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四月末,慈和宫中的桃花迟迟绽放。 苏轻窈穿着一身轻薄的衫裙,静静坐在窗边赏景。 正是一年好景时。 小宫女灵秀端着安神汤进来,笑道:“娘娘怎么又不听话了?坐在窗前可容易吹头风,太医叮嘱过,请您吃了汤早些睡。” 苏轻窈慈爱地看了一眼小宫人,很听话地起身往床边走。 她身边的大姑姑柳沁忙过来扶她,嘴里念叨着:“娘娘可仔细着些,不比年轻时候了。” 是啊,苏轻窈看了看自己皱皱巴巴的手背,叹了一句:“韶华不再了。” 她十六岁入宫,一晃六十年过去,活成了宫里年纪最长的老寿星,现在这整个慈和宫,就剩她一个人还在。 小宫女呈上安神汤,苏轻窈一口喝下,漱过口便让宫人伺候自己更衣。 一阵风儿吹来,几片花瓣飘进殿内,打着旋地落在桌案上,倒也有几分雅致。 苏轻窈轻声笑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柳沁年轻时就跟她,倒也听习惯她随时念诗,闻言笑到:“娘娘快睡吧,明日咱们再出去瞧桃花。” 苏轻窈点头:“好,明儿咱们一起去。” 柳沁比她年纪还大,晚上是熬不住的,闻言便退出寝殿,自己回去安寝去了。小宫女熄了宫灯,落下门帘出去守夜。 年纪大了以后,苏轻窈就不如以前渴睡,她躺在床上,盯着床顶帐幔上的福禄寿喜绣花看了好半天。 她这一辈子,安安稳稳,平平淡淡,没有受过宠,亦无凶险波澜。 一阵风儿打窗,熟悉的桃花香扑鼻而来,恍惚之间,苏轻窈突然又想起十六岁刚进宫的那一年。 那时候她还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就跟灵秀一般大小,脸儿又白又嫩,乌发又长又亮,也曾是家中最得意的掌上明珠。 但进了宫之后她才发现,这世间得意人太多。以她的出身样貌,在宫中不过勉强排个中下,若非要说个优点,大概只能说她性子好,万事不经心。 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无恩无宠,平平淡淡活到这把岁数。 陛下头几年就去了,如今这位继帝也快五十,听闻身子骨还不如她硬朗。 这么想,她倒也算是顶顶有福气一个人。 除了……日子无聊寡淡一些,倒也没什么不好。 苏轻窈在黑暗中轻轻笑笑,安神汤的药效上来,她终于有些困顿了。 在她即将沉入梦乡的那一瞬间,似听到不远处的大钟响了几声,那钟声悲凉沉重,一下子吵醒了整座长信宫。 而此时的苏轻窈却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柳沁匆匆忙忙披上外袍,磕磕绊绊往寝殿跑,小宫女灵秀睡得浅,早就听到那整整十下丧钟,立即点起宫灯,准备叫醒皇贵太妃。 然而外面这样吵闹,床幔之中却安静异常。 苏轻窈不是睡眠深的人,她也一直都很警觉,这会儿这么大动静都没吵醒她……柳沁脸色骤变,扑到床边掀开床幔。 只见白发苍苍的老太妃安静躺在床上,她眉目淡淡,唇角带笑,看起来极为安然。 柳沁看她胸口已然不动,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 冰冷一片。 柳沁一下子坐到地砖上,她看了看安详而去的苏轻窈,突然泪如雨下。 “娘娘,您等等柳沁,柳沁这就随您来……” …… 似雾非雾,似梦非梦。 一道悠扬的钟声在脑海中回荡,苏轻窈只觉得浑身一轻,她的耳朵突然好用起来,能听到殿外细微的脚步声。 她皱了皱眉头,挣扎着苏醒过来。 自打搬入慈和宫桃香阁,寝殿之外还有雅室和小书房,她就再也听不到寝殿外宫人们行走的杂乱声,现在突然被吵醒,总不是很愉快。 但她这么大年纪的老太太了,也不好跟小姑娘置气,于是便安安静静躺在那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想等外面忙完了再叫起。 她想得好,可外面却依旧忙乱。 就在这时,苏轻窈听到一把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小主可起了?今天可不能迟的。” 另一把嗓音却拖着音回:“我可不敢叫小主,要请你去请。” 苏轻窈有些迷糊,因她身体强健,到了今日慈和宫里就剩她一个老太妃了,哪里有小主住在这? 她想再多听几句,然而那两道声音却没再继续,过了一会儿,苏轻窈又听到房门响了。 她晚上睡觉向来只挂帐幔,从来不关寝殿的雕花门,哪里来的门响声? 如此反常,苏轻窈反而越发清醒,把刚睡醒的迷糊劲儿都抛了开去。 她是年纪大了,身体越发老迈迟钝,可脑子还是挺好的,这一发现不对劲,当机就观察起床内的景象。 这不是她最熟悉的黄花梨福满堂架子床,帐幔也不是她喜欢的福禄寿喜满绣,反而用了鲜艳的葡萄打枝,寓意多子多福。 一个守寡的老太妃,尚宫局疯了给她用这样的床幔。 苏轻窈这么一惊,猛地坐起身来,却因为用力过猛,一头栽倒在锦被上。 只听“嘭”的一声响起,帐幔外那把略有些熟悉的年轻嗓音说道:“小主怎么了,可是撞到了?” 下一刻,刺目的阳光照耀进昏暗的架子床内,惹得苏轻窈好半天没睁开眼睛。 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那声音柔和道:“小主没事吧?” 这声音太熟悉了,可这熟悉里又有说不清的陌生,仿佛她日夜都在听,却不是最习惯的那个味道。 苏轻窈只觉得心儿噗通,她努力睁开眼睛,往身边望去。 那是年轻时候的柳沁,她梳着小宫女惯常梳的垂鬟分肖髻,发髻上干干净净,只在发尾系了一条红绳装点,显得十分单薄。 她脸儿方正,细眼有神,正关怀地望着自己。 “小主怎么了,真撞坏了?”柳沁见她不出声,着急地问。 苏轻窈下意识道:“无妨,你别急。” 话一出口,她立即就发现不对了。 自己的声音怎么如此婉转清脆,吐字又异常清晰,一点都没有老态龙钟时的低沉。 若是旁人,这会儿早就急了,可她到底是活过一辈子的人,倒也没有一惊一乍,只轻声说:“你去打了水来,我坐会儿醒醒盹。” 柳沁最听她的,闻言便匆匆而出,还贴心地带好房门。 苏轻窈瞥了一眼屋内陈设,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嫩生生的小手,当即就有了谱。 她若不是在阴曹地府,怕是如同那些戏本子里所说,又重新回到年少时。 瞧这屋子里的陈设,是她刚进宫时住着的碧云宫后院西侧殿,她住在北间,跟住在南间的孙选侍共住一个外厅。 她这会儿的位份,还只是正八品选侍。 虽说位份一落千丈,但人却又重复年轻,苏轻窈不管这事到底是如何发生,心底里确是有些高兴的。 她起身下了床,只穿着中衣,轻快地走到床边。 这种侧殿的采光很差,推开格子窗也只能看到外面一小半光景,一阵晨风吹来,又带来满室桃花香甜。 她这才回忆起,当年她住的这个后院里,也有一颗桃树。 原来……现在也是四月啊。 虽说突然发生这么惊世骇俗的事,可苏轻窈却一直十分淡定,她听到外面柳沁的脚步声,便乖乖坐到凳子上,等她进来伺候自己洗漱。 作为选侍,身边是有两个小宫女伺候的。 柳沁是家里找了关系,花了不少钱才调到她身边的,一惯细心体贴,非常忠心。另一个柳叶却是尚宫局随便指派,伺候起来相当不仔细。 想起有关这个柳叶的种种,苏轻窈淡淡笑了,她抬头对柳沁说:“刚我听着,你说来不及了?可是有什么事?” 柳沁一进来就开始忙碌,伺候她刷牙净面,然后又找出一罐玉容霜,给她往脸上涂:“小主可是睡糊涂了,今日可是第一次给贵妃娘娘请安的大日子,您怎么忘了呢?” 苏轻窈当然记不清年轻时这些琐事,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有柳沁在她就不怕。 闻言想了想,说:“你去给我找一件青灰的衫裙,就是我从娘家带进来的那件窄袖的,赶紧让柳叶熨平,一会儿仔细要穿。” 柳沁微微一愣:“小主……您昨天晚上还说要穿那件桃红的,瞧着喜庆。” 苏轻窈抿嘴一笑:“不了,那衣裳太扎眼,换了吧。” 说起这件事,她依稀还是有点印象的,贵妃娘娘自然是喜欢桃红色,但她却只喜欢自己穿,不乐意看别的妃子穿。 那不是抢她的风头吗? 柳叶突然被安排了差事,却又不敢违抗苏轻窈,只能撅着嘴熨衣裳去了。 柳沁扶着苏轻窈在铜镜前坐下,问她:“小主想梳什么发?” 苏轻窈猛然看到自己年轻的脸庞,顿时愣在那里。 几十年了,她已经快不记得自己年轻时是什么样子,如今这么一看,却发现自己柳叶弯弯俏脸莹莹,也是个小家碧玉的美人儿。 无论如何,重新活一次,她反正是赚了。 既然这一辈子是白赚的,当然不能跟上辈子一样,再那么平平淡淡下去了。 要不然,岂不是亏了吗? 苏轻窈看着镜中自己年轻的脸庞,粲然一笑。 第 2 章 第 2 章 贵妃娘娘姓沈,名如心,亲爹是振国将军,早就战死沙场,为国尽忠。 苏轻窈记得她是建元元年入宫,今已三载,颇受皇恩,大有宠冠后宫的架势。 如今建元四年,新宫妃入宫,也已经获封位份各居一宫,倒是应当一起去给贵妃娘娘请安了。 当年她心思单纯,听了柳叶打听来的消息,特地选了桃红色的衫裙去请安,却莫名奇妙得了贵妃娘娘一顿训斥,直接当场闹了个没脸。 她都是活过一辈子的老人,如今想来倒是不怎么动气,只是……她现在早就不能习惯跟人同居一殿,若是还如上辈子那般四平八稳,还得要在这住个小破屋子两年才能搬走。 这就太折磨人了。 想到这,苏轻窈就说:“你也不用给我弄特别繁复的,只简单梳个桃心髻,再配个桃花打枝簪点缀便很好。” 这把簪子还是她从娘家带入宫中,陪伴了她一整个人生,早就已经黯然失色,如今再看柳沁从盒子里找出来,却是散着莹润的光泽。 是了,它还是新的。 柳沁手脚麻利,手艺也好,很快就给她盘好发髻,这时柳叶也捧着裙子进来,伺候她更衣。 这身衫裙料子很普通,只有绣纹略显别致,穿在身上却并不显老气,配着那个灵动的桃心髻,倒也还算细致得体。 这身衣裳,绝不会惹贵妃娘娘不痛快了。 苏轻窈对着铜镜转了一圈,欣赏了一把自己年轻轻灵的身姿,很是满意说:“柳叶一会儿去领朝食,记得多要些粥食和小菜。” 选侍位份低,膳食当然好不到那里去,不过她手里到底有些银钱,取了粥回来可以自己加点红豆花生再用小炉子熬一会儿,也算调剂口味。 柳叶见平日里没什么要求的苏选侍今日竟也事多起来,心里不由有些气闷,却还是撇着嘴出去了。 柳沁怕苏轻窈心里难受,忙劝她:“她不懂事,小主别跟她一般见识。” 苏轻窈拍了拍柳沁的手:“我同她见识什么?” 说着话,柳沁取了一小块核桃酥给她,让她先垫补垫补,等吃完了时候也差不多,两个人就准备出门。 四月初的天说热不热,说冷不冷,正是春花烂漫时,惹得端庄肃穆的长信宫斗多了几分活泼灵巧。 苏轻窈见日头好没穿外衫,跟柳沁一起出了寝殿。 外面是她跟孙选侍共用的厅堂,对面的门关得很紧,让人看不到里面大概。 柳沁在她耳边低声道:“孙小主早两刻已经走了。” 苏轻窈点了点头,领着柳沁不紧不慢往外走。 她是下三位的小主,如今只是八品,是不能走碧云宫正门的,只能寻了侧门出。 看门的老嬷嬷她已经不记得叫什么,柳沁上前亲切叫了一声“荷嬷嬷”,她便心里默默把人记了下来。 荷嬷嬷也是宫中老人,她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准则,便是对着苏轻窈这个下小主,也还是客客气气:“小主您慢走,回来时叫老婆子一声便是。” 苏轻窈冲她笑笑,跟柳沁出了碧云宫。 碧云宫位于东六宫,经过宫门前的东六宫后巷,出去便是长长的如意巷,贵妃娘娘就住前头的凤鸾宫,走不了一刻就能到。 宫巷里空空荡荡,没有树荫遮挡,挂在天际的金乌直直照耀着大地,烧得青石板路也有些烫脚。 苏轻窈穿着厚底的绣花鞋,都觉得暖意融融。 她倒不觉得这一路辛苦,正巧一阵春风拂来,便笑着跟柳沁说:“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现下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若是有空可得多赏一赏。” 柳沁没读过书,听了便捧她:“小主真是有学问,这词好听得紧。” 她话音刚落,就听后面有人嗤笑一声:“矫情。” 苏轻窈垂下眼眸,她深吸口气,往身后看去。 却见一个鹅黄丽人被宫人簇拥着,正往这边行来。 说是簇拥,其实也不过就比她多陪了一个小宫女,衣裳倒穿得极为讲究,显然比她位份高不少。 到底有几十年没见过这些“老朋友”了,苏轻窈眯着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想起她是谁。 这是今岁同她一起进宫,如今正得盛宠,势头直逼四妃的吴婕妤。 苏轻窈使劲回忆一下,记得她没过多久就失了宠,位份也一直停在婕妤没变过。 也正是因为碰到她,她突然生出些许新奇来。 宫里这些人事,她看了一辈子,品了一辈子,重头来过,却还是有些细节以前从没被她发觉。 就比如这个吴婕妤,在她的记忆里,还真没见过她“盛气凌人”的样子。 这么一想,她顿时觉得心潮澎湃,满心都是欢愉。 平平淡淡过了一辈子,有时候午夜梦回,她也觉得寡淡无味。因为日子过得太无聊,如今重新来过,不过短短半个时辰,这些细小的发现却让她倍觉有趣。 仿佛重看一场从未认真品读过的折子戏,每一个人的打扮、动作、唱词都需要她细细品味,推敲出不同的深意来。 有趣,有趣极了。 吴婕妤原本想嘲弄她两句,见她站在路边发呆,又有些懒得理她。 相貌平平,出身普通,再看她呆头呆脑,跟她说话都觉得跌份。 说来也是苏轻窈运气不好,她祖父是南阳省按察使,正三品的官职,掌管一省刑狱。这么看来也是出身名门,奈何她父亲和叔叔都没随了祖父,高不成低不就的,最高只做到了正六品通判,还是荫封,这么多年都没成气候。 苏轻窈前脚刚进宫,后脚她祖父就致仕了,她这个选侍还是太后看老大人面子封的,要不然按照她父亲的官职,她也就是个淑女。 正因为如此,进宫的头几年她日子过得很艰难。 不过这都是过去事了,现在她重新来过,怎么也不能把日子再过成那样。 见吴婕妤趾高气昂从她前面走过,苏轻窈便也福了福:“婕妤娘娘安。” 吴婕妤冷哼一声:“起吧。” 苏轻窈没动,等她走远了才起身,继续往前走。 柳沁心疼自家小主,等人走远了,小声嘀咕:“臭德行。” 苏轻窈拍了拍她的手,轻声劝导:“又不碍着咱们什么事,何必同她置气?瞧着她也红火不了多久的。” 柳沁还比苏轻窈大上一岁,没想到反而被她开导一句,有些哭笑不得:“小主您才多大,怎么就跟老人家一样了。” “你这丫头,”苏轻窈被她说得一愣,随即笑道,“可能是我心态好吧。” 心态好的苏选侍一路来到凤鸾宫前,默默站在了最后面。 几十年没见了,这些老面孔突然旧貌换新颜,她得一个一个慢慢看慢慢记,要不然叫错了名,可要出大事。 孙选侍就站在她身边,见她不停张望,不由小声提醒道:“不能直视娘娘。” 苏轻窈回头瞧她,刚要道谢,就听凤鸾宫里面传来一把低沉嗓子:“娘娘宣召,进。” 于是苏轻窈和孙选侍也顾不上说话,两人跟着前头的张才人和郑才人,慢慢往凤鸾宫里面走。 跟逼仄的碧云宫西侧殿不同,三进的凤鸾宫宽敞明亮,光是前院就建了两个小花坛,里面的花儿正姹紫嫣红,绽放着春日的明媚。 一个瘦高个姑姑站在正殿前,拉长嗓子道:“娘娘刚起,犯了头疼,各位娘娘小主且声音轻一些,不要扰了娘娘康健。” 贵妃娘娘是如今宫里最大的主了,她身边的大姑姑说出口的话,谁都不敢不听。 只见大大小小的妃嫔一起福了福,算是应了秋姑姑的话。 秋姑姑扫了她们一眼,见都是低眉顺眼的,这才满意:“娘娘小主们,请吧。” 大家伙便闷着头往里进,等进了凤鸾宫正殿,新入宫的小妃子们才知道贵妃娘娘住的凤鸾宫有多气派。 上辈子虽说不受宠位份低,但苏轻窈也来过凤鸾宫许多回,对这里不算陌生。今日突然旧地重游,为了跟其他新宫妃一样,她也假装好奇地打量一二。 这么一看,却叫她看出些许不同来。 凤鸾宫的正殿布置十分清雅,博古架上的摆设也都很古典,琳琅满目摆了一堆,却唯独没有象征多子多福的童子抱石榴摆件。 这个摆件在她刚入宫那一年在宫中很流行,她也有些心动想过弄来一个借借福,后来发现尚宫局的那些老油条们要价太高,最后只能遗憾放弃了。 正是因为如此,她对这事记得特别深刻。 作为如今最受宠的宫妃,又位及从一品,沈如心为何不摆这个摆件呢? 苏轻窈收回目光,跟孙选侍一起站在最后头,垂首静立,等着贵妃大驾亲临。 果然等前厅的娘娘小主们站坐停当,秋姑姑便转身进了右手边的寝殿,亲自迎了贵妃娘娘出来。 “贵妃娘娘到。” 随着她一声唱诵,娘娘们不约而同站起身来,等着沈贵妃慢步而入。 一阵香风袭来,如今宫中最耀眼的明丽美人进了正厅,她被两个宫人扶着,一步一顿走到主位前缓缓落座。 “贵妃娘娘大安吉祥。”前头的主位娘娘们福万福,而后头的小主们便都利落跪下,给她行跪拜礼。 除了新帝和新后,苏轻窈好多年没跪过人了,可多年来的习惯却让她一点都不觉得别扭,也跟着稳稳当当跪在那低头不语。 沈如心声音轻柔,只听她说:“免礼平身。” 等娘娘们都坐下,苏轻窈才跟着其他几个小主一起起身,刚站定,就听沈如心道:“几位新来的妹妹还没怎么说过话,都上前来吧。” 苏轻窈已经想不起来曾经她找了个什么借口惩罚自己了,只知道当时因为跟贵妃娘娘穿了一样颜色的衣裳,她被罚去偏殿听贵妃的大宫女教导宫规,饿着肚子一直熬到中午才被放回去,胃疼了两天才缓解。 今日她刚一上前,却听到外面一声尖细嗓子:“陛下驾到!” 苏轻窈一愣,他怎么来了? 第 3 章 第 3 章 说实话,自从建元十年陛下不再涉足后宫,除去每年初一宫宴,苏轻窈一年到头都也就只能见他一面。还是远远坐在宴厅的角落里,那么轻轻望一眼。 上一辈子,她从来没单独跟他说过话。 后来他六十退位给兴武帝,一起搬到在建元花园,苏轻窈就再没见过他了。 在她人生的最后几年,只顾着在慈和宫中悠闲度日,根本想不起来他这个人。 他的面容,在她内心深处早就模糊一片,时至今日也一丁点细节都回忆不上来。 她隐约只记得他年轻时很英俊,个子很高,宫里的许多宫妃都挺喜欢他的。 听说他今天过来,苏轻窈便更有兴致,毕竟能重新看看这龙章凤姿的皇帝陛下,也挺养眼的。 她跟着孙选侍往后面退了退,还没站稳,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踏进正厅,宫妃们利落起身,请安的声音可比刚才迎接贵妃时要热络得多:“陛下万安。” 建元帝脸上淡淡,他径自坐到沈如心刚让出来的主位上,抬头扫了一眼堂下的窈窕佳人们。 都是好人家的姑娘,个顶个漂亮多情,建元帝慢条斯理看过来,最后垂下眼眸:“平身。” 沈贵妃见他这个时候特地过来一趟,很是给自己长脸,便是再端庄自持,脸蛋也不由跟着红了。她盈盈坐在建元帝身侧,轻声细语:“陛下怎么这时来了?外面天气怪热的,吃一口早晨臣妾刚煮的酸梅汤吧?” 建元帝楚少渊偏过头去瞧她,见她眉目含春,不算好看的脸色也略缓了缓。 “有劳贵妃了。” 这么说着,他也只轻轻沾了一个碗边,就再不肯吃了。 沈贵妃便又说:“今日有新妹妹一起过来请安,陛下也都见过了,臣妾记得有一位至今还没侍寝,陛下还不认识吧?” 建元帝即位后头两次选秀都是太后娘娘亲自操持的,陛下国事繁忙,根本就没操过后宫的心,宫妃进了宫侍寝时他才知道长什么样子,但他……并不很往心里去,平日里其实光靠穿着打扮分辨人。 被沈贵妃这么一点名,他才略想起来这一次入宫八名宫妃,还有一个确实没翻过牌子。 至于为什么还剩下一人没翻牌子,实在是因为他最近心情实在不好,最后一个是见都不想见了的。 贵妃见他没说什么,便冲苏轻窈叫道:“苏妹妹,快快上前拜见陛下。” 苏轻窈倒没成想贵妃竟还要帮她一把,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因此她上前的脚步就有些迟疑,眼神也透出细微的惊讶来。 旁的宫妃或许看不出来,但成天在大臣堆里打转的楚少渊却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被贵妃主动点名推荐,她竟没高兴,反而里里外外都透着惊讶,年纪不大,却是个难得的沉稳人。 “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金安。” “嗯,下去吧。” 楚少渊见过的人太多了,每个人好似都生了七窍玲珑心,因此也并未把这个苏选侍放到心上,加上今日头疼欲裂实在不想多言,便只淡淡看着她给自己行礼,便挥手叫她退下了。 苏轻窈:…… 感情就是叫我上去多跪一次的? 苏轻窈低下头,决定缩在后面不吭声了。 因为楚少渊来了,今日请安难得气氛热闹,沈贵妃很会说话,轻言软语哄着楚少渊,把这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青年皇帝也哄得露出些许笑意,惹得在场妃嫔羡慕不已。 如今宫里头数得上的妃子一共也就那么几位,除了从一品贵妃,剩下德淑宜贤四妃只定了两位,一个是宜妃骆梓曦,一个是贤妃许娉婷。 剩下九嫔也只占了四位,一大半位份都还空着。 昭仪和婕妤不定数,建元元年进宫且有些恩宠的,如今都是封昭仪婕妤。至今宫中昭仪三位,婕妤四位,这么七凑八凑,也有十几位主位娘娘了,剩下的小主们就都是今年新入宫的秀女。 这位陛下虽涉足后宫,却从不沾染宫女,因此如今有名有姓的宫妃全部是采选入宫,除了接连侍寝三日而被升位的吴婕妤,只有东阁大学士谢阁老家的长孙女被封了才人,接下来就是苏、孙两位选侍,其余四人都是淑女,位份太低,今日便没有来请安。 这么看来,宫里也不过二十几位妃嫔,就算一个人轮一天,俩月也能排三个轮次了。 但其实陛下并不是喜欢雨露均沾的主,许多宫妃侍寝最多三次就再也得不到盛宠,除了最受宠的那几个,其他人确实不怎么能得见天颜。 因此这会儿陛下神态淡淡往那里一坐,妃嫔们就跟狗见了肉骨头一样,恨不得凑上去舔两口。 苏轻窈躲在后面,就看前头的诸位娘娘你扭捏一句,我调笑一声,简直热闹极了。 她又偷偷看了陛下一眼,时隔那么多年没见,再看他年轻时的英俊容颜,还是令苏轻窈觉得满足。这位建元帝生的实在英俊非常,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面一双薄唇微红,天生长了一副风流多情相。 可此时此刻,只有苏轻窈知道,他不是多情种。 或许是苏轻窈的眼神太过专注,被百花围绕的皇帝陛下突然抬起眼眸,往她这边扫了一眼。 他眉目深深,带着无法言说的幽光,看得苏轻窈心头微震。 苏轻窈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去装傻,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便是多了一辈子的记忆,她也轻易惹不得他。 楚少渊若有所思看着她发顶的桃花簪,微微抿起嘴唇:“诸位爱妃。” 他说着,顿了顿:“你们且先玩着,朕改日再来。” 说完也不等贵妃拦,他利落起身就往外走,直接出了凤鸾宫的大门。 沈如心一直把他送到宫门外,才依依不舍回了正厅,准确坐到了刚才楚少渊坐过的位置。 “陛下难得有空前来,也是各位妹妹的福气,今日不早了,且先都回去歇着吧。”沈如心柔声道。 皇帝一走,仿佛带走了这一屋子女人的心,沈如心也懒得再跟她们废话,直接都叫走了。 苏轻窈落在后面,原本想跟孙选侍一起回去,却不料被沈如心叫住了:“苏妹妹,且留步。” 这倒是稀罕事,苏轻窈顿了顿,她转身冲沈如心福了福,等人都走光了,才低声道:“娘娘请说。” 沈如心上下打量她,见她今日打扮素净别致,既不张扬又不普通,也知道她是个玲珑人。想到接下来恐怕要轮到她侍寝,沈如心抿了抿嘴唇,还是说:“过几天,兴许就要你侍寝了,到时候你好好表现,切不要让陛下失望,也不要叫本宫失望。” 苏轻窈:…… 这话她实在不好答。 沈如心只是贵妃,不是皇后,她管不着宫里女人们怎么伺候陛下,更管不着陛下失不失望,但她话说到这个份上,苏轻窈却不得不回答了。 她冲沈如心福了福:“诺,多谢娘娘教诲。” 沈如心冲她摆摆手,意思是叫她退下,苏轻窈刚退到门边,却又被她叫住了:“苏妹妹……” 苏轻窈微微一顿,站在门边等着她训话。 沈如心看着她还透着稚气的少女面庞,使劲捏了捏手,终于什么都没讲。 “你去吧。” 苏轻窈只觉得疑惑丛生,她面无表情出了正厅,找到等在外面的柳沁,带着她往碧云宫走。 柳沁见她面色尚可,小声问:“小主可是见着陛下了?刚我们留在角房,听见外面好大的动静。” 苏轻窈点了点头:“是,陛下刚来了。” 柳沁又小心翼翼看了看她面色,这才松了口气。 应当,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吧。 回了碧云宫,苏轻窈立即洗手准备用朝食,饿了一早上,便是看见一碗白粥也觉得香甜。 她只是选侍,日常朝食不过两盘冷碟、两样点心并两样汤食。柳叶虽然态度不甚恭敬,干活还算凑活,这也是她不急着换掉柳叶的原因。 以她如今的位份,换什么人来都不可能比柳叶更好,毕竟她对她更为熟悉,也知道将来可能会发生的许多事,也不差这些许时日。 年纪大了以后,吃什么都不觉得特别香甜,因此重新回到少女时,苏轻窈认认真真用了一顿朝食,觉得那一小碟八宝咸菜都有滋有味。 用过朝食苏轻窈就歇了下来,她想不起来年少时自己都喜欢玩些什么,又怕做些奇怪的事会露出马脚,只得坐在窗边发呆。 虽说因为经历过的事太多而变得从容冷静,但今天发生的一切还是让她仿佛置身云里梦中,有些不真实。 而今日的种种变化,所见到的许多往日不曾关注过的细节,也让她对新的生活充满期待。 就如同她早晨想的那般,反正这一辈子是白捡来的,怎么也得过的丰富多彩,不枉费老天爷恩赐给她的这条命。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道陌生的嗓音:“苏小主大喜,陛下翻了您牌子,您准备着晚上侍寝。” 第 4 章 第 4 章 苏轻窈前头那一辈子活到快八十,就刚进宫时侍寝过那么一次,因为实在太特殊,她一直记到了今天。 她记得大概是建元四年五月中旬,陛下结束了春耕政忙,第一次踏足后宫就是翻了她的牌子。 前头就说苏轻窈运气不好,现在想来没人比她运气更差了。 苏轻窈叹了口气,她记得很清楚,那一日她打扮得水水灵灵去了乾元宫石榴殿,一直从戌时等到亥时,直到撑不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也没见着陛下的面。 还是伺候石榴殿的听琴姑姑进去同她说,陛下偶感风寒,让小主不要再等,自行睡下即可。 苏轻窈当时年轻,没说什么就睡下了,却没成想那是她一辈子仅有的一次侍寝,再后建元帝就再没召幸过她了。 她正在这回忆出神,厅中柳沁倒还算机灵,取了打赏热落地递给那小黄门,嘴巴也很甜:“伴伴辛苦了,回去吃茶吧。” 那小黄门年纪不大,瞧着也不像是乾元宫的重要人物,兴许是没怎么被巴结过,不由有些得意忘形。 他瞧柳沁眼巴巴看着自己,搜肠刮肚说了一句:“陛下喜欢主动些的,别叫小主太木讷。” 柳沁当即就高兴起来,客客气气把他送到偏门外,才转身回了卧房。 苏轻窈看着柳沁一脸笑意,不由叹了口气。刚那小黄门一嗓子叫又响又亮,估摸着住后殿的惠嫔都能听得明明白白,更何况是一墙之隔的孙选侍了。 柳沁回来见她脸上没有多少喜色,不由奇道:“今日小主侍寝,是大好事呢。刚奴婢问了那小黄门,他讲说陛下喜欢热情些的,小主晚上且得好好努力努力。” 苏轻窈一口茶险些没喷出去。 说实在话,她清心寡欲这么多年,守身如玉孤身终老,从来也没盼过什么男女敦伦。清清白白来到人世间,又清清白白了无牵挂而去,也算是小圆满了。 现在突然要她侍寝,总觉得有些别扭。 那事……她没经验啊! 早年刚进宫时宫里的管教嬷嬷是有教过的,年轻时候她倒是还有些兴致,见天盼着能得一两分恩宠,后来时间长了,她也意识到自己再无可能,便清心寡欲下来,把那些事都抛到脑后。 苏轻窈脸上一白,她使劲想了想……想不起来了。 所以,到底应该怎么侍寝? 苏轻窈坐在那发了会儿呆,目光盯着手里的书不放,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看向一脸担忧的柳沁:“对门的孙选侍侍寝几次?” 自己不知道,她可以问问嘛,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柳沁也不知道她为何脸色变得那么快,只道:“上月孙选侍侍寝两日,后来陛下就再没召幸过了。” 苏轻窈瞧了瞧外面天色,若有所思道:“也不知她是否午歇,等她醒了你去请她,说我有要事问。” 柳沁最是听她的话,得令连缘由都不问,直接点了头。 “小主,刚奴婢的话您记下了吗?” 苏轻窈想了半天,才想起她说“陛下喜欢热情的”。 她随手把那本看了十几遍的话本扔到桌子上,站起身来在寝殿里溜达。 上了年纪之后她很注意养生,每日饭后走要走上两千步,若是出不了汗还要加,否则夜里睡觉都不舒服。 外头虽然有宽敞的后院,但后殿还住着惠嫔娘娘,这位她惹不起,还是老老实实在屋子里转悠吧。 要说陛下喜欢什么样的,恐怕现在满宫里的女人们都还以为是贵妃娘娘那样的。 除了苏轻窈,可能这会儿连陛下自己都想不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女人。 苏轻窈轻声笑笑,热情?不……陛下可不喜欢热情如火的美人。 反正侍寝也是晚上的事,现在空闲,苏轻窈一边溜达,一边对柳沁道:“把我的衣裳都找出来,我瞧瞧哪件适合今日穿。” 柳沁刚要自己动手,苏轻窈就按住了她:“叫柳叶来忙,你去取了栗子糕来。” 于是柳叶就不情不愿地翻箱倒柜,把她所有的衣裳都找了出来,一身身挂在衣架上给她看。 除了一两身特别喜欢的,苏轻窈基本上已经不记得年轻时候都有什么衣裳了,这会儿一件件看过去,却是相当不满意。 她人都换了个芯子,自然对以前的品味十分看不过眼。 瞧那颜色搭配,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她是南阳来的,非要在自己脸上结结实实盖上“异乡人”三个字,还不够叫人笑话的。 她仔仔细细把几身衣裳的绣纹和颜色都看过,便把单衫和裙裳分开,重新配对。 嫩黄的窄袖对襟缀金纽扣上衣配浅绿海波马面裙,另一件浅粉交领短衫配白罗绣花裙,再选了一件嫩红的纱衫,可当搭配罩衫,这么简单一换,立即显得清雅起来。 这两件配好,端着栗子糕进来的柳沁也忍不住道:“确实瞧着比以前顺眼许多。” 她衣裳不算多也不算少,刚进宫来时尚宫局织造所给配了两套衫裙,再加上她从家里带来的也足够应付日常应酬。 想到这,苏轻窈看了一眼木木呆呆站在那的柳叶,吩咐她:“把这套白罗绣花裙拿到外间熨一熨,我晚间要穿。” 柳叶便只得捧着衣服出去了,苏轻窈等她出了里间,才对柳沁说:“把妆奁找出来,我再瞧瞧。” 她祖父是南阳省按察使,按察使司不是什么油水衙门,祖上本也不是什么富饶世家,几个儿子又不争气,因此家里也只还算过得去,并不十分富裕。 为着她进宫这事,母亲甚至还把早年的嫁妆铺子卖掉一个,才给她凑了千两傍身,不想叫她在宫里头吃苦。 想起母亲,她心思又活络起来。 重新来过,是否意味着她还能再见父母一面? 这么一想,苏轻窈立即斗志昂扬,不就是侍寝吗?就跟话本子里写得似得,只要乖乖躺在那,让陛下随便发挥吧! 柳沁取来了两个妆奁,打断了苏轻窈的沉思。 她这会儿手里没什么像样的物件,所有头面都是从家里带来的,苏轻窈挑挑拣拣,发现发簪耳环都还算简单素雅,便也松了口气。 她低声问柳沁:“手里还剩多少余钱?” 位份升上去之后,她就没怎么操心过钱了,后来她跟着退了位的建元帝去建元花园住,因为只剩下那么三四个老太妃,日子更不用发愁。 陛下确实不愿意见她们,也从来都想不起来她们,但衣食住行却都是顶好,没人敢怠慢。 后来陛下殡天,老太妃也只剩下她一个,新帝把她当老寿星那般捧着,自然是越过越好。 苏轻窈还想着她慈和宫宽敞明媚的桃香阁,还惦记着青葱别致的慈宁花园,再一看柳沁给她比的手势,顿时垂下了嘴角。 她带了一千两进宫,好一番折腾进了碧云宫,还没定位份就花去两百两,再加上这个月衣食住行样样都要打点,如今只剩下不足五百两了。 这钱花得,真跟流水一样。 她现在都有点想不起来当年那捉襟见肘的日子是如何过的,现在最要紧的是给自己添点身家,然后搬去对面的东侧殿独住。 把这些都撸顺,苏轻窈便觉得畅快不少,她叫柳沁把晚上要用的发簪耳环取出,收拾好弄乱的里室,便道:“去请孙选侍过来吧。” 那碟栗子糕,就是为孙选侍准备的。 孙选侍是个性子很柔和的人,说好听是温柔婉约,说不好听就是胆小如鼠。她进了宫过得还没她好,成日里什么都怕,苏轻窈年轻时跟她关系不错,后来搬宫疏远了,早年的情分也还在,现在再看她,倒是多了几分慈爱。 “孙姐姐,快来尝尝这栗子糕,特地给你留的,”苏轻窈笑着对孙选侍道,“妹妹有个不情之请,想跟姐姐打听一二。” 孙选侍倒是没成想她如何知道自己喜欢吃栗子的,闻言也很承情:“苏妹妹客气了,你只管说。” 苏轻窈眉尾一挑,一双杏圆眼就往柳沁、柳叶和孙选侍的小宫女白雪身上扫去。 三个小宫女也还算机灵,一起退了出去。 等房门紧闭,苏轻窈低头酝酿了一番情绪,再抬头时脸上就带了几分羞涩和胆怯:“孙姐姐,可是听到刚才乾元宫的小黄门传话了?” 听到乾元宫三个字,孙选侍浑身一抖,竟显得有些害怕。 苏轻窈看上去含羞带怯,实际上却把孙选侍的一举一动都看进心中。 她不知孙选侍为何害怕,还是继续问:“进宫来一个月,妹妹十分不习惯,陛下也一直没召妹妹侍寝,妹妹便……把侍寝的规矩忘了。” 孙选侍垂下眼眸,卷翘的睫毛颤了颤,竟被她三言两语说得魂不守舍。 苏轻窈心下奇怪,却也把她的反应牢牢记住,怕孙选侍一言不发吓跑了,她只得耐下性子,自顾自吃了口茶,等她主动开口。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孙选侍开口了:“侍寝并不难,你就……老老实实听话便是了,陛下……他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多嘴。” 苏轻窈:…… 他们是谁? 第 5 章 第 5 章 孙选侍是个葫芦嘴,不是很爱说话,平日里也从来不跟她串门聊闲篇。今日能说这么多,已经是看在她客客气气叫姐姐的份上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轻窈也不好再问,只旁敲侧击跟她聊了几句近来宫里头的小新闻,这才各自散了。 等她走后,苏轻窈仔细回忆自己侍寝的那一次。 再加上孙选侍的那一番话,很容易就让人多想。 确实她侍寝当日是没有见过陛下的,只有石榴殿的大姑姑听琴过来同她讲话,次日清晨也是陛下身边的大伴娄渡洲亲自过来送她上步辇,伺候着她回宫。 如果他们就是孙选侍口中的他们,倒也合情合理。 不过陛下是先帝独子,十岁就被立为储君,伺候在他身边的宫人黄门全是先帝和太后亲自选出,一个个都是宫中顶尖人才。说句夸张的话,他们若想你心里头舒坦,保准能舒坦得找不着北。 便是去了石榴殿也要被他们这些人拿捏,苏轻窈也是不怕的。她身份地位摆在这里,哪怕位份不高,却是有名有姓的宫妃,宫人黄门就是品级比他高,也得维持脸面上的上下尊卑。 这么一想,苏轻窈就没那么紧张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痛痛快快迎上去,也尝尝话本里写得飘飘欲仙的敦伦之乐。 她今日刚醒写,多事都要弄明白记清楚,忙了一个下午,才把近期的事都记在心中,一晃就到了晚膳时分。 御膳房的大厨们都是见人下菜碟,瞧着轮到她侍寝,晚膳就格外用心。 柳叶从御膳房回来的时候,脸上都要发出光来,难得嘴甜一回:“小主,今日有你爱吃的八宝红豆饭。” 侍寝不能吃味太重的食物,御膳房也很讲究,给她准备的是糖醋藕片、蘑菇鸡块、清炒菜心,再加上一小盅冬瓜汤,也还算丰盛。 苏轻窈最爱吃莲藕,见了这菜也很高兴,小声根柳沁说:“陛下还是管点用的。” 柳沁抿了抿嘴,给她盛了一小碗八宝红豆饭,用勺子挖开,里面是满满的香糯红豆沙,一口下去,还有些桂花的清甜。 苏轻窈使劲回忆着话本上的说辞,没敢吃太饱,不过用了小半碗饭就撂了筷子:“你们用吧,给我留一小碗饭就行,预备着明早用。” 安排完,她就起身在屋子里溜达,等到华灯初上时,乾元宫的人便来接了。 这回来是个中监,苏轻窈瞧着面生,半天也想不起来他叫什么。 他也没叫小主尴尬,行了礼便道:“下臣姓罗,小主有礼了。” 苏轻窈点点头,跟着紧了紧披风带子,便被柳沁伺候着上了两人抬的步辇。 这也是侍寝宫妃才有的待遇,低位份的都有两人抬步辇来接,也算是全了颜面。 依旧是柳沁陪着她出的门,路上那罗中监也不怎么说话,只看乾元宫要到了,才低头提点:“进了乾元宫,小主切忌少说少看,出不了大错。” 苏轻窈点点头:“我省得,多谢伴伴。” 罗中监也没再说别的,进了宫的女人没有太蠢的,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家族,都会小心谨慎,轻易不会犯事。 到了乾元宫后门,步辇也一直没停,直接把她送到后殿垂花门前才停下。 柳沁扶着苏轻窈下了步辇,沉默地跟着罗中监往石榴殿行去。 作为后宫中最为宽广的乾元宫,专门用来侍寝的石榴殿瞧着也比她那个小破偏殿宽敞,当间一个雅致的花厅,左边是专门伺候妃嫔沐浴更衣的暖室,右边就是用来侍寝的内殿了。 听琴姑姑这会儿已经等在花厅里,见她来了忙福了福:“给小主请安。” 说实在的,苏轻窈是正八品选侍,而听琴姑姑是正七品管事姑姑,论品级比她还要高,倒是十分知礼。 苏轻窈不敢受这个礼,往边上躲了躲,笑道:“姑姑好,劳烦姑姑了。” 听琴姑姑就道:“热水已经备好,娘娘这就沐浴?” 苏轻窈点点头:“好的。” 她没叫柳沁打点听琴姑姑,甚至刚才那个罗中监也没打点,乾元宫这等身份的宫人,实在轮不上她来打点,若是她真伸了手,反而是打人家脸,场面就不好看了。 这边的暖室明显比碧云宫的要好不少,宽敞不说,里面的各种香露也很全,妃嫔们不拘喜欢哪个都能用,倒也便宜。 苏轻窈想着碧云宫沐浴确实不方便,便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末了又给身上涂了橙花香露,弄得浑身上下香喷喷的。 不管待会儿怎么样,能过来洗个澡也算是赚了。 等温干头发,柳沁利落地给她盘了一个堕马髻,配上一只颇有特色的水红绢花,既不过分华丽,又不显得穷酸,配上她穿的那身衣裳,倒是很别出心裁。 她笑嘻嘻从暖室出来,就连见多了美人的听琴姑姑也觉得眼前一亮。 这个苏小主别看平日里不打眼,抿嘴笑的时候却特别好看,她是天生的笑脸人,一笑就有一对酒窝,看了就让人心生好感,对她讨厌不起来。 “小主这身衣服真美,很配您。” 苏轻窈拱了拱手:“谢姑姑夸赞。” 沐浴完,就要去寝殿里等陛下。听琴姑姑亲自把她送进去,又指了指贵妃榻方几上放着的棋盘和几本书,轻声道:“陛下国事繁忙,小主且先自己消遣一会儿,茶水点心都已经备好,小主不必拘束。” 苏轻窈乖巧点了点头,笑说:“我省得,姑姑放心便是。” 听琴便也没多话,行了礼就退出去了。 再一次进石榴殿,苏轻窈却也顾不上紧张忐忑,她倒是很有兴致打量这间人人都想进的寝殿,也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有机会再来,这次可要看足了才是。 柳沁却比她紧张,见她起身在寝殿里溜达,不由提醒道:“小主还是别乱走了。” 苏轻窈回忆了一番早年的遭遇,毫不在意:“无妨,不会有人进来的。” 乾元宫可比旁的宫室要规矩,她进了石榴殿寝殿,就不会有不长眼的近来冒犯。 石榴殿的寝殿分内外两室,外面是个典雅别致的小雅室,一侧摆了一组书桌书柜,另一侧则放了一个多宝阁,多宝阁后面还有一个假隔窗,布置很是用心。 里外室中间摆放了一架四面屏风,用的是最地道的苏绣,正反面看上去别无二致,上面山石、竹林、石榴树和孩童各个生动,在宫灯的照耀下流光溢彩。 绕过屏风,迎面就是一架颇为壮观的架子床,瞧着比她自己的那个要大上两圈,上面横着睡四个人都没什么问题。 除了床,窗前还有一个梳妆台,对侧则是一组茶桌。 那扇窗户外面是走廊,上面朦朦胧胧罩着一层纱,让人看不真切。 这些景都瞧完,苏轻窈也就没了兴致,她坐回外间,选了一本没看过的书从头开始看起。 若说上一辈子活了八十岁有什么心得,那就是做事切忌急躁,她耐心极好又十分能忍,任何事情到了眼前都不着急。 此刻陛下没来,她就安安分分看书,要不然枯坐着这一夜难熬得很。 这一坐就是一个时辰,等到苏轻窈觉得要背酸痛,才惊觉时间已经很晚了。 就算这会儿,她也没着急,只是轻声吩咐柳沁躲在边上坐下来歇歇脚,自己继续看书。 似乎又过了好一会儿,等这一本书她都读完了,听琴姑姑才姗姗来迟,她面色不是太好,瞧着反而比她焦急:“苏小主,陛下这会儿有些头痛,就不过来了,您先歇下吧。” 她这么急匆匆进来时,苏轻窈想了许多事,却未曾想最后听到的是这么一句。 这一句话听起来是那么熟悉,里面改两三个字,就跟前一世一模一样了。 苏轻窈心下诧异,面上却丝毫不显,她也跟着急道:“陛下也太过辛劳,这才累病了,真是叫人心疼。” 听琴听她说心疼陛下,再配着她一脸焦急,难看的脸色不知道为何竟缓和了些。 “小主有这份心,陛下一定会十分感动的。” 苏轻窈抿了抿嘴,陛下感动不感动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还跟前世一样,她如果从此再没机会侍寝,怕是又要在宫里头熬日子了。 对面那宽敞些的东侧殿,什么时候才能搬进去? 想到这,苏轻窈心中一动,软软道:“陛下病了,身边可是有人伺候?反正我也是过来侍寝,不如我去伺候陛下吧?姑姑放心,我不困的。” 她说得特别认真,一双杏眼闪着莫名的光彩,听琴姑姑倒是被她说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上下打量她几眼。 这么多娘娘小主,这还是头一份这么上心的,倒是……人不可貌相。 听琴一时半会儿没说话,苏轻窈怕她不应,紧跟着说:“我知道陛下身边的大伴和姑姑都是得力人,但我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心,叫陛下晚上休息得更好一些,姑姑便通融通融吧。” 她言辞恳切,语气哀婉,听琴心中一动,不由点了点头:“那这样,下臣回去请示陛下,小主且略等一等。” 苏轻窈这才露出笑容:“劳烦姑姑了。” 听琴一路进了寝殿,楚少渊还在看奏折,见她去而复返,不由有些差异:“姑姑可是还有什么事?” 听琴冲他行礼,低着头道:“苏小主听闻陛下病了,想过来亲自侍疾。” 楚少渊微微一挑眉,放下手里的朱笔,松了松脊背往椅背上靠去:“哦?她倒是胆子大。” 第 6 章 第 6 章 楚少渊今日头痛确实不是装的。 不过哪怕身体不适,他也没有倦怠政事,那些奏折堆在桌子上只能他自己批,拖日子懒政毫无意义。 是以他脸色就不太好看,听琴姑姑说完话也不敢吭声,只等陛下定夺。 楚少渊盯着奏折出神,这半天他折子批得飞快,再熬一个时辰就能批完,倒也比以前轻松许多:“你去告诉她,不必了。” 楚少渊淡然开口,想了想又说:“盯着她,看她还有什么动作。” 听琴是他母后从娘家带入宫中,是看着他出生的,二十年来一直伺候在身边,最是忠心不过。 石榴殿里的那些事,听琴其实心里有数,但她嘴巴很严,从来不曾往外说过半句。 楚少渊也放心她,只叫她看着行事。 听琴行了礼,见他面色略缓,便道:“陛下再忙一会儿就歇吧,刚臣已叫小厨房备了清心汤,陛下吃了再睡。” 楚少渊点点头:“姑姑有心了。” 听琴低头退了出去,想到楚少渊这些年来的煎熬,心中是十分心疼的。 但许多话,她只能疼在心里,万万不敢说出口。 等回了石榴殿,抬头就看苏小主还等在花厅里,没有要休息的意思。见她眼巴巴看着自己,小脸上满满都是胆怯,听琴难得有些心软:“苏小主还是歇下吧,陛下那有太医候着,人多杂乱反而扰了陛下清幽。” 苏轻窈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听琴以为她要放弃了,刚要转身退去,就听苏小主又说:“可劳烦姑姑取了笔墨纸砚来?我想抄些经书,也算为陛下祈福。” “小主……”听琴头一次遇到这么执着的宫妃,不免有些愣住。 苏轻窈看着她,满脸都是落寞和沮丧:“我也帮不上陛下的忙,只能如此略尽绵薄之力。” 她这话说得倒是情真意切,听琴点了点头,心软应下:“好,一会儿就叫宫人送来,小主写困了就早些睡,务必不要累着自己。” 苏轻窈冲她微微一笑,可爱稚嫩的脸庞仿佛发着光,让人看了心里头就舒坦。 听琴退出去吩咐纸笔,心里叹息:是个好姑娘,只可惜…… 只可惜命不好。 回了寝殿,苏轻窈脸上的表情一变,她看着刚刚呈上来的热茶,微微一笑。 “倒是没那么难……” 柳沁正给她倒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闻言就问:“小主有何吩咐?” 苏轻窈摇了摇头,让柳沁取了个软垫放到雅间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坐下来:“今夜有的熬,得劳累你研墨了。” 苏轻窈原就爱读书,日常也写过诗文,柳沁研墨的手艺不错,这点小事倒也能办好。 不多时,听琴亲自送了笔墨纸笺过来,站在那看她提笔就写。 上辈子日子孤独寂寞,有些事也不能太出格,她有段时间只能抄佛经打发时间,就那么抄了许多年,把几册经书倒背如流,字也练得颇有雅意。 现在根本不用找书本,拿起笔就是一手漂亮的佛经楷,一看就知下了真功夫练过的。 听琴站在那看了一刻就没再继续,她心里装着许多事,退出去后吩咐守夜宫女:“注意着点寝殿的灯,若是暗了就加油,可别累坏了小主的眼。” 小宫女福了福,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她又说:“一会儿我吩咐小厨房送来一碟子点心,你给小主端进去,叫小主别饿着。” 这还是头一次看听琴姑姑这么关心一个侍寝的妃嫔,小宫女心里好奇极了却不敢多问,只闭嘴行礼,目送她离开石榴殿。 苏轻窈说要抄经书,可不是嘴上说说,她是实打实准备抄一夜的。 反正她现在年轻,精力也足,趁着能表现的时候不好好表现,难道还指望天上掉馅饼?想要早点搬家,就得早点升位,这宫里,最能在这事上说得上话的就是皇上了。 不管他看不看得见,她自己是真心实意抄过,也讨一个心安。 过了半个时辰,小宫女端着点心进来,先挑亮宫灯,然后又给茶壶里添水:“奴婢就守在门外,小主随时吩咐。” 苏轻窈揉了揉有些发胀的手腕,冲她笑笑:“辛苦你了。” 等小宫女走了,她瞥了一眼茶桌上的点心,一共有四样,各个别致精巧,一看就是乾元宫小厨房所做。 苏轻窈心里叹:倒是提前吃上乾元宫的美食了。 她这会儿不饿,就对柳沁说:“你去尝尝,这可是咱们轻易用不到的。” 柳沁摇头,小声说:“奴婢这有干净的帕子,等明儿个包起来带回去,小主可以慢慢吃。” 苏轻窈被她说得一愣,不由被她逗笑了:“你这小财迷,怎么还连吃带拿呢。” “小主喜欢,奴婢还要什么脸面。”柳沁道。 在家里时她也不是没享用过好东西,可进了宫,一切只看恩宠和位份,哪怕她手里有银子,许多东西也弄不到。 这样精致繁复的点心,确实已经许久没用过了。 或许因为她跟柳沁念叨过自己爱吃这一口,柳沁便牢记心中,难怪前辈子总喜欢在屋子里摆些点心盘子,原来正是因为如此。 苏轻窈眼中一红,想起上一世柳沁几十年的陪伴,只觉心中热乎乎的。 “你的脸面就是我的脸面,”苏轻窈顿了顿,正色道,“我努力把咱们日子过好,以后定不叫你这么辛苦了。” 柳沁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笑了笑,低头继续研墨。 苏轻窈也没再说话,她继续抄经,边写边说:“希望陛下早日康复。” 只要陛下身体好了,不就能继续招寝?她刚进宫,说不得还有些机会的。 对面博古架后的雕花格窗外,一道高大的身影淡然而立。 楚少渊透过预留好的孔洞往里面望去,刚好听到苏轻窈主仆两人的那一番对话,听起来似是有些心酸,但少女声音轻灵,脸上也没有沮丧的表情,还反过来安慰自己的宫女。 小小年纪却很通透,一看就不是心思重的人。 后来她又说“望陛下早日康复”,楚少渊难得有些晃神,可低头沉思良久,他又自嘲一笑。 他也很想康复啊…… 楚少渊从夹道出去,转过曲折的回廊,直接回到寝殿里。 因为他早晨起来头痛欲裂,太医院院正鲁浩波便匆匆而来,一整天都守在乾元宫哪里都不敢去。 奏折已经批完了,楚少渊回到寝殿也没去书房,直接寻了雅室坐下,让娄渡洲去喊鲁浩波。 鲁浩波很快就到了,进来先行礼,就候在那沉默不语。 楚少渊抬头阴森森看着他,鲁浩波能感觉到陛下的视线,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显得太过胆怯,却依旧不敢抬头。 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楚少渊才开口:“爱卿请脉吧。” 鲁浩波躬身行礼,缓步向前,站在楚少渊身侧听脉。 他脸上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楚少渊也没有看他,只盯着不远处的宫灯出神。 等两手脉都听完,鲁浩波才退了下去:“陛下头疼只是因为休息不当,今夜吃过清心汤再早些歇下,明日便能好利落。” 楚少渊继续盯着他看。 他十岁被立为太子,十五岁就跟着先帝处理国事,身上积威深重,便是许多前朝的老臣都不敢当面反驳他的政令,更何况鲁浩波只是个太医院的太医。 鲁浩波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年轻皇帝的威仪,今日却不知怎么地,被他看的头都不敢抬,差点就要两股战战跪下去。 陛下身上的威仪,是一日深过一日。 鲁浩波出神地想着,就在这时,楚少渊开口了:“别的呢?” 虽然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可鲁浩波的汗都下来了,他深吸口气,依旧低着头道:“如臣早先所言,陛下身体康健,并无病症。” 楚少渊听了多少年这样的话,就连民间的神医也请过,无论请来的是谁,说出来的话都是一样的。 陛下身体康健,并无病症。 可他当真没病吗? 楚少渊面色沉沉,他已经学会不为这事动怒了,可时至今日,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还是心存侥幸的。 或许……不一样了呢? 可他刚才也试了,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楚少渊也知道太医不敢糊弄他,可他又实在憋屈,沉默了好半天,才疲惫地对他摆摆手:“罢了,你下去吧。” 鲁浩波见他这样,倒也有些同情。 他想了想,平生第一次多嘴:“陛下……不如找个知心人,便是……日子也能舒坦一些。” 知心人,他这个样子,上哪里找知心人? 光是天潢贵胄的身份,就让许多事变得复杂而沉重,人心难测,茫茫人海中,哪里有他楚少渊的知心人呢? 可鲁浩波能说这一句,也已经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了。 楚少渊点了点头,脸色好看一些:“朕知道了,爱卿今日辛苦,下去休息吧。” 鲁浩波行礼退出,被娄渡洲期待地望了一眼,只得冲他摇了摇头。 娄渡洲倒是没什么沮丧表情,只是安排小黄门亲自送鲁浩波出去,转身进了雅间:“陛下,夜深了,明日还要早朝,早些歇下吧。” 楚少渊坐在那,被宫灯打出一道侧影,模糊又寂寥。 “嗯,安置吧。” 等一番洗漱完毕,楚少渊坐在龙床上让娄渡洲给自己脱鞋,他目光落在桌案上的点心盘上,不知怎么突然想到那个还在石榴殿的小宫妃。 他顿了顿,淡淡吩咐:“明日记得给她厚赏。” 娄渡洲一愣,立即欢喜道:“是,臣一会儿就去安排。” 楚少渊轻轻“嗯”了一声,直到躺下后,才又补了一句:“再加两份小厨房的苏点。” 应该……爱吃吧。 楚少渊这般想着,浅浅进入梦乡。 第 7 章 第 7 章 苏轻窈抄了一夜经书,累的时候就站起来走两圈,吃块点心继续写。 难得独自露一回脸,她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便也憋着一口气没休息。等到清早晨光熹微、天色将明,她才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柳沁也跟着研墨一整夜,早上瞧着眼下一片青黑,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显然也是累极了。 苏轻窈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指着茶桌旁的绣墩道:“你先略坐会儿,省得一会儿走不回去。” 她待会儿还有个步辇坐,柳沁什么都没有,能强撑着走回去都不容易。 柳沁最是听她的,闻言也不强辩,坐在那给她煮茶:“小主一会儿吃口茶,咱们回去再睡。” 苏轻窈点点头,站在桌前认真整理抄了一晚上的经书。 她写经的时候是特别认真的,曾经的她只求父母家人康健,求自己平安喜乐,那么多年抄下来,早就有了一份深入骨髓的虔诚。 如今虽然有些别的因由在里面,她却一丝一毫都不敷衍。 认真写出来的每一页,都饱含她的祈求。 娄渡洲过来的时候,站在门外就瞧见她满脸肃穆,一页一页认真整理经笺。他大抵知道陛下为何有那一句特殊的吩咐,如今站在这里看,便是他也觉得这位苏小主的心诚。 她是用了心的。 哪怕是装的,也装得太好太像了。 娄渡洲等她把佛经整理完,才敲门道:“小主,已是清晨,请您移步用早膳。” 苏轻窈道:“知道了,伴伴且略等等。” 她上辈子也没怎么见过陛下,自然对娄渡洲早年轻时的声音不太熟悉,不过哪怕是乾元宫随便的一个小黄门,现如今的她也是不好招惹的。 因此只片刻工夫柳沁就上前来开门,一见娄渡洲的服色,顿时有些慌了:“大伴、给大伴请早。” 苏轻窈一听她叫大伴,立即捧着佛经出来,见到是娄渡洲,不由有些愣神:“怎么好劳烦大伴亲自前来。” 娄渡洲是个笑面佛,瞧着很和气,许多人惹了陛下,都是拜他的码头,不管有用没用,拜了只求心安。 但面上再和气,人家也是乾元宫御笔太监,是正六品的大伴。 苏轻窈知道,他确实能在建元帝跟前说得上话。 虽说已经十分困顿,却还是强打精神对他道:“大伴来了也是我的福气,昨日写了些经册,若是可以,还请大伴转交给陛下,也算全了我一片心意。若是实在麻烦,大伴便找个仓库存放,也占不了多大地方。” 这话说得十分体贴多情,相当进退有度。 娄渡洲原来以为她是那种满含一腔深情的单纯闺秀,如今这句话一讲,便知道她绝对是个聪明人。 跟聪明人说话最是便宜,娄渡洲双手捧过经册,认真道:“小主一片心意,臣怎么也要呈给陛下,小主且放心。” 不管真假,人家有这句话苏轻窈都很知足。 她笑着冲娄渡洲点点头,被柳沁伺候着去暖室洗漱。 听琴正巧过来安排早膳,看见外面小黄门捧着的赏赐,不由笑道:“陛下……这是还算满意?” 娄渡洲冲她举了举那厚厚一摞经册:“这多用心啊,咱们陛下心软,自然是不会让她白写。” 听琴笑笑,见小厨房还送来一个有些分量的食盒,打开一看,上下两层放得满当当,都是小厨房拿手的苏点。 听琴十分诧异:“这……也是?” 娄渡洲凑到她边上,低声道:“陛下特地吩咐的,许是知道苏小主是南方人士,特地给的赏赐。” 听琴倒不这么想,陛下日理万机,哪里会在意一个小主的出身。不过这话是娄渡洲说的,她就不会特地反驳。 闻言只是笑笑:“也是她的福气。” 于是,等苏轻窈从暖室出来,迎面就是一桌丰盛的早膳。 除了各色蒸点和粥食,还有小菜、甜品、膳汤、面点各几样。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比她一旬的早膳还要复杂。 苏轻窈有些愣神,一时间竟不太敢坐下来用。 几十年前她上一回侍寝,不过多了两三样主食就打发了,不知今日怎么就隆重成这样。若她真的侍了寝倒还好说,关键是她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这就有些非比寻常。 她在宫里混了一辈子,便是以前再怎么单纯,到老也都成了人精子。 这么多年,她深谙一个道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瞧听琴和娄渡洲那殷勤劲儿,她心里没多少欢喜,反而有些忐忑不安。 听琴见她站在那发愣,硬是不敢坐下,眼睛一转就知她如何想,心里不由对她又高看几分。 不骄不躁、稳重多慧,倒是难得玲珑心。 “陛下听闻小主抄了一夜经书,感念小主纯善,这才特地吩咐的。”听琴笑道,“小主别怕,您昨夜一宿没合眼,这都是您应得的。” 说罢,见她跟娄渡洲在这苏轻窈不好施展,便拉着他出去:“小主慢些用,步辇还在准备,一会儿才能过来接您。” 苏轻窈让柳沁把他们送到门口,这才关了房门用起膳来。 这会儿花厅里没人,苏轻窈便偷偷夹了两个虾饺放到小碟子上,小声对柳沁说:“你背过身去偷偷吃,没事。” 柳沁一开始不敢,被她催了两句才悄悄吃了,小声跟她嘀咕:“真好吃,奴婢头一次吃这个。” 苏轻窈听她这么说,即心酸又好笑。 早先她刚入宫的那几年,日子过得不好,衣食不丰,夏日缺冰冬日少炭,柳叶走了之后,只剩柳沁忙前忙后伺候她,再辛苦不叫她受一丁点委屈。 因为只剩她一个宫人,病了都不吭一声,几年来一声苦都没叫,却偶尔见她用不着热乎饭急得直掉眼泪。 柳沁这人不聪明也不伶俐,却异常忠心,她们两个相伴六十年光景,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她如今努力,也是不想让柳沁那么辛劳,早些做上管事姑姑,叫小宫人也来伺候她。 主仆两个偷偷摸摸用早膳,外面娄渡洲扫了一眼,跟听琴说:“倒是对身边的宫女很用心。” 听琴虽是乾元宫的大姑姑,宫里头许多事她也烂熟于心,就比如苏小主身边的宫女,因着她昨日来侍寝,她也是要参详一二的。 就因为了解,她还有些诧异:“这柳沁不是苏小主从家里带来的,是进宫后她家里费了好大力气打点尚宫局,特地派给她的。如此看来,苏家倒是很疼她,尚宫局也没含糊。” 便是致了仕的按察使,到底也曾位居三品,尚宫局那几个人精肯定不愿意得罪人,好处收了,事也就办得妥妥帖帖,要不然平白得罪人,早晚没好果子吃。 娄渡洲被她一句话点明白,倒是没说别的,只跟她打了个招呼便往回走。 这会儿不早不晚,楚少渊趁着早朝前用早膳,他正在凉亭里边吃边赏景,娄渡洲就回来了。 楚少渊扫了他的手一眼,垂眸继续吃粥。 昨日意外睡了个安稳觉,他现在心情极好,头也不疼了,心也不累了,吃着粥的嘴角竟还有些弧度,倒是头一回。 娄渡洲心里诧异,想着今日怎么都是些奇景,嘴上却会说话:“刚臣去打点苏小主的赏赐,去了一趟石榴殿,正巧苏小主把佛经整理好,便交给了臣。” 楚少渊没反应。 娄渡洲知道他没生气,便继续说:“苏小主昨夜抄了九样经,一共三十页,刚臣匆匆一看,字是写得真好,要不陛下瞧瞧?” 他说这些,不是为了给苏轻窈搏脸面,只是为了哄楚少渊开心。 陛下孤家寡人这么多年,他也想告诉陛下,宫里的女人确实有真心为他着想的。 十几岁的小姑娘,就这么枯坐一夜给他抄经,这份毅力和心性都十分难得,光凭这一夜费的精力,也是要超出旁人许多。 他这么卖力,楚少渊也不能不领情。闻言点了点石桌,示意他把佛经放到桌上。 这东西他也抄过不少,生气时、苦闷时、郁郁不得时、壮志难酬时,做皇帝没那么简单,也没那么轻松,一年到头,他自己都能抄几百页经,对佛偈自然早就烂熟于心。 就这么轻轻扫一眼过去,却发现这个年轻的小选侍很了不得。她笔锋稳重大气,那一笔端庄平和的佛经楷似是经年书成,字里行间都透着难以言说的精妙和质朴。 楚少渊微微一愣,他轻轻皱起眉头,放下筷子拿起佛经,一页页参详起来。 一开始字还是很稳,后面就略微有些失衡,兴许是写了一夜累了手,端不住笔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么三十页,她一个字没有写错。 倒是真难得了。 娄渡洲见他感兴趣,便道:“刚臣问过听琴,她讲说以为小主写不了多久就要睡着,便只给了她三十页,这里就是全部。” 一共三十页纸,不多不少,一页都没有浪费。 这是有多虔诚的心,有多深刻的练习,才能有今天这样完美? 楚少渊自问曾经的自己是做不到的,如今他可以轻易做到,却是因为…… 因为……一个旁人绝对想不到的因由。 他低头看着那份古朴大气的佛经,无端笑了笑:“难道,天降的机缘那么多?” 不,不会的。 想到她昨日还想打包点心回去,楚少渊就忍不住想笑。 还是个年轻小姑娘吧。 此时,苏·年轻小姑娘·轻窈正在吩咐柳沁:“刚才听琴姑姑说这食盒也是打赏的,赶紧趁着没人,咱们把蒸点带回去,能吃好久呢。” 勤俭是美德啊。 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 苏小主如是想。 第 8 章 第 8 章 等用完早膳,苏轻窈才看到楚少渊给的赏赐。 一副翡翠头面、四匹御供绫罗并二十两金,金光闪闪地被四个小黄门捧着,那场面热闹极了。 苏轻窈刚要让柳沁拎上食盒,就不知道从哪里又窜出来个小黄门,抢着要送她们回去。 反正不用自己使劲,这般倒也省事,苏轻窈再度谢过听琴,便赶紧坐上步辇往回赶。一会儿就要早朝,陛下要去前头勤政殿,碰见总是不美。 巴结一次就够了,反复巴结反而会惹人厌烦。 回去的路上,苏轻窈明显感觉宫人们的眼神变了。 也是,早先几位娘娘头次侍寝时到底如何她是不知,她们这些同年入宫的秀女们,除了她真没人得这么多恩赏。 之前最得脸的就是吴婕妤那会儿,也不过是两匹罗和十两金,多余的就再也没了。 就凭这个,吴婕妤都得意了好几日,倒是没成想一山还有一山高,如今叫瞧着最不张扬的那个捡了好处。 宫人们啧啧称奇,苏轻窈却也顾不上管他们如何看了。 一整夜没睡觉,这会儿她困得不行,若不是这么多人瞧着,她眼皮子都要撑不住。 柳沁一直在边上提醒她:“小主精神些,就要到了。” 乾元宫后巷也是皇后正宫坤和宫的前巷,这条巷子幽长,有个很美的名字——连理巷。从连理巷出来,迎头就是东六宫西侧的如意巷,步辇刚拐到如意巷,迎头就跟另外一行人走了个对脸。 苏轻窈困顿难消,一开始并未注意,反而柳沁机敏,拽了拽她的衣袖:“小主,是惠嫔娘娘。” 苏轻窈顿时一个激灵,所有瞌睡都吓跑了。 她所住的碧云宫后殿,主位正是从四品惠嫔娘娘,因着宫中宫室有数,所以哪怕是嫔位娘娘也可能会居于后殿,不过东六宫怎么也比西六宫热闹,碧云宫前殿也无其他主位,惠嫔住得倒也不算憋屈。 到底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苏轻窈不好现在就得罪她,一见了她的仪仗,立即就叫停了步辇。 柳沁上来扶她下来,两个人就站在步辇边上,乖乖等着惠嫔娘娘仪仗过去。 惠嫔一开始没瞧见是她,这么大的阵仗,想也不是一个小选侍能搞出来的,不过走近一瞧后头跟着的明显是小黄门,当即就明白了。 一宫住着,她也不好太过不近人情,苏轻窈特地下了步辇迎,她也叫人略停了停。 苏轻窈领着柳沁行礼:“给惠嫔娘娘见礼。” 惠嫔摆摆手叫她起身,嘴里说着“大喜”,眼睛却控制不住往她身上扫。 只见她脸色苍白,眼底青黑,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若不是旁边的宫女搀着,恐怕都要站不稳,显然昨夜是累极了。 惠嫔只觉得心里一阵翻腾,她紧紧攥着步辇上的扶手,好悬没叫自己当场失态。 “你……”她只突出一个字,声音就干了。 惠嫔的管事姑姑立即道:“小主劳累,赶紧回去歇息吧。” 等把苏轻窈打发走了,惠嫔仪仗重新启程,她还回不过神来。 刚才苏轻窈那样子……那样子……真的是让人嫉妒得发狂。 姑姑青穗忙小声安抚她:“娘娘别急,不过是个选侍,且看以后如何。” 惠嫔轻咬嘴唇,眼神晦涩难辨,她喉咙里难过得紧,什么音都发不出来。她容貌出身人品样样比那选侍好,怎么陛下就是…… 就是瞧不上呢? 惠嫔脑子里回荡着青穗话,眼神一下子就深了。 不过是个选侍?想她当年进宫时不也是选侍吗?这么多年,也慢慢熬到了嫔位。在旁人看来她已经过得相当如意,可她心里知道,她只有这嫔娘娘的面子,里子却什么都没有。 赵家如今是体面,可又比苏家好多少呢? 惠嫔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到底还是意难平。 “走吧。” 今日本是宜妃请她去吃茶听曲,正好,她也有许多话要对宜妃姐姐讲。 这边苏轻窈回了碧云宫,也不用再叫洗漱,换了里衣便躺到床上,末了还吩咐柳叶:“你柳沁姐姐忙了一夜没合眼,一会儿你守门,等午膳时再叫起。” 柳叶见到她这一侍寝,带回来这么多赏赐,态度立即就好转许多,围着那几匹绫罗瞧了半天,才听到苏轻窈的吩咐:“奴婢知道了,小主放心。” 瞧她那笑容,可是头一回那么甜。 苏轻窈对柳沁就温柔了:“你快去歇着,听话。” 柳沁伺候她睡下,这才出了卧房:“劳你辛苦了,仔细着些,若有人来就说小主睡下了。” 吩咐完,她虽还是不能放心,却无奈实在太困,只得回去歇下。 这一觉就睡到了中午,柳叶先叫醒了柳沁,柳沁才过来叫的她。 “小主且醒醒,先起来醒醒盹,一会儿好用午膳。” 苏轻窈突然年轻几十岁,睡眠比以前好许多,每次睡觉都觉得特别幸福,虽只睡了短短两个时辰,却也觉得分外满足。 柳沁看她脸蛋都睡红了,不由笑道:“小主可是高兴?” 苏轻窈坐在那想了想,她高兴吗?确实是高兴的。 以前古人感叹“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又或“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眼下由古做今,苏轻窈却真实感受到了青春的美好。 从前不珍惜的,现在也都异常珍惜。 她想了想,认真点头:“如今无论日子怎样,我都很高兴。” 人要知道惜福,才能有福,这话是她曾经老了以后总对小宫人们讲的,现在也对她自己讲。 柳沁见她高兴,自己也很开心,不多时柳叶取了午膳回来,瞧那菜色都跟往常不同。 原苏轻窈喜欢吃些南边菜,无奈老要使银子才能吃上,时间长了她就舍不得钱,便也没再单点。今日她自己没说,御膳房倒是懂事起来,不仅给特地添了一盅萝卜排骨汤,还有一道南阳那边的名吃,苏轻窈以前最喜点的鱼香茄子煲。 瞧柳叶高兴那样子,就知道御膳房肯定也是热络得很。 柳叶原本还想训斥她几句,叫她不要得意忘形,苏轻窈却对她摇了摇头,等柳叶出去洗碗,她才道:“过两天陛下不翻我的牌子,御膳房就不会再如此,她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不用管她。” 之所以留着柳叶,不过就想让她给柳沁分担一二。在她还没升位前,一切都是未知,反正柳叶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不如先留着使唤,她也不亏。 用完午膳,苏轻窈在房间里溜达了几十圈,这才午歇。而后殿中,惠嫔却是怎么也无法安寝。 她想起刚才在宜妃锦绣宫的那一场谈话,不由眯起眼睛。 宜妃年纪比她还要小上一岁,却因出身早早封了妃,她是宫中唯一一个贵胄之后,曾祖父是当朝唯一的异姓王骆郡王,不过因不是世袭罔替,到了她父亲那就已经降成了忠勇伯。 她父亲没什么本事,只靠着荫封和祖辈基业过活,唯一能叫人津津乐道的就是膝下儿女成群,有多少呢?儿子足足有十个,女儿更多,有十二个。 这么多孩子,母亲出身参差不齐,养起来就没那么经心了。 宜妃运气不好,她母亲只是个婢女,作为忠勇伯的庶女,她最好的命也不过就是找个小官之后做正房太太,可不知怎么的,建元元年选秀却把她选入宫中,直接封了熙嫔。 或许是看在她祖上的面子,才直接封的主位,即便如此宜妃也不计较,她高兴着呢。 不过教养不够却获封高位,眼看着到了宜妃却无法再上一步,后头新进宫的秀女们却又各个水灵,她不着急才怪。 惠嫔垂下眼眸,想着刚才宜妃听闻苏选侍“操劳一夜”的眼神,轻声笑了笑。 自己宫里头的人她不好亲自出手,若是出了事还要找她麻烦。 但有的人,却不是能坐得住的。 后宫如何,楚少渊是一点都不操心的。 他这边三言两句结束早朝,直接就回了乾元宫。 奏折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不过每天两三个时辰的光景,他有大把时间悠闲度日,不由就动了些别的心思。 他刚读了一本农经,转头就对娄渡洲道:“明日叫李繁春、周培明进宫,顺便再把瑜王叔请来。” 李繁春是工部尚书,周培明是工部右侍郎,两个人都是才被提拔上来的心腹,很能堪用。 而瑜王叔,则是如今跟他血缘最近的一位堂叔。 娄渡洲记下差事,瞧他这会儿心情不错,忙问:“陛下今日可要翻牌子?” 楚少渊摸着手里那份仪鸾卫递上来的折子,顿了顿道:“不了,近来……都不翻,停档吧。” 娄渡洲微微一愣,他原本以为经过昨日苏小主那一番用心,陛下也会给些脸面,倒是没成想到了今天直接就停了档,难道昨日那一番也不能打动陛下? 楚少渊扫他一眼,见他满脸纠结,不由心中微暖:“只是暂时的,就看仪鸾卫得力不得力。” 陛下都这般说,娄渡洲只得退下办事去了。 留下楚少渊一个人坐在书房里,轻轻摸着那份奏折。 一道明媚的阳光洒在折子上,只看上面用端正的馆阁体写道:“臣闻西川灵隐寺住持净尘大师近日云游归来,特去拜请,大师没问其他,只道六月进京,让施主不必焦急。” 仪鸾卫是皇家禁卫,只尊陛下一人令,他们去请净尘大师,一定不会亮明身份。但看净尘大师所言,却仿佛早就了然于心,确实有其过人之处。 楚少渊垂下眼眸,轻叹一声。 希望,这一次不是空欢喜一场。 第 9 章 第 9 章 于是就在苏轻窈侍寝之后,陛下不再召寝了。 头三日御膳房还给些面子,第四日开始又该如何如何,再也没那口福好享。 苏轻窈倒不是重口腹之欲,就是柳叶见她无用,便又跟以往那般敷衍。 不过苏轻窈却没工夫关心她了,最近碧云宫后殿的主位惠嫔也不知是不是太闲,每日早上都要叫她跟孙选侍一起去请安,晚了都不成。 原长信宫是没有这等请早的规矩,便是太后还是皇后时,也没见天叫妃嫔去坤和宫请安。惠嫔不过只是个嫔位,排场就这么大,说出去都要叫人笑话。 但碧云宫中的小主宫女却没人敢轻易得罪她,孙选侍和苏轻窈都归她管,只得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于是每日清晨天不亮,苏轻窈就要揉着眼睛起床,简单梳妆之后就去后殿门口等。孙选侍比她大几个月,倒是显得更为稳重,每日比她过来得还早,瞧着面上淡淡,好似没什么不满。 苏轻窈上辈子跟她一起住了两年,知道她为人最是平和,后来两人一起升了婕妤,各自搬走,也没有断了联系。 不过孙选侍心思重,她时常思家,未及三十就早早去了,也是可怜。 这么一想,苏轻窈也添了两分心事,等今日无聊又尴尬的请安结束,回去就跟孙选侍道:“下午午歇起来,姐姐过来我这里吃茶吧?” 孙选侍脾气好,闻言只笑:“好,下午去叨扰妹妹。” 等午歇起来,苏轻窈吩咐柳叶准备茶点,自己则去对面亲自请孙选侍。 平日里若是没什么大事,两边是都不关门的,只在房门上挂着厚厚的纱帘,遮挡了两边的视线。苏轻窈刚走到孙选侍门口,就见她已准备妥当,正要出门。 苏轻窈微微一笑:“姐姐同我真是心有灵犀。” 孙选侍也笑,两个人便也直接坐在厅堂里,桌上摆了茶点,是苏轻窈特地从御膳房打点来的,一看就知用了心。 两个人先是说了一会儿闲话,苏轻窈就道:“搬进来两月有余,原也没怎么跟姐姐说过话,如今也算是熟悉了,才发觉姐姐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心事?” 孙选侍抿了抿嘴唇,没有立即答话。 苏轻窈便让宫人们退出去,又道:“说来也不怕姐姐笑话,妹妹在家中也是娇生惯养,如今进了宫,最是思念母亲,总想着若是一直就在选侍上耗着,不知何年才能再见母亲一面。” 孙选侍没想到她自己先交了底,不由跟着红了眼睛,都是一样人,苏轻窈简单一句话,轻易就引起了她的共鸣。 “我也是,”孙选侍低声道,“进宫这些时候,我没有一日不想家的。只是位份难熬,许多事我也不敢妄想。” 苏轻窈安慰她:“孙姐姐也别太过纠结,你想想若是我们直接嫁人,其实也不能日日都见到娘家亲人,进宫不过是少了那么几面,说起来没太大的差别。” 孙选侍轻轻摇摇头:“不啊……回不去了。” 她声音哀婉,带着无法释怀的悲凉,苏轻窈愣愣看着她,才发现她眼睛通红,已经落下泪来。 “孙姐姐……你想开些。”苏轻窈叹了口气。 一个人的性格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瞧孙选侍这样,想必还有其他不能跟她讲明的遗憾。她只能慢慢开导,努力让她日子过得舒心一些。 这日日落时分,又是柳叶去取的晚膳,她刚一出门,苏轻窈就跟柳沁道:“你带上银子去一趟东六宫角房,问他们有没有颜色漂亮些的丝绦,我想做些络子。” 东六宫角房是一处行走房,平日里叫水、停车、夏冰冬炭,都是从这里往各宫行走,宫妃们想要些份例之外的东西,也可使银子疏通这的中监,有钱什么都能买到。 上辈子日子长,苏轻窈自学了好多活计。女红方面,无论是苏绣蜀绣还是打络子样样精通,学问上,因着闲来无事就只能看书,不说博学多才,也不比寻常的秀才举人差多少。 又因为常年抄经练字,她的一笔字也写得相当地道,无论是佛经楷还是瘦金体都能手到擒来,便是馆阁体也能写个工工整整,书法造诣相当出众。 原本她还没什么热络心肠,今日是听闻惠嫔娘娘说陛下六月万寿,她才突然忆起这件大事的。 上辈子晚年时她过的都是兴武年景,习惯了兴武帝的万寿,自然而然忘了如今这位“先帝爷”的万寿,倒也还算情有可原。 自那天醒来,许多少时的事她都不太记得了,原来准备的是何寿礼也一点印象都无,为今之计,只能临时做个最省时间的福寿络子,应付过去完事。 柳沁问清楚是要做给谁的,取了足足二十两银子才出门,苏轻窈一个人留在寝殿里,正想读会儿书,抬头就瞧见窗外柳叶归来的身影。 往常她去御膳房都要小半个时辰,今日怎么两刻就回来了?苏轻窈心里记下这事,却发现她在院门前踟蹰一会儿,才磨磨蹭蹭踱步而入。 苏轻窈眉头微皱,她心跳骤然变快,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危机感油然而生,让她一时间竟有些毛骨悚然。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苏轻窈心中一沉,她捧起书本,装作若无其事继续看起来。 这几日柳叶取膳回来的时间确实比平日里要晚上那么一刻,但她自来就爱偷懒耍滑,又喜跟别宫宫女打口舌机锋,迟这一会儿倒也无妨。 不过今日这么一闹,苏轻窈顿时觉得不太对劲。 但现在柳沁不在,她不好立即发作,只得耐心等她进来看看,再做打算。 这会儿工夫,柳叶端着食盒进来了。她先是往卧房里瞥了几眼,看到苏轻窈并没注意到她,这才掀开门帘进了卧房。 因为偏殿本就不大,只隔了一个很小的茶室,摆了一张半旧不新的小圆桌,供她平日里用膳。 柳叶头一回规规矩矩放下食盒,把里面的晚膳一样样都取出来,这才绕过屏风对她道:“小主,晚膳摆好了。” 苏轻窈轻轻“嗯”了一声,只说:“柳沁出去了,等她回来再用。” 柳叶似乎有些着急,但她平日里不如柳沁跟小主热络,这会儿想劝也没话好劝,只得微微白了脸,退到一旁愁眉不展。 她就不是个聪明人,空有一颗向上的心,却没那个本事和机灵,如今也不知勾搭上哪里的“贵人”,反过来构陷她来了。 若是她还同往日一般时候回来,苏轻窈兴许还看不出什么,但从碧云宫去御膳房最少也要三刻,她今日两刻就回来了,这去的肯定就不是御膳房。 柳叶见她似乎不知道饿,不由再度开口劝:“小主,今日有您爱吃的饺子,是奴婢特地跟御膳房磨来的,先吃两个垫垫吧。” 苏轻窈平日里最喜用饺子,除了南边的特色菜,花银子最多的就是饺子了。近些日子她一改往日作风,御膳房给什么吃什么,倒是不如刚进宫时那么挑食。 不过若是赶上饺子,苏轻窈也是相当欢喜的。 听到柳叶这么说,苏轻窈瞥了她一眼:“你倒是了解我。” 柳叶脑子不太好使,还以为苏轻窈在夸她,当即就得意起来:“奴婢关心小主,自然了解您。” 苏轻窈看她满脸期待,慢条斯理吐出两个字:“不急。” 柳叶:…… 这一等就是两刻过去,柳沁匆匆而回,才发现柳叶已经回来了。 她不知道前头的那些事由,只问:“你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柳叶答不上来,她支吾半天,答非所问:“我一直都很忠心。” 柳沁虽然没那么聪明,却也不跟柳叶一样是个傻子,这么一听就觉得不对,她没理眼神虚浮的柳叶,直接进了卧房。 苏轻窈正笑眯眯坐在那,既没看书也没吃茶,倒是手里摆弄一根银簪。 柳沁走到她身边,低声问:“小主可是看出不对了?” 苏轻窈点点头,冲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等柳沁懂了,她才开口:“事情办妥了?” 柳沁下意识答:“办妥了,那中监跟奴婢原是老乡,小主给的银子还富裕,便多跟他要了些丝线,咱们自己可做些绣品。” “嗯,你辛苦了,不过刚才有些事没说完,还得再跑一趟,”苏轻窈似乎在沉思,“可又要你伺候我用膳……这可怎么好。” 外面柳叶一听有银钱拿,顿时来了兴致,她很没规矩地钻出个头来,道:“小主,让奴婢去吧,柳沁姐姐刚跑了一趟,怪累的。” 苏轻窈也很和气:“那岂不是辛苦你了。” 柳叶忙说:“怎么会呢,为小主办事说不上辛苦。” 于是苏轻窈就装模作样坐到桌边,吩咐柳沁拿了十两银子给她,叮嘱她去角房买些好茶回来吃。 柳叶是见钱眼开,可这一桌膳食的来由她更是得罪不起,那双小眼睛便不由自主盯住了桌上的饺子,往外走的脚步越发慢了。 苏轻窈仿佛没看见她的眼神,自顾自捏起筷子,加了个元宝似的饺子放进醋碟里轻轻一蘸,夹起来直接放入口中。 柳叶看到这里,一颗心就安了。 她匆匆出了寝殿,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苏轻窈等她走了,一口饺子整个吐到空碗里,冷声道:“养不熟的东西。” 饺子刚一入嘴她就品出是怎么回事了。 那是马齿苋馅的饺子,不过里面的酱料放得太足,让人不是很能分辨马齿苋的味道,如不是苏轻窈最喜欢吃各味饺子,定也品不出来。 在柳沁疑惑的眼神里,苏轻窈淡淡道:“《本草纲目》里说,马齿苋散血消肿,利肠滑胎。” “若是初孕时身体不协,食用过多马齿苋,极易小产。” 第 10 章 第 10 章 上辈子悠闲,她看过不少医书。 因着陛下子嗣艰难,她还特地看了看关于妇科和孕产方面的知识,不说精通医术,这点简单的小伎俩还是能一眼看出来的。 不过马齿苋也只是个别体寒瘦弱的孕妇食用容易滑胎,旁人食用全当清热解毒,倒是没有大碍。 柳沁一听苏轻窈的话脸儿就白了,不是害怕,而是气的。 “这吃里扒外的贱胚子,居然敢背主。”柳沁气的嘴都哆嗦了,“奴婢这就出去把她抓回来,找惠嫔娘娘给评议则个。” 苏轻窈拍了拍她的手,倒是一脸淡然:“不急,她会如此我早就知道了。” 柳沁见她夹起饺子就要继续吃,不由更急:“小主,这来历不明的东西可不能吃!” 苏轻窈看她这么为自己打算,心里却格外舒坦。 她敲了敲瓷盘,指着那盘饺子道:“你瞧这手艺,明显就是在御膳房单叫的,既然是御膳房出来的食物,定没有任何问题。” 说罢,她顿了顿又说:“宫里面并不是位份就能决定一切,想要给别人做手脚只有两种可能。” 柳沁被她平淡的语气所吸引,满心的怒气一下子就散了,她认真看着苏轻窈,眨眨眼睛:“哪两种?” 苏轻窈让她把丝瓜蛋花汤放小茶炉上热,又用银簪挨个试了,证明饺子确实无碍,才继续吃。 “一是出身绝对出色,前朝后宫都能说得上话,这样的出了事陛下都要给情面。二则是有最独一无二的盛宠,得陛下爱她爱到心口里,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被惩罚。你说,这两种如今宫中可有?” 柳沁想了想,摇了摇头:“还真没有。” 苏轻窈倒是挺爱吃马齿苋的饺子,一口气吃了十个才停下,慢条斯理喝蛋花汤:“第一条,其实宫里如今正好有一位,却是慈宁宫的那一位。她开心陛下有后嗣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出手坑害儿子?第二条宫中暂时没有,将来……不太好说。” 柳沁听她这么一分析,便也彻底放下心来。 小主说得对,在宫中没有绝对的权利或恩宠,许多事都是无法办到的。就比如今日这一份马齿苋馅的饺子,也是那人目前能用的最能见效的一招了,还得赌小主确实怀孕而又体寒。 这么低的概率,也不知为何要做这一手。 柳沁低声呢喃:“这是图什么?” 苏轻窈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起身消食:“为什么?为了将来陛下膝下的储君,不是别人肚子里出来的。” 柳沁没成想她会突然说这么深的事,被吓了一跳,忙拽了拽她衣袖:“小主快别胡言。” 苏轻窈笑笑又点了她一句:“当日咱们从乾元宫回来,陛下给了那么丰厚的赏赐,估计旁人都误会了。我未曾侍寝这事只你我跟乾元宫的陛下近侍知道,旁人是无从得知的。但人心难测,他们或许觉得我得了陛下欢心,现在不把我按死,将来恐怕要让我踩到头上去。” “怎么能甘心呢?” 现如今的主位娘娘们,哪一个不是在宫里熬了三年的?她们陪着陛下守孝二十七个月,除了位份升了,却没有一个得一儿半女。 不说诞下皇嗣,就连有孕都不曾,这事本身就有些怪异。 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肯定不愿意把机会让给后来人。 苏轻窈道:“恐怕不止我这里,所有新宫妃都尝过这马齿苋做的菜了。不拘是什么,反正御膳房能做,她们就敢给咱们吃。” 柳沁进宫后一直在尚宫局当差,因为上头有同村的老乡关照,一直没受过磋磨。后来跟了苏轻窈,又因小主性子和善,日子过得也很舒坦。 除了苏轻窈位分低总要被人拿捏,太出格的事却也未曾碰到过。 今日这一桩,却是在她心里狠狠添上一笔,叫她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她们现在位卑言轻,又经过侍寝一事,真得比以前更谨慎一些。 柳沁心里有了打算,不由问:“那柳叶……” “柳叶你不用管她,”苏轻窈笑笑,“过不了多久,她恐怕就要被调走了。不过调到哪里去,我倒是有些好奇。” 柳沁陪着她在屋里转了几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小主说这事到底是谁做的?” 苏轻窈想了想,指了指旁边的后殿:“那边可能牵了线,既然她作为嫔娘娘都只能牵线,那背后出手之人,恐怕就是上头那几位了。” 上头不过就三位,一个贵妃两个妃,也出不去旁人。 柳沁心里有了数,道:“奴婢知道了。” 现在她们什么都做不了,哪怕被人欺负到头上,也只能笑着忍下。可柳沁心中却对小主有莫名的信心,总觉得过不了多久,她们就能翻身。 两人刚说完话,柳叶正巧就回来了。 她一进来就往桌上看,见那一盘饺子被吃了一多半,顿时眉开眼笑:“小主,今个儿饺子好吃吗?奴婢特地求来的。” 苏轻窈抬眸,淡淡瞥了她一眼:“好吃极了。” 这一盘饺子吃下去,那个给她送饺子的“好心人”就消停下来,平平淡淡过了几日,转眼就到了五月上。 今年夏日来得早,才五月初,日子就炎热起来。 偏殿狭窄逼仄,窗户不大又不太通风,冬日里如果炭火足还略好些,到了春夏就不太好过了。苏轻窈住惯了桃香阁,再加上如今年轻火力旺,每天热得难受。 明明春日还没走远,苏轻窈便有些苦夏,也不过就熬了几日,整个人便瘦了下来。 她原本是桃儿圆脸,这几日竟成了尖下巴,瞧着显得越发羸弱,竟有些西子捧心的架势了。 见她这样,柳沁简直心疼坏了,每日都琢磨着怎么让她凉快些,不停使唤柳叶去打凉水摆在屋子里。苏轻窈还没觉得如何,倒是把柳叶折腾坏了。 终于,这样的日子熬到五月中旬,柳叶先熬不住了。 苏轻窈原先就说过柳沁,现在柳叶在这还能给柳沁干点活,走了就没人使唤了。但柳沁始终觉得她不安好心,生怕她坑害了自家小主,这才变着法子给她找茬。 现在终于等到了尚宫局的姑姑,柳沁心里一松,不觉得以后会辛苦,反而满心欢喜。 卧房里头热,苏轻窈也没请姑姑进去,只叫柳沁煮了茶出来外厅,笑着请那姑姑吃:“大热天的,劳烦姑姑跑这一趟了。” 那尚宫局的姑姑瞧着年纪不大,也不过三十几岁的样子,单眼皮,长得有些刻薄。 不过她倒是还算客气,先对苏轻窈福了福,才轻声细语说:“最近各宫都在调换人手,小主这的柳叶也在名单上,臣今日前来,就是来调换她的,还请小主行个方便。” 虽然宫中这些大伴姑姑品级都比选侍高,但哪怕只是选侍,也勉强算是宫妃,在她们面前大伴姑姑们也要自称一句臣,也是为了显示尊重。 苏轻窈便笑笑,转头对满脸喜意的柳叶道:“既然姑姑来领你,你就去吧,到了下个地方好好做事,别给我丢脸。” 她让柳沁准备些碎银给柳叶,就当了断主仆情谊:“去吧,我这里没什么好的,耽误你了。” 那姑姑见苏轻窈面上淡淡,似是一丁点都没生气,竟觉得她比许多主位娘娘还要大气。 等柳叶下去收拾行李的工夫,那姑姑竟跟苏轻窈热络起来,被她拉着浅浅坐在凳子上,举起杯子吃茶:“今日吃小主一碗茶,他日若有所需,尽管叫这小丫头去尚宫局叫我便是。我花,小主且记牢。” 一听她这名儿,柳沁就忍不住笑了。 春花姑姑倒也不在意,只说:“早先进宫时人多,教导我的姑姑起名起得头痛,便给起了这么一批土名,倒也没什么不好。” 苏轻窈没笑,却认真道:“这名儿多好?春日丰盛,花儿美丽,最是灿烂不过。” 春花姑姑一愣,举起茶杯敬了敬:“多谢小主夸赞。” 柳叶早就想走了,行李都是收拾好的,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就出来,一点都没有要离开旧主的不舍。 春花姑姑扫了她一眼,就让她去外面等自己了。 “小主这缺人手,臣回去便帮小主相看,若是有适合的再给小主领来。”言下之意,便是知道柳叶看不上选侍位份低,要给苏轻窈找个踏实的过来。 苏轻窈倒是有些意外,这回柳叶提早离开身边,却结了春花姑姑这个善缘。 苏轻窈站起身来,也举起茶杯敬了敬:“那我就提前谢过姑姑了。” 柳叶走了之后,苏轻窈这里就安静多了。 虽说只剩她们主仆二人相依为命,可日子却仿佛更舒坦些,哪怕比以前忙碌,柳沁脸上也时时挂着笑,显然是真的厌恶柳叶。 一晃就到了五月底,各宫开始用冰。 柳沁好不容易使银子找了一个角房的小黄门,跟他说好每日中午把冰送到侧门,那边陛下又重新召寝了。 苏轻窈正在屋里享受着冰山的凉爽,跟柳叶念叨改日冰些绿豆水来喝,就听到一把陌生的嗓子:“碧云宫苏选侍,今夜乾元宫侍寝。” 这一声,直把苏轻窈叫呆了。 第 11 章 第 11 章 自从那日侍寝没成,苏轻窈心里便有了底。 她大概跟陛下真没缘分,便是前世今生侍寝的时日不同,当夜也都没见过陛下真容,她便是有心上进,也没那个机会。 苏轻窈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倒是柳沁欢喜得不行,跑出去跟那小黄门谢了半天,才一脸喜气地回来了。 “小主,可是高兴傻了?”柳沁笑道。 苏轻窈这才回过神,声音都有些飘:“怎么会呢?” 其实早先在宫里那么些年景,她也曾好奇过陛下到底喜欢什么样的?谁又能走进他的心?可看了几十年,等到陛下殡天,她也没瞧明白。 二十几许的时候还好些,陛下一个月总能踏入后宫四五次,等到有了皇长子,他就再也不往后头来了。 仿佛那一个儿子,就已经足够。 这次重生回来,她没急着打扮自己,也没主动往乾元宫凑,她只想抓紧每一次机会,尽量把自己表现得忠心一些,纯粹一些。 她也不想模仿曾经的那个她,那个宫里人人都羡慕嫉妒又怜悯的女人。总觉得陛下不是那等肤浅人,画虎画皮难画骨,她也不是那样性格,若非要去模仿,还不得难为死自己? 苏轻窈从来都是通透人,她想明白一件事相当快,所以第一次侍寝未成功见到陛下后,她回来就想了另一个策略。 去太后娘娘面前套近乎。 薄太后是陛下的亲娘,对他最是慈和,宫中的这些妃子们,若谁待太后至诚至孝,也能稳稳当当。 前辈子她前头有太多主位娘娘,轮不到她献殷勤,便自觉没往上凑。 这一回她是想开了,脸面能有好日子重要?想要赶紧舒舒坦坦的,必须得厚着脸皮往前上,把太后哄高兴,绝对不吃亏。 太后并不是十分严肃的人,也不用宫妃们日日都到跟前起早贪黑点卯,只要每月请安一次便是了。她重回今朝前两日才去请过安,还有两三日才到月末,一个月也足够她准备了。 原本苏轻窈还信心满满要去巴结太后,结果陛下那不知怎么的,竟突然转了性。 柳沁以为她太高兴,都说了胡话,忙道:“怎么不会呢?小主那么心诚,为陛下抄经一夜,陛下哪怕看到那厚厚一摞经册,也要记起娘娘不是?” 苏轻窈一下子便茅塞顿开。 是了,一定是因为她太诚心,陛下这是忙完了想起经书,要给她奖赏。 唔,陛下倒是个好人呢! 这么一想开,苏轻窈就高兴了,她道:“那身浅粉交领衫裙上次陛下没瞧见,不如今日还穿它。” 她这新鲜花色的衣裳不多,就这身最显得青春可爱,正好上次没见到陛下,今日还能再穿,十分便宜。 柳沁闻言就忙活起来,苏轻窈把手里的福寿络子最后收个尾,仔仔细细放进锦盒里。 她舍不得手里那些银钱,又不想家里为了她四处张罗,便只能亲手准备这样一份寿礼,因为花样别致精巧独特,倒也不算寒酸。 毕竟只是个小主,能拿出什么好东西? 苏轻窈根本不怕丢人,也懒得想别的宫妃如何说她,那些词她都听腻了,从来不在意。这东西只要能得太后的眼缘,就是好物件。 做完络子,她便闲下来,自己去准备晚上的头面。 上次左思右想准备半天,结果也没成,这一次……她一定要努力,尝试一下那被写得“神魂颠倒”的床笫之欢,也好不白活一回。 这么想着,苏轻窈难得有些激动。 唉,都是几十岁的老太太,真是太不矜持了。 此时的乾元宫,被苏老太太惦记了好半天的楚少渊,正在召见一位特殊的客人。 他坐在墨希阁中,努力维持着表情,看着对面那个一身青灰道袍的老道。 老道瞧着年纪不小,一头长发都已花白,但精气神却是很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是练家子。 楚少渊倒也没让仪鸾卫贴身保卫自己,他淡定坐在茶桌前,示意娄渡洲给他上茶。 等茶备好,娄渡洲悄无声息退下,楚少渊便亲自端起茶杯,向老道敬了敬:“道长有礼了。” 老道跟着举起茶杯,既不谄媚又十分恭谨,态度拿捏得极好。 “能得陛下这一声道长,是贫道的荣幸。” 楚少渊见他不是那等死板之人,不由松了口气。 “朕特地请道长前来,却是有要事要问。”楚少渊斟酌片刻,率先开口。 老道眯起眼睛,也不怕冒犯皇帝,认真打量他面相精气。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却有些非同寻常。 他是天下闻名的三清观方丈,法号清心。 活到这把年纪,他这一双眼睛不说火眼晶晶,却也八九不离十,如今这位新帝往面上一观,却是无儿无女的孤寡命格。 满大梁都知道建元帝是先帝薄皇后嫡出,十岁便被封为太子,虽说先帝体弱多病,未及不惑之年便殡天,但太后还活的好好的。 他这个命格,确实不像是亲娘还活着的样子。 老道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有点老了,怎么可能看走眼呢? 楚少渊经历过太多这样的事,钦天监里面那位老监正也不是空有名头,还是有些真本事的,他没少给楚少渊推过帝命,可说出来的话却无甚区别。 每一次,都是那几个字。 祖上失德,命犯孤寡,无亲无故。 若不是薄太后族人多积德行善,百年来家风纯正,她恐怕也活不到这个时候。 是以老道的那个眼神,他看得最清楚明白。 从小到大,他每次都是满怀信心,到头来却空欢喜一场,那滋味是怎一个惨淡了得。 索性他早就想开,只要母后还能健健康康陪着他,他就十分知足。 可……他却碰到这么一场机缘。 一颗早就如一潭死水的心,又重新泛起波澜。 这一次,他特地让仪鸾卫请来这位三清观百年来最出色的清心道长。 他想看看,这奇特的机缘到底点在什么地方?说到底,还是他不肯死心,总想试一试。 楚少渊深吸口气,问:“道长可是看出什么?” 清心道长沉吟片刻,反问:“陛下想听真言?” “是,否则朕也不会千里迢迢请来道长,”楚少渊顿了顿,继续说,“有些话,钦天监的监正已经都说过了。” 其实钦天监正算天时、天象,并不擅算命,但他们自有自己的一套传承,身系国运和皇命,也能算一算帝命。 清心道长见这位青年皇帝明明天生这样命格,却依旧淡定自若,气度斐然,倒也难得有些佩服。 先帝体弱多病,其实而立之年过后就不大上朝了,那时候建元帝才十五岁,就开始跟着薄太后上朝处理政事。这么多年下来,朝堂安稳,政令清明,他是个不可多得的明君。 没有怨天尤人,也不以私欲祸乱宫闱,实在太难得了。 清心道长原本是不能管皇家事的,但这一次,他决定破个例。 “陛下想必也知道,您是孤寡命格。” 楚少渊点点头:“朕……十岁便知了。” 清心道长这么大年纪,竟被他一个年轻人说愣了。 楚少渊看似毫不在意,淡淡道:“十岁时皇考病重,那时候朕必须要提前上朝稳定政局,母后跟皇考商量过后,一起告诉朕了。” 清心道长不由有些动容:“太后娘娘不愧是有福缘之人。” 楚少渊笑笑:“没有母后,也就没有朕。” 清心道长见他什么都清楚,便不再藏着掖着,直接说道:“陛下的祖父,厉平帝是弑父杀亲篡夺的皇位,当时他把楚姓皇室屠戮殆尽,就连悼太子襁褓中的孙子都未曾放过,三服之内只剩陛下一独支。” 这些话说出来短短数十个字,却是四十年前一段最血腥的宫廷政变。 楚少渊的祖父,被单独追封厉平帝的楚瞻,为篡夺皇位,直接策反禁卫军,把自己的父皇哀帝斩杀在勤政殿里,然后假借陛下诏书,宣悼太子、礼亲王、宏亲王以及思明公主、思真公主在内所有皇室近族入宫,全部白绫赐死。 这一段历史,现在被称为隆庆政变。 在夺位成功之后,他并未停止杀戮,反而大开杀戒肆意妄为。 反对他的忠臣、不服他的书生以及三服以内的宗亲,他们的鲜血一起染红了菜市口的土地。这一段杀戮过往,一直持续了三个月才终于结束。 因为楚少渊的父皇,慎帝楚维安出生了。 为了给自己的幼子祈福,也因为所有的反对声音都已经暗淡,厉平帝似乎终于恢复理智,开始努力做一个明君。 可他早就被染红的双手,是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的。 他逆天改命,违背国运,杀尽忠良,最终落下个孩子早夭的下场。 除了幼子,当时宫中所有的皇子公主,全部在一年内夭折。 唯一剩下的那一个,还整日病歪歪的,瞧着活不过十岁。 这个时候,厉平帝才意识到,逆天改命,肆意妄为会换来什么下场。 可一切都晚了。 楚少渊想起这一段先祖不光彩的过往,却十分平静:“祖父的罪孽,还没有洗清吗?” 厉平帝知天命后不知怎么中了风,半边身子都是歪的,只要一说话,就不断往下滴落口水,并且说辞含糊不清。 他腿脚不便,只能坐轮椅出行,可谓一生颜面尽毁。 中风没多久,他就活生生把自己气死了。 再之后就到了慎帝楚维安。 他父皇自知父亲罪孽深重,为了让自己的血脉能摆脱这厄运,他拖着病体努力做一个明君,然而早亡的他却不知道,自己不是那个债主,他努力了一辈子,也改不了儿子的命。 几十年盛京风雨一晃而过,而那些逝去的亡魂,似根本不想听罪人道歉。他们早就已经做了古,死都死了,族也灭了,又何谈原谅? 清心道长叹了口气:“有些事不能错,一旦错了,就没有挽救的可能。” 楚少渊面色沉静,他紧紧抿着嘴,有句话含在嘴里,无论多痛苦都没说过一次。 他承担了不应该承担的天罚,然而这一切不是他的错啊。 第 12 章 第 12 章 清心道长认真看着他的面容,反复推敲他的命格。 建元帝长得异常英俊,他剑眉星目,高鼻薄唇,眼睛是漂亮的凤眼,浅浅看去,有些风流薄情的意味。 可若仔细端详,便会发现他眉眼清正,气质清和,是个相当正派的君子。 皇家出身,宫中长大,还能这般气韵怡然,实在非比寻常。 也正是因为如此,清心道长才决定出手。 “陛下,命这个事,说破嘴也说不清的。”清心道长缓声道。 楚少渊未曾回答。 清心道长便也没再劝,他凝眸深望,起初还看不出什么机缘,可楚少渊略微偏了偏头,他却一下子看到他的耳朵。 陛下长了一双靠山耳,也就是说耳朵贴着皮肤,正面看时若不仔细是看不到大概轮廓的。 清心道长越看越心惊,他甚至顾不上上下尊卑,一把抓起楚少渊的手,低头去看他手相。 这一看就是两刻,楚少渊也不生气,只淡然由他看。 清心道长一看就是真大师,不过三两句点题,却字字都中要害。他刚升上来的那丁点微末欣喜,又全部深埋黑暗之中。 清心道长却跟他截然相反,面相、手相都看过,他心里头反复推算,最终却得到一个跟刚才有些不一样的答案。 他沉吟片刻,问:“陛下可是有选定正宫后位?” 楚少渊摇了摇头:“未曾。” 皇后位主凤星,命运会同楚少渊的帝星相生相伴,楚少渊的命坏正这样,若是盲目立后,说不立一个克一个,都等不到大婚礼成。 清心道长这才道:“刚贫道观陛下面相,倒是发现些许奇特来。” 楚少渊不敢抱太大希望,只说:“道长请讲。” “陛下能少时被立为储君,后又顺利继承大统,按理说应当是天命所归,奈何厉平帝杀戮太重违逆天命,这才降下惩罚,落到陛下祖孙三人身上。” “所以陛下既是天底下最好的命,却又因天罚失了所有生机,以天命之意,陛下……应当无法有后。” 老道长语气平和,说出来的话哪怕是大不敬,却一点都不知道惧怕。 然而楚少渊越听越认真,因为他知道这位道长说的确实一字不差。 这皇帝他当的并不难,外头朝臣都是在他太子时就辅佐身侧,母后族中也都是清流之辈,没有兴风作浪的纨绔,除了他自身不如意,倒也没有连累大众子民。 甚至,在建元一朝,大梁国泰民安,是有名的太平盛世。 他不甘心的,也只他自己这条命。 清心道长见他一脸了然,便明白他早就知道这一点,他高深莫测道:“陛下,你可知天命也不是绝对的?” 楚少渊心中一震。 “有时候,再绝的命也是有一线生机的,天命不会断了所有人的路,只要紧紧抓住那条生机,就能慢慢时来运转,把不可能变为可能。” 老道长面目慈和,说话不徐不慢,却叫人无端心静。 古话说的好,天无绝人之路,不放弃的人,总能找到自己的那条路。 楚少渊紧紧攥紧手,声音都有些干涩了:“还请道长指点迷津。” 清心道长刚要说话,却只觉得一阵心悸,他抿了抿嘴唇,垂眸道:“陛下帝位稳固,可谓天生帝命,却不知帝星耀、凤星隐,帝命太胜,凤命便虚无缥缈,无法现身。” “若是有凤星相伴,陛下的帝星一定能改换命格,走向另一个轨道。” 楚少渊束发时就已经同母后深谈过,他对母后讲自己这般命格,哪怕选立太子妃也不可能大婚礼成,若是一直这般折腾,早晚要让天下人知道皇家这些家丑,还不如以无合适闺秀为由不立皇后。 薄太后心疼自己儿子,却也知道他所言在理,只得压下立后的心,越发严加管束薄氏子弟,不叫他们给楚少渊添堵。 可在楚少渊的记忆中,还没有哪个大师道长给他这般推算过命盘。 楚少渊道:“实不相瞒,在道长来前两日,朕还让钦天监监正还给朕批过名,跟以前说辞别无二致。” 清心道长却摇了摇头:“有时候天命难测,那几不可查的一线生机,却是会悄然而至。” 他说着,掐指算了算,了然道:“今岁桃花开得晚,四月二十八那日,宫中可是桃花盛开?” 楚少渊一听他说的日子,心头巨震。 “正是。”他说着,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清心道长,似是想要从他眼中看出些许端倪。 可清心道长却依旧淡然自若,一派落落大方,他只说:“贫道修了一辈子道,有些事是看不错的。” “就是那一日,帝星流转,凤星初现。” “陛下,那是就是您的一线生机。” 楚少渊久久不语,清心道长能跟他说这番肺腑之言,已殊为不易,而这一丝一毫的端倪,也只能是他看清的全部了。 清心道长见他没有多问,不由心里更是夸赞,可他也确实只能参破这红尘一粟,再多的,便要等苍天明鉴。命运交替,星斗轮转,最终帝命到底如何,而他又能否拼尽全力给楚少渊改命,未来才知。 “陛下,用心看,您能找到自己的凤星。” 清心道长不过进宫一个时辰,话就全说完了,便起身告辞。 楚少渊命仪鸾卫务必把道长送回三清观,这才回到书房。娄渡洲刚刚未跟在他身边,对清心道长的批命一字不知,此时见他神色淡淡,便知这一次若无吉言,怕也不会是恶语。 “今夜侍寝的安排已经布下去了,陛下看是否还按常例安排?” 娄渡洲所说的常例安排,便是用过晚膳后把宫妃请来,让听琴那边安排宫妃沐浴更衣舒坦一下,然后便也就那么回事了。 楚少渊基本上是不关心安排的哪位宫妃,却因清心道长那一番话语,不由动了些许心肠。 “今日翻的谁的牌子?” 娄渡洲忙道:“还是苏选侍的牌子,苏小主上次抄了一夜经书,确实虔诚。” 楚少渊眯起眼睛,他记性极好,一下子就想到上次她侍寝那一日,恰好就是四月二十八。 想到这,楚少渊不由道:“上次抄经,是哪一日?” “臣记得那日满宫桃花一齐绽放,正是四月二十八。” 楚少渊心中一动。 清心道长说,四月二十八凤星现,是不是意味着,那一日所有跟凤星有关的人物,都会有些奇特之处? 他想了想,低声吩咐道:“今日她来,让听琴还说朕病了,就说朕总是头痛,夜里无法安寝。” 娄渡洲没问为什么,只立即道:“是,臣谨记。” 楚少渊顿了顿,又添了一句:“若是她没要求,就按常例赏赐,若……她有别的要求,速速过来禀报朕。” 这么说着,他努力回忆那苏选侍长什么样子,可记忆太久远了,他们二人几乎没有交集,他又如何才能忆起她的面容? 楚少渊难得心情好,坐下批改奏折的时候还带着笑,娄渡洲安排完差事回来,就听他悠着词:“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借着陛下东风,苏轻窈今日又享用了一把破格晚膳。 晚膳过后不过半个时辰,乾元宫的步辇就到了。 这回来得还是上次那个姓罗的中监,他见了苏轻窈便熟捻地叫了一声“苏小主”,把她请上步辇坐稳。 路上,苏轻窈道:“又麻烦伴伴了。” “小主哪里的话,这都是臣份内差事。” 苏轻窈想了想,又问:“陛下的头痛症可好些了?” 楚少渊小一个月未召寝,打的就是身体不适的借口,苏轻窈前世今生都没侍寝经验,还以为楚少渊是真的病了,赶紧关心一句。 罗中监自然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一点都不慌张,只淡定道:“陛下国事繁忙,整日都不得空闲,头风症已经多年,至今没有根治。” 这句话说得跟废话一样,他既没说最近陛下好点没有,又不说他确实病了,苏轻窈心里叹气,只能跟着道:“陛下心系百姓,是不可多得的明君,着实辛苦。” 两个人一起吹捧陛下,比一个人念叨要好得多,于是罗中监也来了劲,崇拜起建元帝那些丰功伟绩。 苏轻窈语气轻柔,唇角带笑,每次都能附和得恰到好处,一看就用了心惦记陛下。 这个发现,令罗中监对她高看几分。 宫中那么多女人,没有哪个切实明白陛下这些年的辛苦。他朝堂上的那些政令,无一不是惠及百姓的仁政,罗中监很以侍奉这样一位明君为荣,却也找不到人跟他一起歌颂陛下的那些丰功伟绩。 倒没成想这个不起眼的苏选侍,竟也有这般眼光。 苏轻窈面上淡淡,还带着些不易觉察的憧憬,心里头却急死了:怎么还没到? 再这么吹下去她就要没词了,这罗中监看着是个正经人,怎么如此奇特! 索性这段路确实不远,就在罗中监慷慨激昂的歌颂之中,步辇终于进了乾元宫。 许是碰到了“知音”,罗中监的态度更好,特地低声关照她:“陛下今日……可能还是有些头疼,小主务必仔细伺候。” 苏轻窈甜甜一笑:“多谢中监提点。” 她一边往石榴殿走,一边垂眸想:陛下真有头风症吗? 第 13 章 第 13 章 不管陛下是否有头风症,这事也轮不到她来管。 苏轻窈端着腰背走进石榴殿,听琴姑姑已经在里面安排上了。 “苏小主安。”听琴福了福,让宫人给她煮茶。 “热水已经备好,特地还采了些花瓣放进去,小主一会儿可以好好放松。”听琴姑姑笑道,“这茶也是今岁刚御供的明前龙井,小主尝尝喜不喜吃。” 她这么热络,苏轻窈反而有点不太适应了。 这位陛下身边伺候时间最长的姑姑,可不是好相与的主,原先她是跟她没什么交集,但闲篇可听了不少。 听琴见苏小主愣神,也不催促,叫宫人煮好茶退出去,才道:“那臣就去忙了,小主随意一些。” 苏轻窈起身把她送到门口,才叫柳沁关好房门。 她微微皱起眉头,对柳沁道:“不对劲。” 自从经过上回柳叶的事,现在柳沁长进许多,遇到事也会跟着她的思路分析,不想让自家小主一个人操那么多心。 “确实有些非比寻常,小主一共就侍寝两次,上次还没成,怎么就值得乾元宫的人另眼相待?” 她这次确实欢喜小主能够再来侍寝,却并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这一路走来也很谨慎,知道紧紧跟着她不乱说话。 少说少做,多听多看,才是正途。 苏轻窈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柳沁并不蠢笨,只要她用心教,定能提早出师,到时候她自己也能略放松一二。 “确实如此,不过,上一回我也有些过人之处的。” 柳沁跟着她进了暖室,伺候她更衣沐浴:“小主说的可是佛经?” 苏轻窈点了点头:“正是。” 楚少渊什么场面没见过,又是薄太后和先帝亲自教养长大,他不会为了区区一份佛经而对一个人心生喜欢。然而他本人不会,他身边的人却多少会受些影响。 苏轻窈看了一辈子,太知道他身边的大伴和姑姑有多忠心。 “其实大伴和姑姑哪里没见过这等场面?宫里那么多妃嫔小主,难道就只我想到抄经祈福这条路?但特地侍寝日熬上一宿给笔下抄经的,却可能只有我了。” 这里到底是石榴殿,位于乾元宫东侧,是陛下一个人的地盘。 宫妃们过来侍寝,很大程度上是不敢随意走动提要求的,这毕竟不是自己宫室,除了一个贴身宫人陪在身边,其余全部都是乾元宫的人。 柳沁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总结道:“所以娘娘们来这里会更规矩,不敢做出格的事?” 抄经哪里算出格呢,但抄经却跟侍寝全然不搭配,谁会特地跑来石榴殿抄经?哪怕侍寝不成,也都是老老实实睡下安寝,没人会动那歪脑筋。 苏轻窈舒舒服服泡在浴桶里,白嫩嫩的小手玩着浴桶里的花瓣:“还是太年轻了。” 是啊,如今这些宫妃们大的也才二十出头,哪里有那么多心眼呢? 柳沁近来老听她说这个,不由笑起来:“小主您也才十六七呢,可更年轻。” 苏轻窈笑笑,没再说话。 等到沐浴更衣结束,苏轻窈便去寝殿那里等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下,寝殿里燃着幽幽宫灯,衬得室内一片温馨。 苏轻窈无所事事坐了一会,竟觉得有些困了,不过陛下还未到,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睡的。 “小主吃口茶。”柳沁忙给她倒了一杯龙井,叫她醒醒盹。 “这茶确实好,”苏轻窈吃了小半碗,便起身在寝殿内走动,“倒是没成想今岁能吃上这明前龙井,也是托了陛下的福。” 柳沁也有些困,却强打精神陪着她一起走。 自从柳叶被领走后,苏轻窈身边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上次那个春花姑姑嘴里说得好听,小半个月过去,却半个人也没派来。 她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人说过话,她们这恐怕是要不来人。 对于柳沁来说,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主最是和善,许多事都能自己动手做了,她虽说比以前辛苦,杂事也多,但两个人一起相依为命的感觉,却是什么都不能取代的。 她白天事忙,晚上就容易困。 若是在自家碧云宫还好,小主晚上不起夜,她也能跟着安眠。这会儿在石榴殿,却怎么也要撑住气不能睡着。 主仆两个就这么沉默地转了两刻,宫灯的灯花都跳了好几次,楚少渊还是没到。 苏轻窈微微眯起眼睛,若是半个时辰后陛下还不来,就要到子夜了。 也确实很是奇怪,若只是一两回,苏轻窈不会去注意。可要知道苏轻窈前世也没侍寝成功,这一而再再而复发生,就有些非比寻常了。 难道真的是她不讨喜吗? 她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若是陛下真心厌恶她,又怎么会再招她侍寝? 想到这,她才突然发现,前世她偏安一隅,从不曾参与那些妃嫔之间的争斗,却也漏掉好多细节不曾看清。 不过,倒也不着急罢了。 苏轻窈看了看刻钟,幽幽叹了口气。 今日……陛下说不定也不会来了。 苏轻窈偷偷撇了撇嘴,小声跟柳沁道:“你先去小憩,若是陛下来了我再叫你,仔细一会儿没精神,容易出差错。” 柳沁也没强撑着非要留下伺候,只把点心茶盘都给她放到桌前,才去了小隔间里睡下。 苏轻窈寻了本医术,慢条斯理看起来。 这本书她其实看过的,不过许多年未读,里面的许多细节都忘记,索性这雅室里居然也有一本,便找出来重新读过。 一开始她看得还挺快,直到看到某一页的病症时,苏轻窈心里咯噔一下。 “不能吧,”苏轻窈自己对自己嘀咕,“他有后嗣啊……?” 嘴上这般安慰自己,可看着书的眼睛却控制不住,把那一页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才略有些迟疑地道:“建元十年后,他就再不召寝了。” 为什么不召寝,一个是因为皇长子满周岁,身体康健,另一个却是因为皇长子的生母病故了。 苏轻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她安慰自己:怎么可能呢? 若果真如此,那兴武帝又是从何而来? 苏轻窈正被自己的这个大胆猜测吓了一跳,就听外面传来听琴的嗓音:“小主可歇下了?” “未曾,姑姑快请。”苏轻窈放下书本,起身动了动肩膀。 这么坐了半个时辰,确实有点累。 听琴进了寝殿,抬头就瞧她站在书桌边上,忙苦着脸道:“小主,刚前头传了信来,陛下今日又犯了头痛,还请小主早些安置吧。” 苏轻窈已经有了底,这会儿听到今日还不能见到陛下,倒也还算淡然。 她没显得特别沮丧,看起来也并不生气,只是轻轻皱眉,问道:“陛下道头痛症可有些时候了。” 听琴没在殿里看到柳沁,便主动帮她热了茶:“国事繁忙,陛下夙兴夜寐,着实辛苦。” 言下之意,陛下这都是累的。 苏轻窈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小声道:“不知石榴殿可有绣线锦缎?今夜反正闲来无事,我给陛下做个抹额吧?” 听琴:…… 她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 抹额大多是女子产后坐月子用的,当然也是怕见风,但……苏小主说要给陛下做,这也实在是太大胆了。 听琴有点为难:“小主上回就熬了一夜,今日就别熬了吧。” 苏轻窈冲她笑笑,一张圆脸儿显得特别可爱,两道酒窝挂在唇边,喜庆极了。 “原在家中时,母亲也有头痛症。后来父亲请了个很有名的游医,拿到了个简单的方子。”苏轻窈轻声细语给她解释。 听琴面色渐渐缓和下来,竟也认真听起来。 “那游医说若是平日里没什么其他的病症,多半是因为头不喜吹风,寒气入侵才易得疼痛。只需做一条指宽的抹额护在太阳穴上,即可缓解。” 她这么严肃,听琴当然不能闹个没脸,张口就拒绝她。想到之前娄渡洲给她的吩咐,听琴一咬牙,直接道:“小主有心了,臣这就去吩咐。” 苏轻窈点了点头,等她身影消失不见,面容再度沉静下来。 陛下,今日又没来。 三次了……三次召寝,皆不出现。 实在,耐人寻味。 她的目光划过桌上那一壶上好的明前龙井,最终落到扣着的医书上。 希望是她想多了。 不多时,针线布料就送来了,苏轻窈选了一块质地轻柔的黛罗,挑亮宫灯就开始忙碌。她这可是几十年的老手艺,做个小抹额一夜足够,兴许还能给秀个漂亮点的花纹,再搏一搏乾元宫这些近侍的好感。 这边苏轻窈哼着小曲绣花,那边楚少渊已经准备安寝。 他现在批改奏折根本不用看全篇,看了开头就能回忆出大概,直接简明扼要批示,可比以前轻松不少。 若不是今日跟清心道长聊得太久耽误了会儿工夫,他一般亥时正就可以歇下了。 娄渡洲出去安排明早早朝事宜,回来时见他正在洗漱,便走到身边小声禀报:“陛下,苏小主跟听琴要了绣线,说要给陛下……做点东西。” 楚少渊微微挑眉:“做什么?” 娄渡洲犹豫半天,在陛下的目光中,用细若游丝般的嗓音回:“做……抹额。” 楚少渊:……? 做抹额,给朕的? 是她脑子有毛病,还是朕耳朵有毛病? 第 14 章 第 14 章 说要做抹额,真不是苏轻窈一时兴起。 对于自己的“丈夫”,乾元宫那位遥不可及的皇帝陛下,苏轻窈也算是跟他过了一辈子,却一丁点都不了解他。 毕竟早年她只是个才人,等到兴武帝满月时大赦天下,她才跟着升到婕妤。然后就是平淡安静的生活了,年头长了,她的位份也能着涨上来,等建元帝退位时,她已经是熙嫔了。 便是成了一宫主位,若旁人问她陛下有何喜好,她也说不出什么大概来。 毕竟是真的一点交集都没有,他们就仿佛是宫中隔的最远的两条平行线,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除了玉碟上那短短一行字,他们一辈子都没交集。 便是如此,苏轻窈也一点都不忐忑。 她确实不太了解陛下的喜好和性格,却也看了一辈子,她知道他不是个轻易生气的帝王,知道他勤政爱民,是大梁开国以来最好的一个皇帝。 他从没有肆意欺凌过宫人,也从未苛待过宫妃,这就足够了。 苏轻窈仔细缝着那块抹额,认真在上面绣了一树青松,如今正是青春年少,她手腕灵活,做得比以前还要快。 这么一直熬到后半夜,等窗外天色将明,她才放下那条抹额,反复端详。 这条抹额她只在鬓角处各绣一颗松树,再无多余的装饰,这样戴在额头上的时候,正面看上去平平无奇,侧面却又有巧思。 建元帝毕竟是男人,戴抹额确实有些不像样子,但若他真有头痛症,这个确实可以缓解一二。 苏轻窈想:陛下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吧? 她这么想着,嘴里不由念叨出声,柳沁正巧行了从屋里出来,一眼就看到她熬红了的眼睛:“小主,怎么不叫奴婢起来伺候!” 苏轻窈最是知道怎么安抚她:“你睡下才来的信,说陛下不过来了,我想着难得来一趟石榴殿,不表现表现岂不是白跑一趟,这才忙活起来。” “做绣活又不用研墨,哪里还用你伺候,乖,去把茶煮上,我实在是有些困了。” 柳沁向来拧不过她,闻言只得去煮茶,嘴里还是要念一句:“小主下次可不能再这样自作主张了。” “好好好,都依你。”苏轻窈敷衍一句,又把那抹额里里外外检查几遍,确定一点问题都没有,才用手绢包起来。 吃过一碗热茶,她才觉得清醒些,瞧着时候不早了,估摸着也就半个时辰就要来人,她便走到书柜前仔细参详。 这边的藏书不少,大多都是宫妃小主们感兴趣的话本,难得有那么一两本其他科类的书,却都浅显易懂,一看就是用心挑选过的。 之前苏轻窈读的那本医术就很浅显,一共也没多少页,很快就能读完。 柳沁见她喜欢书,想想道:“咱们的份例里是有书的,每季有五本,这一季的正好该去领了,小主想想喜欢什么,咱们可以使点银子挑点好看的。” 苏轻窈点点头,选了一本《天工开物》,又坐下继续读起来。 连着吃了一壶茶,看了小半本书,外面终于有了动静。 苏轻窈取了一小节茶梗塞进书中,把它重新放回书柜里,柳沁已经收拾好东西,过去打开寝殿大门。 来的正是听琴姑姑,她领着一个面熟的小宫女,正在摆膳。见苏轻窈面色发白,眼底青黑,就知道她这又是熬了一夜。 听琴姑姑心里头挺不是滋味,一方面觉得这小主单纯又可怜,一方面却是很心疼陛下,这样情感交织下,她态度不由带了些慈爱。 “小主可是又辛苦一夜?臣特地叫小厨房给小主炖了一盅天麻鸡汤,小主吃了回去好生歇歇。” 苏轻窈使劲点点头,笑容十分诚恳:“多谢姑姑惦记,您这份体贴,我都记在心里。” 听琴哪里用一个选侍惦记,不过她能这么说,就知道她明白自己的特殊照顾,倒也觉得心情舒畅。 这宫里最怕的就是自以为是的蠢货,有些话有些事他们不能明着做明着说,可对方若是明白他们的用意,却是再舒坦不过了。 “小主快洗漱吧,一会儿汤就凉了。” 苏轻窈看了一眼摆得满满当当的圆桌,倒也不着急去洗漱,只把捧在手里的帕子递给听琴。 “我手艺一般,也只能做成这样,也不知陛下会不会嫌弃。” 听琴打开一看,却是一条做工考究的抹额,苏轻窈说到做到,熬了一夜却真做出来了。她仔细翻看,却见这条抹额不仅选了最适合陛下的黛罗,而且针脚细密,在两端还绣有松树,里里外外都是她昨日叫送过来的针线布料。 确实是苏轻窈熬了一夜做好的,可能好成这样,听琴却万万不曾想到。 经书抄就抄了,那个费的是时间,而这条抹额,实打实就体现出手艺和巧思来。 不管楚少渊喜不喜欢,听琴却是特别喜欢,她爱不释手地翻看一会儿,这才仔细收好:“小主费心了,臣一定亲手交给陛下。” 苏轻窈冲她甜甜一笑,脸上的酒窝似乎能发光,整个人都洋溢着辛福喜悦。 “只要对陛下有用,那所有辛苦就都值了。”苏轻窈淡淡道。 听琴从石榴殿出来,转身就去了前头寝殿,今日有早朝,娄渡洲正里里外外忙活。 见他来了,他一拍脑门:“哎呦,瞧我,忘记给苏小主安排赏赐了。” 听琴笑着瞥他一眼:“先不急,说不定赏赐要变。” 见娄渡洲一脸不解,她也不解释,只轻手轻脚进了寝殿,站定在半月门外。 楚少渊正由宫人伺候洗漱,等束好凌云冠,他才坐到茶桌边,慢慢吃了口茶。 “姑姑怎么来了?”楚少渊问。 听琴这才敢答:“昨日苏小主说要给陛下做抹额,今早臣去布膳,却成想苏小主真的做出来,特地叮嘱臣呈给陛下瞧看。” 一听抹额这两个字,楚少渊就青筋直跳。 听琴见他面色不渝,却一点都不害怕,解释道:“昨夜臣问过小主,苏小主说她娘家母亲也有头痛,就是因为时常见风导致的,这病不分男女,大夫说护着点就能缓解,怎么也比吃药强。” 这里面的话,听琴还给苏轻窈美化了一下,听上去就很像那么回事了。 但楚少渊到底有没有头痛症,听琴难道还不清楚? 楚少渊神色莫名盯着她看一眼,淡淡道:“你倒是挺喜欢她的。” 听琴笑道:“陛下,臣说句夸大的话,宫中嫔妃娘娘们,臣比您还熟悉。她们品行如何,性格如何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她顿了顿,声音略压了压。 “每位娘娘都想讨好陛下,说什么做什么的都有,但像苏小主这样一宿一宿熬着亲力亲为的,还是独一份。哪怕是做给咱们看的,人家也确实熬了工夫,刚臣瞧着,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楚少渊被她说得心中一暖,知道她跟娄渡洲都是真心实意为自己考虑,脸上不由缓和下来。 “拿来给朕瞧瞧吧。” 听琴当即就高兴了,捧着那手帕上前,呈给他看。 楚少渊从来没见过抹额这种东西,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倒是能看出这抹额手艺很好,绣纹别致,绝对不是糊弄人的。 “倒是挺好看的。”楚少渊道。 听琴站在半月门外,躬身不语。 楚少渊继续翻看,等那条抹额看完,才注意到包着抹额的帕子上绣纹更别致。 那上面绣了山石牡丹,一只凤尾蝶扑棱着翅膀,围着艳丽的牡丹轻盈飞舞。在帕子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宝”字,字体却颇为可爱。 楚少渊抬起头,问听琴:“苏选侍叫什么名?” 他早年对她没什么印象,后来去了建元花园住,他就只记得她叫“熙嫔”,能记得她姓苏,还是因着最后建元花园只剩他们俩,想忘记都难。 但她到底闺名为何,他却真没上过心。 听琴道:“娘娘闺名轻窈,轻灵的轻,窈窕的窈。” 楚少渊摸着帕子上那个宝字,倒是头一次对一个女人产生了些探究的兴趣。 “苏轻窈。”这名字在他嘴里过了一遍,转眼就钻进心坎里。 朕记住你了。 苏轻窈这边刚用完造早膳,娄渡洲今天没亲自来,倒是那个姓罗的中监来了,他见了苏轻窈,显得十分热络:“给小主请安了,步辇已经备好,小主可用好早膳?” 柳沁扶着苏轻窈起身,三个人一起往石榴殿外走。 刚一出石榴殿,抬头就看见六个小黄门守在廊下,每个人手里都捧了不少东西。 苏轻窈一愣,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罗中监见她愣了,不由笑道:“这是陛下亲口点的赏赐,有金三十两、绫罗锦缎各一匹、碧玺头面一套、汝窑茶具一组。小主您看看可还喜欢,这都是娄大伴亲自挑的,全是精品。” 苏轻窈怎么可能不喜欢,她简直喜欢疯了。 一条抹额换了这么多金银锦缎,真是划算的买卖。 熬一夜不亏,一点都不亏! 苏轻窈眨了眨眼睛,满腔斗志都被激励出来,她出神地想着:下次侍寝是在什么时候呢? 简直是发财的最快捷径了! 第 15 章 第 15 章 这一次从乾元宫出来回到碧云宫,路上都没碰到什么人。 刚进卧房准备更衣睡下,外面就传来青穗姑姑的声音:“苏小主可安置了?” 柳沁昨夜歇过,这会儿倒是很精神,闻言忙迎出去:“姑姑来了,可是惠嫔娘娘有何吩咐?” 青穗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惠嫔备了早茶,请小主过去吃杯茶。” 这大早起的,苏轻窈又刚“侍寝”回来,折腾一夜没睡觉,惠嫔也真是会挑时候。 苏轻窈上辈子在碧云宫住了好些年,最是知道她的秉性为人,闻言就拦了一把要推拒的柳沁,笑道:“且让娘娘等一等,待我换过衣裳就过去。” 青穗这才稍稍勾起唇角:“那就有劳小主了,切莫去迟了叫娘娘久等。” 等她走了,柳沁立即拉下脸来:“什么东西,臭德行。” 苏轻窈倒是心态平和,她柔声道:“如今她是主位,手底下的姑姑都跟我一个品级,不过就是过去坐会儿吃口茶,我撑得住。” 柳沁眼睛一红,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再是心疼也没有办法。 “那小主吃片薄荷叶吧,清神醒脑,应酬完了再回来歇下。” 苏轻窈换了一件暗色的衫衣,又给眼底补了些粉,叫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憔悴,这才含着薄荷叶去后殿。 后殿是南北向,前后通风,住起来自然比偏殿要好。 冬暖夏凉,宽敞明亮,也只有主位或昭仪婕妤配住。 苏轻窈重生回来日日都要来这里请安,倒也对里面的厅堂很是熟悉,到了门口禀报一声,不多时就被叫进。 惠嫔穿着嫩黄的对襟蝴蝶袖短衫,端端正正坐在主位上,正被青穗伺候着吃茶。 苏轻窈见过礼,便被她点了点旁边的陪坐,老实坐下。 “我这里刚收到今岁御供的明前龙井,想着是稀罕东西,赶紧叫你过来尝尝。”惠嫔绝口不提她刚侍寝回来,只好心说要给她吃茶。 苏轻窈笑笑,又起身拱手行礼,恭敬道:“多谢娘娘惦记咱们。” 小宫女端上茶来,苏轻窈浅浅吃了一口,确实跟石榴殿里的一个滋味,心里便想:尚宫局倒也不敢以次充好糊弄人。 她跟惠嫔向来也说不了几句话,若是有孙选侍在,还能多个喘气的人,这会儿厅堂里人少,就显得十分冷清了。 苏轻窈吃了两口,便放下茶杯:“若不是娘娘惦记,我还吃不上这个茶,进宫这么久最是想念这口,还要多谢娘娘。” 虽说苏家并不显眼,现如今老大人致仕,儿子们又不给力,也还是能吃得上明前龙井的。 惠嫔见她还是挺知趣的,便慢条斯理说:“你能去伺候陛下,是给咱们碧云宫长脸,我当然要念你的好。” 苏轻窈羞涩一笑,并不接话。 惠嫔也不在意她的态度,只继续说:“若是陛下喜欢你,自然是你的福气,当然……也是我的福气。” 她这话的意思,很是耐人寻味。 这是想让她献子呢。 自从早先怀帝时宫中出现过三次杀母夺子案,因牵连甚广,最后导致怀帝绝嗣,大梁后宫便废除了主位宫妃代养小主子女之宫规,几十年来都是谁生谁养。 孩子若是能养到十岁,皇子就搬去外五所由陛下亲自管教,而公主也要搬去内五所,由皇后管教,从此开始自己独掌一宫。 惠嫔此时说什么也是她的福气,苏轻窈便是没真侍寝,更谈不上孕育皇嗣,也万万不可能答应。 “娘娘慈悲心肠,最是体贴咱们,但咱们也不能恃宠而骄,乱了宫中规矩让娘娘难做。”苏轻窈笑着说。 这就是不应了。 若是她不应,惠嫔就不能主动伸手。 宫里规矩摆在那,只要苏轻窈去求太后,惠嫔一准得不着好。 想到这,她当即就沉下脸来,阴森森地看着苏轻窈。 这小丫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倒是心眼很多,瞧她坐在那娇羞可爱的样子,惠嫔心里就直难受。 她深深吸了两口气,好半天还是没说出话。 苏轻窈见她动了气,却一脸茫然,怯生生问:“娘娘如今正当盛年,身体康健,陛下对娘娘也甚是喜爱,妾哪里比得上娘娘您呢?” 苏轻窈其实也很不明白惠嫔怎么想。 她是建元元年入宫,今年不过二十一二的年纪,正是青春年少。苏轻窈进宫两月,发现她既没有盛宠,也没有失宠,每个月侍寝一日,再加上她是主位,怎么也能把日子过好。 何必着急从她这里弄孩子呢? 自己努力生一个不就完了? 这么想着,苏轻窈突然意识到……前一世,陛下膝下就只一个皇嗣。 难道……真如她猜测那般?可若真是如此,也不能有的灵有的不灵,时好时坏吧? 苏轻窈百思不得其解,再加上又累又困,被惠嫔看得十分不爽,却也不能发脾气走人。 惠嫔脸都气红了。 她若是自己能生,还求这小贱胚子做什么! 青穗一看场面要失控,怕惠嫔口不择言,当即就给旁边的大宫女青梅使了个眼神:“苏小主也累了,你去送苏小主回去吧。” 苏轻窈闻言二话不说,起身就行礼:“多谢娘娘赐茶,妾退下了。” 说罢,她就利落地退了出去。 等青梅送了人回来,青穗才劝:“娘娘何苦同她置气,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片子。” 惠嫔瞥了青梅一眼,握住青穗的手进了寝殿内,这才白这脸道:“你瞧她那个样子,可见是……侍过寝的。” 青穗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有些话,她十分不敢说。 惠嫔苦笑道:“这么天天熬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进宫前我爹跟我说的事我一件没办成,头上只空有惠嫔的位份,实际上什么都没留下。” 青穗不知道要如何劝她。 这世间对女人何其不公,嫁的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 别看惠嫔入宫为妃,两年就被封为惠嫔风光无限,日子当然比那些小主舒坦。但青穗却是知道,她想要的更多。 青穗想劝她看开些,不如就这么过下去,一辈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不也挺好。 但她说不出口。 她不是惠嫔,没办法替别人做决定。 只听惠嫔继续道:“姑姑你说,我真这么讨人厌吗?是我长得太丑还是品行不端?若真如此,当年采选时又为何把我留下来?” 建元伊始,采选一共两回,头一次留了十来个人,第二次人更少,一共只有八个。 建元帝的后宫不丰,他倒还算雨露均沾,除了如今最得宠的贵妃,其他人都没差多少。 位份高高低低的,也不过看娘家在前朝如何,跟到底有没有恩宠没甚关系。 贵妃能得宠,不就是因为她父亲镇守边关多年,最后战死沙场,为国尽忠。 可以说,在陛下眼里,女人都不重要。 若那一两次侍寝能成也就罢了,坏就坏在…… 惠嫔低下头去,脸上晦涩难辨:“怎么我就不行呢?” 青穗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实在不知要如何劝解,只哄道:“尚宫局刚送了新的小玩意,娘娘要不要看看?” 惠嫔没有说话。 而此时被人惦记的皇帝陛下,刚刚下朝回宫。 今日政事不多,他也有空闲,便道:“去慈宁宫。” 娄渡洲忙安排御辇,送他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楚少渊到慈宁宫的时候,薄太后正领着一群小宫女在花坛里修剪花枝,见儿子来了,立即笑着招手:“渊儿快来,你瞧这花开得可好?” 春日里百花开,慈宁花园里自是姹紫嫣红,春光妩媚。 楚少渊认真看了看母后气色,喉咙里有些哽咽,却很快便压了下去。 这时候的薄太后不过四十几许的年纪,她头发乌黑,面容秀美,瞧着也不过而立之年,很是年轻健康。 她年轻守寡,领着独子撑起大梁江山,却从来不曾埋怨哀伤。 在楚少渊心里,她是自己的好母亲,是父皇的好妻子,也是大梁的好皇后。 他走上前去,笑着接过剪子,帮她一起修剪花枝:“这花真好看,还是母后养得好。” 便是知道他特地恭维自己,薄太后心里也高兴。 母子两个开开心心玩了一会儿,薄太后才领着他进了茶室,宫人们依次退下,只她身边的大姑姑乐水和娄渡洲在里间伺候。 等茶水煮上,薄太后才问:“昨日见了清心道长,可是有说什么?” 楚少渊见她一脸期待,不忍心让她失望,就道:“清心道长倒是说了些不一样的。” 他隐去帝星改命那一段,只说了凤星的重要,末了还补充一句:“道长也没瞧出来凤星到底落在何方,只道让朕真心去寻。” 薄太后若有所思。 这是她自己的儿子,她从小养到大,最是知道他什么性格。 就因为那孤寡命格,他不能跟寻常帝王一样三宫六院,膝下也无儿女成群,怕克死皇后让百姓瞧出什么,二十几许都不敢立后。 若不是她命硬,儿子这会儿早就是孤家寡人了。 皇帝当然要立后,哪个男人能没正妻,钦天监难道没算过凤星?他们可没少算,可算来算去,都算不到凤星到底在何方,这么多年下来,便也放弃了。 薄太后这会儿乍一听他这么说,自然欢喜得不行:“那就赶紧去寻啊!” 听母后这么讲,楚少渊莫名有些脸红。 他说:“原也都是看过的,到底也没……如何。” 那些宫妃其实他都瞧过长相,可确实没有一个是特殊之人,这让他如何去寻? 薄太后倒是果决:“西川灵隐寺住持玄方大师不是说六月进京?等他算过再说吧。” 楚少渊点了点头。 薄太后看着一脸严肃的儿子,突然笑了:“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些时候。咱们耐心些,总能等到那个人。” 只要让儿子改命,无论是谁薄太后都能接受。 就看她何时出现了。 第 16 章 第 16 章 侍寝第二日,就到了宫妃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大日子。 苏轻窈早早就起来,挑了一身嫩藕荷色的窄袖单衫配百褶长裙,显得人活泼青春。 柳沁手艺不错,上妆也很漂亮,都弄整齐了,苏轻窈赶紧吃了两块绿豆糕,安慰一下空了一夜的胃。 等主仆两个出门时,孙选侍照例早早走了。 柳沁转身锁上房门,陪着她一起出了碧云宫。 苏轻窈身边只有柳沁,出门宫中没人看管,就只得锁上房门,倒也不耽误事。 说来也巧,宫里一共就二十来位能去请安的宫妃,大家分住各宫,出门时间也不定,可苏轻窈刚一走出东六宫后巷,抬头就看到宜妃娘娘的仪架。 这位宜妃重生之后她还没打过交道,突然见了面一时没反应过来,被柳沁扯了扯衣袖,才赶紧福了福:“宜妃娘娘安。” 宜妃是除贵妃娘娘外位份最高的宫妃,她今年不过双十年华,瞧着自是年轻美丽,她同贵妃那种温柔如水气质不同,倒是有些明媚活泼在里面。 她的脸型也是圆圆的,远远看去似是个春桃,跟苏轻窈还有几分相似。 因为跟她并无交集,苏轻窈以为行过礼避让开就无事了,谁知道宜妃仪架行至她身前却突然停了下来。 这大太阳底下的,站一会儿都眼晕,但宜妃不走,她就只能站在那等。 苏轻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宜妃的音儿,心里不由泛起嘀咕来:脑袋顶那么好看? 她刚吐槽完,宜妃身边的姑姑开口了:“这是苏小主吧?进宫两月,倒也没什么说话机会呢。” 苏轻窈不记得她身边姑姑叫什么,只记得心思有些重,闻言便福了福:“是,倒是不巧,没瞻仰过娘娘容颜。” 宜妃轻声笑了笑,声音也是相当好听的。 “油嘴滑舌。”宜妃道。 苏轻窈反正低着头,她微微皱起眉头,嘴上却说:“娘娘教训的是。” 不过两三句话的工夫,如意巷又有脚步声传来,宜妃兴许是听见了,这才放过她:“起吧。” 等宜妃走了,苏轻窈还是没动,等着第二个主位路过。 趁着人没来,她跟柳沁道:“难怪孙姐姐走那么早,怕的就是这个。” 她们位份最低,见到谁都得停下来行礼,这要是等一路行一路,肯定得迟到。最后一个去慈宁宫脸上不好看,也显不出虔诚来。 这回路过的是贤妃,她倒是没折腾苏轻窈,路过时还亲自说了一句“妹妹请起”,就直接过去了。 苏轻窈松了口气,拉着柳沁快步跟在后头,一路沉默地来到慈宁宫前。 自重生以来,这是她头一回来慈宁宫,抬头望了一眼那熟悉的牌匾,竟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前世她虽不住慈宁宫,却经常过来慈宁花园逛园子,反正宫中就这么一个老太太,兴武帝也不拘束她,就让她高高兴兴过活。 所以慈宁宫里面她不算太熟,但外面的慈宁花园却一眼能看到头,倒是颇有些怀念。 想到这里曾经是她一个人的天下,她就心口疼。 什么时候才能再度占领慈宁花园?也不知这辈子陛下要熬到啥时候……算了,不想了,还是盼他点好吧。 就在苏轻窈胡思乱想的时候,宫妃们差不多就到齐了。 太后身边的大姑姑乐水亲自出来,笑道:“给娘娘小主问安,快快请进。” 她发了话,宫人们才敢掀起正殿的门帘,请宫妃们进去。 慈宁宫的正殿,可比贵妃凤鸾宫的正殿大气太多。 主位一把鎏金凤椅闪闪夺目,两侧各八把侧位官帽椅,却一点都不显得拥挤。因着才人和选侍不得坐椅,后面还摆放了几个绣墩,可比贵妃那还要好。 贵妃脸上带着和煦的笑,领着诸位宫妃走上前去,按位份一依次坐下。 苏轻窈跟在孙选侍身后,两个人坐在了最角落的绣墩上。 刚一坐下,慈宁宫的宫人们就上茶来,那么细细一瞧,慈宁宫的小宫女也都各个水灵,没一个长得难看的。 苏轻窈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薄太后很会宫人,慈宁宫里的宫女姑姑各个规矩,不说行为举止有度,便是长相也都很出众。 然而就是这样,薄太后也没给儿子添几个淑女选侍,这倒是奇了。 宫中人人都知陛下是规矩人,从不沾染宫女,但漂亮的小姑娘进宫,许多都是存着念想的。陛下即位之前在外五所住了九年,难道就没人生念主动扑上去? 这么一想,苏轻窈就心思就活络起来。 所以到底是因为没人敢违背薄太后,不敢去勾搭陛下,还是因为勾搭的人都不在了?苏轻窈轻轻打了个寒颤,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 因着在慈宁宫,私下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嫔妃们也不会带在脸上。她们三三两两轻声细语说着话儿,显得关系极好。 苏轻窈躲在后面观察,发现贵妃和身旁的贤妃说话,而宜妃是跟自己身边的惠嫔说话。 看到这,苏轻窈微微有些吃惊。 惠嫔按位份只是四品嫔位,倒是坐在了正三品顺嫔的前面,她冷眼旁观,发现宜妃跟惠嫔关系极好,倒是被往后压了压的顺嫔低头吃茶,不由记到心里去。 就在这时,乐水姑姑唱诵道:“太后娘娘到,跪迎。” 她话音落下,宫妃们整齐站起,一起跪迎太后莅临。 薄太后是个相当利落的人,她快步而出,也不需要宫人搀扶,径自坐到主位上,才道:“平身吧。” 等嫔妃们都起身,她才笑道:“一个月没见,是不是都玩疯了,想不起我这老太婆。” 她面上带笑,目光慈爱,显然是在打趣小姑娘们。贵妃也很识趣,捂嘴笑道:“娘娘哪里的话,若不是您不让咱们姐妹过来尽孝,咱们定天天守在慈宁宫,家都不肯回呢。” 嫔妃们什么心思,薄太后其实都清楚。也正是因为清楚,才不叫她们来来回回跑。 她定下一月请安一次的规矩,就照着执行便是,妃嫔们不用来回跑,她自己也落个清静,还不给陛下找事,简直一箭三雕。 有会说话的贵妃打头,这请安就不会尴尬。 一个月就请安一次,当然不能敷衍了事,娘娘把太后的衣食住行关心了个遍,这才过去两刻,贵妃沈如心一瞧今日时间有些短,不由道:“新进宫的妹妹们上次不过打了个照面,娘娘定不太记得,不如叫她们再上来给娘娘瞧看一二?” 她倒是会做人,把别人拉出来溜达溜达,挨到半个时辰便行了,太后也想起近来听琴跟她说的新闻,不由动了心思。 “也好,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确实应当再瞧看瞧看。” 太后肯定了贵妃的提议,新进宫的宫妃就全部起身,由位份最高的吴婕妤开始,挨个上前单独请安。 若说这吴婕妤不过侍寝三次就给提拔到婕妤,听起来是有些太过盛宠,但后来苏轻窈回去反复回忆,突然想起她父亲正在南地巡查,这么一想就明白了。 吴婕妤对苏轻窈自然是毫不客气的,在太后面前却是另一副样子。 她恭恭敬敬行了福礼,等太后叫起,又羞涩笑笑。 苏轻窈心里点评:演技很好嘛。 太后眯着眼睛瞧,慈爱道:“好孩子,瞧着就机灵,你父亲如今正辛苦,可谓是满门忠良啊。” 有太后夸这一句,吴婕妤差点没高兴得飞起来。 在坐的几位主位娘娘却都低头吃茶,仿佛对太后的夸赞漠不关心。苏轻窈只粗粗看过她们的表情,就知道几位主位心里定是有数的。 她们都知道,这个“天真烂漫”的吴婕妤,不足为惧。 叫她们上去在太后娘娘那混个脸熟,不过为了捱时间,所以太后每个人都点评一两句,好歹把场面做得好看些。 无奈再怎么慢人也就这么几个,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轮到苏轻窈了,苏轻窈便快步上前,给太后福了万福:“妾碧云宫苏选侍,太后娘娘金安。” 薄太后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才笑着说:“你祖父是苏隆镇吧?” 苏轻窈又一福:“回娘娘话,正是妾娘家祖父。” 太后便回忆起来:“你们家倒是家风清正,你祖父是个好按察,确实是个会断案的奇才。” 苏轻窈的祖父虽最终只官拜三品,但在按察使司里绝对是最有名的那一个,早年江南几个大案都是他破的,流传下不少佳话。 这也是为何苏轻窈进宫之后直接封了选侍的原因,否则就凭她父亲那六品官,啥时候才能熬出头。 说起她祖父,太后似乎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 “说起来,我还认识你祖母,当年她家跟我家就住同一条巷子,那时候她可比我大十来岁的样子,却也耐心领着我们这群小丫头玩。” 她祖父出身不算太高,但人品好又聪慧,祖母家中就是看中这一点,才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果然成婚后祖父对祖母恩爱非常,家中侍妾通房都无,成了人人羡慕的眷侣。 若不是儿子们都不太出色,估计就要被别人家嫉妒疯了。 被她这么一说,苏轻窈也从漫长的回忆里找寻到了祖父祖母的音容,过去时间太久,无论她怎么用心回忆,也无法回忆起当年桂花巷中的琐碎细节。 但那些点滴的幸福,那桂花满园飘香的童年,她始终不曾忘却。 想到这,苏轻窈不由红了眼眶。 太后见她低头没有言语,又想到听琴说的那些新闻,不由就有些垂怜:“好孩子,想家了吧。” 苏轻窈沉默地点了点头。 太后看着她圆润稚嫩的小脸,红红的眼眶和鼻头,一下子就有些心软。 “既我跟你祖母有这般缘分,便也就成全在你身上吧,传本宫懿旨,”太后略顿了顿,继续道,“封选侍苏氏为才人,赐住碧云宫。” 这一句,可把在场所有人都说蒙了。 第 17 章 第 17 章 如今宫里头没有皇后,宫事都由太后娘娘一力主持。 陛下是太后的独子,太后对他自是一片慈心,管起宫事来也很上心,从不叫这些事扰陛烦心。 建元元年和建元四年这两次选秀,都是太后独自操办,位份也都是她定的。 但她也就只定那一次而已,再往后的位份升迁,都是乾元宫那边下的圣旨。 是以太后这话一说完,慈宁宫里顿时就安静下来。 就连苏轻窈也没反应过来,甚至都没来得及谢恩,就站在那一脸茫然,似乎压根没听懂太后说了什么。 太后见底下这群年轻姑娘如此,不由淡淡笑笑:“本宫跟你祖母投缘,难得你又进宫成了本宫儿子的妃嫔,倒是缘上加缘,封个才人不妨碍的。” 她语气笃定,仿佛没说什么大事,一双漆黑的眼眸在每个年轻的脸庞上扫过,最后落到苏轻窈的脸上。 苏轻窈自己先反应过来,冲太后甜甜一笑:“妾谢娘娘封赏,娘娘万福。” 她话音落下,利落跪到地上,给太后行了大礼。 无论是为了什么,但太后主动示好,她就一定要接,还要接得漂漂亮亮。再说太后一心为陛下,绝不会做对陛下不利的事,这一点苏轻窈很确定。 见她跪下行礼,太后脸上复又露出些许笑容来。 “好孩子,快起来回去坐下,咱们再说说话。” 苏轻窈回到她的角落里,低调坐下,垂眸不语。 还在慈宁宫中,众人不好明目张胆往她脸上看,但心里的那股劲却怎么也收不住,苏轻窈能感受到,在场除了她身边的孙选侍,其他人心里都不很痛快。 等“见过”新宫妃,时候也差不多了,贵妃领着宜妃、贤妃跟太后说了几句奉承话,太后就道:“时候也不早了,今个儿就散了吧。” 贵妃当即起身,冲她福了福:“那娘娘还请歇着,臣妾过几日再来。” 她起了身,其他妃嫔小主便依次起身,安安静静退出正厅,苏轻窈跟在最后,她低着头,没有多说一句话。 等出了慈宁宫,一向安静的长巷便也热闹起来,娘娘们纷纷上了步辇,小主们站在门边,一个一个送娘娘们离开。 这个时候,忍了半天的女人们,终于把目光扎到苏轻窈身上。 苏轻窈老老实实站在那,就那么大大方方叫人看。反正又不是她舔着脸求太后升位,而是太后主动提的,无论缘由是不是太后表面说的那样,这都是太后自己的决定。 若有人有意见,找太后娘娘亲口说去吧。 瞪她能瞪出花来不成? 妃嫔主位们也还算端得住,到底都进宫三年多了,不过轻飘飘扫了一眼便叫走了。就是剩下的昭仪婕妤们们,瞧着不太高兴。 若是苏轻窈叫太后喜欢,陛下又那么孝顺,她升位是早晚的事。 苏轻窈若是再升,早晚要踩在她们头顶上,这就叫人很不愉快了。 因此苏轻窈和孙选侍还没来得及往回走,就听吴婕妤在那小声嘀咕:“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旁边几个昭仪婕妤都听清,却没人帮苏轻窈说话,反而各个转着眼睛,一脸好奇样子。 苏轻窈笑着看她一眼,轻声道:“婕妤姐姐,有些话不能乱说,这还在慈宁宫呢。” 吴婕妤看她那得意样子就来气,又觉得因为她分了自己的盛宠,心里早就恨上了,这会儿说话就口不择言:“怎么?你这封赏懿旨还没拿到,就敢跟我叫板了?” 苏轻窈张张嘴,又有些胆怯地左右瞧看,发现这附近没有慈宁宫的宫人,才敢小声说:“婕妤姐姐误会了,只是刚才您说瞎猫撞上死耗子,这里面的瞎猫和死耗子,指的是谁呢?” 她说话不紧不慢的,却把吴婕妤直接说没了音。吴婕妤脸色刷得白了,不知道要怎么首场,只得领着自己的小宫人匆匆走了。 苏轻窈也不管其他人,只对孙选侍道:“孙姐姐,咱们回吧。” 回去的路上,孙选侍抬头看了看她,道:“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苏轻窈知道她不是个虚伪的人,因此也笑意融融:“多谢姐姐,等过阵子我搬到对面去,咱们就都能住宽敞些。” 她搬到对面东侧殿,孙选侍就可以用外面的正厅,倒也是一举两得。 孙选侍本就不太关心宫中这些事,闻言难得笑了:“妹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很高兴。” 她话音落下,顿了顿道:“瞧我,以后该我叫你姐姐了。” 宫里规矩不可废,苏轻窈也不谦虚,利落说:“都一样,总归都是姐妹。” 两个人回了宫中,用过早膳又补了个觉,尚宫局就来人了。 这一次来的还是个熟面孔,之前领走柳叶的那个春花姑姑。春花姑姑瞧着是个爽快人,还没进侧殿就笑着问了好,然后便利落道:“恭喜才人,贺喜才人,刚尚宫局那已经接到慈宁宫懿旨,命尚宫局准备才人般宫事宜。” 苏轻窈点点头,她上辈子搬了许多次家,对这些都已熟悉。 春花姑姑笑道:“早先惠嫔娘娘搬来碧云宫前,后殿的主殿和左右侧殿、配殿角房都已装饰一新,家具都是新换的。东侧殿里的配置跟咱们这西侧殿类似,也是一厅两室的格局。” 对面那东侧殿苏轻窈好生住过几年,很是知道长什么样子,不过兴许是太后特地亲点她升位,所以尚宫局也重视许多,特地派了个姑姑过来操持。 “有劳姑姑操心。”苏轻窈笑道。 升位和搬宫,这两件事都叫她开心,笑容也格外甜。 春花被她引着也笑了笑,心道这苏才人看上去并不惊艳,但相处下来,却令人舒服又愉快,难得太后喜欢她。 是个难得的可人儿。 “一会儿这碧云宫的管事嬷嬷取了钥匙来,臣陪小主亲自过去瞧瞧,要填补什么就跟臣说,好赶紧调换个好的过来使。”春花姑姑道。 见苏轻窈点头,她又说:“小主这只柳沁一个伺候宫人,之前没有合适的,如今升了才人,怎么也得添人口,要不然出去脸上不好看。” 苏轻窈忙道:“正是,之前就很麻烦姑姑,如今也不好管合不合适,先补两个手脚麻利的便是了。” 她会说话,一下子就把之前柳叶那茬揭过,并隐晦地表示自己没有在意。 春花姑姑心里更是舒坦了。 她道:“小主放心,臣一定选合适的,不叫您这用着不趁手。” 之后春花姑姑又说了些衣食住行份例上的事,荷嬷嬷就捏着一串钥匙到了。 荷嬷嬷是宫里老人了,除了对惠嫔要更热络一些,对其他两个小主也都很客气,总之谁也不得罪。这会儿满头大汗过来也不讨赏,只说:“趁着春花在,咱们去东侧殿,小主看看可还喜欢。” 荷嬷嬷比春花大了十几岁,算是她的长辈,虽说混得不如春花好,却也叫得她名讳。 春花姑姑一见她来,顿时上前笑到:“好久没见嬷嬷了,您老身子骨可还硬朗?” 荷嬷嬷让柳沁伺候苏轻窈稍等片刻,自己领着春花先去对面开门:“硬朗得很,这碧云宫人少事少,可清闲哟。” “嬷嬷会挑地。”春花笑说。 荷嬷嬷眯起眼睛,从那一大串钥匙里直接捏住一把,捅开了东侧殿的大门。 “人老喽,操不了那许多闲心,这样也舒坦。” 春花姑姑感叹道:“嬷嬷眼力还是这么好。” 荷嬷嬷笑笑没说话,她们两个等里面灰尘散了,便一起进去里里外外瞧了一圈,确认没问题,才过来请苏轻窈:“小主,里面没什么味了,小主去瞧瞧吧。” 苏轻窈便绕过那树桃花,穿过宽敞的后院,一直走到东侧殿门口。 她没先进去,只站在那张望一二,一下子想起上辈子那些回忆来。 东侧殿跟西侧殿一般大小,正当间是个方方正正的厅堂,朝向好的一面跟她西侧殿内家具一样摆设,另一边却只摆了一组妆台,没有床铺桌椅。 这是预备着给才人住的,若是才人喜欢读书就作个书房,若是喜欢吃茶作女红,就改成雅室,不过是家具不同而已,不费事。 这里面的家具也才摆一年,瞧着都很新,不用添换什么。 春花姑姑这么一瞧,就知道这荷嬷嬷平日里定是催着杂役宫人打扫过,瞧着并不是很脏乱。 “小主瞧瞧,这边屋子作什么摆设?” 苏轻窈道:“我平日里喜欢读书,就改个书房吧,添一组书桌书柜,再摆个矮榻便成了。” 春花姑姑道:“那臣就回去选跟这边一色的枣木家具,监造所有现成的,一准没有漆味。” 有太后垫底,苏轻窈知道她们不敢糊弄自己,闻言就道:“那就劳烦姑姑了。” 春花姑姑跟荷嬷嬷商量了几句,便跟苏轻窈道:“还得委屈才人再在那边住几日,明后日尚宫局一定把家具送到,等里面打扫干净,才人就可搬进来了。” 搬宫的事忙说完,荷嬷嬷就锁门走了,倒是春花姑姑亲自送苏轻窈回了寝殿,笑着说:“前头从小主这走的柳叶,小主可还记得?” “自是记得的,是个好孩子。” 春花意味深长道:“确实是个好孩子,原是去的司库所,后来浣衣局的姑姑瞧她是个好苗子,特地把她调去了。” 苏轻窈微微一愣,随即便笑了。 “倒是适合她呢。” 第 18 章 第 18 章 说话,就是要点到为止。 春花姑姑不过说了一句便告辞,留下苏轻窈坐在那,心情甚是愉悦。 柳沁帮她打扇,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活该她作天作地,跟在小主这般好的主子身边还不知足。” 苏轻窈道:“你没听出春花的话外音?” “春花姑姑不就是想告诉小主,柳叶想攀高枝没攀上,反被厌弃了。”柳沁问。 苏轻窈摇了摇头,她低头吃了口茶,然后就起身跟柳沁一起收拾东西。 “春花许多话都没明说,但她的意思我明白了。她今日就是告诉我,那位挑拨柳叶背叛我们,倒也知道给善后,知道给柳叶调个好些的地。不过尚宫局却不光听她的,行一次方便也就是了,如今我被太后娘娘点了名,尚宫局立即便把柳叶调去浣衣局,是为了在我这也添一两分情面。” 尚宫局在宫中地位特殊,除了太后娘娘,就连贵妃娘娘在那边恐怕都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不过尚宫局的勤淑姑姑可是个玲珑人,瞧苏轻窈虽只是个才人,却也知道得弥补过去的那点小龌龊,如今这么一找补,可不就全当无事了? 柳沁被她这么一提点,顿时醍醐灌顶,长长舒了口气:“奴婢受教了。” 主仆两个忙了小半天,终于把自家东西都收拾干净,次日清晨苏轻窈早早醒来,突然对柳沁吩咐:“把上回陛下赏赐的料子选一块轻薄的,捧着去给惠嫔请安。” 柳沁大概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便选了一块不太衬苏轻窈的绛紫色,还挑了个盒子装了。 今日她跟孙选侍是一起出的房门,到了惠嫔的后殿前,柳沁就上前跟守门的宫人道:”劳烦姐姐通传一声,两位小主给娘娘请安了。” 那宫人浅浅瞥了一眼柳沁,道:“娘娘道今日事忙,两位小主请回吧。” 苏轻窈跟孙选侍对视一眼,都抿了抿唇。 这倒是十分稀奇,惠嫔这个人苏轻窈早就看得明白。她不是个多有心计的人,却一贯有些小心眼,之前苏轻窈走运得了陛下赏赐,她就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见天叫她们两个等大早起过来站着听讲,昨日苏轻窈升了才人,怎么今日她居然不见了? 若说因为前日闹的不愉快,倒也不应该。那事说起来事惠嫔自己不占理,可不能把气出在苏轻窈头上。 柳沁也是被苏轻窈提点过的,为了自家小主脸皮也厚,闻言就凑上去道:“惠嫔娘娘可是身体不适?可得早些叫太医过来瞧瞧,不好耽误娘娘病情。娘娘身边怎么也得有人关照一二,不如请两位小主进去瞧瞧吧。” 那小宫人也是得了上头的令,自己哪里有什么注意,一下子被柳沁噎住,好半天才说:“娘娘说了,今日不见的。” 苏轻窈这会儿已经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见她软硬不吃,苏轻窈便笑道:“越是这么说,咱们心里也越不安稳,不如就站在这里等,若是娘娘好些了,再见上一面也才好安心。” 那小宫人没成想她竟这么放得下身段,不由有些呆愣,这次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好在青穗听到门口动静,出来打圆场:“小主一片善心,娘娘已然知道,今日实在不便见客,小主们还请回吧。” 她说着小主们,眼睛就只看苏轻窈,苏轻窈却也不怕她,盯着她道:“既然娘娘不便见客,还请姑姑帮忙收下妾给娘娘的赔礼,这几日妾就要搬宫,惊扰到娘娘是罪过,心里实在难安。” 青穗的脸顿时就僵在那,半天才挤出一个笑来:“小主有心了。” 人不让见,礼是不能不收的,这礼收下了,话就不能乱说。 “还没来得及恭喜小主,小主福运高照。” 苏轻窈笑意更浓:“多谢姑姑,姑姑快回去伺候娘娘吧,娘娘可离不了您。” 等青穗进了后殿,苏轻窈就跟孙选侍默默回了西侧殿。 孙选侍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安慰道:“姐姐也不用太过心焦,若是再升位,就能从这里搬出去了。” 苏轻窈一顿,认真看着她说:“便是将来有这机缘,妹妹同我之间的情分,也是不会变的。” 两个人之间的姐妹叫法换了个,可人还是那个人,孙选侍似对宫中这些位份升迁毫不在意,苏轻窈倒也有些安心。 没过两日,碧云宫就热闹起来。 尚宫局开始给对面的东侧殿更换家具,按照苏轻窈的要求添了书房,有给厅堂里加了些装饰,更换了所有隔窗、门窗上的窗纱,东侧殿一下子就亮堂起来。 等对面都打扫干净,荷嬷嬷就过来请了:“苏小主,东侧殿都安排好了,您先去瞧瞧?让小宫人们帮您搬行李,今晚就能住过去了。” 苏轻窈点点头,让杂役宫女近来跟柳沁一起搬家,跟荷嬷嬷去了对面东侧殿瞧看。 跟前世相比,这里布置更为精巧,里里外外都透着用心,就看书房里那宽敞的雕花枣木大桌,绝对不是普通货色。 苏轻窈亲自拿了个荷包递给荷嬷嬷:“多谢嬷嬷这几日用心操劳,我心里都记下来。” 荷嬷嬷笑得眯起眼睛:“小主能住进碧云宫,就是咱们的缘分,如今小主否极泰来,老身也能蹭点好运道,还要多谢小主提携呢。” 其实不过是因为苏轻窈搬宫,她在里面赚了些过手流水,若说提携,还是轮不到苏轻窈提携她的。但荷嬷嬷就是这么会说话,一张嘴就让人舒坦,绝对错不了。 苏轻窈笑出一对酒窝:“嬷嬷太抬举我了,您也忙了好几日,快回去歇着吧。” 荷嬷嬷行了礼退下,苏轻窈站在崭新的东侧殿,终于开心地笑出声来。 倒是没想到,几经波折,峰回路转,这一日终于还是到了。 她在西侧殿一共没住几天,倒也没存多少东西,不过小半天就全部归置整齐,在“新家”里安顿下来。 因着人手不足,苏轻窈自己也跟着动手收拾,到了晚间就有些累了,坐在贵妃塌上吃茶。 柳沁把她的妆奁都锁好,这才道:“小主晚上想用什么?奴婢这就去取膳。” 一说起晚膳,苏轻窈就想简单安排两句,然而还未等她言语,外面就传来一把熟悉的嗓子,却是乾元宫的罗中监。 只听他道:“给才人道喜了,陛下召才人侍寝,这就得动身。” 她前世今生加起来不过就侍寝三回,自己没什么这方面的经验。不过以前也是碧云宫住过许多年的,见也见过看也看过,惠嫔是主位,一两月能侍寝一回。 以她推测,若是石榴殿直接安排宫妃单子,上午就能过来通传。若是陛下现翻的牌子,最快也是下午才能来人通传。 可这晚膳时分掐着点过来就叫人走的,还是头一次碰到。 苏轻窈跟柳沁面面相觑,她一没打扮二没用膳,现在就要过去? 这么想着,苏轻窈便问了出来,柳沁正巧请罗中监进厅,被他恰好听见:“今日事忙,就安排晚了,还请小主不要见怪。小主就选一身家常穿的衣裳,过去那边石榴殿会安排晚膳。” 苏轻窈一听还能混一顿乾元宫小厨房,顿时就不纠结,回屋换了一条百褶襕裙,又重新挽了发髻,戴上一只珊瑚簪,便就出了门。 今日依旧是乾元宫步辇来接,苏轻窈出门的时候瞧见后殿那边有宫人张望,她没有言语,直接上了步辇起驾走人了。 说起来,这几日她已经侍寝两次了,怨不得惠嫔拉着脸。 柳沁跟在苏轻窈身边,小声跟罗中监套近乎:“罗伴伴,今日里定很忙吧。” 不忙能把小主侍寝的事忘了? 罗中监一眼看出她想什么,倒也没怎么生气,只说:“这是娄大伴安排的,大伴说无妨就是无妨。” 柳沁不好意思地笑笑,悄悄伸出手去,又道:“每回都劳烦伴伴亲自跑这一趟,辛苦您了。” 头几次给赏不合适,正巧赶上苏轻窈升为才人,这回再给赏却是有了现成的道理。 这也算是喜钱,罗中监便收了,冲苏轻窈拱了拱手:“谢小主赏赐。” 上回来乾元宫,一路上跟罗中监相谈甚欢,也算颇为亲近。今日倒也没那么拘束,跟罗中监道:“说来也是我运道好,乾元宫小厨房的手艺谁不惦记,如今却叫我赶上,一会儿可要好好用一顿晚膳。” 罗中监也说:“听琴姑姑特地吩咐做些精巧的,好让小主尝尝鲜。” 平日里在碧云宫,苏轻窈到底用不上什么好东西,不过打量个温饱,再好就要自己掏钱。乾元宫的人都会做人,哪怕他们在宫中有这绝对超然的地位,却也知道与人方便。 这一点,不是人人都能行的。 苏轻窈感叹一句:“娄大伴和听琴姑姑,都是再好不过的人。” 就在这一声声“好人”里,乾元宫又到了,今日步辇没往石榴殿走,而是跨过垂花月亮门,直接往前庭行去。 苏轻窈想问去哪,可进了乾元宫也不由得她,便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转过小花园,抬头就是春风亭,步辇那么一顿,苏轻窈就看清了亭子里那道玄色身影。 陛下? 第 19 章 第 19 章 是了,这会儿坐在春风亭里的人,正是楚少渊。 天气越发炎热起来,他今日只穿了一件玄色单衣常服,一头长发绾在白玉冠中,显得整个人俊逸非凡,端是一派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他长相肖似薄太后,一双凤目狭长幽深,面无表情坐在那,却是不怒自威。 苏轻窈被柳沁扶着下了步辇,心里不由有些慌。 头两次侍寝她事那么多,其实是打量着他不会亲自去石榴殿,若是他在场,她肯定一句多余的废话都不敢说。 不为什么,就为前世看着他从少年到暮年,看着他君临天下,看着他威慑宇内。 楚少渊那一双眼睛,能看透人心。 苏轻窈心里藏了太多秘密,她怕被他看出来。 然而事到临头,已经容不得她退缩了。 苏轻窈深吸口气,站在步辇边上冲他福了福,没有说话。 楚少渊看都没看她,只捧着一本书读,倒是娄渡洲亲自过来,笑眯了一双眼睛。 “小主吉祥,快请亭中坐,晚膳这就到。” 苏轻窈颔首应声:“好,有劳大伴了。” 她十分谨慎地跟在娄渡洲身后,轻手轻脚走进春风亭,这才发现皇帝陛下在看的书,名叫《归魂记》。 苏轻窈心里“咯噔”一声,脸上却硬生生挂上一个浅笑:“陛下大安。” 楚少渊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翻了一页,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轻浅浅的“嗯”。 他不发话,苏轻窈就老老实实站在亭中,也是不能坐下的。 苏轻窈心里头一时间百转千回,思绪翻腾奔涌,十分收不回来。 哪怕片刻之后楚少渊发话叫她坐下,她也愣愣站在那没甚反应。 楚少渊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就见她正盯着圆桌上的蝴蝶酥发愣。 到了皇帝陛下跟前,居然对着一碟子点心发呆?楚少渊扫了一眼娄渡洲,娄渡洲赶紧上前对苏轻窈道:“小主快请坐下,晚膳这就到了。” 苏轻窈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浅浅坐下,都不敢把圆凳坐实。 也不知道宫妃们为何都那么愿意侍寝,是,侍寝能带来荣华富贵,可这皇帝陛下也着实太吓人了。 苏轻窈总觉得他瞧着不像很喜欢自己的样子,前世几乎无视了她这个人,这辈子却不知是怎么回事,明明不是很想瞧见她,却还是叫自己过来侍寝。 莫不是……心里头有些不对劲吧。 苏轻窈越想越心慌,努力安慰自己不好害怕,陛下是个明君,他不会做出格的事。 就在苏轻窈胡思乱想这点功夫,其实楚少渊也在观察她。 只不过楚少渊手里捧着本书,挡住了他大半张脸,让苏轻窈那么偶然的偷瞄看不真切,错失了直接对视的机会。 楚少渊扫了她几眼,总觉得这一脸憨傻的姑娘不像是能改他命的凤星,清心道长算得日子,到底是不是准确的?还是他自己遗漏了什么细微之处? 可转念想起母后那殷切的眼神,他又无法人心叫母后再度为他伤心忧心。 且……先看看吧,时间还长,总能找到那个人的。 楚少渊心中那定主意,便放下书本,对娄渡洲道:“传膳。” 娄渡洲立即招手,小厨房的黄门们便陆续开始上菜。 楚少渊不是个骄奢淫逸的奢靡之人,相反,他不喜铺张浪费,是人人称颂的勤俭帝王。 但帝王再简朴,该有的也一样不少,不过一刻功夫,那张不大的圆桌上就摆满了碗碟。正当间四道大菜,一道宫保兔肉,一道脆香乳鸽,一道松鼠桂鱼,一道酸菜烧鹅,旁边再配小品各四,并蒸点各四,共十二碟。 小品大多都是素食,有苏轻窈爱吃的蘑菇菜心,刚一上菜她就注意到了。 等菜上齐了,娄渡洲亲自盛饭,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碧粳米。 苏轻窈坐在那,肚子里几乎都要嚎叫起来,可面上却是绷得紧,楚少渊不发话,她就不敢吃。 楚少渊又扫她一眼,见她那样子有点丢人,不由微微皱了皱眉,直接捏起筷子,示意娄渡洲布菜。 陛下开始吃了,苏轻窈便也能吃。 往日里都是柳沁伺候她用膳,她们宫里就俩人,也没那么多规矩要讲,苏轻窈这辈子不说大彻大悟,却也因那十几年漫长人生,变得通透又有耐心。 可她不讲究,柳沁伺候起来就十分不规矩了。 娄渡洲瞧了两眼,怕惹了陛下不喜,便冲亭外的罗中监使了个眼色,罗中监会意,不多时就领来一个很机灵的小宫人,顶替了柳沁的位置。 苏轻窈也不觉得别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小宫人给她夹什么她吃什么,一点都不带挑食的。 原来她是选侍,一旬一只鸭、一只鹅、一只兔并三只鸡,羊肉牛肉猪肉约莫各两斤。她一个宫中女子没那么大胃口,这些是管够的。现在升到才人,其实也不过多些鸡鸭,旁的并无什么新花样。 太后仁慈,陛下仁善,尚宫局不敢苛待宫妃,她们的日子其实并不算难过。 不过那桂鱼和乳鸽不是选侍份例,寻常也不会有的。 小宫人挺机灵,给她多夹了几筷子桂鱼和乳鸽,叫她好生饱了口福。 苏轻窈头一次陪陛下用膳,不知道他是否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她确实不敢多说一句话,只得闷头吃。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低着头安安静静用完一顿晚膳,等到楚少渊放了筷子,早就吃饱了的苏轻窈也赶紧放下,挺直腰背规规矩矩坐在那。 楚少渊见她这么紧张,倒是好气又好笑。 上次还挺大胆,敢给自己做个抹额,今日叫她吃顿饭就吓成这样,可见是个面瓜,相当不顶事。 楚少渊沉默地看了她一眼,还是看不出这丫头有什么过人之处,觉得自己白白耽误时间,便起身往寝殿走。 娄渡洲瞧了罗中监一眼,跟着楚少渊身后走远了。 苏轻窈茫然地坐在那,不知道陛下怎么突然“瞪”她一眼就走了,她刚才吃饭多老实啊,根本没出任何错误的! 真是! 等人走了,苏轻窈顿时胆子大起来,在心里头骂他。 到底是青年人,太不稳重,太不稳重喽。 罗中监行至跟前,道:“小主,石榴殿里面已经布置好了,您请这边走。” 苏轻窈轻叹口气,被柳沁扶着起身,还不忘冲那小宫人点头示意,这才跟着罗中监往石榴殿去。 路上,苏轻窈面上带了点委屈:“罗伴伴,陛下是不是不喜欢我?” 罗中监顿了顿,目光扫向别处:“小主多心了,陛下一向寡言少语,不是特地针对您的。” 他说完,见苏轻窈眼眶都红了,不由补了一句:“陛下若是不喜欢您,怎么会刚知道您乔迁大喜就招您侍寝,特地赐膳呢?” 他都这么安慰了,苏轻窈便松了口气,感激地冲他笑笑:“多谢伴伴。” 罗中监今年都三十几许的人了,若是在坊间做个普通人,闺女差不多也跟苏轻窈这般大小,见她这小心谨慎的可怜样子,不由有些心软。 “苏小主,有些话臣不可多言,但陛下……陛下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您只要用心惦记他,陛下必定不会辜负您的。” 苏轻窈顿了顿,依旧笑:“我知道的。” 等进了石榴殿,听琴姑姑又是一番安慰,便退了下去。 人都走了,苏轻窈一下子就被抽走脊骨,软软趴在桌上:“真累。” 面对楚少渊,哪怕不用说一句话,她也心惊胆战,生怕被人瞧出破绽。再是两世为人,拥有几十年的记忆又如何?她生于大梁、长于大梁,一辈子活在宫中,已经习惯以陛下为尊。 不是她刻意轻贱自己,也不是天生贱骨头,而是皇威浩荡,身于大梁便要以楚少渊为天。一旦被人看出些破绽,她不想年纪轻轻就断送性命,被架在火堆上活活烧死。 这一世的命如何珍贵,她比谁都明白。 哪怕要活得比上辈子更跌宕刺激,也不能超过那个圈,否则她就不是潇洒,而是作死了。 她累,柳沁更累。 这会儿见她这样,不由抿嘴笑笑:“刚奴婢拿筷子的手都抖了,根本夹不上东西,还好娄大伴眼尖,给咱们解了围。” 苏轻窈灌下一碗温茶,这才活过来:“他是陛下身边一等一得意人,若是做得不好,怎么可能稳坐太监宝座?不过你回去也得练练了,以后说不得还有这般场面,若是将来我升了婕妤,一年三节两寿总要宫宴,到时候我身边肯定要带你的。” 柳沁面色一肃,立即道:“奴婢明白了。” 今日这一顿晚膳,实在太耗费心力,洗澡时苏轻窈就睡着了,好不容易洗完了坐在寝殿里也困得什么都干不了。 此刻前殿里,楚少渊又安排:“朕今日宿在寝殿,让她自去休息,若是要做什么便让她做,朕倒要看看她还能编出什么花样来。” 听琴姑姑笑着去了石榴殿寝殿,刚跟苏轻窈说完,苏轻窈便道:“那让陛下不要太过操劳政事,妾便睡下了。” 说着,她就在听琴姑姑诧异的眼神里,摇摇晃晃栽倒在床上,舒舒坦坦睡了过去。 一夜好梦。 次日清晨,楚少渊起来上早场,正在洗漱时突然想起那小才人,便问娄渡洲:“昨夜她做了什么?” 娄渡洲沉默片刻,最后小声说:“苏小主昨夜困顿,直接睡下了。” 楚少渊:“……” 楚少渊:“嗯?” 就看他那扬起的唇角,慢慢掉了下来。 “呵呵。”楚少渊冷哼一声。 第 20 章 第 20 章 可能因为昨夜“表现不好”,这一次侍寝陛下就没给赏赐。 除非是妃嫔第一次侍寝,或者陛下特喜欢这人,一般侍寝其实也不是次日就给赏赐的,头两次苏轻窈误打误撞才得了赏,这一次就只好两口空空回去。 苏轻窈也并不是很在意。 之后时日,宫中一直风平浪静。 苏轻窈自从搬到东侧殿,一个人住得十分畅快,五月底时,尚宫局终于给她选好了小宫女,还是由春花姑姑送来的。 苏轻窈前一辈子也是宫中老资历,什么场面没见过?她见证了两位帝王的一生,可谓是宠辱不惊。 便是近来宫中只她侍过寝,瞧着也无半点张扬气,平淡无波坐在那,笑起来的样子一如往昔。 春花姑姑冲她福了福,指了身后的两个小宫女说:“想着小主这只柳沁伺候实在不够,特地选了两个尚宫局的小宫女,小主瞧着可还行?” 苏轻窈也不扭捏,让她们两个上前一步,认真瞧看起来。 尚宫局给挑的这两个小宫女,倒是一对孪生姐妹,样貌并不十分出色,却也是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清秀佳人,瞧着约莫十五六的年纪,个子矮了些,身量也有些单薄。 到底年纪小,还没怎么长开。 春花姑姑见她似乎挺满意的,便对那两个小宫人道:“还不快给小主问安?” 两个小宫人便一起福了福,口齿清晰道:“奴婢桃红、柳绿给小主请安,小主万福。” 她们两个声音轻灵,还带着少女的稚嫩,行止利落,瞧着就比原先那柳叶强许多。 苏轻窈便点点头,对春花姑姑道:“这两个小孩子很好,辛苦姑姑了,我这里还有件事,还得再劳烦春花姑姑。” 春花便道:“早就想着小主要交代差事,便提前给小主办妥了,小主瞧瞧可对?” 她取了一个腰牌和一本册子出来,递给苏轻窈瞧。 那腰牌上面赫然写着大宫女三个字,册子上柳沁的位阶也已更换成从九品的大宫女,月例翻了一倍。 苏轻窈抿嘴一笑,让柳沁给春花姑姑行礼:“姑姑实在心思玲珑,佩服佩服。” 安排完差事,春花姑姑就告辞了。 剩下桃红和柳绿站在厅堂,等着苏轻窈训话。 苏轻窈看她们低眉顺眼,一时间也不知都是什么性格,只要好好干活不惹事,她就不会过多约束。 “你们两个留在咱们碧云宫,以后就听柳沁差遣,咱们宫里没有太大规矩,只要勤快嘴严便可。柳沁,领她们去安置吧。” 东侧殿旁边有个小角房,里面是大通铺,是特地留给宫女们住的,一般能住四个人。现在住三个也不显得拥挤,瞧着其实比尚宫局那边要好不少。 苏轻窈也不是个事多的人,平日里身边也没多忙碌,桃红柳绿待了几日,便松了口气。 这几日,苏轻窈也瞧出来爱穿粉衣的桃红是姐姐,性子更活泼讨喜,而喜穿浅绿的柳绿是妹妹,不是很爱说话,但瞧着比她姐姐要机敏一些。 其实也不是她们俩个喜欢那颜色衣裳,只是因为一胞双生,长相上太过相似,怕小主记不住自己是谁闹尴尬,这才特地做得区别。 倒是很有心的。 等混熟了,桃红话就多一些,她跟苏轻窈道:“小主,咱们碧云宫也没个织绣宫人,要做点什么缝补还要去尚宫局请人,确实有些破费。” 见苏轻窈看过来,她便道:“柳沁姐姐管着咱们宫里大小事宜,自然没那么多闲暇工夫,不过奴婢和妹妹早先在尚宫局是学的织绣,如今手艺还没练出来,做些简单缝补也是使得的。这些若小主放心,小活计可交给奴婢们做。” 苏轻窈手艺相当好,她一手绣活,让见惯尚宫局织造所的姐妹两个都惊为天人。但苏轻窈毕竟是主子,哪里有她整日做缝补的道理,主子要做绣品那是陶冶情操,可不是因为没人做活。 柳绿心思细腻,特地提点了姐姐,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苏轻窈也没想着尚宫局还给她选了两个织造所的,闻言就笑了:“你们都是伶俐人,能做这个自然是最好的,只是辛苦了你们,我也不会亏待自己人。” 言下之意,就是应了。 桃红柳绿欢喜极了,一起笑着行礼退了下去。 柳沁正在给苏轻窈揉肩,闻言就道:“这两个倒是还算懂事。” 苏轻窈前世跟尚宫局的五任尚宫都有接触,无论是什么出身,当上尚宫的那一刻,她眼中就只有平稳公正四个字。从尚宫局出来的宫人,都是受到过严格教导的,绝对不会叫各宫娘娘用着不趁手。 尚宫局职责广泛、责任重大,下分监造所、织造所、司库房与宫人所。与御膳房、太医院并为内务三司,能当尚宫的宫人,绝对不是一般人。 苏轻窈道:“你就是尚宫局出来的,还能不知道?” 柳沁抿嘴笑笑,没再说什么。 日子一晃而过,转眼便是六月节。 苏轻窈给楚少渊准备的福寿络子又添了两股金线,看上去越发别致精巧。 六月初六便是陛下的万寿节,苏轻窈早在五月就开始给自己准备礼服,尚宫局要办万寿本就忙,她一个小主是不可能花银子找到织绣宫人的,只得自己上手。 那时她还是选侍,规制要比现在的才人低一些,升位时礼服已经做好了,不得已只能加了些绣纹,叫它看起来更繁复一些。 宫中人口不多,是以才人、选侍和淑女都能去给陛下贺寿,若是人多了,一般就没有下三位小主什么事,这也算是个好处。 苏轻窈的手艺可不比织绣宫人差,她也没给自己做特别繁复的苏绣,只用蜀绣的技巧做的点绣,把一条旧的淡蓝百褶裙添上星星点点的绣球花纹,立即就显露出不同。 上衣的蝴蝶袖对襟短衫她来不及再做改动,就只得配了一条陛下刚赏赐的如意玉坠,既风雅又别致,穿上身那么一比划,叫她整个人都亮堂起来。 柳沁帮她休整衣服上的线头,边忙边道:“小主这身衣裳好看极了,加了绣纹之后,叫人看不出是件旧衣。” 她翻过年二月才入宫,自然没机会穿家中带来的夏衫,这倒是便宜了她,可以用旧衣充场面。 等衣裳贺礼都准备妥当,万寿节便到了眼前,六月六这一日苏轻窈早早便醒了,先是洗漱敷面,然后便一边上妆一边梳头,等这一切都弄完,衣裳也都熨好,换上还要再掐腰身。 这么一通忙下来,眼看就要到时辰,苏轻窈便也不叫柳沁再忙,让她换了衣裳跟自己出门扑宴。 这边苏轻窈早早出了宫门,乾元宫中,楚少渊正同一佛家大师对弈。 大师穿着一身略有些陈旧的袈裟,一张圆脸端是慈眉善目,他就淡定自若坐在楚少渊对面,下棋的速度却异常快。 反倒是楚少渊,每落一步棋都要反复斟酌,好半天才能落子。 一晃便是小半个时辰过去,直至大局已定,楚少渊才放下棋子:“法师棋力高深,朕自愧弗如。” 净尘法师抬头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陛下的棋力才是深不可测,倒是叫老衲十分诧异。” 楚少渊起身,示意净尘法师跟他一起走入花厅里,道:“劳烦法师千里迢迢上京,这一路可是辛苦?” “人生皆旅途,何来谈辛苦?”净尘法师反问一句。 楚少渊微微一愣,随即双手合十:“法师明悟,朕受教了。” 这片刻工夫,茶气袅袅,一壶碧尖煮开,换得满室清香。 娄渡洲给满上茶,然后便退了出去,花厅顿时寂静下来。 净尘法师瞧着十分稳重,说话却并不含糊,直言道:“清心道长上月可是拜见过陛下?” 这事相当隐秘,便是乾元宫也无多余的人知道,不料却被净尘法师一语说中,倒是让人颇有些不解。 但楚少渊也并未隐瞒:“正是。” 净尘法师叹了口气,唱诵一句佛偈:“清心道长已羽化登仙去,不再于尘世苦修。” 楚少渊微微一愣,却是十分差异:“怎会?上回看清心道长身体康健,怎么转眼就羽化而去?”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净尘法师轻言一句。 楚少渊心中一紧,莫名的痛席卷上来,令他有那么一瞬全然失了神智。 竟然是因为他吗? 因为那几句话,一个本应该百岁长寿的老道长,竟八十便登仙,想来当时清心道长对他说的那些,已经……窥探到了天机。 他的命运,竟是如此不可违逆。 楚少渊长叹一声:“都是朕之错。” 净尘法师静静看着他,见他确实满心愧疚,却是终于安了心神。 “这不是陛下的错,这是他的选择。” “陛下命连国运,如果换做是老衲,也会如此选择。只是清心道长早来一步,舍生而就义,老衲实在佩服。” 楚少渊见净尘法师眉目慈祥,翩然淡定,却是下了决心:“既如此,法师也不要多言,众生平等,朕也不能以一己私欲,害了法师性命。” 然而净尘法师却摇了摇头:“不,老衲既来,便要竭尽所能,观一观天机。” 天机难测,帝命难改,可若不改,却也是大罪过。 我佛慈悲,慈悲我佛。 第 21 章 第 21 章 五月底,天目山三清观,住持袇房内。 玄诚一脸焦急守在清心道长蒲团前,看着他闭目打坐。 清心道长打回了观中便一直如此,几天几夜不吃不喝,熬得面如纸白,可却一直未曾出定。 玄诚心急如焚,却根本不敢叫醒他,只得跟师弟几个换着守,生怕师父出什么事。 烛灯跳了两下,玄诚只觉得眼前的消瘦老者突然一动,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溅湿了袇房的地面。 玄诚不敢叫他,之上前扶住他即将倒下的身躯,另一手捏住他的脉,仔细听起来。 清心道长动了动,把手抽出来。 “不用听了。”他微微睁开眼睛,声音嘶哑道。 玄诚一下子就慌了,无边的恐惧占据他的内心,让他连心都乱了。 清心睁眼看了也已知天命的大徒弟,用手帕抹了抹嘴边的血,淡淡道:“多大年纪的人了,道心怎可不稳。” 玄诚深吸口气,低下头挨训。 “都是弟子的错。” 清心摇了摇头,哑声说:“为师八岁便拜了祖师爷,至今已八十栽,这一生道心坚定,广收门徒,让三清观扬名天下。” 滚滚热泪,自玄诚眼中奔涌而出,滴落在地上的血泊中。 清心没有看他,一双眼睛盯着那跳跃不止的烛灯,继续道:“当日之事,为师不悔,哪怕耗尽精气,早衰而亡,为师亦不悔。” 玄诚哽咽一声,低下头去不敢叫师父看见自己失态。 若不给陛下逆天改命,数十年后必要山河凋敝,民不聊生。 “为了天下苍生,陛下的命我无论如何也要拼尽全力改一改,不管成不成,总没丢了祖师爷的脸。玄诚啊,你要知道,修道修的是心,是身,是无畏的念。” 清心道长这么说着,缓缓喘了最后一口气。 “玄诚啊,三清观就交给你了。” 谁都知天命难违,可若无人敢抗天命,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一个人的命不值钱,天下苍生才是大道。 清心道长笑笑,最终闭上双眼。 祖师爷,小道来侍奉您了。 清心道长的离去,是楚少渊从未想到的,时至今日净尘法师首次提起,他心里才有了非常清晰的认识。 “大师,朕的命,是否关乎国运?” 净尘法师合十颔首:“陛下是真龙天子,是大梁的皇帝,您的命就是国运。” 听到这话,楚少渊心里咯噔一声,他微微皱起眉头,起身被对着净尘法师,慢慢往庭中望去。 正值盛夏,庭中枝繁叶茂,繁花绽放,正是最美时节。 就像如今的大梁一样,盛世繁荣,国泰民安。 曾经的他平平安安当了四十年皇帝,又安稳当了十年太上皇,最后寿终正寝,成了人人称颂的盛世明君。 直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都只以为自己的命跟大梁国运无甚牵扯。一国之大,沃野千里,每年总会有些天灾人祸,但他治下严厉,朝政清明,从未因人祸酿成天灾,也从未有民怨沸腾,在他记忆里,大梁一直太平祥和。 然而重生回来,他仅仅是想给自己改命,却发现许多从不曾注意过的细节。 若他的命运跟国运真的牵扯在一起,那在他百年之后,大梁又是如何? 这个问题,他无人可问。 楚少渊长舒口气,他理清思路,转身坐回净尘法师面前。 “大师,道长因为朕批命而登仙,那就说明国运难改、帝命难修,便是道长这样修为,也无法逃开天命。”楚少渊叹道。 楚少渊曾经当了那么多年皇帝,后来又退位给继帝,从本质上来说,他并不是个贪恋权势不肯松手的霸权者。但如果硬要改命会伤及无辜,他却又不想强人所难,毕竟上辈子清心道长活了百多岁数,可是大梁有名的老神仙。 再一个,若改命不成,乱了国运可如何是好? 他不能单为自己考虑,不想大梁万万黎民百姓。 净尘法师一下就听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叹道:“陛下天命为帝,是大梁之幸,若陛下帝命不改,恐怕……” 剩下的话,净尘法师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了。 而楚少渊却也全然听懂,他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大师既如此说,便拿定主意吧。” 净尘法师掐指一算,微微浅笑:“今日是陛下二十二岁万寿,老衲也正巧今日进京拜会,不如先去瞧一瞧宫宴?” 楚少渊先到清心道长所说凤星之事,略一沉思便颔首道:“有劳大师了。” 此时的百禧楼正热闹非凡。 趁着陛下未到,薄太后就叫了庆福班搭台,请嫔妃们上二楼吃茶看戏。 陛下不是个特别爱热闹的人,薄太后又是寡居,他们不叫戏,宫里也就没什么人敢叫。也不知是何原因,便是贵妃、宜妃和贤妃平日里也都很老实,仿佛大家都是冷清人。 主位们不叫,其余宫妃就无处看戏,年节时的宫宴折子戏便成了稀罕物,大家都看得认真。 苏轻窈坐得很靠后,旁边是谢阁老的长孙女谢才人,她们两个没有交集,坐在一起也没话讲,便都安静吃茶看戏。 这一出演的是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薛平贵重返相聚那一幕,戏台上唱得是感人肺腑,戏台下嫔妃们却都眉目含笑,显然大家对这样的苦情戏,都不是很喜欢。 苏轻窈坐在最后面,认真看着这些宫妃们。她突然发现,宫里人人都演技出众,若不用心去瞧,便只能看到最外面的那层面具。重生而活,她带着两世记忆,才能瞧出些许端倪来。 这建元帝的后宫,不如她曾经看到的那么和乐融融。 就在这时,谢才人突然开口道:“苏妹妹这身衣裳,是家中带来的吧?手艺倒是很好。” 苏轻窈还没来得及回答,坐在她们前一桌的吴婕妤紧接着回过头来,鄙夷地看了一眼苏轻窈:“穷酸。” 吴婕妤一看就脑子不好,苏轻窈懒得理她,倒是很客气对谢才人道:“谢姐姐眼睛毒辣,这身衣裳确实是家中带来,也是新作的,妹妹觉得倒无伤大雅。” 建元帝就不是个奢华铺张之人,她这个位份,穿旧衣也无不可。再说这身衣裳去岁才做出来,今日刚上身穿,说是新的也恰当。 苏轻窈早就不是面皮薄的小姑娘了,在石榴殿都敢给陛下做抹额,还怕这些零碎小事? 谢才人见她一脸坦然,倒是有些愣住,好半天才低声说:“苏妹妹别往心里去,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瞧着百褶裙上的绣纹技巧出众,一看就比尚宫局的织绣宫人手艺要好。” 她一边说,一边对苏轻窈抱歉笑笑,显得挺真诚。 其实尚宫局的织绣宫人也分三六九等,给妃嫔娘娘们制衣的不光有她们自己宫中的掌衣姑姑,每年份例里的礼服常服,尚宫局也肯定都是高手出马。 但她们这些小主的衣裳,多半是新人做的,自然不够精巧。 谢才人家中可比苏轻窈家中繁荣许多,不仅爷爷是东阁大学士,父亲和叔伯也都是四五品的京官,在朝中颇有些位置。她进宫就封了才人,拿了银子去尚宫局定新衣,却还不如苏轻窈家里带来的好看,这才颇有些疑惑,出言过问。 苏轻窈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闻言就劝:“这年节时尚宫局的姑姑们都忙,姐姐若想要好物,便等不忙的时候再去,宫人们总不会不给你脸面。” 就是不看谢才人这下三位的位份,也得给谢阁老面子不是? 谢才人叹了口气:“谁知道呢。” 谁知道宫中日子竟是如此? 苏轻窈看着她一脸愁容,也不知要如何劝。因为前世跟谢才人没什么交集,她又不喜出门谈天,最后只记得她熬了几年之后升至德妃,对其他宫妃一直都很和气,跟苏轻窈也不过点头之交,没闹过红脸。 吴婕妤看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聊天,也不理自己,心里一下子就憋足火气,黑着脸扭头不说话了。 等戏台上咿咿呀呀唱完,也差不多到了午膳时分,百禧楼的管事姑姑过来请薄太后,太后便道:“戏也看完了,都下去吃席吧。” 太后娘娘发了话,宫妃们便起身道好,苏轻窈位份低,等前头主位走完了,才跟着婕妤们身后往楼梯走去。 百禧楼的楼梯又窄又陡,怕她们走不好摔一串,都是走完一个再走下一个。 苏轻窈站在后面等了好半天,好不容易谢才人走得不见身影,小黄门提醒到了她,她才迈开步子。 然而就在左脚迈出去的那一瞬间,苏轻窈只觉得心中一寒,她下意识往右边一躲,伸手就要抓住贴着墙的楼梯栏杆。 入手是一片冰凉,还没等她站稳脚跟松口气,一双柔软的小手突然碰到她左腰最怕痒的位置,使劲往前那么一推。 “呀!” 苏轻窈惊呼出声,因为没想到还有第二下,慌乱之中整个人失去平衡,一头往楼下载去。 她倒也反应迅速,眼看自己没办法站稳,只得迅速抱住头,希望自己别摔得太狠。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到苏轻窈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 苏轻窈紧紧闭着眼睛,耳边传来嫔妃们的惊呼声,她自己却没有感受到一丁点疼。 怎么落地的时间如此长? 苏轻窈脑子里有点乱,她僵直身体闭着眼,丝毫没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宽厚的胸膛里。 “阿弥陀佛。”她嘴里还念叨着佛号。 就在这时,被她当成墙靠着的人发话了:“朕可不是佛。” 苏轻窈猛地睁开眼睛,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深邃的凤目。 楚少渊很轻松地单手揽着她,低头淡淡看着她的眼眸,在她那一双杏眼里,看到了些许熟悉的过往。 两个人就维持着抱在一起的姿势,年轻的身体紧紧贴着对方,却谁都没有松手。 直到旁边发出几不可闻的抽气声,楚少渊才回神。 “爱妃,是不是吓傻了?”楚少渊低声问。 第 22 章 第 22 章 吓傻是不可能吓傻的,腿软是真的腿软了。 楚少渊嘴里说着爱妃,看着苏轻窈的眼眸却异常冷漠,苏轻窈明白他不过就说些场面话,硬撑着软了的腿从他怀里钻出来。 这宫里面,楚少渊是唯一她不敢惹也不能惹的。 实在是茬子太硬,根本惹不起。 柳沁这会儿已经追到身后,直接撑住了她:“小主无事吧。” 苏轻窈拍了拍她的手,冲楚少渊福了福:“惊扰陛下,是妾的错,还请陛下责罚。” 楚少渊本来是过来迎太后的,谁想这苏才人就这么从楼上扑下来,他下意识就上前接了一下,倒是闹得所有人都盯着这边看起来。 无论他心里如何想,面上倒是一丝一毫都没显:“无妨,楼梯陡峭,爱妃可要当心。” 苏轻窈一听就松了口气,知道他不会追究,便又福了福,赶紧退了下去。 她也不管旁人如何瞧她,却是往后面瞧看,从她身后出来的除了孙选侍,就只有四个淑女和其他宫女,她们各个低眉顺眼,实在也看不出刚才是谁推的她。 等人都走完了,太后才姗姗来迟。 楚少渊亲自上楼接下了太后,一大家子人这才在在风华堂坐定,因为刚刚那一遭,苏轻窈左右的小主都不停瞧看她,没一个不嫉妒的。 只有对面的孙选侍有点担心她,可两人隔得有点远,孙选侍抿嘴看了看,最后也只能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苏轻窈绝对不是故意的,可刚才那一瞬间因为没想过会出这样的事,所以她自己也没往那边看。 倒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了。 苏轻窈冲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就听旁边有人念叨:“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的,倒是有一把手段。” 她们这边离主位很远,隔了十几号人,堂中又有丝竹声,上面的人自然听不到下面的人说话。 柳沁一听就来气,可她知道不能给小主惹事,便抿着嘴唇给苏轻窈倒了杯茶:“小主且压压惊,若刚才磕着了,恐怕就要伤了颜面,奴婢现在都还后怕。” 刚才苏轻窈在楼上,有栏杆拐角遮挡,是根本看不见楼下有谁的。如果楼下没人能扶住她,肯定要摔伤自己,到时候不仅要受伤还会弄个颜面尽失,这万寿节下的她还不至于这么蠢。 柳沁这句话没直接反驳她们,却是把核心一下子点了出来。 苏轻窈低头笑笑,心里对柳沁这段时间的成长颇为满意。 后面也不知是哪个淑女,听了柳沁的话也不知要如何反驳,最后只“嗤”了一声,没再言语。 想反驳,嘴皮子却没那么利索,找不出话来酸。 丝竹声响起,宴席很快便开始了。 薄太后宠爱自己唯一的儿子,最是知道心疼他,怕他忙一上午肚子饿,宴会刚开始便直接叫了膳。苏轻窈前世当了二十多年太妃,许久没参加过宴席,今日瞧着许多美食,竟有些食指大动。 她跟谢才人坐一桌,谢才人是个斯文人,用膳那叫一个细嚼慢咽,苏轻窈因着老年人的习惯,用膳也不是很快,俩人倒也能吃到一起去。 “谢姐姐可喜欢这道八宝烧鸭?”苏轻窈问。 谢才人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又用帕子擦了擦嘴,才轻声回:“正是,这道菜味道足,比平日里的膳食要好一些。” 那是肯定的,今日是御膳房大厨专供,自然比她们平日用的小学徒菜品要好得多。 两个人边吃边聊,倒也没怎么冷场,不多时苏轻窈就用了个半饱,想先吃会儿茶再继续,就听上首太后道:“今日是皇儿圣寿,想来你们都精心准备了礼物,不如挨个呈上来让陛下瞧看瞧看?” 太后这话也是让宫妃们能露露脸,大家一听便都欢喜起来,一起娇声谢“娘娘恩慈”。 于是丝竹声渐小,贵妃袅袅起身,百禧楼的宫女便捧着她早就呈上来的寿礼跟着走上前去。 “给陛下、娘娘问安,这是妾娘家呈进宫中的玉如意,上刻有寿星捧桃,很是喜气,还望陛下喜欢。” 贵妃出手定非凡品。 苏轻窈远远瞧了,也能看到那玉如意通身圆润水亮,散着莹莹的光泽,一看就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这么大一块,肯定价值千金。 陛下给了赏,贵妃就笑着退下,之后几位妃嫔娘娘呈上的也大多都是金银玉石,没有一个是普通货色。 苏轻窈淡定吃了口红豆糯米饭,觉得自己做的那个福寿络子也挺好的。 反正她也就能拿出这个,再好的东西她家里没有,她也花不出那么多银钱采买,若是她一定要买,反而会惹祸事。 不多时就轮到了谢才人,只看她放下茶杯缓步上前,柔声道:“给陛下、娘娘问安,这是妾娘家家藏的孤本书,知陛下最喜读书,特地呈给陛下一观。” 一听是孤本书,楚少渊的脸色顿时好了不少,就连薄太后也跟着笑了笑:“好孩子,你有心了,孤本书不好寻,这定时谢阁老的心爱之物,可得重重有赏。” 谢才人这才笑了,瞧着是一派温婉,通身透着大家闺秀的气质。 等她下来,苏轻窈便上去了。 她倒是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落落大方道:“陛下、娘娘,这是妾亲手做的福寿络子,还望陛下喜欢。” 这话一说出口,下面就响起些嘈杂之声。 大抵都是嘲笑她小家子气,皇帝万寿,哪里有送自己打的络子的,也不嫌丢人。 可苏轻窈却站得特别板正,她脸上带着浓浓的骄傲,仿佛自己的手艺有多了不得。 “陛下、娘娘,妾手艺很好的,前后做了两个月,绝对不比千金绣娘的手艺差。” 她口里的千金绣娘,是近来盛京最红的绣坊里的四位绣娘,她们各有所长,手艺都是一顶一的高超,因有人千金求嫁衣,所以被人称为千金绣娘。 太后见她那圆圆的小脸,不知道怎么竟有些想笑。 “叫你这么一说,本宫倒有些好奇,呈上来本宫瞧瞧。”太后慈和开口。 小宫人捧着托盘上前,太后亲手拿起那福寿络子,就那么瞧看起来。 她一举起来,在场众人就看到一个繁复精致的“寿”字结,这络子做得很大,得有两尺高,不仅结构精巧,上面还串有珠翠琉璃,再配上金丝银线,整个络子看上去熠熠生辉,特别精致。 这么大一个络子,编起来肯定费时费力,又是苏轻窈亲手所做,那用心便也不必多说。 太后当即就笑开了脸,仔仔细细瞧了一边,还叫楚少渊一起端详:“皇儿瞧瞧,确实是独一无二的。” 楚少渊看了看这络子,然后便扭头扫了苏轻窈一眼:“还不错,赏。” 苏轻窈就冲他笑笑,小圆脸上一对酒窝若隐若现,显得异常可爱。 她不是那种绝顶美女的长相,却特别讨人喜欢,太后瞧她笑就觉得喜庆,再看那用心做的络子,便说:“这孩子倒是用心,手也巧,我也赏。” 不管陛下夸没夸,反正太后是夸了,两人又都说要给赏赐,这就很不一般。苏轻窈喜滋滋下来,胃口大开继续用膳。 这一通忙活下来,也差不多到时候,这顿万寿家宴不多时就散了,等妃嫔主位们依次退场,苏轻窈并谢才人、孙选侍才一起往回走。 谢才人如今住宜妃锦绣宫后殿西偏殿,比她们碧云宫远一些,一路上三人也没多说话,等在巷口目送谢才人离去,苏轻窈跟孙选侍才略松了口气。 “姐姐送的礼倒是漂亮,以后若是有空,还请姐姐教教我。”孙选侍道。 苏轻窈立即就应下:“自然,你想学找我就是了。” 孙选侍见她面上淡淡,这才小声问:“刚才妹妹在后面,没怎么注意前头的事,也就没瞧见是谁动的手,下回姐姐还是小心些。” 她不是话多的人,若是寻常定不会轻言旁人不是。可进宫之后日子实在孤寂,加上苏轻窈性子平和,两个人很能聊到一起去,故才有此言。 苏轻窈知道她确实是好心,便说:“我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今日这般场面她们都敢动手。” 再说,她不过是个才人,有必要冲她动手吗? 前世她从未经历过这些事,那些宫内纷争跟她压根就没什么关系,既不可能有人嫉妒她,又不见别人故意欺负她,她就那么四平八稳活到了最后,舒坦得很。 转眼回来,却发现原来日子热闹起来倒是别有洞天。 孙选侍也是没想到她们这么迫不及待,不由跟着叹了口气:“何苦呢?” 苏轻窈也想问:“何苦呢?” 便是害了她,自己又能得什么好?难道她摔伤摔死了,陛下就能转眼看到旁人不成?无论做这事的人是谁,脑子都很不清醒,根本就没明白这里面的关节。 且不提这边苏轻窈百思不得其解,乾元宫中,楚少渊正同净尘法师吃茶。 刚才净尘法师就坐在二楼的雅室里,那地位置特殊,能看到整个风华堂的景儿,却也不叫旁人看到他。 楚少渊略有些猜到他为何要过去瞧看,一回来就有些按捺不住,问:“大师可是算出什么?” 净尘法师闭目不言,心中却认真掐算。 在场的每一位宫妃小主他都看了面相,没有一个人命中有凤,可这话他又不好跟陛下直说,便只能反复测算。 贵妃不是、宜妃不是、惠嫔也不是。 他反复回忆,突然想到一张圆润可爱的脸。 那是个特别有福气的女子,光从面相上看就福寿绵长,是长寿康健的好命。 在场那么多娘娘,便只有她的命最好。 但她依旧不是凤命。 净尘法师刚要叹气,可就在转念之间,他突然回忆起刚才她现寿礼的那一幕。 当时福寿络子上的金银线光辉闪耀,一丝一缕的光芒照进苏才人的眼中,让她一双杏眼却一闪而过璀璨金色。 就那么一瞬间,她的面相变了。 净尘法师浅浅吸了口气,他猛地睁开眼睛,一眨不眨望向楚少渊。 “络子。” 第 23 章 第 23 章 楚少渊一听他提络子,当即便问:“大师说的可是苏才人?” 净尘法师点点头:“正是这位女施主。” 楚少渊自是惊讶极了的,前世苏轻窈在后宫默默无闻几十年,除了身体康建活得长,似乎没有任何特色。 他只记得自从他退位之后,建元花园里的太妃们就仿佛凋零的花,纷纷枯萎,除了苏轻窈,全部早早撒手人寰。 他跟苏轻窈一宫住着,却互不来往,他自己是厌恶那个命,对于后宫的女人是能不看就不看,苏轻窈也仿佛根本就不在意他,从来不往跟前凑合。 两个人相安无事那么多年,最终他还是没熬过她,先一步殡天了。 他是绝对想不到,自己的凤星会是苏轻窈。 净尘法师见他一脸惊讶,却说:“陛下想岔了,陛下命中当无凤星,只不过这位苏施主的命格奇特,再加上那一副络子惊了眼,倒是能有些变数也不一定。” 楚少渊微微挑眉:“她的命格有何奇特?” 净尘法师道:“苏小主圆脸弯眉,笑有酒窝,是福寿绵长的面相,若无惊变,定能一生顺遂、长命百岁。” 这倒是跟上辈子苏轻窈的命一模一样。 虽说苏轻窈无恩无宠,可她在宫里头太太平平,他一向不苛待女人,加上他的后宫宫妃很少,因此各个都过得不错。 这么看来,若这辈子他不插手,苏轻窈还能舒舒坦坦过一辈子,依旧是福寿绵长的命格。 “她倒是好命。” 净尘法师定定看着楚少渊,见他自从听了苏轻窈的名字后,脸上表情虽无太大变化,可眼眸里目光闪烁,显然是想起些许过往,就知道这位苏才人陛下是有些接触的。 他想了想,认真道:“陛下,可否听老衲一言?” “大师请讲。” 净尘法师道:“陛下的帝命是从厉平帝时便已注定,若非惊变则此生不可改,清心道长能给陛下批出凤星改命的命格,已是窥探天机,机缘为何老衲不知,但有一点老衲可以肯定,若非事关天下苍生,否则清心道长也不会逆天给陛下改命。” 楚少渊心中一惊,终于绷不住,脸上还是带出些许惊诧来。 “事关天下苍生?如若这般严重,大师且不必多说,朕……已然明了。” 楚少渊说着,叹了口气。 有些话,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让净尘法师说了,清心道长是有大道行之人,他当时窥探的,定关乎国运与苍生。 曾经的他确实太太平平当了四十年皇帝,大梁自是一片海晏河清,但他殡天之后呢? 人无百年,国无千年,他自是知道没有经久不衰的国祚,但也盼着大梁能多些光景,好护百姓平安喜乐。 一旦山河破碎,乱世流离,苦的唯有伶仃百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无论如何,苦的都是百姓。 楚少渊道:“清心道长言说只凤星才可改命,但大师却说朕无凤星,可是有其他说法?” 净尘法师诵了一声佛号,道:“陛下聪慧,自是非常人可比,如今陛下面相并无凤星,却不意味以后也无。” 跟老和尚说话,实在太绕了,楚少渊却一点都不急切,他定定坐在那,只问:“朕还是需要机缘?” 净尘法师笑了:“陛下一生并无机缘,却有惊变,老衲今日所观,苏施主是近日陛下的惊变,但这惊变是好是坏,还是未知。” 要改命,改的还是帝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能一点点抓住惊变,才能改掉一路奔涌至悬崖尽头的国运,才能改楚少渊自生来就有的孤寡之命。 然而这惊变是好是坏,就连净尘法师也参不透了。 “陛下,是福是祸只能看您自己把握了。” 楚少渊是天生帝命,清心道长早先那句话说的对也不对,他能寻到早就隐没的凤星,就能改自己的命。若是不能,便只能迅归旧途,努力做个比上辈子还要好的明君。 人活一世,总不能碌碌无为。 既然有惊变,就一定要抓住,他还能让坏事发生? 他做过好皇帝,几十年经验总结下来,能堆满御书房所有的书柜,还怕治理不好这个他熟悉的家国? 想通这些,楚少渊长舒口气,对净尘法师道:“朕已想明,多谢大师赐教。” 净尘法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陛下通透。” 这一席话说完,楚少渊就让仪鸾卫亲送净尘法师回西川,交待他们必要在西川灵隐寺守满一月,待净尘法师无碍再归京。 临走时,净尘法师道:“陛下,为这渺茫生机,老衲也不会轻易圆寂,若有新惊变,老衲自会上京。” 他是在让他放心,这一次他吐露不多,说是给陛下批命,实则算的却是苏轻窈的命格,对自己并无大碍。 楚少渊这才放心下来,回了书房继续批奏折。 为了加快批改的速度,他特地命人做了一枚“已阅”的章子,那些无关紧要的折子一目十行扫过,直接就叫娄渡洲行印,这样一来奏折批的就更快了。 多余的时间,他便叫工部讨论水利、叫农司局制新米,这些差事有条不紊安排下去,便又命兵部重新制定征兵策,反复推敲是否可行。 这么忙了三日,还是娄渡洲提醒他,他才想起自己那个惊变来。 那个放名牌的托盘还没拿来,楚少渊就吩咐道:“今日不用翻了,就苏氏吧。” 说到这里,楚少渊想了半天,不太记得苏轻窈家中大概,他便又补了一句:“仪鸾卫既已呈上,便把苏氏的名册拿来。” 娄渡洲也不知他跟大师说了什么,但看这意思显然苏轻窈是个关键人物,想到那苏小主“温柔体贴”,不由更是高兴。 这样的人对陛下重要,可比那些人强多了,起码她对陛下满腔“爱意”,是真心为陛下着想的。 就这么误会了的娄大伴,高高兴兴取来苏轻窈的名册,递给陛下时还说:“苏小主是个纯善人,陛下可不能错过。” 楚少渊:…… 也不知道自己这大伴又想到什么,楚少渊默默拿起册子,一页页翻看起来。 苏轻窈是苏隆镇长子之女,其父只是个六品知县,至她建元四年一月进宫之前,她祖父便已致仕,家中一下子就没落下来。 他手里的这份册子要更详细一些,无论她家中师从为何,还是幼时学过什么女红巧艺,名册上都有简略阐述。 因苏家家世清白人口简单,这本册子很薄,不过三四页便翻完了。 然而等全部看完一遍,楚少渊的眼神却骤然一变。 他复又翻开第二页,只见上面赫然写着:“长房长女轻窈,六岁师从太一博士,因聪慧机敏被选为关门弟子,好读书,不擅笔墨,不擅女红。” 不擅笔墨、不擅女红。 楚少渊眯起眼睛,点着书册上那八个字,突然笑了:“真是……意想不到啊。” 便是重活一世,还要面对这样孤寡命运,如今有了这个惊变,倒也让人觉得趣味盎然。 楚少渊想了想又叫来娄渡洲吩咐几句,在他惊诧的目光里,笑着坐回御案前,继续批奏折。 万寿之后,天气就热起来。 尚宫局给娘娘们换了夏日的薄纱窗,微风徐徐吹进室内,再加上每日供应的冰山,倒也并不觉得特别闷热。 苏轻窈渐渐适应了年轻的体魄和稍显宽敞的东侧殿,日子倒也好过起来。 这一日她正跟柳沁说想叫孙选侍一起吃槐叶冷淘,就听外面小黄门道:“给小主道喜了,陛下翻了小主的牌子,选您今夜侍寝。” 近一段时光,陛下翻牌不多,但每次都是苏轻窈,这倒令人十分稀奇。 如今这位建元帝并不好女色,往往一月每位妃嫔主位招上一两日,便就罢了。像现在这般一直只招幸一个人的事从未发生过,上回吴婕妤连着三日侍寝都被封了婕妤,苏才人虽没连三日,却是一月全是她,也是头一份了。 今日这小黄门嗓子一亮,整个碧云宫都有些热闹,柳沁刚送走那小黄门,转身就看到惠嫔身边的大宫女樱桃笑着过来,道:“恭喜苏小主。” 柳沁冲她一福:“多谢樱桃姐姐,惠嫔娘娘可是有要事吩咐?” 樱桃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道:“小主可有空闲?娘娘确实有事要同小主叮嘱。” 惠嫔能有什么事,平日里早早就要小主们过去请安,该说的话早就当面说了,还要等这大下午的?还不是冲着小主这连续侍寝的势头,过来卖个好。 柳沁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不显,客客气气陪着樱桃进了厅堂,然后便请了苏轻窈出来。 樱桃算是惠嫔身边最和气的,跟苏轻窈和孙选侍也没闹过红脸,一直都很恭敬。见苏轻窈出来,她立即行礼,笑道:“恭喜小主,贺喜小主。” 苏轻窈坐下笑笑:“娘娘定是有事,劳烦你跑这一趟。” 樱桃眼神一闪,抿嘴笑说:“娘娘听闻小主今日侍寝,便想着小主定很劳累,特地吩咐说以后早晨不用日日都请安去,每旬姐妹几个聚一聚便是了。” 苏轻窈就知道惠嫔是个眼皮子浅的,这才哪到哪就找补来了,办这事前怎么不想着日后有她出头之日,光想着拿她们撒气。 但不用去请安,是最好不过的,苏轻窈便道:“每日能过去陪陪娘娘算什么辛苦呢,娘娘就是太心慈,总想着照顾一宫姐妹,姑娘就替我谢谢娘娘,同她说旬日一定早早过去瞧她。” 樱桃见她平平淡淡就把这茬揭了过去,微微松了口气。 话说完就得走了,她刚要道告退,就听外面又有了动静:“给小主问安了,陛下那请您现在就过去,小主可得抓紧准备着。” 苏轻窈抬头看了一眼外面明媚的阳光,有些迷茫:现在就去侍寝? 青天白日的,这么急的吗? 第 24 章 第 24 章 不管陛下急不急,苏轻窈是挺急的。 外面小黄门都催了,她也不好再拖着,只得对樱桃道:“也是不凑巧,今日留不了姑娘吃茶。” 樱桃自然识趣,闻言一福,直接便告了辞。 这边柳沁忙伺候苏轻窈换了身孔雀蓝的袄裙,上身是很贴身的短衣,显得腰身纤细,更添几分灵动秀美。 这是尚宫局才呈上来的夏衣,添了些银钱,绣纹和布料都很用心,倒是得用。 为了配这身衣裳,苏轻窈便把之前陛下赏赐的翡翠头面取出,特地梳了一个凌云髻,发髻正中簪一把通身水润翠绿的碧玉梳,很配这炎炎夏日。 怕乾元宫着急,苏轻窈这一次打扮得很是匆忙,索性她底子好人也年轻,随便这么一弄都很好看。 柳沁上下打量一番,见没什么差错,忙扶着她出了寝殿,对那小黄门福了福:“劳伴伴久等了。” 那小黄门瞧着才十五六的年纪,哪里敢受柳沁的礼,直往边上躲:“姐姐折煞小的了。” 步辇已经等在外头,一路晃晃悠悠,不多时就进了乾元宫。 其实这会儿临近晚膳,这么早叫她来,无非是陪陛下用膳。 但苏轻窈上次是陪过的,似乎表现得并不很好,陛下从头到尾也没跟她说两句话,今日又叫她倒是不知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真瞧上她了。 苏轻窈活了那么多年,优点就是识趣少言,不会跟个小年轻似得陛下一勾手就往上凑。自己是什么斤两人,她心里很有数,不会想太多。 步辇进了乾元宫,一路往后殿行去,苏轻窈也不多问,只乖乖坐在那垂眸不语。 眨眼工夫就行至后殿前,娄渡洲一早等在门口,苏轻窈一抬头就瞧见他,等她下来,便站在那问好:“大伴怎么亲自来接?” 娄渡洲三两步上前,拱手行礼道:“咱们也算是老相识,自然要来迎一迎小主,小主可不好见外。” 苏轻窈抿嘴一笑,娄渡洲这态度倒是很耐人寻味。 娄渡洲见她听明白了,就低声道:“陛下是今日又偶然翻到小主抄的经书,觉得小主很有慧根……” “我知道了。”苏轻窈也小声回。 娄渡洲心里一松,知道她应该能把陛下伺候好,这才领她进了后殿。这边有楚少渊日常休闲用的小书房,书籍种类繁多,也有名家字画,粗粗一看便知其雅致。 皇帝陛下正站在那鉴赏一副山河图,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也没动,娄渡洲便跟苏轻窈老老实实站在门口。 等陛下瞧完了,转过身来吃茶,娄渡洲才低声禀报:“陛下,苏小主到了。” 楚少渊这才抬头,淡淡扫了一眼苏轻窈,开了金口:“过来。” 苏轻窈有点紧张,微微侧头想看一眼娄渡洲,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 苏轻窈:“……” 总觉得有点慌,这是她头一次私底下跟陛下相处,反而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苏轻窈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挂着浅笑,她小碎步走到书桌前站定,冲楚少渊福了福:“陛下万安。” 楚少渊“嗯”了一声,用那双深邃的凤目直直看进她的眼睛里。 他十岁便被封为太子,十五就临朝摄政,时至今日早就积威深重,便是这么看一眼苏轻窈,也让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竟是有些心惊胆战。 然而楚少渊却不放过她。 他就那么紧紧盯着她,不叫她逃避。 苏轻窈的后背一下子就湿了,明明是炎炎夏日,可她却觉得周身冰冷,仿佛还在寒冬。 楚少渊的眼神又深又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种感觉,就仿佛所有秘密都被对方看穿,那些心思与算计都无所遁形,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 可她却不能退缩,她必须睁大一双杏眼,坦然叫他看。 苏轻窈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慌,她深吸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勾起唇角,甚至回了陛下一个浅笑。 楚少渊长眉一挑,终于收回目光。 有意思。 他指了指桌上的纸笺,道:“你既会抄经,就在这抄吧,那日还有什么没写过,也可一并写来瞧看。” 听到要让她抄经,苏轻窈蓦地松了口气。 陛下应该是不信她能把经书写得古朴别致,这才叫她当着面写,应当不是什么大事。 这么自我安慰一番,苏轻窈就舒坦了,她又冲楚少渊福了福,过来捏起笔就开写。写经她熟悉得很,根本不怕出错,甚至为了表现当夜绝对是自己亲笔,她这次写得更为认真,一笔佛经楷比上次还要端正。 楚少渊站在她身后,手里捧着本书,目光却放在她执笔的手上。 苏轻窈有一双柔软细嫩的小白手,因为身材娇小,手也不大,瞧着很是玲珑有致。 她执一支小狼毫,在纸笺上飞快书写,手腕一直稳稳悬在纸上,一点都不显吃力。若非经年累月练习,绝对没这份本领。 她没有拿经书对着抄,全凭记忆默写,从楚少渊的角度看,她写得是又快又好。 可那名册上却说,她不擅笔墨。 苏轻窈情况特殊,楚少渊才让仪鸾卫特地打探一番,可就这么看来,她本人跟那册子上写到有很大出入。仪鸾卫当差,楚少渊还是放心的,既然那名册无大问题,也就是说,改变的是苏轻窈本人。 大师的话并不能让早就心如深潭的楚少渊动心,可苏轻窈身上的种种变化,却又让他莫名好奇。 楚少渊默默看着她写了一册经,便不再理她,自己转身又去看那幅山河图。 等他背过身去,苏轻窈才偷偷松了口气,被楚少渊这么盯着,她差点把笔抖出声音,好在她也是见过世面的,到底把这一场撑住了。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默默的一个写一个看,过了小半个时辰,娄渡洲才过来解救苏轻窈。 “陛下、小主,该用膳了。” 苏轻窈肚子早就饿了,却也不敢吭声,她笔下不停,等楚少渊应了一句“知道了”,才如释重负一般放下笔。 小半个时辰,刚好够她写完一册经书。 楚少渊突然走到她身后,一股若隐若现的龙涎香扑入苏轻窈鼻尖,她低头动了动鼻子,觉得不太适应。 原她只习惯宫女伺候,身边的黄门只管外事,几十年了,还没哪个男人离她这么近。 但楚少渊接下来的动作,却叫她没心思再想这些,余光瞥见陛下拿起自己刚抄的经书,不由又有些紧张。 楚少渊没说什么,他一目十行飞快扫过,确定她一个字都没写错,心中便有了些了然。 这丫头不是藏拙就是藏奸,总有些秘密在里面,叫人难免心生好奇。 然而有秘密又如何?这宫中人人都有秘密。 楚少渊面上一片淡然,他直接大步出了书房,留下苏轻窈站在那发呆。 娄渡洲跟在楚少渊身后,转头对苏轻窈做口型,叫她“跟上”。 这陛下,真是沉默寡言的典范,他不说话苏轻窈也不敢走啊。 人一走,苏轻窈又活过来,大着胆子低头撇了撇嘴,心里头嘀咕:若不为了小厨房的晚膳,谁在这伺候你啊。 刚她进了小书房,柳沁就被留在外头,她不敢进去,只能在外面干着急。这会儿瞧苏轻窈笑着出来,忙迎上来扶住她:“小主没事吧。” 她声音很轻,耳语一般,只有她们两个能听清。 苏轻窈抿了抿嘴:“无妨。” 柳沁这才松了口气。 晚膳是在前头小茶厅里用的,楚少渊特地开恩,特许她坐下一起吃,苏轻窈才敢坐下。 今日晚膳也很丰盛,中间是一道清蒸鲈鱼,一道芦笋烧鸭,一道红烧鹿筋,并一道四喜如意羹,苏轻窈飞快看了一眼菜色,想刚才那经书没白抄。 用膳时时惯例食不言的。 楚少渊是真不爱说话,苏轻窈伺候这两回,一共没听他说几个字。娄渡洲跟在他身边伺候,估计全靠猜,倒是很不容易。 安安静静用完晚膳,天色便暗了。 橘红的晚霞挂在天际,映衬着一轮红日。 长信宫中,红墙沉稳,绿柳如茵,琉璃瓦流光溢彩,闪着一日中最多姿的光芒。 楚少渊放下筷子,起身道:“去赏月。” 苏轻窈赶忙起身,跟在他身后往厅外走去,楚少渊身材高挑,腰细腿长,苏轻窈跟在后头几乎都要小跑起来。 好不容易楚少渊停下,苏轻窈累得站在那直喘气。 乾元宫宽广富丽,回廊、庭院、宫殿、水榭相互映衬,构成了最美的殿堂。楚少渊停的位置,恰好就在水榭边的听风榭前。 苏轻窈看了看听风榭前临时搭的木梯,茫然地站在那不知所措。 “陛下……?” 不是要赏月吗? 苏轻窈不是娄渡洲,实在揣摩不出楚少渊的深意。 楚少渊瞥她一眼,冲她伸手:“过来,上去赏月。” 苏轻窈:“……” 她没听错吧?上去赏月?上那里去? 可能是太震惊了,苏轻窈不小心把这话念叨出声,叫楚少渊听了个正着。 她圆眼微瞪,红唇微张,像个受到惊吓的小松鼠,看着特别逗趣。楚少渊头一回觉得一个女人这么可爱,他忍不住勾起唇角,吓唬她:“上天去。” 苏轻窈吓呆了。 还能上天?她上辈子活了几十年,也没见过陛下上天,难道天子真的会飞? 不过……都说陛下是真龙天子,龙会飞是正常的吧?反正她都能死而复生,重归年少,那陛下会飞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一想,苏轻窈竟然理所应当点了点头:“好,多谢陛下。” 这次换楚少渊惊了:“……” 谁跟他说苏小主聪慧机敏的?骗人的吧! 这都能信? 第 25 章 第 25 章 兴许是没想到苏轻窈竟然信了,楚少渊好半天没说出话来,跟在后面的黄门宫女也没人敢吭声,场面一下子就静下来。 一阵微风拂来,吹散了一白日的烦闷,也吹醒了苏轻窈。 苏轻窈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娄渡洲一个劲冲自己使眼色,顿时就明白过来。 感情刚才陛下真是逗自己玩呢。 她跟楚少渊前世今生都没什么太深刻的接触,对他是一丁点都不了解的,如今虽说重回一世,却只能摸索着前行,每次跟楚少渊说话都特别认真,生怕说错半句。 这会儿吃饱喝足,难免有些困顿,就这么小小走了神,就在陛下面前出了洋相。 待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犯了蠢,苏轻窈脸蛋一下就染上胭脂色,觉得有点丢人。 “陛下,咱们还是上去赏月吧。”苏轻窈小声嘀咕一句。 楚少渊微微勾起唇角,冲娄渡洲招招手,娄渡洲便亲自上前,扶着苏轻窈往屋顶上爬。 木梯是临时搭的,左右都有扶手,看起来很是安全。然而苏轻窈刚一踩上去,就听到木头发出“吱嘎”声,还微微晃动了两下,吓得她一把攥住扶手,好半天没再往上走半步。 娄渡洲憋着笑,劝她:“楼梯结实着呢,小主别怕。” 苏轻窈两股战战,嘴唇泛白,使劲摇了摇头:“要不……咱们就在水榭里赏月吧,也挺好。” 楚少渊就站在她身后,淡淡出声反驳:“不好,不够高。” 一听高这个字,苏轻窈抖得更厉害了。 她咬紧牙关,心里骂了皇帝陛下百八十句,才鼓起勇气继续往上走。 这一会儿的工夫,天色微暗,乾元宫中宫灯璀璨亮起,也照亮了苏轻窈脚下的木梯。她低头看了看地面,又抬头看着那遥远的屋顶,只觉得眼前发黑。 为何让她经历这一遭? 重生回来她是想搞票大的没错,但发现实在没她发挥的机会就偃旗息鼓,老老实实窝在碧云宫过日子。明明这一世什么事都没乱做,怎么就这么倒霉? 她是真不知道,陛下还有这大半夜爬屋顶赏月的爱好。 苏轻窈站在楼梯当间,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娄渡洲跟在她边上,也有些急了。 “小主,咱们往上看,盯着尽头走就不怕了,您信臣。” 这节骨眼,无论她怕不怕都得继续走,苏轻窈深吸口气,抖着腿继续往上爬。 越往上走,风儿就越大,吹得人满身舒爽,就连心也跟着静了。 楚少渊淡定走在她身后,见她脚步越来越快,腿也渐渐不再颤抖,不知怎么的自己也跟着静了心,不再想着逗她。 当苏轻窈最终站到水榭屋顶后,那种满足感一下子袭上心头,她小心翼翼在屋顶上走了两步,回头笑道:“陛下,这里能看到好远。” 月色下,她脸蛋微红,一对酒窝若隐若现。 杏眼笑成弯弯月牙,平添三分可爱与活泼。 确实,她不是宫中最漂亮的女子,平日里从不显山露水,她既不妩媚也不妖艳,矮矮小小的个子,桃儿一般的脸蛋,却叫人看了心里头舒服。 楚少渊这辈子也就认真端详过母后的容颜,其他女人他是真没怎么认真看过的。 反正,看不看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苏轻窈却成了他命中的惊变,无论好坏,无论对错,他都想试试,看看这个惊变是否能改变他的命运,也改变大梁的国运。 然而他却根本不知要如何跟女人相处。 前世没有这经验,今生就只好摸索着学习。父皇早逝,母后又一直为他操心,他不好拿这些琐事去烦她,就只能自己凭心而为。 看着小姑娘笑意盈盈的样子,想到刚才自己莫名的放松,他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是天才,跟女人相处这不是很简单嘛。 有什么好为难的? 这么一想,楚少渊就更是放松,他命人准备好软垫,自顾自坐在屋脊上。 等了一会儿,见苏轻窈没动静,他又看了一眼娄渡洲,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娄渡洲就赶紧示意苏轻窈也坐下,还体贴地搬来一个小茶桌,摆上茶水点心,仿佛陛下和才人是来春游的。 苏轻窈默默坐在楚少渊身边,一阵微风吹过,送来那股熟悉的龙涎香。 这味道确实有些醉人。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赏月,可能是楚少渊存在感太强了,坐了一会儿,苏轻窈就忍不住偷瞄他。 不得不说,楚少渊是苏轻窈见过最风采出众的男人了。 苏轻窈没见过先帝,却是认识太后的,楚少渊的面容有太后五分柔和精致,却也有深邃和隽逸,哪怕这么面无表情看天时,都美成一幅画。 苏轻窈心里的不满一下子就都消散殆尽,这会儿美人美景相伴,绝对是她赚了,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爬楼顶上赏月就赏月,若不是陛下,她还没机会能上乾元宫的屋顶呢。 这么一看入迷,就有点控制不住眼神了,似乎是感受到苏轻窈的目光,楚少渊突然扭过头来,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苏轻窈还没回过神来。 她一双杏眼微圆,眼睛里有着如澄净湖水般的清澈碧波,叫人越看越平静。 楚少渊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默默红了耳垂,然后便回过头去淡淡开口:“好看吗?” 苏轻窈这才清醒过来,左思右想,决定拍个马屁:“好看,陛下是妾见过最好看的人。” 楚少渊:“……” 算你答对了。 沉默一但打破,话就好说了。 楚少渊扫她一眼,漫不经心开口:“你祖父是苏隆镇?” 苏轻窈答:“是。” 楚少渊道:“你祖父是个好官,南阳的按察使司年年考校甲等,是其他按察使的楷模。” 苏隆镇一辈子钻研刑名,到任南阳后,把沉积十年的旧案全部重新侦查,把那些悬案一一破获,被百姓称为苏青天,一度声名远播。 楚少渊也很欣赏这样的好官,苏隆镇致仕时还给了加厚一等的赏赐,给了苏家满门荣光。 说起家中祖父,苏轻窈有一肚子话想说。 上辈子她进宫后没有再见祖父,等她升至熙嫔可接见娘家亲眷,祖父已七十高龄,无法长途跋涉进京来见。 她从未曾想到,当年入宫前一别,便是最后一面。 在家中时她最喜欢跟着祖父,听他讲那些离奇曲折的案子,听他说如何抽丝剥茧,从细微处寻找到线索,祖父是个很和蔼的人,家中的每一个孩子都喜欢他。 “祖父很厉害,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苏轻窈满脸自豪。 楚少渊看着她,却说:“你父亲叔叔却没得老大人半分真传,老大人这一致仕,真是国失栋梁啊。” 说起家中事,苏轻窈莫名放下心防,她笑着说:“祖父并不介意这个,他总说人各有志,孩子的前程都是自己的。他是父亲,却也不能逼迫自家孩子一定要做人上人。家父喜书画,一心雅意,并不想做大官,小叔和小姑也各有志向,祖父从未因这事生过气。” “人生苦短,若不及时行乐,岂不白来一遭。”苏轻窈学着祖父的语气,怀念般地道。 楚少渊其实也是几十年未曾见过苏隆镇了,现在跟苏轻窈这般回忆往昔,竟也有些怀念,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碎片一点一滴被牵扯出来,让他多了几分感叹。 重生回来,他总是觉的心浮气躁,仿佛这都是一场梦,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虽心底深处知道这都是真实的,却还如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这个世界。若不是还能见一见母后,时常去她膝下承欢,他也不会这么努力想要改变未来。 如果他能改命,是不是母后的寿数也能延长? 若不然,他们这难得的母子缘分,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楚少渊垂下眼眸,却说:“老大人天性豁达,很让人敬仰。” 苏轻窈没有看出他这番思绪翻涌,自顾沉浸在回忆里:“是啊,家中小辈都很崇敬祖父,妾小时候十分顽劣,书读得马马虎虎,字画也不甚精通,便是女红也没什么天分,母亲很为我着急,原本还要再让我去无名山的晋江书院求学,还是祖父拦下来的。” 听到她说字画女红不精,楚少渊只是安静听,一言不发。 苏轻窈自己全无所觉,她字画女红手艺,全靠几十年时光磨炼出来的,哪怕再没天分,时光都能弥补一切。 如今她一手字俨然有些大格局,可她自己却不觉,因无人夸赞吹捧,依旧认为自己只粗通。每个人看自己都是顶好的,她也如此,可并不能厚脸皮认为自己就天下无敌,好得让人连声赞叹。 她敢拿佛经给楚少渊,不过认为自己写了几十年,再无天分,也有勤工。 无他,唯手熟尔。 楚少渊就这么听她念叨,偶尔补充一句,气氛竟也挺和谐。 等夜色深沉,楚少渊瞧苏轻窈直眨眼睛,就知道她已经困顿。 听她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楚少渊才道:“你说自己字画不通,可一手佛经楷却写得极好,已略有小成。” 苏轻窈下意识道:“抄了那么多年,自然是极好的……” 这么说着,她突然心惊,舌头使劲打了个转,找补一句:“母亲总说我没甚特长,就只教我抄经,从小抄到大,抄了好多好多年呢。” 楚少渊扭头,直直看向她。 苏轻窈一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脸上却努力维持表情,她眨巴眨巴眼睛,佯装可爱:“妾说错了吗?” 楚少渊看了她一会儿,忽地粲然一笑:“不,你说得很好。” 不知怎么的,苏轻窈觉得心跳骤然变快。 第 26 章 第 26 章 苏轻窈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不知道怎么就心跳加速。 楚少渊没注意她的小动作,抬头看向天际明月,道:“月已赏完,该安置了。” 苏轻窈莫名有些脸红,陛下都这么说,她以为今日陛下肯定要去石榴殿,把好事做成双。结果好不容易从屋顶爬下来,楚少渊却径自回了前殿。 留下苏轻窈一脸茫然站在水榭前,看着赶来迎她的听琴姑姑,问:“陛下,今日也忙吗?” 宫妃是不能打听陛下行踪的,不过她本就是过来侍寝,又陪吃陪玩陪赏景,甚至连房顶都陪着一起爬了,到了陛下自顾自离开,她这么问一句倒是情有可原。 听琴也很无奈,陛下的情况她多少知道一些,便是陛下真有那个心,也没那个…… 闻言只得笑道:“刚兵部上了折子,陛下要回去看,小主不如先去石榴殿坐坐,沐浴更衣读读书?” 国事为重,苏轻窈还是很懂事的。 她知道听琴不会再跟她多言,便乖乖跟着她回了石榴殿,沐浴更衣之后,坐在寝殿里发呆。 算上前世,这都第五次了。 五次,陛下不是头疼就是忙,若她还是亦无所觉,便就真是个木鱼。 可思来想去,陛下到底为何如此,苏轻窈却有些拿不准。 男人心海底针,陛下的心估计更深,怕是抽干海水都莫不着瞧不见的。 她觉得陛下没有那么厌恶她,能安安静静一起吃个饭,再爬到屋顶一块赏景谈天,也算是能和平共处。 也或许陛下对自己要求高,感情不到不能在一块睡? 如果真是这样,也太矫情了些。 这世道男人都恨不能三妻四妾,陛下贵为天子,理所应当享三宫六院,何苦难为自己。 然而剩下的另一个猜想,苏轻窈总忍不住自己推翻,可到头来,却总是冒出头。 她不敢跟任何人讲,只能自己心里头小声嘀咕,陛下是不是……不太行? 每每思及此,再一想上辈子的那个人,还有陛下最看重的兴武帝,苏轻窈又有些不确定。如果真不行,兴武帝又是怎么来的? 苏轻窈苦思冥想,突然想到,陛下也可能是时好时坏? 咳咳,她没见过男人什么样子,这些都是书上瞧来的,只能自己在这胡思乱想,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她是半个字都不敢说的,就连柳沁也一门心思以为陛下确实很忙,从不往别处想一丝。 陛下还愿意招她侍寝,她的日子就能好过,至于陛下来不来石榴殿,瞧着也没什么区别。 反正旁的宫妃都以为她真侍寝了呢,这就足够。 苏轻窈想通这些,瞬间觉得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比上辈子升位快,比上辈子趣味足。 毕竟她还是头回被旁的宫妃嫉妒,那感觉倒是有些新鲜。 苏轻窈估计今晚陛下也不会来,刚又在屋顶吹了大半夜风,倒是很知道养生,特地跟听琴姑姑要了一碗姜汤,还嘱咐她给陛下也送一碗。 就是要踏踏实实睡一夜,马屁也是要拍的。 于是这边苏轻窈开心睡下,那边楚少渊刚沐浴出来,迎面就看见娄渡洲端了一碗汤守在外面。 楚少渊道:“不是说了不用准备安神汤?” 他如今的睡眠可比以前好许多,不用靠着安神汤入眠,也能一夜到天明。算算时候都有小一个月没吃过那汤药了,娄渡洲是万万不会犯这等错误的。 娄渡洲上前一步,笑道:“是苏小主特地吩咐的,道晚上屋顶吹了风,怕陛下明日头痛。” 楚少渊不爱吃姜,他一走近就闻到味道了,一下子便皱起眉头,看着有些抗拒。 娄渡洲就劝:“小主一片心意。” 楚少渊想起刚才苏轻窈那笑意盈盈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就伸出了手,寒着脸一口闷下去:“行了,安置吧。” 苏小主确实挺厉害的,娄渡洲自己心里总结一句,一边跟上去伺候他安寝。 可能因为前一日侍寝做了“体力活”,第二日的赏赐依旧很足。 苏轻窈风风光光回了碧云宫,这次都不用再睡回笼觉,跟柳沁一起整理自己的家什,列账本登记。 侍寝次数多了,她这赏赐就越来越多,反正也有自己的书房,还是提前把小库房规制整齐,也省事。 柳沁原也学过这个,但没苏轻窈有经验,就听她给自己讲:“金银首饰归一类、布料锦帛归一类、器物用具归一类、金银归一类,药品和妆粉归一类,剩下其他无法归类的放一起。” 不光柳沁认真听,就连桃红柳绿也跟在边上,跟着她的话给东西分类。 苏轻窈笑道:“登记账本也要有学问,先写大类再写小类,一类一本账,再单备一本支取账本,就差不多齐活了。” 桃红柳绿都是尚宫局的姑姑们特地选出的,因是双生子还格外被看中,如今听苏轻窈这般娓娓道来,竟都有些惊奇:“小主真是厉害,什么都懂。” 可不是,几十年的经验呢,再弄不好可要丢人现眼。 她们两个小姑娘可会说话,苏轻窈跟柳沁对视一眼,刚要夸她们两句,就听外面传来一把柔和的嗓子:“苏妹妹可在?” 是刚熟悉起来的谢才人,苏轻窈让桃红柳绿先把东西收拾到库房里,这便由柳沁扶着出了寝殿,直接迎出门去:“谢姐姐怎么来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好让妹妹去迎你。” 宫里头宫妃日常闲来无事,关系好的自然可相互串门,不过若是没有提前打招呼,去旁人宫事是要被扣腰牌登记的。 这都是次要的,估摸着还要给门房打点一二才能进,若是提前派宫人来说,苏轻窈就可让柳沁去侧门等,两边都省事。 谢才人是个柔和性子,跟孙选侍不同,她的柔和是柔和在骨子里,家中家教所至,让她秉性平和,待人接物都很规矩。 “这是宫规,怎可随意更改?”谢才人说着,上前拉住苏轻窈的手。 “我在宫中闲来无事,想起万寿那日咱们姐妹聊得畅快,便想着来找你玩,”谢才人顿了顿,继续问,“没打搅你吧?” 便是打搅了,也不能明说。 不过苏轻窈倒也跟她没有不对付,便笑着说:“怎么是打扰呢?我高兴还来不及的。” 曾经她跟谢才人关系平平,没什么太大的往来,往年也曾宫宴坐在一起,也没见她突然登门拜访。 苏轻窈估摸着她确实有事,便把她迎了进去:“姐姐快请里面坐,刚好煮了雀舌,姐姐若不嫌弃便陪我一起吃。” 她这里的茶都是定例,每季都是柳沁去尚宫局领的,成色肯定没有赏赐的好,她也不会特地花银子买好茶,一直这么凑合吃。 反正她一个七品才人,这么凑合过日子才是正常的。 谢才人家里可有阁老,必定跟她过不一样的日子,不过却也没说什么,还温柔说了一句:“我也爱吃这个茶,咱们可真投缘。” 不愧是阁老家的千金,真会说话。 都来了客人,也不能光吃茶,苏轻窈就瞧了柳沁一眼,柳沁便吩咐桃红去东六宫角房买点心去了。 谢才人心里有事,没看到苏轻窈这一番安排,她安静吃了几口茶,终于还是道:“瞧妹妹如今在宫里红火,倒是挺让人羡慕的。” 苏轻窈抿嘴一笑,羞红了脸:“姐姐可别打趣我。” 谢才人叹了口气:“我真不是打趣你,只是人各有命,我便是羡慕,也没你那个命。” 命这事,真不好说。 苏轻窈如今是不敢轻易说命了,她只笑:“姐姐如此风貌,将来定不会太差,我还指望姐姐将来提携一二。” 是啊,将来她祖父当上安和殿大学士,位居首辅,她自然就能跟着水涨船高,获封德妃。 只要耐心熬着,总有那一天的。 谢才人也不知道想起什么,脸上一点喜色都无,她摇了摇头,只说:“我也不求那个的。” 求什么她没说,苏轻窈也不会问,她只道:“姐姐以后若有空,也可叫我去锦绣宫里玩,咱们日常都没什么事忙,也好做个伴。” 谢才人抬头看向她,见她一脸认真,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妹妹是个好人,我也不想骗你,前头宜妃娘娘特地叮嘱我,叫我过来请你去锦绣宫赏花。” 苏轻窈微微张开嘴,一脸得吃惊:“宜妃娘娘会请我?我是个什么啊?” 可不是呢,人家宜妃是正四品妃,她不过是个七品才人,位份天差地别,宜妃办宴请人去赏花,怎么也轮不到她啊。 “姐姐可别笑我,我哪里能赶上这样好事。”苏轻窈笑着说。 谢才人一听她这么“单纯”,顿时就急了:“我的好妹妹,你如今正得宠,宜妃娘娘……宜妃这时候请你,能有什么好事?若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也不会跑这一趟。” 做坏人她是真没做过,被宜妃逼着来这一趟本就不太情愿。她心里觉得苏轻窈是个单纯的小姑娘,跟自己也亲近,是以更不愿意害她。 便是不知宜妃要做什么,哪怕过去陪着被她们言语调笑也不好受,她是真不想苏轻窈过去。 谢才人是个真性情,喜欢谁就要护着谁,苏轻窈没想到自己还能得她这份友情,不由有些悸动。 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强。 再说谢才人是个好人,苏轻窈原就觉得她不错,现在一看更是喜欢。 “姐姐不用担心,咱们去就是了,”苏轻窈冲她笑笑,酒窝若隐若现,“便是被刁难也没什么,怎么也白看一场春花烂漫,是我赚了呢。” 谢才人微微一愣,却不知她如此想得开。 苏轻窈握住她的手:“姐姐这一份善念,妹妹铭记于心。” 谢才人会握住她的手,叹了口气:“进了宫,咱们都是苦命人,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 苏轻窈心中一动,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苦命人,确实是苦命人。 她静静坐在那,只冲她笑。 有些话,她半个字都不能问,也不敢问。 如今这日子没什么不好的,她何苦给自己找罪受。 第 27 章 第 27 章 若不是受制于人,以谢才人的出身秉性,定不会走这一趟。便是她祖父位居大学士,也不好轻易得罪四妃,毕竟宜妃也不光靠自己坐稳妃位,更主要的还是靠家中父兄得力。 谢才人很是懂这些人情世故,她不想祖父为她为难,便也就低了头,跑碧云宫做了一回“信使”。 她来之前就打定主意实话实说,可到了碧云宫苏轻窈面前,却被她一语道破,这番话说起来就畅快许多。 这么看来,苏轻窈实在生了颗七窍玲珑心,不是个愚笨人。 两人感叹这一番,话就不好继续说下去。 正巧桃红买了点心回来,苏轻窈便拉着谢才人尝:“也不知姐姐喜欢吃什么,我倒是喜欢角房那最出名的蝴蝶酥,做得是又香又脆,姐姐可尝尝?” 东六宫角房出来的点心茶果,都是由尚宫局统一管理,轻易不会出大错,倒是可以放心吃用。 谢才人也不矜持,拈起一块蝴蝶酥咬了一口,笑道:“确实很好吃,我原在家里时也喜吃这一口,宫里的味道更是纯正。” 苏轻窈跟她安静吃了一会儿茶点,谢才人便道:“你们宫里那位,跟我们宫里那位关系似是很好,明日她应当也会去,你切忌小心些。” 宜妃惠嫔作为一宫主位,不会明摆着难为人,可那些阴损事却更叫人难受,那种苦是让你叫不出来求救无门,只能咬牙挨着。 谢才人没怎么吃过暗亏,却也有所耳闻,是以叮咛一句。 苏轻窈亲自把她送到门边,低声道:“姐姐放心,我知道小心,多谢姐姐提点。” 等谢才人翩然而去,苏轻窈跟柳沁关上房门,才道:“宜妃跟惠嫔关系一直都很好,这我是知道的,就是不知这一次宜妃是否要出手。” 宜妃这个人,苏轻窈上辈子没怎么跟她打过交道,她的出身听起来光鲜亮丽,实际上里子里是烂透了,宫里人面上捧着她,私底下都叫她奴婢秧子。 父亲有爵位又如何,还不是小娘养的,上不得台面。 若是会做人些,倒也不至于把人情闹得这般难看,坏就坏在她不会做人,比那吴婕妤也强不到哪里去。苏轻窈只记得上辈子几年之后她出手暗害那一位,被打入冷宫没了音信。 那一位可是陛下视若珍宝的存在,宜妃敢动她,简直是脑子进了水,傻得让人不知如何去评说她。 苏轻窈想到这些,突然忆起上辈子这个时候宫中似也有个小新闻。 仿佛也是宜妃锦绣宫中闹出来的,那时也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春日里,她请相熟的妃嫔去她的锦绣宫赏花,结果她养的鹦鹉惊了鸟,从笼子里窜飞出来四处挣扎,一不小心伤了和嫔的手,闹了不小的动静。 因为这事,宜妃还被太后娘娘训斥,被罚闭门思过一月,很是没趣。 太后最是公正,肯定是知道宜妃故意使坏,这事一定不是偶然。若不然也就安抚一下和嫔便揭过,不会特地下旨惩罚她。 苏轻窈眯起眼睛,她记得和嫔倒是个好人缘,跟宫里人人关系都很好,便是跟她这个不受宠的小主,也能有说有笑,当时宫里面许多小主宫女都很喜欢她。 宜妃会挑和嫔欺负,不过是因为和嫔家中不显赫,她父亲只是边疆溧水城盐铁衙门监察使,不过位居五品,她家也不是官宦世家,如果不是父亲职位特殊,她也做不到嫔位。 苏轻窈微微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当年那些过往,和嫔被伤了手,后来好了没有? 她左思右想,还是没有忆起全部,只隐约记得和嫔求了太后,说是她自己没注意才伤了手,要不然宜妃还要被罚三个月的俸禄,那脸上就更不好看了。 若不是谢才人突然来请她去参加这场“鸿门宴”,她也不会记起和嫔和宜妃之间的这桩过往,然而这么猛然回忆起来,她才发现和嫔这人是真的没什么存在感。重生回来两个月,她们面也见了,礼也请过,却是没在她心底留下任何痕迹。 倒是个很奇特的人。 苏轻窈沉思片刻,对柳沁道:“明日我要穿那件广袖长衫,你叫柳绿提前烫好,上面再喷些薄荷水,好能消暑。” 柳沁道:“小主,宜妃既然摆明没安好心,那咱们还要去?” 苏轻窈笑着安抚她:“宜妃难道还敢光天化日之下打我不成?不过就是小打小闹吓唬人罢了,再说也不一定是冲我来的。” 上辈子宜妃是害的和嫔,但和嫔一向不太受宠,宜妃没必要拿她出气,最可能就是她当时想下手的是和嫔宫中的吴婕妤,那时候没有她这个变数,吴婕妤在宫里很是风生水起,宜妃看不过眼也正常。 就是不知最后怎么是和嫔应了这场劫。 柳沁自是知道自家小主心思缜密有成算,想着明日无论如何都要守好小主,便退下去准备衣裳头面,没再多言。 苏轻窈靠坐在贵妃榻上,纸扇轻摇,却静静抿嘴一笑。 这一场热闹,她终于也掺和进来,到底成了热闹里的景儿。 有趣吗?确实是有趣极了。害怕吗?她想了想,似乎也没那么害怕。 几十年平静日子都过足,热热闹闹再走一回,倒好似人间极乐,没什么好怕的。 苏轻窈根本没把宜妃这一桩事放到心上,她该吃吃该睡睡,第二日早早便醒来,换上那件衣袖深长的长衫,穿戴整齐收拾妥当,才坐下来用早膳。 宜妃说是请她们赏花,到底也要管一顿午膳,苏轻窈想着待会儿肯定有热闹瞧,自己先垫补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这才出门。 她这边刚一出门,对面的西侧殿和右手边的后殿都开了门,苏轻窈微微一顿,知道是惠嫔和孙选侍也一同出来,倒是很凑巧。 孙选侍一眼就看到苏轻窈,她没多言,只轻轻跟苏轻窈摇了摇头。苏轻窈明白她的意思,却是对她笑着点了点头。 孙选侍兴许知道她们也没法子拒绝,低头叹了口气,终是没说什么。 这一瞬眉眼机锋打过,那边惠嫔便已行出殿门,苏轻窈和孙选侍忙迎上去,笑着请安:“娘娘安好。” 惠嫔今日可谓是风姿绰约,特地挑了一身水红的纱衣,眉心一点花黄,凭添三分妩媚。 平日里她们请安,惠嫔总是一副意兴阑珊的寡淡样子,没成想打扮起来倒也有些意趣,只不爱打扮给她们看罢了。 惠嫔轻轻哼了一声,也没怎么抬眼皮看自己宫里的小主们,被青穗扶着上了步辇,就淡淡道:“走吧,一会儿规矩些,别给本宫丢脸。” 苏轻窈和孙选侍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一齐应声:“是。” 惠嫔的仪仗便浩浩荡荡起驾,苏轻窈跟孙选侍跟在后面,也不急着追惠嫔,只不快不慢跟着走。 孙选侍忍不住又劝:“姐姐你何苦过去?告病便是了。” 她们这样的小主又不能时常招太医请脉,有个病不过就是喝点热水多睡一觉,熬不过去再叫也不迟。宜妃还能特地叫太医过来给她请脉不成?随便编个借口就能躲过,何苦往上凑。 孙选侍是个软性子,胆子也不大,她知道这回自己只是捎带的才敢过去,若不然绝对是不会出门的。 苏轻窈低声道:“无妨的,宜妃娘娘不过是请咱们赏花,有什么要紧的?再说,有一便有二,难道咱们还能躲一辈子不成?” 孙选侍看了她一眼,见她是真的不怎么害怕,倒是有些羡慕:“你这性子是真好。” 苏轻窈笑笑,这话题就此揭过。 等她们走到锦绣宫前,惠嫔的仪仗已经空了,显然惠嫔已经进了宫中。苏轻窈和孙选侍却不能随便进去,只在门口跟守门的小宫人通报。 小宫人进去通传,等了一会儿,就看到宜妃身边的大姑姑莺语亲自出来,一张脸笑得很有些生硬:“苏小主、孙小主,快里面请。” 苏轻窈跟孙选侍应了一声,一起进了锦绣宫。 宜妃的锦绣宫就挨着贵妃的凤鸾宫,比凤鸾宫瞧着要逼仄一些,前院没那么宽敞,却种满了花草,显得有些凌乱。 显然这要赏的花,就在这里。 苏轻窈扫了一眼,见西偏殿里早就打开隔窗,临时改成了花厅,几个宫装丽人已经坐在花厅里,显然人来的不少。 一阵风儿拂过,带来阵阵暖香。 苏轻窈忍不住勾起唇角,跟孙选侍一起进了花厅。 “给宜妃娘娘、惠嫔娘娘、和嫔娘娘请安,”苏轻窈福了福,继续道,“吴婕妤安。” 这一圈人打过招呼,苏轻窈便跟谢才人点头致意,等孙选侍也请过安,宜妃就笑了:“那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路上我就瞧着苏妹妹合眼缘,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快来这边坐。” 这会儿花厅里的位置已经坐定,宜妃居主位,惠嫔和和嫔一左一右伴在她身边,吴婕妤跟在和嫔身后,竟也老实没吭声。 苏轻窈不可能坐到宜妃身边,便捡着谢才人右手边坐下,孙选侍没椅子坐,只能坐了个圆凳,宜妃倒也还算客气。 刚一坐定,宜妃就开了口:“苏妹妹瞧着气色真好,脸儿红润有光,到底年轻气盛,真叫人羡慕。” 她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就都扎在苏轻窈身上。 苏轻窈捏着折扇的手顿了顿,垂眸浅笑:“自是没有娘娘国色天香,娘娘谬赞了。” 宜妃笑意未达眼底:“妹妹嘴甜。” 苏轻窈是没成想她们这么急,椅子还没坐热,就要发难? 既然如此,便放马过来吧! 第 28 章 第 28 章 苏轻窈还没来得及说话,吴婕妤就催命似地开口:“哎呀,苏才人最近可谓是风光无限,宫里谁不羡慕?妹妹若是有压箱底的绝活,也不能藏着掖着,拿出来给姐妹们评说评说。” 吴婕妤这人是又蠢又坏,这话说得实在难听,苏轻窈假装没听懂,害羞地低下头,连话都懒得跟她说。 惠嫔看了一眼娇羞的苏轻窈,心里一阵气闷:“吴妹妹怎么不说我们碧云宫风水好呢?” 吴婕妤那话其实是挤兑苏轻窈,倒没成想惠嫔自己没听懂这么撞上来,绕是她也不知要如何回,只得恭维惠嫔:“苏妹妹有今天,自然是姐姐仁慈,教导有方。” 惠嫔满意一笑,低头吃了口茶。 宜妃心里骂一声惠嫔,面上却言笑晏晏,她道:“妹妹们难得来一回,做姐姐的当然得有所准备,我特地叫御膳房做了槐叶冷淘和江南酥点,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苏轻窈一听有槐叶冷淘,顿时乐了。她原本还想请孙选侍吃一回槐叶冷淘,既然宜妃主动送上门来,她自然省下银钱,这一趟没白来。 宜妃发了话,宫人们便陆续呈上美味佳肴。 苏轻窈也是十分不客气,等宜妃拿起筷子,便也很自来熟地招呼孙选侍一起吃起来。 不得不说,御膳房做的槐叶冷淘十分地道,劲道的面条带着清新的槐叶味道,冰凉爽滑,浇头又加了醋和油泼辣子,品起来自是相当别致。 苏轻窈脸皮厚得很,趁着还没事发,飞快吃了一小碗面,然后又跟宜妃的大姑姑莺语笑道:“真好吃,姑姑再给我盛一碗。” 莺语姑姑默默瞧一眼宜妃,见她对自己使眼色,这才板着脸上前,亲自给她添上一碗。 宫中女子吃得都不多,这一小盆面条准备得也就刚好一人一小碗,莺语在盆里捞了半天,只剩盆底那么十来根的样子,顿了顿道:“一会儿还有点心,小主慢些用。” 苏轻窈让柳沁给她倒上浇头,这一次倒是用得慢条斯理。 “宜妃娘娘宫里的膳食,就是很好呢。” 宜妃被她这句话噎得差点把面条吐出来,好半天才吃完碗里的面,好不容易用完后便把碗推开,取了帕子擦嘴。 宜妃停了筷子,剩下的宫妃们不管吃没吃完,便也只能停下。莺语拍了拍手,宫人们便把面碗撤下,换上酥点。 苏轻窈这一次倒是不着急,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碗,老老实实但笑不语。 果然酒足饭饱,要起事的人就忍不住了。 苏轻窈余光瞥见宜妃对惠嫔使了个眼色,惠嫔便就开口:“今日妹妹们沾了娘娘的光才能瞧一瞧锦绣宫满园春色,咱们便以茶代酒,谢娘娘一回。” 苏轻窈跟着端起酒杯,用袖子遮掩,凑在鼻子下闻了闻。 确实是上好的碧螺春,应当没什么“作料”,苏轻窈放下心来,便低头一口饮尽。 “多谢娘娘恩赏。” 见她识趣,宜妃勾起唇角,却是话锋一转:“前日里娘家兄弟寻了只鹦鹉给我,特别有趣可爱,正巧今日有这机会,不如就取出来叫妹妹们瞧个新鲜?” 一听鹦鹉来了,苏轻窈顿时就精神起来,她使劲睁大眼睛,一脸好奇地看向宜妃。 瞧着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宜妃顿了顿,她是头一次跟这苏才人打交道,怎么瞧着那么奇怪,跟寻常的宫妃一点都不一样。 但她也没多说什么,等莺语取鹦鹉来的空档,低头捏住手里的折扇。 苏轻窈早就注意到她手里的这把折扇了,似是用檀木雕的,瞧着特别漂亮别致,也……很有些作用。 最起码赶鸟的时候,能当做防具护住自己,不会叫自己直面鸟儿的尖喙和利爪。苏轻窈垂下眼眸,大概猜测那鸟儿也没受过什么训练,一会儿还是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不管这边有什么热闹装傻就好。 片刻功夫,莺语拎着个鸟笼进了花厅。 鸟笼上罩着罩子,让人看不真切里面的动静,宜妃却笑了:“这鹦鹉平日里特别好动又嘴碎,只黑暗中才能安静下来,一会儿掀开罩子,妹妹们可一逗逗它,叫它多说几句吉祥话。” 莺语特地把鸟笼放到桌子正中间,那位置离宜妃最远,离苏轻窈和和嫔都很近。 苏轻窈下意识往后躲了躲,等别人看过来,她才小声说:“原以为娘娘的鸟能有些奇特,可到了跟前还是害怕。倒是叫娘娘们看笑话,妾最是怕这扁毛畜生,一见就想躲起来呢。” 宜妃一双细长眼眸就扫过来,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苏妹妹说话怎可如此粗俗?” 坊间不喜欢鸟的,大多叫一句扁毛畜生,倒是不怎么失礼。但在宫中还是要讲究些礼仪典范,随便说这样的话很失颜面,不过苏轻窈到底只是下三位的小主,她如此说也不算太过出格。 苏轻窈立即就垂下头去:“娘娘教训得是,妾知错了。” 在场这几个人,谢才人从头到尾都没吭声,吴婕妤一直在巴结宜妃,孙选侍和苏轻窈小声说着话,而惠嫔自然也是给宜妃捧场的。 场面不冷清,也不算太热闹,这会儿宜妃训斥苏轻窈,吴婕妤便又来劲儿了:“低俗。” 苏轻窈眼皮子都没抬,仿佛没听见。 莺语姑姑是个素净脸,她平日里很不爱笑,这会儿为了给宜妃办事,竟难得和颜悦色,努力勾着嘴角对苏轻窈道:“有笼子关着呢,苏小主不用怕。” 苏轻窈冲她感激笑笑,倒是没真躲起来。 宜妃就道:“大家都等了一会儿,便把罩子掀开吧。” 莺语利落掀开罩子,里面那只鹦鹉就显在众人面前。 只看那鹦鹉一开始还呆愣愣的,直到刺目的阳光照在它身上,它才转了转脖子,“咕咕”叫了一声。 在场除了自称不喜鸟儿的苏轻窈,其他人都面露好奇。 吴婕妤率先巴结道:“娘娘这只鹦鹉真漂亮,尾羽颜色斑斓,很是少见。” 宜妃说这鸟儿是她娘家兄弟给寻的,她家中什么德行众人皆知,恐怕也只有她亲兄长愿意宠着她。不过她母亲位卑,兄长过得定也不如其他兄弟,这鸟儿怕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是人就爱听奉承话,宜妃尤甚,被吴婕妤这么赞了一句,立即露出笑容:“你们都逗逗它,可是会说好多话呢。” 吴婕妤就兴致勃勃凑上前去:“你好呀,你好呀。” 那鸟看了看吴婕妤,也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烦躁地在笼子里来回挪动:“不好,不好。” 得,还是挺聪明的。 苏轻窈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只要吴婕妤靠近它,它就异常烦躁。 今日吴婕妤头上戴的是一支红石榴发簪,簪子是一派金红颜色,异常富丽,那鹦鹉恐怕就是不喜那刺目的金红色,才焦躁不安。 时间匆忙,又没那么多门路,能训练成这样也不容易。 苏轻窈听它口齿清晰,还能跟人对答,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可怜。今日若真出了事,这鸟也留不下,到底是一条小生命。 那边吴婕妤被打了脸,有些不高兴地退了回去,惠嫔怕冷场,便给孙选侍丢了一个眼神。 孙选侍瞧着也不多喜欢鸟,却也不敢违抗惠嫔,只得硬着头皮凑上去,问它:“你会说什么呀?” 鹦鹉歪着头看她,没吭声。 孙选侍头上只戴了一只玉簪,并不十分华丽,是以没有刺激它。 孙选侍说了好几句,显然都没有说在点子上,鹦鹉一声不吭,气氛一下子更尴尬了。 惠嫔左看看右看看,吴婕妤不肯上前,孙选侍不会说话,而苏轻窈一开始就说怕鸟,这么下来,只有谢才人可以使唤。 但谢才人不是她宫中人,她不好明着命令,便把目光放到宜妃身上:“姐姐快来给咱们讲讲,这鹦鹉到底会说什么话,可真是急人。” 宜妃自是明白她什么意思,佯装漫不经心道:“谢才人,你去逗逗它,跟它说些吉祥话。” 谢才人是个温柔婉约的性子,平日里打扮朴素得很,苏轻窈今日也是头一次瞧见她戴些金银之物,显得异常华丽。 苏轻窈望过去,见她没有看自己,只紧张地凑过去,把头上的缠枝花步摇露在那鸟儿眼前:“吉祥如意,恭喜发财。” 这一切也不过就片刻功夫,苏轻窈只觉得眼前一花,那鸟儿凄厉地叫了一声,竟一头从笼子里撞飞出来。 “吱!吱!吱!”鸟儿扑腾着凌乱的翅膀飞出笼子,扑棱一地羽毛。 苏轻窈早就有准备,她当机立断拽了一把孙选侍,拉着她转身就跑,柳沁紧张护在她身边,旁人是拦都拦不住,似乎已经吓破了胆子。 等两个人出了花厅,她长袖一甩,结结实实捂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花厅看。 孙选侍此时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握住苏轻窈的手,整个人抖个不停:“姐姐别怕。” 苏轻窈心里一暖,低声安慰:“我不怕,妹妹也别怕。” 说话功夫,花厅里已经乱成一团。 那鸟也不知怎么了,只在花厅里扑腾,也不分敌我,见了人就要上去爪一爪子,吓得一群宫妃宫女们花容失色,叠声尖叫。 只看宜妃和惠嫔都被自己的宫女护住,严严实实躲在角落里。谢才人倒也不笨,直接躲在凳子底下,鸟儿也看不见她。 她们和这边躲的躲跑的跑,剩下和嫔和吴婕妤就跟傻了一样,竟呆呆站在原地不动,任由那鸟儿盘旋一圈,直冲照面而来。 虽被攻击的不是自己,苏轻窈一颗心也提到嗓子眼,她正想高声提醒一句,就看和嫔手腕一翻,一双平日里白皙柔嫩的手竟张成五爪,直直扎向那鸟儿。 苏轻窈眼睛很好,这一眼看了个清清楚楚,顿时有些愣神。 这是怎么回事? 第 29 章 第 29 章 然而一切发生得太快,还没等苏轻窈回过神来,和嫔便已经收回手。 就看她“哎呦”一声叫出口,一道血光闪过,任由那鹦鹉利爪划破自己的手背,整个人直接倒在地上。 这一出瞧着实在太过骇人,宫里这些妃嫔们都是家中的千金小姐,任谁都没见过这般场景,一看和嫔倒在地上,宜妃才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忙道:“快叫伴伴来,先把这畜生捉起来不叫乱跑伤人。” 她宫中的王中监自是早就守在门口,得了宜妃的吩咐才慌慌张张跑进来,直接用纱网往那鸟儿身上扑。 不光他一个人进来,后面还跟了两个小黄门,三个男人到底力气大一些,只片刻功夫就把那鹦鹉扑到纱网中,花厅里这才安静下来。 这么一看,苏轻窈便明白了,宜妃这是早有准备,要不然人手和工具也不能这么快便备置齐全。 等他们退出来,苏轻窈才扯了扯孙选侍的衣袖:“孙妹妹,咱们进去吧。” 孙选侍刚才只顾着捂脸,根本没看清花厅里发生了什么,这会儿被她一提醒,才恍若梦醒:“那鸟呢?” 苏轻窈特地把衣裙弄得凌乱些,又使劲摇了摇嘴唇,这才领着她往华厅里走:“鸟被抓了,咱们自然就平安了。” 孙选侍拍了拍胸口:“好险,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说着话的工夫,两人已经回到了花厅中,这会儿宜妃宫中的宫人们正在忙着安抚其他宫妃,收拾被扑得到处都是的点心残渣,而宜妃和惠嫔却都围在和嫔身边,一脸愁容。 刚才那场景,和嫔一定受了伤,就是不知伤得重不重了。 苏轻窈深吸口气,极力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却也往前凑了凑:“可吓死妾了,和嫔娘娘这是怎么了?” 她不说话还好,这么一开口,宜妃的眼刀子就直往她脸上扎过来。 “刚才怎么如此无礼?一屋主位都还没动,你自己却是跑了出去。”宜妃这话有些重,若是脸皮薄些的,肯定就要被吓唬住。 但苏轻窈是谁?她什么场面没见过,还能怕了宜妃不成! 被她这么瞪看却似全然不明白,只怯生生问:“宜妃娘娘怎么如此说妾?刚妾实在太害怕了,才跟孙妹妹一起逃出去,不是故意甩下娘娘们的。” 苏轻窈这么主动一开口,宜妃就不好再拿这事做话柄,危机时逃跑是人之常情,她只是个柔弱女子,又异常害怕鸟儿,不管不顾逃跑出去也是人之常情。 宜妃深吸口气,脸色又暗了几分:“本宫哪里会怪罪于你,只是怕你刚才也出了事,这才仔细瞧了几眼,没事便安心了。” 苏轻窈冲她福了福,又去关心惠嫔:“惠嫔娘娘可也无事?” 惠嫔扫她一眼,心里颇有些白忙一趟的不甘,语气自然有些冲:“我无事,倒是你居然敢抛下主位娘娘私逃,实在该背一背宫规。” 苏轻窈立即低下头,仿佛被她吓得不敢说话。 实际上惠嫔也不过就占点嘴上便宜,苏轻窈怎么也是有名有份的宫妃,有七品的位份,便是惠嫔比她位份高,也轮不到惠嫔教训她。 若是真有什么,自然有太后娘娘在,她才是这长信宫中真正的“主位”。 惠嫔不过就是想出口气,见教训苏轻窈不成,转头就冲青穗发脾气:“还不快去催催莺语,和嫔这还流着血呢。” 可不是,这一会儿的功夫,和嫔手上的献血已经染红了小半片衣袖,看起来十分吓人。 她的大姑姑铃音是个样貌普通的女子,苏轻窈对她根本没什么印象,这会儿见她面色发青,竟也无法判断和嫔伤得到底重不重。 若是跟上一世一样,应当伤得并不严重,不过是划破了皮,伤好后可能连伤痕都不会留下的哪一种。 惠嫔刚才那一嗓子声音可不小,被宫女们围在中间的和嫔也听见了,闻言立即柔声道:“我没什么大碍,姐姐不必太过担忧。” 她是一贯的好脾气,宫中人人皆知,但这时她都已经受伤还要劝别人,就显得有些怪异。 苏轻窈也说不上哪里奇怪,总觉得她那柔和的语气里平添几分刻意,似是压着嗓子说出来的,若不认真去听,根本听不出大概。 和嫔自己主动解围,惠嫔和宜妃脸色便都好看些,没刚才那么紧绷。 这事说到底是宜妃没招待好宫中姐妹,往小里说是大意疏忽,往大里说很是有些恶意捉弄,和嫔若没受伤还好,这一受伤,一两个月是好不了的,到时候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准能瞧见。 以太后的性子,瞧见了就要问,只要过问宜妃就跑不了。 宜妃一开始就想通这里面的关节,主意是她自己拿的,鸟也是她特地找人训的,就为了今日出一口气。虽说最想欺负的苏轻窈没受伤,好歹伤了一个也很看不过眼的,便是受了罚也不亏。 跟宜妃早就思虑缜密相比,惠嫔这会儿就有些坐立不安。 她怕到时候宜妃把她扯出来,做了替罪的羔羊,却又不知要如何收场,坐在那发愣的工夫,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跟唱大戏似的。 苏轻窈只看了她们两个的神色立即就明白过来,她这双眼睛在宫里瞧看几十年,这会儿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她也知道自己不好往前凑,待谢才人过来拉她,三个人就缩到边上安静等。 莺语这会儿已经取来了伤药,让铃音仔细给和嫔上药,青穗也跟在一边,瞧着也很紧张。 铃音似乎会些跌打损伤之类的粗浅医术,不过半柱香的工夫就包扎好和嫔的伤口,脸色还是很差,站在那抿嘴不说话。 和嫔的伤口处理好了,宫女们便都散开,苏轻窈这才注意到缩在后面的吴婕妤。 她刚才离和嫔最近,还下意识躲在了和嫔身后,这会儿自己宫中的主位受了伤,她自己完好无损,心里肯定慌得不行,话都不敢说了。 和嫔流了许多血,衣袖身上都沾染不少,这会儿半靠在椅背上,安抚直跟她道歉的宜妃。 “姐姐不用担心,过些时候就能养好,真的不太严重。”她声音轻柔,带着春风一般的温暖,宜妃渐渐舒缓眉眼,竟真的信了她的话。 “都是我的不是,这鸟平日里都很乖巧,今日不知怎么会这般暴躁,若是提出来前检查好笼子,妹妹也没这一场意外。” 宜妃轻咬下唇,语气有些软:“还望妹妹别生我的气。” 这宜妃倒是挺能屈能伸的,挤兑人的时候毫不手软,做小伏低的时候又很能放得下身段,苏轻窈头回见她这个样子,不由对她刮目相看。 和嫔用没受伤的右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姐姐安心,我不会埋怨你的,都是意外。” 到底是不是意外,只有宜妃、惠嫔和苏轻窈最清楚,旁人便是早就猜到,却也不会多说什么,都低着头坐在后面一声不吭。 不过宜妃和惠嫔肯定不能认,苏轻窈也不会闲着没事去高发,她很笃定太后对这长信宫的掌控,这宫里大小事情就没有她不知道的。 宜妃今日松了口气,明日肯定就要被叫去慈宁宫,这一次她肯定也逃不了太后的训罚。 此时花厅里乱成一团,和嫔身上又鲜血淋漓很是吓人,宜妃便也不拦着她们,沉吟片刻开口道:“今日是我宫中宫人疏忽,惊扰了各位妹妹,改日得闲我一定做一回东,请妹妹们来我锦绣宫再吃一回酒。” 话是如此,短时间旁人定也不敢来。 宜妃没去管这些,继续道:“妹妹们都受惊了,这会儿天色渐暗,我也不好多留你们,便都回去歇息吧。” 一听可以走,苏轻窈顿时心安。 她却是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但宜妃亲自使谢才人去请她,她是不得不来的。 其实她也不知这一世宜妃是否还会用老手段,一开始也分外紧张,等到那鸟被拿出来,她才算小小松了口气。 果然,宜妃也没什么大智慧,能用这鹦鹉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苏轻窈和孙选侍一起起身,望向惠嫔。 惠嫔显然是不会跟她们一起走的,她还得留下来跟宜妃再说些私房话,便冲她们挥挥手:“你们自去吧,路上小心着些。” 苏轻窈和孙选侍行福礼,两人便相伴而出,宜妃让谢才人出来送,三个人便默默走到门口。 等走出锦绣宫门十来丈的地方,苏轻窈才小声问:“谢姐姐没事吧。” 谢才人其实是猜到宜妃要做什么的,她的头面首饰也是宜妃特地送的,说是要她宴会时漂亮些。 就是因为心里有数,她才不敢跑出去,只躲在椅子下面,只祈祷着能逃过一劫。 苍天有眼,听到了她的祈求。 这会儿被苏轻窈一问,谢才人却是为她发愁:“惠嫔娘娘显然不是很高兴。” 自己宫里的小主出了事一起逃走,没人管她这个主位,她能高兴才怪。 但这事,便是惠嫔不高兴,也只能自己憋着。 苏轻窈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眨巴眨巴眼睛:“无妨,我怕鸟啊,总不能逼我违逆本性,对吧?” 谢才人一愣,随即也笑了:“妹妹们回去吧,下次再聚。” 等回了自己宫中,苏轻窈沐浴更衣坐下休息,才想起来问柳沁:“刚才和嫔的动作,你瞧清楚没有?” 柳沁轻轻给她打扇,十分肯定颔首道:“奴婢瞧清得很清楚,和嫔娘娘当时确实是想抓那鹦鹉的。” 苏轻窈微微迷上眼睛。 第 30 章 第 30 章 一时间,苏轻窈愣在那里,没有说话。 她仔细回想着上一世跟和嫔相处的点点滴滴,妄图在记忆里挖掘出她的些许异常。 然而那时候她并未对这些事上心,身边的这些女人一个个病逝,漫漫几十年过去,便是当时觉得奇怪过后也都忘却,如今自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但她可以肯定,当年的和嫔在她心里,是个最温柔婉约的大家闺秀。 跟身体孱弱,一直缠绵病榻的贤妃不同,她的温柔多情是刻在骨子里的,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无论跟谁说话都是轻声细语,苏轻窈从没见她跟任何人脸红过。 便是今日这样的场面,她受了伤流了血,也一句宜妃的不是都没讲,反而还要去安慰她。 这样一个人,好得仿佛天仙下凡,一点真实感都无。 苏轻窈夸奖柳沁:“你做得很好,比以前真是长进许多。” 在去宜妃锦绣宫之前,苏轻窈就叮嘱她认真观察其他人。以她的身份,宜妃这一次特地把她叫去,目的肯定是要对她做点什么,为了防着旁人使坏,自己早做防备才是实在的。 柳沁倒也不负她的厚望,该做的全部都做了,表现相当出色。 跟以前几年后成熟稳重的模样,也没什么太大差距。 苏轻窈十分欣慰,又赞了一句:“当时花厅里唯一奇怪的就是她和吴婕妤,旁人都知道要躲开,得多没成算才站在那不动。吴婕妤可以认为是真傻,和嫔确实就不太对劲了,你能盯着她观察,选得很准。” 柳沁羞涩一笑,满腔鲜血都被苏轻窈说热了。 跟着苏轻窈的每一天,她都觉得畅快。两个人仿佛早就相伴多年,一举一动都那么妥帖。苏轻窈也一直耐心教导她,亦主亦友,对她的好柳沁全然能感受到。 “小主,奴婢在家中时巷子里有个武馆,小时候调皮去玩过,记得当时武馆的教习师傅会一样独门武功,仿佛是叫鹰爪功的,瞧着跟和嫔娘娘的手势很像。” 柳沁既然看清,就绝对不会胡说,更不会骗她。 苏轻窈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吃了口茶,才道:“和嫔刚才那样子,仿佛是下意识就要去攻击鸟儿,可能很快就意识到不能在宫中显露出特殊本领,才迫不得已收了手,这才受的伤。” 这么一分析就对的上了,但和嫔为何要隐藏自己会武功呢?苏轻窈也想不透。 宫中这些女子几乎全都是大家闺秀,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就捏捏绣花针,不要说舞刀弄枪,便是路都很少走,怎么可能会武功? 但妃嫔会武功,说可也可,说不可也不可,无非是看陛下的喜好罢了。 刚才那一瞬间太快,和嫔又反应迅速,不过眨眼的工夫就收回了手,叫人没办法分辨她到底是不是真的会武功。 不过这事却也叫苏轻窈觉得新奇,武功、秘密,都是她从来不曾接触过的东西。这些时日她所见所闻,颠覆了上一世几十年光阴,她只觉得一个新的世界在眼前打开,让她既好奇,又兴奋。 柳沁见她一脸兴致勃勃,不由也笑了:“小主真是孩子气,倒是一点都不怕呢。” 苏轻窈点了点她,道:“为何要怕,便是和嫔真的身怀武功,她连个鸟都不敢抓,难道还能过来伤害我不成?要知这是在宫中,她这么多年装得温和有礼,可不会随便前功尽弃。” “再说她便是伤了手,又有什么要紧的?她嘴上说不怪宜妃,难道太后就能轻易放过她?” 话果然就让她说着了,次日清晨苏轻窈刚用完早膳,抬头就看院中行来一个陌生的身影。 那是个略比苏轻窈大一两岁的小宫女,模样清秀,行止有度,一走到东配殿厅堂门前,抬头就瞧见苏轻窈在瞧她。 她立即福了福,微微一笑:“给小主请安了,奴婢是慈宁宫宫人桃蕊,刚太后娘娘道早上闲来无事,请小主过去陪她老人家说说话。” 苏轻窈眼睛一闪,当即便道:“劳娘娘惦记,妾自是十分惶恐,可不敢叫娘娘久等,姑娘略坐下吃口茶,待我换件衣裳就来。” 那桃蕊不过只是个小宫人,却因出身慈宁宫,硬是能被苏轻窈叫一声姑娘。她倒是规矩,闻言叠声道不敢乱规矩,乖乖站在那等。 柳沁让桃红柳绿去伺候苏轻窈更衣,这边陪着桃蕊说话,不叫她太过尴尬。 苏轻窈知道太后叫她去是为了什么,便也没怎么特地打扮,只换了一身倩碧色的蝴蝶袖对襟单衫,配上一条百褶襕裙便出了门。 因着心里有数,路上她也没怎么打听娘娘到底有何事,只跟桃蕊略说了几句客气话,便来到慈宁宫跟前。 打远一瞧,就看见慈宁宫门口停了几架步辇,想必宜妃她们已经到了,太后倒也不会独断专行,特地叫来她这个旁观者复核一遍,然后再下定论。 明白太后的想法,苏轻窈便松了口气。 只要不跟宜妃、惠嫔她们对上,苏轻窈是绝对敢说实话的,太后如何评判是她老人家的事,她自己是万万不会哄骗太后。 前一世的经验告诉她,在这宫里只有把太后哄好了,日子才最好过。 果然到了慈宁宫宫门口,桃蕊就对她福了福:“才人这边请,旁边的小书房里已备好茶,才人略坐一会儿看看书。” 苏轻窈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也不四处张望,只一路走进位于侧殿里的小书房,桃蕊指哪里她坐哪里,乖得很。 桃蕊定定看了她一眼,便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待房门紧闭,苏轻窈这才敢四下打量。这个小书房显然是太后平日里消遣之所,一面墙的书柜里摆满了各色书籍,窗前一张枣木大书桌,既宽敞又气派,看得苏轻窈眼馋不已。 旁边的方几上已经摆好了茶,柳沁给她倒了一杯,小声问:“小主可要读会儿书?机会难得,这里书很多。” 苏轻窈看另一侧的贵妃榻小几上摆了几本书,便道:“取那几本来吧,也不好动太后娘娘的藏书。” 柳沁便忙取来,递给苏轻窈瞧。 苏轻窈以为太后娘娘这总要摆些话本趣谈,结果捧到手中一看,不是医书就是道法佛经,瞧着是再严肃不过。 “娘娘这也太认真了。”苏轻窈小声嘀咕一句,却还是选了本医书读起来。 这本书她以前没瞧过,写得都是些坊间的偏方,苏轻窈倒是看入迷,就连书房开门都没听见。 还是柳沁小声叫她:“小主,来人了。” 苏轻窈回过神来,抬起头往门口瞧,只见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姑姑乐水笑着走进书房,正要冲她行礼。 这可是尊大佛,苏轻窈赶紧站起身,往边上躲了躲:“姑姑折煞我也。” 乐水一脸慈祥,轻声道:“劳小主久等,娘娘这就叫小主过去说话。” 苏轻窈忙摇头:“不久,不久,娘娘这的书好看,茶也好吃,倒是难得有这好机缘。” 这马屁拍得浅显易懂,却叫人只觉得逗趣,乐水脸上笑容更盛,不由说道:“小主真是可爱,娘娘定很喜欢你。” 苏轻窈脸上一红,害羞地低下头。 她跟在乐水身后走出小书房,在回廊里七拐八绕,一路往后殿行去。 这会儿的慈宁宫静悄悄的,也不知宜妃她们在哪里,反正苏轻窈是一个熟人没碰见,就被带到后殿的听香阁。 这里应该是太后娘娘日常制香的地方,典雅安静,刚一走近,就闻到一阵悠然沉香。 苏轻窈嗅了嗅,低声问乐水:“可是沉水香?” 乐水略有些惊讶,夸赞道:“小主好灵的鼻子。” 苏轻窈没说什么,这香她上辈子年纪大了之后也很喜欢,宫里又只她一个老太妃,倒也用得。闻得多了,可不很是熟悉。 乐水也不会问她为何知道这些,只把她领进听香阁,对里面制香的太后道:“娘娘,苏小主到了。” 太后没什么架子,一贯很是和蔼,闻言放下手中的药杵,冲苏轻窈招手:“好孩子,过来。” 苏轻窈脸蛋红红的,老实乖巧凑到太后身边,小声道:“给娘娘请安,娘娘大吉。” 太后就笑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昨日的事你且同我讲一遍,说仔细些。” 苏轻窈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然后就轻声细语讲起来。 她把那些细节都略过,也绝口不提和嫔那些怪异之处,只说因为怕鸟逃了出去,等鸟被抓住后再回去和嫔的手就受了伤。 太后也不打断她,继续研磨香料。 苏轻窈说话不徐不慢,声音轻柔却吐字清晰,阐述的过程里她没有加任何我觉得、我想、我认为之类的词语,全程都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在说,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就说完了。 太后手里的香料还没磨完,乍一听她最后总结,难得有些愣神。 刚刚在前殿,宜妃和惠嫔一通辩解,根本没怎么讲清楚事发当时的情形,而和嫔只一味在边上红着眼说不要紧,求太后别罚宜妃。 若说乱七八糟也不为过,转眼跟苏轻窈这么一对比,高下立见。 太后不由放下手里的药杵,抬头看了她一眼:“跟你祖父一样,倒是很聪慧。” 苏轻窈甜甜一笑:“多谢娘娘夸赞。” 太后没继续夸她,话锋一转却说:“依你所见所闻,宜妃可是故意为之?” 苏轻窈心跳骤然变快。 是点头还是摇头?这是个问题。 第 31 章 Array 第 32 章 第 32 章 苏轻窈这一趟慈宁宫之行,仿佛一缕青烟,转眼间就消散在空中,无任何人知晓。 次日刚用过午膳,她们碧云宫才得了信,说是太后娘娘下懿旨,因宜妃娘娘御下不严害和嫔娘娘受伤,罚闭供思过一月,以儆效尤。 柳沁自是知道怎么回事,闻言就偷偷问苏轻窈:“小主,您当真猜到了太后娘娘的想法?” 苏轻窈笑笑,道:“宜妃虽说家中没有得力朝臣,却是骆郡王之后,在宗室凋零的今日,她父亲再愚钝,也到底托生了好人家。” 因厉平帝当年对宗室和忠心朝臣赶尽杀绝,如今大梁并无太过亮眼的世家宗族,到了慎帝一朝,或许是深知世家和勋贵的重要性,也为了维持前朝平稳,慎帝又开始重新启用部分旧族世家,封赏了不少新进勋贵。 各种爵位一时间成了大臣得帝心的标志,若一个心腹没个爵位,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肱骨之臣。 到了建元帝这里,许多朝臣的单封爵位都已随着老大人的故去而被朝廷收回,如今盛京中的勋贵还真没有几支,宜妃的父亲虽只降等继承忠勇伯,却因是老世家而隐约成了勋贵中的领头羊。 忠勇伯本人又特别乐善好施,跟谁关系都很好,人人皆可成朋友,虽无一官半职,在楚少渊这里也能说得上话。 苏轻窈这么一想,就觉得忠勇伯这个人实在不简单。 柳沁被她一点拨,想了一会儿便明白过来:“是以宜妃娘娘那样的性子,还是被立为四妃,太后对她也一直很是关照。” “这宫里的女人啊,在咱们这位陛下面前,宠爱和美貌都不重要,重要的只看家世。”苏轻窈淡淡道。 有用的女人,位份就高,就这么简单。 上辈子的她,因娘家叔父都不给力,自然就成了那个边缘人,靠着年节慢慢往上熬位份,最终凭借身体硬钢当上了皇贵太妃。 这一世,兴许是她比较独特,也可能是陛下有些别的什么打算,才叫她在众人面前露了脸,甚至太后娘娘都特地叫她过去问过话。 苏轻窈垂眸沉吟良久,还是道:“既然咱们娘家不得力,就只能靠自己了。” 让自己成为有用的人,比靠旁人都强。 柳沁抿嘴一笑:“小主自是极好的,奴婢瞧着,早晚能走到最上边去。” 苏轻窈轻轻捏了捏她的胳膊:“就知道打趣我。” 这边碧玉宫中苏轻窈立下了新的目标,前头乾元宫中的楚少渊,却正被母后抓了个正着。 无他,这几日他正打算装病不招寝,转头娄渡洲就打了小报告,太后娘娘当即坐不住,头回杀到乾元宫中来。 楚少渊老老实实坐在那,乖顺得如同稚儿,太后娘娘板着脸坐在他对面,光吃茶不言语。 娄渡洲怕陛下冲自己发火,一早躲到外面去,倒是把听琴姑姑换了来,好伺候这对天家母子。 听琴姑姑在楚少渊幼时便伺候他,当时楚少渊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她自然听命于小殿下的亲娘皇后娘娘,这么多年下来,同太后的感情也是极好的,在她老人家面前很能说得上话。 这会儿见他们母子两个僵硬不语,听琴姑姑想了想,忙笑着劝:“娘娘有些时候没来乾元宫,前头水榭池塘中的荷花正是灿烂,娘娘要不要去瞧瞧?先让陛下把政事忙完要紧。” 薄太后扭头扫了一眼一脸正经的楚少渊,见他御案上压了好几摞折子,便就又有些心软:“有些时候没同你说话,今日便劳烦你陪着我去赏景。” 听琴姑姑笑得脸都红了:“哎呦,这可是臣的荣幸,多谢娘娘赏脸呢。” 薄太后又去看楚少渊,冲着他冷哼一声,便被听琴扶着起身,一起往水榭行去。 等她的身影消失不见,楚少渊才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甭管多大岁数,儿子都怕娘,实在在是真理。 见太后走了,这母子俩也没吵,娄渡洲才又重新在御书房外面探头探脑,脸上生生笑出了菊花。 “陛下,可要打扇?”娄渡洲谄媚地问。 楚少渊扫他一眼,也冷哼一声:“别以为朕不知是怎么回事。” 他肯开口,就表示不怎么生气。 娄渡洲终于松了口气,缩手缩脚进了御书房,忙给楚少渊打扇:“娘娘也是关心陛下,知道您整日在乾元宫忙碌,心疼得不行,这才盯着晚上侍寝的事。” 若是旁的母亲,便是亲生的,也定不会管儿子房里事。 但楚少渊的情况太过特殊,如果薄太后不催着他招寝妃嫔,他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想起那些妃嫔,他名义上的女人们。 作为母亲,她最知道儿子。 知道他因为那孤寡命格,缺失了一个男人能享有的快乐,也正因为如此,他作为皇帝,看似三宫六院,却一直都是孤家寡人一个。 便是面上再坦荡,也终归有些自卑。 楚少渊十来岁的时候尤其不待见宫女,那时候刚继位,她要采选还是逼着他下的旨,如若不然,他怎么也要再拖二十七个月,拖不下去再说其他。 等继了位,他开始忙碌前朝,采选的宫妃入宫,这种情况才好转一些。 似乎是发现入了宫的女人们可以很好平衡世家与朝臣,他便也就不那么抗拒,一心扑在政事里,隔三差五招个宫妃过来石榴殿住一晚,便算应付差事。 对于楚少渊来说,无论前世今生,大梁这个国家,对他都是最重要的。 只要能为国,无论什么苦他都能吃,无论什么罪他都能受,哪怕就这么孤家寡人一辈子,他也不在乎。 但重活一世,他才发现无论他多努力,大梁的未来都不可能是一片坦荡。 如若不然,本应该长命百岁的清心道长也不会早早亡故。 是以这辈子,他便也遵循着清心道长和净尘法师的话,努力把目光放入后宫,想找出那个隐藏的凤星。 如果真能找寻到他的正宫皇后,说不定不仅他自己的命格可以改变,大梁的国运也能改变。 可以说,想通这一切后,他并不抗拒接苏轻窈。 然而上辈子他自己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从不曾谈论风月之事,如今想让他跟个女人好好接触,他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做。 是的,虽然不肯承认,他是真的不知道要如何跟女人相处。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有时候随心而为,有时候参考着娄渡洲从民间寻来的话本,照着上面花前月下一番。 至于苏轻窈本人怎么想,不在他考虑的范围里。 毕竟这小姑娘那么爱戴他,对他一直忠心耿耿,想必也很感动他对她的“好”吧? 娄渡洲不知陛下的思绪又飘远,依旧在那苦口婆心劝:“太后娘娘也是想让您多跟苏小主接触,若是两人熟悉了,有了感情,日子便能舒坦许多。” 楚少渊沉思片刻,问:“什么叫有感情?” 听到这话,娄渡洲也卡了壳,沉默在那好半天,才小心翼翼说:“就是您喜欢她,她也喜欢您?” 楚少渊若有所思点点头,又道:“那又如何熟悉?话本里些的那些,都是无稽之谈,看上去很蠢。” 娄渡洲嘴里直发苦,他一个去了势的阉人,上哪里知道如何跟女人相处,如何跟女人产生感情?寻常人家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地久天长相处下来,不也成就百年好合的佳话? 可皇帝的问题,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回答的。 娄渡洲想了想,突然想起一件旧事:“陛下,不满您说,臣入宫之前,家中父母也很和美。” 娄渡洲的命楚少渊早就知道,他是个普通农户出身,家中只有父母弟弟,无奈十岁时父母接连重病离世,叔叔家里帮着还了债已经家徒四壁,再抚养两个半大的小子更是雪上加霜。 为了给他爹娘治病,叔叔家里也是尽了力,掏空了家底。 娄渡洲不想让叔叔难做,也不能眼看着堂弟堂妹饿死,便咬牙卖身入宫,拿自己一辈子的卖命钱给了叔叔,托付他给自己弟弟一口饭吃。 如今太平盛世,阉人比宫女难寻,若非天灾人祸,谁家也舍不得孩子受这么大罪,成了不男不女的怪物。 因此当时娄渡洲足足得了三十两银子,足够他弟弟吃用六七年的,到那时候弟弟也有十几岁年纪,可以给叔叔家干活,便也不缺那点银子吃饭。 娄渡洲的这段故事,楚少渊和薄太后都知道,这么多年,却从未跟他提起。 这深宫之中人人都有伤心事,娄渡洲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成为正五品的太监,全靠他自己肯吃苦敢拼搏。 那些事对于他来讲,或许只是午夜梦回的旧梦,如今再说起来,也泛不起什么涟漪。 楚少渊放下笔,认真看向娄渡洲。 娄渡洲认真回想,便说:“当时臣父母很恩爱,地里的活辛苦,父亲就从不让母亲下地操劳,总是一个人默默撑下一切。臣记得那时候每次晚上用完晚膳,借着夕阳光景,母亲坐在院中刺绣,父亲便煮好茶,陪在她身边说话。” 娄渡洲说起这事,还是不由自主红了眼睛:“母亲就总是感叹,父亲的陪伴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福,能嫁给父亲她很幸运。” 楚少渊听到这里,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而水榭那边,听琴也在劝慰薄太后:“娘娘也别太心焦,陛下如今正是年轻,不懂怎么同姑娘家相处,也是自然的。” 太后叹了口气:“原来也就罢了,现如今有了苏轻窈这个变数,我是无论如何都不甘心,这不就着急起来。” 听琴微微一笑:“这事好办得很。” 太后扭头瞧她,听琴就说:“苏小主是个伶俐人,聪慧机敏,臣瞧着陛下倒是不怎么烦她,还能跟她说几句话。” “男女之事,不就是个相处,时间久了,什么便都有了。” 薄太后终于笑开怀:“正是,若皇儿实在不耐烦招妃嫔侍寝,叫那丫头下午过来陪他说说话,也是使得的。” 听琴使劲点头:“娘娘英明。” 第 33 章 第 33 章 此刻的苏轻窈,还全然不知乾元宫这段故事。 她的生辰近在眼前,自己想着办得热闹一些,也好跟姐妹们联络一下感情。 当然,她的姐妹也就只孙选侍和谢才人两个。 苏轻窈是七月初七的生辰,正是乞巧节,人都说她这生辰好,天生的巧命,听着就很喜庆。 近来因为接连侍寝,御膳房和尚宫局都很给脸面,她想在自己屋里办个宴会请三两好友,也是使得的。 原她在宫里头几年过得不如意,也没怎么过过生辰,这么一想,苏轻窈就更是上心,跟柳沁安排:“回头取十两银子,预备着上两道好菜,鸡鸭鱼肉总要一样一碟,可不能寒酸。” 柳沁便点点头:“小主放心,前些时候桃红去御膳房取膳,才知道跟林御厨竟是同乡,如今一口一个表叔叫着,这顿宴席保准能办得体面。” 苏轻窈满意点点头:“桃红柳绿这对姐妹,确实很机灵懂事,也是咱们运道好。” 对于自己宫中的宫人,苏轻窈也不需要他们多忠心耿耿,但凡懂事些,会当差,便已经足够。 不过桃红柳绿总是能给她意外惊喜。 苏轻窈道:“若是以后能升位份,这两个就都给升到大宫女,你就劳心带带,都是懂事的好孩子。” 柳沁也很喜欢她们,闻言便应下,道:“奴婢省得。” 苏轻窈又吩咐:“正巧之前陛下还赏赐了一块龙凤团圆,到时候也可拿出来吃,叫姐们们也尝尝鲜。” 如今御供有两种茶,一种是可直接泡煮的清茶,一般有明前龙井、铁观音、黄山雾峰、正山小种、庐山云雾、祁门红茶、云州普洱等类,虽普洱也是茶饼,但也是冲泡法来吃,归于清茶类。 另一种就是前朝比较兴盛的茶饼。 早年茶饼种类很多,品种也丰富,随着清茶盛行,茶饼便泯然众人矣。但宫中的御供还是没有断过,这些年楚少渊比较喜欢龙凤团圆和小龙团之类的口感香味,御供也多为此两类。 他若要赏赐,瞧得上的才给茶饼,是以宫妃宴请时能拿出茶饼招待,不仅十分有诚意,也能显出自己在陛下那很得宠。 不过苏轻窈这次拿出茶饼,倒是真心实意想跟姐妹们尝尝看,毕竟这东西她上辈子也是常吃的,煎茶手法和技术都很好,绝对能叫大家吃个高兴。 柳沁倒是不知自家小主也会煎茶,她自己也没仔细学过,闻言便有些忧心道:“陛下不过就赏赐一两,可是够吃?” 苏轻窈胸有成竹:“自然是够的。” 这会儿正是夏日午后,因着上午刚落了雨,屋子里很是凉爽。阵阵微风吹拂而来,让人神清气爽,整个夏热的烦闷都消散开来,只剩满心欢喜心。 苏轻窈正想趁着今日凉爽沐浴更衣,把头发梳洗干净,便听外面又传来一把熟悉的嗓子:“苏小主,陛下招您今日侍寝,恭喜恭喜。” 距离上次侍寝已经过去好几日,苏轻以为陛下又要称病,没成想却是今日就叫了她,也不知到底是为何。 但不论为何,去石榴殿沐浴更衣更是便宜,还省得自家小宫女来回搬水,一趟趟得很是折腾人。 柳沁出去打赏罗中监,照例闲话几句,苏轻窈选好今夜要穿的衣衫,叫柳绿去熨烫。 待柳沁回来,苏轻窈正想吩咐她取妆奁来上妆,就看柳沁凑到她耳边道:“小主,陛下叫您这会儿就过去。” 苏轻窈微微一愣,头两次她也去得早,来人也很是张扬,弄得人尽皆知。这一回却没宣扬,可一会儿步辇过来,怎么也要闹出不小的动静。 “那也能瞧见的。”她指指后殿,单说的惠嫔。 柳沁道:“罗中监道白日宣召总是不美,因此陛下特地命步辇等在巷口,咱们走出去再坐也不迟。” 苏轻窈:“……” 所以这般多此一举到底为何?反正又不用她真的侍寝,晚上再去说不行吗?便是再低调,这碧云宫的人肯定都能瞧见,何苦做这掩耳盗铃的勾当,更显得心虚。 然而命令是陛下下的,谁都不可违抗,苏轻窈也只得换上衣裳,重新盘头上妆,顶着大太阳往门口走。 罗中监见她被晒得直眯眼睛,心里便有了计较,跟在边上道:“陛下近来很是平易近人,小主多陪陛下说说话也是好的。” 他不可能自己想到这些话,不是娄大伴教他的就是听琴吩咐的,总归是上头的事,苏轻窈听进心里,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罗中监跟她也算是半个相熟,认识有两个月,知道她很是聪慧,许多话说一半就能听懂,便就直接换了个话题:“近来进贡一批南边的油纸伞,陛下不喜那花色,倒是很适合小主。” “御用之物,哪里是我们这些小主可用的。”苏轻窈笑笑。 罗中监心里有了底,便没再说什么。 步辇晃晃悠悠,没一会儿就来到乾元宫前。 跟苏轻窈想的一样,步辇没去石榴殿,反而去绕路转去墨希阁,照例是娄大伴亲自在门口等。 柳沁扶着苏轻窈下步辇,便乖乖往门口一站,低头垂眸沉默不语,很是懂事。 娄渡洲赞许地瞧她一眼,便对苏轻窈笑道:“劳烦小主大下午走这一趟,陛下正在读书,等了许久。” 娄渡洲话说得漂亮,实际里面有什么里子大家心知肚明,苏轻窈也不反驳他的话,客气点头:“劳烦娄大伴久等,咱们进去吧。” 苏轻窈取出帕子浅浅擦干净额头汗珠,略整理仪容便跟在娄渡洲身后,屏气凝神往书房里走。 刚一进来,就闻到里面一阵幽幽清香,却是烤制茶饼的味道。 苏轻窈定睛一看,就瞧见楚少渊正坐在茶桌前,专心致志烘烤茶饼,边上放了成套的茶具,跟娄渡洲说得正在读书有很大的出入。 娄渡洲面色不变,只躬身行礼:“陛下,苏小主到了。” 楚少渊手中一顿,放下竹夹,抬头往苏轻窈面上望去。 几日不见,苏轻窈似是比上回见没什么不同,但若要详细分辨,却还是有些细微差别的。到底差别在哪里,楚少渊怎么想都没想起来,便也懒得再去费脑筋。 “过来,坐下。” 楚少渊惜字如金。 苏轻窈心里念他两句,脸上却笑颜如花,行至楚少渊身边,乖巧坐下。 她跟他中监隔着一个小方几,两人挨得并不近,苏轻窈却依然能够嗅到他身上幽远悠长的龙涎香,这味道异常醉人,是世间所有香气都无法比拟的。 自然,也只得陛下一人独享。 楚少渊把手边已经研磨好的茶粉推过来,指了指桌上的水具又道:“可会煎茶?” 苏轻窈低头一瞧,就知道他今日用的是小龙团,是香味浓郁的茶饼。这跟泡清茶不同,煎茶是相当需要技巧的,若是未曾练过,打出来的沫饽不仅难看,也出不了花,茶的味道自然就激发不出来,很是浪费。 上辈子闲来无事,苏轻窈还特地跟茶博士学过,手艺相当了得。 她想着要在楚少渊面前表现好一些,当即便道:“妾在家中时有学过,陛下放心。” 楚少渊垂眸瞧她,见她一脸认真,小脸蛋也红扑扑的,不知怎么有点想笑:“好,那就你来煮,若是不好吃……” 他后面的话没说,苏轻窈替他开口:“若是不好吃,陛下只管责罚。” 楚少渊突然凑到她身边,一双眼眸直直看进她眼中:“你觉得朕会如何责罚你?” 他从来都未曾离她这么近过,苏轻窈脸上更红,几乎都要烧起来。 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楚少渊英俊异常的容颜就这么扎进她心中,叫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楚少渊轻笑一声:“你可要好好表现。” 他说完,也不管早就晕头转向的苏轻窈,自起身回到书桌前,拿起奏折继续批改。 苏轻窈愣神好半天,直到被他翻书的声音叫醒,才红着脸开始煎茶。 水具里早就备好山泉水,苏轻窈取了银丝碳放在炉中,点燃煮水。然后取来两个兔毫盏,端正摆在茶盘上。 待这一切做完,水壶里的水还未烧开,苏轻窈便取楚少渊刚刚研磨好的茶粉和细盐,等待水沸。 她做这一切如行云流水一般,一点都不带慌乱,显然是真练过的。 楚少渊说是批改奏折,却一直分神观察她,就见她取茶粉的量都很精准,不由微微扬起眉头。 前些时候他特地命仪鸾卫调查苏轻窈少时经历,她当年于太一博士门下求学,可未曾学如何煎茶。 她刚张口就说家中所学,就是不知在哪里的家中,楚少渊一双眼眸淡淡扫过苏轻窈一眼,心里又升起些许好奇:还有什么是她不会的吗? 就在这时,水沸。 苏轻窈用水舀加了一小勺冷水并一小撮盐,一边开始烫茶筅。 等到第二沸翻滚,苏轻窈先取出一小勺备用,然后用茶筅飞快搅拌,待水中出现旋涡,便徐徐注入茶粉。 待到茶水中出现浮沫,苏轻窈打茶的速度便慢下来,不多时就要三沸,苏轻窈飞快注入刚取出的水止沸。 她手腕有力,打茶时又快又利落,不过多时,一阵茶香便悠然荡开,钻进楚少渊的鼻尖里。 楚少渊抬头望去,却见她也恰好抬头看来,唇边酒窝若隐若现,似是十分高兴。 “陛下,茶好了,可吃。”苏轻窈轻声开口。 楚少渊听到自己的心,刚刚不小心漏了一拍。 第 34 章 第 34 章 几十年了,这是楚少渊头一次有这种感觉,他自己弄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却也无暇去多想。 苏轻窈很爱吃这小龙团,味道香浓馥郁,无奈这茶稀罕得很,也不过就乾元宫和慈宁宫能吃到,旁的人可没这福气。 今日运气好,在乾元宫蹭到这茶,苏轻窈对楚少渊的态度就越发谄媚,笑容也比以往多许多。 楚少渊走到茶桌边,看着兔毫盏里漂亮的茶花,端起来凑到鼻尖处嗅了嗅香气,好半响满意道:“不错。” 苏轻窈微微松了口气。 她这一手煎茶功夫,若是还要被陛下嫌弃,那上辈子可就白学了。 两个人安安静静吃了会儿茶,等一碗吃完,便不约而同放下茶盏,气氛一时又僵硬起来。 苏轻窈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跟陛下多说些话,而楚少渊也想不起来要同她谈些什么,娄渡洲早早躲了出去,连个暖场的都没有。 他们两个就这么呆坐一会儿,苏轻窈才小声道:“陛下还吃茶吗?” 她声音很轻,随着一阵沁人心脾的馨香钻入鼻尖,楚少渊想了想,没想起来她用的是什么香露。对女人家用的这些,他是一点都不熟悉的。 “不吃了,你……随意看会儿书吧。”楚少渊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书柜,起身回到桌案前,继续忙碌那些烦人的奏折。 经过这么多次相处,苏轻窈大概知道他不是很爱说话,也有点不太喜欢搭理人。但他到底是皇帝陛下,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也不能说他一声不好。 沉默寡言那是深沉稳重,唯我独尊那是天子气派,怎么着都是对的。 苏轻窈被他安排看书的差事,便从小书柜里找了本话本读。 她倒是没成想这书柜里还摆放些坊间有名的话本,几十年没读过,这会儿再看倒也妙趣横生,苏轻窈没多一会儿就沉浸其中,丝毫感受不到其他。 楚少渊飞快批完一摞奏折,便抬头去观察苏轻窈。 书房里多个人,他总是有些不习惯,然而或许是因为她太过小心谨慎,也或许她本身就很安静,时间久了,倒也不觉得特别难熬。 看着她读本书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楚少渊不由自主也跟着动了动眉毛,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突然撇了撇嘴。 真是,跟个毛头小子一样,丢人。 楚少渊努力收回心神,继续忙碌政事去。 墨希阁很快便安静下来,两个人沉迷在各自事中,竟也意外和谐,等到娄渡洲进来开门,才把他们从全神贯注中叫醒。 “陛下、小主,晚膳已备好。” 苏轻窈立即放下书本,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垂眸不语。 楚少渊也差不多忙完政事,便起身道:“用膳。” 晚膳依旧安静得过分,这回娄渡洲没给苏轻窈安排小宫女,柳沁已经完全习惯在乾元宫伺候苏轻窈用膳,表现得相当稳重。 苏轻窈也很适应在这用膳,各种美味佳肴尝了个遍,心情更是美。 等用完晚膳,苏轻窈也不言语,坐在那等楚少渊的吩咐。楚少渊原本想一走了之,轰她去石榴殿眼不见心不烦,转头想起太后娘娘的嘱托,顿时深吸口气,皱眉吩咐:“跟朕来。” 苏轻窈心里一沉,怀疑他还想领着自己爬屋顶赏月,一边安慰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一边悄悄白了楚少渊一眼。 这陛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喜欢做一些奇怪的事。他自己做也就罢了,还拉着别人一起做,不知道小姑娘家家的都胆子小吗? 楚少渊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扭头看过来,就见她飞快收回视线,也不知道看自己做什么。 他这时才回想起来上次是拉着她去屋顶上赏月,把她吓得够呛,哆哆嗦嗦才爬上屋顶,那场景还挺有些逗趣的。 楚少渊抿抿嘴唇,突然生了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又忍不住逗她:“瞧什么,还想去赏月?” 就看苏轻窈低着头不说话,却突然小幅度哆嗦了一下。 楚少渊勾起唇角,突然笑出声:“今日不爬屋顶,哪里还能天天爬。” 苏轻窈不知道他是不是戏弄自己,好半天才抬起头,飞快往他脸上瞧了一眼。只见皇帝陛下一双凤目微张,嘴角上扬,带了些平时少见的笑意,似是十分开怀。 他那张英俊的容颜,笑是一个模样,怒便是另一个模样。 苏轻窈小声问:“真的?” 楚少渊直接往寝宫里走,回头扫她一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苏轻窈这才松了口气,想到不用爬屋顶,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下来。 来到寝宫门口,楚少渊大步而入,苏轻窈站在门口,倒是有些犹豫。这里是皇帝寝宫,不是她这等身份人可随意进出的。平时宫妃侍寝,只能在石榴殿,唯一能进出陛下寝宫的,便只有正宫皇后。 楚少渊前世今生都无皇后,便是前世那个女人给他诞下兴武帝,难产而亡,楚少渊也只追封为贵妃,未立皇后。 苏轻窈想不透这到底是为何,她从未见过这位岑贵妃,也不知她跟陛下到底有什么样的故事,只知道她亡故之后,陛下悲痛欲绝,自此不再踏入后宫半步。 那时候宫里的女人们都妒恨岑贵妃,怪她霸占了陛下所有的感情,怪她诞下皇长子,也怪她芳年早逝,绝了他人希望。 就这么一个从未在众人面前露过面的女人,成为百姓口中的绝代佳人,亦是陛下一往情深的见证。 苏轻窈倒是不妒恨她,无论有她没她都没苏轻窈什么事,她只是好奇,会被陛下喜欢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留下的,只有一个嗷嗷待哺的皇长子。 苏轻窈站在乾元宫寝殿门口,就这么发起呆,娄渡洲急得不行,只好在后面催:“小主,小主,跟着陛下进去啊!” 他连着催了两次,苏轻窈才回过神来,顿时有些紧张:“我……不能进的吧?” 娄渡洲也不知说什么好,这苏小主平日里瞧着可是胆子大得很,给陛下做抹额这事都做得出来,怎么叫她进陛下寝宫,就胆怯了呢? 他只好劝:“无妨,陛下叫进就无碍。” 苏轻窈怕陛下等着急,深吸口气,抬脚往寝殿里走。 楚少渊的皇帝寝宫可谓宽敞至极,正当间是前后两隔的厅堂,左边被隔断遮掩,苏轻窈看不真切,往右去是雅室、花厅和一个小书房,绕过雅室,才是楚少渊的寝殿。 寝殿还分内外两室,一个内殿一个外厅,光这两个室,就比苏轻窈一整个偏殿大了。 夏日炎热,傍晚虽说消去大半暑气,却也并未太凉爽。而置身于寝殿中,因为宽敞亮堂,窗门对开,穿堂风阵阵拂过,很是舒服。 苏轻窈跟着娄渡洲往里面走,边走边想:怪不得人人都想做皇帝。 她没去过外五所,也没那么大的野心跟乾元宫比大小,只单看惠嫔的碧云宫后殿跟太后娘娘的慈宁宫,便能看出不同。 人跟人是不能比的。 苏轻窈自己是个惜福人,她不会去计较那些得失功过,只要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便很知足。 是以此刻,她站在大气恢弘的皇帝寝宫里,倒也很是淡然。 刚才是不敢进,只要一进来,她仿佛就金钟罩护体,什么都不怕了。 晚间是楚少渊读书时间,他自顾自在小书房坐下,又指了指对面的矮榻道:“坐那。” 苏轻窈老老实实地坐下,一动都不动。 楚少渊拿起一本书就不再言语,苏轻窈安静坐了一会儿,见他没有任何指示,仿佛就是叫她来让自己坐在那看他读书,不由更是迷茫。 所以,今天的差事是,看陛下读书? 娄渡洲这会儿不在,寝殿里只有他们两个,苏轻窈也不敢问,只好坐在那发呆。 她发现楚少渊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若她能有这命做皇帝,早就吃喝玩乐欢快度日,哪像他,整日就围着政事打转,既不贪恋女色,又无其他爱好,闲暇时不过读读书,便也算放松。 奇怪又不可思议。 她不知道楚少渊会不会烦、会不会累、会不会倦,她这么看着她,自己都觉得累得慌,楚少渊却依旧淡然处之,仿佛这样没什么不好。 作为一个普通百姓,肯定乐见家国是被这样一个皇帝主宰,作为他的妃子,却又有些旁的情绪滋生。 她不知道那情绪是什么,只觉得心中堵得慌,沉甸甸得透不过气来。 索性娄渡洲没让她难受太久,只见他端着托盘匆匆而入,先给陛下上了茶水,又给苏轻窈这上了茶水点心。 “小主瞧瞧,可还喜欢。” 兴许是跟听琴问过,娄渡洲特地上了南阳那边的特产点心,苏轻窈承情,特地谢过,才小声问:“大伴,我就……这么坐着?” 娄渡洲一拍脑门,也小声说:“哪里能让小主干坐着,小主是想读书还是玩乐?前些时候监造所呈了些华容道过来,小主可喜欢?” 华容道都是木头做的,滑动的时候肯定要发出声响,苏轻窈怕惊扰陛下读书,想了想道:“不知大伴可取些针线过来,我想做些绣活。” 娄渡洲立即点头,兴许是早就有所准备,不多时就取来一个笸箩,里面各色丝线都备了一股,又有两块丝萝方帕,倒是很细心。 苏轻窈点头谢过,就着亮堂堂的宫灯,开始做起帕子来。 她做了几十年绣活,做这么一方小帕子简直轻车熟路,连花样都不用打,上手就能绣。 待楚少渊忙完抬起头,就看到灯下认真忙碌的女子。 他们两个同处一屋,各做各的竟也很是和谐,楚少渊大约已经习惯多一个人陪在身边,这会儿看着她,心里倒是有些温暖。 这大概就是陪伴的意义。 楚少渊长舒口气,垂眸落在那本《金刚经》上。 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他也不知,这一切到底是否为虚妄。 第 35 章 第 35 章 苏轻窈坐在那,安静刺绣。 认真起来了以后,就会忘却自己身在何处,苏轻窈沉迷其中,竟是有些难以自拔。 还是娄渡洲提醒她:“小主,时辰已晚,且要安置否?” 苏轻窈这才抬头瞧看一眼多宝阁上摆放的刻钟,显示已经亥时初刻,早就过了她平日安寝时辰。 她下意识往对面瞧去,却已经见不到楚少渊的身影,这才微微红了脸。 这一认真就听不到动静的毛病,几十年都没改过来,如今却是在乾元宫丢脸,倒是叫陛下瞧看正着。 娄渡洲笑意盈盈,轻声安慰道:“前头有急报,陛下不叫打搅您,小主不用担心。” 苏轻窈长舒口气,放下手里的帕子,有些犹豫:“这帕子我可以带回去继续做吗?” “小主,”娄渡洲道,“在这做完不也挺好?” 苏轻窈微微一愣,没明白过来他是何意,只说:“今夜是做不完的。” 娄渡洲也不辩解,直接给她收拾好笸箩,亲自送她往石榴殿去:“小主,今日做不完,还有下一回呢,当着陛下的面亲手做完,再送给他,岂不美哉?” “大伴,”苏轻窈有些感激,“多谢大伴替我考虑周全。” 如若不然,给苏轻窈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想。 娄渡洲笑笑,那张略有些富态的喜庆面容,在宫灯下微微发着光:“只要小主对陛下用心,臣便心满意足。” 苏轻窈上辈子同柳沁也是情同姐妹,如今再看娄渡洲,便知道他也把陛下放在心坎上,同柳沁对她没有什么区别。 一时间难免有些感动,感叹一句:“大伴忠心耿耿,是陛下大幸。” “若无陛下,也无今日的我。”娄渡洲低声道,便未多言。 两人一路沉默地来到石榴殿,听琴今日不在,但香汤花露都已备好,不需要苏轻窈操半点心。 等到整个人泡在浴桶里,苏轻窈才舒服地叹了口气:“还是这边沐浴方便,在咱们宫中得折腾你们三个,到底麻烦。” 柳沁正在给她洗头,闻言就笑:“小主是宫妃,沐浴就要讲究,哪像我们这些宫女,一起去尚宫局的澡堂子洗,省事得很。” 她们是贴身伺候宫妃的,夏日炎热,身上有味道很是不美。原先尚宫局还没这澡堂,宫女们在自己角房里沐浴,冬日几多伤寒而亡,太后娘娘做皇后时发现这一弊病,便命尚宫局置办澡堂,专用宫女们沐浴。 这澡堂倒也不是免费的,一人五个铜板冬日就能舒舒服服泡个澡,把自己洗得干净整齐。夏日更便宜些,只要两个铜板即可,苏轻窈如今日子好过许多,特地给她们添了这些零碎钱,也是让她们都跟着的自己过好日子。 但她自己,可没有那大澡堂用,每次沐浴都要请小黄门驾水车来,还要桃红柳绿她们忙着往屋里运水。 一听她说澡堂,苏轻窈还有些向往:“冬日肯定很暖和。” 那倒是,冬日里热气腾腾,大家洗干净身体往热汤池里一泡,一身寒气都能驱散。不过因为沐浴的人多,去晚了汤池就不甚干净,倒也有些不美。 柳沁就笑:“将来若有机缘,咱们能住进景玉宫或者凤鸾宫,总有热汤池用。” 宫中只陛下的乾元宫、太后娘娘的慈宁宫、太妃们住的慈和宫、皇后娘娘的坤和宫、贵妃娘娘的凤鸾宫与单独建造过的景玉宫有汤池。如今因宫中主位少,大多都空置,白白浪费在那。 说起这个,苏轻窈不免回忆起早先在慈安宫中时的舒坦日子,直叹气:“便是景玉宫或者凤鸾宫住不上,也能蹭个慈和宫住。” 反正这暖室里就她们两个,柳沁闻言微微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小声嘀咕:“小主可不许胡说呢。” 当上太妃才能住进慈和宫里,那不是盼着陛下早日殡天吗? 苏轻窈便闭上嘴,心里想:早晚能住进去的,本宫身体可康健。 沐浴更衣完,时候也不早了,柳沁给她用温干长发,苏轻窈自己往身上擦花露。这是她一贯喜欢的橙花味,听琴显然观察到她只用这一味,特地送了上品来,好叫她用着开心。 苏轻窈叹道:“你瞧瞧这乾元宫的人,各个都那么精明,一点小事就能叫你心里感念一回,甚至都不需要他们多费心,也就动动嘴皮子的事。回头你也提点提点那两个小的,平日里多学多看,总有独当一面的那一天。” 柳沁温言答:“是是是,小主也且少操心,那两个小的很聪慧,定能成长。” 苏轻窈忙了一下午,又是煎茶又是读书,晚上还做了一个时辰的刺绣,这会儿已是十分疲惫,说着话的工夫便已睡熟。 这一觉睡得分外舒服,待清早醒来,外面金乌还未初升,天色未明。 她晚上几乎不起夜,睡眠很好,柳沁也跟着睡得踏实,待她这一动,便跟着醒来:“小主再躺会儿,时候还早。” 苏轻窈睡了得有四五个时辰,睡得骨头都苏了,闻言便笑笑:“你先伺候我起来更衣,不躺着了。” 柳沁伺候她洗漱,也不急着给她挽发,只帮她编了条长长的辫子,就去煮茶。 苏轻窈取了上次没读完的那本《天工开物》,翻开一看自己留的茶梗还在里面,便欣然继续读。 不多时,茶便煮开,这里也没旁人,苏轻窈就让柳沁也吃两碗茶,醒醒盹。 柳沁吃过茶就来拨弄宫灯,待把雅室里四盏宫灯都拨亮,才回到苏轻窈身边伺候。 石榴殿里亮堂起来。 楚少渊晨起打拳,抬头就瞧见石榴殿里的灯光,顿了顿问娄渡洲:“她没又熬夜吧?” 娄渡洲想起昨日自己收起的笸箩,又忆起苏轻窈那执拗个性,难得迟疑:“应当没有吧。” “嗯?”楚少渊扫他一眼。 “陛下且略等片刻,臣去瞧瞧。”娄渡洲心里一颤,赶紧补上一句,就往石榴殿那跑。 苏轻窈正开开心心读书呢,娄渡洲便在外面敲门:“苏小主可是醒了?怎么这般早?” 柳沁忙去开门,把他迎进来,笑着问过早才道:“小主昨夜睡得早,晨起无事便说要看会书,可是有妨碍?” 她们也不知这石榴殿有什么规矩?若是不让这么早点灯,就只能再睡下,倒也无妨。 娄渡洲忙摆手,说:“怕小主有什么差事要吩咐,既然只读书,那便无事,小主还请继续读。” 苏轻窈听他是过来关心,便也起身过来送,等娄渡洲走了,苏轻窈才道:“这娄大伴跟个铁人一般,也不知道累。” 那倒也是,乾元宫里大小差事都是他一个人在操持,只石榴殿和衣食部分的内务交给听琴姑姑打理,他整日跟在楚少渊身边,从没离开过半步。 柳沁低声道:“原乾元宫应当还有一位司礼上监,操管乾元宫内务,也不知陛下为何未曾设立,一直只用娄渡洲一人。” 苏轻窈原也没考虑过这事,以前以为楚少渊是用惯了娄渡洲,不习惯身边有陌生人,如今再一想石榴殿的事,会不会是……秘密太多,不想让更多人知晓? 这事只在她心里飞飘而过,并未留下丝毫波澜。 另一头,娄渡洲一路回到楚少渊身边,还不忘吩咐小黄门去给苏轻窈上点心。 楚少渊正巧一套长拳打完,他赶紧过去给陛下擦汗:“苏小主道昨夜睡得好,早起一会儿,也好读读书。” 娄渡洲说罢顿了顿,又给他解释:“苏小主瞧着很喜欢读书,但她只位及才人,一季才五本书的份例,想必没有多少书可读。” 宫妃入宫时大多带的衣食之物和银两,每个人都不能带太多行李,书本自是要被舍弃。若是喜欢读书,除了等每季南书馆送,就只能花银子买。 娄渡洲剩下的话没说,苏轻窈是才人,她份例本就不多,衣食住行都很勉强。若还要舍银子买书,日子定要紧巴巴,是以这会儿定抓着难得记得机会读书呢。 楚少渊安静听完,待脸上的汗擦干,便一言不发继续去打拳。 别看他面上安静无声,心里却想:“难怪读书时那么专注,连别人看她都不知,倒是挺知道珍惜。” 专注的人,总让人打心底里佩服。 虽说楚少渊除了自己父皇母后不佩服任何人,却也觉得苏轻窈还不错。 要知道,这天底下被他说不错的,大概一个巴掌数的过来。 苏轻窈自己也不知早起不过看会儿书的工夫,就在陛下那得了个好评,她几乎一目十行,飞快看完了那本《天工开物》,心里这才舒坦。 剩下半本没看,简直日思夜想,难受得不行。 她前世读了那么多书,如今对这书本之事淡然许多,却也打不住看一半留一半的折磨,这才阴差阳错闹了个误会。 不过,若是苏小主知道自己闹了什么乌龙,心里恐怕要更开心。 歪打正着,这就是大运气。 苏轻窈刚看完书,小厨房的点心就送来,也不过一瞬间,整个乾元宫便活过来。 估摸着一会儿陛下就要去上早朝,苏轻窈很快用完早膳,坐上步辇回了碧云宫。 她原以为自己这一次也是平平无奇,谁知刚午歇起来,乾元宫的赏赐便送到跟前。除去茶团绫罗,两把做工精美的油纸伞,还有满满一箱子书。 苏轻窈看着那一箱书,难得有些傻眼。 “陛下这是让我好好学习?”苏轻窈迷茫地问。 不懂,实在不懂。 第 36 章 第 36 章 苏轻窈左思右想,实在想不透陛下为何赏赐她这么多书,还是柳沁安慰她,道:“反正这是咱们白得的,小主也喜读书,就当是好事罢了。” 说起来,柳沁倒是更通透些,苏轻窈这是习惯往深想,总觉得没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 这么一想通,苏轻窈便放下心来,开始筹备自己的生辰。 距离生日也没几日,苏轻窈列了个单子,上面标了蜜饯、果脯、瓜子、花生等零嘴,又简单写了几样菜品,大抵就差不许多。 这么忙了没两日,苏轻窈还没来得及把邀请函发出去,倒是有个意外访客登门造访。 苏轻窈是午歇才起来,柳沁就进来通传。 “小主,前头来了个小宫女,道是要见您。”柳沁低声道。 苏轻窈问:“哪宫的?” 柳沁回:“好似是和嫔娘娘宫中的,柳绿在问她事由。” 宜妃和和嫔那事一晃神就过去,宫中接连几日都是风平浪静。 这些时候宜妃在宫中闭门思过,惠嫔没有地方去,脾气就不太顺畅,苏轻窈和孙选侍两个人便不去招惹她,只在自己宫中过日子。 倒是不知这和嫔为何找上门来,苏轻窈反复回想,只觉得那日事发时自己也没什么特殊表现,在太后那的表现应当也无外人知晓,也不知为何被和嫔惦记。 待苏轻窈梳洗完毕坐在贵妃榻上吃茶,绿柳便进了寝殿,跟苏轻窈禀报:“小主,是和嫔娘娘宫中宫人,道和嫔娘娘想请小主过去吃果儿,还望小主能拨冗赴会。” 和嫔是一宫主位,她想见个小才人,自是派人过来叫一声便是,倒也没有亲自上门拜访的道理。 苏轻窈想着今日无事,又好奇和嫔的那些秘密,便笑道:“娘娘请我,便是无空也要去一趟,你且叫她等一等,待我更衣便走。” 等打扮妥当,苏轻窈便叫柳沁取来其中一把紫藤花油纸伞,便笑意盈盈出了寝殿。 那小宫人规规矩矩等在门口,见苏轻窈来了,忙笑着福了福:“给小主请安。” 苏轻窈点点头,跟她一起往偏门行去,待出了碧云宫,须穿过连理巷,一直行至东六宫前巷,才到和嫔主位的望月宫。 目前的四位嫔娘娘,除去惠嫔住在东六宫,其余三位皆居于西六宫,和嫔是正三品的位份,自然而然直接住了望月宫前殿。 苏轻窈前世只受邀来过望月宫两次,因年代久远,实在不太记得望月宫到底如何模样。如今再一细观,倒是品味出些许雅意。 望月宫如今只吴婕妤住在后西配殿,其余前后正殿、偏殿、角房皆属于和嫔,和嫔倒也还算用心,不仅在前院开辟水池花厅,还特地栽种几颗桃树,夏日里自是一片绿意盎然。 苏轻窈正仰头看那几颗桃树,和嫔便已然亲自出门迎接:“苏妹妹可是喜欢桃树?” 她是一宫主位,苏轻窈不过是小主,断没有同她姐妹相称的道理,见她亲自相迎,不由一脸惶恐,赶紧行礼:“给和嫔娘娘问安,娘娘大吉。” 和嫔笑容满面,过来主动握住她的手,领着她往花厅行去:“苏妹妹太见外了,我总觉得和你投缘,便不要那么客气。” 苏轻窈坚持不肯受,只道:“可不能乱了规矩,妾位份低微,当不得娘娘一声妹妹。” 和嫔便也只好揭过这一茬,领着她坐到贵妃榻上,才冲大姑姑铃音招手:“去把刚进贡的云雾取来,我要同苏妹妹一起品品。” 她说的是今岁新进贡的清茶之一,因着是主位,哪怕不受宠,各色贡品都能分到一些,倒是苏轻窈宫中没有的。 苏轻窈忙笑笑,显得十分感激涕零,道:“怎么好叫娘娘破费。” 和嫔就跟她隔着小几坐,闻言拍拍她的手,显得分外亲近:“好东西自然要同亲近之人分享,哪里有破费一说,妹妹可不要太过生分。” 苏轻窈被她说得脸上一红,忙害羞低下头去。 也不知和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苏轻窈可不敢随便吃她的迷魂汤,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想起和嫔那些隐藏起来的秘密,苏轻窈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一刻都不敢放松。 但和嫔却什么都没说,只等茶来,便让铃音冲泡好,推给苏轻窈一杯:“妹妹快尝尝,可喜欢?” 苏轻窈是被她请来的,也不怕她毒害自己,闻言便端起茶杯,认真抿了一口。 这茶她以前是经常吃的,倒也不觉得如何特殊,不过换到现在她就没这福气,只能尽量表现得惊讶一些,就这么吃了小半碗,她立即道:“头一回吃御贡的云雾,味道确实十分香浓,真好吃。” 她说罢冲和嫔甜甜一笑,整个人看起来特别清纯可爱。 和嫔仔细端详她一眼,少顷片刻便垂下眼眸,幽幽叹一声:“妹妹这般可爱,难怪陛下宠爱。” 苏轻窈羞涩笑笑,一声不吭。 陛下喜不喜欢她她自己都不知道呢,可是不好回答这话,只得装傻。 和嫔对她不是很了解,也不知她是羞涩还是谨慎,顿了顿只得继续道:“妹妹你看姐姐这望月宫这般冷清,平日里陛下都想不起我这个人来,妹妹便跟我说说,陛下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苏轻窈没想到她这么直白,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人家又是姐姐妹妹,又是御贡的云雾,苏轻窈也不好回绝太狠,只好说:“娘娘太过谦虚,陛下若不喜欢娘娘,怎会给娘娘升嫔位?再者年节时御贡从不会断,陛下怎么会想不起娘娘呢?” 说完这话,苏轻窈也不等和嫔回答,继续道:“瞧娘娘这望月宫典雅古朴,再看看这云雾,娘娘便应当放宽心,别老胡思乱想。” 苏轻窈给和嫔定了性,她不是不受宠,而是太多愁善感,这苏轻窈也教不了她。 和嫔没成想苏轻窈倒是口齿伶俐,一下子便明白她不是真那么单纯好骗,不由心中微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妹妹所言甚是,是我心急了。” 话已至此,场面就有些僵硬。 苏轻窈跟和嫔没打过几次交道,完全不知她的喜好,想找个话题也找不到,最后只得憋出一句:“这院中种了这么多桃树,娘娘喜欢桃花?” 和嫔扭头往院中看去,这时节桃花已谢,只能看到嫩绿叶子,她道:“不过喜欢侍弄花草罢了。” 苏轻窈就又没话说了。 兴许是没从苏轻窈这打听出什么,和嫔的态度没有刚才热络,却也并未显得多生气,她劝了苏轻窈几次茶,又问了问她宫中生活可还习惯,就痛快放人。 这一次,她就没亲自送出来。 苏轻窈也不觉得难堪,柳沁扶着她刚一出花厅,迎面就瞧见和嫔的大姑姑铃音往里走,苏轻窈同她点头致意,擦肩而过的时候,从她身上闻到一股很浅淡的香味。 那味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苏轻窈一时间竟未想到那是什么香,不由皱起眉头。 柳沁扶着她出了望月宫,一边打伞一边小声问:“小主怎么了?” 苏轻窈没说话,待两人回到自家东偏殿,苏轻窈才问柳沁:“刚才你闻到铃音身上的香味吗?” 柳沁仔细想想,茫然摇了摇头:“未曾注意。” 那倒也是,铃音身上那股香气味道非常淡,若不熟悉或是没接触过,自然不会去注意。但苏轻窈前世一定接触过这香,一下子便闻了出来。 不过时间应当已经过去许久,苏轻窈实在想不起来,便也就放下这些纠结,自过日子去了。 日子如流水一般滑过,转眼就到了七月初七。 因宫中无正宫皇后,太后娘娘又不愿意操办这些大小宫宴惹陛下心烦,是以七夕乞巧节,如今宫中是不办宴的。 不过太后也很和善,按着位份人人都给了赏赐,倒也让一宫女人们都很高兴。 苏轻窈把宴席订到了中午,谢才人与孙选侍一早就应下邀约,几乎是零食刚一摆好,两人便前后脚到了。 为了这十七岁的生辰,苏轻窈特地打扮一番,穿了件尚宫局新给做的夏衫。水红的短衫很衬苏轻窈的肤色,显得她一张桃花面白里透红,越发清透可爱。 谢才人比她大上几个月,倒是有些做姐姐的架势,今日一见她就笑:“我早说妹妹是个美人胚子,妹妹原还不肯承认,今日这一打扮,可是美得很呢。” 苏轻窈被她打趣一句,脸不红气不喘,笑道:“姐姐也是呢。” 谢才人过来捏了捏她的脸,跟孙选侍道:“你瞧瞧她,过了生辰脸皮倒是厚了不少。” 孙选侍跟谢才人还没那么熟悉,闻言抿嘴笑笑,却不答话。苏轻窈便赶紧请她们两个在正厅坐下,又叫准备茶具,说要先吃茶谈天。 三个人里,孙选侍其实是脾气最好的,因着胆小怯懦,她跟人很难热络起来,跟谢才人关系平平。若不是苏轻窈在中间撮合,她跟谢才人都不一定能说得上话。 谢才人倒也不在意,她一眼就能看出孙选侍是什么性子,便也不难为她,只跟苏轻窈搭话。 苏轻窈一边两头招呼,一边煎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瞧着就漂亮雅致。 谢才人安静一会儿,突然问:“前几日和嫔是不是请你过去过?” “姐姐怎么知道的?”苏轻窈挑眉问。 谢才人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她有这个习惯,张淑女才被请过呢。” 什么习惯,请人吃茶的癖好? 苏轻窈还没来得及问,谢才人就道:“便是谁受宠两日,她都要请过去问问,陛下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呀?” 谢才人边说边笑,可那笑却很冷。 “当别人都傻子吧。” 第 37 章 第 37 章 谢才人是什么秉性,苏轻窈最是知道。 因此这会儿听到她说这么重的话,难免就有些吃惊:“可是出过什么事?” 谢才人没必要哄骗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在和嫔背后嚼舌根,能这么说,和嫔定做过什么叫人不齿的事。 苏轻窈娘家在南阳,家中父兄也不得力,她上辈子入宫后就同其他宫妃无甚接触。这辈子因着受宠些,面上看很红火,实际上除了谢才人与孙选侍,也无其他熟人。 谢才人却是大不相同。 她本就是土生土长的盛京人士,家中又有位高权重的祖父和仕途坦荡的父亲叔叔,宫中许多人都愿意同她结交,哪怕她并不怎么受宠,冲着她的身家都不会宫门冷落。 便是只冲谢阁老的脸面,她的日子也差不了,宜妃也不过只敢偶尔拿捏她,多余的糊涂事一样不敢做。 是以谢才人知道的许多事,都是苏轻窈不曾听闻的。 在苏轻窈的记忆中,一直觉得和嫔人缘特别好,宫中小主们也很喜欢她,难道她又打了眼? 谢才人这样出身,眼光自然很好,她看人是很准的。 所以她才愿意同苏轻窈相处,跟孙选侍也有点头之交,她一看就知她们两个不是心黑人,也放心说些心里话。 见对面两个似都不知道和嫔的典故,谢才人便屏退左右,只同她们两个道:“建元元年进宫的宫妃,还有个武将家的姑娘,姓钱。那时候咱们大梁同罗孚多有摩擦,她父亲正得用,陛下便也很给面子,连着招幸几回,还给封了个才人的位份。” 宫中女子不多,陛下又还年轻,刚一入宫就能坐到才人位,已经算是很不错的。 她这么一说,苏轻窈就认真回忆,可无论如何想,她都想不起这个钱才人。 定也得不了什么好。 谢才人叹了口气,道:“钱才人性子单纯,被和嫔请吃两次茶就什么都吐露出来,她是如何侍寝咱们自是不知,当时也只和嫔知道。” “后来和嫔也不知做了什么,一次侍寝时惹恼陛下,连累了钱才人。” 苏轻窈微微皱起眉头,其实这事说起来应当是和嫔惹恼得陛下,应当是和嫔受罚才对,可到头来却连累了钱才人,她自己却无事,还升至主位? 谢才人在她跟孙选侍的面上扫过,一看便知苏轻窈想明白了,孙选侍还有些迷茫,便道:“当时大家都很费解,还是太后娘娘在大家请安时说了一句,道这宫里最忌讳的便是吐露帝踪,钱才人把陛下的事说给和嫔听,本身就犯了大忌,当时和嫔也是受了罚,熬了一年才等到她父亲升职,这才又复的嫔位。” 苏轻窈若有所思点点头,却问:“和嫔当时已经受过罚,怎么现在还使这一套?” 她难道不怕再度受罚吗?不可能,和嫔看似和善,其实相当谨慎,她不可能这么傻。 谢才人冷冷一笑:“反正自此之后,陛下也不待见她,不用说一月一两次侍寝,平日里若不是有太后眷顾,她都得不了那些赏赐。” 太后是陛下的慈母,却不是她们这群宫妃的,太后对和嫔和善不是看和嫔可怜,而是看她父亲对陛下有用。 陛下已经彻底厌恶和嫔,只能太后去卖这个好。 苏轻窈把前后都想透,这才道:“那钱才人?” 谢才人叹了口气:“钱才人直接被降为淑女,没过多久就病逝了。” 苏轻窈抿了抿嘴唇,想起刚才温柔哄骗她的和嫔,道:“若非我仔细学过宫规,兴许就被她骗了过去,下一个吃亏的就是我了。” 谢才人原也没想到苏轻窈这么快就被和嫔下手,她也是才听顺嫔宫中的邢昭仪说的,本来是想趁着这场宴席提醒一下她们两个,就出了茬子。 谢才人道:“和嫔聪明得很,旁人她自是不会出手,你瞧瞧那些不受宠的小主,谁不对她感恩戴德?才入宫的小丫头哪里知道当年旧事,知道的一半升了主位懒得说这些闲话,另一半位份比她低,不敢说这些,不就叫她钻了空子?” 苏轻窈仔细想想,前一世和嫔确实也会关照她,却仿佛无所求,苏轻窈原本以为她就是那种乐善好施的性子,没成想还有些别的阴司在其中。 等这些前因后果都捋顺,苏轻窈才轻轻叹了口气:“多谢姐姐提点,我都明白。” 谢才人这才重新展露笑颜:“我知道你们聪慧,这事今日说过,他日切忌再提。” 这次就连孙选侍也跟着点头称是,谢才人才端起苏轻窈刚送过来的龙凤团圆,小小抿了一口。 这一口下去,馨香馥郁的茶香顿时充斥口鼻之间,那滋味比她家中茶博士煎得还要浓郁,在瞧那茶汤上姿态万千的茶花,谢才人好生被惊艳一把。 “苏妹妹这一手煎茶工夫,实在了得,便是宫中的御用茶博士,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轻窈抿嘴一笑:“因我自己爱吃这一味,特地练了许多年,能叫姐姐赞扬,倒也没白辛苦。” 揭过和嫔那事,三个人复又说笑起来,这一场生辰宴席办的得热闹,几个人都很开心。 用过午膳,三个人又打了一个时辰叶子牌,谢才人和孙选侍才依依不舍离去。 热闹过后,人便有些乏力,趁着两个小宫女收拾前厅的工夫,柳沁给她按压后背。 “和嫔娘娘那,下次若再请小主可如何是好?”柳沁刚听完苏轻窈给她讲的这个“故事”,就操起心来。 苏轻窈淡淡一笑:“今日她知我不傻,短些时候应当不会再叫我,先过好眼下便是。” 和嫔相当精明,那一日其实谈话并不愉快,她便是“和善”也不可能再请她去,当然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心里有谱就不慌。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却传来罗中监的声音:“小主大安。” 罗中监声音倒是挺响亮,在内殿都能听清楚。 他过来,苏轻窈怎么也要亲自接见,闻言忙坐起身来,匆匆迎了出去:“伴伴这会儿来,可是陛下有事吩咐?” 苏轻窈让柳沁端茶与他吃,笑问。 罗中监倒也不推拒,客客气气接下,一口气灌进喉咙里,这才消了几分暑热。 “陛下知小主今日生辰,特地吩咐听琴姑姑给小主选了些贺礼,臣一拿到手就赶紧送来,小主瞧瞧可喜欢。” 苏轻窈这会儿是真的有些诧异了。 楚少渊可能连她叫什么都不知晓,又怎会知晓她的生辰?不仅知晓还特地命人送来贺礼,更是显得非同寻常。 每次去乾元宫“侍寝”,苏轻窈总觉得楚少渊不太待见自己,话都说不了两句,又怎么会“宠爱”她到这地步? 苏轻窈已经不是年轻小姑娘,自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好事,她也没那么自作多情,觉得陛下已经对她情根深种,非她不可。 在她的脑海中,总觉得陛下盘算着什么事,兴许是看她沉默不多话,也可能是因她父兄不起眼,才特地找了她当这个暂时的“宠妃”。 苏轻窈也乐意当。 给陛下办事就是好,不光位份升得快,衣食住行都不会差,隔三差五就有赏赐,现在宫里谁看她不眼红? 就连和嫔不也找上她来,想要骗几句话。 然而苏轻窈便是再清醒,面上的事也要周全,听了罗中监的话,她忙高兴起来,笑红了脸:“难得陛下百忙之中为我惦记这般小事,我真是……真是太感动了。” 罗中监也跟她一起称赞:“陛下最是体贴不过。” 苏轻窈使劲点头:“可不是,太体贴了。” 两人吹捧完楚少渊,罗中监就招手让门外的小黄门搬着赏赐进来,一样一样点给苏轻窈看。 “上回瞧苏小主喜欢吃这小龙团,陛下特地点名要给小主备二两,让您平日也能吃上好茶。这套茶具是监造所才烧好的,还望小主喜欢。” 苏轻窈莫名得了二两小龙团,心里是高兴极了,捧着反复看了半天,很是有些爱不释手。 无论这贺礼是谁选的,反正是选进她心坎里去,她确实很喜欢。 之后还有绫罗布匹、头面胭脂,甚至还有一百两银,满当当放了一整箱。 等都清点完,罗中监才起身,念了句:“臣祝小主日月长明,松鹤长春。” 这是寻常人家祝寿用的词,苏轻窈虽年轻,却也是宫妃,是皇帝的女人,也当得这祝辞,苏轻窈忙让柳沁备好荷包,给他与另外两个小黄门都打了赏,才叫柳沁亲自把他送到宫门口。 等柳沁回来,苏轻窈还在跟桃红柳绿一起研究那几匹布。 柳沁过来小声道:“刚后殿那边有宫人一直盯着瞧。” 苏轻窈点点头,只说:“瞧吧,等以后咱们搬走,就能清静。” 她若是还能升位成婕妤,从四品的惠嫔就做不得她的主位,最少也要搬入从三品的嫔位宫中,如今宫中从三品以上的宫妃就那么几个,和嫔、顺嫔、宜妃与贤妃宫中已经住了小主,也不知会被安排到哪里去。 上辈子她是搬进贤妃娘娘的后偏殿中,这一辈子就不清楚了。 不过去哪里都无所谓,苏轻窈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还能叫人随意欺负不成。 这么一想,苏轻窈就更是畅快,哼着小曲细看那些布料。 听琴很会选料子,给的都是应季的纱罗,颜色也明快,最适合做夏衫。 盛京的夏日有些漫长,从六月到十月都很炎热,夏衫最是得穿。苏轻窈挑了一匹罗兰色的缠枝莲纹细罗,吩咐柳绿:“明日你亲自跑一套织造所,去请绣娘给做一身窄袖对襟袄裙,裙子就做百褶裙,绣纹用顺色便成。” 柳绿笑道:“是,小主放心,保准叫您满意。” 他们这正说着话,外面一个杂役宫女便探头探脑,柳沁一看她是荷嬷嬷的干女儿,立即把她请了进来:“小怜可是有事?” 小怜冲苏轻窈福了福,却低声道:“太后娘娘近来病了,小主且当心。” 她说完也不等苏轻窈打点,闪身就出了东侧殿,瞧着直接回了后角房。 荷嬷嬷在宫中几十年,人脉乱到叫人瞧不清,她能特地给苏轻窈卖这个好,苏轻窈便很呈情。 荷嬷嬷是特地告诉她:太后病了,陛下心情不美,侍寝时一定要小心谨慎。 苏轻窈原以为陛下近来不会招寝,次日下午却又被叫到乾元宫,对着一笸箩丝绦发呆。 她抬头看了看正捧着书读的楚少渊,又低下头去。 苏轻窈:“?” 说好的心情不美呢? 第 38 章 第 38 章 楚少渊没看出苏小主在想什么,他只是看了一眼她发顶的梅花簪,开口道:“你不是会做络子?那就做个祈福平安的吧。” 苏轻窈眨眨眼睛,一下子就回过神来。 这络子应当是让她给太后做的,太后娘娘确实如小怜所说生了病。 这位陛下,倒是个真孝子。 苏轻窈立即道:“是,陛下放心,今夜一定能做好。” 不做那么大又繁复的福寿络子,苏轻窈的速度就快了不少,她挑了些明亮一点的颜色,也不用打样,直接就开始编。 她要做的事祥云结,好看又能祈福平安,最是恰当。 楚少渊这两日有些忙碌,晚间也没时间读书,这会儿坐在御案后奋笔疾书,也没什么闲心去观察苏轻窈。 两个人就这么各做各的,倒是很和谐,谁也不打扰谁。 灯花跳了两回,娄渡洲才进来跟楚少渊说:“陛下,时辰不早,当安置了。” 楚少渊没应声,又连着批了两本折子,这才长舒口气:“几时了?” 娄渡洲道:“亥时正。” 楚少渊点头,起身走到窗边眺望苍穹,问:“母后如何?” “刚含烟过来道娘娘吃了药已经睡下,瞧着比白日要强一些。”娄渡洲回。 因着太后的病,楚少渊心里不太痛快,没多说什么,只盯着窗外的月色出神。 娄渡洲知道他关心太后,近来太后感染风寒,陛下时常心焦,日日都要过去探望。 “陛下且放宽心,鲁大人这几日都守在慈宁宫,娘娘不会有差池。”娄渡洲又宽慰一句。 楚少渊回过头,原本想吩咐他收起折子安置,目光一扫,就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坐在那,正埋头苦干。 他这才想起刚才把苏轻窈招来编络子,见她一脸认真,不由有了些别的想法:“你说,若是叫人去侍疾,母后是否能更开心些?” 因着太后一直跟他念叨要多跟苏轻窈接触,楚少渊便以为太后喜欢苏轻窈,这会儿她老人家病了,送个她喜欢的小姑娘过去陪着,似乎也挺好。 娄渡洲顿了顿,不知道这事应当如何抉择,只好说:“全凭陛下做主。” 楚少渊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苏轻窈的手艺确实很好,也不过就一个多时辰,一个精巧的祥云结便打好。她自己举起来翻来覆去检查两遍,正想呈给楚少渊瞧,刚一抬头就见他正盯着自己看。 楚少渊有一双特别漂亮的凤目,眼角微扬,眼眸深邃。 别看苏轻窈两世为人,早就是几十岁的老太太了,却真没什么同陌生男子相处的经验。这会儿被楚少渊盯着看,刚瞧了两眼就小脸通红,一下子就害羞起来。 楚少渊比她好不了多少,原本是很正经在观察她,谁知道小姑娘不经看,就这么片刻功夫羞红了脸,搞得他也有些不太好意思,忙别过头去。 娄渡洲左瞧瞧右看看,乐呵呵站在一边,也不急着说话。 就在这时,灯花欢快跳动,发出“啪”的一声。 苏轻窈惊醒过来,想着不能一直这么僵坐着,便起身轻声细语道:“陛下,这祥云结已做好,您瞧是否可行?” 楚少渊淡淡哼一声,走到贵妃榻边坐下,接过祥云结仔细端详。不得不说,这苏轻窈确实手巧,仿佛她做什么都很擅长,这一个巴掌大的祥云结做得工整匀称,左右环形都是一般大小,叫人看了就舒服。 他颔首道:“不错。” 说罢,顿了顿又说:“辛苦你了。” 难得补上一句客气话,苏轻窈笑得露出酒窝:“陛下喜欢就好,都是妾应当做得,当不得一声辛苦。” 楚少渊便把那络子递给娄渡洲,叫他仔细收好,这便起身:“天色已晚,早些休息。” 苏轻窈乖乖起身,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娄渡洲,见他面上有些许笑意,心里这才安定下来。看来陛下应当很喜欢她的手艺,这一关安然度过。 来到石榴殿,苏轻窈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听琴姑姑。 听琴正在安排香汤,转身见到苏轻窈,忙笑着问好:“还没给小主道喜,小主生辰大吉。” 苏轻窈估摸着她知道自己办宴席的事,不由有些害羞:“不是整寿,就是想同姐妹们联络联络感情,没什么要紧的。” “小主这话错了,”听琴亲自给她斟茶,“寿辰都是吉祥日,自当要紧,小主这生辰日子好,以后定也顺遂。” “那就借姑姑吉言,多谢姑姑。” 两个人客气几句,苏轻窈就小小打了个哈欠,听琴也很有眼力见,忙吩咐小宫女打点好暖室里的活计,便领着人退了出去。 苏轻窈沐浴更衣便睡下,一夜好眠。 次日苏轻窈照例用完早膳回碧云宫,刚想躺下再歇会儿,就听外面有说话声。 不一会儿,柳沁便快步而入,在她跟前道:“小主,慈宁宫来人,道太后召见小主。” 苏轻窈微微扬起眉头,这不年不节的,太后又病着,召见她做什么? 时间紧迫,也容不得她多想,只得匆匆穿戴整齐,同柳沁一起出了房门。 外面站着的还是个熟人,便是上次过来请过苏轻窈一回的桃蕊。 桃蕊见苏轻窈这么快就出来,知道她不敢耽搁太后娘娘大事,便笑着行礼:“给小主问安,小主大吉。” 苏轻窈道:“劳烦桃蕊姑娘久等,咱们这便动身。” 说着话的工夫,一行人便走出碧云宫,往慈宁宫行去。这一次苏轻窈确实不知太后招她去做什么,只得含糊问桃蕊:“桃蕊姑娘,不知太后娘娘可有要事?” 桃蕊忙道:“小主叫奴婢桃蕊即可,这声姑娘实在不敢当。” 她说罢,似是在回忆什么,好半天才道:“小主放心,没什么太要紧的事,娘娘想念小主罢了。” 过两日就是旬日,苏轻窈还要过来给太后请安,便是太后娘娘真这么想她,估计也不会特地叫人过来请她。要么是桃蕊自己不知,要么是不能说,苏轻窈心下了然,便不再继续问。 不多时便到了慈宁宫,这一次桃蕊没把她往小书房领,直接带着她来到寝殿前。 苏轻窈和柳沁就安静等在门外,等乐水从里面出来,才点头致意。 乐水姑姑瞧着面色不是太好,也有些疲惫,苏轻窈便知道太后确实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心中不由更是忐忑。 “劳烦小主跑这一趟,快请进,”乐水姑姑对苏轻窈勉强笑笑,领着她直接进了寝殿,“娘娘刚醒,陛下正陪着娘娘说话。” 苏轻窈这下是真有些诧异,怎么这大上午的,陛下竟在慈宁宫? 乐水也没心思解释这些,等进了内殿,直接通传:“陛下、娘娘,苏小主到。” 苏轻窈刚一走进内殿,就闻到一股苦涩药味,她行过福礼,站在那轻声道:“给陛下、娘娘请安。” 有楚少渊在,苏轻窈不敢随便抬头张望,只用余光往床榻上扫。 匆匆一瞥,心里便已了然。 此刻太后娘娘靠坐在床榻上,并未梳洗更衣,而楚少渊就坐在床前,端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碗,正给太后喂着什么。 屋里气氛倒还算融洽,太后虽说正值病中,瞧着病倒也不算太重,还在跟楚少渊笑言:“你这孩子,怎么还想这法子,也不好这么折腾人。” 楚少渊把药碗放下,起身帮太后掖好被角,抬头看向苏轻窈:“过来。” 这大概是楚少渊头一次跟苏轻窈说话语气这么温和,苏轻窈心里一个激灵,总觉得他没安好心。 但心里再如何腹诽,她却也要乖巧上前,又冲这对天家母妃福了福。 楚少渊转身对太后道:“母后喜欢她,便叫她每日过来陪着您,说说话读读书,病就能好得快。” 苏轻窈眨眨眼睛,这才回过味来,敢情楚少渊自己忙碌,就叫她过来给太后侍疾。 太后病了肯定不乐意人人都过来围着她,原本并未张扬,但做儿子的一片孝心,太后也不太烦苏轻窈,便点头应下:“好,这丫头聪慧可爱,我也很喜欢。你去忙吧,不用总操心母后,我这小病几日便能康复。” 楚少渊见太后松口,不由也放下心来,转身看了苏轻窈一眼。 当着太后的面,楚少渊没说什么,但苏轻窈却从他那一眼里看到许多深意。 “若是不好好伺候太后,呵呵。” 苏轻窈:“……” 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敷衍太后,便是她本身也很崇敬太后,也老早就想过来慈宁宫混个脸熟,如今叫楚少渊这么一安排,倒也两全其美。 苏轻窈恭恭敬敬把楚少渊送走,这就凑到床前,对太后笑道:“妾在家中也侍奉过祖母,端茶倒水早就做熟,娘娘自可吩咐。” 太后见她言笑晏晏,一点都没有不高兴,反而特别乐意,心里只嘀咕自己那不通人情的傻儿子。 这宫里头的嫔妃可是人人都想进慈宁宫,如今给苏轻窈这么大一个机会,苏轻窈怎么可能不高兴,又怎么可能不好好侍奉自己? 她这儿子什么都行,就是不懂女人。 不过,侍疾这事他能第一个想到苏轻窈,倒也……挺有意趣的。 太后虽是病中,脑子却不慢,前后这么一打量,心里便有了谱:“好孩子,快来坐,咱们娘俩说说话。” 苏轻窈脸上顿时红了。 不是害羞,是激动的。 听听这词用得多亲密,苏轻窈不由有些头晕,只觉得馅饼从天而降,现成的好事就落到她头上。 感恩陛下,陛下是大好人! 第 39 章 第 39 章 这几日暑热,太后毕竟已是不惑之年,稍不注意就感染了风寒,闹得自己几日未曾睡好。 她原没想同楚少渊说,无奈事关慈宁宫,宫人们不敢隐瞒陛下,最后只得同儿子坦白。 不过她确实没想到,楚少渊还能想到让宫妃侍疾这一出。 太后扭头看了一眼苏轻窈,见她就安静坐在床边,想想便说:“宫里原也没这规矩,不过既然陛下下了口谕,我瞧着倒也挺好。你也不必太过拘谨,往后三五日的用过早膳便过来,陪我说说话便成。” 苏轻窈笑着点头:“看娘娘的面色,应当两三日就能好,哪里用得了三五日。” 论说嘴甜,宫里可没人比得上她。 苏轻窈脸皮厚又肯说,放得下身段巴结太后,可不就哄得她高高兴兴,连病气都消散不少。 太后咳嗽两声,被苏轻窈伺候着吃了口川贝枇杷膏,这才好些。 “到底人老了不中用,以前伤寒一回,三两日便能康健,如今这病歪歪七八日,还不太利落。” 太后这般念叨一句,很是有些感慨。自先帝殡天,她对生死早就看淡,却是割舍不下唯一的儿子。楚少渊那个命格,如今只剩她一个至亲,若她再离他而去,往后得多可怜。 这天底下,恐怕只太后娘娘觉得陛下是可怜人。 苏轻窈不知太后心里想的这些,她放下瓷碗,轻轻给太后打扇:“这都是正常的,人的身体总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老去,康复能力自不如前。不过娘娘若是时常锻炼,每日早晚都散散步活动活动筋骨,怕是能比以前强一些。” 太后这两年其实并不算开怀,一整日不是读书就是侍弄花草,连慈宁宫的门都不怎么出,这样又怎么能身体康健?苏轻窈当过老太太,最是知道如何保养自己,她也很敢说,便同太后絮叨起来。 “娘娘可别不当回事,太医们日常定都同您讲过这些,可是一定要听太医的话。就比如早晨起来,先慢慢坐起,吃一杯温水再起身。每日都要多走动,慈宁花园那么美,娘娘早晚都去走两圈,发发汗散散心,身体便能一日好过一日。” 苏轻窈声音清脆,有着少女独有的天真活泼,她这么劝慰太后,可是真正发自肺腑,太后竟也听进心里去。 她确实不爱走动,也不喜出门,如今叫小丫头一说,倒都不是好习惯,便是为了皇儿也得改改。 太后乖乖点头:“你说得在理。” 苏轻窈其实知道太后不过再有八年寿数,刚过知天命便驾鹤西去,空留陛下遗恨。太后在的那几年苏轻窈位份一直上不去,若不是太后慈和,她也不可能日子一日好过一日,对于太后,她还是心存崇敬的,也盼着她能多活几年。 见太后竟听了,苏轻窈不由很是欢喜,冲太后甜甜一笑。 她笑起来的样子分外甜美,就连并不十分艳丽的五官都明媚起来,太后看着她那么高兴,也跟着笑起来。 “你倒是很注意养生。”太后说。 苏轻窈有些不好意思,这些不过是她自己的经验之谈,拿到太后面前其实有些班门弄斧,太后难道都不知道这些?她不过是沉浸在失去先帝的悲痛中,一时缓不过来。 “妾家中时时常陪伴祖父祖母,瞧他们如何吃穿,也跟着养成这般习惯。时间长了,倒也觉得很好,身子骨一直都很硬朗。”苏轻窈红着脸说。 她祖父如今将近花甲,再三陈请才终获致仕,身体好得不得了,人人都羡慕。 太后倒也知道这些,笑说:“你这么大点年纪,能有耐心陪着长辈,很好,很好。” 苏轻窈看上去是个天真可爱的少女,其实本人却十分沉稳。从她身上,太后看不到许多年轻人特有的初升朝阳般的张扬肆意,反而有些日落晚霞时的沉稳厚重。 正因如此,她跟苏轻窈说话才特别顺畅,苏轻窈仿佛就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只稍说半句就能听懂她的意思,交谈起来分外舒坦。 苏轻窈红着脸笑,心里有被夸赞的喜悦。 “能得娘娘您这一句很好,妾怕是晚上做梦都要笑醒呢。” 太后点点她的鼻子,笑着念她:“顽皮。” 因为有苏轻窈陪着,太后觉得时间飞逝,一晃眼就到了午膳时分,又让苏轻窈陪着用了一顿午膳,太后便要午歇。 苏轻窈陪着她安置下来,便要退出寝殿,没成想太后却说:“乐水,你带苏小主去书房,便是看书小憩都成,好孩子,好生休息一会儿。” 没成想太后这么客气,苏轻窈高兴得很,忙福了福:“是,多谢娘娘。” 等去了书房,乐水还命宫人送来茶水瓜果,倒有今夏难得的西周蜜。这种瓜果类的贡品宫中很难得,一共也没几筐,估摸着这一小碟子还是太后自己用的,特地赏赐给她。 苏轻窈顿了顿,感激地对乐水说:“谢娘娘厚爱。” 乐水认真瞧了瞧她,见她确实是真心实意,不由感叹道:“宫里这么多娘娘小主,臣瞧着娘娘也就同苏小主投缘,还望小主跟娘娘好生相处,以后若是有空也多来陪陪娘娘。” 深宫寂寞,不光说的她们这些嫔妃,太后恐怕比她们还要寂寞。因为是寡居,日常也不能经常叫戏班子来看,杂耍说书也很少有,不闷在慈宁宫里也无事可做。 既然苏轻窈跟太后投缘,估计以后苏小主的位份也低不了,等位份上去,再过来慈宁宫走动,就没人敢多说一句不是。 宫里的人都精明得很,便是不看太后面子,也要看陛下面子。自四月伊始,陛下虽说招寝时候不多,却只单单翻苏小主的牌子,由此也可见一斑。 苏轻窈倒是没成想乐水还能这般劝一句,也不由认真起来。 “姑姑放心,娘娘待我好我是能体会到的,不会辜负娘娘厚爱。”苏轻窈承诺道。 乐水面容一松,冲她福了福,这才退出去。 等人走了,书房只剩苏轻窈和柳沁两人,苏轻窈才跟柳沁道:“之前娄大伴劝我要同陛下好好相处,要时刻衷心陛下,今日乐水姑姑又说叫我多陪陪娘娘,我怎么觉着我这么重要呢?” 她的语气很有些飘,闹得柳沁忍不住笑出声来,忙背过身去捂嘴。 苏轻窈白她一眼:“你就偷笑吧。” 柳沁笑完了,才轻咳两声道:“小主有这么好的运道,宫中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难道还不好吗?” 好,怎么不好?可她却不那么踏实。 作为一个从不显眼的边缘人,她就没这么红火过。她自觉自己没什么特殊之处,也不懂前朝后宫那些事,实在闹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就红火起来。 若说她真是博得陛下一见钟情,那还好说些,太后心疼儿子,自是随着儿子喜欢的人关照。可陛下那样子,跟对她一见钟情,差了有十万八千里吧。 她自己是什么底子,自己心里最清楚。 她看上去不过稚龄少女,里面的芯子早就换成老太太,她有这样一个轮回重生的秘密,无论如何也不敢叫任何人知晓。 正因如此,突然如烈火浇油般热闹起来,她就总会猜想对方到底有什么目的。 太后娘娘这的简单些,或许是因为儿子喜欢她,也可能因着她也做过老太太两人投缘,可陛下那就十分叫人捉摸不透了。 柳沁见她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瞧着真没多开心,不由也有些心疼,劝她:“小主,咱们想那许多又有什么用?便是明白了根底,还能违抗陛下和太后不成?您便放宽心,该如何如何,等位份熬上去,咱们也搬个后殿住住,再叫小主娘家父母也一起进宫看望,岂不是很好?” 柳沁不过就比她大一岁,这些时候跟着她红红火火,竟也私下里琢磨这许多事。 苏轻窈微微一愣,随即便展颜一笑:“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 不想了,该如何如何,把眼下日子过好才要紧。 她吃了小半盘瓜,又偷偷哄柳沁也尝了两块,便靠坐在贵妃榻上准备小憩一会儿。 往日里她也要午歇,怕下午侍奉太后时困顿说错话,便抓紧眯会儿眼。 柳沁不用跟着她进殿伺候,倒也不怕这些,便守在她身边给她打扇,好叫她睡得舒服些。 待太后娘娘醒来,时辰也不算早,苏轻窈过去给她读了会儿书,就听外面传来通传声。楚少渊兴许是不放心母后,特地又过来一趟,瞧瞧她病况如何。 刚走到回廊处,就听里面少女清朗的嗓音,苏轻窈在给太后读《欢喜缘》,是太后最喜欢的一出喜剧,剧情也很逗趣。 楚少渊站在那听了一会儿,才叫人通传进入内殿。 刚一进去,他就觉察出些不同来。 往日因为太后病体未愈,内殿里一直关着窗门,不仅有一股苦涩药味,还很憋闷,总之叫人心情没那么愉快。 这会儿倒是窗明几净,夏日暖风从纱窗里钻进,吹散了满室药味。床边的小几上放了一盆牡丹盆景,给素雅的慈宁宫增添几分喜庆。 苏轻窈就坐在床边,活灵活现给太后读书,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粗一会儿细,倒是很有些口技天份。 太后笑眯眯坐在床上,脸色比早晨要好许多,瞧着也精神不少。 兴许是母子连心,他刚一走近就瞧母后抬头看他,脸上笑意还未散。 太后冲他招招手,脸上笑意融融:“皇儿快来,轻窈的书读得特别好,正赶上要紧的地方,你也一起来听。” 楚少渊就看苏轻窈的耳朵,慢慢由白变红。 他顿了顿,慢条斯理说:“哦?那朕也来听听轻窈说的书。” 苏轻窈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 咱们不熟的,叫这么亲近做什么? 第 40 章 第 40 章 兴许是头一回见儿子这样,太后坐在一边笑得不行,闹得苏轻窈脸更红,实在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楚少渊一本正经坐在太后床前,脸上也带了些许笑意。 他发现,戏弄人真的很能让自己开心。 太后看苏轻窈脸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脖颈里,这才轻咳一声,安抚道:“好了不闹了,好孩子接着读吧。” 太后娘娘发了话,苏轻窈也不好一直那么“娇羞”,便拿起书本重新读起来。 因着这《欢喜缘》她前世读过好几遍,对故事剧情很是熟悉,读起来便很流畅,几个角色之间的转换也很自然。 若不是有陛下在场,她能表现得更好。 母子两个也不多言,就听她一个人在那读,寝殿里的气氛倒也很和谐。乐水悄悄退出去,吩咐宫人准备晚膳。 瞧陛下的意思,应当是过来陪太后一起用膳的。 不多时就到了晚膳时分,苏轻窈这一卷也读到尾声,太后便道:“好孩子,快歇歇,剩下的咱们明日再读。” 楚少渊这就起身,亲自上前搀扶太后坐起身来,又弯腰取来太后的软底绣花鞋。 苏轻窈一看楚少渊这架势,赶忙上前接过绣花鞋,自顾自伺候太后穿好,跟楚少渊一起搀起她来。 太后刚起身时还略有些头晕,站了片刻便好许多,对楚少渊道:“行了,母后这病也好得差不离,皇儿不用太过操心,过两日就能好全。” 楚少渊微叹口气:“这便最好,儿子也好放心。” 苏轻窈看母子两个有话说,就主动往后退了两步,默默跟在她们身后,一路往膳厅里走。 因着太后正是病中,晚膳准备得并没有那么丰盛,楚少渊也很随和,只叫多添两道炖菜,晚上用好克化。 苏轻窈原本以为伺候他们进去就要回宫,刚要行礼退出去,便被太后叫了一声:“好孩子,你也坐下来,一起吃用。” 太后也知道,她这会儿回去再叫膳,御膳房恐怕早就没有新鲜菜色,估摸着拣点现成的小菜送过去,便也就打发了。 苏轻窈自己不说,太后可不会做那没心没肺的恶人。 不过此刻席面上不仅有太后,陛下也在,苏轻窈怕他们母子有话讲,一时间不敢坐下,只可怜巴巴看向楚少渊。 楚少渊这会儿已经收起脸上的笑意,淡淡点头:“坐吧。” 苏轻窈这才规规矩矩坐在他们对面。 反正这圆桌宽大,苏轻窈坐在这头,几乎听不到对面的声响,柳沁站在她身边,眼疾手快给她布菜。 转盘一会儿就是一圈,这一口吃不上,再要吃下一口说不得就没了。 慈宁宫的膳食要比乾元宫的要更养生一些,大多都是滋味清淡的菜色,怕太后晚上积食,晚上的青菜种类很多。除了平日里苏轻窈也喜吃的香菇油菜、蒜蓉空心菜,还有毛豆丝瓜、上汤青菜、素炒油麦菜。 这里面的几种菜色只有夏日才有,到了冬日便见不到影子,苏轻窈很欢喜,一口气吃了一小碗碧粳米,这才觉得满足。 跟她比,太后吃得就相当少了。她就吃了一小碗百合小米粥,菜也没怎么动,就配了几口香菇油菜,便算用完晚膳。 苏轻窈知道太后病中,胃口不开,能用下这些已经是给陛下面子,怕儿子担心才硬吃下去的。 她坐在桌子这一头,隐约能听到陛下小声劝太后多吃,倒是跟往日食不言道模样大相径庭。 不管怎么说,这一顿饭用得是和和美美,大家都很开心就是了。 等用完晚膳,苏轻窈就真得告退,她先冲陛下行礼,然后便对太后道:“妾便回宫,明日再来叨扰娘娘。” 太后点点头,让乐水送她出去,这便被儿子扶着回了寝殿。 等人走了,太后才去看楚少渊:“这丫头,很是不错。” 太后一双眼睛,看尽宫中繁华,今日同苏轻窈这么相处下来,能看明白许多事。 苏轻窈是个很懂事的人。 她的懂事体现在许多方面,对上对下态度不一,却不叫人厌烦。一个合格的宫妃,就是要这般样子,否则自己宫里的事都要管不好,更别提其他。 太后见楚少渊不吭声,又说:“之前净尘法师也道苏才人是福寿康健的命格,便是不能给你改命,也能陪伴你度过许多时光,不也挺好?” 自先帝殡天,太后就不太一门心思给儿子改命,先帝那么好一个人,就因为命不好,不也病歪歪那么多年,最后未及不惑之年便撒手人寰?要太后说,无论结果如何,有人相伴的日子才叫和美。 楚少渊见太后病了还时刻为自己操心,也不忍驳她面子,便点头道:“儿子知道的,这不经常叫她过去乾元宫,是个……挺安静的人。” 安静意味着不吵闹,能叫楚少渊不嫌弃吵闹的,苏轻窈还是头一个。 太后就笑了。 她坐在床边,轻轻喘了口气:“你觉得能相处,母后就能安心,日子还长,慢慢来吧。” 苏轻窈绝对不是个安静少言的人,就看她读书那热闹劲儿,就知道她在楚少渊面前很知道收敛。一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绝对不如她表面表现得那么天真单纯。 但这样却是更好。 深宫寂寂,最怕那种什么都瞧不明白的“傻天真”。怕是别人都来不及出手,她自己就傻死了。 楚少渊不知母后心里这些想法,他突然笑笑,道:“等母后病好了,也可叫她过来读书,还真挺有趣的。” 可不是,那唱念做打的派头,比说书先生讲得还生动,让人听了很有些欲罢不能之感。楚少渊这么不喜玩乐的人,刚也听得津津有味,想着回头也叫她给自己读。 那边慈宁宫里母子两个自是母慈子孝,碧云宫里,苏轻窈刚一回到偏殿,就见惠嫔宫中的宫女樱桃等在门口。 苏轻窈看了一眼守门的柳绿,见她对自己眨眨眼,便知樱桃最少已经等了两刻。 不过苏轻窈忙了一天,这会儿时真的有些疲乏,也懒得再去跟惠嫔计较,只捏了捏柳沁的手,柳沁便笑道:“这大半夜的,樱桃姑娘可是有要事?” 她特地把要事两个字念得重一些,很有些意味深长。 樱桃其实是个好脾气,她大约也瞧出来苏轻窈很是有得宠的架势,不怎么肯得罪她,每回见了都是客客气气。 无奈惠嫔就是瞧苏轻窈不顺眼,觉得她得宠就不服管教,就连她的陈请也当面驳回,很不给面子。是以经常叫樱桃过来提点两句,能找点茬就不给乐,心眼就针尖那么大。 是以这会儿柳沁那话挤兑樱桃,樱桃也只红了脸,依旧尴尬站在那,不敢走。 她到底在惠嫔手底下讨生活,惠嫔让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要不然吃瓜落的还是她自己。 便是柳沁这话说得略有些不客气,她也硬着头皮给苏轻窈行礼,低声道:“惠嫔娘娘道许久未见小主,明日想请小主过去吃雪花梨。” 到了七八月份,皇庄果园的瓜果成熟,宫里面的口味便丰富起来。像是惠嫔这样的主位娘娘,每一旬也有桃、李、梨各两斤,品种也还算多,倒也管够。 苏轻窈是小主,水果份例便就只半斤,不过尝尝鲜。 惠嫔倒是大方,愿意拿梨子给她用,不过苏轻窈却是享受不了惠嫔的那点“恩泽”。 她脸上立即露出些许为难来:“惠嫔娘娘最是慈爱,对我们一直很好。不过明日我还要去慈宁宫的……” 苏轻窈把剩下的话咽回去,多余的没讲。 如今宫中都不知太后病了,今日桃蕊特地过来叫苏轻窈,都以为是太后喜欢她,叫她过去说话,未曾想到别的什么。 惠嫔也是看苏轻窈一去一整日都不带回来,有些坐不住,才有樱桃这一趟。 不过无论是惠嫔还是樱桃,都没想到苏轻窈明日还要去慈宁宫。 太后这么喜欢她吗? 这么一想,樱桃的脸顿时就白了,她又对苏轻窈行礼,道:“原小主明日有要事,定是太后娘娘那更要紧,奴婢回去禀报娘娘,且改日再来请小主。” 说完,她也不好再多耽搁,匆匆回了后殿。 柳沁冲后殿翻了个白眼,转头就看柳绿在那笑,不由有些没好气:“笑什么,还不赶紧给小主备水。” 柳绿知道她做给后殿看的,也不生气,笑嘻嘻过来接替她的位置,扶着苏轻窈进内殿。 “水早就备好,小主洗漱就能睡下。”绿柳道。 等后殿关了门,苏轻窈才说:“惠嫔这点心眼,当别人都不明白?” 柳沁见被褥热水都已经备好,心里很是满意,面上却不显,只取了一小碗枇杷膏给她润口:“惠嫔娘娘一直如此,您瞧她就不招惹孙选侍。” 见苏轻窈烈火浇油,惠嫔又是嫉妒又想拉拢,但她心眼实在太小,做出来的事十分上不得台面,叫人一眼就能看穿。 她不招惹孙选侍,还不是看孙选侍无恩无宠,于她一点用处都无。 苏轻窈累了一天,这会儿嗓子也有些哑,好生吃了半碗枇杷膏才好些。 柳沁伺候她安置,不由有些心疼:“这么说一天话,还不坏嗓子。” 苏轻窈笑笑:“又不是给旁人说,那是给太后和陛下说,趁着还能说,多说几句才是要紧的。” 她没那么娇气,想得也通透。 说不定这么累几天,她就能搬出碧云宫呢。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美滋滋,就连梦都是甜的。 第 41 章 第 41 章 之后两日,苏轻窈每日用过早膳就去慈宁宫,一直陪着太后到用完晚膳,才回自己的碧云宫。 太后跟她脾气倒是挺合适,两个人一起插花、煎茶、读书、手谈,日子倒也有滋有味。 待到第四日时,太后的病基本上已经痊愈,便叫她陪着去慈宁花园散步。 夏日时节,正是慈宁花园最美的时候。 姹紫嫣红的各色花朵竞相绽放,蝴蝶在花丛里飞舞,相映成趣。 鹅卵石小路两旁绿树成荫,遮挡了夏日灿灿暖阳。 苏轻窈亲自打着油纸伞,陪在太后身边,笑着给她说小时候听到过的那些坊间趣事,这些她上了年纪后老给自己宫中的小宫人说,倒也算信手拈来。 太后就笑眯眯听,待一小圈转完,脸上也出了一层薄汗,却一点都不觉得累,反而身上轻松许多。 “你前些天说得对,多出来走动走动,出出汗松松筋骨,确实很舒服。” 苏轻窈笑着说:“能对娘娘有用,是妾的荣幸。” 两个人一路往前走,不多时就来到花园中的四季亭前,苏轻窈抬头一看,只见乐水已经煮好茶等在里面,不由心里一叹:“就这贴心程度,怪不得就连陛下对她都颇有些信任。” 等在亭中坐下,小风一吹,热茶一吃,一下子就觉得凉快许多。 苏轻窈又笑着哄太后:“跟着娘娘这几日,吃得好用得好,今早对着镜子,总觉得自己胖了许多。” 太后看了看她的小圆脸,不由笑道:“你本就是鹅蛋脸,漂亮着呢哪里胖了。年纪轻轻,能吃是福。” 苏轻窈撅撅嘴,孩子气地说:“还是娘娘疼人。” 说起仪容这事,太后突然就有些感叹:“皇儿小时候也可注意这些,那时候他刚去上书房读书,每日都要让小娄子给他带两身衣裳,上完武课要换一身,练完骑术也要换一身,后来先帝发现他这爱美的臭毛病,很是训了他一回。” 苏轻窈十分想不起楚少渊还有这么天真烂漫的童年,无论前世今生,他在她的印象里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除了在太后面前有些小儿情状,平日里严肃得像个小老头,玩笑都没怎么说过。 当然,瞧她笑话的时候除外。 太后此刻这么一回忆,苏轻窈就难免上心,十分认真听了起来。 “先帝最是简朴,却也心疼膝下唯一的孩子,对皇儿总是会不由自主娇惯些。皇儿那时候也小,知道有人疼,就可着劲的闹腾。” 太后笑笑,眼尾眯出一条细纹,遗憾中透着深深的怀念。 想必那个很有些童趣的陛下,早早就不见踪影,才叫太后怀念至今。 苏轻窈没说话,她给太后满上茶水,认真听她说。 太后继续道:“那孩子五岁启蒙去上书房读书,头两年我跟他父皇谁都没发现他那臭美的毛病,后来还是太傅一次闲谈时同先帝说起,我们这才知道。” 这么说着的时候,太后声音里还带了些许愧疚。 苏轻窈原不是很明白,好半天才意识到,作为父母两年都未注意到孩子的小毛病,确实很不称职。 想来那时先帝身体日渐衰弱,太后的心力自更多的放在先帝身上,对陛下就无暇看顾那么仔细。 苏轻窈安慰道:“人人小时候都有小毛病,不瞒娘娘,妾小时候特别喜欢收集石头,只要形状颜色没有重样的,都要捡回家去把玩。后来还是妾的母亲听到外面闲言碎语,道苏家道女儿是个破烂王,什么都要往家捡,这才发现妾这毛病。您瞧,妾现在也不捡石头了啊。” 太后知道她是哄自己,也不想叫自己再这么忧心叫皇儿操心,便一笑而过,继续说道:“你说的是,后来先帝跟皇儿促膝长谈,皇儿就改了这毛病,懂事许多。” 其实也由不得楚少渊不懂事,他十岁上先帝病重,自此缠绵病榻。他作为先帝唯一的皇子,早早被立为太子,家国重担压在他一个人身上,由不得他再童真下去。 太后现在回忆起往事,总觉得对不住他。 他的童年仿佛一转眼就过去,天命留给他的,只剩无休止的忙碌和操心。家国那么大,哪里都需要他,哪里都离不开他。 从十五岁至今,他一年也就歇息三五日光景,除了生辰与大年节,平时从来都不休息。 就这么熬了七八年,也没在母亲面前叫一声苦。 然而他苦吗?说苦是真的苦。 想起这些,太后心里又沉重起来,她使劲眨眨眼睛,不叫眼泪奔涌而出。 苏轻窈安静坐在边上,她没做过母亲,却也做过女儿。知道当母亲的一片慈母心肠,也知道太后有多忧心陛下。 “娘娘,妾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也不懂那许多复杂的国事,不过妾近来瞧着,陛下晚上大多都是读书习字,晚上早早便能安置,当也没夙兴夜寐,累得没时间睡觉。” 苏轻窈说的是实话,前世的陛下如何她是不知,但今生的楚少渊,确实瞧着对政事得心应手,一点都不忙乱。 这么多年,楚少渊几乎不怎么跟宫妃相处,太后也很少单独召见她们,倒也不知楚少渊每日都忙到什么时候。 不过她却也知道,刚继位那几年,着实连睡觉的工夫都无。 翻年到了建元四年,太后撒手前朝事,如今都是娄渡洲和听琴过来给她汇报陛下那是否有大事。他们得了楚少渊的口谕,一般只敢报喜不敢报忧,太后总觉得他们没说实话。 现在叫苏轻窈这么一说,太后心里一下子就敞亮起来,不再那么难受。 “其实最近这几个月来,我瞧着皇儿确实比以前稳重许多,也没那么浮躁,兴许是前朝政事没那么难办吧。” 听太后这么一感叹,苏轻窈心中一动。 难道楚少渊的这些变化,只是最近几个月的? 她刚要忍不住深想,就听太后笑着说:“不过男人也确实是越大越成熟,他小时候那么爱干净一个娃娃,现在不也能卷起裤脚下地?上月还带我去皇庄御田耕地,道兴丰属研制了新的两季稻,若是能耕种成功,每年农耕亩产就能翻一番,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苏轻窈听到这,心跳越发厉害。 她记得很清楚,上辈子楚少渊也很关心农事,大约建元十年的时候兴丰属研制出新的两季稻,让全国百姓都跟过年一样,高兴得不行。 这种稻子也被称为建元御米,是百姓由心底里感谢建元帝,特地给起的名字。 但那已经是建元十年,要再往后六年才会研制成功,怎么现在就可以下田试种了? 苏轻窈一时间想不明白,却总觉得自己忽略了许多关键的细节,但此时太后就坐在对面,苏轻窈便是想深思,也是不能的。 “这御稻一定很好,”苏轻窈试探地道,“是否要研制许久?” 御稻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苏轻窈会关心也在情理之中,太后没多想,道:“听说似是已经研制好,就等看这一季新稻能不能种出来。” 苏轻窈笑着说:“那可真是功德无量。” 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泛起涟漪,那心湖中的波澜一圈圈飘散开来,经久不散。 太后不过跟她闲话家常,又说了几句宫里事便就停了,回去慈宁宫的路上,太后就道:“这几日累着你了吧?” 若说真累,也没累到哪里去,苏轻窈除了嗓子有些哑,其余倒还算好。只不过在慈宁宫时刻都要小心,生怕行差踏错,累心是真累心。 “娘娘哪里话,能来慈宁宫陪着您,是妾的大福气呢,宫里人人都要羡慕妾。”苏轻窈抿嘴一笑。 太后点了点她,淡淡道:“今日我已是大好,就不劳动你整日过来伺候,明日便不用来了。” 苏轻窈微微一愣,却也早就有心理准备,闻言也无多沮丧,只福了福:“娘娘能大好,是喜事,往后若是娘娘想听书,再叫妾来便是。” 她想得开,哪里有日日在太后身边露脸的道理,能有这四日机会,已经是她的大机缘,满宫人也只她有这运气。 太后见她并无太多沮丧,不免高看她几分。 年纪轻轻一个小姑娘,能这般稳重,倒也是不可多得。 因着太后已经开过金口,苏轻窈也很懂事,把太后送到慈宁宫门口,便行礼告退。这一回太后没拦,直接放她回了碧云宫。 待回到碧云宫,苏轻窈才松了口气:“这一关总是又过了。” 这几日待在慈宁宫,她嘴上说吃得太好胖了,实际上却因为劳心而瘦下不少。太后往常也不总见她,是以也没看出来。 柳沁日常跟在她身边,看得最是清楚。 “也是小主聪慧,好叫太后娘娘都喜欢呢。” 苏轻窈淡淡吃了口茶,心里却又想起太后说得御稻之事,这么一沉思,就听不到外面声响,直到桃红进来禀报,她才从沉思中醒来。 “何事?” 桃红低声道:“樱桃姑娘又来,道惠嫔娘娘请您过去吃果儿。” 惠嫔倒是盯得紧,她这刚坐下没一刻,就催着上门叫过去了。 苏轻窈微微叹了口气,道:“且叫樱桃等一会儿,我吃口茶便过去。” 桃红见她一脸倦意,心里自是不忿惠嫔折腾人,却也无可奈何:“小主且先去,奴婢跟柳绿这就去准备晚上沐浴用的香汤,好叫小主解解乏。” 这两个倒是真懂事,也很忠心,苏轻窈冲她笑笑,却还是起身往外边走。 既然惠嫔催这么急,她倒要去看看,惠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 42 章 第 42 章 这会儿已是酉时初刻,头顶金乌还很热闹,就从东侧殿往后殿走的这几步,苏轻窈脸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等进了后殿,迎面而来一股凉风,吹得她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身上顿时不太舒坦。 也不知惠嫔为何如此怕热,夏日总要把冰山用足,每次来苏轻窈都觉得冷,今日太匆忙,忘记套上一件半臂,这便被吹了个正着。 惠嫔这会儿就等在正厅中,还拿个扇子扇风。 苏轻窈冲她福了福,道:“给娘娘请安,娘娘大吉。” 惠嫔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青穗却在后面拽了一把她的衣袖,这才深吸口气,临了憋出一个浅笑:“妹妹快坐,今日忙一天,可是很辛苦。” 苏轻窈乖顺坐下,却是说:“在慈宁宫伺候一天,一点都不敢松懈,辛苦却万万不敢说,这是咱们的荣幸。” 惠嫔未曾想她还敢顶嘴,一下子就被噎在那,眼睛瞪得滚圆。 那样子很是滑稽,苏轻窈忙低下头,生怕自己笑出声闹得两人都难堪。 所幸惠嫔倒也还能稳住,只听她道:“刚叫送了水蜜桃,前些日子妹妹没空过来我这吃梨,今日便换了桃子,妹妹可多用一些。” 宫人端上来冰好的桃片,刚放到桌上就能闻到一阵阵甜蜜香气,苏轻窈虽喜美食,却也并不嘴馋,坐在那动都不动。 惠嫔心思没在桃子上,倒也没没注意她吃没吃,又道:“近来娘娘那,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苏轻窈一听,就知这场“鸿门宴”重点来了。 她瞥了一眼那一小碟桃子,心里头嗤笑:就拿这买慈宁宫的情报?这也太瞧不起人了! “哪里有什么要紧事,”苏轻窈抿嘴一笑,“娘娘不过叫我过去陪她解解闷罢了。” 惠嫔手里一紧,差点没把那团扇扇柄掰断。 昨日正是旬日,可慈宁宫却直接下了懿旨,道夏日炎热,今日便不用请安了。 她这懿旨一出,宫妃们心里自是一阵嘀咕,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唯独苏轻窈依旧被叫到慈宁宫,据说是陪太后说话去了。 宫中如今没有正宫皇后,太后又是陛下亲娘,在后宫自是说一不二。她瞧着和善,却并非真慈祥,若宫妃胆敢窥探慈宁宫,她定要发怒。 是以谁都不知太后已经病过一场,至今痊愈康复。 旁人不知,苏轻窈怕是傻子才会说。 惠嫔不死心,又道:“好妹妹,同姐姐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咱们都是一宫姐妹,自当相互关照。” 苏轻窈低头冷冷一笑。 这世道,可万万没有拿命关照“姐妹”的道理。 “娘娘这不是为难妾吗?”苏轻窈再抬头时,眼眶便红了,“慈宁宫的事,便是给妾一万个胆子,也是半句都不敢说的,还望娘娘谅解。” 见她真的不肯说,惠嫔深吸口气,往青穗脸上看去。 青穗想了想,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苏轻窈没那么傻,她绝对不会开口,若是真逼急了,恐怕事情要难办得多。 惠嫔抿抿嘴,这才叹了口气:“唉,咱们也是关心太后娘娘,没有旁的意思,既妹妹不方便讲,那就算了。妹妹是个忠心人,难怪能得太后看中。” 就是放弃不再问,却偏要酸两句,苏轻窈不理她,只坐在那发呆。 惠嫔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坐在那发了半天愣,还是青穗提醒她,她才回过神来。这一回过神,反而有些犹豫不决。 苏轻窈虽是低着头,却一直用余光观察她,头一回见她要说不说的,倒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要讲。 她这会儿已经有些乏了,加上腹中空空,想着早些回去用膳,更不耐跟她周旋。但心里再不满,惠嫔也是主位,比她这个七品才人高了六个品阶,现如今也不好直接得罪。 苏轻窈眯着眼睛,坐在那假装困顿。 青穗见她如此,便忙提醒惠嫔:“娘娘,还有旁的事要同苏小主说吧?” 被青穗这么一提醒,惠嫔就不得不开口。她叹了口气,才拖拖拉拉说:“想来,你也在这碧云宫住不了多久了。” 苏轻窈忙抬起头来,一脸诧异:“怎么娘娘不想要我了?” 惠嫔被她这反应弄得有些愣,下意识劝道:“我哪里不想要你?不是,傻妹妹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 苏轻窈怎么不明白?如今她正得宠,宫里人人都等着看她升位,若这位份升不上去,那什么宠都是虚的,便是太后再喜爱她,陛下不松口也都没用。 这事苏轻窈从太后的态度上能看出一二,心里早就有了底,便一点都不慌乱。 “娘娘且细细讲来?我这可是糊涂得很。”苏轻窈忙追问。 惠嫔也没看出她这是真是假,只道:“想来你过不了多久就要升位份,等到升到婕妤,就不好再在我这四品嫔宫中,定要搬出去的。” 说起升位,苏轻窈脸上顿时就露出惶恐表情:“娘娘抬举妾了。” 到了昭仪婕妤,便脱离下三位,地位身份水涨船高,可是一丁点都不同。 婕妤成了下三位小主的一道坎,一旦能迈过去,只要不被打入冷宫,嫔位也能盼望一二。 惠嫔见她那样子,心里倒是踏实许多:“咱们到底姐妹一场,我也不能害了你。等以后你升到婕妤,定要搬去新的宫室,你心里可是早有打算?” 怎么可能有打算?苏轻窈想只要不去和嫔宫中,去哪里都得宜。但这也不是她能做主的,只能陛下说什么是什么,是以其实哪里对于苏轻窈来说都是一个样。 “妾想都没想过升位的事,这些就更没想过了。”苏轻窈低下头,轻声说一句。 惠嫔见她这样,心里一松,不由语重心长道:“若是跟一个脾气和善的主位,日子肯定好过许多,这一点你应当最清楚。和嫔……的望月宫如今就只住了吴婕妤,你搬过去三个人都有伴,和嫔又是软和性子,定比我还好相处。” 苏轻窈这回是真诧异了。 惠嫔仿佛笃定她马上就要搬走似的,现在就给她挑好了下家。问题是这下家苏轻窈刚跟人闹了个不愉快,便是惠嫔不知道这些,和嫔也不太可能上赶着来碧云宫要她。 这事惠嫔自己是想不出来的,无非有旁人说项,若真是和嫔自己来说,便有些耐人寻味。 现如今苏轻窈可是大红人,人人都觉得陛下对她很有些不可自拔,若是升位都觉得陛下定会问她两句,那还不是她想搬哪里去哪里? 然而苏轻窈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这事是由不得她的。 苏轻窈抬头看了看惠嫔,见她说完之后似是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不由更是揣摩出些别的深意。 若不是和嫔的指点,难道还有另外的第三者? 可这人非要把她凑到和嫔宫里,安的到底是什么心呢?苏轻窈弄不明白,却可以佯装迷茫问上两句。 “娘娘怎么突然提和嫔娘娘的事呢?妾同和嫔娘娘真的没有什么私下往来,若是有人风言风语,娘娘且千万别当真。” 苏轻窈这么一张嘴,事情就显得更复杂了。 惠嫔自己没想过这些,被苏轻窈这么一强调,顿时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质疑的意思,不由解释道:“妹妹想多了,姐姐我是真的为你着想,觉得和嫔宫里是个好去处,才这般劝你。你且千万不要害怕,我没有旁的意思。” 苏轻窈感激一笑:“多谢娘娘为妾着想,娘娘的情妾记下了。” 她没应下也没推拒,只说记下了,惠嫔便不好再继续硬劝。话至此便已结束,两个人没什么好说的,惠嫔就挥手让她退下去。 等回到寝宫,苏轻窈这才放松下来,靠在贵妃榻上让柳沁给她捏肩。桃红柳绿正在布菜,显然早就算好时间去取膳。 柳沁凑到苏轻窈耳边,低声道:“小主不用太过心急,明日奴婢去给小怜送绢丝帕子,捎带脚问一问,她应当知道。” 碧云宫里许多事,最清楚的不是惠嫔,而是荷嬷嬷。 柳沁打着问小怜的旗号,实际上问的就是她干娘荷嬷嬷,若是荷嬷嬷肯透露,一准不会有错。 苏轻窈笑笑:“我着什么急?我瞧着惠嫔比我急,那个过来说项的人,定不是惠嫔敢得罪的。” 柳沁无声点点头,这事就不再继续多言。 这事盘算的挺好,无奈次日清晨,苏轻窈刚从睡梦中醒来,就听外面一阵琐碎动静。 苏轻窈拽了拽响铃,柳沁便打开房门,轻手轻脚进了来:“可是吵醒小主了?” “怎么这么闹?”苏轻窈揉着眼睛坐起身,慢条斯理喝了一杯温水。 柳沁突然笑了。 苏轻窈头一次见她这么高兴,竟是有些惊奇:“你怎么笑成这样,难不成有什么大好事?” “可不就是有好事,小主且猜猜?”柳沁一边准备温水帕子,一边笑道。 苏轻窈想想,实在想不到这大清早能有什么好事,只能胡乱猜测:“难不成昨日叫惠嫔说准,我今日便升位了?” 柳沁摇摇头:“比那个好得多呢!” 还能比升位更好?苏轻窈想破头,也想不出来还能有更好的事。 柳沁见她一脸茫然,便也不再藏着掖着,一口气说出来。 “陛下道今日要去皇庄,让小主收拾妥当,陪着一同前往。” 苏轻窈:“!” 果然是比升位还好的事!十几年了,她终于又能出宫去! 苏轻窈只想仰天长啸,她真的开心死了! 陛下果然是大大大好人。 第 43 章 第 43 章 苏轻窈上辈子能出宫的时候,已经在宫里熬了十来年,那时候她已不再如少女时对宫外生活那么向往,已经对许多事都看淡。 陛下带她去她就去,也没旁的要求,散散心也是好的。 楚少渊不是闲得住的人,建元五年之后,他也经常到处出巡,不过大多时候都只他自己一个人出去,谁都不带。 只有去东安围场围猎或者去玉泉山庄避暑,才会带着太后和宫妃,让园子里的气氛能热闹些,太后也能有人哄,过得比宫中自在些。 苏轻窈只跟着去过玉泉山庄三回,后来陛下退位后,又陪着在建元花园住过小十年光景。等建元帝殡天,她便搬回到慈和宫,从此再未出去过。 这么一算,也有十来年了。 这会儿一听说要去皇庄,苏轻窈难得心生好奇。 柳沁就看她坐在那发呆,担心外面罗中监等着急,只好催道:“小主,得抓紧着些,巳时就要在玄武门前等。” 苏轻窈这才回过神来,飞快洗漱更衣,把自己打理得干净利落。 因着今日要出行,苏轻窈特地选了一身窄袖短衫配马面裙,裙子只有六道褶,穿在身上并不特别累赘,反而显得十分利落,倒是适宜出行。 发髻也没梳很复杂的高髻,弄了个简单明快的桃花髻,再配一对点水桃花簪,便算大功告成。 苏轻窈简单打扮完,便出了寝殿,先同罗中监见礼,才道:“劳烦中监大清早就跑这一趟,不知今日可是有隆重要事?” 以苏轻窈的身份,便是有大场面,也没她什么份。是以她这身衣裳已经足够,之所以这么问一句,其实是想问陛下叫自己过去做什么,她自己心里没底。 罗中监并不敢打量她,只道:“小主且放心,没有什么太过要紧的事。” 他是不能说陛下过去做什么的,能给这样一句话苏轻窈便也很知足,她让柳沁谢过罗中监,请他略等一会儿,这便匆匆忙忙用起早膳。 其实这会儿天色还早,金乌还在慢吞吞往上爬,外面天色未明,依稀还有着夜里的静谧。 苏轻窈不敢耽搁陛下大事,早膳用得很是匆忙,也不管用没用好,瞧着时间差不许多,便起身道:“咱们走吧。” 陪陛下出宫,苏轻窈是有经验的。 在皇帝的御辇出来之前,所有随驾的人必须早早等在宫门口,这一回陛下只是去皇庄,开的是北面的玄武门,苏轻窈就要早早去玄武门前等。 哪怕是早去一个时辰,都不能比陛下晚到。 罗中监也很知道这一点,心里赞了一句苏小主的宫规学得好,面上却依旧肃穆,领着苏轻窈出了碧云宫。 依旧是柳沁跟在苏轻窈身边,她手里抱了个不大的包袱,里面放了些苏轻窈要用到的随身物品。因着没有旁的人手,替换的衣裳就没办法带,苏轻窈只能自己注意些。 待出了东六宫后巷,抬头就看到一架两人抬步辇,罗中监笑着说:“玄武门有些远,小主且上坐。” 苏轻窈这才松了口气。 从如意巷走到玄武门,最少要走小半个时辰,要是让她自己这么走,刚到玄武门就得累趴下。 待苏轻窈上了步辇坐好,旁边又过来个机灵的小黄门取过柳沁手里的包袱,苏轻窈一看就知道是罗中监安排的,不由冲他点头致意。 坐步辇速度便快不少,不过两刻工夫,一行人便跨过隆福门,直行至长亭前。 这会儿玄武门外已经等了三驾马车,苏轻窈刚一下步辇,罗中监就道:“小主,宫外路途颠簸,已经备好马车,小主可先上去安置一下,待陛下仪驾至前,再迎驾不迟。” 他这安排,正中苏轻窈下怀。 苏轻窈前世出过宫,也坐过车辇,心里倒是不慌。柳沁却是头一次,跟着苏轻窈上了马车,这才掩饰不住新奇:“小主,这车还挺宽敞。” 给苏轻窈准备的这辆马车,确实宽敞又舒适,苏轻窈跟柳沁并排坐在后面的木榻上,也一点都不拥挤。左侧还放了个小几,柳沁打开柜门,茶水点心已经备好,显然是用过心的。 苏轻窈道:“应当是听琴姑姑安排的。” 柳沁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刚才用早膳太过匆忙,苏轻窈根本没有吃饱,这会儿难免有些腹中空空,刚坐下没多一会儿,肚子就咕噜噜叫了一声。 柳沁最是贴心,自不会笑话她,却是忙从那柜中寻了一小盘核桃酥,递给苏轻窈一块:“小主快些吃,一会儿再喝口热茶,很能顶饿。” 苏轻窈也不扭捏,接过就是一大口。 这核桃酥一尝就是乾元宫小厨房的手艺,做得是又香又酥,上面铺了一层核桃碎,还不太甜,用起来刚刚好。苏轻窈怕楚少渊随时过来,一大块核桃酥三两口就吃完,喝了口碧螺春才长舒口气。 “这下才觉得饱了。” 柳沁帮她擦干净手,低声问:“小主,到底还不知陛下请您过去做什么。” 陛下去皇庄,带个宫妃实在稀奇,苏轻窈这一路上都在想,到了玄武门前也没想明白。 “兴许,陛下想找个人看他种地?”苏轻窈小声嘀咕一句。 柳沁也觉得这事绝不可能发生,便笑道:“说不定只是带小主过去散散心。” 苏轻窈面上淡淡,心里却冷笑,楚少渊绝对不可能带她出门散心,若是没点其他目的,不可能想到她的。 事实证明,苏轻窈猜得分毫不差,楚少渊确实不是单纯带她出来干看着。 等马车一路颠簸到皇庄,苏轻窈还没来得及从出宫的欣喜中回神,便颤颤巍巍下了马车,站在泥土地上,茫然地看着楚少渊。 她感觉自己刚才出现了幻听,要不就是反应迟钝,要不怎么听不懂楚少渊在说什么? 楚少渊没跟她废话,看了娄渡洲一眼,就自顾自去更衣。 娄渡洲笑着来到苏轻窈跟前,客客气气说:“苏小主,陛下道叫您一起下地耕种,衣裳都已经准备妥当,小主这边请。” 苏轻窈眨眨眼睛,问:“我……陪陛下……种地?” 她听着自己发飘都声音,嘴里直发苦。 陪着一起下去耕种,还不如坐在一边看陛下种地呢!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让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去泥地里摸爬滚打? 见苏轻窈不肯去,娄渡洲就只好劝:“小主,地里真的不怎么脏,您换好衣裳再下地便成,再说还有陛下再旁边的,您不用害怕。” 苏轻窈:“……” 怕的就是他啊! 若是别的事,苏轻窈定不会这么犹豫。她这把年纪人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自重生回来就没怎么害怕过。 但看着那湿漉漉的泥地,她心里就很抗拒。 她是真的从来都没下过地,便是家中平平,只是普通的官宦人家,怎么也轮不到她一个娇小姐做这些事。 见娄渡洲正笑眯眯看着自己,苏轻窈语气特别委婉:“大伴可否替我跟陛下商议商议,我是真的……没做过这等差事,怕耽误了陛下的大好事。” 她死活不肯听令,娄渡洲早就有心理准备,闻言脸上表情丝毫未变,却说:“小主,这是陛下的口谕。” 苏轻窈就说不出话来了。 柳沁在边上急得出了汗,不停顺着苏轻窈的后背,这便小声对娄渡洲道:“大伴,奴婢以前下过地,可否陪着小主一起去?” 娄渡洲扭头看她一眼,见她是真为苏轻窈着急,倒是觉得她还算不错。 不过陛下的口谕,无论是谁都不敢违背的。 “小主,一会儿陛下就要换好衣裳,若是陛下出来小主还未准备妥当,那……” 那……什么,苏轻窈最清楚。 她深吸口气,拍了拍柳沁的手背,豁出去般地对娄渡洲道:“大伴带路吧。” 娄渡洲笑意更浓:“小主这边请。” 京郊皇庄有不少,楚少渊领苏轻窈来的这个应当是每年举办先农礼才会用的御田,整个庄子也不过御花园那么大,分了四五块田,旁边还有两排屋舍,以供贵人们休憩。 娄渡洲领着苏轻窈进了前头的一间堂屋,对里面的宫人道:“一会儿伺候苏才人穿衣,仔细着些。” 这宫人瞧着二十几许的年纪,一看就是专在皇庄伺候的,肤色偏黑,笑起来倒是挺可爱。 听了娄渡洲的话,她冲苏轻窈行礼,给她请安:“才人万福。” 苏轻窈点点头,进了堂屋里,娄渡洲便快步退出去,还贴心地关好房门。 那宫女对苏轻窈道:“地里的石块杂草都已经清走,才人不必担心,待换好外衣,还有一双特地给您准备的胶鞋,穿好后您身上就挨不着泥土了。” 她行为举止倒是相当利落,被她这么一讲,苏轻窈悬着的心不由稍稍放下些许。 柳沁伺候她脱掉衣衫裙子,取来小宫人专给她准备的麻衣,利落穿起来。 这衣裳做得是及膝样式,从腰部往下分了岔,行走不会妨碍。下裳却是条收口的裤子,苏轻窈这么一穿,倒是显出几分英气。 待衣裳换好,那小宫女又取来一双靴子样式的胶鞋,苏轻窈穿在脚上,大小刚刚好。 胶鞋靴口被在小腿上,跟裤子完美贴合在一起,苏轻窈全身上下便密密实实,倒是真如那宫人所说,一点泥土都沾不着了。 虽说这样干净,热却也是真的热。 苏轻窈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娇嫩的脸蛋顿时被麻衣擦出红痕,柳沁忙拉住她的手,用丝帕轻轻给她净面。 这一身衣裳穿起来,苏轻窈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模样,这堂屋里也没个镜子,她也无法顾忌那么多了。 正要重新梳发再出去,外面就传来娄渡洲的嗓音:“小主,可是准备妥当?” 他不是来问她的,而是过来催促她的。 苏轻窈叹了口气,对那宫女匆匆说了几句,就对娄渡洲道:“这就来。” 楚少渊也换了身跟苏轻窈差不多的麻布衣裳,不过他里面没穿中衣,也不那么嫌脏,坐在地头挺像那么回事。 虽是炎热夏日,这会儿小风一吹,倒也挺凉快。 只瞧堂屋的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裹着花布头巾的娇小身影出现在门中。 楚少渊定睛一看,却是脸蛋红红的苏轻窈。 瞧她那样子,颇有些新嫁村妇的架势。 苏轻窈见楚少渊一脸怪异看着自己,便知道自己这样子很不怎么样,一不高兴就瘪了嘴,那样子看着更逗趣了。 楚少渊没忍住,到底笑出声来:“噗。” 第 44 章 第 44 章 苏轻窈自己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但见常年不苟言笑的皇帝陛下都露出笑颜,便知自己现在的形象一定分外滑稽。 然而楚少渊的笑容仿佛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苏轻窈见他“沉下脸来”,这才慢慢往前踱步。 楚少渊见她包得这么严实,便也没多说别的,只叫皇庄的宫人准备好秧苗,对苏轻窈道:“一会儿你跟着朕,学会了插秧,便可自己种。” 苏轻窈心里想,我学插秧做什么?脸上却挂了浅笑,冲楚少渊福了福:“是,妾一定会好好学。” 楚少渊瞥她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苏轻窈跟着他行至田边,就看楚少渊利落淌进泥塘里,下意识打了个激灵:“陛下可小心些。” 楚少渊没理她,只说:“快下来,今日忙不了多少时候。” 从宫中出来一路行至御田,怎么也要小半个时辰,一来一回就是一个时辰,差不多申时正就得往回赶,必要在天黑前进宫。 再加上午膳,这一天满打满算也做不了多少活。 苏轻窈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大劲头,非要自己下地耕种,却也一句反抗的话都不敢说出口,只好咬牙往泥塘里踩了一脚。 泥塘底又软又黏,鞋子一踩进去便深陷其中,很难才能挪动一步,苏轻窈费了好大功夫才往前走了两步,还差点摔倒。等好不容易走稳当,抬头一看楚少渊已经快走到头,正准备插秧。 苏轻窈:行行行,你厉害。 她原本想忍忍就过去了,无奈插秧是个技术活,等她千辛万苦行至楚少渊身边,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已经插完一垄,正被娄渡洲伺候着吃茶。 苏轻窈低眉顺眼凑到楚少渊身边,先是恭维:“陛下真是厉害,种田也这般得心应手,实在叫人佩服。” 楚少渊往娄渡洲那看了一眼,娄渡洲就赶紧让宫人把秧苗给苏轻窈准备好,这就要教她插秧。 插秧是有技巧的,一小撮秧苗不能多也不能少,往田垄里一插,深浅也要把控得当。每颗秧苗之间的距离也不能过密,要循序有度一撮一撮往后插。 楚少渊难得给苏轻窈说这么多话,还给仔细示范两遍,等他说完,抬头去看苏轻窈,便见她一脸认真,似乎已经听进心里去。 “行了,你学一下。” 苏轻窈沉默地捏起一小撮秧苗,弯腰往田垄里插。 她手上戴着手套,倒是不会弄脏手指,然而就这么把手伸进泥地里,感觉确实很怪异。苏轻窈强忍着不适感,飞快插好一颗,这才复又喘口气。 她原本打算插一颗就歇一会人,无奈楚少渊就站在那盯着她看,她只好一颗接一颗插下去,做的熟了,便觉得轻松许多。 等到一垄都忙完,苏轻窈抬起头,才发现楚少渊早就忙他自己的去,没再盯着她“工作”。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插秧,苏轻窈一开始觉得还好,做熟悉后也能找准感觉。只是头顶金乌越发灿烂,不多时苏轻窈便汗如雨下,身上的两层衣裳似都湿了,风一吹就黏黏贴在身上,磨得她浑身难受。 柳沁看苏轻窈脸红得不行,汗又出了那么多,只要她靠近田边,就跑过来给她擦汗吃茶。 “小主,歇歇吧,您的脸都晒伤了。”柳沁心疼道。 陛下也是不知道疼人,这大夏天的怎么好让娇滴滴的小姑娘下地耕种,瞧小主这脸晒的,明天准得掉皮不可。 苏轻窈叹了口气,热的是她自己,她难道不难受?可你看陛下都在地里忙活,她是不可能尊贵过陛下的,再难受也得忍着。 就这么慢条斯理种了两垄,苏轻窈觉得胳膊都要抬不起来,楚少渊才停下,被娄渡洲搀着卖出田垄,看样子要先歇会儿。 苏轻窈也不管他吩咐没吩咐,也不讲就形象,直接叫柳沁帮她“爬”出田垄,被她扶着才没摔倒。 出了泥塘,她只觉得脚下轻松许多,走起路来也没那么多纠缠,这才觉得舒服一些。 柳沁道:“现在应当可略歇歇,奴婢已经让那宫人给打了水,一会儿擦擦脸,能好些。” 苏轻窈点点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等回到那堂屋,宫人已经准备好两盆温水,她跟柳沁一起伺候苏轻窈换下外面的那一层麻布罩衣,就看苏轻窈里面的雪白中衣早就湿透,汗涔涔贴在皮肤上。 那宫人是在地里做过苦力的,最是知道插秧多辛苦,见苏轻窈这样,忙道:“才人可是带了替换的中衣?一会儿擦洗干净身上下午得换上新的,若不然明日要起汗疹子,难受得很。” 苏轻窈一听,顿时觉得眼前黑茫茫一片。 这何苦来的,为何要叫她遭这样的罪。 柳沁问那宫人:“我们早上被临时宣召,并未准备中衣,这边可有替换的?” 那宫人倒也挺懂事,闻言道:“这边哪里有娘娘贵人来,往常从未准备这些。奴婢自己倒是有新的中衣,却是棉麻的料子,才人贴身穿得扎得疼,还不如就穿这一身。” 这么一说,柳沁急得嘴里直发苦。 苏轻窈却已经淡定下来,她想了想,道:“劳烦你取一身你的中衣给我,我先把这中衣换下清洗干净。夏日炎热,用熨斗一会儿就能烤干,应当能赶得及穿。” 这是唯一的方法,那小宫人见她这么好说话,也松了口气,忙取了熨斗和中衣来,等苏轻窈脱下,就很机灵地拿到一边清洗去了。 柳沁陪着苏轻窈在里间,用温水给她擦身上的汗。 上午不过就晒了那么一会儿,苏轻窈的后背就红肿一片,瞧着很有些吓人。 “小主,可疼?疼了您就叫两声,也没旁人听见?”柳沁小心翼翼给她擦背,问。 苏轻窈轻吸口气,苦笑道:“叫了有什么用。” 她若是要叫,准要叫到楚少渊面前去,自己偷偷一个人叫疼,那怕是傻子。 还好柳沁机灵,衣裳没办法带,倒是带了一小瓶薄荷膏,轻轻给苏轻窈涂了一层,苏轻窈才略觉得松快一些。 “一会儿小主再净面,脸上也涂一层,能好许多。” 苏轻窈看了一眼那膏药,问柳沁:“我脸上红的明显吗?” 柳沁使劲点头:“小主两边脸颊整个都红了,很是显眼。” 苏轻窈若有所思点点头,净面后便只薄薄涂了一层薄荷膏,没让柳沁给她涂太多。 那宫女被分到皇庄当差,做的是杂役宫女,宫里发给她的新中衣自然很是简朴,料子也是最差的棉麻,摸着就很扎手,粗糙得很。 苏轻窈刚穿上没一会儿,就觉得后背麻痒,特别难受。 她一开始还想忍着,可实在太痒了,坐了那么半盏茶的工夫,她是一刻都忍不住,只好把那中衣脱下,换上自己穿来的外衫。 这一下,倒是好受许多。 这一小会儿的工夫,娄渡洲就过来叫门:“苏小主,该用膳了。” 苏轻窈这会儿没穿中衣,万万不敢出去见人,想了想,便隔着帘子道:“大伴,我今日没带换洗衣物,这会儿不太方便见人,怕打搅陛下雅兴,可否把我的那份膳食取到屋里来,我自用?” 娄渡洲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他虽是周到仔细,到底也是个男人,根本顾忌不到那许多。听了苏轻窈的话,倒是难得有些愧疚:“是臣考虑不周,叫小主为难,小主放心,臣这就去同陛下禀报。” 楚少渊正坐在御田边上的小角亭中,吹着风吃茶,很是有些野趣。这边御膳备得简朴,不过两样炖菜并四个小菜,他同苏轻窈两个人就够吃。 他原本以为娄渡洲过去就能领着苏轻窈前来,却没成想回来的依旧只娄渡洲一人。 娄渡洲三两步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楚少渊便挑了挑眉毛。 女人,真是麻烦。 他也没多说什么,只对娄渡洲点点头,叫他安排给苏轻窈送膳。 堂屋中,苏轻窈等来了简单的饭菜,见牛腩羹还热着,特地对娄渡洲道:“谢陛下恩赐,也多谢大伴费心。” 娄渡洲瞧不见她什么样,听声音倒是有些哑,不由也有些迟疑:“小主下午可还能坚持?” 苏轻窈没说话。 一阵风吹来,帘子荡起波澜,缝隙里露出苏轻窈通红的脸。 就这么一错眼,帘子便又老老实实垂落下来,娄渡洲什么都瞧不见了。 苏轻窈淡淡道:“哪里有那么娇贵,大伴不用担心,我无妨。” 她都这么开口,娄渡洲也不会当面反驳她,行过礼便退出去,定是要去楚少渊身边伺候。 等她走了苏轻窈才解开外衫口子,把衣裳脱下来,只穿个肚兜坐在那用膳。身上太痒,穿什么都不好受,脱了最干脆。 反正这会儿屋里只她跟柳沁两个,里屋外面还挂了帘子,倒也不怕被人瞧见。 柳沁又给她上了一层薄荷膏,用临时找来的小扇子给她扇风:“用上膏药,瞧着好了些。” 苏轻窈吃了一小碗米饭,就无论如何吃不下去。 她热了一上午,这会儿缓下来,却只觉得头晕目眩,一点食欲都无。 柳沁见她这么不舒坦,忙脱下外衫给她铺在床铺上,伺候她躺下来:“小主且歇歇,等大伴来唤了奴婢再叫你。” 苏轻窈含含糊糊答应一声,一下子便昏睡过去。 她这一睡不要紧,待娄渡洲过来喊人,才发现苏轻窈已经叫不醒了。 柳沁急得直掉眼泪,对娄渡洲道:“大伴,小主哪里受过这样的罪,您是不知身上起了一层红疹,看着可吓人。” 娄渡洲一听也急了,小跑着赶回楚少渊身边,对他道:“陛下,苏小主不好了,瞧着像是受了暑热,这会儿叫不醒人。” 楚少渊只觉得心跳突然慢了两拍,他的脸一下子便沉下来,皱眉训斥道:“对朕说这有何用?还不快去传太医!” 说罢,他也不等娄渡洲反应,大踏步往堂屋里走。 “真娇贵。”楚少渊低声念一句,脸色却是异常难看。 可千万别病了才好。 第 45 章 第 45 章 皇帝陛下也有说话不准的时候。 等他踏进堂屋中,就看一道帘子遮挡视线,跟在身后的罗中监小声道:“苏小主因是身上起了疹子,并未衣衫整齐,是以……” 是以不太好见人,也不能这样接见陛下。 楚少渊脚步微顿,又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他自己休憩时不觉得,此刻若是换成娇滴滴的小姑娘躺在里面,他立即就觉得这小破堂屋简陋破败,十分惹眼。 楚少渊看了罗中监一眼,罗中监便会意,上前低声问:“柳沁姑娘,小主可好些?” 柳沁也听到外面的动静,猜是陛下过来看望小主,这会儿正同那宫人给苏轻窈穿中衣。也得亏那宫人心灵手巧,衣裳很快便熨干,正赶上苏轻窈穿。 待穿好衣裳又盖好薄被,柳沁起身出了寝殿,给楚少渊行礼:“回禀陛下,小主还未醒,不过瞧着比刚才好些了。” 对皇帝禀报,自当要捡好的说,苏轻窈一直都不见醒来,哪里会好些? 楚少渊沉默不语,罗中监便安慰柳沁:“你不用着急,大伴已经去请太医,一会儿就能过来给小主诊病。” 柳沁这才长舒口气,直直跪下给楚少渊行了大礼:“陛下恩泽,小主自是感激不尽。” 楚少渊的脸色很不好,比平时看起来要吓人许多,柳沁一直低着头,根本不敢抬头看他,便错过了楚少渊这难得的阴沉脸。 罗中监可比柳沁有眼色许多,见楚少渊确实不太高兴的样子,便对柳沁道:“你先进去伺候小主,若是小主醒来身边没人,可要害怕。” 柳沁便给楚少渊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退回里间。 罗中监也是日常在楚少渊身边伺候的,虽说不如娄渡洲那么亲近,却也很能说得上话。他多少看出楚少渊对苏小主不太寻常,这会儿苏小主病了,陛下心里准很担忧,脸色不好也是人之常情。 这么一想,罗中监便低声劝:“穆太医医术高明,苏小主瞧着就是暑热之症,一剂藿香正气水下肚,准能醒。” 楚少渊心里莫名一松,这才道:“小姑娘忒是娇弱了些,朕这两个月都来御田忙,也没见她这样说晕就晕过去,真不省心。” 日常瞧见苏轻窈,总是一副精神璀璨的样子,就连太后都说她面色红润,一看就身子骨好。 却是真没想到,身体再好,到底还是娇小姐。 罗中监一听陛下念叨这几句,大概猜出陛下心里恐怕还有点点愧疚,他兴许只是想带苏小主出来,亲手种下这第一季的两季稻,却不料摆了乌龙,倒是把小姑娘害病。 这倒是挺难得得,陛下从小到大都是说一不二,这会儿能愧疚那么一点点,都是寻常所未曾见的,还真要跟娄大伴评说评说。 罗中监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是恭敬极了的:“这事便是娄大伴也未曾想到,下回若再请苏小主来皇庄,便叫她坐在一边吃吃茶,可不敢叫她再下地。” 楚少渊没反驳。 罗中监不知道怎么回事,忍不住偷偷笑笑。 不多时,随仪驾出行的穆太医便匆匆赶到,他先给楚少渊行礼,便被楚少渊赶进里间给苏才人瞧病去了。 穆太医以前从未见过这位苏才人,今日刚一进里间,就瞧见一个面色通红的少女正侧躺在床上,她的宫女正扶着她的腰身,小心翼翼给她打扇。 那面色一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穆太医上前给苏轻窈诊脉,这边楚少渊也坐不住,跟着进了里间。 这是他头一回见苏轻窈这般模样,只看她脸蛋通红,嘴唇发白,微微露出来的手背也红彤彤,全身都似有火烧。 楚少渊脚下一顿,就站在那看了好半天,才坐到一边去。 心里,到底不那么痛快。 娄渡洲跟着太医一块来的,后面还跟着药童,他比罗中监更会看楚少渊的脸色,这会儿见他如此,就知道他不高兴。 这不高兴是冲他自己的,倒也不会埋怨苏轻窈身娇体弱。 娄渡洲上了凉茶给他,低声劝:“穆太医带了藿香正气水,一会儿苏小主用上便能醒,下午就让苏小主去亭子里躺一躺,等回了宫再赏些珍惜药材,不妨事的。” 罗中监跟楚少渊说的时候,楚少渊很没听进心里去,这会儿娄渡洲一说,楚少渊便点点头:“如此甚好。” 这气一下子就消散开来,不如刚才瞧着那么吓人。 娄渡洲便松口气,瞥了罗中监一眼。 罗中监低下头,把娄渡洲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在心里嘀咕,分析他哪里说得好。 这一会儿的工夫,穆太医便听完脉,过来对楚少渊禀报:“回禀陛下,苏小主确实得了暑热,这才导致昏睡不醒,用了药便能醒来。” 他顿在这里,见楚少渊面色如常,犹豫片刻,继续道:“暑热好消,回宫后用两顿清热解毒的药膳便能大好,只是身上的红疹,可能要麻烦一些。” 娄渡洲就看楚少渊,慢慢放下手里的茶杯。 旁人看不出来,但他却能一眼明白,楚少渊这火气又上来。 “依穆大人所看,当如何诊治?”娄渡洲忙问一句。 穆太医是太医院医正,也是医术精湛的名手,便是暑热红疹这样的小病,自是信手拈来,哪里有什么治不好一说。 难办的是这位听闻是陛下的“宠妃”,红疹瞧着不美,十来天才能见好,这不能侍寝,对宫妃来说是大伤,他若是给如此开药,恐怕苏才人那要落埋怨。 楚少渊不耐跟他墨迹,道:“直说。” 穆太医这才道:“刚臣简单瞧了瞧,小主双手手背上都有红疹,手腕处也有,身上应当不少。这是汗疹,并不难治,用上青玉膏,十天半月便可痊愈,也不会留下疤痕。” 一听能治好,楚少渊的眉头便微微松开,道:“开药吧。” 穆太医不知他如何想,偷偷瞧娄大伴也没个指示,只好出去取藿香正气水,教柳沁怎么给苏轻窈灌下去。 娄渡洲站在楚少渊边上,突然道:“臣记得苏小主宫里只三个宫女,那大宫女瞧着不太会粗浅医术,万一药膏上得不好,再弄伤小主可怎么得了?” 楚少渊低头吃口茶:“太医院不是有医女?叫选个医术好的专门去碧云宫伺候她,治好再回太医院。” 娄渡洲又感叹:“碧云宫那偏殿,住着忒狭小。” 苏轻窈的病太医给了准话,楚少渊的心情便由阴转晴,这会儿听出他话里深意,淡淡瞥他一眼:“她宫里人手不足,把你派过去刚好。” 娄渡洲憋不住笑了,那样子瞧着十分喜庆,楚少渊也淡淡勾起唇角。 藿香正气水的味道特别冲,一开始柳沁无论如何也灌不进去,还是那宫人手脚利落捏住苏轻窈的下颌骨,苏轻窈刚一张开嘴,一整瓶药水便全部灌了进去,一滴都不剩。 只见苏轻窈干恶两声,当即挣扎着动了动眼睛。 “什么?”苏轻窈含含糊糊呢喃问。 柳沁凑上前去,使劲捏了捏她的手:“小主,你醒了?” 苏轻窈只觉得浑身无力,脑子里一团浆糊,嘴巴里是又冲又辣的药水味,难吃到她直想吐。 那药水的味道真是死人都能呛活过来,更别提只是浅浅昏睡过去的苏轻窈。 她动了动眼皮,使劲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昏暗,屋里就点了两盏灯,并不能照亮幽深的里间。柳沁坐在她身边,挡住了大部分光影,叫她什么都看不真切。 苏轻窈声音发软,细声细语的,张嘴的第一句话,却是问:“陛下可来宣召?” 柳沁一愣,扭头往楚少渊那看去,却什么都看不清。 “小主,您刚才晕过去,太医已经给您看过,说是暑热。”柳沁安慰道。 苏轻窈先是一愣,随即便欣喜起来:“下午是否不用下地了?” 楚少渊原本听见第一句,唇角扬得更高,却不料紧接着苏轻窈第二句就跟着砸过来,把他的唇角又砸了下去。 柳沁这会儿顾不了许多,哄着苏轻窈:“不用去了,小主下午可歇着。” 苏轻窈说话依旧有气无力。 “不用去便好,也要同娄大伴说说,让陛下也别那么用力,再病倒可如何是好。” 明明说话还不利落,却絮絮叨叨说这么长一句,娄渡洲站在楚少渊边上,能感受到他的心情一会儿晴一会儿阴,很是疾风骤雨。 柳沁正想说陛下特地过来看望苏轻窈,却不料娄渡洲走到床边,对苏轻窈特别客气。 “小主再歇会儿,今日咱们早些回宫,好叫小主能早点歇下。” 苏轻窈冲娄渡洲笑笑,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再度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她不知道自己头一回上了皇帝陛下的御车,也不知楚少渊就这么看着她又红又肿的脸蛋看了一路,直到晚膳前,她才在一阵凉爽风中幽幽转醒。 苏轻窈被腹中饥饿叫醒,正想问什么时候回宫,却发现自己此刻已经在自家寝宫里。 桃红就坐在床边,给她仔细打扇。 苏轻窈只觉得脸上黏糊糊的,她想伸手摸,便被桃红按住手:“小主脸上涂了药膏,是林医女特地给呈的白玉膏,据说比青玉膏还好使,千万别碰掉了。” “我怎么回来的?”苏轻窈微微动了动,才感觉到身上已经涂好药膏。 那药膏清清凉凉的,疹子带来的麻痒劲儿全被压住,倒是对症。 桃红见她迷迷糊糊,忍不住笑了:“小主猜猜,您肯定想不到自己是如何回来的。” 苏轻窈也笑了:“还能飞回来不成?” 桃红被她打趣一句,不由娇声道:“小主又戏弄奴婢!是陛下的御车把您直接送回宫门口的,那动静闹得可大呢。” 苏轻窈呢喃一句:“难得坐一回御车,我竟全无所觉,亏了。” 简直亏大发了! 苏轻窈动了动涂满药膏的胳膊,心里直嘀咕。 就陛下那性子,肯定嫌弃她麻烦,不会再带她出门。她恐怕是坐不了下一回,这么好的机会就让自己睡过去,这一身疹子白得了。 然而陛下好的时候,确实是大大大好人,他怎么会让苏才人失望呢? 次日清晨,如流水般的赏赐就搬进碧云宫东侧殿,娄大伴亲自送来的。 他就站在殿门前,对苏轻窈笑眯眯道:“小主,陛下最是体贴呢。” 可不是,真是“体贴极了”。 体贴得让人不知所措,体贴到叫人心里又暖又慌,不知道要如何回报。 苏轻窈脸上在笑,心里却是叹了口气。 第 46 章 第 46 章 原本宫里都不知楚少渊出宫,若不是这一回苏轻窈病了,乾元宫那又是赏赐又是关怀,闹得动静太大,宫妃们恐怕亦然茫然不觉。 就连平日里不爱出门的孙选侍都特地上门看望苏轻窈,见她脸蛋倒是不肿,却还是有些泛红,不由道:“也真是,不知道心疼人。” 这会儿寝殿里就只她们两个,这话倒也当讲。 苏轻窈笑笑捏了捏她的手:“陛下瞧着很是有些过意不去,这不送了好几回赏赐过来,就连娄大伴也日日都要过来问一声呢。” 她倒不是在炫耀,且孙选侍根本不在意这些,闻言却说:“男人若是不细心,吃苦的总是咱们。” 瞧她那样子,似乎也在男人那吃过苦,苏轻窈不方便问,只心里记下这事。 两人说了会儿话,孙选侍就道:“近来因为你病中,惠嫔娘娘都不叫请安,我倒是跟着你享福。” 她轻易不爱说人闲话,无奈最近惠嫔太喜欢折腾人,便是一旬请安一次,也要在那立半天规矩,孙选侍都有些不耐去后殿。 苏轻窈道:“咱们且忍忍,一月不过就三天,过去坐一个时辰便能走,她还得盛装陪着咱们,吃亏的可是她自己。” 这么一想倒也在理,孙选侍被她逗笑,道:“你这性子,真叫人羡慕。” 她就是太喜欢把事情往细里琢磨,胆子又小,进了宫简直如履薄冰,这小半年光景瘦了一大圈,瞧着都有些脱相。 苏轻窈想起上辈子的事,又忍不住劝她:“妹妹你看,宫里好吃好喝还有人伺候,同家中也无甚区别。如今咱们不用伺候婆婆,也不用日日伺候相公,日子比寻常人家的夫人过得还要好,又有哪里不如意?” 这么一说,仿佛好日子就在眼前。 孙选侍听她说完,倒是愣在那里。 苏轻窈又道:“咱们好好过自己的,把身子骨养好,等位份上去,总能见到家人。你过得好,父亲母亲便也能安心不是?” 她说话故意放轻声音,语速不快不慢,孙选侍安静听了会儿,倒是很能听进心里去。 “好姐姐,多谢你劝我这一句,”孙选侍红了眼睛,差点没流出泪来,“若不是你,我定还想不明白呢。” 什么想不明白她没说,苏轻窈大概能猜到一些,无非是不愿意进宫这样的事,可一旦被选中,就由不得自己做主。 既然人都来了,就好好过日子,想那么多不过空留伤感罢了。 她又安慰孙选侍两句,这才把人送走。 刚歇下没多一会儿,前头御膳房就来了个小黄门,道给苏轻窈送炖品来了。 苏轻窈最近吃好喝好,也没叫加餐,御膳房也不可能平白无故送吃食。柳绿心细,仔细瞧过那小黄门的腰牌,又打听过是谁下的吩咐,这才接过食篮进屋。 “小主,是娄大伴特地吩咐的,让御膳房每日都给小主送一份炖品,让小主养养身体。”柳绿笑着说道。 待打开食盒盖子,一股浓郁的奶香味扑面而来,恰是一碗红豆牛乳豆腐,瞧着水水嫩嫩,苏轻窈这会儿吃正是时候。 这食盒分了两层,上层应当就是娄渡洲的吩咐,取出炖品,下面居然还有一小碟酥油泡螺,小儿巴掌大的泡螺就跟田螺壳一般,乖巧匍匐在水晶碟上。 苏轻窈指着道:“瞧瞧人家御膳房的本事,这个好送得恰到好处。” 可不是,上边一层是娄渡洲的意思,下面就是御膳房自己的礼,规规矩矩给苏轻窈送来,无论爱不爱吃这一口,这马屁也都能拍上。 不过可能是刚过暑热,苏轻窈近来胃口并不太好,她只吃了一个泡螺,又给孙选侍送了三个过去,剩下的便让柳沁她们自几分了。 养病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大约七月底时,苏轻窈的脸便又白回来,因暑热和苦夏妨碍的胃口,也让她消瘦不少,整个人看上去倒有些别样的纤弱风貌。 那林医女医术很是了得,不仅治好了她的红疹,还给留下许多润肤的面脂,待她从碧云宫搬离,苏轻窈特地把她送到宫门口。 “大人医术高明,以后若有病痛,可也劳大人跑一趟?”苏轻窈低声问。 有这一场医患缘分,倒也十分难得,苏轻窈这位份轻易使唤不动太医,却可请医女上门诊治,只不过要自己掏银子罢了。 林医女是个爽快人,闻言就笑道:“小主还要问臣这个,可不是埋汰臣呢?以后若有事,随时遣人来太医院,臣若是在一准会来。” 苏轻窈亲自捏了个荷包给她,目送她离去,这才回了寝殿。 这几日她养病,陛下倒也没招寝,仿佛忘了后宫这些女人们,一门心思在乾元宫忙他的国家大事。宫妃们有性子急的,给太后请安时还多嘴两句,惹得太后很是不愉。 这次请安苏轻窈称病未去,还是孙选侍回来给她讲的。 道当时是宜妃旁敲侧击,太后就直接沉了脸,说宜妃:“妄图揣测圣意,很不懂规矩体统。” 孙选侍是特地给苏轻窈说的,末了还担忧一句:“太后经常叫你过去陪着,你且万万不能说错话。” 这宫里面,她最怕就是陛下,其次就是太后,一看太后黑了脸,顿时大气都不敢喘。因着跟苏轻窈关系亲近,一回来就赶紧过来同她讲,都没来得及回宫吃口茶。 苏轻窈知道她是为自己好,便点头应下:“我知道的,妹妹且放心。” 因着宜妃又被太后训斥,宫里这些时候很是风平浪静,苏轻窈估摸着这深湖能平静好一段时光,乾元宫便又来了人。 这一次是个生面孔,只跟柳沁说了几句,便回去了。 苏轻窈倒是很稀奇,对柳沁嘀咕:“难道陛下特地等着我病好?”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也不过偷偷笑了两声,就摆手不再提。柳沁也跟着笑,总觉得小主这话说得很像那么回事,却没多言。 小主如今这样开开心心挺好,若是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吃苦受累的还是自己,旁人可不会过来关照,还不是要自家心疼。 苏轻窈如今瘦了些,小脸比以前还白嫩,对打扮就更上心。她特地选了一身水红的衫裙,就连面上也薄薄上了一层面脂,嘴上点了唇脂。 这么一打扮完,瞧着整个人明媚许多,站在那那么浅浅一笑,就仿佛夏日里盛开的三角梅,妩媚又多情。 她很喜欢自己这一身打扮,站在铜镜前转了好几圈,待自己看够了,才去用膳。 柳沁逗她:“小主这么用心打扮,原是给自己瞧的?” 苏轻窈认真点头,教育她:“人常说女为悦己者容,可谁是悦己者?自己才是最喜欢自己的那个人,我这么费劲打扮自己,不先自己看个够,旁人谁又比我更会欣赏我自己?” 她这自己来自己去的,说得柳沁头晕,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若有所思点点头。 “小主所言甚是。” 跟在苏轻窈身边,总能被她时不时脱口而出的“歪理”训服,待静下心来细想,却发现她说得确实句句在理,难怪宫里那么多宫妃小主,也只她能得陛下与太后娘娘青眼。 活得通透的人,自是比旁人要耀眼。 今日是用过晚膳去的乾元宫,到的时候宫灯都已燃起,步辇没送苏轻窈去石榴殿,反而把她带到前殿皇帝寝宫。 柳沁扶着苏轻窈下了步辇,抬头就见娄渡洲等在门口,见苏轻窈打扮得这么用心,心里又忍不住赞一句。 这苏小主每一回都能叫人眼前一亮,分寸拿捏十分到位,倒是让人想忽略她都不成。 娄渡洲凑上前来,笑着问:“两日没见小主,如今可是大好?” 苏轻窈道:“劳大伴关心,已然大好。” 她病好没好,娄渡洲自是比她还清楚,闻言也不废话,直接领她进寝殿:“陛下正读书,笸箩也备好,小主自便便可。” 苏轻窈轻手轻脚进了前殿,绕过重重宫室,这才行至寝殿中。 楚少渊这会儿正坐在小书房读书,听到动静,微微抬起头来扫她一眼。 苏轻窈是低着头进来的,规矩倒是规矩,却也错过了楚少渊去而复返的眼神。 那大概是楚少渊第一次这么看一个女人,明媚的宫灯下,苏轻窈一张莹白小脸似乎会发光,她瞧着比之前瘦了些许,下巴尖尖,朱唇点了胭脂色,倒是添了几分平日没有的妩媚。 楚少渊举着书本的手顿了顿,他是第一次意识到,苏轻窈是真的很美。 不是那种非凡得叫人过目不忘的惊艳,却是让人忍不住再三端详的舒心。 苏轻窈倒是对楚少渊的目光一无所觉,她冲楚少渊福了福,柔声道:“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金安。” 楚少渊不由自主清了清喉咙,指了对面的矮榻:“你自去忙吧。” 苏轻窈便乖乖坐在那,拿起自己那块没绣完的帕子,继续做起来。 一时间,寝殿中寂寥无声。 苏轻窈一忙起来就很专注,待最后一笔绣完,她才浅浅呼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脖颈。 这时,一把低沉的嗓音响起:“你的病……好了?” 苏轻窈抬头望去,只看楚少渊偏过头,目光在书本上游弋。 若不是扭头的动作出卖了他泛红的耳垂,恐怕苏轻窈都要以为刚才是自己的幻觉。 “多谢陛下关心,妾已大好。”苏轻窈甜甜一笑。 不知道怎么的,哪怕就这一句,苏轻窈也觉得满心畅快。 楚少渊翻了一页书,一目十行,却什么都没看进去。 “好了便好,”楚少渊顿了顿,还是道,“瞧着瘦了些,要多用膳。” 苏轻窈这一次,却是微微一愣。 跟着她一起愣住的,还有那个噗通跳动的心。 她只觉得心跳漏了两拍,一阵暖流从心田滑过,让她通身都暖和起来。 “是,妾知道了。” 楚少渊莫名勾了勾唇角,却用书本挡住侧脸。 还是很听话的,真乖。 第 47 章 第 47 章 两个人大抵从未这般跟人说过话,一语终结都略有些局促。 苏轻窈发了而会儿呆,又检查了一遍手中的帕子,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给朕瞧瞧。”楚少渊见她做完了,便出声说道。 苏轻窈把那帕子仔细叠好,放到锦盒中呈过去,站在边上又有些紧张。 楚少渊手指修长,在宫灯的照耀下现出指骨锋利的侧影,他取出那帕子,仔细端详起来。 不得不说,苏轻窈的手艺自是极好的。 她做的绣品细腻内敛,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优雅,配色素净别致,一点都不显得艳丽突兀。这个帕子,她绣的是松竹梅三君子,却只在竹叶间点缀些许梅花花瓣,素雅中又有些灵动和巧思。 楚少渊端详完绣纹图案,在最下面看到一个小巧的宝字,跟上次她送抹额的那个帕子字形一模一样。 他在这认真看,苏轻窈站在边上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 她对自己的手艺相当有信心,却不知陛下是否喜欢,站在那总忍不住悄悄去看他,却只能看到陛下带了阴影的侧颜。 楚少渊这才开口:“不错。” 不错,就已经是相当好的夸奖了。 苏轻窈心里高兴,忍不住粲然一笑,恰巧被抬起头的楚少渊看了个正着。 莫名的,他也微微勾起唇角,道:“时候晚了,你也去安置吧。” 苏轻窈原本还等他把手帕还回来,结果左等右等就等到这么一句话,顿时有些傻眼。这帕子是她给自己做的,特地绣了个字,却不料陛下竟理直气壮扣下来,不还给她了。 “……是。”苏轻窈张张嘴,还是没敢要,只好撅着嘴退了出去。 等人走了,楚少渊才微微一笑,收起那条帕子。 这时娄渡洲进来,呈上来一份折子,低声道:“娘娘遣人送了份懿旨过来,且让陛下一观。” 楚少渊打开看过,顿了顿道:“朕知道了,你让宫人回去跟母后说,朕心中有数。” 他有没有数太后最清楚,若是陛下能分神想着这些后宫琐事,太后也不用特地叫人送这懿旨了。娄渡洲低下头,却没敢当着楚少渊的面讲。 男人有时候马虎起来,是什么都瞧不见的。往常还能提点一句记得给厚赏,就已经殊为不易,再多就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了。 等娄渡洲退下去忙,楚少渊才低头沉思起来。 母后是心急,想尽快改变他的命格,但已经多活一辈子的楚少渊知道,命格不是那么好更改的。宫里的许多事都关乎国体朝政,他需要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但母后所盼所想,也不无道理。 无论因为什么,便是冲着那份熬夜写出来的佛经,他也不能坐视不管。 楚少渊一边想着,一边把那锦盒放到博古架上,叫了宫人进来伺候梳洗。 另一边苏轻窈又是熟门熟路去了石榴殿,她现在已经学会不去关心陛下到底为何不叫她真正“侍寝”,反正无论真假,她的日子都眼看好过起来,有时候真相并没有那么重要。 今日还是听琴等在石榴殿,见她来了,便笑着上前问:“许久未见,小主的病可好了?” 苏轻窈笑道:“早就大好,本也不是什么重病,不过暑热而已,劳烦姑姑惦记。” 听琴倒是摇了摇头,认真道:“小主此言差矣,虽说暑热不重,红疹却分外重要,若是诊治不好,很容易身上留疤,到底不美。” “姑姑所言甚是,林医女医术了得,如今我还白了几分,倒是没留疤。” 听琴指了指暖室,很是客气:“那就好,那就好。臣给小主备了药浴,也是调理汗疹的,小主若能忍得那药味,最好是泡一下。” 苏轻窈未曾想听琴竟这般贴心,不由一愣,道:“多谢姑姑,我一定要好生泡泡,倒是没如此享受过。” 听琴微微一笑,安排小宫人好生伺候,便退了出去。 苏轻窈转身对柳沁小声嘀咕:“宫里这么多人,难怪听琴姑姑能在乾元宫屹立不倒,确实有她的过人之处。” 柳沁倒是没说什么,伺候她沐浴后进了药浴,这才道:“这事应当不是听琴姑姑吩咐的,兴许是娄大伴,或者陛下也说不定。” 苏轻窈倒是没成想她还在想刚才的话,不由笑道:“哦?你且说说看?” 柳沁道:“小主您闻,这里面加的药材不下十种,仔细分辨,应当还有山参和藏红花,这些药材不是听琴姑姑就能开御库取用的。” 听琴虽时管着乾元宫内务,她的手却没伸那么长,陛下最信赖的还是娄渡洲。就比如药材,进出库都需要娄渡洲行印,旁人取不出分毫,因此柳沁才有如此一说。 苏轻窈没伺候过人,自然想不到这里,柳沁这么一分析才明白过来。 她想了想,道:“娄大伴也是细心人。” 这事倒也不用再猜,无论是谁的吩咐,总归受益的是自家,算是赚了。 泡完药浴,苏轻窈出了一身汗,却是分外痛快。她只觉得身上都轻了些,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趁着柳沁给她干发,苏轻窈又吃了小半碗茉莉花茶,这才在莹莹香意里沉沉睡去。待再一睁眼,已经是次日清晨。 晨曦透过格棱窗悄悄钻进殿中,点亮了一室寂寥。 苏轻窈眨了眨眼睛,静静躺了一会儿未动,等醒得差不多了才叫起。 柳沁过来伺候她洗漱,趁着时候还早,点燃宫灯伺候她读书。 这里的许多书她上一辈子都读过,此时再读速度很快,不多时就能翻完半本,偶尔还要停下来品评品评,找寻未曾注意到的亮点。 待她起身休息,外面天色也还未明,透过纱窗往外望去,还有些朦朦胧胧的美意。 柳沁笑道:“这宫里的清晨景致,乾元宫确实是最好的。” 那可不是,乾元宫修建最是用心,集大成于一身,亭台楼阁宫殿广场,无一不透着皇家的奢华气派。清晨朝霞漫漫洒在宫殿屋檐的琉璃瓦上,整个正殿散着耀眼的璀璨金光,流转之间,仿佛有金龙在云雾中腾飞,自是美不胜收。 苏轻窈刚要赋诗一首,就听外面传来娄渡洲的音:“小主醒得可早。” 柳沁忙迎出去,只看娄渡洲笑意盈盈站在殿外,见她也似打扮周整,心里略有些满意,语气就越发和蔼起来。 “柳沁姑娘,赶紧让小主梳洗,陛下要召见她。”娄渡洲道。 柳沁很是吃了一惊,虽然心中疑问重重,却也知道此刻不是问话的时候。她匆匆行礼,转身就进了寝殿中,对苏轻窈禀报。 苏轻窈也很惊讶,这大清早的,金乌还没挂至天际,陛下怎么就要召见她?可她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到到底出了什么事,便只能让柳沁伺候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堕马髻,簪了两朵纱花便算装点。 她昨夜来的时候倒是打扮精细,可今日却不好重复,衣服没得换,头发做些特殊的装点,也好看起来有些新意。 打扮完,柳沁就伺候苏轻窈出了房门,抬头一瞧,娄渡洲还等在那里。 苏轻窈笑道:“娄大伴,晨好。” 娄渡洲冲她行礼,然后便走在前头,这会儿才对她亲口说:“陛下似是有什么事要同小主商量,小主且不用慌张。” 他态度和善,面上带笑,苏轻窈一看就知道没什么重要之事,不由松了口气:“多谢大伴。” 娄渡洲未再多言。 等一路走到前殿,天色才依稀将明,寝殿里宫灯璀璨,把昏暗的室内照得亮堂堂。 楚少渊今日不用早朝,只穿了件简单的长衫,头上未束冠,一头长发披散在背后,乌黑柔顺,看起来是比平日要柔和许多。 娄渡洲禀报:“陛下,苏小主到。” 楚少渊这便转过头来,一眼望进苏轻窈眼中。 他鬓边的长发随意垂在胸膛上,显得整个人都年轻几分,又带了些平日里未曾有的放松和自然。 不知怎么的,苏轻窈只觉得身上压力一轻,莫名觉得陛下也没那么可怕。 楚少渊指了一下旁边的官帽椅,叫她同自己一起坐下,才道:“你是喜欢东六宫还是西六宫?” 苏轻窈眨眨眼睛,表示没听明白。 无论是东六宫还是西六宫,也不是她能随便喜欢不喜欢的。 楚少渊顿了顿,看她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沉思片刻才道:“若是要搬宫,你想搬去哪里?” 苏轻窈一听搬宫,顿时觉得血气上涌,一颗心扑通直跳,鹅蛋小脸顿时红了。 “能搬吗?”她轻咬下唇,小心翼翼问。 楚少渊垂眸落在她的脸上,见她这一次听明白了,难得笑起来。 他这般慵懒模样,又笑得春风和睦,苏轻窈脸上更红,很是不敢看他。 楚少渊这时候才发现,原来把一个小姑娘逗弄得脸儿红红,竟是这般有趣又有意境。这么多年,他竟错过多少意趣,想起来便深觉扼腕。 “你觉得你能搬吗?”楚少渊没有直接回答。 苏轻窈脸上红,心里却又想念他,这陛下也不知怎么了,总是不喜欢好好说话,非要逗她两句才肯罢休。 她看起来是不是很好戏弄? 这话她没地方问,只能自己忍着,一面还要恭敬答:“全凭陛下做主。” 楚少渊若有所思点点头:“你说得是,自然全凭朕做主。” “不过,”少顷片刻,他却又说,“到底是你要自己住,你说说想住哪里?” 他又问一边,几乎是坐实了苏轻窈的问题,苏轻窈想了想,却没真的把心里话说出口。 依她所想,自然是自己一个宫,谁也管不了她最好。 但这是不可能的,若明知不可能还要为之,那不是勇敢,那是真傻。 因此此刻苏轻窈羞涩一笑,却说:“妾刚才便说,全凭陛下做主,陛下觉得臣妾应当住哪里,便搬去哪里就是,对臣妾而言,哪里都很好。” 这话说得,当真漂亮极了。 楚少渊未曾想她竟如此懂事,一字一言都答进自己心里去,也觉得分外舒畅。 陛下心情好,那就意味着有人要走运。 楚少渊一锤定音:“好,回去便等好消息吧。” 第 48 章 第 48 章 好消息是什么,楚少渊没说,苏轻窈也不必问。 从寝殿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仿佛还在梦里未醒。 柳沁小心翼翼搀扶着她,因着还在乾元宫,她不敢多嘴,等进了石榴殿只剩她们两个,柳沁才问:“小主可是怎么了?难道陛下那……?” 苏轻窈摇了摇头,突然咧嘴笑出声来。 她好生笑了一会儿,看到柳沁惊诧的眼神才收住,便用极小的声音道:“柳沁,咱们要搬家了。” 柳沁的眼睛立即就亮了。 “真的?” 苏轻窈含笑道:“真的!陛下亲口所言,应当不会有错。” 柳沁这才笑了:“陛下真好。” “是啊,陛下确实是顶好的人!”苏轻窈道。 说话工夫,早膳便来了,苏轻窈粗粗一看,今日竟还有一小碗八珍面。柳沁给她端到面前,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里面似放了火腿和香菇,让人闻之食指大动。 苏轻窈痛快用了一碗面,又用了些小蒸点,便差不多饱了。 待回宫时,后面自又跟了连串的赏赐。 苏轻窈认真想了想,也不知自己今日表现哪里入了陛下的眼,竟是惹得他龙心大悦,给了这么重的厚赏。 就这么左思右想一个早上,苏轻窈也未曾想明白,最后只得跟柳沁感叹:“咱们这位陛下心思实在不好猜,昨日哪里好哪里不好,我自己也无法评说,以后想效仿也没个章程。” 柳沁却很会开解,只说一句:“小主可先想,若是咱们能搬了,要带什么不带什么?提前准备着,也不会手忙脚乱。” 原她从选侍做到才人,不过从对面搬到这里,一共也就几步路的距离,搬家很省事。 若是搬去别的宫室,就有些麻烦了,不仅要提前跟东六宫角房那叫车,还得使银子请几个杂役小黄门,若是光她们三个宫女,实在是搬不了这么些家什。 一说起正事,苏轻窈便不再胡思乱想,转头盘算起来。陛下和太后的赏赐,她自己的体己都要带,柳沁说的其实是这一屋子的家具,因着都是尚宫局新添置的,样子美也很新,她若是喜欢也可带去,便就不用尚宫局再额外添置。 心里装了事,苏轻窈就想不起其他来。待用完午膳午歇起来,刚想把屋里的家具都瞧一遍,前头便来了人。 如今她在宫中十分惹眼,大凡有眼色的宫女黄门到了碧云宫东侧殿门前,都不会大呼小叫,有事都是同守门的桃红柳绿禀报,她也自是比以前清静许多。 她这会儿正吃陛下刚赏赐的茉莉花茶,桃红便静悄悄进来,低声说:“小主,慈宁宫来人,道太后娘娘召见小主。” 因暑热病中,苏轻窈许久未曾去慈宁宫中看望太后,这么一耽搁,也有小半月未曾见。她原本想下次请安后再去慈宁宫巴结太后,岂料太后今日就叫了她。 无论是做什么去,苏轻窈心里头都很欢快,这意味着太后没忘了她这个人。 苏轻窈忙放下茶杯,一边叫柳绿给她取那身藕荷色的宽袖斜襟衫裙,一边让柳沁把妆奁中的白玉梳取出,让她给自己盘一个飞仙髻。 柳沁手脚利落,柳绿也很快熨平衣裳,待这么一身素净安然的装点打扮完,也不过刚过去两刻工夫。 苏轻窈被柳沁扶着出了房门,抬头就见眼熟的桃蕊。 小宫人长了一张喜庆面容,一见苏轻窈便笑,让人看了便心里舒坦:“给小主请安,小主大吉。” 苏轻窈让她起身,道:“许久未见,咱们倒是有缘分。” 桃蕊很是机灵,或许是因为第三次见,也或许是因为她实在红火,竟亲自凑上前来搀扶住苏轻窈,跟柳沁一左一右陪在她身边。 “小主瞧着气色更好些,娘娘前些日子还担心呢,特地过问过几回。”桃蕊接过柳绿递过来的油纸伞,给苏轻窈打在头顶。 一行三人便往外走,行至侧门前,苏轻窈便瞧见荷嬷嬷正坐在小门房里吃果儿。 苏轻窈本就同她关系融洽,再者之前太后病那一回,满宫里无一人知晓,贵妃宜妃她们都没打听出大概,可荷嬷嬷却提前告诉了苏轻窈。 她从哪里知道,怎么知道的苏轻窈无从得知,却也知道这个好她收下,便要越发客气。 人情之事,不过你来我往,有去有回才能盘出人情味来。 是以今日见她,等荷嬷嬷冲她行过礼,苏轻窈便笑眯眯说道:“刚得了些好茶,正想取了给嬷嬷吃,这夏日最是消暑。” 荷嬷嬷也笑,一口白牙倒是还很周整。 “小主心慈,老臣便厚颜收下,也好沾小主一分福气。” 桃蕊没听说过荷嬷嬷这号人物,但见苏轻窈对她这么客气,便也跟着福了福,待出了碧云宫,桃蕊才笑道:“小主真是难得的和气人。” 苏轻窈没解释,只说:“嬷嬷年纪大了,是老人家。” 宫中年老的宫女和姑姑都可称呼嬷嬷,能在碧云宫看门,想必是打理整个碧云宫的大嬷嬷,以前定也是姑姑。 刚才匆匆一瞥,桃蕊瞧见她脸颊两侧的耳档坠有珊瑚珠,显然是以前得赏,肯定也不是个普通人物,倒是很不显山露水。 桃蕊心里有了揣测,却没多言,只说:“小主心慈。” 几人走了一会儿,转头迈入慈宁宫前的长寿巷,苏轻窈才轻声问:“娘娘近来身体可好?” 桃蕊笑:“娘娘自是很好。” 苏轻窈便安下心来,道:“那便好。” 不多时便来到慈宁宫门前,守门的小宫女一见桃蕊就叫姐姐,转头瞧见苏轻窈,又赶紧行礼,匆匆进去通报。 些许时日不曾来,慈宁宫的人却一丝都未变。 苏轻窈心里略放松,待跟着桃蕊一路进了清凉殿,抬头就瞧见太后坐在那抚琴。 太后如今不过刚过不惑之年,瞧着却并不显老,一头乌发漂亮柔顺,松松系在脑后。只见她纤纤玉手清弹,拨动琴弦,空灵之音便回荡在清凉殿,钻入耳中。 苏轻窈一下子就被这飘渺仙音折服,不由呆立门口,屏气凝神聆听起来。 太后演奏的是《平沙落雁》,中间转音似有变调,却依然动人。 待一曲终了,桃蕊在边上提醒一句,苏轻窈才如恍然大悟一般,抬头看向太后。 太后坐在那,正含笑看着她。 苏轻窈脸上一红,小步踏入殿中,行至太后面前:“给娘娘请安,娘娘大吉。” 太后倒是很和蔼,指了指她面前的藤椅让苏轻窈坐下,这才接过宫人送过来的温帕子,一边净手一边道:“瞧你这样,便可知大好了。” 苏轻窈颔首道:“是,妾已然大好,劳娘娘关心,是妾的罪过。” 太后摆摆手,让人把琴收下去,宫人便呈了茶点上来。也不知是不是太后特地吩咐,宫人还特地呈上来两碗银耳莲子羹,放在琉璃碗中,显得晶莹剔透。 “哪里有什么罪过。”太后笑笑,叫她一起吃。 之前伺候太后时,苏轻窈大概知道太后的习惯,用起莲子羹时也不多言,只安静吃。 等这一碗羹用完,太后擦了擦嘴,苏轻窈便忙坐正,老老实实等太后说话。 太后见她这样,心里倒是挺满意的,想了想,却还是把早先想的话说给她听。宫里这些宫妃,至今日她确实最喜欢苏轻窈。 体贴、懂事、稳重、大方,除此之外,她还聪慧机敏,许多事不用说就能明白,很是让人省心。 但无论如何,她毕竟只是个刚刚十七的小姑娘。 若是寻常的母亲,定不会为儿子这般操心,但楚少渊实在太过特殊,太后为了他自是什么都肯做,便是来开导一个才人,她也不是不能。 太后见苏轻窈姿态优雅坐在那,最终还是道:“轻窈,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这个开场白,叫人听了心中一颤。 苏轻窈心里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她道:“多谢娘娘夸赞。” 她能这么说,就表示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太后顿了顿,面容却是严肃起来:“好孩子,你瞧这园中芳草,正是姹紫嫣红时。一年中最美景致,不过于此。” 跟着太后的手指,苏轻窈往慈宁宫的小花园里望去,只见这会儿牡丹已经凋零,紫薇、木槿、凤仙、菡萏却都竞相绽放,带来满园香意浓。 苏轻窈轻声道:“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太后倒是不曾想她竟吟起诗来,顿了顿,却是轻声笑笑。 “姹紫嫣红夏日之后,便是金色丰收秋日,秋日之后便是白雪皑皑的冬日。”太后慢慢说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季更迭,才是一年始终。” 苏轻窈听着太后柔和的嗓音,一颗心也跟着沉静下来。 到了现在,她已经全然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太后在告诉她,眼前夏日虽好,繁盛丰茂,却早晚有结束的一天。秋日会来,冬日也不会远。一年四季便是这样更迭,人也是一样的。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没有谁能长盛不衰,也没有人能一直隆宠不断,早晚有一天,会有一个更合适的女人代替现在的她,成为下一个“苏才人”。 太后跟先帝可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然而她十五便入宫,亲眼见证过厉平帝后宫的兴衰荣辱,见证过那些太妃们的悲欢离合,许多事,她都很明白。 如今苏轻窈烈火浇油,花团锦簇,红火得就如同这炎炎夏日,让人恍惚之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但这一切俱如空中楼阁,虚幻不清。 苏轻窈起身跪下,十分恭谨给太后行过大礼。 “太后肺腑之言,妾紧记于心,此生不望。” 这么说着的时候,她心里一片平静。 羽毛漂浮在湖面上,却飘飘荡荡,始终未曾落下。 她的那深海一样的心湖,到底不曾泛起涟漪。 第 49 章 第 49 章 太后活到如今岁数,最喜同明白人说话。 对于太后来说,苏轻窈已经算是如今宫中少有的几个明白人了。是以她才愿意对她这般提点一句,若是旁人,她定不会多说半句废话。 苏轻窈心平气和,她对楚少渊本就没有太多奢求,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两个人不过比前一世略熟悉一些,若说别的,似还真没有。 是以太后这般提点她,她也不觉得痛苦难过,反而怀了些许感激之情。 也正因如此,才有她诚恳一跪。 太后见她这般虔诚懂事,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有些对儿子的心疼,那种心思很复杂,她说不清,却也莫可奈何。 “好孩子,怎么好好就行大礼,快起来说话。” 苏轻窈便起身,复又坐下笑道:“娘娘这里景致怡人,妾有幸观赏一番,怎么不要感谢娘娘。” 她边说边笑,眼儿弯弯酒窝甜甜,怎么瞧都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太后压下心里的复杂思绪,和蔼道:“略坐一会儿,就叫你陪我去赏花。” 这一日下午在慈宁宫,两人都很愉快,苏轻窈会哄,太后也愿意让她哄,便在欢声笑语间结束了游园,待回到碧云宫,苏轻窈一进屋便直接坐下,累得说不出话来。 面对太后,其实比面对陛下更累。 陛下的心思不好猜,但苏轻窈其实也没必要去猜,猜了才是大忌。而太后,却是她无论如何都要小心应对,同太后的这一段缘分,她也分外珍重。 人跟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柳沁见她累了,忙吩咐桃红柳绿去叫水,让苏轻窈晚上沐浴泡澡,也好休息一二。 苏轻窈叫柳沁伺候她躺下,便让她出去了,只留自己一人躺在罗汉床内。 屋外阳光灿烂,透过轻薄的窗纱,一丝一缕钻进殿中。苏轻窈和衣侧躺,却半天了无睡意。 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大抵还是被太后那一番话影响,难得悲春伤秋起来。 上一辈子,年轻时她也曾奢求过。那时候青春年少,怀着一颗懵懂的心,幻想过自己身上发生些什么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只不过后来她被选中采选,又入宫为妃,少女时所期待的所有绮丽梦境,都被这无情的现实打碎,成了再也不可能的惘然。她曾经遗憾过、不舍过,曾经埋怨过、难受过。但岁月无情,流水而去,时间长了,她看尽千帆,终于学会品味出生活的各种滋味,那个时候她才发现,爱情并没有那么重要。 当夏日闷热的偏殿用不上冰,当冬日寒冷的寝殿用不好炭,生活的巨大压力摆在面前时,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人就是这么现实,也大多都是在现实里成长。 她十六岁初入宫廷,陛下又正值青春年少,当年匆匆一夜错过,她就迅速成长起来。那一年的她明白,她没有那个命,有时候得不到的无论如何努力也得不到,何苦去争抢。 那一辈子,她安安静静,太太平平,却成了活到最后的那一个。 若说什么人生哲学,生命真谛,她没那么学富五车,总结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总归也知道如何在这宫里让自己好过。 她早就学会不去为这些事心烦。 是以重生而来,发现自己正是青春年少时,她也没想着能去陛下那博得什么宠爱,去改变太多事情。她只想着能巴结好太后,位份能早早升上去,自己过上舒坦日子,旁的就跟她没关系了。 但老天爷却跟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陛下也不知怎么了,唯独对她另眼相待,竟也让她体会了一把从未体会过的花团锦簇。如今这宫里面,人人都羡慕她,人人都嫉妒她。 这种感觉是新奇的,也是有趣的,她难免有些乐在其中,仿佛面前摆放了一个神秘宝盒,每一次揭开,露出来的东西都是她意料之外,带给她无限的惊喜。 惊喜过后,她却慢慢冷静下来,找寻陛下此举的深意。 楚少渊是什么样的人,她或许不够了解,却也能大概知道一些。上辈子他们两个寿数最长,就这么不咸不淡过了大半辈子,若说她一丁点不了解陛下,那是假话。 除了岑贵妃那个变数,其他女人,对楚少渊来说都不那么重要。 她们能进宫为妃,有很大原因自身是官家小姐,宫中主位妃嫔,家中如今多有朝中栋梁。这位陛下的头脑从来都很清楚,一人若有用,她就能得到奖赏,若是没用,他也不会太过亏待,却是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所以对于陛下的宠爱,苏轻窈是从来都没奢求过的。 哪怕如今的她知道未来许多事,她也不会去楚少渊那里博取宠爱,她心里很清楚,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楚少渊跟许多男人都不一样,他甚至不像一个坐拥后宫的皇帝。 便是如今苏轻窈连番去乾元宫“侍寝”,两个人至今也都没拉过手,最亲密的事无非就是一起在屋顶赏月,那一夜楚少渊同她说了许多话,已是难得的了。 这样其实也挺好。 苏轻窈虽说也对那些男女之事好奇,也会有些欲说还休的盼望,但她到底孤身几十年过了一辈子,其实也喜欢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过活。 有那便是锦上添花,无便也平淡如水,日子照样可以过。 最近这几个月,她一开始确实有些头脑发晕,却也渐渐清醒过来。 这么平淡如水的相处,却也没什么不好。 可今天太后却一语道破美梦,告诉她“夏日终会过去”。 是啊,陛下也不能一直“独宠”她一人,等她“没用”了,他早晚要换成另一个人,至于那是什么时候,苏轻窈不清楚,也猜不到。 说不定等到那个时候,一切便都尘埃落定,她又可以平平淡淡,把这个意外而来的今生,好好过下去。 苏轻窈揉了揉眼睛,缓缓闭上眼。 她心里说:多谢太后娘娘。 这会儿已是晚膳时分,膳食都已取来,柳沁却在寝殿门前踟蹰,犹豫半天不肯进门叫醒苏轻窈。 桃红便问:“一会儿膳该凉了,姐姐怎么不进去叫小主?” 柳沁叹了口气,却未多言。 桃红性子略有些急,见她如此便想催一声,倒是柳绿十分有眼色,上前拽了一把姐姐的衣袖,把她拽了下来。 桃红回头看她,见她冲自己坚定地摇了摇头,心里虽依旧莫名,却也不再多言。 而柳沁却未注意这一双姐妹的小动作,她依旧站在寝殿门口,犹豫不敢断决。 就在这时,寝殿里传来清脆的铃声,柳沁眼眸一亮,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蛋,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高兴些。她笑着进门,直接行至床边,柔声道:“小主可醒了?这一觉歇得可好?” 苏轻窈一直没睡着,这会儿眼睛也有些红,却道:“嗯,倒是挺好。” 柳沁假装没看见她的红眼睛,伺候她用温帕子抹了把脸,又用热茶漱口,这才起身出了寝殿。 苏轻窈看着桃红柳绿已经准备好膳食,正都笑着看她,心里不由一轻,倒也好受许多。 “辛苦你们了。”苏轻窈道,坐下准备用膳。 今日膳食菜色不错,因是夏日,还有一份西芹百合虾仁,看起来水晶透亮,倒是能引起食欲。苏轻窈配着百合吃了一小碗绿豆粥,便也就吃不下,干脆放下了筷子。 柳沁见她胃口不好,想了想又给她夹了一个桃花酥,不过栗子大小,精致得很。 “小主尝尝这个,里面是芙蓉花酱,很香的。” 苏轻窈不想让她担心,便又重新捏起筷子,夹起来慢慢吃用。 柳绿心思细腻,大概看出来这一趟慈宁宫之行,小主心里不太愉快,想了想便道:“小主,刚奴婢去御膳房用膳,听旁的小宫女道如今御花园百花盛开,很是美丽。咱们不如明日下午过去瞧瞧,也好散散心?” 重生而来,苏轻窈还从未去过御花园,被她这么一说,倒也升了些兴致。 “若是去那,咱们自家去显得很单调,不如就请孙选侍一起吧。” 柳沁顿时就开心起来,开始安排:“明日上午咱们先去角房买些点心,自己再带上一壶茶,就齐全了。待会儿用完晚膳,小主可去孙选侍那坐会儿,亲自同她邀约。” 苏轻窈抬头看了看她,淡淡笑了:“好。” 孙选侍近来也有些闲闷,因此苏轻窈这么一请,她当即就点头,还道:“我叫人用小瓷罐炖了些银耳莲子羹,里面放了百合与桃花,姐姐准喜欢,明日也一同带上。” 苏轻窈点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 两个人各自准备一番,次日下午午歇起来,便打着油纸伞往御花园去。待到了御花园门口,老远就见了个小黄门在那守着,柳沁便上前抵了腰牌,那小黄门看了,却并未立即放行。 “今时御花园里有娘娘在,小主们请回吧。”小黄门不冷不热说道。 柳沁当即就有些愣神,就凭苏轻窈近来在宫中的红火,还真没什么人不给面子,这小黄门怕是未看清腰牌,以为是旁的什么小主。 思及此,柳沁又把腰牌往前推了推,低声道:“小子看清楚些,我们小主是碧云宫苏才人。” 那黄门不过十五六岁大小,长了一张冷脸,听了苏轻窈的名号,他依旧不为所动。 “说了有娘娘在,小主还是别进去打扰了。” 苏轻窈和孙选侍站得不远,把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哪位娘娘竟如此跋扈? 苏轻窈微微抿了抿嘴唇,越不让她进,她越想进去瞧瞧。 第 50 章 第 50 章 跟苏轻窈不同,孙选侍自来胆小怕事,见场面这么僵硬,不由伸手拽了拽苏轻窈的袖子。 “姐姐,咱们回吧。”孙选侍小声道。 苏轻窈却摇了摇头。 她现如今这般红火,还有人不给面子,若她今日忍了,他日一但恩宠不再,岂不是人人都能踩到她头上? “怕什么,便是陛下和太后娘娘来御花园,也没叫封了园子的。”苏轻窈淡淡道。 她这话声音不轻不重,那小黄门听了个正着,眼神一闪,显得略有些犹豫。 苏轻窈也不叫走,就打着伞站在御花园门口,自己还拿了一把团扇,有一搭没一搭扇着,特别的气定神闲。 她们一行四人,看起来略有些打眼,不多时就有个中监匆匆赶来,一见苏轻窈的脸,当即便有些腿软。 他凑上前来,直接对苏轻窈行礼,嘴里忙不迭道:“给才人请安,才人万福。” 苏轻窈面无表情,一句话未言。 那中监一看心里叫苦,转头狠狠瞪了一眼那小黄门:“蠢才,谁给你的胆量叫拦小主?咱家可没如此吩咐。” 小黄门认出中监,这才真正慌了神,他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先给苏轻窈磕了三个头,又跟中监求:“伴伴,都是小的愚钝,听人说若有主位进园时旁人皆不可进,才如此行事。小的罪该万死,还请小主责罚,请伴伴责罚。” 宫中从未有这样的宫规,谁也不能立个嚣张跋扈不能容人的德行,说出去不用说继续当主位了,便是家里也要连带着遭殃。 不过那小黄门刚才那么横,转头就又跪又求,显得并不是那么诚心。 因此苏轻窈并未多言,倒是那伴伴气得脸都红了:“你是哪里听来的?宫规都白学了不成,还不快滚去尚宫局领罚,别跟这碍眼。” 小黄门一听要领罚,顿时吓得面无人色,他哆嗦着嘴求道:“伴伴,伴伴求求您,真不是小的不懂规矩,是贤妃娘娘宫中的哥哥说的,就是那个手上……”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那中监一把捂住嘴,往后面一瞥,便窜上来两个年轻的小黄门,一扭一压,就把那小黄门别住,捂着嘴往下拖。 苏轻窈始终一言不发,淡淡看着他们这一场戏,倒是孙选侍有些于心不忍,几番张口想替他求情,最终却因苏轻窈的脸色而作罢。 等那小黄门不见了,中监复又上前,行了个大礼:“才人、选侍还请息怒,那蠢才不懂事,惹了小主不愉,小主这边请,御花园如今景色正好,可是要好生游玩一番。” 不懂事的小黄门既已经罚了,苏轻窈就不能追着不放,显得很没有气度。此时她淡淡看了一眼中监,不紧不慢说:“劳烦伴伴。” 中监笑称得眼睛都眯起来,忙说:“臣姓张,小主快别这么说,都是臣应当做的。” 苏轻窈这才笑了,道:“张伴伴,咱们这御花园一向景致怡人,今日我们姐妹脾气好,不会因这事闹不愉快,他日若是……” 她没说完,张中监却全然明悟。 他冲苏轻窈一作揖,道:“多谢小主提点。” 苏轻窈“嗯”了一声,捏了捏孙选侍的手,两个人这便往御花园里走。刚行至门口,苏轻窈又顿住脚,问张中监:“问一声伴伴,如今园中正有谁在?” 张中监略有些迟疑,抬头见苏轻窈目光淡淡,顿时觉得一阵威仪扑面而来。 从一个小小的才人身上,张中监却感受到如太后娘娘那般的威压,倒是平生头一次。张中监压下心中的疑惑,低声道:“回禀小主,荷风宫顺嫔娘娘、赵婕妤娘娘与锦绣宫谢才人都在。” 苏轻窈微微一挑眉,柳沁便上前递了个荷包出去。 “劳烦伴伴了,我们自去玩,不劳您费心。” 张中监也识趣,接过荷包便退下,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苏轻窈心里却想,贤妃娘娘宫中的黄门多嘴说了一句,可贤妃却未在御花园中,如今在御花园里的却是顺嫔,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待进了园子,苏轻窈便也不想那些有些有的没的,同孙选侍一起开开心心的逛起园子来。这个时节的御花园分外漂亮,绿树成荫,百花盛开,远远望去很有些世外桃源的优美与自然。再往里走,能看到一小弯溪水涓涓流淌,穿过流觞亭,一路奔涌入荷花香塘中。 苏轻窈她们先去的百花园,在里面赏了好一会儿花儿,正待要去荷花香塘去时,却听到那边传来女子的尖叫声。 那声音凄厉极了,苏轻窈和孙选侍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另一把嗓音喊起来:“小主落水了!” 苏轻窈一惊,跟孙选侍对视一眼,两个人的心一下子便悬起来。 刚刚张中监说了,如今园中有顺嫔、赵婕妤和谢才人,只有谢才人是小主,若是真如他所言,那么落水的人便一目了然,定是谢才人无疑。 但无论是谁,落水总是叫人心急,苏轻窈和孙选侍这会儿顾不上避嫌,忙往荷花香塘那赶去。 因是一路跑着去的,速度倒也不慢,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就跑到跟前,抬头就瞧见两个人影在池塘中扑腾,令人十分揪心。 苏轻窈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只看荷花香塘边上的护栏不知道何时破了一个角,顺嫔、赵婕妤正一脸焦急站在那喊,两个人身边的宫人都不在,应当是去叫人了。 女子大多都没学过洇水,苏轻窈自己也不会,见谢才人跟她的宫女在池塘里扑腾,苏轻窈就只能在那里干着急,什么都做不了。 而她身边的孙选侍,却已经吓哭了。 这时顺嫔瞧见她们,忙道:“两位妹妹快别过来,这边路滑,容易出事。” 苏轻窈已经没心思冲她行礼,却是多了个心眼,叫柳沁去叫人:“你跑着去,御花园的人来得太慢了。” 柳沁眉目一敛,来不及行礼转身就跑,速度竟是一点都不慢。 便是如此,苏轻窈也无法放心,她紧紧盯着池塘中的谢才人,一眼都不敢错开。 孙选侍已经不敢看了,捂着脸直哭:“可怎么办。” 苏轻窈被她哭得心烦,低声斥道:“马上就能来人,莫哭!” 孙选侍被她这么一训,竟渐渐止住哭声,缩在一边小声抽泣。 苏轻窈没功夫哄她,看着谢才人渐渐往下沉,苏轻窈急得脸色发白,整个人都有些抖了。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又心焦,苏轻窈只觉得心越发沉下来,她站在那,不停地说:“不可能。” 是啊,绝不可能出事! 上辈子明明就没有这一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才让眼前的事情发生?苏轻窈脑中一片混乱,心也跟着乱成一团,什么都想不到了。 她站在那,仿佛羸弱的蒲柳,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一把熟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小主,奴婢回来了,您不用急。” 苏轻窈回头,就见柳沁气喘吁吁上前,一把扶住了她僵硬的手臂,指了指荷塘那边:“已经来了人,谢才人一定会无事的。” 一瞬间,苏轻窈重返人间。 她扭头去看池塘边,只见几个小黄门已经下了水,水性最好的两个已经游到谢才人和宫女身边,把俩人托举起来。 苏轻窈这才松了口气,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辛苦你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飘飘荡荡,落不到地上。 柳沁福了福,脸色却未因苏轻窈的夸赞而好转,反而低声说:“小主,奴婢到时未有其他人先到。” 苏轻窈的脸便又沉下来,她浅浅看了一眼顺嫔和赵婕妤,顺嫔身边只一个大姑姑,她和赵婕妤身边的小宫女都不在。事发当时,两个小宫女都应当去寻人了。 御花园分有南北两个门,两门边上都有一个角房,供打理花园的小黄门休憩,因花园中有池塘,这些小黄门都学过洇水,赶来就能救人。 但那两个小宫女明明比柳沁先去,却没有来得及赶到角房处,这就很奇怪了。 此时的顺嫔和赵婕妤脸色都很难看,苏轻窈跟她们两个不熟,一时无法分辨她们因何而难受,心里却把这事牢牢记下来。 “你做的很好。”苏轻窈拍了拍柳沁的手,也没叫孙选侍,便径直往池塘边走。 她刚才站的位置也不过十步之遥,离这里并不远,几步走到顺嫔身边,冷不丁就开了口:“吓着娘娘了吧。” 这会儿谢才人和她的宫女已经被救上岸,被御花园的杂役宫女按压胸口,正挣扎着往外吐水。 顺嫔未曾想她竟敢大胆向前,冷不丁听到这一句吓得直激灵,白着脸扭头看她一眼,皱眉道:“妹妹怎么过来了,都说这里危险。” 苏轻窈淡淡道:“有娘娘在这里,妾怎可怕危险?当然要好好保护娘娘。” 说话的工夫,太医院的御医和医女都赶来,直接就给谢才人诊脉。 顺嫔开口道:“你们都仔细些,若谢才人有事,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苏轻窈上前去也做不了什么,这会儿却是跟在顺嫔身边,问:“这一场意外真是吓死人了,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又要操心一番。” 她把太后搬出来,顺嫔便闭了嘴,脸色又沉下来。 边上的赵婕妤突然插嘴道:“人已经救上来了,妹妹何必着急,这等事也不好老去劳烦太后娘娘呢。” 苏轻窈扭头去看她,见她嘴唇发白,双手紧攥,显然也是有些惶恐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苏轻窈垂下眼眸,“这事便是咱们不提,娘娘也定能知道,这关乎宫妃性命的大事,轻易躲不过。” 话音落下,苏轻窈心里却冷冷一笑。 倒是不知这两个人是哪一个出的手,或者……还有第三个人并未露脸? 可到底是为的什么? 苏轻窈垂下眼眸,看着谢才人悠悠转醒,脸色这才好些。 第 51 章 第 51 章 谢才人遭了这么大罪,醒来也十分恍惚,她眼睛半睁不开的,视线在众人脸上一扫而过。 直到瞧见苏轻窈,才略松了口气,眼睛一闭,又软软倒了下来。 她全程一句话未多言,可那一眼的意思却尽显,苏轻窈当即明白过来,上前半步对顺嫔道:“娘娘,此处风冷,还是把谢姐姐送回锦绣宫,尽快安置下来才好。” 顺嫔心里也很明白,此刻不好跟苏轻窈多计较,忙对赶来的太医道:“张大人,谢妹妹此刻可能挪动?” 张太医瞧着倒是年轻,应当只是个新晋的医正,倒也还算干脆利落,听了顺嫔的话,便忙行礼道:“回禀娘娘,谢才人应当尽快送回宫中。” 顺嫔这才说:“那便动身吧。” 谢才人是在顺嫔和赵婕妤眼皮子底下出的事,她俩自知不能走,一直跟在队伍后面,倒是没有多言。 苏轻窈担心谢才人,加上她也算是见证者,因此也跟在后面,同孙选侍没有直接回宫。 到了锦绣宫,或许是这一路浩浩荡荡有些吓人,看门的小黄门被吓了一跳,匆匆把她们迎接进去便赶紧去正殿禀报,显然是去找宜妃去了。 顺嫔瞧了一眼正殿,脸色越发难看。 待回到锦绣宫东侧殿,太医院的药也正好送到,两碗药灌下去,那医女才指使着谢才人的宫女给她沐浴更衣。 这会儿寝殿里忙个不停,外面正厅却是鸦雀无声。 顺嫔没有直接坐在主位上,选了个副手位置坦然坐下,苏轻窈同赵婕妤对视一眼,两个人对坐在次席上,谁都没说话。 孙选侍没有坐,站在苏轻窈身后,显得有些拘谨。 场面一时间有些僵硬,苏轻窈却淡定吃茶,一点都不慌乱。如今慌乱的,恐怕是别人了。 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宜妃便匆匆而来。 几人起身给宜妃见礼,宜妃便自然而然坐在主位上,一双眼眸直直看向顺嫔:“顺嫔妹妹,你给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在场这么多人,她能开口就问顺嫔,显然是已经知道事情梗概。 刚苏轻窈问的时候,顺嫔可以不言,现在宜妃开了口,她就不得不回答。 苏轻窈就看她越发沉下脸来,却还是三言两语把刚才的事说给宜妃听。她这几句话说得很是讨巧,把自己和赵婕妤都摘出去,事发当时附近也没旁人,自然也就没人能说出不同的版本来。 宜妃淡淡听着,一向明媚活泼的小脸蛋此刻也没那么喜庆,瞧着很是不高兴的样子。 这倒是了,无论她同谢才人关系如何,谢才人一旦出事,打的就是她这个主位的脸,对顺嫔自然是没有好气的。 “哦?”听完后宜妃果然开口了,“照妹妹这说法,谢妹妹是自己不小心呢?” 顺嫔顿了顿,却咬牙道:“贤妃娘娘,当时臣妾确实未曾太过注意,一晃神的工夫谢妹妹就掉进池塘中。臣妾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吓都吓傻了,若是有什么疏漏,也实在是没经过事,慌张太过所致。” 她这会儿姐姐妹妹的也不敢叫,规规矩矩称呼宜妃一声娘娘,宜妃却还是咄咄逼人。 “也是我们宫中今年运气不好,”宜妃沉着脸道,“谢妹妹好生生一个人,不过去趟御花园就出了事,我这心里头也是难受得紧,若是说话不好听,还请妹妹见谅。” 话说到这份上,顺嫔能不见谅吗? 苏轻窈就看顺嫔紧紧捏着手中的茶杯,低着头不叫人看到她的面容。无论是她有心还是无意,这事发生时她就在边上,无论如何也要牵连她,她是躲不掉的。 顺嫔显然知道这一点,面对宜妃的质问也不哀求,只淡漠应对。 反正这宫里面也不是宜妃做主,最后还要看太后娘娘是什么意思,有什么眼泪,到太后娘娘跟前用才是最实在的。 宜妃见她不吭声,转头扫了一眼赵婕妤,赵婕妤一向不显山露水,跟顺嫔一样在宫中不显眼,她们两个倒是关系极好,瞧着顺嫔不开口,赵婕妤也是一言不发。 宜妃冷哼一声,低头吃了口茶。 她却是没有再去看苏轻窈,事发时苏轻窈不在场,问也是白问。 宜妃左思右想,又去看顺嫔:“听闻冯首辅马上要致仕了,老大人为国尽忠四十年,也算是鞠躬尽瘁,就连陛下也十分舍不得。” 这位冯首辅历经三朝,是楚少渊祖父的心腹能臣,辅佐完厉平帝又辅佐了慎帝,到了建元一朝,依旧屹立不倒。 按年龄算,他早七八年就应当致仕,无奈当时慎帝重病,太子年少,太后娘娘苦苦哀求,老大人才厚着脸皮留下来,忠心耿耿辅佐年幼的太子。 有他在,前朝的朝臣们就不敢兴风作浪。 听到宜妃突然提及冯首辅,苏轻窈却心中一动。 这位冯首辅是有名的能臣,他二十几许便三元及第,可谓是当时有名的才子,后在翰林院潜心修书十年,直到厉平帝继位之后才被重用,直接进了文渊阁,官拜大学士。 但是在上一世,因楚少渊十分舍不得老大人,便一直留他在朝中,大约建元六年时老大人积劳成疾,在文渊阁当值时突发疾症,撒手人寰。 因为这事,楚少渊还特地罢朝三日,就为纪念老大人的忠贞。 怎么到了这一世,老大人就要提前致仕了?苏轻窈心里疑惑,面上却依旧淡淡,仿佛根本听不懂宜妃在说什么。 然而顺嫔的脸色却是很不好看了。 宜妃这是明明白白在说,因前朝争斗,她才对谢才人下手,这事她跑不掉。 顺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娘娘多虑了,朝中事咱们这群后宫女人又如何清楚?再说,便是隐约知道一些,咱们也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意思很明白,家里事朝中事,跟宫妃没太大关系,便是她当时这能杀了谢才人,还能让她家赢个文渊阁座位不成? 宜妃却不好糊弄,反驳道:“宫中少一个做宫妃的女人,你说结果会如何?” 这句话说得太诛心,气氛一下子就冷下来,明明是炎炎夏日,这正厅中却仿如初冬时节,叫人打心里生寒。 苏轻窈还是头一次看宜妃动怒,跟上次不同,这一次的宜妃是真有不依不饶的架势,顺嫔根本就吵不过她,低着头在那不敢再多言。 她每说一句宜妃都要回怼一句,闹得越发难看。 所幸这时张医正从寝殿出来,先行过礼,才道:“回禀宜妃娘娘、顺嫔娘娘、赵婕妤娘娘、两位小主,谢才人已经安置下来,并无大碍。” 宜妃挑眉,说:“你可看仔细了。” 张医正略顿了顿,又盘桓片刻,才道:“回娘娘话,如今正值盛夏,池塘中的水并不冷,才人并未受冻。不过落水时间有些长,再加上受到惊吓,倒是有些惊厥不眠之症,怎么也要再用小半月安神汤,才能好全。” 宜妃原听到谢才人无大碍,还略松了口气,后又听要吃半个月的药,便又有些难过。 她道:“我这可怜的妹妹,也不知惹了什么厄运,竟受到如此大罪,且要去太后娘娘那评说评说,定不能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受一回欺辱。” 张医正当即便低了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宜妃显然是要拿这事做椽子,顺嫔现如今无论说什么都没用,便也就没再继续辩解。 倒是赵婕妤一听太后娘娘,心里着急,磕磕绊绊开了口:“宜妃娘娘且勿要生气,这会儿便要晚膳,不如明日再……再去打搅她老人家?” 宜妃瞥她一眼,嗤笑道:“你以为我们不主动去,娘娘就不会过问?天真。” 说实话,因为上次的事,苏轻窈还挺讨厌宜妃的,不过今日见她这么舌灿莲花,把顺嫔和赵婕妤怼得直吸气,她又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此时天色也不早,宜妃嘴里不依不饶,却也知道她们不好随意打搅太后,还是得等太后召见才能过去当面评说。 是以她也不想多留这一屋子“外人”,等张医正开了药,便请大家:“都回去吧。” 苏轻窈也不扭捏,起身就行礼,拉着孙选侍退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孙选侍才小声问:“娘娘会过问吗?也不知谢才人如何了。” 苏轻窈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跟上次不同,这是要人命的大事,你瞧那围栏怎么就突然断裂?那么粗的圆木可不是谢姐姐那么单薄的女子能撞断的,这显然是人为所致。” 孙选侍一听,吓得一哆嗦。 她胆子小,苏轻窈知道,可话也得说清楚。 “说起来,今日去御花园的人真不少,加上咱们,去了足足有五人,那栏杆说不得也不光冲着谢姐姐去的。” 不管是不是,落水的都是谢才人,这是事实。所以宜妃才拿这事做文章,绝对不想叫顺嫔好过。 回到碧云宫,两人便各回各家。 苏轻窈进了寝殿,坐在那却是皱起眉头。重生回来,她发现宫里的事真是扑朔迷离,叫人无论如何都看不真切。 原来她以为自己看得很透、很真、很明白。 可摆在面前的事实却告诉她,她上一辈子什么都没看懂,也什么都没看清。 苏轻窈叹了口气,正想叫晚膳用了歇下,抬头却见柳沁笑着进来。 “小主,乾元宫来人,召小主侍寝。” 苏轻窈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得,太后娘娘还没来,陛下就要先问了。 一会儿到了乾元宫,她要怎么说? 第 52 章 第 52 章 这宫里的事,一瞒不过太后,二瞒不过陛下。 便是他们自己不问,也总有人会主动禀报,都不需要费半分心思。 下午谢才人出事,晚上苏轻窈就被叫去侍寝,她猜想陛下多半也会问一问。 苏轻窈想了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说不定陛下那知道的比她还多,她说些无意义的谎言根本没用。 想通之后,苏轻窈便痛快用起晚膳,又简单把自己打扮一番,便坐着步辇去了乾元宫。 今夜陛下不在寝殿,而在后殿的书房,苏轻窈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批折子,眉头紧锁,显得不是很愉快。 于是苏轻窈便比平日里更小心些,轻手轻脚给他行了礼,就乖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拿起方几上的书读起来。 每次来乾元宫不过这些事,苏轻窈轻车熟路,倒也已经习惯。 等楚少渊一摞奏折批完,抬头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才发现苏轻窈坐在那,用手肘撑着脸,显然已经困顿了。 楚少渊轻咳一声,苏轻窈都没醒。 他微微挑眉,难得找了个机会,盯着她的脸细看。 平心而论,苏轻窈并没有美得叫人过目难忘,可她却总是言笑晏晏,叫人看了总觉得可爱舒服,也愿意同她多相处。 她性格安静,不骄不躁,便是偶尔叫过来陪他读书批折,他也不会嫌她烦。大多数时候,他都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能安稳坐上一晚,对于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来说殊为不易。 是以这一次见她睡着了,楚少渊才略有些意识到,她还是有些随性和烂漫,在他的墨希阁里都能睡着觉,心态倒不是一般的好。 楚少渊看了她一会儿,不知道为何心里生出些坏心思,他轻轻起身,静静走到苏轻窈的身边。 苏轻窈睡着了以后也很安静,就只看她小巧的鼻头嗡动,卷翘的睫毛挡住了眼睛,在她的脸蛋上留下小折扇一样的阴影。 楚少渊走近来看,又着了魔似得站在那看了半响。 突然灯花跳了一下,发出“啪”的声音,楚少渊才猛然惊醒,不自在地捏了捏眉心。 楚少渊压下心中的悸动,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苏才人,醒醒。” 苏轻窈难得睡那么沉,被他拍了也只略往边上躲了躲,还是没醒。 楚少渊挑眉,想了想,俯首凑到她耳边,声音略大了些:“苏小主,着火了,快醒醒。” 着火了三个字如魔音钻耳,一下子就把苏轻窈从美梦之中叫醒,她猛地睁开眼,什么都来不及看清,便撑着手迅速站起身来。 只听“嘭”的一声,两个人不约而同哀嚎出声。 苏轻窈捂着头,眼睛里泪水打着旋地要往下落,而楚少渊则退后两步,沉着脸摸下巴。 这一疼,苏轻窈算彻底醒了。 她泪眼汪汪揉着额头,看楚少渊黑了脸,不由先发制人:“陛下吓唬人做什么,真是吓坏妾了。” 楚少渊瞪了她一眼,心想这会儿胆子倒是挺大,还知道先声夺人。 “不吓唬你,你能醒吗?敢在墨希阁睡觉的,你还是头一个。” 苏轻窈眨眨眼睛,任由泪水滑落,也不知道陛下下巴为何那么坚硬,磕得她现在整个头都还在嗡嗡作响。 “是妾都错,陛下万万不要生气。”这个时候,苏小主的厚脸皮就很管用了。 楚少渊见她都哭了,又软声求饶,那丁点气也都消散,这会儿反而有些别扭。 “无妨,坐吧,”他说罢,见她一直揉额头,又道,“若是还痛,一会儿便叫太医过来瞧瞧。” 苏轻窈低着头,悄无声息笑笑。 陛下这个人,真如娄渡洲所言,是个极心软的。 小姑娘两滴泪,他就什么都不计较,又操起心来。 苏轻窈摇了摇头:“多谢陛下关心,妾无事。” 楚少渊这才松了口气,佯装不在意地坐回桌边,换了个话题:“下午你去了御花园?” 为等这句话,苏轻窈等了一个晚上。 她低头擦干净脸上的眼泪,略喘了口气,才低声道:“是,妾同孙选侍一起去的。” 楚少渊见她情绪低落,也不知为何,以为她是因为害怕才这样,难得安慰一句:“你莫怕,以后定无这样的事。” 苏轻窈微微一愣,心中一暖,抬头冲他笑了。 她眼睛还有些红,脸颊也带了一层薄薄胭脂色,这样笑的时候,眼中似含了一湾春水,叫人忍不住跟着心湖拨动。 楚少渊轻咳一声,低头打开折扇扇了扇风。 这大夏天的,还挺闷热。 苏轻窈轻声道:“多谢陛下,妾倒是没那么怕,只是同谢姐姐自来关系融洽,如今她遇到这样的事,心里难免有些担忧。” 楚少渊摇着扇子的手略顿了顿,随即便漫不经心道:“你们是约好一起去御花园的?” 苏轻窈原也没想到这一层,突然被楚少渊一问,当即便回忆起昨日那些细节,这才有所顿悟。 “其实昨日妾用晚膳时,是听自家宫人说的,”苏轻窈认真说,“她道妾因病在宫中躺了一旬,想来也有些沉闷,又听说一起取膳的小宫人道御花园近来景致极美,才动了心说要去瞧。” 楚少渊淡淡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苏轻窈这边是这般,那谢才人那边应当也是如此。 不拘能不能奏效,但凡在宫里闷久了,乍一听要出去玩,都要动些心思。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想要动手之人,绝对不会让你跑掉。 楚少渊往门口瞥了一眼,娄渡洲就自退了下去。 苏轻窈没瞧见楚少渊跟娄渡洲的眼神官司,继续道:“原妾也就是想去转转,无奈刚到御花园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她口齿清晰,很快就把今日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就连小黄门被拖下去时喊的那句话也学的分毫不差。 当时还有许多外人在,她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不说。 楚少渊一边吃茶一边听她讲,待她都说完,才突然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这事跟贤妃可有关联?” 苏轻窈微微一愣,没有立即回答。 对于贤妃,她还是多少了解一些的。 上辈子被封婕妤之后,她就搬到贤妃绯烟宫,同郑婕妤作了对门邻居。她在绯烟宫一起住了得有十五六年光景,直到贤妃过世,两人在绯烟宫相处一直很和睦,对贤妃到底是有些了解的。 贤妃这个人,就是个典型的林黛玉性子。她身子打小就不好,还没入宫就病歪歪的,入了宫有太医给盯着,身子是好了些,却越发敏感爱哭。 平日里轻易不叫她们过去请安,便是去了,三个人也说不了几句话,苏轻窈和郑婕妤一般都是捧着她说,待说高兴便成了。 要说有什么坏心思,苏轻窈是不太信的。 虽说这一世她看许多事都跟前世不同,也有些细节是她自己马虎所忽略的,但贤妃到底跟不太熟悉的和嫔不同,她们一宫住了几年,若她还没看透这个人,也混不到贵太妃的。 但陛下这个问话,她也不能随意回答,是以很是认真思考一番。 楚少渊倒也不着急,就坐在那打扇,倒很是心平气和。 说得冷酷些,只要谢才人人没死,在他眼里就不是什么大事。哪怕人死了,他也不觉得对朝政会有多大的影响,但出手的这个人却令他很不愉快,也打乱了他的许多布置。 冯首辅年事已高,他想起前世老大人累死在文渊阁,心里就十分不落忍,是以这一世待老大人再递请辞,楚少渊很痛快便给批复下来。 那一晚,他跟冯首辅彻夜长谈,终于把文渊阁的形势重新布置清晰。顶替冯首辅位置的,会是谢才人的祖父谢清臣。 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谢才人出事,谢家那边定要有波折,到底不是好事。 所幸,谢才人终是被及时救起。 就在楚少渊沉思时,苏轻窈开口:“回禀陛下,依妾所想,此事应当与贤妃娘娘无关。” 楚少渊轻轻挑眉,说:“哦?何以见得?” 苏轻窈又有些犹豫,许多话并不是她能讲的,但陛下既然问到此处,她还是得说实话。 “此事若成,对贤妃娘娘毫无益处,反而会惹一身腥。若是妾,妾一定不会明知无用还要为知,那不是勇敢那是愚蠢。真正的动手的人,应当只是想拉贤妃娘娘做烟雾弹,叫人先迷住眼睛,把她自己成功掩藏起来。” 苏轻窈说得很直白,她就是认为这事是有人故意害谢才人,反正此刻书房内只有陛下和她,她倒是一点都不慌乱。 楚少渊放下手中折扇,抬头望了她一眼,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 这小姑娘,是什么都敢说。 不过……也确实说得一字不差,说进他心里去了。 “那依你所见,真正动手的是谁?”楚少渊勾起唇角,问。 苏轻窈原以为陛下不会这么问她,倒也没事先准备,加之她自己也确实不知到底是谁,想了想却是顽皮一笑:“这事妾就真看不明了,不过……当时顺嫔娘娘和赵婕妤娘娘两人的宫人都没请来人,若不是妾的宫人腿脚快,恐怕……就要麻烦了。” 楚少渊定定看向她,眼眸中带了些赞赏。 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拐弯抹角点名,倒是聪明得很。 不仅又讲了一次顺嫔和赵婕妤办的错事,又把自己办的好事强调一遍,瞧她那红彤彤的小脸蛋,倒是有些自豪的意味。 “你那宫人不错,是得赏。”楚少渊逗她。 苏轻窈却混不在意,高兴道:“那妾就替她谢过陛下了。” 第 53 章 第 53 章 正事说完,两个人就又都冷场。 说起来,除了赏月那一日,这是苏轻窈跟楚少渊说话最多的一回了,难得说得还是正经事,这个感倒还有些新奇。 能跟陛下谈正事,也算是她很得圣眷呢。 两个人对坐一会儿,楚少渊打扇,苏轻窈吃茶,一时半会儿都没人先说话。等到娄渡洲从外面进来,才打破屋内平静。 “陛下,小主,夜已深,该安置了。”娄渡洲躬身道。 楚少渊才对苏轻窈说:“累了一天,你退下早些休息吧。” 今天倒是难得还能说一句关心话,苏轻窈心中一暖,起身行礼道:“陛下也早些安置。” 等她走了,娄渡洲才上前低声道:“陛下,王木头到了。” 楚少渊颔首,没多言。娄渡洲便转身招手,一道高瘦的身影飘飘而入。 这人走路一点声响都无,若他站在阴影里,旁人多一眼都不会注意。 他一进来就给楚少渊行礼,然后就安安静静站在那等楚少渊发话。 楚少渊扫了他一眼,道:“今日之事,回去自领罚。” 那王木头长相平平,开口说话却很轻柔。他声音又细又软,倒是有些男生女相,很是阴柔。 “是,臣有错,当罚。” 楚少渊又道:“你再去查,昨日在御膳房到处找人说话的人是谁,能查到最好,不能查到,御膳房那也要管一管了。” 御膳房自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宫中一日三餐皆从御膳房而出,若御膳房真的管理不严,早就出事。楚少渊的意思很清楚,王木头当即便听懂,又躬身行礼。 “是,臣遵旨。” 今日的其他事,相信慎刑司自己也会主动去查,绝对不会叫这事砸在手里,在陛下那吃瓜落。 吩咐完事,楚少渊顿了顿又道:“过阵子苏才人搬宫,叫你的人打起精神,务必不能出半分纰漏。” 那王木头打进来脸上就没什么表情,这会儿哪怕心中诧异,也半分都不显,他利落行礼,跟着娄渡洲便退了出去。 等出了书房,他才低头擦了擦额头的汗。 慎刑司人人惧怕的王中监对娄渡洲这么小声嘀咕:“我的哥哥,您可真不容易。” 可不是,头几年还不觉得,只觉得陛下是个少年天子,威仪是有的,却还很青涩,略有些不足。近来却是越发让人害怕,打心底里不敢违抗他,简单说那么几句话,他的后背都湿透了。 娄渡洲同他关系还可以,闻言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木头兄弟,只要陛下不生气,倒也没那么吓人,平日里还是很和蔼可亲的。” 他边说边笑,显得自己特别有底气,王木头瞥了他一眼,只说:“那哥哥您忙,我这就退下了。” 说罢他脚不沾地,一溜烟消失不见。 娄渡洲站在那,看着他的背影冷笑,若不是今日这事他没盯住办砸了,陛下又怎么会动怒?若是谢才人真的溺死在那湖中,前朝一定要起波澜,不闹上个三五个月不会消停。 陛下能没直接发落他,不过是正要用他,等这差事办完,他还得受这一遭。 娄渡洲心里盘算着,想起陛下最后叮嘱那一句,便打算过几日再去趟尚宫局,跟勤淑姑姑说道说道。苏才人若能搬宫,可是不能马虎。 此刻书房内,楚少渊正站在窗前,遥望窗外明月。 眼看就要到八月十五,正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家家户户都要团圆。 便是女儿在宫中,只要安好,也能叫家人放心。 楚少渊沉下眼眸,低头盯着自己一双修长干净的手。 原来的今日是没有这一出的,或许因为冯首辅提前致仕,引发时局变动,才导致许多人坐不住,都要出来蹦哒一下。 楚少渊眼神冰冷,他出神的想,曾经的太平盛世底下,到底隐藏了多少黑暗?许多事闹不到他跟前,他却是不会知晓,也不会去关心。 这一遭重生而来,他倒要看看,到底有多少饿鬼批了张人皮,就出来作威作福。 若不是今日苏轻窈恰好到场,及时叫来小黄门救人,他还真的无法对谢家交代。哪怕面上谢家不会说什么,谢阁老也不敢说半句怨言,但嫌隙总会滋生,那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不会有人轻易忘记。 等谢阁老坐上首辅之位,忠心自不会怀疑,却定少了些君臣之间的惺惺相惜。错之一步,差之千里。 下手的人,又狠又毒,实在不简单。 楚少渊表情一变,转身坐回桌边,提笔写了一份秘折。 此时的石榴殿,苏轻窈正在吃茶。 看了一晚上书,又不好意思在陛下面前不停吃用点心,她其实是有些饿了的。不过再过一会儿她就要歇下,哪怕饿了也不敢再吃什么,便只好以茶充饥,缓解一下胃痛。 她没有注意一直没走的听琴,倒是回忆刚在自己跟楚少渊的那几句交谈,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应当没有说错,这才略放下心来。 听琴笑眯眯看着她,见她皱眉苦思冥想,一张小脸几乎要团到一起去,倒是显得比平时稚嫩可爱许多。 “小主,不如吃一小碗南瓜百合粥?”听琴道。 苏轻窈抬起头,见她还没走,不由有些差异:“姑姑怎么还在,瞧我光顾着走神,姑姑可是有事?” 听琴摇摇头,又重复一句刚才的话,苏轻窈顿时就纠结了。可一想再过两月就要入秋,怕自己又胖起来,只得咬牙作罢。 “算了,晚上吃这些容易积食,便不用了。” 听琴柔声道:“无妨的,可叫小厨房单做,粥里不加糯米粉,只用南瓜和百合打成糊,也不放糖,很好克化。” 她这么劝,苏轻窈就心动了,于是她便点点头,红着脸说:“有劳姑姑。” 听琴便转身吩咐一句,却又继续道:“不加那许多东西,口感会略差些,却能缓解胃痛,小主少用几口,暖暖胃便成。” 年轻小姑娘自是怕胖了不好看,听琴能理解,却也不能叫苏轻窈饿着肚子睡觉。万一熬出胃病,可就得不偿失了。 听琴难得这会儿还留在石榴殿,往常苏轻窈一回来,她安排好便会退下,很知道让苏轻窈轻松些。 是以苏轻窈也很清楚,便问:“姑姑若有事可直说,咱们之间不用做那些虚数。” 这个咱们一说出口,就显出几分亲密来。 听琴微微一笑,心道苏小主这话说得恰到好处,时机拿捏极为准确,不早不晚,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因此听琴也不扭捏,大大方方道:“不知小主觉得贤妃娘娘如何?” 苏轻窈闻言一愣,想不到她等了这半天就是为了听她说对贤妃的看法。略一想刚才跟楚少渊的话,却又不觉得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不过这事应当也不是太过妨碍,苏轻窈想了想,才道:“说实话,我同贤妃娘娘无甚接触,只听闻她身子不好,性子软和,应当是个好相处的人。” 听琴姑姑笑笑,觉得苏小主这话说得太讨巧,一点错都没有。 这些事满宫都知道,哪里还要苏轻窈再总结一遍,不过是不知她的用意,也来试探一二。 听琴知道陛下还等着她禀报,想了想索性直言:“小主也知,宫里主位不多。” 说到主位两个字,苏轻窈心中一动,一下子便恍然大悟。 听琴见她眼神闪了闪,少顷片刻又抿嘴一笑,便知道她已经听明白了。 同聪明人说话,就不用太费脑筋。 听琴略松了口气,这才道:“这选宫室倒是极讲究的,为这事陛下很是费过心的。” 提到陛下,定就不是她自己的主意,苏轻窈心里一暖,倒是没想到楚少渊竟还能在这样的小事上用心。 听琴决定给陛下说几句好,便继续道:“如今宫中主位就那么些,贵妃娘娘宫中已经住满了,宜妃……和和嫔娘娘到底跟小主性子不太相和,顺嫔娘娘宫中近来又要忙,这么一算,也就贤妃娘娘那最好。” 其实顺嫔宫里也住满了,但听琴特地说她宫中要忙,就是在告诉她顺嫔一准要受罚,苏轻窈是升位,这节骨眼是不会让她搬入荷风宫的。 剩下丽嫔跟惠嫔一样都是四品,位份不够配婕妤,是以听琴也就没提。 其实搬去哪里苏轻窈都不太在意,她有信心不叫人踩她头上去,所以也不怕主位是什么性子。但陛下能给她操心这些,却是分外难得。 虽说前世她也是搬入贤妃宫中,但那绝对是太后或者陛下随手指的,绝对不是认真给分析过才分的宫,结果一样,可过程却天差地别。 有时候,这点微末的关心,也叫人心中感念。 苏轻窈不是个冷清人,或许是前世一个人独惯了,也可能到底没体会过什么被人捧在手心呵护的滋味,这会儿听琴简简单单几句话,她就仿佛灌进一碗蜜酒,整个人都晕乎乎,竟是有些醉了。 听琴看她的脸儿越来越红,心里倒是挺满意,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是以臣才特地过来问一句,看小主觉得贤妃娘娘如何。若是觉得可相处,这事便能定下来。” 特地问一句,就比一言不发就下旨强百倍。 被人尊重和关心的感觉太好了,苏轻窈愣在那里,好半天都没回答。 听琴见她这样,便也明白不用听她的回答,一准没错。 等南瓜百合粥呈上来,听琴就利落退下,没再打扰苏小主的清静。 夜里,苏轻窈躺在床榻上,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重生回来第一次,她失眠了。 第 54 章 第 54 章 睡不好觉,早晨起来脸色就不太好。 不过所幸今早娄渡洲和听琴都没来,要不然陛下转眼就能知道这事。 苏轻窈平淡用完早膳,就坐着步辇回宫,一路上也不过就碰到三五宫人,没有什么偶遇。 回到寝宫,苏轻窈便匆匆睡下,大概是真的困了,这一觉倒是睡得很沉,直到午膳前才悠悠转醒。 她微微睁眼,透过床幔的缝隙,窥见屋外灿烂的日光。 夏日晴好,阳光明媚,便是床幔遮挡,明媚的光阴也要钻进来,迷乱人眼。 尘埃在那一道光影中飞舞,却是自由又散漫。 苏轻窈安静躺了一会儿,直到外面略响起说话声,她才叫了铃。 柳绿轻手轻脚进来,先是在床幔外问了一句,得了苏轻窈的命令,才打开床幔,上前扶着苏轻窈起身。 “小主,慈宁宫来人,道娘娘召您过去陪膳。” 苏轻窈微微一愣:“怎么不早叫我?” 柳绿蹲下给她穿鞋,这边桃红就端着水进来,打湿一方软帕,过来给她净面:“桃蕊姐姐才来,听闻小主还在歇息,便说略等片刻,娘娘那叫膳晚,不妨事。” 苏轻窈这才略放松,却也不敢特别耽搁,迅速净面梳洗,便出了房门。 柳沁正在陪着桃蕊说话,见苏轻窈出来时已经打扮妥当,桃蕊便忙笑着一福:“给小主请安,小主大吉。” 苏轻窈颔首,问:“娘娘怎么突然想起叫我去陪膳?可是近来用的不香?” 桃蕊笑意盈盈,道:“听闻今日午膳有水晶虾仁,娘娘想着小主最爱吃这口,便就赶紧叫奴婢来请小主。” 这一句话,可把苏轻窈说得心中一软,太后娘娘若是看得起谁,保准能叫人忠诚到绝不会生二心。 苏轻窈立即露出感激的表情,这一次倒是发自内心:“娘娘仁慈,妾从不敢忘。” 说着话的工夫,油纸伞和随身的小物都已备好,苏轻窈便起身道:“咱们这便去吧,也不好让娘娘久等。” 为了怕耽搁时间,苏轻窈这一路走得比平日快许多,等到慈宁宫门口时,竟是有些气喘吁吁。 桃蕊见她如此,心里把这事记下,等送苏轻窈进了正殿,才对乐水姑姑耳语几句。 乐水听了倒是没什么表情,不过进去之后,却先打了一碗蜂蜜桃花水过来,特地给苏轻窈上了一碗,让她先润润口过再用膳。 苏轻窈这会儿正同太后说话。 昨日宫中发生这么大的事,太后心中也很不愉,晚膳都没用香。今日上午便叫来宜妃、顺嫔和赵婕妤,听她们各执一词把话说完,便叫都各回各宫等着去了。 到了午膳前,太后也还是没有胃口。 乐水见她这般,不由劝道:“昨日苏才人也去过御花园,不如请她过来陪娘娘用膳?也好问问当时到底如何?” 今日上午,在来人之前,楚少渊就已经派人给太后说明白了,如今背后的事不好查,御花园自来就经常要栽种各色花卉树木,人多口杂,若有人做手脚,很不容易被查清。 但这事,明眼人都能看出顺嫔定有牵扯,赵婕妤就不太好说了。 不过若事情清清楚楚摆在台面上,却又叫人心里没底,万一是栽赃陷害,不就冤枉了顺嫔? 宫里的事就是这么复杂,许多事是说都说不清的,也不可能一件一桩都弄明白。一旦出了这样的事,就要看执掌六宫的那个人,到底要如何评判。 如今宫里大事小情,还不都是太后在操心。 乐水自是心疼太后,却也知道莫可奈何,陛下不可能立后,贵妃也不太能用,便只能太后娘娘自己受累。 这时候,被大师们点过名的苏轻窈,却一下子进了乐水的眼。 这几个月来,苏轻窈一直都去乾元宫侍寝,眼看同陛下相处也很和美。前些时候还来慈宁宫侍疾,跟太后也能相处融洽,一点都不叫人心烦。 能同这对母子都相处好,眼看不是个蠢笨之人。太后烦闷的事,何不叫过来问候一句,让她给出出主意? 这么一想,就有了苏轻窈这一趟慈宁宫之行。 太后倒也不知道陛下昨夜就同苏轻窈问过一回,等和和乐乐用完午膳,才领着苏轻窈去茶室品香。 在幽幽的泽兰香中,太后才开始问昨日的事。 她问的问题跟楚少渊的差不多,苏轻窈也不含糊,照着昨日那般回答,等差不多都说完,太后却又多问了一句。 “依你看,这事要如何评断?” 上一次苏轻窈有底,她经历过一次,本就知道太后是如何下旨,这一次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意外,苏轻窈也未曾想到还能出这样的事,因此也没提早做准备。 不过既然太后问了,她无论如何都要回答,哪怕说得不好,也得硬着头皮说。 苏轻窈沉思片刻,最终还是道:“娘娘若是不嫌,妾就说了。” 太后点头,笑意里有着明显的慈祥。 苏轻窈心里略踏实,她道:“昨日之事,可比上次锦绣宫惊鸟要严重许多,中间若出任何差错,谢才人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说到这,她垂下眼眸,语气略有些沉闷:“妾同谢才人自来感情就好,心里其实是有些埋怨顺嫔娘娘和赵婕妤娘娘的,要让妾评判,定要给她们各罚闭门思过三月,才觉得解气。” 这一句话说得是又娇又嗔,现出几分少女的天真,却也很很符合苏轻窈的身份,倒不让人觉得她蛮横不讲理。 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太后年轻时遇到这事,也会愤慨气闷,不管真相到底如何,肯定要去反击一番,哪怕只逞口头之快,也要痛快一回。 太后闻言却是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我不会让谢才人白经这一遭的。” 苏轻窈一听,就知道太后没生气,略松了口气,这才有些笑模样:“妾就知娘娘最公正,也最是慈和,绝对不会叫谢姐姐吃亏。” 太后点了点她:“你啊,倒是个实诚人。” 苏轻窈抿嘴一笑,脸儿红红。 这一顿午膳用完,太后就得午歇,苏轻窈识趣得很,连茶都不说要吃,干脆利落告退回去了。 等她走了,太后才道:“倒是很难得,她同谢才人却成了好姐妹。” 乐水笑笑没说话。 太后沉吟片刻,道:“去叫含烟来,得草拟懿旨。” 这边苏轻窈回了宫,却是了无睡意,她和衣躺下歇了一会儿,便是再也躺不住了。 柳沁见她竟是起了,便过来问:“小主怎么不多睡会儿?” 苏轻窈摇摇头:“罢了,也静不下心来,还是起吧。” 今日下午她总觉得心烦,做什么都不太得劲,读了会儿书又做了会女红,却又是盯着窗外发呆。 柳沁见她如此,想了想便恍然大悟:“难怪小主心燥,原是要到小日子,今日下午便提前叫上补药,小主正好吃。” 若说宫中有哪里好,这宫妃每次月事前的补药倒是很得宜,苏轻窈原来月事时还会腹痛,如今提前吃上一副药,便是一点不舒服都无。 苏轻窈这才松了口气:“我当还有什么事要发生,叫你这么一说便放心了。” 正说着话,她又想起别的来:“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到日子,不如今日就去瞧瞧谢姐姐,过几日就不方便外出。” 虽说没有那来小日子就不能串门的宫规,总归不是太雅致,也容易遭人嫌,因此大多宫妃挂红都是在自家宫中养着,轻易不怎么出门。 她说要去看谢才人,就不能空着手。 柳绿就赶紧取了库房册子来,叫她瞧看清楚,选了一颗老山参并一盒珍珠粉,便就差不了些许。 从碧云宫去锦绣宫并不算太远,苏轻窈先提前请杂役宫女过去通传一声,等那边应允,这才动身出了门。 这一次她是去探病的,倒是不用特地去拜会宜妃,也省事不少。 一路从锦绣宫偏门进来,穿过回廊,就到了谢才人所住的西配殿,苏轻窈之前来过一回,倒也不显陌生。 谢才人的大宫女叫莲叶,也是熟面孔,见苏轻窈来了,忙迎出殿外,老远就来接。 “给苏小主请安,小主大吉。” 苏轻窈见她面色尚可,就知谢才人应当已经无大碍,便也浅浅一笑:“你们家小主可好?这会儿醒了没有?” 莲叶福了福,道:“小主好些了,这会儿正等您呢,可是高兴。” 苏轻窈点点头,几人也不在外面多话,匆匆进了寝殿里,便直接关上房门。 谢才人这会儿正靠坐在床边,身上盖着薄被,头上裹着抹额,除了脸色略有些苍白,瞧着确实尚可。 苏轻窈快走两步,坐到她床边,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姐姐可是受苦了,今日吃了药没?”苏轻窈轻声问。 谢才人也红了眼睛,却是拍了拍她的手,柔声答:“吃了的,妹妹放心,我没什么大碍。” 苏轻窈这才叹道:“那就好,当时真是吓死我了。” 说起昨日的遭遇来,谢才人不由沉下脸来,她挥手叫宫人们都退出去,只留苏轻窈在寝殿内。 “昨日若不是你,如今我还不知会在何处,这个大恩,姐姐记下了,这一声谢,且就不跟你讲。” 俗话说大恩不言谢,谢才人不同苏轻窈说谢,显然心里很是珍重。 苏轻窈回握她的手,道:“姐姐说这些做什么,若昨日你我调换,想必你也会同我做一样的事。” 这话说得谢才人心中一暖,却还是道:“我未曾想到昨日你能在场,有些话我也不想闷在心里,同你评说两句,你且自己上心。” 苏轻窈面色一肃,点头说:“姐姐请讲。” 谢才人微微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是一片清明:“昨日我确实是自己落水的,但是……” 第 55 章 第 55 章 每一个意犹未尽的但是之后,总会接各种各样的转折。 谢才人所言也不例外。 只听她娓娓道来:“但是当时我没有同顺嫔和赵婕妤一起游玩,因莲叶昨日事忙,我只带了个小宫人去的,我们三个是在荷花香塘那偶遇的。” 宫妃们去御花园玩,不管平日里关系如何,碰到了总要说两句话的。 再说那两个一个是嫔位一个是婕妤,都比谢才人位分高,按理谢才人要主动上前请安。 谢才人也确实如此做的。 “顺嫔和赵婕妤当时恰好就站在我落水的那个位置,我刚一走到那边近处,就感到脚底湿滑,忙伸手要小宫女扶我。可小宫女也没站稳,我们两个就一路歪歪扭扭,直接倒在了栏杆上。” 后面的事情很清楚,因为栏杆损毁,谢才人一靠过去就坏了,当时那个冲劲儿又不小,谢才人才直接滑进池水中。 苏轻窈微微皱起眉头:“她们两个……有没有呼救?” 她记得当时是有人呼救过的,她离的不算远刚好听清,可到底是谁叫的她却不知了。 谢才人抿了抿嘴唇,却道:“是她们的宫女喊的,声音还挺大,当时我在水里扑腾,见她们这样其实没有多害怕。” 御花园养了小二十个会水性的黄门,那池塘也不说多深广,只要有人能及时赶到,她就可以被救起。 但是直到苏轻窈赶到,都没有人跑过来救她。 谢才人眼框当即就红了,想起那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往,她便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我虽然人在水里,可岸上发生的一切我都瞧见了。自我落水过去至少有半盏茶的工夫,顺嫔和赵婕妤的宫女都没叫来人搭救,若不是你恰巧赶到,让你的宫人去叫来了黄门,我一定就上不来了。” 她边说边抖,豆大的泪顺着脸颊滑落,她紧紧攥着苏轻窈的手,哽咽着说:“你是我的福气。” 这话一说,叫苏轻窈莫名感动起来。 此时此刻,她才有些后怕,若当时她不在,又或者没有灵机一动让柳沁去喊人,可能结果便又会不同。 苏轻窈轻柔道:“姐姐自己福星高照,这不就把我带过去了?说到底还是姐姐运气好呢。” 谢才人知道她在哄自己,却还是心中一暖,她自己若真是运气好,又怎会落入池塘中? “好,咱们两个运气都好,”谢才人笑道,“不过我刚才的话,妹妹也要往心里去。我知道这事不好追究,也很难查清,但那两位当时确实没有叫来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话是对的,苏轻窈刚也是这么跟太后说的。 无论如何,顺嫔和赵婕妤也要被治一个办事不利的罪,不会叫她们白白做个旁观者,最后轻巧把自己摘出去。 苏轻窈颔首道:“我知道姐姐是在提醒我,我会小心的。” 谢才人轻咳两声,低头吃了口茶,才又继续道:“我这多半是家中因由,她们就能下这么狠的手,而妹妹如今正得宠,她们若是有什么想法,后果不堪设想。” 她出身大族,祖父是阁臣,整个谢家在盛京都不容小觑。便是如此,那群人还敢冲她出手,可见到底有多胆大包天。 而苏轻窈呢,除了皇恩,她仿佛一无所有。昨日她还救了自己,打破了那些人的筹谋,谢才人这么一想,不由更是不寒而栗。 苏轻窈倒是洒脱一笑:“多谢姐姐提醒,我心里记下,以后一定警醒着些。不过我家中并无能臣,那些人兴许也瞧不上我。” 宫里这些事,苏轻窈觉得并不如外面那些事重要。 在陛下不怎么亲近后宫的情况下,争宠倒是不如在文渊阁搏个座位要实际,因此苏轻窈面对的那些不过小打小闹,到了谢才人身上,那就是人命关天了。 谢才人见她应了,却也还是不怎么放心,心里不由越发沉重。 苏轻窈过来瞧她,到底不好坐太长时间,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苏轻窈便起身告退了。 等她走了,谢才人才叫来莲叶:“伺候笔墨,我要给祖父写封信。” 莲叶一愣,道:“小主,你已经坐了好久,先躺下歇歇吧?” 谢才人摇摇头:“我这几日昏昏沉沉,怕一会儿忘了,你且准备就是。” 莲叶自然说不过她,只得下去忙了。 谢才人坐在那,眼神渐冷。苏轻窈救她一命,这恩情整个谢家都要记下,无论如何,无论在何处,能帮上忙的便一定不能收手。若是知恩不报,那人跟畜生又有何异? 苏轻窈自是不知谢才人这些安排,她回宫之后,用完晚膳便就歇下,到底也没怎么太过操心。 次日上午,苏轻窈终于等来了太后娘娘的懿旨。 荷风宫顺嫔,因搭救不力,被罚闭门思过两月,罚俸三月。 荷风宫赵婕妤,因搭救不力,被罚闭门思过两月,罚俸一月。 而谢才人却因祸得福,被封为正六品婕妤,直接升至中位。 一听这个,苏轻窈终于有了笑容:“娘娘这是真强硬,不管如何,一个搭救不力也要罚,好手腕。” 管宫不严,最后麻烦的还是太后和陛下,太后这一出手,无论顺嫔还是赵婕妤,都没别的话讲。 且闭门思过无非脸上无光,却不伤筋动骨。就连顺嫔娘家邢氏,邢尚书也没在陛下面前多言一句,就这么平平淡淡揭了过去。 也因为太后娘娘的责罚严厉,谢家也很满意,他们是里子面子俱全,这么一来,倒是皆大欢喜。 苏轻窈这么在旁边瞧看,直叹娘娘:“好手段,好手段啊。” 宫里那么多位份,给谁不是给,谢阁老眼看就要脚踩莲花,这时候顺水推手给个人情,老大人想必会更高兴。 柳沁时常听她崇拜太后,这会儿不由笑道:“小主果真喜欢娘娘,倒是跟娘娘学了不少道理。” 苏轻窈点头道:“正是如此。” 她前世活的是长,可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压根就没接触过这些。既没有管过宫,又无听过政,事情便是放在她面前,她也顶多只能做到六分,再多就没了。 可这事落到太后娘娘手中,却可以打个漂漂亮亮的十分,水平高下立见。 重生回来,每每跟太后娘娘交流,她都有恍然大悟之感。 “当学,当用心学之。”苏轻窈又叹一句。 这事便就这么风平浪静过去,待到八月初,天气越发炎热,苏轻窈的挂红也都被撤下,便又被召去乾元宫侍寝。 如今宫里人仿佛也都习惯于苏轻窈的隆宠,她好的时候陛下就只召寝她,她挂红,陛下就宁愿自己一人独宿寝殿,也不多看旁人一眼。 其实往常陛下也多半自己过自己的,但如今有了苏轻窈,却顿时显露出旁人的无能来。 可谁又能去陛下跟前说三道四?便只能给太后请安时,在苏轻窈面前不着痕迹挤兑几句。 对此,苏轻窈嗤之以鼻,根本就不搭理。 你们不受宠还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来欺负我叫怎么回事?且要真欺负也就罢了,阴阳怪气说那些小话,忒是没意思。 是以,苏轻窈也根本不上心,平日里该如何如何,便是今日又被叫去侍寝,到了楚少渊面前也压根不提这事。 兴许是许久未见,今日再见,楚少渊还不着痕迹打量苏轻窈几眼。 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女,宫里吃用都是极好,个子似乎长高了些许,人也渐渐张开,脸颊的轮廓也越发清晰。 这个年纪的人,一天一个样子。 楚少渊想起娄渡洲对他说的那些事,想了想,打断了苏轻窈的深读:“近来如何?” 苏轻窈抬起头,有些茫然看着楚少渊,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楚少渊轻咳一声,摸了摸鼻梁,重复道:“就是问你,最近日子过得如何?” 没想到陛下为何问她这个,苏轻窈想了想才答:“近来妾过得很好,劳陛下关心,妾铭感五内。” 楚少渊却又问:“你再想想?” 苏轻窈:“……” 她过的好不好,还需要再想想才能评判? 但楚少渊这么一问,苏轻窈就不得不认真思考起来。 她觉得自己确实吃好喝好,日子平平淡淡,没什么好讲的,若说有什么不同,她近来刚走月事,陛下不会问这个吧? 这么一想,苏轻窈又有些不好意思。 这事,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好随便启齿。 不过抬头一看楚少渊,见他正看着自己,想来不给个答复也不成,苏轻窈压下心里的羞赧,还是小声说:“那剂安心汤确实是极管用的,妾用后也无腹痛,如今倒是不怎么难受,只在宫中将养数日便可,多谢陛下关怀。” 楚少渊一开始没听明白她说什么,却见她脸蛋都红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知道她误会自己的用意,却是不好再继续追文下去。 也罢,她不说,他难道就能假装不知? 无论苏轻窈能不能给他改命,他瞧她顺眼是真,母后喜爱她也是真,便是就冲她懂事本分,又对谢才人有救命之功,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苏轻窈见楚少渊兀自深思起来,略松口气,低头又继续读书。 就在她以为最近不会有大事发生时,一道圣旨,直接把苏小主砸晕了。 苏轻窈愣愣跪在那,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娄渡洲忙叫柳沁扶她起来,笑着上前捧上圣旨:“昭仪娘娘,大喜。” 苏轻窈这才找回神魂,茫然接过圣旨,声音都有些发飘:“陛下直接封我做昭仪?” 娄渡洲喜庆一笑:“千真万确,恭喜娘娘。” 苏轻窈使劲捏了一下大腿,她眨眨眼睛,钻心的疼直窜头顶,叫她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谢陛下隆恩!”苏轻窈抑扬顿挫说。 陛下真是好人,天大大大大大的好人! 第 56 章 第 56 章 等娄渡洲走了,苏轻窈还觉得自己仿若身在梦中。 除了她,柳沁她们三个早就喜得不知说什么好,站在边上,竟一个个开始抹泪。 待苏轻窈回神,就看到三个红眼睛兔子,不由笑了:“好事呢,你们哭什么。” 哭什么她们也说不清,可眼泪就是跟着奔涌而出,止都止不住。 柳沁道:“奴婢们喜极而泣呢,小主终于苦尽甘来。” 苦尽甘来这词,用得其实并不算太精准。在苏轻窈心中,哪怕是前世在下三位盘桓那么多年,她也没觉得日子特别过不下去。 大概她真是太过随遇而安,反而不觉得以前日子有多苦。 等三个小丫头哭够了,苏轻窈才道:“圣旨都下了,估摸着这几日就要搬宫,一会儿你们就去清点库房,务必搬得利落一些。” 这一次她升位,就要搬到贤妃的绯烟宫中,跟上一世一样,依旧住那个更宽敞一些的东侧殿。 虽然跟碧云宫一样都是东侧殿,但边上的角房、间厅都是她的,不仅寝殿更宽敞,窗户还大。 夏日里要更凉爽一些。 这一小会儿工夫,柳沁三人就忙起来,反而苏轻窈坐在厅堂里,有些悠闲。 她兀自坐了一会儿,直到面前的茶渐冷,才无声勾起唇角。 在她原本的想法中,此时能升至婕妤已经顶好,却不曾想居然跳过了婕妤,直接当了正五品的昭仪。 这个升位跨度确实很大,也让人意想不到,所以苏轻窈才会愣神那么久,到现在还觉得不真实。 说句实在话,她一直不知道到底自己如何得了陛下青眼,便是总觉得她对他有用才能有这诸多好处,却也到底没想明白她自己有用在哪里。 难不成还是她主动给他抄过经书不成? 苏轻窈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 正因为如今日子太好,太过令人欣喜,她才难得生出些不安思绪,她了解自己,知道将来有一天这“隆宠”不在,自己能在短暂的失望过后重新振作,可那失望却也是实打实的。 没有人不希望自己能一帆风顺,也没有人嫌日子好过,所以每每被陛下这样“宠爱”,头脑发热过后,她总是会忍不住反复思量。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苏轻窈屏气凝神,想得头都痛了,还是没想明白。 她甚至开始联想前世朝政里的波诡云谲,回忆后宫那些波涛暗涌,可左思右想,除了冯首辅致仕这件事,其他还真没有别的。 柳沁忙完手头的事,这才发现小主坐在那发呆。便赶紧过来给她重新温茶,笑道:“一会儿该用午膳,娘娘想用什么?” 说起吃,苏轻窈才略精神些,她点了几样菜,便道:“搬宫前尚宫局那应当会提前领人来,你就简单先核一遍账簿,等来了新人再使唤她们做活。” 按宫规,正六品的婕妤可有两名大宫女、四名小宫女伺候,而正五品的昭仪则有四名大宫女、四名小宫女并两名小黄门,因为马上就要搬宫,她这里三个人肯定不够用,尚宫局这两日就一定会派新人过来,苏轻窈倒是不用操心。 柳沁笑道:“是,日常柳绿也每日都核对账簿,奴婢刚瞧过,基本没有遗漏。” 苏轻窈颔首道:“回头再来人,你就是主事的了,手里头的事也清点清楚,不要紧的都交给桃红柳绿她们,也好轻松些。” 她这话就当给柳沁吃了一颗定心丸,但柳沁其实也没怎么担忧过这个,她跟着小主不过才半年,却仿佛从小便就伺候她。两个人无论脾气还是习惯都很相和,以苏轻窈的为人,她绝对不会升位后就舍弃自己。 闻言也笑:“也就是奴婢运气好,早早跟在娘娘身边,现在满宫里谁不羡慕奴婢呢,人人见了都要叫奴婢一声姑娘。” 年纪小的就叫她姐姐,年纪大的就叫她姑娘,便只是个大宫女,那又如何? 柳沁这么一哄,苏轻窈的心情就好了不少。她每次都安慰自己想也没用,可人就是这么奇怪,头脑清楚,却又总是控制不住自己。 索性叹口气:“是是是,柳沁姑娘,赶紧安排传膳吧。” 柳沁见她脸色好了些,这才松了口气。 话还真让苏轻窈说着,待下午午歇起来,尚宫局便来了人,还是熟面孔。 春花姑姑一见苏轻窈就笑,老远就给行了福礼,待行至殿中,张嘴就是道喜:“给昭仪娘娘请安,娘娘大喜。” 能从下三位小主一跃成为昭仪,苏轻窈还是当今宫中头一个,也是最特殊的一个。她一不靠家世,二没靠父兄,单靠自己本身,这就越发显得难得。 苏轻窈也笑,叫柳绿上茶:“姑姑快请坐,许久未见呢。” 因着一而再再而三的缘分,春花倒也能在苏轻窈面前坐上一坐,如今她恭恭谨谨坐下,倒显得越发亲近,自是跟往日不同。 跟她来的还有十来号人,这会儿都站在院中,规矩得很。 春花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指了指那些小宫人道:“娘娘且瞧瞧,如今娘娘这要添置人口,勤淑姑姑特地给选了些好孩子,叫赶紧给娘娘送来。” 上次还是春花自己上心给的桃红柳绿姐妹,这一次就改成勤淑姑姑出手。尚宫局做事,便是这般妥贴,叫人不服都不行。 苏轻窈便笑:“姑姑们眼光自是顶好,选的人也没有不好的。” 春花姑姑吃了口茶,低声道:“娘娘且放心,这事娄大伴亲自过问过,这些孩子都是进了宫就入尚宫局,绝对出不了错。” 娄渡洲确实吩咐过,他简单一句话,就能体现出乾元宫对苏昭仪的用心。尚宫局原本就很上心,有了这一出便更不敢马虎,今日就点好人送了过来。 “娘娘这原本就有三位姑娘,想着娘娘定也要用着趁手才能知道好坏,这次就单只叫了小宫人来,里面有两个织造所出身,手艺顶好的。” 春花姑姑笑眯眯说,苏轻窈便扭头往院中看去。 这呼啦啦来这么多人,碧云宫难得热闹一回,不过对面的孙选侍似乎一点都不关心,连门都没开,倒是后殿的惠嫔显得有些急躁,特地叫大宫人站在门口探头探脑。 但不管怎样,来的十几个人都垂眸立在那,一动不动,显得极为规矩乖巧。 见苏轻窈看了过去,春花就冲外面招手:“先进来几个。” 于是小宫人们便依次而入,乖巧站在苏轻窈面前。 苏轻窈匆匆看过去,发现都是面容清秀的小丫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没有太大也没有太小,也都是进宫两三年的,懂事又稳重,跟到身边伺候正正合适。 这一看,就能看出尚宫局的用心。 苏轻窈在她们脸上依次瞧过,简单问了问都有什么特长,便留一个个子高些的叫梅枝,道是会煮茶,另一个矮胖的叫圆果,会做简单的饭食。 剩下两个,苏轻窈便留了春花姑姑单独说过的织造所宫人,好让她们专门伺候衣物。 这么一安排,四个小宫人就都选齐了,剩下几个小黄门,苏轻窈便选了俩个瞧起来机灵些的,让年纪略大的那个管事。 她是痛快人,春华姑姑也很直爽,当即就把人数点好,道:“回去让他们收拾好行李,明日便连同名册和腰牌一起送过来,三位姑娘的腰牌也要换,明日臣就再来叨扰一番。” 苏轻窈笑道:“劳烦姑姑,明日姑姑来,我请姑姑吃龙井。” 宫里的龙井可都是御供,苏轻窈能请春华姑姑吃龙井,一下子就显露出对她的重视,春花心中一动,当即就点头:“多谢娘娘,要不是娘娘,臣可吃不到这好茶。” 客气两句,春花便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走了,苏轻窈略松口气,对柳沁她们说:“瞧着孩子们倒也都很懂事,你们就多带带,多费费心。” 柳沁倒是不怎么意外,不过桃红柳绿却是相当激动。她们来的时候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做上大宫人,想都不敢想,却不料苏小主不显山露水,却是半年当上了昭仪。 活泼的桃红自不必说,就连一向稳重少言的柳绿都红了眼眶:“多谢娘娘。” 她们也不说什么绝无二心的话,只要自己信念坚定,忠心耿耿跟着娘娘,娘娘还能瞧不见? 东偏殿里人这会儿正开心,后殿的惠嫔却是满脸阴云密布。 青穗姑姑在边上一个劲儿打扇,小声劝:“这事娘娘不是早就心中有数,如今又何苦置气?再说昭仪娘娘再过几日就要搬走,到时候眼不见心不烦,又有什么要紧的?” 惠嫔一听“昭仪娘娘”四个字,火气就更大了。 “她怎么能?她怎么就这么能呢?”惠嫔咬牙切齿道。 青穗忙叫大宫人管上寝殿的门:“宫里总是这样起起伏伏,娘娘看习惯便好,再说,她如今瞧着热闹,以后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娘娘且别急。” 惠嫔深吸口气,缓缓吐了出来。她闭上眼睛,好半天都没说话。 “去,把她给我叫来。” 青穗一愣,正想再劝,可惠嫔却十分坚定:“姑姑且去,亲自请她来。” 这时候,青穗可真不敢听,惠嫔抬头扫她一眼,瞧着有些吓人。 “姑姑难道害怕我失态?不会的,姑姑去吧,我有分寸。” 这一回,青穗可再不敢反驳了。 她只好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去了东侧殿,原以为苏轻窈不会来,结果她却笑着说:“正要去给娘娘请安呢,正巧娘娘想起我来,咱们这便走吧。” 青穗一愣,心里却想:瞧苏昭仪这气度,难怪呢。 难怪陛下隆宠不衰。 第 57 章 第 57 章 苏轻窈知道惠嫔为何要请她,因此倒也没为难青穗,很痛快就答应下来。 趁着晚膳时辰还不到,苏轻窈简单梳妆打扮一番,便跟青穗一起往后殿行去。 路上,青穗笑着说:“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苏轻窈也笑:“这半年来有劳姑姑照顾,多谢则个。” 青穗有没有照顾她,她们两个心知肚明,场面上的话说完,青穗就不再开口。 她真不知道要跟苏轻窈说什么。 原先她是苏轻窈都要问好的管事姑姑,如今苏轻窈却成了五品昭仪,这宫里除了几位主位娘娘,任谁见了她都要低头行礼。 不要说青穗了,便是惠嫔也不能十分拿捏她,可谓一招翻身做主,从此便是天翻地覆。 等进了后殿,青穗抬头就看惠嫔笑意盈盈等在门口,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腹中。 惠嫔是有些小气,心眼也多,但大面上的事她还是能稳住。知道此刻不能跟苏轻窈闹不愉快,倒是很能拿出姐俩好的架势,也好叫两人都能全了情面。 “妹妹可来了,可是等你呢,”惠嫔笑着上前两步,一把握住苏轻窈的手,“今日你大喜,姐姐怎么也要请你吃些茶果儿,否则等你搬走,这样的日子便也就少了。” 她给面,苏轻窈就也能给脸,当即便回握住惠嫔的手,脸上满满都是感激:“可不是,刚妹妹还想,以后若是搬走,定要想念姐姐呢。” 原来苏轻窈无论如何都不肯叫她一声姐姐,今日却痛快叫出来,那语气里的亲昵就跟真的一样。 惠嫔一听她这么表态,便知从前事皆是一笔揭过,只要她不再多事,苏轻窈应当也不会再提。 她略松了口气,跟苏轻窈亲亲热热进了殿中,叫她陪着自己坐在雅室的榻上,这便上了茶果点心。 今日惠嫔的准备,一看就用足心思。 光水果就准备了四五样,各个都是宫中不常见的,以苏轻窈原来的位份,是使银子都不好得。 惠嫔便推了果盘上前,叫苏轻窈吃。 苏轻窈这一次倒是动了手,慢条斯理吃了一颗水晶葡萄。 “姐姐这是真的好,宫人也用心,妹妹倒是很羡慕。” 惠嫔笑笑,低头吃茶,道:“瞧妹妹宫中的柳沁,也是个机灵人,以后应当不比青穗差。” 这话就是恭维了。只有坐到主位,身边才能配管事姑姑,惠嫔这是提前预祝她再升嫔位,倒是比以前嘴甜。 苏轻窈心里却清楚,不过是因为她水涨船高,眼看就要一路飞升,惠嫔这是得罪不起她,才压下性子同她周旋。 以前她根本就不用管苏轻窈如何想,当然不用对她这般用心。 “瞧姐姐说的,回头柳沁定要开心得睡不着觉。”苏轻窈说着,身后得柳沁就冲惠嫔福了福,红着脸不说话。 就这么三言两语,两人之间便渐入佳境,瞧着气氛差不太多,惠嫔这才低声道:“想来上一回我让你提前选宫,倒是说个正着,那会觉得和嫔姐姐宫中不错,现在一看,贤妃娘娘那自是更好。” 能跟着四妃,自然比跟着九嫔要好得多,妃一级的主位宫室更宽敞明亮,哪怕住在偏殿,也要强上不少,最起码夏日通风,一点都不闷热。 苏轻窈抿嘴一笑:“是呢,妹妹也没想能有这般好运,刚才便欣喜许久,如今叫姐姐这么一说,心里的欢喜劲儿复又翻涌上来,总是忍不住想笑。” 她当然想笑,惠嫔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心里却想:若换成是我,定要笑满三天才足够。 苏轻窈掩面而笑,看起来是一团可爱,惠嫔紧紧掐着手心,就怕自己忍不住把她赶出去。 凭什么她运气这么好! 但如今形势不如以往,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这么对苏轻窈了。若是以后苏轻窈一朝摔落谷底还好,若是她一直长盛不衰,那惠嫔更是不能多说她半句不是。 惠嫔深吸口气,低头吃了口冷茶,这才觉得好受些。 “当时呀,其实也不是我想到和嫔的,”惠嫔决定速战速决,“我记得是和嫔身边的铃音姑姑亲自过来找青穗,青穗犹豫再三,才对我讲的。” 苏轻窈垂下眼眸,安静吃枇杷。 “我那时候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宫中人人都说和嫔和气可亲,小宫人们也都很喜欢她,想必不是个会磋磨人的主儿,去了她宫里,日子总不会难过。”惠嫔轻声细语道。 不管她知不知道苏轻窈跟和嫔之间曾有嫌隙,但在苏轻窈搬宫这件事上,她毕竟牵线做过说客,接过最后没成,这就必须要解释一番。 弄个不好,很容易两边落埋怨。 苏轻窈笑笑,显得十分随意:“这事我原也没往心里去,毕竟陛下或者娘娘的决定,也不是咱们可以随意更改的。姐姐不必介怀,当时有你这么关心,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她明确给了表态,惠嫔这才松了口气。 这事说完,其他的惠嫔却也不再多提,两个人欢乐融洽吃了一顿茶点,苏轻窈便被惠嫔亲自送出门口。 “待妹妹搬宫那日,姐姐再来送你。” 苏轻窈冲她福了福,这才回了自己的东侧殿。 这会儿只柳绿在外殿忙碌,苏轻窈让柳沁伺候她更衣,道:“和嫔这一遭,却是很耐人寻味。” 柳沁点点头:“若是咱们办了这等事,短时间内说话都尴尬,和嫔娘娘这样不是没当一回事,就是太当一回事了。” 这心态得多好,刚被人打一个巴掌,转头就要送上甜枣?还是对远不如自己对小主如此。换作是苏轻窈或者任何一个二十几许的妙龄女子,都做不出这种事来。 苏轻窈略一沉下脸,道:“和嫔那边的事,你且多上心些。桃红柳绿毕竟年轻,跟在我身边时候也短,现在就同她们说我不太放心,还是你自己辛苦些。” 能被娘娘看中,本就是宫女的福分,柳沁一听,顿时就笑了:“娘娘最近可是越来越会哄人,听得奴婢心里头暖烘烘,恨不得把命都赔给娘娘呢。” 苏轻窈轻轻捏了她的手臂,心里却叹:可不是命都赔给了我。 她陪在她身边六十年,也有一辈子那么长了。 升位之后,苏轻窈就忙活起来,要从碧云宫搬去绯烟宫可不是件小事,因此这两天她带着三个小宫人都在清点行礼,就怕弄坏打碎任何御赐之物。 待到第三日,她选的那几个小宫人便带着包袱来了碧云宫。 四个小宫人年纪都不大,瞧着还一脸稚嫩,她们四个里只有矮矮胖胖的圆果略大几个月,便由她同苏轻窈禀报:“娘娘安好,春花姑姑吩咐过,道娘娘这边住不开,让奴婢们先去绯烟宫打扫干净,先在那边住下。” 苏轻窈点点头,觉得春花倒是十分周到,便说:“辛苦你们了,待搬了宫,我再赏你们。” 圆果长得可喜庆,说话声音也好听。 闻言便笑弯了眼睛,冲苏轻窈福了福:“能跟着娘娘是奴婢们的福气,那奴婢这就先过去绯烟宫打扫,明日再过来跟姐姐们一起收拾行李。” 苏轻窈点头,对她道:“你们先过去,一会儿柳绿也会过去,瞧瞧有什么不好处理的,等柳绿取了再办。” 圆果领着丫头小子们利落行礼,这就退了下去。 苏轻窈转身对柳绿道:“这两日你过去盯着她们,瞧瞧到底如何,一会儿让柳沁支给你五十两银子,你拿着用。” 柳绿比桃红稳重,也比她心思细腻,当即便明白过来,道:“是,娘娘放心,奴婢定会把事情办妥当。” 她们这一屋子人搬去人家贤妃宫中,自然要先拜码头,管杂役宫女的嬷嬷要打点,贤妃、郑婕妤身边的得意人也要熟悉,先让柳沁过去套套近乎,等苏轻窈搬过去再正式拜访,也不显得失礼。 待今日忙完歇下,苏轻窈倒是难得有些疲累,她这一觉睡得很熟,等早晨醒来,躺在床上都不愿意起身。 许久不运动就是这般,平日里光坐在屋子里发呆,到底于身体有碍。 不过想着她已经升至昭仪,出门倒是方便许多,以后隔三差五去御花园逛逛,这回可就没人再敢拦她了。 苏轻窈越想越高兴,不由在床上滚了两圈,正想着再睡个回笼觉,外面却传来细碎响声。 柳沁她们三个一向都很规矩,往日她不醒来,绝对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今日这般,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苏轻窈只得拽了拽铃铛,就听房门轻轻打开,有人进了寝殿中。 宫人走路都没声音,但苏轻窈不用去仔细听,也知道进来的是柳沁。 等来人先开帐幔,果然是柳沁那张熟悉的清秀脸庞。 “娘娘今日怎么醒得这么早?”柳沁抿嘴笑笑,扶她起来喂她吃温水,“是不是外面太吵,闹醒了娘娘?” 明明是不合规矩的事,柳沁说起来却眉目含笑,显得高兴极了。 苏轻窈有些疑惑,却也知道她不是那种得意忘形之人,便也笑着问:“可是有什么好事?” 她一问,柳沁就笑。 “罗中监天不亮就来了,道陛下今日要去皇庄,让娘娘随驾。”柳沁几乎忍不住笑意。 但苏轻窈一听,却不由撅了嘴:“什么?又要去?我这病才好利索……” 柳沁忙摇了摇头,继续道:“这回罗中监特地交代一句,道陛下说娘娘今日只是去瞧瞧,一定不让您再下地。” 苏轻窈一听,愣在那半响,好半天才“噗”地笑出声来。 陛下也真是,这是拐弯抹角跟她道歉呢?莫名觉得有点傻气! 第 58 章 第 58 章 这一次出宫,苏轻窈可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她如今位份自是不比以往,出宫可带俩个贴身大宫女,替换衣物、鞋袜等物也可随身携带,倒是不用再像上次那么为难。 瞧着外面烈阳,苏轻窈叹了口气:“这大热天的,陛下也真是不嫌热。” 这回是柳沁并柳绿一起跟她来的,桃蕊留下来看家。这会儿柳绿跟在后面背行李,柳沁陪在她身边打伞:“这时节正是农耕时,田间地头的百姓也都很辛劳,陛下这是要体会民间疾苦,用心良苦呀。” 苏轻窈撇了撇嘴,小声念叨:“他体会他自己的便好,每次还要带着我,臣妾真是消受不起。” 这会儿确实闷热,哪怕苏轻窈穿了最轻薄的纱衣,小走几步也照样出了一脸汗,她不是很乐意出门,因此便比平日里要罗嗦一些,柳沁也只跟在一边笑。 待行至锦绣巷中,抬头就看见一架步辇停在那,罗中监一看到苏轻窈,便忙迎上来:“娘娘大吉。” 苏轻窈立即稳住脸上表情,和蔼地说:“有劳中监,这盛夏时节实在辛苦。” 罗中监亲自扶着苏轻窈上了步辇,跟在边上道:“虽说外面天热,不过景色也好,娘娘只当出门散心便是。” 这大热天的,娇弱闺秀没有哪个愿意出门,便是陪着陛下出宫,估摸着经过上次那一遭,苏昭仪心里也定不是很痛快。 苏轻窈倒是没成想他还能劝慰自己一句,不由笑了:“多谢中监,我自是明白。” 哪怕不满,也不能当着陛下的面表露出分毫,这点事她还是懂的。 罗中监便也就不再多言。 有了第一回的经验,第二次就比较熟悉了,到了玄武门前,苏轻窈轻车熟路下了步辇,跟着罗中监的指点直接上了马车。 今日马车的规制都换了,比上次的那个宽敞一倍不说,还有一个可供一人平躺的床榻,苏轻窈一上去便坐下来,柳沁忙取出薄荷膏给她消暑。 柳绿放好行李,也没用马车上给准备的水壶等物,直接取出自己随身带的,给苏轻窈温茶:“一会儿马车跑起来,便就凉快了。” 苏轻窈微微叹了口气:“且要等着呢。” 出宫短途用的马车,除了主位以上,其余人等皆是用这种单间马车,只有主位才能用双隔间,不仅宽敞,夏日还能在外间摆冰山,让人不至于那么闷热。 她半年就做到昭仪,已经让长信宫上下惊诧,现在若还想着早日荣登主位,那就有些自不量力。 对于楚少渊,她没有太深的了解,却也知道他不是那种头脑发热不知分寸的血性男儿。 他每一步都稳扎稳打,便是苏轻窈这个昭仪,定也经过他深思熟虑,绝对不是任意而为。 因此,苏轻窈虽是盼着能有个带隔间的马车,却也知道段时间内不好多想,盼是盼不来的。 反正过不了多久便要到秋日,冷起来自己带个手炉便是,方便得多。 她在车上略坐了会儿,心静下来,倒也不觉得那么热了。 就在她刚觉得舒服不少的时候,楚少渊御驾却姗姗来迟。苏轻窈一听外面小黄门的通传,当即就跨了脸:“唉,每当这时候,我就又觉得陛下……” 她把不是好人这四个字咽了下去,到底没敢说出口。 陛下御驾很快便要行至跟前,苏轻窈迅速出了马车,站在一边恭恭敬敬等。 楚少渊下了步辇,往前走了两步,正想叫起身,转头之间却瞧见苏轻窈热得泛红的脸蛋。他略顿了顿,却是什么都没说。 待身影消失不见,苏轻窈才松了口气,刚上马车,就听到外面传来娄渡洲的嗓音:“娘娘吉祥。” 柳沁掀开车帘,起身迎了出去,少顷片刻,苏轻窈就感到一阵凉意扑面而来。 柳沁捧着一小盆冰山进了马车,放在离苏轻窈最远的箱柜上,笑着说:“陛下特地赏的,这下就凉快了。” 冰山放在冰盒内,散着幽幽冷气。晶莹的水雾挂在盒壁上,让人看了便不由自主静下心来,不再那么燥热。 苏轻窈盯着冰山瞧了一会儿,等柳沁去忙别的,才微微低下头,抿嘴笑了笑。 曾经的她不懂那些话本里的爱恨情仇,也不懂为何那并不特殊的举动都能让人开心或者难过,如今经历一遭,才慢慢有了些体会。 马车的车轮咕噜噜转动起来,带着她去往宫外灿烂的世界,也带着她的心慢慢飘远。 柳沁取好茶点,正要端给苏轻窈吃,转身却见她低着头发呆。 马车窗帘北风吹起,一缕阳光钻入车中,照亮了苏轻窈明媚的眼眸。十七岁的少女,正是多情时。 只看她垂眸看着细嫩的手,脸儿微红,嘴唇含笑,一双眼眸仿佛暗含春水,莹莹胧胧,似梦似幻。 柳沁一颗心骤然缩起来。 她不是不盼着陛下对娘娘好,陛下对娘娘越好,娘娘日子才越好过。 可若是娘娘动了心……柳沁面上丝毫未变,心里却越发担忧起来,若娘娘动了心,日后苦的可就是她自己。 柳沁抿了抿嘴唇,压下心里的纷乱,却是对苏轻窈浅浅一笑:“今日带了蝴蝶酥和杏仁酪,娘娘最是爱吃这口,且简单用些,垫补垫补肚子。” 苏轻窈接过小碗,小口用起来:“你倒是细心。” 柳沁只坐在一边给她打扇,未再多言。 上一回苏轻窈还有些忐忑,并未注意窗外景象,这一次,苏轻窈却是靠坐在窗边,认真看着宫外的盛夏。 皇帝出宫,定不会走人多的闹市,他们穿过梧桐巷便拐至京郊,沿途皆是零零散散的村庄。 因前后都有御林卫和仪鸾卫,他们行在官道上,前后都无路人敢上前,远远见了便绕路而行,是以也见不到几个生人。 苏轻窈略看了一会儿,便有些累了,躺下歇了会儿,复又坐起来瞧。 哪怕看见些陌生的屋舍,也觉得十分新奇。 柳绿便笑道:“娘娘可是喜欢外面景致?下回去玉泉山庄,咱们可要好生玩玩。” 楚少渊一两年才去一次玉泉山庄,苏轻窈刚进宫没赶上过,瞧着今年陛下不去,明年怎么也能去一趟了。 以苏轻窈的位份,便是明年此刻不如现在受宠,苏轻窈应当也去得。 苏轻窈曾经是去过玉泉山庄的,自是很喜欢那边山水,如今被柳绿一说,倒是生出些许回忆来。 等她能去玉泉山庄时,宫中这些嫔妃们有的已经病逝,还有的常年幽居宫中,哪里都不愿意走动。 当时能随驾去玉泉山庄的超不过十人,而陛下仿佛就是带她们去玩的,去了玉泉山庄也从未管过她们。 这么一想,虽说陛下冷面冷清,却到底没冷到心里,冷到骨中。 “要是真能去,倒也很好,”苏轻窈笑道,“我听闻玉泉山庄后有玉泉山,中有涟漪湖,湖中莲叶田田、碧波荡漾,夏日泛舟而上,很有一派江南水乡的美意。” 柳绿和柳沁对视一眼,这一听就知道自家娘娘很想去,连景致都打听好了。 柳沁怕明年去不了,再落满心失望,不由填补一句:“其实皇庄景致也好,上回娘娘没空瞧,今日再去看,保准您喜欢。” 苏轻窈扬眉:“真的?” 柳沁轻轻打扇:“自是真的,奴婢哪里敢诓骗娘娘。” 苏轻窈若有所思颔首道:“今日不用下地,咱们且也好好瞧瞧,这一趟出来就不算亏。” 就这么说着话,大约小半个时辰便到了皇庄,苏轻窈下了车来,站在那好奇张望。 果然如柳沁所言,这一片皇庄早就被规整过,除了几亩地外,还有一个小水塘,水塘边上立了一个八角亭,倒是有些古朴雅趣。 苏轻窈满意地点了点头,遥看楚少渊也下了马车,忙过去行礼:“陛下安好。” 楚少渊点点头,领着她往皇庄里面走:“上回种的稻子都都长成,立住了苗,如今瞧着十分壮阔,才想叫你也过来瞧瞧。” 这小半亩地毕竟也有苏轻窈的功劳,楚少渊此言倒是合情合理。苏轻窈闻言就笑了,一对酒窝若隐若现。 “多谢陛下恩赏,其实臣妾身体尚可,陛下不必担忧。” 楚少渊见她冲自己笑,又想起上次自己做的傻事,不由扭过脸轻咳一声。 他这人其实倒不算太难懂,不好意思的时候总是会先红耳垂,苏轻窈盯着他红彤彤的耳垂看了半响,这才觉得满意。 她可不能白病,总得叫陛下记得这事,要不然就亏了。 不过楚少渊很快就恢复过来,指着八角亭道:“这里很大,也有守卫,你自去玩便是了,累了就去那亭子歇歇,不用顾忌其他。” 楚少渊能这么说,已经相当体贴了,就连苏轻窈都有些意外,张着嘴看他不说话。 其实近来两个人相处起来总是很融洽,苏轻窈又很可爱逗趣,也会关心体贴他,楚少渊便是冰做的,也早晚有被融化的一天。 可他确实独身太久,心防太重,很难跨过心里那道坎,也着实不知道要如何同姑娘家相处。 便就这几句话,都偶尔听听琴姑姑念叨过的,如今不过现学现卖,效果倒是还挺好。 就看苏轻窈愣了一会儿,随即便福了福,欢快地领着宫女自去玩了。 楚少渊站在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倒也还挺好哄的,真容易知足。 娄渡洲跟在边上,笑眯眯道:“能出宫透透气,娘娘想必特别高兴,心里指不定多感谢陛下呢。” 若是以前听到这话,楚少渊肯定也要开心,可今日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总觉得,她对他只有感谢,仿佛差了些什么,却又实在想不出头绪。 楚少渊摇了摇头,转身进了堂屋去更衣。 想不明白便不想了,早晚会有明白的那一日。 他先明白自己的想法,已经殊为不易。 就要跟苏轻窈似的,得学会知足才行! 第 59 章 第 59 章 待楚少渊换好衣裳出来,苏轻窈已经走到池塘边,正悠闲散步。 楚少渊也不叫人喊她,只对娄渡洲说:“让小黄门盯紧点。” 他跟娄渡洲吩咐,往往只说半句,娄渡洲却都能听懂,闻言便道:“早就吩咐过,小子们都很机灵,不会让娘娘有危险。” 楚少渊便点点头,直接下了地。 今日若要早回,就得提早忙完。楚少渊不是个磨蹭人,能不耽搁就不耽搁,倒也很是利落。 而另一边,苏轻窈围着池塘走了一圈,略发了发汗,倒是舒服许多。这边不过看山看水,旁的再无其他,苏轻窈便叫了柳沁陪她走回八角亭中,坐下吃茶看书。 出来放风,哪怕还是跟平日里做一样的事,心情却一点都不相同。 苏轻窈看了会儿书,眼神就不由自主往楚少渊身上飘,灿灿烈日下,楚少渊一张俊颜落了点点汗水,他轻抿双唇,一双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地里的秧苗,显得极为认真。 或许天气实在太过炎热,楚少渊竟洒脱地只穿了一身短褐,挽到肩膀的衣袖露出修长结实的手臂。因为常年不见日光,那一双漂亮的手臂依旧白皙莹润,却也一点都不违和。 苏轻窈默默盯了一会儿,也不知是不是热的,总之最后自己倒是红了脸,又把头重新埋入书本中。 楚少渊作为一个年轻的皇帝,倒是很有些豁得出去的架势,苏轻窈原也不知他这么喜欢种地,如今看他一行一动都很熟练,一点都不像才下过地的新手,心里还道低估了他。 两人一个忙一个闲,时间倒也过得飞快,一晃神就到了午膳时分,楚少渊上来换衣裳,苏轻窈则去堂屋中净面。 这回忙前忙后的还是上次那个小宫女,苏轻窈一眼认出她,忙叫柳沁给了个沉甸甸的荷包:“上回我病了,没想着这许多事,辛苦你了,拿着换身新中衣吧。” 小宫人红了脸,讷讷收下荷包,冲苏轻窈福了福:“奴婢谢娘娘赏赐。” 苏轻窈笑道:“你在这当差,倒也十分辛苦,应当赏的。” 待收拾妥当,苏轻窈便出了房门,抬头就瞧见楚少渊换了一身轻薄的长衫,正背着手站在池塘边沉思。 苏轻窈便上前两步,行至楚少渊身后,轻声道:“陛下,午膳已备好。” 楚少渊回头看了她一眼,却是没有动,反而指着池塘说:“现在是莲叶田田,花儿摇曳,待秋来丰收,便有新藕吃。” 这会儿池塘中的莲花竞相绽放,很是美丽。 “皇庄的藕倒是很甜很脆,跟清湖糯藕不同,清炒也是极好吃的。”苏轻窈笑着回。 “你倒是对吃用上心。”楚少渊道,“待清湖的藕御供上来,赏你一筐吃。” 苏轻窈便又笑,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那臣妾便提前谢陛下赏赐。” 楚少渊听到她的笑声,也不由勾了勾唇角。 他来皇庄都不忘带着她,其实并不是因为什么国运帝命,不过是因为同她相处融洽罢了。同她在一起,他从不觉得烦闷累赘,反而总是高兴开怀,忍不住就会笑。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便是这么奇妙。 一开始却是是因为她的特殊命格而接近,可一但熟悉,不断发现对方跟自己的契合点,那个最初的原因反而都被淡化下来,留在最后的,也不过是因为两个人合适。 上一世他从未跟她这么相处过,从一开始就错过,最终才形同陌路,一宫住着,却也两不想见。 但楚少渊却并不觉得遗憾。 他从来不是悲春伤秋之人,有些事过去便过去,活好当下,看清未来,才是正道。 两个人就站在池塘边看了会儿,楚少渊还吟诗一首,苏轻窈想了想,也跟了一首附和,一时间竟是有些才子佳人的架势。 娄渡洲在边上看得直着急,这边条件简陋,御膳本就准备的单调,若是一会儿凉了再用,吃瓜落的还不是他们这些伺候的。 结果两个主子倒好,空着肚子跟这对诗,也不知道这破池塘有什么可风雅的。 但他心里无论如何腹诽,面上却也丝毫未显,好在苏轻窈还是知道饿的,略站了一会儿就劝:“陛下,午膳该冷了,一会儿用仔细胃痛。” 楚少渊这才点头,转身跟她一起往八角亭走。 这会儿八角亭已经摆好午膳,为了方便,御膳房给准备了一个热锅子,里面是昨夜就炖好的高汤,已经下好了各色炖菜,现在灭了炭火,用起来刚好。 剩下的四道热菜这会儿都没了热乎劲儿,不过楚少渊倒是没怎么在意,只对苏轻窈说:“这些你少用,用热锅吧。” 苏轻窈微微一愣,悄悄看过去,只见他已经捏起筷子用膳,仿佛刚才没说什么特别要紧的话。 “是,臣妾省得。” 说来也奇怪,有时候楚少渊就像个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决定,而有时候却贴心得如同小棉袄,上次见她暑热病倒,就固执觉得她身体不好,今日是连冷菜都不让吃了。 但陛下的关心却异常珍贵,苏轻窈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闻言便乖乖只挑热锅里的菜吃。 大概是为了贴合情景,御膳房的大厨还给做了一小筐玉米铁饼,不过小儿巴掌大小,金黄油亮一个,一口咬下去,一面软一面脆,玉米的香气一股脑充斥唇齿间,粮食的本味显露无疑。 这饼子个头不大,却很下饭,楚少渊一口气吃了八张,才觉得舒坦。苏轻窈小小吃了两张就用不下,坐在一边稀奇地看着他吃。 在宫中用膳时,楚少渊总是肃静着一张脸,无论吃什么都瞧不出高兴劲儿,那些珍馐佳肴仿佛没有一样是好吃的,让他提不起兴致。 苏轻窈也算经常陪膳的,却也从来不知他到底喜欢吃什么。 是以今日见他如此贪食,不由有些惊诧,赶紧小声劝一句:“陛下可勿要多用,回头仔细积食。” 楚少渊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偏过头看她一眼,苏轻窈小小缩了缩脖子,抬头看却发现他并未生气,目光里反而带了些暖意。 “无妨,”楚少渊竟跟她咬耳朵,“其实朕挺能吃的,这点不算什么。” 苏轻窈头一次听楚少渊说这么接地气的话,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 “那也不能吃这么多玉米饼的,”苏轻窈顿了顿,还是要劝,“御厨会做这饼,回宫再叫膳也一样的。” 楚少渊又看她,却是认真摇了摇头:“不一样的。” 至于哪里不一样,他没说,苏轻窈也不好再问了。 不过楚少渊也还算有分寸,直到第十张饼吃完,就不再多吃,又喝了一大碗热汤,瞧着才算吃饱。 苏轻窈想了想,其实有点想问他在宫里是不是吃不饱,这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竟跟饿了好几天似的,吃起饭来都有些吓人。 用完午膳,楚少渊便起身对她道:“用完膳要多走走,民间不是都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咱们也试试。” 苏轻窈不知说什么好,总觉得出了宫的楚少渊有些不同,却也觉得这样挺好。他话多了,人也更随和,很是平易近人。 “臣妾知道这话,”苏轻窈笑着说,“在宫里时也经常走动的。” 楚少渊瞥她一眼,显然很不相信。 “真的,上次只是意外。”苏轻窈说着,声音越发小了,“臣妾哪里下过地,加上天热,自然就……” 自然就如何她没说,楚少渊却听懂了,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总觉得苏昭仪这是在埋怨他。 “朕说的你就得听。”楚少渊最后总结。 苏轻窈抬头看他,见他耳垂又红了,便努力压下心中的窃喜,一本正经道:“是,多谢陛下关心,臣妾定谨记于心。” 这话题便就此揭过,两个人绕着小池塘慢悠悠走了一圈,等差不多消食了,楚少渊又领着苏轻窈回到御田边。 这一季秧苗都长高不少,瞧着翠绿结实,便是不能收获大丰收,也绝对差不了。 楚少渊看着这绿油油的稻田,很是有些骄傲。 前世历时六年才终有成效,今生不过大半年光景,他就让这两季稻成功立秧,若是明年真能丰收,百姓们便能提前吃上这稻米,也能让更多的百姓吃饱饭。 一开始听两位大师说国运不久时,楚少渊还难受过,也曾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他想改变国运,想改变自己的帝命,却也不知要如何为之。那一段时光,最是难熬。 后来他自己就想开了。 如果他努力做得更好,比前世还要好,最起码在建元一朝,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可以平安喜乐。 人是不能贪心的。 能做到一,再努力二,够到了二,再去展望三。若是从一直接跳到十,那不是希望,那是瞎望。 想通之后,楚少渊只觉得身上担子轻了些,却又重了些。 这绿油油的两季稻,就是他要努力的二,如今放到眼前,显然已经完成大半。 他能不高兴吗? 苏轻窈见他脸上带着笑意,不由也跟着笑:“这稻子以后一定能种遍大梁沃野,一定能让百姓丰衣足食。” 楚少渊回头看她,露出了长久以来最灿烂的笑容。 “一定可以。” 这是他所知道的,一定会实现的未来,所以满怀信心,所以不怕失败。 “来年丰收,第一筐御稻,朕请你一同品尝。”楚少渊说着,眼睛里仿佛有星光。 苏轻窈的心,再一次动摇了。 “好,臣妾现在就盼望着呢。” 第 60 章 第 60 章 楚少渊这是第二次带苏轻窈出宫,有了上次的经验,他才知道闺阁女子都是琉璃做的,若是不慎重待之,弄个不好就要破碎。 是以今日他上午忙完,下午再散散心,便也不多做耽搁,直接起驾回宫。 回去路上,苏轻窈也不怕马车摇晃,踏踏实实歇过午歇,一路从皇庄睡到宫中,待进了玄武门才被柳沁叫醒。 柳绿帮她重新梳头,柳沁端了碗茶给她吃:“娘娘且醒醒,这就要到了。” 苏轻窈半闭着眼睛吃了一碗凉茶,打了个激灵,这才清醒过来。 进了玄武门停下马车,又是先送陛下,又是坐步辇回宫,这么一折腾,大半个下午都过去,苏轻窈倒也没觉得很累。 出去玩一趟,心情却是好了不少。 桃蕊已经叫了水,待晚膳用完,苏轻窈便沐浴更衣,踏踏实实睡下。 这一日便就如此过去。 之后几日,苏轻窈就忙着搬宫的大事。新来的几个小宫人已经把绯烟宫东侧殿都打扫干净,家具也都重新清洁过,苏轻窈不方便过去,柳沁便跑了两趟,回来说把自家书房挪过去,便都齐全了。 她跟苏轻窈时间最长,也最是懂她,苏轻窈便让她做主,自去联系角门那的小黄门。 就这么忙了三日,苏轻窈找荷嬷嬷给算了个好日子,这才决定搬宫,这一日碧云宫和绯烟宫都很热闹,尚宫局的春花姑姑亲自过来,还带了十来个小黄门。 苏轻窈今日穿得十分简单,头上也只簪了一把青玉簪,可她静静站在那,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春花姑姑同她也算是老熟人,见过许多回,却没有哪次如同今日这般,她身上有了难以言说的威仪和气派。 她就那么看着宫人忙忙碌碌,自坐下吃茶,一点都不显得慌乱。 春花姑姑心里想:到底是天生的金贵命,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却让人打心底里觉得敬畏,位份低时还不显眼,位份涨起来,她也就不再是她。 如今的苏昭仪,哪怕不说话,宫人们也一个都不敢造次。 春花姑姑略定了定心神,这便迎上去,笑道:“娘娘大喜。” 苏轻窈淡淡一笑,指了指身边的椅子:“有劳姑姑操持,坐下说话。” 不知道怎么的,春花竟有些不敢坐下,她就站在边上,道:“不坐了,一会儿还得去那边瞧瞧,看看布置如何。娘娘且放心,孩子们都懂事,不会弄乱东西。” 苏轻窈这最要紧的就是小库房,里面几乎全部都是陛下赏赐之物。陛下大方,给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一样一件都很精细,宫人们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摔坏半分。 “那就有劳姑姑了,待在绯烟宫安顿下来我再请姑姑去吃茶。” “多谢娘娘,能得娘娘赐茶,是臣的荣幸。”春花道。 她说完也不在这碍眼,先把碧云宫这边事安排完,便匆匆赶去绯烟宫。绯烟宫那不好动静太大,闹了贤妃的清静就不美了。 苏轻窈便坐在这吃茶,等宫人们把行礼都搬走,她坐在空荡荡的东侧殿,反而生出些迷茫来。 这个新生变数太多,她已经看不清未来,却也知道不能退缩。 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也容不得她放弃。 这会儿柳沁在绯烟宫忙,倒是换了柳绿留在碧云宫,见她望着空荡荡的寝殿出神,想了想,道:“娘娘,不如再去跟孙选侍道个别?” 苏轻窈前几日已经跟孙选侍吃过“临别宴”了,其实也不用再多说什么,不过是搬了宫,情分却也不会断。 不过叫柳绿这么一讲,苏轻窈也略有些心动,便直接行至孙昭仪门前,让柳绿叫了门。 开门的是孙昭仪身边的宫女,她见苏轻窈这会儿过来,不由有些慌神:“给昭仪娘娘请安。” 柳绿道:“你们小主可有空闲?趁着还未去绯烟宫,娘娘想再跟小主说说话。” 那宫女竟是有些犹豫了,好半天都没应,不过里面却传来孙选侍的声音:“快请娘娘进来。” 苏轻窈这才进了西侧殿。 宫女请她进了里见,苏轻窈抬头一看,却见孙选侍眼圈红红,显然正躲着哭鼻子。 苏轻窈心里一阵暖融融,又是好笑又是伤感,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怎么竟是哭了。” 孙选侍十分不好意思。 她自己就是这么个多愁善感的性子,苏轻窈今日要走,她就悄悄躲起来哭,自己都觉得丢人。 正是如此,才没出去送她。 苏轻窈看她泪眼汪汪的样子,当即就笑了:“这么大人了,可不能老哭鼻子。” 孙选侍看她笑了,自己也破涕为笑,显得分外傻气。 “我没哭。” 苏轻窈坐到她身边,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好好好,你没哭。” 孙选侍抬头看她,两人相视一笑。 她们两个入宫就分到一处住,脾性相和,倒也相处融洽。孙选侍除了胆子小,却是没有旁的大缺点,她反而很坦荡,不会为了宫里这些位份升迁纠结,也不会关注旁人受不受宠。 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 苏轻窈见她不哭了,这才道:“不过就搬到前巷去,也不远,你若是得了闲,就去找我玩,有什么区别。” 孙选侍点点头:“我知道的。” 她心里什么都清楚,也什么都明白,她懂苏轻窈,苏轻窈也懂她。所以两个人能成为好友,不为旁的利益纠葛,单纯只因脾气相合罢了。 苏轻窈又跟她说了会儿话,起身离开,荷嬷嬷这会儿已经等在外面,先过来同她行礼,然后便笑眯眯道:“娘娘此去定前途似锦,这东侧殿,老臣便锁上了?” “锁吧,”苏轻窈道,“这半年,有劳嬷嬷照顾,不胜感激。” 荷嬷嬷亲自锁上东侧殿的房门,道:“娘娘抬爱,以后若有用得上老臣的,娘娘只管遣人来,能办的老臣一定办。” 老太太这话说得敞亮极了,也显露出旁人所没有的底气,苏轻窈对柳绿伸手,亲自递给荷嬷嬷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别的话我也不多说,祝嬷嬷身体康健。” 这话一说完,苏轻窈便动身往外走,柳绿给她打伞,陪着她出了碧云宫。 苏轻窈转身,望了一眼碧云宫的匾额,转身道:“走吧。” 荷嬷嬷留在门房中,眯着眼掂量那个荷包,她不用打开,都知道里面放了多少银两。 干女儿小怜凑到身边,笑着说:“昭仪娘娘自来大方,可惜走了呢。” 荷嬷嬷把荷包揣回怀中,笑道:“想伺候娘娘还不简单?” 另一边,苏轻窈一路慢悠悠走到绯烟宫正门前,还没等抬头,前边就传来小宫人请安的声音:“给昭仪娘娘请安。” 苏轻窈这才抬头望去,只见两个小宫女正守在门口,一见她来了就赶紧行礼,而一道略熟悉的身影从宫中匆匆而出,却是贤妃娘娘身边的管事姑姑映冬。 上辈子苏轻窈跟她也算相熟,不过今生却无从交集,她能迎出来,苏轻窈却是不意外。 贤妃虽是四妃中的末位,却也是旁人遥不可及的主位妃,因着她自幼体弱多病,是以她家中的姑姑特地跟着入宫,就是如今身边这位映冬。贤妃宫中的事,大多都是映冬在管,而对外,映冬却又极会做人,很是八面玲珑。 今日苏轻窈搬宫,她是一定会迎出来的。 苏轻窈心里有数,也很客气,映冬还没行至门口,她就先笑了。 映冬跟她没接触过,平日不过请安时瞧上那么几眼,性格如何是瞧不出来的,不过现在看到她先笑了,映冬一颗心顿时落回肚子里。 最起码,表面的客气能有,以后绯烟宫中就不会太过“热闹”。 映冬快走两步,直接走到苏轻窈面前,利落行了礼:“给昭仪娘娘请安,恭迎娘娘搬宫。” 她说着,便领苏轻窈往宫中走。 再次步入这个上辈子住了十几年的绯烟宫,苏轻窈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头一次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 前院的石榴树不见了,却是立了一棵丁香,这时节瞧看,也是绿意浓浓。 映冬道:“贤妃娘娘喜草木,平日里偶尔也会来花园散散心,娘娘若是喜欢,以后想散步时叫小宫女过来说一声,直接过来赏景就是。” 同样是陪殿而居,昭仪的待遇跟才人的截然不同,像贤妃这样好脾气的,便是前院花园也让逛,相当善良了。 苏轻窈抿嘴一笑:“早就听闻贤妃娘娘体贴入微,如今一来,就觉得绯烟宫好得不行,倒是觉得自己幸运。” 她这么客气,映冬心里越是放松,领着她穿过垂花门,抬头就看见宽敞的后院。 后院只在院中修了一个小花坛,依旧栽种一棵丁香树。 这是一棵晚开树,此时花开枝头,带来阵阵清香。一阵微风吹来,花瓣随风而坠,飘飘荡荡落入苏轻窈的手中。 映冬指了右手边的偏殿,道:“娘娘,东侧殿到了。” 苏轻窈转身看去,绯烟宫东侧殿便映入眼帘。 整个东侧殿比之前碧云宫的要宽四柱,不仅正厅宽敞明亮,左侧书房前还隔了一个茶室,从外面遥望,能看到里面精致整齐的布局。 她的宫女黄门们此刻正守在门边,规规矩矩等着她。 见苏轻窈转身看过来,便一齐冲她行礼:“给娘娘请安。” 苏轻窈看着这个新家,倏然一笑:“都起来吧,咱们这就进去瞧瞧。” 柳沁两三步上前,跟着她一步踏入正厅里。 又一阵风儿吹来,丁香花瓣跟着她窈窕身影,如落雨般撒入殿中。霎时间,香气四溢。 苏轻窈站在正厅里,静静望向四周。 厅中一瓶一碗,一桌一台,皆是旧相识。它们安静守在那,任由时光变迁,却是岿然不动。 前世今生的片段如花瓣般纷至沓来,让她一下子就沉寂下来。 仿佛一切都变了,又仿佛什么都未改变。 第 61 章 第 61 章 搬宫这事不用苏轻窈亲自动手,却也够累的,晚上躺在新的罗汉床中,苏轻窈竟难得有些失眠。 柳沁倒是同她心有灵犀,端了一碗安神汤进来,问:“娘娘可要用一碗安神汤?” 苏轻窈撑着手肘坐起来,道:“正巧睡不着,你来得正好。” 柳沁过来打开帐幔,把瓷碗端给她,等她两口喝完,才又取来清水给她漱口。 “今日忙了一天,又换了个新宫室,不用说娘娘了,就是奴婢们都觉得不习惯,”柳沁笑着说,“刚柳绿去要的安神汤,想着都用一碗好好歇下,省得明日没精神。” 苏轻窈刚刚搬到绯烟宫,这边收拾好,改日就要去贤妃那拜会,然后还要请郑婕妤过来吃席,以示亲近。 等这一通事情都忙完,才算彻底落定,可以安生好一段时候。 苏轻窈点头道:“累了一天,你们都很辛苦,明日也晚些起来,不用大清早就起来忙。” 她一贯是个和善主子,从不会苛待宫女,正因如此,前世待到位份高后,许多年轻小宫女宁愿去她宫中,也不愿意去伺候兴武帝那些年轻貌美的宫妃。 对于宫女来说,安稳是最重要的。 有好日子过,谁还愿意去受那份罪呢。 柳沁知道她心慈,便道:“用了汤娘娘便早些安置,不要再操心这些。” 苏轻窈点了点头她,却也没反驳,转身躺下来,这一次却是迅速沉入梦乡。 次日清晨,苏轻窈早早醒来,轻轻动了动灵巧的鼻尖,便闻到窗外一阵丁香馨香味道。这味道有些陌生,却也并不突兀,想来也是她所喜欢的。 苏轻窈安静躺了一会儿,没听到外面动静,却也估摸着应当有人已经起来了。 她拉了一下铃铛,外面就传来轻微的开门声,柳绿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娘娘可是要晨起?” 苏轻窈“嗯”了一声,柳绿就过来掀开帐幔,笑道:“这边宫室更宽敞一些,早起不用打窗也很凉快,娘娘可闻到外面的丁香味了?” “闻到了,”苏轻窈被她扶着坐起身来,慢慢喝温水,“你们习惯这味道否?” 每个人的习惯都不同,若是有人不耐这味,还是要说出来,否则害了病可不好。 柳绿取了鞋袜过来,扭头吩咐梅枝把帕子浸湿,这便又回到床边,半跪下来给她穿鞋:“昨日柳沁姐姐特地问过,大家都能适应,娘娘切勿担忧。” 苏轻窈便没多说什么。 待梳洗过后,苏轻窈便出了寝殿,直接去厅中坐下。桃红正领着圆果安置早膳,柳沁倒是不在。 苏轻窈坐下,也不等她问,柳绿就道:“柳沁姐姐去库房核账,道一会儿再回来,还说娘娘若是想她,得等等。” 柳绿难得说玩笑话,倒是真真把苏轻窈逗乐了。 “你这丫头,怎么也学你姐姐那般鬼灵精,油嘴滑舌。”苏轻窈笑着拿起筷子,开始用早膳。 当了昭仪娘娘之后,她的衣食住行全都变了。 圣旨下了之后,她宫里的宫人就不用自己去取膳了,御膳房的中监特地领了两个小黄门过来,道以后他们两个专门给苏昭仪送膳,让宫人记好长相和腰牌,一定不能弄错。 每日小黄门送膳过来,这边就会递个单子去,若是有什么时兴的应季菜品,苏轻窈当日的桌上也必少不了。 原她还是苏才人,便是御膳房和尚宫局想巴结,也没有用武之地,位份摆在那,多了便是僭越,会给人落把柄的。 如今她翻了身,御膳房和尚宫局也都松了口气,做事越发得心应手。 就如眼前这一桌早膳,光蒸点就有六种,再加上鲜虾馄饨、芝麻汤圆、鸡丝拌面,林林总总摆了一大桌,临了还给上了两份炖品,叫娘娘上午闲了吃用。 被人这么恭维,是个人心情都好。 苏轻窈也不例外,她开开心心用过早膳,然后便捧着一壶乌龙茶,坐在茶室里哼着小曲看书。 看了没多一会儿,柳沁便回来了。 苏轻窈道:“可是有差错?” 柳沁摇了摇头:“并无,不过不放心,不查一遍总怕少了什么。” 她这的御赐之物,有一些是不能拿出来做礼往外送的,就如那扇梅兰竹菊四君子屏风,上用玉石、珍珠、玛瑙、珊瑚做点缀,不过巴掌大小,摆在榻桌上只为好看。 但就这么小小一个玩意,却是万万不能丢的,每一样御赐之物特地写过名字的,都要珍贵待之。 苏轻窈道:“你们办事,我是放心的。” 柳沁笑笑,没说别的。 正巧御膳房早起送了草莓来,柳沁就坐在一边,一个个切成小块,喂苏轻窈吃。 这个时节的草莓个头不算太大,味道却很足,一口进去,满心都是甜的:“瞧瞧,今日就用上这个了。” 苏轻窈笑着说,她倒不是讽刺,也不是悲春伤秋,只是莫名有些感慨。 柳沁却说:“咱们能用上,便很好。” 苏轻窈看她一眼,突然想起个事来:“哎呦,忘记了,今日得去请郑婕妤。” 柳沁也是忙了一个早晨,回来看苏轻窈安安稳稳坐那看书,便也就给忘了。 苏轻窈猛然一提起,她才拍了一下额头:“还好娘娘记性好,要不然就得出大事。” 这么说着,她忙让梅枝取来早就准备好的请帖,又给苏轻窈脸上补了些胭脂,这才伺候她起身,换了双硬底鞋往外走。 她们这边准备时,桃红已经先行去西侧殿通传过了。 待苏轻窈路过那棵香喷喷的丁香树,正要行至西侧殿门口时,对面一道明丽的身影便出现在门中,竟是郑婕妤亲自迎了出来。 苏轻窈一看她,就忍不住笑了。 前世她同郑婕妤关系也很亲近,一块住了十来年光景,多少有些朋友情分,是以此刻再见她,苏轻窈还是有些高兴的。 郑婕妤见她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给苏姐姐请安,恭迎姐姐搬宫。” 只见郑婕妤出了房门,规规矩矩给她行福礼,嘴里却亲热,叫她一声姐姐。苏轻窈心中一暖,也说:“郑妹妹客气了。” 郑婕妤一听这称呼,就知道苏轻窈没有要给她下马威的意思,不由松了口气。 待两人进了正厅,一起坐下来,郑婕妤才道:“还想等姐姐安稳下来亲自上门拜访,结果却是姐姐先上我宫里来,这般礼数不周,实在惭愧,还望姐姐勿要介怀。” 苏轻窈柔声安慰:“怎么会?原也是我这搬来搬去的,闹着贤妃娘娘和妹妹你,自当我先上门拜会。” 郑婕妤眨巴眨巴眼睛,笑得温柔:“反正日后日子还长,咱们也少说那些虚言,姐姐说可好?” 苏轻窈点点头:“甚好。” 郑婕妤长得很漂亮,瓜子脸柳叶眉,笑容温婉多情,苏轻窈原就觉得,她比自己强上不少。她早苏轻窈三年入宫,因家中父兄在朝中得力,也慢慢升至婕妤,日子瞧着也很畅快。 前世苏轻窈几年后才搬来绯烟宫,那时候贤妃已经卧床不起,绯烟宫的事全赖郑婕妤打理,很是有些主位娘娘的风范。 果然,她搬过来没多久,郑婕妤便升至昭仪,管起绯烟宫更是得心应手。 那时候,还是她照顾苏轻窈的。 现在却反了过来,两个人互换了身份,苏轻窈这昭仪一来,郑婕妤的位份便不太好升了。便是要升,估摸着也是她搬走,挪去旁的宫室。 这事苏轻窈心里清楚,却也莫可奈何,刚看郑婕妤言笑晏晏,才略松了口气。 原来是好友,今生她也不希望两个人断了缘分。 “以后咱们一宫而居,怎么也要相互照顾,贤妃娘娘是个慈善人,咱们便齐心协力,踏踏实实过日子,不给娘娘召祸端。”苏轻窈认真道。 郑婕妤垂下眼眸,轻柔答:“姐姐所言甚是,妹妹全听姐姐的。” 苏轻窈便满意一笑。 今日不过是来请她过去参席,简单说了两句苏轻窈便走了,郑婕妤又客气把她送到门外,待她进了东侧殿,才转身回了寝殿中。 她的大宫女珍珠正让小宫女收拾桌上的茶杯,见她进来,忙担忧地迎上去:“娘娘,这可怎么办。” 她们在绯烟宫经营三年,苏轻窈一来就摘桃子,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郑婕妤沉下脸,刚才的温柔全都不见了,只剩无边的冷漠:“能怎么办,谁叫陛下喜欢她。” 珍珠小声道:“不如再跟家中写封信,好叫老爷早作打算。” 郑婕妤低头吃了口茶,却没说话。 珍珠有点怕她,见她沉了脸,就不敢再多言,只赶紧给茶壶续水,守在一边不吭声。 郑婕妤低头看着清亮的茶汤,她紧紧攥住茶杯,几乎要把那单薄精致的小茶杯捏碎:“怎么就那么凑巧呢?” 就在这节骨眼上,苏轻窈搬来绯烟宫,一来就是昭仪。 这到底是苏轻窈自己的意愿,还是陛下察觉到了什么,却是让人无法看透。 郑婕妤深吸口气,她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却是满目坚定。 “伺候笔墨,我要给父亲写信。” 另一边,苏轻窈回了东侧殿,又写了两封请帖,把三日后的宴席膳单核对一遍,这才重新坐下读书。 结果她刚看了一章,外面就有人来。 一会儿柳沁进来,瞧着脸上倒是有些笑容:“娘娘,是乾元宫的人。” 苏轻窈放下书,抬头看她。 柳沁便继续道:“陛下请娘娘下午去御花园游玩,道丁香和紫藤都开了,景致很是秀美。” 苏轻窈实在吃惊:“陛下请我去御花园?” 她怎么觉得有点玄呢? 第 62 章 第 62 章 说实话,就楚少渊那性子,苏轻窈瞧他跟人多说两句话都烦,居然破天荒请她去御花园。他们两个去能做什么?一起沉默散步?然后各回各宫? 不过这话只在她心里过了一遍,就连柳沁都没讲。 柳沁就笑:“这几日天气好,陛下想让娘娘陪着散心,也无不可。” 这倒是,若是陛下自己去御花园,显得太过单调,确实不是很有意趣。 苏轻窈便说:“今日瞧着有些微风,应当没那么炎热,一会儿把我那件藕荷色的纱衣取出,下午穿那件。” 那衣裳的颜色跟紫藤相仿,走在紫藤花丛中,应当很是有些飘飘欲仙的美感,便是楚少渊不懂欣赏,苏轻窈自己也想美一把自己。 因着下午要陪陛下去御花园,东侧殿便又忙活起来。 苏轻窈看着大宫女指挥着小宫女准备随身物品,不由跟柳沁叹:“怎么觉得每天都很忙。” 柳沁抿嘴一笑:“娘娘此言差矣,您看宫里有多少人想忙还忙不起来?这是咱们的福气呢。” 苏轻窈重新拿起书:“那我就盼着一直这么忙吧。” 待午歇起来,苏轻窈便开始梳妆打扮,这一弄就是两刻光景,等准备妥当,外面又来了人,却是罗中监亲自来的。 苏轻窈出了寝殿,见他便笑:“伴伴怎么来了?” 罗中监道:“这会儿天热,陛下心疼娘娘,特地叫步辇过来接,这么好的差事,臣当然就抢到手了。” 苏轻窈出了寝殿,一路往外走:“多谢陛下体贴。” 她一边说一边让柳沁给了个大荷包,这是喜财,罗中监也就是因为这才特地跑来绯烟宫一趟。 “多谢娘娘恩赏。”罗中监喜笑颜开。 苏轻窈看他那张脸,想起大半年前他不苟言笑的样子,心里感叹:难怪能在乾元宫混到中监,真是有两把刷子。 她如今是昭仪娘娘,自是可以走正门,不过前院到底是贤妃的地盘,苏轻窈也没那么讲究,便还是改走侧门。 走什么门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人来请她。 侧门的守门宫女面生,见了苏轻窈先行礼,然后便把她恭恭敬敬送出宫门。客气有余,倒是少了几分碧云宫荷嬷嬷的亲昵劲儿。 上了步辇,苏轻窈便问罗中监:“陛下近来可是心情好?” 心情不好,这位怎么可能去逛御花园? 罗中监笑着说:“倒也不是陛下心情好,不过想着上次娘娘在御花园没玩好,特地想让娘娘散心。” “陛下是难得的体贴人。”罗中监又补上一句。 苏轻窈便笑了:“陛下对我一贯体贴,倒是时常感念自己运道好。闲时我也总是提醒自己,定要好生伺候陛下,回报陛下的大恩大德。” 两个人在这胡吹一番,苏轻窈简单几句话,说得罗中监高兴极了。 苏轻窈最是知道他的为人,知道他打心底里崇敬楚少渊,在他面前便也从来不说陛下不好。只要吹陛下好,罗中监就高兴,对她就越发恭敬。 “我倒是很羡慕陛下,身边有伴伴这样的好人在,平日里一定很省心。”苏轻窈又说。 罗中监被她这么一哄,顿时有些头脑发热,不过嘴上却还是有所收敛:“陛下身边的娄大伴才是最忠心的,我们自都比不上。” 苏轻窈道:“说来娄大伴也是辛苦,陛下身边里里外外就指望他一个人,连个替换的都没有,可是都没空休息吧?” 其实说来娄渡洲这人也挺厉害的,就这么日夜连轴转,他竟还满脸富态,一点都没瘦下来,倒也是天赋异禀。 罗中监随口回:“陛下身边怎么能用不知根底的人?娄大伴最是稳妥,自来就只能仰仗他一人。” 他这话其实有歧义,宫里伺候人的奴婢们,可没什么知根知底的说法。便是宫妃身边的,宫人们跟了哪个娘娘小主,身家性命也都系于主子一身,谁还敢背叛? 无论主子好不好,聪敏的也都很尽心,很少会有柳叶那种蠢货出现。 一旦生了二心,不用说攀高枝了,便是去了尚宫局也没好果子吃,苏轻窈当时刚当上才人,柳叶马上就被贬去浣衣局,一天都没多等。 这还只是宫妃身边的,陛下身边的那就更虔诚了。 就如罗中监这种,平日里就差拿楚少渊当神一样供着,又怎么敢背叛陛下?陛下是先帝独子,先帝是厉平帝独子,三服之内陛下连个堂兄弟都没有,就是想生二心,也没地方生。 朝臣们各自往宫里使劲,到底也无伤大雅,不是什么大事。 除非……他国…… 苏轻窈不敢往下想,只说:“陛下自来谨慎。” 说着话,一行人便来到御花园门口。 此时守在御花园门口的是个生面孔,老远没瞧见罗中监,倒是看见了高高坐在步辇上的苏轻窈,便几步迎到跟前:“给娘娘请安,娘娘快请进。” 这个倒是懂事,有了上次那一出拦路打虎的戏码,估摸着短时间内苏轻窈来御花园,这边的黄门应当一个比一个热情,没人会不识抬举了。 苏轻窈点点头,以为步辇就此停下,未曾想罗中监道:“娘娘,陛下道让您先去玉山亭,离这有些远,不如坐步辇进去?” “也好,”苏轻窈笑道,“你倒是仔细。” 等进了御花园,有人抬着赏景,景色自然要好上不少。这时节的御花园是最美的,比春日盛开的花还要多些。紫的紫藤、白的丁香、红的蔷薇、黄的野菊,这么一大片繁花盛开,美不胜收。 苏轻窈一路看过去,心情越发好起来,待到玉山亭下,苏轻窈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柳沁上前扶她下来,抬头望了一眼假山上的小亭子。这亭子只六角,小巧玲珑一个,比旁边听音阁要略矮一些,位置却更好。 苏轻窈一步步往假山上走,渐渐把整个御花园的景致收至眼中。 原以为要在亭中略等一会儿,不料刚行至半山腰,抬头却看到楚少渊藏青色的身影。 苏轻窈微微一愣,当即加快脚步,喘着气爬到亭前:“给陛下请安,臣妾迟来晚到,请陛下责罚。” 楚少渊今日未束冠,只松松挽了一个圆髻在脑后,剩下的头发自然散在身后,再配上那身平日里并不常穿的藏青色长衫,倒是很有一派闲散书生的写意风流。 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苏轻窈,道:“无妨,坐吧。” 苏轻窈便规规矩矩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低头看了一眼石桌。 碍于位置,角亭显得有些逼仄,他们两个坐下后,身边也不过就只能跟两名宫人,倒也很是清静。 这会儿桌上摆了个枣木棋盘,苏轻窈面前放了一盒白子,楚少渊手边的则是黑子。 “可会手谈?”楚少渊问。 “臣妾在家中时学过,但棋艺不精,陛下还请原谅则个。”苏轻窈答。 楚少渊便点点头,道:“朕让你三子,开始吧。” 苏轻窈略有些紧张,她瞧瞧在帕子上擦了擦手,这才捻起棋子落下。看她的手势,应当也是老棋人,想来水平应当差不到哪里去。 楚少渊沉下心来,认真同她对弈。 其实手谈一局棋,很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或者处事风格,楚少渊的棋就特别有攻击性,他平日里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行棋强势却又沉稳,显得并不毛躁,跟他的性格略有些相符。 而苏轻窈,因前世已经下了几十年棋,再改实在有些难,便也就故意让自己出些无伤大雅的差错,好就此对付过去。 高手过招,上手就知有没有。 刚初布局,楚少渊便抬起头来,深深看了苏轻窈一眼。然而苏轻窈正低头望着棋盘,十分认真推算着之后的棋着,并未注意这一点。 苏轻窈那些略显幼稚的昏着,跟她整个棋风格格不入,再看她的布局,便知道她一定也是经年的老棋手,绝对不像她说的那样棋艺不精。 楚少渊复又低下头去,微微勾起唇角:“你行棋的速度,倒是能跟得上朕。” 苏轻窈捏棋的手,当即便顿住了。 也不知楚少渊为何突然说这一句,让苏轻窈慌了神,一颗心都乱了,说不怕是假的。 她扯出一个笑来,低声道:“怕陛下着急,故才有此一着。” 楚少渊轻轻“嗯”了一声,跟着落子:“朕不是在训斥你,不用多想。” 苏轻窈怎么可能不多想,心里头念楚少渊半天,嘴上却说:“臣妾明白。” 她根本就不明白! 楚少渊抬头扫她一眼,见她唇角都沉下去,心情却是越发好了:“继续吧。” “是。”苏轻窈答。 于是两人又安静下了小半个时辰的棋,直到中盘稳定,苏轻窈的白棋眼看要输个底朝天,一点挽救的机会都没有,楚少渊才停下手。 “苏昭仪的棋,确实不怎么样啊?”楚少渊道。 苏轻窈擦了擦额头的汗,恭敬答:“陛下棋力高超,臣妾跟得有些吃力,能有如今这局面,已经是陛下让子的结果。” 楚少渊定定看着她,苏轻窈感受到楚少渊的视线,却无论如何都不敢抬头。 “既然如此,”楚少渊道,“以后就多下,朕一定好好教你。” “教”这个字他咬得很重,苏轻窈头上的汗更多,仿佛擦也擦不完。 这要多下几局,岂不是要露馅?苏轻窈心里直叫惨,连话都说不太上来。这么手谈一局要耗费她大半心力,累不说,还得不着痕迹出错,比正常博弈难许多。 可陛下都开了口,她就只能应下:“是,臣妾多谢陛下赐棋。” 楚少渊看着她头顶的小花簪,心里的欢喜又升上来。 她身上的秘密许多,早晚有一天,他要一个一个破解。 有趣,实在太有趣了! 第 63 章 第 63 章 好在一局终了,楚少渊没拉着她再开一局,反而让娄渡洲抄下棋谱,自顾自领着苏轻窈下了山。 苏轻窈跟在他后面,因为刚才出了太多汗,这会儿脸上还有些红,低着头不肯抬头,怕他看见不美。 楚少渊走了一会儿,发现她一直低头跟在身后,便顿了顿步子:“上前几步。” 苏轻窈匆匆抬头望去,就看他背着手站在花丛中,侧头看着自己。 “是。”苏轻窈接过柳沁手中的团扇,使劲给自己扇,想让脸上的红晕早点下去。 她略退后楚少渊半步,两个人就这么围着花园安静走了会儿,楚少渊才突然开口:“之前你去看谢婕妤了?” 苏轻窈略一愣,很快便答:“是。” 她说罢,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谢婕妤受了惊吓,臣妾自当要去看望,”她低声道,“谢婕妤自来性子温和,这一遭受了大罪,瞧着精神很是不好。” 楚少渊“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就多去瞧瞧她。” 苏轻窈一开始没听明白,待反应过来以后,却是有些迟疑。说来她跟谢婕妤不过私下关系好,病重去瞧一回便就足够,若是经常去反而会让人说闲话。 “陛下……?”苏轻窈唤他一声。 楚少渊便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苏轻窈,这一次苏轻窈却是没有回避。 年轻帝王的目光深邃,他漆黑的眼眸深深看进苏轻窈眼眸深处,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对望,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少顷片刻,楚少渊倏然一笑:“苏昭仪。” “……是。” “你会乖,是不是?”楚少渊问。 苏轻窈只觉得心跳极快,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一股暖流冲上头顶,让她眼前飞起一片雾色。 就连楚少渊英俊的眼眸都瞧不清了。 楚少渊继续问:“你会一直跟着朕,对不对?” 苏轻窈下意识点点头:“对。” 前世,她就默默活在后宫中,一直陪着他走到最后。便是两个人各过各的,却也算是“相守”一生。 这么说来,她一直都很乖,也只都跟着他。 从来没变过。 楚少渊想到这些,心里也有些软。不管她因何变得那么奇怪,如今她却最合适他,他也对她渐渐放下深重的心防。 若然如母后讲的那样,无论如何,人总要相处,才知道合不合适。 是以楚少渊这般问她,自己心里却早就有了答案。 “那你就听朕的,”楚少渊浅浅笑了,冲苏轻窈伸出手,“过来。” 苏轻窈未曾想他还有这一招,晕乎乎上前半步,小心翼翼伸出手。 这一刻,她觉得心跳比刚才还要快。 楚少渊回握住她的手,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慢慢垂落到身边。 他没握过别人的手,不知道小姑娘的手都是什么样子,如今却知道苏轻窈的手又软又滑,他甚至不敢太过用力,怕一不小心把她的骨头捏碎。 苏轻窈刚才脸上的红晕好不容易消下去,这会儿却又一股脑冒出来,她只觉得脸上热烘烘,仿佛有火在烧。 两个人又静静围着花坛绕了一圈,楚少渊才低声开口:“谢家到底不能太过随意待之,下回你去看望谢婕妤,且好好劝劝她。” 这么一说,苏轻窈却明白了,明白过后,却又有些忐忑。 陛下此举,是否说明已经拿她当自己人看,有些事也愿意交给她做? 她有些怕自己做的不好,怕耽误陛下正事,可心底里,却也想有一番作为,不想如上一世那般碌碌无为一辈子。 平平安安一世是很好,也很美,却少了那么点新奇,少了那么些意趣。 寡淡得如同清水,虽然也解渴,却到底没滋没味。若是再加点蜜,或者放些糖,就会好喝许多,一口下去,稍后还能细细品味,反复回忆。 苏轻窈这么想着,也自然而然问出口:“若是臣妾办得不好,怎么办?” 楚少渊这一次却没有停,只道:“你不会办不好的,朕相信你。” 苏轻窈心中一震。 “是,”有楚少渊这话,苏轻窈便没那么慌乱,“臣妾一定尽力而为。” 跟人手牵手散步,不用说苏轻窈了,就连楚少渊都是头一遭。两个人就这样走了一会儿,话比平时还少,一个看向花坛,一个眼神虚浮往天上飘,就是不好意思对视。 等到这小花坛里里外外让他们绕了三圈,娄渡洲才看不过去,上前道:“紫藤长廊这会儿正美,陛下和娘娘不如去那边看看?” 楚少渊这才不着痕迹松开手,两人皆是松了口气。 待去了紫藤长廊那,苏轻窈看气氛实在有些僵硬,便没话找话:“再过一月,转眼便要入秋。” 楚少渊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苏轻窈:“……” 要不看你是皇帝,谁愿意跟你聊天? “京中秋日自来短暂,约莫十月就要转凉,”苏轻窈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防寒防雪的准备,是否应当提前安排?” 楚少渊眼中一道光芒闪过,面容却丝毫未变:“依你看,应当如何做?” 苏轻窈抿了抿嘴唇,仔细回忆上一辈子雪灾过后朝廷做的赈灾准备,她小声说:“万一雪灾……臣妾是说万一出现这样的灾情,百姓过冬定很艰难,不如提前先把赈灾粮和赈灾营安排好,如果出现这种天灾,也好能快速应对。” 前一世楚少渊是个好皇帝,这一点毋庸置疑,他在位五十年,不曾有一日懈怠,便是年老之后,也主动退位给兴武帝,就怕自己耽误政事。 建元四年这一场罕见的雪灾,苏轻窈至今回忆起来还记忆犹新。 因前一年是暖冬,百姓准备不足,在盛京、京郊以及奉天等地接连暴雪之后,百姓房屋多有坍塌,很多人在睡梦之中被掩埋在自己家中,根本来不及应对。 待五城兵马司组织赈灾时,已有大半村庄遭灾,寒冷夺去了许多人的性命,暴雪让百姓们无家可亏。 因为这一场灾祸,次年田地收成减半,又接上了新一轮的饥荒。 这一年宫中气氛持续低迷,就连年节宫宴也是冷冷清清,苏轻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宫中的炭火也不是很足,她就是在寒冷里熬过建元四年的冬日。 这一番话,压在她心里许久,直到今日才终有勇气说出口。 重活一世,许多事她不敢去改变,可许多事却又忍不下心肠。寒冷的冬夜,鹅毛般的大雪,会成为普通百姓的催命符,若是提早做准备,能救一个是一个,苏轻窈相信楚少渊的能力,知道他一但要做,就能做到最好。 楚少渊安静听着苏轻窈的话,有一个荒唐的想法在脑中盘旋,可到了最后,他却又有些不敢肯定。 他自己两世重生,只当上苍怜悯,本身就是想都想不到的奇迹,难道奇迹还会有两次不成? 可苏轻窈这前后矛盾的行为,却令他犹豫了。 楚少渊轻声问:“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苏轻窈顿了顿,左思右想,决定胡诌一把。 “臣妾昨日作了噩梦,”苏轻窈声音特别轻,一听就没什么底气,“梦到天特别特别冷,大雪不停落,把整个盛京染成银白色。” 苏轻窈说完,又描补一句:“雪真的特别特别大,很冷的,冻得人直哆嗦,直接把臣妾冻醒了呢。” 楚少渊这一次终于停下脚步,低头去看她。 苏轻窈没抬头,她心里发虚,低着头不敢吭声。 少顷片刻,楚少渊轻声笑笑,他的笑声清朗,仿佛一阵清风吹散了夏日的闷热。 “好。”楚少渊说。 苏轻窈惊讶极了,她猛地抬起头,却发现楚少渊一双眼眸依旧紧紧盯着她。 他的目光那么深邃,带着浓浓的探究,却没有丝毫质疑和不满。 苏轻窈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她额头出了一层虚汗,却是擦都不敢擦。 楚少渊又笑了。 他从袖中取出手帕,轻轻给她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的动作干脆利落,一点暧昧都无,却让苏轻窈一颗心渐渐落回腹中。 “真的?”苏轻窈有点莫名的欣喜,“陛下真听臣妾的?” 楚少渊仔细给她擦干净额头的汗,又把那块手帕收了回去,只说:“为了冬日提前准备,朕原也有这个打算的,你跟朕想到一起去了。” 苏轻窈忍不住笑了起来:“太好了!” “走吧,”楚少渊转身继续往前走,“不是要赏花?” 苏轻窈跟在他身后,快走两步,自顾自又笑起来。 真好。 一阵夏日暖风吹来,带来紫藤花清新淡雅的味道,一串串浅紫色的花朵垂在头顶,随风摇曳。 沙沙、沙沙。 苏轻窈望着眼前那个高大的身影,耳中听着花儿飞舞的曲调。 真好啊。 而此刻的楚少渊,却也轻轻勾起唇角,笑意盈盈看着那一片花海。 无论苏轻窈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初衷都是好的,一个后宫女子,唯一做的事就是想为百姓提前预防雪灾,这一点难能可贵。 她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什么,也没有想在他身上要过什么,她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主动给予的。 如今看来,她值得这一切。 无论她是不是凤命,也无论她是否为他的帝命惊变,她整个人都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这一刻,乱了的心跳告诉楚少渊,他确实是有那么一丁点喜欢上这个善良的小姑娘。 哪怕那微末的欢喜几乎要找寻不到,却也在他装满国事百姓的心中,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 楚少渊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心房,感受它蓬勃的生命力。 这陌生的感觉,两世来他头一次有,却并不害怕恐慌。 反而有些欣喜,有些好奇,有些不可思议,有些跃跃欲试。 他想,这样也挺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花海中,各怀心思,却是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私下相处的时候,自来也没那么多话,却并不显得特别沉闷。按娄渡洲的话讲,那叫温馨和睦。 楚少渊待冷静下来,略缓了缓步伐,转头问她:“若是你的意见真能用上,你有什么愿望?” 苏轻窈眼睛一亮,有点紧张地问:“什么愿望都行吗?” 楚少渊心情好,人也随和,他说:“什么都行。” 陛下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就不会反悔,他承诺要奖赏苏轻窈,苏轻窈反而有些犹豫。 她倒没有多大的愿望,只是事情可能不太好办,她不好意思麻烦楚少渊。 楚少渊见她犹豫不决,也不催,就慢慢往前踱步子,等她自己主动开口。若是旁的什么妃子,楚少渊大概还好猜一些,苏轻窈想要什么,楚少渊还真猜不透,但他可不会同别人这般许诺。 苏轻窈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陛下,臣妾想提前见一见家中父母。” 她原只是小主,没有见亲人的机会,如今升至昭仪,倒是可见。不过宫中自来开春年终各一次见亲,苏轻窈现在提,最快也要年终才能见到。 这本就是她作为昭仪娘娘的权利,不过是想提前见见父母,便是不拿着这奖赏说事,楚少渊也不会太过心冷。就如娘家本就在盛京的宫妃们,若是真有什么事,去找太后娘娘要个懿旨,也能偶尔见见家里人,没有那么大妨碍。 楚少渊未曾想到她的愿望竟如此简单,不由道:“你可想好了,这也不是多难的事。” 苏轻窈这一次没犹豫,她使劲点了点头:“臣妾想好了,能提前见见爹娘便很好。” “好,”楚少渊淡淡看了她一眼,“若是你说的雪灾预案真的可行,朕就满足你这个心愿。” 苏轻窈认真看着他,眼睛里有着明媚的日光:“真的?” 楚少渊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苏轻窈心满意足,一颗心几乎要飞起来,仿佛同父母欢聚的日子就在眼前。 两个人一说起话,就又绕了紫藤长廊一圈,等天都暗下来,楚少渊才顿住脚:“已经这个时候,该用晚膳了。” 苏轻窈其实早就走累了,但陛下不停,她就只能跟在后面走,这会儿赶紧就说:“是,那臣妾便就此告退。” 楚少渊摆摆手,转身吩咐娄渡洲:“叫人说一声,今晚苏昭仪在乾元宫用膳。” 晚上留膳,便是要她侍寝的意思,苏轻窈微微一愣,随即行礼道:“多谢陛下。” 不多时,步辇便赶来,接上楚少渊和苏轻窈,一起回了乾元宫。 晚膳是在正殿用的,苏轻窈原本以为楚少渊临时吩咐,小厨房定要手忙脚乱,结果坐到膳桌前一瞧,却发现热菜冷碟样样精致,倒是十分有条不紊。 娄渡洲这会儿不知道忙什么去了,换了罗中监伺膳,而柳沁就站在苏轻窈身边,给她夹她爱吃的糖醋藕片。 楚少渊随意看了一眼,点了点跟前的那道海参蛋羹,罗中监便麻溜地送到苏轻窈手边。 “吃得太素,也有碍养生。”楚少渊道。 苏轻窈晚上确实用得不多,也偏素,被楚少渊这么一讲,顿时就有些不好意思,拿起调羹低头吃蛋羹。 楚少渊见她老实吃了,这才满意点点头。 不多时,小厨房又送来一两盅炖品,一道是牛肉羹,给陛下用的,另一道却是山药乌鸡汤,一看就是给苏轻窈吃的。 苏轻窈不由自主往楚少渊那望了一眼,见他面上淡淡,心里却有些难以名状的窃喜。 被人关心的滋味,就像喝了一大口蜂蜜,甜滋滋的,却不觉得腻歪。 等这顿晚膳用完,楚少渊坐在桌边没说话,苏轻窈也放下筷子,安静陪着他坐。 也不知为什么,楚少渊原本带笑的脸,渐渐沉了下来。 苏轻窈也是头一次发现,自己对他的一举一动竟是这么在意,此刻见他皱眉,边不由自主揪起心来,不知要说些什么。 但楚少渊却相当沉稳,他那难看的脸色不过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待苏轻窈再偷偷望去,他已恢复如常。 娄渡洲小心翼翼守在身边,这会儿不得不出声道:“陛下、娘娘,宫灯已经点燃,可去广场上散步了。” 楚少渊便起身,对苏轻窈说:“走吧。” 于是两个人便又一起出了前殿,安静地在广场上遛弯消食。 苏轻窈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得到此刻楚少渊心情不好,她几次三番想开口,最终却也没敢多说什么。而楚少渊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身边忐忑不安的苏昭仪。 等两人默默逛了两圈,便分道扬镳,苏轻窈去了石榴殿,楚少渊自回他的寝宫。 娄渡洲一直跟在楚少渊身后,见他进了寝宫就站在窗边生闷气,实在也有些心疼的。作为男人,且又是个阉人,他对楚少渊心里的憋屈最是明白。 明明身边就有如花美眷,两人又很琴瑟和鸣,若是寻常夫妻,定也和和美美恩爱一番。但这事放到楚少渊身上,却是异常艰难。 这么多年,太医也瞧过,大师也看过,人人都说他身体如常,却偏就……有心无力,一点行事的可能都无。 楚少渊原本以为他自己是冷清人,也可能天命不好,前世才孤独终老。如今找到相和之人,说不得能缓解一二,可刚刚无论他怎么想,自己却到底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这件事,对他来说太难堪了。 曾经盼望过几十年,到头来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平白妄想一场。今生再盼,依旧如镜花水月,风过无痕。 原来他怨恨过、痛苦过、辗转反侧过,最终却随着时间一一消散,行将就木之时,他告诉自己,无论这一生发生过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未曾发生,人之将死,一切都是空茫。 他什么都带不走,也什么都留不下。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只悄悄问了一句苍天:朕为大梁兢兢业业五十年,可否给朕一个好来生。 然而再睁开眼时,他却回到了自己曾经的皇帝寝殿中,似乎他刚一醒来,年轻的娄渡洲便两步上前,对他道:“陛下今日可早。” 那一瞬间,楚少渊又些许的茫然,又有无边的激动。 后来,便是这半年来,逐渐消弭的期望和越发活跃的内心。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他以为自己如一潭死水的心,其实也能泛起涟漪。可无论他如何期盼,却依旧心动无用。 遗憾吗?到底是遗憾的。 可他却毫无办法,只能这样一个人孤坐在寝殿内,对着一室灯火,度过每一个安静沉默的深夜。 娄渡洲站在身边,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语言都是那么苍白无力,无论他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楚少渊这惨淡的命格。 不如什么都不说。 娄渡洲给楚少渊上了热茶,便悄悄退了出去。 楚少渊望着窗外明月,沉沉叹了口气。 此时的苏轻窈,却是对楚少渊的那些复杂心思一无所觉,她正舒舒服服躺在浴桶里,让柳沁给自己洗头发。 柳沁洗干净她的头发,便用汤婆子给她干发,见她心情很好,想了想道:“刚在御花园里,陛下不是用帕子给娘娘擦汗?” 苏轻窈很是悠闲地躺在那,闭着眼睛道:“是啊。” 柳沁就道:“那帕子似乎是娘娘的。” “嗯?”苏轻窈张开眼睛,疑惑地问,“怎么可能?” 这话一说完,她就顿住了,猛然想起上次做的那个三君子的丝帕,还没自己欣赏就被陛下收走,至今没还给她。 不过那帕子她只在陛下寝殿里做过,柳沁应当没见过才是。 果然,柳沁又说:“娘娘还记不记得,早先给陛下做过一个抹额,当时找不到盒子装,便用娘娘随身的帕子包好,呈给了听琴姑姑。” 叫柳沁这么一说,苏轻窈才想起这一茬,因是半年前的事了,苏轻窈自己也记不太清楚,只记得那帕子很普通,是她闲暇时自己做来练手的。 “是那一条吗?”苏轻窈顿时有些脸红,问。 柳沁点点头:“应当就是那条,那个帕子上的宝字是浅碧色的,奴婢记得很清楚。” 苏轻窈一听这个,顿时就有些坐不住,总觉得那帕子十分拿不出手,却被陛下带在身上,日常还要用。 “哎呀,那条做得不好呀,”苏轻窈往脸上泼了泼水,“陛下怎么能这样。” 她虽说着埋怨的话,语气却有些娇嗔,有些小女儿娇羞情态在其中,显得有些可爱。 柳沁见她如此,便知道娘娘多少有些动了心神,她知道这事是劝也劝不住,拦也拦不了的,便只能说:“下回娘娘再做个帕子,让陛下换着用吧。” 苏轻窈一想,反正晚上陪陛下读书,坐在那也很无趣,倒是正巧再做新的给陛下替换,也不碍事。 这么一想通,苏轻窈就舒服了。 等沐浴完,苏轻窈便踏踏实实睡下,一夜到天明。 来石榴殿的次数多了,对这里熟悉起来,她便能很快入睡,也不知道听琴给用的什么香,味道清淡,却可令她一夜都不醒。 苏轻窈如今有个小习惯,早上醒来总要在床上再翻一会儿,等躺烦了再叫起。今日也不例外,她刚在床上滚了一会儿,却意外听到柳沁的嗓音。 “娘娘可是醒了?”柳沁声音很轻,苏轻窈却能听见。 “可是有事?”若非有事,柳沁绝不可能打搅她。 柳沁便道:“娘娘,刚前殿来人,道陛下召娘娘陪膳,让娘娘醒了便过去。” 苏轻窈猛地翻身坐起,伸手摸了摸自己乱七八糟的发辫:“快快快,可不能让陛下久等。” 第 64 章 第 64 章 到了白日,楚少渊就没有夜里那么阴郁。 两个人安安静静用完早膳,楚少渊便起身更衣,准备去上早朝。 娄渡洲站在边上看了一眼,同苏轻窈道:“娘娘可记下,今日这身是常服,也很轻便,只把冠、带、靴都穿好,便齐整了。” 他一边伺候楚少渊更衣,一边还给苏轻窈讲解,弄得苏轻窈也没办法走,只能跟在边上打下手。 等楚少渊这一身常服穿完,反而是苏轻窈出了一头汗,瞧着很是用心记了。 楚少渊低头看她一眼,道:“回去歇着吧,朕走了。” 苏轻窈蹲福下去,等楚少渊行至不见,才略松口气。 如今她再来侍寝,已无常例赏赐,平日不侍寝时陛下会有厚赏,那才是昭仪娘娘的体面。 苏轻窈坐着步辇回去,倒也不用梳妆打扮,坐下略凉快一会儿,便让人去前院通传。 今日是她搬来第二日,怎么也要去给贤妃娘娘见礼。 不一会儿桃红就回来,道:“贤妃娘娘道她今日身子不协,请娘娘勿要见怪,明日再请娘娘吃茶。” 她说着还有些为难,小心翼翼看着苏轻窈,紧张得腿都抖了。 苏轻窈顿了顿,道:“无妨,贤妃娘娘自来身子不好,这也是常事。” 前世她跟贤妃住了那么久,最是知道她身子骨不好,这样的事改到明日,想来确实起不来床,倒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再说,便是贤妃故意给她下马威也无不可。 苏轻窈想得开,让桃红自去忙,自己换了居家常服,这才觉得松快下来。 柳沁昨日跟了她一晚上,这会儿便去歇下,换了柳绿跟在身边,道:“昨日下午奴婢已经去给孙选侍送过请帖,孙选侍道一定来,多谢娘娘邀请。” 苏轻窈点点头,想起楚少渊昨日吩咐的事,便道:“谢婕妤那不用你去了,明日我亲自去一趟,瞧瞧她如何。” 谢婕妤还在病中,自不会来宴席,但她们关系亲密,请还是应当请一回的。 苏轻窈决定亲自去看病,柳绿便点点头,没再多言。 她略坐了一会儿,想起楚少渊用得那个帕子,又道:“你去拿一本花样来,要素净一些的。” 柳绿便出去取花样,回来时还带了两个小宫人来,让她们跟在苏轻窈身边帮忙参详。 这两个小宫人是特地过来管针线绣活的,一个叫绫安,一个叫绫宁,瞧着确实挺乖巧,手艺也很好。 苏轻窈翻开册子,一页一页瞧,问她们:“给陛下选,什么样子好?” 绫安有些腼腆,绫宁看着活泼一些,便上前道:“这个壮志凌云的花样不错,也好绣,娘娘不如选这个?” 苏轻窈看了看,是一片祥云图案,若是加些金银丝线定很漂亮,便点头:“好,便用这个。” 待选完花样,苏轻窈又拿着册子翻看起来,倒是也觉得有趣。 不多时便用午膳,午歇起来,她下午本想打会儿叶子牌,外面就又来了人。 苏轻窈叹气:“怎么如今这么忙呢?” 柳沁坐在边上打扇,笑道:“忙过这一阵就好了。” 她这么说着,柳绿就进来道:“是尚宫局的春花姑姑,道来给娘娘量身。” 眼看就到八月十五,等九月过去,转眼便要入秋。织造所每次都是夏日就忙秋衣,这会儿提前过来给当红的苏昭仪量身,倒也在情理之中。 伸手不打笑脸人,苏轻窈便是想歇着,也不好不给尚宫局面子,因此略收拾一番,便出了寝殿,往对面的茶室里走。 搬开茶室的茶桌,这里便可当个小客厅,用来待客正好。 “怎么总要劳烦姑姑亲自跑这一趟,”苏轻窈非让春花姑姑坐下首,才道,“这些事叫姑娘们来便是了,大热天的多辛苦。” 旁的什么小主婕妤的,定不是春花姑姑亲自来,但苏轻窈这,尚宫局还没那个胆量敷衍。 春花忙笑道:“娘娘哪里的话,臣这不是过来找娘娘讨茶吃呢,特地跟着来的。” 苏轻窈同她对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趁着说话的工夫,尚宫局的掌衣宫女便围在苏轻窈身边,给她量尺寸。 春花姑姑眼睛毒辣,一眼就能看出苏轻窈长了些个子,道:“娘娘瞧着长高约莫有半寸,近来袖子是否短了,胸口也有些紧?” 苏轻窈点点头:“姑姑眼睛就是好。” 春花姑姑起身,也围在苏轻窈身边,指点掌衣宫女给苏轻窈放宽尺寸记录:“娘娘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待到了秋日,应当比现在还要高些,腰身不变,衣裙长短、胸围大小都要放,这样来年春日前,衣裳也能穿。” “是。”掌衣宫女忙应声。 等尺寸量完,春花姑姑就挥手让掌衣宫女退下去,自己跟苏轻窈道:“娘娘,按昭仪娘娘的常例,秋日有衣裙四身并薄披风两件,其余还有绫罗绸缎各两匹,可让娘娘自家做中衣小衣。” 苏轻窈轻轻“嗯”了一声,没说话。 春花姑姑笑容越发灿烂:“今岁新进贡的蜀罗颜色鲜亮,正配娘娘的白皮肤,勤淑姑姑一眼就喜欢上,道那匹紫藤萝色的最适合娘娘。” 苏轻窈笑了:“你们最会置办衣裳,瞧着给我做便是了。” 春花又说:“除了常例的四身,娘娘这若有布,可直接吩咐咱们织造所给娘娘做,保准让娘娘一早就能穿上新衣。” 便是她不主动说,苏轻窈也能轻易使唤尚宫局给她做衣裳,不过她这么上赶着巴结,到底让人心情愉悦,态度也越发软和。 “姑姑真是太贴心了,原我正想让人送料子过去,姑姑便上了门,这事柳沁已经给绫安绫宁两个小丫头交待好,一会儿她们自会同姑姑讲。” 春花姑姑心里痛快,道:“娘娘这都是好料子,织造所早就眼馋呢,各个都想拿出看家本领,给娘娘做身漂亮衣裳。” 苏轻窈这的布全是陛下亲赏,走的是乾元宫陛下私库,许多料子尚宫局确实没有,因为那不属于常例。 这事说完,苏轻窈便要送客,不过春花姑姑却没动,迟疑片刻,终于咬了咬嘴唇:“娘娘,还有一事……” 苏轻窈微微挑眉,难得见她这么扭捏,不由有些好笑。 “咱们什么关系,姑姑不用为难,有事直说便是。” 春花抬头看她,见她一脸笑意,年轻的脸上还带着稚嫩和天真,自是一团和气。 但春花心里很清楚,苏轻窈绝对不如看上去这般傻气,如果她没分寸,绝不可能在陛下身边屹立不倒,从不叫陛下训斥她半句。 “娘娘也知道,您身边如今少一个大宫女的名额。” 苏轻窈一听,大概就有些明白了,她点头道:“勤淑姑姑……或者……属意谁?” 春花横下心,直接道:“太后娘娘跟前的桃蕊,娘娘可是记得?” 听到桃蕊的名儿,苏轻窈难免挑了挑眉。 “竟是桃蕊姑娘?”苏轻窈反问,“太后娘娘宫里的红人,怕是不愿意来我这小庙吧?” 她说的是大实话,也没藏着掖着,春花一听反而松了口气。 在慈宁宫,桃蕊虽然因为年纪小只是个普通小宫女,可太后娘娘却很喜欢她,平日里总叫她在跟前伺候,慈宁宫还没人敢给她脸子看。 苏轻窈确实没想到,太后竟舍得让桃蕊来她这里。 她不担心太后要监视她或者怎样,反而有些惶恐,太后这也太看得起她了,她是真的不敢使唤桃蕊。 春花一看苏轻窈这般态度,就知道她聪慧没想歪,赶紧道:“这事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乐水姑姑亲自吩咐的,她道桃蕊年纪小,在慈宁宫也很沉闷,娘娘这以后繁忙,总要有个得力人跟在边上伺候,要不然会出乱子。” 乐水这话说的很含糊,苏轻窈却能听懂。太后这是看苏轻窈家世不丰却又盛宠不衰,怕有人眼瞎给苏轻窈找不痛快,特地把桃蕊派过来,叫她盯在这,以防有人钻空子。 她是慈宁宫出身,做小宫女时就极得脸面,到了苏轻窈身边当大宫女,很能震慑旁人。 这么一想透,苏轻窈也是很动心,却还是有些犹豫:“倒是娘娘一片慈心,只不过桃蕊姑娘是否愿意来?” 一听这话,这事就稳妥了。 春花笑得满脸褶子,心里极痛快:“哪里有什么愿不愿来的?往常桃蕊也很崇敬娘娘,早就盼着过来伺候您呢。” 这话好听,苏轻窈便也不反驳了。 春花便道:“太后娘娘打量娘娘过两日就要宴请姐妹,让桃蕊收拾好行礼,明日就过来给娘娘磕头。” 苏轻窈点了头:“好,我只等她来一起乐呵。” 待春花走了,苏轻窈才对柳沁叹道:“娘娘做事,也太小心了些。” 不过就是给宫妃派个使唤奴婢,还要通过尚宫局绕这么大一圈,就是怕苏轻窈想不明白心里不痛快,以为太后对自己有意见,派个人过来“管管”。 可苏轻窈却是异常清醒,太后对陛下是满腔慈爱,对她就差不了。她对陛下有用,太后就只管宠着她,绝对不会挑拨她同陛下的关系,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因此,苏轻窈一丝一毫都不抗拒,反而很期待桃蕊过来。 等她来了,那些整日里在背后说三道四的碎嘴子,看谁还敢乱说话。 慈宁宫,太后正听桃蕊读书。 她声音灵动,读起书来自是活泼可爱,太后听的满脸笑容。 一段终了,桃蕊停下,起身冲太后行礼。 太后睁开眼睛,慈爱地看着她:“你是懂事的好孩子,去了苏昭仪那,要好好伺候她。” 桃蕊红了眼眶,跪下来给太后行大礼:“娘娘大恩,桃蕊永生难忘。” 太后叹了口气,摆摆手:“去吧。” 桃蕊起身,默默退了出去。 太后看着她纤瘦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对乐水说:“以后少个人给我读书了。” 乐水轻声笑笑:“娘娘可请苏昭仪来,她读得也很好呢。” 想起苏轻窈那唱念做打的样子,太后就忍不住笑了:“也是,我倒是有点想她了。” 第 65 章 第 65 章 桃蕊被派去苏轻窈的绯烟宫东侧殿,似是件极小的事。 然而苏轻窈却发现,来往伺候的杂役宫女和黄门,确实比以前还要恭谨,到了她宫中大宫女面前,没有一个敢大声说话的。 苏轻窈让桃蕊跟柳沁领一样的月银,份例也一模一样,因她识字,便让她总管仓库账簿,倒是把柳沁从这繁琐的差事里解救出来。 柳沁什么都好,就是不耐烦做这案头公事,如今有了桃蕊,她不觉得自己地位受到威胁,反而还挺高兴。 苏轻窈私底下问她,她就笑着说:“奴婢同娘娘是什么情分,奴婢心里最清楚,便是她来了当姑姑,奴婢也不怕。” 柳沁瞧着似没那么多心眼,其实也不傻。该她明白的事,她都看得透彻,在苏轻窈身边只一门心思伺候她,旁的事根本就不会多想。 苏轻窈看着她认真的小脸,蓦地笑了。 “鬼灵精。” 而桃蕊,似乎本就是苏轻窈的宫人。来了不过半个时辰,上上下下便都相熟,一点都不显得生分。 苏轻窈也特地找她谈了:“太后娘娘体贴咱们,是咱们的福气,只是叫姑娘从高走低,倒是我过意不去。” 她这话说得极客气,闹得桃蕊当即就跪下来,给她磕了三个头:“娘娘多虑,奴婢原也仰慕娘娘为人,既有这个缘分来伺候娘娘,定当忠心不二,又怎会委屈?” 桃蕊说话干脆利落,又在人多口杂的慈宁宫混出头来,自不是个蠢人,她继续道:“且娘娘怎知,娘娘这就不是高处呢?” 苏轻窈微微一愣,随即叫她起身:“那好,以后你就跟柳沁一起管着那些小的,有你在,我也更放心。” 在宫中能叫人记住名字的,大多都有真本领,就像桃蕊一般,不过着一小会儿工夫,就把东侧殿当成自己的家,似乎早就跟着苏轻窈一般。 她看着外面宫人们笑意盈盈的样子,也算放了心。 柳沁伺候她梳头,又让才来的桃蕊给她上妆,笑着说:“太后娘娘都是梳高髻,但咱们娘娘还年轻,发髻和妆容都要俏丽些,今日没什么大场面,你先练练,看看顺手否。” 苏轻窈就点了点柳沁:“好呀,拿我练手是不是。” 柳沁往边上躲,桃蕊就笑:“娘娘放心,奴婢专门学过妆面,一定让娘娘光彩照人。” 这么说着,她确实会上妆,简单几笔,苏轻窈那个灵动的杏眼就被凸显出来,倒也没白吹。 苏轻窈很满意,顿了顿道:“你先去跟柳绿核账,这两日就先把库房盘点清楚即可,其他的再慢慢来。” 去拜访贤妃,她不能带着桃蕊去,那样一来就不是客气拜会,而是上门砸场子去了。 桃蕊也很明白,福了福便退下。 苏轻窈便领着柳沁,往前殿行去。 重生而回,苏轻窈其实见过贤妃不少次,宫宴年节、给太后请安,身体好时贤妃都会去。 不过她一向安静,几乎不怎么说话,在宫中没什么存在感。 既便如此,宫中也无人敢小觑她。 她父亲如今官拜兵部尚书,兄长又领兵在外,满门武将中,便只她一个娇弱女儿,在家中就千恩百宠,进了宫就连太后也时常关照。 贤妃父亲许尚书是出了名的暴脾气,谁惹他,恨不得直接打上门去,久而久之,满盛京闻许丧胆,他们家就更没人招惹了。 跟父兄不同,贤妃许娉婷却是个娇弱性子,因为从小身体不好,连带着她本人也多愁善感,最喜欢掉眼泪。 苏轻窈是个很平和的性子,因此同贤妃相处融洽,是少数几个贤妃愿意说说话的人。 不过今生重来,也不知贤妃是什么态度了。 苏轻窈这般想着,不自觉就来到前殿,一抬头,就看到映冬姑姑等在垂花门前,似是早就守在那里。 “给娘娘请安。” 苏轻窈虚扶一下,道:“劳姑姑久等,娘娘今日可好些了?” 映冬跟到她身边:“近来天气炎热,娘娘又不耐冰山,不敢多用,故而有些暑热,倒也无大碍。” 反正贤妃病怏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这些零零碎碎的病症,数都数不过来。太医早就说过,贤妃娘胎里体弱,生下来怎么将养也无用,这么磕磕绊绊长到双十年华,已是老天开恩,额外赏命。 苏轻窈闻言便只能叹气:“且让娘娘放宽心,如今宫中太医都是好手,怎么也能把娘娘的身体调理妥当。” 映冬只道:“正是,正是。” 就这么两句话的工夫,两人就来到正殿前,一个小宫人守在殿外,见苏轻窈来了忙请安:“娘娘正在宫里等,昭仪娘娘这边请。” 苏轻窈便踏进正殿,跟着映冬往贤妃寝殿里拐。 贤妃整日都守在寝殿中,平日哪里都不去,如今又病了,估摸着也不会离开她那安乐窝。 果然,待进了寝殿,绕过屏风,苏轻窈一眼就瞧见贤妃靠坐在床上,一脸病容,面色苍白。 苏轻窈忙冲她福了福:“给贤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贤妃长了一张瓜子脸,细长眼,整个人瘦得有点脱相,却依旧很美。 她见了苏轻窈,挣扎着坐正了些,轻声道:“也是我这身子不争气,拖到今日才见妹妹,妹妹勿要见怪。” 苏轻窈听她叫了妹妹,才能开口称呼她姐姐,她上前两步,坐在早就备好的椅子上,笑道:“姐姐身体自来不好,我是知道的,咱们以后就是一宫姐妹,什么时候见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大概是感受到她的善意,贤妃便也悄悄松了口气。 她便说:“妹妹搬来我这绯烟宫,咱们也是有缘分,以后一宫相处,若是有事妹妹尽管开口便是。” 苏轻窈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贤妃不过说了两句话,就有些气喘,吃了一口参茶,才继续道:“瞧着妹妹也是好性子人,咱们定能好好相处。” “正是如此,”苏轻窈温言道,“早先听闻要搬来姐姐宫中,我心里头就很安稳,宫中人人都知姐姐最是温柔平和,如今已看果然如此,倒是我运道极好。” 听她这么吹捧,若是旁人定要心里疑惑一番,可贤妃却是直接便笑了。 她虽是满面病容,却是真真漂亮人,这么一笑,就如春日桃花绽放,清淡中带了些粉红色的甜蜜多情。 苏轻窈心道可惜,面上确实依笑意盈盈:“看看,姐姐笑起来,气色也好不少呢。” 贤妃便说:“你是伶俐人,说话也好听,倒是让我松了口气。” 她身体不好,宫中琐事皆由映冬打理,但绯烟宫的宫室就无人可看顾,早先有郑婕妤分神管管,无奈郑婕妤身份不够,并不是很堪大用,如今苏轻窈来了,却是解了燃眉之急。 贤妃瞧着多愁善感,也病歪歪的,心里却清楚,眼睛也亮,跟苏轻窈没说几句话,便直接道:“妹妹也知道我身子不好,太医不叫我操心,这绯烟宫的事也看顾不了。” 她说罢,顿了顿,见苏轻窈面色如常,继续道:“如今妹妹来了,正好能给我帮帮忙,以后每季份例月银之类的事,还要劳烦妹妹多多上心,同咱们绯烟宫的烟嬷嬷一起商量着来。” 苏轻窈原以为她会一直把这差事交给郑婕妤,却不料今日不过说了两句话,就要把宫事交给她,到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因此,便也没立即答应,只说:“这些宫事,以前都是郑婕妤在打理吧?我一来就接手,可是不太合规矩?” 贤妃安静听她说完,低头咳嗽两声,瞧着精神已经有些不济。 “妹妹不用太过担忧,”贤妃声音越发低了,“这宫中位份就是最大的规矩,你是昭仪,她是婕妤,这差事就当由你来办,天经地义。” 苏轻窈没成想还能见到她如此强硬的一面,倒是觉得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她这般还能稳坐贤妃娘娘的宝座,倒也不是真柔弱。 便也没有多想,直接道:“既然姐姐信任我,那我就好好做,一定不然姐姐失望。” 贤妃这才笑了。 苏轻窈看她就说了这一会儿话,额头上便出了一层薄汗,就起身道:“已经来了好一会儿,打扰姐姐养病了。待姐姐好转,我再来陪姐姐说话。” 贤妃点点头,拍了拍她的手:“好,以后若是叫你过来玩,可不能不来。” 两人客气过后,苏轻窈便出了寝殿,刚一看见外面的日光,苏轻窈便深深吸了口气。 贤妃宫中没开窗,弥漫着一股苦涩的味道,那味道似乎渗透在寝殿里的每一处,就连安神香的香味都驱不散。 柳沁陪着她往后殿走,小声说:“郑婕妤那……” 苏轻窈叹了口气:“贤妃坚持,便只能如此了,再说郑婕妤瞧着也是好性子人,应当不会生气。”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啊。”苏轻窈呢喃一句。 她这边笃定,那边西侧殿却全然不是她说得这般平静。 这会儿郑婕妤正沉着脸坐在贵妃塌上,手里盘着一串蜜蜡佛珠,她头上竖着一丝不苟的发髻,身上的常服也异常板正。 大宫女珍珠小心翼翼跟在她身边,轻轻打着扇子。 就在刚才,贤妃娘娘身边的映冬姑姑特地来说,让郑婕妤以后不用再操心绯烟宫的宫事,如今有苏昭仪在,这差事便落到苏昭仪身上了。 说着话,还特地取出一盒珍珠粉,笑着呈上来:“娘娘道婕妤娘娘管宫多年也很辛苦,特地叫您谢谢,也好将养下身体。” 郑婕妤捏着佛珠的手一顿,神色倏然凌厉起来。 “一盒子破珍珠粉,打发要饭的呢?”郑婕妤咬牙切齿道。 珍珠双膝一软,噗通跪到地上,小声劝:“娘娘喜怒。” “我哪里能怒呢,”郑婕妤冷声道,“人家都赏赐过了,我还得谢恩去。” 郑婕妤冷冷盯着手里的佛珠,却是不再说话。 这绯烟宫的宫事,难道就那么好接吗? 天真! 第 66 章 第 66 章 苏轻窈自是不知曾经自己的“好姐妹”是什么性子,她这会儿正在跟桃蕊吩咐:“看看咱们还有什么好药材,一会儿得给谢婕妤送去。” 她打着看病的名义去,空着手就太不像话,桃蕊倒也省事,直接道:“上午柳沁姐姐同奴婢说的时候,奴婢就已经挑好了,这一盒是陛下御赐的灵芝,这一盒是林医女特地给的玉容膏,如今夏日炎炎,正得用。” 苏轻窈点点头:“你办事自是极好,便这样包起来吧。” 待用午膳时,苏轻窈刚在正厅坐定,前面就来了人。是个年轻的小黄门,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裳,一看就是御膳房的。 圆果惯常伺候她用膳,见御膳房来了人,忙迎上去,张嘴就叫哥哥:“哥哥可是有事?” 那小黄门年纪不大,倒是很稳重:“姐姐好,小的是乾元宫小厨房的,陛下给娘娘赏了菜,叫小的赶紧给娘娘送来。” 陛下赏菜,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份。 就连苏轻窈也愣在那,好半天没回过神。 那小黄门瞧着面善,见昭仪娘娘惊呆了,也不多做耽搁,把那食盒递给圆果,便继续道。 “赏绯烟宫苏昭仪,鲫鱼汤一道、红枣南瓜羹一道、八宝烧鸭一道、翡翠菜心一道。” 苏轻窈这才回过神来,起身道:“多谢陛下赏赐。” 那小黄门便利落行了大礼,也不等圆果递荷包,麻溜就走了。 圆果就拎着食盒过来,一样一样往外取菜。 这几道菜里,八宝烧鸭是苏轻窈最爱吃的,也不知事哪回用膳叫陛下记住的。鲫鱼汤很是难得,其他两道就稀松平常。 不过瞧着红枣南瓜羹似是滋补的,兴许陛下看她苦夏瘦了,特地给的赏赐? 她自己还在这左思右想,那边几个宫女却是欢喜极了,一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苏轻窈捏着筷子等了半天,也不见桃红伺候她用膳,这才抬头看过去,一眼就看到她们几个在那傻笑。 “行了,别弄得跟没见过世面似的,”苏轻窈笑道,“陛下赏菜可得用好,不能多剩,赶紧用膳吧。” 桃红这才反应过来,伺候她用起膳来。 圆果取了个小碗,小心翼翼挑鱼刺,瞧那样子可是认真。 苏轻窈爱吃八宝烧鸭,就着十谷米吃了小半碗饭,这才放下来,慢条斯理吃那道红枣南瓜羹。 这道菜说是羹,其实就巴掌大一个小碗,里面除了红枣南瓜,还有软烂的红豆山药馅,一口下去甜滋滋的,很是好吃。 等这些都用完,苏轻窈才慢条斯理喝鱼汤。 不得不说,乾元宫小厨房的御厨,手艺绝对是可以称得上是顶尖。这一道鱼汤滋味浓却并不腻,一点腥味都没有,一口下去浓浓的香味在唇齿间化开,就连胃里都暖和起来。 苏轻窈道:“这道是不错。” 那是肯定不错,这菜御膳房没有,只小厨房有。 桃红认真看了两眼,把娘娘的喜好记下,见她放了筷子,才叫撤桌。 苏轻窈道:“蒸点都没动,你们下午闲来分了吃,以后也不用我再多说。” 娘娘用不完的膳桌,一般都是自家宫女吃用的,苏轻窈胃口不是很大,御膳房又极会巴结,每日都能剩下不少,自然都是柳沁她们下午打牙祭。 桃蕊今日才来,苏轻窈才特地又说了一遍,怕她抹不开面子。 用完午膳,苏轻窈便要睡下,柳沁跟她进了寝殿,边打扇边同她聊天。 苏轻窈半闭眼,声音很轻:“柳沁啊,真难啊。” 控制自己的心,真的很难。 柳沁面上笑容不变,心里却是很心疼她。 “陛下……陛下确实对娘娘不同,”柳沁道,“这份用心和体贴,旁人自是没有的,便是娘娘如今还能管住自己,也实属不易。” 苏轻窈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 前世今生,便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岑贵妃,苏轻窈也没见陛下对她这般好过。岑贵妃是盛宠,可仿佛一切都是宫人们悠闲无聊时的道听途说,没人真真见道。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今苏轻窈自己切身感受一把,才明白盛宠难却,恩泽难消。 这大半年相处下来,苏轻窈自是知道楚少渊不善言谈,他本就不是会注意这些小事情的人,正因如此,这些微末的体贴才更难能可贵。 上回说她瘦了,今日便有独一无二的赏菜,苏轻窈不过是个普通人,便是经历再多,心也不是石头做的。 到底是有些意动的。 可她却又很不敢真的放下这份心,楚少渊是帝王,坐拥三宫六院,他有那么多妃嫔,苏轻窈很确定自己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况且,还有那未出现的岑贵妃等在将来,她心里头没底。 可压在心里不说,却又觉得压抑。 于是,便有这午睡前几不可闻的呢喃。 柳沁见她闭上眼睛,便知道自己不用太过劝阻。娘娘活的比她们都通透,她自己能想明白的事,不用旁人再多最去劝。 若连她都想不明白,那这事便揭不开,躲不过,只能闷头往前冲。 柳沁打了会儿扇,等她睡着,才轻轻退了下去。 另外几个宫女正等她,见她来了,忙让主位给她:“这红枣南瓜羹确实好吃,难怪娘娘用了小半碗,姐姐快也尝尝。” 柳沁笑着过去,拿起勺子吃了一口。 真香,都要香进心里去了。 苏轻窈午睡起来,换了身浅淡些的衫裙,便往锦绣宫去。她今日要去探病,提早给锦绣宫打过招呼,是以她到到时候,是锦绣宫的杏嬷嬷亲自给迎进去的。 到了谢婕妤的侧殿,苏轻窈刚一进去,就看谢婕妤穿了一身朴素常服,坐在贵妃榻上读书。 瞧那面色,应当已无大碍。 谢婕妤听到动静,抬头望过来,眼睛顿时就亮了:“知道你要来,我连午睡都没睡好,可盼着呢。” 刚认识的时候谢才人多大家闺秀,现在熟了,她却是有些俏皮随意,越发随和起来。 苏轻窈笑:“你不好好养病,下回我便不来了。” 谢婕妤便皱了皱眉,拉着她的手坐到贵妃榻上,让宫人上茶:“那可不成,你可不知道这日子多难熬,整日闷在屋子里,难过死了。” 苏轻窈忙拍了一下她的手,训道:“不得胡说。” 谢婕妤便莫名笑起来。 “你这样子跟我祖母似的,”谢婕妤笑得眼睛都弯了,“每次我乱说话,祖母就要训斥,不叫我随便胡说。” 苏轻窈却不介意自己被当祖母,只道:“行了,我来问问你,近来可是大好?” 谢婕妤点点头:“已大好,等过了这小半月,便能相约在园子里,你放心便是。” 因种种原因,病好了她也不能显露出来,必须要养够一个月才行。苏轻窈明白这背后的事,便也没劝。 她想了想陛下得嘱托,抬头看谢婕妤正笑着看向自己,决定还是照实说。 “前头陛下叮嘱过我,叫我过来看望你,怕你养病寂寞,有什么不方便讲。”苏轻窈轻声道。 谢婕妤目光一闪,却是不怎么在意苏轻窈话语里跟陛下的亲近,反而问:“陛下的意思,是不是让我跟家里人说,我这无大碍,让他们不要担忧?” 苏轻窈顿了顿,最终却还是咬着下唇点头。 谢婕妤低头吃了口茶,说:“我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我也不会让家里为了我的事忧心,回头你同陛下道,我已写过家书,让陛下宽心。” 苏轻窈张了张嘴,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概她这样子看上去太过可爱,谢婕妤板着脸看了她片刻,蓦地笑出声来。 “逗你呢,我可不管你同陛下那些事,”谢婕妤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咱们是过命的交情,我便实话同你说。” 苏轻窈微微一愣,有些疑惑:“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谢才人目光一闪,道:“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她屏退宫人,并让柳沁和莲叶守好房门,这才小声道:“我……其实不喜欢男人。” 苏轻窈手上一抖,茶碗差点没掉在桌上。 “什么……?”她难以置信地问。 谢婕妤认真看着她的脸,见她除了震惊再无旁的情绪,这才彻底放下心防:“你别多想,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我就不想嫁人,给别人生儿育女。” 苏轻窈张张嘴,最后却是说:“你好厉害呀。” 谢婕妤一愣,又难以自持地笑出声来。 “你真是太可爱了,”谢婕妤道,“所以我愿意同你玩,也愿意跟你说。” 有些事,一个人藏着掖着,早晚要成梦魇。 如今有个人能聆听一二,倒也让她轻松起来,不再觉得那么压抑。 谢婕妤低头看了眼茶杯,声音很轻,却又仿佛很重。 “我及笄那一年就把这个想法同母亲说了,我父母都很开明,他们没有直接做决定,反而亲自去同祖父告罪,说因为我让家族蒙羞,父母决定分家,带着我一起去乡下生活。” 这么听来,她父母是真的宠爱她,愿意为了她放弃家中一切,也要让女儿过得和乐。 谢婕妤一边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坠入茶碗中。 只看碧绿的茶汤中,荡起层层涟漪,一如心湖上的波涛,久久不停。 谢婕妤道:“我祖父没有同意,他怒斥我爹娘太过宠爱女儿,以至于没有顾念儿子的前程,让他们不要再提这事。” “我是后来听祖父跟我说的,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不能活的太过自我,连累整个家族。” 世家大族的小姐,哪里可能不嫁人? 便是说要出家当姑子,也会被人背后说是不是哪里有问题,不仅家族名声不好,还要带累其他姐妹,做人不能那么自私。 “当时我就想,要不就嫁了吧,”谢婕妤淡淡说,“反正人生也不过几十年光景,忍一忍,一辈子就过去了。” 谢婕妤这般说着,苏轻窈却是思绪飘远。 曾经年少的她,想过未来吗? 她拼命回忆,却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那时候的她,不过平平淡淡过日子,没有愿景,也没有坚持。 如今被谢婕妤几句话,却勾起她满心茫然。 若是她也有自己的愿景,能实现吗? 苏轻窈不知道,也没人能给她回答。 就在这时,谢婕妤说:“我是万万没想到,祖父却是耗尽心力,给我铺了这么一条路,也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得妥妥担当,堪称完美。” 谢婕妤认真看向苏轻窈,郑重说:“我是谢婕妤,可我不是陛下的女人,你能明白吗?” 第 67 章 第 67 章 话说到这份上,苏轻窈若还不明白,那就是真傻了。 她定定看着谢婕妤,叹了口气:“谢阁老一片慈爱之心,令人感动。” 谢阁老身处这个位置,几乎说是封侯拜相也不为过,却能为了孙女舍下老脸,进宫求了太后给孙女一条出路。若非如此,便是谢婕妤坚持不嫁人,怕也没这般好的日子过。 老大人给谢婕妤找的这条路,成全了所有人,也拉近了谢家同皇家的关系,却是一箭双雕,相当高明。 谢婕妤道:“去年时祖父就求过太后娘娘,道陛下为人清正,太后娘娘又最是端方,只要娘娘应下,宫里就没人会为难我。” 是以,象征性的侍寝过后,就是安安稳稳的小日子。 苏轻窈道:“娘娘确实慈爱,我倒是没成想娘娘竟会答应。” 她其实想知道陛下是为何会答应的,这事又不只牵扯太后娘娘,毕竟是陛下的妃子,就娶进宫中做个活摆设,也难为陛下一点都不在意。 但是想到陛下那些特殊之处,苏轻窈又似乎是有些明悟。 谢婕妤以为她只感叹太后娘娘,便道:“听祖父讲,娘娘当时就应允下来。道宫中位份多,只要谢家不嫌弃女儿做个普通宫妃,便可送进宫中,全了谢家颜面。” 苏轻窈若有所思点点头,道:“其实姐姐便是当真做妃嫔,于我也无碍,但姐姐今日能这般坦诚,说实话我心里确实是极高兴的。” 她活了那么长,早就看透许多事,她跟谢婕妤有这般缘分,也自不会轻易放弃。当年在宫中,她听尽朝臣勋贵人家的八卦事,如今看来,男人真真没几个好东西。 一旦位高权重,一旦锦衣玉食,又有几人能守住自己的心,一辈子只同一人白首不离,恩爱永驻? 就是戏词里,也瞧不见许多。 是以,哪怕楚少渊对她如此隆宠,她也从未对他有过再深的奢求。如今她只想结束时能心平气和,不会难过太久。 说她软说也好,说她无能也罢,当以人力改变不了任何事时,若不能学会面对现实,那日子无论如何都过不下去。 但谢婕妤对她实话实说,却也令苏轻窈高兴,不是因为她同楚少渊没有旁的关联,而是因为她是真心对待自己。 宫中寂寞,能有一好友相伴,也是人生大幸。 谢婕妤倒是没想到她高兴的竟是这事,不由也有些感动,她握住苏轻窈的手,道:“我同你说这些,不过怕姐姐平日里多想,伤了咱们姐妹情分。如今看你这般豁达,倒是显得我有些小气了。” 她说完,也不等苏轻窈回答,又说:“以后有什么事,姐姐只管来找我,平日里闲了也多叫我玩,也好把日子过出些鲜活气。” 苏轻窈抿嘴一笑:“好。” 两个人这么一说开,之后的话便多了。 谢婕妤同她简单说了些家中事,想让她去楚少渊那有话回,末了又说:“说来也是祖父思虑周全,因着我如今在宫中位居婕妤,家中姐妹的婚事也都很好。” 苏轻窈道:“能跟皇上做连襟,谁不乐意呢。” 谢婕妤便点头道:“我小叔叔家的六妹妹,前些时候竟被瑜王看中,如今正在同瑜王世子议亲,家中是真没想到还能有这么好的亲事。” 瑜王是楚少渊的堂叔,虽也是楚氏皇族,血缘却远了。瑜王世子跟楚少渊同辈,将将没出五服,已经算是京城里少有的皇亲。 瑜王世子品貌出众,京中多少人家的姑娘想要给他做世子妃,这天大的好事落到谢家,谢家如何能不高兴。 倒也不是谢家多想攀高枝,他们家毕竟已有入宫为妃的姑娘,但瑜王世子这样好的人做女婿,大概也没有家长会不愉。 苏轻窈家中路途遥远,前些时候刚封昭仪就往家中去了信,如今也还没收到回音,听到谢婕妤这般念叨家里琐事,不免有些羡慕。 “那确实是顶好的亲事了,”苏轻窈笑道,“恭喜恭喜。”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苏轻窈便起身告辞,等她走了,莲叶便过来伺候谢婕妤上床休息:“娘娘怎么就同苏昭仪把实话说了呢。” 谢婕妤笑着说:“无妨的,你瞧瞧这宫里面,还有谁比她更明白?她绝不会说出去半句,放心便是了。” 她都这么说,莲叶也不好再劝。 此时绯烟宫中,苏轻窈正跟柳沁嘀咕谢婕妤说的事:“我倒是没想到,她进宫还有这些缘由。” 柳沁道:“谢婕妤是个明白人,她把话跟娘娘说清楚,以后相处起来自只能更自在,不会再因一些小事心生误会。让奴婢看,谢大人厉害,谢婕妤也差不到哪里去。” 苏轻窈点点头:“这一点,她比我豁达。” 若是换成苏轻窈,这样的隐秘定不会坦荡便说出口,她跟谢婕妤不过才熟识小半年光景,若说交心,还不到那个份上。 但人家谢婕妤就敢说,也能把握好时机分寸,这事做得漂亮极了。 “原我救过她的命,我们就成了“同盟”,这个秘密她说不说,我们都不会因为小事分道扬镳,”苏轻窈吃了口茶,“但她却把这份看似薄弱的友情稳固住了。” 以后再有任何事,再有一些风言风语,苏轻窈只怕也不会信。 柳沁点头:“婕妤娘娘端是聪慧。” 苏轻窈抿嘴笑了,没再多言。 昨日她刚去侍寝,原本以为今日不用再去,谁知道刚回宫跟柳沁说了一小会儿话,乾元宫就来了人。 依旧是罗中监亲自来的,等宫人禀报过迎他进去,罗中监才道:“陛下道娘娘这里不用准备晚膳,过去乾元宫用便是,梳妆妥当便可走。” 其实苏轻窈也发现了,皇帝陛下根本没啥审美。苏轻窈无论怎么打扮,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他都没夸过,但也都没训过。 大概她什么样子在他眼里都没区别,所以偶尔苏轻窈心情好,会自己打扮给自己看看,倒不是为了楚少渊。 是以今日这么匆忙,苏轻窈又有些饿了,便简单换了一身水红色蝴蝶袖掐腰长衫,裙子特地配了一条粉色纱裙,行走起来很有些飘飘欲仙。 衣裳特地换过,发髻就简单得多,不过多簪一把绢花,便就准备妥当。 罗中监当然也没什么意见,其实他也看不出好坏,规规矩矩在厅中等了两刻,见苏轻窈出来便就叫小黄门备好步辇,启程往乾元宫去。 说起来,最近楚少渊似乎不是很忙的样子。 苏轻窈想了想,大概心情也不错,话都比平时多了,今日同他说谢婕妤的事正好合适。 等到了乾元宫,步辇照例直接去了后殿。 苏轻窈跟着娄渡洲进去,抬头见楚少渊在那练字,心里想:果然心情好。 娄渡洲通传一声,指了指窗边贵妃塌上的一应物件,便悄无声息退出去了。 楚少渊一页字写完,抬头看她还在那站着,便道:“以后不用朕说,你自去玩便是。” 苏轻窈福了福,这才坐到榻上,从娄渡洲给她准备的笸箩里翻找丝线,准备先把颜色配出来。 楚少渊看她一眼,见她今天气色不错,就说:“以后多出去走走,看起来就精神许多。” 苏轻窈:“……” 穿红色系的衣裳,可不就显得面色红润? 但陛下都这么说了,苏轻窈就只能点头:“是,陛下所言甚是。” 楚少渊满意地收回目光,继续写他的字。 苏轻窈早就想再做个帕子,把那练手的丢人作品换回来,是以挑线就很认真,等把颜色调好,才去捡料子准备动手。 花样她早就在心中画过,此刻直接动手便是,熟练得很。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各忙各的,倒也互不影响,等到楚少渊一帖字临完,才放下笔松了松手腕。 “做什么呢?”楚少渊问。 话这么多,可见心情是特别好。 苏轻窈放下帕子,笑道:“上回给陛下的帕子是臣妾练习之作,做得不是很精巧,便想再做个新的给陛下用。” 楚少渊眼里那些帕子都差不多,但他喜欢苏轻窈的配色,所以一直带在身上用。乾元宫的宫人也很懂事,知道那是昭仪娘娘特地给陛下做的,洗的时候别提多小心了,一点都不敢弄坏。 “有两个替换用便是了,”楚少渊不是很在意,“做这么多费神。” 苏轻窈倒是有些愣神,原来楚少渊也会在意这些,她以为他就关心前朝那些大事,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入不了他的眼。 楚少渊见她愣神,以为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想了想补充道:“你要做就做吧,别熬夜就是了。” “是,”苏轻窈低下头,浅浅笑了,“这帕子好做,臣妾省得的。” 这话说完,两个人就又冷场,苏轻窈想起谢婕妤那的事,便放下帕子,起身走到楚少渊身后。 楚少渊这会儿正站在窗边赏景,听到身后的动静,微微偏过头来:“怎么?” 阳光里,他英俊的面容仿佛镀了一层金色,越发英姿勃发,朝气磅礴。 “陛下,下午臣妾问过谢婕妤,她道已经去信安慰过家中,谢阁老是明白人,不会糊涂。”苏轻窈轻声道。 楚少渊点点头,说:“很好,辛苦你了。” 给陛下办事,无论出多大力,办了就是辛苦。苏轻窈抿嘴笑笑:“哪里敢说辛苦,臣妾也正好要去瞧病,谢婕妤瞧着已经大好,陛下且不用太过担忧。” “知道了。”楚少渊道。 苏轻窈说完话,也不好直接回去坐,就站在他身边跟他一起赏景。夏日明媚,一阵微风拂过,带来满室花香。 楚少渊没有动,却悄悄动了动手腕,握住了苏轻窈的手。 屋脊上的风铎随风摇曳,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咚、咚。” 第 68 章 第 68 章 大概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两个人牵了一会儿手,苏轻窈轻轻动了动,楚少渊便松开了。 他们又安静站了一会儿,楚少渊才问:“在绯烟宫住得可习惯?” 苏轻窈道:“绯烟宫比碧云宫要宽敞许多,偏殿也不闷热,住得挺好,多谢陛下。” 楚少渊“嗯”了一声,又没音了。 就这么继续安静一会儿,楚少渊继续问:“你给家里写了家书?” 苏轻窈又答:“是,月初写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 “中秋过后,应当能有回信。”楚少渊笃定道。 苏轻窈抿了抿嘴唇,笑着说:“那就好,陛下言能到,就一定可以到。” 楚少渊也跟着笑了。 就这么磕磕绊绊说了一会儿,娄渡洲看不下去,进来道要晚膳,苏轻窈便悄悄松了口气。 楚少渊是真的特别不会说话,苏轻窈每次绞尽脑汁想个话题,说两句就能说到头,他俩不说话反而还好些。 不过相处时间长了,倒也多少习惯,苏轻窈觉得这样也很省心,免去说一些不必要的废话。 晚膳自是一如往常,苏轻窈见桌上多了一盅莲藕排骨汤,便知道是特地叫给她准备的,便全部用完,一点都没剩下。 用完晚膳,就到了各回各宫的时候。 每到这时楚少渊的心情都不是太好,苏轻窈隐约有些察觉,但她却根本不敢问,只小心翼翼陪在楚少渊身边,散完步就安静离去,绝对不多说一句话。 回到石榴殿,苏轻窈看着四周璀璨宫灯,不免叹了口气。 对于楚少渊的情况,如果说一开始她是胡乱猜测,现在也多少有几分肯定。 楚少渊对她应当是有些喜欢的。 一开始或许还有些陌生,时间长了,大概也相处出默契,他们两个人其实也算是秉性相合,都是很安静的人,自是越来越好。 就如同下午那般,楚少渊也会握一握她的手,对她也能有些难得的关心。苏轻窈知道楚少渊是什么样的性子,能做到这些已经算是极用心了。 但越是明白,她就对楚少渊的“特殊”越发笃定。 一开始她是有些慌乱的,也觉得难以置信,不过现在时间长了,她觉得这样也不错。 有些事,她上辈子没经历过,现在也不觉得没有就活不下去,也正因如此,楚少渊很少召人侍寝,要召也只召她一个,这对她来说反而成了一件好事。 虽然有点对不起楚少渊,苏轻窈确实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明白这些,每次来石榴殿她都只带柳沁一个人来,从不敢叫其他几个大宫女看到乾元宫是什么情形。 柳沁嘴严,对她也忠心耿耿,绝不会出去乱说话。 这事瞒了这么多年,甚至上一辈子瞒到楚少渊殡天而去也无人知晓,苏轻窈哪怕自己猜出来,也绝对不能往外说。 想到这,苏轻窈忍不住笑笑,便被柳沁伺候着睡下了。 第二日,苏轻窈便开了宴席,特地请了贤妃、郑婕妤和孙选侍,谢婕妤她也请了,无奈现在情况特殊,谢婕妤也不会来。 同样不会来的还有贤妃,这阵天气越发炎热,贤妃身子不爽,是不敢出来胡乱吃席的。 来的人少,事就少,苏轻窈特地叫了几份她份例里应当有的瓜果,给郑婕妤和孙选侍做零嘴吃。 郑婕妤是个好脾气的人,便是面对孙选侍也客客气气,这一顿宴席是宾主尽欢,一直闹到晚膳前才结束。 这些事都忙完,苏轻窈便闲了下来,她宫中的宫人却是开始忙碌起来。 转眼就要到八月十五,正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太后一早就说要开宫宴,苏轻窈这刚升了位份,定要穿得漂漂亮亮去,一定不能太过低调让人看轻。 正因如此,柳沁早早就取了御赐的苏缎给尚宫局,让她们抓紧给娘娘准备礼服。这身礼服的颜色是鹅黄色的,上面绣的是同色的丁香花,样子活泼可爱,很适合苏轻窈这个年纪。 要搭配这身衣裳,绫安和绫宁特地准备做一条满绣的腰带,这几日都在忙,想给苏轻窈显示一下自己的手艺。 苏轻窈只让她们别累坏眼睛,其他的话便也不多说。 时光一晃而过,似是眨眼功夫,中秋佳节便飞至眼前。 宫宴是在晚上,不过太后道宫里许久没热闹,叫宫妃下午午歇起来,便去百禧楼听戏,让她们散散心热闹热闹。 苏轻窈中午叫膳早,午歇也短,早早便起来梳妆打扮,换好衣裳,桃蕊就给她梳了一个挑心髻,上面簪一对碧玺步摇,行走时发间波光流转,很是漂亮。 等这些都打扮完,苏轻窈才坐下上妆。 “口脂用橘色的,不要太红,显得人太艳,不好看。”苏轻窈道。 桃蕊便在盒子里挑挑拣拣,找出了一款枫叶红的口脂,轻轻给苏轻窈上了一层。 苏轻窈的脸又白又小,看人的时候总是笑意盈盈,一双杏眼也是眉眼弯弯,用这种俏皮些的颜色正好。 打扮完,苏轻窈便准备往百禧楼行去,她在宫里行动全靠走,早些去才不会迟到。 不料刚到如意巷口,抬头就看到罗中监领着一架两人台的步辇等在那,见苏轻窈来了,便上前行礼:“陛下道如今天热,特地让臣来接娘娘,娘娘这边上座。” 苏轻窈确实没想到楚少渊还能这么心思细腻,她以为是娄渡洲或者听琴吩咐的,便也就笑道:“伴伴辛苦了。” 罗中监自是明白是怎么回事,当然不敢叫辛苦,闻言亲自扶她上了步辇,才道:“给娘娘当差,怎么能叫辛苦呢,这是臣的荣幸。” “伴伴现在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苏轻窈抿嘴一笑,“我是越听越高兴。” 有了步辇,这一路自是轻松许多,苏轻窈是最早一个到百禧楼的。这边的管事姑姑和中监还没准备好,见她仪架到了,赶紧迎出来。 “娘娘怎么这么早,”那管事姑姑笑着行礼,“宫人们刚把花厅打扫完,娘娘快里边请。” 百禧楼的宫人对她一个昭仪坐步辇来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疑惑都没有,就这么顺理成章把她迎进花厅。 苏轻窈原本要走路来,出门就早,现在她也不好解释这些,便笑道:“你们不用管我,自去忙吧。” 她这尊大佛坐在这,管事姑姑可不敢随便就走,她同中监低语几句,便亲自端了茶水,给苏轻窈呈上。 “刚准备玫瑰花露,”管事姑姑道,“娘娘且润润口。” 苏轻窈看她这么殷勤,便低头吃了。 她原本还想一个人坐这安静会儿,却不料头上的汗刚擦干净,外面就又有了动静。 苏轻窈放下茶杯,倒是没迎出去。 这会儿守在门外的桃蕊对柳沁打了个手势,柳沁便扶着苏轻窈起身:“是和嫔娘娘。” 苏轻窈微微皱眉,但很快就撑出一抹笑,快走两步迎到门口。她刚一站定,和嫔便带着一阵热风,进了凉爽的花厅。 “给和嫔娘娘请安,娘娘吉祥。”苏轻窈冲她一福,等她叫起才起身,站在那笑着看和嫔。 许久不见,和嫔瞧着还跟以前一样,她手上的伤早就好了,这会儿穿着窄袖短衣,刚好把手上那道粉红色的疤痕露了出来。 她一见苏轻窈就笑了,过来同她亲密走在一起,就连坐也是挨着坐的。 “好久没见,妹妹是越发美呢,叫人看得移不开眼呢。”和嫔温婉道。 苏轻窈微微一顿,乖乖在她身边坐下,垂眸道:“娘娘谬赞,臣妾中人之姿,不及娘娘万分。” 和嫔用帕子捂住嘴,娇笑出声。 “妹妹还是这么俏皮,”和嫔道,“每次同你说话我都很开心呢。” 苏轻窈吃了口玫瑰花露,心想:上次你肯定恨死我了,演技也是很好。 和嫔见她没回答,又自顾自找了个话题。 “原我就很喜欢妹妹,还想让妹妹陪我作伴,虽是没找个缘分,以后也要常来往的。” 她一句话就把之前的事轻巧揭过,苏轻窈这次不好再不接话,只好道:“这都是陛下和娘娘早先安排好的,臣妾也不敢多言。” 和嫔扫了她一眼,又是柔声笑起来。 苏轻窈一直对她很警惕,总觉得她下一刻就要出手伤人,一丝一毫都不敢松懈。正待这时,外面又热闹起来,苏轻窈才略松了口气。 不过一晃神的工夫,贵妃、宜妃并丽嫔和惠嫔便一同前来,小花厅顿时一阵香风扑鼻,苏轻窈混在其中,一下子便不显眼了。 便是她隆宠至极,众人巴结的对象也不是她,而是如今位份最高的贵妃。端看贵妃娘娘淡然坐在那,谁来都笑着说几句话,那气度就很不同凡响。 苏轻窈也不耐同她们多言,便缩在角落里吃茶。 又过了一会儿,昭仪、婕妤并几个下三位的小主才陆续到场,这花厅不大不小,主位们坐满了,只剩几个位置给昭仪婕妤坐,等她们都坐下,小主们便只能站着。 她们都挤在这里,不过是要等陛下和太后娘娘,谁也不肯先进宴厅。 就在花厅热闹得几乎要炸开的时候,楚少渊陪着太后娘娘才姗姗来迟。 几乎是外面通传声一响,花厅中的宫妃们便全部起身,迅速按照位份站好。苏轻窈如今已是正五品昭仪,在昭仪中的位份最高,便直接跟在惠嫔身后,位置很显眼。 下一刻,那对天家母子便隆重登场。 今日楚少渊没穿礼服,反而穿了一件竹青色的轻薄常服,他一头长发束在白玉冠中,自是面如冠玉,英俊逼人。 他小心扶着太后,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 在这一屋子的如花美眷中,一眼看到精心打扮过的苏轻窈。 他目光一沉,低声道:“平身吧。” 第 69 章 第 69 章 后宫这群宫妃,大抵有好几个月未曾见到陛下了。 上回还是陛下万寿,那也是六月的事,一晃眼到了八月中,满打满算两个月都不止,确实有些久。 是以今日楚少渊一出现,满屋子宫妃们便都有些激动,除了少数几个还比较矜持的,都不约而同往前迎了迎。 苏轻窈站在惠嫔身后,就看贵妃自岿然不动,宜妃却是小碎步走上前去,笑着仰望楚少渊。 而楚少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不着痕迹地往后闪了一下,瞧着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不过宜妃跟他没什么接触,根本看不出来,还在那说:“陛下近来可忙?” 楚少渊没看她,只转头对太后道:“母后,不如先进去坐定?” 太后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对宜妃倒是很和蔼:“好孩子,咱们进去再说话。” 宜妃便就高兴起来。 一行人往殿中进,因贤妃、谢婕妤称病、顺嫔和赵婕妤闭门思过,位次上就有了些变化。贵妃依旧坐在陛下右手边的位置,宜妃坐在太后娘娘手边,往下是和嫔、丽嫔和惠嫔,再往下就是苏轻窈等昭仪、婕妤。 也不知是谁安排的位置,苏轻窈又一次坐到了和嫔的身边。 苏轻窈坐下后,对和嫔点头问安,没有说话。 而殿上,楚少渊也根本不跟贵妃交流,只低头跟太后娘娘说话。 苏轻窈看了一眼贵妃,见她正淡定坐在那吃茶,仿佛陛下理不理她都无所谓,倒是觉得她很是个人物。 不多时,宫戏便开了。 今日没有弄热闹的折子戏,却是唱的南阳小调,没有锣鼓喧天,倒是有一派温柔缱绻。 苏轻窈倒是挺爱听这个,原在家中时也经常跟姐妹一起去戏园子听,如今再听,倒有些怀念。 她吃块杏干喝口茶,自是看得津津有味。 楚少渊坐在主位上,还跟太后说:“母后喜欢看小调,以后也让她们去慈宁宫唱,整日闷在宫中也无趣。” 太后笑笑:“哪里好经常这般,年节时听上一回,才觉得有趣。” “怎么不好这般?”楚少渊无所谓笑笑,目光看向苏轻窈,“母后不方便叫戏,旁人又无妨。” 太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苏轻窈看得小脸的都红了,一曲终了,还很配合说要打赏,别提多投入。 太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是做什么都这么喜气洋洋的,就这么瞧着,旁人也忍不住高兴。” 楚少渊勾起唇角,低声道:“是啊,挺好的。” 这一折唱完,就要换下一折,趁着空档,楚少渊便起身道:“母后,朕前朝事忙,让她们陪你好好看戏。” 太后就说:“去吧,一会儿记得过来用膳。” 楚少渊点点头,摆手不叫人送,自顾自出了百禧楼。 整个过程里,苏轻窈也不过就好奇张望一眼,就又把视线放回到小戏台上。 楚少渊坐在步辇上,冷哼一声:“没心没肺。” 娄渡洲低下头,差点没笑出声。 这一场戏足足唱了一个下午,待楚少渊再来时,刚好唱完最后一折。名怜们退了下去,宫妃们正小声交谈,说着戏里悲欢。 宜妃坐在太后边上,瞧着也一脸笑意,正在哄太后娘娘说话。不过她总是说不到点子上,还要贵妃救场,弄得主位上气氛有些尴尬,倒是不如下面热闹。 娄渡洲一通传,百禧楼中陡然一静。 楚少渊刚一踏进百禧楼,就看里面十几号人望向自己,眼神一个比一个热烈,看得他微微皱起眉头,却还是点了点头。 “都坐吧。”楚少渊一边说着,一边在太后身边坐下。 “戏看完了?可好看?”楚少渊问。 太后让他赶紧吃口凉茶,擦干净额头的汗,道:“好看,皇儿特地叫准备的,准好看。” 楚少渊心情这才好些。 见大家都眼巴巴看着自己,楚少渊顿顿,举起手中的茶杯,道:“中秋佳节,同堂欢聚,且也不用拘谨,便就此开席吧。” 楚少渊的话一向很少,宫妃们也都习惯,等他说了开席,便一起举起茶杯,同他敬茶。 丝竹声响起,宫人们陆续上菜,苏轻窈便闷头吃起来。 这会儿厅中还算安静,人们大多窃窃私语,并不如刚才热闹。 就在苏轻窈以为今日应无大事之时,阶上,宜妃突然开口道:“臣妾记得苏昭仪是南阳人,平日闲来无事,是否也会哼唱南阳小曲?” 这话说得实在难听,又是拐弯抹角骂苏轻窈上不得台面,苏轻窈当即面容一沉,轻轻放下手中的筷子,正待要回怼过去,余光却看到楚少渊也放下手中茶杯。 他放杯子的动作很用力,在略有些嘈杂的厅中发出“嘭”的一声,不光宜妃吓了一跳,所有人都停住,没人敢动了。 楚少渊冷冷看了一眼宜妃,淡淡道:“宜妃是盛京人士,可会唱折子戏?” 宜妃大概没想到楚少渊会开口维护苏轻窈,一张小脸刷地白了,眼睛一红,当即就要哭出声来。 太后刚才看戏时被她烦得不行,这会儿见她又找事,不由更是心烦,便皱眉道:“宜妃,平日说话应当深思熟虑,可不能随意开口。” 宜妃一抖,顿时低下头去:“是,臣妾知错。” 太后这才笑了:“好了,这么严肃做什么,大家松快些,今日的宫宴菜色不错。” 虽然是宜妃故意挑事,但这事也牵扯苏轻窈,苏轻窈便端着茶杯起身,冲太后敬了敬:“臣妾虽不会唱这南阳小调,却会听,下回娘娘若是叫了戏,一定要招呼臣妾过去陪娘娘看,保准把娘娘陪得高高兴兴。” 她一张口,太后脸色便缓了缓,就连陛下都重新拿起筷子,继续用膳。 太后这一回笑得发自肺腑:“好好好,你这鬼灵精,就知道蹭我得戏。” 苏轻窈羞涩一笑,跟太后倒是温情脉脉,很有些亲密。 待苏轻窈坐下,丝竹声便大了些,就此没人再说三到四,都自顾自用自己的晚膳。 和嫔坐在苏轻窈边上,等宴厅里重新热闹起来,她才笑道:“我真羡慕妹妹,竟是这般招人疼。” 苏轻窈扭头看她,笑出一对酒窝。 “多谢娘娘夸赞,我自己也挺不好意思的,”苏轻窈越说声音越小,“原也不知道我还挺招人喜欢呢。” 和嫔没成想她竟点头应了,预备的话接不上,顿时僵在那里,脸色也跟着不太好看。 苏轻窈看着她,笑意更浓:“便是跟娘娘,不过三五句话的交情,却也挺投缘的,娘娘也是个好人缘呢。” 和嫔面上一缓,笑着叹气:“妹妹嘴真甜,会哄人,我真是好羡慕你的。” 苏轻窈慢条斯理吃着八宝糯米饭,嘴里甜滋滋的,心里也美。 她也不想再跟和嫔这么寒暄下去,便道:“不用羡慕,这都是可以练习的,娘娘加油哦。” 和嫔:“……” 她的姑姑铃音忙拍了拍她的后背,小声劝:“娘娘可是吃东西噎着了?” 和嫔使劲掐了一把大腿,这才勉勉强强憋出一个笑来:“妹妹真逗。” 苏轻窈这回没再说什么,她假装没听见,继续吃她的宴席。 等到宫灯初上,外面天色全都黑了下来,太后便道:“听闻御膳房早就准备好了月饼,咱们去二楼赏月,瞧瞧这八月十五漂亮的明月。” 一行人便又跟在太后身后,陆续上了百禧楼二层。 百禧楼二层有一个宽敞的露台,正对着对面的戏楼,天气好时也可在这边看戏,此时拿来赏月正好。 因着人口不多,便也没有分席,一左一右摆了两个圆桌,桌上摆放十盘月饼,都是小小一个,两口就能吃完。 苏轻窈还挺爱吃月饼的,不过这东西很容易积食,便只选了一个豆沙的,拿在手里小口吃。 她位份高些,正好能跟太后和陛下一起坐主桌,这会儿一桌人都只安静吃月饼,谁都没说话。 太后很自在,她不管这其他,边吃边赏月,看起来很是开怀。 楚少渊刚晚膳没用多少,这会儿已经在吃第二个月饼了,苏轻窈眼尖,发现他吃的是五仁月饼。 苏轻窈:“……” 失敬、失敬。 楚少渊似是感受到苏轻窈的目光,扭头冲她看过来,见她就这么盯着自己手里的月饼看,还挺专注。 他顿了顿,竟伸手转动膳桌,把那一碟子五仁月饼转到苏轻窈面前:“赏你的,吃吧。” 苏轻窈:“……” 苏轻窈心口疼,陛下啊,您是怎么看出臣妾想吃五仁月饼的?臣妾明明是对您的口味表示震惊!您怎么看不出来? 楚少渊见她一脸纠结,想到她晚膳用得不少,便转头看了一眼娄渡洲:“给苏昭仪包起来,明日再用也可。” 刚要伸手拿一个五仁月饼的宜妃,默默收回了手,狠狠瞪了一眼苏轻窈。 得,估摸着陛下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苏轻窈只得苦笑着给他行礼谢恩,然后又坐下来,继续低头小口啃那块豆沙月饼。 还是这个好吃,五仁简直太可怕了。 赏月其实很没意思,若是没个什么斗诗念词,除了吃月饼是什么事都做不了。楚少渊明显不太有兴致,太后自顾自看了一会儿,见大家都是一脸困顿,便道:“行了,今日忙了一天,大家也都累了,便散席吧。” 太后道说要散了,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其实这样的年节不过就为哄太后高兴,她老人家满意了,陛下就满意,这节就能过好。 宫妃们依序下了楼,来到花厅外恭送陛下和太后娘娘。 这会儿金乌已落,一阵清风拂来,吹散了白日的闷热,便是这么多人挤在这里,也不觉得特别难捱。 苏轻窈原本还盘算着回宫好好沐浴一番,正走神呢,就感到无数目光扎在她身上。 她茫然地抬起头,就见所有人都盯着她看,表情各异。 人群之外的楚少渊,也定定看着她。 不知道怎么回事,苏轻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楚少渊这会儿瞧着没什么表情,苏轻窈却知道他此刻心情很好,就听他道:“苏昭仪,朕叫你过来。” 第 70 章 第 70 章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便是苏昭仪脸皮再厚,也扛不住了。 就看她红着脸,小碎步挪到楚少渊面前,冲他福了福。 楚少渊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淡然点点头,对众人道:“夜深,都自回宫歇息吧。” 说完他便看了一眼娄渡洲,娄渡洲就麻溜叫来两架步辇,一架是给楚少渊的,另一架自是特地给苏轻窈准备的。 步辇可不是随叫随到,以苏昭仪的位份是无步辇伺候的,是以肯定是提前预备,早早就等在这里。 一时间,众人心中自是越发复杂,可苏轻窈却不顾上考虑许多。楚少渊上了御辇,她就赶紧也上去,跟着皇帝陛下晃悠悠往乾元宫行去。 剩下一群人站在那,安静得可怕。 陛下和太后娘娘都走了,便只剩贵妃娘娘做主,淡淡扫了众人一眼,便说:“行了,都守在这做什么,早早回宫吧。” 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等众人都走光,百禧楼才复又恢复平静。 另一边,楚少渊跟苏轻窈也很快就回到乾元宫中,在前殿下了步辇,楚少渊就对苏轻窈道:“你去歇下吧,今日不用伺候了。” 其实往日苏轻窈也没“伺候”过他,闻言却是红着脸笑笑,显得比平日里要高兴些。 楚少渊难得通透一回,见她脸红了,自己也挺高兴,却是问她:“喜欢听戏?” 又累又喜,人反而精神些。 苏轻窈索性就陪着他在广场上散起步来,也不着急回去休息:“臣妾在家中时,也多听小调,南阳有许多听小调的茶楼,臣妾大多都听过。” 苏家的管教方式跟其他人家不太一样,她祖父总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家族能给予一切,未来的路怎么走,需要他们自己摸索。 是以苏轻窈这般的千金小姐,想出门听小调,她爹娘也不怎么拦着,只叫丫头小厮跟紧,安全便可。 在苏轻窈的童年中,她是一直无忧无虑的。 若是年轻时的楚少渊,定不会明白这些,但他到底有一世经历,许多人情世故比都要通达许多,闻言便问:“你家中倒是很开明。” 苏轻窈笑笑,便跟他念叨起祖父来。 楚少渊也认真听,等她把那一段过往都说完,他才继续说:“刚朕瞧,母后也很喜欢听戏,不过平日里不好经常叫戏。” 寡居之人,还是先帝遗孀,若是整天热热闹闹,礼部那些老学究就要坐不住了。 苏轻窈便说:“娘娘日常生活,确实多有寂寞。” 太后虽有儿子孝顺,可却到底没了丈夫,她如今这把年纪,说老也不是很老,还是有一颗青春之心,总闷着确实有碍身心康健。 楚少渊道:“以后一月你就主动去慈宁宫一回,说自己闷,太后喜欢你,也愿意宠你,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这意思,是让苏轻窈主动说要玩,一个月热闹一回也不算太过,太后应当也能痛快答应。 苏轻窈便眯起眼睛笑了,一对酒窝又甜又软,让人忍不住想戳一下试试。 楚少渊这么想了,也这么试了。 不过他大概动手太快,力道有些猛,苏轻窈被他怼了一下脸,下意识往后闪了一下。 于是,场面就有些尴尬了。 楚少渊还在感受软绵绵的脸蛋,就看她捂着脸看自己:“陛下干嘛呀,怪疼的。” “抱歉,”楚少渊红了耳朵,难得道歉,“没控制好力度,下次不会了。” 苏轻窈:“……” 怎么还有下次?怼人脸很好玩吗? 苏轻窈敢怒不敢言,深吸口气,决定还是说正事:“那娘娘喜欢看什么?我也好有个准备。” 楚少渊轻咳一声,低头摸了摸鼻梁,说:“小调、折子戏、说书似乎都挺喜欢的,你可以问问,娘娘会说的。” 太后其实挺慈爱,对着自己喜欢的晚辈也都很宠爱,很少会驳面子。苏轻窈这样会哄人的,在太后那最吃得开,没看今日太后还为了她训斥宜妃,这就说明太后是真心喜欢她。 苏轻窈见楚少渊十分笃定,心里便也安稳袭来:“是,说来臣妾沾了娘娘的光,还要多谢娘娘呢。” 楚少渊道:“你多哄娘娘开心,就很好。” 说起太后来,楚少渊的话就比以往要多些,却也有限。两个人就这么磕磕绊绊聊了一会儿,一圈就逛完。 待回到前殿门口,楚少渊转身看了一眼苏轻窈,终于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他的手很热,带着蓬勃的朝气,熏得苏轻窈脸蛋爆红,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楚少渊笑了:“晚安。” 苏轻窈垂下眼眸,任由卷翘的睫毛在空气里飞舞:“陛下晚安。” 楚少渊收回手,干脆利落转身进了寝殿,苏轻窈站在那愣了一会儿,也转身回了石榴殿。 因每次都是她来,石榴殿的布置也越来越贴心。寝殿里的被褥枕头都是她专用的,雅室里的书也越来越多,一看就知道是听琴姑姑特地给准备的。 桌上放着的小笸箩里,是她上次没做完的帕子,今日有些晚了,苏轻窈就没动它。 沐浴时,柳沁还道:“这浴桶是新换的,比之前那个新,应当是尚宫局新给娘娘做的。” 苏轻窈半闭着眼睛,还在感受刚才脸颊上的温度,没有听清柳沁的话。 柳沁便自顾自忙自己的,没有再多言。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今日苏轻窈倒是睡得踏实,一夜到天明,苏轻窈神了个懒腰,只觉得神清气爽。 在石榴殿,苏轻窈一向起的早,柳沁伺候她洗漱过后,苏轻窈便坐在雅室里做针线。 这个帕子纹样复杂一些,估摸着三五回才能做完,这会儿有空,她也就不闲着。 刚绣了没几针,娄渡洲就来了,照例是先行礼,才笑道:“小主,陛下道请您过去用早膳。” 苏轻窈便道:“大伴稍等,待我梳妆便来。” 昨日宫宴,柳沁特地带了随身行李,今日楚少渊要叫陪膳,刚好能用得上。虽还是昨日那身衣裳,换一个发髻也有新鲜感,不过他们这位皇帝陛下,却很是不解风情。 到了前殿,苏轻窈行过礼坐下,有点想逗他,就问:“陛下,臣妾今日跟昨日有何不同?” 楚少渊扭头认真看了看,想了好半天,最后下了结论:“发簪……是不是发簪不一样?” 他说得特别犹豫,一看就是乱猜的,却意外猜对了。 苏轻窈有些吃惊,却也跟着笑起来:“陛下眼睛真尖,正是换了发簪呢。” 楚少渊回过头,不知道为什么悄悄松了口气。 两个人安安静静用完早膳,楚少渊就道:“你不是喜读书?书房里藏书很多,过去挑挑是否有喜欢的,可带回宫看。” 昨日是八月十五,连着今天要休朝两日,楚少渊虽然还有好几摞奏折要批,却也不着急。 苏轻窈一听更高兴:“好好,陛下可不许反悔。” 待到了书房,苏轻窈就自己去挑选了,娄渡洲让罗中监跟在苏轻窈身边登记,娘娘看中哪本就登哪本,回头也好有个出处。 楚少渊站在窗边,看她那活泼的样子,微微勾起唇角。 他发现自从两人之间的气氛越发好了之后,苏轻窈对他就没那么拘谨,偶尔还有些少女娇羞,倒是挺可爱的。 他虽不解风情,也知道这是因为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越来越好,他对苏轻窈生了些欢喜之情,苏轻窈怕是也渐渐有些动心。 正因如此,才对他少了许多恭敬拘谨,变得越发活泼。 这样挺好的,楚少渊看着她,表情放松,眉目舒缓,一看就知道心情极好。 娄渡洲跟在边上,终于放了心。 “陛下,月底去跑马,不如带娘娘一起去?瞧着娘娘挺爱出去玩的。”娄渡洲小声说。 楚少渊大多时候都是宫中跑马,但是宫中没那么大场地,跑起来不够痛快,偶尔便会去京郊的御马苑跑上一天,就当散心。 最近天热,他不怎么爱去,只想着过了这段暑热,月底再去一回。 叫娄渡洲这么一说,楚少渊不由点了点头:“不错。” 娄渡洲无声笑了。 待苏轻窈选完书,才来到桌边,对楚少渊道:“多谢陛下,书选完了,那臣妾便告退?” 楚少渊放下笔,抬头看向她,见她一副细皮嫩肉的样子,又有点犹豫。 苏轻窈疑惑地看向他,问:“陛下可有其他吩咐?” “嗯,确实有,”楚少渊果断问,“你会骑马吗?” 她的名册上没有这一条,便是苏轻窈会,仪鸾卫也应当注意不到这一点,故而提都没提。 苏轻窈微微一愣,随即道:“臣妾不会跑马,但是敢骑在马上遛弯。” 这意思就是说她不敢自己骑着马跑,但是敢骑上马,让宫人在前面牵着她慢走。 楚少渊若有所思点点头,道:“你会便行。” 苏轻窈也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行过礼便告退,回宫看书去了。 之后的日子,便如这般平淡而过。 苏轻窈和楚少渊都是活过一辈子的人,行事起来从无着急,便是这般淡淡相处,每日沉默相伴,也都很自在,仿佛他们原本就是如此。 待到八月底,炎热的夏日终于过去,当夜里撤掉冰山之后,早秋便翩然而至。 这一日,苏轻窈正在跟小宫人们打叶子牌,娄渡洲便带着皇帝口谕亲自上了绯烟宫来。 苏轻窈听完娄渡洲的话,却是十分吃惊:“大伴,陛下说要带我去跑马?” 娄渡洲道:“正是,娘娘没听错。” 苏轻窈:“……” 原来半个月那一句,等在这里吗? 陛下,您可真是沉得住气。 第 71 章 第 71 章 说起来,最近天气确实不错。 白日里没那么晒,晚上睡觉也不需要再用冰山,过不了多久,夏日便会彻底过去。 见娄渡洲等在那,苏轻窈便道:“我知道了,这就准备行李。” 娄渡洲却还没走,说:“娘娘,陛下今日去,要在御马苑住上一日,娘娘务必把行李制备齐全。” 苏轻窈一呆,确实没想到居然还要住一晚,忙说:“多谢大伴提醒,我这就安排。” 要住一晚,带的行李就多了,衣食住行都得备齐,柳沁领着宫人们当即就忙活起来。 苏轻窈跟桃蕊念叨:“陛下也是,提前告诉我多好,弄的这么忙乱。” 桃蕊正在给她重新梳发髻,要出门,发髻就不能弄得太复杂,越简单越舒服。 “陛下想来也是临时决定的,”桃蕊笑着说,“娘娘不用担忧,今日巳时正才出发,还有两个时辰,来得及的。” 苏轻窈只得叹了口气:“我也是劳碌命。” 桃蕊确实很喜欢苏轻窈,她说话很有意思,也没那么多规矩,伺候起来很省心。 是以这会儿苏轻窈一说话,她就忍不住笑:“娘娘才不是劳碌命,娘娘是天生富贵命。” 苏轻窈看了她一眼,这才笑了:“偏就你嘴甜。” 等一切安排妥当,苏轻窈才出门。 今日她带的是柳沁和桃蕊,因桃蕊早先经常跟太后出宫,很是有些经验。 往玄武门去的路上,还在苏轻窈身边轻声道:“御马苑比皇庄要好得多,有一座明煦阁,往常太后娘娘也去住过,很宽敞的。” 能叫太后和陛下住,条件自不必说,苏轻窈略有些放心,这才道:“那就好。” 桃蕊也很会哄人,说:“以前秋日和春日,太后娘娘也挺喜欢过去骑马的,御马苑的马都很漂亮,小母马也都温顺,娘娘可以挑个喜欢的,慢慢练习。” 叫她这么一说,苏轻窈也有点兴趣了。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说:“幼时跟着哥哥们学过骑马,不过那时候年纪小,马儿又高大,便也不敢策马奔腾,如今也只能勉强溜达。” 说溜达都是好听的,大抵就是宫人在前面牵着马,慢吞吞往前走。 桃蕊却会说:“陛下骑术很好,往年去东安围场时,还能同人打马球,娘娘若是想学,可让陛下教您。” 桃蕊是从慈宁宫出来的,虽只是个小宫女,却因为伶俐懂事会念书,往常也能在太后身边伺候。是以太后是什么心思,她多少能猜出来一些。而太后对苏昭仪的态度,她也能揣摩出个大概来。 大抵是因为陛下是个冷清人,跟后宫冷冰冰的,没一点鲜活气。所以太后才更希望苏昭仪这样的活泼人能去暖暖陛下,同他慢慢产生些男女之情。 太后盼着儿子好,也盼着苏轻窈能与他同心同力,是以平日里对苏轻窈也多有维护。 她都这般行事,从慈宁宫出身的桃蕊,自也是这般行事。 且苏昭仪能水涨船高,一步步往上走,于娘娘自己,也是一件大好事。 对于宫人们的小心思,苏轻窈从来懒得猜,有柳沁管着,轻易出不了大事。 因此桃蕊这么一说,苏轻窈也随便一听,就楚少渊那性子,能教她骑马才有鬼。 倒是柳沁听出了桃蕊话里深意,不由看了她一眼。 但她最后却也没说什么,桃蕊对苏轻窈只有好心,她也就不用多言。 就这么说着话,便到了玄武门前。又是一套迎驾行礼的流程,便各上各车,一路往御马苑出发。 御马苑比皇庄远一些,苏轻窈上了马车没多一会儿就困了,她就这么睡了一路,等到御马苑时,已经到了正午时分。 桃蕊去过御马苑,也认路,提前一刻叫醒了苏轻窈,喂她吃温茶醒神。 柳沁给她重新梳头,道:“娘娘可睡好了?” 苏轻窈点点头:“这一路颠簸些,睡得却更熟了。” 这一会儿工夫,队伍便驶入御马苑。当马车停下,柳沁和桃蕊扶着苏轻窈下来马车,苏轻窈才发现这里是京城北郊,靠着连绵的燕山,风景倒是很好,也比京中要凉快许多。 苏轻窈站了一会儿,只看眼前一片碧色,耳中听着洒洒风声,满心的烦躁全都被风吹散,整个人便又都轻快起来。 这会儿工夫,陛下的御车也停下了。苏轻窈迎上去,笑眯眯看着陛下从车上下来。 前两次去皇庄,苏轻窈还没那么高兴,今天来了御马苑,却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显然是极欢喜的。 楚少渊顿了顿,问:“喜欢这里?” 苏轻窈点点头:“这风景更好一些,也比京中凉快,风儿一吹,人都轻松了。” 楚少渊静静站了会儿,也觉得很是轻快。 “确实不错,”楚少渊认真对她说,“等明年六月,咱们也去玉泉山庄住,那里的景致可是最好的,你一定能喜欢。” 苏轻窈是去过玉泉山庄的,但如今见楚少渊这么认真表态,也有些心动,一颗心扑通乱跳,额头都出了薄汗。 “多谢陛下,臣妾可就盼着了。”苏轻窈说。 楚少渊道:“不用盼,一定带你去。”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说着最简单的话语,却是最动听的承诺。 苏轻窈点点头,又笑了。 大概因为出了宫,楚少渊又比以往要话多一些,两个人一起往御马苑里走,楚少渊还给她解释。 “等中午用过午膳,午歇起来后,咱们就去骑马。” 苏轻窈有些迟疑:“陛下,我确实不太会骑的。” 楚少渊说:“无妨,这边有温顺的小母马,个头也不高,就连母后也能骑,你应当不成问题。” 苏轻窈年轻,又很有一股闯劲儿,楚少渊不担心她学不会。 说着,两人穿过一道回廊,抬头就见一片广阔的马场。这里的草特别好,绿莹莹的,一直连绵到山脚下。 东西两侧各有两个马厩,占地极广,粗粗看去应当养了百匹不止。这会儿马厩都关着门,苏轻窈只能看到枣红大马的头脚,却也能看出来它们的身姿美不美。 “真俊,”苏轻窈感叹道,“是咱们大梁特有的枣红马吧?” 跟她在一起,楚少渊总是特别耐心,他自己都觉得很特别奇怪。就算她问了个在他看来很蠢的问题,他都不觉得她傻。 怎么说呢,反而觉得很可爱。 楚少渊看着她的笑脸,也笑:“是,这种马咱们大梁西川最多,速度和耐力都很好,除了比柔然的热血马耐力不足,已经算是马中佼佼者。” 柔然的热血马也被称为柔然马,是西边柔然部族所特有的一种马儿,楚少渊一直很想买几个马群回来养,派遣使者去柔然很多次,都没有成功。 苏轻窈读书涉猎广泛,虽没见过,却也知道许多事,闻言就笑道:“这柔然马倒是挺珍稀的。” 可不是,若不然柔然也不能藏着掖着,死活不肯卖。 楚少渊同她说话很放松,倒是也不藏着掖着,闻言就道:“只可惜咱们弄不过来。” 苏轻窈想了想,说:“柔然地处荒漠和平原的交界处,地理位置不好,自然不如咱们大梁和草原上的罗孚。但是柔然毕竟人口不多,若是给大梁贩卖马匹,罗孚定不会坐视不理,说不定就要动手。” 罗孚、柔然和大梁呈三足鼎立之势,不过因罗孚和柔然版图小,人口也不足大梁百分之一,一直以来不过只在边疆小打小闹,再大的波澜是生不出来的。 柔然是三国中势力最小的,若它敢跟大梁联手,罗孚一定不会放过它。这个道理,大家心里都明白。 苏轻窈看楚少渊听得认真,倒是也很有些成就感。 对于这些政事,她自己没有太多关注,无非看得话本多一些,涉猎的知识广一点,所以才能想出稀奇古怪的点子来。 “陛下,臣妾有个想法,不知当不当讲。”苏轻窈犹豫片刻,还是把话说出口。 两个人这会儿刚行至明煦阁门口,楚少渊也不着急现在就用膳,便指了指前面的凉亭,领着苏轻窈往那边走。 宫人们都止步在明煦阁门口,没有一人跟上前来。 “说吧,”楚少渊笑道,“有什么不好说的。” 苏轻窈见他表情放松,神态和善,便也就果断开口:“咱们大梁一直以来物产丰盈,因为有肥沃的原野,年节好时都能丰收。” “但柔然和罗孚却不然,柔然只能靠种植沙漠作物和少有的几种耐干旱植物维持百姓温饱,罗孚是马背上的民族,靠打猎和抢掠咱们大梁边境过活。” 苏轻窈顿了顿,道:“其实咱们可以在边境处开放集市,少量提供盐、糖、茶叶、布匹等生活必需品,至于粮食,则可用罗孚的牛羊铁器与柔然的马匹金银来换取。” 楚少渊听到这,表情却是一下子就变了。 其实前世他曾经想到过这个方法,但最后因执行不力两年便夭折,没有换到铁器和马匹不说,还陪进去不少粮食,他其实很不满意。 但现在苏轻窈却又再一次提了出来,说得比当时还要具体些。 楚少渊一脸的高深莫测:“不错,你继续说。” 苏轻窈一直低着头说话,没看到他的表情,闻言倒是松了口气,越说越放飞自我。 “臣妾之前看《南安列国志》时,看到一个典故,那一段因为不是大一统历史,国家很多,纷争不断,各个国家之间想要交换物品,靠铜板金银不太行得通,南唐的丞相李立国便相出了互市这个法子。” 楚少渊倒是没想到,她说到一半,突然引经据典起来。 刚刚升起的疑惑便无端消散,化成轻烟不见踪迹。 他眯起眼睛,低头看向她,却只看到苏轻窈毛茸茸的小脑袋。 真的是他想多了吗? 第 72 章 第 72 章 此刻的苏轻窈笑得一脸纯然,认真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 “若想参与互市,就一定要遵循互市的规则,否则就会被驱逐出去,一年后才能重新获得准入资格。” 大梁幅员辽阔,周边其实不止有柔然和罗孚,其他大小部落不知凡几,若是在特殊的位置设立互市,肯定能获得理想效果。 上一世大梁的互市设立得太过匆忙,两年便无疾而终,苏轻窈那时候闲来无事,翻了许多史书,自己还琢磨了一套自己的破解方法。 说起来,她虽不显山露水,可到底是苏隆镇的亲孙女,自是不笨。 这一套她上辈子构想了很长时间,奈何无处施展,原本还很遗憾。如今峰回路转,一番心血却没白费。 能说给楚少渊听一听,就已然很好。 她这个构想倒是很缜密,楚少渊越听越认真,最后竟是皱起眉头,也开始盘算起来。 “互市要开在西北大营边上,”楚少渊道,“那里位置好,还有一整个大营督管,也不会有外族人敢去闹事抢掠。” 苏轻窈使劲点点头:“特殊的粮食、茶盐等物,可直接要求对方以马匹、铁器更换,若是他们不换,直接收回通行令驱逐,一年后交足准入费才能继续互市。” 这互市是大梁开的,大梁不仅要出场地、房屋,还要派士兵监管,摊位收费、准入收税,是理所当然的。 越是规范,出来的效果才越好。 两个人就这么说起正经事来,最后越说越兴奋,楚少渊索性让罗中监上前跟在一边记录,把要点全部写下来。 娄渡洲在边上看得直着急,可人家俩人说的是国家大事,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插嘴的。 等折子写完,苏轻窈才觉得有些口渴,她正想说回殿中吃茶,一张嘴就听到自己肚子发出“咕咕”叫声。 苏轻窈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陛下,该用午膳了。” 楚少渊心情比刚才还好,点头点得飞快:“娄渡洲,还不快去准备午膳,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知道提。” 娄渡洲心里苦,但娄渡洲不敢说。 他晃着小肚子,飞快跑下去安排午膳了。 楚少渊轻咳一声,看那折子写完了,便很自然地牵起苏轻窈的手,领着她往明煦阁中行去。 “原本是带你出来散心的,结果就又忙起来,好了,剩下的回宫再谈吧。” 苏轻窈被他牵着,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闻言轻轻嗯了一声,说了句“是”。 等进了明煦阁,苏轻窈才发现桃蕊说得简单了。 这哪里是阁,整个宫室差不多跟慈宁宫那么大,不仅分前后两殿,旁边的偏殿、配殿与角房也都齐全。 苏轻窈是陪着楚少渊来的,自是陪着他在前殿用膳,而她的行李,却都已经搬去后殿,晚上应当是住在那边。 等坐下吃了口温茶,苏轻窈才觉得没那么饿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来的路上睡着了,早膳又用得早,所以才腹中空空,还请陛下勿要见怪。” 楚少渊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刚才不吭声,是因为抹不开面子,觉得丢人呢。 到底是个小姑娘,稚气得很。 楚少渊微微勾起唇角,无师自通般地安慰她一句:“这有什么,朕又不是外人。” 苏轻窈微微一愣,脸蛋是更红了。 这会儿午膳还没到,楚少渊怕她饿坏了胃,便对跟在她身后对宫女说:“没从宫中带吃食来吗?还不快给娘娘呈上。” 在皇帝面前,柳沁和桃蕊哪敢自作主张,这会儿他金口一开,两人才敢动作。 不多时,就取来了一小碟点心。 这是御膳房晨起特地送来的,食盒里一共摆了两层,足有八种,各个都很精致。柳沁怕苏轻窈路上饿,这才带了来,没想到却是当真用上。 等点心拿来,苏轻窈看着自己最爱吃的桃酥、豌豆黄与蝴蝶酥,不争气的肚子又咕咕叫了一声。 这一回,苏轻窈是真的不好意思了。 她把头低下去,恨不得埋进裙子里,刚觉得垂头丧气,却突然听到楚少渊的笑声。 只听他笑着说:“好了,快来先吃两块垫垫肚子,这桃酥做得不错。” 苏轻窈抬起头,就看楚少渊拿着一块桃酥,边吃边看着她笑。 他笑起来的样子分外好看,一双漆黑的凤目中仿佛有星辰闪耀,苏轻窈红着小脸,也拿起一块桃酥,小口吃起来。 胃里有了食物,就不那么难受了。 楚少渊道:“你的口味还挺朴素的,这点心味道都不太甜,还挺爽口的。” 楚少渊的口味跟前世年老后差不多,最不喜吃甜腻点心,刚为了让苏轻窈不那么羞涩,他才主动拿一块吃,没想到味道还挺好。 说起吃来,苏轻窈就又精神起来。 “臣妾也不爱吃太甜的东西,”苏轻窈笑着说,“这是特地跟御膳房提过的,全部只加一半的糖、油,吃起来就不腻人,这么小小一块,一口气吃个五六种也不会太撑得慌。” 楚少渊平日里很懒得指派用膳之事,大多是娄渡洲给他安排的,他用得不太香,却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御膳中,他是不能表现得太喜欢吃什么或太不喜欢吃什么的。 不过,在合理范围内让自己过得舒坦,倒也没什么。楚少渊这么想着,就去看刚赶回来的娄渡洲。 娄渡洲也听见苏轻窈刚才那句话了,这会儿气还没喘匀,就赶紧说:“是,臣领旨。” 苏轻窈刚才是饿狠了,胃都有些痛,现在慢条斯理吃下一块桃酥,又喝了一碗温茶,就没那么饥饿。 她没有继续再吃下去,反而坐在那小口喝茶,等着午膳上来再用。 楚少渊见她自己还挺有分寸,便没在管,自己吃了四五样点心,就让柳沁端下去了。 中午用的是涮锅。 这边离草场很近,有成群的牛羊,涮锅用的小羔羊肉特别嫩,被片成薄薄一片,下进铜锅中翻滚片刻就熟了。 苏轻窈爱吃麻酱,自己又加了韭菜花和豆腐卤汁,再加上香菜、辣椒油和炒芝麻,喷香的蘸料便完成了。 楚少渊以前只放麻酱,看她在那调得开心,便道:“给朕也调一碗,少辣。” 他现在这般年纪,正是最年富力强时,加上国事繁忙又无法疏解,一多用辣味便上火。若是因贪吃结果嘴里起燎泡,反而更不爽。 是以平日里他能不吃辣就不吃辣,食物也尽量选清淡的,这么一想,莫名有点心酸。 楚少渊:“……” 朕一定是疯了,心酸什么心酸! 等铜锅里的汤底烧开,罗中监并桃蕊就开始往里面下菜,苏轻窈点了点面前的豆腐:“多放些这个。” 楚少渊听了一耳朵,拿眼睛去看娄渡洲,娄渡洲便把一小碟炸豆皮放到了苏轻窈跟前。 苏轻窈便笑了,又对桃蕊说:“这个我自己来。” 她这么说着,便换了一副筷子,夹起一片炸得酥脆油亮的豆皮,往沸腾的汤中一埋,不过眨眼功夫,直接便又捞出来。 这会儿豆皮还没软,不过浸了一层汤汁,里面还是脆的。 苏轻窈沾了点蘸料,整个放进口中,发出咔嚓的脆响。 真好吃,苏轻窈舒服地眯起眼睛。 楚少渊看着她吃了一会儿,觉得她吃什么都香,便也不让娄渡洲动手,自己照着她那样烫豆皮,一口下去,确实比烫软的要好吃许多。 俗话说得好,能吃到一个锅里,才是一家人。 楚少渊跟着她用涮锅,倒也吃出些许意思来,等苏轻窈差不多吃饱,他自己便又开始第二轮。 他不放筷子,苏轻窈也不能停,便夹了一块脆藕,慢条斯理用。 “光用这个,陛下吃不饱吧,”苏轻窈怕他下午饿,吩咐道,“再上一碟酥饼。” 楚少渊道:“上咸味的。” 今日小厨房跟来两个御厨,也带了一整车的食材,酥饼是一到就开始烤制的,等苏轻窈叫的时候,刚好出炉。 热气腾腾的酥饼带着一股椒盐香味,用筷子轻轻一碰,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苏轻窈原本吃饱了,看楚少渊就这么拿起一个吃,不由也有点想吃。 楚少渊感受到她的目光,便看过来,咽下口里的食物。 “想尝尝?” 苏轻窈点点头。 楚少渊便接过娄渡洲手里的小刀,在巴掌大的酥饼上切下一小角,往她面前推了推:“吃多了要积食,尝尝便是了,你若是喜欢,下回用热锅还叫。” 苏轻窈便笑了。 她用筷子夹起那块枣儿大小的酥饼,小小咬了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心因,这口酥饼又香又脆,带着浓浓的椒盐味,好吃极了。 “倒是很好吃,咱们明早还用这个吧?泡豆浆也香的。” 楚少渊听她那一声“咱们”,不知道怎么就跟喝了酒似得,心里又热又暖,无论她说真么都只点头说好。 “吩咐下去,就照娘娘说的办。” 娄渡洲站在一边,都快哭了。 这荒郊野外的,又没备置石磨,上哪里给娘娘磨豆浆啊。显然,陛下和娘娘是管不了这些的,娘娘想喝豆浆,陛下还能拦着不成? 娄渡洲瞧着,怕是这会儿娘娘要天上的月亮,陛下说不定都要给想个法子。 他一边下去吩咐,一边默默松了口气。 还好……娘娘不是那般无理取闹之人,平日里还是很平易近人的,几乎从来没有要求。要不然啊…… 要不然,他们的日子就没发过了。 此时的正厅中,楚少渊也已经吃饱了。 他让宫人撤桌,牵起苏轻窈的手往庭院中走。 苏轻窈默默跟在他身后,突然听到他说:“一会儿就去午歇。” “是。” 楚少渊沉默了一会儿,声音陡然变低。 “一起?” 苏轻窈眨眨眼睛,很是没反应过来。 什么一起? 第 73 章 第 73 章 一起……难道是一起午睡? ……这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人意想不到。 也正因为如此,苏轻窈反而有些迟疑,没有直接答应。 楚少渊眯起眼睛,看了她一眼。 苏轻窈心中一惊,立即点头:“好呀好呀,一起一起。” 说完话,她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直接闹了个大红脸。 楚少渊这才显得高兴一些,拉着她在庭院中逛了两圈,直到不再觉得腹胀,便直接领着她进了寝殿。 这边的寝殿自然不如乾元宫那么宽敞奢华,但有娄渡洲在,却还是把这里布置得雅致古朴。 苏轻窈刚一进去就看到对着门得那个雕花木床,脸上更红了,难得扭捏起来。 “陛下……”苏轻窈拽了拽他的袖子。 这会儿到底是白日,还是在御马苑,若真发生些什么,对于苏轻窈的名声总归不好。毕竟敬事房是要登敦礼册的,若是记录这么一个地点,很容易让后人对苏轻窈说三道四。 宫中的女子,哪怕心里再想跟陛下亲近,却也不能日日跑去招惹陛下。若是如此,便要被扣祸国殃民的妖妃帽子,任由后人唾骂。 楚少渊当然不会让苏轻窈承担这样的事,他见苏轻窈难得有些迟疑,心里一软,安慰道:“敬事房的人是娄渡洲在管,你以为罗遇是干什么的?” 苏轻窈愣住了,她一直以为罗遇只是个普通的中监,却不料他就专管敬事房,那敦礼册定也是由他所写。 楚少渊的意思很清楚,那上面写什么,不写什么,都是楚少渊说了算。 这么一想,苏轻窈便松了口气。 “那……那咱们便安置吧。”苏轻窈这么说着,用一双杏眼去看楚少渊。 楚少渊多少有些意动,眼前的女子本就是自己的妃子,再加上他又很是喜欢她,若说不想做点什么,那肯定是假话。 苏轻窈这么看着他,他实在是有些心里头痒痒的。 然而,楚少渊静静站在那看了她一会儿,少顷片刻,却还是叹了口气。 他真是有那个心,没那个命。也不知这天命威力为何如此之大,无论他心里有没有这想法,都没办法成事。 苏轻窈看他原本扬起的唇角慢慢垂下来,不知道怎么竟是有些心疼,她多少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哄他:“陛下,正巧我也困了,不如就小睡一会儿吧?” 楚少渊听了,心里是又酸又甜,甜的是苏轻窈这般关心自己,酸的也正是她如此关心自己。 她应当已经猜到了些许。 但他如今大约已经选定了她,将来朝夕相处,总不能用一个个谎言骗她,那对她不公平,也对她不负责。 所以,今日楚少渊才当机立断,让她同自己一起午睡。 这一觉睡过去,苏轻窈就应当全然懂了。 一开始他是有些忐忑的,故意用逗弄的语气说了这事,到了现在,他心里却只剩下心疼和感动。 除了母后,他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女子这般哄着。 楚少渊捏了捏她的手,领着她坐到床上,又让宫人们伺候着自己更衣去簪,便躺了下来。 按照规矩,苏轻窈躺在外侧,楚少渊躺在里侧。 他们两个都是头一回跟别人一起入睡,因此都很不习惯,楚少渊难得心细一回,特地让娄渡洲准备了两床被子,这会儿却正好用上。 夏末时节,中午还有些炎热的。不过因是在山脚下,这里没那么闷热,却反而有些潮湿。 山上树木多,御马苑这边雾气就很重。 便是夏日,室内也多有些潮热,在来之前,这里的宫人就已经提前用火炉熏烤屋子,这才舒服一些。 是以这会儿盖着薄被,倒是正正好。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都有些不太习惯,也都很不好意思,于是便都闭着眼,谁都没说话。 苏轻窈紧紧闭着眼睛,耳畔是楚少渊沉沉的呼吸声,因为床很大,他们两个其实是没有挨在一起的。 即便是这样,苏轻窈也觉得心跳如雷。 在她身边,楚少渊自然也是很紧张的。 他觉得这个体验很新奇,新奇到让他睡不着觉,想动却又怕吵到苏轻窈,于是便只能闭着眼睛胡思乱想。 重生回来之后,他已经许久不曾辗转反侧过了。 两个人便这么各怀心思,都闭着眼睛假装睡熟,却是谁都没有动。 苏轻窈到底习惯午歇,又走了那么远的路出宫,虽是勉励支撑,却还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她的呼吸绵长起来,小小翻了个身,楚少渊才悄悄睁开眼睛,往身边看过去。 其实他分辨不出什么美丑来,大抵对自己对命运感到失望,又或许没办法同女子正常相处,之前那一辈子几十年,他努力让自己看淡这事,慢慢发现美丑其实不过只是皮相。 那一辈子,他见的人太多了。 他为了国事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为了百姓勤勤恳恳,从不肯一日懈怠。也正因如此,什么样的官员进京述职,他都要见上一见,累却也值得。 这么经年下来,他什么样的人都见过。有的人天生一副好皮囊却是黑心肠,又有的人样普普通通,却一心为民。 做官、为人,处事、立身,一个人的才能和心地,和他的长相没有太大关联。 最多的,看看眼神便可以了。 一个人心地好,眼神便是清澈的。 今生听闻两位大师的话,他才渐渐有所领悟,或许大梁到了他这里,已经在走下坡路。大概是因为自己命不好,他越发醉心国事,妄图以一己之力,维护大梁风雨飘摇的国运。 可能他的所作所为感动了上苍,又或者他实在太过用心,总归在他这一朝,大梁依旧歌舞升平、繁花似锦。 想到这里,楚少渊不是不开心的。 此时此刻,他的目光落在苏轻窈年轻稚气的小脸上,却怎么看怎么喜欢。 他不懂美丑,却知善恶。 苏轻窈在他眼中就是顶顶漂亮的天仙,满宫里那么多人,硬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偶尔他也听闻宫人窃窃私语,说苏昭仪也不知怎么就入了陛下的心,明明长相并不特别出众,却还是硬生生压了旁人一头。 楚少渊当时就觉得,这些宫人目光短浅,心是盲的,眼也是瞎的。 她们看不出好坏,也看不懂美丑。 瞧瞧苏轻窈,多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啊,就是这会儿安安稳稳睡着,也特别招人喜欢! 楚少渊这么欣赏了一会儿,也觉得有些困顿,于是他就带着唇角的笑意,渐渐坠入梦乡。 他们俩这一觉睡得竟然都挺好。 等苏轻窈醒来,动了动胳膊,不小心便碰到了身边的皇帝陛下,她这才彻底清醒,回忆起了午歇前的事,顿时就有些惊讶。 自己居然能睡着?也是挺厉害的。 这么想着,她就好奇地往身边看去,皇帝睡觉,她真的从来没看过,还挺好奇的。 可她刚一扭头,就看到楚少渊一双凤目半张,正半睡不醒地看着她。 “醒了?”楚少渊问了一句,嗓子有些沙哑,有些别与常日的慵懒。 苏轻窈动了动耳朵,只觉得耳垂发烫,一颗再度乱跳起来。 怎么有种春心萌动的错觉? 苏轻窈点点头,小声说:“醒了,陛下可是要起了?” 楚少渊没答话,他重新闭上眼睛,似乎是想再醒醒盹。 苏轻窈便也不打扰他,小心翼翼用余光看他的侧颜。不得不说,皇帝陛下长了一副顶好的皮相。 他五官深邃,鼻梁高挺,一双凤目中黑色的眸子明亮夺目。再看他的双唇,又薄又红,却是有些风流薄情的意味。 但再苏轻窈看来,楚少渊过得却相当清心寡欲。 大抵他想放纵都不能放纵,只能越发管束好自己,也正是如此,苏轻窈对他才越来越上心。 虽是皇帝,却也不能同后妃嬉戏,本就很是惨淡。再加上不知道为何他对苏轻窈又有些看中,同她比旁人亲近,让她知道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也让她一下子成了最特殊的那一个。 这种种之下,才有苏轻窈的动心。 她死守心防一辈子,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对另外一个人动心,可重生回来,特殊的楚少渊却让她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现在眼看他愿意把这些拐弯抹角袒露给自己看,也能努力跟她亲近,苏轻窈更是有些期盼,觉得若是他一辈子都不好,这日子也挺美的。 最起码,这对于她而言是最好的结局了。 但她又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多求,也不要多盼。 维持现状,平安喜乐,便已足够。 苏轻窈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楚少渊已经清醒过来,他慢慢动了动脖颈,便撑着身体坐起来。 “起吧,”楚少渊伸手扶她,“一会儿还要教你骑马。” 苏轻窈便也跟着起身,等两人换好骑装,已经到了申时。外面太阳灿灿,山脚下的御马苑却不太炎热。 楚少渊叫养马官先选了几匹温顺的小母马过来,让苏轻窈挑,苏轻窈手里捧着一把炒黄豆,挨个喂。 喂到最后一匹额头有一抹白的小枣红马时,那马儿歪着头蹭了蹭她的手,苏轻窈当即就笑了:“陛下,这匹好可爱呀。” 楚少渊看着她,漫不经心点点头:“就它吧。” 苏轻窈问了名字,知道这匹马叫点雪,顿时就觉得很好听,也不叫改,围在它身边又是刷毛又是喂豆,忙得不亦乐乎。 楚少渊原本想等她们熟悉熟悉就教她上马,这会儿见她跟那小母马那么亲近,不知道为何竟有些不太痛快。 “好了,回头你再同她玩。” 楚少渊走过去,一把抱住她纤细的腰肢:“朕先扶你上去。” 他说这,就低下头看她。 只见苏轻窈白皙的脖颈,一下子弥漫上绯红色,比那盛开的芍药花还要漂亮。 楚少渊满意地点点头,又说:“小心,上去了。” 第 74 章 第 74 章 楚少渊的手又大又暖,结实有力。 苏轻窈被他这么搂着腰,特别不习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很不好意思,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拽着马鞍被他托到马背上。 点雪年纪不大,性子也温顺,苏轻窈刚一坐到她背上,她便老实站在那不动了。苏轻窈动了动屁股,扭了扭腰,有点怕自己掉下去。 她跟楚少渊说的是实话,她幼时确实学过骑马,也大概会被人领着慢走,但上一辈子年纪大了之后,她就再也没骑过马了。 这会儿骑在马背上,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楚少渊见她一脸紧张,只当她不熟练,也不放心就此离开,叫了三个马童过来,让他们一左一右守着苏轻窈。 前面一个牵马的,左右还有护卫,苏轻窈抿着嘴看向楚少渊,心里的害怕慢慢消散开来。 楚少渊拍了拍她的手:“自己去逛吧,不用怕。” 苏轻窈点点头,腿上略微一用力,点雪就跟着马童踱起步子,速度也并不快。 苏轻窈走了一会儿,大概是重新找回来感觉,就大胆起来,让马童:“快点走。” 楚少渊站在原地,看她利落起来,便就不再操心她,对娄渡洲说:“把踏红牵出来。” 这里有几匹马都是他惯常骑的,踏红速度最快,也是其中一个马群的头马,楚少渊想要散心,大多都是骑着它。 等踏红从马厩里出来,苏轻窈也瞧见了。 那匹马真漂亮,高大健壮,走起路来鬃毛一飘一飘的,特别俊美。 苏轻窈看着楚少渊笑着喂那马儿吃豆子,然后也不需要宫人伺候,飞身上马,直接往山脚下奔去。 他骑马的身形特别漂亮,发丝飞扬,衣袂飘飘,端是飒爽男儿。 苏轻窈看了一会儿,就不好再看下去,她慢悠悠骑着马,一路行至御马苑的边缘,在山脚下欣赏了一会儿山上的美景,就又慢条斯理往回走。 这么“跑”了一圈,她也出了不少汗,虽也有些累,腰和腿都挺疼的,却是身心舒畅。 等她回到草场上,楚少渊也刚骑回来,一个勒缰绳的动作便利落停在苏轻窈的面前。他的那匹马个头很高,他人也高,明明两个人一起骑在马上,苏轻窈硬是矮了他一头。 苏轻窈:“……” 骑个马也要欺负人哦。 楚少渊见她跑出一头汗,脸红了,人也精神不少,就知道她一定玩得很开心,便问:“要不要跑一圈?” 苏轻窈现在能快走就不错了,跑是真真不敢跑的。 楚少渊见她使劲摇了摇头,便笑了:“朕带着你跑,不怕。” 说完,他也不等苏轻窈答应,直接吩咐娄渡洲:“去把冷风牵来。” 踏红是头马,脾气倔得很,是不能接受苏轻窈骑它的。冷风脾气好一点,个头也没有踏红高,用来共骑是正正好的。 不多时,冷风就来了。 它一来,踏红就打了个鼻息,很傲慢地瞥了它一眼。 冷风顿了顿,硬是没敢上前。 苏轻窈在边上看得直稀奇,惊道:“马群的规矩还很多。” 其实她想说那马戏多,不过那到底是楚少渊的御马,便把话收了回去。 楚少渊翻身下马,走到苏轻窈边上,伸手扶住她的腰:“你好久没骑马,下来的时候慢一些,腿脚会有些软。” 苏轻窈不仅腿脚软,还很酸痛,便是有楚少渊扶着她,下马时也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为了形象,她使劲板着脸,就怕呲牙咧嘴叫楚少渊笑话。 楚少渊看她那表情,就知道腰腿肯定很痛。 “还好朕准备明日再回,”楚少渊轻轻揉了揉她的腰,“若是今日回,明日你可就动不了了,得贴膏药。” 像苏轻窈这种一天到晚不怎么运动的,突然一跑马肯定不行,楚少渊给她揉着腰,都觉得她腰上太软,一点肌肉都没有。 “都叫你平日里多走动了。”楚少渊忍不住念叨一句。 苏轻窈低头翻了个白眼,好声好气顶嘴:“陛下,臣妾又不是自己住在一个宫里,后殿是贤妃娘娘的,对门还有郑婕妤,臣妾若是整日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要惹人嫌的。” 她知道楚少渊不会多心,便也说得坦荡:“再说,臣妾如今已经很注意了,用膳之后都会遛弯,在宫妃里绝对算是身体好的呢。” 说起这个,她还挺自豪。 上辈子她身体就好,一年到头都不怎么生病,健健康康活到七十六,怎么说都是有福气的老寿星。 这一世她更在意自己的身体,衣食住行都很讲究,因此身体自是更好。上次若不是太热中暑,她也不会病倒。 她说自己身体好,楚少渊是信的,毕竟上辈子她是真的身体康健,熬到最后他都没赢,还叫老太太领先了。 不过,想起上次她暑热生病,楚少渊又不那么确定了。 身体好是好,她总归是个娇弱的小姑娘,无论如何都要仔细。 “身体再好,也得自己注意着些,”楚少渊很严肃,“难得出来一趟,朕陪你再骑一圈,晚上让你的宫人给你按按,应当能好些。” 苏轻窈其实也想跑马的,便是腰腿再疼,机会就这一次,错过就没了。 闻言便使劲点点头:“臣妾知道了。” 楚少渊这才满意。 他让马童牵走点雪和踏红,然后又跟苏轻窈一起安抚了一会儿冷风,便扶着她上了马,等她坐稳,他便一个利落翻身,直接坐到她身后。 苏轻窈只觉得马儿轻轻晃动一下,她瞬间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楚少渊的胸膛又热又暖,还很结实,苏轻窈不好意识贴着他,可冷风小碎步走起来,她就不由自主往后靠。 苏轻窈低下头去,却又听到楚少渊轻笑声,她只觉得耳垂都烫,肯定是红彤彤的。 她自己也发现了,跟他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每次有些特殊的接触,她就很容易脸红。她想控制自己,却无论如何控制不住。 就在苏轻窈胡思乱想的时候,楚少渊却用左手揽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圈进怀中。 “坐稳,要跑了。”楚少渊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炸开。 他话音落下,也不给苏轻窈反应的时间,直接双腿夹紧,手中轻甩缰绳,冷风便慢慢小跑起来。 一开始速度并不快。 苏轻窈坐在他怀中,跟着马儿奔跑,潮湿的风迎面扑来,却是凉爽清新。苏轻窈只觉得一颗心都跟着飞起来,她微微眯起眼睛,舒服地享受着飞驰的感觉。 楚少渊感受到怀中身躯渐渐放松下来,便道:“不怕了吧?朕加速了。” 他话音落下,手中缰绳使劲一甩,冷风嘶鸣一声,全力向前奔跑起来。 苏轻窈只觉得一阵强劲的风迎面而来,直接把她吹进楚少渊的怀中,这一瞬间,她是真的觉得自己飞了起来。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身后却是温暖的身躯,有个人牢牢保护着她,带着她在草原上奔驰。 苏轻窈忍不住,小声喊了一句:“痛快!” 楚少渊勾起唇角,搂着她的手越发用力。 两个人这么小跑了一圈,楚少渊见时候差不多了,也怕苏轻窈身子骨吃不消,便调转马头往回跑。 结果刚一转方向,楚少渊和苏轻窈便感到冷风马背一颤,整匹马都跟着颤抖起来。 楚少渊眉头一皱,刚察觉不对,冷风便突然哀婉嘶鸣一声,跟没头苍蝇一样胡乱往前奔跑。 它的跑动的身形极不规律,明显右脚使不上力气,甩得苏轻窈脸色发白,慌乱之中使劲捏着楚少渊的手,无论如何都不敢松开。 楚少渊到底经过事,一看便知道是惊了马。 他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娄渡洲和仪鸾卫,脚下蹬开马镫,手中松开缰绳,一双手紧紧揽住苏轻窈的腰身。 “抓紧朕。”慌乱时,苏轻窈听到楚少渊在耳边说。 下一刻,她整个人就被楚少渊抱了起来,只看楚少渊一蹬一踏,直接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然后便安安稳稳落到旁边的草地上。 而冷风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这些,依旧狂乱向前奔跑。 楚少渊紧紧把苏轻窈抱在怀里,站在那深深喘气,他很生气,所以脸色尤其难看。 有人妄图行刺皇帝,这事可大了。 然而对于此刻的楚少渊来说,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怀里的少女被吓坏了,整个人软软贴在他身上,浑身发抖。 楚少渊一手搂着她,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好了,没事了。” 苏轻窈把脸迈进他怀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可怕的事,刚才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摔断脖子,草草结束自己短暂的重生。 这会儿楚少渊对她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楚少渊感觉到她一直在抖,脸色越发难看。就连操场上跪了一地的人,都无心去管。 他看了一眼娄渡洲,又看了柳沁和桃蕊,皱眉道:“去叫步辇和太医来。” 娄渡洲领命,赶紧吩咐去了。 楚少渊看苏轻窈吓得不轻,一股无名的怒火钻上心头,却又特别心疼,他干脆不等太医,直接弯下腰托住她的腿弯,把她整个人横抱起来。 “还不快跟上。”路过柳沁和桃蕊的时候,楚少渊训斥一句。 两人便从草地上滚起来,一脸担忧地跟在楚少渊身后小跑。楚少渊没把苏轻窈送到后殿,直接抱着她去了前殿,等把他放到床上,苏轻窈才略回过神来。 她抖着手,死死抓着楚少渊的衣袖。 “陛下。”苏轻窈的声音很小。 楚少渊低头摸了摸她的脸,认真看着她的眼睛:“轻窈乖,有朕在,已经没事了。” 苏轻窈眨着眼睛看他,见他目光深邃,语气也很温和,这才渐渐放松下来,慢慢松开了手。 “嗯。” 楚少渊叫来柳沁,道:“看好你们娘娘,一会儿太医过来,叫太医给开安神汤。” 柳沁福了福,送了楚少渊出去。 此刻的苏轻窈躺在床上,看柳沁和桃蕊都哭了,才有些后怕。 “没事,别怕,这不是没事吗?”她勉强笑着安慰她们。 “有陛下在呢。”苏轻窈轻声道。 是啊,这一刻她才发现,有个人能依赖的滋味,真的很好。 第 75 章 第 75 章 苏轻窈到底不是那等娇弱女子,刚才那一会儿是真吓着了,现在回过神来,又回到寝殿中,自然就没那么怕。 不过还是有些心惊胆战罢了。 桃蕊给她上了温茶,叫她慢慢吃,苏轻窈小口喝着茶,道:“刚我害怕,都是未曾注意过陛下可受伤?” 柳沁和桃蕊对视一眼,俩人刚才一门心思都在苏轻窈身上,倒是谁都没关心过楚少渊。 这会儿被苏轻窈一问,竟是答不上来。 苏轻窈见她们面面相觑,当即明白过来,便也没追问:“一会太医来了瞧瞧就好,我是没什么事,安神汤便不吃了。” 柳沁没说话,这事是陛下特地吩咐的,得看一会儿太医知不知情,若太医也得了口谕,这安神汤娘娘还是要吃。 等苏轻窈脸色好些了,桃蕊才伺候她净面漱口,换了件家里穿的常服。 衣裳刚换好,太医便到了。 苏轻窈抬头一看,还是个熟人,上回谢婕妤落水,也是这位年轻的张太医赶去看诊的。 他一进来便给苏轻窈行礼,让苏轻窈坐在椅子上,自己则站在一边给苏轻窈诊脉。 等两手都听完,他又谨慎地给苏轻窈看手诊,最后迟疑道:“娘娘并无大碍。” 苏轻窈顿时就笑了,说:“我就说吧,不过受了惊,真真一点事都没有的。” 太医都这么说,两个宫人便都松了口气,不过张太医话还没说完,就听他继续道:“娘娘白日受了惊吓,夜里恐会梦魇,晚上临睡前还是吃一副安神汤,明日便就无事了。” 苏轻窈无奈,却还是道:“好。” 趁着太医在,柳沁便上前问:“我们家娘娘身体可好?” 苏轻窈如今是昭仪,太医院一月要请一回平安脉,她刚当上昭仪还不满一月,这会儿正好让太医瞧瞧。 因着苏轻窈没什么大碍,张太医的神色就很放松,说话也没那么含糊:“娘娘身体康健,脉象沉,自是朝气蓬勃,就连一些常见的小毛病都无,很是令人羡慕。” 柳沁和桃蕊当即便高兴起来,对张太医道谢。 张太医见她无事,便打算告辞,却不料苏轻窈出言拦住他。 “一会儿用完晚膳,你再过来一趟,还没给陛下看呢,”苏轻窈想了想,又道,“陛下今日也受惊不浅,总归不能等闲视之。” 张太医是个聪明人,这事不是陛下口谕,他却是点头道:“是,臣遵旨。” 等他走了,苏轻窈趁着楚少渊没回来,便让柳沁和桃蕊给她腰上和腿上上药。 柳沁学过按摩,手艺还挺好,苏轻窈趴在床榻上,舒舒服服让她俩伺候。 “今日是挺累,不过也很值得,下回还不知什么时候来。”苏轻窈感叹一句。 出一趟宫不容易啊,在宫中一成不变的日子确实很安逸,却没什么趣味,少了些激情。 她这会儿其实还有点晕,也没意识到自己是在楚少渊的寝宫,就这么露着背让柳沁按摩,嘴里还念叨。 楚少渊一进来就听到她那话,也一下子看到了她雪白的后背。 苏轻窈在宫中已经算是不懒的了,比旁的宫妃都爱出门,经常会在绯烟宫后殿转上几圈。就这样,她的脸蛋依旧白白嫩嫩,一点都不显黑。 她大概是天生丽质,确实不容易晒黑,因为这个优点还挺自豪的。 昭仪娘娘脸儿白,背更是白嫩,一眼望去,只觉得白到发光,什么都看不清。 楚少渊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来时,苏轻窈已经红着脸坐起身来,把那身雪白肌肤捂得严严实实。 “陛下。”苏轻窈小声唤他。 楚少渊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大步进了寝殿,坐到苏轻窈身边,偏过头去看她。 就看她虽然因害羞脸红,神情却很放松,便知道她并未被吓得惊了神,瞧着是一如往常。 楚少渊问她:“晚上想用些什么?跑了一下午,这会儿饿了吧。” 苏轻窈想了想,小声说:“陛下,臣妾想吃烤肉串。” 中午用到涮锅,苏轻窈就有点馋羊肉串了,用嫩嫩的羔羊肉串在竹签上,撒孜然、辣椒粉,再用炭火烤制,味道又香又足,好吃极了。 楚少渊道:“中午刚用过热锅,晚上吃烤肉串仔细上火。” 苏轻窈不说话了,她就那么可怜巴巴望着他。 楚少渊:“……” 行吧,简直抵抗不了。 “那就让少做几串,”楚少渊道,“尝尝味便是了,以后若是想吃,提前叫御膳房选好羊,咱们冬日再吃。” 苏轻窈顿时笑了,使劲点了点头。 “好,陛下最好了!” 惊马之后,楚少渊的心情就跌落谷底,刚出去发了一通火,吓得御马苑上上下下噤若寒蝉,就连仪鸾卫都不敢造次,抓了人直接带下去审。 楚少渊在外面大发威风,黑着脸一顿处置,回到寝宫里,一看苏轻窈的笑脸,顿时觉得什么气都没了。 他心情一好,脸色就跟着好起来,由阴转晴不过片刻功夫,看得娄渡洲直感叹。 御马苑这边的护卫主要由仪鸾卫负责,如今出了事,自然也是仪鸾卫受罚,跟娄渡洲没多大关系。 不过楚少渊心情不好,跟娄渡洲就有很大关系了。 他原本以为这次又要阴天好几日,结果刚一进寝殿,昭仪娘娘随便说了两句话,陛下就笑了。 这本事,真是令人惊叹。 听到能吃烤串,苏轻窈就很高兴,她想了想又点了两个菜:“也不知这有没有百合,晚上用百合煮粥,很能清火,再做个冬瓜海米羹就更好了。” 苏轻窈也不是随便就如此说的,楚少渊脸色不好她看得出来,这是故意逗他开心,让他放松呢。 但楚少渊却一点都没有自己被哄的自觉,他以为自己是在娇宠她,还有点莫名的满足感。 “行,都依你。”楚少渊点头,冲娄渡洲拜拜手。 趁着御膳房备膳的工夫,苏轻窈跟楚少渊分别沐浴更衣,把一身尘土都洗净,待换上舒适的常服,这才觉得舒坦些。 “腰腿可还疼?”楚少渊边吃茶边问。 苏轻窈笑道:“尚可,柳沁给臣妾按了按,又上了药,倒是没那么难受了。” 楚少渊便道:“等回宫让医女给你瞧瞧,以后多骑几次,就不会这般。” 两个人说着闲话,御膳就摆了上来,等用完膳,楚少渊便去对面的茶室批折子,而苏轻窈则在娄渡洲手中见到了那个熟悉的笸箩。 “大伴,你把这个都带来了?”苏轻窈吃惊道。 娄渡洲笑说:“瞧着娘娘这帕子快要做完,便也一同带来,晚上闲来无事,可以打发时间。” 娄渡洲这一出,可是细心极了。 苏轻窈心里感叹一句,接过笸箩继续做,这纹样因为带了金银丝线,做起来很慢,她做了好几个晚上都没做完,今日刚好可以收尾。 就这么安静了大半个时辰,苏轻窈刚收针,楚少渊便进了寝殿:“怎么不歇会儿,忙这个做什么。” 苏轻窈左右检查几遍,便起身呈给他:“就剩最后几针,想着今日做完就能给陛下,又累不着。” 楚少渊接过帕子,就看那方巴掌大的帕子上,右下角绣了一片祥云,宫灯照耀下,祥云自是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苏轻窈做这帕子,可是拿出十二分的用心,跟之前的一比高下立见。 “臣妾瞧陛下还在用臣妾的练手之作,觉得有些丢脸,忙给陛下做了个新的帕子,陛下可喜欢?” 她一边说着,一边眼巴巴看着楚少渊,眼神明明白白求表扬呢。 楚少渊把那手帕反复看了几遍,伸手拍了拍苏轻窈的小脑袋:“很好,特别好看,朕很喜欢。” 苏轻窈甜甜笑了。 楚少渊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坐到床边:“夜已深,该安置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没有看苏轻窈。 苏轻窈微微一愣,她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可左思右想,却把那心思都压了下去。 陛下,应当也只是想同她亲近亲近,旁的或许什么都做不了。 但这没什么的,苏轻窈不介意,反而还有些窃喜。 “好,”苏轻窈笑着应下,“一会儿张太医给陛下诊脉,咱们就安置。” 楚少渊猛地抬头看向她,见她正笑意盈盈看想自己,眼睛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有无尽的关切。 “好。”楚少渊只觉得喉咙一阵哽咽,他使劲喘了几口气,把这份莫名的感动都压下去。 此时此刻,他不觉得苏轻窈是什么命中惊变,也不认为她只是他后宫中普普通通的苏昭仪,她就是她,是能敞开心扉面对他、关心他……爱护他的苏轻窈。 楚少渊紧紧握住苏轻窈的手,没有说什么。 等太医给楚少渊诊过脉,道陛下康健无碍之后,两个人又吃了安神汤,便跟中午那般并肩躺到床上。 虽也是一人一床被褥,可心情却不甚相同。 殿里燃着龙涎香,幽幽沉沉,很是好闻,苏轻窈经常同楚少渊在一起,已经习惯这个味道。龙涎香可静气凝神,加上喝了安神汤,不过片刻苏轻窈便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她听楚少渊问了她一句话。 苏轻窈困得都睁不开眼睛,根本没有听清,她含含糊糊问:“陛下说什么?” 楚少渊顿了顿,他深吸口气,却只说:“无妨,晚安。” 苏轻窈便微微一笑,也说:“陛下晚安。” 说完,苏轻窈便沉入甜甜梦乡。 楚少渊扭头看她,见她睡得香甜,一阵困意席卷而来,他也缓缓闭上双眼。 刚才他问她:就这么一辈子可好。 可他到底没有勇气大声询问,话已出口,最后她却没有听清。 这样也好。 楚少渊松了口气,这样也好。 第 76 章 第 76 章 第一次同榻而眠,两个人倒是都睡着了。 可能是安神汤的作用,又或者长时间的陪伴让人熟悉,总之这一觉倒是都睡得很沉,也没做什么乱七八糟的噩梦。 楚少渊习惯早起,次日清晨天不亮就醒来,这会儿苏轻窈还在睡,一点都没醒。 她睡着的样子比醒的时候还要乖巧些,整个人缩在薄被中,小脸红扑扑的,表情特别安逸,一看就知道睡得舒服。 楚少渊没起也没动,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儿,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满足感。 从小到大,从来没人如此陪伴过他。 母后对他慈爱,对他用尽全部心神,却到底是年长的长辈,不可能时刻陪在自己身边,陪着他衣食住行,陪着他喜怒哀乐。 身边的宫人们倒是时时都在,可那是不一样的。 他心里清楚,宫人们更明白。 所以,苏轻窈这段时间的陪伴,才显得越发珍贵。 若是上一世的他,或许会感觉彷徨,也会紧张,更会害怕。作为皇帝,他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喜欢什么人,喜欢什么东西,也不好让旁人知道。 摆在明面上的那些东西,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那时候他退位,日子越发随心所欲,很多人都说太上皇年老闲适,喜好也随之变了,似是性情中人,让人羡慕。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直以来都是那样,其实是没有变过的。 放到如今,他却一丝一毫都不害怕,也一丁点都不惶恐。 苏轻窈能陪伴他,他们两个人能琴瑟和鸣,本就是人生的大幸,他又何必恐慌呢? 如今的他,只想把日子过的更好一些,把大梁治理得更好。其他的,他便是想求,怕也没地方求,也无力求。 这一个朗朗清晨,楚少渊想了很多,也顿悟许多。 等苏轻窈醒来,就看他在一片昏暗中,对自己微笑。 楚少渊的样貌甚是英俊,或许是苏轻窈没见识,见的人太少,在她心里眼中,楚少渊就是世间最英俊的男人。 他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时候很是威仪天成,但若是笑了,却又如三月春花烂漫,无端俊朗风流。 苏轻窈这会儿刚醒,还有些迷迷糊糊,她眨了眨眼睛,也冲他笑起来:“陛下早。” 楚少渊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小姑娘的脸蛋又滑又细,就仿佛剥了壳的鸡蛋,楚少渊一摸起来竟是有些上瘾,好半天不舍得收回手。 苏轻窈被他摸了一会儿,竟又有些困顿。 楚少渊看她眼睛又要闭上,想着今日下午才回宫,便也软了心,柔声哄她:“睡吧,不急起。” 苏轻窈又笑,安安稳稳睡了过去。 楚少渊这才恋恋不舍收回手,自己摸了摸自己的脸。 咳,不好摸。 苏轻窈这一觉睡得很浅,不过两刻工夫,她就又醒了。 这一次醒来,她很精神,抬头就看到楚少渊正靠坐在身边垂眸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他表情很放松,又带了些笑意。 大概是好事情吧。 苏轻窈这么想着,便撑着手肘坐起来,道:“臣妾睡迟,劳陛下久等。” 楚少渊回过神来,扭头看她,伸手拍了拍她的头:“你这个年纪多睡些是好事,咱们总是出来玩,睡到什么时候都无妨。” 苏老太太:“……” 虽说陛下确实比她大几岁,却也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她怎么觉得,陛下这是把她当小孩子哄呢?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反正他说无妨,那就无妨吧。 苏昭仪醒了,殿中宫人便忙活起来,待伺候他们洗漱更衣用完早膳,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这会儿外面金乌灿灿,正是一日中最好的时候。 苏轻窈昨日到底累着了腰背,今日定骑不了马,楚少渊便道:“咱们去山脚下走走,看看风景。” 于是两个人又重新换了硬地短靴,一路往山脚下行去。 “同床共枕”之后,楚少渊仿佛打通任督二脉,同苏轻窈相处起来也没那么束手束脚。此时他很自然牵着苏轻窈的手,两人在草场上慢慢散步,悠闲说着话。 苏轻窈说了些家中的琐事,楚少渊都认真听了,又跟她讨论起互市的新政。 说句实在话,皇帝陛下依旧不知道怎么跟女人相处。 能牵牵手、摸摸脸、拍拍头,已经是他所认为最亲密的行为。如今这般闲谈,说不了几句便要拐回政事,也就苏轻窈不烦,还能跟他有问有答,聊得十分顺利。 两个人就这么说这话,在山脚下绕了一大圈,再回明煦阁时,已到了午膳时分。 苏轻窈今日走了这么一大圈,出了一身汗,昨日酸痛的腰背双腿却是反而好了一些,不再隐隐作痛。 待两人重新洗漱更衣之后,又一起坐下来用膳。 这时节许多野菜正是旺盛,今日桌上就多了两碟饺子,很是特别。一碟是苦菜猪肉的,一碟是蒲公英粉丝鸡蛋的,看起来都是绿油油,吃起来也都很香。 坊间百姓很少吃猪肉,大多嫌弃猪肉腥臊,便是吃用,也多是用肥肉熬油,到底不是很会吃。 宫中便不同,御厨总有自己的独门手艺,苏轻窈吃了几十年御膳,还真没吃过自己不满意的菜。 今日的这道苦菜猪肉饺便就特别好吃,苦菜有些涩、也带了天然的苦味,可御厨却用豆瓣酱腌制过猪肉调味,这么混合在一起,饺子就带了一股酱香风味,苦味便寻遍不着,只剩清香。 苏轻窈很喜欢吃,可能是走了一大圈着实饿了,一口气吃下五六个饺子,惊得柳沁不敢再给多夹。 楚少渊见她喜欢吃,也很高兴,把剩下的十来个饺子全部吃光不说,又添了满满一碗米饭。等一顿午膳用完,两人都觉得满足。 用过午膳,这一趟御马苑之行便到了尾声。 两人坐了一会儿,楚少渊便道要打道回府,一通忙乱之后,所有人都上了马车。苏轻窈坐在窗边,掀起车帘往外看,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牢牢刻在她脑中,怕是今生都难以忘怀。 柳沁见她很是有些不舍,便劝:“陛下不是说,等过阵子凉快些,还带娘娘来?” 苏轻窈微微一笑:“是,不过……到时候就不一样了。” 这毕竟是第一次,也是最特殊的一次。 从昨日那个忐忑的午睡起来后,她跟楚少渊的关系就又变了些,这是好事,也是她所想不到的意外之喜,总是叫人难忘的。 柳沁道:“便是情景不同,人还是那个人呢,娘娘且放宽心。” 她这一句劝,倒是劝进苏轻窈心中。 回程,苏轻窈睡了一路,等到远远看到玄武门高大的门楼,柳沁才把苏轻窈叫起。 进了宫,下车送完楚少渊,苏轻窈就看到罗中监又领着步辇,在那等着苏轻窈。 苏轻窈上了步辇,笑道:“又要麻烦罗中监了。” 罗中监态度越发客气,他指了身边的一个二十几许的黄门,对苏轻窈道:“陛下吩咐,叫特地给娘娘准备、步辇,以后娘娘若是出宫,只管让人去角门招呼一声,这小子就专管伺候娘娘出行。” 那黄门面容普通,瞧着很是憨厚,苏轻窈心中一暖,便说:“多谢陛下。” 虽说昭仪确实不是主位,也没资格进出步辇接送,但陛下特地赐给她一架步辇,她就可以随便用,旁人是一句不是都不能说的。 苏轻窈这边回了宫,没过几日就又来了月事。 可能是她如今十分注意这些,也特别会保养,小日子来的时候显少疼痛难忍,却还是有些不太舒服的。 她就这么在宫里窝了六七天,等小日子彻底走了,才觉得舒坦了些。 正巧到了九月初,天气也越发凉爽,苏轻窈就想着找谢婕妤去御花园玩。 结果还没叫宫人去邀请,南书馆的当季新书便送到,跟书一起送来的,还有从南阳来的一封信。 那是苏轻窈的家书。 苏轻窈当即便什么都不顾上,自己一个人缩在寝殿中,用一双颤抖的手小心翼翼拆开信封。 几十年了,她失去父母几十年了。 如今重新收到父母来信,是那么珍贵,又是那么欢喜。 苏轻窈原本以为拆开信封里面就是信,结果打开一看,里面却是又有三个略小一点的信封,她逐一取出,才看到上面各自署名。 她父亲、母亲和兄长,分别给她写了一封信。 上一世,她能同家中通信时,已经是建元五年的事了,她大约记得那时候祖父有些病症,她嫂嫂又临近生产,所以是一家人一起给她写的信。虽不是这样一人写一封,却也足够厚,加起来有个十来页的。 苏轻窈摸着那三封信,目光中隐约透出些怀念来。 上辈子活得太久,她一个个送走至亲,最后成了宫中最吉祥的老太妃,却也觉得寂寞。活得越久,想得越明白。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满打满算不过数十载,当命途将尽时,这缘分也便就散了。 没有什么能天长地久。 是以苏轻窈虽想念家里人,想念父母兄长,想念祖父和堂姐妹们,却也不会太过奢求。 能写写信,说说各自生活,便是极好的。 这么想着,她先拆开母亲的那封信。她母亲也是大家闺秀,一笔字写得极好,通篇都没写家中如何,只叮嘱她在宫里要怎么生活。她记得当年临行前,母亲诸多不舍,给她准备了一堆衣裳鞋袜,又特地典卖了嫁妆铺子,就怕她在宫里受人欺辱。 其实她被列入选秀名单之前,母亲还去求过祖父,想把她从名单上删掉。 苏轻窈至今记得当时祖父的话,祖父道:“世间女子皆不易,无论是帝王之家还是寻常百姓,都是另一户人家。宝儿嫁出去,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家,出什么样的事,我们是能管,手却伸不了那么长。” 当时她娘便愣住了,听到母亲转述的苏轻窈也愣住了。 她小名是宝儿,家里都这么叫她,祖父也不例外。 “陛下和太后都是极为端正之人,进宫做妃嫔,其实没什么不好。以宝儿的性子,进宫说不定还是条出路。” 这一番话,几十年过去,苏轻窈都未曾忘记。 她现在想,祖父是有大智慧的人。 他说的一点都不错。 第 77 章 第 77 章 苏轻窈看完母亲对她的种种挂念忧心,又去读父亲的信。父亲的信就没那么多琐碎事情,不过讲了讲家中近来如何,又叫她不用再宫里操心,他如今少买书画,祖父也让叔父好好经营祖产,等年末能攒下钱寄来给她。 “真是的,”苏轻窈一看这就笑了,眼圈却红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父亲醉心书画,并不擅长经营庶务,因为她入宫为妃,被祖父提点几句才知道攒钱给女儿生活。前世苏轻窈在宫中,也是靠着家里这份补给才撑下去的。 不过,现如今这些都不必要了。 苏轻窈放下父亲的信,又去看兄长的。 这一看,却把她逗笑了。也不知是哪里产生变化,总之这一世的兄长跟上一世不同,他没有提前结束春闱,反而选择继续读书,并且跟苏轻窈说自己打算考上春闱后再做成亲打算。还告诉她不用怕,等哥哥考上状元,让宫里没人敢欺负她。 苏轻窈是一边看一边笑,眼睛却越来越红,哥哥这般做,到底还是为了她。前世放弃春闱去找了份营生也好,今世继续春闱延迟成亲也罢,其实殊途同归。 只想让她在宫里过得好。 苏轻窈不知道是否有人同他说了闲话,却也乐见这样的变化,她笑了一会儿,然后便低头擦了擦眼睛。 等把三封家书反复看了几遍,她才仔细收好,叫了柳沁进来。 “伺候笔墨,我要写信。”苏轻窈道。 柳沁小心看了看她,见她精神尚可,眼睛是有些红,可嘴角带笑,就知道这家书一定都是好消息。 苏轻窈先写了一封家书,这是给全家人看的,她告诉家里人自己已经是五品昭仪,搬了家,又有一群人伺候,且陛下和太后都很喜欢她,对她恩宠有加。 她告诉家里人不必为她担忧,也不用再攒钱寄来宫中,她已经不需要这些了。 大概讲了讲自己日子过得多好,每天多快乐,差不多也就写完了。苏轻窈把这封信封上,又提笔写第二封信。 这是单独写给母亲的。 每一个女儿都是跟母亲最亲,苏轻窈也不例外。 她把母亲对她的嘱托逐一回复,最后写:祖父的话是对的,母亲,我确实过的很好,宫中的生活最适合我。 曾经的她等到垂垂老矣,等到父母皆亡,才看透祖父的深意。 如今,她提前告诉母亲,要给她吃一颗定心丸。 等家书封好,苏轻窈便交给柳沁,等下午午歇过后,桃红就揣着信去了尚宫局。 宫妃往家中寄信,都是要去尚宫局交给勤淑姑姑的,勤淑姑姑每月都会在固定时间交给内府官,通过驿站寄往各地。 这一次,桃蕊也是按照常例亲手交给勤淑姑姑的。 在她走后,勤淑姑姑却亲自跑了一趟,捧着这封信交道娄渡洲手中:“昭仪娘娘今个儿来了信,大伴且经手吧。” 娄渡洲笑这接过,对勤淑姑姑却很客气:“老姐姐何至自己跑这一趟,叫个小宫人给咱家送来便是。” 勤淑姑姑摇摇头:“昭仪娘娘的事哪里有小事呢?定当要精心的。” 娄渡洲一顿,看着她的眼神却意味深长。 “老姐姐倒是谨慎。” 信送到,娄渡洲就转身进了书房,楚少渊正在忙正事,根本没抬头看他。 娄渡洲也不急,就站在边上给楚少渊续茶,等他一摞奏折都批完,站起来在窗边休息,才凑上去道:“娘娘写好家书了。” 楚少渊伸手,他就把那封信双手托到楚少渊手中。 他以为楚少渊要拆开来看,却不料他只是拿在手里掂了掂,低头扫信封上苏轻窈娟秀的字,便就又放回娄渡洲手上。 “走急件,让务必五日内送到。” 娄渡洲领命,准备下去加印御笔太监印,这样各州县驿站就知道是乾元宫出来的急件,不会有人敢怠慢。 他刚退了两步,楚少渊就又叫住了他:“等等,一会儿你去把张俊臣叫进来。” 张俊臣是仪鸾卫督指挥使,正三品的官职,因仪鸾卫位置特殊,他这个正三品的武将很是得楚少渊看中,出去无人不给面子。 不过他行事很有章法,总是一板一眼不出差错,在楚少渊面前更是恭敬,几乎是陛下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连问都不会问。 他长了一副书生脸,不爱说话,可什么事都敢做。娄渡洲知道,这位为了陛下,什么心狠手辣的事都干的出来,他等闲不会招惹他。 正巧因御马苑惊马一事张俊臣进宫禀报,娄渡洲让小黄门跑一趟,很快就请来了一直在文渊阁喝茶的张指挥使。 此时楚少渊正在批改最后一摞奏折,他手中不停,道:“说。” 于是张俊臣就开始说御马苑惊马一事的经过,过程其实很简单,有人在冷风的马鞍里放了螺钉,一开始冷风还能忍受,待回程时那螺钉扎进肉中,它才终于发狂。 至于是谁放的,整个御马苑的人都不知情。张俊臣让仪鸾卫在燕山上搜寻,终于在半山腰上找到了一个中毒而死的小黄门,看他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 找到人,事情就好查了。 最后种种线索,居然汇集到了尚宫局。 尚宫局掌管宫中大小事务,宫女由勤淑姑姑管,而黄门则由田有亮操持,他们两个都是跟随太后的老人,轻易不会出错。 线索到了这里就断开,后续不太好查。 楚少渊听到最后,眼皮都没抬,却是把手中的折子狠狠摔在桌上:“就这样?” 张俊臣额头出了汗,他压下心中的恐慌,还是硬着头皮道:“是谁把陛下出宫的信息透露出去的,这个尚宫局已经在查,依臣所见,大约五日便能有眉目。” 这个透露者应当已经被灭了口,但宫里便是丢只猫,尚宫局都能查一查原委,没道理少个人不知道是谁。 楚少渊上辈子当了几十年皇帝,几次三番微服出巡,也曾大张旗鼓难寻或北上狩猎,什么场面没见过?也自是被这样拐弯抹角的刺杀过,然而每一次他皆是化险为夷,从未出过差错。 仪鸾卫和慎刑司不是吃素的,他身边安防一直很严密,这些闹出来的“暗杀”,都很上不得台面,不会真的伤筋动骨。 可这一次却不同。 虽说这种惊马的事楚少渊一点都不怕,可却是真真正正吓着了苏轻窈。 娇养在闺阁之中的千金小姐,哪里经过这样的场面?又怎么可能见过这种惊吓。那一日苏轻窈自己说睡得很好,其实她半夜也曾呓语,到底是吓坏了的。 正因如此,这一次楚少渊才觉得分外窝火。 楚少渊脸色暗沉,眼神也透着冰冷,他道:“宫中不太平,是仪鸾卫的失职。” 张俊臣当即就跪了下去:“臣当差不力,请陛下责罚。” 楚少渊低头看他,通身透着极强的威压:“谢氏落水是一,御马苑惊马是二,朕不希望再有一个三。” 张俊臣弯下腰去,给他行了大礼:“臣遵旨。” 宫里人多口杂,总会出各种各样的事端,但近来显然事端有些多,让楚少渊不是很痛快。毕竟这两件事,曾经是都没有发生过的。 他知道那些藏才暗处的人,早晚还要动手。 “下一次,朕希望仪鸾卫能提前发现端倪,”楚少渊道,“你下去跟王木头说,让慎刑司也盯着点,但凡有黄门异动,直接抓起来审问。” 张俊臣心中一凛,却是又给楚少渊磕了三个头,才被叫了“平身”。 差事说完,楚少渊却还不叫退,张俊臣就只能心惊胆战立在堂下,等楚少渊发话。 楚少渊却不急,等把手中那一摞奏折都批完,才慢条斯理道:“外地宫妃亲眷一向是年尾探亲,但到那时天寒地冻,出门并不方便。” 张俊臣愣在那,压根没明白过来陛下在说什么。 楚少渊沉声道:“过几日,宫中会下旨,把探亲时间改到深秋时节,方便亲眷们行走。” “是。”张俊臣答应得特别利落,因为这差事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一向是礼部来操办的。 但楚少渊特地跟他说,就肯定还有后话。 果然,楚少渊开口:“政令下发下去,一时半会儿来不及应对,亲眷们也无法临时改变时间,便就从明年开始便可。不过……” 张俊臣心道:终于来了。 “不过苏昭仪今年刚入宫,十分想念家中父母,便由仪鸾卫亲自请一趟,让他们务必在秋日时进京。” 一般宫妃大多都是官家小姐,父亲兄长许多都在衙门里当差,若无朝廷特下的宫妃见亲政令,他们也不能随便就请假。 朝臣当以国事为重。 苏轻窈的父亲苏明山不过是个六品知县,却也不能擅自休假,总要拿着朝廷的政令才敢离岗。楚少渊这一番安排,不可谓不用心了。 张俊臣是知道他很宠爱苏昭仪,甚至太后娘娘都很喜爱这位昭仪娘娘,却是当真没想到,陛下为了苏昭仪竟体贴到这一步。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用心,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他跟在楚少渊身边也有四五年光景,多少了解他的为人,楚少渊绝不是那等喜新厌旧之辈。相反,能被陛下惦记在心中,这辈子都不会被他厌弃。 张俊臣一边退下一边想:这苏昭仪娘娘也不知走了什么运,竟是有这等好命格。 被他好奇的苏昭仪娘娘,这会儿正在吃红豆沙饼,御膳房新得了两桶牛乳,就赶紧做了些沙冰,给昭仪娘娘送来尝鲜。 苏轻窈不是很喜甜,配料里的红豆、芋圆、葡萄干、果仁和枣泥都没放多少糖,用起来却香浓可口,很是好吃。 她这用得正欢,乾元宫罗遇便来了,约莫晚膳前,苏轻窈就被接到乾元宫。 几日没见,楚少渊其实还有点想她。 但他自来很是寡言,不会轻易把心里话说出口,一看她笑着进来,却皱眉说:“刚好几日就敢吃冰,太不懂事了。” 苏轻窈撇撇嘴,心里记了罗中监一笔。 这陛下真是,什么都要管。 第 78 章 第 78 章 苏轻窈原来年轻的时候不是很贪凉,但年老体弱之后胃口不好,太医不让她常吃,现在反而有些馋。 她自来也知道女子不好多吃寒凉之物,忍了一个月才用一次,还被楚少渊知晓。 苏轻窈真是心里苦,但还得跟楚少渊保证:“臣妾知错了,以后少吃便是。” 楚少渊手中一顿,起身向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 “嗯?你想想再答?”楚少渊道。 苏轻窈低下头,忍不住撅了撅嘴。楚少渊一眼就看穿她的小动作,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说:“以后一月只能用一回,过了夏日便不能再吃。” 他声音里带着满满的笑意,苏轻窈抬头看他,抿嘴笑了:“是,臣妾谨记于心,多谢陛下。” 两人坐下说了会儿话,楚少渊就又去忙了,苏轻窈百无聊赖,就又忍不住在笸箩里翻。 她也就来乾元宫会做会儿针线,平日里在绯烟宫是从来不做的,是以也不觉得厌烦,因是给楚少渊做的,反而觉得有趣。 这一回她想做个荷包,给楚少渊挂薄荷球用。 娄渡洲给她准备的笸箩特别齐全,除了小块的丝绢,还有各色丝线、穗子、宝珠等,苏轻窈左挑右选,决定做个碧蓝色的海上生明月荷包,秋日里配深色的常服一定很好看。 她在这忙,楚少渊也在加紧忙政事,接连写了几道圣旨,让娄渡洲给文渊阁那边草拟出来,便起身道:“怎么总在忙?过来便歇着看看书吃吃茶,不要老做针线,对眼睛不好。” 苏轻窈就笑着把选好的靛蓝料子给他看:“臣妾在宫中也是不做这些的,过来反而想做呢。陛下看这颜色,可是喜欢?” 楚少渊见那布料很小,不过巴掌大,便问:“可要做什么?” 苏轻窈道:“给陛下做个荷包,到了秋日可放些香丸,配墨色、蓝色、靛色的衣裳都好看。” 她很认真,话里话外都是关心,楚少渊很是知道念好,便握住她的手:“你辛苦了。” 苏轻窈每日过来忙,虽是很真心给楚少渊做这些,却还是希望能听到一句好话。 楚少渊如此,叫她越发高兴起来。 她忙她的,楚少渊就坐在边上看她配线,等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件事来。 他起身从自己御案后面的多宝阁上取下个黄花梨的方盒,从里面取出一个丝帕,苏轻窈抬头看了一眼,怎么看怎么眼熟。 “陛下,这帕子可是不对?”苏轻窈疑惑地问。 楚少渊坐会贵妃榻边,把那帕子递给苏轻窈:“这个上面怎么没有绣宝字?” 他这话刚一说出口,苏轻窈立即便红了脸。 她犹豫一会儿,见楚少渊一脸疑惑,才小声说:“因为这个是做给陛下的。” 楚少渊没听明白:“对啊,可是之前的两个都有字的。” “你把这也绣上一个宝字吧?”楚少渊笑着哄她,“挺可爱的。” 苏轻窈的脸更红,实在扛不住楚少渊的笑脸,只好实话实说:“陛下,之前那个两个,臣妾原没想着给陛下的,所以就把小名绣上去了。” 自己用的帕子,绣个小名自己瞧,并无不可。 楚少渊却是微微一愣,第一个帕子她是裹着抹额送过来的,还情有可原,怎么第二个就看她每次都在乾元宫书房里忙碌,竟还是给自己做的不成? 这么一想,楚少渊顿时有些明悟,那个时候……苏轻窈还没对他上心呢吧。 想透这一点,他却没有不高兴,反而分外满足。能得到这第三个帕子,不就说明她对自己用了心,也愿意给自己耗费精力? 再一看她手中的丝线,楚少渊心里一软,脸上笑容更胜:“你的小名是宝什么?” 苏轻窈低下头,不肯说。 她出生的时候家中还无女孩,她算是这一代的长女,加上父母又很喜欢女儿,便给起了个特别小名,整日宝儿宝儿地叫她。 这名儿让父母长辈叫可以,拿来给外人说就很是羞涩了。 楚少渊却不肯罢了,非让她说。 苏轻窈最后还是扛不住,道:“臣妾的小名,就是宝儿。” 楚少渊当即就笑了,低声唤她:“宝儿。” “陛下,快别说了。”苏轻窈这回就连脖颈都红了。 楚少渊道:“不是挺好听的?你父母一定很喜爱你。” 他其实很感叹,这世道能给自家女儿起个小名叫宝儿,肯定很是用心和喜爱。再看苏轻窈日常为人,便知在家中时父母一定没太过管束她,让她就这么无忧无虑长大,长成了这幅乐观开朗的性子。 “怎么朕就不能叫了,”楚少渊笑说,“你越不让叫,朕越想叫,好不好宝儿?” 苏轻窈抬头,咬着嘴唇看他。 楚少渊心中一动。 苏轻窈长了一双杏眼,认真看着人的时候,显得分外天真。而此刻,她或许是有些不好意思,眼神里藏了羞赧,却是平添几分妩媚。 楚少渊心跳骤然变快。 有些事他做不了,可此刻,他却特别想亲亲她。 楚少渊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只是……当皇帝陛下刚弯下腰时,就听到外面悉悉索索的响动,楚少渊当即便停了下来,深色莫名地重新抬起头。 娄渡洲刚好缓步而入。 楚少渊偏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娄渡洲当即心中一颤,站在那是动都不敢动了:“陛下……?” 楚少渊深吸口气,拍了拍苏轻窈的头,让她先忙,这才对娄渡洲哼了一声:“说!” 娄渡洲的腿顿时就有点抖,他实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只能捧着匣子进来,放到御案上:“文渊阁新呈的折子,急件。” 为了自保,娄渡洲强调了一下最后两个字。 楚少渊沉着脸盯了他一会儿,这才起身坐回桌边,道:“看茶。” 他那边忙起来,这边苏轻窈一边配线,一边让自己冷静下来。 刚才跟楚少渊凑那么近,又被他叫了半天小名,实在很是羞涩。不过苏轻窈到底不是那等扭捏之人,只略坐了一会儿,就又回复如常。 她很快就把线配好,让娄渡洲单独给她取来一个小笸箩,她把选好的线和布料都放进去,然后便挑针开始做。 一时间,书房重新安静下来。 娄渡洲给两边都上了茶,见没自己事,就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他想:以后还是少进来吧,忒吓人了。 文渊阁送来的急件一共只有三封,一个是军报,另外两封是折子。楚少渊先看的军报,脸色越看越沉,等军报看完,他才又去看折子,这一回,脸色却是慢慢好起来。 折子是文渊阁草拟的互市方案,按照之前苏轻窈跟楚少渊推敲的一样,详细列了互市种种条例,除此之外,还单独列了一封互市军务管理方针,单独针对西北大营监管互市做了陈述和布置。 如今冯老大人已经致仕,回家颐养天年,现在的首辅是谢阁老,也就是谢婕妤的祖父。 楚少渊前几日刚跟文渊阁商议过互市的事,今日就看到这份折子,对谢阁老不由更是满意。 那封军报,却不是好消息。 这是贵妃的兄长,如今的护国将军沈定安亲笔所书,道罗孚今日动静颇多,不仅往柔然增兵,在临近大梁边境漠北之地,似乎也有士兵变动。 这封军报楚少渊看得很认真,反复推敲两遍,最后又放回匣中。 又忙了一会儿,时辰便有些迟,楚少渊起身坐到苏轻窈身边,叫了一声娄渡洲,又去看苏轻窈做绣花。 苏轻窈绣花是不打底稿的,也就是说她拿了个很小的绷子,把布料绷在上面,直接就开始绣。 因为布上没有底稿,根本看不出来她绣的是什么。 楚少渊吩咐娄渡洲安排晚膳,然后就问苏轻窈:“你这一次绣什么?不打底稿能看出来?” 苏轻窈道:“臣妾想绣个海上生明月纹,绣海浪不难,不用打底稿。陛下看之前那些,也都是臣妾直接绣的。” 说起来,这也算是她能拿得出手的特技了,听起来还很厉害,楚少渊便夸她:“宝儿很聪明。” 苏轻窈的耳朵红成石榴色。 楚少渊又把那帕子取出来,递给她:“你这少个宝字,朕总觉得缺点什么,一会儿给绣上吧。” 苏轻窈有些迟疑:“陛下,这不好。” 他身上戴着她做的帕子,是很庄重的一件事。若是绣上小字,瞧着就多了几分风月味道,会令人多想。 楚少渊想了想,觉得她想的在理,可却又很想让她落个印记在帕子上,于是便说:“不如你自己设计个图案,每次都绣那个便可,旁人哪怕瞧了,也瞧不出什么。” “再说,又有什么人敢说朕的闲话。”楚少渊笑道。 这倒是个好主意,苏轻窈点点头,算是应下来。 待用完晚膳,两人消食之后就又回到书房忙碌,楚少渊给文渊阁和沈定安写折子,苏轻窈则对着那帕子发呆,想着要绣什么样的纹样合适。 她这还没想好,那边娄渡洲就又进来,对楚少渊道:“陛下,水已备好。” 楚少渊不理他,自顾自写下去,待折子写完,才长舒口气。 他起身往外走,路过苏轻窈时却是略微顿住:“一会儿你还去石榴殿沐浴,那边东西备的齐。” 苏轻窈理所应当应下,等楚少渊走了,她才突然反应过来。 陛下这是……要跟她一起睡? 这到底是乾元宫,是陛下的寝宫,两个人若是一起睡……苏轻窈红着脸,低下头去。 也不知要在哪里安置呢? 第 79 章 第 79 章 苏轻窈这么想着,却不好问。 她跟着听琴去沐浴更衣,然后便披着头发裹着披风,又被送回了前殿。等在雅室里坐下,苏轻窈还有些愣神。 楚少渊这会儿不在,苏轻窈看了一眼直接跟进内殿伺候的听琴,问:“姑姑,这不合规矩。” 听琴正在煮茶,闻言笑道:“娘娘勿要担忧,乾元宫的事,外面是打听不出来的。” 苏轻窈还是有些迟疑。 毕竟按照宫规,只有皇后才能在皇帝寝宫过夜,苏轻窈如今再是受宠,也不能直接享受皇后的待遇不是。 听琴见她不说话,又道:“其实宫规理法都是人为设置的,这长信宫中,陛下说的就是规矩。” 苏轻窈若有所思点点头,端起茶来小小抿了一口。 这一会儿工夫,楚少渊也披头散发进来了,马上就要安置,他也没束冠,只用发带束紧长发,穿着中衣便进了内殿。 苏轻窈忙站起来,有点不知所措。 之前在御马苑,因准备不足,两个人也都很凑合,晚上也未这般随意。如今两人这般坦诚相见,倒是把另一面展现给了对方,许是有些新奇。 楚少渊让宫人给他梳发,对苏轻窈道:“朕还要再看会儿书,你要做什么就吩咐听琴,她会办。” 苏轻窈这才略安稳心神,让听琴给她拿一盘华容道,自己玩起来。 早上还要早朝,楚少渊晚上不会拖得太晚,大概看过一章就坐到苏轻窈身边,跟她一起玩起来。 这倒是两人头一回玩游戏,苏轻窈玩得多,速度很快,楚少渊就看她飞快挪着木块,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把最里面的旗木解救出来。 “你倒是还挺熟练。”楚少渊道。 “日常闲来无事,玩的比较多,大概路径都能记住。” 楚少渊点点头,把木盘推开,牵起她的手:“安置吧。” 苏轻窈脑子就空了。 她木然跟着楚少渊走到床边,然后就被他推着躺到里侧,等苏轻窈盖好被子,才突然反应过来:“陛下,臣妾应当睡外侧。” 睡外侧方便起夜,刚进宫学宫规时,管事嬷嬷先说的就是这一条。 楚少渊不理她,自顾自躺下来盖好被子,才说:“有什么区别,自己舒坦便是了,朕喜欢躺外侧。” 陛下都说喜欢,苏轻窈也不好再多言,只安静躺了一会儿,闻着淡淡的龙涎香,她不自觉揉揉眼睛,有些困顿。 楚少渊扭头看了看她,见她已经差不多睡着,心想朕当然要睡外侧。早晨起来看你没醒,朕怎么去早朝? 到底不忍心折腾醒她不是。 楚少渊这么想着,心里却越发平静下来,竟是很快便沉入梦乡。 等次日清晨苏轻窈再醒来时,时候已经有些晚,楚少渊早就出宫上早朝取了,只有听琴领着两个大宫人候在殿外,听到苏轻窈的动静才叫水。 柳沁可不敢让听琴姑姑动手,她自己领着两个大宫女伺候苏轻窈洗漱更衣,道:“娘娘,这两位姐姐一个叫姚黄、一个叫魏紫,听琴姑姑说以后在乾元宫,她们两人也来伺候娘娘。” 乾元宫太过特殊,苏轻窈往常只敢带柳沁来,如今她又直接在皇帝寝宫安置,更是不敢叫旁人知道分毫。 是以,这边伺候的宫人,就只能由乾元宫调派。 苏轻窈倒也无所谓,闻言冲她们笑笑:“辛苦你们了。” 两个人冲苏轻窈行礼,一个给她梳头,一个给她上妆,手艺都很好。 听琴笑道:“她们两个听闻能来伺候娘娘,都高兴得很呢,今日臣便让尚宫局给娘娘做几身中衣常服,日常在这边替换着穿,省事又方便。” 苏轻窈现在待人处事依旧十分客气,这是她的教养,也是她的底气。但她走到今天,再也不需要同人低头,便是妃嫔主位,她也是不怕的。 听琴今日行事自有楚少渊授意,苏轻窈自然是明白的。 她能把乾元宫当家,有皇帝给她撑腰,她只需要挺起腰杆过日子便是,旁的根本不用在意。 是以这会儿苏轻窈也只是说:“便如此办吧,劳烦姑姑。” 听琴笑着行礼,这就退了下去。 苏轻窈的尺寸尚宫局有,倒也不用再重新量身,等她舒舒服服用完早膳,这便回了绯烟宫。 她刚坐下没一会儿,桃蕊就进了内殿,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孙选侍道想见您,只不过她近来病了……” 桃蕊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如今掌管苏轻窈的小库房,宫中消息也很灵通,孙选侍生病这事,是她打听出来的。 苏轻窈挑眉问:“孙妹妹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桃蕊低声道:“孙选侍身体都是无碍,大约是心病,这几日茶饭不思。娘娘,前几日孙选侍的母亲进过宫。” 苏轻窈顿了顿,道:“你去安排下,我下午过去看她。” 桃蕊便退了下去。 苏轻窈叹了口气,她大概能猜到孙选侍是因何而病。原来她们不是太熟,孙选侍也没跟她说过太多家里事,日常只说思念家人。但时间久了,孙选侍却多少说些心里话,道她家里一门心思就是荣华富贵,根本不管她想什么,在宫里又是如何过活。 这是她的家事,苏轻窈不方便多说,只能劝她想开些。 等下午时,苏轻窈也没叫步辇,慢悠悠溜达着去了碧云宫,碧云宫前殿空置,所以她也不客气,直接从前宫门进了去。 荷嬷嬷正等在门口,看她来了,就笑道:“娘娘大吉,步步高升。” 宫里有些吉祥话是忌讳说的,就比如这步步高升,能不能升位全看陛下和太后,若是不得陛下眼缘,说什么都没用。 但荷嬷嬷却就敢跟苏轻窈这么说,还一点都不收着声,敞亮极了。 苏轻窈笑笑,亲自对荷嬷嬷道:“许久不见,还怪想嬷嬷的。” 荷嬷嬷笑得脸上绽出一朵花来,迎着她往里面走:“能得娘娘这话,老臣晚上用膳都是香的。” 苏轻窈就跟她不约而同笑起来。 待来到西侧殿,孙选侍的大宫女栀子已经候在门口,一见苏轻窈就红了眼睛,冲她福礼:“娘娘万安。” 苏轻窈冲她摆手,同荷嬷嬷道别后,直接进了殿中:“孙妹妹可是好些了?” 一提起孙选侍,栀子眼中的眼泪就守不住,飞落直下。 “我们小主正等娘娘呢,娘娘进去瞧瞧吧。”她这么说着,打起珠帘。 只听一阵清脆响动,一股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苏轻窈下意识皱起眉头,却在进殿的那一刻展了展眉。 “几天没见,妹妹怎么把自己折腾病了?”苏轻窈的声音轻快明亮,让人听之心情舒畅。 孙选侍靠坐在床边,整个人瘦了一圈,脸颊都瘪下去,看着都有些脱相。她半睁着眼睛,无神看向苏轻窈,眼睛里一点光亮都没有。 那种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之光,全部熄灭。 苏轻窈心中一凛,她两步上前,直接坐到床边。 “若云,你怎么病得这么重,可找了太医?”苏轻窈柔声道。 她心里头着急,面上却不敢显露太多,只这么问了一句。 孙若云半睁着眼睛看她,缓慢眨了眨眼睛,豆大的眼泪突然滑落,顷刻间泪如雨下。 “轻窈,她是我母亲,是我亲生母亲。” 孙若云哽咽说着,那如泣如诉的语调听得苏轻窈也跟着难受起来。她是在家中千娇百宠长大的,自是没经历过孙若云经历的这些,这会儿听来,却不知道为何很能感同身受。 大概是她看起来太悲伤了。 苏轻窈找到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孙若云的手很冷,似是一块冰坨,冷到人心里去。 “若云,我们生来懵懂无知,是不能选择父母的,”苏轻窈道,“但我们可以选择成为怎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 孙若云抬起头,把那双包含委屈热泪的眼眸望向苏轻窈,她张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说。 苏轻窈冲她笑笑,用手帕给她擦眼泪,柔声道:“太后娘娘最是慈和,你若是下定决心不见你母亲,就直接同太后娘娘讲,太后娘娘便不会让她这般肆意进宫。” 娘家在盛京的宫妃,能见家人的机会很多,但凡家中有些脸面的,母亲一季进一次宫,太后也不会过多阻拦。 孙若云虽只是个小主,但她娘家却是书香世家,比苏轻窈家中底蕴要足。她父亲如今官拜三品国子监祭酒,门生遍布天下,是很受人敬仰的大博士。 其实她父亲还是很慈爱的,对她也很宠爱,只是她母亲…… 孙若云低声道:“我若拦着,她就能一天到拿腰牌叫着要入宫,我不想父亲因她丢脸。” 苏轻窈叹了口气。 “你跟我说说,她这次又要什么?”苏轻窈问。 孙若云紧紧咬着下唇,抬头看了一眼苏轻窈,却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使劲吸了口气。 她低头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再看向苏轻窈时,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她让我努力巴结太后和陛下,给我哥哥求个好前程。”孙若云冷声道。 她母亲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却是分外重男轻女,在她看来家里只有兄长是她的儿子,就连孙若云这个亲生女儿,都不重要。 她唯一的作用,就是给哥哥换个好前程。 “所以当年要选秀时,我才什么都没说,”孙若云苦笑道,“我说了又有什么用?父亲是疼我,可他到底是国子监祭酒,要他的大博士脸面,而母亲只会埋怨我不懂事,会祸害兄长名声。” 苏轻窈听着她的话,却是有些听不懂。 孙若云捏了捏她的手,声音比烟云还轻:“其实我有意中人的。” 第 80 章 第 80 章 苏轻窈一瞬间有些恍惚,她记得上一回在谢婕妤宫中,听到她对自己坦白,这会儿在孙若云这,说的话其实意思也差不多。 她们对楚少渊都没什么兴趣。 寝殿内都宫人都退下,只剩她们两人在,这些话其实是可以说的。 但苏轻窈还很不放心,声音压得很低:“别胡说,你不要命了。” 孙若云见她竟是一门心思维护自己,心中一暖,拉着她的手,让她往自己身边再坐坐。 两人便贴得很近,孙若云才继续说:“若是不说出来,我就要憋死了。” 从小到大,她都很听话,听父母长辈的,听哥哥的。她从来不做出格的事,也认真读书,不给家里抹黑。 年少不懂事的时候,她也按照母亲的期望,认为她就应该为哥哥牺牲。可是后来她渐渐长大,读了书明了理,发现事情跟母亲说的完全不同,也意识到这样是错误的。 可她违抗不了母亲,只能越发沉默寡言,在家里也不多说话。 孙若云的声音很轻,就如一缕轻烟,眨眼消失不见。她淡淡说了说过去的事,话锋一转,却是有些羞赧。 “那一段懵懂岁月里,我唯一的寄托就是栗山书社。”孙若云道。 苏轻窈略微一想便明白,孙若云当时已经明白事理,也意识到母亲对自己没有慈爱,那滋味,想必是极不好受的。 她在家里不受重视,苦闷无处说,最后只能寻求心灵寄托,靠看书排遣寂寞。 那一段“缘分”,应当就是在这栗山书社开始的。 苏轻窈没说话,她只是认真听孙若云说。 孙若云继续道:“栗山书社很大,在西市有一个总店,藏书阁有三层楼,若是想借,一月只需要半两银子即可。” 半两银子对普通人家来说已经很高,但对于孙若云这种书香世家千金,却根本不当回事。若不是栗山书社有许多生僻的孤本,她大多都是买书回去看,不太可能去书社借。 可能就是因为内心压抑,她当时看了各种各样的书,其中就有很冷皮的农书。 孙若云脸上一红,声音更小了:“有一回也不知怎么的,我不小心把自己抄的诗笺夹在书中就还了回去,过了两日翻找书房才想起来,再去找那本书,却发现那诗笺还在,书中还夹了另一张诗笺。” 她铺垫那么多,就为了引出这段缘分。 苏轻窈若有所思点点头,突然笑了:“这可不就是鸿雁传书吗。” 孙若云被她这么一逗,也跟着笑起来,情绪渐渐好转,没刚才那么低沉。 “后来,我们就通过栗山书社交流,”孙若云道,“我们每次通信都会换一本书,久而久之,谈的话题就变多了,回信也越来越厚。” 书里夹不下,孙若云又不能让人寄到家中,于是便特地拜托栗山书社,给两边寄信中转。 这么一来,能谈的事情就变多了。 孙若云道:“我们就这么通信了整整一年,就在选秀前夕,他问了我的家族名讳,说要上门提亲。” 苏轻窈听着,也觉得很是浪漫。 “我当时甚至都没考虑他的出身、样貌、年纪,只觉得这人能同我说到一起,我们两人也算情投意合,便就想告诉他。” 孙若云毕竟只是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她是读过书,也上过学,却到底没有见过太多人间险恶。在当时那种环境下,她想跟“心上人”成亲,也无不可。 苏轻窈道:“可你最后还是没有告诉他吧。” 孙若云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 家族的决定,母亲的期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本就不是离经叛道之人,在全家一致做好送她入宫采选的决定后,她是一句反抗的话都说不出来。 十几岁的小姑娘,本也没那么大胆子。 以孙若云的个性,能做出同人鸿雁传书的出格事,已经令苏轻窈十分诧异。 当进宫选秀已经成为定局,孙若云就没有回那封信,她把那些对她来说无比珍贵的“情书”锁进箱子里,埋进自己闺房的后花园里,就当封锁自己曾有过的幸福。 一旦离开家,那闺房便再也不属于她。 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这么压抑地度过一生,却万万不曾想到,即便她入宫为妃,母亲依旧没有放过她。 想到这,孙若云的眼睛又红了:“她不想着中秋来看看我,也不念着我在宫中如何过,只因兄长的上峰致仕,她就火急火燎进了宫,要求我必须要去陛下那里给兄长求到官位。” 这么说着,孙若云的眼泪再度滑落:“她也不想想,我一个选侍,我能跟陛下说得上话?进宫坐了大半个时辰,她就只说兄长当差多辛苦,抱负无处施展,却是对我这狭小的西侧殿视而不见,没有问我这半年过得好不好。” “在她心里,我大概也就这点用。” 苏轻窈叹了口气,捏了捏她的手,安慰道:“若是实在不想见你母亲,你就去求求太后,把你母亲求的事跟太后说。” 到底是孙若云自己的母亲,苏轻窈不好说三到四,却是给出了个注意。 “便是宫妃亲属,也不能想当什么官就当什么官,你母亲这样已经越界,你跟太后说说,太后便不会经常让她进宫。” 太后娘娘最不喜欢旁人给楚少渊惹事,孙若云把事情说给太后听,在太后那说不定还能记上一功,绝不会被娘家连累。 苏轻窈道:“你母亲这样,你父亲和兄长兴许是不知道的,你不如单写一封家书,让你父亲知道些许……” 孙若云微微一愣,在她心中,父母总是一体的,父亲对兄长也十分看中,她就总是以为母亲的想法便也是父亲的想法。 其实不然。 苏轻窈笑道:“你想一想,你父亲常年在国子监,回了家还要读书习字,对家里的事肯定没有那么了解。而你兄长不是上学就是考科举,如今春闱高中继而寻官当差,在家的时间就更少。” 苏轻窈这么一说,孙若云便回忆起家中事。 母亲这个样子,她其实对兄长没有太大的怨念,因兄长常年不在家中,一直在青山书院读书。等他归家科举,她年纪也大了,两个人不怎么说的到一起去,却也相当和睦,兄长对她也一直很好。 以前读书时归家探亲,总会给她带礼物,一次都不差。 孙若云被苏轻窈这么一开导,便对苏轻窈道:“轻窈,多谢你。” 若今日不跟苏轻窈这么说几句,她早晚要抑郁成疾,自己苦闷而死。 苏轻窈上一世同她相处那么多年,也没听她说这一番心里话,此番听她道谢,自己也很感叹。 她又安慰孙若云几句,时间便已经有些晚了,待回到宫中时,晚膳都已摆好。苏轻窈想着孙若云的事,竟是有些出神,一顿饭用得不是很足。 柳沁在边上劝:“娘娘也不用太为孙小主熬神,过几日孙小主便能想开。” 苏轻窈摇了摇头,这就放下筷子。 曾经的孙选侍终究没能释怀,短短几载便病逝,成了玉碟上冷冰冰的孙婕妤。 “只希望,她能好好的。”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至于之后的路要如何走,只看孙若云自己。 转眼就到了九月中,尚宫局把秋季的份例给绯烟宫送来。 宜妃、苏轻窈和郑婕妤的份例自是春花姑姑亲自送的,其他杂役宫人的常服、份例,则一并交到苏轻窈手中。 苏轻窈让桃蕊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名册,跟烟嬷嬷一起核对,待核对完,便开始清点物品。 名册是郑婕妤那边给的,桃蕊特地请映冬姑姑做见证,应当没有大错。 绯烟宫前后两院,还有角房、罩间等等,除了烟嬷嬷这个管事嬷嬷,还有杂役宫女六人,杂役黄门四人,粗粗一算也有十人。 苏轻窈叮嘱桃蕊务必把数量点对,是以此刻桃蕊丝毫不敢马虎。 烟嬷嬷站在一边,只道:“尚宫局办事准没错,姑娘且不用反复清点,臣下去分发便是了。” 桃蕊顿了顿,却没有理她。这些宫中的老嬷嬷们,以前都是各宫各院的大姑姑,很是有些脸面。有的会做人,也知道应当如何行事,这烟嬷嬷却有些不太清醒,还当绯烟宫跟以前一样。 贤妃身体不好,自是郑婕妤打理绯烟宫宫事,但她到底不是主位,烟嬷嬷客气有余,却恭敬不足,往常都很敷衍。 今日宫事放到苏轻窈手中,她也照旧行事。 却不料桃蕊根本不理她。 烟嬷嬷的脸色当即就不好,道:“姑娘是坤宁宫出来的,却也要守咱们绯烟宫的规矩。” 桃蕊把手中的匣子一扔,抬头冷冷看她:“什么规矩?奴婢知道的规矩,便是听娘娘话,娘娘道要仔细清点,就应当仔细清点,一丝一毫都不能差。” 烟嬷嬷脸色一沉,冷笑一声,就站在那不动了:“那就请姑娘好好清点吧。” 桃蕊懒得理她,自顾自把衣服、布匹、鞋袜等物都清点两遍,便叫来杂役小宫女抱好,取出那册子来:“嬷嬷用印吧。” 这两相接手是要用印的,烟嬷嬷就是再不高兴也不能违抗,便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盖了章子。 等她忙完这边差事,就快步往回赶,傍晚时分是一天中最忙的时候,要伺候娘娘晚膳、沐浴,要准备明日的衣裳,也要安排好明日的膳食单子。 她管仓库,取用衣物都要登记,这会儿就有些着急。 然而,等她回到东侧殿,却只听里面一阵欢声笑语,这个时辰却还没用膳。 桃蕊一脸疑惑地进了东侧殿,就见苏轻窈和柳沁都不在,便知是去乾元宫侍寝了。她很为娘娘高兴,却知道这不过是寻常事,便有些不明所以。 “你们怎么如此高兴?” 桃红和柳绿对视一眼,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陛下要去东安围场狩猎,点咱们娘娘亲随。” 桃蕊心里一松,这次也跟着笑了:“真好。” 第 81 章 第 81 章 此时的苏轻窈,也很高兴。 她是什么都喜欢表现在脸上,高兴就笑,难过就哭,生气时会撅嘴,背过身去不吭声。 楚少渊渐渐摸索出她的小脾气,如今哄起人来也还算得心应手。 这会儿见苏轻窈高兴,他想了想就道:“这次母后也会去,平日里朕忙的时候,你就陪母后去玩。” 苏轻窈使劲点点头:“好,臣妾一定好好陪太后娘娘,保准让她高兴。” 楚少渊顿了顿,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让你陪她,是让你们两个一起玩,明白吗?” 苏轻窈先是没明白这有什么差别,见他一脸认真看着自己,少顷片刻却是反应过来。她抿了抿嘴唇,笑出两朵小酒窝。 “好,陛下放心。”苏轻窈柔声回。 楚少渊只觉得心跳不已,每次看她笑,看着她那对可爱异常的小酒窝,他都觉得情难自制,十分控制不住自己。 他牵起苏轻窈的手,把她的小手攥在手心,舍不得放开。 “你若是想叫谁陪你一起去,同太后娘娘说去,娘娘便会下懿旨。”楚少渊又说。 苏轻窈特别配合,使劲点头:“臣妾明白。” 楚少渊当即便畅快起来。 他握着苏轻窈的手,捏了两下,又松开,过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又捏了两下。 苏轻窈:“……” 她知道自己的手很软很嫩,但是真的这么好摸吗?怎么陛下摸得欲罢不能的,还一脸满足? 苏轻窈有些迟疑,总觉怕他是不是那个什么病又有问题,想关心两句吧,又怕他不高兴,就只能坐在那让他捏。 不过就是捏捏手,倒也没什么要紧的。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一会儿,楚少渊这才恋恋不舍放开她的手,转身坐到御案前,还莫名叹了口气。 苏轻窈心想:看着真是好可怜。 她原来坚持着不动心,可这么长时间下来,陛下对她越来越好,她却是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住了。 明明心里什么都明白,却依旧控制不住自己那颗心。 想到这里,苏轻窈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楚少渊冲她招手:“宝儿来。” 于是,苏轻窈的心就跳得更快了,被叫了这么多次,她却还是不习惯,无论如何也不能淡然处之。 被叫这样的小名,确实很是令人羞涩。 所幸楚少渊有分寸,都是两人独处时才轻轻浅浅叫那么两声,有旁人在时他是不会乱说话的。 苏轻窈走到楚少渊身边,就被他递过来一封折子。 “这是什么?”苏轻窈茫然接过,却没有打开。 折子这种东西,不是她一个深宫女子可以看的。但楚少渊却很无所谓,仿佛那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只对她道:“互市的政令折子,你且瞧看是否严谨。” 文渊阁一群大学士写出来的折子,怎么可能不严谨呢? 苏轻窈还是没看:“陛下,这不合规矩。” 楚少渊抬头看她,兀自笑了:“你说说,不合哪一条规矩?” 苏轻窈原本想说后宫不得干政这话,可话到嘴边,她却是愣住。只因这一条说是宫规,其实不过口口相传,人人都这么说,也人人都这么听。 若真要去寻祖宗礼法明文书写,却还真是半个字都找不到。若真是后宫不得干政,那先帝病重那些年,太后不也犯了大忌? 苏轻窈自觉不能同太后比,却多少放松下来,对楚少渊道:“那臣妾看了?” 楚少渊点点头:“你去坐着看,写得很长,得反复推敲。” 互市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开的,为了这事文渊阁挑灯夜战,争论半个月才出定稿,自然内容翔实,严谨有度。 苏轻窈刚看没几行,就不由自主全身心投入进去,什么都听不见了。 楚少渊抬起头,看着她认真都小脸,不由想起谢阁老说的话。 谢阁老把折子亲手交给楚少渊时,道:“陛下能想出这样的互市方案,实在是高瞻远瞩,若是能顺利推行,用不了几年咱们大梁就能养出成群的柔然马,训练出一支更强的骑兵。” 谢阁老不知这互市内情,只以为是陛下奇思妙想,可若追根溯源,却是苏轻窈这个后宫女子先起的头。 互市这个名字,也是她最先说的。 那时候她引经据典,说了一大堆理论,把楚少渊糊弄过去。可回宫之后回忆起来,楚少渊才发现苏轻窈是早就推敲好互市的细节。 那时候他就想,苏轻窈定也是有什么秘密的。 她的言行与名册上不同,也是净尘大师算出的帝命惊变,在几个月的相处中,楚少渊发现她也比同龄的少女要更沉稳大气。 这么说来,上次的雪灾她也提前预言过。虽说如今还未到冬日,可楚少渊当时就知道,今年的冬日必有雪灾。 这么一想,事情就更明白了些。 若是旁人,定会有些特殊的猜测。 但楚少渊却不会,只看苏轻窈对苏家事那么熟悉,言谈之间又是那么思念,唯一的愿望也是早见父母,楚少渊压根没往那些个神鬼巫咒上面想。 他总觉苏轻窈跟他或许是一样的。 如果说他们都是两世为人,重生而活,一切就能说的通了。 不过苏轻窈太过小心,她第一次显露出大端倪是预言雪灾那一回,自己编了一个噩梦来说,似乎合情合理,若是旁人一定就信了。 然而听话的人士楚少渊,他自己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故而一下就疑惑起来,却是没有当场揭穿她。 因为她到底在做利国利民的好事,便是她真如楚少渊所想是重生两世,却也满心都是他,是大梁千千万万的子民。就凭这一点,楚少渊都不会对她如何,更不用说他本就喜欢她。 苏轻窈第二次露馅,就是这个互市。 楚少渊清晰记得上一辈子互市是失败的,因为政令宽松,条令不清,两年便失败结束。苏轻窈重提互市,楚少渊一开始以为她是照本宣科。 但耐心听完,却发现她细心做了大量的功课,不光查了史书,还自己结合实际推敲,给他说了一套相当完善的互市方案。 那时候楚少渊是震惊的,也是欣喜的。 他很快就让文渊阁忙起来,等互市政令草拟之后,才又想起苏轻窈的种种异状,却也不那么在意了。他甚至想,苏轻窈若真是同他一样,或许更好一些。 因此,他才特地拿着这一份奏折,给苏轻窈过目。 苏轻窈看得很认真,也是异常用心,楚少渊发现她确实很为家国忧虑,也有满腔爱国之心,便也不想拘束她。 便是后宫女子,又如何呢? 她是他喜欢的人,他愿意相信她,她的才华和抱负就能施展。 苏轻窈一看那折子就入迷,等一整篇都读完,才从沉思中恢复过来,抬头看向楚少渊。 此时的楚少渊,却已然继续忙碌,仿佛一点异状都无。 “陛下,这折子写得真好。”苏轻窈感叹道。 她从来都没看过折子,便是重生而来得楚少渊看中,也不过跟他口头评说,折子这是头一回看。 这么一看,就知文渊阁大学士的真本事。 楚少渊放下笔,坐到苏轻窈身边,看着她说:“如何?” 苏轻窈想了想说:“臣妾曾想到的折子里都写到,臣妾未曾想到的,折子里也有补充,阁老们果真不一般。” 内阁五名阁臣,当真都是万里挑一的能臣,能进内阁的,无一不是真本事。 楚少渊道:“你这互市的想法阁臣们也是交口称赞,还道朕高瞻远瞩,聪慧过人。” 这样的法子出自一个昭仪娘娘,肯定是不能对外肆意宣扬的,但楚少渊这样特地说给苏轻窈听,却令苏轻窈颇为欢喜。 “查了那么多书,到底没白费,”苏轻窈笑道,“这折子已经相当完善,没有臣妾指摘的余地。” 楚少渊定定看着她,见她颇有些认真,便道:“若这互市能办成,那你就办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可还有什么愿望?” 之前楚少渊已经允诺过苏轻窈一个愿望了,苏轻窈也回答过,却不曾想现在第二个愿望摆在眼前,她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苏轻窈低下头,认真想了想,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对人生没什么追求。 大概安逸太久,这一世的她只想着能尽快过上舒坦日子,这个愿望很快实现,她也就这般顺理成章安稳下来。 更多的事,她从来都没想过。 这会儿楚少渊问她,她竟是答不上来。 可陛下的承诺太珍贵了,若是就这么放弃,苏轻窈又有些舍不得。 她抬起头,可怜巴巴看着楚少渊,对他道:“陛下,臣妾也不知道自己的愿望是什么,这些事臣妾从来都没想过。” 在她心里,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升至嫔位,到了那时,她在宫中都能横着走,什么都不用怕。 位份对现在的她来说,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她过得好,有太后慈爱,有陛下宠爱,她什么都不缺。 所以位份什么的,她也不需要求,陛下应当早就计划好,她就跟着他走便是。 这会儿,她是真的只能说这一句了。 楚少渊见她一脸茫然,竟是不知道要求什么,那小样子还挺可爱,也挺叫人心疼。 有些事,她可能想都没有想过,便也不会求。 楚少渊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那你就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到了,什么时候跟朕说。” 苏轻窈微微张了张嘴,最后却是问:“真的?” 楚少渊冲她笑,模样自是温柔至极。 “真的,朕今日承诺你,以后无论你求什么,朕都会答应你。”楚少渊笃定道。 苏轻窈抿了抿嘴唇,心中却是一片热意涌上:“好,臣妾听陛下的。” 第 82 章 第 82 章 楚少渊定出巡日是在九月底,这时节由夏到秋,白日不冷不热也不晒,是出行郊游的最佳时节。 盛京位于大梁偏北方,到了秋日便会冷风呼啸,若是这时节在盛京中行走,很容易吹得脸疼。东安围场的位置却很好,因背靠向云山,是以夏日凉爽,秋日也无风沙,楚少渊说是去围猎,其实也是想带着太后和苏轻窈去散心。 九月底走,苏轻窈就有大把的时间准备行李,她先问过两位好友,然后便对太后道想让谢菱菡陪自己一起去,太后倒是也很喜欢谢家这姑娘,加上她进宫始末太后都明白,便也就点头下旨。 这一趟东安围场之行,便只苏昭仪和谢婕妤两人一起陪驾,旁的宫妃都留在宫中,交由贵妃统御。 陪驾的单子一出来,宫里就喧哗不断,太后的慈宁宫更是差点被踏破门槛,最后不得不闭门谢客。 苏轻窈和谢菱菡一起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就被太后拉着在花厅里念叨:“皇儿不叫去,上我这里拜码头有什么用?” 太后这用词可爱极了,苏轻窈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人人都知道拜陛下的码头没用,才来找太后娘娘您呢,您的话陛下最肯听,找您最管用的。” 太后点了点她,看她们两个好姐妹似的坐在一起,大概能猜到一些里面的因由,说话便也不用那么顾虑。 “等到了东安围场,你们两个陪我去山上住两日,听听佛语。”太后道。 苏轻窈前世不知抄了多少经书,倒也很想去听禅,便道:“多谢娘娘慈爱,若非如此咱们哪里有这么大的机缘。” 向云山上有赫赫有名的报恩寺,这所寺庙的传说十分动听,又十分灵验,加上方丈无忧大师佛法高深,苏轻窈确实想去拜一拜的。 谢菱菡也跟着说:“娘娘可不许反悔,一定带咱们去。” 太后笑着点点头。 待从太后娘娘那出来,谢菱菡跟苏轻窈一路往回走,小声跟她嘀咕:“近来老有人在我宫女那嚼舌根,说我跟个狗似的巴结你,才巴结来这好运道,道咱们两个蛇鼠一窝,都不是好货色。” 这话就是说给谢菱菡听的,苏轻窈那就只字片语都没有,即便是有,她那几个大宫女一个比一个强硬,当面就能抓了人交给尚宫局处置,废话都不带多说一句的。 苏轻窈笑着看她,见她也是眉目含笑,就知只把这事当乐子讲,根本没往心里去。 如今谢首辅声势浩大,正是被陛下重用时,谢菱菡底气足,根本不跟她们一般见识。 “不过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妹妹不用往心里去。”两人说着话,就在宫门口分道扬镳。 待九月底时,楚少渊的北巡队伍便从宫中出发,苏轻窈一大早就起身,梳妆打扮一通再换上大礼服,这才坐下吃两口点心。 待迎接陛下之后又行完仪式,差不多就到了午膳时分,苏轻窈一上自家步辇,就赶紧让柳沁给她拆卸头冠。 这头冠不算沉,却也不算轻,这么沉甸甸顶一个早上,也够难受的。 这次出门,她带了柳沁、桃蕊、桃红并圆果与梅枝,小黄门叫了那个年纪最大的王青,剩下的人就都由柳绿掌管,留守宫中。 这会儿桃红在外隔间领着两个小宫人准备午膳,柳沁和桃蕊伺候她更衣去冠。 今日她穿的是昭仪娘娘的大礼服,上面绣纹繁复,料子也是难得一见的十三织锦,很是气派庄重。好看是好看,若要躺坐就一定要换下,否则压皱了不好烫平。 等衣裳都换下,桃蕊才道:“娘娘,今日午膳简单些,只有四道炖菜,怕您用不惯,咱们自家带了些水果青菜,娘娘可要先用些开胃?” 苏轻窈前世坐过步辇,倒也还算习惯,这一世却是头一回,必须要有个适应过程。一开始会有些头晕恶心,时间长了就能行动如常,这步辇坐起来毕竟比马车宽敞舒服,不用太过拘束。 宫人们准备得很充足,苏轻窈便也不用太过操心,闻言就说:“叫膳吧,我也有些饿了。” 去东安围场大约要七八日路程,苏轻窈差不多用两日就习惯了步辇,便就开始享受“旅途”生活。 其实坐步辇是很无聊的,她不能一直看书做针线,也不能下车活动筋骨,只能坐在车中,叫宫人们陪她打叶子牌。 偶尔打烦了,就跟谢菱菡一起去陪太后说话,让小宫人给读会儿书。 这一路上,楚少渊都在忙政事,没空找她。 第八日,这一串长长的队伍终于到了东安围场,待苏轻窈下了车来,只觉得外面天都特别蓝,风也特别香。 陪驾出来的女眷一共就三人,待谢菱菡下了车,苏轻窈就领着她迎太后去了。 太后这把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赶了这么长时间路,到底有些不太舒坦,是以下车的时候略有些蹒跚。 苏轻窈忙上去扶了一把,关切道:“娘娘可是晕车?一会儿安置下来便叫太医过去瞧瞧?” 太后点点头,没有拒绝。 她这个年纪的人,很是知道保养,闻言就说:“叫太医都给看看,赶路毕竟辛苦。尤其是皇儿那,你去盯着太医请脉。” 她们几个是痛痛快快玩过来的,但楚少渊却实打实忙了一路,御辇虽比步辇要平稳一些,看折子却也费眼,很是辛苦。 苏轻窈点点头,正想跟太后过去迎接陛下,就被赶来的娄渡洲拦了:“太后娘娘,陛下道这一路辛苦,让两位娘娘先陪太后进园休息,不用过去迎驾。” 太后倒是没想到儿子还能想到这一层,竟是有些感叹:“现在长大了,也会疼人,行,你就跟陛下言说母后回去休息,让他也尽快安置下来。” 娄渡洲一行礼,便就退了下去。 苏轻窈和谢菱菡年轻康健,坐了七八日步辇跟没事人一样,送了太后去凤凰台安置下来,便各回各宫休息去了。 东安围场宫殿不多,除陛下住的畅春芳景还有风景最好的凤凰台,除了这两处,其余便都不是宫殿,而是仿江南园林设计。 苏轻窈住的芙蓉馆就很有些小桥流水的婉约风貌,再加上馆中特别建的百花园,更是有一番独特美丽。 她头一次住这里,很是有些新奇,里外看了一圈才回寝殿,直接便睡下歇息。 等她再醒来,外面天都暗了,霓虹霞光照进屋里,给家具镀上一层红影。 苏轻窈原本还想再躺会儿,刚一翻身就听到肚子咕噜噜叫,她这一动,就听到柳沁的声音:“娘娘可是醒了?” “嗯,起吧。” 肚子一叫,饥饿感便席卷而来,苏轻窈无论如何都躺不下去了,准备起身用晚膳。 柳沁和桃蕊进来伺候她洗漱,等打扮利落,柳沁才道:“陛下刚召娘娘去用晚膳,罗中监来见娘娘还睡着,不让叫,让娘娘醒了再去。” 苏轻窈当即就道:“他不让叫,你们还不知道叫。” 柳沁和桃蕊便相视一笑,谁都没应声。 苏轻窈也知道她们不敢叫自己,闻言也顾不上再多做妆点,直接领人匆匆赶畅春芳景。 结果楚少渊竟还在忙。 出来狩猎一趟,他是提前先安排政事的,来的一路也没闲着,基本上批完了奏折。他这会儿是在看东安围场轻骑营的军报,轻骑营的正副指挥使都在书房内,等着陛下督问。 罗中监没叫人去书房禀报,直接请了苏轻窈去花阁等,苏轻窈刚一坐下,就看到听琴姑姑领着姚黄魏紫过来上点心。 待听琴行过礼,苏轻窈才道:“姑姑竟也来了。” 听琴回:“说来臣还是托了娘娘的福,陛下怕这边宫人伺候不好娘娘,特地让臣领着宫人来的,还要多谢娘娘呢。” 苏轻窈一听,笑容更胜:“明明是姑姑得力,陛下离不开姑姑。” 两人客气一番,苏轻窈就拿起一小块糯米糕吃,她用得很慢,不过一块栗子大的点心硬生生配了半碗茶才吃下,待用完,腹中的饥饿便都消失不见。 越是饿的时候,越不能狼吞虎咽,很容易伤胃。 她这边放下茶杯,另一边的召见也到了尾声,指挥使们从书房出来,一错眼就看见隔着一道月亮门的花园中,有些许彩衣身影。 他们不敢多看,匆匆出了畅春芳景,这才略松口气。 一个二十几许的黄门一路送他们往围场外面走,指挥使章然问:“刚在花园的,是哪位娘娘?” 他们这位陛下并不怎么亲近女色,出来围猎竟只带了两位娘娘,朝臣大多知道这两位一位是盛宠不衰的苏昭仪,另一位就是谢阁老的孙女谢婕妤。 他们心里猜,陛下带着谢婕妤是给谢阁老面子,也是让谢家脸上有光。 那黄门就笑,低声道:“大人觉得是谁呢?” 章然微微一愣,当即便反应过来,是啊,能随意进出陛下宫中的,除了苏昭仪,又还能是谁呢? 另一边,苏轻窈正在听姚黄跟她说东安围场这有什么景,一群漂亮小姑娘围着她,倒是一派悠闲自得。 楚少渊到的时候,就看她笑得一脸慈祥,正认真听宫女们说话。 楚少渊:“……” 朕在那辛苦,你在这寻欢作乐? 楚少渊轻咳一声,那些宫女立即就如同被惊了的鸟,一瞬间就散开跑走了。 苏轻窈起身福了福,笑着迎上前去:“陛下可忙完了?累了吧,要不要先让人给陛下揉揉肩,也好松快松快。” 她一见面就是这么一连串关心,楚少渊刚沉下的嘴角便复又扬起,心里极是妥贴。 “不用你忙这些,”楚少渊拉着她的手坐下,“饿了吧,先用膳?” 苏轻窈低头看看两人交握的手,虽是几日没见,却也有些想念。 她柔声道:“好,咱们一起用膳。” 楚少渊捏了捏她的手,总觉得许久未见她。 古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楚少渊原是不信,如今却是信了。 三秋不见,苏轻窈瞧着都变了样子。 比以前漂亮多了。 他心里默默夸一句,又忍不住捏了一下她的手。 叫人看了移不开眼的那种。 第 83 章 第 83 章 苏轻窈以前没来过东安围场,这一回来,倒是发现此处同玉泉山庄还是有些不同的。 此处风景更为粗犷,背靠的向云山也更高大,远远一望,是一片的茂密森林,拥有一片天然猎场。 两人用晚膳时,楚少渊还特地给她讲了讲这边有什么可玩之处。 他把手边的牛肉羹往苏轻窈跟前推了推,让她多用一次些,道:“明后日且先休息,待缓过劲儿来,两日后再开围猎会。这两日你若是想玩,便让听琴陪着你四处转转,且散散心。” 苏轻窈笑着吃了一勺羹:“臣妾省得,陛下且勿用操心。” 楚少渊看她一眼,心道怎么能不操心。 两人吃完晚膳,楚少渊见她面色疲倦,便也不叫散步,只叫让回去早早歇下。 估摸着这两日楚少渊会很忙,苏轻窈便也不多话,行过礼便退了下去。 毕竟赶了这么多天路,次日苏轻窈早上起来,还是觉得懒散,十分懒得动弹。 柳沁见她如此,便笑道:“昨日听琴姑姑特地来说,靠近向云山山脚下的御泉阁有热汤,娘娘不如下午就过去泡泡,也好解乏。” 苏轻窈一听就来了兴致,道:“去问问谢妹妹,问她去不去。” 估计太后今日要好好歇着,是以苏轻窈并未去打扰她老人家,只叫了谢菱菡一起去。御泉阁有一处两个连在一起的小圆池,中间竖一道屏风,也不用坦诚相见,她们两个人泡刚好。 于是等到了御泉阁,她们便梳洗干净一起下了池子。 泡了一会儿,苏轻窈脸上就出了些薄汗,跟谢菱菡道:“出来一趟虽很辛苦,却也有这样的好玩之处,泡这么会儿,那些辛苦就都烟消云散。” 谢菱菡笑着回:“这边确实是有些远,得坐七八日步辇,若是将来你陪着陛下南巡,坐船就舒服多了。” 苏轻窈道:“可不能胡说,那会还不知是什么样子。” 谢菱菡便没再多说什么,她虽只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闺阁千金,却也是由祖父教养长大的。她觉得以陛下的性格,做不出来那等喜新厌旧之事。 苏轻窈的好日子还在后头,现在只不过显露出些许端倪罢了。 两个人说了会儿闲话,苏轻窈突然想起后日的围猎,问她:“菱菡,你可会骑马?” “我不太会跑,最多只能走走,”谢菱菡道,“小时候祖父叫我学,我是死活都不肯的,现在可后悔呢。” 苏轻窈道:“我也后悔没好好学,这边的马场听说很宽阔,很好跑。” “能出来见识这一趟,就也相当好,后日我们就陪太后娘娘在观礼台说说话,若是有机会溜达两圈便是。” 苏轻窈原本想跟着楚少渊围猎见识一番,但她毕竟也只刚回骑,肯定跟不上楚少渊的队伍,到时候拖后腿就不好了。 她有点犹豫,想着不给楚少渊找事,就又都放了下。 “我听说这次来的人还挺多。”苏轻窈换了个话题。 谢菱菡笑道:“我哥哥来了呢,后日就能见到,我听说瑜王一家都来了,我哥哥是过来瞧妹婿的。” 她六妹和瑜王世子的亲事已经定下,婚礼定在明年开春,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准备婚事。 相互交换庚帖下定后,这婚事就不会有太大变动,所以谢菱菡也能叫瑜王世子一声妹婿。 苏轻窈好奇道:“听闻这瑜王世子是面如冠玉,风采卓绝,后日一定要好好瞧瞧,看看到底是如何风姿。” 谢菱菡却是听多了瑜王一家的典故,便道:“咱们后日陪太后娘娘坐,偷偷瞧瞧就是了,可不能叫瑜王妃瞧见,她那个人风评很是不好。” 苏轻窈前世跟这位瑜王妃没打过交道,倒也听说些许八卦,这会儿就问:“听闻她特别瞧不起做妾的女子,常说她们狐媚男人,一个个都是下等货色。” 说起来这瑜王妃也挺有意思,她明明出身书香门第,却也不知是受什么教导长大的,同瑜王成亲后发现瑜王有些侍妾通房,便天天欺辱这些可怜的女子,到处同人说她们都是贱人。 一个正二品亲王妃,到处说这种话实在有辱斯文,瑜王又不能把她拘在家中,便遣散了侍妾通房,只想让她能少说几句闲话。 这下她是满意了,却开始说别人家的是非。 后来瑜王世子诞生,她略安分了几年,随着瑜王世子长大成人,她又故技重施。 苏轻窈听谢菱菡说这些,不由有些咋舌:“那咱们这样的,岂不也是她眼里的贱人?” 谢菱菡道:“她这个人最是踩高捧低,咱们是皇妃,她最多阴阳怪气嘲讽两句,绝对不敢当面训斥。” 苏轻窈当即就懂了,瑜王妃惯会搬弄口舌是非,不理她便是了。 “那你妹妹嫁过去,岂不是就享福了?”苏轻窈道。 婆婆不喜侍妾通房,又怎么会逼着儿子纳妾?家里少了这一层烦心事,岂不是美哉。 谢菱菡冷笑出声:“这你可就想错了,她儿子那自是女人越多越好,要不怎么继承瑜王世袭罔替的亲王位?” 苏轻窈只觉得好笑,却道:“这么看来,她倒是很有心计,她这样子无非惹一通闲话,自家过的可是舒坦。” 瑜王妃如此作风,瑜王自也不会多喜欢她,是以诞下长子后,两人便再无其他孩子。可以说瑜王世子是瑜王妃的掌上明珠,唯一的指望。 听苏轻窈这么一分析,谢菱菡倒是若有所思:“你这么一提点,仿若醍醐灌顶,实在是通透至极。” 她夸了苏轻窈两句,又说:“原为了这门亲事,家里还特地打听过,听闻瑜王世子有个很喜欢的通房,姓岑,说前些时候还闹出了一场英雄救美的传闻,也不知现在如何。” 男方家里有这样一名通房,女方家里肯定是不乐意的,且不提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就是现在谢菱菡说起,也是略有些不满。 这大概是这桩婚事里唯一的瑕疵了。 苏轻窈一听那岑姓,心跳陡然加快。 她轻轻咬住下唇,一时间脑子里热闹纷乱,根本无法凝神思考。 在她发现楚少渊可能有隐疾之后,就时常猜测兴武帝是怎么来的,当年那个岑贵妃又是谁,可她无论如何想,都没有任何头绪。 她甚至猜测,陛下说不定曾经好过一阵子?等兴武帝出生,就又不行了。 当然,这些都是她私下里的胡思乱想,没跟任何人说过,这样的事,自也不可能拿到明面上来讲。 不过这会儿听谢菱菡这么一说,她却突然有了一个崭新的想法。前后推敲几次,越发笃定起来。 这么想着,她就问:“瑜王世子这事,难道世人皆知?” 最起码上辈子她是完全不知的,也没人同她说起过这个,再一个,当时瑜王世子娶的世子妃并不是谢家姑娘,而是顺嫔的堂妹,邢八小姐。 两世重来,这大概是苏轻窈知道的最大的一个变数。 谢菱菡一开始跟她说这门亲事时,她多少就明白了。前世瑜王世子是两年后订的亲,那时候邢尚书已经进了内阁,跟谢阁老不分伯仲,当时谢家已经没有年纪相仿的姑娘,所以最后瑜王世子便求娶了邢阁老家的千金。 这么一想,眼前一切就都清晰起来。 但是作为一个血脉远薄的旁支,瑜王世子这么选世子妃,本身就是一件很容易让人想歪的事。不过上辈子瑜王一家倒是没有太大动作,一直平平顺顺到了最后。 既然他们没动作,苏轻窈也不打算在楚少渊面前多嘴,这毕竟是杀头的大罪,只凭她自己的片面推测,是不能胡乱说话的。 谢菱菡没成想苏轻窈竟是好奇这个,便道:“坊间大多都只知道瑜王世子在恶霸手中救了一个卖身葬父的可怜姑娘,至于后续的故事,旁人自是不太清楚,也不知道那姑娘姓甚名谁,若不是祖父关心六妹妹,也不会让大哥去查。” 苏轻窈点点头,她心里大概有了推算,便不再多言。 泡过一回热汤,身上的疲惫就消散许多,再舒舒服服睡过一晚,苏轻窈就又精神满满,一点都不累了。 楚少渊这两日很忙,就连太后那都没空去,自也没时间叫她过去用膳。 苏轻窈也乐得轻松自在,自己在芙蓉馆中自是逍遥度日,吃茶赏花,好不开心。 在围猎的前一天傍晚,楚少渊才又让人来请苏轻窈。 大概是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楚少渊今日早早就就等在花厅,一看苏轻窈就笑了:“玩的好吗?” 他的笑容很淡,却也很暖,语气里的亲昵很容易让人听出来,苏轻窈不由也跟着笑:“玩得很好。” 楚少渊冲她伸手,让她把柔软的小手交到自己手中,领着她往花园里走。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他时不时回头看她,见她笑着回看自己,心里的犹豫便全都消散开来,最后剩下的只有笃定。 她能做的很好,楚少渊想。 苏轻窈还是在围着花坛绕过一圈的时候,察觉到楚少渊的欲言又止的。他一向果断笃定,很难有犹豫的时候,苏轻窈不知他在做什么重要的决定,却也知道不去打扰他。 然而楚少渊自己,却还是决定开口。 苏轻窈就听他道:“朕早就让尚宫局给你准备了新的礼服,明日围猎,你就换上吧。” 她这一趟出来是带着大礼服的,来回宴会节庆都要穿,自然不需要额外再做一身新的。苏轻窈一开始没怎么听明白,再抬头时,却看到了楚少渊定定看向她的双眸。 他目光深邃,眼神深处带着无限的柔情,也有着让人不可自拔的魅力。 他是认真的,也是坚定的。 苏轻窈张张嘴,轻声问:“陛下,臣妾没有听明白。” 楚少渊反而又笑了。 这一刻,他突然发现什么计划准备,都不如让她高兴来得重要。 他伸出双手,把她抱在怀中。 “朕的圣旨都写好了,”楚少渊在她耳边道,“安嫔娘娘,恭喜你。” 第 84 章 第 84 章 自己能不能当上主位嫔,苏轻窈心中一直很肯定。 前世虽然当的时候晚了些,却还是当上了。便就是仿佛高不可攀的贵妃,也让她当了,虽然前面加了个太字。 宫里头能健健康康活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赢家。 苏轻窈已经赢过一次了,她不光赢了其他嫔妃,也赢过两任皇帝,是一点都不亏的。 是以对于位份她是从来不着急的,因此也一句话都没跟楚少渊多言过。 以楚少渊对她的态度,只要她说,他就不会不给她这份体面。 但苏轻窈却有些奇怪的坚持,她总是觉得只要自己不去跟他要什么,就不用还什么,他愿意给是他的事,她求不求就是自己的事了。 因此,楚少渊跟她说这一句的时候,苏轻窈着实有些惊讶。 她是真的没想到,楚少渊会这么快让她当主位。 便是靠着这份盛宠,按着建元元年这些娘娘们进宫后的情形,最快也要明年开春后才能升位,如今不过才九月底,明日才是十月初。 实在是有些早了的。 楚少渊说完话,见她倒没多欣喜,眼中却是有些疑惑,不由有些泄气。 苏轻窈这般,还是因为没有打心底里信任他,也没有笃定他对她的这份独一无二的宠爱。可能在她心里面,他一心国事,什么时候升位都要看前朝政令,跟他的喜爱是没有任何关联的。 其实不然。 曾经的他或许便是如此,他也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他发现了她的好,同她朝夕相处,渐渐动了心神。 让他一个铁石心肠几十年的人去动心,比铁树开花还难。 但苏轻窈却就是这般简简单单做到了,她甚至没有费任何功夫,也没多巴结他伺候他,两个人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各做各的,竟也是一派安然。 大师们说的惊变,或许不指什么大事,有可能他们天生就适合彼此,所以她轻而易举就能蛊惑他的心神,叫他做出一些冲动的事情。 说是惊变再适合不过。 毕竟他从来都没对任何人生出这般心思过。 皇庄那一回她因他而病,他体会到什么叫愧疚。惊马那一次她因他陷入危险,他体会到什么是暴怒。他允诺她愿望而她什么都说不出口时,他才知道什么是心疼。 更多的,是两人相处时的短暂甜蜜,是开心、喜悦,是不可言说的幸福。 因为她,他重新体会到了人酸甜苦辣,体会到了人生百味。 他想给她最好的。 哪怕是小小的往前迈一步,他也想陪着她一起走。 楚少渊低头说着,语气十分坚定:“升位这事是早就定下的,你不用太过慌张,不需要你做什么,明日只要让命妇们叩拜你就是。” 安嫔是正三品主位,是九嫔之首,楚少渊越过那么多位份,唯独给苏轻窈安嫔,心思可见一斑。 然而苏轻窈不是慌张,她却是有些不知所措。 “为什么?”苏轻窈问。 楚少渊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让她放松下来,大约是为了让她不那么紧张,他的语气也略缓了缓。 “朕想让你做朕的安嫔,哪里有为什么?”楚少渊道。 苏轻窈听着他的话,却意外放松下来。 她原本以为自己的位份会跟上辈子一样是熙嫔,实在没想到会直接被封为安嫔,也没想到这一天这么早便到来。 且楚少渊不是在宫中下旨,他提前让人准备好安嫔的大礼服,却又等围猎前一天才匆忙告诉她,苏轻窈一开始以为他是有什么临时打算。 但楚少渊却说,他没有其他的打算,他只是想让她升位而已。 这么简单吗?苏轻窈从他怀中钻出来,茫然看着他:“陛下,您若是有什么事要臣妾办,可以跟臣妾说的,臣妾胆子大得很。” 楚少渊心中叹气,发现她虽冷静下来,却还是疑惑的。 他想了想,决定同她实话实说:“明日瑜王妃也会来,命妇之中就属她位份最高,若你还是昭仪,见了她定要行礼。” 苏轻窈被他牵着手,慢慢往前踱步,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楚少渊居然会想到这一点。 他这人也很奇怪,有些事明明很简单,他就从来看不到。有些事细小得仿佛尘埃,他却能记在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肯妥协。 在宫中时,她明明给主位娘娘们行过那么多礼,他仿佛都不是很在意,未曾想出了宫,却突然在意起这一点。 怪哉,怪哉。 楚少渊见她听明白自己的话,怕她不放心,又补充一句:“明日庆典开始时,你就端端正正站在太后身边,不用给任何人行礼。” 苏轻窈愣住了。 明日来的都是朝廷命妇,在宫外有头有脸的王妃夫人,到了楚少渊这,却容不得她给任何一个行礼。 安嫔虽只有三品,但她是皇帝宫妃,自来可以高人一等。是以面对正二品亲王妃,也是完全不用行礼的。 苏轻窈有些迟疑,却问:“陛下就是因为这个,才提前给臣妾升位?” 按楚少渊的话,那礼服早就准备了,是以楚少渊应该早就有给她升位的打算,既然礼服带来了,大约就是十日后启程回宫前,因她陪驾得力特地封赏。 这样她回宫时就会风光无限,也会更高兴一些。 这么一想明白,苏轻窈顿时就觉得……陛下还挺有心的。 为了这么一点点小事,竟是匆匆忙忙下旨,也是谁都想不到的。 楚少渊理所当然点了点头。 “是啊,朕早就做好打算,不过今日闲下来想了想明日的事,突然想到这一点,”楚少渊道,“从今以后,外人见你只有低头的份,不用多受这份委屈。” 对于楚少渊来说,让她给外人行礼,大概就是委屈了。 苏轻窈微微一愣,心里一阵暖流划过,带着一阵阵香甜的滋味,让她眼睛都有些热意。 “陛下,多谢陛下赏赐,臣妾很高兴。”苏轻窈晃了晃两个人交握在一起的手,轻声道。 楚少渊回头看她,见她脸上也隐约有些笑容,这才松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板着脸,他竟是有些紧张的。怕这突然的升位令她不适应,也怕她不高兴,所以刚才跟她说的时候,他都没敢看她的眼睛。 这会儿苏轻窈接受了,也高兴了,他就跟着高兴起来。 谈妥之后,他就冲娄渡洲打了个手势,娄渡洲便捧着那份圣旨下去宣召去了。安嫔娘娘在这,过程却也得走,所以娄渡洲特地跑了一趟芙蓉馆,叫芙蓉馆的宫女黄门们都好生惊喜一把。 这时天色已暗,橘色的晚霞笼罩大地,花园中是一派静谧安逸,楚少渊牵着她往前走,一想到她说很高兴,就身心舒畅。 楚少渊想了想,决定把早就安排好的事都给她说完:“宫室早就给你选好了,你可喜欢景玉宫?” 苏轻窈微微一愣,却是再次惊住。 宫中东西六宫共十二处宫殿,除储秀宫是做选秀之用,其余十一处宫殿皆为宫妃住所。相比西六宫,东六宫自要更奢华一些,按照宫规也要由贵妃与四妃居住。 比如贵妃所住凤鸾宫、贤妃所住绯烟宫以及宜妃所住锦绣宫,全部都位于东六宫。楚少渊给她选定的景玉宫也位于东六宫,位置在东六宫前巷,是离乾元宫最近的一处宫妃宫室。 除此之外,景玉宫中还有一个特地建造的小汤池,沐浴也更方便舒适。 是以,景玉宫所住多为二品德妃或者二品淑妃,绝不会由一个嫔来居住。楚少渊此举也是独具匠心,打破了宫中约定俗成的宫规。 但既然是楚少渊特地给她安排的,苏轻窈倒也没拒绝,只是道:“太后娘娘可是知道?” 她倒不是怕太后娘娘不同意,不过这些时候经常陪着太后娘娘,处出些难得的情分,也最是知道太后是什么样的人。就像之前太后劝她那一回,她不是在警告自己,反而是为了她好。 毕竟在那个时候,她们都没想到楚少渊会渐渐对她用心起来,若她自己沉溺其中,最后苦的是她自己。 但宫中有宫中的规矩,若为了她打破规矩,太后定也不会跟陛下妥协。为这些事让太后跟陛下闹不愉快,就不太妥当了。 “不能为了我,让太后娘娘不痛快,也让陛下为难。”苏轻窈这么想着,也这么说出来,她很认真,也异常体贴。 楚少渊闻言一愣,随即笑起来。 他的笑声很动听,就似秋风里浅浅淡淡的风铎声,如环佩叮当般悦耳。 苏轻窈有些不解,抬头看向他。 夕阳的余晖落入她眼中,也映进他心里。 楚少渊再度搂住她的腰,认真看向她漂亮的杏眼:“若是太后知道你怎么想,一定会说这孩子真是招人疼,可爱得紧。” 苏轻窈抿起嘴唇,自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这一刻,楚少渊是异常心动的。 喜欢一个人,就会越看她越好,越见她越美,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动听,令自己心生愉悦。 他道:“朕同母后说的时候,你猜母后说什么?” 苏轻窈不解地看着她,有些许好奇,更多的则是压抑不住的喜悦。 她当然是高兴的,被人这么珍重对待,没有人会不高兴。 楚少渊心跳骤然加快,他小心翼翼低下头,在她甜甜的酒窝上印下一个吻。 “太后说,你若是想让她住景玉宫,就提前安排好,让那些人一句闲话都讲不出口。”楚少渊在她耳边低声说着。 一瞬间,苏轻窈眼眶红了。 第 85 章 第 85 章 太后这话,倒是让苏轻窈一颗悬着的心,一下子就安稳下来。 在苏轻窈心中,太后一直都是如此慈祥和蔼,待人极为宽厚,对她更是极好,几乎从未训斥过她。 这景玉宫,也是说给就给了,一丝一毫都没犹豫。 既然太后和陛下都属意她去住景玉宫,那这景玉宫她自可住得理所当然,不需要再为这些琐事忧心。 楚少渊见她高兴,自也很开心,领着她回了花厅,一起用晚膳。 “景玉宫跟绯烟宫规制是一样的,偏殿还单独配了热汤池,冬日里沐浴很暖和,你一定会喜欢,”楚少渊知道她没去过景玉宫,便耐心给她讲,“前殿有个花园,花园连着西配殿,便打通做成花厅,跟这个差不太多。” 苏轻窈认真听着,时不时回一句:“真好,多谢陛下。” 楚少渊特别满足,比往日那一次话都多:“母后说你喜欢桃花,朕就在后院种了几棵桃树,下面围了个花坛,边上还做了桌椅,天气好时可在院子里赏景。” “娘娘真体贴。”苏轻窈叹道。 她确实很喜欢桃花,也不知太后是怎么知道的,能做这样安排确实十分体贴。 两人说了会儿话,楚少渊彻底忘了食不言寝不语道古板规矩,倒是有越说越激动的架势,怎么都收不住。 “景玉宫前后院都很宽敞,等你住过去就随意安排,以后你就自己独占景玉宫,想怎么住就怎么住。”楚少渊让娄渡洲给盛了一碗鲜虾馄饨,慢条斯理吃。 今天的好消息太多了,苏轻窈现在甚至有些麻木,根本不知要做什么反应。 她点点头,最后只能说:“多谢陛下。” 楚少渊终于吃饱了,也说舒坦了,便放下筷子,坐在那叫茶吃。 苏轻窈坐在边上擦手,想了想,还是认真道:“陛下,说臣妾其实并未想到封嫔喜事来得这么突然,也压根就没想过能搬到景玉宫,今天陛下给臣妾说了那么好事,都把臣妾说晕了,现在心口还砰砰跳。” 楚少渊勾起唇角,笑得春风和煦。 “这是喜事,你只管高兴便是了。”楚少渊认真说着,“先习惯习惯,将来若还有更多喜事,咱们就能稳得住了。” 苏轻窈微微一愣,随即就被他牵着去了雅室,让听琴伺候她试穿安嫔规制的大礼服。 这么一通忙下来,苏轻窈倒也累了,夜里便也没怎么纠结便睡着,一觉到天亮。 次日清晨,苏轻窈早早便醒来,因为首饰行李都还在芙蓉馆,她便没在畅春芳景多做停留,匆匆用过早膳就赶回芙蓉馆,抓紧时间梳妆打扮。 今日可是秋围开幕,到场的都是皇亲国戚世家朝臣,她代表着楚少渊后宫的脸面,是以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因此伺候她更衣梳妆的不仅仅有身边这三个大宫女,就连听琴也来了。嫔娘娘的大礼服要比昭仪的复杂许多,好不容易穿好衣裳配饰,听琴就开始教她们如何给苏轻窈戴头冠。 嫔位的头冠一般为五翟冠,上无双凤钗,只有珠翠花束相伴,今日不算年节大祭,用的礼服和头冠相应减半规格,即便这样,几个宫人还是忙出一头汗来。 最后打扮完,听琴仔细看了两圈,这才满意点头:“娘娘还是穿这个颜色好看,衬得娘娘肤白貌美,漂亮极了。” 昭仪毕竟不是主位,礼服的颜色也很浅淡,穿在身上是显得青春年少,却少了几分庄重威严。 还上今日这身海棠红色的礼服,顿时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叫人不敢直视。 苏轻窈微微一笑:“这身礼服做得很好,有劳姑姑。” 她一开口,柳沁就上前给听琴荷包,听琴也不推辞,笑眯眯收下:“这边规制不齐,柳沁姑娘的腰牌名册来不及更换,只能等回宫再说。一会儿臣会陪着娘娘去观礼台,娘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苏轻窈顿了顿,一下子就明白了楚少渊的意思。 他不仅昨日匆忙给她升位,今日更是让乾元宫的大姑姑伺候在她身边,这是明晃晃昭告天下,安嫔娘娘就是陛下的心尖尖,谁都欺负不得。 “好,姑姑今日且辛苦些,劳您操心了。” 不多时,步辇便来了,苏轻窈被听琴柳沁扶着,缓步出了芙蓉馆。抬头一瞧,就连步辇的规制都换了,如今已经是四人抬的了。 苏轻窈上了步辇,后面的华盖便匆匆跑上前来,亦步亦趋跟在步辇后边。 观礼台在围场前,离行宫略有些距离,便是坐步辇过去,也要两刻光景。 一会儿还有太后和陛下要到,苏轻窈必须早些赶去迎驾,万万不能迟到。 不过多时便到了观礼台前,这边的观礼台有五六处,错落有致,高矮不等。正中间最高的台子布置精巧,一看就是主台。 苏轻窈在主台边下了步辇,抬头就瞧见谢婕妤等在台下,一看她就笑着迎上来:“恭喜姐姐高升,回头可要请咱们去吃酒。” 她这恭喜是极自然的,苏轻窈上前拉住她的手,低声同她说了几句话。 观礼台这边都是东安围场的宫人,还有些命妇手下的下人提前过来准备,是以见她们两个这般“姐妹情深”,都有些诧异。 苏轻窈跟谢菱菡刚说了没几句话,就有皇亲国戚到场,先到到是太后娘家定国公薄氏,因老公爷年事已高,来的是世子和世子夫人,按辈份,跟苏轻窈他们是同辈的。 苏轻窈和谢菱菡已经坐到台上,勋贵一来就要过来见礼,许多前世从未见过的命妇们轮番上前,苏轻窈自是觉得面生。 好在听琴跟在她身后,来一个就提点一句,苏轻窈才不那么吃力。 就这么见了十来个人,瑜王妃才姗姗来迟。她笑着上了主台,定定站在那等谢菱菡给她见礼,然后才跟苏轻窈行了平礼。 她长了一张菩萨面,瞧着是一派慈祥和善,腰身略有些富态,似是十分和蔼。 但这不过都是表象罢了。 苏轻窈还未来得及多言,就听她笑着开口:“安嫔娘娘美名名动京城,臣妇早就想饱饱眼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一趟秋闱也算不虚此行。” 这话听上去不难听,但苏轻窈却不爱听。不过她脸上也没表现出不满意的样子,笑着道:“这一趟确实路途遥远,王妃辛苦,若是行宫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王妃只管派人同本宫说,本宫一定好好训斥她们。” 瑜王妃一听苏轻窈这般,心里顿时有了计较,闻言只笑着应下,转身又对谢菱菡道:“说起来,咱们家同婕妤娘娘家中倒也有缘分,谢家不愧是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姑娘就是端庄得体,真叫人羡慕。” 瑜王膝下只有那么一个世子,听闻早年瑜王妃怀过一个小郡主,最后不小心落了胎,倒也没有女儿缘。 是以她这么说倒是无妨,不过话里话外都要挤兑苏轻窈非是大氏族,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谢菱菡抿嘴一笑:“多谢王妃夸赞,以王妃这般心慈和善,将来六妹妹的日子指定差不了。” 瑜王妃也笑,还想说些什么,就听远处传来通传声。人都已到齐,现在来的一定是陛下跟太后。 苏轻窈微微往前走了两步,对瑜王妃道:“王妃,咱们这就去迎驾?” 瑜王妃脸上笑容不变,稍稍往后退了退:“自然要听安嫔娘娘的。” 苏轻窈同谢菱菡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夹住瑜王妃,往主台下面走。 楚少渊是个大孝子,这是天下百姓都知道的,是以这会儿他特地陪着太后前来便不足为奇。 大概是出来秋闱,他心情舒畅,这会儿面上也隐约有些笑意,让人瞧了倒也不至于害怕胆怯。 当他远远见苏轻窈走在最前头,领着一群命妇过来迎驾时,脸上笑意更浓。 太后刚下了步辇,扭头看他那表情,心里直感叹。她倒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冷心冷清的儿子,还能有这样一面。 苏轻窈很快便来到近前,领着命妇们给太后和陛下行礼,还没等多说话,就被楚少渊一把扶了起来:“免礼平身。” “谢陛下、太后娘娘。”苏轻窈道,利落起身站在楚少渊身边。 命妇们其实是过来迎太后的,楚少渊也不方便在这多留,便低头对苏轻窈道:“你好好陪太后,主台的事就交给你了。” 苏轻窈冲他福了福,口中称是。 于是楚少渊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笑起来。 等他走了,苏轻窈也不管其他人怎么想,领着谢菱菡凑到太后身边,一左一右搀着她。 “娘娘,今日天气晴朗,等围猎开始,咱们也换了轻便衣服,在围场里转转?”苏轻窈笑着哄太后。 刚才皇帝那个态度就很让耐人寻味,然而太后比他更甚。就看太后拍了拍苏轻窈的手,说:“你这鬼灵精,我看就是你想玩,难得出来一趟,就依你说的办吧。” 苏轻窈跟谢菱菡顿时就笑起来,围着太后撒娇。 命妇们看她们这“婆媳情深”的样子,也不知都想什么,倒是瑜王妃脸上笑容不变,这会儿迎上前去:“娘娘瞧着越发精神,竟是比我还显年轻呢。” 太后仿佛才瞧见她,忙松开苏轻窈的手,过去让她扶着自己,一行人往主台上走:“许久没见你,平日里也不知道多进宫陪陪我,待咱们回京,可不能躲懒。” 前头这欢声笑语的,后面苏轻窈特地招呼了一声定国公世子夫人:“夫人也跟着上主台吧,娘娘定有许多话想说。” 世子夫人是太后的外甥媳妇,算是太后的家里人,苏轻窈这么招呼一声,倒也不算过分。她听到苏轻窈的话,也不多言,行过礼就跟着上了高台。 等到贵人们都坐定,围猎便开始了。 苏轻窈一眼就看到人群里的楚少渊,见他英姿飒爽骑在马背上,把身边的所有人都比得黯然失色。 就连世人交口称赞的瑜王世子楚少涵,苏轻窈看来也不过尔尔,哪里能及楚少渊半分? 苏轻窈就看楚少渊跟楚少涵低头说着话,突然一骥单骑便带着飒飒秋风,莽撞又嚣张地闯入围场中。 离的那么远,苏轻窈都能听到对方洪亮的嗓音。 “陛下,今日若是夺得猎场状元,可有什么奖赏?”那声音如是说。 苏轻窈正想问谢菱菡那是谁,就听到对面瑜王妃轻轻“啧”了一声。 被瑜王妃不待见,或许是个好人呢。 苏轻窈想。 第 86 章 第 86 章 那人瞧着很是魁梧,比英挺的楚少渊还要高半个头,身上皮肤是漂亮的铜色,一看就是成天在外面风吹日晒的飒爽男儿。 且即便他这般无礼,楚少渊却也没生气,策马来到他身边,伸手就给他一拳:“看你这衣冠不整的样子,就知道你起晚了。” 那人咧嘴一笑,笑声极为洪亮。 苏轻窈眼睛很利,一下子就看到楚少涵偏过头去,到底没有往那人身边凑。苏轻窈当即就看了谢菱菡一眼,就看谢菱菡也跟她笑。 这会儿世子夫人和瑜王妃正陪着太后说话,苏轻窈就拉着谢菱菡问:“那是谁?” 谢菱菡也不问她问的是谁,直接回:“是贵妃娘娘的二哥,京中有名的沈小将军。” 苏轻窈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然点点头。 贵妃娘娘的父亲前些年为国捐躯,因长子也是个领兵人才,楚少渊便直接让贵妃的大哥承袭护国将军位,继续领兵驻守边关。 当时刚当上护国将军的沈定邦给楚少渊写了一封奏折,求陛下准许少弟沈定安回京,哪怕做个闲散公子都行,只求保住沈家一丝血脉。 楚少渊应允了,于是便有了满京城闻名的沈家纨绔二少爷,苏轻窈一听他的大名,顿时回忆起沈二少那一堆说都说不完的八卦。 不过她倒是没想到,楚少渊跟沈定安关系还挺好,瞧那样子,平日里应当不少见面。 这就有些奇怪了。 不过,随之而来的马蹄声打断了苏轻窈的深思,就见围场上的年轻才俊们,一起挥舞着马鞭,冲进猎场中。 猎场中有密林灌木,坐在观礼台上其实也瞧不见什么,不过楚少渊早就命人准备了各种戏耍,让太后看个高兴。 等人一撤,太后就发话:“穿着这身不太方便,你们自去换了轻便的衣来,会骑马的也可挑一匹去玩。” 太后这懿旨一下,命妇们便纷纷起身,去礼台后面的隔间更衣,苏轻窈怕世子夫人面皮薄,不敢去,便跟谢菱菡一起叫上她,先去后面更衣。 主台上便只剩下太后跟瑜王妃了。 瑜王妃等了一会儿,才道:“原总听苏家那女儿宠冠后宫,就连贵妃娘娘、贤妃娘娘和宜妃娘娘都比不上她,原我还是不信的,今日一见,却是不信也得信了。” 太后淡笑吃茶,未曾言语。 瑜王妃坐在那剥桔子,继续说:“咱们皇上原来瞧着挺不解风情的,如今却仿佛开了窍,倒是有些傻小子的样子,也多亏了安嫔娘娘呢。” 一颗橘子剥出来,瑜王妃先给太后,太后摆摆手,她才慢条斯理吃。 “娘娘这回可安心了吧?有安嫔娘娘在,以后就不用那么辛苦了。”瑜王妃笑意盈盈。 这话说得漂亮极了,句句都在夸苏轻窈如何如何好,可往深里听,却又字句诛心。 若太后是个小气人,定要被她挑唆得跟苏轻窈离心,便是看着皇上的面子维持表面和睦,里子早晚也会烂。 太后认真吃茶,似乎认真听她说话,其实一句都没过心。等她这一通说完,太后才放下茶杯。 “我都多大年纪了,哪里还有闲工夫去管陛下的事,”太后笑着说,“咱们就只管把自己身体养好,不给孩子们添麻烦就是了,有些事啊,不能多管。” 太后一锤定音:“管多了多招人烦。” 瑜王妃一口橘子哽在喉咙里,好半天咽不下去。 就在这时,苏轻窈几人回来了,苏轻窈换了一身轻便的骑装,对太后笑道:“臣妾伺候娘娘去换衣裳把,这会儿天要热起来,穿礼服太闷。” 说起来,苏轻窈不是那种叫人过目不忘的美人长相,她生了一双可爱的杏眼,脸儿也是鹅蛋形,再加上笑起来的小酒窝,怎么看怎么喜庆。 便是个陌生人,看着笑笑倩兮的小姑娘定也会跟着笑,更不用说本就喜欢她的太后了。 谢菱菡也趁机道:“臣妾陪王妃去更衣?” 瑜王妃见太后都起身了,便只好起身,对谢菱菡笑笑:“劳烦婕妤娘娘。” 待苏轻窈陪着太后去隔间,太后才道:“刚才的话可都听见了?” 刚才有宫人一字一句给她传话,学得分毫不差。 苏轻窈说是伺候太后更衣,不过是坐在屏风外陪太后说话,伺候太后的还是乐水姑姑,旁人是插不上手的。 “听见了。”苏轻窈答。 太后就说:“原我没想着皇儿能……对你这般,才对你说过些话,难为你人通透大气,没有往心里去,也没埋怨我。” 苏轻窈忙答:“娘娘哪里话,当时那些言语,都是娘娘对臣妾的肺腑关怀,臣妾感激娘娘还来不及,怎么会那么不知好歹。” 苏轻窈是个能说得明白话的,光凭这一点,太后都喜欢她,是以这一句说开,当时那点微末芥蒂也一并烟消云散,再不负存在。 “你看,随着你水涨船高,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拐弯抹角诋毁你,”太后谆谆教诲,“你得学着自己放宽心肠,不去同这些人计较。” 苏轻窈答:“是,臣妾铭记于心。” 太后这会儿忙着更衣,就没再多言,苏轻窈等太后从屏风后面走出,才上前扶住她的手:“娘娘说的这些,臣妾都明白的。” 苏轻窈轻声说:“臣妾进宫也有大半年光景,又时常去娘娘宫中聆听教诲,便是原来还不太懂事,如今也大多明白。她们这些人就是见不得咱们好,便让她们酸几句吧,万事不过心便是。” 太后被她这么一说,不由笑出声来。 “你这么说,是对也不对。” 苏轻窈抬头,疑惑看着她。 太后捏了捏她的手,声音却越发沉下来:“难道咱们就活该被人酸几句?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她让你不痛快,你就十倍找回去,保准她下次不敢说你半句。” 在苏轻窈的印象里,太后最是平和,却不曾想她也有这么刚直的一面,心里倒是了然,有果然如此之感。 若太后不这么刚强,当年先帝重病时,她就不能以一己之力稳住前朝,也直接把楚少渊推上帝位。 她是个相当有能力也有手腕的女人,苏轻窈一直都很崇敬她。 太后看小姑娘看着自己满眼冒星星,也觉得有些得意,忍不住就想逗她:“一会儿你且看,我如何让她老实下来。” 待回到主台上,瑜王妃已经更衣回来,穿着一身浅紫色的罩衫,却是显得越发臃肿。 大礼服宽松厚重,能遮盖一个人的身形,换了贴身些的,身上的缺点尽显。 几个人看了会儿马戏,又吃了茶点,太后突然指了指不远处的猎场,对瑜王妃道:“瞧瞧那旗子,是不是涵儿的?” 瑜王妃眯着眼睛去瞧,当即便高兴起来:“正是正是,涵儿骑术可谓一绝,就连骑射师父也总夸他,说他能文能武,最是出色。” 太后就叹了口气:“唉,咱们自家人说自家话,我还是要说说你。” 瑜王妃一惊,扭头去看太后。 太后用手帕轻轻擦了擦唇角,继续道:“涵儿哪里都好,就是你惯得太过,这还没成亲就闹出英雄救美的丑事,还弄得盛京人尽皆知,也就人家谢阁老涵养好,愿意相信涵儿的人品,才没搅黄了这门亲事。” 瑜王妃越听脸色越差,她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太后这是关心她也是关心楚少涵,她是一个字都不能反驳的。可太后一字一句却句句砸在她心尖上,闹得她心口疼。 太后见她脸色不好,还关心一句:“每次一说你这个,你都不爱听,但我也得说啊,还好瑜王机敏,把流言全部按下,要不然这亲事就真没办法说了。” 瑜王妃差点一口气没憋住,这会儿喘上气,也好跟着说话:“天可怜见,涵儿当时是真瞧那姑娘可怜,他也是心善,若是当时不出手搭救,那姑娘的命就没了。” 太后淡淡看了一眼苏轻窈,转头就给瑜王妃致命一击:“说到这,就是你教导无方了。若你早教他这些,遇事让属下出手,还会有这后面一连串的糟心事?你瞧瞧这事弄的,说好听些事瑜王世子心地善良,说不好听的,可不就是色欲熏心,强抢民女?” 瑜王妃双手一抖,手里捧着的茶杯险些掀翻在地,脸色更是直接就白了。 瑜王这一家子太后一直不太喜欢,主要是这个瑜王妃太不讨喜,一门心思只吹捧自己儿子,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那陛下又置于何处? 瑜王世子这一桩“英雄救美”也不知是哪家宣扬出去的,也算是帮太后出了一口恶气。 苏轻窈跟谢菱菡坐在那偷偷听,差点没笑出声来。 谢菱菡自是知道太后是故意气瑜王妃的,也知道瑜王世子不是那样色欲熏心之辈,倒不多忧心自家妹妹。 反正她祖父还是首辅呢,若六妹妹真不愿意,大不了退亲,她们家的女儿可不愁嫁。 是以,这会儿她笑得跟苏轻窈一样欢快。 两个人默默笑了一会儿,抬头的余光瞥见世子夫人也忍不住了,于是三个人就不约而同低头吃茶,谁都不敢吭声。 就听瑜王妃在那解释:“娘娘可勿要误会,当时情况真不是那般,涵儿不过举手之劳,连那女子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太后却懒得同她争辩,最后一锤定音:“你也别太快否定,若是涵儿真喜欢她,就留在后院做个通房便是,但有些话我可要敲打你,谢家是正经人家,人家可是书香门第,也是要脸面的。若是涵儿弄出个什么人命官司,回头可别求到我跟陛下这来,我们可没那个脸面让谢阁老勿要生气。” 瑜王妃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 苏轻窈抬头望向太后,就看她对自己挑了挑眉,一派淡然神色。 轻松,太轻松了。 苏轻窈满心崇敬。 太后真乃高人也! 第 87 章 第 87 章 太后这么劝了一通瑜王妃,瑜王妃顿时就老实起来,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高台上安静了一小会儿,太后就对苏轻窈说:“领着姐妹们去玩吧,不用在这里陪我。” 世子夫人娘家姓崔,性子温和落落大方。苏轻窈刚才已经同她说过话,这会儿倒也不见外,拉着她和谢菱菡起身,上下面的马场上骑马去了。 她们三个人中,只有苏轻窈骑术最好,能骑在马上小跑几步,也是赶着上回才学的,剩下的两人都都只能缓慢溜达。 于是她们便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在马场上散步。 崔夫人今年不过二十几许的年纪,比苏轻窈她们大不了几岁,不过成婚早一些,孩子都有两岁了。 一边走,她一边给苏轻窈她们讲:“孩子吃饭没定时,饿了冷了尿了都要哭,若不是有奶娘嬷嬷跟着伺候,可要累坏我。” 苏轻窈前世今生都没当过母亲,这会儿听起来倒是有些感概,面上却不显露,只用好奇的语气同她问。 “小公子现在两岁了,可是会说话?” 提起儿子,崔夫人满面红光:“会叫娘亲、爹爹,也会说饿了之类的话,就是说不成整句。” 谢菱菡也很好奇,道:“我小叔叔家的小弟弟去年才生,我去瞧过,整天就只会咿咿呀呀地叫,倒是还挺可爱。” 崔夫人就笑:“你若只跟他玩,自是觉得可爱,若是要整天跟在身后伺候着,就很累人,没多久就要烦。” 这是自然的,但勋贵人家自有成群的丫头婆子,哪里需要夫人们自己亲自侍弄孩子?有的是人伺候着,一点错都没有。 三人聊了会儿天,便就亲近不少,等往回走时,苏轻窈便对崔夫人道:“太后娘娘在宫中很是寂寞无聊,以后若是国公夫人有空,也可多进宫瞧瞧娘娘,说说话也是好的。” 崔夫人只笑,却不敢答应。 因着陛下的缘故,太后娘娘对薄家管束极严,定国公也聪明,便事事以太后为先,从不让薄家子弟生事。 虽说这样楚少渊确实少了许多麻烦,但太后同娘家到底失去几分亲密,定国公不敢让夫人经常进宫,怕外人说闲话,这两年越发疏远了。 苏轻窈这话是楚少渊让她说的。 崔夫人也是个聪明人,话从苏轻窈嘴里说出,她自己不应,转身就要告诉家中,楚少渊的目的就能达到。 苏轻窈想到前一世人人都称赞太后贤明大度,称赞薄家忠心耿耿,可却没人知道,太后为了这些付出了多少。 所以这句话,苏轻窈很愿意由她来说,哪怕国公夫人多进宫看望太后两次,都是好事。 娘娘夫人们骑马不过是糊弄,这么转了大半圈回来,她们就都坚持不住,纷纷下了马。 待她们上了观礼台,猎场里就开始陆续有动静。 苏轻窈三人净面洗手,坐到礼台上,跟太后说:“许是有什么新鲜猎物,定是好东西。” 她话音刚落,围场那就窜出一匹高头大马,一身藏蓝色劲装的沈定安高高举着手里的猎物,冲主台喊:“太后娘娘,臣给您抓了只雪狐,做条围脖刚好。” 太后当即就笑出声来,跟乐水说了两句,乐水就上前喊:“娘娘说很好,重赏。” 瑜王妃这会儿才似回过神来,道:“沈家的人就是身强体壮,做这些事最厉害。” 太后脸上笑容不变,说:“我刚好少一条狐皮围巾,这小子送到我心坎上了。” 于是瑜王妃就又不吭声了。 这一场围猎一直持续了整个上午,待号角吹起,队伍们才陆续回转,最先到的是瑜王世子,最后一个到的是楚少渊。 等楚少渊的仪鸾卫回到马场上,沈定安就又闹腾起来:“陛下快来看看,给咱们定个名次。” 楚少渊跑了一上午,自是身心痛快,他这会儿脸上有些红,也出了汗,却是面带微笑,瞧着就知心情极好。 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一贯都很严肃,他这样子并不常见,是以年轻朝臣子弟们倒也很是放松,一个个都围了上来。 只有瑜王世子略错后一步,没直接凑到楚少渊身边。 苏轻窈看得很清楚,楚少涵其实比楚少渊要略矮一些,大概因为皮肤更白一些的缘故,他看起来就是个白面书生,不如楚少渊英气逼人。 苏轻窈心想,瑜王妃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世人无缘得见陛下真容,便把这野鸡当了凤凰,若是让他们瞻仰一番陛下英武气韵,定不会再记得瑜王世子是谁。 要按苏轻窈来看,瑜王世子还不如那沈二少好看,旁人这么吹捧,还不是看他是皇亲国戚。 苏轻窈这边胡思乱想,那边楚少渊已经给决出名次,他点名表扬了猎到一只雪狐的沈定安,给他头名,让猎到五只锦鸡的楚少涵当了次名,第三名自然就是定国公世子,剩下的青年才俊便不太够看,楚少渊也没再给安排名次,只每个人都给了赏。 这么一闹完,沈定安自是兴高采烈,楚少涵就显得不那么开怀了。 楚少渊先领着几人过来给太后娘娘见礼,让太后娘娘亲自给发下奖赏,这才笑道:“母后,已经到了午膳时分,咱们这就开席?” 太后让人递过来一条温帕子,亲自给楚少渊擦了擦脸,笑道:“知道你们准是饿了,御膳房已经备好午膳,这就开席吧。” 午膳是分席的,陛下领着一群朝臣在马场上用,吃的是东安围场这边最有名的烤全羊。太后这就婉约许多,怕夫人小姐们胃口不好,用的依旧是御膳,不过每人多上一小碟羊肉,尝尝鲜便是了。 这一席自是宾主尽欢,因楚少渊不吃酒,便叫人给准备的热奶茶,倒也很好喝。 待午膳结束,楚少渊便亲自过来送太后:“母后,让安嫔和谢婕妤陪您回宫歇着,儿子这还要继续玩。” 太后最喜欢见他这么有活力的样子,笑眯了眼睛:“好好好,你自去玩吧。” 紧接着又是一阵行礼相送,待太后和苏轻窈她们上了步辇,太阳已经挂得老高,正是一日中最晒的时候。 反正回程路上只有她们一家子人,太后也不那么古板,便让她们两个步辇略上前些,三个人好说会儿话。 苏轻窈最会哄她,一开口太后就高兴:“娘娘,刚臣妾同小崔夫人谈天,听闻她说家里的长子健康活泼,很是可爱。” 太后一听薄家的好事,自是高兴的:“那就好,这世子夫人当时是世子自己选的,跟他同在青山书院读书,身份是低了些,人却相当不错,很上得了台面。” 苏轻窈就道:“何止是不错,同咱们聊天一点不显得局促,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很得体,便是许多京中贵妇也比不得她。” 当年种种事由,薄家不可能娶个高门贵女,既然世子自己有了意中人,门第又相对合适,国公爷和夫人都没阻拦,便叫娶进门。 却未曾想这小崔夫人聪明懂事,无论是出门参加宴会还是在家料理家事,没有一样拿不出手的。再加上世子对她爱如珠宝,又给薄家诞下长孙,国公夫人瞧她就越发满意,一家子竟是越来越和睦。 太后意味深长:“那时候人人都说世子人傻,现在谁还会去嘲笑国公府?这门第世家,娶妻当娶贤,你看那崔氏,再看看瑜王妃,由此可见一斑。” 苏轻窈点了点头:“娘娘说的是。” 太后又同她们两个教育一番,眼看前面行宫到了,才转了话题:“三日后就到了佛诞日,报恩寺的住持无忧大师也会去讲经,咱们三就微服去一回,也好沐浴一番佛法之光。” 苏轻窈和谢菱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颔首道:“是。” 各自回宫后,苏轻窈便先去沐浴更衣,都打理利落才坐下吹风,还叫宫人取了香料给她,说要自己做泽兰香。 她哪里会做这个,便是上辈子也没什么制香的兴致,不过闲来无事弄着玩的。 这么一忙就到了晚膳时分,苏轻窈刚想洗手叫膳,畅春芳景就来了人,道陛下请安嫔娘娘过去用膳。 苏轻窈已经习惯被叫过去用膳,便也没怎么打扮,直接就溜达着过去了。 这会儿楚少渊还在沐浴,苏轻窈吃了一碗茶他才散着发出来,头上还冒着水汽。 “下午打了一只小羊羔,”楚少渊神情很是放松,坐在她身边笑道,“你不是爱吃涮锅?已经吩咐御膳房做了,咱们晚上就吃。” 东安围场这边日夜温差还挺大的,白日里跟夏日一样炎热,晚上就似入了秋,都要盖薄被入睡。 是以晚上用涮锅是刚好的,不会闷热上火。 苏轻窈确实很爱吃涮锅,一听就高兴了,见娄渡洲吩咐宫人给楚少渊干发,便起身道:“我来吧。” 楚少渊摆手:“不用你做这个,歇着便是。” 但苏轻窈却不肯听他的,干发这门手艺,刚入宫时尚宫局的嬷嬷也是教过的,不过时间长了,苏轻窈已经不记得大概的细节,便让那宫人在边上提醒自己。 于是楚少渊便坐在那,让安嫔娘娘揪他头发玩。 苏轻窈毕竟没干过这等伺候人的活计,很容易手重,左拽一下右抻一下,弄得楚少渊直皱眉。 不过他到底没吭声。 娄渡洲跟在一边,看他在那苦着脸,忍了半天才没笑出声。 好不容易苏轻窈帮他把头发擦干,楚少渊忙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坐到身边:“好了,铜壶烫手,可不许你自己碰。” 苏轻窈摸了摸他披散在肩上的长发,笑得很得意:“臣妾手艺很好吧?” 楚少渊也笑,自是一口称赞:“好得很,宝儿最聪明了。” 苏轻窈被他这么一夸,心里很是得意。 “下回臣妾还帮陛下干发。” 楚少渊微微一顿,直接换了一个话题:“饿了吧,咱们去用膳。” 第 88 章 第 88 章 到了第三日,苏轻窈早早便起来。 尚宫局特地给做了一身棉绸衫裙,颜色也选的中规中矩的浅蓝色,穿在身上便没那么扎眼。 为了微服礼佛,她也不能穿金戴银,便选了最朴素的纱花别在发髻上,一下子就似换了个人。 苏轻窈在铜镜前转了一圈,问宫人们:“怎么样?” 柳沁就道:“娘娘这一打扮,就跟地主家的夫人似的,我瞧着没什么问题。” 桃蕊也说:“回头再戴上椎帽,便就更好。” 苏轻窈点点头,叫柳沁也换身轻便的棉纱衫裙,就带着她出了门。 今日去礼佛,她们便每个人都只带一个宫人,多余的人都不跟着进寺,反正有仪鸾卫在寺外守候,也有小黄门掺杂在人群中,还是能叫人安心的。 再说,她们毕竟是微服出行,谁知道她们是谁呢? 三人坐上马车,太后还笑:“看看你们俩这小脸白的,怎么也得是大官家的夫人,平日里只在家里打叶子牌,都不带出门的。” 苏轻窈跟谢菱菡笑成一团。 太后又说:“你们在家中时,可曾出来玩过?听闻报恩寺在山中,后山就是密林,蚊虫有许多。” 苏轻窈倒是不怕,她家不拘束孩子,所以她是哪里都玩过,听到太后说起这话,便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娘娘这么一说,臣妾倒是隐约回忆起来,小时候似是被蛇咬过的。”苏轻窈道。 谢菱菡一惊,忙问:“可是怎么回事?” 因为时间久远,苏轻窈实在是记不清了,只能含糊回忆个大概:“大约是五六岁的时候,母亲带我跟哥哥去踏春,没想到那地方竟有蛇,我们一家惊叫躲避倒是激怒了它,直接便咬了我一口。” 说罢,苏轻窈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隐约记得自己当时发烧好几日,等解药把身上的毒都排干净,才好起来。也因为年纪小,腿上一点疤痕都没留,不说我还想不起这事。” 那时候她毕竟年纪小,再加上中了毒昏迷不醒,细节之处全都不记得,好了之后就到了启蒙年龄,便渐渐忘记了。 太后一听就皱起眉头:“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等回去叫太医再给你诊脉,可别误了诊治。” 苏轻窈搂着她的胳膊笑:“娘娘,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便是有什么伤也早就好了。太医按月过来请平安脉,说臣妾身体好着呢。” 太后这才松了口气,又念叨几句才罢休。 报恩寺在向云山北山处,同东安围场整整跨了一个山头,从东安围场绕路过去,又坐着相对平稳的大马车,怎么也要小半个时辰才能到。 索性她们今日起得早,走得也早,到北山半山腰时天色还很清朗,一点都不闷热。 报恩寺的位置略高一些,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平台后马车就不能再往上行,剩下的路就要香客们自己走。 苏轻窈抬头粗粗一看,怎么也要百级台阶,且山路崎岖难行,而报恩寺仿佛悬空在半山上,一侧就是陡峭的悬崖。 这位置……苏轻窈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位置即便仪鸾卫跟着来,确实也不好围守。从报恩寺的位置来看,上下山路不过三处,除了香客走的这一条,其余两条都很陡峭,普通人是寸步难行的。 太后抬头看了看,也跟着皱起眉头。 她低头跟乐水吩咐几句,乐水便转身隐入人群中,太后跟苏轻窈叮嘱:“今日香客多,恐里面会有乱子,便叫仪鸾卫跟进去一个几人,你们不用太过忧心。” 苏轻窈知道太后佛法虔诚,这都已经来到山脚下,没道理不上山拜一拜,压下心底的不安,笑着应了一声。 “娘娘且也不用担忧,这都是普通百姓,咱们又有什么好怕的?” 等乐水回来,娘三个就开始爬山。 报恩寺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她们走走停停,倒也不算太累。苏轻窈是三人中体力最好的,因此也更操心一些,每当看太后额头冒汗,就说要坐下休息一会儿,等歇够了再继续走。 就这么慢悠悠走到报恩寺前,已经到了正午时分,这会儿寺中早就人满为患,百姓们拥挤在一起,都想上大殿前拜一拜。 门口也有些乱,人太多,僧人们也是忙不过来。 太后一瞧如此,便吩咐乐水取出点心水果,几人先在寺外吃饱喝足,才动身进了寺。 百姓们比她们来得早,这会儿有些人已经拜完,陆续准备下山,庙中比刚才人略少一些,却依旧热闹。 她们三个久居深宫,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人,便是前几日秋闱来了许多皇亲国戚,也没这会儿人多。 是以,娘三个倒是还挺新奇,在寺中拜了一圈,又聆听了无忧大师的讲经,就都有些累了。 乐水便说:“老夫人,刚奴婢看后山有个梅林,不如先过去那边歇歇?吃些东西喝点水,要不然没体力下山。” 太后便点头,一行人就又往后山行去。 报恩寺的后山就直接连着向云山,往上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林海,便是在后山这一小块空地上,也种满了梅树,自是一派绿意盎然。 不过便是景色再好,人也很多,百姓们全都围坐在石桌边,拿着自家带来的干粮在吃。 太后不叫人打扰百姓,让乐水去寻两块石头,她们往林中略寻一会儿,找了个人少的地方。 等石头擦干净,苏轻窈就扶着太后过去坐下,这才觉得缓和许多。 “许久没这么走路,倒还挺累的。”苏轻窈轻轻捏了捏小腿。 太后也说:“回家后可要多走走,若是老在屋子里坐,与身体有碍,也耽误出来玩不是?” 谢菱菡没苏轻窈那么爱动,这会儿累得都说不出话来,只坐在边上小口喝水。 原本以为坐一会儿就可准备下山,结果天公不作美,几人刚吃过点心,天上就飘起鹅毛小雨来。 这几日都是大晴天,谁都想不到会突然下雨,只有苏轻窈让柳沁带了椎帽,这会儿便赶紧拿出来给太后戴上。 乐水过来搀扶太后,让她慢慢起身:“老夫人,仔细脚下湿滑。” 山林中本就湿气重,地上长了青苔,走起来自没有那么利落,太后带了椎帽,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一脚深一脚浅往前走。 突然,她只觉得脚下一阵柔软,小腿上针扎一般疼,当即就踢了踢腿:“什么?” 苏轻窈眼尖,一眼就看到咬在太后腿上的小青蛇。 那蛇不过拇指粗细,原本就缩在青苔上,小小的一圈,谁都没有看清。这会儿咬在太后腿上,倒是让人一眼便看清楚。 不仅苏轻窈看清了,在场所有人都看清,大家都没见过蛇,一下子就有些慌神,竟没想着要去把那蛇拽下来,扔得远远的。 “老夫人,老夫人别怕。”乐水急得慌了神,叠声叫太后。 太后也不知是吓着了,还是没看清那是何物,倒是稳当当站在那没有动。 这时候,已经等不及去叫人来了。 苏轻窈也很紧张,可她不能任由太后就这么挨咬,于是便咬牙上前,一脚踢到那蛇的头部。 打蛇打七寸,可苏轻窈又没经验,只能如此莽撞行事。 只看那小青蛇扭动一下身躯,终于松开了太后。 苏轻窈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身边人惊呼出声,那蛇竟调转方向,一口咬住了她的小皮靴。 苏轻窈只觉得脚上一阵针扎般地疼,却不是不能动,她往边上挪了挪,准备让刚赶过来的小黄门处理这条蛇。 “夫人、夫人没事吧。”柳沁刚回过神来,就要伸手去抓那蛇。 苏轻窈厉声道:“别碰我。” 柳沁就被吓住了。 苏轻窈很镇定,已经被咬了倒是不用慌,她吩咐那小黄门:“你直接抓住它的七寸,使劲捏住不松手,它就动不了了。” 能跟着出来保护娘娘们的黄门,自会些本事,不用苏轻窈说,那黄门就已经上前,一把捏住了那条小青蛇。 苏轻窈只觉得脚上一松,看到那蛇被小黄门捏死,这才长舒口气:“不要丢,留着下山给太医看。” 太后这会儿已经坐回石头上,掀开面前的椎帽,让乐水给她查腿上的伤口。她除了脸色白一些,看起来比平时狼狈,倒也还算镇定。 待苏轻窈被人扶着过来,立即就说:“快过来看看,可是被咬了,你这孩子下次可不能如此莽撞。” 若苏轻窈真出什么事,皇儿可怎么办,太后想到这里,心里更是一阵的愧疚。 “都赖我,今日就不该来。” 苏轻窈见太后如此,便把话压了下去,只道:“我没事的,鞋子皮厚,那蛇又小,便没有咬透,娘娘勿要担忧。” 太后不肯信,非让她也脱鞋看看,苏轻窈自是不肯的。 乐水道:“老夫人腿上确实被咬了,奴婢先把血给挤出来,然后咱们就抓紧下山,一刻也耽误不得。” 苏轻窈低头看了看太后腿上的伤口,心中一沉,面上却分毫不显,也跟着安慰道:“姑姑所言甚是,咱们一会儿就下山,让人背着能走快些,等到了马车上上过药边没事了。” 小黄门很快就赶上来,分开背起她们三人,便要往寺门口走。 然而就在这时,前面突然乱起来。 苏轻窈看了柳沁一眼,柳沁便要去前面探看,还不等柳沁走两步,就看到十几个拿着刀的布衣男人冲进后山,把这里的百姓团团围住。 “都不许动!”为首的男人只剩一只眼,却目光如炬,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厉声喊道。 苏轻窈的心,一瞬间跌落谷底。 第 89 章 第 89 章 前后两辈子加一起,苏轻窈也算是活过几十年的人了,这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场面。 她倒是不害怕,但太后娘娘跟她都被咬了,若是耽误了用药时间,恐会有性命之忧。 苏轻窈正在焦急时,就看那一群乱民在人群里到处寻找,仿佛在找什么人。苏轻窈心中一紧,忙对太后道:“娘娘,他们在找人。” 太后被蛇咬了,现在还能淡然自若已经十分不易,她脸色发白,却还是道:“无妨,看样子不是找咱们的。” 她们这一行少说也有十来人,又是背又是护,一群人围在一起相当显眼,若是真寻找她们,定一开始就会过来,不会在百姓里面挨个看。 苏轻窈还是着急,对太后道:“娘娘,您的伤……” 太后冲她摆摆手,不叫她多言,那领头的男人正在往他们这走。 待那人走近,苏轻窈才发现他瞎了的那只眼已经坏死,看起来阴森森的,十分吓人。 就听他问:“你们……是哪里来的?” 报恩寺只在奉天等地出名,今日是佛诞日,来的都是临近百姓,苏轻窈她们一行人穿着打扮虽已尽量低调,却还是比普通百姓好上一大截,一看就能看出来。 她们不是本地人,所以那瞎眼男人才有此一问。 这时候,太后的沉稳大气便全部显露出来。 她让背着她的小黄门把自己放下,一瘸一拐往前走了两步,对那男人诚恳道:“我们是奉天来的,正巧赶上佛诞日便来礼佛,不过偶遇罢了。你看我这大闺女病了,可否通融通融,先把我们放出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退下手指上的金戒指,往那头领手上塞。 这些人一看就不是来抓她们的,所以太后才有此动作。 但那首领不为所动,他看了一眼发髻潮湿一身狼狈的苏轻窈,又看了一下一瘸一拐的太后,却是笑着接过金戒指:“老夫人,这次的事不是我负责,但我可以帮您问问。” 这话一听,就是有戏了。 那首领眼睛一转,却问:“您家里肯定很有钱吧?最起码也是个商贾人家,瞧瞧您这气度,就咱们地里刨食的根本没法比。” 这人还挺会说话,太后就说:“那劳烦先生帮我们去说说情?若是家里人过来接,定有大礼相送,绝不让先生白跑一趟。” 那就是个暴民,大字都不识几个,被这么一吹捧就有点飘,当即就答应下来。 太后就让小黄门背上她,让人跟着他走。 仪鸾卫不过就跟进来三人,还有五六名小黄门,可那一群暴民有二十几人,人人都带着利器,且寺庙里还有这么多普通百姓,根本无处下手。 苏轻窈就看着太后一路上给仪鸾卫打手势,然后就被领到大雄宝殿,那男人让她们单独安置在一个角落里,还让她们取了蒲团坐,这才往站在香炉前的高瘦男子那凑去。 待坐下后,几人喝了点水,太后的脸色才好看些。 但苏轻窈却依旧不敢大意,她刚想跟太后说几句话,就听大殿前传来一片嘈杂之声。 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金光闪闪的贵妇被人压着,正歇斯底里叫喊着。 因为那边太乱,人声又多,苏轻窈硬是没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这一群暴民真正的首领应当就是刚刚站在香炉前的高瘦男人,他穿着一身青衣长衫,倒似是个读书人。就看他阴沉着脸走到那贵妇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贵妇就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一下子没了音,直接瘫坐在地,一脸失神。 苏轻窈正看着,就被柳沁拽了拽:“夫人,擦擦脸吧。” 苏轻窈低头一摸,这才发现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刚才那么一小会儿工夫,自己头脸都湿了,头发潮乎乎贴在脸上,身上也很有些黏腻。 苏轻窈接过帕子,自己慢条斯理擦脸。 太后见她跟谢菱菡还算淡然,没有一个惊慌失措的,心下倒是十分安慰。 “乐水,你身上还有多少银子?”太后问。 乐水回:“出来礼佛,奴婢就带了五十两银子,还很碎,老夫人有何用?” 太后点点头,心里有了计较。 她认真看着谢菱菡和苏轻窈,最后还是偏了心:“一会儿若是那边同意放人,就叫窈娘先回去,她被蛇咬了,不能耽搁。” 刚苏轻窈说自己没有被咬,太后却不肯放松,还是拿着这件事来说。 谢菱菡胆子大,并不觉得那些人会伤害自己,当即便道:“好,听老夫人的。” 太后见苏轻窈这就要反驳,便说:“我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利落,若是叫我回去叫人,准会耽误事,你就听我这一回。” 苏轻窈心中感动,眼中一热,偏过头去擦了擦眼睛。 太后这会儿浑身疼,又很冷,自知蛇毒开始发作,不想叫两个小姑娘看了着急,便让乐水把椎帽给她戴上。 乐水急的不行,却也只能听她的。 好在那瞎了眼的男人舍不得银子,又跟首领那求了几句,便拉着首领往这边走。 瞎眼男人好骗,首领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傻,他走到近前,在众人脸上一扫而过,甚至还让乐水掀起椎帽的面纱,瞧了瞧太后的面容。 等一一看过,当即就笑了:“此番唐突,惊扰老夫人了。您看我们这杂事还没忙完,也不能让老夫人先行归家,有些人油盐不进,我们也没办法。”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贵妇那边指,就看那贵妇哭得稀里哗啦,任由身边的仆役怎么哄都不管用。 那首领又慢条斯理道:“瞧老夫人面色不是太好,我这也是很着急的,但我们也是逼不得已,还请您勿要见怪。” 太后抬头看了他一眼,一下子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于是便说:“先生有大事要忙,我等自不会打扰,不过您看我们这都是弱智女流,我大女儿还生了病,能不能受累先把她放出去,好让我家里人过来接人,对您表示一下感谢。” 太后这话说得漂亮极了,那首领的面色顿时就好了许多,却还是有些为难:“老夫人兴许不知,我们其实就是附近村庄的普通村民,无奈村中的地主勾结县令,霸占了我们祖辈留下来的田地,我们没活路,听闻地主家的婆娘今日过来礼佛,这才动了歹念。” 那贵妇虽是穿金戴银,可举止粗鲁,手脚粗大,一看就不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就是商贾子女也够不上,太后是一眼就看出她的身份来。 一个地主家的婆娘,也敢穿戴金饰,本就不合规矩。但这事就是民不举官不究,若是跟官家有些关系,更是没人会管。 是以此时,太后也不拿这说事,只诚恳道:“就是他们恶意欺人,当真可恶。先生你们这次来了这么多人,若启事不成,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如先收些辛苦费也是好的。” 那首领表情一变,当即就被太后说动,有些想放她们走了。 太后这一行人穿着打扮跟普通百姓自是不同,行为举止也很优雅,一开始首领还怕是官宦女眷,不过简单说了这么几句话,他才放下心来。 太后说话太客气了,一点都不盛气凌人,话里话外都是拿钱办事的态度,很显然只是普通的富户而已。 这钱,其实倒是好赚的。 就在首领犹豫之时,旁边那瞎眼男人说话了:“牧哥,你想想嫂子,嫂子还病着……” 首领当即就沉下脸,对太后道:“我可以放一个人下山,剩下的人却都不能走,若是带了官差来,剩下的人……” 太后点头:“我明白,绝对只带我家里人来,不会有多余的人。” 她正想说让柳沁陪着苏轻窈下山,那首领却眼睛一转,指了指一直不声不响的谢菱菡:“她去。” 太后皱眉,想让他改主义,那首领却很坚持:“你们两个这病歪歪的,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寻到人?我看就她腿脚利落,就她去吧。” 首领又不傻。 这老太太肯定在家里地位崇高,万万不可放她下山,那所谓的大女儿一看就是家中主母,也是不能放的。 那小女儿瞧着没那么贵重,放她下山她不敢跑,只会叫家里拿更多的银子过来赎人,简直两全其美。 这么想着,首领就让跟着一块来的一个高壮的农妇上前,一把提起谢菱菡。 谢菱菡的宫女莲叶急的不行,在后面喊:“小心点。” 首领冲太后咧嘴一笑:“老夫人放心,一定让您女儿平平安安下山。” 太后一脸平静,说:“有劳了。” 乐水便上前递了碎银,说:“多谢多谢。” 等人都走了,太后才松了口气,一头栽进乐水的怀中,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苏轻窈急得不行,却又不能哭,只抖着手给太后喂水:“老夫人,老夫人您可撑住,老爷很快就会来的。” 事发到现在不过才一刻时光,苏轻窈却觉得漫长又难熬。她知道自己不会出任何差错,却还是焦急。 她知道山下的仪鸾卫应该在封寺的那一刻就往东安围场发信,剩下的肯定都守在山路上,谢菱菡一旦下山,当即就会被解救。 但仪鸾卫不能硬往寺里闯,一是摸不清太后她们的位置,二是因寺中还有百多名普通百姓,若是激怒暴民,很容易酿成大乱。 仪鸾卫养的信鸽速度很快,一刻就能到东安围场,再等东安围场那边的大队人马赶来救场,快马也超不过两刻。到那时天也都暗了,以仪鸾卫的经验和身手,暗中解救是最稳妥的。 是以谢菱菡那么一下山,苏轻窈和太后都松了口气。 不过太后娘娘这会儿脸色确实很差,她脸色发青,嘴唇发白,苏轻窈去握她的手,却是一片冰冷。 苏轻窈从怀里掏出手帕,在眼下擦了擦。 太后慈祥地看着她,使劲握住她的手:“今日这事,似是天注定。” “这不过是一场倒霉的意外罢了,”太后道,“你看,除了咱们,还有那么多百姓困在这里,若不是那条蛇,咱们是一点都不用怕的。” 太后声音低沉,却意外安抚了苏轻窈焦急的内心。 太后最后叮嘱他:“若是真乱起来,保你自己。乐水,柳沁你们都听清楚,以窈娘为重!” 第 90 章 第 90 章 太后这句话,沉沉砸在苏轻窈心上。 越是危险时,越能体会到珍重和关心。太后一颗慈母心肠,这片刻展露无遗。 苏轻窈张了张嘴,看着太后青白一片的面容,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她这会儿除了身上湿冷,一点通病都无,刚那条蛇应该没有咬破她的皮肤,所以她也未曾中毒。 倒是太后……瞧着确实不太好了。 苏轻窈心里下了决定,对太后道:“老夫人再坚持坚持,一会儿来了人,咱们就都没事了。” 她看太后已经快要闭上眼睛,语气越发坚定:“老夫人若累了就睡会儿,这里有我,您不用操心。等您醒来,咱们就回家了。” 太后半闭着眼睛,拍了拍她的手,终于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她开始起热。 乐水急的面色发白,无奈这次出来只带了些常用的药丸,解毒药根本就没想着带,因此太后这么一昏过去,她们简直是束手无策。 苏轻窈沉下脸来,让乐水和几个小黄门伺候太后在角落躺下,又让黄门们脱下外衣给太后盖上,这才道:“都坐下等一会儿,若是还有点心就用一些,咱们很快就能下山了。” 她发了话,宫人们才敢吃。 乐水坐在苏轻窈身边,见苏轻窈一脸坚定,倒也没刚才那么慌:“夫人真的无事?” 她好歹学过些医理,刚才已经给太后腿上的伤口放过血,且那蛇瞧着并不是剧毒之物,太后这会只是发烧昏迷,倒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不过若是拖得时间太长……就不好说了。 乐水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怎么就遇到这么个事。” 因着先帝身体不好,太后年轻时就只守在宫中,哪里都没去过。这会儿年纪大了,开始享儿孙福,才得缘出宫走一走看一看。 加上她又心善,想着佛诞日不好妨碍百姓的虔诚,便只道要微服出行,不让打搅百姓。 结果这么一心慈,却酿成大罪过。 苏轻窈见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心里定很懊悔,若是当时拦一拦太后就好了,定也没有现在这么乱七八糟的祸事。 她安慰乐水:“这会儿咱们觉得难,周围却有这么多人保护着,你看那些无辜被牵连的百姓,若是晚上能结束开寺,他们就只能摸黑回家,岂不是更艰难?” “老夫人一片善心,是大梁之幸,也是天下恩泽,便是今日有这一场小意外,都不能否认这一份纯善,对否?” 苏轻窈声音很轻,语气柔和,乐水不知不觉就安定下来,随着她的话点头。 “娘……夫人所言甚是。” 苏轻窈拍了拍她的手,又让柳沁往身边凑凑,这会儿太阳西行,越发有些凉意。 在她们身后,太后半睁着眼睛盯着苏轻窈的背看了好半天,才又睡了过去。 这小半个时辰漫长又寂寥,她们这边还好些,其他地方缩着的百姓们,有的小孩子被母亲抱着,忍不住哭起来。 寺中的僧人本就不多,这会儿正忙碌地烧着水,到处安抚百姓。 无忧大师坐在佛像前,打坐念经,佛音不绝。 那些暴民们都是人高马大的庄稼汉,人人手里都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不是铁刀就是锄头,五人一队在外面巡逻,看着十分吓人。 不远处的偏殿内,那贵妇也不知怎么回事,又开始哭嚎起来,声音又尖又刺,让人忍不住皱眉。 随着她的哭声响起,大殿这边的百姓们,胆子小的也忍不住哭起来。 这一下,大殿就乱成一团。 苏轻窈皱了皱眉,只觉得头晕脑胀,她刚才淋了雨,又吹了冷风,这会儿靠在柳沁身上,就觉得有些不好。 乐水见她的脸也白了,心里更是着急,忙让小黄门去取了些水,让柳沁给苏轻窈擦脸。 就在这时,太后醒了。 她道:“陛下快来了。” 太后这会儿脑子一团乱,也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这么念完一句,又强调:“无论如何,护好安嫔。” 乐水忍着眼泪,过去给她擦脸擦手:“娘娘放心。” 或许是母子连心,就在这时,那瞎眼的男人突然走了过来。 看这一群人病怏怏的,他也有些忐忑,忙让人叫了首领来,然后就道:“你们的家人来了,咱们这边走。” 她们这边动静不大,许多百姓都已经哭累了睡下,倒也没注意到有什么特殊之处。 苏轻窈一听有人来了,顿时就精神起来,让人背起太后,自己便由柳沁扶着往偏门走。 报恩寺位置特殊,是以只有两个偏门,一个位于后山,出去时候就是崎岖陡峭的悬崖,另一个就在大门东侧,连着一条陡峭的山路,并不常用。 首领这会儿也走了过来,看着苏轻窈她们的眼光很是意味深长,苏轻窈一开始不知发生了什么,当那扇斑驳的侧门打开,外面站着玉树临风的楚少渊时,苏轻窈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楚少渊今日的打扮可谓简朴至极。 他在长衫外面罩了一件灰色的布衣,又取下发上的白玉冠,看着是有些狼狈,却难掩英挺容貌。 他的气质实在太特殊了,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的商户老爷。 更不用说他身后站了十几号人,各个人高马大,一脸肃穆。 苏轻窈没想到楚少渊会亲自来,她就站在门中,与门外的他遥遥对望。 暴民首领也不是个蠢,当即就知道自己惹到硬茬子,便直接开门见山:“这位……兄台,真的是误会。” 楚少渊竟是笑了。 苏轻窈看过去,就见他笑得特别随和,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事。 就听楚少渊说:“既然是误会,那咱们解开误会便是,但听闻我母亲妻子都病了,我实在是……忧心至极。” 那首领一听,略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敢放心。 他只说:“老太太瞧着是不太好,应当是染了风寒,确实要速速医治,你媳妇看着可还行啊。” 说罢,他也不等楚少渊反应,直接便说:“咱们打个商量,我们先放了你母亲,至于你媳妇,等我们走了,你们自然能进寺庙来寻。” 苏轻窈一听,倒一点都不惊慌,反而松了口气。 太后是万万不能出事的,只要太后先出去,一切就好说了。 但楚少渊可不是这么想的,他顿时沉了脸,看起来很是不满:“我们家按照要求带了银子来,怎么还有坐地起价这一出?” 楚少渊命人按要求带了五百两银子来,这会儿整齐码放在门口,里面的人都能看清楚。 不过除了首领,其余所有人都拿刀驾着苏轻窈他们,竟是没有一个敢上前取钱,都眼巴巴看着首领。 那一道门开得太窄,箭矢射不进去,加上里面所有人都被挟持,便是仪鸾卫也不好施展。 首领的心思,楚少渊很明白,也正因为明白,才觉得心里煎熬。 他从来都没有这般过。 一面是病中的母亲,一面是危险的苏轻窈,他是一个都不肯舍弃的。 时至今日,面临如此危险,楚少渊才发现苏轻窈在他心里竟是这么重要,重要到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的地步。 楚少渊又跟首领说了几句,承诺再加钱来,那首领却死活都不肯应下。 他知道楚少渊一定不是普通人,这会儿把他家里人全都放了,转眼他们就会攻破寺庙,把他们这一场大计都搅黄。 所以那首领咬死不放人,并渐渐有些不耐烦。 楚少渊心里压着火气,却没有当场发作,他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看到门缝里的苏轻窈对他做口型。 她让他:“救太后。” 苏轻窈神色坚定,她并不畏惧被关在寺庙里,这里那么多百姓,又有柳沁、黄门和仪鸾卫们,她是不怕自身有安危的。 晚一点出去就晚点出去,不碍事。 但太后的蛇毒却是一刻都不能拖的,苏轻窈很焦虑,她不停对楚少渊说着话,让他不要再拖。 楚少渊从来没见过苏轻窈这样的神色,她是那么坚定,又是那么勇敢。这一刻,灰头土脸的苏轻窈,在他眼中仿佛发光一般,是那么光彩夺目。 楚少渊怕她急,也很担心太后的蛇毒,便直接道:“可以让我们家的管家进去照顾我夫人吗?她一个人在里面我不是很放心。” 多一个人,似乎也没啥差别,那首领怕真惹怒他,便答应下来。 于是很快便一手交人一手交钱,乐水跟着太后出了寺庙,柳沁却死活不肯走,非要伺候苏轻窈,苏轻窈便也没硬声赶她。 待娄渡洲也来到身边,大门紧闭,那些暴民收起武器纷纷撤走,苏轻窈这才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娄渡洲刚才在外面,又看不清里面情景,便没看清苏轻窈的面色,此时跟在身边,一见就觉得坏了事。 谢婕妤出去说太后被蛇咬了,苏轻窈也被蛇咬了,但咬在脚上,似是没有事。 刚才众人所见也是如此,太后已经昏厥不醒,苏轻窈还能站着,大家才略放心。 这会娄渡洲进来保护苏轻窈,才发现不对。 他小声问:“夫人,您可是身体有恙?” 苏轻窈被柳沁扶着坐到角落里,低头吃娄渡洲带进来的点心,道:“刚才淋了雨,似乎有些发冷,并无大碍。” 娄渡洲心中一沉,面上却不显,他冲角落里的仪鸾卫比了个手势,便又让柳沁把苏轻窈往角落里扶了扶。 这片刻工夫,苏轻窈便被安排在墙角内,身边有柳沁、娄渡洲和两个小黄门,把她团团围在里面。 刚才在侧门,苏轻窈已经是撑着最后一点精气神了。 坐下没多久,她也有些昏昏欲睡,靠在柳沁肩膀上不言不语。 柳沁抬头看娄渡洲,娄渡洲对她坚定地点了点头,柳沁这才略放心下来。 此时山脚下的步辇内,鲁星正在给太后诊脉,楚少渊坐在太后身边,一脸沉郁。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道陌生的嗓音。 “大人,药取来了。”那人喊。 罗遇打开隔间的门,让他进来:“确认无误?” 小药童使劲点头:“在县里回春堂取的药,专门治向云山中的蛇毒,一共有两支。” 他不认识楚少渊,又见他衣着平凡,便把药匣子取出来,捧给鲁星看。 鲁星松开手,接过药匣子打开一看,刚想安慰楚少渊两句,却在看到匣内情况时惊诧道:“这是怎么回事?” 楚少渊转身看去,就看匣子内两瓶解毒药,一瓶完好无损,而另一瓶却碎成残渣,里面的药剂早就渗透进木匣底部,只留下刺鼻的苦味。 楚少渊的心,突然慌乱起来。 第 91 章 第 91 章 此时报恩寺中,苏轻窈头晕脑胀,靠在柳沁身上几乎都要睡着。 柳沁给她喂了些水,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脸色越发难看。 “大伴,”柳沁在娄渡洲身边小声问,“什么时候……?” 娄渡洲看了看闭眼不语的苏轻窈,心里也急,可说出来的话却不慌不忙:“稍安勿躁,一会儿你只需要护好娘娘,明白?” 柳沁点点头,又往苏轻窈身边凑了凑,用娄渡洲带进来的薄被紧紧盖住苏轻窈,不让她露出一丁点在外面。 天色渐暗,夕阳的余晖撒进报恩寺中,却无人欣赏。 百姓们一家一户围坐在一起,都是满脸害怕和茫然。他们不知道为何会遇到这样的情景,也不知道能不能有人来救自己,只能喝着僧人们送过来的米粥,聊以安慰自己空落落的肚子。 他们也都没力气再哭了。 随着夕阳远去,暮色将至,报恩寺里越发沉寂下来,就如同每一个寻常的傍晚一样,寂寥无声。 暴民们要求的县令没来,他们想要谈判的地主也没来,不知道为何,寺庙内外皆是一片安静,这里仿佛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 首领坐在火堆边,神色莫名盯着那跳动的火苗看。 瞎眼男人一个一个摸着箱子里的银元宝,仅剩的那只小眼睛闪着激动的光。 “牧哥,咱们干脆跑吧。” 五百两银子,便是他们这伙人跑去外地营生,也能吃用好几年呢。 首领好似没听到他的话,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却说:“路引呢?户令呢?都没有你说哪里敢收咱们?” 瞎眼男人顿了顿,这才偃旗息鼓:“我这不是忘了嘛。” 于是就又安静下来,首领阴沉不定坐在那,他觉得有些冷,却又有些忐忑不安。 起事之前他想过许多种结局,却万万没想到竟是无人理会,智先生跟他分析的那些结局,一个都没发生。他有片刻的茫然,如果真的无人理会,那他们做的这一切就了无意义,白费一场功夫。 然而他却还是不肯放弃,只能固守在报恩寺内,不让任何人出去。 说不定,说不定明天就有好消息了。 就在他这般劝诫自己的时候,一行黑衣人翻过寺庙高高的围墙,按照寺中留守的仪鸾卫的指令,直接寻到分散在寺中的暴民巡逻队后方,待前方一声鸮声响起,便不约而同一扑而上。 此时天色已暗,只剩几处火堆照亮空旷的寺庙,仪鸾卫的手法干脆利落,直接把暴民们敲晕击倒,不过转瞬便控制住局面。 而首领那,他还来不及起身,就被一名高大的黑衣人直接制服:“老实点。” 首领看了看他手中闪亮的长刀,不由叹了口气。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县令竟能惊动奉天督指挥使,竟能使唤起营军。 他这边任命伏法,可身边的瞎眼男人却是不认,张嘴就喊:“你们是谁?杀人啦!” 那士兵一个刀背磕在他脑后,直接把他砸晕过去,根本不让他说下一句话。 柳沁就呆呆看着这一场变故,还真如娄渡洲所言,不过一刻工夫,所有暴民边都被制服下来,无人再吭声。 娄渡洲见大局已定,忙起身招呼小黄门:“快背上娘娘,咱们走。” 仪鸾卫围拢过来,护在苏轻窈身侧,百姓们都吓傻了,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没人上前闹事。 几个小黄门也都是娄渡洲手里教出来的,稳重又懂事,跟在她们身边全程都护得很紧,这会儿听到娄渡洲的话,年纪最长的那个便弯下腰,作势要背起苏轻窈。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的男音响起:“我来。” 柳沁抬头望去,只看楚少渊还是刚才那身灰色布衣,大踏步往大雄宝殿走来。 娄渡洲很有眼色,忙让那小黄门起来,亲自扶着苏轻窈等在那,还说:“夫人发热了。” 这会儿已经到了晚间,火光昏暗,楚少渊一开始并未看到苏轻窈的面色,被娄渡洲这么一提醒,心里一紧,当即便小跑起来。 柳沁就看着陛下直接跑到她们面前,弯腰就把苏轻窈抱起来。 “怎么会发热?”楚少渊用自己的脸贴苏轻窈的,当即就沉了脸,“刚才不是好好的?” 柳沁见到他才有了主心骨,她低下头,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娘娘刚才也被蛇咬了,却强撑着说没事。” 她的声音又轻又细,却仿佛一根银针,直直插进楚少渊心中。 楚少渊当即什么都顾不上,抱着苏轻窈健步如飞,直接往山下跑去。 柳沁跟在后面跑,还被娄渡洲数落:“你怎么不早说!” “娘娘说自己没事,”柳沁哭着喊,“当时太后娘娘瞧着很不好,娘娘又如何说?” 如果暴民一定要扣下一个人,那苏轻窈不可能舍太后而救自己,若果真如此,即便得救,她也过不去心里的坎。 当时那样的情景,苏轻窈都未曾想到自己竟可以那么坚强,也是那么坚定。 这会儿昏在楚少渊怀中的苏轻窈,面色虽然惨白,嘴角却带着笑。 这一辈子的命她是白得的,若是真运气不好折损在这里,她也不觉得后悔。她体会过繁花似锦,感受过别人嫉妒的目光,也获得了太后的慈爱。 更重要的是,她跟楚少渊从淡漠到熟悉,从熟悉到相知,又从相知到倾心,不过大半年光景。 重归年少时,她却体会到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体会到了友情的体贴温暖,体会到了爱情的蜜里调油,她觉得值了。 所以这一刻的苏轻窈,是一点都不后悔的。 她活了那么多年,最是明白一个道理,后悔是改变不了任何事的,一旦做下什么决定,就不要让自己后悔。 那只会让自己越发难受。 相比自己昏得心安理得的苏轻窈,楚少渊可谓心急如焚。他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也压根就不看路,一路从报恩寺报到停马车处,不过才过了一刻钟。 柳沁和娄渡洲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能跟上他的只有两个仪鸾卫,到了马车处,楚少渊才略松了口气,他先把苏轻窈抱进车中,然后就吩咐:“尽快下山。” 马儿便嘶鸣着奔跑起来。 为了尽快到达山脚下,马车自是也不求平稳,一路摇摇晃晃,很是颠簸。 楚少渊坐在车中,把苏轻窈整个人抱进怀里,让她滚烫的脸贴着自己的,这才发现自己喉咙里一阵刺痛。 跑得太快,现在坐下来,自是浑身难受。 但楚少渊却顾不上这些了。 他搂着苏轻窈,轻轻摸着她的脸,平生第一次小心翼翼叫一个人:“宝儿,宝儿醒醒。” 若是平日里他叫她宝儿,苏轻窈定不肯吭声,可是这会儿,明明也是毫无回应,却再也勾不起楚少渊心中的欢喜。 他紧紧搂着她,不可罢休一般地叫着她:“宝儿,轻窈,快醒醒。” 似乎是因为他太过执着,苏轻窈动了动,轻声呓语:“嗯?” 楚少渊心中一喜,又去摸她滚烫的脸蛋:“轻窈,轻窈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苏轻窈被他这么一顿打扰,微微皱起眉头,却是终于应了:“能听到,别吵。” 楚少渊当即就不敢摸她的脸了。 只问:“你刚才被蛇咬到哪里?” 苏轻窈没吭声,似是又睡了过去。 楚少渊契而不舍又问了两遍,苏轻窈终于给了些反应,含糊不清说:“脚上。” 问到了答案,楚少渊便再也舍不得打扰她,一手抱着她,一手使劲伸长,给她脱去鞋袜。 也是楚少渊运气好,他先给苏轻窈脱的右脚,刚一脱下小皮靴,就看到苏轻窈雪白的袜子上有一小块已经凝固干涸的污血。 那一小块看着并不多,不过指甲盖大小,却是那么触目惊心。 楚少渊抖着手帮她脱下袜子,着才看到苏轻窈脚上的伤口。 那只蛇毕竟还很小,又先咬了太后,到了苏轻窈这要先咬穿皮靴,然后才能接触到苏轻窈的脚。也不知道是不是苏轻窈运气好,那蛇咬到她的拇指上,拇指的指甲比较硬,挡住了毒蛇的细小牙齿,最后只在侧边留下一条小小的划痕,不过米粒大小。 因为一开始被人压着走了一小段路,一挤一压,血就都流出来了。 袜子上看着吓人,脚上的伤口实际上并没有多严重,但楚少渊还是心急如焚,因为他知道,刚才那两支解毒药已经莫名奇妙地碎了一支。 苏轻窈脚上的伤,拖的时间太长了。 刚才山下时楚少渊已经让仪鸾卫去县城回春堂取药,然而路途略遥远不说,那个小药童也说,回春堂就只有两支解毒药。 楚少渊却不肯死心,让仪鸾卫去县城中所有的药店跑一趟,务必把各种解毒药都取来。 蛇毒太过特殊,太医院也不可能全部准备,只有当地的医馆会备药,却不会太多。 似乎只能听天由命了。 然而作为坐拥天下的皇帝,若是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救不回来,他这皇帝当的就太窝囊了。 他才刚刚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幻想着同她白头偕老恩爱永驻,却未曾想遇到这样一场惊变。 这一刻,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再任命了。 楚少渊紧紧把抱着苏轻窈,把脸迈进她的脖颈里,滚烫的热泪喷涌而出,湿润了苏轻窈的衣裳。 楚少渊对她说:“轻窈别怕,有朕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天际,一刻流星滑落。 漫天星光闪耀,却是有什么悄然而变。 就在这时,马车停在山脚下,鲁星一上马车,就看到楚少渊通红的眼眸。 而安嫔娘娘就白着脸,昏在楚少渊怀中。 鲁星也很懂事,根本就没有冲楚少渊行礼,直接捏住苏轻窈的手腕,给她诊脉。 楚少渊的声音恰好响起:“安嫔的蛇毒若是解不了,小心你的脑袋。” 鲁星却没吭声,只看他脸色忽白忽青,最后停留在一个茫然又扭曲的表情上。 他犹豫片刻,开了口:“陛下……” 第 92 章 第 92 章 楚少渊抬头看了鲁星一眼,那眼神十分摄人,吓得鲁星当即就是一个哆嗦。 “陛、陛下……娘娘她……”鲁星结结巴巴道。 楚少渊皱起眉头,斥道:“有话就说,别耽误时间,勿做这吞吞吐吐扭捏姿态。” 鲁星心里苦,却还是迅速说道:“陛下,娘娘并无大碍。” 楚少渊觉得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他皱眉瞪着鲁星,很是焦急:“怎么就并无大碍,你可是认真听过脉?” 鲁星见他不信,硬着头皮解释:“陛下道娘娘中了蛇毒,所以才导致昏迷不醒,但依臣诊脉,娘娘并未中毒,或者说娘娘的所中之毒都已经通过污血排出,并未影响自身。” 这会儿苏轻窈还没醒,柳沁也还不曾赶到,是以谁都不知苏轻窈小时被蛇咬过的事,就连鲁星也有些费解。 娘娘的脚他是不能看的,但袜子和皮靴他都看过,若是寻常人被毒蛇咬成这样,拖了这么久一定会毒发。 意外的是,苏轻窈却并未如此。 鲁星继续说:“娘娘今日受了惊吓,又淋了雨,略有些伤寒之症。此时晕厥,只是疲累受凉所致,且用上两副驱寒汤剂,自然能药到病除,明日就能大好。” 楚少渊微微一愣,低头看着睡得并不是那么舒服的苏轻窈,还是不很放心:“去把张文岚也叫来。” 张文岚这会儿正守在太后那边,指导林医女给太后包扎伤口,太后吃了解毒剂后已经安稳下来,后续还要再服半月的解毒药,才能完全康复。 他正跟林医女交待上药的手法,外面就有人来叫:“张大人,陛下宣召。” 张文岚心中一紧,根本来不及多想,交代乐水几句之后,就把林医女也带下马车。 “听闻安嫔娘娘也在此列,不知……”张文岚越说越紧张,到最后跟着小跑起来。 林医女跟苏轻窈也是有过一段缘分的,此时一听这话,也很着急,也跟着跑了起来。 于是两个人就气喘吁吁跑到苏轻窈所在的马车边,碰到了刚从山上下来的娄渡洲和柳沁。娄渡洲还好些,就是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柳沁脸色就相当差了。 林医女同柳沁相熟,当即就过去问:“娘娘可是有大碍。” 柳沁脸色惨白,哆嗦着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就在这时,只听马车里面鲁星喊道:“都进来。” 这马车很宽敞,里面坐五六个人都无碍,所以张文岚和林医女便一起被娄渡洲催了上去,柳沁也跟在他们身后。 马车里,楚少渊搂着苏轻窈靠坐在左侧,鲁星跪坐在另一侧,看着神情倒也尚可,并没有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张文岚不敢多看他,只对楚少渊行礼,道:“陛下,臣这就给娘娘请脉。” 于是,楚少渊就沉着脸,看着他给苏轻窈听了好半天的脉,然后就退下换了林医女。 林医女家中也是家学渊源,若不是年轻,早就可以做医正,是以这会让她上前诊脉,楚少渊也没拦着。他就那么搂着苏轻窈,让她躺得舒坦一些。 林医女也很镇定,待她面色不变把脉诊完,楚少渊才道:“如何?” 当着陛下的面,他们是不敢交头接耳的,因此楚少渊开口一问,张文岚马上就答:“回禀陛下,安嫔娘娘只是受了凉轻微发热,两幅药便可无碍,并无大事。” 林医女要细致一些,说:“娘娘当时淋了雨,故而会有湿气入侵,药中要加老姜驱寒,晚上再泡一次药浴,睡得会更舒服一些。” 她在调理方面很是精通,说起来也头头是道,楚少渊略颔首,却说:“柳沁,你说。” 柳沁见太医们都没说蛇毒的事,有些疑惑,却还是不放心,于是便上前两步,把寺中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 当听到安嫔娘娘为了救太后先是被蛇咬,又让太后先出寺自己留下,在场几人都很动容。 便是楚少渊早就知道这些前因后果,也跟着眼眶一热,险些又流出泪来。 他从来不知自己竟是这么多愁善感,可今时今日,遇到这样的事,他却是忍不住心中的种种冲动,搂着苏轻窈不肯撒手。 这种感情来的太猛烈,也太突然,打破了他曾经固守几十年的心房,也让他明白过来许多事。 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关注点却还在苏轻窈中毒上面。 等柳沁说完,楚少渊就对林医女道:“你看看安嫔的伤。” 鲁星和张文岚往后退了两步,林医女上前蹲在苏轻窈脚边,仔细查看起来。 她先用软棉布擦净苏轻窈脚上的血迹,就看到一道细小的红色伤口,因为还未愈合,伤口上透出粉红的颜色。 林医女松了口气,一边给苏轻窈上药一边对楚少渊说:“娘娘这道伤口不重,只擦破了一小层皮,跟太后娘娘腿上的伤口是不同的,但是看娘娘袜子上的血迹也是乌黑颜色,可能当时毒蛇咬中之后娘娘忍着没有说,一直行走导致毒血流出,毒性就慢慢减低了。” 林医女并不精通毒药等物,这会儿说的也是理论上的概念,鲁星和张文岚毕竟经验丰富一些,当即就皱起眉头。 蛇毒并不是这样就能解的。 为什么那么多人因蛇毒丧命,就是因为一旦被咬,普通的解毒药根本无用,必须用专门针对蛇毒的解毒剂才可以,还不一定能解。 拖的时间太长,毒性太强的,都有性命之危。 鲁星道:“陛下,老臣行医二十载,年轻时也曾游历天下,娘娘这般症状,确实不像是中了蛇毒的样子,当真并无大碍。” 张文岚却多了个心眼,想了想说:“但娘娘确确实实被蛇咬了,这一点不好解释,或许娘娘天生百毒不侵不成?” 这说法实在很荒唐,就连一直板着脸的楚少渊都忍不住弯了弯眉眼,情绪随之舒缓下来。 他刚才绷得太紧,这会缓和下来,才发现自己头痛难忍,心慌不止。 他倒是希望苏轻窈能百毒不侵,身康体健。 就在这时,柳沁说话了。 她道:“去的路上,娘娘给我们讲了一则儿时的奇遇,说自己七八岁时曾经被毒蛇咬过,治了半月才好,会不会有些关联?” 她话音落下,马车内的几人便不约而同看过去,盯着她不说话。 为了苏轻窈,柳沁也顾不上害怕,肯定道:“娘娘说是真事,不是笑话,大人们,这可有关系?” 鲁星听到这,当即就松了口气。 他对楚少渊说:“陛下,娘娘若是以前被蛇咬过又治好,应当身体内产生了解毒之物,这会儿再被咬,又只咬破外皮并未伤到根本,所以娘娘自己就给自己解了毒,这才没有大碍。” 有些人却实是这样的,楚少渊也听到过一些传说,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张文岚很会说话,这会儿便道:“还真被臣说中,娘娘就是天赋异禀,百毒不侵啊。” 鲁星训斥道:“勿要胡说,事情都弄明白,还是要给娘娘加一剂解毒药,臣刚已经吩咐药房准备药材,加上当地的风铃草一起熬煮,娘娘吃上就不用再烦忧。” 楚少渊这才雨过天晴。 “好,就如此办,”楚少渊说着,吩咐林医女,“回到行宫你就在安嫔那住下,每日过去凤凰台给太后娘娘诊脉,安嫔那也由你调理。” 他还是不放心,便让林医女跟着住进行宫,好看着她们娘俩。 都安排完,太医们就都下了马车,柳沁原想留下,却被楚少渊赶走:“下去吧。” 等人都离开,马车开始往行宫赶,楚少渊这才低下头,小心翼翼在苏轻窈脸上亲了一下。 “你没事就好。”楚少渊喃喃自语。 这会儿他整个人冷静下来,才发现一颗心慌得不成样子,便是此刻让他立即站起来,恐怕都很费劲。 刚才那一刻,他是真的差点喘不上气。 太后中毒的时候,他知道一定能救,所以并没有这么慌张。可当他得知苏轻窈中毒,却是已经知道另一瓶解毒剂已经被摔碎的时候。那片刻心情,真是犹如在油锅中翻滚,浑身针扎一样疼。 当时他才知道,原来一个人是可以这么疼的。 心疼,身也疼。 他不想让她死,不想看她年轻凋零,更不想让她离开自己,剩自己一个人再孤独过几十年。 那跟地狱又有什么分别。 辛弃疾一首《丑奴儿》道尽少年不识愁滋味,此刻的楚少渊,却是有更深体悟。 换到他身上,便是心冷不识情滋味。 一但尝了,就如同烈酒之于醉汉,再也割舍不开,抛弃不下。 苏轻窈至于他,便就是如此。 她让他识得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热爱。她让他笑、让他苦、让他愁、让他哭。 当热泪滚出眼眶的一瞬间,他却也随之大彻大悟。 那时他甚至动了些不好的念头,若她真的中毒不治,那他就索性抛下一切,陪着她…… 后来理智回笼,他才意识到自己都想了些什么。 可他并不觉得自己疯癫,这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原来我也是有七情六欲的,楚少渊这么想着,又忍不住低头亲了亲苏轻窈。 “你要长长久久陪着朕,”楚少渊对她呢喃自语,“咱们一定能好好的,好好的过这一辈子。” 苏轻窈动了动眼睛,刚一清醒时,就听到楚少渊这句话。 她对之前的事毫不知情,也不知楚少渊为何如此感悟,却还是努力抬起手,碰了一下楚少渊的脸。 “好。”她听到自己如是说。 第 93 章 第 93 章 苏轻窈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垂垂老矣,跟太上皇一起住在建元花园,每日被宫人们仔细伺候着,听听曲赏赏花看看书,日子一天天过。 偶尔听到宫人们闲谈,她才知道近来太上皇病了。 也不是多大的事,年纪大了的人,总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不严重,却还是让宫人们紧张。 然而苏轻窈跟他虽住在一起,却几年都不曾见过,乍一听他病了,苏轻窈也很是迟疑。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有些焦急,萌生了些奇怪的念头。 要不要去看看呢?她得侍疾吧? 若是不去看,会不会显得不太恭敬?苏轻窈左思右想,让柳沁亲自去建元宫问一问。 柳沁很快就回来了,道:“罗大伴道不劳烦娘娘跑这一趟,陛下不过只是小风寒,很快便能痊愈。” 不用去侍疾,苏轻窈反而松了口气。 反正他们俩根本不熟,让现在的她去伺候一个糟老头,她是一万个不乐意的。 于是,苏轻窈就这么风轻云淡过自己的日子。 直到那一天到来。 苏轻窈记的那一天的风很冷,吹得人浑身疼,她一大早起身出门散步,却被喧嚣的风迎头盖脸吹回寝殿。 待苏轻窈回宫坐下,她突然想吃桂花糕。 建元花园有自己的御膳房,专供楚少渊和苏轻窈两人膳食,太妃娘娘想吃什么,御膳房就有什么,绝对不会叫娘娘失望。 苏轻窈这念头一说,那头就忙活起来,不过一个时辰,冒着香气的桂花糕便上了桌。 闻着桂花蜜香甜的味道,苏轻窈笑了,脸颊边的酒窝随着时间的流失却越发明显,这会儿的而她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派慈和。 柳沁煮了茉莉花茶,放到苏轻窈手边,陪她一起吃:“娘娘尝尝,御膳房说今日特地给做了两款不同的馅料,一个枣泥,一个豆沙,也不知您喜欢哪个。” 就在这氤氲香气里,苏轻窈拿起一块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 甜蜜的滋味瞬间充斥口中,香糯软浓的口感很是得宜,苏轻窈一口下肚,刚要跟柳沁夸一夸,突然听到外面传来隐约的钟声。 咚、咚、咚。 钟声一下叠过一下,震耳欲聋。 筷子间的半块桂花糕直直坠落盘中,咕噜噜滚了一圈,在桌子上摔成一团。 柳沁一把握住苏轻窈的手,急切道:“娘娘……这是?” 苏轻窈冲她摇了摇头,心里却数着数。 四下、五下、六下…… 然后,就是迟迟而来的第十下。 苏轻窈一下子就回过神来,对柳沁说:“把素服找出来吧。” 柳沁担忧地看着她,发现苏轻窈淡定自若,面无波痕,这才下去吩咐。 苏轻窈呆呆坐在那,看着那块摔碎了的桂花糕,心里却想。 糟老头,还是没熬过我吧? 她不是跟楚少渊较劲,也不是盼着他先死,只是两个人默默当邻居这么多年,恐怕心里都在想:对面那个人,还挺能熬的。 苏轻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她似乎不那么悲伤,却又没有往日里镇定,事到如今,反而有些尘埃落定的意味。 她的心音却说:啊,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丧钟响过,外面顿时热闹起来,哭声喊声络绎不绝,苏轻窈却一个人静静坐在屋中,仔细回忆两人最初的过往。 可她无论怎么努力,最后却都什么都想不起来。 便是太上皇的那一张被人夸得神乎其神的英俊面容,苏轻窈也是一丁点都想不起来。 这样也好。 在桂花糕甜腻的滋味里,苏轻窈轻声说了一句话。 再见,陛下。 一梦经年,苏轻窈从沉重的梦境中醒来,她只觉得头重体乏,有种大病之后的虚脱感。 她眨了眨眼睛,视线之内一片昏暗,待眼睛慢慢习惯之后,她才发现自己似乎回到了芙蓉馆。 安静躺了一会儿,意识逐渐回笼,她才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苏轻窈动动手,觉得没那么难受了,便撑着手肘坐起身来。 所以,她们这是都得救了吧? 苏轻窈刚一动身,就听到外面传来柳沁沙哑的声音:“娘娘,您醒了?” “嗯,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苏轻窈问。 柳沁忙让人打起床幔,端了一碗温蜂蜜水上前,让苏轻窈润口:“已经子时了,娘娘睡了大半晚,这会儿饿了吧?” 苏轻窈摸了摸空落落的肚子,笑道:“是有些饿了。” 她今天就用了些点心,在寺中根本没吃下去多少,又昏睡了几个时辰,早就腹中空空,饥肠辘辘。 “御膳房给准备了红枣小米粥,正热着,娘娘且用些。” 这会儿桃红和桃蕊已经忙活起来,一个点亮宫灯,一个准备粥食,竟是都没睡。 苏轻窈被柳沁扶着坐起身来,才发现脚上已经上了药,用布包扎成一个小包,看着还怪可爱的。 “我这是受伤了?”苏轻窈除了有些风寒之症,其余还真没什么不适。 所以她压根就不觉得自己被那条小细蛇咬伤,故而有此一问。 柳沁见她满脸好奇,实在很是心疼,把她扶到厅中坐下,又伺候她漱口净面,才说:“就是那条蛇咬的伤口。” 柳沁熬到这个时候,嗓子都有些哑了,但苏轻窈一直没醒,她也无论如何睡不着,就坐在床边守着她。 所以现在说起话来,喉咙也不是很舒服。 苏轻窈让她吃口茶,道:“你慢慢说。” 柳沁就开始跟她说起后续的事,她语速轻快,很快就把整个过程说完,还着重强调了一下楚少渊一路把她抱回的芙蓉馆。 苏轻窈安静坐在那听,等粥上来,就叫三个宫人陪她一起吃。 “好了,我这不是没事了吗?”苏轻窈笑这说,“看看你们,可不能哭鼻子。” 两外两个没跟着去报恩寺,待晚间却看到自家娘娘被陛下抱着回来,都吓得不行。现在见她醒来,那股后怕才翻涌上来,坐在她身边纷纷红了眼眶。 “多大的人了,传出去人家要笑话我的,宫里都是爱哭鬼。” 桃蕊破涕为笑,自己擦了擦脸,又去拽桃红:“经此一事,娘娘以后便能一路坦荡,再也不用担忧。” 她说的是实话,只要苏轻窈不犯大忌,绝对能一路平平顺顺。 昨日她接连救了太后两次,可谓忠心耿耿,不说最是孝顺的陛下,便是被救的太后也不会不念她好。 苏轻窈却笑了:“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她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救驾之功而去救太后的,当时那样情景,她不可能舍下病重的老人家而救自己。 这是她的家教,也是她的德念。 桃蕊到底跟了太后几年,此时一听苏轻窈的话,就忍不住又哭起来:“娘娘您真是的,奴婢又止不住泪。” 苏轻窈笑着赶她们去净面,这才对柳沁叹道:“没想到小时候那场意外,却救了自己的命。” 若她没中过蛇毒,这会儿指不定就没有以后了。 柳沁情绪倒是比那两个稳定,在寺庙里毕竟是急也急过,怕也怕过,这会儿缓下来,就只剩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对自家娘娘的疼惜。 便是苏轻窈只是有些风寒之症,再用两副药就能好,她也觉得娘娘受了大罪。 “药已经热上了,太医说娘娘没有大病,只是受了凉,所以今夜吃一副,明日晨起再用一副,大抵就能好全,娘娘不用担心。” “林医女还说让娘娘泡药浴,不过娘娘一直没醒,也就只能作罢。” 苏轻窈低头看她,见她面色发青嘴唇发白,就知道柳沁这一日都没休息过,心中一软,柔声说:“我看啊,担心的是你。一会儿吃过药,你就领着她们两个下去歇着,换个小宫人过来守夜便是了。” 柳沁张张嘴,正想反驳她,抬头看到她坚定的眼神,便又闭上嘴。 “是,奴婢明白。” 苏轻窈就着八宝酱菜吃了一小碗粥,又坐下问了问太后的病况,这才喝药。 那药很苦,带着一股浓重的姜味,苏轻窈吃了两口就吃不下,皱着眉说:“这药劲真大。” 她不过就是跟柳沁撒个娇,却不料外面的人听个正着。 楚少渊打开隔断,大踏步进了寝殿内,一脸认真:“苦也要吃。” 苏轻窈实在想不到他会这个时候过来,也未曾叫人通传,当即就有些愣神,竟是想不起来要起身行礼。 楚少渊也不让她行礼。 只看他直接走到贵妃榻边,陪着她坐下,说:“快把药吃完,一会儿好睡下。” 于是苏轻窈就呆呆把药喝了下去,然后就被浓重的苦涩味道抢着,皱着眉咳嗽两声。 柳沁早就给苏轻窈准备好果脯,楚少渊见她这么不爱吃药,便取了一小块果脯送到唇边:“啊。” 苏轻窈就跟着他“啊”了一声,把那个酸酸甜甜的杏脯含进嘴里。 苦涩的滋味一下子被压下去,嘴里只剩下甜,苏轻窈这才回过神来,问楚少渊:“陛下怎么这会儿过来?都这么晚了。” 楚少渊见她面色尚可,眼带笑意,就知她的病没那么重,应当已经好了许多。 到了这时,楚少渊才略放下心来。 他握住她的手,把她柔软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认真看着她说:“你一直没醒,朕不放心,听闻你醒了,自然要过来看看。” 苏轻窈一呆。 这是楚少渊第一次对她说这样的话,温柔又直白,他在告诉她:他很关心她。 楚少渊看她呆愣愣的样子,心里自是软得一塌糊涂。 当他明白自己的感情,明白这一切的始终,也明白这一段时间里,他跟着她起伏不定的心情。 当恍然大悟之后,他才看清自己的心到底是因何而波动。 若是原本的他,定不会这么直接,也不会同她这样说话。可经过这么多事,他却一下子就看开了。 喜欢她就要告诉她,没有什么好害羞的。 所以,楚少渊看着脸蛋红扑扑的苏轻窈,笑着凑过去,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傻宝儿,朕心悦你啊。” 第 94 章 第 94 章 苏轻窈呆愣当场。 如果说刚才她还是没回过神来,现在简直就是吓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觉得自己似乎得了幻听。 要不然不是她疯了,就是陛下疯了,或者他们俩个都疯了? 楚少渊见她这样,越看越觉得可爱,直接牵着她的手起身,把她送到床边。 苏轻窈就这么让他“伺候”自己,根本来不及反应,直到她躺倒床上盖好被子,才猛地睁大眼睛。 “陛下……”苏轻窈看着他,有些恍惚地问,“陛下刚才说了什么话吗?” 楚少渊也不着急走,就坐在床边,认真看着他。 两个人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楚少渊也不太想松开。 “你说朕说了什么?”楚少渊笑着问。 苏轻窈眨了眨眼睛,抬头盯着楚少渊看,这才发现他只在外面披了一件常服,长发在脑后松松系住,似是睡下又匆忙起身。 “陛下说,”苏轻窈顿了顿,觉得脸上有些热,“心悦我。” 这会儿,她都顾不上用谦称了。 楚少渊冲她微微一笑,点点灯火映入眼中,闪耀如星辰。 “是啊,朕确实说了,”楚少渊看着她的眼睛,又说了一次,“朕心悦你。” 苏轻窈一下子就把头缩进被子里,不肯看他了。 楚少渊笑出声来,低沉的嗓音萦绕在苏轻窈耳畔,惹得她脸儿更红。 就听楚少渊说:“其实朕早就喜欢你了,只是自己没发现而已。” “不是因为今天的事,也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单纯的跟你日久生情罢了,”楚少渊道,“你相信朕吗?” 苏轻窈没说话。 她相信吗?她其实很想相信,可当热情和冲动都消退,她就又不敢相信了。 有些事,一旦她走出那一步,似乎就不能回头。 说她胆小也好,说她软弱也罢,这一刻,她确实不敢回应楚少渊。 出乎苏轻窈意料,楚少渊似乎也并未一定要她回答,刚才那句话仿佛只是他随口一言,听过就罢了。 楚少渊捏了捏苏轻窈的手,道:“好了,不闹你了,早些睡吧。” 苏轻窈在被子里点点头,小脑袋一耸一耸的,特别可爱。 楚少渊忍不住把被子掀开,就看到她红彤彤的脸:“太闷了,乖,你睡吧,朕陪着你。” 苏轻窈没敢睁眼。 她就那么躺在那,一开始还有些紧张,可少卿片刻,却意外有困意袭来。 楚少渊的手很热,他的呼吸却很轻,苏轻窈就这么听着,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等苏轻窈睡着了,楚少渊还坐在那看着她。 直到听到她醒来,一点没事好好的,楚少渊才终于放下心,却依旧忍不住大半夜过来看她一眼。 即便只能跟她说一会儿话,楚少渊也觉得很是满足。 他安静看了好半天,等苏轻窈睡沉了,才轻轻起身,放下床幔。 隔间的门还开着,可里外都是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在守夜。 楚少渊慢慢走出寝殿,让宫人关上房门,这才略放开手脚,快步出了芙蓉馆。 他不睡,娄渡洲也是不能睡的。 “陛下,回畅春芳景?”娄渡洲问。 楚少渊顿了顿,道:“还去凤凰台,今夜在那安置。” 太后娘娘中了毒又受了惊,他是不能轻易离开的,再说,他也是不放心母亲,总想着有自己陪着能更好些。 于是娄渡洲就暗自叹气,又跟着他去了凤凰台。 凤凰台是整个行宫中风景最好的,主楼一共有四层,若是登高望远,能把整个东安围场的风景尽收眼底。 先帝时因体弱多病,东安围场和玉泉行宫都被空置,直到楚少渊登基为帝,才简单修葺东安围场。但也并未多做装饰,是以这行宫并无那种奢华之感,反而有些淳朴气质。 夏日最炎热的时候,住在凤凰台的三层是很凉快的,此时已经入秋,所以太后只选了二层住,也少开窗,倒也不是很冷。 今日一回这里,楚少渊先把苏轻窈送回芙蓉馆,便直接过来凤凰台陪着太后。太后服过药后便睡了下来,一直都没醒,楚少渊匆匆去了一趟畅春芳景,然后就又回来凤凰台守着。 到底年轻,这么来回奔波倒也不是很疲累,只是略有些上火,晚饭也没用下多少东西。 此刻回到凤凰台时,倒是听到二楼传来一阵声响。 楚少渊微微皱起眉头,便直接往二楼行去。 乐水正在外间吩咐宫人准备粥水点心,转身就看到楚少渊上楼,忙笑着迎上去:“陛下,娘娘醒了。” 楚少渊自是十分惊喜,等乐水进去通报,才进了寝殿内。 太后这一次是当真中了蛇毒,又加上风寒入侵,病来如山倒,一下子就起不来床。 便是这会儿醒了,也不能如苏轻窈似的下来用膳喝药,只能靠坐在床边让宫人伺候。 楚少渊进去的时候,太后正在喝水。 她面色蜡黄,神情淡漠,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许多,透着说不出的疲惫。 楚少渊心中难受,却一丝一毫都未表露,只慢慢走到床边,笑着问:“母后可好些了?” 这会儿已经是子时,除了略有人声的凤凰台,四周自是万籁俱寂。太后虽才醒来,却也知道此时夜深,抬头看向儿子,却说:“我好多了,你快去休息吧。” 楚少渊如此,定是一晚上没睡,一直在凤凰台守着她。 太后叹了口气,总觉得自己连累了儿子,又连累了儿媳妇,心里越发觉得愧疚。 “母后真的没事。”太后认真说。 楚少渊冲她笑笑,让宫人搬来椅子,就坐在太后床前:“回来的路上儿子睡过的,再说明日也无事,可明日再休息。” 以前楚少渊对太后虽也是体贴孝顺,却很少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又解释得特别仔细,他这么一温柔,弄的太后都有些不适应了。 “皇儿这是怎么了?”太后笑笑,“母后没事,安嫔也没事,你不用太过忧心。” 楚少渊摇摇头:“儿子不是忧心,只是发现有时候把话说清楚,其实也挺好的。” 太后精神不济,却也不想就此睡下,于是一边慢条斯理吃粥,一边跟楚少渊说话。 “轻窈醒了没?” 寺中发生的一切,乐水都说给太后听,包括苏轻窈被蛇咬了之后却隐瞒下来,最后拼命跟楚少渊暗示,努力让他赶紧救出太后。 作为一个只有十七岁的稚龄少女,苏轻窈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相当不易,更何况她还最先反应过来,直接动手驱赶毒蛇。 所以这会儿,太后对她更是喜爱,刚回行宫时问了一遍,现在又问了第二遍。 楚少渊点点头:“醒了,刚朕过去看过,吃过药睡下了。她挺好的,可精神呢,母后安心便是。” 太后沉沉叹了口气。 “是我连累她们了。”太后低声道。 此刻寝殿里只有他们娘俩并乐水,有些话倒是可以说一说,所以太后也没憋着,开始跟儿子念叨起来。 楚少渊安静听了会儿,然后才对太后道:“母后,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如今人都平安,便比什么都强。若非如此,朕也不能知道这清水县令竟是这样的大贪官,联合地主坑害百姓,母后这一场意外,倒是救了这里的百姓呢。” 太后认真看了看他,到底笑了:“皇儿比以前会说话了,你说的对,是我太过狭隘。” 总揪着过去的事不放事没有任何意义的,还不如敞开心扉,把接下来的日子过好。 苏轻窈救了她两次,便是她跟楚少渊的恩人,这个恩情,她们娘俩是必要记得的。 太后很清醒,也很明白。在当时那种环境下,苏轻窈事事以她为先,为了救她舍弃自己,并不是因为她是太后,或者说她是皇帝的母亲,只是因为她是她的长辈而已。 苏轻窈绝不是那样的人,经此一事,太后越发喜欢她,看中她。 太后对他说:“她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待她。” 楚少渊点点头:“儿子知道的,儿子会好好待她,保准让她过的开开心心的。” 楚少渊说起苏轻窈的时候,脸上都似在发光。 太后顿了顿,当即就有些领悟:“皇儿你可是喜欢她?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往日我是瞧出来些,只是一直没有问你,你跟母后说实话。” 跟太后这里,楚少渊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继续点头:“是,儿子很喜欢她。” 楚少渊说罢顿了顿,又说:“比喜欢更喜欢的那一种。” 太后有些惊呆了,她认真看着楚少渊,见他满脸笑意,目光也是比往常都要温柔。 那一双含笑的眼睛,仿佛都在发光一般。 这是太后从未见过的楚少渊,也是楚少渊从未见过的自己。 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样子,却能从太后惊讶的表情里,看出多少端倪。 “挺好的,母后,”楚少渊说,“朕觉得有个喜欢的人特别好,只要看见她,就满心都是欢喜。” 太后长长舒了口气。 其实以楚少渊的命格和性格,太后总怕他孤苦终老,他不是轻易就能打开心扉的人,能有如今这般情态,苏轻窈功不可没。 太后慢慢笑起来:“你觉得好,母后也觉得好。” “所以这一次,轻窈立了这么大的功,可是要让她再升个位份?”太后说道。 楚少渊摇摇头:“太快了,这事朕也不打算往外曝光,且若是光升位份,倒也可惜了。” 太后微微皱起眉头:“只给简单的赏赐,总觉得亏欠了她,皇儿待如何?” 楚少渊抬起头,神色异常肃穆:“自是不会让她白受这一天苦,朕想,给她家中封爵。” 太后当即一惊:“你是说……?” 楚少渊点了点头:“对,给他祖父、父亲封爵,就先定安国伯吧。” 一听这个封号,太后更是惊诧:“皇儿……” 楚少渊知道太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也更是坚定。 他认真看着她,突然苦涩一笑:“即便以后不能给她那个名份,朕也想让她尽量拥有能拥有的一切。” 第 95 章 第 95 章 以楚少渊的孤寡命格,命运不破,他就不敢立后。 所以无论内心有多么迫切,楚少渊却还是选择谨慎为之,不能以自己的私欲连累苏轻窈。 两辈子才喜欢上这么一个人,多么不容易。 他不想也不能害了她。 哪怕他再想让她做自己的妻子,同自己携手俯瞰大梁江山,在权衡利弊之后,他还是放弃了。 就这样吧。 一辈子都熬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时片刻光景。 给苏轻窈家中封爵,只是他未来计划的第一步而已。 太后看着楚少渊年轻的面容,却觉得满心苦涩。自己这个儿子有多优秀她比谁都清楚,可就是托生到这样的人家,有了这样一个命格。 人人都羡慕楚少渊天生皇帝命,可得到权利的同时,他又失去太多,失去了一个普通人都能拥有的快乐。 太后叹了口气:“你想明白,那就这样吧。” “轻窈是个好孩子,值得你珍重对待,明日她过来,我会同她讲的,”太后拍了拍楚少渊的手,“你放心便是,她能明白的。” 楚少渊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也不知她会不会生朕的气。” 原本气氛还挺悲伤,接过出楚少渊突然来这么一句,再配上他那表情,太后忍不住笑出声来:“不会不会,轻窈很聪明的,绝对能听明白。” 楚少渊见太后累了,便也不再多话,亲自扶着太后躺下,盖好被子,便又坐在床边:“母后睡吧。” 太后也不说赶他走的话,就这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等太后彻底睡着,楚少渊才出来,去楼下休息。 次日清晨,苏轻窈早早就醒来了。 她昨日睡得早,到现在怎么也睡了五六个时辰,便是再累也都休息回来,一点病痛都没了。 不过昨日弄得浑身脏兮兮也没来得及沐浴,早上用完早膳她就叫了水,把自己里里外外洗涮干净,这才觉得舒坦。 “娘娘,太后娘娘起了。”圆果进来禀报。 柳沁和桃蕊正忙着给苏轻窈穿着打扮,听到这一声,苏轻窈就忙起身,道:“走吧,去看望娘娘。” 依旧是柳沁和桃蕊两个陪她出的门,从芙蓉馆走到凤凰台并不太远,不过一刻时光就能到,苏轻窈便没叫步辇,慢悠悠往那边走。 她脚上的伤口本就不重,昨日便上了药,今日就好的差不多,走起路来一点都不妨碍。 柳沁看她面色红润,眉眼带笑,也很高兴:“娘娘可还能走?想来昨日就是淋了雨,受了凉。” 苏轻窈点点头:“太医院的药自是好的,早起林医女不是给我诊过脉?你们就是不放心。” 柳沁抿了抿嘴,没说话。 等到了凤凰台,苏轻窈刚一进门就看到乐水迎出来,苏轻窈见她面色尚可,便知道太后应当也无大碍。 “安嫔娘娘这么这么早就来了,”乐水迎她进楼,“娘娘刚还念叨您呢。” 苏轻窈笑着问:“那也是臣妾同娘娘有缘,娘娘今日可好些了?” 乐水点头,道:“用了药就好些了,不过倒是没什么胃口,一会儿安嫔娘娘可劝着些,好让娘娘能多用些才是。” 苏轻窈应下,转身上了二楼,抬头就看一扇屏风挡在楼梯口上,绕过屏风往左行去,太后就坐在雅厅中,慢条斯理用早膳。 她没有梳妆起来,身上还穿着安寝时的常服,看起来憔悴许多。 苏轻窈心下一紧,跟了进去,笑着冲太后行礼:“给娘娘请安了,娘娘晨安。” 太后见了她自是很高兴的,拉着她的手叫她坐下:“这个时候你定是吃过了,我就不叫你再撑着,便就吃茶吧。” 宫人上了茉莉花茶,苏轻窈便坐下看太后面色。 同昨日清晨相比,太后的脸色自是很不好,疲惫不堪,无精打采,这一顿折腾,对太后来说是个坎,只能慢慢养回来。 “娘娘还是要多吃些,”苏轻窈笑劝她,“小米粥最是养胃,里面还放了红枣枸杞,娘娘还是用上一碗才好。” 太后倒是很听她的话,原本放下碗不想再吃,这会儿又乖乖捏起勺子:“好好好,听你的。” 病这么一场,太后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胃口怎么也都不开,磕磕绊绊才用完早膳。 苏轻窈就一直坐在那陪着她,哄着她吃这吃那,倒也吃下去不少粥食。 用完早膳,太后就支撑不住,回到寝殿躺了下来。 苏轻窈看她十分疲惫,这就想告辞回去,却不料太后叫她坐到床边,道:“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 于是苏轻窈便留下来,等太后吃完药,才上前递水。 太后漱过口,便挥退众人,只留苏轻窈在身边。 “昨夜皇儿找过我,同我谈了谈这次的事。” 苏轻窈有些疑惑,不知道这次的事还有什么好谈的,不过她也认真听着:“娘娘请说。” “这次事发特殊,不好牵连你我,因此,皇儿便不打算披露报恩寺的事,还望你勿要错怪皇儿。” 苏轻窈忙摇头,道:“臣妾怎么会怪罪皇上?这事不能往外说,臣妾是明白的。” 不往外说,也是为了苏轻窈好,毕竟于名声有碍,苏轻窈可一点都不愚钝。 太后很是欣慰,话锋一转,却说:“但是你救了我的事却不能就这么被掩盖下去,所以昨日咱们是去的围场,我被蛇咬了,你舍身救了我,可记得?” 苏轻窈微微一愣,却没想到太后还惦记这事,不由也是有些感叹。 “都听娘娘的。” 太后低头喝了口水,顺了顺气,才又继续道:“你救我有功,自是要有奖赏的,不过前两日你才升位,如今倒也没必要急着再升。” 这事楚少渊考虑周全,救护太后这么大的功劳,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位份就能抵消的,若不借机把赏赐给足,下次可么有这么好的机会。 昨日那事确实危险重重,可险中求胜,也是苏轻窈的机缘到了。 苏轻窈刚想说不着急,太后却又说了话。 “位份早晚都会有,便是没有这大功劳,也不会少了你的,”太后笑着看她,“借着这个机会,陛下想抬一抬你家里人。” 苏轻窈张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这话虽是由太后来对她说,却一定是陛下早就安排好的,因此苏轻窈听在耳中,不由想起昨夜楚少渊对她说的那些情话。 这么想着,她的耳朵就红起来。 太后倒是不知道她想到什么,但看她不好意思,心里也是很欣慰。跟苏轻窈说话太简单了,根本不需要多做解释,她就一下子都能听懂。 苏轻窈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太后却继续道:“陛下的意思是,你父亲无心政事,倒也不用给个大官难为他,你兄长明年春闱,得再等几月才知道结果。倒是你祖父一辈子为国尽忠,是世人皆知的清官好官,封赏一个安国伯,定无人敢说闲话。” 听到这,苏轻窈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太后。 太后却满面笑容,那么淡淡看着她,仿佛自己没说什么特别要紧的话,不过是娘俩早膳后的闲谈罢了。 大梁的勋爵定名许多,却有两个封号最为特殊。一个是安国、一个是定国,都是特定人家才能有的封号。 大梁历朝历代的皇后娘家,爵位一般都是安国公,而太后娘家,则会变更为定国公,降爵承袭。基本上随着皇后或者太后薨逝,这个爵位也就大概降到微不足道的子爵位,从此变得无足轻重。 而苏轻窈此刻不过只是个安嫔罢了,楚少渊一没封她做皇后,二没让她做贵妃,却突然给她家里一个安国伯的爵位,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这跟苏轻窈原本的设想完全不同,她以为不过就给父亲升个官或者让哥哥荫封一个官职,这都是小事情,引不起大风浪。 但安国伯这个封号绝对不简单。 苏轻窈觉得自己心跳的有些快,她脑中一片混乱,根本不知楚少渊此举有何深意,她有些大胆的猜测,可最后又都不敢肯定。 她到底没觉得自己在楚少渊心中重要到那个地步。 太后却不着急,耐心看着她,等她一个答复。 苏轻窈的心乱得不成样子,却也不能就这么僵住,少顷片刻,她还是道:“娘娘,这样……会不会有碍国体?” 她到底没有直接谢恩,而是犹豫着问出了最想问的那句话。 太后看着她,见她就坐在那,既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胆怯惊慌,反而关心着楚少渊的大事,不由越发欣慰。 “你不要怕,安国伯又不是安国公,差着两个爵位呢,”太后声音温和,继续说道,“再说,你救驾有功,给家里赏个安国伯又如何?没人敢说闲话的。” 苏轻窈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太后。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孩子,其实这个安国伯,我跟陛下也觉得委屈你了。” “娘娘……”这话太过,苏轻窈差点起身跪下谢恩。 “皇儿同我说过的,他其实很喜欢你,你也可堪大任,但是……”太后面色一沉,话竟有些说不下去。 她心里就不难受吗?她比楚少渊还难受。 可这些话,她却不想让楚少渊去对苏轻窈说,怕他伤心罢了。 “有些事,陛下也不能随心所欲,他觉得亏欠你,心里正难受着呢。” “娘娘……陛下他……他很好的。”苏轻窈低声说。 若说昨日楚少渊的情话让她动摇,那今日太后的话却如同飓风,在她心中吹起滔天巨浪。 到了此时,苏轻窈才略有些信了。 楚少渊对她的感情,是一点都不掺假的。 信过之后,她却又有些茫然无措:她身上到底有哪里好,才让陛下对她这般倾心? 她想不明白,并不觉得特别忐忑。 反而有些甜滋滋的喜悦慢慢从心底里升起。 能被一个人这样喜欢,原来感觉竟是这么好。 第 96 章 第 96 章 太后见她又有了笑脸,就知道她现在回过神来,自是满心欢喜的。 不管是谁被如此珍重,即便不会马上就以身相许,感动和开心也不会少。再说,苏轻窈本就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不过话还未说完,太后便又继续道:“有些事不能任性妄为,但有些事陛下却绝不会叫你吃亏,该有的咱们都得有。” 苏轻窈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只是乖巧点了点头,回答一句:“臣妾都明白,能得陛下和娘娘厚爱,臣妾已感激不尽,自不会贪心不足。” 太后知道,她说不贪心,便是真的不贪心。 由此,才算彻底放下心来,又同苏轻窈说了几句,便才让她回去休息。 苏轻窈从凤凰台出来,再看外面天朗气清,不知为何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柳沁跟桃蕊不知太后跟苏轻窈说了什么,总之她们娘娘这会儿在行宫里瞎转悠,一脸空茫。 这会儿在外面,她们不好问,只能小心扶着她,等她神智回笼,才回到芙蓉馆。 苏轻窈一颗心都是乱的,怎么都静不下来。 她在花园里读了会儿书,短短一页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却是半个字都没看进心里去,她叹了口气,却还是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或许是因为风儿太过温柔,苏轻窈终于慢慢沉寂下来,继续认真读书。 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了一天,晚间,苏轻窈就又被请到畅春芳景。 这一回再去,苏轻窈特地让桃蕊给自己上了些胭脂,想让自己的脸色好看一些。 待到了畅春芳景,娄渡洲亲自把苏轻窈迎进花厅,道:“娘娘且略坐会儿,陛下正忙,马上就能过来。” 苏轻窈点点头,让他回去伺候楚少渊,抬头就看听琴领着姚黄魏紫过来,依次上了茶水点心。 “瞧娘娘这面色,应当已经大好,”听琴笑着给苏轻窈倒茶,“刚臣特地煮了桂圆红枣茶,娘娘且略吃半碗。” 苏轻窈笑着说:“倒是无大碍了,劳你惦念。” 花厅里这边欢声笑语,书房中,楚少渊正寒着脸看向楚少涵。 楚少涵比他略矮一些,气势也没他足,被他这么一看,顿时出了一头虚汗,头都不敢抬。 “陛下……”楚少涵抖着手说,“臣弟是真不知会有如此之事,但凡早知王显的人品,也不能让属官推举。” 楚少渊一语不发,倒是旁边的沈定安阴阳怪气:“哎呦呦,谁们家推举贤良不是最重贤德,怎么到了世子爷这里竟不是如此?” 沈定安同楚少涵一向不对付,这会儿见楚少涵出了大错被陛下训斥,当然要幸灾乐祸一番。 楚少涵不敢跟楚少渊顶嘴,却能同沈定安置气,当即就反驳道:“我就不信你从来不出错。” 沈定安刚想怼他,不料楚少渊却发话了:“好了!安静。” 于是两个人就不约而同闭上了嘴,谁都不敢说话了。 楚少渊把折子扔到楚少涵面前,沉声道:“你自己看看,那个王显都干过什么事,你不觉得丢人,朕替王叔丢人。” 楚少涵都不敢去捡那本折子,脸上火辣辣的,双手紧紧攥成一团,指甲掐得手心生疼。 “还有你,”楚少渊一扫看向沈定安,“行前防卫是怎么做的?那么多暴民提着刀进报国寺,若是羽林卫机敏一些,这事就不会发生。” 沈定安低下头,嘟囔一句:“臣不过挂个空职罢了……” “还不知悔改,你看看谁家子弟如你这般!”楚少渊训斥一句,沈定安就不吭声了。 楚少渊扫了一眼楚少涵,缓缓垂下眼眸,道:“王叔恭谨一辈子,从未出过差错,若非此事不好宣扬,你要让王叔如何自处?且不说王叔一辈子的脸面都被你丢尽,若是有心之人知道此事,定要到平说王叔有心犯上……” “若是真有人如此攻坚王叔,朕也不好一味回护,你且明白?” 话说到这,就看楚少涵汗如雨下,面色更是难看。 楚少渊同沈定安交换一个眼神,两个人都看明白对方的意思。 沈定安主动开口:“陛下,世子毕竟年轻气盛,办错了事也有情可原。” 楚少涵刚才本就心慌,突然听到死对头夸他,竟没立即诧异,反而跟着一起说:“还请陛下宽恕。” 楚少渊道:“这事若不牵连百姓,自家人关起门来,朕也不会这般生气,但百姓何其无辜,便是朕想宽恕你,都不能这般轻拿轻放。” “让瑜王叔知道,恐怕也会要求朕不可徇私枉法。”楚少渊表情缓和一些,缓缓说道。 都把瑜王叔抬出来,楚少涵也不敢再求了。 楚少渊慢条斯理道:“不过,你毕竟年纪不大,若是眼拙看错人,也是情有可原。” 楚少涵低着头等惩罚,另一边的沈定安差点没笑出声,陛下这指桑骂槐的本领,是越发高深了。 “这样吧,回京后你闭门思过三月,罚俸禄半年,王府属官全部撤换,明年春闱之前,不可再另行推举贤德。” 楚少涵松了口气,觉得这个惩罚不痛不痒,便一口答应下来:“谢陛下仁慈,臣一定认真思过,再不犯错。” 楚少渊便让他出去了,待书房里只剩沈定安,楚少渊才起身走到旁边的茶桌前,示意沈定安坐下。 “说吧。”楚少渊亲自煮茶,淡淡说道。 沈定安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是异常严肃:“陛下,那药童已经招了,说是回春堂给他药的小学徒不小心打破了个瓶子,他怕受罚,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隐瞒。” 楚少渊挑了挑眉,这瞎话编的,怕是傻子都不会信。 药童常年跟在太医身边,怎么会不懂宫中规矩,他便是再蠢,也不会为了十两银子担这份罪名,他之所以在严刑逼供下还这么说,那就意味着他张不开嘴了。 沈定安继续道:“药童那的线索断了,但结合上一次御马苑之事,臣找到了一条新的线索。” 楚少渊低头喝茶,等他说。 “陛下可记得,当时抓到的人是尚宫局的一个姓崔的老黄门,因为不会巴结上峰,几十年了都还只是个黄门,平日里就在尚宫局做些杂事。他被抓了之后什么都不肯说,至今也都没开口。”沈定安叹道。 胆子大成这样,敢牵线刺杀皇帝,被抓了又死活不肯招供的,不是对那幕后之人忠心耿耿,怕就是有把柄在人手中。伸头是刀,缩头也是刀,大多数人为了保住家人,便是自尽都不肯招供。 但这其实并不妨碍什么。 只要能抓到他,就能排查他接触过的人,顺藤摸瓜查到他曾经的过往,怎么也能有些线索的。 “那老黄门一辈子平平淡淡,没什么亮眼的功绩,却有一事,叫其他人记住了。”沈定安顿了顿,也不敢抬头,只继续道,“他年轻时有一次犯错被中监责罚,被打得几乎要死的时候,被曾经的邢太妃救过一命。” 一说邢太妃的名字,就连楚少渊都有些恍惚,这又是谁? 沈定安特地调查过这事,便道:“陛下自是没什么印象的,邢太妃是先厉平帝的和嫔娘娘,后先厉平帝殡天,她便被先帝封为太妃,住在慈和宫中,没两年就病逝了。” 这么一说,那事情就太过久远,沈定安一定是让王木头查了一下还健在的老宫人,才拐弯抹角查到这件事。 距离上次去御马苑,已经过去一个月光景。 沈定安能查到这些,肯定费了不少功夫,楚少渊这才淡淡一笑:“你做的很好。” “陛下谬赞,这都是臣应当做的,”沈定安继续道,“这个邢太妃,光听姓氏,陛下就应当明白了吧?” 楚少渊点了点头,盯着茶杯没说话。 如今宫中的顺嫔娘娘,娘家便姓邢,楚少渊隐约记得,她有个姑祖母,便是皇祖父的嫔妃。 这位老太妃已经过世十几年光景,当年的善事是她做的,可如今这一场谋逆大罪,却一定不是她。 邢氏、邢阁老、顺嫔,这个手,又到底是谁伸的呢? 楚少渊垂眸不语,沈定安道:“陛下,这事应当很清楚,王中监问的老嬷嬷,以前就在邢太妃宫中伺候,当年她还年少,还被邢太妃派去照顾过老黄门一回,对此记得很清楚。” “她能清晰说出老黄门手上游两颗连在一起的痣,也能把当时的事说得一清二楚,臣查过,她的背景很干净,应当不是故意栽赃陷害。” 邢阁老刚好就是在月前升至文渊阁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一段时间,邢家跟谢家一样热闹,但皆不约而同闭门谢客。 如果要陷害邢阁老,这一手实在太隐秘,七拐八拐才能查到崔黄门身上,更不用说还编了个神乎其神的故事。 所以,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楚少渊沉思片刻,问:“跟昨日事有何关联?” 沈定安道:“其实那崔黄门的事,几日前才收到信报,臣原本想这两日禀报给陛下,结果昨日就出了大事。当时事发突然,时间又很晚,臣便命羽林卫直接封锁行宫内外,却不想在后门处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经过连夜拷问,那黄门才招供,说是来之前有人给了他百两银,让他把行宫各贵人出宫的动向,报给每日过来送菜的一个菜户。” 楚少渊的脸,当即就沉了下来。 他以为昨日的事是个意外,却没想到,原来竟是人为? 沈定安见楚少渊脸色难看,就知道他动了怒,说话声音越发低了下来。 “陛下,臣已经寻到了那个菜户,发现他就是凌家村人,羽林卫赶到时他们一家全部死在后院里,皆是自尽而亡。” 楚少渊没说话。 沈定安继续道:“按理说线索应当断在这里,可臣再一查那小黄门,却发现他跟崔黄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在尚宫局认了个干爹,而他这个干爹,刚进宫时跟崔黄门住在一个屋,听闻两人还是同乡。” 又是他。 如果第一次还可能是有心人栽赃陷害,那么这第二次,就不太好布置了。行宫比不得宫中,在宫中无论经营多少年,到了行宫也要抓瞎。 在这乱七八糟的线索里,楚少渊却突然回忆起前世的一件小事。 他仔细回忆刚刚楚少涵的那些细小动作,突然道:“派人把瑜王府属官抓了,不要让瑜王知道。” 沈定安心中一紧,就连脸上的表情都维持不下去了。 “是,臣遵旨。” 第 97 章 第 97 章 重生一回,不仅他自己变了,许多人事其实也变了。 最起码上辈子的这一年,他就没有来东安围场,谢婕妤落水、御马苑惊马、报国寺围困等事全都没有发生过。 楚少渊大抵明白,一个微小的变化之后,紧随而来的就是一连串的惊变。许多事他无法提前掌控,却渐渐看出曾经隐藏在冰山之下的深海。 就比如前世一直毫无动静的瑜王一家。 楚少渊知道他们为何一直安安稳稳,毕竟他们什么都不用干,最后的国祚也是落到他们家身上。 但他还是高估了人心。 人心不足蛇吞象,或许是觉得这一世的他变化太多,作风越发强硬,也或许是忍耐不了长久的屈居人下,瑜王竟也开始有了些小动作。 楚少渊却想,只要发现端倪,以后的事情便也都好办许多。 “你下去跟张俊臣知会一声,让他盯紧邢家,”楚少渊道,“瑜王的事,由你直接安排。” 沈定安心中一紧,当即便起身行礼:“是,臣遵旨。” 等话说完,楚少渊便挥手让他出去了。 娄渡洲进来道:“陛下,娘娘已经等了一刻。” 楚少渊便起身,说:“安排晚膳。” 他大踏步往花厅走,远远就看到她跟身边的宫女们说笑,瞧着是一脸的欢喜。 楚少渊一刻沉寂的心,复又苏醒过来。 但见她,便喜悦丛生。 苏轻窈见楚少渊笑着进来,忙起身一福:“陛下可是忙完了?” 楚少渊走到她身边,习惯性地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花园去:“忙完了,让他们安排晚膳,咱们走走。” 苏轻窈知道他老惦记让自己锻炼身体,不由就笑:“陛下怎么跟个长者似的,这么在意身体康健。” 楚少渊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咱们是一样的,把身体养好不生病,才是长久之道。” 苏轻窈不知道他们两个哪里一样,却也总觉得楚少渊这句似乎意有所指,苏轻窈顿了顿,却是说:“好好好,陛下说的是。” 楚少渊就笑了。 在昨日下了决定之后,他其实想了许多事,曾经对苏轻窈一切奇怪行为探究和猜测,放在他对她对感情上面简直不值一提。 便是她跟他是一样的,他只觉得更好,也更舒服一些。 昨日他想,难怪他跟他说话总是那么舒坦,或许他们两个真是同龄人,所以衣食住行都能融洽,一点都不觉得别扭。 这样真的特别好。 他由衷庆幸苏轻窈也有这样一个好机缘,能让她跟他慢慢走到一起,改变上一辈子形同陌路的结局。 楚少渊甚至想,说不定苍天让他们一起重生,就是为了让他们能重新来过。 所以每每看着苏轻窈试探他,他都觉得有趣,然后便又忍不住给引子逗逗她,看她什么时候能猜出来。 或者说,看他们两个谁先忍不住,把话痛快说出口。 这么一想,楚少渊心情更是好,刚才的那些烦闷一扫而空,低头就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下。 苏轻窈的脸刷地红了,抬头瞪他:“陛下,怎可如此……如此……” 楚少渊接过话头:“如此轻浮?” 苏轻窈不吭声了,她转过头去,耳垂也跟着红了。 楚少渊索性放开她的手,改为搂着她的腰,两个人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散着热意。 这青天白日的,苏轻窈有些放不开,却也不太想离开楚少渊温热的怀抱。 “陛下,”苏轻窈小声念叨他,“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楚少渊问:“哪里不一样?” 苏轻窈心里想了一连串的话,最后却还是不好意思说,犹豫片刻,伸手捏了他一把。 “就是不一样了。” 比以前话多,也比以前爱笑,更比以前温柔。他越来越爱碰她、亲她、牵她的手,也越发直爽。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在不似以前那般高深莫测,沉默寡言。 楚少渊这些变化,不是一蹴而就,这些时日以来,苏轻窈都能感受到他的温柔和脉脉温情,若说不习惯还真没有,也早就习以为常。 只不过昨日的事太过惊悚,兴许是吓到了楚少渊,所以他现在表现的特别迫切,仿佛不亲一亲她,都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有多在意她一样。 说实话,苏轻窈还是挺喜欢这个感觉的。 楚少渊在她耳边笑,又忍不住亲了亲他红彤彤的耳垂:“晚上让你试试更不一样的好不好?” 苏轻窈一呆,抬头望向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陛下不是……不太……那个什么吗? 楚少渊看到她的表情,也是有些解气的,他一边想着自己真没用,一边却又给自己鼓起勇气。 “也不一定非要……是不是?”楚少渊委婉地说。 苏轻窈没听明白,她一个规规矩矩的老太太,哪里跟陛下似的一肚子坏水,因此呆愣了片刻,便果断摇了摇头:“不好。” 谁知道陛下打什么鬼主意。 楚少渊挑眉,便也不再说这些,反正她说了苏轻窈也听不懂,晚上她就明白了。 昨夜楚少渊想明白不止一件事。 他知道自己欠缺什么,有些事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改变,却并不能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便是跟苏轻窈感情再好,也终究觉得亏欠她。 所以楚少渊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 那什么不行,他还有手,他整个人还健健康康的,总能让苏轻窈快乐的。 楚少渊想:朕得努力,加强学习。 心动不如行动,楚少渊决定今天晚上就试试,一次不好,就再来一次,总有好的那一天。 这么想着,楚少渊干劲十足。 一颗平稳了几十年的心又都重新活起来,比年轻时的他还要神采奕奕。 苏轻窈真是他的救赎,爱情也是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再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于是,苏轻窈就莫名奇妙看他高兴了一顿晚膳,用完晚膳又被他拉着去行宫中的花园里荡秋千。 苏轻窈坐在秋千上,一脸莫名被他推,手里紧紧攥着缰绳,总觉得要掉下来似的。 “陛下,”苏轻窈抬头看他,“好玩吗?” 楚少渊有点过于兴奋,头脑发热的那种,所以这会儿苏轻窈问他,他也是欢快回答:“高兴啊。” 苏轻窈就只好让他荡自己,玩了得有两刻钟,才终于荡累了。 苏轻窈松了口气:“陛下可是玩开心了?” 其实她也挺开心的,就是不想表现那么明显,让楚少渊觉得自己也很幼稚。 楚少渊扶着她下来,接过娄渡洲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汗,说:“出了一身汗,痛快。” 苏轻窈心道:原来陛下拿我锻炼身体呢? 她这么想着,脸上的笑却是怎么都止不住,又赏了会儿花,天色就全暗了下来。昏黄的宫灯亮起,照映得花园仿若仙境。 楚少渊牵着她的手,两个人在花园中散步,走走停停,倒有些亲亲我我的意境。 说实话,跟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苏轻窈都是快乐的。 这对她来说就足够。 待回了畅春芳景,楚少渊便让听琴伺候苏轻窈去沐浴更衣,自己则兴致勃勃走了。 苏轻窈有些不太明白,却还是没有问出口,待沐浴之后,就穿着浅粉的中衣坐在雅室里吹风。 这会儿的风已经有些冷,却并不冻人,反而能拂去白日的喧嚣,让人心平气和。 苏轻窈刚坐下没一会儿,楚少渊也回了寝殿,他一头长发松松系在脑后,换下一身深色常服,越发显得年轻英俊。 楚少渊一双漆黑的眼眸寻找到她,却比以往要更炽热一些。 苏轻窈被那如火一般的眸子紧紧盯着,莫名心口发热,脸上也一片热气蒸腾,竟是有些坐立不安。 “陛下……安置吗?”苏轻窈下意识问。 楚少渊走到她身边,弯腰冲她伸手:“夜深了,自是安置的。” 苏轻窈把手放到他的手心,差点没被烫一下,年轻男人火力都旺,手心也要温热得多。 她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心跳越发快起来,却是不受控制被他牵着往床边走,待坐到床上,楚少渊也跟着她并排坐了下来。 寝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关上的,就连纱帘也全部垂落,把整个寝殿遮得严严实实,苏轻窈被他搂着腰肢,脸上潮红一片。 她突然想起那些不可言说的小话本来。 可一想到楚少渊的病症,她却又十分不敢期待。 两个人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楚少渊终于还是道:“宝儿,把你自己交给朕,可好?” 苏轻窈眨了眨眼睛,抬头看着他。 大概是近乡情怯,都到了这节骨眼,他又有些不太确定了。 他竟是怕苏轻窈不愿意。 楚少渊看着苏轻窈的眼睛,心中从未有过的忐忑不安。 原来陛下也会还怕吗?苏轻窈看着他的眼睛,轻轻握住他的手。 “陛下,臣妾本就是您的妃子。”苏轻窈轻声道。 楚少渊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抱紧怀里,一边拉下床幔,一边搂着她躺倒床上。 罗汉床中朦朦胧胧,只能让人勉强看清彼此身影,大概是靠得太紧,却能让人看到对方的表情。 楚少渊低头去找她的脸颊:“不是嫔妃和皇帝,是你和我。我重新问,你愿不愿意把自己交给我?做我的妻子?” 他问出这句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虔诚。 哪怕他们终其一生都不能有那一纸诏书,可在楚少渊心中,苏轻窈就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 所以他珍重地问她,不想让她勉强跟自己在一起。 这大概是苏轻窈两辈子加起来听到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比昨夜楚少渊的表白还要动人,也还要让她心动。 她抬头望着他,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我可不可以不回答,”她明明说着含糊不清的话,眼睛里却在笑,“等以后再告诉你。” 楚少渊心中一暖,紧紧搂住她:“好,都好,都依你。” 第 98 章 第 98 章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苏轻窈就有些困了,她强撑着不睡着,问楚少渊:“陛下原本想晚上做什么?” 刚才楚少渊凭着一腔热血,很是有些冲动,现在冷静下来,反而心生踟蹰。 “朕就想亲亲你。”楚少渊看着她的嘴唇说。 苏轻窈半闭着眼睛,心里一甜,微微勾起唇角:“陛下亲过的。” 楚少渊坚持:“亲脸蛋不算。” 苏轻窈的瞌睡虫就都飞走了,忍不住笑出声,抬头看着他。 昏暗的罗汉床内,只有对望的眼眸璀璨明亮,楚少渊微微低下头,寻到她的嘴唇。 又软、又甜,还带着蜂蜜水甜腻腻的滋味,让人欲罢不能。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溺其中,直到苏轻窈喘不上气来推了推他,楚少渊才终于松了口。 苏轻窈有点不好意思,一头扎进他怀中,小声说:“陛下,要不就睡吧,我困了。” 亲吻这种事,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刺激的。 便是看过再多话本,也没实际经验来得热烈,苏轻窈一下次就觉得手脚发软,说什么都不肯再来了。 楚少渊倒是没想到她面皮这么薄,转念一想她到底没接触过这些,害羞是在所难免的,便也笑笑:“好,睡吧。” 其实苏轻窈就是没看他,他的脸也红,就连耳垂都跟夏日里的葡萄似的,又红又烫。 他这也没经验啊…… 楚少渊心里叹口气,想着这些事急不得,便安然睡了过去。 两个人一夜好眠,清晨苏轻窈醒来时,楚少渊还未醒,他轻轻搂着她,一脸放松。 苏轻窈抬头看看他,昨日因为熬夜,他眼下还有些发青,现在睡得足了,便都缓过来。 他是真的很好看。 苏轻窈越看他越喜欢,就总是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一开始的担忧、惶恐渐渐全都消失,只要他对着她笑一下,苏轻窈心中的忧虑就能少一些。 时至今日,她所看所想,截然不同。 似乎她的目光太热烈,楚少渊动了动眼皮,也幽幽转醒。 他却不睁眼,只是抱着她问:“怎么不多睡会儿?” 在行宫又不用上早朝,费这么多工夫大老远跑来,不就是为了休息的,所以近来楚少渊睡得也沉一些,不怎么愿意早起。 苏轻窈被他抱在怀里,浑身暖融融,道:“昨日睡得太久,睡不着了。” 楚少渊哑着嗓子笑,笑声异常低沉醇厚,惹的苏轻窈心儿颤颤。 “今日就少睡一些,日夜颠倒可不好。”楚少渊终于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她。 苏轻窈道:“嗯,今日想去找娘娘,给娘娘读会儿书。” “去吧,你一去母后就高兴。”楚少渊捏了一把她的脸,这才叫起。 待宫人伺候着洗漱更衣,苏轻窈就坐在妆镜前打扮,楚少渊日常都不喜穿得特别繁杂,这会儿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后头的贵妃塌上吃茶。 “你怎么老用这把石榴簪,”楚少渊微微皱眉,“瞧过好几次了。” 苏轻窈顿了顿,不好跟他说她这石榴簪是成套的,一共有六把,每一把都不一样……她最近是换着戴的。 不过,陛下可能看不出区别。 “这颜色好看的,”苏轻窈笑着说,“红色鲜亮,衬得人肤色好。” 楚少渊看了半天,不知道如何接话,最后扭头吩咐听琴:“把带来的首饰都取来看看。” 过来东安围场围猎,其实也算是带着朝臣皇亲们出来玩,他若是不出京,他们那些人也没出来的机会。 所以此行带了一部分打赏用的金银首饰,听琴眼光好,应当有些不错的。 苏轻窈看他兴师动众,不由起身道:“我哪里还用再赏,宫中的头面都用不完的,陛下就别费劲了。” 楚少渊很不高兴,板着脸说:“不行,不能总用一样的,不好看。” 苏轻窈也不知道楚少渊为什么这么坚持,于是便也不再劝,待用过早膳,便一脸无奈被他拉着去了花园。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花园中的花儿少了些姹紫嫣红的颜色,可园中的桂树却都开了,正是丹桂飘香时。 苏轻窈坐在亭中,看宫人们捧着木盒,鱼贯而入。 楚少渊在另一边看折子,他几乎一目十行,一会儿就看完一本,然后分开两摞摆放。 苏轻窈就在旁边吃茶,看楚少渊这般,还有些好奇:“陛下不批吗?” 她能主动问一问,楚少渊还挺高兴的。 至少她敢问,也愿意关心他这些事,已经比以前进步太多。 “这一摞一会儿娄渡洲拿下去行印,”楚少渊在两摞奏折上点了点,“这一摞狗屁不通,发下去重写。” 苏轻窈没忍住,笑出声来。 “陛下,您怎么这么说。” 楚少渊也有些无奈:“这些奏折,前几页都说自己多辛苦多辛苦,最后给朕请个安,什么内容都没有。若是有正经事要写,他们也不会在这拍马屁了。” 一国之大,广纳五湖四海。 治大国如亨小鲜,油盐酱醋一样都不得少,也一样都不得多。必须恰如其分,准确无误,才能鲜美动人。 楚少渊现在已经比上辈子轻松许多,却还是要从早忙到晚,这些冗长又废话连篇的奏折,看多了真是不耐烦。 苏轻窈就说:“外官一年到头见不到陛下一面,心里自是十分想念的,上呈奏折罗嗦些,也是情有可原。” 换句话说,就是外省的大臣们怕陛下忘了自己,不停在陛下面前找存在感,套套近乎。叫苏轻窈这么一说,倒是挺好听的。 楚少渊就笑了,等娄渡洲上来取走奏折,他才说:“所以朕也不是不让他们写,这几个做得过分了些,一个月发三回折子都是如此,不管教一下实在不成样子。” 苏轻窈抿嘴一笑,知道陛下早就有所打算,便不再多说什么。 “陛下,娘娘,臣挑了几套精致的,还请娘娘看是否可心。”听琴适时上前,让宫人们挨个打开盒盖。 出行一趟,带出来的东西毕竟不能太多,又是赏赐下臣的,精品就更少。听琴左右看了看,最终只选了十盒,让拿来给苏轻窈挑选。 她也聪明,这事虽是陛下的吩咐的,但也要看安嫔娘娘是否喜欢,因此就主动站在苏轻窈身边,给她细细讲解。 这一回带出来的头面样式都很寻常,一套不过四五件的样子,并不十分奢华。不过苏轻窈本就年轻,不喜欢那等金光闪闪的华丽首饰,倒是看得很认真。 第一排十盒打开,苏轻窈匆匆一看都是各色宝石,颜色都很统一。只有一款上面是五颜六色,在阳光下简直闪瞎人眼。 苏轻窈刚说要把这盒放回去,楚少渊就指着说:“这个看着不错。” 听琴:“……” 苏轻窈:“……” “陛下,您说真的?”苏轻窈迟疑地问。 楚少渊扭头看了看她的表情,余光看到听琴对自己摇头,这才不甘不愿地说:“朕逗你玩的。” 苏轻窈松了口气。 最后,苏轻窈选了个粉碧玺的璎珞配步摇,其他的就都让听琴拿下去了。 原来她喜欢这个颜色,楚少渊使劲回忆一下,发现她确实喜欢粉嫩的布料首饰,认真记到心里去。 这么闹了一通,便已是金乌高悬,苏轻窈瞧着时候差不多,便起身告退,溜达着去凤凰台陪太后。 等她走了,楚少渊就让听琴把那个五颜六色的头面取出来。 他左看看右看看,问听琴:“这个……很难看吗?” 在他看来这个很喜庆,也很耀眼,戴在头上一定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特别招摇气派。 听琴小心斟酌词语,好半天才道:“陛下,娘娘正值青春年少,自喜欢活泼可爱的些的颜色,这一款实在不很配她。” 言下之意,不是这套不好看,是不合适。 楚少渊微微皱起眉头,却不上当,又问娄渡洲:“所以这个真的不好看吗?” 娄渡洲哪里看得出来,他比听琴更说不出好赖来,于是只好道:“陛下,沈大人求见。” 就知道他搪塞自己,楚少渊却也没有再问,瞥他一眼,冷哼一声:“宣。” 沈定安一进来,还没来得及行礼,就看到那一盒子闪瞎眼的首饰。 他跟楚少渊自幼一起长大,说话也更随意一些,因此直接便问:“陛下安好,这是谁做的,审美实在吓人。” 楚少渊瞪了他一眼,说:“说正事。” 沈定安就道:“安嫔娘娘家中父母已经接来,安排在驿站住下,臣已经命人去请,一会儿就能到行宫。” “很好。”楚少渊满意点点头。 这次其实是个意外,楚少渊早就下旨给苏轻窈父母,让他们秋日上京,算的时间也刚刚好。谁成想苏轻窈父母着急见闺女,一路紧赶慢赶竟是提前到了盛京。而此刻因为太后病中,他们又要晚几日回京,所以楚少渊一听闻此事,就让沈定安派人去接了。 “这边毕竟闲适,又比宫中规矩少,日常都能见见,倒也算是好事一桩。”楚少渊是这么说的。 沈定安看他那眉目含笑的样子,心里就道:这陛下一旦动了心神,那说是千恩百宠也不为过,看这体贴的样子,真是令人叹息。 “是,陛下所言甚是。”沈定安道。 楚少渊点点头,起身让他跟自己去书房,才开始说政事。 此刻在凤凰台,苏轻窈正眉飞色舞给太后读书,太后今天的精神头又好一些,还能靠坐在床边吃瓜子。 待苏轻窈一章读完,谢菱菡带头鼓掌:“精彩,太精彩了。” 太后被她俩逗得不行,用手帕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你们这两个皮猴,过来我这里唱戏呢。” 苏轻窈刚要应承一句,乐水却匆匆进来,在太后耳边低语几句。 太后微微挑眉,笑着点点头,转头看向苏轻窈:“好孩子,你家里来人了,你先回吧。” “臣妾家里来人了?”苏轻窈觉得不可思议,“臣妾家人都在南阳,怎么会来人?” 太后神秘一笑:“你回芙蓉馆瞧瞧,保准高兴。” 于是苏轻窈便晕乎乎起身,福身退了下去。 等到芙蓉馆的景色近在眼前,苏轻窈从门外走入,转眼之间,就看到两个身影。 上午的金乌灿灿,照得殿中一室明媚,在交错的光影中,那两个身影是那么熟悉,却又是那么陌生。 几十年未见,此时的他们是如此年轻,年轻到苏轻窈自己都不敢上前去认。 苏轻窈眼眶顿时就红了,无论如何也无法自已。 那是她朝思暮想的爹娘。 第 99 章 第 99 章 太后说她有亲人到访时苏轻窈以为是兄长进京赶考,提前过来看望。她是无论如何也未想到,居然是父母亲一起来了盛京,甚至还赶来东安围场,就为见她一面。 苏轻窈往厅中走,双腿都不太好使,竟是有些脚步虚浮。 柳沁稳稳扶住她,在她耳边小声劝:“娘娘稳住。” 苏轻窈也想稳住啊,可经过生死离别,经过子欲养而亲不待,她到底无法稳住。 便就看着父母二人的背影,她都喉咙哽咽,热泪盈眶。 太想念了。 几十年过去,实在太过想念。 大概是听到厅外响动,苏轻窈的母亲陈氏下意识回过头来,一眼就看到她。 苏轻窈看着她年轻的面容,眼泪终于止不住,汹涌而出。 “娘。”她听到自己喊着。 陈夫人一下子就站起身来,根本顾不得那些规矩体统,两步踏到苏轻窈面前,一把就握住她的手:“宝儿。” 苏轻窈直接扑了上去,抱着她哭起来:“娘,我好想你。” 自你走后,宝儿就成了没娘的孩子,日日在深宫中孤独度日,那时心里所想,却是年少时家中喜乐。 苏轻窈一时间感慨万千,抱着陈夫人死活不撒手了。 陈夫人也一贯宠她,这会儿见闺女哭成这样,竟也没忍住,跟着哭起来。 “我的儿,想死娘了。”陈夫人哭着说。 她们这一哭,宫女们就都跟着抹泪,芙蓉馆一下子就哭声一片,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 苏大人起身,努力压下眼睛里的湿意,过来拍了拍夫人的手:“你们娘俩可别哭了,这明明是大好事,有什么好哭的。” 陈夫人一把甩开他,自顾自抱着闺女:“没你事,一边去。” 于是苏大人就只好站在边上,小心翼翼看女儿。 苏轻窈是年初时离家的,到现在也快一年时光,这一年中,她长高了个子,人也长开了些,一看就是大姑娘了。 或许是宫中伺候得好,她看起来面色红润,朝气蓬勃,若不是这会儿哭成个泪人,看起来定更精神。 “娘娘,可歇歇吧,”柳沁擦干净眼泪,上前劝,“仔细哭红了眼睛,陛下要心疼的。” 柳沁会说话,一下就把陛下抬出来,苏轻窈打了个泪嗝,顿时止住了眼泪。 要是哭红了眼睛,陛下肯定要问的。 苏轻窈“哽咽”一声,深深喘了口气,这才不死死搂着母亲,改为抓着她的手。 “娘,咱们别哭了,别哭了。”她打着嗝说。 苏大人见她这样,一下子就想起她小时候来,每次病了撒娇哭,若是她母亲陪她一起掉眼泪,她就会拍着小胖手这么哄人。 一晃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小胖子也成了大姑娘,还是别人家的媳妇了。 结果这娘俩不哭了,苏大人哀嚎一声,竟开始哭。 “宝儿,爹想死你了。” 他一哭,那娘俩对视一眼,竟是不约而同破涕为笑。 待苏轻窈他娘好不容易哄好她爹,一家人才稳稳当当坐下。 若是在宫中,定要走一遭见礼,也不能这般坐在一起百无顾忌,是以在这行宫见到家人,苏轻窈是异常高兴的。 毕竟几十年不曾见过父母,此时再见,父母依然年轻康健,正是最精神的年纪,苏轻窈心里开心,面色便就更好。 “爹爹娘亲怎么现在就过来了?又是怎么来的行宫?”苏轻窈问。 她叫人上了母亲爱吃的桂花糕,又煮了御赐的雀舌给父亲,这才开始闲话家常。 陈夫人跟苏大人对视一眼,陈夫人就问:“你还不知道?” 苏轻窈眨眨眼睛,有些茫然:“知道什么?” 陈夫人见她这芙蓉馆花团锦簇,布置精巧雅致,里里外外的宫人们个个都很规矩,便知她日子过得很好。 再看她穿着精致的苏绣罗裙,头上垂着一支粉碧玺流苏步摇,衬得整个人青春貌美,可爱非常。 陈夫人心中就有了谱,道:“九月时就有官差来家中,道明年探亲时间由年底改至十月,但似乎是陛下特地下的圣旨,道你想念家人,特许我跟你爹提前进京请见。” 苏轻窈为微微一愣,顿时想起那一日在御花园对陛下说的愿望,可如今冬日还未曾到,不过深秋时节,陛下就已经实现了她的愿望。 她心中一暖,脸上就憋不住笑容,看着陈夫人傻乐。 陈夫人心里叹口气,明白陛下对女儿如此上心,也不知是喜是忧。却继续道:“我跟你爹想你啊,收到圣旨立即就动身上京,一路上也是不敢耽搁,接过到了盛京,礼部说陛下带着安嫔娘娘去东安围场球猎去了。” 陈夫人看着她:“收到圣旨的时候你还是苏昭仪,转头就成了安嫔娘娘,我跟你爹就都傻了。” 苏轻窈噗地笑出声来:“是有点快。” 何止是快,是太快了。陈夫人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当时的心情,只说:“我跟你爹就商量说在京中等几日,等你回来再递牌子进宫,结果刚在驿站住下,转日就来了一队羽林卫,说陛下让接安嫔娘娘亲眷去东安围场。” 于是,就有了今日这一出。 坐马车到东安围场,可比步辇快了一倍不止,苏家爹娘三日就来到东安围场,直接就被安排在驿站,跟一群勋贵重臣住到了一起。 昨日一晚上,六品知县苏大人就体会了一把门庭若市。京中的大人们一听说他是安嫔娘娘的父亲,一个个都是客客气气,亲自上门拜访喝茶,弄的苏大人最后只得找了个借口闭门谢客。 那是夫妻两个第一次感受到苏轻窈的受宠程度。 而今日被领进行宫,夫妻俩又体会到了第二次。 说是盛宠也不为过。 夫妻俩其实还有些忐忑。 他们自家的姑娘自家知道,绝对不是那等会邀宠媚上的,傻乎乎的不被人骗了就不错,怎么可能宠冠六宫? 但今天一见到苏轻窈的面,苏大人就知道这事应当错不了。 他闺女气色太好了,一张小脸红得跟苹果似的,别提多招人疼了。别人怎么看苏大人不知道,但苏大人看自己闺女,怎么看怎么好。 苏轻窈听明白了爹娘的话,心中自是十分欢喜的。 她笑着说:“陛下一贯体贴。” 苏大人点点头,话还是陈夫人说:“宝儿,上次的回信家里收到了,你祖父看过特别欣慰,说你长大了,比以前懂事许多,信里都是报喜不报忧。” 苏轻窈端起茶来吃,笑容腼腆:“倒也不是女儿只报喜不报忧,确实没什么忧愁之处,每日日子平顺得很,女儿想编也是编不出来的。” 陈夫人看她不似在说谎,才略放下心神。 “你祖父说宫中生活适合你,原来我还很担忧,现在瞧瞧,你祖父的话没错。”陈夫人叹道。 苏轻窈便使劲点头,说:“祖父所言甚是,不知身体可好些了?” 她祖母前些年病逝之后,祖父的身体就大不如前,去岁请辞许多回,才在年底致仕。如今赋闲在家,却仿佛不太适应,今年倒是闹了些小毛病,惹得苏轻窈也很担忧。 陈夫人就说:“原来确实精神不济,也不爱出去玩,就是书也看得少了,结果月前你回了信,上面说哪里都好,你祖父欢喜得不行,瞧着又精神起来。” 其实老爷子不光是精神了,还念叨着要强身健体,争取来年进宫看看外孙。 这话陈夫人自是不会在苏轻窈面前提,怕她心里有负担,也怕她把日子过急。她毕竟是宫妃,不比作女儿时待字闺中,各种各样的规矩堆积在一起,到底不能多随心所欲。 且说孩子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 陈夫人心里是反复思量,面上却是带着笑意,她温柔地看着苏轻窈,对她道:“明年春闱,你哥哥也会参加,若是那会儿你祖父身体好些,就一家人都上京来看你。” 宫妃见亲一年可有两次,四月开春也有一回,这么算来,春节过去两三月就又能见到家中人,苏轻窈顿时笑眯了眼睛。 “那爹娘可要好好照顾祖父,好让他进京来看我。”苏轻窈道。 之后苏轻窈问了哥哥的亲事,问了父亲的字画,又关心了一番弟妹的课业,最后才依依不舍拉着陈夫人,想娘俩说些私房话。 苏大人不方便跟去听,只好留在外面吃茶。 陈夫人跟苏轻窈一路进了寝殿,这会儿屋里一个外人都没有,她才问:“宝儿,你在宫里真的过的好?你别骗娘,跟娘说实话。” 苏轻窈拉着她坐到贵妃榻上,使劲点点头:“女儿真的很好,陛下待我体贴,太后娘娘也很慈爱,我还有了相熟的两三好友,过得着实不赖。” 都不能说是不赖了,安嫔娘娘每日吃喝玩乐的,过得基本上算是神仙日子了。 陈夫人低头看着她,见她一脸笑意,这才略放下心来。 “你如今入宫为妃,就是嫁了人离了家,”陈夫人叹了口气,“许多事便是娘想替你操心,替你操持,也是不能够的。” “人生这条路,前十几年是我跟你爹领着你慢慢蹒跚学步,往后几十年,就得你自己摸索着慢慢走下去。” 陈夫人又说:“便是你已经走得很远,远到看不见身影,你也要记得,爹娘会一直在你身后看着你,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苏轻窈听到这话,又忍不住流出眼泪。 她又如何不知道这些,有父母的孩子就是宝,她失去过,所以越发珍惜当下。 “我知道的娘,我也不会离开你们。”苏轻窈哽咽道。 就在娘俩又要痛哭流涕的时候,外面传来娄渡洲洪亮的嗓音:“陛下有旨,赐安嫔娘娘、苏大人及夫人宴席一桌,钦此。” 苏轻窈的泪,顿时就被楚少渊的柔情蜜意给塞了回去。 陈夫人擦了擦脸,低头看她:“也不知陛下看中你哪里,竟还能如此……” 竟还能如此珍重。 第 100 章 第 100 章 也不是说一席宫宴就多隆重,只是若楚少渊想不到这一层,苏父苏母留下来陪女儿吃一顿午膳,就很不合规矩。 但若陛下赏赐席面,就相当体面,也无后顾之忧。 “陛下是心细的人,”苏轻窈笑着说,“母亲略坐,我去跟大伴说几句。” 苏轻窈迎出去,就看娄渡洲已经跟父亲说上话了。 见苏轻窈来了,娄渡洲赶紧行礼,笑眯眯道:“陛下听闻苏大人与夫人进了行宫,特地叮嘱御膳房置办一桌席面,好让娘娘一家人团聚团聚。” 苏轻窈立即向畅春芳景福礼,道:“臣妾谢陛下隆恩。” 差事办完,娄渡洲就退了下去,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 苏轻窈见父亲眼巴巴看着自己,就过去哄他:“爹先坐会儿,我跟娘说几句话就出来。” 她们娘俩肯定有些私房话要说,苏大人心里也清楚,虽然略有些失落,还是乖乖点头,说:“去吧去吧,你娘可想你。” 苏轻窈回了寝殿,跟母亲继续说话。 陈夫人见她现在很有一宫主位的气质,行走打点样样不差,不由道:“你刚进宫的时候我是一万个不放心的,经常怕你冷了病了没人照顾,又怕宫中生活不易,你手头不宽裕,日子过的紧巴巴。” 苏轻窈没说话,就安静坐在那听母亲说。 陈夫人继续道:“后来你爹就劝了我,道子女总要长大,总要离家外出闯荡他们自己的人生,你们小的时候我们细心教导,长大了也能自己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倒是这个理,苏大人得了苏老大人的亲身教导,脾性都分毫不差。 父母能带着走前头十几年的路,后面的路就要儿女自己走,无论父母多担心,一旦他们离开家,父母也就跟不上了。 “父亲说的是呢,”苏轻窈握着母亲的手,声音轻柔,“刚入宫时是很不习惯的,我也特别想家,后来发现这么自怨自艾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还不如慢慢熟悉宫中的一切,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有趣一点。” 她在家中就爱玩也爱学,是个闲不住的,宫中日子看似寂寞,但若是有心,也能过的很好。 上辈子苏轻窈就是如此,她练字、抄经、做络子、学苏绣,后来位份高了,她又好奇罗孚语和柔然语,尚宫局那会儿已经不是勤淑姑姑当家,新尚宫却依然会做人,特地给她找了一个女先生,让她学着玩。 所以,苏轻窈不敢说自己博学多才,却也是有些拿得出手的才艺,平凡的日子也让她过得不平凡。 现在再同母亲说这些话,苏轻窈颇有些感慨,说得也分外真诚。 陈夫人见她一脸认真,又有些想哭,却还是忍住了。 “你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你过得好娘就放心了。”陈夫人道。 她大概问了问太后和陛下都待她如何,多余的就没再问,待母女两个从寝殿内出来时,午膳都已经取来,满当当摆了一大桌,自是十分琳琅满目。 陈夫人看苏轻窈理所应当坐了下来,道:“御膳房这是下了硬功夫,知道你这有亲?” 苏轻窈没说话,柳沁便笑着开口:“夫人且放心,咱们娘娘这的衣食住行宫人都不敢马虎,御膳房每日都很精细,差了谁都差不了娘娘的。” 这么一听,陈夫人就高兴了,一家人和和美美用完午膳,夫妻两个就不得不离宫。 苏轻窈把两人送到门口,有些舍不得:“爹娘能在这待多久?” 陈夫人被她这么一勾,就又忍不住要红眼睛,还是苏大人撑得住,安慰她:“爹娘怎么也要待个五六日,过几日再来看你,莫急。” 苏轻窈瘪着嘴点点头,依依不舍看着爹娘走远。 柳沁就哄她:“娘娘不用急,还有五六日呢,大人夫人怎么也能再来两三回,能见着面的。” 苏轻窈叹了口气,没说话。 见两三面她也觉得少,这一年一年,要劳累父母一趟趟往京中跑,她也于心不忍。可见不着却又分外想念,父母子女的亲缘,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 苏轻窈到底不是那等悲春伤秋之人,一个午觉起来,就又恢复活力,继续磨磨蹭蹭做那份泽兰香。 等到夕阳西坠,苏轻窈被请去畅春芳景,才发现这一日又飞快过去。 楚少渊今日休息得早,苏轻窈到的时候他正坐在荷塘边的回廊里读书,身旁香炉燃着泽兰香,香味苏轻窈十分熟悉。 见她走来,楚少渊边放下书本,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坐下说话。” 苏轻窈便坐下,先是问了安,然后才道:“多谢陛下赏赐午膳,臣妾爹娘都很高兴。” 楚少渊重新拿起书,又指了一下旁边的那一小摞书,让她随便挑来看。 “谢的话就不用多说,你父母过来看你是好事情,你高兴就好。”楚少渊假装不在意。 苏轻窈看他红了耳垂,就知道他一定觉得自己这事办得很漂亮,倒是有些不易叫人觉察的可爱。 他不让夸,苏轻窈就更得夸了。 “怎么能不谢呢,陛下这么关心臣妾,臣妾父母感动至极,一个劲夸陛下细心体贴呢。”苏轻窈说。 楚少渊用书挡着脸,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却又忍着没出声。 苏轻窈夸了他好半天,等效果差不多了,才道:“陛下看什么书呢?” 她在身边这么念叨,楚少渊却是一点都不嫌烦,一听她问,就把书递过来让她自己看。 “南书馆新供的话本,写得挺好的,看个乐子。” 南书馆那群书生,写的话本特别之乎者也,苏轻窈其实不太爱看。不过宫中也没多少书可以看,就只能凑合。 苏轻窈原本还不太在意,这么随便看了几眼,竟一下子入了迷。 这竟是一本讲闺阁小姐不小心捡到一块宝玉,直接得道成仙,飞升仙界的故事。这题材苏轻窈没看过,因此便有些新奇,越看越割舍不开。 于是楚少渊就坐在那,看她抢了自己的书自顾自看起来,也不知道还。 楚少渊顿了顿,扭头看向娄渡洲:“去问问这书是谁写的,把他的书都找出来给娘娘送过去。” 说罢,他也不急着要回书,只在桌上随便挑了本新的,漫不经心看了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读起书来,鼻尖是清淡的泽兰香,耳中是温柔的轻风声,身边是熟悉的那个人。 等到天色渐暗,落日的余晖在荷塘上层层堆叠,粼粼波光璀璨夺目,映红了塘边有情人的脸。 苏轻窈的肚子咕噜噜一叫,才把她从深读中唤醒,只看她猛地抬起头,一眼看向楚少渊:“陛下……这书……” 她一下子红了脸,才发现自己竟是抢了楚少渊的书,自顾自看了小半个时辰。 楚少渊正坐在那看她,却不料她猛然抬头,两个人的视线就对了个正着。楚少渊摸了摸棱角分明的下巴,强自镇定:“你看吧,看完了再给朕。” 苏轻窈也不知道怎么了,竟是一口答应下来:“好,那臣妾看完了再给还给陛下。” 可能她这话说得太坦然,楚少渊竟还挺爱听,直接就笑了起来:“好了,咱们先回去用晚膳吧,明日再看。” 楚少渊起身,对苏轻窈伸出手。 他的手修长漂亮,根骨分明,一看就很有力气。 苏轻窈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手中,被他牵着起身,往殿中行去。 一阵微风吹来,两个人身上的泽兰香萦绕在一起,竟有些别致的甜。 苏轻窈这才发现楚少渊今日换了香,问:“陛下怎么突然用起泽兰香了?” 楚少渊顿了顿,说:“听琴道新供的泽兰香都到了时候,这时节拿出来香味刚好,朕便试了试,果然很喜欢。”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很是不经意,但若仔细去瞧,却能发现他目光沉沉,眼眸中闪着别样的光芒。 苏轻窈还沉浸在书中情节,自是没注意他的表情,闻言笑道:“说来也凑巧,臣妾近来也在学制香,刚好就用泽兰香入手,若是能做出成品来,一定要送给陛下试试。” 楚少渊勾起唇角,一脸满足。 “好,安嫔娘娘的手艺肯定不差的。”楚少渊道。 “不行不行,才开始学呢,”苏轻窈说,“若是回头味道不对,陛下可别嫌弃我。” 楚少渊偏过头去看她,认真道:“朕不会嫌弃你的,只喜欢还来不及。” 苏轻窈心中一暖,书本里的剧情一下子便飞走不见,只剩楚少渊那一句“喜欢还来不及”。难怪人人都夸楚少渊天纵奇才,便是这说情话,陛下也仿佛无师自通,一下子就能说进人心坎上,怎么听怎么欢喜。 两个人都会夸,晚膳自然就用得好。 待用完晚膳,苏轻窈就要拿起书来读,被楚少渊硬拉着去花园散步,还让她:“给朕讲讲剧情。” 于是苏轻窈也顾不上后续剧情,认真给楚少渊从头讲起。 “陛下说神奇不神奇,若是人真能得道成仙,那天界是什么样子,”苏轻窈讲完剧情,又开始跟楚少渊闲聊,“我是想不出来的,就连人死后的世界,我也觉得不存在。” 少女的声音清亮,带着活泼笑意,楚少渊捏了捏她的手,低头认真听她说话。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一切变尘归尘土归土,无论上天入地都是死后事,跟生前再无瓜葛。”苏轻窈道。 楚少渊顿了顿:“朕倒是觉得,死后的世界或许是不一样的。” 他挺住脚步,转身看向苏轻窈,目光深邃有力,仿佛一下子看到苏轻窈的心一般。 “眼睛闭上,下一刻再睁开,可能面对的依旧是曾经过往,又可能是虚幻的未来。” 苏轻窈眨眨眼睛,总觉得楚少渊这一句话,让人听了朦朦胧胧似懂非懂。 “便是没有得道升仙,普通人或许也有自己的机缘,”楚少渊道,“努力自己所能努力的,就一定会改变命运。” “把握住了,就是机缘。” 第 101 章 第 101 章 苏轻窈第一次听楚少渊说这么玄妙的话,往常为了配合她,他很少说这些玄之又玄的事,但今日或许是看了那本书,楚少渊难得有感而发。 这话仿佛一颗种子,被埋进苏轻窈的心中,就待有一日能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两个人说了会儿“胡话”,遛完花园就回了寝殿,待沐浴更衣完,楚少渊还想再跟苏轻窈说会儿话,抬头就看她坐在等下认真看书。 瞧那精神劲儿,怕是许久都不曾有过了。楚少渊没打扰她,让娄渡洲取来折子,自己在那写。 等他写完两道草拟,苏轻窈还没看完。 看得那叫一个投入,手边的茶杯还是满的,一口都没喝。 楚少渊起身走到她身边,亲自握着她的手端起茶杯,往她唇边送了送:“喝口水,歇一歇眼睛。” 苏轻窈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眼睛根本不从书本上移开。 楚少渊只能无奈叹气,见她没剩几页,便没强求,回到桌边继续写折子。 多写几份政令出来,回程的步辇上就不会那么辛苦,坐在马车上看折子太折磨人,他打算直接就叫阁老们上来谈话,能不看字就不看字。 这么想着,楚少渊几乎奋笔疾书,待这一份新的折子即将写完,就听苏轻窈在另一边突然喊了一声:“哎呀!” 楚少渊抬头,就看她撅着嘴坐在那,满脸不高兴。 “怎么?”楚少渊头一次看她这样,不由起身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书往后翻。 苏轻窈坐在那,好半天没缓过气来,根本没注意到楚少渊的动作。 楚少渊就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就看右下角有四个明晃晃的大字:未完待续。 “噗,哈哈哈哈!”楚少渊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 苏轻窈被他的笑声惊醒,也不知道怎么了,大概是气疯了,竟身手去捏他胳膊:“不许笑。” 楚少渊毫不在意,就让她那么捏,笑得止不住。 “都叫你慢慢看了,”楚少渊边笑边说,“你看看,这没得看了吧?” 苏轻窈原本气得不行,结果看楚少渊这么笑,不知道怎么的竟也跟他一起笑起来。 “你说这先生,怎么写书还得待续的,这不是让人着急吗?”苏轻窈埋怨道,点着那四个字,恨不得把纸戳破。 楚少渊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回头对娄渡洲说:“吩咐下去,让这作者快些写,娘娘等不及要看呢。” 娄渡洲就要下去吩咐,苏轻窈忙拦:“哎呀,陛下你真是的!这怎么好催呢?” 楚少渊有点茫然:“怎么不好催?你信不信,今天催过,赏赐下了,几天就能给你续上一本,保准叫你看得高兴。” 苏轻窈坚定地摇摇头:“不行!这样会破坏故事美感的!” “那怎么办,你不是着急看?”楚少渊也不知道她坚持什么,只好无奈地问。 苏轻窈想了想,道:“不如这样吧,以后半月让他写一本,赏赐给得多些,让他按原来的故事写吧,半月看一本还挺有意思的。” “行,都依你。”楚少渊也不看娄渡洲,娄渡洲就自己下去拟吩咐了。 虽然苏轻窈嘴里说得风轻云淡,可是书断在最精彩的地方,也够叫她抓心挠肺的。于是无论如何都坐不住,站起身在寝殿里转悠。 楚少渊坐在那看她转了两圈,直到转得她自己都头晕了,才又坐回来。 “以后晚上不能看书了,你瞧瞧你这样子,晚上仔细睡不着觉。” 苏轻窈叹了口气:“真要睡不着了。” 楚少渊心里一动,他仔细看了看苏轻窈的表情,觉得她跟自己相处越发放松,现在是敢说敢笑还敢动手掐他。 虽然没使劲吧,却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头一遭,还挺值得纪念的。 这么一想,楚少渊还挺美,觉得自己还挺会追求人的。他果然天纵奇才,学什么会什么。 瞧着天色还早,楚少渊便说:“朕陪你打叶子牌吧?” 苏轻窈原本还挺烦躁,脑子里乱成一团,反复想着接下来的剧情会如何,猛然听到楚少渊这一句,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杯扔出去。 “陛下,您也会打叶子牌?”苏轻窈十分诧异。 楚少渊平静点头:“朕会。” 苏轻窈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叶子牌也可以叫花牌,都是闲来无事的夫人小姐们玩的,宫中妃嫔偶尔也会凑在一起打,不过不怎么动真格,无非是打发时间。 男人们一般是不会打叶子牌的,喜欢玩这些的整日泡在赌坊,不喜欢的连碰都不会碰。 楚少渊一看就不是喜欢玩这些玩物,却一本正经说自己会打,苏轻窈当然不敢信的。 “陛下,就是那个牌上画着花草的那一种,”苏轻窈凑过头去看他的眼睛,“您真会呀?” 楚少渊笑着看她一眼,突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 “朕当然会,曾经有一阵子太无聊了,就找人学了叶子牌,”楚少渊在她耳边说,“朕水平很高的,你怕不怕?” 他呼出来的热气吹拂在她耳畔,苏轻窈努力压下心中的悸动,有些茫然,又似乎明白了什么。 楚少渊低声笑笑,突然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傻姑娘。”他笑着叫她。 于是没多久听琴就捧着一盒叶子牌进来,叶子牌两个人玩不起来,姚黄和魏紫就只能硬着头皮加入陛下和娘娘的小游戏中,忐忑地玩了起来。 楚少渊的水平真的很好,而苏轻窈打了几十年,自也不会很差。姚黄和魏紫一开始还想着不能让贵人们输得太难看,一轮下来,就只顾着自己别输得太难看了。 打牌就是要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对弈也是。 于是苏轻窈浑身斗志都被激发出来,跟楚少渊一连打了六个回合,才最终咬牙切齿输给了他。 楚少渊看时辰有些晚,就过来哄她:“好了好了,今日太晚,明日朕再陪你打。” 苏轻窈深吸口气,突然笑了:“明日在打,真痛快啊。” 是啊,跟别人打太无聊了,跟楚少渊打牌就特痛快,她光想着怎么赢他都费了不少脑筋,更何况楚少渊看起来毫不费劲。 “陛下,您跟臣妾说实话,”苏轻窈凑上去,眯着眼看他,“您没让臣妾吧?” 楚少渊哪里能让她看出自己深浅,闻言低头看了她一眼,高深莫测说:“朕……不告诉你。” 苏轻窈撅了撅嘴,准备这几天都跟他打牌,非要把他深浅试出来不可。 楚少渊看她这小表情,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好了,真该安置了,明日还得忙。” 于是两人净面漱口,一起上了床。 等床幔一拉下来,楚少渊便动了歪心思,慢条斯理挪到苏轻窈的被子里,一把抱住她。 苏轻窈原本都要睡着了,被他一闹就又醒了过来。 “陛下,怎么了?”苏轻窈含糊道。 楚少渊温柔地抱着她,问:“现在天冷了,咱们一起盖两床被子吧。” 苏轻窈倒还没睡傻:“那就叫宫人换一床厚些的被子来。” “不,”楚少渊耍赖,“朕觉得你这一床最好,最暖和。” 苏轻窈被他闹得瞌睡虫都要走了,只好让他就这么抱着,盖着并不算宽的单人锦被:“陛下……您可以直说。” 楚少渊低头,见她正一脸温柔地看着自己。 大概是被他拐弯抹角的行为感动,苏轻窈的心房微微打开一扇窗,让名为楚少渊的暖风拂进房中,温暖一室孤寂。 被苏轻窈这么一说,楚少渊就又有些犹豫了,不过想着反正也只有他们俩个知道这事,于是楚少渊闭上眼睛就说:“咱们一起睡吧,也别盖两床被子了,冬天会冷的。” 苏轻窈笑起来。 不就是想搂着她睡?还要拐弯抹角找借口,也还挺……可爱的。 她发现楚少渊有些方面特别纯情,他同她倾诉心声的时候可以那样果决,在一些小事情上,却又反复犹豫,仿佛生怕她会拒绝一般。 就比如睡觉这件事,他想撤掉一床被子,还要找个理由。 但是转念一想,这又很合情合理,大概在楚少渊看来,他同她告白,只是想告诉她他喜欢她。不需要她的回应,也不需要她一定给出一个结果,只要能让她知道他的心意,他似乎就很满足。 这些琐事,都是要让她同意才能进行的,所以他会忐忑,会犹豫,会找一万个理由来劝说她,生怕从她嘴里听到一个不字。 真的是……非同寻常的可爱又率直。 实在很难让人不动心。 苏轻窈伸手摸了摸楚少渊的脸,笑着说:“行啊,不过明日还是换一床大一点的被子吧,也好盖的舒服一些?” 楚少渊默默把她的被子掀开,带着她滚回自己的被子里。 嗯……这是双人被,原来皇帝陛下早有准备。 苏轻窈抬头又看他,见他十分聪明地闭上眼睛装睡了。 “好吧好吧,”苏轻窈窝进他怀里,竟是觉得特别舒服,“睡吧。” 等她声音平稳下来,楚少渊才睁开眼睛,低头看她。 苏轻窈比刚进宫那会儿长开了些,脸上少了些稚嫩,多了些妩媚与美丽。反正在楚少渊眼中,她是他见过最美的人,没有之一。 便是沐浴之后披头散发的模样,都是那么俏皮,让他忍不住看了又看。 这会儿她闭着眼睛躺在自己怀中,小小一个人,可爱到让他的心都跟着化了。 真好啊。 楚少渊想,真好啊。 朕能明白自己的想法,果断走出这一步,真的是重生以来最好的选择。 第 102 章 第 102 章 之后两日,苏父苏母又进宫陪苏轻窈用过一顿饭,就准备启程回南阳。 苏轻窈自是千百般不舍,却也强自镇定,到底忍住没在父母面前哭鼻子。 不过在楚少渊面前,她就会忍不住念叨几句。 “下回见就得明年了。”苏轻窈叹道。 楚少渊抬头看她,见她撅着嘴闷闷不乐,也挺心疼的。但宫规如此,如果苏轻窈家中就在盛京还好说一些,她母亲还能拿着腰牌请见,外地到底太过遥远了。 “苏爱卿是后日返乡?”楚少渊问。 苏轻窈点点头:“父亲说离家太久,担心衙门中的事,还是应当在假期结束前回去。” “朕来安排,明日还叫他们进宫陪你。”楚少渊一锤定音。 苏轻窈抬头看他,抿了抿嘴,终于笑起来。 “臣妾不是在跟陛下抱怨的,”苏轻窈小声说,“就是……就是忍不住想念叨。” 楚少渊知道她不是在跟他要求,便说:“朕知道,你且安心便是。” 于是苏轻窈便安心,自去读书去了。 写《千金升仙记》的作者还有几本作品,苏轻窈最近一一品读,倒是挺专心。楚少渊见她不烦了,低头写奏折。 这封奏折他原本想回京再下的,一来更隆重一些,二来也能让苏轻窈搬宫更体面,不过既然她还想再见父母,这事倒也可以提前。 于是,次日清晨,一封圣旨便被娄渡洲亲自颁到驿站,点名让苏明山夫妻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景玉宫安嫔苏氏,忠孝纯善,德行嘉和,因其救驾有功,特封其祖父苏隆镇为一等安国伯,立长子苏明山为世子,钦此。” 娄渡洲每说一句话,驿站就安静一分,待奏折都读完,驿站静得仿如深夜,几乎无一人回过神来。 就连苏父苏母都呆呆贵在那,不知道要接旨谢恩。 娄渡洲倒是很客气,让小黄们上前扶起苏氏夫妇,笑道:“苏大人,夫人,咱们这就进宫谢恩吧?” 于是苏家两口子就赶紧更衣,匆匆忙忙跟着娄渡洲来到行宫,根本都没注意驿站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作态。 苏父苏母恍惚地进宫谢恩,娄渡洲倒没叫他们去见皇帝,反而直接领他们去了芙蓉馆:“大人,夫人,陛下现在正忙,还请二位在芙蓉馆略小坐一会儿,正巧陪安嫔娘娘说说话。” 苏大人这会儿还有点发晕,麻木地跟娄渡洲道谢,就跟夫人一起被送进了芙蓉馆。 苏轻窈正在厅中等着呢,见爹娘一起穿着朝服入宫,还有些稀奇,笑着问:“怎么如此隆重?” 楚少渊这封圣旨是下给苏家的,若是苏父苏母不在京中,会先宣旨给苏轻窈,然后再通过驿站送往南阳。这会儿苏父刚好就在驿站,所以就直接宣给了苏父,苏轻窈还不知道这一连串事由,故而有此一问。 苏大人看了一眼笑颜如花的苏轻窈,这才找回了些神智:“闺女啊,你知不知道……” 苏轻窈眨眨眼,领着父母进雅室坐下,才说:“发生了什么事?” 看父母的样子应当不会是坏事,苏轻窈倒也不太担忧。 还是陈夫人更淡然一下,这会儿回过神来,心情是十分复杂,不过还是告诉她:“刚刚娄大伴去驿站,宣读了一封圣旨,说因为你救驾有功,所以封你祖父做了安国伯。” 救太后的事上次苏轻窈就讲明白了,她特地强调自己没生病,要不然苏父苏母现在关心的就是救驾这件事了。 苏大人跟着说:“一等安国伯。” 这可不是普通的爵位,若是其他的什么封号,苏大人绝对不会如此作态,但安国两个字实在令人心里没底。 这事苏轻窈早就知道,故而是一派淡然:“嗯,这是好事啊。” 苏轻窈说完,还对父母笑了笑。 苏大然当时就觉得,自己这大闺女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宝儿,你……陛下早就同你说过?”陈夫人握住苏轻窈的手,担忧地问,“这封号不是那么寻常的,你应当比我们清楚。” 苏轻窈让宫人们上茶,就让柳沁领着她们都退下去了。 “爹娘,这事不光陛下同我讲过,太后也是说过的,你们不用太过担忧,陛下……有他的考量,这个封号是考虑过才定的。”苏轻窈认真说。 陈夫人不太懂官场上的事,但苏大人却很清楚,他想了想,问:“是不是京中各家压力太大?陛下迫不得已……这倒也无可厚非。” 宫中贵妃、贤妃、宜妃以及顺嫔、谢婕妤等家中都很显赫,无论立哪一个为皇后,都是说得过去的。 然而陛下和太后一直压着不立后,肯定有他们的考量,因此这个后位也绝不是想争就能争到的。 在苏大人的角度看来,陛下无非是看苏轻窈家世正好,祖父曾经是正三品的高官,父亲叔叔官职都很低,这个安国伯的封号先给出来,反而会让朝廷平静一段时间。 至于苏家,他们既同其他人家无竞争关系,又没有什么大抱负,恰好最合适。 反正不是安国公,以后想怎么圆都能圆回来。 有些事苏轻窈自是不能同父母说实话的,现在父亲找了个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苏轻窈也就这么顺势接上了话。 “父亲所言甚是,陛下也只说这个安国伯是暂时的,您回去同祖父谈谈,让他勿要忧心。”苏轻窈说。 苏父苏母见女儿自是一派自然,仿佛一点都不担忧,便也都淡定下来,不再那么惊慌。 其实想想,他们女儿这么好,便是做皇后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如今虽只是陛下的安排,不也是特地选的他女儿?这也就说明陛下不仅相信苏家,也更相信苏轻窈。 当父母的,没有不盼着孩子好的,一想到这一层就又高兴起来。 这事就被苏轻窈轻松揭过,趁着这难得的机会,苏父苏母自然又留下来陪女儿用了一顿午膳,这一次再离开,就真得明年再见了。 大概被柳沁劝过,苏轻窈今日表现得还行,至少没红着眼眶不让母亲走,反而送她们到宫门口,还细心叮嘱。 “爹娘回去路上可别再赶路了,仔细身体,到了家给我来封信,也好让我安心。” 苏轻窈说着,又补充一句:“爹娘替我跟祖父问声好,说宝儿在公宫里很好,也很想他,请他务必保养好身体,来年盛京见。” 她这么一说,陈夫人当即就红了眼睛,苏大人使劲拍了拍她的后背,不叫她引女儿哭。 等出了芙蓉馆,陈夫人才小声说:“我真是舍不得她。” 苏大人就叹了口气,刚想安慰她两句,转头就看到一个脸生的中监站在路边,笑眯眯看过来。 这人瞧着年纪不大,不过三十几许岁数,却是穿着一身深灰的常服,品级相当不低。 他看见苏大人夫妻俩从芙蓉馆出来,便笑着上前:“大人、夫人,陛下召见。” 苏大人的腿当即就有点哆嗦。 他一个六品知县,哪里见过皇帝陛下,若不是女儿进宫做宫妃,他恐怕都没机会来盛京。这会儿听到陛下召见,心里当然是有些慌乱的。 不过转念一想,不管怎么说陛下也算是他女婿,到底不用太过害怕。 苏大人就是有这么个优点,遇事很喜欢先自我安慰一番,办起事来就很稳妥,不会慌张。 于是这一路上,他跟夫人也是一脸淡然,仿佛陛下召见不是什么大事一般。 当然,陈夫人纯粹是没回过神,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等到了畅春芳景,罗遇就把他们请到了花厅,夫妻两个刚一坐下,楚少渊便大步踏入花厅中。 夫妻二人是听说过陛下品貌的,整个大梁都知道陛下面容英俊,身型挺拔,是一派清俊雅致。如今这么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不过陛下再帅,礼数却不能废,苏大人还算稳重,当即就拉着陈夫人起身,要给楚少渊行大礼。 楚少渊忙上前两步,虚扶一把,笑道:“爱卿毋须多礼,赐座。” 于是夫妻俩就又迷迷糊糊坐下来,皆是一脸呆滞。 楚少渊就看他们夫妻二人,竟是当着他的面发起呆来,不由想起苏轻窈,也是特别喜欢说着话就发愣。 “苏爱卿、夫人此行辛苦,驿站可住得习惯?”楚少渊笑着问。 他态度和善,语气温和,加上面容英俊,很容易俘获母亲们的心房。陈夫人先回过神来,回话:“多谢陛下关心,驿站很好。” 楚少渊点点头,说:“关于爵位的事,轻窈应当都跟你们说了,还请苏爱卿跟老大人转达一声,让他勿要多心,该如何便如何。” 苏隆镇当了一辈子官,还是个正三品的按察使,自是比自己儿子头脑灵活,楚少渊这句话只要说给他听,他自就能听懂。 苏父便起身拱手,道:“是,陛下放心。” 楚少渊看他们很拘禁,不由更是软和语气:“轻窈入宫日久,经常思念家中亲人,劳烦大人和夫人跑这一趟。” 这话说的,可真是太温存了。 苏大人没什么感觉,陈夫人却是心中一动,回道:“说起来,还要多谢陛下下旨安排这次见亲,臣妇在家中也是十分思念娘娘,这次能见上面,陪娘娘说说话,就已经满足,也同娘娘说好,来年开春还来看她。” 于是楚少渊就满意了,他道:“大人夫人一片慈爱,甚是令人感动。” 这些话苏大人插不上嘴,等楚少渊问过苏老大人的近况,苏大人才能跟着说几句,不过略坐了片刻,两人就被请了出来,跟着那个中监往行宫外走。 能在御前行走的,在宫中自是极有脸面,苏父苏母自也不蠢,对他说话别提多客气。 罗遇一看他们跟苏轻窈待人接物相差不多,便说:“大人多虑了,平日里咱家还靠娘娘抚照,应当是咱家说一句谢的。” 苏大人愣了愣,倒还反应挺快:“宫中不易,自当相互照应。” 罗遇就笑了。 “大人,夫人,且不用担心娘娘,”罗遇意味深长,“咱们宫里,谁都不能给咱们娘娘脸色看,大人且放心才是。” 第 103 章 第 103 章 不管苏父苏母到底放不放心,罗遇话带到,任务就算完成。 一晃十日匆匆而过,转眼就到了十月下旬,天气越发寒冷起来,苏轻窈也已经换下轻薄透气的纱裙,换上厚实保暖的袄裙。 今年的冬日,比往年都要寒冷一些。 仿佛一夜秋雨过后,寒风便如约而至,席卷整个行宫。 入了冬,便不适合再住行宫,索性楚少渊早就下令今日启程回宫,倒是避开了比盛京更冷的行宫。 在简单的典礼过后,回宫的队伍便慢条斯理行驶起来,苏轻窈坐在车辇内,让宫人伺候着换下厚重的礼服,这才松了口气:“真是一日比一日冷了。” 柳沁笑道:“回宫咱们就得抓紧搬,前殿可比偏殿宽敞,烧了火墙也更暖和,娘娘定很喜欢。” 苏轻窈其实也挺期待回去搬家的,从绯烟宫搬到景玉宫之后,她就可以自己独霸一宫,想干什么干什么,再也不用顾忌其他人了。 “陛下说离宫后就开始修葺景玉宫了,回去应当就能住上,”苏轻窈道,“柳绿应该已经搬过去大半行李,等回去搬宫,桃蕊累一些,得抓紧把仓库盘点一遍。桃红领着宫人收拾行礼细软,常用的衣服首饰都要核对。” 桃红和桃蕊点头称是,便去给苏轻窈准备茶点。 今日起得太早,苏轻窈没胃口用得不多,这会儿倒是有些饿了。茶点很快就端了上来,还有一份苏轻窈爱吃的葡萄,苏轻窈正靠在榻上欢快吃着,外面就传来一阵马蹄声。 虽说车队的速度慢得跟蜗牛爬一样,但来回传信还是要靠骑马的,队伍太长,延绵好几里地,不骑马根本来不及传信。 这种事时常会发生,因陛下的御辇在最前面,而朝臣的马车跟在最后面,陛下要召见谁,就只能羽林卫骑马护送,来往是络绎不绝。 所以苏轻窈也没在意,继续吃葡萄。 然而那羽林卫恰好就在安嫔娘娘的车辇外停下了,禀报过王青之后,王青就到了隔间外,道:“娘娘,陛下有请。” 这刚从行宫出来,还没走出围场范围,苏轻窈实在不知陛下有什么事要找她。但陛下宣召,却是必须要去的。 于是柳沁就给她重新戴了两支发簪,上了口脂,又披了一件短款绣梅花斗篷,便扶着她出了车辇。 安嫔娘娘的这个车辇很宽敞,因为她是在围场升的位份,因此车辇就只能在原来的基础上改装,加了一个外隔间,又增了两个车轮,行走起来更是平稳。 苏轻窈在隔间里略坐了一会儿,外面就有一辆小马车行驶过来。 车辇短暂一停,等苏轻窈上了马车,车辇便就继续往前行去。 待到了御辇前,又是跟刚才一样的步骤。待苏轻窈稳当上了御辇,这一通忙活才算结束。 这会儿罗遇正守在外间,间苏轻窈来了,忙上前扶了扶她:“娘娘来了?快里面请。” 苏轻窈也不问他楚少渊有什么事,笑着弯腰进了里间,抬头就看楚少渊坐在窗边,正摆棋盘。 “陛下可是不忙了?”苏轻窈上前,自然而然坐到楚少渊对面。 “今日自是有空的,大人们年纪大了,今日肯定疲累,明日再忙正事。”楚少渊道。 苏轻窈就信以为真,看了一眼棋盘,心中微微一动:“那今日这一局,臣妾可就不让陛下了。” 楚少渊这日日给她暗示,若是苏轻窈再看不明白就是真傻子了,不过有些话,她是不会主动说的,无论如何都不会。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试探,却分外有趣。 “上回朕也让了你的,”楚少渊抬头看她笑,“输了可不能耍赖。” 苏轻窈轻轻“哼”了一声,让柳沁给她脱下斗篷,兴致勃勃数子:“来吧!” 这一回,安嫔娘娘到底没有装傻充愣。 但是……陛下功力实在高深,苏轻窈使出浑身解数,最后仍旧输了半个子。 输了,却也相当痛快。 一局终了,便到了午膳时分,苏轻窈刚想告退回去用膳,却又被楚少渊留了下来:“在这边用吧。” 苏轻窈原也没觉得楚少渊特别粘人,今日不知怎么的,用完午膳就又被他拐弯抹角留下来,说要她陪着午睡。 陛下都发话了,苏轻窈自是不能违抗,于是就简单卸掉钗环,就这么凑合陪着他躺在床榻上。 “陛下,您真没什么事?”苏轻窈问。 楚少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想你罢了。” 陛下如今说情话,自都是信手拈来,想都不用多想。 苏轻窈把头迈进他怀中,头顶还没拆掉的发髻顶到楚少渊的下巴,扎得他喉咙直痒。 楚少渊顿了顿,还是没舍得推开她,只尽量往后躲了躲,把她往上提了提。 苏轻窈莫名抬头看他,被在脸上亲了一口:“睡吧。” 于是苏轻窈就这么睡了过去。 虽在御辇上,这一觉却也睡得很沉,待苏轻窈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楚少渊早就起身,正在桌前批奏折。 苏轻窈撑着手坐起身来,柳沁就拧了一条温帕子给她净面。她年轻,底子也好,便是脸上的妆容都被擦掉,也一点都不难看,反而有种稚嫩感,显得年纪更小一些。 楚少渊见她起来了,才道:“你且略坐一会儿,等朕忙完了再陪你。” “是,陛下先忙,”苏轻窈坐在那让柳沁给她梳头,“臣妾看会儿书便是了。” 楚少渊就让她坐到屏风后面的榻上读书,还特地让人上了蜜瓜和点心,苏轻窈原本以为就是自己在这陪他一会儿,结果刚坐下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通传声。 御辇渐渐停了下来,苏轻窈当即就有些慌张,抬头去寻楚少渊。 她坐的位置,刚好能看到楚少渊的身影。 楚少渊也偏过头看她,对她笑了笑:“看你自己的,不要紧。” 苏轻窈大约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心里想着一堆话要念他,可就这片刻阁老们上了御辇,三道身影近来,利落坐在屏风外面。 苏轻窈顿时就闭了嘴,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屏风之外,来的都是年轻些的阁臣,谢菱菡的祖父谢首辅要坐镇京中,便没跟着来。 说是年轻,也大多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大多都是楚少渊和苏轻窈他们这样年轻人的父辈。 不过此刻他们坐在楚少渊面前,却一个比一个拘谨。 当今这位少年天子,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决定的事,很少能通融更改。因此文渊阁的阁臣们在外面那是风光无限,在楚少渊面前却都是恭恭敬敬,从不敢拿架子。 他们也不够格。 就连以前冯老大人也不在陛下面前倚老卖老,他们又算什么东西呢? 这么想着,便是有人发现屏风后面的人影,却也没人敢多问一句不是,心里却都嘀咕起来。 此刻跟随陛下来的不过两位娘娘,一位是谢婕妤,大家都猜是给谢首辅面子,另一位就是宠惯六宫的安嫔娘娘。 阁臣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知道,大抵这会儿御辇上的就是这位娘娘了。 说来也奇怪,这位安嫔娘娘刚入宫时也不怎么显眼,她长相不是顶尖,家世也不是最好,却也不知怎么就入了陛下的眼,见了她眼中再没别人。 这才过了多久,就被立为九嫔之首,估摸着翻过年去一个妃位是跑不了的。 但大家都没想到,安嫔娘娘运道也是极好的。 就赶巧救了太后娘娘的命,立了一件大功,就在大家以为她马上就要荣登淑妃位或者德妃位时,陛下却又晴天霹雳,竟是给她祖父封了安国伯位。 圣旨是直接下到驿站的,当时所有朝臣亲眷都瞧见了,安嫔的爹娘就跪在堂前,接下陛下那份烫手的圣旨。 因为这事,驿站差点没炸锅。 这次陪驾的朝臣很多,有贵妃娘娘、贤妃娘娘、谢婕妤的兄长,有宜妃娘娘的亲爹忠勇伯,顺嫔娘娘的父亲邢阁老等。 所以其他跟宫中无牵扯的朝臣们,便也不好在这些人家面前碎嘴,私下里却是一句都不少说,笑话的、落井下石的、嘲讽辱骂的,是一个都不会少。 其他宫妃的家人却也不能做出不满的样子,只得该如何如何。 圆滑如忠勇伯,还能上前说一句恭喜;古板如邢阁老,压根就不理睬他们那些人;顽劣如沈二公子,则会当面骂一句:“关你屁事。” 这事闹了两天,至今都还没消停,他们不敢去陛下面前说三道四,私底下说得可是越来越热闹。 甚至都有人说,年底陛下就要给安嫔娘娘封后,明年安嫔娘娘就能诞下皇长子,眼看苏家就要一飞冲天。 所以此刻坐在御辇里,又猜到屏风后面人影身份,其余两个阁臣看邢阁老的眼光就有些异样,仿佛在等着点什么似的。 邢阁老却八风不动,淡定自若坐在那,一眼都没往屏风那看。 楚少渊扫了他们三人一眼,把他们各异神态都看进眼中,便道:“朕之前写的草拟,诸位爱卿可都看过?是否有异议?” 新的草拟还是关于互市的,楚少渊决定今年年末各番邦进京朝贺新年时,就下发国书让使臣带回议论,若是各国都无异议,他会在来年四月于溧水设立互市,以“方便”各国贸易往来。 之前文渊阁出了一份互市细则,不过楚少渊现在要同他们讨论的是如何驻派守军,且也要另外设置一个互市都护所,以方便管理往来税收,因此还要派遣朝臣。 这不是个轻松的活,要同各国使臣商人沟通,不仅有危险,还很容易办砸差事,灰溜溜被赶回来。 就在这时,邢阁老开口了:“陛下,此事可稍后再议。” 楚少渊挑眉:“为何?” 为何?旁边就坐着宫妃,如何说这等国家大事? 邢阁老倒是不因为别的,只纯粹觉得此事不成体统。 但是楚少渊一眼看过来,邢阁老刚要喷出来的话转了个弯,难得委婉一句:“宫妃不能听政,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楚少渊就笑了。 “朕怎么不知道,宫里还有这样的规矩?” 第 104 章 第 104 章 若不是亲耳听到邢阁老说话,苏轻窈还以为他跟顺嫔一样是个圆滑性子。 结果就这么三两句工夫,他不仅得罪了苏轻窈,更是得罪了楚少渊,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当时她听谢菱菡说文渊阁的那些事,以为她落水全是邢阁老一手安排,然而现在听来,却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看邢阁老的性格,应当不是那种会私下做坏事的人,倒是很有些耿直。 果然楚少渊这么一反问,邢阁老就答不上来。 他被憋得脸都红了,不停喘着气。 楚少渊倒是不跟他们计较,只道:“好了,有事便说事,若是非拘泥旧俗,大梁便只能固步自封,永远也前进不了。” 他这无非是给邢阁老台阶下,邢阁老倒也不是真的古板到无药可救,陛下都给面子了,他就不能再多嘴一句,心里总归不那么舒坦就是了。 对于他来说,谁做皇后都是皇家的事,跟他没关系。当年女儿入宫,无非是采选上了名单,他没出力,也没阻拦,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所以现在那么多人嘲笑他,嘲笑谢首辅,他却也不甚在意。他很清楚,谢首辅也是不在意的。 他们走到今天的位置,不是光靠女儿在宫里的尊荣,陛下也没那么浅薄。他们靠的是一家忠心耿耿,靠的是自己矜矜业业为朝廷、为陛下效力。 若真是靠女儿才能走到今天,那他真是不用见人了。 虽然不能再硬扛着,邢阁老还想再劝一劝。 “陛下,这确实无宫规祖制,但总归是不太成体统,”邢阁老努力措辞,语气也更软和一些,“于……于娘娘也名声有碍。” 这还没当皇后呢,就担个干政的名声,若是叫天下皆知,那骂到苏轻窈身上的话是一句都少不了。 世人皆愚昧。 邢阁老的话不无道理,楚少渊却是不怕的,他说:“此时车内不过只五六人尔,又有谁会说出去呢?” 邢阁老又被他说愣了。 若是传出去,那不会是陛下、安嫔、娄渡洲,只会是他们三个。 楚少渊端起茶杯,浅浅吃了一口。 “开始吧,”他道,“今日就把名单定出来。” 三个阁臣彻底不吭声了,只得把心思投入到名单中,认真商讨起来。 苏轻窈坐在屏风后,却是思绪万千。 她终于知道今天楚少渊这么黏她的原因了,无非就是想让她留在御辇上,让阁臣们发现她的存在。 对于楚少渊来说,她光有他一个人的宠爱是不够的。 必须要让朝臣们知道,安嫔娘娘在陛下心中到底有多么重要,以至于什么事都不会瞒她,朝臣们行事之前,就会掂量一二,绝不敢轻举妄动。 就比如眼下,一旦坊间有关于苏轻窈不好的传闻,这三位新晋阁臣脱不了干系,为保自身,他们就一定不会让流言散布,关于苏轻窈的一切故事,都必须是好的美的,都必须是人人夸赞的。 苏轻窈坐在那,倒是深切感受到楚少渊为她动的心思,为她费如此多心神。 她低下头,反复摸着膝盖上精致的花纹,微微勾起唇角。 说实话,她是真的很高兴。 互市都护所的都令人选楚少渊早就想好,此番不过是再定两个副令以及驻军将军人选,不过两刻就商议完毕。 等此事说完,楚少渊话锋一转,问:“之前朕下令在九处外城门外营建临时避难所,并往各村庄加派守城卫,可有成果?” 这事也是苏轻窈提过的,所以他一说,苏轻窈当即就上了心,聚精会神听起来。 邢阁老回:“回禀陛下,临时避难所已经建造完毕,直接由各门守卫接管,储备粮也分发到位。” 他说罢,顿了顿又道:“今岁冬日确实寒冷,陛下能想到提早准备,实乃百姓之福。” 楚少渊淡淡说:“这是安嫔早先的想法,若是真能让百姓平安度过寒冷冬日,也是安嫔的功德。” 邢阁老就又不吭声了。 不管三位阁臣如何想,楚少渊却继续道:“今年北地确实寒冷,这个时节夜晚都要盖棉被入睡,普通百姓没来得及提前存炭火,肯定会被寒冬弄得措手不及,新拟一道政令,命奉天、临泽两省加急采买煤炭,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不过建元四年,国库丰腴,便是库粮也都存得几乎要扑出来。今年夏收楚少渊就减免了一半农税,百姓几乎不用交多少税,把粮食都存了下来。 虽然丰收,可米粮却反而卖不上价钱,因此百姓不过就只能一家吃饱肚子,多余的闲钱也不好存。 便就是如此,百姓却也高兴极了,人人都称赞楚少渊是个好皇帝,人人都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望。 楚少渊说:“以后临时避难所在各省府、大城、州县都要设立,平日闲置,可做储粮、物资之用。一旦有灾情可立即启用,也好能方便配合应急预案。” 阁臣们便点头,认真记下楚少渊的话。 其实楚少渊比他们都年轻太多,又是少年天子,原本阁臣们还总觉得自己可以在陛下面前卖弄一番,结果每每到了陛下面前,大多都是楚少渊说他们听,几乎没有他们插嘴的份。 他们发现,楚少渊的思路非常清晰,他对整个大梁的理解比他们所有人都高深,写出来的草拟几乎都已经完备,不用再修改什么了。 这个现实很令阁臣们沮丧,然而在沮丧的同时,他们却又莫名被激起斗志,似乎不努力当差就要被赶下台一般,竟是一个比一个卖力。 楚少渊也发现这一点,却也乐见其成。 就这么絮絮叨叨大半个时辰,终于把政事都说完,待阁臣们下了御辇,楚少渊才叫人撤下屏风。 “怎么样,能听懂吗?”楚少渊笑着坐到苏轻窈身边。 苏轻窈当然能听懂,她虽然没接触过政事,可读的书多,明的理也多。道理都是互通的,今日商议的事都不太复杂,所以苏轻窈能轻松听懂。 她点点头:“听得懂的,多谢陛下愿意信我。” 楚少渊看她一眼,却说:“朕是信你,也是信自己。” 苏轻窈看着他眨眨眼睛,楚少渊微微一笑,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你如果还做梦,都可以跟朕说,你这样忠心耿耿,朕高兴都来不及,其他的自不用你多虑。” 楚少渊这话几乎都是摊开来说了,苏轻窈心中一震,却是反问:“什么样的梦都可以说吗?” “都可以,”楚少渊低头看她,“你想说什么都行。” 苏轻窈若有所思点点头,却说:“等臣妾做了梦,再跟陛下说吧。”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外面就刮起了寒风,御辇内略有些冷,苏轻窈披上斗篷,有些担忧地看着窗外。 此时不过日落时分,可残阳如血,伴随着凌冽的寒风,就连夕阳都失去往日温暖。 苏轻窈道:“今年的冬日,真的很冷。” 楚少渊叹了口气,眉头却并未舒展开。 便是早就做好预案,也提前安排好一切,可雪灾还是会来,危险还潜伏在漆黑深夜中,无论如何也不太可能躲开。 这一年的雪灾,是建元四年最大的一次灾祸。 用过晚膳之后,苏轻窈说什么也不肯留下,直接回了自己步辇上。柳沁给烫了个暖炉,步辇内才暖和一些。 苏轻窈知道,这才仅仅只是个开始。 为了赶在落雪前回京,回程的速度要被去时快一些,步辇也略有些颠簸,怕太后不适应,苏轻窈跟谢菱菡这几天都会去太后那陪她说话,偶尔打打叶子牌,时间才过得快一些。 太后养了小半个月,精气神都回来了,瞧着似乎没有大碍。不过到底年纪大了,很是畏寒,白日时趁着只有苏轻窈在车上,还跟她念叨:“今年冷得太快了。” 到底是曾临朝听政的太后娘娘,对时节的感知也很准,苏轻窈小声哄她:“陛下已经提前布置过,多少能起到作用,娘娘勿要担忧。” 太后就叹了口气。 “自皇儿登基以来,还从未遇到过大事,这一次能挺住,以后就倒不了,”太后道,“世人多愚昧,听风就是语,有时候流言可怕,人心可畏,哪怕只是天灾,也非要往人祸上说。” 苏轻窈顿住,说:“陛下都知道的,他不会有事。” 太后看她一眼,拍了拍她的手,没再多言。 苏轻窈回忆起前世这个时光,那会儿她还跟孙选侍做邻居,一心只想让自己住的暖和一些,并没有关注过碧云宫以外的事。 加上年代久远,她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这时宫内宫外出过什么事。 但在太后面前,她却异常笃定,告诉她陛下会没事的。 若是有事,陛下也不能持国四十年屹立不倒,又安安稳稳当了十几年太上皇,便是今年有什么小风浪,也都会逢凶化吉,平顺度过。 太后见她如此相信楚少渊,不知道为何特别欣慰,她说:“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就不担心了。” 苏轻窈就又劝:“娘娘放心,这一回保准没事。” 随着天气渐冷,车队终于在落雪之前进京。 当步辇陆续进了朱雀门后,一阵冷风拂来,吹得刚下了步辇的苏轻窈一阵哆嗦。 贵妃、宜妃、和嫔、顺嫔、惠嫔以及丽嫔等都等在朱雀门内广场,皆是一身华丽盛装,苏轻窈顶着众人的视线,却是丝毫没有慌乱。 她只是淡淡走到太后身边,小心扶起太后的手。 就在这时,零星雪花随风飘落。 太后抬起头,望了一眼晴朗的天。 “落雪了。” 是啊,落雪了。 又是一年冬。 第 105 章 第 105 章 这一场冬雪来得猝不及防,宫妃大臣们迎了陛下进入朱雀门内门,琉璃瓦上已经落了一层雪。 苏轻窈穿着厚重的大礼服,身上倒是不冷,然而呼啸而来的风夹杂着冰碴,刺得脸生疼。 就在冰雪交加中,苏轻窈先跟贵妃、宜妃见礼,然后就等着其他嫔娘娘给自己见礼。看着顺嫔和嫔等都在自己面前低下头,苏轻窈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喜悦是有的,却也并未那么兴高采烈。就仿佛她们是她这一生路途所见风景一般,一开始或许觉得平凡,仔细一看,却又有些独特韵味,叫人时常回味。 因为天气太冷,对方似乎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动作,甚至连话都没说,就这么相安无事揭过。 楚少渊很不耐这天气,典礼结束后,就都叫散了,不让他们再苦熬。 待回到绯烟宫偏殿,屋里早就烧起火盆,柳绿捧来暖手,直接塞到苏轻窈手中:“娘娘先坐下吃口茶,一会儿就不冷了。” 此时的绯烟宫有些冷清,她的小部分不常用的行李都已搬去景玉宫,但她人没回来,到底不好直接搬宫,于是这边也就还有多半贴身之物没有收拾,待她同贤妃道别之后,才能正式搬宫。 苏轻窈问柳绿:“这些时候可忙坏了吧?辛苦你了。” 她们都不在,只能柳绿领着人搬家,库房的东西还一样都不能少,回来还得再清点两次。不仅身累,还很心累,也是挺不容易的。 柳绿就笑了:“奴婢也不谦虚,确实是很累的,不过累过之后更是开心,咱们能搬去景玉宫,以后就能自家过自家日子,不用顾忌其他。” 苏轻窈点点头,也不说别的,给宫中所有人都打了赏,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今日我在迎接队伍里没瞧见贤妃姐姐,贤妃姐姐可好些了?”苏轻窈问。 一说起贤妃,柳绿的脸色就不太好。 她小声回:“娘娘,贤妃娘娘近来很不好,因为秋日寒冷,贤妃娘娘犯了咳症,日日不得歇息,太医每天都过来请脉,换了许多次药,也没见好。” 苏轻窈皱起眉头,苏轻窈记得前世贤妃身体虽也不是很好,却也勉强又撑了七八年,直到年过三十才过世,倒也不算早亡。 不过前世这会儿她还住在碧云宫,对绯烟宫的事不甚了解,也不知前世是否也有这一场病。但一年到头见不到贤妃几次倒是真的,苏轻窈想不起这时候的贤妃身体到底如何,就对柳沁说:“晚些时候你去取一根老山参,一盒灵芝,给娘娘送去,道我过明日去看望她。” 柳沁点头,这就下去准备了。 去一趟东安围场,苏轻窈的小库房又丰腴不少,库房里这些名贵药材是一样都不缺,她自己身体硬朗,正好可以拿来做人情。 再说,她也是希望贤妃能早些好的。 等苏轻窈沐浴更衣出来,柳绿便上前道:“娘娘,婕妤娘娘给您请安来了。” 桃蕊正在给苏轻窈干发,闻言就道:“怎么会这个时候来?可是有什么事?” 柳绿想了想,觉得这个月绯烟宫很是太平,应当也无大事,便道:“没什么事吧,应当就是看娘娘回宫,转日又要搬走,特地来跟娘娘送行的?” 苏轻窈点点头,让桃蕊也不用再忙,只叫她用发带系住长发,连发髻都没叫梳。 “请她进来吧。”苏轻窈笑着说。 虽说这一世不同上一世,两个人能一起住上十几年,成了好朋友。现在苏轻窈有谢菱菡和孙若云两个新朋友,也觉得不赖。 人与人的缘分很奇妙,这一世没缘分,她也就不强求。 这会儿已经到了晚膳时分,苏轻窈又是刚回宫,这个打扮倒也不功不过,她自己也浑不在意。 郑婕妤刚一进雅室,就看到她这一身清汤寡水打扮,当即就有些愣神。 苏轻窈冲她点点头,指着身边的椅子说:“好妹妹快来坐,我这刚沐浴,也就懒得折腾了,还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郑婕妤扯出一抹笑来:“怎么会,娘娘实在是天生丽质,刚才妹妹是看愣了,才没给娘娘请安,还要娘娘勿要见怪。” 两个人这么一拆话,这事就揭过,郑婕妤道:“我知道过两日娘娘就要搬走了,肯定也没空见我,于是就赶着今日上门,跟娘娘道个别。” “劳你跑这一趟,你有心了。”苏轻窈说。 她们两个这一世真是一点都不熟,所以话只说了几句就冷场。 郑婕妤见她身边都宫女们来来回回给她准备晚膳,那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瞧着十分丰盛,便是她使银子也用不上。 郑婕妤心中更是嫉妒,面上却不显,只起身笑着告退,才黑着脸回了西侧殿。 珍珠哆哆嗦嗦跟在她身边,根本就不敢说话。 郑婕妤想喝口茶冷静一下,端起茶杯却发现茶水是冷的,直接扔到地上:“怎么伺候的!” 地上铺着地毯,茶杯没碎,可溅出来的茶水却打湿了郑婕妤的棉靴。 珍珠“噗通”一声跪到地上,用衣袖给她擦鞋:“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郑婕妤这段时间一刻都不顺,如今对苏轻窈更是嫉妒得发狂,现在珍珠送到眼前,她便也不想多忍,一脚踹到她胸口上,把她直接踹翻在地。 “废物!”郑婕妤斥道。 珍珠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她好半天没爬起来,躺在那一动不动。 另一个大宫女碧玺听到动静,赶紧跑进屋来,一眼就看到倒在地的珍珠,当即就红了眼眶:“娘娘看在珍珠忠心耿耿的份上,饶了她吧。” 碧玺这么说着,也跟着跪了下来。 郑婕妤深吸口气,阴着脸说:“行了,别给我哭丧着脸,我不会惩罚她。” 碧玺这才爬到珍珠身边,小心翼翼扶起她。 郑婕妤坐在窗边,看着对面东侧殿一派热闹繁荣,再看自己这里一室冷清,心里有一团火蓦地烧起来。 她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珍珠,转头对碧玺说:“去把烟嬷嬷给我请来。” 碧玺也很怕她,当即连问都不敢问,先扶着珍珠退下,把她安顿好,然后才去请烟嬷嬷。 烟嬷嬷这会儿正在西角房吃瓜子,她面前摆了个小火盆,边吃边往里面扔瓜子皮。 见碧玺来了,烟嬷嬷也不起身,就盘腿坐在椅子上看她:“碧玺姑娘来啦。” 往常来烟嬷嬷这的多是碧玺,两人倒也很相熟,碧玺便直接道:“烟嬷嬷,我们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烟嬷嬷嗑瓜子的手一顿,似笑非笑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吧。” 碧玺知道娘娘肯定又有安排,却不敢多说话,就这么悄无声息回了西侧殿,郑婕妤却也没问她为何烟嬷嬷没来。 等到夜深,一个矮小的身影才钻进西侧殿,碧玺起夜,迷迷糊糊看了一眼,便就又睡了下来。 次日清晨,苏轻窈早早便起来。 打开窗户往外一望,就只见铺天盖地的白。 一夜大雪纷飞之后,盛京便银装素裹,成了雪国。 苏轻窈呼出一口气,袅袅白烟在眼前飞舞,打着旋飘往高空。 “真冷啊,”苏轻窈叹了口气,“今年怕是寒冬。” 柳沁刚叫人取了新作的滚边袄裙进来,见她就只披着斗篷在窗口发呆,忙过去请她下来:“娘娘,您怎么不听话呢!” 苏轻窈见她一脸严肃,不由取笑她:“哎呦,柳沁姑姑真吓人,我好怕呢。” 柳沁正生气,一听她这么说,当即就憋不住笑了:“娘娘!” 苏轻窈就乖乖下了贵妃塌,老老实实站在火盆边上:“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还请柳沁姑姑原谅则个。” 尚宫局的动作很快,昨日就把柳沁管事姑姑的腰牌送了来,一起送来的还有王青的中监腰牌,虽然都是中监,但王青的品级差了罗遇四等,中监跟中监也是不一样的。 不过既便如此,王青也是一脸感动,跪下给苏轻窈磕了三个头,一句废话都没说。 苏轻窈做了安嫔娘娘,过两日要搬去景玉宫,身边得力人也还是这么几个。她现在也不用再操心管宫的事,来了小宫人就让柳沁他们几个过目,适合的就留下来,倒也省心。 在她宫中,是没人敢不听话的。 待穿戴整齐,苏轻窈就换上一双驼绒短靴,暖暖和和坐在厅中,等着桃红布置早膳。 “你昨日可见到贤妃娘娘了?”苏轻窈问柳沁。 昨日苏轻窈早早便睡了,柳沁便也没急着回来禀报,这会儿才说:“贤妃娘娘歇得早,臣也未曾见到,不过映冬姑姑亲自迎出来,收下了礼,道今日让娘娘过去探病。” 苏轻窈这便放下心来:“一会儿用完早膳就去吧,贤妃姐姐应当正巧醒着,还能多说几句话。” 去看望贤妃,苏轻窈便也不做多余打扮,她甚至连香露都没擦,就怕贤妃闻到不熟悉的气味再闹咳嗽。 宫中的雪都扫干净了,苏轻窈顺着走廊往前院行去,路倒也好走。 映冬姑姑今日早早就等在门口,听见垂花门那边有了动静,便迎出来:“给安嫔娘娘请安。” 苏轻窈点点头,小声问她:“姐姐可醒了?” 映冬脸色非常差,眼下青黑一片,一看就知熬了好几夜,晚上都睡不好觉。 “醒了,正等着娘娘呢,娘娘快里边请。”映冬勉强笑着说。 苏轻窈从未见她如此,心里就很是压抑,进了正殿也不直接往寝殿去,反而先在火炉边上站住。 “我在这略烤烤火,把身上的寒意都驱走再进。” 她很细心,映冬心中感动,面色倒是略好了些。 一刻之后,苏轻窈才轻手轻脚进了寝殿。 同上次相比,贤妃宫中的药味更浓,苦涩的滋味充斥鼻尖,令苏轻窈差点没喘上气。 贤妃靠坐在床边,已经瘦成一把骨头。 也不知怎么的,苏轻窈眼眶一红,心中是一阵一阵的难受。 贤妃睁开眼睛,望了她一眼:“傻丫头,哭什么呢,我死不了。” 苏轻窈这一世也是搬来后才跟贤妃熟悉起来的,因着贤妃身体不好,是以苏轻窈经常会过来陪她说说话,也是怕她一个人在宫里太闷。 见贤妃还有兴致打趣她,苏轻窈莫名松了口气。 她低头擦了擦眼泪,坐到贤妃床边,柔声道:“几日不见,姐姐又瘦了许多,我这心里很是心疼。” 贤妃正待说话,却突然咳嗽出声。 苏轻窈看她咳得脸都红了,心里实在堵得慌。 贤妃喝了口水,缓了好半天才好些,轻声对苏轻窈说:“让妹妹看笑话了。” “姐姐可不许胡言,近来确实很冷,我这嗓子也不舒服呢。”苏轻窈柔声道。 贤妃抿嘴笑笑,温和地看着她。 她身子实在娇贵,又喜欢掉泪,简直是个水做都人儿。然而事到如今,却有些终于要解脱的释怀和轻松,反而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真的没有大碍,”贤妃淡然道,“每年冬日都是如此,已经习惯了。” 苏轻窈叹了口气。 为了哄她开心,苏轻窈略坐了会儿便轻声细语说起话,给她讲自己带了什么新奇东西回来,一个个摆弄给她看。 贤妃一直认真听。 “你趁着现在能出去走走,就尽量多出去。咱们大梁山河辽阔,不去出门看看实在是可惜了。” 苏轻窈笑说:“以后若是有机会,还请姐姐陪我一起出去玩。” 贤妃一静,却是没说话,她们心里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却没人说出口。 “原本咱们投缘,我还想着你能多陪我玩,结果没几日就要搬走了,”贤妃换了个话题,“心里觉得怪舍不得的。” 是啊,同总觉得有些怪异的郑婕妤相比,苏轻窈现在反而更舍不得她,看她每日孤零零坐在寝殿里,一天天熬日子,就觉得心里难受。 “我也舍不得姐姐,等搬了家,也会时常过来找姐姐玩,还望姐姐不嫌弃我。”苏轻窈道。 贤妃摇摇头:“我怎么会嫌弃你呢?我一直很喜欢你啊。” 苏轻窈突然听到她的告白,不由有些愣神,少卿片刻,竟是红了脸。 “姐姐不许拿我寻开心,真要不好意思的。” 贤妃忍不住笑起来。 这宫里,其实没有什么人愿意找她玩。 太后对她是很关心,可碍于身份,不能亲自来绯烟宫看望她,只能时不时打发宫人过来慰问。其他宫妃也都不熟,她病得时间越长,门庭就越冷落。 便是自己宫中的郑婕妤,也不过逢年过节上前殿坐一会儿,连茶都不在这里吃。 她知道人人都嫌她晦气,嫌她病歪歪的没福气,她头二十年也是如此过来,便也不曾伤过心。 只不过,苏轻窈搬了过来。 贤妃以为她会跟郑婕妤一样,只做些表面功夫。一面要巴结自己,一面又不想过来这闻药味,隔三差五打发人送些东西来,便已经算是很有心。 但苏轻窈却根本不是如此。 她会趁着上午阳光好的时候,过来陪她说话,跟她玩一局华容道,或者让小宫女投壶,她们赌点。 以苏轻窈的荣宠,根本不用求贤妃什么。 她家里远在南阳,并未求京中差事,她自己又有陛下和太后看顾,宫里上下都没人敢惹,更不需要上她这里拜码头。 能隔三差五过来陪陪她,还就是真心怕她闷,来跟她找乐子的。 贤妃是身体孱弱,不怎么出门,可她并不傻。一个人到底如何,一两日看不出来,日久却见人心。 贤妃心思细腻,敏感聪慧,郑婕妤对她到底什么心思,多见几回,大抵就能明白。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明晃晃写着嫌弃二字,她嫌弃贤妃,贤妃自也嫌弃她。 是以无论她如何巴结,贤妃都没往家里带一句好,郑婕妤所求的事,贤妃也不给她办。待苏轻窈搬进来,贤妃更是把管宫大权直接交给她,不再让郑婕妤插手。 她是真的没想到,苏轻窈竟是这种性格。 活泼可爱,不拘小节,却又沉稳大气,遇事不慌。她能走到今天,绝对是因为太过讨喜,让陛下割舍不开。 就连心房深重敏感的贤妃都能喜欢她,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想到这,贤妃就又笑起来:“以后你自己一宫,就要自己给自己操心了,其实也挺好的。你把景玉宫想成自己的家,住起来就会更舒适。” 贤妃说话很慢,声音也很轻,苏轻窈却是听得异常认真。 “我都听姐姐的。”苏轻窈道。 贤妃偏过头看她,见她面色红润,笑容满面,端是青春年少的活泼样子,心里倒是有些羡慕的。 她从未有过青春年少时,仿佛一生下来就终日躺在床上,靠着各种各样的苦涩汤药续命。 “你这样真好,”贤妃扭头看着窗外,“正是一日好时光啊。” 苏轻窈浅浅笑了:“姐姐每日也好好吃药,多用些饭,等过了这个冬日,来年开春就能好了。到时候我来请姐姐出去玩,咱们去御花园赏花,姐姐可要答应我。” 贤妃用尽全身力气点点头,道:“好,我等春来。” 苏轻窈陪她说了会儿话,见她实在精神不济,便就起身告退了。 等她走了,映冬伺候贤妃躺下,还说:“安嫔娘娘真是生就一颗玲珑心,倒是好心肠。” 贤妃半闭着眼睛,微微叹了口气:“就是心地太好了,才容易让人骗,不过索性她就要搬走,倒也无妨。” 映冬知道她在说郑婕妤,便没多说什么,只给她换了个汤婆子,就退了下去。 苏轻窈回了自己东侧殿,就开始忙碌起来。 这回要从绯烟宫搬去景玉宫,估摸着要一口气住好几十年,一开始打理利落,以后就轻松许多。 所以对于这一次的搬宫苏轻窈非常重视,下午就去景玉宫看了一圈,刚把里里外外都安排完,就被乾元宫派来的步辇堵在景玉宫门口。 罗遇笑道:“娘娘安好,陛下请您去乾元宫用膳。” 苏轻窈今日穿得很随便,主要是压根也想不到刚一回宫陛下就叫她过去,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浅紫色袄裙,只好闭着眼睛上了步辇。 柳沁就在边上劝:“娘娘无论怎么看都特别美,根本不用仔细打扮。” 苏轻窈原本也没特别担心,叫她这么一夸,忍不住笑起来:“柳沁姑姑嘴真甜!” 等到了乾元宫,苏轻窈直接被送到书房里。 如今柳沁已经能在她身边立住,对于乾元宫的事也很清楚,因此现在也能跟着一起进书房或者寝殿,主要是方便伺候苏轻窈。 楚少渊正在桌前写写画画,见她来了,忙冲她招手:“刚去过景玉宫,可是满意?” 苏轻窈笑着上前,一眼就看到他正画的园林图,仔细一瞧,仿佛就是景玉宫的布局。 “特别好,”苏轻窈指着前院的那个连接花厅的花园,“这个景做得特别美,以后下午就能坐在那吃吃茶读读书,很是美哉。” 她确实很喜欢景玉宫,这么说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在闪着光。 楚少渊心中一动,一把搂住她的腰,跟她咬耳朵:“那下一回,朕去景玉宫找你,娘娘可要好好接待朕。” 他声音低沉,就如同潺潺流水,淌入苏轻窈的心田。 苏轻窈眨眨眼睛,难得俏皮一回:“原来是陛下看中景玉宫了,早就想过去住一住呢?” 东六宫中,唯独景玉宫和凤鸾宫景致最好,构建也很精巧,说是别出心裁也不为过,苏轻窈这么说倒也不算太出格。 楚少渊却笑了,她有心逗弄自己,当然不能白白放过。 “景玉宫倒是无关紧要,朕其实是更喜欢景玉宫的主人,想要跟她一起住一住。”楚少渊头一次说这种话,说完还不等苏轻窈的反应,自己就红了脸。 苏轻窈:“……” 苏轻窈眨眨眼睛看着他一路从脸颊红到脖颈里,不由笑出声来:“陛下,您不适合说这种话,太奇怪了。” 楚少渊把头埋在她肩膀上,好半天没缓过劲,苏轻窈差点没笑死,突然觉得他实在有些孩子气。 “陛下这是跟哪里学的?”苏轻窈轻声问。 “跟话本学的,”楚少渊倒也很老实,“话本上的公子哥都这么说话。” 苏轻窈道:“陛下,咱还是正经点好,真的,这种话真是听起来太奇怪了。” 楚少渊叹了口气,何止是奇怪,说完他都想砸桌子了,恨不得去把那本书找出来,撕个稀巴烂才好。 不过,被苏轻窈这么一哄,怎么觉得因祸得福? 楚少渊声音越发低沉:“那……你答应不答应?” 苏轻窈原本还在嘲笑他,结果这会儿换她脸红,好半天没说话。 楚少渊不肯罢休:“三日后你就搬过去了,怎么也要宴请朕一回,到时候,朕就要住下来。” “陛下要住就住呗,”苏轻窈说,“反正臣妾也拦不住。” 楚少渊勾起唇角,微微抬起头,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 “就等安嫔娘娘这顿乔迁宴了。” 两个人温存一会儿,楚少渊就领着她继续看景玉宫的布置图,这是出宫前就画好的,里面有些细节是楚少渊后填的,所以特地指给她看。 “后院这两颗桃树朕让工匠特地看过,距离恰当,一整个午后都能有树荫,刚好能遮住中间的藤椅。”楚少渊得意地说。 苏轻窈点点头:“好好好,很漂亮的,臣妾特别喜欢那个藤椅,夏日纳凉一定很舒服。” 楚少渊微微挺起胸膛,继续道:“朕让给你在偏殿多加一个书库,看过的书都存进去,想看再取,就很方便。” 苏轻窈就继续点头:“好好好,臣妾看过了,里面许多书都没读过,可喜欢呢。” “既然你这么喜欢,可有奖励没有?”楚少渊画风一转,指着自己的嘴唇说道。 苏轻窈抬头看他,见他一脸期待,一颗心自是怎么都控制不住。 她踮起脚,红着脸,凑了上去。 楚少渊一把搂住她的腰,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真甜啊。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 也真软。 第 106 章 第 106 章 虽然陛下没经验,但他好学,便就亲吻这件事,现在也是越发得心应手,不如以前那么生疏。 一吻终了,两人都没说话。 他们就这么抱在一起好一会儿,直到喘不过气才终于分开,继续去看布置图。 景玉宫的构造本就精巧,再加上楚少渊细心安排,自是更适合喜欢看书赏景的苏轻窈。 尤其偏殿还有个热汤池,沐浴就更为方便,这么想着,苏轻窈就感叹:“好想现在就搬走。” 楚少渊道:“那就先搬过去,行李再慢慢收拾便是。” 苏轻窈摇了摇头,没说话。 她问过太医,太医道因近来天气骤冷,贤妃娘娘不适应温度变化,这一次病得更厉害一些。 不仅染上咳症,心肺也都孱弱,故而日夜寝食难安,这几日是她一年中最难熬的时候。 所以苏轻窈便让宫人们把东西收拾得更仔细一些,也不着急搬了,打算在绯烟宫陪贤妃三日再走。 反正这一场大雪,也要持续三日才停。 这话她不用跟楚少渊说,她自己心里明白便是。 两人说了会儿话,就到了晚膳时分,苏轻窈刚一进厅中,就看到冒着热气的铜锅子。 苏轻窈当即就笑起来:“怎么想着要吃热锅?” 楚少渊牵着她的手坐下,道:“之前在东安围场打的羔羊带回来两只,养在御膳房里,正巧今日落了雪,刚好吃。” 苏轻窈跟着他的话,往窗外望去。 此时正值落日时分,橘红的晚霞烧红了天,簌簌落雪却寂寥无声。 厅中铜锅咕噜噜冒着热气,料碟里的麻酱浓香扑鼻,正是苏轻窈最喜欢的滋味。 楚少渊亲自夹起鲜切羊肉,放入锅中涮:“用膳吧。” 苏轻窈点头,也学他自己夹菜来吃。两个人就这么你喂我我喂你,吃得不亦乐乎,待一顿晚膳用完,身上都暖融融的,一点都不冷了。 饭后,楚少渊道:“出去赏雪吗?” 苏轻窈便披上斗篷,换上厚实的皮靴,被他牵着往望春亭行去。 大雪落了一天,到了这会儿都不见停,乾元宫庭院广阔,楚少渊不让宫人费心打扫,便只开了主道,其余地方依旧白雪皑皑。 两个人穿着厚底皮靴,踩在雪地上软软的,苏轻窈玩心大起,忍不住蹦了两下,发出咯吱声响。 楚少渊稳稳扶着她,叮嘱:“且慢些,可别摔着。” 苏轻窈抬头冲他笑:“有陛下在呢,我摔不了的。” 于是楚少渊就傻乎乎跟在她身后,也不管她玩雪了。不过苏轻窈自己很有分寸,玩了一刻便进了望春亭。 亭中已经挂好纱帘,挡住了呼啸而来的风,却又不遮挡漫天飞舞的鹅毛雪景。 两个人的脚边放着火盆,桌上摆着红泥小火炉,火炉上放着新酿的米酒,在炭火的烤制下袅袅冒着热气。 新酒味浅,偏甜,闻起来有一股清甜的米香,只能算是甜酿。 楚少渊亲自倒了两杯酒,举起同她捧杯:“吃一杯?” 苏轻窈笑着同他捧杯,浅浅抿了一口,一阵醇香扑鼻而来,甜滋滋热烫烫的米酒顺着喉咙直达胃中,惹得人浑身都暖起来。 两个人就静静坐在亭中,望着亭外簌簌而落的大雪,偶尔对视一眼,吃一口香浓米酒,倒也有一番美意。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待天色全都暗下,黑漆漆的黑夜来临,宫灯陆续点亮,照亮了朱红宫墙。 楚少渊起身,弯腰扶起她:“回去吧。” 苏轻窈点点头,两个人便就踏着雪,慢慢往寝殿里走。 一路风雪飘摇,天地间都空了,除了他们,再无其他人相随。 唯一陪伴他们的,便只剩漫天风雪。 就在这时,苏轻窈却突然开了口。 “陛下已经尽力了,提前做了预案,调配军队和粮食,应当不会再如……那般。” 楚少渊低头看她,在一片昏暗之中,唯有他们两人的眸子是明亮的。 苏轻窈认真回看他,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一切都会好的。” 楚少渊微微叹了口气。 便是他隐藏的再好,苏轻窈还是看了出来。 冬日落雪,自是景致极美,然而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连绵不绝的落雪却似催命一般,会吞掉一家性命。 前一世因为这一场措手不及的大雪,盛京与奉天死了多少百姓?又有多少人无家可归?寒冷的冬夜就如同吃人的野兽,在黑暗中伺机出动。 是以这一世便是做了万全准备,楚少渊也是一刻都不敢放心的。 他原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却不料还是被苏轻窈一语道破。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楚少渊问。 苏轻窈笑着说:“我不用看出什么,我知道陛下一定会担心,这就够了。” 她不需要眼神多好用,也不需要怎么揣摩楚少渊的心思,只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是如何性格,便能一清二楚。 楚少渊又叹了口气,这回却是喟叹。 “你啊,有时候特别聪明,有时候又特别傻气,”楚少渊说,“也不知道要如何夸你了。” 苏轻窈捏了一下他的手:“我哪里傻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说话越发随心所欲,经常想到什么便会说什么,也不再咬死“臣妾”两个字。 她说得顺口,楚少渊听得舒心,倒也融洽。 待回了寝殿,两个人沐浴更衣后歇下,苏轻窈一趟到床上,便就困了。 楚少渊亲了亲她,对她说了一声:“好梦。” 苏轻窈便勾着唇角,美美进入梦乡。 楚少渊就搂着她,看她睡得香甜,自己也有些微睡意。可今日他心里装了事,一整晚都不敢深眠,就这么浅浅睡了半夜,刚一听到殿外动静,一下子便就又醒了过来。 来人是罗遇。 如今罗遇也会偶尔替替娄渡洲,让他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楚少渊轻手轻脚下了床,掀开帐幔就看罗遇站在门口,没敢进来。楚少渊便自己穿上布鞋,慢慢走到门口,待出了寝殿,他才问:“何事?” 今日大雪,料想楚少渊晚上睡不踏实,罗遇倒是聪明,只开了开门,楚少渊就自己醒来了。 “陛下,九城兵马司急报,道奉天等地遭遇雪灾,田舍房屋被压毁无数,不过因提前增派人手,倒无太多百姓伤亡。”罗遇手里提着灯笼,快步跟在楚少渊身后。 提前做准备是很有必要的,今年的这一场入冬大雪,比往年都要大许多,盛京还要略好上一些,在奉天等地却真是遮天蔽日,雪大到看不见天。 这么急落一整日,许多未曾提前加固的民居便遭了殃,在深夜时突然垮塌,直接变成废墟。 而提前增派的守城卫一下子就当了大用,反应迅速地救出许多百姓,避免了更大规模的损失。 直到这时,楚少渊才略松了口气。 他也来不及更衣,披着棉袍就去了御书房,五城兵马司都督张庭松和奉天府尹鑫尽忠都已等在书房内,见楚少渊深夜而来,急忙就要行礼。 楚少渊摆手,坐下喝了一杯浓茶:“直说。” 鑫尽忠跟张庭松对视一眼,鑫尽忠道:“陛下,房屋倒塌的百姓有九成都已经解救出来,临时安排在避难所,奉天府衙门今日所有官差都在路上巡逻,务必保证百姓安全。” 张庭松跟着说:“陛下,守城卫又临时加派一队人马,赶往城外九处避难所临,争取今日就把百姓都安置下来。其余派往各县的守城卫也已经开始排查房屋并紧急安抚百姓,目前并无大乱。” 楚少渊一碗浓茶吃完,长长松了口气:“很好,你们都辛苦了,守城卫和衙役都加一月俸禄,由内库调拨,罗遇,让王佳写折子。” 罗遇躬身行礼,速速退下。 张庭松和鑫尽忠都是楚少渊的心腹,是楚少渊登基以后直接提拔上来,很是忠心耿耿。他们人也都很年轻,不过三十几许岁数,却是相当有能力。 上一世事发突然,他们俩个也能安排妥当,把危难损失降到了最低。这一世楚少渊提前安排,便更是顺畅,几乎没出太大乱子。 坊间里百姓也没乱传流言。 所以这会儿正事说完,张庭松便道:“陛下英明神武,此番提前布置当了大用,实在宽厚仁慈,是百姓之幸。” 楚少渊抬眼皮看他一眼,脸色也好看许多:“行了,不用拍朕的马屁,你们下去忙吧。” 两人行礼,匆匆退了出去。 刚一惊醒,楚少渊又吃了浓茶,这会儿就困意全消,一点都不想睡了。 他也不好回去打扰苏轻窈,便就让宫人点亮宫灯,让罗遇叫了王佳进来,开始吩咐他写折子。 王佳是娄渡洲的徒弟,平日里专管草拟奏折,楚少渊懒得写的就说给他写,措辞都很细致。 楚少渊一口气吩咐完三道折子,这才对罗遇道:“明日你去跟王木头说,让他务必盯紧宫中,尤其是顺嫔那,一眼都不能错开。” 罗遇点头,说:“是,臣遵旨。” 等事情都吩咐完,楚少渊索性让他取出折子,一本本迅速批起来。等到外面天色微明,楚少渊才把朱笔往桌上一扔,起身伸了个懒腰。 窗外是一片莹白颜色,积雪厚厚落在园中,映得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飘摇的雪花依旧不知疲倦地飘落,一整夜过去,雪仍未停。 楚少渊看了一会儿雪景,这才转身往寝殿行去。 他年轻力壮,便只披着棉袍穿着布鞋,一路出了书房穿过回廊,也不觉得冷。 待回到寝殿中,楚少渊没有急着躺下,反而先在火炉边坐了片刻,待把自己烤暖,才轻手轻脚上了床。 苏轻窈依旧在睡,便是他这么一番动作,也没有醒来。 楚少渊看她睡得脸儿红彤彤,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回到她身边的这一刻,困意突然袭来,楚少渊才闭上眼睛,终于睡了过去。 梦里,天晴了。 第 107 章 第 107 章 苏轻窈醒来的时候楚少渊还没醒,她偏过头去看他,只见他眼下一片青黑,就知道他晚上一定没睡好。 见他这般,苏轻窈难免有些心疼。 楚少渊是个特别能忍的人,许多事他都不会说,都是自己尽力做。越是如此,才越能让人上心,忍不住为他牵肠挂肚。 苏轻窈想,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她就要沦陷在楚少渊的温柔乡中,再也想不起自己曾经的坚持。 很意外,她却并不害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呢? 苏轻窈想,走出这一步,或许又是一片艳阳天。 楚少渊这是睡回笼觉,苏轻窈看他半天都还没醒。 苏轻窈一开始还没觉得如何,躺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时辰已经不早了,不由有些心急。 她轻轻起身,掀开床幔往外看,就见娄渡洲守在门口,睁着大眼睛往里张望。 见苏轻窈醒了,娄渡洲顿时松了口气。 “陛下可起了?”娄渡洲用气声问。 苏轻窈翻身下了床,披上外袍走到门口,皱眉道:“未曾,陛下昨夜未休息好,现在正睡着。” 娄渡洲愁眉苦脸,道:“还有半个时辰就早朝了,若是再不起就要迟了。” “大伴别急,”苏轻窈道,“我去叫陛下,一准能醒。” 楚少渊从小到大都很自律,除非生病,几乎从来都不睡懒觉。往日都是娄渡洲一进寝殿就能醒来,现在有安嫔娘娘陪着,陛下也不会躺到太晚。 今日情况特殊,娄渡洲又不敢去叫,就只能看苏轻窈转身回了寝殿。 楚少渊睡得特别沉。 苏轻窈心里软成一团,却还是坐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摸着他的脸:“陛下,该起了。” 楚少渊没动。 “陛下,已经天明,一会儿要早朝呢。”苏轻窈声音略大了些,楚少渊这才有点反应。 苏轻窈看他微微皱眉,便再接再厉:“陛下……” 结果她话还没说完,楚少渊突然一把把她搂在怀里,翻身压在床上。 他没睁眼,却是准确无误低头寻到她的嘴唇,就这么亲了上来。 苏轻窈脸一红,手忙脚乱去拽床幔,楚少渊亲了她两下,就忍不住笑起来:“拽床幔做什么,他们又不是没见过。” “陛下,您真是的!”苏轻窈推了他一把,忙从床上爬起来。 “娄大伴都急死了,怕您早朝迟到。”苏轻窈转身拉他起身,直接就叫宫人们进来伺候洗漱。 今日确实有些迟了,楚少渊也来不及用早膳,就捏了个枣馒头在手里,直接上了步辇。 苏轻窈送到寝殿外,看着他上了步辇,才彻底松了口气。 楚少渊上早朝去了,苏轻窈回到厅中,慢条斯理用她的早膳。 因为这一出,她今日回绯烟宫也有些迟,从侧门进宫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西侧殿那边安安静静,东侧殿这边倒是略有些热闹。 柳沁扶着她往殿中走,就看桃蕊和桃红指挥着小宫人们收拾箱笼,规规矩矩摆放在廊下。 苏轻窈见冬日里小姑娘们都忙出一头汗,就道:“略歇一会儿吧,把汗消消再忙,省得染了风寒。” 她是一向很和蔼,宫中的小宫女也都很喜欢她,一听这个就叽叽喳喳凑上来给娘娘谢恩,场面特别热闹。 苏轻窈笑着进了寝殿,待把外面的厚重斗篷换下来,又换了一双软底棉靴,这才长舒口气:“这鬼天气,也是不好过。” 这场雪要连落三天三夜,今天不过第二日,还有的熬。 苏轻窈知道楚少渊那今日肯定要忙,应当也不会再叫她过去,便对柳沁道:“落雪日不好搬家,便先把东西都收拾妥当,放在角房里罩上罩布,待雪停了咱们再搬。” 柳沁点点头:“是,臣这就去安排。” 趁着还未搬走,苏轻窈下午让人问过映冬,又去陪贤妃说了会儿话。 同她回来那日相比,贤妃气色略好了些,大概是已经适应了冬日的气候,自己慢慢缓和回来。 苏轻窈见她这般,也是异常高兴的。 就在大雪纷飞中,两日匆匆而过,就如同苏轻窈之前想的一样,楚少渊这几日几乎都没休息,日夜都在御书房忙碌,便也就没去打扰他。 待到回京第四日,吓坏了百姓的大雪终于停了。 宫中地面的落雪都已经扫净,苏轻窈早上醒来,就看久违的金乌再度升至天际,散着冬日里微弱的热意。 苏轻窈在窗边略看了一小会儿,就被柳沁请了回去,老老实实坐在榻前让宫人伺候自己梳洗。 待准备妥当,才去前厅用早膳。 今日只桃红在她身边侍膳,其他人都在屋中忙忙碌碌,趁着天气好,就要把行李都搬去景玉宫,晚上就要搬到那边住下。 桃红见她只用了一小碗馄饨,道:“娘娘可是没有胃口?再用个蛋黄酥吧?咸味的,用起来很香。” 苏轻窈叹了口气,不过还是让她取来一个,慢条斯理吃。 桃红还算贴心,知道她操心大雪的事,便安慰道:“娘娘且不用太过忧心,早起柳绿去打听过,说这一次大雪没有酿成太大灾祸,家宅垮塌的百姓都被安置在避难所,熬过这几日,就能回家重新起房子了。” 苏轻窈点点头,这才觉得胃口好一些:“就是地里的庄稼恐怕要坏,来年难过。”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便是早就知道这一切,也不能拦着不让百姓种地,或者把他们从家中赶出来,这样不仅不会起到作用,反而适得其反,引起更大的恐慌。 灾后紧急救援,才是最重要的。 但就是朝廷做得再好再到位,也总会有百姓无家可归,也肯定有人骨肉分离,这是天灾,靠人力扭转不了。 想到这,苏轻窈就又想起楚少渊,不知他这几日怎么样了。 桃红看她吃着吃着又不吃了,便也不知要如何安慰,只能小声劝她再吃一小碗小米粥,也算勉强用完早膳。 用完早膳,苏轻窈也不回寝殿,就在厅中坐着,看她们来回搬箱笼,柳沁领着人在这边忙,桃蕊和柳绿则在景玉宫清点入库,一时间很是热闹。 因为行李太多,景玉宫自己的人手根本不够用,因此绯烟宫的杂役宫女、黄门都过来帮忙,倒是只有苏轻窈悠闲坐在厅中,边吃茶边读书。 桃红一直跟在身边,见她一页书无论如何翻不过去,就知道娘娘现在心里定还很烦闷。 她想了想,小声问:“娘娘可是有何不爽之事?” 苏轻窈皱起眉头,想半天也想不起来,但就是心烦意乱的,定不下心来。 桃红不如柳沁机灵,也从不跟她去乾元宫,这会儿自是猜不出来什么,思来想去,只好说:“娘娘这几日就要挂红,兴许是因为这个?” 苏轻窈叹了口气:“也许是吧。” 其实她知道自己是什么回事,这几日没见楚少渊,又知道他一定很忙很辛苦,她其实是怕他累了病了,一门心思为他忧心。 无论她叫人去问,还是乾元宫派人来说,总归都是陛下很好,请娘娘放心之类的话,从来报喜不报忧。 越是如此,苏轻窈越是放不下心。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对楚少渊已经放了太多的心神,无论如何也抽离不开了。 苏轻窈望着外面热闹的场景,低头喝了口茶,入口是清淡苦涩滋味,可当茶汤流淌入喉中,却又有清甜滋味回甘。 她无意去改变自己,或者改变楚少渊,两人如今这般默契相处恰到好处,在平静的生活中,她甚至能感受出以前曾未感受过的幸福和甜蜜。 楚少渊实在太好了。 好到她渐渐沦陷其中,难以自拔。 桃红就看苏轻窈在那沉思,手中茶吃了一碗又一碗,最后却是长舒口气,似是自己就想通了。 她刚要劝她,突然听到外面一道轻呼声,桃红抬头一看,就见一个杂役宫女一手刺目鲜血,把她捧着的小妆奁直接扔到地上。 妆奁一角磕在青石砖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苏轻窈微微皱起眉头,起身往那边看去。 那小宫人双手鲜血淋漓,跪在地上哀嚎不止,其他杂役工人霎时炸开了锅,场面一下子就要失控。 “都安静!不要动!”柳沁高声训斥一声,便赶过去看那小宫人的手。 苏轻窈也无法安然坐在宫中,让桃红取来斗篷,披着出了侧殿:“怎么回事?” 那小宫人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坐在地上直哭。 还是柳沁聪慧,大概看了一眼就明白过来:“娘娘,她搬的这个妆奁有问题,盒子底部有尖刺,她双手一拖,自是刺得满手伤口,血流不止。” 苏轻窈看了一眼受伤痛哭的小宫女,又往地上那妆奁看去,只看那妆奁已经在地上碎成一片片,里面的东西滚落出来,沾染了小宫人手上流下的血,看起来异常阴森恐怖。 “这是……”苏轻窈当即就皱起眉头。 但她话还没说完,对面的西侧殿突然出来几人。 走在最前头的郑婕妤声音尖锐,直接就喊了起来:“天啊,这不是巫蛊人偶?” 苏轻窈抬头看去,就看郑婕妤一脸怪异表情。初见似是十分惶恐,仔细望去,却又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幸灾乐祸。 那一刻,她的眼神里有着太多太多的情绪。 苏轻窈一时间分辨不出所有,却能清晰感受到她的得意和开心。可她的行李中掉落一个奇怪的人偶,郑婕妤得意什么呢? 苏轻窈来不及去思考郑婕妤的一连串变化,却厉声道:“这东西本宫也是没见过的,郑婕妤怎么一眼就能辨明清楚?” 郑婕妤迅速移开眼神,一连串的话语脱口而出,仿佛想了许久。 “这娃娃看起来如此阴森可怖,一定不是吉祥物件,安嫔娘娘可别做了亏心事不敢承认,转而污蔑他人。” 她说完,还不肯罢休,又跟着补充一句:“难怪近來贤妃娘娘越发沉疴难愈……” 郑婕妤话音落下,苏轻窈就听到满院宫人的抽气声,巫蛊之事可是宫中大忌,一旦沾染,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但苏轻窈却一丝一毫都不慌乱。 她就挺直腰背站在那,一双漆黑眸子紧紧盯着郑婕妤。 “来人,去请映冬姑姑,”苏轻窈一字一顿道,“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心存歹念。”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绯烟宫后院中站满了人。几乎所有的杂役宫女、黄门、各宫宫女等都来到后院中,站在远处眺望。 他们不敢靠近,却也不敢走,只能站在那沉默不语。 苏轻窈让圆果去请映冬姑姑,这边又让宫人搬了把椅子来到院中,自顾自坐下来。 “郑婕妤,你要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万一说错了可是要自己负责。”苏轻窈淡淡道。 此时此刻,上一辈子同她和平友善的郑婕妤已经消失不见,眼前这个一脸志得意满的年轻女人,成了新的郑婕妤。 苏轻窈这才明白,原来她所以为的好朋友,不过是因为自己对她没有威胁而已。如今看她水涨船高,宠冠六宫,郑婕妤再也无法保持平常心,所有的恶意便倾巢而出,展露无遗。 这样也好。 苏轻窈看了一眼郑婕妤,心想这样是最好的。 早点看清楚,早点摆脱过去,对于如今的她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 郑婕妤也让人搬了把椅子坐下来,却是分毫不让:“真相到底如何,安嫔娘娘心里有数,就不用臣妾再多言。” 苏轻窈摇了摇头:“不,本宫可是什么都不明白,不如郑婕妤再给详解一二?” “娘娘毋须着急,”郑婕妤抿嘴一笑,“臣妾早就让人请了勤淑姑姑和乐水姑姑,想必两位一会儿就能到。” 苏轻窈当即了悟,郑婕妤今日此举早就做好万全准备,就等她搬宫这一日了。 但她却是一点都不怕。 不知道为何,苏轻窈特别淡然,仿佛根本不把这些当一回事。 苏轻窈瞥了郑婕妤一眼,转头吩咐柳沁:“立即封宫,派人看住三处宫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她说罢,顿了顿又道:“既然勤淑姑姑和乐水姑姑要来,那陛下那总要有人过来,桃红,派人去乾元宫,请娄大伴或者听琴姑姑亲自过来一趟。” 郑婕妤脸色一变,却道:“娘娘真是好大的面子,乾元宫的人说请就能请来。” 苏轻窈也笑:“咱们都是忠心于陛下,遇到这等大事,大伴和姑姑怎么也不能坐视不理。” 她把大事两个字咬得很重,让人一听便心中一颤,郑婕妤努力压下心中微末的不安,告诉自己这一次一定不会出纰漏。 一时间,绯烟宫安静到了极点。 苏轻窈的目光在所有人的面上划过,待看到烟嬷嬷隐藏在人群后没有上前时,微微一顿,张口就道:“烟嬷嬷怎么不上前来,这绯烟宫的任何事,可都离不开你。” 就看烟嬷嬷微微一抖,却还是听她的话上前几步,恰好站在了苏轻窈和郑婕妤之间,一步都不偏。 “安嫔娘娘,婕妤娘娘,有您二位在场,哪里有老臣说话的份。”她谄媚笑道。 苏轻窈摇了摇头:“不,这些妆奁都是杂役宫女来回搬动,既然涉及杂役宫女,也就理所应当涉及嬷嬷你,本宫这话没错吧?” 烟嬷嬷抬起头迅速看了她一眼,小声回:“娘娘所言甚是。” 苏轻窈便没再多言。 一时间,后院中只能听到那小宫人的抽泣声,苏轻窈宫中有个小宫人学过粗略医术,正在给她清理伤口上药。 苏轻窈看过去,见她似乎没有大碍,不由松了口气。 只要这小宫人无碍,她就能把话说清楚,绝不敢含糊不清随意胡说。 郑婕妤见她一脸淡定,到底没沉住气:“娘娘可是好沉的心思,竟是一点都不怕?” 苏轻窈瞥她一眼:“本宫没做亏心事,为何要怕鬼敲门?倒是婕妤妹妹如此一问,让本宫很是费解。” 郑婕妤被她一激,顿时就要起身反驳,倒是她身边的珍珠使劲按住她,不叫她起身:“娘娘,且息怒。” 她不动,苏轻窈还没注意到珍珠,这会儿一看,珍珠是一脸苍白,嘴唇泛着青紫颜色,看起来喘气都是极费力的。 似乎得了什么大病一般。 苏轻窈垂下眼眸,拢了拢散开的披风。 雪停之后,金乌照常升起,带来灿灿热意。 冬日的盛京风很冷,扎得人生疼,可晴天时阳光又很好,照在身上暖融融。便是如此坐在院中,因着重重宫墙挡住了凛冽的风,苏轻窈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冷。 郑婕妤坐了一会儿,有些急了。 “映冬姑姑怎么还没来?别不是你的宫女不敢去请吧?”她道。 苏轻窈不看她,淡淡看着膝上的襕纹,难免也有些担忧。 她倒不是担忧圆果不去请人,而是怕这会儿贤妃娘娘身体有恙,映冬脱不开身,无法立即赶来后院。 一院的人就这么静等一刻时光,却是还没有任何人到场。 苏轻窈就听对面的椅子发出酸涩的响动,微微抬头看去,只见郑婕妤似乎是坐得不舒服,在椅子上动了几下。 她心急了。 苏轻窈垂眸想着,她心里有鬼,所以会着急、焦虑、坐立不安。 就在这时,偏门那里传来一阵人声,苏轻窈没有回头,只等人进了绯烟宫,直接就先同她行礼:“给安嫔娘娘请安,娘娘大吉。” 苏轻窈抬眼去看,只看乐水姑姑一脸端肃站在自己面前,一双眼眸平静无波,好似在告诉她:“娘娘勿怕。” “姑姑安好,劳烦姑姑跑这一趟,坐下说话。” 乐水又去给郑婕妤问过好,这才坐到苏轻窈身边:“刚婕妤娘娘的宫女去慈宁宫请臣,说是事关宫中安危,臣便一刻都不敢耽搁,立即赶来。” 她说罢,扫了一眼院中情景,最后把目光放到那个沾了血的玩偶上,然后就又说:“安嫔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明明是郑婕妤请她来的,她到场后却问安嫔有何吩咐,这里面的亲疏远近一目了然,便是傻子都能明白。 郑婕妤当即就变了脸色,而苏轻窈依旧是一派淡然。 “姑姑不急,婕妤妹妹还请了勤淑姑姑呢,”苏轻窈道,“本宫一看这情景,便也叫人去乾元宫请人,等姑姑们都到了,咱们再来问话?” 乐水当即就点头:“娘娘严谨细腻,臣自领命。” 苏轻窈满意点点头,看都不看郑婕妤,只吩咐桃红:“给姑姑看茶。” 因为苏轻窈实在太淡定了,导致她宫中的宫人也都不是很害怕,贴身大宫女自是知道自家娘娘没做这事,小宫女们则是天然就很相信苏轻窈,她说无事,就不会有事。 于是安嫔娘娘的宫人们这会儿还是该干嘛干嘛,倒是那些不明所以的杂役宫女和郑婕妤的宫女们多有慌乱。 桃红刚端了茶来,侧门那就又有了动静。 这回是勤淑姑姑和听琴姑姑联袂而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绯烟宫,都是径直往苏轻窈面前行来。 先同苏轻窈和郑婕妤依次见礼,遍都不约而同选了苏轻窈身边的椅子坐下。听琴同苏轻窈最是熟悉,这会儿就直接坐到她身边,道:“娘娘清早有请,娄大伴很是重视,命臣务必要当好这趟差,勿要让娘娘多累心神。” 苏轻窈点点头:“大伴有心了。” 便是这三位姑姑都来了,映冬也还未到,前殿是一片安静,什么都听不出来。 苏轻窈心中担忧贤妃,却是不好表现出来,只道:“婕妤妹妹,你说要请姑姑们来,姑姑们也顶着寒风跑这一趟,有什么事,咱们就开始说吧?” 郑婕妤这会儿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她看那些在宫中有头有脸的姑姑们一个个围在苏轻窈身边,似乎只是过来听她差遣一般,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她比苏轻窈早进宫,不仅美丽温柔,且家世出众,却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才进宫的苏轻窈。她轻而易举就得到了陛下的宠爱和太后的喜爱,自她出现以后,陛下眼中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她挡了郑婕妤的盛宠,又来到绯烟宫直接就夺走了贤妃的喜欢,让她到了没办成任何事,还被父亲数落一顿。 郑婕妤恨她恨得要死,恨不得把她撕碎了吃进肚子里,让她再也不能在外面耀武扬威。 所以,趁着今日这个难得的机会,郑婕妤再也坐不住了。 见几人的目光都冲自己看来,郑婕妤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常一些:“几位姑姑,也不是我特地非要几位大冬天跑这一趟。只因今日安嫔姐姐搬宫,那宫人不小心摔碎了妆奁,从里面掉出来个不得了的东西。安嫔姐姐不认这东西,而我又胆小害怕,不知道要如何处置,便只能请姑姑们亲自过来定夺。” 随着郑婕妤的话,众人的目光又投在那个沾血的人偶身上。 那人偶看起来很诡异,是用木头做的身骨,身上裹着艳红的红绸,再加上笔画扭曲的表情和沾染上的血迹,越看越吓人。 几个姑姑对视一眼,又看了看一脸淡然的苏轻窈,最后由勤淑开了口:“那个小丫头,你过来回话。” 手受伤的小宫人这会儿已经好了许多,除了眼睛还红,倒是没再哭。 她被人扶着哆哆嗦嗦走到近前,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眼前这几位姑姑,没吓晕都算稳重了。 勤淑问她:“这妆奁你是从哪里取来的?你之前还有谁取了箱笼?如何到院中才扎伤手?” 小宫人细声细语回答:“回姑姑话,这个妆奁是从东角房取出的,在奴婢之前已经抬出十来件大箱笼,几乎所有的杂役宫女黄门都进去过,奴婢进去时只剩几件小盒,便捧了两个出来。” 她这么说这,似是想起什么,脸色突然一变。 “待到院中时,同奴婢一个屋的元儿姐姐说盒子太沉,便取走了下面那个,让奴婢只捧着上面那个就是了。奴婢没想到,刚一碰到那盒子底部,就……” 就被扎了一手血,因为太痛,失手把盒子扔到地上,露出了里面的娃娃。 勤淑当即皱起眉头:“那个叫元儿的呢?” 院中的宫人们四处张望,却是压根就没有瞧见元儿在哪里,事发时一片混乱,这个元儿当是趁乱跑出了宫去。 听琴当即就沉下脸来,看了勤淑一眼,勤淑就又说:“便是跑出绯烟宫,难道还能跑出长信宫?天真!” 勤淑语气坚定:“娘娘放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日一定把她找到。” 她这话一说完,院中霎时一静,仿佛连呼吸声都没了。 郑婕妤刚想说些什么,却不料前殿突然传来一片喧哗之声,声音之大,让人不寒而栗。 只听有人喊:“快传太医,娘娘不好了。” 苏轻窈起身,往前殿望去。 那边声音越发大起来:“娘娘,娘娘您撑住,您一定会没事的!” 这一声苏轻窈无比熟悉,正是久请不来的映冬姑姑。 苏轻窈当即沉下脸,往郑婕妤看去,却见她脸上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讶。 她竟然不知? 这些人费尽心机做了这一场局,绝不是光为了坑害苏轻窈这么简单。她家里同朝中没有那么深的牵扯,也远在南阳,根本不为盛京世家所顾虑。 即便是她独得圣宠,也毕竟是皇家事,朝臣们还是很自觉,根本不敢在陛下面前说三道四。更何况宫中妃嫔本就不算多,在前朝真没那么多牵扯。 刚才映冬姑姑久请不来,苏轻窈便以为郑婕妤这一场戏的矛头指向的是贤妃。 却未曾想到,她也不知情。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第 108 章 第 108 章 贤妃出事,绝对不可能是小事。 她缠绵病榻这么多年,满盛京都有名,何况就宫中这一圈囹圄。 苏轻窈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喉咙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然坐下,当即就想往前殿去。 郑婕妤却开了口:“安嫔娘娘,您可不能走,这人偶的事可还没说清楚。” “再说了,贤妃娘娘那出事,还不知同谁有关呢。”她又说。 苏轻窈回头看了她一眼,冰冷的眼神直插郑婕妤心中,郑婕妤微微一愣,逃避般地偏过头去。 “好,咱们现在就把这事分辨清楚,不查清,谁都不能走。”苏轻窈坐回椅上,沉着脸道。 前殿有映冬在,苏轻窈还略放心,想着后殿之事要干脆料理清楚,于是便看向勤淑。 “勤淑姑姑是带了尚宫局的管事姑姑来,既然人手足够,咱们不如搜宫,先查查各宫可有证据。姑姑你看可好?” 勤淑还没来得及说话,郑婕妤张嘴就说:“你怎么敢?” 苏轻窈冷冷看着她,威仪天成,气质凛然,她一开口便是掷地有声:“本宫怎么不敢?” “既然那个叫元儿的宫女不知所踪,便就没了证人,”苏轻窈一字一顿道,“没了证人也不要紧,这人偶看起来很有些分量,骨架用的是枣木,衣服料子也不像是普通的棉麻,而是绸缎的。要做这样一个人偶,定要事先准备一番,不可能临时要就能有。” 虽然那玩偶看起来很诡异,不过制作还很精良,绝对不是临时起意用来陷害人的。肯定早就被雕琢出来,说不定是郑婕妤……巫咒她人所用。 苏轻窈皱着眉,再次看向郑婕妤:“这人偶虽然是从本宫的行李中掉落,但时机太过巧合,若真是本宫要用来行巫蛊之术,定不会这样草率为止,甚至用一个长满倒刺的妆奁安放。” “这么明显的栽赃陷害,我不信聪明如婕妤妹妹会看不出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苏轻窈语速不快不慢,字字清晰,郑婕妤却好似没听懂,只说:“这吓人的东西从你行李中掉落出来,就是铁证,安嫔娘娘字里行间却一直推脱,怕是不敢认下。” 苏轻窈便笑了。 “婕妤妹妹的耳朵怕是不太好使,听不懂本宫的话,”苏轻窈把目光放到三位姑姑身上,“姑姑们都是蕙质兰心,一定能听懂本宫在说什么。” 苏轻窈平日里很少自称本宫,今日却咬着这两个字不放,便是郑婕妤再想如何先下手为强,却也无法越过位份,直接把事情落成定局。 巫蛊之祸若真能成事,轻则事主满门抄斩,重则酿成谋逆大罪,祸及九族。苏轻窈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认,也不会认的。 这事本就不是她所为,她堂堂正正,自是不怕搜宫。 勤淑开口了:“安嫔娘娘所言甚是,如此大事,当要谨慎为之。能做出此等人偶,说不定会有余料残留,只要找到源头,就能辨明真相。” 乐水紧接着说:“来之前太后也命臣带了宫人过来,不如就同尚宫局的宫人一起,分三队搜宫吧。” 三队指的是安嫔的东侧殿、郑婕妤的西侧殿、烟嬷嬷管的后角房。 前殿这会儿还很忙乱,贤妃那恐怕相当不好,因此所有人都没说前殿的事,默认了贤妃同此事无关。 郑婕妤的脸色变了又变,少顷之后或许想到了什么,却开口说:“搜吧,赶紧搜就是了。” “到时候若是搜出什么,姐姐可不会不认吧?”郑婕妤道。 苏轻窈偏过头去,见她脸上闪过一抹不甘,便知道她那里定没有任何证据,所以才坦然让搜。 不过这么一搜,苏轻窈身上的嫌疑就又轻一分,这事疑点重重,自然不会莽撞栽赃给苏轻窈。 只要事情有转園,苏轻窈这个巫蛊罪名便无法落实,这一连串安排便如江河入海,一去不回了。 苏轻窈前后这么一想,当即就明白郑婕妤的想法,她淡淡看着她,内心却想:你真能把自己摘干净吗?只要脏过手,手上必有痕迹,到头来一报还一报,早晚要遭报应。 郑婕妤便是能躲过这一回,还有下一回等着她,只要暴露一丁点端倪,这件事就永远都不可能平息。 “若是真从本宫那再搜出任何东西,那可真就稀奇了,”苏轻窈道,“能有如此先后手,本宫也是实在佩服。” 她说罢,看了一眼柳沁,柳沁就道:“这几日因为暴雪,人人都知我们娘娘的行李堆放在角房,等雪停再搬。为怕丢三落四,每日都有专人看管,旁人是不可进入的角房的。” 柳沁就此后在苏轻窈身边,给她和几个姑姑温茶。 她虽也是管事姑姑,可品级和资历都差了几位姑姑些许,此时跟在近前却也合适。 “若是有什么机会得手,便只有今日清晨,除了我们景玉宫自家宫人,还有绯烟宫的杂役宫女和黄门进入过角房,人一多,自然就容易出乱子。依臣所见,应当就是清晨这片刻功夫送进来这个奇怪的妆奁。” 柳沁一路跟着苏轻窈,自是衷心又严谨,对于苏轻窈的事她比谁都上心,因此苏轻窈盛宠这么久,也才到今天出了这一桩事。 这也不能算是柳沁的错。 搬宫这事本就操心又繁琐,不仅这边要看着,景玉宫也要有人安排。所以苏轻窈手下这几个大宫女就分成两边,这几日都没得空闲。 出了这样一桩要紧事,苏轻窈也没生气。 毕竟同旁人共住一宫,人口繁杂,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纰漏。柳沁也不是完人,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 柳沁这么一说,在场三位姑姑便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乐水和勤淑对视一眼,直接叫来手下心腹,安排她们兵分三路排查各宫室,除了两位娘娘的寝殿不查,其余皆要探查一番。 这么多人乱糟糟搜宫,郑婕妤难免心烦意乱,她有些不太高兴地说:“怎么安嫔娘娘的姑姑说话管用,我一个婕妤说话却没人信呢?” 她这句话说的特别哀怨,仿佛自己多受冷待一般,听得姑姑们直皱眉。 这时宫人们已经开始搜宫,里里外外热闹不停,院中的宫人们却都还站在原地,没有一个敢动的。 听琴突然说话了:“婕妤娘娘多虑了,咱们既然被请来,定然要仔细查探一番,定不能马虎行事。此事牵连深重,若是出了差错,怕是臣掉了脑袋也弥补不了。” 打进了绯烟宫,都是勤淑和乐水在说话,听琴一直安安静静坐在那喝茶,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她毕竟代表的是乾元宫,代表的是陛下的圣意,所以言行越发谨慎。 凭着同苏轻窈的情分,也凭着陛下对苏轻窈的用心,听琴都不能让苏轻窈出事。再一个,她自己又不是瞎子,安嫔娘娘是何等人品,她又不是看不出来,她是绝对不会做这样的坏事的。 因此,听琴心里有了底,一进来就让勤淑和乐水办事,她自己则坐在一边,用心观察所有人的面貌。 等看的差不多了,又恰好郑婕妤指桑骂槐,她便趁势开了口。 果然她一说话,郑婕妤就不敢再吭声了。 宫中太后是尊贵,可尊贵不过陛下去,若说今日到场的这三位姑姑哪个最重要,自然还是听琴。 听琴一双眼眸似能看透人心,她慢慢在所有人面上扫过,沉声道:“若是谁知道什么隐瞒不报,一旦待会儿查出来,不仅自身难保,还会牵连家中。” “你们入宫当差不容易,苦熬这么多年才熬出头,也不想就折在这节骨眼上吧?” 听琴一连串的话甚是吓人,所有宫女们都抖了抖,一个个连头都不抬了,只紧紧闭着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后角房传来一阵吵闹声响。 苏轻窈皱起眉头,就看勤淑身边的大宫女珠儿皱着眉从后角房拐出来,福了福:“安嫔娘娘、婕妤娘娘,几位姑姑好,后角房有个房间挂了锁,咱们没带铁器,怎么都打不开。” 勤淑抬头望过去,一眼就看到站在后面的烟嬷嬷抖得仿如筛糠。 勤淑看了看苏轻窈,见苏轻窈对自己点头,当即便起身道:“烟嬷嬷,您老受累给找找钥匙?” 烟嬷嬷是宫中老人,年纪又大了,自能当勤淑一声尊称。 勤淑话音落下,就听烟嬷嬷低声回:“那钥匙,找不着了。” “哦?”勤淑姑姑坐了下来,对乐水使了个眼色。 乐水便发话了:“那是个什么地?怎么就唯独少了那一间的钥匙?” 接连两位都开口询问,烟嬷嬷无论如何也扛不下去,她实在也没想到今日之事会闹到搜宫的下场。若是知道,她定也不会为了那点银子接这个手。 这不是要钱,这是要命啊。 烟嬷嬷偏过头去看郑婕妤,见她低着头吃茶,看都不看自己,心里是一阵恼恨。 事到临头,已经容不得她后悔了。 烟嬷嬷一咬牙一跺脚,只得承认:“安嫔娘娘还请绕老臣一命,那屋子里,是老臣攒了许多年的体己钱。” 宫中这些姑姑嬷嬷,哪怕是贵人们身边的大宫女,一年到头也能攒下不小的身价。如烟嬷嬷这般在宫中熬过几十年的,身家更不可小觑,等以后她出宫养老,够她后半辈子吃穿不愁。 但如烟嬷嬷这般特地找个屋子存放的还真没见过,恐怕平日里贪得太多,自己屋里放不下,才有此一举。 她也就是欺负贤妃身体不好,没功夫往后殿来看。 在场这么多姑姑,谁不知这里面的门道,却没一个像烟嬷嬷这般贪得无厌的。 那不是精明,是让人啼笑皆非的愚蠢。 “既然如此,咱们一起去瞧瞧也无妨吧?”听琴又开口了。 烟嬷嬷一惊,抬头看向听琴,眼中都是哀求。 听琴叹了口气,说出来的话却是直刺人心:“如今这左右侧殿后殿都检查清楚,是什么都没有,就差嬷嬷那金屋没搜了。” “婕妤娘娘可坐在这,按她的意思,可是不查清楚不能走的。” 听琴把话带到郑婕妤身上,就看郑婕妤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就在此时,一阵冷风拂来,苏轻窈拢了拢斗篷,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 “问安嫔娘娘、婕妤娘娘安,”娄渡洲笑着走入绯烟宫,身后跟了十几名高大的黄门,“陛下忧心绯烟宫事,特地命臣前来,给两位娘娘打个杂。” 苏轻窈回头看去,就见娄渡洲对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一颗心,瞬间落回腹中。 “有劳大伴。”苏轻窈道,让人加了把椅子。 娄渡洲坐下,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郑婕妤,转头看向烟嬷嬷:“烟嬷嬷丢了钥匙不要紧,咱们这这么多小子,开个锁轻而易举。” 话音刚落,就看烟嬷嬷抖得不成样子,娄渡洲一句话就让她溃不成军,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不是我,不是我,是她干的!” 烟嬷嬷睁着一双昏花老眼,右手却稳稳指向郑婕妤。 “都是她逼我的!” 第 109 章 第 109 章 烟嬷嬷这一声嘶吼,差点没把郑婕妤从椅子上震起来。 她呆愣愣看着烟嬷嬷,似乎是不知道她为何会诬陷她一般,眼睛都睁得比平时大了些。 “烟嬷嬷,您怎么能如此呢?”郑婕妤边说边抖,“平日我素来待你不薄,没想到今日竟你竟如此心狠手辣,栽赃陷害与我。” 烟嬷嬷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她仓库里的藏的东西太多了,若是被人打开门,看到里面那些“藏品”,她也自身难保。 还不如果断一些,直接把郑婕妤供出来,说不得不会牵连家里人。 她在宫里的年份比郑婕妤岁数都大,最是知道如何权衡利弊,在极短的时间内,烟嬷嬷就想好了对策。 只看她跪在那,一连对苏轻窈磕了三个头,然后就道:“安嫔娘娘,老臣敢对天发誓,所说一字一句皆是实话,绝无半点虚假。” “那个巫蛊娃娃是早就做好的,大约八月末娘娘刚搬来时,婕妤娘娘便让老臣准备了枣木和红绸,说要做个玩偶,”烟嬷嬷一字一句,皆是令人惊叹的真相,“那会儿老臣自是不知婕妤娘娘要做什么,她吩咐什么,老臣就要给准备什么,取了材料后就给了碧玺姑娘,便再也没过问了。” 她一提碧玺,就看郑婕妤明显抖了抖,苏轻窈抬头看过去,却是只在她身边看到珍珠和几个小宫女,倒是没看到大宫女碧玺的身影。 苏轻窈敲了敲椅子背,柳沁便问:“婕妤娘娘,不知可否请碧玺出来谈问?” 郑婕妤抬起头,恶狠狠看着苏轻窈:“要请就请,这刁奴信口雌黄,张口就来污蔑宫妃,我倒要看看,她可有什么证据不可。” 她说这话,目光在三位姑姑的面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到娄渡洲面上:“刚刚安嫔娘娘这露出不得了的东西,几位姑姑一力回护,言语之间非要找出证据才肯定罪。那到了我这里,可不能光凭这刁奴一面之词,是也不是?” 娄大伴淡淡看着她,张口说:“婕妤娘娘请放心,若无证据,臣一定不会妄下定论。” 郑婕妤便松了口气,面色看起来也是好了很多。 苏轻窈知道她能如此,一是回过神来,二是早就做过准备,她宫中肯定一丝痕迹都不会留。巫蛊是大罪,郑婕妤便是要栽赃陷害,也不会草率为之。 不过她还是太天真了,她以为没证据,陛下和太后就不敢拿她怎么样。却没想过这长信宫是谁的家,又是谁说了算,便是天下之事,不也由陛下一锤定音? 她今日还是心急了,一言一行太过显眼,便是事情真不是她做的,她也一定逃不了干系。如此一来,今日不能直接落罪,楚少渊也不会留她太久。 想通这些,苏轻窈便淡然下来,不再着急。 “有大伴这话,我就放心了。”郑婕妤边说,边对苏轻窈笑。 苏轻窈都不看她,却是注意到前殿来了个小黄门,在娄渡洲身边耳语几句。 见苏轻窈看他,娄渡洲便起身跟苏轻窈低声道:“娘娘,太医已经赶到,正在给贤妃娘娘诊脉,娘娘可放心。” 苏轻窈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或许是发现大家都没认真听自己说话,烟嬷嬷这会儿已经是急不可耐,等院中刚一安静,烟嬷嬷就又开口了。 “安嫔娘娘且听老臣一言,老臣既敢说,就不会信口雌黄,也不会一点把柄都不留,”烟嬷嬷自嘲地笑笑,“不怕您笑话,老臣就是爱贪这些阿堵物,一见了钱什么都想不起来,才把自己坑害到如今这地步。” “但老臣既然要做,就要做得漂亮,别等被抓到都成了自己的罪,老臣可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 烟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咧嘴笑起来,苏轻窈看着她那扭曲的笑容,不知为何觉得脊背发凉。 她原来在绯烟宫住了十几年,同烟嬷嬷打过无数次交道,从不知她竟还有这一面。因她无恩无宠,烟嬷嬷对她特别冷淡,不用说尊敬了,便是客气都是从来没有过的,若是苏轻窈有什么事想办,只能用银子砸。 苏轻窈自来就知道她贪钱,却无论如何想不到她胆子这么大,竟然连巫蛊这样的事都敢粘手。 真是为钱癫狂。 苏轻窈这边感叹,那边郑婕妤刚升上来的好心情就又因烟嬷嬷一席话而灰飞烟灭,她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烟嬷嬷。 烟嬷嬷根本就不看她了。 郑婕妤这个人是什么人品,烟嬷嬷再清楚不过,所以她求了一次,就绝不会求第二次。 她此刻认真看着苏轻窈,只希望安嫔娘娘能高抬贵手,放过她的家人。 苏轻窈也看向她,叹了口气:“你说吧。” 烟嬷嬷便仿佛一切都尘埃落定般,开始说起来。 郑婕妤想拦她,却是为时已晚。 只听烟嬷嬷道:“安嫔娘娘是三日前回的宫中,一回来就要忙搬宫的事,恰逢贤妃娘娘重病在床,婕妤娘娘便看到了机会。兴许是嫉妒难耐,婕妤娘娘叫了老臣过去,说要给安嫔娘娘点颜色看看。” 郑婕妤厉声道:“你胡说!” 烟嬷嬷这才看了她一眼,一双眼眸却是冰冰冷冷的:“当时婕妤娘娘许诺老臣,说只要老臣帮她当好差事,就给老臣百两金。” “百两金啊,老臣在宫中几十年,都没一次赚到这么多钱,到底没有把持住,心动了。”烟嬷嬷叹了口气。 “婕妤娘娘给了老臣一个人偶,让老臣拿去把木骨上面的字擦掉一半,然后再找个杂役宫女夹带进安嫔娘娘行李中,在搬宫这一日故意露出来,给别人看见。” 苏轻窈一边听,一边皱起眉头。 这个巫蛊人偶,难道真是早就做好的?为了坑害她临时擦掉一半名讳,只留了贤妃的,想趁着贤妃病重时把罪名落实。那她原本还想巫咒谁? 巫蛊重罪,若是当时就落罪,苏轻窈最轻也是幽闭冷宫,便是过些时候查明真相还苏轻窈一个清白,苏轻窈也不一定能从冷宫好好走出来。 轻则伤筋动骨,重则魂归西天,郑婕妤这一手可谓阴损至极。 倒是没想到,苏轻窈气场那么强,一步都不肯退让。 郑婕妤千算百算,一没有算准苏轻窈居然临危不乱,一点都不慌张失措,二是忘记了苏轻窈比她位份高,宫中一旦有事,宫人们自只会先听苏轻窈的,不会被郑婕妤随便指挥。 此时此刻,慌乱的人变成了郑婕妤。 只看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烟嬷嬷咒骂:“你胡说,大伴可勿要信她的鬼话,听她说的跟真的一样,却还是一样证据都拿不出来。该死都刁奴,你说实话,到底是谁指使你诬陷我的?” 烟嬷嬷冷冷看她一眼,根本不理她。 郑婕妤一口气喊了好多话,说完气都要喘不上来,就站在那大口吸气。苏轻窈看她一头一脸的汗,就知道她慌了。 苏轻窈也不用说话,她只轻轻敲了敲扶手,娄渡洲就跟着开口:“烟嬷嬷,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您这一些说辞听起来真真的,可还是没有证据,若是没证据,咱们也不能随意定罪不是?” 娄渡洲态度和善,笑意晏晏:“嬷嬷,只要你拿出证据,这事……咱家一定替您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只要娄渡洲肯说话,烟嬷嬷家里人应当就不会被牵连,然而烟嬷嬷还是不放心,又去看苏轻窈。 苏轻窈知道她为了钱鬼迷心窍,也知道她跟着郑婕妤一起陷害自己,要说不介意那是假的。若是旁人,定不乐意为陷害自己的人求情,然而苏轻窈却不这么想。 反正她便是帮她说句话,烟嬷嬷这条命也活不到十一月,她又何苦放走郑婕妤呢?陷害她的,一个都跑不了才好。 苏轻窈想得很透,因此待烟嬷嬷看过来,她便轻轻点点头:“你且说吧。” 烟嬷嬷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再也不复平日的端方周正。 “婕妤娘娘恐怕忘记了,当时她让臣准备枣木和布料时,臣给她用的是尚宫局刚发下来的份例,因安嫔娘娘和贤妃娘娘管宫甚严,做完衣裳剩余的布料都会收回,因此那一小块红绸是从婕妤娘娘的份例中出的,跟娘娘那件枣红袄裙出于同一块布料。” “当时娘娘要的急,碧玺也一直来催,老臣便也就直接拿了婕妤娘娘用剩的衣裳料子,给娘娘的木偶做了件衣裳。” 烟嬷嬷边说边笑:“娘娘一定很喜欢那颜色,还特地给了老臣十两银子打赏,那些银钱,老臣都放在一个盒子里,一分都没动过。” 郑婕妤脸色陡然一变,她本人不喜欢枣红色的衣裳,平日大的年节又不需要穿自家做的常服,这身衣裳做好后便放了起来,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为这这特殊的颜色,碧玺特地同尚宫局申请过料子,这件事是错不了的。” 郑婕妤万万想不到,烟嬷嬷却是拿那布料做文章。 “你刚才也说了,贤妃娘娘和安嫔娘娘管宫甚严,因我手松一些,料子好得,”郑婕妤飞快说,“谁又能知道,那料子是不是你偷的?颜色之类的怕都是你胡说的吧。” 烟嬷嬷笑笑:“请了碧玺姑娘过来,大家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话音刚落,郑婕妤就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声,她茫然回过头去,就只见她身后的角房门口,两个宫女站在那,面色惨白,进都不敢进。 娄渡洲当即便起身,领着两个黄门往那边行去。 不知道为何,苏轻窈突然心中一跳,有了一个糟糕的猜测。 就看娄渡洲走到角房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当即便沉下脸来。 待他回头时,苏轻窈就听他沉声道:“娘娘,碧玺……上吊了。” 娄渡洲这一句话,在整个后院掀起巨大的恐慌。 苏轻窈只是皱起眉头,郑婕妤却是终于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可能,”郑婕妤都有些语无伦次,“早上碧玺还好好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身边看去,却只看珍珠脸上一片苍白,失神站在那,仿佛傻了一般。 “珍珠,早上碧玺是否还是好好的?她还伺候我用过早膳,是也不是?”郑婕妤急切地说。 碧玺若无事,她还不一定会有事。但碧玺这么一死,郑婕妤就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这么一连串打击下来,郑婕妤慌了神,见珍珠根本不理自己,她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往角房那跑过去。 苏轻窈就看她慌慌张张跑到门口,往里那么看了一眼,便大喊一声,白着脸往后退。 “鬼啊……”郑婕妤一不小心跌坐在地上,彻底失了神智,“鬼啊……” 娄渡洲对身后的两个黄门挥手,让他们进去检查碧玺的遗体,一边又叫来两个黄门,搀扶起郑婕妤,把她送回椅子上。 郑婕妤呆呆坐在那,什么话都没了。 不光是她,她宫里的所有宫女都吓得不清,站在她身后瑟瑟发抖,人人恐惧至极。 难道郑婕妤就只做过这一件坏事?她们每人的手都不干净,今天死的是碧玺,明天呢? 这么想着,小宫人们便开始哭起来。 而说要请碧玺过来的烟嬷嬷,却一点都不见慌乱,少了一个证人,烟嬷嬷却仿佛不在意了,坐在冰冷的青石砖上,悠然自得看着郑婕妤。 郑婕妤到底还是年轻,死个宫人就吓成这样,若是她刚才撑住了,今日说不得还有翻盘的可能。 现在看来,她算是彻底完了。 烟嬷嬷惯会落井下石,这时候突然开口:“其实啊……碧玺不在了也无妨,也不知是自尽还是他杀,总归今日早早走了,也免了日后受苦。” 她每说一句话,就往珍珠那看一眼,阴森森冰冷冷的目光吓得珍珠直哆嗦,站在郑婕妤身后小脸刷白。 娄渡洲这会儿也回到院中,自顾自坐下道:“烟嬷嬷,有什么直说吧,这天气越发寒冷,可别冻坏了娘娘才是。” 这一连串事件看似复杂,实际上才过去小半个时辰,娄渡洲自是没什么耐心,苏轻窈一直抱着暖手,所以不觉得冷,一听娄渡洲这话,就知道娄渡洲乾元宫还有事,没有太多时间在绯烟宫耽搁。 烟嬷嬷倒是很听话,娄渡洲一催,她就道:“碧玺不在了,老臣也就少个人证,不过不要紧,勤淑姑姑可以查查冬日绯烟宫的份例,婕妤娘娘那是否有一匹枣红绸布是特地换的,因安嫔娘娘和贤妃娘娘都用不着,这匹布也算是独一份。” 勤淑道:“不用查,今冬绯烟宫这一匹红绸,是我亲自行的印,我记得很清楚,就是郑婕妤娘娘的份例。” 郑婕妤已经沉浸在碧玺上吊自尽的恐慌中,便是听了烟嬷嬷这句话,也没怎么反应过来,依旧一声不吭。 烟嬷嬷扫了一眼珍珠,继续又说:“刚才婕妤娘娘不认这事,硬说是老臣偷的,这也无可厚非,可是娘娘却不能忘记,为了让老臣塞这个人偶,提前给了老臣什么实惠了吧?” 郑婕妤突然想起这事,不由一抖。 她在绯烟宫住了三年,自是知道烟嬷嬷是什么人,进了她手的东西,就再没出来过。当时她许诺烟嬷嬷事成给她百两金,烟嬷嬷却是不肯干,非要她给个信物才方便行动。因为知道烟嬷嬷手很紧,藏东西也厉害,所以郑婕妤也没多想,就直接就让碧玺拿了一对簪子给她。 这事是碧玺办的,簪子也是碧玺挑的。 想到这里,郑婕妤突然一个激灵,碧玺今日上吊,绝对不是害怕……她肯定是被人杀人灭口。 可……又是谁要害她呢? 郑婕妤的心,一下子跌落谷底。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以为自己无缝,却不料身后还有个黄雀虎视眈眈。碧玺跟在她身边三年,一千个日夜,到头来还是背叛了她。 郑婕妤突然笑起来,似乎因天气太过寒冷,眼泪从眼角淌出,顺着脸颊滴落膝上。 见她如此,烟嬷嬷终于开怀了。 她咧嘴一笑,那笑容却是扭曲至极。 只看她在袖中一阵摸索,最后摸出一对簪子,她双手捧着,对娄渡洲道:“大伴请看。” 娄渡洲命人取来簪子,也让人把那沾了血的人偶捡起来,一并拿过来查看。 这对簪子一看就不是新的,也不是宫中制式,应该是郑婕妤从娘家带来的。因为是旧物,这三年她戴过很多次,许多人都是有印象的。这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簪柄上特地刻了一个郑字,拿在手里一转就看到了。 最近入冬,这簪子不配冬日厚重的袄裙,郑婕妤就没让人找出来戴,却不料被碧玺当成是信物,给了烟嬷嬷。 若说碧玺不是故意的,谁都不信。 但人死如灯灭,碧玺已经开不了口。她到底为何这么做,是不是有另外的人指使她,也无从问起,就只能费心思查了。 娄渡洲看过簪子,又让柳沁接过去,给苏轻窈看。 苏轻窈对这簪子居然还有印象,前世每到夏日郑婕妤就会拿出来戴,因为戴的次数多,苏轻窈还问过。 她当时说:“进宫前母亲特地让人做的,说是希望她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苏轻窈抬头看向郑婕妤:“这把四季花簪寓意四季平安,倒是没想到让你如此用了。” 郑婕妤被她这句直刺心底,却是咬牙没吭声。 事到临头,她说一句错一句,已经由不得她辩解。 陷害宫妃虽也是大罪,可也没有巫蛊之术来得严重,头一件落实,她顶多被消去婕妤位,若是第二件……郑婕妤哆嗦一下,想都不敢深想。 她当时以此构陷苏轻窈,不就是安的要她必死的心吗? 然而郑婕妤太天真了,她拒绝烟嬷嬷一次,烟嬷嬷就不会再放过她。便是两个人一起死,烟嬷嬷都痛快。 烟嬷嬷得意看她一眼,指着那个人偶道:“大伴可看看,这人偶……婕妤娘娘可是当真用过的。” 郑婕妤抬起头,难以置信看向烟嬷嬷。 她又是承诺又是信物,不就为了烟嬷嬷给她办好这件事,因为着急,也怕露出端倪,她也没时间再准备个新的人偶,只能用旧的给烟嬷嬷,让她把上面的字抹去一半。 烟嬷嬷有点得意,又有点疯癫道:“大伴可看看,那人偶太邪性,老臣擦了半天,还是没擦干净,仔细看还留有印记。” 娄渡洲胆子也大,根本不怕什么巫蛊之类的邪术,亲自拿起那个人偶,仔细端详起来。 人偶上面还沾着血迹,布料上一片脏污,娄渡洲皱眉揭开外面的红绸小衣,一眼就看到里面的木骨上刻着一个生辰和贤妃的名讳。娄渡洲对宫中事了如指掌,他自是清晰记得大部分主位娘娘的生辰名讳,一看这木骨上的字,就知道错没错。 他很仔细,看完正面,又去翻背面。 就如烟嬷嬷所言,背面原本也是刻了字,大概为了栽赃给苏轻窈,背面的字烟嬷嬷已经很用心处理过,用肉眼确实很难识别,但由于当时刻得很深,用手去摸,却能摸到上面到底刻了些什么。 娄渡洲原本还没怎么当回事,待那一行字都摸出大概,他的脸色就难看起来。 巫蛊之术,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成功的。就郑婕妤弄的这个粗制滥造的人偶,一看便知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 一个木偶甚至刻了两个生辰名讳,这么一来就更是没用,仿佛是个笑话一般。 但她做了就是做了,不在乎结果,她当真存巫咒宫妃的心。 娄渡洲摸出那个名字后,却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郑婕妤不光有心诅咒贤妃,她还一起诅咒了苏轻窈,人偶背面那一行字,明明白白就是苏轻窈的名讳和生辰。 娄渡洲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郑婕妤,心道她是无论如何跑不掉了。 她栽赃苏轻窈再先,诅咒苏轻窈在后,放到楚少渊那里,简直是犯了大忌,不仅仅会害死她自己,就连郑家……娄渡洲摇了摇头,向郑婕妤看去。 “婕妤娘娘,您看着这么多物证在此,您不能再说咱家诬陷您了吧。” 郑婕妤早就慌了,这会儿听到娄渡洲的话,已经不知道要如何辩驳,只一个劲的重复:“不是我做的,我没做,你们没证据。” 娄渡洲懒得跟她废话,正想叫黄门上前架起她,直接就要送她去慎刑司。 进了慎刑司,便是强硬的汉子也要招供,更何况是没见过那些酷刑的宫妃娘娘了。 若是一般的罪行,怎么也轮不到慎刑司来审问宫妃,怪只怪郑婕妤手太黑,牵扯到巫蛊之祸,便是想从轻发落,都没机会了。她是自己没给自己留活路,怨不得旁人。 可郑婕妤就跟疯了一样,她高声尖叫着,死活不让任何人碰她。 珍珠就跟在她身边,一不小心被她一把推到地上,好半天都起不来身,郑婕妤却一眼都没看她。苏轻窈就看珍珠一口血喷出来,染红了院中的青石砖。 郑婕妤愣在当场,闹都不知道要闹了。 珍珠嘴里吐着血,往郑婕妤脚边爬去。她一把抱住郑婕妤的腿,却是说:“娘娘,咱们认了吧。” “咱们认了吧,事情就是咱们做的,”珍珠带着一口血,咧着嘴冲郑婕妤笑,“做了亏心事,要遭报应的。” “娘娘你看,碧玺就遭了报应。” 她说完,一头栽倒在地上,嘴里的血喷了郑婕妤一腿,湿漉漉往下淌。 “啊!”郑婕妤一声尖叫过后,直接昏倒在地上。 娄渡洲也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变故,忙叫人上前抬起珍珠和郑婕妤,一边亲自挡在苏轻窈身前。 “娘娘莫看,”娄渡洲道,“臣这就让人擦干净。” 苏轻窈看着这一院子乱事,叹了口气。 “何苦呢?” 第 110 章 第 110 章 此时事了,黄门们把郑婕妤送回西侧殿,严加看管起来。 而倒在地上的珍珠看起来仿佛没了生息,小黄门试了试她的鼻息,抬头对娄渡洲说:“大伴,还有气。” 娄渡洲转身对苏轻窈道:“娘娘,反正咱们今日也搬走,不如就把珍珠送到东侧殿,先找医女过来给她诊治一番,待无性命之忧还需另行问话。” 刚晕倒之前,珍珠说了不少话,意思是郑婕妤还做过别的事。如今她没死在娄渡洲眼前,娄渡洲自然不能让她一个字不说就咽气,无论如何也要送进慎刑司。 苏轻窈道:“就依大伴所言行事。” 娄渡洲点点头,起身拱手:“娘娘,乾元宫还有事,臣便先行告退,绯烟宫之事您不用操心,陛下与太后娘娘会酌情而定。” 如今管宫的还是太后娘娘,此事苏轻窈虽是当事人,却也轮不到她管,且这事交给太后娘娘督办最是稳妥,苏轻窈不沾手才好。 她明白这一点,不会硬要多管闲事。 于是苏轻窈便对乐水道:“乐水姑姑,便只能劳累您回去同太后娘娘讲明今日之事,待我搬完家,过几日再去陪娘娘用膳。” 乐水便笑道:“娘娘搬宫是大事,自是可着要紧事先来,臣与勤淑会一同去禀报太后娘娘。” 苏轻窈道:“那就辛苦两位姑姑了。” 这边安排完,苏轻窈便要去前殿看望贤妃。刚刚后殿闹得热烈,却也依旧没压过前殿的动静,苏轻窈不放心,还是决定过去看一看才好。 听琴便道:“娘娘,臣陪您过去吧。” 柳沁留下来盯着剩下的宫人来回搬行李,苏轻窈便点点头,让听琴陪着自己往前院去。 刚穿过垂花门,就听到前殿传来一片哭声。若非大事,宫中的宫女黄门绝对不敢这么哭,否则被姑姑中监撞见,一个不好要吃挂落,反而得不偿失。 苏轻窈心中一紧,当下再也稳不住,直接往前殿那跑去。 大冬天的,她身上穿的暖和,又抱着暖手,本不应该冷。然而此刻她却心跳如鼓,手指尖冰冷冷的,暖手都无法捂热。 前殿这会儿乱哄哄的,小宫人们都围在门口哭,已经乱得不成样子。 苏轻窈刚到门边,就听里面传来映冬的声音:“张太医,此话当真?” 另一道男声压得非常低:“此话当真,本官绝无误诊。” 苏轻窈皱起眉头,看圆果就等在殿外,便把她叫到近前。圆果一看她跟听琴过来,当即便松了口气,上前行礼道:“娘娘,贤妃娘娘不好了,刚才奴婢过来时听闻贤妃娘娘吐了血,宫中乱成一片,便没进去打扰映冬姑姑。” 她把前因后果都讲明白,苏轻窈便道:“就来了张太医?” 圆果点点头,对前殿的事也很清楚,闻言便道:“是,贤妃娘娘的病一直是张太医在治,往常的平安脉也是张太医在请,因此今日一出事,张太医便迅速赶到了。” 有太医在,苏轻窈还略放心一些,但贤妃吐血却让人揪心,以她原本的身体状况,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然处之。 苏轻窈看了听琴一眼,也顾不上许多,直接道:“姑姑,我同贤妃姐姐感情甚好,遇到这般大事,是不可能不管的。” 她的意思是要留下来安排绯烟宫事,听琴倒也不着急回宫,便道:“臣陪着娘娘进去,先把贤妃娘娘的事问清楚,也方便伺候娘娘。” 苏轻窈道:“有劳了。” 柳沁不在,听琴便充当苏轻窈的姑姑,上前两步道:“安嫔娘娘到。” 她声音明亮,一句就能让殿中人都听清楚,映冬当即就迎出来,一看苏轻窈就红了眼睛。 因为今日的事,她本就熬心,刚刚在殿中忍着没哭,现在到了苏轻窈面前却怎么都忍不住,泪水一股脑奔涌而出,看着怪可怜的。 “娘娘,您来了,”映冬说着,低头擦了擦眼泪,“这会儿绯烟宫出了大事,臣正想去请娘娘过来主持大局。” 映冬显然还不知后殿发生的一切,苏轻窈也没打算跟她讲,可听她说大事,却是心里一沉,知道贤妃这一定出了差错。 苏轻窈有些吃惊,脸上却没有显露,只陪着她进了殿中,才低声道:“莫急,有我在。” 映冬这才略好了些,待进了正殿,苏轻窈没去殿内看贤妃,而是坐在厅中主位上,抬眼看张太医。 张太医跟她打过几次交道,以前总觉得这位安嫔娘娘最是和善,如今被她这么看一眼,顿时脊背发凉,才知自己错得离谱。 能得陛下如此隆宠,稳坐宠妃宝座半年之久,苏轻窈绝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 苏轻窈也不管张太医怎么想,让映冬不忙上茶,直接问他:“贤妃娘娘到底是如何?我怎么听宫人说竟是吐血了?” 张太医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低声道:“回禀安嫔娘娘,贤妃娘娘她是……她是中了毒。” 苏轻窈当即便横眉冷竖,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张太医咬牙说:“回禀娘娘,臣绝无误诊,贤妃娘娘就是中了毒,但毒性很弱,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苏轻窈心里一沉,当即就对听琴说,“劳烦姑姑跑一趟,就说是我的意思,务必请陛下来一趟,一刻都不能缓。” 听琴也是觉得此事十分紧急,便道:“娘娘且放心,臣这就回宫。” 苏轻窈点头,待听琴出去了,苏轻窈才低声问:“张太医,你同本宫说实话,贤妃娘娘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形?” 听琴一走,张太医的压力就小了许多。 见苏轻窈是真的关心贤妃娘娘病情,且一边的映冬也跟着点头示意,想了想才道:“贤妃娘娘中的是乌头草毒,因计量微小,若是常人定只会麻木难行,但放到久病不愈的贤妃娘娘身上,就酿成了大祸。” 乌头草其实也是一味中药,有镇静麻醉的作用,若是身体强壮的人服用微小计量,只会有麻木难行之效,不会有贤妃这么大的反应。 贤妃常年服药,又身体孱弱,加上入冬之后心肺衰竭,自体根本无法应对乌头草的毒性。 苏轻窈一听就明白了,道:“可先前不是说,娘娘吐血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张太医便说:“娘娘脾胃不和,肠胃虚弱,乌头草这样的药物进入胃中,当然会产生剧烈的刺激。娘娘承受不住,这才吐了血,也多亏娘娘吐血,把大部分毒性都吐了出来。” 苏轻窈这才略放松一些,继续盯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张太医被她看得浑身紧张,一张口差点没咬到舌头:“娘娘,刚才臣已经给贤妃娘娘开了清热解毒的汤药,只要娘娘连服三次,就可解毒。只不过……” 张太医叹了口气,犹豫片刻,还是把话都说出口。 “只不过这次中毒对贤妃娘娘身体危害太大,她的肠胃受了重创,以后就只能吃温补软和的粥品养着,且要两月才能养回来,”张太医声音越发小了,“若是能养回来还好,若是养不回来,只怕过不了这个年关。” 张太医这是不敢往坏里说,只能先垫补一句,不把话说死。 但苏轻窈却是很清楚。 这些太医一贯谨慎,既然都开了这个口,贤妃的情况肯定已经糟糕到极点,怕是当真过不了这个新年了。 苏轻窈坐在那,明明屋中温暖如春,她却觉得手脚冰凉,一颗心隐隐作痛。 怎么重活一遭,这么多事都没变,却唯独贤妃这里由好转坏?苏轻窈不明白,也很费解,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与世无争的贤妃也有人下毒陷害。 她连宫门都不出,这些人到底图什么? 有那么一刻,苏轻窈心中竟涌起一股恨意来。 她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一个人,便是刚才设计陷害她的郑婕妤,她也只觉得她可笑至极,却没有多少恨意。 此时此刻,她却是真的为贤妃动了怒。 映冬见她脸色难看至极,双手紧紧攥着拳头,便知道她真心实意为自家娘娘伤心,立即上前劝道:“安嫔娘娘且息怒,这事总归有人管,不会让娘娘白挨这一遭。” 苏轻窈坐在那,看着寝殿前晃动的珠帘,沉声道:“那又如何?” “姐姐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可没人来替代,”苏轻窈道,“便是真的抓到了真凶,也下了最严厉的惩罚,姐姐的身体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映冬一听她这么说,又忍不住哭起来。 苏轻窈拍拍她的手,对张太医道:“有劳张大人,不过为求谨慎,一会儿陛下准要再叫太医过来,还望几位大人给娘娘商议一个稳妥的方子。” 张太医当即便应下,又进寝殿去看贤妃了。 苏轻窈叹了口气,心里堵得难受,什么都说不出来。 映冬站在她身边,就连哭都不敢哭出声,苏轻窈看她默默流泪,也跟着眼圈一红。 楚少渊一进绯烟宫寝殿,就看到她坐在那一脸愁容,他心中一紧,忙上前握住她的手。 “这是怎么了?”楚少渊柔声问,“后殿之事不是已经查清?” 他自是不知苏轻窈同贤妃感情甚笃,也不知苏轻窈竟是如此多愁善感,只看她一见了自己,直接就哭了出来:“陛下。” 苏轻窈这一声陛下,带着软软的无力感,又有些终于找到靠山的舒心,总是叫得楚少渊一阵悸动,好半天才压抑下来。 他坐到苏轻窈身边,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哄她:“哭什么呢,贤妃不是没事了” 苏轻窈摇了摇头,紧紧捏着他的手不放。 楚少渊只听听琴说了前半段,不知这后半段,见苏轻窈这般作态,顿时觉得事态严重,对跟他一同前来的鲁星和彭院副道:“你们一起进去,务必诊断清楚。” 两个大人一进去,楚少渊的面容就又缓和下来。 “你放心,贤妃从小病到大,她没那么容易被打倒,”楚少渊道,“用了药,她一定能撑住,不会让你白哭这一场。” 也不知道为什么,苏轻窈就是觉得委屈难过,一看楚少渊就哭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这会儿被他哄了半天,才略好了些,低头擦了擦眼泪,却是没刚才哭得那般厉害。 “姐姐是被人下的毒,”苏轻窈边说边打嗝,“陛下一定要查清幕后主使,不能叫他好过!” 楚少渊轻轻帮她拍着后背,一双眼睛却越发冰冷。 “好,这些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 111 章 第 111 章 楚少渊来了,苏轻窈就有了主心骨,不再跟刚才那般忐忑不安。 此时在绯烟宫,有些话不好说,两个人便没有再多言。 不多时,太医们从寝殿内出来,脸色都不是太好。鲁星见楚少渊寒着脸坐在那,不由有些腿软。 贤妃娘娘是真的……不太成了。 楚少渊见他这样,心中一沉,只说:“给贤妃写好方子,务必让她尽快解毒,后续调养之事,几位可共商。” 这意思,竟是让他们三个一起给贤妃调养。 鲁星只觉得手脚冰凉,贤妃那身子骨,便是神医出马也无力回天了。 但看楚少渊的冷脸,鲁星却一句都不敢多言。 “是,臣遵旨。” 楚少渊让他们退下,转头就问映冬:“贤妃是如何中的毒?” 说到这事,映冬当即就又红了眼眶,张口说来,竟是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陛下、安嫔娘娘,宫中人人皆知贤妃娘娘体弱多病,每日都要用药,这些年,咱们也都细心谨慎,从没出过事。药材都是太医院送来的,到了绯烟宫都由臣亲自保管,绝对不会叫人趁机作乱。今日也是按照往常一样,由大宫女槐花领着两个小宫女一起煎药,三个人都在场……也绝无动手时机。” 贤妃娘娘的姑姑映冬和大宫女槐花都是从娘家带入宫中的,因她身子不好,太后对她多有抚照,因此衣食住行也都让尚宫局特别上心。 便是选入贤妃宫中的宫女们,也都是勤淑姑姑一个个亲自挑的,不可能会出错。 然而就是如此,贤妃还是被人下了黑手。 楚少渊听罢问:“她们三个人呢?” 映冬道:“已经被看管起来,药渣也都收集好,拿给张太医看过,张太医说药渣里就有乌头草。” 也就是说这毒煎药时就已经下了。 楚少渊皱起眉头,看了跟着来得罗遇一眼,罗遇便悄悄退了出去。 “罗遇带了人来,这就要在前殿搜宫,”楚少渊道,“一会儿乾元宫还会再来两个宫女,陪着你一起看护贤妃,那三个宫女,罗遇这就带走了。” 映冬一听要把槐花带走,当即就有些犹豫:“陛下,槐花是从小跟着娘娘的,她……” 楚少渊没说话,他直接起身,把苏轻窈也从椅子上拉起来:“出了事,还是要详查才好。” 映冬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楚少渊来了不过一刻,没吃茶也没进去看贤妃,只让映冬好好伺候,就领着苏轻窈出了绯烟宫。 苏轻窈就呆愣愣跟在他身后,直到被他扶着上了步辇,才回过神来:“陛下……这不合规矩。” 楚少渊拍了拍她的手,让宫人放下卷帘,道:“冬日用的步辇带隔窗,放下卷帘,旁人什么都瞧不见,不怕。” 苏轻窈跟他紧紧贴在一起,感受他身上源源不断涌来的热意,刚才那些恼恨一股脑就消散开来,只剩下难以言说的无力。 她不自觉靠在楚少渊身上,仿佛他能支撑起她的整个世界。 “陛下,贤妃姐姐是不是好不了了?”苏轻窈问。 楚少渊顿了顿,握着她的手略用了些力气:“宝儿,生老病死,世事无常……” “我知道的,”苏轻窈闭上眼睛,喃喃自语,“我知道的。” 或许是前一世见惯生死,她所熟悉的那些人一个个在她生命里消失,她以为自己应该能淡然视之。可重生而来,她还没来得及品味失而复得的喜悦,就又要面对生死离别。 这一刻的苏轻窈,心里的难受几乎要翻涌而出,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下去。 楚少渊紧紧搂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告诉她:“宝儿,便是再不舍,也总有分离的那一日,这一回,不过提早分别。” 苏轻窈听着他的话,一股难以言说的冲动窜上心头,令她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下去。 她坐直身体,转头认真看向他。 冬日的步辇上有顶,四周有隔窗,阳光只能从缝隙里钻进来,却无法照亮整个步辇。在一片昏暗之间,苏轻窈却能看清楚少渊明亮的眼眸。 他的眸子长的特别好看,狭长的眼眸仿佛飞翔的凤羽,瞳孔深邃有神,让人一见就忍不住看了又看,不舍得移开眼。 “陛下……你说的这一回,是什么意思?”苏轻窈抖着声音问,“臣妾怎么听不明白?” 楚少渊被她这么一问,一颗心几乎都要化开,虽是寒冷冬日,却觉得通身暖融融,一点都不觉得冷。 他低下头,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眼神丝毫不闪躲。 “你明白的,你一直都明白,只是不敢相信而已。”楚少渊一字一顿说。 苏轻窈杏眼微闪,她想错开眼睛,却被他的凤目吸引着,无论如何移不开。 “陛下,你是说……”苏轻窈抿了抿嘴唇,“臣妾是真的不明白。” 楚少渊倏地笑了。 他把苏轻窈搂进怀中,低头寻到她的嘴唇,给了她一个悠长又甜蜜的亲吻。等一吻终结,楚少渊才在她耳边道:“宝儿最聪明了,你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苏轻窈闭着眼睛,脸颊略微泛红,她靠在楚少渊怀中,听着楚少渊有力的心跳声。 那些忧愁和伤感便都不翼而飞,只剩下满脑子的“你明白的”。 她应该明白什么?或者已经明白了什么?楚少渊不肯说明白,苏轻窈却也不会问出口。 他们俩个早就看穿彼此的秘密,却谁都不肯先低头认输,只待一个时机,待时机到了,输了的那个人自会先开这个口。 苏轻窈知道不是现在,却无比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等回到乾元宫,楚少渊就让宫人传膳。 忙了这一个上午,绯烟宫连续发生那么多事,这会儿冷静下来,才发现腹中空空,很饥饿。 用午膳时,苏轻窈跟他说了郑婕妤行巫蛊之事。 楚少渊给她夹了个鸡腿,说:“朕都已经知晓,绯烟宫后殿的人都已经被带到慎刑司,后续若是再问出其他,听琴会禀报你知晓,母后若是叫你去,你只管实话实说便是。” 苏轻窈点点头,道:“郑婕妤到底是宫妃,直接关入慎刑司是否不太妥当,郑家会不会有意见?” “郑婕妤做的事,你以为郑家不知?”楚少渊冷笑一声,“她犯了大忌,郑家疯了才会保她,此番朕不牵扯郑家满门,已经很给郑大人体面了。” 苏轻窈听到这话,胃里又不太舒服。 她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她们都何苦呢?便是郑婕妤陷害我还情有可原,她去巫咒贤妃却是为了什么?” 这么说着,苏轻窈便念叨起来:“还有毒害贤妃之人,也不知是如何想的,贤妃姐姐连宫门都不出,又能如何树敌?” 楚少渊见她还在纠结此事,便挥退众人,耐心给她讲解起来:“你以为以前郑婕妤为何能老实待在贤妃宫中,一直替她分忧解难?” 苏轻窈摇了摇头。 楚少渊淡淡笑笑,道:“郑婕妤的父亲是兵部员外郎,而贤妃的父亲则是兵部尚书,是他的上峰。当年她们两人采选入宫,一起分到绯烟宫,还是许夺亲自来求的朕,他不放心女儿身体,想让旧识陪住一宫照顾她。” 苏轻窈一听这话,简直呆了。 她是完全想不到,还能如此安排。 楚少渊道:“朝廷政令繁杂,朝臣众多,你在宫里见到的许多人,都是家中安排进来的,朕点这个头,无非是给近臣脸面罢了。到底为国尽忠,不好太过生分。” 他所说的这些,苏轻窈从来都未想过,便听得格外认真,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复杂的朝廷体系就再她眼前铺展开来。 楚少渊见她一门心思听讲,略松了口气,继续道:“郑婕妤的父亲郑之年早年是冯老大人的门生,后来入职兵部,便成了许派,也就是改换入许夺门下。但许夺这个人脾气暴躁得很,最不喜欢别人同他含含糊糊,因此郑之年在兵部仕途不顺,这才趁着建元元年采选时机巴结许夺。” 这一连串听得苏轻窈有点头晕,她问:“许大人既然如此疼爱贤妃,又为何会让她入宫?” 这回换楚少渊被问住了,他顿了顿,有些不自在地说:“因为宫中的药库种类繁多,太医也都是圣手,随着年龄渐长,许家已经不能再给贤妃续命,只得求到了太后面前,想让宫中看在许家满门忠良的份上给贤妃一条活路。” 换句话说,就是进宫给贤妃治病的。 宫中采选要求很是严格,便是身体没那么硬朗,或者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采选都不会过。像贤妃这样能入宫廷的,一看就是皇家开恩,给许氏尊荣。 其实以许家的脸面,每旬派太医过去给小姐看病并无不可,但许夺此举却是一箭双雕,不仅跟皇家套上关系,也能让女儿获得更好的医治。 事实证明许大人的策略是对的,本来已经病入膏肓的贤妃入宫以后却是好了许多,偶尔天气好时还能下地走走,实在很是不易。 “郑之年算盘打得好,却没料到自己女儿眼皮子太浅,不仅没在许夺面前得个好,反而坑了他自己。”楚少渊冷冷道。 “经此一事,郑家最轻也要流放,三代以内想要再归仕途,比登天还难。” 楚少渊还在说郑氏和许氏之间的事,苏轻窈的心思却拐了好大一个弯。 贤妃是入宫看病的,谢菱菡是进宫躲婚的,而孙若云心里早就有了意中人,对陛下根本没半分想法。 这么一想,怎么觉得楚少渊有点惨? 苏轻窈抬头看向他,满心都是同情:“陛下,你也不容易啊。” 楚少渊:“……” 朕怎么就不容易了?朕觉得自己很好啊! 楚少渊看着苏轻窈一脸同情,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可转瞬之间,他突然福至心灵,低头深深看了苏轻窈一眼。 “朕其实很好,朕有宝儿啊。”楚少渊低声道。 苏轻窈倒是没想到最后话题又绕回到自己身上,顿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她其实想说自己上辈子也都是只顾自己好吃好喝,根本没怎么关心过他,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总归这辈子两个人走到今天,已经是无数变化才有的结果,这段感情来之不易,不光楚少渊珍重待之,苏轻窈也是异常珍惜。 楚少渊见她被自己说愣,不由笑起来:“朕真的有宝儿便足够,若是没有你,活着其实也没多大趣味。” 他不是在说假话,上辈子他只为了大梁而活,几十年已经活够了,这辈子才有了些鲜活人气。因为苏轻窈,他体会到了喜怒哀乐,也尝到了酸甜苦辣,真的是有一知心人足以。 苏轻窈说自己很容易满足,楚少渊又何尝不是。 他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连串情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苏轻窈一开始有些不太好意思,听多了,反而脸皮就后起来,还能冷静回他一句:“臣妾也是如此。” “这样便很好,”楚少渊道,“待贤妃醒了,你就去看看她,说不得她自己想得更明白。” “陛下所言甚是,是臣妾思虑过重。”苏轻窈道。 其实贤妃病了这么多年,日日吃药的日子早就过够了,近来苏轻窈过去陪她玩,不止一次听她念叨。她苟延残喘,拖着病体努力活着,不过为了让父母兄长能有个安慰。 她不是为自己活。 苏轻窈想到这里,也略想通了些,不再同刚才那般丧气。 楚少渊见她精神些,着才道:“一会儿鲁星会过来,贤妃到底如何,你且亲口问他吧。” 苏轻窈点点头,这才又吃下去小半碗饭。 待午歇起来,柳沁就又回到她身边:“娘娘,行李都已经搬完了,桃蕊正领着人在景玉宫收拾,待娘娘晚上回去,就能住下了。” 苏轻窈道:“幸苦你们了。” 柳沁笑笑,没说话,伺候她喝了些水,然后才跟姚黄魏紫一起给她梳妆打扮。 待苏轻窈这打扮利落,听琴便进来道:“娘娘,鲁大人到,陛下请您过去问话。” 苏轻窈便起身,让她陪着自己往外走:“今日多亏有姑姑,要不然不能如此简单便分辨清楚,肯定要有一番波折。” 她一边说着,让柳沁给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听琴今日这么快便赶到,很是省了苏轻窈不少事。若不是她坐在那,烟嬷嬷也不会那么快便招供,郑婕妤也不会被直接定罪。 说到底,不是她苏轻窈有面子,宫里人人还都只看陛下。 听琴自然接过荷包,先谢了一句,才道:“娘娘多虑了,咱们乾元宫可是人人都知娘娘的事最是要紧,景玉宫的事也最重要。” 苏轻窈便笑了。 刚走到雅室,苏轻窈抬头就看楚少渊从书房拐过来,便道:“陛下中午可有休息?” 楚少渊过来牵起她的手:“眯了一会儿,倒是不怎么困顿。” 近来正是寒冬时,楚少渊没心思睡午觉也实属正常,苏轻窈没多劝,只被他牵着进了雅室,抬头就看见鲁星等在那,除了他之外,还有个面相阴柔的年轻中监。 楚少渊先扶着苏轻窈坐下,然后才坐到她身边:“鲁爱卿先说,贤妃身体到底如何。” 其实张太医的医术已是顶尖,他确实年轻,可一手祖传调理温补的绝学也是旁人不及,若不然楚少渊也不能专门指他给贤妃请平安脉。 这三年贤妃见好,也是多亏了他。 许多话能说的他都已经跟苏轻窈说过,这会儿鲁星再来,主要是说给楚少渊听。 许夺把女儿送进宫,就为了让她能多活些年岁,如今贤妃突然被毒害,很容易让许夺对陛下心生埋怨,这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背后之人想要害的根本就不是贤妃。 或者说,他就不是冲着贤妃这条命来的。 许夺和许氏的态度,才是关键。 近来朝廷正在增兵,加上互市都护所也需要一营士兵驻扎,兵部里面很是有些动作。奈何许夺是个硬脾气,一心忠于陛下,故而谁在他面前说情都是不管用的。 所以,才有了今日这样的阴毒事发生。 这些事,午膳时楚少渊都一一给苏轻窈讲清,苏轻窈也知道楚少渊觉得愧对许大人的信任,却是不知要如何劝他。 思来想去,只能对他道:“许大人能把贤妃娘娘送进宫中,求得一线生机时,也明白会有一定的风险,宫中人口繁杂,各主位都是世家博弈的结果,不可能一帆风顺到最后。” “陛下,便是贤妃娘娘自己,也没想过要长命百岁,能活到今天,对她来说已经是赚了的。” 楚少渊便是听到她如此说,才又把鲁星叫来,准备再仔细过问。 贤妃被毒害一事,前世根本没发生过,苏轻窈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刺激到了那些人,让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冒着被揪出的风险也要出手。 而陛下……若是陛下真跟她一样,也是实在无法提前预料。 既然事情已经如此,便只能迎头面对。 鲁星见帝妃二人皆是一脸郑重,不由也提起心来,一丝一毫都不敢马虎。 他道:“陛下,娘娘,贤妃娘娘最近本就因天气骤然寒冷而犯了咳症,张医正给调养几日,已经是好了许多,无奈今日突然中了乌头草的毒,刺激了娘娘脆弱的脾胃,导致娘娘吐血昏迷,刚刚才清醒过来。” “臣已经检查过药渣,里面只有那么一小片乌头草,若是常人服用,也不过就是手脚麻木,换到身体孱弱的贤妃娘娘身上,可就不那么简单了。因此便是娘娘已经醒来,且服用了解毒汤剂,被乌头草毒性伤害的脾胃也无法立即就能缓和回来,需要仔仔细细养上两月才能好。若此时是春日或是夏日倒也无妨,无奈现在正值冬日……” 说到这,就连鲁星都忍不住替贤妃娘娘叹气了。 “冬日寒冷,贤妃娘娘的心肺脾胃都很孱弱,这两个月实在是难熬了。”鲁星最后说了实话。 他比张太医用词更温和一些,但苏轻窈也能看出来他并不觉得贤妃能活过这个冬日。 今年又恰好是寒冬。 苏轻窈垂下眼眸,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没说话。 她是什么都不想说了。 楚少渊却是问:“你且说,若是养得非常仔细,能不能熬过去?” 陛下问话,鲁星一定要答,但楚少渊这个问题,鲁星是真的不敢回答。 “爱卿只管说,朕不过就这么一听,若事与愿违,也不会给爱卿定罪。”楚少渊道。 鲁星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道:“若是养得仔细,日日都暖着一点都不叫冻着,只要来年开春,娘娘就能好起来。” “还是有一线生机的。”虽然很渺茫就是了。 楚少渊当即就松了口气,转头对苏轻窈道:“无论如何,总有些机缘不是?” 苏轻窈抬头看向他,见他认真安慰自己,不由点点头。 只希望真如鲁星所言。 贤妃之事是一点都耽误不得,楚少渊道:“从今日起让张文清只管绯烟宫贤妃病症,你跟彭爱卿一起推敲脉案,务必让贤妃能平稳度过这个寒冬。” 鲁星心中一紧,只得行礼道:“是,臣遵旨。” 此事说完,鲁星便退下,换了王木头上前,给他们行礼。 王木头很机灵,知道苏轻窈不认识自己,便先自报家门:“安嫔娘娘大吉,臣乃慎刑司中监,姓王名木头,给娘娘请安了。” 苏轻窈实在想不到慎刑司的管事中监会如此年轻,不由夸赞道:“伴伴真是年少有为。” 长了一张年轻脸的王中监淡淡一笑,却没反驳,他道:“回禀陛下、娘娘,经过一中午的审问,郑婕妤娘娘宫中的珍珠已经招供,道今日之事都是郑婕妤所为。” 楚少渊道:“很好。” 王木头就又说:“那个叫元儿的宫女还未寻到,不过已经有了线索,尚宫局的小子们正在搜查,明日应当就能有结果。” 他说话轻声细语的,可每一句却都让人听得特别清楚。打他一开口,苏轻窈也不知为何就静下心来,认真听他讲。 楚少渊没说话,他吃了一口茶,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 “陛下一会儿一定要歇歇,”苏轻窈主动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仔细又头痛。” 楚少渊没说话,只是扫了王木头一眼。 王木头就赶紧道:“贤妃娘娘宫中的三名宫人,经过讯问都无问题,今日娘娘服用的草药是昨日由太医院的两个药童一起送过去的,就是在送药路上被人加了药。其中一个药童刚被发现死在太医院附近偏殿的枯井中,昨日就已经死了,线索便断在这里。” 楚少渊道:“详审另一个,务必要知道他最近都接触了什么人。” 王木头行礼道:“是,臣已经安排人审问。” 说到这里,王木头略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道:“另一个药童其实说了个线索,他说看见那人见过赵婕妤娘娘身边的大宫女芍药,还跟她拉拉扯扯,他以为两人有私情,便没有上报。” 太医院的药童年纪都很小,大多十来岁年纪,身量都还没长成。但年纪再小毕竟也还算是男人,跟宫女牵扯也不是不可能。他们长些岁数就会被送出宫去,在各太医家中继续学习,将来还能在医馆坐堂,也算是有一份正经差事。 楚少渊挑眉看他:“赵婕妤?” 王木头当即跪了下去:“正是顺嫔娘娘宫中的赵婕妤。” 楚少渊转过头,同苏轻窈对视一眼,两人皆是若有所思。 怎么又牵扯到了顺嫔? 第 112 章 第 112 章 且先不提顺嫔的事,待王木头禀报完,楚少渊就冷了脸。 他冷冷看着王木头,说出来的话也很是吓人:“宫里近来这么乱,接连出了这许多事,足见你当差不力,能力实在有所欠缺。朕一直没罚你,不过是看在你以前机敏严谨,又忠心耿耿的份上,但以后……” 王木头近来本就压力很大,被楚少渊这么一说,当即冷汗直流,赶紧给他磕了三个头:“臣办事不利,心中有愧,还请陛下责罚。” “朕看你确实是应付不过来了,”楚少渊看了娄渡洲一眼,娄渡洲便迅速退了下去,“既然如此,便给你派个副手过去,也好帮衬一二。” 王木头瞬间白了脸,不停抖着嘴唇,却是不敢再求饶。 最近这一桩桩件件,都证明他能力不足,他心里很清楚,陛下一直没惩罚他不过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得用人,一旦有人比他更得力,他这个慎刑司中监也当不下去了。 自己还是不够精心,王木头这么想着,又一个头磕下去。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还能重用自己。 他话音落下,娄渡洲刚好领了王佳进来。 楚少渊便道:“王佳,近日调你去慎刑司,务必辅佐好王中监,把这些事都查清,你可明白?” 王佳给楚少渊行礼,也不多说话,便跟着王木头一起退了下去。 等人都走了,楚少渊才叹了口气,忍不住又揉了揉额头。 苏轻窈看他脸色实在不好,知道他心情不爽,便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给他按太阳穴:“陛下不用太过心急,这些人藏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一时半会儿总会有些疏漏。但既然他们动了手,就一定会留尾巴,顺藤摸瓜,就能把他们都揪出来。” 她手上用了巧劲,这么按了一会儿,楚少渊竟真的觉得好了不少,不再跟刚才一般头疼欲裂。 他长舒口气,拽住她的手,直接把她按坐在怀中。 苏轻窈突然坐到他腿上,身下是他结实有力的长腿,倏然红了脸:“陛下……” 然而楚少渊却是一点绮丽心思都无,他伸手环住她的腰身,低头埋进她肩膀上,把她整个人都搂在了怀中,亲密到一点缝隙都没有。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除他一身的疲惫。 苏轻窈听到他的叹息声,竟是有些心疼。 “陛下,咱们不着急,”苏轻窈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事已至此,人力不能回天,咱们便做好当下,仔细安排好未来才是。” 她这话说给楚少渊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苏轻窈娇小一个人,软软靠在楚少渊怀中,楚少渊闻着她颈肩的馨香,渐渐安静下来。 两个人就这么抱了好一会儿,楚少渊才略松开手,让苏轻窈从他怀中起身。 大概刚才的行为有些撒娇嫌疑,楚少渊这会儿都不太好意思看苏轻窈,低头坐在那端着茶碗比划,根本没发现茶碗中一点茶水都没了。 苏轻窈看着他泛红的耳朵,轻声笑笑,道:“陛下且先歇会儿,臣妾这就退下。” 楚少渊抬头看她,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去吧。” 苏轻窈这就要退下,楚少渊却又叫住她,叮嘱道:“晚上好好睡,别想那么多。” “我知道的,陛下也要好好休息。”苏轻窈说罢,这才退了下去。 待回到景玉宫,苏轻窈也没心思看景玉宫到底布置成什么样子,反而坐在寝殿里发呆。 此时景玉宫前殿早就烧了火龙,屋里自是温暖如春,苏轻窈呆坐一会儿,便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她抬头看去,就看柳沁正在给她准备玫瑰花露,殿中是一片馨香。 一口茶喝下去,苏轻窈这才长舒口气。 搬入景玉宫的第一日,虽然发生了很多事,苏轻窈还是一如既往一觉到天明。 早晨起来,她坐在略有些陌生的景玉宫,好半天没回过神。 从今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柳沁领着小宫人进来,伺候她洗漱:“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苏轻窈点点头,说:“很好,景玉宫当真很好。” 除了凤鸾宫,怕是人人都想住进景玉宫,一个是寓意好,再一个布置也精巧,住起来别提多舒坦了。 柳沁见她心情好了些,也跟着松了口气。 待用完早膳,苏轻窈才开始忙起来。库房里的物品要全部再清点一遍,单独加的书房和偏殿昨日也还没来得及看,正巧今日要去转转。 因着整个景玉宫都是她的,是以前殿的西侧殿改了一间做书库,另一间就改成了服被间,专门存放这一季苏轻窈要穿的衣物。这么一来,主殿就宽敞起来,单就一个寝殿都比之前的厅堂大,先不提夏日,冬日坐在里面也特别敞亮,一点都不憋闷。 就这么看了一圈,苏轻窈心情更是好,回到寝殿就让宫人取来泽兰香,想着赶紧做好给陛下送去。 却不料她刚做了没一会儿,外面就来了人,正是太后娘娘有请。 苏轻窈心道娘娘动作就是快,让宫人略等会儿,自己则去换了一身浅碧色的袄裙,见太后,她还是更严谨一些,每每都认真打扮。 这一身颜色清浅,衬得她越发俊俏可爱,也更显得活泼。 等来到慈宁宫,刚进宫门,苏轻窈抬头就看到乐水亲自等在门口。 她冲苏轻窈福了福,道:“安嫔娘娘大吉,娘娘正在花厅里等您呢。” 苏轻窈道:“都是我的过错,还要劳烦太后娘娘操心。” 乐水也很会说话:“这哪里是娘娘的错呢,只不过是有些人不安分罢了。” 两人说完,便就相视而笑。 待进了花厅,抬头就看太后娘娘坐在那插花,她长了一张绝美容颜,便是如今上了年纪,也依旧无损美丽。 名花配美人,自是美不胜收。 苏轻窈差点没看呆,还是太后笑着冲她招手,才赶紧低头进来。 “娘娘好雅致,今年这四季桂开得可真好,”苏轻窈坐下给太后打下手,“皇庄的匠人倒是很会打理花田。” 太后没说话,待一瓶都插完,才用帕子净手,道:“知道我为何叫你来?” 苏轻窈乖乖点头:“自是知道的,昨日发生那么多事,娘娘肯定要寻臣妾来问。” 太后就看她一眼,点了点她:“你啊,倒是跟我这里来卖乖。” 这么说着,太后起身领着她坐到窗边,待宫人上了茶,便挥退众人,只留乐水一人在殿内。 “慎刑司昨日连夜审问,今早就上了折子,有些事你肯定知道了,其他的你自己看。” 苏轻窈接过,认真读起来。 折子写得很清楚,一句废话都没有,全部是关于郑婕妤陷害她一事。 郑婕妤自己扛不住,主动承认了近来的所作所为。她说自己讨厌贤妃不给面子,又嫉妒苏轻窈,再加上刚巧看了本关于巫蛊之术的书,便动了歪心思。 她先用书上学来的半吊子偶人厌胜之术诅咒贤妃和苏轻窈,后来看苏轻窈升位太快又独得陛下恩宠,嫉妒得发狂,趁着她搬宫事多杂乱,就用这个偶人嫁祸于她。 在郑婕妤的构想里,这一切都应该很顺利,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苏轻窈这么强硬,没有让她直接得逞。 她的证词、烟嬷嬷的证词和珍珠的都能对上,此案就此可以定论,而那个失踪的元儿也已经被找到,根本没上刑就招供了。 至于碧玺的死,折子上没写,也不知是没查清楚还是另有隐情。 折子不长,苏轻窈很快就看完了,这个结果在苏轻窈的意料之中,却也令她十分唏嘘。 “娘娘,你说她们这都图什么?难道没了一个我,她们就能上位不成?这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陛下呢?”苏轻窈疑惑地问。 太后看着她年轻的脸庞,却没有直接给她解惑,只说:“古话有言,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日常所看,宫中人等形形色色,自是什么样的人都会有。只不过同你交好的姐妹都没那么多复杂心思,也都同你交心,所以你才觉得郑婕妤这样的行为不可思议。” 太后娓娓道来:“在我看来,她这样的似乎还更合乎常理,嫉妒是人的天性,你比她过得好,她自然就会嫉妒你,恨不得让你当场死去,她好能替你把好日子过下去。当嫉妒充斥内心,她就再无理智可言。” “当一个人失去理智,她就成了人人唾弃的怪物,无法再当人看。” 苏轻窈头一次听太后说这么冷酷的话,不免有些脊背发凉,可冷静下来,却又觉得太后所言不差。 前世今生,她确实显少经历这些阴谋阳谋。前辈子一直平平淡淡,不要说嫉妒谋害,便是稍出格点的事都没遇到过。这辈子虽说水涨船高,宠冠六宫,却也真没遇到过特别危机之事。郑婕妤这一出,看似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实际上她心底里还是有些感触的。 毕竟上一世她跟郑婕妤的相处融洽,做了几十年好友,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一直没有看透对方的真心,几十年都白活。 这才是让苏轻窈最不能接受的,她觉得自己当真是瞎了眼,蠢得无药可救。 太后见她若有所思,便知道她听进心里去,不由有些欣慰。苏轻窈哪里都好,就是太过年轻,少了些看人的经验,若是能更老练一些,以后这宫里就不需要她再操心。 不过倒也还不急。 “昨日事发时你办得相当好,没慌张也没胆怯,直接叫齐人过去对薄公堂,心里有鬼的人自然比你心虚,只要中间有任何一个环节接不上,她马上就能露出手脚。”太后道。 苏轻窈点点头,说:“娘娘教训的是,臣妾谨记于心。” 太后就又道:“皇儿对你是一片真心,自也不愿意再去做那朝秦暮楚之流,是以以后你的日子会越过越好,你能走得路也会越来越广阔。到时候,许多你想都想不到都事情会接踵而至,让你忙到都没空思考别的。” 这是太后第一次对她说这么直接的话,倒是让苏轻窈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太后也不需要她回答,只继续道:“你且要记得,坚定自己的心,任凭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便不会疑惑和迷茫。” 苏轻窈心中一凛,当即便说:“臣妾明白。” 太后见她这么乖,说起话也很痛快,紧接着道:“郑婕妤的事之后会由陛下下旨,你放心,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臣妾自是相信陛下和娘娘的,郑婕妤做了错事就要罚。” 太后意味深长:“你说的对,这个惩罚会让她终生难忘。” 第 113 章 第 113 章 苏轻窈看太后一脸端肃,就知道陛下此番一定会严惩郑家,便也不再多问。事已至此,郑家怕是无力回天。 郑家的事暂时说到这里,太后就又想起被牵连的贤妃:“贤妃此番一病,怕是不太成了。” 苏轻窈看她很是伤感,心里也有些难过,道:“贤妃姐姐吉人自有天相,若是将养得当,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娘娘且勿要太过牵挂。” 太后叹了口气,她怎么可能不牵挂?贤妃这些年已经见了气色,谁知道这么一闹,却一下子就不成了。太后心里别提多堵得慌,只恨那些人不得好死。 两人坐在这唉声叹气,瞧着气氛越发沉闷,太后瞧着不像样子,让宫人续上茶水,同她一起吃。 待好些了,太后才又道:“此事牵扯到赵婕妤,你是怎么看的?” 苏轻窈昨日是听过王木头禀报,见太后认真看着自己,果断说了实话:“娘娘,臣妾总觉得,此事跟之前的几件事都有牵扯,并不单纯为赵婕妤所为。” 在太后面前,她没什么不好说的,这些事,太后也应当都很清楚。 太后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苏轻窈深吸口气,把之前推敲的那些细节缓缓说出来。 “最早是谢婕妤落水之事,由于御花园人多口杂,最后到底没怎么查清,但臣妾总觉得顺嫔和赵婕妤出现的太过巧合,不可能是纯粹的偶遇,”苏轻窈说罢顿了顿,继续说,“之后御马苑的事娘娘应当也很清楚,这里面牵扯的早就仙逝的邢太妃,这么一看,还跟顺嫔娘娘有所牵连。” 这桩桩件件,虽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顺嫔动的手,但她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干系。若是一两件还能当成是别人陷害,接连几次事发,她在其中都有影子,让人不得不多想。 苏轻窈这般娓娓道来,太后越听越欣慰。 “很好,你想的很是仔细,”太后道,“原来我跟陛下都觉得顺嫔不那么简单,也只安排人盯紧了顺嫔,倒是忽略了赵婕妤,这才让人有机可乘。” 赵婕妤是川西人,并非盛京人士,她家中跟郑家并无牵扯,唯一能跟顺嫔扯上关系的无非就是两人共住一宫。 谁都不曾想到,赵婕妤或者赵婕妤手下的宫人,也可能为顺嫔所用。 这个发现,才令陛下尤为恼怒。 苏轻窈劝道:“这次她们急切动手暴露自己,也算是好事一件,只不过贤妃姐姐的身体……” 太后也很是难受,忍不住念叨起贤妃来:“贤妃入宫几年,因一直卧病在床,我也没怎么见过她。现在遭受这等无妄之灾,也是咱们宫中有漏洞,叫人有机可乘,是我跟陛下辜负了许大人的嘱托。” 苏轻窈听到这里,不由心中一动。 “娘娘,说句心里话,虽咱们都盼着姐姐能康复,但心里也都清楚,这个年关太难熬了,”苏轻窈看太后一脸痛惜,下定决心继续道,“就看她在宫里这么熬着,到底怪可怜的,眼看年关将至,不如……让她归家去吧?” 太后一愣,抬头看向她:“此话怎讲?” 苏轻窈柔声道:“娘娘可以下道懿旨,允贤妃娘娘出宫去皇觉寺养病,实际上偷龙转凤,把贤妃娘娘送回家中,也好叫她临别之际能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如此这般,不仅贤妃娘娘会高兴,许大人怕也会高兴。” 无论怎么样,能再有这样一段临别时光,贤妃最起码能在最后时日里过得高兴幸福一些。若是她能撑过去是最好,撑不过去也不会满心遗憾地故去。 太后认真听罢,倒是觉得这个主意很好。 她想了想说道:“你倒是一片心慈,这样吧,晚些时候我跟陛下说说,看看陛下是什么意思。若是陛下也觉得很好,你再跟贤妃说。” 苏轻窈很是欢喜,却又有些哽咽:“多谢娘娘成全。” 太后看她是真情流露,也感叹一句:“你啊,还是太过心软。等以后见的事情多了,就不能再如此。” “你得学会张弛有度,有些人可以心软,有些人却绝对不行。” 苏轻窈低头擦了一下眼睛,道:“臣妾明白。” 今日太后说了许多话,苏轻窈也说了许多句明白,待陪着太后用完午膳,才回到景玉宫。 之后两日,楚少渊太过繁忙,没有招苏轻窈去乾元宫。 不过却特地派了娄渡洲来,给她发了一份圣旨,让她安排贤妃出宫“养病”事宜。拿到这份圣旨,苏轻窈才算彻底安心。 贤妃中的毒已经清干净,她人也清醒过来,苏轻窈昨日才去看她,还跟她一起玩了华容道,瞧着似无大碍。 苏轻窈不敢把里面种种都表现出来,只能强撑着哄她开心,贤妃却也没有说破。 病了这么多年,她什么都能看明白。 “走吧,咱们去绯烟宫。”苏轻窈摸着这份圣旨,对柳沁说道。 其实苏轻窈之所以如此安排,全赖她曾经的过往。 贤妃很年轻,也不过才二十三四的年纪,因为常年卧病在床,她的心境自是比同龄人要沧桑一些,也更成熟。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多赚的,她几乎跟老年人一样数着日子过活。 前世苏轻窈到了最后,其实也是那般数着日子过。那会儿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再见一眼父母,便是知道父母早就先于她辞世,她也是异常思念。 人生走到尽头,最想的无非父母至亲。 苏轻窈想到这里,问柳沁:“你说……我这么安排,贤妃能不能更开心一些?” 柳沁看她一脸纠结,不由笑了:“娘娘如此为贤妃娘娘着想,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定是开心极了的。” “是了,正是这个理。”苏轻窈长舒口气。 待步辇到了绯烟宫,贤妃刚用过药,正坐在那发呆。 贤妃这会儿瞧着倒也没有那么苍白,屋里的火龙烧得很热,兴许是有些闷,她看上去反而有了些血色。 苏轻窈走到床边坐下,笑意盈盈看着她。 贤妃其实知道自己如何的,映冬不敢瞒她,早就讲了实话。 所以贤妃此刻倒是有些笑意,似乎觉得能早日解脱,看上去竟是没有往日里那么苦大仇深,反而是一派轻松写意。 苏轻窈看着她,道:“姐姐,你想不想回家?” 贤妃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苏轻窈冲她使劲点点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我想着你一定想家,便同陛下和娘娘求了道旨意。待过几日你好些了,就以去皇觉寺养病的名义让你出宫回家,跟家人好好团聚,过个好年。” “你放心,张太医也会随行,一直到你回宫为止。” 听到最后一句,贤妃再也忍不住,热泪跟着流淌而出,滴滴落在床榻上。 苏轻窈温柔地看着她:“无论如何,希望你能开心。” 贤妃握住她的手,终于泣不成声。 “多谢,”她一字一顿道,“多谢。” 三日之后,趁着一个暖融融的晴天,贤妃出宫了。 苏轻窈一大早就去绯烟宫送她。 这一日的贤妃打扮得特别漂亮,她难得换了一身水红的袄裙,头上带着金灿灿的发冠,把平日里的病容都遮掩一二,显露出原本的芳华与美丽。 贤妃许娉婷真的是个美人。 苏轻窈看她颤颤巍巍坐在椅子上,让宫人们帮着自己上妆打扮,心里却闷闷的,有一种别样的难过。 许娉婷回头看她,对她露出一个温婉至极的笑。 “你来了。”她道。 苏轻窈压下心中的伤感,也对她笑:“姐姐今日回家,我怎么也要过来送送。” 许娉婷认真看着她,张了张嘴,似是想到的话不知道如何开口,好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苏轻窈也没说话,就安静看着她打扮完毕,被宫人们扶着出了绯烟宫。 殿外阳光正好。 苏轻窈一路陪她出了宫门,看着上了步辇,稳稳当当坐下后才是松了口气。不过就走这几步路,许娉婷就出了一头的汗,脸也透着不自然的薄红。 许娉婷让宫人打开隔窗,附身冲苏轻窈伸出手:“今日一别,只能来年再见,还望妹妹珍重。” 苏轻窈握了握她冰冷的手,道:“那妹妹便在宫中,等你春日归来。” 许娉婷笑着看她一眼,终于松开了手。 黄门在前头唱诵一声,贤妃的仪仗便缓缓向前,一路往宫外行去。 苏轻窈站在原地,看着车队走远,轻轻念了一句。 “待你春归。” 转眼便到了十一月中,盛京、奉天等地的雪灾都被控制住,楚少渊终于能放松下来,不再日日忙碌。 而苏轻窈这边的挂红也已经结束,心情自是好了不少。 这一日苏轻窈又开始做那味总也做不完的泽兰香,做着做着就又发起呆来。她盯着博山炉中的袅袅香雾,不由回忆起那日太后跟她说的话。 那日太后不仅跟她说了郑婕妤和贤妃的事,还说了些别的,苏轻窈现在思量起来,却发现太后对她还是有些别样期待的。太后之所以跟她说这么多话,无非是知道她将来会越走越高,怕她给楚少渊拖后腿,也怕她自己多想,所以才耐心教导她。 半年以来,楚少渊这一系列举动,不仅单单只因为他对她对喜爱,还因为宫中需要一个这样的女人,需要她陪在他身边,替他看住宫中那些妖魔鬼怪。 以前有太后,以后就要换成她了。 这一点,楚少渊早就跟她说得清楚明白,苏轻窈心里也有底。自己也在慢慢摸索,努力学习。 若是有人此刻问她怕不怕,她都会说不怕。无论是否经历过郑婕妤那一遭,她都没有惊慌失措,她相信自己的能力,知道自己能做的很好,所以从来没有胆怯过半分。 面对这些苏轻窈不觉得可怕,可是在她内心深处,对于站在楚少渊身边的那种渴望,却令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 她原来以为自己是不在意这些的。 她就那么孤身一人过了一辈子,健健康康到老,原本觉得很好。但重新经历一遭,感受到了爱情甜蜜的滋味,却实在无法再以平常心待之。 哪怕楚少渊每天就跟她说说话,牵牵她的手,亲亲她的脸,她都会满心雀跃,觉得幸福美满。 真是让人割舍不开,一旦沾染就如同喝酒,越醉越不想停下。 就这几日没见,苏轻窈也是甚是思念。 在她内心深处,那种想要与他并肩,携手共度的欲望越发强烈,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 她盯着博山炉发愣,喃喃自语道:“我也喜欢上了陛下吧?” 苏轻窈在那自言自语,柳沁端着茶进来,就看她脸上带着笑意,似是很开心。 “娘娘高兴什么呢?”柳沁笑道。 苏轻窈微微一愣,抿了抿嘴唇,却是换了个话题:“待这香丸做好,就拿去后殿风干,三日之后就能成型,便可拿来用。” “你来闻闻味道对否?”苏轻窈举着香粉问。 柳沁略嗅了嗅,道:“闻起来似是更淡一些,泽兰花用得少些,倒是很清雅。” 原本苏轻窈是照着方子配的,不过后来楚少渊说他也要,苏轻窈就特地减了些泽兰花的量,这样香味就没那么浓,陛下用起来刚好。 柳沁这么一讲,苏轻窈还有些得意:“我果然还是很厉害的,便是这制香,也是一学就会。” “娘娘就是聪明,什么都能做的特别好。”柳沁也跟着夸。 两个人这么说了会儿话,香丸就制好了,柳沁叫小宫人取了放到后殿晾晒,便伺候苏轻窈净手。 忙了一下午,苏轻窈倒也有些饿了,便想让柳沁传膳。 她刚要说话,抬头就看桃蕊快步进了殿中,满脸喜色:“娘娘!陛下翻了娘娘牌子,已经在来景玉宫的路上了。” 苏轻窈微微一愣,立即起身道:“快给我梳头。” 刚搬宫时楚少渊是说要来景玉宫吃酒,让安嫔娘娘答谢他,不过那会儿宫中事多,再加上苏轻窈突然来了月事,这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倒是没成想,陛下时刻记着呢,刚一忙完就来了景玉宫。 苏轻窈一边让柳沁给她重新梳头,一边让桃蕊给她上胭脂,忙忙碌碌一刻钟,才终于打扮得当。 这会儿也来不及换衣裳,苏轻窈刚一起身,就听外面传来娄渡洲的唱诵声。 苏轻窈便只能领着人迎出门去,刚一进院中,就看到楚少渊穿着玄黑的披风,大踏步进入景玉宫。 几日不见,苏轻窈觉得他似乎更英俊了一些,倒是一点都不觉得陌生。 还不等苏轻窈说话,楚少渊就低头看来,深深望了她一眼。四目相对那一刻,却皆是心跳如鼓。 楚少渊看她站在那呆愣愣看着自己,身上只穿了室内常服,不由快步上前,赶紧用披风裹住她。 “怎么就这么出来了?也不知道冷。”楚少渊说着训斥的话,语气却格外温柔。 苏轻窈被他整个人搂在怀中,只觉得一股热意源源不断窜到自己身上,刚刚沾染上的寒气便都不翼而飞,身上只剩下温暖。 “陛下怎么这会儿就来了?”苏轻窈伸手抓住他的腰带,“还未到晚时。” 楚少渊领着她进了寝殿,待解开披风坐下,才说:“也不早了,陪你说说话,就该用晚膳了。” 早在苏轻窈搬宫的时候楚少渊就让娄渡洲送来几箱常服,东偏殿有一整个屋子放的都是楚少渊的衣物,是以他刚一坐下,宫人便取来软底鞋给他换上。 等都伺候完了,娄渡洲就领着宫人们退出寝殿,留他们俩个独处。 楚少渊笑着看苏轻窈,见她也正看着自己,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红唇微扬,显然很是愉悦。 “见朕来了,这么高兴?”楚少渊问。 苏轻窈倒是毫不矜持,肯定回答:“是很高兴,几日不见陛下,倒还有些想念。” 她这话勾得楚少渊心中一阵悸动,直接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怀中。 “朕也很想你,”楚少渊在她耳边道,“就这么几日没你陪着,晚上都睡不踏实,有点动静就要醒来。” 说来也很奇怪,以前他是有点声响就要醒的人,浅眠得很,现在有她陪在身边,却一点都不嫌多了个人,反而会睡得特别踏实。 这几日她不在,他甚至辗转反侧,茶饭不香,再加上国事繁忙,精神越发不济。 不过,这样的日子好歹熬了过来,楚少渊想,以后无论多大的事,都要有她陪在身边。 现在就这么搂着她,他只觉得满心都是安然,竟是有些困顿。 苏轻窈抬头看他,见他是一脸惬意,不由轻声笑笑:“趁着晚膳还没来,陛下先躺会儿?” 楚少渊道:“安嫔娘娘可能陪朕?” 苏轻窈没回答,只跟他一起起身,脱下外袍上了床榻,然后就又被他搂住了。 景玉宫的罗汉床,自是熏的苏轻窈自己喜欢的百合香,味道清清浅浅,一如她的人。 楚少渊把又软又小的她抱进怀里,似乎刚一闭上眼睛就睡了过去,可见是累极了。 苏轻窈安静躺在他怀中,等他呼吸平顺,才抬头看他的脸。 发现自己的小心思之后,苏轻窈就时常会想,自己能渐渐敞开心扉,首先是因为楚少渊实在太英俊了。 先不说那一双神采飞扬的凤目,便是棱角分明的脸庞,高挺的鼻梁,薄红的嘴唇,无一不叫她喜欢。 古话有云相由心生,一个人到底好不好,面相上总归能带出来些许。楚少渊这样的面相,一看就知气韵清和,是个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虽说看人不能光看脸,但一个人的长相,确实是旁人认识他的第一步。旁人对他的感官,也大多从脸开始。 因为楚少渊这样一张脸,苏轻窈才会有耐心同他接触,才会在一日日的相伴中日久生情。 当感情滋生之后,苏轻窈再看楚少渊,更是哪里都顺眼。 所以这会儿,哪怕他闭着眼酣睡,苏轻窈也是一瞬不瞬看着他,看得移不开眼。 苏轻窈越看越喜欢,悄悄上手摸了摸,唔,陛下的脸倒是没那么滑,下巴上还有些扎手,不过摸起来也挺有意思的。 她就这么摸了一会儿,楚少渊也还没醒。 大概这几天累极了,任凭苏轻窈什么动作都没反应,老老实实让她摸。 苏轻窈小声嘀咕:“也不知道多跟我说几句话。” 不过她念叨是念叨,却还是没敢太大声音,说罢也就不在多言,窝在他怀中闭上眼。 这么看他睡,她也有些困了。 于是,楚少渊的第一次景玉宫之行,便是在安静的小憩中开始的。 楚少渊似乎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中的他已是垂垂老矣,已经退位给兴武帝,独自住在建元花园,悠闲享受退休后的美妙时光。 不,也不能说是独自住着。 他其实还有个老太妃,也跟着他一起住。 不过他们两个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互不干涉,各自过各自的小日子。 他听说老太太比他身体还好,每天早晚都要出来活动,宫中的小宫女都想去她宫中,据说陪老太太玩特别有趣。 楚少渊心道:还挺会生活,难怪长寿呢。 没过几日,他偶感风寒,一下子就倒了下来。 娄渡洲早就不在了,现在跟在他身边的大伴是罗遇,有一日他午睡起来吃药,罗遇就来问:“太上皇,太妃娘娘听闻陛下病了,说要过来给陛下侍疾。” 楚少渊:“……” 这一把老骨头了,谁伺候谁啊? 楚少渊咳嗽两声,道:“让她不用来了,这么大岁数,折腾这个做什么?” 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往他身边凑,现在使劲有什么用? 这么说着,楚少渊就又躺了下来。 近来因为生病,他想了很多,也渐渐回忆起过去的旧事。这一生就仿佛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一一闪现,最后落到了那个方方正正的玉玺上。 他生来就为这柄玉玺,人生终了,想起来的也不过是它。 刚才罗遇进来说了一声太妃娘娘,他突然又想起来这么个人,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她还只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而已。 长什么样子都已经记不清了,毕竟这一生过得太快。 楚少渊想,他这一生为了大梁夙兴夜寐,勤勤恳恳几十年光景,他舍弃了一切玩乐,舍弃了一个人所有的幸福,最终当成了一个好皇帝。 值得吗?他不知道,也没人能给他回答。 楚少渊深深喘着气,只觉得心口闷闷地疼。 若是有来生啊,他希望苍天垂怜,让他做个普通人。 他也想体会一下普通人的幸福,他想有个恩爱的妻子,再生两三个孩子,哪怕一辈子柴米油盐粗茶淡饭,也挺好。 楚少渊长长呼出最后一口气。 “愿上苍垂怜。” 朕这一生尽付江山,无愧黎明百姓,无愧大梁百年山河,愿来生,得一知心人足已。 楚少渊闭上双眼,突然从深重的梦境中醒来。 他眨眨眼睛,盯着帐幔上的百子千孙图发了一会儿呆,才发现怀中有个又暖又软的小团子。 楚少渊低头看去,只见苏轻窈正睡得香甜,也不知做了什么好梦,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 楚少渊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傻丫头。” 他突然回忆起上一世最后的那个愿望,现在再看苏轻窈,却也觉得上苍真的垂怜了他。 哪怕他还是他,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改变,但是又有些事,却变得完全不同。 现在的他,至少有她在身边,不会再是孤零零一个人。 楚少渊看着她,又微微叹了口气。 若是……该有多好啊?苍天啊,就不能一口气满足朕所有的愿望?非得挑挑拣拣是为了什么? 楚少渊不明白,却也没地方倾诉,只好自己憋在心里,卯足劲儿对苏轻窈好。 毕竟两个人在一起,他总觉得自己亏欠她,不能让她当一个幸福的女人,也不能给她应该给的名份和地位。 他不知道苏轻窈会不会遗憾,会不会委屈,但在他心中,他是替她委屈的。 楚少渊又叹了口气,这下是彻底醒了过来。 苏轻窈这会儿睡得并不沉,楚少渊刚一动,她就幽幽转醒,动了动眼眸。 这会儿听到楚少渊叹气,她不由挣扎着醒过来,迷迷糊糊抬头看他:“陛下怎么叹气了?” 楚少渊低头看她眼中满满都是关心,握住她的腰,把她往上提了提。 “无事,只是睡得好,”楚少渊寻到她的嘴唇,同她交换一个甜蜜的亲吻,“有你陪在朕身边真好。” 第 114 章 第 114 章 两个人腻歪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起来。 他俩谁都没经验,闹了半天也没闹对点子,却都特别害羞,对视一眼就又都别过头,好半天都不说话。 还是楚少渊利落些,脸皮也厚,主动握住她的手:“起吧?” 苏轻窈胡乱点点头。 她是脸也红了发髻也散了,楚少渊的嘴唇上沾了些莫名的胭脂色,看起来有种异样的凌乱美。 苏轻窈是真的特别不好意,也不叫人进来伺候,只自己拧了条帕子给他净面:“这大白天的……以后可不能如此行事。” “晚上行吗?”楚少渊小声问。 苏轻窈白他一眼,抿了抿嘴唇,却还是绷不住笑了。 楚少渊特懂见好就收,也不再多话,乖乖让她擦脸,等都弄干净利索,才叫宫人进来伺候。 “给朕取一身常服来,”楚少渊对罗遇道,“取秋日的夹袄就行。” 他到底是年轻男子,身强力壮的,景玉宫的火墙烧得太旺,他还是觉得有点闷热。 最主要的是每天看着苏轻窈,他火气也旺啊,无奈却不能疏解,只好少穿点衣裳。这么想着楚少渊心中叹气,还有比他更惨的男人吗? 苏轻窈倒是已经习惯屋里的热度,见他说要换衣裳,便道:“改日叫火房少加点炭,确实有些热。” 楚少渊摸了摸她的手,感受她手心干燥温热,便说:“不用,按你习惯的就好,少加件衣裳还自在些。” 两人说着话,罗遇便取来常服,麻利给楚少渊换上。 这会儿已经是掌灯时分,金乌已经落下归家,天地间是一派静谧。 两个人睡得晚了些,这会儿都有些饿,刚坐到桌边就不约而同拿起筷子,楚少渊笑道:“用吧。” 明明是安嫔娘娘请陛下吃宴,结果苏轻窈坐下一看,就知这一桌子是乾元宫小厨房特地送来的,不由笑道:“怎么是陛下请我了呢?” 楚少渊给她夹了一小块栗子烧鸡,道:“这回朕请你,恭喜你乔迁之喜,下回你再请朕,不也一样?” 楚少渊现在哄起小姑娘,别提多得心应手,偏偏苏轻窈还很吃这一套,一被他逗就要笑,特别爱听。 也是他们俩个彼此合适,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相当般配。 两个人一边吃着饭,一边小声说着话,气氛甜蜜温馨,让人看了心生愉悦。 罗遇和桃红站在边上布菜,恨不得自己不存在,连大气都不敢喘。好不容易两位贵人用完饭,他们俩个才对视一眼,纷纷松了口气。 伺候主子们用膳,也是个体力活,相当累的那一种。 今日用膳比平日要晚一些,用完晚膳楚少渊怕苏轻窈积食,便让宫人给她裹好斗篷,牵着她往后院去。 整个景玉宫都是苏轻窈的,自是想怎么逛就怎么逛,两个人慢悠悠围着桃树转了两圈,又顺着长廊往前殿行去。 这会儿的长信宫静悄悄的,只有宫灯闪着灯花,照亮昏暗的青石板路。树影摇动,宫灯灿灿,自是一派祥和美景,叫人倍觉幸福。 一开始苏轻窈还略退后半步,被楚少渊拽着,也不由自主同他并肩前行。 楚少渊道:“还有一月就过年了。” “是啊,这一年过得真快,”苏轻窈笑道,“臣妾刚进宫时,还在发愁日子要怎么过,现在习惯了,倒是觉得有滋有味,什么都不需要愁。” 楚少渊低头看她一眼,心道:你当然不需要愁,朕都替你愁过了。 不过转念一想,前辈子没有他,苏轻窈也过得风生水起,她从来不会委屈自己,倒是个心胸开阔的好姑娘。 两个人走了一会儿,竟都走出了汗,苏轻窈看了眼楚少渊的脸,问:“陛下晚上不如试试偏殿的汤池?虽不如乾元宫的好,却也很舒服。” 楚少渊捏了捏她的手,突然问:“那爱妃陪朕一起?” 他说完,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苏轻窈的反应,正想低头去看看她,却感到腰上突然被掐了一下。 “哎呦,好疼,”楚少渊笑着低头看去,“安嫔娘娘可要手下留情。” 苏轻窈低着头,死活不肯抬头,只把发顶上的小圆髻露给他看。 楚少渊闷声笑笑,笑得苏轻窈面红耳赤。 不过苏轻窈到底也活了那么长寿数,只害羞那么一小会儿就缓和过来,反而问他:“若是臣妾答应呢?” 答应他? 楚少渊一愣,随即偏过头去,有些不高兴地抿了抿嘴。 还能怎么样,也就纯洗澡呗。 这么想着,楚少渊心里是一阵翻腾,又是难受又是懊恼,一时间是五味杂陈,脸色也暗淡下来。 苏轻窈原本也只是逗逗他,没想到楚少渊对这事反应竟是这么大,这才明白自己戳到了他的伤心处。 她不是男人,自是不知这事对于男人来说有多重要,就连一向沉稳端肃的皇帝陛下也被气得不轻,偏过头不理她。 苏轻窈拽了拽他衣袖:“陛下?” 楚少渊小小“哼”了一声,不搭理她。 见她这样,苏轻窈又是觉得好笑,又是有些莫名的心疼,于是也不生气,又拽了他一下:“陛下,我错了。” 她往他身边凑了凑,就听楚少渊小声嘀咕:“错哪里了?” 苏轻窈这回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结果她一笑,楚少渊就更生气了,当即就要挣脱开她的手,自顾自往回走。 苏轻窈拖住他,边笑边哄:“臣妾真的知错了,陛下息怒,陛下最好了。” 然后楚少渊就顿住了,背对着她问:“哪里好?” 苏轻窈就道:“陛下自然哪里都好,英俊挺拔,温柔体贴,对臣妾也特别好!” 楚少渊这次也憋不住了,不由跟着笑出声来。 苏轻窈见人哄好了,也是有些得意,不由有些飘:“陛下想要一起沐浴……也不是不行。” 说到底,她其实也还是有些小期待的。 楚少渊猛地回过头来,见她低着头红着耳朵,心中荡起一阵热意,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下去。 不过看苏轻窈如此,共沐还是太过了些,楚少渊叹了口气,再度牵起她的手:“朕逗你呢,不用勉强自己,咱们慢慢来吧。” 于是苏轻窈才松了口气。 待晚风乍起,两人也走得差不多了,便分开去沐浴。 楚少渊特地把汤池让给她,自己去用浴桶,还一本正经说:“朕不怕冷,用浴桶也是一样的。” 苏轻窈泡在热汤池中,泡得脸儿通红,却是自顾自笑起来。 其实相处越久,她就越发现楚少渊的有趣之处,就比方说他也不知道看了什么话本,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总想撩拨她几句,结果每一次都是他自先脸红,往往说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若是她顶他几句,还要闹小脾气,不吭声也不答话。 一点都不像那个年纪的人,苏轻窈若有所思想一想,其实她自己也不太像。 一方面是为了怕被人发现端倪,总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一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便是前世活了几十年,她的心性也没怎么变过,反而比年轻的时候要更活泼些。 人都说老小孩,便是这个道理。 这么想,似乎楚少渊也是如此的。 便是做了几十年皇帝,他的内心深处,也依旧保留了那份纯真和孩子气,也正是因为如此,苏轻窈才渐渐把持不住,对他动了真心。 哪怕现在两个人几乎算是把秘密展露给对方,苏轻窈也是不怎么慌乱的,楚少渊也是如此。 在她心中,她是愿意相信楚少渊的。 她相信他的人品,知道他绝对不会背叛她,也相信他们俩个能携手一路走下去,成为一对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这么想着,苏轻窈把自己沉入水中,少顷片刻又浮出水面。 就这么慢慢走下去吧,若是下次楚少渊再说要一起沐浴,她只怕就要答应下来。 苏轻窈沐浴完,红着脸回到寝殿,让柳沁给她干发。 她今日恰好用的泽兰香,味道也偏淡,这么香喷喷暖和和坐在寝殿内,更是惬意。 楚少渊刚一进寝殿,就看她红着脸坐在那笑。 平日里总是盘着漂亮发髻的长发也披散开来,松松垂在身后。她眉目含笑,一双眼清亮有神,正明媚地看着他。 这么看上去,显得她更是青春年少,哪里像是活过那么些岁数的老太太。 楚少渊走上前去,弯腰牵起她的手:“安置吧?” 苏轻窈点点头,两个人便上了罗汉床,楚少渊直接拽下床幔,叫宫人都退了出去。 苏轻窈一身闲适躺在他身边,正要闭上眼睛安眠,却不料整个人被他抱起来,直接趴在他身上。 楚少渊的身上都是结实肌肉,苏轻窈的双手正抵在他胸膛上,能感受到他坚硬的胸膛和胸膛中跳动有力的心脏。 还挺好摸的。 苏轻窈有些迷茫,睁开眼睛看向楚少渊。 “陛下?”她轻声询问。 这一次,楚少渊却不打算再等了。 她紧紧揽着苏轻窈的腰,先是同她交换了一个甜蜜的亲吻,等她意乱情迷之时,才问她:“宝儿,咱们试试如何?” 苏轻窈脑子里乱成一团,下意识问他:“试什么?” 她不是很明白,也没怎么听懂,只能随着他的动作,更往他身上贴去。 …… 半个时辰之后,骤雨方歇。 苏轻窈依旧软软靠在楚少渊身上,脸上是潮红一片,楚少渊轻轻搂着她,帮她重新穿好小衣。 “陛下……”苏轻窈喃喃自语,“你说要慢慢来的。” 楚少渊笑着帮她顺后背,让她慢慢缓过精神,才道:“你且说,好不好?” 苏轻窈的脸更红了。 楚少渊轻声笑笑,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亲,温柔哄她:“睡吧,今夜一定能好眠。” 苏轻窈闭上眼睛,或许是有些累了,不过片刻功夫,她就沉入梦想。 楚少渊给她盖好被子,轻轻起身自己拧了帕子净手。 他的手指干净修长,根骨分明,楚少渊低头看着它,先是勾起唇角笑了笑,少顷片刻,却又冷哼一声。 “便宜你了。” 这么说着,楚少渊就站在寝殿内,等浑身的燥热都消散下去,才又回到罗汉床上。 苏轻窈睡得很沉,一直没有醒来。 楚少渊把她轻轻搂进怀中,仔细盖好被子。 “望你梦中有我。” 第 115 章 第 115 章 次日清晨,苏轻窈早早就醒来。 似乎是因昨夜之故,此刻她只觉畅快淋漓,通身都透着舒坦。 不过,刚刚回忆起昨夜些微片段,苏轻窈便心跳骤快,赶紧把自己又埋进锦被中。 实在太不好意思了,两人真的走到这一步,她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也没预料到。 但楚少渊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在她边上闷声笑。 苏轻窈:“……” “陛下您怎么还没去上早朝?”苏轻窈在被子里闷声说。 楚少渊直接把她连人带被子裹进怀里,自己就穿着中衣,也不嫌冷。 “今日是沐休,睡傻了?”楚少渊在她耳边说。 那个睡字他咬得很重,苏轻窈在被子里滚了一下,更不肯出来了。 楚少渊也不急,反正今日也不用早朝,他有大把时间跟苏轻窈温存。 果然,就这么捂了一会儿,苏轻窈就有点撑不住,偷偷掀开个缝隙喘气。 楚少渊一把掀开被子,又重新把她捞回怀里。 “安嫔娘娘,睡都睡过了,可不许不负责。”楚少渊跟她咬耳朵。 苏轻窈脸上红彤彤一片,也不知是热的还是闷的,她就那么看了楚少渊一眼,自己忍不住笑了。 “陛下怎么能本末倒置,”苏轻窈说,“明明是你……” 苏轻窈卡了壳,说不下去了。 楚少渊低头看看她,两个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就又不知不觉亲到了一处。 待一吻终结,楚少渊才低声问她:“昨夜那样子,好不好?” 苏轻窈立即闭上眼睛,假装没听见。 楚少渊却不肯停下,继续道:“宝儿,你告诉朕,那样行不行?你也知道,朕也……只能如此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伤痛,苏轻窈心中一软,立即回:“好好好!很好的!” 她话音落下,就听到楚少渊闷笑一声,又被亲了一下额头:“既然安嫔娘娘觉得好,那以后小的一定好好伺候,保准叫娘娘每天都很好。” 苏轻窈突然发现,昨夜过后,楚少渊的脸皮变得更厚了。 仿佛被打通任督二脉,说起话来都是一套一套的,以前那种害羞劲儿一下子就没了,特别老练似的。 要不是他就一直在自己身边,苏轻窈都要以为他换了个人。 苏轻窈小声嘀咕一句,楚少渊没听清,又凑过去问她:“宝儿说什么呢?” “我说,”苏轻窈深吸口气,抬头使劲捏住他的脸,“你们男人哦,没一个好东西。”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得到就不知道珍惜了。 苏轻窈抿着嘴,抬头瞪他一眼,结果就看到他冲自己扭曲做鬼脸,就又忍不住笑了。 她松开手,撑着手肘坐起身来,认真看着楚少渊。 “陛下,咱们得约法三章。” 楚少渊微微挑眉,也跟着坐起来,乖乖坐在她对面:“娘娘请讲。” 苏轻窈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些,想了想,才说:“一,有外人在的时候,一定不能太孟浪轻浮。” 楚少渊一听这词,不由有些感叹,他也有被人说孟浪的一天,还挺不容易。 他这一走神,苏轻窈立即拍了拍大腿:“不许走神。” 楚少渊正襟危坐:“好好好,娘娘请继续讲。” 苏轻窈这才继续道:“二,私下里也不能胡言乱语,竟说些……说些……” 楚少渊很好学,忙问:“说些什么?” 苏轻窈瞪了他一眼,那几句话在嘴里翻滚了个来回,还是没说出口。 “总之陛下知道的,不许说!”苏轻窈一锤定音。 楚少渊就点头:“好好好,不许说就不许说。” 苏轻窈还想说个第三,想了半天没想起来要说什么,于是草草结束:“有了第三点,臣妾再提醒陛下。” 楚少渊就看她那认真的小模样,忍不住直接把她按回去,低头亲了又亲。 “陛下!” 楚少渊只觉得腰上一疼,立即放开她。 “好了,饿了吧?咱们这就起吧。”楚少渊柔声哄她。 苏轻窈长舒口气,也是拿他没办法。 待两人起身洗漱,用过早膳之后,苏轻窈就把他送出宫门。 楚少渊上了步辇,回头对她道:“冬日寒冷,以后晚上朕就过来景玉宫,你且不用再折腾了。” 苏轻窈点点头,目送皇帝仪驾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回了寝殿里。 她略坐了一会儿,视线就老是忍不住盯着罗汉床看。待再看到床幔上熟悉的绣纹,一下子就想到昨夜种种,小脸顿时又红成一片。 以前她不觉得自己这么容易害羞,也这么喜欢脸红,万万没想到,跟陛下莫名奇妙谈起感情之后,就成了害羞的小女人。 苏轻窈又盯着帐幔看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把思绪拉回来。 柳沁端了一小碟苹果进来,问她:“娘娘可要喝果茶?” 苏轻窈点点头,想了想说:“去书库取些话本来,我上午要看。” 柳沁便让桃蕊去选书,自己留在殿中煮茶。冬日里的水果并不算多,南地的柑橘、北地的苹果、再加上边疆特有的蜜瓜,一起放入茶壶中煮沸,再加上进贡的乌龙茶,一阵甜滋滋的香味扑鼻而来。 就着这一壶茶,苏轻窈开始读书。 不得不说,她宫中的几个大宫女是一个比一个机灵。也不知桃蕊看出了什么,给她选的几本话本都是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 苏轻窈先挑了一本扫几眼,发现没有自己想看的内容,就又换了一本。 这么连着翻了五六本,才翻到一本叫《金钗记》的书,苏轻窈刚翻开第一页,打眼就看到一幅嬉戏图。 苏轻窈莫名有点心虚,抬头看柳沁坐在绣墩上调茶,就把书举高了些,凑到眼前仔细看。 唔,怎么说呢,怎么觉得有点不一样? 苏轻窈怀抱着求知欲,往后又翻了几页,就又看到一幅图。这一次,似乎就是一样的了……苏轻窈认真把着一本书的图都翻完,才大概琢磨过味来。 陛下昨日是真的在照顾她吧? 其实男女对于这床笫之欢的事,看法是不太相同的。就比如在苏轻窈看来,没有就没有,也没什么好不满的。 但楚少渊却并不这么看,仿佛少了这点闺房之乐,他就特别对不起她一样,一提起来就别别扭扭的,总之不是很高兴。 苏轻窈知道男女的思维是不同的,倒是没想到差距会这么大。 对于这事,陛下应当是极为在意的。 苏轻窈叹了口气,这事她不好跟旁人讨论,又不能去问太医,就只能心里头嘀咕,不知道楚少渊属于哪种病症。 有病得治啊! 但是楚少渊一直不说,苏轻窈也不好问他,就怕他伤心难过,昨天那样不经意地说一句都不行,正儿八经询问恐怕还有的等。 对于这事苏轻窈是不着急,但讳疾忌医毕竟不好,苏轻窈怕他还有什么别的病症,若真是因此拖累身体,可如何是好? 这么想着,苏轻窈不由跟柳沁念叨起来:“若是陛下日常有个什么病痛,忍着不说可怎么办?” 柳沁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发现她是一脸认真,不由笑起来。 “娘娘怎么会如此想?太医一旬就要给陛下请一次平安脉,若是真有隐病没有说,太医难道还看不出来?” 苏轻窈一拍额头:“是了,我也是关心则乱。” 她这每旬还有太医或者医女过来请平安脉,难道陛下那就没人管了?苏轻窈想起负责陛下身体安康的一直是鲁星鲁院正,心下了然。 若是真对陛下身体有碍,鲁星绝不敢隐瞒不报。 这么一想通,苏轻窈就放下心来,继续去翻看那本书。 柳沁煮好茶,抬头看苏轻窈一脸认真,就忍不住在心里叹气。娘娘对陛下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只希望陛下不会辜负娘娘,一辈子都不厌弃她。 也不知是哪里选进来的这本书,苏轻窈看了一会儿,竟是一下子入了迷。 这里面的知识很了不得,跟以前看过的那些话本都不一样,简直让人大开眼界。 苏轻窈顶着一颗普通乱跳的心,努力让自己不做奇怪的表情,就这么认真看了下去,待一整本都看完,才长舒口气。 柳沁看她终于放下书本,道:“今日是个大晴天,外面阳光明媚,娘娘可要出去走一走?” 这会儿也不算早了,苏轻窈坐了一上午,腰背有些僵硬,放下那本书就要起身出门,刚走了两步,却又退了回来。 她走到小几边,取了那书放在手里头端详片刻,然后就直接藏到另外几本书的下面。 等藏好了,她才对柳沁说:“走吧,是要走一走的。” 待她在院子里转过两圈,又出了些汗,这才回了寝殿,午膳便用得更香一些。或许是因为看了那本书,午歇时苏轻窈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一觉醒来,苏轻窈只觉得浑身发烫,坐在那好半天都没回过神。 真是……真是有辱斯文! 苏轻窈把目光转到那本书上,盯了它好半天,想让柳沁把它扔了,可话到嘴边,又莫名有些舍不得。 柳沁就看她坐在那神色不定,小声提醒:“娘娘,太后召您过去,可不能迟。” 苏轻窈这才回过神来,让宫人给她梳妆打扮,弄得利落之后就要往慈宁宫去。 刚走到殿门口,苏轻窈不知道为何特别不放心,转身又回到寝殿内,从那一摞书里找到那本《金钗记》,自顾自藏到罗汉床里面的暗格中。 等那本书藏好,苏轻窈才觉得安心,专身出了寝殿。 藏那么隐秘,没人能发现了吧? 因为楚少渊的态度,也因为跟苏轻窈经过一场生死考验,现在的太后跟苏轻窈是越发亲近,除了每旬的请安,平日里也会隔三差五叫她过去,一起说说话。 所以今日苏轻窈去慈宁宫时,也没多想,只笑着跟太后问安,然后就被太后拉着坐到贵妃榻上。 榻上的方几摆了个棋盘,太后就道:“我瞧着今日天气好,又想你,就叫你过来陪我下棋。” 苏轻窈抿嘴一笑:“臣妾也正想娘娘呢。” 两人便说边笑,苏轻窈便稳当当坐下,陪她下棋。 跟太后下棋比跟陛下下棋轻松许多,太后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喜欢大刀阔斧直面进攻,苏轻窈只要简单防守,就出不了大错。 这么一下就是半个时辰,待一局终了,苏轻窈堪堪输给太后一子。 太后看她一眼,点了点她:“你个小机灵鬼。” 苏轻窈就说:“娘娘棋力高超,臣妾是自愧弗如。” 太后知道她是让着自己特地输的,却也没生气,冲她招招手,让她扶着自己起身。 “天气正好,咱们出去走走吧。” 苏轻窈点头称是。 冬日时节,正是百花凋敝,慈宁宫中的花草再是精心养护,也只有耐寒的四季桂还不紧不慢地开着,其余春夏花儿都已凋零,只余绿色叶子还在懒散渡着冬日。 四季桂的香味并不浓,只走到树下才有些许味道。苏轻窈陪着太后一路走到近前,太后便停下脚步,抬头赏起花来。 苏轻窈也安静陪她看。 冷风拂来,一树沙沙作响。 太后这才开了口:“转眼就是年关,这一年也即将平安过去。” “是啊,臣妾是二月进的宫,差不多也快一年了,日子过得真快。” 太后看她笑出一对小酒窝,一张原本并不特别出色的脸也渐渐展露芳华,倒也很是欣慰。 小姑娘长大了,跟以前是一点都不一样的。 她日子过的舒心,有陛下宠爱,有太后慈爱,还交到两三好友,几乎算是被幸福包围着。 她每天开开心心的,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欢喜,自然就显露在了脸上。 太后现在再看她,就再也找不到曾经的青涩稚嫩,只有那对酒窝还留在脸颊上,提醒着她一直不变的初心。 现在的安嫔娘娘,已经长成了明媚多情的美人,她的那种美似浑然天成,让人过目难忘。 太后看着她,倒是特别欣慰。 伶仃的花骨朵绽放开来,就成了妖艳的花,自是芳华绝代。 “转眼你就成了大姑娘了。”太后慈爱地看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大姑将这次令苏轻窈莫名红了脸。 太后道:“冬来年关近,各宫宫妃的亲眷也都陆续入京,这几日礼部就在安排见亲事宜。” 苏轻窈点点头:“是,臣妾也有所耳闻。” 太后认真看着她,道:“我年纪大了,其实也管不了太多事,这宫中人多口杂,事多烦扰,近来也时常觉得心力不足。” 苏轻窈心中一跳,下意识看向太后。 太后就笑眯眯看着她:“不如这见亲一事,就交由你来打理?” 突然被委以重任,苏轻窈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顿了顿,却是道:“娘娘正值壮年,怎么会心力不足。” 倒是还挺会说话,太后看着她,看得苏轻窈不好意思了,才继续说:“这事不难,你且不用太过烦扰。先从这简单的开始学,慢慢就都能懂了,管宫这事,不过就看经验二字。” 苏轻窈见太后耐心教导,也不由正色起来。 “是,臣妾一定会好好办差,不给娘娘丢脸。”苏轻窈认真说道。 太后看她点了头,这才继续道:“宫里头的事看起来特别复杂,其实各有各的规则,等你都熟悉一遍,就不觉得难了。再说,咱们宫中的姑姑们又不是吃素的,不是还有她们吗?” 太后最后总结:“等她们都上了手,就很轻松了,咱们一点点学,总能学会的。” 苏轻窈一下子就明白了太后的意思,一时间有些莫名的激动,但激动过后,她又觉得一股看不见的压力袭来,让她有一瞬间是茫然的。 太后拍拍她的手,语气越发慈和。 “不急,慢慢来,总会好的。” 苏轻窈眨眨眼睛,认真答道:“是。” 等回了花厅,太后便让乐水取了本名册过来,一页页讲给苏轻窈听。 这里面是过往三年进宫看望过嫔妃的亲眷名册,从贵妃往下,一直到婕妤位,都写得十分清楚。 太后亲自给她讲解:“贵妃的二哥就在京中,她父母早亡,长兄又领兵在外,往年都是沈定安进宫来看望她,你且记得,贵妃的事都要优先安排。” 苏轻窈点点头,贵妃沈如心家中的人口简单,也很好记。 太后之后又给她讲了讲宜妃家的事,话锋一转,便转到了顺嫔与和嫔身上。 “和嫔娘家离得远,一家都在边疆溧水,往年都是她母亲进宫请见,今年听闻礼部说来的是她娘家嫂子,这位倒是头一回来,你且叫人注意着些。” 娘家在外地的宫妃,像苏轻窈这样父亲也会上京看望的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不过这么多年和嫔父亲都没来过,往常只她母亲一个人进宫。今年礼部报过来说进宫的是她娘家嫂嫂,她母亲倒是没来。 因着是头一次进宫,怕不懂规矩犯了忌讳,所以太后才特地叮嘱一番,意思是往苏轻窈多叫两个沉稳些的宫人迎她入宫。 苏轻窈点头称是,道:“娘娘放心。” 太后在名册上翻过一页,就到了顺嫔,苏轻窈看着那长长一串名单,十分咋舌。 “顺嫔家中就在京中,她父亲又是阁老,是以娘家母亲、姐妹、嫂嫂也常进宫,往常一来就是四五人,因着太过热闹,你也得关心一二。” 楚少渊的后宫不过这么些人,宫妃各有各的情况,家家户户也都不尽相同,太后这会儿特地提点她几句,也已足够有耐心。 待这一本册子都说完,太后便又说:“统领六宫不是简单的四个字,里面的学问很多,你手下这些人,得分派的清清楚楚才行。衣食住行,宫务内外,一定要分工清晰,才能不产生龌龊,也不会有疏漏。我知道你很聪明,也会用心学,从见亲这事开始,我就带着你过一遍,明年你就不发憷了。” 苏轻窈抬头,看太后目光慈和,不由也是有些心潮澎湃。 “娘娘放心,臣妾一定好好学习,不辜负娘娘期望。” 太后点点头,道:“见亲就集中在这几日,明日我就让乐水过去景玉宫,有什么事都可问她。尚宫局那应当也会派一名姑姑过来当差,你直接吩咐就是。” “是,臣妾明白。” 她头一回管事,太后自不是很放心,但左思右想,发现自己不可能替他们操一辈子心,还是决定早早放手。 趁着苏轻窈还年轻,也好教,能提前学会是最好的。 婆媳两个就这么一个教一个学,在花厅里耗了一整个下午,待金乌西斜,太后才终于止住了话题。 “我就不留你用膳了,回去且好好想想,若是还有不清楚的再来问我。” 苏轻窈福了福,这就从慈宁宫退了出来。 路上,柳沁道:“太后娘娘果然很慈和,对娘娘也是真心实意。” 苏轻窈笑了笑,说:“娘娘是慈母,对陛下是一片慈爱,她事事都会以陛下为先,但凡于陛下有益,娘娘就会果断去做。” 柳沁点了点头:“想到明日就要忙,不知道为何臣还有点小激动。” 苏轻窈看了她一眼,说她:“劳碌命。” 待回到景玉宫,苏轻窈刚坐下来吃了口茶,楚少渊便就到了。 这次他也不叫人通传,直接进了寝殿,待换好常服坐下,才道:“今日去找母后玩了?” 苏轻窈点点头,亲自给他温茶:“陛下怎么不叫人通传,臣妾这也好准备。” “通传什么,大冷天还要你去外面接,”楚少渊喝了口热茶,身心都暖了,“咱们之间也无须这些虚礼。” 苏轻窈坐在他身边,便是只简单说说话,都觉得特别安心。 想着他应该知道太后的安排,就忍不住跟他念叨起来。她声音柔和,语意轻快,楚少渊安静听了会儿,只觉得身心舒畅,一天的烦躁都消散了。 待苏轻窈把话都说完,楚少渊才道:“乐水跟了母后几十年,宫中大小事都很明白,见亲不过是件小事,你忙完这些,还可以问问她别的。” “这事过去,紧接着还有小年宴和年宴,今年因着雪灾,宫中还会特地办一场腊八节宴,翻过年还有开年祭祀、朝拜、上元会,大抵忙到一月底,才算彻底忙完。” 说罢,他顿了顿又道:“今年番邦还会来京朝贺,不仅礼部要迎接外使,就是宫中也要宴请,这都不能等闲视之。” 楚少渊每年年底开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说是新年要封笔休朝,但他的事日日都不算少,怎么也要过了元月才算真正过完年,到那会儿宫中才不会那么热闹。 从小年夜开始,宫里的人就会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乱。 “百姓都盼着过年,偏就咱们觉得过年辛苦,恨不得早点过去迎春才好。”苏轻窈说。 楚少渊看她说的认真,因为习惯性地抿嘴,双颊的酒窝就又跳出来,总在他眼前晃动。 他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在她的酒窝上轻轻戳了一下。 苏轻窈被他冷不丁戳了一下,立即往后躲了躲,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陛下,说正经事呢。” 楚少渊被她的小手一捏,不知道怎么的又有些心浮气躁。 他刚要逗她两句,张口之时只觉得鼻尖一阵湿意涌来,只听“啪嗒”一声,鲜红的血滴落到桌上,砸出一圈血痕。 苏轻窈惊呼出声:“陛下,您怎么流鼻血了?快来人,传太医!” 楚少渊脸上一青,直接用左手捏住鼻子,右手还在执着拽着她。 “不许叫太医,”楚少渊难得凶一回,“朕无碍。” 第 116 章 第 116 章 陛下流鼻血可是大事,怎么可能他说无妨就无妨呢? 苏轻窈不肯听他的,还是坚持要请太医来。 楚少渊自然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死活不肯叫她请太医,只叫宫人取块帕子草草堵住,就算完事了。 “陛下,您怎么能讳疾忌医呢!”苏轻窈皱眉道。 楚少渊就看她小小一个人,叉腰站在自己面前,横眉冷竖特别严肃,不知道为什么鼻子更痒了。 这该死的鼻血,还能不能止住了? 陛下再是真龙天子,也不能控制汹涌不止的鼻血,苏轻窈见那快帕子越来越红,是真的着急了。 前世她还真没怎么听说楚少渊生过病,再加上他也寿数绵长,心底里就一直觉得他跟自己一样是个福寿康健的命格。 同样的,也觉得他是个宽厚慈祥的好皇帝。 但相处久了,苏轻窈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陛下此人,累的时候不爱说话,烦的时候也会头疼,私底下总想要撩拨她说些孟浪话,说完了自己会先不好意思。 平时喜欢牵她的手,也爱看她笑,却在她给他夹苦瓜的时候,假装牙疼不肯吃。 还很不听话。 苏轻窈抿着嘴,特别严肃看着他,显然是生气了。 “陛下,病了就得叫太医,”苏轻窈一边帮他换帕子,一边絮叨,“您是不知道,许多大病的症状就是鼻血不止,您看您如今这样,臣妾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的。” 楚少渊这会儿是觉得丢脸透了,他能有什么病症?无非是冬日火龙旺盛,屋中干燥闷热,再加上憋了二十来年没有畅快过,这才流了鼻血。 但当着苏轻窈的面,他是死活不肯说实话的。 太丢人了,简直丢尽了颜面。 苏轻窈可不知道这些,只在边上着急:“陛下若是不肯看太医,那明日臣妾就去找太后娘娘,跟太后娘娘说说这事。” 楚少渊终于扛不住了:“请请请!姑奶奶,请吧请吧。” 苏轻窈只觉得瞬间神清气爽,憋不住笑起来:“陛下,您真的愿意请?”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楚少渊自诩君子,说出口的话就不会收回。 楚少渊不情不愿点点头:“叫鲁星来,就说朕头疼。” 苏轻窈这才开怀,忙命人去请太医。 “最近入冬,天气越发寒冷,说不定有什么不注意的小毛病冒出头,”苏轻窈见他鼻血止住了,就用温帕子帮他擦脸,“咱么多仔细一些,于自己好,于家人也好,是不是?” 楚少渊低头让她擦,看她一脸认真,道:“你总有理由,朕是说不过你。” 这么说着,楚少渊就小声嘀咕:“现在这时候找太医,母后一会儿就要知道,母后若是知道了,就一定会派人过来讯问。” 苏轻窈这么听着,只觉得有些咋舌:“陛下难道还怕娘娘训斥不成?娘娘最是慈和,怎么会训斥陛下呢?” 楚少渊摇了摇头,叹口气。 积欲难消导致流鼻血……这事说出来丢人啊,楚少渊拐弯抹角找了个借口,苏轻窈居然还不太信。 媳妇不好骗,陛下也很为难的。 不过不管苏轻窈信不信,反正太医都叫来了,楚少渊只能硬着头皮上。 苏轻窈给他擦干净脸,就坐在一边盯着他喝了一碗茶,这才觉得略安心。 “陛下近来也很是忙碌,兴许是太过劳累所致,近来便要歇一歇的。”苏轻窈道。 楚少渊很听话地点点头:“朕知道的。” 说了会儿话,鲁星就匆匆赶来,因着楚少渊以前也隔三差五“头痛”,鲁星心里倒也没怎么当一回事,除了地点改到了景玉宫,其他的似乎都跟往常一般。 不过等雅室,鲁星行过礼,才发现殿中只有楚少渊和苏轻窈帝妃二人,旁边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无。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紧张起来。 苏轻窈便道:“鲁大人,刚刚陛下突然鼻中血流不止,你快给看看到底是何因。” 鲁星心中一颤,立即就上前给楚少渊请脉。 他心惊胆战给楚少渊两只手都诊过,才略松了口气,抬头去看他面色。 不抬头还好,刚一抬头就看到楚少渊狠狠瞪了他一眼,脸色有点难看。 鲁星一开始没怎么明白,转念一想刚才楚少渊的脉象,这才有了了悟。不过这话到底应不应当讲,他又有些拿不准了。 苏轻窈看鲁星在那沉思不语,不由有些心急:“鲁大人,陛下到底如何?” 鲁星一顿,悄悄看向楚少渊,却见他低头吃了口茶,仿佛不怎么在意。 鲁星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犹豫地道:“近来是天气寒冷,各宫都烧了火墙,因此殿内很是干燥,陛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楚少渊轻轻磕了磕茶碗盖,说话就利索多了:“陛下不耐干燥,加上国事繁忙操劳过度,这才导致鼻内出血,刚臣看过,血止住后便无大碍。” 楚少渊这才把那碗茶喝了进去,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鲁星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道:“不下陛下近来实在太过辛苦,加上冬日肝火旺盛,虽说不用服药,还是用些清淡败火的炖品为好。” 苏轻窈听到楚少渊没事,便就高兴起来,忙叫来娄渡洲,吩咐她:“明日早上给陛下一盅银耳百合莲子羹,上午也别叫陛下吃浓茶,换成不加蜂蜜的梨汤,得仔细调养。” 娄渡洲当即就道:“是,都是臣的疏忽,还请陛下、娘娘责罚。” 楚少渊看他一眼,摆了摆手:“无碍。” 说罢,楚少渊便又对鲁星道:“爱卿深夜出诊很是辛劳,赏。” 鲁星忙行了大礼,跟着娄渡洲出了雅室。 娄渡洲也很客气,一路把他送到景玉宫外,才笑眯眯说:“鲁大人实在厉害,今日这一番回话,正巧说到陛下心上。” 鲁星也很无奈,他道:“大伴,不满您说,陛下道身体真的是一点病症都无,这到底是为何,真是探查不清。” 娄渡洲知道的比他多,嘴巴却比谁都严,闻言只摇摇头,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多余的话是一句没有。 他不说,鲁星就不会多问,直接拱手告辞,回太医院休息去了。 娄渡洲转身回到寝殿,就听安嫔娘娘在那念叨陛下:“这几日我没过去,陛下是否又没好好休息?每日都叫人过来说您好好的,结果还是累病了。” 楚少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却只能认了:“安嫔娘娘教训得是,朕以后一定多多休息,再不苦熬。” 苏轻窈这才高兴。 待洗漱之后回到寝殿,楚少渊便让宫人取出棋盘,同苏轻窈玩起了双陆。双陆的玩法同围棋大不相同,趣味性更足一些,也不那么费脑子,两人玩得还挺愉快的。 一边玩,楚少渊一边说:“这一次见亲,你记得要仔细观察顺嫔,她身上的嫌疑太重,朕不知是跟郑家有关,还是……别的什么。” 苏轻窈心中一紧,道:“我知道了,我会让人排查她家中亲眷带进带出的所有物品,陛下且放心。” 楚少渊松了口气:“宝儿知我心。” 这情话一出口,苏轻窈就低下头,不过仔细一看,却发现她正抿嘴偷着乐。 楚少渊道:“这事你最好让尚宫局的人出面做,谨慎一下,不要让顺嫔察觉出来。” “端看御马苑和东安围场两件事,再加上绯烟宫投毒,顺嫔绝对不简单。”楚少渊冷声道,“但邢阁老确实是忠心耿耿,朕也是想不透顺嫔此举到底是什么目的。” 正因为查不清顺嫔到底为何,这事就一直无法定论。 毕竟她一路所为并非只是谋害宫妃那么简单,无论是御马苑还是东安围场,她想害的都是楚少渊或者太后,而贤妃一事牵扯就更深,已经涉及军队和兵部的政事。 这几件事加在一起,图谋之深,让人不寒而栗。 顺嫔一个小小的宫女子,又为何会有这么多动作?如果邢家真的没有牵涉其中,那她又是哪里来的人脉和手腕? 这些事仿佛都埋在迷雾中,让人查看不清。 但有一点楚少渊可以肯定。 “朕早就叫慎刑司和仪鸾卫盯着荷风宫,发现顺嫔近来都很规矩,就连赵婕妤也没有多余的动作,除了她的大宫女芍药找过那个被人灭口都药童,仿佛都没什么人外出。” “正是因为如此,朕才猜测她若是真要有大动作,只能靠见家中亲人时往外传递消息,正巧这一次母后把差事交给你,便一起查一查。” 楚少渊耐心给她讲解,一点都不会不耐烦,苏轻窈也认真听,时不时点点头。 待说得差不多了,苏轻窈才道:“我明白的,陛下放心,顺嫔之事我会尽力查清,哪怕没查到任何事情,也算是一条线索。” 楚少渊长舒口气:“宝儿就是聪明。” 苏轻窈道:“若事情真是顺嫔所为,她就真是太可怕了,也不想想邢家上下百十来口人,这样谋逆大罪,她也敢伸手。” 之前在回京的御辇上,苏轻窈就看出邢阁老不是个奸臣,他是不太会说话,却当真对陛下忠心耿耿,若这一切是装的,那演技也太好了些,就是被蒙骗也情有可原。 但苏轻窈总觉得邢阁老就当真是那样的人,他对陛下绝无二心。 若真是如此,一切就是顺嫔自己的主意,那她就太可怕了。 完全不顾父母至亲,不顾全家上下性命,一意孤行做这灭门杀头的大罪,也不知图个什么。 苏轻窈叹了口气:“陛下,若真是顺嫔所为呢?” 楚少渊顿了顿,却没有回答,苏轻窈也没有继续问。 待一盘双陆结束,两个人便换下外衣,一起躺到床上。 楚少渊习惯性的把她搂进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晚安。” 苏轻窈抬头看他,飞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就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 “陛下晚安。” 楚少渊一瞬间就觉得困意袭来,唇角挂着笑,悠然进入梦乡。 一夜好梦。 第 117 章 第 117 章 次日清晨,苏轻窈送楚少渊去上早朝,回宫就开始忙起来。 这事光交给柳沁一人不够,苏轻窈想了想,便就又让叫来柳绿。跟姐姐桃红相比,她更仔细也更沉稳一些,在外行走最是合适。 待她来了,苏轻窈便道:“今日乐水姑姑会走一趟,尚宫局那也会派人过来,我便领着你跟柳沁一起去知安宫,看一下还有什么需要安排的。” “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以后你就每日都去盯着些,你我是放心的,不出大差错便是。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跟姑姑们学一学,待熟悉了,以后就不慌乱。” 柳绿脸上闪过一丝喜悦,福了福:“是,奴婢明白。” 苏轻窈让柳沁取来太后给的册子,又领着她们两个仔细翻一遍,才差不多都记全。每年年末和开春的两次见亲,一般多为远道而来的宫妃亲眷,多会在知安宫拜见嫔妃娘娘们。那边已经出了后宫,待的时间久一些也无妨。 太后一贯仁慈,大多都会赏下席面,让她们一家和和乐乐用一顿饭。 苏轻窈要安排的便是见亲的顺序和席面的准备事宜,按照位份高低来排便是,席面单子也需要再看一看,争取不出纰漏。 这么一看,其实也不难,毕竟往年都是常例,照着办总不会出错。 知安宫共分东西两院,每一院分上下两层,除贵妃单独见亲,剩下的妃嫔昭仪婕妤便都是两人安排在同一日,反正院门一关也互不妨碍。 而平日里若是有京中男亲递牌子请见,也多安排于此,女亲便无大碍,近亲都可直接进东西六宫。 见亲时尚宫局会专门安排管事姑姑、中监等过去打理宫务,也省了苏轻窈诸多烦扰。 把事都说清,苏轻窈才又说:“这么看来,尚宫局要管的事还真是不少。” 说起这个,苏轻窈不免想到之前几次事都跟尚宫局有关,倒也在情理之中。尚宫局几乎牵扯宫中所有的宫事,一旦慎刑司出面调查,无论怎么顺藤摸瓜,尚宫局都逃不开干系。 相比于宫女这边一直平平稳稳,专管黄门的田有亮可就倒了霉,接二连三的事不光罚了他一整年的俸禄,还连带着挨了十个板子,现在还带着伤办差呢。 想到这,苏轻窈不由跟柳沁念道:“说来也是怪,近来牵扯的都是黄门或者药童,田大伴都挨了打,难道真是他督管不力?” 柳沁摇摇头,低声道:“娘娘是不明白男人,黄门便是成了无根之人,总归也都不甘于平庸,他们进宫难道就为了伺候人?还不是为了中监上监太监身上的官位,还不是为了站在陛下身边?若是眼看没指望,他们就会左右逢源,无论如何都得给自己找一条出路。” 柳沁冷冷说:“他们都想做人上人,贪心得很。” 苏轻窈头一次听柳沁这样说话,转念想到柳沁的身世,不由叹了口气。 当年为了银子和县衙里不入流的散差职位,她爹坚持要把她送进了宫,无论她娘怎么求都没用。最后她为了娘不挨打,自己主动点了头,这才保下了奄奄一息的娘亲。 柳沁道:“一朝得势,就都成了中山狼。” 苏轻窈拍了拍她的手:“好了,都是过去事,如今你过得好,便也不要再去反复纠结,要不然这一辈子还如何畅快?” 柳沁低下头,没再说话。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热闹,苏轻窈透过窗棂往外看,却见了个熟人。 勤淑姑姑当真会做人,派来的还是苏轻窈最常打交道的春花姑姑。只看她笑着进了寝殿,直接就给苏轻窈行了大礼:“给安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苏轻窈道:“怎么今日又是姑姑前来?咱们还真是有缘分。” 春花抿嘴一笑:“哪里是有缘分,是臣听闻娘娘这有差遣,特地求来的差事呢,若不是臣跟勤淑姑姑许多年,这么好的差事怎么也轮不到臣头上。” 苏轻窈让她坐下歇会儿,道:“春花姑姑最会说话,我一见你就欢喜。” “那感情好,臣也特别仰慕娘娘呢,”春花道,“以后娘娘这事肯定只多不少,为方便办差,尚宫局那边专门派臣辅佐娘娘,娘娘有事只管差遣。” 苏轻窈抬头看了她一眼,端起茶杯遥敬:“以后就劳烦姑姑了。” 趁着乐水还没来,春花就又道:“臣手下还有两名大宫女以及小宫女若干,以后都归娘娘差遣。尚宫局另外还在选中监,以后也专负责给娘娘办事。” 瞧太后这意思,苏轻窈以后肯定要管六宫事,勤淑眼睛尖,直接就把春花调了过来,专供苏轻窈一人差遣。以后事务再繁杂一些,还会有一名中监听令,这样苏轻窈管宫就会方便许多,她宫中的宫人也方便行事。 苏轻窈笑笑,让柳沁取了两个荷包来:“有劳。” 不多时,乐水便到了。苏轻窈也不多废话,直接上了步辇,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往知安宫行去。 从东六宫去知安宫,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宫巷,名为如意巷。一路往北行去,要路过东六宫、坤和宫、慈宁宫、慈和宫、北五所、西内六所等地,最后出了隆福门,才是正经出了后宫。 隆福门外也有不少宫室,采选所用的重华宫、见亲所用的知安宫都在此处,过了隆福门便能看到高高的飞檐。 步辇一路来到知安宫前才停下,柳沁上前扶下苏轻窈,给她系好斗篷:“娘娘仔细脚下的路,这青石板路刚擦干净,还略有些滑。” 苏轻窈扶着她的胳膊,走得倒是很稳当。 这两日就要开始见亲,春花早就让人打扫过知安宫,早起又净地,显得越发干净整洁。 苏轻窈略看了一圈,发现东西两处偏殿都很规整,尤其是更气派一些的东配殿,甚至还做了两处雅室,可供亲眷等人小憩片刻,也还算贴心。 春花跟在苏轻窈后面讲解,语速不快不慢,倒是一点都不呱噪。 苏轻窈道:“已经很好了,很不错。” 能被苏轻窈夸一句,春花脸上都要放光。 一行人在主厅坐下,苏轻窈道:“你记得尚宫局多带些人来,从明日起但凡进出知安宫的,每一位都要有宫人近身伺候,省得她们走错了路乱了规矩,你可明白?” 春花微微一愣,悄悄看了一眼乐水,见她也一脸严肃对自己点头,不由也肃起脸:“是,臣明白。” 苏轻窈顿了顿,摆摆手叫宫人们都出去,才指了指门口的屏风:“我之前专门让人摆放的屏风,后面会有一个小隔间,所有亲眷带进宫的贡物,都要在这里仔细审查一番。” “就是信件,也要简单看一下是否有夹带什么不应该带的东西。” 春花是勤淑的心腹,自是知道近来宫中都发生了何事,这么一听更是有些紧张:“是,臣知道了。” 此次见亲,虽是苏轻窈一手操办,但她的宫人却是不方便出面的。柳绿每日都会来,却不会露面,露面的只有春花和乐水。 苏轻窈又道:“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之前宫中有人行不可言说之事,为了怕出意外,所以要检查清楚为好。” 她说的是郑婕妤行巫蛊之事。 早在日前,楚少渊就已经因此事下旨,道郑婕妤行巫蛊之术谋害宫妃,心存恶念,邪乱宫闱,即日起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打入冷宫,终身不得复起。 而其族郑氏,因教女无方,管教无力,夺其父、叔、兄官职,血亲流放边疆,五代不准入士。 胆敢在宫中行巫蛊之术,楚少渊对郑家的惩罚已经算是轻的了,甚至一条人命都没有要。可这封圣旨下达之后,朝中却一下子消停不少,就连话最多的礼部老大人们,也都闭上了嘴,不敢多言皇上半句不是。 郑氏在盛京不说多显赫人家,却也是有底蕴的书香门第,一旦全家流放,能不能活着走到边疆还是回事,更不提五代不准入士。 待五代过去,百多年后,早就泯然众人矣的郑氏子弟,怕是想要入士都不可能了。 那个进了冷宫的郑婕妤,哪里还有人会去关心呢? 此事闹得很大,京中人人自危,春花以此为借口再适合不过。 重要的差事讲完,苏轻窈便又领着人看过席面单子和茶水点心等安排,这才起身回了景玉宫。 宫中要紧的主位,妃位有贵妃和宜妃,而嫔位也只有顺嫔、和嫔、惠嫔以及丽嫔需要见亲,再加上几名昭仪婕妤,满打满算用不了五六天。人少,事就好安排,今天把流程都看过,苏轻窈便也放下心来,只等顺嫔见亲那一日。 回来用过午膳,苏轻窈就歇下来,等她幽幽转醒,却觉得自己仿佛躺在火炉中,周身热乎乎的。 苏轻窈眨了眨眼睛,转头往身边看去,去发现应该在乾元宫的皇帝陛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边。 他闭着眼,睡得一脸安然,便是苏轻窈轻轻动了动,也都没醒。 苏轻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就……看困了。 这一觉睡得很浅,也很短,苏轻窈觉得自己似乎刚一闭上眼睛,就被楚少渊拍了拍后背。 “可不能再睡了,仔细晚上睡不着。”楚少渊亲了亲她的脸,在她耳边轻声哄。 苏轻窈眨了眨眼睛,这才算是彻底醒了。 “陛下怎么回来了?”苏轻窈迷迷糊糊问,“前面事都忙完了?” 回来俩个字她很自然就说出口,楚少渊听在耳中,却甜在心里。 时至今日,因为苏轻窈,他体会到了许多从未体会的乐趣。就像现在这般,便是她随口而出的几个字,也叫他忍不住美从心生。 曾经的他绝对想不到,现在的自己竟会这么爱笑。 苏轻窈就看他自己在那莫名奇妙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笑了:“陛下怎么这么高兴,有什么特别的好事?” 楚少渊低头看她,脸上笑意怎么也掩饰不住。 “没什么特别的事,”楚少渊道,“就是高兴而已。” 第 118 章 第 118 章 苏轻窈以为日子会平淡无波到顺嫔见亲那一日时,贵妃娘娘却突然下了帖子请她过去吃茶。 她捏着这份洒金纸笺,有些茫然地问秋莹:“贵妃娘娘要请我过去?” 秋莹跟她不太熟悉,却也知道她很是慈和,便笑道:“正是,今日娘娘见亲回来,说是二爷特地给寻了些好茶,想到安嫔娘娘最喜吃茶,便催着臣过来请您。” 沈定安就在京中,一两月也会进宫来看望一下贵妃,是以贵妃按常例见亲也不需要多少时间,往往兄妹两个用了饭便散了。 这会儿秋莹过来请她,倒也在情理之中。 苏轻窈听她提及沈定安,就知道贵妃肯定有些事要找她,于是也不拿腔作势,一口答应下来:“正巧御膳房刚上了些奶糕过来,我带过去陪娘娘一起用。” 秋莹顿时松了口气,冲她福了福:“多谢娘娘赏光。” 苏轻窈笑着摆摆手,让她先回去禀报贵妃,这便让宫人伺候她更衣打扮,甚至在额心贴了一小朵红花钿。为了配这妆容,她还特地选了一身水红的袄裙,裙摆处绣了成片的三角梅,行走起来仿佛置身于花海之中。 这么精心一打扮,安嫔娘娘自是美艳动人,叫人看了难以移开眼睛。 柳沁叹道:“这身衣裳娘娘近来穿总觉得特别耀眼,实在是光彩照人,特别美丽。” 不光她感叹,桃红桃蕊她们也跟着叹,纷纷吹捧起苏轻窈来。 苏轻窈对着镜子看了看,总觉得自己跟上辈子长的略有些不同。仔细说起来,她现在眼尾更往上挑了个小弧度,鼻梁更高,额头也似更饱满,若是抿嘴那么笑,颊边的酒窝就更深一些,显得眼眸更亮。 旁人且不知,苏轻窈心里明白,她的面相已经变了。 她不知这是好是坏,却知道现在的她身上多了几分美丽与自信,同上一世平淡无奇的她相比,是一点都不一样的。 这样也挺好的。 谁不想自己变的美美的? 于是美美的安嫔娘娘就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待宫人取来石榴发簪换上,才起身往外行去。柳沁跟在她身后,让圆果拎着一食盒点心,又细心带了一个蜜瓜。 凤鸾宫就在景玉宫隔壁,苏轻窈甚至都没叫步辇,穿着披风走几步就到了。 贵妃特地在正殿门口迎她,似乎是没想到她打扮得如此别致,初一看她甚至还有些愣神,盯着她都不带错眼的。 秋莹扯了扯沈如心的袖子,沈如心这才回过神来,笑着上前:“倒是没成想妹妹这么快就来了,让我很是意外。” 她们俩其实不怎么熟,往常都没说过几句话,苏轻窈能一请就来,确实很给沈如心面子。 苏轻窈被她牵着手进了凤鸾宫,笑着说:“许久未曾过来给姐姐请安,正巧今日姐姐要请吃茶,我可就厚着脸皮来了。” 待柳沁帮她解下斗篷,贵妃就又有点看呆:“几日不见,妹妹可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眼,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果然一日比一日好看。” 苏轻窈笑着跟她一起坐下,有点不好意思:“姐姐才是真美人。” 沈如心对此似乎不是很在乎,先让宫人上了茶,便挥手让她们退了下去:“不瞒妹妹,此番请你来确实是有要事相求。” 按理说沈如心一个贵妃,在宫中并无皇后时,她自己就可以横着走,今日居然要来求一个嫔娘娘,怎么听怎么奇怪。但宫中人若是听说,定也都会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现在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只有盛宠不衰的安嫔娘娘了。 苏轻窈早就猜到她有事要找自己帮忙,却不料她竟是如此干脆利落,一句寒暄的话都没说,上来就直奔主题。 倒是……还挺让人意外的,却也并不讨厌。 苏轻窈抬头看着她,见她正直勾勾盯着自己,似乎正在等着自己的回答,却意外是个直爽性子。 这位贵妃娘娘,跟她印象里的大为不同。 先不说以前,便是重生之后见她,也总是端着贵妃的架子,端庄又得体,似乎从来都是端肃恭谨的。 与眼前的她相比,就仿佛换了个人。 贵妃见她一直不回答,就这么看着她发起呆来,也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事情不好办吗?” 沈如心有些疑惑,她明明什么都没说啊? 苏轻窈轻咳一声,也决定爽快些,便直接问她:“姐姐跟平日里的样子略有些不同,所以我才有些迟疑的。” 沈如心一听这话就笑了:“平日里你看到的是贵妃娘娘,现在看到的是沈如心,就是这么简单。” 她为人确实很爽快,苏轻窈一听就明白过来,不由笑道:“姐姐这耿直性子,我倒是很喜欢。” 沈如心说:“我也很喜欢你啊。” 话说开,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苏轻窈就说:“既然都是直爽人,咱们也就不兜圈子,姐姐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了。” 沈如心也不逼着她答应一定要给自己帮忙,只低头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才开口。 “妹妹也知道,我父母早亡,在父亲战死之后,长兄承袭爵位,继续驻守边关。”沈如心平淡开口。 苏轻窈没想到她是这么一个开场白,呆愣片刻,还是道:“节哀。” 沈如心倒是没有那么哀伤,她只说:“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就看淡,此番跟你说的是我二哥沈定安的事。” 苏轻窈点点头,等她继续说。 “我长兄是个很严肃的人,父母过世之后,长兄如父,家中自由他说了算,”沈如心道,“他说边关苦寒,危险重重,便请了陛下旨意,让我二哥回京做个闲散子弟,顺顺当当娶妻生子,也好给沈家留一丝血脉。” 苏轻窈道:“这事许多人都知道。” 所以沈定安便是混成了一个纨绔,楚少渊也依旧很喜欢他,时常招他进宫说话。京中人都说,这是陛下给沈将军面子,是为了安抚边关战士。 但苏轻窈却知道真相并非如此,无论怎么看,苏轻窈都觉得沈定安是楚少渊的心腹,很能干的那一种。 如果他真是纨绔子弟,楚少渊肯定不会搭理他。 沈如心一看她明白里面的关节,不由觉得身上一松,道:“你明白就好,若是一直这样倒也无妨,但是我那个二哥,却不甘愿一辈子就只做个纨绔。” 苏轻窈微微一愣。 就看沈如心定定看着自己,说着异常坚定的话:“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在军营里长大的男人,我二哥从小的梦想就是做个上阵杀敌的士兵,哪怕战死沙场也在所不惜。在他心里,士兵就应该死在战场上,窝在京中实在太过窝囊了。” 说到这,贵妃顿了顿道:“这辈子哪怕只一次机会,他也愿意去拼搏一回。” 听到这里,苏轻窈就十分震惊了。 在她的印象里,沈定安假装纨绔简直没有一丝漏洞,那种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样子简直深入人心,她实在无法想象他会说这样的话。 转念一想,她印象里的贵妃,不也是温良贤淑的吗? 苏轻窈感叹一句:“沈大人到底是忠良之后,怀有一颗为国尽忠的忠心。” “二哥不仅跟长兄写过信,也跟陛下说过,但陛下那边却是不想打破跟长兄的约定,”沈如心说着,看起来比谁都遗憾,“毕竟,二哥如今的好日子,是用我父亲的命换来的。” 她这么一说,苏轻窈也觉得特别沉重,就连喘气都艰难起来。 一面是心中的梦想,一面是父兄的期望,若是她换成沈定安,恐怕也会进退两难。 沈如心道:“他忍了三年,已经忍不下去了,他今日就是进宫来求我,让我替他说说话。” “现在朝廷正是增兵时,他也知道陛下身边就缺一个年轻的可以信任的良将,”沈如心吹下眼眸,“他明明是最合适的那个人,却因为一句简单的承诺,便要一辈子窝囊过活。” 沈如心一字一顿说着,似乎在说沈定安的事,可苏轻窈看着她沉沉面色,却总觉得她话中很有些深意。 “你今日请我来,是想让我替沈大人说句话,还是劝陛下不让他去?”苏轻窈问。 沈如心抬起头,安静看着她。 她的眸色颜色很深,认真看着人的时候,有一种很强的威慑力。苏轻窈倒是不怕,却头一次从她身上感受到将门虎女的气势。 到底是兵营里长大,通身气派都是那么果决硬朗,跟书香门第家的女儿不同。 沈如心道:“我想请你帮忙,同陛下说说,让他放二哥出京。” 苏轻窈抿了抿嘴唇,问她:“可沈大人还未成亲吧?若是他也出京,你不担心他?” 沈如心却说:“沈家到了我们这一代,不过就剩下我们兄妹三人。沈家原本便人丁凋零,自父亲过世之后,旁支也都疏远,陆续搬离祖宅。现在的将军府,已经成了一座空宅。” 沈如心大哥常年驻守边关,一门心思保家卫国,一直都没成亲,似乎也不太愿意成亲,便是楚少渊多次下旨说要赐婚,沈将军也不肯答应。 而沈二哥明明是被沈大哥硬逼着回家延续血脉的,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成亲,就这么蹉跎到了今日。 这一家子,也就沈如心看似听话,老老实实嫁进宫来,做了贵妃娘娘。 苏轻窈虽然未曾问过楚少渊她的底细,却也大概能猜到,她进宫也是为了沈家,为了让哥哥们在外面行军打仗能更方便行事。 沈如心轻声道:“若是为了沈这个姓氏,为了虚无缥缈的祖宗血脉,而去留下一个孩子的话,对他得多不公平?” 第 119 章 第 119 章 苏轻窈听得一愣一愣的,她看着沈如心,突然发现便是她活过那么多岁数,到头来还没沈如心想得开。 沈家的这三个孩子,都是如此特立独行,跟常人不同。 “姐姐所言甚是,也是我着相了。”苏轻窈叹道,“若是你跟沈大人意志坚定,我会同陛下说说看,至于结果如何我却不能保证。” 沈如心松了口气:“多谢你,能帮忙开这个口,我跟二哥感激不尽。” “姐姐这话可是不对,应当是我来感谢你们,竟是要放弃优厚生活,反而要去边关苦寒之地不畏生死,这种精神值得所有人崇敬。” 沈如心听她如此说,不由松了口气:“你能明白就好。” 她们一家子的想法都跟常人不同,大部分人都不会理解他们,却不料苏轻窈只被她三言两语说动,竟是能明白她的意思。 倒不是个老古板。 此事说完,沈如心也就不再念叨她兄长的事,反而跟苏轻窈闲聊起来,大概觉得她投缘,还道下回也要一起玩,要不然待在宫中太无趣。 苏轻窈自是点头答应下来。 待她回景玉宫,天色已经不早,橘红的夕阳照在琉璃瓦上,折射出七彩光芒。 苏轻窈站在院中,认真看着美丽的夕阳,一时间竟是有些出神。 楚少渊刚一回到景玉宫,就看到她打扮漂漂亮亮站在院中,神色有些迷离。她穿了一身水红的袄裙,额间一抹银红,衬得眉目柔和,脸儿白嫩有光。 她很少做如此打扮,便是楚少渊也看呆了,站在那盯着她半响没说话。 还是柳沁看帝妃二人站在寒风里发呆很是不妥,这才凑到苏轻窈身边小声叫她,让她赶紧回过神来。 苏轻窈回头,见楚少渊正盯着她发呆,不由甜甜一笑:“怎么了陛下?” “没怎么,只是安嫔娘娘太过貌美,如同天仙下凡,让朕失了神智。”楚少渊不由叹了口气。 苏轻窈被他这么一夸,忍不住笑出声来:“陛下真是的。” 此时院中确实很冷,苏轻窈便上前两步,主动伸出手:“咱们进去吧,这夕阳啊日日都有的看。” 两人手牵手进了寝殿,楚少渊才后知后觉问:“今日可是出去了?” 若非要出门,苏轻窈绝对不会费这么大劲儿打扮,便是要见他,也没见过又上胭脂又贴花钿的,她可不爱鼓捣这些。 这么想着,楚少渊心里一酸,觉得不是很开怀。 苏轻窈道:“正是,今日贵妃娘娘请我过去吃茶,略说了会儿话。” 楚少渊当即就有些了然:“朕知道她找你是为了什么。” 苏轻窈疑惑地看着他:“陛下难道长了顺风耳不成?” 楚少渊拍了拍她的头,道:“自然不是,今日沈定安也找过朕。” “原来如此,”苏轻窈顿了顿,问,“陛下意下如何?” 楚少渊低头吃茶,却是没有说话。 他回忆起今日跟沈定安的那一番交谈。 沈定安虽做的一副纨绔样子,却实打实是个将帅之才,如今他表面上看似领着羽林卫指挥使的闲职,实际上却是楚少渊的左膀右臂。整个京中防务还要靠他、仪鸾卫指挥使张俊臣和五城兵马司都督张庭松共同参谋,三人都是楚少渊的心腹。 楚少渊早就知道沈定安不甘心困于京中,做个人人嫌弃的纨绔,他的心在大漠,一心只想像父兄那样在戈壁上飞驰,不愿意做个笼中鸟。 还是断了翅膀的那一种。 楚少渊自是知道他的理想,可他早年也答应过沈定邦,真龙天子金口玉言,他许下承诺,就不能轻易更改。 若非如此,还怎么立于朝堂之上,统御九州四海? 但沈定安的痛苦,楚少渊却也比谁都明白,他也是有些进退两难。 楚少渊叹了口气,对苏轻窈道:“他今日进宫同朕说,最近边关不太平,罗孚多有调兵动作,甚至还派过先锋军连夜偷袭城关,想要进城抢夺粮草。” 苏轻窈一惊,她一下子就担忧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是否要打仗了?”苏轻窈问。 楚少渊摇摇头,安慰她一句:“还没到时候。” 苏轻窈皱起眉头,她忍耐许久,还是忍不住问:“可是……可是曾经……” 可是曾经的大梁跟罗孚却没有这一战,换句话说,前一世两国没有彻底闹翻,直接撕破脸开战。苏轻窈知道边关一直不太平,沈将军一直驻守边关,就是为了保住大梁的门关,不让罗孚人通过溧水进入中原。 她没想到的是,现在的情况更甚。 说起战事,楚少渊便严肃许多,他对娄渡洲挥挥手,娄渡洲就领着宫人们下去了。 这些事,他是可以跟苏轻窈商量的。 楚少渊才道:“可能是因为互市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朕在边关增兵,罗孚那边几次三番突袭溧水城关,似乎对朕的做法很不满意。” 他冷笑一声,继续道:“朕倒要看看,他们的野心到底有多大。” 苏轻窈抿了抿嘴唇,握住他的手:“陛下,咱们大梁有一望无际的麦田,有山川、河流、平原、高地,我们富饶丰产,自是不怕漠北的饿狼。” “咱们不怕他们,若要战,便战。”苏轻窈坚定地说。 前一世,罗孚几乎成了楚少渊的心病。 因为没有陆续增兵,互市也并未设立成功,对罗孚这一战始终没有打起来。旁边的柔然、月氏立场不明,而南部的诸多部族也一直没有彻底收为己用。 这种情况下,楚少渊是不能有大动作的。 那时候楚少渊年轻,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大梁在经历过隆庆政变后,其实经历过很长时间的混乱,一直到先帝时才平息下来。先帝为了休养生息,采用皆是仁政,到了楚少渊这一代,好不容易才有富饶景象。 从建元元年开始,国势好转,在接连四年丰收之后,百姓生活富足起来,着才有了如今的歌舞升平。 对于曾经年轻的楚少渊来说,能不乱,自然还是不乱为好。 但正因如此,罗孚这个祸患却越发壮大起来,说不定到了什么时候,就会一举暴起,吞掉沃野千里的中原。 重生回来,在听过两位大师的批命,楚少渊想了很多。 虽然直到他殡天大梁都是好好的,但他可以肯定,大梁国祚走到尽头,一定跟罗孚有着巨大的关联。 这一次,他不打算忍着了。 趁着罗孚还只是个漠北小国,趁着他们还没被养肥,他提前开互市,就是为了拉近同柔然月氏的关系,而南方哥部族,也早就派了使臣过去,用尽一切努力劝和。 他相信,罗孚总有被他一举攻下的那一日,只要做好准备,大梁就不会输。 他是如此坚信着,倒是没成想苏轻窈也是如此想,楚少渊不由道:“你不怕啊?” 苏轻窈摇摇头:“怕什么?咱们大梁有数十万士兵,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将帅,还有英明无比的皇帝陛下,臣妾有什么好怕的?” 是啊,她怕什么呢? 楚少渊闻言,却是微微松了口气。 “可若真要开展,朝中一定有多半朝臣持反对意见,”楚少渊垂下眼眸道,“毕竟战争残酷,轻则血流成河,重则山河动荡。” “士兵们以血肉之躯保家卫国,朕却是于心不忍。”楚少渊哽咽一声,没再继续多言。 这大概是两人说过最沉重的话题,苏轻窈看着他纠结痛苦,心中也是一阵阵抽痛。她很清楚楚少渊有多爱大梁,有多关怀他的子民百姓,他用了几十年时间做了大梁有史以来最好的皇帝,便是再活一世,他依旧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他甚至想要做得更好。 面对这样一个人,苏轻窈是异常钦佩的,在这份钦佩之中,她又有些心疼。 人人都羡慕楚少渊生来皇命加身,是独一无二的天潢贵胄,却没有人看到他背后付出的努力,为了这个身份,为了大梁,他几乎奉献了自己全部。 苏轻窈认真看着他,这一刻,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掩饰了。 这些话她早就想说,趁着今天这个时机,她终于有勇气说出口。 她道:“陛下,曾经的你能做的很好,现在的你也绝不会差,不论结局如何,我都会陪着你,一起走过这一生。” 楚少渊吃惊地看着她,似乎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坦诚,可片刻之后,他却一把捂住脸,怎么都不肯抬头了。 “你怎么,”楚少渊哽咽道,“你怎么如此……” 如此好呢? 楚少渊本就不是个爱哭的人,前世只有父皇母后过世时曾经流过眼泪,后来便是自己即将久别人世,他都没再掉一滴眼泪。 重生回来,却是为了苏轻窈两度哽咽。 第一次是在东安围场,他怕她中了蛇毒重病难愈,胸膛里撕心裂肺地疼,那是真正的泪如雨下。 第二次就是现在了,苏轻窈总能有办法让他哭。 苏轻窈笑着看他,眼睛里也是湿漉漉的,泪水就浮在眼眶上,只要动一下就会掉出来。 “我答应了陛下,陛下高不高兴?”苏轻窈问。 楚少渊深吸口气,用力点点头:“高兴,朕很高兴。” 他等了几十年,孤单了几十年,终于等来了苏轻窈。 能不高兴吗?他简直高兴疯了。 楚少渊睁着微红的双眼,深深看着苏轻窈,对她张开双手。 “过来,让朕抱抱你。”楚少渊道。 苏轻窈起身来到他身边,却是主动抱住了他:“陛下,我们会越来越好的,你看,现在的你有我,我也有你,已经很圆满了。” 楚少渊紧紧搂着她,把她抱在怀中,有那么一刻,觉得万事足已。 第 120 章 第 120 章 两个人把话说开,都觉得肩上一轻,感情似是比以前还要浓厚许多。 苏轻窈看楚少渊眼睛还是很红,不由笑着问:“陛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楚少渊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从那种状态中抽离出来,认真思考起来。 “是知道你同朕一样,还是知道自己重活一遭?” “都有,我都想知道。”苏轻窈靠在他的胸膛上,轻声询问。 楚少渊道:“重活一遭,就好像做了很长的梦,你记不记得四月时有一日你们去给贵妃请安?那一日朕也去了?” 苏轻窈一惊,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她一双杏眼最为楚少渊喜爱,每次被她这么瞪着眼睛看得时候,楚少渊都觉得特别可爱,忍不住笑了笑。 “怎么?可有什么奇异之处?”楚少渊问。 苏轻窈深吸口气,在他耳边迅速道:“陛下,我也是那一日重归年少。” 楚少渊以为她要比自己晚一些,毕竟他可是比她先仙逝,如果真是按照时间来算,肯定是在四月二十八之后。 却不料,两个人竟是撞到了同一日吗? 这么想着,楚少渊不由又想起两位大师的话,总觉得苏轻窈这个惊变,一定会成为自己帝命的转折,如今看来他的人生和命运,都已经随着她有了变化。 楚少渊道:“朕其实一直都没想明白,为何是这一日,朕记得自己是年末八月十六殡……” 他这句话没说完,就被苏轻窈捂住了嘴,后面的话就怎么都没法说出口。 苏轻窈瞪他:“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以后也不许说!” 安嫔娘娘好凶啊,楚少渊努努嘴,亲了一口她软软的手心,使劲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苏轻窈这才松开手,低声道:“这种话可不能老说,不好的。” 楚少渊搂着她摇晃:“知道知道,娘娘说的对。” 苏轻窈这才道:“我知道为何是四月二十八,因为上一辈子,我就是那一日……嗯……去找你的。” 这话换一个方式说,听起来就特别甜。 楚少渊把苏轻窈说的每一句话都认真记到心中,皱眉深思良久,才略有些透彻。 “如此说来,这一场机缘巧合,核心在你身上,并非于朕身上。”楚少渊道。 苏轻窈一愣,问她:“可是……我有什么重要的?” 楚少渊看了看她,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因为你是朕的天命之人?朕临……前许了个愿,最后的最后,都落在了你的身上。” “什么愿望?”苏轻窈好奇问他。 楚少渊却神秘一笑,道:“天机不可泄露,说出来就不灵了。” 苏轻窈若有所思,不过还是道:“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日是四月二十八,前后两世,桃花都迟开,这么看来,都是天生异象。” 对于他走之后的事,楚少渊自是全不知晓,这会儿正好有苏轻窈在,便问了一句。 苏轻窈看了看他,起身从他怀中下来,坐到他身边。 楚少渊看她要长谈,便叫人进来续茶,然后才道:“不急,慢慢讲。” 于是苏轻窈就讲起来。 “兴武帝是个好皇帝,比之陛下要更软和一些,却不是个有大主意的人,仁慈有于魄力不足。陛下退位之后因还在宫中,政令未做大改,因此前朝似无变化,但兴武十年过后,兴武帝不足以统御四海,朝政渐渐由几位阁老把持。” 楚少渊认真听着,倒是没有做多余的表情。 苏轻窈便继续道:“那时候我住在慈和宫,不怎么出门,所以也不太清楚外面的事。这些还是小宫女闲暇时讲的,她们眼界低,自也打听不到前朝重要的事,不过当乐子说给我听罢了。” 楚少渊叹了口气:“他自幼优柔寡断,便是朕再如何精心教导,也终归没改掉这天生性格。” 苏轻窈笑说:“其实几位阁老也都是忠心不二,不过权力欲望大些罢了,有他们几个相互制衡,朝政倒也没一瞬倾颓,待到四月二十八那一日,大梁也安然无恙,只不过……” 楚少渊看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只不过那一日,臣妾最后听到的,却是丧钟。” 楚少渊当即皱起眉头:“那是那一年?” 苏轻窈道:“是兴武二十年。” 兴武二十年,距今还有六十年,也……只有六十年。 楚少渊沉思片刻,问她:“罗孚未有动作?” 苏轻窈苦笑道:“陛下,我一个养在慈和宫的老太妃,兴武帝尊重陛下才优待于我,能有舒舒服服的好日子过已经不错,能知道阁臣那些事,还是小宫人们嘴杂说出来,再深的事,她们又上哪里知道?” 慈和宫就仿佛她的桃花源,她一个人住在里面,与世隔绝,不沾染任何尘世。 “所以啊,前朝再多的事,罗孚的事,我似一概不知。哪怕那时候外面已经乱了,也不会有人跟我说。” 楚少渊抿了抿嘴唇,却是握住她的手。 “足够了,你说的这些已经足够,多谢你愿意为朕说这一切。”楚少渊宽慰道。 苏轻窈笑笑:“兴武帝虽比不上陛下,却也还不错,至少对我这个老母妃没话说,让我能安度晚年。” 一说起兴武帝,苏轻窈就忍不住想起岑贵妃,想起那个前世被楚少渊当成真爱的女人。 她看了一眼楚少渊,犹豫片刻却还没问。 总觉得要真说出口,楚少渊估计又要不高兴……毕竟这事听起来确实很没面子。 楚少渊看她欲言又止,难得福至心灵一回,问她:“你是想问他的身份?” 苏轻窈眼巴巴看着他,使劲点点头:“我就是想知道,那个岑贵妃是怎么回事,毕竟人人都说你为她再不进后宫一步,爱她爱得死去活来。” 一听这话,楚少渊倒是不觉得难堪,反而小心翼翼看她一眼,却是打心底里怕她真信了。 “你现在还信吗?”楚少渊又问。 苏轻窈瞥他一眼,摇了摇头:“原来的我自是十分相信,现在呀……当然不信了,陛下快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少渊轻咳一声,虽然觉得很是丢脸,可是对苏轻窈这事他是一定要说清楚的。 “你之前听说过瑜王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吗?你记不记得瑜王世子救了一个卖身葬母的女子?她就是岑氏。” 苏轻窈听到这里,莫名松了口气,她心道一声果然如此,便又继续认真看着楚少渊。 楚少渊低头摸了摸鼻梁,声音越发小了:“你也知道……朕不可能有自己的子嗣,恰逢瑜王世子的那个岑氏通房有了身孕,而世子妃却跟瑜王妃一样性子,瑜王叔便求到了朕面前,请朕保住楚氏血脉。” 现在想来,不过是瑜王一家做的一出好戏罢了。 苏轻窈道:“堂堂一个宗亲世子,怎么可能保不住自己的骨肉?这是他们合起伙做给陛下看的,就是想把这个孩子送入宫中?” 楚少渊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便是他这个隐疾从未宣之于口,但他一直没有子嗣这件事,朝臣们当面不敢说,背地里也是议论纷纷,更何况知晓许多皇室隐秘的瑜王了。 厉平帝和慎帝皆是子嗣单薄,甚至都可以说是一脉单传,到了楚少渊这一代,皇室人才凋零,三代以内血亲就只剩他自己一个人。 而他也是将近三十都没有子嗣,这事聪明人一分析就能分析出来。 所以瑜王一家做这一番表态,也是给楚少渊个台阶下,细节拿捏的刚刚好。楚少渊那时候正发愁皇嗣的事,便是明知道瑜王这是个圈套要送子嗣入宫,也无法拒绝。 为了大梁国祚,他是不能没有继承人的。 于是,岑氏就这么被接入宫中,直接被关入灵心宫,由听琴专门看管,直到几个月后兴武帝呱呱坠地,岑氏便也就难产而亡,成了陛下怀念至深的“岑贵妃”。 楚少渊把这些给苏轻窈细细将来,末了还补充一句:“无论是岑氏还是兴武,都与朕没有任何关系。” 苏轻窈抬头看他,见他满脸不自在,便柔声道:“我都明白了,陛下也是迫不得已。” 不知道为什么,楚少渊心里一松,竟是觉得身上担子一轻。 “这一世,若还是……需要从瑜王家中抱养一个孩子,”楚少渊看着苏轻窈,迟疑道,“你愿意做他的母妃吗?” 如果可以,楚少渊当然最想要自己跟苏轻窈的孩子,他们俩个的孩子一听聪明又听话,会是他们的大宝贝。 但现实无情,时至今日,楚少渊也知道天命不可违,他或许还是不能有自己的亲生骨肉。 已经抱养过一个孩子的他除了难堪和无奈,倒也能平顺接受这件事,可他却不能让苏轻窈伤心难过。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的错。 苏轻窈看楚少渊刚高兴没多一会儿就又垂头丧气,不由也跟着叹了口气。若说真的毫无芥蒂是不可能的,但她也明白,无论是楚少渊还是大梁,都需要一个继承者,若非如此,定要山河动荡,国将不国。 楚少渊看苏轻窈不答话,便道:“这事也不急,且再等几年看看,你不用怕。” 苏轻窈摇了摇头,看着他认真道:“陛下,我不是特别不能接受的,其实上一世兴武帝对我一直都很尊敬,逢年过节就要去看望我,张口闭口就是母妃的,也算是有过这一段缘分。” 她冲楚少渊笑笑,目光平和,带着让人无法割舍的暖意。 “陛下,若是以后真的要走到这一日,我可以做他的母亲,”苏轻窈对楚少渊道,“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是个好孩子。” 楚少渊深深叹了口气。 “朕亏欠你良多。” 第 121 章 第 121 章 苏轻窈却是摇了摇头。 “陛下,说句僭越的话,夫妻本是一体,”她握住楚少渊的手,语气越发温柔,“只要你需要我,我就能帮你分忧解难,这是我的本份,也是我的真心。” 苏轻窈继续道:“你以后再也别说什么亏欠不亏欠的话了,我不爱听的,或者说,你以前只是说来哄我开心,却没打心底里当我是你的妻子?” 楚少渊原本还在那难过呢,转头就听到苏轻窈的话,当即就愣在那里。 也不过片刻工夫,带他一想明白,便就眼中一亮,整个人都似发光一般,转瞬间神采奕奕。 “宝儿……宝儿你当真如此想?”楚少渊喟叹道,“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这个话题,两人以前不是没谈过。往往都是楚少渊说,苏轻窈坐在一边笑着听。可话题终了,苏轻窈却始终都不曾给他一个答案。 为这,楚少渊背地里还跟娄渡洲嘀咕:“是不是朕哪里做得不好?” 娄渡洲能说什么,娄渡洲自什么都不敢回答。 此番苏轻窈能如此肯定给他一个答复,怎么不让楚少渊欣喜若狂。便是无法拥有后嗣这事挡在眼前,也远没有苏轻窈这一句肯定来的重要。 苏轻窈才是要陪他一直走下去的人,她答应过他的,俩个个人要长长久久,一辈子都不分离。 苏轻窈点点头:“我愿意的。” 楚少渊正想说话,却不自觉哽咽一声,当即红了耳朵。 今天他情绪真的太不稳定了,或许是坦诚以对带来的开心,又或者是得到了苏轻窈的答复而莫名激动,总之是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 苏轻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 “陛下,这是怎么了?”苏轻窈笑着问。 楚少渊轻咳一声,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无妨,只是太高兴了,”楚少渊道,“今日把话说开,以后咱们就再无秘密,若是朕有哪里做的不好,你只管告诉朕,朕一定改。” 他说罢,又补充一句:“无论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事,朕都会陪着你的。” 苏轻窈静静看着他,脸上的笑意一直消不下去。 “好。” 楚少渊长舒口气。 肉麻的话说完,两个人就又都恢复平静。 不知道怎么,就是并肩坐在贵妃榻上,也莫名有种错觉,仿佛天底下的幸福,都集于她们一身。 苏轻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才说:“说了半天,沈大人的事还没说完呢。” “这事朕其实是想答应沈定安的,不过朕毕竟同沈将军有过约定,无论如何也不好违背,”楚少渊道,“待朕再想想看吧。” 苏轻窈想了想,却说:“沈将军非要让他回京,无非就是要保住沈家血脉,若是沈大人早早成亲生子,这一切就都不是问题。我也如此跟贵妃讲过,贵妃却是不太认同。” 楚少渊点点头,道:“原来沈老将军就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他亲自教养出来的子女,除了沈小将军还算正常一些,沈定安和沈如心却都随了他,表面上想怎么装就怎么装,可心底里却有自己的坚持。” 说起沈定安的事,也就不算是两个人无法宣诸于口的秘密。楚少渊便叫娄渡洲进来,吩咐他准备晚膳,又回过头跟苏轻窈继续说道。 “朕早就同他说过,若是喜欢哪家闺秀,人家也愿意嫁给他,那就找朕给他赐婚,哪怕他能成亲也好,朕也不算是彻底违背诺言,一定让他得偿所愿。结果他倒好,一开始说自己没心上人,后来跟朕说心上人不见了,他不能随便娶个姑娘回家,这对人家不公平。他无论如何不肯松口,就非要硬挺着,你说这事不就成了死结,怎么都解不开了?” 楚少渊跟苏轻窈一边絮叨,一边骂他:“死脑筋。” 苏轻窈知道他同沈定安关系好,也是打小一起长起来的玩伴,虽然沈定安十几岁后去了边关,小时候的情分却也不作假。 若是旁人,楚少渊一定不会如此上心,还催着要给赐婚,这是多大的脸面。 偏偏沈二少还多次拒绝,根本不不给皇帝陛下这面子,也真不是一般人。 苏轻窈好奇问:“他还真有心上人不成?怕不是骗陛下的吧?” 楚少渊摇摇头:“确实有这个人,他不敢诓骗朕,他还等着朕把他派去边关呢。不过他说的可是玄乎,什么跟心上人鸿雁传书一年,结果他一题要上门提亲的事,对方就跑了,再也没给他回过信,闹得他空欢喜一场。” 这事贵妃倒是没说,估摸着沈定安觉得丢脸,不好意思跟妹妹讲。 可苏轻窈怎么听着,怎么觉得这段特别耳熟,仿佛自己前不久才听过一般。 苏轻窈看楚少渊也有些疑惑,不由问:“陛下,沈大人说没说是怎么个鸿雁传书法?” 楚少渊扭头看她,见她一脸不可思议,也好奇起来:“怎么,你可是听说过什么?” “陛下且把细节都给我讲讲,”苏轻窈道,“说不定这回能办成事。” 楚少渊被她一催,这才仔细回忆起来,他边想边说:“他好像提过一句,说跟那姑娘是天定的缘分,两人不小心借了同一本书,因着里面夹了一张诗笺,这才有了后来的过往。” 苏轻窈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她觉得这事十有八九准了,跟沈定安鸿雁传书的那个人,一定是孙若云。 但……孙若云的身份,却是真不好办了。 苏轻窈抬头看着楚少渊,见他心情正好,便小心翼翼问:“陛下,我倒是听过这样一段故事,不过说故事那个人,身份有些特殊。” 楚少渊被她一说,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但一想到苏轻窈每日不过同宫妃宫女们玩耍,也无缘去接触外人,楚少渊一时间略有些心情复杂,倒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情绪。 毕竟说到底,这些女人跟他也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不需要为着名义上的事闹不痛快。 再说,若真是后宫女子,也全部跟他没什么关系,反而是件大好事。 楚少渊叹了口气,问她:“说吧,是宫妃还是宫女?” 苏轻窈一呆,赶紧哄他:“陛下真是心胸宽广,聪明绝顶!” 这倆词用得精妙,楚少渊忍不住笑出声,低声说:“朕不觉得特别生气,也没有不高兴,你只管说便是了。” 苏轻窈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孙选侍说她进宫前曾有这一段过往,对方也写信同她求亲,当时她是想跟对方见面,并答应对方的。无奈她母亲却直接把她列入秀女名册,根本没有给她任何机会。” 她说孙选侍,楚少渊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么个人来,问她:“是国子监孙祭酒家的千金?” 苏轻窈点点头:“正是,她性子柔弱,胆子更小,不敢违抗家里,就只得同对方断了音信,死心进入宫中。” 她说完,眼巴巴看着楚少渊:“倒是不得了的缘分呢。” 楚少渊都不用看她,只听她的话音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于是他故作为难沉思良久,好半天才说:“这事,还需要两边再确认一番,别最后咱们一厢情愿,那边却弄巧成拙。”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显得很是落寞。 “即便是真的,也得仔细布置,不能留有半分疏漏。” 苏轻窈看他那样子,心里软成一片,莫名觉得他特别可怜。于是忙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陛下别难过,不是还有我吗?” 楚少渊低着头,没吭声。 苏轻窈往前凑了凑,大胆托起他的下巴,主动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亲一下,就高兴了吧?”苏轻窈有些扭捏地说。 楚少渊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见她上了勾,便低声说:“还不是太高兴,不如请安嫔娘娘晚上陪朕……” 后面的话全部都钻进苏轻窈耳朵里,说得她脸都红了,怎么都不敢看他。 楚少渊又说:“好不好?娘娘就允朕这一回,就一回。” 苏轻窈想起刚才的事,就觉得他可怜,于是也就迷迷糊糊点了头,答应了下来。 这回换成楚少渊低下头,准确找到她的嘴唇。 “你放心,若是真的,朕不会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楚少渊道,“人这一辈子,能有这样缘分实在不易,只希望这一段佳话能够延续下去。” 苏轻窈点点头,勾起唇角笑了。 “我就知道陛下最好了。” 两个人说完正事,腻歪了一会儿,直到苏轻窈腹中咕咕叫,楚少渊才牵着她去厅堂用晚膳。 待用完晚膳又散过步,楚少渊拉着她进了偏殿,让她“履行诺言”。 汤池里的水又香又暖,苏轻窈被蒸的脸儿通红,却到底没有拒绝。 一时间水波浮动,清辉荡漾,好一番金玉良缘。 待这一场闹完,苏轻窈已经说不出话来,楚少渊看她紧紧闭着眼睛,就知道她一定很不好意思。 于是便也不叫宫人,直接抱着她出了汤池,亲自帮她更衣:“好了,咱们既是夫妻,以后这样的事还许多,你如此,是不是嫌弃朕……” 楚少渊帮她穿好衣裳,便就轻手轻脚给她干发,他的手法可是近来才跟娄渡洲学的,比安嫔娘娘的轻柔许多,苏轻窈被他这么一伺候,竟是有些困了。 “我可没嫌弃陛下,”苏轻窈半睁着眼睛抬头看他,“陛下这是早就打算好的吧?” 楚少渊对她微微一笑,水波荡漾里,英俊的面容仿佛在发光,让苏轻窈看得回不过神。 “所以,安嫔娘娘觉得好不好?”楚少渊问。 苏轻窈复又闭上眼睛:“陛下真坏。” 楚少渊笑起来,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只对你坏。” 第 122 章 第 122 章 这么闹一场,结果就是晚上两人睡得都很香。 次日苏轻窈送走楚少渊,便让柳沁去给孙若云下帖子,道:“就说我想她,请她过来说话。” 她同孙若云和谢菱菡一向很好,要是想一起玩,下个帖子大家就都能来,也不用非要找些借口。 柳沁福了福,就派人过去请了。 苏轻窈让桃蕊给她重新盘个发髻,也算打扮利落,好歹能见人。刚在花厅里坐下没一会儿,孙若云就来了。 此时正值寒冬,孙若云没得步辇坐,便裹着厚厚的貂绒斗篷,只露出一张苍白尖瘦的脸。 几日不见,孙若云似是又瘦了一些,看起来病恹恹的,总不是很精神。 苏轻窈见她如此,也很是忧心,脸上却挂着笑,把她迎进殿中。 “怎么瞧着你是瘦了一些?近来没好好用膳?还是宫人伺候不用心,叫你冷着了?”苏轻窈问。 孙若云脱下斗篷,又换上暖和的软底靴,这才不觉得冷。 “没有的事,我宫里人很贴心的,衣食住行都很周到。且现在有你在,宫里谁还敢欺负我?尚宫局也能给几分面子,你且放心就是了。” 她作为安嫔娘娘的“小姐妹”,便是位份低,宫里人也都有眼色,不会轻易欺凌到她头上。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比都不能比。 苏轻窈叹了口气:“又是为了你娘?” 孙若云嘴角一掉,顿时一脸愁容。 “还是你知道我,前阵子我去求了太后娘娘,道不想再见家里人,我母亲进不了宫,便不停写信给我,言谈之间很是埋怨,”孙若云道,“太后能拦着平日里的请见,却拦不住年底这一次,想到过几日要见她,我就吃不下睡不着,心里堵得难受。” 她家里的事真是一团烂账,苏轻窈也不好说人母亲不是,便只能劝她:“跟你父兄说过了没?” 说起父亲和兄长,孙若云才有些笑模样:“说过了,父亲也说过母亲,兄长也道让我不用听她的话,可着自己要紧,还说若是有什么事一定告诉他,不能再瞒着他。” 说来也奇怪,孙若云的母亲一厢情愿为儿子好,却根本没想到儿子需不需要她如此,便是丈夫为此多有训斥,也转不过弯,死心眼到底了。 苏轻窈道:“这不是很好?慢慢来吧,以后你就只管同你父兄写信,时间长了她也就放弃了。” 孙若云苦笑出声,却也没再继续说这话题。 “好了,不说我了,你近来如何?瞧着气色好了许多。” 苏轻窈道:“我自然哪里都好,前些日子尚宫局来做礼服,还说我个子高了些,上一季做的新衣都要放开一寸,省得穿出去不好看。” 孙若云看了看她,笑着说:“确实是长高了,看起来是个大姑娘了呢。” 苏轻窈个子不高,整个人娇娇小小的,再加上脸蛋圆圆,年初刚进宫时真是一团孩子气。现在再看她,自是判若两人。 两个人说着话,不一会儿便笑成一团,等看着孙若云心情好起来,苏轻窈才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上回你说鸿雁传书那事,我仔细想想,倒是很有些浪漫情怀。” 她说话之前已经屏退宫人,孙若云倒也没那么紧张,闻言苦笑道:“也都是过去事了,我上次是心里头苦闷才对你讲的,现在再看,哪里还有什么浪漫呢。” 往事不能再提,过去也不可更改,现在再说,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苏轻窈认真看着她,却是摇了摇头:“若是可以,你能否跟我说对对方的猜测?我还是很有些好奇。” 孙若云见她如此说,便也没隐瞒,想了想坦白道:“当时我们书信往来频繁,除了谈些书本内容,偶尔也会说一些近况。我记得他说自己一个人住在家里,亲眷都不在身边,父母早亡,族中长辈只剩长兄,而长兄也为官在外。” “且看他言谈之间,很是有些直爽洒脱,应当也不是文弱书生。” 苏轻窈眼睛一亮,心口扑通扑通的,竟是异常兴奋。 她努力压下那股激动,又问:“你没问问他多大了,是哪里人士?” 孙若云也不知道她为何对这事感兴趣,只当她好奇,想了想才说:“他能同我通信,肯定是盛京人士,年纪应当不算大吧?我并未觉得他是个长辈,他说过他尚未娶亲的。” 对哦,苏轻窈拍了拍额头,突然想到这一层。 能虔诚求娶从未见过面的意中人,年纪肯定不大,能不看长相家世就来求娶,说明对方很真诚,为人定也不差。 这么看来,孙若云的“情郎”是沈定安的几率很大,最少也有八成。苏轻窈点点头,笑道:“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你来瞧瞧我新作的帕子。” 苏轻窈一岔开话题,孙若云就被她带着走,一下子就忘了那事。 等晚上楚少渊回来,苏轻窈便怎么也坐不住,趁着宫人们上晚膳,拉着他躲在寝殿里嘀咕好半天。 楚少渊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很有耐心听完,然后就被她问了一句:“陛下,你怎么看?” “朕怎么看?朕不用看,”楚少渊逗她,“朕昨日给仪鸾卫下道口谕,今日仪鸾卫就查清大概,直接把折子送进宫中。” 苏轻窈一听,当即瞪大眼睛,埋怨道:“陛下怎么这样,这样一点意思都没了。” 楚少渊搂着她晃了晃:“好好好,朕错了,朕错了还不成吗?” “好吧,臣妾原谅你。”苏轻窈被他这么一晃,什么气都晃散了,好哄得很。 楚少渊道:“因为已经过去一年时间,仪鸾卫自也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查清楚,但沈定安每隔几日都要让小厮去栗山书社借书,这事是肯定发生过的。” 听到这,苏轻窈彻底放了心:“这就好,这就好,沈大人一表人才,孙选侍温柔美丽,他们俩个真是天作之合,倒是很般配。” 便说家世,也算是门当户对。 楚少渊捏了捏她的手,提醒她:“你忘了孙选侍的身份?” 苏轻窈刚才太高兴,确实忘了这一点,现在被楚少渊一提醒,顿时就又叹了口气:“那怎么办啊?陛下您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楚少渊见她认真看着自己,脸上满满都是信任,想逗她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得坦白。 “朕还未跟沈定安摊牌,不过若孙选侍真是沈定安的心上人,事情就好办许多,”楚少渊耐心教她,“趁着冬日寒冷,孙选侍就可以准备生病,待过完年,她也正好病逝。” 苏轻窈认真听着。 楚少渊继续道:“待她在宫中病逝,孙祭酒家中就会多一个庶出的女儿,与沈定安成就天赐良缘。只因为刚从乡下回京水土不服,要再教养一年才能出阁,如此过上个一年半载,再同沈定安成亲,届时就可以随着他一起去边疆。” “陛下真厉害啊!”苏轻窈赶紧吹捧一句。 这有什么厉害的?楚少渊轻咳一声,道:“边疆又没人认识孙家千金,自是可以放心出来行走,便是被熟人认出来又有什么要紧的,姐妹两个大多长的很相似。” 苏轻窈点点头:“就按陛下说得办吧,自是极好的。” 楚少渊点点她,道:“这计划看似简单,里面却有诸多环节。一是孙祭酒及夫人是否同意,这毕竟是偷梁换柱的大事,一旦不慎很容易出差错。二是孙选侍归家之后,她一家上下都要守口如瓶,不能说错半句,三就要看沈定安和沈定邦是否同意结亲了,毕竟孙选侍已经进过宫,名义上是朕的宫妃。” 叫楚少渊这么一说,这事又似十分难办,苏轻窈想了想说:“听孙选侍言谈之间,她父兄甚是通情达理,应该不会拒绝,至于她母亲还要再议,而沈家那边,还是要看沈大人是否能接受,若他非卿不娶,倒也是至情至性之人。” 楚少渊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她道后背:“这些事都急不得,你且不用太过忧心,总能有好结果的。” 说完这事,两人自是用膳歇下,一日便匆匆而过。 第二日清晨,苏轻窈早早起来,只让宫人给她做了简单妆点,便叫了步辇往外行去。 她很谨慎,步辇先去了慈宁宫,又从慈宁宫换了小轿,趁着见亲还未开始时就到了知安宫,在东西配殿中间的隔间安置下来。 这会儿天色才渐渐明亮起来。 今日是顺嫔与和嫔见亲,两个人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也互不干扰。苏轻窈此行是特地过来盯着顺嫔的,她怕有什么事宫人来回往返来不及应对,便决定自己亲自来一趟,反正在哪里都是看书,她也不觉得费事。 苏轻窈刚坐下没一会儿,外面就热闹起来,知安宫的小宫人们大多不知她在此,正嬉笑着打扫宫室。 倒也不是很烦,苏轻窈也就没让柳沁出去训斥,只说:“都还是小孩子,莫要管了。” 约莫过了两刻,外面就安静下来,春花和乐水亲自过来,先查看御膳房送来的点心茶品,然后才去给苏轻窈请安。 苏轻窈道:“两位姑姑今日辛苦些,顺嫔那亲眷很多,务必要把礼品私物都查一查,若是顺嫔不让查,就直接把太后娘娘的懿旨拿给她看,跟她说以后皆是如此。” 乐水同春花对视一眼,行礼退了出去。 苏轻窈慢条斯理看了半本书,外面复又热闹起来,柳沁去看过一眼,回来道:“顺嫔娘娘家中亲眷来了。” “粗粗看来,似是有她母亲、长嫂、二嫂、三嫂以及尚未出阁的七妹和八妹。” 苏轻窈咋舌:“邢大人……还挺厉害。” 邢家这人口也还很多。 她正待继续看下去,突然听到外面传来顺嫔的嗓音:“看谁敢动本宫的东西。” 第 123 章 第 123 章 在苏轻窈的印象中,顺嫔一直都是极安静的。 前世时她在宫中一直不声不响,没有跟人红过脸,也没闹出过什么大事,总归不是个很显眼的人物。她做事圆滑老练,从没的罪过任何人。 那时邢阁老要两年后才会当阁老,她也是到了建元六年才略有些风光,也不过仅此而已。 所以苏轻窈也并未对她有什么更深的印象,若不是重生回来见过几面,她几乎都不记得这个人的长相。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不声不响的人,却在苏轻窈面前闹出一场谢婕妤偶遇落水的戏码,也是从那之后,苏轻窈对她就多有防备,总觉得她不像表现出来那么平凡。 会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 所以这些日子过去,一件件一桩桩跟她有牵扯之后,苏轻窈也有种难怪如此的觉悟,似乎她能做出这些疯狂举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倒也不那么让人意外。 重生之后所见所闻,皆是颠覆苏轻窈的感官,对于这些变故,她已经习以为常,不会再大惊小怪。 此时也是如此。 就听顺嫔在那厉声训斥宫人,把东配殿弄得杂乱热闹,苏轻窈倒是不觉得烦,只对柳沁说:“她忍不下去了。” 这一次见亲,她一定要跟宫外的什么人传递消息,一旦东西被人查出,肯定要暴露出她或者是对方,顺嫔当然着急了。 苏轻窈却也没动,这里根本不需要她出面。 柳沁点点头,略把窗子开了一条缝,好让苏轻窈能听得更清楚一些。 此时的东配殿,可不就是一出好戏。 为了显示尊重,顺嫔这一大家子亲眷是由春花姑姑亲自接进宫中来的,刚一到知安宫,春花姑姑就叫了宫人,说要排查贡礼。 前几年虽没这样的事,但因着郑婕妤那一出祸事,盛京各家也都很谨慎,轻易不敢在宫中闹事。因此春花一开口,顺嫔的母亲李夫人就点了头。 “有劳姑姑了。” 她跟邢阁老不同,是个脾性和气的大夫人,平日也不是会跟人吵的性子。且说作为宗妇,她于此事点了头,那么顺嫔的嫂嫂妹妹们便也就只能听从,不能反抗。 所以检查贡礼这事进行的很顺利。 顺嫔娘家给她准备的贡礼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她母亲做的是她爱吃的糕点,而三位嫂嫂则一人打了一副头面,既显得庄重又不违制,很是中规中矩。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顺嫔的两个妹妹了。原本春花以为这一场就能平顺度过,却不料顺嫔提早来了知安宫。 宫妃思念家人,提前来见本不是什么大事,坏就坏在顺嫔一来就看她们在检查私物,当即就动了怒。 她就如同炸了毛的鸡,对春花一阵训斥。 春花从未见过顺嫔如此失态,一时间也有些愣神,等她一口气骂完了,才略回过神来。 “娘娘且先息怒,这事也不是咱们为难娘娘,便是给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同娘娘作对不是?”春花笑眯眯说,“还是因之前郑庶人之事,太后娘娘怕再有歹人意欲谋害宫妃,这才有此事由,这也是为了娘娘们着想。” 顺嫔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看着母亲震惊的眼神,也觉得自己表现得太过,不由暗骂自己太不争气,竟被这一点小事牵引心神。 “春华姑姑所言甚是,还是太后娘娘体恤咱们,处处为咱们着想。”顺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如是道。 春花就又笑了。 “娘娘最是慈和,从不为难咱们这些下臣,现在就剩七姑娘和八姑娘两位的贡礼,查完便就完事了。” 顺嫔刚才顺了口气,这会儿听春花如此说,当即就又皱了眉:“检查过的就算过去了,后头的怎么还要再查?正巧本宫也提前来了,不如就此了结。” 若是旁的宫妃,春花一定不会为难,但是顺嫔可是太后和安嫔娘娘点过名的,因此春花可是一点都不敢通融。 “还请娘娘多多包涵,这是太后娘娘的懿旨,咱们不敢不遵从的。” 春花说着,就对宫人挥了挥手,让她们赶紧去检查两位小姐的贡礼。 “咱们这尽量快一些,绝不耽误娘娘的正事。” 顺嫔也不知怎么回事,当即就沉下脸来:“都住手,我看是你这刁奴不懂规矩,本宫给你脸了是吗?” 这话就有些过了,春华姑姑也是宫中有头有脸的人,她一没犯错,二没僭越,顺嫔这么说她,她也是无论如何不肯让的。 “娘娘倒是说说,臣哪里刁奴了?”春花对宫人摆摆手,让她们直接扣下邢七和邢八两位小姐的贡礼。 顺嫔见此,脸色就更是难看,她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母亲出言拦住:“怡儿,你这是怎么了?这位姑姑既然说是太后娘娘懿旨,招办便是了,咋们也不怕查的。” “母亲,你不懂,他们这是不给我脸,”顺嫔道,“若是今日叫查了,明日我还怎么做人?又如何主位荷风宫?” 李夫人微微一愣,不知道她为何要把事情扯那么远。 就在这时,春花插嘴了:“娘娘所言不无道理,这个倒是怪臣没说清楚,从前日开始,所有进出宫闱之人,所带物品全要盘查。前日的贵妃娘娘亲眷查了,昨日的宜妃娘娘亲眷也查了,若娘娘不信,可自去两位娘娘那问清楚,臣绝不敢说半句假话。” 前两日贵妃和宜妃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说,怎么到了顺嫔这就不行?难道她比妃娘娘的脸面还大?不可能的。 顺嫔当即就黑了脸,因为无话可说,气的脸都红了。 春花道:“不过咱们也不能让娘娘在这久等,娘娘不妨先跟夫人小姐们进去寝殿,待宫人们检查好贡礼,再给娘娘送进去。娘娘放心,保准不会少了东西。” 顺嫔见事已成定局,也不能再拦,冷着脸硬声道:“那便如此吧。” 春花笑眯眯冲她行礼,然后就领着宫人撤下。 另一边,苏轻窈听完这一场戏,若有所思道:“顺嫔此举,实在太不冷静了。” 柳沁道:“原来还以为顺嫔娘娘是和顺性子,没想到骂起人来也很厉害呢。” 苏轻窈笑道:“无非戳中她的痛处罢了,不是她娘家真夹带了什么东西,就是她心里有鬼,不敢让人随便查。” 苏轻窈这么说着,不由感叹一句太后娘娘高深。 其实若真想做什么,或者两边传话,当面说最清楚,没有证人和信物,轻易不会留下把柄。 太后让人查,已经考虑过什么都查不出来这个结果,却没想到顺嫔自己自乱阵脚,露出了破绽。 那些贡礼里,一定有什么她特别在意的东西。 春花倒也聪明,直接把东西收回来,送到了隔间里:“娘娘且先别上手,待臣查清再说。” 苏轻窈起身走过去,低头在那两样东西上看了一眼。 其实邢家两位小姐带进宫的东西都很朴素,没什么特别打眼的,一支简单的梅花簪,一个绣工别致的荷包,怎么看都不衬顺嫔的身份。 但她如此在意,肯定不简单。 春花也不让宫人上手,自己亲自翻来覆去检查,甚至把那荷包打开来看了看,发现里面不过放了俩个薄荷丸,便一脸可惜地合上。 “娘娘,此物并无不妥。” 苏轻窈点点头,道:“找个小宫人来,把这两样东西简单画下来,回去再继续看。” 尚宫局很是有些能人,为着这事,春花特地把人带了来。是个十几岁的小黄门,看着一团稚气。 春花把东西给他看了两眼,他就埋头画起来,不过半个时辰就都画好,甚至画了好几个方向,特别精细。 苏轻窈拿着纸样左看右看,还是没有头绪。 柳沁就道:“娘娘也无须多虑,回去给陛下瞧瞧,说不定能有别的线索。便是什么都查不出来,顺嫔娘娘的态度却也很能说明问题,这才是最要紧的。” 苏轻窈点点头,但愿吧。 这边顺嫔的事处理完,苏轻窈就想回宫,不过和嫔的亲眷还没来,她也还不方便走。 正待这时,柳沁道:“来了。” 苏轻窈放下书本,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来的只有一人,她自称是和嫔的二嫂,说话轻声细语的,很是客气。乐水说要查贡礼,她也没多言,安静等她查。 因为带的东西太少,不过片刻工夫就查清了,客客气气请人进去。 等到和嫔进了西配殿安顿下来,苏轻窈便起身,准备回宫。 她是从知安宫后门进出的,此时悄悄离开,也是从后面的回廊绕出去,不会走前面的庭院。 柳沁陪在她身边,两人安安静静出了隔间,一路顺着西回廊往外面行去。 就在这时,苏轻窈突然听到西配殿中传来一句熟悉的话语。 那人语速很快,说得很急,似乎是因为有点激动,声音略有些高昂,这才被苏轻窈听了个正着。 这一句苏轻窈听在耳中,当即就顿住脚步。 不为别的,只因这人说了一口纯正的罗孚语,一字一句都不是大梁官话。 听声音似是和嫔的二嫂,刚刚进宫看望和嫔的方家二夫人,可她一个大梁官眷,又为何会说罗孚语呢? 就这么一瞬间,苏轻窈脑中是浮想联翩,有无数想法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让人抓不住头绪。 柳沁担忧地看了一眼苏轻窈,轻轻托了托她的胳膊,苏轻窈才回过神来。 她冲柳沁微微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待坐上小轿,苏轻窈才开始深思。 和嫔娘娘的二嫂,为何会用罗孚语对她说:“没有一件事办成。” 所以和嫔是做过什么事没成功,还是没来得及动手呢? 苏轻窈沉下脸来,却发现今日真是不白跑这一趟。 果然到了年关,什么牛鬼蛇神都跳出来了。 正好。 第 124 章 第 124 章 此时的楚少渊,却在接见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净尘法师一脸慈祥坐在楚少渊对面,对他道:“陛下毋须惊讶,老衲此时前来,一定不会是坏事。” 楚少渊微微放下心神,道:“西川距盛京路途遥远,大师辛苦了。” 净尘法师唱诵一声佛号,道:“老衲倒也不是从西川而来,近日正巧在北地云游,恰逢天生异象,仔细推算之后,这才赶来京中,想问一问陛下。” 此时已是十一月末,翻天便入腊月,净尘法师若非算出大机缘,绝不会在此时上京。他能亲自跑这一趟,证明对此事是相当重视的。 他这般说来,楚少渊心中一凛,当即也肃了肃心神,道:“多谢大师。” 净尘法师此行只为大梁百姓。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若是正常的朝代更迭,无论是清心道长还是净尘法师,都不会为此煞费苦心,乃至奔波殒命。 他们所看到的未来太过惨烈,以至于清心道长豁出命去都要挽救。 若是大梁能走得更久一些,那些风雨飘摇的未来,定将更改。沃野千里的中原有数万万黎民百姓,一旦大梁被外族侵吞,百姓瞬间沦为奴隶牛马,再无平安喜乐。 乱世生,苦难起,一旦大势不再,山河永崩,则亡种灭族,文明难续。 清心道长以自己的数十年寿数换来一句天机,净尘法师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做孤高清冷的旁观者。 “陛下严重了,老衲此行只为百姓,不为楚氏。”净尘法师说道。 他这么说,楚少渊却反而肃然起敬,不由拱手道:“大师光明磊落,一心慈悲,此为大智慧,也为大悲欢。” 净尘法师上次同他交谈就发现颇为顺遂,此番一听,不由感叹:“陛下佛法高深,倒是出乎老衲意料,既如此,也不用老衲再赘述,直同陛下讲明。” 楚少渊肃目直腰,一派认真:“大师请讲。” 净尘法师开口道:“陛下,之前老衲一直北地游历,十月三十那一晚,老衲正巧在临泽白马寺拜会友人,礼佛至深夜,凑巧抬头远眺,却一眼看到天生异象。” 楚少渊一听他说十月三十的日期,顿时心如鼓跳,就连手都有些抖了。 “大师可记清日子?”楚少渊问。 净尘法师点点头:“老衲不会记错,就是那一日。” 楚少渊压下心中激荡,却还是问:“可是如何异象?大师可能看出什么?” 净尘法师看他如此沉稳的一个人都激动起来,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但笑过之后,却又有些莫名的心酸。 楚少渊的命格即便是放到普通人身上也是惨绝人寰,他却偏偏是天生皇帝命,享受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同时,他失去了所有人间亲缘至乐。 能一直为国为民辛劳,全赖他为人清正,是个真君子。 所以无论清心道长还是净尘法师,在看到天生异象都第一刻,都赶来盛京拜会陛下。 他们都知道楚少渊会听进去,也愿意为之努力。 不论初衷,但求殊途同归。 “陛下莫急,待老衲说来,”净尘法师道,“之前老衲跟清心道长都给陛下批算过凤星,在四月时陛下只是命中有惊变,凤星一直未曾显,故而老衲也不敢肯定,陛下此生能否有天定凤后。” 楚少渊点点头,一双眼眸又深又沉,仿佛一潭深泉,仔细看去,却能见潭水荡起微薄涟漪。 净尘法师继续道:“以原来天相,似乎确实如此,老衲也以为陛下命格关乎大梁国运,要改比登天还难,却不料……” 净尘法师叹了口气:“却不料陛下真是有大机缘之人。” 楚少渊的命格堪称奇迹,他天生孤寡,却又福泽深厚,这样矛盾的命格面相,全映在他身上。 他能平安出生、健康长大最终继承大统,都说明天生帝命在保佑他,即将倾颓的国运却不停撕扯帝命,让他的命相怪异而荒诞。 楚少渊却不是个没有机缘的人。 他的机缘只是太难寻,也太淡泊,非要在一个特殊的条件之下,才能寻获而出,一举破坏运。 净尘法师道:“十月三十那一日,陛下凤星乍现,耀眼而夺目。” 楚少渊心中一哽,眼眶微热,只觉得之前几十年的蹉跎都不算什么,唯有此生未错过。 净尘法师抬头看着楚少渊,见他难得失态,不由会心一笑。 “陛下如此,可是已经想起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净尘法师问。 楚少渊深吸口气,压下满心激荡,还是对净尘法师娓娓道来。他没有省略各中细节,只把那日苏轻窈的举动都一一说清,净尘法师也安静地听。 不过短短几句话,楚少渊翻来覆去夸赞苏轻窈,眼睛里的暖意也不似作伪,净尘法师虽是修道之人,却对人世红尘了悟颇深。 他一看就知这位安嫔娘娘正是陛下的红颜知己,说得深一些,这位肯定是陛下的意中人,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宫妃。 楚少渊灵台清明,气韵晴朗,净尘法师看他第一眼就知他不是那种色意熏心,朝秦暮楚之流,他对安嫔娘娘心生爱意,便会忠贞而坚定,此生不会改志。 净尘法师听完楚少渊的话,不由点了点头:“安嫔娘娘可是少有的女中豪杰,竟能如此临危不乱,舍己救人,实在不是凡俗之辈。” 楚少渊一听别人夸苏轻窈就高兴,这会儿听净尘法师都夸她,当即笑起来,看上去自是开怀极了的。 “多谢大师谬赞。” 净尘法师也不是那等古板之人,见楚少渊这会儿神情放松,不由问:“老衲多嘴一句,这位安嫔娘娘是否就是当时老衲给陛下算的那一位惊变?而陛下与安嫔娘娘之间是否也已经互生情愫?” 楚少渊点点头:“正是如此。” 净尘法师长舒口气。 “陛下,人世间因果轮回最是奇妙,许多事情的改变,无非由一个微小的因引起,最终造成了让人猝不及防的果。刚听您说十月三十发生的一切,这位安嫔娘娘是那一日的关键所在。” “恰逢天相异变,凤星初现,那么也可以猜测,安嫔娘娘就是陛下的天命凤星。”净尘法师道。 楚少渊一听,眼睛当即就亮起来,脸上的笑怎么都掩饰不住,倒是显得有些孩子气。 “当真?”楚少渊问。 净尘法师道:“应当没有错。” 楚少渊长舒口气:“那就好,那真是太好了。” 净尘法师见他如此,不由也略有些笑意:“陛下,老衲且问你,若安嫔娘娘不是凤星,又待如何?” 楚少渊微微一愣,却是想也不想便道:“朕原本就没有凤星,也是那等孤寡命格,原想着便是不能封后害她,也要叫她位同皇后,一丝一毫都不叫她受委屈。” 净尘法师点点头:“正是如此,所以老衲才不会猜错。” “安嫔娘娘能当凤后,不是因为她天命如此,而是因为陛下于她有情有义,心里愿力过深,无论如何也割舍不开。即便您命犯孤寡,不宜立后,在您心里,她也是您的正妻,也是您的皇后。” “是也不是?” 楚少渊坚定地点点头:“是。” 净尘法师若有所思道:“凤星乍现,一来那一日发生之事肯定改变了陛下命格,二来也是因陛下认知坚定,从无动摇。” 从喜欢上她的那一刻起,楚少渊就坚定地想让苏轻窈做他的皇后,这一愿望,从来都没改变过。 而那一日究竟改变了什么,净尘法师无法看透,楚少渊自也看不穿。 可那又如何呢? 楚少渊笑着说:“朕终于可以立后了,想了许久。” 净尘法师却没恭喜他,只摇了摇头:“还不行,陛下切记不能急于一时。” 楚少渊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消散下去。 “大师此言怎讲?” 净尘法师叹了口气,说:“那一日凤星乍现,确实天生异象,可到了第二日,凤星就又隐藏起来,只偶尔微微闪耀出光华。” “陛下,凤星虽已出世,可您的孤寡命格却依旧没有破,得等命格破后才能立后,也才真正改变大梁国祚。” 话说到这里,楚少渊自是收起那些许稚气,重归严肃。 他低头深思良久,终于屏退众人,对净尘法师说了实话。 “大师,不满您说,朕从小到大一直不能……不能人道,”楚少渊低声道,“以前朕并未有意中人,能与不能都不甚在意,但如今……却是怎么也不能再平淡视之。” “大师可否帮朕看看,是否有什么破解之法?”楚少渊问。 他以为自己问出之后,净尘法师会推算一番,可抬头看去,却之间他呆在当场,显得分外吃惊。 楚少渊颇有些不解:“大师这是怎么?朕这般孤寡命格,难道不是天生就被国运影响,无法诞下皇嗣?” 净尘法师认真看着他的面相,又让他把手纹给自己仔细端详,末了坚定地对楚少渊摇摇头:“陛下此言差矣,天道只管国运,这些微末小事,天道又如何会去注意?” 净尘法师越说越心惊,语速不由快起来:“陛下命犯孤寡,却并非不能敦伦,但子嗣艰难却是真的,您本就是慎帝命格中的一线生机,在您身上,天道也不会一意封死,总是有转机的。” 楚少渊一听这话,顿时大惊:“可朕是真的……不能。” 净尘法师面色越发难看起来,他盯着楚少渊的面相不错眼,坚定道:“命格不会影响这些,陛下的身体康健,气血充盈,应当是精力旺盛才是,绝不可能力有不及。” “除非……”净尘法师道,“除非此事非命格影响,实乃人为。” 第 125 章 第 125 章 楚少渊上辈子看过多少大师、神医,又有钦天监给他批命,怎么都想不到此事居然不是天定,而是让人无法理解的人为。 若是天命,楚少渊除了认命,也想不出什么破解之法。但若是人为,意义则大不一样。 让一个皇帝不能敦伦,可是事关国体,事关皇嗣,绝不能等闲视之。这其中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净尘法师也是颇为惊讶。 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楚少渊经历的这些,比他以为的还要不堪。倒是难为他一直平常心待之,并未因这些而心生恶意,也并为因这些而癫狂成魔,一个皇帝若是心魔丛生,那大梁百姓就全没了指望。 “陛下,老衲可否给您诊脉?”净尘法师问。 楚少渊伸手,让他只管看,反正太医天天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净尘法师不是大夫,却也精通医术,他诊脉看的是气韵,看的是脉象,治病倒是次要的。 给楚少渊诊脉,净尘法师特别专注,双手轮换诊过两次,方才松开手。 结束之后,他垂眸深思起来。 楚少渊现在心情欠佳,便也没有催,只耐心等他的结论。 净尘法师掐算良久,才长舒口气:“陛下,是老衲糊涂了。” 楚少渊定定看着他,道:“大师毋须担忧,实话实说即可,无论结果如何,朕都受得住。” “陛下应当也知道自己身体康健,实际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对吗?”净尘法师问。 这是自然的,宫中那么多太医,陛下若是身体微恙都要调理,更何况是无法敦伦这样的大事。 故而楚少渊点头道:“太医皆言朕身强体壮,气血充盈,并非病弱无力的脉象。” 净尘法师点点头,继续说:“陛下的身体没有大碍,刚老衲给陛下诊脉,也是这般结果。按理说,陛下并非不能敦伦,相反,以陛下的身体和年纪,恐怕还会很……” 后面的话净尘法师一个出家人不好说出口,楚少渊却也听懂,点头道:“朕明白。” 净尘法师又道:“既然不是命格,不是身体,那只有一种可能。” 他看着楚少渊,沉声道:“陛下被人巫咒,无法敦伦只是其中一个结果。” 楚少渊紧紧皱起眉头,脑中一瞬间思绪万千,他真的没想到,也从来没人看透,他两世几十年,却是一直活在别人都巫咒之中。 至于旁人为何巫咒他,这原因根本不用深思。 “既然如此,为何一直都未曾算出?”不管是两位大师,便是钦天监都未算出这一层,实在很是令人费解。 净尘法师继续道:“陛下,若您不说,老衲根本不会往这边想。此巫咒也不是老衲观测而出,只稍加推敲而已。” 楚少渊道:“这是何意?” 净尘法师唱诵一声佛偈,道:“下咒之人心思巧妙,他把咒言全部隐藏在天道之下,让天道掩盖了咒言之力,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楚少渊皱起眉头,却是没有说话。 净尘法师继续道:“陛下您是天生帝命,咱们大梁国运虽然已是颓势,却依然是上国,是旁人所不能企及的大国,您的帝命绝非常人可以巫咒,也绝不可能随便什么人都能改逆。是以,老衲与清心法师、钦天监监正才无法算出这更深的一层巫咒。” 净尘法师一边说,一边沉下脸色:“若一意孤行鼎力为之,恐怕用了常人所无法想象的代价,才从巫神之中寻求到了机缘,而陛下你的今日,就是这个巫咒的结果。” “他成功了。” 楚少渊紧紧皱着眉头,脸色异常难看,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最终却如满天繁星,闪烁不定。 到底是谁,对他有如此大的恨意?或者说,对大梁有这么深的怨恨?这么一想,楚少渊脑中立即浮现一个名字。 罗孚! 楚少渊深吸口气,道:“大师,朕想知道他们所付出的代价。” 净尘法师看着他,见他竟没有暴怒,不由叹了口气:“阿弥陀佛,怕是献祭数百人牲,才能有陛下身上微末的果。” 其实楚少渊命中本就无子,便是他能行敦伦,宫妃能孕育皇嗣,多半也生不下来,生下来也都会夭折。 巫咒之人此举看似多此一举,实际上也不过是顺应天道,他们或许根本就无法算出天道为何。 天道是那么好改的吗?实则不然。 净尘法师对楚少渊道:“以此成事,早晚要遭天道反噬,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这一句本是为安慰楚少渊,却令楚少渊有更深的体会,他道:“大师可否寻到这人?” 净尘法师没有言语,只是低头继续掐算。 约莫一刻之后,净尘法师才叹了口气:“不能,天道强势,掩盖了他的一切动向,老衲如何推算都失败了。” 楚少渊却并未放弃,他道:“大师曾说只要凤星乍现,朕的帝命就可更改,大梁国祚也有一线生机,若是有一天凤星长明,那朕的帝命是否就可以扭转,这巫咒是否也能破除?” 净尘法师道:“陛下,有因就有果,有果也有因,因果相依,福祸一体,帝命改则凤星现与凤星现则帝命改并不矛盾,破一便可破二。至于这巫咒,待您改命的那一日,天道会给他最重的反噬。” 楚少渊险些被他绕晕,好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净尘法师却兀自掐算,道:“陛下,因凤星乍现,您的帝命也有了变动。所以老衲以为,顺其自然便很好,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大师说得对,”楚少渊长叹口气,“是朕太过心急。” 净尘法师摇了摇头:“事关己身,无人能置身事外,也无人会淡然处之,若是老衲遇到这样的事,也不可能保持一颗平心待之。陛下能如此,已非常人所不能及。” 楚少渊道:“大师,朕知晓南方部族有巫蛊之术的高人,可否请来一谈?” 净尘法师深思片刻,却还是说:“陛下,南方部族常年封闭而生,不问世事,无论语言和文化皆与中原文明不同,便是真能请来人,也不一定能算出什么,倒是可以派官差带厚礼过去询问。” “便是没有结果,也算拉近关系不是?” 别看老和尚看破红尘,一派世外高人仙风道骨,却对方圆之内了然于心,就没他看不明白的事。也正是如此,他看同样仿佛看破红尘的楚少渊,才觉得孺子可教。 有些话他也敢说,楚少渊也愿意听。 大事说完,两人便又谈了一会儿佛法,楚少渊才亲自把净尘法师送出宫去。 临走时,净尘法师还对楚少渊道:“陛下放心,老衲也会寻访故友,询问破解巫咒之法,若有变故,再上京来见。” 他一直在外游离,身体康健,一点不怕辛苦。如此说来,楚少渊难免感动,道:“大师真乃高人也,如此慈悲心肠,令人敬仰。” 净尘法师摆摆手,淡笑着出了宫。 待楚少渊回到书房内,才对娄渡洲道:“去请沈定安。” 为了能去边关,沈定安日日都要来请见楚少渊,不过楚少渊一般三五天才见他一次,说说正事。 今日正巧沈定安在,楚少渊便想了一个合适的差事给他。 等沈定安进了书房,看楚少渊正在那皱眉写折子,便也没打扰,安静站在御案前等。 等楚少渊写完了,便把早前的一本一起递给他:“看看吧。” 另外一本是他昨日写的,跟苏轻窈谈完之后他想了许多,最终做了决定。 沈定安举着那两份奏折,越看越是激动,末了放下折子,抬头看向楚少渊,眼眶都红了。 他一个大男人,从小到大都是硬朗汉子,除了父母去世时,楚少渊可从未见他掉过眼泪。 现在这般,可谓是感动至深。 楚少渊叹了口气:“你若能接受明年回京定亲,朕就给沈将军去这封圣旨,让他答应下来。” 虽然陛下做出的退让有条件,但这个条件无非为了说服沈定邦,让他不那么强硬,沈定安还是很感激的,心里想着到时候再说,嘴上却是满口答应。 “多谢陛下,臣一定努力办差,不负陛下期望。” 楚少渊扫他一眼,当即就明白他是如何想的,道:“朕是真的要给你赐婚,人选都找好了,不是说说而已。” 沈定安一下子就愣住了,脸上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总之扭曲得很。 “陛下,您不是吧,臣以为您这是缓兵之计。” 楚少渊冷笑一声:“你也不看看你都多大年纪了,寻常人家的男儿孩子都会叫爹了,你呢?” 沈定安低头撇嘴:“陛下,沈将军那也没成亲呢,怎么只会说臣一个?” 楚少渊把朱笔一扔,脸上一沉,往椅背上靠去。 “所以呢?”楚少渊道,“你是答应不答应?” 沈定安深吸口气,慢慢收回脸上的表情,低头沉思起来。 楚少渊知道他心里一定很纠结,梦想和爱情都摆在眼前,就看他要选择谁了。 沈定安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楚少渊继续批奏折,一点都不心急。 大约一盏茶过去,沈定安才抬起头,对楚少渊道:“若真要赐婚,还请陛下允许臣告诉对方臣之前过往,把一切都明明白白说给她听,如果她介意,这门亲事便也要作罢。” 他有一个心上人,若是不对将来的未婚妻说,对她太不公平。 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如此隐瞒坑骗,不是君子风度,也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 一个人只有一次人生,无法重来。 楚少渊定定看着他,倒是满意他的答案,反问一句:“若是对方曾经成过亲呢?成过亲又和离,你可能接受?” 沈定安却是松了口气:“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能接受我这一点,一定是个心胸大度之人,便是和离过,也一定不是她的过错,无非嫁错了人。” 从小到大,楚少渊从来都没跟沈定安谈论过这个话题,今日一听倒是颇为意外。前世沈定安坚持未婚,几年后去了边关,成了威风堂堂的沈小将军,自是战功累累。 楚少渊还是第一次发现,他也有心思如此细腻之时。 “也就是说你能接受?”楚少渊道。 沈定安说:“若是对方能接受,臣没什么好抗拒的。” 楚少渊道:“若这个未婚妻是你的意中人呢?你心心念念的那一个,你还能接受吗?” 这一次,沈定安又傻了,无论如何说不出话来。 他仿佛听懂了楚少渊的话,又似什么都没听懂,茫然之间,只能愣愣看着他。 楚少渊重复一句:“朕帮你找到你心上人了。” 第 126 章 第 126 章 沈定安以为今天只有一个惊喜。 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还有一个更大的惊喜等着他。 楚少渊就看他的脸在那歪七扭八的,也不知道是笑是哭,怪异极了。 “你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楚少渊问。 沈定安恍惚之间,都答不上话。 “高兴,臣简直要高兴哭了,”沈定安嘴都不太利索了,“多、多谢陛下!” 楚少渊盯着他看,又问:“便是你的心上人成过亲、嫁过人,你也不嫌弃?” 沈定安这会儿简直高兴得头脑发晕,语无伦次说:“能再有她的消息已经令我欣喜若狂,这些都不重要、真的不重要,只要她身体健康就好,长什么样都行。” 楚少渊:“……” 朕并没有问你这些。 见他确实没有任何迟疑,楚少渊这才松了口气:“既然如此,你是答应这门亲事了?” 沈定安傻傻问:“她……她就是我未婚妻吗?” 楚少渊:“……是是是。” 沈定安直接跪了下来。 “多谢陛下成全,陛下大恩,臣永世难忘。”他说罢,根本不顾楚少渊阻拦,使劲给他磕了三个头。 楚少渊叹了口气:“既然已经说清,那朕即刻就给沈将军宣圣旨,先把你的军职安排妥当。而你心上人那里,须待明年开春,才能了结过去事,不过同你的事,还需要对方见过你再议。” “好好好,臣都听陛下的。”沈定安说着,笑得像个傻子似的。 此事说清,楚少渊便又道:“朕看你心也不定,南方各部你就亲自跑一趟,一来是探探路,二来也联络一下感情。” 沈定安往常都是跟着楚少渊在盛京或者东安围场,还没怎么出过外差,此刻一听更是高兴,表示明天就可以走。 楚少渊让他仔细看折子,把细节都给他交代清楚,特地强调了一下巫咒之术的破解方法,这才罢了。 “行了,朕知你有分寸,便不多言,仪鸾卫和羽林卫会各调一队人马,跟随你南下。若真有危险,你直接用虎符调西川守军,朕会提前宣召军令。” 沈定安微微一愣,眼眶一红,瞧着更是感动。 “臣,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楚少渊看着他笑起来:“行了,咱们之间还说这些做什么?” 私事正事都说完,楚少渊就轰他出去,沈定安这回却顿了顿,赖着不肯走:“陛下,您告诉我她……她到底是哪家千金呗?” 楚少渊扫了他一眼:“等你办差回来,朕再告诉你。” 沈定安眼睛一亮,果断退了出去:“臣告退。” 楚少渊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不见,才低头笑笑:“真是,怪不得父皇那么喜欢赐婚。” 还挺有成就感的。 一上午光同人谈话,也没批几份奏折,楚少渊连着忙了一下个下午,才把国事忙完。 他吩咐娄渡洲:“去景玉宫。” 娄渡洲便叫了御辇,请楚少渊上座。 景玉宫是坤和宫之外,离乾元宫最近的一处宫室,御辇行进大约一刻,便到了景玉宫门前。 冬日寒冷,冷风呼啸,楚少渊舍不得苏轻窈出来挨冻,便也不叫宫人通传。 他下了御辇,一路大步进了景玉宫,直接就让娄渡洲在外间给他换下斗篷外袍,省得让凉气钻进屋去。 这边刚解下斗篷,苏轻窈便从寝殿里缓步而出,笑着上前给他更衣:“今日倒是早,陛下忙完了?” 楚少渊点点头:“近来事情不多,都能提前归来。” 苏轻窈给他脱下外袍,解下白玉腰环,转身接过娄渡洲呈上来的罩衫,复又给他穿上。 待这一通忙完,楚少渊才陪着她进了寝殿。 他匆匆扫了一眼,看贵妃榻的小几上摆了个绣绷,针线略有些凌乱,显然苏轻窈一下午都在忙这个。 “下午没出去玩?”楚少渊笑着问。 两人在贵妃榻上坐定,苏轻窈叫宫人上了桂圆枸杞茶,让楚少渊暖暖口:“闲着无聊,便做了会儿针线。” 苏轻窈一边说着,一边发现今天楚少渊似乎特别高兴,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嘴角也一直挂着笑,看起来略有些稚气。 “陛下怎么这么高兴,”苏轻窈探过头看他,“可是有什么好事?” 楚少渊看着她,忍不住又笑了。 “好事,大好事啊。”楚少渊说。 苏轻窈显少见楚少渊高兴成这样,想来一定是极好的事,不由也跟着笑起来。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傻乎乎对着笑了许久,才终于收住。 苏轻窈道:“到底是什么好事啊?” 楚少渊低头看看她,忍不住在她小酒窝上亲了一口:“关于你的好事。” 他这么说着,挥手叫宫人都出去,拉着苏轻窈坐在身边,小声跟她嘀咕起来。 他先把两位大师早先进京时的事都给她讲了一遍,又感叹一句清心道长慈悲为怀,最后才开始说今日之事。 苏轻窈一直安静听着。 当楚少渊说到凤星之时,苏轻窈眼睛一亮,炯炯看向楚少渊。 楚少渊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道:“大师言说既凤星初现,以后说不定便能长明,咱们且不急于一时,待以后万无一失,再走出那一步。” “朕真的怕妨碍到你,”楚少渊叹了口气,“一点风险都不能有。” 苏轻窈也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陛下,咱们不是说好不急的吗?我不着急的,能同陛下携手此生,已是苍天额外恩赐,至于名份与后位,我真的从来都没奢求过,现在这样的日子已然很好。” 楚少渊听着她的话,微微松了口气。 “大师道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更大转机,咱们便就如此等下去,总能等到那一天的。” 苏轻窈道:“是啊,正是如此。” 说完好事,楚少渊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巫咒之事也说与苏轻窈听。无论如何,有个人能一起商量,这感觉特别好。 待楚少渊说完,苏轻窈若有所思道:“陛下,臣妾觉得这个巫咒,一定不是大梁人所为,一是因为既要下巫咒,就一定要闹出巨大的动静,最少要有祭祀典礼、人牲和祭品,这么一闹,不可能没有旁人觉察,在大梁境内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且说若是哪里突然暴毙数百人,官差也不可能不去查访,一查就能发现端倪。” 楚少渊说:“是了,朕也是如此想,且大梁之人也不会对大梁自身有如此大的怨恨,净尘法师言说此人巫咒绝非只让朕无嗣这么简单,他所咒之事定恶毒无比,在天道之下,最终也只显露出这一个咒果而已。” 苏轻窈跟楚少渊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肯定答案。 “罗孚!”他们异口同声道。 话音落下,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罗孚算是横在楚少渊心中的一块心病。 早在厉平帝时,因那会儿大梁内乱,时局动荡,是以罗孚趁虚而入,每年都要进入溧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曾经的溧水一度成了荒城,数万百姓被逼无奈,只得舍弃家园,流离失所。 直到先帝慎帝时,国朝稳固,才陆续往溧水加派兵力,最终一场平沙大战爆发,沈老将军为保卫家国战死沙场,却也彻底把罗孚人赶出平沙关外。 自此,溧水才有短暂安宁日。 对于罗孚,楚少渊是时刻怀着警惕之心的。 巫咒之事一出,楚少渊第一个想到罗孚,苏轻窈亦然。 思及此,苏轻窈道:“陛下,前世无聊时臣妾看了许多书,似乎在一本奇事集上看到过讲罗孚的趣闻。” 苏轻窈使劲回忆,终于回忆起些片段。 “书上讲,他是在荒漠中迷路,误入罗孚国都大堰,发现罗孚人普遍信仰同一个神灵。” 楚少渊上一世也喜欢读书,不过他看的跟苏轻窈略有些不同,对这些各国趣闻当真没有涉猎,此时听来,不由又想感叹。 “宝儿真是博学多才。” 苏轻窈抿嘴笑笑,继续说:“罗孚人信仰的神灵名叫浮屠天神,他们每月中旬就会全民聚集在一起,给天神献上祭品。祭品的种类很多,有各种水果、米粮、布匹以及牲物,到了那一日,罗孚人会在大巫的带领下对天神进行祭拜,非常虔诚。” 楚少渊一听,当即就道:“大巫?” 苏轻窈点点头,又回忆片刻,才道:“说起来,书中言说罗孚人最信奉的不是国主,也不是王庭,他们最信奉的是大巫。罗孚的每一代国主选立,任何国事动向,都要有大巫亲自占卜,放才能成事。” 越是回忆,苏轻窈越发肯定。 “陛下,这么看来巫咒您的就是那个大巫?”苏轻窈道。 “有八成可能是他,但也不一定就是了,”楚少渊淡淡道,“西北荒漠上的小国,各个都眼馋大梁一望无际的平原,各个都想跨过平沙关,占领富饶的上国。” “除非为大梁所灭,否则蛮族亡我大梁之心不死。” 苏轻窈微微一愣,随即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 “大梁国祚一百二十八年,扶于乱世,安于四海,是为正统,”苏轻窈一字一顿,“咱们立身得正,又何需怕荒漠蛮夷?” 楚少渊看了看她,回握住她的手。 “宝儿所言甚是,不过对于罗孚,这一仗却是势在必行。无论是否是大巫巫咒于朕,巫咒大梁,罗孚都是大梁枕边祸患,一日不除,祸患一日都在。” 楚少渊本就想对罗孚动手,如今又有了新的理由。 楚少渊抱了抱苏轻窈,低声对她道:“朕已经让沈定安准备出发去南方各部,待看南方部族对巫咒可有解决之法。” 苏轻窈道:“但愿顺利。” “嗯,朕也希望他此行顺遂。”楚少渊坚定道。 第 127 章 第 127 章 说起罗孚事,苏轻窈也有些话要跟楚少渊说。 她吃了口茶,道:“陛下言说要臣妾盯紧顺嫔,臣妾想着左右没什么事,便亲自去了一趟知安宫,倒是听到几件新奇事。” 楚少渊挑眉,认真听她继续说。 苏轻窈便把顺嫔闹的那一场讲完,然后对楚少渊道:“其实春花查了半天,顺嫔家里亲眷带进来的东西都没什么大问题,她母亲也特别随和,说查就查,一点都没反抗。” “她们家唯一不高兴的就是顺嫔,这一点特别奇怪,”苏轻窈若有所思道,“她的两个妹妹没多言,一直缩在她母亲身后,也看不出什么来。” 楚少渊道:“不说话,不代表她们身上没疑点。” “怎么讲?”苏轻窈问。 楚少渊笑着跟她讲:“你瞧,她到的时候已经查到她嫂嫂那里了,她是不是也不过沉了脸,没说别的?但发现宫人们还要往下查,连她未出阁妹妹带的贡礼都要盘查时,她才急了——暴怒的那一种。” “正是如此,所以她最在意的是俩个妹妹其中一个,或者是全部?”苏轻窈道。 楚少渊也是深思起来。 顺嫔此言此行,实在太过特殊了,也跟他和苏轻窈曾经的认知不同,甚至都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他们现在如此诧异,就是因为顺嫔的表里不一,也因为她确实有太多迥异之处,也遗漏出太多漏洞。 她的手伸得太多也太长,以至于想收收不回来,日积月累,才被人注意到。 楚少渊道:“你可曾记得,之前瑜王世子的世子妃是谁?” “是邢八小姐!”苏轻窈眼睛一亮,顿时豁然开朗。 楚少渊道:“说不定,楚少泽同这个邢八小姐,也有些藕断丝连的关系,便是如今他同谢首辅家的六小姐定亲,同邢八小姐也一直没有断了联系。” 若说两人有些暧昧,倒也好理解,问题是顺嫔却又是图什么? 苏轻窈想不到,楚少渊也不明白,他只皱着眉说:“如今内有慎刑司,外有仪鸾卫,两边都紧紧盯着顺嫔和邢家,若他们真有不臣之心,也不会一直掩藏下去,总能露出马脚的。” 这么一说,苏轻窈倒是略松了口气,不过还是道:“既然如此,两位小姐那也应当要派人盯着,保不齐就是她们给顺嫔传递消息,无论是传递给谁,能抓住线索便已然很好。” 两人这么说了半天,都觉得身上担子略轻了些,敌在暗我在明的感觉尤为恶略,现在即将柳暗花明,确实令人宽心。 话说到此处,也到了晚膳时分,苏轻窈原本还想说一句和嫔的事,此事见他面露疲惫,便也没多言,只让宫人宣膳食。 晚膳用得丰盛,两个人也已熟悉对方口味,用完之后,楚少渊便牵着苏轻窈往后院去,宫人照例不敢跟。 略走了一圈,苏轻窈才低声给他说了和嫔二嫂的事。 “我原也不过只是想低调离开,却不料听到她那样同和嫔说话,说的还是罗孚语,因为太过特殊,便都记住了。” “再加上今日陛下说巫咒之事,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那一句罗孚语就哽在喉咙里,怎么都咽不下去。” 大梁的宫妃大多都是官宦千金,也大多都在大梁的书院读书,怎么也不可能会学罗孚语,即便是学了,也不可能嫂嫂同小姑子都会说,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楚少渊道:“往常宫妃见亲,亲眷大多是带着宫中赏赐下去的腰牌进京,先要在礼部挂名,才能被宫中安排。这人能进宫,说明她用的身份是真的,至于是不是那个人,却是有待探寻。” 苏轻窈点点头:“这一点臣妾也明白,已经同乐水姑姑叮嘱过,她应当会安排后续事宜。” 苏轻窈现在还没正式掌管内宫,这一点便有些麻烦,遇事需要同太后或者陛下细讲,才能做出后续安排。 就比如今日,她需得安排给乐水,乐水直接调遣慎刑司,由慎刑司跟和嫔二嫂的后续。 作为一个被重点侦查的对象,慎刑司绝对不敢出错,此番出动了最精锐的探子,一路跟着她出了宫,至于出宫之后她去了哪里,慎刑司和仪鸾卫也都会紧紧跟随,务必要把她的身份查清楚。 楚少渊听到此,也想起苏轻窈无法调动慎刑司的事,不由笑到:“你如今位份太低,自是不好调动慎刑司,等过段时间就好办了。” 一宫主位正三品安嫔娘娘迷茫地看了一眼楚少渊,点点头:“好,陛下所言甚是。” 苏轻窈道:“陛下,其实我早就觉得和嫔娘娘有些奇怪了,早先宜妃宴请出事那一回,她表现就很不同寻常。” 苏轻窈话音落下,抬头看楚少渊一脸茫然,就知道他一定没在意过这事,压根不知她在说什么。 于是便想了想,直接道:“我觉得,和嫔娘娘似乎会武功。” 楚少渊对她是万般信任的,也不用她讲那些来龙去脉,只她一说,就立即点头称是,从来不会对她说半句不字。 此刻也是如此的。 苏轻窈的话一说完,楚少渊便陷入深思中,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皱着眉头,低声道:“若是真如此,那和嫔的身份一定不简单,朕怀疑她是罗孚那边的探子。” 苏轻窈狠狠吃了一惊。 “什么?”苏轻窈险些叫出声来,“若真如此,她是如何进宫的?” 楚少渊眼中闪过寒光,表情也冷峻起来,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她的身份肯定是真的,家族、出身、来历甚至名册也都不会做假,能顺利入宫,经过采选,背后肯定已经准备许多年。” 苏轻窈叫他说的背后发凉,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楚少渊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低头帮她紧了紧披风带子,张开自己的披风把她搂进怀中。 一阵暖流从苏轻窈心间划过,她长叹口气:“他们简直用心良苦。” 楚少渊搂着她慢慢往前踱步,抬头看着天际苍凉月色。 “为了巫咒朕,宁愿舍出数百人牲,为了探寻宫中隐秘,也愿意把训练多年的暗探送入宫中,对于他们来说,这个肥沃的中原,值得他们用尽一切办法。” 苏轻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觉得心里头怪闷的。 “和嫔如此出身,如今也是一宫主位,本应富贵无忧,却为何要为虎作伥,断送大好人生?”苏轻窈呢喃道。 楚少渊说:“你忘了吗,他们有着最坚定的信仰。” 苏轻窈微叹:“真可怕。” 楚少渊拍了拍她的后背,道:“你不用怕,既然和嫔也有问题,那就派人盯着她,用不了多久,她就要露出马脚了。” 苏轻窈抬头看他,就见他目光沉沉,泛着说不出的凉意。 “因为明年要开互市,今岁朕已往各国发下国书,请他们派遣使臣抵京,共商互市大计。只等腊月,他们便会陆续入京,等待朕召开宴会款待四海宾客。” 苏轻窈是头一次听闻此事,不由皱起眉头:“陛下,这样会不会太过危险?” 楚少渊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且看原来朕什么动作都没有,他们还不是伸了手?那么朕便再给他们一个机会,这些牛鬼蛇神就要坐不住,会一个个跳出来。” “只希望,”楚少渊叹了口气,“只希望新年前能把他们都揪出来,过个平安年。” 苏轻窈拍了拍他的手:“会的,一切都会顺利。” 两人说了好半天话,也吹了好久的冷风,晚上楚少渊厚着脸皮说自己被人巫咒太过可怜,又跟安嫔娘娘求了一次共浴。 待沐浴完回到寝殿内,苏轻窈的脸还是红的,怎么都消不下来。 楚少渊笑眯眯做她身边,特别乖巧给她顺发:“娘娘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还特别浓密。” 苏轻窈努努嘴:“陛下现在越来越会哄人了。” 楚少渊亲了亲她嘟起来的嘴唇,道:“还不是为了让娘娘高兴,私下里特地学的,怎么样,小的学艺精湛吧?” 苏轻窈被他一亲,也绷不住脸,忍不住笑起来。 “好好好,陛下最聪明了!” 两个人这么嬉闹一会儿,什么烦恼就都没了,又坐在一起说了会儿家长里短的闲话,才上榻安置下来。 晚上闹了那么一场,苏轻窈这会儿已经十分困顿,躺到床上就闭上了眼,已然是昏昏欲睡的姿态。 楚少渊拍了拍她的后背,也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也跟着陷入困顿之时,苏轻窈却是动了动。 楚少渊没说话,就感觉她在身边又动了几下,这才问:“怎么了?” 苏轻窈努力睁开眼睛,颇有些不好意思:“臣妾想要……想要更衣。” 其实就是晚上水喝多了,这会儿想如厕。 不过她这说法有些文雅,楚少渊迷糊之间还没反应过来,待他清醒,苏轻窈已经坐起身,准备从他身上爬过去下床方便。 楚少渊一把扶住她,另一只手往暗格里摸索:“且别急,朕取了夜明珠出来你再动,仔细别摔着。” 苏轻窈就迷迷糊糊坐在他身边,等架子床中明亮起来,才继续爬下了床。 楚少渊把夜明珠放到灯罩中,坐起身看向暗格,他刚才就摸到里面有本书,也不知为何会放在这里。 苏轻窈方便完,很是神清气爽,待她净手回到寝殿,就看到楚少渊捧着一本书,在夜明珠的照耀下看得津津有味。 “陛下怎么看起书来?”苏轻窈坐在床边问。 楚少渊把封面给她看,意味深长说:“是啊,这本书怎么会在这里呢?” 第 128 章 第 128 章 苏轻窈正是困顿时,一时间都没听懂楚少渊在说什么。 待楚少渊把那本书的封面在她眼前晃了晃,苏轻窈这才略清醒过来,仔细看了一眼是那本书。 结果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苏轻窈当即就被吓醒,睁大眼睛要去抢书。 楚少渊往身后一藏,笑道:“没想到啊,安嫔娘娘居然会看这样的书,真是令朕意想不到啊。” 苏轻窈抿着嘴看他,一时间没说出话来,脸都急红了。 待看到楚少渊一脸戏谑,苏轻窈这才想好要说什么。 “不是我自己找来看的,是上个月南书房呈上来的,”苏轻窈着急道,“无意中翻看到觉得不好,这不就藏起来了。” “陛下若真不喜欢,就把它扔了吧。” 楚少渊见她真急了,又不敢闹她,连忙哄起来。 “朕逗你呢,怎么就生气了?快回来躺着,下面多冷。”楚少渊拉过她,让她回到自己身边躺下。 被窝里暖呼呼的,带着楚少渊的体温,一下子就驱散了身上些微寒意。 楚少渊搂住她,道:“朕只是没想到,你会喜欢这样的书。” 苏轻窈伸出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我什么时候喜欢了?” 楚少渊连连求饶:“不喜欢不喜欢,哎呦,你轻点。” 被他这么一打岔,苏轻窈憋不住笑了。 “也不知南书馆哪里来的这种书,我是不小心瞧见的,觉得不好放如书库中,才特地藏在这里。”苏轻窈道。 她脸皮薄,有些事只许做却不能说,楚少渊是深有体会的,这会儿一听她的意思,倒是略皱起眉头。 “这书若真是南书馆呈上来的倒还好,”楚少渊低头翻了翻,只给她看,“你瞧这里只盖了南书馆的公印,却无作者署名。” 苏轻窈只匆匆反过一次这书,根本没注意这细节,现在被楚少渊一题,也觉得有些奇怪。 按理说,南书馆无论如何不可能上供这样的书。 有公印却无署名,说明写书之人不敢署名,怕被追到自己头上。 楚少渊道:“呈上这本书的人,用心甚是歹毒。如今朕同你情谊深厚,再不顾她人宫门,宫中生活又孤寂,她们看了这种书,你说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苏轻窈心中一凛,只觉得脊背发凉,真是好一阵心惊肉跳。 “若是我早些同陛下说就好了,”苏轻窈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脸皮误了大事,都是我的不是。” 她同陛下这样感情,看这样的书自是没什么,还能增加些夫妻情趣,何乐而不为。旁人却是不一定了,若是月月都有这种书,早晚有人会乱了规矩,会酿成大祸。 楚少渊拍了拍她的后背:“不怕,现在不是也发现了吗?这人也是蠢,便是不署名又如何?南书馆的印板和刻印师傅都要对号,一版一号,原书出自谁人之手一查就能查清,这些书生整日待在南书馆,也没地方跑,自是一抓一个准。” 苏轻窈点点头:“那就好。” 楚少渊道:“这种书,其实外书局挂卖无可厚非,直接送来内宫却是不对,此事朕会交待人查,若有消息再告于你知。” 南书馆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内衙门,它另一个名字是浮梁书局,算是大梁皇室的自有书局,在全国各主要省府都有书局,供百姓买书借书,当然,书籍的内容也是由南书馆审核过的,不是谁都能在浮梁书局出品。 一般而言,会有五十位左右的书生供职于南书馆,每日的工作就是写书,也算是不入流的官差。他们每月的书都要呈送给馆令,由馆令审核过后一部分送入宫中给贵人们看,另一部分则直接刻版印刷,发往全国各地。 所以突然流入一本这样的书,说明上个月南书馆的工作一定出了问题,让人把书混杂进来。 苏轻窈也知道南书馆的这些大概,只说:“好,陛下快放下书,咱们安置吧,明日还要早朝。” 楚少渊便把那书直接扔到外面的方几上,搂着苏轻窈睡下了。 如此过了几日,今年的见亲便结束了。苏轻窈特地给春花乐水一人一个大红包,让她们回去分给手下人。 转眼便是十二月初,盛京越发寒冷,随着一场冬雪过后,腊八节便翩然而至。 为了犒劳为此次雪灾日夜辛劳的朝臣们,楚少渊特地选在腊八节召开宫宴,允三品以上朝臣带家眷入宫,共度佳节。 此番宫宴,宫中的主位妃嫔皆要列席,因此苏轻窈早早就要准备礼服,好把自己打扮得端庄得体。 十二月初二那一日,一大早太后就派人召见,苏轻窈正坐在那梳妆打扮,闻言便要更衣去慈宁宫。 然而就在这时,乾元宫娄渡洲亲自来了,他一见慈宁宫的含烟姑姑正站在殿中等,当即便道:“含烟姑姑怎么这么早便来了,可是太后娘娘要召见安嫔娘娘?” 含烟一看他那笑脸,顿时就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于是便道:“正是如此,不过娘娘那边的事不急,还是陛下的事要紧。” 说完,含烟便对柳沁道:“那我便先回去同太后娘娘禀报,安嫔娘娘若是下午有空闲,便下午过去就行,娘娘那没有多大的事。” 柳沁恭恭敬敬把她送走,回来道:“大伴,娘娘正在更衣,马上就出来,您且先等等。” 娄渡洲笑道:“柳沁姑姑勿要催促,陛下还未下早朝,只不过吩咐臣过来同娘娘说些小事。” 柳沁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娄渡洲一个正六品的御笔太监叫她姑姑,实在太过客气,也太会做人情。 娄渡洲跟着楚少渊十几年,最是知道他的性格,安嫔娘娘如今虽还是嫔娘娘,过不了多久,这位份指不定就要变。 柳沁是年轻,也没老资历,可又如何呢? 谁叫人家运气好,早早入了安嫔娘娘的眼,现在成了景玉宫第一人,就连勤淑和乐水都要给几分面子,更何况是旁人。 宫中有时候要看资历,有时候却又什么都不看,只看陛下娘娘们是否喜爱,入了他们的眼,便什么都有了。 再说,柳沁也着实会办事,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姑姑姐姐张口就来,不叫人拿把柄。 娄渡洲也乐意做这顺水人情,让她行事更便宜一些。 两人正客气说着话,苏轻窈便从寝殿里出来。她今日穿着烟紫色交领蝴蝶袖短袄,下裳配深紫色马面裙,光面上绣着生机勃勃的绣球花,衬得她越发白皙秀美。 只看她头上梳着飞仙髻,左右戴着一对紫碧玺宝石绣球花簪,美得耀眼夺目。 娄渡洲往常在景玉宫见她,大多是早晚时,一般这个时候苏轻窈穿着简单,发髻也不过挽成堕马髻,朴素又温柔,没此刻如此盛装时那么耀眼。 “给娘娘请安,娘娘安好。”娄渡洲作揖说道。 苏轻窈在主位上坐下,低头吃了一口枇杷露,说:“刚才听闻大伴忽然而至,我便也没多做打扮,大伴可是有要事?” 若非大事,娄渡洲绝对不会赶走含烟,一定是陛下对他有吩咐才如此,因此苏轻窈也不废话,直接就问。 娄渡洲笑眯眯道:“今日早朝结束,沈小将军便会领兵南去,陛下想着此去数月,便让臣特地来请示娘娘,看娘娘是否给沈小将军置办个欢送宴,好让他能放心。” 娄渡洲这一句说得太绕,苏轻窈好半天没听明白,一碗枇杷露吃完,才若有所思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抬头看向娄渡洲,说:“你回去同陛下说,我大概在巳时去乾元宫,让陛下放心。” 娄渡洲再度行礼:“是,臣领命。” 待娄渡洲走了,苏轻窈便对柳沁低语:“你让桃蕊亲自去一趟碧云宫,说我闲来无事,请孙选侍过来手谈。” 刚才的话柳沁一直没反应过来,但她有个优点,甭管自己明不明白,苏轻窈的话就是圣旨。她一吩咐,柳沁立马就会办,绝不会没头没脑先问个明白。 待把桃蕊打发出去,柳沁回到寝殿,才发现苏轻窈正在选斗篷。 “你去找一身还没上身的衣裳,再配一件斗篷,要快些。” 柳沁福了福,又匆匆去取衣裳,待把衣裳取回来,自己也琢磨明白了。 “陛下这是让娘娘带孙小主去乾元宫?”柳沁小声问。 苏轻窈笑着点点头,道:“瞧着沈小将军要领兵南行,陛下应当是想让他们提前见见,也好给沈小将军吃一颗定心丸。” 按照原本的计划,待沈定安回来,孙选侍就已经“病逝”归家成为孙二小姐,两人便要定亲了。 楚少渊上次不肯告诉沈定安,主要是为了看他有没有那个定力,结果这几日他光忙着调兵,倒是真没有私下派人去查,楚少渊这才准备让他们提前见见。 要成全就成全到底,楚少渊也不是那等小气人,不觉得脸面上过不去,倒是十分心胸宽广。 柳沁闻言也很高兴,道:“一会儿孙选侍来了,娘娘且先同她简单说说,若不然猛然让她见外男,准要害怕的。” 苏轻窈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不由叹:“还是你细心。” 柳沁道:“孙小主是个好人,原来就很关照娘娘,现如今身份天差地别,臣瞧着她也没怎么变过。” 能保留自己一片真心,这样的人在宫中难能可贵,是以不光苏轻窈喜欢她,就连谢菱菡同她也渐渐有了情分,三个人真正成了好友。 主仆两个不过说了会儿话,孙若云便到了。 她自是不知苏轻窈找她有什么事,不过每次苏轻窈找她她都来得很快,显然在宫中也是十分无聊,没什么事情做。 苏轻窈见她今日气色不错,脸上也有了些笑意,不由有些惊奇:“怎么几日没见,你气色这么好?之前见亲很顺利吧?” 孙若云点点头,笑得一双柳叶眉弯弯浅浅,很是温柔。 “是,我父兄那日都来了,有他们在,我母亲就不好多说什么,便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去了。” 苏轻窈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她今日气色好,那便更好了,苏轻窈领着她进了寝殿,让她换上柳沁的新衣。 “你且换上衣裳,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苏轻窈笑道。 孙若云根本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可凭着对苏轻窈的信任,她还是换下外袍,套上柳沁的袄裙。 “这是要做什么?”孙若云好奇问。 苏轻窈神秘一笑:“带你去见你的情哥哥去。” 第 129 章 第 129 章 往常两个人也开过玩笑,却没开过这种。 孙若云一听不由就愣了,站在那什么都不知道做,只顾看着她发呆。 “你说什么?”孙若云甚至觉得自己出现幻听。 苏轻窈忍不住笑起来,挥手叫宫人出去,走到她面前,帮她系好腰带:“我帮你找到你的心上人了,高兴吗?” 孙若云眨眨眼睛,一声都没坑。 苏轻窈拍了拍她的手,道:“你静一静心,且听我说。” 孙若云点点头,换好衣裳坐到她身边,巴巴看着她。 “前头你说那一回,我就记到心里去了,后来阴差阳错听陛下说起另外一人故事,我听着就觉得特别耳熟,”苏轻窈笑着道,“后来不是又问过你一回?那一回就确定下来,你们说的应当都是彼此。” 孙若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反正就是变幻莫测,她抖着手问:“陛下……陛下也知道了?” 苏轻窈冲她摆摆手,安慰道:“你别怕,陛下心胸宽广,不会为此为难你们的,知道你们这一段过往,还很是高兴,说要成全你们。” 孙若云本来就被她说懵了,这会儿脑子里乱成一团,无论如何转不过弯来。 听到她说陛下打算成全他们,更是吓得差点丢开手中茶杯,用了很大毅力才没惊叫。 “陛下……陛下怎么会如此……如此和蔼?” 苏轻窈笑道:“陛下一直都是如此,他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总是乐于助人的。” 孙若云跟楚少渊一点交集都没有,面都没见过几次,更是一句话都没说过。若说陛下是什么样的人,她大多都是听宫人说嘴,自己却没有切身感受。 在她心里,宫中最好的人第一是苏轻窈,第二是谢菱菡,第三则是帮她阻拦了母亲的太后娘娘,陛下根本排不上行。 此刻一听苏轻窈如此说,她都回不过神来。 “姐姐,你可别乱说呀,”孙若云有点慌,“是不是你求的陛下?你待我真好!” 也不知道孙若云想到了什么,这会儿看着她,竟是红了眼圈。 “难为你为我费心费力,你的大恩大德,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回报。”孙若云又道。 苏轻窈被她说得哭笑不得,怕楚少渊那边等不及,便道:“好啦,我真的没骗你,陛下确实心胸宽广,真的没有生气,且他同你那心上人关系极好,也是一起长大的发小,自不会为了这些伤兄弟情面。” 孙若云微微松了口气:“好,我听你的。” 苏轻窈这才满意,对她道:“那人明日就要出京办差,大约过完年才能归来,陛下的意思是你们今日见一见,说上几句话,看看到底合不合适。” 在孙若云的心中,能见上一面已经很好,至于合不合适也不是他们能说了算的。事已至此,似乎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合不合适,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孙若云苦笑道。 苏轻窈却摇摇头,耐心同她解释:“你那心上人可还没成亲呢,打光棍打到现在,盛京人人都要笑话。你且同他细细谈谈,若是你们两个真合适,陛下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所以今日这一回,话要说得清楚明白,你别不好意思,知道吗?” 孙若云抿了抿嘴,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苏轻窈只看她热泪奔涌而出,滴滴落在茶碗中。 “姐姐……”孙若云呢喃道,“有生之年能同你做姐妹,是我的福气,也是我的运气。” 若没苏轻窈,她现在指不定如何,更没这样大的幸运。 苏轻窈握住她的手,说:“你们以前只通过信,并未见过彼此,此番见上一面,也好确定对方是否便是良人。若是两人秉性相合,陛下一定不会拆散你们这一对佳偶,若是不成,你就跟我坦白,咱们宫里日子照样好好过。” 孙若云被她握住手,冰冷的手心也渐暖,她认真看着苏轻窈,使劲点了点头。 “好,我都听姐姐的。” 苏轻窈终于松了口气,忙叫柳沁进来给她补妆,然后就披上斗篷:“此番去乾元宫,你得装作我的宫女去,且记得用斗篷遮住脸,最好不要抬头。” 孙若云点点头,乖乖戴上斗篷上的帽子,把大半张脸都遮起来。她本就瘦小,人也没怎么张开,这么一看还真像十五六岁的小宫女,一点都不打眼。 苏轻窈领着她出了寝殿,直接上了步辇,孙若云老老实实跟在柳沁身后,那亦步亦趋的样子,装得特别逼真。 所幸这一路并不远,不过一刻就到了乾元宫。 安嫔娘娘的步辇刚到乾元宫,罗遇就迎了出来,走到步辇边上给苏轻窈问安:“娘娘安好,陛下道让娘娘先去临池水榭,陛下正在那等着娘娘。” “知道了。”苏轻窈应一声,步辇便继续往池边行去。 待到了临池水榭,柳沁上前扶下苏轻窈,苏轻窈便给孙若云丢了个眼色,领着她往水榭里面走。 楚少渊这会儿正跟一个年轻男人下棋,苏轻窈远远张望一眼,就看到他泛着光的侧脸,一看就成日里暴晒,皮肤都是小麦色的。 这一局棋楚少渊是随意为之,而他的对手也是漫不经心,好几次差点落错了子,若不是娄渡洲提醒他,当即就要输了。 是以苏轻窈刚一踏进水榭,楚少渊就抬头看了一眼,冲她挑了挑眉。 苏轻窈往身后努了努嘴,用眼神问他:“怎么安排?” 她那表情可爱极了,楚少渊险些没笑出声来,他对罗遇挥挥手,罗遇便上前道:“娘娘这边请。” 于是苏轻窈就领着孙若云去了旁边的雅室,让孙若云脱下斗篷,安安稳稳坐下来。 “一会儿话一定要说明白,你可知道?你家里的事,他家里的事都问清楚,若是真要在一起,你肯定要舍弃现在的身份,重头再来,这些你也要同他说。” 苏轻窈毕竟有过那么长的人生,对这些也颇有些心得体会。孙若云作为孙家长女过了十几年,如果为了沈定安假死出宫,她过往的一切便都烟消云散,就连身份也一并被剥夺。她曾经的朋友亲人,都将不会再认识她,只当她是个陌生人。 这种割裂,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 所以苏轻窈特别怕心思细腻又脆弱的孙若云无法接受,此刻也是反复叮嘱,怕她头脑发昏分辨不清自己的内心,看不懂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孙若云看她一脸担忧,反而越发冷静下来。 她上前两步,竟是一把抱住了苏轻窈,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轻窈,谢谢你。”孙若云说。 她没叫她娘娘,也没叫姐姐,单单轻窈两个字,却道尽真心。 不知道怎么回事,苏轻窈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眼眶也有些温热。 她拍了拍孙若云的后背,然后两个人才分开,苏轻窈让她在雅室里等,自己转身去了水榭大厅。 这会儿沈定安早就心乱如麻。 楚少渊坐在他对面吃茶,见苏轻窈出来,便冲她招手:“过来坐。” 苏轻窈走到楚少渊身边,乖巧坐下,含笑看着他。 楚少渊便主动给她倒了杯早就命人准备好的枣茶,让她润口:“路上可冷?” “不冷,坐步辇哪里会冷。”苏轻窈道。 楚少渊捏了捏她的手,手心暖呼呼的,便放了心,转头对沈定安道:“行了,快去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沈定安被他点了名,才略回过神来,嘿嘿笑了笑。 他起身冲楚少渊行礼,想说几句俏皮话,抬头却发现苏轻窈坐在楚少渊身边,差点没吓得坐到地上。 “娘娘您什么时候来的?这神出鬼没的,忒吓人啊。” 苏轻窈眨眨眼睛,刚想解释一句,楚少渊却发话了:“怎么能对安嫔娘娘不敬?还不快滚下去。” 楚少渊板起脸来还是很吓人的,也就苏轻窈和太后不怕他,就连沈定安都有些惧怕,他一掉脸就赶紧老实起来,不敢再油嘴滑舌。 “是,陛下教训的是,安嫔娘娘,臣这就退下。” 他刚要跟着罗遇去雅室,却被苏轻窈叫住:“沈小将军,且听本宫一言。” 沈定安顿住,低眉顺眼答:“娘娘请说。” 苏轻窈浅浅吃了一口枣茶,道:“她……她是个很胆小的女孩子,还请将军有些耐心,不要太过急躁。” 以孙若云那性子,此事不成,还不得闹心到年后去。别再闹得吃不下睡不着,大过年的再生病,可真不值当的。 沈定安倒是没成想安嫔娘娘会如此提点他一句,倒是莫名有些感动。若苏轻窈对她没有这份关心,又何来今日的面见,他们本就没有未来可言。 思及此,沈定安冲她真心实意鞠了一躬:“多谢娘娘成全,多谢陛下宽宏大量。” 苏轻窈悄悄握住楚少渊的手,替他开了口:“本宫不是为了成全你,也不是为了成全自己,陛下也不是。” 她和楚少渊只是给他们一个机会,无论成败,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人这一辈子,还是不留遗憾得好。 沈定安微微一愣,腰弯得更深一些,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待他走了,楚少渊不由笑道:“多谢娘娘回护朕,朕真是很感动啊。” 苏轻窈抬头看了他一眼,靠到他肩膀上:“陛下,咱们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想许多事都能跟着改变。” “哪怕只是一点点,一点点也是好的。”苏轻窈道。 楚少渊环住她的腰,长叹一声:“你啊,还是这么心软。” 苏轻窈闭上眼睛笑笑:“陛下可比臣妾更心软呢,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第 130 章 第 130 章 沈定安走到雅室门外,突然有点胆怯。 他是谁啊,他是京中有名的沈二爷,胆大包天随性至极,到了陛下面前都有什么说什么,京中的纨绔没一个能比得上他。到了此刻,他居然也会犹豫踟蹰,说出去旁人都不会信。 可沈定安偏偏就真的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了。 他顶着罗遇疑惑的眼神,手忙脚乱整理了一番并不凌乱的衣袖,这才压着嗓子说:“罗伴伴,通传吧。” 罗遇有点迟疑:“要……怎么通传?” 沈定安也顿住了,少顷片刻,他道:“你就说,沈将军到。” 罗遇不知道他们这里面都是什么故事,却也没多问,只两步走到雅室门口,低声通传:“沈将军到!” 随着他的话,雅室的门扉徐徐而开,现出里面坐着的少女。 沈定安大咧咧一个人,这会儿却红了脸,怎么都不敢抬头往里面看。 于是罗遇就看他们俩一个坐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皆是红着脸,谁都不说话。 就这么僵持良久,罗遇忍不住了:“将军,您要不进去跟说话?” 沈定安“哦”了一声,竟是同手同脚走进了雅室,他刚一进去,罗遇便果断关上门。 沈定安:“……” 苏若云:“……” 这可怎么办?! 沈定安到底是个男人,这会儿那股傻劲儿也过去了,倒是果断许多,他走到桌前,利落坐了下来。 “你……你好?”沈定安开了口。 孙若云的头更低了,沈定安只能看到她乌黑发髻和发髻上的如意簪。 真好看啊,沈定安心里想,真好看。 他问了好,孙若云却不答,于是沈定安就又沉默下来,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他怕惹孙若云不高兴,又怕自己粗鲁不会说话,在那抓耳挠腮紧张得不行,最后想喝口茶,却手一抖打翻了茶杯,发出“嘭”的一声脆响。 沈定安心里骂自己是蠢货,却不料就在这时,对面的孙若云抬起了头,向他望过来。 “你……”沈定安也不顾茶水了,张着嘴一脸傻样。 孙若云认真看了看他,那些羞涩和忐忑渐渐消散开来,她想着苏轻窈对她的关怀,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用怕。 不过就是见一见,说说话,她有什么好怕的呢? 这么想着,孙若云鼓起勇气,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沈将军是吗?你好。” 沈定安听到她软软的声音,只觉得心跳快如擂鼓,他张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又闭上。 自己这样子真是太蠢了,她一定觉得自己是傻子,沈定安沮丧地想。 你的英明神武斗哪去了?你不是盛京最有名的纨绔子弟吗?! 苏轻窈看他一脸沉痛,竟是难得聪慧一回,一下子就猜出是怎么回事:“咱们都别紧张,慢慢说好不好?” 沈定安头一次被个姑娘哄,这姑娘那么瘦那么小,他不由越发不好意思,却也告诫自己不能丢脸。 “好,”他努力发出一个声音,“我们,我们慢慢说,您先说。” 听他称呼自己您,孙若云不由又笑了。 说实话,她的样貌很普通,瞧着身量也很单薄,瘦骨伶仃的,看起来相当羸弱。 但她那么一笑,却仿佛春日里的迎春绽放,让人的心都跟着雀跃起来,似乎能看到春日的原野。 “我姓孙,盛京人士,现如今是碧云宫的孙选侍,”孙若云没有犹豫,果断道,“换句话说,我是宫中嫔妃。” 沈定安刚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又听她这一句,这回是怎么都转不过弯来了。 孙若云看着他,前所未有的平静。 苏轻窈跟她说的都是对的,他们不能光凭曾经的情书情缘过一辈子,若想再续前缘,定要经过一番波折,且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两全其美。 且说两个人如果真的合适,也是孙若云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所以苏轻窈反复劝解她,让她自己想清楚。 孙若云定定看着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收到你最后那一封信时,我是很开心的,当即就想答应下来,然后在家中等你上门求亲。却不料恰逢选秀,我也在名单之中,事情已成定局,没有办法更改了。” “当时我就想,若是落选我再回来给你写信,若是选中了,那便也不用再联系。” 孙若云这么说着,满心的愤懑、无奈和愧疚竟消散开来,不再时刻纠结于她的心海中。这一刻,她觉得身上一轻,所有压力都烟消云散。 这段有缘无份的过往,只有亲自同那个他说出口,才算彻底了结。 沈定安别看一直沉默不语,却是认真在听她说话,孙若云的声音很轻,又软又柔,一听便知是个很温柔的人。 跟她的字,她的词一样,便是时隔一年,她对于他来说都没有变。 还是心中的那个她。 沈定安抬头看向她,渐渐沉下心来,竟是又恢复了往常那个沉稳的他。 “我以为你出了意外,或者觉得鸿雁传书不稳妥,以沉默拒绝了我。”沈定安长舒口气,笑了起来,“现在知道了原因,我也算放下心来,不再日日为此事纠结。” 孙若云听着他低沉的嗓音,心里有着莫名的雀跃,她双手在膝上紧紧攥在一起,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她低着头,沈定安就只能看到她单薄的肩膀和若隐若现的耳廓,心里却想:真是太瘦了。 孙若云是今年入宫的宫妃,怎么也得十六七岁的年纪,如今看来,却还是那么瘦弱单薄,一点都不像是嫁了人的大姑娘。 这么想着,沈定安心里隐隐升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疼惜,觉得她为了两人的事苦熬,肯定日子过得很苦。 沈定安叹了口气。 “都是我的错,若是我不那么犹豫,早些同你表白,或许事情便又是另一种模样,”沈定安道,“因我的犹豫,却害得你如此辗转反侧,这是我的大过错。” 孙若云终于抬起头,遥遥看向他,她眼中仿佛含着一江春水,带着无限的柔情。 “不,我也有错。” 孙若云喃喃自语:“我当时应该跟父亲母亲坦白的,哪怕事情不可更改,也不能就这样被送入宫中,是我太过软弱,从没有为自己争取一回。” 孙若云说:“我当时怎么就不敢呢?” 她怎么可能敢?她从小到大都是逆来顺受,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从没想过“反抗”二字,等到事情成了定局,再说什么都晚了。 人生没有后悔药,她也改变不了过去。 沈定安看满眼都是自责,不由有些急了:“怎么能怪你呢!要错都是我的错,哪怕早一个月主动同你告白,也不会是如今下场,都怪我!” 孙若云摇头:“不,怪我。” 沈定安刚要再反驳一句,抬头却看她一脸坚定,不知道怎么突然笑起来。 “我们这是在做什么?”沈定安笑着说,“好了,过去都过去了,与其自责过去,我们不如展望一下未来?” 孙若云呆呆看着他,少顷片刻,也跟着笑起来。 沈定安心中一松,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话。 于是他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开口说道:“我姓沈,名定安,盛京人士,家中祖父母、父母皆亡故,只剩大哥驻守边关,妹妹就是凤鸾宫贵妃,你应该认识的。沈家祖宅位于……如今家中尚有祖产……” 他大概说了一盏茶的工夫,把家中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说了个遍,甚至连族中还有多少铺子田地都说了,就怕孙若云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 孙若云安静听了一会儿,又笑起来:“你怎么对家里庶务如此了解?” 沈定安顿时有点不好意思:“我大哥尚未娶亲,妹妹又已入宫,家中只我一个人,只能我自己管家了。” 孙若云听他这么一说,莫名有些同情他。 瞧他的岁数,他大哥怎么也要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居然也是尚未娶亲,也不知沈家的儿郎们为何都如此古怪。 沈定安见她神情放松,似乎并未对沈家有什么偏见,不由又有些放心。 “我家里事便就事如此,至于我这人,书信里如何我便是如何,至于外面那些流言蜚语,不过为了做做样子,你不用往心上去,”沈定安说到这里,举起手发誓,“我可以起誓,今日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说话快,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孙若云还没来得及拦他,就被他抢先说出了口。 孙若云不由有些动怒:“你这个人,怎么竟胡乱发誓,以后可不许如此。” “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沈定安傻乎乎笑起来。 孙若云控制不住白他一眼,做完动作自己也笑起来,想着这沈小将军真是个活宝,连带着她都活泼起来,老是忍不住想笑。 不过沈定安的话说完,就轮到她了,孙若云想了想,便把家里事简单说了说。 说完这些,她决定把苏轻窈跟她说的后续事宜也都说清楚,末了道:“你也看见了,我如今是宫中宫妃,身份自不寻常,无法像普通人那般和离。只能假死改名,才能同你结亲。我嫁过人,以后还会顶着庶出或者养女的身份过活,里面各种不便,你应当也明白。” 这些话楚少渊没同他说过,那时要保护孙若云的身份,不可能把这各中曲折都说清。现在孙若云同意见他,便由她自己说也很好,起码两个人能做到坦诚以对,以后无论如何都不会遗憾。 沈定安认真听着孙若云的话,末了真心实意感叹一句:“若要在一起你的付出太多也太重,无论以后结局如何,我都能接受。” 他道:“实不相瞒,进来之前我自己也很忐忑,你看我这个人,五大三粗莽莽撞撞的,也不会哄人开心,就是一个傻子。再一个,我家里是武将世家,将来我也要上阵杀敌,你若是跟我去边疆,从此便要离开家中父母不说,还要面对边疆苦寒,时刻担忧我的安慰,怎么看,你都亏大了。” “我们今日能见上一面,能把话都说清楚,我就觉得很满足,起码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过得好不好,这就足够了。” 孙若云定定看着他,沉默无语。 沈定安柔声问:“我明日就要南下巡视,年后才能归京,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我尊重你的意见。” 孙若云叹了口气:“好。” 沈定安咧嘴一笑,看起来是高兴极了。 孙若云看了他一眼,也跟着浅浅笑了。 真是个大傻子。 第 131 章 第 131 章 苏轻窈跟楚少渊一局棋行至收尾,雅室的门就开了。两个人其实都很好奇,但是又怕沈定安和孙若云不好意思,就都忍着没往那边望。 楚少渊抬头看了看苏轻窈,见苏轻窈冲自己挤眉弄眼,差点没笑出声来。 不过余光扫到沈定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楚少渊立即轻咳一声,对苏轻窈做了个口型:“别闹。” 沈定安从雅室里缓步而出,过来给楚少渊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楚少渊努力板着脸,看他一眼:“谈完了?” 沈定安点点头:“是,多谢陛下,多谢娘娘。” 楚少渊只说:“那便退下吧,此去路途遥远,务必平安归来。” “是,臣告退。”沈定安对他们俩个都行过礼,就退了下去。 等沈定安走了,正巧轮到苏轻窈落子,楚少渊便道:“宝儿,该你了。” 楚少渊话音落下,苏轻窈都没什么反应,抬起头一看,却发现她正在发呆,根本没在看棋盘。 楚少渊叫她两声:“宝儿?宝儿?发什么愣呢?” 苏轻窈回过头,利落起身:“陛下,咱们不下了,我去看看她去。” 她说完,转身就往雅室里行去,那背影果决的,仿佛这一盘棋特别无关紧要。 楚少渊轻轻“哼”了一声,低估一句:“沈定安这家伙,就会给朕惹事。” 另一边,苏轻窈进了雅室,看见孙若云淡定坐在那,正在喝茶。 “如何?”苏轻窈问。 孙若云抬头看她一脸担忧,不由起身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挺好的,话说开了,我也不那么纠结。” “多谢你,轻窈,真的太感谢你了。”孙若云又说。 苏轻窈拍了拍她的后背,也放下心来:“说开就好,以后就不用再为这事心烦。” “他说他过完年归京,让我那时再给出答复,”孙若云道,“我要好好想想。” 苏轻窈道:“这样很好。” 孙若云抬起头,定定看向远方,她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透着无人能阻挡的决心。 她身上蛰伏经年的胆怯懦弱都不见了,此时的她,是那么耀眼夺目,让人无法一开眼睛。 “这么多年,我过得太糊涂,”孙若云道,“我应该更坚定也更坚强一些,不能事事都等旁人主宰。” 孙若云叹道:“若不是你,我还是那个可悲的我。” 苏轻窈却说:“不,你只是没发现真正的内心而已。好了,咱们不说这些,回去我宫里,咱们吃顿好的。” 孙若云点点头,笑着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楚少渊就看苏轻窈领着孙若云从雅室出来,一起给他行礼。 苏轻窈让孙若云先跟柳沁出去,自己则去了楚少渊面前,笑着说:“陛下中午用完膳,定要好好午歇再起来忙,晚上我叫人准备了梅酒,等陛下回来一起品。” 楚少渊亲自给她系上斗篷,送她到门口:“去吧,不用惦记朕。” 于是安嫔娘娘就领着小姐妹走了,头都没回。 留下皇帝陛下坐在水榭里,自顾自生闷气。 罗遇心里头骂躲出去的娄渡洲,这边还得赔笑:“陛下中午想用什么?” 楚少渊冷笑一声:“不吃了。” 气都气饱了,为了陪外人吃饭都不说留下来陪朕,真是岂有此理! 罗遇笑得脸都僵了,嘴里直发苦。 不吃是不可能不吃的,永远都不可能不吃,安嫔娘娘吩咐过要陛下好好吃饭,陛下就要好好吃。 于是罗遇就不再敢废话,出去给楚少渊安排午膳去了。 晚间楚少渊回到景玉宫,刚一进正厅,就看她坐在花厅里做针线,一边做一边哼小曲,显然高兴得很。 楚少渊进了花厅,也不往她身边凑,只站在火盆边驱散寒意:“怎么这么高兴?” 苏轻窈放下绷子,过来给他更衣:“早上不是娘娘宣我过去?我下午回来便赶紧去了,娘娘说没什么事,就是让我安排腊八节的宫宴,说要把曲目尽量挑得欢快一些,也好热闹热闹。” 因为雪灾的缘故,京中气氛一直很压抑,趁着雪灾平息下去,楚少渊才道要开宫宴。 若放在平时,他可不爱做这事,一顿宴席起码要两个多时辰,坐都坐累了,可一点都没放松,还不如书房里批奏折呢。 听到太后要把这差事交给她,楚少渊理所当然点点头:“这事也不难,你以前参加过那么多宫宴,照着来就是了。” 苏轻窈笑起来:“是啊,娘娘也说了,让我慢慢学,她会耐心教导我的。” 她高兴的不是这件事,高兴的是孙若云:“若云跟我说了,她觉得沈小将军人很好,是良配,她其实很动心,想答应沈小将军。不过她还想再跟她父亲谈谈,看看他的意思。” “若是他们俩个能成,样陛下也算对沈将军有个交代,也算是两全其美,”苏轻窈道,“我确实没想到,若云能果断这一次。” 楚少渊听她说几句就又念叨孙若云,心里一哽,悄悄撇了撇嘴。 “好事成双,确实很美满,走吧,咱们也去用晚膳。”楚少渊牵起她的手,牵着她去厅中用晚膳。 待晚上回到罗汉床上,苏轻窈窝在楚少渊怀里,问他:“书的事怎么样了?” 楚少渊原本以为她会忘记,没想到她还挺上心的:“已经派人去查了,倒是有了些眉目,这书是一个叫南森先生的书生写画而成,本就是为了往浮梁书局送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个样本被当成南书馆的书送入宫中,这一本就落到你手上。” “那书生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南书馆,”楚少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手法温柔,眼神却异常冰冷,“你放心,有问题就查,这不是什么大事。” 苏轻窈这才轻叹一声:“也是我没经验,若是知道这书不能入宫,我定早早同陛下说,省得叫人钻了空子,时隔一个月才阴差阳错被陛下发现。” “你操心这个做什么,南书馆不是什么重要衙门,翻不出风浪的。”楚少渊道。 他低下头,见苏轻窈要睡不睡的,不知道从哪里又翻出那本书。 “要不,朕陪你再看一遍?”楚少渊问。 苏轻窈当即就红了脸,狠狠在楚少渊腰上掐了一把:“陛下,您怎么能如此?如此……不正经?” 楚少渊低声求饶,跟她说痛,苏轻窈才松开手,“哼”了他一声。 “陛下可不能再如此,要不然我就生气了。”苏轻窈道。 楚少渊一点都不怕,低头亲了亲她耳朵,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惹得苏轻窈的脸又红了。 “真的,朕不骗你,”楚少渊一本正经,“若是不好,你只管打朕,怎么样?” 苏轻窈迷迷糊糊的就被她说动了,照着书上的彩图,好生体会了一把“好不好”。待两个人嬉闹完,苏轻窈已经困得不行,窝在他怀里飞快睡过去,还小声打起了呼噜。 楚少渊见她高兴了,自己没什么体会,但心里头的愉悦却一点都不少。在她额头亲了一下,也渐渐沉入梦乡,一夜好梦。 转眼就到了腊八节那一日。 苏轻窈和楚少渊一大早就起来,楚少渊出去上早朝,苏轻窈则吩咐柳绿和桃红如何行事,一会儿她们就要去前头的勤政殿,跟随勤淑姑姑和春花姑姑一起安排今日晚宴事宜。 两个人都跟了她几个月,也越发稳重,如今很能顶事。 苏轻窈也不怕她们办不好差,只说:“你们还年轻,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就问,现在是有姑姑们教,以后就得自己独当一面,你们可明白?” 桃红和柳绿福了福,退了出去。 柳沁让宫人取来礼服,跟桃蕊一起给苏轻窈看,这身礼服是回宫之后才做的,用的是三品嫔娘娘的规制,颜色是她所有礼服中最深也最重的。 苏轻窈先穿在身上试了试,站在镜子前来回看:“怎么瞧着我个子都变高了?” 她这些日子来日夜同楚少渊在一起,行为作态不由自主会被他带走,陛下身上威仪天成,一行一动皆是让人不敢直视的贵气,苏轻窈也渐渐有了些嫔娘娘的架势。 现如今她若是沉下脸来,就连罗遇都不敢说话,更何况是年轻些的小宫人。因此近些时候景玉宫中上下都是老老实实,柳沁管得也轻省。 她自知道是怎么回事,闻言便笑道:“娘娘身上气质高贵,威仪深重,再穿这样一身礼服,自是显得高大威武,让人心生敬畏。” 苏轻窈挑眉,这才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一瞬间变了气质,看起来竟是分外凌厉。 柳沁便道:“娘娘瞧,便就是如此。” 苏轻窈对着镜子做了好几个表情,最后发现自己不光容貌跟前世不同,就连气势也隐隐改变。 倒是真的完全不同了,苏轻窈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笑,便让桃蕊给她脱下来:“哎呦呦,真是沉。” 说罢,她直接歪在贵妃榻上,揉了揉肩膀。 柳沁和桃蕊见她如此,不由相视一笑:气质变了,但娘娘还是娘娘,人还是那个人。 这一次的宫宴被安排在勤政殿,往常勤政殿是用来开小朝的,宽敞深广,最适合摆宴席。届时宫妃皇亲、朝政大臣共聚殿中,欢度今岁的腊八佳节。 到了申时正,苏轻窈午歇起来,便开始梳妆打扮。 冬日穿礼服比夏日舒服得多,虽然依旧厚重沉闷,却不会热得人难受。苏轻窈这会儿再没抱怨,只让桃蕊先给她梳了一个圆髻,然后便开始里三层外三层穿礼服。 在小衣、中衣之外,还要穿一件鞠衣,鞠衣外面才是大礼服,这么一套穿下来,一刻钟都过去了。 待鞠衣穿好,苏轻窈便坐到椅子上,让桃蕊给她上妆。 “今日的妆得稍微浓一些,勤政殿的宫灯明亮,若是妆太淡会显得很没气色。”桃蕊道。 她虽没近身伺候太后,也跟在太后身边几年,乐水本就喜欢她,对她一向尽心教导,对于这些细节之处,她很明白。 苏轻窈道:“你看着上就好了,我自是信得过你的。” 桃蕊悄悄松了口气。 她们家这位娘娘一直不喜欢浓妆艳抹,她今天把话说出口,也是有些忐忑的。 待上妆过后,苏轻窈穿上大礼服,戴上霞帔、头冠、璎珞、金环,这才算打扮妥当。 她行至宫门口,抬头望向远方。 天际烟云缭绕,金乌西斜,已是一日将晚时。 苏轻窈深吸口气,道:“走吧。” 往前一步,便是另一个世界。 第 132 章 第 132 章 苏轻窈坐上步辇,一路先去慈宁宫。 今日这么隆重的场面,她需要亲自先去接太后,陪着她从安兴门出,最后抵达勤政殿。 太后早就等在大殿中,等苏轻窈的步辇一到,她便出了正殿。 “今日准备了娘娘爱听的灵隐仙曲,选的第四到第六章,最是欢快,娘娘可听听唱的好不好。”苏轻窈对太后一福,上前搀扶住她。 太后娘娘的礼服自是比她的要隆重许多,头上的凤冠金灿灿的,美丽夺目,却也很沉。不过太后早就习惯,走得倒是比苏轻窈稳当许多,还笑话她。 “好好好,你最贴心了,不过以后还是多戴些步摇珠钗,习惯就不觉得累赘。” 苏轻窈抿嘴一笑,扶着她上了步辇。 自是太后的步辇在前,苏轻窈的在后,一路晃晃悠悠,约莫两刻之后才出安兴门,往勤政殿而去。 此刻的前朝自是热闹极了。 同往日安静的暮色长信宫不同,今日勤政殿前的广场上人来人往,三品以上重臣皆携夫人联袂而来,即便无人私下交谈,却显得一派繁荣。 苏轻窈和太后的步辇停在侧门前,黄门唱诵一声,苏轻窈便先下了步辇,过来迎太后。 侧门虽位置偏僻,她们这一行人却太过醒目,赶来扑宴的朝臣们都注意到这个角落,探究的目光也随之而来。 苏轻窈出现的那一刻,无数目光往她身上扎来,她却仿佛一无所觉,淡定自若来到太后步辇前:“娘娘,勤政殿到了。” 太后“嗯”了一声,伸出手给她,让她扶着自己下了地。 外面已是华灯初上,落日的余晖撒在金灿灿的琉璃瓦上,映得长信宫满室芳华。 这座沉默的宫,已在盛京屹立三百年余,历经两朝而不衰。 苏轻窈前世也曾来过这里,却没有任何时候有此刻感触那么深,那么重。 八根通天立柱之上,是棱角分明的重檐九脊顶,雕花门扉依序而开,映衬得大殿内外灯火通明。勤政殿不算长信宫最宏伟的宫殿,却也是最精巧的,各处都透着别致和宏伟。 那种雕梁画柱的细腻和古朴优雅的大气完美融合在一起,让人见之难忘。 只有站在这里,才能感受出盛京这座五朝古都的厚重。 太后见她竟是看着屋脊发呆,便拍了拍她的手:“咱们进去吧,以后有的是机会过来,到时候你可劲儿看个够。” 太后说罢,又霸气十足补了一句:“咱们自己家的房子,随便看。” 苏轻窈本来还在那感慨呢,转眼就听到太后这句话,差点没笑出声来:“娘娘您真是的,非要逗我笑,这么多人盯着看呢。” 太后道:“看就看呗,宠妃就得让人看,要不然他们找谁羡慕?” 苏轻窈:“……” 话糙理不糙,太后娘娘这句话听到耳朵里,苏轻窈莫名奇妙就不紧张了。 于是娘俩就高高兴兴踩上台阶,直接往旁边的配殿行去,此刻,贵妃等妃嫔主位已经等在配殿外,都是特地过来迎太后的。 如今贤妃不在宫中,妃位只剩宜妃,而嫔位中和嫔、顺嫔、丽嫔和惠嫔倒是齐全,这么看来却也还是人丁凋零。 太后看见她们倒是很高兴,待贵妃下来亲自扶着她,便也就拍了拍苏轻窈的手,让她自己走。 贵妃今天穿着亦很隆重,似是感受到苏轻窈看她,也回头看向她,冲她比了个口型:“多谢。” 苏轻窈这才回忆起来,她这是在感谢自己替沈定安说话。 这会儿人多口杂,苏轻窈不好解释,只能但笑不语。 一行人很快就来到配殿前,宫妃们给太后见过礼,太后便道:“外面冷,咱们进去说话。” 待进了配殿,贵妃主动拉着宜妃坐到太后左手边,苏轻窈便淡定自若坐到太后右手边,宜妃还想说什么,但抬头看见太后都没说话,便也不敢吭声了。 自从上次被禁足,她已经很久都没找事了,上一次还是中秋节时,也不过就说几句酸话,到现在也有三个月。苏轻窈觉得她似乎比以前成长不少,最少知道看人脸色,不再如过去那么莽撞。 太后看着她们,倒是一脸欣慰:“再过些日子,新进宫的小姑娘们也算是宫中老人了,瞧着你们一日比一日稳重,我就甚是安慰。” 这个时候的贵妃又恢复她的温柔体贴样貌,她笑弯一双眼睛,对太后道:“全赖娘娘教导得好,平日里又最是慈和不过,才让我们在宫中安稳度日。” 太后点点她:“就你嘴甜。” 贵妃道:“臣妾可没乱说,妹妹们都很仰慕娘娘,是不是?” 她话音落下,苏轻窈就赶紧跟着表态:“可不是,贵妃姐姐说得一准没错,臣妾最喜欢娘娘了。” 太后就笑起来,场面特别温馨。 这会儿工夫,朝臣们陆续进入勤政殿,前广场上便又重新回复往日宁静。 太后见外面安静下来,沉思片刻,突然道:“一会儿勤政殿里人多,你们都注意着些,有些话有些事,听听就过去,勿要多言闹笑话。” 也不知太后这话是从何而来,妃嫔们面面相觑,根本不知要如何回答。 苏轻窈道:“好,谨遵娘娘教诲。” 太后点点头,低头喝了口茶,没再多言。 虽说这会儿配殿里只她们娘几个,却不好冷场,贵妃想了想,便对宜妃道:“我许久没见妹妹了,怪想你的,一会儿你且就坐我边上,咱们说说话吧?” 宜妃一愣,终于按捺不住,张口便道:“这不合规矩。” 贵妃笑眯眯看着她:“怎么不合规矩了?不过是一场宫宴,咱们也就略坐一会儿,这样不是很好?” 论说宜妃也是一贯伶牙俐齿,今日不知是没精神还是如何,竟一时间没回上话,脸色却越发不好看。 按理说一会儿进了勤政殿,宜妃应当坐苏轻窈这个位置,而苏轻窈则要跟宜妃换过来,挨着贵妃坐。 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却不知贵妃为何要如此操作。 苏轻窈抬头看向太后,见太后却一脸了然,突然心跳加速。 这么说来……她似乎记得陛下跟她说过,安嫔这个位份太低,很快就要给她升位了。若果然如此,那贵妃如此行为便就合情合理,一开始大臣们肯定要议论,但议论过后却免除了苏轻窈跟宜妃换位置坐的尴尬,这样其实是在保全宜妃的脸面。 但宜妃却不知道各中关节,依旧不依不饶。 “我不,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宜妃撅着嘴,看起来特别委屈,“太后娘娘,您替臣妾说句话吧。” 她原先还能装装样子,自从被罚闭门思过之后,便果断破罐子破摔,经常是想说什么说什么。能忍住就都忍住了,忍不住就任由性子来,倒也比以前更直爽些,反而没那么讨人厌了。 太后听了她的话,却是笑着说:“好了,贵妃喜欢你,你就跟她坐啊,不过是一个位置罢了。” 太后这话一说出口,殿中陡然一静,宜妃肯定没想到,一向最重规矩的太后居然也会有如此随性的时候。 宜妃想了想,突然抬头看向苏轻窈,狠狠瞪了她一眼。 苏轻窈一顿,明白她这是想歪了,把这事全赖她身上,不由在心里叹气。宜妃这么多年在宫中可是白过的?明显太后和贵妃都知道一会儿要发生什么,故意如此安排绝对不会错,她硬抗真没必要。 不过,苏轻窈一边喝茶一边想,太后知道她不奇怪,怎么贵妃居然也知道? 这么看来,贵妃的身份定也很不一般。 此刻的苏轻窈倒是一点都不慌张,她淡然坐在那,对太后说了一句:“今日特地准备的正山小种,倒是品相绝佳,很适宜这个寒冷冬日。” 太后就说:“不错。” 又坐一盏茶的工夫,楚少渊才姗姗来迟。 他没去勤政殿,反而直接过来配殿,亲自上来迎接太后。 不过他这么一来,所有人就得离开温暖殿内,出去站在冷风里迎接皇帝陛下的大驾。 楚少渊今日很不一样。 他穿着隆重的朝服,头上戴着凌云冠,身上穿着玄黑衮服,腰中一条白玉革带,衬得他腰细腿长,自是十分高大威仪。 他个子高,步伐大,几步就行之殿前,先给太后见礼:“给母后问安。” 太后可不会让他把礼落实,赶忙伸手扶他一把,笑着道:“今日可忙?” 楚少渊扶着她进殿,直接在太后右手边坐下:“尚可,母后且略坐一会儿,殿中应当已经安排妥当。” 太后让人上了一碗杏仁酪给他:“一会儿要吃酒,你先垫垫。” 这一看就是太后亲自从慈宁宫带来的,里面没放多少糖,他吃起来正合适。太后一片慈母心肠,楚少渊当然不会拒绝,低头便吃起来。 “多谢母后。”楚少渊道。 太后看着他吃,一脸慈祥:“我知道今日是大节,你也高兴,不过还是要少吃些酒。” 楚少渊又点头:“母后放心,朕都明白。” 太后这才不多言。 苏轻窈坐在楚少渊身边,因位置特殊,正好能感受到旁人的目光。 从楚少渊进来这一刻,就有几道目光时隐时现往他身上扎,楚少渊似乎浑然不觉,苏轻窈却替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此刻贵妃正陪着太后说笑,宜妃自顾自在那生闷气,而和嫔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是一直没抬头。她身边的顺嫔更有意思,端着茶杯来回晃,里面的茶水都快撒出来,也不见她喝一口。 剩下的两道目光,自然来自惠嫔和丽嫔。 殿中这么多妃嫔,到头来只这两个注意到了陛下,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如此看来,陛下还真是有点……惨啊。 第 133 章 第 133 章 不过楚少渊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就是了。 他刚吃完杏仁酪,罗遇便匆匆而来,道:“太后、陛下、诸位娘娘,殿中安好,还请贵人大驾光临。” 楚少渊点点头,起身扶起太后,道:“走吧。” 他们俩个走在最前面,后面是贵妃和宜妃,再之后苏轻窈自己一个人走成一排,却也乐得自在。 从配殿到正殿要走过廊桥,绕过殿前长廊,最后才会进入勤政殿。 随着娄渡洲的一声“皇上驾到”,朝臣们纷纷起身跪迎,场面异常宏大。 苏轻窈沉默走在队伍中,感受着四面八方望过来的探究眼神,却是一点都不慌张。 她稳稳走在路上,每走一步都那么坚定,仿佛没有任何人能动摇。 待到了殿上,楚少渊先扶着太后坐下,然后便坐到了太后身边。紧接着,贵妃拉着一脸不情愿的宜妃坐在太后手边,而苏轻窈便坐到了楚少渊身边。 待他们坐定,楚少渊才道:“免礼,平身。” 待朝臣们起身看到殿中情景,大殿中就响起一片嘈杂之声,他们是不敢当着这一家子的面议论,可却都很惊讶,陆续有人发出惊叹声。 苏轻窈淡定自若坐在那,脸上甚至带着浅笑,显得从容不迫。 倒是被迫坐在贵妃下手的宜妃脸色难看得很,但她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能在那强颜欢笑,怎么看怎么别扭。 今日忠勇伯也来了,瞧见这么个安排,倒是没说什么,就连身边的骠骑将军总拿眼睛看他,他脸上的笑也是纹丝不动。 三品以上的朝臣看似不多,再加上皇亲国戚勋贵世家,也林林总总坐满了勤政殿,他们这一惊讶不要紧,殿中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乱得不成样子。 楚少渊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把下面人的脸色看了个清清楚楚。他也不生气,只那么轻轻冷哼一声,殿中瞬间便安静下来。 楚少渊看了娄渡洲一眼,娄渡洲便端上来一杯秋露白。 “诸位爱卿,今岁入冬大寒,盛京、奉天等地天降暴雪,全赖爱卿们兢兢业业护卫一方百姓,你们的辛劳朕都看得见,也都记在心中。” 楚少渊说罢,顿了顿,又道:“以此杯中酒,谢过诸位贤能,保我大梁永安。” 话音落下,朝臣们便纷纷起身,端起酒杯。 “陛下万安,大梁永安。” 语毕,众人饮尽杯中酒,再度坐下。 楚少渊大手一挥:“开宴!” 宫人们便鱼贯进入殿中,给朝臣上菜。 腊八佳节,第一道便是熬制一整天的腊八粥,这一场宫宴是苏轻窈亲自管的,她便要求御膳房盛一碗端一碗。 数十个粥瓮在炉子上热着,待腊八粥端到朝臣面前时,还袅袅冒着热气。 一阵浓香扑鼻而来,却是腊八粥应当有的味道。 这半碗腊八粥下肚,一身的寒意都被驱散,也缓解了腹中饥饿,这个安排倒很是巧妙。 朝臣们刚吃好粥,冷盘与热盘便一起上来,热盘的菜都是不怕冷的烧鸭等,便是这会儿已经冷了,风味也还不错,这一顿宫宴倒是吃得朝臣很意外。 往年参加这样的大宴,因为人太多,御膳房也无法供应上,菜品大多都是冷的,油大的菜冷了以后就会黏在菜品上,品相难看不说,味道也特别难以下咽。 但宫宴是御赐,再不好吃也没人敢说出来,都是佯装享受吃进去,每次都很难熬。 今日的菜品直接换了样子,很有些叫人惊喜的味道。 忠勇伯坐在殿中,正慢条斯理吃那道果仁菠菜,这道冷盘不怕放,现在滋味浸到菠菜中,反而更好吃了些。 他正吃着,就听身边的骠骑将军小声嘀咕:“这是换了主事娘娘了吧?” 他们都是老臣了,许多从楚少渊祖父时便在朝中,大小宫宴参加过无数,今天这一顿时吃得最舒服的。 厉平帝的元后早亡,他篡位后也一直没有立后,待太子迎娶太子妃,宫事就直接被交到太子妃手中,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娘娘。 可以说,太后娘娘管宫也有二十几年了,她的习惯一直没变过,大臣们早就习惯。 今日这一场,绝非出自太后之手。 骠骑将军嘀咕完,便跟忠勇伯挤眉弄眼:“你说是左边那一位,还是右边那一位?” 忠勇伯目不斜视,继续吃他那一碟果仁菠菜,他身边的伯夫人更是假装没听见,慢条斯里喝粥。 骠骑将军见他不理自己,嗤笑一声:“得意什么,总不会是你闺女,瞧瞧她都坐哪里去了?” 忠勇伯一向都是笑眯眯的,平日里也没架子,跟人很能打成一片,这种话不是没人说过,也没怎么见他生过气。 所以骠骑将军这会儿不过随口说一句,也不觉得他会当真。 然而忠勇伯却是重重放下筷子,看了他一眼。 他平常都是一副笑面佛样子,此刻沉着脸看人时,真是吓人得紧,更别提他眼神冷冰冰的,好似盘旋着无数冰刃,仿佛能把人戳穿。 骠骑将军脸上的笑挂不住了,他往右边挪了挪,尽量离他远点:“说笑的说笑的。” 忠勇伯垂下眼睛,淡淡道:“不可非议皇家事,将军大人不知吗?” 骠骑将军哈哈笑了两声,转过头去不吭声了。 忠勇伯瞥他一眼,重新端起那碗热乎乎的粥吃。 还用问是左边还是右边的?简直是个蠢货。右边的进宫那么多年,宫宴可换过菜色?自然是左边那一位了。 忠勇伯抬头遥望自己那不成器的女儿,不由叹了口气。这会儿还做这嘴脸干什么?陛下今日一定有安排,还不如早早道一声恭喜,也好能多几分情谊。 当年只有这个女儿年纪相仿还未定亲,忠勇伯只得送了她进宫,却不料她跟她娘一样,眼皮子太浅,行为处事一股小家子气,实在上不得台面。 忠勇伯原本只是想同皇家拉近关系,现在却只能祈祷她不要犯蠢,别做下郑家那样带累整个家族的祸事,他就谢天谢地了。 这么想着,忠勇伯又看了一眼热乎乎的腊八粥,不由叹了口气。 看看人家,第一步就办的漂漂亮亮,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这一碗粥吃下去,怎么也要给点面子,不能当面说项。 被他夸奖的苏轻窈,这会儿也在吃粥。 楚少渊看着碗里热乎乎的腊八粥,发现他这碗里没有蜜枣,吃起来一点都不甜,很适合他的口味。 俩人挨得很近,楚少渊就笑着说:“特地给朕安排的?” 楚少渊特别不喜吃用甜品,苏轻窈很是知道他的口味,日常饭食也安排的妥贴。他没想到今日宫宴苏轻窈还没忘了这一点,特地给他准备了不一样的口味。 苏轻窈小声说:“我让宫人打听过,有消渴症的大人们吃得都是不加蜜枣的,陛下这碗是顺带的。” 楚少渊:“……” 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哄哄朕? 苏轻窈看他瘪了嘴,不由小声笑了笑:“逗您的,大人们的是御膳房的大锅饭,您的是小厨房的砂锅煮的,不一样。” 楚少渊这才高兴。 和嫔就坐在苏轻窈身边,她离得不远不近,却是不知怎么听到苏轻窈跟楚少渊的小声嘀咕。 待苏轻窈坐回来用膳,她就笑着说:“安嫔娘娘真是体贴,难怪陛下和太后娘娘都喜欢您。” 苏轻窈给楚少渊丢了个眼色,略往和嫔边上挪了挪:“不过多费些精神罢了,哪里值得你这么夸赞。” 和嫔道:“有这个心,就已然很好,这一碗八宝粥,我吃着比往年的都要好。” 今日的八宝粥也是苏轻窈特地吩咐做的,从早上熬到现在,又浓又稠,自然极好吃。上菜没多一会儿,下面的大臣们就开始夸赞,显然也很喜欢。 倒不是眼皮子浅没吃过腊八粥,而是因为主事的人有心,懂得体恤下臣。这一点,才叫朝臣们心里舒坦,觉得这一年到头没白辛苦。 “娘娘此举,实在是高着。”和嫔浅浅看她一眼,抿嘴一笑。 和嫔若是真跟表面上显示的那般和和气气,苏轻窈现在就应下了,然而想到她可能的身份,苏轻窈不由心中警惕,想了想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前几日见亲,听闻你家中是嫂子来的?你母亲可是有什么不好?”苏轻窈问。 和嫔没想到她还关心过这事,不由垂下眼睛,淡淡叹了口气。 “我二嫂进京说,母亲近来犯了咳症,加上北地苦寒,便有些熬不住。原本今年她还想坚持过来瞧瞧我,这会儿实在起不来床,便只能叫我二嫂来一趟,这个月的家书还未收到,我这心也是一直揪着。” 苏轻窈就跟着叹气:“唉,家里长辈年纪大了,便是有这样苦处,你要相信老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康复如初。” 和嫔用力点点头:“多谢你。” 说话的工夫,乐者上了前来,开始奏起乐章。 因着今岁大寒,又刚过雪灾,楚少渊便没叫弄什么歌舞,只叫奏些佛乐,倒也还挺好听的。 随着丝竹声响起,殿中便更热闹几分。 朝臣们越发活跃起来,陆续有人起身相互敬酒,这也是宫宴的常例,倒也不算违制度。 太后正跟陛下说着话,余光一闪,便看到瑜王妃宽大的身影往台上走,顿时皱了皱眉。 楚少渊知道母亲很烦她,便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太后瞪了他一眼,转头就听到瑜王妃掐着嗓子说:“娘娘今日真是红光满面,光彩照人。刚我我还听谨郡王妃说今日菜色换了,定是娘娘甩开手,不再操心这些琐事。” 瑜王妃若有所思看了看满脸不高兴的宜妃,又在淡然的贵妃脸上扫过,最后意有所指道:“也不知是哪位娘娘出的手,今日这菜色当真很好,吃得人心里头舒服。” 太后却不上她这挑拨离间的当,反问:“瑜王妃那么聪明,不如你说说,你觉得哪位娘娘最体贴?” 第 134 章 第 134 章 瑜王妃微微一愣,随即便笑起来。 她的笑声有些尖锐,又带这些让人不喜的嘲弄,太后用力忍着,才没皱眉头。 所幸这时瑜王领着瑜王世子上前,才没叫场面太过难看。 “娘娘、陛下,给您二位敬杯酒,上次是少泽不懂事,全赖陛下耐心教导,若不然他以后指不定闯什么祸。” 瑜王一开口就是楚少泽年少不懂事,楚少渊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也只端起茶杯,道:“王叔客气了,少泽是朕的弟弟,朕自然应该管教他。晚宴结束还有要事忙,朕便以茶代酒,王叔不介意吧。” 瑜王满面笑容:“咱们都是一家人,陛下太过客气了。” 说着,他主动举起酒杯,自己一饮而尽。瑜王世子跟在他身后,抬头飞快看了一眼楚少渊,也低头喝了口茶。 他还在闭门思过中,这么长时间也就今天出来参加宫宴,自然不敢饮酒。 等敬完楚少渊和太后,瑜王转向苏轻窈,道:“还要敬安嫔娘娘一杯酒。” 他没说为什么敬酒,但再坐几位心里都明白,他是为了上次报恩寺的事,特地跟苏轻窈道歉。 苏轻窈刚要端起酒杯,楚少渊便开了口:“你不宜多喝酒,以茶代酒吧。” 喝什么苏轻窈无所谓,便端起茶杯,冲瑜王敬了敬,瑜王淡笑着把酒喝了下去。 待敬完酒,瑜王就要拉着瑜王妃退下,瑜王妃却是个脸皮厚的,根本就不理他。 “我留下来陪太后娘娘说会儿话,你们爷俩先走吧。”瑜王妃道。 她当众给瑜王没脸,根本不顾他气得铁青的脸色,自己倒是很得意,仿佛她多有能耐,多么御夫有术。 瑜王脸上一僵,却不愿意这场面闹不愉快,只得勉强说了一句“你说几句就退下”,便领着儿子走了。 于是太后就只能让宫人加一把椅子,放在自己身边。 瑜王妃道:“瞧娘娘这桌上的菜品,倒是同我们的全不相同,安嫔娘娘有心了。” 刚才谁也没说今日宴会是安嫔操办的,现在被瑜王妃直接说出口,大殿中陡然一静,不过片刻之后,便复又热闹起来,大家的心思却都飘远。 苏轻窈抿嘴一笑,也是落落大方:“多谢王妃称赞,能给太后娘娘当差,是咱们的福气。” 瑜王妃叹道:“太后娘娘一向疼你,这么重要的差事也交给你做,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孝顺太后娘娘才是。” 她这话一说,若是寻常宫妃定要生气。苏轻窈就看宜妃气的白了脸,心里头无奈摇头。 太后今天心情好,实在懒得跟瑜王妃说这些废话,苏轻窈便想张口挤兑她两句。 接过苏轻窈还没来得及说话,贵妃便开了口:“王妃说得是呢,安嫔妹妹可是我们宫中数一数二的好姑娘,上敬太后,下慈小主,宫里人人都喜欢她。” 瑜王妃被贵妃一句话噎住,难以置信抬头看了她一眼,就见贵妃端起一杯秋露白,一口闷进去:“好酒啊!” 瑜王妃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突然发现,宫中这些妃子,不是低头吃自己的菜,就是相互小声说着话,对于她的话头,大部分人都不感兴趣,少部分例如贵妃,居然还会帮着苏轻窈。 这一发现,令瑜王妃倍觉不可思议。 但她却不能在这种场合问出口,讪讪坐了一会儿,见没人理她,就只能退下来。 待她走了,旁的朝臣们才陆续上来敬酒,他们都是冲着太后和陛下来的,苏轻窈乐得没人搭理,自己开开心心用晚膳。 就在这时,有个翰林院的老大人上来,先跟太后和陛下敬茶,然后却又举杯,对苏轻窈道:“多谢安嫔娘娘,特地给咱们这些老臣安排的淡粥,您真是蕙质兰心。” 老大人瞧着都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苏轻窈半站起来,也举起茶杯:“大人谬赞了,祝您福寿康健。” 老大人的头发和眉毛都白了,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像是弥勒佛,很是富态,他举了举茶杯,仰头一饮而尽,颤颤巍巍下去了。 苏轻窈小声问楚少渊:“这位是?” 楚少渊笑着看她,说:“这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四海游记》的作者,翰林院的名誉院正,也是史学博士张寿张大人。” 苏轻窈十分吃惊:“哇,没想到老大人这么风趣,佩服佩服。” 楚少渊道:“他是个很幽默的人,朕若是得了闲,偶尔会请他进宫说说话,能涨不少见识。” 张寿进入翰林院前就很有名,他早年父母双亡,十几岁时便游历天下,三十岁归京赶考,一举中了状元郎。 他中了状元,却无心当官,只在翰林院挂了个编修,开始修起史书来。 当时还是厉平帝在位,他看中张寿的人品才学,便特地给了他一个史学博士的官位,允许他每年有一半时间可出访各地,探寻大梁风土人情。 这样过了二十年,他终于写完一部《四海游记》,也算是个很洒脱的人物。 苏轻窈早年看过《四海游记》,现在被楚少渊重提,不由又有些心痒痒,道:“回去要找出来再看一遍。” 楚少渊想了想说:“朕那里有一套老大人的签名版,回头送给你。” 两个人说得热火朝天,那边忠勇伯领着夫人上了前来。 他也算是皇亲国戚,自家又跟皇室有亲,太后自也不会冷脸,很是客气。 忠勇伯没看女儿,只领着夫人同太后、陛下敬茶,然后便要退下。 就在这时,宜妃开了口:“父亲、母亲。” 忠勇伯身形一僵,他没看女儿就是怕她闹事,现在可好,她还是出了声。忠勇伯夫人站在一边,脸上淡淡的,却也没说话。 忠勇伯回头看向宜妃,见她脸色相当难看,想了想才说:“宜妃娘娘,近来天气骤冷,可是闹了风寒?若是病了,可得好好休息才是。” 他这话给了大家一个台阶,宜妃却不依不饶,张口道:“父亲,你也看到了……”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旁边的贵妃手里一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整杯水就泼向宜妃,弄得她半个手臂都湿了。 宜妃都脸色就更难看了。 贵妃忙开口:“唉,都是我不小心,还不赶紧伺候宜妃娘娘下去更衣?” 她话音落下,她身后的姑姑秋莹和宜妃的姑姑莺语对视一眼,一起上前直接拽起宜妃,半拖半拽把她请了下去。宜妃几次三番想说话,都因为手上剧痛而耽搁,到了一句都没说出来。 待她走了,贵妃便对忠勇伯抱歉一笑:“伯爷,让您见笑了。” 忠勇伯心里头感激,知道她是给自家留脸面,不由道:“多谢贵妃娘娘。” 说完话,他便也不敢多留,赶紧领着夫人下去了。 就在苏轻窈以为今日这场宫宴就要平平安安过去之时,一个瞧着比张大人年纪还大的老大人上前敬茶,却是直接站在殿中,中气十足道:“陛下,太后,老陈有话要说。” 楚少渊淡淡道:“大人请讲。” 老大人张嘴就说:“陛下,老臣以为今日如此安排坐席,实在不妥。” 楚少渊挑眉,跟太后对视一眼,两人均未发言。 苏轻窈也不说话,她悄悄看了一眼楚少渊,见他一脸淡然,心里就更稳妥。 估摸着,这一出戏也在楚少渊的意料之中,于是便更不着急了。 老大人的话音落下,大殿中顿时再无人多言,就连宫人都不敢乱走,僵直站在原地。 就在这一片静谧之中,数十人坐在殿中,竟是比宁静深夜还要安静,无一人出声打扰他。 老大人瘦瘦高高样子,皮肤泛黄,头发花白,瞧着倒是精神矍铄,一看就是念叨起来让人头疼的那一种。 他根本不惧怕殿中情景,反正他是礼部的礼官,陛下也不能拿他怎么办。 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才继续道:“长信宫立宫三百余年,最要紧便是尊卑二字,转至大梁立国,依旧定都于盛京。凡宫妃制度定案以来,百多年皆是如此,上下尊卑四个字,是刻在宫妃制之骨血中,轻易不得废止。” 老大人上来就是一通说教,听得人头痛,不过若是仔细听来,会发现他这帽子扣得很大,几乎算是指着陛下鼻子骂他违背祖制。 楚少渊倒是没生气,饶有兴致看着他,想看他到底要如何说。 老大人喘了口气,说:“早年老臣瞧陛下也是尊礼守法,从不荒诞礼法大事,老臣心中甚是宽慰,常道陛下是个明君,是个贤能。” “然而现在看来,陛下太令人失望了。” 老大人当了一辈子礼官,把礼记奉为圭阜,从不许任何人妄议。除此之外,他把《大梁律》也全部背下,可谓是烂熟于心。 这么一个老学究,说出来的话自是条条框框,听着就很让人窒息。 不过,他也就是欺负楚少渊年轻,早年厉平帝在位时,可没见他四处蹦哒,现在倒是倚老卖老,偏要在陛下面前顶撞几句。 无非为了自己名声罢了。 楚少渊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今天这一出,就是在等他自投罗网。 因此老大人这一大串话说完,楚少渊便他:“王大人到底要说什么?可直白说来给朕听。” 王老大人被楚少渊一噎,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楚少渊倒是很客气,怕他气出个好歹,让娄渡洲给他搬把椅子,请他坐下“好好说”。 王老大人得意坐下,这才道:“陛下今日让宜妃娘娘坐在贵妃手边,却让安嫔娘娘顶替了宜妃娘娘的位置,实在违背祖宗礼法,且是有霍乱宫闱之意。” 霍乱宫闱这词都出来了,可见这老头刚才在下面那么长时间,到底都在盘算什么。 楚少渊听完,客客气气问:“还有吗?” 还有?这件事还不够大吗?王老大人被他气得头晕目眩,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等他气喘匀了,才又继续道:“陛下,礼法规矩可是大事,万万不可胡乱为之,乱了祖宗礼法。” 楚少渊笑了。 他冲娄渡洲招招手,娄渡洲就捧了份圣旨上前。 楚少渊道:“原本想等宫宴结束时与诸位爱卿同喜,既然被王大人发现,那便提前宣读吧,娄渡洲。” 王老大人心中一跳,慌乱窜上心头,让他差点都没坐住。 娄渡洲可没看他,只上前一步,冲楚少渊鞠躬行礼,然后便抖开圣旨,唱诵道。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景玉宫安嫔苏氏,至纯至孝,嘉言善行,淑良慧贤,实乃宫中表率,今以封为正一品贵妃,特赐封号纯,以表其忠孝,钦此。” 第 135 章 第 135 章 圣旨一出,勤政殿中陡然一静。 王老大人更是惊讶得一口气没喘上来,坐在那脸都憋红了,他也不像是气的,反而有点像是惊惧不畅。 不光是他们,就连苏轻窈都愣了,万万没想到楚少渊直接就给她封了一个正一品贵妃。 要知道,按大梁宫规,贵妃、四妃以及九嫔皆是一封号一位,立国一百二十八年,还从未出过一朝双贵妃之异事,楚少渊此举,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苏轻窈原以为楚少渊不是给她封个淑妃就是德妃,结果却是个石破天惊的贵妃,便是她想破头也想不到啊。 这一下,王老大人恐怕要气出个好歹来。 不过现实离她所想还有一点点距离。 就看王老大人坐在那使劲喘气,脸涨得通红,眼睛都突出来,显然心绪很不稳定。但若是仔细一观,却又能发现他目光游移,略有些闪躲。 且先不管王老大人如何作想,楚少渊此举,一看就是早有预谋,根本就不是被王老大人逼迫所为。毕竟圣旨是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肯定一早就写好,只待时机恰当再当众宣读。 娄渡洲宣读完圣旨,勤政殿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了,苏轻窈也呆愣在那,甚至都不知道要领旨谢恩就。 娄渡洲看了看楚少渊,楚少渊就去看太后。 太后瞪了不省心的儿子一眼,轻咳一声,突然开口:“好孩子,这是大喜事,还不快接旨?” 苏轻窈突然被太后点名,起身看向楚少渊。 只看他正看着自己,脸上带着浅淡笑容,那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有着让人安心的温柔缱绻,苏轻窈一下子就淡然下来。 管它是贵妃德妃,反正最后都是自己的,怕什么? 她也不顾朝臣们的惊诧,自顾自起身行至楚少渊面前,端端正正跪下行大礼:“臣妾谢陛下封赏。” 楚少渊从娄渡洲手里接过圣旨,就要亲自递给苏轻窈。 就在这时,另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陛下万万不可。” 楚少渊的手顿住,抬头望堂下看去,却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缓步上前,他瞧着比王老大人年纪还大些,却更精神。 他发话了,楚少渊不得不停下,给娄渡洲丢了个眼神,娄渡洲赶紧上前扶起苏轻窈。 苏轻窈便乖乖退回自己座位上,一言不发。 她知道今日此事楚少渊一定还有后手,她只要好好配合便是,反正至于她是大好事,她一点都不亏。 这位老大人一上前,楚少渊忙叫人端了把椅子上来,道:“太傅请坐。” 老头也不用人扶,先是对楚少渊和太后行礼,然后才坐下。 “陛下,若非此事牵连甚广,老臣不会多此一言,”老太傅顿了顿,又道,“陛下可听一听?”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冯首辅,致仕后楚少渊给其加封太子太傅的头衔,官拜正一品。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却依旧精神矍铄,比之旁边的王老大人看着还利落,一点都不似这个年纪的人。 老太傅活的很明白,从来都不会管皇家这些事,有人问他,他只会说那是别人家的事,轮不到他管。 便是楚少渊年少登基,他也一直尽心辅佐,从不曾有倚老卖老之嫌,朝中上下人人都很敬重他。 是以此刻他开了口,坐在一边的王大人顿时面有喜色,觉得自己有了靠山。 但楚少渊不认为冯太傅是古板之辈,此时出言,定有其深意。 于是便也客气道:“太傅请讲。” 冯太傅沉默地看了看他,道:“陛下可曾读过《后楚书》和《新商志》?” 楚少渊道:“读过。” 冯太傅没有把话说死,只道:“既然陛下都读过,应该对其最后一章深有感触,史书上一字一句,骂的都不是最昏聩的那个人,陛下确定要如此行事吗?” 冯太傅的意思是,历史千百年,每当朝代更迭,最后都要怪罪到女人头上,事实上不过是王朝将死,气数将尽,无力回天罢了。 关后宫女人什么事呢? 眼看楚少渊对苏轻窈一心喜爱,把她看得如此重要,冯太傅怕以后一但有什么天灾人祸,百姓不会骂苍天无眼,只会说陛下昏庸,妖妃当道。 苏轻窈何其无辜,而楚少渊又何其冤枉。 他此言一为大梁,二为楚少渊,可谓用心良苦。 果然,冯太傅的话一出口,旁边的王大人脸色一变,由青到红,再由红到白,冷汗涔涔而下,看上去极不妥当。 同一心为陛下的冯太傅相比,他的格局就太低了,这么一对比高下立见,让他坐在那都觉得浑身难受。 冯太傅看都不看他,只认真看着楚少渊:“陛下,老臣还望陛下三思。” 楚少渊脸上复又有了笑意,说:“太傅一片忠心,令朕深为感动,太傅不愧为肱骨之臣,实乃朝野上下的表率。” 冯太傅没有因为他的夸赞而高兴,依旧板着脸,认真看着楚少渊。 楚少渊知道老大人不会动摇,不由收起笑容,也严肃起来,目光在诸位朝臣面上扫过。 “朕知道此事事发突然,也颇令人费解,诸位爱卿定很迷惑,觉得此事十分诡谲,”楚少渊叹了口气,“朕也不想如此,不过前日灵隐寺的净尘法师特地上京,道他夜观天象……” 楚少渊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 朝臣们一听他提净尘法师,当即就有了底,明白陛下这是有备而来,以他的性子,这事很难再有转園。 再说,净尘法师是世外高人,在大梁都有极高的声誉,楚少渊敢拿他说事,这事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不可能是陛下为了偏宠苏轻窈而信口胡言。 于是,殿中刚因冯太傅的话重新热闹起来,转眼就又回复安静。 楚少渊这才继续道:“有些内情,自不可细说,但安嫔这个贵妃之位,确实是合情合理的。” 楚少渊如今虽还年轻,却绝对不是糊涂之人,他十几岁时就已临朝听政,至今也算有小十年光景,朝臣对他还是甚为了解的。 陛下绝不是贪花好色之辈,若说他单纯因为喜爱苏轻窈给她升位,便是给封个皇后都可,他却偏偏没有,只封到了贵妃,还是在原本就有贵妃的情况下,这事实在很是耐人寻味。 因此楚少渊这话一出口,朝臣们就以为是大师亲自给算的,安嫔娘娘当贵妃一定有更深的原因,只是牵涉太深,陛下不便多说。 这么一想,现场气氛便好了许多,就连几个脸色铁青的礼部礼官都松了口气,不再绷着脸。 但是有的人却依旧不依不饶。 王老大人没说话,另外一个瞧着很面生的礼官却站出来,朗声道:“陛下,国法宫规不可废,陛下一意孤行,便是置礼法于不顾,实乃昏聩。” 楚少渊转头望过去,一见他起身,当即便知道此事能成,心中陡然一松。 说话之人不过四十许的年纪,留着山羊胡,看起来又高又瘦,长得也颇有些刻薄。 他是如今礼官中最能蹦的一位,也是最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楚少渊此举便就在他身上,或者说……他身后的瑜王身上。 那人也不知为何胆子特别大,被楚少渊如此盯着看,却是一点都不慌乱,反而越发兴奋。 “陛下,臣愿以身相抗,望陛下打消此等恶念,勿动摇大梁国本。” 这帽子可就扣大了,楚少渊还未来得及说话,陆续却又有几人起身,异口同声道:“还望陛下三思考。” 楚少渊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却突然点了点头:“还有吗?还要说什么?” 那中年礼官被他一问,却是有些愣神,這套说辞他刚刚想了半天,现在陛下还要加问,他自是一时半会说不出更多违逆之言。 若他再说,今日恐不能全身而退,他也要为自己考量。 因此,他道:“臣并无多言。” 楚少渊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而过:“你们呢?” 此刻站起来的这几个大多都是文官职,每日不过做些案头工作,并非实权职务,他们平日里也不需要上朝,除了官职略高些名头也好听,真没任何实惠。 这些人大多都是老学究,脑子里一根筋,也很好煽动。刚才是被中年礼官的话带的,热血上头才起来附议,这会儿冷静下来,却都有些后悔。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低下头:“臣亦然。” 楚少渊这才道:“赵爱卿一心为国,朕实在感动,无奈此举不仅净尘法师亲算而出,就连钦天监鉴正亦是给出同样卦象,若非如此,朕岂会如此行事?” 楚少渊边说边叹气:“朕也知此举有违宫规,也同大师探讨过此事,大师却道宫中妃嫔位份,不过一个封号罢了,若是封号有别,又如何可言是一位双主?” 在场朝臣皆是一愣,这才回忆起来,刚才陛下说苏轻窈的封号是“纯贵妃”。 这个特地多出来的纯字,原来还有这样的深意。 楚少渊不管他们如何想,继续道:“朕原本也很纠结,觉得此事万万不可行,便同母后商议。母后却说事关国体,定要谨慎处之,不能知而不理,若以后真有差错,不光朕承担不起,大梁也……” 楚少渊说得这么玄乎,不就是为了让苏轻窈当贵妃,苏轻窈自己心里都很明白,可朝臣们却都不知。 楚少渊继续道:“太后娘娘深觉此举于贵妃有碍,于是便请贵妃相商,却不料贵妃当即表示,若为大梁万般不会有怨言,若是大人们皆不认可,她愿让出贵妃位,这样不就万事大吉?” 此事,贵妃便也起身,柔声开口:“若为大梁,便是千辛万苦臣妾也在所不辞,何况只是降位而已。臣妾立位贵妃,时常觉得自己为国为民无大作为,每日都愧疚深重,如今正有此机缘,臣妾倒觉得是好事。” 贵妃不言则已,一言惊人。 她这话说完,那几个反对都朝臣都是一脸愧疚,什么话都说不上来。看看人家多通情达理,反观他们只会叫嚣着祖宗礼法,叫嚣着死板规矩,却不知为朝廷多做些贡献。 于是陆续便有人坐下,在场只剩冯太傅、王老大人和赵大人。 此刻,冯太傅却发话了:“贵妃娘娘满门忠烈,怎能说无大作为,沈家一门为国尽忠,实乃国之表率。” 冯太傅又道:“既为大梁,这宫规也并非不可更改。” 他话音落下,王老大人的脸色更是难看。 楚少渊便问:“王大人、赵大人,二位意下如何?” 第 136 章 第 136 章 王老大人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往前冲的,这会儿一个不顾国体只顾礼法的帽子扣下来,他以后在礼官中也抬不起头,这会儿心里自是后悔万分。 是以楚少渊一问,王老大人便匆匆起身:“是臣愚钝,还请陛下责罚。” 这一下,倒是老实下来,不敢再作妖。 楚少渊淡笑道:“大人也是为国着想,现在误会解开,又何来责罚一说?” 王老大人松了口气,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此刻,朝堂上就只剩下赵大人还鹤立鸡群,他左看看右看看,见只剩下自己孤军奋战,脸上闪过一抹恨铁不成钢。 这些人怎么都如此不讲信义,一点坚持都没有,枉为读书人。 赵大人心里腹诽,面上却依旧沉静,他也明白,此刻的他显然已经孤立无援了。 其实若不是楚少渊今日这圣旨太过突兀,绝不会有这么多朝臣起身反对。现在宫中无皇后,贵妃已是最高的位份,他突然再设一位贵妃,较真礼法的老学究们自是无法接受,没直接上前咒骂已经算是好的了。 不过楚少渊一番解释,加上贵妃的表态,事情直接扭转,大部分朝臣都已接受下来。 毕竟,若实在不能接受,就是置大梁国法于不顾,哪怕一多半的朝臣都觉得这不过是楚少渊的借口,却也不会真的当面顶撞陛下。 这位陛下的脾气,可没他父皇那么好。 赵大人这会儿也是有些犹豫的。 毕竟他刚才是被人授意才起身,现在确实骑虎难下,不知要如何收尾。 他假装沉思低下头,用余光瞥瑜王,见瑜王把杯中茶一饮而尽,顿时松了口气。 “陛下,臣也无话。” 楚少渊这才微微一笑:“很好,纯贵妃,接旨吧。” 于是苏轻窈再度起身,刚想跪下给楚少渊行大礼,却不料楚少渊上前一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他把那份沉甸甸的奏折往她面前一捧,低头看向她。 苏轻窈抬头看去,只见他目光闪闪,眼中带着无边笑意,令她的心也雀跃起来。 既然楚少渊不让她行大礼,苏轻窈便冲他福了福,这才接过圣旨。 “臣妾谢陛下封赏。” 帝妃二人这腻歪劲儿,朝臣们全都看在眼中,心里也大多有底,知道今日事多半是因为什么。瑜王一家坐在下首,离前殿位置很近,几乎能把两人的神情也都看清。 瑜王妃冷笑一声:“恶心。” 她声音很小,只瑜王和瑜王世子能听见,瑜王世子几乎不抬头看自己的母亲,却是往父亲那里看了一眼。 瑜王瞥了他一眼,又去看瑜王妃。 “闭嘴。”瑜王冷冷说道。 瑜王妃翻了个白眼,却当真没敢多说一句。 瑜王仰头吃茶,余光在楚少渊那带笑的脸上扫过,心里却异常烦躁。 楚少渊绝不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人,此刻他突然给安嫔升位,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者说安嫔身上发生了什么? 这么一想,瑜王便更是焦躁,恨不得马上知道宫中的近况。 楚少渊笑着让苏轻窈坐下,瞥见瑜王连喝了两杯茶,脸上的笑意更浓。 而此刻,冯太傅还坐在堂前没动。 楚少渊对他甚是尊敬,想过来亲自请他归位,却不料冯太傅又开了口:“陛下,既然纯贵妃娘娘有封号,那沈贵妃娘娘是否也应当有封号?这样才更合乎礼法,也不枉沈家满门忠良。” 冯太傅倒是个妙人,此言一出,这事就算是落地,以后若楚少渊再有什么新的想法,这样的事也便成了旧例,一切都好办。 楚少渊微微一愣,随即便笑道:“太傅大人所言甚是,朕明日便命钦天监给沈贵妃卜算封号,大人放心便是。” 冯太傅点点头,也不用人搀扶,自己起身下了前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安然坐下。 楚少渊道:“刚事出突然,宴会暂停,继续开宴吧。” 他话音落下,丝竹声复又响起,殿中自是一派歌舞升平。 待到晚些时候,这一场“愉快热闹”的宴会终于结束了。 楚少渊先送太后离殿,然后苏轻窈便跟沈如心一起退出,待皇家贵人都走了,朝臣们这才三五成群往外行。 楚少渊要送太后回慈宁宫,苏轻窈便跟贵妃一道往东六宫行去。 路上,苏轻窈打开步辇隔窗,问贵妃:“姐姐当真早就知道?” 如今苏轻窈是正一品,反而比从一品的贵妃要高半级,她再叫姐姐便不太恰当,因此贵妃提醒她:“傻姐姐,你该唤我妹妹的。” 苏轻窈一愣,见她一脸真诚,一点不开心都无,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你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当时差点没吓着我,腿都软了。”苏轻窈道。 沈如心看她一眼,抿嘴一笑:“我也只知道陛下要给你升位而已,却没想到陛下竟是如此心急,跟个傻小子似的。” 沈如心想起刚才楚少渊那个样子,就忍不住想笑:“不行,我回头一定要跟二哥说,叫他也笑话陛下去。” 看她竟是这么欢天喜地,苏轻窈也不知要说什么好,只得道:“我还怕你生我气呢。” 沈如心瞪她一眼:“怎么在姐姐心里,我竟是这么小心眼的人?你当我跟宜妃似的呢。” 说起宜妃,苏轻窈才想起她更衣回来以后就老实了,真是一声都没多吭,显然知道贵妃此举是为她好,觉得误会了贵妃,也是不太好意思。 苏轻窈道:“妹妹自不是这样的人,只是这事确实不太妥当。” 今日事发突然,朝臣们一下子被楚少渊糊弄住,稀里糊涂就认了,待琢磨一晚上回过味来,明日定又有的闹。 沈如心道:“陛下今日敢如此,明日定有后着,你且瞧好吧。” 她说罢,苏轻窈就到了景玉宫,就看沈如心笑眯眯跟自己挥手,坐着步辇继续前行。 苏轻窈看她当真不在意,自己也松了口气。 原本她跟贵妃就不熟,现如今也不过因着沈定安的事有了几分交际,却是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性子,倒是意外有些直爽可爱。 不管别人如何,苏轻窈今日是相当高兴的,她笑着下了步辇,坐下换了身衣裳,笑容也丝毫未减。 柳沁伺候在她身边,见她如此,也笑弯了一双眼。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苏轻窈顿了顿,赶忙说:“把人都叫来正厅,虽已经晚了,还是要给个喜礼的,看看谁还在,都来一趟。” 有要换班的自是早早歇下,这会儿还醒着的宫人只剩一半,苏轻窈兴致高昂,直接赏了大荷包,宫人们也被她感染,一个个笑红了脸,看起来别提多喜庆了。 楚少渊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喜气洋洋的场景。 他心中高兴,看到这般情景更是开心,不由笑起来。 苏轻窈这会儿还在正殿发喜赏,抬头看见他回来,直接把荷包塞给柳沁让她代发,自己则迎了出去。 “陛下回来了?”她笑着问。 昏黄的宫灯下,她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楚少渊心中一动,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回来了。” 苏轻窈牵起他的手,陪他一起进了寝殿,待换下礼服,两人才觉得舒坦一些。 楚少渊见她一直笑眯眯的,多此一举问:“高兴吗?” 苏轻窈原本想板起脸数落他两句,可实在太过欢喜,一听他说这个,也憋不住笑起来。 “高兴,”苏轻窈道,“陛下下回能不能提早跟我说,当时真的吓着了,话都差一点跟不上。” 楚少渊握住她的手,笑得特别得意:“这是个多大的惊喜啊,提前说了就没意思了。” 苏轻窈瞥他一眼,心说这惊喜差点就便成惊吓了。 “陛下也是,怎么突然就升我做贵妃,若是德妃或者淑妃什么的,朝臣也不会有今日这等反应,咱们时间那么长,您急什么呢。” 楚少渊跟她咬耳朵:“朕不这样,旁人又如何才能着急?” 苏轻窈挑眉看他,用口型跟他比:“罗孚?” 楚少渊笑笑,略摇了摇头,也跟她比口型:“瑜王。” 他一说出这两个字,苏轻窈便明白了:“陛下这是激将法?” 楚少渊挥手叫宫人出去,才道:“原来瑜王一直老老实实,不过是认为朕将来一定会把皇位传给他的孙子,但他私底下的动作可一件不少,同罗孚似乎也是有些牵扯的。” 楚少渊叹了口气:“若他现在也老实,朕也不会如此,但这几次危险却都有他的影子,朕实在无法容忍他在继续往前朝后宫插手。” 苏轻窈皱起眉头:“怎么会是瑜王?之前查出来的不是顺嫔?” 楚少渊低声道:“之前顺嫔的两个妹妹出宫后,仪鸾卫中的暗卫盯了很长时间,发现其中的八小姐一出府就要去素红斋买胭脂,而我那个好表弟,也经常进出那里,他一个大男人,买什么胭脂?” 楚少渊能这么说,几乎就是肯定了瑜王是顺嫔的幕后之人,但顺嫔为什么? “你道为什么?为了情爱二字,”楚少渊道,“仪鸾卫费了好大功夫才查出来,邢子怡跟楚少泽,以前可是郎有情妾有意。” 苏轻窈呆了。 “陛下,您没说笑吧,”苏轻窈迟疑道,“顺嫔可比世子大三岁呢。” 盛京可不比坊间,流行什么女大三抱金砖的婚事,邢子怡比楚少泽大三岁,他俩本身就不太可能产生交集,又怎么会有私情? 楚少渊眸色一深,低声道:“这就要问问朕的好王叔了。” 苏轻窈眨眨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反正楚少渊也习惯了,有孙选侍在前,多一个顺嫔也无所谓,他倒是不觉得丢脸,只当故事说给苏轻窈听。 “不过是英雄救美、一见钟情的老掉牙戏码。选秀前顺嫔去上香,路遇惊马,被英俊的瑜王世子所救,可不是一段佳话?” 这事要不是仪鸾卫阴差阳错打听到顺嫔出嫁前身边的丫鬟,也不能知道竟还有这一段过往。 瑜王这一手,真是太厉害,也太老谋深算一些。 苏轻窈叹了口气:“他隐忍这么多年,陛下怎知他要忍不住了?” 楚少渊有点不自在地摸了摸鼻梁,往她肚子上看了一眼:“朕昨日暗示他来着。” 苏轻窈不太明白:“暗示什么?” 楚少渊轻咳一声,也不敢看她,小声说了一句:“暗示你有了。” 苏轻窈觉得自己没听清,却又好像听清了,一时间根本转不过弯来。 “陛下……到底暗示了什么?您大点声,臣妾听不清。” 楚少渊这才又说了一句。 “就暗示他……你有了孩子。” 苏轻窈:“?” 第 137 章 第 137 章 苏轻窈有点难以置信。 她瞪大眼睛看着楚少渊,直把皇帝陛下看得不自在,偏过头去不吭声。 苏轻窈疑惑地问:“瑜王应该不会那么傻吧?” 她这么问完,又说:“这么多年陛下都没子嗣,再加上顺嫔可能从中走漏消息,瑜王一定认为陛下……咳咳,您这么随便一暗示,他就能信?” 楚少渊一听这个,顿时有点扎心,不过话还是要说的。 “他太着急了,这么多事累积起来,朕看他是不想等那一天了。什么儿子孙子,都不如自己做皇帝来得实在。关心则乱,能信就信,不能信朕也没明说不是?” 苏轻窈扭过头去盯着他看,楚少渊轻咳一声:“好了,朕只是稍微那么暗示他一下,就看他是不是要狗急跳墙了。” “好吧,以后陛下再有什么计划,一定要提前跟臣妾讲,”苏轻窈道,“要不然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一定会穿帮的。” 楚少渊笑着在她手上亲了一下:“宝儿最聪明了,跟朕又心有灵犀,怎么会穿帮呢。” 两个人说着话,苏轻窈便又想起顺嫔的事来:“既然她跟瑜王世子如此相和,为何不跟他成亲,反而进宫来?” 盛京就算没这女大三的风气,这么做却也不出格,他们二人品貌相当,家世相宜,算是门当户对,这门亲事只要认真谈就不会不成。 又何妨会弄成这个下场。 楚少渊冷笑一声:“就楚少泽那软蛋哪里有自己的主见?在家里听他娘的,出来听他爹的,他爹让邢子怡入宫为妃他都不敢反抗。” 再说,邢子怡也竟然答应了,这事真令人无话可说。 苏轻窈咋舌:“这一群人也是奇葩。” 俩人现在除了楚少渊偶尔想弄点“小浪漫”或者“小惊喜”,平时是从来没秘密的,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事都可以讲。 楚少渊见她惊讶,忍不住就又念叨:“也不知道楚少泽哪里好,等邢子怡入宫为妃,邢八小姐就又瞧上他,开始给他跟邢子怡传递消息,哪怕楚少泽已经定亲,邢八小姐还在那一厢情愿。” 苏轻窈:“……” 都不知道说邢家这对姐妹是蠢还是傻了,然而端看邢子怡那些毒辣手段,苏轻窈倒是不觉得她傻,无非是被爱情迷糊住了双眼,变得毫无理智而已。 苏轻窈道:“说不定瑜王世子给过承诺或者信物吧。” “这也不能信啊?”楚少渊不能理解。 苏轻窈笑着看他,道:“男人跟女人不一样,陛下您换位思考一下,若是一个英勇雄主要带着你造反,许诺你成功之后封侯拜相,同时还有许多同你一样的门客,你也不会觉得旁人如何英明,只会觉得自己是他们之间最厉害的那一个,对不对?” 楚少渊面无表情说:“不对,朕只会自立门户自己称王。” 苏轻窈忍不住捏了捏他:“别闹,臣妾说正经的呢。” 楚少渊赶紧闭嘴:“娘娘请说。” 苏轻窈道:“你看,瑜王世子肯定是忽悠她们,事成之后让她们当皇后。当然了对顺嫔跟对邢八小姐的说辞肯定不一样,但中心思想都是相同的,在世子心里,自己一定是他最爱的女人。” 楚少渊几次三番想开口,都被纯贵妃娘娘凌厉的眼神击退,不敢再吭声。 苏轻窈道:“您看顺嫔在宫中不上不下,根本就不显眼,若不是邢大人当上阁老,她实在可有可无。陛下确实龙章凤姿,却对顺嫔不屑一顾,这种情况下,早先对她温柔体贴的世子便成了更珍贵的心里人,再加上家中或许不顾她的反对硬送她入宫,现在她弃邢家满门于不顾,倒也不显得特别突兀。” 说到这,她自己才算能理解邢子怡。 也不是说理解吧,就是知道她这行为背后的原由,在这种种不合理之间寻找一个最合理的点。 楚少渊若有所思点点头,道:“这么看来,其实治国也是一样的,大抵不能光看朝臣有什么治世之能,只要他热爱这份差事,能尽心为百姓办事,无论是何官职应当都没有大区别。” 苏轻窈:“……” 苏轻窈再度说不出话来,怎么说着说着就拐到国家大事上去了? 楚少渊也不需要她回答,自顾自念叨了一刻,终于念叨开心,喝了口茶就跟苏轻窈沐浴去了。 景玉宫中自是柔情蜜意,此刻的瑜王府却是一派乌云密布。 瑜王跟瑜王世子相对坐于书房内,瑜王脸色铁青,而瑜王世子则显得噤若寒蝉,坐在那大气都不敢喘。 “你真的打听清楚,他不成?”瑜王瞪着儿子说。 在外面一向慈眉善目的瑜王,在儿子面前却并非如此,只要他一板起脸来,瑜王世子就只觉得他青面獠牙,是最吓人的活阎王。 这会儿被父王质疑,瑜王世子浑身一抖,立即道:“真的、真的父皇,儿子早就问过、问过好几遍,子熙都是这么说的。” 瑜王世子一着急,都有点结巴了。 瑜王对他是恨铁不成钢,无奈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就是想换都没得换了。 “你把话再给我复述一遍。”瑜王道。 瑜王世子只是怕他,人却不笨,闻言立即便道:“父王,子熙说子怡给她传的话是陛下从不曾同她同房,便是去乾元宫侍寝,也被困在石榴殿,哪里都不能去。她不好跟别的宫妃打听,只逼着问过赵婕妤,赵婕妤亦是如此说。” 瑜王若有所思道:“也有可能,他是针对顺嫔和赵婕妤?” 瑜王世子也不知道这些,邢子熙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不过在中间转述罢了。 “不清楚,儿子只是照实说。” 瑜王瞪了他一眼,吓得他往后躲了躲。 “下次你让她问清楚,办点事都办不好。”瑜王道。 瑜王世子小声说:“子熙和子怡都很聪明的,但陛下很谨慎,她们打听也打听不到,还是别让她们涉险了。” 瑜王恨铁不成钢:“你这没出息的蠢货,就知道弄这些风花雪月的糟心事,我看你死女人肚皮上算了。” “还不是你让我去的。”瑜王世子嘀咕一句。 瑜王现在满心都是楚少渊立安嫔为贵妃的因由,焦躁烦闷,根本没听见儿子在说什么,不过却是真的看他就烦。 “行了,你出去吧。” 瑜王世子松了口气,赶紧退了出去。 等他走了,瑜王却突然再度开口:“沈定安出城了?” 另一道声音说:“回禀王爷,沈定安前日出京,带了一千人,是半夜从奉天大营调走的。” 瑜王面色沉沉,道:“把南麓、北蒙的人,调到清水镇。” 另一人兴许是有些惊讶,好半天都没说话,直到回过神来,才终于应声:“是,卑职遵命。” 次日,楚少渊一大清早连下数封圣旨。 一封沈贵妃为令贵妃,二升谢菱菡为从三品宁嫔,赐住长春宫前殿。三则封贤妃为正二品德妃,位四妃之首。其余还有位份升迁,暂且不需细说。 圣旨一出,前朝顿时又是一派哗然,盖因贤妃本就是四妃,改封其为德妃,实在很是有些古怪。 苏轻窈听到这份圣旨,不由叹了口气。 这一夜,冬雪落满城。 转眼就到了十二月中旬,盛京的过年气氛越来越浓,因过了雪灾,百姓们欢天喜地,自是觉得今年即将顺遂过去。此时的盛京,家家户户都开始置办年礼,百姓们穿梭在东西两市,脸上都带着明显的喜色。 可谓是欢欢喜喜过大年。 只要这个年根能熬过去,转眼便就春暖花开,又是一年好光景。 就在盛京这一派热闹祥和之间,各西北番国与东南部族的使臣陆续抵达盛京。各种各样的肤色、发色、服饰人群涌入盛京,立即被这一派繁华的五朝古都所吸引。 鸿胪寺丞和译官领着他们一路行至东西市,给他们看看大梁都什么样的特色货物,到时候互市开张,也可拿来换取。 琳琅满目的织锦罗衣,精致娉婷的各类瓷器,从柴米油盐到酒醋茶汤,东西市应有尽有。 且往来穿行皆为百姓,他们穿着普通的布衣,拖家带口过来采买年货,人人都是喜笑颜开,看起来自是一派歌舞升平。 注意到外来的使臣,百姓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却并不觉得他们是异类。胆子大些的还会笑着问好,虽说语言不通,但那种友善却能传递出来,让人觉得自己被欢迎着。 第一个到达盛京的是柔然使臣们,距离上次时辰来访已经过去二十年,此刻再来的都是年轻人,在家中听的都是二十年前的情景,倒是跟今日分外不同。 看到竟有百姓同他们打招呼,一个年轻的柔然使臣问译官:“张大人,他们在说什么?” 译官用柔然语笑着说:“马上就要过年了,他们在说新年快乐。” 说完,他想了想,又道:“我们的新年类似你们的乌兰节,是每年年末最盛大的节日。” 使臣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我知道新年的,盛京真的很热闹。” 张译官道:“到时候开了互市,这些大梁寻常的货物互市也能有。柔然的百姓只需要自家的常用货品,比如地毯奶酒,牛羊马儿,甚至是金器铁器,想怎么换就怎么换。当然,柔然也可以开摊子,贩售柔然最出色的物产。” 年轻使臣到底没见过太多世面,听着不由怦然心动,当即就想点头。 年长的使臣拉住他,没让他说话。 但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是雀跃的,看着琳琅满目的货物,恨不得现在就买上两件玩赏一番。他们心里也都明白,互市对于他们来说,或许是好事。 最后,一行长长的队伍进入鸿胪寺驿站,就这么安顿下来。 此刻的景玉宫中,苏轻窈收到一封信。 是贤妃许娉婷写给她的。 苏轻窈打开一看,入眼便是六个字。 轻窈,见字如晤。 苏轻窈的眼泪瞬间滑落脸颊,在桌上氤氲成一朵凋零的花。 第 138 章 第 138 章 之前楚少渊特地给贤妃升至德妃,苏轻窈就已经有预感了。 她是知道许娉婷是何近况,听闻楚少渊如此动作,心里自是难过,却也强撑着没有表露如来。 此刻收到这封信,便是预感成真,许娉婷或许已经不在。她现在是满心悲痛,眼泪不停滑落,却是一行字都没看下去。 虽已做好心理准备,但突如其来的离别还是异常让人痛苦,心情也难以平复。 柳沁见她如此,忙上前帮她擦脸:“娘娘,勿要太过伤心。” 苏轻窈把信笺放到一边,生怕弄湿了模糊字迹,接过帕子自己擦脸,边擦边叹气。 “怎么就……怎么就这样了呢?”苏轻窈说。 前一世许娉婷怎么也活到二十九,虽不是高寿,却也没年轻夭折,现在提前那么多年,又如何能让苏轻窈接受。 柳沁轻轻拍着苏轻窈的后背,无声叹了口气。 德妃娘娘这样身体,其实活到这把岁数已经不易,对于她来说,能早些摆脱病痛,说不定是一件好事。 这些事苏轻窈都明白,许娉婷自己也曾说过,可她还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总觉得许娉婷是因她重生才提前病逝,觉得是她的过错。 柳沁见苏轻窈伤心得不能自已,不由也有些慌乱,忙给桃蕊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去乾元宫请陛下。 这边却还是低声安慰:“娘娘,咱们先看看信吧,看看贤妃娘娘如何说?” 虽然贤妃已经是德妃,但柳沁却没有叫这个称号,也是怕苏轻窈更难过。 苏轻窈终于止了止眼泪,却还是很低落:“她还能说什么?也不过是同我告别罢了。” 说起来,她跟许娉婷这一世看似没多深的缘分,但她们两个脾性相合,很能说到一块去,短短两月相处,却也成了好友。 便没有前世今生这样的事,苏轻窈都要伤心难过,更何况是现在这般情况。 这些话苏轻窈无法对柳沁说,只能憋在心里。她擦干眼泪,深吸口气,重新拿起那封信笺,一字一句读起来。 许娉婷常年卧床,也没那么强的精气神,字写得并不怎么好看,但苏轻窈这么看来,却不由又是红了眼眶,心里头难过得紧。 许娉婷道她在家这一个月,过得有多开心,每日都有父母兄长陪着她,无论她想做什么都行。 一月来,身于家中,有父母兄长相伴,自是越发快活,多谢你当时替我美言。 许娉婷如是说。 苏轻窈知道她对家中执念很深,这么多年苦熬着,无非就是怕父母兄长难过,如今走到最后一程,反而比以往豁达。 她跟苏轻窈说了许多话。 她道早年她总是暗自流泪,觉得天道不公,为何她生来便是如此孱弱,无法像常人那般健康。为此,她还曾埋怨过父母,怪他们没给自己一个好身体。 可后来长大了些,她渐渐懂事,才发现父母为了她操了多少心,于是满身戾气便都消散开来,只剩下自怨自艾怎么都无法疏解。 就这么过了许多年。 她入宫为妃,离开父母,自己一个人在绯烟宫苦苦熬着。身体好的时候就去给太后请安,不好的时候就躺在宫中吃药,也没有朋友。 她这个样子,宫妃都绕着走,不会有人愿意贴上来。 苏轻窈是她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 认识了苏轻窈以后,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开朗许多,性格变了,对许多事情的看法也都变了,对于生死之事经也是渐渐看淡,不再觉得那是坏事。 甚至因为无边的病痛,她其实早就活够了。 能内心解脱,是她快活起来的第一步,多亏苏轻窈,她也做到了。 所以临别之际,她才会给苏轻窈写来这样一封信,感谢她成为自己的朋友。 苏轻窈就这么看着,眼泪又再度倾泻而出,怎么都止不住。 贤妃最后说:后来病重,弥留之际回顾一生,这才顿觉人生苦短,便是困于屋中,也不能就如此浅淡度日。 我自己错过太多精彩,还望你能珍重时光,继续做快乐的那个你。 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此信一别,他日不能再见,愿你今生幸福美满,长寿康健。 娉婷敬上。 苏轻窈看到最后一句,终于止不住嚎啕大哭。她再也不顾的矜持和体面,此刻心中所想,唯有许娉婷已经故去,再不能同她相见。 生死离别,是人世间最无奈的遗憾。 柳沁紧紧抱着她,也跟她一起哭:“娘娘,可别哭坏自己。” 苏轻窈哽咽着,一句话说不出来,泪眼滂沱中,似乎还能看见许娉婷临别时的那一面。 那一日的许娉婷打扮得特别漂亮,水红的袄裙艳丽夺目,头上团花金冠精巧别致,盛装打扮的许娉婷是那么美丽。 可那也不过是最后一面。 那时候许娉婷笑着对她说:“只能来年再见。” 对于她而言,却已无建元五年的春日可盼了。 苏轻窈心里一阵阵得疼,仿佛有什么在撕扯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柳沁见她脸都红了,呼气也不是很顺畅,顿时有些急了,哭着叫人:“快给娘娘一颗静心丸。” 桃红柳绿原就守在外面,苏轻窈这样她们不敢进来添乱,现在看娘娘几乎哽咽,忙把早就取来的清心丸送进来,喂苏轻窈一颗。 苏轻窈这才好过些。 楚少渊匆匆赶回景玉宫的时候,就见到这么一团糟的情况,他皱起眉头,大踏步进了寝殿,沉声问:“怎么回事?” 桃红柳绿忙退开,道:“德妃娘娘给娘娘送了封信来,娘娘十分悲痛,刚才胸闷憋气,赶紧吃了一颗清心丸,才略好。” 楚少渊很了解苏轻窈,一见她眼泪汪汪看着自己,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行至榻边,坐下把她揽入怀中,对宫人道:“都出去。” 桃红和柳绿不放心,还很迟疑,柳沁便利落很多,飞快便领着人都退了下去,还仔细关上了寝殿的房门。 楚少渊轻轻顺着苏轻窈的后背,感受她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的,别提多心疼了。 “傻宝儿,别等坏人还没抓住,你再把自己哭病了。”楚少渊低声哄她。 苏轻窈打了个泪嗝,哽咽道:“我心里难受,陛下,我真的很难受,都是我害得……” 楚少渊一把捂住苏轻窈的嘴,沉声道:“不许胡说,朕也是重新而活,那朕是否也有错?” 苏轻窈微微一愣:“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楚少渊用帕子给她擦脸,柔声道:“时移世易,我们死而复生本就不复寻常,说不定此刻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世界。” 苏轻窈被他这么一讲,倒也冷静下来,自己接过帕子擦脸。 “既我们不是原来的我们,那德妃也不是原来的德妃,朕说得可对?”楚少渊道,“如今一切都变了,德妃明明是顺嫔她们动的手,又同你有什么干系?你啊就是想太多,瞧这哭的,差点没背过气去。” “你看看你这点出息。”楚少渊道。 苏轻窈原本心里头难受得不行,结果被楚少渊一说,一下子弯拐得太大,还有点回不过神来,愣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可许姐姐终究是走了。”苏轻窈低声道。 楚少渊说:“人终有一死,咱们经历过,我以为你能看淡。” 面对眼泪婆娑的苏轻窈,楚少渊也没有再朕来朕去,他只是这样淡淡问她,却把苏轻窈问住了。 “是我着相了,”苏轻窈道,“姐姐这般关心我,还特地写了一封信来,我还是闹了这么一场,倒是辜负了她的良苦用心。” 楚少渊拿起许娉婷写给苏轻窈的信,也不由点了点头。他倒是没想到,许娉婷同苏轻窈感情竟如此之深,不仅让临别之际的许娉婷特地给她写了一封信,还让苏轻窈有这一场痛彻心扉的痛哭。 “她这么惦记你,你为她哭一场,也不为过。”楚少渊道。 苏轻窈用帕子擦干净眼泪:“哭过之后,心里舒服一些,刚才真是难过得不行,只恨自己为何没有早点发现那些人的手段。” 事发时她还一直怀有一线希望,现在希望破灭,怎么能不痛苦。 楚少渊道:“你放心,她们蹦不了多久了。” 苏轻窈抬头看向他,见楚少渊眼神幽深,便知道最近肯定要有大动作。 “那边是信了?”苏轻窈问。 楚少渊点点头:“今早仪鸾卫回报,趁着使臣入京,清水镇那边略有变动,瑜王或许已经忍不住了。” 苏轻窈好半响没说话:“那,咱们要如何?” 楚少渊对她这个咱们特别满意:“咱们便只等使臣们热热闹闹逛集市,盛京越乱越好,再派一队人马离京,给王叔空个场子出来,好让他有机会施展一番。” “陛下这是激将法,要引蛇出洞?” 楚少渊看她眼睛又红又肿,说话还有些哽咽,搂着她的手更紧了一些:“瑜王心太大了,他不可能永远忍耐下去,乾清宫里那个金灿灿的宝座时刻都在吸引他。” “他能忍到现在,已经是顾念脸面名声的结果。他怕百年之后史书所写,皆是他篡位夺权立身不正的骂名,毕竟,皇祖父的过去还立在那,余留至今都无法消弭。” “趁着同罗孚这一仗还未开,朝中这些二心臣,还是提早清理出来比较好,否则到时候边疆战乱,这边就无法控制了。” 楚少渊是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的人,面对瑜王的叛乱,他竟能如此镇定,苏轻窈便也一点都不慌。 他说没有大碍,便不会有大碍,这一场叛乱,最后说不定会以闹剧收场。 苏轻窈抬头看着他,认真道:“陛下,到时候请务必严惩顺嫔她们,一个都别放过。” 次日,乾元宫宣圣旨,朝廷上下俱惊。 绯烟宫德妃许氏,久病未愈,沉疴难消,于建元四年腊月初四病逝。以其温秉贤良,忠孝嘉诚,今册谥为柔嘉皇贵妃,特修皇贵妃圆寝,永享安宁。 第 139 章 第 139 章 德妃许娉婷骤然离世,任谁都想不到。 前些时候才说她重病不愈,转去皇觉寺修养,怎知最后还是没有养好,还是英年早逝。 陛下仁德,不仅让刚被封为纯贵妃的苏轻窈专门给柔嘉皇贵妃治丧,还特地准许许家挂白,以表哀思。 同时,他又格外恩准悲痛万分的兵部许尚书一月丧假,许他回家为女儿守丧,不用再顾念朝中事,而兵部暂时便由侍郎大人主持工作。 这么一安排,算是给足了许家脸面,倒也尽显陛下仁慈爱民之风范。 此时宫中,因太后尚且建在,皇贵妃娘娘灵柩无法停灵于宫中,只得在皇觉寺短暂停灵,待楚少渊的茂陵皇贵妃圆寝建成,才能出殡安葬。 苏轻窈被委任主持治丧事宜,倒是格外认真,她特地吩咐尚宫局好好配合映冬姑姑,务必把绯烟宫皇贵妃娘娘遗物收拾妥当。一部分要跟随皇贵妃下葬,另一部分则赏赐给许家,好让许家父母有个念想。 就这么紧赶慢赶忙了三日,终于把治丧事宜料理妥当,苏轻窈闲了下来,却总是心口发闷,时常就要想起许娉婷的音容笑貌。 楚少渊见她夜里都睡不好觉,却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得趁着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问一问母后。 太后往常就知道苏轻窈是个心软的人,未曾想到她会为许娉婷之事如此难过,惊讶之于,思及苏轻窈性子,到也觉得在情理之中。 她叹了口气:“轻窈这丫头至纯至性,是个最纯粹不过的人。她心软,喜欢谁就要对谁好,如今瞧着皇贵妃早早离世,她心里头不痛快,难过不得疏解也在情理之中。” “若她不难过,我还要意外,”太后看着儿子满面愁容,倒是觉得好笑,“你啊,一遇到轻窈的事就抓瞎,竟还来问母后。” 有些事楚少渊不好跟太后讲,他知道苏轻窈如此多半是因为愧疚,或许因为贤妃猝然离世,令她对曾经和现在越发茫然,一直坚定的信念也都有所动摇,才如此辗转反侧。 不过被太后这么一笑话,楚少渊也有点不好意思,可他确实不知如今情景要如何处理。 “母后还是别笑话儿子了,儿子这是哄也哄了,劝也劝了,当着儿子的面答应的好好的,背地里还要偷偷掉眼泪。她那大姑姑急得不行,生怕她哭病了,竟还来让朕再想办法。” 楚少渊说到这,不由叹了口气:“也真是人人都为她操心。” 太后听他如此念叨,脸上笑容却更深。 以前她这儿子哪里都好,就是少了些人气,在她面前还好些,在外人面前虽没那么凌厉吓人,却真的没多少人情味。 那时候他只是把人生过成皇帝,至于自己如何,他从来都没想过,也没顾虑过。 如今有了苏轻窈,一切便大不相同。他会为了她忧心、为她难过、为她着急上火,为她茶饭不思。 他渐渐有了喜怒哀乐,也渐渐有了人气。 现在的他才算是一个人,一个名叫楚少渊的人,而不是单薄的建元帝。 太后便道:“瞧着你们俩这么好,母后也放心了,这事好办得很。” 楚少渊抬头看向太后,见她一脸笃定,不由也跟着放下心神。 在他心里,母后厉害着呢,就没有母后办不成的事。 太后点了点桌上的宫务折,道:“只要她忙起来,就没那么多心思哀伤了,待这段日子过去,一切就都能好起来。” 楚少渊微微一愣,随即面露喜色:“母后所言甚是,是朕太过心急,太糊涂了。” 太后笑笑:“立轻窈为贵妃时,你怎么不想加上一句统摄后宫事?若是那会儿就加上,现在指不定如何,还用过来请示我?” 楚少渊道:“当时朕只不过是诈诈瑜王,想着贵妃这个封号已经足够惹眼,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你这次还是冲动了,以后做事务必要周全,”太后说了他一句,“若是你提前先铺垫铺垫,当日也不至于闹那么一场,还要惊动冯太傅。” 楚少渊却不甚在意:“结果又没任何改变,费那么多事做什么?到头来还不是殊途同归。” 太后白他一眼,懒得跟他废话。 “行了行了,你快回去吧,别耽误我打叶子牌。” 楚少渊看母亲一脸不耐烦,有些哭笑不得,行过礼就退了出来,想着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事,便交待娄渡洲:“去取折子,直接回景玉宫。” 待进了景玉宫,楚少渊就看苏轻窈又坐在那发呆。 楚少渊顿了顿,想好要说什么,才进了寝殿。 苏轻窈还没发现他回来,只坐在那有一下没一下地绣花,那帕子被她绣得乱七八糟,很是不能看。 楚少渊轻咳一声,苏轻窈才回过神,忙道:“陛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眼睛一转,道:“唉,朕听闻母后最近略有些气闷,忙过去瞧了瞧,见母后没有大碍,便懒得再折腾,直接回来了。” 苏轻窈一听太后病了,很是吓了一跳,不由有些着急。 “娘娘这是怎么了?上回请安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病了?陛下可是叫了太医?太医怎么说?” 楚少渊叫苏轻窈这一连串问题问得头痛,不过他什么风浪没见过,此刻便是胡扯也能扯得有板有眼,一点破绽都不留。 “你不用担心,母后没有大碍。最近地龙烧得热,她才略有些气闷,略吃些清热解毒的膳食便能好,都不需要用药。” 楚少渊如此笑着说,还给罗遇丢了个眼神。 罗遇当即就明白过来,趁着娄渡洲过来换班,又匆匆赶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把楚少渊编的这个开头给太后说清。 且不提太后听到这都气笑了,只说眼下楚少渊给苏轻窈解释完,苏轻窈便松了口气,不如刚才那般慌张。 楚少渊见她冷静下来,便道:“母后如今年纪也大了,宫务繁重,她每日都很疲累,今日就跟朕商议,看看能不能把宫务交到你手上,也好叫她轻松轻松。” 苏轻窈微微一愣,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点头还是摇头,于是就抬起头,眼巴巴看着楚少渊。 楚少渊冲她温和一笑,握住她的手:“你别怕,有太后还有尚宫局那么多姑姑,便是你瞎胡闹,宫中也出不了乱子。” 苏轻窈还是看着他不说话,显然有些犹豫。 楚少渊道:“宝儿,以后宫中的事总要全部交到你手中,原本母后想着慢慢来,怕你一下子忙不过来。但你也看到了,母后为国为朕操心那么多年,朕想让她早些休息,不要再如此辛苦。” 他这话倒是说进苏轻窈心坎上,见他一脸郑重,她便也心软了:“好,若能为娘娘分忧解难是我的大福气,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让娘娘失望。” 楚少渊长舒口气:“宫务接到手中你就不能反悔了,可想清楚?” 苏轻窈点点头:“想清楚了,前几次的事我能做好,其他的事也不会差。再说,万一实在焦头烂额,不是还有陛下吗?” 楚少渊被她反问一句,失笑道:“你啊。” 此事说完,楚少渊便道:“既然提前交到你手上,那今年小年、除夕、新年三次年宴就都要靠你了,近来还有宫妃搬宫、使臣入宫朝拜等事宜,你且一样一样接到手里,等忙完这个新年,你就能适应下来。” 苏轻窈叹了口气:“我怎么觉得给自己找了这么多事。” 楚少渊看她脸上恢复了些血色,也比前几日更精神一些,不由在心里感叹:姜还是老的辣。 次日,楚少渊亲自下圣旨,道纯贵妃忠心仁孝,聪慧机敏,即日起统摄后宫事,令贵妃辅理。 朝臣们经过腊八节那一遭,聪明的早就看明白陛下的下一步动作,也都有了心理准备,因此今日这道圣旨一出,大多数都还很淡然,没人说闲话。 只有那么几个头脑不清醒的要说几句陛下太过偏宠纯贵妃,却也不敢说到大殿上给陛下听。 因此,苏轻窈接管后宫宫务的事情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去了。 苏轻窈倒是不怎么操心这事,反正还有沈如心和谢菱菡,再不济还有乐水姑姑,多难办的事都有旧例,她完全不需要惊慌失措。 所以这日在圣旨下发之前,她就早早离开景玉宫,竟是去慈宁宫看望太后去了。 太后倒是没成想她这么早便来,有些稀奇:“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事情?” 苏轻窈认真看了看太后面色,见她面色红润,气色丰盈,不由松了口气:“陛下说娘娘胸闷气短,臣妾担忧了一个晚上,早起便赶着过来打搅娘娘,娘娘可是好些了?” 太后被苏轻窈问的一愣,随即想起罗遇昨日跟她打过草稿,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这傻丫头竟是当了真,早起眼巴巴过来看望她,生怕她也病了。 倒也是她心地纯善,许是经历过许娉婷那一遭被吓着,对她格外重视起来。 太后冲她招了招手,让她来到自己身边,搀扶着自己一路往花园行去。 冬日的花园自是没什么好看的,但太后却也喜欢逛这个时候的小花园。 “你看,现在百花凋敝,树木枯黄,是不是觉得一派枯槁,没什么好看的?”太后道。 苏轻窈也不在意太后没回答她的问题,只点点头:“是啊,冬日总令人觉得苦寒。” 太后却笑了:“在我看来,四季各有各的美,春夏秋冬皆是天时,只有苦寒的冬日过去,才有朝气蓬勃的新春不是?” 苏轻窈认真听着太后的话,末了低下头,轻轻擦掉眼角晶莹的泪珠。 “娘娘,我都知道的,我也明白了,”苏轻窈对太后道,“我会放宽心,不会让自己固执活在过去,一味为发生的事情纠结。” 太后就笑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用我多说什么。” “人啊,得向前看。” 第 140 章 第 140 章 苏轻窈其实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相反,她前世活到古稀之年,最是豁达不过。 她其实早就见惯生死,自己也经历过一遭,就如同楚少渊所言,她不应该会为这事如此辗转反侧。 但人就是这么奇怪,苏轻窈自己都不明白,她为何就是过不去那个坎。 许娉婷提前离世,仿佛是一个警钟,时时刻刻在她心中敲响。他们重生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变数,谁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也无法再以过往经验来看待。 那种未知的改变,无端令人害怕。 苏轻窈回忆过去,发现曾经对未来一无所知,都能过一天开心一天,现在反而束手束脚,一点改变就令人坐立不安。 她不应该再纠结于过去之中,苏轻窈想,过好当下才是正题。 现在听了太后一席话,却是豁然开朗。 “我明白了,娘娘,我都想清楚了。” 太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你最是聪慧,我从来都很放心你。宫务也不用太紧张,能做到如何就做到如何,大不了就遵循旧例,那都不是什么大事。” 苏轻窈点点头,略微有了些笑容:“臣妾一点都不紧张,娘娘还在呢,实在不会就来烦娘娘。” 太后点了点她:“你这孩子。” 苏轻窈笑起来,心里一下子就畅快许多,不再那么烦忧。 婆媳两个说了半天话,苏轻窈非但没紧张,反而说得满脸笑容,待回到景玉宫,柳沁便对桃蕊感叹:“还是太后娘娘厉害。” 陛下劝了这么多天都没见管用,太后就说了那么几句话,贵妃娘娘的心情就好多了,脸上也有了些微笑容。 桃蕊便道:“太后娘娘哄人可厉害了,你没瞧见瑜王妃都不怎么敢惹娘娘?娘娘保准折腾死她。” 一说起瑜王妃,两个人就忍不住相视而笑,景玉宫的气氛这才略好起来。 上午的时候苏轻窈正在选私章,楚少渊的圣旨就来了,苏轻窈捧着那份圣旨谢恩,然后便开始忙碌起来。 她让宫人去请勤淑姑姑、春花姑姑与李中监一起过来,也没换衣裳,直接去了书房落座。 没过多久,三人联袂二来,倒是比哪一次都快。 苏轻窈让宫人上座,请他们三个坐下,然后才道:“你们也应当听闻圣旨,以后宫事便交到本宫手中,眼前就是年关,即刻便要忙碌起来。” 勤淑姑姑道:“因着之前几次经验,臣便提早把往年年节的宫宴事例单都整理好,还请娘娘过目。” 她倒是精明,早就算到苏轻窈要管事,倒是上赶着卖了个好。 苏轻窈笑着点点头,让柳沁接过。 “本宫封了纯贵妃,身边的女官位置就又有空缺,以后仍旧由柳沁做景玉宫的大姑姑,再升桃蕊、桃红与柳绿三个为管事姑姑,王青为中监,一起主事。” 这是理所应当的安排,勤淑便点了点头:“是,明日尚宫局就会过来更替名册。” 苏轻窈道:“我身边暂时离不开柳沁和桃蕊,以后宫务便要交由桃红柳绿与王青主要打理,姑姑伴伴们若是有什么事,只管找他们三个,绝对稳妥。” 苏轻窈把这些事以一一吩咐好,才道:“我倒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也不是个急脾气,以前如何,现在还如何便可,若有急事再来禀报。” 勤淑姑姑笑道:“是,娘娘且放心,早先都是如此行事,如今主事人换成娘娘,也不会改变。” 她说罢,又补了一句。 “若是娘娘有其他的吩咐,可一件件更改,娘娘且也不用急。” 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贵妃跟太后的习惯不同,一味遵循旧例就不太合适了。勤淑是个严谨人,自然不会把话说满。 苏轻窈淡笑道:“勤淑姑姑所言甚是,咱们便慢慢来,待过了这个年关,明年就轻松了。” 把事情安排妥当,勤淑就领着李中监走了,留下春花笑眯眯站在那,道:“娘娘,过几日就是小年夜宫宴,娘娘冬日的大礼服都要更改,臣此番前来,还请娘娘拿个主意。” 苏轻窈冬日的嫔娘娘礼服一共有三件,一件是最隆重的大礼服,往常过年、朝拜、祭祀时才穿。剩余两件规制略简单一些,是平日里的家宴宫宴所用。 她这么突然升位,又没提前准备礼服,只能在原有的基础上改。 苏轻窈道:“姑姑只管说。” 春花便道:“按宫规,贵妃娘娘可服深紫、朱红、靛青等色,但娘娘的三件礼服都不是此等颜色,要改只能额外加绣纹,底色是无法变更的。” 苏轻窈倒不是很在意这个,不过她也知道不能随意违背宫制,便问:“那春花姑姑的意思是?” “娘娘,咱们尚宫局倒是存了两件凤冠,一件是三龙二凤冠,一件是十二花珠冠,娘娘看要用哪一件?” 贵妃是可以用三龙二凤冠的,毕竟跟皇后用的凤冠龙凤都有差别,精巧程度略低一些,也不算违制。 但十二花珠冠就是皇后的规制了,按理说贵妃只能戴九品花珠冠,不能违制。 苏轻窈有些意外春花会拿这事来问她,闻言便道:“三龙二凤冠便很好,姑姑何来此问?” 春花姑姑叹了口气:“娘娘,您的礼服本就是低了一等,若是凤冠依制而定,就显得不那么隆重,无论是接见使臣还是出席宫宴,气势上都有欠缺。” 织绣所加紧赶制,也只能在除夕前给娘娘赶出两身礼服,这小半个月就得靠着旧衣服撑场面。 苏轻窈见她竟如此替自己操心,不由笑了:“姑姑何妨担忧?如今本宫已是贵妃,统摄六宫事,便是礼服不够规制,也不会有人多说闲话。但若是本宫的礼服违制,一定有人说三道四,大年关底下,陛下本就繁忙,又如何要给他找事?” 春花现在也算是苏轻窈的人,自是一门心思替她着想,闻言便是一愣,道:“是臣眼皮子太浅了,还望娘娘勿要见怪。那臣便按娘娘要求的准备礼服,便是规制不够,也定让娘娘风风光光的。” 苏轻窈就笑了:“你是为我着想,本宫又怎么会怪你。” 此事说完,春花就准备退下,苏轻窈叫了她一声:“近来使臣入京,盛京很是杂乱,最近使臣也陆续进宫觐见陛下,宫中很是人多口杂。” 春花安静站在她身前,认真听她言语。 苏轻窈深吸口气,道:“眼看到了年关,家在盛京的宫妃家人定要来往看望,你且再往玄武门处加派宫人,务必不要让外人冲撞女眷和宫妃。” “是,臣这就下去安排。” 她是宫中老人,也很懂事,苏轻窈便也不把她当外人,要紧事也可以安排一二。 苏轻窈便点点头:“不过,若是顺嫔娘娘家中来人,一定要提前告知于我,不要去荷风宫,你可明白?” 春花心中一凛,想到如今荷风宫的境况,当即便肃了脸:“是,臣谨记于心。” 苏轻窈想了想,思忖着没别的事,便让她退了下去。 苏轻窈原本以为经过上次那事,顺嫔的娘家人年前都不会再入宫,却不料刚跟春花叮嘱完第二日,尚宫局就传来消息,说是邢家八小姐进宫来,说是要看望顺嫔娘娘。 过来禀报的是春花的心腹大宫女采兰,她站在厅中,等着苏轻窈给个指示。 苏轻窈想了想,道:“你同她说,顺嫔娘娘宫中事忙,不想见她,让她留下贡礼自回去便是。” 采兰愣了愣,却没说别的话,只恭恭敬敬行过礼便退了下去。 苏轻窈随手写了张纸笺,叠好后放入信中,又叫来王青:“你去乾元宫,把这封信给娄大伴,什么都不用说。” 王青接过纸笺,匆匆退了下去。 苏轻窈坐在那,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光阴,淡淡一笑:“姐姐你看,她们这就等不及了。” 此时的邢八小姐还在望春亭中等着,四周冷风呼啸,宫女们一个个僵着脸,看着可吓人。 邢八小姐很冷,几次开口都不敢说什么,最后只得暗自在心里骂一句,等着一会儿跟姐姐告状。 这一次宫人很快就出来了,却不是她熟悉的荣芳姑姑,出来答话的还是刚才那个长脸大宫女。 “邢小姐安好,刚奴婢去荷风宫禀报顺嫔娘娘,娘娘道宫中略有杂乱,不便见客,请八小姐回去家中,待年后再来。” 她笑着对邢子熙说道,态度很是恭敬,因此邢子熙也未曾多想,只是有些诧异:“姐姐说不见我?” 采兰冲她福了福:“八小姐,娘娘不是单独不见您,旁的外客也是不见的,不如您留下贡礼,奴婢再去荷风宫送一趟,娘娘一准高兴。” 一阵冷风吹来,邢子熙脸色难看起来,她看着四周的白脸宫女,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见唯一和善些的采兰还笑着等她,邢子熙便把带来的贡礼给她,哆嗦着说:“那就麻烦姑娘了,还请你受累帮我跑一趟。” 采兰替她跑了两趟,按理说她应该给个赏钱的,不过邢八小姐这会儿脑子乱成一团,竟也顾不上打点。 采兰也懒得要她的钱,扫了一眼那四个小宫女,道:“愣着做什么?不懂规矩!还不赶紧送八小姐这出宫?再耽搁一会儿天都黑了。” 邢子熙也反抗不了,只得被那四个宫女夹在中间,硬生生送出了宫去。 待把她送走,采兰便松了口气,把那巴掌大的贡礼塞进袖中,又去了一趟景玉宫。 此刻景玉宫自是温暖如春,上上下下也都很客气。 苏轻窈见她办事稳妥,等柳沁接过贡礼,便让桃蕊领着她出去,还吩咐道不要忘了给打赏。 采兰便高高兴兴退了下去,心道还是贵妃娘娘大气。 柳沁也不敢让苏轻窈碰邢家的东西,谁知道干不干净。她自己则隔着帕子捏起来,放在边上的方桌上,打开包袱看了看,却是一脸差异:“娘娘,还是个荷包。” 上次见亲邢八小姐就送了个荷包进来,这一次竟又是? 顺嫔娘娘自然不差一个荷包用,连续两次用荷包,就显得有些怪异了。 苏轻窈让柳沁拿过来,放在小几上盯着看。 只看那荷包做工并不精细,倒是蝴蝶样式,正面只绣了简单的如意纹,便是打开里面也空空如也。 苏轻窈一开始没怎么明白,坐在那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突然福至心灵。 “这不会是瑜王世子给的定情信物吧?” 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也太寒酸了。” 第 141 章 第 141 章 另一边,出了宫的邢八小姐却没有直接回府。 顶着昏黄夕阳,她催着车夫一路往素红斋赶去,她的丫鬟水儿有点害怕,小声说:“小姐,咱们该回府了。” 邢子熙不理她,闭着嘴也不说话,待马车到了素红斋门口,她才吩咐水儿:“你在车上等我,不可以乱走。” 说罢也不等水儿阻拦她,直接进了素红斋。 瑜王世子正在素红斋里等她,见她沉着脸进来,不由一惊,赶紧问:“子熙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爽利?快坐下歇歇。” 一看到心上人温柔的目光,邢子熙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而下。 “姐姐不见我,”她哽咽道,“只让个宫女就把我打发了,我还在寒风里冻了一个多时辰。” 瑜王世子脑子不太好,也想不到什么深意,只是催着问:“是不是子怡生病了?这寒冬腊月的,生病可难受,唉,我也不能进宫去看望她,这可怎么办。” 邢子熙一听他如此,顿时不干了:“我也受了风寒,你怎么竟关心姐姐呢!” 瑜王世子倒是不怕这情景,闻言赶忙安慰她:“因为我不能常常见你姐姐,上次见还是腊八节宫宴,瞧着她气色尚可,这才着急。你不一样啊,我日日都能见你,想要如何关心都行,自是不怕你有病痛,我陪着你呢。” 邢子熙头脑发热,被他这么一哄,心中跟喝了蜜一样舒服。 她脸蛋红起来,道:“你也别太担心,姐姐身子一向康健,肯定是最近太忙才不见我的。你放心,等过完年我还要进宫,到时候再问问姐姐好些了没。” 瑜王世子便握住她的手:“你真好。” 于是两人就腻歪起来,待素红斋要打烊,掌柜的上来催促,才依依不舍分别。 瑜王世子见到了心上人,回家的时候就带着笑,显得很是开怀。瑜王正在书房等他,见他这么乐颠颠的傻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就想踹他。 瑜王世子原本心情还挺好,一见了瑜王顿时就垮下脸来,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父王,儿子回了。” 瑜王深吸口气,强忍着满心的怒意,复又坐了下来:“坐下说话。” 瑜王世子已经习惯眼下的生活,坐下后也不用他问,自己倒豆子一般把过程说完,末了补充一句:“子怡若是病了,没人照顾她怎么办?” 等他说完话,良久不等瑜王回答,抬起头却发现父王的脸阴沉沉的,仿佛抹了一层锅底灰,难看得很。 瑜王世子顿时有些惊慌失措,整个人缩在椅子上,大气都不敢喘。 瑜王咬牙切齿道:“你只想到顺嫔可能病了?” 瑜王世子不爱听顺嫔这个封号,不情不愿点头:“嗯,不然呢?” 瑜王怒气冲天,再也压抑不住。 他忽然起身,一把扯起瑜王世子的衣领,直接对准他的肚子,一脚把他从书房这一头踹到另一头。 便是对着亲儿子,也一点都没有脚下留情。 瑜王世子被他拽起来的时候就明白过来,便是已经拼命闪躲,还是被他狠狠踹中,整个人跟个破布袋子似得被踹到墙角,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这一下,就连房梁上藏着的暗卫都忍不住,出声道:“王爷息怒。” 瑜王世子面色发青躺在那,唇边都是鲜红血迹,他半睁着眼,捂着疼痛不已的腹部,却是一句都没求。 从小到大,他挨了这么多打,也不差这一次。 求饶是不管用的。 瑜王站在那,气得满脸通红,眼睛都突出来,看起来别提多吓人。 瑜王世子看着他,心里想:外人看见他父王如此,会怎么想? 不过他肚子太痛了,后背也火辣辣地疼,看了一眼就再也支撑不住,直接昏了过去。 瑜王青着脸坐会椅子上,根本不管瑜王世子死活:“他死不了,不用管他。” 暗卫从房梁上翻下来,原本想去看看世子如何,听到瑜王这一句,也不由脊背发凉,不敢多动一步。 瑜王道:“他肯定觉察到了什么,不让顺嫔见亲就是第一步,以后说不定还有后手,本王不能等了。” 他这么说着,又道:“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沈定安出京不在,奉天大营被他带走一千人,赶巧许家那丫头死了,许夺回家守丧去了,兵部那侍郎是个软蛋,这一下兵部便就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 “如果本王现在不动,等沈定安回来,他肯定就不会再忍,直接向本王动手。无论如何,都要赶快行动。”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本王不能坐以待毙。” 瑜王自己在那说个没完,瑜王世子昏迷在墙角,暗卫不敢说话,书房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瑜王也不是说给旁人的听的,他就是自己给自己吃定心丸,也不需要别人回答他。 末了瑜王道:“不成功便成仁,那小子欺人太甚,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暗卫低头听着,最后说:“是。” 瑜王长舒口气,微微勾起嘴角,不经意间看到墙角的倒霉儿子,冷哼一声:“这不成事的东西,跟他娘一样蠢,听到这消息还不知道着急,竟关心什么姐姐妹妹的,如果不是……” 剩余的话他没说,刚醒来的瑜王世子却是听清了。 如果不是只有他这一个儿子,瑜王早就打死他了,何苦留着他生气。 瑜王世子闭着眼睛,用沾满鲜血的嘴角扯出一个荒诞的笑。 他不知道堂兄什么时候欺人太甚,也不知道皇帝有什么好当,他只知道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成了别人的妻子,他要见她,只能等年节时大宴,还要客客气气说一句“娘娘安好”。 瑜王世子想:还不如死了算了,省得跟着整天提心吊胆,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人头落地。 哀哉,怪哉。 此时的景玉宫中,苏轻窈跟楚少渊沐浴过后,正在寝殿里坐着吃烤栗子。 最近苏轻窈有点上火,楚少渊便不叫火房烧那么热的火墙,只让寝殿内再摆个小火盆,不热不冷正好。 火盆里面烧的是明炭,上面有个小圆罩,栗子芋头放在上面,再搭一个网罩,等一会儿裂开口,就熟了。 火盆很温暖,两个人围坐在那,倒是暖意融融。 苏轻窈只穿着中衣,也不觉得寒冷,正闻着栗子香,给他念叨白日里的事。 楚少渊听到她拦住邢家人不让她见顺嫔,不由笑着说:“你这是给瑜王加柴呢。” 瑜王多精明,一听就知道里面有事,肯定要着急。 苏轻窈道:“不是陛下说的吗?早解决早完事,省得成天有人盯着咱们,睡觉都要不踏实了。” 楚少渊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苏轻窈白他一眼,又说:“对了,若云已经搬去菱菡宫中,等过完小年,就开始装病了,估摸着等沈小将军回来,事情就差不多了。” 楚少渊想了好半天才想明白她说得是哪两个人,顿时觉得无奈:“贵妃娘娘,您能不能直接说封号?您说闺名,小的根本想不到是谁啊!” 苏轻窈微微一愣,差点没笑出声来:“都是臣妾的错,下次一定记得,一定不会再说错。” 两人说了会儿话,栗子便接二连三炸开,寝殿里顿时响起“啪啪”声,倒是有些热闹。 晚上不宜多吃,苏轻窈让柳沁捡了几个放在小盘子里,剩下的让她们拿出去分了,守夜时也容易饿。 帝妃二人对坐在贵妃榻上,一人一个栗子,在那剥起来:“奉天还有三万守城军,有两万在奉天大营,八千在玉泉山庄。” 剩下两千人就在盛京中,时刻守护皇宫。 在这种情况下,瑜王要动手比较难,而且也会引起京中百姓恐慌,闹得太大,楚少渊也怕有百姓死伤。 因此,楚少渊已经跟五城兵马司都督张庭松以及奉天督指挥使闻青竹商讨过,最后选了一个既远离繁华盛京,又方便瑜王动手的去处。 这会儿正压低声音跟苏轻窈说,让她提前有个心里准备。 “趁着这次使臣进京朝拜,明日朕先在乾清宫接见他们,彼此交换国书以及国礼,等后日使臣们逛完盛京,再请他们去运河码头玩赏一番。” 苏轻窈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口吃着甜糯的栗子,道:“陛下这是要调虎离山?” 楚少渊点点头:“你还没去过运河码头吧?那里去岁才修好,如今还不算繁华,等到两年后挖通灵渠到南阳水路,运河就能提前贯通。” 这一条奔涌不息的京阳大运河,维系了整个建元朝的繁荣,前一世要五年以后才会贯通,现在有了楚少渊亲自督导,已经挖通了一半,两年以后应当就能启用。 苏轻窈道:“真好,我以前就想去看看,这回终于有了机会。也正巧让那些使臣看看,咱们大梁的国力和楼船,让他们知道大梁的厉害。” 一旦运河开通,南方各部就再不可能翻身,现在让他们看看也好,省得楚少渊还要担心他们,怕他们时不时有些小动作。 楚少渊道:“正巧短段运河要年后才能开始使用,现在码头附近还没有形成规模,那边有成片的空地给瑜王施展,就等他出手了。” 苏轻窈长舒口气:“叫陛下说的,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夫妻两个说完就洗漱歇下了,次日,楚少渊单独叫来瑜王,跟他道:“过几日要请使臣去码头观赏运河夜景,朕想着皇室没什么得力能人,还要请王叔同朕一道去,也好能陪朕一起招待使臣。” 瑜王只觉得心跳如鼓,气血上涌,这一刻,什么理智都离他远去,只能听到楚少渊的话。 他要离开长信宫了。 莫名的冲动压过了所有理智,他甚至来不及推敲这是不是楚少渊做的套子,他只一门心思想:终于不用再忍下去了。 楚少渊见他目光闪烁,淡淡一笑:“王叔把少泽也带上吧,也趁着这时候锻炼一下他。” 瑜王目光一闪:“是,臣遵旨。” 第 142 章 第 142 章 次日,楚少渊在乾清宫会见四方使臣。 苏轻窈没去前面,只听宫人说场面异常宏大,热闹的仿佛过大年一样。 后宫女子非召不得出宫,包括宫妃和宫女,因此小宫女们想看也看不了,只能在那七嘴八舌幻想。 苏轻窈一边核对宫宴单子一边听她们说,倒也不觉得厌烦。 “你们都这么喜欢热闹?”待一页对完,苏轻窈问。 小丫头们吓了一跳,回头看贵妃娘娘正满脸笑容,便就没那么慌张:“奴婢知错。” 苏轻窈摇摇头,道:“若是来年没什么大事小情,待上元节那日,本宫看看要不要在御花园开个灯会,好让你们热闹一番。” 虽说只是口头安慰,但小宫女们却异常高兴,一个个笑红了脸,忙着给苏轻窈行礼:“多谢娘娘仁慈。” 桃蕊赶她们走,转身进了书房,道:“娘娘,礼服和头冠都送来了,尚宫局还特地送了一双厚底皮靴,待娘娘出门也好穿。” 苏轻窈道:“尚宫局倒是懂事,知道提前给安排妥当。” 宫中有什么动向,最早知道的就是尚宫局,陛下娘娘们要出门,要提前准备车辇行李,衣食住行都不能耽误,她们就会提前收到吩咐,以便贵人出行。 这一次大概也是如此。 楚少渊本就不想瞒着人,弄得越热闹越好,苏轻窈午歇起来去慈宁宫,太后还在说这事:“昨儿我劝他,让他不要带你出宫,他还不肯听,多危险呐。” 这会儿殿中无人,只她们娘两,苏轻窈便笑着给太后倒茶:“陛下说没什么大妨碍,若是我不去,还怕别人不当真呢。” 太后见她一点都不害怕,反而还有点期待,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们自己注意着些,可千万别出意外,”太后道,“宫中事你也不用担心,顺嫔和嫔那有我在,她们哪里都去不了。” 苏轻窈点点头:“明上午臣妾去给赵婕妤挪宫,待赵婕妤离开荷风宫,就要封住荷风宫所有宫门,无论瑜王后日动不动手,陛下都不打算再留顺嫔。” 太后叹了口气:“赵婕妤如何了?” “太医道病得很重,一直腹泻不止,”苏轻窈淡淡道,“应当是吓的,她知道顺嫔不少事,现在突然不允许外出,自然害怕。” 自从见亲之后,荷风宫便被不允许进出,宫门却一直开着,看起来还算正常。当时的理由是赵婕妤重病,不宜见客,旁人便也都没多想。 赵婕妤心里害怕,从那时候起倒当真病倒,上吐下泻吃药不止,熬了这么多天也不见好,太医也跟苏轻窈说了实话。 “心病难愈。” 赵婕妤是生生吓病的。 太后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太后又叹了口气:“瑜王……瑜王何苦如此?先帝对他还不够好吗?他都出了三服,袭爵时先帝还是给了正一品亲王爵,足见对他的重视。不管瑜王妃那人如何,给他挑的这个王妃,出身也是一顶一的好,算是为他尽心尽力。” 先帝比瑜王大上四五岁,自己又没亲兄弟,只把瑜王做兄弟,对他可谓是关怀有加,从不薄待。 到头来,瑜王还是生了二心,时刻想要弄死他唯一的儿子,做梦都想自己当皇帝。 想到这,太后心里越发不痛快。 “当皇帝就那么好吗?他现在做个闲散王爷,光享荣华富贵,日子还不够舒心?” 说起瑜王,太后怎么也意难平,总觉得先帝一片真心错付,白白为他尽心尽力。 苏轻窈今天特地走这一趟,就是过来安慰太后的。楚少渊道早年他父皇对瑜王十分关怀,太后作为长嫂,对这个堂弟也很关照,如今却被反咬一口,怎么可能不难过。 不过太后的胸襟很宽广,苏轻窈只安静听了会儿她的念叨,她就自己转过弯来,不再为这事纠结。 “算了,说这么多又有何用,他不知好歹,一意孤行,就不要怪咱们不留情面。”太后冷声道。 苏轻窈看着太后沉下来的脸,微微松了口气:“娘娘放心,陛下都已准备妥当,不会让他们得逞。” 太后点点头,不再言语。 这几日苏轻窈很忙,楚少渊更忙,晚上便也没多说什么,次日清晨苏轻窈早早起来,迷迷糊糊要伺候楚少渊穿朝服。 楚少渊怕她摔着自己,让柳沁赶紧扶着她坐下:“你再睡一会儿,哪里用你操心这个。” 苏轻窈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要早些去荷风宫,赵婕妤还没挪出来。” 楚少渊道:“让柳沁去就是了,你亲自去这一趟做什么,多晦气。” 柳沁端过来温茶,让苏轻窈润口,苏轻窈一碗都喝下去,这才清醒些:“不行,赵婕妤知道的事不少,不能出乱子。” 楚少渊根本劝不住她,闻言只能道:“那你自己小心些,不要跟她有太多接触。” 苏轻窈点点头,两人洗漱更衣之后,一起坐下用完早膳,一个出后宫去上早朝,另一个则坐上步辇,静悄悄去了荷风宫。 此时的天色还未大明,许多宫妃也尚未起身,西六宫并不热闹。 一路静悄悄来到荷风宫门口,就见门口守着两个高大的宫女,正一脸严肃看着前方的路。 荷风宫没有封宫,却有人把守宫门,不许人随意进出。再加上整日有太医往来,西六宫的人便都当赵婕妤重病,人人都很担忧,怕赵婕妤是什么不好的病症,带出来会传染旁人。 这些时候,她们就出行都不会往荷风宫前路过,很是有些人人自危。 步辇在荷风宫门口停下,春花姑姑快步从里面出来,跟在苏轻窈身边:“娘娘,赵婕妤怕是不好了。” 苏轻窈道:“你放心,她这样的人是舍不得死的,她肯定要撑着一口气等我来。” 春花点点头,陪着她一路往赵婕妤所住的西偏殿行去。 此时的荷风宫静悄悄的,顺嫔的前殿一点动静都没有,安静得仿佛没有人烟。 唯一有点人气的,就只剩下赵婕妤的偏殿了。 苏轻窈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守门的两个大宫女,道:“来的哪位太医?” 春花姑姑道:“来的是李太医,说婕妤娘娘肝火太旺,心病难愈,恐怕也就这几天了。” 苏轻窈点点头,道:“开门,本宫进去送她一程。” “娘娘,寝殿里味道有些重,”春花姑姑劝,“咱们就在此处瞧瞧吧,别进去了。” 苏轻窈倒是没应,只说:“让宫人把窗户都打开。” 虽说这位纯贵妃娘娘一向和蔼可亲,但春花却意外有些怕她,只要她开了口做了决定,春花一般是不敢怎么使劲劝的。 贵人想做什么都有道理,绝不会任性而为。 赵婕妤宫中的几个小宫人已经全部压去慎刑司了,只剩下贴身大宫女还伺候在身边,却是想走都走不了。 听到苏轻窈的吩咐,春花便让守门的两个大宫女进屋开窗,再打开寝殿大门,一下子就显得亮堂许多。 李太医正巧在屋内,看见苏轻窈来了,忙迎出来:“娘娘大吉。” 苏轻窈点点头,问了他几句赵婕妤的近况,然后才说:“可能让她撑到慎刑司?” 李太医心中一颤,莫名觉得此刻的纯贵妃娘娘有些吓人,却还是稳住声音道:“可,其实婕妤娘娘身体一向康健,现在只不过吓得太过,瞧着这才不好。只要心病一除,立即就能好转。” 苏轻窈道:“本宫知道了。” 赵婕妤重病原本是用来封宫的借口,却没想到成了真的,苏轻窈和楚少渊本就只想吓唬吓唬赵婕妤,好让她到了慎刑司能快些坦白,结果她胆子太小,现在都不用审她,她自己就不成了。 不过,苏轻窈却也知道,她的心病是什么。 不就是怕死吗?苏轻窈淡淡笑了,不让她死就是了。 待寝殿里的味散得差不多了,柳沁才扶着苏轻窈走了进去,李太医和春花亦步亦趋跟着她,生怕她有个什么意外。 苏轻窈却是不怕的。 她进了寝殿,扭头就看到一个高瘦个宫女守在床前,罗汉床上帐幔重重,看不清赵婕妤的面容。 苏轻窈拍了拍柳沁的手,柳沁道:“掀开帐幔。” 那大宫女也害怕,却还挺到现在,倒是没为这事打倒。见了苏轻窈,先冲她行过礼,然后便掀开帐幔。 苏轻窈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 短短几日,赵婕妤已经瘦的脱了相,躺在那进气多出气少,似乎当真不太好了。苏轻窈看她半闭着眼睛,就知道她一定醒着,或许就在等着自己。 柳沁搬来椅子请她坐下,苏轻窈便开口:“赵婕妤,本宫来看你了,你可好些了?” 赵婕妤睁开眼睛,费力看她一眼。 那一瞬间,她眼中迸发出明亮的光,照亮了黑暗的寝殿。 苏轻窈笑了:“看来你还记得我,那么咱们今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只要你不说谎,我就能给你保证。” 赵婕妤的胸膛剧烈起伏,待到情绪和缓,她才问:“娘娘,所言当真?” 苏轻窈道:“当真。” 赵婕妤长舒口气。 她这才开了口:“只要娘娘……免我一死,不牵连我赵氏一族,我什么都可以说。” 苏轻窈定定看着她,少顷片刻道:“好,本宫答应你,不会因此事赐死于你,也不会牵连你的族人。” 赵婕妤终于放下心防,浅浅露出一个笑容。 寝殿里太过昏暗,她又气血两虚,自是没有看清苏轻窈冰冷的眼神。 苏轻窈就那么冷冷看着她,像是看一个怪物。 有时候啊,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第 143 章 第 143 章 赵婕妤其实知道的并不算多,她进宫之后就一直跟顺嫔同居一宫,早先她位份就比顺嫔低,顺嫔对她也一直颇为照顾,这让赵婕妤不知不觉就成了顺嫔的心腹。 或者说,她就这么上了顺嫔的船,从小事情开始,一步一步再也下不来。 后来顺嫔做了嫔娘娘,她父亲又渐渐成了朝廷重臣,赵婕妤就更不敢反抗她,往往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也正是因为她这胆小性子,顺嫔也给不了她多大的差事,无非就是传传话跑跑腿,唯一一次亲自动手就是宁嫔落水那一回,还因为苏轻窈没成。 她大概说了几件事,前后都能对上,苏轻窈便也不想再跟她多言。 待话事终了,苏轻窈便道:“这些话,一会儿去了慎刑司,你还要再说一遍,这位就是慎刑司的人,你若是说得有什么差别,也不要怪慎刑司不客气。” 赵婕妤被她这么一吓唬,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嗫嚅道:“臣妾明白。” 苏轻窈便说:“你犯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保下你的命已经殊为不易,但是后宫你是再也回不来,你可清楚?” 赵婕妤失神看着帐幔上的石榴图,道:“我明白,从第一天起我就明白了,可是我不敢反抗她。” 她把自己说得如此可怜,苏轻窈却不耐烦听:“你错了。” 赵婕妤被她噎了一句,差点没喘上气。 “你若是清醒明白,当时应该禀报给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自会查清,不会让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苏轻窈冷冷一笑:“你不过也是心存侥幸罢了,想跟着顺嫔走下去,说不定真能除掉一个个对手,对吗?” 赵婕妤这点小心思,苏轻窈太明白了,她装可怜根本没用。 这话说完,苏轻窈也懒得再理她,扶着柳沁的手起身,直接出了偏殿。 待到了院中,她想了想又吩咐春花:“一会儿等慎刑司的人来了,跟尚宫局的人一起把她接走,护得严实一些,宫人们便不敢靠近。” 病到需要挪宫,肯定不是寻常病症,宫人们绝对不敢上前围观,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才好。 这么安排完,苏轻窈也走到了前殿,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道阴森森的声音响起。 “苏轻窈?你来干什么?”苏轻窈一开始以为自己幻听,顿了顿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站在前院中,目光望前殿西窗处看去,影影绰绰之间,只能勉强看到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立在窗前。 苏轻窈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这些根本不害怕,她道:“你猜我来干什么。” 邢子怡被她一噎,好半天没说出话,苏轻窈懒得理她,这便要转身离开。 “你等等!”邢子怡低哑的嗓子道,“我有话要说。” 苏轻窈不为所动:“本宫不想听。” 邢子怡没想到她这么干脆,心里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求她:“贵妃娘娘,我真有要事说,之前的事你真的不想知道?” 苏轻窈瞥了一眼那昏暗的隔窗,对春华道:“开门。” 春花这一次没有犹豫,直接叫人打开前殿的大门,请苏轻窈进去:“里面有人看着她,娘娘毋须害怕。” 苏轻窈点点头,依旧只行至中厅,便坐下不动了。 殿中如今黑漆漆的,没有点灯也没有开窗,火墙半温不火,刚一进来就让人浑身不适,寒冷而压抑。 中厅里守着四个宫人,两个宫女两个黄门,皆向苏轻窈行礼,口中称福。 苏轻窈道:“把中门也打开。” 管事的黄门看了看春花,见她冲自己点头,这才取下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寝殿的中门。 待大门打开,苏轻窈才知道为何顺嫔的声音是那个样子。 寝殿内只剩下一个贵妃塌和一张罗汉床,其余所有家具、陈设、摆件皆被撤走,顺嫔双手被系着链子,木然坐在窗前,一头长发乱糟糟的,只盘了一个圆髻。 苏轻窈仔细打量她的打扮,这才发现她全身上下一点首饰都没有,就连发髻也是用发带系住,没有用发簪。 苏轻窈顿时明白过来,问春花:“这是怕她……?” 春花点点头:“娄大伴道她还有用。” 就在这时,顺嫔偏过头,向苏轻窈看过来。 距离上次腊八节见她,也不过才过去十日而已,这十天里,不知道顺嫔究竟经历了什么,总之现在苏轻窈面前的顺嫔娘娘,跟她记忆中的完全不同。 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形容枯槁,头发枯黄,一双眼睛都凹进去,看着人都时候泛着惨白的幽光,就如同饿了许久的孤狼,满怀着深深的恶意。 她现在被困在寝殿内,身边还有两个强壮的宫女看着她,苏轻窈倒是不怕,就任由她那么看着,依旧淡定自若。 “你说吧。” 顺嫔看着她,不说话。 苏轻窈便作势要起身:“不说本宫走了。” 顺嫔这才开口:“你们是不是查出来什么?要不然不可能这么关着我。” 这话简直好笑,苏轻窈没回答她,倒是百无聊赖地顺了顺斗篷上的褶皱。 顺嫔道:“是了,你们肯定都查出来了,对,这些事都是我做的,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苏轻窈挑挑眉,抬头看向她。 此刻的顺嫔却是一脸坚定。 她紧紧抿着嘴唇,仿佛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坦白,苏轻窈忍不住笑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苏轻窈轻声说,“觉得自己为了爱情奉献了一切,觉得你一定能感天动地,然后楚少泽为了你终身不娶?” 苏轻窈冷笑一声:“你太天真了,我真没想到,你居然傻成这样。” 顺嫔被她戳中心事,顿时只觉得心口发闷,使劲喘了半天气才好一些,道:“你怎么……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的?”苏轻窈问。 顺嫔点点头,抓起茶杯喝了一口冷茶,这才把一口气顺下去。 苏轻窈淡淡道:“太好猜了,你一不为家族,二不为陛下,你说还能为什么?无非就是情爱那点事罢了,如果你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不会露出马脚,最后还是牵扯到自己身上,让我们抓住了把柄。” “只要明确事情是你做的,就太好办了。”苏轻窈道,“仪鸾卫想查什么,都能查的出来,就你那点风花雪月的过去,也不过就两天工夫而已。” 苏轻窈这是蒙她呢,若是仪鸾卫真能这么神通广大,也不用耗到今天才查出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和过往。 但顺嫔却不清楚,她一直以为自己做的事天衣无缝,却不料都被人看得一清二楚,这种感觉实在令人恐慌。 苏轻窈道:“英雄救美,很浪漫吗?” 顺嫔的表情瞬间扭曲,苏轻窈就看她坐在那一言不发,立即明白自己说到她心坎里去了。 “所以,你还有别的话说吗?” 顺嫔抖了抖,突然道:“世子不是那样的人,他答应过我的,要封我做皇后,要跟我白头偕老,我们还要生好多个孩子。” 生傻子吧……苏轻窈听得抖了抖,看着她的目光都变了。 因为许娉婷的事,她心里对顺嫔的厌烦达到顶点,现在能坐在这看着她,无非就想看看她的下场罢了,她想让她寝食难安,想让她生不如死。 却不料听到她这么一番恶心人的话,苏轻窈当场笑了:“你可真够可怜的,你还不知道吧?” 顺嫔被她打断话头,只能呆呆看着她。 苏轻窈认真道:“你的好世子,昨日还跟你八妹妹许诺,答应以后娶她当皇后呢。哦对了,他前段时间还英雄救美,府中多了一个娇滴滴的小通房,这事满京城都传遍了,你都好妹妹没告诉你?” 顺嫔日日都在宫中,自是不知瑜王世子的那些风流韵事,现在突然听苏轻窈这么一讲,她顿时急火攻心,差点没昏过去。 “你,你骗我!” 苏轻窈道:“我为什么要骗你?你哪里值得我骗?这都是世子自己做过的事,我一句话都没多讲。” 顺嫔大口喘着气,只念叨着:“他不会这么对我的,他说过他最爱我,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 听到这一句,苏轻窈突然又觉得她很可悲。邢子怡这一辈子活得就像一个笑话,一个自以为是的,令人啼笑皆非的玩笑。 “我想问问你,你做这一切,有没有想过你家中百十来口人?有没有考虑过教养你长大的父母?” 顺嫔道:“我为何要考虑他们?我是我,他们是他们,再说,若不是他们当年一意孤行送我入宫,我也不能同世子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她说起楚少泽,又是一脸春色。 “若是我们早早成亲,现在一定幸福美满,说不定早就有了孩子。我们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两个人的未来。” 苏轻窈看着她,顿时觉得她不仅仅痴傻,还蠢得无药可救。 “就你那个世子哥哥,有这么聪明劲儿?你怕不是眼瞎吧。” 苏轻窈起身,也懒得跟她废话,道:“既然你这么信任他,觉得他会为了你放弃一些,那我们打个赌如何?” 顺嫔看向她,等她说话。 苏轻窈淡笑道:“你把做过的事都交代清楚,本宫就允许你去见一见你的好哥哥。” 顺嫔眼睛一亮:“真的?” 苏轻窈道:“真的。” 顺嫔想也不想就道:“好。” 苏轻窈给春花丢了个眼色,继续道:“太后和陛下皆仁慈,若是知道你的隐情,应当也不会太过为难。到时候若是世子愿意为你豁出性命,那本宫就放你一条生路,同你的世子双宿双飞,如何?” 顺嫔简直觉得听错了,不知道苏轻窈为何这么说。 “你没骗我吧?真的吗?”她又问。 苏轻窈道:“本宫的从来都是言而有信,到时候,就看你世子哥哥的表现了。” “不过,在他承诺之前,你一句都不能说,可明白?” 一说起世子哥哥,顺嫔便笑起来。只看她消瘦的脸颊上浮现出柔情蜜意,显然已经开始展望美好未来。 “我明白的,世子哥哥最疼我了,我们一定能在一起。” 苏轻窈听不下去了,直接起身出了正殿,对春花道:“现在就让慎刑司的人过来,务必让她今天把事情都交待清楚。” 春花有些担忧:“娘娘,您给她如此承诺……” 苏轻窈摇了摇头:“无妨,你以为瑜王世子会为了他放弃一切?不可能的。” 以一己之私欲害无辜人的性命,生不如死都是便宜她了。 苏轻窈道:“瑜王世子,会替老天惩罚她。” 第 144 章 第 144 章 从荷风宫回来,苏轻窈也就忘了这事,待到了晚上楚少渊回来,苏轻窈才跟他念叨。 她主要是看不上顺嫔那又蠢又坏的做派,跟楚少渊道:“等她瞧好吧,看她那情郎愿不愿意救她。” 楚少渊看她这么生气,就知道还是为了许娉婷的事,不由就道:“楚少泽一辈子窝囊,根本不敢反抗瑜王,待明天如果真的……他恐怕只会想着保全自己,根本不可能顾及其他人。” 苏轻窈叹了口气:“只希望这事赶紧过去。” 楚少渊搂住她,拍了拍她的后背:“一切都会好的。” 两个人简单说了一下明日的安排,就早早睡下了。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娄渡洲就进来喊人了:“陛下、娘娘,该起了。” 苏轻窈这会儿还没睡醒,根本就没听到声音,依旧睡得很沉。 楚少渊睡眠浅,一下子就醒过来,迷糊着揉了揉眼睛。 自从有了苏轻窈,他一向睡得很好,又不用起早贪黑去上早朝,除了特殊日子已经很久都没起这么早了。 这会儿被叫醒,难免有些起床气,躺在那不愿意动。 娄渡洲没办法,早上时间紧,必须要提前叫醒两位贵人,要不然赶不上出宫吉时,礼部一个折子上来,还不是他遭殃。 “陛下、娘娘,已经卯时了。”娄渡洲又叫了一句。 楚少渊这回是真醒了,他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苏轻窈,见她依旧没醒,便慢慢坐起身来,轻轻掀开帐幔:“先把礼服准备好,贵妃还要再睡一会儿。” 娄渡洲当然不敢顶嘴了,只伺候着他起身,直接去了外间洗漱更衣,动作也都很轻。待他这边忙完了,苏轻窈自己就醒了过来。 “到时辰了?”苏轻窈靠坐在床边,接过柳沁递来的温茶喝了一口。 楚少渊此刻已经打扮妥当,进来坐到贵妃榻上,捏着今日的事例看。 “差不多了,这便起吧,”楚少渊道,“事例一会儿去车辇上看便可。” 苏轻窈点点头,小声打了个哈欠,这才被柳沁扶着起身梳妆打扮。 穿大礼服有个好处,就是不用梳发髻,只要扎一个圆髻,能固定住发冠便可,很省时间。 待苏轻窈上完妆,也不过才过了两刻,便忍不住跟楚少渊道:“下次再有人找事给别人添乱,抓起来先熬个三五天不让睡觉,这些人太讨厌了。” 楚少渊就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没这样的刑罚?你放心,慎刑司要什么有什么,绝对不能让人舒坦。” 苏轻窈点点头,两人起身去了前厅,简单用些早膳,便动身出了景玉宫,一路往乾清宫前行去。 皇帝出宫必有仪式,这一次不是大年节,楚少渊也不愿意兴师动众,只叫三品以上朝臣过来候立,再加上各国使臣,也站满了乾清宫广场。 今日不光苏轻窈要陪驾,沈如心也要一起去,整个广场上就只看她们俩个立在楚少渊身后,倒是特别给楚少渊长脸。 建元帝的这俩个贵妃,皆是品貌出众,让人羡慕不已。 别看众人早上天不亮就起来,待到典礼行完,早就金乌挂空,阳光明媚,眼看就要到正午时分。马上就要到出宫吉时,众人也不好在宫中耽搁,纷纷坐上步辇马车,直接出了朱雀门,一路往南港行去。 南港位于奉天,距离盛京快马只要小半个时辰,由于港口还未建好,现在过去路途就有些颠簸。再加上步辇速度缓慢,这一程就显得分外漫长。 待行出盛京,队伍还曾停下一次发送午膳,等到了南港时,已经是申时正。此刻金乌都已西去,洒洒余晖落入寂静水面上,映衬得略显荒芜的南港格外美丽。 如今运河只提前修好了奉天境内这一小段,往南行去还有部分未贯通,但就这一小段,也耗费无数人力财力修建完成。 是以一众使臣下马车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真的想不到,大梁竟可以在陆地上生生挖出一条河来,还不是一汪浅湾。运河还不是最惹眼的,只看一艘宽大的楼船静静立在河面上,再加上四周拱卫的舰船,那场面真是恢宏。 就连楚少渊看了,也是一腔心潮澎湃,站在那露出淡淡笑意。 使臣们是真的没见过这等场面,站在那一脸震惊,若不是身边鸿胪寺的译官给他们小声讲解,怕都忘了过来给楚少渊行礼。 楚少渊笑着说:“待运河开通,南北货物便可畅通无阻,到时候互市上的货物种类一定会增多,许多南地的新鲜水果也会跟着货船抵达盛京,从这里往四方运送。” 确实,光看高大的楼船,就知道大梁的造船技术有多厉害,到时候这条运河热闹起来,大梁便会更加繁荣。 柔然的使臣是几位使臣里最乐见互市的,此番一听,不由道:“那还真是方便。” 楚少渊也没多跟他们说什么,只领着众人往码头上行去,打算上了楼船再给他们灌输一下运河的好处。 他自然行在最前面,苏轻窈和沈如心跟在他身后,苏轻窈低声道:“一会儿特地准备了烤全羊,你且尝尝。” 沈如心有些诧异:“御膳房还能如此?” 往常楚少渊出门,为了不出差错,御膳房都是准备的炖菜,吃起来方便也快捷,不需要火候。今日居然能有烤全羊,沈如心怎么可能不惊讶。 苏轻窈扫了一眼楚少渊的背影,声音更小了:“陛下道要让他们知道咱们国力强胜,什么时候都有羊肉吃,这一顿必须要准备出来。” 沈如心忍不住笑起来:“还真是陛下作风。” 她们两个都是直爽性子,自也很能说到一起去,这会儿一起说起楚少渊,还特别有共同语言,语毕便相视一笑。 正当苏轻窈想再说一句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很轻的罗孚语。 她们身后不远处就是使臣,苏轻窈耳朵尖,刚好听到使臣们在说些什么。一开始还没人接话,待译官提前离开去楼船上安排位置,使臣们就都憋不住,开始用各种语言说起话来。 这个位置也是楚少渊故意安排的,从码头上楼船要走过长长的浮桥,再多话都够苏轻窈听了。 沈如心见她面色郑重,便也安静下来,注意着她脚下的路,怕她太认真摔倒。 苏轻窈略听了一会儿,楼船就到了,她跟沈如心停了下来,后面的使臣们就都闭上了嘴。 沈如心挑眉看她:怎么个情况? 苏轻窈抿嘴一笑,声音小得很:“大概是羡慕又嫉妒又带着些莫名的酸意,很复杂。罗孚不太希望此事能成。” 沈如心总结了一下:“调料瓶子打翻了,就是那个味。” 就在这时,楚少渊率先上了楼船,回头正想扶苏轻窈,就看她跟沈如心在那说说笑笑,好不愉快。 楚少渊轻咳一声,提醒她该上船了。 苏轻窈回头看他,见他冲自己伸出手,便笑着上前,被他扶着上了楼船。沈如心跟在她身后,也不让人扶,自己两步跨上楼船,身手好得很。 这艘楼船苏轻窈以前跟楚少渊去玉泉山庄的时候乘过一次,对它还是有些印象的,此时再上来,还觉得甚是熟悉。 楼船在水面上一共有三层,因为整体宽大,所以并不显得头重脚轻,只给人气派敞亮之感。 一层二层都是客房,三层比较小,往常都是做厅堂使用。不过客房的家具、船舱、房门等都可以拆卸,可直接拆开做成宴厅。此时整个二层都被拆开,摆了两条长桌,粗粗一看可容纳上百人。 最上面除了楚少渊的龙椅,便只两个陪座,一看就是给两位贵妃娘娘准备的。 因使臣中也有女性,所以楚少渊此举令她们颇有好感,态度也比其余几国的使臣要好许多。 上了船后,楚少渊就领着两位贵妃去了雅室,等使臣们各就各位再出来。 一进雅室,柳沁便赶紧上前帮苏轻窈取下头冠。 楚少渊哭笑不得:“一会儿还要坐到晚上,这可怎么办?” 苏轻窈叹了口气:“忍着呗。” 沈如心自顾自坐在另一边,这会儿就道:“陛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应该让尚宫局提前准备略轻一些的头冠,若是不会就加紧磨练记忆,怎么能让苏姐姐一直这么难受。” 楚少渊懒的理她。 苏轻窈却说:“沈妹妹说得对,回去后我同尚宫局安排一下。” 这一下,楚少渊不高兴了,冲着沈如心冷哼一声,就差没翻白眼了。 苏轻窈之前问过楚少渊,楚少渊道沈如心从小就跟个男孩子似的,后来又在边疆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身上一点娇柔气质都无,当年沈将军怕她嫁去旁人家中无法适应,这才让她入了宫。 按楚少渊的话是,沈家都是让人不省心的混小子。 苏轻窈大概知道他们也算是发小,倒也不甚在意,跟楚少渊道:“刚路上我听了会儿,柔然的使臣已经松动了,还有天水部和乌丸部的几位女使臣感觉也很好说话,就只有罗孚使臣,听起来很不高兴。” 那个罗孚的大使看起来已经不惑之年,依苏轻窈前世看风俗志的常识来看,他在罗孚的身份一定不简单。端看他穿着打扮都跟其余几位使臣不同,就可以知道他不是个普通的使臣。 苏轻窈记得罗孚的王庭不受百姓重视,反而是大巫在朝中呼风唤雨,颇有取而代之的势头。 “陛下,依我看,那罗孚的大使可能是大巫手下的巫者,若他死不答应,这事难办了。” 楚少渊却笑了:“若真如此,这事才好办。” “咱们这互市,单独不带罗孚便是了,多简单?” 第 145 章 第 145 章 苏轻窈看楚少渊一脸笑意,就知道他是认真的。 因此便也不就此事多言,只道:“我瞧这那罗孚的使臣不是很客气,兴许在罗孚被人吹捧惯了,一会儿指不定要说什么难听的话。” 楚少渊道:“说吧,反正吃亏的也不是大梁,爱说什么说什么。” 陛下什么场面没见过,自是不会为这些小事生气,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无关紧要,他们偏要自己犯蠢,楚少渊也不能拦着不是? 三人说了会儿话,外面就安静下来,罗遇进来请人,楚少渊这才起身。随着宫人唱诵,苏轻窈跟沈如心走在前面,楚少渊压轴出场。 朝臣、使臣和宫人们都静立在厅中,恭迎陛下及两位贵妃,待楚少渊坐下,才说:“免礼,平身。” 楚少渊让人端来淡酒,举起酒杯道:“各位使臣远道而来,路途辛劳,能于此共商国计民生之大事,实乃大梁之幸,也是各国百姓之幸。今日咱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且把互市一事商议清楚,可好?” 使臣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举起酒杯:“好。” 一众人坐下,楼船便启程,往河中行驶而去。因此处刚建成,还未来得及结冰,行船倒很顺利,不多时就到了运河中央。 此时已时夕阳灿灿,晚霞赤红,河中水波粼粼,自是美不胜收。 楚少渊淡笑道:“谢爱卿,先诵读互市规章吧。” 谢首辅便起身行礼,开始诵读互市规章等事宜,这些规章都是经过译官翻译过的,也都提前跟国书一起呈递,此时使臣们自己拿在手里,却也不用再怎么看。 他们几乎都已经背下来了。 谢首辅如今这把年纪,却是中气十足,就这么念了小半个时辰也不嫌累,待整个规章念完,楚少渊便道:“辛苦爱卿了。” 谢首辅再度冲他行礼,便利落坐下。 楚少渊道:“既规章各位已经知晓,那便开宴,咱们边吃边谈。” 随着楚少渊声音落下,宫人鱼贯而入,开始上菜。 刚才谢首辅在那读规章的时候,使臣们就已经闻到烤全羊的香味了,那味道又香又辣,勾得人直流口水。 然而老大人折子还没读完,他们想吃都不能吃。 这会儿烤全羊上来,再加上他们见都没见过的瓜果蔬菜,林林总总摆了一长桌,在坐的使臣也是被鸿胪寺驿站招待过的,这会儿却也被建元帝的大手笔震惊。 但他们已经顾不上说话了,那烤全羊的味道太香,引得他们胃口大开,见上首楚少渊动了筷子,便也都别别扭扭捏起筷子。 在陛下面前是不能动刀的,因此他们费了好大劲学用筷子,最后实在是坚持不住,看别人都已经用起手来,便也不讲究那么多,扔下筷子改用手吃。 谢首辅看了一眼,转头看向楚少渊,楚少渊摆摆手,自己则慢条斯理吃羊肉。 也不过片刻功夫,第一波上的烤全羊就全都吃完了。楚少渊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料到各位吃不饱,御膳房还准备了羊肉抓饭,上吧。” 羊肉抓饭足足准备了五大锅,但也架不住人多,楚少渊让给每个人都准备一个脸大的圆肚青花瓷海碗,里面是满满一碗羊肉抓饭。 这样的饭食,在使臣们自己国家中也只有大节时才能用到,南方各部还好一些,跟大梁混居在一起,物资不算太过单薄。柔然、罗孚等国位于荒漠地带,物产不丰,要想吃米粮,一定要跟大梁换取,否则是吃不到的。 这一顿晚膳,可以说直接让使臣们放下心防,对互市的抵触情绪也没那么大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大梁要开互市为的是什么,他想换取牛羊马匹,想要金银铁器,大梁现在本就是上国,若国力更胜一筹,其他国家很难有抗衡之力。 当然其他国家中不包括罗孚,罗孚近年来跟大梁摩擦不断,这一次能派使臣前来本就令人诧异,因此他们几位便成了使臣中的异类,人人经过都要看上一眼,好奇他们过来是做什么的。 使臣们用贴心发给他们的勺子吃羊肉抓饭,眼睛却时不时瞥向罗孚那几位,想看看他们是什么表情。 罗孚的使臣就低着头,不给别人探查的机会。 楚少渊把堂下这一番都看得清楚,却也不着急,只关心苏轻窈吃不吃得惯,见她已经用下小半碗饭,这才略放心。 不多时,就已经有饭量浅的使臣用完饭了。 楚少渊便道:“今日还有东边的苹果,各位也可以尝尝。” 苹果在大梁不算很稀有的水果,在荒漠中却不常见,荒漠里只有又酸又涩的克拉果,只能用来喂养牛羊,百姓们是不吃的。 天水部的两位女使臣瞧着都是贵族,人也开朗,她们尝过苹果,就对楚少渊道:“大梁真乃上国,物产丰富,这等时节也有如此瓜果食用,实在令人羡慕。” 待译官翻译过后,楚少渊便道:“若互市开起,这些应当也有。” 等运河贯通,南北货物就不成问题,楚少渊春日时就已经下令,命人建造从南港到西疆的官道。倒不是重新修一条路,而是把原来并不平整的官道重修,这样交通便便利许多。 有了四通八达的交通,任何事情都会便宜许多。便是调兵遣将,速度也会比以前快上几倍不止,楚少渊这才开始有了更多动作。 这些使臣们自是不知,只听到楚少渊同意加开互市的货品种类,顿时高兴起来。 此时,罗孚的那个大使放下勺子,突然道:“陛下此举,无非为了西疆的牛马。” 待其余使臣听懂了译官的转述,皆是变了脸色。这事人人心知肚明,可明摆着说出来却相当不稳妥,也实在不给建元帝面子。 楚少渊却气定神闲:“不然呢?西疆牛肥马壮,人人喜欢,朕为何不可以用大梁的物产换取?” 罗孚大使没想到楚少渊竟如此直白,脸色更是难看。 苏轻窈跟对面的沈如心对视一眼,两人倒是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鄙视。若是一开始就不同意,那今日这顿饭也别吃了,等吃饱喝足再反对,脸皮可真是够厚的。 端起碗来叫爹,放下碗了骂娘,也只有这等无理之人才能做的出来。 两国关系本就不那么热乎,不说几十年前,就算是现在也时常有摩擦,因此罗孚大使这般态度,也算在情理之中。 如果他太过客气,楚少渊反而会很诧异,不会如此淡然。 罗孚大使这会儿缓过神来,索性不再憋着,直接道:“如果我们罗孚不肯换粮食,非要大梁的火器呢?” 大梁自己的火器营都没两千人,这项技术也一直不甚纯熟,前一世到了楚少渊殡天也没发展壮大,一直未曾技术革新。 因此,便是重生而来,楚少渊也没办法立即就让大批制造火铳等物,只能让仪鸾卫在坊间探寻,看看有没有可用的人才。 各国都知道大梁有火器,可他们也有成群的骏马,骑兵对上步兵有天然优势,楚少渊这么着急开互市,还是为了战马。 可谁都没想到,罗孚大使会直白说出口。 楚少渊也大概会几句罗孚语,对其中的几个词句很熟悉,因此刚一听到罗孚大使的话就猜了个七八分,后来再听译官翻译,脸上的表情却一直未变。 “大使此言差矣,既然说起各国最好的物产,对于贵国来说,岂不是你们的大巫?”楚少渊冷声说道。 “大巫可拿来交换?” 罗孚使臣听到这一句,霍然变了脸色:“陛下岂可如此无礼?大巫是我罗孚的天使,是浮屠天神的言者,怎可肆意侮辱!” 这一下,译者也不去看楚少渊脸色,该怎么翻译就怎么翻译,一字都不差。 楚少渊突然笑了:“是贵国无礼在先,又怎能怪我大梁在后?朕也是顺着大使的话讲,大使可万万不要误会。” “你们的大巫不能换,火器亦然,既然如此,还有何可谈?” 罗孚使臣被楚少渊气得不轻,他来之前大巫就说过大梁的皇帝不好对付,他原本还不以为然,现在被打了脸,只觉得脸蛋火辣辣地疼。 就看楚少渊这漫不经心的态度,便知道大梁并非求着他们加开互市,罗孚不愿意提供牛马,有的是国家愿意同大梁做生意,他们想拦都拦不住。 刚才他不过是想提醒诸位使臣大梁的目的,可话说到现在,他发觉只他们罗孚在意此事,其余各国各部根本不甚在意。 为什么?因为大梁即使换不到马儿,也能踏平他们这些小国,如今唯有罗孚能有抗击之力。 大使想到大巫叮嘱过的话,这才勉强顺了心气。 他原本是来同其他各国拉拢关系的,却未曾想到大梁相当聪明,每个国家都专门有鸿胪寺的官员和译官全程陪同,再加上五城兵马司的守城卫“保卫安全”,他们没办法跟任何人接触。 想到这里,罗孚大使只觉得这一趟白来了。 “陛下此言,令本使十分心痛,”罗孚大使道,“看来互市此举,贵国并无太大诚意。” 楚少渊这会儿正在喝茶,闻言也不再答话,只看了一眼谢首辅。 谢大人便道:“若是大使仔细读过国书,一定不会有此言论,到底谁无诚意,怕是在座各位都能看清。” 楚少渊这又是欢迎又是宴请,还特地带使臣们来看在建的运河,已经显得分外有诚意了。端看大梁那份国书,都知道大梁提前准备多久,对互市又有多深的期待。 所以,其他各国的大使都是满怀希望来的。 此刻见罗孚大使如此抗拒,不约而同便都看了过来。 罗孚大使在罗孚横行霸道惯了,被楚少渊辩驳时他不敢无礼,现在换成谢首辅说话,他自就不用再守规矩。 只看他青着脸起身,冷冷道:“贵国无诚意,互市我们罗孚便不参加了。” 谢首辅也不是没脾气,见罗孚如此嚣张,便道:“那就请大使出去吧,厅中都是我们大梁的贵客,商谈皆为重要国事,自不方便外人聆听。” 罗孚大使被他一噎,顿时气得脸都红了。 苏轻窈就看他都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最后涨成猪肝色,简直精彩纷呈。 “走就走,我们即刻便出京,不在你们大梁多待半日。” 谢首辅也不拦着:“那恭祝几位一路顺风。” 罗孚大使根本不顾其他罗孚使臣的劝阻,转身就出了宴厅,然而刚一出去,迎头而来就是茫茫运河水。 罗孚大使面色再一次僵住了。 苏轻窈小声跟楚少渊嘀咕:“陛下说他会不会气出好歹?” 楚少渊道:“不知道,就看他敢不敢跳河了。” 他以为,楚少渊为何都把大使请在船上?单纯介绍运河吗? 天真! 第 146 章 第 146 章 罗孚大使是不可能跳河的,可又不能重新回到宴厅里,只能一群人站在甲板上吹冷风。 罗孚使臣一走,厅中便和谐许多。使臣们跟阁老们一起共商互市细则,有来有往的,也不过半个时辰就把事情说清楚。 这会儿已经有些晚了,天色全都暗下,皎洁圆月倒映在河中,自是一派安然。 楚少渊见时机差不多了,便举起酒杯,道:“同诸位使臣共商互市大计,实在开怀,还请各位回去同国主族长细细说清,努力把互市之议促成。” 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使臣皆举起酒杯,共同敬向楚少渊。 待最后一杯酒饮下,楚少渊才说:“天色已晚,归程吧。” 夜晚的河中自是冷风刺骨,谁都不愿意出去寒风里吹着,因此等待楼船返航的过程中,也都坐在厅中,低声随意交谈。 苏轻窈看向楚少渊,楚少渊对她丢了个眼神:不急。 苏轻窈抿了抿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待楼船快到码头时,楚少渊看瑜王已经要坐不住了,便道:“王叔,一会儿靠岸,需麻烦你先行安排羽林卫,辛苦你了。” 瑜王立即道:“都是臣分内之事。” 楚少渊深深看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楼船靠岸,瑜王带着他的侍从先行下了船,楚少渊起身道:“羽林卫已经在港口处等,外面天寒地冻,各位暂且略等片刻,待马车准备就绪再出楼船。” 使臣们听到译官说外面很冷,不约而同往甲板上望去,此刻外面漆黑一片,借着厅中的灯光,才能看到甲板上几个缩在一起的身影。 不管别人如何想,反正苏轻窈心想:活该。 众人又坐了片刻,外面却一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使臣们不明所以,但几位阁老却莫名有些心慌。 按理说,安排羽林卫和马车步辇,不过交代一声便可,不可能到了此时还没人来接驾,甚至一点动静都无。 大臣们想说些什么,抬头就看楚少渊坐在那慢条斯理吃苹果,便也不敢开口了。 他们这位年轻的陛下,主意正得很,从来不见半点着急。 谢首辅没有看楚少渊,他只用余光看了一眼苏轻窈和沈如心,见两位贵妃皆是一脸淡然,心里顿时有了底。 因此,任凭身边的次辅如何说,他都没起身相劝。 灯花“啪”的一声响起,惊醒了厅中沉默不语的使臣们,距离瑜王下船已经过了两刻,外面依旧风平浪静,让人捉摸不透。 使臣们这会儿也都察觉不对,不约而同慌张起来。 他们倒不以为瑜王有何不妥,只觉得大梁对他们有其他动作,压到此刻才要动手。 终于,柔然的使臣坐不住了,起身道:“陛下,贵国这是何意?” 楚少渊显得十分吃惊,挑眉道:“大使稍安勿躁,王叔此行确实有些迟缓,赵忠,出去看看。” 赵忠乃仪鸾卫镇抚使,日常亲随楚少渊身侧,几乎形影不离,此刻楚少渊让他出去看查,赵忠便也不二话,转身出了宴厅。 厅中复又安静下来。 使臣们这才察觉出来,事情似乎跟他们无甚关系,便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不再那么紧张。 赵忠出去了,可外面依旧安静,没有任何动静。 楚少渊的脸色微微变了,他果断起身,道:“走吧,咱们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苏轻窈和沈如心跟着起身,在他身后出了宴厅。 使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多也坐不住,便都起身,一起跟着往外走。 外面明月皎洁。 月色如银辉一般洒在河岸边,照亮了身穿铠甲的瑜王和他身后数不清的陌生士兵。 楚少渊面沉如水,堂堂站在人前,丝毫不惧怕行迹诡异的瑜王。 苏轻窈没见过这等场面,虽然知道楚少渊早就做了准备,却还是有些紧张。沈如心见她紧紧攥着手,便把她往身边拽了拽,低声道:“你跟紧我,不用怕。” 苏轻窈点点头,没有多言。 此时,使臣们终于明白过来,瑜王这是……这是要造反? 这是大梁自己的事,按理说使臣们也不用害怕,可看着岸边高大威猛的士兵们,许多没见过此等场面的使臣们也腿软了。 楚少渊也表现得很惊讶,他先是低声念叨几句,又叹了口气,最后才仿佛找回理智,转身吩咐赵忠:“护送大使们进宴厅。” 赵忠有些犹豫:“陛下……” 楚少渊坚定道:“快去!” 于是使臣们便陆陆续续进了宴厅,却都凑在窗边,好奇外面动静。 楚少渊见瑜王一直不说话,不由道:“王叔,你这是何意?” 瑜王见他身边只剩两个女人,羽林卫也都被他扣了下来,不由有些得意:“好侄儿,没想到吧?本王是何意你能不知?” 楚少渊眯起眼睛看过去,就见他站在一群士兵之中,瑜王世子缩在他身后,都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楚少渊冷笑一声:“王叔这是准备了不少时候吧?能招募这么多士兵,也怪不容易的。” 瑜王道:“天寒地冻的,咱们也不必再说这些废话,看在咱们叔侄一场,本王可饶你一命。” “王叔口气倒是很大,”楚少渊冷哼一声,大手一挥,“你以为朕身边就无人了?” 随着楚少渊的动作,拱卫楼船的舰船上霎时间出现好多士兵,粗粗一看,也有百十来号人。 瑜王一看他身边的人,顿时笑了:“陛下且看清楚,您身边还剩多少人?” 楚少渊不用看,自也知道自己身边还有多少人。 他盯着瑜王,突然叹了口气:“王叔,您怎么也是咱们楚氏血脉,皇祖父待你便很宽厚,先皇也一直把你当亲兄弟,到了朕这里,更是尊称你一声王叔,给足了你们一家脸面。” “王叔,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楚少渊痛心疾首地说。 瑜王看着楚少渊,一脸阴森。 “陛下说是为了什么?凭什么你就能舒舒服服坐在龙椅上接受万民朝拜,而我只能站在堂下,跟旁人一起跪拜你?” 他越说越激动:“都是楚氏子,身上都留着先租高皇帝的血,我跟你没有什么不同,凭什么只能你做皇帝?” 楚少渊想了想:“大概是朕命好吧。” 他可不就是命好?祖父只他爹一个儿子,他爹只他一个儿子,三代单传,他不想当皇帝都不行。 瑜王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他都不跟自己求饶,反而硬顶了一句,顿时气得胸闷,觉得楚少渊脑子不太清醒。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硬撑着吗?”瑜王道,“不怕我把你跟你的贵妃们都杀了?” 楚少渊却说:“若真走到那一步,朕又为何要求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死都要死了,为何还要让敌人心里舒坦?” “王叔啊,你这想法很不对,”楚少渊说,“朕如果求饶了,你就痛快了?你不会的。等事成之后你坐到龙椅上,看百官朝拜,看国泰民安,那才叫痛快。” 瑜王本来还跟楚少渊在这得意洋洋,结果现在跟他说了几句话,竟不知不觉被他绕进去了,莫名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苏轻窈跟沈如心站在那,俩人差点没笑出声来,都努力维持惊恐表情,感觉这一刻自己演技都升华了。 瑜王似乎也发现楚少渊舌灿莲花,他自是说不过他,于是便不跟他废话:“陛下若有什么遗言,尽管交待,看在咱们叔侄一场,本王留你一个全尸。” 楚少渊淡笑道:“朕好怕啊。” 瑜王:“……” 其他人:“……” 瑜王以为楚少渊吓疯了,几位阁臣见楚少渊如此,不知为何竟都很镇定,也不太慌张。 使臣们听不懂大梁语,译官又不给翻译,他们只能瞎看热闹。 于是楚少渊说完话,河岸边陡然一静,场面一下子就诡异起来。 瑜王皱起眉头:“本王好心相劝,你若偏要不听,本王也不能强求。” 楚少渊道:“王叔此举,就不怕起事不成,反而失败被俘,拖累一家老小性命?” “本王准备多年,不会失败,”瑜王笃定道,“现在河岸两侧都是本王的人,陛下又如何看到本王会失败?” 楚少渊摇了摇头,问:“既然都要死,朕想做个明白鬼,不知王叔可否成全?” 见他刚才还死咬着不求饶,转头就又说这话,瑜王心里是一阵爽快。 “你说。” 楚少渊看了一眼阁臣们,道:“早先顺嫔进宫、宁嫔落水,御马苑惊马,报恩寺劫持到后来皇贵妃中毒,是否都为你所为?” 楚少渊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事,阁臣们却也并非全然清楚,可隐约那么一想,却又仿佛一一发生过,只不过他们每个人都只接触少部分差事,并不知全貌为何。 瑜王有些得意,这一两年他干了这么多“大事”,把楚少渊坑成这样,他又如何不高兴呢? “正是本王所为,怎么,服不服?” 楚少渊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朕只觉得王叔手段肮脏,令人十分不齿。” 瑜王脸色骤变,顿时不想再同他继续纠缠下去,直接命令道:“来人,去把那昏君抓来!” 他话音落下,朝臣们便下意识护到楚少渊身侧,仿佛想用自己单薄身躯,保护高大年轻的皇帝陛下。 楚少渊眼中一暖,没有说话。 而此刻,岸上的叛军们,也无人行动。 瑜王声音抖起来:“没听到本王号令?还不速速抓住昏君!” 一阵冷风吹过,河岸边依旧安静如斯。 瑜王脸色骤变。 第 147 章 第 147 章 为了这一日,瑜王准备了许多年。 自从楚少渊十五岁替先皇临朝摄政,瑜王就动了这个念头,这么多年,这股邪念就跟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完全收不回去了。 早些年的时候瑜王自己还年轻,还能忍得住,随着他年纪渐长,自觉时日无多,对龙椅的渴望就越发深重,以至于再也忍耐不下去。 当忍耐到了极限,便成了行动,便才有了今日这一切。 但瑜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功亏一篑! 任凭他如何吩咐,身后的士兵们都一动不动,就连一直忠心耿耿的部下此刻也垂眸不语,根本不听他的号令。 瑜王这一次是真的慌了。 他看了一眼楚少渊,抖着声音说:“陛下……早有准备?” 楚少渊淡淡笑了:“王叔久不在朝中,许是不知朝中新增的政令,若是哪一州县突然有许多人员往来,知县一定要上报知府,且提前通知督指挥使,以备不时之需。” 瑜王万万没想到理由竟是如此,他呢喃着问:“陛下什么时候……做的这一手偷梁换柱?” 楚少渊知无不言,也不隐瞒他。 “你的人一进京,次日便被换了,就连你那俩个好手下,也直接投降,一点都没反抗。”楚少渊意味深长,“王叔,你管人的手段也太差了些。” 瑜王是个闲散王爷,先帝在时还担过一阵子差,后来楚少渊登基,他为避嫌,自己主动提请赋闲。 他本就是正一品亲王,无论有没有实职都受人尊重,是以楚少渊便直接批了他的奏折,让他回家休息去了。但与此同时,楚少渊又提拔了才十几岁的楚少泽,以示恩宠。 却没想到,瑜王不领情啊。 听到这,瑜王却再也无法淡然了。 他瞪着通红的双眼,声嘶力竭喊:“你怎么能怎么能!你害得我好苦啊!” 楚少渊定定看着他:“王叔,你有不臣之心,朕为何不能助你一程?也好叫你清醒清醒,省得一直活在梦中。” 瑜王起事不成心中恼恨,见他如此戏耍自己,更是满腔怒意,他一把拔出长剑,指着楚少渊道:“楚少渊,你欺人太甚!” 楚少渊盯着他,无奈摇了摇头:“王叔不听劝,朕也无法,来人,请王爷下去休息。” 这一回,一直没有动静的士兵们动了。 一队十人上前来,就要压着瑜王退下去,此时瑜王已经状若癫狂,他挥舞着自己的长刀,一直往码头这边退过来。 码头距离楼船还有一条长长的廊桥,楚少渊倒是不怕他冲过来,但身边的仪鸾卫却分外紧张,各个都聚精会神盯着瑜王。 “看谁敢碰本王,没规矩的东西!”瑜王闷头往前冲,大声叫喊着。 此时的瑜王满心只剩下愤懑,几年准备付诸东流,自觉机关算尽,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就像个小丑一样被人嘲讽,无数人盯着他看,除了那条幽深的廊桥,他无处可去。 他就像是一条发了疯的野狼,用力挥舞着手中长刀,不让任何人靠近他。 就连瑜王世子也不行。 瑜王世子已经傻了,他跪坐在地上,小声叫他:“父王,别闹了。” 瑜王根本就不理他。 楚少渊倒是看了一眼楚少泽,见他虽然也很害怕,却意外很平静,不由有些诧异。 直到这个时候,一直没有吭声的楚少泽才略微有了些存在感。 楚少泽根本没看到楚少渊的眼神,他只是盯着瑜王,尽力规劝他:“父王,你回来吧,一切都结束了!” 无论楚少泽如何想,瑜王都不会听他的了。 他们只看瑜王在码头上仰天大笑,手中长刀在等下闪着银光,看得令人心惊胆战。他癫狂着,一路退到廊桥上,仿佛疯了一般,一把抓住廊桥阴影里躲着的人,挥刀就砍了下去。 只听一声惨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个人影就这么倒了下来。 那动静,听得人背后发凉。 楼船上的人们这才发现,廊桥上不知什么时候躲了个人,就这么被疯了的瑜王抓住,一下子便丢了性命。 楚少渊微微皱起眉头,看了赵忠一眼,赵忠便冲岸边打了个手势。岸边的士兵们迅速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抓住瑜王。 就在这时,瑜王回头看了一眼楚少渊。 他一脸鲜血,眼睛通红,容貌同楚少渊有一两分相似,此时却完全看不出英俊的样貌,留下的只有狰狞和愤恨。 “楚少渊,本王死了,你也别想好过!大梁将亡,大梁将亡啊!”瑜王高喊一声,大刀一挥,直接摸了脖子。 血溅当场。 就看他高大的身躯定定站了一会儿,仿佛顽强的铁壁,然而转眼之间却忽然一软,顷刻间轰倒在地,鲜红的血肆意流淌,染红了廊桥上柏木。 楚少渊皱了皱眉头,见他已经自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但他心中到底不太畅快,不由叹了口气:“把王爷请下去吧。” 士兵们领命,一起把瑜王抬了下去。 此时,瑜王世子突然说话了:“陛下,臣伏法,臣有罪。” 他跪在地上,沉默地冲楚少渊磕头,明明河岸两边站了数千人,却只听到他一个人的磕头声。 嘭、嘭、嘭。 那声音在宁静的深夜里回荡,让人听了越发沉闷。 楚少渊皱起眉头,对赵忠丢了个眼色,赵忠便命属下赶紧把瑜王世子请了下去。楚少泽也不用人拉扯,自己果断起身,老老实实跟着士兵退了下去。 等他被押了,此事才算过去。楚少渊大手一挥,士兵们就迅速撤退,除了原本应该护卫楚少渊回宫的羽林卫,眨眼间人就都消失不见。 场面瞬间扭转,除了心中有数的几人,其他人还都缓不过神来,大使们躲在船舱里,都已经说不出话了。 令他们震惊的不是瑜王逼宫失败,而是大梁威武之师,深夜里的数千士兵就仿佛一道黑夜中的暗影,来无影去无踪,令人心惊胆战。 阁老们都经过大风大浪,这会儿早就回过神来,谢首辅更是上前劝:“陛下也别太过伤怀,此时夜深,不如早早回宫?” 楚少渊场叹口气,道:“走吧。” 他话音落下,大家才仿佛大梦初醒,纷纷跟上他往岸上走。 苏轻窈和沈如心跟在楚少渊身后,总觉得瑜王杀的那个人有些不对,很令人在意。 待一路通过廊桥,便看到地上那两摊鲜明的血迹,楚少渊没什么表示,苏轻窈倒也不怎么害怕,只跟沈如心一起饶了过去。 待到了岸边,留守的羽林卫上前,跟赵忠小声说了几句。 一直冷静淡然的仪鸾卫镇抚使大人,这一次蓦然变了脸色。 他也不准备隐瞒,当机立断转身对楚少渊道:“陛下,刚才瑜王殿下刺杀的人是罗孚大使。” 楚少渊一挑眉,实在有些惊讶。 谁都没想到罗孚大使偷偷藏在廊桥上要做什么,但他却意外被瑜王杀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苏轻窈也听到赵忠的话,往后看了一眼,就看罗孚的几个年轻使臣正跟在众人身后,可能是因为冻得时间有点长,他们看起来有些木然,似乎是没发现罗孚大使不见了。 楚少渊也发现了,沉吟片刻对赵忠道:“先回宫,其余使臣安置在驿站,单独把罗孚使臣送进鸿胪寺,让周书玉亲自安抚他们,明日朕再召见。” 两国交战都不能杀来使,此时不过是递交国书商议互市,罗孚的大师却死在大梁,确实很容易让罗孚抓住把柄。 楚少渊脸色也不太好看,当着这么多使臣的面,却还是忍住没有表态。待他上了御辇,就把苏轻窈接了过来,让她陪着自己坐。 苏轻窈坐下后松了口气,让柳沁给她取下发冠,揉了揉发痛的额角。 “陛下也毋须太过烦忧,此事纯属意外,这么多外使都看在眼中,咱们还能诓骗他们不成?”苏轻窈安慰道。 楚少渊摇了摇头,沉吟片刻,却说:“你说他为何偏要出现在那里?其余的罗孚使臣都还留在船上,只有他刚一靠岸就跑了过去,还特地藏在那个地方,也不知打什么主意。” 苏轻窈也觉得此事有些奇怪,闻言道:“他好奇?” 瑜王那个架势,肯定楼船一靠岸就拉开阵仗,罗孚的使臣一直在甲板上,能清晰看到岸上情景,会好奇过去围观也说不定。 但这个好奇的程度就太令人费解了,那么多士兵守在岸边,他还靠得那么近,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另有所图。 不过不管如何,他都自己倒了霉,枉送了卿卿性命。 楚少渊摇了摇头:“凭罗孚对大梁的态度,恨不得大梁现在就改朝换代,恨不得王叔造反成功,取朕而代之。” “他们绝对不会好奇,只会幸灾乐祸,隔岸观火。” 所以,罗孚大使的行为,就太说不过去了。 苏轻窈想到这,突然道:“你说,那些罗孚使臣,真的没发现他不见了吗?” 楚少渊微微一愣,随即皱起长眉。 “罗孚……这一次是有备而来!”楚少渊长叹一声,打开折子就开始写军令。 苏轻窈看他愁眉不展,也很着急,却不知要做什么才好。 待楚少渊一折写完,叫赵忠进来让他八百里加急发到溧水,这才发现苏轻窈苦着一张脸,并不是很开怀。 瑜王伏法,逼宫失败,明明是一件大好事。 现在叫楚少渊这么一分析,弄得苏轻窈也紧张起来,一点欢喜意都没有。 楚少渊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不怕,咱们早有准备,也一直在等这一天,提早到来就能提早结束,无论要付出多大代价,朕都不会让罗孚好过。” 苏轻窈回头看他,见他一脸坚毅,不由松了口气。 “只望事成,家国永安。” 第 148 章 第 148 章 回程的速度自是比去的时候要快许多,反正也不用再耗时间,楚少渊便命尽快回宫。 待坐稳之后,楚少渊看苏轻窈累了,就让她躺下来歇会儿。反正回去也没人要接见,倒是不担心妆容不整。 苏轻窈心里头装着事,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刚一躺下来便困意袭来,就直接睡了过去,楚少渊叫她都没反应。 楚少渊看了看她,笑着让宫人给她盖好被子,继续写奏折。 等回到宫中,已经是深夜寂寂,长信宫中一派宁静,只有马车声惊醒了晚睡的宫人。 帝妃三人在玄武门内换了步辇,直接在景玉宫门口分道扬镳。楚少渊跟苏轻窈回了宫,匆匆洗漱便歇下了。 跑这么一天十分劳累,便是再有什么大事,这会儿也都顾不上斟酌,两个人一夜深眠到天明,待听到外面宫人来回走动,才一起醒了过来。 苏轻窈揉了揉眼睛,刚想叫楚少渊起来上早朝,坐起来那一刻才意识到今日沐休,便又仰头躺回床上。 “看我这记性。”苏轻窈嘀咕。 楚少渊拍了拍她的手,也躺在那不动弹:“歇一会儿,今日还有的忙。” 苏轻窈就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是什么命哦,每天都不停折腾。” 楚少渊笑笑,反而安慰她:“以后就好了。” 话虽如此,可该忙的却也不能闲。 瑜王造反,失败自刎,这可是大事。今日便是不用开大朝,文渊阁也闲不下来,这事怎么也要忙到年后才能算告一段落。 瑜王作为正一品亲王,他有自己的属官和府兵,不仅如此,他的姻亲、老师、朋友等也要被查,涉及谋逆大罪,必要祸及九族,一旦要查则牵连甚广。 除了九族之外,他在朝中还有人脉,此事一出,自是人人自危。 楚少渊却并不打算罪及九族,在他看来,此事大多为瑜王自己一意孤行,他自己本身已经自裁,没必要再去牵连九族,只三族就已足够。 也不是他仁慈,主要是瑜王也没什么九族可言,楚氏人丁凋零,能凑个三族就算不错,九族是真没有,楚少渊也犯不着为他再去动皇亲国戚。只要把涉案人员查清,该罚罚该放放,都能老老实实的便足够了。 即使如此,事情也相当麻烦,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了结的。 楚少渊自己又忍不住念叨起来:“这个年就不想让我好过,我就是个劳碌命,两辈子都这么忙。” 反正是在帐子里跟自家人说话,楚少渊就不那么顾忌,这么跟苏轻窈念叨了几句,显然不太高兴。 苏轻窈听着就笑了:“等年过完,春日来临,陛下不忙了,咱们就出去玩?” 楚少渊搂住她,使劲在她嘴上亲了一口:“好,只能靠这个念想撑着了。” 他话是如此说,苏轻窈却知道他一点都不嫌烦,当皇帝当习惯了,日常就是这么多事,哪一天都没怎么清闲过。 说起此事,苏轻窈突然想起岑氏来:“陛下,那孩子的事……” 楚少渊叹了口气:“瑜王野心太重,他家的孩子自不适合,岑氏也未曾有孕,此事暂且作罢。” 岑氏的孩子没生出来,也就意味着兴武帝不会再有,苏轻窈顿时有些呆,忙问了一句。 “那以后可如何是好?还有谁家合适?” 楚少渊看了她一眼,心中一动,当即就背过身去不理她了。 苏轻窈也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忙趴在他背上看他的表情:“怎么了?我没说什么啊。” 楚少渊不吭声,假装生气。 苏轻窈使劲想了想,才略微有点想法:“难道是因为我说孩子的事?我也是为陛下为大梁操心呢!” 这会儿楚少渊开口了:“你怎么不想,咱们自己生一个?” 苏轻窈微微一愣,主要是前世今生印象太深刻了,苏轻窈下意识就觉得楚少渊生不出孩子来,所以一提起此事,想的就是去谁家抱一个回来,完全想不到要自己生。 她就是想……也没那个机会啊。 不过楚少渊都这么说了,苏轻窈当然知道怎么哄:“我想啊,我天天都想,那咱们现在就努力生一个吧。” 楚少渊:“……” 就不能哄哄朕吗?朕已经够可怜的了! 苏轻窈看他哀怨地看了自己一眼,终于忍不住许笑出声来,有可能是早起太饿了,她笑得肚子痛,差点没在床上打滚。 楚少渊见她这样,满腔怨气也都散了,忍不住跟她一起笑起来:“你啊,也就你敢这么气我,都不会说点好听的骗我。” 苏轻窈终于止住了笑,擦了擦眼泪,说:“我们说好了的,要彼此坦诚呀。” 楚少渊:“……好吧。” 苏轻窈笑够了,人却还是要哄,她蹭到楚少渊身边,抱住他的胳膊说:“咱们只要把巫咒解开,自然就什么都能有了,不过若是没有,日子不也照常过?” “楚氏的孩子都很聪明,便是迫不得已抱一个回来养着,咱们两个做爹娘,还能教不好一个孩子?” 她声音轻柔,还带着暖融融的笑意,楚少渊这么听着,神情便也淡然下来。 “好,听你的。” 两个人打闹一会儿,因为瑜王带来的不愉快便烟消云散,待楚少渊去前头忙,苏轻窈便也换了一身素净些的宽袖袄裙,让人叫来王木头。 王木头最近这段日子实在焦头烂额,连晚上都没空睡觉,如果不是贵妃娘请他,他恐怕真是来不了。不过苏轻窈也不多难为他,不给他什么额外的吩咐,只让他派人带顺嫔邢子怡去大狱即可,她随后也会去。 王木头不是很明白:“娘娘,那地又脏又乱,还阴森森的,多不吉利啊。” 苏轻窈摇了摇头:“你照办就是了,顺嫔那你看着点,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让她寻死。” 王木头心中一凛,当即也顾不得别的,回去慎刑司安排好人手,便亲自押着邢子怡去了大狱。 大狱不在内宫,单单立于外宫,位置很偏,寻常人根本不知道那里是做什么的。一般只有皇亲国戚犯了重罪会被羁押于此。此刻瑜王世子和瑜王妃都在此处,听候朝廷发落。瑜王父王母妃都已仙逝,家中也没多余亲族,倒也不用楚少渊兴师动众,闹得宗室人心惶惶。 从后宫过去大狱也无需出宫,只走暗道也能到达,苏轻窈想到那地方阴气重,便不让柳沁跟着她,却是带了王青直接往那边走。 王青往常不在苏轻窈身边伺候,只管外事,此时也不敢使劲劝:“一会儿娘娘可别进去,臣进去便是了,娘娘想知道什么,臣都能给您转述,保证一字不差。” 苏轻窈笑着摇摇头:“无妨。” 她都死过一次的人了,又如何会怕大狱,便是怕,她也要进去看看邢子怡和楚少泽的下场,告慰许娉婷在天之灵。 王青见她坚持,就不敢再劝了,只得跟王木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这贵妃娘娘胆子大得很,大狱都敢去,估摸着便是陛下知道了,陛下也不会拦她。 旁边的邢子怡被两个小黄门抬着,嘴上耳中都被堵住,头上还罩着头套,只能僵硬地躺在担架上,根本就不知要被送去哪里。 苏轻窈随意看了她一眼,就不再关注她,待到了大狱门口,苏轻窈才下了步辇。 大狱确实阴森森的,外面看只是处普通的瓦房,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苏轻窈深吸口气,根本就不犹豫,直接踏步而入。 守门的狱监看到苏轻窈,却是愣在那里,他可从未见过年轻女子过来大狱,也无从认识纯贵妃娘娘,一看她面生就要拦。 王木头赶紧往前踏了一步,那狱监脸色微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大伴,您怎么来了?”王木头最近表现不错,被提点为上监,别看他只管慎刑司,在宫中却分外有脸面。 狱监便是做的这个职位,也很怕手段很辣的王木头,轻易不敢得罪他。 王木头皮笑肉不笑扫他一眼,也不通报苏轻窈是谁,只问:“昨日来的两位,关在哪里?” 狱监心中凛然,只好低声道:“都在甲字房,不过那老太太……老太太太凶了,找了老嬷嬷单独关押在另外一间。” 苏轻窈听他说老太太,就知道他说的是瑜王妃,便也不说话,只轻轻看了王青一眼。 王青便说:“让狱差们先回避。” 狱监忙点头:“是。” 有王木头在,他不担心这些人要做什么勾当,且看苏轻窈的穿着打扮,一看便是宫里的贵人,也轮不到他多嘴。 狱监便叫来手下,进去大狱里安排一番,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手下便回来禀报:“大人,都安排好了。” 狱监也不敢看苏轻窈,只弯着腰问:“您……您请?” 苏轻窈也不说话,让王木头走在前面,把顺嫔抬进去,自己则退后一步,慢慢进了大狱。 这里她还是头一回来。 越往下走,里面越昏暗,沉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很不能适应。苏轻窈用帕子捂住口鼻,这才觉得好过些。 王木头根本不需要人领,轻车熟路拐进最深处的一处栅栏前,对苏轻窈道:“娘娘,前面就是甲字房,这边是男监,从刚才那个台阶往右拐是女监,娘娘注意脚下门槛,别摔倒。” 苏轻窈点点头,扶着王青的胳膊,稳稳进了甲字房。 出乎她的意料,里面并没有特别脏乱,气味虽然不太好闻,她却也能忍受,里面一共只四个监牢,只有最角落里的关了个人,其他三个个空荡荡的,显得有些破败。 毕竟这里多年也不用一回,现在还能用已经相当不错。 王木头找了狱差当班时的椅子,从袖中掏出块干净帕子,垫在上面:“娘娘请坐下训话。” 苏轻窈挑眉看他一眼,便也就坦然坐下。 这个时候,缩在角落的瑜王世子也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苏轻窈这一群大活人不存在一般。 苏轻窈对王木头道:“把她头罩取下。” 王木头便让人扶着邢子怡起身坐好,先给她取下头罩,然后又在苏轻窈示意下解开她的眼睛、嘴巴、耳朵上的布。 邢子怡刚一睁开眼,就被眼前昏暗的环境吓了一跳。 苏轻窈就看她四下看了看,目光就直直放到瑜王世子身上。 “少泽哥哥?”邢子怡哑着嗓子喊。 苏轻窈抖了一下,就看瑜王世子猛地抬起头来,向邢子怡看过来。 “子怡妹妹!”楚少泽激动了。 苏轻窈:“……” 第 149 章 第 149 章 苏轻窈被他俩恶心得不清,明明是邢子怡大楚少泽三岁,怎么反过来要哥哥妹妹称呼,看他们这腻歪样子,一点不让人觉得温馨,只让人打心底里厌烦。 王青虽不整日跟在苏轻窈身边,却也知道娘娘不爱看这戏码,便严肃道:“安静些!” 邢子怡被他这么一吓唬,顿时老实了,倒是苏轻窈印象里一直不大说话的楚少泽突然道:“安静又如何?还不是要死的。” 苏轻窈目光扫过去,见他面色淡淡,刚见到邢子怡时的喜悦也都消失不见,现在的他反而有点楚氏子的样子。 邢子怡大概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不由有些呆愣,少顷片刻突然哽咽出声:“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办好事,连累了你。” 苏轻窈听到她说话就头疼,这会儿都懒得再去纠正她对与错。 楚少泽刚强硬一句话,转头看到邢子怡这么含情脉脉,立即就软下来:“不,子怡妹妹,不是你的错,都是我的错。” “都怪我太软弱,只知道听父王的话,如果我能坚持做自己,就不会闹到今日这结局,反而还要连累你。” 邢子怡当场就哭了。 苏轻窈听她哭哭啼啼就烦,不过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她也懒得再多说什么。 只沉默地看着她们两个在那互诉衷肠,等差不多了,苏轻窈才开口:“邢子怡,你一门心思只关心楚少泽,有没有想过你父母如今如何?有没有想过邢家现在如何?” 邢子怡一僵,一口气没穿上来,差点没噎死。 楚少泽倒是难得清醒一回,对苏轻窈道:“贵妃娘娘,这些事都是我父王的安排,子怡并不知真相如何,她也不过是为了帮我才做下这些事情。邢阁老一家自也不知情,还请娘娘同陛下美言几句,不要让陛下错怪邢家。” 苏轻窈还没说话,邢子怡就又哭上了:“少泽哥哥,你真好。” 苏轻窈:“……” 对于邢子怡,她真的是无话可说,也不知邢阁老是怎么教养的女儿,好好的姑娘养成这样,也很厉害了。 不过在这大狱里坐了一会儿,苏轻窈就觉得满身寒意,她也不打算再磨叽下去,准备直接了结此事。 “世子说的邢家,单指邢八小姐邢子熙吧?”苏轻窈道。 楚少泽一愣,没想到她突然问起邢子熙来,忙问:“子熙如何了?可是有受我的牵连。” 苏轻窈看了一眼邢子怡,意味深长道:“陛下自是明君,不会错怪忠臣,邢家的事自有刑部和大理寺判决,但邢子熙……却不能置身事外。” 楚少泽就有些急了:“子熙什么都不懂,都是帮我和子怡传话,还请娘娘高抬贵手,饶了她吧。” 苏轻窈险些气笑了:“我饶了她?又有谁能绕过无辜的皇贵妃?你告诉我?” 楚少泽一听皇贵妃的名,便也沉默下来。 别看他不说,但他心里都很清楚,瑜王做这些事,牵扯了很多人,又害了无数人。 这里面,自然有许多诸如许娉婷一样的无辜之人,不过为了瑜王的大计,便枉送性命。 逝者已逝,楚少泽在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他也不需要再为父王和自己辩驳。 苏轻窈看了一眼呆愣坐在那的邢子熙,又看了沉默不语的楚少泽,终于道:“你们也知,本宫不可能白跑这一趟。” 苏轻窈说得一本正经:“世子到底是陛下的堂弟,对陛下也还算忠心,陛下念你年岁不大,也动了些恻隐之心。” 楚少泽被她这么一说,猛地抬头看过来,脸上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苏轻窈心里冷笑,脸上却很严肃,只听她继续说:“只不过,谋逆是重罪,陛下也不能轻易放过世子,总要有些说法的。” 楚少泽和邢子怡不约而静下心来,就等她这句话。 苏轻窈却是淡淡一笑:“世子,你、邢子怡、邢子熙三个人,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你选谁?” 楚少泽面色骤变。 就连邢子怡也白了脸,万万没想到苏轻窈竟会说这样一句话。 “你……你是不是故意的。”邢子怡抖着嘴说道。 苏轻窈不理她,只盯着楚少泽看。 楚少泽垂下眼眸,却是一言不发。 甲字号监牢中一下子便安静下来,邢子怡得不到苏轻窈的回答,就又去可怜巴巴看楚少泽,然而此刻的楚少泽却没有看她。 他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温柔缱绻,整个人便显得异常冷漠,邢子怡轻轻吸了口气,便被监牢内的湿冷空气呛了一口。 “咳咳咳。”邢子怡小声咳起来。 在慎刑司关了整整一天,她本就头晕脑胀,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自是更不舒服,现在几乎头疼欲裂。 每咳一下,她都觉得胸口剧痛,肺部撕扯着心,让她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平时若是她如此,楚少渊定要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而现在,他只是低着头,想着刚才苏轻窈抛出的问题。 三个人,只能苟活下一个。 要选谁呢? 邢子怡自觉同楚少泽情比金坚,他为她做过许多事,她也为他沾了满手鲜血,她以为两个人走到今天这一步,深爱她的楚少泽一定会竭尽所能保下她的命,成全他们的爱情。 但冷冰冰的现实告诉她:你想太多了。 苏轻窈任由他们俩个如此这般,待到邢子怡即将坐不住,她才继续开口:“世子,只要你开口,就能保下一个人的命。” 楚少泽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她看。 “你能保证什么?你不是陛下,又如何替陛下做主?”楚少泽声音嘶哑,带着令人脊背发凉的阴森。 苏轻窈冷笑道:“本宫为何要对你保证?你若信就信,不信便不信,反正命是你的,不是我的。” 楚少泽没想到她会如此说,看着她的目光变了又变,最终却说:“原我还不明白,为何陛下会如此宠爱于你,现在我明白了。” 苏轻窈但笑不语。 楚少泽道:“你跟他是一样的人,所以你们两个才合适。” 苏轻窈看了看邢子怡,又看了一眼楚少泽,又道:“世子,做出选择吧。” 楚少泽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邢子怡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少泽哥哥,看在咱们这么多年的情谊……” 她这么说这,豆大的泪滚落下来,声音哀婉至极。 苏轻窈知道,邢子怡这是害怕了。 在生死抉择面前,一切事情都是苍白无力的,她曾经有勇气替楚少泽死,但楚少泽却与她迥然不懂。 从楚少泽犹豫的那一刻起,邢子怡的爱情便彻底崩塌,碎成流沙随风而逝。 她现在所求,不过是让楚少泽看看良心二字。 然而楚少泽没有令苏轻窈失望,他看都不看邢子怡,直接道:“我选我自己。” 苏轻窈粲然而笑。 邢子怡泪如雨下。 “楚少泽……楚少泽……”邢子怡念着楚少泽的名,再也不叫他少泽哥哥了。 “你好狠的心肠。”邢子怡苦着控诉他。 楚少泽猛地回过头,使劲瞪着她:“难道要我选你吗?我放着大好人生不要,舍弃自己的命给你?邢子怡,做人不能太自私!” 邢子怡几乎要崩溃。 什么爱情、什么信仰、什么山盟海誓、什么海枯石烂,到头来都是骗人的。 楚少泽的爱情,什么都不如,也什么都要不配。 “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要不是你骗我,我又怎么会落入这般田地。” 若不是小黄门拦着,邢子怡几乎都要冲过去,亲自动手掐死楚少泽。 楚少泽却已经对她没什么反应了,他冷着脸,嘲讽道:“还不是你自己傻?我父王随口一说,依旧当了真,成天做当皇后的美梦,觉得自己做出了特别大的贡献。” “你活该。”楚少泽闭上眼睛,口不择言。 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了。 邢子怡满脸泪痕,她浑身颤抖,双手紧紧捧着胸口,似乎都要喘不过气来。 “楚少泽,你不得好死,”邢子怡哆嗦着说,“你以为她真要放过你?你做梦呢,你们全家起兵造反,不灭门都是陛下仁慈,还想着苟活偷生?我看你才是真的蠢。” 邢子怡这么说着,突然大笑起来:“你跟你那个蠢娘一起,陪你爹去吧。” 楚少泽皱眉道:“毒妇,你怎么如此……如此恶毒。” 邢子怡的笑声尖锐,回荡在监牢中,听得人毛骨悚然。 楚少泽道:“你别笑了。” 邢子怡笑够了才停下来,阴森森看着他:“楚少泽,等咱们都死了,我再去找你。” 说完这句话,邢子怡边扭头对苏轻窈道:“贵妃娘娘,你满意了吗?” “本宫满意什么?”苏轻窈道,“本宫只知道许姐姐在天之灵,一定很满意。” 一提起许娉婷,邢子怡脸色变了变,终究没说什么。 苏轻窈冲王木头点点头,王木头便让黄门给邢子怡封住口耳眼睛,然后便扶着王青的手臂施施然起身,转身就往外面走。 楚少泽看她这就要走了,不由惊慌道:“你不是答应放了我?” 苏轻窈顿了顿,终于停下来回头看他,见他脸色煞白满脸冷汗,这才觉得畅快一些。 她微微一笑:“邢子怡说得对,你也是愚蠢至极。” “谋逆大罪怎会轻饶?世子爷,将来黄泉路上走一遭,跟你的好妹妹再续前缘吧。” 楚少泽脸色骤变。 苏轻窈就看他一脸冷汗涔涔,一口气没喘上来,竟直接倒在草甸子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走吧。”苏轻窈淡淡道。 一步跨出大狱,外面自是阳光灿灿。 金乌暖暖照着繁华的盛京,却温暖不了阴冷的大狱,也温暖不了冰冷冷的人心。 有些人,就不应当活着。 第 150 章 第 150 章 因瑜王事,建元四年这一年的小年夜过得很平静,盛京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街道上士兵增多,也都不敢随意出门。 年根底下,却是比平常还要肃静安宁。 孩子们都不敢上街肆意玩闹,被家长拘在家中,哪里都不能去。 接连十日,紫荆巷、槐花巷、状元巷等高们大院中,更是人心惶惶。有的人被抓走一去不回,有的则被抄家搜查,一家老小全都下狱,还有的却紧闭门扉,任谁来求情都无果。 槐花巷,谢府中,虽也是闭门谢客,家中却也还有些闹腾。 谢首辅家六小姐的亲事黄了,瑜王世子说不得哪天就要斩首示众,她母亲害怕被瑜王一家牵连,已经在谢老夫人面前哭了许多回。 谢老夫人平日里最是慈和,对儿媳妇们也都很和气,见她这样便也劝了劝,却不成想她是如何也不能安心。 谢首辅这些日子不在家,已经在文渊阁住了许久,如今家里人说话四夫人不听,谢老夫人被她吵得头痛,终于说了一句重话。 “你若再闹,那六丫头这辈子便不用嫁人了,送去庵里当姑子,保准安安稳稳的。” 四夫人被她这么一噎,顿时不敢哭了,却还是问:“早先时候家里给六丫头安排这门亲事,不就是为了父亲前程,如今家里前程也有了,大丫头的嫔位也有了,怎么轮到我们六丫头,竟是不愿意再管了?” 这么念叨着,她又悲从中来,觉得自家遭了大难,都是被家里坑害的。 这话说得太诛心,谢老夫人再是慈和,这会儿也都笑不出来,沉着脸不再多言。 其他三个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谢菱菡的亲娘大夫人劝了一句:“四弟妹,娘娘已经来了信,叫家中少行少言,保准无事,你不用太过担心。” 四夫人不肯听,这就要嚎啕大哭。 偏就在这时,谢首辅一脚踏进荣安堂,皱眉训斥:“吵什么?” 谢家家大业大,人口不多不少,老夫人永远高坐荣安堂,公中都是大夫人打理,轻易闹不到老夫人面前。 媳妇们不太怕老夫人,却是各个都不敢在谢首辅面前说三道四,见了他大多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除了大夫人都不怎么敢吭声。 此刻见谢首辅突然归家,几个夫人都有些慌张,四夫人更是直接把眼泪憋了回去,老老实实站起来给谢首辅请安。 老夫人要起来,谢首辅冲她摆摆手,走过来坐到她身边。 “大清早的,上你们母亲这里闹什么?” 谢首辅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都没怎么合过眼,回家就听这一屋乱遭事,更是心烦意乱,口气就不太好。 老夫人见他眼下发青,关心道:“老爷可是忙完了?这几日赶紧歇歇吧。” 谢首辅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却没多言。 他的目光在四个儿媳妇面上扫过,最后落到四夫人脸上:“宁嫔娘娘既然已经派人送信,自当要听娘娘的,她说无妨便就无妨,你们都老实留在家里,等过了这个年便能松快些。” 他这句话,直接给儿媳妇们吃了一颗定心丸,只要谢家不倒,她们就不用就太过慌张。 于是大夫人便起身行礼:“是。” 谢首辅又看了一眼四夫人:“六丫头的事我自有安排,如果你再不懂事,就把六丫头记到大房,好了,你们都退下吧。” 谢首辅一锤定音,儿媳们不敢再多言,全部退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谢首辅才松懈下来,一下子躺倒在炕床上。 他这把年纪人了,苦熬十来天已经是极限,这会儿儿媳妇们都走了,他立即就要睡过去。 谢老夫人见他如此,便要扶着他进卧室去歇下。 趁着自己还没睡着,谢首辅握住她的手,低声交待:“如今外面不太平,这个年不要大办。回头你让老大出去采买粮油,把明年开春前的粮食都买回来。” 谢老夫人心中一凛,手都有些抖了:“可是要有什么大事?” 谢首辅不便多言,却是安慰一句:“没事,咱们家不会有事的。” 谢老夫人叹了口气:“这世道啊,才好过多少年?” “也就这两年了,”谢首辅低声道,“等这两年过去,以后便就都会是太平盛世。” 此刻的苏轻窈,正跟谢菱菡一起操办小年宴的事,一边列单子一边听她念叨。 谢菱菡就道:“我那个四婶真是蠢,眼看这一次我们家都要屹立不倒了,她还在那作妖,当时这一门亲事是她自己求来的,现在就一字不提,非要赖我祖父身上。” 苏轻窈笑道:“这样的人多了去了。” “要不是我那六妹妹是个好的,我都懒得管她家的事,”谢菱菡叹了口气,“凭什么女子就一定要嫁人呢?” 苏轻窈不知道,也没办法回答她,只说:“让家里人都老实些吧,眼看就……” 谢菱菡点点头:“我知道的,便是我不说,我祖父祖母也会管,不会让他们随便闹腾。” 苏轻窈道:“邢家还那样子?” “可不是,邢阁老是个老古董,两个女儿涉及谋逆大案,他自己是没脸再在文渊待了,上折陈请陛下恩准致仕,陛下当然没准。” 现在朝中正是缺人的时候,邢阁老要是再走了,她祖父还不得累死。 苏轻窈道:“以邢阁老那性子,指不定上吊的心都有了。自己忠心耿耿这么多年,结果两个女儿拖后腿,倒是做下这等大不敬之事,让他情何以堪。” 谢菱菡冷笑:“要怪,就怪他没好好教养女儿。” 两人说了会儿话,谢菱菡才问:“邢家那两个,如何了?” 这事牵扯邢家脸面,邢阁老虽然几次三番请辞,但楚少渊都压下批,因此他还是文渊阁大学士,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 但邢家有俩个女儿下了狱,这事大家还是知道的,不过没人当面说罢了。 因为两人都是进的慎刑司,外人也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连谢菱菡也不清楚后续,只能来问苏轻窈。 苏轻窈便挥退众人,对她道:“邢八小姐不如邢子怡胆子大,进去慎刑司没几天就生了恶疾,昨日王大伴过来禀报,说是已经去了。” 谢菱菡一愣:“已经过世了?这也太快了。” 苏轻窈淡淡道:“她们都不把谋逆当一回事,就应当早早想到事发之后的下场,慎刑司是什么地方?大狱又是什么地方?进去不死也要脱层皮,更何况是没什么见识的闺阁少女。” 苏轻窈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说这些话很淡然,谢菱菡毕竟不如她有过两辈子经历,听说邢八小姐走了,不由有些唏嘘。 “也不知道她图什么。” 苏轻窈道:“逝者已逝,旁人再问也无从可知,现在慎刑司里还剩下邢子怡,你看她就挺着不肯死。” 邢子怡比邢八小姐涉事更深,一旦案子提审完,她就会被处死,不会留她到年后。 想到她曾经害过自己,谢菱菡就觉得解气:“她倒是撑住了。” 苏轻窈道:“她就剩一口气,都要憋住,瑜王世子不死,她不会甘心的。” 邢子怡被瑜王世子坑得这么惨,现在便是心如死灰,也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死的。哪天瑜王世子先斩首示众,她才会松下那一口气,不再苦苦煎熬。 瑜王世子一日不死,她就要撑过一日,轻易不肯认输。 两个人说了会儿闲话,就又开始忙起来,待晚上楚少渊回来,就看苏轻窈还在那对折子。 楚少渊换过衣裳,过来坐到她身边:“贵妃娘娘,事情是忙不完的,该歇歇了。” 苏轻窈抬头看过来,见他今日神情轻松,还带着些许笑意,不由问:“可是有什么好事?” 楚少渊凑到她耳边,低声道:“瑜王妃自尽了。” 苏轻窈十分诧异,道:“凭瑜王妃的性子,我本以为到了最后一刻她都不会认错,怎么竟是自尽了?” 楚少渊往后一倒,懒散躺在贵妃榻上,道:“你想不到,朕也想不到,在大狱这么多天,每天就只她一个人上蹿下跳,如果不是铁链子拦着,牢房都能叫她拆了。” 苏轻窈道:“是啊,上次我去的时候,隔着很远都能听到她那嗓子,可有劲儿了。” 楚少渊道:“狱差也是如此以为,对她的监管便没那么严苛,觉得她也闹不出什么花样来。但谁都没想到,她竟不知瑜王已经自刎了。” 苏轻窈张张嘴,还是没说出话来。 瑜王妃会自尽,竟是因为瑜王? “我以为……她同瑜王没什么深厚感情,不过做为瑜王妃能作威作福,这才对瑜王要求那么多,看管得那么严。” 虽然瑜王不是很听她的就是了,瑜王这种人,一看就表里不一,在外面装得儒雅和气又惧内,回家指不定如何。 苏轻窈对楚少渊道:“所以是狱差说漏了嘴?” 楚少渊虽然很烦瑜王一家,但说起这事,也是有些唏嘘的。 “狱差闲聊时说了几句,叫瑜王妃听见了,当天晚上她偷了关押她的老嬷嬷的腰带,自己在栅栏上自尽了。” “她倒是一心为瑜王。”楚少渊道。 瑜王妃一死,就不会再牵扯瑜王妃娘家,她娘家早些年就回了老家,倒确实对此事一无所知。 楚少渊长舒口气:“就只剩楚少泽了。” 苏轻窈见他几乎就要睡着,取了被子给他盖上:“陛下休息一会儿吧。” 三日后,瑜王谋反案结案。 涉案最深的瑜王世子、瑜王属官以及瑜王府军都督问斩,其余朝臣亲眷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这一场本来波及甚广的谋反案,便就如此平静地过去。 慎刑司中,邢子怡也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 转眼,就到了除夕。 第 151 章 第 151 章 往年过年时,不说盛京,就连长信宫中也是热热闹闹。 年轻的宫女黄门们都会换上新衣裳,喜气洋洋跟着过大年。 不过到了今年,因着年前出了那么一档事,盛京的气氛就不太好,长信宫更是十分沉闷,宫人们不敢闹腾,自也就没什么欢喜气。 苏轻窈虽然已经尽力让宫中气氛活泼一些,可最后还是收效甚微,太后就劝她:“算了,年轻的宫人们没经过这些,害怕也是常理,等过去这个年就好了。” 便也只能如此了。 除夕前,使臣们陆续离京。 离京之前他们还要进宫同楚少渊告别,感谢他这些时日的款待。楚少渊了却了瑜王这个大心病,态度也越发和蔼,都给了丰厚的赏赐,还特地让守城卫护送他们离京。 部分使臣还说要留在大梁过万年,想跟着逛一逛年集,楚少渊便也应允了。 除了罗孚使臣一早就离开盛京,楚少渊也知道他们不可能再留,便专门派出礼部侍郎和译官,亲自往罗孚去一趟,递送正式的国书。 罗孚大使意外死在大梁,不论因为什么都是大梁的过错,这一封道歉国书是必要送的。 因为不知罗孚这一次打的什么主意,楚少渊也特地跟沈将军发了军令,命他务必时刻谨慎,以防罗孚偷袭平沙关。 如此这般,到了除夕前一日才略微能轻松一些。 除夕与大年初一是年节中最重要的两日,为了这两日的年宴,苏轻窈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到了年关底下倒也不用再忙。 初一前三日,楚少渊要在乾元宫斋戒,一直没有回来景玉宫。 不过到了这一日,他倒是能得闲,早上醒了也躺不住,便来了景玉宫。 苏轻窈正睡着。 反正也没什么事,楚少渊便脱下外袍,上了床榻陪她睡回笼觉。 不多时苏轻窈就醒了,扭头看到他在身边,不由笑了:“陛下怎么过来了?” 楚少渊搂着她,很是有些惬意。 “今日无事,朕又想你,便就来了。” 这么说着,他又叹口气:“大过年的都不能热闹,想到明年还要开战,我就心烦。” 明年跟罗孚这一场仗是在所难免了,为了拦住大梁的互市,罗孚一定不会心慈手软,只会变本加厉肆意妄为。 楚少渊上辈子跟罗孚打过那么多交道,最是知道罗孚那大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会眼看大梁更上一层楼,只能想尽办法阻挠。 “只剩罗孚了。”楚少渊道。 苏轻窈转身回抱他,把他的头搂在怀中,轻轻顺着他的头发:“快了,咱们大梁民众君臣皆万众一心,定能一鼓作气打败罗孚,从此便再无国家敢公然来犯。” “陛下且看,这一日早晚会来。” 楚少渊轻声笑笑,把脸埋在自家媳妇怀里,顿时觉得美滋滋。 苏轻窈原本以为他是真的心烦,哄了半天,转眼就听到他在那笑,低头一看,见他一脸惬意的样子,顿时火从心来。 她一把推开楚少渊,嗔怪他:“陛下这是逗我呢?” 楚少渊摇摇头:“没有没有,只是贵妃娘娘怀抱太温暖,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苏轻窈立即就想起两人的姿势,顿时红了脸颊。 “陛下!” 楚少渊看她急了,赶紧又去哄,待外面天色将明,两人才终于起身用早膳。 今日天气特别好,天际朝阳璀璨,暖暖映照大地。 屋外并无寒风,白云朵朵,温暖如春日时节,只在门口眺望一眼,满眼便都是蔚蓝天空。 说是风和日丽也都恰当。 两人用完早膳,竟不知要去做什么,茫然坐在厅中,少顷片刻却是相视一笑。 “走吧,”楚少渊冲苏轻窈伸出手,“咱们去御花园逛逛?” 苏轻窈看外面天色着实不错,便点点头:“走吧,忙了一个月,今日便轻松一回。” 于是两个人便更衣梳妆,待打扮妥当才出了门。 待到了御花园门口,楚少渊便过来接苏轻窈下步辇,然后便亲自给她穿戴好斗篷,让她:“戴好风帽,仔细吹了风。” 苏轻窈点点头,被他牵着手,两人并肩进了御花园。 楚少渊不喜欢旁人打扰他俩,特地吩咐黄门守住园门,也不让宫人们跟在身后,就他们俩个漫步在略有些萧瑟的冬日花园中。 这时节没有花,没有草,只有能顽强扛过冷冬的松柏茁壮生长,倒也添了几分绿意。按理说应当无甚趣味,但若漫步其中,却又有些奇怪的感悟。 他们俩个手牵着手,悠闲踱步,一开始谁都没有说话。 待这么安静走了一大圈后,两个人都出了薄汗,苏轻窈才道:“冬日里这么走一走,还是很舒服的。” 楚少渊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汗,道:“以后若是有空闲,咱们日日都来,多出出汗身体也康健。” 苏轻窈握着他的手晃了晃,抿嘴笑起来。 也没说什么特别逗趣的话,但苏轻窈就是很想笑,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令人压抑不住,也不想压抑。 楚少渊的情绪也渐渐放松下来,他道:“难怪母后每日都要来园子里逛逛,原来朕还不懂冬日的花园有什么好看的,现在看来,各有各的美。” “一年四季,周而复始,方是人生。” 苏轻窈点点头:“之前太后娘娘也这么同我讲过,现在想来颇有些道理。”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看,对比春夏时节和秋冬的不同,就这么又转了一圈。御花园听起来很大,其实很小,转两圈都用不了两刻,根本就不觉得累。 于是两个人再接再厉,开始转第三圈。 楚少渊见苏轻窈很是放松,想了想便道:“朕看你跟宁嫔关系很亲密,跟她能相处得好吗?” 苏轻窈不知道他为何问这个,还是认真回答:“很好的,菱菡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我们性子很相合,日常也能玩到一起去。” 说起谢菱菡,苏轻窈就又想起沈如心,不由笑起来。 “说来也好笑,之前我还请如心过来帮我处理宫务,结果她竟吓得告了病,跟我说让她劈柴都比让她对折子强,让我放过她。” 说到这,苏轻窈忍不住笑出声来。 楚少渊脸上也有了些淡淡笑意:“她不是个能闲得住的人,听沈定安说小时候他们兄妹三人一起去学堂,他跟大哥与同窗打架被她看见,上去一顿虎,把比她大了好几岁的男学生吓得抱头鼠窜,从此见了她都绕路走。” “早年沈老将军就说过,沈家这三个孩子,最有将帅之才的其实是这个年纪最小的女儿,她俩个哥哥虽也不错,却都差她半筹。” 楚少渊淡淡叹了口气:“有些可惜了。” 沈如心再厉害,也还是个女人,先不论她能不能入军营,便是入了她也压不住那些兵痞,将帅无法领兵作战,说什么都是白瞎。 如此说来,真是太可惜了。 苏轻窈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这世道,女人多不易。” 楚少渊同常人不同,他经过太多事,看过太多人,在他看来,人本就没有男女之分,归根结底,实际上也无高低贵贱。 但一个人从出生那一刻开始,便被决定好命运。 有的人生来便是天潢贵胄,另一些人落地只能被丢弃荒野,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能顺利长大都是运气好。 即便作为皇帝陛下,统御四海,他也改变不了所有人的命运。 苏轻窈捏了捏他的手,道:“便是一年两年不成,慢慢为之,总有一天能有所改变。” 楚少渊点点头,道:“十年前,父皇突然重病,当时他几乎无法起身,每日都靠药吊命。” 苏轻窈陪着他,安静听他说年少时的过往。 那一年,一定是楚少渊最难熬的一年。 他才十几岁,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楚少渊继续道:“那时候朕还不太懂事,或者说对朝政并没有那么得心应手,看着每日都在增多的奏折,差点都没崩溃。” “还好母后撑住了,那些年的奏折,大多都是母后批复的,在这么辛苦之时,母后还不忘教导朕,让朕对这一切不至于太过陌生。朕束发之后开始临朝摄政,从那时候才正式接手朝政。” “所以朕最清楚,女人跟男人没有什么不同,或者说优秀的人是不分男女的。” 楚少渊这么说着,眼中满满都是对太后娘娘的孺慕之思,因为有太后娘娘作为表率,楚少渊耳濡目染,从不觉得女子不如男。 对于苏轻窈,他一直抱着很大的期望,也觉得她不会令自己失望。 苏轻窈道:“太后娘娘确实优秀,我也特别喜欢同她说话,每每都能有新的体悟。” 楚少渊点点头,没再继续说太后娘娘的话题。 待这一圈又快转完,楚少渊才道:“如果,朕是说如果。” 苏轻窈仰起头看他,心里突然一跳。 楚少渊紧紧握住她的手,该说的话却还是要说出口:“如果朕明年要御驾亲征,那么朝中大事怎么也不能交给外人。” 苏轻窈脑中嗡嗡作响,她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而楚少渊也不给她机会开口:“谢首辅自是忠心耿耿,几位阁臣也都还不错,许夺作为兵部尚书,有他镇着,军务你也毋须太过操心。” “你只需要在大事上酌情处理一下,给谢首辅一个行令方向,他们就知道怎么办了。”楚少渊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看着苏轻窈。 “朕相信宝儿一定能做得很好,对不对?” 他眼眸漆黑如同曜石,璀璨而夺目,就这么深深凝望着人的时候,能望进灵魂深处,让人不可自拔。 现在的苏轻窈也是如此。 她略有些茫然地看向楚少渊,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陛下……我从来没做过,”苏轻窈结结巴巴开口,“也对这些都不懂。” 楚少渊笑了。 “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每次朕同你讨论政事,你都能很畅快接下话来,证明你对政事有很高的悟性,”楚少渊给她举例子,“从冬雪赈灾、互市条规再到瑜王谋反,你不是都跟朕配合得天衣无缝?” 苏轻窈道:“那都是照着上一辈子的经历说的,我自己……” 楚少渊点了点她的嘴唇,笑容依旧灿烂。 “宝儿,你怕什么?宫里还有母后在呢,最不济还可让母后帮你参详,这不就两全其美了?” 苏轻窈听着他低沉的嗓音,突然有些无奈:“陛下是不是早就想好了?就等今天哄骗我下套呢。” 楚少渊搂住她,低声笑笑:“没有,朕真的只是有感而发,再说明年如何还是未知,现在也不过提前先做好准备,到时候说不定又有变故。” “宝儿提前答应我,我才能放心安排不是?” 苏轻窈看了他一眼,伸手捏了捏他的腰:“你说的,有太后娘娘帮我。” 楚少渊粲然一笑。 “自然。” 第 152 章 第 152 章 大抵是家国天下的托付太过沉重,苏轻窈回程时一直都很沉默,待回到景玉宫,两个人也没多言。 进了宫门,楚少渊拉着她进了寝殿,一脸严肃坐在她身边。 苏轻窈抬头看了看他,复又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楚少渊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想自己:“宝儿,是不是生朕的气了?” “没有。”苏轻窈说。 楚少渊笑笑,却是认真说道:“朕身边既无兄弟又无宗亲,如今宗室凋零成如此,也找不出什么可靠的心腹来辅理朝政。整个盛京中,朕最相信的就是母后跟你,你们又都聪慧明理,把政事交到你们手上朕是最放心的。” 说起来,楚少渊也有诸多无奈。 苏轻窈慢慢把目光挪回他脸上。 楚少渊道:“朕跟你保证,很快就能回来,不需要麻烦我们贵妃娘娘太长时间。” 苏轻窈问:“真的?陛下一定能早些回来?” 她这么问,楚少渊心中一暖,又去握她的手。 “自然,朕不过是去边疆督战,不会亲自上战场,哪里会有危险?肯定打了胜仗便凯旋而归。” 楚少渊如是承诺着,此刻他才明白,苏轻窈不是担心朝廷理的事,她是怕他御驾亲征有个什么意外,是在担心他。 他给了保证,苏轻窈便不再多言。 她心里也清楚,这一趟楚少渊必行,拦是拦不住的,以大局为重,她也不能拦他。 “陛下只要好好去,好好回,我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苏轻窈认真说道。 楚少渊靠了过去,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两人把话说开,只觉得彼此之间情谊更浓。 楚少渊对苏轻窈的信任,已经超脱了夫妻、朋友,那是最深的羁绊,也是最重的感情。 他托付给她的,可是锦绣山河,可是家国天下。 苏轻窈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等陛下凯旋而归。” 待话说完,楚少渊只觉得肩上陡然一轻,他道:“早先已经派人去慈宁宫知会过,一会儿咱们去慈宁宫陪母后用膳。” 从明日开始,宫中要接连忙上个四五天,皆是一场连一场的应酬,场面很气派,倒是少了些人情味。楚少渊怕不能好好陪伴母后,便领着苏轻窈提前过去给太后过节。 太后也很欢喜他们俩个早早过来,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用了一顿午膳,待从慈宁宫退出来,两人便只能分道扬镳,楚少渊回他的乾元宫斋戒去了。 这一日匆匆而过,到了除夕日,苏轻窈早早便起来,先领着宫人去百禧楼布置宴厅,忙了一个早上,回去用膳后略休息一会儿,又叫人过来安排乾清宫的宫宴事宜。 待督促宫人把宫中所有的宫灯都更换成新的,这一日便才算忙完。 晚上,一家人在百禧楼享团圆宴。 如今宫中宫妃不多,年根底下又病逝了三个,再加上重病在床的和嫔与孙选侍不便前来,整个百禧楼看起来也空空荡荡,一点都没有热闹气。 高位宫妃如今只剩下苏轻窈、沈如心两位贵妃以及宜妃、宁嫔、丽嫔和惠嫔,一共也就六个人,瞧着还都不是很精神。 苏轻窈知道她们是被顺嫔的事吓着了,在殿中轻易不敢乱开口,便也不叫人热闹气氛,只让乐司奏些欢快点的曲子,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完了除夕团圆宴。 待宴席结束,苏轻窈和沈如心去送太后,而楚少渊还要赶回乾元宫,安排明日早上的祭祀等事宜。 忙了一天,苏轻窈倒也不算太累,不过想到明日还要早起,她也便早早歇下,好养一养精神。 建元五年的元旦日,便就在一派静谧之中到来。 寅时正,苏轻窈便被柳沁叫醒。 外面还漆黑如深夜,但整个长信宫却都热闹起来,一多半都宫人都醒来,开始忙碌早上的开年祭祀。 苏轻窈打着哈欠坐起身来,柳沁忙端来一碗薄荷茶:“娘娘吃一口,时间不多了。” 便是再困,今日也要强打起精神,苏轻窈闭着眼睛灌了一大口薄荷茶,顿时觉得一阵凉爽窜入脑中,让她下意识睁开眼睛。 等醒来,便要赶紧起床,一刻都不能耽搁。 因此苏轻窈起身让宫人伺候她梳妆打扮,待穿戴妥当上妆完毕,这才直接出了景玉宫。 凤鸾宫就在景玉宫隔壁,这会儿瞧见沈如心的步辇也停在宫门口,苏轻窈坐上步辇,吩咐桃蕊道:“去问问令贵妃什么时候出来?咱们一起走。” 她话音刚落下,凤鸾宫那就传来些许动静,不过略等了一会儿,沈如心的步辇就追了过来。 沈如心的步辇隔窗开着,探头道:“你今日起得可真早。” 苏轻窈笑道:“早到无妨,迟了可就不好。” 沈如心就嘀咕:“陛下那最少也要巳时才能忙完,偏咱们要早早过去等,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规矩。” “慎言。”苏轻窈压低声音劝她。 沈如心便不吭声了。 步辇一路沉默地来到慈宁宫前,乐水已经守在这里,看到两位贵妃联袂而来,忙迎上来恭迎娘娘大驾。 苏轻窈下了步辇,乐水便道:“偏殿已经布置妥当,两位娘娘还请里面请。” 苏轻窈和沈如心便一前一后进了偏殿,苏轻窈直接坐在主位上,沈如心略往下坐在她左手边。待他们俩个坐稳,其他几名妃嫔才陆续赶到。 今早楚少渊忙完祭祀、启年、明窗开笔等一系列事宜,才会赶到慈宁宫,率领众妃给太后请安,恭祝太后松鹤长青。 等大礼行完,一行人还要赶去太庙拜谒先祖,那边忙完回到宫中,就到了午时。 楚少渊一早上要奔波各处,苏轻窈怕他空着肚子不用早膳,坐下后便对柳沁吩咐几句,柳沁就出去找乐水去了。 待柳沁回来,乐水也跟着进来呈上各色糕点,每人又各配一碗杏仁酪并一碗芝麻糊,让她们好能垫垫肚子。 乐水行至苏轻窈身边,低声道:“已经安排好了,给陛下准备了南瓜糕和红豆年糕,还有赤豆元宵汤,都在小厨房里热着。” 苏轻窈点点头:“辛苦你了。” 乐水抿嘴一笑,福了福便退了出去。 楚少渊这几日的饭食是很有讲究的,早起第一口一定要吃年糕,寓意年年高升,早膳也也大多都是各种糕点、元宵一类,总之什么好听吃什么,味道就没办法讲究了。 现在外面还漆黑一片,她们几个坐在偏殿里也没什么胃口,一个个困得不行,却又都不好意思睡。 苏轻窈自己也很困,见她们几个眼睛都睁不开了,便道:“都把发冠解了,小憩一会儿吧。” 纯贵妃娘娘发话了,宫妃们才敢休息,苏轻窈也趁机取下头冠,用手撑着下巴闭眼假寐一会儿。官帽椅有些硬,硌得人不是很舒服,不过几位娘娘都困到了极点,倒也不去在意这些琐事。 苏轻窈只觉得自己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一直是清醒着的,等到柳沁叫她时,她一下子便坐直身体,眨眨眼睛往四周看了看。 偏殿里静悄悄的,宫人们特地灭了几盏宫灯,好让娘娘们能睡得沉一些。 苏轻窈见旁人都没醒,便动了动僵硬的肩膀,让柳沁给她重新戴上凤冠。 她这边动了,沈如心便也浅浅醒来,随着宫灯重新点亮,娘娘们便又回复往日神采。睡过一个回笼觉,大家这才觉得腹中空空,一起用起早膳来。 苏轻窈只同沈如心和谢菱菡有来往,其他宫妃同她自不熟悉,得罪过她的宜妃惠嫔等这会儿也不太敢开口,倒是都很老实。 兴许是觉得殿中太过冷清,丽嫔却是开了口。 “纯贵妃娘娘,听闻和嫔姐姐和孙选侍都病了?”丽嫔直接问的苏轻窈。 丽嫔本就是清高性子,也很少同别人来往,此刻这话由她问出口,旁人都很诧异。 苏轻窈放下瓷碗,道:“确实都病了,兴许是天气太冷,她们不适应吧。” 她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和嫔是溧水人,边疆冬日比盛京还要寒冷,她不可能不适应这边天气。孙选侍就更不可能了,她是盛京本地人,要说不适应没人会信。 但苏轻窈都开了口,摆明不想多言,丽嫔顿了顿,垂下眼眸没说话。 苏轻窈知道她们都很好奇,经过顺嫔和赵婕妤这一回,宫中是人人自危,现在听闻有人病了,便都心生疑惑。 苏轻窈看她们瞬间都不吭声了,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几句话。 “咱们平日里都没什么来往,宫中也没请安的规矩,姐妹们也没什么机会能坐下来一起说说话,”苏轻窈道,“近来宫中发生了许多事,本宫明白你们也很忐忑,不知道以后要如何行事,今日会问一句,也是怕引火上身。” 丽嫔顿时有点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去。 苏轻窈继续道:“你们能想到这一点很好,既然今日正巧有这个机会,那本宫便多言几句。” 她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看向手中的茶杯:“只要大家都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忠心于陛下,忠心于楚氏,你们这个主位便能高高兴兴当下去,不会有人随意动你们。” 苏轻窈把老老实实四个字咬得很重,宫妃们听了心中一凛,皆是不由自主挺直脊背,显得十分乖顺。 “明白了吗?” 众妃异口同声道:“是,臣妾谨记纯贵妃娘娘教诲。” 苏轻窈点点头,看了一看外面的天色,最后道:“若是有人不明白也不要紧,顺嫔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若要不舍懂事,就去陪顺嫔吧。 第 153 章 第 153 章 苏轻窈很少说这么多话,今日突然一言,令宫妃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都紧了紧心神。 她跟太后不一样,她年轻,精神头也足,陛下又一心宠她爱她,她如今其实也就差了个名份。 虽说不是皇后,也胜似皇后了。 毕竟陛下至今未曾大婚,也未同任何人定过亲,一旦苏轻窈将来能再上一步,就能直接问鼎后位。 对于宫妃们来说,她说的话自是比楚少渊还要管用,毕竟她们都在她手底下讨生活,若是违背了纯贵妃娘娘的意思,指不定落不到好。 有那么多前车之鉴,就是再不满苏轻窈也不敢当面顶撞,表面上看都是老实许多。 这么一通训诫下来,偏殿里便重新恢复安静,没人再多言。 沈如心瞥了苏轻窈一眼,苏轻窈冲她认真点点头,沈如心便叹了口气。 就这么安静坐了好一会儿,谢菱菡才重新开口,简单说了几件近来听到的趣闻,偏殿的气氛这才活泼一些,不如刚才紧绷。 大约巳时正,楚少渊才领着一大群人往慈宁宫行来,苏轻窈早早得到消息,领着众妃出了偏殿,候在慈宁宫前院内。 楚少渊进了慈宁宫,苏轻窈就领着人冲他行礼,口中称:“吉年新时,恭请陛下圣安。” 待这一套行完,楚少渊便道免礼平身,领着她们进入慈宁宫正殿,给早就等候在内的太后娘娘行礼,祝她老人家新岁康健。 太后笑眯眯接受孩子们的朝拜,刚一礼成就叫了起,不让他多跪。 今日行程紧张,一行人也不多废话,给太后行过礼,就直接出慈宁宫上了马车,往太庙驶去。 待从太庙赶回宫中,刚好金乌当空,楚少渊领着众人在乾清宫开宴。 乾清宫比勤政殿还要大一倍,不似勤政殿那般精巧,反而有些古朴大气之感。因着更宽敞,所以人数众多也坐得下,不过最远的位置几乎已经看不到楚少渊的面容,但能在此刻陪席,已经是陛下恩宠,没人会嫌弃自己位置偏僻。 因位份变动,苏轻窈今日坐在太后身边,换成沈如心坐在楚少渊身侧。她看着对面两个人谁都不搭理谁,自顾自用膳,就很想笑。 太后见她偷着乐,也往对面看了一眼,对她道:“他们两个打小就不对付,如心丫头力大无穷,小时候练武场上皇儿还输给过她。” 苏轻窈眼睛一亮:“真的?” 太后就乐了:“可不是,为了这事皇儿气得一天没用膳,第二天开始就给自己多加了一个时辰的武课,发誓要一雪前耻。” 苏轻窈小声嘀咕:“陛下估计之后也没赢过。” 太后又笑:“还真叫你猜对了,皇儿后来就再也不搭理她了。” 这倒是楚少渊的性格,苏轻窈猛然听到楚少渊小时候的蠢事,笑得不行。正待她想多问太后几句时,就见楚少渊往她脸上看了一眼。 苏轻窈立即坐正身体,假装自己没嘲笑他。 元旦大宴就是要讲究热闹,要万象更新,蒸腾向上,因此待宴席过半,便陆续有朝臣上来敬酒。 今日节日隆重,楚少渊也不好换成茶,只得小半杯小半杯那么浅酌,不多时便有些微醺。 不过他酒量尚可,倒是没什么变化,不过略有些脸红,目光也没往常那么锐利,反而温和不少。 就在大家以为今日要欢欢喜喜过去时,之前那个话多的王老大人又上前来,楚少渊一看见他就烦,又不能轰他下去,只好沉着脸等他敬酒。 礼部的礼官都是老学究,也能对皇家事多几句嘴,不过大多数还都比较识相,不会在人家家事上做文章,省得最后名声没赚到,反而遭嫌,实在得不偿失。 礼部这么多礼官大多还算有点脑子,除了这位王老大人。 他仗着自己年纪大,资历老,几次三番在宫宴上说三道四,楚少渊又不能因此给他撤职,只能这么忍着。 反正他马上就要致仕了,楚少渊也忍不了多久。 王老大人仿佛并不知道自己遭人嫌弃,他笑眯眯上了前来,先给太后和陛下敬酒,然后就在众人以为他要下去之时,他又站在那不动了。 楚少渊在心里骂了一句,也不知他为什么非要在大年宴上找事,脸上却也不能表露出不耐烦来,简直心塞。 “王大人可是还有事?”楚少渊问。 王老大人这一次是有备而来,他知道身后还有阁臣尚书们看着他,因此腰背挺得很直,显得底气十足。 “回禀陛下,臣确实有要事要禀奏。” 楚少渊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苏轻窈就看他的目光微微往自己身上偏了偏,顿时就明白了,之前腊八节时他被陛下当众打了脸,心里头不痛快,就想给一起打了他脸的苏轻窈找茬。 不过,苏轻窈跟楚少渊才是一家子,自不会因为他一个外人说三道四而烦闷,所以见他如此,倒也还很平静。 王老大人等乾清宫里略安静片刻,便道:“陛下如今正是春秋鼎盛,大梁又是一派太平盛世,却至今也无小殿下承欢膝下。老臣每日寝食难安,便是担忧大梁国祚。” 楚少渊知道他要找茬,没想到居然是找的这个茬,顿时沉下脸来,心里十分不痛快。 老子有没有孩子还用你操心?管的真宽。 王老大人似乎根本没看到楚少渊难看的脸色,继续道:“陛下登基已有四载,宫中主位仍多有空置,老臣以为,后宫空虚才导致陛下子嗣不丰。” 苏轻窈也没想到他居然是念叨这个事,一边听一边想笑,却也知道现场气氛严肃,努力忍住到了嘴角的笑意。 王老大人这不是扎她心,是扎陛下的心呢,他越多废话,陛下越讨厌他。 老头子太没有眼色了,任谁都救不了他。 他看楚少渊不说话,太后也不抬头,其余宫妃主位娘娘们没有一个吭声的,而苏轻窈表情更是僵硬,倒是越发有些得意,觉得自己说中了苏轻窈的心事。 “依老臣之见,陛下应当广纳后宫、雨露均沾,才能开枝散叶,延续皇室血脉。” 他话音落下,就昂着头得意站在那,觉得自己一定能成为名垂千古的诤臣。 楚少渊险些被他气笑了。 他面无表情,并不回答王老大人的诤言,反而问道:“听闻王大人家中有六儿四女,孙子辈更是有数十人?” 说起家中儿孙满堂,王老大人更是开怀:“回禀陛下,是。” 楚少渊微微一笑:“按大梁律,其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纳妾,违者杖四十。” 王老大人愣住了。 《大梁律》是大梁初年所设立,当时几经战乱,民不聊生,人口凋敝。为了增扩人口田丁,特地加设此条律法,便是为了贫富和谐。 但经过一百多年的繁衍生息,人口数量重新恢复,许多官宦富裕人家便遗忘此条,坊间妻妾成群的比比皆是。 按理说这都不是多大的事,民不举官不究,没人会去盯着谁家娶了多少小妾,但王老大人膝下十来孩儿,显然不可能是他发妻一人所生。 官宦人家的大夫人也不会乐意几十年光生孩子玩。 楚少渊现在拿出这一条说事,就是想告诉王老大人,自己立身不正,就别管别人的闲事了。 王老大人被楚少渊这么怼了一句,心里顿时有些慌张,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看,他又不能心慌退缩,只得硬挺着继续站在那。 “陛下,老臣一心为大梁江山社稷,还请陛下三思,不要因个人感情而罔顾国祚。” 楚少渊都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看他脑子实在非常人所理解,倒也懒得再跟他计较。 见朝臣们都望过来,楚少渊便放下酒杯,正色道:“既然王大人不顾朕的劝阻,那朕也只好下令处罚了。念在大人年岁甚高,四十杖便就改为十杖,以示惩戒。今日是元旦,是好日子,等出了元月再行刑吧。” 礼官也是言官,按理说是不能打的,不过楚少渊不为他堂上谏言,而是因他犯了大梁律法,这个十仗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王老大人脸色微微一变,倒是挺住了:“便是受到惩戒,老臣也要把话说清,陛下万万不可偏宠于一人啊!” 楚少渊的脸色豁然而变。 朝臣们见他沉下脸来,都是心惊胆战,刚有人想起身好言相劝,此时也偃旗息鼓,不敢多言了。 这王老头,实在不识抬举。 楚少渊见朝臣们都老实了,便才开口。 “宫妃皇嗣,都是楚氏自己的事,是朕的家务事,朕想如何便如何,不需要你教朕如何生活,”楚少渊顿了顿,道,“朕罚你,是因为你触犯大梁律法,不是因为其他。王老大人还是以身作则,先修己身,少贪恋美色,再谈齐家治国平天下吧。” 王老大人没想到楚少渊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楚少渊见他不吭声了,便把目光往其余的朝臣脸上望去。 他认真道:“如今四海不平,乱象丛生,还未见太平盛世,实不是贪花享乐时。朕一心朝政,并不觉宫中宫妃人多便是富饶之相,简单也是福。” 楚少渊顿了顿,声音越发洪亮:“从今年起,停每三年选秀,不再广纳后宫。”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朝臣们再也坐不住,纷纷起身:“陛下三思,陛下三思啊。” 楚少渊看着他们,目光炯炯,似能看破人心。 这些劝阻的人,都是家中有适龄闺秀准备往宫中送的,眼看楚少渊堵住了他们的门路,便都急了。 只听他们七嘴八舌劝诫,看起来颇为苦口婆心,忠心耿耿。 楚少渊板着脸,就等他们在那议论,也不说话。 等到大臣们发现自己百说不动,这才都安静下来,沉默地看向楚少渊。 楚少渊终于开口:“诸位爱卿一心为朕分忧解难,实在是忠心耿耿,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为大梁为百姓谋福祉,在朕看来便是忠臣,是贤能。” 无论有没有更深一层的姻亲关系,陛下都会重用。 楚少渊毋须把话都说清,朝臣们便都能听懂,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冲楚少渊行礼。 “陛下英明。” 楚少渊淡淡看向王老大人:“王爱卿,你听懂了吗?” 王老大人这一次终于哑巴了,行礼便退了下来。 楚少渊重新端起酒杯,敬了朝臣一杯酒,然后便看向苏轻窈。 他目光暖暖,眼中似有万千柔情。 他在告诉苏轻窈。 从今以后,唯一人足矣。 第 154 章 第 154 章 因中午宫宴那一出,下午听戏时苏轻窈身边就热络一些,到了晚间分席开宴,苏轻窈身边自更热闹,敬酒的人是络绎不绝。 苏轻窈上一世年轻时位份低,不怎么参加大宴,后来位份上去了也是冷板凳,没什么人特地过来给她敬酒。 倒是后来做了老太妃,或许是因为她身体实在康健,倒是许多年长些的命妇同她有了些交情,偶尔能说说话。 现在面对这般场面,苏轻窈倒也不怎么发憷,关系近一些的就笑着说几句,关系远的吃一口酒就罢了,如此忙到夜深,宴席才终散去。 苏轻窈许久没吃过那么多酒,回去景玉宫后就有些晕晕乎乎,强撑着沐浴更衣,躺倒在床榻上边睡着了,根本想不起来问楚少渊那边如何。 建元五年的元旦日,便就在这么祥和气氛中安然度过。 此时的西疆溧水,西北大营中,自是一派紧张气氛。士兵们行色匆匆,人人脸上都是消散不开的凝重。 距离罗孚先遣队进攻平沙关已经过去八日,听闻对方派了上万骑兵,沈定邦便不敢大意,亲自率领部众出关迎战。 毕竟,眼看就要到新年了。 大年初一,正是大梁最重要的节日,然而这一日深夜,沈定邦却是被抬回来的。 便看他满身鲜血,奄奄一息,一只手已经没了,只剩鲜红刺目的纱布。 右将军李大勇一看他这样就掉了眼泪,扑过去唤他:“将军,将军。” 沈定邦勉强睁开眼睛,偏过头去看他,又看了一眼沉默地站在李大勇身后的参军宿子墨,使劲喘了口气。 “哭什么呢,”沈定邦轻声说,“披上这身军装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 他还未三十而立,正是人生好时节,平日里说话办事一向飒爽如风、雄姿英发,从未有过如此孱弱时。 见他现在话都要说不出来,绕是李大勇也克制不住自己,豆大的眼泪顺着黝黑的脸颊滑落,却哽咽着没哭出声来。 而平日里文文弱弱的宿子墨,反而没有哭。 他定定看着沈定邦,仿佛他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沈定邦动不了,也没有再多力气了,他看着身边的这些部下兄弟,脸上很是宽慰。 “都听我说,”沈定邦喘了口气,“罗孚士兵已经被大巫蛊惑,他们不怕伤不怕死,在战场上异常凶猛。就是中了火弹,只要不伤及要害,他们也会拼尽全力往前冲,根本不顾及自己生死。” 不怕死的对手最可怕。 罗孚不知道养了多少骑兵,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大部队在后面,沈定邦拼尽全力抵抗了八日,就连自己都支撑不下去了。 罗孚这第一波进攻的骑兵,实在太过不要命,仿佛疯了一般。 “走之前我已经让宿参军往京中派发八百里加急军报,现在盛京应当能收到消息,现在再发军报,要求朝廷征集所有火器营和骑兵奔赴边关,请沈定安亲扑战场。” 宿子墨听到自己的名字,垂下眼眸,低低说了一声:“是。” 仔细听,才能听出他声音里的仓皇失措。 除了他,左右将军与参将等也都有些慌了。在西北大营,沈定邦就是他们的天,有他在平沙关就不会破,这是沈家军的信仰。 然而现在,沈定邦显然已经油灯枯竭,人生行至末路。 “将军你挺住,再让军医给你看看。”李大勇哭着说。 沈定邦咽下一口血,没有来得及安慰他,继续交代:“等沈定安来了,你们便如辅佐我一般辅佐沈定安,你们放心,朝廷不会放弃平沙关,陛下也不会允许罗孚踏入大梁。” 说到这,沈定邦只觉得心口巨痛,他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左将军仇志成这回再也撑不住,扑在床榻边,低声哽咽起来。 就连一向冷清的参军宿子墨也向前蹒跚几步,跪倒在他身边,轻轻摸了摸他断了的手臂。 血是热的,人却是冷的。 沈定邦半闭着眼睛,最后说:“兄弟一场,我很开心,也很珍重。” “我走以后,仇将军暂替大将军职,宿参军辅佐其右,以早先定下的军令继续行之,罗孚此次大伤,怎么也要休养生息半月。” “我就在奈何桥上等,你们谁要是先来,军法处置。” 沈定邦强撑着说了这几句话,末了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灰扑扑的衣襟。 “将军!将军你别走。”李大勇嚎啕大哭。 沈定邦的眼神逐渐涣散,他想要说什么,却实在也说不出口了。 宿参军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将军放心,亡故将士我们都会收殓抚恤,不会让将士们白死。” 沈定邦把目光移到他脸上,淡淡笑了。 他突然握住宿子墨的手,一口气松懈下来,再也不动了。 这个从十几岁起就在西疆保家卫国的英挺军人,一直到死,惦念的都是坚毅的平沙关。 振国将军沈定邦,于建元五年元旦日溘然长逝,年二十八。 他这一生尽付沙场,从未有一句怨言,终得为国捐躯,倒也不负振国之名。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从握住长刀的第一刻起,他就没怕过死,如今死在战场上,倒也死得其所。 沈定邦这一死,军中大悲,便是最冷静的仇志成也痛哭不止,悲伤得难以自拔。 反而是文弱的宿子墨一直在操办后事,他按沈定邦的遗命往京中派八百里加急军报,然后便开始收殓阵亡将士,一一给他们登记造册,好在来年抚恤其家属。 忙完这一切,沈定邦便也过了头七,出殡下葬。 这一日是大年初七,距离平沙关不远的溧水成还是一派新年气象,而西北大营中,气氛依旧沉闷。 待沈定邦下葬,宿子墨就进了将军大帐,开始给沈定邦收拾遗物。 李大勇路过大帐,看到他在里面翻动沈定邦的东西,当即就红了眼:“你干什么?谁准许你碰将军的东西了?” 宿子墨看了他一眼,继续收拾东西。 李大勇直接进去,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扯着他出了大帐:“你怎么可以动将军东西?将军才走了几天,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他嗓门很大,这么一嚷嚷,旁边的军帐里陆续有人出来看,见是他们两个起的争执,仇志成便上前来:“这样的日子,别吵。” 李大勇气得不行,道:“他乱动将军的东西,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仇志成倒是比他清醒一些,没有因为悲伤蒙蔽双眼,他只是看向沉默的宿子墨,问他:“宿参军,这是要做什么?” 宿子墨道:“不为何,将军已经故去,自然有新的将军会来,提前收拾好将军遗物,也方便。” 仇志成皱起眉头,也沉了脸,显得不太高兴。 李大勇听了这话,便又嚷嚷起来:“你看看他,他一点都不为将军伤心,现在就盼着让新将军过来替代将军。” 也不知道这一句话哪里戳中宿子墨的心事,他一把甩开李大勇的手,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自从沈定邦过世,他一滴眼泪都没流过,此刻也只是红了双眼,看起来却比其他人还要哀伤。 “我怎么不伤心?我恨不得替他死,这又有什么用?沈定邦是能起死回生还是长命百岁?你醒醒吧,这都不可能了。” 宿子墨一字一顿说着:“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守护住将军为之拼尽性命的平沙关,是守护身后安稳几十年的溧水。” “我们是军人,是将士,要以保家卫国为己任,这是我们的使命,绝不能因个人感情而松懈。” 宿子墨深吸口气,最后道:“要不然,沈定邦就白死了。” 他声音低哑,如泣如诉。 仇志成也红了眼睛,他拍了拍再度泪流满面的李大勇,对宿子墨道:“你说的对,我们给将军收拾遗物吧。” 宿子墨顿了顿,却说:“不用了,你们都去忙吧,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此时的盛京长信宫,楚少渊正在跟文渊阁的阁臣议事,兵部尚书许夺以及兵部侍郎,五城兵马司都督等都列席,共商边关战事。 前日他们已经收到西北大营八百里加急发来的军报,已经调集先锋兵力、粮草等,由辅国将军李穆率先锋营提前奔赴前线。 而主力大军未集结完毕,倒是粮草先行准备妥当。 谢首辅道:“陛下,京中怎么也要留一万兵力,若都派往平沙关,恐会有乱子。” 楚少渊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谢首辅同次辅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赞赏。 这个年轻的建元帝,比他们以为的还要果敢,也更强硬。对于罗孚,他的态度是相当果决的,趁着罗孚率先出兵挑衅,大梁便要全力以赴,一举攻下罗孚。 “南方各部不会有动作,他们还等着互市,”楚少渊道,“西疆各部距离盛京路途遥远,不会借机攻入盛京,多派几千人出征,就多一层胜算,京中无须太多守卫。” 谢首辅叹了口气。 “此番罗孚出兵,借的是大梁杀来使一事,但罗孚使臣至今还被扣在溧水,不可能把消息带回罗佛,罗孚此举早有预谋。” 那个罗孚大使的死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已经没人能说得清了。 但大梁出兵还击,却是迫在眉睫的大事。 楚少渊便说:“既然如此,更应往边疆加派兵力,以防罗孚攻破平沙关。” 谢首辅说不过他,这么多阁老也无法改变楚少渊的决定,于是这一条政令便被记录下来,即刻往东大营和北大营发出,以最快速度调兵。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娄渡洲的声音:“陛下,八百里加急。” 楚少渊心中一跳,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娄渡洲把军报送进来,亲自交到楚少渊的手上,楚少渊只觉得那封军报沉甸甸的,让他的手都有些抖。 最终他还是翻开军报,低头看了一眼。 一瞬间,心如刀割。 第 155 章 第 155 章 沈定邦比楚少渊大五六岁,在他跟沈定安一起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沈定邦就已经跟随沈老将军去了边关,跟楚少渊的往来也大多通过军报。 因老将军战死,沈定邦早早便扛过重任,以边关为家,自此再也没回过盛京。 两人十几年没见过,却并不陌生,看似君臣,私底下也是朋友。 如今看到这么一封军令,楚少渊只觉得难以置信,也是心痛难忍,坐在那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真的没有想到,沈定邦会突然战死沙场。 谢首辅见他脸色难看,自己主动上前接过军报,低头看了一眼。 匆匆看完军报,谢首辅长叹一声:“唉,沈将军可谓忠肝义胆,是忠臣良将。” 楚少渊沉着脸,许久未言。 他料想过跟罗孚开战的种种结果,却从未想到战时伊始沈定邦便以身殉国,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如此说来,这又是一项令人措手不及的突变。 便是经过再多事,此刻的楚少渊也无法淡然处之,他冲谢首辅挥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忙吧,沈将军……沈将军已殉国,边关还需要新的主帅,还请爱卿们尽早商议一个人选。” 沈定邦战死,陛下万分悲痛,朝臣们还有许多事要忙,便也没多言,直接便退了下去。 谢首辅走在最后面,他行至门口,顿了顿,还是回身说了一句。 “陛下,还请节哀。” 楚少渊冲他摆摆手,谢首辅便转身退了出去,亲手给他关上书房的门。 此时正值落日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隔窗照进书房中,在青金石地板上投射出婀娜多姿的剪影。 楚少渊出神看着窗外橘红的晚霞,脑中乱成一团,心里疼痛难消。 一阵晚风吹拂而来,带着冬日特有的凉意,楚少渊坐在暖和的书房内,却是手脚冰凉,怎么也无法安然处之。 沈定邦的死对于他来说太过突然,也太过沉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世的人生竟会有这么多变故。 此刻,他才明白许娉婷死时苏轻窈的心情。 那种发自内心的悲痛真的难以消除,它就这么沉甸甸埋进心中,成为一道永远不可消除的心伤。 楚少渊静坐许久,直到外面金乌西去,银盘新来,他才发现书房里漆黑一片,眼前是一片模糊。 在这个寂寥无声的冬日深夜,楚少渊轻轻开了口:“你放心,平沙关会守住,罗孚将再也不能侵犯大梁。” “多谢。” 低哑的声音在书房中回荡,楚少渊恍惚之间,仿佛听到有人回答他:“好。” 楚少渊长长叹了口气。 沈将军,一路走好。 因为沈定邦的死,整个局势都要改变。楚少渊一夜未眠,跟阁臣们商议出几个人选,待大军集结,便可一起奔赴边关。 次日清晨,楚少渊也没胃口用早膳,简单梳洗过后就去上早朝。 沈定邦战死是国家大事,早朝上朝臣们为了新的振国将军人选吵得不可开交,楚少渊头痛欲裂,就坐在那看他们吵。 待他们自己都吵不下去了,楚少渊才道:“同罗孚开战不是儿戏,你们都想清楚再开口。” 楚少渊发了话,朝臣们就都不敢多言,老老实实退回队伍中,低头听训。 “边关战事紧迫,主帅责任重大,若无必胜的决心,便也不要去争这个振国将军位。”楚少渊说罢,便站起身,直接出了勤政殿。 外面,自是阳光明媚。 他抬头望了一眼天际暖阳,转身上了步辇,回到乾元宫继续忙碌。匆匆用过午膳,他正要眯一会儿让自己清醒些,娄渡洲便进来了。 他低声道:“陛下,沈小将军刚回京,现在正往乾元宫赶。” 楚少渊翻身坐起,困意全无:“直接请他来书房吧。” 他起身坐回御案边,取出那份军报,端端正正摆放在桌上。 过去一整日,他依旧觉得心口坠痛,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郁闷。 少顷片刻,他又翻开看了一遍,待一字一顿读完,沈定安也进了书房。 同去岁离京前相比,此时的沈定安瘦了也高了,皮肤晒得更黑,却是神采奕奕,看起来精神许多。 看来这一趟南方各部之行,令他受益匪浅。 楚少渊心里发闷,看到他更是不好受,便也没跟他寒暄,只道:“坐下说话吧。差事都办完了?如何?” 沈定安坐下,答:“臣是等到使臣回去之后才起身回京,这一次使臣进京显然很有作用,南方各部族长听到盛京的繁荣和互市的好处,都很动心,态度也软化许多,不再那么强硬。” 楚少渊点点头:“辛苦你了,办得很好。” 沈定安看他情绪不高,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继续道:“关于巫咒之事,询问了几个部族的巫者贤能,大多都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只要下咒之人过世,咒言自然就能解开,不会对被下咒之人有影响。” 楚少渊“嗯”了一声,又重复一遍:“你做的很好。” 沈定安这才觉得不对劲。 楚少渊明明对巫咒和南部的事那么上心,现在他回京禀报,他却心不在焉,这可不像一向神采奕奕的皇帝陛下。 “陛下……可是发生了什么?”沈定安问。 楚少渊抬头看着他,沉默地把军报递给他,让他自己看。 沈定安看到军报,心中一突,竟是不敢接过去。 “陛下……陛下您别同臣玩笑。”沈定安的嘴唇都哆嗦了。 楚少渊冲他摇了摇头,举着军报的手没有放下,只道:“看看吧。” 沈定安这才双手接过,摩挲半天,最后还是缓缓翻开。 楚少渊就看他原本带笑的眼失去光彩,整个人都沉寂下来,好半天没说话。 那封军报其实写得很详细,不仅给沈定邦报丧,就连后续的主帅人选也都定好,就等楚少渊派沈定安过去了。 楚少渊却没这么想,只让朝臣们先选议人选,此时此刻,他反而不想让沈定安去了。 沈定安把那封军报反反复复看了许多回,最后就那么捏在手里,抬头看向楚少渊。 御案内外,两人皆红着眼,那种发自内心的悲伤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沈定安却没有掉眼泪。 他对楚少渊道:“陛下,臣什么时候走?” 楚少渊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沈定安有些错愕,少顷片刻却又恍然大悟,他叹了口气,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臣知道陛下为臣好,可大哥……可沈将军安排好的事,臣应当竭尽全力完成他的遗愿。” “陛下心里应当很清楚,臣是最适合的人选。” 他是沈家人,又在边关多年,对西北大营最熟悉不过,他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 早年沈定邦不想让沈家绝后,特地恳请陛下把他召回盛京,然而在沈定邦内心深处,唯有这个弟弟可以接替他,能替他看守住大梁万里山河。 在家国天下面前,沈家血脉不值一提。 就是因此,楚少渊才犹豫了。 “定安,你马上就能娶亲了,”楚少渊道,“留在盛京中,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好吗?” 自从楚少渊登基为帝,他已经许久么有叫过沈定安的名字了。 此番沈定安听他开口,内心一震,却是突然有些哽咽。 心中的哀痛一股脑奔涌而出,顺着脸颊扑簌落下。 “陛下……臣要去。”沈定安哽咽道。 楚少渊看着他落泪,自己心中越发难过,却是强忍着不能跟着一起哭。 他深吸口气,说:“朕不能,不能辜负沈老将军,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沈家当如何?” 沈定安低头擦了擦脸上的泪道:“陛下,先有国再有家,臣作为将士,自愿望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还请陛下成全。” 楚少渊深深看着他,问:“孙若云待如何?” 沈定安浑身一震,瞬间哑了嗓子,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楚少渊道:“她为了你已经假装重病一月,困在寝殿中哪里都不能去,如今即将事成,你若是有个意外,要让她如何活下去?” 沈定安抿了抿嘴唇,突然道:“若云懂我,她不会介怀的。” “陛下放心,我还要回来娶若云,不会轻易死在战场上,”沈定安坚定道,“我一定能回来。” 楚少渊深吸口气,沉思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好,你答应过朕,便不能食言。” 晚间,楚少渊终于忙完了,回去景玉宫沐浴更衣,才跟苏轻窈说了这事。 苏轻窈听完倒是感慨:“沈家满门忠良,是朝臣之表率,便是如心在宫中荣华富贵,也不忘日日锻炼,就是怕有一日沈家没了人,要换她上战场。” 楚少渊不知这事,听了越发难受,道:“是楚氏对不住他们。” 苏轻窈安慰楚少渊几句,道:“若云比咱们想的坚强,明日我过去看看她,若她害怕,便当此事过眼云烟,不复存在吧。” 楚少渊道:“贵妃那里,由母后说吧。” 苏轻窈摇了摇头:“还是我去说吧,母后年纪大了,不当再经历这样的事。” 楚少渊叹了口气:“辛苦你了。” 他今日说了很多句辛苦,仿佛除了这话也说不出别的来,或许旁人以为楚少渊只是高坐朝堂,对朝臣生死漠不关心,可苏轻窈却知道,楚少渊最在意这些忠臣良将,也最在意自己身边的人。 沈定邦殉国,最难过最愧疚的就是他,这两日恐怕都没有睡着觉,看起来脸色也很差。 “陛下今日便早些休息,咱们如今要做的就是打败罗孚,保住平沙关。如此才能告慰英烈们在天之灵,不让他们的鲜血白流。” 楚少渊道:“你说的对,不能让他们白死,罗孚一定要付出代价。” 第 156 章 第 156 章 次日清晨,趁着早朝还未结束,苏轻窈一大早就去长春宫。同谢菱菡简单说了几句,就去后殿瞧孙若云。 因她“久病不愈”,翻过年来位份便提到了昭仪,也算最后给一层荣光。 后殿比偏殿自要舒坦一下,苏轻窈进了偏殿,瞧她身边伺候的还是大宫女栀子。孙若云谨慎惯了,怕人多口杂走漏风声,便不叫多增设宫人,在内殿伺候她的还是熟面孔。 苏轻窈见她正在那一针一线做嫁衣,心里实在有些怜惜,道:“这么早就开始做了?也不怕累。” 孙若云看她亲自来了,不知为何心中一慌,忙放下手里的绣活站起身来。 “姐姐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孙若云迎她坐下,才问。 正月里事情多,苏轻窈如今又管宫,自是不可能有闲暇过来看她,既然亲自跑这一趟,一定是有话要亲口说。 她猜个正着,苏轻窈也不藏着掖着,简单说了几句沈将军的事,然后才道:“沈小将军一片忠军爱民之心,听闻兄长亡故,边关战乱,怎么也无法安坐于家中,是以昨日他刚听闻此事,便同陛下请战。” 孙若云整日困在后殿里,根本不知外面这些事,猛然听到同罗孚已经开战,自是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苏轻窈也不逼她,等她自己想明白这事。 孙若云只是性子温和,倒也不笨,很快就想清楚其中种种,末了叹了口气:“早先同他写信,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安于现状之人,看他字里行间对边关的向往,我大概也能猜到他的出身。” 苏轻窈不说话,只用一双眼眸温柔地看着她,等她自己做决定。 “当时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孙若云冲苏轻窈笑笑,“人这一辈子,有梦想再好不过,他想上战场保家卫国,如今恰逢时机,便让他去吧。” 苏轻窈叹了口气:“你不怕……?” 孙若云低下头,声音很轻:“姐姐,我同你说实话,我不可能不害怕。他这一走,我一定会寝食难安,日夜都不得松懈,但不能因为我的意愿去束缚他的人生。” “若他真是因为旁人一句话就能改变主意的人,我也不会喜欢他,愿意抛弃一切嫁给他。” 苏轻窈心里一震,她认真看着孙若云,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有时候,孙若云柔弱得仿佛未绽放的花骨朵,十分惹人怜爱,可又有时候,她却又坚强得仿佛松柏一般,不畏寒冬冷日。 “你真的想好了?一旦定了心,这辈子就与他荣辱与共,若他此番回不来……”苏轻窈没把话说太死。 孙若云却是冲她点了点头:“我想好了,其实没什么可怕的。我同你说实话,宫里的每一天我都觉得煎熬,因为这是我认命逃避的结果,苦闷的日子时刻提醒着我,告诉我我曾经有多么的软弱。” “现在能改变自己的人生,按照自己的心重新选择一条路,无论这条路多难走,我都不会后悔,也不会有机会让自己后悔。” “你不用怕我将来为难,也不用为我操心这些,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请陛下下旨,给孙依云和沈定安赐婚。” 她这么说着,冲苏轻窈暖暖一笑,清秀的面容上却是不容质疑的坚毅。 苏轻窈也看着她,两人对望良久,苏轻窈才败下阵来:“你真的是,以前你从来不这样呀。” 孙若云抿嘴一笑:“因为认识你,我才改变的,我很感谢你。” 苏轻窈同她相视一笑。 见孙若云实在坚持,苏轻窈便道:“你要是想提前订婚,沈定安定不会同意。” 她说到这,顿了顿又说:“不过你们两个倒真是心有灵犀,陛下其实不太想让他去,沈家就剩他跟沈如心两人,他若再……有个三长两短,陛下都无颜去见沈老将军。” “可他坚持要去,陛下无法只能把你抬出来,他却说你一定会支持他,不会看他留在京中窝囊一辈子。” 孙若云没想到陛下居然是最不想让沈定安去边疆的人,略微有些吃惊,待听到后半句沈定安的话,孙若云不由笑得越发灿烂。 苏轻窈从未见过她如此开怀,不由也跟着笑起来。 孙若云就说:“这不是很好吗?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愿意让他去这一趟。哪怕最后真的没个好结局,我们也都不会后悔。” 沈定安这样的人,天生就适合在广袤的荒漠上奔驰,在边疆的风沙里策马向前,他永远不会退缩,也从来不畏生死。 苏轻窈长叹一声:“好,说定了,趁着沈定安还没离京,先给你们赐婚。” 孙若云使劲点点头:“多谢。” 两人说完这事,苏轻窈就帮着孙若云看了看她给自己做的嫁衣,孙若云手艺不错,绣活也很精致,苏轻窈夸了她几句,捏着嫁衣反复看了许久。 孙若云见她如此,却也没有劝。 以苏轻窈的手艺,及笄之后说不定也给自己做过嫁衣,无奈最后被采选入宫,却错过了身披嫁衣的机会。 哪怕以后她能当上皇后,做陛下的正妻,也会直接换上皇后特有的大礼服,没有十里红妆,明媒正娶的那一日。 孙若云不知道苏轻窈到底遗不遗憾,但若换成是她,定会遗憾的。 苏轻窈在长春宫略坐了一会儿,话说完就起身离开,待回到景玉宫,她就又开始发愁,同柳沁道:“我也不知要怎么同令贵妃说。” 沈如心少时就失去父母,都是兄长看护着长大,说句长兄如父也不为过。如今父兄就这么没了,换成是她也会接受不了,这话可不能随意就开口。 柳沁也不知道怎么劝,最近宫中事多,外面也很乱,苏轻窈已经连着忙了好几日未曾休息,看起来确实有些憔悴。 “不如娘娘先略歇歇,等醒来清醒一些,想好如何说再去凤鸾宫?” 苏轻窈点点头,末了还吩咐一句:“你盯着点,尚宫局或者慎刑司来人,立即叫醒我。” 柳沁称了声是,帮她简单摘下发簪,便伺候她回寝殿小憩去了。 其实年后这段时节本应该最清闲,无奈罗孚挑在这个时候开战,朝中气氛紧张,后宫之中宫人黄门们得知此事,也都有些人心惶惶。 这个时候宫里是最乱的,什么人都有,也很么事都会发生,苏轻窈不仅要让人盯着整个宫中大情小事,还要安排春日的份例,自是比平时还要累。 不过便是如此,苏轻窈也不觉得苦,反而觉得自己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没有白白虚度光阴。 她不过就浅眠一小会儿,柳沁就来了,低声道:“娘娘,慎刑司钱中监过来,道近来和嫔有些奇怪,请娘娘定夺。” 自从瑜王起事之前,和嫔就“病了”,她跟顺嫔一样都被慎刑司和尚宫局派人盯在宫中,哪里都不让去。 因和嫔十分特殊,加上苏轻窈知道她会些功夫,一开始就让慎刑司的高手出马,直接把她锁在寝殿中,手脚都带上镣铐,才觉得安心一些。 这么多时日来,发生太多事,苏轻窈几乎都要忘了这个人。 现在慎刑司提起她,苏轻窈才略有些恍惚:“她居然忍到了这个时候。” 宫中似乎是风平浪静的,但在溧水,方家已经全家下狱,从耄耋之年的老太太到黄口小儿,没有一个置身事外。 溧水的布政使是楚少渊心腹,这差事办的相当利落,连夜动手,不给方家任何喘息机会。 如今已过去半月有余,也不知审问得如何,但长信宫中,和嫔却咬死都不开口。 苏轻窈也想不到,她今日居然要松动了? 想到这,她便困意全消,起身让柳沁简单给她梳了梳头,便去了书房。 钱中监正等她,见她来了忙起身行礼:“娘娘大吉。” 苏轻窈点点头,道:“怎么回事?” 钱中监便先铺垫:“回禀娘娘,和嫔娘娘的望月宫是臣亲自看管的,每日早中晚都要过去三趟,和嫔娘娘一直都很安静,不言不语,给什么吃什么。” 这些事苏轻窈自是知道,便说:“说正事。” 钱中监心中一凛,不敢再废话,忙道:“昨夜晚间臣去看过和嫔娘娘,当时还好好的,结果今早起来宫人来报,说是和嫔娘娘口吐鲜血,瞧着不太好了。” 苏轻窈挑了挑眉,见他一脸淡然,便知道和嫔现在应该还没死,倒也不怎么着急。 “臣领着太医过去,发现和嫔只是用手指甲弄破了唇齿,这才显得有些吓人罢了,便也没当一回事。”钱中监道,“不过待臣要走时,和嫔娘娘第一次开了口。” “贵妃娘娘,她说她想见您。” 苏轻窈蓦然一笑:“她想见就能见到的?” 钱中监大气都不敢喘,只垂眸立在堂下,静候苏轻窈的吩咐。 苏轻窈轻轻敲了敲椅子扶手,突然道:“你跟她说,大堰灵台宫里面的那一位,可没顾及她。” 钱中监听不懂她说什么,却并不妨碍他按苏轻窈的吩咐行事,闻言便道:“是。” “等等,”苏轻窈拦住不让他走,又补充一句,“你告诉他,苏家五十八口都下了狱,最后能留几口人,端看她的态度了。” 钱中监行礼,安静地退了下去。 苏轻窈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光阴,长叹口气:“死马当活马医了。” 她确实读过很多书,跟楚少渊也提前绘制了一份建议的罗孚地图,可大巫到底躲在哪里,谁都不知道。 人人都说他在灵台宫中日夜为罗孚百姓祈福,苏轻窈才不信这鬼话。 可现在拿出来吓唬和嫔,却是再适合不过。 还望沈定安此去,马到功成。 第 157 章 第 157 章 苏轻窈吩咐完差事,就不去管和嫔到底如何了,就又开始忙其他事情了。 次日,楚少渊下旨封沈定安为振国将军,率军五万奔赴平沙关,抗击罗孚大军。 第二日,楚少渊再下一道圣旨,赐婚沈定安与孙家二小姐孙依云,待沈定安凯旋而归,再行成婚。 第三日,沈定安率军离京。 等大军走了,楚少渊才回景玉宫,也没多说什么,先睡了三个时辰,待睡饱了才醒来。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帐幔里昏昏暗暗,叫人分不清今夕何夕。 楚少渊慢慢坐起身来,这才觉得清醒一些,翻身下了床。 罗遇正守在罗汉床边假寐,听到动静立马醒来,上前伺候楚少渊穿鞋:“陛下可睡足了?” 为了处理军务,楚少渊三天没合眼了,便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索性他现在还年轻,熬过去睡一觉就能缓回来,等年长些是真不成了。 “尚可,什么时辰了?”楚少渊一边喝蜂蜜水一边问。 罗遇道:“已经到了晚膳时分,陛下可要用膳?” 楚少渊点头,问他:“贵妃呢?” “娘娘在书房,道已经安排了好克化的晚膳,等陛下起来再用。” 楚少渊披上外袍,直接出了寝殿,外面已经点起宫灯,明亮如白日。他进了书房,就看到苏轻窈正在那核对折子,一边看一边跟身后的桃红吩咐。 “忙什么呢?”楚少渊问。 苏轻窈把折子放一边,笑着起身过来,帮他顺了顺有些褶皱的衣领。 “最后核对一下份例单子,等春日时就不忙了。”苏轻窈也不领他进书房,陪着他直接去了厅中。 瞧着楚少渊最近太忙,苏轻窈特地让炖了南瓜百合小米粥,也好清清肝火。 两人用完晚膳,楚少渊才觉得场快些,待沐浴更衣,同她一起回了寝殿。 苏轻窈不太会干发,还是罗遇伺候的楚少渊。 楚少渊道:“沈如心上午去了慈宁宫。” 苏轻窈微微一愣:“她去慈宁宫所谓何事?现在这节骨眼,定不是去看望太后娘娘的。” “正是如此,”楚少渊叹了口气,“她求娘娘恩准她挂帅出征。” 这下换苏轻窈吃惊了,她差点没打翻手里的茶杯。 “若是能留在边疆,沈将军也不会让她回京入宫,如今她已成了贵妃,又如何再离宫挂帅?” 苏轻窈近来跟沈如心接触颇多,自知道她是什么性子,她猜过她知道如今战况后是如何反应,却万万想不到她居然这么果敢,直接就求到太后面前去。 楚少渊道:“谁说不是呢?母后什么风浪没见过,也被她的果决震惊了。不过略微冷静下来之后,母后反而不知道要如何劝诫她。” 为了大梁山河,为了黎民百姓,沈家这么多年在边关熬着,死了一个又一个将军,才有今日大梁的平安繁荣。 沈如心所求不为自己,只为边疆沈家军,只为大梁黎民百姓,此等胸怀,实在令人折服。 便是此事再如何难办,也不能当即回绝她,那样岂不是寒了人心,凉了忠骨。 所以此刻,楚少渊也觉得难办。 “沈家这么多人,就搭在边疆了,这些年总有人劝朕换一个边疆主帅,也总有人说功高盖主,可朕却不那么想,”楚少渊道,“沈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朕比他们还清楚,他们骨子里便刻着忠军爱民四字,绝不会背叛大梁。” “他们以鲜血性命铸就平沙关的安宁,便就功高盖主,又如何呢?”楚少渊道。 他当了一辈子皇帝,若是这点气量都没有,又有谁愿意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光靠他们楚氏一门,不说上战场了,现在连个像样的年轻宗亲都没有,他若要御驾亲征,还得把国事托付给苏轻窈和太后,别人他真的不敢信。 越是这样,沈如心的事才要慎重待之。 只要他下达圣旨,便是宫妃也能去战场,无论结果如何,沈如心的意愿一定能达成。但楚少渊不知沈定安如何想,他又愿不愿意让自己唯一的妹妹再去涉险。 苏轻窈想了想,道:“如心确实不愿意安坐于宫中,宫里的生活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她能表现的很好,可她并不开心。” 楚少渊长叹口气。 沈家对他来说太过重要,便是作为皇帝,也不能任意妄为。 苏轻窈拍了拍他的手,让他不用太过难受:“其实我之前同这两位沈家人打交道,觉得他们都不是很看重自身,对于他们来说,什么门第荣辱,什么平安享乐都是次要的,只有在大漠里摸爬滚打过,才是真正的沈家人。” 这一点苏轻窈说对了,无论是沈定安还是沈如心皆是如此性子。 苏轻窈道:“陛下别发愁,回头我去问问如心,她若坚持,咱们就让她风风光光去边关,给足她荣耀。” 楚少渊道:“好。” 次日,苏轻窈一大早就去了凤鸾宫,刚一被请进去,就发现宫里的宫人在收拾行李,殿中闹哄哄的,一时间都没看到沈如心的身影。 苏轻窈一见这场景,就笑了,问秋莹:“你们娘娘也是急性子。” 秋莹有点不好意思,她可拦不住贵妃,于是便道:“正殿里乱,娘娘这边请。” 苏轻窈跟着她去了偏殿里,刚坐下没多一会儿沈如心就满头大汗进来了。 “你这是忙什么去了?”苏轻窈有些好奇,让宫人给她递帕子,赶紧擦擦汗。 沈如心坐到椅子上,边擦边说:“我想着要去溧水,这身板可不成,这些日子都在锻炼,不能懈怠啊。” 苏轻窈抿了抿嘴,问:“你知道你一定能去?” 沈如心咧嘴笑笑,终于懒得端贵妃的摆子:“你今天能来,我就一定能去。” 苏轻窈一听这话,顿时就笑起来。 “令贵妃真是聪明。” 沈如心摆摆手:“别叫我这封号了,听得我浑身难受,这窄窄巴巴的宫室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你回头帮我跟陛下说说,不用听我二哥的,我自己能给自己做主。” 苏轻窈见她这么笃定,不由叹了口气:“边关苦寒,危机重重,你真的要去?” 沈如心看着她,一双眼眸灿若星河,她使劲点点头。 “我要去。” 苏轻窈便也认真道:“好。” 沈如心咧嘴一笑,是苏轻窈从未见过的明媚:“多谢。” 苏轻窈摇了摇头:“应当是我说这一句谢。” 近来宫中事忙,苏轻窈也没多耽搁,说清此事便回了景玉宫。 待楚少渊晚间回来,她才道:“陛下,如心很坚定要去,就让她去吧。” 楚少渊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苏轻窈道:“陛下,她应该是翱翔在天际的鹰隼,而非困在笼中的鹊鸟。” “她早就开始准备了,一直不曾懈怠,”苏轻窈道,“为这这份诚心,也应当让她去边关一展英姿,让罗孚人看看我们大梁的女人是多么厉害。” 楚少渊点点头:“好。” 建元五年正月十五,楚少渊下旨册封令贵妃沈如心为令仪郡主,加封辅国将军衔,令后备营一万部众,跟随辅国将军奔赴平沙关。 此号令一处,满朝哗然,有那古板老臣上书请愿,逼楚少渊撤回圣旨。女子上战场古来不曾有,且沈如心还不是普通的女人,她是宫中的贵妃,楚少渊此举实在有悖伦常,让人不能接受。 楚少渊站在朝堂上,看着堂下那些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朝臣,冷声道:“沈家满门忠良,两代振国将军皆为国捐躯,如今沈小将军也领命前行,抗敌在外。” “有谁,能比得过沈家人忠军爱民,又有谁能比得上沈家一门英烈?沈老将军临终嘱托,皆言沈家各个都是可保家卫国的好将领,无论儿女,也无论年纪。” “若你们不服辅国将军,自可替他出征边关。” “谁愿?”楚少渊声音冷冷,却是掷地有声。 朝堂之上,刚刚还吵得不可开交的朝臣们都闭上了嘴,没人敢迈出这一步。 到了此刻,他们才发现沈如心一个闺阁女子都比他们有勇气,也比他们果敢英武,实在令人汗颜。 “臣,知错。”一个朝臣站出来,陆续便有人出来认错。 楚少渊坐回龙椅上,道:“待元月过去,朕也准备御驾亲征,罗孚不平,大梁永无宁日。” 朝臣们还未在上一个惊吓里回过神来,转头就听到楚少渊这一句,不由纷纷冷汗涔涔。 这一次,朝臣们就不能不拦了。 率先出列的是礼部侍郎:“陛下,陛下安危事关国体,还望陛下三思,万万不要冲动行事。” 他一向不会对楚少渊多话,平日里也很冷静,今日会如此说,显然真的对楚少渊这个决定不太接受。 此时,所有朝臣心里所想都是楚少渊要御驾亲征,彻底忘了沈如心的事。 待几位重臣都讲过话,阁老们才一一出列。因顺嫔姐妹的事,邢阁老现在早朝一般不说话,平时都是在文渊阁草拟,比以前还要沉默。 今日这般,就连他都坐不住了:“还请陛下三思。” 楚少渊看了一圈,见朝臣倒是关心他的安康比较多,不知为何还有些欣慰。 他冲谢首辅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言,自己则道:“此事朕已思量许久,也同母后几番商议,最后忆起因先祖厉平帝时内乱,导致溧水城破,朕便于心难安。” 说起早年的事,朝臣们便不能多言了。 楚少渊又道:“朕沉思良久,如今所思所想,唯有亲赴战场守护家国,方能告慰溧水数万英灵,方能弥补先祖之过失。” 楚少渊话音落下,在场朝臣皆跪地而拜:“陛下英明。” “平身,诸位爱卿,待朕此去溧水,还望你们尽忠职守,守护大梁平安。” 朝臣再拜:“是,臣等谨遵圣旨。” 第 158 章 第 158 章 楚少渊决定的事,除了太后和贵妃娘娘,谁都劝不动。 朝臣们听闻太后都点了头,自知无法劝解陛下,这一日的早朝便在沉闷中结束了。 待回到乾元宫,楚少渊叫来娄渡洲吩咐几句,便去了慈宁宫。 太后知道他近来很忙,以为都不会过来,没想到刚下了朝就瞧见他,不由有些惊奇:“皇儿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楚少渊点点头,坐下连喝两杯热茶,才开口:“早先朕已经同母后说过,想年后便御驾亲征,母后也同意了。” 太后道:“我知你一定会平安归来,所以并不会阻拦你。” “母后最是了解朕,也一向都很支持朕,但朕也不能就这样离京,一点安排都不留下,今日朕就跟母后托底,还望母后不要见怪。” 楚少渊这么说着,都不太敢去看太后的眼睛。 太后叹了口气:“你说吧,我还能怪你不成?” 这些话这些事楚少渊早就安排好,于是便道:“朕膝下无儿无女,若真出事,国中一定会乱,是以朕便提前写好遗诏,还望母后留置。” 遗诏这东西听起来分外不吉利,太后盯着楚少渊看,楚少渊却也不知要如何去安慰母后。 “你这孩子,从小就主意正。”太后又叹了口气。 楚少渊知道太后这是同意了,心中分外愧疚,忙道:“母后放心,这不过是以防万一的手段罢了,对罗孚一战早有准备,朕也不用亲赴战场,母后毋须担忧。” 太后没说话,继续看着他。 楚少渊正色道:“谨郡王的三子上月刚得了个儿子,听闻很是健壮,如今过了满月,也算养住了。若真有那么一天,便立他为继帝,记名于贵妃名下。介时封贵妃为太后,母后为太皇太后,共同临朝辅政,待他大婚之后,再还政给他。” 太后心中一惊,确实没想到他竟安排如此周全。 “皇儿,你就非要走这一趟?” 边关有沈家军,有大梁十数万精兵良将,有高大结实的平沙关,还有团结一心的溧水百姓,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楚少渊亲赴战场。 作为他的母亲,她实在不愿意他以身涉险,去边关经这一遭苦寒。 作为大梁的太后,她也不想让他这个皇帝离京,空留国事。 楚少渊知道她如何想,上次他的态度不那么坚决,太后便也没有反驳,今次他连遗诏都拿出来,太后这才问了一句。 他看太后如此担忧,不由道:“母后,朕是皇帝,虽要以大局为重,要把自身安危视为朝廷大事,可朕也不能做个缩头乌龟,任由将士们边关浴血,而朕自己高坐朝堂,安安稳稳。” “沈家死了那么多将军,边关又战死那么多士兵,若朕这一次还不走一趟,恐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再一个,有朕在,将士们的精气神就能更足一些,说不定会提前结束战争。” 能早一天结束,就早一天太平。 楚少渊如今所愿,不过天下太平,不过阖家团圆。 他没跟太后说净尘法师的推算,只简单这么几句,太后就动摇了。 “前朝有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一言,前朝定都于此,不过为了抵御克林部。时至今日,克林部已成了大梁安永省,而永远不知满足的边关异族,还在荒漠上虎视眈眈。” 太后熟读史书,对这些最是明白不过,说到这里,便也松了口。 “你既要去,就去吧,母后等你凯旋而归。” 楚少渊灿然而笑,他起身抱住太后的肩膀,难得同她亲昵一回:“多谢母后。” 太后翻开他带来的遗诏,仔细看了一遍,问他:“轻窈可知道?” 楚少渊顿了顿,摇了摇头:“这份遗诏一共书三份,母后这里一份,谢首辅一份,剩下一份在太庙,由端敬郡王看管。” 端敬郡王掌管宗人府,早年先帝故去时便是他出面取出先帝遗诏,如今楚少渊的遗诏又交到他的手中。 太后道:“真的不叫她知道?” 楚少渊淡淡笑笑:“朕会好好回来的,这不过以防万一,就不叫她跟着着急上火了。” 太后白他一眼:“你啊,就会气我。” 母子俩把话说开,楚少渊便又说了些朝中事,末了跟她道:“朕大约二月初离京,介时轻窈会搬到乾元宫,有什么急事也能尽快操办。” “她很聪慧,这些时候也在同朕学,到时候应当不会麻烦母后太多事,”楚少渊说着,又道,“不过她到底没经验,若她哪里办的不好,母后一定要多提点。” 太后点点头:“这一趟,大约要多久?” 楚少渊眸色一深,低声道:“快则三月,慢要半年,朕不会拖得太久。” 太后深深叹了口气,没再多言。 元月二十,令仪郡主辅国将军沈如心率军出发,她此行带走一万人,皆是楚少渊特地给她调集的沈老将军旧部。 大军开拔那一日,盛京的百姓们又出来相送。他们没有对女将军投去好奇目光,只看着年轻的儿郎们,皆是大声呼喊着,让他们务必平安归来。 沈如心穿着合身的盔甲,坐在枣红马上,端是英姿勃发。 此时楚少渊同苏轻窈一起登朱雀门,送将士们出征。他们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低头望着延绵不绝的军队,每个人脸上都是肃穆。 沈如心等在最后,待大军已全部开拔,她才回过头遥遥望了一眼高大的朱雀门。 此刻阳光明媚,天色正好,沈如心脸上是让人无法忽视的自信与坚定,她一眼就看到苏轻窈,冲她挥挥手。 苏轻窈只觉得此刻的沈如心,终于鲜活起来,再不似平日那么沉静。 “等你回来。”苏轻窈无声对她说。 沈如心咧嘴一笑,转身一夹马腹,策马奔腾而去。 楚少渊握住苏轻窈的手,对他道:“走吧,她们兄妹二人一去,平沙关一定平安无事。” 等大军全部离京,盛京中重新恢复往日平静,除去前朝比平日要忙许多,京中各衙门也是人员往来频繁,倒是同往年没什么不同。 此时的乾元宫中,几位阁老正一脸严肃坐在御书房中,安静等着楚少渊到来。 大约坐了一盏茶的工夫,楚少渊才姗姗来迟。 不过待他进了书房,却没立即去御案前坐下,反而对身后的人道:“进来吧,你又不是不认识。” 于是,在阁老们惊讶的眼神中,苏轻窈踏入御书房中。 大概没想到皇上会把贵妃带来御书房,再坐几个阁老顿时有些紧张,不知道陛下又要做什么。 索性楚少渊还算温和,知道这些老大人年纪都不小了,也不特别刺激他们,只道:“今日商议春耕、春汛以及边关军务,先说春耕吧。” 楚少渊坐到御案前,苏轻窈便坐在他身边,低眉顺眼也不说话。 陛下不说娘娘过来做什么,朝臣们也不好问,思及之前在马车上楚少渊的话,更是不敢声张,便就如此把御书房奏对进行了下去。 春季防汛可是大事,虽人人都说春雨贵如油,但若真的暴雨连连溃堤洪水,那百姓就遭了殃,不仅田地顷刻化为乌有,便是家宅性命也可能不保。 楚少渊今日反复强调的,就是几处大河大江的堤坝要再一次加固,并且沿途百姓也要自己提前准备,至少要知道避难所在何处,万一真有灾难,也好有个容身之所。 这么一忙就到了晚膳时分,最后的军备还没说完,楚少渊见老大人们神情疲惫,便停了下来,对苏轻窈道:“爱妃,你去安排一下晚膳,今夜朕要赐宴。” 苏轻窈冷不丁听他叫了一句爱妃,差点没从凳子上摔下去,用了莫大的定力维持住表情,起身福了福,便退了下去。 阁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谁都没吭声。 楚少渊也知道跟他们一起用晚膳,老大人们一定用不好,便也只让他们去听涛阁里用膳,自己则跟苏轻窈在寝宫里吃。 苏轻窈道:“刚我瞧着,除了谢首辅还端得住,其他几位大人都有些疑惑。” 楚少渊给她夹了一筷子豌豆黄,让她吃一口,才道:“无妨,他们不会问,等再过三日,郑之孝肯定要先问。” 郑首辅是几位首辅里最年轻的,脾气也最急,他若不问,其他的几位更不会多言。 苏轻窈道:“陛下真坏。” 有楚少渊这位陛下在,几位阁老也是辛苦,平时不仅要顺着他的脾气来,现在更是想一出是一出,接二连三下反常圣旨,偏偏还特别有理。 所以今天楚少渊故意不说为什么带苏轻窈去御书房,阁臣们反而不敢问了。 这要是听到什么令人心塞的答案还不能劝诫,不知道反而更舒坦些。 就这么连过三日,到了第四日,偏巧赶上二月二龙抬头。 本就不是什么大节,楚少渊不叫大办,只让午膳弄得丰盛一些,便算过了节。 这一日下午,阁臣们还没回家,都在御书房中忙碌。 算算日子,沈定安已经到了边关,现在应当正在整备军力,准备随时攻打罗孚。而长信宫中,现在要安排的是后续粮草事宜。 楚少渊按照往前三日的惯例,依旧带着苏轻窈进了御书房。 这一次,真如楚少渊所言,是郑之孝先起身,道:“陛下,御书房虽不如文渊阁,却也是朝廷要地,臣诚问陛下,为何会日日带纯贵妃娘娘前来?” 楚少渊顿了顿,反问:“三日了,爱卿没有参透?” 第 159 章 第 159 章 其实几位阁老私底下已经讨论过,大概都明白楚少渊是什么意思,跟让沈如心上战场相比,后妃临朝摄政就显得不那么惊悚了。 毕竟,这事头几年才发生过,大家嘴上不说,却都心照不宣。 不过,楚少渊一直坦白,每天就领着苏轻窈进进出出的,这就让郑大人很不舒坦了。他是个什么事都要弄明白的人,头几日听了几位大哥的劝,忍住了。 今日见楚少渊还是一个字都不说,这才急了。 不过郑大人也没想到,楚少渊会反问一句,当即就站在那说不出话来。 苏轻窈拽了拽楚少渊的袖子,提醒他大过节的不要再把大人气病了,楚少渊这才道:“朕以为爱卿们都是贤能之辈,对朕的打算也能分辨些许,已不需要朕多言。” 郑之孝深吸口气,道:“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楚少渊就叹了口气,领着苏轻窈坐下后,道:“现在边关局势不明朗,朕自然要亲自走这一趟,大人们是知道的。如今京中已无得力宗室,光靠大人们定很艰难。” 他说的是实话,若他离京朝中只留给几位大人,那就太不像话了,其他朝臣也不能应。 现在最适合的,其实是太后娘娘。 若是太后娘娘临朝辅政,便是朝臣们也没多余话说,但楚少渊此举,显然更推崇纯贵妃娘娘,想把她推到前面来。 郑之孝深吸口气:“陛下,您所言臣等都很明白,若朝中无人,以太后娘娘临朝也无不可,老臣们大多都知道早些年太后娘娘的英伟事迹,接受也更快些,现在……” 他剩余的话就没敢说,吞回肚子里。 楚少渊同苏轻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 “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不过母后年事已高,常常叹息精力不足,若朕这个做儿子的非逼着她替朕操劳,实在不够仁孝。”楚少渊长叹一声。 郑之孝被他这么一噎,一连串的话就堵在口中,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当皇帝的,最要紧就是仁孝,若是仁孝这样的品德都没有,又何意。 楚少渊倒也不想太为难阁老们,弄得场面太僵往后半年苏轻窈也为难,就趁着今日都说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楚少渊便道:“近来朕时常教导贵妃,母后对她也多有提点,在朕看来,贵妃聪敏不输母后,早先互市的细则就是贵妃所言,谢爱卿是知道的。” 谢首辅点头:“是。” 楚少渊继续道:“待朕御驾亲征,贵妃便会搬来乾元宫,为朕为母后分忧。大人们有何事都可上书请旨,贵妃能办便办,不能办也会陈请母后定夺。如此可好?” 皇帝陛下都这么安排妥当,阁臣们也无话可说,只能点头应允。 楚少渊安排完此件大事,心中一松,这才觉得没那么紧迫。 二月初十,南大营两万大军开拔,奔赴平沙关。楚少渊在京中点兵,选五千御林军做近卫,准备二月十五出发。 二月十二,边关急报。 罗孚年前强攻平沙关不果,退回河源休养生息,一月底,罗孚再次偷袭平沙关。 而此时,沈定安大军距离溧水还有一日路程。 罗孚选这时间强攻,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人为,沈定安收到急报,直接帅两千先锋营快马赶去平沙关,与罗孚大军正面交锋。 第一封到达的军报,说的就是如此内容。 此刻沈如心还在路上,因携带大量粮草,怎么也要楚少渊这边启程时才能抵达。 现在整个平沙关,局势相当不明朗。 楚少渊收到这封急报,顿时心情不美,却也没如何暴跳如雷,只闷头批了两个时辰的折子,才回了景玉宫歇下。 二月十四,御驾亲征前一日,第二封急报抵达盛京。 楚少渊匆匆看过一遍,顿时沉了脸。 许夺此刻就在御书房,接过军报看了一眼,脸色也不太好:“陛下,罗孚此举……” 楚少渊摇了摇头,皱眉沉思。 此封急报言,罗孚此番急攻平沙关,一连十日不停歇,后平沙关几乎力竭时,沈定安大军赶到,一举围剿大半罗孚军,打了一个翻身仗。 然而罗孚却并未就此偃旗息鼓,三日来一直声东击西,甚至绕过平沙关走涵关道,准备冒着天险直逼溧水,大梁军的斥候收到这一条消息后,沈定安终于坐不住了。 若此番罗孚事成,溧水一定抵抗不住,城中还有那么多无辜百姓,沈定安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管。 因此,在同左右将军、参将等召开紧急军会后,沈定安率两万大军出关,直接扑杀罗孚营地。 军报到了这里戛然而止,显然沈定安此举还未有消息回传。 沈定安看似冲动,却深谙兵法,他绝不会头脑发热便率军出击,定是同将帅们深思熟虑过后才有次行动。 就是因为如此,楚少渊才更担忧。 因为沈定邦的死,无疑是一根尖刺,插在每一个沈家军心中。这个令人至今都无法接受的悲剧,会时刻影响着平沙关的将领们,影响着士兵们。 是,悲痛会让人越发坚强勇敢,可悲痛也会影响判断。 沈定安和沈如心兄妹两个率军亲赴战场,就仿佛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能极大地鼓舞士兵们的士气,另一方面,却也会被沈老将军和沈定邦的死影响,可能会做出无法挽回的冲动决定。 这也是楚少渊要御驾亲征的原因。 只有他在,才能稳住军心。 他是无论如何都要走这一趟的。 当然,对于将领们的军事素养,他还是相当信任的,唯一不信的就是罗孚的动向。 若能绕过平沙关,几十年来罗孚也不会一直跟平沙关较劲。便是真如斥候所探罗孚士兵可过涵关道,也一定会损失惨重。 沈定安之所以会出关,一定还有其他的线索,才让他义无反顾直接杀向罗孚大营。 “和嫔娘娘一直不肯开口,现在谁也不知大巫到底在何处,便是和嫔开了口,她也不一定清楚现在大巫的动向,”许夺沉声道,“能让沈将军如此着急,一定是关于大巫的线索。” 楚少渊点点头,道:“正是,便是罗孚大堰都城城破,只要大巫一日不死,他就能继续煽动罗孚百姓,让他们盲目扑死。” 许夺同谢首辅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这样的敌人,才是最难对付的。 楚少渊道:“明日朕就要离京,国事就交给几位爱卿了,朕知几位都是忠臣,便也不多说,待朕凯旋而归,再道一声谢。” 几位朝臣见陛下如此客气,不由都站起身来,异口同声道:“陛下放心,臣等一定竭尽所能,保大梁平安。” 这一日的晚膳,是在慈宁宫用的。 太后其实也不想儿子走,可她却把自己的心情压住,笑着跟儿子儿媳一起用膳。 楚少渊也一直说些俏皮话,努力逗太后笑。 于是这一顿离别晚膳就在和和美美的气氛里结束了,用完晚膳,楚少渊跟太后去花厅坐下,道:“明日很早就要起,母后就别去送了。” 太后摇摇头,也不说话。 楚少渊见劝不住,便生硬地换了个话题,跟太后说了几句就起身告辞。 苏轻窈跟在他身后,两人出了慈宁宫,也没叫步辇,就这么手牵着手穿行在长信宫幽深的宫巷里。 楚少渊道:“这一阵子,你也别一直窝在乾元宫,闲了就去看看母后,也好走动走动。” 苏轻窈点头称好。 楚少渊又说:“听闻罗孚的地毯很有名,颜色很漂亮,朕带两个回来给你?” “行。”苏轻窈又是只说一个字。 楚少渊顿了顿,扭头去看她,却只能看到斗篷风帽的边缘。 “朕一定会早些回来的,你别担心,”楚少渊捏了捏她的手,“上辈子朕活到那么大岁数,这辈子也会如此。” 苏轻窈有点急了:“陛下可勿要再说这些,不吉利。” 楚少渊这才笑了:“好,不说了。” 两人安静走了一会儿,苏轻窈才低声道:“陛下要平平安安回来,你答应我,就不能食言。” 楚少渊认真答:“朕答应你。” 苏轻窈知道他不是个乱说承诺的人,不由松了口气。最起码,楚少渊性格稳重,不会冲动行事,他也不会不顾将军们阻拦肆意妄为。 楚少渊见她不说话了,就道:“朕这次去,其实存了些私心的。” 苏轻窈抬头看他,有些不明所以。 楚少渊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朕想亲自杀了那个大巫,看看他对朕的巫咒能不能彻底解开。” “陛下……”苏轻窈一愣,这才想到他前世今生受这巫咒坑害,也确实有些惨。 楚少渊道:“无论能不能解开,只要亲手杀了他,便能消朕心头之恨,也能告慰将士们在天之灵。而且只有他死了,罗孚才能彻底归顺大梁。” 苏轻窈道:“他可真是个祸害。” “无妨,再是祸害,也蹦哒不了多久了。” 次日清晨,楚少渊祭祀天地先祖。 待礼成,楚少渊再下圣旨,封苏轻窈为皇贵妃,封其祖父苏隆镇为一等安国侯,封其父为安国侯世子。 因楚少渊即将出征,这独一无二的皇贵妃,便也没引起朝臣议论。 他们都平静地守候在朱雀门内门中,沉默不语。 此时的皇贵妃苏轻窈则和太后一起,站在朱雀门门楼上,目送楚少渊率军出发。 这是她第一次看楚少渊穿盔甲,却是从未见过的英武帅气。 等他身影消失不见,太后还舍不得走,苏轻窈便低声劝她几句,婆媳两个才回了宫中。 此时边关,正是战火纷飞时。 第 160 章 第 160 章 楚少渊一走,宫中就平静下来。 苏轻窈把后宫事暂时交给谢菱菡,自己当真搬去乾元宫,每日开始忙前朝事。 阁臣们倒是都很慎重,草批也大多很严谨,苏轻窈基本上挑不出大毛病,大多都直接用楚少渊的私印在奏折上行印。 楚少渊临走之前领着她听了那么久的奏对,苏轻窈现在也不太生疏,每日不过多幸苦一会儿,倒也撑了下来。 转眼,楚少渊就走了十日。 苏轻窈数着日子过,一开始因为异常忙碌,倒是没时间想念楚少渊,等到终于有了些空闲,思念便如江河入海,汹涌而不绝。 她就坐在御书房内,看着窗外抽条的桃树,对留下来专门伺候她的娄渡洲道:“待绿满枝头,陛下便也应当到达溧水。” 娄渡洲便笑着说:“陛下抵达边关,定会派军报报平安,娘娘毋须担忧。” 苏轻窈点点头,却没多言。 这一年来两人朝夕相对,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相知,最后又从相知到相爱。他们一直在一起,从未远离过。 曾经不识情滋味,不觉孤独难捱,如今两相钟爱,方才觉陪伴是福。 楚少渊这才一别十日,苏轻窈心中便就思念丛生,无论看见什么,心里脑中念的都是他,想的也都是他。 难怪古人多言相思成疾,若不是知道楚少渊一定能凯旋而归,苏轻窈还不知现在如何。 娄渡洲见她又开始发呆,想了想便道:“娘娘且吃些点心吧,忙着一会儿该饿了。” 苏轻窈这才收回神智,道:“端上来吧。” 娄渡洲匆匆而去,转身回来时,身后跟着个面熟的小黄门。 “娘娘,边关急报。” 苏轻窈捏着朱笔的手轻轻一抖,下意识抬起头来:“什么?”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娄渡洲不敢看,是以并不知内容为何,见苏轻窈这么紧张,不由也有些忐忑,便赶紧呈上前来让她过目。 苏轻窈拆开封蜡,一目十行看了过去,一开始松了口气,然而越往下看,她脸色越不好,最后竟是叹了口气。 娄渡洲有些紧张,怕楚少渊真有什么闪失,忙问:“边关可有不妥?” 苏轻窈知道他在问什么,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最后才说:“陛下已经抵达平沙关,平安无恙,沈如心也已经开始凋零先锋营,在平沙关如鱼得水。只不过……” “只不过沈定安率军亲赴罗孚大营,激战数日之后,竟是失踪了。” 娄渡洲眨眨眼睛:“沈将军失踪了?” 苏轻窈叹了口气:“这可如何是好。” 娄渡洲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只能说:“等阁老们明日过来,再另行商议吧。” 次日下午,苏轻窈跟阁臣们议论完,便亲自去了一趟长春宫。 现在的孙婕妤基本上已经“病入膏肓”了,苏轻窈时常过去看望,也在情理之中。 谢菱菡近来也很忙,同她说了几句宫务,也就不跟她多言,放她去了后殿。 近来天气回暖,宫中又无风,白日时屋外也很暖和。孙若云出不了长春宫后殿,便也就只能在院子里略坐一会儿,也好散散心。 苏轻窈来时她正好在院中读书,抬头看见苏轻窈,正要冲她笑笑,可片刻之后,她似乎猜到了什么,手中一抖,那本书便滚落在地上。 苏轻窈看她一脸慌张起身,不由叹了口气。 “咱们进去说吧。” 孙若云点点头,沉默地跟着她进了寝殿。 苏轻窈让她坐稳又屏退宫人,这才道:“若云,你相当聪慧,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有什么都直同你讲。” 孙若云抿了抿嘴唇,轻声说:“你说吧,我……我有心里准备的。” 苏轻窈低声道:“刚收到前线军报,沈小将军在罗孚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只听“啪”的一声,孙若云不小心碰掉瓷杯,碎了一地。 她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苏轻窈按住不让她动,安慰道:“沈小将军只是失踪,并不是战死,还有一线生机。” 孙若云扯了扯嘴角,却最终也无法给她一个笑容。 苏轻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寝殿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就连外面也都寂静无声,没人大声喧哗。 过了许久,孙若云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杯子碎了。” 苏轻窈只觉得内心一阵剧烈的闷痛,仿佛有什么挤压着她,又酸又涩,让人忍不住想要流泪。 但面对孙若云,苏轻窈却没有哭。 最苦的是她,最难过的还是她,苏轻窈没资格替她哭,也没资格替她决定人生。 孙若云又说:“失踪了,其实也还好。” 这个时候,她似乎已经理解了苏轻窈的话,慢条斯理说起来。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总归还有个念想,”孙若云道,“我可以等他,我本来就等了一年,再等一年也没什么。” “我习惯了的。” 苏轻窈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叫她:“若云,你……” 孙若云冲她摇摇头,倒是显得分外镇定:“轻窈,我知道你为我好,不过我早先决定嫁给他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也预想过这一日。” 她也不需要苏轻窈回答她,只自己自顾自往下说。 “其实啊,我当初愿意嫁给他,也并不是都为了他,我是有私心的,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控的人生,也想改变我自己这个懦弱的性格,我真的是为了我自己。” 她这么说,一点都没安慰道苏轻窈,反而让她更想哭了。 自从许娉婷离世,她已经许久都没哭过了。 孙若云道:“所以,我还是要按照圣旨嫁给他。” “若云……”苏轻窈忍不住了,“趁着现在还未曾定亲,一切都还能挽回。” 孙若云抬头看了她一眼,反问:“挽回什么?是能回到我们最初相遇的那一日,还是他写信同我告白的那一天?不能了轻窈,我们都知道不能了。” “我真的很想嫁给他,陪他一起去边关,看看大漠的风沙是什么样子,”孙若云突然笑了,“我听说边关的天很蓝,水很清,花儿也很美。” “便是没有沈小将军陪着,我也想去走一趟,体会一下他曾经有过的快乐,不是也挺好?” 苏轻窈低下头,用帕子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孙若云道:“他失踪是他的事,我要嫁给他是我的事,过两日就到了原定的日子,我还照往常出宫吧,可以吗?” 她懦弱了一辈子,现在却坚强得苏轻窈都觉得陌生,有那么一瞬间,苏轻窈觉得当初就不应该同意沈小将军去边关,但话到嘴边,她还是没有说出口。 事已至此,再去后悔已经全无用处,只能徒增伤感罢了。 “轻窈,你答应我吧,我活到现在,还从未离开过盛京。” 孙若云坚定道:“我想去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便就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会怕了。” 苏轻窈使劲点点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从长春宫出来,苏轻窈心里直发闷,她去前殿跟谢菱菡坐了会儿,对她道:“她以前多柔和的性子,现在竟是不肯听劝了。” 若孙若云执意出宫,苦等沈定安不归,她恐怕还要抱着排位成亲,成为沈定安的未亡人。 那将会面对什么样的苦难,谁都不知道,但苏轻窈可以肯定,日子一定没有宫中舒坦。 谢菱菡放下手中的折子,却问她:“你怎么知道那不是她所想要的人生?” 苏轻窈微微一愣,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谢菱菡又道:“早先同你相熟时,我就发现你很爱替我们几个操心,你为我们打点好一切,安排好一切,操心我们的衣食住行,关心我们是否开心,就像是一个慈祥的长辈,对我们比太后还要细致妥贴。” 苏轻窈心中一凛,这才发现谢菱菡说得一字不差。 因着心境的关系,她总是想照顾好这些朋友们,却总不自觉带入长辈的角色,替他们决定好一切。 这是不对的。 但孙若云这件事,苏轻窈心里还是难受:“她怎么就这么固执。” 谢菱菡笑笑,说:“你这么替我们操心,我们自是感动的,没人觉得不好,相反,我们时时刻刻记着你的好,记着你为我们的付出。” “可人生还很长,若云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想要出宫去看看,这又有何不可?”谢菱菡道,“哪怕日子没有现在安逸,却也有别的滋味在其中,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苏轻窈被她说动,慢慢放下坚持,倒也觉得自己其实有些着相。 谢菱菡说得对,她可以关心朋友,却不能去以自己的意志决定他人人生。每个人的愿望都是不同的,她应该尊重孙如云的选择。 哪怕他们都知道孙若云是为了沈定安,也不能去强留。 苏轻窈叹了口气:“便如此吧,回头我安排她出宫,你给她准备些好带出去的嫁妆体己,我怕她母亲想不到准备这些。” 便是做望门寡,苏轻窈也要让孙若云做最风光的那一个。她嫁给的不是别人,是为国捐躯的大将军,让她风光一回并不为过。 三月初,长春宫的孙昭仪病逝了,苏轻窈按照楚少渊提前留下的圣旨,追封孙若云为庄嫔,陪葬于茂陵皇贵妃圆寝。 四月中,孙家一直住在归安寺的二小姐孙依云回京,留于家中待嫁。 一晃就是七月初,距离罗孚同大梁开战已过半年,距离楚少渊御驾亲征,也已五个月之久,而沈定安依旧不见踪迹。 宫中桃花开了谢,谢了开,楚少渊始终未归,自然也无法同苏轻窈出宫去看看。 转眼又是一年夏。 第 161 章 第 161 章 溧水,平沙关。 此时正是一年中最热时,士兵们顶着烈阳操练,每过半个时辰就停下来喝点水,也算能休息一下。 因为炎热,就连楚少渊都不顾忌那些规矩礼仪,每日都只穿单衣劲装,这才觉得凉快些。 此时他坐在大帐中,袖子直接挽到手肘上,似乎因为晒黑了一些,看起来比宫中时要硬朗许多,周身气势越发摄人。 沈如心坐在副手位,也穿着一身青灰劲装,完全没了贵妃娘娘的做派,反而利落洒脱,让人一点都想不起曾经的她是什么模样。 此时大帐中还有几位将军,倒还都很镇定。 楚少渊道:“跟罗孚这么来来回回打游击战,耗了四个多月,咱们可以耗得住,罗孚显然不成。” 沈如心道:“陛下所言甚是,现在粮草都是溧水附近的平城禹州所供,加上今年又是丰收年,最起码能撑到年末。” 打仗一要看兵,二要看粮,便是兵强马壮,没粮草也是白瞎。现在大梁对罗孚的骑兵确实没什么好办法,火器营人数太少,弹药有限,根本不成气候。 罗孚骑兵虽然厉害,但罗孚肯定没有大梁物产丰饶。 早晚有断粮的那一日。 楚少渊看了看宿子墨,道:“参军可有良策?” 宿子墨原本是沈定邦的心腹,现在跟着沈如心,依旧尽心尽力。楚少渊来到平沙关,听过几次他的计谋,不由感叹沈定邦会挑人。 他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军事人才。 宿子墨相当聪慧,见陛下问自己,忙行礼道:“回禀陛下,依臣所见,便是咱们大梁不缺粮草,也没必要同罗孚这么耗下去,毕竟连番出战,士兵也多有伤亡,实在令人心痛。” 楚少渊点点头,没说话。 罗孚太难打了,他们并不是一味的大兵压进,一般派一万人左右的骑兵突袭平沙关,但凡大梁军出击,打上个五六天罗孚兵就会撤退,毫不恋战。 由于平沙关外地形复杂,楚少渊哪怕早就往这边发过他和苏轻窈凭借记忆画的地图,许多细节也衣袖都是空白的。 罗孚地貌很特殊,沙漠、石林、沟壑比比皆是,一旦迷失在荒漠中,士兵们一定有去无回,所以楚少渊一直压着,不让他们追击杀敌。 但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楚少渊不可能在边关待上一年,若是秋日还不回京,京中必要人心浮躁,说不定会以为边关有什么大事。 这段时间西北大营中已经开了无数次军会,就是想要讨论出一个章程来,不能被动挨打。 宿子墨看楚少渊一脸坚定,明白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已经失去耐心,看罗孚分外不顺眼了。 他想了想,还是道:“陛下,依臣所见,若要克制罗孚,一定要攻入罗孚的都城大堰。之前二将军率军杀入靠近平沙关的罗孚军营,迫使罗孚军营后退缩入石林中,因为不熟悉地形,所以一直无法追击,这才导致军情拖延至今日。” 说起沈定安,大家不由沉下脸来,心中皆是一痛。 虽然他们还抱着一线希望,但心中却明白,沈定安怕是凶多吉少了。 楚少渊心中一痛,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宿子墨见他们如此,便也垂下眼眸,却继续道:“想要对付罗孚,一定要知道罗孚大营在何处。当务之急,便是需要一队斥候深入罗孚,摸清罗孚的地形之后,才方便后续动作。” 楚少渊抬起头,淡淡扫了一眼宿子墨:“这一队人若是回不来呢?” 宿子墨淡淡道:“那就再派一队人。” 在场几位将军皆是皱起眉头,脾气火爆的李大勇当场就道:“这不是叫人去送死吗?你这人这么这么冷血。” 自从沈定邦过世时闹过一场,宿子墨同李大勇关系就十分僵硬,两个人平时谁都不搭理谁,一开军会必要吵,便是当着楚少渊的面也谁都不愿意让谁。 所以被李大勇这么一怼,宿子墨也不着急,只用那双淡漠的眼睛看着他,反问:“所以呢?李将军可有更好的提议?” 李大勇被他这么一噎,顿时气红了脸。 仇志成拉了他一把,低声道:“冷静点,宿参军说得对。” 李大勇本来就说不过宿子墨,这会儿被仇志成劝了一句,便也很知道见好就收,于是就闭嘴不在多言。 宿子墨也没心思跟他废话,等他安静了,便跟楚少渊继续道:“陛下,臣知此军令会令士兵伤亡,可若非如此,跟罗孚这一仗只能耗到罗孚粮草枯竭,士兵全亡,到那时大梁军队依旧要摸索着挺近大堰都城,到那时的伤亡只怕会更多。” 楚少渊点点头,刚要说话,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只听好多人喊着将军的名儿,杂七杂八说什么的都有。 宿子墨刚好站在门口,听到“将军”两个字,他神情微变,略微有些慌神,也似是在怀念。 沈如心也豁然起身,刚要出帐去看看,就见门口的纱帘被掀开,一名参将站在门口道:“陛下、各位将军,刚二将军的亲兵突然出现在营区门口,因受伤颇重,现在已经送去医帐,他尚且保持清醒,说要见三将军。” 沈定安未出正月就离京,到了边关便投入战事,失踪前只知沈如心率军前往平沙关,并不知楚少渊也要御驾亲征。 他的亲兵一回到大营,找的人必定是沈如心。 沈如心顿了顿,转身看向楚少渊。 楚少渊道:“一起过去看看。” 他话音落下,沈如心便如离弦的箭,飞奔而出。 待楚少渊同几位将军一起去了医帐篷,就看到沈如心正站在病床前,皱眉看军医给那亲兵医治。 亲兵不认识楚少渊,却认识宿子墨他们这些熟人,见他们一起来了,满是血痕的脸上露出一个舒心的笑。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大股鲜血顺着他干裂的嘴唇滑落,坠入有着斑驳血迹的床单上。 沈如心别过眼去,不忍心再看。 那士兵却仿佛一点都不怕疼,他甚至也不怕死,只指了指自己鼓囊囊的胸膛,然后就带着一脸笑,闭上了眼睛。 这一闭,就再也无法睁开了。 楚少渊对仇志成点点头,仇志成便上前两步,在他怀中摸出一份带着体温的羊皮卷。 打开一开,竟是一份罗孚的地图。 楚少渊直接接过,仔细看了起来。这份地图绘图很是粗糙,边界都只粗粗标出,大片地区也都空空如也,却特地画出了一条从平沙关通往大堰的路。可能怕旁人看不懂,地图上还写了注解,颇为用心。 楚少渊越看越觉得那字迹眼熟,直接递给沈如心:“你看看。” 沈如心刚一接过去,只匆匆扫了一眼,直接惊喜道:“这是我二哥的笔迹。” 楚少渊点点头:“是,朕也看着眼熟,应当是定安的笔迹。” 沈如心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来边关大半年,这是她第一次情绪失控。 “这么说,他还活着吗?”沈如心哽咽道。 楚少渊定定看着这份地图,沉声道:“他不是失踪,而是跟随者罗孚的军队,一路绘制了这份地图。” “能派亲兵送过来,他一定还活着,现在就在罗孚境内。”楚少渊这么说着,长长舒了口气。 沈如心把那地图抱进怀中:“也不知道说一声,这人!” 这一份地图,对大梁军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不仅能猜测到沈定安的去向,也免了派遣斥候探测地形。 如今大梁军要做的,就是一鼓作气攻入罗孚,直奔大堰都城。 在反复讨论过地图和行军方案之后,七月底,趁着罗孚退兵回撤,大梁军便兵分三路,由仇志成率领先锋营领兵在前,右将军李大勇领步兵营护卫在其中,而最后则是沈如心率领的主力部队,气势汹汹冲入罗孚。 罗孚人靠游击战吊着大梁半年之久,从未想过有一日大梁竟敢直接杀入罗孚,在短暂的惊慌失措后,竟也迅速冷静下来,按照罗孚错综复杂的地形围追堵截,依旧用的游击战。 这一次,大梁军不怕迷路,终于可以同罗孚骑兵一较高下。 两军在石林中会师,在厮杀十日之后,大梁军以人数优势大获全胜,最终俘获罗孚军达八千人。 石林大捷,将士们自是欢欣鼓舞,楚少渊也随大军出平沙关,行在最后的主力军之后。 看到士兵们哭着喊沈定邦和其他同袍的名字,楚少渊也不由泪盈于睫。 罗孚人口数量只似大梁一省,这一支主力骑兵被俘虏,剩余军队就成了散沙,根本无法跟大梁军队抗衡。 此时的大梁军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横穿石林、沟壑,又艰难穿过沙漠,历时半月之后,最终抵达沙漠上最大的一片绿洲。 也是罗孚的王都大堰。 此时正值正午时分,烈日当空,而大堰里大街小巷却安静如同深夜,没有一人大声喧哗。 他们对于突然出现的大梁士兵视而不见,只匆匆躲回自家中,透过门缝往外面探看。 因独立于沙漠绿洲中,大堰没有城墙,也没有守城军,整个都城仿佛待宰的羔羊一般,暴露在大梁精兵之前。 楚少渊骑在马上,这一路行来他比以前黑了许多,也瘦了些,可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此刻的他就仿佛即将出鞘的锋利宝剑,让人不敢直视其锋芒。 几位将军都跟在楚少渊身边,望着诡异而平静的大堰城。 沈如心问:“陛下,当如何?” 楚少渊望着不远处朴素的王庭,拔出长剑一指:“擒贼先擒王。” 第 162 章 第 162 章 此时已是八月末,烈阳当空,酷热难挡。 楚少渊只让几位将军兵分几路直奔王庭,待把王庭外围困住之后,再强攻而入。 可能对于罗孚百姓来说,王庭里的国王不过是个权利大一些的贵族,跟其他都城里的城主没什么不同。又或许是大巫日夜洗脑,让这些百姓看起来麻木又木讷,竟对如此多的外敌漠不关心。 沈如心没有进城,反而留在城外主持安营扎寨,见楚少渊皱眉望向都城,便道:“陛下在担心大巫?” 楚少渊说:“若大巫还在这里,百姓定不会如此安稳。恐怕大巫已经领着罗孚最精锐的骑兵撤离,把百姓和王族都丢在这里,或许还用别的借口不让百姓们跟上。” 以大巫在罗孚的影响力,他若是跑了,百姓不可能不跟着一起跑。 沈如心点点头,道:“我已经命会说罗孚语的士兵进城,看看能不能打听出来什么。” 楚少渊顿了顿:“再派几队人,去街道里巡逻,马上就要天黑了。” 大堰看似只是一片沙漠绿洲,实际上却很广阔,怎么也有盛京那么大了。他们这里只能看到王庭高高的石头尖顶,却不知里面到底如何,不过即使距离如此遥远,也能听到那边传来喧闹声。 应该已经打起来了。 沈如心安排好安营扎寨,又命士兵埋锅造饭,然后便点出五百骑兵,直接奔入城中。 楚少渊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微微叹了口气。 沈如心的父兄皆死在罗孚人之手,她能忍着满心愤懑安排军务,也算是很有耐性了。 用过晚膳,大部分士兵都歇下,只留了两队步兵守卫,这已金乌西斜,灿灿落日映红了绿洲上的沙漠之泉,显得绚丽多彩。 若不用偏见去看,大堰真的仿佛世外天国一般,美丽妖娆。 就在楚少渊准备回帐篷休息片刻时,一骑快马从城中奔出,一路直奔大营。 还未到门口,就喊:“报!” 此时长信宫中,苏轻窈正在看手中军报。 这一份是刚刚收到的,因着北地阴雨连连,军报略有些潮湿,拿在手中比平时要重许多。 苏轻窈一边看,一边轻轻抿了抿嘴唇,若是楚少渊在,一定能看出她不太高兴。 再坐几个阁老虽然也同这位皇贵妃娘娘相处半年,却还对她不太熟悉,或者说根本不敢熟悉。 他们原以为她同寻常闺阁女子一般温柔细腻,却不料竟同陛下脾气相仿,都是一般的果决坚定。 对于国事上的大事小情,只要她能做出判断,就从不犹豫,倒是个难得的政治人才。 若非这样难得机会,也无她施展之地,倒是有些可惜了。 此时,谢首辅所思所想却只在那封薄薄的军报上。 苏轻窈反复看了两遍,才长舒口气,放到托盘上让娄渡洲呈给几位阁臣们看,待大家都看完了,苏轻窈才清了清喉咙。 “如此所见,陛下约莫九月就能归京。” 结合那封军报,谢首辅这才大概看出苏轻窈似乎不太高兴,想了想道:“娘娘毋须担忧,边关十万大军,便是陛下亲赴罗孚,也不会有事。” 苏轻窈点点头,表情很是严肃:“首辅大人所言甚是。” 苏轻窈跟谢菱菡是好友,谢菱菡又是谢首辅的孙女,因此有时候谢首辅看苏轻窈,也就像看自己的晚辈,言谈之间多几分关切。 也正是因为有他在,苏轻窈在御书房的奏对才能如此顺利。 说完军报,谢首辅又道:“娘娘,兴丰属那边来报,道两季稻已经成功收获,现问是否要出稻种。” 苏轻窈有些犹豫。 毕竟建元御稻是楚少渊的心血,前世钻研将近十年之久,今生又亲自耕种督促,只为让两季稻提前问世,若在楚少渊不在朝中时便推广,倒是少了几分隆重。 但当他回来看到两季稻在稻田里碧绿茁壮时,说不定是迎接他归朝的最好礼物。苏轻窈难得拿不定主意,问几位阁臣:“大人们意下如何?” 一开始阁臣还没明白她为何会问这问题,少顷片刻也都恍然大悟。 到底是文渊阁的大学士,一个个聪明极了,随便一推敲就明白了苏轻窈的意思。 性子最急躁的郑之孝道:“娘娘,陛下一定会乐见盛京周边种满两季稻的。” 苏轻窈深吸口气,道:“种吧!按照陛下早先安排,便就命名为建元御稻。” 此时,听着士兵急报的楚少渊,还不知苏轻窈已经下发圣旨,督促兴丰属领盛京以及京郊农民耕种两季稻。 他正皱眉听亲兵禀报。 那士兵言说王庭中还有亲卫军抵抗,但因人数太少,大梁军压倒性胜利,直接冲入王庭中。 而罗孚的王上、王后、王子和王族们都还留在王庭中,竟没人逃跑。 楚少渊听他这么说,反而不太高兴。原因无他,如此更说明罗孚的贵族们对百姓们来说当真一点都不重要,哪怕王庭灭族,百姓也一点都不慌乱。 他们打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打到罗孚大堰,却依旧没有抓到罗孚真正的主宰者。 士兵又道:“罗孚王庭中没有多少贵族,就连王上王后膝下也只有一子,还病歪歪的,看起来才六七岁的年纪,眼看已经不成了。” 楚少渊皱起眉头,突然想起净尘法师曾经跟他说过的巫咒代价,突然福至心灵,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大巫巫咒大楚的代价,肯定有一部分反馈在罗孚皇族身上,只看他们王庭冷落,便能窥探出端倪。 应了那句老话,大巫此行真是损人不利己。 亲兵回复完就退了下去,楚少渊想了想,问宿子墨:“你觉得大巫会躲在哪里?” 宿子墨道:“陛下,您看大堰的地貌,绿洲之外就是荒漠,若要躲起来,也不可能去城外,那是一点活路都没有。” “灵台宫也找了,除了几个懵懂的巫童,早就人去楼空,他们还能去哪里?难道真要把罗孚所有部落都搜一遍才行?”仇志成闻。 宿子墨没回答他的问题,只对楚少渊道:“陛下,臣是溧水人,从小就在边关长大,后来得将军提点,才有如今这一切。因溧水临近罗孚,小时候臣听过很多关于罗孚的传说,其中就有一条臣一直很在意。” 楚少渊来时就知道他是沈定邦破格提拔上来的,对沈定邦忠心耿耿,现在更是尽心辅佐沈如心,因沈定邦多次在奏折中夸过他,楚少渊便也很看中他的才能,时常都会问他的意见。 正因如此,宿子墨便分外尽心尽力,不想给沈定邦丢脸。 他看楚少渊认真了,便继续道:“传闻说罗孚的王都其实不是大堰,而是一个叫圣城的小绿洲,听闻大巫的点星台就在那里,只有在那里大巫才能听领浮屠天神的神谕。” 楚少渊微微一皱眉,他跟苏轻窈上辈子也算是博览群书,却未曾在任何游记中看过这一则,可见除了罗孚人,没人能去圣城,自然没人写在游记中。 但宿子墨明显跟普通的溧水人不同,他能听到如此传闻,一定跟罗孚人有过接触,至于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样的原由,楚少渊也不需要再多问。 他只说:“既然如此,大巫一定在圣城,但圣城又在何处?” 宿子墨愣住了:“臣也不知。” 楚少渊垂下眼眸,道:“明日派人去城中打听,无论用什么手段,务必打听到圣城方位。” 因罗孚地理位置特殊,他们才显得十分神秘,但罗孚百姓毕竟也都只是普通人,略施手段说不定就能吐露实情。 仇志成与宿子墨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称:“是。” 很快,夜幕降临。 大堰城中竟也是风平浪静,似乎一点动作都无。 楚少渊在大帐中看军报,仇志成巡逻回来,禀报道:“陛下,刚臣又去城中探看,发现大堰城中大多都是老弱妇孺,已经没什么青壮劳力了。” “这是自然的,”宿子墨在边上写军报,道,“罗孚条件恶劣,人口不足五十万,这半年大半青壮年都去了前线,死伤过半,留在城中自然是上不了战场的普通百姓。” 楚少渊叹了口气:“这大巫何其狠毒。” 不光对大梁虎视眈眈,对自己的子民也毫无怜惜,实在不能称之为仁君。 楚少渊道:“明日直接找皇族人问,他们对大巫肯定不如普通百姓虔诚。” 安排完此事,待至深夜,楚少渊才歇下。 一夜浅眠。 清晨时,楚少渊醒来,却没有立即起身。 最近实在太过劳累,加上此时睡的毯子不太舒服,他只翻了翻身,准备再眯一会儿。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喧哗起来。 楚少渊叹了口气,起身问:“何事?” 罗遇守在帐外,只答:“回禀陛下,是营门口出了乱子,臣这就去看看?” 楚少渊道:“不用了,进来伺候洗漱。” 等楚少渊洗漱完毕出了大帐,才看到仇志成一脸兴奋跑了过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欢喜气。 他也不等楚少渊问,直接便喊:“陛下,定安回来了!” 楚少渊一下子有些恍惚,他太过惊喜,以至于竟有些难以置信:“什么?” 仇志成一边喊着,一边用一袖擦眼睛:“陛下,真的,定安回来了!臣已经让士兵抬担架去接他,这就送到医帐中。” 距离沈定安失踪已经过去六个月,足有一百八九十天,这是楚少渊长久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便是他,也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 “直接送到大帐里,”楚少渊道,“让军医也过来。” 一刻后,楚少渊见到了灰头土脸但精神尚可的沈定安。 他躺在担架上,一条腿歪曲扭八的,脸上却是神采奕奕。 “陛下,好久不见。” 第 163 章 第 163 章 同沈定安最后一次相见,是送他离京那一日。 那时候的沈小将军高大威猛,英气逼人,他坐在高头大马上,脸上是自信的笑,一看便是常年习武的英挺儿郎。 而此刻的他,却瘦得不成样子。 只看他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颊凹陷,带着病态的青灰色。除了那双熟悉的眼眸,再没什么地方跟他以前相似。 除此之外,他原本强壮有力的长腿,如今也正歪斜着,一看便受伤颇重。 楚少渊不知他到底是如何潜入的大堰,又是如何在这苦寒的荒漠中存活下来,能再见他一面,都觉得苍天有眼,未让忠骨堆雪,天人永别。 然而此时的沈定安,却并不觉得自己如何苦,他也不怎么在乎那条似乎不太灵活的腿,只笑嘻嘻说:“陛下,臣是不是很厉害?” 楚少渊心中微痛,面上却是不显,只说:“下次你若还如此肆意妄为,朕定要罚你。” 说着话的工夫,军医到了。 楚少渊让军医赶紧给他医治伤腿,道:“你是怎么潜伏进来的?” 当着楚少渊的面,沈定安也不隐瞒,直接道:“陛下知道臣学过罗孚语,二月时强攻罗孚大营,发现大营中只有不到两万兵力,臣就猜到他们的主力军不在这里。” 楚少渊点点头:“这一路攻到大堰,共遇敌三十五次,歼灭俘虏罗孚兵达三万人,其他城中也有士兵驻守。” 沈定安刚要说话,突然腿上一阵剧痛,原来军医解开他自己随便弄的绷带,正皱着眉给他上药。 “嘶,韩太医,轻点轻点。” 韩太医的跌打损伤最是出众,年纪轻身体好,这一次就是他专门陪驾来的。 见沈定安给自己包扎成这个样子,韩太医的脸不是一般的臭:“沈将军,这是您自己的腿,您自己看看伤口都已经溃烂了,您都没上药。” 沈定安呲牙咧嘴,却没吭声,老老实实听训。 楚少渊叹了口气,知道他不是不想上药,而是在大堰要谨慎行事,弄不到跌打损伤的药。没有药就只能干熬着,大堰又酷热,伤口不烂才怪。 看到沈定安血肉模糊的腿,楚少渊都替他疼。 不过暂时也不好问沈定安的伤势,只道:“你今天肯回大营,一定是打听到了什么?” 以沈定安的脾气,不探出线索根本不可能回来,他看似洒脱,实际上固执得很。罗孚害死他父兄,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沈定安忍着腿上的剧痛,咧着嘴说:“知我者,陛下也。” “臣明白罗孚大营并不是主营,就动了心思,伪装成一个跟臣长得很像的罗孚兵,一路跟着回了大堰。不过到了大堰,臣才发现将领们根本没有进城,反而在城外安营扎寨,等候灵台宫的安排。” 跟着罗孚兵,才能画出那份行军地图,沈定安领着他的亲兵一路潜伏在罗孚兵中,最终费尽千辛万苦送回了那份地图。 可以说,那是用亲兵们的命换来的。 楚少渊道:“多谢你那份地图。” 沈定安咧嘴笑笑:“臣早就做好打算,这一次来,若不能一举攻下罗孚,那臣百年之后,也没脸面见父亲兄长,不配做沈家人。” 就在这时,一道矫健的身影出现在大帐门口,厉声道:“我看你现在也不配。” “罔顾军规,目无法纪,肆意妄为,”沈如心边说边往里面走,“沈定安,你好大的胆子。” 沈定安刚才被楚少渊瞪都没怕,现在见妹妹来了,顿时吓得一激灵,差点从担架上摔下去。 “姑奶奶,我错了还不行吗?你等我把要事说完再骂好不好?” 沈如心深吸口气,冲楚少渊行过礼,这才坐下来喘气。 听说沈定安平安归来,她从王庭往大营这边赶,显然一刻都没停歇。 沈定安认真看了看妹妹的脸,这才继续道:“当时臣为了送回地图,错过了罗孚兵转移的大部队,没有立即跟上,不过发现他们全部从大堰撤走,一路往西南而去,臣便生了疑心,在城里打探起来。” 大堰虽是罗孚都成,也不过就十万百姓,沈定安这样一个生面孔,很容易引起别人怀疑,所以他就安份下来,一直等待时机。 沈定安是很能忍的人,不仅等到了大梁大军,也终于打探到消息,这才赶紧向大营奔来。 他看楚少渊和沈如心表情都略放松一些,这才道:“陛下,臣打听到了圣城在哪里,明日,咱们就可以抓那大巫老贼去也。” 楚少渊微微一愣,抬头看向他,却只看到他灿烂的笑。 他叹了口气:“朕还要多谢你。” 次日,大军开拔,一路往西南而去,最终按照沈定安的画的地图,寻到了罗孚的圣城。 此刻的圣城,还留有两万骑兵。 这一次,除了重伤的沈定安,其他将军全部出征,同罗孚进行了最后的厮杀。 战火纷飞,血光四溅。 历时半月之久,大梁军终于攻破圣城城门,攻入了这座罗孚人的圣地。 出乎大梁将领的预料,这座比大堰还要防守森严的城池,居然空荡荡的,城中几乎没有多少百姓。 大片大片的空地上,竖起一个个坟堆,用鲜血写就的墓碑看得让人不寒而栗。 而仅有的几百名百姓,也都站在自家门前,麻木地看着大梁军,仿佛根本没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沈如心骑马走在最前面,对仇志成道:“这不像是个圣城。” 说是邪都还差不离,密密麻麻的坟堆和普通百姓的石头居所交错在一起,绵延数十里,这么粗粗一看,便能知道圣城内葬了多少人。 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了。 此时是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可圣城里却阴森森的,阳光仿佛照不了这片土地。大梁士兵们看着如此情景,都是皱起眉头,觉得分外不舒服。 这一次,楚少渊也跟着一起进了城。 他跟坚持要跟来的沈定安行在队伍中央,倒很安全。 沈定安对楚少渊道:“陛下,听大堰百姓言谈之间,都是对圣城的向往。说只有最虔诚的浮屠子民才能搬去圣城,从此成为天神的子女。” 楚少渊冷笑道:“他们没说错,死了不就回归天上?” 沈定安一听他这么说,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陛下您别讲了,臣害怕啊。” 楚少渊瞥他一眼:“自顾自跑来罗孚,也没见你害怕。” 沈定安没吭声,待一行人行至最显眼的那个石头城时,他才道:“陛下,那个大巫是不是在用罗孚百姓下咒?这人数也太多了。” 越往里面走,坟堆越密集,绝对超过千人。 听楚少渊提过只字片语的沈定安,一下子猜到了大巫在做什么。他在用罗孚百姓的鲜血,巫咒大梁,巫咒楚少渊。 这代价,比净尘法师猜测的还要大。 而且大巫此行普通百姓并不知晓,都被蒙在鼓里。 楚少渊心情沉重,他觉得大巫一定是疯了,不知道他到底求的是什么。 圣城其实并不大,外面竖着高高的石头墙,让人看不清里面究竟。而罗孚士兵也全部驻扎在城外,没人能进城来,现在他们攻破城门,也终于明白为何士兵无法进来了。 此番进城的不过两千人,大军围守在城外,楚少渊根本不怕有什么危险。 等到了最大的石城前,楚少渊才发现这里血味很浓,外面的平台上,青白石头台阶上的血迹还没干,深深浅浅,叠了一层又一层。 楚少渊命人打开紧闭的石门,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沈如心不敢让楚少渊涉险,便领着亲兵率先进入石城中。 这里应该就是所谓的点星台了。 不多时,里面就传来一阵厮杀声,待声音渐消,一名大梁士兵才出来道:“陛下,可以进去了。” 楚少渊点点头,让士兵背好沈定安,一路往里进。 这座酷似堡垒的点星台里面跟迷宫一般,都是一扇扇暗门,越往里走,腥臭味越浓,一看就不是个好地方。所幸楚少渊这一路都亲临阵前,也已习惯战场上的腥风血雨,若还是以前的他,这会儿指不定就要吐了。 待行至最后的几个石室里,能看到地上躺了许多身穿朱红短褐的青年人,一个个都是瘦弱单薄。因为已经死去,更是显得面色青白,异常吓人。 沈定安道:“陛下,他们应该是选的巫者,跟之前去咱们大梁的那个大使一个身份。” 楚少渊点点头,没有多言。 直到进入最后一间石室,楚少渊才知道为何这里血腥味这么浓。 只见宽大幽深的房间内黑漆漆的,中间竖着一个巨大的血池,池子里的血水已经变了颜色,黑漆漆得让人浑身发冷。 一个一脸阴霾的中年男子站在池子边,在楚少渊进来的那一刻就看了过来,也不知为何,他的眼珠都是一片赤红,看起来分外吓人。 楚少渊知道,这一定是大巫。 反正大巫已经被制服,楚少渊也不怕,他往前走了两步,用罗孚语问他:“你是大巫?” 大巫显然没想到他竟然会罗孚语,听罢微微一愣:“是吾。” 楚少渊没有在意他奇怪的发音,只是淡淡道:“你就是用这数千百姓的性命,巫咒的大梁吧?” 大巫倏然沉下脸来,没有说话。 无论大巫的巫咒成没成功,楚少渊都不会让他得意,便道:“你猜,你成功了没有?” 大巫开口了:“成功与否,只看心意,天神会降下神谕,会赞扬他最忠诚的信徒。” 楚少渊一听就知道他脑子有病,还病得不轻。 “所以你一厢情愿,用罗孚这么多百姓做赌注,只为你自己的信仰?”楚少渊一字一顿,“你可真无耻啊!” 大巫厉声道:“你大胆!” 一路走到这里,楚少渊反而心如止水。 他抽出长剑,一步一步行至大巫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输了,你熟得一塌糊涂,罗孚已经完了。” 楚少渊把那柄长剑竖在大巫胸膛前,干脆利落把长剑刺入他的胸膛里:“去见你的天神吧,看他还会不会庇护你。” 大巫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就动了手,一双赤红眼眸瞪得很大,喉咙里发出“咔哒”声,最终只吐出一口血来,什么都来不及说。 就在此时,天际一道雷鸣,轰隆隆劈在点星台上。 一行人迅速退出来,才发现外面已是大雨忽至。 豆大的雨点坠落在台阶上,冲刷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色。 楚少渊站在那,遥望苍穹。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吗? 第 164 章 第 164 章 此时的盛京,已从炎夏转入早秋。 只要金乌未高挂空中,便很凉爽,若再有些微风就更舒服一些。 今日是个大晴天,碧空万里如洗。 苏轻窈刚用过午膳,准备消消食再去午歇,当她行至宫门口时,外面突然一阵电闪雷鸣。 不过片刻工夫便阴云遮日,一阵潮湿的冷风吹来,大雨顷刻将至。 就在这时,天际乌云密布,瞬间白昼如深夜,让人看不清远处情景。 苏轻窈站在宫门口,遥望远方。 柳沁和娄渡洲陪在她身边,也一起看雨。 这是一场难得的秋雨,豆大的雨珠洗去夏日的闷热,带来秋日的凉爽。 不知道为什么,苏轻窈却觉得心中一轻,仿佛所有压力都消失不见,随着这一场大雨冲刷而去。 柳沁刚要劝她回宫歇歇,苏轻窈却突然道:“总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说不定边关告捷。” 十日后,苏轻窈接到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 言说大梁军已打败罗孚,活捉罗孚皇室贵族数十人,并杀死罗孚大巫,直接捣毁罗孚圣城。 军报又言,沈定安沈小将军已经平安寻到,大军不日便开拔回京。 苏轻窈看着这份军报,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终于结束了。 建元五年十月初三,大军回京。 三品以上朝臣宗亲,亲出盛京二十里,只为早迎陛下。 太后领着苏轻窈临朱雀门,恭迎陛下凯旋而归。 距离陛下离京奔赴前线,已过去整整八个月,这八个月里苏轻窈未曾有一日懈怠,整个人比八个月前要瘦了些,可精气神却比以前更好。 她用自己的努力和聪慧,证明她真能做得同太后一样好。 重生而来,有这一场临朝主政,倒也不负她几十年的勤学,不负楚少渊对她信任如斯。 一切都值得了。 不过,累也是真的累。 苏轻窈站在城墙上,一手扶着太后,一边一瞬不瞬地看着朱雀大街,想要第一眼就看到楚少渊的身影。 太后见她满脸期待,那种开心是怎么都压抑不住的,不由笑道:“可是想皇儿了?” 苏轻窈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坦诚道:“是,毕竟已经八月不曾见了。”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低声说:“以后再也不会了,将来啊就都是好日子了。” 婆媳两个说着话,朱雀大街上的百姓就发出一阵欢呼声,苏轻窈心中一紧,忙望了过去。 只见沈如心身穿盔甲,骑在高头大马上,一骑当先,率先入了城。 苏轻窈眯着眼睛,想要看清她的面容,却发现阳光刺目,怎么都看不清楚。 在她之后,是几位立了战功的将军参将,待这一行武将走完,楚少渊的仪驾才出现在朱雀大街上。 他穿着玄色铠甲,身姿英发,随着百姓们的欢呼声,冲他们挥手致意。 远远看去,他整个人都在发光。只看他身形比以前还要高壮挺拔,整个人便如未出鞘的宝剑,气势恢宏又敛而不露。 看到他的一瞬间,苏轻窈只觉得心中剧颤。 她只觉得自己双手都有些抖了,看着他由远及近,竟是舍不得眨眼。 此刻她才发现,楚少渊在她心中到底有多重要。 他人不在,她一颗心就空落落的,在无安定。 苏轻窈深吸口气,喃喃自语:“你回来了。” 仿佛是为了回应苏轻窈的话,楚少渊突然抬起头,向朱雀门上看了过来。 苏轻窈看不清他面容,却能看到他璀璨如星辰一般的眼眸和嘴角那灿烂的笑容。她看着他冲自己挥了挥手,嘴唇微动,似乎在说。 “我回来了。” 此时此刻,苏轻窈才觉得心安。 她的陛下,终于回来了。 大概是回到打了胜仗,平了罗孚又杀了大巫,楚少渊近来心情极好。当他回到盛京,抬头便看到苏轻窈和太后,心情自是好到了极点。 以至于之后进行一系列漫长又复杂的典礼时,楚少渊都没不耐烦,不仅笑着同重臣们道谢,感谢他们这大半年来为国分忧,甚至也没有换茶,陪着喝了不少酒。 大宴结束,楚少渊便略有些微醺,回到乾元宫时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不是个会撒酒疯的人,一般吃醉了就是睡一觉,第二天便又生龙活虎,一点都不影响生活。 再说,他平日里也绝对不会把自己吃醉。 今日确实喝得有点多,他原本想去景玉宫跟苏轻窈好好说说话的,却不料在乾元宫沐浴更衣完就睡着了,就连苏轻窈过来寝殿看他都不知道。 苏轻窈知道他这一路很是辛苦,便也没拦着他喝酒,现在看他睡得香甜,便也坐在那看他笑。 凑近端详他,才发现他这大半年来黑了不少,一张英俊面容更是棱角锋利,眉目之间也多了几分杀伐之气,却越发有男儿气概。 便是此刻闭目沉睡,也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苏轻窈伸出手,偷偷捏了捏他的脸。 唔,倒是比以前粗糙了些。 不过苏轻窈知道他真吃醉了不容易醒来,便直接掀开他的中衣,往他身上模过去。 穿着这么多衣服,她不知他受没受过伤,他又绝不肯说这些,只好自己动手看。 这会儿刚深秋,寝殿中也不算太冷,楚少渊便只穿着中衣,苏轻窈摸了一会儿,很轻松就把中衣给他脱了下去。 上下检查一番,只在他手臂上看到几道伤痕,因为颜色太浅,也早就愈合,苏轻窈这才放下心来,知道他没受太重的伤。 若他真的受伤,便是想隐瞒,起居舍人也不会让他隐瞒,肯定都一五一十写在起居注中。 待检查完了,苏轻窈也松了口气,给他穿好衣裳盖上锦被,起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这才回景玉宫。 次日清晨,楚少渊早早就醒来了,前一日吃了些酒又睡得早,自然睡得很香,早晨起来也觉得舒服。 他打了个哈欠,神了伸懒腰,这才坐起身来。 娄渡洲正在外面等候。 听到殿中动静,便近来问:“陛下可要起了?” 楚少渊“嗯”了一声,问他:“娘娘呢?” 娄渡洲道:“娘娘昨夜里来过,看陛下睡得熟,便回了景玉宫。” 楚少渊起身,宫人们伺候他沐浴,楚少渊就问娄渡洲:“这些时候都如何?” 他问得很含糊,但娄渡洲却听明白了。 知道他问的是阁臣们对苏轻窈态度如何,这也是他特地留下娄渡洲在乾元宫的原因。 娄渡洲简单说了几句,道一开始年轻的两位阁臣还不怎么服气,后来发现皇贵妃娘娘真的很厉害,才沉下心来好好做事。 楚少渊比较满意,点点头没再多言。 “走吧,去景玉宫用早膳。” 苏轻窈跟他都是老人习惯,每天生活都很规律,用膳的时辰,入睡的时间几乎每天都一致,不会随便更改作息。 现在天色未明,苏轻窈应当刚起身,还没来得及用早膳。 事实证明,楚少渊对苏轻窈是相当了解的。 待御辇到了景玉宫门口时,苏轻窈刚洗漱完毕,正坐在那让宫人给她梳发。楚少渊回来了,她心情极好,还特地吩咐:“弄个漂亮些的飞天髻吧,也多加两束珠花。” 桃蕊还没来得及说话,楚少渊的声音就传进离间:“你梳飞天髻最好看。” 苏轻窈起身往外望去,就看楚少渊笑着踏进来,一双漆黑的眼眸就这么牢牢系在自己身上,显然也是十分想念她的。 楚少渊让苏轻窈先坐下梳头,自己坐在贵妃榻的老位置上,喝了一口宫人呈上来的热茶。 “去小厨房吩咐一声,早膳呈一碗热汤面。”楚少渊跟娄渡洲这般说。 苏轻窈又补充一句:“再加一碗醒酒汤。” 楚少渊其实没怎么醉态,但苏轻窈这般关心,他也很是受用,听罢笑起来,冲娄渡洲点点头:“听你们娘娘的。” 楚少渊坐在那不动,显然是有话同苏轻窈说,桃蕊不敢耽搁,飞快便梳完发髻,最后又给苏轻窈上了些胭脂,就迅速退了下去。 柳沁还很贴心地关上了寝殿的大门,让皇上和娘娘能说些私房话。 楚少渊笑着看向苏轻窈:“宝儿,过来。” 不知怎么的,面对这样的楚少渊,苏轻窈只觉得心口微颤,竟是略红了脸。 她走到楚少渊身边,就被一把握住腰肢,直接坐到他结实的腿上。 楚少渊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低头在她脖间嗅了嗅,还是熟悉的泽兰香。 苏轻窈被他弄得痒痒,不由笑起来:“陛下……” 她声音又轻又软,听得楚少渊心里一阵酥麻,竟是不知不觉有了些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哑着嗓子道:“宝儿,朕很想你。” 苏轻窈眼眶一红,回抱住他:“陛下,我也很想你。” 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八个月未见,都已不知离别多少寒暑,相思早就泛滥成灾。如今再见,那压抑在内心的思念边都喷涌而出,怎么都抑制不住。 尤其是楚少渊。 他紧紧抱着苏轻窈,似乎要把她融进骨血中,舍不得放开手。 两个人就这么抱了一会儿,苏轻窈才觉得略有些不对劲,怎么总觉得有什么硌着她?好奇怪。 她低头往下面看了看,却被楚少渊抬起下巴,被他准确找到嘴唇,就这么纠缠在一起。 有些温存,又有些狂野,还带这些从未有过的急切,倒是让人分外激动。 待一吻终了,两个人好半天才分开,静静抱在一起喘气。 苏轻窈头脑还热着,就听楚少渊在她耳边低声道:“宝儿,朕好了。” “什么好了?”苏轻窈迷迷糊糊问。 苏轻窈脸上,顿时红云密布。 “陛下……” 楚少渊特别高兴,他在苏轻窈唇角亲了一口。 “这么多年,朕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正文完 正文完 “陛下是怎么好的?”苏轻窈有点好奇。 反正是白天,两人也做不了什么,苏轻窈便努力压抑着悸动,问楚少渊原由。 楚少渊微微叹了口气,却倒是能克制自己,仿佛一点都不着急。 前辈子几十年都那么过来了,他真的很有耐心,从来都不会为这事急切。便是现在已经完好如初,他也并没有直接拉着苏轻窈入帐,反而还能坐在这跟她说话。 论说定力,没人能比得上素了几十年的皇帝陛下。 “当朕亲手杀了大巫,似乎就好了,”楚少渊顿了顿,又道,“大巫刚死,沙漠就下了暴雨,整整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才停。” 也是那一日之后,楚少渊早起醒来发现自己有些异样,才知道自己已经好了。 当然,这些也是他早年看书看来的,若要拿着这个去问太医,他也不太好意思。 “看来大巫的巫咒确实应验在了朕的身上,前世朕未曾出征罗孚,便被巫咒了一辈子,到死也没解开咒术。”楚少渊道。 苏轻窈搂着他的脖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所以老天才要奖赏勤政爱民的陛下,让您重新活一辈子,把失去的都找回来。” 楚少渊嗯了一声,抬头又去看苏轻窈,他的眼神很热烈,仿佛带着炙热的火焰,看得苏轻窈十分不好意思。 他在苏轻窈耳边道:“晚上回来……” 剩下的话也只有苏轻窈听清楚了,不过却没说话,只是低下头去,把白皙的脖颈露出来。 楚少渊盯着看了一会儿,深吸口气,这才放开她。 “不行,再这么坐下去,今日就要被写进起居注里了。” 楚少渊一向觉得自己行得正做得端,也从不去纠正起居舍人的工作,一般都是随便他们写。反正他是明君,根本不怕这些。 不过为了苏轻窈,他也不会如此不讲究,毕竟是两人的头一次,必须要郑重一些。 苏轻窈见他确实有点情难自己,赶紧从他腿上跳下来,坐到一边去了:“陛下喝一碗凉茶就好了。” 楚少渊看她一眼,闷头喝了一大碗凉茶,却还是不怎么管用。 不过苏轻窈不知道这些,以为差不多了,就道:“早膳应当已经准备妥当,咱们用膳去?” 楚少渊深吸口气:“再等等。” 苏轻窈:“……” 还挺厉害的。 大约坐了一刻多,楚少渊才道:“走吧。” 两人在厅中坐下,苏轻窈让楚少渊先吃一碗汤面,然后再喝醒酒汤。 楚少渊虽然是个皇帝,却并不是养尊处优之人,这一路风采露宿,在罗孚时更是条件艰苦,他从不搞特殊要求,将士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很是随和。 也正是因为如此,边关士兵将领们对这个年轻的皇帝陛下也越发崇敬,心底里发誓要效忠陛下,效忠大梁。 因此这八个多月来,楚少渊就是靠着干粮度日,好不容易回了宫中,自然要先吃一碗汤面暖暖胃。 苏轻窈看他用完汤面和醒酒汤,又吃了一笼小笼包、一笼虾饺,末了还要再用一碗小米粥,顿时就想劝:“陛下……您可悠着点。” 楚少渊摇了摇头,等把一碗粥都吃完,才说:“跑出去这么一趟,别的不行,饭量倒是见长,待过一阵子就好了。” 在外面整日行军骑马,消耗快,自然吃得多。回了宫中没地方施展,就会慢慢变回以前那般。 苏轻窈一听就不再劝,安静等他用完,确认他吃饱了,两人才起身。 “娘娘应当已经用完早膳了,咱们过去吧?” 楚少渊刚回宫,怎么也要休息三日,这三日是不用上早朝的。不过倒也不是纯闲着,苏轻窈也需要跟他交接一下国事,让他熟悉熟悉这大半年的大事小情。 不过他倒是不着急忙政事,文渊阁每个月都有月历公文,楚少渊都看过,朝中大事他很清楚,也都心中有数,便也不需要如何辛苦。 于是两口子便穿戴整齐,去慈宁宫看望太后。 太后也很想念楚少渊,楚少渊长到这么大,母子俩还没分离过这么长时候,苏轻窈陪着略坐了一会儿,就回了景玉宫。待楚少渊用完午膳,又午歇起身,两人才去乾元宫忙政事。 有事情做就不会分神,楚少渊白日也一直很冷静,忙到晚膳时分,两人才松了口气,待在乾元宫用完晚膳,苏轻窈就想回宫去了。 不过楚少渊却没让。 他牵着苏轻窈的手,拉着她在前院中散步,边走边给她讲这一路的趣闻,苏轻窈也很想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便也听得格外认真。 这么一耽搁,时间就有些晚了。 待天上明月高悬,晚风渐凉,两人才回了寝殿。 楚少渊道:“今日就歇在乾元宫吧。” 苏轻窈张了张嘴,刚想说话,转身就看到寝殿里一片妖娆的红。 巨大的喜字贴在窗前,桌上燃着龙凤喜烛,看着便很喜庆。 苏轻窈只觉得喉咙中一阵哽咽,她深吸口气,这才说出话来:“陛下……” 楚少渊温柔地牵起她的手,牵着她走入“洞房”。 “这辈子是不能给你十里红妆,天地对拜,但该有的咱们都能有,好不好?” 楚少渊牵着她坐到床前,等娄渡洲递过来的合卺酒,便同苏轻窈一人执一半瓢,在娄渡洲的唱诵中,一人浅浅抿了一口。 整个过程里,苏轻窈都有些恍惚。 喝完合卺酒,娄渡洲就退了下去,让陛下和娘娘能独处。 楚少渊把她搂进怀中,低头问她:“好不好?” 苏轻窈红着脸,点了点头。 楚少渊灿然一笑。 随着帐幔垂落,红烛滴泪,自是一夜痴情意。 正所谓,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次日清晨,楚少渊先醒来,看着怀中熟睡的苏轻窈,不由傻兮兮笑起来。 苏轻窈没醒,倒是轻轻哼了一声,显然还不太适应。 楚少渊怕吵醒她,一直没有动,等到手臂都麻了,苏轻窈才悠悠转醒。 她眨巴眨巴眼睛,迷迷糊糊往身边看去,抬头就瞧见楚少渊带笑的眼,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陛下笑什么呢。” 楚少渊帮她轻揉腰肢:“开心啊。” 苏轻窈没睡饱,这会儿还有些困顿,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什么,顿时不吭声了。 楚少渊低声道:“昨夜那般可好?” 苏轻窈抬头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她不说也不要紧,楚少渊光看她红彤彤的脸蛋,就知道昨夜一定很好。 两人安静躺了一会儿,楚少渊才亲了亲她的额头:“今早别早起了,就在寝殿里用早膳吧,用完了你再躺一会儿。” 苏轻窈略动了动,只觉得腰腹一阵酸痛,也没逞强:“好。” 楚少渊又道:“巫咒能解开,那朕的帝命肯定有变化,仪鸾卫昨日来报,道净尘法师已从淮安出发,不过两日就能抵京。” 苏轻窈心中一动,问:“大师可是算出什么?” 楚少渊心情极好,此时心里想的都是好事情,说:“应当跟朕的孤寡命格有关吧?若真能改,那便真是天大的好事。” 只要大梁国祚稳固,那百年内便不会再有战乱,也不会山陵崩,乱象起。 躲过这一场亡国灭种的浩劫,中原便不会战火纷飞,便不会被外族入侵,百姓沦为牛马奴隶。 对于楚少渊而言,这才是他重生之后为之奋斗的重中之重。 为帝一生,所求不过家国永安,天下太平。 若真能如此,他不白活这一遭。 苏轻窈见他实在太过欢喜,便也不由跟着笑起来:“一定能的。” 十月末,净尘法师入京,当日便被请来乾元宫。 今日等待他的,不光只有皇帝陛下,还有那位听说独宠不衰的皇贵妃娘娘。 此刻帝妃二人坐在书房内,身影相协,好一对璧人眷侣。 净尘法师抬头匆匆扫过两人面容,不由微微一笑。 待他进了书房内,楚少渊亲自请他坐下,才道:“大师,朕已亲手斩杀罗孚大巫,也……也算是结了罗孚咒术,您看可有任何更改?” 净尘法师捏着念珠,用一双慈祥眼眸定定看着楚少渊,少顷片刻,又去看苏轻窈。 待两人面相看完,他又让两人摊平双手,要再看过一遍手相。 这一次净尘法师看得分外仔细,看完后又默默算了一刻时光,最终对出楚少渊唱诵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楚少渊和苏轻窈还礼。 净尘法师今日很是放松,脸上带着笑意,似乎早就知道楚少渊这一趟罗孚之行有大成。 “陛下,刚听您所言,罗孚大巫用罗孚百姓的命献祭,死难者达千人众,这么强的愿力,才能达成对大梁的巫咒,但也不过体现在细枝末节上。” “陛下亲手杀了他,也就了结了这段为天道所不允许的巫咒,自就解开了咒言。” 楚少渊长舒口气:“如此便好。” 净尘法师微微一笑:“老衲知道陛下关心什么,早在九月那一日,老衲便有所感悟,夜观天象,发现陛下帝命已经更改。” 他说的九月那一日,就是楚少渊杀死大巫那一日,这一个症结解开,罗孚又被平定,他的帝命自然也就解开。 “陛下亲赴战场,为民除害,平定边关战乱,是为大功绩,便是天道也要对陛下宽容,解开陛下孤寡命格。陛下您有今天这一切,全靠自己努力,老衲实在佩服。” 楚少渊心中一哽,竟是有些感动。 “多些大师夸赞。” 净尘法师看了看苏轻窈,便把目光收回来:“陛下的孤寡命格一改,自是凤星现世,如今老衲所观,凤星耀眼而夺目,定能常伴帝星左右,永不分离。” 楚少渊大喜,下意识握住苏轻窈的手:“当真?那朕……可否立皇贵妃为皇后?” 净尘法师笑了:“自然可以。” “娘娘是陛下的凤星,自然便是陛下的正宫皇后。” 楚少渊深吸口气,回头望向苏轻窈,两人眼中皆是星芒灿灿,带着浓厚的情意。 净尘法师又笑了:“恭喜娘娘。” 苏轻窈抿了抿嘴唇,压下眼中热意,对楚少渊粲然一笑。 “多谢大师。” 之后净尘法师给楚少渊和苏轻窈反复推算,都言帝命更改,立后已无碍。 楚少渊心中激动,却也还能克制自己,又问净尘法师:“那朕的子嗣……” “自也无碍,不过皇嗣关乎国祚,老衲也算不清到底如何,但观国运,陛下不可能没有子嗣。” 也就是说他算不出来楚少渊有几个孩子,但肯定能有。 听到这里,楚少渊便放心了:“多谢大师,辛苦您了。” 净尘法师摆摆手,跟楚少渊又说了几句话,便看向苏轻窈。 “娘娘,”净尘法师道,“帝命几次更改,皆有凤星身影,此番国祚稳固,老衲要多谢您。” 苏轻窈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大师谬赞了。” 此话说完,净尘法师便道:“陛下,既朝中无事,老衲便要去云游了。” 他起身,又唱诵一句佛偈:“日后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楚少渊心头一震,同苏轻窈一起亲自送他出乾元宫,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两人才相视一笑。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楚少渊道。 十一月初一,早朝。 礼部尚书出列禀报,陛下已年过弱冠,然后位空虚,坤和宫至今无女主人,当立后。 楚少渊未应。 朝臣们大多心里有数,尤其是几位阁臣,纷纷上前推举,言说皇贵妃娘娘忠孝仁和,秀外慧中,稳重聪灵,可立为皇后,主位后宫。 楚少渊这才道:“须着钦天监亲算。” 虽说楚少渊已经弱冠,但他并无元后,因此此时立后便也算是大婚。不过苏轻窈已不能出宫待嫁,一般会从泰和宫迎娶,至太庙告慰天地,然后再去乾清宫受封。 这一系列流程十分繁琐,比普通的立后还要复杂一些,因此立后之前的陈请也要再三进行,不能一次便过。 是以,整个十一月,陆续有朝臣上表立后,到了月末钦天监鉴书出来,上表道皇贵妃娘娘命格贵重,可堪后位,自应母仪天下。 十二月初,楚少渊宣召立后金册。 “朕惟道法乾坤,内治乃人伦之本。矢勤俭于兰掖,展诚孝于椒闱。……皇贵妃苏氏,雍和粹纯,端隆谨恭,淑德含章,夙著懿称,深慰朕心。今奉太后慈谕,以册宝立为皇后。选以十二月二十三于乾清宫受封典。以立正宫之典范,应征母仪天下万国,益表徽音之嗣,佐宗庙维馨之祀。钦此。” 这一封诏书,可谓端肃持重,字里行间皆是陛下对皇后的深情。其中称赞皇后的明文多达二十字,比常用字数多了四字。别看仅仅只有四字,却体现了楚少渊的坚持。 毕竟深慰朕心。 诏书现在还到不了苏轻窈手中,一直在太庙受香。 因为早就有准备立后,虽说册封时间很近,但宫中却也忙的过来。 其中作为主角的苏轻窈反而清闲许多,有谢菱菡帮她打点宫务,她不过闲来给楚少渊做一身中衣,也费不了多少事。 待到二十三那一日,天不亮时长信宫便热闹起来。 就连盛京城中都喜气洋洋的,百姓们早早便起来,仰听泰和宫的礼炮。 在经过泰和宫迎娶、太庙祭天祭祖之后,一行人赶着吉时,最后去了乾清宫。 苏轻窈身穿皇后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手持玉圭,端肃立于台阶之下。 随着赞者一声唱诵,苏轻窈循着台阶,一步一步往楚少渊身边行去。 这一路很短,这一路又很长。 她脑海中是前世平安喜乐长寿康健,也是今生浓墨重彩恩爱非常,人生一幕幕,在她脑中如走马灯一般,绚烂多姿。 天际金乌灿灿,碧空万里。 苏轻窈头戴沉甸甸的金冠,终于走到了大殿之上。 楚少渊穿着最隆重的冕服,正笑着看她。 随着唱诵,苏轻窈跪于殿前,赞者开始诵读圣旨。 到了此时,苏轻窈才明白这封册封诏书的意义。 她心中悸动,脸上却不能有所表示,可持着玉圭的手却略有些颤抖,显露出她激荡内心。 待赞者语毕,楚少渊亲自上前,扶起苏轻窈。 两人并肩而立,一起面对着广场上的文武百官,接收三叩九拜大礼朝拜。 楚少渊紧紧握住苏轻窈的手,心中激荡万分。 此生,终与她携手共度。 苏轻窈轻声叫他:“陛下?” 楚少渊道:“朕在。” 苏轻窈笑起来。 楚少渊又叫她:“宝儿?” 苏轻窈道:“我也在。” 那一个也字,道尽数十年悲欢,道尽今生锦绣良缘。 楚少渊看着广场上文武百官,扭头去看苏轻窈,同她对视在一起。 “愿今生、盼来世,皆成眷侣。” 苏轻窈对他粲然一笑:“好。” 楚少渊抬头仰望苍天,也笑起来。 朕一生所求,一愿家国永安,二愿母后康健,三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感谢苍天垂怜,蹉跎至今,却又最终心愿达成。 此生,最是圆满不过。 (正文完) 番外一 番外一 建元六年,四月。 今岁的桃花开得不早不晚,恰逢春日,自是满园馨香。 坤和宫的桃树花开正艳,苏轻窈每日最喜欢做的,就是坐在桃树下忙宫事。不过宫中因主位很少,楚少渊也没让广选宫人,以至宫事越发简单,倒是比以前轻松许多。 这一日苏轻窈午歇起来,觉得胸口有些发闷,柳沁看她皱了皱眉,便道:“娘娘可是觉得闷了?” 苏轻窈点点头:“取些金桔糖来,我略坐一会儿就好了。” 今年的四月春时略有些炎热,可能一下子从冬日过度到夏日,苏轻窈觉得不太适应,这才不是很爽利。 不过因每旬太医就要过来请脉,所以柳沁倒也不是太过忧心,只伺候她用了一颗金桔糖,这才吩咐宫人准备瓜果,以备娘娘一会儿用。 苏轻窈略坐了一会儿就好些了,待简单梳了个堕马髻,便穿着轻薄的衫裙去了院中。 她最喜桃花,楚少渊一直都知道,早先虽觉得立后无望,楚少渊也提前安排宫人给坤和宫种上桃树,想着最起码也能让苏轻窈住得宽松些。 因此,在苏轻窈搬进坤和宫时,这里前院后院的桃树都已养成,一入春日便竞相绽放。 看到这么多粉白婀娜的桃花,苏轻窈心情略畅快了些,她在树下的藤椅上坐下,打开柳沁整理好的折子,一目十行看起来。 处理过大半年政事,宫事对她来说就简单许多,不再如以前那么束手束脚。 她刚批了两本,桃蕊便行至跟前:“娘娘,淑妃娘娘来了。” 苏轻窈道:“快快有情。” 桃蕊福了福,亲自去迎了淑妃进来,然后便退下去安排茶点。 过年时跟着苏轻窈的东风,谢菱菡直接升为淑妃,倒是越发光彩照人。此刻淑妃娘娘一进坤和宫就看苏轻窈坐在院子里,走过去简单见礼,然后便坐在她身边的藤椅上。 “可见你喜欢一样东西,日日看都不烦,瞧你见天都在这里坐。” 苏轻窈道:“花期短暂,自然要努力观赏,才不负这春日好时光。” 谢菱菡喝了一口茶,说:“若说如何生活,满宫里都没人比得上皇后娘娘您。” “那是肯定的。”苏轻窈略有些得意道。 谢菱菡差点没把茶喷出来,咳嗽两声才止住,道:“可见娘娘近来心情极好。” “春风和煦,自然心情极好的。”苏轻窈笑着说。 两个人瞎贫了一会儿,谢菱菡才开口:“其实,我是有个事来求娘娘的。” 苏轻窈今日听她娘娘长娘娘短的,就知道她有事相求,也不是很意外,只说:“你说,我听。” 谢菱菡看她一眼,抿了抿嘴,还是道:“近来宫中越发冷清,我也想……想出宫了。” 一听这话,苏轻窈端着茶杯的手就放了下来,轻声叹了口气。 沈如心走后,宫中越发冷清,楚少渊御驾亲征之前,已经遣散过一批到了年龄的宫人,还有几名位份不高的宫妃因未宠幸,也都给了丰厚的赏赐让回家待嫁。 剩下的虽然也未曾真正侍寝,但因已经上了起居注,就不好随意为之。 因此这些宫妃们依旧住在宫中,大多都明白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宠爱,关起门过起自己的日子。 苏轻窈对她们自是分外照顾,衣食住行也都很上心,轻易不叫宫人怠慢,日子倒也好过。 不过对于谢菱菡来说,肯定不如在家中时舒服。 苏轻窈知道她不是个安于内宅的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现在倒也没多惊讶,只还是有些遗憾。 若谢菱菡出了宫,要见一面就难了。 谢菱菡见苏轻窈面色尚可,才道:“我听问陛下要在安溪开设女子学堂?” 苏轻窈一下就明白过来,仔细给她讲:“正是如此,陛下时常感念女子有才学人不在少数,大多却只能安于内宅,荒废学业,因此在跟阁臣们商议过后,着力在英烈遗孤最多的安溪开设女子学堂,也让孤儿们能有个容身之所。” 安溪临近溧水,早先打仗时安溪的青壮士兵最多,也有大部分都没能归家,许多孩子便成了孤儿,现在暂时由荣安堂养育。 但这不是办法,男孩子还好一些,有些旁支近亲愿意收养,女孩就彻底没人管了。 楚少渊此举不仅给了她们一个家,也让她们能学到一技之长,无家无族的情况之下,长大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不至于饿死。 因属于慈善,阁臣们没多说什么,很顺利便通过了提议。 苏轻窈仔仔细细给谢菱菡说完,末了又道:“那边刚开始兴办,条件肯定不是很好,能有个住的地方就算不错,你……考虑清楚吧。” 谢菱菡一提女子学堂,苏轻窈就明白她是什么想法了,说得很是详细。 “我早就想好了的,”谢菱菡笑笑,“我如今未及双十年华,若就在宫中这么碌碌无为,这一辈子就算白活了,瞧陛下也不是个死板人,我才动了心思。” 能答应沈如心去边关,楚少渊一看就很豁达,因此谢菱菡才赶提这一句。 苏轻窈知道便是冲着谢首辅的面子,楚少渊都不会拒绝,因此便也点头道:“你真想去?” 谢菱菡使劲点点头:“真想去,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盛京,现在有这等天赐良机,若是不紧紧抓在手中,以后我一定会后悔。” 她所言倒也不错,苏轻窈道:“行,回头我同陛下说说,看看陛下意下如何。” 谢菱菡这才笑了:“多谢。” 苏轻窈叹了口气:“唉,你要是也走了,我以后就只能去找太后娘娘玩。” 谢菱菡大事办成,觉得特别舒畅,听她如此感叹,眼睛一转,竟是凑过去低声说一句。 “你可以找陛下玩啊。” 苏轻窈一开始没听懂,少顷便可回过神来,当即便打了她一下:“胡闹。” 谢菱菡大声笑起来。 “怕什么,以后逢年过节我又不是不回家,回了家就一定来宫中看望你,我说到做到。” 苏轻窈这才有了些笑意:“一言为定。” 两个人玩了一会儿,谢菱菡很识趣帮苏轻窈批了几份折子,看金乌西斜,才麻溜告退了。 苏轻窈看她活蹦乱跳走了,这才摇了摇头:“真是的。” 柳沁收拾好她批完的折子,道:“淑妃娘娘性子活泼又学识出众,最适合给孤儿们做先生,她若真去了安溪,对于那的孩子们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苏轻窈点头:“正是如此,此事倒是可以好好议论一番。” 于是,在楚少渊忙了一天回宫时,听到的就是满耳朵谢菱菡。他原本有点不高兴,可转头一听谢菱菡要离宫去安溪教书,眼睛顿时就亮了。 就连唇角也忍不住勾起笑意,一看就知道心情极好。 苏轻窈看他那样子,忍不住捏了一把他的腰:“陛下,您的出息呢?” 楚少渊回搂住她,同她交换了一个甜蜜的吻,在她耳边喃喃自语:“出息又没媳妇重要。” 苏轻窈原本心情还不是很好,这会儿倒是笑了:“陛下越发会哄人了。” 待更衣坐下,楚少渊才道:“此事不能光凭谢菱菡一人意气,还需要同谢首辅商议,需得她父母也首肯才行,若不然,光凭朕也不能不顾臣子意愿。” 苏轻窈点点头:“我明白的,谢菱菡也说不急。” 楚少渊想着谢菱菡去安溪的种种利弊,末了长舒口气:“这么一想,她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谢首辅如今五十有五,按理说已经到了致仕的年纪,但他精力旺盛身体康健,楚少渊就想多留他几年,等郑之孝能沉稳一些,再让谢首辅致仕。 最起码在这几年内,谢家依旧是盛京最煊赫的家族,无人能及。 所以,若谢菱菡带着皇命去安溪做先生,无论是谁都不敢不给她面子,这女子学堂便能顺顺利利办下来,待以后发展壮大。 另外,此事是谢菱菡自己提的,她自己一万个愿意。且说她要是去了,谢家声望更盛,谢家一族也跟着受恩惠,简直是一箭三雕,共赢的局面。 如此说来,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楚少渊越想越高兴,忍不住笑起来。 “好了陛下,瞧您高兴的,”苏轻窈笑着打扇,“还是同首辅大人谈谈再说吧。” 两人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去用晚膳,近来天气略有些反常,苏轻窈不是很有胃口,小厨房特地给她做了竹笋老鸭汤,想让她清清火气。 苏轻窈一进膳厅,就闻到里面一股子味道,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味,总之不是很喜欢。 不过,因着晚间天气略凉爽些,她倒不觉得特别难捱,只坐在楚少渊身边,浅浅喝了两口汤。 小厨房炖煮的汤都很讲究,虽是鸭汤,却一点都不油腻,倒是有些清爽。 苏轻窈略吃了小半碗,这才去夹糯米藕。 楚少渊见她只顾着吃菜,便让桃蕊给她夹一个三鲜虾饺:“这几日你都用得不好,可是不太舒服?” 他还记着两年前苏轻窈中暑热昏倒,到了夏日便格外紧张:“瞧你太过怕热,明日再叫太医过来,给你仔细请脉才是。” 苏轻窈并不很想吃那三鲜虾饺,不过是楚少渊给她夹的,遍还是硬着头皮咬了一小口。 顿时,一股海腥味钻入口中,令她一下子就皱起眉头。 楚少渊本就同她说话,见她如此当即就有些紧张:“怎么了?” 苏轻窈摆了摆手,吃了一小口小米粥才把满嘴怪味压下去,道:“还好,最近不是很喜欢吃虾,这才皱了眉,陛下毋须担忧。” “这可不成,明日就叫太医过来。”楚少渊这话是对柳沁说的。 苏轻窈拍了拍他的手,劝道:“三日前太医再来,只说我身体康健,并无大碍。” “陛下安心就是了,我好好的呢。” 番外二 番外二 苏轻窈这么大人了,对自己身体自然很关切,楚少渊也一向尊重她,因此听她如此说,才不坚持。 毕竟连着叫太医也不好,他们俩个如今被公里宫外那么多人盯着,还是少些事端才好。 虽不再要求一定要叫太医,楚少渊还是道:“你自己主意正,自家事自家关心,可不能为了怕麻烦忍着。” 苏轻窈一看他那样子,就很想笑:“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疏忽的。” 所幸之后的膳食苏轻窈吃起来都还算合口,楚少渊便也没再多言。 用完晚膳,两口子就去院中散步,此时天气最是宜人,散步也成了趣事。 楚少渊跟她念叨了几句朝中的事,苏轻窈认真听了,也给了些意见,末了就又开始展望起未来。 “待春日过去,五六月的时候咱们就去玉泉山庄,”楚少渊很是兴奋,“那边的几处宫室早就修缮完毕,就等咱们一家过去了。” 苏轻窈还没怎么在玉泉山庄玩过,闻言笑道:“我记得那边很凉爽,夏日里也不怎么需要用冰,每日都似晚春时节,特别舒服。” “正是,以后咱们夏日五月就启程,到了烧火墙时再回京中,日子就好过许多。” 若说宫中有什么不好,宫殿屋舍实在太过密集,夏日的风吹不进来,窝在殿中更是闷热难当。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主殿还好过些,那些住在偏殿里的嫔妃们就不好过了,不用冰都没办法消暑。 楚少渊若是领着苏轻窈离宫,一多半宫妃也能跟着过去避暑,也算是让她们有个地方玩,好派遣一下寂寞。 “既然如此,夏日的份例就得提前发了,”苏轻窈突然拍了一下额头,“陛下不说我都给忘了,瞧我这脑子。” “还有一个多月呢,急什么。”楚少渊牵着她的手,慢条斯里说。 苏轻窈白他一眼,却没说话。 人少就更要精心一些,总不能让人就这么一辈子耽搁在宫中,越活越没指望? 这些苏轻窈没必要跟楚少渊说,说了楚少渊可能都不会明白,她自己做的好一些便是了,总归要叫人都开心一些。 散完步,两人自就回宫沐浴去了。 现如今楚少渊是雄风展翅,或许是以前压抑太过,在最初的一两个月里楚少渊可是放肆了一回。 不过后来因为太过勤奋被太医说了,这才收敛下来,俩个三日闹一场也是有的。 苏轻窈看他把自己往汤池里拉,就忍不住念叨他:“陛下,主意节制。” 楚少渊认真点点头:“朕知道了,已经很节制了,都听娘娘的。” “这事你可从没听过我的。”苏轻窈嘀咕着,还是被他拉进池中,很是闹了一回。 晚上,自是一夜好眠。 过了几日,也不知道楚少渊怎么跟谢首辅说的,反正谢菱菡自是欢欢喜喜又来了一趟坤和宫。 苏轻窈一看她的笑脸,就知道谢首辅那边松了口:“高兴了?” 谢菱菡咧嘴一笑:“高兴坏了,多谢轻窈,轻窈最好最好了。” “行了,就别给我灌迷魂汤了,”苏轻窈拍了拍身边的藤椅,“你还是先想想要教什么课程,提前准备好教案,省得去了两眼一抹黑。” 谢菱菡被她这么一提醒,顿时醍醐灌顶,一下子就醒悟过来。 “皇后娘娘英明!” 苏轻窈笑着递给她一块蜜桃,让她慢点吃。 谢菱菡道:“能出去这一趟,也算是不枉此生,我一定好好教书,争取再培养一个令仪将军出来。” 沈如心的爵位是令仪郡主,官位是辅国将军,因着是百年来唯一一个女将军,又率军打败罗孚,是以百姓都称赞她为令仪将军,算是对她的爱称。 苏轻窈提醒她:“你是去教文生的,武生可不归你管。” 谢菱菡全不在意:“不管怎么说,不都是我的学生?有差吗?” 苏轻窈笑着叹气:“你啊,这回倒是精明了。” 谢菱菡见她心情不错,犹豫片刻,有些话还是没敢说出口,却又往边上挪了挪。 “说吧,又有什么歪点子?”苏轻窈问。 谢菱菡小声嘀咕:“丽嫔听闻我要去教书,她来找我,让我替她求求请,她也想去。” 苏轻窈一阵头疼:“这还没谱的事,你到处宣扬什么?” 谢菱菡嘿嘿一笑:“这不是知道娘娘和陛下宽宏大量,肯定不会不让我去,这才不小心叫丽嫔知道了,不过轻窈你放心,丽嫔不会说出去的。” 苏轻窈道:“你啊。” 其实丽嫔如果也去,倒也不是件坏事。 谢菱菡看着对此事大大咧咧,却是思虑过后才决定下来的,苏轻窈知道她不是蠢笨人,嘴上说两句,实际上也并未生气。 其实谢菱菡会选丽嫔,也是看她平日里清高不爱说话,学识却很好,偶尔宫宴时候,听她言行,对沈如心很是羡慕。 能出宫去教书,有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丽嫔肯定会很心动。 苏轻窈也明白这一点,倒是说:“等去了安溪,你若是跟她相处不来可如何是好?她只顾着那些好处,却未曾想安溪是什么情景,若是去了过不下去,又当如何?” 谢菱菡道:“各种利弊,我都跟她讲了。” 苏轻窈定定看着她,等她说。 谢菱菡倒是很鬼头:“她当时没说话,不过还是让我帮她求一求皇后娘娘,若是您这边答应,就让她自己来找您。” 苏轻窈叹了口气:“你啊,就看不得我闲两天。” 谢菱菡又往前凑了凑,握住她的手撒娇:“娘娘最好了。” 她突然靠近,苏轻窈只觉得一股不熟悉的香味扑来,竟是觉得胃中一痛,顿时有些恶心。 “唔。”苏轻窈赶紧用帕子捂住口鼻,摆手让谢菱菡退后。 谢菱菡一看她脸色都变了,顿时很焦急,两三步退到一边去,吩咐柳沁:“别都围着娘娘,赶紧给娘娘扇风散味。” 柳沁也知道这些,让桃蕊等人退后一些,自己则去了团扇给苏轻窈扇风。 “娘娘可是胃口不协?”谢菱菡问。 苏轻窈摇了摇头,努力咽了几口温茶,这才觉得好一些。 “近来天气太过炎热,我胃口就不是太好,没什么大碍。”苏轻窈缓声道。 谢菱菡却还是一脸凝重,突然问她:“娘娘上一次月事,是什么时候来的?” 苏轻窈微微一愣,一开始都没明白谢菱菡再说什么。 谢菱菡往前略走了半步,又道:“娘娘这样,像极了我娘有孕的时候,今日我用得香粉味道略有些重,娘娘便不太适应。” 有孕的时候……苏轻窈突然睁大眼睛,愣愣道:“你是说?” 谢菱菡点点头,“症状确实有些相似,所以我才问娘娘上此月事是什么时候。” 苏轻窈让宫人把藤椅搬给她,让她坐下说话,柳沁替她回答:“娘娘上回月事实月末来的。” 谢菱菡道:“这么看,怎么也有一月了呀,太医没诊出来?” 苏轻窈摇摇头:“未曾,所以我也没往这方面想。” 太医的医术自是值得信任的,谢菱菡倒也不觉得自己猜错,只道:“这么看来一月日子还短,可能要过一阵子才能有脉象,不过不管是不是,娘娘都需谨慎一些,明日还是叫太医过来问问得好。” 叫谢菱菡这么一说,苏轻窈也深重起来,便点点头:“我知道了。” 谢菱菡不由笑了:“若是真的,就太好了。” 苏轻窈心态不错,跟楚少渊虽要面临皇嗣压力,但之前净尘法师说他们两人一定会有子嗣,所以倒也不是特别着急。 他们俩个这么大岁数人了,便是朝臣宗室一个劲儿的催,也影响不了他们分毫,这些时候倒是一个比一个淡定。 平日里两个人小别胜新婚,恩爱非常,自是更想不起来这事,因此谁都没往这上面想。 现在让谢菱菡这么一说,苏轻窈才略有些意识。 似乎,真的有些可能。 这么一想,苏轻窈便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平坦的肚子,有些难以置信:“真的有孕了吗?” 谢菱菡见她这样,不由笑了:“娘娘还是等太医确诊吧,反正您还年轻呢,不急于一时。” 苏轻窈不是那等小心眼的人,所以谢菱菡才敢这么提醒一句,两人说了会儿话,谢菱菡便回去了。 柳沁倒是比苏轻窈上心:“要不这会儿就叫太医吧?” 苏轻窈摇了摇头:“现在叫太医,陛下准要提前回来,明日给母后请安母后也要过问,不如明日下午再说。” 柳沁还想劝,苏轻窈就道:“好事多磨,也不能着急,再说三日前都没诊出来,难道今日就行了?若还不是,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是,那臣去安排晚膳。” 苏轻窈摆手叫她忙去了。 不管有没有喜事,苏轻窈近来胃口都不是太好,把膳食单子换成温和些的,也无不可。 晚上楚少渊回来,苏轻窈跟他说了丽嫔的事,楚少渊道知道了,让她看着安排便是。 苏轻窈也没提自己可能有孕,只平淡过完这一日,待次日给太后请安回来,才叫了太医。 如今楚少渊对苏轻窈很是操心,日常都叫曹院正过来诊脉,现在坤和宫突然叫太医,曹院正不敢马虎,当即就领着药童过来。 苏轻窈这会儿正坐在院中,等他见完礼,才道:“这两日总觉得心口发闷,也不是很有胃口,烦请大人给听听。” 曹星道:“是。” 他过来听了一会儿,脸上表情不变,心里确实越发紧张。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待两只手都听完,他便退下,犹豫片刻道:“娘娘是否已经有所猜测?” 苏轻窈一听,顿时放下心来,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喜悦冲上心头,令她脸上笑意更浓,怎么都压抑不下去。 一阵春风拂来,吹落满树桃花。 粉白的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坠落,漂亮如同粉雨,令人无法移开眼眸。 春日万物生。 (全书完) 番外三 番外三 楚明毓的一天, 是从早晨的长拳开始的。 这是小时候起就被楚少渊带着养成的习惯, 现如今他虽已搬出坤和宫, 却也依旧没有懒惰。 早上不来一套拳, 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太子寝宫是玉清宫, 自然并不如坤和宫宽敞, 也无后花园, 不过住他一个却也刚刚好。整个宫室不大不小,也无父母管束,倒是很自由。搬出来的第一日, 他就深切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已经长大成|人了。 他不再是赖在父母膝下的孩童,遇事也只能自己解决,无忧无虑的童年一去不复返, 他即将面对的却是更广阔的未来。 便是有挑战、有压力、有责任也有艰辛, 却也是饱含希望的未来。 打完拳,照例是沐浴更衣用膳, 一整套忙完, 也才到了早朝时分。 玉清宫位于外五所, 已经出了后宫, 紧邻御书房和勤政殿,再往外去, 就是文渊阁和议事厅了。从这里去勤政殿, 也不过需要一刻的工夫, 倒也比住宫中时要近许多,不用早早就出门。 一路摇摇晃晃, 待到了勤政殿,楚明毓便直接下了步辇,转身去偏殿等。 他如今年满十八,正是精力旺盛时,进了偏殿也不坐着,只站在窗边眺望。 此时已是建元二十五年,大梁国朝稳固,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从窗户往外望去,便是一览无余的蔚蓝天空,南飞的大雁排成人行,缓缓南去。 又是一年冬雪时。 楚明毓发了会儿呆,外面就传来熟悉的步伐声,他立即惊醒,转身行至门口。 不多时,楚少渊便到了。 楚明毓上前行礼:“父皇,晨好。” 楚少渊点点头,问:“昨日睡得可好?” “好,父皇跟母后呢?”楚明毓问。 楚少渊笑了:“也很好。” 父子两个说了两句闲话便不再多言,直接去了前朝,一坐一站,已成常例。 早朝其实总是千篇一律,却也不能放松精神,如此一来就是小半个时辰过去,等早朝结束,父子两个才一起回了御书房,一人一个书桌忙碌起来。 跟着楚少渊上朝三年有余,楚明毓现在已经能熟练批改奏折,不太要紧的政事也能直接处理,不需要再请示楚少渊。 这样一来,父子两个都很轻松,楚少渊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也有更多的空闲享受人生。 对于儿子的长进,楚少渊相当满意。 儿子能多分忧,他就能更轻松一些,现在下午总能早早回去,跟苏轻窈享受一段没有孩子嬉闹的闲暇时光。 父子两个忙了一上午,中午便一起在乾元宫用膳。 楚明毓正是年轻力壮,吃得多精神头也足,所以楚少渊也就放慢速度,慢条斯理用膳。 等用得差不多了,楚少渊才道:“安儿,你母后想办个中秋宴,你意下如何?” 楚明毓就说:“很好啊,宫里也能热闹热闹,祖母也会高兴的。” 今年过年时一家人回宫,原本打算三月启程去玉泉山庄,不过太后年纪大了,身体不如往年,楚少渊便没有动,今年便是在长信宫过的。 如今宫中人口越发少了,住起来倒也不那么憋闷,反而有种久不回宫的新奇感,这么一来也是很好。 因为帝后难得回了宫久住,京中就比以往要热络许多,日常都有命妇进宫请安,宫里倒是比以前热闹。 不过太后的身体,还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到了她这个年纪,多活一日都是赚了,再说如今她也比前一世多活许多年,楚少渊和苏轻窈虽也很遗憾,倒是没有特别难过。 人这一辈子,不过是你送别我,我送别你,是一场永不停歇的旅途。 一家人心里都清楚,太后也差不多就这一年的光景,因此苏轻窈便也不怕麻烦,一年到头都在安排各种宴会觐见,也好让太后多见几次家人。 只要她高兴,无论怎样都是值得的。 听到楚明毓说起太后,楚少渊便叹了口气,说:“安儿,你没听懂父皇的话。” 楚明毓愣了愣:“不是为祖母?” 楚少渊定定看着他,道:“是为你祖母,也……是为你。” 为他?楚明毓想了半天,想不到一场宴会能为他做什么。 见儿子不开窍,楚少渊只好把话说得明白些:“你已经十八了,再过两年就要弱冠,是大人了。” 被父皇夸长大了,楚明毓略微有些别扭,不过还是点点头:“是。” 想到儿子每天不是上课就是上朝,确实没时间想这些,不明白也是应当的。再说,他跟苏轻窈觉得顺其自然比较好,除非必要的基础知识,其他的都没安排过。 过早安排,其实也容易带坏孩子,还不如等他娶妻再说。 因此,到了楚明毓这般年纪,身边却还没有人。 楚少渊跟苏轻窈也都不着急,他们总觉得儿子还小,还需要再磨砺几年才能成家。不过现在看太后这般境况,苏轻窈才想起办个大喜事,让太后高兴。 太后最看重的就是楚明毓,若能看到他成婚,也能完成太后的心愿,让她没有遗憾。 在跟楚少渊商量过后,苏轻窈才有了办中秋宴的念头,而楚明毓那边,却还是让父亲去说比较好。 不过,原来楚少渊觉得儿子少谈风月是好事,现在要说正事,又有点头疼儿子不开窍。 这么看起来,还是个愣头青呢。 他瞪了一眼楚明毓,怎么看他都还是个傻孩子,哪里能成家呢? 不过苏轻窈说得对,他毕竟这么大了,若是一直不成婚,坊间一定有不好的传闻,这事还得他们做父母的操心。 他们也不想让楚明毓娶一后宫的妃子,他能跟未来的太子妃感情融洽,那是最好不过。因此,才有了这一场中秋宴。 这个太子妃还得他自己看中、喜欢、想要求娶,才能有之后的琴瑟和鸣。 楚少渊只好简单跟楚明毓解释几句,让他明白其中深意。 “你母后最是心疼你,到时候会有许多世家小姐进宫,你且瞧瞧,看看自己喜欢哪个,”楚少渊见楚明毓竟有些不好意思,不由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还能不娶妻不成?” 楚明毓不吭声。 楚少渊看着已经跟自己一般高的儿子,不由有些感慨:“一晃神,你都要娶妻了。” 楚明毓抬起头,认真看向父皇。 在他心里,父皇永远都是高大威武的,他就仿佛天上的神明一般,有他在,他就有了主心骨,任何事都不会惧怕。 “父皇,儿子便是娶妻了,也是您儿子啊。”楚明毓嘴甜,这么大了还知道如何哄父皇开心。 楚少渊嗤笑一声:“你哪里来的妻?” 楚明毓顿时不说话了。 楚少渊忍不住笑了,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父皇和母后只希望你以后能幸福,选妃是大事,你自己回去想想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子,到时候一旦选中,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深,其实皇家这些事,还不是上位者想如何便如何?可若真是如此,那楚明毓便也不是他们教养出来的孩子了,所以楚少渊才让他想清楚。 楚明毓这个年纪,却也没什么不明白的了。 他回去以后想了一夜,第二日给苏轻窈请安时,苏轻窈才问他:“你父皇跟你都说了?” 楚明毓点点头,耳朵又不自觉红了。 苏轻窈笑起来:“好了,你聪明稳重,一向知道自己要什么,这些也不用母后叮嘱你。不过有一句,怎么也要跟你说清的。” “咱们且不说什么娶妻当娶贤的鬼话,最重要的其实是这个人合你眼缘,你看她顺眼,才有之后的相处,才有将来的相互理解。” 楚明毓第一次听母后说起这事,不由有些出神,一时间思绪万千,竟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安儿,你可是听明白了?” 楚明毓摇了摇头:“母后,到底怎么知道这人和不合眼缘?” 苏轻窈笑着说:“你看她一眼觉得舒服,就想着看第二眼、第三眼,看得越多越喜欢,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是说不出来的。” 楚明毓若有所思点点头:“儿子明白了。” 苏轻窈也不管他明不明白,只说:“那日来得人多,也并非都知道是进宫做什么的,你只需要陪在你祖母身边,等人过来请安便是了。” 这也是对朝臣们的尊重,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这一日他们也不过就是进宫看望太后,跟太子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把话说开,楚明毓便自己回去琢磨了。 楚少渊晚间回来,问她:“说得怎么样?” 苏轻窈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能说的都说了,不过你儿子跟个愣头青似的,什么都不懂。” 楚少渊笑笑,也帮她盛一碗汤:“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什么都不知道呢。” 鬼扯,楚少渊十八时已经登基,那时候太后就已经给他张罗选秀了,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装的那么像。 苏轻窈白他一眼,转头就跳过了这个话题。 待到八月十五那一日,一大早宫里就忙活起来。 苏轻窈让柳沁操持宫宴,自己则亲自去了一趟慈宁宫,陪着太后梳妆打扮:“到时候母后也注意着些,安儿从没经过这个,到时候傻了可怎么办。” 她主要是担心儿子一门心思想着找媳妇,竟盯着人家闺秀千金们看,别最后太子妃没选出来,惹出别的闲话,就不太像样了。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说:“安儿你还不放心?他是个聪明孩子,不会出错的。” 她如今已经过花甲之年,头发都已花白,因为今年身体不适,脸上也多了些许病意,瞧着远没早年间的利落秀美。 但她身上独有的那一股气韵,却从来都没有变过。 苏轻窈叹了口气:“他什么样,当娘的都要操心。” 太后笑了笑,眼角早就有了深刻的纹路,却更显端庄大气。 “等他娶了媳妇,你就真该撒手,让他媳妇管他去了。” 苏轻窈点头:“但愿如此。” 等就太后这准备完,时间便差不多了,苏轻窈先扶着太后上了步辇,然后才坐着自己的往百禧楼赶。 今日宫中十分热闹。 还未拐入百禧楼,远远就能听到那边的喧闹声,若仔细去听,大多都是笑声。 待两人到了百禧楼前,里面陡然一静,宜妃领着诸王妃、夫人迎出来,先请了太后下步辇,然后又去请苏轻窈。 苏轻窈冲她点点头,见她对自己挑眉,小声问她:“怎么?” 这二十年匆匆而去,宜妃早就不是当年的她,如今同苏轻窈关系倒是不错,是很安然宜妃这个身份,每日都过得高高兴兴热热闹闹。 宜妃笑笑:“一会儿进去,娘娘准高兴。” 苏轻窈有些不解,待进了厅中,当即便愣在那里。 许多年未见得孙若兰站在那,冲她淡淡微笑:“娘娘,许久不见。” 番外四 番外四 楚少渊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很沉。 似乎过了许久, 他才从沉静的梦境中醒来, 可身上盖着的, 却不是熟悉的丝棉锦被。 这会儿不才秋日吗?怎么就盖起了蚕丝锦被了? 楚少渊有点迷茫, 又有些疑惑, 他睁开眼睛, 入眼却不是熟悉的福禄寿喜帐幔。 这里不是坤和宫也不是乾元宫。 楚少渊这么下了结论, 这里既陌生又有那么一丝熟悉,在他久远的记忆里,这里是他最后的安息之所。 他退位之后的长信宫居所——建元花园。 退位给兴武帝后, 他就搬来建元花园,直到殡天离世,他几乎没怎么离开过这里, 对这里的一草一木还算熟悉。 只不过中间隔了重生的那二十几年光阴, 一切又都陌生起来。 楚少渊叹了口气,怎么又回来了呢? 这糟心日子, 他可不想再过一回了, 这里又没有苏轻窈…… 不对, 这里有苏轻窈啊! 楚少渊豁然起身, 坐在那仔细回忆:“她在哪里?” 这时,外面的罗遇听到动静, 上前问:“陛下, 可是醒了?” 楚少渊听到他低沉的嗓音, 这才意识到,退位之前娄渡洲就已经过世了。 “醒了, 叫起吧。”楚少渊道。 床幔被拉开,一束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觉得有些刺目,微微偏过头去:“把窗子闭一闭。” 宫人们忙里忙外,很快就伺候好太上皇洗漱更衣,待他坐到厅堂时,寝殿里才复归安静。 楚少渊慢条斯理用早膳。 重生之前他年老后胃口就不是很好,晚上也很难安寝,因此早膳越发简单清淡,现在就着小菜吃米粥,略用了半碗也才略有些胃口。 他吃了半碗,才佯装不在意问:“现在是哪年了?” 罗遇不知道他为何如此问,但作为贴身大伴他很合格,便直接答:“陛下,今年是兴武二年,现在已经十一月末了。” 楚少渊顿了顿,叹了口气:“已经是深冬了,难怪已经烧了火龙。” 罗遇给他添了一碗鸡丝瘦肉羹汤:“是,昨日刚落了雪,现在园子里很是漂亮,一会儿陛下可要赏景?” 楚少渊点点头,没说话,直到他用完早膳,才不经意地问:“现在宫里还有谁?” “陛下是问?”罗遇没听懂。 楚少渊喝茶清口,说:“朕是问你,现在建元花园还有哪位娘娘在?朕都记不太清楚了。” 虽说跟妃嫔们关心冷淡,也从不召见,不过楚少渊倒也还很仁慈,每到年节都会叮嘱宫人要伺候好老太妃们,不让她们受薄待。 若说真还记得有谁健在,却也不一定,到底已经几十年未曾关注过了。 不过这不年不节突然问起,还是头一遭。 因此罗遇也好生想了一会儿,才道:“陛下,如今花园里只剩熙太妃娘娘还健在,应当住在桃花阁。” 楚少渊微微一顿,没想到便是莫名奇妙回到过去,身边也还只剩她。 倒是缘分啊。 他笑笑,突然说:“走,咱们去桃花阁瞧一瞧。” 罗遇只觉得自己幻听了:“陛、陛下?” 楚少渊起身,让宫人给他取来大氅穿上,然后对罗遇说:“安排步辇,咱们这就去。” 罗遇也不知道太上皇唱的这是哪出,赶紧招呼宫人准备着,一边跟着他往外跑:“陛下,您可慢着点。” 楚少渊脚下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六十多岁了……不年轻了。 再一看罗遇,也是满头白发,想着他年纪也不小了。 唉,都老了。 他轻咳一声,缓了下来:“熙太妃那可是有照应?” “有的,都有,”罗遇跟在他身后,“陛下放心,咱们这边盯着,宫人不敢糊弄。” 他是看楚少渊对这位熙太妃十分关注,想了想就又说:“再说,熙太妃也很会做人,对宫中的宫女一向都很慈和。手头也松,宫人们都很喜欢她。” 老太妃身边又没什么事,她为人还很和善,也愿意赏赐宫人,宫人自然都捧着她,日子绝对错不了。 楚少渊淡淡笑了,眼角勾起岁月的痕迹:“她一向如此。” 罗遇没听清,却也很懂事不会多问。 建元花园也就这么一丁点大,坐上步辇没转几个来回,就到了桃花阁。 苏轻窈给自己选的这个安乐窝还挺漂亮,老远就能看到园中梅树堆雪,倒是景致宜人。 兴许是从来没遇到过太上皇驾临这样的大事,桃花阁里的人都慌了,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这会儿也没个管事的在,乱了一会儿才有人过来迎接。 楚少渊倒是不着急,只让罗遇伺候他在厅中坐下,然后问一个年纪略大些的姑姑:“你们娘娘呢?” 如今桃花阁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楚少渊认识的,不过他是知道柳沁一直跟在苏轻窈身边,也算是有个熟人。 那姑姑好歹在宫中这么多年,不多时就冷静下来,上前道:“回禀陛下,娘娘去院子里扫雪去了,已经让宫人去请,一会儿就能回来,还请陛下勿要见怪。” 楚少渊点点头,脸上淡淡的,心里却琢磨起来。 这个熙太妃娘娘,可能不是他的宝儿,不过……却也没什么区别。 楚少渊就这么悠哉地在厅中等,那姑姑还知道上茶,让陛下不至于干坐在那。 不多时,就听到一阵脚步声。 来人是跑着回来的,不过可能年纪大了,跑的不算太快。 楚少渊转头看向门边,一晃神的工夫,便看到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小老太太出现在门口。 别看已经五十几许的年纪,她头发还很黑,一点都没有白发。 脸上确实有了些岁月的纹路,可这么看着,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温柔秀美。 更何况,在楚少渊眼中,她从来就没有丑过。到了这般年纪,也依旧慈祥可爱,让人一见就忍不住想微笑。 是个很惹人喜欢的老太太。 不知道为什么,楚少渊竟有些紧张。 老太太气喘吁吁进了门,结结巴巴跟楚少渊行礼:“给陛下、给陛下请安。” 楚少渊见她气都喘不匀,生怕她一个不好昏过去,忙让那姑姑伺候她坐下:“不急,坐下说话。” 如果不是楚少渊穿的那身衣服,苏轻窈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现在见他竟这么和颜悦色,心里觉得奇怪,脸上却一直挂着惶恐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佯装胆小就行了。 等她擦干净脸上的汗,楚少渊才试探地问:“宝……熙太妃,你……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苏轻窈看了看楚少渊,见对面的老头子一脸认真,也有点疑惑。 “陛下,您是想问,哪里不对?”苏轻窈小心翼翼问。 楚少渊看她这个表情,一眼就明白了。 她不是自己的宝儿,现在的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这一刻,他有着说不出的失落和茫然。 从一无所有到幸福美满,他努力了那么多年,结果到头来不过一夜之间,一切又都回到原点。 怎么能不叫人遗憾和痛苦呢。 不过楚少渊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很善于掩藏自己,他只是垂下眼眸,旁人就再不敢揣摩半分。 “不,”楚少渊叹了口气,“没什么不对。”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尴尬地傻坐着。 楚少渊看她很是局促,也不想让她为难,便柔声开口:“你不用慌张,朕只是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出来走走的,近来实在有些无聊。”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苏轻窈的表情。 “看到你这里风景极好,才进来转转,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出去玩了,可好玩?” 苏轻窈本身就是个心态平和的老太太,现在楚少渊又没什么架子,问的也不是什么大事,自然而然就不紧张了。 “回陛下话,挺好玩的。落雪之后的花园很漂亮,陛下若是不怕冷,也应当去玩玩的。” 一说起玩,苏轻窈就高兴了,说了好长一段话。 楚少渊看着她,微微放下心房,那点不舍和遗憾也都消散开来,倒是渐渐恢复平常心。 便是只能这样当做朋友度过下半生,也没什么不好。 只要苏轻窈开心健康,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认不认识他,记不记得他,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 楚少渊努力压下心中酸涩,冲她点点头:“好啊,下午咱们一起出去玩吧。” 苏轻窈一愣:“陛下要跟我一起玩?” 楚少渊见她有点慌张,声音越发软和:“是啊,这建元花园,朕也找不到别人一起玩,不如就麻烦熙太妃,陪朕一起解解闷吧。” 他这么一说,苏轻窈就明白了。 其实楚少渊也挺不容易的,他现在当了太上皇,反而比以前限制大,哪里都不能多去。平日里不过窝在建元花园里,除了她这个“太妃”,其他的都是宫人。 跟宫人又如何能好好玩呢? 这么一想,楚少渊今日的行为就合理起来。 “那好,下午咱们去玩雪。” 就当多个玩伴,也没什么不好的,苏轻窈想。 两人敲定,楚少渊却也还不急着走,他想了个借口:“朕记得你很喜欢看书?不如议论一下游记吧?” 苏轻窈其实日子过得也很无趣,她倒是会努力给自己找乐子而已,听到楚少渊这么说,便也点点头:“好,那陛下书房请。” 楚少渊跟她起身,两人一起往书房走。 其他的姑姑大伴们,就傻愣愣站在厅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都是觉得很迷惑。 这……陛下都到了这个岁数,怎么又想起找老太妃来了?这也太奇怪了。 难道真的如旁人所言,人到老反而心思活络,容易老树开花? 不过,这么想着,他们谁都不敢问出口。 这一时半会儿,柳沁也赶了回来,打理干净自己,便到了罗遇面前:“大伴,陛下这是何意?” 罗遇叹了口气,低声说:“咱家也不知道啊,就……顺其自然吧。” 柳沁一噎,又问:“那午膳呢?” 再过不了多久,就到了午膳时候,陛下是回还是不回啊? 罗遇想了想,果断道:“午膳不用你管,我这就安排小厨房,让小厨房送膳过来。” 他说完,还很客气地问一句:“娘娘可是有什么忌口?” 柳沁茫然地摇了摇头,就看着他风风火火去忙了。 此时书房内,俩人讨论得还很起劲。 待一本书说完,苏轻窈才感叹:“臣妾跟陛下倒是口味相和,看书的喜好也一致。” 楚少渊想着过往那些相伴时光,两人朝夕相处二十多年,又怎么会不了解她呢? “是啊,朕也想不到,你眼光这么好。”楚少渊真诚道。 苏轻窈抿嘴笑笑,脸上都好似在发光。 楚少渊认真看着她,却没有如往常那般上前亲昵。 这样也挺好的。 番外四(全文完) 番外四(全文完) 苏轻窈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很沉。 她从恍惚中醒来, 睁开眼睛就是略有些陌生的福禄寿喜帐幔, 那帐幔是深褐色的, 跟她平日里用的四季如意桃花帐区别很大。 苏轻窈眨了眨眼睛, 还是没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不过, 她倒是不太慌张。 再如何特殊, 这里总归还在宫中, 只要在宫中她就不会害怕。 她毕竟在长信宫过了两辈子那么长。 苏轻窈往身边摸了摸,入手一片冰凉,楚少渊并不在这里, 也没有另一个人共枕的痕迹。 苏轻窈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安静下来,她从久远的记忆里反复探寻, 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了。 这是她在建元花园时住的桃花阁, 这么深沉的帐幔也就在这里用过,毕竟是年过半百的老太妃了。 好不容易重生回到过去, 又重新拥有了一切, 怎么又回来了呢? “这是怎么回事?”苏轻窈喃喃自语, “这到底是为何啊?” 就在这时, 外面传来一把陌生的嗓音,听起来倒是很甜:“娘娘醒了?可要起身?” 苏轻窈想不起来她是谁, 便只好道:“柳沁呢?” 外面的宫人似乎很习惯她找柳沁, 闻言立即回:“娘娘, 柳沁姑姑在休息,今日是灵音当值。” 灵音吗?苏轻窈眨眨眼睛, 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这么个人来,似乎是曾经的她身边比较得力的大宫女。 “那起吧,一会儿去请柳沁过来。” 柳沁一般都是她休息后才休息,不过年纪大了毕竟顶不住,现在都是其他年轻的姑姑宫女伺候她日常,柳沁一般只陪伴在她身边,做个老来伴。 她这么一起身,才发现自己动作特别迟缓。 不过苏轻窈倒是不太慌张,她也没做什么特殊的反应,依旧按照往常的习惯坐到妆镜前,让宫人给自己梳头。 如今她还住在建元花园中,说明楚少渊还未曾殡天。 只要人还活着,这就已经很好了。 苏轻窈沉得住气,也不着急立即就去找楚少渊,不管这个时候的楚少渊还是不是她的陛下,总归人还在。 灵音见她沉着脸不说话,也有些慌张,不过还是吩咐宫人们伺候好娘娘,这才派人去请柳沁。 待梳妆打扮结束,柳沁也匆匆赶来,一见苏轻窈,当即便道:“娘娘可是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她跟在苏轻窈身边将近五十年光阴,最是了解她,只要一看她的表情,就大概能知道她心情好不好。 苏轻窈自知瞒不过柳沁,抬头看她虽然人老了许多,不过精神倒是很好,便也松了口气。 “你们都退下吧,你跟我来。”苏轻窈吩咐一句,灵音就领着小宫人们退下了。 柳沁扶着苏轻窈回了寝殿,等她坐稳,才问:“娘娘是怎么了?” 苏轻窈揉了揉额角,这才开口:“昨日睡得太沉,记不清现如今是兴武多少年了,你给我讲讲。” 她毕竟这么大年纪了,睡蒙了记不起来事也正常,柳沁一听就明白过来,利落开口。 “娘娘,如今是兴武九年,这会儿已经十一月,昨日刚落了雪。” 苏轻窈突然一愣。 兴武九年十一月……太上皇楚少渊就是这时候开始生病的,重生之前的苏轻窈还曾递折子过去,奏请是否需要过来侍疾。 不过当时楚少渊是明确拒绝了的,道她也年事已高,就不用再来回折腾了。 苏轻窈顿了顿,才问:“建元宫那边……” 柳沁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关心起太上皇来,却也实在道:“娘娘,建元宫那边已经回了信,让娘娘不用过去。” 果然已经生病了,苏轻窈微微沉了脸,半响之后叹了口气。 “你再去递折子,就说我有话要说,请陛下务必见我。”苏轻窈严肃道。 柳沁一向很听她的话,闻言也不多问,直接出去吩咐去了。 只留苏轻窈一个人坐在寝殿内,想着重病在床的楚少渊,心里越发难受起来。 若他们两个一起回来,却要面对这个境况,实在叫人高兴不起来。 毕竟,也不过就三个多月,翻年到了兴武十一年,楚少渊溘然长逝,在建元宫殡天。 只有三个月了吗? 即便是苏轻窈自己一个人回来,却也要面对再次送走楚少渊的过往,两个人已经有了如此深厚的感情,哪怕此刻的楚少渊什么都不知,苏轻窈也无法淡然处之。 苏轻窈愣愣坐在那,心里一阵阵地疼着。 不多时,柳沁回来了,见她还是不太开怀,便哄道:“娘娘,折子已经递上去了,您毋须担心,咱们先用早膳吧?” 苏轻窈点点头,又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日子还得过下去。 不过因着年纪大了,早膳就显得清淡许多,苏轻窈慢条斯理用了一碗鸡丝汤面,前头就来了人。 可能是因为她说有事要说,所以楚少渊颇有些重视,竟是打发罗遇亲自来的。 这一世苏轻窈跟这位御前大伴真没怎么说过话,却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一看他亲自来了,忙请他坐下说话。 罗遇也是六十多的年纪了,可能因为常年伺候楚少渊,看起来倒也还算精神。 “娘娘客气,臣哪里能坐。”罗遇笑笑,态度很是随和。 “娘娘递来折子,道有事情要说,陛下看了之后很是重视,特地打发臣过来问问娘娘,到底有何要事。”罗遇开门见山。 苏轻窈一听这话,就知道楚少渊不想见她,却还是给足了脸面。 当然,苏轻窈也不是为了说话,不过就想过去看看他而已。 她想了想,道:“有些话,得当着陛下的面说,麻烦大伴替我转达一句吧。” 罗遇没想到她如此坚持,想了想道:“那娘娘您稍等,臣去去就来。” 苏轻窈点点头,很是和蔼:“不用急,派个人过来传话便是了。” 罗遇应下,匆匆离去,不过半个时辰之后,回来的还是他。 苏轻窈这会儿正在喝茶,不过她有些心烦,倒是什么都没喝下去。 “娘娘安好,”罗遇道,“陛下有请。” 能同意见她,苏轻窈不由松了口气,这说明楚少渊身体还算可以,还不到病入膏肓的阶段。 她也用不着梳洗打扮,直接披上斗篷上了步辇,往建元宫赶去。 等到了建元宫,她才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前世第一次来这里,是陛下殡天的那一天。她作为唯一的宫妃,特地过来守了几天的灵,也算是送他最后一程。 此时再见建元宫陌生的模样,一切都是恍如隔世。 不多时,苏轻窈就被请到寝殿里。 楚少渊这会儿半靠在床边,一脸倦容,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瘦一些,也……更苍老。 算一算,他也差不多快古稀之年了。 似乎是听到苏轻窈的动静,他便抬头看过来,眼神里有着审视和疑惑。 他可能在想,为何这个一点都不熟悉的“太妃”,非要过来见他。 苏轻窈只看他一面,便知道他不是她的“陛下”。 不过,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他,看着他垂垂老矣缠绵病榻,苏轻窈倒是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和酸楚。 知道这一切,跟真切看在眼中,是完全不同的。 苏轻窈走上前来,冲他生疏行礼:“陛下。” 楚少渊点点头,让罗遇伺候她坐下,然后就挥退众人,问:“熙太妃,你可有事?” 听到这个称呼,苏轻窈一瞬间有些恍惚。 不过片刻之后,她就回过神来,低声道:“陛下,您可好些了?” 楚少渊微微一愣,道:“尚可。” 苏轻窈于是就闭上嘴,她其实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想找个借口过来看看他,现在见到了人,她也略安心一点。 最起码,他还活着。 楚少渊认真看着她,或许是以为从没注意过她,这会儿竟发现她倒是特别温婉和气,是个慈祥的老太太了。 对于唯一陪着自己走到今天的人,楚少渊不知怎么回事,莫名放下些心防,竟是难得温和一回。 “有什么事,你都可以跟朕说,你已经是熙太妃了,宫里没人比得过你。” 苏轻窈倒是想不到他会如此说,心中一动,有些话就不想再藏着掖着。 “陛下,臣妾想问问你,有什么愿望想要实现?” 楚少渊挑了挑眉,很是有些意外:“为何会想问这个?” 苏轻窈笑笑,道:“就是现在年纪大了,回首过去,也不知道这几十年光阴如何度过,所以便想问一问陛下。” 楚少渊倒是没有觉得她奇怪,反而深思起来,思来想去,最后却说:“大概,就想做个更好的皇上吧。” 苏轻窈微微一愣,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 楚少渊望着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的那一缕阳光,淡淡笑了:“家国永安四个字,不是说说就能有的,朕唯有更努力,才配得上皇帝二字,要不然就白活这一遭了。” 他孤寡一辈子,却也不曾后悔。 毕竟,他为了大梁奉献大半生时光,守住了这承平天下,守住了百姓的一方安宁,到底值得了。 苏轻窈只觉得心中一片热意涌动,眼睛也跟着红了。 “陛下,你一定能做到,”苏轻窈认真说,“若有来生,您一定会是治世明君,在您的治理下一定四海清平,海晏河清,大梁也一定会走向鼎盛。” 楚少渊转过头,也看向他。 这一刻,他眼里有着动人的光彩。 苏轻窈又道:“陛下,到时候您会有一切,您所期盼的,祈求的,曾经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到的,终将会一一实现。” 楚少渊不知道为何她特地跑来跟自己说这一番话,却都听进耳中:“好,朕信你。” 苏轻窈笑了。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楚少渊精神就不太了,苏轻窈起身,最后道:“陛下,明日臣妾还能过来看望您吗?” “好啊。”楚少渊道,“也挺好的。” 于是苏轻窈便也高兴起来,直接回了桃花阁。 平淡度过这一日,晚间苏轻窈躺到床上,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觉,可转瞬功夫,她却直接沉入梦乡。 次日清晨,苏轻窈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呼吸声。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楚少渊安静的睡颜。 他还是中年模样,跟昨日那荒诞的梦完全不同。 苏轻窈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那么热,那么暖。 楚少渊这会儿也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向她,见她就在自己的身边,不由松了口气。 “你还在,真好。”两人不约而同说道。 语毕,他们不由相视一笑。 便是曾有过几十年擦肩而过,命运开了那么大一个玩笑,却最终敌不过重生归来的那一眼。 楚少渊至今还记得当年那一日,苏轻窈从百禧楼二楼跌落下来,如同仙人降世般扑入他的怀中。 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变了。 楚少渊轻轻握住她的手,认真看着她。 “不管前世、今生、未来,我们都要执手共度,白首不离。” 苏轻窈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