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阴海北去三千里,群山拔起,壁立千仞,险象丛生,方圆百里内不过三十余户人家。山腰处,一队壮年男人脖挂黄符洋葱,身涂狗血,手执斧头或菜刀,小心翼翼地往高处走去。 为头的村长额上与手心已然渗出汗水,手在腰际擦了又擦,不时回头叫人跟上。一行人这样又走了一刻钟,一座木屋才终于隐约于眼前。 “老妖魔就在那里,一会儿都利索点,定要把它生擒了。”村长颤颤巍巍走近了,低声说道。 队尾的瘦弱男人疑道:“真的是妖魔吗?” “我亲眼所见。它身如骷髅,皱皮稀发,双眼空洞,更别提半夜惊笑时都能时小儿啼哭。” 这个青年刚说完,另一人便又立即接道:“正是,那夜我全家都吓得无法入睡,极其可怕。” 村长抬手制止他们继续讨论,断然说道:“既然李樵夫已经在城镇看到了悬赏,又得知这妖魔虚弱垂死,当然是尽早动手为好,万两黄金难道还要让给别人吗?” 身后十来人接连称是,被万两黄金唤起了心内勇气,一时都不再胆怯,步伐加快,几息间就到了木屋前。 村长环顾四周,见人们都看着自己,一咬舌尖,定下心来,大喝一声踹开了门。 众人皆大吼着冲了进去,高举着斧头洋葱,就要将那丑陋妖魔降服了,却见里面哪有什么老妖魔,只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俊美男人长身玉立,见到来人微露惊色。 一时间众人都楞在原地。 饶是活了二三十年,他们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人。此人肤白如玉,乌发垂腰,一双眼睛是星缀于海,一身气派宛若皇庭贵胄。这哪里是妖魔,分明是一位书生打扮的仙人。 “这……这……敢问您是……”村长惊得往后倒走几步,口中结巴问道。 “慕九不过一云游之人,不足挂齿。”男人抿唇微笑,手中折扇一开,一身风流意。 “这原有一妖魔,不知……” 男人闻言眼睛斜扫,众人跟着一看,只见地上有一团黑袍,上面还沾染着一片污血。 “那老魔头早已重伤,我刚赶到时便已经化为青烟,不存于世了。” “啊……” 众人面面相觑,又问了一些问题,半晌才接受这个事实,哀叹着告了别,发财梦就此化为泡影。 打发完这群人走了,梅慕九才大笑起来。 “有趣,有趣。”梅慕九笑得歪歪倒倒“这个世界,很是有趣。” 他死时也不过三十岁出头,虽然自认死得其所,却也不算甘心。在这具身体里醒来后,接收了大致的记忆,便顿感这才是心之所向。他一贯想肆意江湖,此刻随手就能翻云覆雨,自然快意至极。 这身体的原身是玄明道尊,在乾天大陆上但凡被提起都是人人喊打。玄明本也是一个极有天赋的修炼之人,身怀极品单灵根,随便修炼都能成为大宗门的栋梁之才。可惜玄明一生只爱财宝,为了寻宝骗财无所不做,不择手段,竟生生拖到六十岁才想起要筑基,成了乾元的笑料。老态毕现后,玄明总算醒悟,闭关修炼,元婴后出山更是变本加厉,这个宗门偷鼎,那个宗门骗剑,得罪遍了整个大陆。 众怒一犯,悬赏传遍,终于在一次夺宝时被人下了毒,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眼看一身修为要化为乌有,玄明咬牙决意豪赌一次,竟生生闯入玉仙宗,抢夺回春丹。传说中只有五粒的回春丹不仅能使人回归年轻时的风采,更能改善灵根筋脉,解百毒,愈百伤。在包围中,玄明重伤潜逃,一路逃到这座绝山之中,想到马上要一夜回春便兴奋难抑,将五粒丹药仰头服下。 一粒便够,他却生生服了五粒,药多了便成了毒,与原先的毒交织缠绕,壳子是好了,内里却魂飞魄散。 梅慕九的魂魄来得及时,元婴才没有随之破裂。 “贪得无厌啊,玄明道尊。”梅慕九在破床上盘膝而坐“接下来的日子,便我帮你过了吧。” 他本就聪明,又接收了记忆,只过了半个时辰就已经能够熟练地吐纳修炼,魂魄与身体逐渐融合,元婴也渐渐稳定下来。 一吐一纳间,便已深夜,月华普照山林。梅慕九睁开双眼,一道流光一闪而过。他极其舒适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足下一踏,浮上了半空之中。 梅慕九畅快一笑,闪身腾空,一瞬就已凌驾于众山之巅。山风猎猎,长袍飘飘,梅慕九夜能视物的双眼将这一方山川江海尽收眼底,想起记忆中那些几近飞升的大能弹指间移山填海,抬眸间星月挪移,胸中更是壮怀激烈。 此时准备就寝的村长关窗时看见那空中泛着幽幽白光的男人,差点屈膝跪下,他双手合十,喃喃自语:“原来……真的是仙人……” “先收个徒弟吧。”梅慕九在空中肆意飞着,心里不断规划。他想,这玄明一生孤家寡人太过可怜,还是收个乖巧的徒弟陪着得好,教好了多少也是个得力助手。 越过宽广无际幽深黑暗的阴海,乾天的王都乾泽城横于眼前。乾天共有六大通天宗门,其中势力最大的帝泽天宗的本部就在乾泽城,就连皇宫也是他们的附属。 看着远处那被硬生生挪来的悬天的巍峨大山,梅慕九眯了眯眼,心念一动,出现在了大街上,动作之快使得并没有一个人看出什么奇怪。 深夜,城里走动的已没有多少人,梅慕九阔步走着,打量着这座奢靡繁荣的王都。 “看惯了高楼大厦,这里倒也别有风味。”梅慕九暗暗拿故乡和这里对比“真是……处处都可比故宫啊。” 他还穿着从玄明虚弥戒里翻出的书生法袍,玉骨折扇在手里把玩着,像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书生。 换做别人,来到此地或许还免不了担忧害怕,不提人生地不熟,一场斗法就能修为散尽魂飞魄散,但梅慕九生来胆大,竟已经渐渐融入了这个世界。 又走了许久,他停在了一座极华丽的楼阁前,按照记忆,这里就是仙家最好的歇脚处,是帝泽天宗的地产,帝泽客栈,连门童都有炼气九层的修为。 要了间顶层的乾字房,梅慕九在掌柜崇敬的眼神中,在虚弥戒堆积如山的灵石中随意取了二十个上品灵石放在了桌上,由伙计带去了房间。 梅慕九刚踏进去,就体会到了这个房间的不凡之处。里面的阵法密密麻麻竟有四十个之多,不仅能加强灵气流动,促进修炼,甚至还布下了数个元婴中期的防御阵法,将这个房间包裹得极为安全。 又从戒指里取了几个防御法器放在房间内,确定无人能探查后,梅慕九便安心地坐在了床上,打算好好查看一下自己的家底有多丰厚。 他手上戴着的是最为珍贵的虚弥戒,只一个戒指,便有半个乾泽城的容量。神识进入,除去宛如阴海北边群山般的灵石山,便是随地摆着的各式珍宝,丹药都堆满了数十个炉鼎。 最让他哭笑不得的是有个角落还密密麻麻扔着数不清的储物戒,看花纹也都不是凡品。 经书法决,武器仙衣,丹药炉鼎,飞舟楼阁应有尽有,简直让梅慕九眼花缭乱。 “天……” 梅慕九目瞪口呆,饶是他这样镇定的人也被这个戒指里的东西吓得心神不定:“论寻宝敛财,玄明道尊也是天纵奇才了……” 颤抖着把戒指从手指上摘下,放入怀里,换了个朴素的储物戒戴上,梅慕九才松了口气。 这时他仿佛感知到什么,又拿出虚弥戒,神识往里一探,带出了一个长尾灵猴。 这猴子刚一出来便兴奋得上蹿下跳,嘴里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还蹿到梅慕九身上在他脸上亲了又亲。 梅慕九:“……” “吱吱吱吱唧唧!”猴子尾巴绕着梅慕九的脖子,一双黑黑的眼睛打量着他的脸。 梅慕九发觉自己竟能听懂它在说什么——老大老大,你变好看啦? “唧唧唧吱吱唧吱吱吱吱唧?!” 终于把我放出来了,是不是又要去寻宝了?走走走! 梅慕九:“……” 探宝猴都有,还是如此有灵性的,他又对玄明道尊钦佩几分 他一手抓着猴子的后颈,将紧紧绕着自己脖子的尾巴扯开,眯眼看着他:“不寻宝……你能寻人吗?” “唧?” “明日,带我去找天赋极佳的小孩。” “吱吱……?” 为什么? “给你找个小主人。”梅慕九笑着摸摸它的头,看久了,这猴子还挺可爱的“以后就叫你小吱吧。” 小吱愣了一瞬,尖叫着又缠了上去。以前主人对它极冷漠,从不会摸它,更不会给它取名字,如今主人变得年轻好看了,竟这么温柔。 梅慕九感受到它的喜悦,也不忍将它再扯开,只好抱着它睡觉了。 第二章 一觉酣睡至午时,梅慕九换了身蓝纹白袍,带着小吱在路边吃饭。才穿来一天时间,他对修炼之人与凡人还是一视同仁的,自然也不觉得在路边摊吃点心有什么奇怪。 小摊的老伯看不出他的深浅,只以为是一个俊美点的普通人,上个菜的时间两人倒相谈甚欢。 “这猴子看起来可真聪明啊,和人似的。”老伯看着抓着筷子夹菜的猴子,啧啧称奇。小吱听见称赞,还放下筷子给他作了个揖,惹得小摊上其他客人也笑起来。 梅慕九心道,小吱也有妖兵修为,换成人已然筑基,可比大多数人厉害呢。 老伯又问:“公子是外地人吧?” “正是,昨日才来王都游玩观赏。” “噢……难怪我说从未见过您这般的人物。” “过奖了,一介读书人罢了。”梅慕九从怀里抽出折扇,摆足了架势,又故作好奇地问道“我听闻王都有座仙山,名为帝泽?”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露出一副艳羡与崇敬的神色,纷纷道:“没错,上面的仙人都有通天之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可了不得呀。” “只是不知,要如何才能入那帝泽山呢?” 老伯霎时哀叹起来:“太难了。每十年,仙山会有次择仙大会,十岁以下的孩子才可上山经受考验,每年万人上山,可能留下的却不过寥寥百人。” 说到此处他话锋又一转:“不过,帝泽山下还有个城中城,里面全是宗门的产业,有些孩子不够上山却能在里面做事。伺候仙人,也是巨大的福缘啊,指不定哪天合了哪位大仙的眼,也能得道呢?” 梅慕九点着头一边听一边吃,给了十文钱道了谢,拎起猴子便往城中城走去。 “以往你也捡了不少漏吧,今天我们去那里捡漏,一定要给我挑一个好孩子啊。” 梅慕九手里拿着几颗灵果引诱小吱。 猴子看见灵果哪还管他在吩咐什么,胡乱点着头就咬了上去。 他掐了个决,步下生风,只几个跨步就到了这瑶碧区,也就是传说中的城中城。 将猴子放下,梅慕九懒懒地坐进了一个茶楼,给它挂了袋子就撺掇它赶紧去找人。小吱摸了摸胸前装着灵果的小袋子,吱吱叫了几声,兴奋地去找人了,誓要给主人找个天下最棒的传承者。 这间茶楼的掌柜刚刚炼气二层,但也已经四十岁了,看来此生若没有天大的奇遇,也只能比凡人多活二十年。其他的伙计也多是十岁左右的孩子,几乎都是多灵根,修炼起来极为困难。 “不知道能不能捡到漏啊……” 梅慕九喝了口茶,边上的伙计恭敬地站在一边。他们茶楼有件法器,修为越高的客人进来,法器光芒越盛,方才梅慕九进来时,掌柜桌下的法器可是直接发了金光,这可是道尊级别的老祖啊。想到此处,他的神色便愈发恭敬了。 也是梅慕九初来乍到,对这些还不熟悉,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修为随随便便就能暴露,他正认真喝着灵药泡的茶,通体舒畅,听着台上的曲子,甚至都有点昏昏欲睡了。 就在真的快睡过去的时候,小吱跳上了他的肩头,吱吱吱地把他叫清醒了。 “在哪?”梅慕九精神一振,赶紧站起来,给了伙计几块灵石便快步走出去,徒留伙计愣愣地看着手心里的五块上品灵石,半晌才兴奋地怪叫起来。 小吱带着他左拐右拐,穿花过柳,一路走到了一座书肆前。 这座两层的书肆看起来破破烂烂颇为简陋,梅慕九正要踏进去,就见店家正在跪地求饶,他身后的小男孩一脸阴冷地站着,几次想把店家拖起来。 眯眼一扫,屋里站着的三个人,一个是筑基后期,另两个看起来是家仆的,也有炼气期大圆满的修为。 “我们少爷看得起你这伙计是你们修了八百辈子的福分,还不赶紧把人交出来?” “大仙,我这小伙计如今炼气期都没有,哪能去当什么伴童啊,这不是要他命吗?” 伴童?梅慕九在记忆里翻找了半天才明白,伴童说得好听点,就是贴身的下人,从小跟着主子修炼,多数伴童是预备的炉鼎。而这种没修炼的,估计是惹着人了,专门讨去折磨取乐的。 小吱被这场面吓了一跳,站在肩头,附到梅慕九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梅慕九方才恍然大悟。小吱寻宝也是看光的,那件测修为的法器就是由探宝猴启发而来。小吱经过书肆时,只见里面金光大作,偷偷走进去一看,便发现正是那小孩身上发的光。 “吱吱吱吱唧。” 里面的书也好多发光的。 “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小吱。”梅慕九展眉一笑,走上前去,按住了正要动手抢人的筑基修士。 “哪个不长眼……”筑基修士大怒转身,一句话没说完便惊得倒退一步,他看不穿面前人的修为。 然而还没等梅慕九说话,他脖子又硬了起来:“我是帝泽天宗幽炎山赤炎真人的儿子张千青,你要识相点,就不要管这件事,真是狗拿耗子……” “真人?”梅慕九微笑,真人不过是金丹修为,如何能吓得住他“我不认识,但这个孩子,你不能带走。” “你是谁?” 梅慕九顿了一下,胡诌道:“我?我乃海南中紫禁城天子山的观海真人,想必你这黄口小儿不曾知道。” 张千青被这一长串名字弄懵了,又听这人也是个真人,不禁有点胆怯,但阵势不能丢:“你这破海……城……什么子山,连给我帝泽天宗提鞋都不配,还不退下,我爹一个山门就能让你们全宗覆灭!” 梅慕九懒得再与他纠缠,干脆袍袖一扬就把他们扔了出去,又吹了口气,将这座书肆包裹起来,使得外人进不来,也听不见。 屋内顿时清净了。 店主这才慢吞吞站起来,又给梅慕九一揖到地:“感谢仙人仗义相救。” “方才是怎么一回事?” “回仙人话,也是小老儿惹的事。几天前,张千青看上了我们铺子里的《天易八卦法决》,这是我的祖传宝物,我仗着有宗门禁制他不能强抢,便怎么也不愿意给他。谁曾想他就想出这般招数,拿小萧来威胁我,唉……” 梅慕九看着站在店家身后的小男孩,他梗着脖子,站得笔直,已经颇为精致的脸上只有十足的阴冷。 梅慕九冲着他笑了一下,小男孩被吓了一跳,反而还瞪了回去。 店家赶忙挡在他前面:“这孩子天生就这样,不是有意的。” “无事。”梅慕九笑笑,没有提收徒的事,他直觉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随意拿了几本小吱挑的书,结了账便转身了。刚要出门,又蓦地回头,半蹲下小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原本不想理他,但见他一脸善意,笑容宛若春风化雨,终于还是不耐烦地道:“秦衡萧。” 梅慕九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明天再来看你。” 第三章 出去时帝泽天宗的三人已经不在了,梅慕九并未多想,提着小吱回了客栈。 放浪形骸地半躺着,梅慕九反复揣摩着秦衡萧,这小孩看去也只有三灵根,筋脉也是寻常的阔度,只有脸好看一点,实在看不出哪有天赋。 想不出所以然,便干脆拿起买的几本书翻看。一共是四本书,分别为《乾天宝地录》,《阵法三千决》,《改天逆命术》与《虚空易位息隐法》。 原本梅慕九也只当这四本书是名字大气,内里浅薄的民间想象作品,结果只是随便翻了几页,就入了神。梅慕九本身悟性极高,更遑论已有元婴修为,这一看便停不下来,只前三页就已经让他隐隐有所提升。 去除杂思,梅慕九盘膝打坐,运转法决,一句一句参悟。 次日天光大亮时,梅慕九才缓缓睁开双目。他将小吱放在肩头,几个闪身来到了书肆前。此时天色尚早,但秦衡萧已经坐在了店门前。 见到来人,秦衡萧一愣,随即转过脸不再理他。 梅慕九也不觉无礼,长衣一拍,坐在了他旁边,两人一齐坐在门槛上,颇有些不忍直视。 秦衡萧:“……” 梅慕九在怀里掏出一把糖炒栗子,塞到他手里:“小萧,想不想出去?” 秦衡萧:“?” “出了这瑶碧区,和我游遍天下。” 小男孩脸上浮起一丝诧异,眼神已经不把他当做正常人了。 梅慕九认真道:“我想收你为徒。” 秦衡萧还未说话,书肆大门却蓦地自己关上了,店家已然默默站在了身后。 “咦?”梅慕九竟察觉到了一丝危险,他回头就见店家站得有如青松般直挺,昨日的卑微懦弱丝毫不见。梅慕九这才看清他的脸,一扫昨日老态,看上去竟是个至多三十岁的人,潇洒俊逸,贵气天成。 这样一家书肆的店主,居然有金丹后期的修为,梅慕九眉头一挑,谨慎地不再说话。 “为什么?”他问“为何想收他为徒?” 梅慕九坦然一笑:“一则是因为小吱观他身泛金光,二则我自觉他很合我的眼缘,三则我想有个徒弟。”说到这里梅慕九又反问道“你既也有如此修为,又为何不教他?” 沉默半晌,店家叹了口气,缓缓道来。 “我名为魏先邪,本是帝泽天宗的客卿,修为已有元婴大圆满,但只有一个徒弟。后来在我闭关之时,他被人污蔑叛宗,围剿下不知所踪,凡是知道此事的人都说他已经不在人世。我一怒之下屠了执法堂,与宗主缠斗一天一夜,才寻机逃了出来,然则境界便已被打落至金丹。从此,我发誓在为徒弟洗刷冤屈报仇雪恨前,再也不收弟子。” 梅慕九倒吸了一口冷气,帝泽天宗的宗主早就到了虚境,离飞升一步之遥,他竟能以元婴修为缠斗一天一夜。 “我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在瑶碧区开了这家书斋,正是想寻机报仇。至于这孩子,是我在一个水沟里捡来的,当时也才五岁,饿得连老鼠都能生吃,偏偏又身怀变异灵根,我便赶紧带了回去,为他遮掩了天赋。” 梅慕九奇道:“这是为何?” “帝泽天宗宗主的儿子,急需一个变异灵根的炉鼎。” 说完,魏先邪蓦地露齿而笑:“你已经知道了这么多,现在该你了,你是谁,又是哪个宗门的?” “梅慕九,一介散修。”他顿了顿“一个很有钱的散修。” 魏先邪不置可否,脚下一跺,只见原本简陋的书肆竟变成了一道通天阶梯。 梅慕九心下一动,知道这是开了幻境。 “请你走上一遭吧。” 话音刚落,魏先邪与秦衡萧便已不见踪影。 梅慕九却也不惧,果断地踏了上去。 他心道,我梅慕九除了自身来由无法言明,还有什么怕考验的。我一生没做过恶事,唯一所想也是得成大道,万人之上,要论心性,我谁也不怕。 只见他镇定从容地拾阶而上,本是平静的脸竟慢慢露出一丝笑意。 有无数珍宝在他眼前,他挥袖振走,心中嗤笑:“我已捡了最大的便宜,这点东西,如何入眼。” 有无数美人环绕周围,他眼中清明恍若不见。 当最后帝泽天宗要让他当宗主时更是干脆震碎此画面,笑道:“我要当宗主也是自己的天宗,你这破山也想劳驾我吗?” 一道声音破开神识直入他的心门:“无知小儿,狂妄自大!” 元神震荡,天地震动,梅慕九神色终于有了狂意,不再强装温润。他足下生风,不顾万剑穿刺,只是仰天大笑:“我就是要如此,你能奈我何?区区幻境,也想扰我心神,阁下才是狂妄无知!” “说我狂妄,你便破我心神,坏我道心,看谁先破散!”梅慕九踏上最后一阶,大喝一声“破!”余音尚在,天地却已颠倒碎裂,轰然间化为尘埃,转眼又回到了书肆。 魏先邪依旧静静站着,但看起来心情愉悦。 “小萧,就交给你了。” 秦衡萧惊讶抬头,魏先邪半蹲下抱住他,低声道:“我知你很想修炼,可我早已无力保你,如今这位道尊是真心收你为徒,总归是你的机缘,不容错过。” 秦衡萧沉默几息,仰头直视梅慕九双目:“我想让天下人无人能伤我,我想让帝泽天宗拍马也追不上我,可能吗?” 梅慕九眨了眨眼:“亦我所想,求之不得。” 小男孩不再多言,扑通跪下,沉声道:“师父在上,受我一拜。”随即狠磕了三个响头。 梅慕九虚空托起他,将他带到身边,魏先邪见状从怀里拿出那本《天易八卦法决》,放入梅慕九手里:“这是最适合小萧的功法,如今他已是你的徒弟,便由你保管吧。” 梅慕九垂眸看着这本法决,半晌后,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多谢前辈。” “你是元婴道尊,我可受不起。”魏先邪打趣道,便将他们推搡出去“快走,再晚一些我可要舍不得了。” 梅慕九牵着秦衡萧的手,侧身在他头上撸了一把,小吱顺势爬到了他的肩上,秦衡萧身子一僵。 “跟为师走。”梅慕九晃晃牵着的手,小吱也在他脸颊蹭了又蹭,这个一贯阴冷的孩子嘴角难以察觉地勾了起来。 第四章 牵着小徒弟回了客栈,梅慕九兴致勃勃地在虚弥戒里翻找衣服,挑了好半晌,最终挑了件和自己身上差不多纹饰的黑袍,将它缩到秦衡萧的尺寸,亲手给他换了上去。 秦衡萧红着脸任由他换,不想驳了新师父的面子,梅慕九这才发觉这小孩对自己人是真的很不一样。 唤伙计上了点吃食,盯着徒弟吃了两碗饭,梅慕九才笑眯眯地带着他前往仙居府。之前和伙计打听了几句他才知道要建立宗门还得前往登记,不然是不受世人承认的。 他刚刚踏进门槛,便见总管堆了满脸笑迎了过来。 梅慕九只是一眼就看出此人已有金丹大圆满的修为。 “阁下里面请……” 总管搓了搓手,显得有些尴尬。他能感受到此人应有元婴修为,可是道尊级别的人物应该早有人知,可这位却着实面生,这使一向自持能识得万人他不免挫败起来。 梅慕九点点头抬步进去,总管迟疑问道:“恕在下眼拙,敢问道尊尊号?” “……”梅慕九卡壳了,面上一派淡然,内里却是在头脑风暴。 我怎么又忘了给自己取个名字。 他张了张嘴,却是不敢再胡诌,毕竟此次很有可能要跟随一生。 总管战战兢兢在一边带路,看他沉默不言,面覆寒霜,还以为有哪里不周到,更是不敢开口再说话,倒是秦衡萧乖乖跟着走的同时还奇怪地看了他好几眼。 “便叫我……”梅慕九几番定夺,终于道“无上。” 总管被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再一揣摩这个尊号,被吓得更加安静了。 梅·取名困难症·慕九没发觉这么多,暗自松了口气,自认解决了一桩大事。 到了登记处,只见这房间墙面皆由灵石砌成,灵气萦绕,幽光荧荧。四面墙满是文字,定睛一看,竟是宗门名录。 正中玉墙最顶上方正是帝泽天宗。 总管推开暗门,取出名簿,再取出一只黑色毛笔,梅慕九霎时察觉到了一股沉重的威压,他想也不想地赶紧一手揽住秦衡萧,为他与小吱减轻压力。 梅慕九敢肯定名簿与毛笔是一套法宝,且足有仙品的品质,宛若天道生成。 总管却也不是常人,以金丹修为执笔,竟不见丝毫疲累。 填了些基本信息,总管拿出一本薄册递给梅慕九:“请过目。” 接过一扫,是一些规章制度。如宗门分为三个品级:三品通幽,二品掌地,一品通天。而要建宗者必须要有元婴及以上的修为,且初始成员不得少于三人。 总管还不忘解释一句:“宗主,徒弟与护法,皆不能少。” 梅慕九翻到最后一页的名册,只见六大通天大宗高高在上,与后面的宗门相距甚远。帝泽天宗光内门弟子就有七千人,其余的玉仙天宗,阴圣天宗等通天宗门也都不下四千人。从掌地开始的宗门,弟子人数便都只有二千往下了,而通幽的内门弟子几乎都只有百余人。 “原来如此。”梅慕九了然。 总管虽也有些疑惑这位道尊为何看起来连常识都不知晓,但终归不愿多想,只是问他宗门内还有谁。 梅慕九左臂揽着秦衡萧道:“这是我的亲传弟子,护法……”他看向小吱,展颜一笑“这是护法。” 总管:“……” 小吱:“唧。” 作为被天道选定的总管,他活了上千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奇事,嘴角都不觉抽搐起来。 “怎么,不行吗?这书上并未说明护法必须是人类。” 那是因为没人会把猴子当护法吧!它连话都不会说啊! 总管一脸平静,内里疯狂腹诽。 最后见梅慕九一副认真的样子,终于认输,颤抖着下了笔。 “宗门名称。”总管已经不想抬头看他。 梅慕九顿时又陷入了沉思。 “伏仙……?”他难得迟疑。 总管也不知说什么好,本着早点完事的心理,没等他决定,就刷刷写了上去。 梅慕九:“……” 梅慕九:“不用如此着急。” 站在一边的秦衡萧憋笑憋得肩膀都在抖。 “宗门山峰又是在何宝地?”总管赶紧发问。 “还在找。”梅慕九迅速回答。 总管总觉得自己做完这件事要减寿百年。 生怕这人又要拿薄册说事,他苦着脸,从怀里掏了个令牌扔给梅慕九。 “此乃宗门令牌,开山立宗后将它置于山门,则天下皆知此山为你宗门,且玉墙留有痕迹。七天内,请宗主尽快寻找宝地,过期不灵,天道不认。” 梅慕九被天下皆知四个字震了一下心神,随即镇定下来,将令牌放好,与总管辞别。 这事做完,梅慕九却觉得更加沉重,宝地哪是那么好找的。六大天宗就已将世间得知的仙山占去了多数,其他无数大小宗门也瓜分了这片大陆,再找一个,谈何容易。 回去后又翻看了半天《乾天宝地录》,皱着脸逐个确认了归属,梅慕九想,是不是得去打听打听有没有小世界之类的秘境,也好开辟一点新地盘。 “这书不是这么看的。”看了许久的秦衡萧冷不丁道。 “嗯?”梅慕九还没回过神。 不再多说,秦衡萧直接上手,竟直接将书撕开,撕成奇怪且不规则的形状,接着在地上摆出了一个极像阵法的形状。 刚一摆成,白光骤起,地上竟出现了一张巨大的地图。 梅慕九讶道:“这是……” 秦衡萧不说话,看上去有些紧张,梅慕九心下了然,立即又放出了几个法器防止人查探。 见防御周全,小徒弟才放松下来:“我的义父,不是人。“ 梅慕九:“……” 秦衡萧不理他:“上古时紫气在蓬莱凝聚,月圆之日承帝流浆而得道,化为人形,从此以蓬莱人仙得名,自成一族。但蓬莱一族人数过少,又远居东海尽头,常人极少得见,所以世间只当传说。时至今日蓬莱族人早已失散,混于人世,但传承一代一代从没断过。义父就是蓬莱人仙的后人,承载着无数年的传承。” 说到这里,他见梅慕九也只是稍有惊色,方才继续说下去:“他精于阵法与卜算,也对乾天了如指掌,书肆里的藏本除去他自己所作,也多是家族收藏。除去有缘之人,无人会买。还有一事,也说给师父吧,义父捡到我时就为我占卜过,当时便得知在这两天会有一个人来收我为徒。” “……难怪。”梅慕九心中五味杂陈,又有点恍然大悟。 “这几年他虽未让我修炼,却教了我许多事,书肆里的书我全都学过。” 秦衡萧难得说这么多话,说完便又缩在了一边。 梅慕九鼓励般地摸摸他的头,突然想起什么,拿出《天易八卦法决》看了半晌,终于意识到了一件大事。他分出一丝神识进入虚弥戒,带出了一本《天易太虚法决》,两本法决竟是上下两册。 “这法决还是玄明幼时从一个通幽宗门的小弟子那儿骗来的,倒是眼光毒辣,挑了这样一本上古仙法。”梅慕九心里感叹。 把两本法决和地图收起来,梅慕九笑道:“先给你洗髓,明天我们开始修炼。” 闻言,把自己缩在阴影里的秦衡萧立即抬头,双目也仿佛有了光一般。 第五章 梅慕九先让伙计抬了桶香汤上来。这桶香汤价值上百上品灵石,雕刻繁复的木桶是一个实体的聚灵阵,可以维持香汤内药料效果的持续与灵气的丰富。不少家底丰厚的修士入住时也会唤上一桶,但用于给人洗髓却是几乎没有的事。 伙计抬上来前也以为是梅慕九要享用,却看见是那个还未修炼的小孩正在脱衣服,不禁极其艳羡地看了好几眼。 芬芳的香气在屏风内弥漫,梅慕九不受其扰,冷静地往木桶里倾倒丹药。他从戒指里又挑了几十瓶丹药出来,将有拓宽筋脉,吸收灵气,巩固修为等效果用得上的丹药确认可以混杂后便全倒了进去。 秦衡萧光溜溜地在一边等着,看着他不要钱般地倒这些珍贵的丹药,又是哭笑不得,又是感动。 “可以了。”梅慕九感受了一下桶里沸腾的灵气,满意点头,又把秦衡萧拽进了怀里“现在给你拔针。” 魏先邪为了帮他掩盖灵根,给他在颈肩处埋了一根针。这根蓬莱仙兽长牙磨成的针,在隐灵阵中熏染了百年,是天下最好的隐匿神物,既可掩修为,也可改灵根,且虚境下几乎无人能看出古怪。 秦衡萧默默地坐在他怀里,平静的小脸上隐隐有些紧张。 梅慕九抚慰般地摸摸他的头发,温声道:“可能有些疼,忍一下。”说罢,按照魏先邪教的法子,先用神识包裹住小孩的全身,继而一寸一寸地如蚕丝般细细密密地缠住筋脉与丹田,直到确认可以护住每一寸才全神贯注地慢慢接近长针。 秦衡萧被这细密的交缠爬得全身麻痒,痒得像有一千一万根头发在搔他的血肉,他咬紧牙关,身体都发颤了,却还是一声不吭,稳坐如山。 拔针就在一瞬之间。 魏先邪此前再三嘱咐要快准狠,梅慕九谨记此言,趁秦衡萧还在对应麻痒时,神识裹挟着灵气精准迅速地将针拔了出来,如一支神祗射出的羽箭,只余一道迅捷微小的白光一闪而过。 “唔。”饶是坚强镇定如秦衡萧在这一刹那也忍不住闷哼出声,尽管在梅慕九织成网的神识中他的筋脉只是微微颤了颤,并不疼痛,但在这一刹那间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如此的畅快。他仿佛已然毫无重量,浮于天地之间,风也从他的身体穿透而过。又仿佛曾经的日子都有一座大山压在肩头,方才才骤然消失。 梅慕九看他闭着眼,眉缓缓展开,嘴角上扬,也知道这孩子是曾经学的知识在针去掉那刻爆发了,在变异灵根的再生下,还未修炼的他已然先行顿悟。 “果真是极好的资质。”梅慕九心中感叹一句,并不着急,盘腿坐在一边,分出一只手给浴桶加热,另一只手则一甩,一张地图便出现在手中。 一个浑身□□的小男孩双目紧闭地盘膝坐在地上,左边是一个可容两人的浴桶,浴桶左边一个俊美的男人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地图。这奇怪的场面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 子时,打更人从楼下经过,锣声在寂静的夜里悠悠荡荡,秦衡萧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师父。” 梅慕九将地图收起来,递给他一粒洗髓丹。 “服下,进去吧。” 秦衡萧点点头,吃下丹药,然后被梅慕九先行拎起来,放进了木桶中。 “口诀都还记得吗?”梅慕九问。 “记得。” “嗯。” 简短的对话一瞬而过,秦衡萧熟练地闭眼打坐,梅慕九微笑着给他护法。通常人们洗髓后要过几天才开始修炼,可是梅慕九觉得秦衡萧却已经不需要拖延了。他在魏先邪的教导下已然在精神方面修炼已久,理论倒背如流,兼之上好的灵根,再加上他倾倒的丹药,大可一边洗髓一边修炼。 水始终温热,灵气像一场小型飓风般不断涌入这小小的隔间,在顿悟与修炼下,一夜一晃而过。 小吱睡了一个好觉,从床上跳下来,拖着长尾巴蹿上了屏风。 “吱吱吱?” 梅慕九朝它嘘了一下,小吱便安安静静坐着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伙计送了午饭上来,小吱连忙跑过去接。伙计看着只有自己小腿高的猴子,抽了抽嘴角,自己把托盘放在了桌上。 在小吱吃下第二个灵果时,秦衡萧体内的灵气才停止了运转。梅慕九赶紧把他抱了出来,拿块大毛巾裹着,又抱出隔间。 秦衡萧此时极其清醒舒畅,被这样当幼童抱着,羞红了一张脸,挣扎着要下去,梅慕九嘻嘻笑着在他额上亲了一口:“不愧是我徒弟,一夜功夫就炼气二层了。” “……”秦衡萧一动不动如遭雷劈,无法从被人亲了的震撼中走出来。 饭后又讲解了几处疑虑,教了几句法决,梅慕九便放着徒弟自己感悟,自个儿坐在一边观察地图。 “北有破北天宗,南有帝泽与玉仙,西有玄琅,东……观禅天宗。阴海之下的阴圣不必考虑,南北西则都权势滔天,只有东边堪可发展。”梅慕九仔细打算着,按他所想,修佛的宗门总归是不好明争暗斗的“东边仙山,还有一处,在东海蜃楼迷仙幻境之中……他人至今从未找到过此地,而我却有地图,这山,注定是我的。” 决定了地方,梅慕九轻松下来,终于想起那两本原是上下册的法决。 上册法决便是玄明一生所修的道,梅慕九都翻看过才明白,上册修杀,下册修仁。只修上册,心中存恶,只修下册,则成愚善。 “不过,却也不是不能只修一册。”梅慕九心道。这法决靠的无非是心志坚定罢了。 “玄明啊玄明,此本开篇便已说过——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梲之,不可长保。金玉盈室,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圣人之言,如何可视而不见。” 低叹两声,梅慕九端坐参悟。 他决意从头悟起,将玄明悟错的路重走一遍,掰回正轨。顺便将两册合为一册,如此便能生出一本新法决,更通透,更交融。 而另一边正在修炼《天易八卦法决》的秦衡萧,眉间的沉郁之气正在渐渐消散,不知不觉间,整个人竟覆上了一层微光,如一块夜中白玉般润泽清亮。然而光芒很快便也随之消散了,一切又回归了平常。 第六章 梅慕九袍袖一卷,三人便与楼船共处云端。 这艘全为龙骨结成的楼船,长十一丈,宽两丈。船沿形若长城,船上建楼两重,高六十余尺。因是飞舟,无划桨,但船首、中、尾各扬起了三面百尺高帆,其余还有十面小帆,被风涨起,快如流星。 这艘飞舟起源于阴海的游海地宗,他们的宗门流连海上,千艘大船相连,在无边阴海上随波逐流,能工巧匠因此顿悟,建造了飞舟。 梅慕九盘坐于船首,衣袍与黑发飘逸,云蒸雾绕中仙气满溢。 “长船过星汉,江河一指间,快哉!” 他抬起玉白手腕,手指一点,前方云雾两散,开出一条通透长道,山川江河一览无遗。 小吱尾巴盘在高高的桅杆上,亦是兴奋不已地叫着。 秦衡萧盘坐在舍内,熟读法决,时不时看一眼梅慕九,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师尊潇洒自如,令人艳羡……然,我很快便能与师尊并肩而立。” 这样的疾行也足足到酉时才抵达东海之滨,楼船飘然落于海上,竟一丝水花也未惊起,只荡出几圈温柔的涟漪。 斜阳低垂,云层积在海平线上,如海浪卷上苍穹。夕照轻艳绮丽,东海一时如坠幻境,摄人心神。 “美则美矣……”梅慕九定定看了半晌,终于拿出地图,手指点出一滴血,滴在幻境之处。神识催动,鲜血染红的那一点红光大作,楼船自发动了起来,剖水而行,直往红光处游去。 许久后,船已驶入深海,孤月高悬,星河浩瀚。 海面越发寂静了。 梅慕九翻开《阵法三千决》,将秦衡萧唤到身边:“就在附近了,破阵,就交给你了。” 秦衡萧自修炼《天易》后,阴沉之气便渐渐消散,此时听此任务,也只是微笑点头:“我可以的。” 他虽才刚开始修炼,但在阵法宗师魏先邪的教导下,却早已学习过各类离奇珍稀阵法的设立与破解,一书肆的孤本都熟记于他心中。 翻到东海一章,秦衡萧略略一扫,便自信地合上了书。向梅慕九要了几件法器与符纸,秦衡萧便在宽阔的甲板上忙碌了起来。 半个时辰对他们来说不过瞬息,秦衡萧汗如雨下,阵法此时只差一个阵眼。梅慕九为他输送一些灵气稳定心神,接过一面黑色小旗,飞身出船,在秦衡萧的传音下,手掌一翻,这面定海旗便刺入海中,一瞬间竟猛涨至五丈长宽。 海浪骤然汹涌起来,无雷无电更无狂风,海浪却若万马奔腾般腾空猛落,在海浪身后,一片王都般的繁荣景象隐隐约约的出现了,在月光下更显迷离。 楼船像闻到肉的凶兽一般倏然前行,竟直接飞空横跨海浪,海水劈空砸下,却连一滴都近不了船身。 无边海面上奢靡的城市出现了,商人舞女,金银珠宝,异域香料,兼有靡靡之音绕梁而来。 “来吧……远道而来的客人……” 不知是哪里的声音,温柔缱倦,直入心扉。 “这里是另一个蓬莱……甚么修炼……甚么王权……这里要什么……有什么……” 舞女们披金戴银,香肌□□,在各处妩媚起舞。 肥胖的男人怀里捧着金灿灿的珠宝,醉醺醺地走着,走一路,金子便掉一路。 一个书生手里捧着书卷,翻一页,掉出一串珠宝,再翻一页,出来一位婷婷袅袅的仙子。 “只要留下……要什么……有什么……” 酒香萦鼻,异域的香料浓郁热烈,梅慕九还没喝酒,便觉得自己已经醉了。 月光下异色的雾笼罩着这座海上城,比梦境更迷醉,比幻境更真实。 秦衡萧紧紧牵着梅慕九的手,眼中清明,对这座城市没有丝毫好感,甚至还带着几丝轻蔑之意。小吱一只猴子更是不解风情,眼中只盯着沿路卖的桃子。 舞女们争相猫着步走来,想将梅慕九扯入怀中,哪只梅慕九只是吹口气,她们便被吹出数丈之远。 “我向来也是不解风情的。”梅慕九笑道“我方才只因酒香而醉,此地必有好酒,我等不及了。如今眼瘾已过,幻境……也该破了。” 话音刚落,梅慕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心道,此地幻境之强不能一语道破,只能斩开了。 如此想着他手中便已出现一柄长刀,手腕一转,寒光闪过,刀身劈空斩下,直插入地,大地瞬时布满裂纹,在无边惨叫声中化为齑粉。 第七章 这座海城顷刻间便真正化为虚无了,一切宛若真的是场梦境,只余下回归平静的海浪。 梅慕九一手揽着徒弟,脚尖轻点,纵身回到了船上。 幻境已破,前方海域竟泛起白雾来,在漫天星辉下弥漫开来。梅慕九双眼透过黑暗与雾,看见远处已有一点山尖在昭示着仙山的存在。 “很快就能到了。”梅慕九笑道“去睡吧。” 秦衡萧还未筑基,每日的睡眠不可缺少,于是点点头回了船舍。 楼船在雾中缓缓行驶,随着微风一点一点前进,倒真有些像赏景的姿态了。梅慕九就这样依旧在船头坐着,眼中倒映着天地,沾染着星辉,灵气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体内。 不知过了多久,日光像金粉般洒下来,海面泛起盈盈波光,白雾散去,一座巍峨高山悬在海上,一眼望不到顶。 梅慕九伸了个懒腰,道:“到了。” 他声音不大,但秦衡萧却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了,快步走到船首,眼望高山心有向往。 梅慕九取出一匹绸缎,随着袍袖扬起,绸缎竟在空中化为一座斑斓虹桥,若空中游龙般将山与船相接。小吱欢呼一声,率先跳了上去,往前奔跑。 此地有奇花异草,茂林修竹,清流急湍。飞瀑从天而降,怪石遍地丛生。灵气如海水般取之不尽,令人心神俱醉,神清气爽。 “妙,妙!”梅慕九满眼惊喜,口中连叹。 两人一猴还没将山看完,却忽听一道声音宛若从云中传来:“来者何人?” “阁下又是?”梅慕九镇定回问。 山中寂静片刻,梅慕九突然低头,只见从矮木中竟排着队钻出十余个小腿高的小人来。他们大眼有神,络腮胡垂胸,戴着帽子,穿着蓝衣,倒有点像技艺人家做的玩偶。 秦衡萧奇道:“醉山客?” 为首的小人更是惊异:“你这小儿也识得我们?” “义父为蓬莱后裔,曾经和我说过阁下一族。” 醉山客亦是鸿蒙之初由第一壶烈酒幻化成的生灵,酒神为他们塑造了体魄,从此便开始了修炼。然而最开始也不过只有20个族人,由于体型性格等问题,懒于开枝散叶,一直隐居在各个仙山之中,如今也只剩这十五个了。 “原来如此,竟是半仙的义子。”醉山客啧啧称奇。 梅慕九礼貌地说明来意,醉山客打量一会儿,说:“我们前任山主早在数万年前飞升,曾留言无论是谁,但凡能入此山,便为此山之主,可我们却依旧要考验你一番。” “但凭吩咐。” “是这样的……”醉山客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还好有络腮胡遮去大半“我们一直在山中看守,如今仙酒已不剩多少,实在难以度日……” 他们依酒而生,没有酒便宛如行尸走肉。 梅慕九笑道:“这却是好办。” 语毕,他纵身飞至瀑布前,手中现出一把剑,寒光四闪,却见飞瀑竟被他生生割去了三分之一。他在空中抬手挪移,将此部分瀑流生生插入另一侧绝壁之上,接着拿出一块巨大的极品灵髓放在顶端,口中念决灵气便疯狂涌入。 不过片刻,此瀑流竟直接化为了灵泉。 梅慕九还未停手,竟又倒入了一壶瑶池仙酿。这壶仙酿被放在了虚弥戒最不显眼的地方,甚至还用了最好的容器和隐蔽法术,是玄明最得意最珍惜的收藏,要被玄明得知如今被随意倾倒,只怕要气得吐出血来。 如此一倒,灵瀑渐渐泛起了金光,酒香已浓郁起来。 醉山客们双眼发光,争先恐后跑到潭边,直接埋头喝了起来。喝得肚子滚圆方才抬头大喊:“琼浆玉液,琼浆玉液!” 然而这还不算真正的酒,梅慕九只是为他们做了一个永不停息的源泉,在醉山客的超绝手艺下,一壶壶仙酒指日可待。 醉山客们此时已激动得双眼发红,磕了头认了主就头也不回地取酿酒法器去了,再管不了其他事。 梅慕九摇头失笑,捏捏秦衡萧的小手:“我们再逛逛。” 第八章 “起!”梅慕九站在山下口中喊道,一座怪石堆成的山门随即缓缓立了起来,一条条纹路慢慢浮现。梅慕九手里拿着毛笔,飞身上去,在牌匾上书上“伏仙”二字。最后一笔落下,再将宗门令牌一掌打进牌匾之中,霎时令牌便若坠入深水般隐入了山门,山体微震,山门已成。 梅慕九落到地上,发觉自己只需心念一动就可以看到山中每一棵树的叶子,每一只觅食的蚂蚁,抬手间甚至可将山在海上移动,至此这山方才算真正认了主。 一边感受这座山的奇异之处,梅慕九一边又在门边立了个石碑,沉吟片刻,刻上了御神二字,从此世上仙山又多一座御神山。 “俗就俗吧……也算个呼应了。”新任宗主已然对自己的取名能力不抱任何期望。这一切都做完,他又翻了许久《虚空易位息隐法》,结合《阵法三千决》,与秦衡萧一同给御神山加了几层隐匿阵法,把幻境也结得愈加稳固。 此时,在遥远的仙居府玉墙的角落里,一行文字悄然显现:伏仙幽宗御神山。 而各个宗门也都接到了外事弟子的报告,帝泽天宗宗主张默海看着东海蜃楼幻境六个字良久,终是冷笑道:“不过世间传说,一个幽宗,岂能收服仙山,怕是虚张声势弄虚作假,不用管了。” 梅慕九宗门已定,心下大慰,只想在山上好好逍遥几日,自然也不管外界是如何说道的。东海尽头与世无争,是隐居的好地方。 梅慕九栽了不少梅花,又盖了几间房子与石亭,清晨在山顶参悟天地,再时不时找醉山客讨一杯酒,点拨点拨秦衡萧修炼,或陪着小吱看鸟,他想,世上再也不会有如此的神仙日子了。 秦衡萧亦是如此。 他修行《天意八卦法决》,遍阅诗书与圣人之言,还自学了琴技,向醉山客学了丹青。十岁的年纪,已然有了一些风骨,少年的骨架也日愈成长,颇有些以后俊美风流的样子。 石亭依水而建,花草绕亭盛放,秦衡萧端坐在亭内,白袍墨发,悠然抚琴。 “心之与声,明为二物。”他心中自有篇章,手下弹得却有些不成曲不成调“难,难……” 又这样弹了片刻,弦蓦地断了。 秦衡萧愣了愣,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要先学透了心斋。” 这样想着,他无奈起身,拾起放在一边的剑,寻了处阔地练了起来。只不过才刚刚修炼六个月,他现在就已经有炼气四层的修为了,颇为神速。梅慕九认为他适合修剑,便找了把好剑给他,嘱咐每日练剑五个时辰。 他闭着眼,一边努力使每个动作都正确,一边背诵着早已倒背如流的法决。 每一次将法决再念出来,都有新的体悟,梅慕九称这就是温故而知新,秦衡萧深以为然。 此时梅慕九坐在竹林间,分出的一缕神识关注着秦衡萧,见他剑术越加熟练,不禁宽慰地笑起来:“这悟性,谁比得上呢。”然而才刚刚笑完,却又焦虑开来“但是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再过一段时间,估计就有宗门要来寻山了,得再找些人来入我宗门才行。” “先往北走吧,阴北群山应当有很多机遇。”梅慕九打定了主意,细细算了时间,决定了启程的日子。 入夜,梅慕九在庖屋做饭,秦衡萧端着碗在正厅等。 他定定地看着梅慕九忙来忙去的身影,心中暖洋洋的,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浅笑着。他没见过别的师徒是怎样相处的,但时常听说很多师父对徒弟都是非打即骂,当仆人一样使唤,也有的关系十分淡漠甚至根本不管徒弟。像梅慕九这样每日陪着自己说笑,丹药法器不论品质需要就给,三餐还自己动手做的,也许世间唯此一人。 想到这里,秦衡萧被“唯此一人”四个字震了一番心神,看着梅慕九的眼神更加热切起来。 梅慕九仿佛察觉到了,回头笑道:“怎么,饿狠了?” “……没。” “很快就好,今天给你煲了鸡汤,以前在市集买的老母鸡,还好没坏。你现在长身体,要好好补补,等会儿吃鸡腿,在我们那儿有句话是吃什么补什么,你现在还是太瘦……” 梅慕九全然不觉自己仿佛那只被煲了的老母鸡,喋喋不休地唠叨着,犹如养了个儿子。实际上,在他心里,十岁可不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吗,他哪管什么修炼啊早熟啊什么的,只知道这孩子跟了自己,把生命与前途都交给了自己,就要对他负责,让他好好地成长好好地活着。 秦衡萧手里捏着筷子,一点也不觉得梅慕九啰嗦,在身后听着这些话频频点头,双眼都笑弯了。 但他面上乖巧,心里却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唯此一人的师尊,只能是我的。” 第九章 又过了几个月,秦衡萧终于学完第一章法决后,梅慕九才终于决定动身。其实原本他敲定的日期还要再往后一段时间,但秦衡萧悟性上佳,提前参透了第一章,梅慕九便顺势改了日期。 至于小吱则还在闭关修炼,梅慕九便拜托了醉山客关照一下它后,就带着徒弟出去了。 这次梅慕九有意将行程放慢,多感受一下当世的生活,出了东海后便没有再用飞舟之类的代步工具,只买了辆马车慢慢赶路。他本来以为秦衡萧多少会有点疑惑,或者不能吃苦,但一路上小孩都从未吭过一声。 而自学了《虚空易位息隐法》后,师徒二人在隐藏修为这方面愈加高明,一路上倒真如两个凡人,并未引起什么波澜。 此时大雨倾盆而下,路边茶舍四面透风,行人在里面坐的坐站的站,挤得满满当当。梅慕九和秦衡萧坐在中间的圆桌上,和一个彪形大汉拼桌饮茶歇脚。大汉一身壮硕肌肉,凶神恶煞,硬是让小桌周边空出了一点余地。旁边几个书生都挤得胸贴背了,仍不敢靠近一步。 梅慕九看这个场景,觉得有些好笑,他倒觉得这个大汉应该是个好人。而那大汉看着同桌这两个神仙般的人,也是心中啧啧称奇,不禁主动搭话:“这位公子,我看你也年轻,这小孩儿应该不是你儿子吧?” 秦衡萧鼓着腮帮子,边努力咽下梅慕九死命塞进去的点心,边抢话:“他是我师父。” “敢为阁下是哪个门派?”大汉顿时以为这也是位人物,连忙继续问道。 梅慕九笑道:“无门无派,四处云游罢了。”见大汉愕然,又回问道:“阁下必也是个英雄好汉,不知师从何处?” 大汉一愣,长叹了口气,把手里一直拿着的长戟往地上狠狠一插,凑近了道:“在下无畏派三代大弟子,武长君。”梅慕九和秦衡萧不了解武林的弯弯道道,倒是茶舍里一时间骚乱了片刻。 武长君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并不在意,继续道:“前段时日,我被派去别地做任务,一路上只听说门派被人攻破,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而掌门及一脉亲传弟子全被掳去了,余下的门人也都死的死,散的散。我快马加鞭回去一看,果真是……” 武长君眼睛微红,嗤笑道:“我打听了那伙贼人的去处,循着蛛丝马迹跟到了这里,总要去讨个公道。” 旁边一个书生这时也不怕了,既同情,又是讶然:“可你一个人……” “我武长君顶天立地,手里有家伙,多少人也不怕。我此刻能在这里大声说这些话,我怕什么!” 又一个书生问:“可我听一个说书的说,那伙人有妖术,能呼风唤雨,毁天灭地,可怕得很。” 听到这里,梅慕九心里一沉。 他记得修真者之间早有规定,决不能参与到凡世间,更不能对凡人出手,不知是哪个宗门的人这样不守规矩。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通,把那伙人上下八辈儿问候了一遍,大雨才渐渐小了一些,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武长君拿起长戟,手一翻,戴上一顶笠帽,向众人抱拳告辞。 梅慕九看他毅然前行的孤影,不禁站起身来。 秦衡萧不解道:“明知打不过,只是送死,为什么还要这样鲁莽地去?” “因为他想讨个公道。到底年轻气盛,我们一同去吧。” 梅慕九撑起伞,牵着秦衡萧走了出去,远远地跟在武长君后面。 “师父为什么要管?”秦衡萧有些不满,他一向对外人很冷情,此刻见梅慕九想帮一个陌生人,瞬间吃醋了。 梅慕九嘴张合几下,终是没有解释。他一是欣赏武长君,二则还是想带着秦衡萧做点好事,见义勇为拔刀相助一回。修真使人凌驾于凡人,不仅长寿,还能有通天之能,随随便便就能使一个人改变。玄明就是一个好例子,这次毁了无畏派的也是个例子。他只想让秦衡萧多点爱心,不求当一个好人,至少别变坏。就像他小时候,父母带他出去会给他钱让他放进乞讨人的碗里一样,他觉得小孩子还是对世界多点爱才好,成长是之后的事。 不过……“届时你跟在我后面,我让你躲起来就躲起来,不要看就不要看。”梅慕九严肃嘱咐,带着去是一回事,杀人见血可又是一回事。 这样走了许久,武长君靠在一块巨石上休息时,歪了歪头才终于看见跟在后面的两人。 武长君:“……” 等两人走近了,他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我不是去游山玩水,此行有去无回,二位请回吧。” 梅慕九也不多说什么,只对着秦衡萧说了一句:“和他比划比划。” 秦衡萧虽然不乐意,但他对梅慕九一直言听计从,当即拿出剑。 那厢武长君却没有一丝轻敌之意,相反还大为吃惊,从秦衡萧取剑和此时的站姿都能看出他的不凡,这少年右手执剑,冷漠地直立在雨中,眼中全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着,他全身找不出一丝破绽,握着剑的手连一丁点颤抖都没有。 武长君大喝一声好,把长戟扔在一边,从背上抽出把剑来,笑道:“我不会手下留情。” 秦衡萧在他话音刚落下时就动身了,像一只直冲云霄的鹰,武长君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这道黑影展开的黑翼。长剑没有丝毫迟疑,冲着武长君的面门刺了过来,剑意凛然,带着十足的凌厉,然而这样快的速度剑身却异常平稳,力量千钧。 武长君疾退两步,立即闪身隔挡,哪只这剑竟又瞬时转了方向,往他下盘刺去。动作之快,步法之妙,使武长君既兴奋又是心下大骇。 这样过了几招,秦衡萧像是不想再拖了,步下生风,一个极为巧妙的挪移从武长君剑下消失,紧接着剑便架在了武长君的颈边。 武长君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才苦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原以为无畏派的功法已是上乘,此次才知像连门都没摸到。” 然而说完话锋又一转:“英雄出少年,前辈有如此功法武技,这孩子根骨也绝佳,假以时日必能叱咤武林,所以此次还是别与我同去了。心,在下领了。” 梅慕九此刻才是真正想和他交个朋友:“言重了,他只是投机取巧罢了。”这话也算是实话,这次秦衡萧只是仗着这是门法决,武长君从未见过,当然第一次打就被唬了一跳。而且这也不算正宗的功夫,还带着几分天道与天地的威压。要是多打几次,武长君习惯了,他这常年习武的人肯定也能找出破解之法。 秦衡萧也明白这个道理,知道自己学的时间还是太短,暗自决心要更加勤奋。 梅慕九接着道:“我心意已决,一定要去会上一会。”见武长君还想劝说,又道“不如这样,如果真有危险,我便带着徒弟先行一步,我们逃命总是没问题的。” “……”武长君无话可说,总算默认了这件事,转身继续前行。 梅慕九边走边拿着手帕给秦衡萧擦掉雨水,就听武长君在前面闷声闷气道:“无论如何,你们愿意同我走上这一遭,我武长君就必须把你们当做兄弟。以后愿听差遣。死前能和兄弟这样痛痛快快走上一回,武某无甚遗憾了。” “梅某却最见不得英雄早逝,特别是——还是兄弟。” 梅慕九向前几步与他并肩同行,秦衡萧站在两人中间,眼睛也亮晶晶的,他觉得此时的师尊更加好看了。 而他们都不知道的是,这样一次,便定下了今后极远的轨迹。 第十章 风停雨霁,武长君止了脚步。只是片刻,就听一声沙哑的尖唳,云中乍现一只猎隼。它在空中盘旋几圈,双翅一振,向下俯冲,落在了武长君抬起的手臂上。 武长君笑笑,从怀中拿了几粒花生喂给它。 “武兄竟还有只鹞子。”梅慕九奇道。这只猎隼已然成熟,虽然个头不大,但双目有神,褐翼有力,且看起来颇有灵气。 “它叫无惧,本也是只野鸟,时不时来找点食,就被我们门派散养着了。”武长君用手指搔了搔它的头,无惧细碎地叫着,也拿头蹭了几蹭。 “它已经找到了具体位置,跟它走吧。” 武长君手臂一抖,猎隼飞起,不远不近地飞在前头带路。 加快步伐走了半个时辰,几人便到了地方。距坡下百尺远之处,有一个小村庄,但看起来极为破败,应该是一个早就被抛弃的无人村。此时有十余人三三两两地站着,最中的屋子还有两个人守在门口。 梅慕九暗暗拿神识盖过去,探查到最高修为的也只有金丹初期,才微微松了口气。 “武兄,由我先去探探虚实吧。”梅慕九抢先说道,随即便马上走了下去。武长君见灭门凶手就在下面,正激愤不已,哪里愿意在这等着,赶紧紧随其后。 梅慕九摇头微叹,随他去了。 三人走近了,一个男人警觉地看向他们,高声问道:“你们是谁?” “累了来歇歇脚,有什么不方便吗?”梅慕九并不停步。 “这地方现在被我们包了,再过来别怪我们不客气。” “我倒要看看你能如何不客气。”梅慕九故意大步走了进去,笑嘻嘻看着他。 “蝼蚁也敢找死!”男人大怒,就要伸手掐上梅慕九的脖子,武长君骂了一句,拉着梅慕九后退一步,另一手抓着长戟刺向男人。 男人顿住,看着这支迅速插向自己的武器,嗤笑道:“想杀我?”话音刚落,便见他手指快如闪电,夹住了刃尖,稍稍用力,整支长戟就此化为了粉尘,风一吹,消散无影了。 武长君显然没见过这种阵势,惊得一时没反应过来。 “和他们废什么话?”另一个人不耐烦道“直接弄死,别打扰真人审人。” “行行行……” 这人咧嘴一笑,耸耸肩:“我本来还想和你们多聊会儿,但是看起来你们没这个福气了。” 他掐了决,口中祭出三把剑。 “去。” 三剑齐发,带着炙热的火星不容抗拒地就要刺透三人的咽喉。梅慕九喝一声小心,飞身拎起武长君把他扔到了秦衡萧身后。秦衡萧则冷静地一剑斩碎了两把飞剑,轻轻哼了一下。 梅慕九学着他耸肩:“你们看起来,也没有这个福气了。” 他脸色骤变,凭空风起,灵气从他周身像狂风般放了出来,竟还带着阵阵威压,那柄飞剑在他咽喉前抖得像筛子,自行断裂了。 武长君吓得都有些灵魂出窍了:“这……你们……” “武兄,到时再与你解释。”梅慕九看他一眼,想了想,揽过秦衡萧,把他关进旁边没人的房子里“不许出来也不许看,乖。” 那两个修士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人竟是扮猪吃虎,连忙喊道:“来……来人!” “我修的是杀,来多少人,又有何不同?”梅慕九脚尖虚点,浮空三尺,看着呼啦啦聚过来的十三人笑道“正好给我试试手。” 他悄悄把手在背后擦了擦,按捺住紧张与不忍。他没杀过人,来这里之前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杀人,他更不认为有谁可以决定他人的生死。他一路上不是没想过,这群人杀了几百无辜之人是该死,可是该是自己来杀吗?自己有这个权利吗? “想多无用,我既在此,前事便该全忘。我修的又不是圣人之道,想这么多,都是庸人自扰。”梅慕九暗思道“要是处处都有公平,哪来的英雄,哪来的侠士。我有自己的道,我道,即我法!” 思忖只在一瞬间,梅慕九定下心神,眼中精光一闪,胸口浮现出一团烟状太极图。袍袖扬起,梅慕九立掌推动太极图,随着他用力往下推,这个圆越来越大,明明看起来只是一团烟却比火还要炽热。两个炼气弟子在越来越强的威压下口吐鲜血竟直接没了呼吸。 眼看太极图就要遮天蔽日地压下来,这十一个筑基修士顾不得境界差距,当即各自祭出武器和防御符纸妄图破开,但剑刚斩破烟图,下一刻烟便又聚拢了,有的剑甚至刚触及到便像触到火一般融化了。 有两个修士想乘剑飞出去,还没飞起来便如碰壁般狠狠摔了下去,浑身抽搐,不省人事。 梅慕九冷冷看着他们在不断下压的太极图下苦苦挣扎,蠕动,哭得涕泗横流,不禁讽道:“怎么?这就受不了了?你们杀凡人时可比我如今残忍百倍。” “关你何事。”最初的修士躺在地上,下半身已经烧焦了,脸也没了形状,依旧抬眼反问。 梅慕九手腕微抬,这修士闷哼一声瞬时被吸上去,被梅慕九抓在了手里。 “给你了。”他都不愿再看他一眼,直接甩手,扔垃圾一样扔到了武长君面前。 武长君想到门派残垣下那些惨死的,没了人形的师兄弟,早已眼眶发红,怒火中烧,见到这人哪还有什么理智,怒吼着拿着剑就要把他撕碎。 见此惨状,其他人连吭都不敢吭了,看着快把自己压进地下的太极图,疼得满脸扭曲。 梅慕九勾手,将太极图往上提了提,说:“现在可以说你们为什么要去欺侮凡人了。” 第十一章 闻言,众人皆是沉默,一个受伤稍轻的率先开口道:“说不说都是死,死在你手里,说不定还痛快些。” 另一人紧接着嗤笑:“要杀便痛快杀了,等真人出来,有你受的。” 梅慕九却也不乱,低低笑了两声,额上浮出一个圆形金印,他轻轻启唇道:“既如此……炼心二境·皆观。” 他一字一顿,每一声落下,太极图便凝聚一分,发出金光并不断流动,到最后便像一轮旋转的太阳一般。光芒宛若要普照世人般洒下,这些修士几乎要以为它们都是实体,不然为何刺得全身发痛。金光愈加灿烂,宛若覆上了金粉。他们已然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五脏六腑都袒露在青天白日下,身体与神识被一寸寸地拆开来摆在地上供人观赏。 他们的呓语,他们的一切,全都回荡在这无人村里。 “放了我……别再看了!我有罪……我不该贪图丹药……不要再看了……” “真人有个元婴法宝,名为令幽斧,老祖也要畏惧三分……” “哈哈哈哈哈哈这些凡人还敢还手,看我不将他双手砍去。” 无数的话语穿插回放,一副副画面在金光中闪现,回忆与妄想交织,梅慕九看了半晌总算了然。 金印消去,梅慕九又加牢了几分禁锢,往武长君身体里打了一丝灵气:“这些人就交给你了,我进去看一看。” 武长君亲眼目睹了师兄弟是如何被狠虐而死,只恨不能将这恨与悲诉与天地,牙齿磨得格格发响,闻言便一头冲进了太极图下。 那些修士此时都是抱头蜷缩,依旧觉得寒冷刺骨,被挖心掏肺般痛苦难堪,早就没了修士的自傲,苦苦挣扎哀求着,只想赶紧死了一了百了。 梅慕九没再管他们,任着武长君复仇,他则走到了中间屋子的门口。里面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不愧是元婴道尊,杀人若杀鸡般自如。” “比不得极狱真人,滥杀无辜,卑鄙无耻。”话语落下,他一掌击碎了木门。 只见里面一个中年男人着着黑袍,手里拿着长鞭,正站在屋子正中。而他对面则挤坐着十七八人,男女老少都有,皆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此话差矣,这里十八个,可都留着条命。”他说着,抖了抖鞭子,一个女人吓得呜咽了一声。 梅慕九强行冷静下来,继续道:“你想找秘宝,又关凡人何事?不怕被审判吗?” “多管闲事,等你死后我再告诉你,如何?” 他鞭子一甩,一道极其强劲的罡风带着破冰之声迎面扑来,梅慕九立即抽出一把折扇,斜展挡下,扇面剧烈震动裂开了两道细缝。梅慕九右脚退后半步将身体抵住,另一手则在虚空中化为金掌,将这金掌直往极狱真人天灵盖上打去。 极狱真人不敢轻视,深吸一口气,解了罡风,从口中吐出一把斧头,就要斩虚掌伤真身,结果那掌又迅速变成勾手,提着他衣领,将他甩出了屋子。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他在空中身体一转,稳稳落了地,梅慕九走出来,淡然道:“与你弟子同死一处吧,别伤了他人。” 极狱真人不与他多话,咬破舌尖,在斧头上吐上一口血,便见这黑斧立即黑雾涌动,覆上了极重的煞气。 这一人高的黑斧宛若一只巨兽般令人畏惧,黑雾涌动着怨气,怨灵四散,将梅慕九层层包围住。 “咒法,修咒法的却是少见。”梅慕九站在原地,面上古井无波。 极狱邪笑一声,身后符咒翻飞,像一堵墙般浮在他身后,随风轻动。 天色阴沉,一时间几乎如同傍晚。 “可惜,这令幽斧却是你最后一次拿了。”梅慕九身上渐渐泛起一层紫虚之气,如云霞映日,光华聚集“天下五法,符咒最偏,于你而言,只若小儿玩火。” 极狱真人口中大喝,狠甩斧身链条,巨斧腾空而起,朝着梅慕九劈来。 梅慕九不敢硬抗,轻巧闪过,又立即被怨灵层层包裹,早已不需要呼吸的他竟感觉到一丝窒息。那些怨灵像泥沼般将他淹没,将他往下拖,仿佛要拖到地狱才能罢休。被巨斧劈开的大地发出巨响,裂开一条极长的裂缝,极狱真人往下投入一列符咒,霎时间火光大作,成了一道烈焰深渊。 怨灵们大笑着,数不清的手死死拽着梅慕九,要把他扔进地下。 “我可号令万千幽灵,就连地狱之门我也想开就开,我不想死,谁也不能杀我!”极狱真人连口中都燃起地狱之火来,每说一句就射出一道火龙“安心受死吧!” 梅慕九此时已然被业火烧焦了几根头发,脸上也被不知哪个怨灵划了一道血痕,他站在裂缝边上,摇摇欲坠,却蓦地勾了勾唇:“未知生,焉知死?” 极狱真人还没反应过来,一股浓郁的生灵之气便从梅慕九身体中喷薄而出,化为万千短剑,怨灵来不及闪避,都在这生剑下惨叫着化为黑烟。 梅慕九头次驱动如此多的灵气,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人之生也,气之聚也。”梅慕九舔了舔唇,口中念道“我修杀,是为生。”再一瞬,他就已经站到了巨斧边上。身上紫气弥漫,渐渐包裹住了那把斧头:“驱使傀儡者,自为傀儡。” 极狱真人终于慌了神,他想驱动斧头,然而黑斧头却纹丝不动。那紫气将巨斧拖至半空,梅慕九翻身站了上去,眼中闪过一道金光,手指陷入斧身极快地从中夹出一张灰符。 “该死!”极狱真人心神剧震,没想到他竟能找到自己的本命符纸。他尚在金丹期,要驱使这把元婴法宝,只好把本命符纸放进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再来不及多想,燃烧血液,将身后千张符纸齐齐射向梅慕九,哪知梅慕九自知不能一招破坏符纸,竟直接乘斧而下,把符纸扔进了深渊。 “不……不……啊!”极狱真人哀嚎一声,皮肤发焦龟裂,在地上发疯打滚,整个人一盏茶的时间便化为了一堆灰烬。风一吹,散了个干净。 天空渐渐明亮,深渊之火熄灭,大地合上,梅慕九静静站在原地,只有他脸上的血痕印证着一切的发生。 “梅兄!”武长君只是凡人,方才只感觉有层雾堵住了双目,令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天地震动,此时终于双目清明,便赶紧赶到了他身边“你还好吗?” 梅慕九缓过神来,安慰笑道:“没事。”这时他心思一动,低头看向左手,只见左手手心,正是一柄缩至小指大小的令幽斧。梅慕九挑眉,随手将它放进了戒指里。他又看向太极图下,此时太极图已然消散,那里只剩下一堆尸体,梅慕九怕脏了秦衡萧的眼,抬了手将它们一并毁了。 “小萧,出来吧。” 秦衡萧推开门走出来,看起来明显很不高兴。 他跑到秦衡萧面前,一声不吭,踮着脚用袖子给他擦干净脸,半晌才委委屈屈地哼了一声。 “怎么了?”梅慕九任着他擦,半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你受伤了。”秦衡萧憋着声音道。 梅慕九一愣,随即笑得眼睛都弯了,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小萧担心我?” 秦衡萧涨了个大红脸,狠狠瞪他一眼,不理他了。 那厢武长君已经走进屋子里给师门的人松绑。 一个年轻男人一瘸一拐地出来,扑通一声跪下了:“在下无畏掌门柳居,承蒙仙人相救,感激不尽。我无畏派上上下下无以回报,唯有回门后建立祠堂,日夜供奉……” 梅慕九赶紧虚扶一把,温言道:“举手之劳,不必如此。我与武兄一见如故,兄弟有难,不能坐视不管。” 武长君见他明明有通天之能,依旧与自己兄弟相称,更是感动得眼睛都红了。 梅慕九又问:“只是不知他们为何要向你们讨要秘宝?” “这……我们也不知。”柳居唉声叹气“他只说听闻武神传承在我无畏派,就带了人来讨要,我只道不知情,便屠了我门派上下。还把我们掳来审问。若不是怕用仙法会弄死我们,只怕我们早已……” “武神传承?” “据说是我们柳家的祖先,以武道成仙,留下了传承,藏在阴北群山中,等有缘人寻到。可我们一向只当是传说,却根本不知到底在何处。” 阴北群山。梅慕九心里一跳,又问:“毫无指引?” 柳居只能摇头。秦衡萧蓦地出声:“再演示一遍。” 梅慕九:“?” 秦衡萧道:“拳法。武……武叔叔的功法,有点眼熟。” 武长君听了也不推辞,把剑放在一边,打了一套拳。 秦衡萧又道:“再来一遍。” 这样来了十余次,秦衡萧终于示意他可以停下了。 他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又将武长君的拳招简化,打乱,在地上这样画了半天。 梅慕九站在一边看着渐渐成型的图案也渐渐有了眉目。 一个时辰后,秦衡萧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看着地上经过严密演算出来的方位,点了点头。 柳居看着地上那标示着地点的卦象,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样的演算,也只有天纵奇才能推演,我们却也不亏。” 柳居又这样看了许久,竟对着梅慕九又是鞠了一躬:“这个传承,祖先只说给有缘人,却将地点这样传了下来,我们却没能实现他的期望。如今恩人救我一脉,又推演出这方位,我们无以为报,便请恩人取了这传承吧。” 梅慕九本也是想去阴北找宝物,现在直接有了目的地,便也不多推辞:“多谢。”顿了顿,他又道“等我寻到了,我会再来拜访。” 说着,看向武长君:“武兄,再会。” 他牵着秦衡萧,脚下化出一朵紫云,两人乘云而上,一息间便不见了踪影。 第十二章 观禅天宗地势独特,宗门分居两山,两山间是极宽且深不见底的深渊,由一座鹤形拱桥将两山相连。传说这下面是地狱在人间的通行处,人们都称它为恶鬼之地。观禅天宗最早只是一座寺庙,为镇压恶鬼而建,万年过去参佛得道的人愈来愈多,便成了宗门。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深渊中部,却有如皇宫般壮丽宽广的宫殿。那些黑色却繁丽的宫殿浮在这深渊中,一座连着一座,黑雾在中穿梭作为桥路。无数符纸正在底下托着这座黑城,地狱的煞气则不断滋养着符纸的灵力。这是极乐地宗,唯一一个就连宗门令牌也无法传出地址的宗门,没有人见过其中的修士,也没有人知道它到底在何处。 主殿的大门布满獠牙,远看便能看出它是由一座地狱巨兽的骨骼原样制成。宗门旗帜被阴风吹得猎猎作响,黑色的兽皮从殿外的平地一路铺到殿内的主座上。 “死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半躺在顶部的主座上,华贵的绒毯从他的肩部滑落到腰部。 “死了。只能从禁制上看到这个人。”跪在地上的修士不敢抬头,挥手化出一片白雾。雾上人影晃动,正是梅慕九扔下符纸的一幕。火光照耀着他的脸,他眼中坚定,嘴唇微勾,看起来极是快意。 男人舔了舔黑色的唇,戴着手套的手指间摩挲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是谁?” “弟子该死,我已经问了许多人,就连万知长老也问了,都不知道……” “令幽斧也在他那?” “是……” 男人复又躺下,一个灵魂形态的侍女从幽暗中飘出来,喂了他一粒葡萄。男人直接吞下,幽幽道:“去找回来,带着人一起。” 此时梅慕九正和徒弟躺在紫云上前往阴北。梅慕九双手枕在脑后,腿翘起来,嘴里哼着歌,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秦衡萧端端正正坐在一边嘴角抽了又抽。 “真舒服……坐了几个月马车,骨头都差点颠散架了。”梅慕九唱完最后一句,突然抱怨道。 “师父你自己要坐的。”秦衡萧一脸嫌弃,静默一会儿,问“此次你是想告诉我,以后也要这样救人吗?” 梅慕九翻身,一手撑着腮看着秦衡萧:“不,师父自然是随你的。我只是想说,如果你有完全的把握,自然可以帮他人一些忙。你帮了别人,也会得到自己应有的回报。” “若是我不救呢?” “你若心安理得,自可不救。”梅慕九定定看着他“天下修士有五法,玄典、拳法、灵治、相卜与咒法。其中以玄典为首,大多宗门都选择了主修玄典,我们亦是如此。我们修的是心,而玄典又以千变万化而夺得首位,我们的道心自然也是万千变化的。你的法决以仁为基础,你要从仁中变出什么,都要看你的心。” 梅慕九说完,喃喃道:“我们是单灵根,只有一条路,可得好好走啊。” 秦衡萧眼中闪了闪,垂头不语。 梅慕九好笑地揉他软软的头发:“你还小,法决也才刚学完第一章,往后走你一定会得到答案。” 这样一问一答间,紫云便已飘至群山上空。 秦衡萧拿起路上临时做的简易罗盘踏剑落下,梅慕九悠然跟在他身后,吹了声口哨,心里不断得意捡了这个徒弟真是修了八辈子福。 随着罗盘的指引,他们在复杂多变的群山中一路无阻地穿过了数个迷仙阵,最后到了一处两山的夹缝前。这是个极为隐秘的夹缝,只能由一个人侧身通过。 “初极狭,才通人,《桃花源记》啊……”梅慕九暗暗腹诽,跟着徒弟挤进夹缝,果然复行数十步后便豁然开朗。这是一个看起来很平常的村落——如果忽略它的大小的话。梅慕九只觉得这要么是小人国,要么是七个小矮人的发源地。 还没吐槽完,便听见一阵吵闹声,紧接着数个人扑到了师徒二人的身上。这些人也就比醉山客高了一点点,长得像仙童一般,一个个的团子紧紧缠着两人,几乎要把人压倒在地。他们叠着声喊叫:“来人了来人了!快带我们走带我们走!” 梅慕九:“……” 秦衡萧:“……” 梅慕九扯下趴在自己脸上的团子,面瘫着问道:“请问各位是……” 被他拎着领子提在半空中的团子一脸自豪:“我们是筑天者!怎么,是不是久仰大名?” 梅慕九:“?” 秦衡萧一边把扒在自己身上的筑天者放到地上一边小声解释:“上古族群,善建造。”顿了顿又补充“十个筑天者,便可在四日造出一座皇宫。” 梅慕九闻言怀疑地看着这些还没人大腿高的筑天者,一个筑天者见状气呼呼地跑到一颗大树前,只见他抱着树,稍稍用力便将这棵树连根拔起。 “!”梅慕九目瞪口呆。 这边还在吵闹,又一个筑天者从小房子里跑出来,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繁复点,彰显着地位,果然众人见他都老老实实安静下来。 “不就来了人吗!都矜持点!”他先训斥了一通,理了理头发,仰着头看向二人“不好意思,我们在这等了两万来年了,看见人有些激动。” 梅慕九看他还算稳重,松了口气:“请问武神传承可是在此?” 听到这话,筑天者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武神是谁?什么传承?” 秦衡萧都快把罗盘看出洞了也没发觉自己是哪里算错了。 这些老小孩也不想管那么多,又涌上去抱住了两人的大腿:“求带走,不想在这破地方呆了要死了啊!” 族长赶紧喝道:“成何体统!”喝完声音蓦地变小,听起来还有些害羞“你们那儿,有酒吗?” 梅慕九反射性回答:“我宗门有醉山客……” 族长欢呼一声率先冲进屋子,一边冲还不忘一边喊:“等什么,收拾行李了!” 梅慕九看着呼啦啦跑开的团子们,无言以对。他甚至开始觉得这就像一场解锁游戏,解开了醉山客,就一环扣着一环,开始了收养之路。 好不容易等这五十个团子冷静下来,两方好好交流了一番,梅慕九才终于捋清了这件事。两万年前,筑天者听闻阴北群山有一株珍稀神树,更有桃源般的福地,便赶紧打包了东西跑到这里寻树。找到树之后发觉它还没长成,族长大手一挥,命令都去进入睡眠,等待这棵树成熟。 “为什么要睡?”梅慕九不懂了。 “我们就是这样修炼,在神树周围进入冥想,修为可一日千里。”族长唏嘘道“我那时想,我们就守在这里,等树成熟了,带回去做一个大房子,我们就可以有自己最满意的家了。” 筑天者造出来的建筑集聚天地精华,从不会毁坏原料原有的灵气与效果,甚至会更甚以往,这也是他们成为神圣一族的主要原因。 结果,等树成熟,他们一觉醒来,却发现这地方外面已经布下了数个阵法。作为阵法盲的筑天者们从此只好苦苦地在原处等着有人来带他们出去。 秦衡萧:“……” 看着这群仰着头一副天真烂漫样子的筑天者,梅慕九终于道:“好吧,我带你们回去。但我得先找到武神的传承。” 族长闻言苦着脸,盘坐在地上陷入了沉思。 许久后他犹犹豫豫地说:“那……那边有个地宫,应该是?” 梅慕九眼睛一亮,赶忙要他带路。一行人走了半个时辰,从一个树洞里钻下去,便见底下是一个巨大的地洞,里面密密麻麻站着百余个青铜战士。 “兵马俑……”梅慕九张开嘴,愣愣看着眼前蔚为壮观的士兵群。 族长缩在树洞里不敢下来,里面的杀气太重,他怕得紧,只能在上面喊:“他们一直是这样的,没醒来过。” 这些士兵即使没醒过来,犹如真的只是青铜铸成,也充满了肃杀之意,让人好像正站在战场上一样。透过这些士兵,梅慕九仿佛已经看见了一场血战,看见了在那边境的千军万马,看见了那英勇无畏威风凛凛的武神。 这才是武神的传承,一支神兵。 梅慕九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已然满眼势在必得。他道:“你回吧,我与小萧在此,将他们唤醒。” “你要怎么做啊……” “沟通。”梅慕九坦然道“日夜在此,总能敲开一扇门。” 族长见他已经决定了,只好任由他去:“祝你好运。” 第十三章 “要是给他们取名字,我第一个提议钢铁洪流。”梅慕九强行玩了半天梗,才盘膝坐下试图唤醒士兵们。 秦衡萧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倒是在这弥漫的杀气中有了点体悟,便干脆修炼起来。 地宫里寂静下来,梅慕九的神识里却是尘沙飞扬,天地昏黄。 当他放开神识试图进入士兵们的思想里时,他便整个人都像被拖进了虚拟世界。这是一片宽广的沙漠,除了他没有任何生物,只有不停息的狂风与遮天蔽日的沙土席卷着这片土地。 但这不是幻境,梅慕九心内明白,这只是百个战士在冥想中构成的神识世界,万年中他们就沉睡在这片沙漠中等待着新主人的到来。与其说是幻境,不如说是一场足够真实的梦。 他躲到一块巨石下,堪堪避开风沙,思索要如何找到他们。 眼见着烈日将要西斜,梅慕九才终于走了出去。他上身向前微倾,艰难地走着,不断拓展的神识隐隐感觉到了极远处的呼唤。 不知走了多久,残阳如血,遍照黄沙,风裹挟着无尽的长啸从远处吹来。只见远处地平线涌出一排无边的黑影。长长的战旗在风中翻飞,金戈铁马,黑云压城。为首的将领更是剑眉英目,披风飞扬,弓背霞明照剑霜,一眼便觉风采无双。 梅慕九睁大了双目,怔怔地看着不断接近的无数将士们,心中既是震撼,又是热血沸腾。 云出三边外,风生万马间。 杀气作阵云,白刃摐金鼓。 这是一支英勇无比的军队,足以令敌人闻风丧胆,足以令天地变色世人臣服。 梅慕九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由这支浩浩荡荡的军队从自己身上穿过。他不禁想,只是一丝回忆中的幻象都有如此阵势,若正在当时亲临此景,又该是如何的震撼。 他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触摸,然而风卷着沙尘拂过,高高腾起的将士们便随着风沙都散了。 “不……”梅慕九几乎要落下泪来。在消散的那一刻,无数往事像潮水般纷纷涌入了他的脑海。他看见武神柳承率领着千军万马边境迎敌,他看见将士们白刃相接血流成河,也看见皇帝是如何昏庸无耻不择手段。皇帝为获得所谓仙人所说的长生不死,竟甘愿献祭万千士兵的生命,把军队引入恶鬼的领域。 当敌方的战士化为恶魔时,柳承便已喊着撤退,然而终究是凡人,他们还未走出一里,就被完全笼进了黑夜。 眼见着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同袍被折磨,被吞噬,柳承心如刀割怒发冲冠。他年少成名,十七岁就当了将军,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可当百万师,却从未想过自己要死得这样耻辱这样悲惨。 当他一个人鲜血淋漓地站在身后无数尸体前,孤身迎战时,他却仰天长笑起来。天地震动,九天之上跃出一道金光,破开无边黑夜,直直地打入他的心中。 从此世上再没有柳承将军,只有武道成神的第一人,武神。 他挥舞着长剑,与深渊之鬼鏖战了整整七天七夜,每战一天他修为便增进一个大境界,待到打退恶鬼时他已然到达化神。 七天化神,至今被人当做顶礼膜拜的传说。只有天道鼎力相助,只有转化天地的功德,才能有如此神速。 柳承战退复完仇后,把兄弟们的铠甲与血液炼成了铜铁战士,他炼了数不清的岁月,才炼成了这完美的一百个。 这何止是他的传承,更是当年这一支传世神军的传承。 而后他把传承封入了山中,便羽化成仙了,只留下无尽的传说与故事。 梅慕九就这样也站了七天七夜。他一面平息自己的心情,一面感应这一方世界的一切。他试图把自己融入进去,把自己化身为其中的一名战士,与他们一同杀敌,一同战死。 七天中他不断循环往复地生来死去,哭来笑去,终于完全融入了这支军队。 等到现实中再次睁开眼时,已经三个月过去了。 他眼中爬满血丝,但他嘴角却扬了起来。 “敲开了。”梅慕九握住正担心地看着他的小徒弟的手,欣慰道。就在刚刚,他终于在又一次快死时,与士兵说上了话。他轻声说:“该醒来了。”原以为依旧不会有反应,却不想那人也道:“是啊,这么久了,该醒了。”紧接着,这片沙漠便轰然瓦解了。 梅慕九站起来,看着眼前的战士们。 他们缓慢地,齐齐睁开了眼。 “是你。”为首的人道。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如削金断玉般清脆,带着金属的质感。 梅慕九笑眯眯地看着他。他认识他,他是柳承当时的副将。 “其实我一直想问……” “我们不是他们。”他仿佛知道梅慕九心中所想“我们至多算是他们的器灵。” “名字呢?” “无。” 梅慕九无奈道:“无事无事,这也不急。” 副将点点头,蓦地单膝跪下,他身后便也随着他哗啦啦地跪下了。只听他高声宣誓,竟就此认了主。 一个令牌飞到了梅慕九手中,梅慕九心领神会地点了滴精血上去,瞬时他便感觉到他已然可以知道他们心中所想,甚至可以随意操控他们的生死。 “这样倒更有压力了……”梅慕九还不习惯这样的认主,尴尬地笑了两声,赶忙让他们起身“我们先出去吧,等会儿带你们回宗门。” “但凭主人吩咐。” 仿佛是听见了里面的动静,外面也吵闹起来,族长用他的童声在树洞里喊个不停:“快出来快出来,回家了!” 梅慕九:“……” 他们认家倒是认得很快。 第十四章 因为人数太多,梅慕九就干脆放了楼船出来,载着一船人浩浩荡荡地打道回府。 船在云中疾行着,玄虬军兢兢业业地站在船边,呈包围之势把楼船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梅慕九见状倒是说了句尽可以放松点,哪知副将当即就驳回了这个提议,梅慕九便也不再多话。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他不能强迫别人走自己认为好的路。 筑天者们则是兴奋得像春游的幼儿园小班的小朋友,满船窜来窜去,还并排扒在船边上看云和山川江河,小短腿荡来荡去,颇为可爱。一向以稳重自持的族长则和几个族人拿着纸画设计图,对这艘船的做工评头论足。 “这船竟然是龙骨做的,可真是不得了。”族长感叹。 “不过做得还是有些瑕疵,龙骨的龙气尽失,太可惜了。”另一个人严肃着脸批评。 梅慕九好奇道:“你们还能加以改善?” “当然了。” “我们是筑天者啊。” “等会儿就给你改,不许再质疑我们了。” 梅慕九:“……” 他不想再和他们交流了,往下一躺睡起了觉。秦衡萧倒是一反常态地没跟在梅慕九身边,而是一直跟着玄虬军的副将。 副将发现他一直看的是自己身上的盔甲,试探性地掏出一个青铜做的小鸟。这是他刚诞生的那段时间随手做的小玩意儿,后来又认真雕刻了,很是精致。果然,秦衡萧眼神更加亮了,眼巴巴地看着这只精致的小鸟。要是梅慕九看见这幕肯定会当即明白,这孩子是个金属制品控啊…… 副将失笑,把小鸟放进秦衡萧手里。 “谢谢。”秦衡萧微微红了脸,小声道谢。想了想,又从师父送自己的储物戒里取了本书出来,那是师父平常给他讲故事后他一点点记下来才构成的故事书。摸摸封皮,秦衡萧珍重地放进了副将手里。 “这是……”副将愕然。 “礼尚往来。”秦衡萧点点头,留恋地看了几眼那威风的盔甲,转身跑到师父边上玩铜鸟去了。 “还是个孩子嘛。”副将笑着,心里说道。虽然他不论说话做事都那般老成,可是实际上,依旧是个孩子啊。也是,有个每天讲故事的师父,不当个孩子也难。看着封皮上睡前故事四个字笑了半晌,副将也将它宝贵地放到了怀里,好好护着。 这样行了许久,船悬在了一处不再前行,梅慕九缓缓坐起来,道:“此间事未了,同我下去赴个约。” 众人皆回是,梅慕九便给船施了障眼法,一行人翩然落到了一处简陋大院的后方。 当初的惨状已然化成了现在的简陋房屋,残余的人员养伤的养伤,劳作的劳作,武长君则和柳居在练功。曾经笑傲江湖的无畏派,如今冷清哀伤得可怕。 梅慕九绕到前面敲了门,开门的弟子见了人回身禀报:“师兄师兄,来客人了,他说是你的旧友。” 武长君闻言一阵风般跑过去,亦是喜道:“梅兄!快,快进来。” 进屋三人说了会话,寒暄一番,梅慕九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哂道:“我已寻到了传承,只是都已认了我为主,我……罢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说罢,带着二人走去后面,只见在这片荒地上,停着一艘巨大的船只,船只前站着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 副将见了柳居,久久不语,梅慕九看他一眼,他才回过神,怆然道:“您与武神却是有五六分相像。”他又环顾了这四周,想起梅慕九之前告诉他的前情,悲痛不已:“命运无常,前事与后事却总也相似。” 柳居愣愣看着他,明白了什么,向他鞠了一躬:“柳居拜见前辈。” 副将摇头:“不敢,您是武神后人,便也是我效忠人之一。可惜我如今已认了主,若您有难,可随时召唤我。”说着,他掏出一个虎符,给了柳居“砸碎便可。” 柳居收下虎符,连忙道:“阁下在梅兄身边方才有用武之地,我们并不敢妄求,能见这一面便已经此生无憾。” 梅慕九看他们说了会儿话,还没说到点子上,提醒道:“还有书。” 副将这才又拿出几本泛黄的书,却是几本武书。这是真正的拳法,真正的武道。柳承在得道成神这些年将毕生心血都凝结成了其中一本宝典,只等根骨符合之人来继承。 “我与小萧修的是玄典,用不上这些书。而这本宝典,也本就应是你们的,如今总算物归原主。”梅慕九郑重地将书递给柳居。 柳居颤着手接过,来不及翻,就紧紧抱在怀中,眼角滑下滚滚泪水。 “柳居,感激不尽。” “那宝典寻常人却是练不了的,只能寻有缘之人才能学习。”梅慕九想起来这件事,又补充道。 交接完这些事,柳居邀请他们用餐,梅慕九便带着秦衡萧蹭了顿丰盛的午餐,又好好聊了会儿天,众人才不舍道别。 待到回到御神山,便已经夕阳西下,晚霞映日。 听到动静,小吱率先出来接人,看见梅慕九极其兴奋地蹦到他身上蹭来蹭去。梅慕九还没来得及夸它这么快就到了筑基后期,小吱就又怪叫一声跳了下去,和筑天者们混成了一团。 梅慕九:“……” 这是要完啊,原来只有一个混世魔王,如今直接又多了五十个。 醉山客们则远远躲着,怕生地暗暗观察着新邻居们。 梅慕九只好等他们闹完了,好好地将他们分别介绍了一番,才记起来给筑天者出任务:“还要劳烦诸位建设一下宗门,御神山现在连宗门的影子都看不到,有些丢人。” 一句丢人果然戳中了筑天者们,他们马上就纷纷拍着小胸脯,放话要建个模范宗门出来。 族长犹豫道:“只是,不知材料……”他们倒是之前把那株神树也带来了,梅慕九当时看见小小的族长背着那棵参天巨树差点给他跪下来,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在虐童,二话不说就抢过来放进了虚弥戒里,还保证这株树一定给他们一族自己做房子。现在神树是他们的,其他材料就难找了。 梅慕九笑道:“不知这些行不行。”他直接从虚弥戒里倒出一大堆飞舟楼阁,把玄明收藏的建筑物倒了百分之八十才罢手。 筑天者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突然出现的,一看就是用极珍贵材料建成的,足以当做法宝的房子之类,久久不能呼吸。再看向梅慕九时已经十分崇拜:“不愧是宗主,就是有钱。” 他们一族建造就宛如修炼,用珍稀材料更是事半功倍,此时再等不了明日,直接开工干了起来。拆房子,拆飞舟,拆法宝,一时间热火朝天。 梅慕九满意地鼓励了他们一番,安置了玄虬军,便带着徒弟睡觉去了。 两人沐浴完,一齐躺在床上,梅慕九支起上半身,温柔地看着秦衡萧,就连声音都带着几分笑意:“今天想听什么故事?” 秦衡萧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垂头注视自己的师父。他的长发从脸颊两边流泻下来,和自己的头发温柔地纠缠着,他的眼睛大大的,眼尾微微上翘,长睫铺下一小片阴影。他的嘴唇勾着,是花瓣的颜色,是多情的形状,一开一合时像索吻一样性感。 “什么都好。”他着魔般轻声回答,在影影绰绰的烛火中,他的心也随之柔软得一塌糊涂,他真想和师父就这样度过所有时间。 梅慕九刮了一下他高挺的鼻子,把被子给他盖好了,随机挑了个甜甜的童话,缓缓讲了起来。 秦衡萧听着听着,在快结局时才终于睡了过去。 “乖徒弟。”梅慕九在他额上贴了个晚安吻,搂着他也闭眼睡了。 副将坐在屋顶,看着浩瀚星河,手里拿着那本睡前故事,笑出了声。 新主人果真是个妙人,总是像凡人一般活着,但有时凡人的日子才真算是神仙日子吧。 第十五章 飞瀑直流而下,激起清澈的潭水,花瓣浮于其上随着水流起落,使瀑流显得潇洒却温柔。而就在清潭前方不远处,一个少年正端坐着抚琴。他闭着双目,全心全意地感受着琴声与万物之音。 此时正值春日,山上当季的花都开了。茂盛的花簇沿着山路一丛丛地招展着,各色的花瓣一层叠着一层,风一吹便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醉山客们踏着厚厚的落花,背着小酒壶,穿花过柳地走到潭边,在秦衡萧身边饮酒和歌。 几个玄虬军的士兵途经此处,也止了脚步,直挺挺地站着,不久后便松懈了肩膀,享受起春日的阳光来。 当日头渐渐热起来时,秦衡萧方才睁开眼,狭长的双目看向正躺在琴边发呆的醉山客:“什么时候了?” “午时了。” “师尊该起了。”他拂去肩上的落花,利落地起身去给他的师父准备午膳。 最近的生活便一直是这样的。梅慕九修炼时勤奋,休假时又懒得令人发指。按他的话来说,每七天都得有个双休,每值双休全山上下必须休息。于是一宗之主就经常一睡就睡到午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 他也不需要吃饭,但他不吃就不开心,秦衡萧便主动去学了烹饪,自告奋勇地负责了三餐。 端着简单的家常小菜走到梅慕九的卧房,梅慕九恰巧刚刚洗漱完了,正给自己披上一件外袍。 “早。”梅慕九伸着懒腰打了个招呼,一撩衣摆坐到了桌边。 “我做了糯米丸子,放了糖,很甜。”秦衡萧给他一样样放到桌上,随即也坐到了旁边。 梅慕九双目一亮,迫不及待地伸筷子。 “真的好甜!”他细细地嚼完,眼睛都眯起来,弯成了两个月亮。 喜欢吃甜食的师尊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师尊。秦衡萧冷淡的脸上隐隐有几分笑意,手上不停给他夹菜,毕竟嚼食物时的师尊也是最可爱的。 梅慕九吃饭时很认真,吃好吃的时更是极其认真,但他这次还分了丝神观察自己的徒弟。 “外面的花开了?”他嗅到徒弟身上的花香,好奇问道。 “全开了,无上殿外的玉兰花开得很好。”秦衡萧给他递了杯水。 “等会儿一起去看看。” 梅慕九边说边继续看徒弟。秦衡萧今年也十二岁了,却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按前世算也有个一米七几了。肩宽了,腿长了,脸上的肉也消减了几分,轮廓更加鲜明。他的黑发仔仔细细地束了一半,露出了美人尖,额边则垂下几缕柔化了几分冷淡的表情。他的眉毛很黑却不粗,像一支羽箭般斜飞入鬓,英气俊朗。 这孩子,真是开挂了,梅慕九半是羡慕半是自豪。这个世界修炼的孩子都成长得极快,大抵这就是有得就有失。只是相对于得来说,这个失就显得太不足为道了。 吃完饭,师徒二人便悠然出门赏花。这段时日筑天者已经把御神山从头到尾修建了一遍。山顶主殿是梅慕九处理事务的地方,侧殿则是他与秦衡萧的住处。稍下一点便是护法和筑天者醉山客等等的居处。临近山脚的地方,筑天者修建了许多长长的可容纳近千人的悬山房,那是梅慕九给未来弟子们准备的宿舍。他觉得建宗门和办学校是一样的,如果不这么想宗门迟早要完。这些屋舍呈卍字型分布在各处,其间廊阁交错,花草茂盛,犹如哪位达官贵人的府邸。山腰则兴建了藏书阁炼器楼等基础设施。 现在的御神山除了人少,看起来已经是一个颇为壮观华丽的宗门了。 沿着玉兰花一路向下,到了一片桃林,小吱正挂在桃树上吃果子。筑天者在下面活蹦乱跳,兴许是在玩游戏。 梅慕九笑着看了会儿他们,一只木鸟悄然落在了他的肩头,正是他前不久放出去传信的法器。带着玄虬军回山后,他就给仙居府传了个信,问现在他的宗门加上徒弟一共有近两百个筑基修士,能不能成为地宗。管事收到信气得直接翻了个白眼,一个只有一个弟子的宗门,居然有一百个护法,不,加上一只猴子一百零一个,还有几十个不知哪里来的种族,普天之下古往今来实在是就这一个了。 幸好管事还没气糊涂,秉持着良好的修养给他回了不行,但也带去了一个消息,待两个月后宗门之间便会有一场大比。各个级别的宗门派出门人互相较量,若得了第一说不定也能升上一个级别。 大比地点选在了观禅天宗。他们那儿地处东部,地势平坦,且人也不多,同时现在也轮到他们举办这次盛会了,正在紧锣密鼓地布置着。 “啊呀……”梅慕九看完信,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我们人这么少。” 秦衡萧双手不由自主地拽住了他的衣角。 他只想师父是他一个人的,从没想过和别人分享,如今生怕梅慕九再去收几个徒弟,心内都像被火烧一样急。 “罢了,我们即刻启程,走一步看一步吧。”幸而梅慕九并未这样想,只是在考虑这次行程。 说完,他又召来了柳韦然。前两日副将才给自己取好这个名字,取武神的姓,再取真正副将的名字,标志着他的来历。嘱咐好剩下的人看好家后,带着小吱,三人稍稍准备便启程了。 梅慕九给自己打足了气。 既然解锁游戏已经开始,那这次带着小吱的出行,给他再来一些门人吧。 第十六章 松风城是一座偏远但繁盛的城市,它是一座悬空的岛屿,远远的缀在乾天大陆之外,犹如游离在夜幕外的星。凡人对它也只有零星的字眼当作传说传了下来,只道那是天外天,是死去的大功德的人居住的地方。然而实际上,那只是散修们的执掌的交流城。 不知多少年前,一位散修大能斩破虚空发现了这块宝地,从此它便在散修手里一步步繁盛起来。松风也渐渐从散修的躲避所成为了修士们都极爱前往的交易之地。 “酒菜都齐了,客官请慢用。”喧闹的街市中,一座繁奢的酒楼里小二堆着笑对客人行了礼,抹抹额上的汗又赶紧去招呼别的客人。 梅慕九兴致盎然地伸筷子,他一路上都听说了这济馋楼的盛名,来到松风城后就马不停蹄地来占了个好位子。 柳韦然虽然不能吃,却也颇有兴趣:“我曾经也听武神说过散修之城,果真是大开眼界。就这一桌吃食就很了不得。” 小吱连连点头,也已经吃得不亦乐乎。 不缺钱的梅慕九一来就点了桌最贵的,盘盘都是珍兽仙料,酒也是上好的灵酒。不说吃后能涨多少修为,光是色香味就足够让人流连忘返,把舌头吞进肚里。 “毕竟两千上品灵石。”梅慕九喝下一口酒,有些肉痛地道。 秦衡萧一边吃一边往窗外看,显然也对这地方很感兴趣。除了松风,再也不会有一个城市像这样修士遍地走,且他们还会像凡人一般讨价还价,吃喝睡觉。这也是唯一一个即使是大宗门的弟子也不过敢过于嚣张的地方,散修的执法团早就对宗门充满怨气,动起手来从不手软。 “师叔要拍的全没拍到,回去一定会受惩吧。”邻桌一个少女坐下后便抱怨起来“就给我们三千上品灵石,哪儿能拍到什么东西呀?” 在她身边的男孩一边向小二示意一边安慰道:“师姐放心吧,至少我们得到了曙雀秘地的名额,整整十个,说不定还能得到宗主奖赏呢。” “都少说两句。”坐他们对面的男人沉着声警告“不得张扬。” 梅慕九挑挑眉,他对他们的秘地倒是一点兴趣都没有,曙雀秘地不过是一个金丹的秘地,这么些年早就被翻了个底朝天,也就对这些修为不高的弟子有不错的历练效果。 不过看这三人的装扮却像是玄琅天宗的,特别是腰间挂着的翠玉正明晃晃地昭示着身份。 这些宗门的弟子经常会被派出来做些任务,能帮师门长辈竞拍东西的应该是亲传弟子才能做的了。想到这里梅慕九又生起了点好奇心,他上次见大宗门的亲传还是帝泽的人,导致他第一印象一直很不好,这次也想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画风。 秦衡萧见他一直悄悄关注着邻桌,不禁不悦地撇了撇嘴,却突然瞥见那个男人手上戴着一个戒指。 他蓦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梅慕九吓了一跳。 秦衡萧直直望着那男人:“你的魏家戒是哪儿来的?” 那男人警惕地看他一眼,手上把戒指护得紧了一些:“你是谁?” “你认识魏先邪吗?”秦衡萧一张脸冷厉得可怕,步步逼近,像一柄黑刀插在了男人身边。 “原来他叫魏先邪……”男人一愣,痴痴地念了一遍,继而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 还未等他再说下去,那小孩却是烦了起来:“关你什么事?这是那个人送给师兄的,一个戒指唧唧歪歪什么?” 秦衡萧瞪他一眼,满眼戾气把他吓得心头一跳,不敢再出声了,只敢悄悄嘟囔:“凶什么凶。” 梅慕九拍了拍徒弟的肩,传音问:“这戒指?” “这是义父的祖传戒指,蓬莱一族人人一个,不得外借。” 少女手里把玩着翠玉,见气氛有些剑拔弩张,轻笑道:“这的确是那个前辈送给我们的,但原由却不能说了。” 男人抬头诚恳道:“但那位前辈给我前曾说过他会回来取,届时我会在曙雀玄境等他。我愿意说这个是因为,他嘱咐了我,若有一个少年见戒指问起此事,就将地点告诉他。” “曙雀玄境……”梅慕九讶然。若要形容它与秘地的关系,便犹如母子。但玄境虽与秘地相连,开放时间,入口,和进入方式却总是千变万化,这也让那些明明知道它就在身边却不得而入的修士纷纷垂手顿足。 秦衡萧果决道:“我与你同去。” 小孩猛地看他:“喂……” 男人反而像终于轻松了一般,冲他笑了笑:“在下玄琅天宗鹏霄山三弟子卫璿,这是我的师妹卫琅与小师弟卫玕。此次就有劳诸位照顾了。” 梅慕九本来只打算带着小吱来这里寻点宝,没想到遇上了这等事,比起惊讶,倒更敬佩魏先邪。这精通卜算的蓬莱后裔真是把一步步算得极其精准,却更让人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想不透他与玄琅天宗这三人的关系,为何他如此处心积虑地要把他们凑在一起,难道真的只是想保护这三个人? “待两天后我们与师门之人汇合,便一同前往曙雀秘地。”卫琅一边往卫玕嘴里塞糖,一边冲秦衡萧说道“既然要见人,就跟着师兄走吧。” 秦衡萧不再多言,冷冷点头,坐了回去。 第十七章 “随随便便拿出这么多灵石……”卫琅看着梅慕九带着他们来到这个最好的客栈要了四个房间再潇洒地付钱,一脸目瞪口呆。 梅慕九一笑:“我请客也不是白请的。” 卫璿警惕道:“我们能做的也不多。” “我又不是坏人。”梅慕九带着人上楼“只是让几位帮我们跑跑腿罢了。” 待各自到了房间,秦衡萧一言不发地盘膝坐下,他很需要冷静冷静。《天易》他已经练到了第二章,对于静心已有所成,很快便平静下来,专心开始修炼。 晚上,卫璿揣着梅慕九的给的灵石,去济馋楼打包了几人的吃食,迅速回到了梅慕九的房间,仔细摆在了桌上。卫琅看着满桌珍稀佳肴食指大动,又是敬佩又是好奇:“梅前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呀?” 梅慕九故作神秘:“这可不能说。” 卫琅便也识趣地不再多问,安静用起餐来。 相处这么点时间,梅慕九已经看出他们平日的习惯。每个宗门的确有每个宗门的特性,如帝泽全是皇帝做派,讲究排场和尊贵,而玄琅则讲求精致。他们的吃穿用度无不精致细致,就连用的碗筷都要随身携带,且全都是宗门专人用天山之玉以极其繁复的雕刻而制成。 梅慕九耐不住好奇地将其余几个宗门的也问了遍,问到阴圣天宗时,十五岁的少女卫琅脸渐渐红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这次大比认识几个阴圣的弟子。” 卫玕嘲笑:“师姐就是喜欢阴圣的人,我是看不出那些大个子有哪里好。” “你才六岁,知道什么?”卫琅翻白眼。 众人这样聊了许久,关系亲近了许多,就连柳韦然都饶有兴致地喝了杯酒,然后默默从指尖排了出去。 次日,梅慕九便让卫璿带路,去了竞宝阁。阁内一层是赌博场,摇摊的人比比皆是,地下一层方才是拍卖的地方。到的时候已经卖出了十余件宝物,剩下的不多了,梅慕九却也不急,安然地坐在包厢内,一手逗弄着小吱,一边研究如何竞拍。 “诸位贵人,接下来这件珍宝,是玉仙天宗流落在外的回春丹,四颗被那玄明老贼偷去了,唯一的一颗就在这里了。起价5000上品灵石,需要的尽管举牌。” 梅慕九:“……” 卫璿双目发光:“前辈,这可是回春丹啊。” 梅慕九:“这里会有假货吗?” 卫璿略一思索:“这……有时也有的。” “假的。”梅慕九抽着嘴角,又补充道“别问我如何知道的。” 看着各个房间的人疯狂抢夺,梅慕九哭笑不得,五颗都被他的前身吞进了肚里,这颗还指不定是什么东西呢。 最后“回春丹”以八万上品灵石的价格成交了,没抢到的还一片唏嘘,梅慕九同情地看着对面房间的修士,虽然不知道是谁在当冤大头,也不是自己做的,还是不禁有了一丝丝愧意…… 不过随即他又被接连不断的宝贝吸引了注意力,只是不少宝物都引起了哄抢,但小吱却始终未吱一声。作为世间少有的开了灵智的探宝猴,它的鉴宝能力梅慕九是有九成九相信的,便一直耐心静待着。 “妖王品鹤翎扇,起价4400上品灵石!” 不等小吱叫他,梅慕九就已然举起了牌。 妖王之羽做的扇子,比他如今手里这把折扇好了不知多少,可是难得的法宝。还好需要的人却也不多,被他一万灵石就买了下来。接下来他又买了把琴与剑,便终于到了最后一件宝贝。 台上的人做足了派头,讲解了半天,揭下了红绸。只见里面却是一面小镜子,外面是花梨架子,里面是极其清晰的镜面,看起来十足的精美,却看不出有何实用,只有几个女修士有了点兴趣。 那人见人们反应不大,又激动道:“这面镜子,我还有最后一点没说,它——是蓬莱岛的产物,蓬莱的祖先打造了它,它不仅可以指引蓬莱仙岛的位置,更是进入其中的通行物!” 梅慕九猛地站起来,他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宝物,小吱也疯狂地叫起来,看起来恨不得直接扑过去抢。 其他房间也不遑多让,还没等起价出来就直接亮了牌子,有一个房间甚至直接标出了二十万的数目。 梅慕九听到外面一阵喧闹,猜是已有人回去通报,要拿钱了,便也不敢再拖延,直接出了价。此次交易众人争夺了许久,半个时辰后才由梅慕九咬着牙以三百万上品灵石拿下。 这个价格已经是异常高的天价,即使是天宗也要思量再三才敢拿出,毕竟这已经是他们许多年的收益。不少人都在要弟子或属下去查查到底是哪方势力买下的。 卫璿也是张大了嘴。饶是他这样见过世面的,也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更没想到梅慕九有钱到这个地步。 梅慕九有苦不能说,面上一派平静,内里血流成河。 蒙着脸被下人由暗道带去交易室,一个中年人模样的男人坐在一张木桌前,面目和蔼地笑道:“请坐。” 梅慕九点点头坐下,一个下人将他拍下的东西依次放在了桌上。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梅慕九微笑:“这是自然的,只是不知可否以物换物?” 中年人敛起笑容:“阁下是想赖账?” “当然不。”梅慕九也认真起来“我出一百万,剩下的,我希望以其他宝物来交换。” “阁下有何宝物,不妨拿出来看一看?” “你先说你认为可以交换的东西,我再拿。” 中年人沉默半晌,看来是内心在不断挣扎,最终还是同意了:“若阁下有阴北群山的神木一截,有传说中醉山客所酿的仙酒三壶,与任意一把元婴法宝,便可行。” 梅慕九心下松了口气,没想到这样容易,面上淡然道:“此话当真?” “自是当真的。” 梅慕九袖子一拂,桌子上便出现了一截神木,三壶酒,和一把元婴的剑。 幸好当初筑天者还剩了一小截树,送给了他,不然少不得还要再交锋一番。 中年人显然没想到他还真有,愣了一瞬,才颤着手鉴定起来,确定都是真的,才忍住激动地说:“阁下尽可带走方才所竞拍下的宝贝了。只是这剑……品相却不算太好,若是能换……” 梅慕九也知道这把剑有点瑕疵,便也不讨价还价,又拿出令幽斧:“这个可好?” 哪知看见令幽斧,中年人却骇得差点摔下凳子,面色发青,眼中又有喜悦之色,连忙摇头:“这……这……这把剑就够了。” “……”梅慕九怀疑地看了他几眼,终是没有多问,收起东西,出了门。 就在他走出竞宝阁时,中年人狰狞着脸唤来了心腹,凑到他耳边压着声道:“快去告诉极斩真人,令幽斧与人,找到了。” 第十八章 又耽搁了一日,玄琅天宗派出来的其余七个弟子终于也赶到了松风岛,恰逢秦衡萧和柳韦然比赛全胜赢得了三个秘地名额,众人便只稍稍修整片刻就奔赴曙雀秘地,此时距离秘地关闭也只剩一天时间了。 卫玕在这宗门里明显是个小霸王,人人都顺着宠着,估计除了卫琅和卫璿没人敢说他。自进入秘地以来,他都是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旁边三四个炼气弟子唯唯诺诺地跟在一旁,俨然一个世家子弟的模样。 卫璿无奈地对梅慕九等人苦笑一声:“还请前辈多担待,他在宗门被惯坏了,还不知天高地厚。” 与卫琅挽着手一直亲亲密密聊着天的女弟子也蓦地凑过来好奇道:“诶师兄,这位道尊前辈什么人啊,为什么和我们一起进来?” “带你出来是让你历练的,别问这些不该问的。”卫璿刚教训她一句,她便吐吐舌头缩了回去,但依旧闲不住,小声问卫琅“他旁边的是他徒弟吧?我看长得不错修为也不错,配我们小师妹是不是正好……” 秦衡萧默默走着,闻言也是脚步略略一顿,随即便当做没听见,只是跟着师傅跟得更紧了。 一行人在初始草原走了半个时辰,场景才略微变换,烈日破开云层,气温渐渐炎热起来。 卫璿来过两次,熟练地带着师弟师妹们走进一座宫殿,里面有层层关卡与密密麻麻的傀儡,若能登顶必然会得到许多难得的实战经验。 梅慕九分了一丝神识在卫璿身上,便带着人在外等着。如果他们进去帮忙只会毁了别人的历练,有外人在他们也会放不开,所以在外等着才最好。 日光越来越炎热,渐渐的已如蒸笼般让人难以承受。梅慕九眯了眯眼,拿出一把伞,伞一出来就猛涨至一棵树般巨大,悬在半空中洒下一片浓阴。 秦衡萧挨着师父坐下,静心修炼,柳韦然也走了进去,心里松了口气,他的身体都已经开始发烫了。 秘地里没有昼夜轮换,太阳始终高挂着,使人分不清时辰。梅慕九躺在阴凉里昏昏欲睡,感觉到秦衡萧站了起来,睁开眼刚要询问,就反射性地拉着徒弟侧身躲过了一道罡风。 他弹起身来,把秦衡萧挡在身后,半是疑惑半是不悦:“你们是谁?” 来人足有二十个人,为首的是一个元婴道尊,余下的竟足有十个金丹期的真人,其他也都不低于筑基修为。 那元婴道尊一身黑袍,兜帽遮脸,只露出涂抹成黑色的唇。 “本来收拾你只需要我一个人,奈何宗主更希望生擒你们几人,你也有几分手段,所以这样……比较周全。”他的声音很奇特,既嘶哑又尖锐,甚至有些像在唱戏腔。 话音一落,黑袍扬起,他手中现出一本黑色封皮的书,书页自动翻开,一列列符纸如触礁的海浪般从中盛开,一圈一圈在空中形成了一朵黑色巨花。 看见这些仿佛源源不断的符纸,梅慕九明白了什么:“你与极狱真人是一个宗门。” “那个废物,我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元婴道尊阴森瘆人地露齿一笑,一手拿着书,如念故事般继续道“屠戮之道向上而开,屠戮之人俱已到场,献以灵魂,饲以血肉……” 梅慕九在他念时就放出了紫气护身,心里暗道,我才懒得给你时间念这些东西。他展开羽扇,手上一转嘴中吐出一口紫气,只见扇中竟射出万根紫气裹挟着的羽针,如暴雨般铺天盖地地射了过去。 元婴道尊一边迅速念着一边催动符纸结成盾墙,盾墙刚一化成,不尽黑雾便从地下涌出,无数幽灵士兵乘着雾亦是从地底钻了出来。 柳韦然看见那些士兵脸色一白,下一瞬面颊便浮上了愤怒的红晕:“又是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羽针撞到符纸墙纷纷消失无影,只有少数穿透了散落在周边的符纸,一齐化为齑粉。 鬼兵浮动,一时间天昏地暗。 只见青天白日下茫茫草原正中骤然分割出了一片阴影,如一个巨大的黑球般在上漂浮。 黑袍道尊嘶嘶地笑着,口中道了句去,鬼兵听到命令纷纷涌了过去,密密麻麻的让人看一眼都陡生寒意。 梅慕九暗骂一句,点出一滴精血到扇面上,每根鹤羽骤然硬如磐石。他飞身浮空,刚想像以前一样把秦衡萧护起来,却见他手中执着剑,镇定自若地站在那以排山倒海之势涌来的鬼兵前。 他单薄的身躯带着高山般的稳重与万里冰封般的冷意,他的长剑拖曳着形似流云的白光,如破开黑夜的星辉。谁都知道这只是个少年,但他只是静静站着,苍穹便像压弯在了他双肩上,扯下天地万物化作他的披风,赠与他世间一切的不惧与冷傲。 梅慕九嘴角浮上了浅浅的笑意,双目释然地对上了黑袍人。他的紫气在地上结成了无数牢笼,将斩之不尽的鬼兵困于其间,他则如月下散步般扇着折扇冲着黑袍人面门击了过去,两人在空中缠斗不止,激起层层气浪。 “玄虬在御!”柳韦然亦是翻身迎敌,那边梅慕九缠住了道尊与两三个金丹修士,他便结出了一个千军幻阵,铁骑铮铮踏空而来,把余下修士拖入战场之中,霎时间旌旗蔽空不见天日。 秦衡萧见状疾速穿行于牢笼之间,长剑去处,哀嚎遍野。他的唇紧紧抿着,速度始终不减,但每一剑都精准而致命,不少从笼子里挣脱出来的鬼兵俱被他用剑尾的白光生生融成了碎屑。 “痴仇道尊!救命……”一个炼气修士被柳韦然一剑贯穿丹田,凄厉哀求,痴仇却一眼都不曾给他,只是咧开一口尖牙,从口中伸出数不清的毒蛇往梅慕九身上咬去。 毒蛇如风中披散开的长发一样在空中织成了一张网,快如闪电般笼住了梅慕九。 毒液粘稠,迅速的泛滥起来,甚至落在地上积成了一个毒泊。 纵使有紫气护体,梅慕九被毒液沾染的皮肤也渐渐泛起了青色甚至开始发起裂来,毒蛇的牙咬不进他的皮肤,却留下了一道道咬痕,既痛又痒,像要逼得他发疯。 “你们的邪门歪道,果然很多。”梅慕九强忍着非人的痛苦,看着已经气喘吁吁却依旧不敢停止挥剑的徒弟,怒气更盛。数不清的毒蛇冰凉地在他身上滑动纠缠,凉腻恶心,他深吸一口气,额上的金印浮现出来,他怒睁双目,喝道:“炼心三境·非生即亡!” 痴仇正操控着万蛇散毒,便见梅慕九额上金光大作,一轮金灿灿的太极图悬在了他的头顶,金光照耀处毒液由青色变为清水,蛇皮升起暖意,竟迅速褪成了透明,在太极图下燃烧发焦皱成了一团。 梅慕九刚参悟三境不久,已然头疼欲裂,经脉被极速流转的灵气涨得生疼。他极力支撑着烟图,手中羽扇不停削断还在不断扑来的毒蛇。 痴仇突然被损坏了如此多的傀儡,也已面如土色,一樽黑色的棺椁被他狠狠甩了出来,他的兜帽已然掉落,露出了猩红的双目:“送你进棺材!” 两人正紧张地对峙,一道声音蓦地传了进来:“曙雀又有新玩意儿了?这黑球却是有趣。” 痴仇:“……” 众人皆是回头,只见一个年轻男人正在黑雾外探头探脑,一脸稀奇:“里面有人吗?我刚刚听见声音了呀。”他说完,把袖子撸起来,竟是打算直接进去看。 梅慕九头顶的太极图都停滞了一刻,众人不约而同地凝固了。 第十九章 这人穿着缥色交领长袍,其上雪线金丝绣着千枝万叶和金尾孔雀,衬上外罩着的天蚕冰丝外衫,使人还没看清楚他的脸就已然觉得他花枝招展。 他拍拍衣摆,微笑抬头,但见他面若冠玉,桃花眼弯弯,红唇翘着,活脱脱是一个浑身脂粉气的公子哥。梅慕九一声“贾宝玉”都临到嘴边了才咽下去。 待看清楚形势,他尴尬地后退了一步:“打扰打扰……” “你是何人?”痴仇舞动着群蛇,口中阴寒问道,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他生吞活剥。 他本想速战速决,一路跟到此处看人烟稀少才想动手,哪知不仅梅慕九几人极其难缠,这人又突然闯了进来,生生拖延了他的时间。 “华羽。”他歪歪头“或许说乾珝王爷更耳熟能详一些?” 听到这话痴仇才暗暗松了口气,如果是别的大人物他或许还不敢动狠手,可这个没用的闲散王爷,皇帝再喜欢也是当废子,即便弄死也不会兴出什么风浪来。 想到此处,他身前的棺材愈发阴冷起来。 “既然你已看到,就别想再出去了。” 话音一落,群蛇起舞,相互交缠结成一座百灵台样式的蛇台,将棺椁稳稳拖至高空,棺盖无人自掀,竟从中涌出海啸般的黄色浊水来,带着阴森寒冷的鬼气在黑雾合围之地倾泻翻涌,只是瞬息便已涨到了两丈之深。 只一个人大的棺椁此时高高在上,竟让梅慕九提不起任何力气,他在黄泉中沉浮着,全副心神都被那棺木夺去了,他感觉自己好像就已经走上了奈何桥,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想赶快躺进那棺材,获得归属。 柳韦然在死气中过了无数年此时还尚能自持,只觉得双肩沉得像要把他压碎,他咬着牙紧紧抓着秦衡萧,乘着剑堪堪浮在不断涌动的黄泉之上。 秦衡萧心中运转着第一章的法决,尽力维持心中清明,见师尊已经在渐渐向黑棺接近,急得正想豁出去一剑斩了它,却忽然听见了一声鹤唳。 那鹤唳从黄泉之底传来,听起来却宛如不在水中。 只见一只巨大的白鹤双翅劈开深水,载着华羽一飞上天,羽毛在死亡之泉中脱落了许多,滴出点点血液,在水上绽开。华羽吹了个哨子,白鹤便迅速地叼起梅慕九,把他甩至背上。 一阵浓郁纯净的生气顿时灌入了梅慕九的体中,他眼神骤然清明了起来。 “好险……”梅慕九稍稍晃悠了一下,他此前耗费灵力太多,过于疲劳才一下陷入了那棺椁的死气之中不可自拔“多谢。” “这是观禅的宗主送给我皇兄的灵宠,他不想要就给我了。”华羽得意道“在佛门长大的灵宠,怎会畏惧魔物。” 此刻他的疲劳减轻了几分,又对华羽道了几句谢,便飞身下去把另两人也接到了鹤背之上:“小萧,帮师父助个阵。” 秦衡萧了然点头,拿出梅慕九拍下的新琴,双手轻掠而过,一阵轻盈悦耳的琴声破开沉甸甸的死气在此间回荡,每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他们两人的法决本就是同源而生,相辅相成,他以生铺路,梅慕九便可以杀对杀。 琴声渐渐激烈起来,梅慕九听着琴声,踏着太极图,手中羽扇幻化,变大了十倍,只轻轻一扇就可掀起数丈深水。 斩蛇,断水,破阵。 也不过在一息之间。 痴仇只觉胸中刚一阵疼痛,梅慕九就已站在了他面前。 他手中羽扇似扇似剑,似携雷,似借雨,每一根长羽都幻化成世间万象。 狂风吹起他们的衣袍吹起汹涌的黄泉,也吹起了梅慕九的嘴角。 春雷在琴弦间乍开,琴声铿锵如游龙飞天,他肆意散送着灵气,羽扇被紫气浸满化成了长剑,在声声入耳的琴声中带着击山之势狠狠劈下。 这是没有剑气的一剑,却裹挟着不尽的灵气与万物之生,积聚着涌过的狂风,带着琴中意象,染着太极金光。轻如羽,重如山,仿若长江滚滚来。 痴仇大喝一声,送出棺椁相抗,只听一声巨响,黑棺在这雷霆一击下震为了万千碎片。他又以掌迎击,然而这剑却极为迅疾地打在了他额上。 “啊!”痴仇身体剧震,痛喊不止,他的丹田裂开了几道细缝,灵气正在不断消散。这一击几乎把他神识都打散,他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眼前一片黑暗。 一剑下去后梅慕九轻抬手腕,手中又是一把羽扇,他信手一扇,痴仇七窍流血,随着手下数人被扇出了数十丈之远。 痴仇的斗篷早已褴褛,他口中呕血,挣扎着站起来将黑棺碎片吸入胸口,恨恨道:“下次没有这么容易。”说着便与一众残兵败将躲入随之移动的黑雾中一齐消失了。 见他们尽已逃走,梅慕九呆站一会儿,苦笑一声,往后退了几步,直直躺倒在地,也吐出了几口鲜血。 他的灵力已然枯竭,筋脉也有了数道裂缝,丹田干涸得可怕。 秦衡萧直接跳下白鹤忙跑到他身边:“师尊。” 他的双手十指血肉模糊深可见骨,但他却好像根本感受不到一样,只盯着面色苍白的师尊,心疼懊恼不已。 “我没事,休息片刻就好。”梅慕九勉强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从戒指里摸出一瓶丹药“快抹在手上,别耽搁了。” 华羽也乘着白鹤落在边上,他还是那副纤尘不染的模样,但白鹤却是遍体鳞伤。 梅慕九诚恳道:“多谢相救。” “你知道我是专来救你的?”华羽奇道。 “不难猜。” “本王的确喜欢见义勇为。”华羽挑起一边眉毛“我就看不惯他们以多欺少,一群魔物,嗤。” “我这有些疗伤丹药,还请收下。”梅慕九靠着徒弟半坐起来,拿出几瓶丹药递给华羽。华羽笑嘻嘻的摇头:“本王什么丹药没有?我连回春丹都有,前几天才买下的,可不便宜。” 梅慕九:“……” 原来那个冤大头是你。 “嗯……”梅慕九眼神游移,不再看他。华羽浑然不觉,还在边上侃天侃地,梅慕九只好时不时应两句。 日头越来越小,炎蒸已过,几人都长舒了口气。 算算时间,玄琅天宗的人也应该快要出来了。 第二十章 闲叙了一阵,华羽扶扶头顶的紫金冠,朗声道:“有缘再会。”一旁的白鹤此时在珍稀伤药的不吝使用下也已好了大半,抖擞着羽毛垂下身子让他上去。 梅慕九目送他孤身离去,心道他也不似传闻中那般败絮其中。初见的确是带着些傻气与脂粉气息,然而相处稍久一点再看他便是满身清风明月,纵使身着华服似孔雀,然为人处世却如白鹤一般。 想起那乌龙的回春丹,梅慕九苦笑一声,但愿哪天还能相见也好让他还了这因果。 又等了一个时辰,玄琅的栋梁们才一个接一个出来。众人如此这般的在秘地里探寻了五天后,卫璿便在出口关闭前送别了其他的弟子,带着梅慕九几人穿越草原走到了水边。 小峰如笋,清湖如镜,微风徐徐,一个老人靠着柱子坐在码头,轻轻地打着鼾。这个码头四四方方,沿湖插放了八根一人高的柱子,底端系着三指粗的入水绳索,让人看不出究竟。 梅慕九制止了卫璿要叫醒他的动作,秦衡萧则径自在老人旁边的木柱下盘坐修炼起来。卫璿也不坚持,把剑抱在臂弯里,捡了根柱子靠着发起呆来。梅慕九看得有点好笑,脱离了师弟妹们的他看起来要随性得多了,如果此时他嘴里再叼上根草,便和一个少年无赖侠客绝无两样。柳韦然则尽职尽责地站在一边护法,警惕着周围。 平波微荡,梅慕九站在湖边伴着山川秀色梳理着他的羽扇,此次一役后,扇身有了许多残缺,透过那些细细碎碎的“伤口”,山光湖景宛若被切碎了,一点点的缀在了这黑白分半的扇面上。梅慕九心下一动,将它扇了扇,低声笑道:“以后你便名为漏景吧。古人道漏景一剑似烟似云,但无物不破,与你正合。” 而秦衡萧的剑,此时正端端正正地横放在他的腿上。都道剑越养越似主人,梅慕九刚给他时这剑名为春雨,正因刃极白,且沾上血后一点点滴下来宛若春雨,将它放在春雨下更会发出嗡嗡剑鸣。而自给他使用后,被改动了几番,这剑便与春日渐行渐远,刃开始白中带黑不提,也不再受春雨滋养,反而在黑夜或阴寒之地光华骤起,剑尾拖曳流云白光,从此便更名为了宵断。 不知过了多久,漏景已然大体修补完了,老人才哀哀地呻/吟着扭动了几下身子,骨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缓缓站了起来。 老人浑浊的双目在四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选择轻轻踢了踢秦衡萧的腿。 小孩怒睁双眼,狠狠瞪他。 老人咧开嘴,露出一口烂黄牙,憨厚一笑。 秦衡萧:“……” “我看你这小娃娃根骨不错,跟着老汉我修炼啵?” 老汉声音沙哑,口音奇怪,说话时还猥琐地挠了几下屁股。 秦衡萧眼中却无任何嫌弃之意,平静道:“我已拜师。” “那就可惜了……”他捡起放在一边的草帽,戴到头上“老船夫难得想收个徒弟,可惜咯。” 卫璿见秦衡萧不想接话,赶紧直起身子向他说明来意。他出身大宗门,又常被外派任务,说话做事大方得体,也没有大宗门常有的高高在上,总是让人很舒适。 老人也不例外,几句话就开始正眼看他,连连点头:“那你有兴趣做我徒弟啵?” 卫璿:“……感谢赏识,我已师从玄琅天宗。” 老人闻言又挠了挠屁股,老脸红了一半,嘟囔道:“连败两次,可不能让那些老家伙知道了……得了,小娃娃,你来选根柱子。” 秦衡萧看了眼师父,见他示意随意,便冷着脸用剑一指,正是他方才靠着的那根。 老人嘿嘿一笑,浑浊的双目都有了点光:“不愧是老船夫看上的小娃娃,运气不错。” 说完,他弯腰提起那根绳索,沉声道:“起!” 只见碧绿的水面上慢慢自下浮起一艘四人宽两丈长的竹排,他脚尖轻点,一瞬便已站到了船头。 梅慕九暗叹了声,领着几人跟着踏了上去。 老船夫佝偻着腰,嘴里哼着难听又奇怪的调子,双手无桨却似有桨,只虚空一划船便前进丈许。几人还来不及称赞,平静的湖面却汹涌起来,像有人拿了个巨大的勺子将它搅浑一样向着漩涡疯狂得旋转起来。 “嘿嘿嘿。”老船夫却浑然不慌,脚尖轻轻一跺,原本看起来马上要翻过去的竹排便突然平静下来,继续稳如平地的前进。 “老夫我这就叫一脚定河山。”他继续虚空划着桨,回头吹嘘道。 只有卫璿给面子的赞叹了几句。 “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小娃娃……”船夫撇撇嘴,继而又嘿嘿地笑起来“我还没说吧,老人家我也不是白给你们当船夫的,报酬,总是要给的。” 梅慕九俊眉一挑,问:“请问老人家需要什么报酬?” “这个嘛……老人家活得久了,什么没见过,你们就挑拣挑拣,把东西都呈上来给我看看,一个时辰内没有好东西,爷爷就只能把你们扔下船了。” 说最后一句时他脸上已然没了笑意,草帽将他一半脸遮入了阴影,看起来还着实有些瘆人。 还没等梅慕九说什么,他又阴晴不定地咧开嘴:“不过如果这俩娃娃给我当徒弟,本爷爷也可以大发慈悲做次赔本买卖。” 秦衡萧正坐着细心擦剑,闻言头也不抬:“做梦。” 老人恼羞成怒:“那就快点!” 此时船又拐过一座山,前方湖面被青山分割得愈发曲折阴森起来,纵然天光大亮烈日炎炎,依然让人心生寒意。 自坐上船在湖域越来越深入后,他们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压制,修为均被禁锢,竟连浮空掠水都做不到了,只能依靠此船前行。 就连本来还算悠闲的柳韦然都感到了一丝不对,将手上的剑握得更紧了。 卫璿虽然出身好,又是大弟子,可囊中也着实羞涩,这次找的好东西也让师弟师妹带回宗门了,只好双眼希冀地看着梅慕九,在他眼中这位可是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梅慕九暗暗苦笑,神识进入虚弥戒搜寻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老船夫已经否决了醉山客的酒,阴海龙王的夜明珠,四大鸾阙法宝之一,宝剑数把,飞舟一双等等宝物,梅慕九笑笑,把刚拿出来便被嫌弃一番的疗伤圣品放了回去,将漏景扇了又扇,没了动作。 卫璿看他开始悠然看山看水,不犹得有些急了,冲着他双眼眨个不停。 梅慕九只是气定神闲的微笑,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卫璿无法,只好相信他应该还有办法。 离限定时间只剩下一盏茶的时间,柳韦然稳稳地站在船尾,提剑凝目,一动不动,秦衡萧看他一眼,剑出了鞘。 柳韦然摇了摇头。 剑又倏地回去了。 船夫撑着船,嘿嘿嘿地笑:“那个站着的小子还算懂点事。” 太阳西斜,七天中第一次昼夜渐渐降临。 第二十一章 晚霞染云,竹排剖水而行,一个老船夫缓缓撑着船,船上之人俱是仙人之姿,仿若一幅神仙游水彩画。 老船夫嘴中正荒腔走板地唱着曲子。 “夜台渺渺魂归处……差胜人间叹路穷哟……” “一生事业总成空哟……半世功名在梦中……呦……我再数十个数,还不行你们就只能被爷爷扔……” “我带你出去。”梅慕九冷不丁打断道“带你出秘地。” 竹排如碰壁般蓦地停了,船夫的手缓缓垂下,竟还带着些颤抖。 “你说……” 梅慕九认真地看着他驼起的背,他一贯擅长这样看人,当他眼中没有笑意时便像满怀深情一般,总是让人无法拒绝:“我会带你一同出去。” 老人静站了片刻,弯着腰,仰天大笑了起来,他笑得歇斯底里,边笑边咳,破锣般的嗓子几乎要咳出血来。秦衡萧不禁怔怔看了他一眼,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能笑得这般悲凉。 他好不容易笑完了,喘了几口气,摘下草帽,转身面朝他们坐下。 “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梅慕九坦然道“只是一试。” 这人口中虽贪财,见宝物却无任何贪恋之色,他又有一身超绝能力,还想着收几个贤徒,甚至还假装不经意地数错了时间。无论是从神态,语言,曲调来看,都让梅慕九无法认为他是一个甘于被困的人。 “若我不想出去,你又该如何?” 梅慕九冷然道:“把你扔下船,自己走。” 船夫一愣,又大笑了半晌,喘着气道:“老夫信你。啊,上次硬闯之人,已然是百年以前的一个小娃娃了。” 他抖着手抹了把脸,脸上沧桑的沟沟壑壑都被夕阳柔和了,只有嘴唇干涸得几近发裂。 “我是……”他顿了顿“我是谁,我却是忘了。只记得五千年前,我与一个修武道的宗主酣战了数个月,一路打到曙雀,最后被他一掌打入此处,修为几乎散尽。” 卫璿惊道:“前辈是剑仙张白蒲?” 他瞪着眼睛站起来:“我久仰前辈风采……一剑挑起数重山,两剑断尽千里路,至今传遍世人。您斩来的万丈绝壁无人敢动,时时有人去感受剑意。” 船夫像初见时一样憨厚地咧嘴一笑:“老夫说忘了,就是忘了。什么剑老夫都不会使,莫要再提。倒是那个修武道的蛮夫干嘛去了?还活着啵?” “是……”卫璿既是敬仰又是委屈地坐回去“房宗主早已飞升成仙。” “……”老人的嘴张了又张,双手交缠,青筋暴起,又笑又怒“这蛮子,把老子我困在这里,自己他娘的自在逍遥去了?他怎么不从天上掉下来摔死?” “这个狗养的王八蛋,要老子愿赌服输,一直在这里当船夫,直到有人说要带老子出去。”前剑仙七窍生烟“老子在这里修炼不得,只能走他这条蛮子的路,他倒活得潇洒。” 卫璿不解道:“难道前辈一直没想办法出去过?” “心魔。”船夫哼了一声,“因为他娘的心魔。我要反悔,心魔就会反噬。” 梅慕九沉吟一会儿,道:“前辈可与本尊一同出去,从此为我宗门客卿。” 张白蒲怀疑地扫了他一眼。 梅慕九只好把宗门令牌给他看,他接过反反复复检查了一遍才相信。 看过令牌,他却不立即回应,啰啰嗦嗦地继续抱怨:“这鬼秘地,次次入口不一样,老夫在这里等好久才能遇见几个人。还一个个蠢得要死,不是吵老夫睡觉,就是搞不清老夫要什么,全是猪脑子。也就你们还顺眼一点……你那破宗门在那里?有水没得?” “在东海,由得您掀风作浪。” “嘿嘿嘿,好啊,这小湖我都练厌了,有海好啊。”他狠狠搓了搓手“老子跟你走。” 众人再讨论了一番,他复又站了起来,接着撑船:“不过,以后别叫我张什么蒲了,就叫老夫渡船张。” 竹排缓缓前进,他潇洒地划着无形的桨:“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显得我也高深莫测点子。” 一切又回到了刚开始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坐船的安静坐船,船夫认真撑船,只是时不时也会聊上几句过去的事。 如渡船张自被困在此地后,无法修炼,只好修炼武道拳法,控水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按他的话说“没有灵力照样修炼,凡人的内力正是我们借鉴的法子。”他正是用内力撑的船,如今他的体术早已登堂入室,成为了他以前最不屑的武道大能。 而百年前的那个小娃娃……则名为霍孚远。 “那个娃娃可不得了,老子要把他扔下去,他倒干脆打了老子几招后自己跳下水,游也要游过去。那股蛮力和固执哟……都伤得脸都看不清了,吐着血还游呢,真是不得了。后来游着游着还发现了门路,学会了控水,天纵奇才,天纵奇才。” 渡船张摇着头啧啧称奇。 秦衡萧却惊异不已:“原来如此……” 霍孚远正是魏先邪那个徒弟,难怪他要来此地…… 一问一答间天幕星河广布,竹排都宛如浮上了银河。 “再过一座山,我们就到曙雀玄境了。”老人说着,停了船“我还有一件事没做。” 几人皆看着他。 他嘿嘿一笑,手一抬,一道湖水激射而出,化成一道小路。他沿水而上,双掌向两侧轻轻一推,只听一声巨响,两侧青峰竟齐齐从山腰处横切为两半,坠入水中,却一点浪花都未惊起。 他的笑声愈发热烈,在空中踏水疾行,人所到处群山皆再无峰头,如割笋般只几息便割扫完毕。 几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又闲庭信步地走了回来。 “就糟蹋这么多吧。”他啐了一口“老子在这困这么久,要走了总得做点事,也不算白来。” 大家这才相信他以前做的那些事是真的,什么斩绝壁挑群山什么的…… 周遭那些翠生生伫立着的青山如今都如同秃了头,把这片平湖也作弄得可笑起来。 渡船张幸灾乐祸地哼着曲子,往曙雀玄境划去。 梅慕九不禁想,他这又是招惹了什么人回去…… 第二十二章 “你们来了。” 一道清朗的声音温柔传来。 岸边一人倚树而立,桃花落满他的肩头,月光为他染上一身清霜,他的手里还提着一壶酒。 竹排堪堪靠岸,秦衡萧便跃了出去,然而他只是看着魏先邪的背影,却并没有出声唤他。相处这些年,他虽然知晓魏先邪是什么样的人,但多数时间都是在看着他藏拙,光华尽敛,有时甚至像个窝囊废。可是现在的他看起来却真如一个蓬莱人,锦衣华冠,儒雅风流,让人见而不忘。 那厢卫璿亦是痴痴凑近了一步:“前辈……” 魏先邪侧过身,他眼角沾染了些醉意,就连那几道细纹都迷人了起来:“辛苦你了。” 卫璿手忙脚乱地把戒指取下递给他,害羞地半垂着眼眸:“我也没做什么,只是一直担心前辈的安危。” 魏先邪闻言对卫璿真心的笑了笑,接着伸手抚上了秦衡萧的头,“小萧这段时日长高了不少,修为也长进了很多。” 秦衡萧本来还气他冷落自己,哼了一声,一脸别扭,却终是没有别开头,静静任他摸乱了头发。 众人都站定后便各自说明了近况,魏先邪都听完了才将他的事从头到尾详述了一遍。 原来他在秦衡萧和梅慕九走后不久,终于感受到了霍孚远的行迹,便赶忙启程去了松风岛。随后在途中遇到了卫璿三人,顺手解了他们一难,却没有接受他们的报答,反而把戒指给了卫璿,还告知了如何去往玄境,说明了如何遇到梅慕九几人。之后他便自己想办法破阵直接进入了曙雀玄境,而那时松风连秘地都还没有开启。 “我算到此地是你们应得的机缘。”魏先邪灌了口酒,苦笑道“可惜小远却早已不在此处。” 渡船张奇道:“那蛮小子是你徒弟?” 魏先邪缓缓点头,沉吟半晌,终是问道:“他来时是何模样,可曾说过来意?” “受伤可不轻,后头还有好些人在追杀,我看他走路都是苟延残喘,看着都快死了。” 魏先邪边听边抿紧了唇,提着酒壶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没了血色。 “不过这小子不想死啊,还敢和我打,小老儿我活了这么久,这种人也是第一次见。”渡船张咂咂嘴“来意……我却是不知道了。” “……多谢相告。”魏先邪按捺住心中苦痛,勉强抬起嘴角,“我已取得了此地法宝,给你们后,便送你们出去。” 卫璿瞪大了眼睛:“前辈,你不与我们一同走?” “我要找到小远的线索再走。”魏先邪淡淡安慰道“以后还会再见的。” 语毕,他牵起秦衡萧,带着几人走进了不远前的山洞。不大的山洞内呈列着许多宝物,和……一窝奇怪的生物。 “这是地灵。”魏先邪说着蹲下去摸了摸其中一个地灵的头。 地灵身量和猴子差不多大,身体和人无差,只是皮肤却是绿色的,且没有毛发。头上还有如兔子般的长耳朵,一双眼睛大得可怕,笑时还会露出兔牙。 说丑也不丑,说可爱却也只能见仁见智。 梅慕九看着他们,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如今但凡见到这样的小生物,他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魏先邪马上就抱起这一窝地灵,塞进了他的怀里:“他们说,若要拿走灵壤与种子就要带他们一道走。” 梅慕九:“……” 天可怜见,我是开了托儿所或者动物园吗? 但灵壤他却是早有耳闻,在灵壤上栽种的灵植不仅能超速生长,还能提升品相,更会有翻倍的药效。而那些种子,他不看也知定是极其珍稀的灵草种子,能被魏先邪看重的绝不会是凡品。再加上地灵对种植,炼药,烹饪方面的本领……且他的宗门也的确开辟了一个灵植园,这些可真真算是瞌睡了送枕头。 “灵壤共有多少?” 魏先邪神秘微笑,缓缓吐出两个字:“百亩。” 梅慕九还没怎么,渡船张,卫璿和柳韦然倒是先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脸瞠目结舌。 梅慕九扫他们一眼,抽着嘴角取出了数个储物戒,跟着蓬莱半仙走入了地下洞天,将那百亩灵壤与数袋种子尽收囊内。 接着,秦衡萧也拿到了炼剑的玄石与一些法器,柳韦然换了身盔甲,卫璿获得了整整一座山的玉石矿,就连渡船张都有了艘接近化神品级的船只。 渡船张咧着嘴,笑得一脸褶子:“你也忒厉害了,居然能搜刮到这么多家伙什儿。” 魏先邪失笑摇头:“只是能来的人太少,而我又恰巧会些相卜罢了。” 此间事了,魏先邪把酒分着喝了,好好叙了番旧,便不容拒绝地将他们送了出去。 秦衡萧走在最后,一步一顿,在踏出门前,冷硬地回了头,眼中却是通红一片:“你记得再找我们。” 魏先邪白袍飘飘,只是轻轻挥了挥手。 走出玄境,众人竟直接到达了乾泽城,此时离宗门大比还有半个月,他们也不算太急,便在帝泽客栈先住下了。 梅慕九颇为熟门熟路地走到了柜台前,那掌柜的竟也还记得他,不消多说就直接为他准备了四间乾字上品房。深感满意的宗主接过四块房间木牌,正要叫上人一起上去,余光却见卫璿径直往一处木桌前走去。 那八仙桌边围坐了四个人,皆穿着玄琅的品竹色广袖长袍,腰系美玉,外罩碧霞云纹丝衫,地位一看便知。 卫璿恭恭敬敬地走过去行了大礼,垂首束手说了许久,两盏茶后才看了梅慕九一眼。 主座的男子轻咳一声,站起来,朗声邀了梅慕九一行人一同坐下。 待坐下后更是亲手倒了几杯好茶。 “在下玄琅天宗鹏霄山峰主卫子玹,我已得知卫璿一路上频受诸位照顾,且受诸位所赠玉山一座,着实感激不尽。” 梅慕九也未多说,只是顺势谦让了几句。他知道这座玉山对以玉为重的玄琅有多重要,魏先邪这随手送出的礼何止是一个重字能言明的。 几番客套过后,卫子玹诚恳道:“此次大比,玄琅一方由我全权掌管,如宗主不介意,可与我宗门合作,共同参比。” 梅慕九心中讶然,这才知道原来大比还可以组队参加。想来也是,大多大宗门都有些依附宗门,与其让他们暗中勾结作弊,不如干脆大大方方让他们组队,都摆到明面上来。 “实属我宗之幸。”梅慕九当下也不推辞,干脆地接下了这个邀请。不仅是因为他还算相信卫璿的人品,更是因为这个邀请实在是太合心意了,把他最后的心头之患一下就解决了。而且能与一个天宗结些交情,怎么看也算是一桩好事。 双方一时间都满意了,仔仔细细探讨了许多,敲定了此次大比的诸多细节,都对对方有了一个不错的印象。 第二十三章 晨钟三响,轻云四散,群雁青空舞霞缎,以迎来客。 此次待客的是观禅天宗。观禅共有108塔,1080阁,10080尊佛,最大的一尊金佛高百丈,独占百顷之地,佛下七千石阶,每阶宽三十丈,观禅上下都将这百顷之地称为朝佛天路。 群雁在这之上衔缎翻舞,舞毕后分作两边,竟结成了一座缎桥,从远空直达金佛。只听一声鹿鸣,一位赤足的白衣僧人乘鹿而来,在缎桥上缓步而行。 佛前众人皆是行了注目之礼,寂静地看着白鹿优雅的在缎路上行走。白鹿走了整整一刻钟,一分不差,在尽头方止步。白衣僧人便轻轻跃起,轻巧地坐到了金佛横放在腿上的左手手心之中。 此时晨钟再响,这次响了十五声。 钟声中僧人只是闭目坐着。 他的肤色苍白,身体极为清瘦,仿若皮包骨一般。身上简朴的僧袍极白,颈间挂着的佛珠则黑得纯粹,整个人黑白鲜明,宛若一副泼墨画。 而这样一个瘦小的,清秀的,看起来好像才十六七岁的僧人,却是观禅近三百年来的宗主,世人只知他法号神秀,却从不知其真名。他双手合十,静坐在那佛手上,虽不言语,却慈悲而庄严。 待群雁散去,这场宴客大典方才真正开始。 纵观朝佛天路,只见佛下铺了百来个蒲团,其上所坐都是观禅的弟子。入门弟子剃度,外门弟子则蓄着长发,都是端正地盘坐着,静聆宗主圣言。 而紧邻金佛的左边,在首位坐着的是帝泽天宗。宗主一身明黄长袍,华贵万分,弟子黑袍滚金线,金冠束发,宛如群帝毕至。帝泽天宗下位便是玄琅天宗与破北天宗。玄琅是精致温润,破北则极为粗犷,看起来和猎户农夫堪可一比。 金佛右面的首位是玉仙宗,一片玉媚珠温的美人或坐或立,各色美人着着红裙,披着香云纱,使得此处弥漫着清淡的香气,一众修士皆被迷得神魂颠倒。而下位的阴圣天宗,更是极其亮眼。梅慕九一众与玄琅齐坐着,他回头就见卫琅羞红了一张脸,双眼只盯着阴圣的方向,就连卫玕嘲笑她都听不见。 阴圣天宗的宗主看起来极其高大,一头黑发披散,蓝色宝石缀在眉间,英俊得几近完美。他的上半身裸/露着,精致的纹饰沿着雕刻般的肌肉勾画而上,在锁骨勾出一寸海浪。下半身则穿着一条不长的皮裙,使人能看到他健壮的长腿。他的弟子们都是差不多的装扮,就连女弟子也穿得极少,露出凡人所望尘莫及的曼妙身材。梅慕九叹为观止,这个宗门简直就是一整个模特天团,就如天神降临一般,海族果然有其得天独厚的一面。 各天宗下的石阶也都坐满了各宗门的来客,密密麻麻,没有尽头。 听着神秀的讲话,梅慕九观察着各个宗门,突然看见金佛后面有一只白鹤,再定睛一看,竟是华羽在那藏着。华羽见到梅慕九,又惊又喜,急忙招了招手。 梅慕九:“……” 华羽干脆偷偷跑到了他旁边,一点也不顾忌身份地坐在了那张仙人指路样式的紫檀木桌后,小声道:“没想到能在此地再见到你,我可差点都没认出来。” 此次梅慕九与秦衡萧几人换上了一个玄虬士兵连夜送来的宗门服饰,黑白分半的广袖长袍上云雁齐飞,肩上雪线勾着太极图,颇为风流俊雅。 梅慕九反问道:“你也是……” “我不是。我不想在乾泽城过活,凭着交情过来观礼的,大比结束才回去。”华羽边说边从桌上捡了个桃子,吃了一嘴汁水,一副轻佻的纨绔模样,梅慕九知道他这是又演上了。 卫子玹也认识这个闲散王爷,不想得罪,便也由他去了。 待到神秀语毕,吃过观禅的素宴与好茶,这场大典才慢慢结束。华羽早已不知去向,宗门们则开始各怀鬼胎地互相往来交流,其中不少人都对梅慕九几人颇感兴趣。 虽然都打探到了他们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幽宗,可是看他们的排场却也和天宗不相上下。乘的是上品的飞舟,穿的是上品的法袍,护法都让人看不出究竟,长得也是丰神俊朗,更遑论还能与玄琅平级齐坐,一下子便都开始想入非非,不断揣测了起来。 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最先前去拜访的竟是阴圣天宗的宗主,莫前风。 他极快地走到了正在喝茶逗徒弟的梅慕九面前,面无表情,眼带杀意,语气生冷:“宝贝儿。” 梅慕九险些把茶水都吐出来:“????” 秦衡萧宵断出鞘,寒声问道:“你想如何?” 一个体格稍小一点的阴圣弟子从莫前风身后探出头来,赔笑道:“莫怪莫怪,我们宗主就是这样的,见着长得好看的,就喜欢这样,没有恶意没有恶意。” 话音还未落,就听莫前风又对秦衡萧生硬道:“宝贝儿,好看。” 秦衡萧:“……” 他的宵断已经完全出鞘了。 梅慕九哭笑不得,把他的剑又放回去,看着莫前风那认真调戏的样子,真是浑身无力。哪来的如此奇葩的宗主?明明自家的弟子都是天神模样,非要来调戏他人,还要面瘫着脸调戏,迟早被人打死吧。 “宝贝儿,你更好看。”梅慕九干脆对他笑了一个,调戏了回去,然后勾着徒弟的肩膀,转身走了。 莫前风:“……” 莫前风低着头问弟子:“他是要约?” 弟子一脸生无可恋:“不是的……” 莫前风便又面无表情的回去了。 周遭的人却都是对此见怪不怪,这个宗主的德性他们早知道了,这么多年长得好看点的谁没被调戏过。就连玉仙宗的宗主,那般英姿飒爽,无人敢惹,他都调戏过一回,差点把人气死,可惜他却从未有自知之明。 渡船张见状也对着梅慕九嘿嘿嘿笑了半天,然后寻了个角落偷看美人,睡大觉去了。 梅慕九突然有些怀念柳韦然了,也许一开始就不应该派他去把地灵送回宗门。 第二十四章 两人穿行于星罗棋布的仙闼楼阁间,四周隐隐有着僧人们的诵经声,天空辽远而澄净,好似正庇佑着这片佛门圣地。 偶有正抱着比自己还高的扫帚清扫落叶的小和尚,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两人好几眼。那一双峨冠博带广袖当风的身影实在是好看得紧,他见过许多来观禅的修士,却从没有过这样令人舒适绝无杂心的感觉。小和尚扫着落叶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到底哪里不同。 而此时的梅慕九正微微侧脸,看着一贯面覆寒霜,眼中却带着几分温柔的徒弟,不禁有些感慨。他长得实在太快了,现在就已经几乎与他齐肩了,到抽条的时候估计会比自己高出很多吧。 想着也就说了出来,带着几分调笑道:“你再过几天就要比为师高了,是不是很快就能养为师了?” 秦衡萧闻言挺直了背,暗暗量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嘴角勾起细微的弧度:“师尊无论何时都可以依靠我。”说着,他用正执着宵断的左手潇洒地拍了拍右肩,一双狭长的眸子深邃而漂亮,让人不由自主得以为正在被全然爱着。 梅慕九心头跳了跳。 这孩子…… 也太会撩了…… 被撩到的师尊心道自己若是个女人,估计早已经满心桃花了。他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这样自然的,将日日青楼的黄衫客与稳重的剑士融合起来的,且还融合得这般巧妙。他的眼里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他的嗓音是正在变声期的清朗,而他的双肩却宽阔得如同足以载山。 “这种话,都要留给你日后的心上人才好。”梅慕九半晌才道。 秦衡萧不置可否,轻声道:“还早。” “是啊……”梅慕九恍然,这才想起他的年纪。他最近总是被他的言行骗到,还总有些儿子长大了的悲凉,思及此处不禁戳了戳徒弟已经不再婴儿肥的脸颊“你现在也已炼气大圆满,很快就可以筑基,到时候就要许多年都是这副模样了。” 一直当师父软绵绵的小徒弟吧,梅慕九暗暗心道,结果秦衡萧根本不顺着走,只是淡淡的说:“我已决定闭关几年再筑基。” 一心想着长大的徒弟继续说道:“到时便可以养师尊了。” 梅慕九:“……” 论有天赋的人是如何任性的。 梅慕九刚想再劝几句,就听见了一阵喧闹。正是帝泽天宗的弟子们,领头的是在乾泽城见过的张千青。他这次跟着父亲也蹭了过来,穿着宗门的绣龙黑袍,领着一群跟班,倒还真有点像一个少年昏君。 张千青起初还没认出两人来,直到身边人提醒才想起来,阴阳怪气道:“这不是那个穷小子吗,怎么也有脸来这里,不怕被你爷爷我打个半身不遂?” “拦路狗。”秦衡萧冷冷看他一眼,换了个方向走,却听那人带着跟班们在后哄笑:“不就是一个破书厮的小崽子吗?进了个听都没听过的幽宗,就以为自己攀上高枝了?你和你那窝囊义父跟在我后头摇尾巴的样子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语毕,张千青满意地看到他将剑推出了鞘,又咧着嘴道:“来来来动手啊。” 秦衡萧静默了一息,蓦地冷笑一声,宵断一振,隔着鞘,却生生振出了一道锋利的剑气。 张千青还未反应过来,额边长发便被剑气齐根削断了一缕。 “明天等你。”秦衡萧始终没有转过身,垂眸低声留下一句话,便不再理他,径自走自己的路。 梅慕九从头到尾只扇着漏景,好像根本没看见这些人,见他头发被削断了才漏出一点笑声,风流倜傥地跟着徒弟走了。 张千青手里接着那缕头发,下巴都气得抖起来。 明天等,还能怎么等,当然是在比试台上等。 跟班奇道:“师兄,他这一手我好像没见到过。” “一个乡野小子的手段,你也要见过?”张千青推他一掌,甩手走了。他倒不怕输给他,在他看来,秦衡萧只不过是一个没用的杂灵根的穷小子,没道理能打过他。 跟班们见他走了也赶紧呼啦啦得跟上,这也算是门内的太子爷了,伺候好了以后才能有好前途。 那边梅慕九见秦衡萧沉着脸,有意开解,温柔道:“生气啦?” 秦衡萧面色柔和几分,摇了摇头。 梅慕九想了想,问:“要不要抱一下?” 秦衡萧:“……” 梅慕九双手张开,一时间也很尴尬,眼神游移,故作豪气:“为别人难过是最不值当,为恶心之人更是不应该,与其一个人生闷气,不如投入为师……” 话还没说完,便被搂入了徒弟的怀里。 虽然个子还没自己高,身量也还有些单薄,可是…… 梅慕九无奈的想,为什么感觉这么像是他被抱着? 两人这样静静抱了一会儿,梅慕九有些忍受不住这诡异的气氛,僵硬地拍拍秦衡萧的背,干巴巴道:“现在是不是好过点了?” 秦衡萧将头埋在他的肩窝里,闷闷笑了一声:“好了。” 听到这句话,梅慕九赶忙松开手,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既然好了,我们就回去吧,明天可是要去他们威风的。” 小徒弟从善如流:“好。” 两人并肩回程,他们的厢房在宗主主殿旁边,还有很长的路,两人却依旧像凡人一般慢慢走着。 小和尚扫完最后一堆落叶,决定把今天见到的当做这几日参悟的对象。他放好扫帚,哒哒哒地跑回去找师父,他只想告诉他,今天见到的那两个哥哥真好看。 他跑过鹤形桥,却没看见一道黑影从他身后窜入了深渊之中。 深渊中的黑色之城一如既往的阴寒,那道黑影在那布满獠牙的大门前化为了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他揭下兜帽,低着头走进去,单膝跪下,恭敬地对着王座上的男人陈述今日的一切。 男人的肤色甚至比神秀更为惨白,黑发像地狱之河般流淌下来,他静静听着,突然格格得笑起来。 “他终于出来了……?” 痴仇不敢抬头,抖着嗓子回了句是。 男人不再看他,一个人蜷在华贵的王座上笑着,虚虚盖着的大氅都被笑得抖落了下来,侍女想帮他盖上,却被痴仇使了个眼色,畏惧得住了手。 男人的眼睛一直盯着那稳稳挂在高处的画像。 那副画只有寥寥几笔,画上一个白衣僧人高坐在悬崖之上,崖下青莲绵延如海。 他的手指虚空描摹着神秀的面容。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这里看着你呢?” 第二十五章 比试大体上要进行整整三个月,从炼气期开始,一层一层往上直到元婴期才截止。除去必须要有的同级抽签,这次还专设有一个擂台,供尚有余兴的弟子自主比试。 此时申时已过,炼气期弟子们的第一轮筛选早已结束,正中间的擂台上却依然站着一个人。 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袍,腰间玉带上的太极图样显明了他的身份。他束起的长发一丝不乱,纵使已经打过数不清的回数,却连气都不曾喘过。 台下众人看着他提剑静站,竟都一言不发,只有几个天宗的长老小声感慨了几句。 秦衡萧的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掠过众人,终于看见了正藏在帝泽天宗最后排的张千青。他微抬下颚,用剑尖点了点他。 人们齐刷刷回头看这次的倒霉鬼是谁。 张千青见逃不过,便也并不扭捏,随手抄起父亲给他寻人锻的宝剑,飞身上了台。 哪知秦衡萧看他已经上台,竟冷哼一声,直接把剑扔给了梅慕九,然后冲一个和尚招招手,借了他的木棍。 憨厚的大和尚有些为难地摸摸光头:“这是我们赶狗的……” 秦衡萧道了声谢,又点头道:“打狗棍,正好。”他的声音不大却也不小,在场的都是修士,怎么会听不见。 这下全场哄然。一些和帝泽不对付的人刻意笑出了声,嘲笑那些已经黑了脸的长老。不说儿子被辱的赤炎真人是什么脸色,台上的张千青在他扔剑时就已然气得脸红脖子粗,嘴蠕动几番却硬是没说出什么反击的话来。 本来张千青是筑基后期的修为,而秦衡萧根本就还没筑基,两人几乎差了一个大境界,不论他是赢还是输都对他毫无影响,更何况他之前的无败战绩早就为他赢得了不小的名声,而张千青则必须要赢,即使赢了也绝不会光彩,毕竟在别人眼里他已经是以强欺弱了。 张千青暗骂一声卑鄙,正要动手,就听秦衡萧道:“不止你,其他人,我也不会输。” 这话不就是说你输不奇怪,和你同境界的人我照样来一个打一个吗,张千青抽了几抽嘴角,既想不通曾经那个破书厮的跑腿伙计如今怎么会这般狂妄,又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在给自己解围。 玄琅天宗的弟子们闻言亦是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卫玕倒难得有了些欣赏的神色:“这个闷葫芦嚣张起来还挺顺眼的,你们都去给我压他赢。”,坐在一边的卫琅赶忙把他掏出来的灵石又塞回去:“小祖宗,这可是我们这三个月的零花钱。” 梅慕九对他们笑笑,毫无顾忌地扔了几千灵石下去,全压徒弟赢:“等会儿赢的全给你们,本尊今天高兴。” 看见他大爷一样坐着的卫璿:“……” 秦衡萧不知台下种种,只是紧握着手中木棍,心中虽有些紧张,却绝无畏惧。他赢了那么多场,但从未轻视过任何一个人。此前都是与炼气的弟子比试,现在横跨一个大境界,还弃了本命宝剑,更是加重了压力。 不等再多想,鼓声一响,两人同时动身。 帝泽天宗的法决天生霸道,每一招都极尽要毁天灭地的威力,都说帝泽天宗的隐世老祖早已能够逆转乾坤,可惜从未有人见证过。张千青作为嫡传的弟子,平日里也没有懈怠过修炼,剑法自然也称得上厉害。 “你才修炼这么些时间,给老子提鞋都不够。”张千青闪身躲过一棍,贴在秦衡萧耳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秦衡萧恍若未闻,又是一棍,迅捷地击向他。 张千青身法极快,每次秦衡萧棍还未至,他便已侧身躲过,然后顺势回击。 他的每一剑都带着帝王之气,这就是他们门派所专有的威压,稍有意志不坚定之人便会被这威压震慑,更有甚者还未战上一个回合就被吓破胆跪地求饶了。 但秦衡萧显然不在此列,他一直冷静得令人胆寒,即便那迎头一剑仿佛正视他如草芥,他也能立刻破开那剑意,随即更凶狠地挡回去。 在他刚学剑时,他不是没怀疑过自己,受过的众多辱骂吃过的众多苦怎么也伤到过他一些,但梅慕九却说:“有句话说,我身如一石子,浮沉天地中。可石子又如何,你是石子,别人难道就能是山了吗?你生来就是玉,是金,别人就是拿山来压你,拿剑架在你脖子上,你也是金玉宝石,从头到尾,都与他们无关。” 木棍又如何,用它的人才是关键。 《天易》一法就是胜在千变万化,它可以重,可以轻,可以四两拨千斤,也可以以势压势。秦衡萧起初还打得艰难,但越打法决便在脑海中越加清晰,身法不知不觉间更加精妙起来,每一步都妙到毫颠。 一边是剑势高涨,如天子摇旗海动山倾,一边是乱石卷雪杀气凌天。 两人如此紧紧缠斗了两个时辰有余,张千青手心都被汗水沁湿了,秦衡萧的胸膛也开始大幅度的起伏,两人都已接近极限。 但听张千青口中怪叫一声,身后竟生生显现出一条黄龙。他高高举起剑,剑气所成的龙也随之弯起身子,冲着秦衡萧猛扑过去。剑还未至,那根坚持已久的木棍就被剑气削成了几段。 秦衡萧弃了棍,站在原地,众人都以为他已经放弃,渡船张却笑道:“剑气,剑气,我已无剑,我就是剑。” 剑已离他只有两寸,他骤然甩袖,双手握起,仿若握着两柄无形之剑,这正是受了渡船张的启发。 他的脚迅速往后挪了半步,身上剑气如风,席卷了整个擂台,张千青还没反应过来,秦衡萧便已跃起,双手剑气一齐斩下,这一瞬仿若狂风掀海一般扫荡一切,黄龙哀鸣,宝刀折断。 那两道剑气竟将擂台都生生劈成了三瓣。 一切都只在瞬息。 秦衡萧稳稳落地,口中急促地喘着气,眼中却似有星光闪耀。 黄龙哀鸣着消散,张千青愣愣地看着已断去大半的长剑,愕然不知所措,连虎口裂了道极深的口子都没发现。 秦衡萧没理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几段木棍,给激动得不得了的大和尚道了歉,大和尚连忙摇头,把他夸了又夸,秦衡萧轻轻笑了笑,转身去找师父。 赤炎真人气得差点晕厥过去,赶紧吞了粒丹药闭目平息。各个宗主们早已回了宗门,此时帝泽的掌管人张贤楚虽然面色也极黑,但却依旧嘱托了管事弟子将这则消息带回去。 他眼珠转了转,突然道:“这个小子,是变异灵根,与宗主好好说说。” 梅慕九想起魏先邪的那句“急缺炉鼎”,都差点气笑了,给渡船张使了个眼色,这个老不修便瞬间心领神会,一副混混的模样抖着腿大声道:“可怜帝泽的假皇帝们哟,想教个龙出来,却教出了个四脚爬虫,爬啊爬啊,一下就被踩死了。” 四周皆是哄笑。 幽宗地宗虽不敢得罪这个怪物宗门,但看样子却也是憋笑憋得辛苦。 帝泽天宗最受看重的宗主玄孙啊,被一个炼气期的无名小卒打得惨败,剑都被削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张贤楚腮帮子动了几次,冷哼一声,甩袖走人了。 待秦衡萧回到梅慕九身边,与伏仙宗结盟的玄琅天宗的弟子们都围了上来,特别是炼气的弟子们,口中将他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纷纷要他说出个三五心得来。 从未被如此多人关心过的秦衡萧如坐针毡,脸都有些微微红了。 甚至还有个玉仙宗的掌事帝尊过来,扭动着细腰,风情万种地想给他定门亲事,被梅慕九哭笑不得地婉拒了。 两人逃也似的离开了比试场,寻了个僻静地方,坐下休息了一会儿,蓦地相视而笑。 其实秦衡萧与张千青都算不得有多惊世的剑艺,但他们一个是帝泽宗主的玄孙,一个是扬言要跨整个大境界打垮玄孙的人,自然要引起巨大的关注。 当然他今日这一场胜负,注定是要传扬出去的,双手无剑胜有剑,已是不得了的境界,特别是,他还只是一个修炼了一年左右的炼气期修士。 微风轻拂,厢房里散出的檀香令人心平气和。 两人坐在房外的台阶上,梅慕九叹道:“是不是很爽快?” 秦衡萧半晌不言,却只是摇头。 “那就继续努力吧。”梅慕九摸摸他的头。 “梅兄,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华羽神出鬼没地冒了出来,领着他的大白鹤大摇大摆走了过去。 梅慕九:“……” 他今日也穿得极为花哨,紫金冠镶着的宝石看起来就足以买下几座城,但他也不计较身上这华贵的衣物会不会脏,就一屁股在两人边上坐下了,还亲昵地称赞了秦衡萧几句。 秦衡萧:“……” 华羽喜滋滋地道:“梅兄,我已经决定了,等这次大比结束,我就跟你混了。” 梅慕九:“????” “是这样的,我在京城呆着着实无趣。那皇帝老哥简直就是帝泽的走狗,但我不想当狗,浑浑噩噩演了这么多年戏,也是厌了。” “今后,我就去你那……什么宗门?过活,做做生意。” 梅慕九死都想不到会是这个发展,不禁问道:“当王爷总比我这宗门气派吧。” 华羽笑道:“我可不认为你会觉得一个破王爷的位子气派。” 梅慕九被堵了回去,摸摸鼻子,又问:“我们才认识几天,你就认定了要投我门下?” “我这人从不喜欢思前想后,谁和帝泽对着干,我就跟谁混。”华羽说着竟把紫金冠都扯了下来,一头长发乱得像疯子“反正,我就已经决定了,你也赶不走我。” 梅慕九目瞪口呆。 他开始看不懂这个王爷了,他的性子实在是千变万化,每天都像变了个人,但他眼中对此事的认真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梅慕九看了眼秦衡萧,秦衡萧一脸由你做主,宗主大人只好先点头应允下来了,他静静望着天,心想,我的宗门到底是怎么壮大起来的。 第二十六章 又是三剑解决了对手,秦衡萧回了坐席,梅慕九指他看向左面,那边卫璿刚刚上台。 他刚一上台,玄琅天宗过来观看的弟子们便不顾周围眼光,都起身欢呼起来,为他加油,卫子玹也不阻止这种行为,这让梅慕九对这个宗门更有好感了。 倒是卫璿冷冷瞪了他们一眼,做了个“成何体统”的口型,师弟师妹们见了也一点都不生气,都是笑嘻嘻地复又坐下,还不忘向他挥手继续加油。卫璿只好宠溺得笑笑,专心对付对手了。 他与往日一样一身青袍,玉冠束发,看上去正是个翩翩君子,稳重而温润。自他名扬天下后,修士们都道他是玄琅之玉,正是因为他的为人处世,剑法与长相都如玉一般,圆润精致。 “冒犯了。”他一拱手,便携剑而起,身姿矫健,宛若游龙。 他的剑名为清音竹,通体玉色带翠,剑穗形若竹叶,当它出鞘对战时,便使人仿佛看见遍地青竹幻影。它的剑音亦是清雅如琴瑟和鸣,风卷竹叶,总让人心醉神迷。 他的对手是破北天宗极为出色的弟子马诚,惯用一双名为飒星的流星锤,身躯高大健壮,一身粗皮厚肉,长得英武不凡。 这一场围观之人异常之多,毕竟是两个天宗最出名的大弟子对决,感兴趣的人数不胜数。而他们也着实没有辜负人们的厚望,打得精彩至极。 连看谁都看不惯的渡船张都说,这两人很是和谐,粗中带细,一场比试如同武将描画,既有将帅豪情又有丹青画意,相辅相承看不出输赢。 果然,直到最后鼓声再响,两人也没有分出胜负。 剑与锤相接,青芒一闪,两人同时往后退去数尺,卫璿顺势收剑行礼:“北斗之锤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多谢指教。” 马诚亦是收起锤,憨厚的脸上隐隐有些不好意思:“你才厉害,我好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改天再来!” 梅慕九喃喃道:“这两人倒有点武侠的感觉了。” 卫璿刚退下,卫琅便红着脸极其激动得上了台。小姑娘今天特意穿了件工艺极为繁复的青色襦裙,描眉画唇,好生打扮了一番。 因为她的对手,正是阴圣天宗的郑崇谦,她喜欢了许久的人。郑崇谦只是阴圣一个排名不上不下的弟子,既没有特别出色,也没有修为低下,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类型。他也不像其他族人那般高大,倒有些像个书生了,总喜欢穿着书生一般的袍子,一双丹凤眼更让他少了些阳刚之气。 但实际上他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冷淡性子,极其不好相与。 “好久不见。”卫琅羞红了一张脸,手指悄悄揪着裙角,嗫喏了好一会儿才敢打招呼,与往日大大咧咧的样子大不相同。 郑崇谦冷着脸,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然后抽出武器要开始了。 卫琅:“……” 夭寿的是,她就喜欢这一套。 华羽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稀奇道:“如今的小姑娘怎么也会喜欢这种男人?竟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梅慕九笑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有很多都不喜欢油嘴滑舌的男人。” 华羽闻言叫冤:“本王从没欺骗过女孩子!” 此回比试结束得很快,不说卫琅全程小鹿乱撞,单论修为,她也的确比不过郑崇谦。走下台去,卫琅小碎步跟上郑崇谦,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啊?” 郑崇谦止步,没有看她,停顿了一息,道:“三年前,西楚峰顶。”说完便走了。 即使他说起话来就像凛冽的风刀子一般,卫琅也高兴得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站了许久。 卫玕一脸嫌弃地站在她身边,虽然个子只到她的腰部,脾气却大得很:“真不知道这个小白脸到底哪里好。” 梅慕九远远的看见了,叹了一声:“人间自是有情痴,此事无关风与月。” 渡船张赶紧打趣了一句:“没想到宗主也是个多情之人,有没有打算娶个宗主夫人回来?” 梅慕九:“……” 梅慕九:“你就看你的比试吧。” “好吧。”渡船张适可而止,抢了一兜华羽的瓜子,一个人找乐子去了。 又看过几场还算精彩的对决,梅慕九伸个懒腰,决定回房修炼。 厢房内很是简陋,只有两张床和一套桌椅,只有茶具与笔墨是上好的,桌边还贴着一幅字,“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梅慕九坐下熟练地沏了壶茶,突然有些怀念前世的碳酸饮料,他虽然一直不怎么喜欢喝,但这会儿根本喝不到了又隐隐有点想念了。秦衡萧见他守着茶壶发呆,不禁想到方才在比试场的对话,问道:“师尊现在可有心上人?” “……怎么突然这样问?”梅慕九奇道“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哪来的心上人?” 秦衡萧莫名松了口气:“我以为师尊是有的。” 前世今生都没谈过恋爱的师尊很难过:“我还没有过。” “师尊你……”秦衡萧想问他今后是不是也会喜欢上别人,又觉得这样问很奇怪,且师尊迟早也会有伴的,这不该他来管,如此想着便说不出口了。 梅慕九觉得这孩子大概是到了叛逆期了,有些小孩就很不想自己再有继父继母,不过有些情况也的确是他们的亲生父母眼光不行。 他将泡好的茶推到秦衡萧面前,安慰道:“放心,师父现在只想好好修炼,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事。” 秦衡萧双手握着茶杯,还是有些担忧:“你不会喜欢莫前风吧?” 梅慕九真是气笑了:“你成天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看见秦衡萧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心下又柔软开来:“我说会一直陪着你,就一定会。”说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好在秦衡萧很受用,听完便开心地喝起了茶。 松了口气,梅慕九一边想着是不是要去学学怎么养孩子,一边开始闭目修炼。 秦衡萧喝着茶,看着师尊,心想,师尊的睫毛好像更长了,真好看,而且师尊果然还是头发散下来最好看。他还不知道这种发型叫做中分,只知道真配师尊的脸啊。 喝完茶,便也坐在梅慕九对面也开始修炼起来。 两人相对而坐,同样颜色的灵气散出,交缠,融合,如两河交汇,化为汪洋。 厢房外,前来找人的卫璿见两人在修炼不好打扰,便悄悄转身准备离开,突然裤脚被拉住,低头看却是一只猴子正扒着他。 小吱:“吱。” 卫璿:“……” 小吱叫了两声,顺着爬上了他的肩头,催他带着它出去玩。最近主人都没带它出去,都听说外面有个大桃林了,它还想吃桃子呢。 卫璿无法,只好带着它出去,就见院子外还有一道高大的身影。 正是莫前风。 卫璿心道这人怎么还没走…… 莫前风实际上就是要走了,想来和他的宝贝儿们道个别,没想到遇上了卫璿。 卫璿向他极其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就要开溜,被莫前风一个闪身截住了,他的一张俊脸上照旧满是凶神恶煞,语气里都夹着冰块:“宝贝儿。” 卫璿:“……” 莫前风仔仔细细把他全身上下扫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是好看。” 卫璿:“……” 要不是这是个宗主,十个他都打不过,他可能就要拔剑了。 卫璿僵硬地后退一步,强颜欢笑:“与莫宗主比,在下实在不算好看,我还有要事,就此告辞。” 莫前风迅速拉住他的手腕,拖着他往前走:“不如先陪我去喝酒。”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宝贝儿。” 卫璿全身写满了拒绝得被他拖着,口中实在忍不住地问:“宗主为何要……如此称呼我?” 莫前风步伐不停,冷冷道:“听人说,只有说些好听的,才能讨美人欢喜。” 卫璿:“……”他不知道是该怪那个教人的,还是该怪这个宗主脑子有问题…… 而小吱见这件事泡汤了,则耷拉着尾巴跳下去,准备去磨主人了。 小吱窜进门,梅慕九听见动静,睁眼正好看见那两人“相携”离开,感慨道:“这果真是个多情的时节。”说着,又摇摇头“佛门之地,佛门之地。” 如果卫璿听见,只怕就要气死在他面前。 第二十七章 又过了两个月,一树树的花都谢了,落在青石路上,天色将晚,落照将那千檐万塔都镶上了金边,使得观禅天宗此时看起来有如人间皇宫一般繁奢壮丽。 一轮轮的比赛过去,如今各个境界的弟子们都只剩下了决赛。 比试场中,元婴期的擂台上站到现在的是一名幽宗的大长老,这也算是对幽宗的优待,毕竟境界高的弟子不多,所以特地准许可以派客卿长老之类代为参比,不过也只有元婴期的比试方可如此。 那长老似乎很看不过眼伏仙宗,环视一圈后,竟点名要梅慕九上场与他比划比划。梅慕九正在和秦衡萧聊天,听见叫喊也很是惊奇,问道:“本尊是一宗之主,哪有去欺负人的道理?” “你那破宗我至今也只瞧见你一个元婴修士,不找你还能找谁?”说完,这大胡子长老还把自己逗笑了。 梅慕九也不生气,侧头问渡船张:“你打得过吗?”只是一个擂台,派他上去倒也无妨。 但渡船张如今只有金丹后期的修为,还修的是武道拳法,难说得很。 渡船张不屑道:“这废物,我从前一个打十个。”说罢,扔下瓜子壳,飞身上去了。 长老看见上来的是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张白蒲嘿嘿一笑:“老夫从前也是风流天下闻,你算个什么东西。” “哼,闲话少叙。”长老冷哼一声,扭动一下脖子,闪身出招。 渡船张淡然闭目,悠然躲过他的攻击,心下还甚是唏嘘。想当年,他也是个剑修,打遍天下武修,要多狂妄就有多狂妄,如今却是完完全全颠覆了。 与从前的他最不同的是,在曙雀秘地的这些年,他早已没有了浮躁,与水共处让他研究出了数不胜数的招式。 在场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皱巴巴的老人。 他身材削瘦矮小,长得还那么猥琐,每次扭动躲闪时身体看起来都很扭曲,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美感,正如水一般流畅自如,无孔不入,甚至夸张点说还带着几分禅意,有几个修士便看着看着就突然陷入了参悟。 “一条江,支流可有三百六十。”渡船张边如鱼得水般地在长老身边闪动,一边说道“变化万千。” 长老听见他说话,却回回转头都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而下一瞬他却又出现在自己身后,长老根本看不穿他的轨迹,这才恍然明悟什么叫支流三百六十。 幽宗长老气极,气沉丹田,就要发出大招,就见渡船张不动了,脸上浮起了阴森森的笑:“还有一句诗叫……黄河落尽走东海,万里写入襟怀间。” 长老暗道不好,身上灵气涌动,将周身防御起来,然而渡船张已然跃到他面前,不等他反应,双拳便如暴雨般落下,直接将他打懵了,连剑都被拳风给震出了手心。 这是什么样的拳头,什么样的拳头可以这样直直打进来,无视他的防御,连元婴境界的身体都打得疼痛不已。长老被打得步步后退,心中不断发问。 坐席之上,梅慕九听着声音都觉得疼,同情道:“他那可是凌空削山的拳风啊,这样肉打肉,又有何难。” 然而长老注定听不见了,他的眼里都是无尽的拳影,耳边尽是如大浪击石般的拳声,胸膛宛如被无穷无尽的猛浪敲打一样,五脏六腑都开始颤颤巍巍了。 最后一拳,渡船张直接将他打落了擂台,只听一声闷响,长老重重地落倒在地,双目怔愣,已然失了神。他的弟子们纷纷红着脸把他抬了出去,不敢再久留。 渡船张面上也没什么喜色,一脸理所应当,打了个哈欠,飞到了梅慕九身边,双脚跷起,撇嘴道:“无趣。” 长老的剑法还没他以前百分之一好,而他自被一拳打入曙雀后也学得了房力宗主六成的力道,即使跨境界对打于他也并无难处。 他是理所当然,然而对其他看客来说,就有些惊惧了,再看梅慕九几人,都没了之前的轻蔑之色。从秦衡萧到这个老头,都是跨境界打赢的,怎么想都着实不简单。 不知怎么,梅慕九觉得他的心情理应还不错,便趁机问道:“你从前也是个风流子?” 渡船张一张老脸顿时带上了七分得意三分尴尬:“老子从前,正应了一句话,什么叫黄衫飞白马,日日青楼下,就是说的老子。我当初有钱啊,长得又俊,玉仙宗的人都泡过几个。要不是被那个王八蛋打散了修为,老子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样。” 说着抹了把满是褶皱的脸,开始不爽了。 “我之前也想过,出来后去找玉仙宗的老相好,给我弄粒回春丹出来。”渡船张吹胡子瞪眼“哪里知道,那个玄明老贼全他妈偷走了,真是个畜生。” 梅慕九:“……” 梅慕九安慰了几句,就见卫璿兴高采烈地过来了。他这段日子一直被莫前风缠着,苦不堪言,平常连人影都见不到。 卫璿难得如此喜形于色,畅快道:“他终于回去了,太好了。” 卫琅在一边幽幽地道:“师兄,我不是拜托过你一定要把莫前风弄到手吗?我还要靠你帮我吹枕边风,让莫宗主把崇谦许配给我呢。” “……”卫璿忍住打她的冲动“你给我回去修炼去。” 卫琅嘻嘻笑着,勾着几个同门弟子呼啦啦地跑了。卫玕慢吞吞跟在后面,走前还不忘踮脚勉强拍拍他的肩膀:“师兄,难得有个人喜欢你,不如早些嫁了吧。” 卫璿头一次想,他现在叛出师门还来不来得及。 几人聊了一会儿,便一同出去,半个时辰后是一次晚宴,准确的说,是一次可以见到人佛的机会。据说人佛万年前便足以飞升,却一直压抑着修为,居住在观禅天宗的后山宝殿,几乎从不出山。人人都说她是一个女人,面若观音,通古晓今,眼观未来,胸怀宇宙,但见到过她的人却屈指可数。 这次晚宴受她青睐的人不仅可以见到她,更可以听到她的一些指点。 有不少宗门的长老掌事就是为此事而来的,备的厚礼都堆满了好些个戒指,只盼着她能够看上自己。 晚宴地点在观禅最大的宝殿悟己殿内,两列长桌摆了数十丈,其上摆满了各式珍馐佳酿。今次观禅特意开放了戒律,除宗内弟子,任何人都可以吃肉喝酒。 夜幕降临,人们鱼贯进入悟己殿,寻位子坐下,静候开始。 这是一场极其诡异的晚宴。虽然食物丰盛,来人极多,却极为安静。既没有舞女,也没有主人致辞,更没有各种席间游戏与酒话,有的只是完完全全的寂静。 就连宣布可以用餐了,也只是一个和尚做了个手势而已。 好不容易等这顿人心惶惶的饭吃完了,代替神秀出席的和尚才再次出现,坐到中央的主座上,要每个人说一句话。不管是来意,自荐,还是介绍礼物,说什么都行,只有一句话。 他手里还有一个状似风车的东西,当人佛认可了,风车便会转动,这也就意味着那个人被选中了。 闻言人们都紧盯着那风车,一丝目光都不愿意分给其他,嘴张了又张,却不敢轻易说出话来。 梅慕九倒还好,他是挺想去看看的,但看不到也没什么,说到底他对这些事没有什么志在必得的热情。 秦衡萧则一向对外物,陌生人毫无兴趣,吃完面前的食物就开始默默琢磨法决了,连大和尚过来说话了都不知道,两人在殿内乍一看还隐隐有些突兀。 再次沉寂了许久,才终于有一个人激动得站起来,舌头都有些打结了,结结巴巴道:“我……我对大人倾慕已久……我愿意一辈子跟着大人当狗……”见风车没转,更是双眼发红,口不择言“我活儿很好的!保证让您欲仙欲死……” 话还没说完,便被大和尚一掌打出了宝殿,外面几人将生死不知的他不知又拖去了何方。 和尚收手后再次端坐,手里转动着佛珠,气定神闲道:“继续。” 这下人们都更加严肃起来,干脆按着顺序一个接一个地说。 梅慕九看着他们绞尽脑汁用尽办法,突然想起前世自己还活着时,那些巴结他的人也是如此在他面前好话说尽,如此这般的小心翼翼唯唯诺诺,可惜那时的他也不过是在为别人燃烧生命罢了。 往事如潮,梅慕九心内波动,灵气一阵紊乱。秦衡萧见他脸色不对,忙握住他的手,梅慕九感觉到手上的温热触觉,猛然醒过来,对上了徒弟透着担忧的眸子,安慰地笑了笑:“没事。” 拍拍徒弟的肩,梅慕九闷头喝了杯酒,放下酒杯后,神色便镇定了许多。 无论如何,从他睁开眼活过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然知道,这一生他绝不愿也绝不再会屈于人下。 第二十八章 许久后,百人轮过,梅慕九身边的男人也同前面的人一样垂头丧气地坐下了。此时众人都是无精打采,并不关注情形,只觉得无人能受人佛青睐。梅慕九也不急着起身,只是摇了摇杯中的玉液,酒水映着烛火旋转沉浮,如在杯底豢养了一簇火焰。他盯着那缥缈的烛光,感觉岁月与命运都仿佛揉碎在了这一杯酒中,晃来荡去,无从说起。 思及至此,梅慕九的声音也空灵起来,如一只飞鸟般轻盈,他轻声道:“你看不到我的过去。” 满堂哄然。 大和尚睁开双目,目中精光闪烁。 人们都在等大和尚把这大言不惭的人扔出去,他却始终没有动手。 而他手里的风车则缓缓转动了起来。 “不……不可能!”他身边的肥胖男人嘶吼起来“怎么会这样……” 没待他喊完,秦衡萧也淡然道:“我亦然。” 本要停下的风车霎时再次转动,甚至越转越快。 如一座小山般健壮的和尚慢慢站了起来,把风车收进了袖中,恭敬道:“施主,请。” 还没轮到的人纷纷起立:“我们呢?” 和尚负手而立,连目光都懒得施予:“已经足够。” 语毕,便再不管已经闹成一团的主殿,带着梅慕九和秦衡萧走入了内殿。一堆人想跟上去理论,却被关上的门狠狠撞了鼻子。 三人从内殿的暗门出去,穿过迷宫般的回廊,爬上隐蔽的山间栈道,才终于进入了人佛古朴而神秘的宫殿。 把两人送进去,和尚就在门口止了步,口中念了一句,大门缓缓合上。 殿内极其空旷,烛光摇曳,异常昏暗。地上铺着很厚的贵重地毯,行走间还有异香萦鼻。 沿着地毯走了许久,尽头的高墙上映出了一道巨大的身影,宛如一个正坐着的巨人。 光亮了一点,梅慕九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那足有近两丈高的女人。 她身着华服,披着大氅,又长又多的乌发编成了极为繁丽的髻,且配有无数珍奇珠宝。她眉目妖艳,妆容浓而不杂,甚至这样的浓妆更透出了几分神圣的威严。 她坐在巨大华贵的贵妃榻上,周边摆满了各色珠宝,地上还散落了许多民间话本。 与其说是巨人,她更像是一座高大的雕像,明明如此珠光宝气,却满是庄严宝相。 她抬起手,指尖漏出几道光芒,洒在两人身上,使得两人在昏暗的殿内发起光来无所隐藏。 “别动。”她的嗓音亦是极其妖娆娇媚,让人从头酥到脚,又偏偏产生不了任何邪念。她将足有人头那么大的手靠近梅慕九,在他头顶悬着,光芒依旧细细碎碎地洒在他的发上,肩上,看起来像披上了一身星屑。 她闭着美目,一刻钟后才缓缓睁开,嘴角荡起一丝勾魂夺魄的笑容“我的确看不到。你的过往一片虚无,我探寻不到任何踪迹。” “太美妙了……”她舔了一下上唇“虽然看不到,可是那片虚无,太美妙了……我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美妙的感受了。” 说着她凑近了些,引诱般问:“你是谁?” “梅慕九。” “你从何处来?” 梅慕九看着离自己咫尺之远的,巨大的眼睛,肯定道:“你已经知道了。” 人佛闻言,坐了回去,静默片刻,笑得花枝乱颤,金光落在她身上,美得不可方物。 “你果真是从那儿来的?”她伸出纤指,指了指上面。 梅慕九沉吟一会儿,斟酌着说:“是外面。” “对,对,‘外面’。”人佛极快地接话“你在天道之外,又受天道所召。世界三千,我终于看见了蛛丝马迹……山外有山,山外有山……” 她的胸膛急促地起伏了几下,才平息下来,看向一直沉默站着的秦衡萧。 与之前一样,她伸手闭目了一刻钟,睁开眼,眼神却带了一丝之前都没有的疑惑:“你不是‘外面’的人,你的命轨也不曾有虚无,源头却是一潭深水,真是怪哉。” “你可知你是谁?”她歪着头,突然有了些少女的娇俏。 秦衡萧只是不解风情地说:“不知。” “不知又如何。”人佛笑道,摊开掌心,虚空一划,殿内竟生生骤然出现了一片星空。无数的星星相互连结,填满了整个大殿,让人仿佛正身处宇宙。 她的指尖轻动,整片星空便被拖曳着变动。 梅慕九这才明白,她以宇宙为盘,星辰为棋,从不是传说。 她虚空操纵着这片绚烂的宇宙,十指如下棋,如奏琴,如织绣,优美而震撼。 “在这。”良久之后,她的十指一顿,然后轻轻一勾,星辰散去,一点亮光浮在空中,化成了一座大山。 她将大山拉近,凝目看去,口中不断念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是帝泽天宗的第十峰,帝泽唯一一座荒山。 “你来源于此。”人佛将秦衡萧带到身边“我虽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源头却在此处。而你……绝不是人。这座山没有任何生灵之气。器物没有过往,难怪……” 秦衡萧听到器物二字,瞳仁极微小地震了震:“器物……” “你不是人。”人佛道“至少以前不是。” 秦衡萧突然想起了从前种种,想起魏先邪捡到他后做的无数占卜却从来得不到任何信息,所以他才敢跟着梅慕九这么说,如今一切都能得到解释了。正因为他从前……只是一个器物?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是谁,魏先邪也探知不到,现在就连人佛也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这一切……只因为他是一个器物? 秦衡萧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 人佛轻轻打了一下他的头,瞬时间秦衡萧只觉得一股清流灌顶,清醒了许多。 人佛看着他,饶有兴趣地道:“等你寻到你的过往,再来告诉我,约好了。” 秦衡萧一愣,略带感激地点头。 “你们已为我解了闷,甚至使我能参悟许多年。”人佛严肃起来“现在我所能指引你们的,有三点。” 她先指向梅慕九:“你有一本《改天逆命术》,待三百年后再翻开。” 见梅慕九记下了,又道:“至于你……一则勿迷惘,你的前路满是迷雾,然……你已有了火把,勿要看不清唯一的火。二则,千年后你将踌躇不前,甚至心生歹念,可你有火,用好了,迷雾总是不足为惧。” 秦衡萧静静听着,福至心灵地明白了,那所谓的火把,正是在说梅慕九。 而被短暂夺去听觉的梅慕九正在一脸懵逼地看话本。 人佛说完,看着他无奈道:“你喜欢就带走吧。” 梅慕九也不客气:“多谢。”他还没看过这个世界的话本,没想到故事还挺可爱的。 挥袖送了两人出门,人佛回味了一会儿“外面”,身上金光大盛,陷入了参悟,殿内的星辰再次若隐若现。 而门外的和尚已不见踪影。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秦衡萧倒不心急自己的事,反而对梅慕九的身世很感兴趣,只是看了他数眼都没有开口问出来。 梅慕九余光看见他这张一脸冷漠又藏不住关心的小脸,不禁笑着撸了把他的头:“山外有山。我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后来死了才在这个壳子里醒过来。” “不是……”秦衡萧怔楞得重复了一遍。 “我们慢慢说。” 路还很长,他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 狭窄的栈道上,一对还染着些微光的峨冠博带之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陡峭的山路走得如履平地,如仙人正山间巡游。 而离此山万里之远的一座山中,魏先邪正坐在怪石上与自己对弈,他的棋子也落着漫天星光,如推演着世间万象。突然,一颗棋子自己从怪石上翻落了下去,魏先邪捡起来,看着已然四分五裂的棋子,心头悸动了一下。 “小萧的命轨,清晰了许多。他又有了大机缘啊……好,好,好!”他干脆一扫棋子,躺倒在怪石上,找不到徒弟的悲痛都暂时减轻了一些“人生难得放浪一次……今日就在这睡了。” 他看着那蕴含着不尽大道法则的星辰,缓缓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山中沉寂,他指尖紧紧夹着的,象征着霍孚远的棋子蓦地发起热来。 第二十九章 初阳未升,天色半白,神秀宗主大殿外的宽敞平地上,四个角各立着一座高塔,塔顶都站着一名弟子,分别为两男两女,看起来已然对峙了许久。看客则多乘着观禅天宗独有的飞莲,在塔边围看。 “最后一场了,你认为结果将会如何?”卫子玹远远地看着一人肩负起两个宗门荣耀的秦衡萧,偏头问道。 “他不会输。”梅慕九扇着漏景,面上气定神闲“绝不会。” “但愿如此。”卫子玹轻声道。此次秦衡萧的输赢还关系着玄琅的名声,他愿意把宝压在他身上,但也对这场赌博提心吊胆。 而那稳稳站在塔尖上的四人,正都一丝不动地看着对方,谁都没有先动手的意向。 此次先掉下塔的人便会直接落选,没人想冒险。 秦衡萧和阴圣天宗的徐之孟都使的剑,而那名玉仙宗的美人沈柒却使的是把大刀,帝泽的女弟子张鸳用的则是一双长鞭。 四人四色,看上去都让人赏心悦目。 沈柒虽面相与身姿千娇百媚,手中大刀却极其凶悍,比她都高出了一个头,刀身在凛冽的清晨中光灿胜雪。 她纤细的手腕一动,这把沉甸甸的大刀便被轻易提起,她甩了甩刀,喊道:“谁先来?” 无人回应。 徐之孟环顾几人,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故意道:“与其如此,你二人皆是女子,便为一边,我二人一边,待双方各自决出胜负再战。” 张鸳闻言用力抽了一下长鞭,鞭子在空中甩出了一声清脆的鞭响,果然道:“笑话,我帝泽天宗的弟子从不惧你们这些狗男人。”语毕竟直接飞鞭而上,一瞬就到达了徐之孟的塔边,脚尖踹上了他的膝弯。 这名高大健壮如山的男人却也极其灵活,双膝一弯转了个向,手捉住了她的肩膀,就要把她甩下塔去,却不想她的长鞭已然缠住自己的腰际。 两人瞬息间便在细如筷子的塔顶上缠斗起来。 秦衡萧依旧不为所动地站着。 他对面的沈柒已把刀尖对准了他:“小子,出招吧。” 单腿立着的少年今日一身劲装,黑发绑了个马尾,蜂腰猿臂,俊朗无双,如同一个快马江湖的年轻侠客,但在场的人却都无暇心动了。 只见他冷着脸,手腕一个花式,宵断便出了鞘,在还未全亮的天色中带出一道流云般的白光。 沈柒暗赞了句好剑,做好了防御姿态。 秦衡萧身未动,剑先动,凌空一斩,剑气如刃,直往沈柒的脚削去。 大刀迅捷地向下一挡,剑气相击,沈柒闷哼一声,死死握紧了被剑气震得嗡嗡发鸣的刀,咬牙挡了下来。云纱缥缈如雾,衬得沈柒美艳的面容都冰寒起来,她感受了一下虎口的微痛,提起大刀便动了身。 秦衡萧亦是飞身相迎,两人在空中刀剑相接,一时俱是刀光剑影。 数百招一息而过,沈柒微微喘了一下,抬刀横挡住秦衡萧的狠击,两人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沈柒看着他没有丝毫情绪的双目,认真道:“我们合作吧。” 秦衡萧手上用力:“不必。” 沈柒握刀的手都沁出了汗水,细微地颤抖起来:“先解决了阴圣和帝泽的人。” “我说不必。”秦衡萧抽剑再击,剑气横穿大刀,竟将沈柒直接震了出去,眼看就要落到地上,却不想她又往后翻腾,一手勾住了塔尖,勉强挂在了上面。 然而秦衡萧也来不及补刀了,徐之孟与张鸳已然伺机从后一起袭了过来。双鞭从下卷腿,长剑欲要穿胸而过,秦衡萧丝毫不乱地在空中一个漂亮的翻转,踏上徐之孟的长剑跳回了塔顶。 他看着那不死心的二人,轻轻叹了口气,“正好。” 说罢,他周身剑气四溢,如暴雨般四处散落。 “收拾了你,再解决那个丫头,简直易如反掌。”张鸳两条鞭子用得如蛇一般狠毒灵活,与徐之孟初次合作竟也刚柔相配,宛如天成。 秦衡萧解开了几颗衣襟上的扣子,天光大亮,他的眼中一片冷意,不与他们再做口舌之争,直接打了上去。三人打得难分难合,小小的塔顶远观便只有一团模糊的幻影。 不知打了多久,只听一声惨呼,几截断鞭斜斜飞了出去,张鸳双手鲜血淋漓地被打飞出塔。 “救我!”张鸳提起最后一口气浮空呼救“徐之孟!救我!” 徐之孟一双圆眼看她一眼,给了她一个笑容,竟真的飞了过去,张鸳正要提起嘴角,脸就僵住了。 徐之孟一掌打在了她的胸口上。 顿时这个之前还意气风发,美若天仙的美人便如一片残叶一般落到了地上,嘴中吐出的献血甚至流满了整张脸。 “轮到你了。”徐之孟舔了舔手指上的鲜血,他□□的上半身肌肉纠结,染上鲜血后愈加可怕了。 在旁观者看来,他们两人正如一个大汉与稚幼少年,让人忍不住揪心。然而在秦衡萧眼中,却都是一样,他紧了紧已经酸痛的手指,冷声道:“你的剑,不对。” 徐之孟没料想到这句话,怔愣了一瞬,而秦衡萧已经冲了过来。 “胆敢口出狂言!”徐之孟大喝一句,灵气翻涌,不再保留任何一分力气。 “垃圾。”秦衡萧低声评价,身形闪动。 徐之孟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只在那一弹指的时间里,那剑竟直接从他腋下斜插而上挑掉了他的剑,又立即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即使他已然成为了修士,即使割破他的脖子也不会有任何危险,他却也感受到了一丝恐惧。 “我可以砍碎你。”秦衡萧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钻了进去,徐之孟不知为何,对这话没有丝毫怀疑,冰冷的剑刃紧紧抵着他的经脉,好像随时就能把他的头颅割去。 他的手握拳,正要想办法从这个困局里逃脱出去,秦衡萧便已然发现了他的意图。他用与徐之孟同样的一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打落在地。 直至躺到了地上,徐之孟睁着双眼,也没想清他是怎么看穿自己的剑路的。 秦衡萧在空中几跃,落到了沈柒的身边。沈柒依旧是垂着头,抓着塔尖,挂在上面一动不动。 秦衡萧正要出声,沈柒那本落在地上的大刀竟自己飞了起来,从后砍向秦衡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沈柒看着他狼狈躲闪,手稍一用力,轻巧地翻身跃上塔顶。趁他不备,从胸前抽出一把匕首,就要直插心口。 秦衡萧刚刚再次打落大刀,听见动静,极其敏捷地侧身躲过,腰部却还是被深深割了一刀。他冷哼一声,顺势追了上去,一手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宵断直指心脏。 “你自己下去吧。”秦衡萧道。 沈柒啐了一口,不屑道:“我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和我玩仁慈这套。” “好。”秦衡萧眼里终于有了分欣赏,但也只是手上用力,将她甩了下去。 她是唯一一个站着落地的。 沈柒抚了抚心口,抬眼看了会儿那个即使赢了也依旧木着一张脸的少年,一时百感交集。 胜负已分。 锣鼓齐鸣。 卫子玹兴奋得脸色发红,推搡着梅慕九去接人,秦衡萧便自己飞过来了。 “不愧是我的徒弟。”梅慕九夸了一句,赶紧撩开他的外衣给他敷药。 秦衡萧任他动作,抬手看了眼已经磨破了的虎口。 这只是炼气期的比试。 还是不够强。 “别想太多。”梅慕九拍他脑袋。 华羽也坐着飞莲靠近他们。 “了不得了不得,梅兄啊,你要知道往常第一可都是天宗包揽的。虽然你是和玄琅结盟,可说到底,这也是第一次幽宗拿第一啊。更别提小秦是第一次参比了,虽说这只是炼气期的比试,可有句话说得好……诶你们去哪儿……我还没说完呢!” 刚过来的王爷捧着一袋无花果一脸懵逼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 而梅慕九亦是看着急匆匆要走的徒弟,失笑道:“怎么了?” “筑基。” “现在就回去?” “……可以吗?” 卧槽必须可以啊…… 第一次看见徒弟这样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梅慕九的溺爱之心蠢蠢欲动。 “我们现在就回去。” 反正现在事情基本做完了,只要留下一两个人参与完全程就好,他们提前离开也没什么。 爸爸心的梅慕九赶紧离开去嘱咐事宜了。 秦衡萧看着他雀跃离去的背影,不禁有些好笑和感动。 师父真是太容易满足了。 第三十章 将柳韦然召来代替自己后,梅慕九便带着人乘上了飞舟。华羽站在下面恋恋不舍:“等过段时日我准备好了,一定要派人到京城接我。” 梅慕九含笑点头,催动了飞舟,一行人直上云霄。 天朗日清,东海风平浪静,犹如一块珍品碧玉。 “这地方带劲!”渡船张佝偻着腰下了船,四处张望,口中啧啧称奇。秦衡萧则直接飞进了天游阁,那是专给他用来闭关的地方,隔绝外物,灵气充足,还带有大道玄意,是不可多得的闭关之处。 梅慕九则带着渡船张到处逛了逛,等熟悉了地方,渡船张就放出乌篷船,到海上兴风作浪去了。 梅慕九远观了一会儿那个在平静海面上都能自得其乐的老头,也是不知能作何评价,干脆不再管他。 走到灵植区,灵壤已然全部填好,其上杂莳着各类奇花异草和大树,地灵们蹦蹦跳跳地散落在周边,有的抱着水壶在浇水,有的在和筑天者嬉闹,倒是很其乐融融。梅慕九默念几遍这不是幼儿园,便默默离开了,不想打扰他们。 然而一反头,小吱就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又去了桃林啃桃子。 轻叹一声,梅慕九又不禁笑起来。这座山如今大抵真成了一座世外桃源,无论是什么种族都能在此休养生息,不问世事,可惜以后总是会愈来愈热闹的。 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确定一切都好后,宗主大人便也进入了天游阁,走到了秦衡萧所在房间的隔壁一间,与他一起闭关修炼。 其实仔细算来,他自己修炼的时间也少得可怜,一身修为不过是捡了玄明道尊的便宜。亏得他悟性不错才能到现在这个程度,但这也意味着他必须更加努力的修炼。 这个世界的天才与强者实在是太多了。 大门紧紧闭上,室内一片黑暗与沉寂,连呼吸声都没有。 渐渐的,一点点微弱的光芒亮起来,堪堪映出了人影。 日升月落,转眼便四年已逝。 天游阁内两道白光穿墙而过,缓慢地融合在了一起。 梅慕九艰难地走了许久的山路,喘着气坐到了地上,从周遭大树看,这已然是深秋了。他进入冥想不久后就骤然进入了这个世界,既没有了修为,身体也变回了前世的样子。 他揉了揉脚腕,实在是又累又饿,眼睛都花了。 “你怎么了?” 是秦衡萧的声音。 梅慕九睁开眼,秦衡萧正站在他面前弯着腰盯着他。他穿着一身粗布衣,手里拿着一把斧头,背上还背着一筐柴。 “这是哪儿……”梅慕九见他一副陌生的模样,决定先问这个。 “这是阴北,”秦衡萧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塞进梅慕九手里“守善村。我没见过你。” 梅慕九干笑两声:“我迷路了。敢问现在是何年何月?” 秦衡萧却没怀疑他为何要问这种问题,认真地回答了。 “……一样?”梅慕九心里盘算不已。这个时间是对得上的,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是真的在阴北群山,而东海上的他们也在同步修炼着。 再看秦衡萧正淡然地看着自己,梅慕九心里一动,总算明白了,这兴许就是传说中的意识历练。他们需要凡世的生活,或者说秦衡萧更需要,他的心境想要更进一步就必须要经历这一段生活。而他……应该是心法相近,两人又打心底的彼此信任,才进入了他的意识海。 他们的意识会在这里度过许多年,待回去后也没有人会记得他们。 秦衡萧见这个怪人发呆发得没完没了终于不耐烦地转身了:“我娘在等我,你走吗?” “走走走。”梅慕九赶紧起身跟上,几口啃完了馒头,又好奇道“我叫梅慕九,你呢?” 秦衡萧沉默一会儿,憋出三个字:“秦宝蛋。” 梅慕九:“……哈哈哈?” 秦衡萧嘴张合几下,硬是没好意思解释这个名字的由来,然而梅慕九已经大致猜到,估计就是爹娘的宝贝蛋子的意思…… 他心里已经笑得不能自持了。 这是一个很小的村落,梅慕九刚到就眼尖看见了第一天到这时领头来抓自己的村长。村长已经很老了,但看起来精神头还不错,正坐在房前逗狗。 “蛋蛋啊,劈柴回来了?”村长看见秦衡萧热情打招呼,再看见他身后的梅慕九,眼睛眯了眯“这是谁啊?” “我迷路了,被……蛋蛋捡回来的。”梅慕九说到蛋蛋二字的时候肩膀都憋得抖起来了。 “噢……也难怪啦,我们这山,可难走喽。”村长点点头,看来很信任秦衡萧,便也不再多问。 这时秦衡萧的娘从门内探出头来,大声吆喝他们进去吃饭。 一桌简单朴实没有半点荤腥的家常菜,梅慕九却吃得眼眶发热。再看那坐在身边的人,秦衡萧根本没有了之前那种冷淡,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却纯真非常,一家人幸福得令人艳羡。 人世间自古如此。 凡人羡慕仙人逍遥,仙人羡慕凡人情浓。 吃过饭后梅慕九费劲了口舌,才让村里人相信他真的不想再下山回去只想定居在村里。好在秦衡萧一家还算吃饱穿暖,家里也有空余的房间,才勉强收留了他。 寒来暑往,梅慕九每日跟着他们过这样的农家生活,偶然坐在田埂上休息时,他也会恍惚好一阵,总有一种庄周梦蝶的虚无感,不过下一刻又会回过神来,他最终还是要回去的。 其实他们从不算真正融入过,不管过多少年,他们都一直是原本的样子,如同永无止境的一年。 “梅大叔,你在这里干啥?” 邻居五岁的小姑娘抱着简陋的泥娃娃蹦到他身边,她今天扎了两个冲天揪,很是喜庆。 “叫梅叔叔都会好听点的……”梅慕九小声念了一句,笑着看她“累了休息一下,怎么了?” “蛋蛋哥哥不跟我玩啦,你帮我去劝劝他嘛。” “你做什么了?蛋……蛋哥哥脾气明明那么好。” 小姑娘揪着裙子,委委屈屈:“我说他以后肯定要娶我,他说他不要,我就说他每天和你一起玩,难道想娶你啊?” “……”梅慕九头疼道“我都想打你了。他才十二岁,你才五岁,你整天说这些干嘛。” 小姑娘哇得一声哭了:“我娘都说了定了娃娃亲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去哪……别摔着了!”梅慕九看着她翻脸撞撞跌跌跑远了,无奈地起身,准备去看看秦衡萧到底气成什么样了。 此时秦衡萧正坐在卧房里练字,他的字和现实里一样飘逸潇洒,满是剑意。 “生气?”梅慕九搬个凳子坐到他旁边。 秦衡萧笔下一乱,点上重重的一滴墨。 “没。”秦衡萧看都不敢看他,半晌才又道“我总觉得,我不该只是十二岁,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年了。” “是吗……”梅慕九一震,心道难道他已经要醒了“很多人都会很想长大。” “不是这样。” 秦衡萧把纸揉成一团,开始赶人:“梅大哥,你先出去吧。” “……好吧。”梅慕九看他是真的想一个人呆着,便也不坚持,一步三回头地出门了。 见门又关上,秦衡萧抱着头,趴在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要怎么告诉他,他总是梦见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要怎么说出口,在听到娶他这两个字时心跳就骤然加速了许多? 他更不敢说,他眼里的他明明是另一种长相,是他仿佛见过无数次的另一张脸? 而更多梦醒的时候,他都分不清自己在现实里还是虚幻里,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在何处,梅慕九都一定会在。 “你到底是谁……我又是谁?” 第三十一章 卯时,风寒。 “在看什么?”梅慕九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太阳此刻才刚刚在群山中露出头来。 秦衡萧坐在崖边,长长的眼睫上落下一点露水。他正一动不动,木然地看着沐浴在日出中的群山。 良久,几声鸟鸣仿佛惊扰到了他,他轻轻一抖,这才反应过来。 “看大梦初醒。”秦衡萧喃喃回道。 梅慕九也不怕脏,就在他身边坐下:“做噩梦了?” 秦衡萧闷笑了一声,少年白净好看的脸映在日光下耀眼而惊艳:“我们是不是认识很久了?” “是啊,很多年了。”梅慕九说。 秦衡萧定定地看着浮上天空的太阳,眨眨已经花了的眼睛,又问道:“我从前是什么样子?” “……”梅慕九终于知道他的意思了“你知道了?” “不知道。”他看起来却毫不疑惑“但我很好奇。” “你从前不会说这么多话,也不会在乎外人,更不喜欢笑。” 秦衡萧这会儿有些紧张了:“那你是不是很不喜欢我?” “无论你什么样我都是喜欢你的。”梅慕九不假思索道“不要想这么多,顺其自然吧。” “只是我最近,一直觉得已经足够了,完全足够了。”秦衡萧再次笑了一下,满是释然。梅慕九竟直接看愣了,他知道这孩子一直成熟得可怕,更别提如今只是壳子还在少年,心理早就是大人了,但还是被他这超脱的样子给震着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秦衡萧慢慢站起来“但实际上,我还是更喜欢和你在一起。” 话音落下,他竟一步迈出了悬崖。 “等……”梅慕九吓得脸色发白,霎时间都忘了他不会死,但一个字刚喊出来,便见他稳稳地站在了空中。 秦衡萧回头看他:“该回去了。” 他一步步向着东边走去,身体一点点化为泡沫般的金光。 梅慕九愣愣看着他在远方消失,忽然眼前一黑,也消失在了原地。 村长伸着懒腰,推开门,看向旁边的空地,突然一愣:“这儿没人的?”随即一拍脑袋:“看我这老糊涂,空了多少年了,哪有人。” 东海,御神山,天游阁内。 梅慕九深深地吐纳了一轮,睁开眼,身上白光还未褪去。他通体舒畅地叹了口气,感受着身体里澎湃的灵气满意地点点头。 他已经元婴后期了,这次历练对他的裨益也很大。 出了门,秦衡萧也同时打开了门。 梅慕九看向他那边,就见一个身体修长削瘦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的长发散着,剑眉英目,俊朗如天神。 “你……”梅慕九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自己养了许久的孩子一眨眼就长这么大,正常人都反应不过来,更别说他养的孩子还长得这么好,都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了,怎么喂出来的…… 秦衡萧扬起嘴角,走近几步,把头埋进梅慕九肩窝里:“师尊,很久不见了。” 那样明显而好看的笑容…… 正是他还是秦宝蛋时最爱的表情,如今出现在这张脸上,梅慕九都快忘乎所以了。 他僵硬地拍了拍徒弟宽厚起来的后背,干巴巴道:“我们不是每天都见吗。” “没想到师尊前世是这副模样。”秦衡萧弯腰环抱着他,声音没了少年人的雌雄莫辩,满是成年人的磁性与浑厚“但也很好看。” “你果真转性了……”梅慕九倒也没有不习惯。若说秦衡萧从前是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剑,如今就是被收进了剑鞘,光芒尽敛,看似无害,却摄人心魄。 说着,梅慕九放松下来了,嘴里揶揄道:“蛋蛋。” 秦衡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衡萧无奈地收紧了怀抱,埋头抱了会儿才松开,认输了:“至少在外人前别喊……” “好啊,蛋蛋。”梅慕九都笑得打跌了,晃了半天才站稳。从天游阁出去,一个醉山客正坐在门口喝酒,就见他猛灌了一口酒,然后气急败坏地喊:“不跟我玩,哼,我喝死自己。” 梅慕九:“……” 他已经开始扔石头了。 梅慕九提起他:“你还好吗?” 醉山客醉醺醺地瞭他一眼,哼哼道:“你谁啊?” 梅慕九:“……” 一把胡子了还这么熊孩子,梅慕九没法了,只好提着他回醉山客的房子,秦衡萧便带着轻笑大摇大摆跟在后面。 把他放进寝房,一个人从后怪叫道:“诶,梅兄!你总算出来了?” 梅慕九转身,就见窗外,华羽身上挂着一堆地灵,头上还顶着一个筑天者,正在向自己挥手。 梅慕九:“……怎么一出来就群魔乱舞的。” 华羽还是和往日一样穿得极尽奢华,紫金冠上的宝石引得筑天者频频伸手去掏。他一边制止那双小手,一边兴高采烈地进屋:“你闭关太久了,我就自己传信过来找人接我了。” 说着一愣,问道:“这位道兄是?你姘头啊?” 梅慕九忍住打他的冲动:“这是小萧。” 华羽倒吸一口冷气:“不得了……”他围着秦衡萧转了两圈,欲要伸手去拍肩“怎么说哥哥我也是看着你长大……” 然而即使秦衡萧是笑着看着他,他也被吓得咽着口水缩回了手,小声嘟囔:“这孩子怎么越大越吓人。” 梅慕九看着床上已经打起呼噜的醉山客,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无上殿吧。” 无上殿外两个玄虬军在守门,见来人都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柳韦然也闪身来到了殿里,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无巨细全说了一遍,最重要的便是那次大比伏仙宗与玄琅天宗获得了两个第一,伏仙宗正式升为了地宗。 说完,也毫不意外地围观了一遍秦衡萧…… 梅慕九听完,突然想起了什么:“老张呢?” 柳韦然略有些无奈地叹道:“他这两年爱上了吃海鲜,每天逼着醉山客学做饭,前两天又出海捉八爪鱼去了。” 梅慕九:“……” 他只好摆手:“由他去吧。” “还有一个人需要宗主您见见。”柳韦然说着,拍了一下手,一个面容平凡但让人有迷之好感的年轻男人憨笑着跑进来:“拜见宗主。” 这个男人也才筑基期的修为,但看样子很是镇定和自信。 华羽赶紧道:“这是李十八,我带来的。” 梅慕九:“你还买一送一啊?” 华羽嗨了一下,看起来很是自豪:“十八是我十八那年从外面救的,一直给我当管家。要说经商管人,乾泽没人比得过他。也算我的礼物了,嗯?” 嗯你妹啊……梅慕九暗暗吐槽,接着打量了一番李十八,问柳韦然:“他怎么样?” 柳韦然认真道:“李管家为人精明,但十分仗义,这些时日也一直在打理我宗上上下下。” 梅慕九闻言沉吟片刻,打趣道:“我本来想把大总管给你做的,现在有十八了,你可以回去了?” 华羽瞪大了眼睛,差点没扑上去:“姓梅的……宗主,我也很有用的啊,你不要抛弃我啊呜呜呜……” “那你想做什么。” 华羽立刻停止假哭:“好歹给个元老给我做吧?” 给你能的……梅慕九虚着眼看他:“你二人我便先考核一段时间,等我确定了就留下吧。” 华羽闻言用手肘撞李十八,挤眉弄眼:“没问题的,跟着王爷我没问题的。” 李十八:“……” 好不容易把累积下的事务全做完了,梅慕九挥退了众人,与秦衡萧去了瀑布边。 讨了一壶醉山客的酒,两人坐在石亭里,举杯对酌。 “此次好像感悟颇深。”梅慕九先道。他感应到秦衡萧一次就到了筑基中期,也着实惊喜了一番。 秦衡萧骨节分明的手指抚摸着酒杯,认同道:“看淡了许多。” “一睁眼你就长这么大了,还是有些不习惯。” “那就多看看。”秦衡萧说着上半身往前倾了倾,两人近得几乎能数清睫毛了。 梅慕九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 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张脸多有杀伤力…… 他不由自主地看着秦衡萧的双眸,还没到晚上,他却仿佛已经看见了星空万里。 梅慕九咬了一下舌尖,猛地往后躲了几寸,伸手推开他:“别闹。” 秦衡萧微笑着坐回去:“师尊怎么了?” “……蛋蛋,好好喝酒,别说话。” 秦衡萧:“……” 他有一种预感,他这辈子都别想摆脱这个名字了。 第三十二章 伏仙宗自有李十八把持后,诸项事务都走上了正轨,甚至还和梅慕九计划起了海上城。实际上不少宗门都有自己的产业,比如帝泽的瑶碧区就为他们带去了巨大的利润。梅慕九前世也算是商业精英,对此想法自然是全力支持的。待完全计划好后,便即刻开工了。 “我们想的是,分为两岛,一岛浮海名为紫庭,一岛悬空名为仙阙,各有用处。”李十八边说边带着梅慕九去观看成果,这个月筑天者们可谓是日夜赶工,好在他们也算乐此不疲才没有到处闹腾。 经过许久之前设下的长长的缎桥,便见宽广的海域上骤然出现了一座巨大的海岛,海岛之上百丈之处还隐隐浮着一座岛屿,由御神山的灵气托着,颇有隐世仙气。两岛间的长阶如银河一般倾泻而下,灵气涌动,远观如同裙摆的一角。 紫庭岛上雕梁画栋,花草茂盛,虽然看起来就像凡间的繁荣街市或皇宫庭院,但经筑天者之手后却称得上是鬼斧神工,既有凡间烟火又有仙家的出尘。 而仙阙本就是为各大能提供的岛,自然是云栋层叠,千门万户,群龙吐珠,百鸟相迎。 “好……我服气。”梅慕九摸着那石碑上盘踞着的雕龙,差点就要以为这是一条真龙。 李十八在后面也少不了有些自豪:“都按宗主说的做了,既能使凡人来往,也能让仙人久居。紫庭可给能有灵根的凡人居住,由他们发展,也能做些生意。同时我们也可以卖些小玩意,如胭脂法衣之类。仙阙便可给我们看重的用户,就是您说的v什么ip,给他们卖法宝,阵法,甚至出租洞府……宗主,您的想法太多了,我们目前只能做到这些。” “已经超乎我的意料了。”梅慕九惊叹道“辛苦你了。” 李十八点点头,说了句不敢,然后又迟疑道:“只是,我们人太少,所以我想……” “无事,招揽人就交给你了。镇场子可以找渡船张,耍无赖他在行。”梅慕九笑道。 “是。”李十八掏出一个储物戒“建岛采购的灵石还余下许多,您看……?” 梅慕九震惊了:“居然还能剩下,你到底是什么人……都留着吧,以后要用的时候多着呢。” 再四处查看了一番,梅慕九突然道:“讲道理,你这么会持家,华羽是怎么败光家产的。” 前些天听说他求收留的主要原因是败光了家产的时候,梅慕九真是哭笑不得,完全想不明白他成天在干嘛。 李十八也是啼笑皆非:“王爷不是常人。” 视察完两座岛,两人都十分欢喜满意地回了宗门,而秦衡萧在无上殿已等了多时,见了梅慕九才有了点笑意,转而又严肃道:“义父有回信了,那面宝镜不用还给他,他让我们自行前往蓬莱岛。他还说,那里有师尊未尽的因果。” 什么未尽的因果……一听就觉得是玄明造的孽。 梅慕九腹诽了一句,又问:“华羽人呢?他昨天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我在这。” 梅慕九转头,就见华羽正骑在窗边上,看上去马上就要翻出去了,他手里还拿着一块从玄虬军那儿抢来的盾牌,面上很是紧张。 “……”梅慕九抽抽嘴角“你这是?” 李十八无奈地看了眼自家王爷,低声道:“我们听闻了您要去帝泽第十峰的事,想告诉您,那是座荒山,却有五峰众星拱月般环绕周围,每峰都有一个化神期大能镇守,非常人所能往返。我们都不知那座荒山有何奥秘,所以请宗主三思。” 梅慕九奇道:“你这么害怕作甚?有这样的消息我还得感谢……”他反应过来了“这种秘密你怎么知道的?” 华羽打哈哈:“哎呀,我自有我的办法嘛,我那便宜皇帝老哥也有些用的,别问了别问了。” 秦衡萧给梅慕九倒了杯茶,沉声问道:“你知道多少?” “帝泽的事,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丁点吧。” “帝泽的人可知道你知道?” 梅慕九都快被知道这两个字绕晕了,有了不祥的感觉:“你的意思是,现在你逃到我这,就代表帝泽的人会以为你是来泄密的,从而找我们麻烦?” 华羽利落地跳下了窗,殿内的人就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哈哈哈哈,没事啦,我在他们眼里没什么用的啦,哈哈哈……” 梅慕九:“……” 梅慕九对李十八语重心长地说:“十八,有空多给他煎点药吧。” “是。”李十八有些胆怯地抬头“宗主您真不介意这件事?” “这于我来说,什么都不算。”梅慕九轻描淡写道。 几人沉默了片刻,梅慕九喝了口茶,轻声说:“十八,我与小萧就要启程去蓬莱了,宗门就交给你了。” 李十八黝黑的脸硬是透出几分红色来,他带着颤抖磕了两个头,被梅慕九立马托起,这才想起他最讨厌这套。 他咬咬牙,将胸脯拍得砰砰响:“宗主放心。”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效忠华羽,才跟着过来的,对这个宗门并没有什么感情,也对梅慕九等人没有丝毫想法。然而自梅慕九驳回签订灵魂死契的提议,还把越来越多的事放心的交给他后他才真正有了归属感。再没有别的人会这样平等的看他,也不会有人这样看重一个筑基期的修士,还给他那么多宝贝。他天生对修炼没有天赋也没有兴趣,如今总算得了青眼,也有了用武之地。 “还有。”梅慕九道“等此行归来,小萧就可以结丹了,到那时我们便可开宗收徒了。” 秦衡萧本来正悠然喝茶,突然听到此言,茶杯都碎了几道口子。 “师父。”他紧紧盯着梅慕九的眼睛,仿佛有只冰凉的手在握紧他的心脏,令他呼吸不得。 “我是让你收。”梅慕九好像听到了他隐秘的祈愿,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我教你一个就可以了,可是你也迟早要有个徒弟的。” 秦衡萧长大后难得有这样不满的表情:“我不需要。” “随缘,随缘。” 李十八见他俩开始谈心了,悄悄退离了无上殿,殿外的树丛里,华羽正缩在里面,见到李十八赶紧冲他使眼色。 李十八:“……” 华羽鬼鬼祟祟:“怎么样,生气没?” “没。” “那就好,那就好。”华羽松了口气,站起来拍拍衣服,俨然又成了一个贵公子“走,跟着王爷出去玩儿去。老张今儿抓的八爪鱼可真是不得了,有你这么大。” 被比喻成八爪鱼的李十八一脸冷漠,自顾自地走了:“我还有许多事,王爷自便。” “喂喂喂……”华羽叫了半天见他始终不回头,很是委屈“都好久没和我玩了。” 但随即又高兴起来,冲到了山下,那里渡船张果然正架了一个高架,生着火在烤鱼。旁边几个地灵拿着筷子和碗,吱吱哇哇地叫嚷着让他快点。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人小食量还挺大。”渡船张皱巴着一张脸,忙得团团转,小吱还骑在他的脖子上幸灾乐祸,气得他差点把它扔下海。 醉山客也端着小锅在煮鱼,他们现在的厨艺亦是惊为天人了,筑天者每天跟在后面做牛做马只为了讨上一口饭吃,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开始烤八爪鱼的时候,几个玄虬军的将士巡逻路过,也被扯进了烤鱼团伙,跟着坐到地上喝酒吃肉起来,一边吃还要一边苦逼地排出去,但也兴致勃勃。 梅慕九远远地看着这副温馨的情形,笑着自言自语道:“仙界是不是也不过如此。” 秦衡萧下巴靠在他的肩上,蹭了蹭:“是。”梅慕九顺手就撸了把他毛茸茸的头。 两人看了许久,给辛苦处理事务的李十八打了个再见的手势,便一前一后踏剑而去,消失在了云里。 东海无垠,那一座蓬莱仙岛也几乎无人见过,梅慕九手里捧着那面镜子,怎么看也看不出究竟来。 秦衡萧在他身后给他挡了风,安慰道:“慢慢来。” 天高云阔大海如镜,真仿佛天地都倒悬了一般。 梅慕九看着倒映着一切的镜面,隐隐有了些思绪。 第三十三章 “我曾看过一首灯谜,其中一句是南面而坐,北面而朝。”梅慕九喃喃自语,手中摆弄宝镜“正是说照镜。” 秦衡萧一贯善解机关,听了这话灵光一闪,拿过镜子,手下巧妙一动,便将那花梨架子给拆了下来,顿时这面镜子便两面都是镜面了。 梅慕九看着这面透亮的宝镜,试着将它浮在空中,霎时间苍穹大海都融为了一体,大中有小,小中怀大,仿佛有了三个世界一般。 “你以前说,他们远居东海尽头。”梅慕九也想到了“这个尽头,也许正是三界之中。” 用灵气催动宝镜,它便发起了光,镜子一边旋转一边变大,镜边的铭文字迹也清晰起来:七星朗耀通三界,一道灵光照万年。 天色暗了下来,只有宝镜双面沟通着天地,虽然无声,却隐隐有天地浩荡的气势。 梅慕九与秦衡萧此时都想起了他的炼心太极图,两者简直如同同源而生,就连用法都差不多。 “烂烂金光发,澄澄物象生。云天皆洞鉴,表里尽虚明。”梅慕九看着镜子道“与我的心法太相似了。” 镜面此时已有数丈长宽,两人不约而同跃至镜上,就见天地仿佛真的倒悬了,再也分不清何处是海何处是天。随着宝镜向着某处极速前进,梅慕九都已经有些头晕目眩了,他竭力维持着清醒,不想错过任何可能为入口的地方。 就这样在混沌中疾行了半个时辰有余,闪电劈空而来,宝镜前方的虚空中竟骤然出现了一道裂痕,如同有人用匕首把空间生生割开了一道口子般。 不用提醒,秦衡萧吃力地拔出了宵断,与梅慕九同时起身,顺着裂缝狠狠斩了下去,瞬间便将这黑色的裂口拉到了镜面大小。 霎时间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中涌了出来,宝镜携着人毫无抗拒力地被吸入其中,刚一进去,裂缝便毫无痕迹地消失了。天色大亮,风平浪静,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进去后镜子就变回了原样,两人灵敏地稳稳落了地,秦衡萧把镜子装回了架子,光芒渐渐黯淡了下去。 “这就是蓬莱……”梅慕九好不容易稳定了精神,不再花乱的双眼总算看清了所在之处。 这看起来顶多是一个小城的大小,细细的河流向东蜿蜒而去,河边仙鹿成群,草木茂盛。古朴的屋舍四处散落着,那些屋舍既无纹饰也无雕刻,简简单单的构造却有着神秘的震慑力。而在最显眼的地方,有着一座通天石柱,石柱上花纹繁复,走近了能看到数代人的名字。用的是蓬莱的文字,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旅人……进屋来……” 蓦地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梅慕九与秦衡萧对视一眼,向着最高处的此地唯一一座宫殿走去。 爬上看起来短走起来却让人疲惫无神的阶梯,走进神殿,就见里面的主座上正坐着一位白须老人,他身边还有两头猛虎匍匐左右,见了来人也只是抬了抬眼皮,转瞬又耷拉了下去,喉间咕噜咕噜地威胁了两声。 站在主座的台下,秦衡萧双手奉上宝镜,垂眸道:“魏族长安好,我与师尊奉魏先邪长老之命来归还贵族通天宝镜。” “噢?”老人歪头,声音突然出奇地年轻起来。 秦衡萧还没反应过来,老人就变成了一张人皮从座位上滑落了下去,猛虎把皮叼去旁边,主座便翻了个边,只见一个看上去至多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叼着糖葫芦盘腿坐在上面,饶有兴趣地看着台下两人。 “你认识小邪?”族长咔擦咔擦啃着糖,好奇道。 梅慕九忍不住去看那张皮。 族长翻了个白眼:“那是我做的假皮啦,没杀人。还不是想撑个场子吗。” 秦衡萧忍笑道:“是,他是我的义父。” “他都出去几百年了,过得怎么样?” “我想,那座石柱已经言明一切。” 族长一顿,放下糖,苦笑道:“对,我知道。所以我老是不愿意他们出去……何苦来哉。那这镜子呢?哪来的?” 梅慕九便将竞宝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族长托着腮听着,听完站直了身子深鞠一躬::“原来如此,这面镜子遗失已久,现下得阁下大义归还,我蓬莱上下,感激不尽。” “族长言重了。” 族长摆摆手,清了一下嗓子,跳下台子,仰着头边走边道:“我们先去吃饭,边吃边说。” 于是在他的专用房间里,三人吃着丰盛的晚饭,也知道了许多陈年旧事。 如这面镜子,果然是玄明老贼给掠走的。 五百年前,玄明带着他的跟班骗了一个蓬莱人,跟着进入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又偷了这面镜子。被人发现后,为了逃脱,竟把跟班扔下,道:“这面宝镜于我大有用处,我把他作为抵押,待我应完急必来归还!” 说完便破空而逃。 而那时还不知何为欺骗的人们也就真信了他的鬼话,把跟班囚禁在地下,每日等着他来归还镇族之宝,一等就是这么多年。 “虽然不是那个下流无耻之人还的,总归也是回来了。”族长深明大义义薄云天地道“那人,你也带走吧。” 梅慕九:“……” 这也可以?我现在是这种一出门就捡人的体质? 可是再一想,这的确就是玄明造的孽,他既已进入了这个身体,就必然要帮他了了这因果,这人他肯定要带回去了。 “好。” 族长满意地点点头:“我族也会尽全力报答阁下,明日我们再一同商榷,你要什么都行。” 梅慕九干笑道:“我也没那么恐怖……” 饭毕,他便带着人一同去地牢看那个跟班。 “他可真是忠仆,我们要把他放出来都不愿意,非得镜子回来才行,还自愿被关在这鬼地方,说要替主子受罚,太难得了。” 族长边说推开木板,领着人拾阶而下。 地牢就只是一个地洞,没有一丝光,只能听见那粗重的,像漏了风一般的呼吸声。 秦衡萧走在前面,指尖搓出一道火光来,微微照亮了洞里。 而族长领到了地方就急匆匆地爬出去了,说他一刻都不想多呆。 又多点了几簇光,两人才看清眼前的人。 这是一个瘦小又丑陋的老人,就如同死前的玄明道尊一样宛如恶魔,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袍,长又勾的鼻子让他像一个恶毒的巫婆。 他的双手双足都铐着粗粗的链条,就连腰间都绑着看起来既极其沉重的石头,好像随时能把皮包骨的他压碎。 感受到光芒,他颤颤巍巍地睁开眼,半晌,浑浊的眼睛才转动了一下。 “是……是……您来了吗?” 他抬起手,链条哗啦啦地响着,他的声音极其嘶哑,像生了锈一样让人听了就不适。 梅慕九不知为何,眼睛酸了一下。 他走近了一步,看着眼前那千沟万壑的苍老的脸,颤着声道:“你知道我?” “您是……主人啊。” 他干瘪的手指虚空描摹着梅慕九的脸:“您这副样子……我很久没见了……您果然回来找我了。” 梅慕九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第一次这么恨自己的原身。 看着老人依旧定定地看着自己,梅慕九闭了眼,沉声道:“小萧,把链条弄开。” 秦衡萧立即抽剑斩下,剑光几闪,链条与石头便成了无数碎片。 刚一自由,老人便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他身上的骨头咯吱咯吱的,十分瘆人。梅慕九赶忙拿出一瓶丹药塞进他的手里:“你身体很虚。” “不!” 他瞪大了眼睛,大步往后退了一步,头磕到了都不管,只瞪着眼睛,好似十分惊恐:“你……你不是主人……你是谁?你为什么长得和他一样?” “……”梅慕九攒紧了丹药,不可置信“他从前连丹药都不愿给你?” “你果然不是……”他疯疯癫癫地晃着头,喃喃自语“你果然不是……” 梅慕九刚想安慰两句,就见他突然冷静下来,抢过丹药,小声问:“那他呢?” “他……”梅慕九咬咬牙,还是决定说出实情“死了。” 原以为他又要开始发疯,却没想他只是仰天大笑了半天,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往嘴里倒了半瓶丹药,蓦地跪倒在梅慕九面前:“既然如此,我与他的关系,就结束了。从今日起,我便奉您为主,终生为您效劳,要我死,我绝不生。” 梅慕九目瞪口呆。 完全想不到这个发展。 “你这是……” “您可能不知我这一族。”他依旧跪拜着,恭敬地垂着头“我族自古就靠依附而生,每个人的毕生愿望,就是能寻找到一个好主人,只有对主人的忠心和主人对我们的信任才能维持我们的生存。如今他死了,我只有马上再寻一个,我的生命即将枯竭了……” “您放心,我对主人的忠心足够我为您粉身碎骨,无论您要我做什么,就是屠尽天下人,我也可以眼睛都不眨。桀桀桀桀桀。” 说到这里,他又笑起来,听起来比恶鬼还要吓人。 梅慕九还在犹豫,又听他道:“我被囚时就已经将近大乘之境。” 大乘……再差一个境界,就可以飞升了。 “你有这样的修为,又为何要听命于他?” 他桀桀桀桀笑了会儿,道:“我们择主从不靠修为,他合我口味,我就挑了。” 他都把你害成这样了好吗……梅慕九槽多无口,放弃了和他讲道理,又问:“你要如何做?” “您愿意收我为奴了?” 梅慕九顿了又顿,看了眼秦衡萧,安心了点,才下了决心:“嗯。” “那便可。”他说着,从嘴中吐出一团蓝幽幽的火焰,用手托着,递给梅慕九。 他跪着,眼中满是虔诚,手中的火焰宛如正在献祭着他的灵魂:“我的主人,请收下您卑贱仆人的一切吧……把它收进您的身体,从此以后,我便由您驱使。” 秦衡萧检查了半天,确定无碍,才放梅慕九动作。梅慕九亦是用神识检查了一遍,才放心收进丹田。果然,刚融入身体,他就感觉到自己的确可以随意出入于老人的神识,甚至可以随意操纵他的生死。 也许是两相融合的原因,梅慕九对他有了许多好感,柔声问道:“快起来,我该叫你什么?” 老人被他扶着站起来,闻言从胸膛里生生掏出了一面白骨做成的锣,和一只白骨槌子:“就叫我,打更人吧。每一声……都是死亡的预兆。” 第三十四章 打更人许是被囚禁久了,走路颤颤巍巍的,骨头一直在响。梅慕九想去扶,却见他咧嘴一笑,将锣与锤一击,两者竟直接在一团白光下融合,化为了一只黑色的手杖。 他披着破破烂烂的黑袍斗篷,手执黑色无纹手杖,加上高高耸起的驼背,怎么看都像是极乐宗的人。 带他上去后,梅慕九又让人给他做了一顿药膳,顺便疗伤。毕竟修为高深,只一顿饭的功夫他的伤就已经痊愈得七七八八,灵气也渐渐充盈了。 就寝时,打更人执意守在外间,他靠着墙角坐着,手里不断玩弄着蓝色的火焰,看上去精神很好。 “你可以睡在隔壁的,这里又冷又硬,何必。”梅慕九穿着单衣出来看见这幕,无奈劝道。 老人的鹰钩鼻在火焰的映照下愈加阴森了,他咧开一口烂牙,哑着嗓子道:“主人不必担心我,我久未修炼,不能懈怠。” “好吧……但你刚痊愈,还是多休息为好。” 梅慕九看劝不过也不再多说,又看了会儿,才回内间休息。 一切重回黑暗,打更人的心境却与之前完全不同了。 “虽我身处黑暗,却依旧……有光的啊。” 翌日,天光大亮,几个魏氏族人过来请了他们去用早膳,然后去藏宝阁参观。 藏宝阁共有四层,与陈列室一般,各色珍宝分门别类的摆放着,令人眼花缭乱。 魏重熙族长手里抓着两串不同口味的糖葫芦,一边咬一边示意他们随便看:“看中的拿就行,随便拿。” 梅慕九看他一副小孩模样却强行豪气的样子有点想笑,但也没真的拿,只是跟着到处看看。 蓬莱一族的宝物的确是数不尽的,随便一样放出去都能让人抢破头,可惜他也见过不少好东西,目前缺的也不多,更何况他与秦衡萧从来都不是见钱眼开的人,所以看了许久两人也没有讨要过什么。 魏重熙倒没想到过这个状况,他的对外面人的印象已经完全被玄明老贼改变了,总觉得不管什么人都是贪财的才对。现在见两人都无甚兴趣,自己倒横生了些兴趣来,兴冲冲地带着他们走上顶层,翻出两个大宝箱,想看看到底什么才能他们打动他们。 他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如同一个炫耀自己玩具的小孩,然而秦衡萧也只是客套地简短称赞了几句。 魏重熙瘪着嘴,头一次觉得人生艰难了起来。 这边正在胶着着,梅慕九却突然发现了什么。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在一个小水缸里沉着的彩泥,这团有人头一样大的彩泥虽然看着有点恶心,但却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就连灵水都时不时漾起一圈细细的波纹。 魏重熙抬头看见了,也凑过去,笑道:“这泥是补天泥,我们这方世界开创后剩下的最后一点。” “补天泥……” “一勺泥,就可长出一座山,一杯泥便可补天,一碗泥足以填地。”魏重熙眉飞色舞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梅慕九这才有了些表情变化,诚恳问道:“如若族长愿意交易,我可以……” 魏重熙嫌弃地摆手:“我说了你要什么就拿,说什么交易?我们不缺东西。” “……这个太贵重了……” 魏重熙颇为俏皮地一笑:“我族向来不在意通天宝镜之外的宝物,一团泥本来也对我们无甚用处。你要是能带走,带走就是。不过它……真的很沉的。” 他当初买下宝镜用了三百万灵石,而补天泥绝对是无价之宝,怎么想都是自己占了便宜。梅慕九如此想着,还是拿出了一尊小鼎:“我听魏……长老说过,你们有人喜好炼丹,这尊鼎是炼丹圣品,凡是火焰都可转化为真火。便当我的一点心意吧。” 魏重熙闻言赶紧咽下最后一口糖葫芦,抱过鼎,神识扫了一遍,灵气大盛,顿时面露喜色:“这个鼎好,谢谢啦。那你干脆把这个缸一起带走吧,里面的水都浸染了这么久,也不是凡物。” 这样一个往来,两人皆是相视而笑。 都看出对方是真心,好感也就上升了不少,至少有了点朋友情谊了。 不过,魏重熙那句“沉”,梅慕九还是很在意的,能被修为高深莫测的族长说沉,就绝对是沉得超乎想象。 他的手刚进入水中就感觉已经受到了千钧之力,不断往下沉,根本使不上劲,更别提去触碰那团泥。他只觉得五指都张不开了,手臂都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师尊?”秦衡萧见他面色不好,不禁有些着急。 梅慕九强行提起嘴角,将手吃力地拿出来:“无事,只是太沉了。” 秦衡萧便也拿手去试,果然还未碰到就已然受不了了。 “你们不是还有那个老怪物吗?”魏重熙不知从哪又掏出一个苹果吃了起来,汁水都沾到鼻子上了。他倒是也想帮忙,可惜他也不能为他们一路送回去,所以还是得他们自己想办法。 梅慕九想了想打更人那瘦弱干枯的身板,先是犹豫了一下,又想起他的修为,这才把他唤上来试试。 打更人的步伐较昨日已经轻盈了许多,看上去状态好了七八成,奔着水缸就过去了。 他倒没有直接用手去拿,而是嘴中念了几句冗长又繁杂的句子,便见他身上涌出了两只黑雾化成的手,飘飘荡荡地伸了进去。他一边念着,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身体发了会儿颤,最后大喝一声,水缸一震,那彩泥竟真的被那双手托了出来。 他睁开眼,斗篷下干枯的手接过那团泥,身体晃了一下,还是稳稳地拿住了。 梅慕九赞叹地点点头:“果真是大能。”没了那团泥,水缸梅慕九也拿得起了,虽然还是沉得可怕,但总算是能够勉强放进虚弥戒里。 “你这样一直拿着,没事吗?”梅慕九见他拿着,又有点担心了。 打更人抱着泥,看上去却越来越轻松了:“主人多虑了,我发现它和老朽还挺合,我抱着,灵力都涨得更快了。” “如此就好。”了却最后一桩事,梅慕九也想着告别了,他们这次抽空出来,两岛的事还都压在李十八身上呢。 与魏重熙又说了会儿话,三人便启程回去,走前魏重熙一拍腿,想起一件事:“一直忘了说,蓬莱一天,外界一月,且次次出去后都在不同之处。我这有艘仙舟,一瞬千里,你们拿去吧,权当我的一点补偿。” 一月…… 离他和李十八商量好的“开张仪式”只剩七天了,梅慕九抽着嘴角,也不客气,带着人乘上仙舟,郑重告辞。 出了蓬莱,梅慕九看着身下黑沉沉的阴海,算是服了。 催动仙舟,几人飞上云端,山河一瞬就远去无影。梅慕九看着身边抱着泥的打更人,他的兜帽被风吹掉了,眼睛也眯起来,皱巴巴的脸带着一点笑意,倒也没那么丑陋可怕了,甚至还有几分慈祥和蔼,与一个普通老人一般。 念及此处梅慕九又想起宗门里的渡船张,有点头疼,他连宣传语都想好了…… 东海圣地伏仙宗,养老院幼儿园动物园三位合体,四面环海,环境优美景色宜人。目前还有大量海景房在售,商业圈就在周围,交通方便,生活舒适,是您度假久居的不二选择。 现在订购,只要998,只要998…… “停停停。”梅慕九甩甩头,强行止住脑海里这魔性的声音。 他想个广告语的时间,仙舟便已经到了东海,悬在了御神山边上。李十八就在缎桥上,见到仙舟如释重负般跑了过去,把人迎了下来:“宗主,您总算回来了。” “怎么样了?” “人都已经找到了,每个店铺酒楼都有人了,我已全部考核过,都值得一用。而那个……开业……什么仪式,我也全部安排妥当,只是邀请名单还需要您过目。” “辛苦了。”梅慕九随着他往无上殿走,边介绍道“这是打更人,从此也是我宗之人了,你按宗门配置为他安排一下。” 打更人冲着李十八一笑。 李十八:“……”他战战兢兢点点头,离得远了一点。 天可怜见,他也才筑基,被这人一笑,背上都汗湿了。 走到殿内,梅慕九先放出水缸,让打更人把补天泥放进去。老人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水又是荡了好一阵涟漪。 李十八站在一边见放完了,把名单及时地递了过去。 “已经很详尽了,只是为何没有帝泽天宗的人?”梅慕九认真看完,问道。 李十八疑惑道:“宗主您说过要力求稳妥,不能请坏事的人,要请有交情的。” “没有他们才坏事。”梅慕九拿过笔刷刷刷添上几个名字“这次,也算一次炫耀了,不可没有他们啊。” “是……” 再三检查了名单,梅慕九才放他去做邀请函。李十八便揣着名单,先带着打更人去安排住处和衣物了。 人都走了,梅慕九伸着懒腰,准备去睡个午觉,就见秦衡萧也跟了进来。 梅慕九:“……” “你也要睡?” 秦衡萧面瘫着脸点头。 梅慕九走进寝室,坐在床上语重心长道:“你长大了,还要和我一起睡?” “我自小都与你一起的。” 梅慕九反省了一会儿自己的教育方式,继续劝导:“那是你小,但你现在比我还高了。” 秦衡萧哦了一声,越过他,径自躺到了床上。 “师尊,睡吧,我守着你。” ……你守着我干嘛啊? 梅慕九腹诽着,最终还是没赶走他,看着秦衡萧认真读着书的,英俊的脸,安然睡了过去。 第三十五章 清晨,梅慕九站在岛上,就见渡船张正带着一群伙计在海上浩浩荡荡地捕鱼。李十八尴尬道:“自我说过要大办三天宴席后,张长老就每天去捕鱼了,说非得弄出一顿绝世海鲜宴不可。” 梅慕九看着那群忙忙碌碌收网的身影,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这挺好,既然在海上,自然要吃海里的东西。” 李十八又带着他巡视了几家酒楼,边走边介绍:“这些大厨和伙计最低的都是炼气三层的修为,做事也很利索。” “既然有这般修为,为何会甘愿来这里做杂役?” 李十八面上微露敬意:“他们都是杂灵根,若无大机缘,这辈子都无法筑基。在别的宗门,也不过是外事弟子。宗主您给的这些丹药灵石,在别处他们多少年都是赚不到的。所以此次我一招一个准,都是削尖了脑袋地想进来。” 梅慕九点点头,眼前的这些人都在认真努力地干活,虽然还没开张,依旧在尽职尽责地做事,他心头一动,道:“以后如果他们有格外出色的,就也给个进宗修炼的机会吧。” 有几个伙计听到了,都是震惊地抬了头,随即更加认真地工作起来,到处都擦得纤尘不染。 现在两个岛都张灯结彩的,就连那灵气构成的长梯都铺上了花路,四处彩缎飞扬,如同正在过一个盛大的节日。事实上梅慕九也正是这样打算的。 “以后,每年的七月一日,都是我们伏仙宗的节日,不仅广招来客,所有东西也都低价出售。这个节……你来取个名字。” 李十八顿觉压力很大,冥思苦想半晌,不太确定道:“天贶?上古时期,此名正是一位皇帝所创。” 梅慕九略一思索,拍板定了下来:“甚好。我们既伏仙,又御神,既然要宴客,自然也是天赐。” 总有一天,人们都会以有资格参加这个宴会为荣,他一直都这样期望着。 “还有您要我做的宣传单我也做好了。”李十八说着从戒指里拿出一张纸来。 梅慕九看着上面画得极其传神的华羽,笑了半天。 他本来是开玩笑,说让他代言,结果李十八深信不疑,当即就去找了名画师画满了他的画像。梅慕九便顺势而为了,旁边还为他写了句话:他英俊迷人,身世高贵,家底丰厚,只要您来,就可以与他共度三日,成为您的专属情人。 “再在上面加一句,天贶节,你还在等什么?” 李十八丝毫不为这些话感到奇怪,一脸认真地应下了。 此时的华羽也正拿着样稿,躺在床上气得话都说不出了,抓着一只地灵□□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小萧呢?”梅慕九这才想起今天一早都没见过他。 李十八立即道:“玄虬军是御神山的护卫,不可动,我便又寻了一批人来岛上,作为执法团的分支。他和柳长老正在云阙训练这批新人。” “他们都是什么修为?” “有一半是张长老找来的,都是武修。还有一半也都有炼气七层以上的修为,其中有十个已经筑基了。” 梅慕九这下更是奇怪了:“那他们总不至于也在别的宗门无法出头吧?” 李十八说起这个,也是有点唏嘘:“自房力飞升后,武修就没落了,现在最好的宗门也不过是地宗,即便如此也没什么资源。有张长老带着,就算每日只点拨几句,也比在那些地方要好。而那些修士,是我带着人从四处救来的。若单单招人,他们或许会有异心。而被我从各地救下的,都是无路可走的,如今有了这么好的条件,自是忠心耿耿。” “……辛苦。”梅慕九大大地放了心。李十八已经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至于救人会不会引起仇怨,那对他来说,也是无所谓的。 两人聊着,便登上了云阙岛,仙气蒸腾,空中楼阁美轮美奂。 岛中心的空地上,站了近百人,秦衡萧负剑站在一边,一双英目一个个地看过去,直看得他们心底发寒。柳韦然则正在训话,他严肃起来极其吓人,一身沙场训练出来的杀气,让在场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而那些人则都穿着柳韦然设计出来的执法团的衣物,玄虬军的是正统的盔甲,他们的则是一身劲装,但都带着鲜明的标识。 几个修士时不时拿眼去看新发下来的剑,心里十分激动,手上摸了又摸。这些剑都是上品,有些小宗门的长老才有资格用,现在他们也有了,怀里还揣着符纸宝物,感觉梦里都要笑醒了。 柳韦然见了也没去说他们,这才第一天,他们早先受了不少苦,先由得他们感慨一番也无伤大碍。 李十八又道:“站在前面的那十五个姑娘,原本是要被掳去当炉鼎的,我经过便顺手救下了。虽然修为不高,但劲头很足,应该会有出息。” 梅慕九见她们看起来也的确是英姿飒爽,没有自卑自哀的样子,赞赏地附议了。 柳韦然话说了许久,但并不是啰嗦拖沓,他的话都言之有物。大家都听得很认真,他也说得很认真,直到说完才看见梅慕九。 “宗主。”他脸色突然柔和起来,恭敬地请他过去。 秦衡萧也带上了点笑意:“师尊,早安。” 这些新人们见这么恐怖的二人见了宗主都这般温和,也纷纷好奇地看去,就见传说中的宗主长袍广袖,丰神俊朗,虽然不露威色,面含微笑,但也让人不敢轻看。 柳韦然见他们一个个呆呆站着,不悦地咳了一声。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行礼。 “今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我就放心地把这里交付给你们了。”梅慕九认真地看着他们,语气中满是诚恳。人们都感受到了他眼中的尊重,顿时都表起态来,激动非常。 “你继续吧。” 梅慕九笑着又应了他们几句,对柳韦然示意道,然后一手捉住了秦衡萧的手腕:“走。” 两人便随意找了个酒楼坐下,窗外就是海景,伙计殷勤地上了茶和点心,坐着十分舒适。 “等会儿,我们便去用一用补天泥。” 秦衡萧闻言想到了什么:“师尊想做山?” “一座御神山,终究太小,天宗皆有几十上百峰。御神山是我与你,和一众核心弟子的地方,总还需要些地方的。” “那缸水也?” “直接倒入海即可,我与打更人已研究过,一滴水就可以染遍一条河。”梅慕九道“而这件事,便由你来吧。按着阵法来,每座分山都有它的位置。” 秦衡萧立即应了下来,随即疑道:“若东海成灵海,是否会有违天道?” 梅慕九点头,抿了口茶,笑道:“无事。我知道东海不归我们,然而却也不会全成灵水。你忘了,补天泥可自创空间,只我伏仙宗周围,才成灵域。多余的灵水可化成灵气,给养各山。” “嗯。”秦衡萧松了口气,将茶一饮而尽,便去做这件事了。 他走后,梅慕九依旧坐着,看着远处那群人捕鱼的身影,算了又算,有些可惜。可惜几天后天贶节,那些山还无法长出来,即使长出来了,也不够筑天者修建的。 坐了许久,点心都吃完了,梅慕九才悠悠起身回山。 到主殿的时候,渡船张也刚尽完兴,手里提着一条足有十来斤的大鱼,提溜到了无上殿,一脸嘚瑟:“看看,我这老人家是不是不得了?” “是是是。”梅慕九也顺着他说。 “就是吧……有件事我得和你说说。”渡船张提着鱼,也不管它的腥味就往梅慕九边上凑“你怎么把一个糟老头安排到我隔壁呢?可真是糟心。” 梅慕九:“……那是十八安排的。” “你说啊,没给我几个姑娘我也忍了,弄个丑八怪老头子在我边上,这是干啥?” “你年轻?”打更人骤然出现在他身后。 渡船张吓得一弹,僵硬地转头,看着他一脸阴森的笑,鱼都吓掉了,强自勇敢:“我不比你年轻啊?” “你褶也不比我少。” “放屁!” 梅慕九:“……” 得,他把地方留给他们。 哭笑不得地从后门离开,殿里两人还吵得不可开交。打更人纯粹是逗他玩,也就渡船张气得脸红脖子粗了,梅慕九摇摇头。 山顶,秦衡萧正拿着阵法书,遥望东海,心中一片辽阔。 他看似正在看景,实则早已把一切了然于胸。正如人佛随手操控星辰棋盘一般,他的心中,也是一片山河,由他挪移。 这里不只是梅慕九的宗门。 也是他的。 今后的盛景,一定是他与梅慕九一同共享。 而在东海之外,各个收到邀请的宗门也在赶往伏仙宗。卫璿就领着他的师弟师妹们已经在路上了,一路上被折磨得不轻,只想赶紧到地方甩开他们,结果才到半路又遇到了莫前风一行人,气得半死。 帝泽天宗收到邀请的,也是主峰的几个长老。宗主张默海几番思量,还是没派赤炎真人前去,那次大比实在是太丢脸了,再派过去和打自己脸一样。 “过去后好好看看,那伏仙宗到底如何,是什么让他们如此胆大,竟屡次挑衅我宗,着实不知天高地厚。”张默海扔下那几封精美的信,直接烧了,甩袖而去。 第三十六章 七月一日,万里无云。 数不清的宝马香车,飞舟长船从四面八方涌入东海,不尽的修士与一些凡人皆不分/身份地登上了伏仙宗的岛屿。仙乐从早奏到了晚,即便是白日也四处都燃着精美得如同在幻境的烛光。 紫庭岛上未被邀请,只是看宣传单而来的修士们都在自己找着乐子,而仙阙之上则正在举办着盛大的晚宴。 梅慕九只简单说了几句话,便让在座的来客开始用膳。这数十丈长的黄梨木桌上,不仅每人面前都有一壶醉仙客的酒,还摆满了他们用心烹饪的海鲜,米饭晶莹饱满,菜色只看就让人欲罢不能,更何况整桌佳肴都灵气满满,无论对谁都大有裨益。 这一顿饭宾主尽欢。 帝泽天宗受邀来的是第三峰峰主程珞水,从上桌起便让身边弟子将一切都详尽地记录下来。一直在门口看守的柳韦然看见了,但梅慕九只悄悄示意他不用管,便也随他们去了。 “这伏仙宗的排场可真厉害,我去过帝泽两次,他们那瑶碧区和宗门内的摆设,可比这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一个地宗的长老和相识的人啧啧赞叹完了,马上又去给梅慕九敬酒,看起来十分热切。 梅慕九做足了一个宗主的派头,看起来既大方,又有威严,不知道的人恐怕马上就要以为他是个天宗宗主了。 待吃完饭,梅慕九给每个人都送上了一份礼。无论是什么阶级的宗门,都是一样的礼物。两份珍贵丹药,一份千年灵草,和一张金制的牌子,上面写着每个前来修士的名字和宗门,底端刻着仙阙两个小字,顶端则是伏仙宗的标识。 “仙阙岛只能凭此令牌进入,凡能入者,都是我宗的贵客。只要前来,我宗上下定会倾力相待。” 各个修士都是连连道好,都妥帖地放好了,不说别的,至少这个牌子的卖相还是不错的。而且对于小宗门来说,那些礼物也很不错了。当然,天宗的人目前是不怎么在乎的,在他们看来,这也不过是一个地宗在笼络人脉,他们见过的世面多了,并没有什么波澜。 酒足饭饱,梅慕九礼也送了,该说的也说了,便不再拘着他们,让几个手下跟着伺候着,带上卫璿等几个熟悉的朋友自己玩去了。 沿用梅慕九的想法,李十八不仅设立了酒楼,各色铺子,还在各处穿插了不少供人玩乐的场所。不论是赌博听曲说书,还是竞技场桌游钓鱼,应有尽有。梅慕九甚至连扔圈套娃娃,打靶送礼这类游戏都没有放过,想起什么就弄什么。 梅慕九和秦衡萧走在前面,卫璿几人跟在后面,一齐走在热闹的街市上,一时都有些恍惚。许多修士和凡人都是如此,修士也鲜少这样放松地玩,可以不计身边是什么人什么宗门,还是头一次。凡人更是无法置信,自己可以与这么多仙人走在一起,掐了好多把脸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这个好玩,小萧闭着眼睛都能套中……”梅慕九在一个摊位上停下,一脸“安利你们”的表情回头,就见莫前风勾着卫璿的脖子,把他生拉硬拽地拖走了,而卫玕和卫琅则嘿嘿嘿地偷偷跟在后面想看戏。 梅慕九:“……” “小萧,我们自己玩。”梅慕九也勾着秦衡萧脖子,不顾身高差距,把他压得稍稍弯起了腰。 师徒二人一路吃一路玩,到最后梅慕九嘴里吃着,手里拿着,还往秦衡萧手里塞了一大把点心备用。 秦衡萧便一直纵着他,要干嘛干嘛,等累了,才和他一起飞上了最高的酒楼楼顶,两人并肩坐在屋顶上,身边一片黑暗,身下宛如白昼。 梅慕九喜欢吃甜食,前世一直压抑着,现在也不怕得蛀牙,不怕毁了面子,自然吃得很是放纵,一串串的丸子嚼得眼睛都弯了。 微凉的海风轻轻吹拂着,吹得楼下那繁闹的街市都仿佛是一场回忆,是另一个世界,连喧闹声都远了。 秦衡萧温柔地帮梅慕九抚顺吹乱的长发,梅慕九从甜点里挣扎出来,正好对上他认真的眼神,突然耳根有点发烫。 “宝贝儿,你真好看。”他学着莫前风的语气,戳了一把秦衡萧的脸颊。 秦衡萧一下就笑了,他自从历练后,就不再冰着一张脸,平时也是会笑的。但只有这种时候才会笑得这样温柔,一瞬间一切冰寒就都没了,只剩下燎得人全身发烫的火,和令人心醉神迷的美酒。 “师尊以前……也这样过?” 秦衡萧给他喂进一个甜滋滋的丸子,一边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问道。 梅慕九知道他是在问自己和司其的事。他咽下丸子,心中却泛起了一阵苦涩:“没有。”前世,他一直都在司其的公司里为他做事,并不是喜欢他,只是……权当他是救赎罢了。是司其把他从父母双亡的绝境中拯救出来,为他平反了所有污蔑,还借钱给了他读书。从此他都在报恩,为他鞠躬尽瘁。他的一生都在追随着他,从不邀功,从不声张,即使司其把他利用得什么都不剩,也从没有过怨言,连枪都飞身过去挡了。 司其当初只不过当施舍一样给了他一点东西,假情好意地说过几句好话,实际上也不过是把他当一个傻子在玩弄。他却甘愿在他身边把自己的才能全部贡献给他,让这样一个草包功成名就,他却背尽了骂名,甚至死亡。 “我从没这样快活过。”梅慕九眼睛有点酸“我那时每天忙得昏天黑地,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也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司其,也从不管我。我与他,怎么可能会如此亲密。” 从睁眼到闭眼,都是在为别人做事。 秦衡萧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手轻轻拍了拍梅慕九的背。 “有我。”他突然都有些说不清话了,笨拙地道“你现在有我。” 他在那条栈道上知道所有事的时候,心中虽有怒火,更多的却还是怜惜——尽管他心知怜惜对师父来说,总是有些不敬的。但他忍不住对这个师父更加好一点,更加真心一点。他的师尊,即使经历了这么多事,却还是一个善良而真诚的人。即便被折磨了一生,再醒来时,却能够那样快的放下桎梏,做自己最想做的事。他想不到还能有谁会是这样好的人。 “我徒弟真乖。”梅慕九噗嗤一下笑了,熟练地撸了一把他的头。 秦衡萧颇有些哭笑不得,他都已经人高马大了,结果梅慕九还是把他当孩子看的。 酒楼里,渡船张和打更人正窝在包厢里喝酒听曲,渡船张目力好,透过墙也能看到楼下歌姬的面容。 “怎么样,这个姑娘不错吧,我可是精挑细选才选出来的。”渡船张得意万分。 “你也就只能看看,桀桀桀桀。” 渡船张:“……” 他正要反驳,就见打更人蓦地打了个闭嘴的手势,他手里燃出一簇火焰,落在地上,沿着纹路蹿出去了。 “怎么?”渡船张用气声紧张道。 他静静掐了几个决,两息后说:“气息不对,有阴气。” “我怎么没感觉到?” 打更人戴上了兜帽,整个人又回归了阴寒恐怖的状态,低声道:“我从前,也是当鬼在活着的。”说着,整个人竟化成了一团黑烟,从窗缝里钻了出去。 渡船张还没反应过来,推开窗,他就已经没了影,只好一头雾水地又坐了回去。 然而即使打更人的速度已然很快,等跟着那簇蓝焰到地方的时候,本来正眺望着御神山方向的黑影就仿佛知道有人要来一样,融入黑暗消散无影了,打更人到最后都只追到一点一碰即散的烟雾。 他徒劳地攥紧了手杖,身上还是隐形的,刚要显形,却见程珞水竟鬼鬼祟祟地走到了这处空地。此地在各个楼阁后面,无灯无光,也没有人,是个极其隐蔽的角落。 她到了后先用神识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可惜修为不够,始终没有发现站在她身后的人。 “是,我在。”她掏出一面镜子,其上正是张贤楚。 张贤楚看起来十分紧急:“相柳骨已到,杀了雏龙,明日之前回宗。” 雏龙…… 打更人一惊,他听渡船张说过,东海海底沉睡着一条幼龙,方才两千岁,连眼都不能睁,还要万年才能镇守海域。渡船张曾潜下去看过它两眼,对它的美称赞了好几天。 要杀龙的人,到底是想做什么,更何况……他们竟然还有相柳的骨头。 打更人眼珠一转,赶紧转身去找梅慕九。 “他们要凶兽之骨,和神龙做甚……”梅慕九听完亦是不解“决不能让他们对幼龙下手,幼龙一死,东海将枯。” 他又想起李十八曾经介绍过的帝泽天宗,总觉得情况不对,若等程珞水带着龙躯回去,定会发生大事。帝泽目前在谋划着什么事,但还没真正开始,若他们现在去,说不定还能探寻到什么。 思来想去,终于做了决定:“我与小萧前去帝泽一探,你与其他人想办法,一定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阻止她。” 打更人立即应下了,这是主人给他的任务,他即便是死也会完成的。 接下任务后就赶紧动身去联络他人,出去前,突然一顿,回头问:“帝泽凶险,您……” “这段时日,我们已把《虚空易位息隐法》练到了第四层,大乘之下,可屏息两个时辰,放心。” “是。” 打更人走后,梅慕九也没了吃点心的心情。 虽然与那条幼龙素未谋面,但这片海风平浪静这么多年,都是靠了它啊。 “师尊,深夜,正好。”秦衡萧道。 今日是伏仙宗大宴之日,各个修士都在此地狂欢,他们绝想不到宴会主人会去自己的地盘。 “走吧。” 两人对视一眼,乘上仙舟,往王都飞去。 第三十七章 越过数层禁制,秦衡萧在树林中轻轻喘了口气。只这些禁制就已经花了他们一个时辰,这还要幸亏深夜巡逻的弟子都有些懈怠了,他们才能少用点力气。 梅慕九也累得不轻,他一路上都是在用自己的灵气为两个人掩盖身形,以保证秦衡萧能够有足够的灵气解开禁制,遇到解不开的便只靠着法决强行冲进去。 “看来大乘阶的禁制的确少见。”梅慕九放心了点,这一路大体都还算走得顺风顺水,这也多亏了秦衡萧认路方面也颇有天赋。他拍了拍秦衡萧的肩“你还好吗?” 秦衡萧歇息了片刻,灵气很快就充沛起来,很快回道:“无事。”虽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多是不甘。他研习阵法的确不算久,却很少遇到瓶颈,然而此次就让他看到了自己的诸多不足。 “第十峰还有多远?” “往北走,只有一里了。”秦衡萧闭眼推演了一下地形,肯定道。 话音落下,两人便直接动身,身形之快,让人连影子无法抓到。 第十峰是一座小山,与它身边的五峰相比就如同一个孩童。山上正如人佛所说,无草无木,毫无生机。 梅慕九带着秦衡萧一个起落,落到了山腰处一个山洞前,并快速藏到了洞口的一块巨石后。 只见山洞内,壁上都燃着火光来照明,使里面一览无遗。五个化神修士都在里面,他们正围着一个巨大无比的血池,里面鲜血翻涌沸腾,隐隐可以看见那沉浮着的巨兽相柳的骨骼。 池边散落着各种白骨,还有一个元婴修士正提过来一头已经死亡的凶兽,割开它的脖子,往里面放血。 不久后,张贤楚也从洞内出现了,他围着池子走着,看起来有些着急:“宗主和几位长老马上就要过来了,程珞水那丫头怎么还不带着白龙过来?莫不是打不过?” 一个化神修士手上正不断往池内输送灵气,相柳之骨随着灵气的催动,竟如同活着一样吸收着血液。他一边输送着,一边安慰道:“没事,不是还有极乐宗的人也在吗。” “没有白龙的血,成不了事啊。”张贤楚很是沮丧“都拖了多少天了……不行不行,还是少了,快快快,直接把那个金丹的废物扔进去。” 梅慕九定睛一看,果然那尸骨已经开始泛黑了,那名放血的元婴修士闻言赶紧松手,转身揪过一个人,直接推入了池中。 金丹修士一入池,便惨叫不已,只可惜山中禁制使他的声音永远传不出去。他的身体很快就溶解了,与血液融为一体,连头发丝都没剩下,而尸骨则很快又重回了白色。 灯火那么亮,这个山洞里却宛如地狱。 人们被投射在山洞壁墙上的影子如一个个等待食物的恶魔,张牙舞爪,不知满足。 梅慕九心中发寒,秦衡萧紧紧揽着他的肩,低声道:“师尊?” “嗯?”梅慕九深吸一口气,反问道“我没事,你呢?你……知道什么了吗?” 秦衡萧面色也不太好,他静默一会儿,才摇摇头:“只觉得熟悉罢了。” 山上的血腥气越来越浓,不计其数的人和凶兽被扔进了血池,而那白骨已然渐渐泛起了金光。 梅慕九直觉不好,果然就听张贤楚道:“宗主已经到七峰了,都做好准备。” 几个虚境大能一来他们定会暴露,没有迟疑,两人赶紧离开。此时他们的隐匿效果也只余下两盏茶的时间了。 就在要出这围绕着的五峰时,梅慕九竟直接与张默海打了个照面,他看了看手中快要燃尽的符纸,咬牙拽着秦衡萧的手腕,一个加速与他擦肩而过。 张默海顿在空中,看向左肩方向,只看见了一片虚空。 “宗主,怎么了?”他身边一个虚境长老问道。 “……希望是我想多了,先去看看炼魔池。”他定定看了会儿,才缓缓道。 而梅慕九两人却是颇为狼狈,因为这次加速已经用尽了灵气,甫一冲过去就直接掉下了远处的树林里,躺在地上起不来了。 “躺一会儿,这里应该没人。”梅慕九抹了把脸上的叶子,说着竟然笑了起来“有趣……有趣……竟然这么近,幸好没发现。” 秦衡萧也觉得很是惊险,如果不是他们一行人还有急事,说不定就要彻查下去,到时候只要稍稍一追,就能发现他们。 天色半白时,梅慕九方才听见几个弟子的谈笑声,他看了秦衡萧一眼,两人悄悄起身,隐匿身形,沿着已然熟悉的原路飞了出去。 回到宗门,就见打更人正坐在石碑前,双手托着一个蓝焰形成的球,他的双眼紧盯着那火球,似乎是在观测着海上的情形。 “主人,您平安回来了。” “情况怎么样了?” 打更人慢慢站起来,双手一松,蓝焰便消失了,他凑近了道:“我让老张借口捕捞食材,一直在海上转悠着,还让李十八临时召集了所有宗门的人玩儿了一场酒会。只是……一直有一个人,我始终无法看到他,但他从未离开过。” “还有极乐宗的人在呢。”梅慕九的脑海中突然闪过这句,顿时明白了“这个人,一旦天完全亮了,便再也不会出现了,除非他想被抓。” “那他一定会抢在日出前动手。”打更人手杖一甩,又变成了锣“我去会上一会。” “小心,别让别人发现了。” “桀桀桀桀……明白。”说着,他蓝焰裹身,闪身沉入了水中。 而此时的仙阙岛上,酒香四溢,几个酒量大的修士还在一壶壶地牛饮中,更多的修士则都是喝趴下了,睡得不能再死。 “程峰主,酒量却是不错,佩服。”梅慕九突然站到了她身边。 程珞水一抖,僵着脸看他,干笑道:“哪里哪里,他们让着我罢了。” 她从头至尾都没喝几杯,只是不能离场才尴尬地呆在这里,并一直伺机跑出去。怎奈李十八兴致太好,把每个人都看得死死的,导致她怎么都出不去。 “我与峰主喝两杯?”梅慕九主动为她倒了杯酒。 “宗主赏面,受宠若惊。”程珞水勉强提起嘴角,闷头饮尽了,又赶紧止住梅慕九继续倒酒的手“我今日喝了不少,已有些头晕了,先去歇息了……感谢宗主厚待……” 她脸上还真浮起了红晕,摇摇晃晃站起来,玉手扶额,端得是弱柳扶风,浓桃艳李。 她能忍到现在才说,梅慕九还真有点佩服她的耐性,便也顺势道:“怪我招待不周,才让峰主身体不适了,便让我送峰主回去吧。” “不不不!”程珞水身子一弹,赶紧反驳,转而又意识到自己太过精神,声音顿时虚弱起来“不必了……若是让人看见了,怕给宗主惹上闲话。” “好吧。”梅慕九一笑,唤道“十八,来送峰主回房休息,直到她休息好了才许走。若有轻忽,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是。”李十八听到了马上便像一阵风一般走到了程珞水身边,双手虚扶着她“请跟我来。” 程珞水:“……” 她咬紧了一口银牙,终是强颜欢笑地被送了出去。 李十八出门的同时听到了梅慕九的传音:“想办法把她弄晕了,直接送回去,就说她身体不适不宜久呆。” 于是程珞水就看见一直木着一张老实脸的李十八,突然抬头对她笑了一下,笑得极其真诚。 程珞水:“……” 这个宗门都是些什么人…… 此时离日出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不到,站在白龙身前的打更人,轻轻敲了一下锣。 “一响……骨软。” 海水震荡,一个身带黑雾的男人惨叫声还没出去,就被海水灌满了喉咙,身上使不上劲,直直坠入了海底。 打更人稳稳地在海中走着,神识灌入了这人的脑中:“为什么要杀它?” “你是谁?”他一边抵抗着强大神识的侵蚀,挣扎着反问“伏仙宗……什么时候有了大乘修士?为什么知道……我要杀它?” “桀桀桀桀……”打更人又狠狠敲了一下锣“问你的阎王去吧。” 二响,血尽。 即使声音没出去,就在敲上去的那一瞬间,男人的七窍便涌出了鲜血,随即全身都溃烂了,他的血都溶到了大海里,一滴不剩。 “区区化神,胆敢来犯。”打更人甩袖,血雾终于完全消散,他转身,看着面前安稳沉睡着的,一个成人这么大的小龙,脸上蓦地慈祥起来“睡吧,好好睡。长大了,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白龙在巨大的贝壳内蜷成小小的一团,小小的龙角圆润润的,尾巴尖在水里微微摇着,嘴里还时不时砸吧一下,宛如一个人类的婴孩,对外界的事全然不知。 就在打更人要走时,他的神识中却响起了稚嫩的童声:“帮我长大。” 他脚步止住,回头看它,它依然是原样在睡着,但童声却接连不断地说着:“帮我长大……快……快……” 打更人抓紧手杖,终于点了点头,化成黑烟没了踪影。 第三十八章 “那缸灵水当真可以?” 无上殿内,渡船张将这个问题反复地问了又问,不想出一点差错。他虽也只见过幼龙几面,却把自己所剩不多的柔情都给了它。 梅慕九认真道:“以天道之物饲天道之灵,再合适不过。事不宜迟,今天我们能挡回去,在之后它未成年的这段日子,他们总会卷土重来的。” 在龙长成那日,便为龙王,受天道眷顾,除了龙本身,无人能伤。 “但天贶节还有一日半,会不会被人发现?”李十八疑虑道。 “如此深海,且至少需要五日才能喂完,没人会发现。” 李十八想了想,又道:“灵水本是要用来结成灵域的……” 梅慕九看他那一副可惜的表情不禁笑起来:“与龙相比,灵域又算得了什么呢?” 现在两岛之上的人自己就能玩得很开心,主人去还会拘谨,巴不得别去看他们,让他们自在逍遥,随便吃喝,自然也没人会管梅慕九等人做什么。 于是他们稍稍准备后,就纷纷潜入了海中。 打更人用法袍卷着大缸,使一滴水都漏不出来,更不会受到压力而碎掉。 下去后,梅慕九便与打更人照着秦衡萧研究出来的法阵,结了个隔水阵,随即就打坐运功,用灵力将水从缸里引出来,一点点滴入幼龙微微张开的嘴中。 他们两人分别在白龙身侧的一左一右,秦衡萧则站在一边维持着阵法的稳固,柳韦然还要时不时飘出去斩杀几条不长眼的怪鱼。 灵水愈来愈少,白龙身上的鳞片也愈来愈坚硬。 如此不知疲倦地分工合作了五日,东海也整整下了五日的雨,雨势日益增大,使渔民都已不敢出海,电闪雷鸣,仿佛征兆着什么的到来。 最后一滴水也被白龙饮下,梅慕九睁开眼,他的眼底发青,显然已经疲惫万分。他略微气力不支地站起来,秦衡萧及时扶了他一把,才没倒下去。 灵水太沉了,且灵力过强,如果没有打更人帮忙,他决计不可能持续这么久的操纵。 然而平静只持续了几息,隔水阵便被骤然冲散了,无穷无尽的海水涌入,打更人大喝一声,蓝焰紧紧包围住几人。白龙立时发出了一声尖啸,那稚嫩的童音如一把匕首一样穿透了每个人的耳膜,紧接着它的身上光芒骤起,几乎照亮了整片深海。 海域动荡。 如有人狠狠将海域撬起一样,海浪一层一层,遮天蔽日地掀起落下,梅慕九几乎要以为东海要散架了。 “这……这……” 打更人身上的蓝焰渐渐弱了下来,而那白光引起的动静却越来越大,他吐出一口血沫,身上的骨头都发出了错位的声音。 “抓着我。”梅慕九一咬舌尖,刚想干脆再压榨一次灵力,竭力把大家甩出去,却听一道浑厚的声音从上传来:“别动。” 只见一个上身赤/裸,黑发如海藻般在水中散开的男人,飘然落了下来。 他额上的宝石在水中愈发耀眼。 是莫前风。 他不等他人再说话,直接从口中吐出了一个拳头大的珠子,低声道了句“去”,那珠子随即沉了下去,重重地落到海底。 它刚一定住,海水便蓦地平静下来,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只剩幼龙身上的光芒迟迟未散。 “莫宗主。”梅慕九感激地走近了几步,莫前风也正好落到了他面前,他的面容还是一贯地冷硬,嗯了一声,看着不远处正在不断生长的龙,轻叹了口气“那个龙珠,就借给你们几日吧。” “不知莫宗主为何得知此间之事?” “天下四海,总是息息相关的。”莫前风身为海族,自然在海中行走自如,他感受了一下幼龙身上的灵力,虽面上古井无波,语气中却还是带上了一丝惊讶“难怪引起如此震动。” 他细细感受了一会儿,眼中难得有了点揶揄:“我家黑龙很在意这个小崽子,你们可得把它养好了。” 阴海自古便有四条黑龙镇海,所有人都知道它们为阴圣天宗的靠山,也正因此阴圣才跻身进入了天宗的行列。 “此次得莫宗主相救,实在不胜感激。”梅慕九正要和他说怎么报答才好,就见莫前风认真地看着自己,他的嘴角破天荒地有了些微的弧度,低声说道:“你欠我一个人情。” 梅慕九一愣,随即点头:“自然。” 莫前风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点:“这个人情,值得。”他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他早就觉得这个刚刚升到地宗的宗门,一定会做出惊人之事,早点拉好关系对他的宗门绝对是一个机缘。 此时海域已经完全平静了,几人便也安心地守在了一边,莫前风则细细将白龙的事一件件地说了。 这是最后一条白龙了。当初最后几条白龙死前用自己的龙珠和血催生出了一个龙蛋,并把它放入了东海。正因为是这样出生的,它天生便有些不足,骤然间承载了如此强大的灵力,一时控制不住,方才引发震动。 “那些白龙为何……”柳韦然一直跟着武神,对海上的事全然不知,一时听得入了神。 莫前风一边用海族独有的心法安抚着痛苦呻/吟的幼龙,一边道:“最早群龙相争,黑龙抢到了阴海,白龙一族数量过少,一直抢不到,最后自爆了,与其他龙同归于尽,只偷偷留下一颗蛋传了下去,两千年前才自己孵出来。” 所以,现在只有两海有龙,十足珍贵。 再守了三日,大雨也渐渐停了。 无数海边的居民都不约而同地走出了屋子,八日的暴雨和突然的地震几乎要使他们绝望,突然一下雨停了,便都走出来,跪到了海边,一遍遍喊着:“龙王爷发功啦,龙王爷发功啦!” 他们没想到的是,青天白日下,他们竟真的听到了龙啸。 和之前的童音不同,这是真正的龙啸。 它与任何生物的声音都不同,它如一把长剑从海底直入苍穹,又如一张网,让世间万物都能听到它的心声。人们都愣愣地看着海面,那道龙啸久久地回荡着,四面八方都是它的响动。 紧接着,天际露出了一道彩虹,而在彩虹之下,一条极长,极美的白龙一跃而起,在空中转了个圈,再坠入水中,快得让人以为是自己花了眼。 一个孩童看着那溅起的水花,突然睁大了双眼,喊道:“快看快看!” 众人皆抬头,就见空中云彩组成了一条白龙,威猛而瑰丽。 “龙王爷真的显灵啦!” 百姓们欢呼雀跃,跪拜之声一片接着一片,跪了足足一个时辰,才互相搀扶着起身,打算趁着龙王爷显灵,好好去捕一次鱼。刚走到船边,便都惊喜地发现,他们的船上早已装满了各色鱼类,每一条都又大又肥,甚至还有不少珍稀鱼种,随便一条都能卖个不得了的好价钱。 海边上的节日这才刚刚开始。 而他们决心要供起来的龙王爷……此时正坐在贝壳里,嘤嘤嘤地很不高兴。 他刚坠入水就变成了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头上还扎着两个丸子,身上穿着一个肚兜,整个人白白嫩嫩的,谁看了都想掐一把脸看看会不会出水。 他环抱着手,瘪着嘴:“我没藏大!”然而刚出声就发现自己少了颗牙,顿时眼泪就出来了。 莫前风幸灾乐祸:“逆天而行,龙体可成,人形却还早。” 他开始打滚撒泼了:“我要藏大我要藏大,我要你这么高呜呜呜呜呜呜呜。” 梅慕九哭笑不得,招手让大家一起出去:“让老张下来带孩子吧,他想抱孙子都想疯了。” 小龙王听见了,顿了顿,揪揪手指,小声道:“……谢谢你们。” 梅慕九温柔地点点他的龙角:“你会是最厉害的龙王。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白晏清。” “记住了。”梅慕九真像对孩子一样,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头,白晏清眼底一酸,他是不喜欢别人摸他的,可是这个人的温柔和真诚却让他极其舒适。 秦衡萧一直揽着梅慕九腰的手紧了紧,二话不说地拖着他上去了。 梅慕九:“?” “师尊,该休息了。” “……的确。”被秦衡萧一说,梅慕九终于再次感受到了疲累,他软软地靠着徒弟,还未浮上海面就沉沉睡了过去。 秦衡萧便稳稳抱着他,一步步走向寝殿,看着他在怀里安然睡着,终于露出了这些天的第一个笑容,但他眼里却满满的都是心疼。 天上的祥云一天未散,炼魔池边,张默海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我问你们,那条龙,是怎么长大的?”他狠狠踹了两个人进血池,眉头却越皱越紧“才两千年!他们那个狗屁地宗怎么做到的?!” 程珞水及一干核心弟子跪在地上,身上发抖,一个字都不敢说。 “废物!”张默海身上的灵力都暴动起来,几个修为略低的弟子都惨叫着化成了碎块“都是废物!” 血池里的巨兽骨骼金光盈盈,但看上去已经有些黯淡了。 “你是不是要我把你扔进去?”张默海捉着程珞水的脖子把她提到血池上方,好像随时都会松手。 程珞水吓得花容失色,一双手紧紧抱着那只扣着自己脖子的大手,眼泪流满了整张脸:“宗主,饶了弟子吧……饶了我……” 就在张默海要松手之际,一个人悄然走近,低声道:“宗主,有办法了。” 他冷哼一声,随手把程珞水扔出去,任她撞上墙壁,昏过去不省人事,径自问道:“什么办法?” “极乐宗得到了消息,七日后,血武原野会开放。” 张默海眉头一松,喜道:“当真?这就是说……” “是,那有上古血池,天下凶兽恶鬼,从远古至今,都在其中,只要得到它……” “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定要把那池子给我弄回来。” “是。” 看着那名弟子走远了,张默海仰天大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满是血腥气的山洞内,更是瘆人。 第三十九章 近日海上但凡捕鱼都是大丰收,华羽便每日都守在山下,等着吃烤鱼。他倚着石碑,眺望着海上,宛若一座望夫石。 “诶?”他突然看见了什么,眨眨眼,想要叫飘远了的渡船张看看,就见那本来还离御神山很远的飞舟一瞬间就悬在了他眼前。 “……??”华羽歪了歪头,壮着胆子走近了,登上去,上面空无一人,只有一个老老实实掌着舵的木制人形傀儡。傀儡听见声音咯吱咯吱地转了头,僵硬地推开肚子上的木板,从里面掏出一封信,扔在地上,然后直直倒了下去。 华羽:“……” 他小心翼翼地踢了它两脚,但傀儡就和一个民间的玩具一样,毫无动静。 “这到底什么?”华羽满头问号地捡起信,信上戳着漆印,笔走龙蛇地写着“梅慕九亲启”。 于是根本没了心情吃鱼的王爷赶紧揣着信找宗主去了。 彼时梅慕九正在用神识检查秦衡萧的筋脉和丹田,自秦衡萧筑基后,他的修为竟未有寸进,这么久了,即使是秦衡萧也有点着急。然而无论如何检查,如何查阅典籍,却依旧无法找出原因。 门敲了十余下,梅慕九才回过神,扬声让他进来。接过信,秦衡萧一眼便看出是魏先邪的字迹。 华羽见事情好像挺重要,只好压抑住好奇心,磨磨蹭蹭地自己出去了。 梅慕九展开信,与秦衡萧共同看完,两人皆是又惊又喜。 喜的是,魏先邪终于与霍孚远见面了,惊的则是他们急需与梅慕九,秦衡萧二人见面。 魏先邪只写了寥寥几句话,其中还重复了几遍让他们赶紧启程。而那傀儡和飞舟则可以带他们去找到魏先邪的所在地。 看出他的急切,梅慕九便也不多做迟疑,向华羽简略说明了情况,嘱托了一些事宜,便与秦衡萧登上了飞舟,按着魏先邪写的方法启动了木傀儡。 只见傀儡又笨拙地爬起来,慢吞吞地摸上了舵,虽然动作慢,但力气却着实不小,只消片刻,飞舟便如一只急射出的弓箭一般飞上了云端。 飞舟行了许久,约莫两三个时辰后,太阳西斜,才终于抵达西边一个偏远的村落。 夕照如水,人烟稀少的村庄在它的映照下都浪漫而温柔起来。 不大的飞舟稳稳地落到了一个矮小茅草屋的后面,没有人发现这个怪象,本就人少的地方,这个时间竟也没有一个人出门。 屋子的后门被轻轻推开,魏先邪一副农夫打扮,头上戴着一顶遮住脸的草帽,探出头向他们招了招手。 走进去,果然桌前正坐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他亦是马夫打扮,然而一身粗布麻衣也掩不住他这浑身的不凡气概。 魏先邪如一个主人般将几人都互相介绍了一番,霍孚远看了秦衡萧很久,蓦地笑道:“师父认你做义子,我该叫你什么?” 魏先邪打他头:“你叫弟弟,知道了吗?” “那他要叫我哥哥?”霍孚远爽朗笑道。 也只有他敢对着秦衡萧这样调戏了。 秦衡萧冷着脸,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些话往后再说。”魏先邪找出一个破旧的茶壶,边沏茶边道“把你该说的都说了。” 他一说,就说到了半夜。 百年前,他还是帝泽天宗一个普通弟子,但在魏先邪的教导下,也对阵法方面颇有造诣。一日误打误撞,破了荒山第十峰的禁制,亲眼目睹了那些人是如何走进山洞,把人推向血池。 他看了许久,那些人却一直没有发现他。 许是那一天实在是太重要了,人们都只专注于眼前的事。 他盯着血池半晌,终于看清了里面浮着一把剑,隐约听见里面的人说,这是一把后卿之刃。刃上金光愈来愈盛,最后,一个人拖过了一头成年大犼,一刀就插进了它的喉咙,把它悬在池边,让它的血流进去。 “鬼要成魔,最后一步必须要借助外物。多是被鲜血灌溉过的上古神兵,抑或神兽之躯。” 霍孚远看着看着,想起了魏先邪某日随口提过的一句话,不禁身体都发起了冷。他几番推演,终是确认了眼前血池里的阵法正是浇灌魔物的炼魔阵。 犼始终没有挣扎。 但霍孚远确定它看见了自己。 最后一滴血流尽的时候,它眼中滚下了一滴泪水,然后身上火焰乍起,霍孚远眼睁睁看着它*而死,同时它身上的一道青芒钻入了后卿刃之中。 这场火扑不灭,又极其炽热,无物不烧,只是几刻,就将山洞置于火海,洞内一片混乱。 霍孚远几乎是不计后果地趁乱冲了进去,用灵力抢过后卿刃,转身就跑。 他的初步设想是出去后立马毁了这把凶兵,然而追兵凶猛,他当时也只是一个金丹修士,于是只好借着隐匿阵把后卿刃藏到了一座山中,并给它打上了印记,等摆脱他们再来销毁。 一躲就是数十年,等他找到机会再来原地时,那把后卿刃,却已失踪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调查当初的这桩事,越调查,越深陷,直至今日,他都看不见所有真相。 “事实上,前些日子,我的旧伤才痊愈。”霍孚远嘴上如此说,但看起来却是云淡风轻“确定那些人已经放弃找我后,我就想办法联系上了师父。” “我告诉了他你的事,他执意要见你。”魏先邪对秦衡萧说道“我们想,这件事或与你有莫大的关联。” 说着,霍孚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秦衡萧的手腕,他口中念决,灵力沿着他的手腕一路向上,秦衡萧如被电打般弹了一下身子,紧接着他的脖子上渐渐浮现出了一个长剑的图印。 “果然……果然……”霍孚远一时间竟站了起来,淡然尽失,有些慌乱地道“那头犼果然……” 好不容易待他平静下来,秦衡萧才终于知道,犼在死前竟直接灵魂献祭给了后卿刃,为它开了灵智,使它可以修炼。 魏先邪唏嘘道:“也许,它是想你为它报仇吧。” 后卿刃本就吸收了无数人与凶兽的血液,又开了灵智,在山上日日夜夜吸收日月精华,终于有一天化成了人形。然而化成人形就已耗费了它攒下的所有灵力,它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凡人娃娃后艰难地下了山,最终被魏先邪捡了回去。 剑没有记忆,秦衡萧自然也不记得从前。 “我原想他们做这件事,会害人无数,我几乎已然看见了生灵涂炭的一天,所以才一直想毁了这把剑。然而如今……它变成了你,也算是好事吧。”霍孚远的笑容中满是苦涩,也带着许多释然。 魏先邪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接话道:“当时你还差最后一步,结果被小远抢走了。虽然你变成了人,但始终还是差最后一步淬炼,所以现在修为无法增进。” 梅慕九急道:“最后一步要如何做?” “再往西走十五里,有一片芦苇荡,两天后会出现血武原野的入口。里面有一口血池,再有十天不到就要干涸了……我与小远推算了许久,的确是十天。进去后,让小萧躺进去吸收完毕,方可完成淬炼。”魏先邪极其严肃地说道。 梅慕九仔细记下了,看向身边的秦衡萧,他和往日一样,没有什么表情,但眼里皆是复杂。 他想象过许多次自己的身世,即使人佛说他是个器物,他也有过好的期许,可他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是一把剑,一把上古魔神后卿的剑。 他身上流淌着的,是数不清的人的血。 难怪他总是想杀人,难怪他从来都不想和人接触,从一开始,他就是大凶器,人人都恨不得诛之而后快的东西。 如果他后来遇到的不是魏先邪,不是梅慕九,他甚至不敢想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梅慕九发现他身体抖得厉害,连忙把他搂入怀里,像给他小时候讲故事一样轻拍他的后背:“怎么了?这有什么难过的,你想啊,你天生就不是凡人,天生就比别人厉害,有些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秦衡萧宽阔的肩在他怀里也显得没那么沉重了,乖乖地任他搂着,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无法释怀。 深夜,梅慕九坐在床上修炼,霍孚远长年累月的逃亡和躲藏使他无法安心入睡,便坐在房前守门,顺便望月感悟。 而魏先邪则和秦衡萧坐在村口的一个石磨边上,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谈过心了。 “你长大了,我第一眼都没认出你。”魏先邪半是打趣,半是遗憾。 这个他带到半大的孩子,现如今终于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秦衡萧笑笑,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是剑时,也吓了一跳。”魏先邪继续道“但这又如何呢?” “小萧,我总是说,不要问自己是谁。不管你是杀人的剑,还是救人的药,你只需要知道,你会保护身边的人,你会诛杀伤害你的人。那你是谁,又有什么重要的?” 秦衡萧眸中掠过一丝光,木然地重复:“保护……” “是,保护。从我看见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孩子,但我也坚信着,你会是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人,从不在乎过往。” 星光飘洒,秦衡萧蓦地拔出了宵断。 夜色下,剑尾的白光携着星屑,美得如同坠下凡的银河。 他沉默地看着,魏先邪也沉默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秦衡萧轻笑道:“剑用剑,很相配。” 第四十章 青溪蜿蜒,芦花丛丛,白鸥低飞掠水而过。渔船若隐若现,撑船的姑娘每一句歌声都在赞美这个大好的天气。她愉悦地剖水而行,没有发现在一旁深深的芦苇丛中,一个传送阵早已悄然做成。 魏先邪与霍孚远相对而坐,他们中间是一个状如棋盘的圆阵,隐隐的浮着蓝光。 “照你们所说,帝泽的确又寻到了相柳的骸骨,并妄图斩杀白龙,那么……他们必然是想再次淬成魔物。”魏先邪的脸色因为划阵而有些苍白,但依旧在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灵力“这次,为了成功,他们一定也会进入血武原野。此行凶险,务必保重。” 秦衡萧听出了他浓烈的担忧与不舍,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便又听他道:“你现在不是剑了……再次淬炼,会很疼。小萧……” “不疼。”秦衡萧握住他的手“不疼。” 魏先邪差点掉下眼泪,忙垂下头,深吸一口气,才道:“快进去吧。我与小远只能送两个人进去,之后我们会一直守在这个阵边,只要你们点燃符纸,我们便会把你们接引回来。” “放心。”梅慕九安慰了几句,与秦衡萧一同踏入了阵中,魏先邪忙往他们手里塞去一张牛皮纸“这是我们算出来的大致方位,一定要尽快,尽快。” 话音刚落,两人便没了身影,只剩下幽幽的蓝光萦绕在阵上。 “小远,我很担心。” 霍孚远看着终于落下泪的师父,轻叹一声,倾身抱住他:“会没事的。” 血武原野本是上古时期凶兽的地盘,无数凶兽都源于此处,它们繁衍、厮杀了无数年,总有许多修士或神袛前赴后继地过去历练,然后留下数不尽的尸骸和武器。后来因杀气太重,这方区域才终于被上界封闭,只时不时因震荡而重现入口。 天幕低垂,平坦的湿地一望无际,其上到处都插着刀剑等古武,每一把都是神兵利刃,几乎能听见它们战斗时的声响。野兽的咆哮与呜咽都被风席卷而来,虽不见身影,但总让人觉得仿佛早已被包围。 秦衡萧展开牛皮纸,确定了方位,与梅慕九一同慢慢地走着。这湿地极其泥泞,让人很难提起劲来。 行走在不计其数的古武之间,梅慕九颇有兴致,他倒不是想要,毕竟武器对于他们来说,适合的才是最好的,但他十分有兴趣,就和小孩子进了玩具店一样,感觉到处都是好东西。 看虽看,却没有耽误行程,两人跋涉了很久,梅慕九突然一抬手,止了步。 “有东西来了。” 只见前方湿地里,突然从泥下钻出了数个巨大的怪物,光滑的黑色身躯,数不清的足,还有一张血盆大口,看起来极其恶心和恐怖。 它们圆滚滚的头向天咆哮着,梅慕九试着趁机攻击了一下,却连皮都划不开。 “速战速决。”他拿出漏景,运转灵力,在它们怒吼着冲过来时也找准空隙飞身迎了上去。秦衡萧紧随其后,宵断一出,数足尽断。 他们不过是怪物的一根獠牙这么大,但每一招都配合得严丝合缝,极为巧妙,把效果放到了最大,一剑下去便能斩去怪物半条命。难缠的是,最大的那头怪物竟能快速自愈,刚削去它的一个足,下一瞬它便又长了出来。 梅慕九辗转打了很久,根本不敢停下,却始终找不到办法。斟酌间怪物的触手悄悄从后袭来,秦衡萧一个闪身,大力削去了那根作妖的触手,刚想问师父还好吗,就隐隐听见湿地上插着的群剑竟有了嗡嗡剑鸣。 “这里是血武……”他恍然明悟了什么“是武器的场域。” 他忆起霍孚远三天前的动作,灵力往上,脖上的图印霎时再现。 梅慕九在一边为他打着掩护,秦衡萧便安心感受原野中的气息,只见他双手展开抬起,手中宵断渐渐颤抖起来,紧接着,方圆五百米的剑竟都发出了剑鸣。 他身上还有剑的气息,他可以驱使这里的所有剑。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这才从死胡同里彻底走出来。 不等多想,他口里低声念道:“斩!” 只听轰然一声,群剑出土,万剑齐发,如一场暴雨般从四面飞来。 秦衡萧浮在半空之上,宵断一指,所有剑都调转方向,随着他的动作将那还耀武扬威的怪物一瞬间便斩得七零八落,碎肉洒了一地,蠕动片刻后就再也没了生气。 梅慕九看它的确死透了,随手捡了它的心脏,检查了一遍秦衡萧没受伤,便赶紧拉着他离开。 “后面来人了。” 他的神识一直延展到了几里之外,清楚地听到了人们的说话声。 果然他们刚走不久,就有一群修士到了此地,看着地上这片尸体,哄然而上。这些都是妖圣级别的巨兽了,有现成的便宜捡自是激动难耐,纷纷扒皮抽骨取血起来,一时间热火朝天。 秦衡萧再次对比了一下方位,调整了线路,将身后这些人甩远了,黑夜便很快就降临了。 这里的黑夜不同外界,它是凶兽的狂欢时间,一到深夜,所有隐藏着的凶兽都会出来觅食,争斗。到时再厉害的大能,也抵不过无穷无尽的凶兽踩踏撕咬。 秦衡萧谨记魏先邪的嘱咐,带着梅慕九按着纸上标出的方位,找到了一个地洞。 躲进这堪堪只能容纳两人还嫌挤的洞,在上覆上掩藏物,贴上隐匿符,下一刻,便地动山摇,群兽出洞了。 两人紧紧靠在一起,凶兽们不断从洞上奔过,蹄声和嗷叫声彻夜未断, 因为洞小,梅慕九有半个身子都被迫挤在秦衡萧怀里,他也没有不自在,两个男人挤一挤对他来说倒没什么。但抱着人的秦衡萧却脸红脖子粗,下巴顶在他的头顶上,眼睛都快不知往哪儿放了。 两人就着这诡异的姿势一动不动,一齐仰头看着洞顶,黯淡的月光透过遮蔽物洒下来,还能看见一头头飞奔而过的巨兽矫健的身影。 梅慕九突然想笑。 此情此景也太过荒诞了。 他半躺在他徒弟怀里,两人躲在狭窄的地洞内,外面全是吃人的怪兽,还有等着杀他们的敌人。 即使是他做梦,也不会梦到这种场景。 “倒有些像一对亡命鸳鸯了。”梅慕九玩笑道。 秦衡萧耳朵更红了,转移话题道:“离天亮还有很久。” “聊天?” “师尊想睡便睡罢。” “这如何能睡着。”梅慕九熟练地伸手捏了一下他高挺的鼻子“听故事?” 他是开玩笑的,秦衡萧都大了,他不认为他会想听,结果他立刻答应了:“好。” 梅慕九:“……” “真的?” 秦衡萧让他舒服得躺在自己大腿上,看着他的双目认真道:“师尊讲的,我无论何时都愿意听。” “好吧……”梅慕九心脏跳动速率快了一下,随即赶紧捡了个故事说了起来。 洞外正在血腥的厮杀,活生生一个残忍而绝望的修罗场,而洞内,一个俊美的男人正在给他英俊挺拔的徒弟,讲述白雪公主的故事。 梅慕九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了。 这个世界太他妈荒诞了,魔幻主义也不敢这么写。 但他笑着笑着,又有点心悸。 他的徒弟,看他的眼神,是那样真实,那样忠诚,如一个正在侍奉国王的骑士。 他不受控制地遮住他的眼睛,哑着声道:“听完了,睡吧,养好精力。” 秦衡萧的长睫在他手心扫了扫,莞尔道:“好梦。” 这一夜,再残忍的厮杀,也没能打搅一个小小地洞里的安眠。 没有人知道这个区域到底有多大,无论走多久,走多远,它的前方总是一望无际。 梅慕九两人如此一边赶路一边躲藏,在第七日的申时,才终于率先找到了那上古血池的所在地。 暗红色的云层下,伫立着一道直挺的绝壁,而绝壁之下正是一口三丈长宽的血池,里面的血目前已然只剩下一半不到了。 “进去吧。”梅慕九道。 秦衡萧突然有些犹豫:“若有事,叫我。” 梅慕九知道他担心自己,笑道:“我更担心你,支撑不住了,就起来。” 秦衡萧深深看他一眼,见血线不断下滑,终是咬牙躺了进去。刚一躺下,撕心裂肺,拆骨割肉的疼痛便沿着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筋脉密密麻麻地攀爬了上来。 鲜血将他完全淹没了,他无法分清自己的身体是被烈火炙烤着,还是正被无数的小刀割得支离破碎,他甚至都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 只知道好疼。 真的好疼。 梅慕九在池边,听着那一声声尽管极力抑制也依旧从齿缝中泄露出来的痛吟,忍红了双眼。 “师尊……” “师尊……” 梅慕九趴在池边,哽咽地一声声应他:“我在,我在。” “我……不疼……” “我知道,快了,快了……” 他极力平静地和徒弟说话,可他的嘴唇,早已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 这样一声一声的一问一答间,鲜血不断被灌入秦衡萧的体内,他也渐渐没了声音。 梅慕九知道,这是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 他静静地盘膝坐在池前,在一片寂静中,缓缓睁开双眼:“终于来了。” 第四十一章 天色昏暗,从云到泥土,都一片暗红,如被血染过。宽广的湿地上,数不清的修士一步步向峭壁走去。那面峭壁简直如同要把人堵死在绝路上,而他们正是要在绝路赶尽杀绝的杀手。 梅慕九静静盘坐着,漏景缓缓地扇动,他镇定地看着前方无数鬼影和其中夹杂着的修士,心中竟没有一丝波澜。 他想,当初武神柳承所见的,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景象。如此辽阔的疆域上,竟能涌现出填满地平线的敌人,那些极乐宗的鬼修操纵着黑雾,带着帝泽派出的少数修士们,在湿软的泥上如履平地,只消片刻就离他只有十余丈远了。 “宗主,何必故作镇定,你不过一人,而我们有上千人,不如早点交出血池,也好让你们走得好看点。”张贤楚站在最前方,一副好心人的嘴脸。 “你们也太看得起梅某了。”梅慕九好笑地看着眼前无边的人群“看来这池子,对极乐宗重要过头了,竟然派了这么多人……或鬼过来。” 张贤楚冷哼一声,手指一动,一柄剑直朝血池飞去,梅慕九轻轻抬手,漏景将这剑轻飘飘地挡了下来。 “不要动他。” 他的眼神冰冷,直直地站了起来,在如潮水的包围中,他的身影渺小得可怜,却也坚定得可怕。 张贤楚不耐烦地怪叫道:“你想清楚了!我们有上千人!” “虽千万人,”梅慕九舔了舔渗出血液的唇“照杀之!” “上!” 张贤楚大喝,人群涌动,直向梅慕九冲去。 他急速运转灵力,口中念决,漏景狠狠一扇,凭空尘沙飞扬,如飓风席卷,在地上划出一道明显的横线,人们皆哀叫着被扇出横线之外。 几个领头的鬼修咒骂一句,扔出一列符纸,嘶吼道:“梅慕九!你当真要如此?!” 如此两字刚一说完,梅慕九就发觉自己已入幻境,那符纸竟勾起了他的心魔,一声一声的质问挤满了他的神识,刺得他头疼不已。 “你还要为别人而死吗?” “重来一世,又要重蹈覆辙?” “为什么不活着?” “为什么要牺牲自己?” “只活这么几年,你甘心吗?” …… 梅慕九在极端的疼痛下,蓦地笑了,他拂去被笑出来的眼泪,喝道:“我梅慕九这一生从不求长短。 “只求,问心无愧!” 心魔碎裂,群敌再次涌上。 然而交战良久,他们却始终越不过那道横线。 张贤楚越看越心惊,原先的轻蔑,已然变成了恐惧。 他听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他未想过,世上真有这样毫不惜命的人。 眼前的男人明明已经遍体鳞伤,本命法宝都被打到了极远之处,他连站都站不稳了,却还是挣扎着捡了把剑,倔强地站在原地。 即使是最不怕死的孤狼,此时也应该知难而退了。 又一道剑气狠狠斩向他的膝弯,梅慕九闷哼一声,双手握剑撑在地上,膝盖上鲜血汩汩流出,但在满是血的衣裳上却看不出痕迹。 他依旧站着。 那些人在和他喊话,可他不敢回应,他怕一张口,那些血就要流出来。 “再上!他撑不了多久了!” 一个极乐宗的人大喊道,人们纷纷回应,胡乱地又围了上去。 刚越过线,这个看起来奄奄一息的男人便突然动了起来,他满是血的手滑得几乎拿不住剑,却依旧迎着前方的不尽人影杀了上去。 他是不会用剑,但他的杀气,却让常年被阴气熏染的鬼修都心惊胆战。 梅慕九的确撑不了多久了。 他的动作慢了,步法也迟钝了,有个人直到冲到血池边上他才反应过来,转身一剑砍下他的头,同时也被身后几剑穿胸而过。 “哈哈哈哈哈哈……”他吐出口中鲜血,悲怆地笑道“这么多人……却与我打了这么久……真是废物。” 他反手将插在背上的剑拔出,几道血柱喷射而出的同时,梅慕九的头一阵眩晕,双眼都看不清了,只能隐约看见前方那些鬼影与修士合拢上来,凶神恶煞,让他觉得真如掉落在了地狱里一般。 他的筋脉尽裂,血也流了大半,一个冲到他面前的修士,举起刀,正想一斩而后快,就见梅慕九用尽全身力气喝了一声,额上的金印再度出现。 金光照在这片血域上,他孤零零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救世主一样神圣而悲壮。 “我说了……不要动他。” 举着刀的修士只听到他轻声说了这句话,紧接着一股磅礴的灵力从他体内放出,顷刻间就横扫了一片修士。这股灵力那样庞大,那样悲壮,甚至充满了绝望。 他的刀直直掉了下去,直到死,他也不知道,一个穷途末路,身受重伤的人是如何再挤出这么多灵力的。 众人再次被冲到那道横线之外。 就在这时,梅慕九握住剑的手松了。 在张贤楚惊喜的眼神中,往后倒去。 “师尊?” 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腰。 梅慕九昏过去前的最后一眼,只看到秦衡萧被鲜血涂抹得面目全非的脸,和一双赤红的双目。 他想的最后一句话还是,是不是每次要倒了,都会有他扶上来。 “师尊……” 秦衡萧紧紧搂着他,将头埋到他怀里,他的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浑身颤抖不已。 而在场的人,皆是一片寂静。 他们亲眼看见这个高大的男人是如何从那血池里缓缓爬出来的,就如一个爬出地狱的恶魔一般。他全身浴血,身体上遍布着血管的纹路,双目全红,连瞳仁都看不到了。他的身上混合着聚集世间所有凶恶的煞气,只是出现,就能让人如坠冰窟。 张贤楚更是震惊,他清楚的记得之前在观禅见面时,这个少年还极其单薄,而现在……他的肌肉饱满,线条有力,如经过了刀削斧劈,天匠雕琢,仿佛随手一挥,就能毁天灭地。 秦衡萧只是搂着梅慕九,他只敢搂着他的腰,生怕触到了他别的伤口。他在血池里总是很心慌,才一直在加速吸收,直至现在他的全身都像被碾碎了一样的疼,但他感觉不到,他只感觉到自己的愤怒如一张网般将自己裹得死紧,每一个动作都让自己愈加悲痛,愈加疯狂。那些煞气涨满了他的身体,冲击着他的神识,他甚至都快忘了自己是一个人,杀戮的*让他发痒,看见师尊倒下去时的怒气与疼惜几乎让他理智尽失。 一个鬼修不可置信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为什么你这么快就能出来?” 他恍若未闻,双手轻柔地将梅慕九放在一个较为干净的地方,赤红的双目冷冷盯着那渐渐后退的众人。 “你们该死。” “全都该死。” 他每说一个字,就往前走一步,每走一步,都有数人被煞气撕碎。 他只用向前走,连手都不用动,就能让人们死在原地。 若说他之前只是一个酒杯,现在便是一口大缸,里面灌满了水,且还在不断往里倒水,溢出一点又补上一点,几乎要把缸都挤破。而在缸身后,还有整整一片汪洋,任它汲取。 这里是他的主场,这片平原,在这一刻,就如为他量身定做。 步步后退的张贤楚抖着声喊道:“你需要这个血,岂不是说你就是后卿刃!既然如此,不如加入我们,我知道你想杀人,你忍不住的,回来吧……回到你出生的地方,是我们缔造了你!只要回来,要杀多少就能……” “你们伤了他,还想要我为你们效命?”秦衡萧手一抬,本来沉在池中的宵断飞射而出,落到他的手上,他的身影如鬼魅一般瞬时就飘到了张贤楚的面前“这个世上,只有他能让我杀人。” 说着,他扬起了嘴角,衬上满脸血痕妖异得可怕。 一剑入喉,将张贤楚死死地钉在了地上,秦衡萧笑着掏出了他的元婴,在手中慢慢挤成一团肉酱。张贤楚呜呜呜地蹬着腿,抽搐着,被钉住的喉咙使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点疼痛,及不上师尊所受的万分之一。” 他斩断他的筋骨,削去他的血肉,还要维持他的生命,直到张贤楚全身破碎得浸在血泊里方才住手,看向他人。 秦衡萧自始至终都没有大声过,一张脸看似冷静得可怕,但人们都从他血红的双目中看到了狂暴的杀意,他与他召唤来的万剑把这片血域,变为了恐怖的屠宰场。 原先还想拼死一搏的极乐宗弟子,在死了大半后终于开始纷纷逃窜,然而秦衡萧却像死神一般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收割着他们的生命,冷酷而残忍,没有一丝怜悯,有的只是悔恨和愤怒。 “快天黑了!快跑啊!”拼命逃亡的修士在湿地上滚了一身泥,慌不择路地奔跑着,剩余的人也跟着他加速逃窜。 秦衡萧看着他们的背影,却没有跟上去。 他如一头炸毛的雄狮,突然温顺下来,收敛了战意,一步一顿地向着梅慕九走去。 他这会儿才感受到切肤的疼痛,和淹没他的疲惫。 “师尊……”方才还大杀四方的男人,低下了他高扬的头,弯下了他仿佛钢筋铁骨的脊背,将梅慕九抱入怀中,如怀抱着整个世界。 他的师尊,比他说过的所有故事里的人,更像一个英雄。 可他,只想代他承受。 “师尊,回家了。” 超出他身体和修为所能容纳的能量渐渐散去,他疲惫得连简单的话都要说很久,在他闭上双眼前,他的指尖轻轻点燃了符纸。 第四十二章 药香阵阵,玉簪花浪下,五六个醉山客,前面的头顶着一碗药,后面的捧着帕子和伤药,排着队从花下穿过,迈着小短腿走进无上殿的侧殿内。 过了会儿,又排着队哒哒哒跑出来,从头至尾都没发出一点声音。 华羽从树后探出头,提起一个醉山客,对他做了一个口型,醉山客蹬蹬腿,摇摇头,华羽叹了口气,放下他,跟着他们一起往药园走。 轻风从半敞开的门中透过,吹起垂下的纱帐,从里露出一截缠着药布的玉色手腕。搭在床边的细长手指轻轻动了动,然后慢慢缩回了被子。 躺着的男人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衣,黑发铺了满床,他苍白的唇上还沾染着几滴残存的药水,看上去竟也满是虚弱的美感。 他眉头皱了皱,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小吱正趴在枕边沉睡,长长的尾巴缠绕在身子上,显得更加瘦了,看起来只剩下了小小的一团。 梅慕九眨眨眼睛,稍微清醒了一点,吃力地半坐起来,愣愣地看着床边被风吹得飞扬而起的纱帐,半晌才缓过神来。 整个寝殿都弥漫着药香,他的身上到处缠着白布,床边的小桌上还摆放着一叠换洗的帕子。 他揉揉眉间,试着又动了动,没有感受到一丝痛感。 晕过去前的血腥景象一下子都遥远得如一场梦,梅慕九昏昏沉沉的意识逐渐回笼,他突然抖了一下,小吱猛地弹起来,看见坐起来的梅慕九,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欢呼着在床上蹦来蹦去,然后一溜烟跑出了门。 梅慕九连衣服都来不及披,赤着脚下了床,生疏地走了几步,身体才适应过来,他一步一晃地走到门边,就见柳韦然肩上载着小吱,正兴奋地向他走来。 “小萧呢?他怎么样了?”梅慕九迫不及待地问他,一张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又干又涩。 柳韦然连忙把他带去床上,给他倒了杯水,温声道:“放心,他没受伤,守了你几个月后,就被魏前辈派到凡人中修身养性去了。” 梅慕九饮尽一杯水,柳韦然又给他续上一杯,他却没急着喝,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你伤太重了,从你回来到现在,已经睡了两百多年。” 梅慕九一怔,显然想不到自己眼睛一闭一睁就过了这么多年。 他有些慌乱地又抿了口茶,急切地说道:“帝泽或极乐宗的人,可有来找过麻烦?” “他们在血武原野元气大伤,哪敢出来寻事,特别是极乐宗,这阵子恐怕只能休养生息了。至于帝泽,我们想,他与极乐本就是暗地合作,自然不敢让外人所知。就是张贤楚,那张默海都只向外说他被凶兽袭击,不幸身亡。” 柳韦然顿了顿,继续道:“按魏先生说的,此次他们没有得到血池,这两百年定是在寻找其它替代物,不过目前我们找不到任何消息。” 知道了这些,梅慕九算是放心了大半,柳韦然见他精神不错,想是伤也无大碍了,方才把其他人都叫进来。 看着一脸关切地走进来的众人,梅慕九感动得也不知说什么好,手里给小吱顺着毛,最终也只小声说:“让大家担心了。” 渡船张面上一脸嫌弃:“和老夫我矫情什么,你醒过来就行了,可千万别再被人抬回来了,我年纪大可经不得吓。” 打更人打他一下,和华羽也一前一后真情实感说了许多。等到众人都抒发完心声,问候完了,一直守在边上的李十八才有条有理地将这两百年的事情轻重分明地说了。 梅慕九边听边穿上外衣,带着李十八往外走去:“边走边说吧,我也该走走了。” 御神山显然更加美了,地灵将山上的花草树木都打理得极好,就是野草看起来都宛如珍品。楼阁,石路,亭阶等等也比从前漂亮壮丽了许多,筑天者想必也是每天都在雕琢着。最大的惊喜是,秦衡萧走前,把补天泥都用上了,两百多年的时间,伏仙宗加上御神山,已有了九十九峰。头那么大的补天泥,现在也只剩下了手指头那么大了。 两人登上御神山顶,梅慕九赞叹地看着眼前的壮观景象。 云遮雾绕中,群山延绵起伏。每一座山都像棋盘上的棋子,位置精准而极妙,梅慕九仿佛已经看见了漫天星辰,看见了人佛当初随手洒下的万千星群。山与山之间的路也犹如被分割的银河,涂满了点点的星光,一条连着一条,四通八达,美不胜收。 而在凡人看来,东海上依旧是一片空荡,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就在他们头顶几十丈处,有群山环绕,仙气蒸腾,宛如另一个天下。 “还有。”李十八与他看了许久,才道“我们还新修了一个剑阁。当时,秦少主出来时,身后还有万剑追随,魏前辈便做主都收了。回来后均藏入剑阁,等您广受门徒,以备后用。” 果然,山腰处的炼器阁旁,正伫立着一座恢弘的剑阁,走入其中,古武悬满了玉墙,放满了箱柜,按着品级一层一层地堆积着,穿行其间,都如同正行走在沙场上一般,四处都是肃杀的气息。 待到将山都巡游了一遍,梅慕九才走到瀑布边上,魏先邪正和霍孚远在亭中对酌。梅慕九看见的时候还有点恍神,他之前也一直是与小萧如此赏景对酌,谈天说地的。 “你醒了,伤可还要紧?”魏先邪不敢给他喝酒,先关心地问道。 “无碍。”梅慕九在另一边坐下“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只是,小萧……在何处?” 魏先邪想起芦苇荡中的事,依旧是心有余悸。感知到符纸的感应后,他们便开阵接引梅慕九二人回来,哪知蓝光一闪,阵中却出现了一对血人,秦衡萧抱着梅慕九,虽然已经晕过去了,却还是不断唤着师尊。他当时都骇得几乎要跟着晕过去,好在霍孚远还算冷静,当即给他们止了血,用最快的速度带着他们回了宗门,才没错过最好的救治时机。 他猛地灌了口酒,定了定神,道:“他当时强行突破,修为飞跃至金丹大圆满,但心境却满是杀气,神智混乱。我想办法为他清明了神识,但他的煞气却依旧过重,长此以往必成大患。我只好封闭了他的修为,把他放到凡间过上一段清闲日子,锻炼心境了。现在……” 说着,他虚空一划,手心浮出一段幻影:“就在此处。” 梅慕九仔细辨认了画面上的方位,再聊了几句,便匆匆去寻人了。 他沿着熟悉的山路缓缓走着,突然没有了一丝急迫。当他到了阴北群山下时,他就出奇地平静了下来。他忆起了许多事,当年,他与秦衡萧就是在这里度过了他们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他们做农活,撵鸡逗狗,一起看了日出,在田间睡过头被长辈追着打,也和淳朴的村民们互帮互助过无数次。 他完全明白为什么秦衡萧要回到这里。 这个小小的村落,是他们两个人共有的栖息处,只有他们才知道,它有什么意义。 不过与当初不同的是,现在他不是那副孱弱的身子,不会走一点山路便气喘吁吁,再被人捡走。这次他用的时间少了很多,不一会儿,便到了村子里。 村里的人已然换了两三代了。 村长的玄孙和他一样,也喜欢蹲在房子前,揉弄家里养着的小奶狗。看见来人,这个少年没有丝毫见到陌生人的生疏,爽朗地笑道:“有事吗?” 这一瞬间,梅慕九从他的眉眼中,看到了那个老村长的影子。 “我是你们教书先生的朋友,劳烦您指个路。”梅慕九学着书生的样子向他拱了拱手。 “是秦先生的朋友啊?”少年立即站起来,手在裤子上随便拍了拍,殷勤地拉过他“他还在教那群孩子呢,跟我来。” 梅慕九任他抓着自己的手臂,事实上当他离秦衡萧越近,他却越紧张了。 看见那个简陋的小土房的时候,他就听见了秦衡萧的读书声。他的声音一直很好听,不论是少年时期的清澈,还是成年后的磁性,抑或是……现在念着诗词的,宛如沾满了春雨的温柔。 只是远远的听着,他都仿佛能看到一个翩翩君子,芝兰玉树,如琢如磨。 推开低矮篱墙的小木门,梅慕九一个人悄悄走进去,在木窗边,偷眼看向屋内。 院子里的花开得极盛,青天白日下一簇簇得压在墙头,掩在窗前,愈显得色美,把这个简陋的山间小屋装点得分外诗情画意。 在花枝的掩映下,梅慕九按捺住逐渐加快的心跳,终于看见了那个于他来说好像只是一日未见的徒弟。 青衫似碧水,儒巾双飘带,广袖藏乾坤,挺立如高山。 那个从血池里爬出来见神杀神见鬼杀鬼的恶魔,突然成了一名风采无双的隐士,梅慕九恍然间觉得遥远无比,但又有些熟悉。 秦衡萧的本命法决,使他本就是要走这条路的。所以他从小读了那么多书,学了丹青,学了琴艺。想起他曾经在御神山顶一个人对着花草弹琴,梅慕九不禁微笑起来。魏先邪就这样评价过他二人:梅慕九生性仁慈,却学了杀。秦衡萧生性冷淡,却修了仁。此消彼长,向死而生。相辅相成,互成大道。 许是秦衡萧平常拿剑拿久了,他才忘了他的小徒弟也是个读书人。 这个书生身上分明皆是气魄,使人只看他一眼,就能看到他庙堂之上舌战群儒,江湖之远济世四方。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月下花换酒,眉眼皆诗章。他可以提剑杀敌,也可以养花写诗,他可以奉君成王,也可以隐居逍遥。 梅慕九分分钟就已经给他构思好了几万字的小说。 屋内十来个小不点都端端正正地坐着,随着秦衡萧念书,有几个小姑娘脸都红了,看着她们俊朗的先生,眼里都是星星。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 豆丁们摇头晃脑,读得很是认真。 一个小胖墩突然站了起来:“先生!” 秦衡萧目光从书本上抬起,却也不恼,问道:“怎么了?” 小胖墩脸蛋红红的:“外面有个漂亮哥哥在看我们咧!” 秦衡萧一顿,转目望去,看见了群花相衬的梅慕九,花下看人,孰知谁美。 他张了张口,竟有些颤抖:“师尊……” 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几个比较皮的孩子开始起哄:“先生,先生,他是谁啊?” 秦衡萧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难得看起来如此高兴:“今日就到这里,大家回去吧。” “他是谁啊他是谁啊。” “他是你们先生的先生。” “喔……”小豆丁安静下来,纷纷交头接耳“先生的先生我们应该叫什么啊?”“先生和先生的先生谁更厉害?”“为什么先生的先生也长得这么好看?” …… 秦衡萧不再管他们,径直走了出去,四目相接,一时无言。 梅慕九看他突然这样无措,好笑地走过去抱了他一下:“秦先生好生俊俏。” “……”秦衡萧无奈一笑,也抬手抱了回去,搂得紧紧的,闭目道“我好想你。” 秦先生的住处与其他人一样也很是简陋,只有书房还算好看,书柜上整整齐齐地摞着许多书,桌上摆放几张随笔画,还有一方以前梅慕九送的眉纹小砚。 梅慕九过去一看,画上竟都是自己,睡着的时候比较多,最上面的一张,是他一次午睡之时,一旁的秦衡萧安安分分地躺在一边看书,和谐而美好。 “……画得……挺好看。”梅慕九犹豫半天,才如此评价了一句。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秦衡萧也有些慌乱地收起了画,赶紧带着梅慕九到了前厅,两个小孩儿从门前跑过嘻嘻哈哈给他打了招呼,然后笑着跑远了。 “秦先生看来颇受学生喜欢。”梅慕九接过他泡的茶,轻轻嗅了一口,边揶揄道。 山里的茶虽粗糙,但胜在有简朴的清香,稍稍一品便觉出尘。 秦衡萧坐在他对面,静静看着他,看到梅慕九心里发毛了才笑着说:“幸好你没事。” 他来到尘世间后,每天都是日思夜想,每晚入梦时看见的都是梅慕九孤独而坚韧的背影,天地一红,鲜血与杀戮充斥着他的梦境。直到一百年后才渐渐淡然下来,只是思念却越来越重。 “本尊福大命大。”梅慕九突然贫得厉害“你在这过得可还好?” 秦衡萧洒然一笑,“昼起晨读,下午教书,晚上温习,偶尔外出看看山水,走走人家。除却想你,一切安好。” 梅慕九喝茶的动作一顿,喉间缓缓咽下清茶,看向秦衡萧双目,见他一派洒然,暗道自己真是太过敏感,便也回笑道:“你要不想我,我可不想带你回去了。” “那师尊打算何时走?” 梅慕九心内盘算一息,说道:“两日后,先与你去应人佛一约,然后看看《改天逆命术》有何玄妙。” 算算,当初人佛说的三百年之期,竟也很快就要到了。 “那我先带你在周边走走。”秦衡萧道。 梅慕九便自己慢慢喝茶,看着他把房间收拾好,整理了一遍衣冠,然后一同出门。 一路上不少人向他行礼打招呼,人气很高,也很受尊敬,连带着梅慕九都有了好待遇,好几个老奶奶都吆喝着要请他们吃饭。 秦衡萧也与往日完全不同,无论是谁,都会回应,待人接物竟一丝毛病都挑不出来。 梅慕九一时也不知该是欣慰还是如何,他能够看出来这个从前一贯冰冷的人只是学会了圆滑与隐藏。这大概就是魏先邪想要的历练效果。 他终于成为了一个让人再也无法看透的人。 从村子走到山下,再到白水江边,秦衡萧说了很多事。两百年来他辗转了许多地方,做过文官,也上过沙场,做过苦力,也当过画师。最后才回到这个小村子洗去一切凡心。他遇见过无数人,有奸臣贼子,英雄壮士,也有痴男怨女,更多的,都是庸庸碌碌的世人。他也遇见过一个一生只喝酒的诗人,后来刚弱冠便在江中溺死了。 “颠狂觅酒寻诗去,赏遍西湖几树春。” 他跳江时正是立春,两岸皆绿,水中浮翠,他一跃入便如同陷入了春日一般,再也回不来了。 梅慕九品了品这句诗,看着那向下流泻而去的白水,也唏嘘道:“生死无常。” 这晚两人是在船上吃的晚餐,北面自古便有赏灯节,江边一到晚上,人们便纷纷出门,将灯放入河中。孔明灯也有,月朗星稀,缀满了夜幕,岸边小孩儿手里都提着鲤鱼灯四处嬉闹。船上则大多都是些来游玩的达官贵人,梅慕九坐的是游船,专给人享乐用的,歌姬舞女绕船而坐,唱着一片盛世太平。 白水江之所以是这个名字,正是因为江水泛白,绕城而过就和白色丝绸一般,即使到了夜晚,也总是白得发亮。每到赏灯节,一盏盏江灯随着江水流淌,更是使江边宛如白昼。 待到人们的灯都放完了,沿江的烟火便被一齐点燃,一时间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天上地下皆万般绚烂。 梅慕九与秦衡萧靠在窗前坐着,江风清凉,景色极美,两人俱是沉醉。 梅慕九正赏着焰火,蓦地从水里钻出一个小男孩,极其灵巧地扒到了他的窗沿上,一张淌着鼻涕的小脸与他镇定对视。 小男孩:“这位大爷。” 梅慕九:“……” “能不能赏我一点钱,我和妹妹已经很久没吃饭了。”他说着,又低头从水下提出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冲梅慕九傻傻一笑。 梅慕九:“……” 他向秦衡萧要了三两银子,放到小男孩胸前挂着的破布袋子里,又从桌上拿了一盘糕点:“要不要?” 两个小孩都愣了,显然没想到真有人会给钱,还给吃的。他们趁着过节,才壮着胆子出来乞讨,游过几艘船,都被骂走了,差点还挨了打。 “不……”男孩刚想拒绝,就听见妹妹的肚子响亮的咕噜一声,只好红着脸道“谢谢两位大爷。” “你们水性很好?”梅慕九好奇地问道,一边把糕点装起来,递给小姑娘,看他们攀着窗户攀得辛苦,干脆再把两个孩子抱进来。 “从小在白水江边长大的,饿了就要去抓鱼。”他吸着鼻涕道。 “最近为何不去了?” 小姑娘闷闷不乐:“打鱼哪是那么容易的,有时候一天才能抓到一条。哥哥还生病了,好几天没出门了。我又不会抓鱼呜呜……” “呀……”梅慕九没想到把人弄哭了,求助地看向秦衡萧。 秦衡萧当即向船上的伙计多要了几样点心,放到他们面前,果然,两个孩子都开始满眼放光。 相比小姑娘的矜持,男孩简直就是狼吞虎咽,胡乱塞下一个饼,他突然跳了起来。 “您……您是山上那个秦先生!” 秦衡萧挑眉:“你认识我?” “我听大虎说过,前几年村里有了个先生,读了好多书,长得还俊。他还带我去看过你一眼,就去年的事。” 说着,他一轱辘跪到了地上“您和这位贵人,都是好人。求你们,能不能带我们走,干什么都行,求你们了。” “师尊?”秦衡萧给了他一个眼神。 梅慕九把孩子扶起来,顺手测了灵根,三灵根,不上不下,可以修炼,但也不算有天赋。 “我和秦先生过两日就要走了,你若真想跟着我们……就去东海,一个月后,是我们的开宗之日。” 小姑娘怯怯地说道:“可是,东海在哪呀,是不是很远?开宗是什么?去了你真的就要我们了吗?” “很远,但是去了,我们却也不一定会要。” 说着,梅慕九手中突然出现了两粒丹药,他放到男孩的碗里,认真道:“吃了药,病就好了。我们在东海等你。” 两个孩子都被这突然出现的药吓了一跳,看着梅慕九和秦衡萧站起来才急道:“我们到不了怎么办?” “到不了,便到不了吧。”梅慕九低声说。 小姑娘被这句话委屈得想哭,就见那两个神仙般的哥哥一下就不见了,旁边那些人却仿佛没有看见任何异常一般。两人在船上找了半天,还探出头在外面找,却根本找不到踪影。 他们找得气喘吁吁,回到那张圆桌上,小男孩犹豫了一会儿,仰头咽下了那两粒药,他只觉得瞬时间整个人都轻盈了许多,也不再头昏脑涨了,鼻涕也没了。 病果真是好了。 “那两个哥哥就是神仙啊妞妞!我们一定要去!” 他兴奋地嚷嚷,船一靠岸,就拉着妹妹狂奔而去。 这件事很快就被梅慕九抛到脑后,对于他和秦衡萧来说,他们只是给了两个孩子机遇,把握不把握得住,却不是他们要考虑的了。 两日后,村子里的人都得知了秦衡萧要走的消息。 那天清早,一篮篮的鸡蛋,鸡肉,水果,还有各式小礼物,堆满了秦衡萧的院子。孩子们都站在院子外,哭得震天响,几个孩子的父母对他一揖到地,村长哭得涕泗横流,只求他留下来。 “我还请了一个先生,他是前年的状元郎,高风亮节,才高八斗。明日便会上山来,诸位不必担心。”秦衡萧温声道。 “我不要你走!”小胖墩紧紧抱着他的大腿,一双眼睛哭得像桃子一般“我们不要什么状元郎,只要你。” 秦衡萧叹了口气,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先生总是要走的,先生还有很多事要做。” 又与孩子们说了许久话,无外乎是要他们别哭了,以后还会来看他们的,天冷要多穿衣服,每天的功课要记得做,在家要听话这些,秦衡萧嘴都说干了,孩子们却还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哭声一片,村长一抹脸,突然喊道:“都停下!秦先生对我们有恩,教了这些年,一文钱都没要过!如今,秦先生家里有事,我们凭什么要他留下来?我们守善村,知恩图报,先生要走,我们就送!先生要回,我们就接,哭什么哭!别耽误了先生的时间!” 梅慕九看着这个爽朗的少年,鼻子酸了一下。 慢慢的,人们都平静下来,将院子里的东西都搬到怀里,执意要送秦衡萧出去。 走到村口,秦衡萧转身向他们深深鞠了三躬。 然而这个早上,整个守善村,上至八十老人,下至五岁幼童,都一直跟在他身后,将他送下了山。 那些朴素的礼物,放满了三辆马车。 “先生!以后我们要是给您寄信,寄到哪里啊?” 一个孩子跟在马车后面喊道。 秦衡萧撩开帘子,对他扬起一个温柔如水的笑容:“把信放到江灯里,顺着江流下来,我会收到的。” 马车渐行渐远,梅慕九吸了一下鼻子,看着无甚波动的秦衡萧,轻声道:“刚刚我差点想,就陪着你在这里教完算了。” 秦衡萧拿着帕子轻柔地擦去他还徘徊在眼眶里的眼泪,摇摇头:“师尊知道,我们总是要走的。缘分一事,最是无情。” “是啊……最是强求不得。” 他看着秦衡萧,伸手环住他的肩:“你要难过,便也靠着我吧。” 沉默半晌,这个一脸冷静的男人,终是缓缓靠在了他的肩上。 这次见人佛要容易得多,刚到观禅天宗的大门口,上次接待他们的大和尚便已在那等了许久了。熟门熟路地到了宫殿,打开门,里面竟不是一片昏暗,烛光明亮,人佛一身素衣,正在作画。 听见声音,她也并不回头,如见到每日都见的挚友一般,随意道:“来了?先在这边坐坐。” 她画的是一场天昏地暗的混战,恶鬼涌动,修士抵死相拼。 她画了很久,大约两个时辰后,才放下笔回头道:“说吧。” 秦衡萧并不生气,相反还极为尊敬地将自己的身世详细说了。 人佛今日扎了个十分少女的髻,还插了几朵小花,显得极其俏皮,她一边听一边频频回应,听完便像个不问世事的少女般天真地笑着:“谢谢。” 不等二人再说些什么,她手中甩出一道火焰,将那两人高的画纸点燃了。 “今日我也是要与你们告别的。”她面上无悲无喜“再过一个月,我就要飞升了。这个天下,我厌了。该知道的,现在我已然全都知道……再无留恋。” 她吸了口气,笑道:“我很喜欢你们俩,我在上面等你们。” 那张纸很快就燃尽了,只剩下少许灰烬。 梅慕九只盯着看了一会儿,便移开了视线。 人佛把笔都烧了,眼中满是通透:“我看见了未来,又如何?我不是天,也不是佛,即便是佛……也救不了众生。” 三人沉默地对坐,梅慕九率先起身,向她告了别。 出门前,梅慕九柔声道:“希望上面,也有这么美的花。” 人佛闻言,果真笑得极为开心,向他眨了眨眼睛:“借你吉言。” 出了观禅,梅慕九将《逆天改命术》递给秦衡萧,他如以前一样,把书页拆开,一番复杂的组装,白光后,手里便出现了一个罗盘。 此时罗盘上一个点红光闪得厉害,竟使得罗盘都微微震动了起来。 梅慕九和他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事态严重,连忙踏云而起,向着红点的方位飞去。 离地方越近,红光便越盛,两人不断加速,最终落到了一个破落的大院前。 大门上的牌匾已经松了一个角,要坠不坠的,上面的大红字,龙飞凤舞地写着,无畏派。 大门看上去也很破旧,仿佛随时要塌。秦衡萧拿着罗盘,先侧身进去,就见正厅前躺了几十个人,非死即伤,还有十来个人堵在那儿,骂骂咧咧,骚动不已。 他们两个人隐匿了身形,一路走到正厅,都没有人知道。 厅内,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正年奄奄一息地靠着柱子,手里的剑哐当一声滑落在地,鲜血从他的头上流了下来,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虽然他也早就没了睁眼的力气。 “柳东河,看你也差不多要去见阎王爷了,这无畏派的牌子你到底给还是不给?”一个大汉扛着刀,不耐烦地喊。 “按道上的规矩来……”他颤颤巍巍地站着,虚弱道“我就是死,我没说给,你就不能抢。无畏派,就只有我一个人了,要死都得和我一起埋到棺材里。你算什么东西……” “好,你有种。你一个人撑到现在,还拉了我这么多兄弟垫背,称得上是条汉子了。可惜啊,你们这派到你也就玩儿完喽,白辉煌了两三百年,没了。” “都是命,到我手里毁了,我到地下去给列祖列宗认罪。但你这个卑鄙小人,迟早会遭报应。” 大汉吐出口中草茎,呸了一声,“你早归顺我们,不就没这出事儿了?学那读书人的骨气,有屁用,要灭派还不就几柱香的事。妈的……别跟这小子废话了,老三,送他上路。” 被叫做老三的,手里拿着一把弓,嘿嘿笑道:“我野猴的箭在京城都是数一数二了,现在便宜你了,下去后多念念你猴爷爷的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瘦小的男人大笑着,手里却熟练地开弓拉箭,笑声中,那枚羽箭激射而出,精准地命中了柳东河的胸口。 方才还执着站着的少年双膝一软,没有跪下,而是直直地侧躺了下去。 “无畏派,宁死不屈。”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了一句,转瞬就没了呼吸,双目却还是圆睁着的。 然而人们都没看见,就在他心脏停止跳动时,一道灵气极快地打入了他的身体,护住了他的心脉。 那十来个人当他死了,哄笑半晌,操家伙把房子砸得稀烂才打闹着出了院子,准备去喝酒庆祝。 “这个破派一没,武林迟早是我们的。可怜就可怜在,就剩这么个掌门人了,还这么轴,真是活该。” 讨论声渐渐远去,秦衡萧弯腰扛起柳东河。 梅慕九往他嘴里倒进一瓶丹药,确定他稳定下来了,便赶紧带着人飞往宗门。 这条命吊得及时,柳东河躺了一晚就已然没有了大碍,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坐在自己胸口上药的醉山客还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真的到了阴间,小鬼来带他上路了。 “你的伤差不多痊愈了。”梅慕九撩开门帘走进来“感觉怎么样?” 少年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救了,翻身下床就磕了三个头:“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我柳东河这条命,从此就是您的了。” “这倒不必。”梅慕九笑着把他搀扶上床,顺手把开始玩起药的醉山客提下去“只是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东河盯着与他如此之近的梅慕九看了会儿,眼睛猛然睁大,结结巴巴道:“您……您是无上仙人!我……我家自古供奉着您。” 梅慕九一愣,想起了那座被摆放在正厅的雕像,可惜已经被砸了。 柳东河还在极其兴奋地说着:“原来真的有您……我原以为只是传说,您救了我的祖上,又救了我,我真是……您真是我柳家的大恩人。” “我与柳居,武长君都是朋友,有难自然相助,你也是我按照指引方才找到的。”梅慕九说着又问了之前的问题“无畏派如何落得这副光景?” “这要从十年前说起……”柳东河被射中的心脏突然一阵抽疼,他喘了半天气,才断断续续道“十年前,我父亲被推选为武林盟主,在去武盟的路上被伏击身亡了,紧接着江湖上铺天盖地都是无畏派的传闻,把我们传成了十恶不赦的人,甚至还有人说我们是魔教。派里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到后来也就剩我和一些亲传弟子了。” “那时我才七岁,长老死前把父亲的令牌交给我,让我为无畏派恢复名誉,就是死,也要把清白抢回来。但是……”死时都没哭的少年,蓦地流下眼泪来“我没有做到,我不配当掌门人……我和他们这些年东躲西藏,结果,你也大抵看到了……他们看中的就是无畏派的牌子,把传承几百年的门派收入囊中是每个武林门派的期望,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梅慕九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为你争下这条命已是逆天,我们无法为你做你该做的事。今日起,你便是我伏仙宗的弟子,待你学成了,再回去一雪前耻罢。” “伏仙宗……?”他擦掉眼泪,怔怔道。 “走,和我出去看看。”梅慕九带着他出门“我是梅慕九,伏仙宗的宗主。我的徒弟,秦衡萧,将收你为徒,待你熟悉了这里,便去拜师吧。” 他还没开始修炼,御神山的奇妙之处很多都无法看到,但仅他目之所见的,便已如临仙境。 从小过惯苦日子的少年终于有了点少年的样子,不顾伤还没好全,漫山遍野地跑了一圈,这一跑,心中的郁结之气也散了大半。 去找秦衡萧前,柳东河突然止了步,从怀里拿出一个虎符:“这是我们祖传下来的,我父亲说这是祖宗的朋友给的宝物,已经承了太多的恩情,就算死也不能用。” 梅慕九接过那个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如新的虎符,看了一会儿,又塞回了他的手里:“这是柳韦然的,他是武神的部下,也就是你们柳家的人。拿着吧,这本就应是你的。等你见完师父,我带你去见他。” 少年愣愣看着虎符,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转身往山顶跑去,秦衡萧正在那儿练剑。 他只是在普普通通地挥剑,和每个练剑的凡人一样,不断抬臂,又用力斩下。在没有修为的时候,他便是如此返璞归真,每日挥剑三万次。 这样简单的动作,柳东河也每日都做,但秦衡萧做起来,却又有另一番感觉。柳东河便静静站在远处,看得如痴如醉,他还看不懂秦衡萧的剑道里到底蕴含着什么,但他只一看就已沉入其中不可自拔。 最后一剑挥完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秦衡萧气都没喘,宵断入鞘,低声道:“过来。” 回到宗门后他便不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秦先生,虽然不再冷着脸,却也没有了让人溺毙的温柔。不如说……此刻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柳东河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走过去,刚要跪下就听他说:“你想学剑?” 他坚定回道:“想。” “读过书吗?” “……没有。” “和我学剑,要先会读书。” 柳东河双眼亮晶晶的:“我会好好学的。” “嗯。”秦衡萧负剑而立,看着面前充满朝气的少年,不免也有些晃神。他愿意收他为徒,不过是在无畏派中看到了他孤身对战的一面,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梅慕九的身影。他们的道,特别是剑道,总要有这样的觉悟。 “这个月,你寻到了剑道,再来找我。”他没有提收徒的事,但柳东河听明白了,这是他的第一个考验,如果他寻不到自己的道,就别想拜师了。 看着秦衡萧洒然离去的背影,刚刚获得新生的少年已然下定了决心。 梅慕九把少年送去柳韦然的住处,料想他们肯定有许多话要说,便悄然离开,回到了无上殿。 “柳东河底子不错,还可以剑武双修。”他进门便道“平日武道可让老张多指点指点。” 刚拿起书的秦衡萧闻言,放下书,起身给他拿了杯果汁,这是刚做的,很是新鲜:“都听师父的。” “希望他有这个悟性……”梅慕九抿了口果汁,歪头道“你如今也金丹了,可曾想过自己的尊号?” 秦衡萧坐到他旁边,与他挨得很近:“师尊给我取吧。” “你读了这么多书还要我取啊……你自己取。” “好吧……”秦衡萧状似苦恼地在他肩上蹭了蹭,转而笑道“师尊尊号无上,我便为无离罢。” 梅慕九抽了抽嘴角,无离无离,莫不是想与自己无离? 果然就听他道:“我不会离开师尊的。” ……徒弟大了,但还是好粘人啊。 第四十三章 时间掐指而过,离梅慕九定下的“宗考日”只剩下两日了,不少人都来到了东海边上等待伏仙宗的挑选。自伏仙宗在观禅夺得了一个第一从而升到掌地品阶,又有紫庭、仙阙两岛出尽风头后,在各修仙世家中也总算有了点地位,而在一些与修仙略有渊源的平头百姓中自然也成为了不错的投奔选择。 自古除乾泽城这个京城的百姓对修炼还算了解外,一些偏远地区的人们都一直把这当做神话,一旦有了有天赋的孩子,也会被天宗立马接走,世家子弟也都只将眼光集中在天宗上,使得大部分宗门都很难寻到灵根优异的弟子。梅慕九得知此事后……只做了两件事,一个是又做了个传单,当真把他当初随便想的宣传语改了一些就写了上去,第二件便是让人到外面传起了流言,将伏仙宗的好处都传了个遍。至少对很多人来说,一个不计较灵根,甚至不需要灵根就可以参选的宗门,已是天下独一份了,再加上四处的宣传,一时冲动就来报名的也就不计其数了。 深夜,魏先邪坐在高高的观星台上,他已然坐了很久了。这晚许多人,就是一些凡人,都同样嗅到了一丝异象。 “八月朔旦,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登极之日,久阴忽霁,八表镜清。”他深深地看着天幕,深吸了一口气,“古人诚不欺我,但没有真龙之象……到底为何。” 五星连珠应是有圣君登位,可皇宫一方却平静得可怕,只有国师在竭力安慰着惴惴不安的新帝。 不过很快,魏先邪的疑问就得到了答案。 只见那列成一条线的星线下,一片祥云悠然而生,紧接着星光大盛有如白昼,观禅方向钟声乍起,响彻天地。青莲摇曳,一条白色巨龙的幻影从后山腾跃而起,这条白光化成的巨龙四爪踏着祥云,口吐青莲,在天幕中昂首穿行,即将天亮时方才消散。 梅慕九坐在屋顶上,和秦衡萧看着天上的异象,两人都甚是明了,这是人佛飞升了。 这晚无论是谁,即使是刚会睁眼的婴儿,都在观看着这场千年难见的盛景。夜晚已是如此精彩,太阳初升后,祥云便铺满了整片苍穹,宛如将江川山河的色彩都泼了上去,紧接着就是万鸟争鸣,在观禅天宗的上空飞舞徘徊。只见神鸟衔羽而来,神兽携珠而至,整个天下都热闹至极。 到最后,渐渐平息下来时,人们都看见了那无数的神鸟,竟皆向着东海方向飞去,将自己的羽毛抖落下去,形成了一条羽毛铺作的路,就是在海上也毫无动摇,一路铺向了伏仙宗,在伏仙宗上方照旧徘徊许久,方才散去。 梅慕九不禁叹道:“……这或许,就是她给我们的道别礼吧。” 这样的祥兆,这样的指引,就是再愚钝的人,也会明白,这是人佛在说——圣地,就在此处。果然,一时间各地大乱,就是原先已决定要去天宗的人都纷纷改变了念头,调转了方向,而早就到达东海之滨的人也多在庆幸自己当初的抉择,暗暗期盼自己能够如愿进去。 在天下人都在因此而震动时,御神山上,一个英俊的少年则在漫天祥云下悟出了自己剑道。他放下因为练剑而酸痛不已的手臂,眸中一片明悟。 他曾问过柳韦然,秦衡萧的道是什么。 柳韦然只说,他的道曾是为己,而后,则是守心。从前他一心只想知道自己是谁,这几乎已然是他的心魔,而后……他便只想保护。 柳东河好奇地问:“保护谁啊?” “但凡进此宗者,都会被庇护。而之所以庇护你们,只因为……你们的宗主,会庇护你们。” 柳韦然躺倒在地上,把剑扔给他:“剑之一道,道心愈简单,则愈纯粹,愈纯粹,则愈强大。” 他在以凡人之躯挥了十万次剑,看见了那飞升之景后,便突然明悟了,他只想无畏。无畏派的人,宁死不屈。他要变强,便要先无畏。当初在那破落大院中,是他这一生最不怂的时候,然而那也只是因为穷途末路罢了。他若早有觉悟,从不逃避,也不会让无畏派落得这个下场。 “我此生,只做一种人。我就要不识天高地厚,我就要让谁都欺我不得。”他抹去眼中热泪,心脏跳得越发快了,“我柳家,武神柳承保了疆土,英雄武长君开了江湖,到了我……我就要翻了这天地!” 秦衡萧直到此时,才在极远处,露出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 他不会嘲笑他的狂妄,梅慕九也不会。 他们本就都是一路人。 当晚,他们便简单地拜了师,顺便把柳东河关进了剑阁里,一方面浸染剑气,一方面也好挑选一把合适的武器。 翌日,宗考日正式开始。此次,伏仙宗划了两条路线,一条延长了缎桥,作陆线,一条则为水线。毫无修为的人走陆线,有修为的走水线。 水线毕竟在海上,自然要难得多。它不像桥上还有能靠智取的食物,他们不仅要面对变幻莫测的海浪,虎视眈眈的怪物,还要自己找水觅食。宽广的海域,就连找路都极其难,更别提伏仙宗本就隐匿,还有天然的幻境加持。 即使他们已经挑明了方位,对这些几乎还没入门的孩子们来说,便已然难如登天了。 而陆线却也并不容易,它一路会越来越陡,也会频生险境,处处都是考验,食物和水都是随机散落,就算通过了考验,也可能会被人抢走。桥上还做了许多岔路,心智不坚定或无法坚持的人,很可能就要一去不返了。 两条路梅慕九都派了人一路监视着,既要负责出题,也要保障没有人会死,放弃的人也好随时送回岸上去。 而随着年龄段的不同,他们要达到的要求也各不相同,只有十岁以上的人,需要走完全程。 宗考日会持续十五天,十五天后没达到标准的,便只能各回各家了。 向人们解释完规则后,在伏仙宗门人的带领下,黑压压的人群便都涌了上去。乘船的乘船,走路的走路,一个个眉飞色舞,势在必得。 梅慕九则坐在无上殿内,神识时刻观察着外面的情形。 这注定是场淘汰率极高的考试,刚刚开始便已有人嚎啕大哭着要回去了。 “……果真来了。”梅慕九勾起唇角,在陆线的入口看见了一对气喘吁吁的年幼兄妹,他们比起那日在白水江边遇见时更加脏和瘦了,但好在精神还不错,拿了号码牌便直接跑了起来。 看着看着,梅慕九蓦地想到了什么,问向身边的打更人:“为何一早就不见小萧?” 打更人沙哑的嗓音仿若洞悉了一切:“大抵是出去访友了吧……桀桀桀桀。” 这一瞬,梅慕九有些落寞了,长大的徒弟真是泼出去的水,嘤嘤嘤。 此时,远在乾泽城的秦衡萧,的确是在访友。他悄然走进了一个幽静偏远的院子,撩开湘帘,盘膝坐在了地上的草席上。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男人,两人之间隔了一层青纱,谁也无法将对方看真切。不过即使去掉那层纱,那个男人也是无法看见他的。 因为他是一个瞎子。 “是你。”里面响起一阵倒茶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白玉杯便从纱下推了出来“你的脚步声比往日更加轻盈了,我差点听不出来。” 那时我没有修为,秦衡萧心道,面上春风化雨地笑道:“兼山君,近日可好?” “你惯不是会寒暄的人,到底是有何事?”虽看不见兼山君的模样,但每个前来向他求教的人,都能从他的声音与语句中听出他的样子。京城的姑娘们,只听过他声音便非他不嫁的,早就能从这个街头,排到那个街尾了。就是男人也不例外。 不过,秦衡萧显然不在此列。他与兼山君,说翻了天,也不过是淡如水的朋友关系,可正因为如此,才无话不谈。 “我……”他顿了顿,难得支支吾吾,害羞至极地把自己的境遇给说了。 兼山君愣了半晌,笑出了声,秦衡萧还能听见他折扇掉到了地上,想必是笑弯了腰:“哈哈哈哈哈……秦公子,你莫不是在与我开玩笑罢?你今晨还是第一次出精?你从前就连自渎都未有过?” 秦衡萧咬着牙,面上红晕更明显了,声音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嗯。” “秦公子当真清风朗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很想把修仙之人清心寡欲的论调透着纱帐摔他脸上,但还是忍住了:“我并不知……到底为何。” “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却偏偏没有读人间风月么?”兼山君笑得喘了口气,揶揄道“你若在梦里梦到了这名女子,又泄了身,自然是,对她倾慕已久,只想与她被翻红浪罢了。” 他可不是女子,秦衡萧并没有解释,又问:“倾慕?” “你为她作画,为她洗手作羹汤,一离开便日思夜想,连情话都不自知得说了几箩筐,就是在梦中也要忍不住一同逍遥,若你连死都愿意,又怎会不是爱意?”兼山君已盲的双目似乎都穿过纱帐看着了他“你莫不是担心她的身份?秦公子,你在我心中可是实打实的状元郎,就算你爱的人是公主,这驸马除了你也没人能做了。” “我从未想过……”秦衡萧看起来困惑极了,甚至还有些慌张“我该如何确定?” “难得你也有今天,我这有一些小说与画册,就送予给你罢。”说着,一沓书果然从下被推了出来,秦衡萧匆匆扫了一眼就收起来了。 兼山君又和他说了许多,直到他要走,才没了调侃的笑意:“秦兄啊,人生难得一知己,更难有意中人。我虽看不见你,却总觉得你不是凡人……今日一别,或许再无相见之日,便在今天,祝愿你早成眷属吧。珍重。” “多谢。” 秦衡萧向他拱了拱手,里面也同样如此。 两人隔着门,互敬了一杯酒。 他走后又在外游荡了很长时间,从未有过的纷杂心绪都涌上了心头,世间百态万象使得他一团糟。 夜凉如水,他才带着一身冷意回到了御神山。 梅慕九已然睡了。 他走进侧殿时,就见打更人坐靠在门口,看起来阴森无比:“无离真人,回来了?” 秦衡萧:“……” “主人本想等你,我劝他睡了。”他拄着手杖,站起来,悄声道“我不知你所去何处,又所为何事……但我知道,你的心……” 他用手杖虚空对准了他的胸口:“好像通透了一点。今夜我不会守在这里。” 他颤颤巍巍走出,又回头小声道:“但我想,你应该不会让我后悔。” 秦衡萧目送他的身影融入黑暗,才紧张地走进去,每靠近一步床边,心脏都动如擂鼓。 幽暗的烛光下,梅慕九静静地沉睡着,黑发散落,长睫如扇,宛如玉人。 他就在床边看着,不知看了多久,才想起了兼山君的话,手心都沁出了细汗。 他缓缓地单膝跪下,将脸凑近了一些,只感觉好似有簇火焰在他身体里逃窜,又热又痒。 “师尊……”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只见他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凑了上去,目光徘徊一息,最终也只是轻轻吻了一下沉睡之人的额头。 一触即离。 烈火燎原。 他的眼中几乎都燃起了火。 他几乎是逃一般地飞了出去,被夜风一吹也没有冷静下来。 兼山君说他初尝情味才难以自持,可他却没想到竟是这般燎人心肺。 热烈,滚烫,疯狂,温柔,沦陷,还有冲动。 数不清的感觉在他的神识里拥挤着,那些平日里就一点点积攒起来的火苗,终于聚成了一片烈火,在这个晚上,将他烧了个干净。 秦衡萧在山顶过了一晚,练剑练得汗如雨下。但他已然明白,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秋风温柔地盘旋着,透过窗,透过门,好似情人的呜咽。 第四十四章 “水……水……这里有水!”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背着他的妹妹,蹒跚地向着不远处象征着水的宝箱走去。他们已经走了十二天了,绝大多数人早就放弃了,厉害的也几乎都走在了他们前面,这两天,他们一个人都没有看见过。 走到箱子边,他小心放下即将渴晕过去的妹妹,便坐在一边极快地拆解起了机关。这次只有两道机关,他一路上解了几个,也有了点经验,解得如鱼得水。 就在箱子咔得一声打开时,一双手从他身后伸过,竟直接拖过箱子就要自己霸占了。 “还给我!”男孩猛地转头,看着面前那个光腰围就有两个自己粗的胖子,咽了咽口水,怒吼道。 “渴死本大爷了。”这胖小子捧起里面的小木盆,里面装满了清水,他嘿嘿笑了一声,就将一张大嘴凑了上去。 骨瘦嶙峋的小孩不知哪来的勇气,一头撞了过去,胖小子喝了一大口,扬起一脚正好踹中他的胸口,将他直接踹飞了出去,差点掉下缎桥。 他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又渴得头晕眼花,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滑下去,突然一个钩子勾住了他的衣领,他抬眼一看,就见竟是一根鱼竿,晃晃荡荡地把他钓回了原位。 钓回他的是一个姑娘,至多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双柳叶眉,明眸皓齿,清丽动人。 她看了眼小男孩,见他没事,眼刀子便冲着胖子去了,只见她步下生风,细腕一转,竟生生把这足有三个她重的胖子给扔下了海,紧接着轻轻一跃,木盆便被稳稳接住了,里面剩下的大半清水一滴未洒。 “喝吧。”她把水放到他面前,轻描淡写道。 “谢谢……”他边说边扶起妹妹,直到她喝足了才自己喝了一点。 “怪了,她不过六岁,为何要走到这里?她早就通过了吧。” “她知道,没有她,我走不下去。” “噢……”少女把鱼竿垂了下去,看来是准备钓鱼了,她坐到桥边,随口问道“我叫唐菖蒲,你呢?” “凌非,我妹妹叫凌珑。” 唐菖蒲点点头,又问:“饿不饿?我钓了一条大鱼。”她说的时候鱼竿还未有动静,然而她随即便打了个响指,一声脆响后,鱼竿便猛烈地晃动起来,她轻轻一甩,一条半人高的大鱼就伴着水花被钓上了高空。 “你这么厉害,为什么……”凌非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唐菖蒲却并没有感受到冒犯,痞笑道:“我爹教我呢,别做出头鸟,也别做拖油瓶,中庸,中庸。” “这个丫头好,老头子我要了。”渡船张搓着手一脸喜庆,他看着打更人做的光球上的图影,笑得根本合不拢嘴。 梅慕九正坐在主桌上处理事务,闻言不禁笑道:“还得看别人愿不愿意呢。” “这一看就是给我老张量身定做的徒弟,谁抢都不行,不愿意都得愿意。” 打更人光明正大白了他一眼:“土匪。” 两人马上就开始吵起架来了。 梅慕九把最后一本账看完,见怪不怪地从后门出去,还不忘叫李十八给他二位送杯水进去,让他们更加尽兴一点。 途经剑阁的时候,正好碰见柳东河神清气爽地提剑而出,秦衡萧也在他身后,柳东河见到梅慕九一脸兴奋地跑了过去,如一个炫耀糖果的孩子一般举起剑给他看:“这把剑叫绣虎,师父起的,很好看吧!” 这剑剑形优美,剑鞘上纹路行云流水,剑身又如猛虎出山,和绣虎一名正相配。 “很好看。”梅慕九顺着他意,也是真情实感地夸了一句,秦衡萧便立即提着柳东河领子把他放到了一边。 “去练剑,今日的五千次还未完成。” 柳东河顿时变成了霜打的茄子,宝贝般地抱着他的绣虎,凄凄惨惨戚戚地寻个好地练剑去了。 “绣虎。”梅慕九见他走远了,忍不住笑道“他可知道这还是你对他多读书的希冀?文采斐然可是难事。” 秦衡萧也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有这一副作怪的表情:“我起得不好?” “很好……很好。” 梅慕九摸摸他柔顺的头发,暗自腹诽,为什么徒弟越来越会撒娇了?他小时候从不撒娇的,这是逆向生长吗?还是小时候缺的,现在想补回来? 想着想着,秦衡萧便发现他的师尊开始用同情与怜惜的目光看着自己了。 秦衡萧:“……” 他们此时已然走入了桃林,现在桃子长势正好,满满当当地挂满了树枝,一走进便是清香扑面,小吱现在一天能有十个时辰待在桃林里享受猴生。 果然他们很快就看见了尾巴挂在树枝上,怀里抱着一个饱满桃子,倒挂着睡觉的小吱。 梅慕九:“……” 它这姿势到底是跟谁学的?它以前还像是人的做派,现在越来越放飞自我了…… 顺着走入桃林正中,里面有一方天然的石桌,远观便如一块巨大的砚台,颇有意趣。 在怪石两边席地而坐,梅慕九长袖一扫,一壶酒,两个玉杯便摆在了石桌上。 “果酒,喝不醉。” 秦衡萧轻轻闻了一下,笑道:“师尊本也是千杯不倒。” “……十杯就倒了。”梅慕九坦荡道“还是要克制,克制。” “十杯果真会倒?” 梅慕九看他一脸认真,不禁隐隐有了丝不祥的预感:“听我句劝,灌人酒,鼻子会变长的。” “师尊莫想拿故事里的东西来唬我。”秦衡萧好笑地给他倒了杯酒“我不会做师尊不喜欢的事。” 梅慕九心中一暖,又听他道:“我会让师尊都喜欢上的。” 梅慕九:“?” 秦衡萧却仿佛什么都没说过,失忆般地喝了口酒,点点头:“很甜。”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烈了。 但看着面前人畜无害——至少对他来说——的徒弟,他又着实想不出会有什么坏事发生,当即便也不再管,专心喝酒谈天起来。 待到渐入佳境,秦衡萧看着面上浮起两层酡红的梅慕九,低着声,带着丝引诱地问:“师尊,我近日很难受,该怎么办?” “哪儿难受?”梅慕九一听便急了。 “我……许是有了意中人了。” 梅慕九顿时就酒醒了,双手都撑到了桌上:“你一直和我待在一起,这山上也没有一个姑娘,你……” 他细细的算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来,猜测道“难道是凡间的姑娘?” 秦衡萧状似苦恼地摇摇头。 “也在修炼?” 点头。 “我不同意。”梅慕九一脸肃然,坚定道“你要想清楚,卫琅早已有了心悦之人,何况她还小,再怎么说,我都不会同意的。” 说着说着,他颇为惋惜地拍了拍他的肩:“喜欢上不可能的人的确会很难受,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当然,如果你已经情根深种,我也会支持你的,但是强取豪夺绝对不行,来我们分析一下……” 秦衡萧哭笑不得地看着突然异常话多的师父,感觉他又醉了,顺势趴到了他怀里,如一只巨型犬般蹭了蹭:“不是她。” 梅慕九一愣:“还能有谁……” “师尊。”他的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嗅着他身上比秋日更清雅的气息,哑着声道“师尊……若我真的喜欢上了别人,你当真会欣喜么?” “你这么大了,成家是迟早的事。我……”梅慕九扬起的嘴角蓦地僵住,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夹杂在醉意里涌上了他的脑海,他混混沌沌的,嘴一张一合,想坚决地表明自己很高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师尊?”秦衡萧见他半天没动静,连忙抽身出来,就见梅慕九呆呆地坐着,面上竟隐隐有些委屈。 秦衡萧目光柔得像水一般,他的手覆上梅慕九不知识因为醉意还是什么而变得绯红的双眸,嗓音里如同承载了世间一切的梦境,让人沦陷:“我知道了……我不会再问了……放心,没有这个外人。师尊醉了,我们回去休息罢?” 许是听到“没有”这两个字,梅慕九僵住的嘴角才又稍稍提起了一点,衬着一身如银河倾泻的白衣,在一片桃海中,秦衡萧只能想起一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他横抱起很快就睡去的梅慕九,轻声念了下去:“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若您是花,我大抵真会如此吧……” 他走得很慢,路上空无一人,仿佛再也不会停下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梅慕九先是回忆了一遍睡前的事,才看见倚在床边的秦衡萧,他睡得很沉,手里还捧着一个空碗,想必是之前盛了解酒药之类的汤药。 “见鬼,果酒也这么烈。”梅慕九摇摇头,暗叹再也不敢低估醉山客了。 秦衡萧很快也醒来了,帮着梅慕九穿上外衣,一边仿若随口地问道:“师尊可还记得我之前说的?” 梅慕九竭力回想了一下,依旧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片段,不好意思地好奇道:“断片了,可是要紧的事?” 还未等他回应,李十八就敲响了门:“宗主,第一批弟子到了!” 闻言他立马整理好衣服,顺手给秦衡萧理了一下衣领:“去见见吧。” 秦衡萧无奈一笑,转身打开门,跟着梅慕九,一同走向大门处。 他们没有直接露面,而是隔得较远地看着,李十八则迎了上去,为他们分发了弟子令牌,随即带着他们去住处,梅慕九将那片地方叫宵景苑,取他和秦衡萧本命武器的名字,也算有意义了。 先到的三名弟子是走水线的,两女一男,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其中一个少女已有炼气六层的修为了。刚刚才赶到的柳韦然在梅慕九边上翻着名册介绍道:“许萤,双灵根,十三岁,父亲是京城的富商。她左边的叫蒋独照,三灵根,炼气二层,十二岁,家住西楚海边小渔村……她和唐菖蒲是一个地方的。那个男孩儿叫喻丹石,单灵根,炼气四层,是一个进士之子,十五岁,今年刚考上秀才。” 梅慕九奇道:“单灵根,竟一直到现在都没被天宗接走?” 柳韦然笑道:“只因他志在考取功名,一有人要将他带走便以死明志。直到今年考上秀才却突然没了兴致,这才过来。” “这是为何?” 柳韦然顿了顿,摇头道:“这我却是不知了。” 这三名新晋弟子被带去宵景苑后,又过了一天,余下的通过者才断断续续地都到了,唐菖蒲和凌非兄妹果然是踩着点到的,就在关门前一刻才冲了进来。 这次报名的足有几万人,却也仅仅只有五百人通过了考核。 待到人都到齐了,李十八便把他们都带去了讲学堂。这是梅慕九督促着筑天者赶工完成的,这座雅致的楼阁足可容纳上千人,从今往后,这些弟子都要在这里上课。 他借鉴了前世的学校,为他们安排好了每日的课程。如渡船张教体术,打更人可以为他们启蒙,他对灵力的运用早已出神入化,柳韦然则可以教导剑术。就是华羽都能被安排上一堂思想品德课,他侃起来根本不停下来。诸此种种,还有每日早晨的晨练,每周的休息与外出,平日里在药园,炼气阁炼药阁等等的工作,都能把每天塞得满满当当,足以因材施教。 等基础课都完成后,才会有一小批弟子被长老们带走,成为内门弟子。 但魏先邪和霍孚远显然不在此列,他们还需要躲避帝泽天宗的耳目,梅慕九只好给了他们一座山,并将之划为禁地。 只见宽敞的讲堂内,五百名弟子都端端正正地坐着,他们都穿着李十八发下的宗门服饰,整齐而漂亮。一些较小的孩子则都忍不住四处看看,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气派,神奇的地方,自然免不了好奇。 李十八在讲台上向他们说了许多,规章制度,宗内有哪些人,今后的安排,顺便还好好鼓励了他们一番,充分坐到了梅慕九说的“让大家都打起精神来。” 他说完,往边上一站,恭敬地垂下了头,弟子们纷纷激动起来,他们猜到,这是宗主要出现了。 一片静谧中,梅慕九笑着走了进来,峨冠博带,风采无双。 凌非轻轻抽了口气。 唐菖蒲小声问:“你认识宗主?” 凌非已然红了眼睛:“是他叫我们来的,他是我们的恩人。” 不仅是给予银钱和吃食之恩,更是赠予机缘之恩。 该说的,李十八都说了,梅慕九便也不多赘述,他一撩衣摆,坐到了台上,十分不羁。 秦衡萧远远看着,轻笑出声。 梅慕九在为他们说一些经验,如怎么看法决,怎么寻找自己的兴趣,一直说到醉山客做的哪道菜最好吃……就是不苟言笑的许萤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都受益匪浅。 这次集会一直持续到很晚,直到散去还都意犹未尽,等都回了自己的屋子还觉得恍如梦境。 月上中天,宵景苑中,唐菖蒲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考虑着种什么草药,她一贯对这些很感兴趣,却见一个小地灵正在她院子里抱着种子呼呼大睡,睁眼看见她,嗷得一声就扑了上去。第二天一早,她推窗一看,院子里种了一院子唐菖蒲,盛放的花迎风摇曳着,如舀了一勺红色的海水。 小地灵从花里钻出来,傻乎乎地冲她笑。 唐菖蒲想,就这样也挺好。 她又想,难怪宗主说,谁也不许伤害宗门里的任何生灵。 第四十五章 冬风萧瑟,夜雪初积。 伏仙宗的弟子们刚结束晨练,三三两两在石阶上扫起雪来。 “喻丹石!你能不能做点事啊!坐在这背诗干嘛?” 蒋独照一扫帚抽到他背上,喻丹石不为所动,依旧坐在阶边的石头上背书。 蒋独照还想再说他两句,就见一个少年从无上殿的方向走了下来,他长得极英俊,又满是少年意气,一把绣虎从不离手,笑起来时还有两颗虎牙,是个无论是谁看见都会心情愉悦的人。 “大师兄!”蒋独照两眼发光地打招呼,柳东河笑着摸了一把她的头,“辛苦了,扫完带你去紫庭玩。” “他都一直不动。”蒋独照委屈道。 柳东河闻言直接抽走喻丹石手里的书,看了一眼,道:“你爹写的?难怪了,但什么时候做什么时候的事,独照还小,你可不能欺负人。” 喻丹石抽了一下鼻子,一双丹凤眼眯了眯,拿过书塞到怀里,拾起了扫帚:“你要多花功夫修炼,哪里要扫这么久。” “哼。”蒋独照在他身后做了个鬼脸,柳东河笑得打跌,喻丹石突然回头问:“大师兄,无离真人在不在?” 柳东河一愣,回道:“一早就和师祖走了,师父还嘱咐我多管管你们,快快快,等会儿还要上课。” 这时一个呆头呆脑的少年从林子里探出头来,他头上还骑着小吱,就见他一边纵容着小吱拔他头发,一边好奇问道:“你莫不是为了无离真人来的吧?” “……”喻丹石沉吟片刻,痛快地点了点头“我曾向兼山君求道,他给我看了一篇文章,那一刻起我觉得世上其他学问都不堪入目。我问他作这文章的人何在,他占卜一天,方给我指明了方向。那天正好祥云遍布,万鸟齐飞,我当即就有了决定。” 那少年还想再深挖一点,便听身后有人怒喊:“钱圆圆!又去哪儿偷懒了!” 钱圆圆立马哭丧着脸转身,还不忘小声提醒:“唐菖蒲太凶了,你们以后都小心点。” 柳东河笑得都快坐地上了,他的师弟师妹们怎么这么可爱。 此时,乾泽城内一座不起眼的客栈里,梅慕九刚披上外衣,下楼准备吃饭。下面秦衡萧已经占好了座位,点好了菜,见师尊慢悠悠过来,连忙先给他倒了杯清茶,顺便要了盘点心开胃。 他们是被华羽叫出来的,华羽说他想念家乡,更想散散心,就陪着他来了,结果一大早他就出去买买买了,把他们扔在了客栈里。 “师尊,这个甜。”秦衡萧拈着一块糕点,送到梅慕九嘴边。 这也不是第一次喂了,但梅慕九就是觉得奇怪,一时张口也不是,不张也不是。但见秦衡萧一副不吃不松手的样子,还是启唇吃了。 “是不是很甜?”秦衡萧笑道。 “……”梅慕九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他怎么想都觉得是那天喝酒发生了什么事,自那天过后,徒弟就越来越奇怪了,但是问他他又不说。 菜很快就上齐了,都是梅慕九爱吃的,秦衡萧还时不时给他夹菜,腻歪得可怕。 梅慕九:“……” 他到底受什么刺激了。 快吃完的时候,华羽匆匆跑了进来,喝了杯水,道:“今儿京城发生了件大事。” 梅慕九给他面子,捧场道:“怎么?” “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过兼山君这个人,前些时间皇帝把他弄去当国师,然后说他刺杀皇帝未遂,刚刚把他压在外面游/行呢,说过两天就斩了。” 秦衡萧筷子一抖,眼睛一眯:“兼山君?” 华羽点头:“你认识?太惨了,一个凡人,这么大雪,就只穿了件单衣,绑着几十斤的链条,一身血,太可怜了。听说还是个瞎子,你说瞎子怎么杀人,这皇帝简直是胡闹。” “他不是普通人。”秦衡萧道,兼山君虽瞎了,但杀人总是可以的。可是……“但他不会杀人。” 梅慕九察觉到气氛不对,想起那天打更人说的“访友”,瞬时明白了,放下筷子起了身“去看看吧。” 街上的行人都在往城楼方向走,特别是一些姑娘们,哭得双眼红肿,一片片地跪倒在城楼下,希望皇上开恩。 这一天全城的人都在为他请命。 书生激扬文字,字字泣血,姑娘们几乎要以死相逼。 乾天大陆千年一遇的妙人,兼山君,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但说起兼山君三个字,人人都为之敬仰。 他虽看不见,却饱读诗书,每天都有人自愿为他念书,可他早有一路跟随的侍女,经常有人路过他的院子,还能听见那清脆的读书声。他靠为人答疑而谋生,曾有书生说过,听兼山君一言,可连状元都不要。他双眼盲了,心中却装满了天下和人心,有的人刚走进院子,他便知道是什么人,他手下随便一拨弄,便知未来与过去。 但他始终,也只是个凡人,皇上要他三更死,他绝活不过五更。 而此时的他,正坐在那高高的刑台上,双手被沉重的链条吊起,一身如雪白衣遍布血迹,漫天大雪下,被冻得双唇发青。两天后,他会在这里被斩首示众。 秦衡萧刚走到下面,他便仿佛感知到了,僵硬地面向了他。 秦衡萧轻声道:“我会救你。” 没有人听到这句话,但兼山君听到了,他轻轻做了个口型,“保重。” 一边的华羽向看守的侍卫探听到,待晚上,兼山君便会被压回牢房,到那时可以过去一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好在皇宫这么多年依旧如故,华羽也记得很清楚,带着人从暗道就到了牢房,刚一进入,秦衡萧便感觉到这地牢里竟布满了阵法,若不是他们修为还算高深,兴许还没进门就要被发现。 简单地解开阵法,秦衡萧一个闪身,便出现在了兼山君的身边。 兼山君耳朵一动,虚弱地笑道:“你果真不是凡人,一同来的两位可是你的朋友?” 梅慕九倒是先惊讶起来了,他们的步法之轻,即使是修真之人也不会感知到,没想到一个凡人却能听得清楚。 “初次见面,这般狼狈,让二位看笑话了……咳,咳……”兼山君躺在草堆上,咳出了几口血,秦衡萧忙往他体内输了道灵力。 华羽看了眼守在门口浑然不觉的守卫,还是放低了声音:“到底怎么回事?” 兼山君敛起笑意,缓缓说道:“五日前,国师患怪病而死,皇上便连夜请了我进宫,要将这位子给我。” 那时他刚沐浴完准备就寝,一队人马就冲进了他的卧房,将他强行“请”进了宫。皇帝当时是这般说的“宫内有一座祭台,用以求我朝风调雨顺,民众安居乐业。国师仙去后,此阵便无人看管,朕久闻兼山君学富五车,颇通鬼神之术,此事还望先生不要推辞。” 他哪里懂什么鬼神之术,只是天下各类风俗秘术都了解一些罢了,但皇帝都如此说了,又有重兵看守,他也不好推脱,只是求风调雨顺,他的确可以做到。 然而……“他的的行为极其古怪。他总是要我在地图上点出哪处是龙脉,哪方又是阵眼,还问我何处山石可以用作阵法,让他可青春永驻。我起初只以为他想长生不老,自古君王,多想如此。但在昨晚,他邀我去他寝殿看祭台,我却听出他的声音变了,走路声也不对,但很快便正常了,又回到了白日的样子。如同……瞬时间变了一个人。” “等我接触到那阵法时,我才发觉大事不好,这是邪阵。我曾研习过这种阵法,它名为阴阳阵,同样的阵,所用材料不同,便会有截然不同的作用。阴石会死人,阳石则满是生机,两种山石看似一样,但落地之声却有细微差别。他所用的,正是阴石。他要我看管这个阵法,保证它运行无碍。” 华羽了然道:“你拒绝了。” “正是,他便怀疑我已然知道了,实际上……知与不知,只要拒绝不过都是死罢了。他看中我是一个瞎子,想我不会知道他的勾当,可惜……” 梅慕九却对另一点颇有疑问:“何为变了一个人?” 兼山君叹道:“不知,但在我进寝殿那一刻,他绝不是往日的皇帝。” 事不宜迟,他们当即就打算潜入寝殿,去看看这皇帝到底在做什么妖。 他们一路形同鬼魅般飘到了那奢侈华丽的宫殿,透过纸窗,正好看见皇帝在批改奏折。 看着看着,华羽蓦地低呼了一声,双拳握紧,一双眼睛瞪得极大。 梅慕九问他怎么了,华羽却只是沉着脸,认真道:“我进去问他,你们不要过来。” 说完,他便闪身进去了,直接扫灭了殿里的烛光,一手掐着皇帝的脖子,恶狠狠道:“和外面的人说你要睡了,谁都不许进来,让他们走远一点。” 皇帝突然被挟持,也被吓得不轻,马上就按他说的做了,听到外面的侍卫走了,皇帝才一副想要商量的样子:“你现在走,朕还可以饶你一命,不然……” “华息,好久不见。”华羽断然打断他,声音中悲怒掺半,闻者惊心。 皇帝一抖,吓得脸色发青,哆哆嗦嗦道:“你……你在叫谁,朕警告你……” “皇兄,别人认不出你,我还认不出吗?你换了个壳子,好歹也把习惯都改了。”华羽捏着他的脸,让他看向自己“皇兄,这个位子,你坐得也太久了。” “……”华息闭目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推开他,破罐子破摔地低声吼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好歹几百年前也是我的家,我来回顾一圈,有什么不对吗?”华羽浸在黑暗中,一张脸阴沉得可怕“倒是你……我们看着你下葬,你却还坐在这里,你……又是,在做什么呢?” 华息浑身抖得像筛子一样,癫狂地后退几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还在给帝泽当狗吗?”华羽步步逼近,一直把他逼到了角落里“所以他们保你活到现在,只要你……要你做什么?你背着那么多百姓,又送了多少人去死?你这副壳子,又是抢了谁的?” “关你什么事?”华息壮着胆子骂道“你去当你的神仙,你管我活多少年?” “国师是怎么死的?难不成是看见你换壳子了?给你一个凡人做副皮囊很难吧?是不是每天都要一换?” “闭嘴……闭嘴!” “所以你找了个瞎子来,他不会看见你换壳子,却没想到他听得出来,你这才要把他也弄死,是也不是?” 华息抱着头跌坐在地,不断吼道:“闭嘴!” 华羽突然笑了,在沉静如水的夜色中,悲凉至极:“你从前不是这样的,虽然昏庸,却也不至如此。看来当狗当久了,迟早会泯灭人性。这么多年,莫名其妙死在你手里的,可有上万人?你把他们送到帝泽或极乐宗手里等死的时候,可曾感到过亏心?” 他在笑,华息却也开始笑了,他大笑着,笑得涕泗横流:“谁不想当皇帝?谁不想长生不老?你有灵根,你可以修炼,我不行!这个位子,我既然坐了,就要坐下去,我偏要坐下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华羽已然抽出了剑:“三百多年了,你早该是个死人了,皇弟今夜,就再送你一程吧。” “你不敢杀我。”华息突然冷静下来,嗤笑道“我早就身披邪术,我一死,天下人都会跟着我死。” 他把脖子凑到剑边,嘿声道:“来啊,杀我啊,看有多少人给我垫背。” “……”华羽倒退一步,怔怔道“你果真是疯了……你这样做,会永世不得超生……” “我不在乎!”华息头发乱糟糟的,一脸癫狂,正如一个疯子“我只要活着就行!我活着就不会死!” 华羽紧握着剑,最终,也只能咬牙送回了鞘。 他转身离去,华息在后喊道:“你就不怕我告诉他们你知道了,把你杀了?” 华羽冷笑一声,恨恨道:“你尽可试试,只怕到时先死的是你。难道他们会容忍一个已经暴露的走狗吗?” “……”华息一愣,再一眨眼,他的弟弟便已不见了。 回到牢房,华羽的眼角还是红的,他没有说话,在外听见一切梅慕九帮他把发生的事都说了,兼山君恍然道:“原来如此。想必当时他才刚换了副皮囊,还未完全融合,我才觉出不对来。” 秦衡萧疑道:“只是,那邪术又是何物?” “他必然是想办法把那邪阵与自己融合了。”兼山君唏嘘地说“一旦融合,他便与天下百姓共存亡。只是死时会极其惨烈,死后也会在地狱中受永世折磨。他竟真这样做了……” “要如何破解?” 兼山君沉思片刻,道:“在我院中梨树下,有一箱古籍,或有破解之法。” “那便走吧。”秦衡萧说着,拿出一具木傀儡,这是魏先邪送给他的,只见他在上几番动作,这木傀儡便看起来与兼山君一模一样了。 梅慕九给兼山君换了身衣服,再把那身白袍给傀儡套上,确认无误后四人便赶紧离开了皇宫。 “你今后有何打算?”看着那忠诚的侍女利索地收拾着行装,秦衡萧关切地问道。 兼山君苦笑着,却也满是释怀:“跌宕文史,啸傲烟霞。不能大隐于市,总能在山间当个闲云野鹤。” 梅慕九想起白日里那些跪到现在还没起的姑娘们,生起了些忧虑:“只是不知那些为你请命的人,见你已死,又会如何。” 谈及此事,兼山君才有了些波动,已盲的双目竟隐隐有了些水光:“他们知我,我知他们,这方天地,没了兼山君,或许才是幸运。待我死后,不过又是寻常的生活。” 不久后,他便趁着夜色,与几人告别,干脆地离开了。 走前,他蓦地回头,笑若春风:“几位大恩,难以回报,若有再见之日,我必当倒屣迎之。” 看着车马远去,秦衡萧松了口气。 而院中华羽已然挖到了一个木箱,里面放满了古籍,他一本本拿出来,看了许久,唤道:“我找到了!” 第四十六章 “锁幽壶。”华羽摊开那还带着些灰尘的书,放到他们面前“越过西楚海,在西楚峰后百里处,有一片丛林。锁幽壶就在那一块,它可以将身染邪术的人关押,一旦进入其中,一切邪术都毫无作用。具体位置却是没有记载了。” 梅慕九拿起书细细看了会儿,又看了眼那木箱,里面的古籍似乎都极为罕见,不禁感叹:“他的身家,兴许都在此处了。” 又或许,兼山君现在才是真正的洒然一身,书本都在他脑海里,这些书不要也罢。 星光微亮,梅慕九很快就做好了决定:“我与小萧同去寻这锁幽壶,你……” “我在这里看着华息,我对付他还是没问题的。”华羽自嘲道“在他眼里我不过还是那个废物王爷,他不会对我有过多警惕。” 他知道他去找锁幽壶是不可能的事,他的修为不够,且在这里才能有用武之地。 梅慕九拍拍他的肩:“那,我们先走了,你小心为上。” 华羽看着他二人出门,忍不住喊道:“宗主。” “嗯?” 他定定站了会儿,蓦地对他和秦衡萧深深作了一揖。 他想说对不起,又想说谢谢,千言万语都涌上喉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以为死去的哥哥还活着,还做了数不尽的坏事,杀了数不清的人,如今还要连累别人去以身犯险,他既羞愧,又愤怒,更多的还是悲哀。 梅慕九没有躲开,他知道这事根本不怪他,甚至多亏了他才救了兼山君一命,但他更清楚,只有受了这礼才能让华羽舒服一点。 “好好休息。”梅慕九轻声嘱咐,看了眼秦衡萧,秦衡萧便揽着他的师尊,一齐飞上了云端。 华羽怔怔地滑落到地上,垂头坐着,这一晚的打击太大了,他还缓不过神来。坐了好一会儿,他放出那只华息送的白鹤,白鹤一出来就蹭了上去,翅膀挥啊挥的想抱抱他。 他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他抱着这只大白鹤,如抱着那段还算美好的童年。 “华息已经死了。”他喃喃道。那个在黑暗中癫狂不已的男人早已不是华息了,在他换了一副又一副皮囊后,只怕他也不再记得自己是谁了。被黑暗侵蚀这么久,没有人还能做回自己。 越过西楚海,就是玄琅天宗,梅慕九见到那雕栏玉砌的宗门,心情才算好了一点,还有余兴笑道:“果然是玄琅,到处都是玉石。” 说着他定睛一看,就见玄琅大门前的白玉阶上,卫玕正气呼呼地跑下来。 他这么久了,还是一副小鬼头的样子,根本没长大,见到梅慕九咦了一声,问道:“前辈你怎么在这?” “你呢,怎么没和师兄师姐们在一起?” 他们三个总是一起出现,现在倒让梅慕九有些不习惯了。 说起这事,卫玕就来气,撇着嘴道:“都怪师兄!莫前风刚刚来找他,还把郑崇谦带来了,师姐看见他就把他拉出去玩儿了。这下可好,卫琅,卫琅,现在可真是喂了狼了!” 梅慕九被他这幽怨的语气逗得笑了起来,半晌才停下来,回答他的问题:“我们在找潜渊林。” “嘶。”小鬼头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置信“你要去那儿啊?” “为何如此震惊……” 卫玕小声道:“那里面,没什么人去过,我们宗主都只肯我们在外围转转。里面肯定很恐怖。” 梅慕九好奇道:“你也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形?” “不知道不知道。”卫玕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想知道,反正宗主说了,小孩子都不能进去。” 小孩子不能进是什么鬼……梅慕九抽抽嘴角,觉得他宗主就是怕熊孩子走丢了,又问:“你听过锁幽壶么?” “听过,在丛林深处,有一条潜渊河,宗主说它是地狱之河,锁幽壶就在河底埋着。”说到这里,卫玕幽幽道“宗主还说了,只要接近就会被长着三个头的怪兽吃掉,吃得骨头都不剩!” 梅慕九:“……” 他很想和玄琅天宗的宗主见一面,一起探讨养孩子的方法。 “再会。”梅慕九给了他一袋糖,就要离开,便听卫玕别别扭扭地喊:“你要遇见怪兽就快点跑,别被吃了哦。” “知道了,谢谢你。”梅慕九边笑边回答,走远了干脆笑得倒在了秦衡萧身上“他怎么这么多年还是小孩儿似的。” 秦衡萧顺势搂着了他:“师尊喜欢小孩?” “可爱的谁不喜欢?”梅慕九断然道,但一想起自家宗门那些作天作地的小魔王们,又马上改了口风“再多了也受不了……” 谈笑着,西楚峰也极快地飞过,果然,一片无边无际的广袤森林便出现在了眼前。 这显然是一片原始丛林,连路都需要自己开辟,参天古木,和遍地的藤蔓都使它宛如一片远古时期的热带雨林,梅慕九几乎要以为自己穿越到原始时代了。 此时白雪皑皑,雾凇层层,天地一白,万籁俱寂,只有时不时风卷过雪的沙沙声。 好在他们都是修真之人,如此难走的森林,也走得如履平地。 从天色半白,一直走到初旭普照,雾凇开始一点点往下滴起水来,梅慕九突然听见一阵爬行的声音,他侧目一看,就见远处一个倒下的树干下,竟有一群青蛇在急速地爬行。 还没想清楚它们为什么不冬眠,一阵妖气便扑面而来,秦衡萧立即挡到了梅慕九面前,却见那群青蛇如同没看见他们一样,穿过树枝,疯狂地往前爬着。 跟着走了半晌,群蛇止住,绕成一圈纷纷起舞,如在举行着什么奇怪的仪式。它们中间,有一条几人高的巨蛇,黑白相间,嘶嘶地吐着尖舌。鳞片从它的嘴角开始裂开,它身体扭曲抽搐着,紧紧盘着一截断落的巨大树身,一层半透明的蛇皮从它头部渐渐脱离开来。 它蜕皮蜕了很久,看起来也蜕得极其痛苦,直到日上三竿它才猛地蹿了出来,留下那层蛇皮蜷在地上。紧接着,便见它眼中金光一闪,梅慕九愕然发现它竟已突破到了妖王了,这已相当于修士的化神修为。 蛇皮刚一蜕下,各种动物便都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和群蛇一起分食了这层皮。边吃,修为就涨得越多,有一条青蛇甚至只吃了两口就突破了一个境界。 巨蛇在日光下炫耀着自己新生的坚硬鳞片,突然蛇头转向了梅慕九的方向,一双竖瞳妖异无比。 它很快就爬到了两人面前,长舌嘶嘶地在梅慕九脸前晃着,梅慕九却一点都不慌,他镇定地从虚弥戒中取出在血武原野捡的怪兽心脏,一阵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吃吗?” 它的舌头轻触了一下,立即兴奋地扭动起了身子,甚至口吐人言:“人类……你当真献给我?” “给你。” “你想要什么?” 梅慕九笑道:“我只想知道,潜渊林的规矩。” 巨蛇嘶嘶地笑了,垂下头来:“上来,我带你去们看看。” 秦衡萧不放心地紧握着宵断,和梅慕九一同站上了它的头,上去后一下视野就开阔了不少。 它扬着头,带着两人向着它们的聚集地前进,身后群蛇追随,还有万千生物见这巨蛇便匍匐跪拜,倒让二人颇有点狐假虎威的感觉。 巨蛇的住所,竟是一个藤蔓和树枝做成的巨大吊床,下面还分散着许多小床,应是它的臣民的。冰天雪地中这一片绿色格外显眼,想必也是巨蛇的功劳。 到了地方,它把两人放到吊床上,自己也伸展着身体窝了上去,一边舔舐那心脏上的血液,一边道:“潜渊林有九大区域,每区都有一个头领,各区都互不往来。这是一区,你们再走过五条溪流,就会到白狼的地盘,它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嘶嘶嘶……” “潜渊河是谁的地盘?” 巨蛇一顿,竖瞳幽幽地盯着他:“你说……潜渊河?” “正是。” “嘶嘶……那是最深处,我也不知道。你到七区问黑熊吧,嘶嘶嘶……” 秦衡萧疑道:“如何可以通过这些区域?” 巨蛇冰凉的鳞片紧紧贴着他们,让他们遍体生寒,再加上大风一吹,竟还有点可怕了。 它将心脏囫囵吞了进去,餍足道:“讨好,讨不好就打。弱肉强食,不知道你们人类懂不懂。” 心脏被吞入腹中,几只猴子跳上来,为它奉上一桶清水,还对梅慕九和秦衡萧龇牙咧嘴了一阵,像是不满他们能坐在王的边上。 “只是,千万……别待太久了,不是每个王,都像我这么好客。” 梅慕九干笑一声,道:“真是多谢。” “好了。”巨蛇尾巴一扫,树下冰雪竟全部消融了“你们今日就留在这里,等明天天亮,我会让孩子们送你们出去。今天……本王高兴,会有场庆祝,你们会有礼物参加吧?” 这下,梅慕九终于看明白了,巨蛇也许代表的是贪婪。 还好他的存货也不少,只是一个晚上,他兴许可以喂饱这条贪蛇。 秦衡萧没再理这条蛇,而是几个纵跃,坐到了巨树树顶,眺望着远方,靠他极好的目力,看见了远处有一棵极其粗壮的树,百人合抱都一定无法抱满。不禁问道:“那是什么树?” 巨蛇蜷起身子都打算睡觉了,缓缓回答:“那是神树,神树树叶的覆盖区,是唯一一片自由区域。但要得到它的庇护,很难。” 日光依旧直直地照着这片森林,梅慕九飞到他身边,与他一同坐在树枝上,沐浴着这难得的暖意。 “我小时候,也曾幻想过住在这样的森林里,每天和猴子们在树间晃来荡去,和动物们同吃同住,不用学习,不用工作,也不用与人交往,要多逍遥就有多逍遥。” 秦衡萧柔声问道:“后来呢?” “后来……”梅慕九轻笑道“我觉得还是人间好,兽终究是兽,再像人,始终也不是人。而人,再禽兽,也通人性。” 他定定地看着远处,又摇头道:“不过有时候,人也比野兽残忍得多。” 秦衡萧很想抱抱他,终是忍住了,“至少,人可以被审判。”说着,话锋一转,道“我真想看看师尊小时候。” 一定粉粉嫩嫩,十分可爱,十分好捏。 “没你可爱。”梅慕九笑着捏他脸“你小时候可爱死了。” 秦衡萧便凑上去,气息就徘徊在他的颈间:“我现在不可爱吗?” 梅慕九缩了缩脖子,连耳朵都红透了,一掌推开他,羞恼道:“你都这么大了,可爱个鬼啊!” 红着脸的师尊就和卫玕一样气呼呼地走了。 秦衡萧憋笑憋得肩膀一抖一抖的,他的师尊居然到现在还没发现,他在自己面前居然会这般孩子气。 第四十七章 夜幕降临,森林里的树木影影绰绰,如鬼影丛生。一丛篝火在溪流边上熊熊燃烧着,篝火四周围绕着密密麻麻的正在起舞的蛇,蛇王盘旋在一棵古木上,巨大的蛇头时不时垂下来舔食美酒。黑暗中到处都是绿幽幽的眼睛,各种动物齐聚在一起绕着圈,跳着舞,既热闹,又诡异。 梅慕九刚给他们分发了许多奇珍异兽的肉和几桶酒,很快就虏获了一区的心,还有一条蛇专门给他和秦衡萧烤了许久肉。 巨蛇突破了境界,又得了这么多贡品,心情自是愈发好了,几乎是有问必答。兴致一来,甚至还延续了许久火势。火焰高高窜起,张牙舞爪,野兽们都纷纷叫了起来,兴奋得整夜未眠。 直到篝火熄灭,梅慕九二人才被放去睡觉,并被巨蛇强行卷到自己的吊床上,冰凉的尾巴卷着两人,让梅慕九睡着睡着就不自觉窝到了秦衡萧怀里。 等到东边刚泛起鱼肚白,青蛇们便将两人快速运到了二区。 在接近第五条溪流的时候,这群方才还昂首挺胸的青蛇瞬间就畏头畏尾起来,将人一送到便头也不回地逃了。 甫一落地,梅慕九就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四只白狼幼崽从树洞里钻出来,一身毛茸茸的白毛,和圆滚滚的身子,可爱得要命。 它们摇摇晃晃地走到梅慕九脚边,如猫一样蹭来蹭去,梅慕九心都要萌化了,正想去摸一摸,秦衡萧骤喊了一句小心,一道剑风就把幼狼扫出了一丈远。 幼狼们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落了地,方才软糯的样子丝毫不剩,全身的毛都立了起来,露出了一口尖牙,喉间低吼着,眼中满是凶狠。 它们身后随即就缓步走出了数十匹狼,最大的竟有一个成年男人这般高,这群狼在冰雪的掩映下着实很难让人发现。 这时,一条半人高的狼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了群狼前面,几只幼崽马上收敛了起来,躲到了它后面,又成了乖顺的模样。 这是条母狼,亦是妖王的修为。 它走近了,嗅了嗅梅慕九,又嗅了嗅秦衡萧,尾巴晃来荡去,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幽幽地盯着秦衡萧,问道: “你们要去往哪里?” 秦衡萧感觉到它身上骤然生起了浓重的杀意,冷静道:“最深处。” “你们和那条蛇做了什么交易?” “没有交易。” 白狼绕着他转了几圈,如同在打量着他,它身上的杀意越来越重了。 “你们想通过我的地盘。” “是。” “有两种方式。”白狼的声音很好听,甚至还甚是妩媚,但其中夹杂着的凛然着实令人心惊“死后,尸骨被秃鹫扔出森林。或者……活着,杀出去。” 秦衡萧待它话音刚落,就拔出了宵断,他提起嘴角,霎时间剑意磅礴,宵断的尾光如一条白龙般绕上了他的周身。 “那便来吧。” 梅慕九看他一眼,见他已然挡在了自己面前,便也安然由他来闯了,这些狼于他来说理应只能算作陪练。 “战士来了!”狼王喊道,无数的狼都围了过来,齐齐昂首长啸,就是幼崽都在尽力叫着,梅慕九猜到这应该是他们最为隆重的欢迎礼节了。 最先迎战的正是那匹最大的,名为利爪的白狼。 秦衡萧将一头黑发绑成马尾,紧扎衣摆,又成了那日在观禅塔顶的样子,但与那时不同的是,他不再单薄,也更加英挺了。当年那个冷着脸一往无前的少年,如今已成了一个英俊高大的男人,只要手里有一把剑,就仿佛可以支撑起天与地。 这是一场极快,也极其迅猛的战斗。 野兽身姿矫健异常,一口尖牙断铁如泥,每走一步,都可引起大地微震。 但秦衡萧却更加灵敏,高超的剑法使他看起来利落而潇洒,面对利爪的猛扑也可应对自如。 他们之间的交战就如一场飓风一般,身影交织,让人几乎看不清动作,有些白狼甚至只能感受到那冷然的剑气擦身而过,削去了它几搓毛发。 只听一声大喝,秦衡萧在树梢上脚尖一点,似一柄利剑一般直直冲了下来,正好迎上那扑咬上来的利爪,宵断横放抵住了它的嘴,随即便一脚将它踹落在地。 抽剑而出,秦衡萧踩在它的腹部,利爪绝望地闭上了双目,然而良久,那剑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狼王遥声喊道:“狼不需要同情。” 秦衡萧后退一步,沉声回道:“人也不需要无意义的杀戮。” “人类。”狼王的声音一时听不出任何情绪,它原地徘徊几步,突然带上了点笑意“继续吧。” 而利爪则一个翻身爬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白毛,疾跑而去,不见了踪影。 狼王冷哼一声,“废物。”便不再管它。 首战告捷,群狼分作两边,为他开出一条道路。 这一路厮杀了很久。 梅慕九就安安静静在他身后跟着。 他的徒弟,从小就很让人安心,即便只有人腰那么高的时候,也会认真地说着“只要依靠我就好”这种话。 如今他的确做到了。 在神秘莫测的丛林中披荆斩棘,开出一条大道,就连背影都让人安心无比。 他想,如果前方是地狱,只要在秦衡萧身后,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跟过去吧。 然而随即便笑了,什么时候自己成了这般矫情的模样。 一道剑气扫开最后一匹狼,宵断归鞘,秦衡萧微微喘了口气,目光移向一路跟来的狼王。 “你们可以走了。”狼王舔了舔爪子,“出于对战士的尊重……我提醒一句,前方是不可信任的区域。” 秦衡萧闻言颔首,领了好意,正要唤上师尊一起走,就见梅慕九轻咦了一声,直朝一个树洞里走去。他蹲下身,竟从里面掏出了一窝幼崽。 它们实在是太小了,就和刚出生的小奶狗一样,连眼睛都睁不开,几乎已然奄奄一息了。 “它们生病了。”梅慕九道。 狼王抖抖毛,迈步回去,高声道:“狼族不需要累赘,它们不符合战士的资格。” 所以……是被遗弃了。 狼王好像知道他心中想什么一样,冷笑道:“你想带走便带走吧。” 梅慕九手指轻轻抚了一下,一只幼崽哼哼唧唧地抱住了他的手指,就如婴儿一般吮吸起来。 “……既然如此,我便带走了。”还好秦衡萧总是备着很多食物以便随时投喂他的师父,梅慕九很快就做了几碗糊糊,喂给了这几只饿极了的幼崽。 看到它们吃饱喝足,梅慕九问还守在一边的白狼:“生病了就无法挽救了?” 白狼扬着头道:“治病要花费很多去交换药,它们即使治好了也无法成为战士,对我族毫无用处。” “药,我有。”梅慕九轻柔地把它们放下,温声道“前路艰险,你可否替我照顾它们一段时日,待我回来再领走?” 白狼狐疑地看他一眼,没有出声。 梅慕九直接拿出几瓶丹药和一盒子灵草,又取了许多食物出来,最后想了想,拿出了一个妖相品的妖丹:“这个,就当是酬劳吧。” 嗅到这妖丹的妖力,白狼立即兴奋起来,连连点头:“自然可以。” 看着它叼走这窝幼崽,秦衡萧冷声喊道:“若有一丝不周,到时拿你是问。” 观摩过这人类有多凶残的白狼立即一抖,尾巴都夹起来了,跟着幼崽一同缩进了树洞里。 解决完这件事,梅慕九方转身向着三区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思索道:“巨蛇为贪婪,白狼则是好战……若说不可信任,前方许是充满谎言。”果然,他话才刚说完,树梢上便出现了一只尖嘴狐狸,一双眼睛闪着精光,幽幽地盯着踏进己方地盘的人类。 若说谎言是一张网,真实则是一柄剑。 网柔软而多变,一层一层令人沦陷沉迷,寻不到出口。只有真实方能贯穿始终,刺中要害,一路无阻。 梅慕九心念急转间已然知道如何离开,秦衡萧亦然,两人相视一笑,并无多大波澜。 然而当越来越深入后,他们就如喝了迷药一样开始头晕目眩,梅慕九紧紧抓着秦衡萧的手腕才放心一点,但意识却是越来越模糊了。狐狸们那引人沉迷的声音逐渐响起,一道道地传入他的脑海之中,一声声疑问和劝诱使他好几番都看不清眼前的路。 狐狸的大尾巴扫过他们的肩,掠过他们的鼻,谎言如雨般交缠而铺天盖地。 起先它们的问题都还算简单,他们回答得也很轻松,直到深入后那些问题才逐渐尖锐起来。 “你想回去吗……想回到你曾经的地方吗……” 梅慕九忍住眩晕,咬牙道:“不想。” “为什么……你不想念那个人吗?” “不想。” “嘻嘻嘻……”狐狸们成群地笑起来,笑声妖异鬼魅,它们的跳动开始愈加令人迷幻起来。 “你想成为最厉害的人?” 梅慕九没待多想,直接回它:“是。” 那狐狸跟在它身后,一双上挑的媚眼满是异色:“你的徒弟若比你更厉害,又当如何?” “不如何。” “你可会嫉妒?会怨恨?” 梅慕九轻声笑道:“看来你没有徒弟,也不曾有过师父。” 尾音刚落,森林里又遍布起了那可怖的笑声,仿佛每寸土地里都种满了阴谋。 一只九尾狐落到秦衡萧肩头,长尾如渔网般笼罩住他,它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传了进去:“你爱他……” 秦衡萧一愣,指尖蓦地颤抖起来。 紧接着每只狐狸都开始重复,四处都在诉说着,询问着。 “你爱他……” “你爱你的师父。” “是不是?你已经对他有鬼心很久了……” “哈哈哈哈……”它又跃到了梅慕九身边“你知不知道你的徒弟……与你同睡却一直觊觎于你?” “大逆不道……” “居然想与自己的师父在一起……” “说呀……说呀……你心悦于他……心悦于你的师父……” “说……为什么不说……你要欺骗谁……” 梅慕九怔愣地看着早已没了淡然的秦衡萧,他的心中乱得发慌,根本不知自己到底是紧张还是震惊,亦或许是不敢置信。 秦衡萧感受到梅慕九的目光,那些声音依旧回荡着,他握紧了拳,闭目,如下定了决心般沉声道:“是。” 所有声音骤然消失了。 森林中一片寂静,宛如只剩下他们两人。 “什……什么……”梅慕九心头一跳,结结巴巴问道。 “上次在桃林对酌时,我说我有意中人。”秦衡萧转身看向他,他们离得极近,近到梅慕九可以看到他眼中的热烈与疯狂“那人,只能是你。” 他缓缓地说着,语气中的真诚几乎令人窒息:“我秦衡萧,此生唯一的道,即为梅慕九,生同寝,墓同穴,剑心如是,我心……亦如是。” 梅慕九与他对视了许久,猛然往后退了一步,他从未如此慌乱,如此不知所措过。无数的话都堆积在唇间,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徒弟,是认真的。 而他呢?他不知道,此刻他没有厌恶,没有失望,更没有排斥,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作何想法。只知道自己想逃,往日的洒脱早已消失殆尽,连血液都开始滚烫起来。 他连连后退了几步,几乎是用上了灵力在跑,只想找到一个地方静一静。 秦衡萧却没有追上去,只是默然地在后缓步跟着,看着他慌不择路的身影,自嘲地提了提嘴角。 “我说过,我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他压抑着心中的苦涩与狂热,竟哑着声笑了起来“只要你喜欢上我。即便不喜欢,此生,也不能离开。” 无离两个字此时正如钟鸣一般在梅慕九心中敲响,他一路跑到三区尽头,前方正是神树,那是一片极其宽广的空地,神树的树冠笼罩着这片区域,树叶覆及之处犹如正在春日。 一只狐狸蓦地出现在树梢上,轻声劝诱道:“别去……别去……那才是最大的谎言……” 梅慕九步子顿了顿,低声道:“我偏要任性一回。” 语毕,便直接走了进去,秦衡萧随即也跟进了神树下,两人都走进的那一刻,神树竟泛起金光,这片空地都被金色的光点围绕起来,使人无法探知,也无法再逃离,犹如到了另一个世界。 狐狸看着那已经无法再看得真切的神树,尾巴晃了晃,摇头道:“唯一一句真话,却总是无人相信。” 九尾狐毛茸茸的尾巴缠绕在树干上,眼中迷醉,声音里却饱含着清醒。 “我们只是一种*……神树却包含着所有的*……从这坠入到那,必得交出一种感情,爱也好,恨也好……哈哈哈哈哈哈,总要认清心中所想。” 它们又看了会儿,直到光点完全遮盖住了神树区,才摆着尾巴,消失在了冰雪之中。 第四十八章 神树高大得就如同一面看不见尽头的墙,洒下的浓阴足足覆盖了数里,一丝日光都无法从中透过。 秦衡萧跟着踏入后,只听吱呀一声,树上竟幻化出了一个山洞般的入口,紧接着神树枝叶如被风吹动,不断摇晃起来,洒下无数金光,将这片土地严严实实地包裹。 梅慕九一挑眉头,抬步走进了洞内,就见里面果然又像是另一方世界了。与其说这是树洞,不如说是仙人的洞府。洞府正中的石桌上此时正摆放着一壶热茶和一些玉杯,茶壶边上还搁着一盘未下完的棋。 “坐。” 一道稚嫩的童声传来,梅慕九立即感到了一股沉重的威压,仿佛有人在按着他入座。秦衡萧亦是如此,他头一次如此无力地被拖到了石桌边被迫落座。 两人相对坐下后,茶壶的顶盖蓦地开了,一个巴掌大的小人从里冒了出来。他是从水里出来的,身上却滴水不沾,他麻利地跳下来,在桌上坐下,抬头打量两个人,梅慕九这才看清他那张极白的小脸上竟只有一双大大的黑眼睛。 “他们叫我潜渊仙,你们呢?” 他眨了眨那双大眼睛,声音回荡在宽敞的洞府内。 梅慕九这时也顾不上尴尬了,简洁地介绍了一下他和秦衡萧。 “喝茶。”听完,他指尖一动,两道茶水飞射而出,倒入了两人的茶杯中,刚好填满。 秦衡萧盯着茶水看了一会儿,见梅慕九先喝了,也无奈跟着一同喝了。实际上……他也知道,估计不喝的话,这个所谓的潜渊仙也会逼着他喝的,他根本看不透这个人的修为,还是照做为好。 见他们都喝了自己的茶,潜渊仙显然愉悦了不少,一轱辘躺下了,一双没有瞳仁的黑眼看着两人,轻声问道:“你们想在这里陪我,还是想出去?” “……我们还有要事。”梅慕九道。 潜渊仙闻言不满地小声嘀咕道:“难得有人来,结果还是这样……” 他随手捻起一枚和他脸一般大的棋子,将它枕在脑下,小声道:“那……你们就自便吧,时候到了,自然可以出去。” 梅慕九不禁疑道:“何为时候到了?” 潜渊仙嘻笑道:“你当我这为何空无一人,只因一踏入神树,就毫无秘密。但凡饮了我茶的人,七情六欲皆袒露无遗。一切……一切你妄图隐藏的念头,都会被引诱出来,无所遁形。待你们再无隐藏,自然可以出去。” 说着他便爬了起来,将棋子扔到空中,那棋子骤然间便幻化成了一扇门,堵在了洞口。 潜渊仙从门缝中爬了出去,梅慕九还能听见他在外幸灾乐祸:“要是我心情好,还可以直接将你们送至七区。至于现在……就留在此处吧。” 出去后,潜渊仙倚门而坐,只有一双眼睛的脸上生生显出了愉悦之情:“又有玩具了……” 而洞府内,梅慕九正如坐针毡,目光游移,别说在潜渊仙面前无所遁形了,只现在被秦衡萧的目光盯着,他都已然觉得自己可能要融化了。 “你……” 秦衡萧见他如此欲言又止,笑道:“师尊,不必如此紧张。我只是袒露了心意,仅此而已。” 梅慕九勉强提起嘴角,尴尬道:“从什么时候起……” “不知。”秦衡萧的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表情“待我发觉时……早已无法自拔。” 曾经的忍耐,压抑,和最为炙热的爱意都压缩在心脏中,如今彻底迸放,就如一笼子囚鸟骤然间被放出来一样,在他的舌尖,血液,眼神中叽叽喳喳地叫嚷着,在他的心上用刚自由的羽翅骚弄着。那些常年读过的所有诗词,所有篇章,都化成了那天白水江畔的灯,在他的胸膛中飞来撞去,照亮了一切。 许是茶水的原因,又许是这洞内过于暧昧的气氛的使然,梅慕九的眼角如醉酒般被染成了绯红,他确定自己已经不正常了,所有冷静,所有自持都像那杯被饮尽的茶一样搅入了五脏六腑中不见了踪影。只有可怕的,不知是什么成分的*在他体内兴风作浪,掀起一股股热浪,将他淹得没了顶。 他深深吸了口气,滚烫的指尖轻抖着夹了枚棋子,瞬间便觉清凉了一些,连忙如得救般将棋盘摆正,希冀地道:“来一盘。” 秦衡萧没深究他为何如此突然要下棋,只当他想转移话题,深知不能紧逼,便从善如流地执起白子,顺着他下了下去。 门外,潜渊仙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终于开始了。” 刚下一个来回,梅慕九便觉不好,每下一步都觉得自己正陷入那盘棋中,待到他被白子白子包围时神识中一阵晕眩,清醒时便已出现在了一个墓园里。 淅淅沥沥的小雨洒下来,他却一滴都沾不到,他试着走了几步,就见不远处有一个正打着黑伞的,熟悉的身影。 是司其。 他看起来落寞得多了,一身名贵的西装沾了不少泥点,脸色也很难看,好像苍老了许多。 梅慕九走近了一些,离他只有两三米远,站在自己的墓碑后看着他。 司其眼底发青,显然没有睡好,他颤抖着手点燃了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才平静下来,自嘲地笑道:“你看,你走后,我就一团糟了。我破产了,妻离子散,有时候我真会想,如果当时你没给我挡枪该有多好。要你听见,估计会骂我狼心狗肺吧……不过你可能已经骂了无数次了。” 他伸手,虚虚触了触墓碑上的照片:“你被我利用得这么彻底,现在应该醒悟过来,恨透我了吧?我午夜梦回的时候,还经常以为你要带我走了。但是现在不用你带了。我得了病,治不好了。你泉下有知的话,大概会挺开心,等我到了下面,就随你折磨了,我认。” 梅慕九腹诽一句,我可不想再见你。 就听他继续道:“不过估计你也没这个心情见我。是啊……对于你来说,应该是解脱了,何必再来见我这个罪人。慕九啊,我也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形,如果人死后会在另一个世界,那你就好好过吧,别再被人利用了。最好再找个对象,你这把年纪,还是个处男,挺丢人的。” 梅慕九:“……” 司其说完又静静站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前他把被雨打湿的花束放到墓碑前,也算让它没有那么冷清,那么可怜了。 梅慕九目送他上车离开,长长的盘山公路上,他都显得孤独渺小了起来。 “活该。”梅慕九冷哼一声,看了眼自己的墓碑,他都快忘记自己曾经的模样了。 墓碑上的人很帅气,笑得也很傻。 梅慕九怔怔地看着,突然也笑了:“再见。”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感觉自己正从高空落下,然后紧接着就被一个人稳稳地搂住了。 “小九,回家了。” 那个人自然而然地牵住了他的手,梅慕九视线一清晰,便见是秦衡萧,他此时正是一副农家打扮,笑得还挺憨厚。 梅慕九:“……” “今天怎么在外面这么久?” 梅慕九:“……?” 秦衡萧见他不回应,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怎么了?魂儿跑没了?” “……没什么。” 秦衡萧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回家,嘴里絮絮叨叨个不停:“今天做了你喜欢吃的菜,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喝甜酒吗?我也买来了,一会儿多喝点。马上就要入冬了,可千万别在外面多呆呀,就算生我气也不要伤害自己的身体……” 梅慕九:“……” 这不可能是他的徒弟。 被他牵回去,吃了顿饭,秦衡萧突然问道:“在这里开心吗?” 梅慕九抽抽嘴角,道:“开心。” “你想回去吗?” “……?” 秦衡萧的脸开始变形,一切都模糊起来,他的声音都如同浸在了水里一般晃晃荡荡:“你想回去?在这里和我在一起不是很开心吗?你喜欢外面那个徒弟?你不喜欢吧,不如和我过吧,没有任何眼光,没有任何压力,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 梅慕九嘴张合半晌,就见那个已经模糊变形的“徒弟”走近了,道:“反正你也不爱他,出去也是徒受煎熬,何必呢?别走了,留下吧,别走了……” 他的声音如魔音灌耳般冲击着梅慕九的神识,让他头疼欲裂。 眼见着这个人越走越近,逼问声越来越多,梅慕九心乱如麻,闭着眼大吼道:“我喜欢他!让我走!” “小萧……小萧……带我走……小萧……我喜欢的是你……” “师尊?” 梅慕九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石床上,秦衡萧在一边满眼关切地看着自己,见自己醒了似乎松了一口气。 看见梅慕九晕过去的时候,秦衡萧差点想出去捏死那个小东西,好在晕得不久,他才没做出来。 “师尊……”见他没有大碍,秦衡萧勾起一个十分痞的笑容“师尊,我都听见了。” 梅慕九心下一寒。 果然就听他道:“你说,你亦心悦于我。” “……”梅慕九无话可说。 他眨眨眼睛,正想逃脱他的禁锢,秦衡萧便仿佛已然知道一般,双手撑在他脑侧,俯身吻了下去。 唇齿交接的那一刻,两人都听见了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温软的唇交叠着,吮吸着,唇舌舞弄,津液交缠,好似灵魂都生生融到了一起。 这一霎那,仿佛天地初开,一斧头劈出了光明。 又仿佛细木点上了火星,风一吹,便成了烈焰,燃得万物热烈滚烫。 那杯茶引出了爱意,爱意又放大了每一寸快感,化成了一股热流冲刷着两个人。从他们交缠的唇舌中涌入,迸放,在胸膛中横冲直撞,撞毁了所有理智与自持。 第四十九章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罗衾帐暖,春意尚在。 “唔……”梅慕九蜷了蜷身子,一阵酸痛从尾椎处蔓延而上,他睁开疲惫的双眸,便见那原先还简陋的石床铺着锦缎,盖着罗衾软被,甚至还挂上了帐子,床下衣物散落一地,鼻间甚至还能隐约闻到麝香的味道。他几乎要以为这是皇帝的寝宫。 他呆呆地坐着,下身的异物感隐隐提醒着他昨日发生的事。 所谓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又所谓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哪能还有什么不知晓…… 秦衡萧反倒是神清气爽地醒了,自然地搂住了他的腰,手轻柔地帮他按摩着:“可还好?” “……”梅慕九一个激灵,腰就软了,强撑着坐着,冷静道“还好。” “我帮师尊上过药了,虽然没受伤……但还是周到点得好。” 梅慕九很想催眠自己不知道他是上的哪的药,但到底已经清醒了,只好红着脸瞪了他一眼,艰难地下床穿衣。 “我来。”秦衡萧立即把他抱到床上,将衣物收起,拿出一套新衣为他穿起来。 梅慕九:“……” 他一边被动地抬手任他为自己套衣服一边道:“我还没到这个地步。” 他的身上还满是红痕,一身细腻肌肤犹如染血白玉,每一寸都惹人遐思。秦衡萧为他穿着,眼中满是压抑着的深意。 “……可以了。”梅慕九被他看得后背发毛,抢过外衣自己套上,秦衡萧笑笑,利索地换上了衣物。 梅慕九看着他那精壮的身体,又是羞臊又是欣赏,最终……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待到把床收拾回原样,秦衡萧他才解开结界,结界刚消失,潜渊仙便迫不及待地从门缝中钻了进来。 他那大大的黑眼中出奇地透出了几分好奇:“你们昨夜到底做了何事?为何如此警惕?” 梅慕九挪到桌前坐下,目光游移:“探讨些许要事。” 秦衡萧一脸餍足地挨着他,给他倒茶,师尊的声音哑了许多,必须得润润。 潜渊仙跳上桌,狐疑道:“我不能知道吗?” “不能。”秦衡萧心情很好,笑眯眯看了他一眼。 ……这人是不是笑得有点太傻了,梅慕九嫌弃地心想。 好不容易找到了玩具,结果连戏都没看成的潜渊仙很委屈,希冀地道:“我再去泡一壶昨天的茶?” 梅慕九背上一寒,连连摇头:“不必不必。” “……嗯……”潜渊仙坐在桌上一副苦恼地样子思索着,目光在两人身上不断徘徊,最后才勉为其难道“和我下盘棋,赢了便送你们走。” 琴棋书画的事,还是让秦衡萧来得好,梅慕九自觉地给他们摆好棋盘,放好棋子,然后静静地坐到了一边。 下前,梅慕九心有余悸地问:“不会像昨日一样了吧?” 潜渊仙嘿嘿笑道:“有我在自然不会,我没有心,自然也映射不出任何事物。” 这话里的意思……秦衡萧笑得更傻了,传音道:“我就知师尊心里是有我的。” 梅慕九赶紧把棋子塞他手里,让他专心下棋。 不大的棋盘对于潜渊仙来说,却足够让他走上许多步了,他抱着棋子,在棋盘上走来走去,纸片一样的身子都仿佛要散了。 尽管如此,他也步步都是妙棋。 秦衡萧亦然。 他们下子极快,一步接着一步,如两位军师帐内运筹千里,羽扇一摇,江山沙场皆在眼前。 起初还算略有余闲,不久后便黑棋如剑,白棋似刀,落子之声都如战鼓频敲,金戈铁马布满棋盘,两兵相接狭路相逢,下指间不见硝烟却闻战歌。 潜渊仙步子明显开始急躁起来,秦衡萧指尖也将棋子夹得愈来愈紧,两人都陷入了胶着。 这时一束白烟袅袅而起,将这方石桌裹了起来,待一散去,竟连人带桌出现在了一座青崖内,白鹿栖树下,竹林映清影,石凳变成了蒲团,三人一时间就如山僧游山,兴来对棋一般。 对棋如讲道,他们的棋局已然触动道心,任何一步都将一丝牵千万缕。 “……这还是第一次。”潜渊仙大笑道“有趣,有趣,半局棋便进入玄境,你果真不凡。” 秦衡萧端起那杯早凉了的茶,轻轻抿了口,笑道:“该你了。” 潜渊仙抱着黑棋,徘徊几步,蓦地松手,黑子落定,发出一道如敲钟般的清响。 他环抱着手,冷哼道:“棋从断处生。” “妙极。”秦衡萧轻道一句,修长的手指缓缓放下白字,一时间棋盘竟发出鸾鸣之声。 这一粒白子如同劈开了绝路一般,瞬间前路开阔,局势多变起来。潜渊仙惊得倒退一步,脑中千万条路骤然出现,纠结得他额上都沁出了细汗。 他们在青崖间不知呆了多久。 日升月落,梅慕九估算,少说……也许有一个月了。 两人一边讲道,一边对棋,每次走动都牵动着这片天地,一到深夜,月色都随之舞动。 他们身上灵气早已涨满,一点点外溢着,修为不断增加,就连树下白鹿竟也被渲染得开了灵智。 世间甲子须臾事,逢著仙人莫看棋……梅慕九正在感慨,就突然又听到了一声凤鸣,紧接着整座山的生灵们都齐齐发出了尖啸之声。 “你……”潜渊仙跌坐在地,瞠目结舌。 梅慕九一看,秦衡萧那一子竟从围追堵截中生生杀出了一条邪路,如一队精兵从后袭来,一子便扭转了乾坤,大杀四方。 紧接着只十手不到,潜渊仙便境界骤降,身形猛然缩小了一圈。 只见黑白各分一半江山,微秦衡萧执白险赢了半目。 棋盘升空发亮,秦衡萧被青光掩盖,血红色的金丹不断旋转,不一会儿便从里面钻出了一个白胖的婴儿,一张笑脸无悲无喜,闭目盘坐在丹田之中。金丹的碎片钳入他的眉心,化成了血红的一点。 竟直接到了元婴六层。 这时潜渊仙轻轻动了一下手指,棋盘落回桌上,他们这才又回到了洞府之中。 “我境界虽降,道心却更为稳固了。”潜渊仙扶着茶壶爬起来,语气颇为轻松“这盘棋,是我数万年来最为尽兴的一次。既然我心情已好……便送你们一程吧。” 他抬手点了点茶壶,一道浓烈的酒香便弥漫开来。 “走前,我们喝一杯。”他笑道,果然美酒便自己飞射进了玉杯中,三人共同举杯,潜渊仙抱着杯子,却没有喝。 梅慕九和秦衡萧喝完了,霎时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潜渊仙哼哼唧唧地躺下,小声道:“走前再送你们一句,七区有神鸟,今日是雏鸟破壳之日,众兽观礼,你们自可前去。顺便也帮我道句喜。” 话音刚落,两人便不见了踪影。 潜渊仙缓缓哼起了歌,心道……果然谁也没想到过是这样传送过去的。 酒香散去,梅慕九摇摇还有些晕的头,定睛一看,他面前是一头足有半棵树高的黑熊,正靠着树打着呼噜,看来睡得正沉,连身上覆满了雪都不曾发觉。不过它皮糙肉厚,想来也不会在意。 他边上还许多小熊挤在一起,同样也在睡。 梅慕九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们这是在冬眠…… 天可怜见,现在居然还有妖怪尊重这种习性。 他与秦衡萧悄然走过,不想惊扰他们,就听见一阵踩踏之声,一群野兽似风一般疾奔而来,将两人带得往前跑去。 他们头顶万鸟齐飞,就像那天人佛飞升时一样遮天蔽日。 雏鸟破壳竟如此重要。 跟着到了地方,梧桐环绕,醴泉喷涌,群兽毕至,五色凤凰齐聚一堂,它们中间正是一窝五色的蛋。 那巴掌大的蛋流光溢彩,此时只有一道极细的裂痕,百痕方能破壳,时候尚早,但每只妖都显然极为兴奋,一丝急躁都没有,皆是眼巴巴地看着那窝蛋,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 梅慕九小声问边上的一只羊这是为何,羊亦小声答道:“凤凰万年方诞子,每次都天降祥瑞,观礼之人见者有份,共享福泽,修为大涨,谁不喜欢?” “原来如此……”梅慕九点点头,就听羊又得意道:“凤凰独宠我区,因为各区不得互相往来,早眼红我们眼红得发疯了……”羊一顿,想起了什么,磕磕绊绊道“慢着……你们是谁?为何在此?” 他后一句声音放大了,众妖都看向了两人。 秦衡萧侧过身子拦在梅慕九面前,朗声道:“潜渊仙请我们来替他道喜。” 鹓鶵目中金光闪耀,它流转着如焰黄光的羽翼轻轻一扫,嗓音儒雅:“确有他的气息。” 青鸾妖娆一笑,道:“那小不点这么久不见了,连这等日子都不愿意亲自来?” 正说着,最大的那颗青色的蛋便蓦地多了十余道细痕。 第五十章 谈笑声戛然而止,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青蛋,只见本应还需数个时辰方才百痕的蛋壳,竟如被闪电劈过一般缓缓布满了裂纹。一声声清脆响声不断响起,朱雀最先反应过来,口中吐出一圈火焰,将巨大的鸟窝圈起来,熊熊的火焰形成了一圈火墙,使人无法接近。 不少妖怪都伸长了脖子想一探究竟,但五色凤凰正严阵以待着,谁也不能看到其中情景。 火势渐长,颇有些浴火重生的架势,梅慕九被火星逼得后退一步,就听见青鸾兴奋地尖啸起来。它的青翼张开,华丽的长羽青光流转,口中唱着迤逦的调子,伴着它的歌声,醴泉都泛起了青光,天边惊雷滚滚,天昏地暗,唯凤凰与火光彩夺目。 百道裂痕骤然已到,一声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开,闪电自上劈下,正中大火包围之处,耀眼的电光一闪而过,在烈火的滋养下,一只青色的雏鸟艰难地飞了起来。它稚嫩的叫声清亮而极具穿透力,如传喜报般,整片森林都回荡着它那初生的啼声。 凤凰们皆在它身下挥舞着羽翼,都极其欣喜。如此短时间便破壳的雏鸟,这还是第一次,出生便已有化神修为,亦是第一次。 青鸾扬着颈,双眼发着光,看着这只雏鸟扑棱着小翅膀,投入自己的怀中。它的尖喙抵上它的额头,将灵力与传承不断灌入,极美的尾羽飘来摇去,显然被自己孩子的优秀惊喜到不知所措了。 这边方好,紧接着接连不断的闪电便纷纷劈下,其它四色雏鸟也都接连破壳而出了,许是受了青鸾雏鸟的影响,它们诞生的时间都大大缩短了。 五色齐聚,光芒大盛,天色转明,醴泉遍洒,妖怪们都被五色的光芒刺激得纷纷后退,梅慕九眯了眯眼,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用力撞了一下,往后跌去,秦衡萧赶紧扶住,关切道:“怎么了?” 梅慕九眼睛还是花的,眨眨眼,没察觉到什么异样,便也只好摇了摇头。 五色之光良久才散去,凤凰们带着出生的孩子,在空中盘旋飞舞,华贵的长羽飘逸连接,如祥云浮动,美得摄魂夺魄。 它们仿佛天女织就的羽毛洒下点点光屑,点在飘洒的醴泉上,仿佛洒下了万千星辰一般。那些光点均匀地落到了每个在场之人的身上,境界稍低的刚受了一点甘露的便猛地修为骤涨,有的甚至直接淬炼了体魄,亦或直接成年。 梅慕九与秦衡萧同样沐浴在这场灵雨之下,那些光点甘露滋养着他们的元婴,使他们也极为舒爽,颇有增进。 这场盛会持续了许久,直到离场,才有几个妖发现窝里还有十余个毫无动静的,颜色斑驳的凤凰蛋。鸑鷟是最后走的,它头顶着小鸑鷟,看着那些已然毫无生机的蛋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族向来如此,便把它们埋了罢。” 说着,它眸中紫光一闪,寒声道:“若对它们有何异心,必当问罪。” 一个还想偷偷吞食了的虎妖立时打了个寒噤,脚底抹油赶紧逃了。 鸑鷟冷哼一声,看向秦衡萧,声音柔了下来:“既然是潜渊仙的朋友,便来寒舍一叙吧,我们也得招待一番才是。” 两人才承了好处,自是不好拒绝,连连应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登上它的背脊,由它带回洞穴。 梅慕九端正地坐在鸑鷟的背上,和小幼鸟大眼对着小眼。 小鸑鷟歪着头:“?” 梅慕九用指腹轻轻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小紫毛软软的,戳穿了他的萌点。 不过一会儿,鸑鷟便飞到了森林边缘唯一的岩洞内,刚一落地,就化作了人形,捧着他的孩子,领着两人走了进去。 另外四只凤凰同样化作了人形,正围坐在桌边逗弄着初生的雏鸟,将它们耍得团团转,特别是青鸾,看见自己孩子晕头转向的,笑得都往后倒了。 梅慕九:“……” 这都什么父母啊喂。 好在鹓鶵还算比较正经,见客人来了连忙正襟危坐,挥袖倒茶,顺便一肘子撞了一下青鸾让他去拿点心。 至于朱雀……它正吐着火给小朱雀玩火球呢,十分随意地招待道:“随便坐随便坐,就和自己家一样。” 梅慕九:“……” 鸑鷟仿佛觉得很丢脸……快步过去提着他领子让他坐好,尴尬道:“平日在家总是随意些,还请不要见怪。” 去找食物的青鸾这时翻出了几盘水果到桌上,自己先捡起一颗樱桃扔进嘴里,嚼了几下还很是嫌弃:“我就说不要总放这么久……都酸了。” “……闭嘴。”鸑鷟把盘子推到梅慕九面前,热情地招呼他吃。 梅慕九看着盘子上那些发皱的水果,强笑着婉言拒绝了,直说自己吃饱了,然后拿起几颗樱桃塞进了秦衡萧嘴里。 秦衡萧:“……” 好不容易等他们闹完了,鸑鷟才颇感心累地说起了正事:“只是不知两位为何会来潜渊林?” 梅慕九沉吟片刻,还是向他说了实话,朱雀闻言叹道:“既如此,便明日由我送你们过去吧。潜渊河已被冰封许多时日了,只有我的火方能消融。” “如此真是感激不尽。”梅慕九真情实意地道了谢,又问“锁幽壶被我们取走可会有影响?” 鸑鷟笑道:“这有何影响,自古宝物都是能者取之,你们既有此能力,取走又何妨?”说着,他眉头一紧,沉声道“只是锁幽壶已多年未面世,我们也不知河底是何情形,将两位送到后,便无法再相助了。” “能送我们一程,又解了冰封已是帮了大忙,又怎会再要求许多。”梅慕九莞尔道,“今后各位若有难处,我们也定当鼎力相助。” 秦衡萧随即也附和了一声。 青鸾听见这话倒是突然高兴起来,一张俊脸都笑圆了:“那便帮我们照顾一下它们吧。” 说着,他把五只吵吵嚷嚷蹦蹦跳跳的小崽子推到了他面前。 梅慕九:“……” 朱雀也嘿嘿笑道:“我们今日还要去各方老友那讨些彩礼,这几个小家伙,就拜托你们了。” 五只幼鸟齐刷刷抬头看着梅慕九。 梅慕九:“……” 他开始严重怀疑他们请他和秦衡萧来做客的目的了。 他们都不担心他们会做坏事的吗! 然而还没等梅慕九回话,五个人就纷纷起身,收拾收拾准备出门了。就连最成熟的鸑鷟和鹓鶵都打扮起了自己,然后聊着天出去了。 朱雀走前还抛了个媚眼:“明早来接你们,好好照顾它们哦。” 梅慕九:“……” 这是上了贼船了。 五个人很快就走了,留下五只幼鸟好奇地打量着梅慕九,小青鸾还大着胆子啄了啄秦衡萧的手,不痛不痒的,秦衡萧对它笑了一下,吓得它直往后退。 秦衡萧:“……” 就这么点时间,雏鸟就适应了新监管人,上蹿下跳,扇着小翅膀到处飞,偶尔没力气掉下来,还要梅慕九飞扑过去接住,他前世加班都没这么累。 最后梅慕九让秦衡萧盯着它们,至少把它们吓得别动弹了,自己找了一堆锦缎丝绸,垫在篮子里,给它们做了个温暖的小窝,强行将它们塞了进去。 五种颜色的毛茸茸的小鸟歪着头看他,显然不知道这是在干嘛。 梅慕九温柔一笑,将篮子轻轻摇了起来,给它们说了几个关于鸟的童话故事,顺便唱了首摇篮曲才把它们哄睡了。 这期间秦衡萧就坐在一边,同样温柔地看着他。 他也想起了自己幼时,眼前的人是如何哄自己睡觉的,他长长的乌发垂在自己脸侧,总是将自己的脸颊弄的痒痒的,可是他从来都不敢去撩开,生怕惊扰了那人温柔如水的眼神。 小祖宗们都睡熟了,毛茸茸地挤在一起,时不时蹬蹬小爪子,可爱得不得了。梅慕九摸了摸它们,把秦衡萧叫到洞穴外,两人看着身下的万顷森林,一时无言。 夕照缓缓地洒下来,秦衡萧先开了口:“师尊……真的想明白了?” 他从一早就一直紧张于这个问题,只是一直兵荒马乱的使得两人都来不及交流。 不问还好,一问,梅慕九的腰部又酸软起来,他本想回避,但见秦衡萧如此紧张,如此期盼,最终还是轻轻叹了一声,小声道:“昨晚……一切便都明了了。我既……心悦于你,自当与你一起。” 秦衡萧猛地一震,差点掉落下去,却也管不上自己的失态,喜道:“当着?” “……”梅慕九看着他那兴奋得都有点傻气的俊脸,既感动又好笑,娴熟地撸了一把他的头“自然是真的。” 他听到了师尊的告白。 他听到了师尊的“心悦于你。” 秦衡萧已然高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将那在自己头上作怪的手紧紧握住,把眼前人往自己怀里一拉,另一只手捧上了他脸。 夕照如一杯佳酿,把白雪皑皑的森林都照得温柔起来,万物沉醉。 他们静静地亲吻着,如早饮下了这杯琼浆玉液。 第五十一章 清晨的时候凤凰们准时回了洞府,给雏鸟们带了数不清的礼物,喂它们吃完早餐,便带着梅慕九两人前往潜渊河。 沿途不少凶禽都在树顶站岗,看有没有不长眼的人或妖敢从上飞过,梅慕九看到这幕略微松了口气,还好他们是老老实实走的。 飞了一会儿,朱雀展翅落下,他们面前是一条极为宽阔的河,其上冰层坚实,凝住了一河湍急水流。 “站远一些。”他将两人挡在身后,一身赤羽缀满火星,如披上了火焰织成的大氅,但见他扬起脖颈,尖喙中一道凶猛的火龙激射而出,落在在潜渊河上一路燃去,霎时间火光大作,整条河成了一片火海,只听见咔擦咔擦的燃冰之声,极为爽快。 很快水流便夹杂着碎冰缓缓流动起来,朱雀吹了声口哨,振翅飞起,笑道:“有缘再会。” 梅慕九向他挥了挥手,道了谢,两人目送那一道赤影远去,方才看向复苏的潜渊河。 秦衡萧试了试水温,感受到冰冷刺骨,马上运起灵力,握住梅慕九的手,两人传递着暖意,一同跃入水中,一丝水花都未惊起,如陷入泥潭一般被缓缓吞入了其中。 河下如一个失落的城市,宝箱沉沙,楼船毁半,楼阁座座,明明是白日,却一片黑暗。 两人兵分两路在宽广的河底寻找起来,梅慕九顺着钻入一艘破烂的大船,推开木板,进入船底,搜寻一圈,眼角余光突然看到一丝绿光,侧脸一看,就见一只铜壶正被静置在角落里,壶身被数缕黑烟缠住,一步都无法靠近。 秦衡萧听见呼唤便也快速游到船底,他刚一进入,便感知到这船已被结了一个阵法,颇为繁杂,他竟找不到丝毫头绪。 “此阵阴气甚重,阵眼竟无法探知到……” 梅慕九疑道:“那可有其他破阵之法?” “我们无法进去,便只能让它自己出来了。”秦衡萧笃定道。 “自己出来……”梅慕九反复念了两遍,突然福至心灵,从虚弥戒中取出了令幽斧。 果然令幽斧一出来,铜壶就隐隐震动了起来。 梅慕九笑道:“兴许……它们本就是一对。”锁幽壶,令幽斧,光从名字来看,也似乎颇有渊源。 他拿着这柄黑斧,将灵力灌入其中,对准锁幽壶,黑烟从斧身弥漫出来,丝丝渗入阵中,裹上了壶身。一个令,一个锁,梅慕九轻轻一拉,锁幽壶便被轻而易举地拉了出来,落到梅慕九手上。 拿到壶了,两人便也不再多留,带着铜壶游回岸上。秦衡萧把壶擦净,揭开壶盖,突然一道白光射出,竟从里面钻出了一个白衣男人。 秦衡萧:“……” 梅慕九:“……” 难道潜渊林的人都喜欢藏在壶里吗。 这个白衣男人上半身还是人的身体,下半身从腿部开始却如幽灵一般是流烟的形态,配上壶,梅慕九差点想问他,是不是擦三次壶他就会出来实现愿望…… 他皮肤极其苍白,毫无血色。薄唇半红半白,红似血,白如纸,而眼尾却极黑,稍稍扬起,挑起几丝风情。他的眉毛只有一小截,仿佛只是点了两滴墨上去。至于那一头黑发则和他的下/身一般,如水里的海藻般浮动着。虽是如此的样貌……但他却出奇的俊朗,甚至还带了点妖艳的美感。 “便是你们把我唤出来的?”他声音倒还算正常,还是有些好听的。 梅慕九把我有三个愿望这几个字咽下去,抽抽嘴角,只好答是。 “太好了!”这人猛一拍大腿,虽然他没有大腿,但他也执着打在了那团烟上“你是何方人士,散修?还是从属于哪个宗门?你们宗门可需要妖?” ……梅慕九根本反应不过来。 这人兴奋地飘来飘去,嘴里说个不停:“本妖在壶里等了不知多少年了,一直出不来,如今总算出来了,你们可不能抛下我。”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会在里面啊! 他好像知道梅慕九心里想什么,苦着脸道:“我被一个道士捉了,他把我关里面,然后扔到这片林子里让我自生自灭。哪想这壶不知怎么就流落到了潜渊河里,又莫名其妙多了层阵法,可把我给害苦了。” “……敢问阁下是什么妖?” 他嘿嘿一笑:“在下可是画中仙,养我的那个小书生原因为我白,想给我取名太白,又觉得玷污了诗仙……便取名太思夜了。” 静夜思倒了个个儿,就成了他的名字。 那时他只是一副不知哪个乡野秀才画的山水画,被遗弃在了路边上。一日天逢大雨,有个落第的小书生背着书箱路过此处,见到那副画,觉得可怜,便收进了书箱,回家后挂在墙上,每夜在画下温习功课,待来年再考。后来这书生不知走了什么运,得了一个和尚点化,和尚说他身上有文曲星的气息,只是在凡间太久才封印了气运。于是他骗了小书生最后一点钱财,给了他一把拜佛用的香,说日日燃在书房,即可开窍。 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如何,那香却还真的有点古怪,虽没开了小书生的窍,却开了那画的灵智,日夜陪着小书生吸取日月精华,还真的修炼了起来。 小书生人傻傻的,胆子又大,第一次听见画和他说话,竟一点都没被吓到,还和他聊了一整宿。 他说他平日最喜欢读聊斋之类的书,圣贤书却读得少,所以才总是考不上秀才,但他一直没放弃,考了一次又一次。他还说,他总觉得屋子里太冷清了。他从小都希望家里的物品能变成人和他说说话,如今成真了真是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然而他说得最多的,却是想看看画变成人该会是什么样子。可惜画上总是只有淡淡的人影。他没有一次可以看得真切。他给太思夜想了一大堆名字,没一个称心的,书生就说:“等你能从画上下来了,我们一起去找大儒,一定给你一个好名字。” 然而就在他彻底修得人形的前夕,道士闻到了妖气,想趁书生不在偷偷把画烧了,却不想那天书生提前回了家,竟闯进火海把画扔了出来。画出来了,人却没出来。 道士在外面捡到了,发现这画修为不低,烧也烧不毁,杀也杀不死,没办法,才把它关进锁幽壶里,随手扔进了潜渊林。 所以其实,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在壶里,太思夜日思夜想,终于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他此生最怀念的,不过就是那些陪着小书生的夜晚。 思夜思夜,思的都是那些夜晚。 太思夜道:“他不知道我烧不毁,只知道纸燃着火就会烧没了,却没想过,人燃着火……也会没了。他平日里总说,我陪他在那四面漏风的破屋子里太可怜了,若有机会,还是别在人间了,人间总是容不下异类。” 梅慕九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思夜微笑道:“我早已没了去处,便自己发誓,谁打开了这个壶,我便跟着谁走了。但是看样子……两位好像都不简单,倒是我捡了便宜。” “……你……”梅慕九干巴巴地纠结一会儿,终是道“那就跟着我们罢。” 太思夜瞬间愁眉一展,仿佛什么苦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欢呼一声飘到了他身边:“好啊,只是不知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我们边走边说吧。啊……你们要去哪?我哪儿都能去,什么都行。” 梅慕九:“……” 他一路跟他说了自家的情况,一边飞往三区。因着之前是凤凰带着他们来的,此次飞去三区,也没有凶禽猛鸟袭击,这一路还算顺利。向白狼讨回了那四只已然健康的小幼崽,白绒绒的幼崽仿佛知道是他救的自己,都纷纷往他怀里钻,梅慕九倒是很幸福,只是他的徒弟眼睛都发红了,一手提着两只幼崽放到了一边,决计不许它们在靠近了。 梅慕九看他那醋罐子的样子笑得前俯后仰。 三人和狼坐在仙舟上启程回京,太思夜很是惊奇地到处看来看去,梅慕九抽抽嘴角,有些心疼他是真的没见过什么世面…… 正和他聊着天,他又感到胸口一阵震动。 秦衡萧发觉不对劲连忙问道:“师尊可有什么不适?” 梅慕九还没说话,便见自己胸口前的衣裳渐渐膨胀起来,他大着胆子伸手去摸,竟掏出了一个色彩斑斓的蛋。 梅慕九:“……” 蛋刚到他手心,就自己从中间裂成了两半,一只五颜六色的小鸟顶着蛋壳站了起来。 它尾巴上就又紫又白,头顶又是赤色,长得也不像凤凰,倒有些像小鸡仔。 梅慕九:“……” 这哪里是鸡崽子,这是杀马特啊…… 他只是一想,就明白了,许就是那天光芒大作时,这蛋被震了出来,正好被震到了他怀里。只是不知它是怎么消失,又为何突然出现的。 杀马特鸡崽子顶着蛋壳蓦地说话了:“娘。” 梅慕九:“……?” 它蹦来蹦去:“娘亲娘亲。” 完了,雏鸟情节犯了。 梅慕九倒不想纠结这个问题,只问道:“你为何……会在我怀里?” 小崽子天真烂漫地看着他:“我,我我有一个好大房子,可以放好多东西。我就在你衣服上,进房子了。” 虽然这话含糊不清,但秦衡萧却立即听懂了,解释道:“凤凰一出生皆各有神通,它……许是自有空间。在师尊衣襟定好了点,便不自主地进入了自己的空间。” 小崽子闻言连连点头,很是认同。 一直在一边看着的太思夜啧啧称奇:“这就是凤凰?原来凤凰都是这般模样,看来我从前都是被那些民间话本给骗了。” 不……不是这样的…… 梅慕九哭笑不得。 此时仙舟都已然快接近乾泽城了,梅慕九看着这只自得其乐的杀马特雏鸟,终于不知所措起来。 还,还是不还,真是个问题。就怕还了……他们也不认。 第五十二章 到达乾泽城,华羽将他们一行人接去了一个隐蔽的院子里,隐匿完毕后才一脸懵逼地打量起了太思夜。直到一只顶着蛋壳的幼鸟和四只白狼出现的时候,他才结结巴巴道:“宗……宗主,您出去一趟……收获颇丰?” 梅慕九苦着脸道:“……别提了,还是说正事吧。” 太思夜闻言便充当起了奶爸,一手搂起小幼崽们到一边玩去了,他和孩子玩儿得还挺来的,小狼们一直在他烟状的下半身穿来穿去,好像很是新奇。 见无人打扰了,华羽才道:“我们今夜便可……把他……” 他顿了顿,抹了把脸,终是没有再说下去。 梅慕九拍拍他的肩,等他缓和下来,便又听他道:“我已经查到了他给之前国师下的药,前些时日也捎来了一份。华息死后洒在他身上,就会如突发怪病一般。” “他死后,只怕会大乱。” 华羽摇头笑道:“他抢的这副身子,原就有五个儿子,其中一个有圣君之象,我找魏长老算过,他也确定是如此了。之后我会拟造一份遗诏传位于他,虽然他才十岁,但好在朝中还有些许贤臣能士,待他继位我想办法将名单给他,自可无事。” 梅慕九这才放心了一些,思索片刻道:“我让小萧在宫内设下结界,要那孩子向外只说宫中怪病频发,他才求仙作法让人保佑。修仙之人本就不该插手凡间之事,如今理由有了,再如何帝泽和极乐也不会再敢来查明。” 华羽苦笑:“一个棋子,没了,便是没了,最多不过换来一声‘可惜’。他……却从来不懂。” 满室沉寂,只能听见屋外的嬉闹声。 夜色弥漫,一场小雨细细密密地下了起来。 皇宫中心的寝宫,雕花木窗大开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靠窗而坐,他疲倦的双目逡巡在夜幕上,手里价值千金的白玉杯被他狠狠扔在地上,刺啦一声摔了个粉碎,西域的酒流了一地。 “皇上……”门外一个忠心的太监连忙关切喊道。 “别进来!滚!” “喳……” 华息身上都沾满了雨点,他哑着声癫狂地笑着:“葡萄美酒夜光杯……今夜阎王催我命……奈若何……奈若何……” “你对他人生死从不在意,倒对自己的死期了若指掌。”华羽蓦然出现在他背后,幽幽道。 华息低声笑道:“晨起时便头晕反胃,心慌意乱,食不下咽,自然是快死了。” “既然你已经做好准备,我也不多说了。”华羽拿出锁幽壶,对准他,正在运转灵力,就听他道:“我们分别那么多年,我常常会想念我们小时候,那时候每日读书,在御花园扑蝴蝶,过得实在不知忧愁。有一回你把塘里的鲤鱼捞了一大半,父皇气得让你跪了一整夜。我还记得你跪着跪着就睡着了,我便只好替你跪了下半夜。你还老把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连作业也是我给你做的。你一写文章就写得满脸墨迹,我就趁你午睡给你擦脸……” “够了。”华羽深吸一口气,悲戚道“你说再多,也不是华息了。你若真是华息,绝不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再者……幼时只是无知,在这个深宫内,谁也不是好人。” 华息还想说什么,秦衡萧却从窗户外飞了进来,拿过锁幽壶,直接把他吸进壶内,沉声道:“此事,还是我们来吧。” 华羽苦笑一声,闭目道:“也好。” 人果真是多愁善感的,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敢拔刀相向,时间一过得久了,却开始心软起来,真是滑稽。 进了壶内后,梅慕九与秦衡萧也跟着钻进去,华息浑身抽搐地躺倒,一身邪术在他体内疯狂乱窜,如同无数只虫子在噬咬一般。 “啊……”华息痛苦地□□,抱头翻滚,梅慕九弹了一指灵力为他压抑邪术,寒声问道:“帝泽天宗都要你做了些什么?” 骤然轻松下来,华息缓缓爬起,喘了口气,沉默良久,才道:“只要我定时送些人过去。时男时女,体格健壮的最好。” 所以时常会有空了的村落,失踪的人口,都是他派人做的,而那些百姓却听信了官府的话,只当是盗匪横行,又不知冤了多少好人。 “可还有别的?” 华息垂下双眸,摇了摇头。 想起那血池的可怕景象,梅慕九就气得发抖,多少人被他送入那血池炼成血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思及至此,他利落地抽出令幽斧,灵力驱使下,黑雾将华息身上的邪术一点点扯出,痛得他不断大叫,一双手把自己撕扯得血肉模糊。 此前他们已做过多次试验,确定锁幽壶确有效用才敢真的拿来用,现在那邪术一点点被吸入斧内,梅慕九见什么都没发生,也算松了口气。 待到邪法被抽尽去除,华息已然成了一个血人,他的皮肤从面部开始溃烂,变成了一块块腐肉。 死人活得再久,也终究是个死人。 看着他这副模样,梅慕九闭了闭眼,秦衡萧抬手遮住他的眼,一剑刺中了华息尚有跳动的心脏,剑一刺入,这个血人便立刻抽搐了一下,随即再没了动静。 “师尊,出去罢。”他柔着声道。 梅慕九睁眼,便见华息又成了人样,想是秦衡萧使的障眼法。 将尸体带出壶去,华羽已经拟好了遗旨,然后熟门熟路地翻出了玉玺,盖下了章。 一章下去,华羽笑道:“从前我们便一直打赌,这个章会是谁来管。只是后来我被发现有了灵根,皇位便也就与我无缘了。没想到……如今玉玺会是这样在我手里。” 秦衡萧把华息放到床上,难得安慰了一句:“没当皇帝,却是幸事。” “是啊……”华羽说着把遗旨放到他枕下,从怀中掏出一瓶黑糊糊的药,轻轻洒到了他的身上。 只消片刻,那些药就渗入了他的皮肤,原先光滑的肌肤随即有了许多疹子,嘴角也开始渗出血液,身上也长起了许多肿块,与国师被发现时的样子绝无两样。 他看着自己曾经的皇兄,看了许久,终是无悲无喜地转身,强笑道:“该走了。” 这夜他的寝宫注定冷寂。 风从敞开的窗透进来,吹起床幔,但再也吹不醒床上的天子。 越过御花园,另一侧的宫殿内,一个清俊的少年睡得正熟,在他的梦里,一个锦衣华服相貌极为俊美的仙人正与他坐在仙庭的湖边垂钓。 仙人告诉了他如何在宫中生存,又叮嘱了他要认真念书。 一条鲤鱼钓上来,华羽的眼神恍了恍,继而温柔笑道:“明日起,你就是皇帝了。天下百姓已受苦多年,待你继位,能否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就看你了。” 他把鲤鱼放到少年的篓子里,手上凭空出现了一本册子和一张符,郑重地交给了他。 少年翻开册子,双眼一亮,上面不仅有名单,更有治世之策,虽只是提点……但他也只需要提点。 至于符,华羽只说这是给他用来护身的,有了它,任何鬼魅魍魉都无法靠近。 事都交代完了,少年还想和仙人再说说话,梦境便骤然消失了。 沉睡的少年翻了个身,回归了平静。 待他醒来,便会发现自己的枕边有符和名单,床下还装着一篓鲜活的鲤鱼。 而那张符也跟随了他一生,他从未让它离开过自己身边,就连死后,也紧紧握在手里,一同被葬入皇陵,不过这已是近百年后的事了。 此间事了,华羽出了皇宫,乘上仙舟,和梅慕九等人一同回宗。 出了乾泽,雨便停了,天幕广洁澄净,东海御神山上,几个弟子正一齐坐在摘星阁里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摘星阁是渡船张兴起让建的,它极高,却又无梯,让弟子们练习御剑浮空正好。 他们今日好不容易才飞到最顶端,费劲千辛万苦,自然想多留一会儿。 喻丹石:“此处果真如李太白所说,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钱圆圆:“今天的糖醋鱼真好吃。” 许萤:“就知道吃。” 蒋独照:“我还是觉得土豆丝好吃,切得可真细。” 唐菖蒲:“土豆丝不如红烧狮子头好吃。” 喻丹石:“……” 凌非正望着外面,突然喊道:“宗主他们回来了!” 听见这话,他们纷纷探出头去,果然看见一艘仙舟飘然落下,顿时都欢呼一声,踏上剑摇摇晃晃生疏地飞下去,差点在梅慕九面前摔成一片。 梅慕九:“……” 钱圆圆挠挠头,憨笑着行礼打招呼,好容易站稳了的弟子们也赶紧打招呼,梅慕九笑着摸了一下钱圆圆头,鼓励了他们一番。 “太晚了,早些睡吧。”他顺便翻出一些吃食之类给他们当礼物,然后同着秦衡萧一起回无上殿。至于……这次捡回来的新成员,还是明日再介绍吧。因为太思夜和白狼正在小凤凰的空间里玩游戏,根本不理外界,简直沉迷。 他们捧着礼物,都笑得很开心,见华羽也正要去休息,赶紧将他围住,要带他去摘星阁玩。 华羽平日没有架子,和他们上课也风趣得很,弟子们都将他当朋友看,多日未见都想和他说说话。华羽不愿拂了他们好意,便顺着他们意愿自己飞了上去。 良久,他们却都没上来。他低头看下去,就见那些少年们歪歪扭扭,气喘如牛地飞着,终于笑出了声。 他想,如果天下可爱的人有十成,也许这个宗门里,就占了八成吧。 第五十三章 梅慕九是被白狼舔醒的,睁眼就看见四颗毛茸茸的头在自己颈间蹭,小凤凰挤都挤不进来,急得吱吱叫。 气得秦衡萧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们拎下床。 梅慕九看着它们在床下挤成一堆,就觉得有些心累,为什么在潜渊林还威风凛凛的狼,一来他这儿就变得像小狗,就连凤凰都和小鸡似的飞都不飞,一双小爪子健步如飞,还到处吱吱吱吱。 “哟~宗主醒了啊。”太思夜从门外飘进来,一脸健气的笑容“我刚刚四处走了一遭,这里可真不错。” 梅慕九:“……” 紧接着外面便响起了议论声:“太前辈,你就这么进去了?” “他不会有事吧?” “宗主醒没醒啊?” 梅慕九:“……” 声音再小他也听得见好吗! 为什么满宗门自来熟啊!你们才认识多久啊就可以结伴出游了! 秦衡萧黑着脸下床给梅慕九拿上衣服仔细穿上,心里暗暗盘算着要立个规矩,以后绝不能让他们随意靠近无上殿。 整理好衣物,两人推开门,正好钟响,一群跟着新朋友来找宗主道早安的弟子们只好垂着头赶紧转身去上课了。迟到的惩罚他们实在不想再体验一次。 享用过早餐,梅慕九怀里揣着小凤凰,和秦衡萧一手一只白狼,一路遛着它们到了讲学堂。 此前吃早膳的时候,梅慕九便给它们取好了名字,白狼取四灵的人名,即为:孟章,监兵,陵光和执明,至于小凤凰,梅慕九随口一句“杀杀”,它就兴奋得蹦来跳去,于是这个名字……就这样定下了。而小狼们,即使取好了名字,实际上……多数时候,大家还是大白二白三白小白地叫了下去,以至于很久以后他们化成了人形终日穿黑衣,只为全力隔绝这些小名。 “好了,将卷子传上来。”梅慕九刚到窗外便听见渡船张的声音。 凑过去一看,今日竟是考试的时候。他把试卷的模式都给渡船张他们看了,此后每周都设有一天作为测验。将试卷收上去,众弟子悲喜交加,就连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都打不起精神来。 递上试卷,坐第一排的钱圆圆回头小声问道:“选择题第一题可是选一?” 许萤翻了个白眼:“自然是三。” 钱圆圆闻言嗷得一声就瘫在了桌上,哀嚎道:“我大抵要不及格了。” 梅慕九看着这一幕,颇有种自己当年读书的悲痛感,心里莫名有点痛快…… 半个时辰后是秦衡萧的课,他负责教导最基本的琴棋书画,识字早些时候都教过了,像喻丹石这种教认字的时候是干脆都不上课的……偶尔还要他代课,如今总算等到秦衡萧,头次认认真真,坐得端端正正,蒋独照坐在他身后看得直抽嘴角。 毕竟是当过先生的人,他一站上台去,便没了冷厉的气场,而是极其简洁明了地讲解,一步步一条条说得极为清楚,就是钱圆圆都听得连连点头。 他讲课的时候,梅慕九便坐在最后面听,偶尔两人对视,还要互相微笑。过来蹭课的太思夜一边做笔记,一边偷眼瞧他们,总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 而门外的打更人是笑得合不拢嘴,听着华羽诉说他发现的线索,更是唤来了渡船张,三人合计着要去煮一锅红豆饭。 于是这日中午,大家都在慰馋阁里,分到了一碗红豆饭。 梅慕九看着面前香喷喷的红豆饭,抬头还看见渡船张一脸“我懂你”的表情:“……” 他旁边的秦衡萧倒是挺满意,满意到喻丹石凑到他旁边要和他说话他都极为有耐心。 “这篇文章,我已然看了上百遍,原以为自己懂了,然而再看一遍,却又什么都不明白了。”喻丹石将那篇他来伏仙宗前就抄下来的文章递给秦衡萧看,秦衡萧扫一眼便知,这是自己在乾泽城与兼山君有一夜在庭中望月,互相抒怀而作的。当时他与兼山君各写了一篇,兼山君写月色如水,他写望月之人。 当兼山君感慨他虽看不见月色,却能体悟到月光渺渺时,他的境界便已隐隐有了提升。 所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自古以来,宇宙之道便蕴含其中。 思及往事,秦衡萧的语气也略略柔和了下来:“只因你没有一同赏月之人,若要有体悟,便要经历。” 他这文章满是“闲敲棋子落灯花”和“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寻好友”的体味,不外是景色于他是常新的,朋友又是常久的罢了。然而对于多数修真者来说,知己一词,早已忘却其意了。 人们对于这些的感慨总是不一的。 像柳东河,他最喜爱的一句话是:“盛极一时之宝气珠光,早已成明日之黄花。是以照耀千秋者,唯义气二字而已。”这话还是梅慕九讲故事时说的,他听一遍就牢牢记住了。 然而无论如何,他的体悟,也是属于自己的体悟。 喻丹石从前总是独来独往,来伏仙宗后虽常与同门们一起,看起来却也总如孤狼一般。 秦衡萧看他紧锁眉头,竟直接伸手过去讲那文章撕了个粉碎。 “我的,终究只是我自己的。”秦衡萧说着将碗筷在他面前摆好“你的路,只能你自己走。” 喻丹石闻言,眉头却未展开,只是闷闷吃起饭来。 秦衡萧也不急,他的天赋有目共睹,并不需要他再多加指点。 不远处,蒋独照一直偷眼看来,唐菖蒲揶揄道:“怎么,怕你加小石头受训啊?” 蒋独照一抖,忙扒拉了一口饭,冷静道:“你可别恶心我了。” 梅慕九笑着看他们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向身边正在学习用筷子的太思夜:“你看见大白它们了吗?” 太思夜筷子一掉,摇了摇头。 这可真是怪事,要知道只吃饭一事它们才积极得令人发指,没道理这个时候不见踪影。正想着,就见一个娇俏可爱的身影领着身后一众小动物跑了过来。 正是凌非的妹妹凌珑。 小姑娘现在还小,比白狼们高不到哪去,但看起来很有威严,它们竟都乖乖跟在她后面,言听计从。就连杀杀这只生性叛逆的鸟,都在她手里老老实实。 梅慕九眼睛一亮,心道,这孩子竟有驭兽的天赋,看来他宗门动物园……不开也得开了。 凌珑命令它们好好吃饭后就垂着头别别扭扭地走到了梅慕九跟前:“宗主……我看它们太可爱,就带它们出去玩了,我不该这样随意的……” 看她都快自责哭了,梅慕九心里一揪,跟看见自己女儿哭了一样赶紧安慰:“它们不是我的宠物,而是所有我宗门人的朋友,你能够与它们玩得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生气。” 凌珑擦眼泪的手一止,愣愣道:“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梅慕九突然想到了个好办法“只是杀杀它还有家人,过些时日你与太思夜前辈一同去潜渊林问问,杀杀可要留在这里,他们同意了,你便再带它回来。” 以凌珑小姑娘的能力,想来去潜渊林也不是大问题。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再带上打更人吧。” 这样比较安全。 好不容易吃到一块肉的太思夜震惊道:“为何还有我?” “你在潜渊林生活已久,身上还有那处的气息。”他顿了顿,道“更何况,你是妖,不会受到排斥。” “……”他竟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凌珑听到任务欢呼一声,找杀杀讨论去了,她年纪小,玩性大,能出去玩自然是极其兴奋的。凌非远远地看见了,也忙过去问发生了何事,听见竟有外派任务,又听到有两个前辈护送,这才放心了点,转而又嘱咐起来:“一定要好好做事,不要让长老们操心,听他们的话,别让宗主失望了。” 小姑娘撇着嘴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跟老妈子一样。” 凌·妹控·非双手齐上把她扎了半个时辰的头弄得乱七八糟,凌珑怒吼一声,带着四白直接扑了上去。 凌非,扑街。 梅慕九边吃饭边看他们,简直笑得差点岔气了。 他还计划着,干脆把三峰化作动物园,以后就给灵宠或妖们生活,都在御神山反而颇受拘束,到时候让凌珑每日往返照顾即可。 想着便也这样做了,吃过饭就找上了筑天者们,与他们绘了数张图纸规划。 秦衡萧就一直跟在他后面,十分怨念。 一个筑天者扯了扯梅慕九的袖口,正埋头画图的梅慕九抬目,就见筑天者可爱的小脸上挤眉弄眼的。 “……怎么了?” 筑天者努努嘴,道:“你是不是和无离道尊成了啊?” 梅慕九笔一抖,线都画歪了,小声道:“好好画图。” 筑天者嘿嘿嘿地笑:“我就知道,我中午吃红豆饭就猜到了,醉山客还非说是张长老想吃,我等会儿就去气气他们。” 梅慕九:“……” 好了,根本不用他找时间说,估计这下全天下都要知道了。 果然晚上他就收到了千里之外的来信,莫前风的“宝贝儿,可惜了。”,卫璿的“何时举行双修大礼?我定带全峰门人前来拜访祝福。”,秦衡萧甚至真的在山脚下捡到了守善村孩子们的灯船,一句句全是“不知先生成家与否,我们无法看看先生新娘子的模样,只好让娘先做了些喜糖寄过来。” “这些糖,挺甜的。”秦衡萧笑笑,把糖放到梅慕九手里。 梅慕九接过这把糖,就见包着糖的棉布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早生贵子。” 梅慕九:“……” “我们有了五百多个孩子,也算了了他们心愿了罢?”秦衡萧笑道。 “……”梅慕九不甘示弱道“不如你给为师生上两三个。” “也好。”秦衡萧指尖一动,烛光尽灭。 无上殿外,渡船张和太思夜躲在草丛里,渡船张嘿嘿笑道:“老张我就知道有鬼,亥时还没到,你看看,这灯就灭了。” 太思夜奇怪道:“灯灭了又如何,人间常说,早睡早起身体好。” 渡船张翻了个白眼:“我看你是在壶里呆傻了,跟老夫走,我非得教教你做人的道理。”说着,他又笑得堆起了满脸褶子“我可有不少好货。” 打更人蓦地出现在他身后,一脚揣上他的屁股:“不要带坏别人,老不修。” 而此时在摘星阁,正强行拖着钱圆圆一起望月的喻丹石,看见远处打成一团的长老们,不禁摇了摇头,叹道:“此地多奇葩,多奇葩。” 钱圆圆看他没头没脑地感慨,问道:“那这是好,还是不好?” 喻丹石顿了顿,笑道:“自然好。不似人间,却胜是人间啊。” 第五十四章 这段时日,伏仙宗不少弟子都开始了筑基,每天都有弟子到炼丹阁领取筑基丹,一个月的时间前前后后便有十来个弟子筑基成功。 筑基后,剑修便有了去剑阁挑剑的机会,个个儿都摩拳擦掌,只想赶紧进去饱个眼福。他们对剑阁都早有耳闻,也总是情不自禁地在外面转悠,皆是向往得不行。 唐菖蒲和凌非筑基后就被收入了渡船张门下,学的是控水和拳法,与剑阁却是无缘了。 “回来后告诉我们里面长什么样啊。”唐菖蒲嘱咐道,她背后还背着一个小鱼篓,凌非也提着两条大鱼堪堪才爬上来,他们现在每日都在海上练习捕鱼,身手愈发敏捷了。 蒋独照笑着对她比了个知道了的手势,同着其他一些弟子一齐走了进去。 柳东河一直跟在他们后面讲解要领,颇有些大师兄的风范。 “东河。”秦衡萧在远处喊他。 柳东河听到这个声音便猛地一抖,肩膀一缩,提着绣虎往他师父的方向跑去。 “师父,怎么了?” “今日一万剑可曾练了?” 柳东河连连点头:“早起的时候就练好了。” 秦衡萧这才有了点笑意:“你如今是筑基大圆满,须得更加努力。” “是。” 说着,柳东河见秦衡萧还没走,意识到他不是来考察自己的,小心翼翼问道:“师父,可还有事?” “师尊收到了来信,蛮子五日后将在乾泽城举办擂台,他们已下了多封战书,届时各大宗门皆会前去应战。” “那……” “我们会带你去。”秦衡萧道“你再挑选几个出众的弟子,五日后一同启程。” “明白了!”柳东河眼睛一亮,激动地应下了,脚下生风地跑进了剑阁,立马开始挑选合适的师弟师妹。而且……擂台,对于他这样曾经的江湖人士来说,也是一种情怀与梦想了,那些街头的吆喝,力量的对决,英雄的坚持,每一桩每一招都是他所向往不已的。 交代完这件事,秦衡萧慢慢踱回无上殿,梅慕九正看着信发呆,昏昏欲睡。 他悄悄走到他身后,弯下腰,虚虚将他整个人拢到了自己怀中,柔声道:“困了就睡吧。” 梅慕九被他吓得一抖,看是自己的徒弟才缓过神,瞪他一眼道:“走路不出声作甚。” “蛮子让你困扰了?”秦衡萧在他身边坐下。 “……这有何可困扰的。只是……我总觉得此事不止如此简单。” “为何?” “你看……”梅慕九将信放下,一点点说起来“蛮子远居大草原,自修真已来,与我族人从未有过交集。此次蓦然前来挑衅,只他一族的五个宗门——其中还全是地宗,如何能赢?他们自古心高气傲,如何会来打必输的擂台?” “你是说……” 梅慕九认真道:“正是。我想,一是,他们有了天大的机遇,每个人都有了通天之能。二是,他有内应,此次输赢是其次,他们另有所图。三则……他们只针对一处而来,所谓广撒网,多捕鱼,只是不知我们这一封战书……又是否是那条鱼。”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师尊不必太过劳心。”秦衡萧给他按按肩。 梅慕九对他笑:“我是不劳心,反正到时候也是你们上去打。” 正开着玩笑,李十八敲门走进来,道:“我方才探听到,此次三个天宗会参与,一个是玄琅天宗,一个帝泽天宗,还有一个破虏天宗。” “可还有其他?” “还有十个地宗,三个幽宗。” 李十八翻着名单,有道:“只是,他还下了请帖,邀众宗门观赏此次擂台,甚至告知说,任何人都可以前去观看。” 梅慕九闻言惊道:“他们如此肯定是自己赢?” 李十八笑道:“宗主,他们肯定是他们,咱们可不会输,到时威名决计不会轮到他们头上。” “……可以,这很伏仙宗。”梅慕九抽了一下嘴角。 是他平日太过不羁才导致他们一个个都格外豪气冲天吗? 等到了出发前一天,柳东河才挑选出了三个弟子,唐菖蒲,喻丹石,和一个用剑方面颇有天赋的弟子,名为宋轻吕。 除了喻丹石,其他几个弟子都是第一次去乾泽城,一路都很激动,到了地方还要四处东看西摸,就连唐菖蒲都不能免俗,全程一直盯着各种路边摊。 梅慕九也是有意让他们一路和平常百姓般逛逛,毕竟平日这样的机会也不多。 “再往前走,就是传说中的万丈绝壁了。”喻丹石提醒道。 此时他们已然快出城了,就见不远处原本绵延的青山竟从中被斩断,形成了一道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绝壁。 “不少文人雅士颇爱此景,那壁上只传世诗作都题了几十首。”喻丹石说起这些事很是感慨。他曾经也极喜欢到这里来感悟这种胸襟开阔的感觉,后来得知这万丈绝壁是渡船张还是剑仙之时斩下的时候,个中心情着实无法言表。 此时万丈绝壁下再没了文人骚客,凡是想来的人还未靠近便会莫名地想回去,谁也不知缘由——除了那些知情的修真之人。取代那些景色的是平地拔起的各式楼阁,不少宗门都已经到了,并都把各自的洞府给带了过来,一时间贫富也都显露无疑。 帝泽天宗占地最广,每个门人都有一片御花园般的院子和华丽的宫殿,弟子们穿着龙袍般的宗门服饰,悠闲地在院子里喝酒赏花,好不乐哉。玄琅天宗紧邻他们左侧,白玉石阶,美玉成房,远望去都光泽水润,夜晚更是亮得可怕。破虏天宗虽讲究不拘小节,住的也极为平常,但稍一仔细看也能看出他们的讲究之处,就连那看着粗糙简陋的木门竟都是上古神木所作的,就是化神期的一击都伤不了它半分。 除去天宗外,地宗也有同样排场奢华的,只是对比起来也显得有些寒酸了。 “梅前辈!”出来找自家玩疯了的师弟妹们的卫璿大喊道“等您多时了!” 梅慕九飘然落到他面前,笑着问道:“等我?” “我们特意为您占了个好地方,我方才还让卫玕守在那儿看着的,一眨眼的时间又不知哪去了。”卫璿嘀咕一句,抬头笑道“就在那儿。” 他一指,众人都随着他看过去。果然,在被挤得满满当当的绝壁下,玄琅天宗旁边竟空出了一大块来,有花有草,地势平坦,的确是个好地方。 此时不少宗门的人都看见梅慕九等人到了,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他们有没有能力填满那块巨大的空地。 “小萧。”梅慕九只叫了一下他,他便即刻动身,只几息就完成了一个用仙闼楼阁形成的绝妙阵法,外人既无法进入,亦无法探听,甚至多看上几眼还会眼花缭乱。 但就只是那几眼便也足够他们震撼。 那些仙气,即使他们在那些偶然开放的真仙洞府里也未能感受得这么真切。伏仙宗仅仅是一个地宗,他们带来的居所竟弥漫着仙气,那些白雾蒸腾着,缭绕着,楼阁掩映其间,真真是宛如在天庭一般,更遑论他们的宫殿,楼宇都如天匠铸成一般,每一寸都充满着匠心与独道,甚至还蕴含着几分大道之理。 梅慕九领着那些也颇为自信的弟子们走进去,他们倒是和平常在自己宗门一样毫不奇特,只是眼红了那些其他宗门的弟子。 有好些都是当初还是不愿意去伏仙宗而选择了其他宗门的,这下都开始多多少少有点后悔了。 晚上则是那些蛮子们的宴席。 他们只是延续了草原的规矩,燃了满地篝火,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顺道认识认识这些他们下了战帖的宗门人士。 梅慕九一边吃那烤得刚刚好的羊腿,一边打量这些所谓的蛮子。 秦衡萧边帮他烤边道:“他们也称为逻族,生来体型高大,力大无穷。” 只见那些逻族人正都是膀大腰圆,胳膊比人大腿粗,声如洪钟,走路还能让大地微震。而女人们的身材也极为火辣,虽也颇为曼妙,但看起来都很高大有力,乾天的男人们在她们面前都如同白斩鸡一般。他们的眼睛也皆为蓝色,很有异域气息。 这时一个逻族的汉子端着一大碗酒走到了梅慕九面前:“听闻你就是伏仙宗的宗主,我阿力汉敬你一杯!” 梅慕九便也换了个碗,哗哗哗倒满酒,与他撞了一下碗,笑道:“干杯。” 说完,两人同时仰首喝尽,同时亮了碗底。 “好!不愧是宗主,果然豪爽!”阿里汉大笑着赞了几句,然后走离开始寻找下一个对酒的人。 而梅慕九手里的碗则突然摔到了地上。 他醉了。 秦衡萧哭笑不得地偷偷把他运回去睡觉,并嘱咐柳东河好好打掩护。 柳东河闻言立马抄起一个海碗,一脚踩在一块石头上喊道:“喝酒算什么!来玩游戏!来打拳!五魁首啊六六六……” 秦衡萧:“……” 刚刚还因为宗门厉害大出风头而正开心的弟子们:“……” 第五十五章 酒宴初歇,擂台便开。 只见那巨大的擂台上铺满了红色的地毯,台下放了数架战鼓,几名逻族汉子正站在鼓后激扬着鼓点。 随着他们族特有的民歌调子,一个扎着一头小辫子的男人挥舞着手里的大刀跃上了台。 他脖间系着一条黑绳,绳上挂着一颗狼牙,那刀的刀尖也上穿了数个铁环,加上一身肌肉纠结,粗犷而豪放。 “辟木先战——”一个大汉边敲鼓边扬声喊道,辟木大笑着拿起狼牙亲了一口,大刀在台上狠狠跺了一跺,恶狠狠道:“长元幽宗,出来!” 被点名的幽宗宗主一抖,台上之人的修为已达筑基大圆满之境,他回头看了眼垂头丧气的弟子们,叹了声气,道:“小罗,上去吧。只有你是同等的修为了……只是切记,莫受伤,你过几日就可结丹了,不可冒险。” 罗单扯唇一笑,长剑在手中转了个腕花,吐了口气,道:“师尊莫担心,不过一个四肢发达的汉子,我们乾天的人,何曾怕过。” 话音刚落,便出现在了辟木面前。 辟木看着这个瘦弱的少年,怒赞了句“好!”,接着勾出一丝冷笑:“我们还未说过,一站上擂台……就是同意我们的赌约。若是你输了,你们长元的那座主峰……就由我们接管了。” “你!”长元宗主惊起怒喊,一双手气得微微颤抖,但看着不远处跟着站起来不怒自威的汉子们,终是憋屈地坐了回去。 罗单虽是其貌不扬,但气质却颇为淡然,隐隐有几分出尘之感,听见他这么说,竟一丝波澜也未起,镇定道:“出招吧。” “好。”辟木抄起刀,一双长而粗壮的腿几步就跨到了他面前,一刀扫向他的面门。 瘦弱少年眼睛都没眨一下,贴着刀躲了过去,刀风削去了他几根发丝,他手指捻起那几根飘落的头发,往后一扔,那发丝竟瞬间如铁如刃般冲着辟木刺去。 但他只是用刀轻轻一挡,便都散落在地了。 罗单一招未成,一招又起,一时间剑气缭乱,如在擂台上用剑气绽出了数朵剑花,让众人眼睛都花了。 辟木却没有。 他冷静地在剑芒中穿行而过,刀刀致命,刀刀危险。 “你看他刀法如何?”喻丹石边看边问宋轻吕,宋轻吕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只平静道:“下等。” “那罗单呢?” “中等。” 喻丹石倒吸一口气,奇道:“那他为何如此吃力?” 宋轻吕轻轻启唇:“力量不足,威势不够……对手阴险。” 阴险二字刚出来,那长元宗主便哀嚎一声仰倒昏了过去。 却见辟木竟趁罗单转身之时从怀里放出了一条斑纹长蛇将他生生毒倒,七窍流血,生死不知。 几个修士立马起身,纷纷不喜大喊:“卑鄙无耻!擂台之上,岂可耍这等下流手段!此盘不可作数!” 辟木所属的茶洺地宗紧接着嗤笑道:“我们可从未说过只能用一把武器。” 梅慕九在台下瞠目结舌:“这也可以……不都说这些汉子光明磊落,为何如今……” 秦衡萧平静道:“利益熏心。” 果然辟木下台第一件事就是将早已拟好的转让书交给长元幽宗,他们签字后,主峰便归他们了。 然而即使台下有不少人在声讨,规矩却始终没有改变。逻族人纷纷嘲笑着,但渐渐的却无一人敢反驳了。就连一向心高气傲的帝泽天宗都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接着,茶洺地宗又派出了许多筑基期的弟子,竟赢了个全盘,赚得盆满钵满。 最后他们遣出的弟子是剌磨,他生得极为高大,竟比原本就十分高大的逻族人还要大上一圈。他宛如一个小巨人般跨上擂台,一双铜铃大眼扫视着众人,下巴微抬,竟是挑中了柳东河。 “……”柳东河无法,只好提着绣虎飞了上去。 “赌约是如何?”台下一个记录的人问道。 “若我赢了,伏仙宗便把紫庭、仙阙两岛赠予我宗。” 闻言台下宗门皆吸了口冷气。这两岛早已不同也往日,现在每日熙熙攘攘,特别是仙阙一岛一卡难求,不少宗门宗主都以能够自由出入仙阙为荣,就连牌子都要时常刻意露出来,颇为得意,颇显威风。现下他们可真可谓是狮子大开口了。 “若茶洺输了呢?” 柳东河笑道:“若他们输了,便把长元宗的主峰归还,并带着你的门人向每个打败的宗门一一赔礼道歉。” 这下宗门们都站了起来。 特别是长元宗,宗主差点又厥了过去,他们都没想到竟然是这个无名小卒来伸张正义。 剌磨冷笑道:“你们乾天之人,都是这样输不起?” 柳东河耸耸肩,一副无赖模样:“我想怎样就怎么样。” 一个好事的宗门长老悄悄凑到了梅慕九身边,好奇问道:“如此真的可以?他这可是在把好处往外推啊。” 梅慕九不屑道:“他们能有什么好处?我的弟子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且正合我意,有何不可。” “可是……可是。”那长老很是忧心“恐怕很多宗门不会领情,如今修真界可不在乎恩情,做好事兴许也讨不到好。” “东河有能力做这样的事,他也愿意,且根本不在乎会获得什么。”梅慕九笑道“他想做便做了,与他人无关。” 这个长老从这寥寥几句中生生听出了梅慕九对实力的自信,狼狈地又走了回去。 是啊……柳东河认为这是对的,他觉得不公,所以他想讨回来,这不过是基于具有实力的放纵而已,至于别人感不感恩,他才不在乎。 这让他想起了一句话,我要杀你,与你何干。 两者竟都是同等爽快。 鼓声大响,柳东河率先动手。 只见他身上剑气如虹,一把绣虎使得虎虎生风,很有种见神杀神的气概。 他先是规规矩矩打了一会儿,突然一剑刺向剌磨下盘,趁他弯腰躲避,竟从指尖射出一片暗器,若不是剌磨反应敏捷,可能差点就要被射成筛子。 “你!”剌磨气极,冲上去就是一顿打。 柳东河应对自如,还学着华羽对他贱兮兮的笑:“干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剌磨气道:“方才你们还在台下义愤填膺,这会儿倒是做起自己看不上的事了。” “对待小人,就要用小人的法子。”柳东河灵活地使着剑,打得他步步倒退“尊重是给英雄的,你算什么东西。” 最后一剑,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无畏派拼死一搏的时候,一身气势竟把剌磨都压得矮了一头, 绣虎举起,在场之人甚至都隐隐听到了虎啸,剑身后竟还真的出现了一头猛虎的幻影。 柳东河一身劲衣,头发学着他师父一样高高束起,少年意气蓬勃而出,羞红了一众少女的脸。 只见他举剑而去,步履妙到毫颠,斩下那一刻,他和每天晨起练剑时一样身心放松,手上力度恰好,就连灵力都放出得极其自如。 秦衡萧监督他每日挥的剑终于起了作用。 他这一剑是那样自然,那样朴实,却那样可怕。 剌磨只觉得身体发寒,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不容抗拒的绣虎在自己眼前狠狠劈下。 但他没有被劈成两半。 那剑只是狠狠斩下,又只是用剑气将他扫出擂台之外,而他毫无还手之力。 这还是柳东河第一次实战,却如此精彩,就是秦衡萧在他下来后也忍不住夸了他一两句。 宋轻吕,这个一向冷淡的少年都破天荒地接近了他:“你的剑很好。” “谢谢。”柳东河打完了才真正放松下来,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来日再探讨。”宋轻吕严肃道。 “知道了……”柳东河抽抽眼角,有个剑痴师弟也不知该是喜是悲了。 这天的擂台比试就以柳东河的胜利结束了。 伏仙宗这几个弟子散场后便被不少弟子们热切地围住了。 “你们宗门怎么样?” “是不是很严格啊?” “谁教的剑?” “你们还缺人吗?” 被问得不耐烦了柳东河才赶紧飞回伏仙宗的地方,脑内回想着之前的战斗,打算好好再找找自己的不足,多吸取点经验。 而此时在梅慕九在各宗门中间临时开的酒楼里,卫璿正高兴地说着祝酒词,将伏仙宗这些人夸得可真是天上有地下无。 甚至有个宗门的弟子还发表了长篇大论以表达他对伏仙宗的敬仰之情,梅慕九听着惊奇地发现这人竟还是从宗门大比就开始关注他们的脑残粉。 他是挺高兴,秦衡萧却十分不悦,这一晚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师尊边上,把一切试图套近乎的人通通提到离他师尊数丈以外。 “小萧,我就知道我们会赢的。”终于享受到二人世界的梅慕九在自家住所的院子里笑道。 秦衡萧给他倒了一碗醒酒药柔声道:“快喝了。” 梅慕九听话地咕噜噜喝了,腮帮子鼓起来,引得秦衡萧轻轻地戳了过去。 “别闹。” 秦衡萧见他鼓着腮帮子皱眉摆手,更是兴起,干脆伸手去捏住他的脸颊,将他的嘴又捏得撅了起来。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师尊还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想着,便吻了上去。 沉沉的夜色中,他们在花团锦簇的院子里交换着爱意,秦衡萧闭着眸,最后轻轻地在他柔软的唇上亲了一下。 真甜啊。 他想。 第五十六章 但听一声如劈山斩地的巨响,一个破虏天宗的弟子被猛地打飞出台,胸口竟凹进了一个拳印,整个人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破虏天宗的宗主一身黑衣,只是静坐在原地,一双鹰目看了眼台上洋洋得意的矮壮之人,冷哼一声,冷峻的脸上尽是不屑,干脆地拿出一块令牌飞到了那人手中。 “四峰宝物你们既想要,便拿去。” 连胜五场的胡历咧嘴一笑,将令牌揣起来笑道:“还是霍泠宗主你爽快。” 霍泠稳坐如山,闭上双目,冷冷吩咐一声把弟子抬去疗伤,便不再理人。 胡历刚得了东西,自然也不介意,浑厚的嗓音紧接着直指伏仙宗:“听说你们也有武修,出来比划比划!” “菖蒲,可以吗?”梅慕九关切地问道。 唐菖蒲妙目一眯,笑道:“我就喜欢打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臭男人。” 说着,她脚尖轻点,轻飘飘地落到了台上,曼妙身姿看直了一众修士的眼。 “哈哈哈哈哈,你们宗门可是无人了?就派一个女娃娃来和我斗,莫不是盼着我怜香惜玉?” 唐菖蒲啐了一口,清秀明丽的脸上浮出一丝轻蔑:“长得这般丑,被你怜香惜玉我还嫌恶心。” “你!”胡历的笑容猛地止住,屈辱道“好好好……你要耍嘴皮子就莫怪我了。这次,我要赌的不是你宗之物,我要那个小秃驴手里的佛珠一串。” 他说的正是之前一直在伏仙宗边上聊天的小和尚,他是观禅天宗派来的唯一的一个弟子,只是受邀来观看的。看起来至多十三四岁的小和尚闻言只是笑着转了转佛珠:“阿弥陀佛。” 唐菖蒲怒道:“我们俩打,关他何事?” 胡历笑道:“规矩就是规矩!来看比试的人也别想逃过,你还是问问这秃驴愿不愿意给你当赌资吧哈哈哈哈。” 他本是想挑起两宗之争,哪知小和尚转着那极其珍贵的,人佛曾日日熏香的佛珠,连眼皮也不抬,对着唐菖蒲柔声道:“身外之物,就当给施主添上一份彩了。” “……多谢。”唐菖蒲低声道谢,狠瞪了胡历一眼,继而笑道“你要这么玩,也好。那我若赢了,我便要辟木那一筐蛇,拿回去做蛇羹。” 正在喂蛇的辟木闻言差点跌倒,猛地站起来,喊道:“你这丫头,你再说一遍?” “我要拿你的蛇去做蛇羹,一截一截切碎了拌酱,还能做药酒,美得很。” “我这蛇可是通人性的,你……” “你们动不动就要是讨山又是要法宝的,如今我要几条蛇还如此磨叽,一个大男人,害不害臊?” “你……” 辟木还没反驳完,鼓声便响,胡历闻声而动,直向唐菖蒲冲去。 他因为矮,下盘极其敦实,但人又灵活,如一座小丘般在台上灵活地移动。而唐菖蒲自和渡船张学了步法后,步法便愈加精妙了,如鬼魅一般使胡历根本捕捉不到她的身影。 若说渡船张是那倾泻而来的洪流,她便是那流经百处既过江南人家,又走重峦叠嶂的溪流,虽才学到“支流三百六十”的三成,但她早已融入自身的感悟,如一道清影般让人沉迷却枉然。 喻丹石感慨道:“真可谓是镜花水月……” 胡历此刻也是这般想的,每当他以为自己打到了,到最后也不过打散一片清影,真如在水中捞月一样什么也碰不到。 “躲躲藏藏!你们乾天的人都是缩头乌龟吗?”胡历气极在原地喊道。 唐菖蒲等的就是这一刻,她蓦地出现在他身后,纤细的手腕搭上他的肩,稳定身形,大喝一声,竟真的将这个极重的汉子给生生拎了起来。 “下去吧!”她喊着便如宗考日时一般将他扔了出去,哪知胡历在空中一个转身,竟稳稳落在了擂台边缘。说时迟那时快,唐菖蒲身形一动,就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如他打破虏弟子时一样,发出一声巨响,胡历口中鲜血直直喷射出来,身体重重落地,胸口同样凹进了一个鞋印。 所谓四两拨千斤,又所谓力拔山兮气盖世。 别的人是柔中带刚,她却是刚中带柔,一双纤巧玉指,看似弱不禁风,却总能杀出一条坦途。 小和尚呆呆地看着,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梅慕九见他眼睛都看痴了,笑道:“你果真很喜欢她。” 小和尚脸一红,道:“菩萨便是如此。” 唐菖蒲刚打赢一个壮汉,收手后便又成了那个一身青衣,明丽如满院秋花一般的少女,单薄而带着海上的气息,看也沉醉,不看亦沉醉。 渡船张每每看着她背着小鱼篓在海上捕鱼都会笑她:“哪里有这样俊俏的渔女噢,你在那个小渔村,找上门的媒婆都要踩破门槛了吧?” “蛇拿来!”唐菖蒲倒不管他人怎么看她,直接伸手要蛇,辟木见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即使万般不愿,也只好把那篓蛇交到了她手上。 “算你识相。”唐菖蒲冲他皱皱鼻子,欢快地跑到了自家宗主旁边,邀功道“宗主宗主,我们有蛇吃啦。” “做得好,晚上让秦大厨给我们做全蛇宴。”梅慕九笑道。 秦衡萧面上没有表情,但语气却显然是宠溺的:“好。” 一个逻族人奇怪道:“你不守擂吗?” 唐菖蒲看都懒得看他:“不守。” 那逻族人便顺势道:“既如此,就还是我宗人先上。” 说着不顾别人的议论纷纷,一个男人就飞到了台上,他手里拿着一把剑,剑身极黑,颇有煞气。 “那牧尔!帮我们赢回来!”辟木兴奋喊道,盼着他把自己的蛇赢回来。 那牧尔看他一眼,暗骂一声废物,但还是不愿拂了他面子,只好道:“伏仙宗,再出来!” 这次很快就有一个人站到了他对面。 是喻丹石。 他手里的剑是刚从剑阁找到的,是一把软剑,剑名望月。 望月剑身通体泛着盈盈幽光,正如月色一般缥缈虚幻。 “一会儿女人,一会儿小白脸,你们有没有能上得了台面的人?”那牧尔嘲笑着,还把自己的胳膊抬起来,隆起的肌肉和喻丹石削瘦的身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引得不少逻族人发起笑来。 喻丹石在一片嘲笑声中古井无波,望月出鞘,光华流转。 “大漠孤烟直。” 他轻声念着,手中用力,望月倏地挺直,与他极快地身形一起往那牧尔胸口刺去。那牧尔身体一转,堪堪避过,便又听他道:“长河落日圆。” 只见望月灵活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剑气在这圆中形成了飓风,将他身上衣物都削了个粉碎,露出了他健壮的上半身,上面也被划上了几道血痕。 那牧尔抠了一下深深的伤口,疼痛让他更加清醒了,他狞笑着提剑而起,与喻丹石打做一团,身影晃动,只能听见两剑相交的清脆剑声。 眼见着那牧尔体力越来越盛,灵力在剑内蹿动得愈发激烈,喻丹石渐渐有些处于下风了,他终究和这种终日在草原骑射奔跑的汉子的体力有差距,那牧尔的剑极重,重到他抵挡的手腕都开始忍不住颤抖。 “啊!”喻丹石突然大喝了一声,眼中发红,这是他要拼尽全力的征兆。 他的眼中无数篇章尽皆出现,无数英雄都化作文字冲刷着他的神识。往日在宗门学的东西一下就成了一条道,他所苦苦追寻的道。 那牧尔的剑就在他眼前了,他一手解开了束发的头冠,没了往日的优雅,一柄软剑也跟着潇洒疯癫了起来,在空中如蛇舞动。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唔。”那牧尔被那疯狂的剑气撞得往后连退几步,闷哼了一声,抄起剑又冲上前去,喻丹石却还没有完:“我自天上归来,山中绝倒!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功名乃是云烟,烟霞乃是烈酒,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随着剑鸣一起响彻天地。 那牧尔在那肆意又毫无规律的剑气中抱头鼠窜,身上厚实的肌肉都被绽开了数道血口。 喻丹石不知是发了什么疯,一把软剑用得如此绝妙,一会儿轻如羽毛,一会儿又重如青山,望月被他一甩而出,如一轮弯月般劈向那牧尔的颈间。 正要一击必杀,他却喊着“与尔同消万古愁!”,然后仿佛真醉了一般突然倒了下去,望月只好也顺着滑了下去,只在那牧尔的颈间留下了一圈血痕,往下哗哗流血。 而那牧尔竟也摇摇晃晃地倒下了。 他是被剑气冲昏了头,又被那架在颈间的剑给吓得。 一时间众人看着台上双双倒下的剑修,都没了声音。竟然是平局。 梅慕九哭笑不得地让柳东河把喻丹石给搬下来,没想到这个平日温声细语的弟子居然还有这样发疯的一面。 小和尚看着晕过去的喻丹石,啧啧称奇:“施主的弟子都有佛性,都有佛性。” 唐菖蒲却嫌弃道:“我就说看多了书人会变傻,你看,傻了吧。” 伏仙宗的人还在说着话,逻族的也在窃窃私语。 记录官敲了一下钟,表示今日的比试到此为止,顺便宣告了战绩:“至今日,逻族三宗二十胜,乾天十胜!” 众人突然有种预感,新的“规矩”又要出现了。 果然就听记录官接着道:“此次,先得五十胜者,可以接管乾天所有宗门!” 这下,一直沉默着的帝泽天宗也站了起来。 张默海沉声道:“你们当真妄想。” 逻族的一名宗主,亦是虚境修为,笑道:“愿赌服输,你们废物,又有何办法。” 张默海深深看他一眼,坐了回去,只道:“异想天开,可笑。” 虽然都觉得此事不会发生,毕竟还有两个天宗的弟子都没上过台,但在场的修士都隐隐感觉到了还有什么事在等着他们。 一个人有底气,绝不可能是凭空有的。 不过忧虑归忧虑,梅慕九还是撺掇着秦衡萧做了一桌丰盛的庆功宴,就连小和尚都被邀请了,专门给他做了许多素菜。 “小和尚,你从没吃过肉吗?”唐菖蒲边吃糖醋鱼边问。 “没有。”小和尚啃着大白菜笑道。 “哦……可惜了。”唐菖蒲惋惜道“那你肯定没力气。” “吃肉才有力气?”小和尚忍俊不禁。 唐菖蒲瞪眼道:“当然了。你看喻丹石就不爱吃肉,打了半个时辰不到就晕了,真丢人。” 刚醒过来的喻丹石:“……” 梅慕九给他夹了些菜,笑道:“今日打得不错。”说着,还看了眼秦衡萧。 秦衡萧立马接道:“你找到了自己的道,这很好。” 果然,听到他的夸奖,喻丹石才没那么郁闷了,动起了筷子。 吃着吃着,梅慕九突然问:“东河和轻吕呢?” 唐菖蒲嫌弃道:“在外面比划呢。今天看了喻丹石的剑,两人都坐不住了。” “师尊吃这个。”秦衡萧根本不管他的徒弟,只专心给梅慕九夹菜。 小和尚夹白菜的筷子一顿,道:“施主也是有情人,祝两位白头偕老。” 梅慕九:“……” 秦衡萧笑道:“定当如此。” 这时柳东河擦着汗跑进来给自己盛了碗饭,道:“那篓蛇刚刚跑出来了,我又给塞了回去,要不要给它们一点吃食?” 梅慕九随意道:“那就喂点吧,让菖蒲伺候就是。” 于是饭后,只见一个清丽的少女凄惨地追着蛇喂食物,一个英俊的剑修在指导少年们用剑,而他们的宗主则坐在台阶上笑眯眯看着他们。 其乐融融,宛如寻常百姓的家。 小和尚转着佛珠看着洒在万丈绝壁上的落照,身后笑声不断,他扬唇笑道:“阿弥陀佛……极乐世界不在天涯,近在咫尺。” 第五十七章 “这就是想退出的下场!”逻族霆域地宗的宗主阿扎克沉声道,他的不远处,一个妄想逃走的幽宗的弟子已被一道天雷劈倒在地,整个人都被烧焦了。 阿扎克环视着在场惊怒不已的人,仰天笑道:“你们奇怪天道为什么会帮我?因为……这里就是裁决场!你们乾天的人记性不好,我就来说说……到底为什么。” 只有张默海和几个年岁极长的长老默不作声。 一个地宗宗主激动道:“你们早知道……你们早知道发生过什么!” 张默海冷哼一声,寒声道:“闭嘴。” “这事儿……恐怕我们得从数万年前说起了。”阿扎克背着手,一副戏谑的模样。 那时候,乾天大陆众神刚刚建宗,群龙四处夺海,人间一片混乱。逻族也想来分一杯羹,在乾天内部扎根,然而毕竟是异族,他们遭到了集体的排斥,一路被驱逐到了边境的草原,一步都不得踏入乾天。从此他们便在灵气与资源极其缺乏的地方生活修炼,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有人知道还有这样一群人的存在。 阿扎克回想起祖辈流传下来的壁画与那些故事,讥笑道:“你们觉得我们只配被驱逐,逻仙只好要求有一场公平的比试,于是你们……就策划了一次擂台之比。” 当时乾天的掌管者是碧洛大仙,天下第一个虚境大能,他寻到了召天石,以它为由做了一次比试。当天他们便召出了天道作证,输者必须履行胜者的要求,而他……作为主赛者,有权操控一切。 于是这场比试便无比的卑鄙肮脏了,乾天一方一边比一边随机加上了许多无耻的规则条例,将他们一族屠戮了大半,最后以全胜告终。 他们一被赶出后,碧洛大仙所建立的修士大宗便开始内讧,分裂成了无数宗门抢夺地盘,然而他也无心再管了,在逻族被监守在草原后,他便如愿飞升,留下所有修真者自己探索。 “当时,碧洛老贼亲口说的,如果我们想打回来,随时欢迎,天道为证,谁也不可违抗。”阿扎克得意笑道“你们以为召天石被毁了,不!我们的祖先把它替换后藏起来了,直到这个月……我们才寻着踪迹找到它。” 霍泠瞥了眼张默海,道:“你第一个来的,是你和他一起开启的召天石?” 此言一出,众人皆看向了他。 张默海嗤笑道:“但凡天宗都知这段往事,你装什么无辜?天道有轮回,既然有人上门讨债,怎么也得应了才是。” 几个幽宗的长老都站不稳了,摇摇晃晃道:“难怪……难怪你们非要我们来……难怪……你们几个天宗一直默不作声如此放纵……” 梅慕九亦是被吓了一跳,小声道:“所以……这根本不是普通的擂台之比,我们如今是骑虎难下了。” 不等秦衡萧安慰两句,阿扎克又大声道:“我已将这绝壁都划入了域内,谁也别想出去!天道为证,先得五十胜者,获得一切……我们应有的东西!” 张默海冷笑道:“你以为过了这么多年,结果会有什么变化?” “结果……自然会有。”阿扎克眼中精光熠熠“我们有的是办法,讨回来。” “闲话少叙。”霍泠沉声喝道“要打就打。” 阿扎克笑道:“痛快!”接着便说了一段逻族的晦涩语言,一个精壮的男人跃上了台。 终于到玄琅天宗派人了。 卫玕本来正盘坐着吃糖,听见宗主叫自己,懵逼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瞥了眼台上有几个自己高的壮汉:“……” “师兄,救命。”卫玕可怜巴巴。 卫璿也有些担心,但还是给他整理好了衣服,柔声道:“上去就是,他要敢杀你,我去和他拼命。” “唉……”小鬼头哀声丧气了一会儿,但还是站了上去,一站到那人对面,眼神却霎时就变了“找你爷爷我,是不是不想活了? 卫璿:“……” 这场结束得极快。 卫玕的剑一开始就被挑掉了,赤手空拳打了片刻,便因为躲剑而从台上坠落。 卫子玹把小徒弟抱回去,教训了一路,卫玕干脆装晕才消停。 紧接着卫璿便将那人几招就刺了个半死,又连守了十回擂,才将比分将将扳了回来,最后被他们临时改了规则,竟直接对阵了元婴修士,若不是躲得及时,金丹都差点被打碎。 照着这个规则,他们又连唤了乾天数名金丹弟子上去,一一对打,一下便到了四十八胜比二十胜。 “德隋,上去。”张默海听见那个元婴修士顷兹点名,只好把自己最有潜力的徒弟送了上去。他这个月刚到的金丹大圆满,只差一分便可修得元婴。 张默海头一次如此紧张,但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 郑德隋提剑飞起,眼中睥睨,一派帝王之相:“自寻死路。” 他与当年的张千青截然不同,剑一出鞘便闻龙吟,就连眼中都闪着点点火焰,帝泽独有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 “第一剑,跪天子!”郑德隋虎口紧压剑柄,一身黑袍被剑气涨起猎猎翻动,一条金色巨龙在从他的剑身上腾跃而出,顺着他刺过去的长剑飞了过去。 顷兹立时只觉双膝沉重,恨不能一跪了之,他运起灵力将自身托起,口中念决,汹涌的灵力在他手上形成了两把风剑,只是轻轻一斩,就切断了郑德隋绕在他膝上的剑气,霎时双腿一松,飘然落了地。他执着两把风刃向着郑德隋极速冲去,风刃形成的风流把圆台都割出了数道深沟。 只见郑德隋紧握长剑,却站在原地不动,讥笑一声,怒喝道:“不跪者——当罚!” “四式,杖小人!” 话音刚落,剑芒骤起,一道道剑气如杖责一般将顷兹在空中生生禁锢住,剑气的抽打声响彻圆台。顷兹鼻尖渗出汗水,尖锐的疼痛由全身各处传入神识,他有一瞬间当真以为自己正在宫廷之内被杖刑,羞耻与愤怒充斥着他的脑海,在郑德隋提剑斩向他的时候才蓦然清醒过来,一声大喝,元婴期的灵力疯狂运转,挣脱了束缚。 电光火石间他的风刃便把郑德隋扫出数丈之远。 郑德隋重重倒地,嘴角流下一道鲜血,他用手背抹去,撑着剑站起来,连道了几声好,眼神却还是那般不屑:“不敬者,当诛。九式,斩逆臣。” 他一字一顿,每一顿,剑就将顷兹身上划上一道血痕。 张千青学的威压是狐假虎威,而他……则是真正的自成天子,所有势都源自于他自己,在擂台之上犹如在巡视自己的山河一般从容和威严。 顷兹被他的威压压得双肩一沉,仿佛四肢都要脱离躯干,不再多想,立即用灵力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他暗啐一口,风刃在他的用力下变得愈加长,灵力涌动,风刃去处一切皆摧。 两人都在踏着灵力向对方冲去,很快就撞到了一起,剑刃相接,剑气震荡,圆台一阵轰鸣,几名宗主互看一眼立即运气护住擂台让它不至于倒塌。 这才是真正的比试。 张默海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徒弟,满意地点点头。不少修士也在接连感叹,此前他们看的都是低境界弟子的比试,都无甚精彩,这一场才终于像了点样子,更何况,这还是跨境界的对比,郑德隋竟也没有落到下风。想到跨境界,在场参加过宗门大比的人,不少都偷偷看向了秦衡萧。他们都还记得这个当初的少年是如何轰动一时的,这次……也更加期待了。 正专注看着擂台之上的秦衡萧并没有在意这些视线,梅慕九亦没有。 “你与他比,有几分胜算?”梅慕九问道。 秦衡萧沉吟几息,道:“八成。” “与顷兹呢?” “十成。” 梅慕九眉一挑:“看来……郑德隋的确厉害。” 秦衡萧笑道:“师尊早已有答案,又何必问我。” “……我只是觉得,很快就要到你了。” 谈话之间,台上瞬息万变,郑德隋黑袍上的金线长龙竟都被割去了头,而他脸与脖颈都被风刃割上了数道伤痕,顷兹也并不好过,他的一只眼已然鲜血淋漓,虎口处裂开了一道极深的裂痕。 顷兹凄惨地大喊了一声,手中风刃的形状都快维持不住了,他舔了舔苍白的唇,悲鸣着跃起,双剑一起斩下。郑德隋猛然转身,宝剑举起,腰身如豹子一般弓起弹出,在那风刃即将砍到自己头时,他的剑已然穿透了顷兹的背。 “清君侧。”郑德隋轻声念道,把剑抽出,一道鲜血喷涌而出,紧接着,他便被一道凶猛的剑气给冲出了擂台,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逻族被他那一剑的凶狠给震慑了一瞬,就见郑德隋一双英目看向了自己这一片,沉声道:“我赢了,但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们继续来,这擂,我守了。” 鼓声再起,众人哄然。 乾天这边的宗门弟子纷纷助势,这会儿早已没了隔阂,都只想赶紧赢了了事,哪管台上是哪个宗门的人,只要不是逻族的就行。 郑德隋就如一个看管自己疆土的少年天子般屹立在台上,不论多少阴谋暗器都打不垮他。 逻族一方不断修整规则,最后竟直接上了一个元婴大圆满的大能,此时郑德隋已然连胜了二十九场,早已累得气喘吁吁,被打得遍体鳞伤,被他一剑,就打飞了出去。 众人鸦雀无声,都只是钦佩地看着他,有几名弟子甚至向他深鞠了几躬。 之后逻族之人竟卑鄙地又点了宋轻吕的名,梅慕九当即就想抗议,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境界差距如此之大,宋轻吕也坚持了整整一刻钟,被打下去时也只被砍伤了胸口,稍稍包扎就无大碍,甚至刚下来便直接突破了境界。 然而此时……已然四十九胜比四十九胜了。 双方都只差一胜。 那名元婴大圆满的大能环视了一圈在场修士,终于说出了每个人都想听见的名字。 “伏仙宗无离道尊秦衡萧,休息了这么久,该上场了吧。” 秦衡萧与他淡然对视,良久,挑起宵断,轻笑道:“等待多时了。” 第五十八章 看不清是谁先出的手,又或许是他们一同动了身,只见两道虚影一晃,圆台无事,看客无事,倒是那万丈绝壁上蓦然多了一道长痕,又直又长,深如沟壑,如被雷劈过一般。 “啊!”塔朗捂肩后退一步,被那一剑斩得鲜血直流。 秦衡萧提剑看他,一言不发。 这是怎样的一剑……塔朗说不明白,但那一剑就如当头棒喝一般,让他威严尽扫。他更不明白什么样的人第一剑就可以有这样的威势,如果这不是擂台,也许仅这一剑就可以把绝壁又给生生劈开。 塔朗用灵力封住伤口,活动了一下筋骨,眼中流露出一丝敬意:“你很有力气,我们逻族,最敬佩有力气的人。可惜,这一剑,只有一次。” 这话是实话。这凌空一剑的确只有一次,再来一次,也着实伤不到人了。 但这不代表秦衡萧的剑,就此为止了。 塔朗闭目,将神识与灵力都与本命宝剑相融合,直到这一刻他方才尽了全力,以人剑合一的姿态,爆发了全身的力量以迎接对面那变化莫测的长剑。 何为变化莫测。他的剑够直,直来直去,如一条永不回头的大道一般,坚定得让人心惊。可他的剑又够活,如初春时节荡着柳条的黄鹂,一声声清啼迤逦多变,一瞬就有十八个弯。 然而比直,塔朗比得过,他的剑一动,便是万马奔腾的身影,剑光四闪,如真的来了千军万马一般。剑风凛冽,实足像他一剑荡过草原的时候,天高地阔,仿佛天下都是他的回音。 “你们乾天的人,就是破虏天宗都像小娘皮。”塔朗微微喘着气,往后一剑架住奇袭而来的宵断,“成日喝酒养花,哪里知道过天地广大。” 他绷住剑用力一弹,秦衡萧便往后退去几尺。 “草原的剑,这就让你见识见识。” 说着,他便把剑插在圆台之上,双手握住剑柄,口中念了一段奇怪而繁杂的语言。渐渐的,一阵马蹄声响了起来,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秦衡萧感到脚下的圆台也开始微微震动,甚至仿佛有遥远的呼号声传来,鼓声激烈,苍鹰盘旋,弯弓向天而射,羽箭直直飞去,正中一只大雕。 羽箭刚一刺入,秦衡萧便猛地回过神来,眼前一晃,却见无数道剑影向他飞来,剑声如同策马扬鞭时的风声,鞭子都好像正抽在他的耳边。 他偏了偏头,躲过一层幻影,正好听见一声塔朗的嗤笑。 眼前是万千剑影,每一只剑都满是杀气,秦衡萧的衣摆都被吹起,凛冽的剑风从他鬓角擦过,秦衡萧轻轻勾唇,任那剑影从他身上穿过。 台下一片抽气之声,任谁看这场面也太过残忍了。 但那数不清的群剑也只是从他身上穿过随即消散,幻影终归只是幻影。 塔朗正要笑他故作镇定,连真剑都看不到,秦衡萧却突然动了,他动得极快,快到谁也看不清他的身影,但下一息就见他踏在那幻影上,宵断下挑,如刺入一片混沌般,搅起那一片剑影,整个圆台霎时一片虚幻,仿若陷入了虚影积成的漩涡。 “假亦真时真亦假。”秦衡萧笑道,宵断白光竟在白日里都骤然浮起,塔朗心道一声不好,就要上前攻击,但秦衡萧比他更快,在他刚飞来时便干脆利落地斩了下去,只听一声削金断玉般的声响,虚影骤散,一柄断剑坠落在地。 那一声剑鸣如水般荡开,余韵尚在,一片寂静。 如过了一万年一般,寂静才被塔朗一声闷哼打破,他擦去嘴角因本命宝剑被砍断而迸出的血液,摇晃了一下,啐了一口,道:“倒是我小看你了,你够胆……也够聪明,但是,你不够狠。” 听到不够狠三个字,只有两个人笑了。 一个是梅慕九,一个柳东河。 这两个在场的他最亲近的人都仿佛看到了这个人的死期。 秦衡萧没有笑,只是眯了眯眼,宵断白光缠绕在他的臂上,衬得他愈发英武逼人。 他一步步迎向塔朗用灵力操控出的血海尸山,断剑在血气的渲染下竟化为了两把剑,但都畏缩不前。 “你用剑来压我。”秦衡萧沉声道“却不想……剑最怕我。” 他本就是剑中之剑化成,又从血池中爬出过两回。杀气,疯狂,屠戮都曾充斥在他的身体里,万剑都曾追随在他身后。 只是血海,只是威压,对他来说,比羽毛还轻。 塔朗打了个寒噤,他瞪大了一双圆眼,还没明白这个英俊的男人为何就突然变得可怕起来,连眼睛都变红了,就如一个屠戮过千万人的死神。 却不知他所编织的血海幻境只会勾起眼前人的嗜血。 “受死吧!”塔朗咬牙大喝,双手握剑,伴着身边血气,强打精神杀了上去“逻族决不言败!” 他就像一座山般压了过去,威势惊人。 有一些修为低的弟子已然被冲击得昏迷不醒。 秦衡萧却丝毫不受影响,他冷笑一声,举起宵断,向下狠狠劈去,石破天惊,天崩地裂,擂台在他人的极力维持下才没有粉碎,但绝壁与大地上,已然留下了一道极深的裂缝。 塔朗险些掉了剑,不可置信,“不可能……不可能……” 那样的威力,那样澎湃的灵力,怎么可能再来一次……第一剑那样可怕的剑,怎么可能再来一次…… 然而秦衡萧却毫不凝滞地又劈了一剑。 他在台间闲庭信步,就连举剑斩下都如浇花般优雅,但那纷乱的剑却是如此气概雄伟,如此酣畅淋漓。绝壁之上瞬息之间布满了错杂又可怖的裂痕。 一剑接着一剑,一剑伴着一剑,令人目不暇接,却也如坠地狱,无处可逃。 塔朗被封住的伤口立时又被砍开,就连颈间都被砍了一道极深的伤口,血流如注,痛入骨髓。 他被鲜血刺激得发狂,照着那恐怖的剑气竟以肉身扑了上去,想要以自身为媒,直接反噬,秦衡萧却猛然后退一步,腰身用力,后仰又弹起,他眼中杀气弥漫,宵断剑刃灿若霜雪。 “不……不!”一阵寒意从塔朗背脊爬上,他惊慌抬头,就见那把冷若獠牙的剑在他头顶劈了下来,剑气排山倒海地涌下,将他遍体皮肤都削了个透。 “养花,也有养花的意趣。”秦衡萧冷然道“今日,就以你血来浇我花。” 塔朗身体抖若筛糠,脑中一片空白,就等那一剑砍下自己的头。 头还没掉,痛吟的却是秦衡萧。 他小心翼翼地睁眼,竟见秦衡萧正躺在擂台边缘,嘴边渗出血液,而自己身后,阿扎克威风凛凛地站着,面覆寒霜。 梅慕九飞至台上,扶起因为那数次重剑而精疲力尽又受了虚境宗主一掌的秦衡萧,忍住心疼,肃然喝道:“你这是何意?堂堂宗主,竟连基本的规则也不守,贸然出手,这般小人做派,着实无法服众。” “此次已比得太久了。”阿扎克不顾对方怒气,只是冷笑道“他已想出杀手,我自然要干预。至于胜负之分,我自有办法。” 柳东河耐不住愤怒,喊道:“你逻族人数次想下杀手,你又为何不防?” 阿扎克连看都懒得看他,不屑道:“你们自己人都不想管,我又为何要管。” “你!” 张默海打断道:“你要如何分出胜负?” 说到这里,阿扎克大笑起来,得意万分:“你当我为何非要在此处比……只因,此处是天选疆域的遗址。” “你……你真是疯了。”张默海竟失态地站了起来,颤抖着大声道“你可知……你可知这会让我们同归于尽?” “天选疆域是何物?”一个幽宗长老怯怯问道。 阿扎克嗤笑道:“这可要问碧洛老贼了。天选疆域本与召天石是一同作用的,他知道天选疆域的恐怖后,便刻意不告知天下,直到飞升前才将其彻底隐藏。可惜,还是被我们找到了,他不敢用,我们敢!” 他嘲笑完才寥寥解释了几句。 原来那是天道曾经给飞升之人的通天之路,从心境,到淬体,到修为,无所不考验,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再无生天。 后来因太过艰难残忍,才将它遗弃,但却一直与召天石联系在一起,依旧可以寻到。 “谁先出来……便是谁赢。”阿扎克道。 霍泠惨然笑道:“你早已计划好了,无论如何,你都要与我们走上这一遭。” “正是。”阿扎克激动得眼睛充血“现在……正是时候。” 话音刚落,绝壁下的这片区域便剧烈晃动起来,天色昏沉,惊雷阵阵,每个人都眼前花乱,耳鸣尖锐,甚至胸口堵闷。 只是进去,就要筛下一片人。 梅慕九紧紧揽着秦衡萧,他再经不起一点冲击了。 阿扎克从他身边走过,在他耳边道:“看你不像不明事理的人,若与我合作……” “你们总是以为我脾气好,便万事好商量。”梅慕九面色沉静,语气中满是杀意“却不知,我对敌人,向来斩尽杀绝。” 阿扎卡被他的眼神吓了一瞬,转而讥笑道:“那我便等着。” 梅慕九侧脸看着他操控召天石的背影,咬着牙才忍住了冲动,温柔地抚去秦衡萧流淌至下巴的血液,轻声问:“还好吗?” 秦衡萧眼中血气尽退,伸手握住他的手,“无事,休息片刻便好。” “我守着你。” “别像那日那般逞强……”秦衡萧说着,闭目睡了过去。 梅慕九如那日他抱自己般紧紧抱着他,山川崩裂,闪电如雨,噬人的黑暗缓缓将这方天地完全淹没。 第五十九章 飞沙走石,狂风呼啸,天幕如血,看起来荒凉而阴沉。 梅慕九周身覆上灵力,让沙尘无法接近,便抱着秦衡萧躲入一个岩洞,将他安置好后,就见巨石后还躺着一个柳东河。 “醒醒。”他轻轻摇了摇柳东河,少年茫然地睁开眼,半晌才回过神,“师祖,我们现在是在里面了?” “你师弟师妹呢?” “不知道……” 梅慕九看向岩洞外,外面空无一人。 “看来我们都散落在不同的地方了。”梅慕九叹道,拾了一些枯枝,指尖点上一簇火,柳东河正要靠近就突然怪叫了一声。 “师……师祖,那儿有两具尸体。” 梅慕九闻言拾起一个火把凑过去一看,果然就见在角落里有两具未腐化的尸体,梅慕九虚眼一看,连尸体的修为都深不可测,必定是当初还没走完便被天选疆域淘汰的大能。 “他们身上并无伤痕,筋脉也完整,这洞内……想必另有玄机。”梅慕九翻看了一下他们的身体,小声道,接着顺手……解下了他们的储物袋和储物戒。 柳东河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师祖劫财。 梅慕九语重心长:“这里是虚境阶级的地方,我们只有不断增加筹码,才有走下去的希望。” 说着,他便打开了因为主人已逝去而没了禁制的储物袋,里面除了少许灵石,只有几张符纸,一柄破损的宝剑,还有几个铁片,铁片上刻着一只白色雄狮的头。 储物戒同样如此,但铁片更多,略略一数,也有个二十多片。 梅慕九拿起铁片细看,却什么奇异之处也看不出来。 柳东河看收获不丰,赶紧也拾了个火把往洞内走去,有样学样也想翻翻东西。 “你小心……别乱走!” “我只在这附近看看!”柳东河高声回道,转瞬就没了身影。 只好随他去的梅慕九便坐到秦衡萧边上,给他喂了点水,见他还没醒,就借着火光脱去外衣,仔仔细细涂抹了一遍伤口。 正沉沉地看着徒弟的五官,柳东河撞撞跌跌跑过来:“那里面……里面也有好多!” 在秦衡萧边上设下一层禁制,梅慕九连忙跟着柳东河进去,穿过黑沉沉的甬道,又进了一个小洞,里面坐躺着十来具尸体,男女皆有。翻找一下,每个人都有同样的铁片,一个光头大汉竟足足有上百片。一个老者的储物戒里还有一个玉扳指,上面也刻着一个微小的狮头。 “都收好了。”梅慕九嘱咐道,手刚想摘下老者胸前挂着的袋子,却蓦地一惊“他……没有心。” “没有心?” 梅慕九又用神识探了遍,肯定道:“没有。” 然后两人将这十来个人都用神识扫了一遍,竟都没有心…… 这时柳东河突然一阵心慌意乱,手中的绣虎都开始莫名地抖了起来,他猛然看向身后,就见这个小洞外,竟一点点亮了起来,紧接着一阵脚步声快速传来。 “过来。”梅慕九立即起身将他拽到自己身后,洞内便骤然宛若天明般光亮了,只见一个长发垂地,面容妖娆,身体却呈骷髅形态的女人优雅地走了进来。 她的一身森森白骨一动便嘎吱作响,让人浑身发毛。 “好久没人来了……天道……又启用这里了?”她的声音空灵,回荡在洞内愈加迷幻。 梅慕九冷静道:“并未,只是被人寻到开启罢了。” “你开的?” “不是。” 女人咯咯咯笑了一会儿,一双白骨之手搭上梅慕九的肩:“别紧张……让我看看……化神期……这么嫩的小娃娃,可是第一次见。” 她又颇显风情地将挡住眼睛的乌发撩到耳后,看向柳东河,眼睛一亮:“筑基?哈哈哈哈哈哈……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有筑基的娃娃进来,好好好……” 梅慕九稍稍后退一步,感到洞内渐渐寒冷起来,不禁问道:“敢问前辈,现在要怎么做?” “好办。”她抛了个媚眼,笑道“我是北宛仙人,此处是问心洞。你也应该知晓,天选疆域既修心,又淬体,你们运气好,直接来了我这儿……地下躺着的这些,都是没受住奶奶我的幻境的,你们要走,就先把自己的心……给看好了。” “你是此地主人,便听你的。”梅慕九干脆道,又问“东河修为尚低,可否只我一人来?” 柳东河眼睛睁大,刚想说不可如此,就听北宛道:“我知道,外面还躺了个人。三个,必须交出两个来,剩下一个当作抵押。若你们有一个无法通过,便一起死了。” 她一说完,梅慕九就算是明白了,估计外面两个完好无损的大能就是被连坐的。 柳东河迫切道:“我可以的,师祖,我……” “师尊。”突然出现一只手扶住了洞口,秦衡萧略略弯着腰走了进来“我来。” “你的伤……” 北宛捂嘴笑道:“修心,有伤又有什么关系?等你们通过了这里,我自会将前路告诉你们。” “……东河,留在这里,我们去去就来。”梅慕九深吸一口气,下了决定,还暗暗放下了一点心。幸好他们是到的这里,若是在哪个需要打斗的地方,以他们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生存的可能性太低了。 “师祖……”柳东河看着他们,终是咬牙道“我相信你们。” 北宛见他们决定了,指尖轻点,霎时间岩洞竟化为了苍穹,秦衡萧一晃眼,就见自己正赤身裸/体地靠躺在一池清澈的蓝色温水里,池边堆积着形如石块的云堆,有如天庭的浴池。 热气蒸腾,他的头也开始像泡久了一样昏昏沉沉起来。 而梅慕九则被关进了一个房间,房内只有一把红色木椅,他坐上后,眼中竟然是秦衡萧所处之地的画面。 北宛的声音从他的耳边缓缓荡了过去:“就看看……他对你的心吧。” 明明没有她的身影,梅慕九却依然感觉到她在自己耳边的吐息,不犹侧了侧脸。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秦衡萧昏昏沉沉的,听见声音,睁开眼,透过缥缈的雾气,便见北宛也赤着身子缓缓走来,她本只有骨骼的身体已然回复了正常,丰腴而美妙。 “我只喜欢一个人。”他又闭上了眼,甚至抬手在温泉正中划上了一道界限“走开。” 北宛便在那条线边轻笑,笑声轻灵悦耳,“我可很喜欢你……你这般俊,身子又结实,不如和我享受了这鱼水之欢……你还没和女人做过吧?” 秦衡萧沉默无言,甚至连不耐都没有,只是静静地靠着池边柔软的云层,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 “你若实在不喜欢女人,”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变成了温柔好听的男声,五个梅慕九模样的男人缓缓走向那条随着波纹荡漾的红线“那这样可好?” 他这才有了一丝表情,但眉眼之间皆是怒气。 “你不该如此玷污他。”他一步跨过去,一手掐住中间那人的脖子,就见那与师尊一模一样的脸,正委屈而痛苦地看着自己。 “小萧……好疼……” 秦衡萧手骤然一松,为自己方才一瞬而过的心疼而又恼又慌,灵力一振,将五人扫出池外,恨声道:“这对我从无效用。” “是么?”北宛竟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依旧是梅慕九的模样,她紧紧贴着他的背,一手从后环住他的脖子“那你为何……下不了手?“ 熟悉的触感从他背后传来,秦衡萧闭目挣开,语气森然:“不要再变作他的模样。” “这又有什么可拒绝的?”北宛吐气如兰,表情沉醉迷离“他不会知道这里的事……你和我……用他的模样双修一次,于你……于我……都是享受……” “何况,”她绕到他前面,玉指点上秦衡萧坚实的胸膛“你想变强,与我只来一次,便可直接化神……这般难得的机会,为何要错过。我从前,可从未央过别人,你……是第一个。”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然柔情似水,仿佛就是石头也能被融化。 池水越来越热,将秦衡萧的神识搅得一团糟,北宛化成师尊的声音在自己的脑海里回荡,他几乎要忘记自己这是在幻境。 温香软玉,良辰美景,天时地利,北宛道,就是得道高僧此时都该卸下心防了。 眼看着北宛的唇就要贴上自己的脖子,秦衡萧低喝一声,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把剑,他一掌推开北宛,长剑斩下,整个天池瞬间便支离破碎。 他浑身湿漉漉的,溅起的水珠从他的长睫上滚落下来,流淌过雕刻般的身体,他蓦地冷笑道:“我的剑,不认人。” 北宛痴迷地看着他,却见他的身影一片模糊,一丝一毫也看不真切,这是她设下的幻境,眼前的人竟可自由操控。 “你果真……不一般……我对你,更有兴趣了。”北宛舔了舔唇,勾人地笑道。 “不必。”秦衡萧倚剑而立,冷然道“还有何招数,使出来便是,不必与我废话。” 北宛一愣,面上浮出一丝羞色和怒意,一甩手,天地又变了个样。 秦衡萧双目一瞪,差点便冲了过去。 但见到处都是血,天地一红,梅慕九被高高吊起,遍体鳞伤,而他的身下,御神山大火正烈,尸横遍野。 “我问你……梅慕九与伏仙宗,你选哪边?” 她本以为秦衡萧会犹豫不决,却不想他立即回答道:“伏仙宗。” “你……”她更想不到他会选伏仙宗,讶然道“你竟甘愿眼睁睁看着他死?” 秦衡萧凄然笑道:“我此生,不会做他不喜欢的事。他求问心无愧,我便让他问心无愧。与其让他终日自责,不若依他心愿行事。谁杀他,我便杀谁,最终不过一同葬在三尺黄土之下,生在一起,死亦同死。” 北宛怔怔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任何话。 她颤着声问:“要是我许你十日内进入虚境,一年内天下无人能敌,宝物应有尽有,要什么有什么,你会不会放弃他?” “天下除他以外,皆是糟粕。” 北宛后退一步,她的一缕神识还黏在梅慕九身上,自她变成他的模样后,在梅慕九的眼中,秦衡萧就早已接受了北宛的爱意,两人在池中不可言述到现在,她却惊奇得发现,梅慕九竟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他始终端正地坐着,心如止水,就连秦衡萧向北宛倾诉心迹,爱语说遍,他也不过感到一丝好笑。 北宛头一次这么挫败。 这次只是想看看他们的坚定,无论他们的选择如何,只要足够坚定就可以。可她从未见过如此坚定的人,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曾动摇,也不曾怀疑过。 北宛犹豫半晌,撤去了幻境,与秦衡萧站在一片虚空之中,她轻声问道:“你当真……不曾犹豫?你就如此爱他?可以放弃一切,甚至放弃生命?” 秦衡萧眼中透出一丝柔情,他笑道:“再不会有人,与我一样,真心如铁。” 她不甘心地又以神识传音问梅慕九:“为何不生气?他已然背叛了你,为何依旧无动于衷。” 梅慕九奇道:“我眼中看到的根本不是他,生这气作甚?” “……”北宛再无话可说,苦笑一声,三人又回到了岩洞之内。 她看着两人毫无隔阂地站在一起相视一笑,垂死挣扎地问道:“若我说你们二人只有一人可以离开,又当如何?” “我说过,我的剑,不认人。”秦衡萧道。 梅慕九颇为随意地道:“打不过,就都不走了。” “……”北宛心很累,现在的修士怎么如此无赖,但她又大为触动,半晌,释然地大笑道“罢……罢……我在这里太过无聊,见了你们很是心喜,总想着拐上一个也好。但你们倔得像石头一样,又这样不解风情,留着也无趣,都走吧,走吧。” 梅慕九这才笑道:“既如此,多谢。” 北宛又补充道:“你们或许都不知那铁片有何作用。那是钱,再往北走七天七夜,会有一个小镇,玉扳指是通行信物,铁片可以用来易物。那里应有尽有,只要铁片足够,什么都能买到。你们既已通过,我这还有两百铁片,便按规矩,给你们罢。” “感激不尽,时间紧急,我们便就此告辞。”梅慕九一拱手,搀着秦衡萧缓缓走出去,柳东河立马跟在后面,迭声问道“幻境凶险吗?你们没事吧?都发生了什么?” 梅慕九向他轻轻一笑,云淡风轻,“什么也没有,只是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北宛坐到地上,双腿屈起,双臂环住膝盖,一身白骨看起来瘆人又虚弱,她双眼空洞,喃喃自语,“荒诞……的梦么……” 第六十章 路途遥远,一路危机四伏,就是一块石头都可能要置人于死地。柳东河睁了七天的眼睛布满血丝,连一点风声也能让他弹起身子警惕周围。 “休息会儿,来喝点药汤。”梅慕九从临时做的火架上取下一壶极香的汤,漏景自怀中取出往后信手一扇,几个不速之客便被扇出数十丈之远,竟一落地便直接身亡了。 三人都见怪不怪地继续喝汤,仿若无人来犯过一般。 这几天总有不长眼的人妄图偷袭抢夺资源,可惜都是已经饿疯了或者拼死一搏的疯子,有的修为连金丹都没有,只能白白殒了自己的命。 待到喝完放了不少珍稀丹药的鲜汤,三人都感觉精力和灵气都充沛了起来,便起身立马启程。北宛所说的镇子,他们早已看见一点昭示着存在的炊烟了,距离他们现在的位置也不过半天的路程。 风沙从未停过,卷起的乱石如暴雨般肆虐,秦衡萧走在前面,长剑一扫,便开出一条路来。 就在要走进一条小路时,梅慕九突然止了步,他直觉有些不安。 “乾天的!”一个逻族人在蓦地前方冒出了头,挥舞着大刀喊道“你想从这过去,先把铁狮交出来!” 梅慕九扫他一眼,笑道:“你不过金丹中期,未免也太过狂妄。” 这时那汉子身后又出现了三个男人,修为都差不多,但都极其强壮,甚至面露轻蔑:“怎么?怕了吗!” “你们似乎已经抢了不少人了。” 那汉子皱起了眉,似乎很不耐烦:“去镇子只能经过这条路,你们要不就交出铁狮,要不就滚。” “你似乎很想让我上前一步。”梅慕九勾唇笑道。 “你……” 梅慕九见他心急,反倒往后走了一步,“还是不再与他们多话了,你来吧。” 那几人还要嚷嚷几句,却见秦衡萧剑上白光如蛇如飘带一样转瞬之间就越到尽头,绕在了他们腰上,将他们拉上高空。 “快放我们下来!” “这是做什么?” 几个大汉吓得面如纸色,在空中挣扎不已,看得柳东河都笑出了声。 梅慕九亦是勾唇笑道:“你们想诱我过去,却不知陷阱再好,修为不够,就会露出破绽。” 说着,他灵力涌出,霎时间前方路面便被他用强大的灵力猛然掀开,就见底下竟是炼狱一般的火海。梅慕九走近了一些,感知着里面的火焰,很快便被烫得缩回了手指。这果真是虚境级别的真火,若他们当真往前走了这一步,只怕马上就要葬身火海,绝无生路。 秦衡萧眼神极冷,一言不发地直接将他们扔了下去,同时也没忘扯下他们身上的储物袋。 “共有五百多片,看来的确抢了不少人。”梅慕九略微一数,道“只是不知他们从哪捡来的法宝。” 而秦衡萧则很快就找到了机关所在,轻轻一扳,这条小路便瞬间化为了一个巴掌大的帕子,上面绣着几朵红梅,花瓣如焰。 小路一消失,遮天盖地的烟雾便也一同散去,一座破败的小镇终于出现了。 这个小镇灰扑扑的,所有房屋都如披上了一层霜雪一般灰白。此处格外安静,梅慕九回头看去,那些狂风乱石似乎都认路一样绝不往这边飞来。 镇子四周都围上了高高的灰墙,每过一丈,就有一个满身盔甲的守卫直挺挺地站着。而他们的面前,则是一扇大门,门上有一颗巨大的铁制白狮头颅,门边站着两个极高的傀儡守卫,正低着头看着来人。 梅慕九将玉扳指戴在手上,交予他们看,傀儡眼中闪过一道绿光,手里涌出三道灵力,将三人仔仔细细探了一遍,方才道:“入镇,三百铁狮。” 点出三百张铁片,傀儡将它们倒入口中,大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人一走进,又立即合上。 镇里目之所至处都空无一人,店铺多是关门或者倒塌了,竟半晌都寻不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 “师父,这有个酒楼。”柳东河眼尖道,几座院子后,的确有一座三层的酒楼,只是看上去也年代已久,似乎随时都要垮了。 推开要掉不掉的大门,只见酒楼内满是灰尘,大厅之中只摆了一个破桌子,而桌前……正坐着一个小和尚。 他面前有一盘白菜豆腐,和一碗稀粥,吃得正开心。 “阿弥陀佛,施主你们也来了?”小和尚很是惊喜。 他赶紧起身,从柜台后拖了三把椅子出来,细心地拂去尘土:“请坐请坐。” 梅慕九三人与他一同坐下,还未说话,就见一个少女撩开帘子跑了进来,手里还托着一盘菜:“小神慧,我给你又做了盘青菜,快吃吧。” “多谢施主。”神慧向她合掌道谢,少女银铃般笑了一会儿,拿出一个荷包放进他手里,“这是我攒的一千铁狮,你就拿着吧,你陪我玩儿得太开心啦。” 神慧竟也没推拒,直接放入了怀中,又道了声谢。 看着少女又跑走了,梅慕九才抽着嘴角问道:“不知小师父什么时候来的?” 神慧笑道:“阿弥陀佛,贫僧颇为幸运,方一睁眼,便出现在这酒楼内了。” 是不是普天下的和尚运气都很好……梅慕九心道,又问:“你可熟悉了此地?” “落霞施主都和我说过了。”神慧面色平静,笑荣满是不符合年纪的慈祥“天选疆域被封存已久,各大守域仙人因是天道直接做成,修为只能保持在虚境,无法修炼,便创立了白狮镇,以解无趣。只是这镇子很快也就废弃了,只偶然会有几个仙人过来喝酒玩乐。至于白狮……落霞施主不愿多说,只说天选疆域成立初期,他们便见到了一头白狮,白狮向他们吩咐了所有的要事。” 梅慕九沉吟道:“你是说……这白狮许是天道的化身。” “阿弥陀佛,不可妄言。”神慧神叨叨地说了一句,又开始喝粥吃菜了。 “可还有别人来过?” 说到这个,神慧警惕道:“自昨日起,前前后后来了数十个人,现在都在地下的赌场内。” 柳东河奇道:“赌场?” “正是。镇里的东西太贵,每个人的铁狮都不够,便只有去赌场内赢钱方才能去买。”神慧摇头道“极易深陷,到现在还未有一人出来。” “小师父你去过吗?”柳东河问。 “我刚来时,落霞施主带我去过,猜了几盘骰子,赢了三千铁狮。” 柳东河倒吸一口冷气:“厉害啊……” “惭愧,只是运气好罢了。”神慧喝完粥,把剩下的菜干干净净吃完,说道“几位施主若是想去,我便带你们去吧。” 梅慕九当即道:“有劳了。” 路上,小和尚突然红着脸问:“菖蒲施主可有消息?” 梅慕九看他纯情的模样忍俊不禁,随即也浮上了一丝忧虑:“没有,我也很担心他们。” 说着话,便很快就到了地方,神慧蹲下身,推开一个稻草盖住的木板,瞬间鼎沸的人声便传了出来,他们鱼贯爬下去,不大的赌场内竟也挤满了人。 神慧小声道:“最里面的,是镇隼仙人,掌管贪欲。” 顿了顿,他表情奇怪道:“听闻他本与北宛仙人结成道侣,后来不知为何分开了,离开了问心洞,从此在这里以折磨世人为乐。” 梅慕九眺望过去,就见最里的主座上,坐着一个黑衣男人。他的面容还算英俊,只是眉眼之间皆是狠厉,指缝间还夹着薄薄的刀片,一旦发现不合心意的人,便直接一刀插入丹田,废了人修为,然后再命人拖走了结。 逛了一圈,梅慕九看见角落有一个隐蔽的暗门,问道:“那是何处?” “里面是生死场。”神慧抗拒道“在这里若输得赔不起后,便会被当做‘玩物’送进生死场,在台上厮杀,然后由别人下注。” 听见熟悉的声音,梅慕九轻轻推开门进去,就见里面只站了三四个人,台上则是血淋淋的逻族人和一个陌生弟子,许是哪个幽宗的修士。 柳东河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一边喝酒的郑德隋,郑德隋看见来人,轻轻招了招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前辈。”郑德隋见梅慕九向着自己走来,赶紧唤道。 “你可下了注?” “没有,只是看看罢了。”郑德隋摇摇杯中的酒,冷然道“那逻族人极其强硬,已经打了一天了,现在但凡来人都是压他。” 秦衡萧本来只是跟在师尊背后,突然转头,就见一个逻族的女人鬼祟地在暗门外探头探脑,和秦衡萧对视后立即缩了回去关上了门。 然而只是电光火石间,秦衡萧一指灵力弹出,就将门抵住,他抬起手,那女人便被立即吸到了他手上,被他掐着脖子举了起来。 梅慕九回头看到这幕,也认了出来,这是之前一直跟着阿扎克的女人。 他看着这个喘不过气的女人,寒声问道:“阿扎克也在这里?” 女人用手掰着秦衡萧的手,痛苦地摇头。 秦衡萧掐得更紧了:“你方才在看什么?” “咳……咳……只是看看……里面有谁。” “看了之后呢?” “不……不做什么……” 他松了手,女人跌倒在地,咳了半晌,落荒而逃。 郑德隋若有所思道:“说不定是找猎物,他们逻族女人媚术很是厉害,若找到一个心智不坚者,赌起来便容易得多。” 梅慕九听了便也收回了视线,这时台上局面已然天翻地覆,那逻族汉子许是打得太久了,实在支撑不住,已经被那个弟子一剑就穿了喉。 台下三个修士都压的这个汉子,一下输光了所有财产。 镇隼仙人一双鹰目似乎透过门看到了他们。 梅慕九已经预见到接下来的场景,带着人离去,叹道:“此地也颇多是非。” 第六十一章 夜深,梅慕九正睡着,一缕异香绕过,他轻轻睁眼,就听见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在门外回荡。 紧接着,房门开了,烛光微亮,一个女人身上只披了一条红纱,香肌半隐,长腿勾人,脚踝上系着两串铃铛,伴着她妩媚的走姿而轻盈地响着。 她的棕发如荡起的海水般有着流畅的弯度,从肩头,流泻到膝间,每一根发丝都极尽缠绵。 面纱让她的脸若隐若现,只有一双猫一般的蓝眸勾人心魄。 她扭着比男人还高的身子,有劲得像一只美豹一般,只消一瞥,就知道她的每一寸都承载着多少风情。 梅慕九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身边的秦衡萧也早醒了,正面无表情拉过被子,把他的眼睛挡住。 梅慕九:“……” 女人一边唱着魅惑人心的异域曲调,一边缓缓走到床前,看到是两个人同眠显然愣了一下,连歌声都断了。 “你叫什么名字?”秦衡萧并没有看她,只是平静地问道。 她闻言勾唇一笑,“莱夜。” “莱夜。”秦衡萧重复一遍,此时她的一只腿已然跪到了床上,海藻般的长发垂到两人身上,一双玉手就要抚上秦衡萧的脸,便听他继续道“晚间的茶,我们没喝。” 莱夜身体一僵,随即更暧昧的香气弥漫了开来,烛光摇曳,催人入迷。 “我……” 她刚张开唇,一道耀眼的白光便照亮了室内,冰凉的剑刃紧紧地贴上了她细嫩的颈边。 这个情况她从未遇见过,即使没喝她做的迷心茶,但只要闻了她的香,听了她的歌,看了她的这副天赐的身子,便从来没有人会拒绝她,更别提拔刀相向。 死亡离得太近,近得她开始发抖,红纱都落到了腰间,秦衡萧一翻手,被子便盖在了她身上。 “目的。” 他的声音在夜晚冰寒得可怕。 “我……”莱夜咽下一口口水,抖道“我听达拉说你们很厉害……可以让你们和我们合作,去赢钱。” “达拉。”秦衡萧的剑在她的脖子上割出了一道红痕“是阿扎克身边那个吗?” “是,是的。” 原来真是在赌场那个人捣的鬼。 梅慕九问道:“你可知阿扎克在何处?” “他……我听说他还在很远的地方,在淬体。”她扬着头,拼命想离开剑刃,被吓得有问必答。 “他为何一定要来这里?” 莱夜结结巴巴道:“他……他说,从前草原也和这里一样,飞沙走石,毫无生机,逻族死了不知多少人,才滋养成现在的草原。他说……要让你们都感受一下。你们生活在好地方,在这里肯定活不下去,都是报应。” “今天便先饶你一命。”梅慕九听完了,把宵断挡下,直截了当地用灵力将她轰出门外“下次再见,必死无疑。” 听到最后四个字,莱夜呜咽一声,再没了来时的优雅妩媚,连滚带爬地跑了。 没了外人,梅慕九又毫无形象地躺了下去,烦道:“真是不得安宁。” 秦衡萧侧着身子看他,蓦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安宁。” 梅慕九眨眨眼,一手勾上他的脖子,抬起身子更用力地吻了回去,待到秦衡萧气息变重时便安安分分地躺下,笑道:“我安宁了,你自便吧。” 秦衡萧:“……” 他看着安然入睡的师尊,真是哭笑不得,下/身显然在方才的亲吻中有了些不对的迹象。但他也只是看了会儿,最后在他额上轻轻点了一下。 在这里不同以往,他们必须得经常补充灵药并且睡眠,毕竟每一步,每一次使用灵力都格外吃力。所以那些修为低的弟子们总是精疲力尽得十分之快,才一直不择手段地想夺到点东西。 天色半白,柳东河敲门道:“师父师祖,玄琅天宗的人也到了,在下面发东西呢!” 两人立时便醒了,下了楼去,玄琅天宗的宗主岑裕正坐在这家酒楼唯一的桌子边,一群弟子排着队在他这里领取丹药,武器法宝缺了的,他也尽皆给了。 卫子玹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见两人下楼,喜道:“梅宗主也在。” “这是……” “那阿扎克说的是,谁先出去,谁便赢。如今各宗门再如何也不能有隔阂了,每个弟子都有可能是希望。”卫子玹认真道。 梅慕九闻言自是点头:“贵宗深明大义。” 说着他也从自己的虚弥戒里取出了几箱丹药,放在了桌上:“当我一份心意罢。” 发了一会儿,柳东河问道:“为什么外面如此喧闹?” 卫子玹嗤笑道:“蛮子什么时候安静过?” 几人一同走出去,就见是郑德隋恰好长剑入鞘,而他脚边,竟滚落了数个头颅,看鞭子也是逻族的人。 郑德隋身上滴血未沾,面上平静,仿若从未动过手。 几个汉子也从赌场爬了上来,看见同胞已死,眼睛发红,怒斥道:“你们乾天的人都不得好死!” 郑德隋冷冷瞥他一眼,“既然惹我,自然要死,我不是菩萨,没有忍下去的道理。” “在这里也要讲规矩!你……” “讲什么规矩?谁讲过规矩?”他讥笑一声,问向一边的梅慕九“前辈,我修为低,不懂规矩,您能不能说说,这里有什么规章条例吗?” 梅慕九挑挑眉,笑道:“擂台上他们做主自然是讲他们的规矩,到了这里,当是谁厉害便听谁的。” 郑德隋喝道:“听见了?” 进镇的逻族人少,现下看见对面的一大群人,瞬时便没了气势,咬牙四散,逃了个没影。 “都看见了?我不管你们是哪个宗门的,天宗,地宗还是幽宗也好,就算你们之间有再大的仇,”岑裕在后面沉声道“只要你们前面是逻族的蛮子,就给我一起打。在出天选疆域之前,谁对自己人做一点手脚,我亲自动手拿他的命!” 一众弟子被他语气中的威压压得跪到在地,纷纷称是,连头都抬不起来。 梅慕九对卫子玹笑笑,拉着秦衡萧去万物阁。夜里小和尚说过,万物阁只有清晨才会开门,阁主是金名大仙,专管财运。 镇子只能进一次,出去后就必须往前走了,这一次的机会,谁也不想错过。 万物阁与其它房子一样也很是破败,木门半敞着,里面一片幽暗。 从门缝中挤进去,就见一个矮胖的男人窝在小小的躺椅上睡觉,听见声音只是随意摆了摆手:“随便看。” 法宝都随意地扔在了地上,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剑,刀,斧子,符纸,甚至飞舟都缩小了放在角落里,上面还缠了一层蛛网,天知道这种地方哪来的蛛网。 梅慕九用帕子捻起一张符纸,秦衡萧看一眼,小声道:“展神符,可将神识延伸到极远。” “这个多少铁狮?”梅慕九拎着符纸晃了晃。 金名半睁双眼,瞟了一下,吧咂着嘴又合上了眼睛:“两千。” “化神期的符都两千?”梅慕九惊道,那其他虚境的岂不是要贵得可怕?难怪所有人都前仆后继地往赌场跑,毕竟……什么都买不起。 金名摸着滚圆的肚子嫌弃道:“我这儿都是好东西,没钱别买。” 梅慕九:“……” 他们又在这破屋子里转悠了一会儿,梅慕九在一个油腻腻的书架里抽出了一张纸,上面的墨迹已然模糊了,只能隐约看出机遇二字,和五百铁狮的标价。 “这是何物?”梅慕九问。 金名睡不着了,干脆坐起来,挠挠头,把纸接过来仔细看了半晌,迷迷糊糊道:“似乎是……我一万年前做的?” 紧接着梅慕九又从书架上翻出了一个脏兮兮的檀木盒子,打开后,里面竟是漆黑的虚无,深不见底。 看见这个,金名总算想了起来,兴致盎然地道:“这是我潜心数千年做出来的,人若跳进去,便可进入我的梦境。” 梅慕九:“……” 讲道理,进你的梦境干什么啊? “你听我说完。”金名赶紧解释“在这里太无聊了,我就想啊,让别人给我唱曲儿跳舞,没意思。不如给我唱个戏,我听说凡间多得是唱戏的,所以啊……我当时就有了个办法,五百铁狮买一个讨我开心的机会,跳进去唱出戏给我看,我要觉得好,万物阁的东西,随便挑。” 梅慕九虚着眼看他:“哦。” 金名一下急了:“你会不会啊?” “不会。” “不唱戏也成,随便演个东西也好啊,我真的太无聊了。我还没去过凡间呢,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哎呀,别提了,真是惨。” 梅慕九:“……” 秦衡萧问:“进去后,一切由我们编造?” “当然了,我只管看。” 梅慕九心想,不得了,不愧是大能仙人,已经开始知道看电视的乐趣了。 金名紧张巴巴地看着两个人,像沙皮狗一样委委屈屈:“来不来嘛?” 半晌,梅慕九终究还是同意了:“说好了,随我们挑。” 他立即闭眼躺了下去,嘴都咧到了耳根:“说好了说好了,快快快。” 梅慕九愁眉苦脸地看着秦衡萧,却见他一反常态地颇有兴致,“师尊,跟我来就好。” 他看着伸到眼前的手,叹道:“……那便由你做主吧。” 秦衡萧紧紧握着师尊的手,带着他化成两道虚影,钻入了檀木盒中。 第六十二章 春色尚好,醉仙楼的梨花酿每日引得众人哄抢,天色一亮便卖得一干二净。 正午,几匹高头大马在集市间疾奔而过,百姓们慌乱地散作两边,便见一匹白马款款而来,如它身上的男人一样满是气势。 男人一路行到了醉仙楼下,这时里头早已人满为患。 开路的侍卫从里面急匆匆跑出来,战战兢兢道:“大人,今天您来得晚了,给您留的这份,掌柜的说被一个江湖人给抢了。” 正说着,丰腴美艳的掌柜便扭着婀娜的腰肢踏出了门:“秦大人啊,今个儿实在不巧,一个公子过来千金买我一壶酒,我哪能不卖呀?明天,肯定给您留个双份。妾身先给您赔个不是。” 秦衡萧看她一眼,冷冷地点了一下头,掉转马头的时候,白马却怎么也不肯走,他往边上一看,却见那柳树下栓了匹枣红色的大马,毛色发亮,世间难求。 侍卫在旁道:“这也是那江湖人的,一个号称无上的浪子,就在楼上喝酒呢。” 他闻言抬头,狭长的英目看向二楼,临窗果然有一个男人正在品酒。他生得极好,长发不像平常江湖人一般束着,而是垂在两边,倒有些像一个落拓的诗人。 仿佛察觉到了视线,他居高临下的一瞥,见到楼下那英俊凌厉还穿着文官官服的人,嘴角微勾,拈起玉杯向他遥敬了一杯酒。 秦衡萧只觉得心头一跳。 从来都如枯井般的心突然灌满了梨花酿,荡起了甜又痒的波澜。 侍卫不懂察言观色还在那儿嘀嘀咕咕,“大人,朝廷最近盯这人盯得太严了,我说啊,要您先逮了他,肯定有份功。虽说您是新科状元,可谁不知道您功夫那可是……诶?大人你去哪儿?” 是夜,秦府一片寂静,只华贵的书房还亮了盏烛灯。 秦大人只穿着件黑色单衣,正在执笔作画,画铺了一桌,却张张都是那一抬头所见的风情。 公子笑敬一杯酒,眉眼成诗风华无上。 再次废了一张纸,名满全城的状元郎将笔弃在一边,心里的井又开始荡来荡去,荡得他心烦意乱,又不知所措。 披上外衣要回去时,他灵敏地止住了步伐,鼻间闻到了一丝酒香,一回头,就见那想了一整日的人,坐在书房的窗台上,手里提着一壶梨花酿,冲他一笑。许是有夜色光顾,竟笑得比白日更要勾人心肺。 “秦大人,大半夜不睡,在此画画,不愧是状元,真是好兴致。”他的声音彻底掀起了波澜,在秦衡萧身体里冲刷流淌,竟使得他常年不变的冷脸都泛起了一丝笑。 他走回桌边,将一桌画纸统统塞进了屉子,不自然地紧张道:“擅闯秦府,你可知该当何罪?” 那人笑道:“那你让人查我,又该当何罪?” “你在朝廷名单之内,我让人查你,又如何?” “哈哈哈哈哈,我这不是来贿赂你了?一壶梨花酿,你松手,我做完我的事,就逍遥快活去,不来碍你的眼。”梅慕九身形一动,便坐到了他桌上,将酒放到他面前,一双眼睛极灵,灵得他出了神。 半晌,他才牛头对马嘴地回道:“醉仙楼晚上不卖酒。” “有钱能使鬼推磨。”梅慕九自来熟地在他面前放了两个玉杯“不过买壶酒,有何难?” 秦衡萧拿起玉杯,把玩片刻,挑眉道:“你要贿赂我,却还要自己喝?” 梅慕九搬把椅子坐下,撑着腮看他:“买一送一,喝酒没个陪酒的,哪能有趣?” 他静静盯着那壶酒,却怎么也没有倒进杯子,最终也只是冷声道:“我是官,你是贼,今日我可以当做没见过你。” 梅慕九一愣,却没有一点怒色,而是干脆地起身,酒却没有带走,跳出窗前蓦然回头道:“那你便拿个承诺换吧,我又花了两千两买的,可不能亏。” 秦衡萧喉结动了动,按下心中涌起的不舍和焦躁,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急切道:“秦某,此生……绝不会……” 许是他犹豫得太久,梅慕九干脆自己说道:“那便不做我厌恶之事,如何?” 向来冷言冷语不把他人放在心上的秦大人竟立时就应了下来:“绝不做你不喜之事。” “秦大人,这可真是一诺千金,潇洒,潇洒。” 话音未落,人就没了身影。 秦衡萧失态地冲到窗边,外面只有黑暗。 之后一个月,都再没了他的消息,即使派出数队人马去探查,也都扑了个空,他也没有再出现过来抱怨自己的调查。 下了早朝,他骑着马,例行去醉仙楼取酒,一路上又收到了数个姑娘从路边、楼上扔过的荷包,虽然他一贯脸色冷厉,但对这些爱慕他的姑娘来说却更为英俊了。 坐在梅慕九曾坐过的位子上,倒上一杯酒,酒却再没了滋味。 他突然想起梅慕九说过的喝酒须要陪酒人,不禁苦笑,心道,陪酒人若不是他,又有何滋味。 坐在对面的侍卫见自家主子闷闷不乐,赶紧道:“大人,我今儿值班的时候,听见小赵说啊,那个无上公子啊,今儿晚上会去张大人家,偷钱库,顺便……”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秦衡萧双眼蓦地一亮,难得急切道:“为何不早说?” 侍卫见他有兴趣立即津津乐道起来:“这不是小道消息吗?也没确认。小赵江湖上有点关系,也是听人说的,也不一定……诶?大人,你又去哪?” 月光如水,一道黑影在屋檐上疾走,极快地翻身下去,跳进了窗,见到床上拱起的曲线,从怀中取出一把亮如霜雪的匕首,悄步走近。就在要到床边时,那人却猛地坐了起来,梅慕九一惊,正要转身,便被他捉住了手腕。 “别动。” 梅慕九一顿,惊道:“怎会是你?” “谋杀朝廷命官,你可知……” “该当何罪。”梅慕九在夜色中,一双眸子也极亮,只是语气颇为讥讽“你朝律法,视这样的奸臣暴徒为无物,我又为何要遵守。即使我杀了他被抓去砍头,今夜我也一定要斩了他。我梅慕九这一生不问活得长短,只求问心无愧。” 秦衡萧嘴张张合合,没说出一句话来,手却渐渐松了,语气空洞:“问心无愧……我答应过你,我不会抓你,你走吧。但人,你不能杀。” 得了自由,梅慕九将匕首放回怀里,冷声道:“好,我承你情,今天我罢手,但改日我还会再来,你有本事,便天天都睡在这里。” 秦衡萧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他就又不见了。 再次见面,已是三个月后。 这时候夏日正盛,成日瓜果飘香,秦衡萧颇得圣上喜爱,进贡的西域水果每天成箱送入秦府,可惜主人却没有丝毫心情品尝。 侍卫看着日渐消瘦的主子很是心急,但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让他有一丝起色。 侍女洗净了一盘子葡萄,放到桌上,见大人一张脸愈发冷了,连忙垂着头赶紧出去。秦衡萧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门外侍女的聊天声渐渐传入他的耳中。 “听说了吗,今晨的时候张大人被发现死在床上了,还割去了四肢,太惨了……” “谁杀的啊?胆子也太大了。” “听说是个俊俏的江湖人杀的,唤作什么无上公子,我听醉仙楼的掌柜说,他长得极好看,可惜了,估计马上要死了。” “这人我听过,好像做过不少好事,怎得这回……” “进来!”秦衡萧突然站了起来,惊慌地喊道。 侍女一抖,收了声,从没见过自己主人这般失态,吓得浑身发抖,进屋就跪了下来。 秦衡萧只命她将这事详细说来,听完才讶然:“这般大事,我为何不知?” 侍女见他平静了,胆子又大了点,笑道:“大人您这段时日整天混混沌沌的,哪能听得见。” “你可知他现在在何处?” “听说圣上震怒,派了几百人搜京城,一个时辰前抓到了人,午时就在城门前斩首示众。” 听到抓到了人,秦衡萧就已经冲出了门。 日光洒在白水江上,一艘竹排顺流而行,一个男人面上随意遮了块金丝勾线的名贵帕子,放浪不羁地跷着腿正在睡觉。 忽然一个人在水上点了几下,便落在了他的船上。 他一动不动,闷着声道:“秦大人,来抓我了?” 秦衡萧学着他的样子,躺在了边上,被刺目的日光逼得眯起了眼:“半个时辰前,便不是官了。” 梅慕九这才把帕子取下,震惊道:“为何?” “我去劫了法场,才发现刑台上早没了人。接着我又拦住了出城的官兵,当着皇帝的面,扔了官服,现下,也被通缉了。” 梅慕九瞪着眼睛看他半晌,还是不可置信:“天下谁不知秦大……你志存高远,只想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怎么……” 他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出来了,秦衡萧却久久未回话。 就在梅慕九以为他不打算回答时,才听他道:“若我说……天下除你之外,皆为糟粕,你可会应我?” 应他,应什么? 梅慕九心下一热,打着哈哈躺了回去,却无法忽视那紧盯着自己的,热烈的视线。 竹排静静地流淌着,梅慕九又将帕子盖回了脸上,他轻声问:“你为何知道我在这里?” 秦衡萧只道:“这里的夏景,最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梅慕九突然笑起来,他大笑着,不知在笑些什么,但他实在是太开心了,开心得他除了这样笑,再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直到…… 直到一双唇隔着帕子,吻到了他的唇上。 浅尝即止,一点即过。 他浑身僵直地躺了许久,一直没有回过神。 竹排漂进了芦苇荡里,一丛丛芦花摇曳着,白鸥仿佛惊扰到了他,他扯下帕子,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正笑看自己的秦衡萧,半晌,蓦地也笑了。 “跟着我亡命天涯,一个吻,似乎不够。” 秦衡萧心中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仰倒了,笑道:“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两人在竹排上并排而躺,如一对共枕的佳偶,以天为被,地为庐,谁也无法打搅。 突然间,整个天地都像被搅浑的水般模糊混沌起来,渐渐天地都失去了色彩,融为了一体。 就在梅慕九意识快远去时,他听见秦衡萧轻声道:“快醒了。” 他疑问道:“什么快醒了?” 秦衡萧没有回答,只是在他耳边喃喃:“那时我总是梦到这样的画面,每场梦……每场梦都有你……” 话音也随着天地一起模糊。 一滩水恢复了平静。 放置在桌上的檀木盒轻轻一震,两个人像浮出水面般,出现在了这座破败的屋子里。 梅慕九刚清醒,便见一个矮胖的男人哭着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梅慕九:“……” 金名一边哭,一边翘着兰花指擦眼泪。 梅慕九:“………………” 他刚刚想起了发生的一切,可是讲道理,这有什么好哭的啊…… 就听金名道:“我听见了,这个秦娃娃说的话,我看见了他那些年在凡间历练时候的心声,太感人了,呜呜呜呜呜呜……” 他说着,还哭得打起了嗝,摆手道:“别……嗝……别说了,赶紧选,要什么就拿什么,呜呜呜呜……” 秦衡萧:“……” 时间紧急,既然他同意了,两人便开始仔细搜索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梅慕九蹲着翻看角落里的法宝,一边忍不住问:“当时在船上,你说……” 秦衡萧垂着牟,面上平静,语气却温柔得使人溺毙其中:“我那时在乾泽城当官,刚到凡间没多久,每每一闲下来,便觉得到处都是你,闭了眼,也梦到和你一同在乾泽城。我还时常想,若我们都是凡人,又会是什么光景……但无论如何,我都知道,即便你我……相隔天涯,或身份悬殊,即使抛弃一切,我也会选择你。” 梅慕九眼睛一热,这一刻,刚想侧脸吻过去,就听见身后地哭声和隔声更加响了。 梅慕九:“……” 算了,还是认真找法宝吧。 第六十三章 拿了一张御体金符和瞒天过海符,一座当前只有手掌大小的妖游楼,一瓶速愈丹,还有一个知语果,梅慕九再环顾一圈,终于没了想要的,向金名道谢后,金名见他要走,蓦地站起了起来。 他从自己的躺椅底下拖出一个木箱子,艰难地弯下身子,从里面拿了一卷画册出来。 “这是……” 金名摸着那厚厚的画卷,苦笑道:“你带走吧,都看你的机缘来。” 梅慕九见他骤然肃然起来,甚至眼中还透着分留恋和悲伤,也不忍再问些别问,接过画卷妥善地放进虚弥中,郑重地道了别。 秦衡萧在他之后走的,看他出去了,便从书架上拿了个玩意儿快速放入了怀里,与金名相视一笑,也跟着出去了。出门前,他还看见金名向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眉眼间皆是揶揄。 这次梦境里虽过了数个月,然而对于现实中来说,却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出去时,正好迎头碰上了也要来光顾的岑裕。 “宗主看来是准备完毕了。”岑裕笑道。 梅慕九拱手告辞,轻声道:“有人欠了我们的,我们自得先去讨回来。” 岑裕点头,推开木门,回头道:“待我此间事了,也会循迹而来,讨债一事,我向来也很擅长。” “那便恭候岑宗主了。”梅慕九笑道,两人错开身子,梅慕九看他进去了,便带着秦衡萧往镇外走去。 “梅施主!”神慧从酒楼里探出头“你们要走了?” “你可要走?”梅慕九问。 神慧挠挠光头,傻傻地笑道:“还是不了,我答应了落霞施主陪她一段时间。若见到了菖蒲施主,请代我我向她问好。” “自然。”梅慕九调笑地挑眉,秦衡萧则在自己在一边吃了几粒速愈丹,瞬时便感到一股热流从丹田处升起,胸口被阿扎克打下的内伤很快就一点点好了起来。 临到镇口,梅慕九担忧道:“当真不用先打坐休养一阵?” 秦衡萧学他摸自己时候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不必,我们一刻都无法耽误了。” “若有不适,便告诉我。”梅慕九很是严肃。 此时两人已然走出了镇子,身后的傀儡笨拙地挥了挥手,以作告别。 沿着神慧打探到的路,两人一条岔道都没走,穿过乱石,便来到了一处险河边上。 河岸拴着一艘船,此时天色极暗,船头系着两盏灯,坐在船上,倒颇有些像在冥河一般。 河流湍急,逆流而上时暴雨骤降,梅慕九很快就发觉这雨不同寻常,它竟无视了他们支撑起的灵力护罩,直接砸在了人身上,一点点渗进肌肤,极疼极痒。 “开始淬体了。”梅慕九索性收了灵力,痛痛快快地淋了起来。 秦衡萧紧紧握住自家师尊的手,两人坐在船头,任凭暴雨猛落,虽疼得浑身发颤了,却也都未吭一声。 “我倒从未想过……我们会这样一同淋雨。”梅慕九被那淬体的雨滴作弄得身体一点点开始沁血,却仿佛毫无知觉般笑道,秦衡萧轻柔地擦去他从鬓角流下的血珠,心疼道:“很疼?” 梅慕九捏了一下他的脸,闷哼一声,继而强笑道:“我们都一般疼,不过,有你陪着,便也不疼了。” 两人正说着,前方竟凭空掀起了一层巨浪,明明是河流,却如海般滔天而来,一道闪电劈在巨浪身后,更使浪花都带上了一丝可怖。 秦衡萧当机立断一把拥住了梅慕九,将他拢在自己怀中,背对着巨浪,宽阔的背脊这一刻如同守护神灵的高山一般,稳靠而固执。 “别……”梅慕九想挣开,却看见他只是温柔地看着自己,勾唇笑道“我来。” 尾音被巨浪直接吞噬,像一片天直接盖了下来一般,秦衡萧只觉得他如同被人用刀剑将自己整个剖开,冰火交加,比当初在血池里更疼,疼得他几乎要发狂。 梅慕九却也不好受,虽那浪流由秦衡萧直接承受了,却依旧劈头盖脸地砸在了他的身上,两人紧紧地相拥着,等待着巨浪消逝。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亮光洒在了梅慕九脸上,他抬起疼得已然僵硬地手,抹去脸上的血水,便看见周边已经如同白昼,小船平静地流淌在清澈的河流上,两边虽依旧是荒凉的沙土之地,却看起来也安静了许多。 秦衡萧松开手,翻身跌躺在船上,梅慕九侧过身给他擦去血,很是担忧:“可还好?” “无事……”秦衡萧吐出一口咬破了舌尖的血,半晌才支起上半身,梅慕九扶起他,跃到了岸上。 沿着河岸走了会儿,一座突兀的雕梁画栋的房子便如被随手丢掷地一样半埋在地里,出现在了两人眼前。灵气在房子周边汹涌蓬勃,甚至还能听见里面人的痛喊。 梅慕九惊道:“不好!” 若里面是阿扎克,他便是在进行淬体的最后一步,要是挺过去了……他们许是就根本打不过了。 时不等人,秦衡萧挑起宵断,一剑散去灵力,一剑削去屋顶,屋顶刚被掀开,里面便金光大盛,通天彻地地照耀着,痛喊随即化为了怒吼,一个高壮的人影从金光中显现出来。 正是阿扎克。 他双目放着金光,厚实的皮肉绽开,果然是在淬体。 “你们追得倒快。”即将成功却被人打搅,阿扎克脸色发青,啐了一口,讥笑道“无知小儿,通过了这河又如何,再过百条,在我眼中也不过与蝼蚁无异。” “话说得太满,也是会伤到自己的。”梅慕九笑道,此时他眼前不远处的阿扎卡身上已然渐渐恢复原状,回到了未淬体前的样子。 “我便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阿扎克说着,动了动脖子,掌心摊开,大喝了一声,一把大刀便从屋子里飞了出来,落到了他手上。 秦衡萧先动了身,两人随即就缠斗在了一起。 虽然境界差距极大,但阿扎克也并不算完全轻松,草原上的人都是硬骨头,可也没有硬到秦衡萧这个程度的。 大刀往下用力,将秦衡萧连剑带手按入地里,很快就听到了骨头摩擦的声音,但秦衡萧却只是咬牙又弹了回去,阿扎克随即以刀借力,顺势踢了过去,又立马落地躲过身后梅慕九的掌风。两人夹击,却也仅仅只能将压制住他五成的力量。 虚境修为的灵力太过猛烈,毕竟是即将飞升的人,这片区域本就是他的场合。 阿扎克得意地大笑着,刀斜向下去,一面挑掉梅慕九猛击过来的漏景,一面又一掌用力打在了秦衡萧胸膛上次受伤之处,两人俱往后退去,一同吐出了一口淤血。 梅慕九不着痕迹地看了秦衡萧一眼,口中念决,额上金印再现,太极图很快便聚集了灵力,悬在了他的头顶。 “你淬了体,却没修心,更何况……你连体都未淬完,狂妄的该当是你。”梅慕九一字一顿,太极图很快便旋转起来,泛起了与之前一般的大盛的金光,他随着金光浮空三丈,迎着阿扎克的一掌灵波冲去“炼心二境·皆观!” “唔!”阿扎克显然没想到他的神识如此厉害,一时松懈竟真的给他侵入了自己的神识,灵力骤弱,被梅慕九一扇,便散去了。 光芒覆在阿扎克身上,他屏息聚神,只一息,便赶出了梅慕九的神识,如铁壁一般防御了太极图的窥视,然而下一瞬那些携着神识的灵力便又卷土重来,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 “倒是我低估你了……”他从牙缝间挤出这几个字,双手抱头,依旧在用力支撑着。他不曾想梅慕九竟有接近虚境境界的神识,甚至可能已经到达了虚境,他眼中一片花乱,脑海也像放了石头一样又沉又疼,神识一片混乱。但毕竟两人修为差距过大,眼看着他马上就要习惯炼心太极图的强度,梅慕九干脆展开漏景,每根鹤羽又坚硬如刃,被他一扇,就载着消散成数道光刃的太极图金光向着阿扎克飞去。 阿扎克刚一清醒,就见面前剑雨突袭。他敏捷地后退几步,口中吸气,在羽剑即将刺到面前时,用力一吹,瞬间灵力便像狂风一般,就连沙尘都扬起了百丈,利刃被吹得皆调转了方向,极速刺向梅慕九。 “小心!”秦衡萧在阿扎克身后看得清楚,梅慕九却带沙尘落下才看见那换主的利器,他却也不躲,竟就在剑雨中穿梭,身形变换,即使中了数剑也毫不避闪。漏景随着他灌入的灵力变得极大,梅慕九用力一扇,终于把阿扎克扇得头昏脑涨,往后倒退几步。 阿扎克最终怒骂一句,就要回击,便听秦衡萧道:“来得好。” 他立即转头看去,想再用一掌了解这个碍事的小子,却看他也丝毫不躲,宵断往地下一刺,霎时间他便觉脚下一空,竟是整个地面都翻了起来,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落入了火海。 “你的弟子用它来害我们,却不想最终害的却是自己人。”梅慕九站在上面笑道。 高壮的庭域宗主此时正在火海里痛不欲生,还未淬完的皮肉渐渐皲裂,就连眼中都开始闪现火星,他喉间射出一道火焰,被秦衡萧轻轻一剑就挡了回去。 他不可置信,又不甘心道:“不可能……这样品级的陷阱,我不可能发现不了……” “你当时正被我用神识困扰,如何能分心后面发生的事?再者……虚境大圆满的瞒天过海符,瞒你却是正好了。” “我不信……不可能……我已经虚境了……不可能被两个乾天的小白脸打死……不可能……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他整个人都染上了火焰,只剩下一道模糊的人形,声音却越来越凄惨,也越来越洪亮。 “我不甘心!乾天国,应该是我们的!”他在火海中翻滚着,始终没有沉进去,甚至还有了起来的预兆“我不会死……我不要死!” 他的话音都带上了火声,梅慕九眼睛一晃,就见一个浑身浴火的人冲出了火海。 第六十四章 火人刚刚冲上地面便被一个迅捷的身影又一掌打落,跌回了火海,这次终于再也没有力气动弹了。 “岑宗主,来得正好。”梅慕九正用灵力拔去插在肩上的箭,见到这幕松了口气。 岑裕冷眼看着在大火之中垂死挣扎的阿扎克,叹道:“只可惜大多弟子没有挺过那条河。” 他的身后此时只有零零散散的不到十个弟子,卫子玹都看上去没精打采的,一身血迹也还没来得及擦。 “为什么……”阿扎克的声音极其虚弱,强撑着凄厉问道“是你们欠我们的……为什么……是我死?” 梅慕九蹲下来,看着他被大火渐渐吞噬,轻声道:“我无法评判过去的对错,也不想评判你此回的对错。于我而言,我不欠你任何东西,而你却正好伤到了我。既然如此,我只好十倍百倍得讨回来。我不是圣人,没有理由宽恕,也没有意欲去理解。是你贪得无厌,将赌局设得太大,才落得如此下场。” 他语速极快,待到阿扎克只剩下一个头的时候,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草原之王,双目猩红,却一个字都无法说出来了。 “你说天道有轮回,所以这次天道才给了你机会。”梅慕九看着地面缓缓合上,平静地道“希望下次,逻族再来,我们是喝着酒,而不是动着剑的。” 他说完,地面也正好合上了,秦衡萧扯断了机关,道:“就留在这里罢。” 梅慕九点点头,一行人转向跃进那个已经没了屋顶的房子。 只见屋子里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他们此时竟直接到了一个水池边上,头上瀑布直流而下,几个弟子被溅到几滴水便痛地嘶吼不已。 池边一个男人正轻佻地坐着,正是执掌淬体的煌阶大仙,看见他们进来,轻飘飘地说道:“刚才那个死了?” 岑裕环顾了一圈里面,随口答道:“死了。” 男人用手指绕着头发,笑道:“他死了,那便你们来吧……你们倒是识相,知道自个儿进来,不然还得耗我功夫把你们抓进来……总之呢,现在去瀑布下坐上三天三夜,即可完成淬体。” 岑裕颇为忧虑:“可是这些弟子境界最高的不过金丹……” “这是你们的事。”本来轻佻的男人脸色蓦地一沉,冷然道“我只管看守,不管其他。” 见他如此坚定,岑裕也没了话说,打量了一眼瀑布,苦笑一声,道:“虽是虚境的威力,但你们也不是没有机会,三天于我们只是弹指,一定要撑住了……”再多的他也说不下去了,修仙之人生生死死本就是常事,这里死了更是正常,鼓励两句,便自己踏入了其中。 秦衡萧看了眼梅慕九肩上还在流血的伤,眼神一黯,梅慕九立即笑着倾身抱了他一下:“不用担心我,我也不会担心你,三日后见。” 说完,就径直走进了瀑布之中。 人一走进去,便只能看得到自己,就如同自己一个人在经受考验一般。 秦衡萧知道他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方才如此,他却不知自己说着不担心,眼中却满满都是担忧。看着他消失在瀑流中,秦衡萧垂下眸,随即便也跟了过去。 “可真是疼……”梅慕九盘腿坐在潭中,身体冻得发青,还要承受那可比拟虚境一掌威力的瀑流,时刻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压碎了“武侠片里倒常有这种情形,我家御神山还有瀑布……或许可以借鉴一下。” 他一面胡思乱想分散着注意力,一面又忍不住担心修为尚不够的秦衡萧。 而那边秦衡萧背挺得极直,光看脸色,只能以为他不过是在普通的潭中修炼,但实际上他的身上早已没有完好的皮肤,现下都被那淬体的水流冲刷得伤痕遍布。 守在潭边的仙人嘴里叼着根草茎,听着惨叫哼着曲儿,很是自在逍遥。 他摇头晃脑地随意看了几个人,有两个筑基期的弟子刚一炷香的时间就彻底没了气儿,他轻抬手指,便把他们扔到了屋外。 “怎得这么没用。”他打了个哈欠,又看向第一个进去的岑裕,他毕竟是虚境修为,倒还颇有余裕,甚至还能一边淬体一边修炼,加快身体的恢复。 煌阶吐出草根,弹了一指灵力打到岑裕身上,岑裕瞬时猛地一抖,终于低吼出了声。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握紧双拳,青筋暴起,显然不懂力度为何突然就增大了,甚至每一丝痛感都放大了不少。 看到这幕男人笑着满意地点点头,眼中白光一闪,再看到的便是梅慕九了。 “……嗯?”他突然站起来,微讶地张开了嘴。 他第一眼看到梅慕九时就知道他平日修炼时淬体放在其次,体魄不够强大,皮肤也不够坚硬,但是这会儿他却极快地掌握了瀑流的规律,在如此的疼痛中依然保持着清醒的意识,甚至在自己看他时,还睁开眼,看向了自己的方向。 煌阶本以为这只是碰巧,但那个已经面如白纸的男人,却笑着对他比了个手势。 虽然他看不懂为什么他要伸出两只手指摆出剪刀的样子,但不妨碍他看出他的镇定和还有开玩笑的兴致。 梅慕九本来也是一时想玩才比的,比完就尴尬地收回了手,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闭上了眼。 煌阶:“……” 感受到视线从自己身上离开,梅慕九才嘶得一声稍稍弯了点腰。他勉强抬手扯开被血粘住的衣服,看见自己的胸膛已然血肉模糊,甚至还能看见里面的构造,不禁赶紧抬起头,运起灵力,循着规律继续吐息。 不出一刻,就进入了状态。 “有趣……有趣……”煌阶刚刚被挫败的兴致这会儿又立即被秦衡萧燃了起来“他竟有剑魂……” 以他的神识来看,身体已然打破完毕刚刚进入重组的秦衡萧,身上俨然漂浮着一把剑影,就如他平常看到的别人的魂魄一般,虚虚实实,随着主人的动作一同变幻,就如一个人一般。 再看到他流到潭中的血液也不会立即溶解,竟还会同着潭水慢慢地又回到他身上,他远远地看着,也能感受到血液中可怕的煞气。 有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这个人的脊梁就是一把剑,永不会弯,也永不会折。 “元婴竟就有如此的体魄,他到底是什么人……”煌阶愣愣道,他毫不怀疑待到秦衡萧结束这场残酷的重组,身体马上便会进入上仙的等级。 呆呆地看了会儿,煌阶终于再次挫败地转过了身,随手扯了根草根塞到嘴里,不想再自找打击了。 三日一晃而过,第一个走出来的果然是岑裕,他气定神闲地飞身落到岸上,灵力一扫,身上血迹就都没了,衣物也皆干了。 “既然已经完成,便走吧。”煌阶翘着二郎腿打了个哈欠。 岑裕却迟迟不愿动身,只将目光看向瀑流处。 煌阶也懒得赶他,便由他去了。 下一个出来的不出煌阶所料,是秦衡萧。他自重组完后,修为立马便到了化神期,这时只觉得自己力大无穷,刀枪不入,简直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从未有过这样神清气爽仿佛无所不能的体验。 只是在看到岸上没有梅慕九时心却骤然沉了下去,他一步步踱到岑裕边上,连衣服都来不及管,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梅慕九的方向,尽管他所能看到的不过只是寻常的瀑流之景。 又等了一个时辰,卫子玹摇摇晃晃一步一跌地从潭中摔了出来,上岸便咳出了一口血,但好在面色还算红润,看来也已经尝到了甜头。 “师尊……” 秦衡萧喃喃自语,此时已然感觉不到外人的存在了,虽然他无比坚信着梅慕九会没事,却依旧急得心乱如麻。 直到煌阶也不耐烦地想赶人了,梅慕九才终于现出了身影。 他极为平缓地慢慢淌到秦衡萧面前,他们已经这样熟悉了,别人看不出来,他却只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徒弟几乎已经是在害怕了。 “只是忍不住多修炼了……”还没说完,就被秦衡萧揽入了怀里,煌阶在身后只能看见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抱紧了梅慕九,微弯的腰背看起来甚至有点萧瑟。 秦衡萧在他的鬓角轻吻了一下,低声道:“幸好你没事。” “我怎么会有事。” 梅慕九抬手拍拍他的背,两人互相安慰完了方才送开,就见卫子玹一脸坏笑。 梅慕九:“……” 煌阶算算时辰,赶人了:“最后的时间也到了,都走都走。” “不……”岑裕急道“还有人。” 他带了数个弟子过来,现在一个都没出来,自是不愿走。 看一个威风凛凛的大男人急成这样,煌阶撇撇嘴,道:“再给半个时辰,不然就是里面的人没死,我都让你们一起死了。” 岑裕一震,苦笑着,暗暗祈祷他的弟子能坚持住,就是一个也好…… 几人静静地站着,不约而同地看着水潭,看久了,瀑流击水的巨响都如同是发生在远方了。月色渐渐洒了下来,煌阶抬起手正要动手,便听见一个人大喊了一声,爬出了瀑流。 “珞珞!”岑裕喜地大声叫她,可惜岑珞却没有力气应他了,她瘦弱的身躯上伤都没好,背上都是血口子,她只是一边闷哼着,一边用尽力气往岸边爬,双手刚搭在岸上就晕了过去。 “……”煌阶僵硬地放下手,灵力也收了回去,含着些敬佩看着这个奄奄一息的筑基弟子,一字未发。 “里面的……”岑裕抱起岑珞,给她打入一丝灵力吊住命,一边洒丹药问“可还有……” 煌阶神识扫去,难得没有恶意调笑,只是摇了摇头。 “那我们便走了。”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的玄琅宗主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侥幸,抱着他一向看重的徒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梅慕九看了眼悬在天幕中的孤月,一手揽上秦衡萧的肩:“很快就能出去了。” “等回去,我给你做甜酒。” “……一碗?” “要多少有多少。” …… 煌阶又扯了根草嚼起来,他仰倒了听着他们聊着天渐行渐远,叹道:“可怜我这孤家寡人……” 第六十五章 距出口还有三千里,他们走了整整十天,几度差点全军覆没。 日升月落,只有危机没有停歇,也没有规律,埋伏在各处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出口是一个圆阵,他们被一头巨蜥追赶到阵前的时候,阵里已然站了二十来个人,而阵外则围满了饿得双眼发绿的妖兽。 “师父!”柳东河最先看到他们,尽管因受伤而虚弱万分,依然鼓足了力气呼喊。他们有的是从一开始就降落在附近,他则是在秦衡萧他们走后跟着几名相识的弟子跋涉而来的,已经被困了许多天了。 岑裕受伤也不轻,眼看着现在是狼虎环饲,心下一狠,但听一声气沉丹田的怒吼,便从锁骨处抽出了自己的本命宝剑,剑芒骤起,狂风席卷,剑鸣声愈来愈大,好似整个天地都正被那一柄剑操控着。 灵力以肉眼可见的模样从四面八方疯狂地灌入剑身,岑裕不断念着决,眼中蓝芒频闪,大地都开始微微震动。巨蜥仿佛感受到了危险,尾巴一打,扬起一片沙尘,就要转身离去。却不想那剑已然蓄满了灵力,岑裕由溢出的灵力托至上空,双手握剑,以极其庄严而神圣的姿态,将剑狠狠斩下。 那一刻每个人的耳中都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被那一霎的恐怖威力冲击得纷纷跌倒,甚至昏厥。大地都裂开了数道沟壑,沙尘散去时,只看见了一地妖兽的碎肉,和巨蜥断成数截的尾巴。 岑裕轻轻落地,飘起的衣袍与长发回归平静。他将剑送回体内,众人都以为他没事了,便见他猛然吐出一口如注的鲜血,身形骤然缩小了一圈。 卫子玹从地上爬起来连忙过去扶住站不稳的宗主,手把上脉,忧心不已:“宗主,您怎么能动用元力……” 元力是虚境修士方有的独特力量,它能沟通天地,是灵力极纯粹时产生的极为稀有的精华,只有元力到了一定积累,方能羽化成仙。 “与命相比,元力又算得了什么。”岑裕闭着目勉强出声,紧接着便盘腿坐下,修炼恢复。 梅慕九却还未放松警惕,他余光一动,马上就见阵边的地底竟又钻出数只妖兽,他与秦衡萧对视一眼,轻踏而起,借着岑裕那一剑的余威直冲上去,身法之快,战法之妙,令在场之人不少都大为赞叹。 这一波比起之前的弱势很多,虽只有两人,但也只受了一些轻伤,便全都除了个干净。 “宗主!”唐菖蒲此时也醒了,被柳东河搀起来,喜道“您终于来了!” 她与喻丹石,宋轻吕运气好,一开始就离出口不远,走了两回错路就找到了地方,但只能一直坐在阵中等待——以他们的修为,还无法开启传送阵。之后又陆续来了十多名弟子,吸引来了无数妖兽,他们打了几天几夜,最终只能被困在其中不得动弹。现在都是伤的伤,累的累,都已然濒临绝境了。若梅慕九一行人来得再晚一些,恐怕就都要被喂了怪物了。 梅慕九刚想说两句,就听秦衡萧乍喝一声小心,他立即转身,便见那原先钻出妖兽的地方竟又钻出了数十个逻族的汉子。 一个彪形大汉拍去身上尘土,深吸口气,得意道:“不枉费我们埋伏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你们什么时候在这的?”一个弟子惊慌失措地喊道。 “早在半个月前,我们就已经藏在这里,和妖兽们合作……”大汉眉飞色舞,显然很满意自己的战略“只要你们都死了,这赌局肯定是我们赢!” 梅慕九冷声道:“阿扎克已死。” 哪知那些人只是愣了一愣,领头的便更加激动地道:“阿扎克宗主死了,还有我们!他的遗愿,就要交由给我们传承实现!” 现在能用的战力只有梅慕九,秦衡萧和卫子玹三人。 而那些逻族人少说也有四十个,且还有一个虚境的地宗宗主,无论怎么看,战力都悬殊至极。 “拼死一搏,或有转机。”卫子玹铁青着脸色,听见后面卫璿等人的关心和嘱咐更是用力握紧了剑“必须要出去。” 梅慕九点头,三人背靠着背,进入了战斗的姿态。 逻族人很快便冲了上去,只是一炷香不到,梅慕九便被砍伤了左臂,他用尽全力将漏景一扇,飞出去的羽箭连插了三个人的咽喉,然而随即就被一人从旁偷袭差点割开了腹部。 秦衡萧气极,宵断剑气大作,灵气翻涌,无穷无尽的剑意挥洒着,将空间都扭曲了一瞬。他面上冷静,剑却疯狂而冷厉,正要准备正面抗住那虚境修士的一击,便听一句遥远的吼声传来。 “慢——” 众人皆回头看去,竟是张默海踏空而来,身边还跟着郑德隋。 张默海环顾一圈场面,见阵内尚有几个帝泽的弟子,方才脸色好转了些许,继而怒道:“尔等蛮族,今日就由我来斩草除根!” 他说着一掌巨大威势的灵波就打向了那个虚境修士:“欺负后辈,卑鄙可笑!” “你这老匹夫,有何资格说我?”虚境修士托倘讥笑道,一面也同时蓄力,手中浮出一个蓝色光球,直接对了上去“论卑鄙——你帝泽天宗认第二,天下无人敢第一!” 灵力的震荡再一次使得地动山摇,梅慕九在秦衡萧的掩护下连弹数指灵力护住传送阵,卫子玹则和郑德隋配合默契,两把剑同进同出,竟几番一击毙命。 有了这两人的帮忙,不过一刻,逻族便只剩下了托倘抵死相拼。 他此时狼狈万分,披头散发,灵力枯竭,但始终支撑着没有倒下去,还有力气躲开张默海的灵刃,虚弱笑道:“老匹夫也不过如此,如何坐上那个宝座的?” 张默海的状态的确也不行了,看上去竟都苍老了许多,但灵力却还算充沛,闻言只是嗤笑:“帝泽天宗,从不是浪得虚名。今日由我送你上路,已是你的荣幸。跪下,谢——恩——吧——” 他声音浑厚,每个字拖得极长,尾音一落,托倘就直直地躺倒了下去,身体在他倒下去那一刻分成了三截。 托倘死了,但没有人感到欣喜。 一片寂静。 众人静静地等待着,观察着,生怕还有伏击的人或兽。 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张默海嘲道:“没了,不必如此胆战心惊。开阵吧。” 秦衡萧走进阵中,半晌,道:“此阵有古怪。” 张默海受了伤,灵力又没了八成,又向来对阵法一知半解,闻言奇道:“有何古怪?” “若按它的开法,集齐灵力,也只可传出五人。” 众弟子霎时间沸腾了,有几个弟子甚至想逃出去,按他们的想法,这些大能肯定会把他们杀了,以便让自己回去。 张默海则不然,他眯眼看向伏仙宗的五人,疑道:“你们莫不会私自开启,自己回去吧?” 梅慕九笑道:“自然不会。” “那要如何做?”张默海急道“还是说你们自有开法?” 他问的是秦衡萧,秦衡萧却迟迟不言。 “怎么?难不成你还有隐情?” 看他不说话,张默海疑心更重了,只盯着他打量。 “我来。”梅慕九却已猜到缘由,随即便应道。在场的人只有他的灵力还剩六成有余,且只有他擅长压榨灵力,能够将自身灵力一丝不剩地输送出去,甚至送出自身容量的更多。若说要增加灵力以便加强阵法的能量强制传送,这个人非他莫属。 但压榨灵力一点也不好受,只会损伤筋脉丹田,百害而无一利。 “不行。”秦衡萧已经见他这样用过两次,那两次都是那般痛苦,他决计不想看到他再用第三次。 “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梅慕九摸摸他的头,看向张默海“只是还需要宗主倾力相助。” “这是应当的。”即使是张默海也早已归心似箭,此刻哪还管合作的是敌是友,能尽快出去才是真“怎么做?” 不等秦衡萧说话,梅慕九便自发将手按到阵上,磅礴的灵力输入阵内,霎时间蓝光如飓风般卷起大作,耀花了一众弟子的眼。 张默海见状也跟着送入灵力,仅剩的两成马上便只剩了一成半。 “师尊!”秦衡萧被他吓得皱紧眉头,然而也来不及为他又自作主张牺牲自己而生气,赶紧一手揽住他微颤的腰身,一边也将手按上阵法。 柳东河跟在秦衡萧身后将自己所剩不多的灵力也一股脑地能送多少就送了,输完便脸色苍白地躺着,蜷缩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怒吼道:“你们都照着做啊!我师祖又不欠你们的!给我放灵力!” 弟子们听见他的喊声才回过神来,纷纷照做,有秦衡萧灵力的指引,他们的灵力很快就汇聚在了一起,成为了一股洪流。蓝光愈来愈盛,阵法终于轻轻震动,发出了即将开启的声音。 梅慕九的唇都被咬出了血,他的灵力现在已经快用尽了,但他一声未吭,加速吸取着灵气,原本干涸的丹田瞬时又涌出了一股可怖的灵力,排山倒海地送入了阵法。 “唔……”阵法开启,梅慕九疼得闷哼出声,半睁着眼倒入了秦衡萧的怀里。 他的筋脉又一次裂开了,丹田也受了重伤,若不出意外,恐怕接下来数个月的修炼都会痛苦万分。 其他人也都差不多,只是远没有他严重。 秦衡萧紧紧抱着他,沉声肃然道:“我师尊,本可以不必如此……你们于他,不过是陌生人。” 他虽只说了这么一句,但在场还清醒着的都听懂了。 立即就有个弟子跪下拜首:“救命之恩,永生难忘,此后我这条命,就是梅宗主的了。” 他一做,众人便也跟着谢恩。 秦衡萧这才冷哼一声,不再理他们了。 梅慕九躺在秦衡萧怀里,疲惫得一丝都不想动。 正当身影都开始虚幻时,他听见张默海用神识问他:“有一事我想问已久,梅宗主……似乎对我宗之事,颇为了解?” 梅慕九虚着眼看他,亦用神识回道:“这要看贵宗到底还有多少腌臜秘密了。” 说完,便都消失了。 清风徐徐,秦衡萧抱着梅慕九坐在仙舟船头,弟子们皆睡在后面,一行人正飞向东海。 “说好的甜酒,这次我要多甜,你都得依着我。”梅慕九已然要睡不睡了,强撑着打趣道。 秦衡萧和他碰了碰鼻子,沉声道:“都依你。” 梅慕九笑着缩在他怀里,正要睡过去,就见秦衡萧蓦地转头,脸色阴沉。 “怎么了?” “方才感觉到了一股视线……只是无法探寻。” 梅慕九立即警惕起来,嘱咐道:“多加小心,回去后也得加强防备。” “先睡吧。”秦衡萧用外衣将他裹好,抱得更紧了“到了我叫你。” 回家了,也不知御神山是何景象,但应该,也还是那般欢欣融洽吧。 第六十六章 吃了点药,梅慕九自觉精神好了点,方才将众人唤到无上殿中,拿出了之前在万物阁寻的宝物。 “这是妖游楼。”梅慕九把那小巧玲珑的楼阁放到太思夜手中“妖气颇重,你把它放在一个好地方,此后便可住进去了。” 太思夜闻言立即兴冲冲地找了个空地先看看,只见他妖力一绕上去,这楼便蓦地在地上长到了摘星阁的高度,恢弘华丽,只是妖气太重。 “收!”许是同源相近,太思夜就像早用过一般,让它瞬间便敛了气息,但只消进去,就能感受到其不同之处。 梅慕九满意笑道:“这对妖来说是修炼圣地,即使只在其中生活,修为也会只增不减。你还未找到自己的能力,这或许能帮到你。” 是的,太思夜至今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独特能力。 不论是妖修,鬼修还是人修,但凡是修士,都有自己的能力。如修士还分玄典、拳法、灵治、相卜、咒法五种,玄典又分剑修,刀者,甚至舞缎,每个人所修之物都不尽相同。而太思夜……什么都不会。 当时梅慕九问他时,他还得意道:“我可以穿过所有事物。”即仗着自己幽灵般的身躯为所欲为,然而刚说完便被打击了一脸:“我们都可以。” 太思夜:“……” 几个路过的筑基弟子还纷纷点头:“是都可以。” 后来他又想,自己是画中仙,或许对作画颇有天赋,哪知学了数个月,连小鸡啄米都画不好。 从此他便开始了对自己能力的探索,虽然至今没有丝毫成果。 放他进去享受后,梅慕九又把知语果递给了小吱:“吃了它,明天就能说话了。” 他知道小吱向来很想说话,怎奈探宝猴的体质原因,既不是妖修,也没有仙气,怎么也无法往人这边修炼,这才只能吱吱吱的。听到能说话,毛茸茸的小猴子霎时间兴高采烈起来,翘着长尾巴抱住果子咔擦咔擦吃上了,比吃桃子还认真。 “还有一些点心丹药和法宝,是我在路上得的,”他说着,把在问心洞里得到的储物袋全分发给了大家“这些你们之后自己去分吧。今日还有一事最是重要……晚上大家都要加紧防备,韦然,让执法团的分部也回来,这段时日很可能有人盯上了我们,不可松懈。” 柳韦然闻言也严肃起来,连连称是。 “那就都下去吧,东河三人的伤势进展要记得时时汇报给我,遇到难题便去问魏先生。” 李十八听命后也退下了,出门前道:“无离道……天尊,您要我准备的食材都已经放在侧殿的庖房了。”说完,他也甚是感慨,去时,秦衡萧还是元婴道尊,回来后,却已然与梅慕九同为化神天尊了。 原本梅慕九还想去两个岛上看看,怎奈大家都觉得他受伤太重,于是便被强制拖到床上养伤了。 他现在完全有种只是得了感冒却被一群母爱泛滥的老母亲强制休息,宛如得了绝症的既视感,甚至小地灵还拔了两束花来探病,让他真是哭笑不得。 “宗主宗主!”凌珑蹦蹦跳跳地敲门跑进来,见只有他一个人,更是活泼“您终于回来啦,看!杀杀长大了好多!” 梅慕九半坐在床头,就被一只鸟糊了脸。 他将杀杀从脸上扯下来,打量一会儿,也笑道:“是大了不少。”终于从小杀马特,变成了大杀马特。 现在杀杀两手都围不拢了,展开翅膀足可以把一个人的头都遮住,梅慕九揪了揪它额上那搓红毛,问道:“凤凰那边同意我们养着了?” 凌珑欣喜地点点头:“青鸾前辈说看见它就头疼,而且它都认您当娘了,也认不回去了,不如就给我们养着算了。” 她这样已经很委婉了,要知道当时那几只凤凰看见杀杀的时候,和普通人看见杀马特时的眼神根本没有两样,嫌弃得溢于言表。 “还有还有,”凌珑又吃力地抱起也长大了不少的小白狼“您看!它都和张老前辈养的大狗差不多大了!” “……”梅慕九一时不知该吐槽为何那它和狗比,还是天啦那个老头还养狗了,便只是伸手接过那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的狼“还真沉了许多。” 见它独享主人怀抱,其余三只马上也不甘示弱地跳上床,三只即将有大型犬这般大的白团子围着梅慕九舔来拱去,以凌珑的视角来看,她已经完全看不到被淹没的宗主了。 凌珑:“……” 杀杀本来玩得正开心,毛毛被主人揪得特别舒服,一下被抢了地方,气得在床里飞来飞去,到处啄,还站在白狼头上扯毛,一时间把床上闹得一团乱,羽毛和白毛到处飞,梅慕九被各种毛淹没,又是幸福,又是感觉要窒息。 “都出去。”秦衡萧端着托盘推门而入,见到这鸡飞狗跳的场景,脸色黑得滴水,走过去一手提起一双狼,放到凌珑边上“别来打扰他。” “是……”小姑娘特别怕他,听到了赶紧带着它们出去,一只白狼还想跳上去喝甜酒,被凌珑一巴掌拍上额头打了下来,灰溜溜地出去了。 终于清静下来,梅慕九打了个喷嚏,把黏在脸上的毛毛抹下来,笑道:“多可爱啊。” 秦衡萧坐在床边,轻声道:“你现在需要休息。” “一点伤,没有大碍。”梅慕九说着乖乖张开嘴,咽下一口他轻轻喂到嘴边的甜酒“唔,这么甜。” “醉山客做的糖。”秦衡萧温柔解释,随即又变了脸色“这不是轻伤,你要对自己的身体这般不重视……” “好啦,大管家。”梅慕九赶紧也往他嘴里塞进一勺,满意地看着他因为太甜而微皱起来的俊脸“我又不是瓷娃娃,我有分寸的。” 秦衡萧静静看着他,终是无奈笑道:“还要吗?” “不了,还是少吃点为好。”梅慕九恍然之间又困了,只感觉丹田涩涩的,秦衡萧仿佛知道,手轻轻覆上了他的手,将灵力输进去温柔地抚慰着。 他的灵力本就有些微的治愈作用,梅慕九一下子就舒服得多了,但还是没忘记嘱咐:“就一会儿,别输太久。” 秦衡萧干脆倾身过去,就着十指交缠的姿势,吻住了他的唇。 这次的吻极尽温柔缠绵,秦衡萧的唇只是轻轻地吮吸着,舌头勾画着他美好的唇线,划过他的贝齿,与他温软的舌头轻柔而缓慢地交缠。 “唔……”梅慕九只觉得他温柔得像直接吻到了自己心上,舒服得他如同正躺在棉花上一样,浑身轻飘飘的。 秦衡萧眼神一黯,吻得更用心了,恨不得将他揉在自己身体里就好。 不知两人亲吻了多久,梅慕九即将沉睡过去,秦衡萧在他唇上用力吻了一下,发出吧唧一声,然后低声道:“等你伤好了,一起玩新玩意儿吧。” 梅慕九迷迷糊糊点头:“好。” “睡吧。”秦衡萧把被子拉上来,给他盖好“我陪着你。” 这时天都还亮堂堂的,两人却已经抵足而眠,秦衡萧紧紧搂着他的腰,似乎一寸也不愿分离。 几个年纪小的弟子放着风筝从无上殿外经过,嘻嘻哈哈的,立马被渡船张提着领子扔下去捉鱼了。打更人也一直守在门口,听说可能有危险后,他也是寸步不离的,生怕主子有事。 外面一直热闹到了深夜,柳东河伤一好就开始故事会,坐在讲堂里给他们眉飞色舞地描述天选疆域的事情,还大肆宣扬了自己与师弟妹们的英勇身姿,重点描绘了宗主和无离天尊的伟岸,把一众弟子唬得一愣一愣的。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蛮子是一掌打向师祖,可是师祖哪能被他打到,立即躲开,当时那步法……” 唐菖蒲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嫌弃道:“好像他看见了似的。” 宋轻吕轻哼了一声,突然道:“你蛇跑了。” 唐菖蒲闻言一看窗外,果然几条蛇正在被小弟子们追逐,有个胖小子还在高兴地大喊:“有蛇肉吃啦!”然后随即就被唐菖蒲一脚踹到了山脚下。 滚下去的。 深夜的时候,一堆人还在玩篝火晚会,渡船张为了鼓励唐菖蒲几人平安归来和首战告捷,特意贡献出了自己捉的最好的鱼,醉山客也烤得甚是得心应手。 即便如此,他们的神识也一直关注着无上殿,特别是玄虬军,几乎是把无上殿围得密不透风。 谁都不想出一点差错。 夜幕沉沉,紧张地氛围透过欢声笑语一点点弥漫着。 一条鱼刚烤完,梅慕九略带惊慌和怒意的声音突然如惊雷般传遍了整座御神山:“都上来!” 众人面面相觑,立马丢下手头的事,直奔无上殿。 李十八喘着气道:“宗主,怎么了?” 梅慕九此时还只穿着单衣,震惊道:“小萧……不见了。” “什么?”李十八吓得脸色发青。 一直守在门外的打更人也恨得抓紧了手杖:“请主人罚我,是我失职了。” 梅慕九闭目,极力平静下来。谁也不知当他半夜惊醒看见床边无人,一片凉意时惊慌成了什么样,但他也不愿只是慌乱,现在找到人才是要紧:“这不关你事,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把他带走,定是了不得的大能,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他,不能让他出一点事。” 华羽不可置信道:“以他现在的本事,和你的神识境界,什么人才能把他带走?” “这些我们都无从知晓,快去请魏……” “我知道。”魏先邪此时已踏入殿内“他留下了信息。” 梅慕九没有催促,按捺着内心的急迫,只是静静看着魏先邪继续说。 “方才小萧气息失踪后,我就摆阵追踪——他的血我一直留着,太过独一无二,追踪起来必不会出错。占卜过程中他们一度半隐半现,甚至使我跟丢了足有一刻钟,才又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的气息。”魏先邪极其严肃,梅慕九也一听便知了:“你是说……此人是故意使你探寻到的。” “不错,他是什么人,用的什么手段,又是什么目的,我却……”说到这里,他挫败地长叹一口气,显然你也急得快疯了。 “事不宜迟,我与魏前辈,打更人去找人,其余人都留在这里。”梅慕九带上武器法宝,匆匆准备出发,渡船张才在后喊一个字,就听他回头肃然道“御神山不可无人,我们都走了,你们再走岂不是等同于空山一座。守好山,等我们回来。” 说完,他放出仙舟,载着魏先邪与打更人连夜出发。 “在何处?”梅慕九问道。 魏先邪看着追踪到的地方,低声道:“在松风城的边缘。” 听到这里,打更人将头埋得更低了些,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六十七章 他们一直追到了一座小山前,听松风城的人说,这里是一个大能的私人之山,从松风城建立以来便一直在此处,也无人见过主人的模样,甚至从未有人能够踏足。 梅慕九收起仙舟,试探着顺着山路走了几步,竟也没有那人所说的触犯禁制,魏先邪肯定道:“果真是特意诱我们前来。” 三人来不及多想,便跟着气息往上爬去。山路奇诡,景色常变,最终喘着气到了一个小湖边上。湖边是一座木屋,院子雅致,如哪位隐士的居所。 打更人打头,推开了木门,就见里面别有洞天,竟化为了山洞。 梅慕九看着眼前出现的三条路,沉声道:“我们分头探查。” “这……” “只有这样才更快,且更安全。”梅慕九说着便选了条路先行走了进去,打更人也只好把还没说完的话咽下去。他也明白,只有这样做,或许才至少能有一人的选择会是对的。 这看起来不过是寻常的山洞,但里面却走过一洞,又有数条路,就像迷宫一般让人晕头转向。 梅慕九越走就越迷糊,根本记不得自己之前走的是哪里,每一处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使得他几乎要绝望了。 “小萧!”梅慕九忍不住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山洞内回荡,他眼底一酸,蓦地又害怕又难过,害怕的是自己的徒弟出事,难过的是自己竟毫无头绪。 “你不会哭了吧?”一道声音传来,他所在的地方翻然换了个样子,成了一般仙人所居住的洞府。而秦衡萧正躺在石床上,石床边上的小桌前,一个俊朗的男人正在喝茶。 他看了眼梅慕九又惊又怒的眼神,自顾自优雅地倒了一杯茶,放在鼻下闻了闻,笑道:“好茶,可要来一杯?” 梅慕九见到人了反而冷静下来,没有先去看秦衡萧,而是坐到了男人对面,仰头喝了那杯茶,低声道:“你有何目的?又对他做了什么?” “别紧张……”男人理了理自己顺滑的长发,极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病态的微笑“他不过是睡得太沉了,我胥飞白可没有杀人的癖好。” 胥飞白……梅慕九觉得这个名字颇为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哈哈哈哈哈,不认识我的,你还是第一个。”胥飞白眨眨眼睛,笑道“松风岛是我发现的,这下你可知道了?” 梅慕九这才猛然间想起曾经被科普过的,一个散修大能发现了这座岛屿,从而使散修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你到底想做什么?”梅慕九冷声道,漏景就抓在手里,准备时刻攻击。 胥飞白啧啧了两声,将杯子往杯托里一放,当得一声,梅慕九就如同被电打了一般,松开了武器。 “你打不过我,别惹我生气。”胥飞白面上还是笑着的,语气却森然得让梅慕九心下一寒“我把他带过来,只是想……救他,或者说,满足我想要的最后一步。” “嘘嘘嘘……听我慢慢说。”他缓缓站起来,脸上的表情突然夸张起来,既兴奋,又激动“别看我这样年轻,实际上,我都不知多少万岁了,但我一直没有飞升……因为,这个世界,实在是太有趣了。我都不知上界是什么样的,我可不想和人佛那蠢丫头一样一心只想着飞升。这还要感谢帝泽天宗这个王八蛋,让我亲眼看见了他们是如何……杀了那头犼,犼又是如何献祭灵魂的。” “世间论隐匿,无人可比得过我,你们所修行的那本《虚空易位息隐法》,就是我写的。” 他说起往事语速极快,言语间颠来倒去,还手舞足蹈,如同一个还没吃过药的疯子。 “当时我因为太过无聊,在世间四处游荡,找点乐子,刚到京城……我就闻到了一丝血腥味,便一路跟到了帝泽的第十峰,就见那传说中的后卿刃啊……哈哈哈哈哈,竟然有了灵魂,我便又跟着那个抢走后卿刃的小子,看他会如何作为。你当那后卿刃修成人形后,一个喝奶的小娃娃是怎么走到瑶碧区的?” 梅慕九一震,不可置信道:“是你……” “不错,我挑选了很多人,最终选择了那个蓬莱半仙,把娃娃扔到了他每日的必经之路。果然……被捡了。从此我就一直在窥视着……想看看最终的结果将会如何。” “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胥飞白的样子显然已经极为不正常了,吃吃地笑道“因为无聊啊!后卿刃变成人,我怎么也得看看他会怎么样,是屠城,杀了全国之人,还是直接斩到上界去。可惜……他被你带回去了,这根本不在我的规划范围内。” 说到这里,他双眼变红,茶杯都被震成了碎片:“你……和魏先邪,把一个杀戮之人,把一头狮子的杀性全都泯灭了,甚至把他的獠牙都拔了!这不是后卿刃……这不是上古魔兵,不是我想要的!” 梅慕九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怒道:“他的人生,关你何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胥飞白又喜怒无常地笑起来“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剑化成人,一次劫不够,两次才够。其实我本以为天选疆域能让他增进,没想到只是让他到了化神,不过体魄有了上仙等级我倒是没想到……这才一时疏忽给他察觉到了我的存在。总之……上次那个血池让他有了金丹,这次若没有一个推力……他这一生,都无法到虚境。我现在就要给他这个推力。” 梅慕九刚想说话,就见胥飞白手指一动,魏先邪和打更人便也出现在了桌边。他们之前莫名地被吸到一个地方,听完了全程,又莫名地到在了这里。 “蓬莱的小子,你说,是也不是?”胥飞白倾身过去,附在他耳边问。 魏先邪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道:“是。” “你早知道?”梅慕九惊道。 “我原先也只是猜测。”魏先邪苦笑道“现在方才确认。” “没想到,你还没飞升。”打更人蓦地道。 梅慕九这下真的当机了,一惊未平,一惊又起,弄得他根本再说不出话来。 胥飞白给打更人倒了杯茶,嘲道:“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是不是后悔当初没跟着本尊?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没想到活得挺好,还挑了个……这样的主子。” 说着他看向梅慕九,“没想到吧,这人从前还想过跟随我,结果半道上又跑了,跟了个叫玄明的。我估摸着是玄明耗干了你的生力,才把你作弄成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吧,可真是报应。” 他把茶放到打更人面前,讥讽道:“怎么?换口味了,居然跟了个烂好人?” 梅慕九很想反驳那句烂好人,估计他们这些神经病根本不知道烂好人的意思,就听打更人嘶哑着嗓子道:“我只是帮主人卖命,本是没有善恶之分的……他让我第一次看见了光,我自然要跟着。” “光?”胥飞白眯起眼睛,又发起了怒“就是这个光,把好好的后卿刃,变成了一头没有獠牙的狮子!我连一丝血腥味都闻不到了,光?!可笑……可笑!” 他怒到极处,一甩袖,打更人和魏先邪又没了身影。 接着,一袖子甩到床前,喝道:“装了这么久,该醒了。” 梅慕九一愣,就见秦衡萧慢慢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关心两句,竟瞬间就被胥飞白掐住了脖子,动弹不得。 “放了他!”秦衡萧惊慌喝道,宵断极快地出了鞘,场面一触即发。 “你应该明白,”胥飞白夸张地笑道“十个你,也打不过我。” “你想怎么做?” 胥飞白用眼神指向山洞内一扇极其违和的木门:“打开它,里面是屠界,只要你走进去,我就放了你的师尊。” 屠界……梅慕九一脸茫然,胥飞白嘻嘻笑道:“你连这也不知道?你当后卿去哪了,地狱都容不下他,只好发配到屠界。之后每个天道认为不能在三界生存的,便都扔到了屠界。那里每个人都是鬣狗,是疯子,闻到血味就会高兴地发狂,每天都在杀戮,在厮杀,每日尸横遍野,流血漂橹……” 梅慕九越听越心惊,挣扎着想出去,却被他掐得更紧,不需要呼吸的身体都骤然蜷缩起来。 “只有在那里……他才会变成真正的后卿刃!杀吧……去杀吧!做你自己,不要学着当什么好人,去杀吧!你是一把剑,做什么人?管面前是谁,男女老少也好,人也好,妖也好,野兽也好,统统都杀了!” 秦衡萧听着那癫狂的话语,看着伤还没好,痛苦得眼睛都红了的师尊,终于……也发了狂:“我让你放了他!” 宵断白光骤起,整个洞内剑意凛然。 “对,就是这样,这才是你!”胥飞白掐得越来越紧,梅慕九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脖子马上就要断了“你进去……进去我就放了他,不然,你只要再靠近一步,我就把他撕碎了和你一起扔进去。” “唔……松手……”梅慕九垂死挣扎着“变态,去你大爷……小萧,别去,别进去!” “我再数三个数,”胥飞白得意地把梅慕九举高“你再不下决定,三个数后,这里就是一具尸体。” “……”秦衡萧看着师尊真的开始虚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心下大乱,听到“二的”时候终于低声吼道“我去!” 手蓦地松开,梅慕九跌落在地。 秦衡萧立即跑过去,将他搂在怀中,额头抵上他的额头,哽道:“师尊……师尊……你别吓我……” “别去……别……”梅慕九已然说不出话了,声音极其嘶哑,全身都像被人捏碎过一样抽疼,但胥飞白已经在催了“界门就快消失了,真想一起被埋了?” 秦衡萧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毅然起身,手却被猛地拉住。 梅慕九在他手心里塞进了那几张在万物阁拿的御体金符。 “师尊,等我回来。”高大的男人没有回头,紧紧抓着金符,提剑踏入木门之中。 两人在门关上那一刻,眼角的眼泪都直直地流了下来。 胥飞白满意了。 坐回了桌边,灵力打到梅慕九身上,给他治好了伤,自己又回复了翩翩君子的样子:“你呢,就在这里陪着我,他什么时候出来,你就什么时候走。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梅慕九吃力地爬起来,眼泪还没干,捡起漏景就要打过去就被胥飞白狠狠架住了手:“我说过,不要惹我生气。现在,去外面和他们说你要留在这里,让他们滚。不然……我就启动禁制了。” “……”知道无法反抗,梅慕九冷笑一声,凄然转身。 半晌,才冷着脸回来。里面又成了寻常木屋的样子,胥飞白已经在桌上摆好了两只烤鸡,看见梅慕九进来,笑道:“来吃啊,别这么不高兴嘛,这鸡很香的。” 梅慕九怔怔地站了会儿,蓦地坐下,竟真的拔下了一个鸡腿开始吃。 这下,轮到胥飞白惊讶了,“我还以为你会恨我恨得连东西都不想吃。” “这岂不是亏大了。”梅慕九寒着声笑道“我既然留下来了,就要讨回点东西,才舒服。” 不知为何,就是胥飞白,也被吓得打了个寒噤。 第六十八章 轻云映日,山色苍翠,湖波微荡,湖边的小院子里花开得正好。 吱呀一声,一扇木门打开,着着白袍的俊美男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走到院子里,手指一抬,便飞出一些湖水像小雨般淅淅沥沥地浇起花来。男人怔怔看了会儿,转身一脚踹开了紧闭着的房门,气道:“你怎么还不起床?你当你是客人啊?” 梅慕九迷蒙地睁开眼,看见是他,便自顾自下床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完才道:“不是客人,又是什么?“ 胥飞白气笑了:“你现在是俘虏,俘虏懂不懂?” “……暂且不提俘虏的本义,”梅慕九抽着嘴角道“我至多算是被绑架的受害人,绑架也要按照基本法,知道吗?”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你现在赶紧去做饭。”胥飞白一把抢过他的茶壶,定睛一看,惊道“这是我最喜欢的茶壶,我找了整整五千年,你怎么拿到的?” 梅慕九冲他笑:“想知道?去做饭啊。” 胥飞白:“……” 他围着桌子走了两圈,稀奇问道:“你是不是不清楚自己的处境?还是你认为一夜之间你就能打得过我了?” “你把我关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梅慕九反问道。 “……看后卿刃出来后的模样。” “我若出了事,还看得到吗?” “看不到。” “那你现在能出去了吗?” “好。” 胥飞白拿着茶壶迷迷糊糊地踏出门槛,转而又回过了神,不解道:“我不出去你会出什么事?” “当一个正常人与一个神经病长时间共处一室的时候,出事的可能性极大。你把门关好,吃饭的时候再叫我。” “哦。” 胥飞白关上门,慢慢往庖屋走,怎么也没想明白神经病是什么意思。 等到他开锅炒菜的时候,才想起来——“我们根本不需要吃饭啊,我要他做饭只是想使唤他,为什么现在是我在做啊!” 把饭菜摆好在桌上,他从床下掏出一只白软的,正在睡觉的兔子,扯扯它的耳朵,“去叫人吃饭。” 兔子不悦地睁开眼,对他亮了一下兔牙,便跳下床跑到了梅慕九房间,“吃饭了,吃饭了。” 梅慕九:“……”他居然还真做了。 被兔子带到餐桌边上,梅慕九看了眼满满当当的桌子,夸奖道:“没想到你手艺不错。” “这是自然,本尊向来……”胥飞白刚轻飘飘地准备自夸,就突然扼住了声音,挠了挠头,道“等会儿你洗碗,知道了吗?” 梅慕九看他又颐指气使的,故作虚弱道:“可我一洗碗便难受,难受便会死。” “……”胥飞白怀疑地看着他“真的吗?” “真的。” “……好吧。” 梅慕九面上不显,却怎么也没想通这人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变得跟小白兔一样好骗。 吃过饭,见他走远了,梅慕九捉住在桌下窜来窜去的兔子,小声问道:“他昨日还不是这样的,为何突然转了性?” 毛茸茸的兔子趴在他肩上,在耳边轻声回答:“白白每隔两天,就会像变一个人一样,像昨天那个我就叫他黑黑。等后天,他就又会变成黑黑了。黑黑特别凶,动不动就杀人,你要小心啊。” “……他们知道彼此的存在吗?” “当然了,他们只是性格不一样,但其他全都一样的。” “旺旺!还不过来帮忙!在说什么呢!”胥飞白怒吼。 小兔子叹了口气,蹦了出去帮他洗碗。 梅慕九坐在凳子上,还在想,原来不是神经病,是人格分裂啊。 白白平日里过得很简单,就是揉揉兔子,浇浇花,偶尔暴躁一回,又极易安抚。他总是想着法要使唤人,但最终都是在自己做,梅慕九都有过一瞬间不忍心欺负他了,可惜无论如何,他都是那个把秦衡萧逼进去受尽折磨的人。 翌日深夜,暴雨,胥飞白抱着枕头踹开了梅慕九的房门。 彼时梅慕九正坐在窗边祈祷秦衡萧平安无事,红着眼睛转头,见是胥飞白,又无神地扭了回去。 “俘虏,我好害怕。” 梅慕九轻声道:“我也害怕。” 胥飞白一下就开心了,坐在他边上问:“你也害怕打雷吗?” “我怕他受伤。”梅慕九的声音就如同浸满了寒雨,凄凉而冰冷“你连雷都怕……你又可知他会遭遇什么?他本身看似无情,你又可知他自修成人后,就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好人了?他从不愿无谓的杀戮,你却把他生生推进了地狱。” “现在你坐在我身边,还指望我安慰你?”梅慕九看着他,一字一顿,每一字都打在了胥飞白心上。 他抓紧了枕头,不知所措,“我只跟着哥哥走,他既然要他进去,他就必须进去。” 梅慕九闻言讥笑了一声,把窗关上,施了个决把身上烘干,再不看他一眼,“你要如何就如何吧,自便。” 说罢,就自己窝上了床,背对着他。 看似在睡觉,实则在修炼,他着实不愿荒废每一点时间了。 胥飞白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委屈地撇撇嘴,在床下打了个地铺,但是出奇的一点都不怕那雷声了。 又一道雷劈来,他小声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你们关系这么好了。” 梅慕九没有说话,他便自顾自道:“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师父,我肯定也不会怕雷的。” 良久,梅慕九才道:“你这般自私的人,也会有这样的感悟。” 他仿佛没有听到这句嘲讽,整个人像在另一个世界般,继续絮絮叨叨:“我是一对散修的孩子,那时碧洛飞升刚没多久,修士大乱,好资源都被宗门抢走了,散修被辱称为‘独犬’,见之即杀。我被生下后两年不到他们就因一次出去猎妖被偷袭身亡了,从此我便在山上自生自灭,照着他们留下的法决自己修炼……自下了山后,我见到了太多惨象,那时我就想,散修又有什么错,为何要落得这个下场。” 不知有没有人听,胥飞白紧紧抱着枕头,哽咽着道:“每天夜里我就在希望,希望有一天天下大乱,希望所有人都死,所有人都有报应。直到我找到了松风岛,给了所有散修容身之所,情况才算好转,我也渐渐忘了这个念头。” “但其实你没有。”梅慕九蓦地道。 “是。”胥飞白怔怔道“后来哥哥出现了,他说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也太无聊了,我们要找到一个人,让他成为我们的剑,让天下所有人都得到应该的惩戒。我们找了很久,最终才找到……你的徒弟,当时哥哥就说,他一定可以做到。这个天下早该毁了,毁在你徒弟的手里,也算值得。” “你和别人说过这些吗?” 胥飞白小声道:“没有,除了哥哥,我几乎没和别人说过话。” 梅慕九依旧没转过身,声音极其清醒:“你现在也可以和他交流?” “不行的,只有特定的时候……你别问,问了我也不会说的。” 又沉默了半晌,胥飞白以为梅慕九睡了,才听他道:“世间哪有纯粹的善和恶,善里有恶,恶里有善,向来如此。你就算有再惨的过去,也不是你危害别人的理由,也不会让我原谅你。雷没了,走吧。” 胥飞白看向窗外,雨果然停了。 他顺走了一条毯子,裹在身上磨磨蹭蹭地挪到门口,小小声问:“你真的不会原谅我?” “不会,这件事我会记一辈子。” “……哦。”他终于没了话说,皱皱鼻子,从外关上了门。 这一夜,两人都彻夜未眠。 旺旺从窗户外蹦进来的时候,梅慕九才刚披上外衣,还没来得及摸摸它,门就又被踹开了。 “门坏了我可不管修。” “你这两天似乎差遣本尊做了不少事。”胥飞白黑着脸走进来,灵力涌动,显然是在战斗模式。 梅慕九一寒,冷静道:“不想被差遣大可放我走。” 他灵力一动,将梅慕九的脖子又掐在了手间,恶狠狠道:“听着,我不像那个白痴那么好骗,我没有供奉人的习惯。” “第三日。” “你嘀嘀咕咕着些什么呢?” 梅慕九露齿一笑:“记账,我现在有点疼。” 胥飞白立时松了手,一下也不知作何反应,只好不耐烦地甩袖道:“昨夜暴雨把房顶弄坏了,隔壁那间屋子也进了水,你去修修,顺便把地擦干净了。” “……”看他这凶神恶煞的模样,梅慕九也懒得反驳,经过正厅的时候随手往他茶壶里洒了点醉山客做的辣椒粉,无色也没有气味,但是能把人辣哭。 洒完了才顺心了一点,爬上屋顶修好那几个窟窿,再跳下去拖地。 “嗯?”拖着拖着,他竟突然发现一处被水淹得最深的地方有些奇怪,很像秦衡萧平日看的阵法书里的样子。 他见胥飞白不在,连忙蹲下,回想了许久,照着模模糊糊的印象,移动了几块地砖,霎时间地板一震,真的露出了一个入口。 顺着入口走下去,里面是一个书库,密密麻麻地摆满了藏书,几乎让人没有下脚之处,艰难地走到一个小门边上,推开门,亮光便蓦然洒了进来。 梅慕九出去一看,外面居然是一处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花明柳绿,莺飞草长,白鹿饮水,飞马群聚。 然而不仅如此,这就像生态球一般的地方,还满是灵气,甚至比御神山的灵气更要充足,他目所能及之处都有着各种各种的法象,不知不知觉间就陷入了参悟。 他的身后是法决所构成的象,身前又是自然之象,两者相结合,便是修炼所追求的大圆满。 冥想之中,他连身后来人了都不曾发觉。 “你倒是会享受。”阴寒的声音从后传来,梅慕九轻微一抖,转身看他,面无表情道:“你们也很会享受。” 胥飞白从他身边走过去,摸了摸一匹飞马的鬓毛,手上凭空出现一把灵草,边喂边道:“喜欢这里吗?” “……”梅慕九直觉没好事,果真便听他坏笑道:“想来,就每天好好做事,做得好了,我就允你每天下来一个时辰。” “……成交。”梅慕九当即就答应了,比起能加速修炼,做饭这些事简直微不足道。 胥飞白温柔地看着白马,笑了一下,随即变了脸,冷声赶人:“今天的时间到了,出去继续打扫。” 梅慕九也回笑了一下,就在要转身的时候突然道:“辣吗?” 胥飞白:“……” 果然是这个人做的! 梅慕九看了眼他红肿的嘴唇,满意地飘飘然走了,顺便在心里的小本子上又记了一笔。 第六十九章 “柴砍好了吗?”胥飞白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摇着蒲扇,喝着茶,一副晚年退休大爷的悠闲模样。 梅慕九将一筐柴啪嗒扔在地上,当真吐槽道:“活了几万年就是不一样。” “赶紧去做饭。”他就当没听见,继续穿着单衣晒太阳,旺旺还趴在他的膝头,看上去简直是天伦之乐。梅慕九抽抽眼角,心道若不是自己知道他是什么人,估计也会觉得他人畜无害。 吃着饭,胥飞白闻了闻,道:“怎么感觉这么酸?” “放了醋。”梅慕九虚着眼回答。 “……为什么要放醋啊?”仿佛人畜无害的白白歪着头问。 “放醋对身体好。” 胥飞白立马点头:“这样啊。” “白……白。”梅慕九想了想,忍着不适叫他一句,问道“你想不想听故事?” “想想想!”胥飞白眼睛发亮“是你前几天给旺旺讲的吗?” “是。可是我如果还要洗碗拖地,就没心情了。” 胥飞白当即就勤快地收拾起了碗筷:“我来我来我来。” “可是你哥如果不高兴怎么办?” 胥飞白眼睛一瞪:“他敢!” “……好,果然英武。”梅慕九顺着他夸了一句,溜到了书库,打开门,熟门熟路地喂了飞马一点灵草,摸了摸白鹿,便又陷入了修炼。 这几个月他修炼起来一日千里,离大乘只差一层薄膜了,只要再努力一点,再参悟得多一点…… 修炼与参悟本就是同时进行,两相作用,方有进益。灵气如水般在他身边缠绕,一点点滋润着他的丹田,此前的伤现在也几乎全好了,修炼起来终于没有了疼痛,只有舒畅。 陷入了冥想后,他不知不觉得想起了以前在守善村的时候。那时他与秦衡萧一同历练,过得真如一个凡人般自由自在。 “小萧……你现在怎么样了?”梅慕九心中长叹,一只白鹿仿佛通晓他的心情一般,蹭了蹭他的头。 屠界已到傍晚。 残阳如血,大漠上也一片血色,长长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旗后是壮丽繁奢的行宫。 现在的行宫内极其空荡,就连池子里也没有一滴水,只残留着纷乱的血迹。几个侍女轻轻走过寝殿,便听到了一阵琴声,不禁都驻足在门口,不愿远离。 这里的人从来没听过琴声,或者说,任何乐曲都不曾听过,他们自生下来便只会杀戮,因为这里是屠界,不会用剑或拳头的人,只会死亡。 自秦衡萧来了之后,每到黄昏或傍晚,附近的人就都会听到他悠扬的古琴乐音,有时凝滞,有时又如高山流水,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仿佛道尽了宫外凄凉,血染天地的悲戚。他的琴,本就有借势与些微的安抚作用,就连那些早没了理智的人,在日复一日的熏陶下也渐渐懂得了安静。 寝殿的窗没有窗纸,只是一片完整的空洞,占满了一面墙,轻纱做成的帘子被束在两边,大漠近在眼前,残阳像磨碎了的金子一般涂抹了进来,照在了临窗弹琴的男人身上。 他墨发披散,白衣胜雪,指尖一勾,是桃枝映月,指腹一按,是春江流灯。侍女们愣愣地听着,一个胆大的小声问道:“王今天也是在思念他的爱人吗?” “不知是什么样的女人可以被王百年来都思念着……” “我听说王爱的是一个男人。” “啊?这……” 琴声又蓦地激烈起来,纷乱而激扬,她们被震得往后连退几步,不敢再听下去,连忙离开,顺便去给她们二十年前才上位的新王做一顿丰盛的晚膳。 伴着忽缓忽烈的琴声,一个较为年长的侍女精心地揉好了面粉,搓出了一碗丸子,嘱咐道:“到时多放点糖,越甜越好,等王弹完再送进去。” “知道了。” 另一个侍女一边煮着汤,一边好奇问道:“可是他不喜欢吃甜的啊,为什么每天都要一碗糯米丸子?” “要你多嘴,知道得多有什么好下场?”年长侍女瞪她一眼,厉声呵斥,整个房间霎时再次回归了安静,只留下轻微的走动声。 不小心勾断了一根琴弦,琴声戛然而止,秦衡萧愣愣地看着这副梅慕九送的琴,捡起那根琴弦,贴到了胸前;“师尊……” 平日里只有太阳落山后,他才能得到这一时的清闲。他不知外界是何年何月了,但于他来说,早已过了上百年。他整整杀了百年才抢到了这一方废弃的行宫,成了一个所谓的王。此时屠界已被他征服了一半,还有一半,他从未涉足过。但这也意味着……很快就又是一场战争了。 嗅到一丝甜味,秦衡萧把琴弦仔细收到盒子中,轻声道:“拿进来。” “是。”侍女恭顺地低头走进去,把托盘放到了圆桌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今日要酒吗?” 秦衡萧沉默了一会儿,听不出情绪地道:“酒……再好的酒,也比不上梨花酿。” “梨花酿?”侍女托着腮鼓着脸思考着,半晌才垂头丧气道“梨花长什么样?” “下去吧。”秦衡萧站起来,白衣迤逦在地上,侍女心想,这真像王曾说过的银河。 看见门被关上,秦衡萧坐到桌前,把那盘糯米丸子放到对面,盘子前还有一张金符,正是当日梅慕九塞在他手心里的。 “师尊,今天可有人给你做丸子?若没有,便自己做吧,实在不想……我都记着,等我回来,每天给你做。” 他突然就变了一个样,没了在别人面前的冷厉,柔和得像一轮温柔的明月,絮絮叨叨地对着金符说着近日发生的事。 直到月上苍穹,他才吃完这顿饭,把金符放在胸口,唤人来收拾了桌子。 “王!有人来了!”一个穿着盔甲的男人风一般跑来,跪在门口,惊慌喊道。 “谁?” “南边的铁骑,听马蹄声约有三百来人。” “还有多远?” “五百里!” 秦衡萧站在窗前,遥看地平线,此时那里还只有一片惨淡的月光。 男人继续道:“王,他们还没被您教化过,都是没有理智的野兽,我们要更加警惕啊!” “三百人,我一人,足矣。”秦衡萧右手轻抬,床边的宵断应声而起,飞到了他手上。 将士抬头看着他那虽瘦了不少却依旧高大而英俊的背影,突然也有了勇气,大声道:“吾王所向披靡!” 很快,一队人马就从地平线上涌了出来,战旗飞扬,奔马咆哮。 秦衡萧执着长剑,从窗口跃了出去,就连盔甲都没穿,一身白衣在空中轻踏几步,就如走在月光上一般,一瞬就到了铁骑面前。 将士呆呆地往前走了几步,怔楞地问道:“仙人……就是如此?” 侍女双手撑着脸,痴迷地回他:“就是仙人,也没有我们王这么好看哩。” 他们第一次看见秦衡萧时,他是突然出现在了战场之上的,当时还没有分帮分派,只是本性使然的混乱厮杀而已。看见新人,便都一拥而上。这么多年了,他们从没见过新人,只想第一个摘下他的头颅。 怎知他修为虽不是最高的,体魄却无人能比,刀剑怎么也砍不伤他,就连杀到现在从未有过败绩的壮士塔拉也没有他硬气,被他一瞪就吓掉了大刀。 秦衡萧从东边一路杀到北边,杀了数十年,杀红了眼,右臂都差点被砍断了,一张脸被血糊得只能看见一双嗜血的眼睛。但当他杀到行宫面前,看见几个跪下来瑟瑟发抖的孩子时,却蓦地松了剑。 一个被他砍倒在地的人嘲笑他:“妇人之仁,胆小如鼠!” 秦衡萧一剑就割下了他的头,把他和一众欺负了孩子的人的头,挂在了行宫外的墙上。 他给孩子们取了名字,保他们在行宫生活,他们便自愿成为了他的侍从。 当晚,秦衡萧站在行宫的最高处,下面围满了想要来绞杀他的人。 他只是说:“顺我者,生。” 有个尖嘴猴腮的人第一个归顺了他,他问的头一个问题便是:“为什么?”来到屠界的人没有人会清醒,特别是像他这种被血灌溉出来的人,只会被勾起体内的杀欲,变成被杀戮操控的疯子。秦衡萧没有回答他,他只是在扬起剑的那一刻,看见了手心里的金符,那一瞬间,所有沸腾的血液都平静了,就连擂鼓般的心脏都平缓了下来。 梅慕九说他知道自己是谁,他相信他就算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做不该做的事。他也笑着对他说过,世人要杀我,我便杀世人,人不能做恶鬼,也不能当活佛。 秦衡萧便只是道:“我杀该杀的人,救该救的人,这是师尊教我的。” 月光都染上了血色,尖嘴猴腮的将士回过神来的时候,秦衡萧已然又闲庭信步地回来了,一身白衣滴血未沾。 “该休息了。”秦衡萧冷声道。 两人连忙行礼退下,出门前,只看见秦衡萧望月不动。 谁也不知他在那站了多久,又到底在想些什么。 其实不过,还是望月思人罢了。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只与离人照断肠。 第七十章 山里四季转了个轮回,冰层消融,树梢都绽出了一点绿来。旺旺在院子里拼命洒胡萝卜的种子,梅慕九只好跟在它后面填土,还要听着胥飞白唠叨来唠叨去。 等闲下来的时候站在山顶就能看到远处街市里蜂屯蚁聚的人群,梅慕九抱着专心致志啃白菜的旺旺,也不免感叹,在这样热闹的地方,这座突兀的山却着实安静而悠闲。 跟着旺旺在山里摘了些果子,顺便剪了一些花,在湍急的水流上跳过几个石头,就回到了木屋,胥飞白照例躺在躺椅上,懒懒地抬了下眼皮,“什么果子?” “给旺旺吃的。”梅慕九直接把小篮子放到已经长成一只肥兔子的旺旺背上,它还真的背着篮子就健步如飞地窜进了屋子里。 胥飞白:“……” “你们同流合污多久了?”胥飞白疑道。 “比起这个,”梅慕九搬个椅子坐他边上“我更想问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要秦衡萧成魔。” 他现在倒是已经不怕胥飞白又犯病了,一年了,早就见怪不怪。熟悉起来后却也更加困惑,一个养花弄草喂兔子,还有一个隐蔽的小花园,只想在山上悠闲度日的人,为何执念和怨气竟还会越来越大。 “我早就说过,我太无聊了。”胥飞白说着脸色又不对劲了起来“我就是要让天下大乱,血债血偿。” “你为何不自己动手?” “你这一年都问了多少遍了?让你们自己养出来的人自相残杀才有趣,更何况……他可是后卿的剑啊,魔剑重临,该当灭世!” 梅慕九:“……” 每次问胥飞白这个问题他都有新口号,还特别像他以前看的页游广告,中二得连话都不想吐槽,但也正因为这个才更气人。 任谁被这样一个人耍得团团转都不会高兴。 默默跟着他看了会儿花,梅慕九才起身回房把刚摘的花放到花瓶里,点了几滴灵水上去,梅慕九的灵力便也跟着涌动了一下。他现在依然是大乘期的大圆满了,如此速度已是神速,剩下的突破只能靠机遇或者猛然一下的领悟,可遇而不可求。 修炼到最后其实也都不过是开始养花弄草,返璞归真罢了。 他是这样,胥飞白也是这样。 所以从某个方面来说,他倒也理解胥飞白平常宛若正常人的生活习惯。 “旺旺!你给本尊过来!”正打理着花,便听胥飞白在怒吼,梅慕九探出头去,就见胥飞白一脸嫌弃地站在里屋门口。走过去一看,里面一片狼藉,泥印和乱七八糟的碎肉菜叶散落在房间各处,脚印也极其混杂,一看就大的小的动物都有。 肥兔子蹲在他脚边抖了抖耳朵,看着屋子里“开会”过后的惨状,飞快地抱起一颗掉在地上的果子,从窗户上蹦了出去,动作之快,宛如一团被扔出去的毛球。 胥飞白:“……我迟早要把这兔子给炖了。” “也要看你‘弟弟’同不同意了。”梅慕九幽幽道。 听见他说话,胥飞白眼睛一亮,自以为儒雅端庄,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好打扫,我若看见一滴泥点,拿你是问。” 梅慕九:“……” 他后退一步,面无表情,“昨天你弟弟还说,今日给我放一天假。” “嗤,我几时要听他的吩咐了。”胥飞白手里又聚集起灵力来“再不进去,我就要武力伺候了。” “都认识这么久了,你还要付诸武力?”梅慕九故作伤心。 “我话向来不说二遍,我再数……” “昨日他还告诉了我如何召他出来。” 胥飞白抬起的手一顿,半晌才放下,脸色发青地转脸看向他:“你说什么?” 昨夜又是一场暴雨,白版胥飞白依旧抱着枕头去找了梅慕九,两人喝着酒,揉着兔子,顺理成章地就交了心,谈天说地,言之不尽。 “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好……好……好……”胥飞白终是不敢再说别的,颓然地放下手,嘲道“宗主果然好手段。” 梅慕九只是轻声道:“是他太孤独。” “你出去吧。” 见他一年来第一次愿意自己做点事,梅慕九二话不说就转身离开,生怕再晚一点他又要犯病。然而失算的是,这次他犯病犯得太快,他刚刚踏出门槛,就被胥飞白用灵力缠住了腰身。 胥飞白此时显然极其矛盾。 他拿着扫把的手竟都在微微颤抖,看着梅慕九咬牙切齿道:“你不该去骗他。” “何来骗字一说?” “我说了……你不该骗他!”胥飞白红着眼睛低吼“你不过是一个被我关在山上的窝囊废,你凭什么去招惹他,甚至让他说出这样的秘密?” 梅慕九:“……” 他轻叹一声,也警戒起来,灵力放出,沉声道:“动手吧。” 从一开始说出这件事,他就有激他动手的打算。胥飞白不动手正好乐得清闲,而动手……也正好看看自己是否能有一敌之力,如若真能平分秋色或者打上数个来回,无论如何也不算亏了。 见这个所谓的俘虏当真想和自己打一场,胥飞白低声笑起来,既笑他不自量力,也笑自己心防也太容易被攻陷。 最可惜的是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白是自己,黑也是自己,另一个自己却从来不知道这个事实。 想到此处,他的思绪愈发混乱起来,灵力将整个里屋都冲得粉碎,长剑卷动着灵力从地下飞出。 梅慕九瞳孔一缩,便知他是要动真格的了。 虚境的真格,他在天选疆域就早有领会,现在更是不敢轻举妄动,脚步微退半步,漏景展开,形成了绝佳的防御姿态。 “不过蝼蚁,也想和本尊一争高低……”胥飞白舔了舔唇,眼神一冷,长剑就要照头劈去。 然而这一刻两人却突然宛如被凝固了一般。 他们此时都感受到了山体骤然间的微震,可这样的灵力,就是胥飞白此时也无法放出。 梅慕九心头猛地一跳,趁胥飞白不备,飞出门去,就见那原本装着屠界界门的屋子,此时也已然化成了齑粉,而他朝思暮想的人,正笑着站在那处,神采飞扬,威风凛凛。 他瘦了很多,但看起来却更加精壮了,满身的血腥之气几乎使院子里的花都萎靡起来。 梅慕九却怎么也不敢喊他。 他甚至开始有些怀疑这是否是一场幻境。 秦衡萧却先动了,他的身形极快,一瞬就到了梅慕九面前,长臂一展,便将梅慕九揽入了怀中。 “师尊……我好想你。” 他不知这里过了多久,而屠界,却是近千年已逝了。 梅慕九听出他嘶哑嗓音里的千万种情绪,不禁也喉头一哽,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他面上还留着些没剃干净的胡茬,沧桑而硬朗。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 胥飞白已然追了出来。 看见秦衡萧依旧是原样,只有修为竟涨到了自己这般,更是怒火中烧。 “你们……” 秦衡萧冷冷看他一眼,道:“我还没与你算过账。” “你也敢跟我……” 话音未落,胥飞白的剑就掉落在了地上,双眼睁大,吓得面如土色。 只见那边秦衡萧笑了笑,灵力一扫,身后便凭空出现了两百精兵。 “屠界的人,想必你很想认识。” 胥飞白只是被那股煞气冲击得一动不动,喃喃道:“幻觉……你不可能能把里面的人带出来……你骗我,你在骗我!” 说到最后他终于喊了出来,撕心裂肺,不可置信。 秦衡萧就如平日作战一般右手轻轻一摆,那两百将士便整齐划一地走了过去,围拢了胥飞白,然后马上就如地痞流氓般围殴起他来。 梅慕九:“……” 惨叫声接连不断,梅慕九站在一边冷飕飕道:“他还使唤了我整整一年。” “你闭嘴……住手!我是胥飞白!你们居然敢打我!……住手!” “管你是谁,打我们王的人,死了都活该!”只听一道粗里粗气的声音从里传来,那些人纷纷附和,随即下手更狠了。 胥飞白:“……” 梅慕九扯扯秦衡萧,小声道:“别打死了,把他绑回宗,我们也要使唤回来。” “都听师尊的。”秦衡萧打了个手势,方才还和地痞一样的壮汉们立马又变回了精兵模样,利索地将已经开始混沌迷茫的胥飞白五花大绑放在一边,等待秦衡萧的吩咐。 被一群大乘和化神的修士暴打的滋味,恐怕这个早就虚境的仙尊还从未体会过。 梅慕九看他的眼神都隐隐带了一丝同情,然而随即便消散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只是静静坐着,梅慕九偶尔会看他一眼,两人对视一笑,却也不曾说些什么。 想说的太多,反而却都开不了口。 梅慕九想问他这些日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怎样熬过来的,可是怎么想,这些嘘寒问暖都显得太轻,轻得根本不足以承载他的担忧与懊恼。 两人便这般一直沉默地回了宗,与众人见了一面,便又立即分开了。 魏先邪与秦衡萧有话说,而梅慕九还有积攒了一年的事务。 李十八跟着梅慕九边走便道:“这段时日也许是到了时候,第一批来的弟子,现如今也有十余个结丹了。第一个结丹的是喻丹石,第二个是许萤。两个月前我们还办了结丹大典,有数十个宗门前来观礼,礼物都放在库房里,单子我也都列好了。” 接过单子,梅慕九大略一扫,也宽慰道:“既然已经结丹,我们也要尽快准备下一次宗考日了。” “是。”李十八想了想,又道“紫庭,仙阙两岛上的伙计,也有五个筑基的,张长老说他们性子不错,或可收进门来。” “带我去看看。” “宗主您回来得正好,我今日让他们在碑前等着了,本是想让其他长老一同考核的,现下也不必了。” 此时天色将晚,东海平静而瑰丽,御神山的石碑前,五个年轻人正东张西望,既兴奋又紧张。他们在岛上也做了许久的事了,一直勤勤恳恳,就是在盼着这个机会。 观望着海景,只觉得这仙山,比那已经犹如仙境的岛屿更要赏心悦目。 这时一个黝黑精瘦的男孩呆愣愣地拍了一下身边的人,结结巴巴道:“那……那……好像是宗主。” 其他四个立时转身看去,都一下就站直了身子,紧张得脸都红到了脖子,心跳声砰砰直响。 李十八小声道:“宗主,就是这几个。”说着又使了一个眼色,做口型要他们行礼。 这下他们总算回过神来,纷纷行礼,恭恭顺顺,有礼有节。 梅慕九点头道:“起来吧,你们来两岛多久了?” 那个黝黑的孩子兴许是胆大,头个回道:“回宗主,我们都差不多一起来的,也有快十年了。” “十年筑基,颇有天赋。”梅慕九笑道“你们可有什么想学的?” 说到这个,他们都活跃起来,争先恐后地回答,剑、拳、炼丹等等七嘴八舌应有尽有,五个人生生说出了几十个人的气势。 “可给他们试了基本的幻境?”梅慕九待他们安静下来,转头问向李十八。 “给了,他们都通过了。” 梅慕九闻言又仔细看了每个人,他们的眼睛都极亮,是他很久没见过的淳朴与热情。 “你安排一下,明日起就让他们和其他弟子一起上课,一个月内若无差错,便可为我宗弟子。” “是。”李十八连忙应下,那五人也兴奋地怪叫一声,忙跪下道谢。 梅慕九笑着鼓励了一番,又回无上殿处理了许久事务,才慢吞吞走回侧殿。 不知为何,他突然开始紧张起来,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直觉告诉他,这一夜,定不会寻常。 走到门口,梅慕九定了定神,轻轻推开门,便见秦衡萧正轻笑着倚在书桌前。 他没有穿盔甲,也不是那峨冠博带,更不是就寝的单衣,而是一身温润而清俊的书生装扮,就如他还是那个教书的秦先生,或夜里作画的状元郎一般。 风流多情,俊朗无双。 而此时,他正深情地,微笑地看着自己。 “阿九,小生这厢有礼了。” 第七十一章 *初歇,在浴池里清洗过后,两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秦衡萧才先醒过来。 他刚睁眼就极其清醒,轻轻下了床,露出满是伤疤的精壮身体,取出几件干净的衣服,回眸正好看见梅慕九也支起了身子。 “喝水么?”他走近了些,给梅慕九披上外衣。 “不用。”梅慕九还觉得身子酸软,别扭地动了几下,轻轻打了一下他“收拾一下,今日还有很多事。” 说着,他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缓缓伸手轻触了一下秦衡萧胸膛前那细长的疤痕,他只是沉默地摸了摸,白日里这些象征着血战过的伤痕更加清晰了,使他愈加沉重。 事实上昨日双修之时两人便神识相通了,所有经历都融汇在那一刻之中,梅慕九几乎是哽咽着攀在他的肩背上发泄出来的。 现下即使睡了一晚却也无法完全平静,无止境的杀戮,遮天蔽日的血,所有尖叫哀嚎,都挤压在那一瞬间传递到了他的神识里,令他感同身受,如在地狱中走过一遭。 “没事。”秦衡萧张了张嘴,结果也只能这样笨拙地安慰了一句。 将自己收拾好,梅慕九打开门,就见小家伙们排着队站在门口。 他蹲下身,接过小地灵递给自己的花,醉山客也从大胡子里掏出点心,筑天者一群熊孩子不知道来干嘛的,只是上蹿下跳。 见到秦衡萧,就都突然安静下来。 他们不是梅慕九,能把一个杀神看作是小绵羊,一个个都安静如鸡地站着,半晌,一个筑天者才大着胆子道:“无离……诶?……诶?!” 他们终于发现现在自家宗门已然有了第一个仙尊了。 梅慕九摸摸他的头,笑道:“今日便把这消息传出去吧。” 秦衡萧大概是乾天史上最年轻的仙尊了。 而他自己也应该是最年轻的帝尊。 最神奇的是,除他们自己外,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往日就是突破化神,也会天有异象,世人皆知。而他们,要不就是在天选疆域里,要不就一个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屠界,一个在被胥飞白设下禁制的山里,即使突破也只是自己的丹田默默突破,悄无声息。所以至今还有人以为梅慕九依然停留在化神,秦衡萧也依然是个元婴的道尊。 醉山客们愣了片刻,立马抛弃了恐惧,欢呼着四散开来要去转告这个好消息。 虚境极其难得,整个乾天大陆上,虚境之人最多也不过十余个,六大天宗各有一个虚境宗主,帝泽又多几个长老,再加上零零散散的散修,在广大修士中着实少得可怜。 有了一个仙尊,便很有可能跻身天宗的行列了。 “你带来的那些人要如何处置?”梅慕九在讲学堂外看着情况,一面随口问道。 “便在外设下无畏楼。”秦衡萧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们皆是武修,虽修为已达化神乃至大乘,但也更喜最原始的修炼方式。” 梅慕九一听名字就明白了:“交给东河打理?” “是。” 下了课柳东河一听这消息就激动得面色发红,虽然现在他都金丹了,一股少年意气反而越来越纯粹,梅慕九对此倒还有些许羡慕。 “谢谢师父!”柳东河雀跃不已“我这几日还在想,是不是能去夺回无畏派的牌匾了!” 这件事他一直记得,他最开始的初衷,便是光复无畏派,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他也知道秦衡萧的意思,等他夺回牌子再立无畏派,他的身后就是无畏楼,一个是修凡,一个入道。在无畏派中若有天赋,则可在无畏楼中再进一步,甚至可直接进入伏仙宗。 当初武神留下那些东西,也是想柳家人可以尽早入道,可惜…… 他定想不到,时隔这么多年,他的愿望才刚开始有了初步的实现。 而几百年后,无畏派便真的成了一个武林中久盛不衰的第一门派,每个学武的人都削尖了脑袋得想进去。凡间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在无畏派出色的弟子最终都会成为神仙一样人,长生不死,进入仙界。在修真界中,修士们也都谨记着一个警告,当你招惹了伏仙宗的人时,一定会有拿着无畏楼令牌的人光明正大地把你按倒在地暴打一顿,生死不顾,追到天涯海角。 “你已经是金丹真人了,这几日便给你三日空闲去完成此事。”梅慕九笑道“记得,不可动用灵力,靠你的拳头抢回来。” 柳东河亦是笑着点头:“谢谢师祖,我会的。” 待他兴高采烈地走远了,梅慕九一皱眉头,想起了一件事:“胥飞白呢?” 秦衡萧:“……” 他们竟都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此时,胥飞白正鼻青脸肿地在灶房里切菜扇火端茶递水,忙得不亦乐乎。打更人就站在门口盯着他,稍有疏忽便幽幽提醒:“那群人可还没走呢。” 忙着做午饭的醉山客也频频催促:“快快快,加盐,那边汤好了,你这里的菜怎么还没切好……” 好不容易瘫坐在地还要听见路过的唐菖蒲兴奋地喊自己:“那边那个前辈!我听师父说可以找你练功!我们去山顶啊!” 他一探头,就见一群熊孩子站在那冲自己招手,眼前一黑,恨不得晕过去。 谁不知道你们是找我当木人试手啊! 然而他一想找梅慕九理论,就要被打更人提着领子扔去干活。 “我是仙尊!我是虚境的仙尊!你胆敢……” 打更人森寒地一笑:“无离仙尊说了,你只要出现在宗主眼前,就可以把你扔去无畏楼体验生活。” 胥飞白:“……” 从渡船张那得知了胥飞白的下落,梅慕九暗暗称赞一句好样的,便摸摸渡船张养的大狗,去了第三峰,他划给凌珑当动物园的地方。 到的时候,小姑娘抱着一只大白狼在树底下睡得正熟。 她和卫玕一样总是小鬼头的样子,如今也快金丹了,却依旧是天真浪漫的小孩子一般,抱着毛茸茸的有两个自己大的狼,睡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梅慕九笑着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带着秦衡萧又走了几步,就见杀杀站在树梢上不知道在干嘛。 听见声音,杀杀转身见了梅慕九,立即振翅飞下扑进他的怀里。 它因为是凤凰一族,长得比白狼要慢,现如今它们都那么高大了,它却还是脸那么大,从欺负人的变成了被欺负的。只有身上的绚丽的羽毛越来越有光泽,光鲜亮丽的,梅慕九还开玩笑道:“好一个鸡毛掸子。”气得杀杀一个下午没理他。 揪着杀杀的毛,梅慕九柔声问道:“近日可好?” 杀杀在他怀里扑腾着,点头道:“小凌子对我可好啦,太前辈还拐了好多妖兽回来,这会儿都不见了。” “太思夜人呢?”说起他梅慕九也奇怪起来,毕竟回来后就还没见过他。 “他在妖游楼里思考人生呢。”杀杀翻了个边,躺在梅慕九怀里蹭了蹭,秦衡萧在一边看着,很想把它扔出去。 至于太思夜,他时至今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什么。 梅慕九哭笑不得,轻声道:“我先去别处看看,小吱可在桃林里?” “不在。”杀杀嫌弃道“它自会说话后,天天在讲学堂说书,今天已经说到无上仙尊大战帝泽天宗第一百回了。” 梅慕九:“……” “那昨日和胥飞白一起带回来的那只兔子呢?” 说到这个,杀杀骤然温柔下来:“那只蠢兔子种萝卜去了,我让地灵给它弄了块地,找了些种子,现在估计在一边想办法让萝卜快点长出来吧。” “好好待它。”梅慕九嘱咐一句,想了想,又拿出一小袋种子“这也是它的,你待会儿给它。” 回无上殿的路上,梅慕九侧头道:“胥飞白山里还有一处秘地,若无法搬过来,便派人去照顾照顾吧。” 秦衡萧看过他的记忆自然也知道,当即应允:“我会去同他说说。” 李十八此时已将结丹的弟子都叫到了无上殿内,梅慕九看着他们,笑道:“不必紧张,今日找你们来,只是想说,你们如今也讲过课了,放在别的宗门,早可收徒了。” 闻言他们都亮起了眼睛,喻丹石倒还不是很有兴趣,钱圆圆却极开心:“宗主,你是说……” “是,十八今日给我看了计划,一个月后,便是我宗的第二回宗考,这次我全权交给你们。要如何考验,如何收徒,又是何标准,皆由你们自己定。不过,我也会让渡船张他们监督,所以决不可松懈。” “谢谢宗主!”蒋独照赶紧行礼,顺便一肘子打了一下喻丹石,被打的少年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表了番态。一行人退下去后还在讨论个不停,为这件被委派给自己的大事又紧张又兴奋,这毕竟是对他们的信任和认可,都想办得漂漂亮亮的。 见人都走了,华羽穿得花里胡哨地跑进来,和梅慕九打趣了半天,突然道:“我近日去看白晏清,他好像有些不对劲。” 梅慕九急道:“不对劲?” “倒不是受伤生病,”华羽撑着腮道“我是说……有些闷闷不乐的,又有些焦躁。” “你可知为何?” “不知道。”他一手拨弄了一下茶杯“好像是有些心慌,可是,龙也有预知能力吗?” 梅慕九看向秦衡萧,秦衡萧摇摇头。 “这就奇怪了。”华羽也歪着头奇道。 秦衡萧安抚道:“义父昨日在观星台上看过,近日都无事,不必太忧虑。” 听到这个梅慕九才算放下了点心,笑道:“小龙现在可长大了?” “还是奶娃娃,连牙都没长出来。” “等闲下来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吧。”梅慕九对着秦衡萧道“许久未见了,你做些吃食带过去。” “好。”秦衡萧含笑点头,摸了摸他的腰“可要去休息?” 华羽:“噢噢噢噢……” 梅慕九当即把他推出去关上了门,瞪了自家徒弟一眼。 结果两人还是很快就一起坐在窗前看景喝酒,谈笑起来。 梅慕九懒懒地趴在桌上,细长的手指玩弄着秦衡萧未束起的长发,轻声道:“真希望日日如此。” 第七十二章 弹指之间宗考日便又到了。 五日前伏仙宗方才举行了封尊号的仪式,又一位仙尊的诞生显然让不少宗门都坐不住了,纷纷前来观礼,就是没收到邀请的都不辞万里的想来看看是不是真的。仙居府则当即便广告天下,伏仙宗离天宗的品级只差一步。而这一步,在这次宗考日便可完成。 绝大多数参加了仪式的宗门在得知伏仙宗要再次开宗收徒后就都没有离开,而是继续留下,等着再参加这场盛会。之前伏仙宗特立独行的挑选弟子的方式就让他们大开眼界,这次说什么也得看看。更何况……这里的待遇未免也太好了,既能吃又能玩,特别是那一上一下两座岛屿,竟将凡世与仙家融合得如此绝妙,个个都开始乐不思蜀了。 这次来的宗门十分齐全,就是帝泽天宗也派了几名大乘的长老过来,但梅慕九怎么想都觉得他们只不过是来做做场面,顺便如上次一样另有目的。而玄琅天宗带来的礼则是最重的,梅慕九还亲自接待了卫子玹一众,关系好得明眼人都一看便知。 清晨,一身五色华丽长羽的凤凰在御神山上盘旋了数圈,凤凰之鸣引得霞光普照,连海底都隐隐传出了龙吟,海水荡起,结成了一道水幕。渡船张凭他极强的体魄与纵水能力在水幕上轻踏几下,就站到了水浪顶端,如他本就是乘浪而来,整座海域都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汪水任他随意操控。 众人以为这便完了,却不想他刚上去,扫视了一圈众人,一腿猛地一跺,那巨大的水墙竟骤然像被打了一拳一样四散碎开,也没有融入海水之中,而是在海上形成了一块块足使一人站立的冰块。 那些冰块看似杂乱又暗藏关联地分布在东海之上,一路延伸到了岸边。 完成了自己的事,渡船张又佝偻起了背,没了那副绝世高人的姿态,嘿嘿嘿地窜了下去,玩自己的大狗去了。 唐菖蒲见怪不怪地看他一眼,浮至空中,先是说了一番感谢来客的客套话,再解释了此番宗考日都由他们全权管理后,才认真说明此次的规则。 这次他们采用的是迷宫与寻宝结合的方式。 那些冰块看似随意走都可通向御神山,实则只有仅仅十条路线堪可到达,但凡走错一步,最终都只能又回到岸边。然而光到达还不够,在冰块上都隐藏着谜题,解开谜题,照着谜底提示找到要求的宝物才算通过考验。所以他们不仅要找到真正的路,还要解谜,甚至还要找齐宝物后又重新回到原来的路上才可。这比上一次还要难上数倍。 她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伏仙宗的数百弟子们也都在各处向来参选的人确认身份,补充解释。虽然不少人都有些退缩,但大部分都不愿就此放弃。 在一只白狼争先跃到摘星阁上长啸一声后,宗考便正式开始了。 梅慕九在山顶静静看着,蓦地笑道:“听说这冰块的阵法是喻丹石创下的,你看如何?” 秦衡萧早已看了个透彻,点头道:“很好。” “那些谜题我还没看过,你可知道是什么?” “不知。”秦衡萧双眼一眯,笑道“但有个人……似乎已然知道了。” 梅慕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一个瘦小的男孩正极快地在冰块上跳跃,打碎中间的冰层后,取出纸条只看了一刻就直接撕碎了,并马上就挑好了一条路寻起宝物来。 “……看来这次,更为精彩了。” 他说得不错,此时就是那些准师父们都在心惊胆战,很是紧张。自己的未来徒弟如此优秀,他们的压力也就更大了。不过当然都还是兴奋为主。 钱圆圆抱着一盘点心一边吃一边看着那些孩子们,叽叽喳喳道:“那个……那个孩子要是过了,就给我了。” 喻丹石嘲道:“别人才不要你。” 坐在一边的渡船张:“……” 这个场景似乎有些熟悉。 梅慕九的关注点显然不是这个,他只看了会儿,就笑道:“想必帝泽的长老此时正气得吹胡子瞪眼吧?” ……事实也的确如此,密切关注着那可看到海上情景的玉屏的宗门们,大多长老都既是羡慕又是嫉妒,帝泽的人脸色都隐隐有些发青了。天下优秀的,灵根出众的就那么多,别的宗门多一个,他们就少一个,死对头如此才更让他们胸闷。 有个长老甚至一直在用神识和同门讨论,到时候如何捡漏,或者直接把人拐回去。 这一切都看在隐藏在黑暗中的打更人眼里,不过他也懒得去管,天宗里也就帝泽这样虽然摆着皇帝架子,心眼却小得可怜了,在他看来,他们已然翻不起任何水花。 直到傍晚,宗考都一点差错都没有,梅慕九这才放下心来,叫上华羽和秦衡萧一同到海下去见见白晏清。许久没见他,他还真的有些想念他了。 白晏清果然还是没长大,看起来小小的一团,窝在大贝壳里玩螃蟹,见了来人把螃蟹往边上一扔,开开心心地迎了上去:“你们来啦!” “近日过得可还好?”梅慕九问道。 “不好!”小白龙撇撇嘴,指了一下缺了一块的门牙“我还是没藏大!” 华羽乐道:“你还早呢,没听莫宗主说吗,还得有个上万年才行。” “哼!”白晏清鼓着腮帮子坐到贝壳里不理他了。 梅慕九也坐过去,弯着腰哄他:“小孩子长得快,你不用着急。我听华羽说你身体有些不适,你可知是什么原因?” 白晏清揪了揪手指,半晌才道:“我觉得黑龙会出事。” 闻言秦衡萧才恍然,龙与龙向来冥冥之中都有些联系,更遑论现在世间只剩下他们五条龙,必然更加息息相关了。 “出事?”梅慕九重复一遍,轻声问道。 “他们好像已经有些不对了,我不知道是中了毒还是功法出了错,但他们肯定很快就要出事了。” 华羽急道:“这怎么可能?他们可是成年的神龙,谁敢害他们?会直接被天道诛灭的。” 梅慕九沉声说道:“若是逆天之人,也就可以理解了。” “再如何逆天,也绝对无法对抗天道。”华羽一时都有些慌乱了。 “天道也有漏洞。”梅慕九看着他,心想,自己的到来就已经是天道的一个漏洞了。若真有不轨之人想逆天而为,总能找到钻到空子。 但是现在所知道的也不过只有白晏清这寥寥几句话,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无从知晓,但唯一可以确认的事,“这必然是帝泽与极乐宗贼心不死,想必他们很快就要行动了。” 梅慕九说着,摸了摸白晏清的头,“若还是不舒服,可以向我们再仔细说说,我会让人给你做点药。” “知道了。”白晏清眨巴眨巴眼睛,扯扯梅慕九的衣角“你会去救他们吗?” 梅慕九笑道:“不止我会救,所有人都会。” 等回到御神山,华羽不解道:“难道我们现在就要去阴海救黑龙?” “不,现在为时尚早,还需静观其变。”梅慕九冷然道。 华羽苦笑一声,皱着眉道:“真希望所有事都赶紧结束啊。” “我还记得你当初非要来这,是为了干翻帝泽。” 听到干翻两个字华羽笑出了声,拍了拍梅慕九的肩,“只有这点,我绝不会变。” 此时一道欢呼传下来,三人同时看去,就见唐菖蒲在摘星楼兴奋地冲他们招了招手,钱圆圆控制不住地大喊道:“已经有个孩子搜集到四样宝物了!也许明天就能到这儿!” 两天就到,对于要持续十五日的宗考日来说,绝对是身怀不得了的天赋了。 飞上摘星阁,唐菖蒲灵力一扫,就将那孩子的所在的地方展现在了几人眼前。 正是那个先前他们所看见的小男孩,他警惕地看了一下左右,才趴在冰块上,从水中捞出一把匕首,赶紧塞到了怀中。紧接着,便顺着原路返回,走到了通往御神山的正确路线上。 “厉害……”即使是喻丹石也不禁喃喃夸赞。 他设下的阵,他自知有多难,两天破解,着实普天难寻。 “即使他最终没到,你们也可放他进来。”梅慕九道“不过……这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唐菖蒲点点头,蓦地笑道:“圆圆还想收他呢,他肯定要拜到喻丹石门下的。” 小胖子哽了一下,哼得一声转了头。 梅慕九看着好笑也想调侃两句,就被秦衡萧戳了戳,转身便见李十八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楼下,大声喊道:“宗主!有急信!” “什么事如此慌张?” 李十八把梅慕九带到一边,低声道:“莫宗主方才遣人过来,只留下一句口信便走了。他说‘不知梅宗主,可还记得当年的人情?’” “……看来他也坐不住了。”梅慕九沉吟片刻,接着安抚道“阴海近日或有危险,待宗考日结束后,我会过去助他。你也遣人带去我的话,只道‘不必担心’便可。” “是。” 当夜,梅慕九便召集了一众核心长老和弟子,议了一整晚的事。 秦衡萧等人散去,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垂着眸道:“很快……就会结束了。”他更想说,现在的我终于有能力保护你了,但他却只能在心里默念。他知道梅慕九的厉害,更知道他不需要别人将他挡在身后的完全保护。 他们从来,都是互相扶持,也因此才更加信任。 第七十三章 新入门的弟子足有近八百人,更有不少资质卓绝,羡煞了一众前来观礼的长老。不管宗门大小,对天赋上佳的苗子的热爱从来都不会减少,待标志着结束的狼啸声一起,便都纷纷涌了上去向梅慕九道喜。 再好生招待了他们一番,将客人们郑重送走,梅慕九才和秦衡萧一同启程前往阴海,他们都直觉现在正是时候。 黑色的海水翻涌滚动,如正蕴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携着莫前风给的龙珠一路潜下,只见海中四处漂浮着泛着光的明珠,一列鲜红漂亮的鲤鱼摆着尾巴从光中穿了过来,领着两人前往阴圣天宗。 阴圣天宗和其他宗门仿佛都差不多,只是屋顶琉璃瓦看起来就如鱼鳞一般,明珠散落周围好似星辰闪烁,宗门大门外的两根高柱上还放置着两颗巨大的龙珠,青光就像火焰一样飘动着。 四座黑龙雕像伫立在宗门的四个方位,威武神气,时不时就有一批鱼或虾蟹前去朝拜。 莫前风仿佛感知到了是谁来了,打开大门迎了上去,直截了当地道:“此事诡异,跟我来。” 梅慕九也乐得他不客套,跟着走的路上简要地问了一下情况,就到黑龙了面前。 巨大的黑龙们正蜷缩着身子挤在一起,如一排延绵的黑色山脉。走近了才看见他们的眼中也无甚光彩,怏怏不乐的,抬眼看见莫前风也不过是从鼻中呼出点冰雾来。 秦衡萧眉头一皱,反是后退了一步,沉声道:“他们不是疲倦,是在压抑怒气。” “怒气?”莫前风虽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冷硬模样,但眼中也还是透出了一丝疑惑。 “怒气大涨,便为祸苍生。” 一条黑龙喉间霎时发出一声低吼,随即尾巴一摆,又生生冷静了下来。 莫前风终于有了丝波动:“为何?” 梅慕九冷声道:“或是有人陷害。若龙平白无故掀风作浪,要危害人间,那人要伤他,便也顺理成章。只是不知到底是何原因。” 这事……大抵也只有秦衡萧能知道了,然而秦衡萧看了许久,也没有寻出源头。梅慕九蓦地问:“这段时日可有何怪异之事?” “唯一的怪事就是此事了。”莫前风叹了一声,伸手想像平日一样摸一下黑龙的头,却被他猛地偏了一下,摸了个空。 那条黑龙的牙都露了出来,目中凶光毕露,仿佛已经濒临了极限。 海水的动荡愈来愈大,随着龙的情绪而汹涌起来,许多鱼都纷纷掉头游走,缩进能躲藏的地方瑟瑟发抖。 然而急也不会有用,莫前风始终都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站在四条黑龙面前,深深地看着他们,任由秦衡萧在周边做着探测。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出声,生怕惊扰到了什么。秦衡萧短短几炷香内就布了数个阵法,前两个被龙威震了个稀碎,后四个则都没有丝毫动静。想了许久,他又向莫前风借了几颗珍品龙珠,想要设一个上古的守龙阵。这还是他此前在兼山君留下的古籍中见过一次的,既无人试过,也不知有无效用,更没有把握能完整地布好,但此时显然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再晚片刻,兴许黑龙就要丧失理智,到时便再也无力回天。 秦衡萧冷静而平缓地动作着,极力回忆那一瞥而过的阵法,每颗龙珠都精准得一分不差地放到了应在的位置,灵力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控制得极其稳当,就如雕刻的匠人一般在精心布着这个阵法。 黑龙渐渐有了动静,有两条缓缓站了起来,眼里也有了些光,但依旧没有什么生气,看上去竟还多了一分焦躁。 秦衡萧站在阵眼上感受着灵力的波动,不知过了多久,死寂中,他蓦然发觉了一丝诡异的灵力——或者说那根本不是灵力,而是一种足以隐没在所有人神识下的力量。秦衡萧目光一冷,正要用剑气斩断这莫名的力,黑龙便猛然尖啸起来。 “小心!”梅慕九敏锐地发觉到有外人的气息,连忙扑过去将秦衡萧推到另一边,在此同时一阵黑雾便到了秦衡萧原先在的地方,将海水都染得漆黑。 莫前风口中吐出一颗珠子,吸收了那些被污染过的海水和逐渐弥漫的黑烟,便见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正浮在上面幽幽地看着自己。 那人僵硬地转过身子,冷硬地笑了两声,“你们……多管闲事。” “你是何人?”莫前风的灵力也涌动起来,虽面上毫无表情,但语气中却溢满了怒气。 “只差一步了……”那人不回答,却只是自言自语“你们都该死……” 梅慕九冷笑道:“你们想要白龙不成,又把主意打到黑龙身上了?” 黑斗篷的男人一僵,轻轻抬手,就见他带着黑色手套的手上,竟还抓着一只戟。 “这是……”莫前风看着那黑色古朴,其貌不扬的戟,没有任何头绪。 “斩龙戟。”秦衡萧接道“上古时期,为防龙族太过强大,众神在天道的准许下锻造出了斩龙戟,当龙要为祸苍生时,可用此戟斩杀而不受天惩。” “哈哈哈哈哈哈哈……”男人笑得极其可怖,一字一顿道“你竟也知道此物。” “你还用了什么?” “龙香。”他说着手中凭空出现一个极小的香炉,往下一倒,一股弥漫着异香的白雾便尽皆被倒了出来。黑龙立时就发疯般长啸,摇头摆尾,双眼发红,似乎马上就要丧失理智了。 秦衡萧反应极快地马上将灵力打入阵中,守龙阵金光大作,隐隐响起了念经的诵读声,白雾一触到阵法便散得无影无踪。 男人见状斗篷一扬,身形渐渐模糊,只留下一句狠而重的喊话。 “这是你们自找的,你以为我们没有准备另一条路吗?没有龙骨,就用你们的命来换吧!” 话音回荡,他却消失得既快又不留痕迹。 莫前风还没回过神来,梅慕九便道:“他想用龙香诱使黑龙失去理智,借黑龙之手铲除阴圣,接着顺理成章用斩龙戟斩杀黑龙,取得龙骨,然后……” “助人成魔。”秦衡萧接道。 莫前风这才终于恍然大悟,他此前并不知道极乐宗的存在,也不知帝泽天宗的勾当。他的宗门很大程度上是靠着有黑龙的助力才跻身天宗的,所以此次出事第一反应便是找梅慕九和秦衡萧帮忙。他所熟识的人里,论阵法与遍阅古籍,只有秦衡萧一人颇有造诣。 “极乐宗的人必然不会想到我们会在此,且刚好有破解之道。”梅慕九道“龙骨未得,他们想必马上就会有另一番动作,或许会更加血腥。” 说到这里,梅慕九肃然道:“莫宗主,兹事体大,请听我细细说来。” 他终于决意将自己所知道的尽皆说出来,他已然感觉到暴雨将至,所谓信任与否都不重要了,最为重要的是,当人佛走前烧毁的画上的情景出现时,他们可有一战之力,而不是浑然不觉便被摧毁,斩尽杀绝。 此时,在东边一个遥远的镇子里,一个少年穿着一身劲装,一脚踹开了当地最大门派的大门。 “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我凌霄派闹事?”壮汉背着把大刀轻蔑地走了过来,见面前不过一个孤身一人的少年,长得白白净净,不禁笑了“我道是什么人,原来是个小白脸……” 余下的字眼立即便被猛烈的拳风打进了肚里,他还没看清楚眼前人的动作,就被那狠狠的一拳击中了肚子,直接飞了出去,倒在了大堂前,直接不省人事了。 “谁?!” 听见动静,一群人拿着武器呼啦啦围了过来,看见倒地的壮汉都警惕起来,为首的男人喝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无畏派,柳东河。”柳东河扬首喊道“我听说无畏派的牌子,被你们夺了。” 无畏派……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慌神。谁不知道这个往日最厉害的门派早就死绝了,牌子你夺我抢的,最后被他们门派的拿了,吊在上面当过一段时间的功勋章。 他们自古都是这样的规矩,如果不能为己用,那就当战利品,挂给别人看,我们曾战胜过多强大的门派。然而被虏获牌子的门派从此也就只能土崩瓦解,再也抬不起头了。 “那个破烂门派的牌子,早就扔仓库里了。现在还能有多少人知道这门派,挂外面都跌面子。”一个人嘴碎地道。 “老规矩。” 柳东河轻声道:“我赢了,就拿走。” “你得了吧,你一个人……” 这人同样话都没说完,便直接被打得血流如注,昏了过去。 这场混战很快便结束了。 对于凌霄派的人来说,他们只能看见少年模糊的,意气风发的身影,连他出拳的动作都看不见,一阵风过去,人就如被割下的麦子一样纷纷倒了下去。 “神……神仙?” 有个瘦弱的男人躲在柱子后惊慌失措地尖叫道。 柳东河扬唇一笑:“我可不是神仙,只是一个无畏派的小弟子罢了。” 他没有动用丝毫灵力,虽然肉身比凡人都要坚硬,但也没到不可砍伤的地步。但他的每一步,每一拳,都蕴含着他这么多年没日没夜练习钻研的苦痛。 每日挥剑一万次,和渡船张打拳千个来回,在东海上练步法一连就是整整一晚,稍有差池便要被渡船张守着再练上十二个时辰。 看着太阳升起,又看着太阳落下,再看着它升起,漫天星辰都在海上化为了他的步履痕迹。 “我不是什么天才,至少在御神山上,我从来都不是。”柳东河常这么想“在无畏派也不过资质平庸,所以才需更加努力,努力到谁也及不上的程度。” 最后一个人倒下的时候,柳东河气都没喘的站在中间,却不见丝毫的激动与自豪。 他突然意识到,这似乎连雪耻都算不上,只能算作赎罪。 柳东河步法渐渐沉重起来,一掌打断仓库的锁,走进去翻出了已经结了蛛网的牌匾。上面还沾染着早就擦拭不掉的血迹,武神柳承龙飞凤舞的字迹依然带着凌厉的剑气,每一个笔画都潇洒,硬气得让人心惊。 他抱着这块终于找回来了的牌匾,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地抱着。 夜幕即将降临,外面的伤者清醒过来开始闹哄哄的□□时,他才睁开眼,将牌匾妥善地放入了储物戒中,闪身离开了这座大院。 穿行在车水马龙的街市上,柳东河感觉自己又变成了那个一切都还没变时的孩子,父亲刚被当选为武林盟主,受万众敬仰,而他也依旧无忧无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练着武,门派上下都把他宠成了小皇帝。 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这样清晰,也不带悲痛地回忆起了往事。 “小兄弟,来个糖人吧?” 街边的大爷热情地喊他。 柳东河笑笑,递给他两个铜板:“那便做一个罢。” “好嘞。”有了生意,大爷笑得满面都是褶子,放好铜板,又热切问道“你可想要什么图案?” “都可……”柳东河的背上突然一寒,他抬目望去,就见本被朗月找得恍如幻境的夜空被一层黑雾遮挡了月色,遮天蔽日的黑雾如同沙尘一般席卷而来,远处的房屋已然被笼罩,然后即刻就连人带房一同成为了齑粉。 “不好!”柳东河喝道“快逃!” 他知道很多凡人还看不见那些鬼气,但他已经无法解释了。 “快逃啊!”柳东河声嘶力竭地喊着,他一个人,实在救不了多少人。 灵力已经是最大限度地放出了,他挺着腰,极力抵抗着黑雾的侵袭,如一叶在巨浪前无法逃离的孤舟。 第七十四章 这本该是一个甜美的极该休憩的黄昏与夜晚,糖人和晕染着夕照的青石板路都在酝酿着一场美梦,然而这一切随即便被那轰轰烈烈的声音给惊醒了。那就像是海啸一样的声音,就这样突然地,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地一路毁灭了过来。 浸满血腥气息的黑雾宛如黑夜的剪影,无边无际地在半空中翻涌着。汹涌的黑雾就如海潮一般,声势摄人地向着房屋向着地面,从天空涌来。它被打散的海浪在黑暗中盛开,变成无数黑色的索命镰刀,又如倾盆大雨下降汇合在海潮中。 群鬼涌动,月光与刚刚点亮的烛灯都被黑暗吞没,哀嚎与绝望的哭喊再无人能听见,这一方天地顷刻间便成了一场人间炼狱。 在最后一栋楼阁倒塌前,一道白影敏捷地蹿了出去,化成流星般的白光消失在了天际。 而此时即使在平静祥和的花草庭院中,每个人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梅慕九正坐在亭中拟着号召令,寒意一直蔓延在他的身体内,寒冷彻骨。当柳东河蓦地浑身是血地跪倒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只觉那股冰寒都冲到了头顶,将他脑中那根弦也给猛地崩断了。 “慢慢说。”他极力冷静下来,手上连忙给他疗伤。 这个出门时还意气风发的少年,此时在他面前哭得如同一个泪人,涕泗横流,几近崩溃。 “好多人……房子……都倒了,人都死了……”柳东河话都说不清了,喉头哽咽着,双目红肿“我救不了……我救不了……他们都死在我面前,好多鬼……我打不过……” “极乐宗的?” 柳东河流着泪点点头,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已经融化了大半的糖人,一时间竟没有了表情,空洞而绝望地轻声道:“都死了,一切都毁了……” 梅慕九只能将他按在自己肩上,轻柔地拍拍他的背,一句话也无法再说出来。 他只道没了龙骨,他们顶多再去寻下一样魔兵,却不曾想他们已然丧心病狂到了这般地步。这时秦衡萧蓦地转身,见是李十八才放下剑来,这种时候,就连他也紧张得不同往日。 “宗主,出大事了。”李十八面色惊慌,他从未如此不知所措,又震惊无比过“观禅天宗……观禅天宗被包围了,宗门之外方圆百里都被侵蚀,死伤无数。” “观禅现在情况如何?” “不知,但据说正在厮杀,亦是死伤众多。”李十八怔怔道“最为可怕的是……极乐地宗……竟就藏在观禅鹤形桥下的深渊之中!他们这才无从防备,被从中……” 他张了张嘴,突然说不下去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一直坐在一边的华羽怪叫道:“这……这怎么可能!” 梅慕九却不多言,将那拟好的简短的信递给李十八,沉声道:“将此信抄下传给除帝泽外所有宗门,打更人跟我走。小萧带上你的无畏楼,我们现在就去观禅。” 说完,他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人,“上次在无上殿,我已将要交代的事全交代了。此战,绝不可轻视。” 渡船张连忙道:“有我在,就连东海他们想进来都得问问我的拳头答不答应。” “辛苦。”梅慕九强笑着点点头,看了眼秦衡萧,两人同时动了身,打更人便如影子般跟在了后面。 眼观了一路末世般的惨象,就是一贯情不露外的秦衡萧嘴唇也有些发白,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只消片刻,他们就都看见了已经看不出原貌的观禅天宗。那本是朱墙金瓦的宏伟宗门,现在已然被黑暗吞噬得彻底,带着血色的雾气包裹着这片圣地,黑鸟盘旋在半空中,叫声恶心而瘆人。 尸横遍野,就连观禅天宗的也不例外。守门的两个和尚早就没了气,却还是顽强地站在门边,只是身体却皮包了骨,双眼只剩下白色了。 走进去一个活人都没有看见,梅慕九眼底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弥漫的血腥气几乎让他们再闻不到其他气息,根本无法得知还有谁在这里。 他们走了许久,才在神秀的宝殿外,看见了数十个人。 曾经给梅慕九和秦衡萧带过路的大和尚,全身都缠着布条,正在人群的守护下打着坐。听到声音,睁开眼,头次如此惊喜,嘶哑地笑道:“阿弥陀佛……” 不待梅慕九问,他们便都将现况说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是死的人还不算太多,大多数人都扛住了这场突袭,现在都在神秀周围的殿内休养。而在外的人则充当了卫兵,生怕再有下一次来袭。 一个小沙弥抓着梅慕九的衣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真的是来救我们的吗?” “是。”梅慕九弯下腰摸摸他的头“可还有别人来?” “没有。”他抹掉眼泪小声道“师兄发了求救信出去,可是谁也没回。” 大和尚闻言只是冷冷看他一眼,他立马就止了声,只是微微地啜泣着,半天才又道:“师父说过不可连累他人,救人者须得自救,可是……可是……”他又开始擦眼泪了,他真的就是委屈。 委屈极了。 梅慕九温柔拭去他接连不断滚落下的泪珠,轻轻叹了口气,对秦衡萧小声道:“修真之人,向来凉薄,此番……实在难说。”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秦衡萧只能这样道。 早在此前,梅慕九就明里暗里和众宗门说过要小心,要警戒,然而从未有人认真过,只当耳边风过去了。 “只希望他们能明了,此次绝不是只关乎一个宗门。”梅慕九苦笑道“观禅一倒,下一个就是天下所有。” 之后又关心了番伤情,细细问了遍过程,梅慕九突然疑道:“他们为何要选择这个时机暴露一切?” 大和尚闭着目道:“宗主这些年一直在闭关,近日就快要飞升了。” 飞升…… 梅慕九讶然不已,这么大的事,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流露出去。 “极乐宗的人此时可是又藏进了恶鬼之地内?” 大和尚颔首道:“正是,他们打完便又进去了,只说待明日再来。明日……正是宗主的飞升之日。” 闻言众人尽皆沉默,既百思不解,又沉抑而悲凉。 大风呼啸,他们只在宝殿前沉默地坐着,似乎在等着什么,又似乎只是疲惫地休息。 但他们都心知肚明,所有人不过是在等那也许极其渺茫的援兵罢了。 直到天际即将泛白的时候,阴圣天宗和玄琅天宗的人才一前一后地到了。 梅慕九轻轻扬了一下唇,双目看着一点点散去的黑暗,轻声道:“果然来了。” 卫璿忙道:“无论于公于私,我们都义不容辞。” 莫前风冷着脸揉了把他的头,这才道:“都打到家门口了,哪有不来之理。” “宗门内可还有人守着?”梅慕九自知废话,却还是忍不住关切一句。 岑裕笑道:“梅宗主的信我已仔细看过,自然已安排妥善。” 又来了这么多人,虽然远不及深渊中的数量,但也终归多了些底气,气氛终于活跃了点,都开始讨论了起来。岑裕听着大和尚的描述,眉头越皱越紧。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没接触过那个躲在深渊中的宗门,最多也不过是知道有这样一个神秘的宗门罢了,许多人却是连它的存在都不曾知道过。若不是有仙居府,恐怕他们真会根本不知极乐宗为何物。 “鬼修,咒法,闻所未闻……”岑裕叹道“将亡之人,抑或鬼魂,何必再来人间荒唐作孽。” 莫前风此前已经听梅慕九说过一些,倒还算镇静,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又有人来了,只是脚步有些轻浮,修为不算太高。转头一看,果然只是二三十个金丹弟子。 “是你们……”梅慕九讶道。 那群弟子看上去也有些狼狈,显然是被这一路的惨况给吓着了,见着梅慕九纷纷过来行礼。 他们正是在天选疆域里最后被梅慕九一同带出去的弟子。 一到梅慕九面前便七嘴八舌地都将来意说了。这一批基本都是宗门犹豫不决,他们无法左右宗主思想,干脆自己过来的。结果在路上都碰到了,便结伙一同到了。 “前辈要我们来,我们当然要来。”一个弟子挠挠头憨笑道“虽然我们不知道信里到底在说什么,可是就算他们只是要伤害前辈,我们也不会躲着不管。” 梅慕九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看着眼前那些信任地看着自己的弟子,欣慰却也只占了一小部分。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此刻却稳稳当当,逆着宗门的意愿站在了这里,只因为自己写过一封信说过情况危急。 最终,梅慕九只是五味陈杂地笑道:“放心,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这边才刚开始热烈一点,人们的情绪才刚刚缓和下来,又有了点希望,他们却都发觉笼罩着这个宗门的黑雾又开始浓重起来了。 秦衡萧抢先一步挡在了梅慕九面前。 此刻他们的眼前都出现了一个男人,他苍白得毫无血色,黑雾在他身上飘荡,鬼魅而妖异。 他漂浮在半空中,目光直直盯着神秀的宝殿,缓缓勾起了漆黑的唇。 第七十五章 “师兄,久违了。”这个骤然出现的男人不顾下面众人的警惕,仿若没有看见他们一样,继续对着紧闭大门的宝殿说道“不快出来见见你亲爱的师弟吗?” “你这魔头,满口胡言,我们宗主岂是你可以高攀的!”一个观禅的弟子听着他那阴郁的声音不禁站起来怒吼道。 男人对着他阴阴一笑,那弟子打了个寒噤,喉头立刻就如被一把刀堵住了般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你教出来的弟子,可真不像你啊。”他微微歪了一下头,苍白的脸上浮起病态的微笑“普度天下的神秀宗主……你今日是要选择飞升,还是救这天下众生?” 他又说了些话,宝殿内却依旧毫无动静。 男人却也不恼,手稍稍一抬,一个弟子便被吸到了他手上。他紧紧掐着这名弟子的脖子,声音鬼魅空灵:“每等一息,我便杀一个你的小弟子,你看如何?” 被他抓在手上的弟子额上青筋暴起,嘴角也溢出血来,却还是狠瞪着他,艰难地喊道:“宗主!不用管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副伪善的样子倒有些像你了。”男人啧啧摇头,手上用力,灵力钻入这弟子的身体之中,刚要直接击碎金丹,便被一道剑气打得松了手。 小弟子重重落了地,双眼一闭就晕了过去。 “看来我来得正好。” 张默海带着身后浩浩荡荡的人走了过来,他身边的郑德隋收起剑,一个健步上去看了看那小弟子的伤情,探测到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 “前辈,终于藏不住狐狸尾巴了?”卫玕讥笑道,他自知道他也是幕后主使之一后,早就把这人看得比尘土还低了。在场的大多数人也早没了往日的恭敬,都警戒地摆好了防御的姿势。 “诸位这是何意?”张默海找不出一丝差错地展现着完美的微笑“我不远万里前来相助,不感激也罢,为何要如此防备?” 郑德隋在一边倒是实打实的疑惑了,忙解释道:“我听一个道友说了此事,才与师父说了,央着他一同来的。” 梅慕九眼皮都懒得抬,扇了扇漏景,沉声道:“即便你不说,他也会来的。” 这是实话。张默海也没想到郑德隋会知道,还非要跟着自己来,这根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郑德隋没听懂这句话,就听梅慕九又道:“张宗主,大家都是明白人了,何苦再装这一副好人模样?” “哈哈哈哈哈……”张默海没有一丝被拆穿的慌张,闲庭信步地又走近了一些,摇头道“你总是如此不给情面,我真心来帮忙,你们却视我如洪水猛兽,你们又是何苦?” 梅慕九冷笑一声,看了眼半空中被打了一记却浑然不当回事的男人,道:“好话还是留给那位吧,趁死期未到,还能多聊两句。” 张默海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大笑起来,一副你可真会说笑的表情道:“梅宗主惯会说笑,不说我根本不知他是谁,你真以为……你能杀了我?” 他来回踱了两步,天色已然亮白了,旭日东升,清淡的日光照在他脸上却生生显出一分阴森来。 鬼气腾腾,张默海回头扫视了一番自己带来的,几乎全都懵懂无知的门人,终是敛了笑容,阴狠道:“又是你……梅宗主,我许多年前就在想,为什么总是你?” 他的计划一直都好好的在实行,这个人突然出现,又阻碍了他一次又一次的行动,他着实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简直是恨得不行了。 梅慕九闻言做出一个纯良的笑容:“不要问为何坏事没做成,不如问自己为何要伤天害理。” “在天选疆域,我问你对我宗了解多少,现在看来,不过四成……”张默海鼻子出气,冷冷嘲了一句,大氅无风自起,他的手中出现了一把长剑,正是传说中五把圣剑合成的第一剑,冥泉剑,“你对我的剑,还一无所知。不如……就用你的血,来开场吧!” 这一瞬间,那些弟子,特别是郑德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父,你……” 张默海冷冷瞥他一眼,语气却是与外表截然相反的慈祥劝导:“德隋啊,听为师的话,他想杀为师,为师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谁要杀我,我便万倍还之。” “既然记得,就到一边去!” 郑德隋张了张嘴,突然开始不认识这个将他从小带到大的师父了。 岑裕见他想动手,厉声喝道:“张默海!你真当我们是死人吗?” “从你们不知好歹地跑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是死人了。”张默海冷哼道,冥泉剑发出嗡嗡剑鸣,黑雾都被剑气震得散开了些许。 场面一触即发,张默海已然蓄好力了,就听那个一直在边上静观其变的男人沉声道:“住手。” 张默海不解地看向他,男人却连眼神都不惜的施舍给他,他此时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座华丽的宝殿上。 只见在一片沉默中,那扇紧闭的朱门蓦地缓慢敞开了。伴着莫名响起的钟声,一个白衣僧人从中赤着足缓步行了出来,他一如宗门大比时一般整个人都简朴到了极致,面上明明一丝表情没有,却无端的慈悲而圣洁。 他双手合十,手上还绕着一串佛珠,佛珠上莫名晕着些光,映得他愈加纯粹。 众弟子纷纷为他让出一条路,站在一边恭顺敬仰地垂着头。 看着面前那早已不似当年的男人,神秀轻声道:“莫善,你还活着。” 男人笑容僵住,眼中透出了几分荒唐,不可置信地笑道:“你竟还记得我的名字,可真是令我感恩戴德。” 然而说罢他的神色却又凶狠起来,“我这也算是活着么?在你把我推下去的时候我便已经死了……我在那永不见光的地方苟延残喘,变成如今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可都是托了你的福。” “莫……” “不要叫我这个名字!从我坠入深渊那一刻起,就名为后卿了……佛不要我,我便成魔!世人可又知道,他们慈悲的神秀活佛,曾经亲手杀死过自己的师弟?” 在场的人却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动摇,他们都在静静地等待着神秀的解释。 片刻的寂静过后,神秀却没有反驳,只是闭目道:“生生死死,不可定也。” “我最厌烦你这副恶心的模样,你当真以为自己是菩萨,可以普度众生?” 神秀缓缓地转着佛珠,平静道:“普天之下皆为菩萨,名中无佛,人可为佛。然名中有魔,却终不成魔。” 你名字取成了魔头的名字,但不代表你就真是魔了。莫善听得明白,却更加愤懑。他恍然想起了刚进宗门,白须的老宗主知道他名为莫善的时候,亦是笑道:“莫善莫善,还颇有禅意。那便跟着最善的神秀小师兄罢,你们一个叫莫善,一个叫辛无恶,这可都是天下至理哩。” 那时的神秀也和现在一样,喜着白衣,整日无悲无喜,比石头还要无趣。所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只是有了入魔的念头,或者说还对他有了一丝邪念,就被他一掌推下了深渊。 他更想不到,自己竟然没死,甚至在苦苦挣扎中寻到了修炼的方法,从此便在炼狱般的鬼气中把自己弄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身子。他已然如此痛苦了……而罪魁祸首,却得到了宗主的褒奖,甚至在之后不久就直接传位于他了。 后卿低声笑着,满是悲怆:“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我非要毁了这天地,杀了你最爱的世人,看你是不是还是这副恶心的表情。” “因为这个,你才要毁天灭地?”一个小和尚瞠目结舌地喊道。 “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的宗主了。”他的牙被自己咬得格格响,双拳握起,黑雾一阵猛烈的涌动“只因为……我想你们死啊!我要成魔,你们就必须要死!我在深渊中躲了这么多年,我受的苦,都要用你们的血一滴滴还回来!” 自神秀出来后,他就显然不太正常了,表情都癫狂起来,说到激动处时手舞足蹈,疯得可怕。 “阿弥陀佛。”神秀轻声念了一句,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他从没后悔过当初的决定。 他从第一眼起就知道这个师弟绝不是池中物,他也以为自己总能把他扳回来,却不曾想他早已在探寻如何成魔。 那夜无星无月,莫善被辛无恶逼到深渊边上,还在肆无忌惮地嗤笑:“师兄,你可想清楚了,出家人不可杀生,难道你要为我破戒吗?” 莫善的双目亮得出奇,却总如一潭深水般让人看不出究竟。 他仿佛只是扔下一片树叶般轻声道:“不杀,是为更恶。生生死死,不可定也。” 比起杀生的罪孽来说,不杀你才是最大的罪孽。 话音刚落,莫善便坠入了深渊。直到被鬼气托起时,他的脑中都还在回荡着这句话,那一瞬他什么都想不到,就那样放任着自己被鬼气吞噬了所有。 “今日……我便要用你辛无恶的血,来助我成魔。” 后卿癫狂地笑着,群鬼从深渊中密密麻麻地爬了出来,一眼望不到尽头,遮天蔽日,将刚刚升起的白昼又染成了无边的黑夜。 第七十六章 “既如此……我也不绕弯子了。”张默海冷笑一声,双手握剑,轻蔑地看着众修士道“如你们所见,这天下,我帝泽,也要分上一杯羹。” 第一个出声反驳的竟然是张千青,他的玄孙。 他瞪大了双眼,声音都是颤抖的:“您……您……您和那魔头……您怎么能这样!” “闭嘴!”张默海头都不回,冷声呵斥“你这废物……还有其他人,若有一个不动手的,别怪我不识旧日情面!” 郑德隋愣愣地站在一边,完全无法理解为何场面就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他一贯尊敬如父的师父,创立了乾天最大宗门的帝泽宗主,竟然和一个妄图毁天灭地的魔头狼狈为奸,且六亲不认。他第一反应就是转身离开,然而他步子刚一踏出,一股尖锐的疼痛就钻入了他的丹田,让他疼得差点痛喊出声。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张默海,就见张默海嗤笑一声,沉声道:“即便是你,也不曾认真听我讲道?我收你入门时,教的第一句话便是臣服。在我的威压下,我倒要看看,谁敢背叛我?” 众人皆惊,有两个弟子不信邪地想逃,果然立时就捂住腹部跌倒在地,其中一个甚至立刻就断了气。 “你离飞升也不过一步之遥,”岑裕半是不解半是愤怒地喊道“做出这等事,真是愚蠢无知!” “你和我立宗时间不过前脚后脚,却始终跟在我后面,被我踩在脚下。”张默海啐道“就因为你做人太卑微,每日畏首畏脑,如今却来说我愚蠢无知……你才当真可笑!” “飞升又有什么意思?”他仰天笑道“古往今来,飞升的人又有几个?我辛辛苦苦爬到这个位置,为的难道是每日清苦修炼?无边的寿命啊……我为何不让自己痛快一场!区区凡人,又凭什么让我们如此礼让甚至保护?弱小卑微的人,就活该被踩进尘土里,每日摇尾乞食,而不是占着广大的疆域活得愚昧可笑!” 岑裕目瞪口呆,对他再无一句话可说。 “话都问完了,谁想先来会会这把剑?”张默海继续轻狂唤道。 秦衡萧抽出宵断,飞身站到了他面前,沉默地看着他,但剑修都能看出,他已然进入了完美的备战姿态,全身上下已无一处漏洞。 “哈哈哈哈哈,本尊这可是帝王之剑,你的剑于我,不过小卒,未免也太过看得起自己了。” 秦衡萧勾唇一笑,抬起剑来,剑上白光愈发凌厉了:“帝王多灾,游子无惧,我剑超脱,不懂尊卑。” 闻言在场不少人都笑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有了破解之道。他心中根本没有尊卑,他的剑正如人一样,不过是个逍遥游子罢了,与他谈帝王之尊,最多也不过只能讨来一个云淡风轻的“然后呢?” 张默海眼睛一瞪,再不说闲话,提剑而起,率先出手了。 在他出手的那一刹那,秦衡萧就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他从没体会过的威压。他自然知道眼前这个人的厉害,他几乎是乾天大陆最厉害的人了,论经验论战术,论心狠手辣,天下着实难能有人可出其右。可是那又如何呢,秦衡萧想,他迄今为止,打的几乎都是比自己高一境界的人,如今总算都是虚境了,总没有再倒退的道理。 心念急转间,两人都携着惊涛骇浪般的剑气在空中会面,立时缠斗起来。 与此同时,神秀也已踏莲而上,青光大盛,死死抵挡住了莫善放出的无边鬼气。一青一黑有如两股巨浪对冲,再加上底下两道剑气,一时间天地震动,不少弟子都开始承受不住威压了。 梅慕九一面为那些低修为的弟子送去灵力,一面应对着痴仇的攻击。他们倒也许久没见了,痴仇如今也到了大乘的境界,修为早已不同往日,棺椁一出来,梅慕九就察觉到了不同。原先被他击成碎片的棺椁,现在竟更加强大了,黝黑的棺面散发着阴寒的冷气,稍一打开,便流泻出不下于冥泉剑的压力。 当初他拼尽全力甚至身受重伤才勉强换得这人的落荒而逃,而这一次,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刚穿来不久根本还不知如何对战的年轻人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察觉到了对方的不同。 梅慕九先动了身,淬炼过的身体使得煞气无法侵入,身手也更加敏捷,只一息他就踏在了那还没完全打开的棺椁上,漏景坚硬如刃,直往痴仇身上击去。 然而那棺椁随即便承载着他的重量,自己掀开了盖,黄泉涌出。痴仇偏头躲过那一击,从怀中掏出两柄巨兽獠牙做成的小刀,手一甩便化为万千刀雨,细细密密地以包围之势飞向梅慕九。 不少修士都被那莫名的黄泉淹没,不需要呼吸的身体都开始难受而压抑,仿若真的溺水一般开始接近死亡,就连打更人也不例外。他极力想从这水中挣脱,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梅慕九应战。 黄泉中的修士瞬时就成了待宰的羔羊,鬼兵如群蚁般一扫而过便能割去不计其数的生命。尽管秦衡萧带来的那两百精兵早已身经万战,合作宛如一人,却也抵不住无穷无尽,杀了又有的敌人,一遍又一遍的举刀砍下,也开始累得喘起了粗气甚至放慢了动作。 梅慕九冷哼一声,暴雨般袭来的细如针尖的刀刃使他都无处躲藏,就在快到他面前时,漏景在灵力催动下骤然散成了无数坚硬羽毛,如球状严严实实围住了他,甚至还有些从刃雨的细缝中反向还击。 “唔。”梅慕九正用灵力操控着法宝,蓦地偏了一下头,他都防御得如此严密了,那细刃竟还是穿了进来,在他脸颊刮去了一道血痕。 他抹去脸上的些许鲜血,却更加冷静了,一丝不乱地攻击着,步法绝妙,每一招都经过了认真分析,但又时而肆意嚣张,令痴仇摸不着头脑,几度被牵着鼻子走,连中几招才反应过来。 眼看着己方的人越来越少,他们都不自觉地就缩小了圈子,瞬间就成了被包围的姿态。梅慕九看着宝殿前那与外围浩荡人数形成鲜明对比的小圈,也不禁开始急切起来,额上金印刚刚显现,他却突然发觉自己脸上的血痕竟骤然痊愈了。 一阵香风飘了过来,琴声悠扬,玉带飘飘,竟是玉仙天宗的修士们抱琴飞来,冰肌玉骨,就如一道清流飘然而至。 在场修士见到她们都又有了底气,但现在已来不及问好了。玉仙宗的修士们刚到便有条不紊地进入了状态。她们主修的是灵治,便是舞剑也能使花草复生,法决一念,不少修士的伤势便好了大半。她们虽大多修的是灵治,但她们的宗主却是一个实打实的玄典修士,惯穿一身鲜红劲装,高扎马尾,手中长剑系着红绸,红绸飘过之处总有与她衣裳一般红的血河。 总有人眼红她方嘲她是厉鬼转世,殊不知她比厉鬼要厉害可怖得多,也生动可爱得多。 她看也不看周围便直接落到了岑裕身边,与他背靠着背,长剑轻轻一扫,听着一片哀嚎,勾着红唇笑道:“岑大宗主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我若不来,恐怕明日就得找人为你招魂了。” 岑裕被她打趣惯了,也笑道:“你却不知你身后还带了一群人。” 她一愣,斩碎一个鬼修抬眸一看,原是破虏天宗的人紧随其后也到了,一个大汉一落地就甩着流星锤冲进了人群,怒吼声响天彻地。 这还没完,很快又有两个人乘云飘落,梅慕九只消感知气息就知是魏先邪和霍孚远。 他们到了后,魏先邪先是给一直在原地不动的郑德隋解了威压。这威压其实好解,说到底不过还是看人心罢了。他们给在场的帝泽弟子都送去了灵力,然而能解开的,却也不过少数。 郑德隋当真不知张默海的这些勾当,更不认同,所以才一直未动,甚至几度想要援手,只是一拔剑便疼痛彻骨,这才差点一死了之,总算被魏先邪及时赶到帮了一忙。 “是您!”郑德隋马上就认了他出来“我记得您!我刚入宗的时候见过您一面!” 魏先邪一愣,很快就想起来了,他和张默海对打的前两日,的确在山下见过一个小孩一面,与他说了些话,甚至还点拨过一两句,那时的郑德隋不过才到他腰际那么高。 “长大了。”魏先邪拍拍他的肩,看了眼霍孚远,两人便飞身向张默海打去,他们和张默海,也有的是账要算。 张默海转脸看见这两人,不禁浮出了极诡异的微笑:“遮遮掩掩藏了这么久,终于送上门来了?” 他其实已然恨得牙痒痒了,脸上都浮上了愤怒的红晕:“这一切,都是你们俩造成的!你小子……可真能逃。” 霍孚远冲他一咧嘴,笑道:“宗主,还是您教得好。” 此时,秦衡萧与他们两人已站成三角方位将张默海围在中间,这个方才还如鱼得水的宗主这才终于有了一点危机感。 秦衡萧的宵断直指着他,剑气如龙,丝毫没有在帝王威压下卑躬屈膝的姿态,反而愈来愈英勇,张默海面上还是笑着的,只是握着冥泉剑的手,却暗暗沁出了一层细汗来。 而深渊里还有不少鬼修,此时正裹着黑雾,直往外界飞去,四面八方得散开,不知去向。 东海御神山内,渡船张单腿站在摘星楼的楼顶上,遥望着远处极速飞来的无数黑点,终于用神识大声喊了话:“准备!” 随着他的警告,伏仙宗的所有人都进入了备战的姿态,杀杀一圈又一圈地盘旋在上空,四只白狼守在碑前,白晏清化成了龙形挡在御神山前面,就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山脉。 而众多弟子则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互相搭配,刚入门的一直在帮着醉山客等跑腿,谁也没有闲着。 剑阁底部的小黑屋里,华羽推门而入,看着被铁链捆住的胥飞白,沉声道:“外面发生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这世上,我想知道的,从没有不知的。”胥飞白尽管形如一个阶下囚,却还是趾高气扬的,扬着头轻蔑道。 “所以你应该也知道宗主让我绑住你的原因。” 胥飞白这才咬牙道:“若不是你们卑鄙地找到我的命门,我岂会被你这废物捆住!” 华羽也并不生气他对自己的评价,只是平静道:“如今总算有人要杀尽世人,你可痛快?” “我自然痛快!”胥飞白瞪着眼喊“怎么会不痛快!我恨不得你们全死了,都受尽折磨才好!” “我们都猜到你会这样说。”华羽不出所料地转身,走前才垂首低声道“但你又可知,散修当初被逼成那副光景,极乐宗也有一份功?” 胥飞白一愣,还没回过神,就听他说着“想明白便叫我。”就关了门。 沉浸在黑暗之中,胥飞白的神情格外阴沉,然而已无人能看到了。 那些黑点很快就到达了东海境内,白晏清龙尾一摆,一片巨大的水墙便骤然升起。龙吟不断,暴雨倾盆,听见那可怕的带着天道威压的龙吟,即便是没有心的鬼修都有了些怯意,但也很快就消失了,纷纷如扑火的飞蛾般向着水墙撞去。 渡船张骂着娘飞身跃上水墙,双拳快得只剩下幻影,几个鬼修想从下偷袭,被杀杀振翅飞下直接叼着送入了白晏清的爪中。 一个极乐宗的弟子骂道:“龙也敢伤人,你不知我们有斩龙戟吗!” “你们犯我东海,还想用斩龙戟?”白晏清嗤笑不已“入东海一步,就是踩了我的龙尾,我不扒你的筋都是仁慈了!”语毕,口中真火一吐,就把那弟子烧成了灰烬,洒在海上无影无踪了。 山内,凌珑骑着白狼,与凌非一同守在门开,偶有被从山后溜进去的也被柳韦然统领的玄虬军杀了个干净。毕竟修为高的大多都在观禅天宗,被派遣出来的,不过都是送死的弟子,他们自己也知道这点,但他们早已形如傀儡,不在乎一切了。 有些修为较高的刚进去就被华羽打个正着,就是钱圆圆也能够壮着胆子冲上去打。 小胖子气得浑身发抖,剑掉了也要赤手空拳扑上去。 “你们本来就不该活在世上!还敢来欺侮我们的宗门,还敢欺负地灵!卑鄙!”他嘴动个不停,手也没闲着,反而越打胆子越大,终于丢掉了最后一丝不必要的仁慈。 然而每当他们打完一批,再抬头时,远方却又有一批黑点遥遥飞来。 渡船张坐在高耸的水墙上喘了口气,从衣兜里掏出一袋烟草,放进口里嚼了嚼,什么也没说。他知道,于这个宗门来说,已经什么都不用说了,每个人想的都是一样的。他们绝不会让任何人伤这座山一寸,就是一束花,也要用他们的命来偿。 第七十七章 剑气激荡,漩涡般的灵力席卷着整个观禅天宗,广阔的苍穹被弥漫的黑雾遮掩了个彻底,世界如同变成了一个黑色的盒子,无数人在其中成为游荡的魂灵。 如烟如雾的黑暗中,两道气流一青一黑地在顶端对冲着,神秀骑着白鹿,身边漂浮着数不尽的青莲,向着莫善步步紧逼。而在他之下的两丈处,秦衡萧正如一只飞鸟一般轻跃而起,剑光宛如一条银龙破空斩去,张默海迅速往后半仰躲过霍孚远的凶猛一剑,手上冥泉剑顺势往后一震,剑气与秦衡萧相对,缠住了那银龙,电光火石间又瞬间立起身子借着剑气头朝下往上一跳,正好错过魏先邪的攻击。三道剑气在他跃起的那一刹那在中间相撞,铮得一声,如重钟一响,人人震慑。 不断的剑鸣穿插在玉仙宗的琴声之中,抱琴的仙子们玉带飞扬,在四处连成一片就如无数面飘扬的旗帜。她们婀娜的身姿伴着时而激越时而悠扬的琴声轻快敏捷地飞动,琴身洒下万千金点,为厮杀的修士平复部分伤口。 没有一处不在酣战,在玉仙宗刚到之时,梅慕九便借着这股势头挣脱刃雨,以腾挪虚空之力,以身承载着那极其沉重的鬼气,将黄泉生生挪开扔进了深渊。在他还是元婴道尊时,便能劈开瀑布来去挪移,此时自然早已不同以往,虽不说移山挪海,但在这能瞬间修复的状态下也可硬撑着把那祸害苍生的鬼河扔进原处,再不得见光。 痴仇见他竟有此大能不禁也慌了一下神,然而转瞬间就赶忙连退几步躲过梅慕九浮光掠影般快速的身影,一不留神就被划去了几道血痕,算是被他还了一报。梅慕九在空中一个转身又执着羽扇冲了回去,带起的风声真如破冰之声一般,凛冽而凌厉,他额上的金印渐渐浮起,像一轮太阳一般金光耀眼。痴仇一眯眼又没来得及躲闪,胸口连中几招,吐出一口黑血。只见他手上青筋暴起,立即从怀中又取出一件物什,刚一取出就邪气得令人心惊。 “其名为鬼车,夜载百鬼凌空游。”痴仇吃吃地笑,一面将那黑色物什往上一掷,但听一声尖锐的鸣叫,鬼气涌动,那物什竟猛然化成了一只巨大的黑鸟,背上载着数百黑影,十个巨大的鸟头叫起来千声百响,尖喙一张便吐出可怖的青蓝鬼火,火光到处寸草不生。 梅慕九突然从丹田处生起一股寒意,瞬息间就遍及全身,使他再也动弹不得,看着鬼车朝着自己俯冲而来,竟连手都无法抬起。 “这里我一人足矣。”秦衡萧偏头看见这幕,瞳孔紧缩,忙沉声说道,魏先邪闻言与霍孚远便也不再恋战,赶忙在空中几个踏步从鬼车巨翅下穿过,一把揽住梅慕九往边一闪,堪堪避过那道激射而下的鬼火。 见梅慕九暂时没事,秦衡萧松了口气,脚下一转,挡住张默海趁他分神猛斩下来的一剑,眸中精光一闪,身姿犹如蛟龙般一个旋身就到了张默海身后,宵断击向他的后颈,被他又一个半仰斩了个空,两人随即又激斗起来。 冥泉剑厚重,每一招都带着石破天惊的阵势,高高在上的威压几度将剑身都压得弓了起来,但一弹起来又有出其不意的威势。而宵断则轻快逍遥,如一尾游鱼般在冥泉剑边游戏,再重的威压都压不到它的一点尾巴,反而回回都猜测不到它的踪迹,使得冥泉剑渐渐开始有些狼狈了。 此时天下大部分宗门都已经到了,两边终于有了势均力敌的势态,但怎奈鬼车在空中一个盘旋便总能让莫善一方乘上不少上风。 梅慕九被魏先邪贴上符纸后便活动自如了,他与霍孚远一面应对着痴仇的攻击,一面为魏先邪打着掩护,将魏先邪隐藏在鬼车十双眼睛的目光下,也是气喘吁吁,一刻都不能松神。 “小心!”玉仙宗的宗主楚玉娘莲步轻踏,一道红影在鬼车身上疾闪而过,红绸掠过,带过几个女弟子,与此同时鬼火落下,正是她们方才站着的位置。 “多谢宗主!”仙子们也被吓得不轻,跟着楚玉娘到了岑裕身边,楚玉娘高声喊道:“梅宗主!你们只管弄死那个怂货,这破鸟,归我管了!” 梅慕九羽扇挡住痴仇的灵力,抽空回头一笑道:“好气魄,那便交给你了。” “玉娘,还有我呢。”岑裕为她清扫去身边又扑过来的鬼影,故意笑道。 “你便打这些喽啰就好。”楚玉娘斜看他一眼,就转过脸,剑身笔直地对准了还在耀武扬威的鬼车,红绸猎猎,使她格外美艳。 岑裕看着她放心交给自己的后背,也不禁舒心一笑,然而转目的那一刻,脸上却只剩下寒霜了:“谁也别想接近她一步!” 鬼火丛生,冰凉彻骨的火焰烧得人痛不欲生,只是接近便疼痛不已,动弹不得。这时秦衡萧看也不看,宵断一指,白光便挑去数束鬼火,同时腰身一移,闪躲开来,剑芒到后又立即转向朝他飞去,然后不出意外又被击成碎片。 他们至此已然对了万招了,互相出招拆招,瞬息间便数招已过,就是两剑之间都燃起了滋啦滋啦的火花,张默海一抬眼就看见映着火光,格外坚毅的秦衡萧的目光。他们两人额上俱都有了点细汗,但秦衡萧却始终没有喘气,湿了的衣袍紧贴着他鼓起的肌肉,看起来愈发有力而英俊。 “倒是我小看你了。”张默海低声在他耳边嘲道“我总是忘记……你就是我一手造出来的剑。” 秦衡萧扯了一下嘴角,剑一用力,震退这人几步,冷声回道:“我的魂不是你给的,命也不是你送的,与你何关?” “你身上的血……可都是我一点点灌进去的。”张默海紧紧握着剑,随时准备着下一次进攻“后卿剑啊……谁曾想到我们会有今天?” 秦衡萧抿着唇,再不说一个字,任着他自说自话,手上的剑却越来越重,两人的缠斗霎时间更加激烈了,只剩两道幻影交缠,剑鸣阵阵,如金鼓齐鸣,剑风四扫,挥散无数鬼火。 他们都再也看不见其他人,只知道要打败对方,甚至连身处何处都再也无法顾及,全身心皆与剑融为一体,身随剑动,剑与身动,两方都不露一丁点破绽,转眼间便又是万剑已过。 剑芒大闪,秦衡萧被迫震退数丈之远,张默海提剑,缓步走向他,脸色阴沉却带着些微笑容:“游子?再逍遥的游子,于帝王来说不过蝼蚁,君要臣死,臣可是……不得不死啊。” “打了这么久……也到时候了。”张默海说着,冥泉剑果然发出了嗡嗡剑鸣,随着他的举起,剑身旋起了黑风,一股仿佛要将天地掀开的威压从剑中散出,压得鬼车都不得不往下飞去,十个头都畏缩起来。 秦衡萧心中一凛,心道难怪他始终不尽全力,剑也用得不重,想必是一直在汲取鬼气,只等这必杀的一招。 但…… “帝王不过借人之威,孤身的皇帝,何足为惧。”秦衡萧冷笑一声,摆好了架势,就等那一剑下来,他好迎头而上。 张默海闻言压着火气,气焰却又涨了数丈,鬼气已满,剑纹都勾出了绚丽的光芒,澎湃的灵力涌出,剑气惊天动地地翻滚着。此前他严谨的剑法骤然间变了个样,变成了倾天暴雨般的无规无矩又宏伟嚣张。 就连风都在他的剑前有了形状,天地间扭曲起来,滚滚气浪都像从他的剑中发出来的一样,这一瞬间张默海手中就好像执掌着整个天下。剑身的纹路流淌着每一条江河,笔直的剑身就是那坚硬的山脊,绽开的剑芒都是日月星辰,仿佛剑一落下,这个天下就将瓦解一般。 一些鬼修都忍不住停住动作,怔怔地看着那或许足以毁天灭地的一剑。 秦衡萧屹然地站在原地,就连头都不曾偏过一寸,剑离他越来越近了,威压就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在他的肩头,压迫着他挺直的脊梁。 这只是一瞬间。 只是一瞬间。 然而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许多,就连他灵智未开时在血池中的景象都一点点地映在了他的脑海中。 他是剑,也曾在人间游历,他当过游子,也见过君王,他暴戾过,也仁慈过,甚至在屠界挣扎厮杀了千年。 他也曾经是个破落行宫里的王。 “论孤身作战,你远不及我。”秦衡萧低声道,剑已然到了他面前,他非但没躲,反而举起自己那把乍看起来都要渺小秀气许多的宵断,白光绕在他的臂上,他的目光中没有悲壮,只有决绝。 “去和阎王说吧!”张默海咆哮着,额上青筋暴起,冥泉剑承载着天地的重量,沉沉压下,但又快得惊人。 然而话音刚落,他的剑却停住了。 冥泉剑下,秀气的宵断,颤颤巍巍地横挡住了它,尽管连剑鸣都有些可怜了,却依旧死死地支撑住了。 “可笑!可笑!”张默海又是一股灵力送入,宵断猛地鸣叫一声,秦衡萧忙在它断之前松手,冥泉剑看准时机,继续斩下。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张默海瞳孔一缩,他眼前……那个英俊无匹的,早该是个死人的男人,竟敞开胸膛迎着冥泉剑送了上来。 就是这一怔神,冥泉剑偏了一寸,刺入了秦衡萧胸口正中,从他的背上穿出了几寸,然而就在此刻,张默海的余光处看见宵断高高扬起,带着几乎不亚于他的剑气,削向他的脖颈。 “该死!”张默海连忙抽剑躲闪,却来不及了,秦衡萧的左手紧紧抓着冥泉剑,连着他的手一起死死抓着,宵断则果断地,利落地,斩了下来。 张默海是侧着身倒的地,连着他被松开的剑一起,从高空重重坠落,紧接着被从天而降的一剑刺穿丹田,奄奄一息。 这一切不过是瞬息之间,结局却天翻地覆。 玉仙宗的琴声为秦衡萧恢复了一点皮肉上的伤口,却再也无法恢复他体内的重伤,但秦衡萧除了脸色略微苍白了一点,却毫无受过伤的模样,依旧直直地站着,看向满脸不甘与不可置信的张默海,无悲无喜地道:“自古君王都太惜命,太过惜命,反倒被拖累。” 张默海提了提嘴角,呆呆地看着被黑雾遮掩的苍穹,缓慢地闭上了眼。 他已经死了,秦衡萧便不再看他,转身朝梅慕九飞去。 就在张默海倒地的这一刻,梅慕九正好一扇割开痴仇的咽喉,将他的头颅一同扔入了深渊,霍孚远再一剑挑起他的躯体,丢进了鬼车嘴中,这下,就连尸骨都被吞了个干净。 秦衡萧的到来使得进展更快了一步,楚玉娘踏着剑上的红绸跃到了鬼车背上,岑裕便也跟着她上去,剑光一扫,背上为非作歹的鬼影就少了大半。 只见一道红影在鬼车身边蹿来闪去,每一次闪动,鬼车都要歪歪斜斜地栽一下却始终不曾伤到它分毫。 “这里!”魏先邪终于在他们的掩护下布好了阵,一咬舌尖,往阵眼吐去一口血液,楚玉娘立马一剑戳进鬼车正中的头顶上,逼着它往下飞去,进入阵中时更是用红绸缠住它的脖子,死死勒着控制着它的方向。 刚一落地,魏先邪就和霍孚远一起催动了阵法。 鬼火般的青蓝光芒染遍了大地,阵法中骤然生出无数条人头粗的铁链,像群蛇一般从四面八方束缚着巨大的黑鸟,它被铁链禁锢得挣动不已,却无法动弹,口中吐出的火焰都无法烧断这链条,急得它不断鸣叫。然而来救它的修士也不过飞蛾扑火,来一个便也被关一个。 “趁现在!”魏先邪喊道。这阵法很快就会消失,着实不能迟疑。听见他的喊声,众人都立即将灵力送了进去,魏先邪借着这股强大的灵力,口中念决,眼中精光闪闪,手上动作不停,只见那铁链越来越紧,越来越多,最后竟成了个铁箱子,只消片刻就缩到人手大小,再一息间就消散无影了,到处散着的鬼火随着鬼车的消散也都消失了。 梅慕九刚想稍稍休息一下,却看见神秀竟已打到了后卿面前,佛珠变得极大,似乎也想像铁链一样把他缠住,但他却没看见后卿的掌,正在击向自己。 “有诈!”梅慕九立即冲过去想救他,却见神秀轻轻抬手,制止了自己。 砰得一声,这个单薄瘦弱的清秀和尚,立即便被那重重的一掌直接击落到了宝殿的屋顶上,嘴角都溢出了一缕鲜血。 莫善显然也没想到自己会得手,他看了眼自己的手,恍恍惚惚地走到神秀身边,轻声问:“你是还我一掌?” 神秀还是那副庄严宝相,满面慈悲:“不还你,还天下人。” “……”莫善面部渐渐扭曲,突然仰头笑起来“好……好一个还天下人!我非要……把天下人都杀尽给你看!” 神秀轻轻摇了摇头,站了起来,极白的僧袍蹭去嘴角的鲜血,显得极为刺目。 他不让别人插手,众人便只好让他们继续。许是受过一掌的缘故,神秀终于开始不遗余力起来,一招接一招,一招比一招凶狠,有一瞬间都不像一个和尚那般慈眉善目了,眉眼间皆是英气,就是莫善,都不禁怔楞过好几次。 “你最厌恶魔,现如今你视若珍宝的宗门,天下都被魔气侵染了,怎么样,恶心吗?厌恶吗?”莫善一边攻击,一边癫狂地笑着。 神秀只是古井无波地打着,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说到极过分处时也不过眨一下眼睛,始终没有动摇过分毫。 黑白相接,交缠错开,就如他们之间那为数不多的缘分。 “你一生不过就是想飞升,杀了我就可以飞升了,我这师弟,可真是仁至义尽,你说你飞升后,会想起我吗?” 莫善还在不知疲倦地挑逗着,而这次,神秀却回应了他。 “我不会飞升。” “……”莫善猛地一愣,他看着面前如旧的,平静地令人厌恶的和尚,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 神秀却不再重复了,佛珠就像枷锁一样飞去,紧紧锁住莫善,他们突然离得极尽,近得几乎能数清对方的睫毛。莫善突然想起,他们上一次这么接近,还是他刚进宗门时和他同寝的那一晚。 但快很那丝心软就被魔气掩盖了,他的眼中血红一片,手扯着佛珠,怒吼一声,就扯断了线,珠子纷纷落下,神秀垂下眼睫看着那断线,吐出一口气,只见断线霎时间就化成了一柄极细的软剑,再次缠住了莫善的脖子。 其实这远不能伤害他,然而神秀却不知使了什么,那软剑他怎么也挣脱不开,甚至越挣越紧,剑刃深入他苍白的肌肤,勒出了数道血痕。 神秀不知从哪又拿出了一串佛珠,他转着佛珠,低声诵起了佛经。 莫善本还是嗤之以鼻的,谁知随着他的念诵,渐渐的天地间都响起了那诵经的声音,真如众神都站在云端看着自己一样。 他的头开始痛了,全身都开始难受了,好像有人想把他早已染黑的心给强行洗刷白一样,难受得他真想一死了之。 “够了……够了!”他痛苦地咆哮,脸猛然间扭曲地不成人样,眼睛都像是火焰做成的了,身体泛起了青黑,竟在极其的痛苦之下,直接化魔了。 神秀这才震动了一瞬,念诵声越来越大,软剑越勒越紧,他紧紧盯着莫善,就见他痛苦地看着自己,两人对视,莫善好像是想趁自己理智尚未消散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他挣扎着,颤颤巍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到底……是否……对我有过一点点……一点点也好的心意?” 神秀张了张嘴,终只是闭目道:“阿弥陀佛。” “……哈!哈!哈……”莫善生生被气笑了,就在话音落下时终于完全化了魔,就连身体都变大了许多,拔高到了两丈有余。 这下众人都忍不住了,纷纷杀了眼前又涌来的鬼修,前去助神秀一臂之力。 这一场打了着实不知多久。 日月升了又落,血腥气逼得人们头昏脑涨,终日在黑雾下使他们几乎都快忘了光是什么模样。 卫璿早已被莫善打成重伤,前去救人的卫子玹也讨了一掌,灵力散了大半,其余人也都带了伤,两边都已经疲惫了。 神秀看了眼还在手上缠着的佛珠,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咬破了手指,血液滴在佛珠上,霎时间金光从佛珠上绽开,莫善怒吼着往后退了一步,双眼一眯,就见莫善踏着青莲疾冲而来。 他向来都是一个既在框架内又不守规矩的和尚。他不喝酒,也不碰色,不食荤,每日晨钟暮鼓念佛练功,做得比谁都标准,心怀天下,比谁都虚怀若谷。但他却也能比谁都狠,一旦要杀生,从来没有一丁点犹豫。 这一回,他更不像一个慈悲为怀的圣僧了。 他竟把宝殿都给生生拔了起来,满身鬼神都不敢接近的杀气,把自己和宝殿都决然地扔了过去,那般同归于尽的姿态,就是他的徒弟都不曾见过。 只听天地间那轰隆隆的巨响声响了许久,沙尘飞扬,谁也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待到烟尘一散,就见观禅天宗一片狼藉,神秀则正浑身是血地站着,而他脚下,莫善又恢复了原样,躺在地上,悲怆地笑着,胸口一个血洞满是鲜血。 他们一看就发现,神秀的灵力几乎已经没了,他把自己积攒来飞升的灵力,全都打在了莫善身上,甚至自己的境界都几近倒退了,与秦衡萧那以命换来的一剑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莫善咳了半天,笑得眼泪出来了,他仰看着神秀,道:“终于,你也有被血染红的一天。” 他的意识渐渐远去,记忆却蓦然清晰了,那些他被推下深渊后就全部遗忘的记忆,又一点点的回笼,充斥在了他的脑海里。他记起来初入门时,在厢房里神秀认真教他写字时还有些肉肉的脸颊,笑起来有两个小涡,所以他总是想尽办法逗他笑。他又想起,他们在后山的雪地里捉了麻雀,他吃肉,神秀吃包子,他喝酒,神秀喝水,一同默默赏月的夜晚。对……还有他十五岁那夜,他们在自小栽的柳树下背书时,他突然凑过去问:“师兄,你此生当真不会动情?”那时……神秀还不是只会说阿弥陀佛的木头,他只是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头,然后说:“清规戒律,管不住人心。”接着就厉声要求接着背书了。 然而记起这些却再也没有用了。 在混混沌沌的,走马观花般的回忆中,他听见了神秀那死板平淡的声音:“你罪孽深重,罪当万死。”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提了起来,慢慢地移动着,然后身体一轻,又落入了那熟悉的深渊。 但是这一次,他知道,他再也出不来了。 他早该是个死人。 神秀看着他再次坠入深渊,神色依旧毫无波动,但手却扬了起来。熟悉他的弟子立即悲痛地劝道:“师父!不要!这不是你的错啊!” 神秀却毫不犹豫地一掌打入了自己的丹田,极端的疼痛下,他平静地道:“非我错,却因我而起,此罪,只能由我来赎。” 他竟干脆散尽了自己的修为,使自己几乎如同一个凡人一样。他看了眼已然没了一座完整房子的宗门,拖着遍体鳞伤的虚弱身躯,一步一停地向着后山走去。从此他将在人佛住过的殿内面壁,直到他认为赎完罪方才结束。 没有人再劝他。 他的弟子们哭成了泪人,却还是静静地看着他步履蹒跚地走着。 这一刻的悲痛与平静,是他们许久都没有感受过的了。 然而平静却总是维持不了多久。 梅慕九远远地看着,突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偏头的一瞬,身体比意识还要先行,纵身推开了秦衡萧。 都这么久了……张默海竟然还有一丝气。 他装死到现在,只为找准时机自爆,拉上这些人垫背,一同死去。 但他终是没有得偿所愿。许是因为神秀散去的修为都给了在场的修士,许是因为梅慕九本就是临危方爆发的修为体质,又许是因为这样长久的战斗早就让他颇有体悟和长进,在他推开秦衡萧的那一刹那,灵力就如海啸般翻涌着,进入了他的体内。张默海的丹田刚一爆发,他竟就突破了大乘,直接进入了虚境,雷声滚滚,天道助着他的灵力,如同约好的一般完美地抵抗住了自爆的威力。 这一场声势庞大的自爆最终也只是刚开始就被扼杀了。 天时地利人和,就是渡劫,天道也不愿在此刻,何况它已认定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了功德,足以抵消可怖的劫罚。 “师尊!”秦衡萧赶忙过去扶住脱力的梅慕九,紧紧搂住他,天知道他刚刚有多害怕,又有多自责“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梅慕九虚弱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岑裕却沉吟道:“不,还未结束,这深渊……该当如何是好。” “修士不可入内,否则魔气缠身,再无回天之力。”楚玉娘也肃然道。 这下刚刚放松下来的人们又提心吊胆起来,特别是观禅天宗的人,一想起那些可怕的鬼和魔与自己做了这么久邻居就毛骨悚然。 他们站在深渊边静静地思考着,一时无话,甚至渐渐有些绝望了。 谁也想不到要如何可以完全封住这深渊。 此时黑雾早已散去,露出了广阔澄净的苍穹,夕阳西下,余晖让这狼藉的大地显得残忍而温柔了起来。 梅慕九用尽灵力,靠在秦衡萧怀中,静静思考着方法,就见天空中突然浮出一道身影,紧接着这个身影就到了他的面前。 竟是杀杀载着太思夜和渡船张来了。 渡船张一到,也不管当场的情况,下来就自夸道:“老夫我就猜到你们需要我,嘿嘿嘿嘿嘿。” 太思夜轻哼一声:“是需要我好伐?” 梅慕九:“……” “你们怎么突然来了?”梅慕九抽着嘴角问道。 渡船张嘿嘿嘿地笑:“这不是这小夜刚刚发掘了自己的能力嘛,我想着你们用得上,就把他给带来了。” 原来就在不久前,被一群鬼修逼到一处的太思夜,急得狠了,一爆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能力,他竟直接切开了大地,把那群鬼修封入了其中,且再也出不来。 梅慕九一边摸着杀杀的大头,一边奇道:“你是说,他可操控大地,且能镇鬼?” “是啊,他封的地可是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咧,就是蚂蚁都爬不出来。”渡船张仿佛自己能做一样,嘚瑟得不行。 结果还没等梅慕九说话,听见这个消息的人就纷纷大喜过望地站了起来,撺掇太思夜赶紧过去试试。 头次被这样期待着的太思夜,二话不说就走了过去,定下心,努力运用着自己的灵力。 只见慢慢的,大地竟真的有了些微的震动,深渊两边从下缓缓延伸出了土地与岩石,一层一层地相容契合,从下到上全都没有了一点缝隙,直到最上面的土地也完美地合上,大家才沉默了几秒,蓦地欢呼起来。 这个深渊不同于别的地方,稍有不慎,就会有破绽,何况他们的灵力根本无法深入其中。 现在最后的心头大患也被解决了,众人看着彼此这狼狈的模样,又是笑,又是哭。 夕阳下,这残缺的宗门内,就如同正在举行一场悲壮又绮丽的晚宴。 第七十八章 近年无论是平民百姓间还是修真界,都有着难得的平静与祥和。自帝泽天宗这个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群龙无首后,众宗门都纷纷挤破了头的想要站队或者上位,然而也都只是在暗自进行着,至少在同生死共患难的情谊下看起来依旧是其乐融融。在张默海去世后不久,郑德隋便被推举上位,当日便重整门风,秉持着愧对天下与为师父赎罪的想法干脆宣布闭门百年,举帮到凡间积攒功德,再不问修真界之事。 而最为不出众人所料的是,下一个成为天宗的,果然是伏仙宗,并且一跃取代了如今已降至地宗的帝泽的位置,成为了第一天宗。击退鬼修是一部分原因,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竟突然有了一股极其强大的助力。 那日春雨飘摇,御神山安安静静,如仙庭幻境般的山景在雨中溢满了鲜明的色彩,花红柳绿,清水潺潺,偶尔还有几只白狼戏耍着跑过,溅起数道泥点。梅慕九披着外衣吃着点心,正坐在温暖的侧殿里看画,正是之前在天选疆域里从金名手中拿来的画。画册共有九十九页,每一页都浸满了浓厚的灵气。只是他与秦衡萧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却也看不出任何究竟。 这段日子本就是闲暇无事,两人都只是随意地穿着衣袍,长发披散在后,窝在床上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颇为惬意。盖着绵软的被子,秦衡萧直接让梅慕九靠在自己身上,下巴顺势轻轻放在他毛茸茸的发顶上,自己的双手则用怀抱他的姿势捧着画册,舒舒服服地与师尊一起看着栩栩如生的画。 画册几乎每一页上画的都是人,有男有女,什么类型都有,只有最后一页却是一头白狮,他们在天选疆域中见过无数次的白狮。 雨快停的时候,门外就响起了弟子们嬉戏的声音,还能听见他们在喊有一条龙在吐泡泡。梅慕九听见了不禁笑了起来,自他的第三峰里动物多起来后,白晏清就愈发喜欢浮上海面来玩了,特别是威武的龙身一出现就总能收获无数弟子敬仰的目光,这让他很是受用。 “宗主宗主,光天化日的,你们没在做我不能进来的事吧?”太思夜蓦地出现在侧殿门口,用纯真的表情问道。 梅慕九:“……” 他很想去打渡船张和华羽一顿,都是他们给人带的,把好好的人带成了如今这副没皮没脸的样子。 不过听到他的声音,梅慕九又看了眼画册,突然灵光一闪,忙把他叫了进来。太思夜门都没开直接飘了进来,见床上两人还算衣物整齐,这才松了口气,道:“宗主我想吃烤肉吃烤肉吃烤肉……” 梅慕九:“……你吃便是了。” “可是那姓张的老头说我整日不做事,一口都不给我。” “你的确没做事啊。”梅慕九抽了一下嘴角。 太思夜见亲爱的宗主都不管自己了,瞬间眉眼就耷拉了下来,很是委屈。 梅慕九循循善诱道:“不过……这册画你若能看出个究竟来,以后想吃多少烤肉都行。” “您可饶了我吧,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看这些东西就头疼。” “你是一幅画化来的,除了你,或许就无人可以得知其中奥秘了。”梅慕九认真道。 太思夜闻言只好接过画册,刚一摸到手,果然感受到了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息,当即就带着画回了妖游楼,毕竟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始终维持最好的状态且从不会疲累。他这一进去,就是数个月的时间。 将画摆在面前,太思夜自己则端坐在蒲团上,与画闭目对坐着。别人不知道这画的意思,他却知道,画里面都是活生生的人,只在等他唤醒。只是这画已经尘封了不知多久了,浓厚的灵力携带着同样厚重的屏障,即使他是与画册之间有着同类相连的熟悉感,也只能一点一点地突破,十分艰难。 他在妖游楼里坐了整整七个月,这七个月里整个伏仙宗都格外安静,就是弟子们休息时都自发的轻手轻脚地行动。 直到四月最后一天的清晨,这日太阳极早地升起,朝霞将云层染透,海浪如感知到某种力量般微涌,四处都弥漫着不同以往的气息,倒有些像人佛飞升前的征兆。 梅慕九照旧在妖游楼下等待着,强大的神识正温和地感知着太思夜的状态,若他一有危险便能尽早挽救。天刚亮时他就已被这可怖的力量所触动,于是更加小心了起来,命了打更人等许多长老和弟子一起围在妖游楼边上,以防不测。 随着一阵诡异的响动,一股威压从楼中渗了出来,甚至比当初莫善的威压更加沉重,梅慕九的脸色霎时就沉了下来,法宝闪现在了手中,众人都立即戒备起来。然而还没等他们行动,就听太思夜大吼了一声,吼得惊天动地,却没有丝毫怒气,甚至带着些怯意和欢喜。 秦衡萧先回过神,一个箭步上去就打开了大门。眨眼间只见妖游楼如要倒塌一般又震动了半晌,金光大作,在太思夜接连不断的吼叫声中,楼内立即就踏着金光出现了一大群人。 这群人修为最低的,也是大乘境界。 九十八个人和一头一个成人高的白狮威风凛凛地站在楼内,太思夜手捧着一沓白纸立在他们身后,与在场的其他人一样瞠目结舌,他怎么也没想到,唤醒的竟然是如此多且厉害的大能。 场面一触即发,渡船张几乎已经打算殊死一搏了,便听那头白狮口吐人言道:“请问谁是此地主人?” 梅慕九用眼神示意大家都放下手,转而微笑道:“本尊便是。” 此言一出,那一众被唤醒的人竟齐刷刷地单膝跪下,就是白狮也极其虔诚地匍匐在了地上:“我的确感受到了金名的气息,尽管十分淡薄,却印证了仙尊的身份。” 李十八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转身去准备了,他已经猜到接下来就要接待这些突如其来的客人。 喝着茶,都吃了点定神的小点心,梅慕九也总算在他们一人一句的话语中了解了全部。 这些人原本都是天选疆域里与其他仙人一样掌管试炼的人,白狮虽不是天道的化身,却也是天道附身过的,在天选疆域创立初期一直由它来承载着天道的指示,带领着这些人有条不紊地尽着职责。 直到后来,天道发现了这个飞升的试炼过于残忍,才决意封闭这个地方。它原本要抹杀白狮,毕竟白狮本就是它凭空造出来的载体,但却没想到这个意图白狮早就感觉到了,众人为了救下它,便先一步将它封存到了画册之中。至于这九十八个大能,同样也本是要被抹杀的。毕竟世界无法消灭,人却可以。天选疆域大多数人都不过是天道点化出来的,或用仙草或只用灵力,便有了生命。天道本打算只留下一些人看守这一方小世界,其他人便可消失,却没想到他们在这无数岁月中早已有了深厚的情感,金名与多个朋友们当夜哭着把他们一个个封进了画册,并许下了承诺,若有人能再进来,他一定会挑选一个合适的人,将这册画交给他。 他们无法得到的自由,便由画里的人,来完成吧。 对于这样的做法天道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没有责罚,也再没出现过,仿佛真的遗忘了这个世界,由他们去了。又也许是,即使是天道,也总归存留了些许人性所有的怜悯,与愧疚。 摇了一下头,晃去往事,白狮琥珀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梅慕九,沉声道:“我们本不应存在于此方世界,在到来之前,我们皆发过誓,谁是金名选中的人,我们便认谁为主。此后,我们便跟随仙尊左右,任凭仙尊吩咐。” 梅慕九此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挂开得有点大啊…… 虽然他们都是无法再增进修为,无法再继续修炼的身体,但不论是数量还是他们已有的修为,都足够震惊世人,威震四方了。 就是这一变数,使得伏仙宗九十九仙成为了日后乾天大陆最为家喻户晓的传说,更是成为了修真界所有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他们镇守着御神山外的九十九峰,在此后无数年间,都无一人可以进犯其间。 然而此时,众人却都还没有想到这么多,等互相都交代清楚了,就开始了迎接新朋友的狂欢,弟子们也为此休假了一天,个个都为自己宗门愈发强大而兴奋不已。 最兴奋的当属是梅慕九,一直在喃喃“开挂了开挂了,这金手指太可怕了,简直不按基本法。”秦衡萧看着他想笑,一面和他打趣,一面让李十八给仙居府去信。 那厢仙居府一经确认伏仙宗新增长老属实后,金印携着灵力盖下,玉墙顶端赫然浮现出了伏仙宗的字样。霎时间全天下的宗门都听到了那威严的声音:东海伏仙宗,宗内已有百位大乘以上修士,位列天宗之首,赐名第一仙门,可喜可贺。 整个天下都仿佛骤然静止了一刻,接着便完完全全地轰动了起来,急性子的都已经坐上了坐骑,拿好了礼物,要抢先去道喜了。 第79章 结局(上) 无上殿如今已变得极其宽敞,一阶一阶的玉阶不断延伸,向上托起那高而繁奢的宗主宝座。宝座上,伏仙宗的宗主,正端坐于上。他依旧如往日一样峨冠博带,额上金印泛着点点金光,俊秀的脸上带着沉稳的笑意和感激之色。他向来感激一切,从重来一生时就从未停止过这份感情。 玉阶下此时也正坐着密密麻麻的修士们,他们谁也没有轻视这个第一仙门的宗主,即便他看起来如此年轻,又好看得出奇,但他们都感受得到那高高在上的,透露在温和微笑中的威严。 梅慕九环视了一圈无上殿内,他的门人们坐在前面,后面则是来自各个宗门的修士,无数双眼睛带着相同的眼神看着自己,其中多的是艳羡与敬仰。他擒着笑意再看了一眼在台下不显眼之处抱剑而立的秦衡萧,秦衡萧接触到他的目光,只是扬起唇角,像当年在观禅天宗大比时一样,用剑拍了拍胸口,潇洒肆意,仿佛又成了那个满是少年意气的英俊少年。 有几个修士看见了这一幕,却愈发小心翼翼起来,真要说起来,他们对这个号为无离仙尊的人更为畏惧。谁都知道,他是一个厉害角色,虽不善出风头,但着实身怀大能。 不多时,仙居府的总管登上台来,再亲自宣读了一遍这个旨意,台下皆山呼无上仙尊之名,向他道喜。 仪式过去,梅慕九在上开始说起他早就想好的话。既是讲道也是说明心意。他说了很久很久,然而所有人都始终兴致盎然,有的修士甚至不久后就进入了顿悟,当场纷纷突破。 他们终于重新认识了刚成为天宗宗主的,于他们来说的,年轻人。乾天大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年轻的天宗宗主,也从未有过如此不曾轻躁不曾自大的仙尊。他如他坐着的宝座一般尊贵而具有威严,却又像一个先生一般循循善诱,谆谆教导,然而当说得兴奋时,他却又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带着鲜活的生力和跳脱的想法,天马行空,又颇有道理。所有的大道之理,宇宙之秘,都一点点地藏在他的一字一句之中。 秦衡萧自然也一直在听着,他自是知道他师尊的一切,过去也好,现在也好,所有的一切他都清清楚楚。但他同样为他着迷,也为他欣喜。 他的师尊啊,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他为自己而活着,也得到了应得的一切。 待可计入史册的讲道之后,便是没日没夜的宴席。 这次天宗大典持续了整整半个月,客人一直络绎不绝,礼物就放满了两个仓库。大家都难得这样不计较宗门,不计较修为境界地互相喝酒聊天,也只有在伏仙宗他们才能这样放松。 “你输了!快快快,三杯酒!”一个小弟子脸都喝红了,抓着身边划拳输了的师弟拼命摇来摇去,结果他身后的唐菖蒲直接打了他脑袋一下,很是嫌弃自己这没体统的徒弟,然后一转眼就看见钱圆圆正和几个弟子喝得昏天黑地,打着嗝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唐菖蒲:“……” 她随手拿起一杯酒,也打算找人去喝点,就见喻丹石也喝高了,和太思夜发着酒疯,拿着毛笔又画又写,嘴里还在嘶吼着背诗。 她想,还是和宗主他们混算了,刚撩开帘子,就被秦衡萧几道剑气推了出去。 唐菖蒲:“……” 而屋外,卫玕和凌珑不知为什么打了一架,打着打着,卫玕就被赶过来的白狼扑倒在地,围殴了一顿。打完两人却突然成了朋友,一起骑着狼游山,俨然一副青梅竹马的地主形象,而凌非正趴在杀杀身上,暗暗跟在他们后面,生怕他对自己的妹妹做些什么。 莫前风则时时刻刻都缠着卫璿,一口一个宝贝儿害得人人不敢接近,稍一接近就满身鸡皮疙瘩。卫琅却除外,她和郑崇谦喝了几杯醉山客特制的酒,互吐了衷心后,立刻就去见了卫璿这个家长,顺便在莫前风的同意下连婚期都给订好了。 至于瀑布边上,就更加热闹了。柳东河扛着他的绣虎坐在潭边侃山侃地,还有小吱在边上捧哏,一人一猴唬得在场的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酒坛都堆了两人高。潭里醉山客和地灵在比跳水,华羽当裁判,筑天者还特意做了个小台子供他们玩水。柳韦然就如一个老母亲一样一直守在边上,生怕他们栽下去再也出不来了,把一众玄虬军惹得拼命憋笑。 而渡船张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山顶的亭子里,他对面的打更人眯着眼,显然是醉得有些困了。两个老人笑皱了一张脸,看着山间种种,长长叹了一口气。 渡船张道:“好多年,没这么快活了。” “是啊,好多年了……”打更人亦是叹道,又带着调侃的意味问他“你可还记得你是剑仙的那段时日?” “哈哈哈哈哈哈……”渡船张呛了一口酒,笑得眼中都泛起了泪花“想那作甚,当那劳什子仙有什么高兴的,还是在这快活啊,有酒喝有肉吃,还有一群孩子们,每天兴风作浪的,这才是好日子。” 打更人点点头,也想说点什么,突然看到什么,道:“诶,你看那儿。” 渡船张伸过脖子一看,原来是李十八正站在山脚下,他边上还站着一个胥飞白。 胥飞白身上的铁链都被解开了,他比以前瘦了一圈,但总的来看,气色却还不错。 “你们当真放我走?”胥飞白迟疑地问。 李十八板着一张脸,冷淡地嗯了一声。 他看着李十八当真转身离去的背影,满脑子都是不真实的感觉。他还记得他当初随口问过一句,若他被留下会如何,李十八也只说当然是继续干活,就是干一百年活都赎不清他的罪过。却没想到,他们竟然会真的直接放自己走。 胥飞白转转自己变轻的手腕,怎么也没能果断地离开,他的脚步始终都无法挪动分毫。 他也想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也不知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他明明一直想回到自己那座山上,却怎么也动不了身。 他一个人在原地站了许久,山上的喧嚣热闹与他仿佛隔了一片海那么远。 “新点心!里面放了好多馅,还有魔兔的肉,谁要!” 突然一道吆喝响遍了整座山,紧接着就听见无数句“我要我要!”“给我师父留一份!”“刚进门的也有人权啊!”“给宗主做的,你们慢点抢!” 他笑笑,终于打算转身,便听一个醉山客在喊:“有人看见胥飞白没,给他捎一个!” 刚刚抬起的脚就顿在了那里,他的头垂在阴影里,久久未动。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即逝,结束的当晚,梅慕九只留下了关系最好的极少数人,御神山蓦地安静下来,却弥漫着更为温暖而暧昧的气息。 星辰遍布,御神山上上下下都挂着星光一样的烛灯,红球与红色的绸带四处飘着,就连石板路上都铺上了红色的毯子。 御神山最平凡的屋子内,他们正如一家人般坐在一张圆桌上一同享用着晚膳。但他们都穿得极其庄重,梅慕九和秦衡萧也穿着相同式样的繁丽的红袍,长发整齐地束在冠内,比起往日的清俊,此时更是光彩照人,让一众人几番移不开眼睛。 正吃着,渡船张站了起来,站到前面,真心实意地抒发了一大通感情,才咳了两声,开始做正事。 魏先邪紧随着他的邀请也站到了一边,笑着看着梅慕九和秦衡萧相携着走过来,对着自己鞠躬,又对拜了三次。 他们对拜完,只是对视了良久,两人都只字未提。 却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魏先邪一手拉着一个人手,眼角都有了一点眼泪,他从未笑得如此欣慰与喜悦:“我占卜了一生,却从未想到过,会发生这许多事。但于我而言,于所有人而言,这实在是天下最美好的时候了……”他的手用着力,在酒意的驱动下颠来倒去翻来覆去地不停的说,最终把两人的手放到了一起,看着他们牵上了,才欣慰地回到了桌前。 他与这两人,互相道了不知多少声谢,直到梅慕九斩钉截铁地说是他们承了恩情才作罢。 柳东河看不得这种场面,带着他的师弟师妹们起哄:“师父!你们今日都结成道侣了,还没亲呢!” 秦衡萧:“……” 这孩子是真的喝大了。 他声音刚落,一群师弟师妹们就借着师兄的力,也跟着喊了起来,活活一帮熊孩子。 一对新道侣对视一眼,牵着手就跑出了门外,把起哄的人关在了屋子里。 他们一路跑到了摘星楼上,天高地远,星辉万里,如同世间只有他们两人。 凉风将醉意吹去了些许,梅慕九先笑了出来,他伸手解开秦衡萧束得紧紧的玉冠,摸了摸他的脸:“还是这样更好看。” 秦衡萧低头看着他亮如星辰的双眸,忍不住在他眉间亲了一口,低声喃喃道:“终于……终于……” 未尽之言皆在一吻中,梅慕九的脸浮上一层薄红,蓦地垂下眼睫,带着些遗憾道:“可惜……却无法让你见到我的爹娘了,不过即使可以回去,也早就见不到了……” 秦衡萧紧紧捉着他的手,闻言直直地向着南边跪了下去:“你说过,你的故乡在南边,虽然这里与你的世界或许遥不可及,但我想爹娘在天上,一定可以看到我们。” 梅慕九还没反应过来,就也跟着跪下了,听着秦衡萧继续道:“爹、娘,我与小九今日在您与天道的见证下结为道侣,从此生死与共,不分朝夕。我秦衡萧以生命发誓,即便是魂消魄散,也绝不会做对小九任何不利之事。从我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魂魄,我的一切,就都属于他,都为他所有。天地作证,天道可鉴,秦衡萧这一生就是埋进黄土之下,也只钟情梅慕九一人,此生是,来世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此心都绝不会改变。” “小萧……”梅慕九听得心脏动如擂鼓,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些早已沉淀在心中的,就如同细沙般的爱意,被秦衡萧诚挚的一字一句搅动了起来,化成了惊涛骇浪,化成了参天大树,让他的理智全无,让他悸动地像个第一次听到告白的少年。 他把秦衡萧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前世的一切他再也想不起来了,只是也跟着磕了三个头,哽咽道:“爸,妈,不知您二老现在过得如何,如果能看到我的话,也一定能知道我与他一起经历了多少,说同生共死也毫不为过。按我们那儿的话,您儿子现在是结婚了,孙子孙女是抱不了,但我门下还这么多孩子,个顶个儿的可爱,您二老肯定也喜欢。我们分开得太早了,我还记得你们每天赶着我做作业的模样,有时想起来还怀念得不行。这么多年了……我只有现在,才感觉自己是真的在活着,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你儿子已经认定这个人了,从此以后的无数年啊,就和他过了。” 他擦去眼角的眼泪,那些昔日与父母的景象一件件涌上脑海,他扯扯嘴角,又磕了个头:“我爱他,只爱他。” 秦衡萧看着他,眼中深如海底,眼底暗涌层层,他牵着梅慕九起来,两人肩靠肩地站在一起,霎时间数不清的烟花在空中绽开,那些无声的烟花绚烂得就如他们此时的心一般,一朵一朵,将他们都炸得晕头转向。 烟花好像永无止境般在万千星辰中绽放,天地一时宛如白昼,绚烂万分,好似谁把山川江河的色彩都从上倾倒了下来,春夏秋冬,风沙雨雪,尽皆在此。 他们并肩站着,所有的色彩都如同成了他们身上的光,谁也无法打扰这一刻的宁静,谁也无法寻出更契合的身影。 秦衡萧闭上盛满星辰的双眸,一手勾住梅慕九的腰,就在广袤的夜幕下,深深地吻了上去。 起初只是温柔缠绵地勾勒着他的唇线,吸吮着他柔软美好的唇瓣,随着两人拥抱得更紧,唇齿便也开始缠绵地交缠起来。热烈与深情都在其间,每一次亲吻都只觉得甜到了心中,只是唇舌的一次勾动,都能牵起全身的血液,与心脏一同雀跃着。 梅慕九迎合着他愈来愈热烈的吻,他们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好似魂魄都在这深深的吻中融合在了一起,他清楚地感受到了秦衡萧的情绪,秦衡萧那不断扬起的爱意。秦衡萧亦然,他几乎是轻轻咬了上去,撒娇般蹭了蹭,满意地感知着梅慕九的心绪。两人的灵力就在此时又如一道白光般从丹田处放了出来,交缠在了一起,不多时就包裹住了两人。 白光中,他们的丹田逐渐发起了热,心脏也跳得越来越快,秦衡萧有力的手臂牢牢禁锢着梅慕九的腰,如一只小狼一样不断吸吮着梅慕九的唇,将灵力送进去。梅慕九任着他动作,两人的舌尖都被咬开,一点点精血在唇齿间交缠着,混合着灵力,只消片刻,他们便共同震动了一下,同样的红色的印记出现了他们的锁骨之上,炽热如火,妖艳如红莲。 这便是仪式的最后一步,从此刻起,他们便是真正的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同生共死了。 梅慕九轻轻触了一下那个印记,烫得缩了一下手指,却满足得像吃足了糖的孩子。 秦衡萧将他按在自己怀里,亲吻了一下他的发顶,广袖轻飘,下一瞬,两人就回到了无上侧殿。 贴上了囍字,所有都换上了大红色的房间里还洒了许多花瓣,就是蜡烛也燃着暧昧的气氛。 两人像真的醉了一样一步一顿地摔到了床上,梅慕九幼稚地傻笑,把自己的头发和秦衡萧的头发编在了一起,还像对自己徒弟小时候一样,戳戳他不再婴儿肥的脸颊,小声道:“你是我的道侣了。” “我是。”秦衡萧握住他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吻,认真道“一直是。” “再说点什么。”梅慕九脸上红得不行,双目水盈盈的,好像谁看了也无法拒绝。 秦衡萧定定地看着自己师尊,他的玉冠早就歪了,一头乌发乱乱的,大半都落了下来,几缕从额间垂下来,一路蜿蜒到精致的锁骨上。他极其好看的眉下,一双眼睛又亮又美,长睫一扇,就像落了一场酒化成的雨,一点点地打在了自己的心上,醉得他神魂颠倒。 “还是和从前一样,你对我说什么我都会去做,说一不二。我会时时刻刻跟在你身边,缠着你,让你一刻都离不开我。” 梅慕九吃吃笑起来,揉他的头:“我的小无离……” 他的长发终于完全散落了下来,花瓣扬起,落了满地,红烛随着床帐的落下,一盏盏灭了。 第80章 结局(下) 春日正盛,莺飞草长,当是人间好时节。 白水江畔,一群孩子正在他们先生的带领下,写诗作画,或者单纯散散心。他们都兴致盎然地四处跑动着,玩水,描树,赏花,就是风筝也能看上半个时辰,仿佛对一切都热爱到了骨子里。 一个老人家摇着蒲扇坐在树下打盹,偶尔睁开眼确认他们没有跑远。几个俊秀的少年则笑着跟在孩子们身边,为他们答疑解惑,教他们做游戏,欢声笑语,羡煞了不少百姓。 “师父师父,为什么宗主没带我们来啊?”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仰着脸问他的师尊。 少年摸摸他的头,笑道:“宗主和无离仙尊也有自己的春游啊。” “噢……”小孩丧气地撇撇嘴,然而马上又被一只凤凰样式的风筝夺去了心神,赶忙跟着跑过去了。 “慢点慢点!”少年苦笑着也追了上去,生怕他摔着“宗主真是的……怎的今年又不来了……” 自弟子收了一批又一批后,梅慕九又有了新活动,他借鉴前世的学校,给自家宗门也设定了春游和冬游的活动。每年都分批带着小孩们在人世间走走,让他们切实地感受天地,感受这个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人间。 久而久之,这每年两次的“旅游”竟真的有了些影响,不仅是他本门的弟子们受益匪浅,更是使得人间不少人也得到了点化,不少读书人都将此称作神仙游学。每当他们到了一处,就总会有很多人闻声到此,跟着听这些带领人的教诲,即使是讲述一朵花的生长与凋谢,也能让他们如痴如醉。 此时京城的一座酒楼里,一对俊朗无双的男人正坐在窗前,品着梨花酿,看着窗外车水马龙,惬意地舒了口气。 “幸好及时跑出来了。”梅慕九笑道。 秦衡萧亦是笑着点头,“难得清闲一次。” 不少人都在偷看他们两人,实在想不出京城怎得突然多了这么两个神仙似的人物。 梅慕九只当这些视线都不存在,又细细品了一口酒,突然道:“没想到,你的马不在梦里,也爱馋着我的马。” 说着,秦衡萧也看下去,就见自己的那匹大白马果然死皮赖脸地凑了过去,公然和梅慕九的枣红大马交颈缠绵起来。 他忙喝了口酒,冷静道:“马随主人,没有办法。” “无离仙尊……你现在可是越来越无赖了。” 秦衡萧露齿一笑:“在你面前,当无赖又何妨。” 梅慕九:“……” #我的男朋友婚后开始放飞自我了怎么破?# 小二适时地上了两个小菜,谄媚地笑着想跟两人搭句话:“不知二位客官是哪儿人?” 梅慕九随口道:“东海附近。” “原来是那儿的公子,我就说海边养人……”小二察言观色地感觉到他们不喜马屁赶忙又换了话题“京城近日可是热闹得很,客官也是来参加那比试的?” “比试?”梅慕九饶有兴致地问。 “可不是嘛!无畏派每三年收一次门人,可是天下皆知啊!听说无畏派后头靠着的可是仙人,凡是有天赋的,最后都成了长生不老的神仙,上天入地,神通广大,现在但凡学武的谁不想进去?” 梅慕九给了他一两银子,看着他满脸喜气地走了,才笑道:“东河现在也是个大人物了。” 其实实际上,无畏派的影响力比小二说得更大,现今无畏派正是又光复了他们以前的传统,虽不参与庙堂之事,却将江湖管理得井井有条,导致一些人教孩子也会说:“你要是做坏事,就会被无畏派抓回去炖汤!” 而没了修真界的参与,皇宫里也没了那些邪门诡道,总算在稳定地传承着。华息死后被他们送上皇位的皇帝也早被列入了三大圣君之一,凭着一己之力将垂危的皇朝救了起来,不出十年,整个大陆又变得繁荣昌盛,歌舞升平了。 最令他们惊喜的是,兼山君也成为了人人称道,流芳百世的圣人,他的诗词与文章传了一代又一代,被无数读书人拜读崇拜着。同时,也有不少人世世代代在探索着,兼山君所说的,他生平唯一的知己是谁,他遇见的那几个贵人又是谁。他写得极其模糊,却又将他们称赞得举世无双,可是无论世人怎么探索,都想不到世间还有兼山君所说的这样出尘的人。 后来还是一个年轻诗人喝醉了嘲笑道:“兼山君那样的人物,能有的知己和贵人,除了天上的仙人,还能有谁?天上的仙人,又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窥探的?” 喝完酒,两人上了马,高头大马迈着相同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走着,时不时也停下来让主人买上一两件新奇的小玩意。 梅慕九把玩着一个画得奇形怪状的布偶,蓦地灵力一阵涌动,他一抬头,就见几个大能在天上极速飞过,身后还拖着几个血人。 梅慕九:“……那是你无畏楼的兄弟吧。” 秦衡萧给他付了钱,把布偶收起来,风轻云淡道:“是。” 现在说起无畏楼三个字,修真界都是闻风丧胆,生怕被盯上了。谁不知道无畏楼管得宽,又会打架,至今谁都打不过里面的人。毕竟无畏楼的人可以光明正大地打,玩无赖也着实玩不过他们,实在是毫无一点破绽。他们就是在路边抢了一个小孩的玩具都能被无畏楼追杀十里抢回来,更别提做些阴暗的勾当或者杀人越货了。若是欺侮了伏仙宗的人,他们这一生也就真的完了,即便是不死,也是被看见一次就打一次。导致好些修士数百年不敢出门,就算出门也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同做贼。 按梅慕九的话来说,真是进入了和谐社会了…… 将这么件事甩去脑后,两人在人间尽情地玩了数日,才慢悠悠地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还有数不清的修士正在前往仙阙岛和紫庭岛,现在仙阙岛的令牌几乎是整个修真界最难得到的东西了,得到令牌的人都要开场十天的庆典方能炫耀完自己的兴奋之情。也有不少散修会前往岛上玩乐寻宝,随着伏仙宗的带领,散修早已不是异类,各地都有了散修的聚集地,两边都还算其乐融融。 华羽坐着杀杀在东海上兜风,看见回来的宗主,赶忙凑过去打招呼:“我就猜你没去带那群小不点,老张被他们缠过去了,肯定现在在树下睡觉呢。” “也该轮到他去了。”梅慕九道“他不是喜欢孩子吗。” 华羽贱兮兮地笑:“一个孩子是喜欢,一堆孩子……就是老张也受不了。” “晏清这些时日怎么没见着?” “噢……这不是被阴海那些黑龙请过去做客了吗,我可给他交代好了,多弄些龙珠回来,我们上次玩儿弹珠还差点气候……” 梅慕九:“……” 他赶紧制止了华羽想继续聊下去的冲动,带着秦衡萧飞快回了山上,决计不想再听到他对弹珠玩法的长篇探讨。 两人落荒而逃到山顶,小吱荡着树枝落到梅慕九肩上,塞给他一个桃子。 梅慕九温柔地摸了摸它的头,千言万语的感慨,都凝在了喉头。 小吱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朋友,也因为它才有了接下来的的一切。 小吱仿佛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忙催他吃桃子,还蹭了蹭他的脸,奶声奶气地道:“我最喜欢你啦。” 梅慕九顿了一下,亲了一下它的头:“我也是。” “呜哇!”听到了主人的告白,小吱立马兴奋地原地转圈,一溜烟跑出去要给别人炫耀了。 梅慕九失笑地看着它兴高采烈的背影,头一歪,靠在了秦衡萧宽厚的肩上。 和往日一样,他们亲密地紧靠着,十指相扣,安静地看着山与海,忙碌的众生,还有可爱的朋友们。 这是他们共同的世界,是他们一同创下的盛世。 无论过了百世还是千世,最好的人生也不过是归来饱饭黄昏后,闲看儿童捉柳花。 无离终不离,只愿长相守。 【完】 第81章 番外一 “你是何人?难不成是个傻子?”一个俊美的男人蹲在路边上,大雨把他淋得浑身湿透,但他只是调笑地看着面前的清秀少年,见他还是不理自己,便顺手递了个煎饼过去。 少年骨瘦嶙峋,一双澄澈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半晌才接过煎饼,迟疑地吃了一口。 他身上都是泥点,脏得不像样,只是一个被咬过两口的冷硬煎饼都让他感动得呜咽。待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才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不熟练地说起了话:“我……你愿意当我的主人吗?” 男人愣了一下,笑意放大,打量了一番他,发觉自己看不出他的修为,随即便做出了一副大方的模样:“我叫玄日月,是个散修,若以后能够结丹,便取尊号为玄明,你呢?你又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 “怪哉,人怎么会没有名字?” “我是人……?” 玄日月张着嘴,确定他是认真地在询问,捂着肚子就大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揽过他,道:“那你就跟着我混吧,我正巧缺个跑腿的。” 到了客栈两人都洗净了,玄日月又叫了一桌饭菜,看着他吃东西,支着下巴奇怪道:“你到底是什么?” 少年停下筷子,愣神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我必须要依附主人才能活下去,上一个主人……抛弃了我。” 玄日月好奇地探寻了一下他的体内,又问道:“你的魂魄竟真的不完整,若你认我为主,岂不是要吸取我的魂魄?” 少年连忙摇头,惊慌道:“不会的,只要您成为了我的主人,在为您效劳的日子里我的魂魄便都是完整的。” 接着他又详细地问了许多,确定此事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后,当即就拍板钉钉,收下了这个便宜奴仆。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偷杀抢掠一样不落,你可做得到?” 少年咽下一块肉,唇边霎时勾起诡异的微笑:“只要是主人吩咐的,我什么都可以。” “可是你看起来这般弱不禁风,又有什么本事呢?” 他眨眨眼睛,伸手就掏向自己的胸膛,玄日月被他吓得呆坐在原位上,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没入心口,然后掏出一面白骨做成的锣和槌子。 “一响,骨软。二响,血尽。三响……魄散。”他脸上满是单纯,语气却阴寒可怖,即便是自认恶人的玄日月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倒有些意思。”等玄日月缓过神来,他立时就换了副愉悦的表情“既然如此,你就叫做打更人罢,别人打更是报时,你却是催命,有意思,有意思。” 打更人抿唇一笑,算是接受了这个名字,将锣又收了回去。 玄日月不问这法宝哪来的,他也不曾告诉他……这是他用上个主人的骸骨磨制而成的。 那个修士修成元婴数百年,却一直无法到达化神的境界,直到有一天一个大宗门给了他一个机会,只说要他将自家宗门出卖给他们,便助他化神,还给他一个核心长老的位子。这个道尊早就想离开这个小幽宗,只是碍于情面才一直没有走,现下突然有了这样的机会,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了。他与打更人说了此事,主仆二人商讨一番,当夜就把宗门卖了个干净,连山带宝物全都拱手于人。 然而本应一起走的两人,道尊却趁着为他办事而身受重伤的打更人昏迷之时,独自离开了,连伤都不曾为他治过。 “你可千万莫怪我,若带你走,这功又如何算得到我头上?主仆一场,就当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罢。”在床头说完这句,他便甩袖而去,头也不回,赶着去邀功讨要奖赏了。 待到打更人醒来时,他在床上呆坐了整整一天。他不怨恨主人的抛弃,只是有些心寒,心寒他既已不需要自己了,却还不愿解除契约。他明知自己若在未解除契约时便被抛弃,只会死得更快,却依然这样做了,连一丝情分都不留。 他从不懂何为世故,也分不清善恶,但在这一瞬间他却冷得可怕。 从清晨等到黄昏,主人的气息越来越远,就连停顿都不曾有过。 打更人自嘲地笑了一下,都准备安心等死了,那人的气息却突然消失了。 少年双目一睁,拖着伤体就飞了出去,循着之前留下的气息飞了许久,翻了数座山,终于在一个荒野找到了道尊。此时的他不仅没有如愿化神,还连元婴都被人生生掏去了,遍体鳞伤,死不瞑目。 原来那个地宗本就是只是利用他,欺骗他罢了,从未想过真的要给他好处,把人骗来后就直接弄死了,这一切简直是无本之利。 这场局他们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无辜的只有遭受了无妄之灾的幽宗。 然而此时的少年不懂,之后的他也不曾懂,他此刻只知道主人已经死了,他们的契约也已经结束了。在他是仆人时,他是最忠诚的忠仆,而一旦没了这个关系,曾经的主人在他眼里便连尘土都不如。 这夜,荒山之上,一个纯真的少年,哼着不知哪里学来的童谣,轻快地拆下了一具尸骸的骨骼,吱呀吱呀地磨成了一面锣。 从此他就在荒山上修炼,淬炼自己的新法宝,直到身体即将消亡之时才茫然地爬到山下,等待另一个有缘人出现。 玄日月是好人吗?他不在乎。对他好吗?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跟随玄日月的这段日子,虽也过得挺寒酸,但终归是不曾抛弃过他。偶尔收获颇丰时,玄日月也会肉疼地赏他一两件物什。许是因为有他帮忙,玄日月一直懒于修炼,通常是他去偷东西,留他在外望风。要是被人发现了,就由他挡着,玄日月自己先逃,逃远了才寻个地方等他过来。这样的搭档,也干得顺风顺水,玄日月的家底越来越丰厚,也逐渐成为了臭名昭著的玄明老贼。 “怎得又受伤了?”玄日月坐在一家路边的茶铺品着茶,看着打更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脸上的血迹都还没擦“赶紧擦擦,别吓着别人。” 打更人慢吞吞地坐下,刚想喝杯茶,就被人打了一下手。 “这可是我从玉仙宗骗来的灵茶,你要喝自己找那伙计要去。”玄日月扔给他两个铜板,又急切道“怎么样,可拿到那宝贝了?” 少年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他保护得好好的鼎,包裹着它的棉布都已经被血染透了。 “哎呀!”玄日月心疼地赶紧接过,打开棉布,见鼎没染上血才松了口气“这次就算了,你下次可小心点。” “是,主人。”打更人扯了一下嘴角。 玄日月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喝了几口茶,转了转眼珠,小声道:“我和你说,我之前骗到了个傻子,听说他是什么蓬莱半仙,我要他带我们进蓬莱岛,这傻子也答应了,过两天我们就启程。” 打更人也只当这次和之前所有的行动一样,反正不是偷就是抢,这么多年他早习惯了,便也没说什么,拿着铜板换了壶茶慢慢喝起来。 他唯一不曾想的是,就连玄日月,也会把他弃之如敝履。 他坐在黑暗的地牢里,身体越来越老,生命日渐枯竭,每日所想,不外乎就是等待与相信,相信玄日月会回来接他。 然而五百年过去了,他就连自己的名字都快忘了,却依旧没等来那个人。 直到有一天地牢的大门再一次被打开,熟悉的气息再次出现,一点点火光燃起,俊美的年轻人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弯下腰来看他。 就是这一刻,是他几千年来,头一次感受到何为救赎。 这个壳子换了一个人,但是他根本不在乎,不在乎是夺舍还是如何,他唯一所知的是,这一次一定不一样了,他或许真的可以像一个人一样真正地活着。 事实也的确如此,跟着梅慕九的这段日子,他甚至有时会忘了自己是他的奴仆,他是那样自由,受到了那么多关爱,被那么多人当做朋友,从前的他,想也不敢想自己竟会过上这样美好的日子。 但同时,他也深感罪孽深重。 许是换了主人的缘故,受到梅慕九的影响,他愈来愈认识到自己曾经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我根本不配活得像个人。”打更人经常如是想。 “那些都过去了。”梅慕九知道后却只是这样说“你若真的在意不过,便多攒些功德吧,一日不安就多做一日,直做到没有噩梦的一天为止。” 得了这句话,他就真的开设了善堂,尽他所能地多做些好事,甚至还为此学了医术,在凡间当了数年乡野大夫。 “长老长老,你怎么了?”一个小孩在他眼前摆了摆手,奇怪地看着他。 自他问完长老为什么要开善堂之后,打更人就开始发呆了,和他说话也不理,长老鲜少这样,也不知是不是累了。 打更人回过神,忙笑得皱起一张脸,把手上的法决放到小弟子手里:“今日讲的可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弟子见他回过神了,赶紧恭敬地行了礼,蹦蹦跳跳地回去打算温习功课了,出门时身子骤然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对了长老,之前宗主和我说要你讲完课就去找他。” “知道了。”打更人点点头,也起身了,刚站起来,就听见外面柳东河在喊:“长老!我们要提前出发了!那几条黑龙说明日就要举办生日宴,让我们今晚就到!” 紧接着就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喧闹声,梅慕九忍无可忍地也跟着喊:“会带你们去的!把长老请出来,再吵就谁都不带了!” 外面这才安静下来,柳东河和钱圆圆则争相恐后地跑进讲学堂,拉着打更人就往外奔:“长老我们给你留了好多好吃的,等上仙舟一起吃,就连张长老我们都没留呢!” “兔崽子们我听见了!” 渡船张的怒吼声响彻全山,却只引起了一阵笑声。 第82章 番外二 说是生辰宴,其实也不过就是几个人一起吃顿饭罢了。黑龙都不记得自己至今是多少岁了,被白晏清一问,面面相觑,半晌才犹犹豫豫地说:“两……两万岁吧。”好在白晏清也只是随口一问,对年岁这东西毫无概念。 白晏清现在也有十来岁少年的样子了,人形刚长到梅慕九肩边的高度就没了顾忌,仗着是龙,整日在四海撒欢,扰得一片鱼虾不得安宁。有次北海有几个成了精的龟大仙还想着去告状,哪知一走到黑龙面前就被吓得战战兢兢,下次再遇到白晏清,便只敢好吃好喝地招待了。 导致好些海里的妖怪生了幼崽教的第一件事就是躲着龙,特别是白龙。 “别看那龙是白的,里面可都是黑水哦。” 然而尽管白晏清从来都是一副熊孩子的样子,在黑龙身边倒总是安安分分的,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所以……说过生日就真的信了,还记好了日子,全然不知那只是黑龙四兄弟想骗他在阴海多留些日子,最好庆生庆个百来年。 梅慕九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四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俊美男人围坐在桌边,看着白晏清吃东西。 他也是头次看见黑龙的人形,倒被这气场震慑了一瞬。 他们都穿着龙纹黑袍,头上的冠也是黑色的,脸上阴沉沉的,只有看见鼓着腮帮子嚼点心的白晏清才会带上点笑意。 白晏清见到来人连忙招手,要他们坐过来,还热情介绍:“宗主宗主,这是阿大……” 被叫做阿大的男人阴测测地看了他一眼。 唇红齿白的少年向他甜甜一笑,小声问:“不是吗……” 阿大转过脸,面上古井无波,镇定道:“是。” 于是接下来他便把阿二阿三小四都说了一通,梅慕九在听到阿三两个字的时候没忍住笑出了声。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才知道黑龙的名字分别是幽明,云苍,登天和隐渊。不过这也不重要了,毕竟除了白晏清,谁也分不清他们到底谁是谁…… 白晏清介绍完,梅慕九奇怪地环顾一下周边,问道:“莫宗主为何不在?” 登天鄙夷道:“他自去年和卫家那小子结为道侣后,成日在外游山玩水,简直不知天地为何物。” 梅慕九:“……” 秦衡萧见他们都没话了,干脆地拿出了四份礼物,一言不发地送了。虽然知道这生日不过是个幌子,但他们还是认真地准备了礼物,怎么说……他们早就都有了直觉,往后黑龙和他们大概要成为一家人。可惜白晏清本人是没有丝毫觉悟。 黑龙收了礼物,也算有了话头,一齐眼巴巴地看向白晏清,小四潜渊惯会撒娇,和莫前风一样冷着脸撒娇道:“小晏清,我们的礼物呢?” 白晏清倒早有准备,笑嘻嘻地拿出一个包裹,宝贝似的放到桌上,满意地扫视了一圈他们期盼的眼神,才慢悠悠地说:“我问了好多人,还做了好久才做好,你们用起来肯定特别好看!” 说罢,将包裹一抖,从里面掉出了四条亵裤,鲜明的绿色,上面还绣着歪歪扭扭的红花。 绿得耀眼,红得醉人。 黑龙:“……” 白晏清没注意他们的神色,还兴致冲冲地拿起一条展开来给他们仔细看:“看!是不是很好看!为了绣上花我学了很久刺绣呢!” 梅慕九被这裤子吓得已经低下头不敢直视了。 诡异的静谧持续了许久,最后还是坚强的阿大从嗓子眼里憋出了一句话:“谁……给你的建议?” 白晏清喜道:“龟大仙啊!他们说你们肯定会喜欢的。” 幽明想,是时候吃点红烧龟肉了。 “你们不喜欢吗?”白晏清无辜地睁大了双眼。 黑龙对视一眼,干笑着用最快的手速把属于自己的亵裤塞进了储物戒,纷纷赞扬:“喜欢喜欢,晏清真厉害。” 白晏清闻言这才满意地眯起眼,小白尾巴都似乎摇了起来。 梅慕九抽抽嘴角,颇有些同情黑龙。不过他本也不打算多留,吃过饭便和秦衡萧告辞了,走前还不忘偷偷将幽明拉到角落里,忧心忡忡地问他:“你们四人到底是何打算,总不会四个人一起……” 幽明一听这话便黑了脸,冷然道:“世人都道龙多情,但于我们而言,此生只认一个人。至于讨得晏清的心,只看各自本事,决计不会四人……共享。” 有了这番话梅慕九才放下心来,在他心里白晏清不管多少岁,至少现在依旧是个孩子,他不想在他身上发生任何不好的事。 “他还小。”梅慕九道。 幽明颔首:“我们会等。” 这下彻底没了顾虑,梅慕九回头看了眼被其他三人逗得前俯后仰的白晏清,也笑了笑,便携着秦衡萧离开了,留下渡船张等人继续辣眼睛。 此后,四大海域依旧是鸡飞狗跳,龟大仙还被迫变成人形穿着大红大绿的肚兜在海上漂了整整一个月。 但龟大仙也不恼,每天暗自幸灾乐祸:“喜欢上不开窍的人,谁能比你们更惨?” 于是渐渐的海上又多了许多传言。 据说黑龙为了讨好白龙,洗手作羹汤,第一天切黄瓜就不小心劈开了一座水晶宫。 据说白龙在人间走了一趟喜欢上了一个书生,从此连着七个月海底都回荡着黑龙的背书声。 又据一个鲤鱼精说,她曾经被抓去阴海教黑龙唱曲儿,只因为白龙近日迷上了一个美艳花魁的歌声。 传言越传越广,越传越玄乎,最后就连幼崽都能说出七八条黑龙的事迹来。 但是要问他们最后到底哪条黑龙得到了白龙的心,他们却只能摊手耸肩,摇头长叹:“除了那条好看的白龙,谁分得清那黑漆漆的龙是谁啊?” 然而海域上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是,黑龙做的最多的一件事,竟只是巴巴地等待白晏清长大而已。白晏清得知他们在等后,却还挺高兴,毕竟平常都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想着长大,现在也算是有人陪了…… 梅慕九在后来倒也不太关心这些事了,偶有人去问他,问题没问出来,反而先被他和他的徒弟塞了一嘴狗粮,只好愤而离去。 一起虐狗的秦衡萧自然也懒得管除他师尊之外人的事,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苦恼怎么给师尊一个惊喜,毕竟他们的道侣纪念日,很快就要到了。 秦先生很发愁。 第83章 番外三 黎镇的清晨十分凉爽,一些凉雾都还未散去,大多数人都还在梦中,只有几个小孩蹲在桐江边上洗脸。偶尔有姑娘撑着船经过,口里轻快的小调伴着被江风扬起的百褶裙摆,秀美如画,清爽如水。 下了竹楼,梅慕九顺势走进了楼下的小店,店主看起来也才刚醒,边招呼着客人边绑上了一方青色的头巾,身上的银饰随着她的动作叮叮当当,也悦耳至极。 要了两碗豆花和一笼饺子,秦衡萧从桌上拿了一小罐糖轻洒了些在梅慕九碗里,好看的手指拿着玉色的瓷勺如作画般搅了搅,这般简单的动作愣是让店主都看愣了几瞬。 桌上天青色的瓷碗,盛满了白花花的豆花,白中露翠,如真舀了一勺天穹下来一般,梅慕九眼中都放了光,泛着甜笑一口一口吃得仔细。 这个偏远的镇子鲜少来外人,几个卖货郎扛着小玩意儿来买早点的时候也怔楞了许久,他们一族好看的人也数不胜数,却从未见过这般气派的人物,他们的袍子都是传说中外族达官贵人才能穿的,一时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等到江上船多起来的时候,镇里也总算热闹起来了。人们熙熙攘攘,又开始了忙碌的一天。不过今日他们显然更加忙碌了,因为今日是他们族最大的节日,清休节。从晚上开始之后的三天,人们都会放下手上的活,痛痛快快地玩上三天,唱歌、喝酒、跳舞、下河玩水,赏灯……想怎么玩都行。 事实上从午时起这样轻松的氛围便已经开始弥漫了,孩子手里拿着风车在青石路上你追我赶,少女们趴在窗口为屋檐装点上彩带或灯笼,甚至有忍不住的就已然开始隔着桐江对唱了。 梅慕九也同他们那样,一直在人群中穿梭,买糖油丸子,买风车,就连黎族的服饰都买了好几身。现在凌非也长成一个小姑娘了,亭亭玉立,他整日都像个傻爸爸一样想着给她买衣服,兼之唐菖蒲蒋独照她们也出落得愈□□亮,好多宗门的弟子串门的频率现在都高得令人发指。 想到这些,梅慕九又多买了几条百褶裙。 秦衡萧便一直带着轻笑跟在他身后,时不时防着人挤到他,见着他犹豫不决买不买的,就伸手直接买了放进他的戒指里,好些姑娘看着梅慕九,艳羡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午时吃的是鱼,从江里刚捞上来的,又肥又鲜,他们是在江边与镇里的人一起吃的,如百家宴一样热闹非凡。各人家里但凡有些什么拿手菜便都拿出去分享给人吃,有的还借机把自己特意做的送至心上人桌上,一片秋波暗传。 秦衡萧他们这桌是最热闹的,无论什么年纪的都想着他们桌边逛逛,一盘盘菜和点心殷勤地摆上去,还有的老人家热心地切好了水果催着他们吃,少女们便远远地看着,感叹他们就是吃西瓜看起来都赏心悦目。 梅慕九被这番热情冲得既是感动又是手忙脚乱,吃得不亦乐乎,感觉一辈子吃的都在现在吃完了。 还有老奶奶拍着他的肩欣慰不已:“就是要多吃,所以才长得这么俊咧,再多吃点。” 宗主大人哭笑不得,若他是凡人,可万万吃不下这么多东西。 吃罢饭,又游玩了许久,镇子里都走遍了,下午的劳作便也总算结束了。夕阳下,随着一个卖货郎的呼号,镇子里再次热闹起来,人们纷纷撂下手上的活计,买酒的买酒,唱歌的唱歌,有的还只是无目的地单纯的奔跑,从这头跑到那头,带起一阵阵呼声。 整个镇子的灯笼都亮了,竹楼与桐江一般绚丽,船夫坐在船头,抱着一大坛酒一边唱着江头的调子,一边豪迈地喝酒,突然几艘正在比试的船从他身侧快速穿过,往两岸溅起一路水,却愈加激起围看人的加油声。姑娘们穿上了正式的黎族衣裙,头上也戴上了繁丽的银饰,拿着手鼓或琴或萧,在江边跳啊唱啊,享受一年一次可以不守闺阁规矩的节日。 梅慕九就坐在江边,跟着她们的歌声轻轻晃着身子,感受着清凉的夜风吹散自己的些许醉意。 他轻轻靠在秦衡萧肩上,轻声道:“谢谢。” 这个偏远却富饶美好的镇子,他不知秦衡萧是如何找到的,但他选在纪念日带自己过来,当真是了解自己的心意。 他向来,便喜欢这样的事物。热情,美景,无忧无虑。 秦衡萧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吻了一下他的发顶,道:“还有一个地方。” 梅慕九讶然抬头看他,却见他眸中笑意与情深,不禁心头亦是跳了跳。 两人随即便从原地消失了,他们身边一个醉醺醺的汉子一转头,疑惑地看着空了的台阶,立刻又坦然地笑了两声,“肯定是去买酒了。” 却不知他们此时,正在镇子后的青山上。 对于他们来说,那座山有毒虫有凶兽,不可接近,但对秦衡萧来说,却是一个很美的礼物。 梅慕九被他遮着眼睛,一路飞着,直到坐在了一道长椅上。 他睁开眼,方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悬空的秋千上。秋千是青藤做的,上面还有着各色的花,浑然天成。长长的绳索也是绕着花的藤蔓,系在看不见的地方,看上去很容易让人以为,这秋千是从星辰上垂下来的。 秋千下,桐江恍然如同一条银河,一直延伸到天边与天幕相接,两侧青山也染上了点点星光般的萤火,清风自起,轻轻摇晃着这架美极的秋千。秦衡萧轻笑着看着呆了的梅慕九,手中又向外洒去一些金粉,霎时间,天上地下都降下了大雨般的光点,梅慕九整个人都沐浴在了星光之下,他几乎要以为有谁抖了抖了夜幕,把万千星辰都洒了下来。 他抬起手,手心里便也接了许多光,然而一戳,便又消散无影了。 梅慕九想起他许久之前随口说过的一句,他还挺怀念幼时坐过的秋千,不想秦衡萧一直记在心里。更不知他是如何做出这个秋千的。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很快,那些原本在遥远山下的歌声都浮了上来,仿佛就在他耳边吟唱一般,他眼前似乎还出现了那些衣袂飘飘的群舞,如同正在参加天庭的宴会。 一时间,他在微微摇晃的秋千上,都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那些前所未见的景色和仙乐都萦绕在他的身边,他像一个孩子一样睁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所有。 紧接着秦衡萧又在他手心里放了一串手链,圆润古朴,戴上去便一阵清凉,不消片刻又会渐渐染上暖意。 梅慕九神识一探便知,这手链里全是秦衡萧的禁制,若是他遇到什么事,秦衡萧即使远在千里,也可代他承受一切伤痛。 “你……” 秦衡萧凝视着他盛满星光的眸子,没等他说完,便忍不住倾身过去,在他眼睫上轻吻了一下。 吻渐渐向下,先是眉间,然后是鼻尖,最后才轻轻啄在了他的唇上。 他温柔地,深情地摩挲了一番,只是柔情似水地贴着他的唇,一下又一下地吻着,感受着那柔软唇瓣的甜美。 梅慕九被他吻得也早已软了身子,最后主动启开了唇,邀着他的唇舌一同缠绵。 被吻着还要含含糊糊地小声告诉他:“我很喜欢。” 秦衡萧在他面前,偷偷笑弯了眼,吻得愈发温柔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将脸埋到梅慕九的肩窝里,哑着声道:“我爱你。” “……我也是。”梅慕九伸手环抱住这个比自己高大得多的男人,脸颊蹭了蹭他的头“一直都是。” 抱了一会儿,梅慕九突然道:“我也有礼物。” 秦衡萧身子一僵,惊喜地抬头看他。 梅慕九笑着从虚弥戒中取出一把剑鞘,黑色的剑鞘纹路却泛着白光,看起来极其利落,如剑刃划过一般,甚至还能听到削金断玉的剑声。而仔细看,便能看到剑鞘边上刻着秦衡萧的名字,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小的,九字。 剑鞘是他亲手做的,每一条纹路都是他刻上去的,那些灵力用得如此精准,可想而知到底刻得有多辛苦。 “师尊……”秦衡萧吻了一下剑鞘,随即便把宵断拔出放了进去,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宵断的愉悦。 果然,他们本就是如此契合。 梅慕九眨眨眼,拉下衣领,在秦衡萧吃惊的眼神中,催动了灵力,就见他如玉的脖颈上竟也浮现出了一把剑的图样,剑中还有一个萧字。 “和你一样。” 秦衡萧几乎都快红了眼眶。 他抱着他的师尊,一遍又一遍说着我爱你,漫天光点洒在他们身上,让一切恍若不在凡间。 梅慕九任他亲吻着自己的颈间,笑着喃喃:“我知道。” 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