妹。” 提起妹妹,曹正允瞬间就不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和他比起来,当然妹妹比较重要啊! 曹正麾顺便补了一刀,抄着手斜视曹正允道:“今天也不是先生主动夸你的,而是李先生先夸了我,你嫉妒我,才强求着胡先生在娘面前勉为其难地用四个字夸你。” 曹正允哼哼唧唧道:“四个字呢,已经很了不起了呢!” 曹正麾敲了下曹正允的脑袋道:“笨蛋,重点是‘勉为其难’!!” 曹宗渭走到两人跟前,一手揪着一个孩子的前胸领子,把两人往外提,道:“聒噪死了,夏日的蝉没来,你们俩倒先烦上了,赶紧给我滚!” 哥俩抱着曹宗渭的手,倒退着走了几步,高呼道:“爹,我自己走!” 曹宗渭把两人“送”到门口才松开他们,瞪了他们一眼才道:“赶紧滚蛋!” 栖凤堂的门被关上之后,曹宗渭才折回来对贺云昭道:“闫太医说夫人要多休息,以后他们再来吵闹,你就直接把他们赶走,不用客气,就像我这样,知道吗?” 贺云昭以帕掩唇轻笑道:“不知道,我下不去手。” 曹宗渭频频点头道:“也是,他们两个那么重,夫人提不动的——用扫帚,轰走。”他指着靠在墙上的扫帚如是道。 贺云昭挽着他的手臂往屋里去,道:“有时候看着你们父子闹腾也挺有意思的。” 曹宗渭笑了笑,道:“闫太医说夫人心情好最重要,若是夫人心情能好点,陪着他们俩彩衣娱亲也没问题,只要你开心。” 贺云昭哼笑一声,问道:“闫太医今天才过来给我诊了脉,他说的话你怎么现在就知道了?” 曹宗渭灿笑道:“因为我常去找他,有时候问问你的身体状况,有时候问点私密的事。”说到“私密”二字,他还眨了眨眼睛。 贺云昭红着脸扯着他往屋里走,在他肩旁小声道:“也不怕人听见了。” 曹宗渭搂着她进了内室。 贺云昭问他:“下午还去衙门么?” “要去,歇会儿再去。”曹宗渭一面替她脱鞋,一面道。 贺云昭上了床,声音轻柔道:“上午夏秋去抓药的时候,说看到陆放回来了,你知道么?” 曹宗渭也脱了靴子准备上床,道:“早上才知道。” 贺云昭从他身后搂着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道:“看你没打算告诉我的样子,是不是有不好的事?” 曹宗渭握上她的手,两只大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道:“已经尘埃落定了,不好也不坏,所以就没想告诉你,不过你都知道了,我且告诉你罢了,省得你多想。” 贺云昭笑了笑,松开了他。 夫妻二人相拥躺下,曹宗渭把陆放传回来的消息告诉了贺云昭。 半月前,陆放迟了孟婉两日去金陵。因孟婉走水路遇上了逆风天气,晚了一天到孟家,实际上陆放只比孟婉晚一天到金陵。 当陆放安顿下来的第二日清早去孟家的时候,就撞上了孟婉母亲出事了。孟母这么急着让孟婉回家,确实是找到了让孟父消除卖女心思的法子——那法子的就是以她的死,换得女儿三年孝期,替孟婉博得三年自由。这三年内,若是女儿能找到心仪之人,出了孝期再议亲,她觉 得自己死也值得了。 孟婉回来的那天,孟母反常地与她彻夜长谈,第二日早晨,就有丫鬟来说,孟母割腕了。 二夫人自戕可不是件小事,阖府惊动,大老爷孟爱德都从兵部衙门里赶了回来。 好在孟母失血不是太多,没有性命之忧,但那条碗口粗的疤,床单上晕染开的血,也已经足够触目惊心的了。 事发的时候,孟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昏死过去,陆放趁乱也去了孟母的院子,让跟在身边的小厮立即去请陆家医馆的大夫,也算是帮上了一点忙。 孟爱德从衙门回来主持大局,情况稳定下来后,先是让妻子敲打涉事下人,管束多舌的仆妇,然后亲自同陆放道谢说情,让他务必保密,别把孟家家丑外传,最后才去亲自探望了孟母。 局势稳定下来之后,孟父也姗姗来迟,孟爱德狠狠地训了他一顿,而后便带着他去孟母面前认错。 孟母醒过来之后情绪极度不稳定,是孟爱德好说歹说,孟婉泪如雨下,死搂着她,才劝好了她。 这事闹了一整天才平息下来,陆放隔日再去后院的时候,大局已定。 孟父受了孟爱德和孟家其余人的谴责,他虽初心不改,浪子难回头,却再也不敢拿孟婉的婚事做想头,而孟婉也准备安心留在母亲身边侍疾,若父亲再敢步步紧逼,她便真的绞了头发做姑子! 陆放知道之后忧喜参半,这种情况下,他虽不能提亲,娶不了孟婉,好歹孟婉也不会被孟父强行嫁给他人。 在孟家小住几日的时候,陆放日日借着与孟家少爷们游园的机会去照顾孟婉,虽然佳人总是闷闷不乐,但对他心有感激,态度倒是较之前好了不少。 陆放因京都有事不好多留,便悄悄问了孟婉的意思,是不是依旧不肯下嫁。 孟婉告诉他,母亲正病,无心婚嫁,请他离去。 陆放不忍相逼,使她为难,安慰两句后便不再多问,只问了孟母伤势,或是说一些轻松有趣的事。 回了前院客房,陆放犹豫一番后,决定同孟爱德透露自己有意结亲的意思,留下千金表了诚意,又同孟婉告了别,便离开了金陵。 离开金陵的陆放并没有直接回京都,而是去了浙江,正好在杭州府与贺云京夜里会合。二人兵分两路,贺云京引敌,陆放带着证据回京。 现在放着证据的关键之物,已经到了刑部尚书严钧的手上。 姜维的事,就快尘埃落定了。 贺云昭听罢曹宗渭所述,眉头几度凝起,复又松开。 微叹一口,贺云昭牵着曹宗渭的手道:“也算万幸了。” 曹宗渭轻嗯一声,也道:“个人有个人的福气吧。” “陆放没有乘人之危,对婉姐儿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曹宗渭笑了笑,道:“他不过外面的皮囊轻浮了些,办事很是稳重,人品还是值得信任的。” 贺云昭点点头,以示认同,后又问道:“姜维的案子什么时候能出结果?” 曹宗渭面露笑意道:“皇上已经准了将苏州考官抄家灭族,他已经开始松口了。” 贺云昭担忧道:“不会出现和苏氏那样的结果吧?” “放心,不会。三司会审定在刑部,刑部的大牢可不是督察院人的手能伸得进去的,严大人这点事还是能办好的。陆放今天天不亮才回来,东西刚交过去不久,估摸着还要个一两日功夫。” 贺云昭嫣然笑道:“那我静候佳音。” 曹宗渭刮了刮她的脂鼻,道:“你呀,少操心,先顾着自己,外面的事有我呢。” 贺云昭乖乖地依在他怀里,道:“知道了,我再不过问了。” 曹宗渭搂着她道:“等有好消息我再告诉你,你在家中,万事以身子为重。” 夫妻俩耳鬓厮磨,贺云昭枕在他肩头,道:“你中午回来,只是为着回家来看看我?” 曹宗渭闭上眼道:“想和你睡一会儿,再就是你父亲的事,他又要另娶了。”乍然听到何伟业的消息,贺云昭还是有点意外的,她调整了下姿势,玉白的食指上绕了一撮曹宗渭的头发,道:“另娶便另娶。也不知是不是卢氏的报应,她给我做恶毒继母,现在又有人给她的孩子做继母 。” “卢氏正闹的厉害,都闹到卫所里去了。” “意料之中,卢氏的脾性向来如此。” “不过你父亲也是狠心,她把卢氏害死卢三郎的事告诉了卢家,现在卢家她看管的死死的,老实了不少。” 一个宝贝儿子和一个出嫁之后又被休弃的妇人,卢家会怎么选,实在不难想到。 贺云昭只觉得这些都是报应,倘若卢氏当时对何云昭好一些,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了。 关于何家的事,曹宗渭也就点到即止,提了两句便不再说了。 贺云昭见他还不困,便问道:“孟家的事,要不要去告诉母亲一声?她身边有几个婆子是从金陵孟家跟来的,还有金陵来丫鬟,指不定和孟家会有联系,二舅母的事要是传到母亲耳朵里了,我怕她忧心。” “我去说,你就别去了。这事还算圆满,倒也解了母亲的心事,她应当不会忧思过度的。母亲现在精神状态还很好,你就别担心了她了,好生照顾你自己就是。” “成日的这么多人围着我,你别记挂着我,我好得很。” “你还能快活几天?太医说孩子都快两个月大了,若是孕吐起来,有你难受的。” 贺云昭有过孕,她自己的身子很康健,怀孕的时候几乎没有反应,至多只是手臂有些浮肿及,不过这副身子羸弱畏寒,还真不好说。 二人说着说着便合上眼睡了,贺云昭嗜睡,醒来的时候身上还盖着毯子,曹宗渭已经走了。 起身略洗漱过后,贺云昭散着一半的头发,在廊下坐着给孩子做肚兜。 坐了小半个时辰的时候,万嬷嬷过来提醒贺云昭道:“夫人,起来走动走动。” 贺云昭伸了个懒腰,身子舒服了不少,便和万嬷嬷一起在庭院里走了两步。 庄妈妈从小厨房出来,道:“夫人,药煎好了,也已经放温了。” 贺云昭应了一声,便去了屋子里喝药,她怕苦,药里都放了糖,一口气喝下去倒也没有那么难受。 喝了药,贺云昭跑了几次净房,一下午时间也就这么过了。曹宗渭回来之后先去了荣贵堂同孟氏说了孟婉的事,好在他说的干净利落,孟氏的心情跌宕起伏一会儿就平静了下来,揉着额头对儿子哀叹道:“你二舅就是混不吝的,以后婉姐儿不想孝敬他,我都不觉着 有什么不对。还是怪当年你曾外祖把他养歪了。” 孟氏摆摆手,无力道:“都是陈年旧事了,罢了罢了——你媳妇现在身子如何?” 曹宗渭如实道:“胖了一些,还未有什么不舒服的。” 孟氏点头道:“叫你媳妇初一十五也不用来向我请安了,身子要紧,这都快两月了,马上有的她难受的。” “儿子知道。” 孟氏叮嘱道:“宝沅怀孕的时候,你总在前院,难得遇到你自己合心意的人,别冷落了她,女人怀孕的时候,最是辛苦,要多多体贴她。” 曹宗渭笑笑道:“儿子知道,云昭要是知道您这般关心她,肯定会很高兴的。”孟氏释然道:“我虽不跟她日日相见,两个月相处下来,她的行事作风我也看清楚了,待我和你父亲作古之后,我也还是放心把两个孙子交给她的。”再者待贺云昭生了儿子,孟氏的宝贝孙子都长大了,若 继母心思不纯,两个孙子也未必没有反击之力,遂她并不多操心了。 曹宗渭又问曹博晋近日如何,孟氏道:“你爹还不是老样子,常在书房里几日几日地不出来,你想见他,过两日再来,他这刚进去一天,指定不肯出来见你的。” 曹博晋醉心兵法,年纪大了之后不问府中之事,府里的人基本上很难见到他的人。 曹宗渭起身行了礼,冲孟氏道:“儿子知道父亲安好就是,儿子不多留了,回去看看云昭和他们两个小的。” 孟氏柔和一笑,摆摆手道:“去吧去吧。” 曹宗渭回了栖凤堂的时候,曹正麾和曹正允已经到了,在屋子里正襟危坐。他扫了一眼不见贺云昭,便问两个孩子:“你们母亲呢?” 曹正允一脸愧疚道:“母亲吃了块糕点不舒服,在里边休息。” 曹宗渭当即深皱眉头,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高声呵道:“什么糕点?!可是性寒的东西?” 屋里丫鬟都吓的不敢说话,万嬷嬷和庄妈妈都在里边,一时间没人敢应答。 曹正允揪着膝盖上的衣裳,红着眼眶嗫嚅道:“是我给的……我……”说着说着便哽咽了,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睛,说不出话来。 贺云昭已经束好了头发从里边出来,正好和曹宗渭撞着了,她面色微白道:“不碍事,就是犯恶心,不是允哥儿糕点的问题,是我吃不下东西。你回来了就先和孩子们一起吃吧。” 贺云昭吃了东西想吐,曹正允还内疚着,鼓着小脸屏息凝神地看着贺云昭,又看看曹宗渭,心里还有些害怕。 贺云昭在屋里漱了口喝了一小杯水,已经好许多了,牵着曹宗渭往罗汉床上去,然后搂着曹正允的肩膀,哄着他道:“娘没事,也不是你糕点的问题,我待会儿吃饭还是不是吃不下去。” 曹正允虚抱她,手臂都不敢贴着她的身子,担忧道:“娘你可还有不舒服?” 贺云昭摇摇首,只道:“真没事了。”只刚刚那一会儿胃里犯恶心而已。 唤丫鬟传了饭来,贺云昭尝试着吃了口粥,还是不大吃的下去,便先进屋去歇着了。她不吃曹宗渭也没胃口吃了,撇下俩儿子去屋里陪她。 曹正允心事重重地放下碗筷,费劲地眼下口里的饭菜,瘪嘴道:“哥,没娘在一起,我怎么吃饭都不香啊。” 曹正麾埋头低声道:“我也是,但是还是要吃,不然娘为我们分心,更不好过。” 一听这话,曹正允又拿起牙筷吃起饭,吃了七八分饱才作罢。 兄弟俩一直坐了有半个时辰,等到大夫来了,一起进去听了大夫的话。 闫太医说让贺云昭少食多餐,多吃果蔬,这个季节,以梨子为佳,不过也不能多吃。 天黑透的时候,贺云昭已经好多了,吃了一点东西勉强喝了点粥就饱了。这时候哥俩才放心地离去,曹宗渭也轻松下来,去净房里沐浴了一番。 第一百一十八章 曹宗渭沐浴过后,贺云昭便也被丫鬟伺候着简单地擦洗了一遭,换里干净的里衣,躺在床上。 曹宗渭替她捏着眉心,心疼道:“还难受?” “不难受了,就是有点累。” “早知道让你强健强健身子再有孕,这才两月,你如何吃得消。” 贺云昭扯了淡笑,安慰他道:“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就好了。” 曹宗渭抱着她,吻着她侧脸低声道:“那也很难受。” 贺云昭抓着他的头发,蹭了蹭他的脸颊,道:“连累你手累了。” “夫妻之间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我去吹灯,你早点休息。” 贺云昭点点头,曹宗渭去灭了灯火,漆黑的夜里,她只看得见一个高大的轮廓。 曹宗渭摸索上床,睡另一条被子。 贺云昭拉着被子问他:“不进来睡?” 低低地嗯了一声,曹宗渭道:“怕压着你。”更怕闹的她睡不着。 贺云昭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摸进他的被子里,握着他的手,曹宗渭也回握着她,夫妻二人就这么睡着了。 晨起的时候,曹宗渭小心翼翼地同贺云昭把手分开,轻手轻脚的拿着衣服出去穿戴。 许是嗜睡的缘故,贺云昭醒的迟了,她一边洗漱的时候,万嬷嬷就在一旁道:“两位少爷已经来了。” 贺云昭坐在妆镜前面,道:“等我多久了?早晨吃过没有?” 万嬷嬷道:“等了小半个时辰了,我问过他们,都说没吃。” 贺云昭忙对给她梳头的夏秋道:“就梳个简单点的,省得他们俩等我。”从镜子里移了视线,看着夏玲道:“吩咐厨房开始做早膳没有?” 夏玲也看着镜子里的贺云昭回话道:“夫人醒来的时候就吩咐去做了。” 贺云昭道:“夏玲你去外边跟他们俩说,饿了就先吃,不用等我。” 诶了一声,夏玲就出去了,没一会儿他就挑帘子进来了,身后还跟着曹正允。 曹正允欢呼雀跃地走过来,笑道:“娘,我不饿,再等等你,咱们一起吃。”一起吃饭才香香的。 贺云昭稍稍扭头,对着铜镜里的小黄脸笑了笑,问他道:“今儿不上课了?” 曹宗渭站在她肩膀旁边,道:“今日休沐,先生们都回家去了。” 算一算,哥俩也连续上课好些天了,便是族学里,十天半月还要休息一次呢,曹宗渭对他们哥俩算是严苛的了。 夏秋梳好了头,曹正允给贺云昭挑了支金簪子,拿捏在手里,冲她比划比划,道:“娘,戴这个好看。” 贺云昭接过嵌绿松石花形金簪放在头上比了比,道:“允哥儿眼光真好。” 两个丫鬟也觉得这簪子和贺云昭今日湖绿色的褙子很配。 贺云昭忍不住打趣道:“比你爹眼光好多了。” 曹正允嘻嘻笑道:“爹眼光还是很好的。”毕竟看上了贺云昭嘛! 贺云昭翘起两根指头,把簪子递给夏秋,让她帮着把簪子插—入的发间,揽镜自照发现,果然很美。 起身理了理衣裳,贺云昭牵着曹正允问:“你哥呢?” 曹正麾在帘子外冲贺云昭行了礼,唤了声“娘”。 贺云昭看曹正麾这般避讳着,笑他太过稳重,带着曹正允出去了,母子三人一起在次间里用饭。 饭桌上摆着一串新鲜的紫葡萄,皮上水珠晶莹,好似一瓷盘的紫珍珠,看着就很有进食的欲望。还有一整盘拨好的石榴籽,娇红的两碗堆积如两座小山,红肉裹着白子,让人眼前一亮。 另外还有两样应季的橙子黄梨,紫红橙黄的颜色汇聚在一起,美如彩虹。 贺云昭顿时心情大好,坐下道:“厨房今儿准备的东西都很新鲜呢,是谁的心思?有赏。” 庄妈妈正好进来,便笑道:“是少爷们的心思呢,大清早把东西送来了,问奴婢夫人能不能吃,然后还非要洗了手,自己剥好了才满意。” 贺云昭惊喜道:“你们俩弄来的?” 曹正允就会傻笑,只会说是上街买来的,具体怎么买的,却说不上来。 还是曹正麾口齿伶俐,他道:“是我和弟弟晨起去街上在果农的担子上买的。” 贺云昭心头一暖,厨房里要常备着新鲜的菜,丫鬟婆子总是天不亮就要出门,去抢最新鲜的菜,这些水果一看都是摘下不久的,哥俩得起多早啊。 因心情愉悦,贺云昭用早膳的时候身体没什么不适,饭后小半个时辰过了才开始吃水果。 葡萄酸甜,石榴籽清甜,贺云昭吃的很开心,哥俩看着她吃,也都很开心。 母子一块儿在廊下坐着晒太阳,贺云昭坐在椅子上哼曲儿,曹正允端个小杌子坐在她脚边托着脑袋听着,曹正麾也坐在绣敦上,静静地陪在一旁。 贺云昭忽而摸着曹正允的脸蛋道:“比去夏白了许多,还是冬日里养白容易。”说着也看了曹正麾一眼,他长的颇似曹宗渭,肤色没有那么白嫩,麦色的肌肤,端正的五官,已经很有男子的英气和气概。 曹正允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摊开给贺云昭看,道:“娘,这是我写的妹妹的名字,等她长大了,我要教她写!” 贺云昭拿着纸看了看,馆阁体写的很端正,等纯儿会写字了,曹正允应该会写的更好。 武定侯府母子和睦,刑部那边也正热闹。 三司会审,九皇子旁听,苏州府涉案考官当庭认罪,指认姜维买通他,让他帮着作弊,而他得到的好处就是官升两阶,和白银千两。 至于是谁背后替他升迁之事谋划,考官并不知情,只说是姜维自己出面找的他。而姜维当堂并未说出幕后主使。 但姜维的罪名已经可以定了,便是督察院的人百般维护,也扭不过例律,三月三十日,姜维入刑部大牢。 另,浙江贪污军饷一案涉案官员已被押送至京,大理寺复核的时候,刑部把证据交了上去,一把夏天的扇子,成为呈堂证供。 柳御史将苏氏的口供,同浙江贪官具体贪污的数量以及名单夹在了扇子中间,抽下扇骨,撕开两面扇面,证据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苏氏的口供里说了前夫赶考前后,以及被强抢为妇的经过,还提到了浙江贪官某些贪污受贿的经过。 铁证如山,浙江贪官无从抵赖,按大明律当以抄家灭族。 四月初,汪御史从浙江回京都面圣,亲自把苏氏“意外死亡”中投药牢吏的证供带回,且牢吏还指认了命令他干此事的上峰,最后牵扯出了姜维。 姜维罪上加罪,关押监禁在刑部大牢,候圣上亲决。 姜维是马元滨亲戚,又是他的心腹,这事他必不能洗脱干净嫌隙。 更要紧的太子党等人的背地里的那些勾当,姜维一清二楚,若是他死罪难逃,甚至牵扯全族,必定不会再对马元滨的事守口如瓶,指不定还会坦白从宽,以求减刑。 两党之人正为此事或喜或忧。 严钧日日在狱司里与提牢主事相伴,想从姜维口中挖出更有价值的信息。 姜维混迹官场多年,定性倒是很好,关在牢里十来日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他的心里,还对马元滨抱有极大的希望。 太子府里,马元滨正与太子等人秘议,该如何处理姜维一事。 太子早已经吓的魂不守舍好几天了,近日精神状态才好了一些,马元滨终究是官场老油子,虽心急如焚,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以求稳住军心。 太子府内书房里坐了数十人,个个面色凝重,无一人开口说话。 马元滨深吸一口气,对太子道:“姜维,不可留!” 太子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当然不可留!”当年姜维买通考官的事,可是打着他的名号去的,若是姜维把他招供出来了,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 督察院右御史邓宇通浮肿的脸颊动了动,道:“可是刑部狱司我们根本插不进手,据说姜维现在只字未提,若时日久了,可就不好说了。” 太子担忧道:“若是他们用刑怎么办!”以往督察院办事他可是见识过的,对待那些刑犯的法子,可谓惨无人道,这世上根本没人熬的下去!姜维要是吃上了苦头,肯定就如数抖落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动摇军心!马元滨心里暗骂了太子一顿,又好言安抚他道:“太子放心,刑部的人不敢用刑,他们企图从姜维口里得出更要紧的东西,严刑逼供只会留把柄给咱们。” 太子松了口气,绷直的脊背明显地往后一靠,贴在靠背椅上。 正在这个时候,太子妃敲门了。 太子高声呵道:“不是说了谁也不见吗?!给我滚!” 太子妃花容失色,隔着隔扇面色惨白道:“是我……”强自镇定下来后,便语气平静道:“仁哥儿来了,说要见你。和他第一次写信给你的时候一样,见不见?” 马元滨眉头一动,太子猛地起身,撇下众人出了书房。 马凤仙从来没想到过真会有这一天,当她听说表舅入狱的时候,方寸大乱,她更没想到事态会越来越严重,并且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太子一脸愁容地看着马凤仙道:“他人在哪儿?” “在我院里,你见不见?” “见!”死马当活马医,当然要见了。 太子正欲走,马凤仙拉住他提醒道:“你不同我父亲和其他大人说一声就走?” 太子拍了拍脑袋,转身进去说了两句,便随马凤仙一起走了。 到了正院,程怀仁就在次间里边等着,坐在上座,优哉游哉地饮茶。 太子和太子妃冲进来的时候看着程怀仁明显一愣,不过也没有多做追究,挥退丫鬟关上门,太子便问道:“你又得到了什么消息?” 程怀仁放下茶杯,道:“想听?太子不嫌我消息无用?” 太子咬咬牙,拂袖坐下道:“你说!” 程怀仁冷哼一声,并不答话,之前冷落他那么久,又任由平乐给他脸色看,这会子这么容易就求了他松口? 太子妃看懂了程怀仁的眼色,便道:“你想怎么样?” 程怀仁道:“小婿不想如何,只是以后不想再受到岳父母的轻慢。” 太子妃忙笑道:“仁哥儿说的什么话,我们何曾轻慢过你?” 程怀仁抛了个凌厉的眼神过去,太子妃攥着帕子住了口。 太子也明白过来,便承诺道:“日后我们再不会做过河拆桥的事,若这一劫度过去了,将来你必是加官进爵,金银无数!” 这些空口无凭的东西程怀仁不稀罕,他要的是太子对他绝对的信任,只要博得了朱岩的信任,成为他眼里不可或缺的人,将来何愁没有富贵?程怀仁搁下茶杯,看着太子道:“因姜维供认太子与户部勾结,私造盐引、私设赋税、偷渡违禁物、贪污军饷、贪污赈灾款、伪造户籍,遂四月十五,圣上亲拟圣旨,以废太子,判抄家斩决。后改立九皇子 为太子,六月即行册封大典。” 程怀仁所说的每一项都是事实,不多不少,精准无误。 太子夫妻二人手脚冰凉,僵化在原地,似泥胎木偶,一动不动。 按说程怀仁也该收到牵连,但他却丝毫不惧,因为梦中皇上还下了一道圣旨——平乐过继给朱炽,待新太子登基,即封为公主。 程怀仁自然也从仪宾升到驸马,自可幸免于难。 室内一阵沉寂,马凤仙哇地一声哭出来,太子的眼睛也吓红了。 夫妻二人相携坐下,太子回过神来后,才问道:“要如何……要如何才能避免?” 程怀仁道:“第一个办法,灭口姜维。” 这件事难度太大,太子继续问道:“第二个办法呢?” “第二个办法时候尚早,说了也无用。我已经提醒至此,后边端看你们如何行动了。” 程怀仁回忠信伯府之后,太子和太子妃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前者踉跄着去了内书房,后者则干脆晕死过去。 内书房里,马元滨遣散了众人,太子带来的这个消息只他一人知道。 马元滨得知在月中姜维才会开口,到底是松了口气,若这事是真的,代表着他们还有挽回的时间。 马元滨多疑,还是多问了一句:“他如何会知道四月十五发生的事?便是有人传消息给他,也不可能传未来之事。” 太子这才渐渐明白过来,表情复杂地看着马元滨道:“难道说……他有预知后事的能力?” 马元滨半信半疑,可程怀仁之前的表现,似乎又印证了这一点。 出神半晌,马元滨才道:“暂且信其有吧!” 太子却是全信了,因为当初程怀仁娶平乐的时候,就已经提过了这件事,然而这件事已经快要发生了,他不得不承认,程怀仁有着让他出乎意料的能力! 太子胸口大起大伏道:“难怪之前不肯说消息从何而来,原是这般神秘,不过我看他好似还有所隐瞒。” 马元滨皱眉道:“什么意思?” 太子便把当时情形巨细无遗地说了一遍。 马元滨捶了下桌子,闷闷的一声响,他切齿道:“看样子以后还想同我们谈条件了!太子,须得快些从他口里套出消息才行。” 太子问道:“如何套?” 马元滨黑着脸道:“只要是人,必有所求。” 用程怀仁所求换他的下一个重要消息。 事关重大,太子派人出去之后,马元滨也亲自差了人去打听程怀仁的相关事情。 马元滨得到一个消息,程怀仁正在背地里找一个人,一个好像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 姜维一案牵连甚广,不止朝堂,民间也早有风言风语,贺云昭虽身在内宅,平日里丫鬟也总是进进出出,她多少也听到了一些消息。 初五的时候,陆放来了一趟武定侯府。 贺云昭见了他,请他暂且在次间里坐坐,问他来此所为何事。 陆放道:“是侯爷差人传话,让我到府上等他。” 贺云昭点了点头,告诉他,金陵来了家书,孟家一切都好。 陆放投了个感激的眼神过去,道:“谢夫人告知。那边我也留了人在孟家,至少婉儿钱财上不会再受掣肘的。” “她会要你的钱?”贺云昭疑问道。 陆放道:“我同孟尚书私下说好的,还是从孟家公中走账,她便不知道是我的钱,自然肯用。毕竟她母亲身子需要将养,父亲又不好指望,若一个人硬抗着,还不知道要苦成什么样。” 贺云昭瞧了他一眼,道:“那你告诉我干什么?想让通过我的口告诉她,以后让她感激你?你想多了,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陆放低头笑笑,摸了摸鼻子道:“夫人放心,我没有这等弯弯心思,我不过是让夫人看清楚,我对婉儿是真心的。” 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贺云昭还是不大相信浪子那么容易回头的,她更相信曹宗渭这种本身就自律的人。 陆放从贺云昭的表情能够看得出来她的不信任,笑了笑无奈道:“看来嫂嫂对我意见很大。” 贺云昭抿了口茶,道:“知道就好。” 陆放被噎了一下,无奈地耸了耸肩,娶妻果然不容易,不仅要博得孟婉芳心,还要取得她父母、表哥表嫂的信任。 没多久曹宗渭就回来了,他见二人似乎在聊着什么,故作轻松道:“说什么呢?” 贺云昭迎上去,抢先道:“他在我面前耍心眼儿呢。” 陆放诶诶了两声道:“嫂嫂,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我可是真心实意。” 曹宗渭展臂把陆放推远了,道:“你的真心不用说给我夫人听。”后又揽着贺云昭道:“夫人咱们走,去书房说话。” 陆放便也跟了过去。 到了书房里,曹宗渭问陆放:“听说浙江那边不是很太平?” 陆放嗯了一声,道:“我去浙江接应云京的时候偶遇倭寇袭民,是不太安宁。不过浙江一直这样,你又脱不开身,能怎么办?” “朝廷不是一直在拨款抵倭么?” 陆放摇了摇头道:“你没见过那边现在是什么样子,最多追出五里路,倭寇跑了他们就撤退,等到倭寇再来,只管打跑,超过五里路都不追,云京说,这都是那边的老习惯了。” 曹宗渭眉头深凝,道:“十年前不是这样的。” 陆放抱臂道:“你都是说了是十年前,现在浙江总兵是兵部派去的人,什么德行你我还不清楚?” 兵部尚书温澄是马元滨的人,他们做事都一个样子,派去的总兵只怕也不是什么忠君爱国的人。 曹宗渭抬头望了一眼陆放,道:“为什么从浙江回来不跟我说?” 贺云昭察觉到了曹宗渭身上的怒气,轻轻地揉了揉他的肩头。 曹宗渭身子舒服了一点,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陆放略低头道:“跟你说了如何?你还能分心去管浙江?攘外先安内,侯爷比我清楚。而且……居庸关那边传来消息,鞑靼他娘的皮痒痒了,这些都够咱们操心的了。” 曹宗渭往后靠了靠,捉住了肩膀上那只软软的手,握在掌心里,疲惫地对陆放道:“行了,你先回去吧。” 陆放应了一声,抱拳便走了。 曹宗渭捏了捏眉心,仰面闭眼道:“其实这些事不该你听的。” 贺云昭站在他身后给他按摩太阳穴,温声道:“可是要问我什么事儿?” 曹宗渭睁眼,笑道:“今日可犯恶心了?” 贺云昭笑着摇首道:“好很多了,就是将将被陆放恶心了一回。” 曹宗渭拉着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与她贴着面颊道:“我也觉得他恶心,长的丑。” 贺云昭不禁笑出声来,陆放长的还是不丑的。曹宗渭捧着她的脸亲吻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曹宗渭与贺云昭成亲已经两月多了,按说新婚燕尔的时候已经过了,却还总是如胶似漆,但凡在府里,夫妻二人常常形影不离。 贺云昭有时候也想着,是不是因为曹宗渭太久不近女色,所以娶了妻之后才这般粘着她。两人方才明明还在说话的,他却已经将她吻的快不能吸气了。 贺云昭推开曹宗渭,曹宗渭捧着她的脸颊,衔着她的唇瓣,像吃一块儿糕点似的,要含在口中,将它热化。 贺云昭咬着唇,额头抵着他道:“你舔我做什么?” “夫人甜啊。” “蜜饯不比我甜么?” “我不喜欢那种甜,我就喜欢你这种甜。” 贺云昭笑了笑,“男人是不是天生就会油嘴滑舌?”以前她以为至少曹宗渭这种严肃的人,不可能说这种话的,没想到嫁给他之后,认识了另一个他。 曹宗渭搂着她道:“那也分人,遇到喜欢的人,以前在书上读过的酸不拉几的东西,都自己从脑子里跑出来了,想说给你听。” “读过的什么东西?” “要听正经点的,还是不正经点的?” “正经点的是什么?” 曹宗渭略想了想,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就是天天想你,白天想你,夜里想里,辗转反侧,浑身都不舒服。” 贺云昭怎么觉着明明很正经的诗歌都给被他给说不正经了?她不禁好奇道:“那不正经点的,是什么样?” 曹宗渭敛眸笑道:“不正经点的啊……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果然不正经! 两人虽然早就坦然相对过了,青天白日说起这个,贺云昭还是脸红,她趴在他的肩头,指尖挽了一缕墨发,挠他的脖颈,在他耳廓边娇声问道:“你真会想我在烛灯被吹灭后解下了罗裙的样子?” 曹宗渭抱着她,很实诚道:“会想,食过绝美肉糜,忽然要吃素,哪个习惯的了?” 贺云昭笑道:“那我有孕你还如此高兴?” 曹宗渭道:“怀孕嘛,有怀孕的乐趣。” 贺云昭拧了他耳朵一下,说他没个正形儿,曹宗渭佯装吃痛,道:“白天我不说了,夜里再告诉你。” 两人闹了一会儿,贺云昭便肃了神色问道:“姜维可要招供了吧?” 曹宗渭摇了摇头。 前一世的时候,今年的春天太子便受到了皇帝的责难,而后九皇子又呈上了太子结党营私、勾结户部贪污的证据,才让皇帝下了决心废太子,改立九皇子为太子。七月皇帝驾崩,新帝登基之后,姜维一案于一年半后被牵扯出来,他就是在入了刑部大牢之后,才老老实实地供认不讳,指认了马元滨等人贪污受贿的证据,使得异党被连根拔起,大权被新帝牢牢地掌控 在手里。 这一世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了,皇帝如今还未对太子下手,姜维的案件成为了九皇子搬到太子的重要一环,改立太子的事,似乎也没有苗头。 细想过后,贺云昭有一个猜想,若是姜维一事上九皇子等人大获全胜,是不是两年后的事就会全部提前到今年,太子党人包括马元滨的死期也就一并提前了! 那么,这一世到底哪里发生了变化,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 贺云昭把前世的事情同曹宗渭说了一遍,并且告诉他:“四月十五皇上便废了太子,一月过后就册立了九皇子为新太子,六月初行的册封大典,七月……丧事后,新帝便登基了。” 曹宗渭皱着眉听着,掐着指头算时间,半晌才道:“若是现在的事与你梦中有异,那么就应该是姜维四月十五之前供认事实,皇上这个时候便废太子,然后便和你说的一致。” 贺云昭点头道:“我也觉着应当如此,若是这样,姜维在刑部也快招供了吧?” 曹宗渭一脸凝重,不大乐观道:“到现在一字未言,心态甚好,丝毫不畏惧,不知道是什么事能够让他开口。” “用刑否?” “不用,严刑逼供的口供,皇上恐怕心里落疑,便不会对太子下狠手。” 贺云昭冷静分析道:“姜维不说,不过是仗着皇上身体不济,未必有精力亲自详细地过问他的事,还想着首辅和太子能趁此钻空子保他,又或是……他们在等,等太子顺位,自然会把姜维轻罚释放。” 这也是曹宗渭担心的,他锁眉道:“程怀仁指不定也知道了这事,若是他们知道皇上七月……说不定死磕着熬过这件事,便是要判姜维死罪,等到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他又有由头重获自由。” 贺云昭扬唇道:“若是程怀仁真知道这事,并且告知于太子等人那便更好了!” “什么意思?”贺云昭搂着他脖子道:“你想想看,我梦里姜维是在新帝登基后才供认的,那时候马元滨自保尚且困难,更遑论保姜维。那时候新帝已经登基快两年了,早就巩固了势利,严刑逼供又如何?正合他意。这时 候想换做谁入狱都不敢再隐瞒,姜维认罪是理所应当的事。” 曹宗渭微微颔首道:“继续说。”“这回却不同,太子虽受到皇上猜忌已久,皇上到底是没狠下心来。九皇子会因此忧心,太子难道不会?姜维知道他们私造盐引、私设赋税、偷渡违禁物、贪污军饷、贪污赈灾款、伪造户籍这么多秘密,马 元滨不可能放心姜维就这样被关在刑部大牢。若是程怀仁再去煽风点火,说他知道姜维会供认不讳的事情,岂不是替马元滨下了决心么?” 马元滨要知道这件事,怎么可能不对姜维下手!太子也就没有耐心会等到皇帝驾崩的那一天了,那么他们现在很有可能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姜维灭口! 贺云昭道:“刑部狱司,太子的人应该进不去吧?” 曹宗渭眯眼望着远处道:“夫人说的很对,所以他们就算暗着进不去刑部,明着也会进去!” “明着?”贺云昭不大明白。 曹宗渭重重地吐出那两个字:“劫狱。” “在狱中把人灭口?” “嗯。江湖多死士,身份又不好查证,很有可能他们会派这么一批人去刑部大牢。刑部幕署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怕是有人潜入他们都发现不了。狱司里若大多是普通狱卒,也难以抵挡。” “夫君现在可要出去一趟?” “自然。” 贺云昭从他身上下来,曹宗渭握了握她的手,道:“晚上你自己先用膳,不必等我了。” 嗯了一声,贺云昭道:“且去吧。” 曹宗渭出门后,便和程怀信接上了头,两人在陆家酒楼里见了一面。 曹宗渭只同程怀信说了马元滨可能会派人劫狱的事,其余等事并未多言,他不会让别人知道贺云昭的异能。 程怀信也很知趣,得到消息后不问来源,不问准确与否,听罢起身作揖便道:“侄儿这便去九皇子府里,便不多耽搁侯爷了。” 曹宗渭一点头,便和程怀信两人分道扬镳了。 曹宗渭回了都督府,召来雷同知和陆放,一齐在衙门里候着。 程怀信则到了九皇子府里,把曹宗渭告诉他的信息,告诉了朱炽。 朱炽听罢眉头微动,似有喜色,他勾唇道:“希望真是如此,等姜维肯开口了……忠信伯世子功不可没!” 程怀信谦卑弯腰,面不露喜色。 朱炽看了一眼他的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史书中记有驼背、独眼之官员,你只是略有些不良于行,男人若有壮志,何愁没有宏图可展。” 程怀信攥着拳头,压下上翘的嘴角,语气平缓道:“谢九皇子!” “你先回去吧,我这便要出去一趟了。” 程怀信走后,朱炽便去了刑部大牢,而后曹宗渭便接到了命令,调派了人手过去,严防死守刑部狱司。 …… 程怀信回府的时候,遇到了才从外边回来的程怀仁,兄弟二人招呼也不打一声,隔着一臂的距离,各不相干地走着。 程怀仁刻意放慢了脚步,倪了程怀信一眼,忽然靠近了他,道:“二哥有燕雀之志,弟弟真是艳羡的很。” 程怀信侧头看了程怀仁一眼,道:“你以为自己是鸿鹄?” 程怀仁不置可否。 就算程怀信通过某些渠道得知一些重要的事情,预知未来的能力他是不可能有的,太子废立,皇帝驾崩,新帝登基,这些事只有他程怀仁知道,这些是他手里独一无二的筹码! 程怀信冷笑道:“雄鸿鹄可知两只雌鸿鹄之情?” 程怀仁脸色一变,道:“你什么意思?” 程怀信站在二门上,道:“你问我,不如去问你表妹。” 让平乐的事从沈玉怜口中传到程怀仁耳朵里,这场戏会更加精彩,女人最会为难女人。 程怀信进了后院,便去了寿宁院里陪谢氏用晚膳,程怀仁毫无意外地去了秋水苑。秋水苑里,沈玉怜正学着刺绣,预备给程怀仁做一双鞋。这些她以前都不耐烦学,现在却明白了,男人不会平白无故的喜欢女人,女人总要会些什么让男人留恋着。她没了好身体,留不住他的身,那就装 得温柔小意些,留住他的心。 程怀仁气呼呼地赶到秋水苑的时候,沈玉怜愣了一下,她把手里的东西都放进笸箩里,眸静如水,还是那副小家碧玉的模样,站在他面前,并不像以前那样挽着他或是拉着他的手。 “表哥,怎么了?” 程怀仁脸色铁青道:“进去说话。” 沈玉怜跟着他进了屋,给他倒了杯温水,递给他,道:“是不是发生了不好的事?” 程怀仁道:“怜儿,你在府里可听说了什么闲言碎语没有?”沈玉怜眸子半垂着,自己也端了杯水,眼下府里传的最盛的流言蜚语,就是平乐和那小丫鬟的事,就连世子夫人要过门的事都不如那热闹。她温声道:“表哥问的是世子夫人要过门的事吗?我也不出院门, 只听丫鬟说好像快了,府里都在着手……” “不是这个!”程怀仁冷冷打断道。 沈玉怜搓着茶杯,喝了口水,唇角弯了弯,她正等着别的院子的丫鬟把这话传进程怀仁耳朵里,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也不知是哪个这般旺她。 程怀仁拉着沈玉怜,亲昵道:“怜儿,下面的人不会对我说实话,你告诉我,你都知道什么?” 沈玉怜往窗外看了一眼,一个人影也没有,才启唇道:“听说郡主好像和那个叫千眉的丫鬟过分亲密了。” 程怀仁皱眉道:“你足不出户,连你都知道了!”深呼一口气,他又问道:“不必替她隐瞒,且告诉我到底底下都在说些什么话!” 沈玉怜不是处子,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她明白,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事,她约莫也能推测出来,加上丫鬟们越传越凶的传闻,说出来比香艳话本还要精彩! 沈玉怜似是犹豫着,才艰难启齿道:“听说表哥夜宿前院的时候,双福堂里常有淫叫声传出。再有难听的话,怜儿不便说了。” “说!” 沈玉怜编排道:“不知道是从郡主口中还是她丫鬟口里传出来的,说表哥不举……” 程怀仁额上青筋暴起,这贱人背着他和丫鬟苟合不说,居然还污蔑于他! 程怀仁起身要走,沈玉怜赶忙拉着他道:“表哥消气!你这样去了只会打草惊蛇,郡主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若再来找我算账,受罪的又是怜儿。” 程怀仁安抚她道:“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于你,你只是回去用完膳,我不找她麻烦。” 沈玉怜这才松开他,又劝道:“表哥和郡主夫妻不睦,也许只是主仆二人相互慰藉罢了,并未有什么过分之举。”程怀仁否定道:“你不知道,平乐身边的几个‘宜’跟她近十年,便是聊以慰藉,也是和这几个丫鬟说说体己话,千眉不同,她本就是供人玩乐的东西,她和平乐搅和在一起,岂有干净的?!我早该想到,可 恨竟现在才察觉!” 一想到平乐和千眉在床上缠绵,程怀仁恶心的都快吐了,他根本不相信,这对贱妇会做出这种事! 郡主和丫鬟,两个女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若不是亲耳听到沈玉怜说出来,程怀仁怕是现在都还不信,在他的身上,会发生这种事! 程怀仁走后,沈玉怜也不做鞋了,传了饭,心情愉悦地用了晚膳。 程怀仁回到双福堂,果然不动声色,传了饭便一言不发地坐在屋里,等丫鬟上饭菜。 平乐倒并没察觉出什么不妥,毕竟程怀仁以前也对她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眼下不过常态而已。 优哉游哉地净手了,平乐捉住千眉的手道:“你这手比我的还嫩,是如何养着的?” 千眉声音细细道:“就是自己摘花泡水。” “什么花?” “初春用过梅花,前儿用过玉兰花。” 平乐丝毫不把程怀仁放在眼里,继续道:“我说你身上怎么有股玉兰花味儿,以前都没闻过的。” 程怀仁冷眼看着主仆二人说笑,胃里一阵翻涌,快要恶心吐了,这两个贱人,夜里背着他的时候,还不知道做了什么事! 厨房的丫鬟婆子抬了饭菜来之后,程怀仁强忍恶心,和平乐一起用了晚膳。 在双福堂里沐浴过后,程怀仁便难得的去了内室。 平乐消了食也准备沐浴,发现程怀仁在屋里,兴致缺缺道:“你来做什么?不去睡你的书房?” 程怀仁躺在床上,看着千眉和宜静伺候着平乐,并不答话。 平乐吩咐了两句,丫鬟们便帮她找好了衣裳,准备伺候她沐浴。 程怀仁枕着手臂,瞟了一眼千眉,道:“千眉,给我倒杯水来。” 平乐也忌惮程怀仁发现她的事,便不敢让千眉陪她去净房,瞧了千眉一眼,便带着三个丫鬟走了,留了宜静陪着千眉在屋里。 千眉端了茶水送到程怀仁跟前。 程怀仁从床上坐起来,凝视那双被平乐夸过的手,果然肤如凝脂,如青葱娇嫩,他接过茶杯的时候挨了挨她的手,千眉连忙收回,低着头不敢看他,端的是一副娇羞模样。 喝了茶,程怀仁道:“水凉了,宜静去换一壶来。” 宜静看了千眉一眼,不好明着违抗程怀仁的命令,心想着不过片刻功夫,便出去了。 人刚走,程怀仁便关上了门,锁的死死的,把千眉推到在床上,掐着她脖子道:“你若敢说一句谎话,我便掐死你!” 千眉泪盈余睫,袅娜的身子扭动着,惹得程怀仁都热了,她点了点头,掰着他的手腕道:“饶命……饶命……” 程怀仁问她:“你与郡主可有苟且?!” 千眉自然不敢承认,眼角溢泪道:“没有!” 程怀仁半点不信,恶狠狠地看着她道:“若叫我发现你不是处子之身,那边是和小厮通奸!” 千眉一直被娇花一样养大,虽然受过一些皮肉之苦,也并没有过性命之忧,被程怀仁这般掐弄着,心里有些怕了,便承认道:“奴婢……没有和小厮通奸!” “不承认?!” 门外,宜静发觉不妥便来敲门,见里边无人应答,越发敲的厉害了。 敲门声越大,程怀仁手上的力气也就越重了,千眉被掐得面红耳赤,根本无法开口。 宜静深知大事不好,便去了净房通知平乐郡主。 平乐已经脱了衣裳下水,慌忙从水里出来,擦干身子穿衣裳。 正屋床上,千眉咳嗽着。 程怀仁四处翻找,在床底的箱子里发现了好些淫器!他胸口起起伏伏,一想到那个顶着他正妻名义的人,每天夜里睡着他的床,和丫鬟苟合,他头皮都麻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事! 千眉缩在床角漱漱地落泪,怕的瞬身发抖。 门外,平乐胡乱裹了衣裳出来,亲自踹门,木门弹了弹还是没打开,情急之下,她便让人用东西把窗户打开。 屋里传出千眉的惨叫之声,还伴随着哭喊声。 平乐顾不得裹着衣裳,她推了一把程怀仁,高声道:“你干什么?!” 程怀仁抽出角那堆东西,举着道:“她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你们主仆,就是用这个苟合的?你说要是让世人知道了,皇室颜面何存?!” 平乐颤着唇道:“你敢!” 程怀仁扔掉恶心的东西,威胁道:“你都敢做了,我为何不敢说?你和她,只能活一个!否则你们俩的风流韵事,我会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 等到大局定下,程怀仁发誓,绝不会留下这个让他耻辱的女人! 扔下这句话,程怀仁便走了。他回前院又沐浴了一番,几乎搓红了自己的身子……次日,程怀仁醒来之后,便收到了马元滨派人送来的一封信,信上写着他朝思暮想的人的名——云昭。 第一百二十章 程怀仁捏烂了纸张,躺在床上冥想。他在背后找梦中美人的动静,马元滨若是有心查之,必能得到蛛丝马迹,就是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个意思。是想以此威胁他,还是想给线索他?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扰得程怀仁心神不宁,匆匆洗漱过后,他便换好衣裳,准备出门去马家。 还未出院门,程怀仁心里又记挂着平乐的事,便先去了后院双福堂里,看看千眉还在不在。 正屋的门紧紧地避着,程怀仁无视丫鬟,推门而入,只有平乐躺在里面,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似乎一夜没睡。 程怀仁居高临下地问她:“想清楚了?” 平乐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却又不能发泄出来,她用嘶哑的声音道:“我把她打发走了,杀了她是不可能的。我发誓再也不见她了,但你要我杀了她,我下不去这个手。” 程怀仁俯下身攫着她的下巴道:“当初对怜儿你怎么下得去手?!” 平乐挣脱开来,目光怨毒地盯着程怀仁,沈玉怜是什么烂货,长的比丫鬟还不如,如何同千眉比! 程怀仁又道:“你们淫乱的那些玩意,给我处理干净了!” 说罢,程怀仁便拂袖走了,要不是因为早知皇帝会将平乐过继给九皇子,他岂会这么轻易饶过平乐! 程怀仁走后,平乐睁着眼流泪,表情却木木的,她握紧拳头咬着牙,终有一天,她会亲手弑夫!这样的男人,她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 程怀仁到了马府,马家的下人早就在等着他了,将他迎进了后院小山的内书房里。 马元滨从衙门里回来之后,便听小厮说人已经请到后山书房去了,他独身上山,去了内书房的客房里。 程怀仁鲜少地露出了丝微急迫的情绪,他见了马元滨,匆匆作揖,便问道:“马阁老是何意思?” 马元滨不急不忙地坐在椅子上,冲程怀仁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坐下说。” 程怀仁见对方有意拖沓,便按捺住急切的心情,坐下后方道:“马阁老有话直言吧!” 马元滨温和笑道:“听说你在找一个叫‘云昭’的姑娘,却一直没有消息,既然你已经是我的外孙女婿了,为何不找老夫帮忙?一家人,何必那么客气。” 程怀仁勾唇冷笑,顿了顿才道:“那我便不客气了,还请外祖父帮我了了这个心愿。” 马元滨捋了捋胡子,道:“这个姑娘,是你在哪里认识的?是哪里人?年芳几何?你告诉我,我待会儿写下来让户部的人去查。” 有了这些消息,在户部查人,可比程怀仁暗地里四处打听快得多了。 程怀仁锁眉摇头,道:“我知道约莫是京城人士,除了她的名字,我一概不知。” 在那些梦里,程怀仁只记得他和这个姑娘情感上的纠缠,其余的信息,他都没有梦到。 马元滨拧了拧眉,心想这应该是程怀仁和贱籍女子有过的一段露水情缘,所以旁的有用信息,他都不知道。 想了想,马元滨便问道:“可有画像?” 程怀仁点点头,道:“我记得她的样子,我能画出来。” 马元滨起身,把程怀仁带到了他的书房里,让小厮给他准备了笔墨纸砚。程怀仁提着笔,酝酿了许久才把贺云昭的模样给画出来,添添改改,总觉不够传神,她骄傲时的风采,她生气时的姿态,她盛气凌人时的气势,都让他如痴如醉,若是今生今世能和这女子重逢,他定要将 她放在掌心里宠爱! 程怀仁画了半个时辰,马元滨就等了他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过后,程怀仁拎着画纸,小心翼翼地交到马元滨手上,道:“有劳了。” 马元滨接过画纸,随意瞥了一眼,刚移开的目光又忍不住挪回去了,程怀仁画技不算很好,却将这女子画的很美,她凭栏而笑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动人,难怪程怀仁会这般思念她。 马元滨收了画纸,道:“平乐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可要做好金屋藏娇的打算。平乐到底是我外孙女,你也别让她受委屈了!” 程怀仁道:“不劳您费心,我自有打算。至于委屈一说,男人三妻四妾,她算得什么委屈?” 马元滨不置可否,他的院里不也有几房姨娘,年纪最小的那个才二十岁而已。 收好了画像,马元滨道:“我替你找人,你也要替我办事。” 程怀仁很识趣道:“外祖父想问我什么?” “你同太子说的,第二个法子是什么?” 程怀仁挑了挑眉,似在回忆着什么,半晌才道:“孙女婿不是说过了么,那个法子现在说了也无用。” 马元滨好脾气道:“有没有用,得你说了才知道。”有些东西,对程怀仁来说没用,对他来说却是有用的,人和人的脑子眼界,是不一样的。 那几乎是程怀仁最后的筹码,他怎么可能现在就说出来,笑了笑,他道:“做买卖也讲究个银货两讫,等人找到了,我再说不迟。” 马元滨不再追问,程怀仁也回了忠信伯府。 马元滨很快便让人把信送到了户部,让人找“云昭”这个人,至于画像,他交给了另外的人去暗地里查找。 三日后,户部便传来了消息,何百户何伟业的女儿就叫“云昭”,现在已经是武定侯夫人了。 马元滨顿觉不是她,据他所知,武定侯府夫人以前是忠信伯府夫人,做过程怀仁的继母,若是要找的人是她,程怀仁岂会不知道? 思来想去,马元滨还是觉着这其中有不妥,便亲自去了一趟太子府,问太子忠信伯府与贺云昭之间的渊源。 太子府书房里,太子和太子妃都在。马凤仙把贺云昭和忠信伯府的事大致同马元滨讲了一遍,末尾道:“所以仁哥儿才一直恨着武定侯府,要不是为着这个缘故,当初未必肯娶平乐。父亲,您怎么忽然对这事感兴趣了?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之处 ?” 马元滨道:“我听说程怀仁正在找一个叫‘云昭’的姑娘,我答应替他找人,他答应告诉我一件事。” 太子道:“可是他上次没说完的事?” 马元滨点头道:“正是,这会儿来也是为了告诉太子这件事。” 太子点了点头,道:“劳烦岳丈跑一趟了。” 太子妃秀眉皱起,细细想了想,便道:“还真有这人?” 马元滨道:“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 马凤仙如实道:“我听平乐说,程怀仁夜里常常念着此人的名字,之前我还以为是他恨武定侯夫人,梦里都要打杀她,却听平乐说,他似是倾心于此人。” 马元滨道:“那就对了,他看样子十分在乎这名女子。” 太子当即道:“岳丈,您找到了可不能直接交给他,他总是藏着掖着一句半句话的,也该咱们拿捏他了。” 马元滨当然没打算把人交到程怀仁手上,若得此女,自然要好生加以利用。 马元滨道:“户部都没查到,等找到了再说。” 马凤仙问他:“若是京城人士,怎会找不到?” 马元滨道:“应当是贱籍女子,户部已经把京都所有户籍的人都翻查了一遍,确实没有此人。” 马凤仙道:“只有个名字,年龄住所一无所知,他怎会无端这般重视这个女子?” 马元滨把画像给了马凤仙看,道:“不过是一夜情缘念念不忘,过后朝思暮想也有可能,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程怀仁才十六七岁,为美色所惑也属正常。”太子看了画中女子眼前一亮,夸赞道:“仁哥儿眼光倒是很好。”他还暗想道:画上女子看着明艳端方,既不过分放肆,又没有小家碧玉的拘束,一看便是一流的美人,要是放在青楼里,一夜千金也是值得 的! 马凤仙看着画上有几分眼熟的女子,深深凝眉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太子惊呼:“什么?在哪里见过?” 马凤仙缓缓摇首,不大确定道:“我似乎见过与她十分相像的姑娘,气度上却比不上画中女子。” 太子催促道:“你仔细想想,在哪儿见过?” 马元滨却一脸愁容道:“你见过的多是官眷,这女子莫非不是贱籍?” 这么一提,马凤仙当即就想起来了,她敲了下桌子道:“我想起来了!是去年在给诚儿相看的时候,我见过这女子的画像!” 那时候马凤仙把京城所有适龄女子的画像都搜罗了来,当时贺云溪正昏迷不醒,虽然没有入太子妃的眼,但是她的长相着实让人惊艳了一把,所以马凤仙才有印象。 这时候的贺云溪只有十三岁,而程怀仁梦里的贺云昭却已经十七八岁了,虽是同一人,气质截然不同,所以马凤仙见了画像,一时间没有认出来。 太子立刻道:“画像可还在?” “自然在,我这就去让人去找。” 半个时辰的功夫,马凤仙就找到了贺云溪的画像,她拿着画像告诉父亲和丈夫道:“是贺同知家的姑娘,以前确实是叫云昭,可是户部现在没有这个人,难道她改名字了?” 马元滨眉上一个“川”自己,他喃喃道:“怎么会是他家的姑娘……”这就难办了。 太子也知道这不是普通人,也跟着犯愁道:“岳丈,您说这该怎么办?” 马元滨抬手道:“先别急,找到了人就好。” 几人商议一番过后,马元滨便去让人打听了贺云溪的事儿,这才知道她病了许久,去年就改了名字。 马元滨还打听到,忠信伯府四月十六要办一场喜事,程怀信即将迎娶杨侍郎家的三姑娘。 周全考虑之下,马元滨便写了一封信给程怀仁,告诉他人已经找到了,让他做好见面的准备。 随后马元滨便找到了马凤仙,交代了她一些事。忠信伯府和太子府到底是亲家,谢菁没有道理不请马凤仙过去吃喜酒,程家和贺家关系也亲近,倒时候只要把握好机会,就能让程怀仁和贺云溪见上一面。 马元滨想,只要两人见了面,程怀仁总该吐露点什么出来把? 还有一件事马元滨不太明白,为何程怀仁会对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子这般执着,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分! …… 四月中旬初,贺云昭收到了忠信伯府的请柬,正好曹宗渭下了衙门回来,她问他有没有功夫去。 曹宗渭笑道:“谢老夫人请了不少人,九皇子和袁大人都去,我当然也去。何况信哥儿年纪还轻,我不去帮他撑场子,我怕别人欺负他。” “那我们就和贺家约着一起去。” “也行,你都开始显怀了,去了内院有人照顾着我也放心些。” 贺云昭摸了摸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低头道:“已经显怀了啊?” 曹宗渭捏了捏她的脸蛋道:“从你不犯恶心开始,就长了点肉,身子骨看着像是结实了一点。” 贺云昭一惊,忙去镜子前照了照,捧着自己的脸道:“不是胖了,是水肿,你看,手臂也肿了点。” 撸起袖子,贺云昭把手臂给他看。 曹宗渭拧了拧她手臂上的肉,结结实实的,根本不像以前一样软和好捏,便道:“是肿了一点,我还当你胖了,明天让太医来看看如何能消肿。” 贺云昭道:“用不着特特请人家来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消肿的。”比起孕吐,水肿已经算是很好的状况了。 这会儿天色还亮着,前院的哥俩下了学便来了,现在两人日常的乐趣就是跟贺云昭肚子里的孩子说话。晚膳还没上来的时候,曹正允坐在贺云昭脚边的绣敦上,看着她的肚子道:“娘啊,妹妹动了没有?我听说胎儿会动的。”为了更了解胎儿的事,他没事还会问身边的妈妈两嘴,每每得知一点新东西,都想 到贺云昭这里来求证。 贺云昭抚摸着腹部道:“还没呢,等到六个月肚子像个球一样大了她才会动。” 曹正允哦了一声,掰着手指道:“那就是说,还有三个月才能和妹妹摸摸手。” 曹宗渭道:“摸的也有可能是脚。” 曹正允:“脚也可以啊,反正手脚都可爱。” 曹正麾不怎么说话,但是脸上的期待和幸福感,也表现出了他的心情。 一家三口一起用过晚膳,大手牵小手地往园子里去了。 闫太医说孕妇不宜久坐,贺云昭白日里一个人在屋里,有时候还要听妈妈们说府里的大小事,或是自己给孩子做贴身物件,总是一坐就是半天一天的,遂现在用完了晚膳,曹宗渭都要陪她走走。 曹宗渭也不大放心把贺云昭交给丫鬟照看,所以也乐意晚上这会儿陪妻子一起走走,还有两个小的保驾护航,一家四口倒是其乐融融。 刚入园子没一会儿,他们便碰见了陆氏和曹正毅在园子里逛着,两人似乎还在说着什么,见到二房的人便住了口,远远地点头行礼,就走开了。 贺云昭对曹宗渭道:“听说毅哥儿要说亲了。”曹宗渭哦了一声,道:“像忠信伯府的这样的人情你可以亲自跑,其余等不重要的人情往来,你就交给万嬷嬷或者其他几个妈妈们处理就是,曹正毅说亲,就让付妈妈按着府里以前的人情账本给银子就是。 ” 府里很多事贺云昭都没亲自插手了,她点头应了一声,又道:“麾哥儿要过十一岁生辰了吧?” 曹正麾面色一红,道:“还有大半月呢,尚早。” 贺云昭搭着他的肩膀,道:“想热闹一点,还是清静一点?”曹正允是个爱热闹的,曹正麾却不一样,她还是尊重儿子自己的意思。 曹正麾还未答话,曹正允便欢呼道:“要热闹!要请表姑姑来!” 曹正麾拍了曹正允一下,对贺云昭道:“娘,还是清静点的好,我喜欢清静。”贺云昭肚子里的孩子都快四个月了,他可不想这么折腾娘亲和妹妹。 贺云昭也知道大儿子是替她考虑,心想过了今年,以后的生辰都好好补偿他。 走了一会子,贺云昭就有些乏了,正好天色暗下来,晚风一吹,还有些渗脖子。 曹宗渭挽着贺云昭调头往回走,走到去前院的分岔路的时候,他问曹正麾道:“正麾,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以前曹宗渭可是从来都不会这么关心他们哥俩的,曹正麾心头一暖,按下欣喜道:“儿子想要父亲指点一二。” 曹宗渭笑了笑,道:“这算什么事?等我空闲了,就去前院看你,生辰礼物另算,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曹正麾行了礼,便和曹正允一起回了前院。 曹宗渭夫妻二人则回了栖凤堂。 走了不到两刻钟,贺云昭身上出了薄薄的汗,曹宗渭给她擦了额上的汗,道:“舒服点没有?” 贺云昭点头道:“日日在屋里坐着,确实感觉身子重了点,走一走出一遭汗,身上爽利多了。我身上有味儿,你离我远点。” 曹宗渭偏不,他将她拉到怀里紧紧地抱着,嗅了嗅她的头顶,道:“好闻,香香的。” 贺云昭揪他耳朵,笑道:“胡说,我现在头油都不敢用,哪里来的香?” 曹宗渭笑吟吟道:“是女人的香,夫人闻不到,只有我闻的到。” “凭你胡说!” 曹宗渭作势要吻她,贺云昭伸出一根指头抵着他的唇道:“待我去沐浴了再亲。” 曹宗渭捏着她的软肩,道:“我替你洗。” 贺云昭闹了个大脸红,道:“不要!丫鬟看到了要笑话。”现在她做什么身边都围着至少两个丫鬟,沐浴他也要跟去,真是羞死人了! 曹宗渭瞧她是真怕了,便惋惜道:“好吧,夫人先去。”等以后孩子生下来了,洗鸳鸯浴这种事怎么能少? 两人分别沐浴过后,齐肩躺在床上,自贺云昭有孕后,曹宗渭到底怕伤着她,二人亲密的时候少。 曹宗渭在心里暗数着已经几日没碰过她了,贺云昭趴在他肩头问他:“在想什么?” 曹宗渭脱口而出:“在想你。” 贺云昭撩起一撮头发逗弄他,道:“净胡说,我就在你枕边,你还想我,是不是又有什么烦心事了?” 曹宗渭被她弄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闭着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睁眼笑道:“真的在想你,想你几日没有同我过夫妻日子了……” 贺云昭这才不闹他了,放下头发,顺着他下巴往下,摸着他的喉结,柔软的皮肤触得他的身体发颤。 她在他耳边道:“想我了?” 曹宗渭低哑地“嗯”了一声,道:“想,现在比刚才想。”……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四月十三,贺云昭已经准备好了送给忠信伯府的贺礼,大物件不多,多是小巧贵重的,还有几匹适合年轻妇人穿的好料子,因她现在胖了,穿着也不比以前美,索性都给了杨玉蓝。 这些东西走的是武定侯府公中的账,贺云昭有心再添补一些,便从自己的嫁妆里又出了一千两,在金铺子里做了一对鸳鸯,外加一副宝石头面。 四月十四的时候,贺云昭又让丫鬟清点了一遍东西,待再次确认无误后,她才从库房里出来。 用午膳之前,小昌进来传话,说曹宗渭今儿不会来用晚膳,夜里有公务也会回的迟,让贺云昭不要等,早些歇息。 贺云昭知道是为着什么事,点点头,对小昌道:“跟侯爷说我在家里很好。” 小昌应了之后,便赶去了衙门,把话带到了。 曹宗渭听罢浅笑,心里知道她是好的,他就安心了。 小昌见曹宗渭心情好,便斗胆说了句:“侯爷,您近两月都变得爱笑了。” 摸了摸下巴,曹宗渭道:“难道我以前不爱笑?” 小昌摇摇头道:“不爱。” 曹宗渭漫不经心道:“是么?我还以为我是个很随性的人。” 小昌撇了撇嘴,道:“您怕是不知道都督府的人都怎么说您……” 曹宗渭挑眉问道:“怎么说?” 以前的说法小昌当然不敢说,现在的评价他敢说了,他笑道:“现在都说您好性儿呢。” “以前呢?”曹宗渭打开公文,看了看近日呈报上来的,各地武将荫授、迁除以及征讨进止机宜。 小昌嘿嘿笑了笑,吞吞吐吐的没答话,以前的曹宗渭严肃冷漠,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看着就不是平易近人的主儿,现在面上总是柔和的,比以前瞧着不那么骇人了。 曹宗渭粗粝的手指停留在“鞑靼”两个字眼上,他挥挥手,敛了笑容道:“出去吧。” 小昌退下后,曹宗渭合上公文握紧了拳头,北方的鞑靼还真是顽强皮厚,被他赶出那么远的地界还不吸取教训,他一走就开始皮痒痒了。 眼下大明内忧外患,曹宗渭心里说不出的郁郁,闭上了眼,他端坐在案牍之前——陆放说的对,攘外先安内,明日就是十五了,至少要把姜维的事解决了再说。 夜里,曹宗渭与袁阁老密谈许久,直到夜色浓了二人才分别回府。 曹宗渭到家的时候,栖凤堂都下了锁,院子里静悄悄的,他轻手轻脚地沐了浴,本想摸黑回屋去睡,又怕惊着了贺云昭,便往书房走去。 内室的灯忽然亮了,贺云昭在屋子里隔空喊道:“侯爷回来了?” 曹宗渭一听,脚步便顿住了,往内室走去。 丫鬟从里边打开门,曹宗渭进去之后,丫鬟就退了出去,在外边值夜。 曹宗渭走到内室,屋子里就燃了一支蜡烛,贺云昭侧躺在床上,枕着自己的手臂,莞尔道:“回来了怎么不进屋来?” 曹宗渭脱下外裳,只着里衣上床,道:“怕吵着你,怎么的还没睡?” 贺云昭伸出手,贴着被子往前摸索,牵着他的手道:“还不困,就想着等你会儿。” 曹宗渭拉了被子睡下,摸了摸她的手,搓了搓,道:“不困把灯都熄了?是被我吵醒的吧。” 贺云昭摇摇头,“真不困,只是眼睛有些累,就闭眼躺了会儿,蜡烛烧完了我就没让丫鬟重新点,正好又听见你回来了。” 曹宗渭让她闭眼,刮着她的眼眶,道:“白日里少做绣活,做一两件就好了,其余的让针线房上的人做。” “是麾哥儿和允哥儿挑的样式,我要自己做完。” “那就做慢点,小家伙还有六个多月才出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以后身子重了,还不知道有没有力气做这些。”她闭着眼说话,上下眼眶都被他按摩着,十分舒适。 “好些没有?”曹宗渭问道。 贺云昭点点头,道:“好多了。” “以前我在居庸关追鞑靼的时候,常常熬通宵,有时候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大夫就会用浸了药的纱布敷一敷,改明儿让太医给你弄一些试试。” 贺云昭摸着他的眉骨,曹宗渭眉骨很高,眉毛很浓,眉形英气十足,她看着他带着血丝的眼睛,道:“鞑靼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曹宗渭想了半天,就用了一个字概括:“贱。”然后解释道:“来了就抢,抢不过就跑,你回家他就追,你回头他就再跑。” “上次陆放说的鞑靼又来犯了,你是不是回调任边疆总兵?” 曹宗渭安抚她道:“放心,暂时不会。皇上这次调我回来,自有打算,轻易不会调我回去。鞑靼那边只是来试探试探,短时间内也不敢进攻。”前一世的这个时候,贺云昭已经开始说亲了,日日被甄玉梅拘着学女红,或是见客,对国家大事并不是很关心,而且她那时候已经两年没有见过曹宗渭了,更不不关心与他相关的事,他这时候有没有出征 ,她也并不知晓。 曹宗渭抚着她的背,道:“明日夜里我可能不回来,你别等我,早些歇息。” “好,你忙完了也回来睡会儿,十六的信哥儿成亲,你少不得要多吃酒,有空就多休息,熬了夜又吃酒伤身子。” “知道了,夫人的话我都要听的。”有个枕边人关心就是好啊。 夫妻二人又说了会儿话,便相拥而眠。 曹宗渭这次行动,贺云昭是不担心的,前世他虽没有继续飞黄腾达,但无性命之忧,这一世总不会事态突变的。 十五的早上,曹宗渭依旧起的很早,摸着黑去了都督府衙门,刚进了衙门,宫里就来了人,说皇帝召见他。 曹宗渭去了一趟宫里,见过了帝后才回衙门。 等到天黑之后,曹宗渭都未离开都督府的衙门,二更的锣声响起,刑部来了人请他过去。 夜里不到子时,刑部狱司静悄悄的,最深处关押着重要犯人的牢房里一片静谧,他安逸地躺在床上,似乎没有察觉到危险即将来临。 更漏滴答,子时将将一过,狱司外刮起一阵诡异的寒风,漆黑的起夜,屋顶上可见晦暗不明的黑影轮廓。 一缕青烟冒起,吹向狱司之中,狱中小卒原本就昏昏欲睡,此时已经倒下一片。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待一行黑衣人闯入狱司之中,严钧坐在屋里,挥了挥手,屋子外面便放了一只炮仗,噼啪一声响,惊得里面的黑衣人谨慎地往外看了一眼。 眨眼功夫,便有人冲进狱司,将门口堵住! 黑衣人见情势不妙,纷纷往里奔走,欲直接灭口姜维,再突出重围。等他们找到“姜维”的时候,却发现人已经被调包了! 刑部衙门幕署里,曹宗渭与袁阁老交换了个眼神,后者拱手道谢,前者抬手将对方扶了起来。 不到半个时辰,狱司里便有人来回话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剩下的事自有严钧处理,曹宗渭不多过问,指挥着神策卫的人继续巡街,他则回了一趟都督府的衙门,带着官服,连夜回了家。 这日实在是回的晚了,到家的时候,子时早过了,曹宗渭便在长松院里洗漱过后,倒床睡下了。 刑部里边,严钧与姜维独处,他问姜维:“你可信了?” 姜维搭在膝盖上的正在发抖,他死咬着牙,颤着唇道:“也许是你们刻意找人来蛊惑我的!”严钧冷笑,这样自欺欺人的人,他见多了,他气定神闲道:“若只是要演一场戏给你看,我何必等到今日,还容你在我刑部好端端地过了足足有半个月。何况你跟了马元滨那么久,他的行事作风难道你不了 解?” 姜维心中早就信了大半,如今还嘴硬,一是因为不肯相信自己的表姐夫会这样对他,二是想在严钧面前多捞点好处,若能免去死罪,他自然愿意招供。 严钧回应着姜维探究的目光,他道:“虽没有活口,但那些人和被派去浙江的那一批如出一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这才是姜维确信的重要信息,当初派去浙江的那一批死士,经了他的手,而这一批,作案方式,行动习惯,他是无比的熟悉! 姜维轻轻出了口气,闭着眼一脸疲惫道:“我能换来什么?” 严钧扬唇笑了笑,道:“那就要看你知道多少了。” 姜维复又睁开眼,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膝盖骨,切齿道:“我都知道!” 严钧目露惊喜,他只知道马元滨信任姜维,交给他办了许多事,却不知道马元滨这般看重姜维。 姜维似是看出严钧心中所想,哼了一声便道:“他生性多疑,若不是我表姐替我美言,我办事又牢靠,他不会这般信任我。而且我还知道他一个不为人知的癖好。” 严钧微微抬眸,道:“什么癖好?” 姜维不屑道:“他喜欢幼女娈—童,九岁为佳,过了十岁的便不喜欢。” 严钧着实恶心了一把,早听说朝中有好男风之人,却没想到马元滨竟然有这等龌龊的喜好,九岁的孩子……身子都还没长开! 严钧掩下轻蔑道:“所以这就是他信任你的重要原因?” 姜维点了点头。不仅马元滨喜欢他,他还自己还会去太子面前讨巧,常替朱岩备着绝色美人,这般阿谀,太子自然也喜欢他。 严钧让人备了笔墨,姜维告诉他道:“他很狡猾,你们别指望一回就能扳倒他,太子倒了,他都未必回倒。” “为什么?” 姜维唇边一抹冷笑,道:“有些要紧的事,马元滨都是早就和我们商议好了,然后装作拿不定主意去问太子,等太子做决定下命令,然后以财诱色之,到最后便都是太子的主意。” “这么说来,很多事都是打着太子的名义去做的?” “正是。就算太子被废了,马元滨的人脉深广的你们想都不想不到,即使元气大伤,他也有能力春风吹又生。” 严钧却不这么认为,若是马元滨是和太子这样的人对抗,自然有死而复生的可能,遇上了九皇子,那可未必了。 剩下来的时间,便是姜维供认不讳指认太子的时间,漫漫长夜似乎都不够用,一卷又一卷的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直到天快亮了,他才停笔。 严钧冷眼看着桌上的纸张,这些罪证不过丁点纸墨,背后承载的是多少人的辛酸疾苦! 姜维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几岁,他眼下一片乌青,眼尾却带着点释然的笑容。 严钧让姜维画押,而后开始整理口供,状似随口问了一句:“是不是心里松快了一些?” 姜维揉了揉眉心,闭着眼道:“当初……一脚踏进泥潭,就破罐子破摔了。” 严钧可不觉得姜维是身不由己,否则怎么会精心设计夺人功名? 姜维也不觉羞赧,自嘲笑道:“没当官的时候,很羡慕当官的,你不懂被人嘲讽还要巴结别人的感觉。” 这不是他可以夺人功名毁人一生的理由,严钧收好了厚厚的一沓口供,给了姜维一个冷眼,道:“我也是从小县城里出来的。” 读书人该吃的苦,严钧都吃过,但该坚守的立场,他也都坚守着。 姜维冷笑连连,似是认为严钧根本听不懂他的话,理解不了他当年所受的委屈。 房中宁静无声,姜维就静静地看着严钧收拾东西,他喝了口茶水,心神不属地问道:“今夜武定侯私自调动卫所士兵,不怕被马元滨抓住了把柄?” 严钧把口供拿在手中,直起身道:“不过是神策卫的人夜巡发现了刑部的动静,进来帮着灭了劫狱奸人而已,有什么把柄?” 十四的那天,曹宗渭就安排好了这件事,断不会给太子等人留下话柄。 姜维再无话说。 严钧开了房门,第一缕日光照在他的脸上,熬了一夜,他仍旧精神抖擞,吩咐人把姜维带回了狱里,他便去了幕署里,让人送了信去督察院和大理寺,等候着另外两司的人来再度会审。 …… 十五的夜里,马元滨在屋里等了一夜,却并未等来想要的消息,他知道,事情失败了。越是这种关头,他越是理智,喝了一夜的冷茶,他忽觉有些胃痛,皱一皱眉,仿佛又不痛了。 太子也是急了一夜都没睡着,天不亮他就赶往马家,与马元滨相见。 马元滨不说话,太子便在一旁一直催促,不一会儿,邓宇通派了人来传话,说刑部让两司都去刑部衙门,继续会审。 太子打发了人走,愈发焦急,直直逼问马元滨,该如何是好。 马元滨看了一眼像热锅上蚂蚁的朱岩,冷静道:“有邓宇通在,没那么快审完,程怀仁不是还有第二个办法么?先去会会他。” 太子沮丧道:“他若还是不肯说呢?!最迟过了今日,父皇肯定知道姜维的事了!”他忍不住发了脾气,道:“当初那些事都是你们的主意!我便不该听信你们的话!” 马元滨没有说话,当初太子拿钱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态度,他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决定,眼前这个他以为好拿捏的人,也确实好控制,一旦出事,却像个草包。 马元滨不禁想到,若是把大女儿嫁给旁的人,至少不会是现在的境地吧? 天边金乌升起,暖阳照大地,马元滨觉着春日的清晨,还有些寒冷。 太子跟在他身后,道:“可是真要去忠信伯府?” “太子跟着太子妃一起去,我在府里等程怀仁。” 马元滨都这么说了,六神无主的朱岩也就听从了,坐上太子府的马车,回了家,和早就梳妆打扮好的马凤仙,一起去了忠信伯府。 马车上,马凤仙也心不在焉的,厚重的脂粉都遮不住她脸上的菜色。 太子也懒得再看结发多年的妻子,移开视线,不耐烦地打起帘子朝外看了一眼,又放下帘子,问马凤仙道:“你可别出什么差池,只让他见上一面,莫让他认出了贺云溪的身份,知道么?” 马凤仙蹙眉应了一声,便闭上了眼,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 武定侯府,贺云昭正准备去贺家,甄玉梅等人却来了曹家。 一行人在后院里相聚,曹宗渭从前院洗漱好了赶来,他同贺镇东、甄玉梅问过好后,又看向贺云溪,调侃道:“小妮子越发端庄娴雅了,声儿都不吱。” 贺云溪福了福身子,便低着头,躲到甄玉梅身后。 甄玉梅维护女儿道:“她自病后胆子就变小了,不大爱说话,也怕生人。” 曹宗渭挑了挑眉,道:“怕生人?” 甄玉梅握着贺云溪的手,道:“她也有两年没见着侯爷了,许是觉着陌生了吧。” 曹宗渭这才释然,也打心里觉着贺云溪着小丫头没有以前活泼可爱了。 贺云昭从甄玉梅左手边走到曹宗渭身边,不着痕迹地拧了他一把——什么叫“越发端庄娴雅”,难道她以前是个泼皮不成? 曹宗渭还未明白为什么手臂一痛,贺云昭便笑望着他,问他用过早膳没有。 曹宗渭答说没有,心里却在想,贺云昭拧她,难道是觉着他打趣别的姑娘不太好么?可贺云溪在他眼里就是小女娃而已,连女人都算不上。 几人也不干站着了,一起在栖凤堂里用过早膳,才出了内院,坐上马车去了忠信伯府。 女眷和孩子们坐了两车,男子则是骑马。 马车里,贺云昭略嘱咐了两儿子几句话,他们倒是很乖,说什么都听,而且也都能做到。 到了忠信伯府之后,两家人把贺礼送上,便被明荣大总管亲自迎了进去,男客在前院,女客去后院。 曹正麾年纪不小了,便和曹宗渭、贺镇东等人在一块儿,陆放紧接着也来了,他和贺云京两个都很照顾曹正麾,亲昵地领着他往里走。 忠信伯府对贺云昭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她跟着内院的丫鬟一起去了花厅里边,曹正允也乖乖地留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不撒开。 到了花厅里边,熟悉的人都在,贺云昭也没客气,恭贺了谢氏两句,便与甄玉梅两个去了大厅里边坐下。 武定侯府和贺家的位置安排在一块儿,和主家坐在一桌儿,显然是备受重视。 时候尚早,柳封媳妇还未真正忙活起来,她亲自过来见过了贺云昭等人,才出了花厅,去忙别的事,或是接待客人。 渐渐的,内院女客们来的多了,甄玉梅认识的人也多了起来,几人坐着闷,正好外面天气晴朗,园子里花朵满蹊,便一起出去走走,赏花解闷。 贺云昭坐久了也有些腰身不舒服,牵着曹正允一起去了。 裴禾端庄大方,见着客人言行得体,也能说笑,就是贺云溪拘束多了,要么挨着甄玉梅,要么牵着贺云昭,不大说话,被人问起的时候,脸颊红的滴血。 走着走着,甄玉梅就带着贺云溪走远了,裴禾因也怀有身孕,与贺云昭差不多的月份,两人聊的高兴就落在了后面,后来见不着甄玉梅的人,便一起找了个舒适亭子里坐下来,歇了会儿。这个时候,太子府的人也到了,马凤仙在园子里找到了甄玉梅与贺云溪。甄玉梅等命妇见了太子妃,便上前行礼问好。马凤仙难得的没有敷衍过去,而是与她们攀谈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马凤仙与甄玉梅等人已经说了超过三句话了,甄玉梅和其余命妇也都觉得奇怪,心想许是因着忠信伯府的关系,遂并未多想,与太子妃多聊了两句。 马凤仙转而看了看几家的姑娘,分别夸赞了几句后,便看向了贺云溪,她道好一个小美人儿,竟然今儿才出来见人。 甄玉梅笑道:“小女病了,便一直养在家中,这些日好了才叫她出来走走。”再者贺云溪年纪也到了,也该出来见见人了。 马凤仙牵着贺云溪的手,仔细端详了一番,果然是个美人,肌肤无暇,就是太温婉了些,并不似那幅画中的活泼娇美。 “叫什么名字?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 贺云溪害羞答道:“我叫云溪,在家里喜欢刺绣看书。” 马凤仙又问她爱读什么书,贺云溪都一一答了。 问罢了,马凤仙对甄玉梅道:“我看着好看的小姑娘就喜欢,一时间想起了我也在做姑娘的时候,眨眼间都过去十几年了。” 妇女们总是很爱感慨光阴如梭。 聊了没一会儿,旁的几个妇人便借口走开了,她们都是九皇子党人的女眷,早听说了一些关于太子的风声,这会儿自然不愿意与太子妃多纠缠。 甄玉梅本也想走,但是马凤仙拉着贺云溪不放,她便不好走开。 贺云溪渐渐也不答话了,羞答答地低着头,绕了一撮头发在指尖。 甄玉梅打圆场道:“小女是个胆小的,不大会说话,太子妃莫要见怪。” 双福堂的丫鬟宜静来了,马凤仙看见之后便放了贺云溪回甄玉梅身边。 甄玉梅心里也防备着,太子妃的儿子朱诚已经娶亲了,这会子对她女儿这般亲昵,难道有什么不干净的心思? 两人正说话间,一个小丫鬟端着酒水过来,不小心撒到了贺云溪身上,弄脏了她的衣裙,偏生还是有颜色的葡萄酒,碧青的绸缎褙子上实在难看。 马凤仙出言训斥了小丫鬟两句,甄玉梅想着是忠信伯府的人,便替小丫鬟说了两句好话。 宜静见状上前来行了礼,道:“太子妃,贺夫人,奴婢带姑娘去玉兰院换件衣裳吧。” 玉兰院是柳封媳妇住的院子,甄玉梅一听,便以为宜静是柳封媳妇身边的丫鬟,倒也没有多疑,让身边的丫鬟夏云也跟着去了。 出了园子,走到了甬道上,宜平迎面走来,问宜静去哪里。 宜静答说领贺云溪去玉兰院换件衣裳。 宜平道:“可不巧了,四姑老爷正在玉兰院里,你带姑娘去双福堂吧。那里边没有别人。” 宜静点了点头,同夏云交代了一声,便带着人去了双福堂。 夏云是不认识忠信伯府的路,由得宜静把人带到了双福堂门口,她也是个机灵的,拉住了贺云溪放慢脚步,问宜静道:“请问这位姐姐,双福堂是谁的院子?” 宜静微笑着含糊解释道:“是我们夫人的院子。” 夏云也没听明白是哪个夫人,她知道忠信伯府里有一位老夫人,还有个操持伯府的柳夫人,柳夫人还有几个儿媳。 没说两句话就到了双福堂门口,夏云心想着换完了衣裳就走,便没再多想,扶着贺云溪就进了双福堂。 宜静把人领到了正屋梢间里,进屋之前,朝宜安使了个眼色,进屋后,便找了几件合适的衣裳给贺云溪。 夏云接了衣裳,宜静便道:“请姑娘自己挑选,若有合适入眼的便穿上,如不中意,奴婢再给姑娘找一些,奴婢就在外面候着,姑娘有事叫一声就是。” 贺云溪道了谢,等到宜静出去了,才让夏云伺候她换衣裳。 夏云替贺云溪挑了件适合她的挑线裙和褙子穿上。 贺云溪身材匀称,不太挑衣裳,崭新的湖绿色褙子穿在她身上,略勾勒出她腰间的曲线。 门外面,宜平已经去把程怀仁叫了过来,此时此刻,他正在急忙回到双福堂的路上。 内室里,贺云溪换好衣裳后,夏云便推门出去,同宜静打了招呼。 宜静见院子里还没有人来,便进屋子里瞧了贺云溪一眼,故意拖延时间,夸赞道:“姑娘长的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贺云溪不大见外人,很少被外人夸,于是羞红了脸,道了声谢。 夏云道:“时候不早了,劳烦姐姐带我们去花厅里。” 宜静却道:“姑娘的头饰是不是和衣裳不配?不如去挑一支簪子换上?” 穿衣裳都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贺云溪怎好意思用别人的东西,便婉言谢绝了。 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宜静顺势道:“那奴婢送姑娘出去。” 宜静领着贺云溪和夏云,往院子外走去,程怀仁迎面而来,看着梦中美人真真切切的站在他面前,恍如做梦一般。 贺云溪和夏云奇怪地看了程怀仁一眼,便匆匆从双福堂出去了。 程怀仁正想追上去,被宜平给拦住了,她道:“三爷,那姑娘是客人,您这样追上去不太好吧?” 马凤仙和平乐早有交代,只能让程怀仁远远地看一眼,决不能叫他和这姑娘说上话。 程怀仁急切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宜平道:“不知道,这爷得问太子妃去。” 等到程怀仁推开宜平追上去的时候,贺云溪的人已经不见了。 程怀仁还欲闯去花厅一探究竟,被从秋水苑里赶过来的平乐给拦住了。 平乐挡在程怀仁面前,扫视一眼来往的丫鬟,低声对他道:“今儿可是二哥大婚之日,你难道想在宾客面前闹起来?” 程怀仁一时间着急上火,逼近平乐,险些同她动起手。 平乐稍不畏惧地看着程怀仁,道:“你可知道她是谁?你若这样闹起来,她的父母怕是会看不起你!” 程怀仁皱眉道:“是谁?” 平乐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只道:“你现在进去也找不到她了,而且花厅里都是女眷,我劝你最好不要进去,省得走进去没两步就被人斥责无礼!” 程怀仁是主人家的,大明风气不是十分守旧,他也不是不能进花厅,只是里边现在一个成年男子都没有,他一个人进去就显得异样了些。而且程怀仁从平乐的口中判断出来,那女子不是寻常人家,和他猜想的小官家的庶女出入很大,若真想求得此女,只怕不易,更遑论此女母亲还在里边,他若是这样闯了进去,还真会给梦中美人和美人她 娘很不好的印象。 斟酌再三,程怀仁决定暂且冷静下来,至少等到今日过了,再寻法子打听那姑娘的身世。 程怀仁想通之后表情淡了下来,语气平静道:“她是谁?姓什么?” 平乐望着他嫣然一笑,程怀仁也终于有心爱的人了,他也终于尝到爱而不得的滋味了。 平乐无所谓的抬了抬眉毛,并不答话,只道:“你现在最该关心的,是你的表妹。” 刚刚还在想着旁的姑娘,一下子又听到平乐提起沈玉怜,程怀仁心里莫名烦躁起来,他问道:“怜儿怎么了?” 平乐耸耸肩,道:“我如何知道,你自己去看看不就是了。” 程怀仁正要往秋水苑去,平乐提醒道:“哦对了,母亲让我传话给你,得了空记得去见我外祖父,只有我父亲和外祖父,可以帮你。否则你这一生一世都别想再见到她!” 自经过千眉一事后,平乐越发内敛了,面上看着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实则心里什么都掐算的清清楚楚,她今日能容程怀仁对别的女子念念不忘,以后便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痛失所爱! 程怀仁在等太子得势,平乐也在等。 程怀仁倪了平乐一眼,目光里没有善意,随即阔步去了秋水苑。 秋水苑里隐隐有哭声传出,程怀仁眉头拧起,问了丫鬟小红是何故。 小红小青虽然以前就是伺候沈玉怜的,但忠信伯府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她们心里都清楚自己该站的立场。沈玉怜虽然有程怀仁护着,但平乐郡主不是摆设。 二人打了一场眉眼官司,程怀仁便呵斥道:“哑巴了?我问话也不知道答一声!” 两丫鬟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平乐郡主来过一趟。 程怀仁当然知道平乐来了,他想问的是平乐来干嘛了。诸事不顺,程怀仁也不欲与两个丫鬟多说,瞪了她们一眼,便推门而入,只见沈玉怜坐在内室窗边,倚着窗户,手贴在墙壁上,额头枕在手臂上,低声抽泣着,看样子像是哭了许久,眼下已经累的没有力 气了。 程怀仁心绪复杂地走到沈玉怜身边,他一面怜惜表妹,一面又更心疼梦中佳人,倘或真有一天发生了沈玉怜伤他心爱之人的事,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做出怎样的抉择。但有一件事程怀仁十分清楚,他对沈玉怜多是怜惜亏欠,而对梦中人,是深深的爱。 第一百二十三章 程怀仁在抽噎的沈玉怜面前站了一刻钟,他一句话都没说。 沈玉怜低头擦了擦眼泪,收拾好心情,红肿着一双眼从榻上起来,低声道:“今儿二爷大婚,前院宾客必然很多,表哥你快去见客吧,我不过一时伤感,无甚要紧的。” 程怀仁心口扯着痛,他抬起手搭在沈玉怜肩膀上,道:“她又欺负你了?” 沈玉怜捏着袖口,摇摇头道:“没事儿。” 在程怀仁面前告状又怎么样?莫说他现在在伯府没有地位,便是以前有地位的时候,也没在贺云昭面前护着她,这会儿更不可能替她出头。 不过沈玉怜也没想过让程怀仁帮她出气,她现在要的是让他一点点地把愧疚累积起来,等到时机成熟的一天,就是她除掉平乐的时候! 沈玉怜把程怀仁往外面推,她温声道:“我真不要紧,反正她也不是头一次这样了,最艰难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这又算的了什么。” 程怀仁愈发内疚,握着她的手腕问道:“平乐说什么了?” 沈玉怜摇摇头,不肯说。 她越是不说,程怀仁越是想知道。在程怀仁的再三逼问之下,沈玉怜吸了口冷气,一口气快速说道:“她不过就是羞辱我不完整,说表哥心中另有他人,说我是破鞋贱妇!”而后渐渐平静下来,眸中含泪,极力忍着哭腔道:“表哥……就算你 喜欢别人,也别不要我了,好不好?我只有你和姑姑,我已经没有姑姑了,我不想没有你。” 沈玉怜捧着脸哭了起来,这些年的情分,程怀仁终究是心软了,他有些分不清亲情和爱情的界限,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哄着道:“不会的,你不会没有我的,只要我活一天,就照顾你一天。” 仰起面颊,沈玉怜无辜地看着程怀仁问道:“当真么?” 程怀仁肯定道:“当真。” 沈玉怜复又低下头去,靠在胸口问道:“郡主说你方才急急忙忙是去见你的意中人——是哪家姑娘,我如何没听你说过?我可认识她?” 想起梦中之事,程怀仁不欲多说,他不希望沈玉怜使人放的那场大火,再次重演。 语气都冷淡了几分,程怀仁淡淡道:“你不认识她的——总之怜儿你放心,我不会抛却你。” 沈玉怜半垂眼皮,她不认识那人,意思就是说真有那么一个姑娘让程怀仁念念不忘了,她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却从未发现过蛛丝马迹,她的表哥,秘密越来越多了。 做出一副乖巧模样,沈玉怜点头道:“我信你,我永远信你。” 程怀仁爱怜地摸了摸她头发,轻轻叹了一声,他是如何都不相信,这般听话乖巧的表妹会做出梦中那种伤人性命事。他安慰自己道:梦境终是有所偏差,表妹杀他意中人的事,应该不会再发生的吧? 略安抚了沈玉怜两句,程怀仁便离开了秋水苑,急急忙忙地套马去了马家,他的心里,始终记挂着那个梦中美人。 马府里,马元滨和太子都在等他。 三人见了面后,程怀仁直言道:“便是你们不告诉我她是哪家姑娘,我翻遍宾客名单,一家家地排查,也总能找到。” 马元滨冷冷地看着他道:“我就是告诉你,你也不可能娶她。” “为什么?!”程怀仁怒问。太子蔑视道:“她是贺镇东的嫡女,贺同知只一双嫡出儿女,家中连个妾侍都没有,可想而知多么宝贝他的夫人和子女。你觉得他会把女儿嫁给你——一个庶出的哥儿,还是郡主的仪宾。怎么,你打算让正 三品同知的女儿当你的小妾?” 程怀仁震惊了,她竟然是贺镇东的女儿!忠信伯府和贺家也算有往来,他找了这么久的人,居然就近在咫尺! 程怀仁不自觉地念出了她的名字:“贺云昭……” 太子道:“她大病过一场,改了带水的名讳,如今叫贺云溪。” 难怪他一直查无此人,原是改了名字,他又不知道贺云溪的姓氏,遂一直找不到她。 程怀仁问道:“太子和首辅能如何助我?” 马元滨道:“是你能如何助我们。除了皇帝首肯,你以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娶到贺云溪?” 所以程怀仁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助太子登上帝位,因从龙之功加官进爵,等到清算贺家的时候,将贺镇东降职,再行纳妾之举,便是门当户对了。 程怀仁明显在犹豫,因为七月的那件大事,是他最后的筹码,若是就这么交出去了,他心里很没底。 深呼一口气,程怀仁告诉自己:便是不再预知后事,只要太子相信他有这个能力,一直骗下去就是了。 程怀仁下意识地往外看了一眼,小声道:“七月中旬,皇上……”到底是没把那两个字说出口,但他的眼神已经暗示了马元滨和太子二人。 两人皆是一脸震恐,皇帝竟然熬不过七月! 马元滨脑子里浮现过无数件事情,他的眉头越皱越深,随后剜了程怀仁一眼,呵道:“你若早几日说,便不会坏了大事!” 太子还未反应过来,问道:“岳丈何出此言?” 马元滨哀叹一声,道:“若是早知如此,就不用派人去刑部狱司,姜维也就不会背叛我们。便是生生熬到七月,这事也就只能暂且搁置下了,又何愁牵连到到你我身上!哎!” 太子也立马明白过来,他给了程怀仁一拳头,怒道:“你若早说,姜维岂会招供?”而后转头问马元滨道:“岳丈,你看现在如何是好?” 马元滨揉了揉眉心,道:“现在还是白天,我这就去命人同知邓宇通,尽量拖延时间,在会审完之前,给姜维传个口信,让他翻供!” 太子亦道:“事不宜迟,岳丈你快去安排。” 马元滨点头道:“劳太子去宫中走一趟,防止证供和卷宗被司礼监的人送到皇上面前。” 太子会意,也准备和马元滨一起出去。 程怀仁摸了摸淤青的面颊,也跟了出去,虽然太子骄奢淫逸惯了,力道却也不小,打的他还真有点痛。 离开了马府,程怀仁又折回了忠信伯府,眼下伯府迎亲的队伍已经出发,去了杨侍郎家中结亲。 程怀仁回了后院,在双福堂里让丫鬟给他处理了下脸上的伤痕,心里还想着方才见到的姑娘,太子说她是贺镇东的女儿,她就在园子的花厅里,他可真想再见到她,问问她是否和他做过同样的梦! 忠信伯府园子里,贺云溪正端庄地坐在甄玉梅身边。 甄玉梅谢过了把女儿送回来的宜静之后,又问她是哪里的丫鬟,意思是要在她主子面前美言两句。 宜静却只道是她分内之事,用不着多谢,然后就离开了花厅。 贺云昭与裴禾说完了话,找了甄玉梅与贺云溪一圈,这会子终于找到了人。 裴禾上去问婆母和妹妹去了哪里,怎么不见人。 贺云昭也看着贺云溪道:“怎么云溪妹妹的裙子换了?”看这张扬明艳的样式,可不像柳家媳妇的衣裳,这府里同龄的又爱这种衣裳的,便只有一人了。 甄玉梅答道:“云溪裙子脏了,伯府的大丫鬟带她去玉兰院换了一套。” 玉兰院是柳家儿媳住的地方,贺云昭只以为是四姑奶奶院的人带贺云溪去的,一时也未多想。 夏云却道:“夫人,奴婢与小姐半路上碰到了玉兰院的丫鬟,说是四姑老爷在里边,所以方才那位姑娘带我们去了另一间院子。” 贺云昭察觉出不妥了,她问夏云道:“可是双福堂?” 夏云点点头道:“正是。” 贺云昭开始紧张起来,她不知道是双福堂里的谁把人带过去的,好在她今儿带了文兰过来,便使了个眼色,让文兰出去看一眼。 文兰快步地跑出去,驾轻就熟地往园子的出口走去,在园子外边的甬道上,果然看到了远去的宜静。 甄玉梅拉着贺云昭的手小声问她:“可是有什么不妥?” 贺云昭怕甄玉梅担心,便笑道:“双福堂是平乐郡主和仁哥儿的院子,不过云溪妹妹无甚大碍,想来也只是巧合而已。” 甄玉梅吓的要死,平乐可不是好惹的!她忙问贺云溪在双福堂吃过什么喝过什么没有。 贺云溪摇摇头,柔声道:“不曾吃过什么,茶水也未喝过,就是碰到一个怪男子。” 甄玉梅低声惊诧道:“什么男子?可冒犯了你?” 贺云昭锁着眉毛,嗅到了一抹异常。 贺云溪垂头道:“不认识,许是院子的主人,他也没有冒犯我,只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后来我就和夏云出来了,没发生什么事。” 甄玉梅这才放了心,她差点忘了忠信伯府还有平乐和程怀仁两个,若是贺云溪被人给算计去了,那可怎么好! 甄玉梅便一直拉着贺云溪的手不敢放开,非得看着她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花厅里边,文兰挑了帘子往暖阁这边来,冲贺云昭点了点头。 第一百二十四章 贺云昭藏在袖子里的手揪着帕子,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甄玉梅正哄着贺云溪,没有注意到贺云昭这边,裴禾却是看了过来,她拉着贺云昭的手,悄声道:“怎么了?” 贺云昭摇摇头,抿了笑出来,道:“许是我想多了,云溪妹妹没事就好。” 裴禾点了点头,就坐回了原位。 而贺云昭的心里并没有平静下来,文兰走到她身边,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是郡主身边的丫鬟宜静。” 贺云昭微微颔首,便示意文兰站去一边,省得叫人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午膳还未开,花厅里正热闹,过来找贺云昭和甄玉梅说话的人不少,她不好脱身,只好轻轻捏了捏曹正允的手臂。 曹正允很聪明,抱着贺云昭的手臂便道:“娘,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贺云昭牵着曹正允,抱歉地看了周围的人一眼,便带着丫鬟和曹正允假装方便去了。 娘俩到了僻静处,曹正允问贺云昭是不是有什么事,她拧眉沉默了一会儿,仔细地想了想。 宜静是平乐的丫鬟,处心积虑地带走了贺云溪,还配合着另一个丫鬟演了一出临时换院子的戏码,显然是有意要把人带到双福堂去。 宜静当然是平乐的人,这件事肯定是受平乐的指使,那么为什么贺云溪去了之后只是换了衣裳,一切都好端端的,这也就是说明,平乐至少没有伤贺云溪的心。 唯独奇怪的地方就是程怀仁见到了贺云溪。 这也是贺云昭一直担心的地方,程怀仁梦到了前世的事,可是她不知道他究竟梦见了多少,是否也想起了她,认出了她。 按之前发生的事情来看,程怀仁是绝对没有认出她的,否则不会对她无动于衷,而从今天发生的事情来看,他绝对是认出了原本属于她的那张脸,却并未认出她这个人。 并且,平乐也知道程怀仁梦到“贺云溪”的事。 平乐与程怀仁是夫妻,程怀仁夜间频做异梦,还有可能甚至会呼出贺云昭这个名字,所以平乐知道了枕边人的秘密也不奇怪。 怪的是,为什么平乐能找到贺云溪,程怀仁却找不到,没道理平乐仅仅凭一个名字就比程怀仁下手还快。 贺云昭猜想着,平乐的背后兴许还有旁人的手笔——这很好猜,定是她的父亲朱岩,甚至还有马元滨从旁协助。 太子党人又为什么要帮助程怀仁找人呢?说明两党人之前的交锋之中,他们已经信任了程怀仁的消息,并且急迫地需要他的消息。这一次是想拿捏住他的要害,来换他手中的筹码。 贺云昭做了最坏的猜想,若是程怀仁梦见了七月的那件事,并且把这件事当做交换的条件告诉了马元滨和太子,这样一来,杀死姜维对他们来说就不是必要的一环了,现在刑部肯定有了新动静!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这个节骨眼还值得让太子和马元滨亲自出手安排的事,除了七月的那件事,贺云昭想不出来程怀仁还有什么更重要的秘密,能与之交换。 贺云昭让丫鬟退开几步,蹲下身对曹正允道:“允哥儿,你去前院给你爹传一句话,就说‘他们已经知道了七月的事’。” 曹正允从贺云昭的表情里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抿唇重重点头,道:“娘,我知道了!” 贺云昭冲文兰微抬下巴,她便跟着曹正允一道出去了。 回花厅的路上,贺云昭一直在想,程怀仁到底梦到了哪一步,他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他为什么要寻找她,又为什么要用皇帝驾崩的事来换她的下落。 今年是贺云昭重活过来的第二年了,前世的事她不是每件都记得清清楚楚,但她对程怀仁他们的恨是一点都没有削减的,她根本就不相信前世他口中所说的爱她,这一世,她更不相信。 收拾好情绪之后,贺云昭又想着该怎么保护贺云溪,若程怀仁认出了贺云溪,不知道他才采取什么行动,难道重新把“她”娶回家么? 不可能,贺家人不会答应,除非太子顺利继位,贺家被清算,程怀仁才有可能以卑劣的手段逼迫贺家。 贺云昭不可能看着贺云溪再次替她受苦,更不可能看着自己的亲人被程怀仁再害一次。 回到花厅的暖阁里,贺云昭和甄玉梅坐在了一块儿,掩饰好情绪后,便坐着等午膳开席。 一刻多钟的功夫过后,文兰便带着曹正允过来了,他传话给她道:“娘,爹说他知道了,我还看见他吩咐了小昌好一会儿呢,然后小昌就出去了。” 贺云昭点了点头,心想曹宗渭应当也会想到其中关键的地方,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曹正允拉着贺云昭的手,轻轻搓揉着,道:“娘,怎么这么冷呀?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贺云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曹正允又道:“饿了也容易犯冷,要不先吃点糕点?” 摇摇头,贺云昭笑道:“你瞧,你已经给我搓暖了,不冷了。” 曹正允摸了摸,果然暖和了一些。他靠在贺云溪的手臂上,下巴搁在她肩头,鼓着白嫩嫩的脸颊道:“娘,爹会保护好你和妹妹的。” 贺云昭摸了摸他的额头,嗯了一声,道:“我也会保护好你和哥哥。” 内院的宾客们用过了午膳,程家出去的迎亲队伍也终于回来了,午时过后,新娘子便踩着红毯进了芙蓉堂拜堂,甄玉梅和贺云昭都过去瞧了。 新人拜完堂,送入洞房,贺云昭带着曹正允进去闹洞房。 因有身孕,贺云昭也不敢真的闹腾起来,只看着喜婆把喜秤递给了程怀信,他挑了帕子,让众人见到了新娘子的面容,听着室内起哄了一会儿,她便领着曹正允出去了。 新房里还热闹着,甄玉梅和裴禾也都出来了。 甄玉梅一边挽着贺云溪,一边挽着裴禾,同贺云昭道:“我就爱看年轻人成婚的样子,新郎新娘都羞答答的。信哥儿性子内敛,杨玉蓝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两人喜结连理定能百年好合。” 这小夫妻俩确实很登对,贺云昭温温一笑,表示赞同。 几人又回到花厅里坐了一会儿,用过了晚膳才从忠信伯府离去。 贺云昭和裴禾怀有身孕,忠信伯府的人刻意照顾着,她们喝的都是较淡的葡萄酒,一天下来虽然身上都有淡淡的酒气,却并没有醉意。 曹宗渭却像是喝多了,回武定侯府的时候,都不能骑马了,他把俩儿子赶到后边的马车上去,与贺云昭同乘。 贺云昭给他倒了杯茶水,端给他道:“漱漱口。” 曹宗渭一口饮下,脸颊上有一片红,眼神却很清明,道:“不碍事,我特意装醉了不骑马的。” 贺云昭笑笑道:“你的酒量,我是清楚的。” 他们大婚那日,他不知道喝了多少,夜里不照样没少折腾她,她甚至怀疑,就是喝多了酒,反而更厉害了。 曹宗渭揽着贺云昭轻嗅一下,道:“夫人也喝酒了?” “葡萄酒,不碍事,闫太医说可以喝的。” 马车四平八稳地行驶着,曹宗渭挑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天黑了。” 贺云昭嘴角浮着一抹淡笑,道:“再过会儿新娘就能见到新郎了。” 曹宗渭道:“我送夫人回府,夜里不必等我。” 贺云昭握上他的手,脸上笑容褪下,道:“我会先睡。我一直在家里等着你。” 一路无话,到了武定侯府门口,贺云昭下了车,带着哥俩回了府,曹宗渭坐上马车去了都督府衙门。 …… 月朗星稀,无风之夜。 程怀仁一遍遍地临摹着贺云溪的面容,一边饮酒,一边执笔。他庆幸这一世她不记得他,他们之间还没有那么多的不愉快,她还不恨他,他还有机会博得她的芳心。 程怀仁发誓,这一世他会好好爱护她,护好他们俩人的孩子,他最真的爱,只给她一个人。 至于沈玉怜,程怀仁会给她关怀,像兄长一样,算是对她的补偿,却不会再对她动男女之情。 还有平乐,只待局势稳定之后,他们夫妻之间也不再相互需要,若平乐甘愿,便和离,若不甘放手,他熬也要熬死她! 不知是酒醉了人,还是画上的人醉了程怀仁,他放下墨笔,看着画中人傻笑,心里已经像蚂蚁啃噬过一般,思念的厉害,他可真想再见到她,同她说几句话啊! 程怀仁还记得她爱吃苏州菜,带着甜味,最爱的是那道松鼠鱼,还有她不爱吃的是落花生和绿豆糕。 想着想着,程怀仁便意动了,迷迷糊糊进了内室,爬上了平乐的床。平乐今日也醉了,二人过了莫名其妙的一夜,醒来之时,差点没动手打起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清早的,程怀仁从平乐的床上落荒而逃,外面伺候的丫鬟看见衣不蔽体的他从内室逃离出来,脸上还带着厌恶。 宜静进去伺候的时候,平乐正愤愤地把被子盖在身上,语气恶劣道:“他娘的!只当我是被狗咬了!” 低着头走到架子床边,宜静伺候着平乐起来洗漱。 平乐眼里含泪,愤愤不平地看着宜静道:“凭什么他敢这样对我?你说我父亲还会不会替我出头了?” 宜静扶着她起床,替她穿上衣裳,道:“太子妃还是疼您的。” 平乐叹了口气,目露凶光道:“我怎么能比他先低头,我要看着他跪在地上求我的那一天!” 宜静替她穿上缂丝褙子,温柔的语气传到平乐的耳朵里:“三爷心里想着一个,秋水苑还住着一个,他比您难过。” 平乐忽而笑了,道:“他怕是还想娶贺云溪,有我做正房,她就等着做妾!” 宜静面带淡笑,再未接话。 前院的程怀仁收拾好自己后,便衣冠楚楚地出了忠信伯府,他坐着马车到了贺家,远远地把车停在贺家附近,望着贺家的大门怔怔出神。 程怀仁可真想再见到她!思来想去,他都没想出合适的法子,只好按下心中思念,暂且回到家中。 …… 武定侯府里,曹宗渭一夜未归,贺云昭虽然早睡了,醒的也早,丫鬟伺候她梳洗后,用过早膳就在园子里消食。 现在她腹部已经微微凸显,又是春末的天气,衣衫渐渐削减,能明显看出她孕妇的身份。 贺云昭在园子里走了一会儿,累了便去了凉亭里边,夏秋把厚厚的软垫放在石凳上,让她坐下。 坐了没一会儿,贺云昭便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他们哥俩来了。 贺云昭冲远处招招手,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曹正允道:“先生昨儿喝多了,早上派人来传话,说上不了课,让我们休息一天。” 和武定侯府有交情的人,大多和忠信伯府也有交情,胡先生和李蒙昨儿也被请去了程家,又有陆放灌酒,桌上宾客不醉也难,这两位年纪都不轻了,宿醉过后,定是难受的很。 夏秋在另一张凳子上也放了垫子,原是怕贺云昭畏寒,才多带了一个,这下子正好用上,不过还是少了一个。 曹正允很“体贴”的把垫子让给了曹正麾坐,他走到贺云昭身边,挨着她道:“娘,我站着就行。” 曹正麾呵呵一笑,道:“还是我站着吧。”他也想贴贺云昭近一点呢,越长大一些,越是离母亲远了,就好比作日,曹正允就能护在娘亲身边,而他只能提心吊胆地偷偷担心着。 曹正允鼓鼓嘴,大义凛然道:“古有孔融让梨,我要让哥哥!” 曹正麾半阖眼皮子看着曹正允道:“我不用你让,你坐吧!” 曹正允偏不,他抱着贺云昭的手臂撒娇道:“娘,你看哥哥不懂礼,我让他,他该说谢谢,偏生不受我的好意是怎么回事!” 曹正麾撇撇嘴道:“你这是让我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都不想坐,还想让我坐。” 贺云昭把两人都拉到身边,哄着道:“兄友弟恭很好,既然让来让去没完没了,那就都不坐了,就在我身边站着吧。” 曹正麾当然乐意,反正平日学习的时候也没少站,站这么一会儿,还是离娘亲这么近,他可以的!就看曹正允那个小短腿站不站的住了。 曹正允一个人霸占着贺云昭,叽里呱啦讲个不停。 小孩子讲话还是还有意思的,有的时候口齿不清,一个字连续说几遍,像个小结巴,或是说着说着就手舞足蹈起来,贺云昭认真地听着曹正允讲话,还能看到他蹦蹦跳跳的样子,着实有趣。 看到贺云昭笑了,曹正允愈发兴致高涨,几乎快把胡先生同他讲的东西都复述了一遍。 曹正麾就静静地守着,他就不信,曹正允没有口干舌燥的时候! 两炷香功夫过去了,曹正允果然累了,丫鬟倒了杯水给他,喝完水,他一屁股坐到了软垫上休息。 曹正麾挡在曹正允面前,同贺云昭不疾不徐地说起话来,因背对曹正允,几乎把他的视线都挡光了。 现在曹正允完全看不到贺云昭的脸,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曹正允摇着揪着曹正麾的肩膀道:“哥,你让开点。” 曹正麾心中暗笑,却岿然不动,把曹正允的视线挡的死死的。 曹正允见推不开曹正麾,伸手揪着哥哥头上的发髻,捏了捏,道:“哥,你再不让开,我可就用力了!” 曹正麾头上的发髻没有编小辫,就用银发箍固定着,若是曹正允用劲把发箍取下来,头发很容易就散了。披头散发可是非常失礼的事! 曹正麾抬手捉住头顶上胖乎乎的小手,道:“给我放手!” 曹正允握着曹正麾头上的小鬏鬏,道:“你让不让开。” 曹正麾无奈,只好让开,一转身,便把曹正允给捏住,拧的他的脸发红。 曹正允本就有婴儿肥,这么一捏,嫩白圆胖的小脸就变得红彤彤的了,乍然看去像年画上的娃娃。 贺云昭看着曹正允直笑,道:“红红胖胖的倒好看,早知道该日日给你涂抹胭脂,招人疼。” 曹正允一听这话似乎立马不疼了,跳到贺云昭身边道:“娘,真的日日给我涂么?那我每日早晨来给你请安,你给我涂好不好呀!” 曹正麾当即出言阻止道:“曹正允,你怕是忘了父亲说了什么吧?” 曹正允立马蔫儿了,噘嘴道:“知道啦,不会去吵着娘亲和妹妹休息的。” 曹宗渭怕两孩子吵着贺云昭休息,都不许他们早上来请安的。 贺云昭安抚曹正允道:“等以后妹妹出生了,让妹妹给你画。” 曹正允惊喜道:“妹妹也会画?!” 半大的小孩子最喜欢涂涂抹抹,贺云昭的胭脂都不知道够不够用,只希望他们哥俩倒时候真的不怕才好。 贺云昭道:“等到妹妹能画的时候,你可自求多福吧!” 曹正允还没体会过来,他傻愣愣地问:“难道妹妹也和爹一样……涂的很难看?”挠挠头,他又道:“可是只要是妹妹涂的,难看也没关系啊。” 曹正麾一本正经地附和道:“要是妹妹高兴涂,涂哪儿都行。” 贺云昭摸着腹部道:“你们俩这般宠着她,我怕她骄纵了。” 曹正允“哦哦”呼道:“骄纵好!我的妹妹,是世上最金贵的姑娘,骄纵些也应当的。” 曹正麾频频点头道;“允哥儿说的对!” 贺云昭耐着性子跟他们解释:“姑娘家的太骄纵了嫁不出去的。” 曹正允更加高兴了,道:“嫁不出去好啊!我和哥哥养妹妹一辈子。” 曹正麾又重重地点了下头,道:“对,我养的起一辈子!” 贺云昭揉了揉腹部,有点替女儿担忧,虽然两个哥哥很好,可是这怎么能和枕边人比,何况将来两个哥哥还要娶媳妇的。 不过贺云昭可不敢问他们俩以后要是娶媳妇了怎么办,他怕俩傻儿子说不娶,那曹家的香火岂不是要断在她手里了。 贺云昭只好转移话题,问哥俩中午想吃什么,她吃的清淡,总不能一直委屈他们俩。 曹正允仍旧贴心道:“妹妹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贺云昭怕耽误他们俩长身子,便让夏秋去吩咐厨房中午弄条鱼。 母子三人在园子里又说笑了一会儿,便有人来传话说曹宗渭回来了。 贺云昭便让哥俩先回前院,等用午膳的时候再来。 曹正允昨天当了传话人,心里明白父母亲有要事商量,乖乖的也不闹,和曹正麾两个比肩走了。 分别的时候,贺云昭定定地站在原地看了哥俩一眼,两人似乎在讨论着以后怎么防止妹妹被人娶回家…… 贺云昭莫名担忧起来,她的女儿,大概不会真的嫁不出去吧! 一转身,贺云昭便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曹宗渭,他眼里有血丝,眼睑下面却没有乌青。 体格好的男人老的都慢一些,曹宗渭眼睛周围几乎没有皱纹,只有笑起来的时候隐约可见几条细细的纹路。 曹宗渭过来牵着她,道:“盯着我看眼睛看见了什么?” 贺云昭歪了歪脑袋,笑眯眯道:“看到了我自己。” 曹宗渭笑道:“看的很清楚嘛,我眼里都是你。” 贺云昭也挽着他,道:“昨儿到现在休息过没有?” 曹宗渭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没有。” 看来昨夜必定艰难,走在甬道上,贺云昭也不多问,和曹宗渭齐肩回了栖凤堂。 夫妻俩直接进了书房,贺云昭关上门,道:“昨日如何了?” 曹宗渭面无表情道:“被你说中了,马元滨他们确实知道了七月的事。”不过姜维知道的却不是事实,否则这么匪夷所思的消息,并不能让他信服。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四月十六日,刑部的人到底是去晚了一步,太子硬闯刑部大牢,给姜维传了话。姜维知道了皇帝七月会驾崩的事,但他不知道这消息是程怀仁在梦中所得,他以为是太子的人,在宫中安排了人手,给皇帝下了慢性毒药。毕竟这种事他也亲自参与过,前几年皇后手下的一位嫔妃,就是 他负责把药送进宫里,毒死了那个妃子。 得知这事后,姜维挣扎一番后,还是选择了太子。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是九皇子的人放过他了,将来九皇子继承大统,他并不会得到重用。 效忠太子就不一样,姜维到底是马阁老夫人的娘家人,就算会受到猜忌,那也比在九皇子手下仰人鼻息的好。 只要这一次太子顺利继位了,姜维就是功臣,功过相抵,怎么也不会抄家问斩。 会审的时候曹宗渭就待在都督府里,每半个时辰,便有人来同他报信,他硬生生地熬了一夜,得到的也只是姜维翻供的消息。 整整一夜,姜维除了不承认供纸上所写内容,几乎一个字都没多说。 会审再次陷入僵局,严钧也无法把案件上报给皇帝。 曹宗渭把这事告诉了贺云昭之后,轻声道:“别太担忧,即使姜维不认,扳倒马元滨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现在袁淑山等人已经大概知道了太子党人做了哪些事,只要多花费些精力,总能找到证据,虽然最后可能证据没有姜维供述的那么多,但足以将太子连根拔起就够了。 贺云昭嗯了一声,点点头道:“我知道,你说过的,天道有常,或因人势而迟,然终不误。” 老天爷不会放过作孽的人! 贺云昭又道:“此事怕是硬生生要拖到七月,这三个月里,他们恐怕不会消停。” “那是自然,其余四军都督,还有五城兵马司里的一些人,都和马元滨来往频繁了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夜,我的人说马元滨一夜见了三个人,今晨还在继续。” 贺云昭锁眉道:“他这是……打算谋逆?!”她没有想到,马元滨等人已经胆大到了这种地步! 就算太子弑君继位成功,只怕也会受人诟病,底下的人如何会顺从于他,那个时候若是九皇子想起兵造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贺云昭收紧了手上的绣帕,不安道:“应当……不至于吧!” 篡位就意味着会有战争,沉默的或爆发的,不光曹宗渭,还有贺云昭自己的亲人们也会受到牵连,她不愿意看到这件事情发生。 曹宗渭握着她的手,道:“云昭,我会全力以赴,护着你们母子。” 贺云昭扑进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道:“九皇子登基是天意,天意不可逆,你们不会有事的!” 曹宗渭抱着贺云昭,抚着她柔顺的墨发,道:“嗯,我不会有事。”至少,他不会让她和孩子有事。 贺云昭眼圈都红了,她吸了吸鼻子道:“你们也该有备无患,防着他们起兵的那天。” 曹宗渭蹭了蹭她柔软的脸颊,道:“那是自然,所以后面的几个月里我会有些忙,陪你和孩子的时间会少点,夫人好生照顾自己。” 贺云昭紧紧地抱着他,许诺道:“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咱们的儿子。” 曹宗渭笑道:“他们两个大了,不需你多花心思,你好好照顾好肚子里的那个就好。” 摸着肚子,贺云昭也笑道:“她很乖的,我现在身子不肿,吃东西也不吐了,也没有以前那么嗜睡,她很体谅我。” 曹宗渭搭上她的手,道:“肯定是个贴心的小棉袄——小崽子要乖乖等爹。” 夫妻二人说到动情处难免情难自禁,曹宗渭二话不说就把人抱回了内室。 贺云昭捧着他的脸,看着他发红的眼睛,心疼道:“你不睡会儿?下午还要出去的吧?这样怎么受得住?” 曹宗渭的手并不安分,他解开她的衣带,脱靴上床,勾唇道:“用不着睡,和夫人亲热,我就精力充沛,比睡觉还舒服。” 贺云昭有一瞬间觉得曹宗渭是在胡说,她每次行完房事都困倦的不得了,不过男人好像是不一样,他每次过后,倒是真的很精神,总有精力帮她擦洗身子,掖被子…… 曹宗渭与她一起钻进被子,他附在她耳边道:“闫太医说过,三个月后就可以的,是么?” 她羞红着脸点头道:“太医是说,三个月以后若是我愿意……” 曹宗渭两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贴唇亲了一下,在她如月的耳廓边问道;“那你愿不愿意?” 顿了顿,她才柔声答说:“你轻点……我怕伤着孩子。” 曹宗渭以舌尖逗弄了下她的耳垂,笑吟吟道:“我知道克制,你别太紧张,放松点。” 大半个时辰后,两人都出了一身汗。 贺云昭是累的,曹宗渭是忍的。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道:“你好似比以前累些了,是不是没睡好体力不支?” 体力不支?!曹宗渭觉着,这是贺云昭在开始怀疑他的能力吗?! 清了清嗓,曹宗渭道:“我还不是怕伤着你和孩子。” 贺云昭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难怪说他比之前的时长好似久了一些,原是刻意强忍的缘故。 曹宗渭捏了捏她的脸蛋,咬牙道:“体力不支这个词,以后不能乱说,在床榻之上,尤其不能说。” 贺云昭噗嗤笑了一声,勾着他脖子,吻着他下巴道:“你这个男人,怎么比女人还敏感。” 曹宗渭享受着她的香吻,解释道:“不只是我,男人都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贺云昭心想。 歇了没一会儿,曹宗渭就要走了,贺云昭去沐浴了一回,便穿好衣裳,去次间里见了文兰和文莲。 文兰过来告诉贺云昭,武定侯府后边那条胡同族学里的学生频频请假,先生小书童过来问问,是不是干脆放休几日。 贺云昭心里明白,学里的学生家里怕是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有些人还是更认同太子,自然就想疏远武定侯府。 族学里除了大房的两个孩子,其余的旁支和一些亲友也没有什么很要紧的人,贺云昭懒得应对他们,爱走的便走,只是走了以后,再想回头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贺云昭吩咐道:“让先生照常上课,便是只有一个学生也要上下去。” 文兰得了命令便赶忙去了前院找大总管薛立说这事。 栖凤堂里,文莲还在贺云昭跟前。 贺云昭瞧文莲羞答答的难以启齿,便道:“亲事想定了?” 文莲攥着帕子,点了点头,道:“本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麻烦夫人,不过奴婢既然有这个心思了,还是同您说一声的好。” 贺云昭莞尔道:“说吧,若能成了,我虽不便亲自插手,让万嬷嬷或是付妈妈替你拿主意都可以,她们两个都是我跟前得脸的人,也不算亏待了你。” 文莲惊喜道:“夫人厚爱了!”能让这两位出面,贺云昭是真的很看重她了。 文莲告诉贺云昭,银库房总领黄谦的儿子进府来看他爹的时候,与她见过几面,二人虽私下没有接触,眉目往来,也生了几分情愫。 黄谦是老侯爷的部下,腿虽然残疾了,但是儿子身子骨康健,人高马大,精神抖擞。 贺云昭问道:“他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在哪里当差?” 文莲实诚道:“他叫黄怀竹,二十岁整,现在卫所任总旗,性格憨直,很可爱……” 看着文莲脸上洋溢着的幸福,贺云昭也替她高兴,便道:“你们行为规矩,又情投意合,我便做个主,让万嬷嬷替你去说和说和。若是成了,就早早把婚事定下来。” 文莲跪下道谢,贺云昭扶起她道:“你和文兰的嫁妆我给过的,公平起见,就不再给了。” 文莲起身道:“奴婢知道的。” “好了,都四月中旬了,你忙去吧,这事一会儿就同万嬷嬷说。” 文莲退出去之后,贺云昭就同万嬷嬷说了这事。 两个“文”是万嬷嬷亲手调教出来的,由她出面给文莲婚事做主,最合适不过。 万嬷嬷也很心疼这两个孩子,她听了也是欢喜。从贺云昭这儿打听了两句黄怀竹的消息。 贺云昭知道的也不多,就把文莲的话转述了一遍。 万嬷嬷道:“二十岁都没娶,若不是身上有孝,那还真要好好打听打听。” 贺云昭道:“是有孝,他母亲三年前去世的,这会儿才出了孝期没几个月。” 万嬷嬷舒眉道:“那就对了。文莲虽然性子活跃了点,眼光还是不错的。” 贺云昭点了点头,道:“劳您快些把这事定下,切莫拖到七月后了。” 万嬷嬷随口问道:“七月如何?” 七月皇帝驾崩,国丧三月,文莲的婚事弄不好要拖拉到明年,她年纪也不小了,贺云昭不舍得她久等。 稍顿一会儿,贺云昭对万嬷嬷笑道:“七月我肚子越发大了,怕是没法子看着她出嫁。” 万嬷嬷应下之后,便出去了。四月即过,贺云昭的心弦,也日渐收紧。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刑部会审连审了五天,姜维还是不肯认供,偏说是严钧严刑逼供,遂当堂翻供,否认一切,只说是自己被逼之下胡编乱造的。 严钧等人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着手去收集姜维供词里提到的人证和物证。 马元滨等人手脚也快,十六的那天早就开始擦干净手脚,虽然已经来不及了,好歹能稳住大局。相关物证被毁,有些人证要不守口如瓶,要么就告老还乡,或是“意外失踪”的也有。 袁阁老得到的东西还不足以让太子被废,便暂时没有轻举妄动。 一直到了五月,两党之争势均力敌,没有任何一方稍占上风,两边人马也都愈发忙碌。 曹宗渭几乎一直很晚归家,能在天亮的时候见到贺云昭的日子不过。 贺云昭很体贴曹宗渭,有时候等他一个半个时辰的,若是等不到,熬不住便先睡了,但是会让厨房把粥给他留着。 这些时日以来,贺云昭听说曹宗渭都不怎么好好吃饭,基本是匆匆吃过一些,便抱着公文连夜看起来,不到三更天都不歇息。 虽然心疼,贺云昭也不敢耽误他做正事,除了平日里多体贴他一些,后院之事也尽量不给他拖后腿。 到了五月底的时候,天气热了起来,贺云昭身子越发重了,人也眼看着就胖了一圈,笑起来下巴都有点儿圆了。 贺云昭不太喜欢发胖的自己,总觉着像被人往嘴里吹了似的,说鼓起来就鼓起来了。不过闫太医说,稍微胖一点,对胎儿成长也好,她也就只好少照镜子,少捏自己圆鼓鼓的脸蛋。 曹宗渭倒是很喜欢发胖的贺云昭,他觉着抱起来很软和,软绵绵的一团拥在怀里,比棉花还舒服。 贺云昭对曹宗渭的话表示怀疑,她觉得一定是夫君怕影响她心情才说话来哄她。 这日用午膳之后,哥俩也说贺云昭终于长肉了,妹妹也一定会长的白白胖胖的。 贺云昭解释道:“等妹妹出生了,娘就瘦了。” 曹正允惋惜地抱着贺云昭的手臂道:“娘,你现在可软了。”手臂也肉呼呼的,抱着可真舒服呀! 贺云昭无奈地捏了捏自己的脸,道:“你看我这儿的肉,不好看。” 曹正允惊呼道:“谁说不好看的!很好看啊!”他就喜欢肉肉的娘亲,最好妹妹以后也肉肉的。 贺云昭听了之后心情愉悦,毕竟没有哪个女人喜欢别人说自己丑,更何况是在两个儿子的心里,她当然希望自己美美的。 已经是月底了,贺云昭问两人道:“何时该放课休息了?” 曹正允道:“明日呢,下午还要上课的。” 贺云昭起身道:“我也在屋里闷坏了,送你们去前院吧。”她抱着肚子,就要往外走。 曹正允和曹正麾两个一边一个守护着贺云昭,哥俩因怕母亲摔着,都刻意放慢了脚步。 从栖凤堂到前院的路程不短,贺云昭一边走一边同他们俩说话,问一些平日里的琐事。 贺云昭还道:“我身子不方便,也不好常去看你们,若有什么要添置的,只管跟我院里的丫鬟说就是,别怕麻烦我,也费不了多少心思。” 曹正允点着小脑袋道:“娘,我们知道的。” 走到二门上的时候,贺云昭已经有些累了,送到二门口,她就不再走了,看着哥俩远去了,便准备折回栖凤堂,两个丫鬟跟在她旁边,扶着她走。 才往里走了没两步,二门外来人了,正好撞见贺云昭,同她行礼道:“夫人,侯爷回来了。” 贺云昭心道奇怪,曹宗渭这些日子很少白天回来的,便问道:“只侯爷一个人回来?” 丫鬟道:“前院的门子说,还跟了几个人,其中有陆家公子、贺大人和贺公子。” 那必是有要事相商了,曹宗渭一般办重要的事都是在内书房,贺云昭让丫鬟退下后,便带着夏秋夏玲回去了,让院里的丫鬟早些煮茶准备着。 没一会儿,曹宗渭等人就已经到了,贺云昭大着肚子出来,笑望着曹宗渭道:“回来了?” 曹宗渭过来扶着她,宠溺道:“你出来做什么?在屋子里待着就是。” 贺云昭往后看了一眼,一共来了五个人,其余两个她不熟悉,但是脸熟,都是曹宗渭的心腹。她同贺镇东和另外两个年长的问了好。 贺镇东很喜欢贺云昭,总觉着她跟他很有父女缘,虽平常交往不多,说话也不多,但有一种情亲和默契在里边,他胡子微动,微笑回应。 贺云京更是感激贺云昭的恩情,上前唤了声“姐姐”,问了安。 陆放还是个嬉笑的性子,灿笑着喊了贺云昭一声“嫂子”,还道:“嫂子胖了,怕是胖了有十多斤吧?” 嘴还是那么讨厌,贺云昭白了他一眼。 陆放只是笑笑,心里却想着,怀了孕的女人胖胖的也挺可爱的,等到他能娶妇了,他的妻子怀孕的时候也一定很可爱——孟婉胖的时候肯定很可爱,想想都激动! 曹宗渭不爱听陆放说贺云昭胖,他自己的媳妇,他乐意养胖怎么了?而且他夫人现在是两个人,两个人当然比一个人胖,再说了,胖自有胖的好处,陆放这种没娶媳妇,没有过孩子的人懂个屁! 不耐烦地冲陆放摆了摆手,曹宗渭道:“就你话多!” 陆放嘿嘿一笑,忙道:“我这是赞美呢,赞美!” 笑了笑,贺云昭道:“你们忙去吧,一会子丫鬟上了茶,我就进去。” 曹宗渭点点头,让人把客人领到书房去,亲自送贺云昭进了内室。 曹宗渭安抚她道:“是为了浙江那边的倭寇才叫他们来的,没有什么大事,你别忧心。”看了眼贺云昭的肚子,他又道:“你多顾着自己,吃好喝好,心情好,我就放心了。” 浙江倭寇横行,民不聊生,怎么会是小事呢!而且上辈子她的父兄就是在那边腹黑受敌,差点没了。 垂了垂眼眸,贺云昭替他理了理身上的衣裳,柔声道:“你安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曹宗渭吻了吻她的额头,抱着她道:“委屈夫人了,本该让你到侯府享福,却跟着我受累。” 贺云昭环着他的腰身,带着点哽咽道:“说什么话,我们是夫妻,夫妻是要共患难的。” 曹宗渭怕惹她伤心,语气轻快道:“患什么难,夫妻该是有夫同享,夫人等着跟我享福就是。” 贺云昭额头抵在他肩头,点头道:“我等着。” 曹宗渭松开她,轻声道:“好了,你好好休息下,闷了就让俩孩子来陪你,两位先生那边我自会去打招呼的。” 贺云昭摇首道:“用不着,课业要紧,让他们好好进学,你去忙,我在屋里看看书。”越是紧张的局势,她越是要过的平常一些,最不能先乱的就是人心,她要把头带好。 曹宗渭捏了捏她的削肩,道:“看书记得休息,别熬着看完,费眼睛,也伤身子。” “知道了,自有春芽绿意她们盯着我呢。” 虽然心里总是记挂着贺云昭,曹宗渭也不想再婆婆妈妈,依依不舍地捏了捏她软软嫩嫩像豆腐一样的脸蛋,便含笑去了内书房里。 走出内室,曹宗渭的面色就变了,脸上的笑意逐渐淡下来,进了书房,关上房门,他的表情就严肃了起来。 其余几人的神情也并不轻松,连一贯风流轻浮的陆放也正经了起来。 方才的轻松之状,都是做给贺云昭看的而已,这一点上,曹宗渭和陆放、贺云京,还是很有默契的。 曹宗渭请诸位坐下,扫视大家一眼,道:“兵部大概是想派我过去抵倭。” 这个时间段,曹宗渭根本就不能离开京城! 中军都督府的雷同知说:“侯爷您不如派下官过去,都督府有您看着,我去也无妨。” 曹宗渭抬手道:“不行。”中军都督府里他最信任的就是雷同知,其余四军都督权不如他重,近来又蠢蠢欲动,身边实在少不了这个得力助手。 一直没说话的贺云京开口了,他道:“侯爷,不如让卑职去。” 曹宗渭正在犹豫着,以贺云京的年纪和职位,连个参将都做不成,更莫说主持大局了,而且他经验不够丰富,实在不是最佳人选。 贺镇东父子交换了个眼神。 贺镇东抱拳道:“下官曾与侯爷在浙江带兵五千,那五千人当时正值青年,眼下算算,也该都是壮年之时,若是能召集起来,令卑职前往,实乃最合适之选。”曹宗渭本也有这个意思,贺镇东是神武前卫的同知,调任参将资历资格都够,只是神武前卫又不知道该交到谁手里。 第一百二十八章 曹宗渭看了一眼贺云京,这个年轻的大男孩已经娶妻甚至快有孩子,也许,他该给他一个机会。 沉默半晌,曹宗渭才道:“云京,你去神武前卫任千户可行?” 这对贺云京来说,不过是同级调动,怕只怕有人觉着他是因父荫庇才调任神武前卫,不会把他当回事。 贺云京点头道:“可行!承蒙侯爷信任,此时此刻,自当听后差遣。” 对于他们武将来说,所有的荣誉都该建立在实力之上。贺云京最不怕诋毁,因为他会证明,他有能力担得起武定侯的重视! 曹宗渭又看向陆放,道:“以后你便在神策卫老实待着。” 陆放点头道:“明白。”他分得清轻重缓急,京城也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他不会轻视! 商议一番后,曹宗渭略作布局,对每人都下了命令,一个时辰后,这些人才从武定侯府出去。 曹宗渭出了书房之后,有些后悔把内书房设在栖凤堂,贺云昭这会子正怀着孕,看着他们进进出出,难免多心,可要是在外书房议事,他更怕夫人多想,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她。 微微叹一声,曹宗渭便换上一副轻松的神情,去见了贺云昭。 贺云昭也不多问,只是替他准备好了清粥小菜。 曹宗渭说他不饿,便没有吃,二人略坐一会儿,就到了中午,便在一处用了午膳。 前院的哥俩听说曹宗渭回了,还带着很多客人,便知道父亲有事,因此中午的时候也没过来用膳,以免打扰到长辈。 …… 四月二十,天气越发热了,到午时的时候,穿一件薄衫都能发汗。 三司会审终于有了新进度,刑部等人通过长时间的审理,从姜维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蛛丝马迹,查出了户部尚书默许下属私设赋税、假造户籍之事。 一拿到人证物证,严钧就立即把东西呈交给了内阁,这些东西也顺理成章地到了袁淑山手里,马元滨再想以权谋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从次辅手里把东西抢过来。 皇帝的病情经过两月的调养之后也有所好转,他心系朝堂,醒来第二日便召见了内阁大臣,以及朝中重臣,曹宗渭等人也在其中。 内阁递交折子以及处理意见后,皇帝亲批,严查户部! 九皇子等人自然欢喜,皇帝开口查户部,刑部的人动起手来,户部自然要伤筋动骨,更遑论户部一直是太子监察,若出了重大案件,他必要为此负责,并且受到牵连。 皇帝到底是老了,同朝臣谈论了半个时辰便咳嗽不止,服药无用,歇息过后,也只能勉强言语,只好命太监赶走朝臣,只留了曹宗渭一人。 曹宗渭进内殿的时候,皇后正在跟前侍疾,她眼睛红红的,面上却一点悲戚之色都没有,直起的背脊突显出一个母仪天下的女人,该有的气势和身份。 曹宗渭行礼起身后,皇帝赐了座。 皇帝枕着明黄色迎枕,背靠龙床,气若游丝,他很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地流逝,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明江山,和他的子嗣们。 皇后挥退一旁的宫女,亲自伺候,内室里只有帝后和武定侯三人。 皇帝抬起眼皮看了皇后一眼,皇后收紧薄唇,微微绽了个淡笑,仿佛在告诉皇帝,他越是艰难,她越是要坚强。 皇后握着皇帝的手不肯松开,不到四十的年纪,之前一直保养的很好的她,近日已经有了老态。 到底是心软了,皇帝反握着皇后的手,轻声道:“皇后也留下吧。” 点了点头,皇后坐在龙榻上,问皇帝喝不喝药。 皇帝说等他同曹宗渭说完话再喝。 一阵咳嗽声传进曹宗渭的耳朵里,他略低头,并不直视皇帝,竖耳听病榻之上的人讲话。 皇帝沉默了半晌才道:“曹卿,听说鞑靼又来犯了?”他的病情早就传到关外去了,不止是鞑靼,倭寇也都猖獗了起来。 皇后拧眉看了曹宗渭一眼,似是在警告他不要乱说,她的眉眼当然被皇帝看到了。 皇帝安抚地拍了拍皇后的手,道:“你别干政,朕心里有分寸。” 皇后的眼泪漱漱地落了下来,怎么擦也止不住,她握着皇帝的手,凝噎道:“臣妾偏要骄纵!臣妾不准您伤神!” 二人做了几十年夫妻了,皇后当正妻的日子也不短了,皇帝很是敬爱她,遂放软了语气道:“这世上只有朕一个皇帝。” 皇后眼中蓄泪道:“臣妾也只有您一个丈夫!” 都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皇帝心里虽然记挂着黎民百姓,心却是变得更柔软了,更加重视自己的亲人,若说头一个他放心不下的,当然就是皇后了。 从皇帝病的这几个月以来,皇后几乎衣不解带地从旁伺候,日日要看着他睡下醒来自己才肯休息。 一日两日,宫里人和皇帝自然会认为皇后手段厉害,两三月的坚持,是个人都要心软了,更遑论皇帝日日看着妻子伤神衰老,心里也是不舍的,剩下来的日子里,也就愈发重视皇后了。 是以皇帝病后,除他昏睡之际有妃嫔和前朝重臣前来探视,几乎他都没见到过几个外人。 此番留曹宗渭下来,当然是有要事嘱咐。 皇帝也不和皇后再多说,却一直牵着她的手,语气平淡地对曹宗渭道:“三司会审姜维翻供,必是刑部出了纰漏,才让他反悔的吧?” 曹宗渭如实道:“太子硬闯刑部,严尚书当时不在,遂未拦住太子。” 马元滨使了调虎离山之计,让九皇子和严钧都离开了刑部,所以才让太子硬闯成功。 皇帝嗯了一声,道:“他的供词朕浏览过一遍,虽然翻供了,十之五六必有其事。”病的日子里皇帝更加冷静客观地审视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他心里清楚太子是什么样的人。 曹宗渭表情肃穆,皇后却是面上一松,皇帝转头便道:“炽儿……也不老实。” 皇后一阵心惊,低着头没有说话。 皇帝顿了顿,方对曹宗渭道:“曹卿,留你下来,是有要事叮嘱。不论朕去之后如何……你可要如你祖、父一般忠君爱国,保我大明江山!” 猛烈地咳嗽,皇帝浮肿的脸都憋红了。 曹宗渭行跪礼应之。 皇帝缓过来之后,看向北方,目光茫茫道:“朕一生只有两憾,一是没有让鞑靼臣服于大明……此憾事,只得托付于卿,勿要令朕失望!” 皇后替皇帝抚着胸口,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看着丈夫老态龙钟,心口像被拧了一下。 皇帝叹息一声,也没说第二件憾事是什么。 曹宗渭大约明白,皇帝的还有一件遗憾的事就是没教好太子。 太子小的时候是由皇帝亲自教导,且十分严厉。后来先皇后去世,皇帝有了新的宠妃和皇子,太子渐渐受到了冷落,自我懈怠,詹事府的人也不够尽职尽责,他才变得不学无术,心思不正。 等到皇帝发现太子诸多不好的时候,已经有些厌弃他了,病中多思,反思后便觉着是自己之误,遂倍感自责遗憾。 眼看着已经力不从心了,为了大明江山,皇帝只能狠下心来,做最坏的打算,以求最好的结果。 皇帝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花光力气做了个大决定,他的背部明显往后靠了靠,道:“让严钧严查户部,朕很放心,必要之时,曹卿可倾力相助。” 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皇后的眼神里都露出了一丝喜色。 曹宗渭犹豫着应下了,他不知道这是皇帝的试探,还是真正的意思。 皇帝转头对皇后道:“皇后,你生了个好儿子。”让他在油尽灯枯之际,不至于无人托付,太子昏庸不仁,若无出挑的九皇子,皇帝还真不知道该把皇位传给谁。 皇后朱唇微张,弯了弯嘴角道:“炽儿也是您的儿子,他再好,也是因为有您教导。” 皇帝抬了抬手,让皇后勿要多言,随即让她也出去。 片刻后,整个屋子就只有君臣二人,曹宗渭心中压力倍增,他不知道皇帝接下来要同他说什么。 一刻钟的寂静后,皇帝开口了,他靠在迎枕上闭着眼,问曹宗渭道:“曹卿觉得朕……应不应该废太子。” 皇帝方才说的话,都是为了让皇后心安而已,现在的话,也许才是他的真实想法。听曹宗渭心如擂鼓,不知该如何作答。 深思熟虑后,曹宗渭选择了坦白,他行大礼,伏地道:“臣以为……九皇子更能担得重任,但臣,只听皇上差遣,绝无二心!”皇帝点了点头,道:“文臣多奸猾,常常话中有话,欺上瞒下,还是曹卿最为耿直。你们曹家从你祖父开始就深得朕的宠爱,朕就是喜爱你们耿直忠诚的性子。”他自己也很惊讶,到了曹宗渭这一代,武定 侯府不仅每辈出一个大才,祖父三代的性格,几乎都差不多。 在皇帝的眼里,信任曹家几乎成了潜意识里的事。曹宗渭心中松快了一些,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方才他应该没有触到皇帝逆鳞。 第一百二十九章 曹宗渭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帝会把兵符交给他! 接过兵符的时候,曹宗渭还有些恍惚,自从居庸关回来之后,他便上交了兵符,他和这个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东西,已经一年没有碰过面了。 曹宗渭身为中军大都督,只有领兵之权。大明仅有兵部和皇帝才有调兵遣将的能力。 现在曹宗渭得了兵符,等于可以号令手下将士,只要他留在京都扶持九皇子,就算兵部持有兵符,太子等人想要造反,也绝对不可能。 皇帝这么轻易的就把兵符交给了曹宗渭,也不知道是病的太厉害觉得已是穷途末路,才对他托付如此重任,指望着他临重要时刻,做出最明智的决定,还是说已经下了决心要废太子,想立九皇子为太子。 曹宗渭半晌没有说话,兵符已经到了他手里,皇帝的意思已经不再重要了,何况眼前的君主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大明江山,几乎已经快要易主了。 皇帝一直闭着眼养神,并没有让曹宗渭退下,君臣二人就这么相处了好半天。 曹宗渭差点以为皇帝是不是昏过去了,他轻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气息均匀,嗯了一声,缓缓睁开眼,道:“扶朕起来,朕要拟诏。” 曹宗渭道:“何不让司礼监的人代劳。” 皇帝固执己见道:“朕要亲自动笔。” 曹宗渭只好道:“微臣把椅子移过来,省得您劳动。” 皇帝唇角带着一抹淡笑,道:“好。” 曹宗渭起身,把沉重的一把楠木椅子搬到龙榻之前,备好了笔墨,亲自研磨,将笔交到了皇帝手里。 皇帝颤抖着右手,颤颤巍巍的写了三行字,拟完诏,他道:“若……大局定下,这旨朕就放在御书房里,曹卿记得让人宣读圣旨。” “臣遵旨。” 皇帝把圣旨交到曹宗渭手上,让他放到桌上去,便欲躺下。 曹宗渭扶着皇帝躺下,把椅子等物移回原处,手执圣旨,快速的扫了一眼,无他,唯挂念平乐,这一纸圣旨,就是保她的命的东西。 曹宗渭出了大殿,皇后跟前的大宫女过来接了他,亲自送他出宫。 宫女一路低头,对曹宗渭小声道:“皇后娘娘让奴婢告诉您,皇上中了毒。” 曹宗渭五指收紧,唇抿如线,目视前方,问道:“怎么回事?” 宫女道:“是先皇后留给太子的人下的毒。” “毒可清了?” 宫女摇头,道:“皇后暂且没有轻举妄动。” 曹宗渭皱着眉,若有所思。不光帝王无情,这后宫中的女人,也并非真情实意,方才在殿内,皇后那出戏做的可真好。 宫女又问曹宗渭,方才殿内皇帝同他说了什么。 曹宗渭看着出宫的路已经不长了,便道:“我出了宫去同九皇子说,再由九皇子转述。” 宫女面露急切,转瞬即逝,送了曹宗渭一段路,便折回了。 出了宫,曹宗渭先回了武定侯府,不知为何,这个时候他很想念贺云昭,想念他睿智聪明的夫人。 贺云昭正在外边晒太阳,乍然一见曹宗渭回来了,有些诧异,扬唇笑了笑,把手里的物事都放下,起身去迎他。 “侯爷,怎么回的这么早?” 曹宗渭道:“回来取一样东西,等会儿就要出去一趟。” 夫妻二人携手去了书房。 关上房门,贺云昭问他要取什么。曹宗渭没答话,把兵符从怀里摸出来,递给她看。 贺云昭没见过兵符,但是这种东西贵重庄严,一眼就能认得出来。她锁眉问道:“是兵符?” 曹宗渭点了点头。 贺云昭惊讶地长圆了嘴巴,道:“皇上居然把这个交给你了?” 曹宗渭点了点头,道:“皇上一直是很冷静理智的人,估计他也自己大限将至,所以才临时托付于我。” 贺云昭微微点头,道:“皇上的意思,应该与你的心意一致吧?”曹宗渭答道:“是。眼下太子已立,若要废,除非有足够的理由,就看刑部什么时候能够查到户部的纰漏了。等此事一过,便可废而重立。便是他们想要谋逆,皇上手里的兵符在我这里,兵部也拿捏不了我 。” 贺云昭道:“那便把握十足了,你何不直接去九皇子,回来一趟是为着要取什么?要不要我替你找?” 她还没反应过来,曹宗渭就将她紧紧地楼主了,粗重的呼吸吐在她的发顶,温暖而湿润。 贺云昭有些愣然,却也只是回抱着他,环着他的腰身,道:“可是遇着了什么事?” 贺云昭连日不见客,在家都是披散头发,或是用带子简单束着。曹宗渭吻着她的发顶,与她亲密接触。 他道:“皇帝中了毒,若不是因着这个缘故,应当不会支撑不过七月。” 贺云昭震惊了,在皇宫里,竟然有人给皇帝下毒! “你是如何知道的?不会是皇上亲口告诉你的吧?” 曹宗渭摇了摇头,道:“皇上不知道这事,是皇后告诉我的。” 这句话包含了太多意思,贺云昭不敢置信道:“也就是说,是太子的人下的毒,而且皇后眼睁睁地看着?” 不光如此,皇后还装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皇帝好似也信了。 曹宗渭道:“是,你都说对了。” 贺云昭抚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道:“皇后是想借此机会把太子安插在宫里的人一网打尽?”能给皇帝下毒,想必太子留在皇帝身边的人都已经是位高权重的老人了,这些人可以说是太子在宫中最后的底牌,便是以后要篡位,这些人也都会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要是把这些人清扫干净了,九皇子 往后的路便会更加顺利。 曹宗渭看着她,道:“若是可以,我很想皇上多活些时日,皇上是个好皇上。”贺云昭对历代帝王政绩略知一二,相比之下,宣帝勤政爱民,对皇子公主也足够疼爱,虽无大功,也无大过,大明国力也一日比一日强盛。若是可以,她也希望宣帝多活十年,再十年,倭寇鞑靼绝不敢再 犯大明! 贺云昭温声问他:“你在犹豫?” 曹宗渭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有些……齿冷罢了。” 贺云昭握着他的手,语气平稳道:“让我来说吧。皇上也活不了多久了,就算活的时间再长一点,对外而言,不过加长了太子与九皇子的争斗的时间而已,伤害的是大明朝廷和百姓。夫君,错不在你。” 曹宗渭嗯了一声,道:“我知道。我就是想你,所以回来看看你和孩子。” 贺云昭抱着他许久,才道:“我和孩子都会好好的,你去吧,我在家里等你。” 曹宗渭将她抱的死死的,随即松开她,道:“我去了。” 贺云昭目送他出去,曹宗渭离开侯府,直接去了九皇子的府邸。 九皇子得知兵符到了曹宗渭手里,也是惊讶异常,不过这事也是意料之中。皇帝虽然病了,朝堂之事他并非全不清楚,现在他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将来两子相争,若要避免势均力敌,导致大明内部紊乱,不如在清醒之时就偏帮一方,替九皇子铺好路,让他顺利夺嫡继位,好安 定天下。 九皇子见了兵符也未多言,只安抚道:“侯爷,父皇既然把兵符交与你的手中,自然是对你分外信任,请侯爷务必妥善保管,等逆贼有二心的时候,还劳侯爷勿要辜负父皇期望。” 在新帝登基之前,兵符曹宗渭是不会交出去的,九皇子也不敢抢夺兵符,相反的,他和皇帝一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用曹宗渭的时候,便十足十的信任他。 曹宗渭禀明兵符一事之后,九皇子便把皇帝中毒的事同他说了一遍。 曹宗渭说皇后已经派人告诉过他了。 九皇子便对曹宗渭简单说了刑部近日取得的结果,现已经查出户部财政赤字严重,估计过几天廖先恒官帽难保。 就目前看来,太子党人已经明显处于弱势,现在缺的就是个名正言顺而已。 曹宗渭从九皇子府邸离开之后,便去了中军都督府,开始暗中部署。 …… 会审足足进行了一个月,由三司严查户部,廖先恒犯下滔天大罪,严钧当堂罗列上百条,刑部于六月二十日,将处理意见上交内阁。 内阁一向由马元滨和袁淑山掌控,内阁收到三司会审之后的处理意见时,袁淑山着实有些欣喜,只是眼下皇帝病中,昏迷不醒,三司折子上的意见,便是不能完全采取,也可取其十之八九了。 不管怎么说,廖先恒的头是保不住了,太子监管户部,也该同时担责。令人奇怪的是,马元滨竟然丁点都不慌乱,甚至气定神闲。 第一百三十章 一直到六月二十一的时候,皇帝都还没有再次清醒过来,袁淑山的折子按下了十多天都没递上去。 宫里太医成群结队地往大殿去,太医院的灯火几乎从来没有熄灭过,休朝了不知多少日子,朝廷里开始有人闹将起来,说让太子监国! 这个风声蔓延开之后,贺云昭也知晓了,九皇子党的人当然不会同意太子监国,户部的案子再落到马元滨手上,袁淑山等人的努力就白费了。 等到曹宗渭下了衙门回来之后,贺云昭便问他了,皇帝是半点清醒的迹象都没有么? 曹宗渭点了点头,道:“我昨日亲自去宫里看过了,皇上很不好,怕是七月都……” 贺云昭紧锁眉头,前世她倒是没听说太子给皇帝下毒的事,若是七月都熬不过,必是太子心黑手辣,加重了毒性。 一代明君受此磨难,贺云昭忍不住道:“为何九皇子还不动手?既然已经有了人证物证,何不快些将太子恶行揭发了。” “我昨日同九皇子一起进宫的,他的意思也是适可而止,省得再闹久了,真让太子监国,刑部的事儿就白做了,但皇后的意思是,等到先皇后留下来的人完全原形毕露,能一网打尽的时候再揭发。” 迟一日揭发,皇帝便多吃一日的苦头,贺云昭身为女人,恨不能理解皇后的心思,这世上有什么比亲人更重要的事么?她庆幸自己没有生在皇家,没有这么多的勾心斗角。 曹宗渭抱着她道:“夫人安心,我永远待你真心。” 贺云昭调侃道:“你难道不怕我算计你?” 曹宗渭笑笑,说:“夫人要算计我什么?反正我和俩崽子的爱和外物,都给你和纯儿,你们娘俩要,就都拿去吧!” 这话贺云昭是信的,只怕她的女儿若真出生了,那两个小的是要倾其所有地爱纯儿的。 贺云昭抱着大肚子,撑着腰道:“若是个小子怎么办?” 曹宗渭抬抬眉毛,道:“你生儿子女儿我都喜欢,不过……他们哥俩可能有些失望。” 贺云昭点了点头道:“那我还得想法子安慰他们。” 正巧,哥俩这时候也下学过来用饭了。夫妻俩挑帘出去,俩孩子行了礼,便欢欢喜喜地跑到贺云昭身边,摸一摸她的肚子。 曹正麾也就轻轻摸下,到底还是羞红了脸,避在一旁,不敢多亲近母亲。曹正允就很肆无忌惮,仗着自己年纪小,趁妹妹还没出生,逮着机会就多和她亲近,他心里想着的是,提前和妹妹混熟了,以后出生了也多黏他些,若是以后年纪大了不好跟贺云昭亲近,和妹妹亲亲爱爱 的也是极好的。 曹正允胖胖的小爪子还在贺云昭圆鼓鼓的肚子上,他正自言自语不知道说些什么,贺云昭眉头一皱,似是感觉到肚子里的小家伙居然动了一下!他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 曹正允的手正好在贺云昭肚子上,母子俩对视一眼,曹正允惊讶地长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道:“娘……是妹妹、妹妹跟我打招呼了吗?” 贺云昭漾起一个笑容,道:“应该是了。”随即看向曹宗渭道:“孩子动了。” 曹宗渭也兴奋不已,挤开曹正允,贴在贺云昭肚子上,听里边的动静……好一阵子都安安静静的,他凝眉道:“莫不是弄错了吧?纯儿怎么没先同她爹打招呼?” 曹正允一个阔步上前,叉腰神气道:“因为纯儿更喜欢哥哥啊!” 曹宗渭倪他一眼,道:“你更喜欢你哥还是你爹娘?” 曹正允没有犹豫:“当然是爹娘……”若是只有爹,没有娘,他可能还要犹豫下,可是选项里有娘亲,娘亲又怀了妹妹,根本不用考虑嘛!果断选娘亲和妹妹啊!还是什么很难的题目吗?不是啊! 曹宗渭扬唇道:“你看,你都知道选爹娘,纯儿肯定也要选爹娘,你排第三——第!三!”他竖起了三根手指在曹正允面前。 曹正允看着离自己眼睛越来越近的三根手指,眼睛都快斗在一处了,皱巴着眉头道:“可是……妹妹明明先跟我打的招呼啊,爹您看,妹妹以前动过没有?” 这是贺云昭第一次胎动,为人母的喜悦又上一层楼,她面带笑容地看着丈夫儿子为了女儿而斗嘴。 曹宗渭抱臂道:“以前当然动过,昨日还动了一回。” 贺云昭看了丈夫一眼,这么骗人真的好嘛……不过这个谎言只要她不说,貌似没人能拆穿。 曹正允很不乐意地皱着脸道:“妹妹啊,你怎么会先跟爹沟通啊,他很难沟通的,你应该先跟哥哥说话的呀!” 曹宗渭把咆哮的曹正允拎到一边去,教训道:“小点声,妹妹睡觉呢。还有,你老子很好说话的,只是对你俩严格,谁让你们是男子,若是女子,合该宠得她上天入地。” 一直不说话的曹正麾走到曹正允身边道:“弟弟,我仔细想了半天,你在妹妹眼里不是排第三。” 曹正允眼睛一亮,一把抱住曹正麾道:“哥!你也觉得我应该排至少第二!是吧是吧!” 曹正麾一脸嫌恶地伸出一根指头戳开弟弟的脑袋,十分淡定道:“我觉得,你应该排第四,妹妹当然第三喜欢的是大哥。” 曹正允不服气,哼了一声道:“为什么啊?我和妹妹年纪相仿,她自该更喜欢我的!” 曹正麾先是逼视地看了曹正允一眼,道:“年纪相仿?难为你说的出口,都八岁的人了!”又道:“妹妹当然喜欢多才多艺的人,我文能读书写字,武能舞刀弄枪,你就连几句酸不拉几的诗都写不出来,凭什么指望妹妹喜欢你?要我说,你排第四已是难得,该知足才对。”末了还拍了拍弟弟的肩 膀,以示安慰。 曹宗渭大笑,他的大儿子很少说话,一开口就是一针见血,扎的曹正允心肝儿疼。 曹正允知耻而后勇,握拳保证道:“我会努力学习,争取在妹妹出生之后超过哥哥!” 曹正麾哂笑道:“没想到允哥儿这么爱白日做梦。”开玩笑,超过他?他绝不会让曹正允连妹妹的欢心也都讨去了。在母亲面前输给弟弟是因为年纪问题,在妹妹面前输给弟弟那可就是实力问题了。 贺云昭看着哥俩争执不下,冷不丁地笑问道:“若不是个妹妹,是弟弟怎么办?” 哥俩皆是一愣,弟弟啊?!弟弟多不好玩啊。尤其是曹正麾,他已经有一个弟弟了啊,贼讨厌啊,当然只想要个妹妹啊!! 曹正允半晌才回过神来,苦恼地闹闹头,道:“要是个弟弟……那我也当妹妹疼,行不?” 曹正麾也茫然地点了点头道:“对,我们也当妹妹疼。娘您放心,您生什么我们都喜欢的!” 贺云昭算是听出来了,反正说来说去,哥俩还是想要个妹妹啊!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坐下后,有点不确定地问曹宗渭道:“我近来是比较喜欢食辣吧?” 酸儿辣女,她这胎应该是个女儿吧? 曹宗渭递给她一双牙筷,安抚道:“来什么都是老天的馈赠,我都喜欢,至于别人喜不喜欢——”他瞧了一眼俩儿子,才道:“跟你俩有什么关系?” 哥俩连忙点头道:“喜欢的!喜欢的!” 曹正允早就表态了,就算是弟弟,他也会当妹妹搬疼爱的。 用膳的时候,一家人偶尔眼神相撞,或是筷子伸到一个盘子里,都相视一笑,一顿饭就这么欢快的吃完了。 …… 三天后,皇帝醒了,是一个太医站出来公然说,皇帝当是中了毒,他以性命担保,用了一剂猛药,才使得皇帝清醒。 皇帝醒来后,第一时间就是召见了皇后——此时皇后守了皇帝三天三夜才去歇了会儿,一听到召见,便立即梳妆打扮去了皇帝的寝宫。 清醒过来的皇帝精神并不是很好,脑子却很清醒,他一醒来便要求皇后召来朝中大臣,他要立遗诏! 皇后泣不成声,百般劝阻,道:“皇上,臣妾不让您立什么遗诏。” 皇帝只得叹气安慰道:“皇后,不能再任性了,朕……护不了你多久了。” 皇后依旧只是落泪。 皇帝问道:“户部的事审理的如何了?” 皇后哽咽道:“臣妾知道的不详细,还是等大臣们来同您说罢!” 皇帝又召见了御医过来,亲自询问自己的病症,并命令太医不准说谎。 主治太医给皇后递了眼神,似在询问到底该不该说。 皇后轻轻摇头,不许太医说实话。 皇帝也不是瞎子,他板着脸道:“皇后,朕还没糊涂!该是如何,便如何,朕心里有点底也好安排以后之事。” 皇后掩面,强忍眼泪,跪在皇帝跟前道:“臣妾求您了,好好休息,有太医在,您一定没事的!” 皇帝摆摆手,让皇后不要再阻拦,随后对太医道:“爱卿实话实说即可。” 太医便如实说了,若能清除余毒,还有二三月可活,若不能,最长也就是一个月之内的事了。皇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人给自己下毒! 第一百三十一章 缠绵病榻已久的皇帝气色本来就差,一得知自己还被人下了毒,惨白的脸涨的紫红,似中毒了一般。 皇后抱住皇帝,漱漱地落泪道:“臣妾说了让您别听的——金太医下去,你快下去!” 皇帝抬手示意,阻止了要走的太医,好半天才平复下来,颤抖着指着太医问道:“什么毒?朕中毒多久了?” 太医如实道:“是无色无味的慢性毒,已经快三月了,一个月之前,微臣才发觉。若不是毒性开始猛烈发作了,恐怕还发现不了。” 皇帝无力地放下手,挥退太医和宫人,转头看向皇后道:“皇后,你早就知晓了,是不是?” 皇后垂眸落泪,咬着唇不说话。 苍老的手死死地抓住明黄色的锦被,皇帝浑身都在颤抖着,他咬牙憋气问道:“是谁?!是谁?!” 皇后忽而掩面,捧着面颊哭了起来,呜咽一阵吸了口气才道:“臣妾不忍您再受锥心之痛!” 此时此刻,皇帝已经感觉心上被剜走了一块,某一处空落落的,疼的厉害,他猜测道:“太子……便这么等不及了?” 皇后不置可否。 皇帝大口呼气,似是一口气提不上来,皇后焦灼地替皇帝顺着气,安慰道:“皇上,您还有臣妾,您还有九皇子啊……” 皇帝嗓子口一股腥甜,他双目充血,看着皇后道:“他……是个畜生!是畜生!” 皇后状若撕心,不住地流泪。 皇帝靠在床上,差点晕死过去,一刻钟后,他才缓缓睁开眼皮,紧握皇后的手道:“皇后可有彻查?如实告知于朕。” 皇后点了点头,道:“臣妾唯恐您继续受到毒害,已经彻底清查过了,不过事关重大,臣妾不敢声张,下毒之人已被臣妾以旁的罪名关进了掖庭诏狱,暂时牵连不到旁人……” 一听到“太子”两个字,皇帝将将平息怒火的双目又鼓了起来,双眼大如桂圆,颤齿道:“你还怜惜他做什么!这样的畜生,就该杀死!” 到底是含着一丝希望,皇帝又细问了其中细节。 皇后便把下毒之人在皇帝膳食汤药下毒的过程都说了,并且着重提了几个要犯的名字,那些人名,皇帝再熟悉不过了,因为都是先皇后留下来的人! 太子下毒一案在皇帝心里已是铁证如山,他传唤了三司和秉笔太监进来,下令严查此事,三日之内必须水落石出! 此事一出,震惊京都,没有人敢想到,居然会有人给天子投毒,据说此人还是太子! 弑君弑父此等滔天大罪,足够太子被唾骂千古!与此同时,严钧也上报了户部之事,户部尚书廖先恒因罪下狱,牵连其家眷跟着下狱,并抄没其家财。眼下户部尚书之位空悬,户部又只有一位侍郎,并且在这个时候告老还乡,户部无人主事,正乱成一 锅粥。 皇帝因户部与太子两件事已经体力不支,再次昏厥,并被太医再三劝告,再过度忧思,便会严重损坏龙体,简而言之就是,若再不好生休养,随时都会面临死亡。 皇帝心里有太多遗憾,并且怒气难消,实在舍不得人世,在并未完全清醒迷迷糊糊之前,心头仍然记挂朝堂之事,皇后因太医嘱咐,日后守候在旁,并不许朝中之人前来打搅。 户部之事清查过后,先皇后留下来的宫人也都认了罪,但绝口不提太子之意,正逢皇帝昏迷,三司与皇后有定罪之权,却无废太子之权。 皇后都已经忍到这一步了,先皇后留下来的人嘴巴都太近了,她当然不肯前功尽弃,便深夜召九皇子进宫商议,要不要给皇帝下一副猛药,让他再次清醒。 九皇子问了利弊,毕竟皇帝现在的身体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皇后叹道:“太医说有八成把握可以使皇上清醒,不过醒来……也就是回光返照之兆了,七月一过,怕是就……” 眼下已经是六月底了,离七月初一不过三日时间,若是熬不过七月,皇帝便只有两三日的活头了。 朱炽沉着气道:“若是等父皇自己清醒呢?” 皇后直视儿子道:“太医说,皇上未必醒的过来了,现在又是迫在眉睫的时候,本宫与你又如何有资格等的下去?” 朱炽语气平淡道:“看来母后心里已经有了决断了。” 皇后死死地握着手中的玉如意,细长的手指骨节发白,她红着眼圈看着儿子道:“若不是为了我儿,本宫哪里舍得看着皇上受这等苦楚,到底也是几十年夫妻了,人心都是肉长的。” 若不是太子党人太过咄咄逼人,她与儿子的性命危在旦夕,她也用不着这般算计,日日戴着面具同枕边人演苦情戏。 母子正在夜谈,会极门处传来一封急奏,朱炽拆阅信件,才得知鞑靼大举进攻,已逼近居庸关五十里之外! 若是居庸关破了,以大明京都的兵力,未必能抵御鞑靼! 朱炽一脸急色,对皇后道大事不好了。 皇后急忙道:“何人传书?难道是太子造反了?” 朱炽把摇首道:“武定侯着人递进来的,鞑靼进攻了!” 皇后面色煞白,道:“他们不是一直按兵不动,如何敢在这个时候犯我大明!” 朱炽把信件递给皇后,道:“母后先看顾宫中,父皇的事暂且不急,先等儿子出宫去解燃眉之急再说。” 皇后催促道:“你且放心去吧,宫中有本宫,不会再生事端。” 朱炽行过礼,倒退几步,便转身出了门。 皇后目送儿子出宫,手里的玉如意都被她握热了。现在已经不能再把皇帝用药灌醒了,否则他若知道了此事,怕是真要一命呜呼了。 阅览过信件后,皇后命人把信和信封都全部烧成灰烬,漫漫长夜,她只勉强睡了一个时辰,便淡雅梳妆,去了皇帝的寝宫。 …… 武定侯府里,曹宗渭得到急报之后,立刻派人传信去了九皇子府邸和袁淑山等人处,听得常随说九皇子不在府邸,便又派人送进了宫中。 安排完送信的事,他还派人去了贺、陆等府中把心腹近友请来。 从曹宗渭起夜开始,府里便闹腾了起来,贺云昭近来觉浅,很容易就惊醒了,她披上衣裳去了书房,看着已经重新换过的红烛,睡眼惺忪道:“怎么了?” 曹宗渭道:“吵着你了?夫人进去睡吧,我过会子去外书房议事。” 这么晚了还要议事,贺云昭顿觉大事不好,心头突突地跳,道:“可是太子反了?” 曹宗渭摇头,道:“我有兵符在手,京中所有卫所的兵,包括京军三大营我都能调动,不怕他们反。” 那就是比太子造反更严重的事发生了,贺云昭眉头跳动着,扯了扯披在肩上的衣裳,走到曹宗渭身边道:“难道是皇上……” 曹宗渭脱下外衫,也披在贺云昭身上,安抚道:“一切有我,你听话,快去休息。”他低头看了看她的隆起的腹部,欣慰道:“只要你和孩子好好的,我什么都不怕。” 贺云昭眼眶湿润了,抱着他道:“有你在,我也什么都不怕。只是现在已经睡不着了,让我再陪你会儿。” 曹宗渭无奈,只得关上书房之门,牵着她的手道:“云昭,我还是同你说罢,鞑靼进犯了!” 贺云昭瞪大了眼睛,怔了片刻,道:“你不过回京一年有余,离居庸关那么近,他们如何敢进犯!难道是……马元滨通敌叛国?!” 曹宗渭颔首道:“我也有这个猜想,不过也可能是鞑靼的细作知道了朝中状况,才挑了这个时候进犯。” 贺云昭深凝眉头,道:“除开你,无人能抵御的了他们,这京中若是没了你……” 曹宗渭捧着她的脸亲吻道:“云昭,别怕,我会护着你和孩子,你安心养胎,好好照顾咱们的孩子。” 贺云昭双目湿润,点了点头,紧紧地抱着他道:“你去吧,我和孩子都会乖乖的,他们也快来了,你去前院吧。” 曹宗渭吻下她的清泪,道:“没事的,我不会有事,更不会让你和孩子有事。” 贺云昭擦了擦眼泪,道:“我知道。” 曹宗渭送贺云昭回了屋子,贺云昭把身上的衣裳还给了他,看着他走了,便让丫鬟拿了笔墨进来,她静下心抄经祈福,希望她的丈夫,她的父兄,还有这大明的忠臣们,都安然无恙! 前院里,得到消息的都人连夜赶了过来,个个面色凝重,都做好了上阵杀敌的准备。 曹宗渭同他们讲了具体情况后,便开始同他们商议起了对策。陆放自告奋勇,愿重回战场! 第一百三十二章 在抵御鞑靼上,曹宗渭经验十足,陆放跟了他好些年,在居庸关也过了两年多,该学的也都学了大半,只是年纪稍轻,又是商家出身,难以服众。 所以曹宗渭不可能让陆放一人独回战场,若要赶去居庸关,也必然要带陆放。 商议过后,曹宗渭决定了,他还是要回沙场,鞑靼怕的只有他,他若不去,鞑靼若是拼死攻进来,居庸关指不定真就失守了。 这京都里,曹宗渭深思熟虑过后,还是决定将交给雷同知,有他与九皇子相互照应,就凭太子手里那点兵权,想要造反难度很大,若是逼宫,有皇后在宫中镇守,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这厢商议好了,九皇子府邸的人便来了,请曹宗渭前去夜谈。 曹宗渭送走了部分心腹,又带了几个一同前往九皇子府邸。 深夜的京都里,好些世家大族府邸中都是灯火通明,连带的整个城池都被照亮了。 太子府邸里也依旧如此。 马元滨与太子夜饮,书房里还摆了两盆凤仙花,是马凤仙闲来无事亲手培育的。 太子举杯,底气十足道:“廖尚书虽然下狱了,如今鞑靼进犯,父皇久病不醒,只要兵部温澄不派人出去,不出兵符,我看他朱炽和武定侯求不求我!” 马元滨难得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道:“臣在此先预祝太子……” 二人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太子饮下一杯酒,忽而皱眉道:“岳父,您说鞑靼他们会不会借此机会真的进犯大明?” 马元滨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更加淡了,道:“会。” 太子差点没噎死!他惊慌地看着马元滨道:“那、那我大明岂不是危在旦夕?!” 马元滨安抚道:“请太子安心,抵御鞑靼是武定侯的事,不需咱们操心。” 太子皱眉道:“可是……武定侯没有兵符,他又不能调兵,又如何敢前往居庸关?” 马元滨扬唇道:“火烧眉毛的时候,武定侯自会想出非常办法,对他这种忠君爱国的武将来说,没有什么比国之安危更加重要。” 太子仍旧担忧道:“武定侯他真的会强夺兵符么?” 马元滨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他会,一定会!” 在马元滨看来,愚忠的人一定会做愚蠢的事。 对于马元滨这种卑鄙的人来说,卑鄙就是他最擅长的手段。 太子又道:“可是没有父皇诏书,他便是抢了兵符也无法调兵啊。” 马元滨得意一笑,道:“所以……除了窃取兵符,皇后怕是还要身负假拟圣旨之罪。” 太子眉梢带笑,道:“若是武定侯敢强取兵符,便是打了胜仗回来,违律就是违律!便是要杀了他,他也不敢有半句怨言!皇后拟假诏,便可废后,我往后也不用顾忌这老妖婆了。” 马元滨笑道:“待武定侯大胜而归,太子早就登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更深夜重,两人酒兴正酣,为避免误事,余下的时间只喝了两壶荔枝酒。 …… 九皇子府邸里,他早已聚集了心腹,待曹宗渭等人来后,亲自请了他们进书房。 众人正要行礼相,朱炽抬手道:“都勿要拘礼了,快请坐下。” 曹宗渭等武将本就不拘小节,听了朱炽之言,也都按尊卑快速坐下。 朱炽坐在上首,一手撑在膝盖上,扫视众人道:“想来诸位也都已经知晓,其余废话我也不再赘述,大人们以为兵部会派何人前去居庸关?” 无疑曹宗渭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兵部不可能会把兵符交给他。 坐下亦有兵部之人,不过官职并不高,但是为人机灵,耳听八方,便把自己所知告知于众,他拱手道:“禀九皇子,据下官所知,温尚书已于昨日告假。” 朱炽眉头深拧,道:“那这事岂不是落到两位侍郎头上?” 裴禾之父,吏部尚书裴之敬道:“兵部左侍郎母亲才将逝世,已经准备回家丁忧了。” 朱炽心头窝火,强忍怒气道:“国难当头,兵部这是什么意思?!” 裴之敬干脆把话说全了,他道:“兵部右侍郎怕是也不肯担此事。” 朱炽大怒,难道兵部就这么撂挑子不管了?! 众人也都着急,兵符还在兵部尚书的手上! 底下已有脾气暴躁的人当堂怒骂马元滨奸臣贼子。 还有人客观道:“九皇子,皇上无诏,便是只有兵部的兵符,也没法出征啊。” 眼下人多,九皇子心里有了主意,却也不好直言,只道:“诸位勿要急躁,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袁淑山冷静道:“恐怕他们有两意,一是逼迫咱们行事违律,二是想调虎离山。” 九皇子点了点头,愁眉不展地看了一眼曹宗渭。曹宗渭递了一个眼神给他,朱炽心领神会,便暂且解散了众人,只留曹宗渭与袁淑山等六部尚书同他在书房内密谈。 朱炽问道:“武定侯可是有什么主意?” 曹宗渭道:“以皇上现在的身体状况,只怕七月间……” 朱炽颔首,面色严肃道:“是了,太医说了,恐怕就是七月的事了。” 几位尚书面色也是难看,大明内忧外患,便是能攘外,只怕也难以安内。曹宗渭镇定地罗列出他们现在遇到的困难:“若无诏书,兵部便有理由不肯交出兵符,情急之下,也只能派我徒手去居庸关。若是我这般前去,就凭居庸关的兵力,恐怕难以抵御,到时候死伤掺重,白白损 害我大明将士性命。” 朱炽盯着曹宗渭,道:“那侯爷的意思是?” 曹宗渭向天抱拳道:“皇上英明,未必没有先见之明,以我之见,还请九皇子入宫一趟。”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朱炽一眼,提醒对方,皇上已经将另一半兵符交给了他。 朱炽敛眸,随即笑了笑,道:“侯爷真乃与我心有戚戚。” 袁淑山当即道:“皇上圣明,定然早有决策!” 裴之敬、严钧和李一彦心中有数,当即催促九皇子赶紧入宫,他们几人就在此等候。 事不宜迟,朱炽连夜进宫,面见皇后。 朱炽把自己的打算同皇后说了一遍,皇后心中早有此打算,坐在榻上同儿子道:“事到如今,只能这般了。幸好你父皇有远见,已经把兵符交给了武定侯,便是拟诏,也不担心会露馅。” 朱炽一点头,便道:“劳烦母后尽快行事。” 皇后也不耽误工夫,带着心腹便去了皇帝寝宫。 自皇帝病后,政务便一直在寝宫料理,玉玺等物也都在寝宫。皇后自由出入其中,自然也知道玉玺存放于何处。 太还未亮,皇后便让信任的禀笔太监拟诏,她亲手按下玉玺,速速交给了九皇子。 朱炽拿着圣旨便出了宫,回到了府邸中。 朱炽把圣旨宣读给众人,其中内容大致为:皇帝早已预料会有外乱,以防万一,下旨命曹宗渭值鞑靼进犯之时出征,并与其兵符,若此事一旦发生,兵部需将另一半兵符交给武定侯。 圣旨上还落款了时间,正好是皇帝苏醒的时候。 除开墨迹未干,玉玺如假包换,任谁见了都不会疑心这是假圣旨。 袁淑山担心道:“可是皇上手里的兵符……”这等重要之物,若不是皇帝告诉了皇后藏之于何处,偌大的皇宫,便是翻遍了也难以找到。 朱炽嘴角微扬,道:“等天亮了,兵部之人若再敢推诿——国难当头,来一个杀一个!” 有圣旨在手,兵部之人再敢虚与委蛇,便是违抗圣旨,九皇子身为传旨之人,又是皇子,杀几个奸臣,不足为道。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隔扇照进书房,袁淑山浑浊的双眼往外瞧了一眼,随即拱手对朱炽道:“九皇子,天亮了。” 一行人从九皇子府邸用过早膳出去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了,朱炽领着人去往兵部。 太子等人也已听人禀了九皇子聚众夜谈,清晨携圣旨赶往兵部的事,他和马元滨两人已经猜到是假传圣旨,预备一同前往,当众拆穿! 兵部衙门,尚书和左右侍郎都不在,只有几个郎中和员外郎出来迎驾,难看极了,似是到了什么微不足道的衙门里似的,连个三品以上的官员都没有。 九皇子这厢人才到,太子和马元滨等人也都及时赶来,两边人打了个照面。 臣子皆未出言,太子和九皇子相互问好,一副兄弟和睦的样子。 太子觑了一眼朱炽手里的圣旨,笑道:“看来九弟已经见到醒来的父皇了,何不告知于哥哥一声,我也好见见父皇,以尽孝心。” 朱炽一脸悲戚道:“父皇尚在病中,太子如何有心情嬉笑?!鞑靼进犯之事太子也该知情了吧?九弟这便是来替父皇传旨救国的!”太子满目不屑,他就不信,这是真的圣旨!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朱炽手执圣旨,直起背脊道:“兵部接旨!” 兵符由兵部尚书温澄保管,此时兵部已有人去了温府,请人过来接旨。 朱炽倪了一眼太子,逼视着他,示意太子下跪接旨。 太子从未跪过九皇子,虽知道这一回是九皇子代皇帝宣旨,也不大情愿冲他跪下。 朱炽肃穆道:“太子这是何意?难不成视圣旨如草纸?!” 太子高声道:“父皇病中昏迷,谁知道你是真宣旨,还是假传圣旨!” 朱炽双手捧着圣旨,换了一个面,将玉玺之印示于众人。 纯玉宝玺,刻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丝毫不作假!只是圣旨上并不是皇帝的亲笔。 朱岩双膝如石,不肯弯曲,他道:“圣旨非父皇所拟,父皇已经昏迷多日,是如何能够授意他人拟旨?” 朱炽冷笑道:“父皇乃真命天子,勤政爱民,深谋远虑,何况鞑靼不安分又不是昨日突发之事,早有预兆,父皇才留下这份圣旨,以防万一。太子莫要心急,待我宣完旨,再给你细看。” 太子道:“兵部尚书尚未到场,九弟何故急于一时?” 朱炽手握圣旨,道:“那便劳太子同我一道等温尚书。” 两刻钟的功夫都没有,温澄就到了。称病自然是假,有圣旨到,他也不敢拖延,略作装扮,弄出一脸菜色,便慌忙赶来了兵部。 温澄到的时候,朱炽往门外一看,对太子道:“温尚书来了。” 如此地步,太子只好跪下接旨。 兵部衙门里乌压压跪了一片,朱炽傲然站于人群之中,朗声宣旨。帝有旨意,命曹宗渭于鞑靼进犯之时,和旧时一样,领总兵之衔,带兵出征,兵部需交出兵符,全力配合。 朱炽读完圣旨,温澄并不立刻起身接旨,在马元滨的授意之下,而是质问道:“下官敢问九皇子,另一半兵符皇上可交给了武定侯?” 这句话的内在意思便是问此圣旨是否作假,皇帝若真有旨意,便定会把另一半兵符交给曹宗渭。 倘或曹宗渭拿不出兵符来,太子便可给朱炽定下假传圣旨的罪名! 朱炽举着圣旨,道:“温尚书是想抗旨?” 温澄依旧垂首道:“下官一心忠于皇上,如今皇上病重,卑职更当尽职尽责。” 朱炽道:“看来温尚书确实是想抗旨了!” 温澄微颤,仍旧道:“下官并无此意,只是兵符事关重大,还请九皇子依律行事。” 朱炽扫了太子和马元滨一眼,那两人眼里的得意之色实在不难看见。 朱炽见兵部众人皆有看戏之色,便递了一个颜色给曹宗渭。 曹宗渭道:“兵符此等重要之物,我怎么可能携带在身上!” 太子眉毛微挑,呵斥道:“那便是没有了!若父皇真有旨意,如何会不将兵符交给你!” 曹宗渭这才继续道:“太子稍安勿躁,请听卑职把话说完——不过事态紧急,正好便带在了身上。”他从衣袖里摸出一个锦布荷包,将兵符掏了出来。 温澄仔细地端详着兵符,果然与他所持的另一半几近相同,若非亲眼见过,绝无可能伪造得如此一致。 马元滨见温澄低了头,便瞪大了眼睛,似在询问。 温澄垂首向众人解释道:“果然不假,乃是兵符。” 太子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父皇如何会把兵符给你!” 朱炽讥讽道:“太子能‘料事如神’,父皇如何不可?” 太子吓得一抖,他不明白朱炽话里有话,究竟是不是指的皇帝驾崩一事。马元滨上前来扶了他一把。 朱岩这才镇静下来,宫里投毒的人绝不可能被判他,那些对他生母忠心耿耿的人,绝对不会出卖他的! 事已至此,兵符到底是交到了曹宗渭手里。 拿到兵符之后,曹宗渭接了圣旨,粗略安排出征事宜,便骑马回了一趟武定侯府。 从昨夜起,曹宗渭就不在家中,贺云昭夜里浅浅睡了一觉,很早就醒来,枯坐了一阵子,丫鬟进来催促她洗漱用饭,才起来用了早膳。 将将吃完一会儿,贺云昭便听丫鬟说曹宗渭回来了,她喜不自禁,挺着个大肚子,匆匆赶去迎接。 曹宗渭见着贺云昭快走过来的时候,也加快了步伐,香软的妻子扑到怀里,熏香了他的领口。 抚着她的背脊,曹宗渭轻声道:“进屋去说话。” 夫妻二人牵着手,似新婚那般,她还悄悄地捏了捏他的手指头,曹宗渭反手握着她,不叫她乱挠他的手掌心。 进了屋,贺云昭问他吃过早膳没有,曹宗渭摇摇头,按下要去忙碌的贺云昭,道:“我就要出征了,便不在家中用饭,路上吃些粗粮就是。” 贺云昭心头一惊,动了动嘴唇,到底是放平了语气道:“何时归期?” 曹宗渭紧握她的手,道:“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便是为了妻儿,他也会拼尽全力。 贺云昭泪眼模糊,点点头道:“我知道,夫君很厉害的,鞑靼打不过你。” 曹宗渭抹掉她的眼泪,安慰道:“等我回来,听我跟你讲我是如何打的他们落花流水!” 贺云昭跟着点头,道:“好。不过你要小心,既然马元滨有通敌叛国之嫌,只怕鞑靼也会知道你的弱点,可要提防着些。” “我明白。云昭,我最大的软肋就是你和孩子,你在要照顾好自己,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为母则刚,提起孩子,贺云昭又鼓起了勇气,放下担忧,信誓旦旦道:“侯府有我,我和孩子都不会有事。你还赶时间吧?快快去见过父母,屋里衣裳我和丫鬟替你收拾。” 曹宗渭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道:“有劳夫人,我这便去拜别父母。” 贺云昭目送曹宗渭离去,凭栏落泪,她现在才知道,因爱而牵挂一个陌生的男人是什么滋味。 小半个时辰过后,曹宗渭便回来了,贺云昭也已经替他简单收拾好了一些平日里常穿的衣裳和用习惯的器具。 曹宗渭让小昌带人把东西拿过去,又同贺云昭说了会儿话,他见她担忧伤悲,便捡了件好消息告诉她:“你义父从浙江传来捷报,我早上在得到的,这会子想起来就与你说了。” 一听父亲初始便捷,贺云昭当即大喜,随即心中不解,为何前一世父兄一起出战都会腹背受敌,这一世只父亲一人却打了胜仗,难道说前世真有程怀仁从中作梗,害她父兄?! 府外已有人频频催促,曹宗渭不能多待,便只好舍了贺云昭,快步去了前院。 俩儿子送他的时候,曹宗渭趁机多嘱咐了几句,让他们多多照看贺云昭,千万要让她心情愉悦。 离开武定侯府之后,曹宗渭边走边在马上吩咐了小昌几件事,到了都督府门口,他便让小昌回了家,将人留在府中照顾贺云昭。 不过午时,曹宗渭就调兵二十万出征了。 居庸关现只有六万人守,鞑靼之辈多达近三十万,北方早已传来急报,说以现有兵力,至多足抵御三天而已,请朝廷速速派兵。 好在从京都到居庸关不过一天时间,便是行兵,三天时间也绰绰有余,曹宗渭便及时赶到了战场。 早有陆放前去开路,带兵三千偷袭了一场,庚寅年的居庸关之战,已渐渐拉开了序幕。 …… 京都这边也有一场看不见的战争。 大明皇宫内,皇后思量,既已假传圣旨,死罪已成,不在乎多做一件或是两件。一不做二不休,她翻遍皇帝寝宫,找到了调动京军三大营的兵符。 京军三大营是禁军,直属皇帝,便是兵部也无权调动,只凭兵符,便可调动禁军。 离太医给皇帝下的死期越来越近了,太子和马元滨虽然在兵符上输了一次,这一回却越发气定神闲了,只等皇帝驾崩,便是太子登基之日! 皇后心急如焚,酷刑之下,又请太医替投毒宫女太监延医救治,这时候却发现了这些人长期食用逍遥散和另外的毒物,已经上瘾多年了! 这些人虽然吸食的量少,但时间长,几乎已经离不开逍遥散了。前段日子受了重刑,常有癫狂之状,忍过之后便又平静了下来,把守住了腹中的秘密。 皇后得知消息大喜,从宫外买来逍遥散,私下命太医配出了令其上瘾之物,一番诱惑之下,果真有人把持不住,肯说真话了。 以毒物诱之,由诏狱司审理之时,“太子投毒”一案,便有了定论。 此案一出,举城哗然。 七月初五,袁淑山上书请九皇子监国,并治太子毒父弑君之罪!太子见事情败露,慌忙与马元滨商议之下,便动了造反之心。 第一百三十四章 投毒皇帝一事,事关重大,经内阁商议之后,于三日后移交三司会审,期间马元滨欲保太子,但也不敢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只得顺从内阁众人意见。 连马元滨也没有料到皇帝在民间有这么好的声誉,城中已有百姓自发声讨太子,此事若是传出京都,还不知道会在举国上下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于太子党人来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夺位,名正言顺继承皇位之后,便可更改此案结论,还太子“清白”。 三司先是审过投毒宫人,并复核一遍,才敢真正做出堂审太子的决定。 如今已是七月初十了,上旬一过,离下旬只有十日光阴,不出十日,皇帝便要驾崩了! 此时天色已黑,就在三司欲请太子过堂的时候,已经有左军都督顾远征与五城兵马司的人集结在一起,意欲逼宫! 两军人马汇在一起,约有三万人,宫中御林军不过数千,若是大军进宫,皇后只身一人在内,未必抵抗的住。 幸好九皇子派人日夜盯着太子动静,见太子迟迟不去刑部衙门,便在京城中放了信号弹,远在几十里之外都可看见,雷同知与贺云京等人早就整装待发,得了信号,便立即动身前往皇宫! 皇后早把京军三大营的兵符给了朱炽,他不经统领之手,拿了兵符便策马奔于皇宫以北几十里外,调兵回京! 太子等人人马齐聚之后,便穿上铠甲,骑着宝马带兵围了京城的安定门、东直门、朝阳门、西直门、镇阳门、崇文门、宣武门、阜成门,以及最北面的德胜门。 反军旗帜高扬,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大举进攻,直逼皇宫。 皇宫的大门被连续撞了七八下,声音震耳欲聋,皇后在宫中也听到了动静,她从容淡定地问身边的太监,宫中禁军是否已经集结在外。 太监传话道:“雷都督同知已率汪指挥使领羽林军卫出动了。” 纵使面上一派平静,皇后心中还是紧张的,她不知道朱炽什么时候就回来,也不知道皇宫大门能被守得住多久。 雷同知正守在宫门之内离皇后寝宫不远的地方,其余八门皆有人来禀报人马状态,他竖耳听着,眉头深皱,络腮胡子遮住抿成线的嘴唇。 得知一切都在计划之中的时候,雷同知稍稍安心地点了点头,他挥一挥手,让士兵退下,就这个功夫里,又有人传来急报道:“宣武门守不住了!” 雷同知勒马惊呼道:“怎么回事?” 探子回道:“宣武门的胡指挥使……主动把门打开了!” 雷同知吓得一激灵,没想到这个档口会有人叛变!恐怕这个时候,太子的人马都已经到了皇宫门口了。 事出突然,雷同知虽然自己知道朱炽已经去调动京军三大营的人了,可是他也不能昭告天下,否则逆贼岂不逃脱了?遂几位指挥使还有不知情者,约莫是慌乱之下,才选择向太子投了诚。 雷同知看了贺云京一眼,道:“你守在此处,我去出去看看,若还有别的叛军,随机应变。” 贺云京自知经验不足,不敢跟去宣阳门,点了点头,目送走了雷同知,便镇守原地,等消息。 雷同知与太子等人碰上了面,马元滨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高声呵斥他是乱臣贼子。 雷同知也是个暴脾气,一点就着,加之他嗓门又大,措辞上虽不及马元滨,但整个甬道之内,都只能闻得他骂马元滨的声音,而听不见马元滨骂他的声音。 两军剑拔弩张,太子也不欲多说废话,便领兵上前,欲强攻进军,直达皇帝寝宫,杀皇后,夺取玉玺,“清君侧”,顺应天命继承大统! 不过片刻功夫,两边已经厮杀了起来,雷同知虽然经验老道,太子麾下也有老将数名,且人多势众,半个时辰之后,雷同知便节节败退,往后挪了几百米之远。 不多时,太子便听得士兵来报,西直门已经攻破,其余几门也有破门之势! 按眼前事态来看,不过今夜,便可拿下京城! 太子党人气焰大涨,进攻之势愈发凶猛,雷同知几乎快守不住午门,要退到太和门之前。 就在太子等人杀红了眼的时候,午门后传来阵阵马蹄声,士兵告诉太子,似是京军三大营的军队赶往此处! 太子大惊,急急问是谁带兵。 士兵道:“看着像是陆将军。” 陆放?!朱岩还没想明白为何会是陆放,马元滨已经大呼不好,恐怕要腹背受敌了! 马元滨担心的这一刻来的并不晚。 陆放领精锐之兵三千,从皇宫午门进来,朱炽领兵从德胜门而入,自神武门进宫,前后夹击,将太子所带之兵围得插翅难逃。 这一夜,皇宫中鲜血满地,宫人乱窜,文华殿与内阁大堂都被烧着了,整个宫中都充斥着血腥与烟味。 长夜漫漫,却终究是迎来了曙光,第一缕阳光正好照在了养心殿。 皇后睁着眼睛熬过了一夜,城中钟鼓之声响起,她才渐渐回过神来,这时便有太监来报喜:“皇后,九皇子殿下来了!” 是她儿子赢了。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她也仍旧觉得不真实,斗了这么多年了,竟在这一刻迎来了胜利。 清晨,朱炽率众臣入宫面见帝后,禀了太子与马元滨谋逆一事。 皇帝依旧昏迷不醒,皇后听当众人之面朱炽禀完昨夜之事,便道要去亲自告诉皇帝,愿上天庇佑,使皇帝能闻之而醒。 辰时初,皇后带着九皇子入了内室面圣,一刻钟后,屋内哭声震天,尖嗓太监高声哽咽道:“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百官跪地,磕头而泣,声震寰宇。 宫外之人,也迅速听到消息,三月国丧,即日开始。大明上下,皆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之中。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驾崩翌日,哀悼结束,新帝登基。 …… 八月中秋,国丧仍在,京都世家大族便是在有从龙之功的家族也不敢过分喜庆。 武定侯府内,贺云昭挺着个大肚子,吩咐丫鬟们今年怎么过中秋。 大清早的时候,孟氏院子就派人过来特特传话嘱咐过她了,今年中秋办得简单些,反正府里也没几个人,只二房自己人加上两位长辈在屋里吃吃酒就是。 贺云昭心中有数,眼下新帝登基,正忙着恢复朝政,清算旧臣,武定侯府圣眷正浓,也不好再出风头,徒徒惹人嫉妒。 遂,贺云昭只叫丫鬟们准备了成双数的菊花,摆在花暖阁里,备好了平常酒菜,预备简简单单地过这个中秋。 万事俱备,等到天黑月圆,便可一家人齐聚,同过中秋了。 说是一家人,其实还差一个,贺云昭心里思念急了,又怕曹宗渭为她分心,便五日才写一封家书传过去,多的话也不说,只说“一切安好,夫君请勿忧心”。 只有贺云昭自己才知道,她和孩子,是多么的想念他。大清早前院哥俩便来了,贺云昭大着肚子不方便,哥俩这些日愈发见长,很是懂事。尤其曹正麾,已经会打理外院之事,有的时候管事拿不定主意的事,他虽不能给出具体意见,却也能说上一两句,让掌 柜的有个拿主意的方向,从而不去烦扰贺云昭。 哥俩进屋行过礼,明明很想靠近贺云昭,又生怕碰着她的肚子,都离她有一臂之距,像是观摩玉人一样地看着她。 贺云昭笑着冲两人招招手,道:“我就坐着不动,碍不着我的,都坐过来。” 哥俩这才敢坐过去,他们盯着贺云昭的肚子期盼道:“娘,妹妹快出来了吧?” 贺云昭点点头,伸出三根指头,道:“最迟也就不到三个月了。” 哥俩握着拳头,强忍兴奋,妹妹终于要!出!生!了啊啊啊! 曹正允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恨不得去娘胎里把妹妹接出来。 贺云昭摸了摸肚子,柔笑道:“她现在也常常动,许是待不住也想见哥哥们咯。” 曹正允恨不得扑上去,他也好想见妹妹啊! 母子三人正说话间,外面传来脚步声,熟悉的声音传进次间里,“纯儿难道不想见我么?” 贺云昭惊喜抬头,登时红了眼眶抬头望着踏着日光走进来的人,她思念了许久的人,竟然就这么出现了! 微张唇口,贺云昭如鲠在喉,半晌说不出话来。 曹宗渭下巴上还有青胡茬,也顾不得许多,走上前把她揽进怀里,下巴磨着她的头顶道:“夫人,我回来了。” 贺云昭抱着他,两个孩子欢喜地牵起他的衣角,开心地叫着“爹”。 哭过后,贺云昭平复了情绪,才扯着他的袖子低声问道:“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虽然贺云昭在怀孕的时候分外的想他,却从未催促过他回来,她一直自己鼓励自己,要挺住,不要太想他,毫无防备的见到了他,心里直泛酸。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下子开开心心地在屋子里坐了下来,曹宗渭同妻和子解释道:“中秋佳节,皇上许我回来一趟,明日早晨便要出发赶往居庸关。” 虽然只有一天的时间,也足够慰藉二人的相思之苦了。 曹宗渭同贺云昭和俩儿子说话的功夫里,一直拉着她的手不松开,在外边待了那么久,这是他这一个多月里抹过的最软的东西。 贺云昭按下激动欢喜,问曹宗渭道:“你是直接回来的,还是去宫里面了圣回来的?” 曹宗渭答道:“从宫里出来才回来的,一回家就赶着来见你了。” 贺云昭蹙眉道:“还未去见过父母亲?” 摸了摸鼻子,曹宗渭觉着自己给儿子们带了个不好的头,便拉着贺云昭给自己打圆场道:“我想你们平日里也少有打扰父母亲,既然我回来了,便一块儿去一趟。” 贺云昭悄悄掐了他一把,似是在责备他“不孝”,夫妻二人暗暗打起眉眼官司。 曹宗渭揽着贺云昭起身,俩崽子也兴高采烈地跟上了。 到了孟氏的院子,两老都出来了,一家子都聚在荣贵堂明间里。 孟氏平时待儿孙们都很淡,内心里还是尤重亲情,尤其老来心慈,愈发怜爱儿孙。 曹宗渭同父母行过大礼,告过不孝,才红着眼眶起来,坐到了贺云昭身边。 贺云昭身子不便,自打进来便一直坐着,旁观着一切,面带笑容,眼眶发红。 孟氏今儿心情好,曹博晋也喜上眉梢,一喜之下,孟氏便同贺云昭道:“今儿中秋佳节,咱们也别太拘着了,可以不喝酒不奏乐,团圆饭还是要热热闹闹的吃。” 贺云昭点了点头,道:“好,儿媳过会子就去吩咐。” 孟氏怜惜地看了一眼曹宗渭道:“我儿瘦了——云昭啊,今儿重荤,我只吃一两样清淡的就好,人老了,也不重口腹之欲了。” 贺云昭心里有数,点头笑着应了。 坐了两刻钟,曹宗渭便被曹博晋叫去了书房,孟氏再高兴,也不敢熬着儿媳,便体贴道:“云昭你回去歇着吧,晚间吃饭的时候再来。若身边人手不够,叫丫鬟过来借我的人去可得。” 贺云昭感激道:“劳母亲操心,就咱们一家子用膳,儿媳打理的过来。” 孟氏慈和地看着贺云昭的大肚子,道:“难为你了,身边又没个帮手,若非我身子不好,这十个月里也用不着你这把操劳。” 贺云昭摇摇头道:“有您身边的妈妈帮扶着,儿媳实在没操什么心。” 这是实话,贺云昭确实很少操心,大多数事都是由几个妈妈和万嬷嬷拿主意的,她管的事很少,若不是太闲了些,也不会胖那么多了,她自己照过镜子了,原来的尖下巴早就没有了! 孟氏揉了揉额头,困倦地眨了眨眼,贺云昭也晓事,便起身带着两个儿子回去了。 母子三人回栖凤堂的半路上,曹宗渭就跟上了,贺云昭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便转身过来等着他,他面部微红,却未喘气。 看着曹宗渭挺拔高大的身躯,贺云昭莫名心暖,忍不住扬起了唇角,笑望着他。 曹宗渭在军营里空闲的时候画过她的画像,可是没有一副有眼前的贺云昭这般美,她一笑,他觉着天空都更加明亮了。 兴奋之下,曹宗渭一把抱住她,在她耳边道:“我抱你回去。” 贺云昭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双腿就已经腾空了,悬在空中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搂着他的脖子,睁着一双狭长如丝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小声道:“这样不好。” 曹宗渭不管不顾,只问她:“肚子有没有不舒服?” 贺云昭摇摇头,道:“这样很舒服。”不光身体舒服,双腿都舒服,大着肚子走了这么久,被他这么抱着,其实舒服极了。 曹宗渭笑了笑,道:“夫人舒服就好,我都多久没……”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不再多言。 丫鬟远远地跟在后面,曹正允也捂着眼睛,嘻嘻笑道:“非礼勿视!” 曹正麾耳根子也红了,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一丝不苟地行走,似木头人一般。 贺云昭就这么被他抱回了栖凤堂,下地的时候都已经到了次间里的罗汉床上。 曹宗渭吩咐丫鬟打热水进来,然后坐在她身边,招手唤两个儿子过来给贺云昭捶捶腿。 俩崽子求之不得呀,一个捏左腿,一个捶右腿,摸着贺云昭软乎乎的肉,对视一眼,齐声道:“娘,你又胖了耶!” 贺云昭羞红脸,摆摆手让他们坐下,不需伺候她了,而后托腮道:“娘没胖,等纯儿出生了,我就瘦了,我现在长的肉都是替纯儿长的。” 这话说的,好像肉不是长她身上似的。 曹宗渭就听着她一本正经地糊弄人,勾唇看着她。 贺云昭略拧眉,嗔了他一眼。 曹正允年纪少,又分外相信贺云昭的话,当即就信了,拍掌叫道:“好呀好呀!这说明纯儿妹妹至少有十五斤重,我喜欢十五斤的妹妹!” 曹宗渭捏了捏贺云昭的脸颊,道:“夫人替纯儿长了十五斤,真是辛苦。” 贺云昭打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不就是胖一点点嘛,父子三人这般打趣她! 这一闹时候也不早了,一家五口吃了饭,哥俩就先回去了,把时间留给了夫妻俩人。 贺云昭肚子大,用过膳肚子硬邦邦的,摸着像铜墙铁壁。 两人在内室里歇着,曹宗渭摸着她的肚子,又附耳贴在她肚子上听里边的动静,眉眼弯弯地问她:“纯儿乖不乖?” 贺云昭点头,道:“很乖,很少闹我。” 曹宗渭嗯了一声,躺在她身边,道:“乖就好……”孩子乖,就说明母亲过的很轻松。 贺云昭现在肚子比之前大的多了,曹宗渭看着她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更遑论碰她,因是闭眼枕在枕头上,也不敢胡思乱想,只问她这一月里在家过的好不好。 贺云昭往他身边靠了靠,枕着他的手臂道:“开始不好,皇帝登基之后就一切都好了。夫君,那一天我现在想起来都还有些害怕……” 曹宗渭轻轻抱着她,拍着她的腰侧,似在安抚她。 贺云昭在他耳廓便轻声道:“那一天,叛军从宣阳门进来,所到之处,百姓惊慌逃窜,咱们家的大门都关的死死的,我站在栖凤堂院子里都能听得见外面的哀嚎声。” 太子的军队攻城的时候因求快速,途中碾压了不少无辜百姓,有年迈之人,也有稚子孩童。 贺云昭虽未亲眼见过,等京都安定下来之后也出去走过一趟,在街上听过一耳朵,就那么三言两语,她都能想象到当时的惨状了。 曹宗渭摸了摸她湿润的脸颊,擦掉她的眼泪,道:“没事的,他们会投好胎,下辈子遇到像咱们这样的子女、父母。” 贺云昭做了母亲,就更加心软了,听不得孩子受伤的事,更何况被马蹄踩踏烂了身子的事儿,这些事在她心里堵了好久。 曹宗渭不忍惹她伤心,便顺势转移话题道:“那日过后,乱党皆诛,你瞧,现在京都城内不和以前一模一样么?” 贺云昭点了点头,武定侯府的铺子也都重新开起来了,她问道:“事后陆放来过一趟,他不是也去了居庸关,怎会回来?”曹宗渭道:“禁军部署以及京军三大营的人进攻路途方式,都是我提前布局好了写成册交给了九皇子,也就是皇上,正好陆放在居庸关与鞑靼一千冲锋军对阵的时候旗开得胜,鼓舞了士气,我便放了他回来 协助皇上。” 难怪新帝登基之后这般厚爱武定侯府,贺云昭这才明白,原来都是因为曹宗渭在背后默默付出的缘故。 曹宗渭也感叹道:“大明良将太少,三公六侯十二伯大族之中,如今仍能上战场者鲜有,待国丧过后,也该开武举恩科了。” 三公六侯,仅有一公两侯在京都,其余要不是镇守边疆,再不就是留守封地。真正可以调用之人少之又少。 若是曹宗渭老了,没有良将辈出,鞑靼依旧这般凶猛下去,大明江山必受威胁。 贺云昭知曹宗渭一心为国,便安抚道:“三十年后的事,去想他作甚?” 曹宗渭笑笑道:“三十年?为夫还能活三十年?” 贺云昭慌忙捂着他的唇,呸了一口道:“岂止是三十年!还要活四五十年的。” 曹宗渭正年轻,却也经历过不少事,尤其连着一整月的仗打下来,身心俱疲,不免有些信倦,轻叹一声,捧着她的脸道:“夫人活多久,我就活多久。多一日无趣,少一日遗憾。” 贺云昭咬他一口,道:“咱们还有子女,怎么会无趣?” 曹宗渭笑而不语。贺云昭思念他的紧,攀上他的脖子,生疏地啃咬起来,一月不见,小别胜新婚,也愈发害羞生涩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贺云昭的肚子已经有八个多月大了,曹宗渭很想要她,却不敢真的动她,遂极力忍着,推拒着她,不许她再靠近自己。 曹宗渭抱着她暗暗出了口气,嗓音低哑道:“云昭,你月份太大了……” 贺云昭细声道:“月份越大反而越稳妥。” 意思就是说,此时行房是可行的。 曹宗渭心如擂鼓,揉着她软软的头发道:“当真?” “我岂会拿这事哄你?”起先肚子小的时候,须得事事小心翼翼,月份大了除了身子重了,反而稳妥了些。 话一说完,曹宗渭就不老实了,这个月,仅仅靠画像度日哪里够的?他要真真切切的抱着她、吻着她,与她如胶似漆。 …… 夫妻二人统共歇了有一个时辰了,贺云昭是真真切切睡了一阵,曹宗渭却不想睡,待她睡着之际,也只是抱着她,看着她的眉目,记下她的样子。 贺云昭醒来之后,睁眼便看见眼前一张大脸,她推开他的脸,揉了揉眼睛道:“这样看着我作甚?吓我一跳。” 曹宗渭笑了笑,亲了亲她的唇瓣,道:“看不够,夫人变可爱了,等你生了就瘦了,我要把你现在的样子记下来。” 贺云昭捧着圆滚滚的脸蛋道:“我知道变胖了……但是迟早会瘦回去的。” 曹宗渭揉了揉她丰盈的地方,笑道:“胖点好,我喜欢夫人胖一点。” 胖一点的手感比瘦着的时候好多了,摸着软和舒服,尤其这样凉爽的天气,在室内抱着这样一个香软的美人,让人乐不思蜀。 贺云昭轻哼一声道:“你们父子三人分明是取笑我胖的,现在又说喜欢,不信。”大男人小男人的话都不可信了! 曹宗渭搂着她哄道:“哪里就是取笑了?胖一点看着可爱,摸着也舒服,反正在床榻之间……我是喜欢有肉一点的夫人。” 这种感觉贺云昭能理解,这一月以来曹宗渭又瘦了一些,她抱着他的时候生生地觉着他的骨头硌人的慌,他们夫妻二人倒是心有灵犀了。 贺云昭扯着他的领口,道:“好了好了,再不能闹了,晚上还要和父母亲一起用膳的。” 曹宗渭也不胡乱动了,只是手还放在那处不肯拿开,他笑道:“不闹你了,咱俩说会子话就起来。” 贺云昭嗯了一声,道:“我也好久没同你好好说话了——上午公爹叫你过去可是为着朝堂之事?” “是。” 贺云昭点点头,道:“既是公事,我就不过问了。” 曹宗渭蹭着她软软的脸颊道:“就是问了我出征之前的事,当时事出突然,我也没同父亲细说,后来去了那边,恐有透秘之嫌,也不好通信解释,方才说的就是这事。哦对了,父亲还嘱咐了我戒骄戒躁。” 贺云昭得意地搂着他脖子道:“你才不会骄躁,当初不也是意气风发,没看你过分得意呀。” 曹宗渭扬唇道:“那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曹宗渭眯着眼道:“你夫君,可能要做国公爷了。” 贺云昭着实惊讶了一把,不大确定道:“国、国公?” “嗯,估计战时平息了,再回来的时候就要封爵了。” “皇上同你透底了?” “是的,皇上和太后一致决定的。” 贺云昭抚着胸口道:“伴君如伴虎,夫君要更加小心了。” 曹宗渭倒不多担心,他抱着她道:“别怕了,我给你挣来的荣华富贵,安心享着就是。国一日无良将,我便一日不倒,整个大明,只有我能治得住鞑靼。” 贺云昭绕了他一缕头发,发烧枯燥的很,她搓了搓,笑吟吟道:“知道了,我夫君最是厉害——你说下次回来就要封爵,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希望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在身边,若是没有丈夫陪着,贺云昭有点害怕,前世落胎的恐惧,她仍然记得。 曹宗渭道:“闫太医说没说大概什么时候会生?” “至多五十天,也可能四十天就要生了。” 曹宗渭掐着指头算了算,四十天,够了。七月出征的时候也是因为惦记着贺云昭,才上书说想在中秋佳节回来一探,是以逼退鞑靼之时十分凶猛,即使对方退了几十里外,他也还要穷追不舍。 鞑靼也搞不明白,以前一直以威慑为主的武定侯,为什么忽然发疯似的,对他们穷追猛打。若是他们知道是因为曹宗渭放心不下家中娇妻和未出世的女儿,怕是会吐一口老血吧。 曹宗渭很笃定地对贺云昭道:“夫人放心,四十天我一定会赶回来,陪着女儿出生,陪着你坐月子。” 贺云昭惊讶道:“在京都待这么久,不走了?” “不走了。” “那居庸关谁来守?” 曹宗渭道:“你放心,此去征战为的是退敌和找东西,打的他们老实了,即使我不在居庸关,只要我活着一天,他们便一天不敢进犯。” “找什么?” 曹宗渭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你猜猜看。” 贺云昭脑子转了一个圈儿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她道:“太子党的人,也该要清理干净了。” 提起清算的事,贺云昭不免又担忧道:“忠信伯府不会受到牵连吧?”毕竟程怀仁可是帮了前太子不少的。 曹宗渭答道:“信哥儿立有大功,而且他现在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平乐郡主还有先皇圣旨护着,倒霉的至多只是程怀仁一人而已。” “可我好像还未听说程怀仁他出什么事。” 曹宗渭不屑道:“皇上登基才多久?哪有功夫管他这等不足挂齿的微末之人,不过这不打紧,他欺负过你,还算计过信哥儿,待这阵子一过,有他好果子吃。” 贺云昭又道:“我还未说平乐郡主封为公主的事,你如何知道?” 曹宗渭替她解惑道:“先皇拟诏的时候,我就在跟前,圣旨还是我拿过去放着的,你说我如何知道?” 顿了顿,曹宗渭又道:“都一月多了,皇上还未下旨,我估摸着,先皇圣旨未必下的下来了……” 贺云昭皱眉道:“你是说,皇上不打算放过平乐?” “有可能,前太子与马元滨当场被斩杀,前太子妃已被软禁,平乐虽然进出自由,我听说也被暗中拘束的紧,既然圣旨迟迟不出,也许永远就不会出了,指不定明天她就和前太子妃一起被处置了。” 贺云昭不是很会揣测圣意,但是平乐和程怀仁的下场一定不会好就是了。 曹宗渭继续道:“此时朝堂里对太子造反一事还有异议,说是民间有传言,不解太子明明可以顺利登基,为何要对先皇投毒并且造反。” “这些都已经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只怕是余孽放出来的风声吧?” 新帝登基,须得顾忌的事很多,朱炽还不敢大刀阔斧的清算旧臣,遂有些人利用这一点,在民间散播谣言,想让新帝忌惮,从而成为自己的辟祸符。 曹宗渭道:“也就是垂死挣扎了,清理他们是或早或晚的事,便是今年在风口浪尖上放过他们,来年原调磋磨他们,或是把小事扩大定罪,都是轻而易举的法子。” 贺云昭道:“说是这样说,可是这些人留一日,皇上心里就一日不舒服。” 曹宗渭挑起她的下巴,道:“你倒知道的清楚,你说的也没错,所以皇上才让我去居庸关找东西呀。” 贺云昭歪着头问他:“能找到么?” “自然能找到,不管有没有,都能找到。” 贺云昭也道:“叛臣旧宅里,也该有蛛丝马迹才对。” 曹宗渭笑了笑,道:“那就不是我操心的事了,自有袁大人费心。” 贺云昭往屋外唤了一声,问了时辰,眼看着时候不早了,便拉着曹宗渭起来了。 下午的时候,曹宗渭到底不能耽溺于美色了,换好了衣裳便进了宫,贺云昭则在屋里安排用晚膳的事。 …… 曹宗渭进宫之后得皇帝亲自迎接,君臣二人秘叙许久。 朱炽本想留曹宗渭一起在宫中共度中秋佳节,一想起他的折子里提起的武定侯府夫人便作罢了,甚至打趣道:“曹卿早些回去看看妻儿罢,朕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曹宗渭当即惶恐跪下道:“皇上言重了,君臣共议国之大事,为民为国,岂是耽搁微臣的时间。” 朱炽身着龙袍,俯身扶起他道:“爱卿起身,瞧你严肃的,朕不过调侃你一句而已。难道你在家中也这般唬你妻儿?朕的嫔妃也快临盆了,朕懂你的心情,快快回去罢!” 曹宗渭起身,嘴角漾了一个笑道:“谢皇上体谅,臣告退。” 朱炽冲身边的太监使了个颜色,让贴身太监亲自送武定侯府出宫。 曹宗渭走后,朱炽扬了扬唇,他不仅要有才有德之人,更要这样的忠心之臣。 出宫的时候,曹宗渭与那太监也会说两句话,不过从不过问皇帝近身之事,来去之间,也只透露出君尘之谊。 太监回去回话的时候,也都客观公正地评价了一番,朱炽依旧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皱眉道:“朕好似忘了一件事什么要紧事,嘉福你可记得我昨日同你说过什么没有?” 嘉福垂首道:“皇上昨儿提起过平乐郡主。” 朱炽哦了一声,手臂就搁在先皇留下的圣旨上,他漫不经心道:“去拿火盆来,朕有点脚寒。” “是。”嘉福弯着腰退下,出去吩咐了小太监端了个火盆过来。 朱炽亲手把圣旨扔到火盆里,看着它燃烧殆尽,敛眸出神,若是平乐嫁的程怀信,他考虑放她一马,嫁给了程怀仁,这夫妻俩狼狈为奸,他眼里如何容得下这样大的沙粒。 火盆里的火很快就熄灭了,朱炽抬抬眉,道:“忠信伯世子何在?” 嘉福回话道:“世子这个时候应该快来了。” 程怀信确实在入宫的路上,只是刚进宫的时候和曹宗渭碰上了,二人便说了一会儿话,才耽误了进攻的时间。 当时曹宗渭坐在马上,程怀信坐在马车上,只是简单的问候,便从彼此眼神里看出了深意。宫门口外也不便多说,两人便各自分道了。 程怀信入宫下马车后,有专门的轿子来接他,到了御书房之外他才下轿,步行至皇帝面前,行过礼,朱炽赐座,君臣二人闲聊了起来。朱炽这几天经常召见程怀信,并且回拿政事去问他,程怀信同玄元大师做过学问,虽不是正经的四书五经,但那些为人处世的法子已经让他变成了思维灵活的人,加之心黑手辣,常能给皇帝提出命中要害 的意见。 朱炽才登基不久,现在还不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治国需要猛药才能安稳,是以程怀信的法子,甚得他意,这才时常召见他。 二人聊过几件事后,朱炽问程怀信家中状况如何。 程怀信明白皇帝的意思,便道:“庶弟和平乐郡主虽不大出门,却也不大本分,常闹得家中不得安宁。” 朱炽略笑笑,道:“倒是辛苦你了。” 程怀信低了低头,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朱炽又道:“三司已经在审了,估摸着也快临到他们头上了。” 程怀信表情平淡,看不出喜怒。 一直到金乌西跌,程怀信才回了家。回到家中的时候,程怀信碰到了程怀仁和平乐夫妻。 第一百三十七章 自新帝登基一来,双福堂的这两位一直活在惶恐之中。 平乐不知有圣旨一事,遂不敢轻举妄动,这一个月里,除了守丧的那日,连宫门都进不去,更不谈面见新帝。偏生父亲惨死,母亲被拘禁,她却是个自由身,这种生死不明的日子,让她更加惊慌恐惧。 程怀仁原本不恐惧,他知道先皇留下了圣旨,只是圣旨迟迟不来,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梦境是否真实,他开始担心圣旨是不是不会来了。 整个双福堂都笼罩在阴暗之中,夫妻二人天天疑神疑鬼,相互猜忌指责。 忠信伯府里,丰润堂却是另一片天,因着程怀信得宠,近来许多大官小吏都来送礼,世子夫人杨玉蓝因人情往来忙的脚不沾地,虽在国丧之中,面上没有明显喜色,但红润之色却是掩盖不住的。 平乐这些日子已经在二门上堵了程怀信不止一次了,却次次都没有结果,这次只好央着程怀仁一起来。 程怀仁起初不愿,一想到自己朝不保夕,又记挂着贺云溪,才舔着脸过来,拦截程怀信,想从他的口中套出皇帝的意思。 程怀信从来都没搭理过他们夫妻俩,今儿乍然在二门上遇见了,又想起皇帝的意思,便驻足下来望着他们俩。 对于将死之人,玩弄一番也很有趣味。 程怀信长身玉立地站在二门内,淡淡地看着二人。 对视一阵,无人开口,程怀信略皱眉头,抬脚就要走,平乐耐不住了,差点就要拉着他的衣袖,不许他走,被程怀信躲开了。 程怀信微拧眉头,语气平淡道:“有话直说,勿要动手。” 平乐被他这般落了颜面,面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望了周围的丫鬟一眼,便道:“二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求人还想躲着点?程怀信勾了勾唇,道:“青天白日,有何不可对人言?若要说,便在此处说,不说,就别拦着我的去路。” 平乐梗着脖子,在性命与颜面之间,她到底是选择了性命,就算此生不再有荣华富贵,她希望能带着贴身的丫鬟和千眉去庄子上过简单的日子。 平乐低声下气道:“二哥可否透露一些皇上的意思,不求救我母亲,只求……我还能苟活于世,愿替先皇一生吃斋念佛!” 程怀信道:“圣意其实我能揣测?既想苟活,做出苟活的姿态便是。”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了一眼程怀仁。 程怀仁面如土色,先帝的圣旨应该能保命吧?捏着拳,他硬着头皮道:“不愿说便罢了,何必这般折辱人?!” 程怀信一瘸一拐地走到程怀仁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这就折辱你了?那我之前受的侮辱都算什么呢?” 这才是三言两语而已,真正的折辱,还在后面! 程怀仁双肩颤抖,他没想到程怀信会这般受新帝宠爱,若非如此,他和平乐的日子不至于这么难过,指不定程怀信还在皇上面前替他“美言”了因为可知。 瞳孔一点点地放大,程怀仁惊惧地看着程怀信。 程怀信似是看出了程怀仁心中所想,便道:“你猜到了就好,该说的该做的,我一样都不会少,就像但年你和你姨娘一样。” 欠他的,他都会一样一样地要回来。 程怀仁已经放弃在程怀信这里求生了,他拉着平乐,想把人带回双福堂,另想法子。 平乐不肯,她将程怀信视为救命稻草,情急之下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开,眼里都是泪水,口齿不清地求着他。 二人到底是夫妻,程怀仁见不得平乐顶着他妻子名义这般低三下四,猛地地将她拉回来,恶狠狠地警告她道:“你没看见他根本就不把你放眼里么?” 程怀信嫌恶地拍了拍衣裳,对程怀仁道:“管好你的女人,一次两次都粘着旁的男人,羞耻心还要不要了?这般不要脸的妇人,我也是头一次见。” 程怀仁倒是不在平乐有没有羞耻心,但是她现在是他的妻子,就要顾着他的面子,遂对程怀信不善道:“不过拉拉你的袖子,何必这般诋毁?!” 程怀信一声冷笑,道:“诋毁?”而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她做的好事。” 程怀仁一变,看向平乐道:“你做了什么?!” 平乐嘴硬道:“我没做什么!” 程怀仁素来知道平乐无耻淫荡,可他没想过她竟然敢去勾引程怀信,他还是不相信平乐会对同一屋檐下完全没可能得手的人下手。 程怀仁对两人的言辞都表示怀疑,纠结之下,他还是选择了相信平乐,他直直地盯着程怀信道:“你又何必用莫须有之事侮辱我!” 程怀信冷哼道:“我原以为自荐枕席的事只有书上才有,她胸口的两颗痣,你该比我清楚。是不是莫须有你也该比我清楚!” 程怀仁反手就给了平乐一个巴掌,这荡妇!竟然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居然对程怀信都有想头! 程怀信才懒得看他们夫妻二人狗咬狗,转身便要往丰润堂去,却在甬道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杨玉蓝正快速地往内院走去,看她的步伐急匆匆的,似乎……生气了。 抿了抿嘴唇,程怀信快步往内院去了,都怪这对狗男女,让他的好夫人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真是要命,他待会儿该如何解释才好! 程怀信赶回丰润堂的时候,杨玉蓝正在练字,一张宣纸上就写一个字,大大的“忍”字。 程怀信进来见了忍不住弯了弯嘴唇,她这是吃味了。 杨玉蓝搁了笔过来迎他,顺手扔了一本书在宣纸上,把“忍”字盖住。 程怀信挥挥手,让丫鬟都退了出去,关上门之后一把将杨玉蓝抱在怀里,抵在桌上,压着她身子道:“夫人不高兴了?” 杨玉蓝偏过脑袋,死死地攥着帕子道:“没有。” 程怀信敛眸,逼视着她,道:“有。” 杨玉蓝咬着唇,眉宇间温婉依旧,只道:“没有。” 程怀信逗她道:“你承认,我就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杨玉蓝眼圈发红,垂头道:“我不能承认。” “为何?” “那是妒妇才做的事,贤妇才不会这么做,所以我不能承认!”杨玉蓝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就是妒忌了! 程怀信嘴角挂上一抹浅笑,心疼地在她唇角吻了吻,道:“善不善妒,我说了算,若是夫人在意,我就告诉你实情。” 杨玉蓝从来都是温良淑珍的模样,实则有些小性儿,程怀信反而喜欢她俏皮吃味的样子,偏生她拘束的紧,很少显露情绪,这会子叫他捉了现形,饶的过她才怪! 杨玉蓝锁眉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承认,她嫡母这些年对她的教导就是为妇要贤良淑德,嫉妒这情绪,是万万不能有的。 程怀信搂紧了她的腰肢,逼问道:“夫人莫非真的如此大方,那是不是还要替我娶两房小妾?” 杨玉蓝脱口就道:“不准你娶……国丧还在!” 程怀信抿了抿嘴角,原来是因着国丧的缘故么? “那夫人的意思,是打算国丧过后替我娶两房?” 杨玉蓝憋不住了,捶了他一下,红了眼睛道:“你走开!国丧内我不跟你说这事。” 程怀信偏不放开她,抱着杨玉蓝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温声哄道:“你别哭呀,我告诉你就是,你想不想听了?” 杨玉蓝如鲠在喉,沉默了一会儿,才仰头亮着眼睛道:“你说……” 程怀信弯了弯嘴角,道:“她趁你回娘家的时候自荐枕席,不过我可没让她得手,只看见她胸口两颗痣而已,就把她轰走了,别的什么都没看到。” 杨玉蓝在心里骂了平乐“荡妇”,嘴上却不敢说出声,绞着帕子大着胆子问程怀信:“哪里的两颗痣?” 程怀信的手扯开她的衣领,手指头就停留在她锁骨下边一点的地方,在她耳畔道:“是这里。” 杨玉蓝恨不得踹他一脚,可是她知道这样不好,只得生生忍住了,委屈巴巴道:“你怎么不早说,还要故意逗我!” 程怀信的手并没有收回去,触到了她的肌肤,扬唇道:“这不是告诉你了么。” 杨玉蓝捉着他的手,道:“青天白日的,这样不好。” 程怀信管不了那么多,情生意动了,白天黑夜又有什么区别。 杨玉蓝死死地护着胸口,面颊红艳欲滴,偏不许他再有动作,声细如蚊道:“这样不好,这样不好……” 白昼宣淫,羞死人了! 程怀信吻了她,清楚地感觉到她身子都在颤抖,明明也是动了情的。 她越是口不对心,他越是来劲,抱着杨玉蓝就往床上去。 杨玉蓝顾及他腿脚不好,也不敢挣扎。程怀信到底也是个男人,抱一个轻飘飘的女人还是轻而易举的。 明明身体是情愿的,这些年的教养,却让杨玉蓝不敢在白天干夫妻之间的事,推拒再三,到底是没挣扎过程怀信。 …… 武定侯府。 曹宗渭自宫里出来,便回了府,他才进屋,陆放就到了。 新帝登基之后论功行赏,陆放现在已经是正四品明威将军,官衔上连升两级,是京都年轻子弟里的佼佼之辈。据说想和陆家结亲的人又多了不少。 陆放仕途顺利,近来越发吹风得意,不过国丧期间,他倒是知趣,行事很是低调。 陆放到了武定侯府后宅,与曹宗渭一起喝了杯茶,贺云昭与他也熟稔了,便未避嫌,撑着腰坐到了曹宗渭身边。 两人没去书房说话,说的便也都不是要紧事,贺云昭过来听两耳朵也不打紧。 贺云昭甫一坐下,陆放便“夸赞”道:“嫂夫人倒是越发珠圆玉润了,看来侯府的膳食不错,等小弟以后与侯爷一起回京了,还得劳烦夫人照顾照顾。”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说贺云昭胖了,她都习以为常了。 曹宗渭是个护短的,他可以说自己媳妇儿胖,别人不可以,别的男人更不可以!他一挑眉,问陆放道:“听说你爹有意替你说亲了?国丧期间,你可悠着点。” 陆放脸马上垮了下来,他才一回家,就被他爹唠叨了一顿,啧了一声道:“得,我就说你夫人一句,你便戳我痛处,我想娶谁,你还不清楚?还故意来膈应我。” 曹宗渭喝了口热茶,摇摇头道:“不清楚,你的事我哪儿知道。” 陆放哼哼两声道:“你只不为难我,我自然会拼劲一切去争取。” 曹宗渭没接话,孟婉的事他会视情况而定要不要插手,还是表妹自己的心意和前途最重要,他看不看的上陆放又有什么要紧。 陆放顿了顿,又道:“好在是国丧期间,我爹也就是动了那个心思,并不敢真替我相看。” 说到这儿,陆放又愁了,国丧也就三月,三月过了自可嫁娶,他抬眉看着贺云昭的肚子道:“侯爷,嫂夫人两个月也该生了吧?那时候我可赶的回来见小侄女?” 曹宗渭知他话里有话,唇角上挑,道:“我的女儿,你比我还着急?放心吧你,两个月时间,足够了。” 曹宗渭的计划是四十天回京,至多四十五天,贺云昭生产的时候,他是一定要陪在一旁的,他还要亲眼看到女儿出生。 次间无外人,只他们三个,陆放便不担心被人偷听了去,搁下茶杯问曹宗渭道:“我听说平乐郡主和程怀仁还住在忠信伯府内?太子府都被封了,不应该啊。”新帝登基不久,便处处开恩,关于叛党他只抄家斩首,除开牵连叛乱之中的族人,其余非本家兄弟,并不问罪。程怀仁虽与太子等人从往过密,还娶了公主,但程怀信得皇帝宠爱,忠信伯府其余众人也不 会受到连累。 可平乐夫妇还安然无恙那就太奇怪了。 曹宗渭早知圣旨一事,只不过不想节外生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垂眸掩住神色,便道:“谁知道呢,也许皇上忙忘记了。” 陆放约莫是听出深意了,哼笑一声,道:“也是,兴许今儿就想起来了。” 倒是被陆放这张乌鸦嘴说对了,平乐和程怀仁今儿就被捉走了,一并押送去刑部,在押送的途中,程怀仁劫持了平乐,以金簪抵着她的脖子欲逃跑。平乐到底是有品级封号在身,皇上未下死命令,衙役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第一百三十八章 带兵到忠信伯府来的是刑部狱司,他官衔不大,在公众之前面对这种状况,一时间有些无措了,他生怕落人口实,也怕顾忌平乐皇室身份,还不敢下死令。 程怀仁挟持着平乐,一步步地后退,一直退到一个窄巷里,狱司衙役小心翼翼地跟进来,唯恐弄丢了犯人。 狱司也跟着进去,抬着手万般慎重地温声道:“你先把郡主放开,你若是被冤枉的,皇上必不会给你定罪。” 程怀仁这时候倒是脑子清醒了,他冷着脸道:“成王败寇,何来冤枉一说?” 狱司冷汗连连,他不禁暗道:既然你心里都清楚,还挣扎个啥?!这不是给他白白添麻烦么!自己倒霉就算了,还拉他垫背,晦气! 已经是初秋了,天气早已转凉,狱司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扯了扯领口,安抚道:“你先放开郡主好不好?” 程怀仁一步步地后退,临死前他才感受到自己的求生欲望有多强烈,如果可以,他还想再见云昭一面,告诉她,他们俩的前世之情,这世没有与她重为结发夫妻,实在可惜! 想到此处,程怀仁不禁落泪了,比着簪子的手都在发抖,一不小心又往平乐的皮肤里扎了一点,鲜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下来,吓得刑部狱司耸了耸喉咙。 狱司早已派人回了刑部,只等刑部尚书严钧快些传命令来,他好依令行事,眼下最稳妥的是把程怀仁给稳住。 巷子不长,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程怀仁都快退到巷尾了。 平乐疼的麻木了,她稍稍扭头看着程怀仁冷笑道:“你临死都忘不了她,只可惜她一定会嫁给别人,你——就和我一起下地狱罢!” “你闭嘴!”程怀仁面目狰狞地呵斥道。 平乐呵呵笑了两声,双目流清泪,道:“已是穷途末路,你反抗又有何用?徒徒连累我受皮肉之苦!” 这话刺激了程怀仁,他有用劲扎了一些,似乎快戳到平乐的喉咙了。 平乐一阵恶心,干呕了一声,双手死死地抓着程怀仁,挠得他手背上都是血红的印子。 不多时,刑部来人了,传话给狱司大人,说格杀勿论! 狱司终于松一口气,一挥手,命后排的弓箭手放箭! 程怀仁见羽箭射过来,便把平乐挡在了身前,忽然一阵白烟从平地而起,充斥着小巷,令人咳嗽了一阵。 狱司登时察觉不妥,命人追上前去,等衙役穿过烟雾,烟雾渐渐消散之后,除了地上躺着的已经中箭奄奄一息的平乐,程怀仁早已没了踪影。 程怀仁跟着一个身量不高的妇人上了马车,在一间民舍住了下来。 狱司把平乐带回衙门诊治之后,刑部便立即下了通缉令,在京城各个大门处都挂了程怀仁的悬赏画像,于全城捉拿他! 程怀仁见到龙道婆的时候还十分惊讶,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老妇人会救他。 早已过了午膳时分,龙道婆扔了点干粮在程怀仁手上,道:“快吃,我有话问你。” 程怀仁看着手里的馒头发愣,讷讷张口,半晌才问道:“我想见她,你有办法对不对?” 龙道婆并不答话,直勾勾地盯着他,道:“先吃了再说。” 程怀仁狼吞虎咽地吃下馒头,喝了口水,食物还未进胃里,便道:“你有法子对不对?!” 龙道婆审视着程怀仁道:“上次你泼符水的人,与你什么关系?” 程怀仁皱了皱眉,并不愿再回忆贺云昭,便不耐烦地同龙道婆说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纠葛。 龙道婆又问:“她自嫁进来之后,可有什么异状?譬如说和性情大变?” 程怀仁仔细想了想,忽然如雷轰顶,道:“她……她似乎是变了个人,我姨娘生前打听过她,她明明是胆小怯懦的性子,不知为何嫁到忠信伯府之后性情大变,六亲不认,完全不似我姨娘之前打听的模样。” 龙道婆紧锁眉头,不自觉地摸上被面纱遮住的溃烂的面庞,贺云昭能沾符水而不死,其中必有诡异,只不过她还不知道其中的奥秘。 龙道婆自己的这副身子已经不能用了,若是能求得贺云昭换身的法子,她便不必日日受着诅咒之苦。她明明才不到三十的年纪,却没过过几天美貌如花的日子。她想要金银财富,也想要容颜不老! 倪了程怀仁一眼,龙道婆道:“你把何云昭的事巨细无遗地告诉我,我要想法子见她一面。” 程怀仁面冷道:“我也想见一个人,我要你帮我。” “是谁?” “贺家嫡小姐,贺云溪。” “我又不认识她,如何帮你?何况现在全城戒严,指不定还在捉拿你,我怎么帮你?” 程怀仁急急道:“她每个月都要同她母亲去镇国寺上香,以前一个月一次,现在一个月两次,这个月的第二次,就在后天,你想法子带我出去!” 龙道婆冷哼一声,道:“见了面又如何?你现在是逃犯,莫非你还想让她与你双宿双飞?依我看,你死了这条心罢!”她倒不是怜惜贺云溪,只是嫌这事麻烦而已。 程怀仁并不死心,他死死地抓着桌角,咬牙道:“便是死……临死前我也要告诉她,我与她的前世之情。” 龙道婆讥讽道:“什么劳什子前世之情?难不成你与她前世便相识?”“如何不是?!我常常在梦中见她,在梦里,我与她是结发夫妻……”程怀仁旁若无人地说了起来,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事,有的甚至细致到梦中她穿了什么衣裳,说到初婚时,他欣喜异常,说到二人争吵之时 ,他又懊恼愤怒,说到两人感情破裂的时候,他又不禁潸然泪下。 龙道婆渐渐听出道理来了,她急忙忙地问了程怀仁一些问题,见他作答真诚,不似作伪,便又问他何时开始出现这等梦境。 程怀仁便告诉了她,自从喝了符水之后,便开始了。 龙道婆惊得手脚发凉,脑子里有个不切实际的猜想——难道程怀仁真的记起了前世? 龙族人是被诅咒的人,天生带着异能,却如过街老鼠,也不善终,死后便入六畜之道,永生永世不得为人,所以龙道婆是没有前世的,她这一世为人,以后便世世都是牲畜了。 这一世,她才想过的没有遗憾,为了快意,她做什么事都可以! 龙道婆抄着手问他:“你梦中一直梦到了什么时候?” 程怀仁揉了揉眉心,道:“云溪被大火烧死了,那是我最后的一个梦境,我赶去的时候,只看见她们带着人在灭火,别的事便再未梦见了。” 龙道婆不禁抿紧了嘴唇,看来那一场大火之后,真的有人不一样了。她继续问道:“死的只有贺云溪,何云昭呢?” 这些回忆令程怀仁万分痛苦,他闭紧了眼睛,捂着脸叹气,道;“不知道,梦中仿佛听见人说,她也在大火里面……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那个时候他哭的撕心裂肺,伤心欲绝,旁人说什么他都没注意,只是隐约听见了“何云昭”的名字,却又记不真切。 龙道婆沉住气,道:“我帮你想法子见贺云溪。”她需要确认一下,那场大火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待天色黑下来之后,龙道婆在屋里把一张人皮面具拿了出来,这东西贴在脸上会让她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只不过至多只能带一个时辰,且不易多得,她并不常用,后日出去,必要乔装打扮,少不得这东西 。 程怀仁长夜难免,便在帘子外问她后日如何才出的去。 龙道婆唤他进来,程怀仁略做犹豫,便挑帘进去了,他看到她手上的人皮,着实吓了一跳,忍住恶心问道:“你这……是如何制出来的?” 龙道婆没告诉他,只道:“给你备了张男人的皮,后日戴上,你装作我夫君,与我去进香。” 程怀仁深皱眉头,继续问道:“你这不会是真人皮吧?” 龙道婆把人皮收起来,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陶瓷罐子里,没有搭理程怀仁。 程怀仁在她身后一阵干呕,龙道婆对着镜子冷哼道:“难道是真人皮,你就不戴了?” 程怀仁在她身后没有出声,若真是从人脸上剥下来的,他也要戴,他一定要见她,否则死不瞑目! 龙道婆收起罐子,束之高阁,头也不扭地道:“你们男人比女人还虚伪,难道你手里没有害过人的性命?这会子倒怜惜起别人来了。” 程怀仁反驳她道:“我便是杀过人,也没你这般残忍!”龙道婆揽着镜子,从镜中看身后满目狰狞的男人,道:“你不残忍?你算计平乐,她现在怕是要因你而死,你辜负沈玉怜,她如今怕是也不好过,可你的心里,现在只有一个压根就不熟悉的女人。得不到的 ,就是心头最好的,贱男人!” 程怀仁这才想起沈玉怜还在忠信伯府里,他道:“你知道怜儿现状?” 龙道婆拢了拢头发,道:“我如何知道?只是观她面像,不是个有福的,她和你啊,就合该一起下地狱。” 这等无稽之谈,程怀仁不想多听,甩袖出去,倒在外面的榻上睡了。 龙道婆扯下面纱,看着溃烂的脸,眼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恨,老天爷不让她好过,她就不让世人好过! …… 武定侯府园子里的花厅中正热闹着,虽是中秋佳节,他们也不敢过分喜庆,外边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曹家,他们可不想落人口实。 一家子聚在暖阁里,大房的人也来了。 用过晚膳以后,孟氏和曹博晋一起训了会儿话,便被人扶着回院子了。 大房一家四口,待曹宗渭和贺云昭也越发尊敬了,到底是皇帝新宠,他们再也开罪不起二房的人了。 不光曹宗武,连他妻儿也都知趣多了,共进晚膳的时候没敢多抬头看二房的人。 贺云昭面容淡淡的,不太把陆秀梨和她的两个儿子放在眼里,但她也没露出轻视不屑的表情,以免给自己的两个孩子产生不好的影响。 孟氏与曹博晋走了之后,曹宗渭拉着贺云昭的手,道:“去园子里逛逛?” 贺云昭看了看月色,月如圆盘,明朗光亮,走一走也很好,便应了。 曹正允在后面鼓掌,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道:“消食去咯!我的小肚肚都快和娘一样大了。” 曹宗渭看了眼他的肚子,道:“你这才哪儿跟哪儿。”和贺云昭的根本没得比。 贺云昭摸着肚子很淡定道:“是纯儿太胖了。” 曹宗渭笑而不语,携着贺云昭一道去院子里走了走。 到底是身子太重了,贺云昭走了一刻钟就累了,曹宗渭担心她闪着腰,搂着她一道回去了,两个小的也很体贴,一起送娘亲到了栖凤堂门口。 临走前,曹正允还悄悄地亲了一下贺云昭的手,而后眨眨眼,轻声在她肚子旁边道:“妹妹晚安喔,哥哥明天再来看你。”然后才跟着提灯的丫鬟回前院去了。 夫妻俩人才回院子,就看见小昌在里边等了。 曹宗渭让贺云昭先回去,召了小昌问话。 小昌行了个礼,在书房里小声道:“今儿刑部的人去捉拿平乐郡主和程怀仁了,程怀仁挟持郡主跑了。” 曹宗渭眉头动了动,道:“平乐郡主现在如何?” “中了数箭,刑部大人透露出来的意思是……皇上说不必治了。” 这个曹宗渭心里有数,又让小昌把具体情况描述了一遍。 半刻钟后,曹宗渭沉默了片刻,又问道:“让你查的人怎么样了?” 小昌道:“探子说那道婆又往京城来了,不知入京没有。” 曹宗渭若有所思,便道:“肯定是她干的,不然哪个江湖术士回去救程怀仁?捉拿他和平乐郡主也是皇上突然下的命令,他也没可能正好那时候早做防备。” 小昌试探地问道:“侯爷以为,小的还该继续派人追查下去,还是等刑部的人在城里搜寻他们?” 曹宗渭道:“你去给严大人传个话,若是查到了蛛丝马迹,先来回了我,我自有计较。” 他们于朝廷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但对曹宗渭来说,龙道婆和程怀仁是对贺云昭有威胁的人,所以他要亲手抓到他们,并且拷问,他要将这世上对贺云昭一切有威胁的人和事,通通消灭掉。 小昌问道:“您不是明儿就要走了么?” “不急,我先让陆放回去,我明儿早就进宫去求皇上让我迟三天回去。” 意思就是小昌要在三天内找到那两人的踪迹,行了礼退出了书房,他趁夜出去,连夜派人暗中搜索起来。 曹宗渭回了内室的时候,贺云昭正在挑花样子,纯儿要出生了,她作为母亲,比谁都期待孩子的到来,闲着的时候便一心一意为她准备贴身的物事。 见丈夫进来了,贺云昭把东西都捡进笸箩里,带着浅笑问他:“是不是要紧事?不会今夜都不歇过吧?” 曹宗渭坐到她身边,揽着她的肩膀道:“不仅今夜我在府里,过两日也都还在,多陪你三天。” 事出突然,贺云昭秀眉蹙道:“定是有事了。什么事值当你这般上心?” 曹宗渭弯弯唇角,捏了捏她的脸蛋,道:“当然是你的事啊。”贺云昭揉揉圆润的脸蛋,歪着脑袋看他,她能有什么事让他现在上心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曹宗渭把程怀仁逃走的事告诉了贺云昭,不过他没说有龙道婆相助,他怕她过分担忧。 曹宗渭牵起她的手,道:“别担心,很快就会抓到他。” 贺云昭倒是不担心,京都虽然大,但是搜寻一个逃犯还是不难的,更何况程怀仁长的也还比较好辨认。 贺云昭与他十指交握,道:“你先去洗漱,我等你洗了我再去。”她肚子大,洗漱不便,沐浴的时间很长,她不想他久等。 曹宗渭似乎也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汗味,便道:“那我先去了,夫人进屋去等我。夜里就别绣花样子了,费眼睛。” 贺云昭轻轻推着他,道:“知道了,去吧去吧。” 曹宗渭沐浴很快,一刻钟多的功夫就从净房出来了,贺云昭行动不便,四个人伺候着她沐浴,足足有半个时辰才洗完。 从净房里出来之后,贺云昭身上就穿着一件里衣,外边披着一件羽缎,便快速进屋了。 初秋的的天气很是凉爽,到了夜里便有些寒冷,穿衣脱衣琐碎麻烦,贺云昭都是披个羽缎进屋。 到了内室,丫鬟拿了几根蜡烛进来,把快烧到底的蜡烛换了,其余的放在烛台附近。 丫鬟进来静悄悄地收拾一阵,贺云昭也被伺候着躺上了床,她枕着软枕,面朝外侧躺着,看着曹宗渭笔挺地坐在床上。 待丫鬟出去之后,曹宗渭便把帐子放下了,脱了鞋袜躺下。 贺云昭扯一扯他的衣角,道:“怎么在屋里还这般严肃?你瞧你一回来丫鬟都不敢笑了。” 曹宗渭抱着她,笑问:“夫人怕我否?” 愣了愣,贺云昭道:“不怕。”她的丈夫那么好,为什么要怕。 曹宗渭笑道:“那就是了,是丫鬟们胆小,不是我太吓人。” 贺云昭抚摸着他的额头,拇指滑过他的眉骨,脉脉地看着他道:“你待我与她们不同,所以外人怕你,我不怕你呀。” 曹宗渭哦了一声,道:“我管外人怕不怕我,夫人亲近我就好。”闭眼嗅了嗅她身上的芬芳,抱着她亲吻了起来。 两刻钟后,他低吟一声,便放开了她。贺云昭是孕妇,经不起折腾,他也不敢让她吃苦头。 次日清晨,曹宗渭便起床进宫面圣,皇帝答应让他多留三天。 第二天的时候,小昌就传来消息,说见着了龙道婆的踪迹。 曹宗渭的人跟踪龙道婆很长一段时间了,由起初的常常跟丢,到现在能循着她留下的反常踪迹摸索到她去过的地方。 下午的时候,小昌就来回话了,告诉曹宗渭道:“那婆子去了成衣铺,还买了些吃食回去。” “现成的吃食?”曹宗渭问。 “是的,量还不小,估摸着是连程怀仁的那一份一起买了。侯爷,小的现在要去婆子的宅子里瞧瞧么?” 曹宗渭抬手道:“先莫要打草惊蛇,就跟到这里,等他们再有动静了,你再来禀我。”现在全城戒严,他们还不想法子出城,还这般优哉游哉地在屋里待着,肯定有别的事要做。 以龙道婆的能力,不可能没发现有人在追踪她,但她还是这般明目张胆地回京都了,若非是有什么对她非常重要的事要做,她绝不该回到这里。 曹宗渭的直觉告诉他,这事肯定贺云昭有关,便是有一丁点可能,他也要小心翼翼。 小昌出去了一下午,期间陆放也来过了,他是过来辞行的,顺便传个消息。 曹宗渭夫妻俩表情淡淡的,尤其前者,还调侃道:“不过二三日功夫不见,这还要来回我一声,赶紧走你的吧。” 贺云昭笑了笑,陆放似乎在曹家很不受待见,但他还是厚颜无耻地往武定侯府跑,若是孟婉来了,他怕是更不要脸。没想到风流倜傥的陆家公子,也有这般放低身段的时候。 陆放见夫妻俩夫唱妇随,哼哼唧唧道:“谁乐意见你们两口子,若非有事,我来作甚?” “有事说事,崩费我家茶水。”曹宗渭喝了口热茶如是说。 陆放摸出一封信交给曹宗渭。 曹宗渭接过有杯沿那么厚的信封,是贺镇东从浙江送来的,还未启封。 曹宗渭当着陆放和贺云昭的面撕开了,浏览了一遍,忽而面露大笑,道:“喜哉!妙哉!” 陆放道:“我看是贺大人的信,就从都督府给你带过来了,看侯爷这样子,应当是喜报了!” 曹宗渭把信给了贺云昭,对陆放道:“从台州椒江那边贺军一路高歌猛进,在台州、温岭等地连胜六战。估计五天后捷报就能传回京中了。” 陆放亦是心中大喜,高呼道:“贺大人果真良将!” 贺云昭还在阅览书信,信上虽然多写打仗之事,但也有问候她的只言片语,她的父亲问她孩子多大了,胎像稳不稳。贺云昭捂着唇差点哭出来,前世有孕的时候,她的家人甚至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贺家在她孕吐最厉害的时候,都没能送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伺候她,而这一世,她孩子还有机会叫她父母外祖父外祖母,叫 她如何不感动? 曹宗渭忽闻妻子哽咽之声,扭头揽着她轻声哄道:“怎么了怎么了?打赢了是喜事,夫人为何落泪?” 陆放笑道:“嫂夫人是喜极而泣吧,贺大人毕竟是她义父,总归是关心贺大人的。” 贺云昭点了点头,道:“我就是高兴。” 曹宗渭这才放下心来,转头对陆放道:“待我回信一封,你帮我送出去。” 贺云昭拉着曹宗渭的衣袖道:“我也有话你替我捎给义父。” 三人便一起去了书房。曹宗渭略表嘉奖之后,还在信中给了贺镇东一些建议。贺云昭则道了谢,也关心了贺镇东的身体状况,劝他顾着腰疾,莫要逞强,末了还让曹宗渭告诉他,岑港虽是弹丸之地,却要比之前更加小心,因为 那里的倭寇分外团结,很难攻破。 封上信,曹宗渭让陆放把信带了出去,便送他到了院门口,就折回来了。 曹宗渭问贺云昭,如何会知道贺镇东有腰疾。 贺云昭道:“我与义父母一起用过几次膳,每次都见到义父肩往左偏,举著的时候腰上似乎有些不舒服,是以猜测义父当是有腰疾。” 前世的时候,贺云昭并不知道父亲有腰疾,也是通过这么观察,又询问过后才确认的。 曹宗渭握着她的手道:“夫人果真细心,倘或我的女儿有这般贴心,老来也倍觉开心。” 贺云昭嗔他道:“什么老不老的,怎么近来就爱说这些胡话?咱们俩还能好好过几十年的好日子。” 曹宗渭顺着她的话道:“好好好,过几十年。”他只是越发珍惜跟她一起的日子罢了。 夫妻二人一齐往屋里去,曹宗渭又问道:“你提醒贺大人注意岑港之地的倭寇,是不是又梦见了什么?” 贺云昭点头道:“贺大人可能会在岑港受伤,不过……之前又一次我便弄错了,想来这一回应当也不会有事了。”她猜测前世是因为程怀仁从中作梗,这一世没有他祸害她父兄,贺镇东当然不会有事。 曹宗渭把这话往心里去了,与贺云昭在家里待了会儿,中午用过午膳,歇了会儿便出去了。 去了一趟中军都督府,曹宗渭处理了一点公务,又往下交代了几件事,便欲回府。还未上马,小昌便来了,同他说,龙道婆去了一个七品小吏之家,见了当家的赵夫人。 曹宗渭一面上马,一面问道:“她待了多久?” 小昌答话道:“约莫一刻多钟就出来了。” 曹宗渭吩咐道:“继续盯着,估计快有动静了。明儿一大早有丁点动静都来回我。” 小昌应下后,便与曹宗渭分道扬镳了。 次日早晨,曹宗渭依旧早起,小昌清早就来回话了,说龙道婆装作少妇模样,和一个陌生男子一起坐车去和赵夫人回合,看样子是要去上香。 曹宗渭疑问道:“陌生男子?不是程怀仁?” 小昌道:“陌生男子应该就是程怀仁不错了,那婆子精通易容之术,常常伪装成老弱妇孺,很难得辨认出来。程怀仁虽容颜大变,身量体型却是未变的。” 曹宗渭勾唇道:“邪门歪道倒是不少,我倒要看看这老妖婆要整什么幺蛾子!你先继续跟着,我待会儿就过去。” 小昌出去之后,曹宗渭陪着贺云昭用过早膳才出门,看似和往常无异,贺云昭也为察觉出不妥。 曹宗渭出去之后,便有人过来传话,说是他们两人去了镇国寺。 这般熟悉的地方,曹宗渭也不需人带路了,自己骑着马便去了镇国寺。 镇国寺里,甄玉梅和贺云溪正在拜菩萨。 甄玉梅信佛,贺云溪虽不懂佛道,但拜佛的时候也十分虔诚,只是她因之前的大病身娇体弱,久跪便会头晕,遂每次只陪母亲跪一刻钟左右便起身出去歇息。 出了大殿,夏云便陪着贺云溪去了竹林里走走透气,而龙道婆则与她“偶遇”了。 乍见外人,贺云溪还是往后缩了缩,贴着夏云与陌生人点头示意。 龙道婆现下正是二八妙龄年纪,模样看起来也是贤淑本分的人,略对贺云溪笑笑,对方似乎就没有那么多惧意了。 夏云放了个软垫在石凳上,贺云溪便坐了下来。 龙道婆便也坐下,顺道给自己捶了捶腿,还刻意摸了摸腹部。 夏云一惊,心道这年轻妇人不会是有孕了吧?那怎好贴着石凳坐,岂不寒了身子! 贺云溪显然也看了出来,她想起自家嫂子,到底是不忍对方这般受凉,便问了一声:“夫人坐在石凳上冷不冷?” 龙道婆揉了揉腿,道:“我随亲戚一路走上来的,又拜了菩萨,膝盖和脚都很累,便是石头凉也没法子了,脚掌实在酸痛。” 贺云溪赶忙起来,让夏云把软垫递过去。 龙道婆佯装惊异不住摆手道:“不可不可,怎可委屈了小娘子。” 夏云把软垫放在龙道婆旁边的石凳上,请她坐下。 龙道婆坐下后,便对贺云溪道了谢,带着点蜀地的口音,与她攀谈了起来。 贺云溪不好这样站着同人讲话,便准备坐下,却被夏云给拦住了。 夏云在她耳边道:“小姐,这儿凉,要不咱们回去吧?”她看了龙道婆一眼,似乎还有点戒心,只是对方看起来着实老实,她也没有多往坏处想,何况还是青天白日在镇国寺里头。贺云溪看了龙道婆一眼,对方冲她投来客气又期盼的眼神,似乎很想对她说话,若是就这么走了,实在不礼貌。对夏云摇了摇头,她垂眸道:“你去客房里拿个软垫过来就是,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 。” 夏云应了一声,便转身快步去了,早晓得不该把夏春留在客房看屋子的,这样贺云溪身边也不会没个人伺候着。 这厢夏云才走没影,龙道婆就咳嗽了两声,接着程怀仁便走进来了,唬了贺云溪一跳。 贺云溪猛地后退,福一福身子,就要行礼离去。 龙道婆看了程怀仁一眼,便道:“还愣着干什么?” 程怀仁用帕子捂着贺云溪的唇口,弄晕了她,两人搀扶着她去了塔院里没人的屋子里。 这时候寺庙里的和尚才做了早课不久,在一起用早膳,塔院这边平常就很少有人来,这会子更加没人来了。 贺云溪晕了一阵子,脸上被浇了凉水便清醒了过来。 龙道婆很是不客气,直接逼问她到底是谁,那场大火之后发生了什么! 贺云溪根本就不记得前尘往事,吓得掉眼泪,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程怀仁护着她,推开龙道婆,期待地问贺云溪道:“云溪,你可曾在梦里见过我?你是否还记得我?” 贺云溪推了他一把,含泪斥道:“你离我远点,我不认识你!快放我走!”程怀仁捉着她的肩膀,激动得红了眼,像个疯子一样地直视她,逼问道:“云溪,咱们前世做过夫妻的,我娶了你,你还怀了我的孩子。前一世咱们琴瑟和鸣,我亲手替你描眉,春天的时候替你涂蔻丹,夏 天给你打扇子,中秋的时候给你蒸苏州的和鲜肉月饼……咱们俩成日里如胶似漆,只羡鸳鸯不羡仙!云溪,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你的丈夫啊!” 这些莫须有的事,贺云溪根本就不记得,她挣扎着道:“你别胡说!我家厨娘做的和鲜肉月饼,我吃一口便吐,你别来哄我——来人啊!来人啊!” 程怀仁如遭雷击,他皱着眉不可置信道:“怎么会!那是你最爱吃的糕点之一,怎么会吐呢!” 吃了和鲜肉月饼会吐的,是他的在梦里没有见过几面的嫡母何云昭啊! 似是为了证明这一点,贺云溪听到“和鲜肉月饼”这几个都干呕了起来,捂着唇道:“别说了,恶心!”程怀仁脑子快要炸开似得,怔怔地看着贺云溪,似乎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第一百四十章 程怀仁扼着贺云溪的手腕,质问道:“你是谁?!你不是贺云昭,你不是她!” 贺云溪惊慌失措地挣扎着,呜咽道:“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程怀仁忽而掐着她的脖子,龇牙道:“你不是她,对不对?!你不是她!” 龙道婆怕程怀仁弄死了人,她不好问话,便把人拉扯开来。 瞪了程怀仁一眼,龙道婆道:“你到底想到了什么,说与我听听,别把人弄没气儿了。” 程怀仁一把松开贺云溪,无力地后退着,讷讷地大喘气,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他摇晃着脑袋道:“贺云溪不是我梦见的那个人,她不是这种性格,她不是这样的……” 龙道婆的猜想,似乎正在一步步地证实,她追问道:“你是不是知道是谁了?” 程怀仁捂着心口处,微张唇口,不住地摇着头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一直想念的人,和武定侯夫人性格如出一辙,耿直强硬,宁死不屈;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人,和武定侯夫人一样爱吃苏州菜,笑起来娇艳明媚,根本不是眼前贺云溪这般小家碧玉的样子! 梦境中的脸,无形中和武定侯夫人的脸重合了,虽不是一张脸,但是两人明明就是同一个人,一样的行事作风,一样的性格,一样的吸引他! 程怀仁眼泪漱漱地落下,他终于知道为何那个梦止于大火之中了,他终于知道为何“嫡母”百般针对他了——她恨他!她恨不得他死! 可他的心意明明不是这样的,他明明是爱贺云昭的,想和她生生世世都相濡以沫的啊! 龙道婆捉着程怀仁的手臂,死死地捏着他道:“武定侯夫人——是她?她变了,变成了另一人,是不是?!” 程怀仁喉咙一哽,没有说出话来,他不知道龙道婆要干什么,但是他直觉她会伤害贺云昭,所以他不愿告诉她真相。 龙道婆阴测测地笑了,道:“天底下竟然有这种事!哈哈哈……”她这张脸有救了! 笑容淡下来,龙道婆阴森森地看向毫无缚鸡之力的贺云溪,对程怀仁道:“别让她节外生枝。” 程怀仁看着熟悉的面孔,根本下不去手,贺云溪正欲逃脱,被龙道婆一把拽了回来,扔在墙上,撞得一声闷响。 而此时此刻,夏云也早就发现贺云溪不见了,曹宗渭也进了镇国寺许久,往这边赶来了,包括他身边的暗卫,也都悄悄地跟着进来了。夏云去客房去的很快,来回也就一刻钟多的功夫,这会子不见贺云溪,四处扫了一圈,没做他想,直接去禀了甄玉梅——她很清楚,比起受罚,主子的安危更加重要,所以她得及时地把消息告诉自家夫人 。 甄玉梅听了也顾不得拜菩萨了,同菩萨告了罪,便被丫鬟扶着起身,找了知客帮忙,四处搜寻贺云溪的下落。 曹宗渭进了镇国寺,听说贺家的人也来了,顾着两家情分,担心龙道婆对甄玉梅母女有所图,便赶了过来,一听贺云溪被年轻夫人哄不见了,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曹宗渭问清了夏云事发之地,便与甄玉梅两个借了一步说话,他道:“我知道是什么人对小娘子下手,此人定然还在寺庙之内,便是严守几处大门,寺内僧人帮着搜寻也定能找到人在何处,只怕会累积小娘 子名声。” 这也是甄玉梅担心的,她一边哽咽一边道:“侯爷可有什么好法子?” 曹宗渭道:“若是夫人放心,且容我带着丫鬟去搜,想来也走不了太远,只是手脚要快些,否则小娘子性命堪忧也未可知。” 一听这话,甄玉梅腿都软了,哪里还顾得名声不名声,大不了贺家养女儿一辈子就是了,谁敢指指点点,她就想法子剁了那人的手! 甄玉梅央求道:“劳烦侯爷快些行事,若是人手不够,叫上僧人也可,出家之人,不拘着什么了,便是与云溪打了照面也不要紧。” 曹宗渭道:“暂时不必,先去这几处宝殿搜寻,若是找不着,再惊动主持就是。” 甄玉梅点了点头,便派夏云跟着曹宗渭去,其余丫鬟跟着她。 曹宗渭喊过知客师傅嘱咐了几句,便带着夏云直接往塔院去了,那是他祖母长明灯供奉的地方,他很是熟悉,也知道那里适合藏人。 其余人里,熟悉路径的也就只有知客了,他便领着甄玉梅同她的丫鬟去了别处搜寻。 曹宗渭到了西塔院的时候,听见了撞墙之声,便快步跑了进去,夏云反应也快,提着裙子便跟了上去。 龙道婆和程怀仁听见了脚步声,俱是一惊,没想到人能来的这么快,前者夺过后者腰间的帕子,继续捂晕了呻吟的贺云溪,准备掐死她,打开窗户,从后面逃走。 曹宗渭故意放大了脚步声,龙道婆来不及掐死人,便被曹宗渭听见了动静,破门而入。 看见歹人,曹宗渭随手抄起屋里的椅子,便朝屋子里的两人砸了过去,吹了一声口哨,潜伏在屋顶上跟过来的暗卫,便也现身了,将二人制伏住。 程怀仁没什么功夫在身,挨了一下凳子就受不住了,倒在地上咳嗽着,龙道婆却是江湖老油子了,指甲里不知道藏着什么,一动手就想往眼前黑衣人的撒东西。 曹宗渭的暗卫也是经验老道的,眼疾手快掐住了龙道婆的手腕,骨头咯咯一声,她的手腕便使不上劲儿了。 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龙道婆见逃脱不掉了,只得乖乖地跪在地上,任由暗卫控制着她,以免扭到手臂,白白受皮肉之苦。 跟过来的夏云着实吓糊涂了,站在门口半晌才回过神来。 曹宗渭吩咐道:“进来,把门关上。” 夏云自然知道这话是对她说的,往外扫了一眼,见四周无人,便进来走到贺云溪身边,查看她的伤势。 龙道婆下手太重,贺云溪脑子都磕得出血了,夏云自责担忧道:“侯爷,我家姑娘脑壳见了红!” 曹宗渭道:“掐她人中,看醒不醒。” 夏云使了劲,贺云溪果然转醒,只是脑子还晕乎乎的。 曹宗渭道:“你去叫贺夫人来,我在这里看着。” 夏云投去感激的眼神,曹宗渭快步过去,将贺云溪扶起来,搀扶到椅子上坐着。 夏云出去的时候,甄玉梅等人也找过来了,她低声在夫人耳边禀报了情况,甄玉梅便带着几个心腹过来敲了门。 曹宗渭开门,让甄玉梅和夏云夏春进来把人弄出去。 甄玉梅进屋之后便只看见三个暗卫把人摁在墙边,看不清那两人的容貌身量。 曹宗渭对甄玉梅道:“这两人恐怕不简单,请夫人莫要声张,也省得玷污了小娘子的闺誉。镇国寺的住持与我是旧友,这里边有我打点,只要夫人身边的丫鬟不声张,今日之事,便无人会透露出去。” 甄玉梅提着的心放了一半下来,她道:“多谢侯爷!”随即换上严厉面色道:“这两个歹人到底跟着哪个官家女眷进来的!又为何要害我女儿,侯爷快叫我看看他们的容貌,我好认个清楚!” 曹宗渭一挥手,两人便被拎了过来。 在甄玉梅看来,这两人完全陌生。她不明白自己的女儿和他们有什么瓜葛。 曹宗渭再一挥手,其中一个暗卫便把龙道婆脸上的东西撕了下来,一张丑陋又恶心的面孔裸露出来,甚至有一股恶臭味。 两个丫鬟吓的差点惊叫出声,捂着嘴才没让外边的人听到动静。 甄玉梅还欲再问,曹宗渭打断道:“请夫人快快带小娘子出去看伤势,这两个人,我会给夫人一个交代的。” 甄玉梅信任曹宗渭,且为贺云溪伤势忧心,便点了点头,和丫鬟一起出去了,还在门外把女儿头上的发饰都取了下来,让丫鬟藏在袖子里。 出了塔院,甄玉梅便告诉知客道:“混进来的妇人因财物伤了我女儿,还请知客快快替我去请个医僧来瞧瞧,多谢了!那歹人已经被侯爷治住了,劳烦知客通知住持一声,后事我便交与镇国寺和侯爷了。” 曹宗渭说过,与玄元住持是旧识,甄玉梅才有一次说,既堵住了悠悠众口,也不担心事情被透露出去。 知客一看贺云溪发型凌乱,头上钗环一件都没了,似乎头上还在流血,这事还是在镇国寺发生的,他便怕了,连忙把人领去客房,一路上还安排了人去请住持先往客房过来。 住持当然也知道这件事了,他听说西塔院有曹宗渭看着,也不担心,只派了两个武僧去门口守着,不叫人闯进去,便赶紧到了客房这边亲自替贺云溪诊治。 玄元是出家人,年纪又大,便没那么多拘束,他入了客房,在甄玉梅和一众丫鬟的凝视之下,给贺云溪查看了伤势。塔院那边,曹宗渭已经把程怀仁脸上的皮揭了下来,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他生了杀心! 第一百四十一章 曹宗渭揪着程怀仁的衣领,咬着牙问他:“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害完云昭再来害云溪,她们两个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们!” 说完,曹宗渭把程怀仁扔到地上,从怀中摸出小匕首,猝不及防地把龙道婆脸上的皮割了一块下来。 龙道婆疼的差点大喊出声,暗卫往她喉咙里塞了东西进去,让她说不出话来,哑着嗓子呜咽着,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纵使程怀仁已经做好了死的打算,却也害怕这般残忍的曹宗渭,他瑟瑟发抖,靠着墙往里缩,颤着肩道:“侯爷……难道不想知道枕边人是谁么?” 曹宗渭握着匕首,道:“你想说什么?” 程怀仁为了再见她一面,拼死道:“云昭是不是经常做梦?她有没有说过,常在梦里梦见过我,不仅如此,她还嫁给了我,怀了我的孩子!” 曹宗渭有一瞬间的错愕,他没想到云昭梦见的事情,程怀仁也都梦见了。 程怀仁捕捉到他的表情,得意笑道:“你的枕边人,你却完全不知道她心中的秘密,侯爷……她跟本不爱你!哈哈,她不爱你!她的心里,还是有我,有我!” 曹宗渭表情平静,勾唇冷哼道:“你在胡说什么?这些云昭早就告诉我了,在我与她成婚之前,她就说过了。” 程怀仁一脸不信的表情,道:“不可能!这种事,她怎么可能会对你说!不可能的,她绝对不可能会说。” 曹宗渭讥讽道:“我与她千年修得共枕眠,无话不谈,有何不可能?你不是也会做梦么?你可明白为何你没有替太子夺位成功?” 程怀仁仔细想了想,他认为最大的阻碍就是程怀信也有不为人知的消息来源,导致九皇子也总是提前知道了他所梦见的未来之事,难道说……是贺云昭在背后帮扶程怀信?! 瞪大了眼睛,程怀仁不由自主地摇着头,怎么可能啊,他的云昭再恨他,在伯府里害他失去爵位已经是出了心中恶气了,又怎么会真的要害死他啊!怎么会是这样啊!不可能的啊! 双眼流泪不止,程怀仁涕泗横流,握着拳头龇牙道:“不可能!不可能是云昭!她是我的妻子,她不可能这样对我!” 曹宗渭狠狠地揍了程怀仁一拳,捏着他的脖子警告道:“云昭是我的妻子,跟你无关!你若再敢出言玷污她,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凌迟你!” 程怀仁抽噎着,怔怔地看着曹宗渭,道:“她是我的妻子……她是我的妻子……”他仍然记得前一世梦中她穿红嫁衣的样子,那样的娇艳无方,仿佛天底下的美人都比不上她。 曹宗渭又给了程怀仁一拳,恶狠狠道:“不管你梦见了什么,她这一生一世都是我曹宗渭的妻子。就你这样的废人,根本配不上她。你还是死了做云昭来日享福的垫脚石比较好。” 这就是要结果了程怀仁意思。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程怀仁道:“你以为她真的爱你?不,她压根心里就没有你。” 曹宗渭自然不信这鬼话,夫人的心意,他比谁都清楚,日日相处的感觉,不是旁人一两句话就能改变的。 曹宗渭懒得再问程怀仁为何对贺云溪心怀不轨,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杀了他,就什么事都没了。 到底是佛门清净之地,曹宗渭也不敢真在这里见血,便使了个眼色,让暗卫把人带后山去处理掉。 程怀仁不想死,他还想向贺云昭解释,那场大火不是他所为!那场大火之后,他也一定会处罚姨娘和表妹,他不希望贺云昭还继续恨他! 程怀仁欲挣脱暗卫,奈何暗卫掐着他的肩胛骨,让他双臂无力,情急之下,他只得道:“你以为她真的是何云昭么?” 龙道婆的脸也疼的麻木了,她望着曹宗渭阴测测地笑,声如恶灵,极为刺激耳膜。 曹宗渭见龙道婆有话要说,他也很想知道龙道婆为什么会以符水这等物事伤到贺云昭,还想知道以后如何避免她再受到伤害,便抬了手,让暗卫把龙道婆喉咙里的东西取出来。 暗卫以掌击龙道婆的背,黑色的小核被她吐了出来,嘴里麻麻的感觉也随之消散。 曹宗渭看着二人道:“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 龙道婆仍战栗着,她扬唇道:“侯夫人是恶灵转世,除了我,没人能救她!我今日若死了,她便等着随时殒命罢!” 程怀仁狐疑地看了龙道婆一眼,不确定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但他还想再见贺云昭,便模棱两可附和道:“此云昭非彼云昭,侯爷,你若不信,可叫我与她当面对质。” 曹宗渭敛了敛眸,目光阴森地看着二人。漫说他根本不信云昭是“恶灵”一说,便是真的,那又如何?依他所见,夫人是他心中最好的妇人,若真是恶灵,那他们就一起下地狱好了。 至于程怀仁,还想和云昭再见面,曹宗渭是绝对不许的。 往前走了一步,曹宗渭的匕首闪电一样插入了程怀仁的喉咙,血液汩汩流出,他道:“我说了,只给你一次机会。” 程怀仁口不能言,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似的,呜咽一声便没了气儿。 曹宗渭吩咐暗卫道:“莫弄脏了地,扔去喂狼吧。” 其中一个暗卫便把程怀仁的衣服撩起来,兜住了他的脖子,将人弄了出去,丢在后山上,还在他尸体之上抹了一小瓷瓶的浓蜜。 程怀仁注定会尸骨无存。程怀仁的死亡让龙道婆真正地意识到死亡就在眼前,她险些要抓住曹宗渭的衣摆,到底是没敢真的碰上,两手悬空,五指抖动着他,她一脸惊恐道:“侯爷,我说的是真的,侯夫人并非侯夫人!不信您仔细 想想,自她嫁入忠信伯府,和以前是否有天壤之别?” 曹宗渭与贺云昭相识是在忠信伯府里,他要的是那个时候的云昭,至于她以前是什么样,是谁,又有什么干系?之前的她,就当是前尘往事好了,他只求余生与她共度。 曹宗渭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恶婆子,道:“你死了,就彻底干净了。” 龙道婆似乎没有听出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恐惧围绕在周身,让她透不过气来,一时间想不出任何能让曹宗渭停下杀心的法子。 曹宗渭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丑女人,见她无话可说,也就证明龙道婆唯一的底牌就是贺云昭身份一事而已,这也就说明,她没法子再伤害到他夫人,也没有人会替她报仇。 对曹宗渭来说,手中没有筹码的龙道婆已经没有作用了。一个没用的废人,在曹宗渭眼里也就没有价值了。 挥挥手,曹宗渭便让暗卫把龙道婆也丢到后山去。 龙道婆又吞下一颗小核,喑哑着嗓子叫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曹宗渭让最后一个暗卫把房间收拾下,便跨出了房门,出了西塔院。 塔院门口有武僧守着,他问了玄元住持和贺家人在何处,便让人领着他去了。 等到武僧再去查房的时候,已经一丝痕迹也不剩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到了客房院子,曹宗渭并未进去,只在门外站着,玄元替贺云溪上了药,叮嘱了两句便出来了。 曹宗渭与玄元密谈了一会儿,玄元得知有龙道婆其人,便要去看看。 曹宗渭倒也不瞒玄元,只说这等恶人,已经死在后山了。 玄元对龙道婆的脸很有好奇,便与曹宗渭一起去了后山。 到了后山入口,几声猿鸣之中还带着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曹宗渭唤了一声,安慰便现身了,带着二人去了龙道婆尸首所在之处。 只见四周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和虫子,但都远远地围在一旁,并不近身,而且龙道婆身上散发出一股子比之前更浓烈的恶臭味,便是曹宗渭闻惯了血腥味也觉着恶心作呕。 玄元后退两步,皱眉道:“阿弥陀佛,真是孽缘,孽缘。” 曹宗渭道:“大师识得这人?”玄元道:“几十年前听贫僧师傅说过,此等恶灵转世之人,生生世世受到诅咒,便是生而为人,也会鳏寡孤独,若是女人,作恶越多,容颜越丑,也会衰老的越快。这一世为人,她未好好修道,只怕再不能 轮回,要受刀山油锅之苦了。” 道家佛家轮回转世之说,曹宗渭都不懂,他只问道:“看这妇人面容,看来作恶不少。” 玄元看了看龙道婆脖子上的皮肉,便道:“不过而立之年,却如耄耋老人。阿弥陀佛,这笔业障算不到侯爷头上。” 曹宗渭更不管那么多,本来就是该死之人,由他杀了又如何? 下了后山,玄元送走了曹宗渭和贺家人,便回去打坐念经,彻夜到天明。这事还不算完,曹宗渭向刑部报上了程怀仁和龙道婆的踪迹,领龙道婆进来的赵夫人也被捉拿归案。 第一百四十二章 领龙道婆和程怀仁进镇国寺的赵夫人已经下狱了,曹宗渭倒是没多管,只是听小昌说了两嘴,便不再管这事,回到侯府简单收拾了下,便准备重回战场。 陆放早就已经前去了,曹宗渭再不好耽搁,匆匆同父母辞别,便去见了贺云昭最后一面。 曹宗渭本想临走前同贺云昭两个亲昵地说会子话,奈何俩崽子也来为他送行,做了他的挡道石,只好歇了心思,一家四口在次间里坐了下来。 期间,贺云昭一直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这一别又是一个多月,家中日子虽然好过,肚子眼见着一天大一天,她夜里也还是会想他,尤其胎动的时候,她更是想跟他分享喜悦和紧张。 曹宗渭也看出了贺云昭的不舍,握紧了她的手安慰道:“夫人放心,我会准时回来的。” 贺云昭当然放心,她的丈夫是世间最棒的儿郎,是她和百姓的大英雄! 两个崽子也对曹宗渭说了吉祥的话,期盼着他下次归家,并且表示会好好照看贺云昭和纯儿。 曹宗渭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道:“你俩不给夫人添麻烦便是好的了。” 曹正允拍拍胸脯道:“儿子现在可是大人了!能照顾好娘亲的。” 曹宗渭笑而不语,看着时候不早了,他也不好叫外边的人催促,依依不舍地起身,深深地看了贺云昭一眼。 贺云昭也跟着起来,挽着他胳膊,眉间带着薄愁道:“我送你。” 曹宗渭替她抚平了秀眉,道:“夫人这么舍不得我走?” 贺云昭推着他的肩膀,道:“走吧走吧。”两情长久时,不再朝朝暮暮,何况这一战是为了国家大事,她不能再耽搁他了。 走到院子门口,曹宗渭让她回去,大着肚子没必要走这一趟,省得累着了,他反倒要心疼。 贺云昭撑着腰道:“我也闷坏了,就当散散步了。” 出了二门,曹宗渭吩咐俩儿子道:“你们赶紧回去读书,莫叫先生久等了。” 二人行过礼便回前院了,到了角门的影壁前,绕过影壁的时候,曹宗渭趁丫鬟低头没瞧见,门内没有人的时候,在贺云昭唇上快速地啄了一下。 贺云昭往后缩了缩,朝四周瞧了瞧,见无人发现,脸颊才褪下绯红。她轻轻捶了曹宗渭一下,瞪了他一眼。 曹宗渭笑眯眯地看着她,见丫鬟来了,便一本正经嘱咐道:“好生伺候夫人,回去的时候仔细脚下的路。”随即转头对贺云昭道:“要是走累了让人抬个轿子赶辆羊车来都行,别逞强。” 贺云昭点头道:“知道了,我看着你出去。” 角门的人听见动静也早早开了门,弯腰恭送曹宗渭出去。 贺云昭看着丈夫跃上高大的马,穿着盔甲神采飞扬,微微一笑,等人走了才折回去。 回到栖凤堂,贺云昭就让丫鬟给她捏了捏腿。自打肚子大了之后,她便越发懒乏了,不大爱走路,这回走了这么久,双腿都有些酸胀。 下午歇过后,贺云昭又在家里待了好几天,忠信伯府的人便来了。 谢氏带着儿媳来的,送来的礼单里多是补品和孩子用的物件,还有给前院哥俩的东西。 贺云昭去院门口迎他们,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次间。 贺云昭尊谢氏,于她一道坐在罗汉床上,杨玉蓝静静和程怀信两个坐在下面的靠椅上。 贺云昭喜笑颜开,道:“义母今儿怎么想起来瞧我了?” 谢氏咧嘴笑道:“想了你呗,还念着你肚子里的孩子,唉……我都多大年纪的人了,到现在孙子还没抱上。”说着倪了程怀信一眼。 谢氏也就是随口抱怨一句,倒没有责怪的意思,杨玉蓝是个敏感小心的,听了这话红了脸,不是是羞的还是愧的。程怀信眼见妻子受了“委屈”,咳嗽一声,忙道:“是孙儿太忙了,以后会多多住在家中的。”其实他再忙也会回来,只是回的晚,外人看来夫妻生活就过的少了,而他俩心里都清楚,亲热的时候其实不少, 只是没缘分怀上孩子罢了。 贺云昭看着小夫妻俩的眉眼官司,也明白是缘分没到的缘故,打圆场道:“该来的迟早要来,义母要是着急,不如去镇国寺拜拜送子观音?” 提起镇国寺,谢氏扫了一眼屋内丫鬟,看着都是眼熟的,便放心道:“镇国寺的事,你听说没?” 摇摇头,贺云昭道:“什么事?” 谢氏道:“不是什么好事,你在孕里我本不该说,到底与咱们还是有些干系,我便告诉你了。我们家那个庶出的孽障就在里面没了,听说还有个妖婆子一并没了,这下子算是干净了!” 贺云昭知道谢氏口里说的人都是谁,她愣了愣,微微地吐了口气出来,心中有股释然的感觉,舒展了手指,望着谢氏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义母同我说说罢!” 谢氏看了程怀信一眼,道:“我也是听老二说的,让他说给你听吧。” 程怀信拱了拱手,便说了。 前情贺云昭是知道的,她不知道的是后面的细节,而程怀信通过刑部人的嘴,知道了具体的起因结果。原是龙道婆与京中内宅夫人有龌龊的往来,她给人提供邪恶的害人法子或是符咒,使人达成目的,从中赚取钱财。这种勾当多了,她便与某些妇人有了交情,这回进镇国寺,便是她赵夫人因有把柄在龙道 婆手中,才帮了这个忙。 贺云昭皱了皱眉,不禁问道:“她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往来?”程怀仁道:“总不是些内宅间的阴私,赵夫人自己久不得子,便让小妾也生不了孩子,借替胎儿祈福之由,给小妾佩戴些有毒能致小产或是母体受损的东西,再有些手段也都大同小异,便是这些乌糟事让二 人有了些交情。” 贺云昭道:“这么说来,受害者还不止赵家一个了。” 程怀信道:“这些邪术为官府所严禁,也就七八品小家小户的京官女眷背地里敢用,正经世家大族哪个敢用这个?姑姑莫要担忧,左右那婆子都没了,伤不着您身上。” 贺云昭点了点头,道:“武定侯府的宅子算干净的,伯府现在也清净了。” 谢氏笑道:“是啊,都清净了。” 这几年来的糟心事,统统都没了,谢氏倍觉神清气爽。 忽而想起平乐,谢氏又问道:“老二,平乐现在如何了?虽是犯了罪,没从族谱除名,还是咱们程家的人。” 程怀信道:“听说是很难治愈了,估计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说起了平乐,程怀信索性把太子府的状况也说了:“太子和马家人通敌叛国的证据也查的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些牵扯其中的人没全部查出来,约莫还要查一段日子,不久之后就真的干净了。” 等到异党全部铲除了,新帝的位置才算是坐稳了。 现在朝廷之外的人只需要耐心等待就是,这世上会有人尽他所能给百姓们一个清明的朝政,安稳的天下! 忠信伯府的人也未留多久,坐了一个时辰便要走了,临走前,杨玉蓝也同贺云昭说了几句贴心的话。 贺云昭送走了谢氏,嘴角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 正逢文莲跟着万嬷嬷过来,笑道:“怪说夫人今儿怎么这么开心,原是外老夫人和二爷二夫人来的缘故。” 贺云昭看了文莲一眼,也笑道:“我哪日不开心了?倒是你,把你送出去之后,我瞧着你心情倒也好了不少,到底是嫁了人,性儿都改了。” 文莲在先帝驾崩之前没多久便出嫁了,好在赶上了日子,不然拖拖拉拉又要磨蹭到明年去了。 文莲也是个乖的,想着贺云昭身边缺不得人,新婚夫妇房事都很节制,生怕怀了孩子给主子添麻烦。 进了屋,主仆之间又商量了几件要紧事,今儿便算过了。 宅居栖凤堂,贺云昭也不大问外边的事,只是安心养胎,这日子过的也快,一个月悠然而过,再曹宗渭离开第三十六的时候,她便听说他凯旋了! 鞑靼分裂,另一叫做部落瓦剌的部落彻底与鞑靼分道扬镳,远远地退出大明领地,把鞑靼抛弃在了大明和鞑靼的战场之上。 十几万人对五六万人,鞑靼死伤近万,曹宗渭只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便彻底赶走了外敌,班师回朝! 这喜报贺云昭还是在曹宗渭回京的当天才听到,她重新梳妆打扮起来,领着俩儿子在内院里等曹宗渭回家。 曹宗渭见过皇帝,上交了兵符,与一起回京的将士们领过命后,留在宫中用了膳。曹宗渭带回了太子与马元滨与买通外敌的证据,现在前太子党的罪名完全证据确凿,这件惊动举国的大案子,也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自新帝登基之后,前太子谋反一案已经连续审理两月有余,相关涉事官员,也全部捉拿归案,其中不乏兵部尚书温澄、户部尚书廖先恒等朝廷大员。 太子府的人,不论男女老幼,一律处斩,太子妃和平乐已经死于狱中,前者病逝,后者因伤不治,一月之前便已经离世了。 除太子府之外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定了罪名,太子党人能幸存下来的,都是无关紧要没有参与夺嫡一事,并且能找到门路求生的人。 武定侯府和忠信伯府在这个期间,也曾收受过一些京官的好处,不过这都是新帝默许的。 马元滨与太子俩通敌叛国一案牵连深广,若真的一个都不放过,只怕朝廷大员要折损不少,到时候朝中无人办事,秩序就乱了。 新帝一放出口风,近来得宠的世家大族,或是事后论功行赏的新贵,门槛早就被踏烂了。 武定侯府也来了不少人,但贺云昭因身子不大好,除开一些沾亲带故的人来说情,她一概不见,反正曹家也不缺这点人情账。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至此,朝局总算稳定了下来。 …… 曹宗渭回来之后的第三天,武定侯府的气氛就开始变了,上上下下都为着贺云昭生产的事情准备着,外院倒座房里住的产婆,身边又添了四个经验老道的婆子,成日里围着她转。 贺云昭笑曹宗渭太过小心翼翼了,有时候一抬眼都是人,她便觉着闷不过,在屋子里书也看不进了,摆摆手让伺候的人出去一大半,留两三个添茶倒水就好了。婆子们不敢退去,不安地看着曹宗渭,似是询问他的意思。贺云昭生产就是这两日的事,眼下新帝未立皇后,说贺云昭是京都除太后之外,最精贵的夫人都不为过,这样的人物要是出了一点闪失,她们跟 前伺候的,也都别想好过! 曹宗渭瞧着妻子那般无奈的样子,笑了笑,挥挥手让人都退了出去。 贺云昭托腮,看着她道:“侯爷一归家,下面的人都不听我的了。” 曹宗渭捏了捏她愈发圆润的脸蛋,宠溺道:“你又使小性儿了,你这样重的身子,哪个放心的下你?” 其实贺云昭自己也紧张,只是人多了胸闷,她总是越发心慌,反倒闹的她心神不宁了。 贺云昭也摸了摸自己的脸蛋,道:“生下了姐儿,我也总该要瘦回来了,肚子这样大,我都好些日子没有活动过了,以前常练的那把没开刃的剑,现在都提不动了。” 提起这事曹宗渭皱了皱眉,道:“你还好意思说这事?那么大的肚子,还替它做甚?吓的一屋子的丫鬟要恨不得哭声震天。”贺云昭鼓了鼓嘴道:“我不过碰一碰剑,想擦拭下,又是没开刃的东西,是她们太过紧张了。”那是曹宗渭赠给她锻炼身体的,一般她都不叫丫鬟动,眼看着生尘了,才想着擦一擦。她心大,丫鬟可不敢心 大,四个丫鬟进来看到的时候,腿都吓软了。 曹宗渭牵起贺云昭的手,道:“反正我回来了,你想干什么都有我陪着你。”有他照顾她,自然出不了差错。 贺云昭笑笑道:“你倒是自信,粗心的爷们,你哪里比的上我这几个丫鬟?” 虽然曹宗渭承认自己粗心,在女人生育一事上经验不足,不过他照顾贺云昭的心思,再体贴的丫鬟都比不了,毕竟他与她心有灵犀,夫妻间的默契,是旁人比不过的。 夫妻二人正说话间,荣贵堂来人了,孟氏又差人送东西过来了。 婆母院里来的人,贺云昭心里头一直尊敬着,便起身去迎了两步。 曹宗渭来不及按下她的肩膀,见人都站起来了,只好小心地扶着她,同她一起去瞧瞧。 孟氏让人送来了许多精致好看的布匹,给年轻妇人和刚出生的孩子做料子都合适。 贺云昭让人把东西收下了,又请老妈妈坐下喝杯茶,待人坐下后,她便转身上了木台阶,上罗汉床,坐下说话。 哪晓得肚子太大挡住了视线,贺云昭一不留神就踉跄了一下,这一下真把屋子里的人吓坏了,曹宗渭心口一抽,一口气断了,都没吐出去,待妻子站起来之后,才吐了口气,担心道:“可要紧?” 贺云昭顿觉肚子开始发起疼,拧眉细细地感受着,紧紧地抓着曹宗渭的手,道:“侯爷,我肚子好像有点疼。” 曹宗渭头皮都发紧,他揽着贺云昭,扶着她坐下,道:“是怎么疼?”随即扭头道:“快去把稳婆叫来!” 方才退出去没多久的几个婆子便都进来了,围着贺云昭问她肚子怎么样。 贺云昭重重地呼吸着,道:“疼,越来越疼……” 几个婆子对视一眼,道:“侯夫人怕是要生了!” 一听这话,屋子里的人都紧张了起来,好在之前准备充分,丫鬟婆子有条不紊地进进出出,该喊人的去喊人,该进屋准备的准备,该出去烧水的便去烧水。 荣贵堂的妈妈也不好多待添乱,打了招呼,便立即回了荣贵堂,给孟氏报喜。 曹宗渭跟着进了内室,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干看着。 在战场肆意厮杀勇猛无敌的武定侯,这时候竟然觉着自己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废物,尤其贺云昭痛呼的声音一阵阵地传进他的耳朵,自责的感觉便越发浓烈了。 没多久,外院住的稳婆也都来了,她们到了之后,贺云昭的羊水就破了,肚子开始一阵阵地疼,隔一会儿疼一次,疼的她小脸都发白了。 稳婆说,这就是要生了,几个婆子催促着曹宗渭出去。 曹宗渭倒是想陪着贺云昭,只是见她这般痛苦,自己心里因帮不上忙又十分难受,因是在内室徘徊,不肯出去。 痛了一阵后,贺云昭稍觉好些,便躺在床上对曹宗渭道:“夫君……你快出去……出去……”她这样鬼哭狼嚎的样子,实在不想让他看见。 稳婆也道:“侯爷,女人生产要见红,您快出去吧!”这样晦气的场面,爷们就该避着些,尤其这样位高权重的男人。 曹宗渭倒是没听稳婆的话,走到床边握着贺云昭的手,摸了摸她已经出汗的额头,温声道:“云昭,我就在外面,你别怕,一唤我,我就进来,你别怕,我不会走的,便是圣旨来了,我也不走。” 贺云昭点点头,道:“好……我要是害怕,就喊你……” 曹宗渭提着心神出去了,惴惴不安地在明堂里等候着。 一个时辰后,阵痛还在继续,曹宗渭都不知道喝了多少壶茶,跑了几次净房。丫鬟们看他坐卧不安的样子,也都不敢上前伺候,至多只是添茶倒水,便退到了门外。 紧接着荣贵堂便又来人了,是孟氏派来帮忙的人。前院的哥俩一听说贺云昭要生了,求着先生放课,也都飞奔至此。 父子三人窝在一处,个个屏息凝神,听着内室的动静,大气不喘,眼珠子一动不动,似泥胎木偶,只有里边传出呼声了,他们才眨眨眼,小的两个耳朵也跟着动了动。 这会子早过了用午膳的时候,还是万嬷嬷进来催了两道,让父子三人先吃过饭再等,三个人都不愿意。 女人生孩子最是凶险,曹宗渭提心吊胆,哪里还有心情吃饭?皱了皱眉,对万嬷嬷道:“我不吃,嬷嬷且去忙着吧,我再等等。” 万嬷嬷又催两个小的,他俩也没有心思吃,齐齐摇头,左手握着右手,放在嘴边啃咬。她瞧了瞧父子三人,一样的坐姿,一样的动作,还真是亲生的…… 眼见着劝不动,万嬷嬷也不再劝了,出去之后便去里边看了一眼,问了问状况,稳婆说还在疼,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生。 从巳时末(上午十一点)开始已经有一个半时辰了,曹宗渭实在等不得了,他焦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啧啧几声,让丫鬟进去问问到底怎么样了,得到的答案,和万嬷嬷得到的差不多。 父子三人一直等到了申时末(下午五点),贺云昭的哭声越发撕心裂肺,听得人心口跟着抽,他们才听说开始生孩子了。 出来了一个稳婆报喜,说贺云昭三个时辰左右就开始生了,这一胎算顺利的。 曹宗渭听罢差点没把茶几给再次捶裂了,顺利个屁!要是顺利能生这么久?!他巴不得孩子一个时辰就生出来! 深秋天气,申时末天都黑了,父子三人依旧没有用膳。万嬷嬷看不过去,叫厨房送了些点心进来。 小半个时辰过后,点心还和之前送来的一样,只是已经凉了。 终于,内室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似山中灵物一啸,响亮而清脆。 稳婆忙出来报喜,不过因为生了一个千金,刻意压制着情绪,所以喜色并不浓,道:“恭喜侯爷,母子平安,喜得千金!” 曹宗渭嘴边立马挂上一抹笑容,母子平安,云昭没事。他朗声道:“通通都有重赏!” 曹宗渭身后的哥俩也跟着欣喜,曹正允欢呼雀跃道:“太好了,我有妹妹了!” 曹正麾也露出了少有的大笑,跟着念叨了一句:“有妹妹了,有妹妹了!” 稳婆打量了下曹宗渭的脸色和俩小公子的表情,顿觉侯府千金是个有福气的,她还是少有的在这样的勋贵面前看到像生了嫡长子一样的喜悦。 曹宗渭也不管血腥味浓不浓,进了室内瞧贺云昭。 屋子里的人已经清洗了孩子,拿干净柔软的襁褓把婴儿裹了起来,见曹宗渭进来了,便要把孩子送到他面前看看。 曹宗渭匆匆看了一眼,心头喜欢,却还是挂念贺云昭更多,走到床边牵起了夫人的手,在她耳边轻轻唤了一声。 贺云昭已经累的快晕过去了,听见有人唤她,便掀开眼皮子,曹宗渭一撞进她的视线,心头便暖了几分,方才的疼痛也都散去了不少。 生产过后的贺云昭实在是太累了,也没有力气再陪曹宗渭说话,闭着眼休息过去了。 稳婆和妈妈们赶着曹宗渭出去,他也怕打搅了贺云昭休息,便跟着抱着孩子的妈妈一起出去了,留下丫鬟婆子收拾里边。 左边的梢间早早地就收拾出来了,纯儿这会子便住了进去,躺在小睡床里,只露出一条眼缝。 哥俩不能进去看贺云昭,往内室往了几眼,还是退了出来,得知母亲正在休息,也都放心了,急急忙忙去了左边小房间里见妹妹。 屋子很暖很安静,哥俩进来都静悄悄的,跟在曹宗渭后边,围在睡床旁边,趴在纯儿的面前,仔细地打量她。 刚出生的婴儿面色很红,有头发,没有眉毛,皮肤皱皱巴巴的一团,并不是很好看,但哥俩看着还是觉着喜欢,手悬在纯儿正脸的上空,按着她的眉眼开始比划。 曹正允压低声音说:“像娘,像娘!” 曹宗渭看了看,小小软软的一团,也就像个人,倒是没看出来像谁。 曹正允小声问一旁的婆子,道:“我能抱抱妹妹吗?” 婆子见哥俩这么喜欢,便柔声道:“可以轻轻抱抱,不能抱起来。” 曹正允立即伸出手去感受了一下,这一抱可就不得了,这重量不对啊!他张圆了嘴巴对曹宗渭小声道:“爹!妹妹只有五六斤啊!” 这不可能!娘亲可是重了十几斤,甚至后来胖了有二十斤,妹妹怎么可能只有五六斤! 曹正允眼泪哗哗的,扯着曹宗渭的手道往外拽道:“爹!肯定还有个妹妹没出来,爹,快去救她!她们把四妹妹忘了!” 婆子差点没笑出声来,小少爷还真是可爱。 曹宗渭把曹正允一把拉了回来,瞥了他一眼道:“就一个妹妹,没错的。” 曹正允不依不饶,哑着嗓子道:“不可能!还有十多斤肉到哪里去了?” 曹宗渭揉了揉额头道:“……当然是长到你母亲身上了,好了好了,快回前院去用膳洗漱睡觉,让妹妹好好休息。” 曹正允再三确认没有漏掉一个妹妹,才安心地和曹正麾俩一起回去了。 虽然只有一个妹妹,那也很好了! 今日闹的笑话很快就传遍了武定侯府,翌日醒来的贺云昭,得知后也哭笑不得。在许多年之后,曹正允听人提起儿时发生的这件事,也都忍俊不禁。 番外之纯儿妹妹(一) 曹正纯出生的当天,武定侯府的人就去了外家报喜,还请他们洗三的时候过来一道庆贺,贺家和忠信伯府都回了礼。 第三天的时候,曹家亲近都来了,大房的人也在。送到栖凤堂的礼单上,多是给贺云昭补身子的东西,还有些小婴儿用的襁褓鞋袜等物件。 这时候贺云昭已经恢复了精神,躺在干净没有气味的的床上与谢氏和甄玉梅聊天。 谢氏很是感慨道:“女人生产就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你头胎如此顺利,真是老天庇佑。” 谢氏当年也不是没有怀孕过,只是孩子没能生下来罢了,后来伤了身子,就再也没有怀上了,这会子见了贺云昭生产完,勾起了惆怅思绪。 甄玉梅看着谢氏略带感叹的口气,便笑着道:“是咱们云昭有福,想来姐儿也是个有福的。” 提起婴儿,谢氏嘴角弯弯,笑着道:“名字取好了没有?” 贺云昭温声答道:“取好了,是之前我和侯爷一起想的名字,公爹说很好,就定下了,叫正纯。” 甄玉梅道:“字倒是个好字,就是不够金贵,姑娘家的要娇娇地养着,依我看小名儿就取的娇气些的好。” 贺云昭忍俊不禁,她的母亲到现在还是这个样子,以前她小时候就听身边的妈妈说,她母亲自打她出生就把这话挂在嘴边,后来也确实一直娇养着她,给她最多的疼爱,最好的用具。 抿了抿唇,贺云昭道:“母亲说叫什么好?”她看了两人一眼,带着询问的目光。 甄玉梅一下子被难住了,她只想姑娘家的越娇养越好,让她想名字啊……她自己的孙儿也快出生了,她都没想好呢。 甄玉梅只得道:“你这让我说,我一下子也说不出来,左右孩子还小,再等等,若我回去得了什么好字,再同你说。” 谢氏不是个胡乱宠孩子的性儿,她道:“纯儿生在你们家,还怕不会被娇宠着?名字上就不该再娇娇的了,纯儿也好听,不如就当乳名叫了。” 甄玉梅也道:“倒是叫的顺口……纯儿纯儿。” 贺云昭点头道:“正好哥俩都叫惯了,那就不改了。”再者就是之前想到的“宝姐儿”和魏宝沅的名字冲撞了,当时没顾忌到,这会子真要叫起来,就该避讳着了。 甄玉梅向来是个仔细精致的人,她拉着贺云昭的手絮絮叨叨道:“月子里千万不能受凉,闷的时候打一点帘子起来就是,莫要开窗,现在外边天儿早就凉下来了,可不能见风了。”哦了一声,甄玉梅又道:“对了,等再冷些了,就把炉子拿出来用,我给你带来的东西里有一个小铜炉做的很精致巧妙,看了就欢喜,原是给云溪用的,正好有两个,你们一人一个,香灰和香炭都给你备好 了,我单单儿地放着呢,你可别忘了,倒时候让丫鬟给你找出来用。” 贺云昭认得那个手炉,是胭脂色的,还嵌有琉璃和宝石,确实好看且贵重,前世她出嫁的时候,就是母亲给她的陪嫁品。 这一世换一个方式得到其中一个,她已经很满足了。握着甄玉梅的手,贺云昭轻轻道了声谢。甄玉梅是个心软的,看着贺云昭这般病娇娇的模样,心疼道:“还跟我说个什么谢谢,你是投错了胎,若不是生在我肚子里,合该就是我的女儿,你瞧你的长相态度还有脾性,哪个不像云溪病之前的样子? 有时候我都要分不清你们两人了。” 因为她本来就是贺家的女儿啊,贺云昭红了眼圈。 甄玉梅哎呀一声,道:“你才好,瞧我说的什么话来惹你伤心了。” 二人又陪着贺云昭说了一阵子话,见她乏了,才起身去了另一间屋子看纯儿。 出生的第三天,纯儿脸上的红色渐渐褪去,小脸白嫩了起来。 甄玉梅和谢氏去的时候,曹正允哥俩正好也来了。 现在他们哥俩除了上课,唯一的爱好就是往栖凤堂跑,跑完右梢间跑做梢间,跑完左梢间跑右梢间,在两个小房间里来回流连。 谢氏年纪大了,看着软软的小家伙登时心动了,忍不住把孩子抱起来玩了一会儿,甄玉梅也很喜欢这小姑娘,从谢氏手里接过来的时候,也抱了一阵子,恨不得亲两下才好。 两个小的看着长辈这般抱着妹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乖乖排队,等外祖母们抱完了,再轮到他们俩抱。 可惜还没等到外祖母抱完孩子的时候,他俩的祖母就来了。 孟氏带着丫鬟婆子亲自来看贺云昭了,正好碰上儿媳要睡了,她便过来看看孙女。 孟氏身体不好,并不伸手去抱孩子,只是站在甄玉梅身边,轻轻地抚了抚孩子的脸蛋,笑眯眯道:“真可爱,眉眼还没睁开,若是睁开了,肯定是像她娘一样的美人。” 甄玉梅柔柔笑道:“我瞧着这眉眼倒是有些像您,瞧瞧这眼型,像个杏仁,和她娘的眼睛不大像呢。” 孟氏仔细看看,还真有些像杏仁,和她的眼型有几分相似。 孟氏乐了,很想亲手抱抱孙女。只可惜抱不稳,生怕摔着孩子,只敢稍稍碰碰她。 不光孟氏爱看纯儿,哥俩一听说妹妹是杏眼,也都凑过去瞧,曹正麾已经十一岁了,抬个头就能看见,不像允哥儿年纪小,身量低,踮起脚尖都看不见妹妹的正脸,急的他恨不得站椅子上。 甄玉梅虽舍不得怀里这一团软软的小家伙,也不能再独占她,只好不舍地把孩子放进小床里,让大家围着看。 终于能轮到曹正允看了,他凑在纯儿的跟前,仔仔细细地扫过她的每一处肌肤,连额上红色的小点点都不放过。 纯儿喔着小嘴,粉嫩红红的嘴唇像粉碧玺打磨成的圆口戒指,时不时翕张一下,还有小泡泡冒出来。 允哥儿从来没见过这样小的婴儿,好奇又惊喜地看着妹妹,对众人道:“纯儿属鱼的!她吐小泡泡呢!” 曹正麾道:“哪儿有属鱼的……”诶?但是妹妹好像真的在吐泡泡,好可爱噢。 哥俩趴在小床的边沿看着,目不转睛,期待着纯儿下一次吐小泡泡。 几位长者也为稚子之趣动容,心都软成了软绵绵的棉花。 半个时辰后,曹宗渭回来了,今天是她女儿洗三的日子,他必须得回来。 男主人回来了,午膳的时候也差不多了。曹宗渭把人请去了明间。 洗三请的都是自家人,曹宗渭身为小辈,很自觉尊长辈,让他们上座,安排好这些,他便溜去了内室,看贺云昭。 贺云昭正好浅眠醒来,伸了伸手臂道:“回来了?”似弱柳扶风,气若游丝。 曹宗渭一阵心疼,坐在床边问她:“好些没有?” 贺云昭绽了个笑道:“已经好多了,早上吃的也多点了。” 曹宗渭右手探进被子里,捉着她又暖又软的手,道:“中午想吃什么?我陪你一块儿吃。” 贺云昭回握着他笑道:“你去陪客人,我还不饿,晚些再吃。” 曹宗渭道:“都是自家人,讲究个什么。” 贺云昭催促道:“母亲也来了,你们母子也难得一起吃饭,快去吧。” 曹宗渭只得去了,临走前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柔声道:“我吃快些,再来陪你吃。” 贺云昭点点头,便目送他出去了。 万嬷嬷进来,问贺云昭饿不饿,她道不饿,反问纯儿饿不饿。 万嬷嬷道:“夫人放心,有四个奶娘伺候着,咱们姑娘饿不着。” 贺云昭问道:“纯儿吃了没有?我想看看她。” 万嬷嬷道:“这屋子里也都收拾好了,不如把姑娘移过来,让她跟着你住?” 贺云昭道:“允哥儿和麾哥儿常来看她,若是放在我屋里,侯爷怕扰了我休息,必会拘着两人,还是放那边好了有奶娘喂着,我正好也不舒坦,要坐月子,这一月里少见几次也没什么要紧。” 哪有做娘的不想骨肉?万嬷嬷应下后,便去那边屋子里嘱咐丫鬟和奶娘,每次把纯儿抱过来的时候仔细些,莫让她见了风,只要孩子身体健康,抱着从梢间走过去也不大要紧。 万嬷嬷亲自带着人把纯儿抱到了贺云昭跟前。 贺云昭起来喝了点热水,听着奶娘的指点,小心翼翼地接过纯儿抱在怀里,用粉色的指头碰了碰女儿粉嫩的小脸。 看着纯儿微嘟起的面颊,贺云昭忍不住笑了,原来小婴儿出生长开是这般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贺云昭面上一直挂着笑,仿佛在看世间珍宝,连曹宗渭进来她都没发觉。 曹宗渭径直走到床边,吩咐了丫鬟去小厨房传饭,便坐了下来,与贺云昭的指头碰到一处,都落在纯儿柔嫩的脸上。 贺云昭眉宇之间一抹浓浓的慈爱,笑了笑问曹宗渭道:“怎么不去陪长辈们用膳?” 曹宗渭头也不抬,仔细地看着贺云昭怀里的一小团,道:“我已经吃完了。” 贺云昭小小地讶异一声,道:“这么快?” 曹宗渭嗯了一声道:“我吃饱了。” 贺云昭嗔他一眼,道:“谁管你吃没吃饱,母亲和义母都在,你可别怠慢了。” 曹宗渭道:“正好母亲在,让她替我招待了,我陪你和孩子吃饭。” 贺云昭望了他一眼,道:“你不是吃饱了么?” 曹宗渭淡定道:“还可以饱上加饱。” ……贺云昭纳闷了,这是个什么饱法?没一会儿,丫鬟就把贺云昭的午膳端了上来,曹宗渭陪着她吃了。 番外之纯儿妹妹(二) 曹家自家人与忠信伯、贺家人在栖凤堂用过午膳,曹宗渭陪着贺云昭也吃完了饭,孩子便被抱去了明间里。 明间酒席撤下后,便设了香案,供奉了十三位神像,香炉里盛着小米,当香灰插香用。蜡扦上插一对羊油小红蜡,下边压着黄钱、元宝、千张等全份敬神钱粮。 给纯儿接生的稳婆,也就是收生姥姥,上前上香叩首三拜,便开始洗三了。 从孟氏和曹博晋开始,带头往盆里添一小勺清水,收生姥姥便在一旁高声道:“长流水,聪明灵俐。” 纯儿是个姑娘家的,谢氏和甄玉梅便添了些枣儿、桂元、栗子之类的喜果,小果子,喜果落进盆里,叮咚几声脆响,随之而来的便是收生姥姥的声音:“早立儿子,连生贵子。”曹家的哥俩听了有些不乐意,这妹妹还没长大就要给人家生儿子了,不干不干!轮到他们俩的时候,心有灵犀地往里边添了一勺清水,纯儿妹妹嘛,聪明伶俐就好了,嫁人生子什么的,十七八年以后再说 ! 添盆后,收生姥姥便拿起棒槌往盆里一搅,又唱念了一段词,这时候才开始给纯儿洗澡。 婴儿受凉,登时就哭了,“响盆”是吉祥之兆。 武定侯府的人到底是心疼纯儿,最后用的温热之水给她洗的澡,洗三过后,由赞礼婆子把神位、敬神钱粮连同香根一起请下,送至院中焚化。 最后曹宗渭重赏了一些人,洗三礼便算成了。 洗三完了,天也不早了,曹博晋和孟氏回了荣贵堂,谢氏与甄玉梅两个去看过了贺云昭,曹宗渭便准备把客人送走,正这个时候,前院的人进来禀说魏家的人来了。 曹宗渭还没做出反应,谢氏倒先有了脸色,她黑着脸道:“满月酒席的请帖都没送出去,这是不请自来了?” 曹宗渭捏紧了拳,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自打魏宝妍推孟婉下后山的石阶一事后,魏家和武定侯府的关系就彻底僵了,更何况魏家不仅不道歉,还恬不知耻地上门妄想在她身边塞人。 但凡有点脸的人,就不会再上门找麻烦了。 曹宗渭一个是不愿意让贺云昭娘家人看笑话,另一个则是不想魏家的人得寸进尺,便让谢氏和甄玉梅先留下再陪陪云昭,自己准备去前院见客。 谢氏不是个省油的灯,她若护短起来,便十分泼辣,她也不肯坐,只道:“你一个大男人,同妇人们理论个什么?既然你母亲已经回去了,我是云昭义母,便由得我去会会她们!” 曹宗渭知道谢氏的性子,他顾忌两个孩子,往俩儿子脸上扫了一眼,却听见两个小的道:“爹,让我们也去吧!” 曹宗渭点了点头,甄玉梅也道:“那我也去罢,你们都是个急性儿的,纯儿洗三的日子,可不好闹出什么事来。” 躺在床上的贺云昭道:“索性把人请内院来罢!” 曹宗渭挥挥手,便让传话的丫鬟去把人请进来。 这回来的便不止魏夫人,还有她儿子和儿媳孙氏,以及孙氏最小的儿子玉哥儿,今年才五岁。 魏家人到了明间里边,同谢氏与甄玉梅一起坐下了。 废话不必多说,屋子里氛围顿时紧张了起来,丫鬟进来上茶也大气不喘,和之前洗三时候的表情差远了。 奶娘在隔壁奶着纯儿,轻轻地哄着孩子,静静地听明间的动静。 明间里谢氏年纪最大,除开曹宗渭,她也是品级最高,身份最尊贵的,现在程怀信也是皇帝面前的新宠,尊她坐上位,没有任何人敢置喙。 谢氏冷冷地扫了魏家人一眼,劈脸便问道:“魏夫人来侯府是为着什么?” 魏夫人和谢氏是一辈的人,她年轻的时候自然听说过谢氏的悍名,便是这般年纪了,也有些怵不过,捏着帕子笑了笑,看了一眼孙氏。今儿来武定侯府对孙氏来说是有大好处的,便是这会子不受人待见,她也替婆母抗下了,笑着道:“这报喜都没请我们来,听说姐儿洗三了,便来看看。照理说,麾哥儿允哥儿叫婆母一声外祖母,姐儿这般 喊也是该的。” 好大的脸! 谢氏哂笑道:“魏家又没养活过云昭一日,可别乱攀亲戚。麾哥儿允哥儿是你魏家的外孙不假,纯儿可不是!若是谁敢和我抢外孙女,教唆我的外孙女喊别人外祖母,叫我听见了,我撕烂她的嘴!” 谢氏不是面善之人,眼睛一瞪,孙氏婆媳俩都吓到了。孙氏的丈夫魏大一对豆大的眼睛转了转,客客气气道:“谢老夫人莫要动怒,我母亲不过说两句客气话,纯儿丫头当然不是我魏家的外孙女。” 听闻这话,谢氏和甄玉梅的脸色才缓和了一点。 孙氏与丈夫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把气氛缓和了下来,接着她把自己的小儿子推到众人面前,让他给几位长辈行礼。 玉哥儿胆子小,不敢上前,被孙氏推着推着眼见着要吓哭了,孙氏才把他拉回来,哄着他道:“好好好,先去见你两个表哥哥好不好?” 儿子被孙氏养娇气了,胆小又调皮,这场面大人都怕,他一个五岁小儿焉能不惧?何况上面还坐着一个母老虎,和曹宗渭这匹猛狼,这会子让他多上前一步,他都不肯! 玉哥儿被孙氏哄了一阵才平静下来,躲在母亲怀里看了两个表哥一眼,见曹正允模样可爱,与他年纪相仿,才动了玩心,看着二表哥不眨眼。 魏夫人见孙儿松动了,便推着他道:“去同表哥打招呼。” 曹正麾和曹正允两个很有教养,虽然方才玉哥儿闹了一会儿,他俩也不甩脸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同表弟见礼。 玉哥儿这才从孙氏怀里出来,往前走了两步,吸了吸鼻子,同表哥们见了礼。 魏夫人见孙儿难得这般乖巧,便笑着道:“我家玉哥儿和允哥儿一样,在家也是爱读书写字的,平常都是个懂礼的,见着人都知道问安说吉祥话,是个极好的孩子……” 不等魏夫人把话说完,谢氏瞥了她一眼,抄着手张口道:“所以你觉得玉哥儿配得上我家纯儿?” 魏夫人表情僵了,谢氏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玉哥儿配不上曹家丫头? 谢氏看了俩小子一眼,道:“侯爷,让人把两位公子带出去玩玩罢!” 若只是寻常事情,谢氏与魏家人打几句机锋倒没什么,扯到纯儿的婚事上,她可不想客气了! 谢氏到底是老姜,一出口就辣的很。 曹宗渭也听出魏家人的意思来,他的宝贝女儿才出生没多久,便有人来抢了?想得美! 曹宗渭的语气寒了几分,吩咐屋里伺候的丫鬟道:“把哥儿带出去。” 春芽和绿意走了过来,曹正麾和曹正允两个没有跟着走,反倒是含怨地看着外祖家的人。 真当他们俩小孩子听不懂话里有话?!魏家就是想来抢纯儿妹妹。想!得!美! 曹正允一下子气红了眼,捏着小拳头气冲冲地走到玉哥儿面前,大吼了一声道:“你配不上我妹妹!谁要你这种五岁了还在流鼻涕的妹夫啊!我!不!要!” 武定侯府的人都没回过神来,曹正允都想到“妹夫”上去了?! 玉哥儿一下子吓懵了,他鼻子有病症,老是止不住地流水,一天总要流上三五次,但是他不是流鼻涕啊啊啊!表哥怎么能这么侮辱他! 孙氏是魏家当家的女人,玉哥儿在家里也是横惯了,这会子被人这般数落了,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下意识地就狠狠地推了曹正允一把,瘪嘴哭道:“谁要做你妹夫!你的丑妹妹我才看不上呢!” 曹正允往后仰倒,曹正麾扶的及时,允哥儿才没摔倒。 不等大人出口,曹正麾已经给了玉哥儿一拳头,咬牙怒道:“你才丑!瞧你的肥头大耳,哪里比得上我妹妹一根头发?!” 玉哥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孙氏赶忙过来扶他,便听儿子道:“我娘说的,小孩子一生下来都是丑的,曹家的尤其丑!” 这是孙氏当着丫鬟面说的气话……麾哥儿允哥儿刚出生的时候也是皱巴巴的不好看,但是长大之后已经很出挑了。贺云昭是个大美人,纯儿能丑哪里去?虽是稚子无心之语,却也是从大人口里说出来的话,明间里坐着的曹家和贺云昭的娘家人,每一个好脸色的。居然说纯儿丑?!他们见过纯儿吗?!小丫头一天一个样,现在可是越来越白嫩了,明明长大 就是个大美人嘛! 俩孩子哭的越来越厉害,曹宗渭呵斥了一声,两人居然同时止住了哭声。 曹正允咬着唇,瘪着嘴就是不哭,抽着气走到曹宗渭面前,拉着他的衣袖央求道:“爹,这种样子的臭表弟,你可千万别答应好不好?” 曹宗渭冷哼一声,很直接很不客气道:“给老子滚!”这话是对微大和孙氏说的,却也打了魏夫人的脸。 这下子武定侯府和魏家算是完全撕破脸了。 魏家人也没想到,为了一个刚出世的丫头,曹宗渭就舍得跟魏家撕破脸皮了!梢间里的纯儿睡的正憨,并不知道这一大家子有多宠爱她。 番外之纯儿妹妹(三) 曹宗渭虽然御敌凶猛,平日里看起来也是严肃不够平易近人的,但是曹家常来往的人家心里都清楚,他实际上很重情义,轻易不会动怒。 这一次曹宗渭都亲自出口赶人滚了,这就是真的生气了。 曹宗渭好的时候魏家人见过,魏宝沅还在的时候,魏家拿的好处实在不少。他生气的时候魏家人也见过,不过那是对别人家,一下子临到自己头上,他们倒有些拿不准了。 魏夫人死死地盯着曹宗渭,猛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红了眼圈道:“侯爷,当初我把女儿嫁给你,宝沅还给生了两个儿子,现在有新人进门了,你就这般待我们?!你叫宝沅在天上怎么安心啊!” 此话诛心!曹正麾和曹正允也跟着难过,他们俩是最不愿外祖家和本家闹成这样的。 曹宗渭微微叹了口气,想让两个孩子先出去,他在说话,曹正麾却往前一步,抬起头盯着魏夫人。曹正麾正义凛然道:“外祖母,我母亲在天有灵,看到您这般为难我和弟弟,怕是也不能安心!父亲待您如何,难道您心里不清楚?若不是小姨心思不纯,还害得我姑姑差点没了性命,魏家该是孙儿最近的 人,可是现在呢?您不但不为我和弟弟着想,反倒在我们兄弟面前这般逼迫我父亲。”顿了顿,曹正麾又道:“我和弟弟是曹家的子孙,纯儿妹妹也是曹家的千金宝贝,凭什么我和弟弟受父母亲这些年的宠爱过的随心所欲,纯儿妹妹出生没两天,你们便要把她一生都拿捏住了?!外祖母难道 觉着厚此薄彼就是曹家的家风么?!” 魏夫人面上火辣辣的疼,攥着帕子的手在发抖,都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比起外孙她当然更疼孙子,可是她也不是不疼外孙的,曹正麾的话着实扎了她心窝子。 抹了抹眼泪,魏夫人道:“麾哥儿,你越发大了,你母亲若能亲眼看着,自该高兴,可惜她是看不到了,白白便宜了别人!” 扑通一声,曹正麾跪下了,狠狠地磕了三个头,响声把屋子里的人都吓到了,春芽绿意不等主子吩咐就过来拉他。连魏夫人都吓坏了,她知道孙儿这是在怨恨她! 曹正允不明所以,但是哥哥磕头,他也要跟着磕头才行,一个膝盖才跪下,便被丫鬟哭着拉了起来,道:“使不得使不得!”俩少爷真是糊涂了,下这么大劲儿,磕坏了可怎么好! 曹正允站了起来,屋子里有丫鬟出去拿药。曹正麾磕了头道:“外祖母!倘或您还有一丝丝心疼我母亲,便不该拿她出来做挡箭牌。母亲受够苦了,她好容易解脱了,还冥冥之中让我现在的母亲替她来爱护我们,您难道还想让她不得安宁么?!难道 您忘了,以前您和母亲讲话的时候,孙儿都是被母亲抱在怀里玩耍的!” 魏夫人身躯都僵了,那时候这孩子才多大啊!三四岁而已,难道都记得事了?! 不可能!魏夫人也许不愿相信,但曹正麾心里却是比谁都清楚,当年他母亲还在世的时候,魏家已经开始没落了,两个舅舅频频惹事,外祖母一次次地求上门来,便是再多的母女情也都淡了,魏宝沅一次次地替魏 家人兜底,自己的嫁妆都只剩下一小半了。 但凡魏宝沅咬紧一点口风,魏夫人便拿母亲的身份去逼她,让她日日受着锥心之痛。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非常之久。 对魏宝沅来说,死了才真是解脱。 曹正麾虽然那时候不懂事,但是他记事,尤其长大之后,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回忆起来,他都更加清楚生母当年的处境,以及魏家人对他们兄弟俩的感情,是多么的不纯粹。浓浓地愧疚涌上心来,魏夫人又擦了擦眼泪,蹲下身去把曹正麾扶了起来,哽咽道:“乖乖你起来,你别怨外祖母,我保证……再不打你妹妹的主意。你说的对,曹家不能厚此薄彼,你妹妹的婚事,自有你 祖母决断。” 曹宗渭有些不解地看着曹正麾,不知道儿子说了什么让魏夫人这般动容了。 魏夫人替魏家操心太多了,思及已经逝去的贴心小棉袄,一时间竟然有种释然的感觉,调整了下心情,便带着儿孙们走了。 魏家人善罢甘休了,曹宗渭也就没理由当着孩子们的面咄咄逼人了,便命人去送了送魏家人,自己没有跟去,这也是冷落了魏家。外头长眼睛的丫鬟婆子,下回再见魏家来,不会再有什么好脸色了。 甄玉梅心软,看了曹正麾脑门上都快淤青了,红着眼圈把孩子拉过来亲自给她上药,嗔怪道:“实心傻子!你们哥俩这是随了谁呀!真是的!” 曹宗渭走过去拍了拍曹正麾的肩膀,问道:“你外祖母……”他完全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曹正麾低着头道:“爹,孩儿不疼了。” 曹宗渭沉默一瞬,半晌才嗯了一声,不再多问了。 曹正麾不光想保护贺云昭和纯儿,也想保护他的生母。 甄玉梅和谢氏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了默契,曹正麾这孩子,将来必是大将之材! 曹正允也乖乖地走过来,查看曹正麾的伤口,还给他吹了吹,哄着他道:“哥哥不疼了,我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甄玉梅给曹正麾上了药,对曹宗渭笑道:“侯爷是有个福的,这两个孩子很是懂事。” 谁说不是呢,曹宗渭嘴角抿了个笑。 今日着实闹的难堪,好在是自家人,曹宗渭也不怕泄露了出去,还是说了两句客套话。 谢氏和甄玉梅的口风当然紧,什么都不会对外传的。 曹宗渭道过谢便把两人送走了。 曹宗渭走后,哥俩便去了贺云昭房里。 贺云昭已经听见明间的动静了,虽没亲眼看见,也知道魏家来者不善,当她看见曹正麾头上的伤痕时,便动了怒,哥俩好劝歹劝她才情绪稳定下来。 曹正麾跪在床边,对贺云昭小声道:“娘,我能保护妹妹了,我也能保护你。” 贺云昭摸了摸他的额头,笑道:“我知道,你虽不似允哥儿这般粘人,你的孝心我和你父亲都明白。” 曹正麾笑了笑,便道:“那儿子就不打搅您休息了。” 贺云昭心疼道:“赶紧回去休息罢!” 曹正允还不肯走,他也凑过去对贺云昭保证道:“娘亲,我以后也会像哥哥一样保护妹妹和您的!” 欣慰地点点头,贺云昭也摸了摸曹正允的小手。 屋子里的丫鬟婆子带着两人出去了,过会子绿芽便挑帘子了进来了,把方才发生的事对贺云昭说了一遍。 丫鬟都动情了,贺云昭焉能不心软? 叹了口气,道:“魏夫人若心里还有两个孩子,再没脸皮来闹了!” 绿芽是个聪明的,擦掉眼泪道:“奴婢瞧着魏老夫人不像是随口一说,许是真就被哥儿给震慑住了。” 贺云昭看着窗外,嘴角噙着一抹笑,道:“哥儿大了,能保护妹妹了。” 正说着,曹宗渭就送客完回来了,小心地挑帘进来,没让风灌进屋,走到贺云昭身边劝她道:“你就莫为此分神了,好生养身子。” 贺云昭握着曹宗渭的手道:“侯爷莫要伤了哥儿的心。” 曹正麾今日之举,不仅是为了保护妹妹和娘亲,亦是为了让外祖家及时看清形势止损,说白了就是,他宁愿伤着一个人,希望两边都好。 若是曹宗渭再为着今日之事为难魏家,就是伤了曹正麾的心了。 曹宗渭嗯了一声,道:“我知晓了,难得他小小年纪这般拎得清,我自不会打击了他。” 贺云昭也道:“我瞧魏夫人眼里还是有哥俩儿的,以后魏家应该是要消停了。” 魏夫人心里当然是有哥俩的,要不然这么多次与贺云昭交手,也不会只是针对她,如若魏家心狠些,就该拿兄弟俩当由头来为难她,可是魏夫人没有,说明她还是念着两个外孙的。 曹宗渭掌心里放着贺云昭软和的小手,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低头应了一声,自有打算。 魏家老实最好,若是魏家不老实,那京城还是不要再有魏家的好,省得他儿子为难,妻子受气。 还是老话说的好,眼不见为净。 好在魏夫人没有糊涂到底,她领着儿子媳妇孙子归家之后,便对自家晚辈下了死命令,再不许去武定侯府找麻烦了! 魏大还有些心有不甘,但是孝字压在头上,他也只能做出一副不情不愿地样子,嘴上却不敢不答应。魏夫人气急了,猛地拍桌,训斥道:“七八年前你自己做的好事还要我一桩桩地数给你听么?!你妹妹不知道替你担下了多少,如今她去了,好容易两个孩子遇到一个善待他们的母亲,你别想再打曹家的主意了!你这个做舅舅的,若是还有点良心,就替你两个外甥打算打算!” 番外之纯儿妹妹(四) 魏大立即闭了嘴,当年他差点闹出人命,要不是魏宝沅帮忙求情,后来压下了这事,他的日子可没有这么好过。 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魏大又酸道:“到底是妹妹去的早了,不然母亲您更宠她了。” 魏夫人差点没呕血出来,她指头发颤地指着大儿子道:“你这孽障!若非为你们兄弟俩前途打算,我的乖乖何至于这般委屈?!若非你们两个不争气的,她又怎会早逝!” 把魏宝沅的死推到魏大身上,他不乐意了,当即拉长了脸道:“和儿子又有什么干系?难道不是侯爷那个负心汉逼死的她么?”魏夫人几乎是老泪纵横,道:“你说和你有什么干系?!若不是你们两个不争气,我又岂会日日去逼她替你们兜底?!这一日日地发愁着急,她能不病么?!我把实情告诉你,宝沅那时候身子早就不大好了 ,便是没有孟老夫人与她共用一味药的事,她也活不久了!” 魏大惊讶道:“怎会这样?儿子明明记得妹妹要生产前我去瞧过的,她哪里像病的样子?只是有些憔悴而已。”魏夫人叹了口气继续道:“为着允哥儿她才勉强撑着,我送过去的大夫来回话的时候说了,宝沅身子还好,心却枯了,已是半个死人了。我本想着等她孩子出生了,便派人去好好照顾开解她,把月子坐好, 将养好了我再不逼她了!哪晓得迟了几日就是天人永隔,我的儿啊……” 说到此处,魏夫人痛哭不止,魏大也渐渐生出一两分心酸愧疚。魏夫人哭过后,揩干净鼻涕,继续道:“宝沅逝世诚然有曹家的缘故,我这个做娘的才是元凶!后来她去了,咱们家的日子也越发难过了,便是心受煎熬,为着你们不成器的两兄弟,还有你待嫁的妹妹,我 都不知道求过魏家多少了。” 只有家族落寞,深受苦楚才知道外人的脸色多么难看,魏夫人就是因为后来吃过太多冷眼和奚落,才忍着愧疚,把心思系在了武定侯府。毕竟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我总以为再等等就好了,等你和你兄弟娶妻生子了,等你妹妹出嫁了,魏家子嗣丰隆了就好了,那时候就不用再利用我的两个外孙,也不用担心武定侯府来了新人。我一直在自己骗自己……魏家已经是强 弩之末,救不了了……救不了了……反倒委屈了我的外孙,可怜我儿在天上若是晓得做母亲的这般算计她,她怎么能安心啊!” 魏大和孙氏忙去安抚,前者道:“母亲心安!以后儿子一定好生孝顺您!”看着母亲痛不欲生的样子,魏大可不敢再犯糊涂了,新帝将将登基,正是变动大的时候,离了朝廷一月,那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若是这时候要丁忧,还不知道三年后能不能官复原职呢,更不知道那时候 的朝廷是个什么光景。 魏夫人若是知道儿子里想的是这些,大概也明白什么叫报应了。 魏家这边已经从里边开始烂了,武定侯府却是欣欣向荣。 纯儿洗三过后,接下来贺云昭的月子里,曹宗渭一下衙门只要不被皇帝召见,基本是往家里来,便是同僚聚在一处吃饭也是不肯去的,外边的饭菜,哪有家里的媳妇女儿好? 另两个小的更是不必说,曹正麾与曹正允基本没见过新生儿,更未这般长久地和小婴儿待在一处过,更遑论栖凤堂里白白嫩嫩的小鱼团子还是他们的亲妹子,那就更讨他们喜欢了。 哥俩在栖凤堂用过午膳就往隔壁小间里跑,只要不遇着纯儿吃奶的时候,便是纯儿睡觉的憨憨样子,他俩也能看上一大中午不腻味。 纯儿出生快有六天了,屋子里已经堆满了各处送来的东西,其中最多最杂的就是她两个哥哥送来的小玩意,刻画的精致的拨浪鼓,还有他们小时候带过的金锁银锁,拿去炸一炸,都送来了栖凤堂。 曹正允记性甚好,没看纯儿的时候也很仔细,这几天他开始纳闷了,为什么妹妹每天都长的不一样,而且一天比一天好看! 满肚子疑问的曹正允便去内室里问了贺云昭,问她这是不是就是姑娘家的出落得漂亮的意思了。 贺云昭产后恢复的很好,这会子都能捧腹大笑了,她道:“新生儿就是长的快,你看小猫儿狗儿还不是几天就一个变化,等长定型了,就不太变了。” 曹正允哎呀呀地不肯依,纠正道:“怎么能拿妹妹和阿猫阿狗比,妹妹可是我心里的小仙子,便是公主郡主也比不得呢!” 贺云昭笑道:“我不过是打个比喻,瞧你急的。” 曹正允托腮道:“好嘛,儿子明白了就是。反正纯儿就是没长大,所以每天都不一样,像我这样的,已经长定了,每天都一个样对不对?” 贺云昭摸了摸他的头,道:“你也不算长定了,这大半年你还不是长高了许多,你瞧,已经到这儿了。” 比划了两下,贺云昭让曹正允意识到,他又长高了一些。 曹正允也很欢喜,高兴道:“长高了好!长高大了,就可以和哥哥一样保护妹妹和娘亲了。” 万嬷嬷从外边进来,见着贺云昭胸前濡湿了一点点,便哄着曹正允出去玩,叫了丫鬟进来伺候。 贺云昭自己喂奶的少,自然是会涨奶的,涨起来就不舒服。 这厢丫鬟伺候着,曹正允便去了那边的婴儿房。 纯儿还是很嗜睡,几乎一直在睡,哥俩很少见她眼睛睁开过,便是哭声都少有听到,奶娘们说,姑娘算乖的,一点也不闹人。 曹正允坐在绣敦上,趴在小床旁边嘟着嘴道:“我倒巴不得妹妹闹人呢。”妹妹闹他,他才开心,现在总是他这样悄悄地瞧妹妹,妹妹还没跟他互动过呢! 正胡思乱想着,曹正允探手去碰了彭纯儿的小指头,哪知道纯儿似是有苏醒之状,竟然把他的手指头给握住了! 曹正允惊喜地呆愣了,他抬头望着曹正麾道:“哥……纯儿她……搭理我了!” 曹正麾有些吃味,也用手指头去碰纯儿另一只拳起来的粉嫩小手,也被捏住了! 小小软软的手指头捏着他们哥俩的手指头,感觉可真是奇妙,就好像把指头塞进了肉棉花里,可舒服了! 曹正麾还算淡定的,曹正允激动的都要掉眼泪了,他巴不得跟天下人分享这个喜讯,他的妹妹,已经会跟她握手了呢! 哥俩一被纯儿牵着,就舍不得松开了,看着妹妹喔着嘴巴,忍不住跟着鼓起嘴,张圆了嘴唇,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哥俩听着纯儿均匀的呼吸声坐了好久,待纯儿伸个懒腰,把手松开了,两人才动了动。正好前院的人也来催了,哥俩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回到前院之后,曹正允可没闲着,他找了一本空白的册子出来,上书“吾妹成长手札”,手札开篇便写到了纯儿这几天来的长相变化,有时候言语不足,还要用图画来表示,可谓是图文并茂。 现在哥俩都在一处进学,日日相见,曹正允做的事,曹正麾当然也知道了,他看过手札之后,表示弟弟写的那几句话根本不足够形容妹妹的可爱好吗!所以他要加盟,和弟弟一起做这本手札! 曹正允倒是很乐意,因为他口齿上确实比不上曹正麾,若是许多话由哥哥说出来,他再来写,一定生动许多。 哥俩打定主意,便开始行动了,先生一放两人休息,二人便提笔挥毫起来。 直至入暮时分,两位先生早就回家去了,哥俩还在记手札,不过六天而已,已经够他们写满半本册子了。 等到人才催他们俩用晚膳的时候,哥俩才搁笔,仍旧是恋恋不舍地把手札好好翻阅了一遍,没察觉出不妥,才肯放心走。 曹正允想了想,他记得曹宗渭是会画画的,母亲的花样子也描的很好,手札应该让父母亲指导下最好。 于是哥俩便带上手札去了后院。 栖凤堂里,曹宗渭早就赶走了丫鬟,替贺云昭“排忧解难”,那些涨人的奶,既然女儿用不着,那干脆补在爹身上算了,左右他也出了不少“精力”的,自该好生补补。 贺云昭近来愈发丰满,他又素了这么些日子,也只好由得他胡闹。 才喝了半饱,就到用晚膳的时候,夫妻俩收拾收拾,便把丫鬟唤了进来,让把饭摆在屋子里榻上的小炕桌上。 哥俩自然也跟着进来了。 曹正麾虽然大了,贺云昭衣冠整齐,又有曹宗渭在场,便未叫他避讳出去,仍是一家人一起吃饭。 饭前,曹正允便忍不住把手札拿出来给父母亲看了。曹宗渭翻阅了下,嘴角总是弯弯的,什么妹妹甚爱吐泡泡,当是属鱼……这俩傻儿子脑子里到底想的都是什么啊? 番外之纯儿妹妹(五) 曹宗渭看完手札,也递给了贺云昭看。果然是稚子之言,很是有趣。 贺云昭望着两个孩子笑道:“将来等纯儿长大了看到了,必然感动。” 曹正允自豪地哼哼道:“这可是二哥的心思,当然要感动的,二哥对她好着呢!第一好!” 曹宗渭哦了一声,语调上扬,揪着他的耳朵问:“你第一好?那你老子呢?” 曹正允忍着疼,咧嘴道:“爹,委屈您排第二罢!” 曹宗渭冷笑一声,贺云昭怕他不知轻重,便让他快快放手。 曹宗渭甫一松了手,曹正允就跑到贺云昭身边了,笑嘻嘻地看着不敢打他的父亲。 撸起袖子,曹宗渭眯眼道:“好啊,你小子够厉害了!”抢了他一个女人,还要抢他的第二个! 当着贺云昭的面,曹宗渭才不会说什么,哼哼,可等哥俩出了内院,自有法子拘着他们。 曹正允此时还不知道父亲心里有了蔫儿坏蔫儿坏的打算,正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在贺云昭跟前对着曹宗渭耀武扬威呢。 曹正麾是个机敏的,咳嗽了两声,见提醒无用,索性掐了曹正允一把,扯着他坐下,让他消停点,老实吃饭。 曹正允痛得哎哎叫着道:“你怎和个姑娘似的,还暗里掐我。” 曹正麾冷笑着怼了他一句:“你怎和个傻子似的,还不知道饿?赶紧坐下准备陪父母亲用饭罢!你不吃,长辈总是要吃的。” 曹正允摸摸鼻子,乖乖坐下了。 贺云昭恢复的很好,也渐渐能下床了,便和曹宗渭比肩坐在炕桌前,在软垫上坐着,同他们父子三人一齐用饭。 方才那顿机锋,贺云昭是都听到耳朵里去了,曹正麾一直是个心细聪明了,又于武功上颇有大才,可谓粗中有细,将来加以培养,必能成器。 夫妻俩倒是想到一处去了,牙筷相碰的时候,眼神也碰了一遭,曹宗渭意味深长地瞧了曹正允一眼,微微摇摇头,而后看了看贺云昭。 他是在说,大儿子这么聪明,小儿子这般蠢,到底是想了谁。 贺云昭给他夹了一颗晒干入菜的莲子,也长长地看了他一眼。 曹宗渭看着莲子想起一句词说“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好罢,稚子也有稚子的有趣,蠢就蠢些好了,左右还有他和大儿子担着,只求别把小女儿也给带蠢了才好。 打定主意,曹宗渭愈发坚定了让曹正允少见纯儿的想法。 用过饭后,曹宗渭领着俩儿子去了梢间看纯儿。 有亲爹在场,两个哥哥当然也要排后,曹宗渭有些生疏地把纯儿抱在了怀里,问了奶娘丫头吃过没有,有没有不舒服的时候,乖不乖。 奶娘一面盯着曹宗渭抱纯儿的手,一面回话道:“姑娘吃过了,也不吐奶,乖得很。” 曹宗渭就放心了,奶娘带着点谨慎道:“侯爷还是给奴婢抱吧……”您这姿势,还真不想能把孩子抱好的人。 怀里的白嫩鱼团子动了动,似乎也是嫌这个怀抱不够舒服,曹宗渭值得把奶娃娃递给了奶娘。 曹正允惋惜地看着纯儿,轻叹了一声,这哪有当爹的样子,居然抱娃娃都不会,若是叫他长高到八尺,臂力足够了,肯定把妹妹抱的稳稳当当的! 正沉浸在幻想之中的曹正允冷不丁地迎来了一个爆枣,曹宗渭透过他小儿子莹亮的双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警告道:“就你这身板,没个七八年,你甭想碰你妹妹。” 曹正允委屈兮兮道:“再过个七八年的,妹妹也长大了,她怎好叫我抱?” 横竖都是抱不成,那就对了。 曹正麾头一次为自己的年纪暗喜,他抿下笑容,走到奶娘身边道:“奶娘可否让我抱一抱。” 奶娘见曹正麾年纪够大了,身量不矮,身子也很结实健壮的样子,便依言把孩子递过去,只是眼神和心神都没离开,还是牢牢地锁在大少爷身上,生怕出了差池。 曹正麾小心翼翼地接过纯儿,学着奶娘抱娃娃的样子去抱妹妹,开始还略显生涩,调整过后,便像模像样了,小丫头在他怀里睡的还挺舒适的。这就是当大哥的好处,能保护的了妹妹,还“担”得起妹妹的重量。曹正允羡慕的眼睛都红了,却只能噘着嘴凑到一边去,眼巴巴地瞧着,谁叫他年纪太小,若抱着纯儿有什么闪失,不消别人说,他自己也 要自责死了。 这厢逗弄完了纯儿,父子三人便出去了。 曹宗渭把俩儿子送出了院子,还站在门口训话,大意就是以后要加紧他们的课业了,万不可为旁的事分心,至于后院嘛,能少来就少来,没的像个小娘子似的,常往内宅来。 曹正允还不想依呢,却也不敢忤逆,生在武定侯府,好生读书出人头地就是天职,又是父亲的命令,他岂敢不尊? 曹正麾是早料到有着一头的,也不大情愿地尊了,说来也是该再勤奋着些了,今年八月没开科举和武举的恩科,明年一切料定了,总是要开的,他都快十二岁了,也该临阵试试手了。 至多也就大半年时光了,曹正麾的日子实在不多,他也计划着越发奋发向上,只不过纯儿妹妹也是不能忽视的,两厢都要顾着才好。 哥俩回了内院之后,温习了课业,只当是消食了,沐浴过后便凑一块儿记手札。 一来二去之间,曹正允有时候还能提点两句曹正麾如何写好馆阁体,曹正麾也能教弟弟如何在字句上斟酌。 哥俩也算相互学习进益了,倒是一桩好事。 起初兄弟二人没看出互补的好处来,日子久了,胡先生便夸曹正允在做文章上有长进,也夸曹正麾写字有长进。 偶尔逢着曹正允书本上的课业学完了,也去院子里跟着李蒙先生学个一招半式,还颇有将门虎子的风范,哥俩越发往芝兰玉树上靠拢了。 不知不觉,也就到了纯儿满月的时候,武定侯府办酒之前把杨玉蓝请来了,裴禾这月也生育了,所以也在坐月子,没能来帮忙。 孟氏也没什么意见,反正是小辈的事,就让小辈经手,遂满月酒就交给了杨玉蓝和陆秀梨,也未节外生枝再去请曹家宗族里的媳妇。 杨玉蓝嫁到忠信伯府后,经谢氏亲自调教,果然稳重老道了许多,武定侯府这么大的事,被她和陆秀梨两个联手办的妥妥帖帖的。 另有一桩喜事则是,孟婉跟着孟家人一道上京了,正好赶在满月这天来了。 贺云昭自然欣喜,出了月子头一次梳妆打扮好了在屋子里等她。 两人一见面便是有说不完的话,贺云昭让丫鬟在外边看着,任谁她都不见,只和孟婉两个说话,便是说上一整天也可得。 孟婉可不敢耽搁贺云昭,与她略略报了家中状况,便道:“今儿来客众多,表嫂快快去待客,可别被我耽误了。” 贺云昭捏了捏自己圆滚滚的脸,道:“有大房和我程家的侄媳妇,我还见个什么客?你再瞧瞧我这样子,如何好见客?” 孟婉拉着贺云昭软乎乎的手道:“胖是胖了些,但还是好看,怎么就见不得客了?” 嗔她一眼,贺云昭道:“你当我不照镜子的?一个两个哄我玩,我又不是允哥儿那般好哄。” 其实自从纯儿落地,贺云昭都瘦了十多斤,只是还没有瘦到以前那种样子,毕竟有些丰腴的地方,也不是一会子就能瘦下来的。 好在曹宗渭曾经说过,喜欢她胖点,哪儿哪儿都摸着舒服,尤其那两处,手感尤其好。 这些私话贺云昭是不会对孟婉一个没出阁的小姑娘讲的,打个岔又把话题绕到孟家去了。 孟婉多是报喜,贺云昭也晓得肯定有忧,便问了有没有什么大难处。 孟婉颇为感慨道:“自我母亲闹过那一次,我父亲倒是老实了,只是母亲身子亏了,难得将养,要不是这大半年好了许多,我也不得上京来。” “这么说,这回来了很快就要走了?” 孟婉点了点头,道:“不过还是会多陪陪嫂子和我小侄女的。诶?小丫头在哪处,我得去看看她。” 说着,贺云昭就领她去了。 满月的纯儿长的白嫩可爱,隐约可见细眉杏眼,琼鼻樱桃口,煞是可爱。 孟婉惊奇道:“来时允哥儿兄弟俩去接的我,说是纯儿长的有些像姑姑,我倒不大信,这一看,还真是有些像。” 隔代像也不是没有的事,何况小孩子没长定,指不定像谁,也说不好以后像谁多一点。 孟婉又道:“你们一家子大气样儿,有个江南里水嫩嫩的姑娘调和一下也好,那两个粗小子以后也知道疼人了。” 贺云昭笑道:“他俩早就为着纯儿疯魔了,我捡几件事说与你听,让你瞧瞧可不可笑。” 孟婉牵着贺云昭道:“好,嫂子咱们出去说,省得吵到了纯儿。” 两人出去之后,伺候的四个奶娘都低声嘀咕说:“咱们姑娘可真是好福气,自打出生以来,没有哪个不爱她的。” 有个奶娘摸了摸纯儿的脖子,没试着有汗,便拿开了手,也笑道:“咱们姑娘这样好看又乖巧,哪个能不爱她的?”纯儿砸吧砸吧嘴,不知道梦见了什么香甜的东西。 番外之纯儿妹妹(六) 内室里,贺云昭把哥俩的可笑之举都说与了她听,把孟婉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贺云昭在讲述自己丈夫孩子们的时候,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孟婉看了也很受影响,忍不住地跟着笑。 贺云昭心里还记挂着孟婉家里的事,便问她家中好不好,她的婚事可有了定数。 孟婉面上的笑容淡下来了,道:“家中还是那样,我父亲收敛了一些,至于我的婚事……约莫还能拖一两年罢。” 贺云昭见孟婉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便不再多问了。没多久谢氏便来了,孟婉识趣地说回院子里去整理行装,把地方让了出来。 几个亲近的长辈们过来陪贺云昭说了会儿话,到了开席时间,也就都去用膳去了。 满月酒一直办到下午天快黑的时候,客人才走完,贺云昭在让丫鬟收整了礼单,放到了栖凤堂来。 看了快一个时辰的礼单,贺云昭才歇了下来,正好曹宗渭也从前院回来了,还领着两个小的。 贺云昭远远地看着父子三人脚步不稳的样子,便赶紧让人温着醒酒茶过来。 待父子三人进屋了,贺云昭略责备道:“怎么一个个的喝这么多?两个哥儿年纪还小,侯爷也不盯着些。” 曹宗渭坐下来,喝了口茶,望着贺云昭傻笑道:“我的儿子,当然像我,男人哪有不能喝酒的?” 何况出了国丧,难得聚一场,不光曹宗渭想喝,外边的那些人还不是想喝,武定侯府又喜得千金,灌来灌去,大的小的便都微醺了。 曹正允半迷糊地扑到贺云昭身边,嗅着她身上的浓浓奶香味,道:“娘亲,允哥儿喝的都是荔枝酒啦,没沾旁的酒哦。” 看着儿子红扑扑的小脸,贺云昭拧了拧,道:“荔枝酒就喝成这样了?”这酒量可不行。 曹正允面颊微嘟,点头“嗯嗯”道:“爹说白酒伤小孩儿的肝脾胃,不叫我喝,嘻嘻,允哥儿想尝尝呢。” 贺云昭无奈叹了口气,曹宗渭还算没喝糊涂,没叫曹正允喝白酒。 曹正麾也不大清醒了,贺云昭让丫鬟扶着他坐下,问他道:“麾哥儿喝的也是荔枝酒?” 曹正麾腼腆一笑,道:“儿子遇到了以前的同窗,他们哪里肯放过我,灌了我些许白酒,不过娘放心,我喝的不多。夜里我还想看看妹妹,喝多了怕熏着她。” 虽有这份心,到底还是喝多了。 丫鬟醒酒的茶送上来了,贺云昭帮着倒了一杯,递给父子三人。 三人喝过茶都舒服许多了,曹正允到底是耐不住,还吐了一些。 贺云昭便让丫鬟去前院吩咐着,让盛柏院的小厮丫鬟们都备好热水褥子,等着少爷回来好洗漱就寝。 曹正允脱了鞋袜在罗汉床上躺下了,曹正麾行过礼,还要去看看纯儿。 贺云昭见曹正麾还清醒着,便转了转头,道:“去吧。”不让他看一眼,怕是夜里要失眠。 曹正允晕乎乎地躺在贺云昭身后,拽着她的衣裳,嘴里嘟囔道:“妹妹!妹妹吐泡泡了……” 贺云昭回头看了小的一眼,摇头道:“等俩小的长大了……也不省心。” 曹宗渭喝过醒酒茶,整个人精神多了,搁下茶杯笑了笑道:“夫人只操心我就是,他们俩将来娶了妇,自有人操心。麾哥儿也大了,再过三年就差不多能开始给他相看了,夫人不就轻省了?” 贺云昭嗔他一眼,道:“别说娶妇了,便是有了孙子也有的我操心的。你先别说这两个,头一个最让我操心的就是你。” 曹宗渭哦了一声,尾音上扬,道:“为夫哪里又让夫人操心了?” 贺云昭道:“今儿喝的尽兴了?我瞧你方才难受的样子,夜里如何睡得着?” 曹宗渭揉揉腹,道:“托夫人解酒茶的福,好多了。” “好了好了,你快去洗漱,洗干净了身上舒服点,我让人把哥儿都送回去。” 曹宗渭点点头,便去了,屋里的丫鬟挑帘去了内室,替他找衣裳。 曹正麾正在那边凝视纯儿,看了一阵傻笑了一阵,便过来同贺云昭问安。 贺云昭问他纯儿睡了没。 曹正麾面带笑容道:“甚是香甜。” 贺云昭点点头,让人把曹正允扶起来。 曹正允从罗汉床上起来,鞋子还没穿好,似乎回过神来,这儿是栖凤堂,差点要站起来给贺云昭行礼,嘴里还念叨着:“看了妹妹再走……” 贺云昭顺着曹正允的话糊弄了他几句,哄着他穿好了鞋子,让人把哥俩送回了前院。 弄完这些,时候已经不早了,贺云昭自己回了内室,换了里衣躺下了。 将将躺下,曹宗渭也进来了,黑发束起,身着白色里衣,踏着黑靴,露出一截麦色的脖子。 丫鬟进来放置好了蜡烛便退了出去,在外面听差。 曹宗渭自己脱靴上床,扯着被子躺了下来,两臂游蛇一般游走进了贺云昭的被子,搂着她娇软的身子道:“夫人,我睡不着。” 做了恁久夫妻,贺云昭怎会不晓得他的心思,只好哄着他道:“大夫说还不是时候呢……” 曹宗渭当然更在乎她的身子,便道:“我不是要那样。” “那是要哪样?” 曹宗渭笑了笑,人生还长,花样嘛……可以慢慢地试。 …… 纯儿满月过后,慢慢进了十一月,在腊月初的时候,京都下了第一场大雪。 贺云昭身子已经恢复利索了,初雪的时候在屋子里抱着手炉闲坐,倒也没觉着冷。 纯儿也已经从左梢间挪了过来,日日都在贺云昭眼皮子底下待着。 内室里边儿,贺云昭靠在床下的罗汉床上,脚边一个双耳青铜大脚炉,炉子里煨着茶水和淡酒,她手里抱着甄玉梅送来的那只胭脂色的童子戏小手炉,炉子里香炭已经烧旺了,暖和的很。 贺云昭正在屋子里同文兰文莲说着话,外间便传来了脚步声,前院的哥俩挑着帘子进来了,俩人披着羽缎,兜帽上还落着雪,一进来不住地往手上哈气。 贺云昭忙放下手炉,下了罗汉床,让丫鬟给两人扫雪。 哥俩脱下羽缎,春芽拿出去抖了抖,绿意递了两个手炉过来,夏秋和夏玲将脚炉里的茶壶隔着抹布拎了起来,倒了两杯热腾腾的茶水。 贺云昭唤两人坐下,道:“大雪天的过来做什么?”天儿越发冷了,她心疼俩儿子还要上课,便免了二人的晨昏定省,只叫两人晚上过来用膳的时候问一声就是了,早上不必早起。 哥俩也受了母亲的心意,早上虽不来,白日里得空了还是会往这儿跑。 曹正麾与曹正允两个挨着坐,老大说:“今儿林管事要出去采买东西,父亲说让我跟着去,儿子就过来问问娘和妹妹有没有什么要的,我好去买。” 贺云昭笑了笑,道:“府里什么都有,我能要什么?若真要什么,给纯儿买些小玩意就是了,前一个拨浪鼓被她给摔坏了,这会子正好缺个玩意。” 才提到纯儿,摇床里的小丫头就醒了,一声啼哭,把贺云昭给招了过去。 贺云昭搂着纯儿哄了一会儿,见她不像要吃奶的样子,猜着她是排泄了,便让奶娘给她换尿布。 身上干净了,纯儿才不哭了,但也不睡了,贺云昭让奶娘把孩子抱过来,放在罗汉床上玩。 纯儿还不会走路,被人抱着的时候可以勉强站立,便是这样还不老实,大人一松手,就在罗汉床上爬了起来,朝两个哥哥爬过去。 妹妹这般活跃起来,哥俩也坐不住了,从罗汉床上跳下来,要过去陪纯儿玩耍。 贺云昭让丫鬟把炕桌抬下去,腾空给兄妹们玩耍。 空间一下子变大了,纯儿一边爬一边笑,曹正麾紧张兮兮地盯着,生怕她爬到边上从床上掉下来了。 曹正允也跟着担心,他随口道:“床上修个栅栏才好。” 曹正麾灵机一动,道:“有何不可?造个木栏杆挡着,像隔扇一样,跟纯儿一般高就行了,她再玩耍,也不怕摔了。” 春芽也道:“倒是个好玩意,就是不晓得做不做的出来。” 曹正麾答道:“能做,但是腊月了,不知道几日能造好。” “哥,你今儿出去正好给定下来呗。” 曹正麾也不耽搁了,当即道:“母亲,那儿子先告退了,回去画好了图,好让铺子里快些做好送来。” 贺云昭扶着纯儿,道:“你去吧,小心有的地儿马蹄打滑,叫车夫走慢些。” “知道了。”言罢,曹正麾就走了,留下曹正允一个人喜滋滋地陪纯儿玩耍。 曹正麾虽少了陪纯儿的一时半刻,但是他也没闲着,先回了前院画图,而后便在手札上添了一笔,“今日我为妹妹定做一小隔扇,以免她从罗汉床上落下”。等纯儿长大了,自然知道哪个哥哥对她最好。 番外之纯儿妹妹(七) 盛柏院里,曹正麾动着自己的小心思,后院的曹正允也有小九九,他半环着贺云昭怀里的纯儿,笑嘻嘻哄道:“小乖乖,可是二哥陪你多一些呢,以后可要多喜欢二哥哥多一点。” 贺云昭低着头拿着一根木簪哄纯儿玩,她握着簪柄,在女儿面前转动着簪头,吸引小丫头的目光,心里却在仔细想曹正允说的话。 武定侯府虽然分家了,但是外人并不清楚,堂兄弟四个的排行还未变,外人来了都唤二房的两个哥儿三郎和四郎,曹正允这会子倒有趣了,只把自己和曹正麾算成了纯儿的哥哥,另两个堂哥抛却不算了。 按贺云昭平日里的观察,曹正允偶尔撞见了大房的两个堂哥,还是愿意喊一声大哥二哥的,轮到纯儿身上却不乐意了。 不得不说,这哥俩还真是小气的紧,大概只允许纯儿做他们俩人的妹妹,谁来抢都不行的罢! 说起大房的两个哥儿,自纯儿满月以来,他们也来看过小堂妹几面,虽是碍着两房的关系,走个过场就走了,走的时候也还是忍不住多看,去了陆秀梨的院子也忍不住谈论了起来。 老二曹正健这大半年来虽长进了一些,孩子气还未脱去,挨着陆氏坐着,握着茶杯笑着提道:“小堂妹长的真可人,可惜宾客多了,我没来得及细看。” 陆氏揉了揉额头,闭目道:“半分像她娘,半分像老夫人,有温婉有明艳,长大了端是个美人,只怕比她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女人看女人最准了,便是小婴孩,她也能嗅到美人绝色的味道。 曹正健轻松地踢着腿,道:“我也觉着小堂妹长大了肯定好看,母亲您没看到她嘴巴圆圆的样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眉眼弯弯的时候……真可爱!” 陆氏不再接话了,管她多可爱,又不是大房的孩子。 曹正健语不惊人死不休,他扯着陆氏的袖子央求道:“娘,你给我也生个妹妹,我也想要个妹妹!” 陆氏差点没郁闷得吐血,她现在都三十多了,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何还生养的了?何况曹宗武几月才来她房里一次,那事也不和谐,除非返老还童,否则她这一生别想再有孩子了。 陆氏责备地看了小儿子一眼,道:“你若想要妹妹,就只能是小娘生养的,你可要?” 曹正健噘着嘴,没说话,他当然不想姨娘给他生妹妹,他想要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妹妹。 后边还有半句话陆氏没说,就算让姨娘给曹正健生个妹妹了,也未必能生的那么好看,就弟媳那个长相,京都有几个比得上的? 陆氏随口说了一句:“妹妹你是别指望了,等你大哥大嫂给你生个侄女儿吧!” 曹正健来劲儿了,欢呼道:“好啊,侄女也好啊,大哥什么时候娶媳妇啊?”只要能和纯儿堂妹一样可爱的,是妹妹还是侄女都不要紧。 曹正毅不大自在地咳嗽了两声,虽然纯儿堂妹可爱,但他还是想有个儿子,大房还没有长孙呢。 陆氏拧了下曹正健的耳朵,半嗔半斥道:“我看你是因二房的小丫头疯魔了,你大哥娶妇还早着呢,你盼个什么劲儿?” 要是换做一年以前,贺云昭还没进门的时候,大房还风光,肯嫁进来的姑娘当然不少,可现在光景不一样了,外人也都看出来武定侯府大房和二房的关系了,肯给她陆秀梨面子的人已经不多了。 便是之前陆秀梨探过口风的几户人家,也都渐渐疏远了她,出了国丧之后,她一直为大儿子的婚事发愁呢。 偏生小儿子还在这儿催催催,陆氏更加烦躁了,一个两个就没个省心的。 陆氏累了,挥挥手把俩儿子轰走了,让他们快些去族学读书,等熬到腊八的时候,再回来歇息。 哥俩便一起走了,出去的路上,曹正健还是不老实,他催问道:“哥,你什么时候娶妻啊?” 曹正健知道母亲在烦什么,他心里也烦,大房脱离的二房,代表着他的地位也跟着降低了,将来娶妻,便难得娶到家世好的贤妻,一个没有不能做助力的妻子,娶了有什么用? 不耐烦地压了压嘴角,曹正健一边快步走,一边道:“相看定亲到娶妻,至少要半年,等到生子也要一年多的时间,你且慢慢等着罢!” 曹正健失望地大声啊了一句,道:“要这么久啊……” 还是纯儿堂妹可爱,曹正健心里好想去看她啊!! 越想心里越痒,曹正健随便找了个借口,便脱离了曹正毅的视线,跑去栖凤堂附近偷窥着。 瞧着门口无人,曹正健便鼠头鼠脑地跑到了门口,偏偏又不敢敲门,傻愣愣地站了好半天。 院子里边丫鬟开了门要出来办事,正好撞见曹正健,便问他做什么,是不是有事儿。 曹正健一溜烟就跑了,在雪地里头差点栽个跟头。 丫鬟想了想,还是进去同贺云昭说了这事。 贺云昭一时间也没想到大侄儿来她这儿能有什么事,便吩咐丫鬟看着,若是曹正健有事,就把人带过来,若是无事就算了。 曹正允倒是想的透彻,他捏着纯儿软软的小胳膊,握着她的手陪她玩耍,道:“哼,他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嫉妒我有个妹妹呗,娘你不知道,那日他和大堂哥来瞧纯儿的时候,眼珠子都挪不开。” 贺云昭笑了笑,没往心里去,纯儿是看着可爱喜人,也不至于真让曹正健心生嫉妒吧?若她没记错,大房妾侍并不少,曹正健要是想要个妹妹,并不难的。 贺云昭还没把这件事放心里去,外间丫鬟又来了,禀她道:“夫人,健哥儿衣裳湿了,说想进来烤烤火。” 栖凤堂离陆氏的院子还是很远的,这么大冷天的,进来烤烤火也说得过去,贺云昭当了娘,也不忍心把小孩子拒之门外,便道:“去把人带进来。” 曹正允可不依不饶了,他噘着嘴老不大乐意了,哼哼唧唧道:“我就说吧!垂涎我妹妹来了!想得美,我可不让纯儿叫他哥哥。” 呵呵一笑,还真叫贺云昭猜对了,曹正允这小子就是小气,连让纯儿喊大房的兄弟俩一声哥哥都不肯。 人还没进来的时候,曹正允又嘟哝了一句:“还好纯儿尚且不会说话,等她会说了,我可不教她喊他们俩哥哥。” 还真是想的够远,纯儿现在只会咿咿呀呀的,离她学会说话还够没呢。 贺云昭微微摇着脑袋笑了笑,很是为自己女儿担忧,武定侯府上上下下都这么宠纯儿,以后养娇气了可怎么好。 正说着话,曹正健便被丫鬟领着进来了,他方才摔在雪地里,膝盖处都打湿了,手上也有点雪水还未干。 贺云昭有条不紊地吩咐丫鬟打热水绞毛巾,还让丫鬟拿了对护膝过来,把曹正健裤子撸上去,除去鞋袜用护膝把打湿的地方隔起来,让他坐在离脚炉近的地方烤一烤。 一刻钟后,曹正健身上也暖和了,他捧着茶杯,头也不抬地同贺云昭问安道谢。 贺云昭不咸不淡地问道:“今儿没去学里?” 曹正健答说:“大雪封路,学里便叫晚些再去。” 武定侯府离后边族学不远,便是封路了,这会子也该清扫好了,贺云昭想着,曹恒建该不会特特来看纯儿的吧? 果不其然,曹正健坐着的时候就没老实过,眼神总是不住地往纯儿身上瞟,贺云昭倒是无所谓,纯儿这般讨人喜爱,小孩子爱和玩也是正常的。 曹正允可不这么想,他故意挪了位置,挡在纯儿跟前,变着法儿逗弄她,吸引她的视线,不让妹妹往“陌生人”那里看。 曹正健急得要砸吧嘴,喝了一大杯茶,才敢道:“允哥儿,你挡着我了。” 曹正允背对曹正健翻了个白眼,道:“炉子不是在你跟前么?我挡着着你什么了?” 曹正健如实道:“你挡着我看小堂妹了!”堂弟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 曹正允转身道:“你来看我妹妹就看呗,还刻意往雪地里摔一跤,白白劳动栖凤堂的姐姐们,真是讨厌!” 自打斗殴那事过后,曹正允胆子越发大了,现在见到曹正健说话都不胆怯了,这自信心,都得益于贺云昭。 曹正健噘着嘴,辩白道:“我哪里是刻意的,是真摔了!” 贺云昭看了曹正允一眼,道:“喝点水。” 男儿郎胆子大了是好事,不肯饶人却是不行的,曹正健到底是小孩子,来了也没恶意,贺云昭可不想曹正允养成个咄咄逼人的性子。 曹正允也很乖,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喝了口茶水。 纯儿手里捏着木簪子,被贺云昭抱在怀里动来动去,白净的脸像没有褶儿的包子,张着粉嫩的小嘴,咿呀着想说话,笑眯眯地看着众人,偶尔歪一歪脑袋,蹬着两条小腿,十分可爱。曹正健抱着茶杯傻笑,这一跤摔的值啊! 番外之纯儿妹妹(八) 曹正健喝够了茶水,靠着脚炉身子上也暖了,他摸了摸腿上的衣裳,觉着都干了,才放下茶杯,紧张地抓了抓膝盖上的衣裳,抬头问贺云昭道:“婶婶,我能……抱抱堂妹么?” 贺云昭点点头,道:“不过不能抱离地了,仔细摔着她。” 曹正健忙不迭地起身,绕过脚炉走到贺云昭身边,坐在罗汉床上,小心地搂着纯儿的腰,还捏了捏她软和的手,笑嘻嘻道:“堂妹真可爱!”他也好想要个这样玉雪可爱的亲妹子啊! 贺云昭笑笑,抱紧了纯儿陪着他们俩玩耍。 纯儿眼神清澈,一双眸子黑如浓墨,肉肉的手心里分别握着曹正健和曹正允的手指头,咧嘴笑着,动着嘴唇,哇哇地叫着,像是从年画里跑出的女娃娃。 曹正健心都软了,一个劲儿地做鬼脸哄着纯儿玩。 曹正允不乐意了,他的妹妹怎么能老看别人啊,遂挤到曹正健跟前,吸引纯儿的注意力。 堂兄弟两人越闹越厉害,贺云昭怕两人摔到脚炉上,便稍稍大声道:“好了好了,不能闹了,纯儿过会子也要睡了。” 兄弟俩这时候才老实下来,正好纯儿也打了个大大的哈切,眸子里溢出晶莹的眼泪,小脑袋欢欢喜喜地摇来摇去。 贺云昭捏了捏女儿的脸蛋,笑道:“你个不怕生的,也不怕人把你拐了去。” 曹正允忙保证道:“我才不会让妹妹被人拐了去!谁敢动我妹妹,我就打断他的腿!” 曹正健也跟着道:“谁拐我堂妹,就让小叔捏死他!” 孩子气的话,贺云昭也没往心里去,招招手让奶娘把纯儿抱过去了。 曹正健也不好再打搅纯儿睡觉,便起身要告退了,走到帘子旁边了他又回头过来问问:“婶婶,我以后还能来看堂妹么?” 贺云昭点头道:“若是纯儿没睡着,你得空了来陪着她玩玩也可以。” 眸子一亮,曹正健便笑着跑出去了。 曹正允对着曹正健的背影道:“哼,倒白便宜了他,摔一跤就能看我妹妹了!” 贺云昭揪着曹正允的耳朵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今儿来一没犯错,二没得罪你,这般刺他作甚?” 曹正允道:“他想要妹妹,让大伯母给他生一个呗,抢我的干什么!” 贺云昭把曹正允的嘴巴捏着,哭笑不得道:“这是什么话!出去了可不许胡说!” 曹正允顺势亲了贺云昭的手指头一下,道:“知道啦娘亲。” 这小子,性子还没改过来!贺云昭嗔他一眼,让他快回前院去读书,等腊八放假了再过来玩。 曹正允到底是听话的,乖乖地应了,还嘱咐道:“若是我和哥哥不在,母亲可别让堂哥单独见纯儿妹妹,指不定他要背着我怎么捏我的妹妹的脸蛋呢!” 贺云昭无奈道:“难道你们哥俩自己捏的还少了?” 曹正允挠了挠后脑勺,他和兄长捏的是不少了,可是亲哥哥和堂哥捏妹妹,那不一样啊,到底不是一个父亲,那就是外人,既然是外人,凭什么给他捏?! 贺云昭催促道:“好了好了,快回去温习功课,我和妹妹在屋子里等你呢,晚上过来吃饭你再陪她玩。” 曹正允乖乖地去了,回屋之后写了几篇字,背了背书,便把手札拿了出来,准备添上两笔,他想在手札里说以说曹正健的坏话,好让纯儿将来长大了,防着两个堂哥一点。 打开手札的曹正允傻眼了,兄长也太有心机了!!给妹妹做个隔扇还要写进去手札,咋不说他还给纯儿掖被子了呢!! 屁大的事都要写进去,曹正允把曹正麾骂了好几遍,末了自己提笔写了起来,曰:今日替妹妹暖手擦嘴,虽是举手之劳,亦可见余心之真切。 呵呵,显摆谁更体贴嘛,跟谁不会似的!复杂的字不会写,那就用最直白简单的语言来描述! 心满意足地合上手札,曹正允美滋滋地学起了画画,迟早有一天,他要把妹妹栩栩如生地画出来! 腊月的天都黑的早,曹正麾和管家一起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他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耽误,带着东西就去了栖凤堂。 正好赶上曹正允有些饿了,也往后院跑去,哥俩又聚在了栖凤堂。 次间里边,贺云昭和曹宗渭两个正哄着纯儿玩,哥俩进来行过礼才坐下。 曹宗渭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搂着纯儿,问曹正麾道:“今儿出去了?” 曹正麾微低头答道:“是,随管家出去了一趟,采买了些东西,顺便去家里底下的几间铺子里看了看。” 原是看铺子去了,贺云昭心道曹宗渭对两个儿子还是挺上心的,看着麾哥儿年纪大了,也开始教他管家了,她便道:“改明儿还去的话,我手里的几间铺子,你也看看去。” 这些铺子是她的嫁妆,她打算一半留给纯儿,一半给哥俩,左右她在武定侯府里住着什么都不缺的。 曹宗渭出声很快,道:“急什么,麾哥儿年纪还小,家里的铺子他都看不过来,夫人手里的铺子还是让老人先管着吧。” 夫人手里的东西,都留给纯儿,这俩崽子有他一整个侯府还不够么? 贺云昭没答话,等麾哥儿娶妇了再说罢,总之心意她是一定会送出去的。 铺子的话题就此断了,曹正麾又上报了自己买了哪些玩意,还让跟来的丫头把给纯儿的东西都呈上来。 曹正麾对纯儿很是上心,大大小小的铺子都跑了不少,好多小婴儿能玩的东西他都买来了,大多是木质的,也伤不着人。 曹宗渭挑了个拨浪鼓逗纯儿,纯儿伸手去抓,抓到了父亲的手,拉着就要往嘴里送。 这个月份的孩子,就喜欢往嘴里塞东西。 曹宗渭也不闪躲,由得纯儿把他手指头咬到嘴里。 贺云昭连忙“哎”了一声,曹宗渭温声道:“我方才净了手的。” 贺云昭啧了一声道:“我是让你仔细着咬疼你。” 曹宗渭失笑道:“牙齿都没长,还想咬疼我,等她再长长罢!” 曹正允探着脑袋问道:“纯儿什么时候长牙呀?” 贺云昭没养过孩子,但是平日里和奶娘还有带过孩子的妈妈们聊的多,也知道一些,便道:“早的四五个月就长了,也有六个月长的。” 曹正允掰着手指道:“就是还差两三个月咯。”等开了春,纯儿就有牙齿了呢,长了牙,也就快说话了罢! 曹正允差点要手舞足蹈了,他道:“明年纯儿就该能跟我说话了!” 贺云昭道:“明年的这个时候还指不定会不会呢,不过走路是肯定能学会的。” 曹正允倒也满足,他道:“走路也可以呀,我能领着妹妹到处玩耍!”他得出去炫耀炫耀,他的亲妹子非常可爱呢! 这会子曹正允有些想念在学里读书的时候了,若是在学里,保证让同窗们都馋红了眼! 夏秋挑了帘子进来,问在哪里摆饭。 曹宗渭道:“就在这儿罢。” 没一会儿丫鬟便进来摆了饭,一家子坐在罗汉床上用了晚膳,纯儿还吃了点菜粥和捣成泥的水果。 撤下饭菜后,哥俩喜欢的消食时间到了——他们俩消食的法子就是陪着纯儿玩,纯儿蹦蹦跳跳的,他们也跟着动了。 一家四口逗着纯儿,屋子里拨浪鼓伴着乐呵呵的笑声,从如春的内室里传到外边,被雪映照得发白的冬夜,似乎也没那么寒冷了。 晚上的时候,纯儿最先被抱去睡了,哥俩才打算回去。 贺云昭让丫鬟提着四盏六角宫灯出去等,哥俩行过礼,便出去提了两盏灯,由两个丫鬟一前一后地护送着,回了前院安歇。 哥俩睡前可没有忘记写手札,曹正允心虚地先写了一大篇,轮到曹正麾要写的时候,正好翻页了。但老大向来聪敏,从弟弟心虚地动作里便窥得了秘密,往前一翻页,呵呵,果然写了不该写的东西!曹正麾还没气到要撕了手札,只是心眼更多了,虽然所叙都为平常之事,只言片语里却都没少了表达他的真心,包括修饰词上也十分用心,譬如“天大雪,四处搜寻拨浪鼓无果,天黑之前,终于得一”,通 篇没有一句抱怨,却已经体现出了他的“不辞辛苦”。 比起在屋子里躲着陪妹妹玩,相信纯儿一定会明白,哪个哥哥付出的比较多一点! 哥俩在手札上你来我往地斗着,纯儿已经酣睡了。 贺云昭沐浴过后,去梢间瞧过了女儿一眼,才上床歇着。 纯儿白日里多是在贺云昭这边,夜里睡觉的时候还是和奶娘们一起睡,省得半夜饿醒了没人奶她。 曹宗渭披着大氅从净房出来,也去看了女儿一眼,才放心回屋了。夫妻二人齐齐躺着,说起了悄悄话。 番外之纯儿妹妹(九) 夫妻两个相拥躺在床上,贺云昭絮絮叨叨地说起白日里的事,虽是稀疏平常的事,曹宗渭倒是听的带劲,偶尔还弯一弯唇角。 贺云昭又同他说了一些来年的打算,还有手里的铺子。 曹宗渭这时候才出声了,道:“你手里的铺子你自己留着,不用想着他们两个,难道武定侯府还不够他们将来花费的?再说了,男人怎么能要女人的银钱。” 贺云昭捶他一下,道:“这话说的,我是他们的娘,儿子要父母的东西,天经地义。我以后与你一起同生共死,纯儿还有我其余的嫁妆产业,东西不留给他们兄弟俩,我又不能带进棺材。” 曹宗渭捂着她的嘴,道:“什么棺材不棺材的,不许你胡说。诶?咱们才成婚多久,怎么就活成老夫老妻的样子了?我瞧人家新婚夫妻都不是这样子的。” 当然是因为一家子过的和睦,才想的久远,才想替对方多付出一点。 莞尔一笑,贺云昭趴在他胸口上问道:“那别人夫妻是怎么样的?” 曹宗渭捏了她一下,眯着眼笑道:“你说是哪样的?” 贺云昭看着一脸坏笑的曹宗渭,打开他的手,佯装严肃道:“人家夫妻间的事都在自己宅子里边,我又不翻墙越瓦的,如何知道?” 曹宗渭挑眉道:“难道世上的事非得亲眼看见才能知道?你告诉我,浙江风物你从何处知道的?” “自然是书中,或是听人说起的。” “那就对了,书上有嘛。还记得我书房里的画册么?嗯?” 那都什么册子!没个正经的。 曹宗渭瞧她脸红了,捧着她的脸问道:“想起来了?想起的哪一幅画,说我听听。” 贺云昭小圆脸被他捧得变形了,嘴巴都嘟了起来,挣扎开道:“不同你说了,先说正事。” 离入睡的时辰还早,曹宗渭还未动兴,便依了她,暂且绕过她道:“有什么要说的,说罢。” “婉儿还未离京,也没同我说个信儿,估摸着自己还想不清楚呢。”曹宗渭枕着手臂,叹了一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婉儿的事还得看她自己怎么想。陆放那边,自打你嫁给我以来,他倒真老实了不少,陆家老爷子便是不拘束他了,他自己也不去烟花之地了,听说在家 里丫鬟都不碰一下。” 贺云昭凉凉道:“终究是本性难移,难保没有对枕边人生厌的一天。” 曹宗渭侧头看了贺云昭一眼,道:“啧啧,夫人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贺云昭捏着他下巴,抬了抬眉,点头道:“也算给你个警醒。” 曹宗渭忍不住乐了,捉住贺云昭的手道:“我不需要夫人给我提醒了,若是要花心,早就花名在外了,等不到多年以后。” 贺云昭笑道:“这说明你本性便不风流呀。” 曹宗渭砸吧嘴,道:“这该是夫人对我最大的赞赏了,这厢先谢过夫人了。” 贺云昭又顺着这话问他,道:“侯爷为何会喜欢我?” 曹宗渭沉默了一会儿,方道:“缘分使然,起初……我也不是那么喜欢你的。” 贺云昭当然记得当初在镇国寺发生的事,她嘲笑他说:“巧了,我也是。在镇国寺的时候,谁让你那般厚颜无耻!” 曹宗渭反问道:“与你初见的时候,你为何看着我红了眼?若不是你目光太过殷切,我也不至于误会了。” 贺云昭回想了下那时候的情形,貌似……是有些殷切了,毕竟重活不久,初次见到熟稔之人,不免情绪波动得大了,才红了眼睛。 眯了眯眼笑,贺云昭道:“许是风沙眯眼也未可知。” 曹宗渭可没打算给这个小狐狸台阶下,他勾唇道:“暖春四月,你还是在梢间里边,你告诉我,哪里来的风沙能吹红你的眼?” 贺云昭撒了个娇,便越过这个话题了。 曹宗渭也不深究,又回到孟婉的事上,他道:“若是婉儿还要留京,迟早有段孽缘,若是回孟家,前途也难说。总不能真让她做姑子去。” 这话的意思,还是有些偏向陆放了。 贺云昭道:“侯爷以为陆放是良配?”曹宗渭不知如何答话,啧了一声,道:“也不是我要替男人说话,只单单说陆放的话,以我对他的了解,但凡认真起来的事,他就不会后悔,肯定是一头扎下去了,若两人能成,未必不是美事一桩。再者, 难道婉儿嫁给别人,便没有遇人不淑的可能了么?” 理是这么个理,贺云昭也只得道:“由得他们自己决定,左右咱俩说的也不作数。” 曹宗渭嗯了一声,又道:“夫人说的是。” 贺云昭绕了一绺曹宗渭的头发,道:“近来麾哥儿老避着栖凤堂了,孩子大了,还是小时候好玩些。” 曹宗渭道:“是该避着了,后院丫鬟又多,再过两年,允哥儿也该老实些了。” 贺云昭道:“我晓得,后院的丫鬟我都盯着呢,那起子有私心的,我可不会轻饶。” 曹宗渭想了想,道:“明年开春我打算把麾哥儿送卫所里历练历练。” 贺云昭皱眉道:“会不会太早了些?” “早什么早?我八九岁就去卫所学武了,哪儿有他这般舒服,还在家里专门请个先生教习,一不打二不骂的。” “麾哥儿聪慧,先生自然不打他。再说了,若非你去北边那两年耽搁了,麾哥儿也早该有如今的底子了。说起来,和你也是差不离的状况。” 啧啧,慈母多败儿呀,这就开始帮曹正麾说好话了。 曹宗渭忍笑道:“你这般疼他,娶了媳妇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俗话说的好,娶了媳妇忘了娘呢! 贺云昭正准备说不信,一思及有其父便有其子,曹宗渭正是活生生的例子,反驳的话也不好说出口了,轻哼一声道:“若是将来他们小夫妻过的和睦,要疼我做什么?不是有你疼么?” 曹宗渭搂着她笑呵呵道:“对,我的夫人,我疼,他疼他夫人去,不干咱们的事。” 顿了顿,贺云昭又问:“真把麾哥儿送去卫所?” “嗯,男子汉大丈夫贪图安逸是没法建功立业的,年前封爵圣旨也要下了,我虽替曹家挣下了爵位,却还需后人来保住,下一辈里,就指着麾哥儿了,你们怜惜他,我可不会心软。” 贺云昭也不是要宠溺孩子,卫所艰苦,曹宗渭又是个严父,断不会许下边人宽松对待,母子之间也相处这么久了,她当然还是会舍不得麾哥儿出去吃苦。 到底是没有反对,贺云昭只道:“父母亲都知晓了罢?” “我同父亲商议过,母亲还不晓得,等要去的时候再说罢,省得她心里老惦记着。” 烛火渐渐弱了,红罗帐子落下,夫妻俩云雨半夜不表。 …… 腊月来了,日子就过的快了,忙忙碌碌很快就到除夕前日了。 这一日,圣旨下到了武定侯府,还有圣上御赐的牌匾,以后武定侯府,便是定国公府了。曹宗渭也从武定侯变成了定国公,贺云昭的诰命身份也随着变了。 还未到办宴的时候,贺礼的人便来了不少,贺云昭应付了一些,打发了一些,便着手准备除夕夜宴了。 好在今年皇帝没有宴请群臣,定国公府的一家子正好齐聚一起,过了除夕。 除夕之夜,贺云昭也喝了些薄酒,席上交杯碰盏吉祥话不绝于耳,一家子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过年之后,多是外人来定国公府拜贺,需要贺云昭夫妇走动的地方很少,他们只在第二日的时候分别回了忠信伯府与贺家。 纯儿越发大了,过年的时候也没下学,贺云昭便让婆子带着纯儿一起去了忠信伯府与贺家。 忠信伯府也很热闹,不过初二这天,程家人单单留了一天时间给曹家人,并未待客,遂只有他们两家人一起用了早膳。 程家人口到底是单薄了些,没有孩童吵闹,新年里倒不觉热闹了,两家人坐一起说话的时候,谢氏也常夸纯儿,眼里想要重孙的欲望很浓。 杨玉蓝有些羞赧,程怀信按了按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道:有我。意思是——他会更努力的。 坐了半个时辰,贺云昭夫妻俩便去了贺家。 今儿贺云京陪着裴禾回门了,但是哥儿还留在府里。 纯儿和贺家的哥儿便见上面了。 甄玉梅也是没多想,随口便开玩笑说让两个孩子做娃娃亲好了。 贺云昭倒是愿意,就她侄儿现在的长相,还有贺家的家教,纯儿能嫁给这样知根知底的人,再好不过。 曹宗渭倒是心疼女儿,没急着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说纯儿比哥儿还大几个月呢。 甄玉梅温和笑笑,也没继续往下说,孩子们的缘分,等孩子们长大了再说。 夫妻俩在贺家吃了午膳才把孩子带回去。 定国公府里,陆放来了。 曹宗渭见陆放头一句话便是:“今儿你回门来了?”陆放撇了撇嘴,唇上的一字胡倒让他显得比之前稳重多了。 番外之纯儿妹妹(十) 陆放同贺云昭夫妻问过好,又对曹宗渭道:“国公爷打趣了,我又不是小娘子,回什么门?” 曹宗渭撩摆,与贺云昭两个一齐在罗汉床上坐下,道:“坐吧,初二来作甚?” 陆放道:“料想这个时候国公爷和夫人也该回来了,正好家中无事,过来蹭一顿饭。” 陆家今年才不会无事,陆放去年立功,不仅自己升了官,陆远在官府里拿到的好处也更多了,今年去陆家讨巧的人不会少,只陆远一个人哪里应付的过来?陆放肯定是逃出来的。 曹宗渭也不戳破,只道:“婉儿又不同我们一起吃饭,这会子估计在老夫人院里伺候着,你来栖凤堂做什么?” 陆放摸了摸鼻子,道:“难道让我去见老夫人?但是老夫人又不会留我吃饭,好国公爷……不如就让我蹭一顿饭呗!” 贺云昭挥挥手,让丫鬟去荣贵堂看看。 没多久丫鬟就回来了,把孟婉也带来了。 孟婉不是从荣贵堂出来的,陆放进栖凤堂没多久,她就从孟氏身边回了自己的院子。 孟婉同兄嫂见过礼,压根没把陆放放在眼里。 陆放被无视了反倒有些高兴,他靠在椅背上,笑望孟婉。 孟婉被他看的不自在,又看丫鬟在跟前,便红脸斥道:“你做什么一直瞪着我!” 陆放反问道:“这如何是瞪你了?” 陆放这般没个正形儿,姑娘家的脸皮儿薄,贺云昭便道:“好了好了,就要用饭了——春芽,去前院把哥儿都叫来。” 丫鬟出去后,贺云昭便领着孟婉一起进内室看纯儿去了,看着奶娘喂完了奶,哄着她玩了一会儿,方出去了。 开席后陆放死皮赖脸留着在这儿跟着一起吃了饭。 饭后,孟婉要走了,陆放便辞别曹宗渭夫妻俩,跟了上去。 贺云昭让丫鬟跟过去,省得让人说闲话。 陆放也是厚脸皮不知避嫌的,好在还算规矩,虽行夜路,也未动手动脚,和孟婉隔着两拳的距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陆放问孟婉什么时候回去。 孟婉心里有话,却说不出来。她心里明白,在南京日子那么好过是受了谁的庇佑,可感激的话有些多余,若真依他嫁了,心里又有些膈应。 陆放也知道孟婉心结在哪儿,他道:“若是一年半载还不足让你信我,那便三年五载,只要你不嫁,我便等的起。”明朗的月光下,白雪皑皑,孟婉红了眼睛,自回了金陵,天天应付家中上上下下,除开母亲,她身边已经没有几个真心人,而母亲又是个需要她保护的,不管怎么说,她心里对陆放不仅是感激的,还是心 动的。 快走到青竹院的时候,孟婉低声对陆放道:“我还住上一段日子,归期未定。若是要走了,会告诉你一声的。” 陆放新如擂鼓,孟婉已经肯和他和颜悦色地说话了! 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孟婉面前一片白雾,她鼓足了勇气道:“谢谢你让人在金陵照顾我。” 陆放轻嗯一声,道:“举手之劳。”顿了顿,低头靠近她一些道:“方才不是瞪你,是想你,想不住地看你。” 孟婉登时面色潮红,快走了两步,陆放差点要拉着她,顾忌着有人看着,便没动手,也快步跟了上去,三两下就踩上了青竹院的石阶上,他道:“别恼我!” 孟婉披着羽缎,裹了裹,站在石阶上道:“不是恼你,你快走吧!” 青竹院的丫鬟一直守在门口,听见动静早来开了门,孟婉说完话,便转身进去了。 陆放摸了摸下巴,在回味孟婉的那句话,不是恼他……那大概是喜欢他了? 被丫鬟送出了二门,从角门出去之后,陆放心情倍好,琢磨着如何对孟婉更好,方能俘获她的芳心。 …… 今年的年过的忒快,各家各户都在忙忙碌碌中走出了新年。 十五过后,大街小巷也都重新热闹了起来,曹宗渭这样的人早开始上值了。 曹正麾去卫所的事,他自己也有了心理准备,只是临行前舍不得妹妹,难得的情绪外露,抱着纯儿好一顿亲热,才去拜别了长辈,收拾了东西去了神策卫卫所里。 曹正麾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曹正允自然更加费心地在纯儿面前露脸,以期妹妹对他更加依赖。 纯儿渐渐也学会走路了,在四五月份的时候,已经能够被人稍稍扶着走路了,不光如此,也能简单的说几个字,而且最先学会了喊“嬷嬷”。 万嬷嬷本来是打算贺云昭身子养好了就走的,现在多了个小丫头,还老是缠着她玩,倒一时间舍不得走了。 自打纯儿能开口说话了,喜欢逗弄她的人就更多了,头一个便是曹正允,他一有空就来教妹妹说话,除了父母亲的称呼,他便教妹妹喊“哥哥”。 纯儿暂时还喊不出“哥哥”。 七月的时候,曹正麾从卫所里又回来了一趟。 这大半年里,他就回来了两趟,实在想家的紧,回来之后来不及洗漱就去见了祖母和祖父,而后直奔栖凤堂,找母亲和妹妹。 这时候的纯儿已经会喊人了,只不过有时候喊的准,有时候喊不准。 曹正麾听说妹妹可以喊人了,早就抑制不住激动,要去见她抱她同她玩。 纯儿自几个月前见过曹正麾一面,早就把大哥给忘了,这会子被大哥哥抱着,呆愣愣地看着对方,小拳头握在耳边,眨了眨眼,自己捏了捏自己的耳朵,伸手让贺云昭抱抱。 贺云昭走过去,抱过她,对女儿笑道:“这是大哥,纯儿忘记了?” 曹正麾心头一酸,哎,几月不归家,妹妹都把他忘记了,这可不好! 一家子一起在次间里坐下,曹正允坐在贺云昭身边,拉着纯儿的手玩。 曹正麾眼馋的很,到底是没忍住,还是走到了曹正允身边,和他一起牵起纯儿的手。 曹宗渭咳了一声,问道:“在卫所里可好?” 曹正麾忙退了两步,作揖答话道:“还好。” “辛苦否?” 曹正麾想了想,道:“略辛苦。” 曹宗渭嗯了一声,道:“男子汉大丈夫,也该吃吃苦头。” 吃苦头没什么,曹正麾不怕,只是回来了还不能和妹妹亲热,心里痒的很。 曹宗渭瞧了曹正麾一眼,道:“风尘仆仆的,先回去洗漱罢!省得弄脏了你妹妹。” 曹正允接话道:“正是正是。” 曹正麾也怕一身的尘土沾染到纯儿身上,应了一身退出了次间,出了院子便快步跑了回去。 人走了贺云昭才嗔道:“麾哥儿都黑了瘦了,你还这般说话。” 曹宗渭抱过纯儿,道:“黑了瘦了康健了,身子更好了,咱们纯儿身子还弱着,当然要多顾着纯儿些。” 曹正允又道:“就是就是!” 曹宗渭腾出手敲了下曹正允的脑袋,道:“你也一身汗臭,没事儿离你妹妹远点。” 曹正允捂着脑袋,委屈道:“爹……你不也……一身男人味儿么!” 都是半斤八两,好意思说谁呢! 约莫小半个时辰,曹正麾便过来了,再来的时候,便是一身干净的墨绿束腰绸袍,小麦色的面皮上五官都张开了,很有曹宗渭的影子,举手投足之间更是稳重了些,性子比之前更加内敛了。 一家子聚在次间里,小厨房的丫鬟婆子早就开始备饭了。 儿子难得回来一次,曹宗渭倒也不多苛刻了,一家五口其乐融融地在屋里说话。 曹宗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曹正麾一些卫所里的事,又略嘱咐了几句,奈何纯儿的笑容和笑声都太牵引大哥的心了,父子之间的随意谈话并不和谐。 曹宗渭瞧自己身边的这四个这般和气,他也不好破坏这气氛,便没再多问了。 曹正麾得了闲,便悄悄露了个笑容,和曹正允一起抱着纯儿玩耍。 曹正允为了显摆,想让纯儿叫他哥哥,他念了三遍,还拿糖果哄她,纯儿才肯学了,她张口露出几颗细白的小牙齿,像小兔子一样,念道:“葛……葛……” 曹正允纠正她:“是哥,哥哥——这个是大哥,大哥!我,二哥,二哥!” 曹正麾也念了两句“哥哥”。 纯儿开口喊道:“大鹅,二、二鹅。” 这时候万嬷嬷挑帘子进来了,她说饭备好了,要不要传进来。 纯儿一见万嬷嬷,便道:“嬷嬷,嬷嬷。”张着手,要抱的样子。 万嬷嬷心都软了,走过去抱了抱纯儿。 曹正允酸溜溜道:“妹妹倒是喜欢万嬷嬷,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叫哥哥。” 曹宗渭也笑道:“下一个该学会叫爹娘,大哥二哥都得往后排去。” 贺云昭冲丫鬟道:“夏秋去传饭罢!就摆在次间里。” 万嬷嬷抱着纯儿蹭了蹭,看了看她的小嘴儿,笑道:“又长了两颗牙。” 大人们要吃饭了,纯儿也要吃饭了,万嬷嬷交代了一声,便把姐儿抱走了。 吃饭的时候,哥俩都心猿意马的,似乎还在回味那声“大鹅,二鹅”,虽然叫的不准,那他们也认了。鹅就鹅吧! 番外之纯儿妹妹(十一) 纯儿一天天长大,终于是学会走路说话了,两岁的她很是活泼,常常和院子里的丫鬟们一起追着玩闹。 她大哥已经考取了武举人的功名,现在还在卫所里,而且已经是个小旗了,手里也管着十号人。 曹正麾休息的时间渐渐多了,半个月能回家一趟。曹正允课业虽加重了,到底是在家中,见纯儿的时间还是多一些。 这日纯儿穿着贴身的挑线裙子,被万嬷嬷牵着在院子里玩耍。 小孩子总是精力十足,万嬷嬷一个人带不住她,便让待月和抱云两个过来,领着她去园子里玩。 自纯儿长大之后,被定国公府上上下下的人宠的胆儿大的很,精力又旺盛,常常是她自己个儿在前边跑,后边三五个丫鬟追着跑。 栖凤堂的都怕她有个好歹,总是三四个丫鬟跟在身边,这边人一走,贺云昭手边人手就不够了,曹宗渭便把待月和抱云叫了回来,让她们俩看孩子。 这俩姑娘并不会带孩子,但姐妹两个手上有功夫,纯儿好歹不会摔着,再有万嬷嬷看着,纯儿也就不会有事了。 纯儿虽闹腾,却又十分讨人喜欢,譬如瞧见万嬷嬷追累了,她会回头等一等,还给万嬷嬷擦汗,自己吃东西的时候也不忘记给身边人留一点,遂左右的丫鬟婆子都很喜欢她,也乐得被她折腾。 两岁多的孩子最是闹人的时候,定国公府里又忙,贺云昭没法天天地照看着孩子,她也放心让万嬷嬷带纯儿,一天下来,她和女儿相处的时间倒不多。 话说纯儿奔去园子里玩,待月和抱云追了过去,万嬷嬷倒是歇了会儿,慢悠悠地跟在后边,正好碰上了一起进来的两个哥儿。 哥俩同万嬷嬷问了安,见她头上都是汗珠子,便问道:“万嬷嬷可是陪了妹妹?” 万嬷嬷擦了擦额头上不住冒出的汗,面色潮红道:“可不是呢,姐儿往园子里去了,有那两个丫鬟跟着,我躲个懒,慢慢儿地走过去。” 曹正麾如今身量早就超过了万嬷嬷,他穿着常服站得笔挺,稍低头对眼前人道:“劳累嬷嬷了,嬷嬷先回去休息会儿吧,我和弟弟去园子里看看。” 万嬷嬷要跟去园子里,是怕纯儿跑出了汗或是哪里不舒服了,那两个粗鲁的丫头不会伺候,但两个哥儿不同,他们照顾纯儿也有两年了,倒是比寻常丫鬟还要细心,知道怎么避免纯儿受风受寒。 万嬷嬷应了一声,便道:“那我便回去了。”说着便把手里的棉毛巾交给了曹正麾,是专门给纯儿擦汗用的。 曹正麾接了毛巾,略低了低头送走了万嬷嬷。 曹正允站在一旁,这两年曹正麾个子窜的快,他才到大哥肩膀处,不过他也脱了稚气,脸上不再圆嘟嘟的,尖下巴都出来了。 允哥儿生的像魏宝沅,长相要柔和一些,面如冠玉,又一身的书生气,哥俩站在一处气质分明。 曹正允抢了曹正麾手里的毛巾往前跑了一步,回头道:“哥,你手粗,我给妹妹掖毛巾。” 曹正麾眯眼笑了笑,道:“还给我,快点儿。”这副笑面狼的模样,倒是有些乃父风范。 曹正允自小和大哥疯闹惯了,自然不肯轻易把毛巾让过去,拔腿就跑。 论跑步,曹正允岂是曹正麾的对手? 曹正麾让了曹正允几步路,他慢慢悠悠地跟在后边,数了几声,才迈开长腿奔跑起来。 还没到花园门口的时候,曹正允就被曹正麾捉住了,粗腕子捏着细腕子,小的那个脸都憋红了。 曹正允终是忍不住疼,讨饶道:“大哥快饶了我!” 曹正麾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道:“还抢不抢我的?” 曹正允噘嘴道:“还你就是!你给纯儿擦了我再擦……”反正妹妹每天闹腾的很,出汗的时候多着嗯! 曹正麾拿了毛巾过来,气定神闲地往里走,曹正允在后边还喘着气。 曹正麾微微侧头往后看了一眼,对曹正允道:“允哥儿你可别净读书去了,平日里也多动动。” 曹正允撇撇嘴道:“再动也比不过你天生一身蛮子的力气。”瞧瞧他大哥身上结实的就像青石板一样,力气上他们二人如何比得? 兄弟二人一路闲聊不表,在园子的荷塘旁边找到了纯儿。 已是初夏时节,荷塘里的荷花开了一些,开的早的,都是些不能结莲蓬的花儿。 纯儿玩的正尽兴,曹正允在后边担忧地喊道:“纯儿,怎么到这处来了,仔细落水。” 听见熟悉的声音,纯儿忙扔了待月摘给她的荷叶,迈着小短腿就往这边来了。 冲两个哥哥歪了歪脑袋,纯儿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大哥,二哥。” 曹正允怕纯儿摔着,忙蹲下身去搂她,给她擦了擦汗,摸到她后脖子上汗津津的,便把毛巾给她掖着了,道:“纯儿乖,咱们回去好不好?外边热了。” 纯儿也累了,小脸绯红,趴在曹正允肩头便道:“回去,回去。” 曹正允正要把纯儿抱起来,被曹正麾截胡了,他道:“允哥儿你仔细摔着纯儿,我来。” 说完,曹正麾就把纯儿抱了起来。 被大哥哥抱着,一下子举高高了好多,纯儿拍着手,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捧着曹正麾的脑袋吧嗒一下,还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望着他。 曹正麾抿唇笑了笑,轻声道:“纯儿在家想大哥没有?” 纯儿挠了挠头上并不长的头发,鼓着嘴躲开了曹正麾的视线,搂着他脖子看后边的曹正允做鬼脸。 曹正麾拍了拍她的屁股问:“纯儿没想大哥?” 纯儿在他耳边糯声道:“想大哥,想的。纯儿想。” 曹正麾满意地笑了,佯装淡定地嗯了一声,道:“大哥也想纯儿。”很想很想呢。 纯儿被后边的曹正允逗得分了心,只抚掌欢呼。 一行人走回了栖凤堂,这时候曹正麾身上才出了些汗,他把纯儿放下地的时候,擦了擦汗,表情凝重道:“啧,小丫头重了,也不知道还能抱多久了。” 曹正允没想太多,只道:“自家妹妹,七八岁也是抱得的。” 曹正麾冷冷一笑,纯儿自小就不粘人,除了缠万嬷嬷和父母亲多一点,倒是很少成日里和谁亲昵,这丫头长大了指不定还让不让人抱呢,他道:“纯儿是有个有主意的。” 曹正允大抵只把纯儿当小孩子看,并不觉得妹妹会有长大和他有避讳的一天,抬脚就跟了进去。 曹正麾也进了屋,给贺云昭请安。 贺云昭瞧着大大小小的都跟着回来了,都面带笑色,便柔和笑道:“这是从哪里回来的?纯儿今儿可玩尽兴了?” 纯儿奔过去,扑到贺云昭怀里,蹭了蹭,唤了一声娘亲,便道:“开心,开心。” 贺云昭吩咐丫鬟打热水,绞了帕子来给纯儿擦手。 两个哥儿给贺云昭行过礼,便坐下了。 曹正麾问道:“娘,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贺云昭道:“也该下衙门了,还未回来,许是有些事耽搁了,既然没派人回来传话,估摸着也快了。” 正说着,曹宗渭就回来了,两个小的连忙起来迎接,纯儿也从贺云昭怀里跳出去,带着一股子奶味儿往父亲身边去。 曹宗渭挑帘进来的时候,扫了两儿子一眼,微微颔首,便蹲下身去抱纯儿了,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嗅着女儿身上的香味儿,问她:“今儿想爹爹没有?” 纯儿咬着手指头,道:“应该是想了的……吧。” 曹宗渭也不恼,抱着孩子坐下,捏了捏她的脸蛋道:“看来是忘了想。” 纯儿嘿嘿地笑着,抱着曹宗渭亲了一下。 闺女亲一口,曹宗渭便什么都不计较了。 曹正麾唤了一声父亲,与曹宗渭对视了一眼。 曹宗渭放下纯儿,微笑着看了贺云昭一眼,道:“我与麾哥儿说点事儿。” 点点头,贺云昭搂过纯儿,道:“去吧,我这就叫丫鬟去传饭了。” 曹宗渭嗯了一声,爷俩一起去书房了,留下曹正允哄着纯儿玩,夏玲不消贺云昭吩咐,便去了小厨房传饭。贺云昭与纯儿两个在一边解连环,曹正允就默默地看着,他撑着下巴一面儿笑,一面回忆木器刚嫁进来的时候,时间可过的真快呀,转眼妹妹有了,他长大了,母亲也比之前更有富贵相了,但还是那么好 看。 这两年里,贺云昭早就瘦了下来,到底岁月不饶人,她的面上还是有了妇人之态,但美人终究是美人,年纪稍长也别有韵味,夫妻二人仍旧如往昔一般恩爱。 书房里边,多半是曹正麾在说,曹宗渭在听,父子俩商定的很快。 曹正麾还是决定去浙江历练了。 曹宗渭许了,京都太平,神策卫曹正麾也待了几年了,再待下去没意思,是要去真刀实枪地试试手,才能有长进。 旁的话曹宗渭也未多说,起身拍了拍曹正麾的肩膀道:“自己多注意,勿要伤到要害。” 曹正麾微微低头道:“是,儿子知道。” 父子俩出了书房,默契地换上轻松的面容,一家五口一起吃了晚饭。 饭桌上,纯儿吃的最欢心,她比别个家的孩子不同,在这个年纪,一点都不挑食,但凡送到她碗里的东西,只要咬的动的,她都肯吃,不过苦瓜这类她还是不大吃的。 两岁的孩子,还是使不好筷子的时候,贺云昭当然是让底下的人喂纯儿吃饭,可她偏不肯,执拗地握着筷子,笨拙地使筷子夹菜吃饭。 一顿饭因纯儿的缘故吃的慢吞吞的,但大家都愿意等她。看稚子吃饭,也是乐趣无穷的,尤其对于刚归家的曹正麾而言。 纯儿吃饱之后,大家也就都吃完了。 几人漱了口,只剩纯儿还在擦手,曹正麾哥俩便起身,从丫鬟手里拿了帕子过来,打湿了给妹妹擦手。 曹正允还在一旁笑话她,道:“让我喂你不肯,瞧你小手脏的!” 纯儿眨眼笑笑,曹正允便舍不得说什么了。 饭后消食,纯儿被抱到了罗汉床上玩耍,手里有七巧板和连环锁,她正玩的不亦乐乎,却被九连环给难住了。 几个大人就看着她解来解去解不开,就等着她开口求人。纯儿偏不,自己又捣鼓了半天,还是没弄开。 纯儿这才晓得示弱了,把九连环递到两个哥哥面前,道:“解不开。” 曹正允没去接,其实他也不大会。 曹正麾一脸淡然地把东西接过来,一刻钟的功夫就解开了,其实可以速度更快的,只是太久没碰这个,有些生疏了。 九连环解开后,纯儿眼睛一亮,往曹正麾怀里扑过去要抱抱。 软软的一团身子砸进怀里,曹正麾心都软了,抱着小纯儿,摸了摸她的脑袋,嘴角有个淡淡的笑容。 这时候,谁也没注意曹宗渭嘴角扯了扯,似乎有些不大乐意。 哥俩在这里坐了半个时辰有余,还听了父母训话几句,才离去。 等人走后,曹宗渭拎着纯儿的后领子,让她端正做好,一本正经教育道:“以后有难题,得先请教父亲,在请教别的男人,明白吗?”动不动就往哥哥怀里扑过去,他当爹的可不乐意! 纯儿嘻嘻一笑,点了头。 贺云昭看着父女俩玩闹,笑道:“刚你如何不说?还背着大郎说。” 曹宗渭道:“他将要去浙江,估摸着见不着纯儿几面了,这一回且便宜他罢!” 贺云昭打趣道:“哦哦,原来还是个体贴的父亲,难得难得。” 曹宗渭拧她手背一下,道:“体贴不体贴的……”她难道还不清楚? 这还是孩子跟前,贺云昭打了他的手背,红脸嗔道:“给我正经些!” 曹宗渭看着女儿尚且懵懂的模样,心虚地搓了搓鼻子,笑了笑。 纯儿虽然不懂事,哥哥要去浙江她却是听进去了,直到曹正麾辞行的那天,她才理解,原来哥哥要出远门,一年半载都回不来呢! 以往曹正麾虽然在卫所,但是十天半个月总要抽空回来看她,小姑娘开始记事了,大郎再要走个半年功夫,她可就晓得难受了。 辞行这日,纯儿听着曹正麾同父母亲告别,听着听着就哇哇大哭起来,抱着曹正麾不肯撒手,什么也不说,就是死死地攥着他的袖子,不肯放人。 曹正允也急得来哄,说大哥只是出去浙江卫所,半个月要回来一趟的。 纯儿不信,仍旧搂着曹正麾不肯松手。 有妹妹这般舍不得他,曹正麾还没出发就开始牵挂了,他也哄了纯儿好一会儿,连哄带骗总算让人消停了。 依依不舍地走后,曹正麾到了浙江那边,愈发珍惜自己的性命,他可得完好无损地回来见妹妹呢! 纯儿放了人走,心里还是闷闷不乐的,好在孩子忘性大,头一个月到了时候还有些想念曹正麾,后来渐渐也丢开了,追蜂扑蝶,采莲剥子,不亦乐乎! 曹正允每每得空,也都是往后院跑,儿时陪他玩耍的人不多,好些别家公子哥儿小时候玩的东西,他都没接触过呢,这会子有了妹妹,打着陪妹妹玩的名头,他把好多遗憾都补了起来。 例如弹弓投壶这些,纯儿还十分喜欢,兄妹两个玩的是开开心心,根本没有旁的顾忌。 年少时光总是容易过的,一直到次年的夏末,曹正麾回来了,曹正允才惊觉,妹妹又长大一岁了。 曹正麾归家,举家欢庆,现在的他身量已经到曹宗渭的鼻子了,估摸着再长两年,大有超越其父的趋势,眼下身体健壮程度,也不输曹宗渭了。 曹正麾性子愈发沉稳了,到了家中在各处拜见过后,也不大闹腾,只在栖凤堂闲坐,陪家人一道闲聊。 下午的时候,纯儿睡了午觉起来,才听说大哥回来了。 三岁的多小丫头,口齿利索多了,走路都是飞奔而来的,一下子撞进曹正麾的怀里,嘻嘻哈哈地笑着。 曹正麾深感欣慰,妹妹居然没把他忘了,都说小孩子记性差,也不尽然嘛。 小丫头在曹正麾怀里蹭了蹭,才抬头望着他,奶声奶气地唤了声大哥。 万嬷嬷在旁半宠半责备的语气道:“姑娘都三岁了,走路还像个小子,哎……” 贺云昭忍不住笑了,调侃道:“当初您调教文兰文莲两个可不是这样,若是拿出对待她们的态度,咱家纯儿还怕端庄不起来?” 万嬷嬷老脸一红,贺云昭这明摆着这说她宠溺孩子嘛……好嘛好嘛,宠溺就宠溺,这么可爱的孩子,随她怎么奔去,开心就好,规矩什么的,晚一点学也不打紧。 靠背椅那边,曹正麾搂着纯儿,捏了捏她的脸蛋,严肃的脸上总算露出了点笑容,道:“纯儿可还记得大哥?” 纯儿羞涩笑笑,又往曹正麾怀里蹭了蹭,道:“记得记得。”虽然样子有些模糊了,熟悉的感觉却是丢不掉的,还有曹正允等人常常在她耳边念叨,想忘也忘不掉呀。 曹正允如今也脱了稚气,站在一旁一身书生气,文质彬彬道:“我还以为大哥从浙江回来都不会笑了,眼下看来不是不笑,是不对咱们笑咯!大哥太偏心纯儿了,以前对我可都没这样!” 说是这么说,曹正允语气里没半点酸气,有的只是兄弟之间的和睦与亲热。 贺云昭也道:“是了,我也瞧着麾哥儿不大爱笑了,看来还是纯儿讨喜,咱们难得见着了。”曹正麾被家人说的脸红了,在军中都是粗鲁汉子,张口就就是荤话,腔调也不一样,甫一回家,还有些不适应罢了,他略低了头道:“哪里是这样,儿子对您还不是肯笑的。”随即抬头露出个羞涩又勉强的 淡笑——还是不笑的好看。 这下子屋里的人笑更厉害了,万嬷嬷打圆场道:“咱们大郎是在外边学规矩了,夫人二郎可别为难他了!” 纯儿被曹正麾抱着坐上他的腿,搂着大哥的脖子也傻兮兮的跟着笑。 天黑的时候,曹宗渭回来了,父子俩在书房里促膝长谈,子时前才出来。 贺云昭本已经睡了,被曹宗渭的动静吵醒了,夫妻俩说了会儿话便相拥入眠。 次日的时候,曹正麾清早就和曹正允两个一齐来请安了,纯儿醒的早,人还迷糊着,但已经穿戴好了,也到了次间里边。 贺云昭问曹正麾忙不忙,他道:“不忙,儿子还等中军都督府的话呢,应是还要在家中待几天的。” 中军都督府……可不就是曹宗渭治下?昨夜太晚了,夫妻俩也没来的急细说,现在贺云昭却明白了,麾哥儿终于要留在京都了,这一回留下,除非有调遣,应当再不会走了。 家人能团聚,贺云昭心情大好,面露笑容让丫鬟摆饭过来,母子四人一起用了饭。 纯儿吃过饭倒是精神了,曹正麾领着她出去玩了,曹正允正好也休息一天,便也跟了过去。 贺云昭望着儿子女儿结伴出去的背影,忍不住感慨道:“孩子大了,不像以前那样粘着我了。” 万嬷嬷道:“哥儿们还是孝顺你的,待咱们姑娘还不是顶顶好。” 那是自然,贺云昭看中的这两个孩子,错不了的。 话说兄妹们到了园子里,曹正麾状似无意地问起话了,问纯儿平日里喜欢和哪家的小子玩。 曹正允抢先道:“贺家的大郎呀,他自己有个弟弟不肯一起玩,有事无事就爱往咱们家跑。” 裴禾后来又怀了个孩子,生下来后还是哥儿,现在也有半岁了。 曹正麾想起军中好友说的笑话,说妹妹长大了,有了如意郎君,就不记得哥哥咯! 这是不可避免的事,但在妹妹长大嫁人之前,所有的时光,都属于他们家人的,不可叫外人夺去一时半刻。 防患于未然,曹正麾道:“他既然有弟弟,让他跟自家兄弟玩去,以后若是人再来了,咱们把纯儿带出来玩。”兄弟俩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往后的十几年里,也贯彻的非常好,纯儿自长成人后,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恶意的伤害,自此一生,荣华富贵,顺心如意。 番外之陆放X孟婉 孟婉从金陵赶来参加纯儿的满月宴,一直在定国公府住到了腊月,家中来书信说母亲一切安好,她便放了心。 纯儿满月宴的时候,孟婉将将赶来,与嫂子贺云昭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回屋去整理了行装,稍稍歇了一下,在花厅里与客人们一起用过午膳,一直与杨玉蓝一起等到客人都散了,才从花厅里回青竹院。 后院女客们都走的七七八八了,孟婉也喝的有些醉了,她面色酡红地自己往园子外边走去,身边服侍的丫鬟,在园子里最忙的时候,早不知道被支使着去做什么了,遂只有她一个人带着醉意行走。 迷迷糊糊从园子里四处穿过的时候,孟婉有些累了,她看着大理石凳上干干净净的,便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个天气,长石凳上已经很凉了,她冻得一哆嗦,仿佛有些清醒了,睁眼一看,眼前一个明晃晃的人影,穿着宝蓝色的束腰直裰,身形倒是有些像陆放。 揉了揉额头,孟婉还是觉着自己在做梦,她怎么可能看见陆放,而且也没有蓄过胡子呀,那厮的薄面皮上哪里会蓄胡子? 被人推耸了下肩膀,摇的孟婉脑子发昏,她哎呀一声把人推开了,道:“哪里来的人?你推我作甚?” 园子里寒风萧萧,陆放绷着脸问她:“怎么没个人跟着?你身边的丫鬟呢?这样的刮风天,你还在这石凳上坐着,赶紧起来。” 孟婉以为自己在梦中,不耐烦地砸吧一声,胡乱地挥挥手,道:“谁让你来呀,我不想看见你,不想看见你!” 说着说着,竟有了哭声,呜咽道:“谁让你给银子我使,谁让你照拂我和母亲!多情种!” 陆放也不知道孟婉到底醉了几分,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他只急着喊她起来,省得着凉了。 孟婉稳稳地坐在石凳上,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 陆放见她不动,便只好将人搂着,道:“你不起,我只好抱你了。” 孟婉扬起头,半开半合眼皮道:“你抱!我让你抱!” 陆放也不和一个醉鬼较劲儿,只道:“园子里也没人,那我就先抱你回去,可别怨我毁了你清白,想你也不是为了清白不惜让生病的人。” 说罢,便把孟婉横抱起来,送往青竹院。 孟婉力气大,在陆放怀里的时候又不老实,不知什么牵动了她的思绪,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一会子说他以前多么可爱体贴,一会子又怨他花心,顺带捶他几下。 好的坏的陆放都受了,他忍着锁骨处的疼痛感,道:“你这是喝了多少……怎的还变重了?” 孟婉还是捶他,哽咽道:“你以前还说娶我的……你怎么、怎么不记得了!” 陆放见她这副样子,有些不忍心了,温声道:“我是不记得儿时的玩笑话了,但是我现在依然想兑现,这样行不行?” 孟婉脑子还昏着,回答不得陆放的话,只管自顾自地说:“你哄我……都是哄我,你说了不纳妾不纳妾,还是、还是……” 说着就口齿不清了,陆放也不知道后面都说了什么,他只知道,她在怨他。 陆放也有些悔意,他轻声道:“你若喜欢我,怎不早说?每次看你口齿伶俐的,我还以为,咱们只是朋友呢。” 记得十多岁的时候,他拿玩笑话去哄过她,问她要不要做他的小娘子,孟婉恼了,都气得掉眼泪了,让他不许再说了,他便不说了,一心只拿她当朋友看待。 二人打打闹闹十几年了,在京都重逢之前,他确实没往那方面想过,却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舍不得她嫁人,舍不得她跟他生疏了。 对一个女人有了念想之后,旁的人便都入不得他的眼了,陆放在外流连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真相好的人,所以外边的人,他关系断的很快。 大约以前只是为了派遣寂寞,开始在感情上动起真格儿来之后,花心的人公子哥儿收心也快,陆放很快便对外边的女人彻底没了兴趣,尤其是听到孟婉要回去嫁人的时候,他便一心都系在她身上了。 怀里的人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闭着眼轻声说:“我在金陵的时候……也想你。” 望着怀里愁眉不展的小姑娘,陆放笑了笑,见左右无人,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喜滋滋地道:“我也想你,去居庸关的时候,我就想……若是死在那儿我就放过你,若是顺利回来了,你就只能嫁我了。” 孟婉在他怀里乖乖地一动不动,一直到了青竹院门口,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开门了,见了这副情形吓了一大跳,忙来接人。 陆放仍抱着孟婉道:“她醉的厉害了,我怕你们弄疼了她,我送她进去。” 小丫鬟不敢自己做主,看了一眼婆子,婆子原不是孟婉身边的人,只是曹家的老人,平日里不甚是得脸,不敢在陆放面前置喙,想了想,便乖乖领路去了。 陆放把孟婉送到房里,转头吩咐伺候的丫鬟婆子道:“她醒来就对她说,她醉在园子里,是我送她回来的。你们下边的人嘴巴管严实了,若敢乱传,我便替你们主子割舌!” 两人都不敢做声,只点头应了。 陆放见这两个人不是孟婉身边常伺候的,怕两人不尽心,解下腰间的荷包,扔给二人,道:“好生伺候着,闲了拿去买酒吃。” 婆子接了沉甸甸的荷包,和小丫鬟一起送了陆放走。 二人分了银子,便好生伺候起孟婉来。人都说陆家富可敌国,陆家公子大方,看来不假,两个下人,倒是希望表小姐能嫁去陆家,若是他们也能有幸跟去,岂不是享福去的? 没多久,孟婉自己身边的丫鬟就回来了,见孟婉醉在床上,伺候她擦洗了面颊,又问了小丫鬟究竟,才出了屋子去。 等到晚膳的时候,孟婉才醒来,她听贴身丫鬟说了自己醉后被陆放送回来,吓的一激灵。 方才梦里,她还梦见自己对他表白心意,他还亲了她,两人成了好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次日孟婉又收到了家中书信,今年冬天来的早,母亲问她会不会去过年。 孟婉想了想,还是不准备回去了,在与姑姑孟氏商量过后,决定今年就在京都过年。 腊月期间,孟婉一直在等,等陆放来见她。 可是左等右等,偏不见人,孟婉有些恼了,以前还说喜欢她,到了京都却成了陌生人! 暗自生气,索性把心一横,孟婉也不给陆放传信,两人之间断了联系。 正烦恼着,孟婉便去了栖凤堂看看小侄女。 纯儿已经睡了,孟婉只好找贺云昭说说话。 贺云昭挥退左右,对孟婉道:“我听说陆放又抱你回青竹院了。” 孟婉脸一红,道:“那日我喝醉了,醉在园子里的石凳上,不知怎么让他见着了,就把我……抱了回去。” 贺云昭叹了一声,道:“那你是想嫁他了?” 孟婉想起贺云昭以前的叮嘱,便不好意思回答了,其实她心里就两个想法,若是嫁不得如意郎君,就做姑子去,没有旁的选择! 贺云昭让孟婉抬眼看她,对她道:“自从你回了金陵,你表哥告诉我,陆放倒是老实了很多,这大半年以来确实收了心。但是人总是喜新厌旧的,你自己可考虑清楚。” 贺云昭又道:“陆放传了些东西进来,下边人我管的严,没让东西送到你手上,想了想,还是由我亲自给你,但是只此一次,以后再不许他往我曹家随意递送东西了,可知道了?” 孟婉眸子一亮,原来陆放没忘了她!她应道:“知道了,谢谢嫂子!” 贺云昭把东西交到了孟婉手上,几封书信和一些小物件,多是精致又价值不菲的首饰。 贺云昭瞧孟婉这样子,便知道这姑娘是难得脱离情海了,便道:“你表哥说陆放也是不错的,我也不愿做棒打鸳鸯的人。你家中是那样情形,你自己拿好主意,我和你表哥总归是想你过的好的。” 孟婉点点头,道:“知道了,多谢嫂嫂。”从栖凤堂出来后,孟婉回了青竹院便迫不及待地拆阅信件,信里甜言蜜语不多,但是陆放许了很多实际的东西给她。他说若是他们成婚,他必会给她一个称心如意的婚礼,并附上许多聘礼物件,还保证婚 后日日宠她。 孟婉面上笑着,心里还是有些苦涩,她被父母亲的婚姻弄怕了,在自己成婚一事上,难免瞻前顾后了些。细细想了想,孟婉也决定了,过了年,是该拿个主意了。 番外之孟婉(一) 孟婉又在曹家过了一个年,曹家也由武定侯府变成了定国公府,门庭热闹,人马不绝。 初一这日,孟婉同哥嫂一起去给孟氏和曹博晋拜年,加上几个小辈一起,初一大早上十分热闹。 孟婉年纪其实不小了,只是还没成家,在长辈眼里都还是小孩子,她给姑姑姑父磕了头,收了一个大红包,厚厚的红封纸里边,都是一百两一张的银票。 起初孟婉拿着还很心虚,她从未在孟氏手里收过这么多银票,便是在家中,亲大伯叔叔们也不曾给她这么多压岁钱。 拿着红包忐忑地坐了会儿,轮到底下几个小孩子的时候,孟氏给的红包也都很厚,并道孩子们都大了,手里也该捏几个钱了。 孟婉看着大家手里的红包都不必她薄,心里才好受了一些,但也感激姑姑的体贴。她这回从金陵来,除了一些特产,什么都没带过来,能孝敬长辈的不多,富余的打发底下人的东西更不多。 好在曹家都是对她上心的,贺云昭派去青竹院的人,没有一个是势利眼的东西,不管她打不打赏,个个办事都很仔细尽心,也没在背地里嚼舌根。 这个年过的孟婉心里暖暖的,只有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才知道哪些是真心的人。 一家子在荣贵堂里吃过饭,便各自回去了,孟婉回了青竹院,带了点小礼物又单单去了栖凤堂给兄嫂拜年。 曹家在京都没有辈分比孟氏和曹博晋更高的亲戚了,大年头一天,曹宗渭出去走访了几位先生前辈,这时候并不在屋里,两个小的去了大房那边,孟婉便只见到了贺云昭。 两人一起说了会儿话,贺云昭告诉孟婉,她明日回门,估摸着不在家中。 孟婉道:“嫂嫂放心去,那我就去烦扰姑姑。” 贺云昭拉着孟婉的手,道:“可惜你在京中又没特别交好的密友,不然还可以走动走动,省得天天闷在家里闷坏了。” 孟婉道:“这有什么要紧,兄嫂待我很好了,多不多外人与我交好,没什么干系。” 贺云昭打趣道:“我这不是怕你无聊么,若是你也要回门了,谁还替你操心这个!” 孟婉脸红道:“回什么门!我就在国公府赖着不走了!” 话虽这么说,孟婉心里却想起了陆放,若真嫁给了他,年里回不了金陵孟家,还真得往曹家回一趟。 小坐了一会儿,孟婉就要走了,贺云昭给她封了个大红包。 孟婉实在不想收,她说姑姑的心意都够了,现在又拿兄嫂的红包,实在不好意思。 贺云昭道:“老夫人给的是她老人家的心意,这是我和你表哥的心意,拿着吧,等你以后成了亲,还我这三个孩子不找你要的!” 孟婉只得受了,道过谢便回去了,回到院子把孟氏与贺云昭给的红包收好,她便开始给几个小辈准备红包和其他小物件。 曹家人口不多,长辈也不多,曹正毅和曹正健两个也不好忽视了孟婉,拂了孟氏的脸面,所以也要去给孟婉拜年。 午膳时间还没到,四个孩子便陆陆续续地给大房二房的长辈拜了年,一齐到了孟婉这边。 孟婉准备了一些热茶甜汤和糕点给小辈们,等到四个人来给她拜年的时候,热腾腾的东西都被摆了上来,她挨个给了红包。 其中曹正健已经年过十五了,孟婉也很避嫌,递红包的时候,都是经了丫鬟的手,只有曹正毅和曹正允两个是她亲手给的。 两个大的话少,拜过年过来吉利的话,便不再说话了。 孟婉让压花把四对护膝拿出来,分别给四个晚辈,她道:“是我年前和丫鬟们一起赶着做的,天冷了,你们可都仔细着些。” 四个小的收了东西道了谢,曹正允倒是没恁多顾及,一高兴就欢呼道:“谢谢表姑!摸着舒服呢!” 曹正健也说好。 青竹院热闹了好一会儿,四个孩子才散了。 次日的时候,曹宗渭带着贺云昭回门,曹宗武带着陆秀梨回门,曹家一下子就冷清下来了,青竹院有的丫鬟婆子也同孟婉告了假,要回去一趟,仿佛整个国公府都冷清下来了。 年节时候这般冷清,孟婉心里多少有些伤感的,便穿了身喜色浓的绸缎中袄,披着羽缎去了荣贵堂。 天儿冷的很,地上的雪没化,半夜总会偷着再一场,白日出门脸上也会被寒风刮几道。 孟氏睡的不沉,早上醒来便梳洗了在小间里坐着,屋子里两个铜脚炉,温着她的药和茶水,手边一个炉子,整个人也裹的很严实。 孟婉进了屋,孟氏见她小脸冻的发红,赶紧让人拿了手炉给她,叫她喝了两杯温酒暖身子。 略暖和了一点,孟婉才把羽缎脱了,递给丫鬟去挂着。 孟氏挥挥手,只留了一个妈妈在身边,其他伺候的小丫鬟都被赶了出去。 姑侄两个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孟氏问了孟家的情形,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孟婉的婚事上。孟氏道:“起先我怜惜你,同为孟家女,姑姑也想你过的开心些,遂一直替你撑腰,想你挑拣两年再嫁。看我如今的身子怕是不行了,你父亲的德行我再熟悉不过,幼时便已经养歪了,现在又苦了你。你母 亲身子不好,若是不好替你操心,趁姑姑还有力气,你把心里话告诉我,有宗渭在,也好替你谋划谋划。” 孟婉又感动又心酸,抹了抹眼睛道:“姑姑别说这样的话,兄嫂都那般孝顺,您养的好的。”挨着孟氏坐近了些,她依偎在孟氏的怀里。孟氏拍着孟婉的背道:“你们的孝心我都知道,只是婉儿啊,姑娘家的,真的耽误不起。宗渭和云昭是有奇缘,才遇到一块儿做了夫妻,你若是气运不好,后半辈子就难熬了。我活了这么多年,以前的姐妹们现在早就见不上面了,但她们的前途我也都听说了,惨烈的十分惨烈,有自缢的、被婆家磋磨死的。还有过的顺心如意的,其实也不那么如意。就好比我,老来是轻省了一些,年轻的时候日子也很难熬 ,否则也不会落下一身病,正是这样,我才想你过的更好。” 孟婉点了点头道:“婉儿明白。” 孟氏道:“我听宗渭说了,陆家那小子对你有情。若是你肯,便早些把事情定下,若是不肯,我便趁着年里,让你嫂嫂替你好生相看一门,你看如何?” 孟婉心头直突突,一时间口干舌燥不知道如何答话。 孟氏道:“这事暂且不急,你回去好好想想再给我答复。” 孟婉应了,留在荣贵堂给孟氏捶肩捏腿,一起用了午膳,下午看着孟氏睡沉了才离去。 回了青竹院,孟婉便听说兄嫂回来了,陆放那个杀千刀大半月不见音信的也来了。 孟婉绞着帕子,心情很复杂,她一方面很想他,一方面又怨他。 正烦闷着,栖凤堂的丫鬟便来请了,孟婉带着过去,在次间里见到了陆放。 孟婉同兄嫂见过礼,刻意地忽略了陆放,那厮却一直拿眼睛瞪着她! 他还好意思瞪她呢!这么久就来了几封书信和一些小物件,怎么好意思瞪她! 实在忍不住了,孟婉斜他一眼道:“瞪什么瞪!” 陆放见小妮子终于同她说话了,便扬唇笑道:“这如何是瞪你了?”分明是想她想的恨不得将她吃掉,所以直勾勾地看着她嘛! 若非贺云昭打断了两人,怕是要闹下去。 一起用饭的时候,陆放还不老实,明面上看着正儿八经在吃饭,脚底下却总是踩她。 孟婉退,他便进,孟婉进,他便退。 几个回合下来,陆放吃了亏——他哪里舍得用力踩她,不都是被她踩着玩。 孟婉不好意思跟他多闹,陆放却好久不见她,偏要粘着她闹。她偏了脚引着他往旁边踩,再收脚的时候陆放追了过来,踩到了曹正允的脚。 曹正允咽下嘴里的饭,忍不住噘嘴道:“陆叔叔,你踩我作甚!” 曹宗渭瞪了陆放一眼,道:“到我家蹭饭你还要踩我儿子?再不老实我就把碗盖你脸上。” 陆放笑笑道:“要把婉儿盖我脸上啊……” 孟婉低头吃饭,不去看陆放。 用过晚膳,两人从栖凤堂出去的之后,陆放也一直跟着她。 孟婉斥他道:“你就一直这么没脸没皮?” 陆放正经道:“什么叫‘一直’,这神功开始最近才修炼出来的。”以前他走在哪处不是别人追着捧着他? 走了一段路,陆放说了一些话哄她开心,还同她解释了这些日没来的缘故,顺便道:“你嫂嫂御下真严,什么东西都送不进来了,我是见不得你也传不得信给你。真真是难过!” 孟婉心里有些甜蜜,她没正正经经地和人两情相悦过,若这次算的话,那还是第一遭。 她不懂太多男女之事,只晓得现在心里头还是那么喜欢着的他,不管是幼时的他,还是对她动心之后的他。 陆放瞧她和颜悦色的样子,反而不拿软话哄她了,而是同她说,她多久不嫁,她就等多久。 孟婉心都偏了,有了答应他的想法,只是还有些害怕,便拿要回金陵,归期不定的话吓他。还自己主动提了金陵的事,对他道了谢。 陆放并未拿这事多做文章,只说举手之劳,还肃了神色跟她说想她,方才栖凤堂的时候也不是瞪她。他就是想她了,很想很想。 番外之孟婉(二) 自初二这日与陆放别过,孟婉在青竹院闷了五天,初七的时候,要不是贺云昭派人过来问她,她还不想出门。 夏秋亲自过来请了孟婉过栖凤堂。 贺云昭让人备了下火的茶给孟婉,两人见面的时候,她果然看见孟婉唇上上火了。 什么也不说,贺云昭体贴地让孟婉喝了茶水下火,待她坐定了才道:“几天都不出来走走,虽说大冬天的,也不怕闷坏了?” 孟婉看了看房里的丫鬟,没有说话。贺云昭挥挥手,小丫头们便都出去了。 招招手,贺云昭让孟婉坐到她身边来,问她:“还没想清楚?” 孟婉捂着脸,哭了起来,抽泣道:“我怕他负我!”贺云昭也不说安慰的话,只把理儿摆了出来,道:“婉姐儿,我便说说我的想法。你如今也是进退两难,要么狠了心回去真的绞了头发做姑子,要么便在京都拿了主意,回了金陵好办事,省得以后被你父亲 拿捏。若你怕他负你,我只告诉你,这世上什么样的男人都会做那负心汉,现在的女子嫁人,哪个不是拼了一生去赌的?”给孟婉擦了擦眼泪,贺云昭继续道:“好男人都是他自己吃了苦头才修来的,就好比你表哥,若是没有宝沅姐姐在前,他也未必会懂得情情爱爱,未必会珍惜看重爱人,吃过苦头,有了比较,心里才有了一 杆秤,知道该怎么做。” 孟婉吸了吸鼻子道:“嫂嫂的意思是,陆放可嫁?”贺云昭道:“索性你就把陆放当寻常人,抛却以前的情谊,只看他家世相貌品行,你若觉得相看这样的人,你愿意嫁,那就嫁,若是不愿意,再挑就是。反正不论嫁了谁,既然你有这样的性情,就做好了过 的好不好,都肯承受的准备。将来夫婿爱你敬你,你也这般对他。若是负了你,便狠下心和离回娘家,既然已有了做姑子的心,又何惧早晚?” 前一世若非贺云昭娘家式微,自身难保,她又因胎儿和夫妻情分而心如死灰,也该反抗一遭,只是打击太大,实在不得气力挣扎,又因病中无力防备,才落得个凄惨下场。 这一世她也想通了,女子最要紧的还是要自强,若是自己强了,再狠心的汉子,也伤不着她。 孟婉嫁谁都不能千分万分地保证荣华富贵一生,所以贺云昭现在不劝她挑谁拣谁,而是只劝她要自己自强自立。 孟婉点点头,心里有了计较,搂着贺云昭的肩膀道:“可怜我无娘家依靠,又实在没有脸皮频频叨扰兄嫂,叫姑姑与你们为我烦忧。否则也不会这般踌躇。”贺云昭抚着她的手道:“说的什么见外话!只我和你哥哥在一天,你便有一天的依靠。何况还有两个小辈,麾哥儿允哥儿虽不常粘着你,对你的情分还是很深的,将来多走动,情分自然淡不了。我是个什么 性儿你也清楚,我向来重情分,淡血缘,否则也不会实心实意地接纳两个哥儿。我今儿说的话,除非我哪日被狐狸迷住了改了性儿,我活一天,便做得一天的数。”孟婉千恩万谢,见了旁边的笸箩里有一把剪子,拿了起来,狠心地咬牙绞下一绺头发,拿帕子包着,交给贺云昭道:“嫂嫂今日的话我听明白了,若来日他负了我,我有那委曲求全不堪的一日,但请嫂嫂拿 这见证来割我的心!”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孟婉一向孝顺,又正是青春貌美的年纪,这般狠心剪下了头发,可见其决心。 贺云昭仔细地收了头发,道:“你既求我,我当然替你保存着,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真有你犯糊涂的那日,我必会狠狠地把今日的话当众拿出来说,到时候你别怪我太不留脸面。” 孟婉一脸坚毅道:“若我成了碌碌世故的妇人,忘了今日誓言,还要什么脸面!嫂嫂大恩,此生此世,生生世世,婉儿都不得忘!” 贺云昭见她眼泪止不住,哄了她一会儿,给她擦了擦眼睛,软言道:“拿定了主意就好,以后切莫为此忧心,郁积于心,容易生病的。” 孟婉微微颔首,说还要去孟氏那里仔细说一道。 贺云昭唤人打了热水进来给孟婉匀面,给她擦了面霜,才放了人去。 孟婉走后,贺云昭执笔写了几行字,用信封封起来,和裹头发的帕子放在一起,放在楠木锦盒里,和贵重的首饰放在一起。 女子多艰难,若浪子回头,能成一对鸳鸯,也是美事一桩,若纷纷扰扰终成怨偶,今日留下的物证,但愿可使当局者清醒。 …… 孟婉同孟氏说了心里话之后,曹家的人便都知道她的想法了,一家子商量后,便由曹宗渭写了书信回金陵,请孟爱贤夫妇来京都议亲。 陆放本不知此事,来曹家磨蹭了几次,到底是讨到了一点口风,曹宗渭与贺云昭夫妻还是偏心孟婉的,松口的时候,也没忘记让陆放吃点苦头,他可没少被调侃讥讽。 贺云昭心软的时候让人觉得善良温柔,嘴皮子毒辣起来也是那么好消受的,陆放在她这里吃了好几次亏,却还是厚着脸皮忍了,千言万语就一个心思——劳烦嫂嫂开恩,让他见见孟婉。 贺云昭不同意,只道:“孟家长辈就快要来了,既然要见人家女儿,自然得先见过人家父母,亲事定下了再相看不迟。” 陆放大喜,莫说当面讽刺他了,便是挨几棍子也值得了。 因孟母身子缘故行程很慢,三月开春的时候,孟家人终于到了。 孟婉心中忐忑,陆放却是心急与紧张并重。 待孟家人到了京都之后,孟氏亲自接待了他们,曹家人和孟婉父母在荣贵堂一起用了饭。 饭后,一家子在明堂里定下了孟婉的亲事。 孟爱贤早就认识陆放了,并且非常看重其家财,新帝登基之后,陆家名气也早传到了金陵,他对这个准女婿是喜欢的不得了。 孟母要犹豫多了,她也听闻了陆放花名在外,便悄悄拉了孟婉出去说话。 孟婉与孟母交了底,好的坏的话都说了。 孟母就问了一句:“你看着娘的眼睛,不许哄我,你喜欢他否?” 孟婉满面通红,咬唇点了点头。 孟母叹了口气道:“你的固执性子我比谁都清楚,想来这情意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罢了罢了,与其嫁你爹中意的,不如嫁你自己中意的。” 孟婉抱着母亲红了眼睛,道:“娘,我将来出嫁了,您可别觉得心安了,往后女儿让你操心的地方多着呢!” 这个情况孟母当然是当心的,心里总有牵挂,一口气舍不下去,便不会再有求死之心了。 拍了拍女儿的背,两人挽着进堂间里去了。 …… 此后不久,两人的婚事便定下了。 金陵遥远,好在孟家在京都有一间大宅,孟婉便在京都出嫁,孟家其余几房的人,也都赶往金陵,过来帮着操持她出嫁之事。 五月初的时候,孟婉就顺利嫁到了陆家。 要说陆放也是个护短的,他爱她的时候,她便是天上星,水中月,容不得别人亵渎半分。 婚后第一天,认亲的时候,陆老爷子本想拿乔略说说新媳妇几句,陆放胆儿大,敬了茶从父亲手里夺了给夫妻二人备的红包,压着孟婉一起磕头谢了,便把人扶了起来。 陆老太爷差点没气背过去,他大儿子什么时候敢这样对他了?!也就是这个不服管教的小的敢这样了!孟婉初为人妇,是个极谦和的性子,眼看着又要给公爹赔不是了,陆老头反而不好说什么了,对着儿子吹胡子瞪眼,转脸对小儿媳就是笑脸——甭管小儿子孝不孝顺,总算娶媳妇儿了,而且媳妇儿长的不 赖,家世也好,还是定国公的表妹,最要紧的是能辖制住陆放啊,妙哉妙哉! 回门的时候,陆放毕竟是初婚,没有什么经验,但他很是体贴孟婉,给足了妻子脸面——最好的办法就是钱和情呀。 孟家还留在大宅里的人,没有哪一个没感受到陆家的富有,和陆放对孟婉的深情。 连孟母都松了口,她私下里对孟婉道:“一个男人肯当众替你倒水提鞋,便是做的假,那也做的足够了。” 孟婉羞赧道:“那是他故意踩了我的鞋!没脸没皮的!” 孟母微弯了嘴角,当年她出嫁的时候,丈夫还不是千追万捧,但也没有做到这个份上,足见陆放是用了心的。 孟爱贤就更开心了,没有什么比银子来的实在。 孟家众人都受到了新姑爷的好处,哪个嘴上不夸的? 孟婉的婚事,至此算是落地了。直到两年后,孟婉在夫家住了两年,正好刚怀有身孕,挺着大肚子去定国公府的时候,与贺云昭两个聊到了孩子头上,看着纯儿走走跳跳的样子,两人面上多是笑容,孟婉告诉嫂子,她也想生个这么可爱 的女儿。 贺云昭略欣慰道:“陆放这两年对你很好,生儿生女就都不要紧了。若是喜欢,便凑个‘好’字不就是了。”孟婉满足地摸着腹部笑了,他对她很好,这一场赌博,好像赢了。 番外之程怀信 程怀信娶了杨玉蓝后,夫妻感情和睦,在他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心情不自觉地就愉悦了起来。 旁人看不出程怀信的喜怒,谢氏却是知道的。孙儿刚回家那会儿,待她虽然尊敬,对下人也和气,但是内里是冷漠的,或者说是情绪轻易不会外露。 娶了妻之后,程怀信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偶尔他会扯个淡淡的笑容出来,虽然不明显,却能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 小夫妻俩婚后一年多,杨玉蓝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谢氏亲自叫了程怀信过来问,问他觉得新妇如何。 程怀信很少对某些事情表态,谢氏问这话的时候,他却道:“玉蓝很好,有她陪着我,照顾我,旁的人都显得多余了。” 谢氏笑了笑,道:“你倒是维护她,我只是问两句而已,也没说要给你身边添人。你们成婚才多久,我断不会做坏你们夫妻感情的事。” 程怀信略微红了脸,道:“是孙儿之前损了身子,才迟迟没有子嗣,不是玉蓝的干系,孙儿……会努力的。” 谢氏看着小年轻这般模样,反而笑了,挥手道:“去吧去吧,祖母就不为难你了。” 程怀信行过礼,便回去了。 回到丰润堂里,杨玉蓝问了一句,老夫人叫他去作甚。她自知子嗣艰难,在长辈面前很是虚心谦和,毕竟是庶女出身,察言观色习惯了,谢氏突然把程怀信叫去了,她心里也猜到了几分。 程怀信让丫鬟们退出内室,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杨玉蓝喊他坐下,她夺了茶杯给他倒水,又问了他一遍。 程怀信抿了笑,端着茶杯看着杨玉蓝道:“夫人不是都猜到了么?” 杨玉蓝的脸皮儿薄,蓦地就红了,羞得坐到床上,抱着软迎枕道:“我、我……也不能怪我!”说着说着竟然有些委屈了。 程怀信缓缓地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挨着她道:“也没说怪你,是我不好,我若是康健了,指不定咱们早就有孩儿了。” 杨玉蓝忙安慰道:“怎么能怪你!你没有不好的,你哪里都好!” 程怀信有些自卑地摸了摸不便的大腿,有些落寞道:“你嫁给我一年多了,他们表面上羡慕你,背地里笑话你嫁了个瘸子,我都知道的。” 杨玉蓝慌忙捂着他的嘴,双眸莹莹道:“什么瘸不瘸的,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谁说就让他说去,反正我觉得世子是最好的男人,是我的好丈夫!”程怀信轻轻嗯了一声,他感觉的到,杨玉蓝是真的不嫌弃他是个瘸子。搂着妻子,道:“你别多心,老夫人没有别的意思,丰润堂里都是你说了算,你说哪个丫鬟能进就能进,你说哪个女的不能进就不能进 。” 杨玉蓝还是有些忧心,老夫人果然还是提到子嗣的事了。她绞着帕子,不安道:“要不……再请大夫来瞧瞧?” 程怀信道:“大夫不是说了么,你我都好,有没有孩子,要看缘分。” 杨玉蓝紧锁眉头道:“哎,那看来是没缘分了。” 程怀信搂着她的纤腰道:“事在人为嘛。” 杨玉蓝轻拧了他一下,道:“这叫什么话呢!”都成婚一年有余了,还这般腻歪,真是臊人! 程怀信淡笑着,与她亲热起来。杨玉蓝说青天白日的这样不好,程怀信哄她道:“夜里那样总是怀不上,焉知不是老天爷睡着了忘记了咱们的缘故?说不定白天就好了。” 杨玉蓝半信半疑,道:“你怕是哄我呢,怎么、怎么可能有这个说法?” 看着妻子低头娇羞的样子,程怀信忍笑道:“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杨玉蓝平日里就是文文静静的,拌嘴都不会,哪里说的出个子丑寅卯来,吞吞吐吐也法答话。 程怀信搂了她道:“歇会儿吧,白日里长,不歇会儿下午你哪有功夫应付她们?” 杨玉蓝抓着被子,道:“那就……只是歇会儿。” 程怀信嗯了一声道:“是了。” 先睡下,至于怎么睡,睡多久,他说了算。 杨玉蓝羞恼的小脸绯红,她就知道男人说话是不作数的,即使程怀信看着斯斯文文的,两人独处的时候,还不是霸道极了! ……程怀信请封做了世子之后,在几位内阁大臣的举荐下,做了翰林院的小官,官职不高,但是平日里接触的人都是朝中重臣,而且还能学习到许多渊博的知识,半年下来,谈吐内涵多有长进,看着愈发文质 彬彬了。 杨玉蓝只管着操持家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遇着客来,便热情招待。 程怀信闲着的时候很少往外跑,常常陪伴在杨玉蓝身边,或是去老夫人那边与她说说话。 夫妻俩的小日子过的很是舒心,唯一遗憾的是,杨玉蓝依旧没有怀孕。 成婚两年过去了,纯儿都会走路了,杨玉蓝看着定国公府的小娘子和贺家的小郎君,心里爱的很,也羡慕的紧。 婚后第二年的春节过后,杨玉蓝心里压着这桩心事,每日都沉闷的很,便是见到程怀信,也都勉强笑笑,看着兴致不高涨。 程怀信下了衙门回来,见妻子愁苦如此,便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 杨玉蓝支支吾吾的,赶了丫鬟出去,跟他说别家的小孩生的真是玉雪可爱。 程怀信倒一点都不急,挽着她道:“羡慕个什么,咱们迟早有的。” 杨玉蓝有些心灰意冷了,握着杯子低头道:“年里娘家人也都问我,怎么还没信……叫我贤惠些。” 眉毛一挑,程怀信不悦道:“所以呢?” 临到要说出口了,杨玉蓝有些怵了,犹豫着还是说出口道:“我母亲说,从家里挑两个丫鬟过来服侍你……若是有了子嗣,再抬妾,若是没有,就在我身边伺候。” 说完之后杨玉蓝根本不敢抬头,她竖着耳朵等程怀信的回答,连气息都变粗了。 半晌过去了,程怀信还是没有答话,杨玉蓝这才慢慢地抬了头,却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睛。 她怕了,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杨玉蓝怕他答应,又怕他不答应,焦急之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程怀信本是十分生气,他的妻子到底想着什么?给他抬妾?她难道心里不介意?正在气头上,却见杨玉蓝先哭了,他的脸色慢慢缓了下来。 蠢女人,转头来还要他先服软了。 要做那贤良的正妻是吧?他偏不让她做! 程怀信走到她身边,一把抱住她,道:“哭甚?” 杨玉蓝嘤嘤的没有说话,也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身。 程怀信道:“好好好,我依你,抬妾,一房不够抬两房,两房不够就三房,或者四房,你看咱们院里的厢房都空着呢,再住进来三四个女人不成问题。” 明知道是丈夫的气话,杨玉蓝哭的更厉害了,他怎么能答应了! 程怀信看着话都说不出来的杨玉蓝,蹲下身攫着她的下巴道:“夫人是觉得四房还不够?” 杨玉蓝挣脱开,咬着唇不答话,她自诩贤德,这会子心窝子都疼了,什么妇德不妇德的,她竟也不想要了! 眼瞅着妻子眼睛都要哭肿了,程怀信也不舍得逗她了,直言道:“可是真要我抬妾?” 杨玉蓝抬眼望着他,话都到嗓子眼了,到底是吞了下去,反问他道:“世子爷想不想抬?” 程怀信道:“你若不想我抬,我就不抬。” 杨玉蓝脱口而出道:“我不想!”说罢又脸红了,低头扯着他的袖子问他:“若我想爷抬姨娘,你就抬么?” 程怀信眯眼笑道:“你想我抬,我也不抬。” 杨玉蓝算是反应过来了,程怀信就一直逗她玩呢! 转笑捶了他几下,杨玉蓝道:“哪有你这般欺负人的?” 程怀信捉着她的手在他脸上拍打了两下,道:“是为夫惹你伤心了,你打我两下出出气。” 杨玉蓝方才是真心痛了,小性子还在,便藏着力气往他脑门上打了两下,没敢往脸颊上下手。 程怀信捂着脑门道:“夫人下手可不轻呢!”他皮肤白白的,就这么两下就出现了几道红痕。 杨玉蓝真以为自己打重了,便急急道:“可是疼了?我没想下重手呀,我去给你找药。” 程怀信待她起来之后一把将她扛了起来,瘸着腿走到床边,杨玉蓝整个身子都悬了起来,怕的要死,又担心和他一起摔着,尖叫了一声,挣扎都不敢了。 程怀信把人扔到了床上,道:“药管什么用,我要夫人疼。” 杨玉蓝简直拿他没辙,这叫什么人,嘴里每一句实话,总是将她哄的红脸儿白脸儿的,他倒看着乐呵! 小夫妻俩打打闹闹地把日子过下去了,小娃儿抓住春天的尾巴钻进杨玉蓝肚里来了。 当日程怀信和谢氏都高兴坏了,忠信伯府上上下下都得了赏赐。 程家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处处一片喜色,包括府里的下人也都笑逐颜开。 修齐院里,思音思悦得知了消息也都坐在小梢间里谈论了起来。 思音一脸笑道:“我希望是个小娘子,像咱们夫人一样贤淑可爱的。” 思悦撅撅嘴道:“我咋觉得小郎君更好,你看咱们世子爷,我觉得小孩子要这样的更好。” 思音正做着绣活,把手里的活计停下来道:“管他呢,只要是爷和夫人的孩子,我都喜欢,老夫人肯定也喜欢,等万嬷嬷回来了,她也喜欢呢!” 思悦道:“定国公府里还有一个呢,将来给咱们家的小主子做伴儿才好。” 想到几个小孩子,思音也开心的不得了,她道:“还有贺家小郎君,将来几个孩子玩到一处,也往咱们修齐院走一走,那可热闹了。” 思悦也是一脸期待。 梢间里,程志达茫然地看着帐子,唤了几声“程怀信”的名字,思悦吓傻了,她道:“谁说话呢……” 嗓音虽然十分沙哑,思音却听出来了,不是床上那位是谁呀! 思音忙扔了手上的东西跑去看,思悦也跟了过去。 程志达清醒了,他口齿不大利索,只喊着要人,要他的正妻和儿子。 思悦镇定道:“快去请老夫人和世子爷!我在这儿看着伯爷!” 思音点点头,赶紧撒腿跑去了寿宁院,路上遇着了丫鬟,还让她赶紧去丰润堂传话。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两边的人都赶到了修齐院。 谢氏感慨万千地看着半清醒过来的庶子,程怀信携妻子过来,伴在程志达床前。 程志达泪眼模糊,话也说不清楚,只牵着程怀信的手呜咽着,唤着他生母的名字。 谢氏红了眼眶,赶走屋里的闲杂人等,只留了自家人,她咬牙哽咽道:“你这不孝子!总算清醒过来了,睁大眼瞧瞧你的儿子儿媳罢!” 程志达眼泪鼻涕一起流,眼里含着歉意,手抬的高高的,仿佛想要牵谁的手。 谢氏没有上前去,这不孝子,她实在不想握他的手。 杨玉蓝到底心软,推了推程怀信。 程怀信心里有一块地方是空的,这会子脑子也空空的,被妻子这么一推,就往前走了一步,握住了父亲的手。 程志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握程怀信,唇口翕张,重复着几个字,若听仔细了,好像是“对不住”。 谢氏看出程志达的意思了,抹了抹眼睛道:“后悔了罢!我早知你有这一日!她已经死了!因为你才死的!你怎么能这么待她的儿子!” 程志达依旧重复着那三个字,不过现在是对着谢氏,而非程怀信。 谢氏叹了口气,她一手带大的孩子,怎么会丝毫感情都没有?坐在床边,她道:“现在都好了,信儿封了世子,还娶了个好媳妇,现在你儿媳妇也怀孕了,你快有孙子了。” 程志达讷讷地点头,轻唤了程怀仁和沈兰芝的名字。 谢氏登时冷了脸,毫不留情道:“没了!” 程志达也没多大反应,只是握着程怀信的手不肯松开。 很快大夫也来了,他说只是程志达一时清醒了,以后好不好还难说,又开了一些药让他先吃着。 谢氏和程怀信一整天都没离开修齐院,絮絮叨叨地同程志达说了程家的现状,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就是一直地说下去。 程志达好似听得懂,他表情很茫然,心里却知道忠信伯府在二儿子的手里越来越好了。 当年的事,谢氏也解释给程志达听了,他十分淡定,半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看向儿子的废腿,还有点惭愧的样子。 直到用晚膳的时候,谢氏和程怀信才准备离去。 程志达拉着程怀信不让他走,嗓子里发出“啊啊”的声音,瞧着有些可怜。 程华信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氏,谢氏点头允了道:“到底是你父亲,下次清醒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咱们一块儿用膳罢!” 晚膳丫鬟摆了饭,谢氏却没让她们伺候,还是程怀信喂的程志达用膳,杨玉蓝在一旁协助。 天黑之后,几人还是要走了,程志达十分不舍,拉着程怀信又说了好几声“对不起”,眼角有泪流出来。 程怀信替他盖好被子,只简单道:“父亲,睡吧。明早儿子还来。” 如此这般,程志达才肯睡去。 出了修齐院,程怀信和杨玉蓝一起去了谢氏的院子。 谢氏叮嘱程怀信道:“怀仁和他姨娘的事,若是你父亲问起来,两句带过就是了,别说仔细了担心气着他。” 末了又补了一句:“你才入仕不久,若把他气死了丁忧划不来!” 虽是这么说,程怀信却明白,祖母对父亲还是有感情的。 夜深了,谢氏把两个孩子打发走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怎么样都睡不着。 程怀信回去之后搂着妻子安睡,心里已经释然了,若非经历了这许多,他怎么会轻易得到爵位和……可爱的妻子。 心里最忌讳的那件事,也都圆满了,一切都好了。更好的事还在后头,谁也没想到,杨玉蓝头一胎就是龙凤胎。儿女双全,凑齐了“好”字。 前世番外(一) 沈玉怜已经当了两年多的妾侍,从做妾侍的第一天起,她就是不甘心的,所以平日里总是使小性子抢夺程怀仁的宠爱,或是撒娇使点小手段离间夫君和正妻之间的感情,两年了,她实在是忍不住了。 挑拨离间只以口舌挑拨已经不能满足沈玉怜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像一道催促她的符咒——她怎么能让孩子顶着庶出的身份出生! 所以沈玉怜决定了,一定要赶在孩子出生之前,她身体还利索之前,把贺云昭从嫡妻的位置上拉下来! 沈玉怜一直以为,贺云昭能做忠信伯府的主母,不过是因为娘家势大而已,如今却不同了,贺家啊——贺家父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呢,没了娘家依靠,她贺云昭还有什么资格做当程家的正室?! 打定主意的沈玉怜,挺着肚子去远山院找了贺云昭的麻烦,她以为用戕害子嗣的借口,便可以让程怀仁休了贺云昭,她以为程怀仁肯这般冷淡贺云昭,应当对她是没有多少感情的。 耍了点小手段,买通了厨房里的人,瞒过了贺云昭身边管理厨房的妈妈,沈玉怜来了一出“嫁祸”,在仆人和沈兰芝面前演了一出戏,“事发”之后,便立即带着人到远山院兴师问罪来了。 沈玉怜早知道贺云昭不是个好相与的,却没想到多日不见,她死到临头嘴巴还那么硬,非要用尖锐的话戳人的心窝子,这可就怪不得的别人心狠手辣了! 尚且来不及反唇相讥,沈玉怜便听见程怀仁的声音了,她连忙熟练地换上温顺乖巧的表情,同夫君讲了“始末”,她以为打着孩子的名头程怀仁便会处理贺云昭的,哪晓得这男人言语之间竟然多有偏颇!越说越没有胜算,沈玉怜拿出了沈兰芝交给她的杀手锏,一通示弱,口里颠倒黑白,激得贺云昭口出恶言,然后便对程怀仁“揭露”正妻的“真实面孔”,她以为程怀仁亲眼所见贺云昭口出不逊的模样,此事 便有定论了,哪知道他居然只是语气平和地问贺云昭伤害胎儿的事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还用问么? 沈玉怜要的不是真相,不是贺云昭的回答,而是程怀仁的态度!沈玉怜站在两人身后,目光阴森寒冷。她看着两人一句一句你来我往,似一对苦命鸳鸯,反倒是她坏了二人情分,可明明表哥将她纳为妾的时候,对她许诺过,此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人,也终有一天,会 将她扶正! 两年多了,妾侍的身份让沈玉怜倍感耻辱,当初的诺言随风而散,她的怨恨也与日俱增。 指甲都要掐进肉里,沈玉怜含泪质问程怀仁,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说要去求姑姑做主。 程怀仁却高声唤住了她,反问她知不知道贺云昭的孩子是谁害的! 沈玉怜整个人都战栗了,没错,贺云昭的孩子就是她害的! 平日里沈玉怜她总是装出一副言语上要争抢个赢的样子,背地里从不对贺云昭动手脚,日子久了,以贺云昭这般火烈性子,自然也就懒得与她计较,也放松了警惕。 沈玉怜等的就是这日,她终于等到了贺云昭怀孕的时候,在贺云昭胎儿顺利长到五个多月的时候,甚至连程怀仁都觉得沈玉怜消停了。沈玉怜假借沈兰芝的名义送了安胎药给程怀仁,还道:“姑姑唯恐她送的夫人不肯吃,要劳伯爷亲自送去,也好让你们夫妻二人亲近亲近,瞧夫人成日里甩脸子给人看的样子,伯爷再不去哄哄她,怕是胎儿 生出来也是个娇气的模样。” 程怀仁当时听了喜上眉梢,没有什么比妻妾和睦更让他来的开心。 拿到汤药的时候,程怀仁也不是不怀疑的,他甚至悄悄叫了大夫来验药,确认无误之后,还笑话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后来便亲自送到贺云昭房中。 两人这时候虽然许久未曾亲热了,程怀仁却还是念着贺云昭的,一碗安胎药,或多或少的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他也乐得日日往远山院送药来了。 贺云昭倒是对程怀仁没了想法,只是孩子何其无辜,身边的妈妈也劝她千万放宽心,省得连累孩子。为了让孩子顺利出生,她也暂时放下了对程怀仁的成见,从泼掉药开始,转而接受这一碗碗的安胎药。 一连喝了两个月,她的胎像越来越稳,大夫把平安脉的时间从五天变成半个月。 一直到到她流产的半个月前,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什么东西! 流产之后,程怀仁让大夫向贺云昭隐瞒了真实情况,他想着,孩子以后还会有的,若是贺云昭恨上程家人了,他们夫妻真的就没缘分了。 只是程怀仁没想到沈玉怜下手会那么狠,竟然废了贺云昭的身子,让她再也没法有孕了! 夫妻俩的关系,至此再也没法修复了,程怀仁一次次地想补偿,在看到贺云昭那张冷漠又无望的脸之后,再多的愧疚也逐渐变成了怨气——他难道身段放的还不够低么?!这个女人,到底想让他怎么样! 这场谎言,终于在沈玉怜来闹的那天彻底揭开了,程怀仁知道,贺云昭的心是再也挽不回来了。 贺云昭病倒了,程怀仁看着气若游丝心如死灰的贺云昭,十分自责,他似乎有些想明白自己的感情了,年少的誓言至少在当时都是真的,可是他现在对贺云昭的爱,也都是真的! 什么都是真的,唯一不同的是,时间不一样了,他已经不再是青涩的他,长大的他明白了亲情和爱情的区别,可偏偏他爱上的又是那样烈性的女子! 可惜什么都晚了,一个没有求生欲的人,别说再让贺云昭爱上他了,便是让贺云昭活过来,都难了。 程怀仁懊悔的萎靡不振,若能重来,他便在成亲之初,就给她最好的宠爱,他也会好好安置表妹,这样便没了这般纠葛。 就在程怀仁下了衙门,与三两好友饮酒之后,精神恍惚地回到忠信伯府,他看到了青烟一片,从远山院里冒出来。 小厮丫鬟奔走呼唤的声音萦绕在耳边,程怀仁发蒙地看着远山院的火,他狂奔至院前,却见一场熊熊大火把远山院整个地包裹了起来,不出半个时辰,就会烧个精光! 程怀仁不做他想,拔腿就想往火里去,什么劳什子伯爵之位,管他什么如花美眷,他都不想要啊,他只想要贺云昭! 沈兰芝当即使人按住程怀仁,不许他往火里跑半分。 一旁的沈玉怜怨恨交加,她费尽心思制造了这场火灾,就是想让程怀仁痛痛快快地选择,让她顺利变成嫡妻,没想到他竟然为了贺云昭连命都不要了!第一次杀人的一点点愧疚也消失殆尽,沈玉怜觉得自己做的一丁点错都没有,好在她和沈兰芝一起伙同龙道婆处理了贺云昭,并让她永世不得超生,无意间还搭上一个何云昭,否则将来忠信伯夫人的位置 ,她怎么可能坐的上! 大火烧了整整一个时辰,什么都烧干净了。 等到程怀仁清醒的之后,远山院就剩下两具压根就辨认不出来的尸体了。 程怀仁米粒未尽,什么都不管不顾,推开众人,撕心裂肺地高声喊了一句:“给我查!仔仔细细地查!” 沈兰芝拉着程怀仁说私话,道家丑不可外扬,不如压下来,省得叫外人笑话。 程怀仁看着尸体上熟悉的箭头——箭柄都都被烧了个干净,他忽然明白了,杀了她心上人的,就是他的枕边人! 程怀仁拖着沈玉怜回了院子,将她推倒在桌上,双眼红彤彤的,恶狠狠地质问她,是不是她所为!沈玉怜也回忆了下自己的手脚,她和沈兰芝两人从龙道婆那里买了符咒来,并且经她介绍雇了两个黑户浪子,在天擦黑的时候便放他们从后门潜进忠信伯府,用提前从程怀仁书房里偷出来的弓箭,于放火 锁门之后彻底射杀贺云昭! 龙道婆踪迹难寻,程怀仁不可能知道,浪子射中人之后,早已经扔了弓箭拿了钱财从后门逃离出去,今在何处,谁人也不知道,至于看门放人的婆子——那是她的人,收了钱财办事,嘴巴不会管不严的。 仿佛一切都天衣无缝,沈兰芝忍着颤抖道:“表哥,你怎会怀疑是我所为!怜儿便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做杀人放火的事啊!昨夜大火之前,怜儿都一直和姑姑在一起,不信表哥去问便是!” 程怀仁并没有去问沈兰芝,拂袖而去之后,他便让管事彻彻底底地查这件事。 忠信伯府两个命妇被烧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不等程怀仁查出结果,已经有人把程家的事上达天听,参到了皇帝手上。 皇帝看着手中的折子一本本地摞起来,随便抽了几本出来,冷笑道:“看来程卿平日里得罪了不少人,添油加醋的折子不少呢。” 程怀仁得宠之后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打压了许多人,得罪了不少文官武将,这会子忠信伯府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哪有不落井下石的? 就连皇帝身边的太监也道:“墙倒众人推,俗语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嘛。” 皇帝笑了笑,道:“你又是替谁说话?” 太监道:“奴才自然是替皇上说话。” 皇帝原先还觉得程怀仁做的事太点眼,但卸磨杀驴不好,这下好了,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他再手软岂不是太过偏袒于朝臣了? 扔了折子在御桌之上,皇帝道:“给我查,让三司都去查!” 三司会审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程怀仁心痛十分的当口,也被这口谕给吓得魂不守舍了。沈玉兰到底是内宅妇人,消息来的慢,她还在做着如何被扶正的美梦,家里就来了刑部衙门的人。 前世番外(二) 刑部的人来忠信伯府查案的时候,沈玉怜根本不被允许出门,她只知道府里人人噤若寒蝉,连程怀仁在刑部的人面前,都没有指手画脚的余地。 一丁点消息都得不到的沈玉怜开始慌了,她焦急地等待着,天黑时分,刑部的人才离开。 程怀仁这时候才来到沈玉怜的房中,他冷眼看着眼前熟悉的人,一句话也不说。 沈玉怜顾不得再隐瞒什么了,比起程怀仁,她毕竟更怕朝廷的人,扑到他身上,她道:“那箭头、箭头你收了没有?” 程怀仁面若死灰地望着她,吞了吞口水,张开干燥的唇口道:“是你,果然是你。” 沈玉怜喘着粗气,道:“表哥,不是我,是……是姑姑的主意,她、她说……她说……” 程怀仁没给她说下去的机会,两手便掐上了她的脖子,瞪着血红的眼睛,道:“我待你不好么!你一个贱妾得到的还不够么!你为什么还要去招惹云昭!你怎么不杀了我!杀了我!” 沈玉怜在程怀仁的眼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浓浓的恨意——她一心爱着的枕边人,为了别的女人恨她呢! 眼眶里泪珠子直打转,沈玉怜挣扎着,在床上摸到了一把没收起来的剪刀,下意识地就挥舞到程怀仁面前,扎了他的下巴。 程怀仁吃痛松开了手,也不管流血不止的下巴,一脸颓然地看着沈玉怜,嘲笑道:“如今你满意了?三司会审,明日咱们就一起入狱好了。妾侍戕害命妇——到头了,到头了,好日子到头了!” 沈玉怜似是不信,含泪看着程怀仁道:“怎会如此!表哥你骗我对不对!” 程怀仁扬唇道:“我骗你?我拿什么骗你?”陡然提高了音量道:“你以为三司的都是像我这样的傻子么?!” 沈玉怜还道:“不可能的……那箭柄已经烧没了,只要藏好了箭头,尸首都烧成那样了,怎么可能查的出来!” 怎么可能查不出来?整个忠信伯府只有远山院眨眼功夫就烧完了,旁的院子都未收到波及,究其原因,竟然是只有远山院里边放了松香,沈兰芝等人救火及时的缘故。 很显然是人有心为之,也就是谋杀。 一旁的程怀仁听到尸首,就像发疯了一样喊叫了一声,扑到床上去撕扯着沈玉怜的头发,诘问她:“你为什么要杀了云昭!你杀了我啊!沈玉怜,你杀了我啊!” 沈玉怜吃痛推开他,头发乱的像个市井妇人一样,她道:“我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 程怀仁冷漠地看着她的小腹,道:“我的孩子已经死了。” 沈玉怜气得差点晕过去,她道:“我的孩子难道不是你程家的种?!” 程怀仁捂着脸呜咽起来,恨不能用自己的性命换贺云昭重活一世,奈何佳人已逝,悔之晚矣。 沈玉怜还想活着,她抹了把脸,放软了语气求道:“表哥,咱们可以蒙混过关的,可以的,皇上还宠爱你,断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忠信伯府就这样倒了,不会的。” 程怀仁往屋顶上看了一眼,自嘲一笑,沈玉怜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脖子便被人死死地掐住了。 从刑部和督察院的人走进忠信伯府的时候,程怀仁就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皇帝的眼中钉,怪他年轻气盛,急于报复,才露出了獠牙,让皇帝忌惮起来,否则锦衣卫的人今夜怎么会来忠信伯府呢。 沈玉怜一双眼睛到死也没能闭上,她死也想不到,她杀了贺云昭,程怀仁却替贺云昭报仇了! 身边的人没了动静,程怀仁无力地躺在床上,他后悔得肝肠寸断,若是早些发现沈玉怜的歹心,贺云昭便不会死了。 他一直觉得他们夫妻缘分还长,便是一时闹了脾气,还有一生一世的时间去磨合,转眼就天人永隔了。 蜷缩在床上哭了一阵,程怀仁起来正了衣冠,找了一条白绫去了远山院,站在灵堂里的棺材面前,将白绫悬在房梁上,自缢而死。 当皇帝夜半知道这消息的时候着实愣了一下,他让人把嫔妃送了回去,当夜仔细问了锦衣卫具体情况,在听说程怀仁待贺云昭还有几分真情的时候,稍稍动了动眉毛。 半晌皇帝才挥挥手道:“交给三司吧,名声上就别弄那么难听了,到底是要载入史册的。” 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退下后,皇帝又睡了下去。 第二日天亮的时候,忠信伯府的事就传遍了朝野,曹宗渭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心里既是惋惜,又是松快。新帝登基,他没有出力襄助,如今受到冷淡也是应该的,虽已经是自身难保的时候,重情重义的性子是改不掉的,当他听说昔日好友在浙江腹背受敌,女儿又不堪凌辱,在伯府受尽委屈的时候,心中也是 惭愧的。 前不久又听到了贺云昭被大火烧死的消息,且是人蓄意为之,他便斗胆把关系搭到了皇帝内侍身边,为贺云昭讨回公道之事略尽绵薄之力。 ……忠信伯一夜之间没落了,案子依旧是三司会审,却只是走个过场而已,了结之后,卷宗上写的是忠信伯府失火烧死命妇两人,忠信伯府痛失爱妻上吊自缢——至于妾侍,卷宗里提都没提,史册里更不会有 这等微末之人的名字了。 谢氏自请出家,在镇国寺附近的尼姑庵里吃斋念佛,依旧祈求上天开眼,福佑她的孙儿。 皇帝收回忠信伯府后,除了沈兰芝被赐药毒死,宅子里的人也都处理干净,打发出了京都。 从此以后,京都便再也没有忠信伯府了。 一年后,鞑靼进犯,曹宗渭重新被起用,再立军功,得皇帝宠爱,一路步步高升,长子也被早早封为世子。 重新得势的曹宗渭,将贺家等人都调回了京城,虽然早已物是人非,时过境迁,旧人不再,日子总是有盼头的。 大明江山稳固如山,滚滚历史长河,多少儿女情,诸付笑谈中。(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