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楔子 玉是招灾却挡灾 南城步街,和氏典当行——房是欧式洋房,门脸儿却是黄花梨的雕花门脸儿,中西合璧,倒也说不出是不伦不类还是别具匠心。 此时的陈进可没有心情去置评店主的品味,也无心端详店内陈列的珍玩,只是眼睛盯着一处,略微拘谨地等待着。当铺这一存在,在他的印象里本来只属于年代剧和鲁迅小说,实未想到有一天会和自己有什么瓜葛。良久,他开口问道:“老板,到底值多少钱?” “不当。”朝奉爱答不理,嘴里只蹦出两字,老眼略一耷拉,手握紫砂自顾自地滋滋喝起茶来。 “为什么不当?” “小朋友,你这个东西不值钱的。” “怎么可能?这可是我家祖上传的长生玉啊。”陈进有些微恼,不知是被称作小朋友心中不喜,还是怪这老头有眼无珠。 “嘿,还长生玉。”老朝奉似是呛了一口,终于离开了壶嘴儿,焦黄的手指顺着鼻沿推推眼镜,拿腔作势道:“小老弟,有句话我说了你可别不爱听。你这个啊,它根本就不是玉。” “不是玉?”陈进讶然。 “不是玉,那是什么?” “这我可就不知道咯?这得问你自己个,要不然,再去问问你家祖宗?”老朝奉捏起唇上的小胡,这种幻想一夜暴富的吊丝他见得多了,幻想破灭失魂落魄的也见多了。虽然早习以为常,闲来无事时也不介意挖苦一把。 “你别胡说八道,定是你自己瞎眼,不懂装懂。”陈进道,赌气地将玉一把抢过,大步跨出门去。只听老朝奉在身后唤道:“也别扔了,好歹是个玩意儿。再传个几十辈,兴许真他娘的成宝了。” 刚才一幕,在这一天的时间里再三上演。三月的北方尚有些料峭,陈进迎着稀落的行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许他的大部分人生都是在这种状态下度过的吧。 他,一个大龄非文艺工科男青年——简单地说,是个宅男。他这小三十年里除了上学,上班,上下学,上下班,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穴居在家里,大部分的人生都献给了空想。他的脑袋里面永远塞满一堆杂乱而无用的东西,有人说他是白痴,也有人说他是个天才,曾有女生不无崇拜对他说:阿进,我想你一定会成为不一样的人的,拥有和我们大多数人都不一样的人生。当然这些都是上学时候的事了,现在,人们看向他的眼光里面,更多的是另外一种东西:平凡。 没错,在许多个不切实际的梦想破灭之后,他终于也成为了庸庸碌碌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拥有一份公司文员的工作,和一段温白开的感情,过着平淡琐碎的生活,虽然还算说得过去,但我敢打赌,绝对不会令人向往。每天早晨剃胡须时,他打量着镜中的那个人,神情既不够镇定从容,也缺乏年轻人值得称道的凌厉张扬,就是一个普通的,年纪坐二望三的,做事冒冒失失的,满大街都是的那种青年。 这就是我吗? 有时他兀自发问,当然没人来回答他。 这种小日子过得倒也安稳,不出意外明年就要结婚,接着供房,生子,养娃,过上更加无趣却也更加安稳的生活。那么,他又何以落到典当为继的田地呢?个中原由便要追溯到半年之前,是时国内股市大涨,身边炒股的同事个个赚得满钵满盆,简直就像游戏中找到了刷钱bug,陈进也不禁眼热,于是把买房的首付款一股脑投入股市,做起不劳而获的梦来。谁曾想行情急转直下,不但赔光了钱,为了回本还欠下一屁股债,这才惦记起了家中那块“祖传宝玉”。 “祖传宝玉?”陈进苦笑。须知他当初下决心典当已是极为难过,现在反而典当不出,更是苦闷到了极点,心里念叨:“玉啊玉,我们家代代把你当宝,就算吃不上饭也没有将你变卖了,要不是出了我这么个败家子,还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破烂玩意儿。” 说着陈进随手便向马路中央抛去。如此愤愤然地走出几步,也不知为何,心中更加怅然,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虽然已知这“家传宝玉”实际上不值一文,却始终觉得割舍不下。心想昨天我还供之如宝,今日便弃如敝履,也忒不道义,玉若有觉,岂不可悲? 陈进疑豫再三终还是折身捡起,却又不由暗恼自己的优柔寡断起来。心思数转,其实只在瞬间,他才刚直起身,一辆过弯打滑的货车呼啸而至,伴着刺耳的急刹,陈进和他的“长生宝玉”便化身天外飞弹,瞬间被发射到数十米开外。 电光火石之间实在没空让他追悔,灵台之上划过一个万分夺目的“我cao”,就此没入浓稠的虚无之中。 2.第2章 伏杀 暮秋时节,刚刚下过一场透雨,山谷之中林寒涧肃,空气里处处弥漫着沁人的泥腥。一支庞大的车队沿着山径迤迤而行,绵绵延延,不见首尾,车轮过处,路面被碾出深深的车辙。 车队之中,有一乘最为醒目,不仅车身宽大,而且描金挂绣,华丽异常,显是主人身份尊贵,非同一般。 车队护卫足有三百之数,半步半骑,皆是玄衣劲甲,帽下飞扬着红色胡缨。为首的一人是个黑面汉子,姓余,名作智威,虽然生的五短身材,但他在行伍间摸爬多年,一身蛮肉铜浇铁铸,打仗冲锋舍身用命,累军功做到了千夫长。可是朝中无人,想再进一步当真千难万难。他本是个粗鄙武夫,不擅钻营投巧,近年倒也学得心思活络起来,经人引荐,才刚投到平原君门下,至今还未有什么建树,这次的差事关系重大,办的好了是日后的进身之资;搞砸了,前途尽毁不说,说不好就要人头落地。 余智威驱马跃上一块高冈,环顾地势不禁皱眉,这片谷地山径修狭,进退不便,若遇袭击,队伍首尾恐将不能相应。“虽然早着人仔细探查,为何还是无来由地心中不安?”刀口舔血的日子过得久了,他对于潜在的危险有着野兽一般的第六感觉。看见首领黑着张脸,护卫们都加倍提着小心,不敢一丝懈怠。 车外秋风萧瑟,车内春意融融。长安君赵欢安坐车中,锦衣狐裘,颈中配着一块玄玉,身侧跪坐着一位体态丰腴的美妇人。他年纪不过十六,唇上才刚刚长出黑色绒毛,正当朝气蓬勃的时节,眉眼之间却隐有一团阴媚之气。 “姊姊因何闷闷不乐?”长安君启齿问道。 “贱妾不祥之人,何劳君上惦念。”美妇答曰。 “姊姊整日郁郁寡欢,可要伤了身子的。” “残花败柳之身,伤了又有什么要紧?” “可是又想念安大哥了?”长安君再问。 美人低头,隐痛不语。 长安君倏然将她拉入怀里,上下其手道:“可不知是哪里想了?”此举淫邪,偏偏他做起来却像顽童间的游戏,眼中兀然泛起的一层阴鸷,转瞬也变得清澈无杂。 美妇人急道:“君上不得如此!” 长安君呵然一笑:“残花败柳,如何不得?”一记巴掌结结实实拍在美人臀上。 美妇人羞愤难当,挣身而起,直欲就此坠落车去,一了百了。偏长安君又呼:“讨饶讨饶,认错了认错了,姊姊休和子欢一般见识。”拉起她的胳膊左右摇晃,当真好气好笑。她本是决心求死,一时就又犹豫起来,瞬间爆发的勇气竟是烟消无踪。这长安君别看年纪不大,却早已是游戏花丛的老手,而且专好良家人妇,于此道很有一番手段。这美妇人是他新近得手,正是情在浓时,哪能不百般消遣? 美妇人姓戚,丈夫名叫安考,家里开着一间铺子,说起来也是邯郸城里的殷实人家。一日夫妇二人上街街采买,在市集上遇到一个出言调戏的白衣少年。二人看他前呼后拥飞鹰走狗,便恐惹事上身,只是当作没有听到,并不理睬。那少年说了一句:“姊姊今日不睬我,来日定会睬我。”倒也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作为,笑盈盈地缀行一阵,便不见了。年少慕艾,事属寻常,对方是个半大孩子,夫妇二人均未将此事存放心上。谁知翌日一早竟有差人上-门,说是安考犯了人命,不待分说便将人强拿去了;家里的店铺门口也平白多出许多无赖泼皮,日夜来闹,驱赶不去。戚氏正自束手无策,却有人不请自来,告诉她说,当前的困境只有一人能解。那人,当然就是那日市集上的少年。事到此处,戚氏如何会不明白?为了换丈夫性命,含泪也只得将自己献上。 想起往事,戚氏潸然落泪,但转念一想自己倘若死了,他再加害丈夫可怎么办?退一步讲,通过这段时间接触,这长安君只是孩子心性,待她还是很不错的。如今既已委身与他,只盼他能多少怜惜,也便是了。 长安君将戚氏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叹一口气道:“偶做调情罢了,姊姊无趣得紧。” 戚氏垂泪软语:“你是君上,君上要婢子做什么,婢子自然只肯依得,偏偏要说话来欺侮人。须得应我,这些浑话不再说了。” 长安君嘻嘻一笑:“好好好,姊姊不喜,我便不说。”心中却想:“这一句话不说,自有一百句说,这一百句不说,却还有千般万般的法子戏你辱你折腾你,管教你轻贱如狗,摇尾承欢,到那时候岂不更加得趣?”当即吻其泪珠,云开雾散,两人咬了阵耳朵,倒似比先前更亲近了。 车内春光,护送的将士们自是一无所觉,他们眯起眼睛对抗着山间的朔风,皲裂的皮肤像是风化的岩石。车队继续前行,傍晚时分,山谷口已经遥然在望,余智威手搭凉棚,面露和色,自此向东当是一马平川。 忽而一声鸣镝箭响,阴风大作,不待众人反应,一轮箭雨已至。余智威忙高呼结阵,众甲士以铁盾护住主车,结成防御阵型,向林中回射,一时谷中尽是破空之声。陡然一声刺耳的唿哨,一支长逾六尺的大箭将一名骑士通体贯穿,箭头深深没入树干,箭尾还在嗡嗡作响。余智威看得心惊:“难不成林中伏有车弩?” 车弩,又称床弩,须得数人以绞盘之力张开弩机,其威力凌厉无匹,但由于过于笨重,一般只用于攻城而非野战。此地未出赵境,敌人利器何来? “护住主车,杀出谷去!”他不及细想,瞬间做出决断。众护卫向主车聚拢,又以百骑组成冲锋阵型向谷口挺近,林中劲弩疾射,须臾骑士就损失近半。眼看就要冲到谷口,前方猛然出现许多手执高盾大戟的黑色武士,一个个高壮如山,身着重甲,结成方阵蓄势而待。 如果从天空俯视,会发现两面的军阵都呈黑色,却又黑的不同,骑阵的黑是亮黑,黑中饰红,好似闪着血光的利刃;另一侧却是哑黑,黑得沉默,就像吞噬光线的深渊。 “冲锋!冲锋!”骑士收聚,形成一个锥形,此乃骑兵冲锋之凿穿战法,此刻虽然未及配备超过丈八的骑槊长矛,全凭战马冲击也威力骇人。 “艮!”只听黑色武士中一人下令。 “艮!艮!艮!”众武士齐声高喊,将高过头顶的大盾插入地面,叠成双层盾阵。艮者,山也。 骑阵遇上盾阵,前进的势头顿时一滞,浑似撞上了一面黑色巨墙,又如海浪拍击石岸。盾被向后推动了两步,但阵,却一步未退,只是被挤压了,像一块黑色海绵。又或者说,弹簧。 至第三步,骑阵再也前进不得。赵国突骑威名远播,天下诸侯莫不侧目,关键就在于一个“突”字,现在竟被生生扼住。双方进行着角力,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虽然看似势均力敌,然则骑阵势已尽了。 而盾阵,势方蓄满。 “巺!”黑武士的头领再次发令,还是一个单音节字,干脆而低沉。 “巺!巺!巺!”黑色方阵随之发出有节奏的沙哑吼声。 巺者,为风。声声低吼中,方阵启动,执盾手分退两侧,后排武士同时动作,大戟搅动,上砍骑士、马颈,下勾马腿、马腹,直如弯弧挺刃把骑阵撕开一个口子。 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各国纷纷推行兵制改革,建立专门的骑兵,来代替笨拙老旧的战车。诸侯争霸,大战频仍,骑兵的作用得到了反复检验和一致肯定,在战争中的地位不断提升。以步兵战胜骑兵的并非没有,但步卒突入骑阵,当真天下罕闻。 看似不可能的事就在眼前发生了,众人来不及惊讶,黑色方阵快速推进,不管对方矢来剑至,黑武士们兀自挥出大戟,前排倒下了,后排补上,就像一架转动着无数齿轮的巨型机器,不断收割着人畜性命。 后方,在弓箭压制下,更多黑色武士自林中杀出,向主车发起抢攻。余智威双锤翻飞,连续击杀数人,率领重甲将主车护于中央。敌人为其勇武所慑,一时攻势稍缓。 战事正酣的时候,对面的山坡上出现一人,身着麻衣,手执一张牛角巨弓,以六尺长的短枪为箭,用佩戴着青铜指环的拇指拉至势满,屏息聚神,旋而骤然释放。这一箭,快似电闪迅若星驰,三箭远的距离,转瞬飞越。余智威堪将一名黑色武士逼退,忽然听见耳后寒风大盛,抡锤回转,只觉臂上传来一股大力,手中铁锤直欲挣脱而出。别看他长相粗蛮,练的功夫却不使蛮劲,眼见敌势强横不能硬克,当下收了力气,借着铁锤脱手之势将身体一带,仰面后倒,长箭险之又险地贴着面门掠过,一名轻甲避闪不及,被钉死于车壁之上。一箭不中,一箭又至,余智威团身疾滚,亏是他身材五短,箭矢擦着后背钉入土面。余智威滚出一丈有余稳住身形,朝山坡上望,但见那人将巨弓立于身前,一脚蹬开弓面,一手将弦拉如满月。余智威便只觉自己的身形被其箭意锁住,想避向左,他的弓也似偏左,想逃向右,他的弓却又似偏右。其实两人相距甚远,便是想看清楚服饰样貌也是不能,如何分辨得出箭矢朝向毫厘间的差别?余智威心神一恍,第三支箭已到近前。这一箭全力射出,威势更胜先前,锋镝破空似有百鸟齐鸣。闪躲已来不及,余智威将心一横,抡起双锤,分从左右合击箭锋,只听得一声巨响,火花崩现,余智威被巨大的箭势击出数丈,右肩一阵钻心疼痛,料想纵未被箭贯穿,肩胛骨也定然碎了。余智威用尽气力,瘫倒在地不能动弹,此刻若再来一箭,性命当即交代于此,山坡上的那人却消失不见。 3.第3章 夜斗 主将重创,护卫士气大挫,战局演变为一边倒的屠杀,赵国数百精锐将士,合长安君府百余号家仆女婢尽被屠戮。黑武士的头领亲自登上主车,忽然觉到哪里不妥。自发起伏击起他的眼睛就从未离开这辆华丽的车乘,确信期间无人上下,也没有任何异常,但就是它太正常了,正常得反常,正常得让人莫名心慌。千百思量,其实都在一瞬之间,他大步抢前,将紧闭的门扉一掌击碎,车内果真空空如也。 “大哥!”伴随一声长啸,山上下来一人,猿臂蜂腰,鹰目如电,正是那手开巨弓的麻衣箭手,只是不见了他那张牛角大弓,腰间挂的是一副寻常弓箭。 “二弟,快看。”黑武士头领将他引至车前。 “人呢?”麻衣箭手也是愕然。 “人不见了。”黑头领大手一摊,显是极为困惑。 麻衣箭手道:“大哥莫急,应当还未走远。”他闭起眼睛,抬手制止了大哥的“还欲再言”。 黑头领素知二弟五识敏锐,高声下令:“都莫做声!” 林风飒飒,汨汨的鲜血淌红了土面,几个武士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突如其来的寂静让人有点不太适应。麻衣箭手面沉如水,紧闭的眼皮下面眼珠不停转动,他的思想仿佛化也为了风,在吹拂,在穿梭,在追索。骤然他张开双目,摘弓抖腕朝着马车上空放出一箭,原本湛蓝、空无一物的天空居然破了,扑簌簌掉下一物,飞出一条人影。人影横越长空,势道极快。麻衣箭手向其补射一箭,那人影的速度也丝毫不减,待众武士反应过来,已不见了。众人皆是一声扼腕,入林搜寻自不必言,再看那掉在地下的东西,原是一块蓝色绫子,与天空的颜色一般无二。众人均想那人定是借着这张蓝绫障目,只是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可以悬在半空。 麻衣箭手蹲在地上检查血迹,双眉紧锁犹自思忖:“奇怪,是中了的。”目光一凝,自血色的土中发现一物。 “二弟,有何异常?”黑头领急切问道。 “没事,不过是……一块碎了的……玉。” 麻衣箭手思忖无果,将玉扔至一旁,拍拍手道:“大哥练出的巨灵手,配上小妹的自创战法断然威力不俗。” “只是可惜。”黑头领摇一摇头,再说话时,眼中的失望之色已为平静取代:“对了,可有看到小妹?” 麻衣箭手道:“小妹,她不是同大哥在一处么?” 黑头领苦笑着一拍额头:“先前是在我处,战事一开我嘱她留在林中,谁知一个照看不到,又不知跑哪里去了。” 麻衣箭手道:“小妹的武艺你我清楚,大哥实不用太担心的。” 黑头领道:“这碎女子,忒是不让人省心。再过得两年,催促君父赶紧给她寻个婆家。” 麻衣箭手接话:“只是不知哪家的男娃多命,敢来娶我白家小妹。”二人对视一眼,会心而笑。 这时一士卒上前:“将军,那人作何处置?”三人一齐望去,只见余智威瘫软树下,双眼空洞已经没有了焦点。 黑头领看向二弟,麻衣箭手缓言:“此人在我夺帅弓下三箭而生,乃天不弃也。我已无法杀他。” 黑头领略一点头,此人护卫不力,断是无法复命交差,况且右侧肩胛尽碎,纵然苟活也是废人,便由他生死又有什么要紧。 月下,无名山冈。 戚氏将胁下的长安君放在一块大青石上,只见他面如死灰,似已没有生息。“难道死了?”说着便踢他一脚,长安君又大声呻吟起来。戚氏神色稍缓,为其检查伤口。伤在颈部,但却不深,原是颈中佩玉为他挡了一下,戚氏不禁在心里暗骂:“果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见他性命无忧,戚氏暂放一旁,拭了拭额角细汗,凝神调息。这一口气负重疾行百十里,饶是她气息悠长,也颇感到有些吃力。 长安君被蓝色绸布紧紧包裹,眼睛和口皆被封着,却仍不安分,不停在原地蠕动,发出呜呜哀嚎。戚氏再踹他一脚,啐道:“你这色胚,死一万次也不足惜,若不是有人出大价钱保你性命,此刻还能聒噪?再不老实,割了你那物事下来!” 长安君全身一凛,立刻挺直身子不敢动弹。 戚氏失笑,柔声道:“你小小年纪就学得那么坏,不如让姊姊去了你的祸根,以后做个谦谦君子可好。”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柄亮银银的短削,贴着长安君身子比划来又比划去,最后停在那处,咬嘴唇道;“啧啧啧,只可惜了这小东西,那么能折腾人。” 长安君剧烈挣扎起来,极力想逃开刀刃,奈何他被绑得像条大菜青虫,好半天才蠕到石块边沿,被戚大美人小指一勾,就拉了回来。 远处灌木丛中传来咕的一丝轻笑。 “何人?”戚氏寒眉倒竖,厉声高喝。 一阵树影婆娑,自林中幽暗处走出个玉面玄衣的俊美少年,含笑反问:“姑娘何人,敢来管七雄的事?” “哟,好生俊俏的小郎。只是说出的话,如何让人听不太懂。”戚氏声调一变,和气说道。 少年亮出佩剑:“我问姑娘听不懂,那只有让我手中的剑问。” “小兄弟好不讲理,奴家教训自家丈夫,与你何干!”说到最后一句,戚氏身形陡起,以极其飘忽的身法抢向少年。少年则似早有预料,双手执剑,斜斜递出,好似刺向空处,实际上恰将来敌的攻路封死。戚氏一个拧身,转攻侧路,一柄短削灵蛇疾吐,寒光罩向少年身上的五处要害。少年不徐不急,横竖劈出四剑,他使出的招式朴实无华,甚至略显笨拙,只有身在其中的戚氏感到其剑意刚瞻果决,竟有凌人之威。大巧若拙,大道至简,这少年的剑法没有丝毫多余花哨,小小年纪能有如此造诣,定是用剑的高手从小悉心培养。 少年稳扎稳打,挺剑进前,明明动作不快,配合脚下步法却显得咄咄逼人。寥寥数招,攻守易势。戚氏渐战渐退,心思一转,将左臂背到身后,单以右手接招。少年不知她耍的什么把戏,只得对这藏于身后的一臂加倍留意,心想管她使什么阴谋诡计,我便是一剑杀过去,管叫她有来无回。思想间又过数招,剑削正面相击,两人俱被震开。然而剑长削短,长剑未及回势,短削已划向少年左肩。少年反手向外一格,戚氏右手弃刃,将少年手臂扣住,左臂自后甩出,直照他头面而来。少年抖腕疾削,戚氏竟然不闪不躲,手臂像蛇一般游上长剑,缠住了他的腕子。少年惊疑未定,戚氏异象又生,一条白莹莹的胳膊自胸前撑衣而出,手握短削戳向前心。少年大骇,他双手同时被制,眼看刀刃就要碰到胸前,宝剑奋力一绞,下半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上凌空折去,短削再次刺空,戚氏的“左臂”被生生绞断,定睛一看却是填充了野兽毛皮的缎子,哪是人的手臂。 一击不中,戚氏连撤几步站定,将断掉的假臂扔在一边,左侧的衣服重新穿好,才悠悠叹道:“这样竟都被你躲过了。如此身手,只可惜是个雌儿。” “你如何知晓……”“少年”愕然,下意识地看向胸前,忽觉不妥,重新将剑势拉好。 “呀,”戚氏像是惊觉什么大事似的,“莫不是她看上了我家男人?我家男人虽说好色,模样倒是极好看的。嗯,这便说得通了。”她自言自语,拍手说道。 “你这无耻****,叽里咕噜说的什么屁话!”“少年”大吼,挺剑杀来,已不能似先前稳健沉着。 戚氏也不回招,一边躲闪一边道:“哎呦呦,一个姑娘家,整天屁来屁去忒的不好。将来进了我家的门,少不了要好生调教调教。” “呸,谁要进你家的门。”“少年”啐道。她越急越气,偏是越发追她不着,越追不着她,心中就越气恼,脚下的步子也渐乱了章法。 戚氏娇笑道:“好妹妹,我家男人虽好,却难侍奉,姊姊样样教来,妹妹可学好了,这第一件便是……” “少年”脸儿胀得通红,她虽从小跟着哥哥们生长在行伍间,但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哪里听过这些浑话?戚氏看准时机,忽道一句:“不陪你玩了。”背后飞出席天卷地的五色彩绸,脚下轻轻一点,身形翩然后撤,旋而隐没其间。漫天缭乱的彩绸层层收敛,包向“少年”,倏然成了一个布团。 “少年”剑舞狂风,布团应声破为无数碎片,眼前却只剩下孤月寒涯,哪里还寻的到戚氏和长安君的人影。“少年”心中气极,忿忿挥出一剑,一棵不知生长了几百年的老槐从中而断。 4.第4章 还阳 “我这是死了吗?”这是陈进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他的眼前一片漆黑,想要动弹也动弹不得,想要叫喊也叫喊不出,“天!这……这这不会是下地狱了吧,这被绑得大麻花似的,是要下油锅吗?”他心中刚闪过此念,就被人踹了一脚,心中大惊,无声地呐喊:“我是好人!我不要下油锅!”只是想到电脑里隐藏的200多个g,不禁有些心虚起来。 这时只听有个女人的声音骂道:“你这色胚,死一万次也不足惜,若不是有人出大价钱保你性命,此刻还能聒噪?再不老实,割了你那物事下来!”女人说话的腔调十分古怪,陈进从未听过,却偏偏能听得懂。原来不用下油锅,却是要割他的“物事”,陈进浑身一凛,哪里还敢动弹。一会儿女人又道:“你小小年纪就学得那么坏,不如让姊姊去了你的祸根,以后做个谦谦君子可好。”陈进不知真假,心中大骂:我动时你要“割物事”,现在不动了你又要“去祸根”,不知这恶婆娘是什么人,也不知这是什么鬼地方,整蛊表演秀?Cosplay吗?他正自惊疑未定,忽然觉到一股锐利的寒意在身体表面游走,自脸颊,到脖颈,再到胸口,小腹,最后停在了“物事”那处,他凝神感觉,稍微一怔,瞬间心里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我去,她玩真的!陈进的身体像是只过油的虾子猛地一缩,生怕慢上一点“物事”就没有了,然后拱起屁股像条大菜青虫似的蠕动起来。大青石的表面本就光滑,下过雨后更是滑不溜手,陈进蠕了半天前进不到半米,被女人轻轻一拉,就给拉回原地。刚一撒手,他又以更快的速度开始蠕动,快到边缘时又被勾回,如此两次三番,女人也不阻拦,就像猫儿玩弄捉到的老鼠。陈进心头冒火,一句“士可杀不可辱”直欲脱口而出,只是他嘴被堵着,想脱口也脱口不了,那副“悲壮”的神情反而更加惹笑。他正自无计可施,忽听女人高喊:“何人!”一阵草木的婆娑声响,便有另一个声音道:“姑娘何人,来管七雄的事?”恶婆娘和声答他,二人你来我往说了不到几句却打斗起来。陈进更是惊诧,对他们的讲话自是无心去听,在心中想:“难道是拍电影吗?不,是梦,一定是梦,真正的自己一定还躺在家里乱如狗窝却无比温馨的床上。陈进,快醒过来,你上班要迟到啦,扣工资呀,炒鱿鱼啊,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啦!”他掐着自己,但耳旁传来的声音越发的清晰真切。倏忽打斗声止,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欲竖耳听个仔细,忽然又被人横身抄起,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已展身提纵,几个起落,竟似御风飞了起来。陈进如坐过山车一般,两耳呼呼生风,他虽目不能视,也感觉到世间万物都在脚下飞快后退。那人挟着他先是不断改换着方向,然后开始朝着一个方向疾行,如此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冷风吹得他周身冻僵,胃里翻江倒海,才感到那人的速度渐渐放慢下来,再行一段,就隐约听见有稀落的人声。那人随即改换姿势,将他驮在后背,又悄然慢行片刻,最后至一僻静处,才将他于地下放平,又除去他身上层层裹覆,将布团自口中取出,眼上的黑布一扯。陈进又惊又喜,一肚子的疑惑正想开口相询,忽觉后脑一痛,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陈进幽幽苏醒,费力地睁开眼睛,入目恍然是座宽敞堂皇的大帐,帐篷中央有一面帷幕隔断,他便躺在帷幕里侧的矮床之上。陈进以前去内蒙旅游住过蒙古包,这个帐篷看起来却大不一样,帐中摆放一张长案,长案左侧是木牍竹简,右侧是剑架甲胄,上悬一面铜镜,前置袅袅焚香,环顾四周,触目的陈设装饰皆是古意盎然。陈进回想历历遭遇,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自己误打误撞进到了哪部电影的拍摄现场,如此情景,更加印证了他的判断。他所在的城市旁就有个颇具规模的影视城,只是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了这里。不过看来剧组已经发现了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一定会有人进来赶他滚蛋。这其中自然有很大的漏洞,但对于一个自小到大都在安稳平常中度过的人来说,已经是最合理的解释。什么,神话?童话?拜托,自从十岁那年没有接到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书,这种事陈进就不再信了。 想到此处,陈进安下心来,只是浑身酸软无力,于是便想:“好,我便再躺在这里,等着人家赶我滚蛋。”精神稍一放松,就觉得腹中空虚,汹涌的饥饿感接踵而来,他不知自己睡过去多久,直似这辈子都没这么饿过。这时,帷帐之外忽然飘来了郁郁肉香,旋即脚步声响,有人低声细语地问答了几句,便进得帐来。陈进一听有人进来,条件反射地闭眼假寐,心里又骂自己:“陈进啊陈进,你也就是个**丝,既已准备好了滚蛋,怕得谁来?”随即便睁开眼,见一个丫头扮相的女子手提食盒走了进来。“丫头”也不看他,走到一张长案旁边,蹲身将食盒放在地上,取出食物样样置好。陈进本想唤她,小姑娘却自有一股认真专注的劲儿,仿佛她正在干的便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让人不忍打扰,尽管那只不过是打开食盒而已。陈进举目凝视,好似面前在直播一部拍摄极为考究的古装电影,虽然他也看不出究竟是哪朝哪代。“嗬,肯定是大制作,看这布景,这氛围营造,连龙套演员的演技都这么好。”陈进吞吞唾沫:“待她走了,我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来个风卷残云,先安抚了‘肚肠君’再说。”小姑娘放好了东西果然离开,却只是走出几步,略一迟疑又折身回来。她向陈进看了一眼,陈进好奇她要干吗,忙又闭眼。小姑娘这才伸出纤纤二指,从一盏鼎中拈起块肉,迅速放进嘴里,她一边咀嚼,一边连指尖残留的汁液也吮个干净,两只眼睛月牙弯弯,脸上满是实在的满足。陈进一时看得呆了,不知为人还是为肉,他重重咽了口口水,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小姑娘蓦然瞪大了眼睛,看向陈进,发现陈进也在看她,顿时一惊吓得身瘫体软,把一整鼎的肉食都打翻在地。哎哟,可惜,陈进暗叫一声。小姑娘惊惧万分,伏在地下打起了摆子。 “……”陈进刚安慰她,却发现颈间缠着麻布,竟是发声不出;略一起身,眼神轻扫过铜镜,身体就死死地钉在原地。曾几何时,陈进以为自己已从荒唐的噩梦中完全苏醒,而现在那些不甚清晰也不愉快的记忆却又一下子涌入他的大脑。但纵然是在他被卡车撞倒在地时,在被绑成大麻花受人威胁时,在被人夹着半空翻飞时,他也没有现在害怕,也没有现在震惊。诚然,镜中人非但不丑,还是一个长相颇为俊美的少年,但陈进却好似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这人是谁?陈进用力揉了揉眼,又不死心地举起手臂,摸摸头发,拍拍脑袋,镜中那人也照样揉眼,举手,摸头发,怕脑袋。陈进突然头痛欲裂,骤然之间大脑像是凭空挤进许多陌生词汇:长安君、赵王丨丹、赵惠文王、威太后、左师触龙、廉颇、蔺相如、戚氏、安考……无数个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盘旋,无数短情景演绎,虽无法连接起来,前因后果不甚清晰明了,却如同亲身经历过一般,亦梦亦真,搅得头昏脑胀,连他本来的记忆也稀释了。 刚刚那一下动静颇大,便在陈进发呆的功夫,已有人入得帐来,人还未拐过帷幕,先是一声九转回肠的呼喊:“公子,我儿——”紧接着抢进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一把将呆立的陈进揽进了她酥软温热的胸膛。 陈进呆若木鸡忽的心中却闪过一道惊雷:辣块妈妈,不会穿越了吧! …… …… 千里之外,黟山山腹中。 “怪哉,怪哉!” 孤老商手执油灯,豆大的汗珠不停落下。他来回踱着步子,不时加快速度,好似在寻找什么,有时又突然俯下身来,捡起一支卦签。他脚下的地面上画着古怪的图案,上面遍是杂乱的卦签。图案很大,仿佛铺满了整个空间,只有待亭午夜分,日月光亮投入山谷,并且站于高处,才能发现这是个由许多个八卦图案组合而成的巨型卦阵。昔年文王演周易,把伏羲氏的八卦发展为六十四卦,后世的陈抟老祖创出三才大阵,也不过推演到五百一十二卦。但黟山山腹这处卦阵,卦象嵌套、层层缠生,其中玄妙,岂非可夺天地造化? 黟山位于大江之南,西出会稽五百余里,终年云雾缭绕,绝无人烟,相传上古时候轩辕黄帝曾在山中炼丹修道,飞升成仙。黟山七十二峰,其中一座健骨辣桀,险峭雄奇,谓之“天都”,二十年前,孤老商云游到此,发现了这处未完成的卦阵,随即把全部心血投入其中。一晃二十年,韶华白首,阵成之时他立于其中,不无感怀:这,就是天下! 然而,就在昨天,他的天下乱了。 当时他正卦阵卜测天下大势,只觉天道向合,一番精推细算,英领九州之主已呼之将出,忽然心有所感,掐指一算不知为何多出了一个变数。这个变数的位置本不十分紧要,他起初也并未放在心上,待再推算之时,却发现这个变数派生出了更多变数,新派生的变数又连连派生,竟是牵动得整个“天下”都凌乱了。 “有点意思。”孤老商停止了动作。 他直起了腰背,突然就显得高大许多,形容衣物依旧是那么邋遢,反而自有一番道骨仙风。他盯着北面的石壁,目光却直直插入虚无。 “当真有点意思。” 5.第5章 任君处置 半老徐娘的中年妇人一声儿一声肉地哭叫,陈进心里暗惊:自己是长安君,难道这位是太后吗? 太后亲临,那我是不是应该表示表示? 这么呆站着着实不妥啊,俗话道,百善孝为先! 人生大舞台,说来咱就来,陈进思定,当即纳头便拜,来了个“儿臣叩见母后”,当然他没发声的。 这一下戏是足了,可把妇人惊了一跳,手足无措也连忙跪下对他磕头,旋即声泪俱下,不知是悲是喜。 陈进一拍额头,忽然想起:哎呦喂,这是奶妈。 心中暗骂,不禁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当时礼教虽无后日之盛,贵族与庶人之间依旧存在不可跨越的鸿沟。 他的乳娘姓温,从小带他到大,现在在长安府做着内府总管,说的好听些是长辈,说不好听不过是伺候他的高级下人,放在清宫戏里,就是“容嬷嬷”一样的存在。 陈进方才用力过猛,一时间弄得好不尴尬。好在齐军主将来访,方才解了陈进“容嬷嬷”之围。 齐军将领为一姓田的将军,问了几句便又走了,剩下了陈进、温氏、小婢女三人。 陈进正不知如何自处,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温氏一巴掌将婢女扇倒在地。 “你这毛手毛脚的死丫头,公子的四个大丫头都死了,我有心抬举,让你来伺候公子,你便是这么给我伺候的?” 温氏嘴里一边骂,巴掌一边没头没脸地打下来。 “吃了块肉而已,至于嘛!” 陈进忙去拦在婢女身前,温氏的手顿时停在半空,一双眼睛充满爱怜: “公子,你可是想要亲自教训这丫头吗?” 陈进神情一顿,怕她还要再打,重重地点了点头。婢女一见,瞬间面如死灰一般难看。 “哦——” 温氏颇为暧昧的一笑,她们家这位小公子,在整治女人的事上啊,那可是花样繁多,可以说是天纵奇才。 “那么温姨……就不打扰公子的雅兴了。” 说着温氏便离去,小婢女整个人跪伏在地,明明一动也不敢动,却又不由自主的身体发抖。 陈进自醒始终无法发声,他不知前因后果,心里犯起嘀咕: “这长安君该不会是个哑巴,难道真这么背?” 几番试音,均是不成;心里一急,提起丹田气,只听一声乳虎清啼:“靠!”将跪在地下的小婢女吓得打了一个大大的寒噤。 陈进放下心来:原来箭伤并未损及声带,却只是纱布缠得紧了。 他看着婢女可怜巴巴的小小身躯,轻柔地道: “你快起来吧。” 陈进不禁在心里咒骂:万恶的旧社会啊,瞧把这孩子吓得。 不知为何,婢女闻言却更加恐惧了,哭声道: “婢子有罪,甘愿听凭君上任意处置。” “任意处置?任我处置?” 陈进的眼光一闪,看着那玲珑娇小的少女身躯,登时觉得,旧社会,其实,也挺好哒! …… …… 东周末年,礼乐崩坏,战火频仍,诸侯相互攻伐兼并,中华大地上最终形成了齐、楚、燕、韩、赵、魏、秦七个大国。 其中,偏居西隅的秦国在商鞅变法之后国力日盛,南吞巴蜀,北灭义渠,遂有平灭六国,一统天下之心。 雄居北境的赵国在武灵王时期推行胡服骑射,武力大增,赵惠文王子承父志,以李兑、蔺相如为相,赵奢、廉颇为将,约纵六国,收率天下以摈强秦,秦兵不敢出函谷关一十五年。 然,六国心思各异,合纵不能长久,联合抗秦已显疲态。 周赧王四十九年,惠文王驾崩,太子丹继承王位,由威太后摄理朝政。 新旧交替,政局不稳,秦国趁机发难,大军东出连夺赵国三座大城。赵国向齐求援,齐国则要求赵国以太后最为宠爱的小儿子长安君入质于齐,方肯出兵相救。 赵威后疼惜幼子,不肯相应,群臣日夜进谏,威太后发出明令,再有言及使长安君为质者,必唾其面。当此危时,左师触龙入宫觐见,一番说辞由情入理,以其子舒祺及燕后之事说服威后。遂为长安君约车百乘,护送质齐。 …… …… 夜,齐军大营。 陈进把高中学的《触龙说赵太后》默默复习了一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感激严厉的语文老师。 然而在下一秒钟,就发现其实并无卵用。 他继承了长安君地一些基本记忆,知道“自己”是谁,知道当今的时代大约是历史上的战国,知道自己在入质齐国的路上,其他还有很多事都不甚明了。 比如,这是在哪? 袭击他的是谁? 接下来该怎么办? 都是问题,当下也只有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咯。 况且这场景着实是——他现在正安然地半躺在床榻之上,身上是锦面的大被,背后垫着松软的兽皮。先前失手将鼎打翻的小侍女跪坐一旁,正一小口小一口地为他吃着肉羹。 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长相很是耐看,细细长长的脖颈,窄窄薄薄的削肩,窄窄的腰身还未完全长开,怯生生灵动一对眸子,也还带着少女的娇憨;一双小手却有些粗糙,还有一些微微红肿,显然是经常要干粗活。 她刚刚被赦免了冒失的罪责,正自诚惶诚恐,每喂一口都要细心地吹上半天,待吹得温了还要用自己的唇贴在调羹上试过后,才送入“嗷嗷待哺”的陈大宅口中。 少女豆蔻般的芳香残留在肉粥上面,让人胃口大开。伺候他吃完了肉粥,婢女又很自觉地给陈进揉肩捶腿,完了又打来热水洗脚,不禁让好吃懒做的他也有点心虚地想:“会不会太腐败了点?” 陈进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恨上学时学习古文不够深入刻苦,一朝穿越竟是连日常说话都要要拿出当年学李阳英语的架势鼓励自己:怕个什么?Don’tbeshy,justtry! “小……小姐芳龄几许?” 酝酿良久,陈进try道。 “唔?”正在给他擦脚的婢女疑惑地扬起了小脸。 这个画风不对,陈进干咳两声,继续又try: “不知尔春秋几何?” 小侍女忽闪着一对大眼睛,眼神很是复杂。虽然复杂,这种表情陈进却比较熟悉,一言盖之就是看***的眼神。虽然小姑娘眼中含怯,但是不会错的。于是他不禁额角挂上三条粗线,黑着脸问:“你多大啦?” 听到这句,侍女才忙又恢复到诚惶诚恐的神态,伏身深作一拜,恭敬答道:“回禀君上,婢子今年十四。” 十四啊,满打满算初中毕业了没,这么小就要出来给人当丫头使唤,也是够可怜的。 陈进边想,嘴上问道:“你的家里人呢?” “回禀君上,君府就是婢子的家,君府上下自然都是婢子的家人。” 小姑娘说话慢条斯理,如同背书,就差没有摇晃脑袋,说到中间似乎忘词眼神向上发飘,别有一副憨态。 “那你的父母呢?” “回……” 她才要开口,陈进便用两根手指将她的小嘴捏住了: “可不可以不要说‘回禀君上’。” “回禀,噢!” 小丫头吃了一惊,陈进手一松开就条件反射地回答,发现不对连忙改口:“婢子遵命。” “婢子的父母都已死了。” “呃……对不起。”陈进沉吟。 小侍女眼神很是迷茫,不知君上有何对不起她,忽然不知道想起来什么,又打了一个寒噤。 陈进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又假装随意地问:“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为了营造出这种随意,他刻意起身下榻,穿着木屐踱到长案处以手抵额,做沉思状。他此刻只穿着着贴身的单衣,虽然身形还未完全长成,但手脚颀长,乌黑的长发披散肩上,贵介公子的风流尽显。他背对侍女,却不知自己这番做派在她眼里却是乖戾脾气发作的预兆,眼中的神采渐为恐惧隐没。 陈进半天没有得到答复,一回身却见小侍女已在地上瑟缩成了一团,流着眼泪却不敢大声出气。 是的,君上是赦免了她的冒失之过,可却没说赦除她盗窃之罪呀,偷吃难道不算偷盗? 须知君上眼中不容沙子,自己怎该存此妄念? 想到即将到来的可怖惩罚,虽然知道并不应该,还是忍不住地浑身颤抖,毕竟她今年只有十四。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 陈进大叫:“你怎么又哭起来啦,这不刚才还好好的嘛。”说着忙去扶她,谁知她竟像棉花一样瘫软地上,他自己身体也尚虚弱,竟是搀她不起。 “唉,女人,就是麻烦。” 女人就是麻烦,从古至今都是一样。 陈进下过了评语,只好蹲下身来,只看她泪珠点点,小鼻尖哭得通红,怜悯之心顿起,用修长的拇指刮去泪痕,捧起小脸道关切问道: “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 小婢女哪里知他要干什么,下意识地就是一躲:这双手指扣出的眼珠只怕比她剥过的鸡子还多。 这怯生生的一躲将陈进看到心里怜意大起,连忙将她抱住道:“没事了没事了,不管谁欺负你,以后都不会了,有我在呢,他们不敢。” 小婢女一时呆住,居然忘记了哭。 陈进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拍在她的背上,她也不知道想着什么,终至平静。两人分开,她重新跪好,以额抵地,声音还有一些微颤: “请君上,责罚。” 陈进大感头痛,怎么古人这么喜欢自找罪受,算起来说您当我曾曾曾曾曾曾祖母都嫌富裕,我怎么好责罚哩! 可实际上她却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于是陈进端起了架子: “谁说要责罚你了,都好好的,罚什么罚。” “可是我偷吃……” “不就是吃了块肉么,以后用不着偷。” 陈进笑着拍拍她的肩头: “跟着我,有肉吃。” “可是……” “不要再有什么可是了。还有,以后不要总是自称婢子,也莫叫我君上。” 侍女大惊:“君上是要赶婢子走么。”须知天下战乱,处处狼烟,她这样的女孩子就如无根的飘蓬,她没有家,长安君府就是她的家,她没有家人,阖府上下的杂役奴仆就是她的家人。如今“她的家人”大部分都已死了,她也要被赶走了,从此人人尽可欺凌,用不多日说不定就是路边一具无名之骨。 “谁说……”陈进生出一种无力感,双手挠头,“哎呀!” “对,我就是要赶你走。”他大声说道,看到小丫头的大眼睛里水气又开始氤氲,连忙语气一缓:“除非……” 小侍女猛然抬头。 “除非你能做到三件事。” 小侍女没有回答,她的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别说三件事,就是三十件,三百件,同生死比起来又算的什么?乱离人不如太平犬,生逢乱世,人命不本就是这么卑贱么? “咳咳,”陈进有点不敢触碰这样的眼神,清了清嗓子,说道:“这第一件事,就是以后在我面前不用自称婢子,也不要叫我君上。你可能做到?” “能。”小侍女重重地点头,“只是……不自称婢子,称什么?” “称我咯。真是个蠢笨丫头。” 陈进扣起食指,在她头上轻敲一记。 小婢女有些失神:“君上……”君上待人何曾这么亲昵过了?除了那些……这样一想,浑身一凛。 “诶,也不可称君上哦。”陈进提醒她道。 “称公子。”她抢先答道,她可不是蠢笨丫头,君上还不是君上的时候就是公子,现在是君上,当然还是公子。 “公子也不行。”陈进想了一想,并不满意。 “那称主人。” 也许为了那一句“蠢笨丫头”,小姑娘渐渐大胆,因为她实在不蠢,而且毕竟只有十四。 陈进不知联想起了什么,笑容有点邪性,忽地恢复清明,整肃形容道:“还是叫公子吧。” “这第二件事,以后不要跪来跪去的,你家公子不喜这些繁文缛节。”陈进一边踱步一边挥一挥手道。时人未有“繁文缛节”之说,她略一思索,便懂得了。她非但不蠢,还有一点聪明。 “至于第三件嘛。”陈进语气一顿。小侍女怎知他说三件是信口胡诌,现在正思考拿什么凑数,还以为这第三件格外难办,是以神情关切。 陈进看着她说:“你告诉我你的名字,这便是第三件事。” “名字,原来只是名字。”小姑娘心中大石终于放下,只是不知是不是由于刚刚太过提心,此刻竟有些空落。 “我的名字叫做灵毓。” 小侍女第一次不称“婢子”,感觉有点失礼,还有一点羞涩。 陈进道:“钟灵毓秀,倒是不错。” “名字是公子起的。” “额……”这回轮到陈进有些尴尬了,“这个我知道,我起的我自然知道。多嘴!” 灵毓暗自吐舌,长安君道:“毓儿,来帮我把头发拾掇一下,这玩意我弄不好。”陈进一屁股坐到长案上面,高度正好。古人的“坐”其实是“跪坐”,他并非不知,但他现在身体虚弱,让陈大宅委屈自己跪到腿麻那是肯定不成。 灵毓闻声反应了一下,才知“毓儿”就是自己,绕到长安君身后,为其梳起头来。 今天公子为何看起来和平时不大一样,不像是那个高高在上喜怒无常的长安君,倒像是……哥哥。她不知道为何自己竟有这种荒唐想法,她有过一个哥哥,在她还不记事地时候就已死了,谈不上什么兄妹情意,她也不知道兄妹情是什么。但这两个字就是闯入了她的脑海,像一头闯入春天里的小兽,温暖又使人失措,好在她藏在心底,不怕有人知晓。 6.第6章 赵公子欢 秦国,相邦府。 丞相张禄默默用舌尖数着自己的牙齿,面色古井无波。他本名范雎,早年受人陷害,曾被打得肋折齿落,改名易姓才得以死里逃生,后来当上秦国相邦,任职不足三年已是权倾朝野。牙自是又镶上了假牙,却落下这么一个习惯,想问题时下意识地以舌数牙,似乎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过去所受过的屈辱。 “方才所言,可有查证?”沉默良久,张禄说道。 “孩儿亲自查证,那白家兄妹确实携带私兵潜入了赵境。叔父,你看我们是不是到大王面前告上一状。”面前说话的年轻后生乃是张禄的亲侄子,名作范开。 “诶,武安君一心为国,吾怎可以因私废公。”张禄说道。 “可是叔父……” 张禄摆一摆手:“你把这个消息先散出去,到时白氏兄妹若是功成,大王处自是好说,若是功败垂成,那白起纵然功高,大王怕也要往心里去一去了。” …… …… 陈进立于山坡,大大伸了个懒腰。身后追着的小侍女灵毓,气喘吁吁地拿着一敞狐裘:“公子大伤初愈,莫着凉了。”陈进刮一下她的鼻头,这才接过狐裘。 当日无名山谷遇袭,奴仆护卫尽被屠戮,灵毓跟着长安君乳娘温氏的车乘和一些辎重缀行在后,这才幸免于难。 陈进由于上次见到温氏时演技浮夸,用力过猛,见面多少有些尴尬,所有有意躲她。他的生活起居由劫后余生的几个侍女轮流伺候,陈进先入为主,还是觉得同灵毓最为亲近,几天相处下来二人渐渐熟悉,小丫头倒也不似一开始那么畏怯他了。 秋风鼓动,陈进紧紧前襟,主仆二人极目远眺,只见天高地阔,辽远的华北平原一片苍黄,南飞的鸿雁在天空列成字阵,不知名的野兽跳跃隐没于森林草丛。 想起后世的被现代工业糟践得面目全非的中华大地,陈进不由一阵感怀:正是这样一方的天地孕育出了我们华夏民族,养育了我们开阔而旷达的祖先啊。 当此豪情,正该赋诗一首。 啊!大地啊—— 啊!黄土—— 陈大宅的诗兴尚未抒发万一,却又被近处的景象吸引。那一处,是齐军将士正在操练,步骑各自成阵,还有数十乘战车纵横驰越,好不威风。陈进于行军布阵自是一概不懂,吸引他的是有两点。 其一是战车。 陈进虽不懂军,历史小说却读过不少,在以往的印象中,战车似乎是笨拙守旧的代名词,上面站着三个贵族甲士,御手居中,车左持戈,车右执弓,后面跟着一群打酱油的布衣,两车一错便算是一个回合,有的可以打上上百回合。 从春秋到战国,在兵种方面最大的变革就是以步卒和骑兵代替车兵,从而使军队的机动性和灵活性大大提高。 而眼前这幕却将这种刻板的印象一拳击碎,只看那数十乘战车排为数列,似乎是在操练一种全新战法,车阵快速推进,如同数排战争之犁,扬起数丈烟尘,直似狂风,又如江潮,风雷滚滚、势不可当,其冲击威力可见一斑。 陈进心想:不同兵种,各有长短,若这战车运用得当,怕也能够收获意想不到的战果。得出这个结论,陈进不由宅男心性发作,自鸣得意起来,却也对这位齐营主将大感惺惺相惜。 吸引他的第二处,则是骑兵。 他们骑马的姿势颇为怪异,浑然不似后世影视剧中的那般欢脱潇洒。 陈进手搭凉棚,眯眼细看才发现原来这些战马都没有马蹬,骑士们须得以双腿之力夹紧马身保持平衡,动作自然不能过于舒展。骑兵手持的武器也多以长剑为主,而所用战法不过就是奔至一处相互砍杀。 “切,这样也叫骑兵?” 陈进大跌眼镜,“根本就是骑在马背上的步兵嘛。” 看到此景,他不禁又对这齐营主将暗暗腹诽。 他正自看得出神,忽然身后抽冷子一个浑厚声音: “赵国突骑闻名天下,公子可也懂得骑兵?” 陈进惊得一跳,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穿着重甲的赳赳武夫,可不正是自己方才私下里又褒又贬的齐营主将田栎么。 这田栎生得牛高马大,“天圆地方”的一个脑袋,只是五官长得倒还算得周正。 陈进换上笑脸,二人互做一拜。 “在下失礼,让公子受惊了。”田栎嘴里说着失礼,语气上却十分随便。 陈进虽然听得不喜,好歹穿越前也是小三十的人了,这点涵养功夫自是不在话下,回复他道:“田兄客气,唤我子欢便好。” 田姓是齐国国姓,这位田将军不出所料也应该是王室贵胄。其时一国之君与卿士大夫共治天下,公子与年岁相当的贵族青年也都是平辈论交,姓名相称,不似后世君君臣臣那般分明。况且,他还是来齐国当人质的。 田栎听了点头应是,嘴上称呼却仍没有改:“我方才见公子观看演武极为专注,不知可有看出什么门道?”说话的口气俨然像是在戏逗孩童。 倒也是,从表面上看赵欢才刚十六岁,时人二十及冠,他可不正是一个孩童? 陈进微微一笑,他自带2000多年的知识库,自是可以张口便要给田栎来场震撼教育,分分钟让他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骑兵,心里头却咯噔一声:“马镫在后世虽是常见之物,在战国提前出现却无疑会引发一场战争方式的革命。赵国骑兵既名“突骑”,说不得也是有着什么不传秘法。我若把只图一时之快,帮助他国提高军事,他日他再用来攻打赵国,我岂不成了‘赵奸’?” 想到此处,只好打一哈哈,道:“实在惭愧,我虽生在赵国,却不擅长兵事,让田兄见笑。” “谦虚谦虚。” 田栎口称谦虚,却露出一副“我就知道你不知道”的满意笑容,以剑拄地,大手一挥道: “公子请看,此一车阵乃是我从昔年齐国第一名将田单将军的‘火牛阵’中领悟得来。此阵比得赵国突骑如何?” 陈进一头黑线,实在不想在口头上做这种无谓的比较,岔开话题道:“久闻田单将军威名,不知可还健在?此去临淄不知是否能够见到?” 田栎再次露出满意笑容,向着东方遥然一拜: “不瞒子欢,田单正是家父。” 陈进心中无语,却也发现这田栎可能就是性情憨直了些,其实并不难以相处,再次岔开话题道:“田兄,你深知兵事,不知可能看出袭击我赵国车队的会是何人?” 论及国事,田栎的表情也严肃起来,稍稍迟疑,缓缓说道: “从现场痕迹看,敌人的战法极为新奇,我从未见过。但从动机上看,若我所料不差,当是秦国。” …… …… “秦国。”陈进默念着闭上了眼睛,一首诗在他脑海浮现—— 秦王扫六和,虎视何雄哉?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秦国就是那个将来会横扫六合的秦国? 那个会一统天下的秦国? 现在他们先来横扫赵欢了。 “若不是我借尸还魂,公子欢究竟是死是活呢?” “倘若我真的改变了赵欢的命运,历史的车轮又会为我偏离多少?” “长平之战是多少年?距今还有多久?” “那晚救我的凶恶婆娘是谁?又是为什么救我?” “不,不是救我,是救赵欢。”如此想着陈进踱出帐外,抬头看见一轮皎洁的圆月正悬在高天。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月下的人却已经相隔千年,他不由一笑:“赵欢还是陈进,又有什么打紧?既然上天让我重生在这个时代,就要活着,好好地活着,活出样子。谁要杀我,我便去杀他,管他是秦皇汉武,还是天王老子。” “公子。”一个声音轻柔唤道。 “何事?”不用回身,陈进便知是灵毓。 他看灵毓衣着单薄,便撩开帐门,自己一屁股坐在短案之上。 灵毓也跟进大帐,略作一拜道:“大王新派的使臣、护卫已到,新使说明日便可出发。可是公子的伤……” “伤不碍事。告诉新使,明天,临淄,出发!” 陈进手心攥着一块残玉,连拍三下桌案,倏然长身而起,心中默语:“自今日起,吾之名,赵公子欢也。” 7.第7章 人命贵几许? 秦军压境,赵国前线吃紧,便宜大哥赵王急急遣来了新使,好与长安君一道上路,以求早日入质为盟。 这新使名作公孙伏英,官拜中大夫,弗抵齐营便多番催促,言语态度也很是不善。 赵欢通过零星记忆隐约知道“自己”的往日荒唐,这位公孙大夫在朝堂上就素以犯颜直谏、刚正不阿闻名,对自己的观感估计也不会太佳。好在他穿越之前便是个宅男,穿越以来也素无大志,只求在这乱世的夹缝中过几年飞鹰走狗,偶尔调戏良家妇女的太平日子,对别人怎么看他浑不在意。 他的伤本就不重,经过这几日的休养亦无大碍。呆在这里除了看看演武,整日就是跟憨直boy田栎打屁,正自觉得憋闷。 说走?那便走吧。 此地是齐国境内,再携大队的赵国兵甲不仅不便,已是不妥,是以只留了三十名精锐扈从,又由田栎从齐营中抽调一队甲士同行。翌日早晨整备停当,赵欢一行辞别齐营众将,重新向着临淄进发。 车马辚辚,秋风萧萧。 宽敞的车厢里生着两盏火盆,公子欢一路甜憩,睡至微汗方才醒来,隔着车窗的缝隙一看,天色已近正午。他的睡意尚未褪尽,人斜斜倚在狐裘榻上,只着一件贴身的襦袴,乌发随意垂散在肩,颈中系着一块玄色的残玉,美是美矣,只是…… 《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古代男子十五束发,二十加冠,总之是“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长安君赵子有云:“待你长发及腰,蹲坑一定要撩——这古人的发型真是麻烦。” 此时他又暗下抱怨一通,正想唤毓儿过来梳头,却才发觉侍坐在旁的是个陌生女子。先前长安君府的仆役大部分都折损在那场伏杀当中,赵威后心疼幼子,是以又挑选了十余宫娥供他驱使。 这名女子身着侍女服制,身材高挑,肤色甚白,眉梢有颗朱砂红痣,看年纪比上灵毓也大不了多少,应就是太后派过来的新人。 赵欢微微一怔,旋即便想明白;只是他睡前还是毓儿侍候在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换了人,于是随口问道:“咦,小灵毓呢?” 那侍女闻言下拜:“奴婢该死,君上恕罪!” 赵欢一看又来这出,大拍额头道:“罢了罢了,只当我什么都没问吧。” 侍女依旧伏地不起,语速缓缓,语调却颇为悲绝:“所有罪责婢子一人承担,只恳请君上不要责罚毓儿妹妹。” 赵欢又呼头痛,忙去扶她,指尖弗一触及臂腕,便觉十分烫手,再一摸额头,急道:“你发烧了,怎地不说?” 侍女方才便在苦苦支持,这时又强撑着说了番话,额角鼻头渗满汗珠,面色直似白纸一般:“小婢偶感风寒,毓儿妹妹看我们车内寒冷,这才与我换值。君上若要怪罪,便请责罚婢子一人。” “好好好。”赵欢一面应得,一面忙把她搀至榻上,又高声唤来随队的医师,嘱他好生诊治。 赵欢披上狐裘,走下车乘,询问扈从:“婢女们乘的是哪一辆车?” 一名步卒躬身上前:“禀君上,缀行在后略大的两乘便是。” 赵欢问罢,大步流星朝着后队而去。那步卒也紧跟在后:“君上,有什么事吩咐小人便是,鞍前马后听候差遣。” 这名士卒是后派来的护卫,非是长安君府的老人,赵欢眼珠一转当即明白,这是表忠心来了。赵欢看他年纪与己相仿,生的细腰乍背,相貌堂堂,便问道:“你叫什么?” 士卒单膝下拜,抱拳道:“末将卫离。” 赵欢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我记住你了,以后有的是用武之地。” 卫离听得心头一热,他出身寒门,听多了的是冷言冷语,虽自小练得一身功夫,奈何无人引见,进身无门,这才投身行伍,想杀敌立功,谁知又被编为长安君的扈从。 他不懂什么朝堂政治,只知道有劲儿就要使,忠于主上才能出头,却又偏偏讷于言辞,这时恰逢赵欢相询,才硬着头皮上了。可算真真是平生“第一次”,不仅心头热乎,堂堂的汉子竟也脸红起来。 赵欢这边搞完了“民心工程”,连忙匆匆来到后队,只见那两辆大车并无车壁,四围只是钉着几片木板,吱吱呀呀处处透风,掀开车帘,婢女们或三或两挤在一起,见到君上,纷纷下拜,却无不是瑟缩成一团。小毓儿也在车厢一角,鼻子小脸俱是冻得通红。 “为何不生炭火?” 无人应答,众人都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他,婢女们在看他,士卒在看他,公孙伏英也立于自己车前看他。直看得他是无名火起,正欲发作,一名婢女忽然瘫倒,探手一摸,又是高烧。 “都生起火盆!还有哪个生病的,抬到我车上去。”赵欢中气十足扯嗓子道,卫离已经麻利背起那名侍女朝前奔去,赵欢走出几步,略一转头:“灵毓丫头你也过来。” 公孙伏英捋捋山羊胡子,大摇其头:“沉溺女色,空耗用度,荒淫之辈,荒淫之辈也。” …… …… 月黑杀人夜, 风高放火天。 今夜的邯郸无风,也没有月。不适合放火,却适合——杀人。 两个影子一前一后,俱是头顶黑纱,行色匆匆。前头一个身材瘦削,步履轻盈;后面的一个身材魁梧,却弓腰驼背,浑似一头直立行走的虎豹。 二人专捡幽僻小巷,行至一处矮门,瘦子倏忽停下脚步,对身后壮汉低声暗嘱:“守门。”身形一晃,便不见了。 瘦子悄然进得矮门,入眼是一处不小的院落,却是积尘落落、杂草丛生,显然已经荒弃很久。整个宅子鬼气森森,檐角蜘蛛兀自垂丝而下,这边一处老鸹叫,那边丛中扑簌簌窜几条黑影。瘦子却毫无迟疑,径直向着堂屋里走去,弗一进屋忽然阴风大作,眼前影影绰绰,胡乱飞舞,直欲摄人心神。 “九凤丫头,还不快出来相见!”瘦子陡然发声,竟是一个女人。 语出风住,室内亮起一处豆点大的火光,随即又亮起了第二处,第三处……借着火光,这才看清原来堂屋梁上悬挂着许多彩绸,就连地下也铺上了绫子。 室内越来越亮,直到将火光将所有角落照亮,绸子后面转出一个身着华服的美人,手里拈一根火捻正在引燃最后一盏油灯:“哎呦呦,颖儿妹妹如今身份不同了,脾气也越发大了呢,嘻嘻。” 倘使赵欢在场,定然惊得一跳,这声音可不正是“凶恶婆娘”么?可是她的容貌却又同当日大不相同。 “孔瑶姐姐休要笑话妹妹,拿上东西,快离去吧。”颖儿神情稍缓,嘴上悄然改了称呼,说话间从怀里取出一件布包,递出手去,却不移步,等她来拿。 孔瑶上前轻轻接过,也不打开,袖进衣裳,道:“妹妹,我尚有一事不明。” “姐姐但问无妨。” “他的命,值得么?” “人命与国命,孰贵?孰贱?” “既要杀他,为何又要让我救他。”孔瑶又问。 “因为他不能死在赵国,必需死在齐国。” “那么他……” “姐姐,你不明的事情似乎不只一件吧。” “呦呦呦,怎地还生气了。你不愿说,我不问便是。去了。”说罢盈盈一个转身,隐于彩绸后面,看不见了。 颖儿怔了一怔,良久抚摸着平坦的小腹:“我的孩儿,娘这一切可都是为了你啊。”顺手拿起一盏油灯,轻轻引燃了绸子。 …… …… 数里之外,孔瑶立于树梢,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一袭夜行的紧身服,玲珑浮凸,远处的火光把她拉出一条婀娜的剪影。她自怀中小心翼翼拿出布包,轻轻打开,借着火光一看,即便是她也心思一阵恍惚: 这真的便是那昔年凤凰栖落,让秦王用十五座城来换的天下奇珍,和,氏,璧吗?! 8.第8章 葫芦公子葫芦泉 人命贵几许? 这,是一个问题。 昔年秦相百里奚做逃奴时,不过值五张羊皮。 百战的将军会为士兵吮疮,因为士兵是拿来卖命的;公子王孙为了美人能一掷千金,因为美人是用来玩赏的;而奴仆,死了便就死了,不过就是一匹马驹、几张羊皮。 春秋战国五百余年,出将入相的人中不乏寒士,但他们受到应有的尊重却也无不都是在展露过人的才华之后。普通庶民与士族之间还是有着云泥般的差别,更何况奴仆呢?是以不只公孙伏英的头摇成了拨浪鼓,就连仆役们自己也犹疑再三,觉得有些不妥。 比人微命贱更加可悲的,是自轻自贱。 赵欢再次大声下令,一众仆役的车上终于生起了火盆。 他又命人支起两口大锅,让随行的厨役以生姜配上谷物、肉糜熬了两锅浓汤,分与众人驱寒。 愣头青卫离第一个便跑过来盛起一碗,恭恭敬敬举过头顶:“公子赐粥,大伙谢恩唷!”说罢单膝下跪埋头大吃起来。 这种好事只要人带头,众人自然也都纷纷围拢过来。先秦时期生产力低下,普通百姓一辈子吃不上几回肉食,因此士族大夫才被称为“肉食者”。 这些士卒仆役大都也是苦哈哈出身,加上天气确实寒冷,刚开始还都比较含蓄,半碗粥下肚就都全部改走了豪放路线。一名年轻的仆人吃完一碗抹一抹嘴,小声问年长的家老:“可还有么?”引得家老一阵笑骂:“你个不知够小兔崽子。” 赵欢自己也端起一碗,高声道:“再来两锅可够?”众人皆轰然叫好。年长的家老比较持重,想上前劝他,赵欢摆一摆手:“无妨,无妨。” 浓汤下肚,奴仆、将士们身体渐暖,脸上舒展开实在满足的笑颜。赵欢看在眼中,心里却五味陈杂。 这时,公孙伏英迈着方步踱了过来,走到近前先是一揖:“公子,你可还记得母国么?” 赵欢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答道:“时刻未忘,公孙大夫何来此问?” 公孙伏英义正辞严道:“你可知我赵国现在举国安危悬于一线,只盼齐国早日来援。公子却还在此与妇人奴仆一起高歌纵饮,安能说时刻未忘?” 赵欢心里嘀咕:“我哪里高歌了我?喝个粥而已,也算纵饮?这么大一帽子扣我头上,有意思么?”却也知道他是忧国的忠臣,而自己先入为主地认为赵国会化险为夷,但谁知历史会不会因为他这个“意外”而改变方向? 于是他也回躬一揖:“大人,磨刀不误砍柴工。身体……是打仗的本钱,身子暖了才好赶路嘛,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的。”本来想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话到嘴边才突然想起古代还没有毛爷爷,临时给改成了“打仗”。 公孙伏英眼中精芒一闪,面上却不着痕迹,大袖子一甩:“公子好自为之。” 两人的交谈众人都看在眼中,就算再没眼色也能看出气氛不对,煮粥之事自是再无人提,纷纷收拾了灶具杂物,继续赶路。 重新上路士卒、仆役们心里都憋着股劲儿,他们不懂什么治国安邦的道理,只知道赵欢公子与他们一个锅里分粥,给他们出头,为他们说话,还因他们无端受了一通数落,是以车夫快驾马,步卒尽脚力,速度竟比先前还要快上许多。 黄昏时分,疾行的队伍遇到一条不小的河流,顺着河流行出数里,前方就出现了一片湖泊,依着湖泊立着一座城池。探路士卒回报:“公子,前方便到历下邑了。”这时候天边的长庚星也正好开始升起。 公孙伏英纵然心里再着急,却也明白劳逸结合的道理,是以叩开城门,让守城的士卒通禀邑守。历下邑是齐国的大城,邑守名叫常文,常邑守听闻入质的赵国公子经过自己治所,自是不敢怠慢,亲自出城迎接,在自家府上设下丰盛酒宴。长安君府的仆役连同三十名扈从也一并入得城去,而田栎抽调的齐国士卒由于人数较多入城不便,在城门外面扎起营寨。 到了邑守府中,仆人早已准备好了酒食舞乐,常邑守自居下首,三人分宾主落座。 这还是赵欢第一次参加战国时代的娱乐活动,是以处处新鲜。 此时虽然没有后世有光怪陆离般的灯光舞美,曼舞轻歌却也是一种别样的视听享受。 礼乐礼乐,那时候的歌舞表演可不仅仅是娱乐项目,还承担着祭祀教化的功能。进入春秋战国,周王室衰微,各诸侯国的歌舞也越来越开放,但总的来说还是没有走出原先那个形制。从容大方,中庸平和,娇而不媚,秀而不妖,似是蕴含着华夏民族的某种古老精神。 酒过三巡,常邑守又唤出美姬佐酒。 赵欢在前世也只是个右臂健壮的老实宅男,哪里经过过这个?偷偷瞟了一眼公孙大夫,竟见他是偎红倚翠,一路上拉得跟长白山似的老脸也红酡酡绽开了花。 古人公德私德分得清楚,忧国忧民的大忠臣也不见得是古板的道学先生。赵欢哪里知道这个?心里把这假正经的老小子问候一通,也只好从善如流。 形势所逼的,真的,爱信不信。 常邑守仍嫌气氛还不够热烈,一手抱一美姬道:“子欢公子,公孙大夫,雅歌投壶那一套忒的无趣,我这宅院后面有一奇景,二位可愿移步一观?” 公孙伏英道:“哦?邑守如此一说,我们可要去看一看了。” 赵欢也被勾起好奇,不知这战国时代能有什么奇景,难道还能奇得过我两千年后的见识? 于是喝得半醉的三人皆由美人搀扶便朝后院而去,穿过回廊经一侧门来到一个开阔的园子。当时的园林虽不似后世之精致,却有另一番古朴自然之美。走在乱石小径,赵欢心里忽然泛起一种熟悉的感觉,连他自己也奇怪起来,难不成这里自己穿越前竟然来过。 邑守引路在前,到了一处小湖,吩咐婢女点燃四周灯盏,示意两人向湖中一观。赵欢定睛一看,心里这便乐了:这这……这不是趵突泉么? 这趵突泉四周景物自然与后世大不相同,本身并无太大变化,只是还要高上不少。赵欢在前世还是陈进的时候,曾与大学同窗共游济南,所发生的桩桩件件还都历历在目。如今“故地重游”,一乐之后不禁又唏嘘喟叹,一时酒也醒了大半,再无游览之心。 赵欢观泉未有反应,公孙伏英抢先惊奇起来:“此水突出水面一丈有余,当真稀奇,只是不知是因何道理?” 常邑守道:“公孙大人有所不知,此三眼泉乃城外泺水之源,日日喷涌,夙夜不息,才形成了泺水泱泱大泽。” 公孙伏英又是一番惊奇,常邑守呵呵笑道:“常某也觉此泉乃是天下至奇,专门辟出了一块大青石,想给它取个名字镌刻其上。无奈才疏学浅,日夜苦思也想不出来。今日贵客临门,还请贵客赐以佳名。” 赵欢沉吟不语,公孙伏英先道:“此泉朝天而涌,是为忠也;昼夜不息,是为信也。此泉忠信,正如我等为人臣子者,一心为主,日夜不敢忘忧国事。不如便叫忠信泉如何?” 常邑守细细品味:“忠信泉,嗯,不错不错。” 赵欢却听得心里腻味,“趵突泉”之名正欲脱口而出,眼珠溜溜一转,信口道:“切,还不如叫升龙泉好听。” 常邑守一拍手掌:“好好好,这个甚佳,升龙泉,煌煌大意,朗朗上口,子欢公子果然博学多才。” 公孙伏英嘴角略一抽动,眼神又是一变,心中默语:“好一个升,龙,泉啊。” 9.第9章 夜逃 “咳咳。” 赵欢与公孙伏英同时咳嗽。 公孙大夫大袖子一掩,是以咳嗽掩饰住神态变化。 赵欢却是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真……真叫升龙泉?戏言而已啊,别当真啊。”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常邑守还在抚掌大赞“升龙泉”起的高妙,他也只能安慰自己:“还好还好,没说天马流星泉。”一想到后世济南市中心的那座古色古香的建筑,上书“升龙泉公园”五个正楷大字,他不禁也嘴角一阵乱抽。 赵欢和公孙伏英两个“面瘫患者”各怀心事,都再无心思赏泉,一番场面话后,匆匆拜别常文邑守,由府中家丁引导回到各自住处。 赵欢的住所是单独辟出的一个别院,打灯的仆人将他带到门口,悄然告退。 先秦时期的房屋都建的比较宽敞,赵欢略带酒意地一推房门,在玄关处踢去鞋子,扯去罗袜,光脚踩在木地板上,将狐裘袍子随意一扔;进到屋里先是闻到一股淡然而温馨的焚香,几座鹤形的灯架上燃着油灯,借着朦胧的灯光向里一看,榻上似乎躺着个人,再细一看好像还是一个女人。啧啧啧啧,这常邑守,上道,有够意思。 榻上的女人背对赵欢,像睡着了。他刚迈了一步,就一迟疑,心道:“会不会是仆人粗心大意将自己带错了房间?比如说误入了人家小姐的香闺?小说里头不都这么写么。”却是酒壮怂人胆道:“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就算如此,便也将错就错吧。”又走了几步,心里嘀咕:“不会是避难躲进来得女飞贼吧?罢,罢,不打不相识也算是一桩因缘。”又是一步,心下咯噔一声:“这人一动不动,莫不是一具栽赃嫁祸的女尸?”匆忙来到了近前,听到四平八稳的呼吸声音,赵欢才略安下心来。 却不知这位“小姐”“飞贼”“女尸”长得是何模样,赵欢探头一看,便愣住了。 是温氏,他的乳娘。 自初次见面那用力过猛的尴尬一拜之后,赵欢总是有点躲她,二人私下里未曾接触,仅仅是照过数面,因此刚刚才辨识不出。但她算是长安君府的内管事,又是长辈,虽然接触不多,赵欢对她还是蛮尊敬的。 “怎地温姨跑到了我房里来?” 赵欢心底疑惑,悻悻然中生出一股异样感觉,却也没有再往深处去想。温氏睡得很是安详,想是旅途劳顿又要操持杂务,太劳累了。赵欢不忍将她唤醒,为她掖了一掖被角,转身吹熄了油灯。温氏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微重的喘气。赵欢怕吵醒她,高抬脚轻落步,捡起狐裘抓起鞋袜,大马猴似的溜出门去。房门一关,黑暗中腾地现出一对眸子,失望、怨尤、不解……总之很是复杂。 赵欢在门外将鞋子穿好,可能是酒的后劲儿上来了,只觉困意渐浓。 鸠占鹊巢,鹊儿无奈也只得另寻他处,他大大打了一个哈欠,袖起双手,沿着过来的原路悠悠而行。夜色如水,时令已经进入暮秋,呼吸开始生出白气,深邃的夜空里淌着一条清冷的星河。这邑守的宅子着实不小,赵欢寻思让常文再给自己另外安排住处,一路上却连没一个仆人都没碰到,倒也不知上哪里找他。 赵欢正自无头苍蝇似的乱逛,忽然听得一间屋中有人说话,屏息凝神细一分辨,可不就是自己正在苦苦寻找的常文。 除了常文,隐约还有一个陌生声音,赵欢心道:“常邑守醉酒之后不去歇息,不知这是在与谁人交谈?”于是悄悄摸到窗户下面,将窗轻轻支起一条细缝,向内观瞧。 只见屋内两个人影相对而坐,其中一个正是常文,坐上首位。另外一个中年男子则身穿皂袍,腰束革带,头上系一条黑色额带,看样子应该是个武士。 常文对他说道:“家老但请放心,我这忘忧熏的效果极佳,呼吸不出半刻,就会全身酥软无法动弹,不睡到明天傍晚他们是起不来的。到时候他们也只能怪自己喝酒误事,而贵国使者怕是已经在临淄面君了,哈哈,哈哈哈哈。” 武士从几案下取出一个分量不轻的黑色包袱:“这次多亏有邑守相帮,这是小小意思,事成之后,我秦国定然还有重谢。” 常文忙推辞道:“岂敢岂敢,我这也是在为夫人办事。”隔空假意推了两下,便也点头笑纳了。 赵欢躲在窗下听得暗暗心惊,剩下的酒意全都化为冷汗:“这常文原是要绊住我们。若不是恰巧我被温姨占了房间,此刻只怕已在昏迷之中。要是真让秦国使臣先到了临淄,不知局势又会如何变化。” “还是先去找公孙大夫商议一下,谋定而动。”赵欢最先想道,略一思忖却觉不妥。先不提自己尚不知他住在哪处,能不能叫得醒他,就算两人商议个什么结果,动静一大,必要惊动常文,焉知他们有没有后手?若要轻车简行,又带着那个老小子作甚? 听二人不再言语,赵欢离开窗下,藏到一片斑竹间的通幽小径,一边不停思考:“这件事的关键其实还在自己身上,只要自己能先于秦使到临淄面见齐王,事情便成了八丨九;若是秦使先去游说,那便难说。” “倘使自己先脱了身,公孙伏英与一众扈从想必也不会受到为难;自己若脱不得身,大家怕是都走不了。” 想通了这点,赵欢暗下决心,有了一条计策。却又一挠头:只是不知该如何传与公孙伏英知道。 留一封信? 别开玩笑了,赵国用大篆,他会用吗? 画影图形? 他这比着葫芦画不出瓢的水准,真的行么? 赵欢一边往回走一边苦想,一路上藏头露尾,全然没了先前的悠然,又更觉这宅子大了一倍。过了得回廊又进跨院,忽然看到一个身着赵国服色得人影,定睛一看,却正是自己的扈从卫离。只见卫离小子身形摇摇晃晃,正在对着一棵小树发愣。 赵欢一拍他的后背道,问道:“傻小子,你在此作甚?” 卫离一回头他连忙掩住口鼻——好冲的酒气。 “君上,你咋来了,末将拜见君上。”卫离脸上两蛋子酡红,差点就来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今晚,酒,好吃的,好多好多好吃的……可惜都吐出来了,呜呜——” 赵欢向下一看,树下果然吐了一地秽物,原来这个家伙正在对着被吐出来的食物进行“哀悼”。 赵欢忙一跳脚,“哗”的一声卫离又给小树堆了次肥。弗一吐完,他神智似是清明了些:“君上,你咋来了,末将拜见君上。” 赵欢忙拦住他,问:“你会写字吗?” “写字?末将会啊。” 赵欢打一响指:“真是太好了。” 卫离又道:“末将会写自己的名字。”气的赵欢当头敲了他一记爆栗。 赵欢心想,如今也只有让他代为传话,事不宜迟,再耽搁一会儿天就亮了。看他样子,却又怕记不住许多,于是便道:“我只教你三句话,明日你找个机会说与公孙大夫,事后重重赏你,可能做到?” 卫离抱拳称诺。 “你记清楚了,这三句话便是:秦使来了,我先走了,你们快跟上。可记住了?”卫离点点头。 赵欢却不放心。 “第一句话?” “秦使来了。” “第二句话?” “我先走了。” “第三句?” “你们快点跟上。” “好,很好!” 时辰已是不早,不能再有耽搁。赵欢又拍拍他的肩头:“我先去了。” 先是回到房中取来印信和通关文书,又换上了一身轻便的短衣胡服。 只是此时的历下邑四门紧闭,都有士卒严密把守,安能出得城去? 赵欢再次来到趵突泉边,暗忖:这泉既是泺水之源,则必然有一条暗渠可以通向城外。借着星光观察水流,他轻轻地展开双臂,以手为指针,不断地改换方向:那边是千佛山,这边是大明湖,这是泺水,这是济水,这里是黄河故道……一张杂揉了前世今生的简单地图在他脑海当中隐隐浮现,暗渠当在……这边!赵欢嘴角一翘:开玩笑,水文地质学那80块的补考费难道是白白交的? 赵欢借着一块假山攀出邑守府的墙头,摔了一个屁墩后径直朝着一个方向穿行,终于到达一面城墙。在周围一番寻找,果然找到一个小潭。赵欢判断,不出意外暗渠应当就在潭底。 他虽知道这是唯一的出城方法,可是面对冰冷的水面还真是有点胆寒。赵欢摸了一下悬在颈间的那块残玉,又做了一遍第七套广播体操“时代在召唤”,冲着手心吐出两团白雾,深吸口气起纵身一跃没入潭中。 10.第10章 八骏御风 冷冽的潭水激得赵欢一个哆嗦,水中顿时摇曳起一串颤抖的泡泡。 他不断地下沉,下沉,眼前一片黑洞洞的,就像进入了永久的混沌与虚无。赵欢的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甚至觉得潭底似有一只隐藏的巨兽,一双铜铃大的眼睛正在窥视着自己。 赵欢强镇心神,调整了一下水中姿态,放松身体细细感受水流方向,更加坚信了自己之前的判断。此潭必是与护城河相通,而暗渠当在靠近城墙一侧,如此一来应当并不难找。 于是他再次上浮,抹了一把脸,换了一口气息,游到靠近城墙的池潭边缘,一个猛子又扎了下去。他一边下探一边摸索,果然找到了暗渠入口。渠口四周都是布满淤泥和青苔的乱石,而一游入渠道就能明显摸到人工开凿的痕迹。 诚然,赵欢穿越前是个“教科书式的”宅男,但宅男却并不一定是个旱鸭子。游泳就曾经是他“唯一比较擅长”的运动,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游泳不用跟人打交道。状态最佳时,可以游上两个标准泳程不用休息,但他这次还是犯了过于乐观的毛病。 须知在野水游泳不比在游泳馆,尤其是在漆黑冰冷的水下,人的孤独与绝望很快就会爬升到一个常人难以承受的顶点。而赵欢不但高估了自己心理的强悍程度,并且还严重低估了城墙的墙厚。他顺着暗渠方才游上几米,便渐渐感到体力有些不支,又待游了数米,气息已经开始不够。 忽然,一个滑溜溜的东西从他脸上快速划过,就像凉凉的一条舌头。赵欢惊得一跳,连连呛了两大口水,紧接着就又有了第二条,第三条……不,这是一群! 既是野水,怎会无鱼? 战国时代没有污染的概念,水里有鱼不是很正常吗? 也许是鱼,也可能是水蛇或者泥鳅。 但此时的赵欢却哪有功夫分辨这个?他被鱼群一冲,心神全然乱了,一股扎冷的水流就像无数细小的刀片,从他鼻腔刮着气管就进到了肺里。 赵欢的意识一阵恍惚,挣扎着想要划动手臂,却发现四肢酸软没了气力。他就这么在水中飘着,感觉自己似乎已经飘出了暗渠,飘出了水里,飘出了一切,飘啊飘啊,飘向更遥远的远方。 我又要死了么?他心里想到。 就这样死了么? 谁来救我? “嗡”的一声,一双邪魅的眼睛在他灵魂深处张开了。 赵欢忽然从混沌之中惊醒过来,神智有了一瞬的清明。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上挺身,“哗”的一声终于跃出了水面。 …… …… 历下城外,天边泛起鱼肚白。 护城河边停着十余乘大车,一乘用来载人,其余用来拉货,此时拉货的车上却都空着。 为首的大车边斜倚着一个身材峻拔的青年,嘴里咬着一根稻草,懒洋洋地在等待着。他的相貌颇为出众,唇上留着浅浅的八字须,五官周正,眼神里却有着一股狡黠,虽是一身粗衣短打扮,还是一眼就能从一群人中把他挑拣出来。 远方忽然出现一队人影,一个个身上都驮着大包,朝这边而来。 一名老奴小跑着来到青年近前:“少主,事已成了。” 青年抬眼道:“怎么成的?” 老奴道:“少主,是老奴命几个身手利索的弟兄偷出来的。” 青年穆然把稻草一吐:“偷出来的?不懂得贿赂吗?” 老奴:“这……” 青年训斥他道:“为了些许被扣货物,就把自己置于险境,这笔买卖都算不清楚?你跟了我多年,竟还是这么不上道。” “少主我……” “算了算了,这次回了阳翟,你便留在家中护院吧。”青年人说罢登到车上,拣起一根鞭子,抖了一个响亮的鞭花,懒洋洋的神态一扫而空,高声道:“还不快都给我装车?都愣着作甚,等着人家来抓吗!” 忽然,护城河内一声异响,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青年人使个眼色,老奴便带着几个青壮汉子摸了过去。 “少主,水里有一个人。” “捞起来吧。” “定是奸细。” “先绑上再说。” 赵欢奋力冒上水面,再游到岸边,当真是没了一丝一毫的力气,抬头一看,护城河的河岸竟然高出水面一丈有余,心中大呼当真是天要亡我。 便在这时,岸上忽然垂下了一根绳索。此时赵欢看这绳索简直比亲妈还亲,连忙一把紧紧握住,岸上两个大汉同时叫力,向后几个撤步便把他拉了上来。 赵欢被五花大绑扔在一架拉货的车上,咳出几口水,身上虽然还有一些绵软,意识已经清醒过来,只听一个声音说道:“少主,我们现在当往何方去?” 另一个声音答道:“文书印信拿不回来,临淄是去不了了。这都要怪你!” 见到少主扬起了右手,那老奴作势一躲,换到另一边接着道:“少主,这事是怨我。那我们当去何方?您给拿个主意啊。” 青年人还未说话,一个微弱的声音道:“临淄……” 两个人同时转头,声音来自被绑成大麻花的赵欢。 赵欢道:“你们可是要去临淄?” 青年还未答话,老奴抢先道:“对对对,我们是要去临淄做买卖,壮士可有办法?” 当即头上挨了青年一瓢。 青年道:“对,我们是要去临淄。” “可是缺少通关文书?” “没错没错,我们的文书被那无良邑守扣了。”老奴答道。 顿时又挨一瓢。 青年大马金刀一脚踏在车辕上:“没错,我们的文书被邑守扣了。” “没了文书,就没办法进城,没办法做生意了。”老奴双手一摊,补充道。 赵欢道:“这个好办,我乃是赵国使节,今次奉命出使,你们可以混入我的队伍。” 老奴道:“红口白牙嘴皮子一碰,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啊?”说完下意识就是一躲。 青年人这次却没有打他,而是蹲下身拉近了和赵欢的距离,直视着他的眼睛,刮了刮唇上的小胡子,下巴一挑:“对呀,我们凭什么信你?” 赵欢缓缓道:“出使的文书印信就在我的身上,若不信,可拿出来你看。” 老奴忙去搜身,青年人踹他一脚,吩咐左右:“松绑!” 待仆从过来七手八脚除去麻绳,青年人却并不急于勘验文书,而是站到赵欢面前,郑重躬身行礼:“在下吕仲,在此谢过赵使。” 赵欢也勉力起身,活动了下肩膀手脚,回他一揖:“赵国中大夫公孙伏英,也要谢过吕兄。” 吕仲看了看地上刚刚解开的麻绳,奇道:“噢?公孙兄何事谢我?” 赵欢道:“一是谢吕兄解救落水之恩;这二么,是在下还有个小事需要吕兄的帮助。” 吕仲一听原来这公孙伏英愿意帮忙是有要求的,目中精芒一闪,转念想道:“也对,人家平白帮我这么大忙,必然要有所求。否则我还要欠上一个人情,未必有这样来的心安。”便问道:“不知何事能为公孙兄效劳,只要吕仲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两人对视,同时露出了笑容。 …… …… 赵欢向吕仲借了一套干燥的短衣,看着车辕架上了四匹骏马,却仍不是十分满意。 这个时候的马没有马镫,马鞍也极简陋,况且赵欢从未学过骑马,他可不想刚刚穿越就被摔成瘸子。若乘马车,速度自然要慢上不少,所以赵欢便想着能尽量多驾几匹,来个“马多力量大”,古语有云:“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嘛。 于是问吕仲道:“吕兄,难道就不能再多架几匹?” 吕仲回答道:“若在前头再引一条车辕,倒是不是不可,只是……” 赵欢着急,抢道:“那便在前头再加四匹好了。” “少主,这……”老奴迟疑道,众人皆陷入尴尬的沉默。 赵欢左右看看,不知哪里不妥,心想:“才八匹而已,我还没‘驽马十驾’呢。” 吕仲一拍大腿:“就按公孙兄说的办!” 牵马的牵马,架辕的架辕,众人又重新忙碌起来。赵欢亲自也加入了劳动。 吕仲看着他的背影,心想:“驾八匹马。这个公孙伏英到底是什么人?赵使?呵呵呵……” 姜尚钓鱼,开周朝八百年社稷;周公定礼,衣食坐卧皆有了一定之规。所谓“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虽然现在周室衰微,天下大争,各诸侯屡有僭越之举,驷马高车更加是屡见不鲜,可还未见有人公然敢驾八匹马的。传言昔年周穆王倒是曾驾八匹神骏与西王母会于瑶池。后世李商隐作有诗云:“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那也不过是传说而已。 这位公孙大人竟然敢驾八匹马,吕仲若有所思。 马车架好,车夫颤颤巍巍道:“少主,这八匹马这这这……我没驾过啊。” 你自然没有驾过了,谁人驾过? 吕仲顿时豪情突起,一把夺过马鞭:“我来!” 赵欢与吕仲并肩坐在车上,忽然发现一直坠在颈中的那块残玉不见了,脸色一变。 吕仲问道:“公孙兄可有什么问题?” 赵欢道:“没……没有。劳烦吕兄亲自赶车,事急,还请快些,额,也稳一些。” 吕仲心中倒想:“如何能坐安稳?八匹马啊。” “嘚——驾!”吕仲一振长策,八骏一齐奋蹄。 地平线上,八马,两人,一车印进天地交际。 这时候一轮红日刚刚从那里升起。 11.第11章 终于到了 “吕兄,请再快些。” “驾。” “吕兄,能否再快一些。” “驾,驾驾。”吕仲的表情有些无奈,手上加快了策马的频率,说起话来依旧一副懒懒模样:“公孙兄,此去临淄不过三百余里,轻车慢行一天一夜也就到了,为何竟然如此着急?” 赵欢自知事关重大,不容有失,他对吕仲并不知底,是以只是推说有重要情报需要火速呈给齐王。 战国时代的外交活动极为频繁,使团的规模有大有小,规模大的,似长安君这样“约车百乘”,也尚算不得大;规模小的,匹马单车甚至腿儿着,也不是没有可能。对于使者的选择也是不拘一格,上到一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耄耋老人,下到甘罗这样的十二岁顽童,在这段遥远的历史里永远充满着后人难以想象的戏剧张力。 吕仲从十五岁起便跟随父亲经商,这些年里走南闯北,自有一套识人之术。这个公孙伏英年纪轻轻,言谈举止却非同凡人。所以,当初他自称赵使,吕仲并没有仔细盘查,而是凭着商人的直觉,选择相信他,并且帮他。 当然,也是自助,或者,更可以说是一场交易。 商人逐利,对于利益他们有着天生的敏感嗅觉。 欲求百倍之利,则必冒百倍之险。 投机之会,间不容穟。当机立断,贾人本色也! 此刻二人比肩而坐,吕仲便开始不动声色地刺探起这位公孙大夫的底细来。一番交谈,吕仲得知他尚有一队人马在历下邑中,只是不明其中因果,因此对他为何要甩下大队扈从,一个人急急赶往临淄百思不解。 而这公孙伏英虽然看似不拘小节,一涉及到关键的信息竟是滴水不漏。吕仲只得悻悻然道:“罢了,罢了,吕某不过是一介商贾,朝堂之事公孙兄自是不屑于向某提起的。” 赵欢道:“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商人急人之所急,需人之所需,货通南北,调和天下,吕兄何以妄自菲薄?” 商人的地位在春秋以前其实不低,像著名的陶朱公范蠡,孔子的弟子子贡都是商贾。但是进入战国后,随着战争规模的不断扩大,各国纷纷变法,采取重农抑商的政策措施,商人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对此赵欢也隐约知道一些,但是来自二十一世纪市场经济环境中的他自然不会对商人持有偏见,许多的观念更是超越当时不知多少。虽然不过是后世形同商人的常话,寥寥数语却不知经过了多少世代的凝练。 听了这一席话,吕仲直欲击节赞叹,好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而那轻飘飘的一句“货通南北,调和天下”竟也隐然有股睥睨天下、吞江吐海的格局气势。 “这个公孙伏英究竟何人?”吕仲再次陷入了思考。 见到吕仲沉吟不语,赵欢继续道:“你我两人萍水相逢,即是缘分,吕兄于我又有救命之恩,我自是当坦诚相待。只是此事事关重大,非我不愿也,实不能也,吕兄你又何苦屡屡以语相激呢?” 吕仲兀自叹了口气,执鞭抱拳道:“公孙兄之风采,当真有如霁月高风,吕某倒似了那碎舌子的妇人,实在羞愧得紧。”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支羊皮葫芦:“今日我们便只论交情,不探根底。来来来,喝上口酒暖暖身子。” 那时的酒不经蒸馏,基本上就是米酒,既能饥渴又能暖身。赵欢接过酒壶喝了几口,又递回吕仲。 吕仲喝一大口又道:“公孙兄出口成章,字字珠玑,只是不知这‘缘分’是何事物?” 赵欢一拍脑袋,此时佛教尚未传入中国,自然未有“缘”一说。 “额,这个……”他略一迟疑,解释道:“所谓缘者,不过是我家乡的一种说法。便是说你在这里遇见了我,我在这里遇见了你,我们此时此地互相遇见,而不是同其他人遇见,则上天必然有让你我遇见的原因,这次遇见也必然会把你我引向新的结果。这便是缘分了。” “你遇见我,我遇见你,你遇见你,我遇见我……这个,这个……”吕仲果然被成功绕晕了。 赵欢豪放地一把抢过酒壶:“都在酒里了。” 吕仲哈哈大笑:“都他妈地在酒里。” 赵欢的笑声忽然戛然而止,戳戳他道:“吕兄。” “唔?”吕仲啧一啧嘴。 赵欢稍有些尴尬地指指马车:“吕兄,驾车。”原来两人一番觥筹交错,八匹骏马已经野马由缰。 “哦,驾。”吕仲稍有一些不好意思,重新挽起缰绳,不知从哪拔了一根稻草叼在嘴里。 “吕兄,可否再快一些。” “驾驾。” “吕兄,再快些。” 吕仲无奈发现对话又回到了原点,发牢骚道:“八马同驾,又是顺风,这样的速度还要再快?再快那便只能插翅膀飞了。”也不知有没有再心里腹诽上一句:“你咋不上天呢?” “飞?你是说飞?”赵欢脑中灵光一闪,眼珠滴溜溜一转:“吕兄,我倒有个主意。”说完略一矮身便钻进车厢里去。 吕仲继续驾车,忽然觉得身后一阵透风,转头却见公孙伏英正在拆车上的布帷,大声惊呼:“你又在做甚?” 赵欢道:“吕兄,车内可有绳索?”一边说着,车壁上的帷布已经被他扯去大半,两人的对话声在风中逸散,顿时显得空洞起来。 “在几案下面。”吕仲大声道,虽然前一瞬间还对公孙伏英地拆车行为大吃讶异,但却实在好奇这小子到底要搞什么把戏。 只见赵欢先将那帷布收于一处,又把绳索系在四个角上,还未完全系好,被大风呼地一带,便像一张大网向天际撒去。赵欢被扯得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车中,帷布在天上又卷为一团,落在前方马上,引得几匹骏马好是一阵惊鸣。 “吕兄快过来帮忙,咱们合力把这块风帆给升起来。” “风帆?”吕仲半张着嘴,指着帷布。 “是的。”赵欢答道。当时帆船还未发明,人们自然不知道帆。然而赵欢现在被帷布拽着,样子颇为狼狈,哪里顾得上解释许多。 “也是你老家的?”吕仲又问。 赵欢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尴尬:“是的。” 吕仲将马车停下,自己也站进车舆内,两人各自拽住帷布两个角。 赵欢道:“一二三,放。” 整个马车被颠得一颤,一张黑色地风帆被鼓了起来。 …… …… 齐国富有海滨,坐拥鱼盐之利,自春秋初年起就一直是个有滋有味的东方大国。齐相晏婴出使楚国时形容临淄的人口“比肩接踵,张袂成阴,挥汗如雨”,这并不夸张,而坐落于西南城门处的稷下学宫则可以说是天下所有文士心中的神殿。临淄当之无愧是当时山东六国共同地经济、文化中心。 直到数十年前,燕将乐毅率领五国联军一个月内连下七十余城,齐国一度倾覆,最后仅仅靠着即墨、苣城两城复国。现在国力虽然已经大不如前,但经过几十年的休养,全盛时期地繁荣盛景已经渐渐开始回来。 深秋中的临淄城并没有因为天气的清冷而冷清些许,进出城门的行人络绎不绝,争相出入的马车地车轴不时发生碰撞,衣甲鲜明地卫士不断地检视、验查、巡弋,稍远的地方,几个妇女在正赶着一群山羊,这个午后似乎没什么不同。 忽然大地的一侧传来急促的蹄声,众人俱是一惊,因为驾车的马儿是跑不了这么疾的,而当时的普通人并不骑马。 骑马的只有,骑兵。 虽然那场骇人大仗已经过去多年,战争的余悸还一直萦绕着这座东方大城。 许多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驻足观瞧。 然后许多人便看到了让他们终生难忘的一幕:地平线上跃出一块摇曳的帷布大帆,和地上八匹飞奔的黑色骏马,共同拖着一辆吱吱扭扭的车乘,车上载着两个挂着清水鼻涕的俊美男子,一个驾着骏马,一个操着风帆。 十里外的一处山崖上,这一幕也同时映进一个身材佝偻地老人眼里,他默默张开口,也不知是多久没说过话了,嗓音极为沙哑:终于到了。 12.第12章 愤青大夫 万众瞩目中,赵欢和吕仲驱车来到临淄城下。 赵欢收起帷布团成一团,跳下车来,向着守城的将士大步走去。 身后唤道:“公孙兄!” 赵欢驻足,转身。车上的吕仲将嘴里那根稻草晃了几晃,又手指一拈插到头发里面,也走了过来。 他走到赵欢对面,缝起眼睛看了看太阳,从腰间摘下那个酒葫芦喝了一口,用手背擦了擦嘴,递给赵欢。 赵欢想要接过酒葫芦,发现却拿不动,这时他发现吕仲正盯着自己的眼睛。 须臾吕仲说道:“公孙兄,某愿为冯谖,君愿为孟尝乎?” 孟尝君赵欢自然知道,战国四公子嘛,冯谖是谁?是哪一根葱?赵欢还在疑惑,发现吕仲原本紧紧握着酒葫芦的那一只手却悄然松了,于是便接了过来也喝了口酒。 吕仲笑了起来,赵欢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 冯谖者,孟尝君首席谋士也。 忽然吕仲后撤一步合手成揖,躬身下拜,郑重道:“卫人吕不韦,拜见赵长安君。” 长安君入质为盟的消息并不是什么秘密,无名山谷一场伏击更是早已在齐国传开。 吕不韦是什么人?乃是阳翟的巨贾,天天接触社会的各个阶层,察言观色的功夫又岂会弱了?先前赵欢自称赵国使者,他已是将信将疑,这一路上对赵欢的言谈举止更是疑窦丛生。就在刚才那一霎那,他想通了这其中的所有关节;也是那一霎那,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吕不韦弯着腰见赵欢半天没有反应,还道他是被识破了身份心中不喜,说道:“吕某非是在下有意欺瞒君上,我也是刚……” “等等等等等……”赵欢道,“你再把名字报一遍。” “在下姓吕,名不韦,卫国濮阳人氏。吕某常年在外行商走贾,用真名多有不便,所以才有了吕仲这个假名。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妥妥妥,当然妥,不,非常妥……”赵欢拽着吕不韦的袖子,大有点后世和明星合影的感觉:“啊呸,明星算个毛毛?这可是秦始皇的老爹,如假包换,哈哈,刚刚还向我行礼来着。” “君上……” “诶,吕兄你如此叫便是与我生分了。你我先前以兄弟相称,今后也互称兄弟便好。”赵欢说道。 “公孙……额,应是赵兄才对。”吕不韦道。 “吕兄却还是吕兄。”赵欢回他道。 还是同样的称呼,在这一时刻有了不同的意味。 二人把臂来到城门近前,向守将亮明身份来意,又验过了文书印信,重新回到车上静静等待。吕不韦道:“赵兄,现在已到了临淄,可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我了吧?” 赵欢叹一口气道:“吕兄不是外人,只是说来话长了。”于是从头开始,将事情的前前后后,常邑守如何设法羁绊,自己如何撞破下药,又是如何逃出城去……都一一说给吕不韦听。 吕不韦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头上取下了那根稻草重新叼在嘴里,唏嘘道:“原来此事中间竟还有如此多的曲折。”忽然嘴里地稻草一竖:“赵兄,我想咱们有麻烦了。” 赵欢顺着他的眼神一看,只见远方一支黑色的车队正徐徐而来,被风吹卷的黑色旗帜上,隐隐约约有一个大大的“秦”字。 …… …… 齐国议事大殿上,正在发生一场激烈的论辩。 争论的焦点是该不该出兵援助赵国,论辩的两方一边是安平君田单,一边则是当今的国舅太史高和上大夫后胜。 田单站定中庭,沉声说道:“大王,秦国日渐势大,赵国乃我西方屏障之国,今赵王新丧,秦国趁此发难,我齐国自应当出兵驰援赵国,共抗强秦。” 齐王问道:“若依卿所言,孤应当何时发兵?” 田单道:“赵国质子已入齐境,我王可即刻发兵驰援。” 上大夫后胜站出来道:“安平君此言差矣,自赵魏韩三家分晋以来,礼乐崩坏,天下大争,秦国不过一时之势,恰如当年之魏国。当年魏将庞涓攻赵,孙膑先生按兵不动,待双方俱有所损,战力已疲,方才出兵相援。安平君自认可比孙膑先生高明?” 田单道:“孙膑先生乃鬼谷高徒,兵法神鬼莫测,田单自是及不上的。但今时不同往日,秦之强盛自孝公时起已累积四世,现今秦国西北、西南皆已平靖,大有直扑中原之势。多年来,赵国在山东六国之中抗秦之心最为坚定,战力也最为强悍,若赵国折服,天下将再无可遏制秦者。” 齐王听了两边陈述,露出难以决断的表情。 这时国舅太史高离席,走到庭间:“大王,我齐国雄居天东,山河形胜,中原诸国争霸,所首要的当是在争霸中为齐国攫取利益。今日有秦使入齐,明言臣下,今次秦国攻赵,齐国若按兵不动,他日赵国国破,秦国可与我大齐平分赵国。” 齐王惊讶道:“噢?有这等事?秦使何时入齐,寡人怎地不知。” 太史高曰:“秦使刚刚抵达临淄,现在便可入宫面君。” 田单高声道:“万万不可,秦国乃虎狼之国,昔日秦相张仪挑唆楚国与我齐国断交,许以商於六百里土地,最后却生生变成了六里,我王可曾忘记?平分赵国之语,断不可信。” 后胜刚要出言相驳,传令的内宦来报,赵国长安君已抵临淄,正在城门外等候。 齐王正欲开口,又有内宦入得殿门:秦国使节也已到了。 田单道:“我王当宣长安君。” 同时太史高道:“我王当宣秦使。” 齐王面露难色,搓了搓手目光循向一边,一直安坐一侧的王后开口道:“朝堂之事未决,还是先都安排在馆驿里吧。” 齐王如蒙大赦,轻拍了一下大腿:“夫人说的对,正该如此。诸位卿家就不要吵了,此事明日再议,容孤好好安生一晚。” 田单抢声道:“大王……”齐王却扶案而起,径自去了,留下一众卿士大夫面面相嘘。 太史高挽起大袖,抠了抠自己的手指甲:“安平君一心为国,佩服佩服。” 本以为田单会拂袖而去,谁知他竟悠然袖起了双手,双肩显得有些耷拉,就像街市上一个最普通的中年男人。他面无表情,没有高兴,也没有不喜,而是很平静说:“彼此彼此。” 秋已深了,太史高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凉意。 …… ……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历下邑中也在上演一出闹剧。 公孙伏英睡至傍晚方才醒来,一问时辰不由大惊,忙呼唤府中仆役,由婢女导引赶往长安君住所,却发现长安君竟然不在房中。仆役报与常文邑守,邑守下令找遍全府竟不见人,一时二人都着了急。 “这长安君人去哪了?” 这时,两个人对坐在昨日宴饮的厅中,想着同一件事,却是各怀心思。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我要见公孙大夫,你们让我进去。” “门外何人喧闹?”常邑守问。 仆人道:“是长安君的扈从。”说着眼睛微微斜觑公孙伏英,道:“说是要见公孙大人。” 公孙伏英道:“让他进来。” 仆人的眼神循向邑守,常文暗暗点了点头。 卫离入到厅中,执揖拜道:“公孙大夫,昨夜小的喝醉了酒,于住处树下醒神,恰巧遇到了君上。君上传我三句话,让我今日说与你听。” 公孙伏英道:“噢?可有此事?速速说来。” “第一句话:秦使来了。” 常文心里咯噔一声。公孙伏英却一头雾水。 “第二句话:你们快跑!” 公孙伏英双眉紧锁更加疑惑,忽然看向常文,面色阴晴不定。 “第三句话:我先去了。” 公孙伏英暴喝一声:“啊呔!常邑守,我等视你为友,你为何要害我君上!”常文顿时惊得一跳,赶忙高呼侍卫。 你若问公孙伏英如何得知,其实先前他也不知道。听了长安君三句没头没尾的“遗言”,联想起前夜的种种异状,公孙伏英也只是想诈上一诈。此时却看常文是这种反应,焉能不知? 卫离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呆呆立在厅中。府中侍卫一涌而入,公孙伏英忽然从他的剑鞘中抽出佩剑,抢前一步,架在了常文脖子上。常文实在没有想到这个文弱的小老头子一出手竟是这么决绝。 他哪知这位公孙大夫素日里就与上卿蔺相如交好,也视其为平生榜样。 蔺相如,刚毅决断者也! 13.第13章 天下为席 齐国的都城临淄枕山带水,地处北方平原与南方丘陵的交汇,暮秋时节天苍地黄分外壮美。一轮白日堪堪西垂,金色的斜阳涂抹着城头舒卷的王旗,城下昂然立着八匹黑马,时不时地打一个响鼻,蹄子在不安分地刨着土坑。 赵欢眼看秦国的使团徐徐迫近,搜肠刮肚地想着从晏子使楚到周总理万隆会议的外交段子,心忖怎么着也得给他来一个“有理有力有节”吧。 正酝酿间,一驾青铜轺车自城门中辚辚而来,这种马车严格依照周礼而制,用于祭祀礼仪,有车舆伞盖,却没有车壁四围,行不得远路。 车马停定,上面走下来一个广袖深衣的中年男子,高冠戴于头顶,丝绦垂于颌下,白面微须,雅望非常。 男子大袖轻摇,进前执礼,转圆问道:“齐国大夫王卷,敢问哪一位是赵国公子?” 赵欢略作一揖:“赵国公子欢正在此处。” 王卷闻言先是一愣,对面答话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粗布短衣,身形秀拔,剑眉星目,面如刀削,虽然脸色微寒,却让人如同沐浴春风。 赵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上下衣衫,呵呵笑道:“王大夫莫怪,这一身装扮说来话长,诸事完毕后子欢再向大夫解释。” 王卷见他虽然身穿麻衣,但却言吐自若,面貌不俗,这才释然,躬身下拜道:“齐国王卷恭迎公子来迟,有劳久候了。”抬头又是一愣,只见这位子欢公子的队伍只有两人一车,却驾着八匹骏马,如此排场也不知该算大算小? 赵欢看他一躬不起,忙去虚扶一下道:“哪里哪里,王大夫太客气了。不知我们何时面见齐王?” “咳咳,”王卷忙收回眼神,打一哈哈,“此事不急,公子且与我到居所歇息,进些酒食,洗去一路风尘劳顿。” 赵欢却道:“王大夫此言差矣,子欢此来是为了什么,王大夫也想必知道。现在母国战情危急,让我如何能够安坐呢?” 王卷道:“子欢公子真是个急性子。但凡事总要有个规程,您人是到了,可是还需要验过印信,呈递国书不是,这最后一步才是觐见王上。” 赵欢闻言有些微怒,一把扯起了王卷的衣袖:“王大夫休要诳我,我且问问你,你我两国入质定盟,城外为什么却是秦国的使团?现在王大夫又要阻我面见齐王,究竟居心何在?” 王卷身为中大夫,自然知晓今日朝堂之事,安平君田单与国舅太史高素日不和,今天更为是否出兵援赵吵得不可开交。他现在受命接待赵国质子,已是身处在漩涡之中,一个不甚就可能沦为政治斗争的祭品,焉能不小心谨慎一些? 他原想见到面后与赵国公子虚应几式,待到馆驿之中再言语含混一番,自己便算是交差大吉。谁料这赵国公子竟是个急性子愣头青,见面劈头便要见王,全然不讲什么礼数,这可该如何是好? 他正自犹疑不定,公子欢道:“看来王大人是铁了心阻我见王了,也好,我自去宫城请见,正好本公子有好多话去问上一问。吕兄,我们走!” 两人兀自回到车上,缰绳一抖八马迈开蹄子,轰然而动,动静将愣在当场的王卷大夫骇得一跳。 “子欢公子且慢,子欢公子……”王卷呼唤无果,急急返回自己车上,拍着车轼呵斥御者:“还不快给我追!”追?哪有那么容易?那可是八匹马呀! 赵欢坐于车上,犹自觉得怒气难消。他的前世本是宅男,一直秉持“与人为善”的处事哲学,可是自打来到这个时代,无端经历了暗杀、陷害,真是佛也发火,现在已然到了临淄,却仍然有人百般阻挠。安安静静地做个人质真的就这么难吗? 其实他不知道,更加重要的是,在他接管这具躯体的那一霎那,他也接过了这具身体所承担的一切;当他成为长安君赵欢的那一刻起,他已经不能再以旁观者的超然身份来看待这个时代了。他有了国家,有了天然的立场,也有了身份,有了需要承担的责任。 现在,他的国家正在面临危亡,而他要救它。 …… …… 临淄的主干道修建得极为宽阔,可容纳六辆马车并道而驰,但赵欢的马车行于其上还是分外醒目。车马行至一个叉口,只见街市上有一群人围在一处,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 赵欢眼珠微转,向吕不韦道:“吕兄,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且去看看。” 吕不韦与他眼神一碰,心下了然,驱车停到人群近前。二人居高,只见人群中围着的是一座颇为体面的大户宅院,宅院门墙瓦顶却尽是四处喷溅的鲜血,正门檐上悬挂着十几个血肉模糊的人头,空气里尚且弥漫着化不开的腥气。 几名军役守在现场,不断斥退站得过近的人群,人群中不时有人对着大门指指点点。一个半大的泼皮小孩挤到近前,脆生生道:“王大贾为富不仁,鱼肉乡里,死了也是活该。”“小要饭的懂得什么,别瞎胡说。”“连小孩子都这么说,看来这王大贾死的不冤。”“天下席从来拿钱办事,哪个管你冤与不冤?”“一十六颗人头啊,啧啧……” 众人七嘴八舌,赵欢本是一个随意提议,现在却真的好奇起来,与吕不韦一同跳下车乘道:“这户人家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仇家的手段竟然如此狠辣。” 吕不韦道:“与何人结仇我是不知,不过看杀人的手段,十之八丨九出自‘天下席’之手。” “噢?这天下席又是何方神圣?”赵欢问道。 吕不韦道:“子欢久居王城,对江湖之事可能所知不多。这天下席,是近十年来崛起于燕齐与三晋大地上的一个杀手组织,号称‘以天下为席,无人不可入宴’,素来以要价高昂,出手狠辣闻名。其中佣金最高的赤夔、鬼牙、割月、鲧、九凤、司马来、巴公子、莫玉妆八大杀手,更是横行无忌,黑白两道莫不闻之变色。燕赵之间就有童谣云: 太行东,天席盟, 哪怕高城深九重。 千金贾来青云爵, 一觉醒来项上空。” “吕兄似乎知道的颇为详细。”赵欢道。 吕不韦一贯轻佻的面色露出难得一现的冷峻刚毅:“行商走贾少不得要打打交道。” 赵欢道:“以天下为席,无人不可入宴,当真好大的口气。难道就没人管吗?” “管?怎么管?燕赵之地多是任侠之辈,天下席的杀手个个武艺高强,就算派出大军追索又能如何?况且诸国自管相互攻讦征伐,谁人有空理会这个?” 赵欢心想是了,此时不比后世天下一统。谁人在这国杀了人、犯了案也只须往他国一避,又没有引渡协议,能拿他能有什么办法?更不消说那些高来高去的杀手了。 正思想间,王卷大夫的车驾终于追到。 还未及下车就是九转回肠的一声遥呼,走到近前躬身低语:“子欢公子,你且听我一言。非是下官有意刁难,实在是方才人多耳杂,我们移步馆驿,下官所知自当悉数告知。” 王卷又是作揖又是道歉,公子赵欢终于“不情不愿”地接受了。 吕不韦附耳暗语:“子欢好生狡猾,你可是早已料到王卷定会追来?” 赵欢笑答:“对,却也不对。他若当真不来,我便当真的闹到王殿上去,又能如何?” 吕不韦一时语塞,竟不知该接什么才好,心中却道:“这位公子实在有趣,有时候心机深重得让人齿冷,有时又偏偏冲动执拗,像个孩子。” 14.第14章 煮酒定谋 临淄是东方首屈一指的大城,城池既深又高,分为内外两重。赵欢坐在车上,一路上不时见到许多双层、三层的高大建筑,勾心斗角,飞檐反宇,檐角下面饰挂的精致铜铃迎风轻荡。 接待外臣的馆驿区自成一闾,前世的老齐王为彰显大国气象,命人在夯土路面上铺满大小如一的白色圆石,又反复压嵌打磨平整,车马一过,隆隆动听。 王卷命御者将轺车停在一座卫士把守的宅院门口,先行落车,引着赵欢二人进入正厅,又屏退左右,询问的眼神看向吕不韦。赵欢道:“吕兄乃我信赖之人。” 王卷轻轻点头,亲自将两人让进了一间偏室。 合拢房门,三人分宾主落座,王卷欠身道:“此处虽然简陋,但是说话方便,怠慢公子。” 赵欢道:“无妨无妨,我到齐国本就为质,所求乃是国安,非是一己的锦衣玉食。” 王卷道:“公子的拳拳赤子之心令人感佩。王某先前并非故意刁难公子,实在是为了公子好啊。” “噢?为了我好,此话怎讲?” “公子且听王某道来。”于是将今日议事大殿上的争论简明扼要地向二人复述了一遍。 王卷说道:“现今我王对援赵之事悬而未决,想必是心思摇摆,公子若贸贸然前去,先是自己乱了阵脚;国舅太史高、上大夫后胜都是口若悬河的强辩之辈,到时候占不去便宜不说,说不定王上反而会被他们说动。倒不如从长计议,静待时机。” 赵欢听到齐国君臣尚未有所决断,心下稍安,作势抚掌大呼道:“哎呀,亏得是王大夫相劝,不然我非要坏了大事不可。大夫何不早说与我听,也少了许多麻烦。” “诶,人多耳杂我如何说得?”王卷表情真挚地说道,看起来倒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的推心置腹。 “王卷大夫高义,看来大夫是有意助我赵国,我替赵国上下谢过大夫。”赵欢挺直腰背,向着王卷郑重一拜。 王卷笑呵呵受了赵欢一拜:“哪里哪里。” 心道这位赵国公子到底还是年轻,正得意间,忽然有些回过味来:“相助赵国?不好,竟着了这小子的道。”于是赶忙正襟危坐,仰头向天作一揖道:“王某身为齐国臣子,所作所为只是为国君尽本分罢了。” 赵欢倒也不与他纠缠,接着说道:“如此,子欢还有一事相求。” 王卷闻言面色一紧,却知道这公子欢是个愣头青,嘴上无奈应承道:“王某小小一个中大夫,若真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定然尽全力相助。” 赵欢道:“大夫宽心,不过是一桩小事。” “那么……公子请讲。” 赵欢道:“情势紧急,先前我离队先行,随行的扈从还有吕兄的一队人马尚在历下邑中,此时也不知行到了何处,王大夫可否派几人去接应一下?” 王卷如蒙大赦,自无不应,执礼告辞,不知何时人已站到了门外。 赵欢道:“大夫且慢,我还有一问。” 王卷本来还欲说上几句告辞的场面话,闻言便是一个转圆,踉跄了一下,溜之乎也:“子欢公子好生歇息,王某还有些急事,明日再来拜会。” 赵欢在后高呼:“不知那秦国使团住在何处?” “出门左拐,巷口处便是了……” 听着王大夫的声音杳杳而远,赵吕二人相望,哑然失笑。 吕不韦道:“子欢的心情似乎不错,难道不担心么?” 赵欢起身离席活动了一下腰身:“朝堂之事未决,担心又有何用?既然无用,又何必担心?” “子欢真如此想么?” “哈哈,吕兄好毒的眼力,只不过我还没想到什么好的办法。现在,却正有更重要的事做。” “何事?”吕不韦问。 赵欢很认真道:“洗,澡!” 香汤木桶,水汽氤氲。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 一天的旅途劳累,没什么能比泡个热水澡更美的了。赵欢沐浴完毕,换上馆驿中准备好的软衣大氅,头发随意一系,打开房门,却见廊上置了一张小案,上摆陶罐酒爵,旁边是一盏红泥小炉,吕不韦斜倚一旁,正在煮酒自酌。 赵欢坐到小案一侧:“吕兄不去歇息,一个人喝什么闷酒?” 吕不韦面色微红,喝的已有三分醉意:“天赐佳酿,怎能说是闷酒?当罚!”说着为赵欢斟了满满一爵。 那时的酒度数较低,赵欢接过一饮而尽,只觉得入口甘甜,果真没有什么劲道,问吕不韦道:“这是什么酒?” 吕不韦道:“你的那爵是齐酒,我的这爵乃是卫酒。” “吕兄倒分得清楚,于我左右不过都是浇愁下菜的黄汤。” “此言大谬!”吕不韦扶墙站起,侃侃而语,“子欢岂不闻,酒之味道犹如人之秉性,乃一方水土养就,风物不同而酒味迥异。所以秦酒强横,赵酒雄冽,魏酒醇美,韩酒直厚,燕酒慷慨,楚酒瑰奇,齐酒味甘而不实也。” 赵欢听了大感有趣,又问:“那么卫酒如何?” “卫酒?卫酒自成风景,可携不韦神驰物外。”吕不韦又浮一爵,拿一酒匙敲起节拍,浅吟低唱: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说着说着,夜已深了。 吕不韦双手枕于脑下,仰面躺在席上,遥看星汉,一声喟叹:“世人皆道无奸不商,哪个知道贾人的难处?想我十五岁随老父经商,从那时候起便再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惭愧惭愧,倒不似子欢心怀宽广,成败关头,还能洗澡。” 赵欢躺在酒案的另一侧,正用一根手指比着天空描画星斗:“吕兄有所不知,这是我以前在……在老家时的经验。沐浴不但能洗去疲顿,更加能加速全身的血液循环,促进思考,对想问题很是有益。” “那你可有想到什么好主意吗?”吕不韦问。 “办法还没到,倒想起了一个故事。” “噢?说来听听。” “从前,有一个商贾……喂,你别看我呀,我不是说你,我的故事里便真的有个商贾。” “好好,我的错,你继续。” 赵欢重新调整状态:“从前,在遥远的国度有一个大商贾,他得到了两块天下最珍贵的美玉,这时候来了一个巨富,想用每块一万金的价格向他买过来。” 吕不韦道:“万金买玉,当真价值连城,和氏之璧也不过如此了。” 赵欢继续道:“可是商人却仍嫌出价太低,说至少要每块两万金才肯出让。双方各执己见,总是不能达成一致。” 吕不韦道:“此举不智,玉乃死物,不似盐铁粮食布匹,守死物而让活利,非贾人所为。” 赵欢实未想到大名鼎鼎的吕不韦竟有插话的毛病,无奈继续说道:“吕兄,若你是这个商人,要在不降价的前提下卖出美玉,你会怎么做呢?” “先前说不是我,这不还是应在我的身上?”吕不韦气鼓鼓道,引得赵欢一阵无语。 “会怎么做?既然这个人不想出大价钱,自是只好卖给他人。”吕不韦道。 “我故事里的商贾却不这样想,他拿起了其中一块美玉,当着巨富的面一下摔得粉碎,然后剩下的那块出价五万金。巨富最后却把它便买下了。” “为什么?”吕不韦问。 “只因这块美玉从此天下独一,再无可比肩者。” 听到回答,吕不韦眼神中一阵明灭,陷入到深深的冥思,一时间竟然无法回神。他生于商贾之家,从小便显示出非凡的商人天赋,自诩深谙经营投机之道,今天赵欢的故事却似让他豁然开朗,从繁芜丛杂中破开一道口子,迎面而来的是之前从未遇到的风景,一时胸中燃起了多年不曾有过的澎湃火焰。 忽而飘丝样的思绪蓦然汇于一线,他一把拉住赵欢的衣袖道:“你要作甚?可是要玉碎求全?” 赵欢道:“非也非也,只是觉得齐王的选择实在太多了些,他既难以选择,不妨我替他选。” 这时天边泛白,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喊:“公子!” 赵欢一笑,长身而起:“吕兄,我的办法到了。” 15.第15章 赳赳大夫 赵欢与吕不韦围炉夜话,煮酒纵论,是又说又唱,横倚坐卧放浪形骸。不知不觉雄鸡叫晓,天际泛白,忽然馆驿外头有人高呼“公子”。赵欢细一分辨,识出是他的扈从卫离,忙亲自迎了出去。 赵欢还未出门,遥遥便看到一队车马,心中欢喜,旁边那个独立寒秋的清矍老者,不是公孙伏英又是哪个?走到近前一看,却是一惊,怎地许多人身上都有打斗的痕迹?好几个护卫都缠着手臂,一个脸上尚有未擦干净的血痕。尤其是公孙伏英,一贯好洁的他弄得风尘仆仆不说,一条大袖子还碎成了布条,露着半截老骨嶙峋的胳膊。 公孙大夫傲立风中,面色微寒,直肠子的卫离倒是直朝赵欢挤眉弄眼。赵欢不动声色,将所有人都收拢到了内院,下令护卫严守。 赵欢与公孙伏英入得内厅,问道:“公孙大夫,如何弄得这般模样?” 公孙伏英一甩大袖,啊不,一甩布条道:“我赵国诚心定盟,齐国简直是欺人太甚了!我到了齐宫,非要当面问问田法章,齐国既然惧怕秦国至此,是不是要缩进东海里去做鱼鳖,老夫也好将那龟壳借他。啊呸!老夫哪有龟壳?” 赵欢袖手站在一旁,实在没能忍住“咕”地一笑。 “公孙大夫先消一消气。据我所知,下药羁绊我们的事应是历下邑守常文私自做的,并非出自齐王的授意。” “莫要提那竖子了,待今日上了齐国王宫,便让他与齐王对质,倒看那田法章怎么说法。”公孙伏英道。 “对质?”赵欢忽然长大了嘴。 “对,我已将他绑来,现在就在后院车上。” 赵欢直勾勾看向公孙伏英,嘴巴长得更加大了。 原来,那日赵欢一个人借暗渠遁出历下邑,第二天众人醒来寻他不见,卫离小子当众颠三倒四地说出了那三句话,公孙伏英还道赵欢已然遇害,当机立断挟持了邑守常文。 按照挟持的一贯套路,挟持人质后应该先脱身到安全地带,公孙大夫却别开生面,押着常文上了历下邑的城楼,聚集起满城观众开骂,细数常文的种种不义。 常文是邑守,就是历下邑的最高长官,公孙伏英以常文为质,竟是谁也不敢拿他怎样。抢人?公孙老爷子刷地一剑砍下常文左耳,再来,一剑又切下了右耳。更不要说,他的身边还有三十名精锐的甲士护卫。 这一通骂,当真是从十八辈祖宗的表舅骂到孙子小妾的遗腹子。齐鲁孔孟之地,人民重义知礼,公孙伏英大义凛然,不少人听说邑守以下作手段谋害赵使,都羞愧地低下了头。加上常文对历下邑的百姓本就搜刮甚甚,骂到精彩之处居然有人叫好。最要命还是历下邑的守卒,打又打不得,走又走不得,睁眼看着顶头首长的批斗直播,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终于公孙老爷子骂得累了,中场休息时间,一众人押着常文出了城去,人票在手,威胁齐军莫追,队伍向西遁走。待使团队伍已走出十余里,常文的亲信军卒才堪堪向着赵国的方向追去。他们哪里知道,赵国使队不过是虚晃一枪,公孙大夫可是还要去临淄找齐王理论呢! 纵然入齐为质长安君不在了,公孙伏英也时刻未忘自己出使齐国所肩负的使命,搬不到救兵,回赵何用? 如何面对君王? 如何面对邯郸百姓? 如何面对老对头兼平生好友蔺相如? 直到在途中遇到了王卷所派的接应之人,方才知晓原来长安君并没有死,也到了临淄城中。 赵欢听完这个曲折的故事,一把攥起公孙大夫的保养得甚为白净的一双大手,眼睛里面满是崇拜:老大夫百万军中骂上将全家,偶像啊! “公子作甚?这成何体统。”公孙伏英连忙抽出双手,整肃衣冠,想着这位公子在邯郸城里的荒唐美名,心道大王便有些许龙阳之好,这长安君不会也有什么特殊癖好吧。饶是公孙大夫正气凛然,邪气不侵,肝胆边也不禁泛起一阵恶寒。 赵欢对公孙伏英的看法大为改观,哪知道自己的一番崇敬之情竟被他想得那么不堪。他将现在齐国君臣未决的基本形势向公孙伏英讲了一下,问道:“公孙大夫,这常文你打算怎么处理?” 公孙伏英目不斜视,散发着一身正气道:“自是押上王宫与齐王对质,迫齐王定盟。” “大夫有几成把握?” 公孙伏英略一思忖道:“五成。” “大夫估计一下,大闹历下邑的事情何时能传到临淄?” 公孙伏英心中掐指,答道:“傍晚。” 赵欢略一点头,斯时通讯不便,加上常文所做之事已算是暗通敌国,若罪名坐实,属下将士说不得都要受到牵连。现在历下邑群龙无首,其副将必是先捂住消息,私相营救,所以消息走的不会太快。 赵欢道:“我目下倒有一计,公孙大夫但请安坐,我去去就来。” 赵欢出了内厅,着卫离清点人马。扈从甲士死了一个,重伤三个,仆役死了三个,婢女一个。方才听公孙伏英所言,赵欢还真以为是兵不血刃,没想到人员还是有所减损,也许死几个这样的下等人在老公孙的眼里本就算不得什么吧。 唉,赵欢喟叹一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他知道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收拾起心情,命卫离带两名身手利索的卫士摸去秦国使团的住所勘察,其余人饭吃半饱,歇息待命。 赵欢正欲回房,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好重,姐姐,咱们一起使力。” 赵欢回头,只见灵毓和另一个婢女正在从马车卸下一个笨重的木箱。 木箱相对于她们显然是太大了,两个姑娘用尽全力才把它挪到了马车边沿。 “姐姐,可还有力?” “我还好,妹妹仔细别砸着手。” “一,二,三……啊!” 木箱堪堪离开马车便直线下坠,吓得二女一声娇呼。眼看就要人仰马翻,忽然一双修长而有力的手托住了箱底,三人合力稳稳将箱子搬到了地下。 “公子!”“君上。”二女忙执一肃拜。 赵欢捏了一下灵毓的鼻头:“又忘了不是?在自己家别拜来拜去的。” 灵毓摸着被捏红的鼻子:“公子,这不是家里……” “What?还敢顶嘴了现在。”说着又在她脑门上轻敲了一记。 赵欢罚完了灵毓,认出另外一个便是在路上生病的那个婢女,向她道:“是你?病可好了?” “好了。”婢女答道,似乎对于他的关心并不领情。 “以后这种重活你们就别掺合了,小姑娘家平日里就绣绣花啊,绣绣香囊神马的。所谓窈窕淑女……” “君上想要香囊,让灵毓妹妹去绣便好,我是不会。” 赵欢的话还未说完,婢女便冷冰冰地回道,略作一拜从他身前绕道而过,留下一脸不明就里的他和小脸快要红到耳朵根的毓儿。 香囊,在中国起源甚早,“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少女们以五彩丝线缝制,内置白芷、川芎、芩草送给情郎以示忠贞。 赵欢哪里懂得这些女儿心思? “毓儿,你脸这么红,是不是又发烧了?” “没有。”说着小毓儿头一低便也走了。 赵欢挠挠头道:“今天的人都是怎么回事?” 回廊那头,一双怨毒的眼睛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16.第16章 风雪欲来 晴夜后的早晨分外的冷,突起的朔风刮来了一团黑云,到了晌午,不但没有放晴,还有水汽氤氲,不知在酝酿的是雨是雪。 赵国馆驿,偏室内焚着一鼎袅娜的沉香。赵欢坐于主位,吕不韦、公孙伏英各居下首。赵欢也不过多引见,与二人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 “暗杀?”公孙伏英失声叫道。 赵欢点了点头。 “断然不可。” 公孙伏英撑身而起,挥手下斩,一瞬间须发皆张。 吕不韦从赵欢之前的话里已经有所预判,反应倒是没那么大。并且他一路上见识了赵欢的各种奇思妙想,所以不动声色,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公孙伏英道:“此举断不可为。秦国趁我王新丧大举入侵,已经失了道义。齐国与我赵国有约在先,如今朝秦暮楚,我赵国又占个理字。齐地孔孟之风盛行,常文下作,齐人不耻,民意滔滔,其心可用。义理民心皆在我方,公子为何弃之不用,偏偏选择暗杀这种下流之举。” “义,理,民心,固然重要,然而却都敌不过一个‘利’字。”赵欢缓缓站起,边走边说,站至中庭。 “商贾有言:无利不起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而今齐王心思不定的根源也在一个‘利字’。与赵结盟,利小,却在眼前;与秦瓜分赵国,利大,但是过于缥缈。齐王一时权衡不下,是以才首鼠两端,犹豫不决。他既然无法权衡,不如我们替他权衡;他不知道该怎样选择,不如就让他没得选择。” 吕不韦眉毛一跳,心想,这事若落在自己身上,所用的办法不过就是上下打点关系,买通齐王近臣,以求在他抉择的天平上增加砝码。而公子欢的方法乍听不妥,细细一想却是釜底抽薪般直中要害,又有着铁索横江般的无赖与决然。 “暗杀当以何身份?”吕不韦问道。 “以天下为席,今晚我等便来入宴,如何?” “身份暴露怎么办?” “都城行刺,你当真能瞒住齐王?左右不过是寻个名头,不至于太难看罢了。” 公孙伏英眼看二人的讨论已经进入“技术层面”,急得连连拍击桌案道:“公子如此作为,难道不怕秦国大举报复吗?到时候救难不成,反而祸国!” 其实,他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战国时代,各诸侯国都互有联姻,各国大氏族间的联系更是千丝万缕。势利倾轧,行动起来便有所掣肘。大国之间很少有灭国战,这是实力问题,却也是决心问题,纵然一方军队势如破竹,通常是打到对方认怂求和便罢手了。昔年乐毅帅五国联军伐齐,打得齐国只剩两城,最后也没灭国。俗语说: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凡事不做得太绝,来日就还有折冲转圜的余地。 然而,来自后世的赵欢却清楚知道,偏居西隅的秦国自孝公时起已经定下了东出中原的计划,并且之后的每一世秦王都严格执行了它。而今,国富兵强的秦国已经率先从原来的游戏模式中跳脱出来,逐渐走上了平灭六国的道路。 赵欢对公孙伏英道:“秦国南吞巴蜀,北灭义渠,如今西北、西南都已平靖,东出中原首当其冲便是韩赵魏三国,其中又以我赵国威胁最大。老大夫,敌人獠牙已现,哪还有什么温情脉脉?秦军已经兵临城下,既然双方都已经撕破了脸皮,撩几脚阴腿又有何妨?” “这这这……”公孙伏英并非不知通权达变之人,却仍然觉得此举太过出格,似乎不妥。 吕不韦默不作声,看着二人争论,却已在心里将暗杀之法反复推演,忽然神色一变,厉声喝道:“谁在外头!” 偏室的门吱扭一声拉开,却是那个路途上生病的肤白婢女,伏地拜禀:“君上,门外一位王卷大夫求见。” 三人皆是一愣:“他怎么现在来了?” …… …… 临淄的内城被一条中央大道一分为二,在王城南面,中央大道向东一百五十步有一座极大的宅子。传说临淄城初建之时,这里曾掘出过一眼龙穴,是真是假暂且不知,前些年宅院主人倒是请稷下的大阴阳家邹衍先生前来相过,确是一块藏风聚气的宝地。这处宅子的主人复姓太史,单名一个高字,是王后的亲哥哥,齐王的大舅子,也是齐国当今的丞相。这处宅子却也不是他的正宅,而是一处别院,名曰“螭园”。 螭园修建得极为阔绰奢华,仅仅比齐国的宫城略逊,但其实太史高连齐国王宫也看不上眼。他认为齐王宫是很阔绰,然而没有新意,终究落了俗套;倒也够奢华,但缺乏想象力,因而显得古板。他的这处别院不设主厅,遍耸亭台楼榭,高低错落,各抱地势;楼榭之间以复道相连,回环萦索如同迷宫;又挖湖开塘,园内水系连为一体,做成小潭、河流、瀑布、水车;室内到处装饰着楚人夸张的器物和玛瑙、琥珀、鲛人泪、象牙、犀角……他还在室内装了铜管,夏天以万年冰镇着,到处凉意袭袭;冬日便采集沸水蒸汽,纵使园外飘着鹅毛大雪,园内也温暖如春。 可是,便是这样一所宅子,他却不能日日住在里面。 追溯当年,齐国被乐毅攻陷,尚是公子的田法章隐姓埋名在太史敫家中扮作仆役,与太史敫的女儿日久生情,自订终身。后来田单“火牛阵”大破燕军,扶持田法章做了齐王,倔老头太史敫却觉得女儿无媒而嫁,败坏了祖宗名声,宣布终生不再相见。身为人女的王后到底是牵挂父亲,便着哥哥替她好好陪伴,因此太史高平日里不得不与父亲同住,不能时常在别院中。 然而,今日却在。 上大夫后胜从高大的马车上下来,抬头看看匾额上“螭园”两个遒劲的鸟篆,径直入了大门,也没有人上来阻拦。园内铜管发散的水汽形成片片白雾,宛如人间仙境。仙气中走出个身笼轻纱的少女,后胜问她:“丞相在哪一处?” 少女道一句“上大夫请随我来”,引着后胜走入薄雾之中。 园外寒风萧萧,少女却赤丨裸着大腿手臂,身上只穿着透明的薄纱。东夷少女本就奔放性感,狭长的腰肢可堪一握,两瓣结实的香臀款款轻摇,看得“久经战阵”的后胜也一阵心猿意马。 后胜被带到一座堂皇的楼榭,只见榭中一群衣着暴露的男女呢喃作舞,太史高盘卧在一张华丽的几案后面。只见他袒胸露乳,头枕着一个眉目如画的美少年,脚则搭在两个几乎全丨裸的少女身上,呼吸的声音舒缓平稳,眼睛半阖微睁,就像一头睡眼惺忪的老虎。 后胜轻轻唤道:“丞相大人——” 太史高抬抬眼皮道:“哦是后胜大夫,有何事啊?” “丞相大人,我刚刚得到消息,那个常文事败被赵使给捉住了。”后胜道。 “哦,我当多大事呢。捉了便捉了吧,与我们何干。我便不信,他还敢把我攀咬出来?” “那秦使那边怎么交代?”后胜问道。 “交代什么?我何须向他们交代?倒是赵使那边,应该可以敲一大笔,哈哈……” 这时走来一个侍女盈盈拜倒:“大人,清樾姑娘已至门外。” 太史高神色一变:“妹妹派她来干什么,快快,住了歌舞,都撤了。” 舞女们悻悻然撤走的时候,白雾里走出一个黑衣女人。 太史高抢先执礼道:“清樾姑娘好。” 清樾道:“丞相大人好。夫人有话讲给你听。” “有劳清越姑娘了。”太史高支起耳朵,袖起手立在一旁。 “猪头!那个常文就是个猪头!差事办砸了不说,自己还被人捉了去,真是比猪还要蠢笨。”清樾语气语调突变,像是瞬间换了个人。 “是是是。”太史高躬着身子,唯唯诺诺道。 “你也是猪头,看看给我找的这些人都是什么货色?” “是是是。” “秦使也够笨的,那赵欢就住在城中,王上既然一时难以决断,他们就不能帮王上决断吗?” “帮王上决断?”太史高重复了一边,眼神中透出疑惑的神色。 “还要我说的更清楚吗?”清樾似乎已经预知了太史高的反应,他那句话还未说完便接着说道,“你去告诉秦使,杀了赵欢,其他的,我来安排。” “是。”太史高深深一躬。 “丞相大人,话传完了。”清樾恢复到之前的语调。 “外面天寒,姑娘喝杯水酒暖暖身子,来人啊,上窖藏十年的楚酒。” “不必了,我不太习惯这里。” 清樾淡淡说道,对着太史高略一拱手,转身消失在迷雾当中。 17.第17章 忽悠,接着忽悠 赵欢、吕不韦、公孙伏英偏室密议,门外婢子禀报,王卷大夫忽然来访。三人不知他的来意,俱有一些拿捏不定。 赵欢闭眼整理了一下思路,须臾睁开眼睛:“来的正好。” 当即吩咐婢女带入内院。 话分两头。 昨日,王卷应下公子欢的要求,回到府中后便派出三名小厮到历下邑前去接应,走到半途恰恰遇上赵国使团东来的车队。三人讲明来意,引领车队进了临淄城,便回府交差。王卷问起,却也从三人口中得知赵国使团的有一些异况,但秦赵之争他本就不想掺和,于是也没并有深思。翌日下午时分,不知从哪里突然传出了一个小道消息,说是赵使挟持了历下邑的邑守常文,王卷听后心中便是一惊,左思右想总是坐立不安,于是才决定到公子欢暂住的馆驿去一探究竟。 到了馆驿,他就发现内院的护卫已经换成了公子欢自己的扈从,这原本也是情理中的事。他隔着院门向内张望几眼,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于是重新出了院门,命人前去禀传。 等了片刻,门内出来一个颇为俏丽的婢女,落落大方将他迎入院内。 王卷一进驿馆内院,就见长安君赵欢已经在厅外相迎,笑吟吟道:“我当今日起的是什么风,原来却是把王大夫给吹来了。” 王卷道:“子欢公子,逢真人不说假话,王某此来是有一言相问。” 赵欢道:“洗耳恭听,大夫请讲。” 王卷环视四周,有些皱眉:“公子难道不请王某入厅?偏要你我站在这寒风中对答不成?” 赵欢笑容可掬,伸出手臂一让:“如此,王大夫请。” 赵欢将王卷让入厅内,分坐两侧的公孙伏英和吕不韦欠身施礼。赵欢也不引见,王卷的眼神在二人的身上周游一番,对赵欢道:“敢问公子,你的人可是挟持了历下邑的邑守常文?” “是又如何,不是又当如何?”赵欢说道。 王卷凛然道:“公子欢,这里是齐国不是赵国,那常文乃是我王上亲自任命的邑守,纵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如今你来我齐国为质,此举怕是有欠考虑吧。” 赵欢讶然,张大嘴道:“王大夫怎地如此说法?明明是你我二人合谋挟持邑守,如今怎么却将自己摘个干净,推给子欢一人?” 王卷走到席间堪堪坐下,一听公子欢所言惊身而起:“什么什么!赵欢你怎含血喷人?你我何时合谋,你倒是说来。” 赵欢执爵,浅呷一口酒道:“大夫真是健忘。便是昨日,子欢一心救国,您被我的赤子之心所感动,有意助我赵国。又听说常文邑守与秦国私通,有意刁难羁绊我国使团,便与我定下计策,将其捉来临淄与齐王对质。” “胡扯胡扯,尽是胡扯!你可有证据?单凭一张利口便想污蔑王某,那是做梦!”王卷气得顿足,听到他竟抬出齐王威胁,更是大怒,一时大袖乱舞,口水横飞,高冠的带子都被摇晃松了,哪里还有半点高士的形象。 “证据?你要证据?”赵欢呵呵一笑,“那我问你,昨日是何人与我暗室密议?何人派出人手与我使团接应?又是何人,将挟持着常文的车队带进了临淄城内?” “这……”王卷听到这里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背冷汗层层渗出,将内衣塌了个透湿。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待他再开口言,音调有些颤抖:“王某昭昭赤忠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王……我王岂会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大夫对祖国的忠心子欢自然是相信的,可就不知齐王信不信了。纵使不信也没什么关系,大不了一头撞死在那齐王殿上,到时候来个大旱三年,六月飞雪,让天地日月去作证明吧。” “你……”王卷气得浑身发抖,奈何公子欢说的都是实话。自己竟是不知不觉就着了道,不是自己不谨慎,而是赵欢太狡猾啊。 赵欢看着神色惶惶的王卷,觉得火候已到。嗯,大棒子挥完,是时候伸出胡萝卜了。 赵欢道:“王大夫其实不用太过担心,你我合谋这件事本来就甚为隐秘,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人知晓?以我与大夫的交情,你说我会说么?” 王卷听公子欢颠倒黑白,倒是已经把根本不存在的“合谋之事”当做争论的前提,他自知清白却百口难辩,表情直比死了亲爹还要难看;然而他也发现赵欢的语气有所缓和,不由得眼波微微一动,道:“你莫诓骗我了,本来子虚乌有的事情,我若应下岂不自己将罪名坐实。” 赵欢紧紧盯着王卷,并没有放过这一细微的表情变化,继续说道:“大夫岂不闻‘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道理,此事是真是假有又什么关系呢?我只知大夫一心为国是真,我赵国诚心定盟是真。而秦国虎狼之国,平分赵国这种鬼话,大夫觉得可相信否?” 王卷无奈道:“我是不信的,奈何大王不见得不信。” “常言道:武死战,文死谏。齐国即将走上歪路,大夫不极力劝谏,怎能说是一心为国?” 赵欢又道:“话说回来,国虽有忠臣,却未必有明君,宦海行舟,安知不会遇到浮沉倾覆之事?那时候秦国远在千里之外,我赵国可是咫尺之邻啊。” 赵欢说话之余,不忘送上一个若有深意的眼神,这一席话便有些利诱的意思了。 “但你捉了历下邑守,总要有所交代吧。” “这件事大夫请放心,公子我——自有妙计。只请大夫在馆驿盘桓日许,一切皆见分晓。” 王卷闻言便是一惊,大声怒道:“什么,你这是要软禁于我吗?” 观他反应,赵欢的心中倏地一紧,真怕半天的口舌之功化作烟云。 王卷却一拳砸在手掌心道:“罢!事到如今也只有和你们共同进退,只望你所谓的妙计不是徒有其名。” 赵欢连忙夸张地深深一揖:“王大夫攘救之恩,赵国举国不忘。” “毓儿,快带王大夫到客房歇息。” 送走了王卷,赵欢连忙也用袖子擦一擦汗,幽幽叹道:“这大忽悠可着实不好当啊。” 一回头,只见公孙伏英和吕不韦都似有默契地大张着嘴,看着自己,眼神里满是惊讶、感叹、佩服、崇拜、警惕……总之很是复杂。 18.第18章 今夜开宴 赵欢被两人看的有些心虚,尴尬地轻咳了两声,正肃衣冠,语重心长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嘛……诶诶那个谁……” 恰巧门外卫离探查归来,赵欢远远地便迎出去了。 吕不韦心道:“耍嘴皮子骗人还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都说我们商人奸,我们……冤啊!”他长长叹一口气,摇着头也跟着出到厅外。 二人走后,独自坐在厅中的公孙伏英嘿地一声轻笑,心想这长安君端的是长了一张颠倒黑白的利口,每每妙语连珠,许多新奇的说法,纵自己般博学也从未听说过,仔细回味却浑然贴切,简单的辞藻经他一组合竟似有化腐朽为神奇力量。 而且,脸皮也实在是厚。 经过了一番思虑权衡,公孙伏英的心中也逐渐接受了赵欢的计划。他不得不承认,这长安君年级虽轻,看问题却比许多久经沧海的人都要透彻,而且胆大心细、勇力敢为。如此一看竟也是个勇谋具佳的人物,全然不似传闻中那般荒唐不堪。难不成是韬光养晦?这样一想不禁又皱起了忧国忧君的愁眉。 北风萧萧,天空已经开始飘下点点雪星。赵欢出到厅外,饶是生了一张厚如城墙拐角的面皮,也是觉得精神一凛。 卫离来到近前正欲下拜,先被他一把拉起:“探明的情况,速速报过来。” 卫离还未喘匀气息,便急急说道:“秦使名作李祥,扈从五十五人,甲士三十人,弩手二十五人,还有一名家老,应该是个强手。” “唔,这么清楚?”赵欢奇道。 卫离挠挠头,指了一指身后的青年汉子:“这位兄弟贿赂了秦国驿馆的门卫。” “你很不错。”吕不韦悠悠地从赵欢身后走了过来,用一贯轻佻但却从容的声音对青年说,“到家老处,领一百金。” 吕不韦御下向来恩罚分明,这青年本就是他的手下,也不客套,当即抱拳,领赏去了。 “可还留人盯着?”赵欢继续问卫离道。 “还有两名弟兄。” “好,时刻盯紧,你再去探。” “诺!” “三十名甲士,二十五名弩手。” 赵欢的手啪地拍在一根柱子上面,双眉深锁,面色严峻。 他没有想到,秦国越过韩赵魏出使齐国,竟然还能摆出这么大的阵仗。这也足见秦国在七雄之中的实力地位。 自己的手上,能上阵的满打满算也只有二十个人。 “二十对五十五,有多少胜算呢?” 吕不韦进前一步,拍拍他的肩膀:“子欢莫要气馁,燕赵慷慨悲歌之地,人人尚武,游侠之风甚盛,多的是剑击飞鸟,折熊扼虎之士。秦兵虽耐苦战,但论单打独斗未必是赵国儿郎的对手。况且我手里也还有一队伙计,虽说打仗冲锋不行,细小腾挪的功夫是倒个顶个的能手。” 赵欢缓缓点头:“如今也只有搏一搏了。” 话音还未落地,又一名士卒飞也似跑来,脚步还未停稳便一把拜倒:“君上,秦使那边有异动了。” “讲。” “小的自未时当值,发现秦使的卫兵本来屯在外院,申时三刻却突然收拢进了内院,哨位不足刻便换了防,派了个耳目机灵的兄弟靠近门墙探听,里面似有隆隆打鼾之声。” “隆隆打鼾之声,”吕不韦咀嚼着这句话,“白天养精蓄锐,夜里就怕是要……”,他踱着步子一根手指上下挥动,像是在凌空敲击着一个并不存在的木鱼,忽的指头停在半空,“不好,秦使也要动手了!” 吕不韦暗叫一声,这时赵欢也想到了,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深深的不安。 “怎么不好?如此甚好!”这时沉默了许久的公孙伏英突然说话了,“我们正好可以加强防卫,以逸待劳,待秦国刺客前来将其一举捕杀,我们还占着个‘理’字。” 赵欢踱出几步,摇了摇头:“不行,秦使既然敢来,怕是早已有了周密的计划部署,我们现在的一举一动可能已经在他们的视线下了。” “并且纵然击退刺客,我们的计划也必然不能实施,不过就保持现状。如今秦国拖得,赵国却拖不得啊。”吕不韦补充道,颇没正形地一屁股坐在回廊沿上,仰头看天又拿了根稻草叼在嘴角,“还真是棘手啊。” 三人默然。 “我去引敌。”蓦然,赵欢抬起头来。 “不行,这太危险了。”吕不韦道。 “不行此计,再无他法。”赵欢道。 一旁的公孙伏英也大摇其头:“不妥不妥,此法断不可行。” 患难见真情,公孙老头是古板了点,生死关头还是挺讲感情的嘛,赵欢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了。 公孙伏英又道:“公子你乃是定盟的关键,万一你真折进去了,老夫拿什么去结盟?岂不是有负王命?” 赵欢无语地看了他一眼,颇怨念道:“我可与王卷大夫同行,投鼠忌器,刺客必然不敢妄动。” 本来的计划中,他只须居中坐镇便好,做出这个决定,他已经考虑了清楚,可是话刚一出口,身体还是止不住颤抖起来。 不是兴奋,而是恐惧。 终究他并非临敌自若的将军,宅男纵有一些奇思妙想,也只是宅男而已。但是他还是决定了,有些事情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该不该,这便是责任。 这时卫离又传回了消息,秦国驿馆已经开伙造饭,升起了炊烟。 “卫离!”赵欢一振衣衫,高喝其名。 “末将在。” “内厅聚将,我要誓师。” 说是聚将,总共不过二十来人,卫离扯一嗓子,大伙就都齐了。 赵欢命厨役抬出两头生猪,在内厅正中支起一口大鼎,放血、刮毛、肢解,配以甘草、味料下锅,现杀现烹,别开生面。 闻着浓浓的腥味,在滚滚水汽中,赵欢的血液也被点燃起来,瞬间的豪情盖过恐惧,盖过了一切。这是他背负的责任,也是他对生死的执念。他死过,却没有真正的活过。 命运让他来到这一个奔涌多姿的年代,多少个无名卒子以智谋勇力把自己的名姓凝结成了天空的星斗,还有的则像流星,燃尽天际,却发出无边绚烂的光焰。 他会是哪一种? 他只知道他要活着,活着就要活得精彩! 面前,二十甲士加上吕不韦的十余个伙计列成三队,赵欢站到队伍前面,三击手掌,遥指西方: “弟兄们,那面便是赵国,这个时候秦国的侵略者正在屠杀你们的父兄,糟蹋你家的田地,奸丨淫你们的姊妹你们的婆娘,遥远的祖国正在等待着我们搬去救兵。而这面是秦国的驿馆,里面的人不但要阻止我们与齐国结盟,还要谋害我们的性命,我们当如何做?” “杀了他们!”“杀光秦狗!”众人呼道。 赵欢侧出身子,指了指身后的大鼎:“兄弟们,你们可知这是什么?” 赵魏韩三国分晋而立,以前都是晋国的公族,是以立国之后防微杜渐,等级制度一向森严。士卒们听到公子称他们为兄弟,精神皆为之一振,却不明白他此问何意,一个试探的声音回答道:“猪?” “不,这不是猪,这是功名,这是富贵,这也是荣誉。入则钟鸣鼎食,出则驷马高车的生活,你们想拥有吗?” “想!”众人都发自内心齐呼。 “好,都是血性的汉子!男儿生于乱世,就当提三尺剑,立不世功。今夜事成,子欢亲自为诸位上表请功,加官进爵,在此一举。” 好个提三尺剑,立不世功!众人都罢皆是热血沸腾。当时的门客政治盛行,许多能人异士都报国无门,只能投效在公子大夫的门下,以求引荐。富贵险中求,从军倒也是条道。这些调配给长安君的扈从,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精卒,不少人不能上阵杀敌已经怀了气馁之心,如今公子亲口封官许诺,封妻荫子不在话下,如此机会一生能有几回?脑袋一挺,命豁出去了! 赵欢却走到队伍中间,为士卒一一整肃衣甲,又站回队前,肯言道: “都活着回来,我已命厨役备下酒席,事成开宴,明日——愿富贵相见!” “富贵相见!”“富贵相见!”“富贵相见!” 山呼之中,赵欢环作一揖,调转身子,大步流星率先走出厅外。 风中的雪星已然结成了鹅毛,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 …… 迎着风雪,临淄的西门外头有头毛驴的驮着个女人施施而来,她裹着一身粗麻布的袄襦,脸上扑扑两团高原红,模样并不十分出众,就像是每一个初嫁探亲的媳妇儿;她身上的衣物也颇为敦实,浑然显不出来什么身材,只是不知为何,只要是个男人见了都愿意往她身上多看两眼,只要你看上两眼,眼神就粘住似的再也无法离开,直到自家的婆娘拿着炊杖追打出来,叫骂着,吐出这个世界上对于女人来说最肮脏的词汇,小媳妇却一点不生气,当然也不笑,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所谓骚媚入骨,不外如是吧。她本就是天生的媚体,如今所练的媚功得了和氏之璧的助益,显然又精进了。 同一时刻,城的南门出现一个头戴斗笠的白衣武士,斗笠上面罩着面纱,面纱下面若隐若现是一截细瓷一般的雪白脖颈、一弧极为精致的尖尖下巴和两片色泽莹润的绛唇、一丸娇俏而倔强的唇珠。若是将他的斗笠摘了去,临淄城里那些喜好男风的老爷大人们怕是要为他争破头皮,然而果真争破了头也没有用,他会让你问一问他手中的剑。 19.第19章 一口箱子六百里山川 秦国使团的馆驿极大,俗话说:“两国实力相当,外交就是力量;两国实力悬殊,力量就是外交”,使团的待遇亦是国家实力的体现。齐国也是老牌大国,早年的齐威王任用邹忌为相,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桂陵、马陵两战大败魏国,设立稷下学宫广纳天下名士,文治武功睥睨天下;便是上一代的齐闵王在位时,也曾与秦昭襄王并称“东西二帝”,但自乐毅五国伐齐之后,这个国家就再也没有了同秦国一争高下的底气。 秦使李祥只是个中大夫,齐国的上大夫后胜在他面前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的表现。后胜的拜访给秦使带来了王后的“暗示”,看到驿馆里的军士已经养足精神,饱餐战饭,他知道他应该走了,他可不想等到秦使的行动开始还留在这里。杀长安君这件事必需由秦使来做,他可不能牵连进来。他很清楚地知道个中利害,即便是以王后娘娘的胆略手段,也不过是大费周章地派人来暗示秦使,她为何不自己动手呢? 那是因为齐国还有田单。 别看这老小子平日里不哼不哈,一副与人无害的模样,却正应那句会咬人的狗不叫。稷下高士鲁仲连私下里对他有句评价: 田单者,善机谋,天下毒士也。 后胜对着秦使拱了拱手道:“李大人,赵使挟持历下邑守的事情过得片刻就会承到大王的案头,正可为今晚的行动增加砝码,到时候齐赵两国纵不结仇必然交恶,再无结盟的可能了。” 李祥道:“昔年秦齐并称二帝,娘娘慧眼如炬,力主齐国与我秦国交好,实是明智之举。娘娘与上大夫对我秦国的好意,李某回国后自当如实禀告我王。” 秦国对他国的渗透想来不惜重金,后胜听到这一句话,笑得更开怀了,正欲起身拜辞。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报”声还未落地,一名冒冒失失的兵卒已经拜到厅前:“大人,赵使那边又有异动了。” 秦国以武立国,非有军功不能封侯,是以朝堂上下武人氛围浓厚。这个李祥却是文官出身,对这一套军营里的东西颇为不喜,不禁皱了眉道:“叫嚣个甚,还能有什么异动?讲。” “酉时三刻,馆驿内院似有山呼之声,后来就没了动静,小的还欲再探,就在刚刚突然驶出了两乘车马,一乘向西,一乘向东……” “噢车内载的何人?” “不知。” “目的何处?” “不知。” 李祥鼻翼抽动了一下,恶狠狠道:“不知不知,还不给我去探。” “嗨!”兵卒忙不迭领命,李祥又道:“给我死死盯紧。” “嗨!” “大人不必着急。”伴随一个低沉、四平八稳的声音,厅内陡然皱起的氛围似是被轻轻抚平,自厅门外走进一个中年男子,关节粗大,颧骨高突,坑坑洼洼的一张黝黑面皮——正是赵欢在常文府上看到的那名武士。他信步入席,分腿跪坐在案后,两手按于膝头,颇为平淡地道:“如此小小伎俩,不过为我们的游戏徒增趣味罢了。” 李祥见到了他,当即收拾起怒容垂袖作了一揖:“如此有赖家老。” 后胜见状忙也深躬一礼,心中却道:“不知这人是谁人的家老?竟连李祥都对他这般有礼。” …… …… 齐国宫城,平日里的这个时候齐王应已早早入寝歇息。其实入寝倒也不是歇息,那时候的娱乐活动毕竟太少,莺歌燕舞天天看也会腻味,他又不喜欢田猎骑射那一套,过剩的精力也只有每天嘿嘿嘿了。 这一代的齐王田法章与结发妻子相识于微末之时,是以对她极为敬重。但敬重归敬重,当年他以仆役的身份躲在太史敫家,太史小姐美人恩重,他也实在没有太多的选择。如今,当年的小厮成了现今的齐王,审美标准自然水涨船高,当年眼中视若女神的太史小姐,如今看来也就不过尔尔。好在做了王后的太史小姐似乎对自己的新职业更感兴趣,对他专注嘿嘿嘿的事并未表露出来什么不高兴的情绪,于是他——更敬重她了。 前些年头,齐王宠幸一位馥夫人,日日雨露恩施、耳鬓厮磨,终于诞下了一子,取名“田假”。人都道“母以子贵”,馥夫人却是在怀孕期间旷下了身子,于是一位郑美人趁机偷得了圣宠。郑美人的容貌倒也非是清雅绝艳,妙就妙在天生体柔,闺房之中花样繁多,齐王只是图一时新鲜,日子一久也就淡了。然而好景不长,郑美人后又有了谢良人,谢良人后又有韩八子……齐王法章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了更加广阔的嘿嘿嘿事业当中。新近即墨城的商贾进献来了两名越女,吴娃越艳,惯尝东夷美女的性感奔放,南国水乡里的玲珑娇小别是一种独特味道。 今日议政,田单和太史高又为援赵之事争个不休,两面说辞似乎都有道理,齐王原本是如何都好,偏偏两人谁都不肯让步。他甚至觉得两人怎么就不知体谅自己,偏是要与他为难。一个是立国之将,一个是股肱之臣,倒还不如新得的两位美人贴心体己。吵吵嚷嚷从上午争到下午,齐王驾梦远游,好容易两人都说的有点累了,他一句“容后再议”,飘然去了。 刚刚入夜,齐王便早早摆驾两姐妹的寝宫,恰两姐妹正与侍女雅歌投壶欢耍得起兴,时而追打,时而拍手,豆蔻年华的女儿情态,举手投足间自是处处撩人。齐王愁容顿去,远远地屏退了亲随左右,于殿外褪去鞋履,悄然来到姐妹身后,松一松肚腩上的玉带,上举起双臂,正欲戏耍一番时,一个不长眼的小寺人迈着小步疾趋而来:“大王~~~~” 两姐妹闻声动作顿了一顿,随即反应过来蹲身为礼,侍女们纷纷伏地叩拜,只是都还未能收住笑颜,又恰恰瞧见大王的戏谑之姿,一阵莺莺燕燕。 齐王气得将举在半空的大袖向下一甩,勾勾手掌招呼寺人:“你过来。” 寺人低头弓腰,像只虾米样来到齐王脚前。 齐王一手叉腰,一手挽起帽前冕旒,贴近问道:“你找寡人有什么事吗?” 寺人哪里被王如此问过?是以仰起一脸疑惑:“啊?” 齐王抬起一脚正正蹬在了他的脸上:“寡人问你何事!” 寺人被仰面蹬出数尺,又慌忙爬回,磕头有如捣蒜:“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众女眼看大王戏耍寺人忍不住笑成一片,齐王也只是一时动气,其实并非暴虐之君,一手揽过一位美人,对寺人道:“说吧,什么事?” “禀王上,历下邑丞郭亮急奏……” “历下邑丞郭亮?这又是哪根萝卜?邑守常文呢?” 两姐妹见王说的有趣,掩口又是一串娇笑。 “禀王上,历下邑守常文被……被赵使挟持了。” “你说的甚?”齐王一时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讶然问寺人道:“你说常文被挟持了?” 寺人忙不迭摆动全身用来点头,打哆嗦道:“历下邑丞急报,历下邑守常文被赵使挟持到了临淄。” 齐王听完还是愣的,整个大殿悄然无声。又是一阵脚步打破寂静,一个上了年纪的寺人进得殿中,竟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忙不迭碎步过来躬在一旁,细声细气道:“王上,赵使公孙伏英在宫门外头求见。” 这时殿上已经静极,几秒钟的时间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好!”齐王兀地振臂一声高喝,寂静中积累许久的能量像大河决口,奔涌的时间骤然加快。 “好好好,来得正好,赵使端的生了一只好胆。” 齐王大步流星风火而去,众寺人弓着身子紧趋其后,形成一条穿厅过廊的虾米长龙。 …… …… 齐国王宫,议事大殿。 公孙伏英由一个寺人引至大殿门外,片刻得宣,直趋庭中,只见王座之上齐王法章紫袍玉带,头戴冕冠,旒珠前垂,还未来得及施礼,齐王便阴沉着脸道:“阶下何人?” 公孙伏英立于中庭,恭恭敬敬躬身下拜:“外臣赵国中大夫公孙伏英,拜见齐王。” 齐王心里一奇,他早年曾为人奴仆,深谙观人颜色。赵使挟持齐国官员,他若是认罪,神情必然委顿,若不认罪,情绪必定骄横。而他观这个公孙伏英却神清气正,语气不卑不亢,心里颇感到意外,于是问道:“深夜觐见,所为何事?” 公孙伏英道:“禀齐王,外臣求见,是有一份礼物送于王上。” “噢?何礼?” “请王稍候。”公孙伏英向着寺人低语几句,片刻一名力士抱着一口木箱入得殿来,举重若轻放于地下。弗一落地,箱子之中便连连传出沉闷的敲击声响。 齐王大概猜出那被挟持的常文就在箱里,却故意问道:“箱中何物?” “乃是燕国六百里土地郡县。”公孙伏英正颜回答。 “什么?”齐王不可思议地眯起了眼睛,一掌拍在面前龙案上:“你竟敢戏弄寡人!” 要说齐燕两国是世仇,先是齐国趁燕国内乱大举入侵,后又是燕将乐毅五国伐齐。若是真是能兵不血刃占得燕国六百里土地,齐王怕是睡觉都要笑醒,然而,六百里土地,能让一只箱子装着? 公孙伏英一本正经,四平八稳道:“外臣不知王上何出此言?” 齐王将面前龙案拍得啪啪作响:“公孙伏英,你当孤是三岁孩童吗?” 公孙伏英又躬一礼:“大王不信一口箱子可以装下六百里的土地,却相信一兵不发可以白得赵国数千里山川,大王之远谋,实非三岁孩童可比。” 若前面的话还算恭敬,这最后一句就真的是在骂人了。然而齐王却没有接着发火,因为他听懂了。昔年秦相张仪空许楚怀王六百里土地,骗得楚国与齐断交,最后到兑现时却成了六里;后来楚怀王又被骗到秦国,客死异乡。公孙伏英如此说法,是劝自己莫要重蹈楚怀王的覆辙。 公孙伏英继续道:“外臣的礼物自是不能使齐国增加六百里土地,却可以使齐国少损失土地不只千里。” “噢?此话怎讲?” 公孙伏英道:“赵国为齐国西方屏障,若赵国陷落,纵是秦国真的将半壁河山让与齐国,齐秦两国便直接接壤。秦国虎狼之国也,王上不妨想想看看,秦之邻国哪个没被其侵略过?哪一国不是战战兢兢?到时候王上岂能还如此般逍遥自在?” 唇亡齿寒的道理人人明白,却很少有人从这个角度去讲。齐王稍微一思,觉得有点道理,且不论巴蜀、义渠,楚国被秦迫得几次迁都,赵魏韩三国君主也是夙兴夜寐,愁得年纪轻轻头发就花白了。 齐王叹一口气,作态道:“你也知那秦国乃虎狼之国,寡人也甚恐惹恼了秦国啊。” 公孙伏英忽然换了一种语气:“大王也许忘了,我赵国也还住着个人。” 齐王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怒道:“你大胆,竟敢威胁本王?” 二人一来一去说的是谁?自是乐毅。 公孙伏英还怕火候不够,紧接着道:“外臣不敢。只是秦齐并不接壤,齐王尚且忧虑。我赵国沃野四千里,带甲之士百万,文有虞卿、蔺相如,武有庞煖、赵奢、廉颇。对那个人我王养而不用,实是顾忌齐国的感受啊。” 齐王神情一凛,公孙伏英这席话看似杂乱,却都表达了一个意思。赵国的战力并不弱,这次大战失势主要的原因还是国君新丧,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要是真的给它缓过劲儿了,到时候焉知不会启用那个人,将矛头对准齐国? 齐王心中的天平开始向赵国偏去,心中却忽然咯噔一声,暗道:“天下多的是口若悬河、雄辩滔滔之士,凭着两片嘴皮颠倒黑白,一根舌头搅动乾坤。安知这公孙伏英不是张仪、苏秦之辈?人道:兼听则明。不若我把秦使也宣上来,看他如何说法。” 20.第20章 雪月风花夜 赵欢所乘的马车与公孙伏英方向相反,一辆直奔着宫城,一辆却一头扎进闹市。 齐国中大夫王卷不安地坐在车里,又一次将门帘掀起一缝,缩头缩脑向车外望了几眼,颇有些不耐地问道:“子欢公子,王某已经答应配合你了,还望你也坦诚告诉在下,咱们到底要去哪里?王某死也死个明白。” “王大夫,你这说的哪里话?” 赵欢真心不是故意瞒他,到底?实在是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他本想以自己为诱饵,把秦国刺客来个调虎离山,吕不韦和卫离才好按计划进行下一步行动。想法是很好的,实际一操作才知道自己还是太天真了。他前世的时候看书时看到“诱敌深入”啦、“围魏救赵”啦、“草船借箭”啦,总觉得这些个所谓妙计也不过如此。现在细细一想,如何诱敌?如何统筹?如何掌握好度?竟处处都是春秋笔法,含混一下就过去了。不知多少的艰难抉择、精谋深虑、投机决断才凝练成了这些短短几字的成语典故。方才驿馆誓师,慷慨陈词,热血汹涌的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成了横刀立马的大将军,出了门来才知自己要装的逼,含着泪也要装完。 情势如此有对策要上,没对策瞎对策也要上。是以马车一出院门,他便命御手驾车在闹市乱转,心想着至少让敌人摸不着头脑,来个乱拳打死老师傅也说不定。王卷问他,他其实也在思考,片刻他反问王卷道:“王大人,不知这临淄城中夜晚最热闹的是何去处?” 王卷仰头拈指捋了捋颏下美须:“热闹去处?若是白天,那太史高的相府外的街市门客如流,商贾云集。至于这晚上嘛,自然当属城南签华阁。”王卷说着似是进入到了自己的遐想,讲到最后已是男人特有那种“你懂的”语气。 “是妓院吗?”赵欢很诚恳地问道。 “公子怎可如此说话,”王卷愤愤然一掸衣袖,似是在将某种秽物抖落,颇为虔诚地道,“想那签华阁阁主碧落小姐才貌俱佳,每月月中论战,其见识才学连稷下的学者们也都是极佩服的。其余众女也都是各怀所长,譬如那位花珠姑娘,小小年纪却舞技精绝,普通的大户宴饮花重金去请,人家都未必肯去。”说着颇为嫌恶地看赵欢一眼,“公子可了然了?” “嗯,了然,是高级妓院。” 王卷大夫垂头无语,赵欢用手指关节敲敲车壁,招呼御手:“往签华阁。” “得令咧!”吕不韦手下的车把式果是一把好手,一扥缰子,车厢未动,方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调转,马车朝着城南而去。 临淄虽是一国之都,终究还是无法同后世的不夜之城相比。宽阔的道路上人少车稀,公子欢的马车一路疾驰,不足两刻就来到签华阁下。御手在外招呼:“公子,到了。” 赵欢挑开门帘,跳下马车,只见一座红色的楼阁式建筑,分为三层,每一层都有六七米那么高,三层之上还有一个独立的亭阁,这在当时已算是非常高大。车马停处在一条河边,这签华阁便是建在河湾怀抱,整个建筑灯火通透,金碧辉煌,白纱飞于窗外,影像映照水中,配上纷纷落雪,极具视觉震撼。 但问题是,没有人啊! 赵欢询问地看向王卷,却发现他也是一脸疑惑。 赵欢蓦地打了一个寒战:这种场景……怎么有种《青蛇》的感觉? 再看这地形,由于建在河边,签华阁同周围的街道都拉开了一段距离,形成了一个颇为空旷的小型广场。赵欢真是欲哭无泪,这场地简直就是专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搭建的嘛。多少年后,太史公司马大大凭空添上几笔,又是刺客列传里的一段佳话。 “不对啊,平日里此处是极热闹的,今晚邪了门了。”王卷道。 赵欢在心里已把他家的亲戚问候个遍,突然激起一丝警觉,目光扫去,只见街道末头几个缩头缩脑的影子。 “终归还是来了。”赵欢心中道。 人生是场戏,拼的是演技。如今情势,也只能应着头皮演下去了,于是拽着王卷阔步朝签华阁走去。 王卷虽不知秦使暗杀之事,也发觉出情况不对,总觉得有几道目光盯着自己,刚想去看…… “别回头!”赵欢低声嘱道。于是两个人像《古惑仔》中山鸡被小混混堵住的镜头一样,迈着看似平稳实则忐忑的步子来到了签华阁下。 两人走到一半时就发现其实并非空无一人,门口似乎立着一个孩童,待走进了才知原来是个侏儒。只见他身着锦缎华服,一顶高冠倒似有半个身子长。见到二人,侏儒似模似样地躬身为礼:“我家的小姐们都去了曲阜访友,两位阁下还是请回吧。”他身形矮小,声音也同孩童一般,只从花白的头发才看得出其实已经人逾中年。 王卷哎呀一声:“是了,正主们不在,又下着雪,所以才会如此冷清。子欢公子,我们还是走吧。” 走?强敌环伺,这时候走命就没了。赵欢也不招呼,迈开大步就往里面走去。侏儒反应不及,已被他来到阁内。 “诶,你这人怎么不听人言!”侏儒也迈开“大步”追至,见赵欢仍走,扑过去一把扯起他的裤腿,却被赵欢一扥,带倒在地。侏儒翻身而起,眼中兀然泛起一抹杀机,不知为何,忽又神色一变。 赵欢回头见他摔倒,颇为抱歉道地作了一揖:“大叔实在对不住了,江湖救急,我们暂借贵阁一避。” 侏儒大叔摇着头掸去身上尘土:“罢了罢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咯。”背起手来,径自去了。 赵欢心中突然闪过一道光亮:如此情境,不若唱上一出空城计吧。 …… …… 不远处的一处小楼,一个皓齿明眸的小姑娘伏在窗棂看雪,忽然眼睛一亮,对屋内脆生生道:“姐姐快看,咱们的阁里来了个好生俊俏地小郎君呢。” 屋内一位容貌清丽的美人正在用一根青釉瓷杵研磨香料,听见妹妹的话,手头动作仍旧不停,探头向着窗外望了一眼,失笑道:“离那么远,你倒是眼尖,还能看出俊不俊来。” “人家就是能看到嘛。”小姑娘换了一个姿势,倚在窗上,“好生奇怪,这么俊俏的小郎君,跟一个小老头在亭中干坐。” “他是赵国的公子,他旁边的那个是齐国的大夫。”美人淡淡道,研磨完毕,又开始称重、调制,似乎她的注意力只在这个上面。 “赵国?那是珠儿出生的地方呢。”小姑娘道,“要是珠儿能勾了这俊俏小郎来,将来岂不就回赵国做君夫人了?” “不知羞臊的丫头,这话也是说的的?那么多的大官儿要赎你你怎地不肯?”美人掩口笑道。 “人家不喜欢嘛,这种事,讲眼缘的。”珠儿将尖尖的下巴放在窗上,微张着樱桃小口,露出如瓠犀般整齐而洁白的门牙,忽地支起小脑袋气鼓鼓道,“都怪阿姊,偏让咱们说去了曲阜,却还不是在此处赋闲。” 美人终于将香料调制完毕包成了小包,以玉臂撑着凹了一凹弱柳般的细腰:“阿姊是做大事的人,这么做一定有她的安排。你可知道,你的小郎君是个花心大萝卜,邯郸城里不知多少他的风流韵事。” “魅力大嘛。他既然这么好色,不去玩女人,怎地与老夫子枯坐?”珠儿回头问道。 “不知道。” “上通天文,下精地理的碧落小姐也会不知?” “傻丫头,姐姐又不是神仙,岂会样样知晓。”美人笑骂,又道,“我只知道,有人想要杀他。” “那么珠儿便去救他。” “如果要杀他的人是阿姊呢?” 珠儿吃惊地张大了嘴,眼神一飘,又道:“快看,又有人了。” “是两个姑娘。”美人道。不知何时阁中已经多了两条倩影。 “啊,”小姑娘嘟高了嘴,“人家的小郎君被抢走了。” 21.第21章 杀人放火天(1) 也许你想要一台大大的飞机,却得到一台旧旧录音机。 也许你想晒成古天乐般的黑马王子,却生生成了宋小宝样的黑皮骡子。 也许,你想摆个空城计…… 无数的惨痛教训总能证明,想象和现实中间永远存在着一个叫“自我感觉”的巨大差距。 赵公子欢和齐国中大夫王卷对坐高阁,凭栏处,四面通透,飞雪潇扬。 “子欢公子,我们这又是在作甚?” 王卷有点打颤的声音里面,不解之中已经有点崩溃的味道。 赵欢没有回答,他现在非常、非常不想说话,心中郁闷地想:若照这个路子下去,是要让司马迁在写历史时,生生开创出来《万万没想到》的风格吗? 他不想继续深入这个荒唐的念头。 并且,他有点冷。 其实,公子欢的所谓“奇谋”也并非没有起到作用。 当时赵国驿馆双车齐出,秦国驿馆中的那位神秘家老第一时间便展现铁血手腕,迅速地将普通探子召回收拢,换而派出的是真正的刺客。 十三名秦军锐士黑衣罩甲,首要盯住驰往宫城的马车。 家老分析,如果公子欢真的得到齐王召见,往宫城里面一躲,今晚的计划怕是就要落空。易地而处,在他看来,这不乏是个明智的选择,所以在行动之前明令手下,若能确认车中载的是赵欢本人,便可当即截杀。 片刻消息传回,车中之人不是赵欢,却是赵使公孙伏英。 而赵欢则被确定正在另一辆车中,似乎还强拉了齐国主管的迎宾中大夫王卷做挡箭牌。 家老隐然发笑,心道这公子欢不向齐王处寻找庇护,却妄图靠一个小小的中大夫保全自己,何其蠢也! 他复姓西乞,单名一个狐字,本就是秦国大族之后,又是强权人物的家老,行事向来杀伐果决,不等第一队的杀手撤回,便立即派出了第二支人手直扑公子欢的车驾。 这时候的赵欢却和他玩起猫鼠游戏,命令御手驾车在闹市区穿行。虽然下着大雪,但显然东市的商贾活动并未受到太大影响,秦国刺客难以隐匿形迹,正在着急间,马车却又调了个头,一路疾驰来到了城南一片人烟稀少的开阔地带。 情报片片传回,他越发觉得自己高估了对手,然而当听到赵欢同王卷登上了签华阁时,他心中终于泛起一丝不安的味道:一切都太顺利了。那签华阁乃是一座孤楼,退无可退,守无可守,赵欢现在可以说是自囚死地。 据他所知,公子欢的手里还有着一支战力不俗的护卫力量,难道他自己就这样伸着脖子等自己杀么?不,这一步步,简直是挺着脖子往刀面上撞。 莫非,是一个局? 他思忖着,低垂着头,分膝而坐,双手按在膝头,足弓反折垫于臀下;这方便他随时跃起,脚尖使了一个点劲,身形已弹到厅外。 他不放心,他要亲自去看一看。 …… …… 在男人们为家国天下明争暗斗时,同一片天空的另一角落。 一桶冰凉的冷水狠狠泼在一个娇小的身躯上: “还是不承认么?” 单薄的身体被水冲得抖动:“温妈妈,您到底想让毓儿承认什么?” 灵毓被身后两个赤膊的仆役反剪着双臂,表情显得极为痛苦。 “毓儿?才被公子多看了两眼,就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 温氏用手掌摩梭着她的小脸儿,从鬓角滑到面颊,再到下巴,反手便是一个耳光:“说!你把公子的长生玉藏到哪了?” “长生玉……” 温氏反手叉腰,围着灵毓边走边道:“啧啧啧,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说有些人呐天生就是命贱,以前就手手不干脚不净的,上次偷吃被捉个正着,这回竟然连公子的随身坠玉都敢偷。下一次,是不是该偷人了?” “没有,我没有偷!”灵毓使劲地摇晃着头,却又一时不知该怎么辩白。 公子的起居佩戴之物的确是由她来打理的,坠玉不见这件事她也是知道的。只是自打来了临淄,公子一直在忙着做大事情,这事公子没有提过,她也就没有问起。 而且,她的确偷吃过肉。 “哟,嘴还挺硬!” 温氏一手攥起她的发髻上提,一手曲起指甲刮弄脸蛋:“瞧这小脸儿,真水灵啊,怪不得公子也要多看几眼。只是不知道在公子心中,这可人儿的小脸蛋儿,同那块与和氏之璧同一个石母胎子剖出来的长生玉坠子比,哪一个更重一些?” “公子……”灵毓苦楚道。 “你以为公子会救你么?还是让温妈妈来疼你吧!”温氏的手上又加了把劲。 “放心,等咱们的小毓儿进了临淄最下贱的女闾,迎来送往个一年半载温妈妈就接你回去,到时候倒看一看公子还会不会疼你,会不会要你这个烂货来伺候他。” “够了!”屋檐的黑影下面走出一个个子较高,体形瘦削的婢女,只见她肤色甚白,细长的眉毛中间长着一颗朱砂红痣。 温氏抬头,笑了:“我当是谁,寅丫头,我还未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了。” “够了。”她又说道,语气里面并未包含太多感情,就像是在回答一碗饭的份量。够了。 在众多的婢女中她总是最沉默的一个,她不喜欢受人恩惠,就算受了也没想过要去报答。她说够了,不过因为她觉得够了。 “温妈妈当真不怕公子怪罪吗?”寅丫头问道。 温氏轻轻笑了一下。 怪罪? 小欢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他的个性自己最清楚不过,女人在他看来不过就是玩具,他会为了一件坏了的玩具同自己翻脸吗? “温妈妈可曾听说过秦相范雎的故事吗?”寅丫头道,“没听过也没有关系,我的意思是要么你放了毓儿,要么彻底地杀死我们。不然,只要我还有一丝气息在,你就会一定会为今天而感到后悔。” “你……”温氏看到自己嘴里吐出的那团白气,突然才觉得天气竟如此寒冷。 她是个恶人,而让她杀人她却真的不敢,就像一个孩童可以天天拿着木棍打猪,真去让他杀猪他却未必敢。 她终究是个不够恶的恶人。 而且她也年轻过,年轻的时候也很漂亮,她十分清楚如果一个正值花季的漂亮女人,真正地破罐破摔所能产生的惊人能量。 22.第22章 杀人放火天(2) “好……” 温氏突然被一股浑然不顾生死的决绝击中,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一生也见识多了拼着鱼死网破的蠢笨丫头,最后哪个不是被她收拾得服服贴贴? 就像一个鸡蛋掷到一面木板上只有可能打碎,而箭却能将木板射穿。 灵毓就像鸡蛋,而寅丫头却是箭矢。墙永远不会害怕蛋的决绝,却无法无视箭的引弓、上弦。 她选择了避让,因为她感觉到了危险。 她的眼皮突突跳了几下:“寅丫头就算你狠,给我放了她们!拿上你们的东西快给我滚。” 温氏赶走了两个丫头,本来糟糕透顶的心情渐渐疏朗。纵然寅丫头半路出来捣乱,该办的事还是办了,没了灵毓那个小狐媚子,欢郎的心又会回到自己这来。 她一直知道的,欢郎虽然嘴馋贪玩了些,他的心里真正爱的却从来只有自己一个女人。 风雪夜,吱扭一声自赵国馆驿的小门而出,各穿着一身单薄的短襦,背着小布包袱,两个女孩一个高挑一个娇小,共撑着一把破伞,在雪中临淄依偎而行。 灵毓走出一步倒要三次回头,她曾是战战兢兢却又无忧无虑的小小婢女,是公子充满着阳光宠溺的眸子,为她大开了通向另一世界的大门,那里的风景那么明媚却又如此令人惆怅,日常的点点小事中,不知不觉间深埋的情根已经长出了鲜芽。 “毓儿还会再见到公子吗?” “真的是公子说我偷了东西吗?” “咱们走的话,公子会不会真的以为东西就是毓儿偷的?” 寅丫头强拉着她,不断烦恼地随意应付着各种痴痴傻傻的问题。她可不想一直带着这个累赘,又不好扔下不管,好在她知道在临淄城里有那么个所在,去那里兴许刚好适合。 两人沿着中央大道一直向南,又顺着城中的河道向西,走到一处开阔地,灵毓的眸子忽然亮了起来。 “公子!” “姐姐快看,那是公子吗?” 寅丫头有些讶然眯起眼睛,正见公子欢和大夫王卷在那座高阁上面凭栏而坐,侃侃而谈。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她脚下站定,狐疑地环视八方,将影影绰绰尽收眼底,向灵毓道:“那里不要去,有危险的。” 灵毓却哪里听得进这个?目光迷离地走出几步,却又犹疑地退了回来,问寅丫头: “姐姐,公子若真的不要我了可该怎么办呀?” 寅丫头盯着她万花筒般闪烁的眼睛,颇认真道:“你还是去吧,不然我看会更危险。” …… …… “如此,那敌军将领看着大开的城门愣是不敢攻进城去,最后悻悻然班师回朝,而那名神将竟是自己一个人便骗退了百万雄师。” 赵欢一边讲着一边搓热手掌,原是他被王卷问得烦了,便将诸葛孔明摆空城的故事隐去年代姓名讲了出来。 “公子,”王卷拿眼白瞧他一眼,“您想效仿那位上古神将我不反对,麻烦也请认真一些,你的羽扇呢?你的纶巾呢?焚香呢?素琴呢?只有寒风萧萧,何以震敌?”他手背拍着手心啪啪作响。 赵欢也道:“是啊是啊,人家身边还有侍女,还有童子,我呢?我只有老夫子。何其煞风景也。” 敌人一直在周围地阴影里游弋部署,却也被唬得一时不敢上攻。赵欢个和王卷看似轻松,其实内心都很忐忑, 寒冷之中,强敌环伺下丢弃了节操的二人说话都直接了很多,似乎关系倒像更近乎了一点。 忽然下面传来脆生生一声喘呼:“公子!” 楼梯处噔噔噔噔一阵明快的脚步声响,跃上来一个娇俏的身影,可不正是他的贴身婢女——灵毓。灵毓丫头穿着薄薄的单衣,肩着一个小布包袱,此刻她见了公子包袱无声地滑落地下,噔噔噔又是几个步子,一头纵入赵欢怀里哭泣起来。 这时楼梯处的另一个节奏“噔,噔,噔,噔”——也到了尽头,悠悠上来的是那个先前生病的肤白侍女,同样肩着一个包袱,走了过来。 灵毓身材灵小,说是扑在怀里,其实只在腰处,赵欢支着双臂,一时未反映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被赶出来了。”寅丫头先道。 “赶出来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赵欢惊讶道。 “公子,毓儿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方才与姐姐走在街上,心里悲戚,看见到公子在这楼上,心里就高兴极了,却又怕公子赶毓儿走,不要毓儿了,还是姐姐拉着毓儿上来。” 小毓儿方才真情流露,此刻惊觉于自己的忘形失仪,忙松开了公子的腰,见公子并没有嫌恶自己的意思,说话却仍然小心翼翼。 寅丫头却撇了撇嘴,表示她没有拉。 赵欢不傻,两世为人小三十年岁月,怎会看不出毓儿对自己的情愫?只是毓儿太傻,她是他的起居丫头,他知道自己随随便便就可以占有这个纯真得有点傻气的女孩。 因为随便,所以不忍,所以会舍不得。 他用拇指轻轻擦去毓儿小脸上的泪痕,轻轻地捏了下她的鼻头:“真是的,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们走了?” “你是没说,是你的温氏说的。”寅丫头抢先白道。 “温姨?”赵欢心里泛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觉,“毓儿,温姨她没有怎么难为你们吧?” 灵毓低着小脑袋轻轻摇了一摇:“左右不过是温姨误会了,打骂了几句。” “误会?”寅丫头冷笑了一声,“你呀你,还真是有了你的公子就万事皆足了。” “什么我的公子?难道还不是你的公子呀?”灵毓皱皱鼻子趣道。 寅丫头翻着白眼,不置可否。 又转向赵欢道:“你的长生玉可还在么?” “长生玉。”听到这个名词,赵欢的心骤然收紧。 此玉关系着他在这世界上地最大秘密,心中不禁打翻五种滋味:“那块后世被所有典当行拒绝的玩物,不仅是传自战国的古物,竟在这个时候便叫‘长生玉’了。” 赵欢的神情恍惚了一下。感天知地,千百年的相隔,前世今生,冥冥之中似有一股神秘莫测的力量在主导一切。 他诚实回答寅丫头:“我在潜出历下邑时便弄丢了。” “你的温氏却说是我们偷的。” “什么我的温氏,她是她,我是我,这个家自然还是我说了算的,毓儿和……” “对了,你叫什么?” 寅丫头身上头一次出现了某种落寞地情绪,或者说第一次比较能称为情绪的东西,须臾她道:“我没有名字。” “人怎么能没有名字呢?”赵欢奇道。 “这有什么稀奇?没起过名字自然就没有名字。因为我在寅时出生,所以大家有时喊我作‘寅’。”寅丫头语气平淡,她一直以来都是没有名字的,这又有何奇怪? “寅?这是人叫的么?”赵欢脱口而出就觉得不妥,咳了一声掩饰,却见人家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倒像是自己在作态了,不禁干巴巴又道,“人怎么能没有名字呢,不如我给你取一个吧。” “嗯……”赵欢看看灵毓又看看她,“你是毓儿,那你便叫婷儿好了。” 寅丫头依然不置可否。 其余人不知他的恶趣味,均在想毓字和婷字又什么联系?为何一个叫毓儿,另外一个便要叫婷儿,莫非有什么典故不成? 毓婷毓婷,公子欢曰:“毓婷出马,安全无忧”,恰恰应和此情此景。 他倏然一手拉起一个,对王卷道:“童子没有,至少侍女有了。” 王大夫失笑,正欲开口说话,忽然看向赵欢身后,眼睛睁得老大:“碧碧……碧落小姐!” 23.第23章 杀人放火天(3) 婷儿就像被烫了一下,娇躯微微一震,连忙将手抽回。 赵欢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状,听到公孙伏英的惊呼,他忙扭身回望,只见小亭之外遥遥走来一名白衣女子,手执一盏长柄挑起的青铜小灯,仙履轻曼,微步凌波,香影过处,流风回雪。 赵欢来自网络时代,自问什么美女没有见过?偏是一时间看得呆了,只记得转过了上半身,腿脚还拧在原处。就连灵毓也是小嘴微张,眼里亮晶晶的,其绝代风姿竟是女人都要为之赞叹。 不过倒是婷儿,依旧是冷哼一声,秀挺的瑶鼻中像是能迸出来个嘎嘣脆的小冰豆子。 几人的表现各异,其实都在须臾同时之间,这一会儿的功夫,白衣女子便来到了亭阁边上,从长柄玉勾上取下小灯挂在小厅矮檐挂风铃处。灯光摇曳下一袭白裘淌落地下,华容婀娜,身如纤月。 “哎呀呀,”王卷再次呼道,“果真是碧落小姐,王某还道是自己眼花,哈哈,哈哈哈哈。” 王卷的萎靡模样一扫而空,隔着好几步便双手合揖迎接出去,在场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倒像是见到了多年知交的老友。 “许久不见,王大夫别来无恙?” 碧落盈盈一拜,声音风铃般悦耳,既不故为庄敬,也不甜不糯。 王卷用手背拭一把鼻涕道:“无恙无恙,自然无恙,王某好的很呐。劳烦碧落小姐挂念。” 碧落亦并不作态,见到他的窘状掩口而笑,长长的眼帘浅浅落下,又倏然敛起,眼神飘落在赵欢身上,款款蹲身为礼,朱唇轻启道:“这位一定是赵国的子欢公子了。” 赵欢脸微红,悄然将扭成麻花的身体磨正,对她遥施一礼:“小姐聪慧,在下正是赵欢。” 碧落道:“奴家今日访友堪堪归来,本来已欲歇息,却听孟孙大叔说起子欢公子与王大夫在此对饮,未能招待周到,实在是太怠慢了。” 王卷却也不客套,轻捋颏下美须,呵呵笑道:“子欢公子,你可知甚?碧落小姐既如此说法,定然已有安排,倒是王某沾了你的光了。” “呵呵,王大夫果是真人。”说着碧落轻拍三下手掌。自飞雪深处的长廊尽头现出点点星火,一队侍女鱼贯而出,有的打着小灯,有的抬着琴瑟,有的捧着酒器,有的提着食盒,走到岔口处群莺群燕流水般分向两个方向,沿着回廊走向划出两道飞虹,到了近处又重新拢向小亭,分从两个方向来到亭间。 赵欢看得如堕梦幻之中,蓦地一醒神,眼睛瞟向阁搂下面,见那团团黑影已经蠢蠢欲动。想到如今现在身处险境,碧落小姐浑然不觉,王卷大夫后知后觉,毓儿婷儿也在,倒是要想个法子莫让大家有所伤损才好。 他正欲再看一看,身旁的灵毓忽然低叫一声:“寅姐姐!”却看婷儿目光闪烁,表情极为不安。 “婷儿?”他轻声唤了一声,只见她目光惶惶洒来,额上布满了细汗,脸上已是青灰一般颜色,身体摇摇欲坠。 “莫不是着了凉又犯病了。这丫头脾气臭臭,身体却是真弱。”赵欢心里想着,便站起身,左手挽起袍裾,伸出右手想去探探她的额头。 “别碰我!”婷儿厉声叱道,音量颇大。 亭中亭外众女目光瞬间齐刷刷聚焦过来,赵大公子的手刚到一半,悬在空中是伸也不是收也不是,王卷的眼略一耷拉,哂道:“子欢公子要与美婢亲切,大可回自己府中,此情此景……忒心急了些。” 还是灵毓贴心,连忙扶了婷儿道:“公子,婷姐姐身体不适,允毓儿扶她下去歇歇吧。” 赵欢点头,碧落小姐递出一个眼神,自有一名女侍者领着二女休息去了。 赵欢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干笑道:“呵呵,这婢子就是身体太差,早就说让她多锻炼,唉呀不听。我们继续……” 王卷默默又给了他一个白眼。 亭中生起了炉火,融融暖意将众人包围,雪还未落到地面便化为一片氤氲。侍女们奏起了丝竹,摆起了丰盛的晚宴。 赵欢时刻注意着阁下动静,王卷看见了,执起一爵:“公子,是不是如此这般方才有那‘空城计’的高风雅趣啊?” 赵欢看得阁下黑影渐渐蛰伏,似是已被震慑,他浅呷一口齐酒,甜糯糯缺乏实质的味觉就像他的心始终无法落到实地,觉得这目下的情景有点荒唐。 无论如何,在今年临淄的第一个雪夜,感到荒唐的人绝对不只有赵欢一个。 签华阁外巷子的阴影中,秦国刺客的眼睛齐齐看向家老,而家老的眼紧紧盯着亭阁,目光中同样地充满了疑惑与不解。刺客们本都是秦军的精卒,无条件服从上官的命令是他们多年行军作战所奉行的铁律,现在心中却也不由得嘀咕起来: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为何? 先前西乞狐得到他们传回的消息,亲自来到“阵前”坐镇。他极目而视,只看公子欢与王卷凭栏对坐,无法探知虚实,于是定念提气,使出另外一项特殊本事。 原来西乞氏本是来自秦国西陇的一支戎狄部落,多年的栉风沐雨的生活中他们领会出了一项特殊的本领,世代的用进废退中这项本领成为了伴随血脉的氏族天赋。那便是: 嗅。 人人皆会嗅,西乞氏却将嗅的作用发挥到了人的极致。 气味是种极微妙的东西,豆蔻少女的身体无芳自香,而鳏居的中年人却自内而外散发体臭;人的状态、经历乃至心念、心情不同,气味都会有细微的差别,寻常人对着些差别浑然无觉,而这大量的气味信息对西乞氏的族人来说却像写在刻在竹简上一般的清晰明了。 西乞狐作为家族中的强者,更是一位“嗅”道高手。这项本领帮助着他在腥风血雨的战斗中和波诡云谲的政争当中洞察先机,随敌应变,无往而不利也。 是时,西乞狐以心念催动感官,灵敏的嗅觉朝着签华阁的小厅不断拱进,直到将其完全包裹,感到赵、王二人气息单薄,颤颤巍巍如同竹签支起的空中楼阁。 他便知二人这是虚张声势,对手下刺客示意可以进攻,刚要明确下令,亭中陡然现出一道杀气,如峭壁般森然高险,竟是把他的感官迫得一滞。他捂住酸痛的鼻子定睛而视,只见阁上多出两名女子。 果然有诈! 他赶忙将众刺客拦住,下令待命。 若不出他的所料,那两名女子当中定有一个是一等一的绝顶高手。 他缓缓恢复嗅觉,发现这股杀气竟然浩瀚如隆隆血海,正稀奇间又一股完全不同的杀气绵绵而来。两股杀气碰撞,缠斗在一处,本来是前者完全占优,不知发生了什么,这股杀气却骤然而敛,败下阵来。 西乞狐眼中的星芒明灭不定,作为坐镇指挥的将领他已全然失策,而作为一名“嗅”道修持的痴者,逢此百年盛事自己却不能亲历现场,当真深感憾然。 “家老!” “家老!” 他的眼睛终于定于一处,发现自己投射在墙上的影子竟然在左右晃动,猛一回头,却看驿馆方向一片火光,惊道:“糟了!” 24.第24章 同时出击(1) “快!再加把火!” “喂,你,挡着点风,火着起来再换地方,今个风雪大,别被雪给压灭了。” 卫离威风八面,这个刚被任命的“纵火分队”小队长,手握一柄青铜剑,时而挥斥方遒,时而扛在肩头,来回不断巡视着“战况”。 “队长,我们是不是搞错了?”一个兵卒伸脖子问道。 “唔?怎说?”卫离道。 “我们不是要打秦国使团么?” “对呀。” “可我们烧的是燕国的驿馆啊。” “你懂个屁,烧的就是燕国。这是公子的妙计……哎给你说了你也不懂。”卫离说着便一脚踹在那人腚上,“快快,给我一个个都麻利儿利儿的,烧着了咱们就撤。” 签华阁下,看到驿馆方向燃起了火光,秦国刺客团人心惶惶。西乞狐以目光暗点人头,五十五名扈从竟是已被自己带出来二十余个,心中大叫一声哎呀不好,这是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 他实未能料到赵国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小公子行事会如此老辣,当即命令全体手下回援。 时人还未有三十六计之说,调虎离山的说法却是源自山中猎户,大胆的猎人以活物剖开血管诱虎离穴,从而捕捉幼虎卖给那些爱好珍禽走兽的王公贵族。老秦人游猎之风甚浓,西乞狐对此自是知晓。只是他不会知道,在后世还有一个与调虎离山同样著名的经典战法——叫围点打援吧。 遣走了手下,西乞狐自己却没有走,他另有一番盘算:“齐赵联盟的关键在公子欢身上。不管赵使的行动成功与否,不管秦使安危与否,只要公子欢被他杀了,赵国就纵胜犹败。” 他闭目细细感知,那道森然高险的杀气再也没有出现,而另一股气息以自己的实力已经可以一战。于是身影一晃,去了。 他刚刚离开,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出现一名头戴斗笠的白衣武士。他用剑柄将斗笠微微一顶,现出一对清亮眸子,看着踏出的雪痕,眼神凝道:“原来是张禄府上的西乞狐那条老狗,我且去看看他能否成事吧。” …… …… 临淄各国馆驿的分布,以燕国馆与秦国馆挨得最近,这是因为燕国与秦并无宿怨,而其他赵魏韩楚四国与秦国则是连年征战,是以都被燕馆隔开。不过燕齐两国的大仇还未隔世,是以燕国馆不过一座空馆,已有二十年未有燕使来住了。 燕馆起火,秦使李祥踱于正厅,焦躁不安。西乞狐带走了大部分的精卒,如今府上只剩二十余人,其余都是不堪一合战力的仆役婢女,燕国馆驿失火,万一殃及池鱼,或是有人趁火打劫,该如何是好? 这时一名仆役正好来报:“大人,前门处有多个黑影盘桓,驱赶不走。” “去,派人把住前门,驱赶不走就用弓箭射。” 不时又有人报:“大人,后门处有人砸门。” “快,派几名甲士去守住后门。” “报——西墙处有人投掷火种土石。” “严守四围,所有人,所有能动的人,婢女、仆役全去给我守墙!” 吕不韦嘴叼稻草,蹲在一个地上一个洞口,蓦然洞中伸出一只小手,吕不韦一把紧握将人拉出。 一个身形猥琐的年轻人脸上黑一道黄一道,喘息道:“少主,通了,不过就是小了一些,只能一个一个爬进去。” “这不碍事,好样的,回到阳翟我奖你一百亩田!”吕不韦道,向着身后十余个的精壮汉子挥一挥手,“儿郎们,随我入馆,诛杀秦使!” 秦国馆驿正厅,一名仆役小跑而入:“大人,前门和后门的黑衣人都暂时退了,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过来。” “快去通知家老回防!” “嗨!” “慢着。”仆役刚刚跑出几步,又被李祥叫住。 “再派两人先去通知齐国方面。” “嗨!” “就说秦使驿馆受到不明黑衣人的攻击,速来驰援。” “嗨!” …… …… 赵欢远看驿馆区燃起大火,阁下黑影也匆匆而去,不禁锤掌大喜。 王卷大夫却是一惊,他是齐国专事迎宾的大夫,那各国驿馆虽未明确划归他的治下,其安排、使用与清扫平时却都是他来打理的。此刻燃起熊熊烈火,他怎能心中不急? 赵欢向他执起一爵,笑道:“大夫但请心安,子欢昨日夜观星象,已料之今日临淄有此一劫,好在好在,护城营的人马已在救火路上了。” 王卷听他一说,略略安心,奇道:“公子有如此通天大能我竟不知。不知又是如何得知那护城营已去救火?” 赵欢呵呵道:“大夫不必过谦嘛,明明是大夫你料事如神,提前调配了护城营驰援。” 王卷刚刚坐下,屁股还没挨到脚跟便腾地又站了起来:“什么!” 赵欢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大夫且看一看身上的印信可在?” 王卷一时慌神,浑身上下仔细摸了两遍,颓然坐下,苦着脸道:“子欢呀子欢,你怎么又来这手?你可是要把这临淄城的天捅个窟窿啊。” 古代调兵,需用虎符,调兵者持一半,领军的将领持一半,虎符相合,勘验过之后,兵马方才能出动。但是凡事有例外,在王城城门处通常驻扎着一只千人队,以备城内应急之需。 燕国馆驿起火,王卷是管理驿馆区的迎宾大夫,拿着他的印信调兵救火,合情合理。 吕不韦专门派出“调兵”的小厮眉眼周正,口条伶俐,守城营将领又见驿馆区真的冒起火光,那里还有不信的道理。 这小厮心里盘算时间,领着齐军一百多名救火队员堪堪到达驿馆区,他正想着如何引齐军入彀,便见远远跑来一名身着秦国人打扮的仆役跑到近前,对领兵的将领道明来意,小厮心中大喜,对齐军将领道:“不想我临淄城竟也有趁火打劫之事,那燕国馆不过是一座空舍,秦国却是当今天下的西方大国,将军若听在下一句,如今当在秦国驿馆外设防巡弋,黑衣人再胆敢来犯,马上捕杀。” 众齐兵皆以为然,随即只分出一小部前去救火,大队人马绕着到了后墙,果见二十余名黑衣人正在冲向秦国驿馆的后门。 齐军中间一道寒光射出,一名黑衣人应声而倒。但齐军本来是来救火,携带弓弩箭矢本就不过,又怕黑衣人逃散,忙贴近掩杀,把战斗拖进了肉搏。 齐军人数虽然占优将黑衣人团团围住,但毕竟只是守城的卒子,相当于治安大队,或者城管,而这些黑衣人却个赛个的强悍,倒似个个都有以一当十的实力与勇猛。齐军士气陡降,包围圈被撕出一个大口子,黑衣人成功突围。跑出不到一百步,却见前方似有一面人墙,定睛一看,却是赵军服色,一个个鲜衣重甲,渊渟岳峙,蓄势以待。 卫离手持青铜剑,一马当先杀出,喊道:“将军莫急,赵国公子欢来援,诛杀‘天下席’刺客!” 齐军将领也是吃了一惊,暗道:“原来是天下席的刺客,怪不得如此嚣张,竟然敢公然进攻秦国的驿馆。” 赵军与黑衣人数量相当,个个都是穿着厚甲,不像刺客们只是内衬竹甲,而且又有齐军在旁助益,战局渐渐占了上风,不出一阵黑衣人被压缩至一处,困兽之斗徒然,困兽已成待宰的羔羊。赵国士卒杀死人后,将敌头颅全部割下挂在腰间。 齐军将士看得骇然,以前只听说秦军作战割敌首而晋爵级,谓之“首级”,怎么赵军也是如此血腥野蛮。 此时,秦国馆驿中突然啊的一声尖叫,有人大喊道:“不好啦,有人杀人啦。” 25.第25章 同时出击(2) 齐国王宫,议事大殿。 沙漏扑簌簌地淌着,夜风拂过编钟发出嗡嗡的低吟,炉火中偶尔噗地蹿起一簇火苗,向上舔了一下就消失不见。 齐王田法章南面而坐,手持一卷竹简,似模似样地在认真看着。 自王席而下是丞相太史高、上将军田单为首的两班文武,公孙伏英忝为宾座,一双老眼半阖微睁,状若老僧入定。 许多大夫、将军都是被直接从温柔乡里,女人的肚皮上给拉了过来,一个个睡眼惺忪,时不时会有人相忍不下打上一个哈欠。 深夜廷议,这种情况在齐国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齐王不动声色地看着庭下各人的一脸困容,暗自有些痛快,心道:“平日里满口忧国忧君,整天聒噪寡人的不也是你们吗?今天倒让你们也尝尝滋味。” 齐王正了一正身子,将竹简扔进案上的书堆,招呼亲随老侍,有些不耐烦地问:“秦国的使者还没到么?” 老侍细声细气陪着小心,“禀大王,还没有。” 宣召的旨意已早早发出,如今一时三刻漏尽,秦国使者也该着到了。老侍焦急向着外面使了一个眼色:“赶紧再去催催。” 机灵的小寺人得了眼神一弓起腰急急向着殿外小跑而去,却未看见一个中年寺人刚好也要入殿,两人撞了一个满怀。 “哎哟,这小兔崽子,可撞死咱家嘞。”中年寺人捂住屁股仰面呼痛,骂骂咧咧道。 “庭堂之上大呼小叫,成何体统!”齐王闻声怒斥,看清来人又道,“闫箕,不是让你去传唤秦使吗?秦使呢?” 这个闫箕也是齐王的亲随,平时恃着圣宠于那些繁复的规矩不甚在意,其无赖打诨的脾性倒更得齐王喜欢。这时吃了一训,方才看清楚殿内阵仗,赶忙从地上一滚爬起,拜在中庭:“大王,奴婢正有要事相禀。” “说罢,秦使何在?” “这个呃……”闫箕的眼睛扫了扫满朝的大臣。 齐王身后的老侍递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但说无妨。 闫箕一躬到地:“禀王上,您命小的去秦国驿馆传旨,却不想走到一半驿馆区燃起了大火,刺客趁火进攻秦国驿馆,秦国使团损失惨重,秦使李祥大夫他……也被杀了。” 他的话一出口,殿内一片哗然,所有人的睡意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上大夫后胜嗡地一声,目光循向太史高,太史高向他微微摇头。 只有公孙伏英依旧正襟危坐,脸上一道道峻刻的沟壑竟然没有一丝牵动,颇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将风范。 “都给寡人肃静!”齐王一拍龙案,狠狠点着闫箕道,“你方才说的什么?看见了什么,知道多少,都给寡人详细讲来。” “诺!”闫箕身子一塌,生生从躬着变成了跪着。 “有多详细,就多详细!” “诺!” 闫箕的头更低了:“先前,小的到了秦国驿馆附近,正好看到十余个黑衣刺客正与护城营前来救火士卒激烈打斗,刺客虽然凶悍,但怎及得上我大齐勇士威猛,几个回合就被杀得不支,后来赵国公子欢的扈从队伍也赶来支援,与我齐军合力将刺客全体诛杀。” “全体诛杀?”齐王疑道。 “是。” “没留一个活口?” “……是。”闫箕迟疑一下才回答道。也不知答的是对是错,一时豆大的汗珠颗颗滚落,地上湿了一片。 其实他的回话漏洞百出,护城营是何等战力,齐王岂会不知?“几个回合被杀得不支”更是不谙战阵之人的外行话,肉搏战又非车战,哪有论回合的?齐王清楚闫箕的为人性格,倒也并未深究, “那秦使李祥又是怎么回事?” “禀王上,秦使为刺客所杀,小人倒未曾亲见,乃是护城营的张将军告与小人。” 正在此时,宫值来报,临淄护城营参将张腾求见。 “快宣。” 不时殿门外走进个满身血污的黑衣武将,走到庭间单膝跪地,抱拳而拜:“末将守卫失责,致使秦使丧命,请大王责罚。” “诶,张卿但请平身,保卫馆驿本就不是你职责所在,又谈何失责呢?”齐王并不昏庸,大多的时候都通权达理,对待臣下还很和善。 应齐王的要求,张腾又把事情从开始到又讲了一遍,过程与闫箕所讲大同小异,只是秦齐两方的战力来了个对调,诛杀刺客的主力也变成了公子欢的扈从队伍。 张腾是个典型得武人,有啥说啥,把赵国将士好一顿夸,当着赵国使臣的面,满朝文武脸上都有点挂不太住。 张腾浑然无觉,继续道:“我等杀光了街头刺客,忽听秦国驿馆中有人高叫,待我等到达正厅,却见李祥大夫已被人割了头颅,悬挂在房檐下,杀人者还沾血在墙上写下十个大字:以天下为席,拿秦国开宴。” “以天下为席,拿秦国开宴。好大的口气,下一个是不是快轮到我齐国了!”一位将军悍然道,“这次还多亏了赵国子欢公子。既秦使已死,我王应即刻与赵国定盟,不当再有所犹豫。” 一名文士欠身拜道:“吾王明鉴,赵人凶强侠气,所谓的‘天下席刺客’定是赵人从中作梗,破坏我齐国与秦国友好。” 太史高和田单依旧坐得安稳,两方的主力尚未登场,自然是小角色来打头阵。 齐王对这个套路极为熟稔,一看场面又要被拖入到两方的拉锯战中,下意识就想要窥机离席。 “王上且慢!”田单突然一个箭步,扯住了他的袍裾。 “田卿这是作甚?”齐王讶道。 田单忙松开手,退后一步,郑重跪伏,道:“王上,今日秦使在我临淄身死,整个使团几无活口,这已是与秦国结怨。若再无端废盟,又是开罪赵国,如此首鼠两端,我齐国必遭朝秦暮楚之祸啊,您难道忘记了先王所犯下的错误吗?” 齐王听得此语神色一凛。 当年的齐闵王雄才大略,却也将四周强邻得罪个遍,最后招致五国伐齐。那场战争是田法章心中永远挥弄不去的一片阴影。方才他的脑子只是一时犯浑,田单此刻稍一点拨,先前公孙伏英的滔滔之辩又重新灌入耳中。 他缓缓转过身来,许久无神的眼睛又重新变得坚定,散发光彩: “上将军田单听令!” “末将在!” “寡人任命你为破秦大将,点齐技击勇士三千,精卒十万,战车三千乘,明日一早,兵发五都,驰援赵国!” 26.第26章 乱战(1) 今夜的临淄注定不会平静,熊熊的火光照在皑皑白雪上,又映上天空的乌云,天地之间一片红黄。不少刚刚睡下的临淄百姓被火光惊起,站到自家门口无声地观看。 城西南角的签华阁上,酒是金樽清酒,食是玉盘珍馐,旁有群芳侍宴,秀色佐餐,前有歌台暖响,春光融融。碧落姑娘盈盈敬酒,赵欢的酒樽轻轻沾唇,眼睛却注视着火光生处,不知在想着什么。 “子欢公子。”王卷侧过身子,悄然向他靠了一靠。 “唔?” “子欢公子,王某虽然不知你所谋的是具体何事,但也知必然关系重大。王某……王某……”王卷吞吞吐吐地道。 赵欢本就对他心怀愧疚,王卷虽然贵为中大夫,却是个在政治漩涡中奉行明哲保身的小人物,他没什么远大的理想报复,只想在这乱世中安身、立命、保家而已,而自己不但利用了他,还将他硬拉进这场风暴中来。 “王大夫有什么话尽管向子欢直讲。”赵欢对他和颜道。 王卷略陪着笑小小做了一揖:“王某记得先前公子说过,宦海行舟,常有沉浮倾覆之事,如有万一,赵国可为咫尺之邻的话,不知是否当真作数?” “王大夫你这是……” 赵欢吃了一惊,王卷身为齐国大臣,说出此话形同叛逆。虽然当时对臣子忠心的要求还远不像后世被上升到道德高度,名臣换主而侍的事情多了去了,但以他对王卷个人的了解,这话怎么都不像出自他的口中。他暗想以往看小说,穿越男主王霸之气一振,群雄纳头便拜这种事多了,这王卷莫不是被自己所征服了吧? 这时王卷悠悠一叹:“子欢公子,今晚这番动静颇大,王某既已牵扯进来,来日说不定什么人就找到我王卷小老儿的头上。王某食一国俸禄,自当忠君忠国,可是那一家老小,黄齿小儿尚不及桌高,上月才纳的那房小妾,人家才十六岁啊。” “王大夫不要太过悲观,今日你虽同我一道宴饮,但是却并非是什么隐秘的所在,飞雪高阁,光风霁月,谁能说得什么?调令护城营救火,城中也确实起火,任再有心者也无有可指摘拿捏之处。”赵欢早早就理顺了其中关系因果,确保不致殃及无辜,于是安慰他道。 王卷却摆一摆手:“公子是个善人,筹谋之时不忘为王卷考虑,鄙人甚为感动,但不是每个人都如此心善都如此讲道理。今日王某虽未留下什么把柄,可是落到明眼人眼里,到底是脱不开干系的。他们拿子欢公子无法可办,自然要找个别的地方发泄怒火。到时候万如有一,只望公子能兑现当初的承诺才好。” 说着,王卷欠身对着赵欢拜了一拜。 赵欢忙将其拉起,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一阵唏嘘,连对战局的紧张也冲淡了。 王卷回正了身子,又换上另一副微醺脸孔:“公子也莫太过心忧,方才所说,抑或是老王杞人忧天。听闻赵酒雄厚甘冽,来日王某有幸出使赵国,还望能与公子在邯郸城的长安君府拼桌一醉。来来来,我们再浮一爵。” 这时自楼下上来一个小帽青衣的童子,伶俐跑至碧落身侧,蹲下身附耳低语了几句。碧落微笑着点了点头,掩口清咳一声,美眸向着赵、王二人深深望了一眼。 “哎呀呀,公子只顾着与王某畅饮,倒是把美人冷落一旁,忒是不解风情,碧落小姐可要怪罪了。”王卷笑道。 碧落却道:“如此才方不负是真君子,奴家自不是那只被登徒子赚得欢心的庸俗妇人。” “哈哈哈,”王卷指着自己鼻尖,“那么倒是老王我枉做恶人了。” 赵欢于案后挺直腰背,斟满酒爵道:“冷落佳人,又怎可称得君子,子欢当自罚三杯。” “公子且慢。”碧落伸出柔荑遥遥一拦,“刚刚奴家听闻了一件趣事,正想着说与公子听呢。罚酒且先记下,却是不急。” 王卷笑着吩咐女侍:“快记下快记下,省的子欢赖账。小姐不知,这子欢公子,可是长了张张仪苏秦般颠黑倒白的莲花妙口哩。” 碧落巧笑嫣然:“噢?这奴家可就真看不出了。” 赵欢与他的眼神弗一触碰,只觉心神巨荡,一阵心猿意马,只觉得这女人虽无媚态,却当真是媚骨天生,怪不得那么多的高风雅士都心甘情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一念至此,整肃心神道:“子欢洗耳恭听。” “公子言重。只不过是方才奴家的随侍小僮自街上道听途说,说这火光是燕国驿馆起火,更有刺客趁火打劫那秦国的使团,却被公子的赵国甲士给击溃了。我却道子欢公子正在我处,难道还能分得身去,你道可不可笑?” 碧落自顾自笑了两声,“还有更可笑的,却说那秦国的使臣李祥在层层的护卫中竟被人行刺……死了。” 赵欢初听碧落所言便支起了双耳,待听到最后一句心中大喜,兴奋得一拍手掌,却忽的想到王卷正在身旁,向着这个无辜被拉下水的同谋歉意地望了一眼:“大夫……” 王卷很有风度地举起酒樽:“王某先行祝贺公子,祝贺赵国。” 碧落注视着二人:“看来公子和大夫也觉得这件事好笑得紧呢。” 赵欢心里咯噔一声,暗想这碧落小姐果然并不简单,当下也向碧落、王卷二人环举酒爵:“在下曾听闻有人赋诗曰‘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私以为是故作潇洒,今日听小姐说笑,才知道原来是自己鄙陋。” 赵欢仰头一饮而尽,照着先前约定又干了两樽。 “天降瑞雪,又适逢喜事,奴家前日新习了一套舞蹈,正可为公子助兴。”碧落言道,从跪坐的竹席上盈盈而起,款款来到中庭,白狐裘下双臂轻轻一展,狐裘无声滑落,露出一身轻薄素衣,将那能令所有男人血脉喷张的傲人曲线展露无遗。 碧落左臂向上一扬,飞出一道白虹般的水袖,右臂翩然向后,摆于左腰,明明只是静静俏立却极尽婀娜,乐人一击座鼓,咚,时间仿佛在这一秒钟停顿了一下,下一秒钟丝竹尽起。乐曲中碧落身似云絮般轻盈,步步珠玑,舞姿时而舒曼,若乳燕伏巢,时而轻疾,如夜鸟惊飞,又旋转舞步似回雪飘摇,两条虹袖齐飞,慢慢的身形渐矮,最后妙伏于地,飞袖飘落于身上,恰似一骨朵含苞待放的睡莲。 又是一个定格。 乐曲突然转疾,莲花乍放,两条长袖齐齐飞出,其中一条突然卷起一柄饰放在剑架上的青铜短剑。 27.第27章 乱战(2) 虹袖如有精灵,在青铜剑的剑柄上绕了几绕,碧落轻抖玉腕使一寸劲儿,一声丝缕与金属的摩擦声音,短剑被嗖地被抛入半空。剑柄上缠着的丝袖并未搭扣,飞至最高点时恰好完全解脱,碧落轻轻跃起,于半空中将短剑稳稳接住,一只脚的足尖才刚落地,右手持剑当心一划,就是一声清亮的剑鸣。 “彩!”赵欢和王卷齐拍手道。 只见碧落又将短剑掷出,这次,直指置于亭外的编钟,在剑尖即将撞上铜钟的一刹那,剑柄又被飞出的虹袖卷住,剑势顿时一滞,剑与钟之间只差毫厘,青铜与青铜发出嗡的一声共鸣。 碧落接着上身后倒,滑跪在地,回带的短剑贴着她的俏脸击向风铃,飒!依旧只是差着一点,碧落又使出旋力,短剑呼楞楞划出一轮圆月,接着又是第二个、第三个……伴随乐曲,碧落的短剑时而在手,时而在袖,总之都逃不脱她的控制。 “彩!” “彩!” “哎哟哟!” 赵、王二人用力地拍着手掌,眼看每每到惊险处都陡然回转,引得他们赞叹连连。 这时剑势上拋,穷而萦回,在空中翻了个个,剑尖朝下掉落,位置却正在碧落的头顶。 “碧落小心!”二人齐呼,都为她捏着一把汗。 只见她落落转身,衣袂飘飘,右手巧然后背,左手看似随意地轻抚云额,短剑顺着左袖一滑,正正落在背后的右手中,势道却丝毫未减,跟着左手虹袖跟着抖出圈圈涟漪,身轻如飞燕凌波,从涟漪中穿行而出,一个,两个……碧落引着剑势,美眸凝向赵欢,嘴角忽然勾出一抹不协调的笑意,正欲飞剑击出,楼梯处突然摧枯拉朽一声巨响,轰的一下两名本那处抬着酒瓮的力士被高高抛出丈余,重重地落在木地板上。 碧落的动作不由得一缓,众人都吃惊地望向楼梯,溅起的惊尘中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环节粗大,颧骨突高,正是西乞狐。 十余名易钗而弁的女侍纷纷取剑将他围在中央。 “足下何人!” 西乞狐并不言语,身形突然而动,兔起鹘落般从包围中穿出,仅凭着一双肉掌须臾之间击毙四人。 碧落心道:“赵国威后对赵欢这个幼子果然上心,自上次遭遇的伏击后,不但又为他重新遴选了几十名精锐扈从,竟然还派了横练的高手暗中守护。若不是他这回单独出来,当真不好动手。” 她昨日才到临淄,本就打算利用签华阁布下杀局,谁知今夜赵欢竟便懵懵懂懂地闯了进来。她自暗中看到赵欢、王卷二人同侏儒管家孟孙大叔争吵,当即决定今夜便击杀赵欢。 她倒是听真正的“碧落”说起,赵欢这色胚自到临淄倒颇有一番独到作为,这时看他同秦使暗战不由大感有趣,便暂且耐下性子,待到赵国事成,也算再送颖儿一个人情。想到此处她不由气闷:“不知又是哪里露了马脚,被敌人暗藏的高手窥破了去。” 她平生无所羁绊,能放在心上的唯有这群苦难姊妹,此时见众女连连被伤,碧落娇叱一声,一个旋身将短剑掷出,身形贴地而飞紧随其后。 西乞狐催动血气,一双巨灵掌变得通红,如充了气般又暴涨了两圈,两掌相并,将飞来的剑刃合在掌间。 碧落飘然而至,一只纤手堪堪搭上剑柄,五指轻盈一握,身体凌空旋转,产生的巨大的势能由手臂传至剑身,再到剑尖。 西乞狐只觉得掌间一股螺旋劲,双臂被震向后,顿时门户大开。他不闪不避,剑刃刺在他的古铜色的皮肤上,却扎它不进。 碧落双手持剑又加了把力,剑尖顺着西乞狐的皮肤由颈下划到了左肩,发出金属与金属相摩擦的声音,却始终无法破肤而入,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西乞狐的手掌虎虎生风拍向美人的螓首,他这一双手掌可开石碑,当真有折熊扼虎之力,就算只被掌风擦着一点,也是断筋折骨的下场。 碧落的衣袂鼓胀,无风自动,西乞狐的一双铁掌就如打在一块软绵绵空荡荡的布上,浑无着力。 他先前已感应到这女人的实力境界应该同自己相当,但看她年纪轻轻,临敌经验必然不如自己,这一交手才方知自己太过轻敌。当下聚起十二分气力,一掌快过一掌,亭中尽是掌风劈空的劲力。 “碧落姑娘小心,当心左面!” “右面,右面!” 赵欢躲在一旁,二人开始打斗之时他还未反应过来,这时看到碧落似已不支,西乞狐占尽上风,大呼小叫着瞎指挥道。他又暗自观察,发现这西乞狐练得可能是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一类的功夫,抗击打能力堪比肉山,忽然想到后世的这类功夫,必有可以破解的罩门,当下喊道: “碧落姑娘,攻他的脊背和脚底。” 碧落直欲发笑:“自己要杀赵欢,他却还浑不觉地帮着自己。为了美女命都可以不要,果然天生色胚。” 赵欢本来和王卷一起藏在了编钟之后,这么一喊,便将自己完全暴露出来,西乞狐的进攻方向一转,健壮的双腿在地上一蹬,向着这面疾射而来。 碧落这时也看出了西乞狐并非公子欢的护卫,却也是同她一样来刺杀的,然而他掌杀四名姊妹的仇却是不能不报的。 先前赵欢让她攻击西乞狐的脊背和脚底,虽是瞎指挥,她却大受启发,脊背和脚底都是神窍聚集之处,寻常功夫很难练到这里,若能一举破之也未可知。只是高手过招重在随敌应变,脊背与脚底若真是他功夫的罩门所在,哪能让人轻易碰到? 正思虑,却正见西乞狐向赵欢抢攻,背后空门大开,碧落虹袖射出,一下子缠住了西乞狐的脚脖,用力一钩,右手挺剑而刺。 西乞狐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赵欢身上,忽然凌空而飞的身形一缓,脚底板钻心一痛,碧落的短剑已经将他的右脚刺个对穿。碧落持剑反手上撩,剑尖在西乞狐背上擦出火花,连连挑破九根椎骨。 西乞狐向来对自己的横练功夫十分自信,凭借这一身刀枪不入的铜皮,这一双推山填海的铁掌,曾于万军之中生擒敌首,却也注定了他要失败在这自信上面。 西乞狐仰在自己的血泊中,双眼失神,大张着嘴,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功夫竟被破了,他死了么,也许还没,他又在想着什么? 碧落倒转短剑持于身后,微笑着走向赵欢:“方才可多亏了公子指教碧落……” “哪里哪里……”赵欢刚想着客套几句,正看见方才还倒在血泊中的西乞狐不知什么时候强强支起了半个身子,喷出一大口血在右掌之上,劲风疾吐劈空而来。 “小姐小心!”赵欢下意识地一把推开碧落,自己却是怎么也躲不掉了,于是两眼一闭,听天由命。 只听“噗”的一声,掌却最终没有打在他的身上。 “公子……” 一声熟悉的呼唤响起,一个熟悉的娇小身躯进入眼帘。她张开稚嫩的双臂,保护了她挚爱之人。 陡生变故,众人皆未料到西乞狐竟强悍至斯,碧落抖剑杀至,他双掌拍地,竟将楠木的楼板生生击碎。等众女追下楼时,人已不见。 “毓儿!”赵欢一把将灵毓抱在怀里,只觉得她是那样轻柔,就像羽毛;又觉得心里是那样的沉,像是装着泰山,“毓儿!毓儿!” “快去找医师!”赵欢大声吼道,却也不知是在向谁发号施令,“毓儿乖,不要睡,医师马上就到。” “公子……毓儿好困。” “好毓儿,现在还不能睡。” “嗯,毓儿不睡,毓儿要看着公子,不然就看不着了……公子抱着毓儿好开心……” “傻丫头,说的什么傻话,公子以后天天抱着毓儿,公子以后天天抱着毓儿一起睡,好么。” “毓儿好开心,公子说的话,好羞人呢……” 灵毓说着,抬起一只小手想要摸一摸公子的脸颊,抬到一半却落下了。 “毓儿——”赵欢接起掉落的小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发出悲绝的呼叫。 “公子——” 这时签华阁外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威风凛凛站在车头的御者正是卫离,一遍驾车一遍开心的呼喊。 不管是悲是喜,碧落不解风情,长袖一抖,将惊讶万分的赵欢裹成蚕蛹,夹在胁下,自签华阁凌空飞下。 还未从悲痛中解脱出来的赵欢突然记起这感觉有点熟悉。 附近巷子里的一个白衣武士,看着空中疾飞的人影,暗道:“真是冤家路窄,上回我兄妹伏击,人便是被你救去,这回可是没那么便宜了。” 28.第28章 三个女人都想杀的男人(1) 初雪的第二天早晨,临淄城比这平常都要冷上一些,驿馆区异常清冷的街道上,一群无精打采的差役正在清扫昨夜大火的余烬。 齐王宫中,田法章睡到日头高起,一个消息呈到了他的案头:赵国的质子,公子欢失踪了。 根据呈报,公子欢昨夜同中大夫王卷在签华阁宴饮时,被不知名的刺客袭击,挟持而去。事涉外交,丞相太史高已经亲自着手调查,觉得中大夫王卷有重大嫌疑,请求逮捕刑讯。 “又是刺客!”齐王愤然地一拍桌子,“真当我齐国可欺么?” 面前的寺人紧低着头,噤若寒蝉。 齐王吩咐道:“准丞相所请,去告诉丞相,此事由他全权负责,全国发出海捕文书,搜山检海也要抓到刺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诺。”寺人领命,匆匆去了。 “秦使死了,赵欢也失踪了,嘿~质子没了,那么联盟……” 齐王啧啧嘴,发现现在的局势相当有趣,不由得对援赵的计划又有了反复的心思。 亲随的老侍不动声色贴近了一步,细声细气地道:“王上,老奴听说我齐国的大军可是已经开拔了唷。” 齐王讶然看他一眼:“什么时候的事?” “回王上,听说上将军田单连夜从临淄、平陆、高唐、即墨、莒城调齐十万兵马,已于今日凌晨集结开拔,田栎为中军先锋,现在应该已经近抵赵境。” 齐王“喔”了一声,大军新征,自然不能轻易回撤,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昨夜他下令发五都之兵援赵抗秦,并交由田单全权指挥,田单的动作倒是出人意料的快。 他沉吟着摸了摸鼻子,心中暗忖:“一夜之间调集十万兵马,这需要什么样的威望和动员能力?田单作为武官之首,在军中确实一向有着极高的威望。不,还是太不可能,一定是他在昨夜之前就已经暗中部署,这却已不单单靠威望便可办到的了。嘶——难道田单在军中的势力竟已如此之巨?” 他神色一动,却见老侍者亦步亦趋地跟着,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 “呃……老奴是想问问,议事殿里的那口箱子要怎么办?” 原来昨夜议政完毕,齐王便回寝宫拥美而憩,那口装着历下邑守的大木箱子在大殿上放了整晚,竟无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向他问起。 老侍者伺候齐王多年,一心赤忠,如此问起不是要为历下邑守常文出头,却是他在今晨听说了一则消息。 齐王想了一想,斜眼睛问老侍道:“你可有什么看法?” 老侍忙一弓背:“哎呦王上,老奴能有什么看法,只不过是风闻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说那常文在历下被那赵使……”齐王一问,老侍便自己所听到的绘声绘色向他一一道来。 “噢,真有这等事?” “可不是嘛。常文暗通秦使,公孙伏英大骂历下的事,现在全临淄的百姓都在传了。” “这个常文,真是把我齐国的脸面都丢尽了。”齐王恨恨走出几步,抖着手指道,“把箱子送到王后宫里去,看看她给朕举荐的什么好人。” 王后宫中,太史王后玉簪步摇,凭栏而望,她的容貌虽算不得极美,却自有一种高贵的仪容与气度。 “哥哥,你看他,昨夜很威风对不对?今日又送来了箱子,这是警告我来了。清樾,去替我烧了它吧。” 她一开口,出人意料的竟然带着一点娃音,然而三言两语之间断人生死却是眼睛都没眨一下。 “呵呵,妹夫是大王嘛,从来都是极威风的。夫妻嘛,哪有不吵架的,床头吵床位就和了,哪有隔夜的气?”太史高搓着双手在她身后,小心地陪着谄笑。 “从来?他要是从来这么上劲,妹妹也不用这么累了。也不知昨夜这一股劲头,可以撑上多久。” 要说这位太史皇后,也算是个女中丈夫,偏偏就是心气儿太高,年轻时要不是看中田法章气宇不凡,又怎肯跟他私定终身。当年田法章与田单君臣一心,凭着即墨、莒城两城复兴齐国,其雄谋大志又是怎样的一番光彩! 偏偏韶华匆匆,田法章在收复齐国旧土之后便做了守成之君,如今的他更是不复当年的影子。 太史王后悠悠一叹。 “昨夜秦使遇刺分明是公子欢从中作祟,田单这老小子动作倒快。”太史高狠狠地道,“妹妹,你看我们要不要在这中间做些手脚?” “哥,秦国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太史王后语调随意地问道。 “这……”太史高被道破心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竟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吞吞吐吐道:“结交秦国,妹妹不也是同意的么。” “你当我这个做王后的,结交秦国只是为了像你一样要些金银珠玉吗?”太史王后道,“既然援赵已成定局,那么我大齐的军队就必需胜利,哥哥长进一些,你要与上将军互别苗头却也不该在这个时候。” “是,是。”太史高躬身忙道。 “只是那个赵欢着实讨厌,此事既然由哥哥全权负责,就别再让妹妹再操心插手了。” 太史王后又道:“对了,那两个越女娃儿,到宫中多长时间了?” 太史高回答:“快四个月了。” “四个月,也该给他换换口味了,去,再给大王进献两个,这两个中……哥哥可有属意的?” 太史高忙说没有。 太史王后见他窘态掩口一笑:“那便充做营妓吧,大军开拔,正好用来犒赏前军将士。” 饶是对着自己的妹妹,太史高作为男人,背上也竖起一股寒意,不禁劝道:“妹,哥哥知你素有雄略,但你毕竟是个女人,妹夫再怎么不济,也毕竟是大王啊。” “女人?大王?”王后失笑,在寒风中吐出一团白气,鼻尖有些发红,眸中却闪闪泛光,“秦国有个芈八子,现在赵国又出了个威太后,我齐国呢?” …… …… “恶婆娘!死三八!快放本公子下来!” 赵欢被人携在空中,大骂着不停挣扎。上次这样被人夹在胁下时,他刚刚从前世穿越而来,虽然当时目不能视,可那个人的体态感觉却清晰地留了下来,这次被人故技重施,他焉能不知。 赵欢本就恐高,加上灵毓刚刚为他而死,心中又悲又俱。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旁道:“好啊,你想下去不是,姊姊现在便放你下去可好?” 赵欢沉默了几秒,但事实证明,悲惧到一定程度便是无所畏惧。赵欢挣扎得更强烈了,一时“乌龟儿子王八蛋”,“生儿子没屁眼”之类尽出,只恨自己学过地脏话太少。 突然,“碧落”当真放开了手,赵欢感觉自己就像一颗被飞机抛下的重力炸弹,一时间惊得三魂只剩一魂,七魄飞出六魄,偏这时又被“碧落”一把抄起,重新夹在胁下,嬉笑问他:“你还要下去吗?” 赵欢只得紧闭了嘴,乖得猫儿一样。 “碧落”携着他飞檐走壁,凭着世上无双的提纵功夫游上城墙,又展身来到城外一片林中。 待到林中,赵欢被反绑了手脚,从裹挟他的绸布中解脱出来。一睁眼只见那张俏脸紧贴着自己,以碧落的声音道:“子欢公子,碧落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敬请见谅。” “你是谁?”赵欢问道。 “您是君上,您说妾身是谁便是谁咯。”女人说道,却又是另一个声音。 赵欢只觉得这个声音也十分耳熟,自己却一定从未听过,心道应是以前的长安君熟悉的某个人吧。 “你到底是谁?” “呵呵呵呵。”女人一阵花枝乱颤,抬起纤手自额上向后一抹,“碧落”那张绝美的脸皮竟然被脱了下来,露出了她的本来面目。她一甩头发,对着赵欢眨一眨眼,虽不及碧落那般脱俗,却比她还要媚上十分。 赵欢靠坐在一块大青石下,女人抬起一只玉足踏在赵欢肩上,翘起大拇指指着鼻尖道具:“小坏蛋,便让你做个明白鬼吧。本小姐姓孔名瑶,天下席中人称九凤是也!” 29.第29章 三个女人都想杀的男人(二) “你要杀我?为什么?”赵欢伸长了脖子,“你也要杀我?” 究竟是为什么? 他上一刻才救了这女人一命,现在她却要杀了他。 赵欢腰背靠在大青石上,用尽全力上身一挺,挣扎着便立起身来。 “恶婆娘,我跟你无仇无怨,你为何也要杀我?为何你们每个人都要杀我!” 赵欢颇为悲愤,自打来到了这个时代,他就无端地陷入到各种暗杀当中,心里早就憋了一股恶气。如今连平素最亲最近的小丫头也因他遇难,所有情绪就像一座被压抑了很久的火山,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他年纪虽轻,却身材颀长,一站起来比孔瑶还要高出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地对着孔瑶歇斯底里,口水漫飞。 啪!一声脆响,他又回归大地。 “什么?你叫我什么?”孔瑶笑着问道。 “恶婆娘!” 啪! 孔瑶巧笑嫣然,又一个响亮的耳刮子扇在他的脸上。 “恶婆娘,臭婆娘,死婆娘,烂婆娘!” 啪啪啪啪! 赵欢嘴角噙血,吊着白眼恶狠狠瞪着孔瑶,却不说话了。他正好滚在一堆小石子上,后背硌得生疼,却不动声色地捡了块棱角分明的石头,藏在了手心之中。 “叫啊,你倒是叫啊?你不是喜欢叫么?” 孔瑶双手叉腰,俯着身自将俏脸贴近,眨巴着眼睛道。 赵欢暗下决心,她若再敢往前一点便喷她一脸狗血,啊不,是喷他的血,就像一个革命者。 这样想的时候,孔瑶却从他旁边退了回来,拿出一块手帕走到溪边浸湿,仰着头擦了一把脸,又拿出条青葛布绳,将披散的黑发高高束成一条马尾。 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个极美的女人,杏眼,朱唇,流畅的胸线,浅浅的腰涡,尤其是那股顾盼生辉,目洒流苏的风韵,一举手一抬足,一个眨眼,一声喘息,简直是周身无处不媚。 美丽的女人都更爱美,孔瑶小姐一路疾飞,自是要稍微拾掇一番,再者杀人于她不过是极平常的事,何时要杀随手便就杀了,现在公子欢落在她的手里,还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不成? “喂!”赵欢喊她,“你在干吗,你不是要杀我吗?” “杀还是要杀的,只是本小姐现在心情不好,还不想杀。” 赵欢一愣,心道:“别人都是心情好才不杀人,这女人却是心情不好不杀人,当真古怪,仿佛杀人对于她是种休闲消遣似的。” “喂!”赵欢又喊她道。 “喂是谁?我难道没有名字么?” “恶……” “嗯?”孔瑶抬手对他瞪眼。 “孔瑶……” 啪! “本姑娘的芳名也是你能叫的?” “九凤……” 啪! “不要老是叫人家的绰号。” “女侠……” 孔瑶的手抬起又要落下。 “那你让我叫你什么?”赵欢怒目而视,却怎么都透着一股辛酸的劲儿。 孔瑶被他的表情逗得一乐:“那你就……叫娘好了。”说着便又被自己逗笑了。 赵欢:“……” “你叫不叫?” 赵欢把脖子一梗:“士可杀,不可辱。” 孔瑶刚刚又抬起了手,突然林中一阵劲风突至。孔瑶不知从哪变出一柄短剑,向着背后反手一格,一个白色影子陡然而退。 白衣武士一击不中,稳扎稳打立住身形,双手握剑横于身前,剑光映到尖尖的下巴上面,一张娇俏倔强的嘴巴上画着两撇有些可笑的小胡,分明是个易钗而牟的少女。 孔瑶一眼便认出了她:“哎呀我当是谁,原来却是妹妹。追着我家男人,竟巴巴的跟到临淄来了,呵呵呵呵。” “我呸!”少女武士啐了一口,“你这不知廉耻的淫丨妇!我倒看看是你的牙尖嘴利,还是我的剑利。” 看着少女武士手中所持的青铜长剑,孔瑶眯起眼睛:“秦剑!” 不错,正是秦剑。秦国的青铜技术源自墨家,其工艺十分精湛,一般的青铜剑只有40到60公分,秦剑却可长达一米以上,因而秦国剑法双手持握,极易辨认。 “女侠救命!”赵欢见到事有转机,忙大声呼喊求救。 孔瑶听了发笑道:“你这小色胚真是不长进,见了漂亮女人就往上贴,你以为她是来救你的吗,却不知人家也是来杀你的。” “你们两个叽里咕噜放的什么好屁!”少女武士厉声道,“赵欢小贼,上次被你跑了,这次定然要你狗命。” 少女说着拉好架势,挥剑便要向孔瑶杀来。 赵欢心中看形势忙住了嘴,只望两方可以一言不合打将起来,他才好趁机逃脱。 “妹妹且慢。”孔瑶忽然说道,对着她悠悠地张开双手以示自己并无突袭之意,“妹妹想杀他,姊姊也想杀他,妹妹要杀,做姊姊的让给你杀便是。切不要我们自己打了起来,却给这小色胚可乘之机。” 少女疑虑地看着二人,握剑的手还是缓缓放下:“好吧,谅你也耍不出什么花样。” 赵欢手握石子,藏在身后疯狂地磨着绳索,看二人达成和平协议,赵欢刚刚提起来的心顿时又落到了谷底。 孔瑶与少女达成协议,便将赵欢重新在踩大青石下:“小坏蛋,我现在问你的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便答应你留你全尸,让你没有痛苦,甚至很快乐地死去;你若是不配合,就休得怪姊姊心狠手辣。” “好,你问吧。”赵欢倒是也想知道她问什么,更重要的却是拖延时间。 孔瑶道:“很简单,我问你,韩颖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你?” 赵欢哪里知道什么韩颖,自然也不知她为何要杀他。反正全天下的人都要杀他。 他刚想摇头,突然眼珠一转,高声对着孔瑶喊道:“不!娘子,我们一起走吧,我是不会丢下你的!” 孔瑶一愣,站在另一旁抛着石子等待的少女武士却眼芒一闪,心道上当。 赵欢又喊:“好娘子,我走便是,你自己当心。” “哼,奸夫淫丨妇!” 少女武士闻声而动,持剑直袭孔瑶的后腰,孔瑶忙催动衣袂与她战在一处。少女的剑法大开大阖,剑风之中似有虎狼之声。 孔瑶的身法却是极柔,她虽知是赵欢诡计,应对少女的进攻也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两人招法就像是磁铁的正负两极,弗一触便纠打在一起便难舍难分。 两人打斗有顷,体力气血都耗损极大。 赵欢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在磨得那条绳子,开了。说时迟那时快,赵欢一个鲤鱼打挺,向着林中飞奔。二女一惊,皆调转身形去追,突然闻到一股异香,顿时目眩神迷,只觉后背被人连击数下,从半空中降下一个青衫文士。 30.第30章 青衫司马 林中的土地凹凸不积着霜雪,赵欢踉踉跄跄跑出几百米远,兀然被一条盘错的树根绊倒,心想这下完了,慌忙爬起,扭头一看才知二女并未追来。 赵欢一刻不敢停留,一口气跑出几里,身后却一直不见半点动静,心道:“这两个女人都是高来高去的高手,母老虎一般的性格,亏得是本公子,才能想出了这样一条妙计。”想到二女还在你死我活地争斗,自己却早已溜之乎也,不禁心怀大畅,又跑出了一段,穿木过林,到了一片空地,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就算那个白衣少女上当受骗,孔瑶对他的诡计却是很清楚的。他对孔瑶的身法也早已领教,追赶过来不过是几个纵身的功夫,少女的功夫似乎也不弱于孔瑶,二人竟然都未追来……不对,不对。 这中间肯定出了什么差错。 “管她什么差错,还是保命要紧。越美的女人越是危险,这可是张无忌他妈说的。你担心人家,人家却要杀你。” 赵欢缩缩头道,却又转念一想:“她们纵要杀我,却不是真的想杀‘我’,想杀的是以前的那个长安君;这么多人都想杀我,想杀的也是那个长安君,定然是他人品极其不好。”这样一想心里的闷气去了大半,却想到以后说不定要为“那个长安君”一辈子擦拭屁股,心觉实在前途堪忧。 便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林中忽然传来一声娇叱:“淫贼!” 赵欢大惊失色,以为二女追来,却见这片空地四处皆是卷石,无处可藏,唯有中间有一棵腐朽的老树,巨大的树洞已经被白蚁蛀食一空,于是连忙跑了过去。走到树旁,赵欢刚放进去一只脚,心里不禁一愣,他没有碰到树洞的底,难道这大树的底也被虫蛀穿了? 赵欢扒住树洞两边向内探头看去,只见里面空间颇大,树壁上被蛀了许多个虫眼儿,积雪反射的光线穿过虫洞形成几道平行的光束,微光照射下,下面黑洞洞的不知到底是有多深。 来人的声音由远及近,赵欢顾不得许多,矮身便钻进树洞,摸索着找到两个朽木疙瘩放脚,双手在树洞壁上撑着,使自己不致落入洞中。 他刚在洞中稳住,便听一个声音道:“淫贼好胆,快放我下来,我便饶你一条狗命,不然定要将你五马分尸,车裂于市,你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喂狗!” 这是那白衣少女。 另一个声音道:“你还是留些力气吧,这种人想把他五马分尸的不知有多少,他若都听得进去,便也不用活了。” 这声音是孔瑶。 “哈哈,”第三个声音道:“还是孔大姐了解小弟,小弟亦是仰慕大姐很久很久了,不不,应是觊觎,也不,应该说是垂涎,哈哈哈哈。” 这个声音是个男人,声色颇为磁性,恰似后世的调频广播的男主播们,语气中却却透着一股浓浓的淫邪之气。 声音来自树洞的背面,赵欢躲在树洞的阴影中,好奇地将眼睛贴到一个虫眼儿上窥瞧。只见自树林边缘穿出一个青衫文士,头戴玄黑色福巾,面容白皙光洁未曾蓄须,口方鼻挺,偏是眉毛修剪得极短,嘴唇涂得如女人一般嫣红。文士的两肩一边扛着一个女人,双臂拦着,举重若轻。而孔瑶和白衣少女不知着了他什么道行,都像死鱼一样不能动弹。 少女向孔瑶问道:“这么说这个淫贼你认识?” “当然认识,”不等孔瑶问答,青衫文士便抢先答道,“哪只是认识,而且还极为熟稔哩,我们的名字经常被人们连在一起,就像情侣那般,天下尽知。” “我呸,奸夫淫丨妇。”少女啐一口道。 她上次败在孔瑶的脏话之下,回营之后专门找了几个骂阵的高手演示教习。可她是什么身份,那些丘八们骂阵极为恶毒,除了问候祖宗,便专往下三路攻,哪敢真个教她,学来学去这句“奸夫淫丨妇”便是当中最恶劣的一句。小姑娘觉得这句威力极大,反反复复地用,尤其用在这个时候更是觉得非常贴切。 青衣文士道:“好个奸夫淫丨妇,孔大姐七国之中艳名高炽,我司马来官拜天下大司马,正可谓天造地设的——奸夫,淫丨妇是也。” “与你这种人为伍,真是令人羞耻。”孔瑶道。 司马主天,司徒主人,司空主地,是为三公。大司马乃是西周官制中重要职位,主车马刀兵,是最高军事长官。春秋时期,很多诸侯国都沿用了这一官职,像是《司马法》的作者田穰苴便是当时齐国的大司马;战国以来,虽然各国纷纷进行了官制改革,但民间许多时候要在沿用旧称。白衣少女听青衣人自称司马,心道:“这人年纪轻轻却是司马,说不得是哪个车无百乘的弹丸小国。君父是秦国的上将军,我大秦兵锋所指他焉能不怕?” 少女武士向来心高气傲,行走江湖从不自报家门,但事关清白名节,也不禁问道:“司马?你是哪国的司马?” 青衣文士听了却哈哈笑道:“此司马非彼司马也,别的大司马司的打仗拉车的畜生马,我司马来这个天下大司马,所司的却是胯下雌伏的‘胭脂马’,哈哈哈哈。” 说着一边一手在二女臀丘上轻拍了几下,引得少女一阵怒骂,孔瑶却不做声,倒像是睡着了。 司马来,这个名字赵欢似乎在哪里听过,却又一时间记不太起。总之看样子这家伙是个采花淫贼无异,想想也知两个女人落在他的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要不说美女就是美女,美女犯错就是比较容易得到宽容原谅,美女落难就是更多引起人们的恻隐之心,美好的事物遭到破坏与糟蹋,总是更让人感到痛心与惋惜。 赵欢想到二女可能的遭遇,心里一沉,偏偏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也知道不能强自出头。他默然地略一晃神,再将眼睛贴近虫洞时,司马来却不见了踪影。刚刚感到奇怪,突然听到洞外一人说道:“两位美人儿,给你们准备的香闺到了。” 赵欢惊得脚下一滑,身子顿时失去平衡,双手拼命捂住嘴巴不喊,无声地落入到了树洞之中。 31.第31章 洞中奇遇 这树洞极深,越往下掉空间越是开阔,赵欢八爪鱼似的四处扒挠,却始终无处借力搭手。只是一刹的功夫却仿佛足够回顾一生,在他心脏马上跳出来的时刻,身体哗地一下跌入到一堆极厚的枯叶之中。 赵欢堪堪“着陆”,司马来便肩扛二女紧贴着他落了下来,在快要着地时抬起右脚凌空一踩,枯叶骤然压紧,就像一张弹床将他的落势一缓,司马来身形向着斜前一纵,片叶不沾身悠然落到实地。 洞中黑暗,他与赵欢落地的时间又贴得极紧,枯叶发出的两种声响混为一声。美人在抱,司马来一时竟然也未察觉到枯叶堆中还有一人。只听司马来道:“小弟献丑,这招踏波步自是比不上孔大姐的栖凤式,不过踏燕寻香,凌风采花,自问轻身功夫也不太差。” 孔瑶哂笑道:“淫人妻女者,轻功若差怕是早被打断狗腿。” 司马来道:“还是孔大姐知我,小弟我采花无数,却不知将凤凰真个压在身下滋味如何?” 孔瑶向着他耳朵眼里吹气:“奴家从不是什么贞妇烈女,司马兄若有赏花之心,知会一声便是,怎须如此兴师动众呢。” 司马来心中一荡,暗道这九凤的骚媚功夫果真了得,运转功法整肃心神道:“孔大姐消遣小弟了,谁人不知孔大姐的巫山之邀便是有去无回催命鬼符,小弟命贱,却还指望多苟活几年。” 孔瑶幽幽一叹,极尽凄楚:“司马兄既有赏花之心,奈何却无护花之意,今日落到你的手上,奴家便认命了吧。” “呸,奸夫淫丨妇!”白衣少女骂道。 司马来道:“小弟是从无护花之心,却常有摧花之意,大姐莫要枉费心机了。倒是这小妹妹可爱得紧,今夜一个泼辣一个绵柔,咱们一床三好,岂不快活。” 赵欢支着耳朵听到这里,孔瑶啐了一口,又听到少女一阵叫骂,几人的声音渐渐小了,似乎是已经走远。他小心翼翼地从枯叶堆中爬出,抬头只见洞口的光源只有碗口大小。借着微光一看,在这树洞之底竟然时是一处人工开凿的洞府。 赵欢颇有一种穿越到西游记的感觉,环视四周却发现人工的痕迹并不太多,主要的体现是一座造型古朴怪异的石门。上面雕刻着某种像似龙似虎的怪兽,可能同某种原始崇拜有关,最初的时候可能涂着某种彩色颜料,现在都已经斑驳。 说是石门却并没有门,幽深敞着地向赵欢发出无声的召唤。 走入石门是一条幽长的甬道,赵欢用手摸一摸石壁,有一点湿。他一手摸着石壁,一手探路,在漆黑中走了很久,似乎看到了微弱的火光。赵欢发现这甬道其实是条修狭的天然溶洞。 越往前走火光越亮,走到近处发现是一柄燃烧着的火把。在溶洞中突然出现了一道矮门,火把便是别在门旁,这门的风格与先前又是不同。这是一扇朱漆的木门,雕着花纹,画着祥云、瑞兽,就像是当时大户人家内宅的房门。 几乎可以肯定,这处房门与先前的石门定然不是同一时期建造,石门在前,木门在后。赵欢猜想,这朱漆木门说不定就是出自司马来的手笔,这处洞穴很可能是司马来鸠占鹊巢,而且他感觉道他可能就在附近。 便在这时听到门内孔瑶的声音道:“司马来,我只是有一事不明,你我同为天下席杀手,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今日之举就不怕执事问责么?” 赵欢闻声忙屏住气息,将眼睛贴到门缝窥瞧。只见房中布置得披红挂绣盈盈喜气,房间正中却是一座小铁笼,铁笼四周还布满了梏、桎、枷、锁链等各种刑具。赵欢倒抽一口冷气:我去,战国时代就玩的这么高级? 只见此时二女锁在笼中,手脚带着锁链镣铐,这笼子本就不大,装下二人更是局促,孔瑶与少女坐不得坐,站又无法直腰。本来两人就不和,而且这样的姿势实在尴尬,少女眼中冒火,连孔瑶也有微怒之意。 司马来背负双手绕着笼子道:“实不相瞒,小弟惦记孔大姐早非一日,就是一直碍于席中规矩才一直忍耐,况且孔大姐排名尚在我前,小弟实在没又把握胜你。直到日前接了一单生意,一位痛失爱子的老父献出十六房妻妾请我为子报仇,大姐知道我说的谁否?” “寿春巨贾的浪荡儿子,也是个金玉其外的家伙。” “他别人不找,却来找我,他的意思大姐想必也清楚了。”司马来道。 孔瑶鼻子冷哼一声,倒是少女讶然道:“少要骗人,那大商贾将妾室与你我信,将原配夫人也交于你……也交于你糟蹋却是胡诌!” 中国古代向来是一夫一妻多妾制,结发妻子是至亲之人,妾室却是仆从,是物件。少女长自大豪之家,对个中差别自是通晓,怪不得会这般想。 司马来淫笑道:“小妹妹,你却不知,那商贾的原配半老徐娘自是没什么好耍,可要是加上她那年方十五的女儿一起,那滋味啧啧啧。” 少女咬牙切齿:“畜生!” 司马来紧接着道:“我拿钱做事,公买公卖,自然不算席中内讧,执事也说不得什么。今日却要感谢小妹妹,若不是你二人打斗太过投入,我又怎会轻易得手?大姐也请宽心,你虽落难,那商贾也被俺淫尽妻女,也提前算为你报了仇了。” 天下席是个松散的杀手组织,只有一名年长的执事总管事物,虽然规定不能内讧,却也有规定拿钱做事,生死无尤。司马来算是打了个擦边球。 孔瑶厉声道:“司马来你莫得意,我九凤阅人无数,自不是那未出阁的大姑娘,经世未深的小媳妇。今日除非你折磨死我,不然来日定有厚报!” “多谢大姐提醒,定然如你所愿。”司马来忽然恶毒地道,“却不知那挑断了脚筋的凤凰还能不能有如此风采。” 孔瑶行走江湖最得意的就是一身的轻功,听了这句不禁也一个寒噤。 司马来悠悠一拜:“大小娘子且先消遣一会儿,为夫去拾掇一下便回来洞房。”踱着方步向着洞穴深处走了。 那一句为夫又惹得少女一阵乱骂,孔瑶扯扯她的衣角:“省些气力,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还没骂够么。” 少女气得脸红,却也无话可说。 这时木门吱扭一声开了一条窄缝,二女的注意力一下子全被吸引了过去。 32.第32章 裙下之臣 赵欢确定司马来已经走远,从门后探出一颗脑袋。 少女一见是他张大了嘴:“小贼……” 孔瑶忙一把将少女的嘴捂住,自己却也蓦然瞪大一双眼睛。 赵欢目光四处一撒,再次确认室内无人,对着她们做了个“嘘”的动作,鬼头鬼脑地从门缝侧身而入。走到笼子前,对吃惊不小的二女小声说道:“你们都莫做声,我来想办法救你们出去。” 赵欢穿越之前,孔瑶曾在长安君身边易容潜伏许久,素知长安君只是年岁小些,其乖戾淫邪实在不在司马来之下,虽然这两次相见感觉他的神态举止与之前大为不同,然而终究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时候他冒出来不知又耍什么花样,于是对赵欢道:“子欢公子,我们三人恩怨未解,你现在却跑来来救人,就不怕救我们出来继续杀你么。” 赵欢道:“孔大姐,你们先前要杀我,我虽恼怒,却也知自己以往有很多该杀之处,只是今日之赵欢已非昨日之赵欢。若我有幸能救你们出来,若你们还要喊打喊杀,我也无话可说。让我眼睁睁看着你俩遭难而袖手旁观,我做不到。” 孔瑶看他说得真诚,而且眼神成熟敦厚,分明与先前不同,她却知长安君极会演绎,心里还是将信将疑,嘴上说道:“嘁,说的倒是好听。只不过我孔瑶虽然精于魅惑,奈何道歉求人的功夫却不在行。” 少女武士还道他是特意过来搭救,心里本来对他的观感有所改善,此时听孔瑶如此说,便也脑袋一梗:“小贼,我虽要杀你,要我道歉也是没门。” 这是什么世道,出力还不讨好,救人还有上赶着的?赵欢心中好不郁闷,却忙对着笼子做一揖道:“二位小姑奶奶,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之前的误会我们可以出去再论,总之现在逃命要紧啊。” 少女被他神情逗得一乐,啐一口道:“呸,谁是你小姑奶奶?” “好好好,敢问这位姑娘如何称呼?”赵欢一边绕笼观察一边说道。 少女武士像个男孩子道:“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上白下薇是也。喂,小贼你转来转去作甚,快点想办法救我们出去。”她年龄虽小,却自幼习武个子生长得俊挑,倒比孔瑶还要高上一分,而且穿的武士服本就极为贴身,如今在这笼中坐不得坐,站不得站,屈身弄姿,臀部被紧紧包裹,胸部的衣物被高高撑得皱起,这赵欢转来转去看个不停,自己在笼中却像大户人家豢养的动物,全身痒痒竟有一种被人看光的感觉。 赵欢一摊手道:“办法,办法不是正在想嘛。对了,你们两个又为何会落入那个淫贼手里?” 二女齐道:“还不都是为了你。” 白薇脱口而出,当即觉得这话大为暧昧,联想起孔瑶说她抢男人的那些浑话,不由又羞又气脸色微红。孔瑶本来有心挑逗试探,却未料到与白薇说出的话如出一辙,二女抢话反而将赵欢这小色胚凸显出来。 孔瑶清咳一声道:“司马来这个败类专门掳人妻女,十分善于用药,迷药春丨药的名目据说便有几十种,而且练了一门古怪功夫,在人身上击打数下,血气竟似被生生截住,那人便不能再提气运功。这次趁我二人打斗骤然偷袭,一不留神便着了他的道了,该死!” 赵欢暗想:“击打数下便不能提气,这司马来所练的功夫,莫非就是后世中的点穴?”在脑海中将有关点穴的知识过了一遍,发现都是些小说家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效。 “小贼你发什么呆,可有想出办法?”白薇看他呆立便催促道。 赵欢道:“办法我暂时还没想到,不过你们可以试试慢慢运功将他方才所击打之处郁结的血气冲开。” “你当我没有试过?一提气便酸疼得要命。”白薇说道。 赵欢道:“你不要心急,一丝一丝提气,缓缓地来,再试一试。” 孔瑶先前曾听了他的建议击破西乞狐的硬功,此时也照他说的慢慢提气,不知是被赵欢恰巧蒙对,还是本来紧缩的穴道就已经松动,先前一丝提不起的真气,竟有一缕被调动起来,不禁喜道:“此法有效。” 白薇听了忙也照他所说行功运法。孔瑶将真气调入身上所藏的那物之中,再转圜体内,一时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赵欢看二女各自运功冲穴,额上现出微微香汗,便专心去研究铁笼。笼子四周锁了四把巨大的铜锁,他既非锁匠也非神偷,看样子要在锁上动心思怕是不行。 他左右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孔瑶忽道:“这笼子若是青铜所制便好办了,待我再恢复片刻,只需手持石块便可将笼柱击断,奈何这些笼柱都是却是精铁打制,韧性极佳,除非用金丝锯才能弄断。” 青铜与铁都是当时并行于世的通用金属,青铜硬度大,却刚脆易折,铁质相对较软,却极赋韧性。 “韧性,韧性……”赵欢来回踱着步子一拍手掌,“韧性好,无法弄断?无法弄断却可以弄弯呀。”他脚下忽然一停,拿眼看了看两个娇滴滴的大姑娘,虽然知道她们武功高强,让她们像人猿泰山一样将铁柱掰弯还是实在无法想象。 有了! 赵欢走到笼前试了试铁柱的手感,对着二女一个抱拳:“冒犯二位,不知可否借下腰带一用。” “你作什么!”白薇忙警惕地问道,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即将垮塌。 “呵呵,果然狗改不了吃丨屎,”孔瑶何等心思,嘴不饶人,却已自己动手,将腰间绸带解下拿在手里向空中轻轻一掷:“我却不怕,又不是没被你看过,拿去。” 腰带一下落到赵欢头顶,挂在他的束发的簪子上,他颇尴尬地将带子摘下,干巴巴道:“孔大姐戏言,实是我想到的解救之法需要用到。” 白薇看看两人,便也将信将疑地把束腰地牛皮带子解下扔给了他。赵欢手里握着两条还留着美人体温的腰带,背过身去又开始解自己的腰带,解完腰带却又开始解裤带子,白薇气得紧闭了眼,又忍不住好奇偷偷一瞄,忽见他一回头,忙又将眼紧紧闭起。 赵欢看看二女方觉不妥,一手提裤一手拿起一嘟噜腰带大马猴似的跑到一个角落,须臾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 二女此时自是知晓他在干什么了,白薇想到他竟对着自己的贴身衣物小解,俏脸煞白:“变态。” 孔瑶虽然“见多识广”,内心却极为喜洁,此时心里也颇不舒服。 不一刻,赵欢又一手提着那串湿漉漉的东西跑了回来,另一只手里还拿着根随手找的木棍。 见他靠近笼子,二女皆是一声低呼,赵欢忙摆手道:“莫叫莫叫,你们不知这带子沾上了水,就会变得极韧,我们再以这根木棍借力,便就能将铁柱撬弯了。” “你那沾的是水吗,你那沾的是……”小姑娘露出极为恶心的表情。 赵欢道:“实在冒犯。只是危机时刻,事急从权,也顾不了那么多啦。” “小色胚说的有理,且试一试。”孔瑶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向里靠了一靠,仿佛事不关己。白薇略一侧身,转向别处。 “诶!”赵欢本欲喊她们一起,现在只得摇一摇头,自己动手把三股不同材质的带子拧成一股,绑在两根铁柱只见,又将木棒穿入,圈圈拧紧,转半天却也没什么效果,他的心里也不由怀疑起来。只待拧到一处阻力极大,赵欢将半个身子坠上,只听两边铁柱发出嘎吱吱脆响,似乎有所松动,二女一看大喜,也顾不得许多,当即加入了劳动。她们二人本就习武,虽是女流力气却比赵欢大得不知多少,三人发扬不怕脏不怕累的精神,一会儿功夫,两条铁柱间的缝隙已可容一人穿出。 二女同时向着缝隙一挤,又都被挤了回来。 赵欢道:“都莫争莫抢,否则都出不来。” 二女互相对视一眼,都示意对方先出,赵欢一乐:“这才对嘛,大家排排坐,吃果果。” 便在这个时候黑暗中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响。 三人俱是一惊,赵欢忙道:“快出来!” 孔瑶道:“来不及了,你进来。” “啊?”赵欢刚刚发出半个音节,只觉后衣领被人一提,整个人被覆盖在一层布料之下。他知这是九凤孔瑶的绝技,心道:“又来?!”却忽然摸到两条修长光滑、极赋弹性的女人大腿,赵欢忙一缩手,可那滑腻的感觉却一直留在指尖,好不香艳。脚步渐近,他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脸上热得发烫。 赵欢一阵心猿意马:“事急从权,这下从得彻底,实实在在成了人家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了。”又想:“当年的‘赵氏孤儿’赵文子就是被妇人藏在裤裆下才幸免于难,今天我赵欢效法先祖,祖宗您老可要保佑啊。” 孔瑶体态婀娜,加上她经常以绸布为武器,身上的衣物都是特别裁制,衣袂重重也不显臃肿,此刻藏进个人若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太出。而笼子被扩出的空隙恰被二女挡在身后,若不绕到背面去也看不到。 司马来身着红色礼服,头戴高冠,悠悠而来,手里来攥着一条锁链,锁链的一头竟然是个披头散发的男人,男人四肢着地,如狗一样地爬着。 司马来笑嘻嘻道:“两匹小美驹久候,司马的司马来回来了。” 孔瑶暗自加紧运功冲穴,嘴上却柔声道:“夫君,奴家在这笼中坐不得坐站不得站,好生辛苦呢,不知何时可以侍奉夫君。” 司马来哈哈大笑:“不急不急,孔大姐叫我夫君,却是不对,你的夫君另有其人哩。” 孔瑶不知他耍什么把戏,摇头道:“不要,人家才不要,瑶儿视天下男子为玩物粪土,岂是寻常男人降得住的?偏是今次被夫君捉住,才知女人终究是女人,唉~也只有夫君这样的男人才能让瑶儿心服,身也服呢。” 白薇虽然知她故意为之,听了也不禁后槽牙酸,鸡皮疙瘩掉落一地。 紧贴着人家大白腿的赵欢作为男人听了这话却心头泛酸,竟是对司马来生出强烈的嫉妒之心。 司马来呼道:“骚狐媚子果然厉害,不知多人男人为你一句话奉上自己人头都愿意哩。若不是有人向我提了极有趣的建议,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 赵欢感到孔瑶的两腿突然绷紧,她的声音道:“不知夫君打算如何处置奴家。” “哈哈哈哈,告诉你们也罢,”司马来笑道,“那人说,这小姑娘性情泼辣,须以万春散日日调理,使她神智不失,却无法控制情丨欲;而你九凤心高气傲,从来不将男子放在眼里,便砍掉你的双腿双脚,将你与那猪儿圈在一处,让猪儿来当你的夫君。哈哈——你说这个法子妙是不妙?” 赵欢明显感到孔瑶的身体微微颤抖,二女都是脸色惨白,孔瑶颤声道:“这是谁出的毒计?” 司马来得意道:“这人你却不知,他虽然是王宫贵族,却当真是我道中的奇才,赵国的公子赵欢是也。” 赵欢听得蓦然一惊,孔瑶两条大腿突然用力,将他的脖子死死夹住。 33.第33章 真假公子欢 孔瑶人称九凤,其高傲当真有如凤凰,平素虽然以色诱人,但从来是她将男人们玩弄于鼓掌,此时听了司马来那下作无耻的计划,两眼冒火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待司马来报出来赵欢的姓名,孔瑶心神巨震,原是经过了方才种种,她自己浑然不觉,却已是将赵欢视作逃出牢笼的唯一希望,现在突然发觉自己竟步步落入到他的恶毒算计中,偏那小贼还装模作样,先是在自己的贴身衣物上便溺,后又设计自己去触摸那秽物,直到现在他……他还藏在自己裙底玩耍戏谑,一念到此登时双腿一并将赵欢的脖颈紧紧箍在中间。 孔瑶暗恨,要不是自己的穴道尚未完全冲开,赵欢这小贼的脖子早就喀吧一声断了。她渐渐加力,直欲把他扼死在自己两腿之间,猛然间浑身的气力一滞,五脏六腑齐伤,胸口一阵烦恶,强自咽下一大口鲜血。 原来她自得到和氏之璧后,就一刻不离地贴身置于气海,真气吐纳经它转圜便愈发精纯,于练功大有助益。刚刚提气冲穴,她亦是将真气渡予和氏璧,以加快速度,方才心神一乱,这东西竟然突起反噬,搅得真气在体内逸散冲撞,引发处处内伤。她本能地忙起一掌将玉璧拍落,随即才意识到这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伸手一捞却也晚了。 俗语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过赵欢显然没这觉悟,他本已快被夹得窒息,意识渐渐模糊,两手在孔瑶腿上不停胡乱地抓挠,此时骤得解脱,心胸大畅,大口吸入的都是女儿体香,生死关头却也不觉香艳旖旎。又忽觉一块巴掌大的东西落到怀里,用手一摸,温润滑腻,这个触觉他似乎在哪遇过。他无心多想,只道是孔瑶掉落的东西,便揣入怀中,想着脱险后再还不迟。 他现在所最关心的,便是是司马来所说的那一句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孔瑶的举动,他并不稀奇,更加不会怪她,因为就连他本人也极为震惊。他不知孔瑶受伤,只知道她先前确实起了杀心,后来却选择了放过他。对此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有点温暖。他感到孔瑶的双腿在颤抖着,他无法说话,只能用手掌无声地在她腿上拍抚,渐渐地渐渐地,颤抖止了,一种微弱却很微妙的信任感在肌肤触碰间传递。 和他一样关心这个问题的,还有少女白薇。与孔瑶不同,白薇全然无法想象一个人能像先前的长安君那样阴沉淫邪,也是她从未听过或是想过司马来所说那般骇人听闻的事,小姑娘一时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只是直觉告诉她司马来的“表演”还没结束,还有下文。 司马来看孔瑶唇间沁出一条血线,只道她是强自运功,怒血攻心所致,哈哈得意道:“孔大姐似乎对这位赵国公子很感兴趣,我这便给你们引荐引荐。”说着他右手一扥锁链,犬伏于地的那人被链子拽着脖子,上身立起。蓬乱的头发后是一张苍白而英俊的面孔,眉宇之间又有七分同赵欢相似,只是双眼空洞,脸上挂着一种说不出是哭是笑是疲惫还是兴奋的表情,令人感到有点恶心。 司马来问他道:“来来来,子欢公子,你倒说说看,咱们今晚的好戏是从大美人开始,还是从小美人开始?” 这个“子欢公子”神情似乎有点恍惚,听到问话并不回答,司马来一个巴掌扇了过去,男人像一滩烂泥似的糊在地上,又被司马来用锁链一把提起,他还是那副鬼样子。 司马来自从袖中摸出一颗红色小丸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子欢公子”的双眼就像被它吸住,露出渴望而贪婪的表情,整个人的精神也似振奋起来,而红丸递到他的嘴边时表情又变得极为抗拒,极为抗拒却始终无法抗拒——他在挣扎着。倏忽红丸走了,从他眼前走了,它曾经就在他的嘴边,他,却没有珍惜,他后悔得扬起了脸,却看到司马来嘴边沁笑:“子欢公子,我在问你话呢。” “主人,”男人沙哑的嗓子说道,“主人当从那个小的开始,先给她灌下一壶万春散,慢慢熬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磨,磨得她自己哭求;这段时间主人正好可用来炮制那尾凤凰,便先从……”男人刚开始说的极不情愿,却越说越起劲,越说越亢奋,两眼射出绿光,脸色开始现出不正常的潮红。 司马来满意地拍拍他的头,又将红丸晃到了他的眼前,男人这回不再犹豫,忙用嘴接去,司马来却小指一弹将药丸弹出,男人扑抢过去,司马来又走出几步一脚将药丸踩住,碾得粉粉碎。男人只待那只脚刚刚离开便伸出伸头向地面舔去,司马来哈哈大笑。 二女看得直欲作呕,尤其是白薇,胃里阵阵翻江倒海,她纵是跟随父兄征战看到满地残肢断臂时也从未有过这般恶心,并且非常疑惑,这笼子里面不是还有一个子欢公子? 现在的孔瑶也十分疑惑,但她到底曾潜在公子欢身边长达月余,谁真谁假还是分得清的。知道赵欢这小贼未曾背叛自己,心口的那股烦恶倒没先前浓了,可是裙下的小贼有一下没一下的笨拙拍抚倒却让自己非常难耐,他定是以为这样可以安抚自己,“开什么玩笑,人家可是高傲的九天凤凰,以为是你家养的小母鸡吗?!” 赵欢感到这只凤凰的情绪渐为平抚,自觉做了一件好事,殊不知又被人家暗暗恨上。呜呼,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圣人诚不我欺。 这时那个假的“子欢”舔完了地面又去舔丨舐司马来的鞋底,半天不开口孔瑶幽幽问道:“司马来,我倒是好奇你这个公子是哪里来的?” 司马来看她俏脸煞白,知她定是对出此毒计的人仇恨入骨,而自己偏偏喜欢看她发怒,她现在越是愤怒,到时候整治她时便会越发有趣,于是大方说道:“说也是赶巧,半月之前赵国的使团行至无名山谷遇伏,这个蠢货狼狈逃出恰巧遇上俺司马来,他自称赵国公子,托我将他送回邯郸,我便问他可能将他在燕国当王后的姐姐骗来给我,他说不能;又问他可能将自己的嫂子赵后骗来给我,他也不肯;我又问他,他那贵为太后老娘俱是最是宠她,可能雌伏于我,他也说不能。那我为何要救他?”司马来双手一摊,似乎这是世上最明白不过的道理,接着又道:“可我正要离去,这公子欢拉住我说,虽然不能献出女人给我,却能助我得到五倍十倍的快乐,一番探讨下来,我才发现这家伙哪里是什么蠢货?却是个大大的天才啊!” 赵欢听这司马来所言,只觉世间竟有如此荒诞不经、下流无耻之徒,当真是匪夷所思。 忽然,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34.第34章 色胚斗淫贼 这世上的好色之人有很多,采花猎艳的淫贼也有不少,可是像司马来这样将所有的人伦道德视作无物的当真不多。男人好色,所寻求的无非是最原始的肉体快乐。 赵欢观司马来的所言所行,却只以折磨别人为趣,他的快乐似乎只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而自己的满足却一直拘于“精神层面”,他仿佛就是为了故意恶心这个世界而存在着。 这究竟是为什么? 俗话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自然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变态。 想到此处,赵欢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但随即又颓丧地摇了摇头,就算真被他猜对了又有什么用,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实在不是搞人格分析的时候。 赵欢直恨自己没用,先前灵毓为救自己死了,现在孔瑶和白薇也要在自己面前受到凌辱,而自己竟是躲在女人裙下,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那边的司马来一振衣衫,将假子欢一脚开,又将他的脸踩在脚下:“所谓天才,不过是我脚下的一条狗而已。春宵苦短,大小美人儿想是已经迫不及待,我们这便来吧。” 司马来举步,却并不急于前行,他在欣赏,女人们如待宰羔羊般绝望的眼神使他兴奋,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掌控万物的神。 “非也非也……” 突然一道苍老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了出来。 “谁?” 司马来着实惊了一跳,但凡好色猥琐者必然胆小,因为他们见不得光,他们可以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称王称圣,却无法容忍一个未知的旁观者在窥视着自己。司马来警惕地盯向铁笼,刚刚的那个声音仿佛正来自那里。 “非也非也,司马来你大谬矣。” 只听那声音又道,悠悠然自铁笼后面转出个身形峻拔的白衣少年,只看他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衣着放浪不羁,头上发钗微散,额前飘下两缕乌发,显得极为洒脱。 赵欢背负双手,踱着方步走到铁笼和司马来中间站定,神情极为放松,仿佛在这幽暗的洞底有赏不够的惬意闲情。只有在他背后的孔瑶和白薇才能看见,那双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着,一直在颤。 司马来目中精光一闪,心道这人明明看起来未及弱冠,为何声音竟如此老朽? “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我的洞中?”司马来道,同样背在身后的右手剑指并立,随时准备出击。 “哈哈哈哈。”赵欢仰头便是一阵狂笑。 “你笑什么?”司马来道。 赵欢仰天的身子猛地回正,笑声戛然而止,压低嗓音道:“老夫是笑天下人健忘,笑你司马小儿有眼无珠,身为我道中人竟然不识得本座,还妄称什么专司胭脂马的‘天下大司马’,我呸,想当年本座麾下四大弟子‘东淫西贱南偷北色’四大淫侠哪一个不是臭名昭昭的一方雄主,如今老夫归隐不过十载,天下竟已无人认识,可悲可叹。” 司马来越听越是心惊,他自十余年前堕入此道,虽然近年来连连做下大案,臭名极响,但资格却并不算老,他倒听闻过一些前辈懂得阴阳采补之术,可以博采处女之血固本培元,达到童颜永驻的效果,面前这位莫非便是? 司马来不敢怠慢,拱手作揖道:“后生小子司马来,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你问老夫之名?我便是……那个……”赵欢信口胡诌,脑子飞快地运转,“我便是那人称‘玉树凌风胜潘安,一树梨花压海棠’、‘中原一点红,不老小淫丨虫’的阳顶天是也,后生小子你可曾记住。” 赵欢大袖拂云一挥,故作高深地背过身去,涉险过关,一时表情甚囧。二女知道赵欢为自己争取时间全力冲穴,生死关头却看得心里一笑,随即不禁又更加为他担起心来。 “阳……顶天?”司马来无意识地做了一个仰头看天的动作,顿时心生景仰,却又疑道,“不知阳老前辈为何会出现在我的洞中?” 赵欢道:“所谓闻香识女人,你小子得了两头漂亮的小马驹便想着独骑,老夫自是踏燕寻香而来。” “先前前辈所道‘非也非也’又是何意?难道我的计划还不够完美么?” “完美?呵呵,根本就是放屁!”赵欢提高了声调,其实不过是给自己壮胆,“如此美丽的女人是上天赐予人间的尤物,其身,其眸,其唇舌,其柔荑,其玉足……无处不可供我辈赏玩,你却做下那焚琴煮鹤之举,实在是大煞风景。” 司马来观其言行,对这阳顶天的身份是十分已经信了八分,但听他如此言论却颇不以为然,摇摇头道:“阳老前辈此言差矣,殊不知天下最好看的风景是晓风残月,最好听的声音是碎玉裂帛,将最完美的东西毁掉才是这世间最美妙的事情。前辈您造诣虽然高深,却过时了。” “无知小儿,你却不知老夫四十八手绳缚绝技,种种淫巧能让女子妙态毕现,把手脚都砍了,还缚个屁。”赵欢调动二十一世纪“知识库”,驳斥司马来道。 “前辈不知,这女人甚是孤高,手脚砍去如同襁褓婴儿,可置于手间把玩,而且纵是便溺小事她亦须有求于人,其羞愤却又无可奈何,岂不是大大的有趣。” “非也非也……” 二女听二人说的话题极为龌蹉,说话态度却都正经八百,倒像在研究什么技术问题似的,不禁向着赵欢投来复杂的目光。 赵欢眼神一扫,顿时感受到了两人的嫌弃,心里大叫冤屈。他自己也知这样讨论下去不是办法,突然灵光一闪道:“司马来,老夫看你也是我道年轻一辈中的翘楚,无论如何不能让你误入歧途,奈何你脾性执拗,看来不拿出压箱底的本事来你是不会信服了。” “喔?”司马来一奇。 赵欢拿足气势,恨不得自己便是独孤求败:“老夫横行江湖数十载,淫遍天下无敌手,所赖的正是这套自创的‘催魂大法’。有此法在手,老夫只需勾勾小手指,纵是再贞烈的女子也无不是自动宽衣解带,予取予求。老夫捉住美人,何时用过铁笼?真是大煞风景。” “世间竟有如此精妙的法门?” 司马来眼前一亮,他虽然手段极多,采花的过程中却也不乏一些烈女咬舌撞墙以全名节的事,最后搞得只能败兴而归。若是能学到这套功法……一秒钟时间他便能想象得出数十上百的有趣桥段。 “怎么?你不相信老夫么?罢罢罢,这便演示与你。”赵欢扎一马步,两手握拳提于腰际,缓缓起势,先来一个白鹤亮翅,又装模作样地打了几动太极,一个野马分鬃来到两女面前。 白薇今天算是接受了浑话的彻底洗礼,初时听得面红耳赤,慢慢的凝神运功也不觉得什么了,只听赵欢司马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心道这赵欢小贼真的好坏,而且竟懂得那么的……那么的……多。一个晃神只见他已来到自己面前,扎着一个极丑的马步,双手前后推于身前不住“发功”,眼睛却不停地向自己使眼色。 她方才专心运功,现在把听到的话略一回味,顿时花容失色。她知赵欢这是设计为三人脱困,可自己要怎么做?宽衣解带吗?她犹疑地看向孔瑶,谁知刚一转脸,孔瑶便将她的嘴唇吻住,一时舌齿交战,二女如蛇般缠为一团,无限春光旖旎。 赵欢蓦然瞪大了眼睛,重重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很大。 35.第35章 可怕可恨可怜 白薇突然被孔瑶吻住,骇得快要哭出声来,身子一僵开始不断拼命挣扎。孔瑶却将她的小嘴堵住,身体如蛇一般贴缠上去,因势利导,倒似二人缠绵悱恻,发出呜呜呢喃。 这时始作俑者的赵大仙聚精会神,两指并拢在身前捏一剑诀,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随着二女的体态摆动,在司马来这个外人看来果真便像是他以意念将二女控制。 二女眼帘半阖,睫毛颤颤,目盼迷离,实则却都在紧紧地关注赵欢,孔瑶远山般细长的黛眉微微一挑,似是给了他一个鼓励,白薇却是又有威胁又有乞求地眸光一凝,盼着早点结束这场噩梦。 赵欢向着她们又使一个眼色,沉声低喝:“收!”手指向着二女一指,孔瑶和白薇的动作自动停止,两眼空洞无神,似是没有灵魂的躯壳一般分开呆立。 赵欢双手在胸前交成十字,随即沉肩落肘,下压收功,又自下而上捞起一手,似是攥住什么东西,向着另一边的袖口一揣,对司马来道:“方才老夫牛刀小试,现在此二女的魂魄俱已被老夫所慑,便是让她们跑也不会跑。来来来,你且打开牢笼,除去她们手脚镣铐,待老夫再演示些更加精彩的花活儿来给你看。” 司马来见到世间竟然有如此奇迹,方觉自己浅薄无知。所谓淫海无涯,天外有天,自己的那些雕虫小技与阳老前辈的神功相比,简直是云泥之间的差别;想起方才自己竟然还腆脸同人家相争,真是萤火之光也想同日月争辉。 司马来心中道:“若是阳老前辈能将这套功法传我,我定然每日献给他一个处女作为回报,便是让我为他养老送终我也愿意。” 暗暗惦记上了这套神功,他对着赵欢又平添几分恭敬,听了老前辈的吩咐怎能不遵从照办?当即便摸出铁笼和锁链的钥匙,扔给了那假公子欢,命令他解除手铐脚镣,将二女放出。 孔瑶和白薇见笼门大开,却依旧保持呆立,打开她们手铐脚镣,亦是浑然无觉,赵欢不知她们各自状况,正在犹豫是现在突起发难,还是再等待良机,司马来问道:“阳老前辈,在下又有一问,还请前辈赐教。不知您的‘催魂大法’一次最多可以控御几人?” 赵欢略一侧身,偷偷看向二女,只见她们都俏脸刷白,想是功力还未恢复。 司马来见他沉吟不语,只道是他有意藏私,不禁有些患得患失,心中想道:“这阳顶天方才明明有传功之意,现在却又端腔拿架起来,我本有心报答他,他却好生不识抬举。” 正思想间,却看赵欢缓缓伸出一根指头。 司马来方才看他控制二女,心想定然不只一人,试探问到:“可控十人?” 赵欢不屑地摇头。 “一百人?”司马来惊讶道。 “诶,”赵欢摆一摆手,笑而不语。 “一……千人?”司马来自己也伸出一根手指,不可思议地放在两眼中间,额角微汗有些斗鸡。 “非也非也,”赵欢却道,“我这神功分为三境,练成一境者,发功范围可达一丈,一丈内所有女人皆可控制;练成二境者,发功范围便增至一引(十丈);练到第三境界,方圆一里之内,就算再贞烈的女子,你去教她谋杀亲夫,也不过是动动手指的小事。” 司马来心向往之,忙问:“不知阳老前辈现在已练至几境?” 赵欢傲然背负双手,明明站在平地,却似在立在万仞峰上:“老夫四十岁后不滞于物,什么境界,什么功力修为都已渐渐忘怀,现在不敢讲脱凡入圣,却已经到了推阴转阳,无境胜有境的地步。” “啊——前辈之神功,当真……当真非我凡俗之辈可以想象。”司马来做一感叹。他一向独来独往自视甚高,对这种阿谀迎奉之事极为反感,现在有求于人不得已为之,心中却想:“老东西,你本事再大,人却老了,等我学会了神功,到时候山水有相逢,让你十倍百倍地还我。” 司马来拍完了马屁,目光循向白薇和孔瑶。 赵欢心中一凛,暗道:来了。 司马来却道:“前辈神功,只御二女岂非浪费?” 他走到一根石柱之前,伸手在上一拧,只听噗的一声石屋壁上一盏火把骤然燃起,接着噗噗噗……以那根火把为中心向着两边,火把渐次点亮,只见这个十丈见方的洞室内,四围的石壁蜂窝一般被掏成小格,每个格内竟都有一个不着寸缕的赤身女人,火光烤炙下一时香汗淋漓,娇喘如雨,极尽淫丨靡。 赵欢目瞪口呆,眼睛不知往何处去放,暗暗估算下,竟有百人之多。 “阳老前辈?” “唔?”赵欢强作镇定,“后生小子又有何事?” 司马来道:“你……你流鼻血了。” 赵欢忙一手把将鼻血抹掉,却在脸上蹭了一道:“哪有哪有?啊咳,不过是这火把忒炙人,老夫阳血充沛,以致……” 司马来陡然一惊:“你的声音?啊!” 赵欢暗道不妙,对着白薇孔瑶大叫一声:“动手!”二女身形骤动,就如两只凶猛的蜻蜓,却已是晚了一步。赵欢被司马来扼住脖子一把提起,他只听见自己喉骨喀嚓一声作响,大喷出来一口鲜血。 司马来见二女来攻,一个旋身将赵欢掷出,疾飞抢进中的二女眸中均是瞬间犹豫,却最终不约而同地将他接住,攻势便是一缓。她们的穴道本就没有完全冲开,此时运功打斗本已经在承受煎熬,孔瑶更是深受内伤,连平时一半的战力也发挥不出。若是骤然袭击尚有五分胜算,如今一击未中更是希望渺茫。 二女打斗经验丰富,均明白越是这种情况便越不能慌乱。白薇的功夫自小由秦剑大师一手调教,此时弃剑用拳,招式亦是大开大阖,稳扎稳打;孔瑶游击于四周,以衣袂策助,斑斓的绸布不断自一双衣袖飞出。 司马来本来稳操胜券,那些缭乱的绸布却弄得他很是心烦。这些东西以他的指力一击便落,只是太耗心神;若不去管它,它便如有实体地缠攻过来。好在他现在的状态好过二女太多,交战有顷绸布被击落了一地,他还是稳稳居于绝对上风。 忽然孔瑶双袖齐举,满地的绸子都如灵蛇般窜起,倏然收拢将司马来合于其中。孔瑶的衣袖卷起一柄落于洞角的短剑,抛于白薇,她做下这一系列的动作,耗损极大,登时口吐鲜血,伏地不起。 白薇手握短剑,刺向布团,赵欢暗叫一声:成了! 却只见短剑的剑刃没入布团,没了生息,进也无法再进,白薇拔了一下,竟也无法拔出,只听“苍”的一声,布团粉碎,司马来含胸收背,剑刃离他的心脏只有寸许,竟被他以右手二指将剑尖夹住。 “我擦,加藤鹰……啊不,是陆小凤的灵犀一指!”赵欢在心里大叫一声完了。 司马来以两指之力将短剑从白薇手中挣脱,嘡啷啷的短剑摔落声中,白薇连中数指,倒地不起。 “咯咯,”司马来笑了起来,第一个走向赵欢,含笑道,“好个阳老前辈,你差一点就骗过我了。我不知你是何人,但不得不承认你真的很大胆,的确算是个英雄,只不过……”司马来来到赵欢身旁,蹲身下来,有些残酷地道,“当英雄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在赵欢的右膝上轻轻一捏,赵欢发出一声渗人的惨叫,膝盖尽碎。 “你这个畜生!魔鬼!”赵欢大骂道,“你有本事便弄死我。” “咯咯咯,”司马来一笑,拍着赵欢的脸道,“弄死你不过就像弄死一只蚂蚁,只不过岂不太便宜你了。” 司马来直身而起,走向白薇与孔瑶。 “司马小儿,你有种便冲我来,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赵欢忍痛喊道。 “什么本事?哈哈,”司马来双臂一张,就像是话剧演员般在面对着满堂观众,,“我司马来有什么本事,世间的人难道还不知道么?你若不知,睁大眼睛看着便是。” 他举步来到二女之间,嘴角勾出一抹残酷的笑意,却忽然听到“咯咯咯咯”的笑声,笑声来自赵欢,初时声音甚小,后来却越来越大,他边笑便咳出学,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笑的浑身打颤,不能自已。 “你笑什么?”司马来问。 赵欢却还是兀自发笑,并不回答。 司马来本觉得他不过是想佯疯卖傻麻痹自己,便转身不去管他,下一秒中却又出离愤怒了:“说!你死到临头,却还笑个什么?” “我笑你妄称采花贼,却其实不过是个根本不能‘人事’的可怜鬼。”赵欢狂笑道,“你号称什么专司胭脂马天下大司马,却根本是个连男人都做不了的……的……性无能!哈哈哈哈……”赵欢仿佛是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词汇,当说出这词时便更是是捶地大笑,连一双眉毛都笑成了八字。 “你,你你……”司马来鼻翼抽搐,眼中凶光大盛,丈余的距离一步抢过,揪着赵欢的前襟将他凌空提起,“你为何会知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赵欢含着血笑道:“这件事天下人尽皆知,只不过都瞒着你,因为你太凶恶,大家都不愿去招惹你,其实你的这些丑事,七国之中早传遍了!” 司马来眼珠震颤,双手渐渐松了:“不,不可能,你在骗我!” 赵欢道:“我没有骗你,是你的原配夫人告诉我的。” “那个贱人,”司马来脸上露出惶恐的神情,“不可能,那个贱人与男人通奸,早被我剁成了肉泥喂猪。”他凶恶地环顾四周,脸上血管暴现,“知道这件事的人,全都得死!” 突然,他感到背心袭入一道凉意,低头一看,胸口处竟然透出一截殷红闪亮的剑尖,他想回头去看一看,转动过程中却似看到一幅长轴画卷,青梅竹马,总角之宴,花前月下的情挑,指天为誓的定情,洞房花烛的无地自容,撞破奸情的怒火中烧——他将那奸夫淫丨妇一点点折磨至死,竟是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 他的嗓中发出喀喀的声音,细细道:“我司马来,来了。” 36.第36章 赵国李园 司马来来不及把最后一句话说完,胸口的剑锋又前进了一分,剑好冰凉,似是把一直燃在他心里的那团欲火也熄灭了,他竟感到一丝轻松,却又马上为这种感觉愤怒起来,但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 赵欢目睹了这一切,也是他说出的话彻底乱了司马来的心神,那柄剑才有机会刺入司马来的体内,然而形势陡然逆转,却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这不是他的计划,也并非灵光一闪的妙计,他只是出于本能的反应,一种雄性天生对雌性的保护欲望。 脖颈和腿上的伤还在钻心疼痛,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一个跛子,但终归命是保住了,孔瑶和白薇也都得到保全。 司马来的身躯恰好将他的视线挡住,握剑的人是她们中的哪一个?是孔瑶,还是白薇? 剑被缓缓、缓缓地抽出,司马来身后的那人像是怕被血溅到似的,动作极慢,但在剑离开身体的那一刹那,辛热的动脉血液还是喷涌而出,司马来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随即直挺挺地倒在血泊之中。杀死他的不是白薇,也不是孔瑶,而是那个假公子欢——那个他以为已经被自己的药丸牢牢控制的奴隶,肯为自己舔鞋底的忠犬奴仆。 假公子欢满身溅血,两手颤颤巍巍笨拙地握着短剑,像是已经被吓傻,一呆之后双手连忙一缩,短剑嘡啷一声掉落地下。 赵欢先前一直躲在孔瑶的裙下,自她裙下出来又一直自顾不暇地装相做戏,始终未曾注意到这位假公子欢的相貌,此刻两人打个照面竟然觉得有些面熟。 “你是……” 赵欢只继承了原来长安君的部分记忆,明明话到嘴边,却始终再想不起。 听到问话,假公子欢一个醒神,忙双手合揖对着赵欢方方正正躬下身子:“草民李园,拜见君上。” 啊,是了!赵欢记起这人本是自己原来的使团中大夫的一个幕僚,名叫李园,长安君和他虽然地位悬殊,但两人面貌都是潇洒俊逸,眉宇之间还有一些相似,所以倒是对他有所印象。先前使团遭遇伏击,清点伤亡时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两人却能在此时此景相遇。 李园长躬不起,赵欢本来最是讨厌这些打躬作揖的繁文缛节,但方才耳闻目睹了司马来的种种变态行径,自己更是扎扎实实来了一出角色扮演,现在看到有人向他郑重作揖,顿时有一种重回文明世界的感觉,心里生出亲切,却又突然想到李园之前的丑态恶行,更是冒自己之名,害自己差点被孔瑶的大腿夹死。但若说怪罪他,自己却又实实在在是被他所救,不光自己,还有孔瑶和白薇。 赵欢一肚子疑问,正欲详询却被白薇强行按住:“小贼,你若不想残废便躺着别动。”小姑娘找来了两根木棍作为夹板将赵欢的膝弯处直直绑起。 赵欢道:“你不杀我了?” 白薇脸上一红只是埋头劳动,并不回答。 赵欢又道:“之前的恩怨算一笔勾销了?” 白薇将那绑腿的布条狠狠一勒,引得赵欢一声痛呼。 “你再不闭嘴,看我不把你另一条腿也给打折。” “哟哟,”孔瑶一咬嘴唇,“色胚就是色胚,当着自家婆娘的面就开始跟野女人打情骂俏了。” 赵欢微微皱眉,但他先前确实喊过孔瑶娘子。 “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白薇怒道。 “人家嘴巴干不干净你不知道么?再凶?再凶我还亲你。” “你……”白薇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打架吧大家都受着重伤,吵架吧又吵不过,一腔怒火只能发在赵大公子身上,气鼓鼓将他本来被自己用膝头架着包扎的臭腿朝地一扔。 “哎唷!”赵欢大呼一声,“痛痛痛,瘸了瘸了瘸了。” “哪里痛了?明明没用力的。”小姑娘态度连忙软了,还真怕自己一个不慎给他落下残疾。 孔瑶却在一旁暗笑不动,眼神仿佛在说:“你那小把戏,骗骗小姑娘还罢,却还骗不了老娘。”她的眼神又突然闪向李园,变得警惕起来。赵欢与她的眸子一交,便也把眼神移了过去。 李园眼观鼻,鼻观心,一直躬在那里,他素知长安君的品行,虽然顶着贵公子的光环,却实在不比司马来好上多少。自己今日的一番言行想必也不会受到什么责难,说不定或许还会受到赏识。但是他还是需要解释,尤其是他还冒用了长安君的名字。他在等着,对于等待,他实在找不到比躬着更合适的姿势。 李园静静注视着长安君的一举一动,他与那二女调笑完毕,果然重新注意到了自己,冷冰冰问道:“李园,你为何会在此处?又为何冒用本君名姓?” 李园躬上加躬,身子再低一分:“冒用之罪,虽该万死,却实乃事急从权,还请君上宽恕。” “喔?如何事急?又是如何个从权法?” “回禀君上,那日山谷遇袭之时,小的正好到林中方便,才幸得逃出,跑出数里却又被司马欢所劫持,小的想报出公子的大名将他震慑,谁曾想却被他掳到了洞中……”李园肯然答道,其实他分明是在战局初开之时便佯死躲过一劫,并且极能隐忍,竟是趴在死人堆里躲到天黑。直到月上高天,林中经过一个高来高去的侠客,他大声呼救自称赵国公子,对着侠客诱以高位、钱财,一通封官许愿,希望“侠客”将他护送回到邯郸。谁知“侠客”却并不吃这一套,下面的剧情跟司马来所讲的差不太多,司马来抛出“姐嫂妈”无耻三问,李园则毛遂自荐,只不过司马来有点未曾提及,李园向他初次谏言竟是拿着使团遭伏的女尸亵辱取乐,就地取材,立竿见影,不然司马来怎么会那么快便认定他是个“天才”? 赵欢又问李园道:“司马来给你吃那红色小丸却是何物?” 李园道:“回禀君上,那红色小丸乃是司马来独门秘药,名曰‘无妄神丹’,吃了以后飘飘欲仙却极易上瘾。小的被迫服食,幸得最后神智才恢复了清明。” 赵欢听罢暗想:“谁人心里没有阴暗一面,这个李园被司马来以红丸控制,做出一些非人之举也属情有可原,况且他还是在最后时刻做出了正确抉择,却也不是不可原谅。” 他却哪里知道,这李园每每被喂食“红丸”便佯疯卖傻,事后躲到角落将胃抠吐,他的所作所为一直都是在隐忍表演,不然那致命的一剑又怎会出现得那么适时。 37.第37章 各怀心机 李园虽为他人幕僚,却为人风流俊雅,在邯郸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文士,人前人后一直保持谦谦君子的形象。 今日洞中之事幸得只有几人知晓,他猜想以长安君的乖戾脾性断无向他人碎舌的道理,就算真这么做了也没关系,大家会信谁呢?是一个从小恶名遐迩的公子?还是一个向来恭恭谨谨的书生? 长安君不说,他的女人自然也不会说。不过,听司马来提及,这两女中一个是天下席有名的刺客,一个则是来自秦国的高手,她们真的是长安君的女人么?如果不是,长安君却为何冒死维护她们? 这是李园所想不通的,他一边低头回禀,一边暗暗抬眼观察。 白薇却在暗暗观察着他,不是看他的眼睛,而是他的那一双手。 那是一双优雅的男人的手,手指修长,肤质白皙,保养得当,指甲虽有污垢但依然整齐,若在平常很多情窦初开的少女见了都不免要迷上,但在白薇看来,这一双手首先——当会使剑! 用剑的手,指节微曲,虎口外张,手掌内侧都会磨出老茧;用剑之人可以以秘法将老茧洗去,但长期握剑会对手产生不可避免的改变,所以双手必然不会对称,并且习惯也会有所不同。白薇自小练剑,谁会使剑一看便知。赵人尚武,人人佩剑,这本无什么稀奇,然而联系起来他先前的表现,刺向司马来那笨拙却致命的一剑,分明是在掩饰,而那惶恐的模样亦是有些作态了。 为了什么? 白薇心里提起了戒备,不过倒也没有过于担心,其一是她看出司马来剑术修为不会太高,至少不会高过自己;其二嘛,她现在还有两个“队友”,一个是骚媚入骨,恨不得心有七窍的女刺客,一个是狡猾如狐、奸诈似鬼的臭小贼,自己都已发现的事,他们会不知道么? 三人经历了生死,虽然只是暂时搭档,对这样的组合,小姑娘还是比较放心满意,她螓首微转,却见孔瑶一双剪水的妙目紧紧盯着赵欢,而赵欢却木呆呆望着洞内的裸女,不禁神情一愕,柳眉倒竖又鼓上了气。她本来对赵欢杀心已去,这时看他的可恶模样顿时又起了一个念头。 “他救了自己,自己断无恩将仇报的道理,既然不能伤他性命,不若把他带回秦国,这样于国于己都有交代。”白薇想道。 孔瑶确实没注意到李园的手,她更加关注的是另一件事,那和氏璧先前掉落之时赵欢正在自己裙下,莫非竟被他揣了去? 而赵欢并非在看裸女,只是眼睛随意一放,满眼尽是裸女。现在司马来死了,几人出去是早晚的事,这上百个被掳来的苦命女子却如何处置呢? 李园向他回禀完毕,依旧躬着,四人各怀心事,一时有些安静。四围石壁上的火把扑扑做响,将洞室照得通明,“蜂房”里的裸女身体被火光涂上一层金黄,玲珑浮凸,身上的剪影不断随着火光变幻。她们大多都神情木然,看到司马来被杀也并不欢呼,也不尖叫,而是怯生生的眼神看着,不知道等着自己的将是什么。她们在这幽暗的洞府已经见证了太多人性的丑恶,更或者说,觉得自己也已经成了这幽暗和丑恶的一个部分。 “色胚,哼!”白薇皱皱鼻道。 “我不是一直是小贼?怎地又成了色胚了?”赵欢奇道。 而真正一直称为他“色胚”的孔瑶妙目一转,娇呼一声“欢郎~”在赵欢身边盈盈一卧,“这些姐妹我看颇有几分姿色,你若喜欢便都带回家去,咱们家大业大,多养几张嘴而已,不用理会‘旁人’说些有的没的。”说到旁人处她故意加重了语气,长眉示威地向着白薇一挑。 赵欢虽知她极会演绎,与她水汪汪的恳切眼神一碰,却在一瞬间觉得她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雄性的本能本就如此赤丨裸,而她了解男人的所有的幻想心思。 她柔若无骨的纤手在赵欢身上一搭,赵欢顿生警觉,当即从痴梦当中惊醒。她的手按着的,正是和氏之璧。赵欢本已将它完全忘到脑后,若是孔瑶向他直接讨要,他肯定会立马归还。但孔瑶却选择了颇费心机地探他的身,所以他下意识就是一躲,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我可以给你,却不希望你惦记着。 赵欢开始觉得那东西或许没有那么简单,并且不知为何,他回味起那东西的触感,一时竟然生出不忍割弃的感觉,至少想要看看它的模样,最好还能再摸一摸,更妙的是在手心将它捂热,捂得热乎乎的自然无法给人,最好能在床头的夜色里放凉——几个念头之后,他发现自己对这东西竟然真的割舍不下了,而自己只不过是摸了它一下而已。 然而他的躲闪却怎能快过孔瑶的手,就在孔瑶将要把它探走的那一霎那,另一双手将赵欢向一边猛地一拉,孔瑶探了个空。 白薇道:“小贼,我要你跟我一起回秦国去!” 赵欢看着白薇笃定的眼神,虽然无语,却有一些激动:“英雄救美的戏路果然有效!长这么大,莫非我第一次被表白了?” “回秦国去?去做什么?”赵欢坏坏地“明知故问”,等待着人家少女娇羞的答案。 “去做人质。” 白薇郑重而干脆地说道。 赵欢的嘴巴掉得老大,看向白薇的眼神,像是在说:你有病吧。 “秦国齐国,在哪国做人质还不都一样是做?”白薇被他看得心烦,一跺脚道,“至少在我秦国我还能保你性命周全,哪像现在天天小命悬在裤腰带上。” “笑话,保全性命?只怕先要被你杀了。”孔瑶哂笑道,“欢郎,只要你把那东西给我,任谁也掳不走你。” 赵欢翻个白眼:“两位小姑奶奶你们都请省省,只要你们不想杀我,我赵某人就绝对活得有滋有味。” “小贼你救我一命,跟我回秦国,来日赵国国破,我可为你作保。” “咯咯咯咯,”孔瑶笑得花枝乱颤,“小姑娘家乱吹大气,只怕秦国被齐赵联军打得缩回函谷关,到时候你来投奔,小心姐姐不让你进门。” “放屁!质子我带走了,倒看齐赵如何联盟!” “想抢男人,还须先问过我!” 孔瑶拉起赵欢另外一臂,对他怀里又是一探,白薇小蛮靴飞起一脚,啄向她的手腕,孔瑶立手为掌,以侧面将靴子格出,自己也被反震,两人身形一转,各换一只手,还是各拉住赵欢一条臂膀,将他一把从地上提起,孔瑶数次探向和氏璧的手都被白薇中途击退。她现在深受内伤无法使出流云飞袖的绝技,白薇也手中无剑,运用自己不擅长的贴身肉搏。 二人虽都未用上看家本领,打斗却并非和风细雨,相斗有顷二人都连中对方数着,一个个脸色更苍白了,唯独没有伤到赵大公子。 功力耗尽,孔瑶叫停,还是各自抓住赵欢一臂:“别打了,东西归我,人归你,这不结了?” 白薇喘息着点一点头:“不知道你要什么劳什子东西,总之人我带走。” 赵欢看着自己的命运就这么随随便便被人安排,心里大呼不甘,却突然注意到一个景象,冒出一身冷汗。 李园还在一直躬着。 38.第38章 脱困入困(1) 李园躬着身子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很容易让人忘记他的存在,赵欢看向他的眼神愈发复杂而惊悚。 孔瑶白薇二女就公子欢的“分成”问题达成了一致意见,双双累得瘫软在地,却还都各自紧紧握住赵欢一臂,防着对方反悔,嘴上也互不相让。 “都给我闭嘴!” 赵欢双臂一振,颇有男子气概地大吼一声道。他在二女眼里从来是如虾球般任搓任揉,此刻骤然“发威”,倒是把两人小媳妇般骇得一跳;下一刻反应了过来,恨不得一人提起一只耳朵将他教训一顿,待看到他的脸色沉得滴水,才觉出哪里不对。 方才连赵欢自己也吃了一惊,只因他知二女看似弱不禁风,实则力气都大得惊人,但自己才稍稍用力一挣,竟然便将臂膀从她们手中挣脱,可见二女消耗之巨。李园态度不明,此人阴沉得紧,若是他现在骤然发难,可怎么办? 二女心思聪慧,看清这诡异的场景,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的想法如出一辙。只是她们久历战阵,倒不似赵欢这般慌乱。 在赵欢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游戏宅男心中,两人打斗就像是比属性,拼数据,你五维高撑,手握屠龙,红蓝全满自然天下无敌;若是属性抱歉,装备破烂,或者血和蓝只剩下一丝,任你“走位销魂,技术逆天,意识超神”,终究也只有扑街的份。 然而真正江湖斗杀绝非如此,性命相搏,胜败生死都在一念之间,敌弱我强,有敌弱我强的胜道,敌强我弱自有敌强我弱的打法。孔瑶高居“天下席”刺客第五顺位,什么阵仗没经历过?莫说功力耗尽,就算性命垂危也自有压箱底的杀招可以应对。而白薇的剑道则由冠绝关中的“六指剑客”从小一手调教,老爷子倾囊相授,日日耳提面命,传授的经验也有一堆。 二女略微调整姿势,虽然还坐于地下,却已进入临敌状态,四人皆不说话,场面陷入沉默。李园的身体就像一面反张的大弓,引而不发,是为蓄势。二女调息静恃,也是蓄势。赵欢眼睛在三人脸上转了几转,一滴汗珠自他额角顺着脸颊滑下。 啪!啪啪啪啪……第一下是汗珠落地声,后几下却是骨节转动的窸窣声音。这幅骨骼已经僵硬了许久,李园慢慢、慢慢地直起身来,抬起的眼帘星眸一闪,一瞬间脸上竟然焕发出皎月般照人的光彩,他再不复那个为人舔丨舐鞋底的奴仆,也非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门人臣属,而分明是丰神如玉、俊彩夺目的贵介公子。一日之间,一室之内,他的形象换了三换,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他又双手合揖,向着赵欢遥遥一拜,腰背却挺得很直,两边的嘴角微勾,举手投足间风流尽显。赵欢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两人的第一次平等对视。 李园的眼神饶有兴趣:“不知道为什么,你最近变了很多。不过,连司马来那样的狠角色都能治服,的确厉害。”他的语气中似有一分欣赏,却也有一分不屑。 听到他的声音,赵欢慌乱的心神倒是稳定下来,回答他道:“在我看来,你却要比司马来要难以对付十倍,我们若不出现,他迟早也会死在你的手上的。” “这也不差,”李园说道,“像我们这样厉害的人,世上只留一个便好,你说是么?” 赵欢心头一紧,道:“我并无意将此间所发生之事宣扬出去,我知道自己名声不好,纵说出去怕也没几人信。我这么说,相信你是信的。” “子欢公子交心之语,我自然相信。不过你不说不代表她和她不说,并且活人的嘴到底没有死人的嘴严。” “为何先前不动手?”赵欢道。 李园的眼神看向二女:“她们的武功皆强于我,动手殊无胜算。” “你既知道,为何又改主意了?” 李园轻声一笑:“人的想法都是随着处境、情势所变化的。机会既然出现了,就该毫不犹豫地抓住,你说是么?” 白薇听得生气,直恨当初看出他会使剑的时候没结果了他,向他追问:“你不过是运气好些,若我二人不曾争斗,你却作何打算?” 李园道:“此洞只有一个出口,我几经摸查探到位置,若你们未曾打斗消耗,我便以此相告。待出洞之时我缩行在后,你们必定起疑,让我开路,我第一个出得洞去,便放下断龙石,将你们都困死洞中。” 孔瑶幽幽道:“若我们都不上当,又当如何?” 李园笑道:“若你们都不上当,我们四人一起逃出升天,我救长安君有功,当去领赏。” “到时候若我们将你的丑事宣扬出去,到时候全天下都知道你的恶心嘴脸,看你还笑得出声!” “我说过了,你们一个是以荒唐乖戾著称的公子,一个是恶名昭彰的天下席刺客,一个是我赵国之敌秦国人,纵使当真说出去,谁会当真?” 那你为何现在又要动手?三个人都在心里又追问一句,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他已给出过答案。 赵欢心道:“这李园将每一步的变数都算计在内,每一步的计划都可进可退,只待到孔瑶、白薇都双双失去战力,才图穷匕选,其隐忍功夫,当真可怕。” 孔瑶的手在赵欢后腰上拧了一下,以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躲在他耳后低语:“引他过来。” 赵欢的细听分辨,眼神一凝道:“切,说得如此神气,为何却迟迟不敢动手?我看你是胡乱吹大气罢了,你骗得过他人却骗不过我,你现在吓得要命,对是不对?” 李园神情一动,哑然失笑:“公子欢果然善谋。此时若别人骂阵,也许是虚张声势,你公子欢却是假装虚张声势,故意让我看破,实乃诱敌深入之计。” 赵欢道:“你说过的,机会既然出现了,就该抓住,你难道就不怕这是错失良机?” “若真是机会,只不过能早杀你们一会儿,却需要冒险。而我只要放下断龙石,你们迟早都是个死,何必自置险境?哈哈,这笔账我还算的清楚,且请放心,我是不会动手的。” 李园对着三人,边说话边一点点撤退,二女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真的么?”赵欢说道,“看来这绝世的宝贝只有和我们长眠地下了。” 孔瑶闻言神色数变,只见他的手探入怀中,自那里掏了一样东西出来。 39.第39章 脱困入困(2) 李园心里暗笑一声,凡善隐忍者,都极为惜命,什么宝贝能有自己的命重要? 但越聪明的人便越是好奇,他倒也想看看,长安君在这生死一线之时能拿出什么稀罕物件。 赵欢的手自怀中缓缓举起,只见他五指捏着的是一块玄色的玉璧,哑黑之中透着火红,说是玉璧却又像铁,表面闪耀着金属一般的凌厉光泽。 李园看第一眼时只觉无甚稀奇,待要收回目光,目光却像磁针一样被它吸住。孔瑶的眼中放出炽热的光芒,白薇也紧紧盯着它,一转不转。洞壁之上,百余裸女俱被赵欢手中之物吸引。 赵欢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的模样,他不知道这是何物,只是觉得孔瑶说什么都要抢去,定然不是凡品。方才病急乱投医,想用它诱住李园,此刻看来这一步倒是又给他蒙对了。 这东西只有巴掌大小,一手可握,清晰的触觉传来,赵欢心中熟悉的感觉更浓重了。这玉与他,倒像多年知交的老友,拿在手心,心里便觉得踏实;此刻将它高举示人,却又有一种将它出卖的感觉,玉的表面凝出露水,似在掌中饮泣。赵欢心中居然生出后悔之念。 又一个转念,心想如此宝物岂可就此蒙尘?便是李园当真杀死自己取了去,只要这玉不长埋于此,自己便也算死得值了。 “这是何物!”李园大为惊奇道,他的心思从来沉稳,纵使身逢绝境亦没有过现在惶然不知所措的感觉。 “和氏之璧。”孔瑶的声音响起,她的声音里暗暗兴奋,仿佛报出这个名字是她极大的荣耀;也有一种嘲弄,似乎是喜欢看人们被“她的”和氏璧煌煌震慑的可笑模样。 赵欢拿玉的手微微一震,心里已经巨浪滔天,混沌的思绪之中现出一道光亮,他突然惊觉,这个触觉,这个颜色,不正是跟自己丢失的那块“长生玉坠”如出一辙! 一瞬间,无数个画面涌入脑海,和氏典当行,老朝奉的讪笑,扔在马路上的假玉,飞驰而来的卡车,历下邑冰冷的护城河水,美人裙下暧昧旖旎的体香……一切一切都像一个阴谋,一步一步地将他带到了此处。 这便是命运的力量么?又或者说,是玉的力量? 白薇暗暗记起:“君父曾说过,这和氏之璧乃至圣至邪之物,食天下社稷,须以人命供奉,昔年卞和三献,为它被连连砍去双脚,却依然日日大哭,不忍美玉蒙尘;沙丘兵变,赵武灵王守着和氏之璧被困行宫,活活饿死;当年大王看了一眼,便要用十五座城池同赵国换玉,连夜被太后芈氏宣入宫中呵斥了一顿,可是还是没有断念,想用无赖的方法骗取,赵使蔺相如以玉碎相威胁,要求秦王斋戒三日,大王便真的就乖乖斋戒沐浴了三天,后来才发现被蔺相如所骗,跟赵国的梁子便是这么结下来的。” 李园神色不定:“和氏之璧?!为何此物竟会在长安君的身上?是了,定是威后,这糊涂的妇人对小儿子溺爱起来当真不可理喻,竟然肯将镇国的宝物拿来给他。” 须臾须臾,赵欢的眼神第一个恢复了清明,他的体内似是有股力量,与这和氏璧极为亲近,自己受到的魅惑反而没有其他人那样强烈。 他清朗的声音在洞室中响起,叹口气道:“唉,如此宝物,只怕今日之后便要葬身这幽冥洞府,再无重现天日之时了,真是可惜。” 李园道:“子欢公子莫要浪费口舌,任你说的天花乱坠,我也不会上当。” 赵欢将玉璧放在自己秀挺鼻尖摩擦,似是与它亲昵:“是么,我们三人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你只销拿剑将我们杀了,这绝世的宝物就是你的,难道你不想要么?” “哈哈哈,当真可笑,你这诱敌的手段未免太拙劣了吧。你既这样说出来,我又怎么还会过去?难道我会傻到信你真的想死不成?”李园笑道。 “不不不,请注意你的说辞,不是拙劣,而是直接。”赵欢说道,“我不想死,我就是要你过来,然后将你杀死。然而我却实在没有几分把握,说不定到头来死到是我自己。但你不过来,这和氏璧便永远别想得到。我就是想和你赌赌看,究竟是谁能带着宝玉离开洞穴,不然如此宝物长埋地下,岂不真是世人之悲?” “子欢公子当真是个妙人,说出的道理虽然匪夷所思,却又直击人的心底。此刻站在此处人的如果不是李某,怕是早就着了你的道。”李园说道,眼神却开始飘忽闪烁起来。 “罢罢罢,你既如此无胆,这和氏璧我便即刻摔碎在地,也莫叫美玉在这漆黑地底寂寞等待!” 说着他双臂上举,众人皆是一声惊呼。 “疯了疯了,你真是疯了!你明知道我是不会上当的……”李园煌煌说道,本想激他一句“你倒是摔”,却始终无法再说出口。他缓缓下身,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短剑,他发现若是今日不去赌这一次,自己后半生说不定都会为此感到后悔。 孔瑶忽然发现,这小色胚竟比自己还要懂得魅惑。赵欢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确实在赌。 一步,短剑在李园掌中旋转几圈,被他倒执在手。白薇的目光一凝,这李园的剑术倒是比自己预料得还要厉害几分。 两步,短剑被他横于胸前,略略矮身,含胸缩背,便是个稳定的剑架。 倒执是为“非攻”,收身是为“墨守”,李园的剑道竟然出自墨家。 三步,李园探履横移。 四步,他的身形忽然又一矮,这是展动身法的前兆。 “动手!”赵欢见他已作势欲发,连忙急道。二女确实早就做好准备,哪里在听他号令。 一条虹袖直击而出,不似先前那么灵动,反而显得有点笨拙。 李园那矮身一下其实却是佯攻,先前二女与司马来打斗之时,他便暗自观察,在心中早算好了距离,他恰恰站到二女的攻击范围的边缘,他现在只需轻轻向后一纵,那条虹袖如何也触不到他。 果然,他轻易便从虹袖的末梢脱身出来,然而身子却猛地被向前一带,重重地摔落在地。 40.第40章 脱困入困(3) 原来虹袖攻击的目标并不是李园,而是那条一直垂在他脖子上的锁链。方才他身形回撤,锁链却由于惯性滞后上扬,虹袖与锁链稍一接触便搭了一个死扣,紧紧地缠在一起。 赵欢、孔瑶、白薇三人合力,拼命将虹袖一扥,把尚未稳住身形的李园拖了过来,白薇一把接过他脱手的短剑,毫无花哨地引剑直刺,将剑尖逼在他的颈下。赵欢和孔瑶则七手八脚将李园五花大绑,赵欢忽然觉得这虹袖的材质似乎与孔瑶先前用的不同,非绫非绸,却是一条宽宽的雪白棉布。 “这么长的棉布,干啥用的?” 赵欢将和氏璧重新揣进怀里,挠一挠头道,抬眼只见白薇上衣鼓皱,脸色绯红,对着自己怒目而视。孔瑶一双妙目紧紧盯着玉璧,听到他有此问也不禁双肩耸动,强忍住笑。原来这哪里是什么虹袖,分明是人家姑娘女扮男装,用来裹胸的围子。 白薇一把扯过赵欢手中攥着的布头:“哼!色胚。” “呵呵,呵呵……我以为……我当是……”赵欢尴尬地笑了两声,手还保持在原来的位置,搓了搓手指,有一些留恋。 “啊!喔!”赵欢的脚趾突然被小姑娘踩住,碾啊碾啊的,白薇恶狠狠道:“你再说一个字试试?” 孔瑶如何还能忍住,笑出声来。 “咯咯,咯咯……”李园也笑了起来。 “你笑个甚?!” 赵大公子处处受气,正愁没地方撒,抬脚便想踹他,突然膝盖一痛,惊觉自己腿上还打着夹板,干脆转身一屁股坐在李园身上。 赵欢的腿没法打弯,整个身子直直落下,全身重量猛然下砸,李园的脊背差点没被他坐弯,喷出一口鲜血,却咬牙道:“我李园苦苦隐忍,机关算尽,没想到到头来竟然还是落入你的算计,你先前说司马来厉害,后来又说我可怕,其实你自己才是最可怕的那个,你比我们都要更加小人,更加可怖。” 赵欢屁股又一沉,照他脸上直喷一口:“我呸,我堂堂赵国公子,先王之子,武灵王之孙,岂可与你们这等无耻鼠辈相提并论。” “和他废话什么?我杀了他!”白薇道,说着便要落剑。 “不可!”赵欢和孔瑶同时喊道。 “哈哈哈哈,”李园张口大笑,露出渗血的白牙,“这里的出口只有我一人知道,你们不敢杀我,却要求我。” 赵欢道:“我们是不会杀你,我们会把你交给这一百多个苦命女子处置?让她们一人献出一条计策,通通都用在你的身上。你看这样如何?” 李园想到这些天里他和司马来对这些女孩子做下的事,那桩桩件件……他的脸上现出惶恐的神色,猛摇头道:“不,你不敢,难道你就不怕我不告诉你出口在哪?” 赵欢坐着侧身,将脸贴近了他:“不,我真的敢,我们可以折磨你,却不弄死你,只要你有一口气在,你便一定会告诉我们出口,因为你一直是一个很惜命的人,你舍不得死,你说我说的对吗?” “赵欢!你就是个魔鬼!” 赵欢回正身子,端坐着袖起双手:“对待圣人有圣人之道,对待魔鬼自然要用上一些魔鬼的手段。” 二女在一旁宁神调息,听到这句,孔瑶微微抬眼,露出欣赏之色。闭眼的白薇却烟眉轻蹙,心中道:“赵欢这小贼当真是坏到家了,可不知为啥,跟他一起做事,为何偏偏这么开心快意?” 李园的态度突然一变,戚戚惶惶道:“你我都是赵人,如今身处异国,你不可以这么对我……是,我是一个恶人,恶人有时候也是很有用的,我今后为你做事,可以帮你做很多很多别人不能做、不想做的事,你不用说我便帮你做了,你身边正缺这样一个人,你说……是么?” 赵欢见识过他的隐忍功夫,此刻还怎会信他,悠然说道:“狗腿子我赵欢的身旁从来不缺,倒是缺一条真正的狗,不如你也替我舔舔鞋底,兴许我会改变主意。” 李园神色颓丧,看到赵欢的那条打着夹板的腿直直抻着,一只沾满污泥的大脚可不正伸在自己的脸边,干涸的嘴唇裂了一裂,一时犹豫不定。忽然他下定决心,仰脸吐舌整个脖子伸出,赵欢却倏地转了个方向:“你不觉得恶心,我还恶心。”李园的头低下,满脸尽是杀机,白薇就着赵欢转身,正好把短剑递出,不是架在李园的脖颈,却是贴着他的耳根:“说!出口在哪?” 说话间冰冷的剑锋便已将耳郭处犁开一分,李园无可奈何,只得将出口位置相告。 三人确定方位,出发之前先释放了洞中众女,众女出笼纷纷向着赵欢拜倒,大呼“恩公”。百余个赤身裸丨体的妙龄姑娘呼啦啦跪了一地,环肥燕瘦,玉体横陈,赵欢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还好,没有流血。 孔瑶轻笑一声,阴阳怪气道:“你们这位恩公人称‘色胚’,可莫要——刚出了虎洞,又入狼穴啊。” 众女为首的一人道:“我等在此处日日备受折磨,恩公大德实在无以为报,如今身无长物,也便只剩下这残花败柳的身子了,恩公若看上了哪个姐妹,能伺候枕席自然是她的福气。”众女皆齐齐点头。 孔瑶到嘴边的话一滞,赵欢冲着她下巴扬得高高的:瞧瞧,这叫民心! 当然这话不能出口,赵欢抢出一步,忙将女子拉起,大叫一声:“哎呀,你们可把我公子欢当成什么人啦!众位姐妹,你们虽然明珠蒙尘,但在我心中你们都是冰清玉洁的好姑娘,我岂是那趁人之危之人?赵某今日之举不求你们回报,出得此洞你们各回各家,找个老实汉子嫁了,生几个娃,安安稳稳过日子吧。若真是无处可去,便去临淄,包在赵某身上,我自会为你们寻个安身立命的活计,不致让你们流落街头。” 众女听罢无不感恩落泪,白薇听了,一直紧蹙的两条烟眉也稍稍舒展:“嗯不错,倒像个谦谦君子。”却突然看见他把着人家姑娘手臂,一副很享受的样子,那模样甚是可恶:“哼!大尾巴狼!” 安抚了众女,赵欢命她们在石洞中等候,三人押着李园先行,不多时来到一个满是岔口的洞室,李园指明其中一条,这洞初时宽敞,越走越是低矮修狭,最后只能容一人爬行,四人中一个五花大绑,一个腿带夹板,行动迟缓,沿洞又行了将近半个时辰,洞室霍然开朗,遥遥见到白茫茫的光亮。四个人眯眼出洞,只见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赵欢双手将一块石头上的积雪推掉,坐下来歇脚。面前伸开一只纤纤玉手,孔瑶道:“东西拿来! “什么东西?”” “你少装蒜!” 41.第41章 脱困入困(4) “哦!” 赵欢一拍额头,像是刚刚想起似的,探手入怀,摸索了半天,惊讶得站起身来,“东西呢?明明刚才还在的,糟了糟了,定是方才匍匐而行拉在洞中了……” 孔瑶半笑不笑,悠悠然看着他的表演。 “孔大姐不信?不信你来搜啊。” 赵欢两手撑开自己的胸膛,明明是被搜身,却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悲壮模样。 孔瑶并不动手,眼眸一眨:“不知你腰带扣里藏着的却是何物?” “嘿嘿,”赵欢傻傻地笑了,“什么事都瞒不过大姐,我就是开个小玩笑。” 他悻悻然取出玉璧,向着孔瑶递出,她伸手去拿,他却又收了回来。 “又是玩笑?”孔瑶问道。 “此物本就是孔大姐所有,不过小弟至少也有保全之功吧。大姐想要回去当然可以,只是小弟却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孔瑶的身负重伤,方才制服李园的一击已经耗尽了她最后的功力,虽然对付赵欢是绰绰有余,但眼见白薇与他吵吵闹闹,两人却隐隐站在一处,况且这小色胚实在狡猾得紧,孔瑶不想横生枝节,好不烦恼地道:“你问。” “孔大姐……”赵欢张嘴刚吐出三个字,突然自己的脖颈被孔瑶扼住。 “你说话便说话,问便问,若再学那人称呼,我拧断你的脖子!”孔瑶吹弹可破的肌肤,太阳穴处暴起两条青筋,眼中凶光一现,竟将那泓化不开的妩媚也盖了去。 赵欢用下巴夹着自己脖子道:“好好……孔……孔姑娘,这样称呼可还好么?” 他知道孔瑶所说的“他”是指司马来,看来是已经对这淫贼厌恶到了极点。 “孔姑娘,现在我可以问了么?”赵欢道,双眼斗鸡似的盯着鼻尖下孔瑶的手。 “好,你问吧。”孔瑶收回致命的芊芊玉指,侧了个身,心道:“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如此毛躁失态?”再一转身,沾着水露的睫毛抬起,像是彩蝶倏然敛起双翅,又回复到了魅惑众生的那般模样。 赵欢一时看得痴了,见她云开雾散,也是跟着面上一喜。 孔瑶倒是心里咯噔一声,她现在就怕看到赵欢笑,这家伙一笑说不定憋着什么坏呢,一定没有好事。 孔瑶道:“你可以问,只是你这小色胚忒的狡猾,你若左一个右一个问题问个没完,地有多厚,天有多高的,我难道还要通通解答么?” 赵欢道:“孔姑娘且请放心,我这并非缓兵之计,问的问题一定姑娘所知,而且只问……”他歪头想了一想,“三个!” 孔瑶慢慢点了点头。 赵欢道:“这第一个问题,便是想问问姑娘,这和氏璧是从何处得来?” 完璧归赵的故事在后世的影响太大了,况且赵欢觉得这和氏璧似乎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秘密有很重要的关系,是以才有此问。 孔瑶朱晨轻启道:“和氏璧是要我杀你的人所付的资筹” 赵欢心中暗暗吃惊,追问道:“要杀我的究竟何人?” 赵欢记起孔瑶曾经提起过一个叫“韩颖”的人,然而他是谁?是男是女,和自己什么关系?赵欢不能问韩颖是谁,因为他隐隐觉得此人应是先前长安君所认识的;他也不能问韩颖为何杀他,因为这个问题被孔瑶抢先向他问了;所以他问孔瑶,是谁杀他? 孔瑶妙目一转,回答他道:“是给我和氏璧的那个人。” 赵欢神情一愣:“这便完了?”不禁大呼上当,心道这第三问可要加倍小心,莫要让她再躲过去。 孔瑶又道一声:“完了。”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小色胚,你问完了,东西拿来~” “明明我才……”赵欢话到一半,突然恍然,摇了摇头叹气道,“孔姑娘倒还要说我狡猾,真是冤枉。” 一旁的白薇看着两人打机锋,并不做声,她可没忘先前与孔瑶的“人货协定”,现在孔瑶马上拿到了东西,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拿人了? 赵欢递出和氏璧,以为自己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界的现代人,拿得起,放得下,断不会像卞和、蔺相如这些古人一样,为了一块玉璧寻死觅活。然而就在两人的手同时握住玉璧的那一刹那,那股奇怪的留恋感觉在赵欢心中又出现了。两人各用双手,握住小小玉璧的一边,谁都不放,陷入了僵局。 到这时候,有一个人已经被忽视了很久。二人相持不下,见此情景,老实得像头死猪的李园猛地拱身而起,一头撞在两人四手中间,滑溜溜的玉璧脱指而飞。孔瑶功力耗尽,再发不出来一条飞袖,而白薇则站得较远,奔身过来,却也晚了。 说时迟那时快,赵欢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撇着那条残腿,用另一只脚在大石块上奋力一蹬,向着斜上方鱼跃而起,人和玉璧,两条抛物线相交,赵欢超过了它,玉璧落在他头后一尺开外,赵欢突然脑袋回甩,来一个“蝎子摆尾”,像一只大金毛犬似的将玉璧叼在了嘴里。 赵欢不无得意,玩的就是刺激! 心花怒放的他向下一看,一颗心脏顿时坠落到了谷底,原来他们所站的地方是一座断崖,白茫茫一片中竟未发现旁边就是万丈深渊。 赵欢叼住玉璧的那一瞬间,动能耗尽,已经到了抛物线的拐点,下一秒钟便飞快地坠落下去,他绝望的眼神看着天空,突然苍穹之上伸出一只小手,抓住了他的袖子。雪地湿滑,白薇双脚亦未能稳住,大头朝下也被带落悬崖,她的脚踝却又被孔瑶抓住,孔瑶双腿一夹,夹住了一棵崖间横生的老树。三个人像一串虾子,颤颤悠悠地吊在山崖朔风之中。 “小贼!你不许死!你还要做我的人质!”白薇喊道。 “呜呜,呜呜,呜呜。”口叼玉璧的赵欢回答。 “可抓紧了。”孔瑶道,三人堪堪稳住。 赵欢当然不想死,看见情势被稳住,心里稍安,心道只要不往下掉,我们慢慢爬上崖去,终是有惊无险。 一念刚刚到此,突然听到喀吱吱树木崩裂声,赵欢的心脏一缩,看来这个树是承不住三个人的重量的。若不想出办法,三人都得摔死,说话间挂着三人的老树又是向下一坠。赵欢头脑风暴一般从“垂直极限”到“神雕侠侣”,从“碟中谍”到“海尔兄弟”,瞬间出了一脑门子汗,渐渐地他的眸子不再闪烁:我来到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种幸运,我认识了许多有趣的人,也做了一些有意思的事,虽然没能改变什么,虽然还有很多想要做的事都没有做,能走这一遭我已很满足。 白薇发现了他的异常,摇着头道:“不,不要。”眼泪已经淌湿了眼眶。 赵欢对着她最后笑了一下,轻轻地手腕一转,从白薇的手中脱出。 “不!”白薇和孔瑶齐声喊道。 赵欢坠落以为自己必死,谁知背后被什么东西一档,停在了半空,原来竟是那颗老树盘出的一条裸露树根。他嘴里叼着东西,后背突然遭到猛击,他发现,他把叼在嘴里和氏璧……吞了。那和氏璧虽说不大,却怎么也比喉咙眼大,到底是怎么吞的?他浑然不知,却也无心分辨。头上的白薇、孔瑶齐齐露出惊喜的表情,劫后余生,他也对着她们报以最真诚的笑。 忽然,只听喀嚓一声,树根毫无预兆地断了。 有人讲,比绝望更让人心痛的,是先给你希望再让你绝望。 二女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中,赵欢急速坠落,很快隐没于山间云海……突然,云海之中凌空穿出一个影子,邋遢的衣袂飘展,就像一只黑色大鸟,两袖像夜枭的双翼一裹,将坠落中的赵欢“捞”起。 赵欢颈后被人一捏,昏死过去。 …… …… 不知过了多久,赵欢醒了过来,睁眼漆黑一片,双手摸索,发现身边有干草、火石,抓了一簇点燃一照,又是一个洞穴。洞穴四周积水,而自己被放在中间突出的一块大石头上,赵欢用火照着,环视四周。 背后嘿嘿一声怪笑,他猛一转头,蓦的眼前出现一张丑陋的老脸,将他吓得从巨石上面滚落水里。 42.第42章 商山孤老 李园身上的绑缚一时无法自解,看到三人纷纷坠崖,他虽然很想落井下石,但是行动不便终怕有变,他今天已经在这个“变”字上吃了太多的亏,是以略一权衡,当下一刻不敢耽误,撒腿跑向林中,等到孔瑶、白薇重新攀上崖顶,他的人早已不见。 “小贼!赵欢小贼!” 白薇伏在涯边,冲着下面大声地呼唤,与其说悲伤,愤怒的情绪更加多些。 “你这个小贼,色胚,大尾巴狼,榆木脑袋进水的大蠢驴。跳崖?觉得自己是大英雄么?其实你不过是天下最傻的大傻瓜!” 孔瑶站在她的身后,双眼望穿茫茫的白雾,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间她神经质地笑了一下,因为她觉得真是可笑:“你来不就是为了杀他?如今他自己死了,省的你下不去手,这样岂不是很好?” “这个时候,你还要说这种风凉话吗?” 白薇站起身来,对着她怒目而视,寒风中两个遗世独立的美人衣衫猎猎,衬得天地之间一片空旷。她却不知,孔瑶的话并非是在问她,而是在问自己。 对于辩白这种事孔瑶既不擅长也从来不屑去做,她只是将悠远的目光从天边抽回:“我倒觉得他未必真的会死……” “万丈悬崖跌落却不死?如何说法?有何依据?”白薇像是要跟人吵架,理智与常识告诉她赵欢必死,内心深处却多希望有人能拿出可靠的证据证明他还活着。 孔瑶沉默了一下道:“殊无依据,只是一种感觉。” 白薇颓然,孔瑶却向着崖边走近一步。 “不过,我的预感一向很灵。” 孔瑶顿了一顿,“倒来想想,这一个月来有多少人想要杀他害他,他这样的人,是没那么容易死的。” 她故意将语气说得笃定一些,态度说得轻松一些,明明是很无力的论证,却轻而易举说服了白薇,因为她就是在等着被人说服。 然而终极的问题是能不能说服自己,想到此处孔瑶心头懊恼,恨恨想道:“我孔瑶十五岁杀人出道,十年以来杀人无算,名列天下席刺客第五,从来视天下男人为掌中玩物,怎么会为了个臭男人感到伤心悲痛?是了,不过因为他于我有救命之恩罢了,不过因为我可惜和氏之璧罢了,不过是这小色胚轻柔的拍抚太撩人罢了,不过是他最后那一幕太悲绝罢了……这臭男人忒会演绎,死了死了还要乱我心神。” “我要回秦国了。” 白薇说道,却并不是说给孔瑶,说完这句后便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而去。 孔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隐入寒林,突如其来感觉到一阵孤独,原来自己从来都是一个人。 赵欢,他会活着吗? …… …… “呔!妖孽!” 怪笑的丑脸暴喝一声。 赵欢有过很多称呼,长安君、公子欢、色胚、小贼……但他实在想不到有一天有人会称呼他为——什么?妖孽? 赵欢受到惊吓,脚底一滑坠入水中,那张丑脸便紧追着赵欢飞下,贴着水面划出一道反弧,像只轻松捕食的鱼鹰,干枯的老手伸出三指轻轻一抓,赵欢便被重重抛到池边岸上,疼得他呲牙咧嘴。 只见洞中孤零零一个老态龙钟的影子,枯哑的嗓音道:“好个妖孽,竟然躲入龙穴,让我老商一阵好等!” 这位自称“老商”的孤独老人身体佝偻,穿着一件极为破烂的袍子,本来应是苍青的颜色,现在却已经成了灰黑;打着綹的乱哄哄头发下,一张丑陋的老脸上面遍布沟壑,耷拉的眼皮突出一对浑黄的眼珠,塌陷的嘴巴里凌乱着两排渍黄的烂牙,一双眼仿佛永远也睡不醒,一张嘴说话便是一股地狱般的腐烂气息。 赵欢看他的轻功高明,竟似比九凤孔瑶还要厉害不止一分,如此高手自然不能硬来。 “唉,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赵欢心里叹了一声,“不知我长安君府是否门檐修的太低,风水不好,最近总要低头。”无奈摇晃着强自坐起,面儿上端起恭敬道: “前辈,我想你搞错了,在下赵国公子赵欢,并不是什么妖孽啊!” 孤老商似乎极为亢奋,弓着老腰快行,绕着赵欢左转一圈右转一圈,一边怪笑,一边细细观察,赵欢则像那动物园里被人参观的动物,被他看的浑身发毛。 “前辈,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搞错?误会”须臾孤老商两条罗圈腿在他面前停定,略一弯腰那张瘆人的老脸快要贴到了赵欢的鼻尖,“嘿嘿,妖孽你骗得过别人,却骗不得我,你真的便是赵欢么?” 赵欢的心里咯噔一下,孤老商继续道:“你当我不知吗?你这妖孽强占了赵国公子的躯壳,妄图逆天改命,便是你,搅得老夫的‘天下’全乱套了!” 赵欢心中大为震惊,为什么这邋遢老怪竟然知晓他心中的那个大秘密? “你……你究竟何人?” “我是何人?哈哈哈哈~”孤老商一阵傲然狂笑,本就佝偻的身躯又虾米一般弯下几分,甚至让人以为他会像西瓜虫一样团成一团。然而笑声戛然止了,一阵骨骼顿挫的咯吱咯吱声中,他的身躯居然一寸一寸地长了起来,从卷圈的双腿,到腰胯脊背,最后是脖颈头颅,孤老商发出不知是痛苦还是舒畅“啊”的一声,赵欢惊诧地发现这副苍老骨架竟是如此高大岸然。 孤老商全身衣袂无风自动,突然高大起来的身躯就像是座平原上骤然拔起的山峦,给人以巨大的压迫。而他自己仿佛也在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干枯的肉皮下满是暴出的大筋。孤老商明白每次他这样做都是对自身生命的折损挞阀,是对上天布下的那道雷池的僭越,但他接下来说出的话让他必须要这么做。 “我是何人?先师王诩,悟道云梦山中,传下纵横、捭阖、扶摇三策,以立鬼谷之门,历有三代分为显隐二宗,我,便是鬼谷隐宗的掌门人,商山阳。” 43.第43章 十年一劫(1) 赵欢的瞳孔蓦然放大缩紧:“鬼谷子?!我的个乖乖,真是出门没看黄历,造假赶上315,我这个西贝货算是完了。”当下忍着巨痛挣身而起,直欲逃跑。 这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这个名字在中国实在太响亮了。经过世世代代的野史演绎,鬼谷子其人已经几近于神,传说中他不仅撒豆成兵、斩草为马,有通天彻地之能,而且学究天人,所通甚杂,纵贯整个中国历史,能与其比肩的也只有姜子牙、诸葛亮、刘伯温等寥寥数人,其余三个无不是开国的谋臣,而他却是一位地道的隐士。 战国纷乱,天下大争,无数强者崛起,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这位隐居在云梦山鬼谷洞的神秘老人每天只是采药、修行、冥想、教学,终其一生从无涉足天下纷争,然而,天下纷争之地却无处不是他的影子,只因他教出了苏秦、张仪、孙膑、庞涓四个好徒弟。后来苏秦被车裂于市,庞涓中伏身死马陵,张仪和孙膑各自传下一枝,并称鬼谷显宗。 这鬼谷四友世人皆知,然而鬼谷子一生却不只有这四个徒弟,与他们一起修习的还有一位老先生贴身随侍的书僮,他比四人入门都早,跟随鬼谷子的时间也最长,虽然天赋不及孙膑四人,却胜在性情、习惯、精神状态与鬼谷先师最为相近,四位师弟尽皆出世,待鬼谷子驾鹤西游之后他便顺理成章成了云梦山鬼谷洞的新主人,依旧是采药、修行、冥想、教学,传下的这支称为隐宗,而他们自己也自称“鬼门”。鬼门中人向来自绝于世,重视个人修持而轻俗世功业,直到二十年前,这一代的隐宗传人商山阳与其师弟不甘寂寞,双双出谷,本来又是一出纵捭横阖的历史大戏,二人却终因为种种原因都渐为隐没。商山阳近年来潜心推演黟山大阵,餐风饮露终日与山中猕猴为伴,若不是因为赵欢这妖孽跳出来作祟又怎会再次一脚踏入这惹人生厌的俗尘凡土。 报完先师名号,他的身体又以极快的速度缩了回去,先前的威势全然不见,相一比较更显猥琐,他嘿嘿一笑道:“妖孽,你现在可知我是谁了吧,我却还不知你是谁,这怎么行?你不说也不要紧,老夫正想亲自探来!” 商山阳一条污黑的泥腿前抻,略一矮身向下,又弓而向前,一脚离地而起,后背的罗锅朝着地面,反重力地一腿斜斜撑起悬空的身体,自破烂的布袍下面旋出一只嶙峋大手,径直探向赵欢脐下气海。赵欢向后猛纵几步,商山阳看似玩耍般随意的一招,他却怎么也逃不掉。 商山阳虽然没真的见过妖孽,更别提与妖孽过招,但是他却极为自信,他这一掌控生死、界阴阳、暗含万物变化之道理,妖孽的修行再高也高不过“道”,妖孽的本事再大也大不过“理”;然而却也正是因为没有见过,所以他出手并未真的用力,反是起了研究之心,对于他这样的痴人,求知欲与好奇心永远是做任何事的第一驱动之力。 探人气海,以知虚实。然而看在赵欢眼中,却道这位自称鬼谷掌门人的邋遢老头真够歹毒,一出手便往人胯下去抓,这招“绝户手”若真给他抓住了……噗嗤,那可是断子绝孙的下场啊。 他左右逃脱不掉,身子猛然一转,商山阳大手堪至,赵欢“喔”的一声惨叫,商山阳只觉掌中一软,定睛而视,哎呀,却只见这家伙撅个屁股伏在地上,事实证明当一个人趴在地上时别人是碰不到他的气海的,神仙也不能。关键时刻亲疏有别,赵欢为了保护“小兄弟”也只有把一直爱护有加臀部贡献了出来。 “好个恬不知耻的妖畜!竟敢亵辱老夫!”商山阳伸出的手掌五指一收,赵欢的身子来了个凌空后翻,天灵盖被商山阳捏在掌中,只觉自头顶上一股极其强烈酸楚侵体而入,波涛一般在全身筋骨上荡开,恨不能全身血气都聚向头顶,浑身颤抖,口鼻抽搐,唇色变成青紫,一双眼睛血葫芦一般通红,皮肤上浮肿起来几个气包上下游移。 商山阳掌心释出真气探入赵欢体内,一番猛烈的挞伐皆畅行无阻,他发现赵欢的体质、精髓都与常人一般无异,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 这样想时,真气走至腹中,情况陡然生变,突然一股极其强横的抗力将商山阳的真气弹开,这是什么?商山阳心下暗惊,再次催动真气发起强攻,真气却只兀自滑开,沿着那团抗力转圆,这个形状,这种感觉……商山阳长期久居楚国黟山,虽然孤绝于世,却也知晓一些当地的传说轶谭,此时忽然想起,心头震惊:“这家伙的腹中莫非竟是那样东西?” 忽然只觉心里的一根琴弦拨动,商山阳掐指一算:“糟了!” 赵欢承受着从未感受过的痛苦,咬牙坚持,竟是连发出呻吟也不能够,汗水早已将几层的衣物尽数湿透,随时都可能昏厥过去。然而戛然,那股酸楚止住了,只是片刻功夫赵欢却已形销骨立,疼脱了形,他双手撑地喘了好一阵气,转头但见商山阳口吐白沫仰面在地,两只手抽在身前,不住颤抖,倒似羊癫疯发作,本来就苍老异常地面容在须臾之间居然又枯槁了几分。 44.第44章 十年一劫(2) 商山阳突然犯病抽搐,赵欢看他仰面在地,五官移位,鼻涕口水横流,好似极为痛苦,但却也知道这不是同情心泛滥的时候,心道一声天助我也,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他一手捂着受伤的屁股,一手撑地而起,拖着一条残腿,正欲溜之乎也,余光却正扫见商山阳一双浑浊的老眼无助地望着自己,嘴里不时发出哼哼的细微呻吟,就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普通老人。 一道横亘在中国人面前的终极问题此时又出现了——老人倒地,扶还是不扶? 赵欢一咬牙一跺脚:“不扶!小爷打小学雷锋,今天还就铁石心肠一回了。”先前的钻心痛感还未褪去,他实在不想再体验一次了。赵欢下定决心,刚要拔腿却又生出一念:现在若是搬起一块大石直接砸到他的天灵盖上…… “杀了他吧,以绝后患!”他的心底一个声音响起。这本只是万千思绪中的一个闪念,一秒钟后赵欢却像着魔一般被它控制,当真去到石岸边上找了一块大石头搬起,跛着脚一步一挪地来到商山阳头面之前,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石块举过头顶。 这时商山阳的呻吟之声拔到高处突然哽住,身体僵硬不动,赵欢蓦地神思一凝,发散的瞳孔忽又重聚,大石出手,却是在关键时刻腕子一抖偏出几分,赵欢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惊得一头大汗。 看到商山阳不再动弹,他的心头又是一黯,忖道:“这怪老头莫非死了?”他一时犹疑,想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却又不敢,想转身逃跑,又为方才的邪念羞愧自责。虽然他丢出石头并没真的有砸上,商山阳犯病也与他无关,然而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心存歹念自感愧疚,善还是恶,往往也只是在一念之间。赵欢机警找来一根木棍,手捏一端向着商山阳的身上戳了几下,只见他就像一只在冬夜里冻僵的麻雀,四肢蜷缩,重心全无,略一使力便被戳动摇晃。 赵欢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却又升起一股强烈的失望与遗憾,两种感觉交杂在一起,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赵欢来自后世,对于鬼谷子这样高深莫测的大德之士本就有种天然的崇敬与好感,一朝穿越能与鬼谷后人产生交集本是求之不得,若不是这商山阳一张口就是“妖孽”,道破了他心底的大秘密,两人也决计不会闹得如此之僵。 “前辈啊前辈,非是我赵欢见死不救,实在是能力有限,”赵欢对着商山阳的“遗体”拱手而拜,边拜边退道,“你我之间误会太深,我这个赵欢虽然来历古怪,却绝非什么妖孽妖精,如今您驾鹤西去,对人世间的事洞若光火,这一点想必也已经清楚了。我虽一时起了歹念,终究悬崖勒马,您死后可千万莫来找我,每逢清明、中元、十月一我就给您多烧些纸,让您在阴间好吃好喝好玩……” 赵欢越说越不靠谱,几句话间人已退到水岸边上,一脚踏进水中,身后却一阵细小窸窣之声,细一分辨,声音正是来自商山阳,他在磨牙,他还没死! 赵欢几乎是本能地心中一喜,多年秉持养成的善良终将恐惧战胜,赵欢跛着脚一溜小跑颠到商山阳的身侧,心道:“后世身患癫痫、心脏病、哮喘一类疾病的病人,身上一般都备有急救药,却不知这商山阳是否也会将药物带在身上?”想到此处,赵欢不顾危险地将他一把抄起:“前辈,你身上可带有药物?” 商山阳咧嘴磨牙兀自不答,赵欢自己动手在他身上一阵乱翻,指尖在袍底碰到一个硬物,拿出一看是一截竹筒,竹筒一头被人掏掉,塞着个牛皮塞子,可以储物。 赵欢心道:“这便是了。”刚刚要将竹筒塞子扭开,洞穴另一头却突然响起一阵大笑。这笑的方式与商山阳之前颇为相似,只是嗓音不似他那么苍老干枯,却像是被人捂着嘴而发出的。 赵欢对这种瘆人的笑声实在心有余悸,心里顿觉不妙,来不及将取出的竹筒放回,便是团身一个不甚潇洒的贴地翻滚,藏到了几块大石交叉的阴影之中,屏住呼吸静观其变。 赵欢眯起一眼从两块大石的缝隙间窥视,但见黑暗之中走出一人,体着棕色布衣,腰束宽边革带,脚踩软底高靴,身量不高,却显得极为利落,最为醒目的是他的整个头部都包裹在一块黑色头巾中,而脸的部分则是一块木头的面具,这面具与脸极为贴合,五官雕琢得惟妙惟肖,仿佛那就是他的真正的脸。 “呵呵,”这人负手信步而行,轻松地就像要去赴一场暮春的饮宴,“师兄,想见你一面当真不易,多年不见你近来可好?” 商山阳抽搐在地自是无法答他,这人站到他的身旁,饶有兴致地蹲身下来看看:“啧啧,看来可不大好。” 赵欢心中惊疑,这个突然出现的面具人竟然是商山阳的师弟,但看样子师兄弟两人的感情似乎不是很好,后世传说鬼谷子收徒一纵一横一捭一阖,孙膑与庞涓,张仪与苏秦,师兄弟间都是天生的夙敌,莫非果真如此? 然而这人说出的内容看似讥讽戏谑,但是音调态度却又颇为诚恳,强烈的反差并没有产生乖离的感觉,因为他讲的都是事实。 “师兄啊师兄,当年为了不让我染指扶摇之策,你不惜毁我面目,倒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每月望日精火焚骨的滋味想来不怎么样,要不然你怎么会才四十岁许倒像是一脚踏进棺材的耄耋老人?” 这人悠悠一叹,长身而起,“我倒想看看,这扶摇策记的到底是什么鬼神之法,倒能把像你这样的人也折磨如此。” “想我们当年在谷中争论,师兄推演出二十三年后会有日月五星连成一线的大望之期,便是应在今日,我当时不信,师傅也斥你狂妄,到底你是对的,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 话到此处,面具人骤然变脸,当然他没有脸,变的是他的语气与态度,啊的一声长啸,商山阳被震得衣衫尽碎,露出一把枯皮老骨,面具人目光一撒:“说!扶摇策被你藏于何处?” 许久不言的商山阳却自牙缝中抽出一声扭曲的怪笑:“哈哈,你是永远也找不到的。” “好,既是如此,我便也削去你的面目……” 不待他说完,商山阳又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要面目何用,嘿嘿,你若想削便削。” 面具人方才觉得自己处心积虑抓住师兄又有何用? 这些话语像排练一样的在他心里转了不知多久,筹备十余年的全力一击,却似打在海绵之上,胸口那股恶气竟还是无处可撒。盛怒之下,他一手提起师兄,朝着一片石堆猛掷过去。 二人方才对话信息量颇大,赵欢正在消化脑补,略一晃神却见一个影子,商山阳像皮球一样被人丢掷过来。 45.第45章 鬼门恩怨 眼看商山阳的一把老骨就要撞碎在大石头上,他的身前忽然多出一个人影,堪堪将他的去路挡住。 赵欢本想以双手将其架住,奈何冲力实在太大,弗一接触双臂便被震开,老人直直撞上他的胸膛,他被巨大的惯性带出,只感觉胸腔一紧,两人一起撞上大石,赵欢扎扎实实做了回人肉垫子,脊背上一阵颇为不妙的骨挫之声,剧痛之中,那管竹筒脱手掉落发出一声脆响,滚出了老远。 “何人?!”面具人极为敏感地侧耳一扭,这时赵欢才看清楚,他脸上的面具并未掏出眼洞,他竟是没有眼的。 赵欢从石上滑落,蜷缩在地半个身子都没了知觉。 按道理讲,商山阳与他非亲非故,更加曾折磨于他,赵欢也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圣人,实在是商山阳摔的位置太好,若再远上一分,赵欢便可找借口推说距离太远,若是正正而来,他说不定还会本能地躲开,然而商山阳却恰恰是从他身旁擦过,这时若让他像没事人似的置之不理,还是那句话,他做不到。 面具人冷哼一声:“师兄你一心孤傲,何时竟也要帮手了?真是奇也怪哉。” 他如此说,却并未太把这个帮手放在心上,吸引他注意力更多的是那管竹筒。他张开手掌五指隔空一抓,对着竹筒方向使出吸力,没曾想却吸了个空。令人稀奇的一幕发生了,竹筒缓慢且无声地又滚回赵欢的手边,赵欢只觉抽搐中的商山阳耷拉的眼皮下似乎精光一现,再欲看却还是那么一副委顿模样。 “咦?”面具人一奇,迈开高靴缓缓朝着赵欢的方向而来,他每一步踏在地面,四周的空气都发生一次震颤,显示着他的意志,“我鬼门恩怨,不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偏偏要搅局进来。” 赵欢见他朝自己而来,心下骇然,暗暗忖道:“这人心狠手辣,对自己的师兄都不惜痛下杀手,自己若落到他的手上下场可想而知。他的武功高绝,唯独眼瞎,不知怎么才能利用一下,难不成像对付司马来那样再跳一回大神?”可他略一动作便全身剧痛,实在没这兴致,而且忽悠司马来他已是万不得已的行险之策,让他忽悠鬼谷传人,又有几成把握? “商老前辈,我这个赵小后辈也就能帮你到此了,还是那句话,能力有限,我未曾受你恩惠,做到此处,对你已算仁至义尽。”赵欢心里想着,以双手手肘支撑,慢慢挪动身子,向着面具人的侧方迂回。 他强忍剧痛,屏住呼吸,慢慢匍匐,忽然又觉商山阳似乎眼神一变,目光循去,但见他直勾勾看着那管竹筒,对着自己微微点头。 “我?是要我拿走么?”赵欢指着自己的鼻尖,无声唇语,商山阳又朝他点了点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竹筒竟是何物?如此重要,竟让商老怪在生命垂危之际还念念不忘,难不成是暴雨梨花针吗?”赵欢来不及多想,抓起竹筒继续迂回。商山阳的呻吟声突然高了起来,似是为他来做掩护。 求生可以激发人的无穷潜力,赵欢爬的并不算慢,面具人也不算快。当面具人来到商山阳跟前时,赵欢已经绕到了他的侧面六七米处。这时他离洞中的池水也有六七米,他水醒一向不错,只要躲入池中,便能更安全些。赵欢一边爬行,一边紧紧关注着面具人的动作,只见他蹲身下来,似是检视商山阳的情况。 又一幕令他震惊的景象发生了,癫痫中的商山阳竟伸出一根竹节般枯瘦的手指,朝着他的方向点了一点。赵欢看的愣住,心中破口大骂。 “你当我是瞎的吗?”面具人缓缓问道,他并没有对着赵欢,但赵欢却知道他在问他。 头上的汗珠颗颗滑下,一滴两滴……在落到第三滴的时候,赵欢四肢并用,连爬带滚奋力朝着水面而去。 “大胆!” 就在赵欢的手已经摸到水面时,面具人雄鹰般掠至,一把抓住他的后心提起,几个起落之后,赵欢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赵欢在疼痛中醒来,还未睁眼,只觉眼皮一片温暖的光亮,他在心中默默祈祷,“不管这是在哪,莫要让我出现在洞穴中才好。” 他眼皮抬起一缝,心中大为丧气: “洞穴,还是洞穴!” 这几日下来赵大公子仿佛已经患上了洞穴恐惧症,然而在最初的丧气之后,他发觉这个洞穴与先前的都不相同。洞室方圆不大,上下却很高,温暖的火光将整个洞室涂抹成奶酪颜色,洞的中央支着一个木架,木架上垂下一根绳子,绳上系着一个陶罐,陶罐坐在火上,里面咕咕嘟嘟熬着浓汤。温馨的香味充盈,一下子便俘获了赵欢的嗅觉,肚腹中滚滚一阵雷鸣,他才记起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进食。 “你醒了。”一个声音道。 赵欢心头一惊,这个声音竟然来自他的头顶上方,仰脸一看,但见高高的洞顶之上倒悬着一个影子,正是将他抓过来的面具人。他右脚勾吊在一根横拉的绳上,左脚则蜷于右腿膝窝,双手在胸前抱臂,像个蝙蝠一样,似在休息。 “前辈……”赵欢心思数转,这面具人抓他而不杀他,现在又是这番情形,不知他到底何意? 面具人勾着绳子的右脚一抻,大头朝下直坠下来,落到洞底曲臂在地面一撑,轻松调转身形,一个180°的后翻,翘起二郎腿坐在一块矮石头上。 “后生小子却很够胆,我鬼门中人的恩怨你却也敢掺和进来。”面具人道,他的言语中并无情绪,没有怒当然也没有开心。 面具人道:“你可知你为何能活到现在?只因我很是好奇,师兄在人世间竟然还有朋友。” 赵欢听到话有转机,心中一喜:“前辈听我解释,我乃赵国……” 面具人将手一挥道:“我不管你是谁,只想问你,你为何救他?难道他不该死吗?” 赵欢道:“前辈,我与商山阳素昧平生,况且他还曾想杀我,我对这个问题无法回答。” “喔?既是素昧平生,你为何救他?” “实不相瞒,若是前辈将他抛在别处,我自然不会干预,可是他既从我身边擦过,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这风烛残年的垂老之人被摔死石上?” “风烛残年?垂老之人?哈哈哈哈,”面具人的面具之中发出一阵大笑,仿佛听到了极可笑的事,“你以为我真能杀得死他?你当真以为他是个垂垂老朽?” 赵欢心中一动,“是啊,鬼谷子一身本领通天化地,他的后人又怎会如此简单便被杀死。” 面具人又问:“他曾想杀你,难道他不该死?你不恨他?” 赵欢道:“恨当然是恨,但是他想杀我只因对我有很大的误会,恨,却不至死。想杀我的人一向很多,我非但没被他们杀死,还……还和其中一些成了朋友。”说到此处他心神一晃,“那个魅惑众生的孔瑶和刁蛮倔强白薇,她们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记挂着我,为我而哭。”又想到自己现在满身是伤,如今处境纵然能够逃脱怕也要落下一身残疾,再不复往日之风流,却还有何面目与她们相见? 如此一想,心中索然,赵欢道:“前辈,我想你与你师兄之间也是有什么误会吧。” “误会?哈哈哈,”面具人道,“好个误会!师傅向来偏心,我入门明明只晚他几天,师傅却将‘扶摇’之策传他,后来我想看上一眼,师兄便将我整个面目削去,这是误会?我喜欢那太史敫之女,与之情投意合,他却把齐国的落难公子送到她家,一力暗中撮合,这是误会?削面之痛,夺妻之恨,误会?可笑!” 面具人语气一转又道:“不过他自己也没讨到什么好果,我趁他修习扶摇策时出手袭击,以至他走火入魔,每个月的望朔之日便会遭到精火焚骨,还未至五旬,便已苍如老狗,你说可不可笑?” 46.第46章 被迫习功 赵欢听罢不胜唏嘘,古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况且我华夏民族本就是极重外表的民族,你看屈原动不动就以香草美人自比,邹忌向齐威王进言还不忘要比美城北徐公,如果一个人的脸被削去,该是多大的痛多大的苦?况且男子立于世间,所为者不过就是不世之功业与心爱之美人,商山阳又将这面具人的心爱之人夺去,若果真如他所言,这两人之间当真可说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了。 但仇恨再大,也是人家师兄弟间的恩怨,关自己鸟事,无端被卷入进来,真是何苦来哉。 面具人道:“我如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敢立于白日之下,只敢在这地底求存,都是拜我这好师兄所赐。你说,他该不该死,我该不该杀他?”他略一俯身,用面具上雕琢出的眼睛逼视赵欢。 赵欢被这“眼睛”看得一阵发毛,这面具人明明没有眼睛,自己为何却分明能感受到他灼人的目光? 这面具人与他说了许久,竟是要他来做这师兄弟间恩恩怨怨的仲裁员,其忿忿之态,倒像是受了委屈无处诉说的孩童,哪里有一代宗师的姿态?面具人言语间明明对商山阳仇恨入骨,却一直称其师兄,赵欢略一思忖,有了自己的判断。 “前辈,若果如你所说,你师兄确实可恶,但我依然无法评判他该不该杀。”赵欢缓缓道,“因为要杀他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能够判断他该不该死的,也只有你自己。你若要杀他,刚才便动手了,之所以没有动手,我想是因为你的心中对他还存有师门之谊吧。” 面具人冷哼一声:“后生小子黄口白牙,懂得什么?我师兄一身神通可夺造化,你看他委顿如斯,就果真以为他是那么好杀死的?” 赵欢道:“前辈,做不到的事就不去做么?削面之仇,夺妻之恨,若果真想报,舍得一身剐,虽千万人吾往矣……” 面具人听得大怒,一手隔空抓向赵欢的脖子,将其凌空提起:“好个小子,你的命在我师兄弟眼中不过贱如蝼蚁,信口胡诌,当真不怕死?” 赵欢只感脖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忙用自己的双手护住,双脚乱蹬,却依旧继续说道:“……所谓不能,所谓杀不死,其实都不过是种借口罢了。你试问自己,若他敞开胸膛让你来杀,你便真下得去手?” “哈哈哈……”面具人怒极反笑,一念所至却笑不出了。他自少年时为人峻刻,从来不似师兄那般开阔挥洒,却向来极讲道理。这个少年的话直叩心门,这些年来纵多恩怨仇恨,他们都已不复当年模样,自己似人似鬼,师兄也是形貌委顿,苍如老狗,但在自己的心目中他到底还是立于天地间的一代宗师,自己对他有恨,有敬,竟也有怜。 “那又如何?我是下不去手杀他,却也不能让他好受!”面具人指力渐松,背负双手转过身去,胸口起伏,终是意气难平,“师兄这一生身无长物,了无羁绊,所在意在乎的事不过两件,一是师傅传下的扶摇之策,二是黟山天都峰下的无极卦阵,我便将两物尽数毁去,才能一解心头之气。” 面具人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截竹筒,他轻轻一捏,竹筒便碎了,双手一张,在他双臂间飞起八张羊皮纸张,八张羊皮旋转环绕在他的身周,上下漂浮,每一张上都画有人形图案,动作迥异,各具情态,旁边还配有蝌蚪小字,好似当时的鸟篆,确又有不同,反正赵欢是不认识的。 面具人道:“扶摇之策,我师兄弟一生纠缠皆起于你,我倒要看看你有何奥妙!” “呃……前辈,”赵欢试探着递一小话,“您既已打定主意,该看书看书,该毁阵毁阵,咱俩之间都是误会,误会嘛,这里没什么事我便先告退了。”赵欢说着忍痛起身,便要迈步开溜。 “回来!你将这上面念给我听。”面具人一提他后衣领,赵欢又结结实实摔回地上,八张羊皮纸落在他的身旁,依次排开。 赵欢咕唧道:“这里灯火通明,您自己看不就得了……”忽然想起他没有眼睛,当下悻悻闭嘴。 “快念!你难道不识字吗?”面具人催促道。 赵欢无奈拿起第一张图,道:“前辈,这些纸上都是一些图画,不知如何才说与你听。” “喔?画的什么?”面具人急切问道。 赵欢道:“这一张上画的是一个男的赤着上身,下面倒是穿着裤子,嗯,方头大耳有些微胖……” 面具人急道:“拣重要的说,他是何动作?” “他扎着马步,一手在前一手在后,身上盘着五条小龙。” “可是如此?”面具人做一动作。 “不是。”赵欢道。 “那如此这般呢?”面具人又变招道。 “也不是,手掌不对,后臂还要向后一点。”赵欢又道。 面具人垂下双手,忽又双手隔空一拉,“你起来,做来给我!” 赵欢于是照着图上所画,演示出来,面具人双手隔空便摸了上去。 “前辈,图上那人的腿还要比我再打开一些,只是我腿上有伤,做不出来。”赵欢言毕,只觉右腿上多出一道托力,将他大腿托住拉开,动作到位,却也疼的他呲牙咧嘴。 “可是如此?” “是了是了,图上便是如此了。” 面具人道:“不错不错,盛神法五龙,盛神中有五气,神为之长,心为之舍,德为之人;养神之所,归诸道……舌舐下腭,气下会阴,转圜股间,直通涌泉,连破三关,养于五脏,说的原来就是这样。”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赵欢身上乱点乱摸,神情极为兴奋。 盛神法五龙。中华民族有很多瑞兽,像麒麟,像白鹤,但最为神奇的便是龙。龙可翱翔九天,可游于四海,它有形却又无形,鲤鱼可以化龙,骏马可以化龙,在一些传说中连井绳也能化龙。人,万物之灵也,自然也可化龙! 47.第47章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面具人言毕,自己也拉了个架势,与赵欢如出一辙,兀自喃喃自语,不一刻头上蒸腾出一片白烟。白烟缭绕于身,化为龙形,竟与画中一般无二。 赵欢知他所说定是练功之法门,奈何自己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却感觉舌头底下微苦,用舌尖轻轻一舔,竟似卷起了一缕气息,这一缕气像是有人引导一般,自前胸幽幽而下,到小腹间突然遇到一个硬物,便像是水泼到了烧红的烙铁上,顿时化为青烟,在青烟将将消散之际,却出现一股引力,青烟又重新汇聚,围绕那物转起圈来。 赵欢正觉稀奇,气息又转而向下,沿着两条大腿直通脚底,到膝窝伤处时只觉一阵难以忍耐的酸楚,他张口欲叫,阵阵酸楚突又化为一片绵柔安详的感觉,骨头缝里说不出的舒爽畅意。 他又惊又喜,想让那气息在腿上多停留片刻,气息却又毫不留恋地直直上升,倒似体内有另一个自己引着它又回到腹中那个硬物之上,又如先前一般,气息被蒸成袅袅青烟,游于五脏,片刻无影无踪。 这时面具人也架势一收,五龙渐隐,将第二张图摆到赵欢面前。赵欢看了一眼,顿时大呼不妙,这张图上的人四肢着地,低低地伏在地下,胸腹快要贴在地面,臂腿皆弯,关键是这人的手肘、膝盖居然都是反张的。这种动作哪里是人做得出的嘛! “快做来我摸。”面具人无情地催促他道。 赵欢心下叫苦,犹犹豫豫地趴在地上,只是手臂依着自己的极限抵在地下,并未反张,对面具人道:“便是如此了。”心中暗想:“反正他目不能视,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面具人摸毕,依葫芦画瓢做出动作,口中言道:“养志法灵龟,养志者,心气之思不达也。有所欲,志存而思……唔?不对不对,不是这样,你竟敢骗我!” 面具人弹身而起,赵欢不料自己的心思被他一语道破,忙道:“非是我有意欺骗前辈,实是因为图上的人手臂膝盖皆是反张,这样的动作前辈或许尚可一试,后生小子可是无论如何做不出的。” 面具人道:“什么前辈、后生的,甚多废话,忒是聒噪,那图上的人可是如此?” 赵欢听面具人问话,以为是他做出动作,要自己来判,谁知四肢上突然多出数道力量,啊的一声惨叫,手臂腿弯竟然都被生生反张过去,自己像只大蚂蚱似的趴在地上。 “就是就是,就是这样的。”赵欢忙叫,那几道力量却并未撤去,而是将他的姿势固定。 面具人双手细细摸来,自己也照样同做,依旧喃喃自语,四肢砥住的地面上渐渐开裂数条细纹。 赵欢更不好受,先前调入五脏六腑的那丝缕般的气息,现在又汇集背上,堆叠而起直直压下,竟然有如泰山那般沉重。赵欢全身支撑得好痛好困好累,正感到自己的内心快要崩溃,忽然之间压力稍轻,不知从何处而来,精神上像是突然多出一双手掌,有人与自己共同撑起了这万钧之力。 慢慢地,背上的“泰山”开始移动,在他的后背反复研磨,渐渐归于体内,手臂膝窝反弯之处竟也不似先前痛了。 赵欢暗道:“方才定是那面具人有意相助,鬼谷之术当真神奇,不但能摆布人的肉体,竟然还可以直达人的内心。” 他对面具人感激一望,却哪里知道面具人之气不知强过他几百倍,所受之压力也数百倍于他,犹自也是苦苦支撑,哪里有功夫相助于他。 片刻,面具人起身收功,嘘出一口长气,见赵欢无事也大为惊奇,转念一想心下了然:“我鬼谷术玄之又玄,高妙之极,这少年不学无术,怎会懂练功之法门,他徒有架子,所受的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罢了,哪里知道方才之凶险?” 赵欢趁此空挡,瞟了一眼第三张图,心里叫苦不迭,连忙假意问道:“前辈,你如此这般让我摆给你看,呃,给你摸,难道就不怕我自己将你师门的绝学练会吗?” 面具人阴沉沉地呵呵笑道:“鬼谷术,逆天道,损阴阳,满之愈满,损之愈损,上穷碧落下通黄泉,本就凶险之极。你若自认天赋高绝,有心去练的话道不妨试一试。只是我好心提醒你,稍有一丁点的差池,我师兄便是很好例子。” 赵欢对武学玄学均是一窍不通,以前看金大侠的小说,说的都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此时听面具人讲鬼谷术乃是“满之愈满,损之愈损”,可不正是逆于天道嘛? 但圣经《新约·马太福音》却是有言:“凡有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这鬼谷之术倒是有些后世“马太效应”的意味。赵欢却无心想这许多,听得惊惧骇然,暗暗警告自己无论如何不可再起意去练。 第三式,实意法腾蛇,图上一人双腿双臂麻花一样缠在一起,身段游蛇一般三弯五曲。面具人隔空之力毫不客气地将他摆布如图。赵欢只觉自己整个脊柱火辣辣地都被扯断揉碎,咬牙瞠目连一声痛也叫不出来,神智飘散,生死一线的凶险关头他却心猿意马做起美梦来,关键时刻像是有人棒喝一声,在自己头上敲了一记,却是腹中微微一下脆响,转起一团清凉之意,丝丝缕缕慢慢而下,由自己的尾椎注入脊柱、双腿,又渐达手臂脖颈,火辣辣的痛觉便有所减缓。 面具人也依他的模样,却是身曲而飞,旋游而上,整个身子似乎没有骨头一样。他从小拉筋开骨,这一式于他自是非常简单,但飞升之中但觉自己的神思不断游散,整个人活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无法回勒,当下咬破舌尖,以一口炎阳之血浇向心头,快速旋飞的身体才渐渐慢了下来,身形盘盘囷囷,重回地面。 第四式,分威法伏熊; 第五式,散势法鸷鸟; 第六式,转圆法猛兽; 面具人干脆不撤去加注在赵欢身上的无形之力,将他拉离地面,像提线木偶一样摆布。二人同样动作,面对重重凶险,均是在关键时刻以不同之法破去,竟然都化险为夷。 “咦?”面具人也奇怪起来,他求功心切,是以让赵欢摆于他摸,原没想到他能坚持到此时。他成了废人,到时候再捉来一个也便是了,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还不是到处都是? 这少年人被自己揉来搓去,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动作,没死没残居然还能坚持,他的身体到底是啥材料的? 面具人大手一挥,将赵欢身上助力撤去。赵欢顿感全身一松,自半空落于地下,身体重得自由,又是轻松又有一些无力,转了一转手脚关节,发现腿上的伤像是好了,稍一试力,竟然站身而起。 他看了看第七张图,又看了看面具人,他知道面具人虽然无目可看,却也一定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将自己紧紧注视。 赵欢缓缓道:“前辈,这第七张图上的人倒不似先前那么奇形怪状了,他直直站立,闭着眼睛,双手摊开,身周悬浮着许多小木棍。” 面具人道:“那些不是木棍,而是卦签,这一式名作‘损兑法灵蓍’,损兑者,机危之决也。事有适然,物有成败,机危之动……” 伴着他的话语,两人同时动作,赵欢摊开双手,闭目冥想,半天,却一无所觉,蓦地一睁开眼,却见眼前出现一道巨门,先前的洞室凭空消失不见。 48.第48章 何去何来? 与赵欢一样,这时面具人的面前也出现了一道大门,然而他二人却不是在同一道门前。 面具人的眼前是一道高绝的朱漆大门,九九八十一颗黄铜大钉星罗棋布,两枚面目狰狞的兽头铜环把门。没错,正是他的眼前,他明明目不能视,平时均是以神识辨物,只能简单地描摹形状,而现在这道大门却清晰无阻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面具人知道这是扶摇破境所产生的异像,他道行精深,自是艺高人胆大,坚定地迈开步子,来到门前,手还未触碰到门板,门兽便发出一声嘶吼,大门自己吱吱扭扭地开了。 面具人暗笑一下:“这两头守门的畜生倒是乖觉得很。” 面具人立于门下,向里放眼而去,但见紫气缭绕中,斗拱高错,饰有瑞兽,飞梁直脊,下垂丝绦,乃是一座金碧辉煌大殿,大殿的玉阶之上无声地俏立着一个少女,瞧她年纪十七八岁,却是凤冠鸾仪,分明是一国之后,待看清她的面目,面具人的心便乱了。 “君玉,”面具人深吸口气,感到心跳骤然加快,他低低地轻道一声,似是惊讶,也似是呼唤,“君玉,太史君玉!”然而玉阶上的少女一无所觉,亭亭而立,他所能看见的只是一个侧脸。 在他的凝望之中,忽然太史君玉似有所感,慢慢地慢慢地转头。 面具人的胸口开始起伏,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这一张脸他在梦中不知已经出现了多少回,多得……多得反而却模糊起来,这些年里他反复提醒着自己不能将这心上人的面容忘怀,但越是提醒却越是渐渐地记不清了。其实他本就身在齐国,潜入王城于他来说也并非什么登天难事,然而物非人也非,她已早嫁为人妇,如今贵为王后,而自己这些年来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也早不复那个阳光下的俊朗少年。 他心知眼前这些都是幻象,却忍不住再看一眼,这心上人儿的脸在他的梦里终年雾气缭绕,现在雾气却散开了,她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实,那么光亮。太史君玉询问的眸子循来,懵懂疑问的俏脸转过来,身体也跟着缓缓回正过来。她双手交叉收于身前,对着面具人微微颔首,露出微笑,像是初嫁的少女在等待着自己回家的丈夫。 “君玉~”面具人颤抖着伸出一手,刚要移步,身边风风火火走进一个男人,紫袍玉带,头戴旒冕。 “田法章!”面具人从牙缝里抽出几字。但见齐王法章拿腔作势地走到玉阶前,阶上的太史君玉款款施礼道:“大王今日归早,小童倒是未曾久候哩。” 那齐王背对着面具人,却似是知道他的存在,挑衅似的上前伸出手指勾起太史君玉的下巴,君玉一声轻呼被他揽入怀中。面具人看得肝胆欲裂,直直几步踏入殿来,殿上的男人忽然回身,面具人的双腿便死死钉在了地上,那玉阶之上紫袍玉带,头戴旒冕的哪里是什么齐王?却正是年轻时的他自己,是自己未曾被削去面目时的模样。 面具人脑袋里嗡地巨响,像是敲响一声森然庄严的黄钟大吕,大殿、君玉、还有那个自己均化为一片空白,而,门的外头倒是有了另一番景象。 云梦之巅,两个挂剑的少年人迎风而立,头前的一个身材峻拔,乌发潇洒地随意的系在脑后、飘于腰间,逸兴遄飞,雄姿勃发,好似一轮初升的骄阳;落后半步的一个没有那么高大,神采也没有那样飞扬,却收拾得极为干净利落,鬓发梳得一丝不苟,面目明月一般,皎亮却不灼人。 “师兄……”面具人抚向门外,却被一道无形透明的墙给挡住了。他一身本领,小小的气墙结界岂能挡得住他,他运功起劲将这无形的束缚一掌击破,在双脚踏到门外的一刹那,门外的一切又消失了,倒是门里,穿着王袍的自己正与君玉亲昵,略跨过这一道门,却也消失。他再向着门的那边望去,那两名迎风傲立,卓尔不群的少年又出现了。 面具人一时不知自己是在门外,还是门里。 他惨笑一声,门外门里又有何区别呢? 门内门外,俱是心魔。 当然他们鬼门中人不讲心魔,只讲“厄数”,儿女之情是他的厄数,师门之谊也是他的厄数。当年师兄的一剑哪里单单是将他的面目削去,分明也一剑削断了他本可上达天关的煌煌道途。 他明白,若现在不走,怕是半生的苦修便要折损于此。他向着门外门内各看一眼,太息一声,悻悻散功。 他的一双肉眼闭上,一只平素用来视物的心眼张开了;肉眼是虚幻中的真实,心眼却是真实中的虚幻。 肉眼心眼,皆是虚幻;一闭一张,已是泪流满面。 当然他没有眼睛,也自然流不出眼泪。他只是惊讶地发现,那个奇怪的少年人还未醒来。 赵欢也站在一扇门前,站在他自己的门前。他看第一眼时便觉这道门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随即记起这不正是司马来枯树洞底的那道石门吗? 然而却也有所不同,这道门比那一座更高更大却更加崭新,不但有着厚实的门板,而且在石门前头,已经站着个人。 那人正对赵欢而立,似是这道门的守门人,他看着赵欢,赵欢也看着他,心里升腾而起诡异非常的感觉。只因这个人无论从身形、相貌还是衣着打扮都与他一模一样,只是全身笼着一抹玄色,那长长的剑眉、那半睁的双眼与他也一般无二,眉目间却总像有一泓冲不散,也化不开的阴媚。 他微笑着先说话了,躬身一揖,整齐的贝齿在那抹玄色的映衬下有些白得异常。 “足下,请问你是谁?” “从哪里来?” “又要到哪里去?” 赵欢实未料到会在这里遭遇到哲学的终极三问,一时被他问住,不知如何作答。 49.第49章 扶摇一梦 “我是谁?” “从何处而来?” “要向何处去?” 这是无数的先哲大贤们追问了数千年的三个问题。 而此时的赵欢却是无心以拳撑额去那扮思想者,也无心去打上那个“从来处来,往去处去”的著名机锋。只因他正被另一个著名的理论所困扰着——“恐怖谷”。 在这个由恩斯特·詹池提出,佛洛依德阐释,并由森昌弘发扬光大的百年理论中,当一个非人类物体与人类无限接近,它与人类相像超过一定程度时,人类对它的反应便会突然变得极其反感。如果将人类的反应绘成一条曲线,随着物体拟人程度的增加,不断提升的好感度会在这里陡然下落,就像跌入了一个深谷。 同理,当一个人与你几乎一模一样,却不是你的孪生兄弟时,你便会觉得他十分恐怖。 赵欢盯着自己的鼻尖停顿了一秒,也学着他的样子,打躬,作揖,露出微笑: “足下,请问‘你’是谁?” “从‘哪’里来?” “又要到‘哪’里去?” 同样的三个问题,他调整了几个重音,便有了不同的意味。 意念的长镜头悠然拉远,这时才能发现,原来他的背后也有一道门,与对面的那道门如出一辙,两门之前之后的空间均是一片空白。 他,就如对面的那人站在那道门前一样,站在这道门前;就如对面那人守着那边那道门一样,他守着这边。 赵欢对面的那人显然没想到他也会如此反问,很是惊讶地抖了一抖衣袖,退后一步,夸张地一手抚胸:“你是在问我吗?我便是长安君呀!” 赵欢内心一阵振煌:“什么?莫非……他就是那个被自己鸠占鹊巢的长安君吗?他难道竟没有死?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赵欢强强稳住心神,双手合袖执礼,抬起的眼睛却毫不示弱:“失敬失敬,在下赵国公子,赵欢。” “你!”也许因为他表现得太过镇定,对面的“长安君”恼怒了起来,阴潮潮的眼中乍地燃起一片暴戾,他身上笼罩的玄色也在一瞬间勃然变得盛大,以极快的速度充满了他那边的半个空间,就如沙暴的黑影一般,朝着赵欢森然压了过来。 赵欢连退两步,下意识地竖起手肘护住头面,却见那磅礴的玄色在身前停住,像是拍在一块无形的墙上。这一面无形墙向前推进,很吃力却异常坚定,最后堪堪停在了中间的位置,赵欢这边的清明与“长安君”那边的混沌分庭抗争,不相伯仲。 赵欢忽有所感,脖子下面不知何时多出一物,低头一看,却正是那块已经遗失了很久的长生残玉。他顿时心中一阵喜悦,像是与阔别多年的老友他乡重逢,而那股与玄色相抗衡的力量似乎也来自于它。 “你可知道?你我二人,只能从这里出去一个。”那个“长安君”抚掌而立,明明直直站着,却总像是弓缩着肩,不甚堂皇。 “你又是如何知晓?”赵欢问他。 他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窃笑着指了指天:“是‘他’告诉我的。” 他又指了指赵欢,也指了一指自己,伸前一根手指,“你,我,我们俩只能出去一个。”然而双手一摊又道:“但是你我谁都出不去,我们都会被困在这里,直到发疯。” “为什么?” “长安君”的语气带着一点童气,却阴沉而平静:“因为我是不可能让你出去的,我猜你大概也不会想让我出去。” 赵欢心里一阵寒冷,他以前听闻卖螃蟹的人将螃蟹放在箩筐里,是不用捆的,因为一个想要爬出筐的话,自有其他螃蟹用大鳌把他给钳下来。现在自己和这“长安君”互为守门人,可不正是像一个箩筐里的螃蟹,谁也出不去么? “你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我?”赵欢问道。 “长安君”若有意味地一笑,却并未回答。 “你不说,我也知道!” 赵欢震声说道,“别看你在笑着,其实你心里却恐惧得很,难过得很,只因为你在这里呆的已经快要发疯。你不过是想让我和你一样恐惧,一样难过,一样发疯罢了。你怕我还不够恐惧、不够难过、疯发的不快,便事先提醒我,这样你才得意,心里才能平衡。你可真是个坏透了的小坏蛋。” 那“长安君”讶然,然后笑了:“你能看破,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又道:“不过看破又能如何,只因我说的都是事实,难道你不害怕吗?想这白茫茫的空旷之地,你永远也出不去,要在此枯坐煎熬到死,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二十年,难道你不想发疯?”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像是一个话剧演员在做着一番表演,几缕头发从束发的带子中滑脱,瞬间便蓬乱了起来。赵欢却在另一边枕着双臂躺下,翘起二郎腿哼起了“官封弼马温”的俚曲,仿佛快意得很。 “你开心个什么?倒现在你竟还笑得出?”“长安君”道。 “仔细想想,我为何不能开心?”赵欢盘腿坐起,手按膝头,“这两天下来我可真是劳心劳力,此处倒是安静惬意得很。” “你不会害怕?”“长安君”真的焦急了,仿佛别人的惬意便是他莫大的痛苦。 赵欢支起一腿,又在膝头支起一臂,手里明明没有牙签,却将手指放在嘴边剔牙似的,道:“先前是有点害怕的,可不是还有你嘛,看你的表演倒也不失一种很好的消遣。” “啊——为什么,为什么?”“长安君”蹲身颓然抓着自己头发,须臾又哈哈哈笑了起来,愤然一指赵欢道,“你知道什么!我在此呆了半月有余,已经快要发疯。你只要几天的时间,最多一月,便会和我一样了。” 赵欢听他说已经在此半月,长眉微蹙,陷入了沉思。 “哈哈,你终于害怕了对不对,是不是已经快要发疯了?”“长安君”道。 赵欢不理会他的嘲讽,却问:“你既已来了半月,为何不从我身后的门出去?” “长安君”道:“这些门是先前没有的,你还不明白吗?这便是‘他’专门为折磨你我而设下的!给你希望,到头来却终是绝望,我才不去上当,你大可试上一试,但,我可以明确告你,任你说甚作甚,我都是不会让你出去的。啊哈哈哈~” 赵欢眼中一阵明灭,也哈哈哈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 “只因我已经想到了出去的方法。”赵欢道。 “不可能,你在骗我!” “一试便知!”赵欢长身而起,不是向着对面,而是调转身子,向着身后的那一道门走去。 他来到了门前,深吸了口气,抬头而望,这扇门显得那么高大,那么沉重。他的手轻轻一推,门轰然开了一条细缝,“长安君”看得眼睛快要掉了出来,一时不知是跑过去拉住他,还是奔向自己的那一道门,竟是立在当场。 赵欢毫不犹豫,侧身而入,门以极快的速度咬合了,发出一声巨响。“长安君”这才反应过来,抬头一看,两道门都已消失不见,天地之间只剩下他自己站在空旷无垠的空白之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道门,这道门的守门人不是别人,而正是自己。 赵欢进门却是一脚踩空,不断跌落,仰面掉进一片云海。他身旁的云雾不断蒸腾上升,速度越来越快,突然势头一缓,扎进一片松软的青色毛发,毛发很滑,骤然而动,他从里面滑到了表面,顺势滑落,忽然一声惊天的长吟,点点磷光耀眼,两条长须威风,他身旁的分明是一条翱游天际的青龙。 赵欢从青龙鳞上滑下继续跌落,终于落入到一片海水之中。赵欢水性不错,却并不需要他有所发挥,因为水并不太深,他的脚尖触着“海底”,水堪堪才淹到脖颈,居然是一片浅滩。 忽然脚下一片轰然巨震,“海底”隆隆升高,自海下发出一声比方才的龙吟还有响亮百倍千倍的巨吼,“海底”破水而出,远方昂然扬起一道大鳍,直似要将苍穹犁成两半,这,竟是一条长宽不止百里的庞然巨鱼。 随着扬起的那道鱼鳍,巨鱼翻了个身,以背为腹,以腹为背,鱼鳍展而成翼,向着水面一拍,击水千里,抟扶摇而起,变为一只遮天蔽日的大鸟,先前的青龙在它的面前倒细小犹如蚯蚓一般。 而它的身下不止有青龙,还有赤龙、黄龙、苍龙、黑龙,还有灵龟、腾蛇、鸷鸟、伏熊和无数的飞禽走兽,它们向着大鸟不断吹出狂风水汽将它庞大的身体托住。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大鸟再次发出一声震天长吼,吼声之中响起一声极其细微却极其清亮的长啸,只见它的头上迎风立着一个分外渺小的少年,一手紧紧抓住大鸟之羽,一手立掌放于嘴边,不断呼啸。 征程万里云鹏举,勇立潮头唱大风! 50.第50章 拜见师叔 大鹏鸟垂天之翼几个振翅,已是万里之遥,生物之吹息暂缓,大鹏落入南冥之海,又一个惊天动地的翻身,化而为鲲。 赵欢出现在鲲的背上,只觉海在上,天在下,翻转的究竟是鲲鹏,还是天地? 一念至此,天地以天海交接之线为轴,突然旋转着竖了起来。天不再是天,地也不再是地,海水被巨大的旋力打成气泡、水雾,不断映出万千光影。 赵欢的神思一贯千年:那个在洪荒大地上逐日奔跑的巨人,那个以双手托住天空的蛇尾女子;天际昂然一阵啾啾马鸣,八匹神骏拉着穆天子的车驾飞跃大昆仑山;山下的紫气缭绕中悠然慢行着一头西去的青牛。万丈浮云忽为一柄倚天大剑决断,握剑的是谁?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是那个头角峥嵘,在黄埔滩上聚义的中正军人?还是那个在橘子洲头激扬文字,粪土万户侯的麒麟少年? 白光之中世界越转越快,意念的镜头越拉越远,李白的月光,公孙大娘的剑器,冯唐的十里春风,南国周氏的双截之棍,那一个月球漫步的舞者,那一个在风中捂住裙子的性感女人……赵欢的视野突然遇到一层薄薄的黏膜,便像是孩童玩耍吹出的肥皂气泡,他向外冲了一下,便被弹回,再冲一下,卜的一声,视野骤然开阔,又是一番崭新天地。树荫下一只未雨绸缪的蚂蚁正在搬家,这个世界,这旋转着的一切一切,不过是小小蝼蚁滚动搬运的一颗米粒。 什么青龙,什么大鹏鸟,不过都是云中一梦。 微风,蝉鸣,赵欢坐于树下,托腮冥思。 什么是大? 什么是小? 什么是生?什么又是死? 白云苍狗,俯仰之间,韶华皓首,什么才是自由? 太阳升起了自然便会落下来,月亮盈满了自然便会缺下去,春夏秋冬四时交相轮替,野火春风中离离之草一枯一荣。 这便是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庸常者屈服于道而不自觉。 通达者顺道而为,成就功业。 而鬼门中人,以术驭道,满者愈满,损者愈损,就像是与造物者的一局豪赌,又像是精明商贾的一场盛大投机。 损兑法灵蓍,赵欢起身,摊手而立,这大地突然变得透明,像一面镜子把赵欢倒映进了现实。 洞室晃动的火光中,赵欢的身体上渐渐泛起如玉般泽润的光亮,面具人盯着他,他虽看不见,但感受得到这少年的变化,又是心惊,又是不解。 赵欢的眼睁开了,直觉浑身毛孔都张开了,说不出的舒爽惬意,所看所听所思所想都与先前不太一样了,却也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而方才梦中仿佛开悟的那些道理,也遥然天外,太过飘渺。 “哈哈哈哈,”面具人仰面大笑,有惊喜也有怅然,“不想我鬼门中的无上功法竟然被你这少年习得。你小子究竟何人,能有如此造化?” 赵欢刚要动作,身外竟似包裹着一层光滑的薄薄硬壳,清脆一声碎成无数片,化为光粒。赵欢一愣,随即对着面具人一躬:“前辈,在下乃是赵国派往齐国的质子,赵欢。” “你习得鬼谷之术,从此便是鬼门中人。前辈?什么前辈?!”面具人这样的世外高人对赵国公子这样的头衔自是不太感冒,但对他的态度也大为改观,依旧冰冷严厉,却更像一个真正的前辈对待自己的后辈,而非先前那么轻贱和冷酷了。 赵欢大喜过望,这一下不仅小命得保,还一举加入了战国第一神秘组织,中国第一所军校,真是捡到宝了。他眼睛咕噜一转,当即双腿下拜,磕个响头,颇谄媚道:“徒儿赵欢,拜见师傅。” 面具人看他态度如此轻浮,哪有有半点鬼谷中人的风骨与傲气,摇了摇头似是有点失望:“我可不是你师傅,你的扶摇策学自我师兄,你自是他的徒弟。” “徒儿赵欢,拜见师叔!”又是一个响头,赵欢改口,嘿嘿笑道,“这师傅、师叔,都是一样一样哒。我看师叔的道行通天,比我师傅也差不多。” 戴高乐戴高乐,高帽子谁不喜欢,鬼谷中人自然也不能例外,面具人语气缓和道:“只是你偷习了师兄的宝贝功法,不知他要怎么责罚你。” 赵欢想到商山阳伐筋挞骨的功夫手段,不禁脸色铁青。 面具人背负双手,边走边道:“不过本门倒是有个规矩,自王诩先师传下,只有弟子杀师傅,不管弟子做了什么,师傅绝对不可以去杀弟子。况且此地乃是一处上古遗存的龙穴,我师兄的修习取意自南方玄鸟,龙涎之气与他的修为是大大不利,他是绝不会到这里来的。” 赵欢亦步亦趋,以手抚膺,腆脸道:“那就好,那就好,与师傅想比,我还是觉得师叔和蔼亲近得多。”心中却想:“这鬼谷子当真邪乎,传下这么一条门规,不是纵容着弟子欺师灭祖吗?” 面具人忽地一个转身,紧跟在后的他差点撞个满怀。赵欢略一抬头,但见面具人一手掀起自己的面具,一张终身难忘的脸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这张脸从额头起到下颚都被齐齐削掉,一团模糊狰狞的肉中是森森白骨,牙齿只剩下后面的一半,眼睛鼻子的地方是三个凹陷的肉窟窿。 赵欢只觉一股麻酥酥的凉意从尾椎沿着脊梁骨直直透到小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师叔,您这是……” “只是让你莫太得意,当年我只是趁师兄不备,偷偷记了扶摇策口诀,便被他一剑削去面目。你且记住,这便是我师兄的手段!”面具人道。 “弟子……弟子谨记了。”赵欢紧紧地低着头,哪里还敢去看第二眼。 终于面具人将面具重新戴好,不得不说这真是分外生动的一课。赵欢擦一擦额上的细汗:“说了半天,弟子还不曾知晓师叔的名讳。” “名字?呵,”面具人低笑了一声,“我的名字已经很多年不用了,我自己都快忘了,现在世上认识我的几个人中,都把我叫做‘鬼夏’。” 赵欢咧咧嘴道:“呃……师叔的名字还真是清新脱俗,霸气侧漏啊。” 鬼夏道:“好了好了,莫拍马屁了,你也饿了多时,进些饭食,我还有事情交代与你。” 赵欢嗯了一声,却并未马上进食,而是将目光放在了八张图中的最后一张。 第八式,扶摇法鲲鹏。 羊皮纸上的这几个字,赵欢依稀认得,可是没有图画,也没有小字的解释。赵欢将这图上内容告知鬼夏,鬼夏却似是早已知晓:“我曾听你太师傅讲起,扶摇之策五境七法,这前七张图已是扶摇之策全部的练功法门,第八张图究竟何意,怕是连我师傅也是不太知晓的。你气息单薄,能强行催动功法,也不过是侥幸得第一重境界。不过对七张图的行气之法你都掌握了,以后练功只取其意,并不须要每次都像方才以形诱发了。” 赵欢听了,思索片刻,微蹙眉道:“师叔,方才我练伏熊那一式时……” 师徒二人边说话边坐下来,赵欢盛了一碗肉汤,很没样子地边听边吃起来,鬼夏倒未有什么不悦,却是滴水不进。赵欢虽远远不及鬼夏道行精深,不过却拥有两千年的知识库,屡屡提出的一些问题,倒是要令鬼夏也沉思上许久。 两人一问一答,时而穿插一些鬼夏的即兴教学,不知不觉已过三日。 赵欢忽地省起自己身为赵国质子,失踪了这许久,现在不知临淄的形势已乱成了什么模样。这样一想,再坐不住。鬼夏也自有自己的一番事物要去处理。师叔、弟子二人便在洞中分道扬镳。 鬼夏交代:“小欢,你且谨记,虽然你已得扶摇策第一重境,却气息单薄太狠,对阵一般武人自是不差,真正的行家里手未必能斗得过,遇事莫要逞强。” 赵欢“唉”了一声,想着反正自己还有不少扈从甲士,应道:“弟子谨记。” 鬼夏又道:“我鬼门人丁不旺,师兄一生随性,便只有你一个弟子。我却还收了一大一小两个徒儿,年长的名作公孙缭,年幼的名作小市,你且记住,来日相见,也好有个准备。” 赵欢眼神忽悠一闪,刚想要问是什么样的准备。 鬼夏语气一变:“太史王后乃我的故人,她性情果敢决绝,今后说不定会找你的麻烦,若真到了死生之地,我希望你能放她一马。” “呃,弟子谨记。”赵欢恭敬做拜。 鬼夏的身形突然飘然后撤,隐没到洞穴的阴影之中。赵欢看着师叔远去的影子,回想几日经历,一时五味杂陈。 半个时辰之后,就在二人曾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佝偻的影子,却不正鬼夏断言绝对不敢进到穴中的商山阳? 他比之前更佝偻了,面上新长出了几块老年斑,几天时间好像又老了十岁。 他下腰摸了一摸洞中玉化的地面:“我这便宜徒儿身负二魂,自可分摊精神上挞伐,以青龙涎息炼化和氏之璧,又给他免去皮肉之苦,习得我扶摇之策,嘿嘿……想那卞和三献,楚文王自石中剖出一大一小两块美玉,一名和氏,一名长生,夺天地造化,极南之地又所传言‘荆玉合而天惊’,那荆玉至圣至邪之物,不知它养出的两只魂灵会怎样呢?” 鬼谷中人以九州为棋盘,以列国为子,以天下苍生为筹码赌注,他师弟太过执拗,而自己也身罹天谴,时日无多,他观察赵欢这个奇怪少年已有半月,竟是隐隐照应天数之变。世事运转,若都遵从定道,岂不沉闷?于是他于日月五星连成一线的大望之期设下一局,赵欢,师弟,连他自己,不过都是局中一子,然而究竟赵欢能做到何种程度却还要看他自己。 “好徒儿,为师也只能帮你到此~”商山阳兀自嘿嘿笑了起来,他的生命已快到尽头,他却依然想再多看看他的天下:“这天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51.第51章 临淄风雪 临淄入冬来的第一场雪断断续续已经下了三天四夜,城中房屋的屋檐皆结出一尺来长的冰凌,方圆百里处处皑皑恍然一座雪国。签华阁门窗紧闭,停了每月望日的论战,稷下学宫的士子们也没了高谈阔论的兴致。齐王法章发出捉拿刺客的明令后却并未上心,大夫后胜又进献给他一个巴国的美人,不但心情娇蛮泼辣,颇会耍些小性,更妙在通体烫人般温暖,搂在怀里直似拥着一个小火炉,正应了这冰天雪地,齐王除了朝会、祭祀,竟是与她片刻不离。 昨日前线传来报捷,上将军田单与赵国的百战老将赵奢合兵一处,本在北方剿灭林胡残部的赵国上将廉颇也及时回援,互为犄角向秦军施压,秦军主将眼看捞不到任何好处,悻悻然挥师拔寨便撤了军。齐王大喜过望,对田单父子大力封赏自不必说,还出人意料地封赏了他的女儿,临淄城里顿时尘嚣起一个传言,说大王有意为太子选妃,想与本就是同宗的田单亲上加亲,结为儿女亲家。然而,当全临淄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想从大王处探知一些风声时,齐王法章却颇潇洒地搂着美人的纤腰雪臀“暖和”去了。 总之,人们好似都忘记了一个人,这次大捷的重要促成者之一——失踪的赵国质子,赵欢。城卫们搜索自是搜索,可是王上都不着急,这大雪封门的,他们着急个甚?有司官吏侦查倒也侦查,可每天临淄城的案子那么多,不是牛二和朱四打架,就是王奶奶冻死了花猫,都堆在那里,哪忙得过来?最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这件事被交于太史高全权负责,齐军若是大败,他掘地三尺也要把赵欢挖出来大做文章,现在却是兵不血刃地胜了,找这个质子作甚?他还巴不得赵欢就此死了。 当然,也还是有一些人惦记着他的。 吕不韦虎踞堂中,自厅外匆匆跑进一名头戴毡帽、身着短衣的伙计,抱拳一躬。 “怎么样?可有什么消息?”吕不韦急切问道。 伙计皱着眉,摇了摇头。 “再找!” 伙计吞吞吐吐道:“少主,我们方圆二百里所有线上的伙计都调动了,所有生意活计都停下来,大家伙全力搜索打探了好几天,可还是一无所获,我看赵国公子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怕是什么?”吕不韦身形忽然向前,一把抓住了伙计的前襟。 那伙计连忙摆动双手:“少主,这不是我说的,这是……弟兄们都……都这么议论的。” 吕不韦鼻翼抖动,音调比平时要粗重许多:“将我的话传到所有线上,传到每一个人,不惜代价全力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滚!”伙计被他推出一个踉跄,连滚带爬出了门去,吕不韦一转过身却也是一脸颓然。他何尝不明白,赵欢已经失踪三天四夜,三四天中音讯全无,外面还飞着鹅毛大雪,现在怕已经是凶多吉少。 那晚签华阁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自那一晚后签华阁便门窗紧闭,他连连派了多个机灵的伙计过去勘探,竟是铁桶一般针插不进,油泼不进,全然一无所获。吕不韦紧蹙双眉,用指甲盖刮着浅浅的八字须,犹自正在思考,忽然看见立在内厅一角的公孙伏英眼神含笑,意味深长看着自己。 吕不韦朗声问道:“不知公孙大夫有何见教?” 公孙伏英捋一捋山羊胡子:“见教倒不敢当,只是看着吕老弟一个卫人,却对我赵国的事如此上心,有点好奇罢了。” 吕不韦听他话里带刺,振衣而起大声道:“公孙大夫你这话何意?” 公孙伏英是什么人?纵然议政殿上面见齐王,那也是端着的,又岂会被他人镇住?他依旧不徐不疾道:“吕不韦你不过一介商贾,却在我赵国馆驿指东喝西,不觉有些喧宾夺主了么?” “你……”吕不韦气结,没想到这个时候跳出来指摘自己的却是几日前一同奋斗过的“战友”,“公孙伏英,我也告诉你,我做这些不是为你的什么赵国,却是为了赵欢。你赵国虽位列七雄,却未必便能看在我吕某人的眼中!” “哈哈,黄口小儿乱吹大气,小心风大闪了舌头,我赵国看不到你的眼里,不知天下倒是哪国能入得你吕氏之眼,燕国?齐国?还是秦国?怕是再加上楚国、三晋也放不下把。只是不知你是眼睛太小,还是眼皮太大?” 若论营销贿赂忽悠人,吕不韦自是巧舌如簧,雄辩滔滔,但若论起吵架臭人的功夫,比起公孙伏英来他还太过业余。 这时又有一个伙计入门,吕不韦注意力一转,伙计却还是苦着脸摇了摇头。吕不韦抬眼看见公孙伏英戏谑的眼神,愤然一拂衣袖:“公孙大夫如此作为,忒的令人心寒齿冷,我们走!” 看着吕不韦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公孙伏英轻轻叹了一口:“公子欢有勇有谋,脸皮也厚,又身负太后的隆隆圣宠,于大王,于赵国都是大大的不利。虽然他一路上对我也算礼遇有加,但终是私谊,忠君忠国之事却是大节啊。” 公孙伏英自桌案上拿起一只青铜酒爵,双手执爵向着内厅的主位遥相一拜,执袖轻轻一洒:“子欢公子,这也许便是你最好的归宿吧。” …… …… 一座阴寒潮湿的黑狱,墙壁上只开着一个半尺不到的小窗,冰冷如刀的朔风不断自窗灌入,但这小窗却也是这里唯一的光源。狱中墙壁下青铜锁链锁着一个身着单布麻衣的中年男子,他瑟缩成了一团,头发蓬乱得像个鸡窝,鼻涕淌到了胡须上,又被冻洁成了冰凌,谁能想到这个邋遢的小老头子,在几日前还是那个白面微须,雅望非常的齐国中大夫——王卷? 王卷缩着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了,只有不断吐出的团团白气,还在显示着他最后的生命体征。忽然远处吱地一声,传来一阵细碎轻微的脚步声响,王卷却也无心抬眼去看。 “大哥!”精铁栅栏外一个声音唤道。 王卷的身体微微一震,缓缓抬起头,颤抖着唇道:“二弟,你如何来了?”这才数日,他的嗓子便嘶哑如破风箱一般。倏忽他省起了什么,惶惶向着外面挥手:“快走!这太危险了,趁着他们没发现,快走!” 外面人道:“大哥且放心,遑论现在你还未定罪,便纵是坐实了谋害他国质子的罪名,也不至于诛连亲族……” “你懂什么!”王卷悍然一锤地道,“那些大人物想要我们死,还需要什么罪名,到时候我一死,全家怕是都保不住了。” “这……不会吧……” 王卷道:“咱们家族中就你还懂些拳脚功夫,行动利落一些,你一出此门便只带上‘小毛’,逃出临淄,逃出齐国,永远不要回来!” “那么其他人呢?”栏外人问。 王卷形容委顿:“生死危局,也只望上天能给我王家留下一脉香火,其他人……其他人我也无暇顾了。” “逃出齐国,又能往何处去?”栏外人又问,这一次王卷也陷入了沉默。 栏外人忽道:“对了,咱们王家有个远族亲戚叫做王龁,现在在秦国为将,不若我们便去投奔于他。” “不可,”王卷大呼一声,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吐出一口黑血继续道,“传闻那秦相张禄乃是睚眦必报之辈,我今番坏了他的大计,他岂能饶了我们?到时候自身难保不说,说不得还要连累亲族受难。” “那么……赵国?”栏外人迟疑道。 “赵国……”王卷眼神忽明忽暗,“赵欢公子曾与我有所允诺,只是他现在人都不在了,这允诺只怕……唉~” …… …… 吕不韦胸中一股闷气,全然不觉寒冷,他大步在前,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个老奴。老奴道:“少主,我们现在去哪?” 吕不韦道:“临淄这么多宅子,随便买座大的。继续找!” “咳咳,”老奴向前贴了一贴,“少主,老爷派人来了,捎信让您回去。” 吕不韦神情一凝,回一步道:“什么时候的事?” 老奴道:“就在刚刚。” 吕不韦道:“不必理睬,照我说的吩咐下去。” “呃……”老奴吞吞吐吐,“老爷还道,少主若再要胡来便收回您手上的生意,交由大少爷来主持哩。” “什么!”吕不韦心下一惊,他大哥从小便是一个纨绔子弟,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老爷子从来都很信任自己,今次,这是怎么了? 他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子,思忖良久,最后才一拍马车的轮毂:“回阳翟!” 吕家世代经商,在临淄城自有自己的销货途径,拉来的货物销完又购上一批私盐,这时货都已走完,剩下的几乘车架一时三刻便整备停当,一行车队匆匆驶离了临淄,颇有些仓皇…… 几乎与他同时出城的还有一人,他大伤初愈,走路却已经十分稳健,身上披着蓑笠,掩饰住了他高高的颧骨和较常人粗大的骨节。他一出临淄城便一路向西,却不知西方的风雪中正有一个单薄却很高挑的身影在等着他。 52.第52章 夔牛之血 商贾趋利,出了临淄城门以西,半人来高的积雪被进出商队碾出了几道宽阔的道路。西乞狐挑选其中人烟较少的一条,手按斗笠向西徒步而行。 那晚他于签华阁上行刺赵欢,却被孔瑶一剑刺穿脚底罩门,接连重伤后背九根椎骨。西乞狐一身横练功夫铜浇铁铸,筋骨比着常人也粗壮强悍许多,孔瑶那一剑虽然挑破了他的金身,想要毙他性命实际上却还差着半寸。西乞狐当真狡黠如狐,倒在血泊中佯作身死,关键时刻却以一招血杀掌全身而退。西乞一族传有金创秘药,以牛马粪便炮制,敷于伤口效果奇佳。他龟息将养了数日,伤已好了大半,脚底板对穿的创口虽然还未完全愈合,但寻常走路也还应付得来。 西乞狐叹出一口白气,他这一次的行动功败垂成,不但未能破坏齐赵联盟,秦国的使团更是整个都折陷了进去,不知回去到了秦国相邦大人会如何怪罪啊? “赵欢!”他自牙缝中恶狠狠抽出长安君的名字,“这一遭我且记下,何时我秦国大军挥师东进,尔等不过是些插标卖首之徒罢了。”想到签华阁上的一众美人,却又不禁小腹一阵火热:“那细瓷儿般的女娃儿们,到时候落到的我手里,哼哼……” 西乞狐愤愤然边想边走,脚步忽然停住,在他前面出现了一道人影。 这条雪道宽约一丈,道旁两侧都是高高的松软堆雪,道路的正中央立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略瘦,身材却很高。诚然,高挑的女子总是比较性感,但若一个女人长得太高,却也难免显得有些呆里呆气。这个女子便是处在这两者之间,除了高以外,她还很白,比细瓷儿还白,白得就像……就像是雪。因为通体雪白,所以她眉梢的那颗朱砂红痣便格外显眼,就像是……血。 西乞狐定睛而视,那只比老狗还灵敏的鼻子短短地嗅到一缕气息,骤然脸色大变,双臂向前一振,交差护住前心,身形果断回撤,脚掌拉出两条深深的雪辙,身体与空气摩擦产生的气荡震起一道残雪。 西乞狐如临大敌,这个看似弱不经风的女子,身上所散发着的,可不正是当日签华阁上那道峭壁般森然高险,又磅礴如隆隆血海的杀气?! “阁下何人?为何屡次与我麻烦?”西乞狐机警地问道。 “我是何人?”女子走了过来,步履缓慢但很坚定,神情却是浅浅的怅然和深深的迷惘,“你问我是何人吗?” 是啊,她是何人? 她是长安君府中的一个小小婢子。 她也是邯郸广寒的赵王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宫女。 她还是被威太后挑中,却又被平原君买通派在长安君身旁的眼线。 她没有名字,她在寅时出生,人们都唤她做“寅”。但她还有一个更加广为人知的名字——赤夔。 她是天下席佣筹最高的首席刺客! 在一些传说中,她自小便被人训练成了冷血无情的杀人机器,精通各种将人折磨至死的花样手法。而在另一些故事版本中,她一出世便被倒提着双脚浸泡在蜀山妖兽“夔牛”的血中,所以刀枪不入,身负蛮荒之力。 的确,她天生便痛觉迟钝,嗜血狂暴,并且衰老的速度很慢,这使她的外表比真实的岁数要年轻上许多。这些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能力却困扰着她,从她小时候起人们都惧怕她,疏远她,孤立她,她无法像个女人一样生活,也无法养活自己,很卑微很卑微地活着,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黑衣老人,她人生中的“伯乐”。在老执事的引导下,她加入了天下席,从此自力更生地做起了杀人的买卖,开始在这一行当建立名声。 十年之前,她受人之托一举击杀了在魏国为相的孟尝君田文,从此跃居天下席首座。天下席中,属她的佣筹最高,别人杀人都是收些金银、土地,别出心裁者如司马来,也不过是要女人,而她要的却是委托者的命。只有不惜献出自己生命也要杀死的人——这样的目标才值得她杀。 她拥有超凡卓绝的杀人能力,但她自己清楚,自己所罹患的,不过是一种疾病。这种怪病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她的身体就像行尸走肉,她感觉不到自己活着,经脉时而涌动而起的磅礴心潮,也不断地冲刷着她的神智,这些年里她一直在苦求治病之法。一年前,她听闻赵国的镇国之宝和氏璧有摄神夺魄之神效,心想说不定于治病有用,她便以宫女的身份潜入赵国宫城。王宫大内中高手如林,她虽武艺高绝,行动终是不便,盘桓数月竟是一无所获。正愁无计之时,齐境传来长安君使团遇伏的消息,她被赵威后遴选为长安君的侍女派往齐国,却又被平原君拉拢派去监视赵欢。她便十分无语地被裹挟到长安君的使团中来,正欲拂衣而去,内心却忽然感到一片从未有过的宁静,灵台之上无比亮堂明净:原来——这便是痛,这便是累,这便是寒冷,这便是温暖,这便是伤风……终于,她意识到能给她这些感受的不是别人,却是长安君赵欢,只有当处在他的附近时,她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活着。这些天里她就像一个真正的婢子,快乐而谨小慎微,很快她也拥有了自己生平第一个朋友,灵毓。 那日在签华阁上,她一眼便认出扮作“碧落”姑娘的九凤孔瑶,并感受到了她对长安君的杀气,她行功相抗,谁知身处赵欢身边竟是一丝真气也提不起。她精神高度集中,正兀自强行运功,赵欢一碰她的手,她体内气息巨震,顿时一片狼藉。她身形摇晃几近昏厥,灵毓将她扶下阁楼休息,独自返回公子身边侍候。 谁知阁上打斗顿起,她再上来时便正正撞见,西乞狐一掌打在灵毓娇弱的身上。她强运行功法,血气上涌,再次昏了过去,再醒过来,赵欢已经失踪,而灵毓已经……她的心中充满了杀人的念头,这是平生第一次,她想为了自己杀人。她的心里一股原始的狂暴力量在疯狂堆砌,这种力量叫做愤怒。 她没有名字,她在寅时出生,人们通常都唤她做“寅”。但这些都是以前了,就在几天前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她对着西乞狐道: “赵婷,我叫赵婷。” 53.第53章 园中救孤 赵婷说话的声音并不如何大,气势也没有多么迫人,只是眉梢的那颗红痣越发嫣红。恰似一滴朱砂点在雪白的宣纸上,痣的边缘开始参差外延,竟然像一朵小小梅花般鲜活地绽放开来。“梅花”的花瓣略入了她一边的眼睑,赵婷像是有些痛苦地闭了下眼,再张开时便连眼瞳也变成了血红色,那朵“傲霜斗雪”的红梅骤然盛大起来,莹润的花瓣开始变得修狭细长,从额头一直蔓延到脖颈、锁骨,盘踞了她半张脸,显得格外妖异。 西乞狐见这一场恶战势不可免,干脆先发制人,趁赵婷聚功未发之时身形骤动,他虽然身材高大、骨骼厚实,这时贴地而行,将后背下压双肩后甩,前心膝盖快要撞在一起,使出的步法竟也能如脱兔一般灵活,须臾之间他已经几个折身,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向着赵婷的侧面发起抢攻。他粗壮如蛙的双腿猛一蹬地,整个人斜斜弹射出去,两只铁掌一上一下轰向赵婷。 出人意料地,赵婷不闪不躲,西乞狐的悍然两掌结结实实打在了她的身上,白雪的肌肤吹弹可破,血肉顿时便模糊了两片,她的身体也像一只软塌塌的布偶被击出数丈,陷落到道路旁的厚厚堆雪之中。 西乞狐这一击尽出全力,却有一种打在空处的感觉,他横飞而出的身体也远远地落在雪中,踉踉跄跄地堪堪稳住,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犹自觉得不可思议。难道……难道自己的判断竟然错了? 正这样想时,西乞狐猛然发现堆雪之中泛起了一团血色,并且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蔓开,如果从正上空看去,也正像绽开了一朵红花。忽然,这团“红色大丽花”很不合理地长出了两根“触角”,分两个不同方向他激射而来。 西乞狐眼瞳猝然缩紧,身体弹射而起就像一条跃出水面的旗鱼,又一头扎进雪堆,在雪下向着道路的方向飞快拱进。“触角”似有所觉,一条突然改变了方向,朝着西乞狐拱进的方向迂回,恰恰将他截住,在他的前头画出一道血墙。雪中西乞狐在血墙不到半尺的地方猛然一拐,另一只“触角”紧紧地追了过来,马上就要触及他的身体时,西乞狐又从雪中背挺而出,在空中来了个侧身旋转,将“触手”躲了过去。然而就在他重新落入雪中的那一刹那,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新的“触手”以两倍的速度打闪般射了过去。 雪中的西乞狐的影子突然不动了,无数条纤细的“血色触角”从他的身体穿过,他原本躲藏的地方突然暴起一片血瀑。赵婷与他之间的整片雪地被炽烤成了水汽,两人现了出来,西乞狐全身千疮百孔筛糠一般,而赵婷则被氤氲的血气包围,全身上下光滑如新,哪里见得到半点伤痕?她长目半敛,下眼睑像是搽着一抹血红色的眼影,双唇唇角微微上勾,显得兴奋而残忍,本来就白的肤色却越发显得苍白。 西乞狐已经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却还直直站着,并不是因为他死得绝然,而是无数条血线还在从这具尸体上穿过,赵婷心中的怒火还没发泄个够。忽然,她身上的血气倏地敛起,一股幽幽清凉的感觉远远飘至心头,她一下子蹲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有点虚弱,眼睛却死死盯着一个方向——临淄城——在那里一股熟悉而沁人的感觉——那个消失了三天四夜的感觉又出现了。 …… …… 赵欢辞别了师叔鬼夏,顺着他所指明的路线向着洞口摸去,一路上所见心惊,这座溶洞不仅十分庞大,而且洞系繁复萦回,细小处只能容人匍匐蛇行,巨大处却直如传说中矮人的地下宫阙。赵欢走过一道孤悬万仞的石桥,地势开始不断上升,空间不断变窄,到最后只余一尺见方,洞口上下垂直竟是一口深深的枯井。赵欢使出腾蛇一式的练功法门,肩胛、腰胯向内收紧,身体蚰蜒一般贴着石壁向上。这是他练成扶摇之策后第一次使用,又感吃力又感有趣,当额上渗出薄薄细汗时人也游到了洞口。 赵欢身形一展自洞口无声跃出,却见雾气缭绕,暖意融融,踩在脚下的是青青的草地。他的心中一个惊诧:“难不成洞中才数日,世上已经年,自己倒成了王质那样的烂柯之人?”然而略一抬头却又看见天上还在袅袅绕绕飘下白雪,白雪落不到地面便被蒸化成了水汽。赵欢心想:“这里的雾气八成便是这么来的,只是不知此地却是何处,为何竟如此温暖?” 赵欢展目而望,但见水汽氤氲中一座座婷婷秀立的飞榭楼阁,灯火剔透朦胧,隐隐飘来阵阵的丝竹乐曲,宛如神话故事里的神仙之所。 “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们这群坏蛋!” 突然一个尖细嘹亮的孩童声音,飞虹般的复道之上传来橐橐沉重的步履之声,赵欢忙贴近复道之下的一根高柱藏起,仰面只见远远走来一队精悍威猛的甲士,其中的一名肩上扛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孩童不断踢腿哭叫。赵欢紧紧贴在柱子上,慢慢向上游到复道之下,竖耳细听。 孩童恶狠狠道:“迟早有一天,我要爹爹杀光你们这群坏蛋!” 这已是一个他这么大的孩童所能发出最愤怒的诅咒,然而听在众甲士耳中却引得他们一阵大笑:“你的爹爹?哈哈,你那个大英雄的老子已经被咱们相国大人车裂于市,尸骨剁碎了喂狗,你不如让狗来杀光我们吧,只是不知狗儿得了这许多好处会不会听你的话?” 另一个笑道:“我听闻昔年周文王的儿子伯邑考被纣王剁成肉酱,死后化身为兔,说不得王卷大夫真的能化身为狗,也未可知哩。” 又一个道:“那我便再把狗烹食吃了,王卷大夫岂不是又化身为我,我又如何找我自己报仇?” “哈哈哈哈……” 众甲士轰然大笑,孩童被人反扛在肩,听了这话面无血色,咬住袖头浑身发抖。 赵欢起先听到将什么人车裂于市,剁了喂狗之语,心道谁人竟是如此暴戾狠心,又到底是何弥天大仇,能用出这等残忍手段?待听到“咱们相国”、“王卷大夫”他心神巨震,一瞬间眼泪便夺眶而出。 这时候一甲士又道:“那王卷的二弟王幅倒是乖觉,主动将这小子交给丞相,免却了自己的牵连之灾。” 扛着孩童的甲士一抖肩膀:“俗话皆道斩草除根,丞相却不杀这小子,到底打算如何处置?” “大胆!丞相的想法岂是你我可以擅自揣度的?”一个声音厉声喝道,众人惶惶,但他却立即又换了个语气道,“不过啊我倒听说,丞相是打算将这小子咔嚓一下充为寺人,这剪草也算得是除了‘根’啦。” “哈哈哈哈……” 赵欢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下去,陡然从复道之下翻身而出,他对武学初窥门径本不是这些百战之士的对手,此时贸然出手是为心中悲愤已极,忽然眼瞳里闪现一点精芒,跟随身形凭空带出一抹玄色,如夜一般将众人笼罩,玄色如有实质,像一片洪荒铁流挫于众人甲胄,一道难听的金属相摩声,众人皆被震倒,然而只是持续了一霎,众甲士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待起身时,那个孩童已消失不见。 赵欢将小孩抱于身前,摆身向下,在他耳旁暗嘱一声“屏气”,便像一条大鱼,噗通一声进入一片水中。 54.第54章 自报家门 赵欢水性不错,但现在身上带着一个五六岁的懵懂孩童,情况自又较他一人时不同。弗一入水时赵欢还真怕他被呛到,却没想这孩子极为机灵,听他一声招呼便立即猛吸一大口气双手捂住嘴巴。复道之上被他振倒的甲士们一阵错愕,立即结阵警备开始搜寻,其中一个高叫“在水里面”,众人举起火把探出身子向下映照,却哪里还看得到半个鬼影。赵欢游鱼一般抖动身体不断向下,游出一阵便见孩童的脸已经憋成了酱紫颜色,随即双腿青蛙样一分一合,长身斜斜上浮,二人在一座水上建筑的底部空隙间浮出水面,那孩童双手环在赵欢脖子上,咳出一大口水,顿时如蒙大赦的猛吸猛呼起来。 赵欢只见怀中的这个孩子的头发剃成三朵,正头顶上扎着个冲天髻,生的是虎头虎脑,眉眼口鼻却有七分与王卷相似。他堪堪才把气喘匀,便连珠炮似的急切问赵欢道:“大哥哥,你可是爹爹派来救小毛的吗?他们都在骗我,都是在吓唬小毛对不对?我爹爹根本还活的好好的,是吧?” 原来这孩子名叫小毛。王小毛? “王大夫他……”赵欢脑海之中浮现出王卷于签华阁上对自己最后的那一举杯,那风雅翩然却又怅然萧索音容笑貌,不禁鼻头一酸,“对,便是王卷大夫让我来救小毛,你就是小毛吗?” 王小毛惊喜道:“真的?!我就知道,是那些大坏蛋根本是吓唬我,可小毛根本就不怕他们,爹爹教小毛要做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汉哩!” “你的爹爹说的很对,他自己也是一个真正的大英雄。” “那是当然。” 看着这孩子天真开心的模样,赵欢一时哽咽不知说什么才好。王小毛又问:“大哥哥,我爹爹现在何处,小毛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赵欢道:“你爹爹现在正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一个安全的,真正能配得上他的地方。我们先从这里逃出去,再去找你爹爹,好吗?” 孩童点头道:“好。” 这时恰有园中卫兵的搜寻声响在近处传来,赵欢又带着孩童潜入水下,他对这里地形不熟,也不敢瞎胡乱游,向着自己钻出来的那眼枯井的方向摸去,心道:“鬼夏师叔与自己分头出洞,这地穴肯定还有其他出口,纵然摸不出去,我们且在里面躲上一阵,待风头过了再想法子逃脱。” 二人时浮时潜,不一刻上了岸摸到井口附近,赵欢四一张望却惊讶地发现先前明明就在这里的井口竟然消失不见。赵欢极尽目力,又用脚趟了一遍,终是全无影踪,犹自心中惊疑,突然一队卫兵寻至。赵欢身形一闪,攀上一个高大建筑长长垂落的柱脚。那队士兵不知是否听到了什么动静,在下面以剑锋挥扫着草丛半天不去,赵欢背着小毛,像是一只背着幼崽抱着树干的袋熊,堪堪悬在他们头顶不到一丈的地方。 他本有心再寻找一下洞口,现在也只得打消念头,无声地向高处慢慢攀去。这座建筑飞檐斗角,依地形而建,一面偎抱山势,一面则由两根高脚立柱撑起,宛若空中楼阁。赵欢爬至高柱顶头,又攀住建筑的墙体,探头看见走廊无人,便翻身一越站了上去。谁知脚刚一落地,走廊上正对着赵欢的地方突然开启了一道窗子,一个头扎随云髻的美貌女子拂窗而立,一双杏眼睁得老大,张口欲叫。刚呼出半声,赵欢一个纵身入窗,连忙反手将她的嘴巴捂住,自己还未说话,背上的孩童倒提前说道:“姐姐别叫,我们不是坏人。” 赵欢连忙点头:“就是就是,你可有看到过带着个小拖油瓶出来干坏事的?” 女子眼眸闪动,轻轻地点了点头。赵欢确定她不会呼叫,慢慢地将捂在她嘴上的手放开,却下移了两寸,轻轻地搭扣在了她的脖颈上:“事急从权,我们借地方暂避一下,小姐受惊了。” 女子如银铃儿般的声音道:“受惊倒是没有,只是请你把你的手拿开,我不会叫的。” 赵欢对她强做出一个笑脸,却很不懂得怜香惜玉地道:“小姐一诺千金在下自是相信,但此时此景到底还是这样说话踏实一些。”话刚落地,突然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赵欢、小毛均脸色大变,女子小声问他们道:“卫士可是来找你们的?” 赵欢搭在她脖子的手指令人无觉地紧了一分,然后对她点了点头。这时窗上映出一个影子,一个的声音问道:“三小姐,方才府中进了刺客,不知道你可有听到什么可疑的声音?” “没有,我已经睡下了。”女子说道。 卫兵长心道那刺客分明是到了这附近便消失不见,不由一阵犹疑:“三小姐,这……” 女子寒声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难不成你们还想进来搜索不成!” “卑职不敢!”床上卫兵长的影子一抱拳道,正欲离开,女子忽道:“等一下!” 赵欢的心和手顿时又一收紧,却听她言:“你给我备上一辆马车,我要出园。” “这……您不是都已经睡下了吗?”卫兵长试探着道。 “我忽然想念姐姐,想去拜访一下,难道还要向你请准么?” “三小姐言重了,三小姐有所驱驰,卑职自当效劳。”卫兵长颓然道,却又忽得提高声调呵斥手下:“愣着作甚?还不去给小姐备马车!” 车轮隆隆,车厢之内,赵欢和王小毛穿着婢女的衣服,一大一小均是涂脂抹粉,坐于车厢一边。对面女子的眼中不无戏谑,赵欢一脸无奈,却恭敬作揖道:“此番多谢小姐了,只是不知,不知……” 女子道:“不知我为何帮你,对吗?” 赵欢点了点头。 女子道:“就像你所说的,谁会背着个孩子来做坏事呢?这个理由不是很充分吗?” 赵欢失笑,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却见女子的目光落在他身边的孩童身上:“这孩子是否大夫王卷的遗孤?” 赵欢警惕地摇了摇头:“只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孩童罢了。” 女子道:“你这人好生无赖,我救了你们出来,你却还是不信我?” 赵欢也觉有点对不住她,叹口气道:“命悬一线,小心一些总是好的。” 女子语气僵硬道:“我复姓太史,乃是太史高与当今王后之妹,王卷大夫曾是我的老师,如此的理由可充分了?” 赵欢神色恍然,人家如此坦诚,使得他更觉愧疚,便也自报家门道:“在下赵国公子,赵欢。方才惺惺作态,实在是惭愧了。” 太史小姐却不理会他这许多,用手轻轻拢了一拢鬓发,俯身问小孩道:“弟弟,你的名字叫什么呀?” “哦,他叫王小毛。”赵欢痛定思痛先前忸怩,这时故作大方地道。 经过方才一番,这小家伙已经对他产生了信任依赖的感觉,怯怯地抱着赵欢的一条手臂躲在身后,这时听他一说却扯了一扯他的衣角:“大哥哥,人家不叫王小毛哩。” “唔?” “小毛是人家的从小乳名啦,不过爹爹说了,对外要报新起的大号。”孩童的门牙才掉了一颗,说起话却小大人似的一套一套,自报家门道: “我的大名,叫做王——翦——” 55.第55章 回府(1) 王翦,战国末年的绝世名将,山东六国的真正掘墓人——呃——如今年方六岁,刚刚开始换牙。换牙,周树人云: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赵欢蓦地也后槽牙一紧,眼睛突突跳了几下,穿越以来见到的历史名人吕不韦算第一个,这便算第二个了吧。 王翦不是秦国人?怎地又会出现在齐国呢? 实则也不难解释,战国是中国历史的一个大变革、大发展的时期,也是姓氏起源分流的重要阶段。当世诸侯纷争,战火频仍,华夏族虽向来安土重迁,氏族迁徙也是屡见不鲜。尤其良禽择木而栖,德才之士更换国别更实属寻常,各诸侯国虽然名之为国,但周朝八百年,大家名义上还有一个天下共主,国与国之间绝无后来那样高绝的心理壁垒。像是齐国的田氏其实就本是陈国公族,为了避祸逃至齐国,自陈完易姓为田,八代之后代替姜氏成为了齐国之主。 王氏源出姬姓、子姓,本来就是一个大族。王卷的这一支世居琅琊,却也与秦国的王龁一系沾着远亲,后来王翦怎么去了秦国就不得而知。只是他现在落到了我们的赵大公子的手里,还去的了秦国吗?如果秦国没了王翦……赵欢眼睛直勾勾的,笑得有点邪性。 太史小姐坐在他的对面,马车任是如何宽敞,两人的距离也相去不远,赵欢比她高着几分,低头出神,目光落处正在人家姑娘的酥丨胸上面。太史小姐被盯得心中发毛,皱眉清咳一声,赵欢这才省起自己有些失态,忙将眼光挪开,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啧了啧嘴掩饰住了尴尬。 “大哥哥,你的嘴怎么了,是牙痛了吗?”旁边的小脑袋道,“牙痛也不要去吸去舔,会长歪的。” 赵欢无语地道:“小小孩童,懂得还真不少。” 小王翦脑袋一翘:“都是爹爹教给我的。” 赵欢道:“你爹爹有没有教给你,大人讲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没有,”小王翦鬼灵精似的眼珠一转,“爹爹只教过,男人直直盯着女人看是不礼貌的。况且你们也没在讲话呀。” 童言无忌,赵欢的小心机偏被这无心之人说破,头上拉出三道长长黑线,阴恻恻道:“小孩子家懂这许多事情忒地不好,会不长个的。” “啊?”孩子终是孩子,听到事关长个的大事,王翦的小嘴圆张像含了两颗鸡蛋,一时脸上显出难决的表情,最后狠狠点一点头道:“那么我什么都不要懂了,人家也要像大哥哥一样长这么高。” 太史小姐听道此处再忍不住,咕的一声轻笑,忙用手帕掩住,正襟危坐,却仍是唇角暗勾,双肩抖动不知。 赵欢的手一刮王翦脑袋,却把他头上的假发套带歪,露出了光溜溜的秃瓢:“你个小鬼头,真不知是不是故意气我。” 小王翦将发套重新戴上,却笨手笨脚给戴反了,黑发下忽闪着一双亮闪闪的眼睛,颇无辜道:“我要长个。” 这时,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门帘外太史小姐心腹的御手向车内道:“小姐,前面不远便是使馆闾了。” 太史小姐向赵欢道:“你们便在此处跳下车去,我不能稍作停留,现在便要入王宫去见姐姐。”时人男尊女卑,这回虽是她救了赵欢,辞别之时也是习惯性地福身为礼,深眸一抬,温婉动人。 赵欢合袖抵额:“相救之谊,没齿难忘,只是未曾知晓姑娘芳名,甚是遗憾。” 太史小姐柔声道:“你难道不知道,问一个女子的闺名,也是不礼貌的?”话是对赵欢所说,眼睛却低下看着王翦。赵欢也被她的目光一带,小王翦在二人注视中忙不迭点了点头。 赵欢失笑道:“小子鲁莽了,可话都已经出口,还请姑娘赐告,也好让某心中感恩之时有个念叨。况且我本就认为,女子之名与男人之名并无差别,凭什么男子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报出名姓,女儿家却偏要守字深闺?这本就是一种陋习,妇女可顶半边天,焉知女子之名不会流芳于后世?” “妇女可顶半边天?”太史小姐深眸亮了一下,却是掩口轻笑,“子欢公子果然是个妙人,妾身复姓太史,小字云央。如今告知了你,却只望你感不感恩的,都不要时常念叨。” 赵欢的脸皮可是出了名的厚,被人讽刺,却仍是一本正经作揖:“太史云央,赵某谨记。” 赵欢拉着小王翦告辞,太史云央略一俯身,摸了摸孩童的脑袋:“弟弟别怕,学习也会长个,只是别被某些登徒子教得坏了才好。” 王翦也不知真懂假懂,闪着雾煞煞一双眼睛,小大人似的学着作揖:“云央姐姐,翦儿谨记。” 二人下车,大手牵着小手沿着使馆闾的白石街道悠悠而行,不一刻便来到了赵国使团的馆驿之前,却见门前立着两辆马车,正在装载,几个仆役忙忙碌碌,却俱是神情萧索,像是没睡醒似的提不起干劲。 赵欢穿的是下人的衣裳,他拉着小王翦径自入门,竟也无人认出,也无人相拦。 赵国馆驿的外院,十来个军士懒洋洋地聚在一起,有的箕踞于地,有的背靠门廊,其中一个忿忿然道:“当初说的什么富贵相见,而今可好,咱们几个拼死卖命,说好的功劳呢?赏赐呢?啥也没有。”他两手一摊,继续道,“这还罢了,咱们死伤的那些兄弟竟是无人过问。吕先生在时,酒肉供应倒还好些,现在连吕先生也走了,真不知这命还卖个甚么意思。” 另一个手抚他的肩头叹气道:“你就少说两句吧,天天叨叨叨的,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烦是不烦?如今公子都不见了,他许下的承诺自然都成了泡影,要怨呐只能怨咱们自己倒霉。” 前头说话的男子将肩头手一把甩开,一拳捶在廊柱上:“俺孙奕当初从军,那是为了沙场建功的,却不是来受这窝囊气的!” 抚他肩膀的那人被甩出了一个趔趄,一把抓住他的前襟:“好生不知好歹,看我不教训你。” “怕你?”孙奕怒目圆张,一场斗殴一触即发。 “吵什么吵!”远远的一个声音,众人见是长安君之前新提拔的队长卫离,皆侧身让出一条道路,只有正在气头上的两人互不相让。 “放开!”卫离下令道。 “队长,你让他先放开。”孙奕道。 “队长,你让他先道歉,他道歉我就放开。”另一人道。 卫离斥道:“堂堂男儿汉,效那斗气的童子,像什么样子,给我一起放开。”说着他一手抓住一人,两条猿臂一个叫劲,两人骤分,衣服都被对方撕破。 “哼,小小的一个队长,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孙奕对着卫离不屑道。 这时有人出来相劝:“队长,他就这臭脾气,你知道的。弟兄们也只是觉得,如今使团都要返回赵国了,为何要将我们这些人留下?” “你我都走了,谁来护卫君上?” 孙奕嘁地一声:“君上?君上在何处?君上还回得来吗?” “你!” “怎样?” 卫离也是个火爆脾气,向着一片空地一指:“口斗无益,你我庭中决个高下!” 56.第56章 回府(2) 赵国豪侠之地,武斗之风甚盛,卫离向孙奕约战,当下除去上衣,露出热气腾腾的男儿体魄。他生的细腰乍背,身形峻拔高大,孙奕却是当场十几个人当中最为精瘦细小的一个,见状竟也是毫无畏惧,双手利落地往袖中一缩,自前心的领口撑衣而出,将上衣甩至腰际随意一盘。二人做这些动作时俱是梗着脖子,死死盯着对方眼睛,武技上的比试还未开场,眼神上的较量已开始了。 赵欢拉着王翦远远立在门内,但见卫离与孙奕杀气腾腾地来到庭中空地,分立两侧,拉个架势倒与后世的摔跤相似。这是当时在行伍和市井都广为流行的一种徒手格斗,称为角力。 卫离仗着人高马大,弓腰张臂不断试探靠近,孙奕也深知自己的体型处于劣势,闪身横挪,避过卫离那跃跃欲试的大手,略一矮身撞向他的腰部,起手就要去抱他的大腿。卫离身形猛旋,将孙奕荡开,一个背身两人位置互换。卫离一刻不停,以腿旋风般扫向孙奕下盘,孙奕则弹身而起,蓦地一下蹦出老高。 这些兵丁都并不通晓什么江湖上的轻身之法,所使出的功夫都是靠着身体的原始机能。一旁观瞧的赵欢不由心中暗赞,这个头,这弹跳力,真是160能扣篮,比着NBA著名的土豆“韦伯”有过之而无不及。谁知这还没完,孙奕跃到高处并没有回落,精瘦的身体腱子肉一抖,凌空飞起一脚直踢向卫离心窝。卫离双手向外一格,他又倏而收腿,身体以腰为轴头下脚上地身形倒转过来,借着回落的势能双手前扑,斜向卫离的头面部位压来。 卫离被他以巨大的势能按住肩头,身体顿时后仰,眼看就要倒地,却突然身形一侧,一把叼住孙奕的手腕向下带去,自己则借力而起,大叫一声:“走你!” 这几个动作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前一秒钟众人还觉得卫离必败,后一秒却又觉道孙奕输了,谁知他在掉落的一瞬间屈腿向上一勾,膝窝正正将卫离脖颈卡住,像一只灵猴倒挂在了卫离的身上。这二人一个扣住敌人的手腕脉门,一个卡住对手的脖颈要害,同时叫劲发力。卫离梗粗了脖子相抗,被憋得满脸通红;孙奕咬牙坚持,手腕传来的撕心剧痛却让他直欲昏厥。谁都无法取得胜利,但谁也不肯退一步相让。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清脆寥落的鼓掌之声。众人的目光循去,但见门下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似是两个女人,高高的一个将挽着的发髻一松,黑发便散落下来,虽然身着女装,体形却极为眼熟,远远的往脸上一看,倒是与自家公子有八分相似。 那人拉着个孩子迈步走来,面目越来越清晰,但见他面如刀削,长眉入鬓,目似点星,虽然穿着婢女的服制,但全身上下都似乎莹润在一种玉质的光泽之中。 “是君上吗?”众人话不出口,但每一个人都在心中自问。 说不是吧,这人与君上也长得也太过相像;但说是吧,这人又更为清瘦,虽做女子装扮,长安君身上的那抹淡淡的阴媚感觉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勃然的英气。 直到他走到了近处,朗声笑道:“怎么?才数日不见,大家竟然连我都认不出了吗?” “君上!”卫离大叫一声,孙奕挂在他脖子上的腿早松了劲,卫离将他向下一甩,忙跨前一步,单腿下拜:“真是君上!末将卫离,叩见君上!” 孙奕被重重摔在地上,哎哟一声忙也起身下拜,众人皆抱拳跪地,行武将礼。经过的仆从们也注意过来,呼啦啦跪成一片。 “快起来,都快起来!”赵欢忙将众人扶起,尤其拉住孙奕的手道,“这几日-我不在府中,众位兄弟受苦了。” “君上我……”孙奕惭愧不已,刚欲解释几句,赵欢却起手下压,压下去了他要说的话。 “众位兄弟不必多言,自击杀秦使一役,还不曾与你们一起喝庆功酒,我们便在今夜设宴,来个欢饮达旦,不醉不归可好?” 众人皆大声呼好,赵欢问道:“其他人呢,怎么就剩你们几个了。” 一较为年长的兵卒道:“禀君上,那晚击杀秦国刺客,战斗颇为激烈,咱们有好几个弟兄也战死了。打仗就是卖命,就要死人,这本也是我们这些兵卒的应尽之责,可是……可是……” 另一个急性子道:“可是那公孙伏英却压下此役不报,于死伤者也没有任何抚恤,我们那些兄弟就这么白白地死了。”说着说着就已想落泪。 赵欢略一思忖,这杀人之谋本就不在公孙伏英的计划之内,现在也许是他怕落下把柄,瞒而不报实在大有可能。赵欢道:“大伙且请放心,死伤的弟兄我会重金抚恤,你们的功劳我也会亲自上报,不能让兄弟们流了血,还要流泪啊。” “庆功、抚恤、赏赐,看来要请大财主吕不韦帮一帮忙了。”一扯到花钱,赵欢便想到自己的这个“有名”的好友,问众人道:“吕先生呢?” “吕先生昨日走了。” “吕先生也是被那公孙伏英给逼走的!” “喔?还有此事?”赵欢问道,众人早就受够了公孙伏英的气,现在君上可算回来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把赵欢失踪之后,吕不韦如何奋力搜救,公孙伏英却如何落井下石样样道来。 正纷乱间,一个声音自内院而出:“公子,别来无恙!” 赵欢抬头一看,不是公孙伏英还是哪个?但见他满面春风,双手迎出,脸上的喜悦又全然不似作伪。众人悻悻然都闭了嘴,赵欢却心下嘀咕,以自己以往对公孙伏英的认识,这个老头又臭又硬,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当面就骂,绝不是那种心机深沉,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先前既落井下石,现在却摆出了老友重逢的架势,他的作为何以如此精分呢? 赵欢身着女服,残妆未尽,与公孙伏英这个老头四目相望,百感交杂,一时场景有点诡异。 赵欢略一犹豫,原地执揖:“大夫,无恙可不敢当,这一次若不是运气好些就要大恙了。” 赵欢拿话试他,公孙伏英却哪有半点羞愧、脸红的意思,微笑道:“公子吉人天相,自然可以化险为夷,否极泰来。” 赵欢道:“我看着府中杂役们忙着装车,公孙大夫这是要出远门么?” 公孙伏英道:“公子既然回来了,倒也不急,说不得还要盘桓数日。” 赵欢刚要说话,公孙伏英紧接着道:“公子是否觉得老公孙为人虚伪,落井下石呢?” 赵欢看了一眼那些沉默不语的士卒,幽幽转身道:“难道不是?” 公孙伏英昂然道:“于国于君我是绝对不希望你能回来的,但于小老儿自己,你我却已莫逆于心,相交为友,好友有难自然关切,友人归来,自然欢喜。人的行为可以控制,情感却如何控制的了?”公孙伏英说着苦笑,擦了一擦眼角,又道,“公子可知甚?我虽对你的本事手段极为佩服,回到邯郸朝堂之上却还要参你!” 这公孙伏英倒是有趣的紧,参别人却还要当面声张,还说的这么理直气壮,也不觉得半点尴尬脸红。赵欢奇道:“喔?又是为何?” 57.第57章 回府(3) 公孙伏英向西而拜,戟指天空,振声道:“只因公子你有三条大罪,这其一,便是用公室之惠,施以私恩,折节下交武士匹夫,一路上收买人心,你意欲何为?” 公孙伏英中气十足,一时须发皆张,压迫感十足,赵欢虽并不觉得自己哪里错了,却也被他呵斥得冒出一层细汗。 公孙伏英继续道:“其二,计谋行险,置国家社稷于危地,这是你侥幸成功,若是失败你可想过后果?” 赵欢听到这一条,心中也暗暗后怕:“自己当初行事确实鲁莽了些,凭着自己的大胆推演,有些想当然了。最后虽然事成,但中间的过程可说是有惊也有险,最后还连累了王卷大夫一家无故受难。”想到此处他看了看身旁的王翦,却见小家伙也正仰着头看他,便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什么四大名将,什么军事天才,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啊。 “其三,”公孙伏英伸出三根手指,道,“这其三嘛,八马而驾,妄称龙泉,举止多有僭越,冥冥中似存叛逆之念!” 赵欢没想到公孙伏英竟会抓住这些小事大做文章,缓缓道:“赵欢赤子忠心,天地昭昭,有如高风霁月,大夫此言,有些诛心了吧。” 公孙伏英语气稍缓,道:“若是子欢公子当真是个飞鹰走狗的纨绔之辈,这些话也许已经烂在了老公孙的肚腹中,但公子偏偏不是。公孙曾自问于心,公子之能比之‘安阳君赵章’如何?威后对公子之宠,比之武姜于叔段又如何?正所谓未雨绸缪,防微杜渐,公子所言也许是真,某之所思也许俱是杞人忧天,但老公孙食国之俸禄,便要尽人臣之事,赵国再也经受不起一次‘沙丘宫变’了。” 赵欢虽然对春秋战国的历史知之甚少,公孙伏英所说的两则典故却恰好知晓。后一则说的是郑庄公的母亲武姜宠爱小儿子叔段,最后险些酿成内乱的故事,好在郑庄公整个一个心机boy,对叔段故意放纵,最后将其一举歼灭。这“安阳君赵章”嘛,则是赵惠文王的亲哥哥,赵武灵王的长子,当年武灵王心思不定,两公子争位,造成手足相残,丞相肥义被杀,李兑兵围沙丘行宫,赵武灵王自己也被活活饿死在行宫之中。这个政治事件是赵国君臣心中永远的阴影,也是深刻的教训。 赵欢刚想出言相驳,心里咯噔一声,想到一个十分要紧的问题:“自己的哥哥,也就是现在的赵王,他年纪到底多大?” 赵欢是先王最小的儿子,如今已经十六,赵孝成王是先王长子,纵然年少,能少到什么程度呢?为何还需要太后摄政? 是真的需要?还是被迫无奈? 为何这个公孙伏英要视自己的存在如洪水猛兽? 先王的儿子也并非只有两个,齐国要求赵国出质,为何偏偏要求太后最宠爱的长安君呢?左师触龙费尽口舌说服太后,真的只是一心为国么?会不会也是在为君谋虑? 一时间赵欢心思百转,终是笑着叹出一口白气,千里之外的纷繁诡谲,想它作甚,岂不是徒增烦恼?他笑了,对着公孙伏英开心笑了:“凛然大义,国士本色也。大夫虽是文官,却能以舌为剑,赳赳杀伐,折冲千里。如果你不如此,倒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又臭又硬的老公孙了。” 公孙伏英竟也笑了,若有深意地一边摇头一边摇手指了指天:“国士本色?呵呵,尽人事,听天命耳。”说完这句,摇着大袖去了,有些开心,也有一些怅然。 众士卒看得不明所以,但见公子不再深究,自己倒也不好搬弄是非。赵欢与他们又说了阵话,便也进了内院。 他与小王翦在内厅共进了一些饭食,嘱一个侍女领着他在院中玩耍,自己则进入寝卧,入门便见青铜架上挂着那袭狐裘,才寥寥数日,竟已落了一层尘土。睹物思人,想起以往毓儿丫头每日清扫,又念起她抱着狐裘跟在自己身后登山的情景,娇憨之态犹在眼前,如今却已是阴阳两隔。赵欢心里像是堵着一块大石,又一念思及那个魅惑众生的彩凤和白衣胜雪的少女,却是不敢多想,生恐亵渎了灵毓对自己的爱恋。 小王翦在院中与两个侍女玩起了捉迷藏,不知是他太过机灵,还是侍女有意放水,反正是总也捉他不住,于是便兴趣索然,于游戏间趁机溜走,小大人似的背负起双手在庭院中乱逛。他沿着回廊,一边注意不被侍女发现,一边这里瞅上一瞅,那里看上一看,走到一处拐角,见到几个仆役在议论谈天,本来并不在意,却忽然听到其中有人念叨自己父亲的名字,心中一奇便暗暗在墙角躲起偷听起来。 只听一个小厮说道:“我说那个王卷死得可真是够惨,听闻不但被车裂于市,还被太史高私下派人剁成了肉酱,这还没完,还拿去要喂狗。五马分尸的话这尸体还能勉强缝合一起,这剁成了肉酱……当真是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了。这位太史丞相的手段端的也真是残忍。” 另一个接道:“要我说啊,这王卷大夫不但死得惨,还死得冤呐,当初安给他的罪名是什么?说是谋害咱们公子,现在咱们公子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到底是与不是一问便知。但我看啊,八成不是。” “你懂个屁,欲加之罪,不过就是一时有个说法罢了,现在人都死了,还能怎样,听闻王卷的至亲尽被屠尽,唯一幸存的兄弟王幅那一枝儿也都投靠了太史高,哪个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他吱声?就算吱声又能怎样,齐王还会为了一个寥寥无名的中大夫,杀了自己的大舅哥吗?最多也不过就是责问几句罢了。” 躲在墙角的王翦听得此言如遭五雷轰顶,一时小脸煞白,两拳紧握,指甲深深地抠进了肉里…… 58.第58章 回府(4) 寝卧内,赵欢依照鬼夏师叔所教的姿势在床榻上盘膝坐定,手掌脚掌四心朝天,凝神冥思,静心吐纳,片刻时间物我两忘——盛神法五龙,养志法灵龟,实意法腾蛇,分威法伏熊,散势法鸷鸟,转圆法猛兽,损兑法灵蓍——他一时有如悬浮于空旷无垠的宇宙;一时又如驾一匹快马在天际疾奔;一时如置身于比肩接踵,张袂成阴的闹市;一时又似来到了那片蓝海,海面光滑如镜,海下一个庞然大物的黑影,慢慢,慢慢地移动,却终于没有再出现,突然“轰”的一声,海底一阵暗流滚动,赵欢张目而醒,身上衣物尽被汗水湿透,却似泡了个热水澡般舒爽畅然。不知不觉天已黑透,室内并没点起灯烛,赵欢擦擦额头,刚想起身,却突然自榻上滚来一个身子,两条胳膊直缠到他的颈上。 赵欢犹自惊得一跳,问道:“谁人?” “欢郎~怎地你受了一次箭伤,人就变了。那日在历下邑中,你便冷落人家,欢郎可是厌倦了姊姊?如今又失踪了多日,可知这些日子姊姊有多空虚多寂寞么?” 听到这个声音,赵欢从脊背陡然窜起一道寒意,全身得毛发都立了起来,这哪里是什么“姊姊”?分明是他的乳母,温氏! 温氏对着他的耳朵不断吹气,赵欢全身僵住不敢动弹,忽的一把将她推开。 这长安君为何从小便独好人妻熟妇?毓儿、婷儿为何无端受到刁难?那历下邑深夜卧房的诡异一幕…… 赵欢此时心如明镜一般全了然了,却只觉得一股强烈的厌恶恶心,自己自穿越以来一直把这温氏当成长辈敬重,实未想到她竟是这么一个东西。 温氏一声娇呼又向他怀中扑来,赵欢急忙拉紧衣口:“你别过来!” “欢郎,你为何要如此对我?”温氏凄然道,“我知道了,定是定是灵毓和寅丫头那两个骚浪蹄子,看来将她们赶走倒是便宜了,若下次见到看我不撕叉……” “闭嘴!你这恶妇!”赵欢自己尚不敢对心中的毓儿有丝毫亵渎,哪容得别人出口相污。 “啊——你竟……我不要活了。”温氏掩面大呼,又张手撕扯过来。 赵欢手起而落,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她的脸上:“滚!趁现在我对你还有点长辈的敬重,请你滚!” 温氏不知是否被一巴掌抽懵,张嘴呆在了那处。赵欢道:“你还不走吗?好,我走便是。”说着昂然摔门而出。 沉默的温氏突然大声惨叫了一声,双手捂面倒在地下。 赵欢也不知自己现在的心情是愤怒,是无语,还是恶心,总之很是沉重复杂。他烦闷地来到前院,却见一个小身影,像头发怒的小牛,抵头拱身向着门口冲去。 小王翦杀气腾腾,向着赵国馆驿的大门而去,脚步堪堪踏上门口的石阶,却被赵欢横身抄起。赵欢将他横抱于怀,孩童不断挣扎,一个挣身,右手随之递出,却见手里正握着一柄亮银银的短削。短削不分轻重地向着赵欢的面部直刺而来,赵欢忙一个转脸,刀刃紧贴着他的鼻尖擦了过去,赵欢曲起手指在王翦腕上一弹,短削清脆一声落在地上。 “翦儿,这是作甚?” 赵欢双手将他紧紧箍住,孩童咬牙又是一个挣身,却怎敌得过成人的力量,几下之后不再动了。赵欢略一低头,却见他满脸是泪:“大哥哥,你为何要骗小毛?你当真告诉我,爹爹再也不会回来了,是吗?小毛以后就是没爹的孩子了,是吗?” 赵欢一时哽咽,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却不是一个孩童承受得了的。他不想王翦从小便活在仇恨之中,是以瞒他,想着扯一个谎,到他长大了,真的长成了那个睥睨天下的绝世名将了再告诉他;况且,王卷大夫因自己惨死,自己也断不会容太史高逍遥太久! 但他终归还是知道了。 王翦恨恨道:“我要为父亲报仇!” “报仇?就凭你吗,就凭这短刀?你是在去送死!”赵欢厉声喝道。 “那爹爹的仇便不报了吗?” “仇当然要报,但需要忍耐。男儿立于世间,绝不能只靠一腔热血,也需要隐忍与坚守。” 响鼓不用重捶,王翦自幼聪颖,赵欢说的道理他一听便明,但是……但是…… “要忍多久?”王翦问道。 “不会太久的,相信我。”赵欢说着,脸上也现出一抹厉色。 王翦双眸闪动,紧紧地盯着他:“好,我忍!” 赵欢抱着王翦,王翦起伏的胸口,渐渐渐渐地平静下来。 “从今天起,翦儿就是真正的男子汉了。总有一天,我们会让太史高千倍万倍地受苦,好为你爹爹报仇,”赵欢伸出一根小手指,“这是我们男子汉间地约定,好吗?” “嗯!”小王翦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大一小两根小拇指勾在一处。 赵欢又将他安抚一阵,拉着小王翦来到客房,心道不知自己房中那位走了没有,却是不愿意再过去看。 看来自己今晚便也要宿于此处了。小王翦刚刚还吵着要去杀人,却实际上却还是一个脱衣穿衣都不能完全自理的孩童,赵欢给他收拾利落,刚想去打水洗上个澡。王翦却拉一拉他的衣袖:“大哥哥,你给我讲个故事可好?” 原来王卷大夫中年得子,对他极为宠爱,每夜睡前都要为他讲上一段故事、典故,王翦也落下了这么一个习惯。 给旷世名将讲故事?赵欢真是有些头大了。 看着小王翦期待的眼神。讲?那便讲吧。讲什么呢? 一个和尚?还是三个和尚?太俗太俗。 白雪公主与匹诺曹?不妥不妥。这位可是万世名将,万一一个不慎被自己教成娘炮可咋办,怎么怎么也得来个热血一点的吧。 热血?有了!赵欢在头边打一响指,酝酿了一阵,开始进入状态,开口讲道: “从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度有一个叫木叶的村子,里面住着一个狸猫少年,名叫漩涡鸣人,他还有一个好朋友兼敌人,名叫宇智波佐助,他们还有一群伙伴,小樱,小李,奈良鹿丸……” 59.第59章 重振旗鼓 “只见飞出的这个人一袭白色风衣,火红的下摆迎风飘展,后背上书五个大字‘四代目火影’,五官脸型却有七分与鸣人相似,快速跃动中金色的长发就像一道飞掣的闪电,原来这鸣人不仅并非是天生地长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孤儿,他的父亲还大有来头,而这位便是鸣人的父亲——波风水门!” 赵欢盘腿坐于榻上,手舞足蹈,唾液横飞,讲的是《火影忍者》的故事,手势神态却十足得自单田芳老师的真传。小王翦侧卧在厚厚的被褥中,只露着个冬菇似的小脑袋,却是小嘴微张,脸蛋激动得红扑扑的,哪里还有一星半点的睡意?赵欢不由失笑,拈起二指爱怜地在他肉呼呼的脸上捏了一下。 小王翦捂脸哎哟一声,又气鼓鼓地涨起腮帮,目中却奕奕放光,眼神一阵恍惚,不知是否思父心切,面前这个费力讲故事的少年身影,竟与那方正不阿却对自己百般溺爱的中年老父重合到了一起。他摇一摇脑袋,想要驱赶这个荒唐的想法,更是觉得这种时候不敢丝毫冲淡亡父的仇恨,然而如此一想这种感觉却更强烈了。像是代表了他心中的某种寄托似的,王翦的眼前赵欢的动作仿佛渐渐变得像慢镜头一般具有了意义,他真的像是一个父亲,一个“波风水门”那样温暖而有力的父亲,在小毛最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为他遮住了风雪。 见小王翦听得入迷,赵欢颇有一些得意,他以前还真不知自己竟这么有讲故事的天赋。但待他讲到子刻漏尽,再看这孩子依旧兴致正浓,不禁心下叫苦,讲到一关键处轻轻挽个“扣子”,以手用做惊堂的醒木,一拍大腿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又摸了一摸小王翦的头,打发他去睡觉。意犹未尽的小王翦嘟嘴在被褥中翻了个身,赵欢便也在他的旁边躺下。这孩子却忽又转身过来,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似的,皱起眉头颇认真地盯着赵欢道:“大哥哥,我想,我不要你做我大哥哥了……” “啊?”赵欢看着王翦,眼神突然警惕起来,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这孩子小小年纪的,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小王翦却倔强地将他的手一把拂开:“我要你做我的义父!” 赵欢一下子嘴巴掉得老大,不知是惊是喜,总之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 …… 夜色之中,齐王宫高高的复道上行着一个素衣女子,她发型慵懒,神态和舒,手里却握着一根燎燎燃烧的火把,信步轻摇自复道尽头的曲廊直登上高耸的阙楼。这女人不是别人,便是这齐国之后太史君玉,是这偌大宫宇的主人——整个齐王宫就是她的会客厅、卧房与后花园,也是她夜行巡视的城堡,要塞。她的身后还紧紧跟着一人,虽着女装,却裁剪得贴身干练,分明像是一个武士。 太史君玉手抚城楼女墙,目光远远地注视着一辆缓缓而去的车驾:“我这小妹一向性情恬淡稳重,今次忽然进宫却只为和我说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清樾,你说奇不奇怪?” 她身后的那女子一低头道:“属下现在便可去查。” 太史君玉略一侧目:“查什么查?还是罢了。云央的性格外柔内刚,自她那短命的男人离世后,她便也一直离群索居,若真有人能让她提起心劲儿来,我却是真替她高兴;可若她知晓我派人查她,以她刚烈的性子不知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是。”清樾又一个点头。 太史君玉举步又行,火光摇曳,映在她的脸上更显出一股王族的英武贵气,她走到宫城卫兵的屯扎室旁,将火把交于清樾,自己矮身进入,大大方方地向将士们慰问,激励一番,紧接着又回接过火把,秉持而行。她身份高贵,本来万事不用自己动手,但她偏是喜欢自己举着火把,抑或,是更喜欢举着火把的自己。 “如今临淄城风言风语,说大王要为太子择妃,你可曾听人说了?”太史君玉问清樾道。 “属下略有耳闻,但现在却知此言不实了。”清樾道。 “喔?如何说法?” “娘娘乃太子生母,王上若真心为太子择妃,娘娘又岂会不知呢?” “不错;理应如此,”太史君玉微微颔首,却突然话锋一转,“然而我这个生母偏偏不知!”她一时寒眉倒竖,嘴角却勾出一抹残忍的嘲讽:“咱们这位大王,实在是有一些奇思妙想的,他看田单在军方实力太大,便想着似以诸侯联姻之法,与军机重臣结为姻亲,却不知田单本就是王族同宗,将来一旦再有了国丈的光环,谁人还能压得住他?他知我哥哥与田单不和,事成之前便不与我正面商量,我甚至怀疑这些疯传的源头就是大王,不过是为了试探我和哥哥的反应。” 清樾支着耳朵垂手肃立在旁,她却明白太史王后的这些话并非说与她听,更绝非征求她的意见,而是说与王后自己。 “田家那个丫头原也是不错的,只是奈何,”太史君玉惋惜般幽幽叹气,脸上突然变得异常冷峻起来:“他要我反应,我便反应来给他看!” …… …… 翌日赵欢起个大早,众人昨夜醉酒皆还未醒,他为小王翦掖了一掖被角,回到自己寝卧,见到温氏已经不在,便唤来了管事家老,嘱他准备上一笔金银财货将温氏打发走。温氏任内管事,在长安君府积威多年,老家老再三确认命令,终于才去照办。 昨夜的庆功晚宴他虽然缺席,其热烈气氛却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他这尊大神不在,兵卒们放浪形骸,反而更放得开了;但众兵甲却也都等着他现身酒宴,将先前许诺的话头砸实,赵大公子却只忙着给干儿子讲热血故事,众人心中一块大石未落,不得不说也有缺憾。 赵欢于房中静息打坐,待到日上三竿,便召集众兵甲于外院集合。他要“点将”,清点一下手头上的家底。 兵士们于庭中空地一字排开,赵欢立于队前,以目光将人头一点,经历下、临淄两番激战,三十名扈从已经折损小半,但余下这十六人却也俱是龙精虎猛,精锐之中的精锐。 赵欢自穿越以来便一直居于上位,习得扶摇策后整个人的精气神又较先前不同,举止谈吐间不怒自威,振声道:“众位兄弟,我等日前狙击秦国刺客、刺杀秦使一役,不是一场战斗的小胜,而是举国攸关的大胜。而今吾听闻秦军已退,这退秦之功中,理应有诸位一份,文书何在?” 庭中早有府中识文断字的仆役充做刀笔文书,听长安君一招呼,便抬出桌案竹简,于桌面展卷并将这上表请功的文书念与众人。 众人满面红光,皆兴奋异常。文书念毕,赵欢一声号令,又有人抬出几箱金银财物,分与诸位兵卒,剩下的一部分则当众嘱人与战死兄弟的遗体一起运回邯郸,抚恤家属,予以厚葬。 赵欢背负双手,又道:“昨日我观得卫离、孙奕角力,忽生一念。俗话说的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若你们便于今日一展自己所长,大家来个竞技,大家共选出一名侍卫长,好叫大伙心服,我也放心。” 众人一听,顿时又摩拳擦掌地心热起来,虽说小小的一个侍卫队长,管这十来号人,可是却直接对长安君负责,前途光明啊! 赵欢来到队首,赫然矗立着一个黑铁塔一般的大汉,身高怕要接近两米,身体的宽度可一装下两个孙奕。 赵欢一锤他的胸口:“好家伙,你叫什么?” “禀君上,俺叫黑肤。”黑铁塔五大三粗,听语音却分明是个刚过了变声期的少年。 赵欢又道:“你擅长什么?” “擅长?俺……俺……”他挠头半天,绿豆小眼突然一亮,“俺擅长吃饭!粟米糊糊,能吃两桶。”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绷笑不住。君前献艺,众人都巴不得在这要紧关头给君上留下个好印象,而这黑肤却明显还是个心智未开的少年,赵欢并不深究他破坏了气氛,失笑道:“跟着本公子,饭食管够,可光会吃饭可是不行。你们有什么看家本事,尽管亮出来,比试,开始!” 众人有的个人演示,有的两人对练,号称只擅长吃饭的黑肤小子使的一柄长竿铜锤,舞起来却也是呼呼生风,最后只剩下二人相较不下,却还是卫离和那孙奕。赵欢一阵鼓掌喝彩,将十六个人编成两队,每队八人,分由二人担任队长。 赵欢道:“尔等十六人均是本君家将近卫,俸饷等同百夫长,自今日起称将不称卒,对我称主不称君。我赵国素以铁骑闻名天下,从今而后,你十六人对外便称‘长安十六骑’,以壮我赵国声威!” 60.第60章 誓报此仇 名者,万物之始也。 这“长安十六骑”的名头一打出去,便是长安君将自己的名头打了出去,亦是将自己的名声族望与他们捆绑在了一起,十六人的胜败荣辱从此与长安君浑然一体。男儿建功的奇志与君恩深重的感激此刻混杂一起,十六条汉子的热血似被星火燃起。 赵欢感受着他们热切的目光,一时感慨良多,他初入战国之时便如无根的飘萍,于人于事都是隔岸观火,如今才不过月余,他与这个世界的羁绊已是越来越深。 毓儿的仇,王卷大夫的仇,还有这些赵国儿郎们前程与企盼,如今都系于自己一身。自己如何能够退缩?想要快意恩仇,要去闯出一番功业,于这乱世之中,又怎能没有一套自己的班底? 刘邦有汉初三杰,刘备有关张赵马,朱元璋有刘基徐达常遇春,便是这当世的四大公子,哪一个不是门人食客上千,家将扈从如云?而自己呢? 这十六个人,便是他现在能拿得出的班底,是他进入这场生死赌局的本钱。 人,是少了点。 但, 本朝太祖有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赵欢有心培养他们,自然不会吝惜什么虚幻缥缈的名声。 当然,这还不够! 关云长青龙偃月,吕子明白衣临江,兰陵王头戴鬼面,薛仁贵腰挎双弓,要完成从兵到将的气质升华,他们似乎还少了那么一身行头。 于这一条赵欢早便想好,他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宅男,从小打游戏出装,对装备的重视可以说是与生俱来。他拍了几下手掌,便有十六名窈窕的侍女自内院鱼贯而出,每个人都手托一套连夜从临淄的兵甲大家之处高价购置的崭新甲胄。女儿家的盈盈素手托着极尽雄性气质的刚强盔甲,不知是为人,还是为甲,十六条精壮的汉子全都眼放光芒,隐隐还能听到口水咽下之声。 为首的一名侍女走到黑肤面前停定,众侍女以她为标皆正对“十六骑”中的一名,盈盈蹲身,将本来叠放着的甲胄展开,分为三部,黑盔,黑甲,黑靴; 黑盔锃亮,盔沿反卷,状如虎豹,上插一道赤色雁翎; 黑甲英武,甲鳞万点,铜镜护心,肩束一条大红披风; 黑靴轻便,靴底厚实,牛皮柔韧,周饰数丛卷逸的云纹。 这些盔甲皆是按他们身形尺寸采购,既威武贴身,又丝毫不影响动作灵活。 由众侍女服侍着,一应装扮停当,十六人分列两侧,军容肃穆,赳赳雄壮。 不错,不错,赵欢在心中暗暗点头,这身装束于战阵上虽然略显浮华,但却正适合在临淄的这样高城大池内扬起威风。他默默地凝视众人良久,他们在历史中都只是籍籍无名的小卒,也许会庸碌而平稳地度过一生,也许明日便会成为路边一堆无名野骨,然而现在自己却给他们辟出了一条充满万险的进身之途,历史之神也在这一刻为他们悄然打开一扇命运之门。究竟是成为闪耀夜空的星斗,还是被历史的车轮碾为浮尘?自己又何尝不是走在这样一条路上,立于这样一道门中? 怕个甚?后世努尔哈赤起兵辽东,也不过靠着十三副铠甲,自己倒比他还多着三套哩! 赵欢一笑:“都挺着作甚?活动一番试试,看看是否合身。” 他此话一出,院中短短沉默了一秒,一下子便鼎沸般热闹了起来。这些兵卒都是苦哈哈出身,哪里穿过这样雄壮完备的盔甲?这简直是上将军的待遇啊!众人先都不急着活动比划,皆是先驾着双臂阔步拽弄一番,兼之自夸、互夸、品评、打趣,赵欢看着这些像孩童一般兴奋的男子汉们,露出了欣慰而温暖的笑。 “列队!”众将试甲的兴头未过,赵欢再次发出号令。 十六个人迅速站好,目中神采奕奕,等待着他发出下一条命令,今天自公子欢口中而出令他们又惊又喜的命令已经太多,接下来他又会说什么呢?又会发出怎样的命令? 只见赵欢的面色突然凄然肃穆起来,本来负于背后的双手放到身前,略略上提的一手中还握着一条窄窄的白绫。 “我视诸位尽如手足弟兄,此门之中大可敞开说话。”赵欢缓言道,“你们想必也都已经听说,齐中大夫王卷日前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太史高残害于市,死无全尸。王卷大夫与我相交虽短,却早已莫逆于心,其高洁品性有如鬲山大川,令人仰止,不想现在却因我惨死。自今日起府中于正厅摆灵设奠,全府上下缟素寒食,戴孝三日,以祭王卷大夫在天之灵。”说着他双手捧绫,头颅慢慢低下,手慢慢上抬,很具仪式感地将白绫系于额上,然后将头缓缓抬起,“不报太史高残害王卷之仇,赵欢耻而为人!” 见主上说得庄重,十六人也都肃然起来,皆撕了白绫系于帽盔臂甲。众仆从在赵欢吩咐下筹备起灵牌供品,死无全尸者多以衣冠为冢,王卷的家被太史高一把火烧尽,竟是连一件像样的衣冠都找不到。赵欢只得在正厅设了一个虚灵,带着小王翦祭拜完毕,自齐王宫中传来了一道诏令,命赵欢、公孙伏英即刻觐见齐王,以完成入质事宜。赵欢这才重新想起自己质子的这重身份,自来到临淄以来,本该立即王宫觐见,却是由于秦使的关系缕受阻挠,是以到现在还未完成质子的正式交接。 宝剑出世,正当试锋,赵欢弃车就马,十六名近卫尽出。 这是赵欢重生后第一次骑马,他于田栎营中时曾观察过齐国的战马,不仅没有马镫,也没有马鞍,这时再看赵马,虽然依然没有马镫,却已有了简单的马鞍。问及细节,卫离上前告知,原来这赵国战马的马鞍下面本来还带有两个腿套,突骑冲锋之前,将腿套入其中以稳定身形,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马镫的作用。更有甚者,大战之时将骑马之人用麻绳绑定在马背上,所以赵国的突骑冲锋才那么具有威力。这时在齐境内,赵国儿郎们自是已将这腿套或者藏起,或者摘去。 赵欢自习得扶摇策,身体不似先前那么娇弱,平衡感也大大增强。他翻身上马,来去几趟试蹄,虽然玩不出什么漂亮的马技,料想也不致摔落下去。于是他一圈马首,与十六骑合为一处,心中想道:“后世有语“跨马长安”,以喻得意风流,今日却是长安君跨马临淄,不知在那宫中等着我的却是什么?” “驾!”赵欢双腿一夹马腹,十七匹马扬尘而出。 他刚刚离开门口,一个中年妇人自门中而出,她的行礼有好几箱子,早有一辆雇好的马车在门侧等候,但她的神情却凄寒萧索,有若丧家之犬。 正当她要登车之时,却又有一个高挑纤细的女子神态自若地入得门来,她的肩上背着个小布包袱,面色雪白,纤眉杏眼,眉形略平,渐渐淡去的眉梢尾部长着一颗小小红痣。 61.第61章 廷对 马蹄轻疾,飒踏流星,赵欢披着一袭狐裘,白衣白马英气逼人。长安十六骑却是俱骑黑马,以公子欢为中,飞为两翼,略成雁字阵形在临淄宽阔的街头横冲直撞,头顶雁翎缨动,十六条大红色的披肩兜风戴雪,头盔和臂甲上却均系着一条白绫。齐国东方大国也,临淄百年之都,这临淄城中公子如云,跳脱出格的纨绔子弟也是数不胜数,可任是谁人玩出过如此一般的阵仗? 当然,这也是由于当时的士族公子大多乘车,驷马高车尊贵自显尊贵,但在视觉冲击力上比着纵马驰骋就差了不只一成。更何况驷马而驾又算的什么?马上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爷可是像周穆王一样驾过八匹马哩。之前驾马扬帆的奇景已经成为临淄人饭后茶余的谈资,今日街头纵马,不知又会拉来多少纨绔大少们的景仰与仇恨了。 在距离齐王宫不到三百米时,赵欢十七人的马队慢了下来,这里距离宫门已近,若还纵马疾奔的话便有冲撞宫卫的嫌疑。赵欢今日此举一为亮剑,二也是出一出自己胸中难平之气,但他终归不是荷尔蒙过剩的毛头小子,齐王的宫卫均是从技击勇士中层层选拔而出的精卒,赵欢虽然不惧,但却不想产生不必要的冲突。万事太过,反而不美。 待到距离一百米时,十七人下马牵行,行至宫门前方,赵欢命众人将马在道旁树木上拴好,下令十六人于道路中央结成一个四乘四的方阵。自己却袖起双手闭目养神,片刻之后,公孙伏英的车驾才姗姗来迟。 公孙伏英弗一下车,便见到雄壮威武的赵国儿郎们当道结阵,他不知赵欢所图,却知其必有自己的理由、目的。公孙伏英并不深思,只是呵然向赵欢拱手一笑:“公子,看来老公孙参公子的奏本之上又可以加上这‘纵马临淄,行止无状’的一条罪名了。” 赵欢却丝毫不以为怒,笑嘻嘻道:“那么承蒙大夫抬爱了,来来来,我们一道入宫去。”他说的浑不在意,倒似这已经成了一种默契,一种二人之间一种特殊的问候方式。 赵欢拉着老公孙走出几步,又忽然转身,命令十六骑道:“尔等皆在此处等候,无我命令,阵型不散,双脚双手不得离开现在位置,如有违者,军法处置!”朗声宣令完毕,便与公孙伏英携手去了。 天空还在微雪,十六人保持相同的姿势,两脚微微分开,右手垂立身侧,左手按住腰间佩剑;风不断将他们的披风吹起,头顶的红缨就像一片茂盛的芦苇,然而钢铁般铸就的身躯却都纹丝不动;整个方阵便像一颗巨大的黑色钉子,镶在了齐王宫的门前广场上。这里是整个齐国的中枢所在,自是车水马龙,绕行的马车中不时有人探头观瞧,回头率极高。宫卫看他们站的位置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虽身着重甲,却只有十六个人,并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也便任由他们站着。 “娘啊,我滴个乖乖,公子这是要作甚呐?让俺们傻站着是作甚呐?”傻大个黑肤小子心里嘀咕,他平素本就多动,站得一时半刻还好,一炷香的时间未完便觉得全身的骨头缝都痒痒得要命,哪哪都不舒服。 “嗯?!” “咳,咳!” 他手臂刚刚抬动了一下,旁边比他低着一个头的队长卫离便发出阴沉一声警告,孙奕也警告意味极浓地咳了两下,黑肤虽是莽夫,对公子任命的这两个队长却极为服气。手臂缓缓回归原位,他虽然笨但却不傻,公子已是有言在先,两位长官又同时警告自己,看来断然是不会放水的,此时若忤逆命令焉能有好果子吃?挺得住得挺,挺不住,也得挺啊! 卫士中的明白人,如孙奕、卫离却已暗暗领略到了赵欢的意图。今日纵马是为一动,现在标立是为一静,一动一静俱是军威,长安君这分明是在立威啊! …… …… 赵欢与公孙伏英向宫卫报出名号来由,又由传旨的寺人引着,入到宫城门之内。这是赵欢第一次进入战国时代的王宫中,是以处处新奇,经过一条两边墙壁高耸的深深甬道,入眼便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正中是一条极其康庄阔气的白玉大道,道路尽头连着宫殿的底座,同样是白石材质的底座上便是一座巍峨巨大的宫殿,大殿是全木质结构,东西长约五十丈,南北宽约三十五丈,四周皆有回廊,其中两条折向大殿腰部的高台,上面摆着大型的编钟;其余两条则直通向突出殿前的高耸阙塔,整个形态直似展翅的飞鸟。 齐王神态安详地坐在王座上,下手方是以太史高、后胜为首的一应文臣,而自田单而下的武将派中的几个砥柱人物却大多出征未归,剩下的几个不成气候。没有了一刻不停的拉锯战,大殿之上一片祥和。 忽一寺人疾趋上前通禀:“大王,赵使和质子到殿外了。” 齐王略一抬手:“便宣进来吧。” 这名寺人得了王命,却并没有像后世的大太监那样站在殿角处吼一嗓子,却依旧是弓着腰疾趋而去,片刻之后,两个人影出现在大殿门口。公孙伏英齐王法章是见识过的,便如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真正远来为质的长安君公子欢他却还未见过。他定睛一瞧,只见站在公孙伏英身旁是一位丰神如玉的翩翩公子,身着白裘,头发束而未冠,头上还系一道白色抹额。天下人素知秦人尚黑,赵人尚红,齐人尚紫,虽无明文规定,却已隐然成为各国士族大夫在重要场合穿衣择色的“规矩”,而这位质子却似乎对白色情有独钟。 二人举步入殿,赵欢靠前半步,公孙伏英微微落后,两人来到庭中,以朝拜君王之礼仪合袖成揖,额抵于手,躬身下拜: “外臣公子欢,” “外臣公孙伏英,” “拜见齐王。” 齐王一只手掌微微前伸,远远地“虚扶”道:“两位卿家平身。” 公孙伏英一改臭硬本色,辞藻华丽将齐国吹嘘一番,齐王法章亦是夸耀一番赵国,双方正式交换外交文书兼修立新的文书。这些自不必言,诸事完毕,齐王颇好奇地问及赵欢这几日的遭遇去处。 “呃……”赵欢犹豫道。 “赵卿家可是有何难言之隐吗?”见赵欢有所犹疑,齐王发问。 赵欢颇认真拜了一拜:“外臣对王上自然不敢有所欺瞒,但赵欢这几日所遇确实是太过匪夷所思,纵然外臣说了,王上怕也是也不会信的。” “哦?”齐王却更加来了兴致,一手撑着龙案道,“卿家还未说,怎知寡人不信?这几日间到底有何奇遇,卿家尽管速速道来。” 62.第62章 廷问 众人皆知,秦使遇刺的那个夜晚后,赵欢失踪了数日之久,便是齐王下令搜山检海也未能把他翻找出来。当大家都以为他不会回来的时候,现在他却又突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公众的面前,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几日又去了哪里呢? 赵欢归来已有一日,关于这些问题却未向任何人讲起。究其原因,也是因为他这一天之中所接触最多的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便是听命于他的扈从部下,唯有一个公孙伏英够资格问他,偏偏老公孙眼睛只盯着君国大义,于此处细枝末节倒是不甚关切,也还未来得及问。 此番觐见齐王是他自失踪后的第一次公开露面,也是这位神秘的质子在齐国朝堂上的一个亮相。齐国君臣对他本就存着好奇审视之心,此时听齐王发问更是皆竖起了耳朵等着他的回答。 赵欢原就料到会有如今这样一番情形,是以早早准备好了一套说辞。他似是推拖不过,喟叹一声,又是一拜:“如此,外臣当真孟浪了。” 赵欢拢袖合揖谦辞在前,说完这句,微躬的身子渐渐挺起,白狐裘瀑布一般自肩头潇洒直泄而下,他一手成掌陈于身前,一手则握拳背于身后,下颌微微轻抬,眼波仿佛进入了回忆之中,“那日丨我本与贵国的中大夫王卷在签华阁中宴饮舞乐,喝至酒酣之处,忽自阁外刮起了一阵旋风,我们本来都不十分在意,谁曾想这股旋风却越刮越大,径直朝我们而来。”赵欢做一个划臂的动作,脚下跟着迈进两步,好像他自己便是那股旋风似的,双袖突然一掸,两手转圆一圈皆负于腰后,摩擦之声响亮,直让众人感受到一股强风般的压迫。 他却是口中不停,继续道,“疾风劲旋,瞬间而至,王卷大夫堪堪躲了过去,我却是避闪不及只觉一股大力将身体吹坠,其实却是被这怪风卷起,骇得忙一闭眼,等到再睁开眼时——大王,您猜我见到了什么?” 齐王自然是猜不到的,任是谁人也猜不到的,赵欢也不等他开口,便抢先道:“谁知我一睁眼,却见自己正身处一座海外的孤岛上,这小岛上别无他物,唯有一位耄耋老人,和一个蓬头的稚子,一老一小两人正在一块大青石上下棋对弈。我上前问他们这是何处,他们又是何人。他们却似都下棋下入了迷,竟是无人答我,我朝棋盘一看,当即也被吸引住了。这局棋之精妙,当真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夺造化之功,似乎还蕴藏天下大势的变化玄机。但见那老者棋力雄健,杀伐果决,那孩童却棋风古怪,落子全然不着痕迹,老者的棋势却一直被孩童所压,每出奇招却都被孩童不可思议的天外一子看轻飘飘化解。我观棋也入了迷,却突然发现那下棋的老者面部似是受过黥刑,再向下一看这人却是双腿俱残,我暗自心惊,莫非此人竟是那百年之前指挥过桂陵、马陵之战的孙膑先生?我一念至此,那孩童抬头突然问我道,‘你窥探了这许多天机,怎地还不走哩’。我刚欲答他,却见他蓬头乱发下隐藏着的哪是人脸,却分明是一张狐狸的脸。我又骇得一跳,直似被人在头顶重敲了一下,睁眼却已身在临淄的街头。待我回到了馆驿,才知道自己已经失踪了许久,这观棋不到片刻,却已是数日之久。” 众人闻言,俱是哗然。赵欢却安静地立于厅中,似乎还在回味。微阖的双目突然不着痕迹地向着齐国群臣一斜,嘴角以不易发觉的角度笑了一下,什么“大楚兴,陈胜王”,什么“斩白蛇起义”,什么“黄石公授书”,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什么“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你会发现历史在很多时候其实不过都是一个套路,既是如此我赵欢便也来插一脚吧。 他编出这段临淄版“王质烂柯”的故事,灵感却来自于金大侠的《笑傲江湖》中向问天与令狐冲忽悠黑白子的桥段。什么王质在烂柯山遇仙下棋,刘仲甫在骊山遇仙对弈,王积薪遇狐仙婆媳对局……“棋”这一中智力游戏似乎自诞生之日就注定要超脱它本身的存在,却与高妙飘渺的玄学和杀伐诡谲的天下大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代人知道是牵强附会,可是古代人对这种事却迷信得很。齐鲁大地富有海滨,传说海外有“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山。赵欢不知这时候三仙山的传说是否已经开始流传,但齐国的“鬼市”也就是“海市蜃楼”现象却是自古有之,而齐人对神鬼之事的接受度也便更深着一层。 赵欢的这段故事不但解释了他的失踪,更为自己披上了一层神秘之色,这样纵是他以后拿出什么超时代的发明、想法,也大可一股脑推到狐仙的身上。神仙最大嘛,你咬我啊~ 他却仍嫌不够,还搬出了孙膑这尊大神。当时各国的民间均有自己的偶像崇拜,秦国人言必称商君卫鞅、司马错,赵国人则张口闭口赵武灵王,魏国人称吴起,燕国人称乐毅,而齐国无论民间还是朝堂,均最是推崇春秋时期的管仲和战国时期的孙膑。孙膑当年马陵之战后,洞穿上将军田忌与国相邹忌关系不和,是以功成身隐,不知所踪。如今,百年之后,他的行迹却突然又被赵欢一个外人重新提及,齐国君臣上下自然是无不震惊。 “啪啪啪啪,”一个人鼓着掌,自席位处走了出来,上大夫后胜道:“子欢公子的这段故事的确精彩,令人惊叹,然而整个故事只有你一人在说,全无佐证,又如何让人信服呢?” 赵欢不认识他,目光循去,但见这人约三十岁的年纪,眉舒目朗,白面微须,端的是一副正面角色的模样。 “唉,也不怪大夫起疑,”赵欢握拳一叹,“我先前便道还是不说好吧,罢罢罢罢,诸位若是觉得太过匪夷所思,大可认为是赵某信口胡诌。但赵欢方才所言却俱是亲身经历的实情,若要佐证,当日中大夫王卷与我同在阁上,自可请他出来为我作证的。” 这时居于席末的一个文官脱口道:“子欢公子却是有趣的很,那王卷老儿已死,却如何出来为你作证?” “什么?王卷大夫死了?”赵欢双目圆瞪,惊叫一声,犹自不信地喃喃道,“王卷大夫竟然死了?却不知是所为何事?” 那人笑道:“嗨,还不是因他蓄谋杀害……”说着他的嘴角却猛地一个抽动,说不下去了,他突然发现整个大殿中的全部眼睛都在静悄悄地盯着自己。当初王卷被处以极刑,被安的罪名是串通天下席,谋害盟国质子,众人却均知道不过是丞相太史高借题发挥,这名文官更是将这件事的本来起因忘于脑后,话到嘴边才蓦的省起。 谋害质子?谋害甚的质子?人家全须全尾的站在这儿呢! 赵欢的声音幽幽而起,他环顾大殿众人,目光最后停在了太史高身上:“王卷大夫之死,不知究竟是所为何事呢?” 63.第63章 棋道高远 中大夫王卷为何而死? 此间自齐王而下,哪个不是心知肚明? 赵欢的出现本已经把治罪王卷的法理依据击个粉碎,所谓“串通刺客,谋害质子”成了个天大的笑话。只不过这王卷平素自诩清流,与朝中各个势力均是不依不靠,大家自是看破不说破,赵欢随口的一问却将最后的遮羞布也扯去了。 大殿之中好生安静,随着公子欢的发问,气氛吊诡了起来。能在这乱世的朝堂上安身立命的,哪个的心思不是心有七窍,八面玲珑? 朝堂机变,波诡而云谲,也似弈棋对垒。众人均想,原来,公子欢这飘飘渺渺的一手,最后竟是要落于此处,他竟是要为一个泛泛之交的王卷去强出头么?但此处是齐国不是赵国,大殿之上南面而坐的是齐襄王田法章,不是宠溺幼子的赵威后,凭着他一句话,难道还能逆天不成? 齐王对这个赵国的小公子倒是观感不错,此时听他一语,心里也是蓦的咯噔声。当时国相的权力极大,治罪一个大夫并不需要齐王的首肯,但车裂之刑狠戾非常,每每施刑国中均要风传数日,他于此事也是知道一些的。只是一国之君诸事纷繁,他平素又最怕麻烦,若不是今日赵欢提起,这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已是被他忘却脑后。 齐王的目光罩向自己的那位大舅哥,语气颇不善地质问道:“中大夫王卷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史高本来坐得稳如泰山,任是赵欢如何表演也丝毫不为所动,此时齐王短短一语却是坐不住了。 “那王卷是……是……”太史高一时语塞,后背衣服登时被汗溻透。 “呜呼,命中数也——”赵欢突然凄然一声高叹,大殿众人的目光又重新聚焦在了他处,但听他道,“先前我在孤岛曾听狐仙少年讲起,他本是想趁王卷大夫驾鹤仙游之机邀他切磋棋道,却是错把我召唤了去。当时我还不明所以。现在看来,王卷大夫此厄,竟是命数之中早有注定。” “对对对,命中注定,王卷之死是命中注定,非人力之所为也!”太史高忙接过他的话茬道。 先前,赵欢讲故事时还说那稚子与老者在对弈过程中不发一语,现在却又道狐仙开口讲话,这不是前后矛盾么?只是太史高哪管这许多细枝末节,直似落水之人抓到一跟救命稻草,自然要奉为至宝了。通权达变,士之本色也,现在有台阶不下,还更待何时? 玉阶上的齐王却是眯起了眼睛,若有深意地看向赵欢,心中点头:“此子倒是乖觉,颇识大体。” 正当此时,赵欢又道:“那耄耋老人当时也说,王卷大夫乃齐国栋梁,待其百年之后,齐国当以国士之礼葬之,他的家族从属都应该受到抚恤优待。” 这可是“孙膑”的话,太史高岂敢忤逆?不承认这句,岂不连上一句狐仙的指示也一并推翻?是以苦起面容忙不迭道:“题中固有之意也,自是当然。” 赵欢又欲开口,上大夫后胜抢一步道:“王卷大夫一向老成谋国,清廉自持,微臣提议,可追封其为君,以彰我王惜德之名。”心中想道:“丞相大人现在被公子欢以话势拿住,若再容赵欢开口,不知他又要说出什么不着四六的话来,倒不如我抢在前头来个大的,以作盖棺之论,将这话头砸实砸死。” 他向着下首一众文臣使一眼色,当即站出一人,大声道:“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等皆附议——” 执掌刑罚的官员刚想指出,此举在操作之上存在的法理困难,却被太史高牛眼一瞪,给吓回去了。 齐王道:“好好好,既然众卿联名所请,寡人便顺应天心民意,追封大夫王卷为琅琊君,以彰我大齐爱贤惜德,优渥臣属之名。”一国之君,金口玉言,齐王的话一出口,便自有书记、长史记录在案,有司的官员去张罗执行。 悠悠立于中庭的赵欢看着这一切,却像是看着一出天大的滑稽戏。寥寥数语,须臾之间情势陡转,王卷从一个获罪惨死之人,一跃成为了拥有采邑封地的君。他的仇能算是报过了吗? 当然不能!王卷一家尽被屠尽,只剩一个尚在换牙的幼子,人不在了,纵是追封个皇帝又有个屁用?但赵欢却知太史高在齐国积威多年,更是王后之兄,树大根深牵扯太多。凭着自己几句话,焉能动摇其根基?纵然王卷死得的确是冤,纵然自己占了个理字,贸然行事所能换得的也不过是齐王一顿无关痛痒的训斥罢了。倒不如顺势而为,舍虚名而取实际,至少现在王卷大夫之清名平反,可以光明正大地设下灵堂,小王翦也不再是戴罪之身。 这是赵欢与太史高的第一次交锋,赵欢小胜。 大殿之中经此一事,气氛略微有些压抑,上大夫后胜颇为磁性的嗓音重新响起:“王上,方才我等听闻子欢公子曾于海上仙山观狐仙弈棋,俱是好奇非常。奈何微臣对棋道只是粗通,无法领略其间高妙,却突然思及王上的宫中正有一人精于此道,王上何不请他上殿,与公子欢切磋一番,好教我等凡夫俗子开开眼界。” 听到这个提议,赵欢心中顿时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方才初见后胜所得出的良好印象全部丢到了爪哇国去。他哪里懂得什么弈棋知道,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作茧而自缚么?赵欢的面色一时有些难看,后胜似笑非笑看着他,心中快意道:“先前你以话势挤兑住丞相,迫他帮你圆谎;现在我方话头已经砸实,断无反复之理,却不知你自己倒要如何圆这个慌呢。” 齐王闻言一喜,抚掌哎呀一声:“大妙大妙,我怎地将他忘了。”当即吩咐旁边侍立的寺人,“你快去,去观星阁将邹衍先生请上殿来。” 赵欢先前听后胜提议,以齐王为主语,对那人却用一个“请”字,心中已是纳罕,待听到邹衍之名,又暗暗觉得熟悉,想来必然也是一位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高士。 赵欢无法推辞,心中惶惶,面上却是丝毫不敢露怯,心思千百转,然均未能想到应对之法。盼只盼这位高士生的鼻孔朝天,架子太大,连齐王都请他不来。 然而天不遂人愿,过得片刻,寺人引着一名手执浮尘的清矍老者走上殿来,还未行到一半,爽朗的笑声已先至了:“阴阳家邹衍,拜见我王。”口上说着拜见,却仍是大袖轻摇,健步朝前。 齐王道:“邹子客气,为了吾等俗务,却是打搅了您推演天命的大事。” 邹衍哈哈一笑:“得观孙膑先生与狐仙对弈之局,焉能说是俗务?不知是哪位高士当此之幸?” 赵欢对这邹衍款款一拜:“邹子见笑,正是鄙人。赵国质子赵欢,拜见邹子。” 邹衍定目而视,观这少年的面相骨骼,顿是眼前一亮,一摆浮尘道:“如此小友可要赐教老儿了。” 赵欢忙道不敢,此时正有两名宫女抬着一面白玉棋案置于庭中。邹衍道:“不知小友是想直接将棋局演示而出,还是你我各执一方起手对弈?” “我都不想啊!!!”赵欢在心里狂风骤雨般大声疾呼,面上却细雨微风似在平静思考,良久道:“邹子有所不知了,这仙人下棋之仙之奇,并非奇在弈招,却是奇在弈法。” “喔?如何奇法?” “罢,拼了!”赵欢硬着头皮暗下决心,说道,“我这便演示。” 他左手提起右手长袖,右手则伸出两指颇高深地从棋箧中夹起一枚黑子,手在棋盘上空停留许久,最后“哒”的一声脆响,落在了天元位,众人俱哗。 再看他又夹起白子在黑子近处落定,黑子则继续落于天元位之旁,白方又落一子,第三枚黑子落下却与先前两枚连于一线,“啪”的一声第三枚白子落在了黑线一端…… 众人均是瞪大了眼睛,任是再不懂棋的人也是惊疑不定:这是什么棋风?这是什么下法? 赵欢提足中气,实为壮胆:“这仙人所下之棋,却与我凡俗之人不同,其名为五子……咳,名为‘五行棋’,黑白两方那一个可以五子连珠,便是五行俱全,便可赢得胜利。” 众人这才看出端倪,但终觉这“仙人之棋”规则未免简单,实在不似围棋那么玄深莫测,正欲腹诽一番,忽听一人高语道:“高啊,妙啊,仙人果然棋道高远,非我凡人能及!” 这人不是旁个,却正是邹衍,殿中君臣一时间俱是呆若木鸡,连正在心虚的赵欢也被吓了一跳。邹衍却似是极为兴奋地攥起他的双手:“阴阳五行,万物之理也,仙人诚不我欺。小友,你可也懂得五行始终之说么?” 64.第64章 五德始终论 齐人重学,而邹衍无疑是齐国的泰山北斗式的学术权威。 俗语道人的名,树的影,众人本均已觉得这“五行棋”略显粗鄙,听邹衍一赞倒不得不又对它重新审视一番,越往高深处想,自是越想越觉得高深,于是都快快收拾一遍表情,哪还敢让人看出自己有半点鄙夷? 赵欢尚有一些愣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回过了神,就发现双手已被一双瘦如竹节的枯萎老手攥住,邹衍的眼神望着自己,惊喜而迫切。 赵欢将他的问话略一回想,心道:“五行?我知道啊。‘12345,金木水火土,变~’这句口诀自是看过葫芦小金刚的小伙伴们都知道的。可是这五行始终之说又是个神马东西?” 原来,先秦百家之中有这么一派叫做“阴阳家”的,虽然名头并不甚响,但于后世影响却非常之广,而这位邹衍便是阴阳家的创始人和代表人物。 阴阳与五行,这两种朴素而玄深的理论,共同构成了后世中国人的基本世界观。但追本溯源,它们最早却并不是一根而生的并蒂之花。 五行之说,始于《尚书》,《尚书·洪范》中记载:“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爱稼穑。” 而阴阳之说,则源于《内经》,《内径·素问》有云:“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 真正将阴阳与五行放在一起,并且形成哲学体系的,邹衍是第一人。阴阳,不是什么新奇物件,五行的说法也是自古有之,但当邹衍将这两件老古董被放在一起时,便产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化学反应。这样的事也是整个春秋战国时期思想发展的写照缩影,各家的学说不断交锋、共振、熔融与淬火,才产生了那么多伟大的思想和思想者们。 孔孟之学,源于经世;老庄之道,起于自然;而邹衍创出这套理论,却是于凭空间构建起逻辑的大厦,直似手持巨斧在混沌中破开天地,又似在茫茫旷野上拔起一座高峰,这便是玄学。后来他的学说分流极广,影响到了儒家,便有了《易传》,有了“天人三策”;又被道家所吸收,才有了《淮南子》,有了陈抟的“太极图”……阴阳五行的思想浸透在华夏族上到君王社稷下到民间琐碎的各个角落,可以说我们的天文、气象、算学、诗歌、化学、工学、音律和医药,都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五行始终的理论是邹衍的核心学说之一,又称为五德始终说。在这个理论中,五行代表着五种主宰天下的高尚德操,而这五种德操将会按照五行相克的顺序不断更迭,周而复始,循环不息。邹衍认为,夏朝为木德、殷商为金德、周超则为火德,所以下一个朝代必为水德。他虽对自己这套理论十分自信,但作为一名思想者却始终都保持着怀疑,今日赵欢所道出仙人下棋的奕法,竟与他的理论暗相印合,他焉能不喜? 对于这些赵欢自是一概不知的,只是见到自己的一个破五子棋竟把这个所谓的“高士”乐得像个孩子,倒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谦声道:“邹子,些许棋技也不过都是小子从仙人处偷师得来,实在不是自己的什么本事,邹子这番赞誉,小子是实不敢当的。” “小友莫谦,能得窥天机,已是天大的造化,我邹老头子怕是没这份福咯,今日亏是有小友,我等才能见到如此高玄精妙的棋局。十五日后,我闻稷下学宫将举办冬季论战,到时候邹某也会到场,如果小友能去,当是再好不过了。” 赵欢心道:“论战?不就是一群文科生开辩论会么,我这个工科男可不擅长,今日涉险过关,全赖邹衍之秀逗。半月之后真要去了,说不得又要丢丑。”刚欲张开口推辞一番,御座上的齐王发话道:“邹子诚信相邀,子欢公子再要推辞,却是不恭了。” “呃,”已到嘴边的话被生生憋了回去,赵欢郁闷一揖:“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此间事了,邹衍兴尽归去,赵欢与公孙伏英也退下殿来。公孙伏英似笑非笑看向赵欢,赵欢没好气斜他一眼问道:“大夫,可是又发现了我什么忤逆反叛的大罪了?” 公孙伏英则捋捋胡须,舌在齿后滋地一声:“原本想到离去,小老儿对子欢公子倒还有一些担心,依今日所见,我的担心实在是多余了。” 赵欢笑着挠一挠头:“是吗?其实我也没你说的那么厉害啦。” 公孙伏英却继续道:“你,就是个乱世魔星,巧舌厚颜运气又好,便是张仪再世,从你处也休想占去什么便宜。我却为你担心,岂不是可笑吗?哈哈,哈哈——”说着自赵欢面前,负手仰头而去。 “你们这些个古人,都矜持一些好不?我是你说的那样么……我,我,我去……”赵欢颇是无语地站在原地,待到公孙伏英走得远了,才忿忿然一撸袖子奔去,待追到老公孙身后,忽的曲起中指,在他后脑勺上弹了一个响亮的“脑瓜”。 “非人哉!” 公孙伏英平素为人方正不阿,何时受过这样的玩笑?骤然遭袭,真是佛也发怒,本来尚在御风般大袖飘飘而行的他抱头呼痛,竟也爆了一句粗口,跟着双手从地上团起一个雪球,向着逃跑的赵欢掷去。 君子六艺,“射”是其一。别说,老大夫的准头还真不差,赵欢只觉脑后生风,猛一矮身,堪堪避过,刚是得意地打一个唿哨,却突然脚下一滑,一个饿狗抢食跌在地下。远处的公孙伏英双手撑膝不禁大笑,谁知照面一个雪球砸来,呼得满脸。老大夫一生刚强,焉能受此之辱,又起身回击…… “噗嗤~”一声轻笑,凭栏而立的太史云央忙又用手帕掩住,看那空旷广场上的一老一少,这两人一个公子一个大夫,怎么却像顽童一般没个正形?唉,男人啊,真是种永远没法真正成熟的动物。 “小妹因何偷笑?” 云央一转身,却只见太史君玉在清樾的陪同下盈盈而来,眼眸深深地将自己注视着。 65.第65章 签华有邀 云央撇一撇嘴,摇头道:“二姐好没道理,无端端的如何便说小妹偷笑?女人笑不露齿,也是错了?” 二人是一母同胞,声调也如出一辙有些娃气,只是君玉讲话慢却干脆,,云央虽快却喜拖个尾音。 太史君玉长眉一挑:“纵不是偷笑。笑,也是有理由的。” 云央道:“还不是换月那个丫头,我素来与她姐妹相称,却听闻她要嫁给外甥,姐姐你说,这辈分却该要怎么论了?”说到此处又掩口笑了。 听到“换月”之名,清樾心中一凛,暗道:“夫人正为此事心怀不畅,也就是这太史小妹,敢在这节骨眼上去提这个名字,却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 太史君玉果是心中陡生一股烦躁,面色一愠正欲发作,却见云央笑吟吟看着自己,姐妹心意相通,顿时了然,她这小妹表面虽是疏漫温柔,其傲娇个性却是不下于自己,两姐妹虽是自小亲近,讲话却也常夹枪带棒地互相揶揄,若谁先愠怒便是输了。 太史君玉展颜道:“好哩好哩,我这一生怕的就是你这张嘴巴,柔声细气的,偏让人无话可说。说吧,此次入宫又是为何?” 云央道:“真的是为了换月,签华阁今晚要补开女儿诗会,换月丫头邀我同去。妹妹的衣物都嫌太素,厚颜特向姐姐讨那件花雀羽的大氅。” 太史君玉道:“妹妹与田换月走得倒是很近。” “都快要是一家人了,焉能不近?”云央道,“姐姐只说借不借吧。” 太史君玉这回却不再上当了,眼睛悠悠一转,倒是想起清樾呈给自己的一则密报,笑道:“不过一件大氅,你何须自己过来,差府上一个俾人来拿便是了。不过你此来却也正好,我看建儿日日在宫中憋闷,正想放他出去透一透气,你便带他一同去吧。” “姐你……”云央本欲再拿立太子妃的事揶揄二姐一番,却未曾料到她是如此反应。她明明知道是田单家的那丫头相邀,却让自己带上外甥田建同去,这是何用意呢? 云央仍在发愣,太史君玉忽道:“小妹,妹婿也已离世多年,你自也该为自己的事想一想了。” 云央知道太史君玉语出真心,只是想到亡夫黯然神伤,便连诗会的事也感到有些索然了。 太史君玉命人取来大氅,又遣人到太子的东宫传信,云央在君玉宫中盘桓了一个多时辰,便携着太子一同出宫。太史君玉看着云央远去,不禁若有所思,太史家的女儿向来心气儿极高,她是如此,小妹也是,自她亡夫去世便对这世上的男子再无正眼,整年深居简出,穿衣喜素,却不知近来因了何事,她的心火却似被重新点燃起来。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又言当局者迷,可能连云央自己都并未察觉自身变化,君玉这个旁观者倒是看得明白。只是不知究竟是何人,竟能叩开小妹紧闭的心扉。 想到这处,她心里却突然闪现出来一个明月般照人的少年的身影,曾经,有那么一个仗剑游侠的少年也曾打动过她,但造物弄人,两个人的中间始终差着一步,也许他再走近那么一步,或者她再等他那么一步,后面的故事就不会是这个样子。然而这看似简单的一步终于没有发生,田法章出现了,于是落难公子,美人恩重,倒像是上天安排好的,落难公子后来很争气成了齐王,她自然也便成了王后,很圆满不是吗? 天赐之合么?太史君玉惨然一笑。 “夫人,查清楚了。”不知什么时候,清樾出现在她的身后,“近日田换月身边的那一男子名作李园,是她田猎之时搭救的迷途士子。据报这个李园不仅俊雅风流,而且德才俱佳,这才几日,田换月与他已有登双入对之态。” “李园?”太史君玉念叨着这个名字,嘴角噙起一抹笑意。 …… …… 今日不是大朝会,赵欢与老公孙又先一步离殿,殿前的士卫都紧贴标立在白玉阶下,殿前诺大的广场上空无一人。赵欢与公孙伏英你追我赶,加之身受雪球,形貌凌乱,待两人跑到宫门内侧止战,均将全身上下拍打收拾一遍,不然让属下们看到,可成了什么样子。 赵欢一边跺脚一边道:“大夫还欠我两个雪球,我可是记着,下次接着来战。” 公孙伏英则一边抖动衣襟一边道:“甚的两个?你倒是一把将雪塞到老夫背心,现在还湿乎乎没有暖热。这笔账又如何算?” 说话间,二人整衣完毕,顿换上另一副样子,摆足气势,迈着方步走出宫门,门下洞开的微光把他们的身体剪出两条赳赳慷慨的黑影。 “出来了,俺地娘诶,公子可出来了。”大个子黑肤左盼右盼,都快盼成了望夫石,终于将公子盼了出来。 赵欢出了宫门,看到自己的十六名亲卫依旧标立在那处丝毫未动,顿觉十分满意。战士们地头上,身上,眉毛上都落了一层雪霜,而十六人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闲人。公孙伏英嘴角啧的一声,登车去了。 赵欢不急下令,先是绕着方阵转了几转,“壮哉,我赵国儿郎!”他捶捶战士们的胸脯,拍拍手道:“散了。” “哎呀妈呀!”黑肤大嘴一张刚欲出声却又被两位队长同时一瞪,众人依次解散牵马,又成阵型,整个过程竟是分外安静。 两位队长心思透亮,既知公子要立军威,首先要的便是严明的军纪与肃穆的军容。但赵欢却有另外一番心思,他一人当先骑上白马,向着赵国馆驿方向扬鞭一指,高声下令:“返程途中,无遵队形,各凭本事,能第一个到达府中的,赏一百金!” 说罢赵欢一马当先,绝尘而去。众人闻言顿时大喜,待看公子欢骑马先行,十六名骑士皆是一声唿哨,飞也似的纵马而奔。 这十六人都是战阵好手,弓马俱佳,骑术自比赵欢高明许多。待到赵欢回府,其中十五个已经先他到了,只剩下那个黑肤,身高体胖拖了一些马力,倒是落在最后。 赵欢堪堪抬入驿馆门口,正有一辆辚辚而来的小车在门口停定,车帘掀起,走下一个身着紫纱衫的小姑娘,言明要找赵国公子赵欢。 赵欢在临淄无友无旧,心下奇怪,要把小姑娘让进了内院。 小姑娘盈盈一拜,便在门下推辞道:“子欢公子莫得客气,小婢只一句话,传完就走。今日签华阁补开月中诗会,我家小姐特遣婢子来邀公子前去出席。” “你家小姐,却是何人?”赵欢问道。 “签华阁所邀,我家小姐自是签华阁主,碧落姑娘。” “碧落姑娘?哪个碧落姑娘?”赵欢说着,眯起了眼。 66.第66章 王翦练剑 听赵欢问话,小姑娘翘着兰花指,掩口轻轻笑道:“碧落姑娘便是碧落姑娘,签华阁的碧落姑娘啊,这临淄城中倒还有许多个碧落姑娘了?” 赵欢知再问不出什么端倪,心忖那日孔瑶扮成碧落于签华阁中设宴,仆从侍女有数十人,能摆出这么大的场面,作为签华阁主的碧落很难说能脱开干系。他本已想派人查上一查,一则归来日短诸事繁多,未来得及;二则吕不韦走后,自己的这班手下均是沙场决生的磊落汉子,于探查此道不擅。没想到这个时候签华阁的邀请却自己到了,想来宴无好宴,究竟是何用意呢? 那小姑娘目波流转,俏声道:“公子可一定要来,小姐说了,公子倘若不来,一定会抱憾后悔,小姐说话从不诓人。话已送到,小婢告辞。”说完大方一拜,登车去了。 赵欢沉吟一阵,想起签华阁,他的情绪颇为复杂,风华绝代的碧落,慷慨风雅的大夫,用情成痴的毓儿,魅惑终生的孔瑶,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才寥寥数日,为何却不甚清了,或许是因为各种的情感都太过浓重,混在一起却尝不出了味道。 赵欢这样想着便信步入门,正听见一声童音的尖利高叱,却见铺满积雪的庭院间,王翦手握一柄木剑对着一具木人桩奋力挥砍,他的剑法只有一式,便是擎剑朝天,自上而下照头而劈,但是由于他的个头尚小,纵然将木剑高举,也无法劈在木人的头上,剑尖划在桩身,剑身便会失去平衡而反震手腕,越是用力反震越强,小王翦却似毫不在乎,一剑剑地劈下依旧运足了力。他也并不图快,每劈上三剑便停下稍事休整,力求每一次劈砍都极尽全力,而每砍出一剑前都要架定姿势,像是进行什么仪式似的,表情不狠不戾,却极为认真。赵欢的亲卫们默默的围在他的身边,无声地看着,他们俱是食不果腹的苦哈哈出身,便连寒门也算不上,能在行伍出头皆靠一身本事,曾几何时不也是这般苦练?他们在这孩子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而这孩子的身上却又似有股他们没有的精神,不是仇恨,不是怨尤,不是对出人头地的渴望,而是一种笃定,一种决心。 卫离贴近赵欢,低语道:“公子,今早王翦央我教他剑术,我便随意敷衍了一招,刚才一问才知,他从早晨开始练剑,练这一招竟是练了一个上午。” 赵欢暗暗点头,王翦这孩子精灵鬼怪、聪慧非常,却能呆下心来学笨方法,怪不得日后成了威震天下的绝世名将。反观自己,每每遇险过关却都是凭着小聪明和好运气,对于未来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和计划。这样逞一时之能尚可,想要在这乱世安身立命乃至建立功业却是妄想。 这时王翦劈下一剑,剑柄突然震脱小手,木剑反弹掉落,他的手腕似是被崴了一下,王翦痛苦地用左手握住,皱了皱眉,却又去捡剑。 赵欢忙道:“翦儿,今日便到此吧,欲速则不达,伤到了自己,又要休养数日。” “干爹,”王翦这时才注意到了赵欢的存在,听赵欢所言有理,点了点头,却道,“干爹,翦儿今日已劈了九百九十九剑,还差着一剑。”说着又慢慢讲木剑擎起。 “卫离!”赵欢双眼盯着木人桩,舌灿春雷,一声高唤。卫离知他意思,“诺”地一点头,从腰间拔出佩剑将木人桩齐头削断,使高度与王翦的身高相齐。 “少主,你须得这般……”卫离听赵欢与他父子相称,嘴上也不着痕迹地变了称呼;他不及将剑回鞘,便往地下一扔,蹲身在王翦身前,纠正起他的姿势,授以用力的窍门。 剑有八法:劈、刺、撩、抹、穿、挂、抽、提;战阵冲杀,所用最多的便是劈和刺,这劈剑一式,用臂力还是用腕力,何处该上举,何处该下沉,何处该抖腕运力,这看似简简单单的一招,竟也有这么许多的讲究。 王翦双唇紧闭抿成一线,神情认真不住点头,听完试剑,这一劈下,声势更胜先前,随着一声枯木的溃响,桩子向下一沉,桩身绑缚的麻绳断了两根。“干爹!”王翦兴奋地回头,却身子一软向地倒去。赵欢抢出一步将他搂在怀里,“翦儿好样的,明日起干爹同你一起练剑,你说好不?” “嗯!”王翦郑重地点一点头,双眉却八字样向上一拱,央道,“干爹,翦儿晚上还想听狸猫少年的故事~”倏忽又向下一皱道,“翦儿立志,也要成为像漩涡鸣人那样的绝世强者哩!” “嗯嗯……嗯?”赵欢正忙不迭答应点头,乍听此语顿感愕然,暗暗忖度,“中国历史不会从此便少了一个不世出之名将,却多了一个开山立派的忍者吧?” 王翦自无他这样的担心,今日练足了剑又得了听故事的保证,心满意足地休息去了。赵欢一人来到内院,却见一群仆役侍女在内厅前围聚,不知在讨论着什么事情。 赵欢举步无声,靠近时却听明白原是温氏被赶走后,府上的诸般内事没了主管,其他事由掌管外事的家老一并照应,倒还好些,唯有公子欢的内库管理这一项,每日的采购、用度啦,赏赐的派发啦,头绪众多,却是一地鸡毛。长安君府的财务长年由温氏专行独断,仆役婢子们之中竟是没有一人懂得。现如今的困难,倒不是他们有自知之明,全都不肯任职;却是因为谁都没有绝对优势,而造成了竞争过于激烈。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家半斤八两,却俱是互不相让。赵欢这时又想念起吕不韦来,这家伙的伙计随便发过来一个,解决燃眉之急都是绰绰有余。如今也只有瘸子里面拔将军了,可是古人的记账法赵欢也是不懂,却又如何提拔别人呢? “咳咳。”赵欢回身走到门口,一声清咳,仆从婢女们全安静了。他便又重新进来,似是从未听过众人的讲话,微笑道:“大家都在,却是正好。本公子欲从你们中挑选一名财务总监……”见众人眼露迷茫,赵欢又解释道,“这财务总监嘛,便是总揽一切财务事宜的账房……” 他话还没完,窃窃私语便已四起,他双手向下压压,颇神秘道:“现在我教你们一种记账的秘法,谁学得会,谁便来当。”说着命人展开一袭白布,用沾墨的竹签在上面书写“1,2,3,4,5,6,7,8,9,0”等一串阿拉伯数字,又画下加减乘除四个符号,从最简单四则运算开始讲起,言毕问众人道:“可有人会了?” 众仆从均是一脸呆滞地摇头,再问一遍,众人还是无人响应,赵欢不禁丧气,看来古人真的不适合搞数学啊,这时却有一个颇为不屑声音自人群后响起:“这有何困难?” 67.第67章 风云际会签华阁(1) 众人闻声闪开一条通道,赵欢凝目而视,只见人群后秀立一个袖着双手的瘦高女子,削肩柳腰,肤色雪白,眉梢的朱砂小痣分外嫣红,众人看她,她却侧头似乎看着远方,目波之中涵着一股呆气,倒自有一番可爱。 “婷儿?”赵欢素知自己这个婢女颇有一些怪癖,也不苛责,只是问她道:“你学会了?” 赵婷并不答话,也不称礼,袖着手径直走到人前,拿起竹签,就以这些众人从未见过的符号设了几个虚数,又以此为基础,竟是将每日的出纳、用度推演了一遍。她写的速度很快,手腕手肘几乎不动,只以五指的位置错落,一根长长的竹签便似有了生命,运笔如飞,落墨却是极稳。她写完便将手重新袖起,竹签不是一掷,也不是放下,而是手掌收回,自然便落下了。她抿着嘴,两边嘴角满意地勾了一勾,眼睛却仍然不看赵欢,道一句:“会了。” “婷儿外表虽不似精明,倒没想到心思却是透亮。也真应了那句非常之人有非常之能,你看上学时那些数学学霸,哪一个不是不修边幅,表情呆滞?”赵欢胡思乱想道,然而虑及婷儿糟糕的交流能力,心里犹豫起来,不禁暗暗叫苦,“若是别人,不过费时费力多教一下,找上这位,以后岂不是每日都要生出龃龉?” 他刚想寻个由头敷衍过去,寻思着对婷儿赏赐鼓励一下也就是了。婷儿却抢先一步开口问他:“那么,我现在便是那个什么……总管了?” “呃,是总监,不过……” “管他什么,反正以后你们都归我管了!” 赵欢话还未完,婷儿便兀自转身,对着仆从们一叉腰道。众人一齐将头扭向赵欢,数十道不满的目光,一半写着“告状”一半写着“做主”,赵大公子一脸愕然:“我选的明明是账房,怎么却成了主管了?再看看这架势,这哪是什么主管,分明是位小姑奶奶!” “咳咳,这总监其实就是账房啦。”赵欢再次解释道。这位,只是婢女就曾多次给他难堪,真要当了总管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来。可是他话以出口,这几日刚考虑到要在手下面前建立起说一不二的权威信誉,虽不打算像商鞅那样来个“徙木立信”,但总也不能食言而肥。 账房……就账房吧。 这些下人们别的本事没有,却是最擅察言观色,先前看到赵欢瞬时的表情反应,便觉得这婢子纵学会了秘法,也于这肥差没戏。此时却见连公子竟都临阵退缩,仆从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有的说“不过是恰巧蒙对了题,便让她管钱,岂不太轻率了?”有的说“她是谁,我怎地却不认识。”有的说“凭什么,她才来府上多久,我可是十几年的老人儿。” 婷儿依旧悠然地歪着头,看着他们,或者目光只是穿过了他们看向远方,罕见地摇摇身子道:“我看公子教授秘法,不过用心多学些东西。这个位子原也不想坐的,只是听了诸位一番议论,却改主意了。” 众人听她讲话便屏了生息,这以说完“轰”地又沸腾了。婷儿不徐不疾,声音不糯不腻,问道:“厨房的齐嫂,你采买食材贵出市价三成,这个回扣还没吃够?”那齐嫂本叫得最响,听到这句便闭了嘴。“驭手队的张叔,你夹带的四车私货,不知可曾出手?”张叔悻悻然一摸鼻子也不说话了。渐渐地,渐渐地,没有一个人在说话了,婷儿这时仿佛才将赵欢看在眼里,轻轻一拜:“公子!” 赵欢星眸一闪:“这个婷儿,人还是那个人,性子也还是一如既往的野,怎么却感觉到她哪里不同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赵欢没有深想,见到了婷儿所展现的手腕,他虽还有一些顾虑,不情不愿也只好将内府的财务大权交到了她的手上。 诸事完毕,婷儿在一道道仇恨、妒忌、艳羡的目光中悠然离去。众婢子撤去书案、白绫,赵欢看在眼中,心道:“这个时代笔墨纸砚均未发明,写字都是用刀刻竹简然后涂墨,或者像自己那样用竹签沾墨书于绢绫。记得毛笔似乎是蒙恬发明的,纸的改良和普及更是几百年后的事,倘若自己将这两样提前发明出来,岂不是造福当世,功在千秋的大事?”赵欢这样想得心热,却又一拍脑门,大呼诸事繁多,远的不说,这近在眼前的宴请便是一桩。赵欢也知这些事不必急于一时,反正不怕有人抢在前头。 午间天空放晴,赵欢于内厅进过饭食,想着小睡片刻开始练功,谁知头一沾枕便感到身心俱乏,一觉就到了傍晚。签华阁邀约的时间已近,赵欢命小厮备马,留下卫离和众人负责护院,自己只点了个头最高最壮的黑肤,和最为精瘦的孙奕随行,哼哈二将一般带在身后。三人俱骑一匹云中草场养出的高头大马,这种马跑得不快,耐力也不太行,却只因分外英武的外表而受到贵族青睐。赵欢问起孙奕行伍中事,两人且行且谈,黑肤不时穿插上一句颇不着调却格外真实的浑话,三骑悠然,不一刻也来到了签华阁前。 河湾怀抱处,阁前的广场已为商贩、行人填满,驷马高车辚辚而过,名流高士、贵介公子、富商大贾络绎不绝。赵欢三人下马,只见站在门口迎宾的还是那个头戴夸张高冠的侏儒。赵欢知他虽然身材短小实际已人介中年,走上前去对他拱一拱手:“大叔,咱们又见面了。” 侏儒见他顿时春风满面,花白胡须抖动,似孩童般的双手合一揖道:“子欢公子,小老儿孟孙无常在此恭迎多时。” 赵欢对他回以一笑:“当日赵欢鲁莽,还未及向孟孙大叔致歉。” 这是问候,也是试探。 “啊……”孟孙无常咧开的笑颜停顿了一秒,忙伸手一让道:“公子客气,快快请进。” 黑肤这小子从未见过侏儒,见这人个头孩童一般,却满脸老褶,须发花白,不禁乐得不能自已,指着孟孙无常哈哈发笑,孙奕不着痕迹地弹起一脚,靴子狠狠勾在他的尾椎骨上,黑肤顿时嘴巴张成一个0形,高叫声还未发出又吃了赵欢一瞪,酸楚只得咽下肚里,捂住磨盘样大腚好一阵揉。 赵欢举步正欲入阁,一辆华丽非常的高车在清脆马蹄和隆隆轮声中缓缓而来,更加引人注目的是车前车后竟然各跟了一队的手持大戈的甲士。 高车在门前停稳,由一名带队甲士挑开竹篾编织的外帘,又由内部一个婢女拢起动物皮毛的内帘,自婆娑的光影中走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华服少年,甲士自车下抽出一墩踏木,少年提起袍裾下车,一举一动都是一派贵气,下车后却恭敬地对着车门一拜,伸出一只手道:“地方到了,且请姨母落车。” 68.第68章 风云际会签华阁(2) 重甲开道,当先的几人更是赫赫有名的技击勇士,这样宏大的排场顿时便引来了许多注目,临淄城的名流和百姓们已经隐约猜出了车主身份。 赵欢却是不知道的,心中思忖道:“这个少年仪表不俗,听他称车内之人为姨母,车里载着的八成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贵妇。却不知他们究竟是何身份,竟能摆出如此宏大的阵势?” 他正好奇,却见自车帘拉起的缝隙中伸出一只芊芊擢素的玉手,不禁就是一呆。这柔荑的拇指指肚捏于中指指节,小指兰花样微翘起,手心本是向上,翩翩然一个翻转,短短的距离却似飘落秋叶之静美,盈盈落在了少年的手心。少年颇为恭敬地将这柔荑轻轻托起,紧接着又自车上探下一只纤巧玲珑的罗靴,靴尖在木墩上堪堪踩实,便由少年搀着走下一位头扎堕髻的美人,一袭雀羽大氅葳蕤生光,登时将四围映得亮堂了几分。赵欢“咦”的一声,心中暗道:“竟然是她。” “她是太史王后之妹,而这少年称她为姨,想必是齐国的公子。当今的齐王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太史王后所生,名叫田建;一个则是馥夫人所生,名叫田假。田假现如今刚满三岁,这一位定然便是公子建了,也就是当今的太子。”赵欢想着,看着这些身着重甲的技击勇士,心中了然,“怪不得,怪不得哩。” 技击勇士为齐军精锐,他们所护卫的其实是公子建,也只有一国储君或是手握实权的重臣,才调得动他们。只是这位公子似乎极为有礼,倒是事事以长辈为尊。 太史云央对少年一笑:“建儿不必过礼,倒似我是个老人家似的。” 公子建自小由当世之大儒,稷下学宫的祭酒荀况一手教大,性情温良平和,向来极为重礼。这位小姨母虽然芳容正茂,但到底是他的长辈,听她如此一说,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忙摆手解释道:“姨母哪里的话,建儿绝无此意,举止失当,望是姨母勿怪。” 云央却是微微蹙眉,她当然不老,非但不老,容貌还很漂亮,但是作为一个嫁过人又守了寡的妇人来讲,她对自己的年龄问题还是比较隐晦和关切的。方才不过是随口一语,好让外甥不必拘礼,却被他一番解释,倒似是自己着了痕迹,越描越黑了。 “太史姑娘天生丽质,使人见之忘俗,子建公子自居晚辈不方便言,赵欢这登徒子却是忍不住要赞美了!”一个清亮干净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台阶上的赵欢向着二人合袖一揖,迎了过去。 太史云央的眸子飘落在他的身上,展开一抹笑颜。她难道不知自己生长得美?女人就是这样,明明自己知道的事,偏偏喜欢让别人说出来。嫁过人的女子却怎么能称“姑娘”?然而女人就是这样,明明自己知道是谎,却偏偏喜欢自欺欺人。 太史云央曾救过赵欢,于情于理他都该打声招呼。那田建的微窘倒是让他依稀间似曾见到后世的那些理科生们不善交流的憨态,于是也大生亲近好感,加之他现在身在齐国,所能投射出的政治影响力终是有限,若能够结交齐国的储君自是一桩大大的好事。他虽不懂女人的心思,前世小三十年的阅历练达,女人喜欢听什么话大约也知道一些。不管经过几千年的演变,还是几万年的进化,女人们的心思大约都是不会变的。 赵欢行至二人面前又是一礼:“赵国公子欢,见过太史姑娘、子建公子。” 随行在他身后的孙奕刚要一同跟过去,却被黑小子抓住后心衣服一把拉住。 “你这夯货,拉我作甚?”孙奕向他一个瞪眼。 “别去别去,”黑肤冲着他颇神秘挤一挤眼,“你没听人家说起过咱们公子的癖好么?” “什么癖好?” “嘿嘿”黑肤小子胡子拉碴的大嘴一咧,“说咱们公子啊,专好这人妻熟妇。你看公子看见人家那位小公子的媳妇,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到时候什么该看的不该看的,该听到不该听的……哎哟!”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黑肤这夯人浑吧,想的事情还不少,孙奕的心思却是透亮,抬起一脚跺在黑肤的大脚面上让他闭嘴。 黑肤却顿然醒悟似的,一锤拳道:“是了,对方的护卫也是不弱呀,万一打起来公子可不能吃亏,还是队长你想的周到。” 孙奕翻一白眼,顿时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云央的眸子款款落向赵欢,太史姐妹本都生的身材纤细,云央此刻却身披一袭隆而重之的雀羽大氅,奇怪的是丝毫不感到累赘,强烈的反差之下倒更使她本身的更加气质凸显出来。赵欢心中暗评,在他所认识的美女之中,灵毓娇憨,孔瑶妩媚,碧落端庄,白薇刁蛮,婷儿有一点呆,真是各有各的风情;而这太史云央却可堪占得一个“柔”字,柔不是“甜”,更不是“腻”,不是小女孩故作而出的体贴,也不同于孔瑶之勾人,而是岁月养就的一种恬淡宁静之美,就像是你将手放入到流淌着的溪水,又像是芦苇的穗子在男儿汉心窝里头轻轻一搔,是明明感觉对方毫无反抗的能力,很容易推倒似的,又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下手?雀羽大氅的开领有一些低,里面的衣服更是轻薄,裸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赵欢心中一荡,这盈盈可握的美人之颈,那天不是被自己毫不客气地捏在手里吗? 云央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紧了紧领子,嗔怪地看他一眼:“子欢公子别来无恙。” 公子建也道:“素闻大名,久仰久仰。” 一众几人寒暄入阁,来到三搂见已有十数人在场相候。春秋战国,国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王族虽然也是身份尊贵,却还无后宣扬世君权神授所带来的光环,公子建忝为主宾,却是晚辈并不急着入席,而是与众人一一见礼。三楼阁中是一个十字形的高台,将整个厅堂分为四个部分,其中一方专门辟为女席,云央由两名侍女领着来到自己的位子,解下大氅交于身后的亲随,盈盈袍袖一展,款款落座。赵欢也在安排好的席次坐定,环视四周,今日来的宾客中有认识的,也有不相识的,突然目光定在一处:上大夫后胜倒也来了。他的身旁还坐着一个前呼后拥,神态轻浮的青年人,身后围绕一群凶神恶煞般的随从,摆出的派头倒是比太子田建还大。孙奕略一弯腰,贴在赵欢耳后道:“主上,对面那人是齐相太史高之子太史华,主上曾与太史高庭上不合,太史华带着这许多高手,待会儿说不得便要滋事寻衅,却要小心些了。” 赵欢点一点头,心中却呵然一笑:“官二代么,有什么好怕,你老子我都不怕,却还怕你不成?”再看这太史华暴发户一般的派头作风,也是好笑,生怕别人看不到么?赵欢却兀自不知,他自己身后黑铁塔一般的黑肤小子昂然一立,却也是吸引了不少呵然一笑的眼光。 这时候孟孙无常出现在高台之上,手持一只三角铁,轻轻敲了几下,嘈杂的阁中渐渐安静下来。 “诸位高朋,我宣布,今日签华阁之女儿诗会开会!第一个节目,黄泉之舞。” 69.第69章 碧落黄泉 孟孙无常一声报幕,右手抚胸一躬,便匆匆退下。赵欢犹自在东张西望,眼神落在上大夫后胜的另一侧,却见旁边坐着一个体型、样貌与王卷都有些相似的人,赵欢的目光循过来,发现他本已在偷偷瞄向自己,四道目光略一相触,这人便忙低下头佯作饮酒。赵欢心中一凛,记得王卷有一胞弟,却在关键时刻出卖乃兄,更是将小王翦献给太史高,让这棵绝世名将的苗苗差点就挨上一刀成了太监。 “这人,莫非就是王幅?” 这样想的时候,忽听一声悠然九转的号角,“咚”一声的齐齐落下沉闷的鼓点,四面八方许多个汉子同时起了一句号子——“呼嘿!” 原来这厅堂四围各被布置了两排竖鼓,俱被装饰了花纹图饰,平时本作屏风之用,此刻每面鼓之前却都站着一名徒手击鼓的乐手。 鼓声一点而止,立于一角编钟前的白发乐者手持长锤轻击,短暂的沉寂中响起了清正的钟鸣,鼓声绕着钟鸣渐起,十字舞台的一头八名筋肉虬结的赤膊大汉抬着一张花面大鼓摇摇而来,鼓上大花图案的心处婉然立着一名身着百合纱衣的妙龄少女。这少女肤色并不甚白,却是这个时代并不常见的小麦颜色,浑身上下都充满着饱满的健康活力,一头乌云般的葱茏黑发从头顶直直垂落到赤丨裸的脚踝。 她的颈间、手腕、脚踝俱佩银饰,手脚指上还萦着银铃,赤着的脚丫在鼓面上轻轻一踩,“飒飒”铃声中便是“咚”的一个节奏,本来隐着的双手从黑发之下盈展而出,十指轻拨,“哗啦啦”左上右下各划出一个半圆,又花朵样合于心前,一手朝地,一手朝天,单膝轻曲提于身侧,一脚足弓紧绷立于趾尖。 她微阖的长目描着金尾,娇俏饱满的嘴唇微张,隐隐可见一排扇贝一般整齐的白牙,薄而透明的小鼻翼一翕一张,胸口随之轻轻起伏,静谧独立,便像一朵待绽的“花珠”。花珠少女弗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均都集中过来,再也无法离开。 碧落博学,花珠善舞,临淄城中并称签华双绝。赵欢婆娑着自己的下巴,心道:“这个少女应该便是这签华阁的副阁主,花珠姑娘了吧。”忽然感到小姑娘的双眼突然张开,目光如有实质一般向着自己一按,嘴角轻轻勾了一勾,待再看时这眸子却又已恢复到之前的空洞茫然,直似两穴漆黑幽深的井。少女似被微风吹动,合花的双手忽然斜向一面,整个身子随之荡了起来,八名抬鼓的壮汉也是脚踏星斗,倒似整个空间都被少女牵动,她提起的脚堪堪落下,又一声鼓,四面的乐手也都是一拍鼓面,口吐劲风“呼嘿!” 花珠身体婀娜轻摆,连连踩出几个鼓点,众乐手单手拍击,跟着她的节奏形成旋律,另一条手臂则振摆于后,步落长弓,健壮的腰身拧转,六鼓一轮,倏而换手,也是舞蹈。手持长锤的白发乐者庄然拿势,编钟之声伴鼓而起,倒成了辅音。钟鼓和鸣,直似有片片飞絮自屋顶飘落,有人不禁摸摸头顶肩头,也有人抬头去望,当然,是什么也没有的,这时席间众人突然就感到一阵鼻酸,眼神落在赵欢一行缠扎的白绫,想起那位冤屈而死的大夫,心思较弱者潸然落泪。 “王卷大夫生前与签华阁两位姑娘相交颇笃,莫非花珠姑娘这舞竟是为悼念他所跳?”赵欢心道。 这,便是黄泉之舞吗?众人扪心,不仅是对逝者的怀缅,也是生者同世为人的一种悲悯,是造物之弄、命运之争、轮回之苦,是“悲莫悲兮生别离”,是“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是那初恋的人儿未能握住的手,是那棺椁之隔未能道出的别。人定胜天不过是一句洒狗血的酒后豪言,更多时候不过是“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的一声喟叹。 花珠目盼成痴,像是陷在另一座时空里面,疾步轻旋,乐曲节奏骤而转急。八名壮汉将鼓面向上一送,花珠便翩然飞起,转而落下,壮汉们的手向下一沉将其落势挽住,奋而一颠,又是一个托举。花珠的黑发飞散就像是那抹浓郁的黑暗也自她的眸中漫溢而出,急促的鼓点像是对这个世界最原始的追问,众人听在耳中,只觉得这鼓便不存在了,阁楼也不在了,这诺大的临淄城也不在了,七雄连带十数个诸侯小国这纷争的天下都不在了,只有你,与她,共同在这一片洪荒之中,在那暗黑无垠的混沌之中,向着这个终极的世界提出终极的问题。 我是谁?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上穷碧落下黄泉,究竟何处是来处,何处又是归途? 赵欢自来到这个世界,曾在历下城中欣赏过娇而不媚,秀而不妖的周礼之舞,感受了中庸平和的华夏精神;也曾在签华阁中看过扮作碧落的孔瑶剑舞,当时惊为天人;此刻却觉得均比不上这花珠的黄泉之舞。人道不疯魔,不成活,花珠起舞之时便仿佛已不是这个世间食五谷而生的人,而是成了舞乐之中的一串“宫商角徵”,一朵花仙子,一个迷踪的精魅,而她的舞蹈所蕴也因此超脱了本身的存在,而达到哲学、玄学的范畴。 赵欢忽觉心思一阵飘忽,体内的丝丝缕缕的扶摇真气竟被这舞曲调动起来,忙宁心静气加以引导,引至下腹气海处时,那团小小的硬物又似开裂了一层,一股清冽却强劲的力量盘旋而出,直直冲撞心防,赵欢忙闭目相抗,额头的汗渗出而又消隐,再张开眼时精神便是一盈。鬼谷术,逆天道,损阴操,满之愈满,损之愈损,便是以小博大,与天地间的道理,与造物者的逻辑进行一场赌局,赵欢方才行功抗意,自己浑然不觉,却已又是一场小胜。 舞蹈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众人中大部分都已从方才的情感中逃脱出来,席间恢复了嘈杂与觥筹之声。所谓“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事务者,窥谷忘返”在很多时候不过是文人骚客的一种一厢情愿的艺术手法。 赵欢一手执袖,一手端起青铜酒爵,想润一润嘴唇,低头却见案前出现了一双娇俏可爱的脚丫。花珠眸光闪亮,此刻她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腰身纤窄,紧实挺翘,通体无芳自香,不仅是人,还是一个性感奔放的少女,她丝毫不羞涩道:“赵家哥哥,我喜欢你了!” 70.第70章 少年引诗为一狂(1) 花珠是这签华阁的副阁主,也是当世的舞蹈大家,却更是一个年堪及笄的少女。 凡舞之道,皆在一个“诚”字,对己诚,对心诚,对当下的感觉真诚。她站在这里,只因她该站在这里,只因在她眼里,面前的男子不是什么长安君,也不是雪夜凭窗遥顾的小公子,却是她的“赵家哥哥”,却是她的情郎。也许寻常女孩的心思还会因为羞怯而隐,也许更多的时候她们甚至触碰不到自己的心底。然而,舞者之心却像闪闪琉璃一般玲珑透亮,她若不说出来,她便不再是花珠,也再不能跳出黄泉之舞了。最最纯粹的女儿情慕,就是这么直接,就是这么没,有,道,理。 “姑娘……我……你……”赵欢呆住,端着的酒撒到了身上也浑然不觉,张口结舌正不知该如何说辞。花珠却忽然笑着肩头一耸,剪水的眸子眨上一眨,吐一吐舌赤着一双脚丫径自跑了,倒把伸出一只手的赵欢晾在了那里。 女儿家的表白是从心顺意,若还要人家女孩子上赶着去追,古往今来从未有过这个道理。 美好的女子,生来便应当被世上的好男儿追逐,如今自己连心意都告诉他了,便似是道出了一声鼓励,给出了一句邀请,还不够么? 赵欢还未反应过来,对面席上的贵介公子们先炸锅了,有的呼哨起哄,有的扼腕太息,也有的破口大骂。花珠与碧落以女儿之身,能在这临淄城中左右逢源,地位超然,只因大家均知她们眼界颇高,便是高官王子也不一定看在眼里。男人,有时候就是很贱,你越是对他们不假辞色,他们越是愿意追你捧你,把你捧上天去。但此时花珠突然对一个男人示好,便似仙女从云顶跌落,她成了一名伶人,一个舞伎。而她钟情的男子还是一个外国的质子,这些齐国的世家公子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尤其一个人被激怒了。 太史华一拍桌案,手指对面席中的少年骂道:“你赵欢是什么东西,不过是赵国派到我大齐一个质子罢了。试问何德何能抱美而归?”讲到此处更是于案后昂然站立起,高声道:“花珠妹妹,我太史华乃丞相之子,王上的外甥,迟早袭爵封君,哪点不比这有名无实的公子欢强了?” 签华开阁,每月都举行一场诗会一场论战,尤其这诗会之时会邀请名流女眷,拿出闺中佳作于众人品鉴,临淄人称为“女儿诗会”。其间不乏许多附庸风雅之辈,太史华便是其中之一,他不仅觊觎碧落之风华,对性子直来直去,顾盼成痴的花珠姑娘更是垂涎已久,平日打赏的缠头最是丰厚,希望能以一颗“真心”打动二女。二女对这位“大金主”虽然并未多假辞色,却也是高迎远送,客客气气,这便给了他一种幻觉,私底下已经把两人视为自己的禁脔。今天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却还是个质子,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孰)可忍,婶儿不可忍!” 看自己的主子发怒,他身旁的随从也纷纷破口大骂。 “赵国公子又怎么了?今次没有我大齐的勇士,赵国怕早被秦国攻占了。想我大齐在孙膑先生时就曾救赵国于危亡,这次又救了赵国,你说赵国的将士怎么就那么不经事儿哩。” “谁说不是啊,可是你看这赵国人却不知道感念我齐人之德,小小一个质子,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大齐威武!大齐威武!”随从们振臂高呼,初时还有零星的响应,几声之后更寥寥了。 这些太史华的手下本欲以爱国之情激起齐人士子的同仇敌忾之心,奈何这里不是市井街头,在座的士子不说都胸有丘壑,却至少都对这天下之势谙熟。而他们都是些不学无术的匹夫打手,这话一说出来就不禁太偏颇了。赵国自赵武灵王变法改革后武力大增,当今天下也只有赵军将士或可与秦军一战。对此在坐的齐国士子自然心知肚明,况且战国之时,各国互为奥援实属寻常,齐国援赵,便说齐国救了赵国,也是有失公允。 赵欢本是不欲起口舌之争的,然而事关国家声誉,也是不可不争一争了,振声道:“此言大谬!我赵国为六国抗秦之先锋,更是为齐国的西部屏障,为齐国抵住大秦的虎狼之师,齐人自干不出背后捅刀子的事,如何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寒呢!” 上大夫后胜眼咕噜珠一转,离席穿插到二人相隔的过道中间,展开双手劝止道:“两位公子莫伤和气,且听在下一言。窈窕美人,是上天赐予人间的尤物,自然当时能者居之。今日之聚是为诗会,二位公子若有心相争,不妨自成阵营,两方各赋诗以评个高下。”后胜说着,转身背向赵欢,向着自己的席位处丢个眼神,两名随行的文士门客便不动声色地挪到了太史华的身后。 这后胜言辞之中丝毫不提方才争论之内容,俱以风月盖之,赵欢一时骑虎难下,这时他要是再要拒绝,难免就有了畏战之嫌,纵不败也是败了。 他的眉头暗暗皱了一下,动作虽小,却被极善察言观色的后胜看在眼中,神色一喜道:“若只作一首,评价之时难免会有所偏颇,咱们就以三首为限。”后胜潇洒地伸出三根手指,眼神却飘向赵欢身后,暗想:“素闻这公子欢不学无术,亲随之人看模样又都是武夫,这场对局公子华铁定赢了。正好灭一灭赵欢的气焰威风,也好让这公子华为我在丞相面前再多美言几句。” 后胜言毕,赵欢的眉头又紧了几分,太史华得了后胜示意,此时再看到赵欢的表情,于是亦是笃定稳胜。他们哪知,赵欢是很愁,却不是因才疏学浅,做不出诗,愁的却是脑海随便一拎,俱是传颂千古的名诗佳篇,实在太多太多,实在不知用哪一篇好啊! 人道:“穿越装丨逼有三牛,诗歌、火药、热气球。”火药和热气球暂时是用不上了,这诗歌么,唐诗、宋词、元曲……在赵欢眼前飘来忽去,简直就像一个个勾栏招手的妓丨女,予取予求。 赵欢微皱着的双眉向上“无奈”地八字一拱,变成了个贱兮兮的坏笑:“这样真的好吗?” 正在此时,对方席中一个中年男子被一个踉跄推了出来,赵欢定睛一看,此人不是别个,正是王卷之弟——王幅。 赵欢胸中一沉,脸色顿时清水般冷了下来,自跪坐竹席上长身而起,昂然来到中庭,紧了一紧扎在额前的白绫:“此局我先。” 71.第71章 少年引诗为一狂(2) 坐于女席首座的太史云央眼睛一亮,她见自己的大侄子与公子欢二人争执,本来已欲出言劝止,现在却见赵欢自己站了出来,堪堪抬起的玉手,又翩翩然按下了。 公子建不动声色,见姨母不发话,自己倒也乐得看个热闹。太史华虽是他的表兄,但俗语道一表三千里,而且他生在王室,又比寻常人家远着一层。 今天的正主碧落迟迟不现身,司仪孟孙无常自顾自哼着小曲,孩童一般短小的双臂交叉胸前,一手在臂弯击打着节拍,对这一切倒似一无所觉,当然更加不会插手。他却忽然感到两道目光,“嗯”的略一抬头,只见一个大黑个子绿豆小眼直勾勾盯着自己看个没完,心里甚为不悦,两唇一翻露出一嘴参差的尖牙,面目狰狞地向着黑肤将头一伸,倒将他吓了个一跳。他身边的孙奕也是双手抱臂,一手握着一柄铁剑,眼睛紧紧注视着局势变化。 厅中,赵欢不丁不八于站定,先不忙做诗,而是缓步绕着王幅转了起来,嘴角噙起一抹不阴不阳的怪笑,似是端详,似是嘲讽。他还是穿着那身白裘,裘尾直直拖到木地板上,把他本就颀长的身材衬得更加高冷峻沉。 “你,就是王幅?”赵欢问道。 这王幅也长得高大端正,颇有一些乃兄之风,此刻却弓腰驼背,眼神畏畏缩缩,兀自不答。他虽然通晓拳脚武术,但平日里也是个风雅之人,若当真胸无点墨,太史华也不会将他推出来了。只是今次卖兄求荣,他本已是心中有愧,这才堪堪数日王卷之案竟昭然平反,便更加无颜在公众场合露面,本想躲在家赋闲暂避,太史高与后胜又如何肯放?这次诗会赴宴也是被他们所迫,王幅现在已是退无可退,唯有紧紧靠上太史高一系,纵是万般不想答应也得应了。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又被己方的人给推到了人前,分明就是要逼他献上投名状,也算是对赵欢的一个示威。 “你就是王幅?”赵欢又一声问,王幅却还是不言。 赵欢飞快地逼出一步,快要贴到他的身上,压低身段厉声高喝:“回答我!” 分威法伏熊,这一问便似熊罴挥掌拍出的劲风,直压到人的心头,迫得王幅矮身忙道:“是是,我是。” “是谁?” “王幅。” “王卷之弟王幅?” “对对,王卷之弟王幅。” “噢——”赵欢的语速突然缓了,身形本来越压越低,现在也拔了起来,“原来,是故人之弟。幸甚,幸甚。” 王幅略晃过神,才发现自己竟被骇得坐在了地下,慌忙站起。席间窃窃私语起来,太史华哪知他竟如此不经事,气得拍案大骂。 黑肤粗声粗气大嗓门道:“哎哟,这么大个人,被俺们公子一问咋还给吓蹲下了尼?公子若再多说上几句,他还不得趴地下啊?” 旁边的孙奕一本正经:“不会不会,你观他这姿势,仰面撑地,重心在屁股上,怎么会趴下呢?要我说却是躺下。” 黑肤像是思考了一下,摇一摇头:“还是得趴下。” “诶~分明就是躺下。”孙奕道。 “可敢打赌?” “有何不敢?” 赵欢对二人嘴角一挑,眨一眨眼。 孙奕本来已快忍不住笑,看到公子抛来眼色,不禁拳背掩口,咳了两声。黑肤却是一脸茫然,这没波没浪的,公子给俺抛媚眼干哈? 王幅老脸一红,手按膝头撑身而起,渐渐将身体站直,心底怨毒道:“我王幅是做了些委曲求全的不义事,却也是万不得已,我也有妻有子,难道便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么?你与我兄长认识不过将将数日,能有什么交情?明明便是你连累我王氏一族,此时却要惺惺作态!你不敢去找正主太史高,偏是要把威风逞在我的头上。” 后胜温声笑言道:“子欢公子,你与故人之弟叙旧大可另辟时间,现在我们却是要斗诗分个胜负的。” 赵欢将手一摆:“催促个甚,这便来了!” “你!”后胜一时噎住,没想到赵欢竟会对自己如此无礼,连面上的和气也不要了。 他刚欲说点什么,赵欢却一个转身,给了他一个背影。只见赵欢手撑下颌,低头迈出一步,气声有一些颤,道出便是句诗:“煮豆——燃豆萁。” 众人皆不明其意,豆萁便是豆梗,这句诗的意思便是煮豆子时将豆梗填于灶下,家居琐碎,实属寻常,又有何意呢? 太史华不学无术,见众人皆无反应,不知这句诗是好是坏,举目看向后胜。后胜却是表情轻松的一声暗笑:“语言平白,用词粗鄙,下成之作也。” 太史华看他表情,心中一喜,咧嘴骂道:“这是什么狗屁!” 赵欢并不睬他,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脚下,缓缓落步,一字字道:“豆在——釜,中,泣。” 王幅的本来跟随着他身形的眼神突然定住,眼前真似展开这样一方画面:一锅沸水中许多颗似有精灵的豆子,身上的皮快要烫破裂开,而在锅下面助燃的却是刚刚择去的豆梗。他心头不禁一沉,心里的那扇陈锈错落的大门似是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众人也皆觉得这两句诗虽然粗鄙平白,却似乎蕴藏着什么深意,却不知会落在何处? 赵欢连迈两步,语气也加速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此言一出,王幅心神巨恍:豆与豆萁同根所生,豆萁却煎熬着豆子毫不留情,大哥已经死无全尸,竟然还要他断子绝孙!相煎何急?那可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大哥啊,是自己从小的玩伴,是平日里万事照拂的兄长……自己竟将他唯一的子嗣……我究竟做下了什么?想到此处不禁又悲又怆又羞又愧,大袖掩面,竟然伏地恸哭起来,哪里还能吟诗作赋。 黑肤一拍手道:“哎呀你瞧,我就说吧,还是得趴下吧。” 这时,气急败坏的太史华直接跨案而过,一脚蹬在王幅的肩头。 孙奕得意一啧嘴道:“快看,又躺下了。” 赵欢看着涕泗横流的王幅,幽幽一叹。 这首《七步诗》是曹子建在兄长曹丕逼迫下所做,诘问之中隐有哀婉之意,便似一个冤魂质问凶主,却不是一味的指责。有的时候人的情感就是这样,百炼钢铸就的心门,偏能为绕指柔所破。 赵欢却未思及这些,只是觉得这首《七步诗》讲的兄弟相残之事便拿来用了。不过他却在诵读之时暗暗灌入内力,一为斗诗,一为试功,却未曾想到竟然能有这么显著的效果。 第一局,赵欢胜。 他环顾四席,公子建遥执一揖,表示祝贺,太史云央也投来了欣赏的眼神。 这时一串尖声细气的声音笑道:“子欢公子诗作高妙,于无声处,听得惊雷,奴家也粗通一些平仄,不知可否指点一二呢?” 72.第72章 少年引诗为一狂(3) “奴家?莫非是个女人?” 赵欢闻言举目,只见那边席间走出一个身着罗绮秀衫的男子,个头虽然不高,却是五官秀美,面容姣好。他虽一看便是一个男子,迈步之时却是双腿夹得紧紧,女气十足,来到近前,三弯两曲地一站,秀帕掩口对着赵欢眨巴眼睛。 黑肤惊一声道:“哎哟我去,这是个老爷们儿还是老娘们儿啊?” 这男子听得鼻头皱起,一扬手帕道:“好讨厌啦~”赵欢蓦地脖子一缩,两面嘴角同时向下一抽,顿感到一阵恶寒。 这男子对赵欢蹲身执一肃拜:“奴是城北徐家的徐风,拜见公子。” 等等,城北?徐家?这世上自有许多徐家,许多姓徐的人,但这是齐国,当“城北”和“徐家”两个词重叠在一起时,赵欢便想起了《战国策》中的一则典故。 齐威王时,邹忌讽齐王纳谏,借比美“城北徐公”,得出结论“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从而推出“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的论断。齐威王从善如流,广纳谏言,并以邹忌为相,田忌为将,孙膑为军事,从而国力军力均是大强,最终打败当时的老霸主魏国,当时风头一时无两。 “你,莫非就是那位‘城北徐公’之后?”赵欢问道。 “嘻嘻,对的。”徐风灿然一笑,眼波漾漾,“公子好会猜哩。” 赵欢不由将这徐风重新上下打量一番,他无法揣测当年的邹忌是什么心情,反正他是不得不起声感叹:吾诚不如徐公之美也! 这时这“美人儿”身后的太史华懒洋洋的声音喊道:“徐风,给我把他比下去,不然今晚要你好看!”呼哨四起中就是一阵森森的淫笑。 “若是风儿胜呢?”徐风问道。 太史华的声音又起:“放心放心,本公子恩罚分明。若是胜了呢,就叫你好受~”席上又爆出一阵哄然大笑。 徐风咬咬嘴唇,罥烟眉微微蹙起,水汪汪的眼睛露出一抹悲绝之色,转身对赵欢苦苦吊起一个笑脸,小声道:“徐风身不由己,今日失礼了。”其凄婉处比起真正的女儿来当真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史华催促道:“快快赋诗,你倒与他咕咕唧唧说什么悄悄话呢?莫不是见了俊俏的郎君便春心动了?” 徐风颤身一个跺脚,娇嗔道:“风儿当真没有,何以平白无故受此之冤?” 太史华还未来得及开口,赵欢先就是一拜:“壮士,我们还是快比诗吧。” “壮士?”徐风不禁莞尔,双眸剪水道,“公子的称呼当真清新脱俗。” “呃,代称罢了,何须计较许多。”赵欢一窘,忙垂眼与他的目光避开,心道:“这徐风虽然男儿之身,性格当真比女人还要女人,看问题永远抓不住重点,上一刻还在顾影自怆,这一刻便能笑出声来。” 席间侍立的黑肤搓起一双蒲扇大手:“俺老黑今天可算开了眼了,原来老头儿可以生得童子大小,这男人女人还能集于一身。孙哥你倒说说,这人裤裆底下到底有没那一嘟噜?” 孙奕抱着膀子,不耐烦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待会儿诗会散场你大可褪开人家裤子去看一看,说不定人家看你长的威武雄壮,赖上你咧。” 黑肤脑皮子一紧,忙将脖子缩起:“嘿嘿,还是算了。长的再好看有啥用,总没法……没法,孙哥你说,太史华跟他,这俩男人可咋弄啊?” 孙奕看他说的越来越不像话,胳膊肘一顶他的腰眼儿:“收声!” 二人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徐风也不知听没听见,表现倒还从容。当世的学子对吟诗作赋颇怀敬畏,他收拾了一下表情,倒展现出另一番的清正:“方才听子欢公子所赋之诗,立意深远,不入流俗,徐风自觉是比不上的。公子,我们不如便以此时此景此宴为题,另自赋诗一首,再做比较,可否?” 赵欢大方道:“可以。” 徐风抛一媚眼道:“那么,还是公子先请。” 赵欢无奈应下,心知先手肯定吃亏,可是谁让对面那位是个“娇滴滴”的老爷儿们呢?若不依他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 “应景而作么?”赵欢缓步走到临窗的地方,举目眺望,只见一轮红日堪堪落下,临淄城中零星点缀起初上的灯火,跃过城墙隐隐可见缓缓流淌的淄水,再远处是一道贲伏而起的丘陵,淄水在这拐了个弯,再往前便要汇入黄河。而黄河,奔涌入海。 赵欢背对众人,负手而立,眼前的风景越过千里: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此诗道出,众人皆是愣住。赵欢心里一时也没了底,五绝之律源于汉乐府小诗,全盛于隋唐,此时会不会太过超前了? 旋即起了一声喝彩,像是把众人从梦中惊醒过来,顿时掌声、喝彩声隆隆而起。 徐风颇为惊喜道:“好个更上一层楼!公子之诗想凌空高飞,当真有如九天之羽,令人击节赞叹。徐风狼狈应战,子欢公子可堪一笑。” 掌声未落,徐风便走回席间,拿来两柄银色的小剑,握剑拱手向赵欢俯身,眨一眨眼睛:“如此,公子看好。” 他双手交相挽起,将双剑的木鞘滑落,腕子一抖便是一个好看的剑花: “雪白皑兮佳宴, 起高阁兮临风。” 赵欢眼前一亮,徐风所做之文体乃是楚辞,楚人不奉神龙而拜玄鸟,文化自来与中原诸国不同,其想象力奇诡丰沛令人炫目,屈子芈原更是开浪漫主义之先河,《离骚》成而鬼神泣,中原学子也纷纷效法,楚辞浪漫之气与《诗经》写实之风隐然有分庭之势。更加使赵欢惊讶的是,这看似柔弱娇媚的徐风,竟会使剑。 只看他左剑当心而划,背于身后,步落成弓,右剑前击: “纤歌宁兮鼓震, 群朋至兮兴怀。” 徐风身形轻旋,双剑狂舞生风,口中吟道: “负太行兮夸娥, 斩长蛟兮佽飞。” 此是虚写,夸娥是上古开山的力士,佽飞是楚人斩蛟的勇者。徐风飞腕,双剑脱手抛至半空,一跃而起,身体反拗有似弯月,婉而落地,双手盈而一展正好将剑接住,接着就是一阵快旋,身形像后世的花样滑冰一般先低后高,剑光烨烨最后立为剑诀: “黄泉舞兮八方动, 有美人兮云~之~央~” 他面向女席,太史云央听得最后一句,竟落在己处,不禁轻笑,拍起手道:“彩!” “彩!彩!彩!”众人巴掌拍红,竟是比方才赵欢吟诗时还要热烈。 雪白皑兮佳宴, 起高阁兮临风。 纤歌宁兮鼓震, 群朋至兮兴怀。 负太行兮夸娥, 斩长蛟兮佽飞。 黄泉舞兮八方动, 有美人兮云之央。 “彩!”赵欢也拍起手掌,心道此局堪危。这兮来兮去的他着实不懂,可凭着人家这剑舞在声势上便压了自己一筹,最后落句更是以赞美主宾收尾,又讨了个巧。 徐风从地上捡起剑鞘,重新套起,微微娇喘,拭了拭额角的细汗,先拜云央、公子建,又向赵欢一拜,盈盈而笑。 好事的士子自觉担当起统计票数的任务,最后结果出来,果然,徐风以微弱的优势取胜。 一比一,平。 再战! 赵欢振起臂膀:“孙奕、黑肤!” “末将在!” “为某擂鼓!” “得令嘞——”孙奕与黑肤抱拳一拜,分至两侧,皆在一面鼓前站定,从鼓架下面抽出鼓槌。 “咚!” “咚!咚!咚!”二人轮开膀子,击出鼓点。鸣鼓而进,鸣金收兵,二人出身行伍,所擂之鼓便是行军的鼓声,萧杀肃穆,森然庄严。 徐如林也! “突进!”赵欢下令,鼓声节奏一变,三五一节,速度加快。 疾行如风! 席中博学的士子惊道:“这是……此乃赵国突骑!”众人皆讶,但听鼓落似蹄音,隐隐有万马冲杀之感。 “列阵!” “掩杀!” “掠其左翼!” 赵欢不断变换口令,众人眼前好似展开一幅两军对垒的画面,触目尽是赵军的烈烈战马与迎风飞扬的红缨。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破阵!” 赵欢舌灿春雷,鼓声排山倒海而来,两军短兵相接,赵国儿郎突入敌阵。隆隆的鼓声中赵欢喝了一爵清酒,便将酒樽一掷,一脚踏上桌案,高声大唱: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唐尧舜禹,略输文采;商汤周武,稍逊风骚。一代天骄,赵武灵王,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73.第73章 男儿之立重千钧(1) 夕阳晚照中,赵欢掷酒而歌,其慨然英姿被剪成定格,便像是一个侠客,又像一个将军。太史云央的眼睛亮晶晶的,胸前的双手不断将绣帕绞起,那变幻的鼓点如有千军万马般冲杀挞伐,杀到了众人的眼前,也冲进了她的心里。 诗毕鼓落,众人皆是讶住。 空气像一张绸子被人骤然拉紧,安静,绝对的安静。 赵欢诗啸,便是那首名震后世的《沁园春·雪》,只是在人名和典故处做了几分修改,好与战国的时代相契。想那后世,当年主席诗成,重庆方面组织了一大批酸腐文人以相同的词牌填作,三个月的时间发表了《沁园春》30余首,却终无有一篇能出其右,无有一首能掠其锋芒。柳亚子评:“中国有词以来第一手,虽苏、辛犹未能抗手,况余子乎?” 席间众人听完均是呆住,犹自余韵未消。便只觉这首“诗”格调新颖,运词瑰奇,言辞所绘,触目皆是严冬酷寒、瀚海阑干之景,然而所咏之志,则毫无萧凉肃杀之气,反而却雄浑大气,慷慨阔达。其诗想浪漫,却又与屈原之“香草美人”“山鬼湘君”的浪漫不同;其意境深远高绝,一时竟找不出什么现成的词汇可以将其概括描摹。 可是——“惜唐尧舜禹,略输文采;商汤周武,稍逊风骚。一代天骄,赵武灵王,只识弯弓射大雕。”这是什么样吞食天地的口气?这赵欢一个别国的小小质子怎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座无虚席的宴上没有一人鼓掌,偌大的阁中也无一人敢发出声音。 忽然“咣啷”一声,一盏铜鼎被人抛掷在编钟之上,发出了一声鸿音。 “……哈,啊……好!”一名年轻的文士掌拍桌案,大声呼道。不是“彩”,就是一个“好”——人的最本能的反应便是“好”,然而这一个最简单的音节,在他说来却是断断续续,好容易才发完整,原来他说话有些口吃,是一个结巴。 方才他一股豪迈之气郁在胸口,却又不能自口而发,索性便拿起面前案上的一盏盛肉的小鼎,胡乱地砸将出去了。看样子,他虽是个结巴,却是个性情中人。 “啪!”的一声又是一盏酒樽砸地:“好!” “啪!咣!哐!” 整个阁中顿时嘈如市集,洒脱孟浪的年轻士子纷纷丢出什么东西来表达自己心中的豪情,老成持重者则手拍桌案,齐声呼好。只剩下太史华一行不学无术的几人,还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战国之世,天下大争,凡有血气着皆有争心,这些士子心底何尝没有一个“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梦? 徐风激动得满面通红,来到赵欢近前伏地而拜:“公子真乃天人也,徐风输得心服口服,此诗却是万万不敢应战的。”说罢未待赵欢虚扶,便自己起来诚惶诚恐地退到一边。 徐风弃权,二比一,赵欢赢了两局,赵欢胜。 这时,那个掷鼎的始作俑者自桌案后起身来到庭中,先是向着云央和公子建深躬,他知自己发音不便,只简单地说句“失……失礼。”便又风风火火走到离赵欢还有两步的地方,也是深躬一礼,自报家门道:“子子子……子欢公子好。我……我是韩……韩国的质子韩……韩非。” “唔?”赵欢本来听到他也是别国质子已觉得亲切,待听到韩非两个字,忙蹲低身姿结结实实将他搀扶起来,上下好一番打量:这可是韩非子啊。 韩非子长得倒是亲民,不仅身材相貌平庸,加上口舌不利便显得有些木讷。 然而这些都挡不住我们赵大公子的“追星”热情,他换上另一种语气道:“韩公子有所不知,这诗其实并非我本人所做,乃是在海外的仙灵岛上听一位下棋老者所赋。我当时觉得这诗逸兴遄飞,雄奇瑰丽,便暗记在心了。” 听到了他解释的人,俱是恍然的一声“原来如此”。这些诗句原来出自一位世外隐居的耄耋老者,这便说的通了。众人顿觉心里一松,却又有一点失落。 然而未出一刻,另一则从齐王宫中流出的消息传播开来,这赵欢语中所言的老者竟十分有可能是已经成为传说的人物,孙膑。若说孙膑先生做出这样的诗章便更加合理了,而赵欢竟能有幸得到孙膑先生的指点,那他岂不便算是孙膑的弟子么?众人看向赵欢,却又是另外一种崇敬。 这种效果赵欢实未料到,心想:“我与孙膑前辈同出鬼谷,虽然隔着辈分,却也当真是同门呢。” 什么仙岛狐仙,韩非自然是不信的,犹自想表达出自己的心潮之澎湃,和对赵欢的赞赏崇敬,奈何磕磕巴巴憋了个满脸通红。 赵欢却一点没有不耐,正欲拉住韩非来场推心置腹的学术讨论,身后忽然“啪”地又是一声脆响。这回倒不是谁又丢掷了酒具,赵欢转头便见徐风痛苦地伏在地下,半边的脸颊被扇得血红,其他的地方却是面无血色。 太史华戟指骂道:“你这贱人,为何不战而退,为何故意放水?说!” 徐风辩解道:“风儿没有啊,是子欢公子的诗作高妙,我当真不敌。” “方才那赵欢自己说了,这诗是他听来的,不是本人做的。这局废掉不算,你快与他再去战过!”太史华吩咐道。 徐风凄然摇了摇头:“那不过是子欢公子的自谦之语罢了,如何信得?公子之诗,风儿不及也,纵然再比上十场也是必败的。” “放屁!我倒是看出来了,你与这赵欢勾勾搭搭,必有奸情!”太史华的巴掌高高扬起又要落下,突然腕子被人叼住。 “住手!”赵欢厉声道。 太史华的手下看到主人受到威胁,飞快聚拢,一个巨大的黑影冲将过来,直接把赵欢撞了出去。赵欢稳住身形,定睛而视,只见二人中间横着一名巨汉,身高愈丈倒是比黑肤的个头还要猛那么一些。 太史华活动了活动方才被抓握的手腕,弯腰大力捏起徐风的下颌:“还说没有奸情吗?他这么紧张你作甚?” “太史华你莫血口喷人!”赵欢道: 太史华哟的一声:“这便心疼了?”又啪啪拍起徐风的脸道:“好个郎情妾意啊~” 赵欢最见不得别人欺凌弱小,大步流星上前,却被那尊“黑面神”给挡住了。“黑面神”碾动身形向赵欢挤压而来,另一个巨大黑影忽而掠至,黑肤腆着大肚子从赵欢身后一纵而出,“黑面神”与“黑铁塔”的碰撞,浑然一声沉闷肉响,地板惊起一片烟尘。 太史华道:“赵欢,你若想救这贱人,便将方才诗赛作废,我们各派三人,再来三场‘武比’,若你胜了,贱人归你,若你输了,花珠归我。你可敢吗?” “够了!”一声清冷的娇喝,太史云央柳眉倒竖道,“华儿,你今日还没胡闹够么?” 赵欢向着她感激一望,回眸盯住太史华,却异常坚定:“无妨,我,应战!” 74.第74章 男儿之立重千钧(2) “小姑母,”太史华向云央垂袖一拜,表情却颇为得意,“您也听到了,这可不是侄儿强迫,子欢公子是有心怜香,自愿应战的。侄儿若不答应,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言辞相挤,语势相迫,焉能说是自愿?”太史云央欠身转向赵欢,蹙起双眉递去一个深长的眼神。 赵欢合掌:“太史姑娘的好意,赵欢心领了。但我话已落地,断无收回之理,赵某愿意与公子华赌这一局。” 太史华抚掌,两手一摊:“你看看。” “你!”太史云央语气一滞无奈地坐下,目光恨恨向赵欢挖了一眼,心里气道:“为了一个徐风这么个玩物,你去跟人叫什么劲?斗什么狠?败了暂且不论,纵然胜利名声上怕也要留下污点。” 赵欢微笑着回应了她,似乎是有另一番打算。两方人马退回席位,各自准备一番。太史云央看他神色从容,心里稍安,却又思及太史华一方强手众多,而赵欢一行只有三人,说不得连他自己也要出场,不禁又担起心来。 好好的一场诗会眼看便要成了武斗,在场的士子中也不乏好事之人,这太史华是临淄著名的纨绔,与他们向来不是一路,而赵欢又是别国的质子,亦是均无利益牵扯,大家都怀着看热闹的心情,等待着好戏上演。 这签华阁中每一层都是颇高,其中又以这第三层的主厅为最,四根红色立柱撑起了高高的斗拱,雕梁画栋之上却隐着一间暗房,这间小室藏于房顶的夹层之中,斜落的墙壁上开着一方小窗,居高俯下便能将席间的情况动态一窥无遗。此时,窗前站着两位美人。 孔瑶紧紧注视着下面的少年,几日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却也瘦了,皮肤黑了一些,眼睛却更加明亮。 “你还不下去吗?诗会已开始多时,您这位正主儿还不现身?”孔瑶问碧落道。 碧落未答先是一声轻笑,又“唉~”的一叹:“珠儿那丫头嘱我千万莫要现身搅局,大姐却又催我下去,妹妹倒是听谁的好?” 她说起话来总有一股慵懒,像是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却也似乎对万事都从容在胸。 孔瑶皱一皱眉:“珠儿那丫头真是胡闹,分明是喜欢赵欢的,为何却不让你去帮他?” 碧落道:“女儿家谁不想看到男人们为她争为她斗,只是珠儿性子痴直,不做遮掩罢了。” 孔瑶气得一笑:“这死丫头,我看人家分明是为那个‘千娇百媚’的徐风争斗哩!” “人家?”碧落掩口,“好大的醋意!我看大姐才是关心则乱。” “我呸!我会关心那个色胚?本就见一个爱一个,现在倒好,连男人也不放过了,想想便觉得恶心。”孔瑶皱了皱鼻,恨恨说道。 “那不知是谁,自打上次回来便郁郁寡欢,兀自一言不发,饭也不吃,酒也不喝?”碧落眸子眨巴眨巴,“可是自打那个什么‘色胚’生还的消息传来呀,一顿饭连吃三大碗,还煞有介事地催我举办诗会。你倒说说,这人是谁?” 孔瑶板起面孔,一本正经道:“到底他曾两次救过我,若当真死了,于心不安罢了。” 说话间却见太史华一方已派人上到台上,而赵欢一行三人似乎还未决定由谁应战,孔瑶不禁语速一急:“我不便现身,你快去阻止他们。” 碧落看她方才还要撇个清楚,稍一有草动风吹却又自乱阵脚,不禁眼中一笑道:“大姐莫急,你瞧,你的那‘色胚’似乎成竹在胸哩,说不定他又有什么奇思妙想。下面有孟孙大叔在,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什么我的‘色胚’?”孔瑶嗔怪她道,却见赵欢果真是从容自若,便也耐下心来。碧落吃她一瞪,却毫不害怕,手上拧开一个黄铜小瓶,以暗香为号,向孟孙无常传信。 香味丝丝袅袅,若有还无,孟孙无常抱着膀子,双腿悬空地坐在栏杆打盹,忽然眼睛眯起一条细缝,心道:“小姐让我保护赵欢周全,他们争斗的输赢胜败却是不必管的。赵欢身为一国公子,想必自拿身份,不会亲自应战,只要他不亲战,便万事好说。” 十字台上,力士颇不耐烦地向赵欢一抱拳,粗声大气道:“在下苍追,首局我来出战,不知子欢公子派何人应战?”说着眼神便洒向孙奕、黑肤,心中暗忖:“若是比个头比气力,我自是不惧任何人,倒是那个小个子,说不定有什么辗转腾挪的技法,须要加倍小心。” 赵欢并未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径自登台,在力士苍追的对面的位置立定。 “不知公子所派何人呢?”苍追眼睛一瞪又问。 赵欢还是未答,却悠然笑了,缓缓转身一圈,面向众人摊开双手。台下顿起一阵窃窃私语,心思通透者已经猜了出来,孟孙无常腾地从栏上跳下,眼中精光一闪:“这赵欢难道要以公子之身,亲自对垒苍追力士吗?” 赵欢转身盯住苍追的眼睛:“不必问了,也不必惊讶,你的对手便就是我。” “啥?哈哈哈,”苍追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搓着大手大步踱出几个来回,“子欢公子,俺老苍下手没个轻重,你四肢俱全地上来,俺可不敢保证能全须全尾下去,你还是换个人吧。” “无妨。”赵欢还是这句。 “子欢公子,奴家贱命一条,不值得的,切勿为我行险啊!”那面的徐风凄然唤道。他双臂被两人反剪着,太史华抡圆了胳膊,正手反手,啪啪啪啪又是几个耳光。 他又揪住徐风的头发,仰面提得高高,哈哈笑道:“汝等不知,子欢公子天生神力哩。苍追你可切记,对垒之时若留有余力,我便治你大不敬之罪。” 苍追抱拳称“诺”。 太史云央欠了欠身,又欲出言劝阻,但见赵欢毫无退缩之意,便又重新坐下,却觉坐立均不安心,愤愤骂了句“这小冤家”,出口自己便是一惊。 那边徐风又是一阵哀嚎,少不得又挨了几个巴掌。 赵欢表情无奈,他答应“武比”,虽也有路见不平之意,实际上却更有自己的考量。此时听徐风这么一喊,心里不禁起一阵腻歪:“本来是行侠仗义的好事,倒被喊得像是两个纨绔子弟争风,所争之风还特么的是一男人。本公子本来名声就不大好,常常被“小贼”“色胚”地叫,难不成日后又要无故背上龙阳之好的污名?” “真是,真是……唉——”他的心里本对徐风颇为怨怒,但余光一瞟,看他双颊肿得老高,模样确实凄惨,也不忍苛责下去了,长长叹出一口气,如今也只有自己想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便由他去吧。 苍追观赵欢的表情不断变化,却似乎从头至尾都没把自己这个对手放在心上,不禁有些愤怒了,大手慨然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既然公子无妨,那便开始!” “且慢。”赵欢忽道。 “公子莫非改主意了?”苍追问道。 “临阵退缩,懦夫之行,为人不耻!”太史华高叫道。 赵欢却浑似没有听见,对苍追道:“既是比赛,便应事先立下规矩,怎么算赢,怎么算败,都拿出一个章程出来。” 苍追低头看看赵欢的单薄身板,轻蔑地道:“规矩你定便可。” “你最擅什么?”赵欢问他道。 “当是角力!”苍追回答。 “那我们便来比试角力!” “如何比法?” “在地下画个圆圈,谁先出圈谁便算输。” “哈哈。”苍追又笑了,他本以为赵欢会立下什么奇怪的规矩,他本以为对手可能会以灵动的身法克制自己的巨力,却未想到这赵欢堪称白痴独一份,所制定的规矩倒是处处有利于自己。 二人言毕,自有小僮拿着白浆在台上画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圆。 苍追举步未动,赵欢却已首先入圈,当心而立,对苍追一勾手道:“放马过来!” 75.第75章 男儿之立重千钧(3) 只见赵欢沉身松胯,扎下一个不甚好看的马步。 而苍追将自己的上衣一扯而下,露出虬结的肌肉和浓重的胸毛,也是双腿一分,双手则按于膝头,将重心放低。他手不离膝,左脚高高拔起,硕大的身躯一歪,又重重落下,十字高台便是一声巨震,右脚也同样抬起踩落,台子又是一抖。 太史云央只感到心脏快要跳了出来,十分后悔方才没有坚定地阻止这场荒唐的武斗。 后台中的花珠将下巴支于膝上,目眩神迷,小脸涨得通红,小粉拳紧握,为她的情郎暗暗加油。 暗室内,孔瑶指头关节捏得发白,她观赵欢的表情,知他肯定已有定计,却终难将心完全放下来。 只有席中的黑肤对公子最是信服,心道公子说没问题便肯定不会有错,自顾自瞪着一对绿豆小眼向太史华一方发射眼神攻击。在他身旁,孙奕却是紧紧关注着赵欢的情况,拇指顶开剑鞘,随时准备着出手。 此间真正的主人——碧落走在一条长长的甬道,她要去见一个人,一个赵欢万万都想不到的人。 孟孙无常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台上,手持一面铜锣,自觉担任起了裁判员的角色。 “哐!”的一声锣响,苍追大力一蹬地面,身形骤动。他人高马大,行动却并不迟缓,一身蛮肉黝黑结实,便如同一乘玄铁铸就的战车,隆隆之势已起,滚滚风雷必将把挡在前面的一切撞碎碾破。 太史华兴奋得瞪大了眼睛,席中胆小者却已偏转脸庞不忍观瞧,太史云央更是掩口一声娇呼,闭起了眼。 然而,出人意料地,时间过去了一秒,两秒,三秒……台上却未传来撞击的巨响,也没听见赵欢的惨呼。云央慢慢张开眼帘,但见台上的赵欢身子紧紧与苍追贴在一起,两腿略成弓步,绷起的脚后跟堪堪悬空在那圈白线之上,台子的木板被踩得咯吱作响,竟是跟这大力士僵持住了。 云央眸光闪闪,捂嘴笑出一声,喜悦的泪水已经莹润了眼眶。泪光点点中,周遭的一切都仿佛慢镜头似的放缓,张大夫惊讶得伸出一根手指,刘大夫则不可思议地拍着桌案,却也有喝醉了酒的人兀自撑着脑袋打盹,旁边的士子相要拍醒他快看,却又撞洒了另一边人的酒爵……好一阵子,雷动的掌声喝彩才传入了她的耳中。 太史华大嘴掉落地上,他可是瞪大了眼看到了整个过程,苍追撞上赵欢的一霎那,劲风疾摧,赵欢全身的皮肤直似起了一层波浪,然而身形却只向后挪动了几寸,便再也推不动了,两人便如现在一般僵持了住。怎么回事? “给我使劲呐!”他抖起袍袖,一把将酒爵扔上台去。 苍追黝黑的脸涨成了猪肝眼色,他心知这些喝彩和掌声不属于他,更加明白若不能将赵欢大败,将会面临什么下场,当即后槽牙咬紧,奋起气力将全身的重量压向赵欢,赵欢却还是浑然不动。 “哇呀呀呀!”苍追再次叫劲。 真是邪乎,他双手推向赵欢,却终使不上力气似的,便感觉自己在推着一面墙,在推一棵大树。这些使出的气力都哪去了? “呀,快看脚下!”一名眼尖的士子发现了什么异常。只见公子欢脚下的木板已被踩碎,他的整个脚面已经陷了进去。苍追每次一使劲,赵欢整个人便向下一沉,这重逾千钧的力量竟似在他身体里拐了个弯。 赵欢现在所使的功夫,便似古龙小说中的“移花接玉”。人体由206块骨骼和639块肌肉组成,就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而一般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调动起这太机器的真正效能。他曾在地底龙穴中被鬼夏师叔以外力碾碎全身,又以青龙涎息炼化和氏之璧,现在虽说尚且不能达到对每块骨头每根肌腱的严格支配,让横向的力传向脚下却已绰绰有余。 赵欢选择角力,看似托大,实为取巧,不然当真在开阔地界大打出手,苍追这蛮牛般的身体撞上来,他又如何能够相抗? 养志,法灵龟也。 赵欢神色悠然,与苍追面目通红、大汗淋漓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使劲啊,你使劲啊。”太史华气急败坏道。 “对对,你倒是使点劲啊。”赵欢也起手拍拍巨人抽动的脊背,坏笑道。 可怜苍追把吃奶的劲都拿了出来,还是无法将赵欢推动一丝。他犹不甘心地突然向后一退,侧起身子,用铁锤样臌胀结实的肩膀顶向赵欢。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舞台中央塌下一个大坑。好奇的观众纷纷跑上台子,却见烟尘漫起中,赵欢仍未被他撞动。 “不要用推的,用拉,抱他的腰!”太史华的一个手下高叫道。 赵欢一个警惕,却已被苍追环住了腰身。苍追异常有力的双臂相环,就像一圈铁箍,他将赵欢向后一拽,赵欢果然被拽动了。 他不能一直向后,不然先出圈的倒是自己,于是将赵欢向侧方一抛而出。赵欢却好似一颗凌空飞转的陀螺,啪地贴在他的后背上面。 苍追身体猛然后倒,宽厚的后背砸落,要以一招泰山压顶将赵欢彻底制服。谁知他又像一只泥鳅般从巨人的裆下滑了出来。 苍追落地,整个地板都是一颤,绕是他皮糙肉厚也是一沉呲牙咧嘴,身上动作却是不停,双腿鳄鱼钳般剪住了赵欢的脚踝,又向里一拉。赵欢仰面后倒,眼看跌在圈外,却借力身形180°调转,头下脚上垂直下落,前出一拳轰向苍追的前心。 苍追双臂车轮般推开拳头,鲤鱼打挺而起。赵欢借他推力,身子回正堪堪落地,苍追便五指箕张再次向他腰身转来。 赵欢一避,身体左转,左手右出,苍追右手腕子便被他的左手叼住。紧接着赵欢右手顺势压来,苍追的肩窝便也被扣死,这两处所受之力反剪,半个身子便酥酥麻麻没了力气,赵欢身体继续向左急转,肩头将苍追一撞,旋转之力便把他凌空抽起。 赵欢身转未停,拽着苍追的一条臂膀抡得像个风车,大叫一声“滚吧!”便见苍追庞然的身躯飞了出去,“嗡”的砸在立鼓上面,又被韧性十足的牛皮弹回,将一张几案砸得粉碎,还在地板上滑出好远。瞧热闹的众人忙为他的轨迹让开一条通道,巨汉连滚带滑弄出一片狼藉。 众人的目光转回,但见赵欢一手撑着地面,单腿跪立,发型衣衫微有些乱,却更显出不羁的风采。 “靠,也不来点掌声,摆造型好累的。”他面容冷峻,其实心里却想。 “公子,威武!”黑肤挥出拳头,瓮声瓮气的嗓音呼道。 “威武!”“威武!”“威武!”众人喝彩之声渐起,就像涓涓细水会成了河流。 赵欢在掌声与喝彩中缓缓起身,浑不在意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在众人的瞩目中,走向被摔得七荤八素的苍追,微笑着伸出一只友谊之手。 温暖的笑里却藏着一丝狡黠:“开玩笑,俺可是来自21世纪的五好青年,可是看过《黄飞鸿》《霍元甲》的,雷老虎说过,我们习武之人不能倚强凌弱,要讲究个以德服人,以德服人。再说,历史上的古人不就爱搞出一些‘以德报怨’‘倒履相迎’的事吗?这些东西虚头巴脑,可是古人偏偏就信这个啊。” 他拉起苍追粗糙的大手向上一带,这条巨汉便被拉离了地面。苍追拗着脖子向他一个抱拳,“嘿”地一声叹气退下去了。赵欢环视众人,果然,大家看他的目光更钦佩了。 忽然,他似乎看见人群中一个颇为熟悉的人影,目光稍微一转,再欲分辨的时候却不见了。 “第二局我来!” 不待赵欢走回席位,早就摩拳擦掌的黑肤便跑上台来。赵欢也并不阻止,想必是二人早有参详。果然便如赵欢推想,太史华一方派出了个灵活迅捷的武士。 战局一开,黑肤兀自不动,不管他眼花凌乱的身法招式,只要敌一进身便去扳他双腿,捉他腰身。不出十个回合,敌人便被他撞倒缠压在身下,又一把抄过头顶,狠狠摔出。 一力,可降十会;三年功夫,不如一年的跤。 台上的黑肤意犹未尽,也学苍追将上衣一去,嚣张叫道:“还有谁?!” 太史华一行面色铁青,恍惚才觉察道,今天可真是从头到尾被人打脸,从脸头打到脸尾。 忽然,立鼓围成的屏风外响起一个干脆的声音:“还有我!” 76.第76章 今日更新推迟中午 如题。 77.第77章 公子换月 “还有我!” 声音倏忽而出,众人的目光立即向那处汇去。那面被苍追砸得歪斜立鼓之后,摇摇走出一名腰中悬剑的黄衣少年。他迎着众人的瞩目,颇不友善的眼光却直直射向赵欢,一字一顿地道:“我,不,答,应。” 赵欢眉头一挑,定睛细看,但见对方蛾眉螓首,杏眼瑶鼻,虽然穿着男装,但观形听音,倒似一个易钗而牟的女子。只不过他穿越后经历了太多乔装之人之事,又刚刚见识了徐风这样“风一般的男子”,本来十分笃定的事实,一时间竟还有些拿不准了。 此时的礼教还没有后世那般强大,女子穿着男装也算不得稀奇,更有精明好利的商贾,专将男士衣物贴合女儿身形曲线剪裁,穿在身上更显婀娜多姿,贵族女子争相抢购,成为一时之盛。 思绪所及,曾几何时,有一位与他共历生死的秦国少女也喜着男装,连行为举止也是男孩子一般英武利落。而眼前的这人,举手投足则丝毫不掩饰女儿之态,同样是乔装打扮,同样的不落流俗,两人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前者就像挺秀的青峦,而后者倒似月下的酥风。 “啊,是换月公子!” “甚?甚?这位便是安平君家那位女公子吗?” “不错不错,她便是田单将军的独女,据说还是大王相中的未来太子妃哩。” 人群窃窃私语中,一道道目光看向田换月,又循着她的眼光循向赵欢,最后心思一转却都落在公子建之处。 公子建和太史云央自然都认出了她,均是刚刚张开了口,陡然台上便是一声暴喝:“嘿!你不同意?你算哪一根葱?” 黑肤绿豆小眼一瞪,胡子拉碴的大嘴片子翻得老高,竟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又吸引过来:“我说小个子,俺们公子要搞娘们儿便高娘们儿,想搞爷们儿便搞爷们儿,管你鸟事?还要由得你答不答应?” “这都哪跟哪啊?”赵欢一脑门子黑线,本是有心让黑肤小子试探一下来人底细,谁知他竟这么不着调,“搞娘们儿倒也罢了,怎地还搞上爷们儿了?本公子正愁沾惹污名,这可倒好,照单全收不说,还带往回揽的。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诚不我欺,诚不我欺啊!” 他正欲开口呵住黑肤,田换月便是面色一寒,盯着他抢先说道:“好个长安君呐,当真闻名不如见面,你那腌臜丑事我才不管,但想要欺侮花珠妹妹便是不能!” “啥?你以为你谁?你说不能就不能?你咋不上天捏?俺老黑偏要说能,是大大的能!越来越能!”黑肤啪啪拍着胸脯,大拇哥朝天一翘,“俺们公子,那是龙精虎猛,夜夜连御十女都不在话下,别说一跳舞的丫头,就是将这里所有娘们儿全给怼了,也不过三天五日的事儿,来年秋天管叫个个生个大胖小子……” “你丫给我闭嘴!”赵欢气得抖一嗓子。 黑肤大肚子一顶,一手叉腰,一手点着田换月道:“听到没?俺们公子让你闭嘴。” 孙奕实在看不下去,也朝他喊道:“你这夯货,公子是叫你闭嘴!” 然而已是晚了,只听“苍”一声清亮的剑鸣,乍起的寒光划出一道弯月,田换月步法有若回风落雁,众人还未看清,她已骤又回身收剑入鞘。“嘭”一声轻响,黑肤紧扎的腰带断为数节,裤子瞬间掉到了脚踝,露出大红色的亵裤和两条黑毛飘飘的大腿,厅堂众人,尤其是太史华一众哄然爆出一阵大笑。 田换月的俏目一瞪:“叫你满嘴胡诌,下次我的剑就没这么有分寸了。” “还不快滚回来!人还没丢够么?”孙奕呵斥黑肤道。 黑肤此生第一最服公子,第二最服两位队长,他受到嘲笑,本来已要暴脾气发作,却被孙奕一吼,又吃了公子一瞪,愤愤然提起裤子捂着大腚下得台来,站到赵欢身后,犹自附耳低声道:“公子,这娘娘腔胜在突然,俺老黑可不怵他。” 赵欢苦笑不得,孙奕猛起一脚跺上他的脚面,黑肤抱脚呼痛,手一松,裤子又掉下来…… 太史云央看着几人掩口而笑,眸子盈盈一转向田换月道:“小换月儿~你邀请我来,自己却偏偏迟到,你可是错过了许多好戏哟。”先前她情绪波动,俏脸充血,此刻心态归平,春风化雨,话语间轻松闲快,却依然是红光满面,漾漾动人。 田换月走到女席中,拉起云央的手道:“姐姐勿怪,妹妹刚去城外田猎回来,耽搁了些时辰。这不才到,倒听说有人要给珠儿梳头呢,却是惊得一跳。珠儿那丫头与我平素交好,情同姐妹。我平时虽不喜多事,这事却要管一管了。” “换月阿姊!”这回说话的是太子田建,此间纷争他本一直超然其外,表现出一股事不关己的悠然,可是自打田换月现身,却似整个人的精神一振,一双眼睛都明亮起来。他欠起上身,郑重其事地作一揖道:“阿姊远来,子建未及相迎,失礼失礼。” “咦?你也在呀?”田换月像是才看到他似的,又摆摆手制止他的寒暄礼节,“且住且住,你又不是这里的主人,何须你来相迎呢?” 田单作为齐国的柱国之臣,一向与齐王私交颇密,两家的儿女自是打小熟稔。说起来田建与田换月可算是青梅竹马,换月比公子建还要长着一岁,加上女孩比男孩长得本就快些,田建一直是换月身后的小跟屁虫,只是近年随着年岁渐长,终究男女有别,二人的交往倒不像以前那么密切了。 田换月说话虽似随意,却也表示二人熟识日久不必客套。 田建听了却有些受伤,连忙又问:“花珠姑娘之事不知有何不妥,竟惹得换月阿姊如此不开心呢?” 他如此问,只因他目睹了花珠表白的全过程,况且在他眼中碧落、花珠任再风雅卓绝,不过也就是高等一些的伶伎,那长安君年少多金,长相英俊,两人在一起不是很正常吗? 赵欢却翻个白眼,觉得这田建公子真是见色忘友,忒不上道,心道:“这位换月公子一出现便事事针对于我,这“不开心”的缘由还要用问?九成九要落在我的头上。” “这事你帮不上忙,碧落姐姐哩?花珠丫头哩?”田换月问。 “换月姐姐我在这!”听她相询,花珠出现在十字舞台的一头,脚丫穿上了一双绣鞋,却还是那身舞妆,拖着瀑布一样的乌黑长发,双手交叠身前,身份隐然一变,已是居于签华之主:“姐姐远来,珠儿未曾远迎,真是失礼了。” 田换月急切问她:“妹妹,姐姐刚到,听说‘有人’要为你梳头,可是真的?” 花珠微红着脸儿点了点头。 “此事万万不可。”田换月连忙说道。 伶伎所谓的“梳头”,又称“梳拢”,是一种特殊的仪式,由恩客出资赎身或将其包养起来,做妾做奴但听安排。田换月一是怜惜花珠年岁尚小,二是她正好听人说过这长安君许多令人发指的丑事,先入为主地便把他同强抢的恶少对号入座。心想碧落阁主虽然交游广泛,手段颇高,说到底却也是个伶人,未必能保花珠小妹周全,这种时候自己不站出来,还有谁肯为她做主? “呃……” 这时,赵欢很没眼色地出现在几人面前:“我想,这是个美丽的误会。” 78.第78章 似是“故人”来 “误会?哼——” 田换月横了赵欢一眼,小瑶鼻冷哼一声,拉起花珠的小手放在手心,转着她背向赵欢,说道,“珠儿妹妹,你可知道这赵欢是什么人吗?” “知道的呀,他是赵惠文王的幺子,是赵国的长安君,是齐赵结盟的质子,也是珠儿的良人……”说着说着小女儿家不知想到什么羞人的事,已是低头红了脸。 田换月忙拉着她的手臂摇晃道:“那你可知,他是一个大大的混球!” “混球?嘻嘻,”花珠听她用词搞笑,不禁莞尔,露出一排细瓷儿一般的白牙,却再次点头:“珠儿知道的。” 赵欢看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倒将自己晾在一旁,不禁翻翻白眼一阵无语:“花珠的表白我似乎还没答应吧……虽然小丫头挺可爱的,但咱也不是来者不拒呀。你们这样讨论,真的好吗?” “咳咳,咳咳……”赵欢腆着脸出现在二人之旁,又打躬道,“换月公子,花珠姑娘,这中间有个天大的误会。” 花珠对他扬起明晰的笑脸,抬起一只小手为他整理了一下方才武比时弄乱的衣襟。田换月却嫌恶瞪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地再次将花珠强行拉离,她到底是女儿之身,有些话不便出口,本想着以花珠的聪慧,寥寥数语深意自明,便可将其点醒,谁知这丫头竟似中了情-蛊一般痴了魔了。田换月厉下脸色:“那妹妹可知,他是个淫人妻女,暴戾无常,好事做尽的十恶不赦之徒?” 虽是二人私语,但她说话的声音本就不小,说到这句更是加重声调,厅中众人都是听得一清二楚。太史云央的美眸泛起一层云雾,田建略略移动了几步,却明显已站到田换月一边,暗暗为她站住阵脚。 太史华自是大觉出气,要不是田换月与己一向不合,恨不得要为她拍手喝彩;后胜却是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的指甲,像是在欣赏一件什么珍玩,嘴角抽动的那抹笑意却已是明显快忍不住了。 韩非听赵欢先前作诗正气浩然,倒是觉得子欢公子不该是个奸邪小人,但他长年来研习法家之学,思想终归偏于理性,于万事都要讲个事实证据。他又素知自己口讷,于是缄口不言,静观其变。 黑肤又不干了:“十恶不赦咋地?便是十恶不赦又,咋,地!自从跟了公子,顿顿吃饭管够,这样的好主子哪里找去?” 他好容易才在水桶裤腰上打了个结,使之不至掉下,此时听公子被人指摘,便要出头。孙奕哪能叫他再开口,强强将其拉住,这个活宝一说话不知又会引出什么祸来。 赵欢自己听在耳中更是惊诧,他也知道“长安君”从前是有一些荒唐,然而这一串大帽子扣的,这要认了还能好好做人吗?百年之后,司马大大妙笔一抖,说不得要在历史上臭几万年! “这绝逼是误会,误会啊!换月公子,你倒说说清楚,赵欢究竟做了什么,使得公子要对赵欢下此诛心之论?”赵欢问道。 “嘁,你做下过什么自己会不知道?做了却不敢认,这样的人更加让人瞧你不起。”田换月道,说着又要讲花珠拉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赵欢高起一声,挡在她们前面,“换月公子,赵某虽然不是什么高贤大德,却历来光明立世,磊落做人;平生所做之事虽也称不上光风霁月,却自问件件无愧于心。换月公子何以对赵某存有如此之深的芥蒂偏见,不妨当众说出来,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田换月道:“呵呵,早就听说子欢公子长了一张张仪苏秦般颠黑倒白的莲花妙口,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然而,天意昭昭,自有正气,却不是你说几句俏皮话能改变的。”田换月道,“我来问你,你在邯郸城中前呼后拥,飞鹰走狗,常常当街调戏良家妇女,有是没有?” 赵欢神情一愕,有些后悔先前的话说太满了,一是他心知这些事情都不是自己所为,二是抱有侥幸心理,心想田换月到底是个未出阁的闺女,那邯郸城千里之外,纵然发生过什么,她又如何知晓呢?是以他说话起调颇高,却没想到一上来便就给人家道破,真是何苦来哉!“话说俺的臭名真的这么响吗?” 赵欢硬起头皮道:“有是有,但是——” 但是什么呢?说实话他自己也没想好,是以音拉的有一些长。 “承认便好,恁多废话!” 田换月倒是没让他尴尬太久,冷笑着将他的话打断,又道,“我再问你,你与有司勾结,将一个叫做安考的男子无端入罪,借机逼迫其结发妻子就范,此事可有?” 赵欢心里又是咯噔一声,田换月何以连这件事都知道,并且还知晓得如此详细?这其中定有什么猫腻。 不过看来她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名所谓的“结发妻子”可不正是乔装打扮的九凤孔瑶?不仅不是任人摆布的美妇人,自己的小命还几次三番差点交代在她手上。 想到此处,他倒是心里稍安,若田换月连这个都知道的话,那可当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了。 “这件事,确实是有隐情的……”赵欢说道。 “有隐情?那便也是有了?子欢公子,你的所谓‘隐情’还是不说的好,免得弄污了本姑娘耳朵。”田换月道,语气更加一抹厉色,“最最令人发指的,是你与采花大盗司马来狼狈为奸,在地穴内秘密囚禁数以百计的美貌女子,以残人躯体为乐,玩弄致死的更是不计其数。世间竟有你这等下流卑鄙无耻之徒,却还在此处妄说什么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什么什么?我勾结司马来?我囚禁美女?赵欢心里蓦地一惊。 众人听了这话,私语之声陡然变大,均是向赵欢投来鄙夷的目光。若说飞鹰走狗,调戏妇女不过是些纨绔子弟的通病;陷害他人,强抢民女,这些达官贵人私底下也未尝没有做过;这第三件事,却当真是令人不齿,天理难容了。 众人看赵欢也陷入了沉默,均道他是无言以对,无地自容,于是更加笃定。 田换月转向花珠:“妹妹,这样的人岂是良人,我又怎能看你往火坑里跳呢?” 赵欢脸色阴晴不定,眼神明灭恍恍,片刻终于定于一处,有些茫然却又似有些愤怒地环顾众人,高声骂道: “李园,你个乌龟儿子王八蛋,你特么给老子滚出来!” 79.第79章 约架稷下学宫 为何田换月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竟会知晓自己的“许多事迹”呢? 这原本是赵欢最想不通的,思前想后终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田换月说到最后一句,赵欢心中豁然开朗,那个地穴中阴沉的男子,方才人群中似曾相识的影子,田换月奇怪的表现,所有所有都联系起来—— 李园,就是李园! “李园,你给我出来!”赵欢颇有些愤怒再次大叫。 众人不明所以,倒以为他受到了刺激,失心疯了。 “哈!” 李园未曾出现,田换月倒是笑了起来,说道:“我还怕你不想承认,刚想唤李先生出来与你对质,没想到你倒是乖觉干脆,自己叫他出来。”说完冲着大厅中的一处点一点头:“李先生,请现身吧。” 席中一个不甚起眼但也绝不偏僻的地方,站起一个袖着手的文士,只穿着一件玄衣,腰间系一条紫绦,下悬白玉,头上一根乌木钗,其余再无修饰,却显得丰神如玉、俊雅非凡,把一众华衣重饰的公子王孙都比了下去。 赵欢目光一凝,原来他早就在这里了,就坐在自己面前,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而自己却没发现他。这个李园,仿佛天生便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使出众的自己隐于众人而不被察觉。 两人眼神一触,赵欢倒是冷静下来,他十分清楚李园是什么人,上次自己借助和氏璧险胜于他,这次就更难了。 李园举步过来,与田换月站在一处,男俊女俏,俨然一对璧人。他倒似有些拘谨,先行向着太史云央和公子建行礼,看向赵欢道:“子欢公子,你想不到吧,我们又见面了。” 赵欢还未回答,田建先开口了:“换月,敢问这位又是何人?” 他虽强压自己的语气,赵欢还是从中闻到一股浓浓的醋意,去掉了“阿姊”的称呼,而只喊“换月”,这其中的微妙变化可堪一想。 田换月道:“李园先生高德大义、文武俱精,是我的老师。”那美眸深深的一望,既有尊敬,也有崇拜。 “噢?可行过了拜师之礼吗?”田建问道,“伯父可有知道?” “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投师如投胎”。在古代,拜师可是一件大事,不仅要行叩拜之礼,还要付一笔不菲的礼金。 最最关键,这个时代礼教的触角还完全没有像后世那样深入到生活的各个的角落,子承父妾,父娶子妻的事也屡见不鲜,师徒间只要年纪合适的话,当然也是可以结合的。师徒之间朝夕相处,近水楼台先得月,也难怪公子建要这样紧张了。 “父亲居于军营未归,还未知晓,自然也未及行过拜师之礼的。”田换月答道。 田建长舒口气,看向李园:“李园先生,不知你出籍贯族望,师承何门啊?” 李园不卑不亢,回看田换月一眼,回答道:“李园一介寒门布衣,所学甚杂,师傅也不止拜过一个……” 田换月也与他对视了一下,心怀所觉,先生以布衣之身积累下如此渊博的学识,练就一身卓绝的功夫,岂不更是令人崇敬。 “哈!原来不过是个山野村夫。”田建听罢态度轻蔑起来,甚至出离愤怒了,“田单伯父的文韬武略均是冠绝七国,你倒有什么本事,比之稷下祭酒荀老夫子如何?比之观星断命的邹衍大家又如何?我看你连这位子欢公子都未必比得过呢,换月阿姊何须你来做师傅呢?” “田建你怎么说话?”田换月怒道,又转向李园,“先生莫往心里头去,他平时不这样的,今天不知发了什么疯。” “你……”田建看她维护李园,心中气极,言语之间表露出来的亲昵态度更是让他心如油煎,一种从来没体验过的愤怒直欲发作,却也知道自己为一国储君,言行关乎一国之形象,方才强强按下。 赵欢暗笑,李园何许人也,奸猾似鬼,阴毒如蛇,而这位公子建分明是个初恋都没体验过的毛头小子,抛却两人身份不论,任是哪个少女都会选择成熟涵养的李园,若他使出些手段,哪家的姑娘都还不是手到擒来?李园与田换月走的如此之近,很难说没有企图,想到此处不禁为她的处境担上份心。 李园道:“子建公子,荀夫子和邹夫子李某自问是比不上的。但这位子欢公子,某却耻于与其相较。”说着衣袖一甩,似是对赵欢极为不耻。 “换月公子,”赵欢也不理他,对田换月道,“方才你所言赵某之事,可是听自这位李园先生。” “不错。” “那可否请这位李园先生,将赵某勾结司马来,囚禁美女的事从头到尾再复述一遍呢?”赵欢道。 田建道:“对对,你若不能自圆其说,便定然是诬陷了。” 李园眼神一滞,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直气公子建搅局。 他今日之举并非事先计划好的,而是出于临时应变。 齐国乃东方大国,田单在齐国的地位更是非同寻常,若能得到他的女儿,自可一步跨入齐国文武的一线阵营,站到天下大争的前台上来,到时候以他的胸中所学,建功立业、一展抱负便简单得多。先前他已听闻了长安君生还的消息,担心自己昔日所为曝光白日,却又不愿放弃田换月这条大鱼,正自犹豫不能决断。田换月见他这两日常常眉头紧锁,便邀他一起出城田猎,田猎归来又携他来赴签华诗宴。李园实未料到会在这里遇上这个对头,他极擅隐忍,但隐忍求存却从来不是他的全部哲学。 既然赵欢没有把他勾结司马来的事公开,不如就来个颠黑倒白,把这些脏水泼到他的身上,先发,便可制人。正恰好二人听闻赵欢要为花珠梳拢,于是便将长安君过去的一些劣迹和经过加工的故事说给了田换月听。 在他原本的设想中,以田换月先声夺人,自己出面为证,不等赵欢反应过来,慷慨撂下几句大义便适时离场,留下他与谁辩解去? 可未曾想,中途却杀出了个老醋坛子,把整个计划的节奏全打乱了。赵欢也是出奇得平静,不先忙辩解却想在自己陈述上寻找漏洞。 李园素有急智,略一思忖,便将整个故事的关键之处编得明白,于是一五一十当众道出,只不过将他的角色换成了赵欢,而他自己倒成了涉险救美的大英雄。 他似是极有讲故事的天分,讲到险处众人皆是惊叹,田换月眼中的崇拜又深一分,只有花珠走近赵欢面前,轻声道:“欢郎安心,任是他讲的天花乱坠,我都不信的。” 赵欢哪知她早已从孔瑶处听得了实情,看着小姑娘的笃定模样,一时不由有些感动。田换月却嗔怪地看她一眼,拉过去点着眉头埋怨道:“你呀你呀,做着许多还不是为你,小妹却还是执迷不悟。” “到底是谁执迷不悟,换月公子一会儿便知。”赵欢昂然说道,做出请的姿势,“可否请公子借一步说话。” 田换月露出狐疑不信任的表情,赵欢道:“大庭广众,换月公子倒还怕赵欢行不轨之事不成?不过就是说一句话。” “谅你也不敢!”田换月道,顺着他手的方向略一转身。 李园怕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心里极为担心,表面上却要做出平静之状。只一须臾,二人便转回身体,李园看田换月神情自若,对着自己点了点头,知她并未被赵欢说动。 赵欢却是摇头叹了一声,问道:“李园,我来问你,司马来长何模样?穿何衣物?” “身长八尺,身着青衫,面相俊美,眉毛却被剃短。” “那地穴是何模样?” …… “你是如何杀死司马来的,用何招式?” “你说我暗算你,是怎么暗算的?” 赵欢一谷脑问出十个问题,有的无关痛痒,有的极为关键。听到回复后,他却均不作反驳,只管兀自发问,直到最后一个问题问完,向田换月道:“公子可看清楚了?” 李园心里咯噔一声,却见二人还是未有什么特别举动,田换月更是望来一眼使自己安心。 赵欢又道:“那么请换月公子在在坐人中,随便点出一位,配合我完成这个试验。” “我来,我来!”众人还未有反应,太史华一行中便有多人应声,想要出来搅局。 田换月随意一点,从中选出一名中年文士。赵欢问他道: “你昨晚吃的什么?”问题一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田换月却颇认真地看着那人,赵欢起手下压,众人讨论之声稍缓。 文士答完。 第二个问题:“请问你家最珍贵的那件东西是什么?” …… 第九个问题:“你明天吃什么?” 第十个问题:“龙长得什么模样?” 问题问完,也是十个。赵欢问田换月道:“公子可发现什么了?” 田换月略一犹豫,方才按照赵欢所说,倒是似有所觉,却终觉不出哪里不对。 赵欢道:“公子,方才我问这位士子十个问题,前五个所闻之事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后五个却或是虚无缥缈,或是未曾发生。你会发现回答前五个问题他的目光会斜向左上,而后五个问题,其目光斜向右上,是也不是。” 原来赵欢方才私语,嘱田换月观察其眼睛变化,田换月略一记忆,可不正是! 赵欢又道:“那是因为,人在回忆时眼睛便会向左上看,而在撒谎、虚构时则会向右。公子可还记得李园的眼神吗?” 田换月听后神色一变,李园忙道:“荒唐荒唐,如此之法,闻所未闻,若以日常习惯便能断人是非对错,岂不可笑?” 田换月心中种下疑窦,却仍无法相信李园如此正直的人能做下那下作无耻的事。 赵欢道:“事实摆在眼前,换月公子莫要自欺欺人了。” 李园却道:“空口说话,焉能算是事实?” 赵欢道:“难道你不是空口说话?我为何就要含这不白之冤?” “且住且住,”一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站了出来,“先王时为鼓励向学之风,宣有王命,士人之间,但有遇事难决者,皆以稷下学宫宫试的胜方为准。十五日之后,便是稷下学宫的冬比之期,你二人皆可报名。到时候孰是孰非以冬比之结果为准!可好!” 李园道:“李园顺天合义,自然不惧。” 赵欢一听又要比试,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可是这时候哪能弱了自己的气势,也昂然道:“我同意比试,但有两个要求。” 田换月道:“你讲。” “其一,若胜,为我正名!” “胜真败假,自证其名。”老大夫言道。 赵欢颔首,又道:“第二,若我胜了,换月公子绝不可拜李园为师。” 田换月其实对这样的评判方法并不信服,但话到此时也只得应了。她点了点头。 “好,君子之约,若我胜了,还望换月公子能够说到做到。”赵欢说道。 田换月道:“还没比试,少吹什么大气,我田换月一向言出必践。若你能胜,自愿顿首正拜奉你为师。不过,只怕还你没那本事,哼!”说着斩袖而去。 庭中李园傲然独立,像是一棵青松挽住风雪:“好,我便代表天下寒门之士,与你一战!” 80.第80章 碧落有请 赵欢心道,“这李园果然心机深重,本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争斗,却非要拉扯上“天下寒门之士”一起,寥寥一语便将自己放在道义的位置上。你代表天下寒门,我代表什么,难道是天下纨绔吗?” “壮哉!壮哉!” 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太史华便端起一爵酒,离席敬至李园的面前,掩袖仰头一饮而尽,“李兄出身微末,却不坠青云之志,我太史家对天下寒门中的有才之士素来敬重,预祝李兄连夺‘三魁’,名冠稷下。” 太史华此举,田建颇为意外,心道他好歹也是自己的表哥,怎地处处帮着一个外人?却忽略了太史高与田单间的恩怨,太史家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田单与王权走得太近,又怎会坐视她女儿成为将来的王后?现在半路杀出个搅局的李园,自然便要好好利用了。 太史云央见侄儿处处与公子欢互别苗头,心中不喜,却也知他一向纨绔任性,平时就算哥哥也经常管教不住,自己便也不好去说什么。 那名老大夫道:“看来公子华对稷下学宫宫试的规则已有了解,不过子欢公子和李园都并非齐人,老朽还是要聒噪几句。自从威王在稷门之外设立学宫,稷下每个季节都会举行一次大比,分为‘文’,‘武’和‘百家’三场,每一场都会决出一名魁星,若能连夺三魁,便可将名姓镌刻在稷下学宫的宫门之上,称为“名冠稷下”。报名全凭自愿,你二人相争不下,可以挑选一场较量,亦可三场都参加,三局两胜。届时我王也会亲自出席,能够赢得最后的胜利将是莫大的荣耀啊。” 公子建道:“自稷下学宫创立,能够连夺‘三魁’的寥寥可数不过三人,公子华的期望未免飘渺,我倒预祝子欢公子力压对手,洗脱污名。” “感谢。”赵欢回以一礼。 众人听田建与太史华话锋相对,却不求在势头上压过对方,反而更加落于实际;但偏偏齐人好多好大,便觉得公子田建的言行未免过于谨小慎微,不够大气。 韩非也走过来,对着赵欢支支吾吾半天,大约的意思是相信赵欢的为人,预祝胜利一类。赵欢对于这位口吃的天才却是分外热情,拉起手来说了好半天话,还约好了几日之后一起参详准备稷下学宫的大比,倒真让人怀疑这位赵国公子是不是真有分桃之癖。 “子欢公子~”徐风凄凄惨惨的一呼,众人的注意力又被他吸引过去,他身后的两名力士将反剪的双臂下压,太史华风风火火地走过去又是一个嘴巴。 赵欢高喝一声:“住手!” “太史华,你我先前有约,如今我两场皆胜,徐风已是我赵欢的人,你再敢欺他?” 看热闹的众人俱是一声:“噢?” “啊呀呸!口误口误。”赵欢感受到大家怪异的眼光,顿时觉出自己的语病,忙解释道,“应该是……应该是我质子府的人。” 众人齐刷刷点头,又是意味深长的一声:“噢——” 韩非想起方才赵欢拉着自己的情形,突然觉得有些“后怕”。 “你们这群人呐,真是太污了!”赵欢无奈撸起了袖子,一摆手道,“黑小子!把他给我弄过来,注意,人别伤着。” “诺!”黑肤得令,一阵旋风似的刮了过去。太史华手下一众之中,除了刚才被摔散了架的苍追,还真没一个敢跟他正面对决的,押着徐风的两人也撒手后撤。黑肤来到近前,看这个娇滴滴的大男人,一时有些无从下手,狠心地抄腰而起想往肩膀上一扛,但入手就觉绵柔软弱还真怕把人给颠坏了,索性翻手一个“公主抱”。 徐风被打得意识已经有些恍惚,被人横身抱起,一声娇呼双手便环住了黑肤的脖子:“子欢公子……” 黑小子的上半身立刻便都僵住,哪里还敢动弹一分,昂起大脑袋看天,梗粗了脖子像是抱着一片云彩,小心翼翼地迈步走回过来。 众人鸦雀无声,都竖起耳朵听徐风在说些什么。 “啊咳!啊咳!”赵欢大声咳了两声,许多“静听之辈”忙脸儿一偏有模有样地聊起天来,席间又顿时恢复了正常的嘈杂。 花珠儿低头在心前斗着手指:“男的你都收了,那~女儿家呢——” 豆蔻般的少女,热烈的一见钟情,她水汪汪的眼中氤氲的似是藏在每个男人心底的绮丽幻梦。 不远处的太史云央看着这一对璧人,心中却泛起一丝酸味,倘若自己还是二八年华,倘若自己还未嫁过人……一念至此,脑中先是一凛:“云央啊云央,你怎么会做此之想呢,你这样对得起亡故的夫君吗?”奈何脑中可以强行断念,心房的颤抖却无法一下止住,恨只恨自己命苦,恨只恨此生无缘。 赵欢听得心儿一荡,刚想回答,却自小腹的气海处陡然窜起一股极为强烈的邪念,便如一片浓重的黑云蒙住了良心,遮天蔽日,直欲失神。赵欢忙运功抵抗,须臾自胸前原先挂玉坠的地方转出一缕清凉,如一道细流淌淌而下,好一会儿才将这股邪火浇灭。 “花珠姑娘,”赵欢深躬一礼道,“美人恩重,赵欢没齿难忘,然而我现在污名未去,实在是怕有损姑娘的清誉。” 花珠看他方才好似一番天人交战,最后却是担心自己名声受到影响,不禁欣喜道:“没事的,我相信欢郎,我也等得,我……” 这时忽然来了一名女侍,唤道:“花阁主,大阁主唤您呢。” “好吧,”花珠嘟了嘟嘴,转过身去却是一个回眸,“以后唤我珠儿便好,嘻嘻。”飘飘然地去了。 那名传命的女侍又当庭站到了中间,字正腔圆道:“大阁主忽然身体不适,致歉诸位,便不出席了。今日之诗会便办到此处,诸位可去可留,适随尊便。” 众人均是憾然的一叹,不过想到今天目睹了这许多好戏,其中精彩竟是数月的诗会都比不上。虽然未见到绝代风化碧落阁主,倒也不算亏了。 今天的“好戏生成机”太史华却少不了一阵骂骂咧咧,想要寻衅滋事,却突然看到那个侏儒一脸凶煞,身高明明不足三尺,却分外吓人,于是一众手下都怂了。 太史云央知道以自己与碧落的交情,如果提出相见断不会遭到拒绝,然而方才一想,兴致索然,终只是掩一掩口:“这个丫头,架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众人或是离去,或是下到一楼二楼品诗饮酒。黑肤抱着徐风,赵欢一行四人也欲下楼,却忽然被那名女侍唤住,她进前肃拜一礼:“子欢公子,碧落阁主有请您去内阁相见。” 公子建打趣道:“子欢公子,碧落姑娘要你赔压坏的舞台哩。”经过方才一番乱战,他倒与赵欢成了一个阵营,现在说话也亲近了许多。 同公子建一道而出,太史云央道:“我倒说,定是责问你拐带了花珠小妹。” 公子建道:“是了是了,子欢准备好被一顿臭骂吧。” 还未离开的宾客听见了消息,无不投来羡慕,嫉妒,乃至于恨的目光,均想着这小子的艳福怎地恁深,不但摘得了花珠姑娘痴心相眷,还从太史华手里抢夺到娇媚得连女人都要妒忌的徐风,现在更是连碧落大阁主都要单独见他。反观自己个,天天相对便是家里的黄脸婆子,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签华阁外,李园并未走远,看着众人散场离开,心中恨恨:“这个赵欢事事总能压我一头,倒似我命中的克星,稷下学宫的比试齐国举过瞩目,其他诸侯国也都是极关注的,关系重大却胜败难料,看来我倒要事先使一些手段了。” 81.第81章 意外之外 “李先生!” 李园闻声回眸,来人秀衫鹅黄,牵一匹枣红色小马,正是田换月。 “先生在想什么?”田换月道。 李园幽幽一声短叹:“唉,鬼咬一口,入骨三分。赵欢素有雄辩之名,反咬之举我早有预料,通权达变本可明哲保身,只是思及他种种令人发指的非人之举,我却不得不站出来。” “先生此话出自本心?”田换月略有狐疑。 “田姑娘莫非不信?”李园讶然地皱起眉头,“莫非田姑娘也认为李某是在作态吗?” 田换月道:“先生的话,换月自是相信的。只是……” “只是?” “只是先生的眼神又向右了。” 李园摇摆的眼睛一滞,田换月已翻身上马,“啾”的一声轻圈马头,蹄声哒哒地去了。她并非已经不信李园,只是心中气恼,那赵欢不知暗中使了什么把戏,眼神这种东西,自己尚且注意不到,怎么就给他全猜对了? 李园独自立在签华阁前,看着杳杳远去的田换月,心中不断盘算:纵然她不相信赵欢的论断,但心里的芥蒂业已埋下,若自己拿不出合理的解释,二人怕是再难有之前的信任了。几个南辕北辙的念头在他心里盘旋交战,片刻之后他已有了新的决断。 签华阁中,碧落阁主单独邀请赵欢相见,众人纷纷猜测原由,赵欢心里却明白,碧落的邀请定是与孔瑶行刺的事有关。他辞别了太史云央、公子建一行,吩咐黑肤携徐风回府治伤,孙奕楼下守候,自己跟着传令的女侍者,由楼阁第三层的小侧门转出,来到一个之前不曾到过的飞廊。飞廊临风萦回,可以直通顶楼的小阁,中间叉出一条小径,则横向三层大厅的空中台席。 女侍者沿着小径行至一半,到一不起眼处,曲起右手指节,在木质的墙壁上“咚咚,咚咚咚”地敲了几下。一块墙板便缓缓升起,向里望去,是一条幽深的甬道。 女侍者领头前行,赵欢不及犹豫地跟进,进入甬道后,木板便刷地放落下来,两侧墙上的灯火便亮了。 “想不到这签华阁中倒是内有乾坤!这签华阁主想必也一定不是一般人物。”赵欢感叹。 女侍者并不理会他,拐了个弯走到尽头,“吱呀”一声为他推开了扇门,侍立在旁做出手势:请。 甬道的两边墙上虽然燃着油灯,但到底火光昏暗。此门一开,暖光乍泄,赵欢眯起眼睛走了进去,只见室内颇为宽敞,由一面屏风隔断,布置得清幽雅致,似是一间女子的闺房。并且与赵欢想得不同,这里并非一件封闭的暗室,而是有一面开着高窗。原来这签华阁设计得极为巧妙,这个房间在顶层的阁楼正下,与第三层的空中台席基本同高,上面的窗子下落一些,下面的窗子上浮一些,竟是堪堪连在一处,从外面看,任是仔细观察也难以发现这个夹层。此时,靠窗的位置立着一位美人,碧落。 赵欢见过由孔瑶乔装假扮的碧落,雍容端庄,堪称风华绝代。此时见到真的碧落,便更加瞪大眼睛仔细“找不同”。面貌还是那般的面目,华容之下却比当时多出一分漫不经心的娴静疏懒,倒也少了一分魅惑人心的灵动轻浮。原来这才是碧落。 “子欢公子,”碧落盈盈轻笑,既不掩口也不露齿,“初次见面,贱妾碧落。” “初次见面?”赵欢若有回味的脑袋一歪,似是疑问道,“那么请问驿馆失火当夜,在这里宴请我的是谁?” “什么宴请?什么失火?”碧落言道,“子欢公子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赵欢心里本来想着,既然碧落单独邀请自己,必是怀着打开天窗说亮话的诚意,此时却见她全然不认,倒有些估摸不准了:“这个……” 这时木门吱呀一声再次打开,走进的一人,赵欢一看便就呆住,碧落也一愣神,随即腹中发笑。 又是一个碧落。 两个碧落,一个立在窗前,一个站在门中。赵欢先入为主,目光向门处的碧落挑刺,却发觉她也是一样的漫不经心,一样的娴静疏懒。 “你——是碧落,你定是孔瑶。”赵欢犹豫着做出判断。 “什么孔瑶?”两人同时反问,说话间门下的“碧落”也走到了窗前,窗前的碧落却围着她转了个圈。最后两人站到了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像是中间立着一面镜子,更加难以分辨了。 难道不是孔瑶?赵欢的心中无来由有些失落。 忽然脑中飞过一个惊人的想法——难道蜚声满临淄的碧落姑娘,竟然不是一个,却是一对双生儿? “你们谁是碧碧?谁是落落?”赵欢故作自信地诈问道。 “碧碧?落落?啊哈哈哈~” 其中一个碧落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花枝乱颤地拍拍旁边的碧落道,“大姐大姐,你还是输了,真正的碧落听到这么好笑的话,是一定会笑的。” “我以为你笑点可没这么低。”被称作“大姐”的碧落道。 “可我还是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会笑,可我就是笑了。在假装碧落的游戏中,笑才是对的,因为我才是我,我就是碧落。” “不错。”这个碧落说完,人便是一变,倒还是那般的模样,整体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向上提纵了一下,眼神倏然变得飞扬而凌厉:“小色胚,没想到你还真是命大,咱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赵欢实未想到以端庄博学著称的碧落姑娘竟也有此童心,也未想到孔瑶又一次以易容乔装的身份出场,更想不到她的乔装竟能达到如此的境地。原来签华阁风雪之夜,孔瑶乃是匆忙地临时应付,妆容于大体上看不出破绽,但嘴角眼尾还是有所不同。若给她充足的时间,今天的表现才是她的正常水准。 “你们说话,我先去了。” 真正的碧落说一句道,轻摇步履,走的时候带上了门。室内只剩下两人,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起来。 “小色胚,我们明明见你坠落谷底,却是如何生还?你的功夫又是从何处学的?”孔瑶问道。 赵欢听得“我们”一词,于是问道:“白薇呢?莫不是遭了李园的毒手了!” 孔瑶声音一荡:“原来惦记着小美人儿啊,可惜可惜,人家早回秦国去了,泪也没为你落上半滴。” “这样便好。”赵欢心安,又开始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是这样的,当日我掉下来的时候忽然起了一阵怪风,我再睁眼却发现自己身在一处仙岛……” “呸!”孔瑶听罢啐一口道,“你这屁话还是骗别人好了。” 赵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却道:“孔瑶姑娘不也是很多事情都瞒着我吗?” 孔瑶凭窗而眺,背对赵欢:“你想知道什么?” “你想告诉我什么?”赵欢却反问道。 “签华阁是我的产业,”良久孔瑶开始说道,“碧落是宋国的公主,我是鲁国曲阜孔氏之后,珠儿是你们赵国流浪的孤女,这签华阁中都是些苦命的女孩子。” 赵欢大为震惊,宋国在几十年前被齐国所灭,碧落竟然是宋国流落民间的公主,她与齐国田氏可以说有亡国灭种之仇,这签华阁开设的终极目的究竟为何? 同样让他吃惊的是,以色杀人的九凤孔瑶竟然会是孔老夫子的后代。以前他看书里形容春秋战国有一句话“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今日才算是有了深刻的理解。 大争之世,大变之世,不正如是。 82.第82章 入伙、意外之喜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看见赵欢的吃惊神色,孔瑶倒像是意料之中,语气略顿一顿,便平静地道:“你想的倒也不错。宋国被齐国所灭,我家族一脉的衰落也与齐国田氏不无关系,我们设立签华阁的初衷之一,就是复仇。” “初衷?你说的初衷?却不是目的?”赵欢皱眉问道。 “不错,你听得很仔细。” 罕见地,孔瑶微笑着对赵欢点了点头,“我与碧落数年之前起立签华阁,一是给这乱世流落的姐妹们一个安身落脚之所,二则便是要找齐国复仇。但,等到我们接触的人层级越来越高,对列国政治的了解越来越深入,反而越来越不知道自己该去恨谁,越来越不知道谁是我们的仇人了。” “怎会如此?”赵欢问道。 孔瑶很快地接过话头:“譬如齐国灭宋,发号施令的是齐闵王,却更是纵横家苏秦不断煽风点火的结果,是他与燕昭王、乐毅一起定下的弱齐之计。昔年齐国曾趁燕国内乱大举入侵,害的燕国几乎国灭,燕昭王为报此仇而筑‘黄金台’,广招天下能士,定下计策牺牲宋国膏腴之地,以激发列国对强齐之怒,送终由乐毅率领五国联军共伐齐国,这个事情连邹衍夫子也有参与。后来田单与齐王法章以即墨、莒城光复齐国,又是一番新政。” “你倒说说,碧落的家国之仇究竟该找谁去报?是齐闵王的儿子田法章?还是燕昭王的儿子?是早在宋灭之前就被车裂的苏秦?是现在被齐奉为上宾的邹子?还是在赵国赋闲的乐毅?” 赵欢听得一团乱麻,好容易理清了脉络却更加无言以对,喟叹一声:“唉,这乱世道!” “是啊,要怪只能怪我们自己生在了这个乱世。” 孔瑶眼帘低垂,却忽地嘴角一勾:“我们报仇的心渐渐淡了,这些年签华阁中士子穿梭,倒是搜集到许多珍贵的信息情报,于是便做起了情报交易的生意。这才是签华阁立于乱世的意义所在。” 赵欢讶然,合着孔瑶不但是天下席榜上有名的大刺客,还是个如假包换的特务头子。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警惕,问:“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呢?” “还不是因了你这小色胚~”孔瑶娇声如兰,突然身法飘忽近前一步,伸出纤纤玉指在赵欢额头上一点。 赵欢躲避不过,身子一仰倒在扶栏的座上,孔瑶便抬起一脚踩在了旁边,将他的身形控住,媚眼如丝地咬起了嘴唇,螓首渐垂,步步逼近。 赵欢闻着她扑鼻的体香,心神俱恍,却生出一种被人当成猎物的不好感觉,忙闭紧双眼在胸前连连摆手:“赵欢浪荡子也,不禁诱惑,孔姑娘还是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德行!哼!” 孔瑶的动作停住,却一点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小色胚,我没杀你,便失了信用,在天下席中乃至杀手这个行当便再难以立足,数百姐妹,诺大的家业却还要养活,以后经营的重点便要落在这签华阁的生意上了。” 究竟是谁要自己的命?赵欢没有再问,他清楚地明白,她若不愿说自己是问不出的。 只是……签华阁的生意,又与自己何干呢? “孔姑娘的意思是……”他小心翼翼地道。 孔瑶道:“签华阁的姐妹们虽然都很能干,却还需要一个靠得住又知根知底的公子大夫为我们在外打开局面。我思前想后,便觉得你这个色胚最是合适。” “我?我靠得住?”赵欢疑问道,想着自穿越来,短短一月间的颠撞曲折,不禁奇怪孔瑶是怎么得出了这样的判断。 “不错,”孔瑶回答道,“我孔瑶阅人无数,自问还有些识人之明。你虽然之前的劣迹斑斑,但入齐这一个月来却似脱胎换骨。风雪夜力杀秦使,促成齐赵联盟,其间的智计胆识,便是我与碧落都要钦佩几分;廷对太史高,为王卷大夫强出头,也表明你是一个信义可托之人。” 赵欢被她一说,倒觉得真是这么回事,贱兮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得意地道:“是吗?” 这不是一个问句,孔瑶便白了他一眼。 “然而我与姑娘萍水相逢,虽然共同历险不过也是危难之时同舟共济。真的可算知根知底吗?”赵欢又道。 孔瑶眨眨眼睛,吹气道:“原来你还想要同我更加知根知底?直说多好!”说着双手一扯衣襟,便要欺身上前。 赵欢忙道:“不用了不用了!孔姑娘的为人赵某已经完全了解!全部地!十足十地了解了!” “哼,出息!”孔瑶皱一皱鼻,哪有真的脱衣,不过只是逗他。 “那么,你便是答应了?” “想法是很好的,只是……”赵欢婆娑着自己的下巴,皱眉似在思考,“只是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 “信息共享。” “使得。” 孔瑶应道。 齐国疲软,楚君昏弊,如今天下可以与秦一战的,唯有胡服骑射、名臣良将辈出的赵国。秦与赵之间山河形胜,北境是黄河和太行山做天然屏障;南面,东出函谷又隔着洛阳王畿、韩国、魏国。可是根据她掌握的情报,今年以来秦国不断在韩国野王邑一线增兵,以秦兵锋之锐,野王失守是迟早的事,野王并入秦国,韩国上党郡便成了游离国土之外的一块飞地。上党者,上堪与天党也。上党天下险钥之地,必会引得秦赵相争,按照碧落的推演,秦、赵必然在此附近发生一场大战。当世两大强国兵锋相交,便如太行王屋的碰撞,将是一场亘古未有的大决! 有人为战落难,便有人发战争财,到那时候第一时间的战局、政局情报便是最昂贵的货物。签华阁远在齐国,触角很难伸那么远,除非——拉上一个与秦赵干系密切的人物,比如——一位公子。 “我还要分成盈利!”这时这个赵国公子又要求道。 “你要分多少?”孔瑶问道,并不为赵欢的势利所恼。关心分赃,才证明有入伙之心。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自古如此。 赵欢比出一个手势:“六成!” “什么?!” 赵欢有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手,又张开手指:“那便五五分成好了!” 孔瑶心里真是愤怒了:“这家伙恁是贪婪!什么入伙之心?什么坐地还钱?人是我出,事是我做,你只需牵个头引个线,便要五成?!” 看到孔瑶面上漾起的怒气,赵欢再次“心虚”:“那便四成五,不能再少了。” 孔瑶蓦地神情一换,柔荑攀上赵欢肩头,柔声道:“小样儿~你~就不怕我把你吃了?到时候一成都不给你。” 赵欢白板地将眼一闭:“我有个贾人朋友说过,在商言商,劝孔大姐别来这套。” “你真不怕?”说着孔瑶又贴近了一分,两人的鼻尖快要相碰,相互吐纳的都是对方的气息。 赵欢却气人地将双手枕在脑后:“既然不能反抗,那只有闭眼享受咯——” “无耻!”孔瑶啐一口道,却忽地想起一事,眉开眼笑。 “孔姑娘这是答应了?”赵欢睁开眼睛,却见孔瑶扮成碧落的俏脸上挂着狐狸一般的笑容,便是一愣。 “我倒还有个更好的提议。”孔瑶说道。 “倒说来听听。” 孔瑶紧贴的身子缓缓直起,修长健美的玉腿也跟着收回,走出两步盈盈回身,伸出一根手指:“一成!” “姑娘,”赵欢板起面孔,“你这样就太没有合作的诚意,我看我们也不必谈了。”说着便欲起身离开。 “你倒是听我把话说完。” “姑娘殊无诚意,我看还是不必说了。” “这样啊。也好,”孔瑶自言自语,“只好告诉那痴心的小侍女,她的主子太狠心,怕是不要她了。” “什么?什么!”赵欢惊道。 “我是说啊,我们签华阁也不是白养人的,没人要的丫头只由得她去流落乞讨去吧。”他越是焦急,孔瑶越是不紧不慢,微步轻摇倒似哪家的千金小姐。 “你是说谁?哪个丫头?谁的侍女?” “我是说啊,分你一成可使得吗?” 赵欢忙不迭点头:“使得使得,太使得了。姑娘快说是谁。” “公子……”幽幽柔弱的一声轻唤,房间的门不知何时被人打开,婷婷立着一个身着白衣的丫头,脸上还带着病容,却是分外娇俏,扁着小嘴,两眼泪水汪汪的,与赵欢的眼神一触,双手便捂住了嘴,泪水夺眶淌下。 “毓儿!”赵欢抢出几几个步子,走到近前时却又慢了,他双臂张开想要相拥,却又生怕她伤了痛了,最后只是捧起小脸儿,用拇指抹去晶莹的泪珠,轻轻地刮了下小小的鼻头。灵毓却扑到他的怀里,环住了他的腰身。 身后的孔瑶眼神幽幽看着两人:“本来想着分你三成的,小丫头不过是给你的惊喜。谁叫你狮子大开口,非逼我用她来做筹码?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就给你一成,满意了吧。”她有些愤愤地想道,“男人呐,有时候就是贱!” 门外幽深的甬道,那头另一所房间中,真正的碧落和花珠围坐着一盏红泥小炉。 “灵毓姐姐和欢郎团聚了呢,真是替他们高兴。”花珠伸展一下腰身说道,“只是不知为啥,大姐非要扮成你的模样去见欢郎。” “你大姐惯用易容伪装,别人的脸,对她来说就像一层保护,你道若是她以本来面目去见赵欢,表现得还能如此自如吗?”碧落说道,婉儿一叹,“唉,女人啊,有时候就是很贱~” 83.第83章 阁中小叙 “我的好毓儿,亲亲毓儿,可想煞你家公子了。没了咱们毓儿,我是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头也没人梳,被也没人叠,定是天可怜见,放了小小毓儿来拯救我。” 赵欢将灵毓抱在怀中,轻抚着单薄的脊背,嘴唇在发迹厮磨,旁若无人地耳边情话。什么李园,什么太史华,什么冬季大比,什么稷下学宫,这些纷繁烦扰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咳咳。”孔瑶清咳一声。 灵毓脸儿红红地道:“公子,有人在呢。” “傻丫头,怕什么?”赵欢双手捏了捏灵毓粉嫩的脸颊,又饱含宠溺啵地一口。灵毓惊得一跳,水汪汪的眼眸一亮,又马上垂落下去,小小的脸儿瞬间便红到了耳根。 赵欢笑嘻嘻地不再撩她,放开了环抱的手臂,轻轻将她从那个女刺客、特务头子身旁较近的位置拉离,紧紧拢到自己的手旁。 孔瑶观察到他这些下意识的细微动作,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恨得牙根直痒,方欲发作,却见他展袖合揖,一躬到地:“感谢孔姑娘!” 孔瑶板着脸从他面前避开:“莫要谢我,要谢去谢碧落姑娘好了,她精通药石医术。也是灵毓这丫头自己命大,西乞狐慌乱出掌未中要害,不然便是扁鹊再世也难以回天了。”灵毓生的粉嫩可人,性情又好,几日相处,便是孔瑶这只孤高的凤凰儿提起她来也是带着亲近。 “公子,”灵毓轻轻拉一拉赵欢的衣袖,“孔姐姐待毓儿极好,她自己也受了伤,却还天天运功为我疗伤拔毒呢。” “你这丫头,偏偏藏不住话!”孔瑶佯怒道。 “拔毒?什么毒,毓儿可还中了毒吗?”赵欢拉起一双小手上下观瞧,忙又看着孔瑶问道。 孔瑶点一点头:“西乞狐掌中含有血毒,不过毓儿经我几次运功拔毒,已无大碍,只是体内还有一些余毒一时三刻不能清净,让碧落配个方子,调理一下便好。” “那就好那就好。”赵欢放下心来,却依稀想起孔瑶也受了伤,开口问道:“你……孔姑娘你的伤,也还好么?” “我好得很,用得着你假关心?”孔瑶冷哼一声,心道:“现在才想起我来?晚啦!” “呃……”赵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打个哈哈,“孔姑娘内力深厚,这伤好的比常人也要快啊。” 灵毓见公子碰个钉子也不禁偷笑,赵欢啊的一声:“好个毓儿,这才几日就跟别人学得坏了,看本公子回到府中不好好地惩罚你。”说着起掌便向她小屁股拍去,吓得灵毓忙躲,心脏小兔般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黄花闺女家的臀部焉是随便碰的?还是当着孔大姐的面,真是羞死人了。 “色胚本性也。”孔瑶啐一口,又道,“毓儿大伤初愈不宜久立,你先去内室榻上休息片刻,我与你家公子还有些事情要商量一下。” 灵毓的目光询问地看向赵欢,赵欢对她点了点头,小姑娘向屏风后去,看公子又恶作剧地扬起手掌,忙颠起臀儿一闪加快了步子,转过了屏风,小脸通红地躲进被褥,想着公子的大手虽然一直都未落下,屁股上却怎么便觉得麻酥酥的? “共同合作,重在互信。除了谁人买凶杀你现在还不能说,我将其他的秘密均已经告诉了你,你却还没告诉我你的秘密。”灵毓走后,孔瑶说道,“你是怎么生还,又是如何习得了上乘内力?” 赵欢略作思考,觉得说出实情也没什么严重的不妥,便一五一十从自己坠谷获救,孤老商搭救却又折磨,鬼夏师叔意外出现,自己又机缘巧合修习扶摇策的经过略作简化地讲了出来。 谁知这个真实的版本听起来却更加离奇,孔瑶无论如何不信,眼白幽幽道:“求你瞎话也编实际一些,左右问不出什么,我还是信海上仙山吧。” 赵欢叹一口气,更加无奈,忽地想起一事,问孔瑶道:“姑娘可还记得李园。” 孔瑶点一点头:“这人比司马来还要可怕。如今见到了你,不逃不避,却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真是无耻到了极点,大胆到了极点” 赵欢听她所讲,明白她已知晓今日之事,不禁喜道:“姑娘可以出面为我作证,还我清白,我就不用去参加稷下学宫的什么劳什子冬比了。” “不行,我的真实身份现在还不能暴露。”孔瑶说道,“不过我却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赵欢问道 “你可曾记得,在司马来的洞府中,关着一百多个落难的女孩子?” “啊呀!”赵欢一声抚掌道,“我怎么把她们给忘了,本是许诺救她们,谁知后来自顾不暇。这几日回来本应马上着人前去营救,却又全然忘到脑后了。” 孔瑶哼一声不屑道“等着你去救?她们怕是早就饿成了一堆枯骨。” “人已救了?”赵欢问道。 孔瑶微微点头。 “甚好甚好!李园啊李园,这回让你彻底傻脸,”赵欢喜道,然则忽而又大摇其头,踱步道,“不妥不妥,此法不行。” “怎么不妥?如何不行?她们呐可是等着盼着报答你这个恩公哩。”孔瑶问道。 赵欢道:“这些女孩不是欢场中人,也不是流浪的孤女,许多都是临淄附近好人家的姑娘。我若要她们作证,以后污名传开了,还要她们怎么做人?” “你倒是想得妥贴,倒是会怜香惜玉。”孔瑶说道。 “无关风月,不过是不能把自己的快乐方便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赵欢顿一顿道,“这样的事我赵欢做不出来。” 孔瑶举目,重新审视面前的男子,忽然也是深躬一拜。 “姑娘这是作何?” “此一拜是替那一百多名的姐妹而拜,想不到子欢公子生了一副慈悲心肠,能够为这些苦难的女子着想至此,真是让我惭愧。” 赵欢忙摆手虚扶道:“不敢当不敢当,姑娘不要叫我色胚便好。” “慈悲心肠与色不色何干?小色胚该叫还是要叫的”孔瑶并不作态,一拜而起嘻嘻笑道,又问赵欢,“加诸在你身上的污名可怎么办?” 赵欢脸上一囧:“怎么办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只好硬着头皮去参加什么冬比咯。” 孔瑶被他的表情逗乐,像个大姐姐摸着小朋友的头道:“好哩好哩,莫丧气,莫伤悲。以你的聪明,连夺三魁怕是做梦,只要准备充分,力压李园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赵欢神情一凝,先前太史华预祝李园连夺三魁,公子田建便是不屑;孔瑶觉得自己可以战胜李园,但同连夺三魁也还十分遥远。 “这‘连夺三魁,名冠稷下’当真的那么难么?”赵欢问道。 “孤陋寡闻了吧,”孔瑶笑道,“自齐威王设立稷下学宫之日起,多少当世的名家穿梭其间开坛讲学,坐而论道,然而能够在大比中连夺三魁的,只有三人。” “是哪三人?”赵欢追问。 “这第一位便是威王时期的孙膑先生,孙膑先生不仅精于行军布阵,智计筹谋,还融会贯通儒、道、墨、法、五行术数,学究天人,马陵之战后功成下野,在次年稷下学宫的秋比当中力克二十余位当时的名家高士,将名字高高镌刻学宫门头,此后将近百年没有人得到这项殊荣。”孔瑶缓一口气,继续道,“直到二十余年前,有两名叫做商山阳、林宗夏的师兄弟来到稷下挑战,师兄商山阳在当年的春比中仗剑求败,稷下三百余士无人能敌;又三个月,师弟也出现在稷下,恬然垂拱,谈笑风生间击退各方挑战,也将名字刻在师兄之旁。” 说道此处孔瑶也不禁一声叹惋:“此种人物,之后却不知为何双双隐去,再也不闻其名,不见经传。想是看破世间万机,云游世外了吧。” 赵欢蓦地一缩脑袋:“商山阳?那不是自己的便宜师傅?” “林宗夏?莫非就是师叔鬼夏?想不到他们还有这样的传奇。” 84.第84章 花开堪折 看到赵欢愣神,孔瑶还道是他起了怯场之心,便安慰他说: “前面说的这三位皆是百年难遇,你听了不必妄自菲薄。若心里还是没底,与其在这心神惶惶,倒不如早作准备,听闻你在齐王宫中大是讨得邹衍这老匹夫的欢心,大可以去向他问计;还有方才酒席上与你交谈的韩国公子,你别看他貌不惊人,说话还结结巴巴,年纪轻轻却被稷下学宫的荀况夫子收为关门弟子,颇有一些真才实学,你也不妨借着这次冬比,主动与他结交。” “对啊。” 赵欢一拍手掌,那邹衍的阴阳五行之说太过虚无缥缈,韩非子却是“法家”的集大成者,所思所讲的都是实打实的入世之学,现在虽然年纪尚少,可能思想还不够圆满通融,但底子在那估摸着也差不到哪去。 “这样甚好。孔姑娘替我想的周全,感谢感谢。” “嘁,谁稀罕。你若当真要谢,不如来个大方的,连那一成的利也莫要了。”孔瑶狐媚子般笑道。 谁知赵欢倒很干脆,答一句:“谢不起,那么便不谢了。” 无赖模样,气得人牙根直痒。 “孔姑娘可还有事?”赵欢问道,“若是没什么事我便带毓儿走了。” “还有一件。” 门口响起一个声音,灯火阑珊处出现了另一个碧落,应该说是真正的碧落。 她看到室内那个明明与自己一模一样,神采却全然不同的孔瑶,不禁又是失笑,走过来道:“子欢公子,我还有件事情要交代你。” “还未谢过姑娘搭救毓儿之恩。”赵欢像是一拜,又伸出右手,“姑娘请讲。” 碧落不躲不避受他一拜,用刚好三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公子与毓儿姑娘的真情我们有目共睹,只是她大伤初愈,身子不堪挞伐,若要行房事的话,须至少等到十日之后。” 古代的士族公子本就多通房丫头,白天端茶倒水、洗衣叠被,晚上便红袖添香、侍奉枕席。 赵欢虽然对灵毓极为怜惜,下定了决心怎么也要给她一个正当名分,断不能以一个通房丫头搪塞;然而情到浓处,便是天雷勾动地火,任是他自控能力再强,也总等不到那个时候。若不是碧落提出来,怕是回去就把小丫头办了,想着先上车后补票未尝不可。 “呃,这个……我省的了。” 赵欢听过便是一凛,连忙默念偈谛收肃心情,只是被一个举世闻名的美女道破心机,又当着另一名颇有渊源的大美女,面上多多少少有点尴尬。 “嘁,医者父母心,你想的什么?天生的色胚这种时候倒是懂害臊了?”孔瑶讪笑道,自己却也是有点脸红,心道:“碧落这死丫头也不避人,虽说是是医嘱,未出阁的姑娘怎好说这种话,大可让孟孙大叔去转达嘛。” 碧落则不动声色地看在眼中,想着:“大姐待这赵欢果然与别个不同,九凤以色杀人,从来视天下男子为粪土,何时何地在乎过这个了?” 赵欢带上灵毓与二人告辞,对孔瑶道:“我与姑娘已共历生死,现在又要合伙做生意,姑娘你看这称呼是否也应改一改,不要整天总是小色胚的叫了?” “那叫什么,叫欢郎吗?欢郎——” 一声百转千回的娇啼,赵欢大呼:“且住且住!” “那便小欢子。” “咱们能不能,把这个‘子’字给去掉?” “那好,欢欢。” “这是人名吗?”赵欢跳脚。 灵毓、碧落均被逗笑,赵欢苦着张脸,大有快要暴走的前兆。 孔瑶却一本正经地皱眉:“难不成要叫小小吗?” “不行了,要岔气了。”碧落双手撑起笑弯的柳腰,灵毓儿拉起孔瑶的手:“孔姐姐还是不要戏弄公子了。” “好吧,看在毓儿妹妹的面子上,小——欢……” “诶!小欢在此,小欢告退!”赵欢连忙青衣小帽似的答应一声,为了个正常点的称呼也是蛮拼,竟是连节操都不要了。 赵欢拉起灵毓落荒而逃,孔瑶再憋不住,忽而哈哈大笑:“你看你看,他模样多傻。” “珠儿也这么说。”碧落若有深意地道。 孔瑶白她一眼:“那丫头怎不出来?” “她呀,说要等欢郎洗脱污名后娶她过门,再相见咧。 “这个丫头,二女之情倒像是过家家。人家现在抱美而归,岂会记她?”孔瑶酸溜溜道。 “我看却说不定,”碧落却道,又反问孔瑶:“你说,会吗?” 孔瑶仰起螓首,轻轻地将一块人皮面具揭下,目光扫过铜镜,那镜中的人儿依旧美丽,肌肤依旧是那么光洁,印堂一团红晕,眼角眉落的妩媚之下却平添了一分优柔,真的会吗? 赵欢携灵毓下楼,孟孙无常想得周到,早在侧门处备下了车马。 “多谢孟孙大叔!”赵欢拱一拱手。 孟孙无常抚胸为礼:“小老儿别过子欢公子。毓儿姑娘,有空常过来串门儿。” 灵毓点头称好,二人把手登车。正值雪夜初晴,凭窗遥顾,星野低垂,临淄城华灯初上,画图难足。 …… …… 太子东宫。 平日里这时公子建应在研习经典,完成荀老夫子布置的课业,他今天自签华阁回来,却心浮气躁始终坐不下来。先是想到田换月与李园站在一处,心中便嫉妒愤懑;想着赵欢说破李园,又颇觉快意;最终却都落到自己,觉得自己的表现欠佳,未能出得什么风头,好让田换月青眼有加,于是又患得患失起来。 这时一个老寺人手执一把浮尘急趋而来,贴近报道:“公子,宫门外有一位自称李园的士子求见。我说公子在休息不见,他却说让我报他的名字,公子一定会见的,他……” “李园?”田建抬起了手,止住了老奴的聒噪,脸色阴晴不定兀自想道,“他来作甚?” “放他进来吧。” 田建一句吩咐,老寺人长趋而去,他自己拿足气势,学着老爹大朝会的模样龙盘虎踞地坐定。 片刻,厅中走进一个文士,田建眸光一凝,但见李园还是那副模样,顾盼之间却没了那股神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这种感觉很是稀薄,也不夺人,却仍是把田建的故作从容比了下去。 李园略做躬身:“草民李园,拜见子建公子。” 田建捏腔作势道:“李园,你找本公子是有何事啊? “不瞒殿下,我特来拜见是为了一桩交易。” “什么交易?你一介草民,有何能与本公子交易?”田建没好气道。 “我,可以输掉稷下学宫的冬比。”李园道。 “什么?”田建心里一惊,“你就不怕担上囚虐百女的污名?” “些许身外之名,算得什么?”李园云淡风轻道,心中却想,“以比试的结果断论事物,焉能使人信服?我的名声一向清正,赵欢却是臭名昭昭,到时候做巧妙些,在别人眼中不还是被迫屈于‘赵长安君’的淫威罢了。而这个公子建性格优柔寡断,最好控制,刚好适合作为自己进身的阶梯。” “那么换月阿姊呢?”田建有些急切地问。 “拱手奉上!”李园马上接道,四个字开头紧凑,却深深拖着一个尾音,似是在田建的心窝掏了一把。 “你……”田建真正地被震惊了,却道:“我听不懂。” 李园直起腰身,背颇有些失礼负双手地轻轻踱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换月姑娘婀娜多姿,试问谁不喜欢,只不过自古美人从来为强者所得,你说是么?” “你如何断定她会青睐于我?” “二八之女,青春年少,哪个心中没有一些不实的幻想?换月姑娘不过是一时被我的表象迷了心窍。待我稷下落败将她点醒,以太子您的身份地位、相貌才学,加上我教你一些手段,对田换月还不是手到擒来?” “你——有什么条件?”田建问。 “条件自热是有的,但于公子不过是举手之劳。” “请讲。” 不知不觉,田建用上了“请”字。 李园道:“只不过是请公子在大王面前为我引见一番,谋个一官半职,来日若山陵突崩,某愿做新王砥砺之臣。” 田建面色不定,似陷天人交战,这李园的话每个字都砸在他的心坎里,但此人所说所做所为与老师平日里的教导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有些艰难地说道:“我不答应。” 李园一愣,随即又从容起来,又是一躬道:“不忙,不忙,今日对话的内容任何时候都会有效,且看李园稷下展示诚意,子建公子随时应我。”说完径直出宫去了。 田建出神好久,思及圣人之言,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抉择,终于眉目舒展,心想:“这李园真是失心疯了,我都说了不应,他还自愿输掉比赛。倒要将这好消息告诉赵国子欢,让他也一同高兴。” …… …… 赵欢沐浴完毕,神清气爽,想着守在房中的小丫头,心神荡漾。虽不能真个怎么样她,心道天寒地冻的,暖暖被窝总可以吧。 灵毓却是不知碧落的叮嘱,坐在床头,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心里一只小鹿乱撞。方才同公子一起回府,还没下车便被他横身抱起,大步流星地上去踹门,众人见到了自是欢喜却又诧异,尤其是以前的婢女姐妹们,个个上来问这问那,有的还要向她兜售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所谓经验,好在婷儿及时出现把她们都轰走了。据说温氏被赶走了,她现在成了内府的总管,天天手上拿着一卷记账的牛皮,看谁不服就扣她工钱,威风得狠。 内府除了这些书市的仆役丫头,还多出了个机灵的小鬼头,弗一见面便喊自己做娘,真不知是不是公子以前不好的时候在外欠下的风流债。自己还未……倒是多了个这么大的儿子,天天喊着叫娘,真是羞也羞死。 才不在了几日,府中便发生这许多变化,倒似换了一番新天。 而公子他刚一入府便要去沐浴。沐浴完了要干什么?灵毓虽然娇憨,却并不傻,非但不傻,还有一些聪明,想起自己受伤时对他的表白,又想起他方才在耳边情话,想起自齐军营中,失手打翻那一鼎肉糜后的种种,不由得已失了神。 内院的门口,一个大黑个子手持干戈,却鬼鬼祟祟不停向里头往。 “黑小子瞎瞅什么?公子的内眷也敢偷看,你想死么?”说话的是孙奕。 今日黑肤在签华诗会上立了一功,却也胡言乱语,本可功过相抵,受了不白之污的赵欢终觉得不够出气,便先奖他一顿宵夜,又罚他夜里值夜守门,孙奕自觉是他的队长,便也自愿一起受罚。 此时看这夯货一点没有悔过的意思,竟然还胆敢窥视主人的内眷,孙奕真是气急败坏。 “没啥。”黑肤忙一缩脑袋,一会儿却又耐不住好奇问道:“队长,公子不是带了灵毓姑娘回来么?” “啊,是啊,有问题吗?”孙奕干巴巴道。 “没有没有,不过我不是也背了一个徐风回来?” “啊,是啊,有问题吗?”孙奕更加不耐烦了。 “也没有。”黑肤挠一挠头,拄着干戈站着,眼睛却继续向内院瞄去。 “还看!”孙奕踢一脚骂道。 “队长,俺就是好奇。” “你好奇啥?” “队长,你说这灵毓姑娘和徐风的房间,公子到底会先进哪一个啊?” 85.第85章 折哪一枝? 今天可算是赵欢公子的大日子了,从早上觐见齐王,十六骑长街造势,到傍晚参加签华诗会出尽风头,又是吟诗,又是角力,再次遇见了滑腻腻游蛇一般感觉的李园,却也与他的亲亲毓儿重新相逢。一天下来可真是累得像是快散了架,不仅是身体累,累的更是大脑,更加是时刻绷紧着的精神。 于是一回到馆驿赵欢便着人在偏房烧上一大桶热水,这里本是一间客房,连日来已经被他辟为自己的专用浴室。泡澡最是解乏,这是他来自前世的经验,整个身子热腾腾的,将收缩绷紧的肌肉神经都舒缓了,这时若能有个手法高明的技师给捏捏脚,踩踩背的话再好不过,完事儿再来个大大的保健呐……呵呵呵呵,赵欢仰面在大木桶里自顾自笑得有些傻气,思绪扯得有些远了。 赤身泡在水中,倒似是卸下了背负着的一切,他不再是赵欢,又是前世那个浑浑噩噩却又快乐自得的宅男了。然而这些不过是须臾的假象,扶摇功法一刻不停地运转,将他经历的种种都照进了灵性,身体的新陈代谢几乎快了一倍,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改变。 虽然现在他有不少婢女侍候,但洗澡这种事赵欢还是习惯一个人来,那两个有心自荐的可人丫头怕是要在门外干等。以前公子专好人妻熟妇,不知怎地近来却转了性,又越发地怜香惜玉起来,灵毓儿的示范作用巨大,今夜不知多少小婢女们要辗转难眠。 “公子,要添热水吗?”门外传来婢女的娇声问询。 “不用了,你们去休息吧,这里明日再来收拾便好。” 赵欢待下随和,没那么多规矩,婢女眼看今夜没什么机会,便也听话地去了。赵欢沐浴完毕,自己擦干了身体,穿上贴身的小衣,披一件大氅,推门而出。 他自己的房间里睡着小王翦,灵毓儿被安排在旁边的侧房,看到窗户透出的微光,赵欢心中一阵火热:“公子有公子之累,也有公子之乐呀~若自己还在前世,又怎么会得到毓儿这样娇俏动人又贴心懂事的丫头哩。” 夜色如水,赵欢带一身热气并不觉得寒冷,他先不着急回房,而是披着衣服向外院去巡视一番,只因碧落告诉她灵毓的现状不宜行房,他还真怕自己控制不住,所以借着清凉的夜色宁息情丨欲。 内外院相隔的垂门外,远看两个手执干戈的威武护院,若要走近,却发现他们虽然身子保持正直,嘴却在不停地开合抖动。 “嘿!我说你的大黑脑袋里面天天想的净是些什么?” 听了黑肤的问题,小个子的孙奕数落他道。 “灵毓姑娘那么可爱,公子当然是去她房间啦。” 黑肤听罢颇不以为然:“那徐风也是千娇百媚啊,刚才俺老黑扛他回来,你不知那手感,那个柔啊。灵毓姑娘虽然是又好看又贴心,但以公子的身份才貌,想要多少个没有?可那徐风这样的仅此一个,我听说啊,这些王公贵族们都喜欢尝新鲜的。” 孙奕反倒被他气笑:“黑驴放屁,也给你说出这么多道道来。灵毓姑娘待公子情深意重,又曾为了公子险些丧命,岂能是一般丫头?你以后见到了她也要恭敬一些。” 黑肤大嘴一咧:“队长俺又不傻,以后的事以后再论,你就说今个公子会进谁的房吧?” “当然是灵毓姑娘。” “不不不,我猜,肯定是徐风。” “灵毓!赌一个月的饷钱。” “队长你输定了,定是徐风。” “灵毓!” “徐风!” “灵毓!” “徐风!啊——” 二人念经似的,刚要勾头观察,忽从内院抄手游廊转出一个人影,正与黑肤打个照脸,黑小子惊叫一声,定睛而视,不是公子还是哪个? “你们在干什么?” 赵欢狐疑看着二人,厉声问道,心道罚你们值夜,好嘛,不好好看门却在这交头接耳。 “禀公子,没……没事,就是太困乏了提提精神。”孙奕赶忙答道。 赵欢本来也不愿上纲上线,又想起二人也是累了一天,自己还有热水澡洗,他们却又被罚来站哨,翌日一早还要操练,待会儿下了哨说不定就将就着和衣睡了。 “你俩明日一早的操课不必参加了,回去好好睡个囫囵觉。”赵欢吩咐。 天大地大睡虫最大,困的时候能给睡上一觉,当真比赏他们真金白银还要开心。 二人听得大喜,方要谢恩,赵欢先问道:“方才听你们嘀咕什么徐风,是怎么回事?他还没走么?” 孙奕还未来得及开口,黑肤抢先答道:“公子放心,徐风被安排在西跨院了,已给他上了些药,又以冰块振着消肿。您回来之前啊,婷儿姑娘非要赶人家走,被俺给及时拦下了,俺给她说啊,这徐风是公子……” “咳!”站在旁边的孙奕猛地捂嘴一声咳嗽,落下的大臂手肘一顶,正撞在黑肤的腰窝上。黑肤哎呦一声,孙奕忙抢过话头:“这徐风是公子一力救下的,若让他一个人回去,太史华说不定又会使什么坏,倒是却是害了他。属下想着救人救到底,便自作主张留他下来。还请主上责罚!” “你做的很对,”赵欢拍拍他的肩头,“你们十六个人今后不再是埋头听令的小兵,遇事需要有自己的担当判断。” 赵欢又来到黑肤面前,捶了捶他的结实的胸膛:“黑小子,你这张嘴啊,以后给我多吃饭,少说话!” 二人均是干脆地抱拳称诺,赵欢也不多留,又沿着内院的抄手游廊信步去了。 “公子如此器重,虽然累些,干着也带劲啊!” 孙奕的精神一振,但见黑肤也分外开心,小眼看着自己却别有意味。 “你是几个意思?”孙奕抱起膀子问道。 “嘿嘿,”黑肤搓起大手,“队长,公子是明眼人啊。留下徐风明明是俺的功劳,你非要去抢,看看,露馅了吧。” “唔?” “你没发现?公子早看穿啦,要不然怎么会奖赏我呢?” “啥啥?公子奖赏你啥了?” 黑肤大肚腩一拍:“让我多吃饭呐!” 孙奕一手拍在额头上面,大有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感觉。 黑肤拽起他的手臂:“快看快看,公子要进了西跨院了。我又赢了” 孙奕另一只手也捂到了脸上:“祖宗,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86.第86章 清风皓月一直男 临淄城中,对于外国的质子本有专门的质子府,然而赵欢直到今天方才得以面君正式入质定盟,加上使臣公孙伏英也尚未离开,所以一众人还是住在馆驿之中。 赵国馆驿并不算大,西跨院是单独辟出的一个小小院落,青松疏落,别具清幽。室内青铜灯架上燃着一豆火光,徐风伏在松软的榻上,颇有些自怜自艾。他完全继承了家族的良好基因,生的五官明晰,眉目如画,身材虽不算高,也是格外秀挺。 但自少时岁月,他便与别个男孩不同,不喜欢舞刀弄枪、驾车、田猎,却终日与族中姊妹和侍女们一同玩耍,日子一久行为举止也同女孩子一般。家里的长辈看着发愁,延请名师教他击剑军略,让他学习经营家族事物,或是由族兄带着游历寻医,什么方法都试了,什么点子都想了,却终是无法将他的性子扭转过来。徐老太爷彻底断念,便当家中没这个忤逆子,只等着年龄一到硬塞给他个媳妇,管下崽就行。 徐家本是大富之家,拥有临淄城北的大片土地田产,徐风也在家族的庇护下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然而七八年之间,太史高一系等新贵族的势力不断侵蚀,徐家在朝野全无根基,家道自然渐渐中落。徐老太爷在一次土地争执中被气背过去,一倒下就再没起来,这诺大的家便就散了。只两三年,家中田产或被掠夺,或被败尽,徐氏子弟好一些的泯然平民,差一些的沦为奴仆,只有一个徐风靠着众士族公子的追捧,还勉强过得上落魄贵族的生活,供应着一个年逾六旬的老母。 想到往事,他顾影一叹。是的,他是喜欢男子,但也绝不是什么男人都喜欢呀。然而他在贵族的眼中只是玩物,什么时候又有过选择的权力了?他们为得到他不惜斗狠,但玩得腻了便将他举以予人转手下家,或直接随手一丢。这太史华还算好些,他的父亲太史高才叫恶心,徐风弗一动念直欲作呕。 想那太史华平日里待他也是不错的,谁知今日为了同人争斗,竟然也会对自己下这重手,凌辱至斯? 这位子欢公子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没曾想也是个强横人物,如今自己被他救了,少不得又要投桃报李。自己被他带回府中,还被那个黑山似的家将强留下来,这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 赵欢待自己倒还客气,人长得也俊,但他在齐国到底只是质子身份,过些时日说不得又要将自己当成货物送人;纵算他有能力保护自己,焉知他不是另一个太史华呢? 徐风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苦,凄凄惨惨戚戚,潸然泪下。 这个时候,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徐兄,可睡下了吗,你还好吧?”赵欢清亮的声音在外问道。 “徐兄?‘兄有弟攻’的把戏么?这位公子原是喜欢这个调调。”徐风惨然一笑,却马上起身收拾一番容貌,柔声应道:“公子稍候。” 赵欢站在门外,犹豫了好久才叩响了徐风的房门。 他觉得方才孙奕说的很有道理,若自己这时候放手不管,太史华定然会找徐风的麻烦,自己本想救人却反而害了人家。所以他打算让徐风先安心住下,躲过了风头再从长计议,这样一来他这个主人家便不好不去见见了。但让他单独面对这个比女人还要娇媚的男人,他还真是有点心里发毛。方才敲响了门便就开始后悔,倒是应该带着黑肤这样阳气十足的家伙一起来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在门外兀自瞎想,等了足有一刻了还不见徐风出来。赵欢不禁心道,这女人磨叽,这不是女人的“女人”更磨叽啊。 “徐兄,若你不便的话,我便明日再来吧。” 赵欢如释重负地高喊一声,举步刚走出一步,房门吱呀之声被打开了了。赵欢略一回头,只见徐风两颊绯红,略施薄粉,一对桃花眼,双瞳剪水,波洒流苏,罥起的细眉黛似远山,眉心点着五瓣落梅,尤其是那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朦胧感觉,直似神话里的云中仙子。 “劳子欢公子久候了。”徐风大大方方,盈盈肃拜。 赵欢看得一愣,忙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拱拱手道:“徐兄风采,使人见之忘俗。城北徐公之美,诚不我欺。” 徐风见他不敢直视自己,有心赞美却又要拉上先祖。哼,假正经,他咬了咬唇,目波一荡:“天寒地冻的,子欢公子要与风儿在这里说话吗?” 赵欢见到徐风的妆容确实眼前一亮,但听到他的说话不禁又心生恶寒,于是板起面孔道:“哦,就几句话。说完就走,便不入内室了。” “公子请讲,奴在听呢。” “是这样的。”赵欢清了清嗓,“徐兄今日为我得罪太史华,说不定他会找你什么麻烦。我的意思是你不妨先在此住下,等风头过了再说。” 徐风接口道:“奴但听公子安排。公子还有别的事吗?”他细心观察着赵欢的表情变化,但见他神色清明,既无喜好男风的士族大夫们的那股急色,也全无道貌岸然的老夫子们的嫌恶鄙夷。 这其实不过是因为赵欢来自两千年的后世,他虽无法接收同性之爱,但却知道他们也是天然生就的,而且并不像外人所想的那样肮脏下作。同性之爱同样可以剔透高洁,同性恋者中间不乏伟大杰出的人物,比如他的偶像张国荣,比如那个宝岛著名的主持人蔡康永,再比如苹果公司的掌门人库克。所以,对待徐风,他也是尽力秉持一颗平常心,努力将他当成一个正常人。 “难道这子欢公子的品性竟然真的纯净如斯吗,能将风儿视为一般男子?”徐风心下忖道。 “还有……”这时赵欢又说道。 “果然,”徐风心里一黯,“果然还有‘还有’。” 赵欢却道:“我听说,你有一个六旬的老母亲,未免万一可以让我的亲卫去一起请过来住。你家里还有什么要紧的人,也大可一并叫过来,以免太史华去找他们的麻烦。” “公子……”徐风真的有些感动了,多少的王公贵族曾为他争风吃醋,好勇斗狠,可是谁为他真正地考虑过,谁担心过他家人的安危? “啊,就这么多,徐兄早些歇息,赵某这便去了。”赵欢说道又一拱手,潇洒干脆地一个转身,昂首阔步而去。 徐风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心里竟然有一丝失落。 忽然,子欢公子又停下了,拍拍脑袋又道:“对了,还有……” “又还有什么?他还是要做什么吗?”徐风警惕地想。 “徐兄面上的伤想是还未好全,朱砂里面含铅,对皮肤极为不好,这妆还是暂时不要画了。” 经过了最初的惊艳之后,赵欢已经能完全直视徐风,一双眸子清澈得像是寒潭朗星。斯时风入松林,皓月当空,翩翩佳公子立于松前月下,恰似一幅工笔画。 徐风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多谢子欢公子,风儿省得了。”落下眸子心里一喜,“他还是关心我的。”再一抬眼,人影却早已不见。 87.第87章 一夜情癫劫兆生 星斗阑干,夜色袭人,辞别了徐风,赵欢从西跨院穿出,又到自己房间,给熟睡的王翦掖了掖被角,一路上的满脑子想的却都是他的毓儿。 其实无论前生还是今世,赵欢都不是个情感上的初哥儿,却还是第一次经历像灵毓这样单纯而痴情的少女,心里怀着一种别样的喜悦与怜惜,这感觉倒让他想起前生读过美国诗人爱伦·坡的一首情诗: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在那海边之国, 住着一个少女也许你也认识, 她的名字叫安娜贝尔·李, 这个女孩活着没有别的什么目的, 除了爱我,和被我所爱。” 这女孩活着没有别的目的,除了爱我,和被我所爱——这本是大米利坚那个娶了十四岁表妹的哥特疯子关于男女情丨爱的最疯狂臆想,赵欢实没想这种好事到有一天会在自己身上降临。 感谢上天! 侧室温暖的烛光中,灵毓儿粉琢玉砌,安静地跪坐在床榻之上,两手交叠放于股间,微微地低着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漾着浅浅的笑意。 豆蔻少女,正是爱幻想的年纪,然而流离乱世,以前的灵毓却没有幻想的权力,是公子给了她这样一个美丽的梦。 今夜,自己将彻彻底底是公子的人了。 今后自己会是公子的妾吗?还是通房丫头?反正夫人之位,自己这样的身份是万不敢想的。 呸,不知羞臊的臭丫头,说是不想不还是想了?打你说不想的时候你便是想了! 女儿家的心思晶莹剔透,不容尘埃。灵毓使劲摇摇脑袋心里啐了一口,骂自己真是痴心妄想。 不管什么身份,甚至不管有没有名分,只要让自己能永远跟在公子身边,哪怕做他最小最小的婢,哪怕永远是个暖床叠被的小丫头,便也心满意足。 “小毓儿~” 一声熟悉的呼唤,忽将她从思绪中惊醒,晶莹的眸子猛地一抬,正正看见了自家公子。 少女静候的时间里,想象了无数今夜公子出现时的情形,是潇洒蹁跹?还是霸气凌人? 会不会二话不说便压身上榻?灵毓又是呆萌地摇了摇脑袋。 俗话说关心则乱,虽是平日里熟悉的公子,女孩的心里的那个形象却似渐渐模糊陌生了起来。 现在,公子终于出现了,只见他身上只穿着小衣,两只袖子撸起,手上端着一个铜盆,热气氤氲中舒展着一张笑脸,看向自己,满目尽是宠溺。 “公子!”灵毓忙去起身相迎,心里欢喜。不是潇洒,也不是霸气,而是浑然平常的亲切,她的公子又是公子了,今夜的公子还是那个自己的公子。 “我来我来。毓儿别碰,赶快去坐着去。” 赵欢笑着,却轻轻扭身,灵巧地躲过了灵毓伸过来的双手,又迅速地走到床榻边把铜盆放下来,握住灵毓小小的肩头推到榻边,把她摁了下去,“毓儿今晚的任务是做新娘子,今晚为夫伺候毓儿,咱们毓儿啥都不干。” “那怎么行呢?女人怎能让男人伺候?” 灵毓儿一惊而起,却又被赵欢再次按下,他自己也大马金刀地往旁边一坐,搂起灵毓的小小身躯,“怎么不行,女人怎么啦,女人能顶半边天呢,做我的女人就要有这觉悟。” 赵欢说着拉了铜盆过来,捉住灵毓穿着青葛的脚丫道:“平日里都是毓儿侍候我,今天我便来侍候毓儿。” 灵毓方才见到公子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正自不明其意,原来却是要为自己洗脚。 “不行的不行的,我娘说过,男人伺候女人,会没出息,会遭天谴的!”灵毓大愁起一张小脸,极为紧张道。 “天谴又怎么样,大不了我赵欢做一辈子人质,客死异国,五马分尸……” “不许说!呸呸呸,百无禁忌,做不得数。百无禁忌,做不得数。”灵毓情急之下,飞快伸出一只小手捏住了赵欢的嘴。赵欢以前在齐军大营时,也用这招对付过她,小丫头学以致用,略一醒神却被自己突然而大胆的僭越举动吓了一跳,马上手就又松了。“公子,毓儿求你,这种不吉利的话以后别再说了。” “所以毓儿要听话嘛。” 赵欢没有丝毫不悦,说着便握着少女的脚踝,轻轻抬起膝弯,除去了她的葛袜,拉起一双脚丫放在水面试温,“你家夫君是个大懒虫,这样的机会可是难得得很,以后你想也没有了,所以还不好好珍惜。” “人家才不会想。”灵毓有些赌气地嘟起了嘴,细若蚊呐的声音说了一句,直把赵欢的半边身子都酥化了。 “热吗?” “嗯啊,不热。” 赵欢握着两只小脚浸入热水,灵毓的烟眉却微蹙一下:“有一点热。” “很烫吗?” “不,只有一点。” “那么没事,睡前烫一烫脚,有助于加快血液循环,提高睡眠质量。” 灵毓乖乖地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懂了没。赵欢怕她真个烫着,便撩起热水,拍在少女的一双玉足上面,等稍微温了一些才又完全放下。灵毓的足形很美,却也同她的小手一样,有一点粗糙,这是她极为羞人的地方,自小除了自己娘亲,便是亲生父亲兄长也从未碰过。此时被赵欢的大手握住,还饶有兴致地观察把玩,灵毓儿鼻息咻咻,一片娇艳的绯红从脖颈而生快要连到了耳朵根去。 赵欢倒不是对美足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只是觉得灵毓大伤初愈血气不旺,便根据后世的记忆,给她做起了足底按摩。 “公子,痒呢。”灵毓忍不住低呼一声。 赵欢微笑着抬头,明亮的眸子直看进了她的心里:“傻毓儿,怎么还叫我公子呢?” 不叫公子,该叫什么?毓儿不傻,这种事也自古不用人教。她却始终害羞地紧低着头,双手在心前挽着,胸口不断起伏。 “唉,看来是毓儿心里还不认为夫。” “不,不是的,公子,不,夫……夫君——” 哗啦一声水响,赵欢忽的起身将毓儿压在榻上,双手撑着来了一个“床咚”:“好毓儿,亲亲毓儿,再叫一声听听。” “夫君!”灵毓这次干脆地道。 赵欢倏一低头,嘴巴便捉住了她小小的唇,攻城拔寨地叩开牙关,肆意品尝少女的香津,一只手抚摸着羊脂玉般光滑的脖颈,另一只则托起了盈盈可握的腰身。 灵毓儿身子猛颤一下,眼睛蓦地睁得老大,小粉拳下意识地轻拍几下男人胸口,随即便在公子的攻势下丢盔卸甲似的认命,轻轻阖起双眼,两只小手捧起了夫君的脸庞。 “不能行房,亲亲嘴儿总还好吧。”赵欢心中暗道,然则实际上他又什么也没有想。 唇齿相交,他感觉得到少女湿漉漉的睫毛划过自己的脸,大口吸着自内而外发出的女儿芬芳。灵毓的鼻息越来越重,胸脯的起伏越来越大,忽得身体痉挛似的一抽,翻了一下眼白竟似要昏了过去。 赵欢对此一无所觉,他的身体却似是感觉到了对方的异样,舌底突然卷起一缕气息,自发地渡入到灵毓的体内。灵毓的小脸似被一道从内而来的强光照得发亮,神觉渐渐苏醒,只觉公子的全身都暖洋洋的,散逸出来的气息也将自己包裹其中,直似睡了一大觉后伸了个懒腰,骨头缝里都是酥的,通体舒泰。 “夫君。” 灵毓唔唔地轻唤道。赵欢却毫不应声,双手渐渐加力,在少女的身上乱摸,忽然放过了她的嘴巴,却又大力吻住小小的耳垂。 “啊~我的夫君——”灵毓目眩情迷地轻叫一声。 赵欢还不答话,嘴巴又从耳朵吻到锁骨,双手缓慢却不容拒绝地褪去了她的衣裳。毓儿又爱又怕,一身娇软无力,只能任他摆布。外衣除去,赵欢的一双大手又毫不犹豫地深入亵衣亵裤,拈动那珠楚楚可人的娇挺微翘,揉捏着两团柔腻浑圆。 赵欢身形向下,把脸整个埋到了少女的肚皮上。“毓儿,给我!” 他的声音干涸而沙哑,一瞬间灵毓觉得公子有些陌生了。 “公子,不要——” 灵毓儿惊叫了一声,赵欢双手攥而成拳猛然一扯,少女身上仅剩的小衣也被他轻轻松松扯成碎片。 88.第88章 春风化雨润心田 赵欢魔怔般将手中攥的亵衣贴在鼻前深嗅,接着脑后一抛,无数碎片影影绰绰,映着蜜蜡红烛飘转而下。 虽然今夜灵毓早就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但未经人事的女孩儿哪里禁得起如此粗暴手段的对待? 此刻她小白羊般被剥个干净,啊的一声双手将红透的脸儿捂住,玲珑窈窕的胴体却空门大开,妙态毕现。赵欢三下五除二也将自己的小衣除尽,捉住女孩的腿弯整个身体便欺压上去。 灵毓啊的一声呼痛,眼中红泪和女儿初血一起涌出,奋起一双小手将男人推搡。男人鼻息咻咻,更是像一头闻到了腥味的嗜血野兽,女孩娇软无力的双手何如能推得开,只好祈求般急促轻唤:“夫君,求怜惜些。” 赵欢却仍然不为所动,只顾着一味奋力冲杀,痛得灵毓直欲昏厥,脸蛋由红变白,又白得发青,小嘴巴下一意识地张便要在了他的肩上。 “毓儿。”肩头吃痛,赵欢的眼睛渐渐恢复了清明,一见此番情形大惊。自己明明只想着浅尝辄止的,却何以不管不顾毓儿的伤势狠心挞伐?弗一回想,更是又惊又惧,只因先前的画面都是历历在目,也并无超脱出自己控制的感觉,然而吓人的是,事先的自己却无法真正控制这些行为。 他今日早些时候面对花珠,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但当时的感觉直如大河决堤一般强烈,赵欢极为机警地奋念相抗,才将那决出的口子堵住。而灵毓是他极亲近之人,两人相处,他的状态本就放松,加上这迷乱的感觉不够激烈,这便像温水煮青蛙一般,将他的神觉渐渐淹没。 为何竟会这样? 是因为那传说中通天化地的扶摇之策? 还是那块被自己一口“吞”下的倾国玉璧? 又或者,赵欢的心头现出一个黑影,那个第七重幻境中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人? 灵毓儿埋首肩头,轻声饮泣,赵欢听得心脏直颤,大骂自己禽兽,方欲抽身而出,却突然省起一个念头。要知道女孩儿的第一次极为重要,若是自己现在戛然而止的话,今夜的事定会在毓儿的小小心中留下永远的梦魇,更有甚者可能她一辈子再难体会得到男女之爱的乐趣与灵肉合一的愉悦。 “毓儿——” 赵欢尽可能地放缓动作,暖暖的双手将女孩儿的娇躯垫起,加倍温柔地轻抚着她光滑的脊背。 “我家毓儿,好毓儿,小小毓儿,亲亲毓儿……” 可怜的灵毓千呼万唤,终于等到了赵欢的回应,颤声答一声:“公子!” “嗯哼~该叫什么?” “夫君。” “夫君,我好疼。” “好毓儿再忍耐些,过一会儿就不疼了。相信为夫,好吗?” “嗯。”灵毓略作犹豫,抿起苦楚的小嘴,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多懂事的姑娘啊。看着她苍白欲滴的小脸,赵欢的心里也快淌起泪来,两人相交之处,身体不知不觉地便渡了过去一缕气息,忽然便看到灵毓苍白的脸庞明亮了一分。 赵欢一见大喜,不断沿用此法将自己体内的气息缓缓推渡过去,灵毓渐渐地恢复了生气,眸子里神采也明媚起来。须臾之间,小姑娘的气色倒似比之前相见时还要好上许多。 唔呀!这扶摇之策果然神奇,没想到还有此“特殊”的功用。真是太实用了! “夫君,我好害怕,夫君方才像是要把毓儿吃了。”委屈的小丫头试探着道。 “怎么会呢,毓儿是为夫的宝,为夫要一辈子疼着毓儿,宠着毓儿。咱们毓儿将来还要做君夫人,看哪个笨丫头不顺眼呐,就让人打她们屁股,你说多威风啊。”赵欢喷出热气,撩人的情话不断在灵毓的耳边厮磨,渐渐感到女孩儿干涸紧凑的身体开始莹润起来。 灵毓嘤咛一声,忙呼:“不行不行,毓儿只是个卑贱的丫头,怎么能做君夫人哩!” “罢罢罢,既然毓儿不愿那么也好,只是堂堂的长安君竟然要终身不娶,不知老太后会不会真个气死?” “为何不娶?”灵毓认真地皱眉问道。 “因为我今生只爱我们小毓儿一个啊。”说着身体一顶,灵毓方欲开口,化作噢的一声娇呼。 少女的身体渐渐有了反应,奇怪的感觉让她又惊又喜,初经人事的苦楚慢慢褪去,灵毓儿将小脸埋进夫君温暖的怀,轻轻嗯啊呢喃,终于否极泰来。 “瞧,为夫没骗你吧。” “嗯,毓儿好夫君,好烫人呢,快要把毓儿烤得化了。” 灵肉相交,娇羞的女孩儿也终于放松了紧绷着的神经,壮起胆子动情表白。 赵欢听得心里直荡,忽然坐直起身躯,将满室春色尽收眼底,女孩儿又是啊的一声,乞求道:“夫君,熄了灯可好。” 这时候的男人往往自信爆棚,赵欢淡淡一笑:“熄灯何须动脚,看为夫的‘五罗轻烟掌’。呼哈!”说着催动内力,反手向烛火拍出一波掌风。 只见一丈之外,火光猛烈摇曳了几下,终于——还是没灭。 我擦,什么狗屁神功,刚夸过你就掉链子,一点也不给本公子长脸。 赵欢微囧,灵毓却哪里顾得,扯起身下的被角掩住面目,做起了顾头不顾腚的鸵鸟。 赵欢不再逗她,抱起灵毓儿一个翻滚,扬起的被衾将两人覆于其下,上好的缎面反着烛光翻起了层层波澜。 翌日,赵欢一觉睡至天光大亮,伸上一个懒腰只觉通体舒泰,体内转圆的气息也较之前更壮,浑身似有用不完的劲儿。 “莫非这扶摇之策还有采阴补阳的神奇功效?”赵欢想到,心里却蓦地一沉,“以前看创世、起点大神们的小说,里面的采阴补阳或采阳补阴,都是靠着侵夺对方精气,如若这样他的毓儿岂不就要遭殃?” 一边想着,他忙去检视睡在旁边的灵毓。但见她甜憩如同小猫,小丫头新承恩泽,脸上还挂着昨夜的泪痕,却是红晕明媚,楚楚动人。 赵欢看她并无任何不适,才稍放下心,宠溺地身在她粉嫩的小脸蛋上啵的一下,灵毓腻湿的睫毛微微颤动,竟然也醒了过来,呆萌地揉揉眼睛:“嗯——公子……夫君,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忆起昨夜情癫又欢喜又羞羞,尽显女儿情态。 “子、丑、寅、卯、辰、巳……”赵欢掰着指头算道,“应是辰时已过,刚巳时了。” “呀!完了完了,第一次侍奉夫君就这么晚起,还道是毓儿需索无度,当真没法见人,要被别人给笑死的。”说着情急的毓儿起身下榻,却又突然惊觉自己身上未着一缕,嘤咛逃回被里。 她这几下动作连贯而麻利,病态全无。赵欢惊异的眼睛看着她,拉起小手带入怀里,又将耳朵贴在女孩儿心口,片刻喜道:“毓儿,你的伤见大好了!” 89.第89章 众女盈门为哪般? 被赵欢这么一说,灵毓也感觉到了自身变化,开心地试着扭动腰肢,忘情地抱住他的臂膀:“公子好厉害哩,不仅让毓儿体验了从未有过的快乐,连把毓儿的伤都治好了……”说到最后声音细如蚊呐,已不可闻。 赵欢心中喜悦却不敢大意,想着再拉毓儿去让碧落姑娘诊断一番才好。 他曲起手指刮一下灵毓的鼻头:“又要忘了,该叫什么?” “夫君。” 女孩儿飞扬的神采为骤然的静谧所敛,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灵毓眉目间流露的,是初为人妇的满足与安宁。 赵欢心想,夫君的称谓未免过于正式,虽然文雅庄重,日常生活中搞得像日本大河剧一样咬文咂字可是不好,于是一双贼手一边上下乱抚,一边嘱咐道:“毓儿,以后‘夫君’留在郑重场合才用,平日里称呼‘相公’便是。” “相公?夫君好志气,有意列国挂相哩!”灵毓眼眸亮晶晶的。 赵欢神色一愕,原来这时的夫妻之间还未有这般称谓,相公通常指的乃是国家的丞相、相邦。 赵欢正想此作罢,却听灵毓甜糯糯的声音唤道:“相公!” “诶——”赵欢马上应道。 小丫头向来极听话的,公子便是她的天,公子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赵欢相信,就算每天早起让她跪在榻边唱征服,乖巧的灵毓儿也不会拒绝的,当然,他自己可舍不得咧。 赵欢奖励似的拥起灵毓亲了会嘴儿,怀中娇喘如兰的女孩儿忽道:“相公,昨夜意乱情迷,说出的话都做不得数的,对吧?” 赵欢心里咯噔一声,心想坏了,昨夜自己对人家漫天许诺、百般安抚,其中最难实现的当是要让她做正夫人的诺言,要知道当时王孙公子的婚姻需要为家族政治服务,自己若想与哪国的公室联姻尚做不得主,更何况灵毓的身份只是个奴籍的丫头。他自然是想让灵毓做正妻的,然而此事难度颇大,着急不得。 “让你乱吹大气,看看,实心眼儿的小丫头当了真,向你讨债来了吧。”赵欢心想,却硬着头皮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然作数了。” “驷马难追?不会像相公一样驾八匹马麽?总之毓儿是做不得君夫人的,毓儿自知身份卑贱,自问没有飞上枝头的野心,只要让我跟在相公身边,做妾做婢还是做丫头,毓儿都很知足,相公将来莫为毓儿忤逆太后的意愿才好。” “傻丫头,我怎舍得哩,”赵欢摸摸她的小脑袋,看着乖巧的女孩慢慢道:“毓儿,你家相公说到就会做到,只是还需要时间。相公今生,只爱毓儿一个。” 只爱一个? 赵大公子豪气顿起,前牛未瘪就又吹一个,却是又惹得灵毓忙大呼不可,那时候专宠善妒可是要被休妻的大罪。当世哪个公子王孙不是妻妾如云,妾室多了才好繁衍,人丁才会旺嘛,经过女孩儿的百般劝谏,赵欢也只好从善如流,“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呜呼~为了世界和平,虽千万女人,吾往矣!” 赵欢自觉身上生出道德君子一般的闪闪光芒,忽在这时,听见黑肤扯着大嗓门在内院门口高喊:“公子,不好啦,出大事情啊!” “什么大事?”赵欢大声问道。 “娘们儿啊,好多骚娘们儿啊,都说是来投效您的。” 灵毓儿咕地一声轻笑,赵欢与她的眼神一触,一时脸色有些难堪,心说这特么是谁,小爷儿我这刚扮完柳下惠,行头还没换呢,你就给我整上“陈世美”了啊。 “先给带到会客室去,我一会儿就去。”赵欢颇不耐道。 黑肤又扯嗓子道:“装不下啊,您可快出来把,乌泱泱的,少说有一百口子呐!” 赵欢被彻底震惊了,眼角抽动,似有中风的前兆。一百多号人呐,他虽早知以前的公子欢荒淫胡闹,哪知他能荒淫到如此程度,这还哪里是人,简直一台播种机嘛! 这是一双柔荑温柔搭在了自己肩膀,给自己披上了上衣:“相公,去吧。” 赵欢拾掇完毕,风风火火地自后院穿出,还未到达门口便觉香风扑面,前方阴气大盛,赵欢脖子一梗,两嘴角齐齐下掉,撇出一张六亲不认天王脸,架着双臂雄纠纠气昂昂准备迎接这场狗血大战。 谁知他的身影刚一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当中,门前的众女便呼啦啦跪成一片,齐呼:“恩公。”又是磕头又是哭诉。 赵欢的表情一时愕在脸上,却见众女之中有几个眼熟的面孔,可不正是自己日前在司马来的洞中解救的那些落难女么?其中站在前排的一名尤为面熟,便是那日在洞中与他交流对答的那名女子,赵欢便将她招手过来询问。 这名女子自我介绍名叫岚音,见恩公相询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原来那天自己坠落山谷,少女白薇远走西陲,孔瑶回到临淄城后便命人去将这上百的搭救出洞。然而孔瑶做事向来随性,哪有心思去为这众女考虑周翔,救了她们出来便嘱她们哪来哪去,或是自谋生路。却哪知这些女子在地下经历了这段黑暗岁月,如同再世为人,许多根本无法再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要自寻生路她们却又没有赖以谋生的技能。孔瑶尚有偌大的生意要操持,对此不禁大感头痛,于是干脆命人在这山中搭了几间草庐,留下一些粮食、日常用品,想着若谁无处可去便就地住下,然后再从长计议。谁知众女大有抱团取暖的意思,连日来,除了几个家境极好的自行离去,其余一百多号人竟都在这荒野中住了下来。 直到一日之前,她们无意从送粮食的小哥处得知了赵欢生还的消息。虽然她们最后是被孔瑶所救,但赵欢在地穴中智商暴走,连破司马来、李园两个变态,要论起来却连孔瑶都是他救出来的;他当日的表现给众女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其高洁智慧的形象就像一道光亮射进了这些黑影笼罩的心灵,更有轻浮些的暗自便已将他当做良人投效,当初听他不幸坠谷,很是大落了一番红泪。 赵大公子本人更是曾乱吹大气,拍着胸脯保证可以安排众女,于是几个拿主意的姐妹聚在一起经过一番激烈讨论,最后便决定:投奔公子欢。 “呃……”赵欢此时一脸愁容,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岚音姑娘,不是我不想帮你们,你看这赵国驿馆就这么大,若你们来十个二十个还好说,一下子这么多人……” 他话还没完,岚音便是可怜地鼻子一抽,便要落泪,“公子您也不肯收留我们吗?我们这些女儿家生在乱世本来就如同卑贱的稗草,如今又遭逢此厄,便将女儿家一生唯一的寄托也击碎了,纵是活着也是行尸走肉,处处遭人嫌恶笑话,飘转流离无所依……” 美人梨花带雨,这些话句句发自肺腑,真个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且住且住,谁说我不帮忙了?” 赵欢手指抹一下眼角,捏起鼻子改口道,“我是说一下子这么多人,这馆驿便太小了。孙奕!你去问问,质子府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事实证明,出来混迟早要还;自己要装的逼,含着泪也要装完…… 岚音的眼睛顿时一亮,喜道:“恩公肯收留我们了?” “收收,都收,全都收,一只也是赶,一群也是放。虱子多了不怕咬,来吧,都来吧。”豪气干云的赵大公子又拍拍胸脯。 众女中不知谁抖了一嗓子:“姐妹们,进门儿啊,咱们到家啦!” 赵欢顿时又有点后悔起来。 90.第90章 又起波澜 赵欢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黑黑的小姑娘,那肤色堪可追赶黑肤了,不过倒是皓齿明眸,模样也算周正。她站得靠前一些,怕后面的姐妹没听到恩公的许诺,便迫不及待将这个好消息喊了出来。 只见别人都是一副苦苦凄楚的模样,她却直似游园一般兴奋开心。 赵欢心中感叹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经过了那样一番劫难还能保持开朗,这个丫头的神经还真是大条。 在她的一声号召下,众女纷纷谢恩,起身入府。赵欢看着这些莺莺燕燕,穿花蝴蝶一般从自己眼前飞过,却大有一种被人讹上的不好感觉。 赵国的馆驿本就不大,一下子塞入一百多号人更加局促到了极点,赵欢先将她们聚拢在前院的空地,命收下亲卫清点人数。司马来眼光独具,这些女孩子环肥燕瘦,情态各异却都颇有一定姿色。 赵欢的这些亲卫天不怕地不怕,战阵冲杀死不旋踵,却哪里经受过这女儿香阵的考验?事事要争个高下的两名亲卫队长头一次互相谦让起来,最后大伙公推最夯最浑的黑肤出来,执行这项难得的美差。 “哪里冒出来的一头大黑熊哩!”又是那个黑黑的丫头指着黑肤奇道。 黑肤小眼一瞪:“啥?说俺黑,俺看你也不咋地,说你是头小黑熊你愿意不?” 黑肤果然不负夯人本色,一张嘴便就惹得众亲卫一阵大笑,众女之中也有许多掩口莞尔,一时悲绝的气氛大为缓解。 “你,你……” 这黑丫头跺脚气得无话,她本是无心地脱口而出,以熊比喻,只是惊诧于黑肤高壮的体魄,谁知却被他抓住语病,反过来揶揄自己的皮肤黑。 她刚想同黑肤斗嘴,衣袖却被人一拉。只见岚音站在自己身侧,对黑肤深躬一礼道:“黑将军,这位小妹妹年纪小不懂事,无心之语,还望将军不要存放心上。” 黑肤虽夯,却还是能分得清好孬话的,见人家主动道歉,便也挠挠头道:“没事没事,我也就是开一玩笑。” 岚音嗔怪地看了黑丫头一眼,对众女道:“姐妹们,蒙恩公收留,咱们好容易才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今天进了公子的门儿,便要安安分分守好规矩。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模样,什么做派,以后若是谁再孟浪无状,不识大体,我岚音第一个便不答应。” 众女听了纷纷点头应是。 “姐姐,我……”那黑丫头自知犯错,低头惭愧地道,却见岚音动了真气,不理睬她,便也向着黑肤道歉道:“黑将军,小妹口无遮拦,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黑肤是顺毛驴,就喜欢听好听的,一听这话摸摸肚皮,咧开大嘴一笑,赵欢怕他又说出什么不着调的话来,抢在头里道:“下不为例就好。”同时眼神落在岚音身上,赞许地点了点头。 清点工作继续进行,赵欢不欲久待,向着卫离、孙奕交代一番,向着后宅而去。 推开侧房房门,只见小灵毓仍然裹着被褥躺在榻上,不禁奇道:“咱们小小毓儿怎么还不起床?这会儿倒不担心别人笑话你了?” “相公还说呢,你昨天把人家的衣服……弄得满地都是。今早一听说别的女人上丨门来寻,风风火火地就便去了,可怜的毓儿没衣服穿,又不好让别人去取,倒要怎么起呀?”小灵毓嘟起小嘴巴,慢条斯理地说道,本想学人家呷醋,说道一半却低垂着眼帘自己忍不住笑了,水汪汪的眸子一抬,哪里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尽是甜蜜。 赵欢见小丫头竟然无师自通了这闺房中的小小情趣,不禁心怀大畅,一掀被角便合衣钻了进去。吓得灵毓大惊失色:“啊~大白天的,相公不要闹了。” 赵欢哪管这些规矩,一番云雨自不必言,云收雨住抱着小丫头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道来,灵毓儿本就心软,听了这些女孩子的悲惨遭遇不禁同情心大起,对赵欢的决定是百分之一百二的支持。 时近中午,灵毓催促赵欢安排众女用餐,赵欢则先给灵毓找来了一套衣裳,嘱道:“毓儿,今后你便是家里的女主人了,侍女的衣服不能再穿,只是一时半刻来不及购置新衣,你姑且委屈一下,相公明日就给咱们毓儿买好多新衣裳,好吗?” 灵毓却兀自穿上旧衣,娇憨地道:“这样才好,一下子换新衣裳,姐妹们定然笑话。” 气的赵欢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一记:“臭丫头,与你家相公相好,多少人羡慕还来不及呢,于你倒成了让人笑话的事了。” 灵毓儿哎呦一声捂住额头,揉道:“相公,人家明明不是那个意思。” “反正就是要罚!” “啊?我已经知道错了。”灵毓委屈的道。 “就罚你……”赵欢假装听不见似的,贴着灵毓的小耳朵将那羞人的惩罚道出,骇得小丫头捂住发烫的小脸落荒而逃。 逗小毓儿真乃人生之大乐也!赵欢满心满足,来到前院卫离来报,众女子已清点完毕,不多不少一百零八个人。 赵欢心道好嘛,这哪是什么女子,分明是一百单八条要命的好汉啊。远的不说,吃饭怎么安排?怎么住宿?怎么洗浴?怎么上厕所?众所周知,女人上厕所那是极慢极麻烦的! 然而赵欢也心知,事到如今绝计不能丢下这些苦命的女孩们不管,他不禁凝眸陷入了沉思:看来要好好地计划一番了。 首先是空间问题,东跨院住着公孙伏英,这几日小老儿躲进小楼成一统,这种事还是不要去惊动他;西跨院的徐风倒是可以挤一挤,反正他对这些女子毫无威胁…… 赵欢正在想着,忽然见到几个仆役来回搬进十几口大箱子,还有衣物被褥和各种杂物,最后进来两名的亲卫还搀着一个牙齿落光的老太太,一问才知这是徐家的老太君,徐风他娘。 他娘的,赵欢不禁又是一头黑线,我只是让徐风接过家人暂避风头,这怎么好似将整个家都搬过来了?看这架势,也是要赖上不走了。 苍天啊! …… …… 临淄,齐国相府。 宽敞豪绰的正厅之上,太史华居中而坐,下手两侧是他的狐朋狗友和一众门客,美婢佐酒,点缀其间。 他的老爹太史高常常眠宿在别院螭园之中,而太史敫老爷子别看对儿女极其严厉,却对这个孙儿溺爱到了极点。太史高不在府中之时,公子华俨然一家之主,无人敢去拂逆他的意思,这也养成了他骄横跋扈的性格。 在临淄城的纨绔恶少中间,他向来是头一号的,哪里受过这次的屈辱? 那个公子欢处处压他一头不说,连徐风那个贱人也要反了天去。他早知道徐风有个年过六旬的老娘,翌日便差人去抓她过来。徐风是个孝子,有他老娘在手,谅他不敢不从,到时候可要好好地消遣消遣他。 谁知派出去的人竟扑了个空,一打听方知公子欢的人一大早便将徐风的老娘给接走了,不仅人接走了,竟连所有财物也一并搬走,连一个可以砸碎泄气的陶罐也没给留下。 真是欺人太甚! 太史华聚集好友、门客共商报复大计,你一言我一语,却终无一个中肯可行之法。 这时府外来了一人求见,却是李园。 太史华放他入厅堂,同样是面对李园,他却全然没了签华阁中的客气热忱,神色倨傲道:“李园,你不去围着田换月屁股后头打转,瞎胡乱跑什么?” 堂上众人哄然而笑,李园神色自若,等笑声落下才道:“我来,是来解公子之愁的。” “哦?我何愁之有啊?” 李园道:“听闻人言太史大少有仇必报,快意恩仇,没曾想也是个欺软怕硬属乌龟的。”说着转身便走。 “站住!”太史华吼道,“你是说你有方法帮我出气?” “当然。”李园停住了,却没有回头。 “李先生不妨讲出来听听。” 李园转身,定着眸子看向太史华,一字一顿道:“杀入赵府。” 众人顿起一片不屑之声,太史华道:“我还当是什么高妙计策,你可知那赵欢手下有十六名强手,加上仆役配合,将那赵国馆驿守的铁桶一般。杀?怎么杀?” “我却听说,赵欢近日便要搬入质子府去,”李园幽幽说道,“他的手下更是花了不少金钱贿赂礼官,分到了一间颇大的宅院。一是地大,二是新迁,其时防务必然不牢。” 太史华听得大喜,连拍桌案:“好好好!我到那时便可派人潜入宰了赵欢!” “哈哈,谋杀质子,公子想要挑发齐赵大战吗?”李园笑道。 太史华的表情一愕:“那依你说,咋办?不宰了这小子难消我心头之恨!” “不然不然,杀他,他不过是痛的一下,须让他痛不欲生才更解恨。”李园说道。 “如何方法?” “请允许我为公子引见一个人。”李园说道,拍了三下手掌,便自门外走进一个徐娘半老的中年妇人。 李园向她点了点头,她的神情说不出落寞还是兴奋,开口道:“赵欢最在乎的,是他身边的一个丫头,名字叫做灵毓。” 91.第91章 此奇货,可居否? 卫都,帝丘,上古时期五帝之一的颛顼曾于此定都,始得其名。 颛顼帝号高阳氏,前承炎黄后启尧舜,曾力克共工,开制九州。屈原《离骚》开篇“帝高阳之苗裔兮”,由此而出。 战国时期,卫是小国,小国的生存之道,依附强国而左右逢源。 战国两百多年间,卫国一直没有拿到诸侯争霸的入场券,但卫人却始终活跃在天下大争的第一现场,文有李悝、公孙鞅,武有吴起,出过天下闻名的大刺客聂政,后面还有更加著名的荆轲,卫人一直在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改变着天下。 帝丘城南有一座极大的府邸,便是吕家老宅。当世之巨富,大多依凭一业起家,河东猗顿,起于渔盐,安邑白圭,累于田产,邯郸卓氏、晋阳郭氏则均是靠着冶铁。 但濮阳吕氏却经营甚杂,从不依靠单单一物,反而靠着各地商社织就一张价格信息的大网,囤积奇货,驱驰千里,以获暴利。虽然做的是投机的买卖,但吕氏急人之所急,一向信誉极好,又交游广泛,屡有义举,卫人敬称“商旅大士”。 吕家三世积累,富可敌国,在濮阳、阳翟、陈城乃至临淄、邯郸、大梁、新郑都拥有大仓。但在经世的贾人生涯中,吕氏一族形成了一条铁律,就是不参与各国的政争,不参与天下诸侯争霸。所以听人汇报吕不韦卷入秦赵两强之争,吕老太爷不惜以家主之位相挟,立即着人将儿子召回。 连日来赵欢行踪成谜,吕不韦心系友人安危,投机之心便也淡了,自归来后整日闲居悠游,涉猎诸子之学。直到昨日长安君生还的消息传来,吕不韦亲舞编钟,高唱《卫风·河广》,兴之所至连幸数位婢女。 是夜,红颜错落间,吕不韦却失了眠,夜色清冷,其中却似有一股暗流,辗转反侧,那个大胆的想法又爬上了他的心头。翌日一早,他方想找人计议一番,家老处便传来了消息,父亲召他议事。 吕宅小厅,四面皆无开窗,只有一扇厚重的沉香木门可供出入,方便密议。吕氏父子共案而坐,案上煮着一樽卫酒。 “父亲。” 吕不韦收住袖子,手执一柄青铜酌为父亲斟满了酒,给自己也满上了一爵。面对父亲,他平日的潇洒放达之姿也有所收敛,多了几分恭敬庄然。 吕父轻轻嗯了一声,父子不启话端,先各自袍袖遮面满饮一爵。 吕父先开口道:“不韦,你一向审慎持重,从临淄归来后却心神不属,连你阳翟的生意也少有过问了,是为何故?” “父亲,”吕不韦沉吟道,“孩儿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你说。” 吕不韦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经营田亩稼穑,获利几何?” 吕父眼神一挑,答曰:“十倍之利,已为极也。” “如若贩卖珠玉,可获利几何?”吕不韦又问。 “当可获利百倍。” 不等吕父话音落地,吕不韦抢抢问道:“那么,拥立一位君王,可获几倍之利呢?” 吕父狡黠闪动的贾人眸子突然定住,他的目光像是要将儿子射穿,似是好奇,似是责问,似是恐惧。 吕不韦的眼神与父亲顶着,沉默持续了良久,酒樽之下火苗噗噗之声大得吓人。 吕父终于开口,沉声道:“拥立君王,其利之大无法估量。” 吕不韦神色一喜,吕父却突然面色阴沉,话锋一转:“不韦你可还记得为父自小叮嘱你的那句话吗?” “欲获百倍之利,必冒百倍之风险。”吕不韦道。 “不错,拥立君王之力不可估量,其中所行之险亦是无法预估,纵然一朝事成,也定然持续不过百年。”吕父说道,却见吕不韦面露不然之色,攥起拳头捶了一下桌案:“此念,可以断矣!” “父亲,孩儿还有一问。” “你讲。” “陶朱公何在?” “唔?此问何意?” “世间巨富之家,逾百年者几何?试问当今范蠡之范氏何在?猗顿之猗氏何在?反观一国之公室,纵越五百年者何其多也,秦有孟西白,赵魏韩则尽出自晋国公族,齐国田氏,更是八世便代姜主国……” “竖子!”吕父被吕不韦言语相激,气得抖动衣袖,戟指道,“你怎不说秦之卫鞅,鲁之三桓,晋国的智氏、范氏、中行氏?” 吕不韦所讲的,都是各国政争的胜者,屹立百年千年的参天大树;而吕父所说,却都是在政治风暴中身陷灾祸的例子。 吕不韦又道:“父亲,谋国之险,孩儿焉能不知?然则,蒙您自小培育,延请名师所教,孩儿一身所学,本不拘于商贾一途,如今碧空千里便在眼前,却如何让我安做笼中之鸟。” 吕不韦道:“想成为世间一流之人,便要参与这世间的一流游戏!” 这一句话彻底将吕父震惊,他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此麒麟儿,其志何其大也! “你欲辅佐何人?” “赵公子欢。” “何因?何解?” “赵惠文王崩,公子丹继位,这位新王已年逾二十,赵国却是由威太后主政,父亲不觉得这很怪吗?太后宠溺小儿子,赵王便齐赵两国造势,催动长安君入齐为质,母子之间,龃龉已现。” 吕不韦继续道:“观赵国朝局,太后虽是外姓却极重老臣,而这位新王却有一大批的毫无主政经验的新人想要提拔。虞卿、蔺相如、赵奢、廉颇等一众老臣皆称颂太后之贤,平原、平阳两位王叔也立场晦明。赵国沙丘兵变以来对公子之争风声鹤唳,但当初赵惠文王以幼子身份继位,便算留下一个可循传统,便是可以立贤,不立长也。” 吕不韦来回踱着步子,振振说道:“公子欢其人我知,其智计勇谋俱佳,关键是有一颗赤子之心,现在其大才未显露,假以时日,成就必不下于四大公子中的任何一人,如若我吕氏倾力相助赵欢造势,短则三年五载,长则十年,必可成事。” 吕不韦言毕,在吕父对面重新跪坐下来,双手撑在膝间,点一点头郑重道:“父亲以为,此奇货,可居否?” “你说完了?” “完了。” 沉默的吕父问道,却紧接着啊的一声伸一个懒腰,像是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说的什么?” 吕不韦热切询问的眼神冷却下来,这回轮到他沉默了。 “不管你说了什么,我只回答你一句。”吕父说道,“你若当真走上此途,从此便与我吕家再无干系!也休想从我吕氏的仓中带走一个大子儿!” “父亲你……”吕不韦没有想到一向通达的父亲这次竟会这么迂腐专断,天人交战许久,他拱手一礼:“吕氏老爹有子不孝,我这便去了!”说完斩袖而去。 吕宅马厩,吕不韦牵出两匹黄骠马,一匹乘人,披挂上简易的马鞍、垫上毛皮,另一匹驮物,将携带的物品用绳索刹紧。方在整备待发之时,马的那面忽然转出一个三捋长须的小老头:“少主!” “唔,西门启你来作甚?”吕不韦嘴中叼着一根长草,手上活计不停,问他道。 “少主要出远门?何不带老奴一起呢?” 吕不韦停了下来,看着他道:“今次不同以往,我孤身离家,一无长物,你在我吕家尽忠多年,我走后你大可请求父亲将你调去主持阳翟商社,阳翟我经营多年,钱粮丰足,少折腾些,够你风光下半辈子了。” “少主为老奴谋划得甚好,就是我跟随少主久了,这每日不挨上两瓢啊,不习惯哩!” “你这浑厮!”吕不韦被他气笑,将口中草一吐,说道,“此行凶险,你年岁已然不小,守着孩儿婆娘方是正道,真的不必跟着去了。” 西门老头嘿嘿一笑:“这话是咋说的?少主看到了大鱼啊,老奴也想跟着摸一摸咧!” 吕不韦眸光闪动,看着他有些感动,忽道:“那还不快去备马,还等着我感谢你不是?”说着便抬手作势要打,西门却偏不躲了,等着那手终未落下,哈哈哈地得意去了。 时近中午,两人三马上路,吕不韦东望临淄,突然又有所疑虑了:“我本是想着倾家族所能助子欢成事,现在却只有一主一仆,这样真的行吗?” 然而羞刀终难入鞘,胸中豪情亦不能息,吕不韦心情复杂,长啸一声甩动马鞭,策马而去。 还是吕氏老宅,还是那间密室,吕老太爷居中而坐,下手位是一名家老,他也姓西门,是西门老头的族兄,自小一直辅佐吕氏,虽是家仆,却地位超然。 “望主人惩罚!”老西门低着头道。 “你犯何错?却要自请受罚?” “主人,我管教族弟无方。” “哈哈哈哈,原是此事。” “主人何故发笑?” “他跟着不韦出走,本就是我授意的,你却偏偏要冒出来揽罪,岂不可笑。” “这……我就不懂了。” “唉——”吕父长叹一声,“我这儿子,所图甚大,在他身边焉能没有个自己人?他将那赵欢说得天花乱坠,我又何妨考察一番,暗中相助。此子若成,吕氏之幸也……” 说着他起身东面,背负双手好像那面墙上开着一扇无形的窗:“……若是他功败垂成,也可避免倾巢之祸。” 92.第92章 姐姐妹妹站起来 新迁的质子府中,赵欢命人将前院东西两侧的房屋墙板打通,形成了两间颇为宽敞的大厅。 东大厅中,一个洪亮的声音吆喝着:“啊,都排好队啊,看到什么喜欢吃的,就自己拿,吃多少拿多少啊,啊不要浪费啊。不用争不用抢,食物多得是啊。哎哎哎,又是你这黑丫,你盛那么多能吃完吗?” “黑将军,人家还在长身体嘛。” 一张摆满各种食物的长长桌案前,黑肤立于一端,机械地重复着公子教给他的这段话,绿豆小眼却不停偷偷瞄向桌上的食物,眼看自己最喜欢吃的肉糜就要被取完了,那可恶的黑瘦丫头居然还舀了两大勺子,不禁出口相拦。相处了两日,众女都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唯这黑瘦丫头表现得极为跳脱,亲卫们私下里称其黑丫,没曾想黑肤这夯货居然当众把这外号给叫了出来。 正在这时,两个仆役抬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大铁釜走了过来,往那乘肉糜的鼎中一倒,顿时又被注满。黑肤眉开眼笑道:“嗯嗯还是长身体要紧,黑丫妹子你再多舀两勺无妨。” “你当我是猪啊?”黑丫却不领情,一跺脚道,引得莺莺燕燕一阵低笑。 “不吃?不吃拉倒!哟,岚音姑娘,您多吃一些,您也长长身体。” “恁多废话!”正在对面取食的卫离呵斥黑肤,转身却成一个笑脸:“岚音姑娘多吃一些,还是长身体重要。” 岚音哭笑不得,也只好苦笑着道了声谢。 东厅之中,百女再加上公子府原来的仆役、婢女、家将,大约一百五十多号人,众人排成两个长队,经过长桌依次取食。 与东大厅相对,西大厅中则摆着两张极长的长案,取食完毕的人便自西厅鱼贯而出,来到东厅,分男女入席,对坐进食有条不紊。 “相公,你这法子是怎么想出来的呀?”身边的灵毓看着赵欢,亮晶晶的眼眸里不无崇拜。 赵欢看着自己这项创举,也颇为得意。 其实他所行之法,在后世极为寻常,不过搁到两千年前的战国就太新鲜了。赵欢御下一向极厚,这“自助餐”的法子也不过是换了个形式,每人排队按需取食,不仅效率更高,日子久了比着寻常的取食方法还更节约。 但这任吃任拿的场面就足够震撼了,往大了说,比着商纣王的酒池肉林也不为过,若是公孙伏英也在场的话定然会愤怒地指责,还好这老头留在赵国馆驿中,并没有跟着搬过来。 赵欢的想法很简单,跟着本公子混,有肉吃。 “毓儿,你且先坐那边等着,为夫去给你打饭。”赵欢说着,自己也去取了一盏铜盘,悄悄地跟到队伍末尾。他身为家主,自然有自己的小灶,只是今日搬来新居后第一次开火,便与大伙一起图个热闹。跟在缓行的队后,赵欢一时恍惚,大有在后世与公司同事一起吃午饭的感觉。 他对黑肤做个手势,让他不要惊动众人,黑肤一见会意,却自作聪明地高声道:“咱们公子来同大伙一起用餐了,让我看看有没有个有眼力劲儿的啊!” 众女回头皆是一声惊呼,忙让出队首的位置给赵欢优先取餐。赵欢瞪了黑小子一眼,嘿嘿干笑两声:“我便插一个队,下不为例啊。”说着倒也当仁不让插到了队首。家主这么和气,公子府的老人们司空见惯,新来的众女倒是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虽说有肉,但菜色相比后世也绝对算不得丰富。尤其当时的人没有掌握粮食磨粉的方法,所吃的大多是糜,或是糊糊。粒状食物和流食不易携带,部队的机动性必会受到很大制约。如果骑兵奔袭之时能携带上一打子大饼,便可马背进食连续疾行,最大限度地节约进食时间,将其作战半径阔大数倍。其实粮食磨制的方法无甚复杂,即便在当时来说,也并没有什么难以逾越的技术鸿沟,只不过人们还没有发现,还没有意识到要这样做。这便是工艺与技术的不同,许多今人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历史上都是经过了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的不断摸索。 虽然身在齐国,事关军队战力,赵欢心思刻不容缓,昨日便将这粮食磨制的工艺和军粮改良的想法修书一封,命人连夜送回邯郸。自穿越来,赵欢的心头便一直笼罩着一个巨大的阴影,那场秦赵之间的旷古大战不知还有几年?这军粮改良之法,不知道能否为赵军增加一些胜利筹码。 家事国事,事事操心。回到当下,赵欢也没闲着,两日来不断忙活搬迁的事,尤其是那一百多名来投奔的女子,赵欢专门为她们辟出了一个院子,阔大和改良了浴室,涸藩(也就是厕所)。新订的一批高低床还没到货,姑娘们先暂时挤着通铺,有赵欢特地关照,保证炉火旺盛,夜里不会冻着。不过要怎么安排这些苦命的女子,他还是毫无头绪。 取食完毕,赵欢将思绪收回,来到西大厅中,在两条长案北面,有一张单独的小案,灵毓早早等在那里,小丫头扎起了堕髻,可爱之中平添一番风韵,就像一枚初绽的花朵。 “相公。”见赵欢过来,灵毓轻唤一声。 赵欢放下铜盘,与灵毓共案坐定,不由分说先给她端过一碗肉糜:“咱们毓儿喜欢吃肉,便多吃一些。” “相公,谁说人家爱吃肉了?”灵毓有些害羞地道。 “这还用说?当初,是谁在军营中偷偷吃肉食,被我给发现的?” “相公还记得啊,”灵毓听了不禁小脸儿一红,想起与相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不禁又是甜蜜又是感概。 “毓儿当时好饿,才偷偷吃了一块,没想到就被相公捉个正着。”灵毓憨态可掬道,“相公真是毓儿命中的克星。” 气得赵欢捏捏她的小鼻头:“是福星好不,还记得当时我对毓儿说的话么。” “嗯。”灵毓点头小声地道,赵欢端起那碗肉糜,将调羹贴在唇上试试温度,轻轻吹了一下,便喂到灵毓的嘴边:“相公再也不会让毓儿饿肚子了。” 灵毓听话地将一勺肉糜含在口中,却抢着接过调羹:“相公,我自己来,好多人都在看呢。” 赵欢哈哈一笑,正见岚音也端着铜盘进入室内,便招了招手,让她过来。 “家主……夫人。”岚音来到近前将铜盘置于地下,在旁边伏身作拜,她心思玲珑,看灵毓与赵欢同桌共餐,思忖定然是他的宠姬,是故以夫人敬称。 “姐姐不必拘礼,唤我毓儿便好。”灵毓看岚音比自己年长几岁,却是仪态端庄,容貌秀美,心里想着:“莫非相公……” 小丫头虽然不善呷醋,然而心里想到相公这么快便移情他人,还是有些酸溜溜的。 赵欢焉能不知她的心思,案下握住她的小手捏了一捏,灵毓与他对视一眼,顿时释然,又为自己方才的误会惭愧起来。 赵欢对岚音道:“咱们家中规矩少,不必动不动就行大礼,你把菜端过来一起吃便好,我有几句话问。” “是,但听家主吩咐。”岚音恭敬地道,在一旁跪坐好,显得有些拘谨。虽然她对恩公甚为尊敬,但是忽然被他唤过来还是不禁有些手足无措,在经历了司马来之后她对所有的男人都怀上了本能的警惕。 赵欢并不强求,问她道:“你真实告诉我,你们这一百多姐妹的情况如何?” “禀家主,我们一众姐妹自从来到府上,所受的照顾无微不至,吃得饱穿得暖,这种生活不仅是被囚地穴时想都不敢想的,大部分姐妹以前也从未有过这么好的日子……” “不不,”赵欢打断她道,“我问的不是这些,我问的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去指了一指心脏:“还有这里。” 岚音神情一滞,抬头看了一眼赵欢,发现家主的眼睛盯着自己,似要将自己的内心看穿,却又充满了信任和真诚。停顿犹豫片刻之后,她开始将众女的情况一五一十道了出来。 果如赵欢所料,像黑丫那样神经大条和岚音这样性格坚忍的毕竟是少数,众女经历了这番劫难,心理上多多少少都有点问题,有的无缘无故便心神惶惶,有的则整日目光呆滞,半夜时分更是常常有人惊厥哭醒,暗自饮泣。这些东西她们不敢在人前表现出来,害怕一旦被人发现便会被驱赶出去。 赵欢眉头紧皱,又问:“我看你在众女当中颇有威信,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禀家主,这件事确有原委。我们被囚地穴之时,很多姐妹的精神几近崩溃,为避免彻底沉沦,我与几人私下里成立了一个相互激励的小型组织,帮助大家共度难关,所以大家对我也信任多些。” 岚音又将自己的遭遇道出,原来她本是一个大户小姐的贴身丫头,虽然自小孤苦,却蒙大户主人的收留,伴着小姐一起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司马来掳去了主仆二人,更是将这一户人家屠尽杀光,大户小姐在洞穴中被虐待致死,而她却异常坚强地挺了下来,并且帮助了许多姐妹。 “哦,原是如此。”赵欢赞许地点一点头,“正有件事要交给你。你也看到,我的家将都是男人,女人的事帮不上忙,婢女们又不了解你们的情况,所以你帮我遴选出七八名心态较好,大家信服的人。这几个人作为你的帮手,将队伍管好。” “队伍?”岚音眼中疑惑地问道。 “对,我打算将你们分为六到八个小队,这样也方便管理一些。” “是,但听家主安排。” 岚音点头应允,更深层次的考虑赵欢却没有对她道出。 根据后世的经验,他打算对这些女孩儿进行半军事化的管理,让她们过一下集体生活。他的心思,这种时候越是一个人闷着越容易出现问题,通过集体的力量,倒兴许可以让她们的精神状态恢复正常。 93.第93章 太子相邀 吩咐完毕,赵欢本欲向岚音再交代一些细节,却见她始终拘谨不动筷子,想着来日方常,便也作罢。 岚音退回席中,赵欢苦笑看向灵毓,却见小丫头低眉顺眼地埋头一碗肉粥,对自己的注视假装不见。 “毓儿……” “相公你快吃菜,都要凉了。”灵毓说着便为赵欢夹了一大块肉,心里却在想着相公花样百出的“惩罚”,不去看他。 “傻丫头,”赵欢宠溺地捏捏她的脸蛋,“对你家相公有些信心好不,我是那么饥不择食的人吗?” 灵毓听着“你家相公”四字,心里甜丝丝的,弯弯的眸子盈盈一抬:“我家相公人好嘛,爱慕的人呢,自然就多一些。” 赵欢学着她的语气慢条斯理道:“你家相公呢,却只爱咱们毓儿。” “那么花珠妹妹呢?她当着那么多人表白,相公打算怎么对她。” “花珠?”赵欢回想起签华阁中惊心动魄的“黄泉之舞”和自己心里陡然窜起的那道强烈邪念,摇一摇头,“她才几岁,比小毓儿还小,小女孩家的心思诡谲多变,尚未成型,只是见我一时投了眼缘罢了,这算不得爱,自然也当不得真。花珠姑娘天生丽质,随着年岁增长,追求者会越来越多,这件事很快就会被人忘怀的。” 赵欢理清楚其中道理,自己心里也轻快许多。剖开来看,这就是一个小妹妹对大哥哥说你要娶我的故事,想到后世,不是也有很多看一部韩剧换一个“老公”的女生吗?原来自古如此,司空见惯。 灵毓喔来了一声,赵欢则道:“又误会相公,是不是想要受罚!”灵毓小嘴便又啊地张大,他便开心的笑了起来。 午间小憩,赵欢并没有践行“惩罚”的诺言,而是陪着灵毓真正地甜睡了一小觉。 天大地大,老婆最大。他自习得扶摇策之后,经过多次打坐冥想,功法运行的路径渐熟,本已能做到无需意识催动而自动转圆,这几日来却因为要陪毓儿又渐渐荒弛。鱼水交融之间,也没有了那头一晚的奇效。 赵欢犹自有些惭愧自责,却不知自己误打误撞却正好与练功的一张一弛的节奏相暗和。 鬼谷术,逆天命,实则便是以个人之力改变天下气运。 气运之事,万物相通相连,气运不是一座座孤兀凸起的山峰,却是似太行、昆仑那样连成一片的山脉;不是单独流淌的一条河流,却是百川相汇,与云雨霜雪往复循环的一个水系。 鬼谷三策,皆为逆天赌运之术,所重却有所不同。 纵横之策由兵事切入,便如孙膑之桂陵、马陵,可以一战之功扭转大势。 捭阖之策,则主雄辞诡辩,便如张仪使楚,苏秦相齐,靠着蛊惑人心改变时局。 而扶摇之策,则更关注个人的内外修为,使人本身成为镶入气运之海中的一个奇点,以自身引力分流、改变甚至主导天下大势,这也就是为什么鬼谷子当年足不出谷却可以布局天下的真正原因。 鬼谷三策当中,尤以扶摇之策最为凶险,自鬼谷子之后,所练之人或是身心残损,或是堕入歧途,究其原因不过因为他们所练之时已有相当厚的修为,所引起的反噬也更强烈;加上窥得门径后不由欣喜冒进,想着趁热打铁而一味苦修,就像一场赌局中,眼见胜利在望,这筹码便下得大了,谁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赵欢则因无人指导督促,懵懵懂懂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正如累小胜而避免大败,那晚采撷少女初血,本是一场大赌,但他又马上自损精气回渡,以缺自守安然过关,以慢求稳倒也给他完成了筑基的阶段。现在,第一方结实的台阶已经垒好,正等着他迈步上去,他自己却仍浑然不知。 午睡过后,一个下人前来禀报,太子田建邀他府上小聚。这位齐国的太子性格软弱,素无主见,赵欢却对他观感不错,感觉他就像前生身边的许多同学朋友,他们可能什么大的本事没有,与其相交却也从不会有压迫感。 而且,签华阁中他与李园相争,太子明显是站在他这一方,于是赵欢见邀,便带上两名亲卫,欣然应往。 赵欢由一名寺人引着上了一乘轺车,轮声嶙嶙,来到王宫墙外,却是一扇侧门,经侧门穿亭过廊来到东宫,太子一见他便是一声道贺,赵欢心中稀奇,不等他开口相询,田建便将李园如何求见,如何蛊惑于他说了出来。 太子讲完啐了一口,愤愤说道:“这李园,忒是可恶,竟然拿换月阿姊当作自己进身的筹码,如此无耻之人我怎会同他为伍!”又语气一变道,“不过如此,子欢却是可彻底放下心了,提前锁定胜局,子欢到时候自可从容为花珠姑娘梳拢,抱得美人归,岂不值得祝贺吗?” 赵欢神色一凝,他与李园本有恩怨,签华阁中话赶着话定下稷下大比之约,胜真败假,是以名誉清白为赌注,倒是忘了其中还牵连着花珠的事。 事关女孩子的名声,他在此不便辩解什么,想着适当时候与她私下把话说开,对外则称是花珠姑娘改变心意,也便是了。 忖度李园的举动,赵欢则不禁大皱其眉:太子并未答应李园的要求,他真的会依照自己所言故意落败么?焉知这不是他为了麻痹自己而放出的烟幕? 看着田建真诚的道贺,他也不便将这些不确定的想法告知,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盘桓刻许便自请离去。 回去的路上,一路思及李园在地穴中的行为做派,赵欢的心越来越沉,对自己的判断也越来越是笃定。李园其人,做事虽然下作无耻,却常常留有后路、后手,或是两面开道,左右逢源,绝对不会为了打动太子而甘心落败的。这也许是他的后路,到时候反可以放出风去,便可说是太子利诱逼迫;也许是他的伪装,为了让自己心怀侥幸,麻痹大意;更有可能的,是两者均是;虚虚实实,必要时刻虚者可以变实,实者也可化虚,李园的厉害之处便在于此。 这三日来,他与灵毓儿女情长,被重获挚爱的愉悦所充盈,对稷下学宫之比倒是不甚在意。如此看来,自己也当加紧备战,不要到时候措手不及才好。 想到此处,他询问御者:“那韩国的质子是否也住在质子府闾?”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催促快行,心道今日,我这个赵国的赝品公子,便来会会这位赫赫有名的大贤——让始皇帝兵围韩都只为一人的法学大家,如假包换的韩非公子。 94.第94章 韩公子府 战国时代,质子邦交极为频繁。 所谓质子,并不同于简简单单的人质,反倒更像后世中的外交官、公费留学生,甚至于是间谍、细作,质子要尽最大可能为母国争的好处,其具体作用,则还要视其所肩负使命而有所不同。 这便给各国质子搭建了一方表演的舞台,舞台上的质子们,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一国形象和一纸盟约,更加代表着国家立场和国家意志。 质子的生活用度大多由母国供应,其活动也相对自由,只是要按时报备,不得擅自离开国都。质子的生活质量,则要看当时的两国关系和质子与入质国国君、王公贵族间的关系,两者俱佳者,质子便受人尊崇,乃至于登堂入殿,拜为客卿都不无可能;若是只占一头,质子安分一些,凭着母国供养,做一个安逸寓公也不成问题;若是两者均差,便只好夹起尾巴做人,却还是不断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质子府便是质子们的居所,质子府的名称不过是一个泛指,并不单指哪个宅院。春秋三百年间,所发生的换质事件寥寥可数,所以那时的质子在国都有单独居所,谓之质子府。进入战国,基于天下大争与国家联合的需要,质子外交空前繁荣,七雄等大国的国都之中质子如云,质子的居所连成一片,却还是将质子府这个旧称沿用了下来。质子们大都是别国公子,所以质子府还有一个敬称,便是称“某国公子府”,这样倒有助于将单个的质子居所与质子府的泛指区别开来,所以市井江湖多采用这种叫法。 赵欢、韩非同为质子,所居住的地方想来也相隔不远。赵欢一路上想着李园和稷下大比,不知不觉车驾渐慢,御手一声招呼:公子,到了。赵欢闻声下车,抬眼却是一愣,责问御手道:“错了错了,我是要去韩公子府,怎地却将我拉回自己府邸了?” 御手却道:“禀公子,没错的,这个小门里就是韩公子府啦。” 赵欢凝目而视,果见正对面的墙壁上开着一扇破败的小门,与不远处自己府上那座颇为阔绰的宅门形成鲜明对比。而且他的府邸颇大,这两扇门又离得很近,以至于他几次三番经过,原都以为这个小门不过是自己府邸的一个侧门。 “这就是那位韩国公子韩非的居所吗?” “是的是的,就是这里了,不会错的。” 御者连连点头,表情甚为笃定,赵欢犹自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韩国位处四战之地,发展空间受到天然压迫,其领土在七雄当中最为狭小。但韩国却颇为富庶,尤其手工业极为发达,制作出的兵器精良,其中又以十字硬弩闻名天下。当时便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天下强弩尽出自韩。秦国谋求东出,在六国联军装备的韩弩之下不知吃过多少回血亏,直到墨家三分,以相里勤为代表的务实一派进入秦国,以墨家之术改造秦兵秦弩,更是为秦军造出云梯、藉车、井阑种种大型杀器,秦军才渐渐将这种武器上的劣势扭转过来。 赵欢虽是史盲,穿越以来对列国局势也有了大致的了解。于是心中不解,奇道:“以韩国之富,何以质子的居所如此寒酸呢?” 他这本是自问,谁知御手听了,居然答道:“嗐~我当公子所虑者何,此事我知!” 听御手三言两语道出,个中原委,原是赵欢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韩公子非,虽然挂着公子之名,却并非当今韩王的儿子,而是韩襄王之孙,当今韩王的族兄。当年韩襄王驾崩,韩非的父亲正在楚国为质,他本有王位的优先继承权,却被人用计羁绊在楚,最终在王位之争中落败,终其一生再未回到母国。韩非虽然在韩国出生,却长在楚国,也是在楚国时,拜入到了荀况夫子的门下。去年,韩非父亲去世,他被召唤回韩,却终于还是被韩王所忌,屁股还没坐热又被派来质齐。 亲疏有别,加上韩王猜忌,韩国拨付给他的用度本就少的可怜,几个月前,齐韩之间打了一场无关痛痒的小仗,韩国方面干脆把他的用度给彻底停了。韩非三番两次催要无果,只好靠着齐国友人们的周济度日。 听完后赵欢一阵沉吟,心中又是一悲又是一喜,悲的是世事冷暖,大才落难,喜的却是正可借此机会交好韩非,他现在最不在乎什么? 钱啊! 战国什么最贵? 人才! 叩响府门,半天来开门的是个行将就木的老者。韩非少有才名,虽然落魄,交游却广,见到敲门的是一位锦衣公子,老汉也并不稀奇,作一揖道:“贵客,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公子今日已约了他人,还是请客改日再来吧。” 赵欢也对老人回一礼道:“这位老丈,还是麻烦您告知一下,就说赵国赵欢求见韩非公子。见与不见,敬随主便。” 老汉听罢点头,颤颤巍巍合门而去,不出半刻门内响起一阵脚步,宅门打开,正是韩非亲自迎了出来:“子……子欢,你……你怎来了,有……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韩兄客气,打搅了韩兄宴客的雅兴,子欢先告一罪。” 赵欢边走边道,这所谓的韩质子府只有一进院落,隔着院墙,甚至能看到自己府中的屋檐松柏,原来两府间只有一墙之隔。 见赵欢客气,韩非笑着摆手并不多说,虽然无话,几个真诚的动作又把两人关系拉近了一分。拉着赵欢一起来到正厅,果如看门老汉所言,不大的厅中已有两人,一名是一位三旬模样的文士,一名则是年堪二十的青年。 两人长相打扮均很精干,却又不同,年长者偏于干练,而青年人则更显精明。 见到赵欢进来,二人起身离席,展袖合揖,高迎而出,青年人道:“素闻赵公子之名,久仰久仰。” 赵欢摇头苦笑:“这位仁兄所听说的,怕都不是什么好话吧。” 两人表情齐齐一滞,接着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青年人道:“市井之语,妇孺之言,安能全信乎?子欢公子风雪夜智杀秦使,齐王殿上五行为棋,签华阁里掷酒赋诗,英雄救美力搏开山勇士,现在临淄城中都传遍了,风头之盛是一时无两啊。” 青年人口齿伶俐,嗓音极为好听。正如他所言,这一个月来,临淄城中关于赵欢的风传逸闻可是不少,临淄城百姓的耳朵简直被“赵公子欢”这四个字整日轰炸,据说他驾八匹马,御风而来,弗一入城便又是杀人又是放火;前几日才听说他失踪了,出门却忽见他纵马长街,逞尽威风;他不惧太史高之威,为冤死的王卷戴孝,一番扯淡就将冤案平反;据说他要为签华阁的花副阁主梳拢,却又听说他从太史华手中抢了徐风……现在临淄百姓茶余饭后的保留项目,就是问上一句:那个赵国来的小魔星,今儿个又整出啥动静了? 这些风闻有好有坏,这名青年当让只挑了好的来说。 杀秦使的事赵欢早就知道是瞒不住的,市井传开,朝堂焉能一无所觉?不过只因齐军胜了,出师大捷,这件案子自然也就没人再去追责。这人此时说来,便可见他对此事的一种肯定,是赞誉,也表明了他的立场。 听到这番花式夸赞,虽然赵欢心中开心大呼:“没错,正是老子。”嘴上却谦虚道:“哪里哪里,适逢其会,均是侥幸。不知两位仁兄如何称呼?” 文士先作揖道:“鄙人韩国使者冯亭,见过子欢公子。” 那名青年人紧接着也躬身一礼,眼芒一抬,颇为磁性的嗓音道:“见过公子,草民楚国——李斯。” 95.第95章 在仓在厕? “呃,啊——” 听到李斯之名,赵欢的表情一僵,顿时又高兴起来,“原是李兄,久仰久仰!” 他素知韩非、李斯是一对师兄弟,但是怎么也没想到,方才将自己夸上天去的年轻人竟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斯。 未来的秦相,这又是一位大才啊! “久仰?”他的热情倒是把李斯弄得一愣,疑惑问道:“子欢公子,不知你是在何处听过李斯之名呢?” 这一问,赵欢又尴尬了,心道对啊,这个时候李斯年纪尚少,其名不显,自己又怎会听过他的名字呢?从何处听说?总不能回答《寻秦记》吧。 他正自支支吾吾,旁边的冯亭笑道:“李贤弟忒是刻板,子欢公子只是客气之语,你倒好,偏偏要去刨根问底,岂不是自讨没趣?” 李斯眯起的眼眸一展,也不禁笑道:“失言失言,子欢勿怪!” 赵欢见他们如此好说话,大有一种后世与友人打屁的感觉,笑着说道:“失言者,该当如何?” 一直沉默的韩非倒开了口:“该当罚酒。” 李斯苦笑:“某失言,某认罚。” 说着便走到几案旁边,端起自己的酒爵一倒,酒却没了,走到酒樽旁边,只见那四脚酒樽也将要见底。 李斯一手将酒樽斜斜提起,一手执酌才将剩酒舀出,正好斟满一杯,他嘿的一笑,目光饶有趣味地循向冯亭:“大兄,我说你们那个韩王也忒是小气,弄得我与师弟想喝杯浊酒也不能尽兴尽意。这样的君王实在叫人寒心。”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冯亭则正颜道:“身为人臣,不论君王之非。”话虽如此,却仍是叹了口气,显然对韩王这样安排公子非,也是有些不以为然。 韩非却摇了一摇头:“师兄,莫言。” “怎么回事?”赵欢心道,“李斯不应该是沉稳内敛的吗?怎么好似一个放浪的士子呢?反倒韩非看着稳重一些。” 千百年的演绎,古人的形象大多已脸谱化,他们超逾了自身,成为了艺术上的经典。但古人也首先是人,若带着这样的印象去框这些鲜活的古人,认识难免就会流于刻板。 其实,李斯虽然年少老成,性格却很热烈。他处事圆滑,懂通权善达变,但这并不是说他就没有脾性,没有年轻人的锐气。 历史上,只因李斯间接地害死了韩非子,便有许多人将他同秦桧、魏忠贤等一众奸臣划上了等号,但其实真正的原因,则是李斯平灭六国的计划韩国首当其冲,作为韩国贵族的韩非与他政见相左,是道不相同而杀,嫉贤妒能倒是其次。不然秦始皇倚重之臣多矣,怎么不见他去陷害王翦,陷害尉缭? 话说回来,这个时候师兄弟俩的感情还是很好的,看到师弟受了委屈,师兄自然要鸣不平。 赵欢也只是稍微动念,并未深想,见众人无酒可宴,心想机会来了,打个圈揖道:“诸位好友,鄙人的府邸就在隔壁,我们不妨移步舍上,赵酒管够,甘醇雄冽,可堪一醉。” 李斯本也有心结交这位风云人物,点点头说好。冯亭亦不客气,拱一拱手:“如此便叨扰了。” 却只有韩非,终是觉得这样不妥。韩非一向果决,认定一事很难让他改变心意,但偏偏他有口吃,赵欢则哪里是什么谦谦君子,还没等他话说全乎,便强拉着他出到门外。 这下倒将剩下两人看得傻眼,真是一物降一物,这“赵公子欢”名声在外,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赵公子府的正厅,四人将两张几案拼在一起,重新落座。家有贵客,灵毓亲自下厨炙出了几个精致小菜,一名仆役则抱出一大坛子赵酒。 “这这……可是十年头的汾河老酒?”冯亭惊叫一声,看着那坛子上大红封子眼都直了。 赵欢道:“不错不错,冯兄果然识货。” 冯亭却点点自己的鼻头:“非我识得,酒虫识得也!” 李斯道:“我就说哩,大兄平日架子颇大,今日却一请便来,原是早惦记上了。” 韩非则道:“非大兄惦记,酒……酒虫惦记也。” 好补刀! 赵欢大乐,原来这个外表木讷的韩国公子,内心也有诙谐幽默的一面;虽然平时方正峻刻,偶一开口却竟似后世的宅男,有点蔫坏的意思。 他亲自接过酒坛,一排开封泥,室内立即便弥漫开浓郁醇正的酒香。冯亭伸直了脖子深嗅一口,赵欢则将酒注入酒樽,灵毓便乖巧地捧来一盏红泥小炉,填在樽下将酒温住。 三人方才便见这女孩生的小家碧玉,甚是可爱,明明年岁尚幼,可是却梳着妇人发髻,不由得一时拿捏不定她的身份,李斯问道:“子欢,这一位是……” “唔,忘了介绍了。”赵欢招呼灵毓也入席坐下,向三人介绍道:“这位便是愚弟拙荆。” “哎呀,原来是女主人,做客不拜女主,真是失礼。”那冯亭见了美酒顿时人便来了精神,言语间也更放得开了,说着三人向着灵毓拱手为礼。 韩非忽道:“失礼该当……”说到一半却不说了,露出一个苦笑。 赵欢还当他又犯了口吃,李斯则抢先接到:“该当罚酒!哈哈,师弟,这回你可将自己也绕进去了!” 冯亭听了也是大笑。 “怎说?怎说?”赵欢疑惑问道。 李斯道:“子欢不知,冯兄是酒糟里养的老虫,子非师弟却是酒个不过二两的雏儿。如今我们三人皆为失礼当罚,子非岂不是设了个套,将自己套了进去?” “啊!哈哈哈哈……”赵欢听罢一拍大腿,也跟着大笑起来。 灵毓方才听着相公介绍自己,又听得“女主人”的称谓,心里暖暖的小脸一红。虽然连日来,相公人前人后一向当她为妻,但毕竟还是只拘于公子府中,自己对外终究还是没有名分的小丫头。今日相公当着外人也毫无犹疑地以妻子之名介绍自己,她虽本无追名求份之心,但夫君情深意重,焉能不叫小丫头感动呢? 灵毓本是个怯怯怕羞的性子,为了不给夫君丢脸,此刻也壮起了胆子,落落大方地回了一礼,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爵,俏生生道:“该当小妹敬诸位兄长才是。”说着小手执爵兰花翻翘,霓袖掩口一饮而尽。 “彩!”众人拍手,冯亭看着赵欢、灵毓两人夸赞道:“珠联璧合,子欢福气,让人好生艳羡哩。” 当时的酒度数很低,赵欢倒不担心毓儿喝醉,藏在案下的手则突然将她穿着罗袜的脚丫握住,灵毓心里小鹿一撞:“这当着外人呢,相公该不会是……” 然而赵欢的手却只是在他的足心轻捏了两下,灵毓看向丈夫,赵欢对小丫头挑动长眉给出一个鼓励的眨眼:干的漂亮! 灵毓浅笑着眸子落下,酒不醉人,心已醉了。 酒过三巡,赵欢问冯亭道:“先前听说冯兄此来,是为出使,不知所负是何使命?” 冯亭唉一声道:“左右不过是韩齐偶有摩擦,战战合合的事,我略通兵事,王上便遣了我来。” 赵欢听他一语带过,自己也就不便多问,转向李斯:“李兄,你呢?” 李斯道:“我是追随家师而来。” 冯亭道:“我闻贤弟曾在楚国为官,一心求学竟连官也不做了,愚兄很是钦佩。” 李斯摇一摇头:“非为官也,只是个看仓廪的小吏。不过,虽说是个小吏,却也安逸的很。挂印求学,能让斯痛下决心的,说起来还有一桩轶事。” “喔?不知究竟是何事呢?”赵欢来了兴致。 “诶,此事无甚有趣,还是不说了吧。”李斯沉吟一会儿,像是咀嚼着那段旧时光,抬头却见三人连同灵毓,四双眼睛都巴巴地等着自己。 韩非道:“无甚。有趣。还是说了吧。” 这位“二两补刀侠”已然喝醉,舌头都已大了,却不知是他无心结巴,还是故意而为,李斯本来的话被他重新摘字断句,倒成了另外相反的意思。这时结巴倒成了他“补刀”的武器,赵欢叹为观止,这货简直是用绳命在补刀啊! 李斯苦笑道:“罢罢罢,是你们自己要听,到时候可别嫌我无趣才好。” 韩非又道:“罢罢罢。无趣。才好。” 也是够了,赵欢笑着心里大呼道。李斯则已开始了他的故事:“其时,我在楚国上蔡为刀笔小吏,****巡视仓廪,皆见米仓之鼠硕大而肥,嬉戏交配优哉游哉,并且驱赶不走甚是讨厌。一日如厕,却也见到一只老鼠,生的是瘦小干枯,探头缩爪形貌委顿,身上则又脏又臭,令人恶心,我还未刚一跺脚它便钻入道粪坑当中。” “不知怎的,我突然可怜起这只老鼠来,想起仓廪之鼠,与这厕所之鼠相比,为何差别这么大呢?犹自想来,人之不同不也是如此。人生如鼠,若不在仓,即是在厕也。” “人生如鼠,不在仓即在厕?”赵欢想着这句话,记忆中前世似乎听过这则谚语,听李斯话音刚落,他马上问道: “那么如何才算在仓,怎样又是在厕呢?” 96.第96章 纵论列国 听到赵欢的问题,李斯立即接道: “在仓在厕,一曰在心,二曰在材。” “何谓在心?何谓在材?”赵欢马上又问。 李斯答道:“心如水洼大小,里许之湖泊则为仓也;若心如沧海,云梦之泽却亦以为厕。其材若小如麻雀,决起而飞,枪榆枋而止,便可得到生命中的所有欢愉,就如在仓;材若大如鲲鹏,若非北冥高广,南冥深邃,则无可振翅潜翔者,便是在厕。” 李斯说得兴起,执爵起身,张臂振声道: “吾闻昔年禹王治水,有大山拦河,谓之龙门,黄河之鲤,由孟津而始,沿洛河、伊河一路逆流而上,争相竞渡,若能跃过龙门便可得天火焚尾,化而为龙。吾又闻临淄城中有公子赋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欲与天公试比高”。《易经》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只有立于高位,才能看到绝世之风景,而想要飞升九天,就必要承受激流之困,焚尾之苦。” 李斯言毕犹自不能从思绪中脱出,眼前似有无限风光,把酒临风,夕阳晚照中似成定格。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了赵欢零落的掌声,紧接着冯亭、韩非都鼓起掌来。小灵毓虽然听不太懂,却也为他表现出的气魄所夺。赵欢不由心想:“自己本为宅男,却重生为乱世公子;身为这王公贵胄,然而却他国为质;习得鬼谷之术,终也是初窥门径,如此重重身份叠加,扪心自问,究竟算是在仓,还是在厕呢?” 李斯晃然回神,眼眸中的凌厉倏而隐去,玩味地笑着摇起酒爵,贴在唇边浅呷半口:“唉~佳人当前,美酒盈樽,今日本应只谈风月,不论风云,这这……都要怪子欢,让某大煞风景不是?” “非也非也,”赵欢也被他说的豪情突起,也拽文道:“三位兄长皆是经天纬地之才,今日青梅煮酒,若只吟风弄月,岂不太小家子气了?” “青梅?”补刀侠韩非醉眼一抬,“哪…哪有青梅?” “呃,”万丈豪情顿时愕在了赵欢的脸上,他一指门口侍立的胖胖婢女:“她叫‘青梅’。” “喂,青梅,青梅!” 叫了三四声那婢女才反应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尖,“是叫我吗?” 赵欢一头黑线:“对,青梅,还不快过来煮酒。” “哦。” 赵欢的婢女大都体态窈窕,唯这个“青梅”最胖,那痴肥的身躯走进煮酒的画面…… 灵毓不禁掩口偷笑,赵欢在老婆面前出丑,一时有一些囧。 却忽听韩非喃喃自语道:“青梅乎,生南国乎,吾念楚,久矣~”接着便是一叹。 原来是他自小长在楚国,每年夏天都必吃青梅,思念起了南国风物,不由有些伤怀。李斯本就是楚人,思乡之意亦感同身受,气氛不由有些低落。 赵欢只有在这一刻,才能意识到,原来两人都还只是未及弱冠的年轻人,他们在这乱世中已承受了太多太多。 冯亭到底年长一些,看到大家有些颓然,便说道:“青梅煮酒,不若我们行一轮酒令,每人各出一题,其余人回答,曰善则饮,非善不得饮,可好?” “妙也!”韩非拍手只说两字,李斯也点头称善,赵欢却是一愣,不禁愁道:“什么什么?要答题吗?古人说起话来摘章引句,善打机锋,若是问我什么‘天有头乎,天有耳乎’的我可不会。在老婆面前出丑,很丢人的。” 冯亭道:“今日子欢做东,该当子欢先行出题,大家同意否?” 其余两人道:“同意。” “好,我便行先,”赵欢思索有顷,问道:“天下列国,哪国最强?” 赵欢还真怕到最后要让出题人来个总论什么的,所以出的这个问题很是讨巧,战国争霸哪家强?虽然不是中国山东找蓝翔,但在后世却也是人人皆知,就像读一本小说已知道了结局,再装模作样地回头分析剧情,自然是游刃有余,咋说咋有。 只听冯亭先答道:“秦楚最强。” “为何?” 冯亭道:“两者相同之处,秦与楚皆山河广袤,背无强敌,武风盛行,兵甲坚锐。其异,秦国强于制度,楚国强于经营。若楚无明君,则秦强与楚,若楚有明君,则楚强于秦。” “善!”其余三人皆道,李斯道:“好个秦国强于制度,楚国强于经营,大兄一言道尽也。” 冯亭笑道:“抛砖之论,酒虫逼迫,焉能不搜肠刮肚。”说着便要饮酒。 “大兄慢来,等我一起对饮,岂不快哉!” 李斯说道:“吾之论,天下列国,独以秦强。小国莫论,只谈七雄。燕国偏居一隅,纵有吞齐之妄,却无入主之能;韩国土地贫瘠,虽有精卒,却无转圜之厚;魏国朝秦暮楚,四面皆战,财货兵甲虽强,却也无力回天;赵国……” 李斯看了赵欢一眼,继续说道:“赵国突骑睥睨天下,然而国民好勇斗狠,私斗甚盛而公战不勇,国政进取乏力,虽贤臣名将众多亦不能挽起颓势……” 赵欢心里暗暗点头,李斯所讲与后世那些研究者们基本相符,赵国的问题说到底还是军事虽强,政治经济却不能均衡发展。 “齐国与赵相反,虽然富甲天下,却武风不盛,其人喜欢空谈雄辩,却缺乏实干精神,乐毅破齐后齐国元气大伤,非百年不得恢复全盛。” 李斯继续道:“秦楚正如大兄所言,然则楚国偏无明君,其政腐朽龌龊;反观秦国,三代秦君皆为雄主,故曰:独以秦强。” “善!”冯亭拍手第一个道,“贤弟身为楚人却不私楚,公断之心,令人敬服!” “善!善!善!” 几人的目光聚集在韩非身上,韩非已然喝醉,一手托腮闭目养神,众人刚欲将他跳过,却听他支吾道:“非秦皆强!” “什么?”赵欢问道。 “非秦皆强!”韩非又说了一遍,想要解释下去,却是犯了口吃,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了。 赵欢本以为自己的耳朵听得错了,只因这个答案太出人意料了,“非秦皆强?这是何意?又有何解呢?” “师弟还是坚持己见啊。”这时一旁的李斯摇头说道。 “莫非李兄知其含义?” 李斯点一点头:“先前师弟与我曾论起此事,师弟认为秦法虽然完备但并不完善,商君所立之法,经过这几世几代,已有些过时,虽仍可抵一时之用,然时间一长必遭反噬。秦法坚若磐石,难以撼动。但其他六雄,师弟相信,只要由强力之人推行‘二次变法’,追赶秦国也是须臾间的事。” “二次变法。” 赵欢咀嚼着这个词汇,隐隐想到了什么。 97.第97章 论政抒怀 二次变法?口气何其大也。赵欢陷入沉思,冯亭却已被韩非的思想格局所震撼。 要知道,每一次变法都是一次利益格局的大洗牌,都是一次血雨腥风,上一代的变法者中没有几个得以善终,李悝自尽,吴起、商鞅都被车裂于市。 他的眼中现出一抹异色,心道:“韩非公子素有才名,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口气,也怪不得王上对他有所顾忌了。” “彩!”突然赵欢拍手喝彩,打破了沉默。先前他以为李斯之言,已将列国形势说破道尽,未曾想道韩非却从另一个角度得出了不同结果。 李斯的答案来自于过去,说的是当下实际;韩非的答案却是放眼未来,说的是可能性。 这也反映出了两人性格的不同,李斯更加务实,追求的是最后的结果,秦国最有可能带来这种结果,因此他便更属意于秦。 而韩非则偏于理想化,追求的是心中的道理,秦国实现不了这种理想,也无法带他到达心中的道,所以他便说非秦皆强,而独秦国不行。 “精彩!” 赵欢又拍了几下手掌,虽然早知天下最终会被大秦一统,但他却还是忍不住要为韩非击节赞叹,这,也许便是思想的魅力吧。 “相公,不应该是称善吗?”灵毓儿在旁提醒道,“非善不得饮哦。” 本来伏在案上的韩非却忽地直起了脖子道:“子欢,懂我。”众人不禁大笑,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冯亭道:“我等三人皆将观点道出,子欢为本题题主,不知又有何高见呢?” 赵欢笑着的脸上神情一愕:“怎么?出题人还要说吗?早知道我就第一个说了,现在想到的想不到的都被你们说完了。见解?我还能见解个屁?总不能说一句‘同上’吧。” 还是主动弃权吧,赵欢刚想开口,偏见灵毓小妮子托腮在旁,痴痴地看着自己,等待着夫君的高论。 “这该死的温柔……为了不让小丫头失望也要说啊。” 赵欢苦思冥想良久,还未将思路理顺便硬着头皮道:“我的观点是,列国无强。” “无强?” 众人又一奇,不过有韩非的例子在先,场面并未陷入沉默,冯亭说道:“一样的规矩,敢问子欢公子,何因?何解?” “呃……是这样的……”赵欢张口结舌,大脑却在暴风一般运转,一幕幕的画面浮现在他的眼前,那些马车上冻僵的下人,那一路而来随处可见的饿殍,那个风尘中的亡国公主,那些出生入死只为糊口的大头兵们……渐渐地,他的慌张的语气平稳下来,起身说道: “诸位兄长论强,或因一国之国力,或凭一国之制度,而我却要论国家之根本。什么是国?这个世界本没有国,上古先民脱离愚昧,以婚姻血脉搭建起人与人的关系,这便是家;众多个小家一起采集、渔猎,一起分配食物,于是便有了部落;部落是庇护人民的所在,众多的部落合并便有了国。所以有民才有国。国家建立的目的是为了庇佑子民,带领人民过上更好的生活。民为邦本,本固邦强!” 民为邦本,本固邦强,这句话若直接说出来未免老生常谈,但赵欢却是从上古时期渐次得出结论,便显得形象有据,其余几人暗暗点头,冯亭奇道:“想不到这个纨绔公子却能说出这样的话,却不知他的思想得自何处?是儒家的‘仁者爱人’,还是法家的‘兼爱非攻’?” 只听赵欢又道:“反观当世诸国,为君王一人之喜恶便可兴兵,为一块绝世美玉便可开战,却视百姓为草芥,焉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此舍本逐末,纵然有能一统天下者,必也不能长久,纵然占得再多的土地,也不过是给他人作嫁衣裳。这样的国家,焉能称之强乎?” 众人听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眼前一亮,然而此番言论太过惊世骇俗,韩非之眼界已算高远,赵欢倒好,所思所想不仅是一统天下,竟还放眼了统一之后的事,冯亭问道:“若依子欢的标准,一国如何才能算强。” 赵欢说道:“一是要让人民有活路;第二,要让他们有奔头。” 韩非颇不以为然地微微皱起了眉,却听赵欢继续说道:“民有活路,政局便稳;民有奔头,国力便盛……” “咦~”这一下韩非的眼睛又亮了,先前本以为又是儒家、墨家那些天真虚伪的套路,却没想到赵欢徐徐道来,却会从这个角度阐述。 沿着这个思路——人民有活路,国君便能得到最广大民众的支持,便不用再惧怕贵族,便可“散其党”,“夺其辅;以法律为准绳,法不阿贵,绳不挠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便可使王权兴于天下,则是“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如此一杆子插到底,即为中央集权。 人民有奔头,则要使各阶级间有序流通,每个人安于本业却又力争上游,使“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到时候耕战有功,再开科取士,天下又有能之士便可尽入君王之彀。 韩非不由惊奇地发现,这两种出发点南辕北辙的思想,居然在更高的层次上殊途同归了。 其实,中国两千年来玩的都是外儒内法的这一套东西,倒不是因为执政者的伪善,是事实证明这就是治理一个大国最有效的体系。赵欢对此懵懵懂懂,但却有超过两千年的文化沉淀,于是话一出口便也是这些东西。 韩非,李斯虽然同为法家,但法家本就是个特别的学派。它几乎没有任何组织,也没有明显的师徒传承,一代代的法家强者似乎是直接从地底下长出来的,对此只有一种解释,便是所有有心治国的实干者都必会向这种思想靠拢,在治国求索的过程中,所有其他的思想都折戟沉沙,唯有法家思想异常茁壮地生存下来。要不然,荀夫子一个当世大儒,又何以教出两个法家的代表人物呢? 千百年来,人们对法家都怀着一种极深的误解,认为法家都是残酷的魔鬼。然而,法,还分为良法恶法,“凡治天下必因人情”,法也应因人情世理而立。商鞅之法虽行之有效,却过于严苛残酷,多有悖于人情之处,这也是为什么韩非认为秦法不够完善的原因了。 韩非、李斯现在年纪尚少,心中的法家思想刚刚开始萌芽成长,对于其中之鄙漏之处也是常常百思不得其法,后来两人更是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现在赵欢的一席话,却在他们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 李斯突然说道:“子欢所说,皆是对内。纵然国内升平富裕,然则外有强敌环伺,又焉能称强?便如宋国之富,不还是为齐所灭?” 赵欢思索片刻,说道:“国家自身强大,便不惧外敌,处于乱世当王道霸道并举,以战止戈,怀仁人之心,却须雷霆手段!” “大善!”韩非捶案而呼,李斯道:“‘怀仁人之心,却须雷霆手段’此言道尽乱世,子欢当独饮此爵!” 冯亭笑道:“明明是论诸国之强,子欢却道出一篇强国之论,害得老冯饮不得酒。” 赵欢笑道:“同善同饮,我是题主,我说了算。”害的韩非大皱愁眉:“不善不善。” 一片笑声中,灵毓儿早为夫君斟满了酒爵,满眼崇拜地端到了面前。赵欢接过酒爵一饮而尽,再做回席中,不由拉了拉紧贴在身上的衣服,后背上业已被汗湿透:“做男人,就是累啊。” 几人继续行令喝酒,两千多年的世间积淀下来,似乎不知是眼界见识,还有好酒量。在后世喝惯高度数蒸馏酒的赵欢,喝起这时的酒便觉像是喝水,一时三刻,韩非、李斯已是不省人事,冯亭也酩酊大醉,赵欢还只是微醺。 他命仆人将三人背到客房休息,片刻岚音进来禀报:她已经众女分为八组,现在八组均已用过了晚饭,按照他的吩咐,已在二进院中集合完毕。 赵欢便叫来卫离、婷儿,让他们把府中的家将、仆役侍女也聚到二进院。 赵欢当即宣布:赵公子府第一次全体扩大会议,召开! 98.第98章 夜夜夜夜夜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光听这声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学校军训又扰民了,却听忽然又起一个调子: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清新悠扬,这首神曲一起,这时便又像是后世中的歌咏比赛,两个声音交缠在一起,一个阳刚,一个柔美,但若仔细听,还有一股较小的声音: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幽幽凄婉,古意盎然,分明就是《诗经》,然则刚欲仔细分辨,却突然陡起一个嗓子: “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几股声音混杂在一起,效果说不出的诡异,却有一种别样的喜感。 始作俑者的赵欢一脸郁闷,站在队伍前面,机械地打着拍子, 赵公子府第一届全体扩大会议刚刚闭幕,会上赵大公子首先对新加入公子府的一百多位阶级姐妹表示了热烈欢迎,紧接着准确分析了当前形势,明确了组织分工,不仅把众女分为八个分队,还组建了三人互助小组,大大鼓舞了团队士气,总之,这是一次胜利的大会,团结的大会,圆满的大会…… 为了验收会议成果,赵欢当即组织了赵公子府第一次大型集体活动,他将长安君府本来的婢女、仆役、家将,还有他自己,和新加入的众女完全打散,编成了四个大队来一场歌唱大赛。赵欢的想法是,从地穴中救出的众女人数太多,而且非常抱团,若不尽快让她们融入新的组织,很可能会成为公子府的累赘;而府上的老人也很难说对她们没有偏见,若他不插手干预的话,这其中的矛盾几日之内便会激化爆发。而通过这种比赛的形势,便可很快地促进新人旧人的了解同化,建立起新的组织,新的认同感。 咳咳,怎么说呢,想法是很好的,但是…… 队伍分为四队,赵欢自己分在的一队自然由他担任队长,赵大公子祭出团结神曲,通俗易学,关键是洗脑效果卓著,家主亲自教习,大家自然也都提足了精神,赵欢才教了几遍“公子队”便能很顺溜地唱下来。 第二队里则分到了灵毓,大家均知道这就是未来的夫人,便也公推了她出来,小丫头可不会什么歌曲,求助地看向夫君,赵欢怎忍看毓儿捉急,拉到一边私相传授通吃各种歌咏比赛的另一神曲《送别》,灵毓儿兰质蕙心,听了两遍便会唱了,转而教给队员,由于队伍中大部分都是女子,这首唱出,“夫人队”倒比“公子队”的效果还要好些。 第三队没有什么核心人物,岚音虽在,她却不通音律,有个叫做子燕的姑娘自告奋勇,一首《郑风·子矜》虽然气势弱些,却也是婉转动听。 关键就是第四队,选队长时,不知哪个家将使坏报出了黑肤的大名,众女几日来本就与他的接触较多,竟是一起拍着手掌要让他来当这个队长,黑肤更是被几个家将损友硬推出来,挠一挠大脑袋道:“俺那会这个?诶!”他的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想起偶尔听公子如厕时哼的一首小曲儿,当即一撮大手,提高嗓门道:“俺教大家这曲儿那了不得地,咱们公子每次如厕都必唱的,大家要好好学。” 赵欢心道不跟这浑人一般见识,默念忍字诀,假装没有听到,但很快便收获了很多异样的目光。 尼玛呀,他的心里这个腻歪啊,人家后世有个《兰陵王入阵曲》,好嘛,我倒是提前正整了个《公子欢如厕曲》,如厕还大河向东流?还该出手时就出手?还你有我有全都有?真是不能想不能想……关键这曲调还朗朗上口,刘欢大大保佑,千万,千万可别传唱开才好,看在咱们名字里都有个“欢”字的份上,相煎何太急啊! 黑肤浑然不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向他邀功似的拍拍胸脯,又“谦虚”而“憨厚”一笑,赵欢现在真是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那些将他推举出来的家将察言观色,都紧低着头,队员们声音小得可怜。 黑肤队长可是极负责的,大声道:“都大点声,大点声,你们全部的声音还没有我一个人的大!哎哎哎,让你大声没让你颤音啊,你抖什么抖,又是你这黑丫。” 听到是黑丫,众人的眼光都抬了起来,几日来这个丫头最是跳脱,恶趣味的家将们更是将她同黑肤配为了一对儿,每每两人对话便会起哄,这么多女人聚一起,不八卦也是不可能的,看到这对CP开始互动,众人的注意力迅速地转移过来。 这几日黑丫多次被当作反面典型,此时又被当众点了出来,一脸委屈地道:“黑将军,人家……人家想如厕嘛。本来还能忍忍,唱着这首歌……快要憋不住啦。” “额……”黑肤翻着大嘴皮子脸色一僵,“女人就是麻烦。” 赵欢听到了这边动静,高声道:“好的,大家都休息一下,谁有什么‘私事’要解决的,去解决一下,快去快回。” 众人解散,赵欢大模大样拉起灵毓的小手,刮一下鼻头道:“累吗?”“不累。”“相公口渴吗?”“不渴,你呢?” 两人正在你侬我侬,赵欢却瞟见黑肤正与亲卫打屁,画风突变道:“黑小子,你给我滚过来!” …… …… 黑丫与一个原长安君府上的婢女手拉着手,摸黑走过一片花园,先前唱歌时她们站在一起,两个小姑娘都比较外向,很快便建立起了坚实的友谊。 有人说,男人的友情够不够深,是看他肯不肯为你打架;小女生的友情够不够深,便是看她肯不肯和你手拉手去上厕所。 黑丫道:“姐姐,这便真的人少些吗?” 那婢女道:“对,这边是后院,平时没什么人的。” “多亏有姐姐在,不然排队不知要等到何时哩。”黑丫道,“这后院我们也可以随便进的吗?” 婢女道:“妹妹,你刚来不知,咱们家公子人很和气的,家里面没有太多规矩,你们来到咱们这公子府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比一般的大户人家不知道强上多少倍哩!” “就是就是,公子脾气又好,人又俊,要是能被公子收做妾啊,纵死便也值了。”黑丫一脸花痴,眼放光芒道。 “没羞的丫头,你也喜欢咱们公子?” “哎呀人家就是偷偷想一想啦,不要给我说出去哦。”黑丫低着头道,又问,“不是说那个什么灵毓的以前也就是个丫头么?” “你是说毓夫人啊,她以前是公子的贴身侍女,人家舍身救过公子呢,差点命都没了。” “哦。怪不得公子那么宠她。”黑丫身子一转,面对婢女倒退着步子,叉起小腰道,“她运气真好。这有啥,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已,换了我在场,真死都愿意。” “呸呸呸呸,你这丫头没遮没拦,总是死啊死的,一会儿说两回了,快跺跺脚。” 黑丫便也跟着呸了几口,跺了跺脚,眼睛贱兮兮地一挑,抱起婢女的手臂:“姐姐,你打实告诉我,你就没有偷偷想过?” “唉,咱们哪有那好福气,公子是不要想了。要是能配上公子的亲卫,我就满足了,长安十六骑,很威风的,跟着公子啊,将来都是要做将军的。” “原来姐姐打得这个心思,说,是不是早有看上的啦?” “啊这死丫头,我说你与那黑肤才是天生一对。” “他?”黑丫想起那高壮熊罴一般的身躯,小小身子打了一个寒噤,“那个叫卫离长的也不错,还是个队长,我看配姐姐刚好合适~” 又引得婢女一阵笑骂,忽然她的眼睛瞪得老大,惊惧的眼眸中对面黑暗里伸出两只大手,一下子捂住了黑丫的嘴。她刚欲呼救,只觉后脖颈猛受一记重击,便也昏死过去。 99.第99章 夜有暗敌 一炷香的时间,队伍重新集合,黑肤挨了公子的训斥立马改正错误,向队员解释:“这个……刚才俺说的这个歌儿啊……有点错哈,这歌公子不是每次如厕都唱,是偶尔才唱,大多时候那是不唱的。” 什么什么?原来唱这歌还要应情应景,并不是每次都大河向东流,也不是每次都需要一声吼,也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便秘跑肚不是?自然有时是嘿儿呀咿儿呀嘿嘿咿儿呀,有时是嘿嘿呦嘿嘿……呜呀~还是不能想不能想…… 赵欢看到黑肤的队伍中有人红着脸,有人低着头,竟还有人了然似的点点头,真是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怎么地?我今天晚上还就和“如厕”过不去了不是? 虽然气炸了肺,他却不敢再冒险去训斥黑肤了,不然这夯货说不定又会说什么浑话,到时候反而越描越黑。 重新领悟了歌词的队员果然实力大增,黑肤带领着第四队力铲群雄,勇夺老末。赵欢仿佛听到,夜色之中,那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的高冷暖男的形象就这么……碎了。 总之,黑肤忙着“改错”,赵欢忙着“运气”,全然没有察觉到在场的人中少了两个。直到队伍解散,一个姑娘找到黑肤,才暗禀道:“黑将军,黑丫和她旁边的姐姐不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 “她们如厕就没有回来。” “怎地不及早禀报?” “婢子知罪,她们逾时未归,婢子怕家主责罚,想着一会儿定然悄悄地就回来了,是以没有禀报,谁知……” 黑肤皱着眉头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这黑丫头,跳得狠,兴许是被俺一说,躲起来哭鼻子去了,你们回去好好找找,一有消息马上报来给我。” 黑肤小事犯浑,事关本职却不含糊,向着婢女交代完毕,马上将这个消息报给了亲卫队长孙奕。孙奕与卫离略一合计,一人坐镇卫兵室值夜,一人领着三名仆役分头去找,又命全府各哨位加强警备。 两人分头行动,黑肤摇摇头唉了一声,老不情愿地挪动沉重的步伐,今晚又被罚哨。 夜色清凉如水,赵欢和灵毓两人并肩徜徉在后宅的花廊,赵欢怕灵毓着凉便解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灵毓却也怕相公冻着,推脱不要。赵欢双手捏住她的小脸蛋,做鬼脸道:“咱家还少衣服不成?”说着一拉灵毓入怀,宽大的外袍将两人的身体都包裹住。 灵毓身材娇小,被袍子一包,相公的怀抱直似一个小小世界。感受着男人身上贲张的热气,女孩扬起的小脸儿红得发烫,目波荡漾,微张的樱桃小口予取予求,玲珑光滑的下巴被霸道的夫君手指一勾,唔的一声,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良久,灵毓贴着赵欢的心口,听着男人有力的心跳,吁吁细喘渐平,小声问道:“相公,你说,毓儿什么时候才能怀上你的孩子啊?” “傻丫头,你才多大,自己就还是个小孩子。” 说着,灵毓又被捏了一下鼻头,揉着自己的小瑶鼻,呆萌地道: “相公明明比毓儿也大不了多少,说话却总是老气横秋。” 赵欢奸笑道:“是啊,我也是个孩子,不知能不能行哩~”说着却在小姑娘臀上一顶,便收获了一声满意的娇呼。 灵毓道:“花珠妹妹也是孩子?” 赵欢想到那个明明豆蔻年华却异常奔放性感的小麦肤色少女,马上警惕地心神一凛:“又提她做啥,她比小毓儿还小,自然是小小孩子,孩子里的孩子。” 灵毓被他说的逗笑,却道:“那孔瑶姐姐总不是孩子了吧?” 女人,真是天生敏感的动物啊。 赵欢突然霸气凌人地外袍一展,将轻如羽毛的少女打横抱起。 “相公要做什么?” “咱们去造孩子!” “啊!” 话虽如此说,灵毓年龄小,赵欢还是很注意的,除了那第一晚失了心智狠下挞伐,每每都是百般怜惜。 香榻细软,润物无声。一时三刻云开雨霁,灵毓儿困得再也睁不开眼,光溜溜的身子盖着雪白的毛皮,脸上带着幸福的笑意睡去。 赵欢却仍兀自精神大好,便照例披了件大氅,去外宅巡视一圈,经过内宅垂门,见黑肤正在罚哨,便气不打一处来地将其训了一顿。外宅无事,回来时又吹毛求疵将老黑狠批了几句,再入后宅,穿亭过廊却忽见好似有个黑影,正贴在一扇窗上向内窥视。 赵欢倏然心跳加快,却缓移步子,悄无声息地向着黑影靠近,视线渐明,只见正是一个身穿夜行衣的贼人。赵欢走到距他约一丈距离,心想若自己从后突袭,将其脖子一拧,杀死贼人不成问题,但若想要活捉怕就没那么大的把握了。 他弗一动念,杀意陡盛,贼人忽有所觉,一转身,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打了一个照面。贼人猛然醒悟,双臂一抬便是两只蓝盈盈泛光的袖箭。赵欢仰身便倒,避过暗器一个鲤鱼打挺纵身去抓,手指堪堪碰到贼人的衣服,那人双拳疾出来一个双拳贯耳,赵欢架臂一格,再欲探手,忽然划来一柄锋利的短剑,赵欢身形猛退几步,贼人便是一轮凌厉的抢攻。 赵欢连连躲避,一手解开狐裘大氅当作武器,灌入内力,呼呼舞动生风。 贼人脚踩星斗,以诡异的身法逼入赵欢的攻击范围,短剑连连趋空而击,赵欢守腾蛇念,身形猛旋,大氅上下翻飞,剑刃多次与之相碰,却刺不入,反而被带得剑尖走斜。 那贼人似乎极为惊奇,进击不得连忙后退,短剑倒执,含胸缩背拉下一个架势。 赵欢步落成弓,大氅在手,定睛而视忽觉对面的身影有点熟悉。 贼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一顿之后展动身形,提纵而起,在檐角的瓦上一踏,身影不见。赵欢亦提一口气,在花廊的立柱上一蹬借力,也上了房顶。贼人飞檐走壁,赵欢与他一前一后,踩得瓦片啪啪作响。 “有刺客!快抓刺客!” 赵欢一边追一边大喊,黑肤与一名亲卫正在值哨,不禁一听大惊,他刚想去抓刺客,却被旁边的兄弟一拉:“老黑,今晚咱们有麻烦啦。” 只见外宅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五六个黑衣人,手握武器向着这边杀了过来。 100.第100章 长枪铁剑弓弦惊 黑肤见此情景又是一惊,抡圆手臂猛地将大戟掷了过去,自己也猛虎下山一般狂奔而出。旁边的亲卫一翻白眼不禁暗骂,你打就打,杀就杀,把武器扔了作甚?想着却也丝毫不敢大意,在垂门口横戟一立,那意思是有我在,一个人也甭想进去。 这浑人有浑人的打法,那边贼人打死也想不到,对面的家将会直接将武器扔来,忙将厚重的青铜宝剑斜端而起,左手立掌推住剑身,向外大力格挡,只觉震得虎口巨震,两臂酸麻,两脚扒住地面,身体却还是向后滑出一丈有余。 黑肤“诶”地大叫一身可惜,他平时惯用的武器是一只长柄铜锤,方才若是铜锤在手,一掷过去,对方焉有命在? 众贼人看他如此霸道,便由两名精于细小辗转功夫的剑手与之缠斗,另外四人则扑向一夫当关的垂门。 门中家将只取守势,一柄大戟乱舞生风,将门封的水泄不通。四名贼人的功夫本都不及他,然而四人联手,站位很是讲究,似乎组成了一个只攻不守的小阵,所取的攻击位置都极为刁钻险毒。 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家将以一敌四,不一刻便渐渐感到气力不支,亏得是有那套黑金锁甲护住了要害部位,即便如此身上还是瞬间被划出数道伤痕。 古人起立大宅,本就具有防御的功能,这处宅子的内院围墙修得尤其的高,轻身功夫不够高明的一般武人还真就翻不过去,众贼人抢攻内宅垂门,意在控制锁钥,好叫己方人员不断进入。而且家将亲卫大部分都宿在外院,内院多是不同武技的仆役女眷,只要将这垂门封死,便是一只待屠的大瓮,只要他们愿意,便是血洗后宅也不是不可能的。 其行之恶,已大大超出一般毛贼。其心之毒,可见一斑。 家将身中数剑,手上动作更是一缓,四贼互换眼色,同时抖剑出击。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从他们背后袭来一股恶风,一柄精光大剑直插过来,剑身一荡便将四人的阵型晃散,来人双手握剑身形反拧,剑刃旋而斜走,立时便将一名贼人斩杀。紧接着剑锋抖而上扬,又卸去了一名贼人的手臂。这还没完,这大剑本就极长,将贼人逼退两步,恰恰腾出一个击杀的空间,握剑之人将剑贴面横持,双手运而直刺,对面三人三剑合力,才将其剑势绞住,然后向后猛纵几个身位,才逃脱出大剑的绞杀范围。 乍起未散的血雾当中,只见这柄大剑的剑长足有五尺,比起一般的形制长出不只一截,剑身却更加窄细,亮银银明晃晃,分明就是精铁打制。 早在殷商时期,生活在中华大地上的先民们便开始以天外陨铁铸剑;春秋时更有铸剑大家欧冶子凿开茨山,泄去山中溪水,取出千年铁母百炼铸就“龙渊”“太阿”“工布”三柄绝世名剑;还有他的女婿兼爱徒后来所铸出的“干将、莫邪”,也都是俱为铁剑。 到了战国后期,百炼钢的技术已极为成熟,只不过是青铜易存,而铁器易锈,所以才不见传于后世。加之秦始皇焚书坑儒,收天下之兵铸为金人十二,对民间的铸剑师大加捕杀,便造成了技术的断代失传,于是后人便只知有“吴王夫差矛”、“越王勾践剑”千年难夺其锋,却无法领略到战国铁剑霸世的煌煌风采。 但是话说回来,当时的铁剑也通常长逾不过四尺,为何独这一柄却如此之长? 由剑及人,只见握剑之人生得细腰乍背,手脚颀长,身着黑甲,头冠红樱,正是“长安十六骑”之首的卫离。他自小痴迷武道,见到精良的武器更是爱不释手,奈何却是穷小子一个,用的一直是老爹传给他的铜剑,得到此剑是在几日之前,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 原是临淄城中的一名铸剑师傅偶得了一块巨型铁母,思及铸一剑有余,铸二剑不足,便铸了这柄长堪五尺的大剑。谁知刚将剑刃开锋,还未来得及镶以花纹佐饰,这名铸剑师便心力交瘁一命呜呼。其子将剑置于店铺,买家却均觉其形粗鄙,大而无当,竟是连连折价也贩售不出。 铸剑师的儿子只好插上稻草沿街叫卖,正逢赵公子府搬家,亲卫队长卫离一见到此剑便走不动了,问过价后思虑再三,终于狠心向财物总管赵婷儿小姐预支了半年的饷俸,卫大队长有剑万事足,喜得抱着剑一夜未眠,只是从此便过上了蹭吃蹭喝的生活。 其实那些买家们的判断并没有错,然则卫离也不是好被蒙骗的冤大头。一柄剑铸得如此长,若以之比武较艺确实有失灵活,但若用作生死相搏,战阵冲杀却正好合手。 此剑,大杀之器也。 众贼人看到敌人又增强援,一时进退难决。 黑肤与两名剑手缠斗有顷,终于将其中一名的身形控住,两只大手按在他的太阳穴上一个叫劲,剑手的眼睛口鼻纷纷流出鲜血,又用力一搓,他的脖子被生生扭断。 余下一名剑手不敢与之相敌,黑肤从地下拾起大戟,拉个架势,在门外又布一道防线,双方的战力瞬间易势。 敌人看到此法不行,陡一声唿哨,垂门外的贼人闻声而退。 但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围墙上却突然自外抛过许多长绳飞爪,在墙檐处一勾而定,刺客便攀着绳索,翻墙越户进到内院,亦都是黑衣蒙面,人数有几十人之多。 众家将也纷纷赶了过来,由垂门穿入内院,与黑衣刺客战至一处。 但赵欢府中的家将本就不多,还留了一部分护卫在赵国驿馆。这时不禁要面对数倍之敌,却还负有护卫之责,一时便觉捉襟见肘。 一队刺客杀进的西侧跨院,居住在此的众女不禁尖叫着乱为一团,岚音、子燕组织大家躲入室内,搬来家具将房门封死。 刺客见到这院落里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便如饿狼冲进羊群,亦放松了警惕,起哄大笑着将房门撞开,思想着上一场屠杀竞赛,再留几个模样俊的携回去好生消遣。 为首一个小头目抬起脚刚欲踏入房门,突然侧面劲气破空,自阴影中冷不丁刺出一柄长枪。锋锐的枪头从小头目的前襟破入穿出,虽未将他的皮肤切破,飕飕寒意还是将其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名刺客能独自领队,一身功夫自然也不含糊,立即以腰为轴仰面旋身,从枪影中贴身避过,又矮身倒纵,横跃腾挪。但无论他是如何躲,如何避,枪头都总能罩住他身上的一处要害,又始终保持着一寸的距离,他快枪也快,他慢枪也慢,总之逃脱不掉。 然而,握枪之人又似乎并无杀他之心,抑或杀人的信念不够干脆果决,不然他的小命方才就交代了。小头目一声令下,七八名刺客便将黑暗中的这人围住,自己却反而就地翻过,从他的枪势下避出观战。 这人被众刺客合围,加倍提点精神,长枪之势开始走疾。这长枪枪神的韧性极佳,明明见他的双手抖腕的幅度并不大,枪头却摆如游龙,出击收回劲道十足。 枪尖突然定在了一名刺客鼻前,刺客双眼斗鸡暗叫一句吾命休矣,枪头却又转而向下,连带双肩,在左右肩窝各刺一下,并不致命,却足以使敌丧失战力。说话间,枪头如有灵觉,趋空而击,又连续挑破两人的锁骨。 枪者,兵中之贼也! 然则,用枪之人最怕的被人近身合围。 只因若被合围,来敌从背后抢攻,枪头便很难回势,即便来得及调转枪头,背后仍会留出新的空挡,这时最好的办法便是将长枪在腰际端横,旋身疾转,用旋转之力将周身之敌荡开。 但若是四围之敌逼得过近,枪身就会难以旋开,无法旋转就无法得势,无法得势,兵中之贼便被困死。现在持枪之人所面对的,正是这种情况。 他虽连连击破前敌,背部却空门大开,身后的刺客们狞笑一声,几柄铁剑便要砍将上去,就听锃的一声枪尾高翘而起,笃笃笃笃地连刺数下,直将一人的喉头下面捅出了个血窟窿。 定睛而视,这哪里是什么枪尾,却也是一个枪头。 这,是一柄双头枪。 被刺中那人捂住自己的脖颈咯咯咯地说不出话来,众人均是退开一步,直怕下个遭殃的便是自己。 与此同时,却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不是来自别人,竟正是持枪之人所发。这时众人已从门前战至院中,借着微弱的星光一看,只见这人生的一对桃花媚眼,却是露出寒色;玉面俏立,肌若凝脂,气如幽兰,似是一个女人,却比女人还要更美。 赵欢与刺客飞檐走壁前追后逐,那人似乎轻功甚佳,赵欢虽有扶摇功法,却不懂得劲与气的配合运用,片刻便落后了许多。骤然一声锋镝箭响,五箭连珠而来,虽都未射到刺客,却将他的去路暂时封闭。 孙奕立在一个屋顶,挽弓搭箭鹰目不断四下巡视,只要看到敌人一有露头者便是三五发连珠箭射过去,弓弦被拉得铮铮作响,片刻时间已有六七名刺客亡命在他的箭下。 被他的弓箭所逼,那名刺客不得不折向侧方,脚步前刹,身法便是一缓,方欲展身横越一个天井,却觉自上头罩过来一个黑影,抬头便见赵欢就如一只从天降落的大鸟,臂弯凌空夹住他的脖颈,双膝便猛然顶向后腰,带着他直坠到地。 刺客以胸腹着地,又遭赵大公子的膝盖碾压,顿时喷出一大口乌血,一命呜呼了。 赵欢迫不及待地扯去他面上的黑巾,脸上神情则是一愕,他先前判断这人可能会是李园,谁知此时见到的居然是一个陌生面孔。 满是犹疑的他突然心里咯噔一下,不禁暗叫:糟了! 101.第101章 遇到了的小事故,更得可能会晚 如题。 102.第102章 还差一步 先前赵欢错误地认定这名刺客就是李园,是以一心想将其擒拿。现在看到自己判断失误,忽然便想起灵毓还一个人在房间里,那里本就位于后宅深处,亲卫们被众贼缠斗,很难迅速抵达救援,若贼人对其怀有歹心,她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吗? 赵欢越想越怕,展动身法向那处飞奔,拦路却斜杀而出两面黑衣刺客,将他的去路封住。两人两剑砍来,赵欢不做缠斗,轻盈倒退一步,待剑落下又陡然进身,从二人中间的缝隙中穿过。这两名刺客出剑砍空,不禁脱力前倾,赵欢踩在其中一个背上略一借力,又飞身上了屋檐,两人欲追已来不及。 赵公子府的反击力度超乎想象,然而此时依然有刺客不断涌入,竟是越杀越多,众亲卫渐渐难支。作战本就是双方战力的比较,所谓兵败如山倒,平衡点一旦被打破,战场颓势就会很难挽回。 就在战局的天平行将摆向刺客一方时,忽自东跨院也杀出一队人马。只见当先一人披头散发,身上只着贴身的小衣,手中执握双剑,趋空而击,出手如电,正是酒酣方醒的冯亭。他身后的两人也都是相同打扮,各自手上也拿着一柄铁剑,则是韩非与李斯。韩、李二人的功夫将将只够自保,韩非身边却护有两条大汉,分执铜锤大戟,浑然生猛。斯时王孙公子都有家将门客,韩非之父虽在楚国为质多年,身边却也有四名贴身死士,他亡故之后这些死士自然便传给了少主韩非,这护卫在旁的两人便是其中之二。 五个人由冯亭指挥,以他自己与两名死士为角,韩非、李斯两人居中,并让他们换上捡到的长戈,组成了一个攻守皆宜的小阵。冯亭与两名死士的战力本就不弱,加上两位腹黑的“法学大家”冷不丁长戈挥来,散兵游勇的刺客哪里还能招架得住?倒是韩非,可能是先前喝得大了,情绪很是激动,每每便要径自出击,害得李斯要强行把他拉住,两名死士也不得不分出精力把他拢在阵中。五人组穿庭过院,一路所向披靡,自东跨院杀到西跨院,与独自战斗的徐风合兵一处。 徐风俏脸煞白,上溅有血,显得格外魅惑,身上轻罗纱衣亦为血污所染,周身尽是被他刺杀刺伤的敌人,他的身上也受了多处剑伤。六人合力,登时士气大盛,房中众女也壮起胆子为这些勇士呐喊助威,不出一刻,院中之敌便已被肃清。 韩非与手下两名死士留下看护众女,另外三人又向东跨院杀个回马枪,一路上却多见赵府四窜的婢女仆役,少见刺客、家将的身影,冯亭略一思忖,率领几人继续杀向后宅。来到正居寝卧的院落门口,却见刺客家将战斗正酣,局面极其紧张,若从天空俯瞰,便可看见刺客与家将各成两道防线,刺客在外,家将在里,两道防线前又另有散落的家将、刺客不断冲击。 原是刺客眼看原先所定的计划不行,便将所有兵力合向后宅正居,力图掳走或杀害灵毓,然而早来的三四名家将已在门口布成一道防线,众刺客仗着人多,冲击防线的同时也布下一道防线,防止家将来援合兵一处。 刺客的防线将五六名名家将挡在之外,冯亭、徐风、李斯几人一加入战局,防线便是一乱。 只听刺客中一人高呼:“天志,御!” 这道防线登时分外前后两排,后排又自前排的空隙跃出,前后相易,前面的刺客或三或两,在新的后排前形成一道弯弧。一排变两排,人员本就已经稀释,刺客又三两结团,中间更是露出很大的缝隙。 冯亭看得不明所以,李斯却是心中暗惊:“天志?莫非竟是墨者之阵?” “且慢!”李斯高呼道。 众家将却不待分说便越进了这道弧形的兵线。 这时便又听刺客一人高呼:“明鬼,收!” 弧形前阵便骤然收紧,紧贴着后排合围,一人向里一人向外,明明看着向内而击的人数不多,却死死将众家将困住,而且明显占据了优势。刺客前后挪移,却毫无空挡,后排依旧呈直线,便像城墙,前排变为半圆,便如一座瓮城。 看到这个情境,李斯惊诧之余暗呼侥幸,幸亏及时拉住了冯亭、徐风,不然若三人也被困进去,当真便无法可破了。李斯告知两人此阵要害,让两人避开中心,与在内的家将合力冲击前后排相接的一角。两人的攻击本就犀利,加上在内的家将合击,顿时刺客的阵型又是一散。 就在刺客的防线摇摇欲坠之时,家将布下的防线却已然溃破,那几人虽然战力卓著,但到底人数太少,几名刺客从侧面迂回,已杀进屋内。 这时赵欢刚从屋檐掠至,看此情形心中大急,一跃而下,冲门而入,两名刺客挺剑相拦,赵欢不闪不躲,身上忽然乍起一片黑暗,肩上生生受了一剑,却一头猛撞在一柄刺客的胸腹,将他撞出一丈多远。另外一名刺客哪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打法,下手一缓便又被赵欢叉住了脖子,大力拍在地下,喉骨尽碎。 忽听一声女人的尖叫,赵欢抬头便见一名刺客两手倒执一名铁剑,向着躲在榻上瑟瑟颤抖的灵毓刺去。 晚了。他现在刚到门口,离着灵毓还有三丈,中间还有一名刺客拦路,晚了,还是太晚了,什么都晚了。他还是慢了一步。 刺客狞笑着,闪着精光的铁剑便要落下。赵欢肝胆俱裂,便是一个闭眼,床榻上忽然“嘭”地绽开一团血雾。 只听嘡啷一声铁剑落地,赵欢睁眼却见那名刺客身上尽是血洞,身体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给死死控住,他像是被人提起似的只用脚尖着地,缓缓后移,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身上,却发不出哪怕一丁点声音。 赵欢看着这诡异的景象,只见从这刺客身后的血雾当中缓缓现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然后是一条俏生生雪白的胳臂,走出一个身形颇高的女子,她肤色甚白,额角却绽放着一朵妖异的红花。 103.第103章 风声鹤唳 再看那女子的手腕上被划破了一个口子,涌出血液不向下落,却分成数道细流淌向她伸出的指尖,她的指尖在刺客前心轻触一下,刺客身上瞬间便又爆开了数个血洞。她的手方一落下,这名刺客便有像是一具被抽干了的皮囊,掉落在地。另一名刺客被此情形吓得瘫软在地,不能动弹。 “你究竟是谁?”赵欢面对女子问道。 “我叫婷儿,你难道忘了?这破名字不还是你给取得?什么记性?”女子的瞳孔由红转黑,开口便是一通抢白。 “你处心积虑潜入我府中,到底想做什么?”赵欢又问。 “我是赵府的账房,自然是要做好账房该做的事。”婷儿说道,明明答非所问,偏偏噎得人无话可说。 婷儿不做过多解释,迈开大长腿便要出门,赵欢刚欲将其拦下,她自己反先一个犀利的转身,右手五指一张便又将另一名摊在地上的刺客控住:“我做这些不是为你,我只想做好一个账房该做的事,不过请你记住,若你有负于灵毓,这便是你的下场!” 说着她的手骤然握紧,这名刺客登时碎为无数血块。 赵欢看得目瞪口呆,婷儿却目中无人地将脸一扬,大步流星走出门去。 然而,她方绕过回廊一角,面上的神色便是一惨,以双手撑地,伏身好半天都没有恢复过来。 所谓夔牛之血,或者说凤凰血,其实都是指一类极阳的物质,若男人生来命带此物,说不定会成为乱世中的霸者,不世出的猛将,然而她以女儿之身承受此物,便不能化解于命理,导致郁于自身,患上一种极阳之症。和氏璧,天下至圣至邪,当年可使凤凰坠落,自然也可压制这种症状。 婷儿的病症为赵欢体内的和氏璧所压制,病情渐渐好转,但也不能像原来那样随意地使用这种病所赋予她的能力了,今次若非为了救她唯一的朋友灵毓,也不会冒险催动血气运功。 赵欢走到灵毓身边,却见她似乎沉沉睡去,想是婷儿用了某种手法,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杀人。 赵欢呆立良久,发现自己每次面对这个婷儿竟都有一些手足无措。许是她太强势了,不过赵欢的心中可不愿承认,安慰自己道:“此女虽然甚怪,但终究并无恶意,看起来又对毓儿极为在意。管她是谁,多一个这样的高手保护毓儿,也是好的。” …… …… 卯时未到,赵公子府便灯火通明。赵欢将府中人员全部收拢在正厅前的院落,又派人到赵国馆驿接来公孙伏英和小王翦。冯亭回了韩国馆驿,韩非、李斯本就住在左近,干脆便留了下来,赵府亲卫与韩公子府四名死士在院外四围设哨巡逻,协力将众人护在中央。 仆役们打扫战局,门口刺客的尸体堆成了堆,却没能留下一个活口,先前被徐风刺伤的刺客或者逃逸,或者在之后的战斗中被杀,好容易捕获了两人,却被他们咬碎了预先藏在嘴里的毒药,七窍流血而死。 公子府一方也是损失惨重,长安十六骑在战斗中牺牲了两名,另有三名重伤,除了留在赵国驿馆的三人外,其余也均是身上挂彩。婢女仆役与众女尚不知死伤几何,一名家老正在负责清查。 府中正厅,以赵欢居中,身边环绕着李斯、韩非、徐风、公孙伏英和两名亲卫队长,刚刚经过了一场血战,大家都不甚注意形象礼仪,四人报来蒲团席地而坐,赵欢更是直接坐在一张矮几之上,看得老公孙多次想要说话,却终是没有出口。 赵欢开口道:“今夜之战,有赖各位出手相助,所谓大恩不言谢,赵某在此就不过多虚辞,还要请诸位集思广益,想一想究竟是谁计划了这次行刺。” 公孙伏英道:“莫非又是秦人?我闻秦国有一神秘组织名曰‘黑冰台’,由铁鹰锐士组成,专事谍报、暗杀。我们坏了他们的好事,他们便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说不定。” 赵欢摇了摇头:“铁鹰锐士之名威震六国,若是他们出手,今夜怕就不是这个结果了。还有,若是秦人出手,当是以我为主要目标,他们明明已发现了我,为何还要直闯内宅?种种战法,倒似乎是为了内宅中的灵毓。” 这其实也是赵欢最愤怒的所在,他弗一来到战国就经历了一场刺杀,之后更是成了“被刺专业户”,但他从未像这次一样害怕,像这次一样愤怒。若不是婷儿及时出现,后果他真的不敢去想。究竟是何歹毒之人,非要向他的挚爱之人下手? 李斯道:“具体何人我猜度不出,但刺客之中有通晓墨术者。” “你是说是墨家的人?”赵欢问道。 “非也,若是墨家出手,今夜也必将难以收场。” 这下赵欢又疑惑了:“不是墨者?为何又会通晓墨术呢?” 这其实是因为他来自后世,两千多年的时间断隔,只觉得墨学是个非常神秘的学说,而对墨家的印象也多是来自影视作品,觉得是一个纪律严密的准军事组织,然而实际上墨学当时为“世之显学”,更是有“诸子百家,非儒即墨”的说法,可见墨家学说影响之广。 墨子死后,墨家更是三分为秦墨、齐·墨、楚墨,秦墨善匠,齐·墨善辩,楚墨任侠;三墨之中只有楚墨还保持着准军事架构,齐·墨则化于民间朝堂,活跃于稷下学宫,秦墨领袖更是以巨子身份出仕秦国,不然凭着大秦的严刑峻法,便是商鞅自己落难时想借宿一晚尚不可得,又怎会容许境内存在这样一股私兵势力? 墨家三分,散落的小支流更是无数,有一年稷下论战,倒有三人自称巨子,时人传为笑谈,但这也间接造成了墨家学术的扩散与发扬,许多人并不是墨者,却通晓墨家之术。 李斯将此渊源徐徐道出,赵欢边听边在心里暗忖:“昨晚行刺的飞贼所摆架势与李园如此相似,却不知是否李园所用也是墨术?还是这些人与李园本就有很大关系?然而李园又怎知自己与毓儿的事?” 赵欢眉关紧锁,一筹莫展。忽听一人幽幽柔声道:“子欢公子,今晚灵毓小妹有惊无险,已是万幸。来敌全军覆没,已是大胜;战斗虽有耗损,也是必然,公子不要太过伤心才是……” 赵欢不用看也知说话的人是徐风,先前他救出灵毓后,又带领家将肃清院中余贼,看到了徐风矫若游龙的神枪之威,惊诧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现在听他娇娇怯怯的模样,哪还有半点方才的气势。徐风会使剑,能抖几个漂亮的剑花,赵欢还能接受;这样一个比女人还娇的男人,竟会使枪?尼玛还是支双头枪!赵欢总感觉心里怪怪的。 感受到赵欢奇怪的眼神,徐风言语一顿,咬起嘴唇将头低下。赵欢猛然醒悟自己这样看人颇不礼貌,忙开口道:“徐兄枪法如神,若是平时当真可看不出。” 徐风像是有些羞于提及似的,解释道:“此套枪法乃是家传,先祖曾有在朝为将者,创下这套枪法和兵书三卷,供后世之子修习,谁知家道渐渐中落,到了风儿,便只能靠别人施舍度日。这双头枪法父亲自小便逼我习练,今日却是第一次用,让公子见笑了。” 徐风面露上露出难色,像是想到了一段不甚愉快的经历,原是他父亲为了扭转他的性格,****严加督导。最后未见性格有所好转,这套枪法倒是练得愈发精湛纯熟。 赵欢道:“徐兄何必妄自菲薄,以徐兄的身手,来日为将,其功绩未必便在徐家先祖之下。” 徐风听了猛一抬眼,却又神情落寞的笑了一笑:“风儿如此,又如何能为将呢?” 看见他的眼中的骤然所放的光芒,和光芒隐去后的落寞,赵欢心中不禁闪过一念:“兴许,徐风并不是天生便有龙阳之癖,许是只因他长得甚美,又有一些娘娘腔,便被男孩嘲笑,自然爱与女孩子玩;后来家道中落,徐风被好男风的贵族们你争我夺,才会渐渐堕入此道。” 想到他可能经历的种种遭遇,赵欢心里不禁阵阵恶寒,宽慰他道:“谁说徐兄便不能为将了?我听说上古时期有一位神将便生得容貌极美,每每冲锋陷阵不得不以鬼面遮脸,兵锋所指,无不披靡。为将者,所重者乃是精熟的战法和强大的内心,与外表美丑又有何干呢?若当真越丑战力越强的话,我赵国使黑肤那夯货为将,岂不是可以一统天下了吗?” 几人闻言而笑,徐风低垂的眼中却闪过了一道异彩。 众人讨论无果,便各自散去,赵欢与卫离、孙奕又讨论了一下接下来的防卫方案,然而不管采取什么方案,终是觉得人手不足。 不知不觉天边已现鱼肚白,质子府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有司却只是象征性地派了两个询问的差役,使得赵欢更加觉得其中深山不明。 家老统计出了府中人员中的伤亡情况,共有十余人被杀,多人受伤,失踪的人大部分已经找到,只有黑丫与一名婢女未归,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时一仆役来报,大门口有人送来了一口大箱子,放下人便走了。 赵欢命人抬进院中,当众将箱子开启,他探头只看一眼,登时瞳孔一缩,瞠目欲裂,手指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扣进了肉里。 104.第104章 匹夫之怒 众人见到公子欢的反应,也纷纷向箱子里望,随即便有数道女人的尖叫声响起,更有几人当场呕吐起来。 空气中本就未散干净的血腥再次浓烈起来,只见箱中塞着两具赤条条的女尸,俱是被人从腰部斩为两段,上下-体摆成极为亵渎的姿势,肢体上面淤青、鞭印、割痕、烙疤,嶙嶙峋峋,密密麻麻,看的人直欲作呕。 两具女尸只有面目基本完好,像是专门为了使人易于辨认似的,赵欢定睛而视,其中一个正是黑丫。 赵欢的瞳孔震颤着,他的心也颤抖了。 黑丫——那个神经大条的女孩,那个阳光明媚的少女,那个口无遮拦的冒失丫头,那个屡屡闹出笑话的开心果儿,就在昨晚还是那么鲜活,还唱着歌儿嚷嚷着去上厕所,现在却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身。 看着那层层叠叠的伤痕,赵欢实在难以想象她们受到了怎样的折磨和虐待。但可以想见,若是昨夜毓儿也当真被他们掳走的话,嘶——不!赵欢的心脏猛然紧缩了一下,他不敢去想,也真的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 这时,人群中突然暴起一声大喝,黑肤手举长竿铜锤向天而舞,痛声大骂道: “是谁?是谁!我日了他八辈祖宗啊!” 说着他将锤在身后反提,便要向门外奔去。 “当着公子的面耍浑,你疯了不成?” 在旁的孙奕抓住他的臂膀,却被他给一把甩开,卫离也进身一步将他拦腰抱住,孙奕紧接着再次上前,然而两人合力竟是治他不住。黑肤急拧上身振开二人,疯魔般将铜锤抡圆,众人都被他逼得连连退出几步,这一空挡便被他夺门而出。 赵欢犹自沉浸在愤怒与悲痛中,李斯、韩非不顾越疽代庖之嫌,同时大叫:“快拦住他!” 卫离、孙奕不用交代也自是知晓,稳住身形便追了上去。 黑肤在前一路狂奔,已然跑出了前院大门,眼中怒火熊熊,直欲见人便打,街上行人看其行状皆是远远避开。这时却自巷口小跑过来一个头戴斗笠,身背柴禾的矮壮汉子,不偏不斜直朝黑肤而来。 黑肤看见竟然有人挑衅,自是求之不得,闷头便向着来人冲撞而去。不过一个眨眼,二人眼看便要撞上,矮壮汉子直直如要缩入他的怀中一般,将身体佝偻微微偏转,同时轻起脚尖一勾,横起的肩膀则撞向黑肤的后腰眼,单手提着的那捆柴禾也借势挥出,就听一声轰然巨响,黑肤全身的重量砸落地下,惊起一片尘土。 “你你你你,可摔死俺老黑咯……” 黑肤一个饿狗抢屎摔得呲牙咧嘴,最惨的是磕到了鼻子,连泪花也被酸了出来,眼睛被宁神的泪水一洗,心智倒是清明了些。 这时卫离、孙奕追赶了过来,黑肤一见是自己人到了,揉着大腚向那人一指:“队长,这人打俺,队长给俺报仇。” “放心放心,交给我们了。”卫离大喇喇说着,便从腰后拿出一条粗粗的麻绳。 黑肤揉着蒜头鼻道:“对对对,给他捆上,这人定是刺客一伙的。” “放心放心,跑不了的。”孙奕也道。 卫离、孙奕朝那人径直走去,那人却似乎是吓傻了般一动不动。 黑肤心中满是感慨:“关键时刻还得是自己兄弟啊!两位队长仗义啊!” 思想间,两人的脚步已然越过黑肤的身体,却是同时一个转身,双双叼住了他的一只腕子,向着背后一剪,麻绳便照头套了下来。 “做甚做甚?绑俺做甚?去绑他啊。” 黑肤兀自不断挣扎,卫离却只知道将绳子刹紧。孙奕则拿出一只布团,捏着他的鼻子塞入口中,黑肤将一双小眼瞪圆,眼神中千言万语丰富极了,奈何却依然只有绿豆大小。 两人搞掂黑肤拍一拍手,向对面的汉子一抱拳道:“多谢壮士。”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那人平静说着,单用左手提起那捆柴禾,重新甩至身后。 这时卫离孙奕才发现他自右肩向下,整个袖筒都空荡荡的,他,竟然只有一条手臂。 两人正要将黑肤押回府中,独臂汉子在身后道:“敢问两位,赵国质子的居所可是在此处么?” 卫离闻言神色一凛,重新将这人从头到脚打量一边。 独臂汉子察言观色,不禁问道:“莫非你们便是赵长安君的麾下?” 卫离还未开口,身后一个声音先回答道:“不错,这两个是我的亲卫,长安十六骑的两位队长,敢问壮士又是何人?” 汉子闻声一震,立时将斗笠掀去,露出他的本来面目,纳头便拜道:“罪将余智威,拜见君上!” “啊——余将军,你竟还活着!” 赵欢愣了许久,才有些生硬地惊讶说道。只因他想了半天才将这个名字想起,余智威之前是赵国使团的护卫主将,在无名山谷的伏击战后一直下落不明,众人皆当他已死,却不想会在此出现。 赵欢看这余智威虽只有一臂,单是一招间便把黑肤摔倒,身手已是不凡。他正值用人之际,忙去俯身将他搀起,谁知余智威却自认有罪,坚持要跪着才肯将话说完。 故事回到从头,时人信奉神明,白家二哥的神箭更是要向天地鬼神借力,看他在夺帅弓下三箭不死,认为是天意使然,再加上他右臂已废,便留下了一口气任他自生自灭。后来司马来来了,李园也来了,却都未发现他这个活人,许是真的上天垂怜,他命不该绝,第二天的时候他被一名入山砍柴的樵夫所救。 他本以为长安君已死,自己难辞其咎,索性便在山中隐居了下来。过些时日,听说长安君劫后余生,却也因怕受到处罚而隐姓埋名。后来又听人传说,长安君设计火烧馆驿,力杀秦使,他高兴的大笑了一夜;听到长安君失踪,齐国搜山检海无果,又不禁为其怅然一叹;再后来便听说公子欢再次归来,又出了种种风头,尤其是长安十六骑的威名不胫而走,听得他心痒难耐。 然而余智威自觉负于君上在先,并且自己已失去一臂,战力大不如前,实在没有脸面面对昔日的旧主。除了那坏死的一臂,他身上的其他伤都渐渐好了,便在临淄老老实实地卖起了柴禾,若是不出昨夜的事,说不定就这样度过一生。 今日一早他一入城,便就听说昨夜赵公子府被大批刺客所侵,一番血战死伤无数,听到这里他却如何还能坐住?于是不等柴禾卖完,便早早向着赵国的质子府寻了过来。 赵欢听了种种曲折,一番收心安抚自不必说。言毕转而面向黑肤:“给他松绑!” 孙奕得令刚将黑肤松绑,他便是赌气似地一跃而起,还是要走。 “站住!”“放肆!” 卫离、孙奕同时喝道,说着又要挺绳而上。 赵欢却拜一拜手,向着黑肤的背影问:“你要去干什么?” “俺去报仇!” “去哪里报?向谁人报?你知道吗?如果你想清楚的话,便去吧。” 赵欢道:“你们谁都别拦他。” 黑肤噔噔噔地大步走出几步,却茫然地停下了,转身看向赵欢:“那么,仇不报了?” 赵欢看着黑肤没有说话,但坚定的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 他最初见到黑丫的惨况,本来也是心神巨晃,怒火中烧而致方寸大乱,然被黑肤这么一通胡闹,却渐渐理清了思路,冷静了下来。 仇,自然要报的,却不能靠着匹夫一怒。 这是一个相信实力的世界,自己只有拥有足够的实力,才能保护身边的人。 然而一想到发展实力,赵欢又不禁大皱起眉,自己毕竟是在他国为质,如何又能够强无声息地壮大自己的实力呢?总不能公开招兵买马吧。 他眉关紧缩,思绪不断在各种历史场景中游走,忽然,还真让他想起了那么一段著名的历史典故来。 单田芳老师的声音缓缓而出:那是清朝康熙年间…… 康熙小皇帝年幼,大臣鳌拜专权,是谁制服了鳌拜呢? 韦小宝韦爵爷啊! 韦小宝是什么人? 小太监嘛! 康熙爷靠着训练小太监摔跤,暗自壮大实力,我为何不能效法于他? 小太监呢我是没有的,但是我有…… 赵欢眼轱辘一转,长眉一挑,一个大胆的计划爬上了他的心头。 105.第105章 香艳的议事 还是签华阁,还是那间夹层里的密室。 赵欢眼观鼻,鼻观心,做老僧入定状,偏偏坐姿有些局促,哪有半点出家人的从容感觉? 女人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嘴角风情万种地满意一勾,哗啦啦舀起一捧水拍在自己的香肌之上,心道:“这死性的男人,可真会挑时候来事儿。” 赵欢抬了抬屁股,以极小的幅度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身,心道:“真是没事自找,何苦来哉!” 先前他将府中安排妥贴,便带着两名亲卫来到签华阁找孔瑶议事,人家婢女都说了,不方便见,偏偏赵大公子嫌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碧落姑娘又过来说,不方便见,赵欢则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相商,再加上黑肤的大嗓门一闹。 要知孔瑶与签华阁的关系还是个秘密,孟孙无常赶忙又小跑着亲自替他传了回话,孔大姐密室相召,一进门赵欢就傻了眼。 不方便见,不方便见,可谁知……谁知她在洗澡啊。 虽说中间还隔着一面轻纱的屏风,可是氤氲倩影,朦胧可见,尤其并不隔声,美人撩水的声音,像是春潮漾漾,不断拍打着他的心防。 “洗澡就说洗澡嘛,打什么哑谜?” 赵欢回想起孟孙大叔那暧昧的笑容,不由又在心里将他骂了一遍。 “咳咳,那个……花珠姑娘呢,怎么没有见到她的影子?” 良久,赵欢才问一句。 “欢郎特意跑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这便是你说的十万火急之事?” 说好的“小欢”又变成了“欢郎”,言语间阴阳怪气还醋意十足,赵欢虽知她是故意在逗自己,还是有些招架不住,赶忙撇清道:“不是不是,随口一问而已,孔姑娘在,碧落姑娘也在,独不见花珠小妹,所以才问。” “花珠丫头在闭关练舞,要为她的情哥哥练出一支新舞,要在过门儿那天跳呢。” “哦。”赵欢干巴巴道,随即又加上一句:“其实我觉得花珠姑娘对我有很大的误会。” “误会不误会的,我不好评说。公子府血迹未干,你今日来此真的只想同我聊这个吗?” “原来孔姑娘已经知晓。”说到正事,赵欢神色一凛:“不瞒姑娘,我这次来正为此事。” “嗯,”孔瑶撩水的声音也停止了,“趁夜袭府,出动百人,这样大规模的行刺行动,便是我也很少见到。” “不知姑娘可知行刺者的身份。”赵欢问道。 “现在还不知,不过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绝对不是天下席所为。” “唔?”赵欢一愣,他思前想后,倒是真没有把天下席这个刺客组织考虑在内,不过听孔瑶如此说,便也就势问道:“姑娘为何如此笃定呢?” 孔瑶道:“天下席的组织极为松散,只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执事,席中刺客都是单独行动,或者三两成组,彼此并无太多交集,不可能组织起这么大规模的行动。” 赵欢点点头:“我有朋友说,刺客当中有通晓墨术之人。” “李园?”孔瑶立即问道。 “姑娘与我最初想的一样,然而昨夜的人中并没有他。” “这样便复杂了。” “如何说?”赵欢问道。 “墨家三分,都自诩正统。三墨之中,楚墨保持着墨者传统,组织最为严密;秦墨出仕于秦,有秦廷作为后台,也自成一套系统;而齐-墨号称隐墨,组织一向最为松散,然而近两年起,齐国突然崛起了一股新的墨家势力,开始广收门徒,但知道现在还无所建树,不知其意图何在。若是与他们牵连在一起,便有些麻烦了。” 孔瑶道:“子欢有何想法?” 赵欢思索片刻道:“我与墨家素无恩怨瓜葛,他们没有理由行刺,况且我注意到这次行动的行刺目标似乎并不是我,而是灵毓,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孔瑶暗惊,哗啦一声水响:“灵毓妹妹可无事吗?” 赵欢道:“幸是有惊无险。” “唉~”孔瑶幽幽叹道,“看来行刺之人一定极为恨你,又不能杀你,便要杀了你所爱之人,好让你痛不欲生。” 赵欢听得点头,忽然想起一种可能,忙问道:“是否会是指使姑娘那人?” 孔瑶心里咯噔一声,又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不会,她只想让‘你’死,而且不会再失手了。” 孔瑶说道,却轻蹙起了长眉,若真是颖儿当真出手,一个是自小长大的姐妹,一个是多次救过自己的生意伙伴,到底是帮哪一个呢? 赵欢听得心里一阵发寒,不得不承认,若不是每次到了关键时刻便横生枝节,自己的小命早就交给这个女杀手了。 这一路走来,还真是侥幸啊。 自己的幸运又能持续多久呢? 赵欢道:“孔姑娘,找凶手的事可以先放一放,我此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孔瑶声音荡起:“可是十万火急?” “呃,”赵欢又被她以自己的原话揶揄,一时脸上有些尴尬,随即又马上整肃心神说道:“对的,十万火急。” “说吧。” 孔瑶扬起玉臂,撩水拍拍自己的香肩,俏皮地道,轻飘飘两个字落下,瞬间又将共议大事的严肃氛围破坏得一干二净。 “是这样的,”赵欢站起身来,在屏风前陪着笑,搓起手道,“姑娘与我现在算是合作关系了,对吧?合作关系嘛,万事都好商量,对吧?” “你现在是签华阁的股东了,可以这么说。不过,若是分利的事便没得商量,一成。上次便说好了的,想反悔不成?”孔大姐掌着诺大的家业,涉及到利益的事可毫不含糊,要想让她把到嘴的肉再吐出来,绝不可能! “不是,不是这事。”赵欢忙摆起手道,却忘记了将手放下,便在胸前枝杈着这两只“魔掌”道:“我是说,我们可以进行一下更加深入的合作……” 屏风内响起一大声水响,孔瑶的声音充满警惕:“你想做什么?” 人洗澡时,全身心舒展放松,也是最没安全感的时候,赵欢突然提出这种要求,纵是女刺客也一时乱了阵脚。 “不是不是,我不想做什么,不对不对,我是有事要做,诶呀!”赵欢又摆摆手,忽有所觉地将手放下,一口气道:“我是说,我府中女眷颇多,但护卫太少,男女有别也不方便。上次看到签华阁中有许多会武的姐姐,可否借过去几人以为应急之用。” “哦~原来欢郎十万火急的事,就是向我来要女人?”孔瑶将脸儿伏在大木桶边沿,柔柔的声音一荡道。 “还有,” 赵欢并不接她话茬,兀自接着说道,“我还想请孔姑娘为我训练从地穴救出的众女,教给她们防身自保的本领,并从中择其优者,作为我赵公子府的一支隐形力量。” 106.第106章 君子无赖 赵欢言毕,屏风内沉默良久,水影翠微,薄雾轻纱中,美人伏在桶边闭目养神,像睡着了,赵欢试探一声道: “孔姑娘?” “训练女人?欢郎还真是别出心裁啊。” 不知不觉,“小欢”到“欢郎”又到“子欢”,现在“子欢”又变成了“欢郎”,女人善变,赵欢有求于女人,只有无可奈何道: “不知孔姑娘意下如何。” 孔瑶轻划水面,美人鱼般仰面靠到木桶的另一边,倏然水面伸出一段修长白皙的玉腿,瞬间将人鱼的幻觉打破。美人的腿竟毫不费力地拗向自己的头部,直快贴到了自己面前,才用手按摩擦洗,笑道: “嘻嘻,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反正小色胚做事,万事都离不开一个‘女’字,不是如此倒不习惯了。” 一字马啊,赵欢看得血气有些上涌,心想这样的姿势,不知那水下该是怎样一幅旖旎画面,却忙吸吸鼻子,将眼一低道: “形势所迫罢了,特殊时期当行特殊之法。” “好个特殊之法!” 孔瑶突然阴阳怪气,语气渐冷: “我倒想知道,你想将她们训练成什么?是精于****的间谍?还是冷血无情的杀手?” “不,姑娘又误会了。” 赵欢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善,沉声郑重地道: “在下的意思,是要训练出一支不逊于我‘长安十六骑’的特种兵,古有‘妇好’挂帅平定鬼方,将来我大赵的史册中未尝不能有她们的名姓。当然,我会事先征询她们的意愿。” “特种‘兵’?女子也可以为兵么?” 孔瑶好奇之余吃了一惊,妇好是商王武丁之妻,她挂帅出征的事迹孔瑶也听说过,但终究年代太久,时人谈起皆道是上古传说,不足以信,儒家士子更是抨击她破坏伦常,没想到赵欢这小色鬼却能替天下女子立下此等志气! 长安十六骑她也是知道的,长街纵马,宫门标立,昨夜以十余人对战数倍之敌,还能大获全胜,可见个个都是强悍勇武之辈,赵欢竟要把娇滴滴的女子训练得同他们一样? 孔瑶不禁皱起了眉,却不知怎地,越去想竟是越发地跃跃欲试,心中暗度: “这些女子身无长技,又遭此厄运,最好的归宿也不过是找个山野里的老实汉子嫁了,从此冷炊淡饭年华老去,或者到大户人家去做妾侍,使尽浑身解数只为讨一个老男人的欢心。虽说现在境况好些,她们现在进了赵公子府,可一想到这些花枝招展的丫头们都围着赵欢打转呐……” 美人皱一皱鼻,怎么心里就那么恨呢? 好半天,孔瑶才开口道: “欢郎所言,虽然匪夷所思,但也有一定可行的道理。这些女子能在黑暗当中挺过来,其心性毅力自然非寻常女人所比,如果能正确引导,交给她们适合女人的武功技艺,未尝便比男人差了。” 赵欢一听大喜:“如此多谢孔姑娘了。” “等等,” 孔瑶高慢的声音道:“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什么时候说答应你了?” “啊?合着说了半天,你不同意啊。” “同意,不同意,还要看你的表现了~” 孔瑶眼中闪过一抹狐狸般的狡黠,声音娇如女童,却是分外魅惑: “欢郎求见得这么着急,人家的衣服都拉在外室了,快去帮我拿进来。” “噗,咳咳……” 赵欢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口,咳了几声略一转身,果然看见屏风旁边的木架搭着女人的衣物,嘴上咕哝一句:“让侍女送不就好了。” 便听孔瑶故意拉长声音道:“什么?欢郎说的什么?” 赵欢生怕她改变主意,马上提高声调,语气一变: “诶!来啦——我是说,为姑娘效劳是在下的荣幸。” 他硬起头皮拿起木架上的衣服,心里一鼓作气道: “古有张良拾鞋,今有赵欢送衣……不对不对,我才是古。反正,都是为了事业——我忍!” 然而,此忍,怎同彼忍? 一绕过屏风,赵欢就有点后悔,顿生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不妙感觉,忙抻长了手臂将团成一团的衣服在桶边的矮几上一搁,转身便走。 孔瑶看他一脸“慷慨赴义”的悲壮表情,不禁暗暗好笑,声音越发地柔腻地道: “欢郎慢着些,人家的澡巾也忘记拿了,就在屏风处呢。” 赵欢目光循向屏风,果见内侧边沿处叠放着一块淡黄色的方巾,便去拿到手中,离得远远,递向桶边。 他放低眼帘,却觉手指被人捏住,随即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自己拉到了木桶边上。 孔瑶湿漉漉的秀发在头顶高高盘起,一段白嫩细滑的脖颈就在他的眼前,赵欢忙又将头高高抬起: “孔姑娘,这么做不合适吧?” 孔瑶嘻嘻笑着:“人家是女人力气小嘛,请欢郎帮我擦洗擦洗。” 说着便拉起赵欢的手贴到自己的肩上,向下,再向下…… “你力气小?” 赵欢嘟囔一句,却马上深吸一大口气,眼睛越张越大,越张越大,那感觉就像是一个登山者在征服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快了,快了,离峰顶只有咫尺之遥了……突然,他便感到自己的两只腕子的脉门俱被人扣住,赵欢曾便商山阳治住脉门挞筋伐骨,是以心底对此极为敏感,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趁孔瑶的手指未加足力,便转腕反叼。 孔瑶大吃一惊,就在不久之前,赵欢在她眼中还像个虾球般任搓任揉,几日前看他在签华阁与苍追角力已经暗暗吃惊,后来问起却是以一通胡诌搪塞。现在自己与他合伙,却不知其深浅,怎能安心?是以才出手欲探一下他的虚实,却没想到在注意力高度分散之时,他却还能反应得这么快。 这才几日?何以他的武功进步如此之快? 思想间手上的动作却毫不迟疑,孔瑶一手成勾,啄开男人的左手,一手则前出在他右臂上麻筋一弹。 赵欢立感整条右臂都酸软无力,却是怒意渐生,身御五龙之气,一手游击如猛兽转圆,一手成掌如熊罴下拍,向孔瑶反击。 孔瑶抖臂将水一扬,顿起一片水雾,借着水汽障目旋身而起,桶边矮几上的衣服跟着高飞,孔瑶一个曼妙的凌空转身,便将一块轻罗纱衣裹在身上,向着赵欢连踢出三脚,重新落入水中。 赵欢将美人三脚一一化解,右掌收回,猛然变拳,毫不怜香惜玉地向前轰去,却突然被一层细软柔韧的薄纱挡住,旋而缠绕。 “咯咯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孔瑶一手攥着将赵欢右臂裹成蛹状的轻纱一角,一手则翘起兰花指,轻轻搭在脉门上,低头含笑,像是对着这只手得意地说道: “占了便宜就想跑,让你反抗,哼!” 赵欢那种一贯气人的声调又响起了:“姑娘现在便言胜负,还为时过早吧。” 只见他的另只手里,也攥着轻纱一角,这轻纱不是缠向自己的手臂,却分明连在孔瑶身上。 “你……哈哈哈哈,你太天真了,”孔瑶嘴角高傲地一翘,“我孔瑶……” 才说出三个字,不知怎么却说不下去了。 这句话通常是这么说的:“我孔瑶阅人无数,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你以为这小小伎俩便能威胁我了?” 这句话当她被人胁迫时经常会说,因为九凤从来不怕任何胁迫。 但今天,那句“阅人无数”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赵欢抖抖手指,颇无赖道: “我无所谓,我不信你要杀我,姑娘想想清楚最后吃亏的是谁?” “你……” “你什么你,我忍你很久了,你这说不到几句就动手的习惯可着实不好,也不知道是谁教的,以后要好好改一改。” 孔瑶幼年丧父,也无兄弟,何时被男人这样指着鼻子训过?直气得她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赵欢一脸痞相,孔瑶一脸愠怒,就这么僵持着。两人贴得很近,沾水的轻纱紧贴着身子,将曼妙浮凸都裹塑了出来;赵欢也发髻凌乱,衣衫散开,然而两人心里都压着火,谁也没有心情去关心这个。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清脆欢快的呼喊: “赵家哥哥——子欢哥哥——” “是花珠!” “是珠儿!” 两人同时脱口道,互相看了一眼,忽然均感觉这番情形似乎非常不妥。 就在这时,门“嘭”的一声被打开了。 107.第107章 意外一吻 哗啦一大声水响,与开门的声音相叠,室内重归静谧。 推门而入的小姑娘披散着一头乌黑葱茏的长发,瀑布般直垂落到赤着的脚踝,身上只着细软的贴身纱衣,脚踩一只自制的可爱木屐,鼻洼额头上可见细细的香汗,显是练舞中途听到了情郎音讯,便兴冲冲跑了过来。 可是一进门,花珠天生敏锐的直觉便使她狐疑起来,怎么气氛不大对劲呢? “子欢哥哥……”小姑娘轻蹙起黛眉轻轻唤道。 没有人应。 “大姐……” 还是没人回答。 花珠迟疑地走向屏风之后,略有不安地将目光一探,却见孔瑶正伏在木桶边沿,枕着一条玉臂甜憩安眠,忽然被她的木屐声响扰醒似的,抬起眼帘懒洋洋道: “原是珠儿,冒冒失失地便闯大姐房间,有什么事?” 花珠像是略松口气似的暗一吐舌: “大姐,子欢哥哥不是来了么,他的人呢?” “他呀……” 孔瑶说着,目光微微一凝,似乎是要感觉着什么…… 美人香汤沐浴,水面洒满花瓣,一片宁静。 但水面之下却是另外一副光景,孔瑶衣衫松散半褪,挡住了关键部位,也被水面的花瓣挡住;赵欢则八爪鱼般不断抓挠着,想要上浮,头顶却被孔瑶的一只手给死死摁住,两人上下进行着角力。 赵欢的水性本来是不错的,奈何孔大姐行事太过果决,也不给个眼神招呼,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就扯住了他的后衣领子。 赵欢顿时便感到这个动作有些熟悉,暗呼一声不妙,但想要深吸蓄气已来不及,他胸腔里的余气只有极浅的一口,现在,他快撑不住了。 “他呀,”水面上的孔瑶却一点不着急似的,眼睛眨巴眨巴笑道,“你的子欢哥哥啊早就走了。” 花珠丫头听了有些丧气,微鼓起小腮帮道: “欢郎也真是的,害得人家舞没练完就巴巴跑来,他倒好,连这么点时间也等不得?” 说着花珠又送来一个试探的小眼神:“大姐与他,就是这么见面的?” “当然不是!” 孔瑶立刻矢口否认:“我自然是等他走后才沐浴的,你看这满室的水雾,水都还烫着呢。” “哦……咦,水里面为什么会冒泡呢?” 孔瑶低头一看大惊,心中不禁暗骂: “与老娘对打时似模似样,还道他练了什么神奇的功法,谁知闭气的功夫怎么这么不顶事儿?“偷”了,小妹的汉子,还被当面戳破谎言,这下丢人丢得大了……” 她刚想要开口解释,花珠却似有所悟“啊”地眼珠一抬,红脸低头忍笑道: “大姐最近胃口好,但吃饭也要注意一些才是,若是吃坏了肚子便不好了。”那扬起的小手虽然放在嘴上,分明就想去掩鼻。 孔瑶一愕,顿时囧到极点,却不得不干巴巴地承认下来: “呃,晓得。” “大姐,珠儿继续练舞去了。” 花珠说着盈盈一个转身,跑出屏风之外。 孔瑶看她一走,手上的力气微松,赵欢终得解放,鼻尖刚刚接触道水面,却听小姑娘的木屐声音又折返回来: “大姐……” 赵大公子还没来及换一口气,便又被孔瑶双手按头,摁回水中。 “大姐你,你怎么了。” 看到孔瑶神色有异,花珠问道。 “我?我没事啊,我在搓洗,搓洗而已。妹妹去而复返,却是何事?” 孔瑶故作镇静道,却是连她自己也说服不了。 “我本是想问问子欢哥哥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儿给我的。” 花珠小姑娘的神色郑重其事起来: “我知道的,大姐与哥哥共历生死患难,也对他青眼有加,所种之情根不比我浅,到时候……大姐还是大姐,小妹还是小妹,我是不会……” 这话说的就很直白了,奈何齐人之福不好享,赵大公子正“与洗澡水奋斗,其乐无穷”,哪里有心思去想这个? 孔瑶怎容她当着赵欢的面戳破心思,忙高呼着打断道: “啊!我想起来了,那小色胚是留了话给你的。他说了,等他在大比中连夺三魁,名冠稷下的时候,便来风风光光接你过门儿。” “他真这么说。” 花珠的眼眸亮了。 “嗯,真这么说。” 孔瑶嘴上说着,心里却想:“连夺三魁,名冠稷下能有几人,小色胚到时候自己做不到,这也不算是我骗人了。” 孔瑶心里的小算盘拨的噼啪乱响,蓦然间眼睛瞪得老大。 她的衣服在水面下本就是松散半褪,赵欢被憋得乱抓乱挠,一不小心……给全扯掉了。 水下,赵欢也老大地瞪着眼睛,突然便感觉自己像是化身撼地神牛,两道滚滚的热流直从鼻腔里喷射出来。 花珠倒是一无所觉,在心前绞起了手指: “男人啊,就爱吹牛嘛,就跟珠儿多稀罕他名冠稷下似的。” 虽这样说着,小妮子却是满脸都写满了欢喜,痴痴的目光落下,便又是啊的一声: “血,怎么会有血呢?” “哪有哪有……啊——是……是我的脚划破了?” “大姐的脚……被木桶给划破了?” “对,木桶的底上有一根刺嘛。哎哟!你看还挺疼的。” “大姐。” 小姑娘很认真地靠近过来。 “妹妹要做什么?” 孔瑶一颗心跳到嗓子眼了,生怕她低头往水里看。 花珠却贴到她的耳边小声地道: “大姐这些年受苦,为我们****在外奔波,餐风饮露,自然是好不容易才能洗一个澡,但现在回到家了,便不用这么赶紧。” 唔?孔瑶的眼里充满疑惑:这个丫头到底要说什么? 却听耳边花珠俏生生的声音虽小,却很是神秘地加重了语气道: “听碧落姐姐说,女人那个时候沐浴是不好的。” 孔瑶真是又羞又窘,直恨不得找个地缝便钻进去: “这该死的赵欢!” 反正形象已毁,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她也学着花珠的语气,字正腔圆道: “哦~那我以后注意。” “嗯!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花珠笑着重重点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子欢哥哥专程过来递话,连平时高冷的大姐也似乎变得格外好说话了。 小姑娘很开心,很满意,达达地踩着木屐,小鹿一般轻盈跑开,转过屏风时还不忘一个回头,向孔瑶眨眼睛道: “大姐,我是不会同你争的,嘻嘻~” 看着房门关上,孔瑶才长舒口气,却是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羞是怒。只听哗啦一声水响,赵欢便一条死鱼般被她提出了水面。 孔瑶本欲发作,却正见对面的男人吐出一大口水,身子摇摇晃晃,神情恍惚,两眼没有焦点,,鼻下还斜挂着两条血迹,不禁又有些好笑。 “孔瑶姑娘……”赵欢咕哝了一句,身子一软便向前栽去。 孔瑶本在看着他的窘相出神,赵欢整个身体的重量便压来,美人猝不及防得脚下一滑,无巧不巧,两人的嘴唇正好撞在了一处。 108.第108章 计中计 孔瑶全身像被一道闪电击中,右手立掌,愤怒地高扬而起,随时要把这可恶的男人糊到南墙上去。 女刺客的尴尬与愠怒已经积累到了顶点,稍有风吹草动,立时便要发作。 但赵欢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了,他只是痛苦地皱着眉头,安静地像个孩子。 人,真是种很微妙的动物,若是赵欢得陇望蜀,攻城掠地,孔瑶定会一巴掌过去,教他死的很惨;若是他望而生畏,鸣金收兵,孔瑶也绝对不会挽留,并心生鄙夷;但恰恰是他不进不退,便这么僵着,偏偏又是神昏智迷的无心、无赖、无助,最后令人无可奈何。 孔瑶其实是被赵欢亲吻过的,那时候他是高高在上的长安君,却又是待宰的猎物,而她则是可怜巴巴的美妇人戚氏,却也是手握屠刀的侩子手。虽然亲昵,但却无情。而在共同经历了这许多之后,这一枚意外之吻,孔瑶再不能以一颗刺客之心自守了。 四唇相接,便是两颗独立跳动的心脏砰然共振,便是两颗孤独运行的星球相互吸引,便是两人于千万年时间,千万人之中遇见,道那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 看到赵欢的痛苦模样,女人天生的母性便被激起,高扬起的手掌缓缓落下,孔瑶捧起男人的脸庞,暗提内劲,嘴对嘴吹渡过去一道真气,为他化解溺水之困。 这么做的瞬间,却是芳心一乱,心里暗念:“若小色胚现在一下子醒来,看到这个样子,像什么话?” 转念又说服自己道:“哼,江湖救急罢了,事急从权而已,我反正问心无愧。” 如此想着,孔瑶的心里便是一惊:“我九凤以色杀人,一向我行我素,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想法感受了?今天却是怎么了,做事竟如此瞻前顾后?” 患得患失之间,孔瑶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惊恐地发现真气似是被赵欢吸住,想要收回竟不得了。孔瑶的双眼圆睁精芒乍现,顿时有如鹰隼一般犀利: “原来这小色胚早就醒了,却还要扮猪吃虎。” 孔瑶生性孤高,无数男人都曾拜倒在他的石榴裙下,她可以容忍男人占自己便宜,却绝容不得任何人欺骗玩弄自己。 她奋而转身将赵欢压在身下,赵欢却突似猛兽般挣扎,力气大得惊人,两人交缠翻滚,桶内水花激荡。 孔瑶不及赵欢身长,最终被他死死抱住,双脚无处着力。忽然她扬起一条手臂,一根水色长绸便纵上了房梁,绕了一圈又垂落而下,正落在木桶上方,缠住了孔瑶的手臂。 孔瑶借长绸之力,挣脱而出,展身而起,转起绸子凌空旋舞,绸布便裹于她的身上,成了一条层层相叠的连身裙。孔瑶翩然飞下,落于桶边,抡圆了胳膊,手掌毫不留情便向赵欢而来,在快要打到他的脸上那一刹那,赵欢却双腿一软,像一只漏了气的皮球,摊倒在木桶的水中…… 片刻之后,赵欢躺在孔大姐的绣榻上,腕上搭着一只芊芊擢素的玉手,不是孔瑶,却是碧落。 “落儿,他有事么?”孔瑶问道。 “暂时没有大碍,”碧落翻开他的眼皮看了一看,缓缓道,“只不过他的脉象颇为怪异,便是我也从未见过,听了大姐刚才的描述,倒像是患上了失智之症。” “失智之症?” “通俗地讲就是失心疯。” “失心疯……”孔瑶摸了摸被吻得发肿的嘴唇,一时间有些失神,“这么说他没有醒,也不是有心作弄。” “大姐……” “怎么了?” “他没怎么你吧。” “切,就凭他?我一个小手指就可以戳死。”孔瑶说着伸出食指在赵欢侧面额头上一点,他的头便歪向了另一侧,女刺客对此很满意,看见他此时的怂样儿,忍不住地笑了。 碧落看她的神情,轻且浅地笑了一下,起身要走。 “诶别走啊……他的病……” “我去开个方子。” “嗯。”孔瑶对碧落的医术一向都是很有信心的。 她在床榻边观察着这个男人的脸庞,眼前的男人近在咫尺,她的目光却拉出了好远:自那场无名山谷的伏击,签华阁上的乱战,到他为了救自己被司马来折磨,再到坠落山崖前的最后一笑,还有方才意外而难忘的一吻……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女刺客的眼神有些迷离了。 不知过了多久,孔瑶突然生出被人注视的感觉,回神却正见赵欢醒了,忽闪着一双贼眼看着自己,也不知他是何时醒的,看了自己多久: “看什么看,再看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赵欢却似乎一点不害怕,躺在榻上叹了口气: “姑娘,我是来议事的,不是来打架的啊,孔姑娘倒是好雅兴,你说你,弄到如此,真是何苦来哉。” “你!你还有脸说来议事。” 孔瑶被他抢话,一时气结,却道其只记得溺水前之事,对那一吻并不清楚,心里放下一块大石。 赵欢歪头一想也是,虽然不怪自己,但看了看了,便宜也占了,这时再来卖乖,便有些无耻了,忙做郑重状道: “姑娘,赵某先前所请俱是发自真诚,希望你能认真考虑。” 赵欢说着便做了起来,看到身上换了一套干燥衣物,不禁暧昧地瞄了孔瑶一眼。 “小色胚想什么?孟孙大叔给你换的!” “我又没问。”赵欢咕哝一句,起身欲走。 “不许走门!”孔瑶厉声道。 她刚扯谎骗走了花珠,若此时让他俩撞见,岂不完蛋大吉? 门,自然是绝对不能走的。 赵欢道:“门不能走,难不成要走窗吗?”赵欢走到窗前伸一下脑袋,高阁凌风,有些眼晕。 孔瑶的声音突然一柔,荡起眼波道:“欢郎也可以选择不走。” 赵欢犹豫了一下:“这样,真的合适么?” 孔瑶语气却又一变:“你想得美!” 赵欢一边轻轻探出身子勘察地形,一边悻悻无奈道:“孔姑娘又来拿我消遣。” 人生大舞台,你来我也来,我是男人我怕啥? 赵欢踏上围栏一脚,“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地略一抱拳,却又贱贱地将手指放在了唇间,丢出一枚飞吻。 哪知这一举动却无意把孔瑶惹炸了毛,他跨过在瓦片刚刚下脚踩实,正想小心攀下,美人的一颗粉拳便劈头盖脸而来,赵欢双手交叉护住面门,啊的一声顿时飞出了窗外。 签华阁下,黑肤与另一亲卫正站着,正在口头上切磋武功技艺,这本是当时流行的一种拆招练习之法,奈何黑小子这夯货不守规矩,经常以一些他自己根本做不出来的动作对敌,以为赖皮,气的对方屡屡想要撸袖子真干。 正在两人耍闹之时,忽自头顶落下一个巨大黑影,赵欢一声长吼:“快接住我——”两人却都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赵欢的轻身功夫上不能够运用自如,尤其从高空直落无可缓冲,好容易御风转向,飞向二人,可谁知这俩只属猪的队友这么不给力。 赵欢暗叫完了,高阁的窗中却忽然飞下一条蓝绸,一抖便缠住了他的脚踝,将他吊在了离地一丈的地方。 体验了古代蹦极的赵欢心有余悸,方在凌空的位置停住,心里大骂孔瑶脾气太臭,蓝绸像是能感应到他心中所想似的,突然松了。 阿西吧!赵欢又大叫一声,那张俊俏的脸眼看就要着地,签华阁的台阶上斜抛而出一条大汉,恰好垫在了他的身子下面。 赵欢看向这位“救脸恩人”,却见是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汉子,生的膀大腰圆,最惹眼的是长了一颗天圆地方的大脑袋,赵欢越看越觉眼熟,可不正是大将军田单之子,田栎。 签华阁从不留客住宿,向来有将醉汉抛街的传统,不管你是浪人儒士,还是王孙公子,签华阁一过了戌时便会命美貌的女侍抬着醉客抛到街上,临淄人称“女儿抛”。不仅没有人抱怨其服务态度不端正,还被传为风流佳话,哪个纨绔子没被签华阁的姑娘抛过几次啊,都不敢说自己是出来混的。 赵欢抬头却见,孟孙无常带着几个侍女,对着自己点头一笑。 赵欢正不明其意,田栎朦胧着一双醉眼,观察了许久的他猛一嗓子:“是赵老弟吗?我正有事找你。” …… …… 螭园,正午。 楼榭之中,太史华不断踱着步自,口中还一边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他的身边躬身而立一个年轻人,他的样子极为谦卑,就像一个奴仆,正是李园。 只听李园细语道:“公子,何以如此毛燥呢?” “你,你还好意思说,我只是说给赵欢点颜色看看,你却搞出了这么大动静。我说的行刺,行刺你懂不懂!?万一东窗事发,你说,该如何收场?我只给了你十五名家将,其余的人你又都从哪弄来的?” 李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合袖一躬道:“公子且请放心,这些人绝对可靠,不会走漏任何消息。” “可靠?可靠个屁!你先前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能掳来赵欢心爱的女人,让他痛不欲生吗?现在呢?只有两个不禁玩的婢女,你倒说说,下步要怎么办吧?”太史华大袖一挥道。 李园道:“公子,这次的失败是小的料事不详,不过下次,他决计跑不掉了。赵欢此人阴滑狡诈,一班手下也很强悍,但是人都有弱点,赵欢自然也不例外。” “弱点?他什么弱点?”太史华问。 李园轻轻地贴近他的耳旁道: “邯郸城里的人众所周知,长安好色,而且专好人-妻熟女,但据我所知,他最好的——却是寡居的节妇……” “什么意思?”太史华没听明白。 李园眼神一挑:“太史,云央。” “你……你大胆!”太史华一愣,随机怒而高喝,“你大胆!好个李园,你算什么东西,打主意打到我太史家来了,狗东西,呸!” 李园却直迎着喷来的口水,嘴角勾出一抹不易察觉邪笑,云央是太史家的三小姐,当今王后挚爱之妹,他既然提了出来,就一定有十分的把握来说服任何的人……接下来的计划,一定会很好玩的。 …… …… 傍晚,大将军府。 田单衣不解甲,风尘仆仆,坐在他下手位的年轻人执晚辈礼,雄姿勃发,头角峥嵘,也是李园。 田单沉吟良久道:“贤侄此计甚妙,不但可以有力地打击太史集团,更加剧了其与赵国势力的对立,很不错。” 李园恭敬一拜:“田叔父明鉴,只是我怕换月,会接受不了。” “诶~”田单不以为然地短叹一声,“做大事者,无拘小节。她个小女孩家,懂得什么?贤侄放心,我们田家还是我说了算的,哈哈哈哈……” 李园一躬到地:“谢叔父!” …… …… 是夜,月黑风疾。 两个人影相对而立,俱是黑衣蒙面,立在宫宇似飞鸟张翅般反卷的檐角。 “交代给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一人苍老的声音问道。 “基本办妥。”另一个影子答道,听声音又是李园。 “基本?妥就是妥,未妥就是未妥,哪来的什么基本?” “师傅教训的是,我……” “你不用说了,你做了什么,要做什么我已知晓。你继续激化太史高与田单的矛盾,到时候齐国内部政局分裂,外又有韩赵燕楚为敌,必然大乱,正是我等举事之时!大业之成,指日可待!” “师傅,徒儿多废话几句,我观师叔似乎对我颇有微词,似乎对大业也不甚认同,师傅不可不防啊。” “他?哈哈,一学究尔,何足道哉?你做好你该做的事便好。” “诺!” 李园一个干脆的抱拳,两人迎风傲立: “乱世无道,我墨家以拯救天下众生为己任,必然可以大出于天下。” 109.第109章 开练 赵欢与田栎在齐军大营一别,匆匆已有月余。两人点头之交,情谊算不得深,田栎用力过度的表现,倒把赵欢看到一头雾水。 田栎满身酒气,被黑肤和另一名亲卫架着,一路连说带比划,半天赵欢才弄明白。 原是这位日前随父亲田单从军营归来,弗一进临淄城便听说自家小妹与一个叫李园的什么家伙打得火热。 兄妹一向感情极好,田栎护妹心切,又是个赳赳武夫,对李园这种油嘴滑舌的小白脸自是哪哪都看不上。李园对自己倒算客气,但他越是如此,田栎便越觉得他狡猾虚伪,心中愈发不喜。 可偏偏一向精明的田单老爷子被这李园哄得团团转,一口一个贤侄的叫,人前人后的夸。 李园在田栎眼里不仅是夺妹的仇敌,还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他大是不忿地随便咕哝了两句,便与小妹大吵了一架,又被父亲呵斥一顿。正气闷得无处发泄时,恰听人说起了李园与赵欢的赌约。 本来他对赵欢也是看不太上的,不过毕竟有点交情,听了他的种种传闻更是对他好感倍增,就盼着他能一举击败李园,好让小妹认清这个中看不中用的家伙。在心里暗暗下注之后,田栎不禁又怕赵欢徒有其名,太不顶事,所以想着来事先来叮嘱几句,助他一臂之力。 田栎到赵公子府找人,下人们说他去了签华阁,到了签华阁,侍女们却又都说没有看见,田栎一来一回也是烦了,干脆坐下来一个人喝起了闷酒。喝到酒酣处,几个侍女不由分说便将他架起,也不知孟孙无常是有意无意,将签华阁“女儿抛”这一保留节目提前了整整一刻,于是赵欢身下便多出了一个缓冲的肉垫,却不知今夜多少登徒子要滚落街头。 赵欢听得大概明白,他这几日来他为各种事忙,大比之事倒是无暇顾及,不知不觉十日之约已经过去了大半。赵欢心中暗忖,以李园的秉性习惯,若自己在大比中落败,他必然会有后招,绝对会落井下石。田栎既然有心相助,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过眼下他喝得酩酊大醉,也只好命黑肤先送他回府,约定了明日再见。 …… …… 翌日一早,冬日的太阳还未升出地平线,赵公子府的晨练便开始了。 除了正在当值的岗哨,其余家将亲卫都聚在一个专门用于演武的开阔院子,各持兵器有的单打有的对练,好不热闹。府中血迹未干,大家的心里都憋着一口恶气,今日得也都格外认真。 平素爱睡懒觉的赵欢也专门起了一个大早,与小王翦一起对着一大一小两个假人练习剑术。 前几日搬家,小王翦被留在了原来的赵国驿馆,公孙伏英一向又臭又硬怎么看都不像个喜欢小孩的人,却出人意料地与王翦很是投缘。小家伙知道干爹在忙着大事,一个人跟着公孙老头也不哭也不闹,懂事的很;每天早中晚各三次的练剑仍然是践行不辍,小小年纪便显示出过人的毅力秉性。 赵欢率先将三百剑劈完,轻擦一下额头的细汗,却见院中练武的人中多出了一个魅影。 徐风黑带束发,身着武士装,脸上未施粉黛,只将眉毛稍作修剪,整个人便少了一分柔美,多出一分英朗。他立于一个绑满沙袋的木架之下,左脚划开一圆开弓一蹬,借腰马之力,手中的长枪势如潜龙,弯弧顶刃前击而出,笃的一下将便将面前的沙袋扎个对穿,随即他仰面后刺,另一个枪头又将身后的沙袋击破,旋即枪身侧挥而崩,枪尖拖在地上擦出一串火星,徐风又张臂将枪杆对称持握,两面的枪头旋开,寒光烨烨有如风卷残云,将两侧的沙袋绞得一片狼藉。 “好枪法,某来讨教。” 说话的是余智威,他断了一臂便不能使锤,左手握着一柄铁剑,从地面一滚,便进徐风密实的枪影,两人战至一处。 徐风虽柔弱,却枪势凶猛,只是终究缺乏对阵经验,又少了杀敌自保的决绝,未能将这条枪法的犀利完全体现出来。 余智威虽长得五大三粗却非常灵活,并且久经沙场经验丰富,只是兵器并不趁手,一时也未讨到什么便宜。 院子另一头则是黑肤与孙奕对打,孙奕用一长一短两把铁剑,黑肤则使一柄黄铜大锤,一人刁钻机巧,一人浑然霸道,两种风格迥然不同的武器,却也是势均力敌,各擅胜场。 赵欢在旁观看有顷,只见余智威脚踩星斗不断进身,想要突破入徐风的防线之内,徐风却一次次将他迫退。直到他走到近处时,徐风的枪势一乱,余智威便一个转身格挡横劈,及时抓住了一纵即逝的时机。 大枪势长无法及时回守,徐风却巧妙地将枪在身后一背,枪头自他身后攒出,直点在余智威的咽喉下面,余智威的剑却也正好反手斩向徐风的腰身。 赵欢鼓起掌来,方才还枪神一般的徐风马上回复到先前娇滴滴的模样,擦拭一下细汗道:“大兄神勇无双,风儿落败,拜得心服口服。” 余智威闻言一愣,显是未曾料到,方才与自己对敌的悍将竟会是个娘娘腔,不禁尴尬地道:“平局就是平局,老弟何以妄自菲薄?方才倒是有机会,若你的进攻更加果决,俺老余怕也坚持不到此时了。” 徐风却道:“余将军谬赞,我观将军所用的兵器似乎并不趁手,先前逼入我枪影的几招,若是手握一只铜锤,小弟的枪怕早被磕飞了。” 余智威唉地长叹一声:“徐老弟目光如炬,我先前所用的兵器正是双锤,奈何现在少了一条臂膀,舞不动咯。” 赵欢思忖道:“余智威无法使用沉重的锤,用剑又嫌太轻飘,却不妨为其打制一把阔背大刀。虽然重量可能比不上锤,其威力却未必差了。” 当时的刀的形状大多只被用作货币,其作为武器的地位远不如剑,做工也都极为粗糙,还未在历史的舞台上展现出它的真正威力。 剑的逻辑复杂精妙,是君子,刀的逻辑却简单直接,就像庶人。 随着历史的发展,庶人的刀的逐渐取代君子的剑,成为了中国军队的主战武器和行走江湖居家常备的首选,其威力和实用性都远超于剑,这一点经过了漫长岁月的反复证明。 “对对,其余亲卫不妨也都用刀装备起来,他们不是江湖斗狠的游侠,却是百战冲杀的勇士,使用刀的确要比用剑有效率得多。” “像是卫离、孙奕、黑肤,虽有他们自己独门兵刃,刀也可以作为辅助之用。至于形制嘛,像余智威一样力量型的可以选择唐刀中的大障刀为原型,而像孙奕这样敏捷型的,则不妨用唐刀中的横刀。” 赵欢不知不觉,就用上了后世游戏中的英雄类别,把自己的这些手下给分了类。犹在思考,忽听到轰然一声摧枯拉朽的巨响,远处一棵树木被砸得歪向一边,原是黑肤小子的武器又脱手而出了,险险避过的孙奕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却已是开始张口大骂。 赵欢对这夯货无可奈何,心里却道:“沉重的大锤在黑肤手里举重若轻,他既然爱扔武器,不妨给他造一件流星锤,却不知这种极其考研技巧的武器他能否掌握得了。” 这时看门的仆役来报,门外来了一大堆女人要见家主。赵欢有了上次的经验,一听又有女人,不禁大呼头痛,开门却见是一顶单马小车前立着八名婢女,车内的影子若隐若现,分明就是孔瑶,车后更有一队她亲自调教过的仆役女侍,用来帮助加强公子府的防备。 赵欢知道这是孔瑶同意了自己的计划,自然一见大喜,好话连番,层出不穷地送上。孔瑶却连连给出几个嫌恶的白眼,像到了自己家似的,大摇大摆穿厅过廊而入,径自找灵毓聊天去了。两个女人不知说了什么悄悄话,时不时飘过来几个眼神,看着他直咯咯咯地笑,赵大公子诚惶诚恐的搓一搓手,不知怎么突然有种很心虚的感觉。 “这个女人倒是何人啊,何以公子对她这么上心?”问话的人是徐风,遥望的眼神中现出一片迷茫。 “俺咋知道?俺们公子生龙活虎,高兴搞娘们儿便搞娘们,高兴搞爷们儿便搞爷们,相好多着哩!”答话的是黑肤,正好他与徐风站的极近,听见身边有人问话自然便脱口而出了。 话一出口方觉得不对,两人同时扭头对视一眼,却都是赶紧各自跳开一步。 黑肤自知闯祸,将舌头一吐闷声不语言。徐风却是脸红到了脖子根,一时极为尴尬。 孙奕忙道:“徐先生是公子的贵客,你这浑人又在放什么狗屁。” “没事没事。” 徐风说着却将枪提在手中,缓缓地走了:“黑肤只是无心之语,我徐风这些年受到的污言秽语难道还少吗?”转念间,又是那个清风皓月下的翩翩身影:“在他心中,自己又算是什么人呢?” 赵公子府后院,孔瑶带着自己的几个婢女住了进来,赵欢专门将此院单独划出,以为她训练众女之用。 中午饭后,孔大姐训练基地的第一批学员便也顺利入住了。赵欢亲自跑过来做了动员,看着这些娇滴滴的小姑娘们,不禁恻隐之心大起,私下里对众女交代,若被孔瑶欺负,或者受不了训练强度,第一时间向他报告,他来给她们做主;又跑去对孔瑶叮嘱一番,婆婆妈妈害得女刺客好不厌烦。 院中三十名落难女子成行成列,孔瑶脚踩高筒蛮靴,身着黑色裘皮劲服,手握一条牛皮长鞭,她带来的八名婢女也都身着武士服,飒飒英姿,把众女看得一片羡慕。 赵欢一走孔瑶便命人将通往前院的小门封死,摇曳生姿地走到交头接耳队伍前面,抖腕便是一个震天响亮的鞭花,将众女惊得一跳: “姑娘们,赵欢请了我来训练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是一个混蛋、骗子、伪君子,他嫌你们是公子府的累赘,却不好撵你们走,便只好请了我来,你们识相的最好现在就自己退出,免得遭罪!” “没有人吗?没有人吗?我明确告诉你们,接下来的训练,目的就是为了折磨你们,没有正常的人可以坚持下来,到最后你们还是得走,我现在给你们一次自己退出的机会,离开公子府,离开赵欢这个恶魔,让我来看看,你们当中有聪明人吗?” 众女噤若寒蝉,面面相觑,却仍是无一人开口。 忽然一个勇敢的声音响起,一个瘦弱的身影站出到队前,却是先前领唱“青青子衿”的子燕姑娘: “公子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公子让我上刀山我便上刀山,公子让我下火海我便下火海,我是绝对不会退出的。” 岚音闻言一愣,也并肩站到了她的旁边:“对,我们什么都能忍受,我们绝不退出。” “对,绝不退出。”许多个声音响了起来。 陡然又是一个鞭花炸响,孔瑶暗骂小色胚倒是会收买人心,面上却是冷若冰霜: “看来你们都是笨蛋,你们以为这是对你们的考验吗?你以为你们的公子能救你们吗?真是可笑!你们刚刚错过了唯一走着出去的机会。好了姑娘们,欢迎你们来到——” 孔瑶嘴角邪魅地一勾:“——地狱。” 110.第110章 当你朋友 随着孔瑶的声音落下,众女身后突然冲出四名壮妇,抬着两大桶恶臭的“肥水”,劈头盖脸地泼了过来。 众女猝不及防,惊得一片尖叫。她们经过了司马来洞底的黑暗考验,其中有的当真连死都不怕,但只要是个女子就没有不爱美不喜洁的。孔瑶正是拿捏住了女人的这种特点,上来便给了她们一个下马威,好让她们脱掉身上的娇习恶气。 “姑娘们,这是我送给你们的见面礼!”孔瑶看着她们,嫌恶地掩着口鼻道,“好戏,还在后头。” 空气里弥漫着恶臭,众女身上的衣物尽被肥水泼湿,冬日的寒风一吹,透心的凉。众女看向孔瑶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魔鬼,对此女刺客十分满意,啊地打了一个哈欠: “啧啧啧,瞧瞧你们的脏样子,真是令人恶心。还不快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 众女入住到赵公子府,衣衫单薄杂乱,赵欢为了统一管理,专门命人购置了一批秀丽保暖的绢衣,小姑娘们穿一套放一套,爱惜得很。这是公子亲自为她们买的新衣,现在却被这个女恶魔泼了大粪,光天化日下居然还要她们都脱下来。 “你们都聋了吗?”孔瑶抖腕又是一声鞭响,八名婢女和四名状妇不由分说冲了过去,开始撕扯她们的衣服。 众女脱得只剩小衣,便由一名婢女领着去冲洗身上的秽物。 什么? 浴室? 对不起,没有。 热水? 拜托,不要想太多。 院子的一角放了三十只盛着清水的小桶,三十名女子每人一只,水是冰凉的冷水,还不满,爱洗不洗。姑娘们含着苦泪,面面相觑。 “绝不退出!” 一个细小而决绝的声音道,还是子燕,咬牙说着便将小衣一解,寒颤颤捧起冷冰冰乍骨的清水,仔细擦洗。 这个院落被孔瑶封住,里面都是女子,她们曾赤身露体被关押在地牢,现在有了一个人带头,虽然饱含屈辱与愤怒,也都开始默默清洗身体。 时间未满一刻,孔瑶也不管她们洗干净没有,一人塞给一套麻布罩衫,命令穿上,准备迎接更加残酷的训练。 …… …… 赵欢其实一直在关注着她们,关注着孔瑶,后院虽说被女刺客封死,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时三刻,孔瑶种种恶劣的训练方法还是传到了他这个家主的耳朵里。 赵欢看孔瑶的训练方法倒真有点后世训练特种兵的意思,这个思路自然是对的,但就怕以孔瑶狠厉决然的个性会把握不好尺寸,自己将这众女救出,总不能又害了她们。而且这样训练出来的女卫士,心理上很难说不会有所偏颇。 军事要抓,思想也要抓啊,孔瑶就像是军事长官,最好再给她配个“指导员”,作为副手,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让谁去好呢?自己的亲卫都是大老粗,赵欢想到了婷儿,随即大摇其头,这个丫头他实在驾驭不了,还是让她安安稳稳做账房好。 思忖良久,一个绝佳的人选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徐风! 徐风性格温良和善,恰可以做姑娘们的知心“大姐”,呃,知心欧巴好了;并且他本身就会武,又通晓兵法,那套家传的双头枪法不知能不能外传,能教一些战阵、击剑的常识也是好的。最最最重要的是,就算把他扔进女人堆里,也不怕有什么不该发生的事发生。 赵欢越想越对,觉得这个位置简直就是为徐风量身定做的。不过赵欢也深知,要让徐风进到后院,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孔瑶这个教官的绝对权威还没有树立起来,自己现在安插过去一个这样的人,完全就是给她添乱。再等等,还要再等等,姑娘们你们就再坚持些吧。 赵欢信步漫想,正见徐风低着头拐过回廊,便唤一声道:“徐兄。” 徐风今早被黑肤的话刺激,心中患得患失,一时间竟有些嫌恶自己: “上天不公,为何将风儿生的如此,既不能像男人一样雄气赳赳,又不能像女人一样追求真爱,像自己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是别人的玩物,走到哪里都被人当成笑话。赵欢公子品性高洁之人,对风儿一定很厌恶吧。” 正兀自心如乱麻,忽然便听到赵欢呼唤自己,紧接着就见他笑得春光灿烂过来道: “徐兄,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两人坐到府中小厅玄关前的竹席上,中间摆了一盏火炉。赵欢把自己利用众女发展隐形势力的计划告诉了徐风,并把方才的所思所想也一并道出。 徐风沉吟许久,开口问道: “公子,你为何要将这些都告诉风儿呢?” 赵欢心里暗道,这个徐风果然是女性化思维,看问题永远抓不住重点,听了我这么绝妙的计划,难道不是应该击节赞叹吗?却总去关注那些细枝末节。 赵欢开口解释道:“把此事说与徐兄,自然是当徐兄是自己人。我相信,以徐兄的品格,出得此门,一定会替我将这番话烂在肚子里头的。” 赵欢说的是实话,因为徐风为了自己已与太史华彻底闹翻,断无复合之理,更是将老娘都接了过来,刺客袭府当晚又同他的亲卫并肩杀敌,不知不觉,他在心里已将徐风当成公子府的一份子了。 “自己人……”徐风的眼光闪烁了一下,盈盈下拜道:“公子,风儿有句话,一直想问。” 赵欢赶忙扶起他道:“徐兄这是作甚?有什么话,但问无妨。” “公子,风儿冒昧想问一问,在公子心中,风儿究竟算是什么?” 赵欢看见徐风复杂的神情,忙将眼睛向下一避,心里也不禁自问。签华阁因他与太史华斗狠,他在赵欢眼里是个需要保护的弱者,后来搬到了公子府却又是一个麻烦,曾并肩杀敌自是过命的兄弟,再几日相处下来,又觉得他是个心地善良的苦命人…… 赵欢的眼睛重新抬起了,目光炯炯直视着徐风道: “我一直当徐兄是我的……” 他的语气稍稍顿了一顿,徐风的心瞬间便提起了。 “……好朋友。”赵欢紧接着道。 “我一直当徐兄是我的好朋友。” “好朋友?”徐风的眼神开始晃动。 这是有下人自前院来报:“田单的大公子,田栎将军求见。” 赵欢为了备战大比,与其事先有约,同时还约了韩国使臣冯亭,一听田栎已到,便向徐风告辞一句,前去相迎。 走到回廊尽头,回首道:“徐兄也通兵法,不妨也一起来,与大家讨论一下。” 朋友……徐风犹自喃喃自语一遍,突然眼睛明亮起来,顿时感觉豁然开朗,心境宁静通透,直如长烟一空,皓月千里。 朋友,这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新的角色,从小到大,不管男女,他们或是宠他,或是恶他,或是笑话他,试问有哪个人真正当他是朋友的? 人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是人人都要喝水,徐风的心已经干枯了多年。 楚辞《少司命》曰:乐莫乐兮新相知。 朋友——多么简单多么奇妙的一个称谓,这对他来说是个新的人生角色,但是没关系的,他可以学。 111.第111章 四裨将论阵 田栎来后不久,韩国的冯亭也到了,两人见面同时一愕,随即又一起大笑起来。 赵欢大为不解,问冯亭道:“大兄,难道你们认识?” 田栎抢先答道:“岂止是认识?冯兄年前与我刚打了几场硬仗哩!” 赵欢闻言暗惊,他知道韩使冯亭曾为将领,却未曾想到他与田栎竟打过仗,心道今日所组之局怕是要破。 冯亭则朗然笑道:“幸甚幸甚,田老弟的骂阵卒子着实毒舌得狠。” 田栎道:“口舌再毒,怕也毒不过冯大哥的韩国劲弩啊。” 赵欢见两人一个大哥一个老弟叫着,并没有愤怒不喜,才重新放下心来。 战国纷争,大国之间摩擦不断,斗而不破,时人司空见惯,只要不是像吴越、齐燕这样的世仇,一般的战事并不会太多的引起仇恨。 就在前些日子,齐军援赵,田单捎带手取了韩国的“注人”。韩国地狭,向西直面强秦,野王邑外秦军的河西大营虎视眈眈,韩王为避免两面为战,急遣冯亭为使向齐求和。齐国也并无攻灭韩国的实力与决心,见好就收,两国重归和谐。 赵公子府主厅,拼桌为席,在座的共五人,除了冯亭与田栎,还有徐风。赵欢的亲卫当中,余智威曾为将领,军阵经验最为丰富,于是将他也一并叫来,忝为末座。 今日的主题是稷下学宫的大比。 赵欢先前已从李斯处得知,稷下大比分为“文”“武”“百家”三场。 所谓“文”比就是策论。没杀过猪,还没见过猪跑?有两千年的锦绣文章打底,赵欢不惧。 所谓“百家”则是当时百家学术之辩,应该是他的最弱项,但诸子百家的学说卷帙浩繁,其机谋诡辩实在无法准备。 关键就在于“武”比,与他先前想的不同,武比之武不是个人勇武,而是战阵演武。 早在春秋时期,墨子与公输盘就曾“解带为城,以牒为械”进行攻防演练。到了战国,为适应不断激化的战事,已经发展出了类似后世“沙盘推演”的“案上演武法”。所谓纸上谈兵,但战国无纸,其实讲的就是这种桌案、口头上的演武之法。 赵欢今日聚集这几位武人,就是想要求教行兵打战、军阵破敌之法。他本来还邀请了韩非、李斯,只是他们今日要到荀夫子处听学,于是并没有来。 还是十年窖藏的汾河老酒,煮酒的还是那个胖胖侍女,现在叫做“青梅”。 酒过一巡,开始进入正题,赵欢讲明事情原委。 田栎先口无遮拦地愤愤然道:“那个李园也不知有哪里好,将父亲和小妹哄得团团转,子欢一定要在大比中压他一头,好让我出了心头这口恶气。” 赵欢一脸大义凛然道:“李园此人心机深沉,阴毒非常,我赵欢定要戳穿他的真面目,不让田姑娘上当。” “只是……” 他的语气一变道:“‘文比’‘百家’两场我自可准备充分,但我全无领兵打仗的经验,对什么‘武比’心中当真没底。” 田栎对稷下学宫的“大比”比较了解,不以为然地笑道: “子欢不必妄自菲薄,你是不知,这演兵之法,比之真正的领兵打仗有所不同,重阵法而轻决断,重计谋而轻合变,不考虑双方的战力士气的差异,倒像是一种游戏,便是全无领兵经验的士子,也可以侃侃而谈,头头是道。反而是像我一样的武夫,虽会领兵,却不善于演兵了。听人说,你们赵国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最是精于此道,不知子欢可曾与他有过交流?” 赵欢摇一摇头,听到赵括之名心里一动,史书上说赵括素有贤名果然不假,连远在临淄的齐国人都听说过他,也难怪长平之战时赵孝成王会听信谗言,用他换下老廉颇了。 看赵欢沉吟不语,冯亭说道:“我们既是要助子欢赢得大比,田老弟如此过谦,倒是见外了,我们不妨将自己的见解一一道出,集思广益,相信以子欢的悟性,很快就会精熟此道的。” “冯某不才,原为抛砖之论。” 冯亭喝一大口酒道:“我观兵事推演,首要是一个‘阵’字,如果你所列之阵,对方无法可破,则为不败,对方所列之阵你可以破,则算是胜利。子欢可知阵否?” 赵欢执爵浅拜道:“愿闻其详。” 冯亭继续道: “所谓阵者,既是作战形式,也是作战方法,还是承担作战任务的具体单位。阵,就是秩序,就是纪律。没有纪律,士兵就是一盘散沙;没有秩序,军队就没有战斗力。有了纪律才有秩序,有了秩序才有了阵,有阵才有战斗力,阵强则无往不利,阵散则兵必败。” “《孙膑兵法》有云:‘凡阵有十:有方阵,有圆阵,有疏阵,有数阵,有锥行之阵,有雁行之阵,有钩行之阵,有玄襄之阵,有火阵,有水阵。此皆有所利。’此十阵,为行兵打战的基本阵法。每阵的特性都不相同,可以应付大多数的一般战斗。这,是吴起改良的‘魏舒方阵’,主将局中,四个小阵互为策应,大魏武卒曾凭借此阵尽取河西之地,把秦国关在函谷关内将近百年;这,则是我韩国的‘箭岚大阵’,弩手排为三列为一小阵,小阵也排为三列,为一大阵,前排射击,后排上弦,中排待射,如此轮次击发,有条不紊,管叫三百米之内的一切活物都变成刺猬。” 冯亭一边讲,一边用手指沾了酒水将所说阵法随手画出,寥寥数笔又推演其中变化,可见其军阵功底的深厚。 赵欢边看边听,听到“箭岚”之阵不由吃惊,三段射击法几乎是各个穿越小说中主角的制胜法宝,他本来也想着将来可能派上用场,却没想到这时候早就有了。他一想也是,如果不是有三段射击的战法,各国装备那么多的弩兵何用? 战争会极大地推动军事理论和军事技术的发展,由于古籍的遗失,古代战争所能达到的水平,很多是今人难以想象的。 在一边的田栎却啧啧嘴道:“冯兄说的都是经典之阵,虽然高妙,却有些……啧,过时了。” 他曾与冯亭战场对敌,现在虽然干戈化为玉帛,听冯亭论阵也不禁起了争胜之心: “冯兄你观此阵如何?说着掰折竹筷为战车甲矢,摆成一个阵形。” 冯亭奇道:“这是何阵?” 田栎道:“阵的目的,为克敌存已。此阵乃是我新创之阵,名为‘车壁’,我方以战车环环结营,组成本阵,便是一座移动的钢铁堡垒,用以防骑兵冲击,箭矢强射,立于不败之地。” 冯亭听得暗惊:“田栎所创此阵甚为巧妙,以战车加固阵脚,若再以弓弩手藏于其中对射,骑兵队从侧面迂回进击,韩国的弩阵又焉能抵挡?只是此阵初创,应是还未用到实战当中,他当着我的面演阵,显是对此阵极为自信,我韩国也要赶快想到破解之法才是。” 田栎又道:“此乃我创出的‘新车三阵’之一,另外两阵一名‘车碾’一名‘车犁’,车碾为车兵反复碾杀之阵,车犁为分割包超之阵,非是田某藏私,实在还有需要改进之处,就不拿出来献丑了。” 田栎慷慨意气地说完,徐风温婉柔弱的声音便跟着响起,整个画风为之一变。但不知为何,今天的徐风比之在签华阁时,已少了许多媚态,和风细雨的嗓音,倒似让他多出了一些娴静与潇洒: “徐风自然也是未曾领过兵的,不过家传的古籍中倒是记载有几套阵法,可与子欢公子参详。” 徐风说着也用削葱根般的玉指沾了沾酒,执袖在案上画出一个图形。阵型画出颇为复杂,当然这也与他细致认真的性格有关。 “这是……” 田栎呼一声道:“这难道是孙膑先生的‘九宫八卦阵’?” 徐风轻飘飘道:“古籍中是这么写的。” 田栎道:“我曾听父亲说过,昔年孙膑先生以九宫八卦布阵,上将军庞涓不识,此阵最是精妙,不过对天时、地形要求的极为苛刻,所以先生一生并未用于实战,后来便失传了。父亲曾想还原此阵,却没有成功,却没想到藏于城北徐家。” 徐风道:“只因家族先人曾做过先生的中军司马,曾观先生推演此阵,便有心记了下来。” 看这九宫八卦阵将全军分为九个宫格,大将局中,其余分列八个卦位,据传其中精妙,可夺造化。徐风却只是摆出此阵,不去推演其变化,田栎与冯亭等了半天,也明白了,想是此阵太过珍贵,徐风不想他二人学走。 只是不知散场之后,他会不会与子欢公子“推心置腹”地“推”演一遍呢?二人这样想着,又是遗憾,又是恶趣味,表情很是精彩。 徐风接着又摆出了几个古阵,不过都没有九宫八卦阵精妙,却依然不去推演。原来他自小在父亲的严厉督促下学习,对这些东西都是死记硬背,又无名师指导,所以学的都是徒有其表,其间的变化他并不会。但事关公子大比的胜负,他心忖要尽一份力,所以才把这些不完整的知识道出,倒想着让冯亭和田栎这些行家是否能参透其中玄机,谁知竟被他们想得那么不堪。 “徐风虽未曾领过兵,但也粗通兵事,我认为阵的核心在于一个‘变’字,因时而变,因势而变。阵法无变,只不过是一张图画而已。” 赵欢点一点头。徐风言毕,最后发言的是余智威,他对公子和在场的诸位恭敬一拜: “诸位将军,余某只是个小兵卒子,没有那么高深的学识,却自十岁起便跟我老爹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对战阵之理也有些粗陋的见解,说的不对,诸位将军可莫笑话。” “在我看来,布阵之玄机,在于配合。首先,是各兵种的配合作战,末将曾与秦军作战,秦军布阵,必以三排手持三丈长矛的枪兵在前,其后为三排重甲剑士,又后则为轻甲,再后为弓弩手;暗伏的钩镶手专门用于对付六国的铁戟,骑兵则居于两侧随时准备冲击敌阵;还有玄衣劲甲的铁鹰锐士,和完全不穿铠甲的陷营队,以为奇正。” 听完他描述的秦军军阵,赵欢心底陡然生出一阵寒意,那时的计量单位较短,但矛长三丈,怎么也得接近六米,三层六米的长矛挺起来,便是一道枪林,护住了脆弱的弩手;而大秦劲弩则可以全无后顾之忧地从容射击,以三段战法不断收割人命。 勇冠七雄的铁鹰锐士,将向着敌人的最薄弱处发起奇袭;而陷营队则是另一群怪物,他们身着布衣甚至赤膊袒胸,视死如归,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随时将敌军主力部队拖进一场淤泥般的烂仗。 怪不得!怪不得,六国说起秦军来都是心有余悸,赵欢虽没亲眼见过,只是从余智威的话语间已领略到了秦军令人胆寒的力量。 112.第112章 赵欢悟阵 赵欢心想,这秦国军阵配合,倒是已有了点多兵种联合打击的意思了。 听了余智威所言,冯亭也点一点头: “这位余老弟所言非虚,秦军的厉害,我也曾领教过的。然而,秦阵之所以如此厉害,不只厉害在阵型,还与秦国独有的军制、爵制乃至生活习气等各个方面都有相关。” 他端起酒爵浅呷一小口道: “当年商君为秦定下二十爵制,斩敌方甲士一人,即可封爵一级,赏赐土地、仆人,杀敌越多,爵位越高,赏赐越丰;战死者,国家会给予抚恤,父母妻儿皆有所养。所以秦军将士见敌如见功,杀敌似抢功,出生入死全无后顾之忧,此阵才可以成。若是六国中任何一国摆出此阵,却必定大乱。” 余智威道:“冯将军见识高深,非我辈莽夫所能及也。” 冯亭将爵中残酒一饮而尽,又将酒爵递给青梅酌满,说道:“说是为子欢解阵,老冯却跑题了,自罚一杯,子欢勿怪。” 赵欢道:“如此高妙之论,若也算跑题的话,大兄可要多多跑题才是。” 冯亭道:“跑题好说,只怕子欢要当老冯故意赚你的好酒哩!” 赵欢大方道:“酒水管够,青梅啊,你快再去着人搬一坛来。” 胖胖的婢女泛起了愁: “公子啊,夫人交代了,今日最多只能喝一坛的。” “啊?呃,这个额……” 听闻此言,田栎拍手大笑,徐风也不禁掩口,冯亭眯起醉眼道:“一坛就够一坛就够,喝酒事小,得罪了女主人,以后怕是连你赵公子府的大门都不让进了。” 众人又是一笑,赵欢尴尬地挠一挠头:“哪会哪会?” 几人边谈边饮,又具体演示了几个基本的攻防阵型,教给赵欢案上演阵的规则和方法。 一坛酒尽,恰恰喝到微醺,几人各自散去,赵欢披上衣服独自来到庭院。 夜色清凉,星野低垂,赵欢在花园的石亭中坐定。 方才他只顾得听,只觉得学到了很多东西,现在略一回想,却又不禁皱眉:怎么听了这几个内行解阵,自己的心里,反而更糊涂了呢? 当然,他先前的心里也是糊涂的。这两种糊涂却又不同。 先前的糊涂,是“隔岸观火”,是“不明觉厉”;现在的糊涂却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也许是因为几人所发之见解的角度各不相同,层层叠压在赵欢这个门外汉的心里头,便使得他一下子完成了这种“质的飞跃”。 赵欢安慰自己道: “阵这种东西嘛,对于来自两千年后的自己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我随口一说,一下子便能说出好几十个呢:少林寺的罗汉阵、丐帮的打狗棍阵、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 呃……金大侠,请先退下。 赵欢犹自咬牙不甘心道:“十绝阵,诛仙阵,万仙阵……” 这个……《封神演义》也不行吗? “好吧,我并不懂阵。” 赵欢最后不得不丧气地承认,心思烦乱地出了一口长气,摇着脑袋盘腿而坐,渐渐入定,凝神冥想。 阵,到底是什么? 可以看到,中国的历史上有两种阵: 一种便像秦国的军阵,魏国的魏舒方阵,韩国的弩阵,赵国的突骑之阵,作战所靠的是己方阵型稳固,以己方的战力破敌于外; 另一种则多见于野史演义,更为玄奥,讲究的是破敌于内,像是曹仁摆的八门金锁阵,岳飞在牛头山设的布袋阵,诸葛孔明所设的八阵图等等等等。 其实这两种阵,在历史上都是真实存在的。 进攻是阵, 固守也是阵; 千里奔袭是阵, 烟月迷魂也是阵。 长平之战,秦赵两国百万雄师对峙,拼的是阵; 温泉关口,三百个斯巴达勇士挡住五十万波斯大军,所依赖的,也是阵。 阵成,可以摆脱单兵战力的简单积累,从而使整个军队的战斗力几何增长。 阵破,则会如山陵崩塌,大河决口,使军队的战斗力迅速殆尽。 立于阵中,将士们便会感到安心,受到鼓舞; 面于阵前,敌人们便会感到恐惧,受到威压。 为什么会如此呢? 是什么让阵有了如此的魔力? 想着这些问题,赵欢心思急转,微微睁开双眼,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头顶一只勤劳的蜘蛛正在网天。 布阵! 首要的是明确目的: 前进,为什么前进,为什么士兵们会听命前进? 进攻,为什么进攻,为什么士兵们的进攻会强而有力? 防守,为什么防守,为什么士兵们的防守会固若金汤? 后撤,又为什么后撤,为什么士兵们后撤会有条不紊? 阵,影响着构成它的每一个人,这种影响又由每一个人所构成。 这种无形的力量,是什么? 这是人的心思,也就是人的逻辑。 单兵的逻辑,组成了队伍的逻辑, 队伍的逻辑,又组成兵种逻辑, 不同兵种的逻辑,则形成全军的逻辑, 全军的逻辑,便是阵的逻辑, 阵的逻辑,也就是主将的逻辑。 如此—— 无数个点连成了线, 无数条线网成了面, 无数的面叠而成体, 最后整体又汇于一个重心! 这便是一个逻辑的循环 ——“阵即逻辑!” 赵欢的灵台突然划过一道光亮,仿佛万里平野降下一颗夺目的流星,顿时感到豁然开朗。 不错不错, 三段射击是逻辑; 兵种协作也是逻辑, 九宫、八卦、天罡北斗、六丁六甲、三才两仪, 则更是天然的逻辑。 进、退、攻、防, 横、纵、方、圆, 皆是逻辑。 每个士兵做出的每个抉择,每个战术动作,也都是逻辑使然。 阵的本质就是逻辑。 先有逻辑,然后才有阵。 逻辑成而阵成, 逻辑破则阵亡! 逻辑理得顺了,阵才会周转自如; 阵的逻辑性越强,便会越有战斗力。 同样的士兵,同样的阵型,在不同人的手里,发挥出来的威力却不同,便是因为为将者对阵法逻辑领会的程度不同。 秦军的阵,之所以六国无法使用,则是因为以六国之国情政情,阵的逻辑无法成立。 赵欢一声长啸而起,想通了其中关节,心中的喜悦与感悟,立即想要找人分享,冯亭、田栎已走,余智威又是个粗人,赵欢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徐风。 赵欢忘乎所以地一路小跑,到了跨院门也不敲,推门直入,喊道:“徐兄!”脸上的表情却是一愕: “毓儿,怎么你也在啊?” 113.第113章 三个男人一台戏 “相公!” 灵毓闻声一惊,那方才还拉扯在徐风身上的小手连忙收回。 “你们……在做什么?” 赵欢充满狐疑的声音道。 虽然徐风不能算是个男人,但是——不算男人的男人,他也是男人啊!而且,光就外表来讲的话,还是个极美的男人。 徐风自住到公子府,就一直宿于内宅的跨院,接触女眷十分方便。难道说……难道说竟……赵欢的头上顿时就渗出了一层绿毛汗。 看着他的表情,灵毓、徐风连忙同时摆手:“不是不是的……” “我……”两人一起开口,话头又撞在了一起。 “他……”两人同时又道。 “哎呀!” 灵毓罕见恼怒地一跺小脚:“相公,是徐公子要不辞而别,毓儿正要拦下他呢。” “不辞而别?” 赵欢的目光循向室内,果见行李已经打好了包,绣榻上更是放着一个小布包袱。 “徐兄你这是?” 徐风低垂着眼帘,沉默不语。 赵欢向灵毓道:“毓儿你先回房去,我同徐兄有话要说。” “哦。”灵毓点一点头,小姑娘刚走出几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却在外响起: “子欢大半夜的不睡,来找徐风,又做什么?” “孔姐姐!”灵毓看见立在院中的那条婀娜人影,立即唤一声道。 只见她已将黑色劲服换下,头戴珠花,身穿一条收腰极窄的大红色罗裙,衬着夜色,煞是好看。孔瑶?她不是在后院吗? “呃……” 赵欢一动念,神情便是微微一怔,心中却大骂自己几声:“靠,你呃什么呃?你心虚个什么?关键时刻你学什么韩非?这下可真是说也说不清了。” “嗯?” 听孔瑶这么一说,小姑娘一双雾煞煞的眼睛也询问起来。 赵欢板起面孔做道学先生状,字正腔圆对灵毓道:“为夫来找徐公子,自然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商量。”却又怕孔瑶再说什么有的没的,忙语速一快抢先问道:“孔姑娘你不是在后院吗?怎地出来了?” “嘁~” 孔瑶看他一副假正经的模样就心生讨厌,掩口打了一小小哈欠: “出来散散心,不可以吗?走,咱们姐妹说小话儿去,不理这只大尾巴狼,就让他们俩男人啊……忙~吧~”说着拉着灵毓便走。 “喂孔瑶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诶,毓儿你别走啊,为夫还有话讲!” “孔瑶你别拉毓儿走啊!” “喂喂,徐风你也不许走。” 孔瑶拉着毓儿,回头笑着对他挑动两下长眉;赵欢兀自手忙脚乱,长臂在门口一撑,挡住了徐风的去路。 门板咚的一声,两个女子同时转回了头,小嘴同时长成O型。 “赵欢连忙将手贴紧身体放下,在腿上蹭啊蹭啊,在心里不断强调:“这是门这是门,既然是门,就不能算是壁咚是吧。”“毓儿,你们不是走了吗?”这话一出口,又觉失言。 果然,二女闻言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风见机也背起了小布包袱,小碎步向院门而去。 “徐风,你给我站住!” 赵欢猛地一声大叫,徐风的步子便定在了原地,走不动了,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徐风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对这比女人还要娇柔的男人大吼。有时候简单粗暴真的要比耐心更有力量。 “为什么要不辞而别?我当你是朋友,你倒好,说走就走。好!你走好了,快走!若不是你还有个六旬的老母,我才懒得管你!” 徐风满心委屈,却躲闪着他的眼睛,低下头道: “我本来打算走后,留下封信的,在信上会再说清楚。谁知正巧毓夫人亲自领了下人来送取暖的火盆,信,还未来得及写……毓夫人好心劝留,后来你就到了。” 徐风像个挨了吵的小媳妇,默默地道:“在赵公子府住的这几日,实是我十年来过得最无忧最开心的几日。” “那你为何还要走?” “因为徐风不想靠着别人的庇护与施舍度日。” 听到这个理由,最怕麻烦的赵欢心里腻歪:“阿西吧,这么多年你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嘛?”但看着徐风,这句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我们是朋友。”赵欢大声地强调道。 “正因为是朋友,才不愿意。” 徐风似是解释,似是赌气,少见地将语气加快。 有的时候,人就是这样,若别人都轻他贱他唾弃他,他可能会浑浑噩噩的苟活;但在真正朋友面前,他却不得不在乎自己的尊严与体面。 以前徐风的人生中没有朋友,只有看客和恩主,狂热的追求者和无数冷漠、鄙夷的路人。就在今天,他有了一个朋友,他不能让朋友看轻自己。他要像样地活着,他要活出样子! “明白了。”赵欢点一点头。 “那如果不是庇护和施舍?” 赵欢盯着他的眼睛道:“而是朋友的关心和帮助呢?” 徐风整个人愣了一下,赵欢则又道: “朋友间不是应该互相关心和帮助的嘛。我帮助你,同样的,我也需要你的帮助。” “我?我又能帮助公子什么呢?” 赵欢看着徐风的改变,颇有一些感慨,若是没有自己横插一杠子的话,他也许还安心自得做着太史华的男宠吧,现在,将来,却注定不一样了,然而又将何去何从呢? 还有毓儿、王卷、卫离、孙奕、黑肤、孔瑶、王翦,还有那一百多位落难的女子……这些人,这个世界,都将发生不可逆转的偏移与改变。 “我又能帮助公子什么呢?”徐风问着。 赵欢道:“我要你——” 徐风的眼睛蓦然睁大,心脏快要跳出了体腔,赵欢却大喘气似的,缓缓接道: “——同我一起,见证这个天下!” …… …… 螭园之中,歌台暖响,水汽氤氲,直如仙境。 一座假山之后,两个交缠在一起的朦胧人影,是一男一女,少女秀美,男人则更是俊朗非凡。 须臾,细喘的少女伏在男人的怀里道:“李大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恋尘走?” 原来,这女孩儿名作恋尘,是螭园中专门侍候太史云央的婢女。 男人道:“尘儿放心,我李园言出必行,纵算我拼尽性命,也要将尘儿救出这座无形的牢笼。不然就让我……” “不许说。” 少女的盈盈玉手忙将男人的嘴按住,眼眸里满是幸福,“嗯,李大哥说能,就一定能,尘儿相信。” 李园温柔而可靠的声音道:“等我们逃出这临淄城,就去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我打猎,你织布,咱们生一大堆娃娃,可好?” 怀春少女的脸上顿起一片绯红:“一大堆?你当人家是猪啊?” “尘儿不喜欢小孩?那咱就不生。”李园憨厚地挠一挠头,宠溺地道。 恋尘又急忙说:“谁说人家……谁说人家不愿意了。”滚烫的小脸儿已经快要藏到男人的衣襟里面。 正此浓情蜜意时,男人却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李大哥怎么了?”恋尘少女抬头一看,却见李园的眼中已经闪出了泪光。 “李大哥,出了什么事吗?不要吓我!” 李园噙着眼花道:“尘儿,大哥本不该骗你的,我被那赵国的长安君逼迫,已经与他定下了生死之约,便在两日之后在稷下学宫决斗。两日之后,大哥就不知还有没有命来看尘儿了。”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 “什么?李大哥。那我们现在就走!” “不行的,若我不去参加的话,他就会把他犯下的累累罪行,都推在我的头上,到时候整个齐国都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 恋尘的身体颤抖起来:“岂有此理,他怎么可以如此霸道!” “唉——”李园叹一口气道:“他是赵国公子,身份尊贵无比,我一阶寒门布衣,自是无法同他相争的。” “我去告诉三小姐去,让她做主,三小姐人很好的。” “不可以!” 李园忙道:“我们私定终身,已是触犯了大忌。太史小姐御下虽然宽和,但知道了我们的事,也一定不会让我们走的。” “那怎么办?”婢女恋尘快要急得哭了。 “尘儿莫急,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不过……”李园看着火候到了,将嘴贴在少女耳边交代一番。 恋尘听后吃了一惊,迟疑地道:“这样……真的行么?” 李园拉着她的小手,握在自己温暖的手心:“尘儿放心,我们又不害是要公子欢的性命,只要把他绊住一日,就不算是我爽约了,到时候我们便可以一起远走高飞,去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恋尘眸光闪闪,眼前仿佛展开无限憧憬,终于点了点头,下定决心: “嗯,我听李大哥的。” 114.第114章 远方 “天下?” 徐风提着的心骤然放下了,眼中现出了一种遥远的迷惘。 自他家道衰落,这些年里只知苟且求活,凭着一副皮相屈意承欢,可耻地换来自己与老母亲的安全富足,睁眼闭眼间尽是狼狈,但现在赵欢却告诉他,要让他去见证天下。 天下?那又是什么呢? 稷下学子喜欢妄言天下,他们张口苍生,闭口社稷,动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然而又有几人真正理解“天下”? 天下,是自己这样的人可以想的吗? 徐风自惭地微低着头,自我感觉良好的赵欢本以为自己虎躯一震,他定然会为自己的“王霸之气所折服”,至少也该纳头一拜啊! 可是终于是没有,赵欢也丧气地将头一垂,骂自己一句:请说人话! “好吧,首先,我想请徐公子做我亲卫的教习。”赵欢道。 “教习?公子手下的亲卫各个武艺非凡,未必比徐风差,徐风又如何去教他们呢?” “不不不,谁说让你教他们武艺了?”赵欢摇一摇头,“我要你教他们写字。” “写字?” “对!” 赵欢将自己的计划与构想缓缓道出,还是那句话,刘备有关张赵马,朱元璋又刘基徐达常遇春,生于乱世怎能没有一套自己的人马班底呢? 当世名将辈出,乐毅、田单老一代的传奇犹在,赵国的李牧、秦国的蒙氏兄弟将要崛起,还有白起、赵奢、廉颇、四大公子,奈何自己手上的好牌只有一张“王翦”,还是低幼版的。 牌不好,便要尽力把牌打好,既然不给我名将,我就自己养! 一直以来,赵欢都按照将军的标准对这些家将严格要求,但加强武力的同时,他越发觉出文化水平对一个将军的重要性,有时候自己想灌输给他们一些后世的经典战例,但往往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要给他们补补文化课,不要求他们个个能“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起码得会简单的算术,得识字吧。 提到学知识,赵欢自然也认识许多文士名家,像韩非、李斯等等,但要让未来的秦相给丘八们上课?想想还是算了,而想到徐风,也只因他是自己人。 “自己人……” 今晚的徐风像是比平时都要迟钝,听到了什么总要重复一遍,心中的自惭被渐起的一股暖流冲淡。 赵欢忽然哎呀一拍脑门:“对了对了,说这么多,正事却要忘了。” “还有正事?合着方才都不是正事?”徐风不由苦笑地摇一摇头,“自家这位公子啊!” “自家?” 徐风环视这间不大却很亲切的小屋,和小屋里到处堆满的行李,良久,挎着的小包袱终于肯舍得放下。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赵欢便把今夜悟阵所得说了出来,没有了最初“闻道”的兴奋,却更多了一分理性与从容。 所谓阵的核心乃是逻辑。 先有逻辑,然后有阵。 要想一个阵坚不可摧、周转自如,就需要形成环环紧扣的逻辑链,紧密连接的逻辑网。 赵欢很认真发表了半天,徐风便更认真地听了半天,最后不禁弱弱插了一句:“敢问公子,逻辑是什么?” 口若悬河的赵欢一愣,登时便就傻了,逻辑一词是近代的舶来品,逻辑是道理,又不只是道理,逻辑是心理,也不仅心理,或者可以说逻辑是道,但还是少了那么点味道。 正在赵欢沉思的时候,徐风已从行李中抱出了一堆泛黄羊皮纸,原是一张张的阵图。 “你这是……这不是你家传的阵图吗?” “家传阵图?” 徐风落寞的笑了一下:“在我徐家它们就只是图而已。” 徐风道:“公子说过,朋友是要互相帮助的。” 阵图一张张席地铺开,两个年轻人各拿着一盏油灯,时而撅着屁股研究,时而指指点点地争论,时而双双陷入沉思,时而捶地大喜,时而大皱愁眉,不知不觉地,夜已深沉。 诺大的临淄城已经进入了甜憩,孔武有力的亲卫和签华阁的剑侍护卫着赵公子府; 大门口,黑肤又在罚哨;一人风风火火从外归来,却是奉了公子之命到临淄城冶铁大家处,订制新武器的卫离; 后院的姑娘们已经入睡,一天的劳累下来,不时有人发出细细的鼾声,岚音子燕却均和衣而眠,睡得极浅,不知等待着她们的又是怎样的考研; 孔瑶与灵毓虽然相处日短,却感情很好,姐妹的共同话题,自是绕不开那个可恼的男人,咯咯咯地小话儿许久,灵毓就寝,孔瑶正准备回到后院,给姑娘们再上一堂终生难忘的课; 演武场上,小王翦才刚刚将今天的最后一剑砍完; 隔壁宅中,韩非和李斯刚刚下了荀夫子的晚课,还带来了一个邀请…… 有时候,人活着不只要需要安全感,还需要有所归属。 有时候,人生不应只是苟且,还应该看到远方。 …… …… 远方,秦国的虎狼之师收缩了伸向赵国的触角,把目标转向了韩国。 大军东出,连下韩国九座城池,虎视南阳,进逼太行山道,韩军的五万俘虏尽被斩首,率领这支军队的正是大名鼎鼎的武安君白起。 武安君牙帐之下,他的三名公子亲自为将。 大公子白术身长丈二,膂力过人。 二公子白诩猿臂善射,百步穿杨。 三公子白威剑艺高绝,深谙军韬。尤其这三公子长相极俊,唇珠翘翘,下巴尖尖,要不是这位公子战力极强,而且脾气极暴,常常是长眉冷竖,杏眼含威,可真要让人以为她是个女人了。 秦国国都的咸阳宫中,丞相范雎正在向秦王进言。 “与赵议和?” 秦王嬴稷沉声诘问:“赵国兵强马壮,已成了我大秦东出最大的障碍,秦赵之间的碰撞已经不可避免,丞相给寡人献的计策,难道就是议和吗?” 范雎听了秦王的暗讽,脸上神情颇不以为然,秦王声落,他马上接道: “禀王上,赵国惠文王在位时,名臣济济,良将辈出;赵奢更是曾在阙与大败我秦军,赵国不可轻视啊。” “哈哈,赳赳老秦,何惧战事,难道丞相却害怕了?” “害怕?对,我是害怕,我是害怕秦军会败,秦国的儿郎们会白白送死。” 范雎声震殿梁,转而又低沉道: “赵惠文王崩殂,公子丹即位,王上岂不闻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现在赵国的朝局有老太后把着,但我近日听闻,这赵威后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赵国新王逐渐开始亲政,虞卿已被罢相,蔺相如也已赋闲在家。我秦国这时,正当示弱于赵,等待时机成熟,一战而决。” 秦王稷思忖良久,道: “丞相说的有理,但现在求和,我怕赵国未必肯呐。” 范雎道:“肯与不肯,在于秦国的诚意。示之以诚,赵国自无不肯之理。” “如何示诚?” 范雎向前走近了一步,声音又压低一分:“安国君公子柱……” “不可不可!”秦王马上道,“寡人三个儿子之中,悼儿早夭,辉儿因犯事被寡人封到了蜀郡,唯余一个柱儿,如何能送到他国为质?” 范雎道:“大王请听臣把话说完,自悼太子薨逝,太子之位空悬多年,大王既看重公子柱,不妨册封其为太子。而公子柱子嗣众多,大王则大可在其庶出子中挑选一人,送到赵国为质。这样既可向赵国展示诚意,又可安抚公子柱失去儿子之痛。” 范雎继续压低嗓音,站得离秦王更近了:“就算来日秦赵开战,质子难保,秦国所损失的,最多也不过是个庶出的王孙而已。” 秦王听完眉头一皱,却马上舒展开来:“丞相果然妙计!这件事你去安排。” 范雎转身大步回到臣属所应在的位置,合袖执礼,决然一声:“嗨!”风风火火而去。 …… …… 赵国邯郸,平原君府,平原君赵胜反复摩挲着手中的三张羊皮纸。 其一,是长安君从齐国寄来的密件,上面论证了一种新的军粮改良方案,用石磨将小麦磨粉,然后黏合蒸熟,这样军队将士便可以小麦粉制成的固食,来代替难以携带,充饥效果不佳的流食、粒食,这套改革方案,其实已经大大超出了军事的范围之外。 这本是一件可以大表其功的事,可是…… 他面前的第二份,是他派在长安君府的细作寄回的密报,信说长安君在临淄城中荒奢淫逸,强抢民女,与齐国公族交恶,总之很是恶劣。 而第三封,则是赵国使臣公孙伏英传回给赵王的奏报,上面更给长安君列出了十大罪状,样样都往罄竹难书的方向上靠,但不知怎么,赵胜却从其中读出了一种维护的感觉。 长安君是他看着长大的,但现在怎么却看不清了呢。 115.第115章 游历稷下学宫 翌日,雄鸡破晓,赵欢准时起床,给身边的灵毓掖了掖被角,照例参加每日的晨练。 昨夜他和徐风研究阵图到半夜,子时一过,赵欢虽意犹未尽,还是马上直奔毓儿的香闺。 这几日,他旦旦而伐,小丫头吃不消了,又担心夫君的身体耗损过甚,昨日本来说好了分房睡的。谁知晚上闹出了壁咚徐风这事,加上孔瑶在旁煽风点火,叫他怎么不急。 赵欢急于自证,自然是鞠躬尽瘁,灵毓儿大呼讨饶,也不得不承认相公真的很直,非常的直。赵欢拥着女孩玲珑的身体,咬着耳朵好一番甜情蜜意,感动得小丫头快要哭了,小猫一样依偎在男人怀里,轻轻问道:“相公,花珠妹妹的事,你可打算怎么办呀?” 睡意朦胧的赵欢一下子便警惕起来,先捏了捏小丫头鼻头:“上次不是都说了嘛?可是孔瑶那个女妖精又给毓儿说了些什么?以后啊你离她远点,省得跟她都学坏了。” 怀中的少女嘤咛一声,抗议道:“相公怎么这么说孔瑶姐姐,她待毓儿很好的。” “而且,我觉得孔姐姐说的很对啊,你现在嫌麻烦不说清楚,等到大比结束便不好说了。临淄城里的人都道你若赢得大比,就要娶花珠妹妹过门儿,到时候你却反悔了,岂不是要她难堪吗?” “嗯,逃避不是办法,是该去把话说开了。” 赵欢想着灵毓的话,一早上的晨练都心不在焉。 “干爹!”旁边的小王翦脆生生地叫喊。 “唔,翦儿有什么事?”赵欢将剑在身后倒提,摸摸他的冲天揪道。 “干爹你练剑不认真!我都喊你好几声了。” 王翦躲开赵欢的手,抱着小胳膊生气地道。 赵欢笑嘻嘻地蹲下身子:“只要我的翦儿好好练剑就好了,到时候给干爹当将军,你说好不?” “哼!干爹又找借口岔开话题。” “岔开话题?”赵欢皱起眉头,很认真道:“小孩子懂的这么多,小心长不高哦。” 王翦却吐舌做了个鬼脸:“我都问过公孙爷爷了,干爹你就会骗人。” “什么什么?公孙……爷爷?!” 赵欢大感不爽起来,我是干爹,他是爷爷,明摆着大我一辈儿,岂不是公孙老头占尽便宜? 虽然实际公孙伏英确实大他好多,但两人一向平辈论交。赵欢暗自腹诽:“好个老公孙,想是上次被砸雪球还记着仇,抓我不到,就拿小孩子出气。” 非人哉! 正在这时,仆役来报,门外韩非公子和李斯求见。 赵欢捏捏王翦的小脸,向着卫离交代一声,便亲自迎出门去。 三人一阵寒暄,赵欢方要请两人入府饮酒,李斯却笑着一躬:“此来非是为了子欢的好酒,却是为家师做一回信使,有请子欢到稷下学宫一游。” “什么?荀夫子要见我?” 赵欢先吃一惊,转而却马上释然了:“既然自己和学生都成了酒友,老师要见自己又有什么稀奇?” 李斯笑道:“还不是因为子非在老师面前大加赞赏,老师问他为何,他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全话。” 韩非抗议道:“师兄口舌倒……倒是很快。也不帮腔,只说请你亲,亲……亲亲亲……” “亲去见他。”赵欢替他着急,忙上接一句,不然这亲亲亲亲的,可不知会把老夫子亲出朵什么花来。 “啊对!” 韩非如释重负,摇摇头道,“子欢比师兄厚……厚,厚道多了。” 赵欢知道二人虽然看似潇洒旷达,实则生活十分窘迫,一日两餐都要细细打算,便强拉着两人在府中用过了早餐,这才同二人上路。 体验了战国版自助餐的两人一路打着饱嗝,当即共同做了一个决定,把两公子府之间的围墙打通一个小门,日后也好方便来探(ceng)讨(chi)学(ceng)术(he)。 赵欢乐得糊涂,这一顿饭,值! …… …… 稷下学宫位于临淄城的西南,齐桓公田午在临近稷门的地方设立学宫,成为了世界上第一所由官方举办、私家主持的高等学府。 需要注意的是,这位战国的齐桓公田午,与春秋时期的齐桓公姜小白谥号相同,但治国为政的功绩可就大大不如了,除了草创学宫以外别无建树,倒是在史书上唯留下一段“讳疾忌医”的典故,也算是为了中国恢弘的成语事业贡献了自己的一分力量。 稷下学宫初立之时,便在列国的学术界中引起一阵轩然大波。稷下学士由国家供养,无论哪家哪派,坐而论道,以理服人,天下学子争相涌来。当时诸国之中,唯有位于魏国安邑的洞香春,或可与之较一时之风。 但随着魏国霸主地位的丧失,加之魏惠王迁都大梁,洞香春酒肆逐渐黯淡了下来,而稷下学宫却逐渐攀至全盛。到乐毅五国伐齐,临淄城破,被燕国奉为上宾的邹衍亲自出面,力保稷下学宫上下无虞。 齐国复国以来,一番休养生息,稷下学宫又延请了当世大儒荀况来做祭酒,往日的辉煌与繁荣又渐渐开始重现。 赵欢一行的车马在稷门内停定,他由二人领着,进到面前的一座小型宫殿,又穿厅过廊来到了荀老夫子的居所。 李斯进去禀报,剩下两人在门外垂手候立,时间过去了足足一刻,李斯才从里面出来,向赵欢尴尬道: “老师室内正有贵客,我被书僮拦下,在门外等了好久也不见客人出来,想是一时三刻都不会结束了。” 赵欢道:“这么说,我可以走了?” 李斯苦笑道:“稷下学宫乃是天下学子膜拜的圣地,子欢倒好,来了也不多看一眼便要回府。早听说赵公子府中养着一百多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也难怪子欢这么恋家了。” 赵欢听了脸上一红道:“谁说我要回府了,我说的走啊,正是要走着四处逛逛,好瞻仰一下先贤们的精神?怎么?不是用走,又没人给我个窜天猴,我难道还能飞么?” 李斯哎呀道:“我怎地忘了,子欢有张苏秦张仪般莲花妙口,这下稷下那些颠黑倒白的家伙们可要遇到对手了。只是不知,这窜天猴又是什么物事,为何没它便不能飞呢?” “呃,这窜天猴是……哎快看那边好生热闹,你们忙吧,我去转转。” “子欢!” 两人在身后唤道,赵欢却摆摆手:“你们自去忙吧,我随便转转便好。”大步而去。 “我们忙?”李斯、韩非对视一眼,皆是一声苦笑:“我们忙什么呀?” 116.第116章 “合同异”“离坚白” 赵欢扔下李斯、韩非,兀自走向人群,走到近处,则见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一座飞檐翘角的亭阁,亭阁之中面对面站立着两个白面微须的中年男子,一个身着白衣,一个身着紫衣。 两个人的中间,亭柱上悬挂着一块高大的木牌,上写有字。战国时期,中原各国皆写大篆,字形也是大同小异,赵欢继承了长安君的零星记忆,又经过了一个月的耳濡目染,对于齐国的文字虽不能完全掌握,这几个字却还是认识的。 上面写的是“秦无名将”。 原来,这是稷下学士正在进行的一场论辩,“秦无名将”就是辩题,紫衣男子隐隐站于辩题一处,应是本题的辨主。对面的白衣男子刚刚发表完了论点,现在又轮到紫衣服的男人发言了。 赵欢的注意力立即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一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见识真正的战国论战,自是感到好奇新鲜,这第二嘛,便是这个辩题太惹眼了。 “秦无名将”? 众所周知,秦国自来名将辈出,前有司马错、樗里疾,后有白起、王龁,怎能说秦无名将呢? 这样的立论焉能站得住脚? 只听紫衣男子开口道: “所谓‘秦将’乃秦国之将,所表的乃是国别;所谓‘名将’即有名之将,所表的乃是名声。其国别籍贯者,乃是先天生就;其名声显望,却得自后天累积。先天与后天,这本就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属性,以先天来求后天,岂不是荒唐吗?” 紫衣人将双手一摊,仿佛这不过是天下最明白无误的道理,然后继续道: “所求以‘秦将’求不出‘名将’,以‘名将’也求不出‘秦将’。所以,“秦将”非“名将”也。既然秦将非名将,则秦无名将也!” 紫衣人声落,众人拍手喝彩。 赵欢不禁大跌眼镜:“特么的这样也可以?”略一扭头,却见到身边一个身着粗布黑衣的青年人,歪着头双眉紧皱,聚精会神很是很是认真。 赵欢环顾四周,亦有许多士子做思考状,有的洋洋得意,有的则扼腕痛心,当然也有的不以为然。 对面白衣男子立即辩道:“秦将者,将也;名将者,亦为将也,两者的本质皆为将,所以秦将为名将也。” “秦将为将?” 紫衣男子轻蔑地一笑:“秦将非将也!” “若求‘秦将’,则齐将不至,楚将不至,燕将不至,韩将不至,赵将不至,魏将也不至;若求‘将’,则六国之将皆有至,所以秦将非将也。既然秦将非将,则秦国无将,自然秦无名将也。” 这一番话听得赵欢目瞪口呆,简直可以说是三观尽碎。 先前看到这个论题,他本以为会有幸看到一场言之凿凿的煌煌论战,却不想是像后世小学生吵架一般的拙劣诡辩。 赵欢听得再也忍不住了,从鼻孔里便是一声冷哼:“切!” 他身边的黑衣青年立即把头转向赵欢,眯起眼睛道:“莫非这位先生有什么高见?” 赵欢上下打量一番年轻人,只见他瘦高的个头,穿着一件宽松的麻衣,挽起的袖子露出的胳臂手掌却都很是白细,则表明他是一名五谷不勤的寒门学子,五官分开来看都很精致,但似乎配合得不是很好,尤其是眉梢耷拉,透着一股子酸腐味道。 赵欢道:“台上这两位实在不很高明,鄙人不才,高见没有,低见倒是有那么几句。” “低见?”黑衣青年八字的眉毛一抬:“愿闻其详。” 赵欢道:“不过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罢了。以紫衣之论推断,既然‘秦将非将’,自然也大可以推出‘名将非将’,既然秦将非将,名将非将,则秦将等同于名将,则‘秦无名将’的论题可破。” 黑衣青年道:“既然先生有法可驳论题,为何不上前一试呢?” 赵欢大摇其头:“这个风头还是不出了好,况且我也未必能将对方说服。俗话说得好,永远不要与白痴争论,他们会利用他们在白痴界的丰富经验将你一举驳倒,让你变得白痴不如。” 黑衣青年听了不由咯咯一笑:“先生一张利嘴好生刻薄。不去做名家,也当真是可惜了。” “名家?可是有名大家的意思吗?” 赵欢自忖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人太谦虚,受人一夸呀,便又不好意思起来。 “先生不识‘名家’?”黑衣青年大吃一惊,听了赵欢的话想笑,却又马上忍住,整个脸憋得通红,身体抖动,把笑声全都咽进了腹里。 “哦!你是说那个‘名家’啊~” 不学无术的赵欢忙做恍然大悟状,其实被黑衣青年这么一说,他还真就记起了诸子百家之中似乎有这么一派。 黑衣青年强自正颜道:“对,‘名家’,以‘名’论尽天下之家也。这辩论的两人所持的就是名家的论点。其实虽然荒唐,他们的所论所表,在学术上未必没有道理。” 黑衣青年又歪头想了一阵,道:“比如那位白衣辩手,所持的论点得自惠施,称作‘合同异’,认为‘天与地卑,山与泽平’,主张‘泛爱万物,天下一体’。” 赵欢问道:“天地上下有分,岂会同尊卑?山与泽高低有别,又岂会同平呢?” 黑衣青年便辩道: “太阳自升起便开始向西落下,人自出生便开始步向死亡。山虽高,却来自一粒粒土的积累,泽虽深,也是因一寸寸土壤的流失,那么向泽中一点点填土,自可成山,把山的土石一点点挖走,则也可为泽,这一派的名家认为,世间万物的本源皆是相同的。” 赵欢皱眉道:“非也非也,这一学说看似有道理,却忽略了‘量变’与‘质变’的差异。太阳运行,自地平线到天中便称为升起,过了天中才算落下。山泽的土石变化,凹于地面便谓之泽,凸于地面才称之山。每一种变化都有一个临界点,量变引起质变,但一旦质变产生,物质的性质便不同了。” 那人兀自思索许久,才道:“量变?质变?先生论调新颖,在下受教。” 赵欢总算捞回了点面子,心里暗暗一声:“嘁,这算什么?我还没用上马克思唯物主义辩证法呢!” 他心中得意,装模作样地不耻下问道:“白衣服的叫做‘合同异’,紫衣服的论点又叫什么?” “那位紫衣人所持观点呢,则来自赵国的大名家公孙龙子,称做‘离坚白’。” 黑衣青年继续道:“所谓离坚白者,便是说‘坚白石’的‘坚硬’与‘白’是互相分离的。因为‘坚硬’来自于触感,而‘白’则来自于视觉,而视觉、触感自然不能等同,亦无法相互交换。所以,得其白者便失其硬,得其硬者又会失其白,所以世界上有白石头,也有硬石头,却没有又白又硬的石头。这便是所谓的离坚白了。” 黑衣青年侃侃而谈,又道:“‘合同异’与‘离坚白’都是名家的代表观点,这两派已经相互争斗了多年,而紫衣男人方才所说的‘秦将非秦’则是公孙龙另一个著名论断——‘白马非马’。” 黑衣人言毕,饶有兴趣地看着赵欢,问:“先生知否,可以辩否?” 117.第117章 我姓黑 白马非马? 这个就太有名了。 “知否?知啊!可以辩否?可以啊!” 赵欢摇头晃脑地刚想开口,忽然想起了方才自己的“白痴之论”,将雄辩之词统统咽到了肚腹之中,苦笑道:“兄台好生阴险,险叫在下食言而肥。” 黑衣青年“啊”的一声疑问,随即才咯咯而笑,原来他是真的有疑发问。 赵欢道:“天下大争,战火频仍,这群人不论天下大势,不论社稷苍生,不论强国兴政,不论纵捭横阖,只知夸夸其谈,空言误国矣,稷下学宫名声在外,原来稷下学士不过尔尔。” 黑衣人的脸上又现出疑问的神色:“那么敢问先生,辨清道理,与实干做事,哪个才是首要的呢?” 赵欢思忖片刻道:“兄台此问又错了,求道与做事并非对立的两面,真理只有在实干中才能得到,而也只有实干才能验证真理。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呐!”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想那后世十年浩劫之后,高层领导有人要坚持“两个凡是”,全国展开一场激烈的论战,最后《光明日报》刊出这个标题,各方的舆论才归于统一。 这一句虽然简单朴素,却是中国人花了上千年的时间才总结出来的。赵欢一个脱口而出,便叫黑衣青年低头沉思了许久。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却不知他们的言行俱被旁边的一位中年男子看在眼中。 良久,黑衣青年抬起头来,又问道:“先生观天下大势如何?” 赵欢想也不想,张开就来:“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乱世当由一强国终结,不出五十年,天下必重归一姓。” 黑衣青年又问:“天下姓甚?” “天下姓嬴!” “为何?”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天下通理也!” 两人对答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是黑衣青年才把问题问完,赵欢的答案便脱口而出了。 黑衣青年身在其中,尚未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在旁观瞧的中年男人却是暗暗吃了一惊。 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过是小说家言,既没有什么强有力的道理依据,也没有大量的事实佐证,但说出来就是有那么一股子气势! 战国当下虽然秦国最强,但六国合纵也多次破秦,况且北又强赵,南有大楚,东有老牌霸主齐国,这个少年因何信誓旦旦地便说天下要归于秦?还给出了一个具体的期限,五十年内。 中年人一思过后,刚想把他归于妄人之流,少年最后却来了一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直如一道天外龙挂般振聋发聩,好似将天下间的万物的道理都道尽了。 中年男子手捋长须,眼中精芒一闪:“荀老头,这位……便是你说的那个有趣的年轻人么?” 听了赵欢的一番宏论,黑衣青年照例歪头思考,忽然很神秘地问了一句:“兄台所说的嬴姓——不知是秦国,还是赵国呢?” 赵欢的神情一愕,暗道自己怎就忘了,战国七雄,其实姓嬴的不只秦国一家。 不错,赵国的国姓也姓嬴,秦赵同为“嬴姓赵氏”,本就是同一个祖先,同为商朝大臣蜚蠊、恶来之后,同为嬴姓。 而到了西周,还是那位“八骏日行三万里”的传奇天子周穆王,有一个传奇的马夫叫做“造父”,造父驾着天子的千里马,多次立下赫赫战功,被封在赵地,便是“嬴姓赵氏”。 其中,又有一支西迁到了关中肥沃的老秦河谷,后来又因给周天子养马有功,重新成为了周朝的附庸,便是秦国。 秦国因早已迁出了赵地,所以通常称姓不称氏,习惯较中原诸国有别。而赵地的“嬴姓”则并入了晋国,成为晋国六卿之一。 及至三家分晋,秦国、赵国就像两个长大离家的兄弟俩,多年各自发展,披荆斩棘,经历了无数波峰浪谷,现在终于又站在了同一个舞台之上。 方才赵欢信誓旦旦地说天下将归于嬴姓,通常人便能理解他所说的是秦国,但是黑衣青年偏又一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认真劲儿,继续追问,究竟是秦,还是赵呢? 来自后世的赵欢当然知道,最后一统天下的是秦,然而赵国是他的母国,让他承认母国必被秦国所亡,这话到嘴边偏偏怎么就是说不出了。 “咳咳!” 旁边的中年男子一声清咳,两个人同时向他看去,只见这人也是身着粗布麻衣,身材略瘦,骨架却大,远看装扮倒似一个庄稼汉,但面容气质却分外清朗,天庭饱满,凤眼长眉,双耳垂肩,颌下飘垂着三缕乌黑的长须。 黑衣青年唤一声道:“师叔!你什么时候在的?” 中年男子呵呵笑道:“便在你与这位小兄弟纵论天下大势之时。” 赵欢看他气质异于常人,作一揖道:“倒是让前辈见笑了。” 中年男子道:“小兄弟之论,高妙非常,只是今日俗务缠身,在下只有改日再请教了。” 赵欢知道这只是谦词,却也忙道:“请教不敢当,前辈有什么问题,我随时恭候。” 中年刚刚转过去的身子忽有转了回来:“小兄弟,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师叔,你的事情忙完了?”黑衣青年问。 “完了完了。可以走了。” 黑衣青年道:“说了半天,还不知道兄台怎么称呼?” 其实他的年纪应该与赵欢相当,甚至略大一点,但现在赵欢越发老成,眼神气质已经远超出了十六七岁的年纪,所以黑衣青年才口称兄台。 赵欢回答:“上赵下欢,赵国赵欢是也。不知兄弟又姓甚名谁?” “姓甚名谁?”黑衣青年心下一惊,古代男子称氏,女子才称姓,难道这赵欢真的目光如炬,自己的装扮竟然被他看出了破绽?偷偷地将眼睛瞟去,却见他神色并无异常,黑衣青年才放心答道:“我姓黑……” 中年男子却突然生起气来:“赵兄弟还有大事情做,我们走吧。” 赵欢心道一句:“我哪有什么事情?” 却便听见李斯从远处跑过来:“子欢,老师请你去见他了。” 118.第118章 楚墨入齐 赵欢闻声而望,只见李斯小跑过来,韩非已在远处向他招手,略一回头,中年男人和黑衣年轻人已经自顾自地走远。 李斯来到近前道:“子欢在看什么?” “没什么。” “咦?”李斯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奇一声道,“那不正是方才老师会见的人吗?子欢认识他?” “什么?”赵欢的目光一凝,两个人面面相觑。 …… …… 中年男子和黑衣年轻人一起走着,同时从背后拿出一顶草笠,麻利地戴在自己头上。 两人并排而行,中年男子始终昂首挺胸,黑衣青年却一直低头含胸。 他皱着眉头,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良久道:“师叔来的不是时候,我还不知他最后的答案,会是秦国,还是赵国。” 中年男人道:“秦国、赵国又有什么打紧,成就国君的一世威名,苦的终归还是天下的百姓。” 黑衣年轻人的头扬了起来,很认真道:“师叔说的对,诸子百家,唯有我们墨家兼爱天下,也唯有我们墨家才可以结束这个乱世。” 他的手突然握拳高高举起,迎着阳光他的食指上戴着一枚黑色指环,太阳的光线遇到了它仿佛也骤然而敛。 “快放下来!”中年男子大为紧张道,“光天化日之下那样东西怎好拿出来!” 年轻人听话地忙将手臂放了下来,太阳在他眼前重新放出光彩,原来方才那不过是手臂投下的阴影而已。 他本来“哦”了一声,将食指上的黑色指环轻旋收起,但听到中年人说“光天化日之下”“那样东西”,却愤愤不平道:“曾几何时,难道我墨家倒成了什么见不得光的营生了?” 中年男人自知失言,解释道:“我们墨家所行的当然是光明大道,但这里到底是齐国,不是楚国,你身份敏感,还是小心为上。” 年轻人用手顶了顶遮住视线的草笠,一双眼睛十分明亮: “总有那么一天,我墨者独立一国,好叫我墨家之道大行于天下,大庇天下寒士,教苍生黎民八方来投!” 中年男人大吃一惊,急问道:“阿筝,这话是谁对你说的?可是公羊长老?还是那个什么李园?” 年轻人被他的态度吓了一跳,忙摇头道:“不是谁教的,是我自己想的。” 中年人的脸上阴晴不定: “楚墨的钜子被叛逆所篡,濒死之际把钜子指环传给了这么个小孩子,师兄公羊钺独入虎穴,将她救出,当真是九死一生。然师兄想要借一少女之力振兴齐·墨的想法,我不苟同。师兄一向性急,再加上那个李园在旁煽风点火,他可莫要生出什么妄念才好。” 年轻人试探着问道:“鲁师叔,不知公羊长老和李园大哥有何不妥吗?” 中年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指着远处一角的院落说道:“稷下学宫比着外面清静一些,我向老友借了几间居舍,阿筝你这几日便安心住在此处吧。” 年轻人又想开口,中年男人又抢先道:“阿筝,你的爷爷被奸人所害,难保叛逆者不会潜入齐国伺机暗杀,你以后的一切行为,都要仔细斟酌。钜子指环是我墨家的至高信物,三墨为之争夺多年,今后决计不可轻易示人。” 听着鲁师叔的老生常谈,年轻人机械地应道:“知了知了,玄筝省得了。” “还有,你的真实身份绝对不可以暴露,所以你今后还是少与人交流为好。” “知了知了,”玄筝又道,“方才与那人交谈,所报的不也是假名么?不过今天这个人当真很有意思,赵欢,也不知是哪门哪家的?” 中年人的脸色缓和了,眼神好像漫过了重重烟尘,回到了遥远的时空:“人生在世,总会能遇到几个有意思的人,碰上几件有意思的事。” 突然间,他觉得今天这个少年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让他想起多年前曾经遇到过的两个人来。 说着话,两人便进到了居室之前,中年男人停住了脚步,年轻人进到室内,便迫不及待地在自己的眉梢眼角、唇边鼻洼各揉捏几下,本来皱巴在一处的五官,忽然之间舒展开了;两手解开盘在头顶的发巾,一股乌黑细密的秀发便飞瀑般乍泄而下…… 辞别了玄筝,中年男人风风火火,直奔墨家在临淄城的临时总舵。 一个颇大的宅院中,公羊钺微笑地立在一颗树下,他的个头颇高,清瘦的身材配上无一根杂色的鹤发白须,越发显得仙风道骨。 院中是一群正在操练墨家剑术的年轻人,他们还不能掌握墨者之剑以守为攻、后发先制的玄深奥义,但一招一式已经颇具其形。 公羊钺时而立于一边,时而进入场中指点一二,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这样繁盛训练的场面,他已经很多年没看到了。楚墨内讧,玄筝有钜子指环在手,便是名义上的真正钜子。 他冒尽千难万险将玄筝从叛逆的控制之下救出,一批忠于老钜子的楚墨死士也追随入齐。他有心利用这股力量重兴齐·墨,使得齐·墨松如散沙的组织重新归于统一,更是借着这股势头大力发展墨家信徒。 本来,每一个墨者都要经过极为严格的挑选和苛刻的考验,但为了将墨道发扬广大,公羊钺有意降低了门槛标准。 他几年前路过赵国曾收下的一个徒弟李园,近日来投奔他后,更是大胆地提出墨家应该在这乱世中以墨者的理想自立一个国家,好救黎民于水火,证大道于天下! 这个目标确立之后,李园又在吸收信徒时封官许愿,使得墨者的队伍迅速扩大起来。 正在他不无得意的时候,院子的门突然被大声敲响了。 “请问哪位?”门后的一名墨者问道。 只听外面一个洪钟样的浑厚嗓音道:“鲁仲连!” 公羊钺神色一变: “他这个师弟天赋异禀,不但墨学的造诣极高,还博采各家所长,精通兵学、辩学、纵横、阴阳五行、奇门术数,齐国人称‘东海千里驹’。 然而,这许多年来,他不出仕不做官,也不开馆不收徒,始终隐居山林,终日与鸟兽为伴。 这次自己借玄筝之势以图发展他本就不甚同意,若让他知道自己在训练一支武装力量,那还了得?” 于是公羊钺赶忙使个眼色,自有专人组织将墨者剑士的队伍打散规整,收去长剑,塞入竹简,这才命人将门缓缓地开启。 …… …… 吱扭一声门开了,要面见荀子这位传说中的大贤,赵欢的心中还真是有些忐忑。 李斯为他大开门后,身子一侧:“子欢,老师在里面等你。” 赵欢入得室内,只见坐着一个曲裾深衣的老者,服色水蓝,头冠黑色幅巾,花白的须发茂盛葱茏,他的面前放置着一张小案,案子上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棋盘。 赵欢拿出后世办公室见老师的公谨,垂袖一拜道:“学生赵欢,拜见先生。” 荀夫子展颜,伸出的手掌示意对面赵欢:“坐。” 赵欢便撩开衣服下摆,规规矩矩地在他对面跪坐下来。 荀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并未再说话,伸出竹节似的修长右手手指,从棋匣中随意捡出了几粒黑子,放到左手手心,只夹起一个,执黑先行,啪地落子。 赵欢一看这落子的位置,天元位,心道我滴个乖乖,荀老夫子不会要和我下五子棋吧。 119.第119章 重访签华阁 荀夫子也不点破,看着赵欢道:“小兄弟请。” 碰到了拿手的事,赵欢也不客气,夹起一颗白子在距离黑子两格的位置落下。 接着两人轮番落子,赵欢下五子棋从来是信马由缰,前几子任由对方发展,他却在周边累而成势,荀夫子却是个玩套路的,眼看一处“两头蛇”将成,方才似乎全无防范的赵欢却一个回马枪,正正落在“活点”之位,将这双头蛇生生截断。 荀夫子的一轮进攻被赵欢挡下,攻守瞬间易势,赵欢掌握了主动权,便使棋子与先前连成一片,荀夫子捉襟见肘,堪堪杀掉一头而出的四子,赵欢那边“活四”已成。 “咦~”荀夫子惊奇一声道,“再来!” 这回换到赵欢先手,还是一样的风格,荀夫子虽执后手,攻势却更为凌厉,全然不给赵欢反盘的机会,一轮进攻下来,赵欢已输。 老夫子捋着长须,看着自己的作品不无欣喜,赵欢问一句道:“夫子再来?” 二人三战,对于对方的棋风都已熟悉,这一局下得难解难分,攻守转换数次,却谁都无法成势,最后竟是将整个棋盘的边边角角都落满了,这一局:和。 荀夫子开始一粒一粒收拾棋子,赵欢也有样学样,荀夫子呵呵笑道:“与小兄弟下棋,可要比邹老头痛快多啦!” 赵欢奇道:“噢?可是邹夫子棋艺太臭?” 荀况失笑地摆摆手道: “非是棋艺太臭,只是每每落子,都要思考上半天蕴藏其中的五行道理,有时半天不落一子,突然兴奋地大笑,落下的棋子却完全不入格调,你去杀它,他说不对,你不要放在那里,你要放在这里才好。这哪里是在下棋嘛!” 人道老来小,没想到这邹夫子倒也有这么老顽童的一面。 听着荀夫子的抱怨,赵欢一脸愕然,也失笑道:“后生小子聊做游戏罢了,没想到居然使得邹夫子能如此上心。” “好个聊做游戏!” 荀夫子道:“小兄弟可知,你这游戏,现在已经风靡临淄内外。五行棋不同于围棋,不需要经过专门的学习训练,却能怡情开智;一盘下来所用的时间不长,利用闲暇也不耽误正事。现在是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在下,贩夫走卒没生意时也下;达官贵人的女眷下,酒肆妓馆的小姐丫头也下;大王与大臣、宠妃在下,田间地头的庄稼汉,干活累了,蹲在地上划几个格子,拿着石头子也能下。” “学生士子们下,称之为‘全五行’,商贾小贩就称为‘求五福’,闺中的少妇、姑娘呢,则把它称作‘欢郎棋’,庄稼汉子干脆就叫‘打五’。哈哈哈哈,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还未见过这等盛况啊!” 赵欢不好意思挠一挠头,实话实说道:“夫子实在谬赞了,本来就是一个简单的小游戏,当初在齐王殿上情势所迫,子欢斗胆编出了仙人下棋的故事,却不曾想成就了这‘五行棋’之名,还间接地骗了邹夫子。” “小兄弟此言差矣!” 荀况道:“你道邹老头是那么好骗的?你被情势所迫,他难道就真的能超出物外,他承认下这‘五行棋’,不过是因为这棋对推广他的学说大有好处,加之为小兄弟给王卷出头的勇气所感,送你一个顺水人情罢了。” 他继续道:“你说是仙人下棋成就了这‘五行棋’却也错了。围棋乃唐尧所创,岂非是真正的仙人之棋,王者之棋?你这棋法,非但不是什么仙人棋,却正是庶人之棋,天下百姓之棋,桃李无言,其下自成蹊径也。” “我听李斯、韩非提到,小兄弟有一番‘民为邦本,本固邦强’的强国之论,可否详述与我听?” 赵欢听到荀况垂询,当即理了理思路,将当日所讲重新复述一遍。时间过得一时三刻,赵欢一从内室而出,李斯、韩非便围上来问“如何如何”? 赵欢道下了几盘棋,给了一本书,听得二人大是好奇,赵欢却更好奇地看着二人,直把他们看得发毛,想到这位公子哥的府中可养着一个徐风,不禁借尿遁走。 赵欢坐到马车上,才从衣服的袋中拿出了那卷用薄竹片编成的书简,上书四个齐国大篆:南面之术。 婆娑着竹简,赵欢心中不由暗诽,荀老夫子端着儒家的大碗,却开着这种小灶,也难怪会教出两个法家的学生了。 驾车的御手问赵欢道: “公子,直接回府吗?” “不,去签华阁。” 驾的一声,马蹄哒哒而去,荀老夫子从窗户一角看着马车渐远,颇有些自嘲地自言自语: “关门弟子,关门弟子,这个门怕是关不上咯。” …… …… “子欢哥哥!” 一声叮铃的呼唤,扑面而来便是一阵幽幽的香风。 少女踩着木屐一路奔跑,听说赵欢专程来看她,便像只一头撞进春天的小鹿,恨不得立刻要投进情郎的怀中。 她的装扮与上次略有不同,显是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青春活力配上略显成熟的妆容,对每个正常男人都构成着致命的诱惑。 她跑到近前时,赵欢不由就是心虚地一躲,干笑几声道:“哈哈,是花珠妹妹,今天你的打扮,很好看啊。” 对于“花珠”的称呼,赵欢在马车上很是斟酌了一番,叫花珠太生硬,叫珠儿又太亲昵,叫姑娘倒是妥帖,但看多了抗日神剧的赵欢,那句猥琐逼人的“花姑娘”如何让他叫得出口嘛? 毓儿称花珠为妹,赵欢心道便随着毓儿,也称她为妹,嘴上竟也很自然地完成了这种过度。 然而听在怀春的少女耳中却是意味不同,又听得情郎夸赞自己,小妮子顿时满心欢喜起来。 “子欢哥哥,外面风大,你快进屋来。” 由花副阁主亲自在前面领着,入到阁中,走在她身后的赵欢顿觉很多目光投了过来,惊讶的、艳羡的、嫉妒的、鄙视的,如果眼神能杀死人的话,赵欢怕已经被这些纨绔公子的目光射成了筛子。 走在前面的少女却小脸扬着,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勇敢而骄傲地迎着各种眼光。 花珠领着他上到二楼,自侧门出到飞廊,赵欢以为她又会带自己去那个密道,没想到在进密道之前小姑娘悠然转了个弯,便推开了一扇小门。 赵欢向内望去,只看室内一派暖亮色调,所有的东西都布置得可爱可亲,显是主人极用心思,明显就是人家女孩儿的闺房。 “呃,花珠妹妹,这里说话恐怕不妥吧。”赵欢迟疑道。 花珠的脸色一红,她自然也知道这样领着男子进入自己的香闺是不妥的,然而子欢哥哥怎同别个? 她连整个心房都让出来给他来住了,进屋说个小话儿,还有什么妥不妥的? 少女低头看着脚尖道:“人家知啦,子欢哥哥为珠儿着想,然而珠儿不怕什么闲言碎语的,子欢哥哥只管进来便是。” 人家女孩都这么说了,他一老爷们还能做作个啥? 赵欢默念既来之则安之,却生生拿出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架势,安慰自己:如今也只有先进去,再慢慢同她说清楚了。 120.第120章 痴痴女儿心 进到屋内,花珠将赵欢让至外室的主座,自己在他的侧手坐下,黑到幽邃的长发笼罩着她整个身体,就像是一只误入凡尘的精灵。 小妮子笑嘻嘻地眼帘低垂,盯着面前的桌案道:“欢郎,你专程过来找珠儿,可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说?” 人前时还是“哥哥”,现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倒却成了欢郎,赵欢大大感到这个开头可不太妙,忙做做老僧入定状道: “不瞒姑娘,其实今日是先去了一趟稷下学宫的。” 敌变我变,既然对方从“哥哥”变成了“欢郎”,赵欢奉行“敌进我退”的原则,口头自然而然便也从“妹妹”变成了“姑娘”。 小丫头却又开心起来,欢郎什么事都不瞒自己呢!要是他当真为讨自己欢心而满嘴瞎话,倒是要叫人看轻了。 欢郎对她如此坦诚,小姑娘便觉两个人的心都贴在了一起,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能与别人如此与之近,便是碧落姐姐也没有过。既然两人近如一人,自然是什么都能说得,什么都不能欺瞒。 花珠皱了皱眉下定决心,小声细气道: “其实人家,也没有第一时间跑出来见欢郎的,才练完了舞,便擦了擦身子,这啊那啊地磨蹭了会儿,还梳了梳头,描了描眉,也耽误了一些时间。” 赵欢不解风情地干巴巴一声:“哦。”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然而花珠没有让尴尬持续太久,低头用手指玩弄着裙角道:“大姐到公子府了?她……还好吧。” “大姐?你是说孔瑶?她?” 赵欢突然便想到了昨晚孔瑶那令人发指的行为,语气愤愤地道:“她好得很呢!每日与你毓儿姐姐在一起说小话儿,不知有多好哩!” “欢郎,”花珠咬了咬嘴唇,手指搅动着裙角,越来越紧:“大姐你已经接走了,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接小妹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想到将来要与大姐共侍一夫,饶是花珠一向胆大,含羞的绯红还是爬满了双颊。 “啊?!花珠姑娘,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大姐到我府上是去为我训练众女的。” “为你训练众女?大姐竟……” 小姑娘的双眉不可思议地八字一挑,小嘴快要张到了O形。 赵欢看她表情,便知她又想得歪了,急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不是那种训练。” “不是哪种训练?” “不就是你想的那种训练啊。不对不对,不是的就是你想的那种训练!” 他有心解释,谁知却越描越黑,到底是“不就是”还是“就是不是”,最后连他自己也弄得懵了。 “欢郎莫急!” 花珠说道,脸上现出纠结的神色,眼神有些闪烁:“欢郎也不用解释,珠儿懂的,男人嘛,有时候逢场作戏是必要的。” 赵欢眼中,本就性感奔放的少女,突然又放射出了人性的光辉:居家常备,男性之友啊! 然而他也知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还是理了一理思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道出。 “哦,原是如此!” 花珠知道自己冤枉了情郎,顿时感到有些抱歉,还有一些不好意思,却竟是耐不住地心里开心,笑眼弯弯地低下了头。 赵欢终于鼓起勇气,决定主动出击:“花珠姑娘,关于当日签华阁打架与稷下学宫大比的事,我想澄清一下……” 花珠却抢先点了点头:“欢郎不用说,珠儿知道的。” 赵欢快要疯了:“你又知道?” “嗯,”花珠半垂着长长的眼帘,伸长脖颈点点头道:“欢郎赢要赢得光明正大,没关系的,珠儿可以等。” 赵欢被打败了,面对这样一个痴情的豆蔻少女,实在不忍心说出伤人心的话,便改变策略,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道: “花珠妹妹,不知赵欢何德何能,能让你如此垂青呢?” 赵欢完全做好心理准备,以为自己又要被带进少女心底水晶花园般的一片云山雾罩,却听花珠说道: “欢郎,你可还记得你第一次来签华阁么?” “当然,花珠姑娘的一曲‘黄泉之舞’令人记忆犹新。” 花珠却摇摇头:“不是的,是你第一次来。” “第一次,难道是……” “对的,就是那个风雪夜,签华阁内外杀机四伏,欢郎却着一白狐裘,与王卷大夫对坐谈笑,好潇洒呢!” 赵欢的神色一愣,想起那个风雪之夜的凶险诡谲,也是感慨良多,But,自己哪里就潇洒了,当时和王卷一起被冻成傻叉了好不? 然而少女不管这些,她们生活在自己营造的梦幻当中,就像后世一首诗写的,她喜欢你,并没有为什么,也许只是因为“那天下午,阳光正好,你穿了一件白衬衫”。 花珠俏生生继续说道:“后来,毓儿姐姐为你挡了一掌,你便抱着她哭,哭得是那么伤心,那么深情。珠儿便想,若是能有一个这样的男子,也能为珠儿这样哭,便是死也值了。” “再后来,大姐要去杀你。珠儿想要救你,可是珠儿又做不到……”花珠双眉一蹙,胸脯上下起伏,仿佛当时的心境又再次重现,好半天才重归平静,道:“便是从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喜欢了你,不,我已经,爱上你了。” “珠儿……” 赵欢看着她,一时有些失神了。这是他第一次听花珠说起这些事情,实际上也是二人第一次进行真正意义上的交流,这样一片痴心他怎么忍心辜负,但是…… 赵欢神色一晃,语调温柔地道:“珠儿,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还不太明白,我未必有你想的那么好,而你,你那么漂亮,又那么可爱,相信世上很多好男儿,都会愿意为你哭的。呃……” 说出最后一句,赵欢立刻便觉不妥,连忙口不择言地改正道:“能娶你过门,是天下男子最大的荣幸。” 这一个红白喜事的巨大跨越,少女的脸也红得便像一颗熟透的苹果,高兴问道:“欢郎的聘礼可丰?珠儿是否家中大妇?欢郎会封我君夫人吗?” 赵欢的脸瞬间就僵住了,表情逐渐冷了下来。他怎知珠儿只是想得到情郎的重视,女人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要的只是心上人一句好听的空话。 珠儿心道情郎如此看重自己,自是满心欢喜,却仍是想知道在他心目中,大姐,自己,还有毓儿姐姐,到底谁才最重要,是以才以聘礼厚薄和夫人之位试探,却不知这一举动却正正触动了赵欢埋藏心底的往事。 “是,我是虚荣,我是拜金!”“我就是看中了他的钱,他能带我到这种地方吃饭,你能吗?” 前世记忆中的话语,异常清晰地在他的脑海中回响。 赵欢腮帮子鼓胀,鼻翼微抖,没想到花珠竟也是这样的女孩。 花珠犹在慢条斯理地说:“欢郎倒说一说,会不会封珠儿为夫人呢?” 夫人?哼哼,赵欢又想到了那另一个甘愿做奴做婢,只要跟在自己身边便心满意足的少女。我的好毓儿何时又要求过什么夫人? 赵欢冷冷地看着她道:“花珠姑娘,我赵欢平生最讨厌的,就是爱慕虚荣的女人!” 赵欢言罢起身,拂衣而去,花珠还正等着情郎倾诉衷情,等来的却是一道晴天霹雳,忙站起身跺脚道:“欢郎,珠儿不是这样的!” 赵欢却已大步流星夺门而出。 这日签华阁前又上演了一幅奇景,赵国来的小魔星不知对人家姑娘做了什么,堂堂的花副阁主,赤脚踩着一双木屐,含泪追着他的马车追出了好远。 签华阁的顶层小亭,花珠颓坐在地,鼻头、眼睑哭得通红,看着临淄城中那座不甚遥远的赵公子府:“姐姐,我该怎么办呀?” 她的身后,碧落未发一语,只是默默地将她的肩头揽到了怀里。 121.第121章 大比前夕 赵欢坐在车内,听着车后传来女孩拼命的呼喊,不禁又心生恻隐起来,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的确有些过激了。 但他本来就是要来和花珠说清楚的,自己若现在停车的话,岂不是又与她纠缠不清了? 不如便就此快刀斩乱麻,终究长痛不如短痛,就让自己做这一回恶人吧。 回到府中,赵欢径直入到内院,正见到起灵毓在与胖胖的丫头青梅一起给自己整理房间。 如今毓儿的身份虽然不同往日,却从来不摆什么女家主的架子,对待下人也非常谦和,最初下人们中那些嫉妒和不甘的流言,很快便平息了。 冬日天冷,分房睡时灵毓怕相公受寒,总早早地为他暖好被褥,却不想却连次被赵欢捉住,扑在榻上就地正法。 小丫头两次之后学的乖觉,为相公精心挑了两个暖床叠被的贴身婢女,但赵欢以丁丁起誓,真的只是用来暖床而已,而且只用了那么一次,自己就寝之时便很自觉地将她们“请”了出来,害得有心献身的小姑娘们好不失望。 每天都要拒绝两个盈盈俏丽、任取任求的黄花闺女,这样的感觉着实不好,所以很快赵欢便干脆将她们打发走了。 赵欢穿越回战国的时间越来越长,也对古代王孙贵族的内宅生活有了一定了解,他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却也不想在这方面放纵自我。 他不想当贾宝玉,也无心要把赵公子府开成大观园。所谓人言可畏,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一旦与他这个家主有过度密切的接触,不管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都很难再找到好的归宿了。 而若当真把她们收为妾室,自己偏与却她们毫无感情可言,这样对她们就又是另一种不公了。 灵毓名义上是女主人,却干脆把内宅的一应事物都交给了大总管婷儿,自己还像个小丫头样每日打理照料相公的起居。婷儿在府中的地位又升一级,这个“内宅大总管”的称号名副其实,她仿佛在账务和管理上都极有天分,所以虽然赵欢和灵毓都是撒手掌柜,整个公子府还是能有条不紊地运转。 经历了今天的事,赵欢越发觉得毓儿的可亲可爱可贵。 小丫头本在细心地整理褥子,嘤地一声便被相公横身抱起,对着脸蛋猛亲几口,把在旁洒扫的青梅看得目瞪口呆。 “啊,相公快放毓儿下来,有人在呢。” “青梅。”赵欢粗重着嗓子,端起大老爷的身份道。 胖胖的婢女忙笨拙地下拜应道:“是。” “你先出去。” “是。” “带上门。” “是。” 胖婢女拽动着蹒跚的步子,门支支扭扭在她的肥手中关严时,怀中女孩的脸上已是火烧的红霞一片。 …… …… 距离大比之期只剩下两天,赵欢只争朝夕,与毓儿亲昵过后,晚上又叫了徐风、余智威一起研究阵图。 翌日晨练便与先前不同,众亲卫们不再各自为战,而是在赵欢的指挥下演习一种七人配合的简单阵法,一人阵中持剑指挥,为阵之“阵长”,左右分出两翼,“阵长”身后两人均持弓弩短剑,前出两人手握长戟,最前两人配着高盾大剑。 赵欢在院中立了一大块黑色木板,手拿一块白石在上面画出图形,不但将阵法的站位与变化授予众将,更是将其中蕴藏的道理深入浅出地讲明。 讲解过后便马上实际操练,操练一遍后再进行有针对的讲解,及至各亲卫都能运用纯熟。 而演武场上更引人注目的风景,却是孔瑶领出来参加晨练的三十名武女,她们均脚踏草履,身着粗麻衣,额绷武士头带,手上持握短削,整齐划一的娇叱阵阵,刺,钩,架,切,动作虽然简单,却一招一式地有板有眼。 孔瑶身着裘皮紧身武士服,手握长鞭,在队伍前不断巡视。这些姑娘们的动作可能还不够到位,步法也还扎不很稳,却没有一个人敢不尽全力,也没有一个人敢与旁边的男人们有任何形式的交流。 晨练结束后,大家伙吃过早餐稍事休息,第一届“徐风大讲堂”便开讲了,前方正中分坐两边的是赵欢的亲卫和三十名武女,其余众女、家将和一些仆役零散地站在四周。 三十名武女正襟危坐,一动不动;两位亲卫队长哪肯在这种场合输给娘们,放话谁要是在这关键时刻给天下男人丢脸,就让他后悔生为男人。 课堂上的气氛一时极为冷清尴尬,还是赵欢这个家主亲自向孔瑶和两亲卫队长说和,既然是上课,让大家都放松身体,只要精神集中,气氛活跃了,效果才会好嘛。 于是孔瑶言明回到后院要亲自提问,而亲卫队长便放出狠话,谁的眼睛离开“黑板”一下,便叫他后悔有眼珠子!赵欢听课不禁苦笑不已。 除了准备武比,赵欢也加强了自己对齐国大篆的读写训练。 此时无纸,毛笔也极为难用,造纸非一朝一夕的事,造一支笔对赵欢还是手到擒来,以后世的,当即便画了图纸拿给家中做杂物的工匠。不到中午,第一支精致的“公子改良笔”便做好了。 赵欢后世练过一些毛笔字,虽说不是什么书法家,一手字倒还算周正,试过之后爱不释手,心道这款“改良笔”一问世,定又会引起一股新的风尚,可惜自己不懂经商,要是吕不韦还在就好了,肯定能赚它个满钵满盘。 午间小憩,赵欢盘腿而坐,又修习一下荒废了数日的扶摇功法,以念摧动,气息转过一周天,浮光流影间,赵欢又来到了那边深邃的蓝海,水下那个游动着的黑色影子,不知道为何,赵却总觉得它似乎变小了一点。 这样想的时候,黑影真的小了,最后只成了一团,将赵欢收缩在内,半透明的黑影缚向赵欢的皮肤,最后化在他身体之上,赵欢蓦地觉得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藏在他心底的人影。 而自己对面也还有一个人的背影。 突然,对面那人转身一笑,却是自己;而自己身上被黑影所缚,分明又成了他? 赵欢一惊而起,擦着汗犹在缓神,房门便被人敲响。 “家主,太史家的三小姐设宴,请你务必前去呢。” 122.第122章 赵欢送礼 螭园小厅,太史华来回不断踱着步子:“李园,我还是觉得此计有些欠妥,要抓赵欢的把柄,为何非要以小姑姑为诱饵呢?” 李园道:“赵欢身为别国质子身份敏感,廷前应对又颇得大王的欢心。要让他身败名裂,这诱饵的身份便极为关键,若是个寻常妇人,给他糟蹋便糟蹋了,顶多不过是纨绔公子的一些风流韵事,又怎会伤到他的根本?” 太史华搓搓手,终于才打实道:“可是,这要是被父亲或者大姑姑知道了,我就死定了。” 李园道:“公子放心,这件事我们多次演练,保证绝无破绽,公子的小姑姑也绝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到时候您只需要听我信号,便在药性发作的关键时刻,捉他个现行,倒看看他纵有一万张嘴,却要怎么辩白。” “当真万无一失?” “当真万无一失!” 一个下人前来禀报:公子,赵欢已经到了。 …… …… 螭园,太史高的老巢,也是赵欢第一次遇见太史云央的地方。 太史高是害死王卷大夫的仇人,但太史云央却是多次维护于他,太史云央宴请,并且严明一定要到,他便不好婉拒了。 其实,赵欢心中还有个隐秘的目的,他先前习得扶摇之策,从地穴而出,是经一口井,后来再去找时却不见了。近日他练功所遇所感,加上生活中身上的种种异像无人解答,便想着宴会后寻个机会找寻一番,也不知鬼夏师叔会不会还在那处,也好向他询问一番。 太史云央在螭园内有一个独立的院子,院子中便是她日常起居的楼榭,高高的楼榭依地势而建,一半建在院内,一半却由高高的垂柱支撑,飞出院外,其匠心独到,浪漫非常。 整个院子独辟一个侧门,并无路径与主园相通,高榭之上却有行空的复道与主园中的其他楼榭相连。上次,赵欢便是由一根落在主园内的高柱,才爬进了太史小姐的闺房。 太史云央今日打扮得极用心思,铜镜中的美人,高扎凌云髻,轻抹远山眉,耳下玳瑁生光,额心梅花婉落,这样的妆容她已经很多年都没有用过了。 想那青春年少,她年堪十六便嫁给了齐国大族的一个少年将军,小两口琴瑟和谐、恩爱非常,谁知好景不长,成婚才不到两年,这个将军的家族便被牵连进一桩极大的叛逆案中,齐王法章为斩草除根将这一族的男丁尽屠,君玉王后保得小妹无恙,却无法拯救她的夫君。 自夫君亡故,太史云央心灰意冷,一直独居在大哥的这处别院中。君玉王后心里对小妹有愧,言明只要是小妹所求都要极力办妥,但时间一晃便是十年,太史云央却没对大姐提过一个要求。 直到那夜,一个冒冒失失的少年闯进了她的世界,就像一阵不期而遇的风,吹皱一池春水,她平静的心湖里也绽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日前太史华与赵欢交恶,她便心中不喜,谁知前日这个亲侄儿却找到了她,说有意要与公子欢化敌为友、握手言和,想请她来做个中间的引线人。 能让侄儿与赵欢化干戈为玉帛,云央自无不肯,拿腔作势一番,太史华一再央求,她便也答应了下来。 赵欢见邀欣然应往,锦衣狐裘,骑一匹枣红小马,依旧只带着两名亲随通往。驻马螭园前,饶是来自后世的他也不得不感叹于园主的奇思妙想。 赵欢自别院的侧门而入,吩咐亲随在门口候命。他由一名婢女领着,上到高榭之中,见到了太史云央先是眼前一亮,随即上前笑嘻嘻地一拜,送过去一个黄桃木匣: “太史姑娘,日前舍身相救之恩,赵欢无以为报,我思姑娘志趣高雅,寻常礼物不免落于俗套,这两件小玩物是我自己设计的,虽都不甚贵重,却颇有些意思,望姑娘不嫌寒酸才好。” 太史云央听他不夸自己的相貌,却称赞自己志趣高雅,心中却更加喜悦,看那木匣做工极为精致,上面还十字交叉绑着金黄色丝绦,横竖交叉之处结如蝴蝶,显是很用了一番心思,却看不出里面装的究竟何物。 太史云央命婢女从赵欢的手中接过,置于面前,美眸一抬道:“子欢有心了,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赵欢点头:“当然。” 美人的柔荑握住丝绦两端轻轻一拉,又将木匣打开,却见一物,是一根雕花的细竹节,一头还装有整齐的软毛,其形状倒像是当时的“笔”,却比“笔”的做工更加考究精良。 赵欢接过来笔,在手中几个花式旋转,笑道:“太史姑娘,这是我今日才发明的改良笔,不但外形做工更精致,而且书写流畅,写出的字体也更为优美潇洒,姑娘知书达礼,想是经常诵阅经典,有此笔在手,摘抄书写便更方便了。” 太史云央听后好奇,便命婢女在青铜小盘中以水化开墨块,沾墨试笔不禁一惊而喜。 时人所用之笔称“聿”,其形简陋粗鄙,只是劈开枯草夹着几根兽毛用来吸墨,而这种新式毛笔不仅书写更加顺畅连贯,横竖撇捺、辗转锋提间表现力极佳,其最大的优点还在于写字的姿态从容优雅,又似运筹帷幄,这其中的意趣便增加了不止一分。 云央写毕,在清水中涮净笔头,赵欢又手心托过一个梨木雕成的笔套。关心则乱,对于少年所赠这物,太史云央正不知该如何存放,当下便将套子旋紧,贴身收入了衣裳的衣襟。 赵欢的眼神在人家傲挺的胸线上一凝,不由咽了几口唾沫,心里恶趣味道:“还好,还好,带了套子。” 太史云央却并未感到什么不妥,看向另外一物,却是一个由层层木片叠成的长条,长木条有一定的弧度,末尾钉着一颗黄色的小钉,以指甲刮弄感受,竟似是真金打造,小钉之下又坠了块玉,玉的下面则是五彩的穗子。 “子欢公子,不知此又是何物呢?”太史云央将它拿在手中问道。 赵欢不无得意地伸手接过,道:“此物名为‘折扇’,平时不用时可以收拢在一起作为装饰,用的时候嘛便可以……” 只听“锃”的一声,赵欢的手腕微微一抖,折扇便被展开了,扇面上书“彩云之央”四个大字,赵欢持握在胸,摇于身前,潇洒地转了个身: “便可如此这般,夏日之时可以祛暑纳凉。现在虽是冬天,我观太史姑娘莞笑之时喜以手帕掩口,这折扇嘛亦可做此之用,为姑娘的丽色平添佐饰。” 赵欢讲解完毕,又在掌心将折扇一拍而合,双手送回到云央手中。 太史云央接过折扇,以纤长的手指轻轻展开,但见另一面也写有字,却是那日徐风所做的楚辞: 雪白皑兮佳宴, 起高阁兮临风。 纤歌宁兮鼓震, 群朋至兮兴怀。 负太行兮夸娥, 斩长蛟兮佽飞。 黄泉舞兮八方动, 有美人兮云之央。 太史云央为人淡泊,一贯不好收人之礼,赵欢的这两件礼物,却送到了她的心里。 她向贴身的婢女吩咐一声: “恋尘,还不快给公子烫上酒水,今日云央要与子欢公子对饮。” 123.第123章 风情难解变数生 自赵欢回到战国,遇到过的美女着实不少,可是除了他的好毓儿外,每每遇见美女之时他便会大倒其霉,又或者惹上麻烦,纵不说孔瑶、白薇、田换月、花珠,便是他府中的一个丫头婷儿也能把他这位家主给吃得死死的。 但是也有例外,譬如太史云央。 赵欢第一次遇见太史云央便被她所救,第二次在签华阁中共同赴宴,赵欢也是逞尽威风,所以他的心里对云央观感颇佳。 尤其太史云央年岁稍长,又不像孔瑶似的周身皆媚,反而是一种不迫人的美,一种没有攻击性的美,赵欢与她相处自在,倒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太史云央一声召唤,小婢女恋尘取来一套酒具,为二人温上了一樽飘香的美酒。 小婢女恋尘暗暗向赵欢的侧影抛来一个仇恨的眼神:便是这个坏蛋,迫得李郎大哥设下今日之计。 她的手脚一向麻利,今日却似有些心神不属,平时熟稔的活计,今日几次三番手忙脚乱,弄得青铜酒器叮当作响,一时失神,又想到了事前李园大哥对自己交代的话。 “尘儿你看,这柄青铜勺的末端上有个机哨,舀酒之时只要轻轻旋转,便可将暗藏其中的毒素放出。尘儿大可放心,这毒名叫‘百日醉’,只是让人昏昏欲睡的迷药,喝了就像喝醉了酒,只不过是会连睡好几天呢,任是什么方法也叫不醒,但绝不会伤及公子欢的性命的。” “可是……” 婢女恋尘才要提出疑问便被一把抱住了:“尘儿,等这件事完了我们立刻便离开这里,离开这纷纷扰扰的一切,好吗?” 少女便“嗯”地点了点头,其实她哪里知道,李园是用的是迷药没错,只是早由其他途径下在了酒里,而酒勺机哨中所藏之毒,则是立时发作的致命毒药。 李园设计,从来是环环相扣,一石多鸟,毒药用来对付赵欢,迷药用来对付云央,至于一心想着跟情郎远走天涯的小婢女恋尘嘛,他哪里还有功夫去理她的死活? 正此时机,云央向公子欢道:“子欢公子,今日设宴一是预祝公子在稷下学宫的冬季大比中能一举夺魁;这二来嘛……” “二来,先前云央的侄儿太史华与公子斗气,事后一番思量不断追悔,现在他已经省悟到了自身之错,想要直接向子欢道歉,却又怕你误会,痛定思痛地三番五次跑到我处央求,让我来牵线来向子欢赔罪。” 赵欢听得此话一愣,想起太史华,脑中便浮现出了那个在签华阁中前呼后拥的恶霸形象,他?他难道也会后悔? 赵欢一思之下,认定这是太史云央自己有意居中说和,于是便道:“太史姑娘此言差矣,他是他你是你,况且你还是他的长辈,焉有你代他道歉之理?” “子欢此言,想是对华儿还有心有怨尤,我这侄儿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只是自小便被大哥惯得坏了。” 赵欢想到当日徐风被太史华修理的惨相,心中却道:“他是你的至亲之人,在你眼中自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却不知道他做下过多少伤天害理的坏事,逼得多少人走投无路,家破人亡。” 太史云央继续道:“好歹他也是云央的亲侄儿,他有心改悔向善,求到了我,我这个做姑姑的岂有不帮之理?子欢若真的是心中的气恨难消,便由云央代他赔罪吧。” 说着太史云央便要伏身正拜,赵欢忙起身虚扶,呼道:“不可不可!” 下拜是真拜,虚扶可不虚,赵欢结结实实托住了美人的手臂,把她给拽了起来。 感受着男人手掌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太史云央面飞红霞,一时全身绵软,手臂更加无力抽回了。 赵欢却自知失态,忙将她的手臂放开道:“太史姑娘,你于我有恩,我又怎能忘恩负义,反受姑娘之拜?” 赵欢说着心中暗奇,太史云央如此执拗,难道说真的是太史华有意言和? 他本还怀疑那日刺客袭府也是出自太史华的指使,已经吩咐签华阁的细作加以探查,如今还未有结果,难道自己的判断竟然错了? 太史云央默默地道:“我虽救你,当日却是兄长要抓你,却也不知这笔乱账要怎么算了。” 如此一说,她自己不禁也心下惨然,想着两人之间纵是没有了太史华这一芥蒂,却还横亘着太史高这座大山,还横亘着王卷的惨死,横亘着齐国赵国,横亘着十余载的春秋…… 赵欢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太史高就是太史高,云央就是云央,我赵欢分得清楚,我与太史高的仇怨再深,也绝不可夺救我云央之情。” 这几句话说得极快,言快便会有失,赵欢不称“姑娘”而称“云央”,不说“恩情”而说“之情”,这些本来是他用词欠妥,听在心思敏感的女人耳中,却是有了别的意味。 太史云央闻言,心怀中不禁一阵激荡,有那么一刻当真什么都不顾了: “赵国公子,可愿接纳太史家一叛将否?” 赵欢的心中也一阵激动:他没听懂。 侍候在旁的小婢女却是闻言一惊,自家小姐竟然已对这美少年芳心暗许。 恋尘自己情真意切,便期望天下有情人也都能终成眷属,待再看时,这个赵欢虽然外貌和气质都不及自己的李郎,却也算是个翩翩郎君。 一时之间她竟不由对下毒之事有所犹疑,但想到私奔却又下了一番决心,反正自己下的是迷药,公子欢昏迷在此便可由小姐照料,说不定正还恰克成全二人哩。 这样一想,恋尘便曲起尾指,轻轻地拨动了酒勺上的机哨。 沉默良久,赵欢才开口道:“太史姑娘,我赵欢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只要太史华不再滋事挑衅,我与他的旧账一笔勾销,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等待着答案的云央,见赵欢顾左右而言他,一颗芳心顿时黯然,终究两人的距离太远,自己方才所想也都为妄念。 “如此谢过公子了。”太史云央道。 得到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小婢女颤颤巍巍的小手为二人分别斟满了酒,一颗心快要跳到了嗓子眼儿,直到眼看着两人把满满一爵的酒都饮尽了,小婢女便忙想寻个借口先行遁走,却只听得地下扑通一声,赵欢已经栽倒在地。 “药效有这么快?” “怎么了?” 两人同时一惊,云央忙起身道:“子欢公子……” 谁知才站起来便感一阵头晕目眩,紧接着一股难以言表的感觉在全身潮水般席卷而来。云央的双手揉了揉眼,便连眼前的事物也看不清了。 “小姐!”恋尘惊得暗呼,却感到脑后一下巨痛,也昏迷了。 恍惚间,太史云央只觉那美少年盈盈而来,侵犯意味十足地勾起了自己精致的下巴。 “是你吗……呜……” 话到一半,云央的檀口便被人封住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极其霸道地揽她入怀,女人多年积累的原始情·欲终于大河决堤一般暴发出来。 须臾,李园离开了美人的唇,俊朗的嘴角阴岑岑一笑: “这世上哪有一种迷药叫‘百日醉’?但却有一种叫‘万春散’,只不过,只不过那不只是迷药而已……” 云央的身体变得极其敏感,目光涣散,两边的嘴角已经开始淌出亮晶晶的涎津。 “乖~”李园的手轻抚美人的云鬓,明明万分宠爱,却又像是在哄着一只小狗。 “云央儿乖,来吃了它。” 李园说着向着袖底一探,手中便多出了一颗红色的药丸。 红丸堪堪被他塞入云央的嘴里,李园忽听一声动静,抬头再看,只见方才还躺在地上的公子欢,突然不见了。 124.第124章 螭园小战 螭园,太史华聚集一班凶恶的亲随,焦急地在等待着。 他们埋伏在螭园主园之中一幢与云央别院相连的楼榭上,只待李园事成信号一现,便可由凌空的复道长驱直入,将正欲逞凶的赵欢捉个现行。 李园骗了小婢女恋尘,对太史华却也未完全实话。 撒谎的至高境界,讲究九真一假,李园的话中,可说尽得其中三昧,宴请是真,设计是真,下毒是真,机哨是真,却只有在最关键的问题上都撒了谎。 他骗恋尘酒勺之中所藏之毒为迷药,对太史华则称情药。而实际上情药藏于酒中,经恋尘之手所下的,却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赵欢轻薄太史云央,丞相太史高怎能善罢甘休? 而赵欢死在螭园之中,赵国威太后岂能不要个说法? 到时候赵国兵锋压境,朝堂折冲,齐王为给赵国一个交代,定会降罪太史高。 此消彼长,斯时齐国朝中田单一家独大,而他就将成为田府的首席幕僚兼女婿;再花些手段控制住云央这个美妇,便又能够与君玉王后暗通曲款;而齐国墨家则大可趁此大乱之机迅速壮大。 相权、将权、后权和墨家势力,他李园竟像一个四面间谍,游刃其间,四面逢源。 所有的主子都是他的进阶之梯,却也随时可能会被他无情唾弃,再踩上一万只脚——他所忠于的,永远只有他自己而已。 此时的太史华,还浑然不觉自己已经上当、以他的打算,抓住了赵欢,众人上去先给他一顿胖揍,接着五花大绑扭送到大王处,这就不仅仅是纨绔公子私德有亏,也不仅仅是色胆包天侵犯王后之妹,更加是一次极为可耻的外交事件。 到时候整个赵国都会以公子欢为耻,整个天下都会把他当成笑话,当真可算是身败名裂了。 而且小姑姑设宴本就是为了调和两人的矛盾,他适时出现也合情合理,至于这件事是否会殃及小姑姑的名声,从来都不在这位暴虐公子考虑的范围之内。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太史华左等右等,却一直没有等来李园的信号。 “难道事情有变?”太史华心底咯噔一声,随即马上派出一名手脚轻便的门客潜入太史云央的楼榭探查。 不一刻探子自复道之上气喘吁吁地一路跑回,还未站稳,便是一声低叫:“死了!不见了!” “什么?谁死了?谁不见了?”太史华赶忙问道。 “婢女死了,其余人都不见了!” “什么什么?” 太史华听了答案兀自不解,也不再问,带着一众随从便浩浩汤汤地杀了过去。 到这高榭正厅,果见地下血泊中躺着一个花季少女,公子欢、太史云央,还有暗伏于此的李园,此刻都不见了! 太史华一下子毛了手脚,众人也顿时炸开了锅。经过一番嘈杂计议,大家只达成一条共识,一定不能让责任落到自己身上。 当即便有人高喊一声:“抓刺客!” “抓淫贼!” “抓赵欢!” “抓刺客!抓淫贼!抓赵欢呐!” 巨大的动静惊动了螭园的护院甲士,惊动了掌园家老,惊动了家主太史高。 太史高知后震怒,下令全员戒备搜索, 那两名随赵欢赴宴的亲卫,听到园中动静,第一反应便是入园救主。二人想要冲入,却不想反被螭园内一冲而出的几十名家将给包抄了。 “怎么办?” “怎么办?” 两人背贴着背,同时问对方道。 “突围!” 一人说着,腮帮子抽搐臌胀,咬牙挺剑便抢出一击。 太史府众家将未料二人被层层包围仍敢言战,一个猝不及防,闪着寒光的赵剑便将面前一人的脖颈割破,家将双手握剑甩开臂膀,剑锋拧而上斩,一颗大好头颅便飞上了高天。这具没有了脑袋的身体一时竟没有倒下,手中剑在挥,断颈处却喷射出一道三丈高的血剑,落为一片血雨。 这些人都是寻常家将,并非精锐,平日里看家护院,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另一名亲卫虽然没他强悍勇武,却也是毫不畏惧地出击。 先前的亲卫击面,他却矮身击腹,整个人似一道弹簧弹出,剑借其势,就如青龙出水般直直镶入缝隙,又振臂荡剑,横身一个180度的凌空旋跃,剑光搅动,锃锃锃的一片破甲之声,宝剑虽未刺进敌人的肚腹,却将包围撕开了一个裂口。 他又自一名齐卒手中夺过一柄青铜大戈,一手挥剑一手舞戈,螭园家将不由压缩后撤,顿时将这边的包围圈也摊得薄了。 这人眼看就要冲出包围,齐人阵中却爆发“啊”的一声惊呼,这群人好似刚反应过来,包围圈骤然收紧,两头所面之兵他们犹可以看看挡住,侧方五六只剑同时刺来,两名亲卫应付不及,身上中了数剑,节节败退,背部又一次贴了在一起时,两人的身上都披挂了十余处的创伤。 “捉人质,那边!” 二人见力敌无法突破,便互相使个眼色,两人互在身后备出一步,脚步错落,忽然互换了一下站位,一人拱背,另一人便在他背上一个翻转,剑柄借力下砸,顿将一名头戴铁盔的小将砸得昏迷,亲卫拧其头,剑锋便加在他的脖子上:“都别动!” 而另一名亲卫这时也抢了个人质在手,这被挟持的二人并非什么要紧人物,但众敌终归投鼠忌器,攻势一缓。两亲卫倏忽躲进侧门之下的狭小空间,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家将队无法展开,便只好堵住了两头,伺机进攻。 两面一时成了对峙之势。 便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刻,一部分家将突然收缩回园,两亲卫便觉敌方的压迫大减。二人不明就里,却知道突围之机,间不容穟,当即便将手中的人质一抛,合力向外终至突破。二人各骑快马,飞奔回公子府报信去了。 “找到赵欢了!” 螭园之中一人高叫,只见水雾氤氲的假山群中,五六个家将将一个脚步踉跄,状如醉酒的少年人围在了当间。 少年紧低着头,面目一直笼罩在一抹阴影之下,面对众人浑不在意。 “捉活的!丞相有令,活捉赵欢,赐良田百亩,赏一千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况且对方只是一个文弱弱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公子。 三条大汉收了武器,几乎同时张臂前扑而出,公子欢骤然摆出一拳,正正打在第一名大汉脸上,明明看着力道不大,大汉却被仰面被击出数丈。 公子欢接着身体旋转,恰恰避过第二名壮汉,将其肘击在地,这时第三名壮汉也接踵而至。 不断赶到的门客、家将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赵欢一手掐住壮汉的脖子,竟将这数倍于他的身体悬空提起,嘴角轻蔑的一勾,突然俯身向下,便将他的喉骨拍碎在地。 一道可怖的骨碎之声,听在众家将耳中无不生寒。 便是此时又有人喊:“精兵精兵!技击勇士到了!” 125.第125章 双戟逞凶 其声未落,就听一阵沉重整齐的橐橐之声,两支队伍从假山中穿行而出。每队十人,队中勇士均持大戟,一水的金盔金甲,反射着阳光粼粼耀眼。 战国之后各国训练新军,都会再从中择出一支精卒,其中魏称武卒,秦称锐士,赵称突骑,而齐国在五都新军之中挑选豪勇之士,则谓之“技击”。 各国考核精卒的标准不同,像是吴起训练魏武卒,要能开十二石的硬弩,披三副铠甲,背长剑长戈五十支箭,带三天军粮疾行百里依旧能立时投入激战;而司马错训练铁鹰锐士,更是在这个标准上几乎增加了一倍。 齐赵两国的挑选标准却有所不同。 像是赵国,挑选突骑必以纵马开弓射靶,持枪击穿草靶的数量为考核标准;而齐国挑选技击勇士,则必以千人为单位分组,两两单挑武斗,最后千取其三,作为入选标准。 所以战阵之上,技击勇士未必最强,但其个人勇武却是六国闻名。 技击勇士便是齐国人心中的一根定海神针,众家将见技击勇士赶来,方才被眼前少年震惊的惶惶之心,顿时便镇定了。众人皆退开一段距离,为技击勇士们让出一块战场。 赵欢蹲身在地,手上脸上尽是鲜血,满眼血丝,瞳孔呈现玄色,脸上漫着一种不正常的狂热。他缓缓起身,大口地呼喘着气,似是极为兴奋,又似是极为疲惫。 “何人园中逞凶!” 技击勇士的领队一声暴喝,两名执戟勇士便风雷般冲向赵欢,两柄大戟一刺一挥,顿时带起高低两道不同的破空之声。 “活捉有赏!” 家将之中有人提醒,两人闻言不由有些后悔,然而已经晚了,直刺的大戟直取赵欢的胸膛,而挥出的那柄则以侧面的戟翅啄向他的太阳穴,都已离身寸许。 正在两人意念一晃之间,赵欢动了,腰身一拧侧而前出,颀长的身躯一纵浑似矫龙,胸膛紧擦着大戟的戟锋,他的右手一把便握住了戟杆,他的前襟尽被刮破,锦衣之上淌出一片血红。 对面的敌将心中暗惊,忙回拉戟身,却更加惊讶地发现竟然拉扯不动,正欲起脚踹开面前的少年,赵欢却先他一步撞身过来,不讲任何技巧,不存任何侥幸,就是硬碰硬地撞,以单薄的肉身与沉重的铁甲去撞,赵欢的身形带出一片玄黑,一声闷响,敌将大戟脱手,被撞得连连后退几个趔趄,堪堪稳住脚步,向前只迈出一步,突然弯腰伏地呕出一摊黑血。 侧面挥出的大戟一啄击空,拽而回勾,赵欢低头堪堪避过,头上发带却被锋利的戟翅勾断,一头乌发迎风散乱。 “淫贼赵欢,你对小姑姑做了什么?快杀了他!莫留活口!” 这时太史华也领着一众亲随赶到了,小姑姑不见了,李园也不见了,好在找到了赵欢,太史华怕下毒事迹败漏,一赶到便痛下杀令。 他才不管什么邦国外交,什么朝堂党争,他只知道自己同意李园下毒的事,若是被父亲和大姑姑任何一人知道,他就完了。 “杀赵欢者,赐田宅二百亩,赏两千金!” 对手已知赵欢的彪悍,若是活捉他当真要费番心思,现在不仅去了顾虑,赏格还翻了一倍,当下也提起十二分精神,要在其他人还未抢来之前解决赵欢。还悬在赵欢面门前的大戟,稍一回抽便转翅下斩。 赵也将头猛低,上半身腰背竟以一个极诡异的角度下落折叠一处戟一斩未中,又转刺脖颈,捎带两肩,赵欢以腰为轴上身转圆,几个疾旋险之又险地从戟势中避出。 大戟却又贴身劈落,连击他的下盘。劈而不中,便挺而为刺;连刺刺空,就横翅为扫;扫未扫到,又回拉成勾;勾未勾中,则高扬为挑…… 先前赵欢近身搏击,将那勇士一击而破,原就是对手轻敌。这人现在大戟在手,招招凶险,咄咄逼人,便似滔滔连绵的潮水不断冲击一块危石。 原来这才是技击勇士的真正实力。 技击之勇,勇冠五都,名震列国,现在来看果真名不虚传。 猎猎生风的戟影之中,赵欢一时如灵猿,一时如螣蛇,一时又如鬼魅,辗转横移,上跃下蹲,前后腾挪,却终是只有招架之力,不禁连战连退。 纵起的身体刚刚避过回勾的一击,弗一落地,大戟戟翅一翻就又要挑向赵欢的腹部下颌。 赵欢含胸收背,但伸在前面的头却是无论如何都来不及收回了。显然对面敌将也是算准了战机,狞笑一声,大戟果决无疑地挺翅上扬,下一刻他面前将绽开一朵妖冶而美丽的血花。早该如此了! 两人过招颇多,但实际上动作极快,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几个眨眼之间。 挑击的大戟雄壮而欢快,其余未能抢到功劳的勇士们也不无遗憾,扼腕叹息。 然而恶风突起,噹的一声金属巨响,这名技击勇士头上,忽然从侧面受到一记重击,整个人被砸得横身飞而出,倒在地上呲牙咧嘴捂住头盔几个甩头,抬头再看,就又是一惊,原来偷袭自己的也是一柄大戟——赵欢的手里也有一柄戟。 “什么?!”所有的人再次瞠目结舌。 其实,先前赵欢将敌将直撞而出时,便顺手缴下了他的武器。只是他灵觉一片浑噩,又不懂运用,所以只是空拿在手,渐渐的大家也都忘了。 他的本识被猛毒所侵,扶摇功法自转化毒,整个人便进入了蒙昧,那平日被本识压制的暴戾一面便显露出来。逼毒化气,本识渐渐恢复,却又被这“暴戾的一面”给压制了。 “那个它”经过和氏璧的至圣至邪之气炼化,如今越发乖戾强横,但心智已残,便如一只洪荒猛兽,如今好容易重获自由,怎能再容这个假“赵欢”鸠占鹊巢? 要不是技击勇士这势在必得的一击,“那个它”绝不会放弃对这具躯体的控制。也就是在“它”看来已成必死之局的时候,“它”才肯舍得将这大好体魄扔回给赵欢。 赵欢重获视觉,眼睛一睁,大戟的翅尖已离他的鼻尖不到一尺。大骇之中,关键时刻每日的三百剑功夫起到了作用,也不管手中握的是什么,便本能地挥了出去,赵欢决定——楞他丫的。 一击而中,伏地的那人刚刚抬起头,一戟便又砸在他的头上,那人的脑袋便又是一懵,接二连三,赵欢倒持大戟当成棒槌,把这人的头盔当成木鱼般猛烈敲击。这打法,直把周围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一时竟都忘记了动作。 几下之后,赵欢才咦的一声,突然觉醒似的将大戟调转。 终于不再是敲,大戟一挥而出,众人啊的一声,那被当成木鱼的可怜虫好不容易稍稍缓神,侧方便是寒光乍现,噗的一声人头滚落在地。 技击勇士无不决眦咬牙,自己的地盘上,还数倍于敌,竟眼睁睁看着这少年将袍泽给斩杀了。 “备阵备阵!” 技击勇士杀意渐浓,首领一声令下便组成了两个方阵,分从两面压向赵欢。每阵由两排执戟勇士构成,两排大戟搅动,便是一架人命的收割机,任是什么高手,与这军阵硬碰硬,登时也叫他化为肉泥。 赵欢身御五龙之气,将大戟舞如旋风,堪堪与两阵保持距离。 首领一声令下,军阵陡变,前排伏身勾腿,后排挺戟前刺。 一片寒光中,赵欢旋身而起,转而回落,将几柄大戟压在脚下,头顶却又有戟啄来,他双臂将大戟上架。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戟杆……断了。 辣块妈妈,什么破质量啊?赵欢心中暗骂,一柄戟的小翅已经勾进他的肩头。 一股钻心剧痛,赵欢忙用断戟横扫敌手,忍痛将这戟头拔出,刚想换这一柄,便又是几道寒光刺来,赵欢忙舞动双戟,“啪”的一声,这柄竟也断了。 人若倒霉,真是喝水都塞牙,放屁都扭腰。 赵欢却来不及感慨,兀自舞动两戟,却不知怎地,两戟被折后倒比先前灵活轻便许多,加上赵欢鬼魅般的身法,和近似变态的身体柔韧性,击、刺、扫、啄、勾、崩……双戟上下翻飞,舞如狂风,动如雷霆,只攻无守,以攻为守。 他整个人又似恶蛟入海,猛虎出山,两柄断戟竟如身体的一部分般浑然趁手。 技击之阵不由阵脚微散,众人为赵欢的这种变化所慑,竟然一时不敢近前。 只见赵欢披头散发,手持一双断戟立于阵中,一身锦衣尽被鲜血染透,有他自己的血,也有敌人的血。 “这是什么兵器?这又是什么招式?”技击勇士首领看得暗惊。 这——只是断戟而已,要非要以兵器而论的话,倒是可以归为双戟。 双戟这种武器形制战国之时尚未问世,敌将首领自然不识。 其实纵观中国历史,双戟作为武器也极为偏门,但历史上却有一位善使双戟的绝世悍将,大大的有名,那便是三国时期的典韦。 一部三国,武将上千,俗话说,马战看吕布,步战看典韦。吕布、典韦所用的武器都是戟,但吕布之戟是双面开翅的方天戟,典韦之戟则是镔铁打造,只一面有翅,且比单戟要较短,却是一对。 便是这双铁戟在手,典韦恃之冲锋陷阵,如入无人之境,百万军中,直取上将首级,人称:“古之恶来”。 现在赵欢手中两柄大戟都从中间折断,形制上倒与典韦之戟浑然相似。 嬴姓赵氏—— ——蜚廉、恶来之后也! 126.第126章 消失的井 赵欢粗重地喘息着。 双戟强横,凌厉无匹,但也不过是件寻常兵器;倘若赵欢此刻身着战甲,不过也就是一个勇猛的将军。 偏偏他杀器在手,身上却是一袭被血染透的公子锦袍,持戟傲立,巨大的反差便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联想到先前他徒手搏杀的洪荒巨力,在众人眼中活似一个从地狱走到人间的杀神。 技击勇士虽勇,然勇在较技斗狠的个人勇武,却始终缺乏一种同进同退的严明纪律,和死不旋踵的战斗精神。 荀老夫子就曾有过断论“齐之技击不能当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遇秦之锐士”,更是很不客气地指斥其为“亡国之兵”。 果然,见敌彪悍,技击两面夹击的阵型便是一散,有的萌生退意,辍于阵后,有的却跃跃欲试,脱于阵前。 技击首领颇为知兵,自然了解己方之弱,沉音大呼一声: “重新结阵!” 一声令下,众勇士齐声三呼: “泱泱大齐,天霸神蛟!” 齐国临海,齐人对蛟这种海中的隐秘巨物有着天然的崇拜。每每君王大兴武德,必以“东海之蛟”“天霸神蛟”自比,军伍之中更是常常以此来激励士卒。 喊着这句口号,技击勇士迅速地合兵一处,重新结为雁翼阵,一时士气大涨。 赵欢神觉渐醒,却一时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先前太史云央设宴,两人执爵对饮,然后……然后记不起了,眼睛一睁便就到了这杀阵之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史姑娘呢? 难道竟是她设计骗自己不成? 不会不会,太史姑娘不会的,云央不是这样的人。 然而她人呢?莫不是被这些人给杀害了? 赵欢起声高问:“太史姑娘何在?你们怎么她了?” “啊呸,赵欢直娘贼好生无耻,你对我小姑姑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吗?”躲在假山后观战的太史华破口大骂道。 “我?我有对她做过什么吗?我有动过她一指头吗?” 赵欢心道,却是咯噔一声,过去几日失智时的异状历历在目,暗暗惊道:“莫不是我老毛病又犯了,在神昏智迷之时对太史姑娘做下了什么可怕的事吧。” 一念至此,赵欢不由大打了一个寒噤,却听太史华继续骂道:“淫贼好胆,竟敢非礼云央小姑!我倒还要问你,你把小姑姑藏哪里去了?” 赵欢闻言心中倒是稍安,口中嘟囔:“还好还好,只是非礼而已……”话一出口直想给自己一嘴巴:“还好个屁!” 赵欢的神觉完全醒来之时,身上那股洪荒野兽般的蛮力便消失了,加上他又心系太史云央的安危,顿时战意大去。 技击勇士的雁阵结成,便开始一步一步向着赵欢靠近,速度不快,其势却是山岳一般不可撼动。 这,便是阵的力量。 这一刻,赵欢在他们的眼中不再是一个文弱可欺的少年,也不再是邪气凛然的杀神,而是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正因为值得尊重,所以更加该死!在他们不可撼动的军威之下死。 正因为值得尊重,所以赵欢必死!不管他是否身受重伤,也不管己方的人数十几倍于他,他们都会毫无保留、毫无怜悯地击杀之。 就算狮子搏兔,亦当用尽全力! 技击之阵大戟高举,寒光闪闪,徐行如林,正当他们要以聚起的雷霆万钧之威,压向赵欢这颗危卵时,赵欢的举动再次出乎了众人的意料——他特么地跑了。 赵欢跑了,好容易结成的技击之阵便又乱了。 这些将士,以及周围观战的太史华和一众家将无不破口大骂。 因为赵欢先前的战斗欲望极强,毫无退意,照此打法大家谁都不信他竟会逃,也都忘记了他竟能逃。 赵欢果然不负众望,还真特么的就逃了。 军阵之中一时又沸腾开,“懦夫”“杂种”“狗杀才”“狗杂种”“直娘贼”地一片乱骂,整齐军阵顿时化为散兵游勇,追捕赵欢。 “捕杀赵欢,死活均可!” “捕杀赵欢者,赐田宅三百亩,赏三千金!” “不,赐五百亩,赏五千金!” 太史华五指箕张,又不住高叫。 不知不觉中,赵欢的赏格已经翻到最初的五倍。 赵欢撒开丫子只顾狂奔,只是这螭园修建的太过繁复,他明明认定了一个方向,却仍是没头苍蝇一般在园中乱转。 整个螭园展开了一场“全民抓赵欢”的游戏,赵欢一边跑,一边还要解决和躲开时不时冒出来拦路的家将、仆役、甚至是婢女,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散而出击的技击勇士。好在他有扶摇策中的轻身功夫可以凭恃,不然可就真的悲剧了。 赵欢疾奔到一块湖边草地,忽觉头顶一个黑影罩来。 只见从那边的假山上一人飞身而出,一下子便将赵欢扑在了身下。 那人身形一落,便在背后将赵欢的腰眼顶住,防止他又耍花样,正自开怀兴奋地大笑,忽然他又被别人扑倒。 原来这一片假山极易于藏人,打定主意在此伏击赵欢的也不知先前那一个人。后来这动作只是稍缓,眼睁睁看着到手的赏赐归了他人,岂能不急? 他一心急,便想也不想地紧贴着扑击出来,心道我与那人紧贴着扑倒赵欢,很难分出先后,就算不能能独得赏格,最不济我把这事儿搅浑,也可以争得一半。 他心里的如意算盘正自拨得噼啪乱响,忽然又飞出一人,叠罗汉一般,将他们三个都压在了下面。 “我说上面的老兄,这这这这,你这也太明显了,抢功也不是这么抢得啊!”方才忙着抢功那人此时大义凛然地道。 “鸟?许你抢得?俺便抢不得?是与不是,俺就抢了,你爱咋咋滴?”说话无赖的,是最上面一人。 两人正吵却听下面又一声暴喝:“你你你你……你们两个混蛋给我下来。” 然而,“叠罗汉”不是你想下,想下就能下,紧接着又上来了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既然你们都这么不要脸,那也算我一个吧——抱着这种心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直摞得像个巨大的人肉包子一般,以至于最后一名路过的好奇婢女见状也打算分一杯羹时,只需要微微前倾上身,便轻松加入了肉包子的战团。 十几个人下面骂上面,左面骂右面,你骂我我骂他他又骂你,直到太史华和技击勇士的首领赶来,高叫着:“都有赏,都有赏!快下来,快把赵欢给交出来。” 众人的骂战才渐渐平息,肉包子从最外面一层一层揭开,看着这壮观的场景,技击首领的眼角抽了几抽,不禁发出一句超时代的感叹: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啊! 太史华却极轻蔑地一笑,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道理,他很小的时候便懂得了。 然而,众人一个个起身,剩到最后几个时,太史华感觉有点不对了,猛地上前将最后三人踹开,他们身下面果真什么都没有。 公子欢,又不见了。 …… …… 上将军府。 李园回到所居住的客房,将意乱情迷的太史云央放在绣榻之上。太史云央的手脚皆被绑着,不断绞紧着双腿,口中也被布团封住,发出呜呜呻吟。 看着床榻上人鱼般不断扭动的美人娇躯,李园也是喉头一阵发干。他却并不着急,慢慢松开自己的衣襟,却听门板被人咚咚敲响。 李园忙警惕一声:“是谁?” “李先生,我可以进去吗?”外面田换月的声音道。 李园自觉方才语气过于生硬,忙将话风一缓道:“是换月啊,有什么事吗?” “没事难道就不能来找先生吗?” 李园心里:“……” 见为人方正的李老师并不接自己的话茬,田换月暗一吐舌:“是父亲找你。” 听到田单相召,李园不敢有所怠慢,忙又捏出一颗红丸喂给云央,把她藏入一口大箱子中。 见到了田单,李园唯独漏去自己掳人之事,又将故事编出一个合适版本道来。正汇报间,一名家老来报,太史华领人封锁了赵公子府,田单不禁连连点头,赵欢中毒未死,实是意料之外;但驱虎吞狼之计已见成效,谁去找谁的麻烦,怎么找麻烦他都并不关心。 李园答完了文化,却见田换月正在院中等候自己。 “换月还有事吗?”李园问道。 面对仰慕之人,少女有一些羞涩,道:“李先生,明天就是大比之期了,换月想对你说……” 初尝情味的少女云山雾罩、不着重点地说了快一个时辰,李园寻了个由头溜走。 正欲推门而入,好好与少妇厮磨一番,背后突然一声劲风短响,一个细铁管插在了门板上。李园从中取出羊皮卷,展开一看,却是墨家公羊长老又要找自己议事。 李园无奈,被几人这么一搅合,兴致去了大半,却仍然并不着急,他知道只要这红丸一喂下去,太史美人便永远也休想逃出他的手掌心了。 127.第127章 老人与海 赵欢的确是不见了,先前他被三人压在身下,周身伤口崩裂,直疼得呲牙咧嘴。 后来又有人一层层压上来,在最底部赵欢更是悲催,压得无法动弹不说,连呼吸都很困难,一个猝不及防撞到鼻子,更是连舌尖都咬破了…… 他的眼前是一片漆黑,耳边是一片嘈杂的叫骂,极其绝望地扭动身躯,不奢望逃,只是想将肘部支起,好让自己能喘上几口大气。 阿西吧!赵欢挨个问候着身上几位的家属女眷,以腰背屁股顶着巨大的压力,不断乱抓乱挠,突然全身的动作一滞,他的手似乎摸到了一个洞。 洞? 还是……井呢? 他心底蓦地暗惊,一时连周身伤痛也顾不得了,然而压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欲再探时却又够不到了。 赵欢兀自心里骂骂咧咧,扶摇策中的灵龟一式却开始自行运转,似乎在赵欢的身体题撑起了一个贴身的气壳,顿时他便觉得身上的压力一轻。 背负着“十八罗汉”的赵欢已能缓缓移动,向方才的方向蠕动了几寸,手指顺着洞口的轮廓一比划,心中的判断便更加笃定了,这就是当初自己爬出来的那口枯井,便是那地穴的入口。 赵欢心中大喜:当真天无绝人之路也! 然而,在十几人人的重压下,他能移动身体已经极为困难,要他钻入井口谈何容易? 正在这个时候,太史华来了,三言五语,身上层叠的众人一个个接连起身,赵欢顷刻觉得压力大减。等到了还有五六个人时,赵欢手脚并用,像一条泥鳅般滋溜一滑而出,终于在暴露之前一头扎进了直径尺许的井口小洞。 几乎在他的脚进入洞口的那一刹那,地面上的最后一个人也被太史华踹开了,众人眼前便只有一面坚实的草地,却哪里还有赵欢的身影? 赵欢一路下落一路下落,想要运转螣蛇一式缓住身形,全身上下却再也提不起一丝的气力,他不由心头直惊:这样大头朝下,岂不顷刻就要鲜血开瓢? 然而身子一落再落,赵欢所害怕的事终究没有发生,他的心里又泛起另一种惊悚:这洞怎么没有底啊? 记得当初他爬出枯井只用了不到片刻,坠落所用的时间应该更短才对,但现在他已落了快有一炷香时间了,怎么还不到底? 照这个势头怕是要落到地心里去了! 会不会,就算到地心……也没有底,这便是一个没有底的洞,一个无底洞,既然到不了底,自然也永远都出不来。 赵欢越想越是心惊,来自未来的他本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的,然而入到鬼门之后渐渐接触到种种玄妙,也不由得他不乱想了。 便在这个时候,他感到周围的环境突然一变,空气之中开始弥漫开丰沛的水汽。 “扑通”一声,没有任何预兆地,赵欢跌入到了一片水中,便在入水的一瞬间,熟悉的感觉在他全身的皮肤毛孔上泛开,这便是“他的”那一片海。 只不过与上次不同,也与平时练功时不同,这片海现在笼罩在夜色之下。 赵欢浮在水面,心里滋味难明,像是与阔别的老友重逢,又像是远走的游子归乡。 忽然嗡地一声震天彻地的长鸣,海面上飞出一道斩破天际的黑影,赵欢知道,那是鲲鹏的鳍。 鲲鹏欢快地翻了个身,海面像是低了,又或者是整个海底被托起了,这个磅礴巨物就像一块绵延千里的黑色大陆,在赵欢的面前现了出来,有事一声欢快的长鸣,黑暗之中万灵齐鸣,像是见到了——伙伴。 赵欢身旁忽然出现一个巨型生物,脆如金铃的鳞片一抖,便将赵欢盘背而起,却是一条蜿蜒的龙。 巨龙带着他御风而飞,赵欢像是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自由与自在,极目而望,夜色笼罩之下是碧浪白波,是流云奔壑,是云卷彩浪……巨龙不断地升高升高升高,突然蜿蜒回首,便是一道风雷龙挂,击破九天,一番行云布雨,巨龙带着赵欢继续上身;突然噗地一声穿透云层,原来上面竟是万丈金光。 巨龙再辗转向下,一口龙息将,人间之中也昼夜对调。赵欢被巨龙放于地下,似是来到了一片仙气缭绕的小岛,岛上有一老一少在对坐下棋。 海上仙山?老人?小孩?还特么在下棋! 赵欢的头上拉出三条长长的黑线,心里不由嘀咕:“这个情形,怎么似乎有点熟悉呢?” 看那老者仙风道骨,难道这人真是孙膑不成? 赵欢的脚步迟疑着,来到下棋二人近前,果然见那老者下肢有所残疾。 “不会吧。” 赵欢的态度愈发恭敬了,脚步也更加迟疑了,要照这个剧本发展,这对坐下棋的少年的脸岂不该是一只狸猫? 赵欢深呼几口大气,少年的头缓缓抬起了,他骇得忙紧闭双眼,当再睁开时,整个人便愣住了,少年的脸是—— ——漩涡鸣人?! “你爷爷的!” 赵欢不由爆了句粗口,现在的他已经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做梦了,急忙狠狠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良久他才从这个真实而荒唐的梦魇清醒了过来。 赵欢心有余悸地睁开眼睛,眼睛四下观察,却见还是先前的那个不大的洞室,而自己躺在洞中的石床上,身上还盖着毛皮,伤口都做了简单的包扎。 昏黄的火光之中,洞室内有一个人,一身夜行黑衣干净利落,脸上戴着那只永不摘下的假面,不是师叔鬼夏还能是哪个? “你醒了?”鬼夏师叔沉闷的低音从面具你后面传来。 “师叔!” 赵欢唤一声问道,“方才可是师叔出手相救?” 鬼夏却摇了摇头,“非也,乃是你自救也。” “那坠井之时可是师叔接住的我?” 鬼夏则点点头,不再言语。 “果然是梦。”赵欢再次确认之后,心里不由嘀咕:“竟然还真的是师叔,他难道自上次分别之后,就一直在这里,没离开吗?” 赵欢刚想张口发问候,却见鬼夏师叔的身旁有一个不大的土丘,土丘的的前面还立着一块墓碑,像是一座坟墓。 “这是谁的坟呢?”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疑问,鬼夏说道: “不错。我身边的,就是你师傅的的坟茔。” 128.第128章 师门传承 师傅?商山阳?他死了吗?那个一身本事通天化地的丑老头,他居然死了…… 鬼夏师叔的说出口时,洞穴之中安静得可以,像上次一样,哔哔啵啵的烨动篝火上面,咕咕嘟嘟煮着一锅浓汤。 “是你杀了他吗?” 良久,赵欢眯起眼睛问道。 他对商山阳这个便宜师傅没有多少好感,但毕竟死者为大,而且自己承袭了他的扶摇功法,总该向他有个交代吧。 鬼夏摇了摇头: “不是。” 赵欢长舒一口气,紧提的心亦放了下来。相比于师傅,他倒是觉得这位鬼气兮兮的师叔更亲近些,若真是师叔杀了师傅的话,他可真不知该怎么样才好。 鬼夏师叔道:“人寿有尽,鬼道无疆,师兄一辈子没有收徒,却能在行将离世之时找到个衣钵传承之人,他很欣慰。” 赵欢挠了挠头:“师傅所思所想,师叔又怎么会知晓呢?” “难道……你们和好了?” 赵欢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猛然从床上蹦了起来。 鬼夏师叔没有做声,却颇带玩味地将头一歪,算是默认。 “哈哈,我就说嘛,同门师兄弟哪有隔夜的仇,床头吵床尾就……” “口误口误,这应该叫‘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赵欢用词不当,忙手舞足蹈地修正,突然又觉不妥,忙又将脑袋一缩,弱弱问道: “师叔,我是不是应该稍微悲伤一下?” “啊?啊哈哈~” 鬼夏闻言倒是笑了起来,“好个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师兄毁我面目,我让他煎熬一生,这恩仇原是早就该两清了。” “我师兄弟一生凄苦,如今他回归尘土,正是得大解脱大自由,欢喜还来不及,何悲之有?我鬼门中人何时学得酸腐儒士般惺惺作态了?” “师叔教训的是,但我还是要迂腐一回的。” 赵欢说着起身下床,走到商山阳的坟前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商老前辈,我习得您的功法原是阴错阳差,但既然您肯认我这个徒弟,我赵欢便是您的徒弟。今日权且将拜师之礼补上,赵欢此生,定然不负师门传承!” 说罢又连磕四个响头,算是送终。 鬼夏在他身后抱着膀子,不置可否地看着少年,头又是一歪。 他没有表情,但他的表情却像是笑了。 “师叔,我师傅生前还有什么未了的事吗?赵欢问道。” “没有。”鬼夏想也不想便很干脆道。 “人世走一遭,岂能没有什么交代?”赵欢循循善诱道。 “赤条条来,赤条条走,驾鹤远游,了无牵挂。” “真的没有?” “你到底想说什么?” “咳咳师叔,这个,那个……”赵欢掰着自己的手指: “师父他老人家……有没有托您给我什么东西?” 赵欢装作浑不在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了眼睛里的兴奋:“比如说屠龙刀啊,倚天剑啊,九阴真经月光宝盒什么?” “啊!”鬼夏一拍额头,“你不说我倒还忘了,似乎是有那么一件,给放哪了呢?让我好好想想。” “师叔……您什么记性啊,这么重要的事岂能忘了?” 赵欢翻了个白眼道,顿时头上就被鬼夏敲了一记: “臭小子,废话恁多,手伸过来。” 赵欢没想到鬼夏师叔竟也会开玩笑,忙将手伸了过去。 只见师叔从怀中摸出来三个系着口的小袋子,放在了他的手心。 “锦囊?”赵欢惊奇道。 “不错,你师父交代,这三只锦囊用来化解你日后灾祸,但遇生死劫难依次使用,非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得开启。” “是,徒儿谨记了。” 赵欢恭恭敬敬接了过来,却略一背身,便将第一个锦囊给打开了。 所谓锦囊妙计,这东西诸葛孔明用过,刘伯温也用过,似乎什么那些高士们都喜欢搞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不过赵欢却是不太信的,小说家言而已,若是诸葛亮的谋划真能那么精确深远的话,蜀汉也不会亡了。 赵欢欺负师叔眼盲,背身将羊皮纸一展,只见之上写着两个篆字:“还有”。 “唔?”赵欢心中一奇,他先前倒是想过纸上可能会一片空白,甚至可能会写着“莫偷看”之类的话,然而师傅却告诉他“还有”。 还有什么?自然是他所思所想之物了。 “师叔……” “唔?” “师傅留给我的只有这些吗?”赵欢试探着问道,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要榨干长辈最后一滴油水的啃老族似的,颇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嘿,你这臭小子!” 鬼夏气极反笑,将手一指:“你师父的遗物都在那里了,原本我今日便要将它们烧了,你既有心传承,自己去看好了。” “这些都是先师传承,岂能烧毁?师叔,我会好好保管它们的。” 赵欢大义凛然道,目光顺着他的手指,只见洞穴一角放着一个脏乎乎鼓囊囊的粗布褡裢,便屁颠颠跑过去,喜滋滋抱到了怀里,感受着分量:有干货! 赵欢的背后却是一阵发凉,“还有”的难道便是说的这个? 师傅若要将这些东西交给自己,完全可以拜托鬼夏师叔,但他偏偏要故弄玄虚写在羊皮纸上,说明他早就知道自己会这时候打开,并且完全洞悉了自己现在的心态,所以才将这么简单的事写在了锦囊中。 赵欢顿有一种被人窥进内心的不好感觉,当即再不敢有所轻慢,将余下两枚锦囊重新规规矩矩地收好放起。 赵欢整理师傅遗物,多,从是木签竹卦龟壳一类的东西,直到摸到倒数第二个个口袋,拿出来一卷写满小字的羊皮纸,展卷便是四个大篆:《太公兵法》。 看到“兵法”二字赵欢先是一个激动,但“太公兵法”吗,啧啧…… 赵欢可是识货的,这《太公兵法》嘛,不就是《六韬》吗? 这种东西后世满大街都是,放在新华书店二折起售还要滞销,有什么好稀奇的? 果不其然,赵欢又接连从褡裢中摸出了剩下的五卷。 待摸到最后一个口袋时不由愣了: 怎么还有? 六韬啊六韬,咱们说好的“六”呢? 赵欢一卷卷拿出来,最后一查竟然有十二卷,心里不由嘀咕:难道说后世《太公兵法》失传了六卷?这六卷中写的又是什么内容? 待他再仔细翻阅时,便更是触目心惊,书页空白处竟然留有鬼谷历代掌门人的读书笔记。 上过学的人都知道,课本上的东西是最基本,比课本牛的讲义,比讲义还牛的,就是学霸们的笔记啊! 这才是真正的干货啊!赵欢深知这些笔记的价值,也不由重新审视了这《太公兵法》的价值,一张一张地放平叠好,揣入怀中。 摸到最后,褡裢底部装着的,是一截竹筒。 这竹筒一尺来长,上面画满了各种红色的咒符。 “咦?什么东东?” 赵欢拿在手里观察许久,晃了一晃似乎里面装着什么,却仍不知是何物,做何之用。 他找了块合适的石头,刚刚要将这竹筒砸开…… 鬼夏突然一声高喝:“小心!” 129.第129章 泥中之剑 “小心!” 鬼夏的话说出口时,已是慢了一步,赵欢手起石落,竹筒哔啵一声脆响碎为两截,从中滑落一个黑不溜秋的家伙。 赵欢顺手一接,便只觉整个手臂巨颤,手掌之中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嗡嗡之鸣。 这东西突然猛旋,震开他的手掌转了几转,几将脱手之时,却又啪的一声被他重新握住。 “臭小子小心,快撒手!” 鬼夏师叔又急忙道。 赵欢也想撒手,可这东西似在他手中大力乱挣,此时竟是想放也不能放了,索性便赌气似的,和手中之物较起了劲。 它的黑色似乎漫上了赵欢的手臂,而赵欢体内气海突然急旋,手臂则被两股玄色烟龙包围,两种本就相近的颜色撞到一处,又混为一体,好一阵子,这东西才认命似的,老实下来。 赵欢将它高举过头顶,定睛细看,只见这物件堪堪一尺长,通体乌黑,泛着一种玉石般的暗哑光泽——说它是石头吧,但却有刃有柄,略成剑形;可说是剑吧,啧啧,这也太丑了点。 师叔鬼夏“咦”的一声: “也是奇了,这丑物似乎倒和你极为为投契哩。” “师叔,这究竟是什么东西?”赵欢问道。 鬼夏唉地叹一口气,缓缓才道: “此物乃是你师父早年所得。斯时师兄与我自云梦山出,周游天下,一日经过齐鲁交界,发现方圆百里之内正爆发一种极为罕见的瘟疫。我师兄弟便悬壶而医,济世为怀,却于病的源头却终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背对着赵欢,一动不动地似乎沉入了往日记忆: “最后师兄以先天卦阵分金定穴,才从泰山山麓的万年泥中起出了这个东西……后来又辗转得到一位小友相助,以夔牛之血合力将其封印,瘟疫才算是彻底平息。” “呃……夔牛之血……我还‘吸血面罩’呢!” 唯物主义者赵欢听得一脸无语,听到最后一句却忙问道: “莫非那场瘟疫与这个东西有关?竟能有这么邪乎?” 赵欢说着便要将这玩意嫌恶地扔到一边,谁知竟觉它在手中微微一颤,似是撒娇乞怜一般勾挠了几下自己的掌心,弄得赵欢居然也心中一软,不由又是吃惊,又是稀奇。 “小欢所料不差。” 师叔鬼夏继续道: “昔年太公姜尚以一面封神榜将天地间的怪力乱神一举封入异世,然而世间万物皆有灵性,此物原本是泰山脚下的一块顽泥,长年累月地吸收日精月华,又掠夺山民祭祀的供奉,才被一太白石母孕育成了石精,奈何道行不足以化人,更不足化龙,最后辗转而成剑形,从此以后日夜不平而鸣,内敛一股暴戾气,实为大凶之物也。” “什么?大凶?” 赵欢听得心里又惊,又欲撒手,手中之剑却吱吱作响,似是发出一种抗议。 “嘶——真道是一物降一物,怎地这物到了小欢的手里倒似乖觉得很?” 鬼夏见此情状也颇为惊奇。其实赵欢体内的两块“荆玉”至圣至邪,已为万石之王,天下大治便以社稷为食,天下大乱就以人命作拱,便是连至阳的夔牛血也能压制,更遑论用夔牛血便可封印的小小石精了。 鬼夏道: “师兄留下此物,却恰被你得到,难道当真是冥冥而定?小欢,你且挥几下试试看。” “好!” 赵欢闻言出击,只听锋刃吇呀一声破空,咕噜噜剑旁细风倒卷,一道其痕可见的剑气直贯而出,直摧山岩。 好家伙!赵欢暗呼一声,忙去检验效果,只见洞壁之上被凌空击出一道浅浅剑痕,赵欢又没好气对剑骂道: “你啊你,搞出那么大的风头,我还道你能一举将石壁击穿,啧啧啧真是忒不争气。” 鬼夏却哈哈乐道: “妙极妙极,破空而击,已是人间名器,此剑虽短,不适合战场杀敌,小欢却大可以之做防身之用。” 赵欢咧一咧嘴:“将如此凶物带在身边?我看还是算了。” 鬼夏师叔却道: “我鬼门中人,上穷碧落,下通黄泉,世间之理明镜通达,何惧之有?况且此剑独服你赵欢一人,人道昔年名剑‘干将、莫邪’一雄一雌,今日观来,这柄剑定是个雌儿,才会教你如此欺负。” 赵欢不禁翻个白眼: “师叔啊,您在徒儿心中的形象本来挺高大的,如何今日越发为老不尊?它要是个雌儿,被你和师傅两个老男人监禁这么多年,怕也早不是雏儿了,哈哈,哈哈哈哈……” 赵欢说着,先被自己的低级趣味给逗乐了,手中短剑呀的一声难听剑鸣,又在做出抗议。赵欢安抚它道:“既然做了我赵欢的剑,便要给你取个好听名字。” 短剑又是呀的难听剑鸣,却似是欢声附和。赵欢将其拿在手中几个挥动,越发觉得此剑虽然形貌很丑,比重却很趁手,持握在手也很舒服。 赵欢嘴角一勾:“既是大凶之物,又是一个雌儿,不如就叫‘大胸器’如何?哈哈,哈哈哈哈~”赵欢不由为自己的淫才鼓掌,话一出口,手中短剑却是不平地巨震,迫得他连忙改口:“开个玩笑啦。” “通体乌黑,倒是和《云风》中的那把相似,叫什么来着?绝世好剑?呀不妥不妥,好贱,还特么绝世好贱,这么贱的名字也不知编剧是怎么想的……” “小欢!” 师叔鬼夏打断了他的逗比行为,低沉着脸郑重道:“其实,你师父还有样东西,让我最后给你。” “喔?什么东西?” “是一句话。” 原是师父的临终遗言,赵欢也郑重起来:“师叔请讲,徒儿定然谨记在心。” “附耳过来。” 赵欢略做一拜,俯身侧耳走到鬼夏近前。 “你师父说……”鬼夏嗡嗡闷沉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了出来,“你师父托我带给你的那句话便是——” 鬼夏字音顿挫道: “它,根本,就,不是,玉……” “啊?” 赵欢乍听此语有点耳熟,好一番回忆,灵台之上却轰隆一道大地惊雷,看着师叔的假面良久无法言语。 鬼夏则仍继续传话道: “……好徒儿,为师只能帮你到此了。” 130.第130章 鬼夏授功 “师傅……” 赵欢口中喃喃,思绪一瞬之间,又被拉回到了那个遥远的时空,那和氏典当行中老朝奉的冷嘲热讽,焦黄的手指推着眼镜的暧昧一笑……难道,这鬼谷之术真的通天化地,能够破碎虚空吗? 他兀自怔怔,却又听师叔鬼夏道: “师兄临终面南而坐,大笑三声道,他终于参透了‘他的天下’,死何憾矣?一朝魂归,驾鹤而去。” 他的天下? 商山阳曾在黟山天都峰中设下无极卦阵,以推演天下运道,英领九州之主呼之欲出,忽有妖孽作祟,陡然生出一个变数,于是一生二,二又生三,这三牵便连得整个天下都乱套了。 闭关多年的商山阳才辞别黟山的奇松怪石、野猿飞瀑,踏上找回“天下”的旅途。他一生所求无果,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便在天年将尽之时一朝魂游,竟是一眼千年,洞悉因果。 哈哈,天下的道理原来不过如此简单! 然这“天下玄机”偏偏又被师弟代他收为鬼门弟子,个中联系却又可堪玩味,玄奥非常。 商山孤老尽得其中三昧,不禁大笑而终,快意而去。 南面而坐,大笑三声,驾鹤西归。 赵欢想象着师傅当时的风采,这个苍如老狗的佝偻老叟,与孔瑶口中那个“仗剑求败,稷下三百余士无人能敌”的风华少年才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以前在赵欢看来不过是遥远的传说,不过是腐儒们的大话,如今亲耳得闻,给他的震撼非同一般,不禁到师傅的坟前伏首再拜。 这一拜下去,才算是师徒二人建立起了真正联系,这种联系可以跨越时间空间,超脱了生死,这种联系便是人的精神。 鬼谷的精神在这一刻完成了传承。 鬼夏“看”着郑重下拜的少年,站立良久,顺手给他成了一碗浓郁的肉汤。 赵欢先前一番激战,体力消耗巨大,肚腹空空,不禁大快朵颐。 美食当前,却犹堵不住嘴,他平时练功疑点颇多,如今可算逮到师叔,哪能就此轻易放过? 鬼夏一番点拨,赵欢听得暗暗心惊,自己误打误撞,竟不知渡过了多少急流险湍。 其实他兀自不知,要不是有和氏之璧镇住气海,长生之玉护住心脉,他又哪能次次都化险为夷? 他先前多次失智,内心里那个外表与他一模一样的人,便是心魔。 “魔”者,实为磨也。 道心若坚,便会越磨越锋,越磨越光亮。 道心不坚,则会像是石磨中小麦一样,被碾压得粉碎。 修道者皆有心魔,只不过赵欢的心魔不大一样,不是来自他本身,而是原长安君的一缕乖戾的残魂。先前赵欢被迫习功,这缕残魂与赵欢共同分担了强大的精神压力,却也因吸收了荆玉滋养越发茁壮。 鬼夏专门传了他一些抑制心魔的心法罩门,教授方毕,赵欢又求问起了武功。武术之学,在鬼谷术中实在算是粗鄙末学,师叔鬼夏颇不耻道:“要学那种东西作甚?”一脸的鄙夷表情,倒把赵欢问了个张口结舌。 不过鄙夷归鄙夷,鬼夏师叔还是满足了师侄的小小请求。 然而他却不讲任何具体的一种,鬼门讲武,寥寥数语便是一篇天下武学的煌煌总论: “凡天下武学,无非力、气、劲、意四途。” “力者求其强, 气者积其厚, 劲者谋其巧, 意者固其实……” 赵欢聚精会神听着,联系穿越后的所见所闻,心里频频点头。 这听起来简单的道理,其实联系却颇为深奥复杂,他却真的都听懂了。 套用一下后世的概念,此天下武学四途,便又如天下武者的四个属性维度。 所谓力,就如后世游戏里的物理攻击,力道越强,物攻越高,自然打得越疼;就像黑肤、苍追、西乞狐这样,击出一拳便是一拳,踹出一脚便是一脚,直来直去,以实打实,浑然霸道。 所谓气呢,便像游戏里的内功魔法,气厚便如高山深泽,山高则不可撼,泽深则取不竭;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又如峰峦迭起,碧海潮生;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 所谓劲者,就是运用力和气的技巧,则像游戏的技法,例如孔瑶的流云飞袖、栖凤式,司马来的灵犀指法、踏燕寻香,或是赵欢在签华阁上与苍追角力,便是以巧御力卸力,以虚打实,四两拨动千斤。 而最后的意,就是拟物拟境,又比较像游戏里的各种变身和光环加持,例如自己修习扶摇策所效法五龙、灵龟、伏熊等等,其意愈实,加持的效果也愈发明显。 “师叔,这里能不能再具体解释一下呢,比如说……”鬼夏言毕,赵欢紧接着紧接着问道。 鬼夏啧一啧嘴,颇嫌弃了一下这个师侄的悟性。 赵欢兀自假装不知,其实哪里是没听明白,却是故作懵懂,套取师叔更多的干货。 师叔毕竟不是师傅,传道授业也难免有所保留,赵欢同学迷茫着一双崇拜的眼睛,小声细气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一牵出二,二又牵出来三……赵欢可是拎得清楚,被嫌弃一下两下咋了?学到手的本事才是自己的。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赵欢掐指一算,自己失踪已经大约八九个时辰,也不知道上面是什么个情况;太史云央找到没有?赵公子府又怎么样了? 一念至此心中不安,再无耐性稍作停留。 虽然身上的伤势未好,赵欢还是辞别了师叔,将那丑剑以厚韧的牛皮裹覆插于筒靴,背起十二卷的威力加强版《太公兵法》,摇着一脑瓜子满满的干货,踏上了归途。 “对了师叔。那一口井……”赵欢走出十余步,猛地转身问道。 师叔鬼夏的洞室之中,鬼夏却已消失不见。 …… …… 夜色之下,赵公子府前,火把丛丛,热闹非凡。 正对府门,雄赳赳昂立一个百人骑士队,金盔金甲,外罩紫色罗袍。 周围也尽是利兵硬弩,将公子公子府围得个水泄不通。 当先嘴角微吊的一将使个眼色,便又有人上前别嗓子道:“快把淫贼赵欢交出来!” “赵欢你再龟缩不出,天边第一屡阳光出现,便是赵公子府破府之时!” 131.第131章 群雌对峙 紧随百人骑士队之后,一众人马中数他们叫嚣得最凶的,是太史华和他的门客亲随。 太史云央失踪了,李园失踪了,最为蹊跷的是,公子欢这个用来顶缸的冤大头,在螭园总动员的合围之下,竟然人间蒸发一般…… 也失踪了! 丞相太史高得知之后震怒,调集全府上下数百的门客武士、家将私兵,甚至动用了他手上唯一一支技击勇士百人队,几百人浩浩荡荡围困了赵公子府。 太史华看得心下惶惶,眼神飘移不定,事情的发展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和掌控,他心中越是惴惴不安,偏表面上越发气焰嚣张,生怕别人看出来一点破绽。 这时,嗡隆隆一声沉闷声响,赵公子府的大门被缓缓地打开了,一队婢女仆役手举火把鱼贯而出,分立到大门两侧,人群中间走出一个身着深衣正服的小妇人。 她身上的服饰不算华丽,却十分庄重;她的样貌也算不得清丽绝艳,甚至还有一丝未脱的稚气,面上的神色却是分外坚定,清冷的嗓音说道: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侵门踏户来我赵公子府,又是为了什么事?” 灵毓的声音不大,甚至声调还有些抖,一句话出却是微怒,责问意味十足,任谁听了也不会认为那是恐惧。 她一人前出,身后还众星拱月一般静立着四个婢子:左边一个个头颇高,肤色甚白,手握牛皮秃笔,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正是婷儿;右边一个身材浑圆,肥硕的脸上挂着一副胖子独有的冲动冒失,却是青梅;再左,一个神情不卑不亢,外表柔似弱柳,一双眸子格外镇定,便是岚音;最右,一个娇小身影,寒眉冷竖,指节握得发白,则是子燕。 婷儿是代夫人行事的内宅大总管,青梅是灵毓平日打理细务的助手,岚音、子燕则是孔瑶刚刚提拔的两位武士队长—— 赵公子府的毓夫人携四大丫头当门而立,女儿香阵,衣袂飘飘,与对面的鲜衣怒马形成鲜明对比。 门内不远处的,是两个家仆和女侍的混编方阵,有的手持长戟大戈,也有的握着短剑鲁削,还有的甚至是菜刀大棒。孔瑶身着紧身武士服,双手各持一条斑斓的五花长鞭,不丁不八立于两阵之间,眼睛紧密地注视着门外的情形,目光的焦点却饶有趣味的在婷儿背后逡巡,嘴角挂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门后、墙头暗伏着一队弓手,质子府弓矢有限,因此这些人只做万一之时的策应。 “哟,出来一堆雌儿!难道赵欢府上的男人都死光了?” “看来这赵公子府不只赵欢一个人爱扮乌龟,竟然所有男人都是乌龟,哈哈,可不知赵国是否所有的男丁也都属了乌龟?” “都说赵欢这淫贼强抢了数百民女,白昼宣淫,夜夜笙歌,酒池肉林堪比桀纣,看来果然不假。” 太史华的身边的亲随手下们极尽调侃,高声地叫着笑着唿哨着。技击百人队的首领却是暗暗皱眉: “临淄城举城皆知,赵公子府有一支名叫‘长安十六骑’的精锐铁卫,虽然人数不多,却个顶个都以一敌十的悍将,不久前就曾一举击退刺客夜袭,在数倍之敌的合攻之下取得完胜。如此阵势,却独不见‘长安十六骑’的身影,倒是让人的心中越发不安。” 技击队长手握缰绳,兜住马头道:“敢问夫人,公子欢何在?他又把太史家三小姐藏到了哪里?” 几乎与他同时,太史华大呸一口道:“鸟,甚个夫人?不过是赵欢这淫贼兴起收了个通房丫头,嗬,倒也摆起正室嫡妻的派头了!赵欢狗贼色胆包天,醉酒之中竟敢非礼我小姑姑,更是将小姑掳走,他以为这临淄城也是他能撒野的地方吗?这是齐国,不是赵国!” 灵毓对他的揶揄只当不闻,听了后面的话,心里倒是一松: 先前赵欢带去的两名亲随飞骑回府报讯,自己相公被困在螭园之中,刚要着人搭救,螭园的人倒是恶人先告状地围困了赵公子府,听这太史华所讲,相公倒似是已经逃出脱险了! 灵毓烟眉紧蹙,寒声反问道:“这位将军好生无理!太史姑娘螭园设宴,我家夫君受邀赴会,一入螭园便再无消息,我倒还要问问你们,我家夫君何在?” 技击勇士的首领又道:“夫人,我劝你们还是识相一些,交出公子欢,免得大家都要难堪。” “对对对,小娘儿还不如弃暗投明,改投到我家公子榻上,倒可追功论赏,给你个妾做,啊哈哈,哈哈哈哈。”太史华手下一人淫笑道,又引起一波起哄。 “可笑!” 陡然一个细高尖锐的声调拔起,赵婷儿向前走出一步:“可笑,可笑,真是可笑!” “我家公子一介懦弱文士,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非礼、掳走太史姑娘?我倒要问问,当时你们在干什么?螭园满园的家丁武将在干什么?容得我家公子随意掳人?” “呃……”技击勇士的首领一时语塞,赵欢先前的所作所为,他只是听人说起,也觉得其中颇为蹊跷,但对面的人问起,总不能说自己当时不在场吧。 赵婷儿轻松的背负双手,信步悠游到骑士队前,摇头晃脑好似百思不得其解似的: “况且那太史小姐,难道也不叫不闹地听凭我家公子来非礼吗?她被掳走难道近侍、护卫竟也一无所觉?若有所觉,上百的家将、卫士,嗬!还有这威震列国的技击勇士,竟然都没能留下我家公子?” 灵毓在后看着婷儿临场的即兴表演,还是呆头呆脑的样子,浑身上下仿佛洋溢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光芒,竟似有些不认识了。 “说不定啊,这人走是走了……”只见她巧笑嫣然,用右手二指拟人而走,口中又道,“……不过呢是不是掳走,我看可大值得商榷了。” 她继续以右手的两指拟人,以修长的左手掌心做地,那“人”却是走得又蹦又跳,极为轻浮欢快,她面上神色却是突然一颓,口中悠悠一声叹: “唉,看来我这个管财货的,又要提早备上一份聘礼了,却不知那新妇进门儿能不能讨得夫人欢心,不然这妾怕是做来也难!” “你!放肆!” “你!好胆!” 对面敌将和太史华同时爆喝一声。 赵婷儿微皱眉头,掰着手指仿佛还合计:“怕就怕,这女子犯了痴啊,连那通房丫头也肯做得呢!” 主辱臣死,见家主之妹受此大辱,技击首领愤然拔剑而斩,赵婷儿却似想着一个问题,正好转了个身,剑口堪堪从她背后挥落,却是连她一根头发也没碰到。 太史华高叫道:“都给我上!破府捉赵欢!” 众将士“诺”地一声沉声应答,人马轰然而动,却听一驾冠盖华丽的青铜轺车自街口辚辚而来:“诸位且慢——” 132.第132章 十六骑,就位! 赵公子府中,孔瑶看着赵婷儿的表演,颇有兴致。 她不清楚赵欢府上的这个大丫头究竟是谁,但却清楚知道她绝不会只是一个丫头那么简单。 有意思的是,孔瑶自己也很擅长这种“表演”,曾经多次三言两语间就把号称“关西雌虎”的白家小妹气得七窍生烟。但赵婷儿与孔瑶又不大相同,少了那股子无处不在的骚媚劲儿,呆头呆脑地自说自话,说出的话却是更加刻薄气人。 太史华一方人马果然被激怒了,技击勇士的头领挥剑出击,孔瑶好奇宝宝般瞪圆了一对剪水的杏眼,等着好戏上演。然赵婷儿却平静得出奇,没有真气涌动,没有内劲暗催,甚至没有一点临阵的紧张感,她没有调动任何功夫,只是悠然的转了个身—— 在赵公子府,从来没有一个叫做赤夔的天下第一刺客,只是有个叫婷儿的威风八面的账房。而赵府的账房对付敌人挥来的兵刃,只需要轻轻一个转身而已。 什么?打打杀杀?这些事情男人们去做好了,赵婷儿小姐现在有公子府的财货大权在握,还是天天算算账骂骂人,与灵毓下下“欢郎棋”来的更舒心些。只要是没人危及到她的好姐妹啊,她才懒得去管。 但太史华一行对灵毓出言不逊,她便要出头。 什么?杀了他们有什么意思? 被人骂了,自然是要更难听地骂将回去! 既是骂人,当然是对方越恨越气越抓狂,自己便越喜越乐越舒坦。 看着太史华一行气得跳脚,连连下令进攻,那技击首领的一剑挥下来啊,赵婷儿的心里就别提多舒坦了。 而骂完了人,当然是要快快闪人。俗语道骂完人不闪,活该你被砍。赵婷儿虽呆但却不傻,华丽丽飘摇的一个轻盈陡转,便完成了从骂到闪的完美过渡。 当然,敌人的怒气不会因此消散,敌人手中之剑不会因此而止,就在孔瑶又睁大了眼看她接下来要怎么应对时,一驾高呼着“且住”的青铜轺车飘摇而来。 白石街道上蹄声轻疾,轺车飞至公子府前,从上跳下两个身着儒士袍的青年,正是韩非、李斯。 两人落车毫无虚礼,李斯很不客气地向对面一指: “太史华!吾奉家师之命,来保师弟周全,你等若还将稷下学宫放在眼里,便请即刻退兵,太史姑娘失踪之事,有家师一力担保,定会叫它水落石出。” “什么什么?赵欢是你师弟?荀老夫子何时收了这么个弟子?” 一声疑问未落,又是一驾轺车飞驰而来,跳下一个背剑的蓝衣童子,向着众人一圈作揖: “国师邹子亲为子欢公子作保,师叔府邸上下无虞,尔等速速退兵!” “啥啥啥?赵欢又成了你的师叔?邹衍夫子也要趟这浑水不成?” 技击首领不禁大讶,荀况、邹衍在齐国的地位都颇为超然,两者都是名动天下的大学问家,一个执掌稷下学宫,网罗天下贤者为国君的智囊和喉舌;一个独居观星台,是为国君解读上天之意和天下运道的国师。这二人联合作保,便是齐王自己也要给几分面子。 “荀夫子邹夫子怕是老了,眼昏花了,不然怎么会收一个淫贼来做徒弟?” 太史华高声道:“既然,老夫子们甘愿与淫贼为伍,我等难道也要拜淫贼为圣贤吗?” “放肆!” “大胆!” 童子与李斯同时喝道,太史华一口一个淫贼,论调确实诛心,在这临淄城中,若还有谁胆敢与两位夫子叫板,除了齐王,怕也就只有威名赫赫的上将军田单和树大根深的太史家族了。 这支技击勇士百人队虽建制上仍归国家禁军,但早已被太史高收为己用,平时连上将军之令也不听从。 然而围困一国质子府的行为非同一般,杀质毁盟如同宣战,太史高之所以不自己亲上阵,而是派了儿子来,则是在试探两个人的反应,其一便是齐王的;其二嘛,自然是他那个极有主见的亲妹太史君玉的反应。众人围困赵公子府多时,二人却连一个诏令也没有下,仿佛全然不知似的,有时候没有反应也是一种反应,太史华自以为得计,狞笑一声道: “哈哈,我一向大胆,莫非你们今日才知吗?” 李斯、韩非气得跳脚,那蓝衣童子也满面愠色,脸涨的通红。 这时灵毓来到几人面前盈盈一拜:“李大哥、子非公子,还有这位小兄弟,你们的好意,我替夫君领受了,然而事关夫君名誉,我赵公子府上下绝不退缩一步,绝不容许夫君受这不白之污!” 灵毓儿俏脸愠红,更曾颜色,声音清脆决绝,软如珠子落于玉盘,太史华看着这玲珑娇憨的豆蔻美人儿,不禁也心中一荡,再看那赵公子府中一众环肥燕瘦,想到内宅之中还有那个不是女人胜似女人的徐风,下腹又是一阵火热,顿时将先前的惶恐抛道九霄云外。 “哈哈,小娘子好大的口气,不知等你看到赵欢跪在我的脚下,连条狗都不如时,还会不会如此忠心。” 太史华高声淫笑:“不过看那公子欢长相极俊,比徐风也不差什么,倒可以收做一对禁娈,到时候让你与你家夫君榻上团聚,对对对,再加上签华阁的花珠小妹,咱们一床成五好,岂不大大快活,哈哈哈哈~” “你!”灵毓银牙暗咬,怒目圆睁,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如此恬不知耻之人,看来今日一场战斗已不可免,灵毓暗下决心,一手背后做出手势,当下便有仆役入院部署和传信。一支重甲骑士小队的见府中升起信号烟,自藏匿之处,迂回到了巷口。 太史华看这小丫头愠怒之态更加撩人,不禁口无把门道:“我太史华看中的女人,谁还跑得了么?上次夜袭未能得手,今日破府,小娘子不还是跑不出我的掌心?放心放心,华哥哥会好好地疼爱你,绝不会像上次那俩丫头,才玩了一次,就玩得废了。” 他声音颇大,顺着风传得老远,听在一人耳中,整个人便像被闪电击中一般,连人带马立在当场。 太史华笑声未落,但听巷口一声惊雷般爆喝,自阑干夜幕中闯出一人一马,马上人极为高壮,人下的马也比寻常大了两号。 那两粒绿豆大的小眼,眸子却雪亮如霜,战马奋蹄,从巷口倾斜侧拐,这双冷冷的眸子直在黑暗中划出两道迭起的寒光。 忽然,单薄的蹄声加入了滚雷的声响,壮汉身后出现一队同样的奔马骑士。 十四,十五,十六,是长安十六骑! 长安十六骑不是在夜袭战中折损了两个吗?赵欢又去哪里找来两名补充? 就算是十六骑齐装满员又能如何,赵公子府正门之前,太史华一方不下两百人,其中更还有一队近百人的技击勇士队。 十六个人,十六匹马而已,十六对两百,纵然让孙子吴子亲自指挥,便还能玩出朵花来?还能逆得了天? 133.第133章 强槊突击 长安十六骑出现的一刹那,公子府的众人瞬间敛入大门,灵毓沉着一声令下,府中众人紧锣密鼓做好防守准备。 其实早在赵公子府被围之初,灵毓便召集了孔瑶、徐风、余智威等人一起议计,最后谋定公子府全府上下坚壁防守,同时让长安十六骑这唯一一支攻击力量先由新开的小门借道韩国质子府而出,迂回藏匿于临近的一个废园,等待公子府信号伺机发动突击。 十六骑马裹蹄人衔枚,趁着夜色埋伏在拐巷的荒园一角,默默等待着女主人的指示。 时近黎明,府中飞烟传讯:准备出击。十六人便各自整备上马,摸至质子府的巷口,暗中集结列阵,却正正听见了太史华高声将残害黑丫一事道出。 赵国骑兵突破之阵堪堪成形,尚未下令出击,阵中却有一人一骑突然飞奔而出。 黑马黑甲黑肤一个浑人悍将,哇呀呀打马疾催,密如雨点铁蹄砸落,清脆嘹亮,直彻心头,黑暗之中怒发冲冠马鬃张扬,浑然一只只见雪眼白牙的洪荒野兽。 卫离、孙奕一见大惊,忙结贴黑肤前出,高呼众人以黑肤为前锋重新结阵,十五匹阴山战马紧随其后,收聚成了一个黑色锥子。 太史华初闻其声还觉心中一惊,此时见到冲锋而来的只有稀稀落落十余个人,不禁又觉有些可笑。技击勇士的首领见此阵势,也是哑然失笑,以十六人冲击两百人的战阵,自洪荒而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战例。 然而很快他们就笑不出了,十六骑本来高举的武器随着马势前挺而出,是一柄柄长愈一丈八的精钢大槊。 十几支闪着致命寒光的精钢大槊合指一方,这骑阵,便是一柄剜心的尖刀,便是一支透甲的狼箭。 槊,是古代中国所特有的兵器,其外形有点像枪,却又与枪这种轻武器大大不同。 槊是一种造价高昂的重型兵器,制作马槊耗费颇大,槊头必以精钢百炼而成,开锋八面用以破甲。 槊杆则必以百年拓木剥成木篾,再重新风干胶合,在外紧缚麻绳,裹以葛布,然后涂上生漆风干,干一层裹一层,裹一层再涂一层,直到刀剑砍上去,槊杆发出金属之声,但不断不裂才算合格。 槊尾还要安装铜制的配重槊纂,用以平衡头部重量。是以,马背之上只要持握得当,并不需要太大的力气,也能将这种一丈八的大型骑枪端平。 制成一支马槊要耗时至少三年,整根马槊长逾丈八,换算成现代的单位便接近四米,光是精钢打制的槊头就有半米以上。 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训练新军,创立赵国突骑兵,马槊这种武器第一次得到使用,后来又经肥义、赵奢等诸多良臣名将的不断改良,马槊便成为马战破敌的绝世杀器。 赵武灵王曾亲自领兵,手持长槊铁弓平定三胡;后来赵国的传世名将李牧更是凭着大槊突骑,北击匈奴十万,大破王翦亲自率领的虎狼秦师。 但秦始皇一统六国之后,为了江山永固而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又销锋镝,铸为金人十二,马槊也渐渐失传。直到汉武帝重兴骑兵,在卫青、霍去病等一批擅长奔袭、突破战术的名将手中,马槊才再次得到重要的运用;三国魏晋南北朝,贵族武士无不以拥有一支精致的长槊自豪,曹孟德就曾横槊赋诗,留下“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千古佳篇;到了唐朝,马槊的运用则达到极盛,尉迟敬德率领的骑兵队中,槊的长度甚至一度达到了两丈四,唐人靠着它大破东-突厥,以大槊之威撑起了盛世风华。然则盛极转衰,赵宋之后,中原王朝丢失了重要的产马牧场,以步制骑成为战术主流,马槊这种曾经撼动天下,令神鬼动容的杀器才终于真正隐没。 此时还没有马蹬,赵国骑士平日会用马鞍之下的两个腿套固定身体,突骑兵发起突击之时,更是会用麻绳将身体正个绑缚在马背之上。 这样的好处是人马合一,完全解放了双手;但坏处也很显而易见,便是绝不可弃马落逃,马在人在,马一旦倒下,人便也很难全身而退。所以赵国的将士最疼惜战马,突骑冲击也皆是向死中求生! 自五国伐齐之后,齐赵之间鲜有大战,齐人显然是已忘记了赵国突骑的威力。 对方是技击勇士!怎样? 十六对两百!那又如何? 十六人对两百人发动突击,如果是在一望无垠的旷野大平原上,确实不智;然而质子府前地域修狭,任是再多的人马也无法展开。整个街道便像是一根管子,而赵国骑士队则是游弋其中的铁梭。 八十二斤的关刀可以破敌,轻飘飘的绣花针难道就不能致命?更何况铁梭子尔? 长安十六骑以黑肤为首骑,第二排三骑,第三排五骑,第四排七骑,每一排的排列并不完全规则,骑阵的整体却是一个规则的锐角。居中一名独臂骑士不断发令将阵型微调,原来竟是余智威调补了十六骑中的空缺之位。他以罪将身份重投在长安君门下,虽然没了将军的身份,现在却是十六骑的总教习。 余智威之后更有一骑与别个不同,马上骑士头盔之下外加一支鬼脸面罩,他手上握的不是大槊,却是一柄双头开锋的亮银尖枪,这人不是别个,可不正式太史华念念不忘的,赵欢所任命的另一教习——徐风。 “备阵备阵!” 技击首领的面色冷峻下来,看到己方只有两三个奚落的大盾竖起,还都是在太史华亲随手里,他不禁暗道失策。今日原本以为是轻而易举地进府捉人,所以来的时候并未让士兵们准备盾牌和长兵器,若是真让这赵国骑阵突到近前,便要大大糟糕。 “弓弩手,准备——”而今也只有靠着强攻硬弩,迎头狙击冲锋着的长安十六骑。 技击首领又一声令,方阵中皆是一片开弓引弦的声响。公司府中却有生陡变,先前躲入府中的婢女、仆役、女武士、还有签华阁女侍者们此刻现在出现在墙头,用弓弩、大石、沸水,烂木头不短痛击敌人的后队和弓弩手,敌人便又是一乱。 余智威观敌定策,“绣花针”若要致命,必须插入致命之穴位,而骑阵突击也往往要找到敌人最脆弱的一点进行中央突破。军阵就像人体,最脆弱的地方便是关节联接处——余智威瞅准太史华的家将私兵与技击勇士联接的地方,就是你了! 槊锋破空,铮铮作响,八面反光,寒意逼人,眼看就要迫入敌阵,忽然却自太史华府上一名飞骑来报:“三小姐找到了,三小姐找到了!” 134.第134章 蛋碎一地 两面的人闻言皆是一惊:太史云央找到了! 但也只是一个简单的消息,没有前因,没有后果,没有过多的修饰语,自是见此情势报信的来不及说,其实此时众人又何尝能听得下去了? 铁骑冲锋,便似离弦之箭,弗一击发,断无收回之理。 消息却动摇了太史华方阵的防守之心,便在前因后果略一思虑的晃神之间,长安十六骑寒光烨动的精钢大槊便挺刃而来。 太史华手下三四名高壮甲士双手持握兽皮大盾在前,黑肤双腿夹紧,虎腰一拧,在马背上倾身端槊前击。 “破啊!” 只听一声列缺巨响,一面大皮盾被黑肤从中击碎,精钢槊头贯入人的体腔,将所遇到的前肋后脊尽数切断,紧接着又顶向第二面盾,将持盾之士顶出丈余,那甲士的胳臂吃力不住,大盾上翘稍一偏斜,槊锋便在他的颈下前襟破开一道深深的大口子,血雾乍开中,又将其身后一名无盾护身的家将穿在槊头…… 十六骑选择的突破点恰在技击勇士和太史华的家将之间,两面之敌俱被赵国骑阵的凌厉战法所慑,皆下意识地向己方收拢,十六骑的锥形阵便如一把烧红的刀子切入一块奶油,毫不费力地突入了敌阵。 十五柄大槊向中而合,在切入敌阵的一霎那瞬间向外斜张,相似的情形不断发生在两阵交锋之处,缀行在最后的徐风却是将双头枪端平,两面开旋,疾风乱舞,一道涟漪般不断绞开四围之敌。 黑肤振臂将挑在锋刃上的两人扬至半空又狠砸在地,游龙般抖开槊势连挑数人,一圈马首便要杀向太史华。 骑阵开始由敌方两阵的缝隙斜向家将阵中,技击首领看出了他的意图,不禁心下大骇,连忙亲率精锐骑士截击赴援。 “贯穿敌阵,切莫缠斗!” 余智威一声断喝,骑阵的路径重新修正,只有黑肤一骑继续斜走,脱离于骑阵之外。 “黑肤归队!” “黑小子快回来!”卫离、孙奕两位队长也大声喊道,黑肤的浑劲儿犯了,却哪里还听得进去? 太史华看得震惊莫名,又见敌方黑铁塔般一员生猛武将正正朝自己杀来,兀自不断推身边人拦敌,竟是吓得忘记了呼救。众亲随扶他爬上一匹高头大马,让其先走,太史华却竟伏在马背上不敢动弹,只好由马夫引马缓慢蠕动。 黑肤身高力大,肩阔臂长,别人堪可端持的大槊在他手里举重若轻,震臂连抖,槊头摆动的幅度极大,马势如龙槊亦如龙。却不知正有一支精兵向他截击,太史华手下的一众高手也暗成合围之势。 余智威的余光看出了端倪,咬牙决断:“回援黑肤!” 本来已经快要杀出敌阵的铁骑队划出一道血色弯弧,又拐向黑肤。此时技击首领亲率精锐骑士驰援而来,长安铁骑恰好也将黑肤重新收拢回队。 战国两股劲旅由侧面摩擦相撞,长安十六骑首先胜在马术,但大槊作为武器适合前击冲锋,却不适合侧面缠杀,招架有余进取不足,卫离干脆弃了马槊,手持大剑斩杀两人一马,徐风自后前出,两面破敌的亮银长枪倒成了骑兵队的攻击主力。 技击骑士也不好过,其马术差赵骑太多,根本就是骑在马背上的步兵,但却人人精通近身搏斗。 两支队伍各擅胜场,也都并不恋战,火花迸射的一擦之后便各自分开。卫离、孙奕亲自把黑肤夹在中间,在两支队伍完全分开的那一刹那,黑肤猛然疾拧腰身,手借腰力直接将大槊掷了出去。 呼呜一声力道沉混,但终究还是失了一些准头,槊尖擦着马腹钉入马腿之旁,高头大马一声惊鸣,两只前蹄离地而起,直将马背上的太史华翻落下来,太史华被摔得个七荤八素,一睁眼只见碗口大的马蹄正正照准自己的大腿根踩落下来,幸得他眼疾身快,连忙机智地将腿分开一避…… 一声凄厉回肠的嚎叫响彻了临淄城的冬日黎明,素有急智的太史华力保双腿无虞,下身却仍是一大摊血,只见双腿之间的那第三条腿,被马的蹄铁踏得稀烂。 碎碎平安啊——众亲随忙将他从马下拉出,平安是平安了,能碎的也都碎了。 众亲随猛然激发一股戾气:“追杀赵骑,为公子失根之仇!” “我看谁敢?”孔瑶一声爆喝,赵公子府的墙头上突然泼下一桶桶黏糊糊的东西。 “是猛火油!!” 技击勇士中有人高呼,众人又是大惊,却看方才长安十六骑杀出的那个巷口被几辆大车封死,而十六骑则又封住了另外一侧的街口。此时但有一颗火星落下,这公子府前的街巷上立时便可华为一片火海。 这本是灵毓与几人商量出来的最后一招撒手锏,若当真放火,便是鱼死网破之局。 火把耀动,灵毓在孔瑶和婷儿的簇拥下出现在墙头之上,平静而决绝地看着这一切。 技击首领悍然道:“我辈岂是受人威胁之人,今日纵然拼得玉碎,也必不可堕技击勇士的威名!” 却听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道: “住手住手,别打了,小姑都找到了,大家有话好商量,快快……快送我去就医!!!” 看着螭园将士垂头丧气地缓缓离去,灵毓儿自墙头下来,身心稍一松懈便颓坐在地,孔瑶婷儿忙去将她架住,三个女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只是否想起方才太史华惨兮兮的模样,都笑了起来。 须臾,派出去的探子来报,太史华确实解散退兵了,而太史云央也是真的找到了。 “在稷下学宫?她一个人?”灵毓疑惑问道,“夫君和她在一起吗?” “禀夫人,并未看到家主的身影,但太史云央也并非一个人,却似乎还有一个男伴。” “哦?是谁?”孔瑶好奇发问道。 “禀告孔教习,是赵国李园。” 李园?几个面面相觑。 数里之外,稷下学宫的大门迎着朝阳缓缓开启,受邀参加稷下大比的士子们三两结伴,进入学宫。 却见一名俊朗少年,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个婀娜娴静的少妇,虽是少夫长妻,倒也盈盈一对璧人。 “教给你的话,你可都记住了?”李园问道。 太史云央的眼神却有些发飘发怵:“你真的会放过子欢公子吗?” “当然。” 李园的脸色冷了下来:“若不答应,那便算了,不过你也别想再得到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了,你可考虑清楚。” “不要……” 太史云央声音颤抖着,俏脸煞白地咬住了下唇,不知李园给她喂食的药丸是什么东西,若隔一段时间不吃,发作之时只觉内心破了个大洞一般空虚难填,周身万蚁爬行般的瘙痒难受,若吃下药丸又飘飘然仿佛直升仙境。 才短短的一夜间她便发作了三次,发作之时为求一粒小小药丸,当真是什么下贱的事都愿意做了。 虽然昨晚李园并未来得及占有她,但想到剩余的人生都将要在这幽暗之中度过,太史云央不禁芳心大惨。又思及那个明媚勃发的少年公子,为了救他自己什么都愿意做,但自己已经沦为残花败柳,怕是以后他更加不会正眼看自己一眼了。 135.第135章 名动天下之比 “我答应你便是,万事皆依得你。”太史云央颤着声音,下决心道。 李园的脸色柔和下来,嘴角范开一抹醉人的笑纹,曲起四指逗弄小猫般轻抚美妇人的脸颊、脖颈,低眉顺眼的云央下意识地一躲,整个人大大打了一个寒噤。 但下一刻她却仿佛已认清了自己的命运,虽然极不情愿,还是紧低螓首蹙蛾眉,任那少年的手背肆意亵玩。 李园对她这反应十分满意,大笑一声抬头看看稷下学宫高悬的门额,和那上面已经成为传说的名姓:“我李园,今日之后定将与他们比肩齐名!” 稷下学宫的大门已经完全洞开了,迎着清寒薄雾的冬日初阳,少年慷慨振衣,昂首阔步地进入稷下学宫。 无数的人流也同时涌进,其中有受邀参加大比的贤达之士,有心怀天下的各国士子,也有想要网罗门客家将的权臣贵胄,有家巾帼不让须眉的世家小姐,也有只图凑个热闹的平头庶民。 今日之大比由荀夫子亲做主持,三位旷世大贤分作三场比试的裁判,连齐王法章也都将亲自出席,同无数的王孙贵介、文士大夫、武士剑手、乃至平头庶民一起,共同见证这个奇迹诞生的时刻。 当今许多各国的名臣良将,大德高士中,许多都有着稷下大比的背景,像是秦国现在的权相范雎当年以门客身份随魏国中大夫须贾出使齐国,竟是一举夺得当年稷下秋比的文魁,被齐王以重金挽留却依旧婉拒,反而被怀疑暗通齐国,归魏之后被须贾阴谋陷害,才引出了其后的一系列的传奇。 再比如韩非,韩国公子非素有贤名,他年纪轻轻又贤从何来呢,便是因为他曾获得国稷下冬比的文比第一;再如田栎,将门虎子,家学渊源,也曾在稷下大比中冲到武比第二。 当年的苏秦挂六国相印,更是摘下文比武比两个魁星,唯落一个“百家”;而被称为“东海千里驹”的鲁仲连,少年时代则已是文比与百家之比的双料冠军。 这一刻,波澜不惊的人群中不知暗藏着多少天下列国的探子细作,全天下的眼睛都在盯着这里,赢得稷下大比,必将名动天下! 今日的大比更是看点颇多,噱头十足,一说赵国小魔星与齐国第一纨绔太史华做赌争夺签华阁花副阁主,一说赵国李园要代表天下寒士挑战公子王孙,又一说赵欢要以结果自证清白,又一说李园要以结果与当今太子争夺“太子妃”…… 传言中的赵国李园、太子田健、“太子妃”田换月均已到场,太史华虽未亲至,但也派来了观战的家老,唯独不见赵国小魔星公子欢的影子。 再看到场的几人,也是大有意趣,田换月一袭白色公子服,丝毫不搭理与她攀谈的太子,俏寒着小脸,眼神紧盯着李园,与李园站于一处的一个美貌妇人,却浑似太子的小姨母,寡居多年的太史三小姐。 太史云央紧低着头,回避着昔日闺蜜田换月问责意味强烈的眼神。太子田健则看看田换月,看看小姨母云央,最后看着李园,眼神有些迷惘。 卯尽晨兴之时,洪钟撞响,稷下学宫的祭酒荀况宣布,冬日之大比开幕。 细碎不论,经过一系列繁复的仪式礼节,由荀夫子亲自主持的“文比”即将开始。 稷下“文比”,以往通常的形式是激变论战,但自从荀夫子接任稷下学宫的祭酒之位以后,感慨于稷下之士醉于雄辩,疏于实干,辩政论策更是喜爱以口舌悬河之威势,力压逻辑分明之灼见。 于是荀夫子改弦更张,以论代辩,由主持出一论题,而参加者在羊皮纸上书写策论,最后封名阅卷,分出先后名次。要不然以韩非的结结巴巴的样子,也绝不会有机会获得文比的第一了。 文比的场地是稷下学宫的一座宽敞的偏殿,将近三百名参比的士人鱼贯而入。 李园离开了太史云央,恭恭谨谨趋步进殿,在执事处领过了青铜号牌和羊皮纸,来到指定位置坐下。 他兀自定了定神,右手松了松自己的眉头,先前他骗太史云央说赵欢也在自己手里,再加上以药物胁迫,不怕她不就范。而今计划中最大的纰漏便是没有一举杀死赵欢,但是他也相信以赵欢当时的状态,在螭园之中被捉是必然的事情,所以今天赵欢缺席他是一点也不意外。 赵欢无端落入太史华府中,赵国岂能罢休? 挑拨两者的目的已经达到,只要太史云央与他自己口风一致,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会牵扯到他。 这也是他带着太史云央前来的考虑,一旦遇到什么麻烦问题,太史云央一句话自可为他化解大半。至于田换月这个黄毛丫头嘛,只要田单老儿得到了实惠,认可自己便可,婚姻大事她自己做得了主吗? 正想着,却见一身公子锦服的田换月也入得殿门,同样到执事处领了一块号牌。原是田换月看到心上人今日的“非凡”之举,大有一种被欺骗感情的感觉,芳心又悲又愤,顿生与其争胜之念。于是现场报名参比,荀况夫子从来不是不懂变通之人,以田单在齐国的势力、名气,再加上“换月公子”素有贤名,她肯参比自是可以。 众士人入殿完毕,两个老侍者缓缓封闭着殿门,荀夫子看着那空着的座位,赵欢还没有来。 与此同时,稷下学宫中不远处的一座田居中,一个身着黑衣道服的女子正在地上推演城防攻守的大型器械,正是当日与鲁仲连在一起的玄筝,她的身材高挑,长相颇为清丽,举手投足间也十分大方合体,却不知怎地有一些不修边幅,一头乌黑长发乱蓬蓬的,脸上也挂着疲态,忽然垂手大叫一声: “是了,就是这般!” 说着又将地上的攻城云梯的模型重新排布组合一番,眼儿弯弯地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居舍之外传来了一声大钟的洪音。 玄筝不禁长眉一挑:“咦?” 136.第136章 千古文章一大招 文比之时,因为参加的士人需要安静的环境进行思考,所以这间偏殿并不对外开放,只有身份高贵的公族贵胄、卿士大夫和名士贤者才有资格在旁设座观看。 然而说实话,自从荀老夫子改论战为论文后,这“文比”的观赏度就大大降低了许多,着实没了什么看头。这不,文比还未开始,首席之上面南而坐的齐王田法章,已是连连打了三个哈欠。 齐王的下首位,是稷下学宫的祭酒荀况荀夫子。而设于一侧的贵宾席上,美妇人太史云央心神不属,太子田健正盯着李园运气;下首位中又坐着个黄色面皮的中年男人,精瘦粗大的体魄,坐的直似山岳般安稳,是鲁仲连;而他的旁边一个仙风道骨的清矍老者,则是墨家的长老公羊钺。 殿门即将关闭,但就在即将合拢的那一霎那,门缝之中突然插入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 “ouch~” 一声销魂的呻吟,那手掌被门板夹得一抽。 老侍者忙惊得退了一步,便只听“吱呀”一声急促声响,整个门板被甩得洞开,冬日清晨的寒风被吹入殿内,门中光亮处立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 少年散乱衣衫上血迹斑驳,肩头上缠着一圈绷带,头顶长发被一条葛布随意扎起。 “呼——总算是赶到了。”他一入殿内便手撑膝头喘出几口粗气。 首席上齐王眯起眼睛,凝眸而视,好奇问道:“那可是赵卿家吗?” 赵欢刚刚从一名女侍手中结果手帕擦了擦脸,闻言上前深躬一揖:“外臣赵欢,拜见我王。” 低挽愁眉的太史云央猛地抬头:“是他!子欢无恙,李园骗我!但看他的样子,真的算是无恙吗?怎么满身是血?他受伤了!有没有危险?还痛不痛?” 太史云央眸光闪闪,一时千百思量,却又想到现在自己的这番样子,芳心大惨。 正在闭眼冥思的李园也蓦地双眼睁大,看看门口的血人,又向太史云央狠戾地一望。 “赵卿家何以弄得这幅模样?”齐王问道。 赵欢来之前已回过了府,正看见太史华狼狈而去,公子府举府欢腾。他却没有进去,太史高是为他围困公子府的,他倒要站到现在齐国,乃至天下最高的舞台上去,要让那些心怀恶念的人暴露在阳光之下,倒看看他们还敢怎样。 他炯炯目光直迎上齐王的眼神,作揖道: “禀王上,是赵欢走路不小心,被狗给咬了。” “哈哈,赵卿家忒会说笑,被狗咬伤焉能至此?”齐王抖袖大笑道。 赵欢道:“王上圣明,被咬之后,我又去咬了狗。” 殿中一阵笑声和窃窃私语,站在殿门口偷听的螭园家老顿时眼角一阵狂抽。 齐王则又是大笑,笑过之后却觉得这句回答似有深意。 什么?难道螭园与赵公子府前发生的事,齐王竟丝毫不知吗? 齐王作为齐王,自是应该知的,只不过近日上大夫后胜又给他进献了两个西域方外之国的美人儿,两姐妹碧眼蓝眸,通体白雪,其奔放性感比之东夷少女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可贵是每行房事两女必争相欢叫,一浪高过一浪,声震琉璃瓦丝毫无拘束,直把寝殿外的侍女们都听得面红耳赤。 两女电动小马达般蛮腰轻荡,日·日鞠躬尽瘁,齐王则夜夜小楼听风雨,听的不是江南细雨,却是疾风骤雨,狂风暴雨,自然也就听不进其他的什么事了。 田法章对这位赵国公子的观感本就不错,和声闻道:“赵卿家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出来本王替你做主。” 门外的螭园家老闻言大惊,李园的心里也警铃大作,荀老夫子深深地望着少年,鲁仲连也在好奇这年轻人会说什么。 赵欢环顾殿中众人,沉默了一下道:“谢王上,赵欢大比来迟,请王上准许我参加大比。” “这个……”齐王询问的眼神看向荀老夫子,小小要求他自可答应,不过肯与不肯,还要经过这位祭酒的同意。 荀老夫子点点头道:“殿门未合,论题未开,子欢并未迟到,自行取号入座便可。” 赵欢向着老夫子恭敬一拜,又再次拜过齐王,同样到执事处领了号牌,对号入座。 他才将屁股坐实,一名执事便中气十足地起高嗓道:“开题!” 只见荀老夫子走到一个紫绸遮盖的木架旁边,手握一角将绸布一扯,便露出了挂在木架上的论题。吊在黑漆木架下的白色梧桐木板上,只写了一个斗大的齐国大篆: “学”。 今日文比的论题,便是论“学”。 士子之中顿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有的取聿,有的端砚,赵欢呆呆地看看四周:“怎么?这些东西难道还要自备?这考务工作做得也太不到位了吧。” 两手空空的赵大公子举手向执事讨要,谁知执事竟也没有。 其实自古读书人就最为讲究,尤其参加这种大型的笔试,所用之器物必求合手妥贴,并不是稷下学宫没有准备,而是准备了也用不上,渐渐地也就不准备了。 好在稷下学宫乃天下士子求学论道之所,这些东西自是不少,不多时侍者给赵欢拿来了一支聿,赵欢对战国大篆本来就是初学,再配合上聿这种简陋到极点的笔,写出的字简直是要丑出天际,才写了两个字出来,便连连擦汗。 太史云央无颜面对赵欢,然而眼睛偏就忍不住地向他初看,此刻见他执聿认真书写,便又想起前晚二人还高榭对饮,他还送了自己一支自创的“改良笔”,还有那把题有自己名字的折扇……自那也自己被他强有力的手掌捂住了嘴,此后情情状状,事事种种,有的没的都涌上心头,云央忙低头不再看他,却忽然想到那支笔还正躺在自己的衣襟底下,便又不自觉摸了出来掩耳盗铃地“睹物思人”。 忽然她觉得眼前一暗,一个影子罩住了她,心中的人儿到了眼前,赵欢淡笑着轻轻俯身:“太史姑娘……” 太史云央的眼睛再次朦胧了,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千万委屈要对他讲,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向他交代解释,但话儿挤到了嘴边反而都说不出了。 “平安便好。”赵欢平稳镇定的声音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讲。” 云央顿觉心头一松,仿佛有人替自己撑起了压在胸口的大石,此刻她的胸口又急促地起伏了起来。 赵欢暖暖地笑着,盯着她的眼睛,身体继续前倾,太史云央的眼睛瞪的老大,心脏快要跳了出来:“莫非?难道?难道他要……” “那名士子,快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执事诚惶诚恐高声叫道,他还真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当着大王的面也敢擅自离席,却只见齐王对赵欢的异举似是早已见怪不怪,饶有兴趣地看着,不发一语。 “咳咳,马上马上,”赵欢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干咳两声道,忽地一个起身,太史云央手中的那一支笔也回到了他的手里:“借姑娘手中之物一用。” 赵欢虽然迟钝,但却不傻,太史云央对他的心意他早已感到,但君子之爱发乎情,止乎礼,考虑到两人的身份、年龄、各自立场差别太大,况且他已有了他的毓儿,所以并未把这份心意存放心上。直到方才的对视,他才感觉到了,这美丽少妇芳心可可,用情竟已是如此炽热真挚。 赵欢叹一口气,摇头晃去种种烦恼,现在首要想的却是应付当下的大比。 论“学”?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易招呼? 赵欢搜肠刮肚将自己关于“学”的知识储备过了一遍,忽然看到殿前静坐的荀老夫子,心里有了主意。 看着赵欢还未动笔,一旁的李园阴岑岑一个讪笑的眼神:“这论述要求思维严密,举例翔实,可不是从别处学两句酸诗就能应付的。” 他正这般想着,却见赵欢突然像打了鸡血一般,握起那支奇怪的“聿”埋头疾书。 赵欢奋笔,文思有如尿崩,其实因为根本就是在背,文不加点一气呵成,一篇洋洋洒洒的锦绣文章挥就而出。 在其他士人还或在冥思苦想,或在斟词酌句,或在默默而书,赵欢便爱惜地将笔涮净收好放入衣襟,然后长身而起——交卷子了! “喔?!” 赵欢走到执事处,将羊皮纸随意一丢,大模大样走出殿外,众人皆是一奇,看着他的背影,均在想着:“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不会交的白卷吧?” “唉~这种人竟然也能参加大比,真是有辱斯文。”执事暗啐一口,展卷却发现上面写满了字。 这时荀况出现在他的背后,拿起羊皮纸观瞧,只见第一行两个极丑的大字: “劝~学~” 自题目而下,虽然字体不够规则,然却笔走龙蛇,颇有神韵。荀老夫子默默读道: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殿外的赵欢自信地笑着,他就不信,拿这篇连老夫子自己都尚未写出的《劝学》,难道还入不了荀祭酒的法眼? 千古文章一大招—— 千古文章一大抄啊! 137.第137章 殿门诡谲 第一场文比结束,成绩名次却并不会马上发布出来,须经过老夫子们阅卷评级,定出次序,结果出来便要等到其他两场结束之后。 这也是荀况改制后又一个为人诟病之处,临淄城的百姓才不管你严谨还是浮夸,均是觉得这论述之比,哪有过去论战之时那般针尖麦芒,烈烈风雷来的好看? 稷下大比,齐王本就是象征性的存在,文比被荀况这么一改本就无聊,赵欢这个跳脱小子交卷后,田法章更加觉得无趣,便早早移驾到了第二场的“演兵殿”中。 过得一时三刻,士子们也都陆陆续续交上了卷子,直到最后一个士子离开,荀老夫子却还犹自爱不释手地捧着赵欢的那张羊皮纸,越看越是喜欢: “知音耶?大才耶?这些话,怎么好像全都说进了老夫心里头去了?看来老夫这个徒弟没有收错,没有收错!” 老夫子心头大生一种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不期然间竟然老泪纵横。 “首名,绝对的首名!” 荀老夫子正自兴奋,身旁却不知何时站过来一人。荀况看着那人笑道:“仲连老弟,你看你看,我这小小徒儿所作佳篇如何?” 鲁仲连将羊皮纸接在手中,目光疾扫竟能一目多行,通篇读下先是笑容一展:“此一《劝学》之篇,断可传千古而不朽也。” 荀况听他人夸奖自己这小徒一句,实在比别人吹捧他自己一百句还要贴心妥意,捋起长须频频点头。 鲁仲连却突然将话锋一转:“但然若是荀兄有心维护这个后辈,首名之位却还有待商榷了。” “这却是为何?” 荀夫子皱眉问道:“君子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难道东海千里驹也老而世故了?劝老夫埋没弟子换取自己的贤名不成?” “荀兄谬矣,”见荀况竟面生愠色,鲁仲连却呵呵一笑,“荀兄可曾忘记了,多年之前的那两个年轻人吗?” 天下有很多年轻人,现在是,多年之前自然也是,但荀况知道,能让鲁仲连在此时此景提起来的,便只有那两个神秘年轻人。 他们的姓名,被高高镌刻在了稷下学宫的门头。 “试问,他们的人,现在在哪里呢?” 荀老夫子的眼神渐渐变得深长起来,赵欢身上的气息,和那行事必出人意外的风格,与那两人竟然何其像也。 鲁仲连静静地看着荀况,知道他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 …… 大殿外,陆续而出的士人们谈论着论题,有的自鸣得意,有的又怅然若失。 胜券在握的赵欢却袖着双手,百无聊赖,徒生一种独孤求败高处不胜寒之感,“阿嚏”,呃,其实是有一点冷。白狐裘落在了螭园,他身上的衣着确实单薄了些。 便在这时,突然展眼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一高一矮两个俏美丫头,娇小玲珑的走在前面,正是灵毓,个头高挑的跟在后头,则是赵婷。 “毓儿!” 赵欢喜得招手道,丝毫不理会旁白人侧目的眼光。 灵毓见夫君招呼,细小步子紧紧奔出几步,却又俏脸儿一红,抿起嘴唇慢慢走了过来。小丫头经过昨夜一场惊险,倒似沉着了许多。也许孔瑶姐姐可以帮她指挥,好姐妹婷儿能替她出头,长安十六骑会守卫赵公子府,但关键时刻他们却都需要自己这个公子府的“女主人”去拿定主意。 她以婢子身份成为府中的女主人,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资本”,也不是什么羞于示人的“历史”,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对夫君的责任,对——这个家的责任。 “夫君,府中一切安好,无须多挂念的。”灵毓来到赵欢近旁,云淡风轻地微笑说道。 府中无事,赵欢当然知道;但赵公子府前的情形,赵欢也是知道的。从灵毓的眼中他却丝毫看不到昨夜的那场腥风血雨,只有让人安心的恬笑。 “相公为何这样看着毓儿,莫非人家脸上有脏东西吗?” “傻丫头,我家毓儿长大了。” 赵欢拉起灵毓的小手道,却忽又一捏她的鼻头:“可是在我眼里,永远都是个偷肉吃、打翻鼎的蠢笨小丫头。” “哎呦,”灵毓捂着小瑶鼻,“相公又欺负毓儿。” “哈哈,哈哈。”赵欢叉腰笑道,却又“阿嚏阿嚏”连连打了两个喷嚏。 灵毓大着急道:“相公莫着凉了,姐姐快把袍子给相公。” “是你相公!”赵婷儿一字一顿地纠正她道。 她一手拿着兽皮袍子,一手还捏着她从不离手的宝贝——牛皮秃笔,向灵毓说罢将兽皮袍子向赵欢一杵: “喏。” “哦。” 赵欢极没脾气地接过兽皮袍披上,在公子府敢这样跟他说话的,除了这婷儿也是没有谁了。 两人相识甚早,话说“婷儿”这名字还是赵欢给起的——毓婷在手,安全无忧——赵欢自是出于一番恶趣味,婷儿一向是目高于顶、鼻孔看人,但对于自己硬安给她的这个名字,却颇意外地逆来顺受了。 “你天天拿着那卷牛皮纸写写写的,到底在写神马?”赵欢颇有些好奇问道。 赵婷儿鼻子冷哼一声:“要你去管!” “你……” 眼见相公在好姐妹处连连吃瘪,灵毓忙岔开话题道:“夫君,太史姑娘呢,不是说她在这里被找到了吗?” “太史姑娘……” 赵欢的眼神凝重起来,却正一男一女从偏殿中走出,男人英俊,正是李园,女人柔美,却是云央。 赵欢不由将眼眯起:什么情况?他们二人怎么会走在一起呢? 他对于当夜在螭园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十分关心好奇,方才虽见到了太史云央,却不方便问起,只想着等她出来后再出口相询,可是这令人错愕的一幕,又是怎么回事? 赵欢尚未来得及说话,已经有人为他替他问道:“小姨母,你怎么会与这个卑鄙小人站在一起?” 太子田健忍不住高声问道,他素来守礼近乎迂腐,这句户话却问得极不客气。 田换月这时也从偏殿走出来,两眼怒视着李园和云央,直快要喷出火来。 太史云央是却面色煞白,偏偏是咬着下唇一语不发。 “太史姑娘!” 随着赵欢一声轻呼,太史云央蓦然抬首,晶莹的眸子瞳仁缩紧,正欲开口回答,却倏然想到李园对自己所讲的话: “你大可以跑,大可以逃,大可以出卖我!只是吃了我这圣药,只要六个时辰内得不到红丸相续,便会身如玩冲啮咬,生不如死……” “十二个时辰不用药,便会大小便失禁,口水鼻涕横流,失心疯起来比那畜生不如,你以为到时候公子欢还会正眼看你?还会不会要你个烂货?” ……旁边的李园看着云央的模样,心里越发有底:“只要红丸在手,这美妇人便飞不出我的掌心,有这美妇在手,又大可以威胁要挟赵欢,那公子欢不是总自诩护花使者吗?哼哼,倒看看他要如何作为?” 赵欢也心思渐明,太史云央对自己的情谊是真,她又绝非水性杨花之辈,那么当下的情形只有一种解释,云央被人以某种方式挟持了。 又是李园?!如果自己中毒是李园设计的话,公子府前那幕八成也是拜他所赐,而那些黑夜袭府的“墨者”怕也与他很有干系! 赵欢猛一抬头,两个年轻人的目光又一次撞击在一起。这时,执事敲响了代表武比开始的宏音钟响。 138.第138章 武比之斗阵 洪钟一声长鸣,紧接着便是一阵整齐沉闷的鼓声。 钟鸣,是为报时;击鼓,是为聚将。 钟鸣鼓响之中,两个英气勃然的年轻人互相对视着,互不相让。 盛神法五龙,赵欢习扶摇策,得五龙之气,精芒愈发犀利逼人;与之对视,李园却也丝毫不落下风,可见其心神意志的强大。 坚忍,通常是一种可贵的品质,但在有的人身上,便会显得非常可怕。 要知道,依着李园本来的计划,假太史云央之手间接杀死赵欢这个宿敌,再以此挑动太史高与赵公子府的仇恨,从而引来赵国发难,好为田单谋得利益,自然,也是为他自己谋利。这个计划虽然复杂,但每一步都无不充满了他的精确算计。 当日在螭园中,赵欢喝下毒酒后突然失踪,他也并未太过担心,那猛毒见血封喉,他亲眼见到赵欢一饮而尽,纵然一时回光返照也纵无生还之理。 李园深知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是以掳了云央躲入田府,恰逢田单询问事情进展,公羊长老又召他商议墨家起事之事,公羊老儿热情高涨,一番计议雄鸡破晓他竟是没来得及与云央成就“好事”,却是将红丸的加量喂食下去,将这种来自灵魂的颤栗深深地种进了太史云央的心里。 有此凭恃,这也是为什么稷下大比这种场合,他却敢公然与云央出双入对的原因了。 云央的背叛,无疑又是轰向太史家的一记重拳。 到时候大可将赵欢这个冤死鬼身上的罪名洗清,既然不是他掳走了云央,太史华无端冲击赵国质子府,行为视同宣战,赵国岂能不做出反应?赵威后施压,齐王自然要找人出来承担罪责。 这人嘛自然不是太史高,就是太史华。 而他李园,不过是与佳人“夜游”了一番而已。 有红丸在手,太史云央怎么说,还不是取决于他想让她怎么说? 太史华也定是不敢把合谋下毒的事说出来的,加之又有田单的支持,又有谁能奈他何? 可是李园万万也没有想到,本来万无一失的计划出现了第一万零一种可能,一个最不该出现的人竟出现了…… 这这这这,这个公子欢究竟是什么鸟怪物? 那些毒酒足以毒死三头牛了,他竟然能安然无恙?! 此情此境,若是落在别个头上,怕是早就颓而认输;但偏偏他不是别个,他是李园。 他的确出身寒门,父亲早死,母亲带着他个小拖油瓶改嫁,后来又有了一个妹妹,一家人过得非常凄苦。再后来继父也死了,貌美守寡的母亲抛头露面讨生计,妹妹年纪小又不懂事,从八岁起小李园便要开始应付各种找上门的麻烦和一波波的流氓登徒子,学会了笑脸讨饭食,也学会了背地敲闷棍,他靠着自己地坚忍和努力才走到今天,他永远也不想再过过去的生活,他要出头! 终于,赵欢的眼神首先偏斜了,不敢再与他对视,李园的嘴角轻蔑的一笑,心道公子哥儿到底是公子哥儿,却突然发现,赵欢将眼神偏离并非因为露怯,而是看着——太史云央。 “云央,你不用怕!” 赵欢的清亮的嗓音响起来了:“有我在,绝对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 “子欢……” 美少妇终于动容了,稷下学宫熙熙攘攘,但她却是多么无助,这一句简单的“不用害怕”,除了赵欢,田换月说没用,太子田健说没用,大哥太史高说没用,她贵为王后的二姐说也没用,况且他们竟是什么也没有说。 赵欢今天只和她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平安就好”,一句是“不要害怕”。 轻飘飘的话语自然不能解决实际的问题,但却让她从最孤独无助的境地走了出来。 看着三人异常的表情,现在只要不是瞎子都能感觉到其中必有文章了,看热闹的人围过来越来越多,李园恶狠狠地瞪了云央一眼,丢下一声残忍的冷哼,斩袖径直入殿。 赵欢对云央点了点头,千言万语不多讲,也入到武比的偏殿之内。 这武比的偏殿,修建的颇为开阔高广。八根垂立的红漆大柱,主席的王座之下,是四个巨大的演武池,这演武池不同于一般沙盘模型,却是由真正的山岩雕磨而成,山川、河流、平原、城池、箭楼都无不惟妙惟肖。 与一般军营沙盘中以彩旗代表军队的惯例不同,稷下之武比必以棋子代表士卒,不同的颜色用以区分阵营,而各异的形状则标明兵种,又另有云梯、井阑、冲车、望楼等多种器械模型,这样一来,两房的阵型排布便更加形象灵活。 这稷下演武的实质,乃斗阵也! 隆隆战鼓中,参加武比的士人在主席之前拍成了四个方队。 稷下大比,可以三场全部参加,亦可择一而试,所以与方才文比之时不同,赵欢觉得四周雄性气息喷张浓烈,参加这武比的不少都是战阵赳赳的剑士武夫。 倏尔鼓毕,主席王座之下,主持武比的,是田姓公族中一位中年将军。他的身份不比荀况般超然,对着齐王请示再三,又当众宣读了演武规则,接着令旗挥落,急促的进军鼓点再次敲响。 武士们来到演武池间,各占一个角落,开始排兵布阵。 与李园首先比试的是一名来自楚国的中年男人,虽然穿着布衣,但观其形貌气质,分明便是一位乔装打扮的楚君将领。 稷下学宫乃天下好学之士的圣地,别国名将乔装易名参加稷下大比,亦属常有之事,稷下之士司空见惯,并不为奇。 楚人好勇,看对面的李园是一个白面后生便又更加轻视,一上场便将己方兵力排布卷曲横越的一线,直如一条蜿蜒矫捷的巨蟒,向着李园一方快速游走。 四围观战的人中已有懂行之人暗呼道:一字长蛇阵耶? 所谓一字长蛇,并非把阵型排为一个直挺挺的“一”字,却是指其布阵的逻辑关系,是使士卒间如同一条长蛇般两两相连。 这种布阵的逻辑虽看似简单粗陋,却十分有效易行,阵法演化,变幻万端。 阵有头尾,又可分为“蛇头”“蛇胆”“蛇尾”三个部位。 若击蛇首,则蛇尾动,为卷; 若击蛇尾,则蛇首动,为咬; 若击蛇胆,则首尾齐动,为绞; 若敌不作为,长蛇便会闪电出击,威力无匹。 李园的布阵,明显属于最后一种:不作为。 那人见此更加印证自己的判断,隆隆战鼓声中令旗摆动,自有军僮将他方的棋子快速位移。进攻之凌厉迅猛,很快便吸引了许多人来观战。 一字长蛇阵闪击敌阵,进击如风,古语有云“风从龙也”,这还哪里是蛇,分明便是一条出水的猛龙! 两人的兵力明明相当,楚将之阵浑然大气;而再观李园之阵,既小又丑,就恰似一只四脚趴地的土鳖。 众人不禁均想,让猛龙去吞土鳖,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呢? 然而,便在这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猛龙”的龙首一接近“土鳖”便似被它给死死咬住。“土鳖”不仅在龙卷风中安然无恙,还生生脱下了整个龙首。 楚将本想以龙神出击的雷霆万钧之力压过去,李园危卵之阵必破,此刻也顾不得面子好看,挥旗下令蛇尾出击。 更加奇怪地是,蛇尾堪堪进入“土鳖”的攻击范围,便也被生生咬去一节。 这李园之阵还是“土鳖”之形,丝毫不散,它明明攻击距离极短,每探头“咬”下一口,却都是极狠。 这楚将也是百战老卒,深谙战阵之法,此刻却急的满头大汗,愤而下令全线进攻。一时楚阵化为十数道短促有力的闪电。这“土鳖”却好像一个后世中的橡皮擦,不断地将经过它的线条擦去。 楚将眼角青筋暴起,观战众人亦是称奇不解。 这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笑话,墨家的‘非攻’大阵,岂是那么容易好破的?” 139.第139章 无解的战法 “墨家非攻阵?” “这个少年究竟何人?” “难道这便是墨子亲创的四大阵法?怪不得怪不得哩!” 听人报出其中名堂,观战的众人顿起一阵窃窃私语。 当年墨家的创始人墨翟,也与纵横家鬼谷子王诩相似,可以说是一位学究天人,文武百工无不精通的全才。 传说墨翟生前曾多次与公输盘、司马穰苴论兵,留下了“非攻”、“非命”、“天志”、“明鬼”四个传世阵法,只不过从未应用到实战中来。 当初李园派人偷袭赵公子府,便曾有刺客高呼“天志”“明鬼”结阵,但其所结之阵乃是十余人的小阵,而且又都是李园临时练出来的乌合之众,所以能发挥出来的威力十分有显,却犹能将赵公子府的强悍亲卫挡下。 此时演武布阵,只考校将领,不考虑士卒,代表兵员的棋子在军僮灵巧的双手下如臂使指,发挥出来的威力自非先前可比之万一。 观战者中懂行的武人们无不色变,均瞪大眼睛想要看透其中的玄机,均暗自想着自己若遇得此阵,又该当如何做法。 再看那报出阵名之人,生的高高瘦瘦,一身略大的袍子空荡荡,虽然皮肤白皙,却是眼角耷拉,面相寒酸,唯一双乌黑的眸子明亮照人,却正是乔装之后的玄筝。 公羊长老一见大惊,忙贴上去一扯他的衣袖,玄筝本还欲再言,胸口的曲线一起一伏,话头却生生地给打住了。 公羊钺悄无声息地将玄筝拉到自已一旁,两人站至人群阴影处继续观战。虽然他阻止了女孩儿,老公羊看向演兵池中却也是不无得意:自己没有看走眼呐,李园这个徒弟果然有着极高的天分,也不枉我将压箱底的本事一股脑全传给他了。 演兵池中,那楚将犹不死心地不断向“非攻”之阵发起猛烈冲击,李园战阵直似钉在了那里岿然不动,离近观瞧才能发现其阵型其实无时无刻不再运转调整。 玄筝的眼睛变得更明亮了:“爷爷生前说过,非攻之阵藏巧于拙,后发制人,其中的要诀便是‘内防外破,合众而击’八个字,李园大哥将这八字口诀用得运转自如,倒看我墨家之阵谁可破得?” 非攻,非为不攻。 不攻而攻,其中玄机就藏在“内防外破,合众而击”八个字中。 八个字微言大义,换成后世的语言,其实意思就是经常讲的“积极防御”和“集中破敌”。 所谓“积极防御”,便是指内线的巩固防御与外线的反击进攻相配合;而“集中破敌”,就是指集中兵力,形成对敌人的局部优势,有效歼灭敌人有生力量。固曰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然断其一指自是简单,难得的是将其“十指”一根根地接连掰断,各个击破。 楚将之阵将兵力分散成一线,声势虽大,战力已散;李园之阵却将全部兵力集中成一点,战力便胜于长蛇阵的任意一处,再配以精妙的防守反击之法,自然是蛇首咬来便反咬蛇首,蛇尾卷来便吞噬蛇尾,蛇身缠卷便断其蛇身。用不多时,楚将手中之兵已被消磨了大半,李园的兵卒却似丝毫未损。 忽然又有人惊叫一声:“动了,动了!要变阵了!” 果然,李园手中令旗连挥,“土鳖阵”突然外展而出,变成一个略成扁形的方圆之形。 这新阵既不规则也不好看,却是重重威逼,泰山北岳般朝着楚阵缓缓压来。 楚将见状,引一队轻兵试探来攻,却浑似撞在一面铁幕之上,被瞬间碾压成了碎片。 楚将见此哪里还敢再与之对敌,忙将主力向一方斜走避其锋锐,却哪知这方圆之阵忽似被若捏变形一般,方才的“两端”被压而成“面”,方才的“两面”则被拉开成“端”,恰恰将敌人的去路封死。 楚将见此又引兵向反,李园之阵又突然反折,像一只螃蟹巨钳,死死夹向敌军。 总之无论楚军如何逃,如何避,都跑不出李园兵锋的阴影笼罩。 玄筝又一展颜,满是寒酸之气的脸上,挤出两个醉人的酒涡:“是天志之阵!” 天志? 天,有志耶? 天志固不可逆也! 大军进逼,就像天的意志那样不可撼动。 楚将见已无力回天,忽而生出一团暴戾气,指挥军队做最后的突围。 李园则大军合围,大鳌钳将敌人结结实实剪成了虚无。 “彩!”“彩!” 陡然一声喝彩,惊呆了的爆发出雷动的掌声。 李园闭起眼睛,微翘着下巴,享受着众人的崇拜。 便在这时候,掌声忽然奚落起来,一片脚步挪动,脖颈伸长,更兼带啧啧称奇,李园蓦然睁眼,却见方才观战之人已经走了一多半,另一角落里的一场战斗将人们都吸引了过去。 …… …… 赵欢手握令旗,眼睛入神地盯着演武池中平野山川。 连日来赵欢研习兵法颇勤,****与徐风、余智威讨论推敲,早已非是当初的吴下阿蒙。 此时令旗在握,赵欢突然生出感应,仿佛一下亲置了排兵布阵的沙场,眼前不是棋子,却分明是一个个在冬日里喷张着雄性热气的男儿体魄。 与他对阵的是齐国的一位军中将领,两人一上场先不急着比试,均是试着操练一番,好适应演阵军僮的习惯与手速,这也是一般之例。 赵欢试验着将令旗向左一挥,军阵略滞后一步也随之向左移动,又向右一挥,军阵便又随之向右。 “有延迟嘛!网速卡到残影剑?这不是问题。咱们拼的是意识!” 赵欢想到前世之事,不禁哑然轻笑,在心中复习了一下旗语,又接着试验了一下,使自己尽快适应其中规律。 赵欢不由又觉得就好似后世的电脑游戏一般,便又想起了田栎,冯亭对这种演兵之法的诟病: 一游戏尔! 既然是游戏的话…… 赵欢的阵突然动了,观战者惊奇的发现这是一支极为怪异的队伍,多兵种混编,阵型也好无规律可循,令众人更为不解的两军开至近处,赵欢竟命令工兵搭建起来了通常攻城战才用的投石车和井阑。 敌将看的不解,正欲引兵来攻,却正遭遇一波投石猛攻,紧接着又是一轮密集箭雨,登时阵型大乱。 敌将猛挥令旗刚想稳住阵脚,赵欢的骑兵便又冲杀而至,敌阵被中央突破,分割为数段,接踵而来的是重型步兵方阵,不徐不疾地整齐推进,风卷残云般收割战果。 就在赵欢将要发动第二轮攻势的时候,敌将认输。 观战的人群越来越多,却皆是眼角抽动:这这这……这种打法也太无赖了吧?! 赵欢可不管他们什么看法,第二战,照样如此轻易得胜,第三战照样……那边的李园堪堪打赢一场,他便收获了三胜,率先进入半决赛中。 哼,黑猫白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 赵欢的眼神洞穿千年浮云: 大炮轰,骑兵砍,步兵碾——后世有个天才的军事家曾凭着这三板斧打遍了欧洲大陆,无人可挡。他的名字,叫拿破仑。 后世WCG魔兽争霸竞技赛中,又有一位来自中国洛阳的选手异军突起,善用一支万金油大队冲击敌阵,这种无赖风格颇受诟病,却令对手毫无办法。他的ID叫做SKY,中文名李晓峰,这种无解的战法通常被人称为“一波流”。 不一刻,李园也已连胜三场,众人无不翘首以待——两种无解的战法,一攻一守,在半决赛中相遇了。 140.第140章 天志战天龙 阵即逻辑。 一阵之所成,不仅要求阵本身的逻辑合理,周转自如,更加要求为阵者深彻地理解和掌握这种逻辑,并拥有催动这种逻辑的能力。 非攻和天志之阵之所以能在李园手中发挥出巨大威力,乃是因为李园本身就心志强大,长于坚忍。 而赵欢的“三板斧”和“一波流”战法,则要求为阵者能够精准地寻找突破点和把握战场时机。套用后世宅男们的术语,就是要有意识有操作,走位销魂善GUNK。 “没想到——你也通军略?”李园故作轻蔑道。 “彼此彼此。”赵欢则轻飘飘回应,大模大样地拦起身边二女,却被个头高的那个一肘子猛击在腹。 赵欢干笑着强自忍痛:“小姑奶奶,这不是做给李园看嘛,辣么多人都在看着,给我这个家主留点面子行不行啊?” 赵婷儿却丝毫不吃这套:“哼!” 灵毓见相公再次吃瘪,不禁莞尔,却极懂事地拿了手帕为夫君拭去额上细汗,又去扯扯婷儿的衣袖,叫她注意一些。 太史云央远远见他与家中女眷互动随意,也不由掩口,心里却有些空落落,又有些酸溜溜的。 “咦,是那个奇怪的少年人。”玄筝讶然道,“这家伙辩论是很厉害啦,不过行军布阵看他也不是李园大哥的对手。” 方已下过定论,却见身旁的公羊长老不发一语,只冷峻地皱着眉头,玄筝则又心里没底,问道:“长老,对吗?” 公羊钺干枯的眉心纹更加深了,两人身边却不见了鲁仲连的身影。 对阵在即,李园见赵欢还能如此轻松自得,不由有一些吃惊,甚至有些愤怒了,这个赵欢仿佛就是上天专门派来跟自己作对的,仿佛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要压过自己一头。 自两人在司马来囚禁众女的地穴中第一次正面对垒,这种不好的感觉一直笼罩在了李园的心上。第二次签华阁交锋,又被他三言两语化解阴谋。 这些天里他宵小使尽,不得不说其中隐秘的目的就是不想再与赵欢正面对决,可是到头来,两人还是站在了公开对决的战场。 自己奸,他却比自己还奸;自己鬼,他肚子里的鬼主意却似层出不穷;自己不要脸,他却比自己还无耻百倍千倍——这种感觉着实令人不快。 为什么?为什么赵欢这种人却受人吹捧,自己反倒要遭人唾弃? 人命有贵贱乎?为何有人生来就是人上人,有的人却食不果腹?赵欢自降生起便已拥有的东西,自己却要苦苦追求。 天道不公耶! 既然命运让你我站到了这里,那么来吧,让我来堂堂正正地打败你吧! 经过了三轮对战,进入半决赛的有四个人,赵欢、李园、一个秦国武士,最后一个则是田单之女田换月,上将军家学渊源,田家大公子田栎就曾勇夺武比第二,只是当年败在一个书生手上,向来引以为耻,从不主动向人提起。将门虎女,却不知田家这位女公子能否一偿乃兄当年之愿。 “换月公子”在临淄城中自来名头颇响,出入身边必有一帮登徒子拥趸,方才对阵之时观战者虽无赵欢和李园那边人多,呼喊助威之声却最是嘹亮,其中最卖力的自然便是太子田健。 小辈儿女之事,齐王法章悠然乐见,呵呵笑意并不制止,众人又都在思忖时下传言王上有意聘田家之女为太子妃,看来此言不虚。 三战之后,小事修整,一时三刻主持示意半决开始,执事高声传命,四人归位。 战分先后,田换月当先对阵秦国武士。方才三战中其兄田栎早就注意到了这名秦国武士,拉着妹妹私授一番机宜,田换月又占得主场之优,与之大战九合,最后险险得胜。 田换月战毕休整,赵欢与李园分别站到一方演武场两端。这武比自半决之后,演武都是占用整个演武场,兵力部署更加细化,阵型细节更清晰明了。 军中乐手将一排犀利回肠的牛角大号吹响,百战老卒擂开战鼓震天。与此同时,遥矗在城中一角的签华阁中,一个豆蔻年华活力奔放的长发少女不停狂舞,仿佛永不知疲。 “花副阁主这是怎么了?”旁边的婢子小声细气,不无担心地向家老孟孙无常道。 “珠儿姑娘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大小姐您看……”孟孙无常则问向身边的碧落阁主。 “就让她跳吧。” 碧落知道,当日赵欢签华阁中擂鼓为乐,掷酒赋诗,花珠小妹心神为之所夺,这就是她为等情郎迎娶,专门编排的一支破阵之舞…… 终于要开始了,相比于田换月与秦国武士的对决,众人却更期待赵欢与李园的对阵。 攻与守,矛与盾,到底是盾坚还是矛锐?大家皆拭目以待。 两人各领兵甲三万,分列演武场两端,赵欢执红,李园则执黑。 “结阵!” 李园挥动令旗,所列之阵却不是“非攻”,乃是“天志”! 宿敌对阵,针尖麦芒,风暴雷霆,观战之人一见此阵便发出了雷动的喝彩,瞪大了眼睛看公子欢的应对之法。 赵欢也连挥令旗,就在天志阵成形之时,赵欢之阵一分为五,有的游走成列,有的又盘踞成轮。 众人皆是一声讶然,这是什么阵?却见赵欢五个小阵蜿蜒逶迤,呈五角分列,就像五条矫健的游龙。然方才对阵,有人以“一字长蛇阵”对战李园,浑似一条大龙般犹被击败。这赵国公子的五条小龙,啧啧,能成事吗? 天志之阵威压而来,五龙之阵游走,时散时聚,却比长蛇阵灵巧矫捷得多;攻击的方式也与之不同,并不是正正冲击,而俱是从侧方掠阵,一击之后便蜿蜒回首。 天志之阵固然强,奈何所得强者必有失于笨拙,赵欢若一龙回阵,天志犹可以变形追来,五龙游散却怎么去打?一打阵酒散了。 而若合力只攻一龙,其余四龙则会合攻天志阵的一处,合众而击,战力倒比天志还要强了。 蛇形似龙,但事实证明,龙与蛇却终究是不同的。 天志之阵与五龙之阵,均是得自先天逻辑。 天志,固然不可违逆也。 龙,这种传说中的巨大生物,却可凌驾于自然规律之上。 “天”的逻辑与“龙”的逻辑,究竟孰强孰弱呢? 这真不好说。 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的心志,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天的意志。 反观赵欢,在临淄地下的上古龙穴中炼化青龙涎息,习扶摇策,身御五龙之气,反而更加能理解龙。 真龙无形,或见在田,或战在野,或跃在渊,或飞在天! 《周易》中道:飞龙在天——孙子有云: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141.第141章 墨阵之明鬼 “不好!李园大哥要落败了,长老快想想办法。” 看见战况,玄筝急道。老公羊却是长目微眯,嘴唇冷峻地抿成一线,一言不发。 玄筝见状急得跺脚:“我去帮他!” “阿筝莫去……”公羊钺回神,忙用身形相拦,却终晚了一步,玄筝游鱼一般从他臂下一溜而过。 只见这时李园全然落于下风,兵力被五龙掠阵所消磨,渐渐露出败象。 这天志阵虽然至刚至强,却显得十分笨拙,便像一头上古巨象。而赵欢的五龙阵则灵动犀利,便似五条挥动的长鞭,不断抽在这只蛮荒巨兽的身上。 观战众人见方才不可一世的天志之阵被五龙阵所破,全都不可思议瞪大了双眼,兴奋莫名。好事文人抚掌赞曰:此乃天帝鞭也。 壮哉,天帝之鞭—— ——振长策而御宇内,执敲扑而鞭笞天下也! 赵欢嘘一口长气,操动此阵对心神耗费巨大,他现在尽占优势,方有机会喘一口气。回顾方才种种险状,更是心有余悸。 前三场比试,他与李园各自为战,后来虽也得空去观李园布阵,但毕竟是隔岸观火,现在亲自对阵才真切感受到墨家之阵的威力。 赵欢不由暗忖,这墨家之阵威力甚大,李园未必就完全掌握了,以自己对敌的感受来说,便觉还有一些发挥的空间。 而李园先前三场对阵,无不都是先以“非攻”消磨对手的战力与意志,其后才用天志收割战果。 若是李园方才也先以非攻之阵采取守势,自己当真不知要怎么破了。偏偏李园弃“非攻”而用“天志”,明显是不想在气势上被自己压过,也可能是经前三场信心渐足,却哪知是自取死道。 “自作孽,不可活~”赵欢轻声笑叹,回首只见灵毓兴奋得小脸儿通红,挥动小粉拳忘情呼喊:“夫君威武!”她一旁的婷儿却是深低螓首,拿着秃笔不知又在牛皮纸上疯狂地写着什么。 赵欢对着他的好毓儿眨巴眼睛,展颜一笑,又对婷儿这丫头瞥一瞥嘴。灵毓笑眼弯弯,不禁掩口,婷儿却似头顶长眼似的,忽然抬起头对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赵欢干笑两下,暗暗腹诽,眼神扫过太史云央,但见她看着自己双眸剪水,远山般的黛眉却纠结得更加起伏跌宕。赵欢对着她深深一眼,点一点头,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演武池中:就让我最后一击,来结束这一切吧。 赵欢高举令旗下斩,五龙齐动,化鞭为矛,从五个不同方向合击天志之阵。若五击全部击实,李园的天志阵登时便被撕成碎片,纵然一两击不能破敌,天志阵也必被斩为数段,失去反击之力。 然而令人惊讶的一幕又发生了,凡五龙所攻之处全部分散开了,不是被天龙之力攻破撕裂,却是自动地一散而开,五龙的风暴雷霆般的一击就像击在了云里。 天志之阵散为数丛云朵,又合为几个大的云团。云团时而虚时而实,五龙阵横冲直撞却浑不着力。云团渐合,大有将五龙阵封印于内的态势。 赵欢见此大惊,忙引五龙阵向外突围,却还是有一支未能逃脱,被云团咬住吞下,弗一被困,这支队伍登时龙形化虫,被云团从各方挤压研磨,顷刻便将其“消化”殆尽。这哪是什么“云团”,简直就是《山海经》中那无耳目爪鼻,身只有口的上古凶兽“混沌”。 方才那五龙阵还稳操胜券,堪堪一刻便陡然易势,到底发生了什么? 观战者们再次被震惊了。他们中有人修习兵法十年以上,有人自少年从军更是身经百战,但所遇过的怪阵奇阵怕还不及今天一日中多。 “这又是什么阵?”相同的疑问合问询在他们的眼神和言语中都传递着。 天下之阵,所求无不为固其形,现在演武池中的两种阵法却都是无形之阵。 “阵形阵形,阵即是形。无形者又怎可为阵呢?”田换月百思不得其解,皱起秀眉道。 田栎面色微沉,:“非无形也,实乃是变化太快。公子欢几日前连阵是什么还不知晓,没想到今日竟已能让百战之将俯首。这个李园,没看出来也有那么点本事。” 田换月白哥哥一眼:“赵欢什么水平,你为何知道?” “嘎?这个那个……你看他斯斯文文的样子嘛,怎么看也不像会行军布阵的。”田栎自知失言,挠挠头打个哈哈。 自己大哥与赵公子府交往过密,自己又怎会不知,若在平时田换月定要反唇相讥,今天却没了那个兴致,只是问道:“那,这两人所用的都是什么阵?” 田栎嘿地一声:“你问我,我去问谁?” “是明鬼大阵!” 公羊钺微眯的老眼精芒闪动,口中倒抽了口冷气,“嘶”地一声想道:“墨子先师传下四阵,从未曾公开于世,今日四阵得露其三,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老公羊目光凝聚处,但见那将令台上的李园身后下方有个布衣青年。远远看去就像是他为了观战清楚,颇为失礼挤在众人之前,公羊钺却知道那便是楚墨的当代钜子,少女玄筝。 明鬼之阵,阵名明鬼。 对于鬼神,诸子百家各执观点。 孔子有云:“子不语怪力乱神。” 老子却道:“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 墨家明鬼,墨子认为世界上不仅存在神鬼,神鬼还会赏善罚恶,惩暴扬善。 明鬼之阵取鬼神虚实之理——但见此阵,方明世上真有神鬼! 五龙阵中的“一龙”被明鬼之阵吞噬,赵欢心神大凛,催动其余四龙辗转游击,时而为攻,时而成守。 李园的明鬼阵也分为云团几朵,时散时聚,互为犄角之势,伺机挤压包抄敌阵。 赵欢心中大急,虽然李园暂时还没有破阵之法,但自己所有的攻击全都无法落于实处,更是全无胜道。如此消磨下去,五龙之锐气已失,岂不是要渐渐这棉花糖似的可恶阵法生生困死? 便在这时,李园之阵突然一散,将令台上的他颓然倒地,捂住了心脏。 142.第142章 阵法即心法 演武池中战事正酣,李园得到现任楚墨钜子玄筝的暗语相助,催动起明鬼大阵,渐渐占据上风。红方五龙之阵已疲,正当黑方要收割战果之时,他却突然倒在了将令台上。 只觉心神一阵巨晃,天地也在仿佛瞬间变得昏黄,李园双膝跪地,以单手勉强撑住了身体,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捂住心脏,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颗颗滚落而下。 “李园大哥!” 背后的玄筝低声呼喝,便想要上前帮他,但又却被李园的一个手势给制止了。李园清楚,若此时被架下台去,便算是彻底败了。 “糟了,明鬼之阵反噬了!” 公羊钺的瞳孔猛然缩紧,方想要催动身法向前搭救,也远远看倒徒儿制止的那个手势,便也只好又回到了原处,心中暗道:“自己这个徒儿哪里都好,唯独是心意太过执着。” 他素知李园的性格坚忍非常,不战到最后一刻绝对不会认输。 不过,明鬼之阵看似由李园指挥,却实际上是玄筝在控制着,明鬼反噬,玄筝无事而李园受伤,这个中的原由着实奇怪得紧。 其实墨家明鬼,鬼神便为赏善罚恶,明鬼之阵出自此理,为阵之人自然也会受到此理影响。少女玄筝心思空明,自然无有甚事,而李园则心术不正,受到反噬自然也巨。 另一方的赵欢正自捉襟见肘忙于应付,却忽然感到战场上的压力一轻,再看李园伏身于地下,面目颇为痛苦。 有便宜不占,那是王八蛋!赵欢可不会效法宋襄公不击半渡的“仁义之师”,见此情形急催四龙破阵,明鬼阵的云团由虚化实,又摧枯拉朽被四猛龙突入。主将没有新的旗语命令,黑几名摆阵军的僮呆在当场,手足无措。赵欢四龙舞天,势头正劲,将云团绞得个稀烂。 玄筝见场上战况大急,却更加着急内上的李园。不知何时,公羊钺出现在了她的旁边,自袖底摸出一颗黑色药丸,曲指向李园一弹,暗语传声:“咬碎吞下!” 李园忙将药丸捡起,和唾液咬碎藏于舌下,便只觉从舌根到肚腹一片清凉,心神渐宁。神魂归属,看到场上战况却是又精神一黯。明鬼阵已经不成其形,须臾之间,兵力已被赵欢折损大半。 终究还是要输了吗? 不,不,不!李园将散落的兵力整合为一股,重新结阵,同时背后双手向着玄筝打出手势,让她继续相助。 公羊钺见状想要相拦,但看他苦战至此,那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玄筝刚要开口,却觉袖上忽然一紧,自己被人拽住,公羊钺则踏前一步,这位孤身入楚,连克十四位高手的墨家长老亲自上阵了! 演武池中,赵欢的四龙将李园之兵挤压在了一处,李园的阵法却忽又是一变,登时士气大涨,迎头挺向其中一龙,瞬间爆发的力量不由使得赵欢也忙引导龙阵辗转相避。 不消说,这定然是墨家唯余的最后一阵:非命。 非命之意,即为墨子用以否定命定之说,墨子认为“天志叫人顺天有为,积极向善;天命却让人消极颓废,自甘堕落。” 天固有志,命亦有数乎? 墨子非命——我命由我,不由天! 李园少时凄苦,凭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坚忍艰难上位,操动此阵恰恰契合胸中那股积压多年的难平之气。 意气难平,不平则鸣,鸣自向天而问,逻辑的相契使得阵所发挥出的威力自然巨大。 纵观墨子传世四阵: 非攻,为固守图存之阵; 天志,为威压破敌之阵; 明鬼,为虚实困顿之阵; 非命,却是绝地反击之阵! 李园的兵力虽只剩下小半,与赵欢四龙阵缠斗,左突右冲,却丝毫不落下风。 转战众人分为两派,分别为二人助威呐喊。太史云央手指死死绞紧着一块绣帕,整颗心也快要像那手帕一样。忽然她的皓腕之上搭上了一只柔荑,灵毓儿出现在她的身旁: “太史姐姐……” 太史云央乍惊,登时羞红了脸,她对赵公子府关注颇多,虽未和灵毓接触,却知她是赵欢极宠的美姬,在公子府中形同大妇,自己这样盯着人家的小丈夫看,莫非小丫头来兴师问罪了? “妹妹你别误会,我……” 灵毓不等她把话说话便抢着道:“姐姐莫要误会才是,小妹别无他意,欢郎好福气,咱们……一起为他助威!”说着两人的芊芊五指便合扣在了一起,许多话儿无须多讲,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灵毓儿乖巧,以下人的身份成为公子府的准夫人,却绝不敢存专宠之念,以前便常听夫君提起太史家的三小姐曾救过他的性命,言语之间对其性情更是赞不绝口,今日所见,相公更是对其青眼再三,而这位太史姑娘显也是对相公情根深种。 灵毓向来以夫君之乐为己之乐,本就已存了结交之意,方才观她为夫君担忧不已,更是大生好感。灵毓儿一手握住太史云央,一手握住赵婷儿:“咱们,一起为夫君祈祷,助威!” “喂喂喂,是你夫君。”婷儿再次提醒她道。云央却听得迷惑:“这位个头秀挑的女子一身婢女服饰,却丝毫没有婢女之态,莫非也是他的宠姬吗?”看着两个豆蔻年华的丫头,自己快要比她们大一轮了,真是……真是羞也羞死。太史云央忘情之间,连那红丸之事也暂时抛于脑后。 一个玲珑娇俏,一个高挑窈窕,一个婀娜柔美,三个女子各具情态,手拉着手为场上的男人默默祈祷,助威。 将令台上的赵欢调集四龙合击非命之阵的阵腹,怎知非命阵忽然旋开,一个转圆连挫四龙之锋,赵欢筹备许久的四龙合击竟然丝毫没有效果,不禁心下大急。不知是否感受到了三女的祈祷助威,赵欢心中忽然降下一念。 “红方也要变阵了!”观战人群中有先觉者高呼。 果然——两人对阵,李园已两次变阵,赵欢现在也要变阵了。 “这是……这个阵法好熟悉啊!” “对对,好像在哪里见过。” “啊!!!”众人齐声惊讶。 公羊钺望向演武池中,表情瞬间凝在脸上,赵欢所列之阵,不正是方才李园用过的“天志阵”吗? 命,虽无定数,但终究是高不过天的。 143.第143章 换月受训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天志之阵? 李园的脸上骤然变色,难道赵欢的天赋竟然高绝至斯,才看过一遍便可复制他人的战法? 天志阵?不对! 还是公羊钺看出乐端倪,这阵法形似天志却并不完全相同。赵欢摆下此阵的目的,却是为何呢? 须知熟练地运用一种阵法,不仅需要深彻理解阵的逻辑,还需要长时间的训练磨合,使得所有应对和变化都成为本能,所以很多的阵法都是易练难精。若两军对阵,一军主将可以模仿对方战法无疑是自取死道。只因阵皆有阵眼,越复杂玄妙的阵,阵眼的作用越是突出,运用对方的阵法,便是把弱点明明白白地暴露了出来。 天志VS非命! 我命由我,还是由天? 来吧,若是得窥天的玄机,是否便可逆天改命? 果然,李园神情一晃之后,便在公羊钺的帮助下催动非命之阵猛攻天志阵阵眼。两军短兵相接,李园势如破竹,长驱而入。 李园失笑心道:“哈哈,赵欢托大,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任你天赋再高又能如何?” “咦?” 玄筝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妥,方才自己与赵欢缠斗,受到的抵抗与反击皆果决强力,难道他真的会这么轻易地被打败吗? 公羊长老未眯的老眼忽然张开:“不好,有诈!” 然而已经晚了,李园之兵完全破入敌阵,赵欢之阵则倏尔咬合,将其封闭于内。 老公羊想的不错,这其实根本就不是天志之阵,而是赵欢以天志之形布下的诱敌阵。 既然无法破敌于外,那么不妨换个思路破敌于内吧。 红方兵力本就远远多于黑方,能将其包围也无甚稀奇。 赵欢将令旗连挥,又一新阵流转成形,阵分九宫,一宫居中,其余则分列八个卦位,九宫八卦按照先天之理排布,照应着天上的星斗,森森百象,变化万端。 李园之骄兵孤军深入,顿如无头苍蝇般在阵内乱撞,想要突围却是连连碰壁,每经过一宫,兵力便被消耗一分。 观战众人都在睁大乐眼睛,等待着局势的又一次精彩反转,然而这所谓的“精彩”并没有再发生。李园手中兵力已然太少,到了后来,赵欢干脆也不用任何阵法,便只需将兵力收紧,李园之兵挤压消化。 赵欢一鼓作气,四面八方潮水一般冲击李园,黑方最终最后一个卒子也被攻灭。 砰!李园银牙紧咬,一拳砸在木质的将令台上,牙缝间抽出冷笑:“赵欢小人,你我光明正大斗阵,却行下作之举才侥幸得胜,不然你我孰胜孰负犹未可知。” “兵不厌诈!何况我有高诉过你这是什么阵吗?是你自己判断失误,与他人何干?输了就是输了,稷下学宫神圣之所,岂容你在这里老鸹般聒噪!” 荣誉永远属于胜利者,观战之人中顿起一片附和之声。 李园自知一时失态,输阵之后岂能再输人?于是极不情愿,还是勉力躬身:“谨记受教,日后必定加倍偿还!”一抬起头,却见赵欢丝毫不搭理自己,眼神中又起一层阴毒狠戾。 赵欢兀自招招手,将场中六名军僮召唤到跟前:“你们几个很不错,每人一百金,大比之后到赵公子府领赏!” 六名军僮听得大喜,观战之人中却又起一阵窃窃私语:武比还有最后一场,赵欢便这样收买摆阵的军僮,这样真的好吗? 片刻,赵欢对阵田换月,赵欢站到将令台上,先不急布阵,而是笑吟吟看向田换月:“换月公子,可还记得咱们在签华阁的赌约吗?” 田换月手握令旗,表情一滞:“当日签华阁上李先生,呸,李园与赵欢打赌,赌的是清白名誉,怎么不及的我与他有甚赌约呢?”想着想着,忽然心里咯噔一声——“我田换月一向言出必行,若你能胜李先生,自愿顿首正拜奉你为师。” 田换月说此话时正值迷恋崇拜李园之时,心中任何一人都不及“李先生”的本事大,现在赌约输了,自己岂不是要“言出必行”?其实,话有漏洞,这里所指的输赢,是武比之输赢,还是整个大比的输赢,当时话语模棱两可。但自己难道要给李园辨白吗?才不要! 赵欢道:“我提这话别无他意。我与你兄长田栎为友,便替田兄教育你两句,今后看人准些,不要被别人几句俊朗外表,花言巧语给轻易迷惑。到时候丢人是小,失身才是大啊!” “你……” 赵欢这几句话说教气浓厚,并且讲的极不客气。尤其对方是女子,赵欢却丝毫不给留面子,言语露骨直接。 田换月面色渐渐露出愠怒,围观的众人无不震惊地看着赵欢,要知道田换月虽是女儿身,可却是上将军的女公子,“换月公子”的名号在临淄城里也是响当当的,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正当田换月的小脾气行将爆发之时,赵欢先一步走下了将令台:不比了! 议论之声又一次轰然炸开,赵欢距离武比魁星之位仅仅一步之遥,竟然自动弃权不比了。难怪难怪,难怪他敢于公开赏赐几名军僮,原来是早就打定了主意。可是,参比之人在决赛中自动弃权,这样的事情可是从未发生过的,这位赵国小魔星做事,可真是事事必出人意料之外啊。 田换月僵立在将令台上,自己白白得到武比首名之位,到底是应该高兴,还是发怒呢? 赵欢苦笑,其实根本不是他高风亮节,实在是心神耗费过甚。先前他观看过田换月与他人对阵,指挥得当,布阵缜密,以现在自己的状态完全没有得胜的把握,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也免得自己难堪。 赵欢走回到灵毓三人身边,演武池另一面却是公羊钺为李园推拿导气,玄筝在前安慰道:“李大哥莫急,这才输了一场比试而已,而且杀到了半决,已是非常不易。” “这第三场比试……”玄筝压低了嗓音,“第三场比试嘛,乃是仲连师叔主持,我教你个法子,管教李大哥轻松取胜!”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144.第144章 百家之比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北风萧瑟,稷下学宫一年收官的冬比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第二场武比的过程跌宕九曲,结果却更是出人意料,赵国质子赵欢力压群雄,却在最终的决赛中选择弃赛,上将军田单之女换月摘得武比之魁星。各国派伏在临淄城的探子细作奔走相告,只需数日,这些消息便会传遍天下。 稷下大比继续进行,众人移步“争鸣阁”。 这“争鸣阁”依山而建,乃是稷下学宫的最高处,凭栏眺望,整个临淄城尽收眼底。 第三场比试,为百家之比,与先前文比之论战有相似之处,但却无统一论题,而是由比试的双方轮次发问、作答,问题也不拘于一家一派。 天下之人问天下之事,万物万理皆可入题成问。 这百家之比对参赛之人要求极高,不仅要涉猎广泛,见解更加要独到精深,所以参比者只有寥寥二三十人。但反观观战者,在山头上自阁内蔓延到了阁外,又零零散散撒到了山脚,完全不比前两场的人少。 齐人慷慨好辩,百家之比也观赏性极高,稷下学宫专门安排了报讯童子,每有精彩之论皆由白衣书童清脆嘹亮的嗓音自山上山下连续报出。是时整个山上轮番喝彩,此起彼伏。昔年赵国名家公孙龙子过齐,在稷下百家之比中,以一张利口对阵七国辩士的车轮大战,喝彩之声震动了整个临淄城,公孙龙之名始传于天下。时至今日,名家的学说之所以在稷下仍有巨大影响,便与那次辩论有关。 赵欢凝神调息,回到灵毓身边,看到太史云央也在,先是一愣,想要问当日螭园之事,却又是觉得时机不妥。才对云央点一点头,又觉婷儿奇怪地看着自己,似是有话要说。 “婷儿你……有什么事吗?” “你下一场注意一些?” “唔?注意?注意什么?” “总之注意一些,方才李园背后站着两人你可曾见?” 赵欢回想道:“似乎是有两人,一个老头一个男子,不过都看不清楚面目。” “不对,是一个老头一个女人。” “女人?莫非他们有什么隐秘不成?” “现在还不清楚,所以你注意一些。”婷儿说着凝神回想,那女子说话不知用了什么传声的秘法,唇形无法读出,自己竟探也听不到。 她正想着,却发觉赵欢正鬼头鬼脑瞄向自己,方一回神便觉手中一空,赵欢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牛皮本子:“天天写来写去,倒看看你写个什么?” 赵婷儿大急,奈何夔牛之血偏偏被荆山玉的气息压迫,自己的功法运转不起,探手夺回,赵欢却一个闪身,拿在眼前一晃,便先是稀奇一声:“咦?” 原来赵婷儿天天拿着那牛皮本子,根本不是在写字,却是在画。赵欢翻到最后两页,寥寥数笔神完气足,那站在将令台上贱兮兮得意的小人儿可不正是自己? 再往前翻,自己两手拉着两女,一个高挑一个玲珑,则是先前签华阁杀人放火之夜。 目光扫过,又见一高个女子抱着双臂傲娇而立,身后却有一个狐裘男子跪倒在她的脚下,明显就是她自己的想象了。 最头一页,三个笑脸小人儿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圆圈,在一个大屋子里,分明是一个家…… “还给我!”赵婷儿怒气熊熊一把夺回,对上赵欢的眸子却雪肤红透,竟很意外地没有发飙,低着头吞吞吐吐道:“平时画着解闷儿的,你……不许多想。” 赵欢本来是没有多想的,然而婷儿被人窥破心事,言语间全然不似平日底气十足,女儿情态尽显,赵欢不多想才怪:“自己前世素来没什么女人缘的,怎地一穿越倒成了香饽饽?婷儿长得是不错啦,尤其那两条大长腿,啧啧啧,用后世宅男的话说就是‘腿玩年’。可是她的性格就,也让人啧啧啧,加上她又有一身诡异的武功,真心镇不住啊!” 灵毓见相公又欺负了自己的好姐妹,颇嗔怪看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向满脸迷惑的太史云央,干笑两声道:“相公平日在家就是这样,人很随便的。” 太史云央见赵欢与自家女眷互动,却不甚理睬自己,本又在患得患失,听灵毓却全然不把她当成外人,则又是心中一暖。 赵欢翻一个白眼,心道:“毓儿你这话说的,你家相公哪里就随便了?我一向守身如玉好不?” 想着,他便又拿出家主的架势,一本正经道:“咳咳,画画嘛,陶冶情操是好事情,何必遮遮掩掩的,来日我们开坊造纸,再送你一套文房四宝,画的好了还可以传于后世哩。” 赵婷儿道:“不稀罕!” 灵毓又去扯扯她的衣袖,思绪所及,婷儿姐姐所画,皆是女孩子家的心事,如何能公开来去,相公却让她不必遮掩,还要传给后世,其中之意莫非是要将她收做妾室?婷儿对相公的心意究竟如何,她也是不清楚的,但能与好姐妹共侍一夫,自然也是好的。 受了灵毓一拉,赵婷儿遂改口道:“好,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可等着你的什么……什么四宝了。” 赵欢干笑道:“自然,自然等得。” 正说话间,钟声再次敲响,稷下大比的第三场要开始了。 二十余名参比者两两为战,赵欢早日观稷下论辩,已得其中规律,又有两千年的知识储备,加上一些信口杜撰,所遇辩士无不披靡;而李园则靠着墨家诸多不传于世的机巧秘法,一路过关斩将;田换月则明显于此道不擅,早早落败出局。 看到比赛结果,围观的众人便先是一轮喝彩,赵欢和李园这对宿敌,在决赛中相遇了。 争鸣阁中,齐王亲自观战,主持则是鲁仲连。鲁仲连有东海千里驹之称,人道“虽为布衣,有将相之能”,他常年隐居山中,这回拜访老友荀况,却硬是被他拉来做了稷下百家之比的主持。 赵欢与李园分立阁中两侧,二人猜数李园执先,向着齐王和鲁仲连当先一拜,李园看着心下暗忖:“好一个公子欢,能走到这里你确实有些能耐,奈何你遇见了我李园,任你天赋再高涉猎再广,这墨家不传于世的玄机之理谅你也不知晓,这一场你——输定了!”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145.第145章 奇门遁甲 “叮”的一声清正之鸣,白衣执事敲响了木架高悬的编磬,磬音不大,却似穿透了人群,议论嘈杂之声却自山头到山脚渐次落下,百家总决的第一局要开始了。 李园执先发问,赵欢则正襟坐在他对面的竹席上。经过了一番休整,齐王特命他脱去血衣,换上了稷下学宫准备的儒袍,一身皂色显得分外儒雅。 李园的面色还有一些苍白,神情却很快恢复了以往的从容,极为工整地向着对面垂袖一拜,便道: “素闻子欢公子涉猎极广,方才更是以九宫为阵,李某甚为佩服。忝为对手,便愿以这九宫之义为题,抛砖引玉……” 他嘴里说得谦虚,眼神却是暗向赵欢颇为挑衅地一凝,两边嘴角轻微一勾:“还望子欢公子不吝赐教。” 赵欢看他拿腔作势,还道会问出什么高深的问题,谁知竟是自己早已烂熟于心的“九宫”,所以不等他的话音落地,赵欢便背出口诀道: “九宫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横、竖、对角之和皆为一十五,则九宫乃成。” 李园轻笑着拍起手掌:“精彩精彩,子欢公子博闻之命果不虚传,不过——吾之问非止于此也,公子既然精熟九宫之道,不知可曾听说过十六宫吗?” “什么?十六宫?……” 赵欢未有反应,观战众人已先是一阵鼎沸,就像一圈涟漪,自山顶高阁荡漾开去: “这这这……九宫口诀广传于天下,却从来没听人说过什么十六宫。” “你听说过吗?”“没有。” “你呢?”“也没有。” 主持席上,鲁仲连的瞳孔微微一缩:“这十六宫之理乃是自己先前无聊解闷之时传于玄筝,怎地李园会在此道出?是了,定是玄筝暗助这李园得胜。” “来了!”赵欢心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十六宫?便是四乘四个方格,一到十六的幻方,究竟要如何排布呢?” 赵欢苦思冥想得皱眉,忽一舒展——他想到了一段故事,和一个人:“《射雕英雄传》中,黄蓉被裘千仞铁掌所伤,与郭靖躲进黑泥沼,瑛姑以神算子自号,却不想输给黄蓉的奇门术数之理,当时似乎便有这么一种十六宫格的破解之法,怎么说来着?似乎是先顺序排列,然后换来换去的,就换出来了……” 赵欢前世本就是名工科宅男,故弄玄虚地掐指,学足了孔明吴用刘伯温般神态从容,内心却在快速推导,忽然啪地打个响指,高声道:“婷儿,取我牛皮!” 便就只见一个身材高挑曼妙的女子,不情不愿地拿了一张牛皮纸上前,她虽脾性古怪,却还是能分得清楚轻重场合:“这么多人看着,多少也得给这位家主留点面子不是?看他得意洋洋的劲儿,给我要牛皮,是要用来吹的吗?” 赵欢表示——牛皮不是吹的——他让婷儿将牛皮纸悬挂至阁中木架,便自怀中摸出了那一支笔,对婷儿道:“取朱砂。” 婷儿平时写写画画,随身常备朱砂墨匣,便自袖底摸出,递予赵欢,赵欢倒拿足了老爷派头:“低一点低一点……” 婷儿盈盈伏身,双股错落,恭恭敬敬将墨匣托在手上。 “咦?” 赵欢见婷儿竟这么配合,不禁有些意外,与其眼神一碰,却觉悠悠深长如有实质,忙见好就收,接过墨匣示意退下。 婷儿一袭婢女服饰,高阁内外的公子王孙眼瞅着那纤腰长腿,无不艳羡:“啧啧啧,看看看看,人家赵公子府一个婢子便有如此风采,自己家新纳的小妾都未必及得。如此雪肌美人儿却做婢女,明珠蒙尘,暴殄天物啊!到时候和赵欢商量商量,自己三个美婢换她一个,不知他肯不肯换?” “故弄玄虚!”李园心里暗嗤,高声问道:“子欢公子可是已有破解之法?” “自然。”赵欢笑道,手中之笔绕指而旋,一手久未施展的“转笔术”眼花缭乱,宫廷乐师很是配合,随其节奏抚出一段旋律,倏尔捏定沾墨,便又是铮铮之音,将大家紧张好奇的心情充分勾勒展现。 赵欢当先画出四四排列的一十六个方格,填充数字,便写道:“十六宫之道,先以一从十六顺序排列……” 一声未落,传讯童子高声传至山下,便也有人找来秃聿布匹,或以树枝划地,照例推演。 赵欢将原有的四角之数叉去,又画出箭头,继续道:“如此十六数就位,则先以四角对换,一换十六,四换十三,……” 传讯童子又小跑着高报:“公子欢推演,一换十六,四换十三——” 赵欢道:“而后便以内四角对换,六换十一,七换十。” 童子高报:“六换十一,七换十!六换十一,七换十——” 赵欢写毕将笔在套中旋紧,示意道:“这般纵、横、对角相加,皆为三十四,十六宫可成。” 山上山下一片沉默,原是都在低头验算,旋即爆发出一阵喝彩。 鲁仲连微眯的长目一张:“有点意思。” 李园眉头一皱:“想不到如此问题,也能被你猜中,不过碰见我李园算你倒霉,你的表演也该到此为止了。” 正在赵欢心头稍松之时,李园又道:“子欢公子且慢,李园之问还未完结。” “还没完?还有完没完?”赵欢心烦,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如此赵某洗耳恭听。” 李园执袖轻抚,仿佛要拂开一段上古尘封的历史: “昔年伏羲氏过孟津,黄河中浮出龙马,献以河图,演河图而成八卦。后又有大禹王治水,洛水神龟负书而出,依洛书而得九宫。又以九宫之理将天下一分为九,是为华夏九州,俱铸以大鼎镇之,乃是九鼎。” “九宫八卦,皆是先天之理。不才请问,若以九宫每宫作八卦,全以八九七十二数,以从一至七十二之数,环绕九宫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处又有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数字相加,皆为一个定数,公子可求得乎?” 此问一出,登时又是一片议论炸开。 “甚甚甚?他说得许多,怎地我没听懂啊?” “你听懂了吗?”“没有。” “你呢?”“也没有。” 鲁仲连暗道:“这九宫连环卦阵,是当年墨子先师亲自推演,弃文王后天八卦,而以九宫先天之理补足;乃是我墨家的不传秘法,长老以下皆不可修习,阿筝阿筝,你传他此法可是犯了大忌。” 他正自思考,突然嘈杂中陡然一道声音上破而出: “二百九十二!” “什么什么?” 赵欢一字一顿道:“这个数字是,二百九十二。” “这不可能?你为何知晓?”李园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赵欢则对他轻轻一笑,原是他修习九宫八卦阵,阵图推演到极致,总是出现一个二百九十二的数字,赵欢不得其意,方才听了李园所言才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笑话!墨子推得,鬼谷子焉推不得? 战国汹汹,纵横家何时便弱于墨家了? 看到李园震惊的表情,赵欢知道自己又蒙对了,颇不客气道:“你,可曾问完?” 李园兀自不回答,赵欢则道:“既已问完,换我来问。” 说着赵欢将悬挂的牛皮纸翻转,拿笔又画出一个图形,转身指点道:“方才对阵,李园先生运兵如鬼,出击如电,我便以兵事相问,我所画线条是为七条相通的山径,每条山径之中皆驻扎一队敌军,从任何一点出发,试问何法能不走回头路,将七军连击而破?” 李园很快从失败的颓丧中走了出来,看他图形简单不禁大起轻视之心:“这有何难?” 站到图前冥思片刻,无论何法却均是一连可破六军,最后一军终不可破。 一时三刻,李园还未解出,不禁面色涨红,也顾不得许多,走到图前以手指比划,却还是无法可解。 与此同时,山上山下全都低头推演,没有一个人可得其法。 “破啊,你倒是破啊~”赵欢自得其乐看着苦思冥想的李园,“我就不信这被已大数学家‘欧拉’证明无解的‘七桥问题’你还能破出朵花来。” 又过片刻,观比之人看向阁中的眼神蒙上一阵惊悚: “明明最后一军近在眼前,却终不得破,这这这这,难道说这便是传说中的——奇门遁甲吗?” 146.第146章 微言胡道 奇门?遁甲? 相传轩辕黄帝与邪神蚩尤大战涿鹿,得九天玄女授以龙甲神章,轩辕氏特命宰相风后演为奇门遁甲,便是为华夏文明的至玄至深至高至妙的所在。 “奇”指“乙、丙、丁”三奇;“门”是指“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遁甲”指“天遁,地遁。人遁,风遁,云遁,龙遁,虎遁,神遁,鬼遁”。 遁者,隐也。 要使得某物遁去,说得玄乎,其实道理也很简单。 人生活在长宽高和时间构成的四维世界中,但科学家们早已证实了这个世界不止四维。 更高的维度则代表了更多的可能。 就像后世的“莫比乌斯环”——若将一个长条纸带180°扭转,再首尾相接,两个在二维世界中互相对立的平面就连通了; 而“克莱因瓶”则假设一个瓶子自底部伸出的长颈,又从内回接于瓶子的瓶口,如此一来,三维世界中瓶子的里面和外面便能在更高维度合一。 奇门遁甲,就拥有着创造这种不可能的神奇力量。 鬼谷子王诩学究天人,传说可以撒豆成兵、斩草为马,奇门遁甲自然不在话下。但不知是不是鬼夏师叔故意留了一手,赵欢虽为鬼谷传人,反正是不懂得的。他能设下这座疑阵,所赖的乃是前世所学的数学。 这道仿佛脑筋急转弯式般的问题在中小学的暑假作业中经常出现:在东欧小城“哥尼斯堡”中的一座公园中,分布着七座美丽的桥,于是哥尼斯堡的市民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步行者怎样才能不重复、不遗漏地一次走完七座桥? 好事者做了一次又一次的试验,终是无果,直到有一天数学家欧拉把它转化成了数学问题,方才得解。 数学之道,亦是先天之理,在某种程度上也与奇门遁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七桥问题”的本质,其实是一笔画问题,大数学家欧拉证明,任何图形想要一笔画成,都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图形封闭相连,二是图形中奇点的个数必须为“0”或者是“2”。赵欢所画图形奇点个数既不是“0”也不是“2”,所以不管如何走法,那安然驻扎在最后一段山径中的敌军,都必然要可望而不可及了。 李园初看图案简单,便起了轻视之心,方一试验才知其中内有玄奥。 宫廷乐手轻按琴弦,飘渺袅娜琴音便把众人的冥思刻画得更加波诡云谲。 他正自冥思苦想无果,单间身侧一个幽幽身影缓缓靠近。李园心下一喜,忙也佯做思考,向着那个方向踱去。 顷刻,白衣执事再次将清正的磬音敲响,时间就要到了。 众人皆已认定李园输定,却有一高声道: “此题无法可解!” 说话的正是李园,赵欢皱一皱眉,心里腻味:“喂喂喂,做不出来便随便蒙,赖皮还踩点儿,你当我们傻吗?” 他鄙夷地抬眼看去,却又见那李园左近站着那名女扮男装者,这回赵欢与他距离较近,凝眸而视,可不正是当日再稷下学宫与自己一起讨论问题的布衣青年吗? 赵欢心中暗道不妙,李园忽然“恍然大悟”,莫非竟是得了此人暗中相助? 李园缓缓说道:“子欢公子高妙,所布下的七军之阵,乃是无解。” “为何无解?又以何得知?” 赵欢问道,眼神却是越过李园,直接盯着那名“布衣青年”。 只见那“布衣青年”双唇紧闭,喉头却上下微动。李园站到图画面前,比划示意道:“凡世间之连通图案,则必然有‘始’,有‘终’,有‘归’。” “有去无回则为‘始’,有来无去则为‘终’,始终相连则为‘归’。天道忠义,‘一始一终’或‘始终相连’,才方得圆满。子欢公子所画图样,若得一始,则必有三终。一始而三终者,则必然无解。” 童子将李园的结果传报山下:“李园先生破题,一始而三终者,必然无解。” 李园所言,什么“天道忠义,‘一始一终’或‘始终相连’,才方得圆满”自是放屁胡诌,不过深究其理,“归”便是指图形中的“偶点”;而“始”与“终”则是表示“奇点”,七桥问题有四个奇点,一始而三终——这这这,倒也不能说他错了。 墨家尚工,对于几何问题自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见解。 赵欢实未想到这个两千年后的难题能被破解,实在低估了古人的智慧。 执事宣布: 第一局,平! 第二局换赵欢先手发问,他本来还不知问什么问题好,第一局中联想到了《射雕》,便也想到了一个绝妙的问题。 赵欢向李园道:“听闻李园先生博采众家之所长,学问颇为精深。那么便以《论语》中的典故发问。” 李园笑道:“儒家天下显学,孔夫子的《论语》李某人通读不下百遍,赵公子但问无妨。” 赵欢则道:“虽通读百遍,却不明其中微言大义,也是枉然!我且问你,孔夫子一生收徒几多?其中贤者又有多少?” 李园失笑道:“子欢公子如此问题,也可登得大雅之堂?孔门弟子三千,其中贤达者七十二人,天下皆知。” “那么,问题来了~” 赵欢长眉一飘道:“请问这七十二贤达者中,冠者几人,未及冠的少年又有几人呢?” 众人闻言愕然,无不搜肠刮肚凝神苦想,想来想去整部《论语》似乎也未有提及,难不成这赵欢竟有什么世所未知的“遗本”不成?况且人有生长衰老,孔夫子故去几百年了,七十二贤者也都早已作古,又怎可以冠者、童子而论? 公子欢此题,岂不荒唐?观战的众人不禁窃窃私语,主座上的齐王也不禁来了兴致,倒想看看这个赵欢如何才能自圆其说。 李园一思无果,又观众人皆迷惑不解,心中暗道:“儒学乃天下显学,《论语》更是久传于世的经典,若《论语》中真有蛛丝马迹,纵然我一人不知,难道这满堂的博学之士都不知吗?定是这赵欢无题可出,所以才胡编乱造出了这么一个蹩脚问题,故意来难为自己的。” 李园的目光循向玄筝,见她也微微摇头,于是更加坚信自己所想,幽幽冷笑道: “李某自幼修习圣贤之道,此题所问之事《论语》之中未曾提及,经传史籍中亦无记载,若是出自野史杜撰,那就恕在下浅陋,不知道了。” 他虽然用词谦虚,言语间却是夹枪带棒,指桑骂槐。 赵欢轻轻叹一口气:“唉,是矣是矣,孔夫子之微言大意,又岂是你等浅陋之辈可以窥得?我且问你,你读了那么多遍《论语》,可知孔夫子之志乎?” “这又有何不知道?时有子路、曾点、冉有、公西华侍坐,孔师考校其志,曾皙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夫子云‘吾与点也’,可见其志。” “哈哈,说你枉然却还不信。”赵欢笑道:“我且问你,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三十,六七四十二。” “三十加四十二——可不正是七十二吗?” 147.第147章 名辩之术 嘎? 五六三十,六七四十二,三十加四十二,啊!还真是! 众人闻言默算,顷刻无不抬头瞪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 当时君子必习六艺,分别为“礼、乐、射、御、书、数”,“数”为君子六艺之一,用来计算乘法的“九九歌”也早已广传于天下。而“公西华侍坐”更是《论语》中的名篇——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三十,六七四十二,嘶——自己咋就没发现呢? 这可是堂堂正正写在《论语》里的,人们越是回味,便越觉得其中机趣妙不可言。 不过,亦有数人微微皱起了眉头,尤其是在场的腐儒心中不喜,愤愤然甩袖:这公子欢如此曲解先贤之言,真叫是有辱斯文! 白衣执事为难地看向鲁仲连,鲁仲连方欲开口,却听一个声音抢先道: “好!” 齐王田法章抚掌大乐:“孤自幼修习《论语》,这篇‘公西华侍坐’更是读了不下百遍,实未想到此中竟然内有乾坤,只是不知是夫子有意而为,还是无意所作?” 赵欢合袖一躬:“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吾王明鉴!既然内有乾坤,有意无意又有何妨?” “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哈哈,公子欢妙语连珠,实在叫人击节。”齐王说着,笑眯眯微转身体,也朝着鲁仲连望去。稷下学宫的传统,比试结果的评判由主持之人裁定,任何人不得干涉。 鲁仲连长目微眯,李园未答出题,但赵欢此题分明是曲解歪理,判输判赢都有说法。 鲁仲连沟壑遍布的脸上古井无波,心下暗忖:“李园第一局能与公子欢战平,分明便是得自玄筝的相助,玄筝是楚墨钜子,自己不好点破,但若就此揭过岂不有失公允?赵欢的问题虽然讨巧,但机灵讨巧未尝不是一门学问,一种本事。” 他手中示意,白衣执事得令,高声唱道:“第二局第一问,公子欢胜!” 场中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喝彩,先前几个呵斥赵欢的儒生也都讷口不言,齐王都开口了,鲁仲连也判定赵欢胜出,他们还说个什么? 李园的后槽牙紧咬,面部肌肉一阵抽搐,深呼几口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外人看来,却是公牛运气般涨红了脸。 李园其人,虽然极擅隐忍,但性格从来自信自负;虽然生长在寒门,但过人的聪慧使他从小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直到在司马来的地穴中遇到了赵欢,他仿佛是自己的克星一般,事事都要压过自己一头。 这些日子他不断在赵欢背后撩阴腿,耍阴谋,便渐渐忘记了地穴中的惨痛教训,直到方才武比,那种被人死死压制的可恶感觉,又出现了。百家之比第一局好容易与他,第二局却又马上给他夺得优势——呼呼~冷静,冷静…… 李园口中默念,心中却道:“好你个赵欢!你不是喜欢耍嘴皮子吗?那我们便以名辩之术较个高下!” 轮到李园发问,他走到宫廷乐手的旁边,自鲜花绣鼓的架子上抽出一根长约尺许的鼓锤,对赵欢问道:“敢问此物为何?” 赵欢闻言一愣,迟疑道:“鼓锤?棒槌?棒子?” 李园大摇其头:“非也非也,此乃‘擎天柱’也!” “What?” 赵欢张大了嘴,心吐槽道:“拿根棒子就想着一柱擎天?这个李园,不会是被问傻了吧?” 只听李园呵呵冷笑道:“公子欢饱读圣贤书,岂不闻‘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李园将手中鼓锤高举:“既然万世取不竭,自然便可以擎天!敢问子欢公子,此一擎天之柱价值几多,有何物可换?” 观战众人看他的问题诡奇新颖,俱都提起来兴致,尤其是名家的士子门徒,最是兴奋异常。 “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这句话出自《庄子·天下篇》,却是名家的代表人物“惠施”的观点,庄子与惠子是生平的好友和宿敌,于是庄周就把惠施的这一著名诡辩记录在了《天下篇》的“辩者二十一事”中。 而李园却又在这个基础上做了进一步的诡辩和延伸,一样东西,既然成了无限,自然也就无法估价,自然也无物可换了。 “靠!” 赵欢心中暗骂李园无耻,却更“无耻”地自怀中摸出一物: “此物可换!你那若是‘擎天柱’的话,我这便是‘天下田’!” 他将那物铺展于地,原来是一张羊皮纸做成的粗糙棋盘,像是围棋却必围棋的棋盘要小。赵欢身上的这套儒袍借自稷下学宫,他方才便发现袍子的夹层藏有一块皮质棋盘,想是儒袍主人上课时用来开小差的。联想到后世的学生上课OOXX下五子棋的情形,赵欢不禁哑然失笑,他看了一眼便放回了夹层,并未在意,方才灵光一闪才将其拿出,以做道具之用。 “噗——天下田?这分明就是那五行棋的棋盘嘛,何以为天下田耶?” 赵欢一本正经道:“以我这棋盘装粮,第一格放一粒,第二格放两粒,第三阁放四粒,第四阁放八粒……以此类推,可装得否?” 李园朗声答道:“自然可以。”心中不禁暗笑:“第一格才放一粒粮食,纵然翻倍又能翻到哪去?焉能说是什么‘天下田’?哈哈,公子欢如此上不了台面,当真笑话!” 赵欢道:“李园先生精通算学,不妨算算,我这棋盘装粮几多?” “哼哼。”李园嘴角勾出冷笑,心中默算:“一二得二,二二四也,二四为八,二八一十六,三十二,六十四,一百二十八……” 算到第十几个格子,李园渐渐感到有些不对了,这每格中的粮数,初时增长极少,累次翻番,这个数字竟成了一个巨数,真要是到了最后一个格子,怕是倾尽一国之仓廪也填不满,可不正是“天下田”吗? “算呀,你倒是算呀~”赵欢笑得贼兮兮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2的X次方那一条直冲天际的“指数曲线”,那可真的是“直冲天际”啊! 李园忽然歇斯底里道:“数量再巨,那又如何;棋盘所纳之粮再巨,终是有限,而日取半锤,却是无限。以有限而换无限,岂非可笑?” “谁道‘取锤’便可以无限次了?”赵欢也马上针尖麦芒地与李园顶上。 “若非无限,可取几次?几取而终?” 赵欢不假思索:“一尺之捶,可取九十五次,九五而终。” 李园实在没料到他能抢答得如此之快,快得几乎让他怀疑自己了。李园疑问道:“九五之数如何得到?不然就是你信口胡诌。” 赵欢突然放缓了语速,阴阳怪气道:“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试?怎么试啊? 李园问道:“如何试法?” 赵欢轻松地蹦出两个字:“切咯!” 一尺长的锤子,每次切一半留一半,切九十五次? 赵欢表示,反正要切你去切,反正我的答案是九十五,有本事你就去证明我不对啊~ 其实他这“九五”之数却也并非全无依据,《易经》有云:“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数至九五,乾阳达到鼎盛,其后便会转衰,谓之“亢龙有悔”。 有悔,有悔晚矣! 李园现在就非常后悔,自己实在低估了赵欢的无耻程度。 他倒也想再用赵欢的方法反制,但棋盘的格数本就是定数,围棋纵横十九列,便有18x18个格子,五行棋比之较小,也有15x15个,15x15便是225,怎么算也比自己的95大啊! 啊呸!什么九十五?九十五是赵欢胡扯出来的。可是遗憾的是,自己无法证明他错啊。 李园只得聊以自慰:“我虽无法证明你错,你却也无法自证为对,赵欢啊赵欢你到底还是棋差一招,停停,莫非……” 这时白衣执事敲响了第二局终结的磬音,第二问平,但由于第一问赵欢胜出,第二局——公子欢胜! 李园看着赵欢若有深意的眼神,突然了悟:“原来他一开始就打算要将此问拖入平局,无耻无耻,当真是无耻至极!” 赵欢倒是一笑:“彼此——彼此。” 148.第148章 玄之风暴 百家之比进行到了第三局,赵欢一平一胜,暂时领先。 玄筝见李园大哥落于下风,心里暗急,加上先前以墨阵、墨术对阵赵欢皆被击败,不禁大起要为墨者之道争胜的不平之意。中场休整的空挡,玄筝便暗中溜至李园处,将楚墨老钜子修习墨术时发现的一条玄机说与李园。 李园先行发问,再无客套,也悬挂起一张牛皮纸,指着图中图形问道:“纵者为‘勾’,横者为‘股’,斜者为‘玄’。‘勾’为三,‘股’为四,‘玄’为几何?” 赵欢初时尚未听出,待听清了问题,不禁想要仰天大笑:玄者弦也,勾三股四弦五——这不正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勾股定理”吗? 不过有了先前的教训,赵欢一喜之后心中暗暗提起注意,李园的问题每次都是由浅及深,令人不得不防啊。 赵欢回答道:“勾三股四,则玄者为五。” 传讯童子高声报出“勾三股四玄五”,自是有人低头画图验证,却也有人安然不动,显是早已知晓。 李园则追问道:“那么若勾一股一,玄为几何?” “果然还有后手,”赵欢心道,“勾一股一,弦长自然便是根号二嘛。时人不知根号为何物,我换个说法便是。” 赵欢答道:“勾一股一,玄则为‘玄中二’也。” 玄中二?众人闻言一奇 “哼哼,”李园一声讪笑,又追问道,“那么玄中二又是多少呢?” 赵欢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他自然知道答案的,让他惊讶的不是问题本身,却是这个问题背后的意义。 先秦时期,人们只知有理数,而不知无理数,李园此问,莫非竟是他率先洞悉了其中的玄机。 要知道无理数的发现与证明极为曲折,公元前5世纪,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数即万物”,世间的一切都是由正整数构成。 即便是分数,也都可以写成两个整数之比,直到有一天,毕达哥拉斯的学生希帕索斯无意中连接了一个边长为“1”的正方形的对角线,惊讶地发现这条直线的长度,却不是任何整数之比。 天真的希帕索斯向别人提起了这项发现,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信徒便公决而将其投进了大海,并且布下严令:谁也不许泄漏根号二的存在。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无理数的星星之火,终于还是成了燎原之势,引发了当时学术界的九级强震,史称“第一次数学危机”。 当时坚信世界是建立在整数模型上的人们三观尽碎,不得不救命稻草般转向“不可知论”和玄学。 智慧的华夏民族在这些问题上,向来不是那么较真,却并非漠不关心。 “玄”者“弦”也,“弦”者之所以为“玄”,未尝没有其中道理——玄者,“不可知、无穷尽”为玄,“妙不可言”为玄。 《道德经》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玄黑不是黑,却是一种永运也看不清、形容不出之色;玄黄不是黄,而是青黄混合之色,《易·坤》有云“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赵欢借此之理,口中玄数亦不是整数,而是整数开方得到的无理数。像是“玄中二”,便代表“根号二”。 李园见赵欢沉吟,暗想赵欢不得其解,加重语气问道:“子欢公子精通算学,那么请问,勾股俱为一尺,玄者几何?” 赵欢的目光忽然一凝,舌灿春雷道:“玄中二尺,为一无穷无规律之数,近似求长,即为一尺四寸一分四厘!” “什么?” 玄筝蓦地瞪大了眼睛:“这玄数之理,为自己爷爷的独创,只传于了自己一人,经过无数次精解验算,才得出勾一股一,则玄在‘一尺四寸一分’与‘一尺四寸两分’之间,这赵欢为何片刻便能得出,难道他会窥心之术吗?!” 冒出此念,玄筝的后背一阵颤栗,忙整肃心神,好叫他无法窥视答案。 赵欢却不等李园再次发问,便紧接着道: “玄中三尺,为一尺七寸三分二厘; 玄中五尺,则为二尺两寸三分六厘; 玄中六尺,则为二尺四寸四分九厘……” “切,不就是背个平方根表嘛,1.414~1.732~2.236,上学那会儿我能背到二十几呢!” 赵欢轻松想道,如此至开到“玄中十”,争鸣阁中一片寂静无声,听不懂的人如堕十里雾中,听懂的人却俱是心灵巨震。 尤其是玄筝,看着赵欢就像见到了什么怪物;鲁仲连的眼神却是越来越明亮。不知何时,争鸣阁中多出了一人,却是邹衍。 邹夫子日夜推算天机,常常接触到这些不可穷尽之数,大为苦恼,却见赵欢轻轻松松解出,不由率先抚掌道了一声彩,众人跟着拍起手掌,却均还是迟疑,声音稀稀落落。 “赵卿家,你们是在……在说些什么?”齐王田法章皱眉问道。 “聊作游戏耳,”赵欢轻笑道,“李园你可曾问完?” 李园还未从震惊中完全醒悟,兀自不答,赵欢道:“既然问完,便换我来问!” 白衣执事方欲提醒他,赵欢一胜一平,既然率先答出了李园的问题,便已算赢了,但见他跃跃欲试,便询问地看向鲁仲连,鲁仲连朝他摆一摆手,执事便将这话头收起。 连东海千里驹也很好奇这个公子欢的最后一问,究竟会问出什么有趣的问题。 “问什么呢?” 赵欢好整以暇,眼珠咕噜一转,心中暗道:“不如——给他整个圆周率解去一解?哈哈哈哈……” 他正想得开心,余光也扫见邹衍笑眼眯眯地看着自己。 他方才便已听灵毓说起邹夫子、荀夫子在公子府为难之时出面保全,同时收自己为徒。赵欢心中感激,暗道:“我便送邹夫子一份入门的大礼!” 赵欢遥拜邹衍,向李园道: “东海之外有仙岛,烟波微茫,谓之蓬莱,在下不才,曾得奇遇,有幸游历……” 众人观战到此时,本已有一些匮乏疲劳,这时听赵欢讲起自己遇仙的奇遇,不禁都又来了精神。 公子欢曾游历仙岛,观孙膑与狐仙对弈,习得五行棋法,这个故事前段时间传的满城风雨,在场的很多人都是知道的。 此时赵欢又讲了起此事,阁中之人全都支起了耳朵,不知他又要讲出什么光怪陆离的际遇。 李园也从震惊中回神过来,想起方才那一问执事未做评判,态度暧昧,不禁又起妄念,合计道:“若方才一问算平手,自己又答出赵欢这个问题,那么三局的比试结果便是各有一胜一负一平,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这时,赵欢悠悠然继续道: “那仙岛之上有座仙山,仙山之中有十株宝树,只见十株宝树排成五排,每排四株,我且问你,究竟是要如何排法?” 李园痛定思痛,不敢丝毫大意,聚精会神听题,未及细想,已觉得这个问题——真的很成问题。 十株树,排成五排,每排四株? 这是什么形状? 这又能如何能排成呢? 阁中之人面面相觑,赵欢高声道:“大伙也都想一想,不知何人可解?” 其实根本不必他说,满山之人都已在低头比划,便是齐王田法章也以手指沾酒,在龙案之上试验画图。 排成五排,每排四株,四五二十,赵欢却道十株,那么这五排一定互有交点,李园先想到了“日”,随即又想到了“月”,紧接着是“且”,然后是“开”……一个接着一个,却都不满足,却忽然眼前一亮,又想到了一种可能。 过得片刻,依旧没有一人可解,玄筝嘟着小嘴双眉紧皱,鲁仲连则饶有趣味,闭目冥思。 白衣执事看看沙漏:时间是不是快要尽了? 却听陡然一个高音:“此题无解!” 说话的正是李园,他百思不得其解,便道赵欢定是故计重施,又以一无解的图阵迷惑众人。 此言一出,山上山下的所有目光又都聚焦在公子欢处。 “大谬矣!” 赵欢振衣说道:“我已说是仙人之树,你也不想想,既是仙人栽树,又岂会无解呢?” “哈哈!既然有解,你便现场画出,好叫在座诸位一睹仙人的风采。若不能画出,便是你信口胡诌,让天下之人耻笑!” 赵欢一掸衣襟:“我既见之,自要演示于众,还要你说?” 他挥手招来先前武比之时摆阵的六个小军僮,低声暗嘱,六人随即一哄而散。 又过半刻,便只见五名军僮手持“黑、白、红、黄、青”五色旗杆跑来,高举的五根木杆之上旗幡紧卷,不知上面写着什么。 五名军僮高声呼喝,他们方才得了赏赐的许诺,此刻分外卖力,童子之音声声嘹亮,有如乳虎啸谷。 阁前之人纷纷向后退开,为他们和公子欢腾出一块演示的场地。 宫廷乐手擂开了战鼓,伴随着童子之鸣,别有一番战阵意趣。 须臾,赵欢下令,五名军僮在场中站定,隐隐呈现一个圆形,五人均匀地分布在圆形的边上。 众人见此又是不解,明明说了是十株树,现在怎地却只有五棵?说是排为五排,却为何又成圆形? 正在此时,第六名军僮姗姗来迟,他在六人中年龄最长,身体也最为高壮,肩膀之上扛着五根木杆。 观看者正不明其意,只见公子欢亲自出到阁前,向一名武士借下佩剑,走入圈内。 凛冽的冬阳下,赵欢拔剑指地,以剑尖在地面画出一道直直的痕迹,这道痕迹起自第一名军僮,直向其间隔一人的第三名军僮而去;划至这名军僮脚前,剑的轨迹陡然拐出一个锐角,又径直向第五名,接着第五转第二,第二转第四,第四又转回第一……身后的剑痕相交,尾随其后的年长军僮便在交点之处插一根木杆。 五根木杆插完,众人惊异地发现,与之前五人手中的旗杆相加,一共十根,眼睛亮的已看出了端倪:这这这这……这不是颗五角星么? 五角星每个交点之上都有一根木杆,可不正是排成五排,每排四根吗? 众人还在震惊莫名,赵欢忽然一声清亮的剑啸:“开!” 军僮抖开手中五色旗幡,只见五面旗上各书一个斗大的篆字,白旗为金,黑旗为水,青旗为木,红旗为火,黄旗为土——金水木火土,分明便是代表着阴阳五行。 但见这五星相连,每条线的两端依次为“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这是—— ——五行相克也。 再看赵欢顺时针方向拖剑疾走,火星迸溅中自金向水,自水向木,自木向火,自火向土,又从土回到金,五星的顶点便又连为一个五边形。 “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啊!这又是—— 五行相生! 149.第149章 出人意料之局 十棵树,排五排,每排四棵——众人思忖良久皆不可得,都以为应是一个不规则的复杂图形,又或者像李园说的那样,根本就没有解。 直到赵欢将树图演出,众人才恍然大悟,又不禁啧啧称奇,感叹奇迹天成;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赵欢突然命令军僮展开五色旗幡,便又将树图演化为一座五行之阵,图阵中自含相生相克之理,众人更是一番震惊莫名,只觉天道之数,玄之又玄,冥冥之中却是自有规律。 最最激动的还是邹衍,他的学说基础便是阴阳五行,其中又以五行的相生相克之理推出“五德始终之论”,赵欢这座五行阵不正是生克之理的最好注解吗? “百家之比”比到了此时,已经没有人再去关心比试的结果如何,但比试终究要分个高下,白衣执事将结果呈到鲁仲连的面前,鲁仲连允准过之后又上呈给了齐王。 齐王田法章中气十足道: “诸子百家,天下争鸣。先王立稷下学宫,乃是志在兼容并蓄,使冰炭同炉。然百家道理虽无高低之别,个人修持却有高下之判,今日‘百家之比’的胜出者是……” 齐王说到此处故意有所停顿,虽然大家都已知晓了结果,但全都凝神屏息,等着他报出那个名字。 “赵公子欢!” 齐王声音未落,山上便爆发出山呼海啸之声:“万岁!”“万岁!” 赵欢听得不解:“我得了第一,他们喊万岁作甚?不是说战国时期王权不盛吗?难道也要像‘朝鲜皿煮煮义共和国’一样,干啥事都要感恩“胖胖金刚铁元帅”吗?” 毛爷爷教导我们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赵欢同志从善如流,也跟着干巴巴呼道:“万岁,万岁!王上圣明!” 其实,这却是他自己浅陋无知了,此时的“万岁”之语并非专属于帝王,人们聚集在一起庆祝某事,或是祝贺某人,皆会山呼“万岁”“万年”,以为贺词与祝福之语。 王座上的田法章看他虽然得胜却不自傲,反而歌颂自己之德,不禁眉开眼笑;也有几个酸腐文人,看这“百家之比”的魁星竟然如此媚上,不禁感叹世风日下,对他新生鄙夷。 “万岁”声中,李园身微佝偻,沉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时却有一个青衣侍僮小步疾走入到“争鸣阁”中,跑到鲁仲连身旁一阵耳语。 鲁仲连附耳闻声,抬头望向,但见一个儒袍老者缓步拾级而上,正是荀况。众人纷纷为他闪开一条道路,稷下学宫的祭酒亲至,想是“文比”的结果也已敲定,如此一来这次大比的最终结果也将马上揭晓了。 齐王与鲁仲连亲自迎出,荀夫子将“文比”名次报于执事,命其统分排名。片刻执事将大比的最终结果呈上,三人一看却是愣住,尤其荀况与鲁仲连对视一眼,皆是苦笑。 原来是那文比之后,听了鲁仲连一番话语,荀况舐犊心切,有心维护赵欢,便将其从头名的位置摘除,放到了第四,文魁之位由原来的第二名递补,赫然便是李园。 稷下大比,三场均要决出一个魁星,但最终的首名之位是依每场名次而得分数,以三场所积之分最多者为最终人选。 但方才李园“文比”第一,田换月“武比”第一,赵欢“百家之比”第一,三人其余分数各有增减,加在一起却分毫不差。 啧啧啧啧,这种情况在稷下学宫的历史上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啊。两位夫子将此事交予齐王定夺,齐王田法章决定再加赛一场,比试个人武技。 白衣执事将这个决定宣布出来,顿时又引起一阵轩然议论。 战国尚武,天下各国莫不崇拜武技高绝的强者,众人正意犹未尽,听说要加试武技之比,不禁大喜。本来低垂着头的李园骤然抬眼,眼瞳之中再次燃起狂热的火焰。 又待休整片刻,众人纷纷下山,移步演武校场。 当世之士子,均习“六艺”,通剑术、弓矢、御法,并非后世的文弱书生,是以稷下学宫内的校场并无丝毫萧索。校场正中,便有一座搭建好的擂台。 冬日寒阳中,十余名筋肉虬结的赤膊大汉擂开了战鼓,杀伐之气自非先前军僮可比。 方才武比,斗的是排兵布阵,此时比武,却是要真刀真枪地干。 众人看向即将比斗的三人,田换月虽是女子,但换月公子之名临淄谁人不知?其一手自创的“换月剑法”威力巨大,不容小觑。 赵欢呢,看起来小白脸般弱不经风的,却曾在签华阁对决苍追力士;再加上许多关于他的奇闻秘事,据说他得邹衍传授秘术,在府中设下酒池肉林,囚禁上百妙龄女子,日夜宣淫,采阴补阳;方才观其比试,分明精通阴阳术数之道,真要施展开来,也不好说。 如此观来,最后一个李园斯斯文文的,绝似一个好好先生,连先前参加个武比都差点昏倒,身体状况如此之差,倒应该是三人之中最弱的了。 三人抽签决定比试顺序,李园与田换月先比,然后再是赵欢。 赵欢回忆起李园在地穴中所施展的武功身法,似乎并不如何厉害,又见将自己放在了最后,心中稍定,心下暗忖:“这个什么换月公子,倒是一个麻烦。” 比试的两人分别准备,玄筝与公羊钺皆是担心,李园却道无妨,趁人不注意间稍将身体偏转,手法极快地自袖底摸出一颗金黄色大药丸,迅速弹入口中,咕哝一声口水响,囫囵吞咽了下去。 李园闭眼,皱眉一阵阵苦意,脖子根贲起一脉血红,忽散而成晕,漫上脸颊,又聚于印堂,陡然间张目决眦而视,竟是精芒闪现:这,乃是司马来以八十一味猛药所炼的“重阳九转丹”,服下之后人的力量、速度都会在极短的时间里暴增,灵觉五识也会敏锐数倍。 田换月当先登上擂台,宝剑出鞘,光华照人,直夺人目,剑鸣袅袅,绕梁不绝。 田换月俏脸微寒,换月剑绕腕背倒提,一手捏下一个剑诀,看向李园的眼神没有了往日热切,却也不似先前妒火中烧。 方才,她被赵欢一顿数落,虽然愠怒非常,倒似一声棒喝,忽然清醒,只觉今是昨非,怀春少女的患得患失一去,自是光风霁月般的阔达潇洒。 校场中的临淄本地的士子当先爆出一阵高声喝彩,这才是换月公子真正的风采。 公子换月,该当如是! 150.第150章 换月剑对换月剑 剑名“换月”——长三尺三寸,乃是越地的铸剑名家斋戒三年,以一绝世金刚铁母所铸,其剑心素洁高远,每一出鞘光华夺目,必闻龙吟凤鸣之声。 持剑傲立者,握剑之人亦名“换月”——传说这上将军之女生于八月十五大望之期,是时黑云闭月,天地一片晦暗,出生之时一轮皓月忽然破云而出,顿时长烟一空,投下千里清霜,由是始得“换月”之名。 “换月,刀剑无眼,你真的要同李大哥比试吗?” 说话的人正是李园,平日里他在田换月面前扮足了方正耿直的仁人君子,此刻对决在即,便想以儿女情事破其心防,说起话来竟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小意。 “呸!” 田换月啐出一口,“废话少讲,看剑!” 说话间抖腕直刺,换月剑“铮”地拉出一道嗡然长音,剑势直取李园前心要害。 瞬间出击,田换月步法飘逸轻盈,有如燕子剪水一般好看,却也是速度极快,势道十足。 擂台的另一面,李园所用的乃是一柄厚实的阔刃重剑,先前他被评为三人当中最弱,是以众人见了均是一番惊奇讶然。 李园选剑之时便经过了一番考虑思量,换月剑凌厉非常,寻常剑刃的硬度很难与其相较,说不得便会被崩缺削断,而这柄阔剑剑身扎庄厚重,锋利不足,正好可以其厚度与重量补足。 本来剑走轻灵,天下剑法无不以出击的迅捷凌厉为第一要义,这种笨重的阔剑本来只适合做战阵砍杀之用。 墨家剑法虽浑然古道,以朴质自守其拙,却也并未超脱出“轻灵求巧”的范畴,但是李园服下“重阳九转丹”后气力大增,运起阔剑举重若轻,竟是能够既得其力,兼得其快。 田换月的剑到身前,李园双手握剑,意欲将田换月之剑势荡开;田换月剑尖借势斜走,旋即穿花蝴蝶般翩然回身,转而攻向李园的胁下软肋。 李园一撩一劈硬接剑招,又将阔剑重重下砸,田换月则顺势倒卷而起、身形凌空打横,飘摇翻飞,竟是直顺着李园的落下的一剑向上游走。她衣袂飘飘之间剑光烨烨,换月剑剑借人势,光轮一般斩向李园,直似一面中天之月。 李园双手握紧剑柄,哆哆哆连退三步,才堪堪将田换月的剑势封住,“重阳九转丹”的药力渐渐发挥,但即使借着凭空而生地过人膂力,也不能在这轮明月照耀之下占得丝毫优势。 这美人三剑,剑剑夺人耳目,台下观众的喝彩之音声声不绝,且不论剑法如何,光是看这女儿家舞蹈般的体态身法,就已是醉了。 “咦?” 一旁观战的赵欢却是看出了些端倪,凝神回想,先前这李园的功夫绝不似这般高强,若以他在地穴中的表现来看,在田换月的犀利攻势下应该早已输了,怎地看他好似还力有未尽呢。 “不好!” 果然,他意念未断,便见李园已有反击的预兆。 墨家剑法以守为攻,后退不是退却,却是为了更好时机的进攻。 李园继续再退一步,便将挡在身前的重剑猛抽而回,在与眼睛同高的位置贴面端横,右手正握在后,左手紧贴右手反握在前。 时机到了! 便在田换月剑势将尽之时,李园终于向前迈出一步,太阳穴处突然暴起数条青筋,步落成弓腰身拧转,借着腰马之力,将重剑插入田换月周身的一片光影之中。 毕毕剥剥一串火花迸射,重剑的剑刃被砍出十数个缺口,却终于接近了田换月的本体。 “换月阿姊小心!” 太子田健紧张得大喊一声,他为破除两人之间原有的姐弟之意,决意只唤其名,然而情急之下,还是本能喊出了最顺口的称呼。 半空中的田换月见此大惊,贝齿咬破舌尖,陡提心力,连连使出旋波劲,就在重剑之锋快要接触到她的衣衫之时,剑身忽被荡而向下,田换月险之又险地擦过剑刃,腰间悬垂的丝绦被抹去长长一截。 李园将剑柄上正握的右手松开,只用左手倒持,弓着的双腿绷起,后脚进到前脚之前,“前脚”又在“后脚”之前备步。双膝一拧,腰身也一拧,持剑的左手,则向斜上方出于右肩之外,又是一拧;气沉丹田,十趾抓地,脚下便生了根,三拧之间就是一股巨大的势能,从地下直传到手中、剑尖。 田换月刚一落地,重剑便挟风雷之力自她头顶直贯而下,田换月忙以剑身磕开,身体又被巨大的势道带得一转。 李园的左手将重剑抛接于右手,右手又正握刺来,田换月方才转正身体,又不得不旋身接招。 俗语有云:一力,可降十会也! 又有人道: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阔刃重剑兼得速度与力量,哧楞楞劲风直破,李园连踩星斗,步步抢攻,一下左手反持,一下右手正持,使得也是旋转身法。他使的不是墨家之剑,却似另一种换月剑法,不,倒更像是一轮黑日。 黑日与皓月齿轮般死死咬合在一起,竟然产生出某种奇诡的共振,两剑较力,一轮明月渐被黑日所压制。 众人都道李园得势,为台上美人捏着把汗,孰料刹那之间田换月手中之剑精光大盛,冬阳反照,竟是射得李园张不开眼。 趁此时机,田换月纵身倒转,剑光下绞,顷刻间李园格挡的手臂便会被剑锋削断。 危急之下,李园剑法忽然由刚化柔,又是一变,同田换月一样旋转剑势,就如云消雾退、月食骤开,两种一模一样的剑光相贴相契,居然将田换月悬托于空。 两剑从共振而至共鸣,绵绵嗡鸣之声不绝于耳,似有千百愁肠道诉不尽。 不错,李园所用的,也正是田换月教给他的“换月剑法”。 田换月虽是拿得起,放得下,然二人日-日相处,少女又是情窦初开,对初恋之人终还残存幻想,待李园施展出这套剑法,二人之间种种,竟是镜花水月般历历在目。 赵欢对李园太了解了,心道要遭,忙高呼一声:“换月公子小心。” 田换月闻声猛然回神,却已是晚了一步,李园重剑之上突然一股巨力传来,换月剑震腕脱手,飞至半空,田换月忙先侧方一避,头顶所扎的公子方巾被李园挑破,一头秀发飘然散开。 “好剑!” 李园将换月剑接在手中,屈指弹出一声清脆剑鸣,低声道:“换月,你父亲已经答应了我们的婚事,这是你给李大哥的定情信物么?” 田换月踉跄几步稳住身形,娇体怒颤,面色煞白,一言不发地走下擂台。 “喂,你的剑!如此好剑,岂不可惜?”李园唤道。 “好贱好贱,果然好贱!”一个声音阴阳怪气道。 李园目光射过去,只见一个胡服短衣的少年登到擂台之上,正是赵欢。 “你说的什么?”李园阴恻恻道。 “没听到吗?” 赵欢则耸一耸肩:“没听到就算了,好话不说二遍。” “你……” 李园咬牙切齿,将重剑掷于一旁,手握换月剑直指赵欢:“你用什么兵刃?” 赵欢缓缓蹲身,从靴筒中抽出一个一尺来长的黑物:“阿丑阿丑,你可真是有福,今日初次试锐,便能尝到换月剑这美雌儿的滋味。” 赵欢说着将其在掌心旋开,略做一挥,丑剑剑气破空“吱呀”一声怪叫,仿佛跃跃欲试。 李园眯眼细辩:“乃手中何物?” 赵欢道:“吾乃君子,使的自然是剑咯。” “哈哈哈,你也说了,剑乃君子之器也,你手中如此丑物也算得是剑?我倒要问问了,是什么剑?” “你很贱!” “什么什么?” 赵欢又耸耸肩,挥动的丑剑又“吱呀”一声,似乎是对赵欢又随便给自己起名表示抗议。 观战众人也一阵小声非议:李园击败了田换月虽然胜之不武,但公子欢这么公开口出秽语,似乎也不妥吧。 赵欢没有理会李园的嘲笑与愤怒,更加没有理会丑剑抗议,剑锋直指,兀自继续说道: “剖自泰岳顽泥,其性狠戾无所匹,故称‘泥狠’。” “——泥,狠,剑!” ——吱呀! 151.第151章 丑剑自有名 吱呀——吱呀—— 丑剑前指,怪叫连连,却又是快意非常,想是对“泥狠”之名比较满意。 “哎呀?” 赵欢惊讶地将它端在面前,轻抚着道:“看来‘泥’还真的是‘狠剑’啊。” 他这话是对着剑说,然看在台下观众的眼中,却明显是在指桑骂槐。 “你又说甚?”李园质问。 “你莫误会莫误会,我是说这畜生哩。” 赵欢连连摆手,又平举丑剑于前示意说的是它,可是那剑尖呀又分明便指着李园。 李园的眼中厉色一现,腮帮子鼓胀咬紧,太阳穴处血管突突直跳。 我忍! 比试之前收剑为礼,赵欢将身体微微一俯,做一武士揖道: “方才观李先生用剑,的确精妙非常,真道是人剑合一,堪称——‘剑人’?” “噗——”御座上的齐王刚喝下口酒,闻此言差点喷了出来,忙是连咳几声整肃形容,却还是忍不住地肩膀微抖,心里笑骂道:“这赵公子的一张利口也是太刁毒了吧。” 台下众人也似乎渐渐适应了他的这种说话风格,多人发出了喷饭之响。 玄筝独居稷下小筑,不明李园与田换月比试的隐情,皱起瑶鼻愤愤厌恶道:“这赵欢口出秽语,好生下流。” 公羊钺则大为皱眉,摇一摇头:“不妙不妙,他这是在用激将之法。” 果然,李园的眼神中暴戾之色再增一分,暗暗恨得咬牙切齿。 我再忍! 赵欢见此嘴角邪邪一勾,又道:“早听闻李先生秉性擅坚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能‘坚忍’到‘剑人’的程度,不得不说世所罕见,赵某佩服——佩服~” 李园服下的“重阳九转丹”丹火正旺,纵隐忍功夫再好,此刻擂台对决,终于终于——再也忍不住啦! “入儿球的乌龟球子忘八蛋,小婢生养的直娘贼,俄入你个先人球球!”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李园口中本能冒出一连串赵国骂人的乡野俚语。 “噗嗤~” 这回却是赵欢先笑出了声:“李先生文采斐然,出口成章,失敬,失敬。” 擂台下观战之人也无不愕然,几秒的停顿之后,旋即轰然炸开,嘈杂议论之声登时鼎沸,李园先前在人前总是一副潇洒俊逸的文士形象,谁知竟会骂出如此污言秽语,这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呐! 咳咳,话说回来,他骂出的话到底是啥意思来着? 稷下学宫里大多都是有心向学的文武士子,自有一股刨根问底的求索精神;而现场满座高朋也不乏博学之士,很自觉地站出来为大家普及讲解,疑问和恍然大悟之声交相辉映。 哦——这个词原来是这个意思,啧啧真粗俗! 李园?呵呵,看不出啊,想不到啊。 啊!这个词是……咯咯咯咯…… 唔!这句话乃……唧唧唧唧…… 玄筝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嘴吃惊地张着:如此粗鄙的污言秽语,真的是李园大哥说出来的吗? 须臾鼎沸之声渐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兵毫不避人的片片“私语”,不时还有低浅的嘲笑之声隐隐传出。 李园眼中的凶光越来越盛,看着台下那些掩口之人,不平之意如雪山般堆叠而起。身为一介寒门布衣,自己能一步步走到此处,其中艰难冷暖也只有自己知晓,公子欢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锦衣公子知道什么?! “我,真的很贱吗?”李园沉默自问。 “或许是吧。对赵欢这些花朵般亮丽光鲜的公子哥儿来说,自己这样的平民自然是贱如稗草。” “那么,就让你们见识一下野草的力量!” 李园双手握剑闪电出击,步步紧逼而来,撩、劈、刺、扫、绞、崩、斩,一连疾风骤雨出了七剑,每一招都是势大力沉,他虽弃了重剑,声势却更胜先前。 “重阳九转丹”的药力达到极盛,他本事的心力也提振到了顶点。 宿敌对战,自然全力以赴,必是生死之局! 李园的脸上带着病态的狂热:只须夺得稷下大比的首名,便是声震列国,名动天下,自己又为田单立下大功,田单也已准允了他与田换月的婚事,从此再不用仰人鼻息,再也不用辛苦隐忍。 田换月现在恼怒自己又能如何,父母之命她焉敢不从? 太史云央背叛又怎样?将来太史家失势,她想要给自己提鞋还嫌不配! 人的名,树的影儿。到那时候,纵然田换月终不驯服下嫁,自然还有“高换月”“李换月”;就是齐国赵国呆不下去,也还有秦国、燕国、魏国、韩国、楚国;即使田单不重用自己,这天下不是还有信陵、春申? 这些这些,现在距离自己都只有一步之遥了,前方挡路的就只剩下一个赵公子欢——其实无论是谁,挡我前程者,全都得死! 面对李园的疯狂出击,赵欢并不与其硬碰,而是左闪右避,连连后退,意在摸清李园的深浅路数。 “相公小心!” “子欢小心呐!” 灵毓与太史云央同时喊道,原是赵欢一退再退,退无可退,已经到了擂台的边沿。二女手绞着手,相同的紧张感瞬间将两人的关系拉近了许多。 一旁的婷儿却仍是一脸的不以为意,习惯性地举起了牛皮本子,却又恍然醒悟地放下,掩耳盗铃地甩了甩双臂,更加显得呆气十足。 再看场上凶险,赵欢的脚后跟已经悬空踩在擂台之外,只消再向后退上半寸,便绝对会因重心不稳而跌落擂台。 观战的众人皆道看走了眼,原来李园才是真正的强手,而那公子欢嘛,先前叫阵口吐莲花一般,谁知才一交手竟是毫无还手之力,真可谓是光有一张嘴,又似那银样镴枪头,中听中看,他不中用啊! 李园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手中的换月剑狂风落叶般扫向赵欢头面,赵欢也终于开始了第一次反击:刺! 然而换月剑在李园手中竟是如迅雷般快,赵欢握着的丑物又是如此之短,况且他引剑于怀,蓄势太深,真要等它刺到李园身前,怕是自己的脑袋已经先不在了。 “啊!” 灵毓与太史云央又同时低声惊呼,骇得紧闭双眼。 却听忽然咕噜噜声细风倒卷,赵欢怀中射出一道凌绝剑气,白虹贯日般直向李园的眉心,竟是后发先至。 “看剑!” 吱呀! 李园的瞳孔猛缩,猛然单腿独立向后仰面,滑出老远,反手以换月剑在背后为支,身体才不至于仰倒在地。 他靠着换月剑的弹力将身体回正,只见前额发迹散乱,眉心处被剑气刮出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赵欢不等李园站稳,双脚蹬地身形一纵,螣蛇一般横空飞转,便又是一道螺旋劲气,直取李园左肩,李园忙前推换月剑一档。 剑气斜击在换月剑的剑面,便“锃”的反射向擂台地板,一声朽木溃破之响,木屑纷飞中擂台上被印出一道剑痕。 赵欢落地丝毫不缓其势,手中丑剑如灵蛇吐信般,招招凶险,也是接连刺出七剑,却都被李园以换月剑反射挡去,第八剑赵欢照例,第九剑也是一样……虽然剑势依旧,但招式已老,却显是赵欢黔驴技穷,没有招了。 直到第十四剑,赵欢的丑剑已经攻至李园身前,却仍是毫无悬念地被挡了下来。 这时只听“啪”的一声清脆巨响,李园的身体突然一歪,脸上多出一个血红色五指手印。 “你!非人哉!”李园咬牙决眦道。 “呜呼呼~好痛。” 赵欢大口呼气吹着麻酥酥的手掌道:“谁道比剑之时——便只能用剑了?” “看巴掌!”赵欢说着却又是一剑。 李园大惊架剑向外格去,丑剑与换月剑一交锋,换月剑皎白的光芒竟似骤然而敛,而丑剑则怪叫连连,欢快非常。 赵欢见此一乐: “哈哈,人道:‘淑女怕无赖,烈妇怕缠郎’,今日换月剑这美丽雌儿,遇到‘泥狠剑’这泼皮无赖,怕是要自认倒霉了。” 152.第152章 怪力对决 灵毓与太史云央心情如过山车般乍惊乍喜,赵婷儿却第一次凝起了秀眉,似是在想起了什么遥远的问题:“咦?” 灵毓不由担心道:“婷儿,夫君有什么不妥吗?” 她却又摇了摇头。 见到赵欢绝境反击,观战众人也无不惊奇,一呼之后拍起手掌喝彩,几个精于剑道的武士则纷纷脸上变色。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剑者,君子器也,剑动而气自生,但当世之时,能够将剑气凝聚实成形者却不过寥寥数人,像秦国关中的六指剑客,蜀地峨眉山的白猿剑客,楚国的宋玉公子,都已是名满天下的用剑大家。难道这位赵国的小公子的剑法竟精绝如斯吗? 其实哪是赵欢剑技高超,却乃是这丑剑得泰岳灵气,夺山民供奉,因其无材入世,化为一股风邪之气,肆虐乡里,后被商山阳借以夔牛之血封印,郁结多年而不得释放。 它本就是大凶之物,被赵欢体内至圣至邪的荆山玉所压制,才肯认主臣服。 被赵欢携入红尘俗世,这是它的第一次亮相,又对上换月剑这素雅高洁的“剑中淑女”,哪能不百般戏弄,尽情撒欢? 李园见此时换月剑惨然黯淡,心中暗悔,然李园的心神极坚,满心战意竟是遇挫愈强。 趁着赵欢说话的空当,李园抛剑于左,右手戟指极快地在周身连点数下。原是他先前与司马来苟合为祸,更被司马来当作足下一犬,起居练功都不避他,李园心思机敏,暗暗偷功,竟是将其点穴的手法也学去了大半。 当世之武学,尚无点穴之说,这套手法原理简单,本是司马来独创,李园比他聪慧百倍,结合了墨家之术与医书之理竟是青出于蓝。司马来点穴是点他人之穴,李园却想出了点自己的穴道,以为增益之法。 李园的指尖下,几条经脉同时相继闭合,而另外几条则又似大潮奔涌,运转骤快;动脉血流随其加速,血气催动,“重阳九转丹”的药力更上一层。 人活一口气,气,又有先天后天之分。这“重阳九转丹”便是燃烧先天阳气,在转瞬之间使人的力、气与五识提高数倍。李园以点穴手法将经脉加速,则是在这熊熊烈火上又浇了壶油。 李园衣衫被罡气鼓胀,无风自动,身前陡然暴起一团森森剑芒,这不是换月剑发出的光芒,却是剑刃刺破空气留下的残影。 赵欢本是进攻之势,却被这团剑芒迫得连退几步,惊讶得发觉剑上传来的力道至少增加了一倍。 他连刺出几道剑气,却根本无法穿透这面剑光形成的屏障,李园挺剑压来,赵欢退攻为守,台上局势又是一变。 赵欢将丑剑在手中捏紧,心中默默记起师叔所鬼夏的话,心中暗暗合计。 但凡天下武学,纵千般百种,也不外乎“力、气、劲、意”四途。 力者求其强,一力降十会,大巧本不工; 气者积其厚,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劲者谋其巧,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意者固其实,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现在李园不知使了什么邪法,力量大增,罡气充盈,自己的扶摇真气还堪堪可与之相较,力气却是绝对比不过的。如此形势,想要战胜他,必然要在“劲”和“意”中寻找方法。 赵欢执螣蛇意,以一种诡异的步法,纵身战入李园的剑芒之里,李园的剑快,赵欢的身法却更是形似鬼魅,明明好几剑已经削在了他的衣衫上,他却是如若无骨一般自剑尖游开,衣服上多处破口,却伤不到他的本体一分。 同时赵欢手上丑剑窥空而击,却奈何还是被李园以极快的手法挡下。 两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明亮的剑光之中,黑色的剑气则不断从中射出,怪叫连连。 剑光成面,来自李园;剑气成束,则来自赵欢。剑光与剑气虽不同质,却势均力敌,敌强我强,谁也不能比谁强上一分。 比试一波三折,台下众人何曾看过如此精彩的斗剑,巴掌拍红,喝彩连连,如痴如醉,御座上连齐王也为之动容。 这正心系两人安危的两方数人,此刻却都是心儿高悬,大为紧张。 李园亦被赵欢的强悍勇武惊吓,他先前认识的长安君年少暴戾,但不过是个绣花枕头,那时李园的地位虽与其有如云泥,却从未将这个心智偏激的少年看在眼里。何以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得如此之强? 思想间,赵欢从剑光中腾身而起,也如田换月一样倒转身形自上而下进攻,丑剑如老鹰之喙猛啄而下,明明只是单薄的一剑,却似有雷霆万钧之力,气势比田换月胜了不止一倍。 散势,法鸷鸟也,鸷鸟者,即为猛禽。 赵欢势如破竹,连人带剑撞向李园。李园忙改变战法,剑光猛然紧缩,更是如有实质,李园将气与力运到极致,手法虽快,所用的却是墨家的守拙之法。 赵欢看到前方一片光亮大盛,心神果然不似之前坚决,却是马上意守“灵蓍”。霎那恒久,赵欢仿佛又站在那宁静广博的海面,水天同色,一片安详。 损兑法灵蓍。 灵蓍者,卦签也。卦签之用,必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道心空明,才得窥以天机。 这一剑物我两忘,赵欢不躲不避,也不游击不窥空,直直破势而入,毫无任何机巧可言。 李园以己度人,以为他中途定会变招,紧密注意其手法变化,却看不出任何迹象。 赵欢方才的招式无不是变幻莫测,刁钻非常,李园都以势大力沉的快剑破解,现在他愣头青般直直的一剑刺下,李园倒不知该怎么接了,须臾的首鼠两端,守拙之功法已破。 恍然之间,丑剑之锋便到了他的眼前:吱呀! 危机时刻,李园的心神之坚又一次显现出来,干脆弃守为攻,奋起全身之力,振剑相抗。 一声极亮的碰撞声响,惊起尘土一片,擂台中心凹出一个浅坑。台下之人无不伸长了脖子,但见赵欢李园两人持剑相抵,正在角力。 李园口中渗出鲜血,突然一声狞笑,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你以为你救得了太史云央?她已被我下药,管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欢闻言不禁心神微乱,手上的力量便是以弱,李园连连逼出几步,换月剑紧压,斜入了赵欢的肩头。 李园将剑碾动,赵欢只觉肩上一股钻心疼痛,头上颗颗汗珠滚落。 一看此法有效,李园连忙又道: “赵欢,你还不知道吧,你府上的那两个女子也是我杀的?哦,不不不,不能算杀,她们是被活活给奸死的,哈哈。” 赵欢勃然大怒:“你我之间的恩怨,这些可怜的女子有什么错?” “什么错?她们跟了你赵欢,便是最大的错。” “可惜啊可惜,当晚没能抓住你最爱的那小婢女,她叫什么,是叫灵毓是吧。” 李园便说,又将剑尖深入一分。 赵欢闭眼叫劲,猛一张开却见两团浓郁凌厉的玄芒,赵欢一动,玄色便决眦流转而出,展成一片可怖的阴影。丑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变化,猛然之间凶气外泄,比之前的剑风强了十倍。 李园只觉对面扑面而来一股高山大河般的洪荒力量,赵欢头顶的天空上一片滚滚黑云压向晴空。 齐王田法章手搭凉棚:“看样子要下大雪了。” 他下首位的邹衍却是忧心忡忡地掐指暗算。 婷儿的脸色越来越差,几乎与邹夫子同时呼道:“不好!” 153.第153章 玄阳之血 乌云压来,忽然又刮起了阵阵狂风,霎那之间天地一片昏黄。 赵欢二魂之人,为李园所激,本识大乱,加上肩头中剑吃痛,内心隐藏的邪媚一面又一次浮现出来:这大好体魄乃是二魂共有,自是能者居之,你既然不能护其周全,那么便让给我来! 心魔乍现,有如邪神降世,赵欢待神智尚未完全混沌之时,忙运起鬼夏师叔所传授的守元之法。 体内邪魂——那个被玄色笼罩的长安君破口大骂,侵夺无果,却仍是盘踞不去。 李园连退出十几步,忽而沉身坠马,一声大喝,双手握剑将迎面压来的气障一斩而破。 劲风吹面,明明没有形成实质的伤害,李园却觉得双手微抖,两股战战,自信心神强大的他现在竟然有些怕了。这其实是因他服下“重阳九转丹”后五识极敏,对潜在的危险生出了自然反应。 李园身心大凛,横步移动身位,双手重新将换月剑握紧,如日本武士一样竖剑在前。 再看赵欢含胸弓背,身体佝偻,双臂下垂,眼耳鼻口却俱有一团玄黑之气。 二魂相较不下,干脆同时向身体下令。赵欢忽然嘴角斜勾,抬手将丑剑旋转掷出,同时身形骤动,玄影流苏,猛兽扑食一般闪电出击。 丑剑旋飞,迂回击向李园侧方,破空尖啸有如怪鸟争鸣。李园双臂齐架,扬剑上斩,一道精光丑剑被击到半空,又沿抛物线飞下,正好又回落疾奔的赵欢手中。 赵欢毫无迟滞,借势引剑于外,抖腕再次掷出,这回丑剑却是空中一个转圆,直取李园的背心。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转瞬两人的距离已经不到一丈,观战众人来不及反应,看清楚台上变化的高手却都是心中大讶: 赵欢与丑剑一前一后夹击李园,不知这李园要如何应对呢? 看似无解之局,但实际上若赵欢与丑剑不能同时相至,只要是毫秒之差,以李园的速度,完全有能力先后分击两面。赵欢以肉身相搏,则必败。 终于终于,到了真正的决胜时刻。 全场的人屏息凝神,都睁大了眼睛,快了,快了,要到了! 到了到了,丑剑要先到了。 丑剑纵然万般通灵,终究是比自己主人快了些许。 李园心中大喜,反手回斩,斩落的一霎那,丑剑的旋转势能竟似是用尽,变为了直飞,李园的剑锋紧贴着丑剑的剑锋,终究没有相碰,一片惊呼声中,两剑剑芒互照,却是一闪而过。一过之后,丑剑又开始了旋转,速度不似先前之快,划出的圆弧也比先前较小,正好绕回到李园的身前,被赵欢接握在手。 这倒不是丑剑有多灵性,第一次掷剑乃是邪魂所为,第二次将丑剑掷出,却是赵欢的本识突然灵光一闪,在脱手的刹那加上了特别的手法。 不错,正是“劲”也。 劲者,即为运用力与气的技巧。 李园与赵欢,一为丹火催动,一为邪魂带动,两种怪力不相上下;先天罡气又和扶摇真气对上了手,赵欢先前想到以“意”出招,现在则是用“劲”破敌。 变故陡生,李园大骇,忙纵出一步握剑回刺。 不是斩,却是剑招中最基本的刺,乃是因为近身搏杀,刺的攻击距离最短,赵欢之剑太短,刺到李园身体时,李园手中换月剑也绝对可以同时刺得到他。 难不成是两败俱伤之局? “乒”的一声,赵欢击碎了李园最后幻想,他似是早就知道了李园会用什么招式、从什么角度,手中的丑剑正好劈在换月剑的剑锋,换月剑巨震之下脱手,赵欢踏前一步,直将擂台木板踩断一根,五指箕张,叉住了李园的咽喉,竟然将其高高提起。 咳咳之声中,李园双脚离地,不断乱蹬,双手徒然地“护”住自己脖颈,是生是死只在赵欢的一念之间。 公羊钺道:“不好!” 玄筝大为惊骇:“李园大哥!” 两人还为来得及上台搭救,台上便出现一个高慢而认真的声音道:“不可以!” 赵欢缓缓转过了身体,面上的玄色更加浓郁,分明还是那俊朗精致的五官,却显得有些狰狞。 说话的人是赵婷儿,灵毓与太史云央同时一惊,方才婷儿还站在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却到了擂台之上。 这时校场入口出现出一片金光,一支数十人的技击勇士队杀气腾腾而来:“捉拿赵欢!” 齐王眯眼纳罕:“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疑问还未来及问出口,赵欢身上的玄气又盛大了一分,同时将手中的李园大力一掷,竟在擂台上砸出一个凹坑。 赵欢展身直奔技击勇士而去,只身杀入其中,战为一处。 齐王暗惊,技击武士杀到王驾之前,难道是有人要借机谋反吗? “兵尉长!”一念至此,齐王忙喊人护驾。 但见一个高壮非常的猛士,嘹亮高呼:“王驾之前动刀兵,你们不想活了吗?!” 技击武士本没有意识到齐王的存在,闻言不禁大惊,忙将兵刃丢于地下,整队肃立,赵欢却正得左突右冲,一瞬之间连伤数人。 御前兵尉武功高强,兵尉长亲自上前治服,虽不至被他所伤,却也堪堪自保毫无办法。 鲁仲连见此也疾奔而去,几个身位交换,一双厚实的大手锁住了赵欢左臂,赵欢则右臂击来,眼看又要挣脱,另一面又出现一位老人,锁住了他的右臂,两人展动身法,合力将其架了出来。这人却不是先前在场的人中任何一个。 然而好景不长,赵欢弗一落地,便又将两臂猛挣而出,两老同时被甩出一个踉跄。 赵婷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走向了他。 令人惊讶的一幕又发生了,这位高冷婢子不知施了什么媚功妖法,几个人都拿不住的赵欢竟然被她治服昏迷,更为诡异的是,她将他的头放入怀中,竟然以丑剑割开了自己手腕的血脉,将血注入其口。 赵婷儿的血沾上了“泥狠剑”,一会儿便如沸腾一般,“嘶”一声蒸成了白烟,这丑物似乎大为惊惧,吱呀之声变为吱吱,吱吱又变为叽叽似的可怜哀求。 “闭嘴!”赵婷儿一声冷哼,丑剑果然噤若寒蝉的乖乖止声。 赵婷儿眉梢妖花盛开,面色越来越白。 邹衍观此情状,掐指又算,“嘶”一声倒抽口气,暗忖道:“难道说,这女子竟是玄阳之体吗?” 《易经》有云:“易有太极,始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其中两仪,就是平时所说的阴与阳。 太极无极,而阴阳有极。 阳极为日,称为太阳; 阴极为月,则称太阴。 阳极之极,太阳之上现出耀斑,是时日冕化风,吹度人间,是为玄阳,玄阳也有一个极盛,若女人正好此刻受孕,则会梦见白日入腹,腹中孩儿是为玄阳之体; 阴极之极,太阴为天狗所吞噬,是时月华散落,引水生汐,则为玄阴,玄阴亦有最浓之时,若孩儿正好这时出生,则会吸入月之精华,降世之婴则为玄阴之体。 一般玄阳多为男子,而玄阴则大多为女,才好使体质与命理相契合,不然必会早夭。 但多年之前,邹衍却听一位故人说起,他在泰山山麓遇到过一位拥有玄阳之体的女子,不过与眼前这位的岁数却对不上。 观子欢徒儿的表现,大概是邪魔入体,玄阳之体的血液至刚至热至阳,正是邪魔的天敌克星,又称夔牛血、凤凰血,但一般拥有玄阳之体的男子,其血中阳气都会自动消解于命理,或为百战将军,或为绝世武者,当然,也有可能是****杀猪的屠夫,总之其血中的玄阳之气绝不会似这女子这般浓烈。 赵欢神昏智迷,只感到一股滚烫的热流顺喉而入,精气神从未如此充盈,身上的多处剑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愈合,焕然一新。 赵欢昏迷之中干脆握住了女子的皓腕,不断吮吸鲜血,婷儿极为痛苦地皱了皱眉,却也由得他去吸了。赵欢体内似有个小人儿不断挣扎呼喊叫骂,热流不断冲击着它,浇在它的身上,它的“身体”越来越小,呼喊叫骂声变为了呻吟,呻吟声又渐渐变小,终不可闻。 灵毓与太史云央围了过来,婷儿挣了好几下,才将手从赵欢紧握中脱离,忙撕去衣衫一角包扎手腕伤口,一股从未感受过的空乏困倦潮水般袭来。婷儿晕了过去,另外的两女则扶住了她。 校场中的所有人,包括齐王的注意力全都被这诡异的一幕所吸引,只听道一声刺耳狂笑: “赵欢输了,赵欢滚落擂台输了,我才是稷下第一!” 擂台上,李园颤颤巍巍,极为艰难地支身而起。 众人见他癫狂一般,如此没有风度,不禁纷纷皱眉,却无一人吱声,因为按规则的话,他的确是赢了的…… 可是……可是…… 这时校场口处又“嗷”的一声九曲回肠的嚎啕,一名胖子抖着袖子,离得老远便跪倒在地: “陛下——您可得为老臣苦命的孩儿做主啊!” 154.第154章 情势陡转 太史云央凝眸而视: “哥哥?” 只见太史高双膝跪地,以膝为足,全然不顾丞相之仪,朝着齐王爬来,脸上老泪纵横,涕泗俱下,真道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但经过那队垂手肃立的技击武士队时,他目光疾扫,却是射出两道厉色:净会给老子惹事儿,我是下令捉拿赵欢,可你们也不看看,这时什么场合?本来是自己有理的事,王前动兵也变得没理了,害得老夫不得不做这一番表演。 真是一帮废物!蠢材!狗杀才! 技击武士们自知闯祸,全都避开与其眼光相触,或是紧低着头,或昂然地看向齐王。 齐王见状先不理会李园,独向太史高疑问道:“爱卿你这是何故啊?” 太史高颤声道: “王上!赵国质子赵欢他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先是见色起意,掳去了微臣之妹,大闹臣之别院。我那小儿上质子府要人,却又被他的手下持槊纵马冲杀,臣的手下有多人身受重伤,不治而亡,我那小儿的祖孙根根~也被马蹄子给生生地踩断了啊!他可是陛下您的亲侄儿,我太史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苗啊~” “什么什么什么?” 齐王初时闻言不可思议地连问三声:这个公子欢也太大胆了吧!质子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够了,你赵国的武力纵然再强大,我齐国九合诸侯的老霸主,焉能教你欺凌至斯? 然而最初的一念过后,田法章心底又悄然起了另一番帝王心思: 太史系在朝中势力过大,太史高平素为人高调,又不似田单般懂得韬光养晦,自己对其早就起了削弱之念,但碍于君玉王后的面子,太史高又没犯下什么原则性的错误,没理由下手啊。其子太史华那物事给马蹄踩断,嘿——不是正去了一个家族传承的根本吗? 不过那个赵欢却也不能轻饶他,他还犯了什么事来着?对,说他大闹田氏别苑,掳走了太史高的妹妹……等等! 齐王想着想着,突然便觉出似乎哪里不对,目光向赵欢看去,但见这小子艳福真是不浅,大模大样的躺着,身边围绕三个美人,身侧一个窈窕高挑,一个玲珑娇俏,娇小的女子照顾着高个女子,而昏迷的赵欢则头枕一名美人之膝,只见这第三名美人温婉动人,柔美非常,可不正是太史小妹吗? 原是因为赵欢与婷儿都昏迷了,医师一时半刻未到,灵毓一人照顾不过来,总不好让云央照看婷儿,所以只好割爱地将相公相让,自己照顾好姐妹婷儿,而太史云央便很自觉地承担起了照顾赵欢的重任。 这分工虽无明说,一个点头、一个眼神间太史云央心下了然,虽是大庭广众之下,可是事急从权也顾不得许多了。 第一次这么零距离地与他接触,怀里的男人安静得像个孩子,云央既紧张却又感到一股踏实,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赵欢身上,外界发生了什么竟是一无所觉。 齐王只见她的手儿听凭赵欢攥着,又拿绣帕轻轻拭去他额头鼻凹的细汗,一脸关切的模样…… 这是被掳走的? 齐王田法章的脸色不禁一变。 太史高时刻注视着齐王的神态变化,看齐王注意力飘转,便也顺着齐王的眼神看去,正见那千刀万剐的赵公子欢猪哥一样一脸理所当然地躺在一个美人怀里,那美人赫然竟是…… “妹妹?” 见此情形,太史高瞬间惊愕,下一秒钟却出离愤怒起来。 “太史云央!” 一声爆喝,太史高霍然起身,颤声抖袖边向云央疾步边质问道: “云央,你怎还同赵欢这淫贼一处?” 太史云央听道有人骤唤自己,才恍然回神,但见哥哥一脸怒气、须发皆张,更加是不明所以,心道八成又是那不争气的侄儿在他面前搬弄了什么是非,便反问道: “哥哥,赵公子他有什么不妥吗?” 她身旁的灵毓自是知晓太史高发难的原由,刚想将昨夜之事小声说与她听,气得跳脚的太史高却抢先一步道: “你你你!你可是华儿的亲姑姑啊,这话你竟也问得出口?” 云央只知李园下药掳走,并不知个中计谋,见此更加肯定了之前的判断,便道:“哥哥,华儿与子欢之间以前是有一些误会,不过华儿肯主动示好,子欢已经答应我不计前嫌,化干戈为玉帛。” “误会?不计前嫌?哈哈!好个误会!好个不计前嫌!赵欢这小白脸端的一番好手段呐。” 太史高愤然一甩大袖,又转回身道:“我只问你最后一句,你为了一己之欢愉,连亲侄儿的性命死活都不管不顾了吗?” 听他说的如此不堪,太史云央的俏脸更冷了下来,灵毓却扯了扯她的衣袖,附耳小话几句。 太史云央越听越惊,实未想到昨夜自己被李园掳走,竟会惹下这么多的误会与乱子。但现在如此局势,即使自己把夜宴掳人之事解释清楚,恶果已经发生,自己侄儿的伤可是实打实是赵欢的家将所为的啊。 自己夹在中间,到底该如何自处? 擂台上的李园也暗暗心惊,在他原来的计划之中,有红丸药力的配合,他有十成把握可以控制太史云央,谁知本来应该已在黄泉路上的赵欢突然现身,太史云央的态度顿时成了一个不确定因素。 现在看她怀抱赵欢,分明已经完全脱离自己的控制,这贱人须臾便会将自己供出来,却要想个什么办法才好? 对! 我便说她与赵欢早有奸情,看二人如此亲近,众人岂有不信之理? 人言可畏,奸夫****的帽子扣上,任你周身有千百张嘴,也管教无法自证清白。 而太史华围攻质子府是真,长安十六骑纵马冲杀,太史家绝后也是真,鹬蚌相争,我与上将军便大可看这两方互咬,坐收渔翁之利! 李园心下定计,正打算恶人先告状,便又是一个响亮浑厚的声音道: “大王,老仆有要事陈禀!” 今天稷下大比的观众可谓是大饱眼福,动作片爱情片伦理片,轮番上演,真是大呼过瘾。这时又听有人大喊,众人的注意力便又一齐被吸引过来。 说话的,便是之前与鲁仲连一起擒拿赵欢的老者。 方才老人兔起鹘落般出手,大家的注意力却都放在赵欢身上,现在老人高声大呼,田换月看清其相貌便是一奇:“六叔?” 老者也略侧身向田换月一躬:“小姐。”回正身体依旧不卑不亢拜向齐王。 齐王细看其人,也颇觉得有些眼熟,又听他自称“老仆”,便问道:“可是上将军家老?” “王上圣明,还记得老仆,老仆正是田老六。” 齐王道:“你方才说有要事陈禀,不知何事?” 田老六郑重再拜,声似洪钟:“禀王上,老仆乃是奉了上将军之命,揭发李园伙同太史高之子太史华夜袭质子府,下毒挟持太史王后之妹,同时意图谋害赵国子欢公子!” 这一席话说出,直把在场的众人都震惊的目瞪口呆。 155.第155章 真正的毒士 酝酿多时的暴风雪终究没有到来,滚滚黑云卷到了中天,便似遇到一面难以逾越的透明屏障,试探了几下无果,便慢慢开始了退潮。 是时婷儿割破手腕血脉喂食赵欢,滚烫的玄阳血不断浇在赵欢体内的邪魂之上,最后“嘶”的一声直似香烟在水中熄灭,天空黑云骤然而开,遂消弭得无影无踪。 赵欢醒了,却是不愿睁眼。他一连两日,经过连番的文武大战,现在只觉得疲惫不堪。赵婷儿的玄阳血虽将其精气充盈补足,精神上的困乏却是无法轻易消除。 当然,也是因为他现在枕在美人的怀里,太史云央娇体酥软,呼吸间更觉一种迥然于少女的别样馨香,直如惠风扑面,舒服得紧。 经过了这一连串的比试考验,赵欢修习的扶摇之策更加精进一层,五识的敏锐度也随之提高,虽是闭着眼睛,却也能将周遭的变化感觉得一清二楚。 太史高突然出现发难,赵欢的心便是一悬,而太史云央对自己的极力维护,则又是令他十分感动。 赵欢随即又入神冥想,从被邀请赴宴,中毒昏迷,大闹螭园,再到太史华围困质子府,长安十六骑纵马突击……整个事件扑朔迷离,却总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把所有的疑点都穿在了一起。 无形?赵欢心里咯噔的一声似有所觉:好像有那么一个人,在事情的推进过程中一直隐在暗处,丝毫不见其踪迹,直到他自以为尘埃落定,才得以现身。 李园? 不错,他与太史云央本无任何交集,与太史华也未曾听说有过什么交往,高楼夜宴时他不在场,大闹螭园他也不在,第二天却和云央一起出现在了稷下学宫,他的出现是那么突兀和龃龉。事出反常,则必有妖啊! 赵欢终于想通:李园,一定是他。 几乎与此同时,田老六中气十足的嗓音也响了起来,三条指控声声道出,直把在场所有人惊得无语。 周遭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响,众人咀嚼消化着这个惊人的消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相同的疑惑。 玄筝见李园平受污蔑,不禁心中着急,公羊钺却拉住他摆了摆手,两道白眉皱得越来越紧。 太史高之子太史华伙同李园掳劫太史王后之妹? 这浑似绕口令似的指控,牵扯到了五个人,而真正当事者却只有三个,其中又有两个来自太史家族——太史华和太史云央。 侄子掳了自己的姑姑?这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也不只有意无意,田老六还特别地提及了太史王后和丞相太史高。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是重点了,因为指控之中除了四名太史家的人,还有一个关键的“外人”。 他现在正高高地站在校武场的最醒目处,众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去——李园! 李园有一些懵了,他本来忍着巨痛拄剑站在擂台之上,虽然支撑得极为辛苦,心里却是快意:“赵欢下了擂台,不管是怎么下去的,也不管他先前已处于绝对的优势,按照比试的规则,最后坚持在擂台上的人便是赢了。” “大争之世,成王败寇!无论比试的过程如何,天下人都只会记得大比的首名是我李园,而赵欢不过是一段插曲,一个路人,一种衬托。” 他正想得美妙,田老六之语却直如一道晴天霹雳,惊醒了他的春秋大梦。 “田单出卖我了!“ 他心中满是此念,尚未有所反应,太史高却反被气乐: “甚甚?你说个甚,我那小儿绑架了我妹妹,他自己的亲姑姑吗?哈哈~真是滑稽!滑天下之大稽也!我看田单是老糊涂了吧。” “丞相说的对,你莫要以上将军的名义血口喷人!” 李园高语一声,又赶忙向齐王一拜:“大王明鉴,李园一介布衣,哪里有能力袭击赵公子府,我与太史姑娘无怨无仇,为何又要劫持她呢?” 田老六道:“李园啊李园,你到此时还不醒悟,你可曾记得此人?” 田老六右手一指,一处人群层层分开,自后走出一个形貌委顿的中年妇人,却正是公子欢先前的乳母温氏,这才一个月的时间,她仿佛便苍老了十岁,全然不复先前风月犹存的模样。 “公子……” 温氏向着赵欢深深一望,又马上向齐王跪倒道: “大王,老婢有罪,误信了李园的谗言鼓动,一时猪油蒙心出卖旧主。他只告诉我,要帮我清除公子身边的狐狸精,实未想到他竟会引人夜袭质子府啊……” “这老贱人!”李园心中暗骂,嘴上仍辨白道:“此人乃是赵欢的乳母,她说的话?焉能听信?” “她是谁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温婉却坚决的声音反问道,太史云央怀抱赵欢,胸口上下起伏,显是情绪极为激动。 众人皆是不信任的看向李园:对啊,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怕你不止是知道,还仔细调查了一番吧。 李园眼中厉色疾射,威胁意味十足,太史云央却一反之前的懦弱,与其目光相顶,又将声调提高了几分道:“禀王上,昨夜妾身也是被……” 李园心头又是一惊,他实在没有料到,性格柔弱的云央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指控自己。 太史云央自先夫死后一直洁身自守,是临淄城里有名的节妇,如果承认自己被男人劫持,无疑对她的名声是个极大污点。虽然太史云央并未遭到他侵犯,然而舆论不会管你这些,自会有好事者去杜撰情节,长舌妇去嚼舌根。 太史云央性格虽柔,却柔中带刚,对认定的事情自有一股子决绝,不若如此像他她生得如此美貌,又怎会守寡多年? “是我!” 有一个更高的声音道,众人循声而去,但听这声音也来自太史云央,或说是来自她的怀里。 太史云央的惊讶之中,赵欢忽然挣扎支身跪坐而起,也向齐王一拜道: “禀王上,昨夜太史姑娘邀我赴宴,宴到一半,是我邀请了太史姑娘一起游街赏月,不想却被有心人故意散播谣言,才酿成了之后的悲剧。” “咳咳,游街?赏月?嘶~昨夜有月亮吗?” 齐王可不傻,尤其看太史云央的神态作为,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众人也是一脸的不信,赏月?呵呵,你赏的,怕是那美人之“月”吧。 齐王不傻,却有人傻,太史高大声问道:“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赏月能赏一夜?在我螭园中行凶之人又是何人?” “哥哥,子欢公子他……”太史云央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灵毓,但见小姑娘对自己郑重点了点头,才继续道:“他一整夜都与妹妹在一起,至于你说的行凶之人,定然不是子欢,至于究竟是谁,小妹就不知了。” 这句话道出,众人又是一阵细细碎碎的私语,说的自然不是什么好话。 “云央……” 赵欢直视着云央的眼睛,太史云央躲着他的眼神,脸红得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行凶的人自然不是我,很可能是什么体型相貌相似之人有意嫁祸。”赵欢又道,众人再次联想到了李园,因为他与赵欢长得实在是有些像的。 赵欢又道:“既是有人从中作梗,必会留下线索,王上、太史丞相,你们不妨着人调查,看看外臣掳人是谁最先传出,又有何凭据?让他与臣当面对质,一问便知。” 齐王道:“兵尉长,就依赵卿所言去办!” “王上不必劳心劳力,老奴已经将人抓来!” 田老六道,他见事情多次辗转,却好在都与所负使命不相冲突。 他本就要让埋伏在太史华身边“钉子”来指认李园,于是便顺水推舟地将几人“请”了出来。 两名身着下人服色的男子被请到人前,纷纷向齐王跪倒:“启禀王上,指使小人陷害公子欢的正是丞相之子公子华和……他!就是这个人!” 李园大惊失色,见事情已不可挽回,忙也五体投地向齐王拜倒,以头抢地道:“小人有罪,小人有罪,田单老儿过河拆桥,这些都是上将军田单指使我的啊!” “什么?”齐王惊诧地倒抽一口冷气。 田老六忙大喝一声道:“大胆李园,自知事发便胡乱攀咬。我王明鉴,上将军一颗赤诚忠心,又是” 李园却道“上将军府田老五何在,他是小人的联络人,小人要与他对质!” “哼!”田老六冷笑一声:“李园端的一番好手段,我那兄长昨夜被不明之敌袭击身亡,你今日便就要与他对质。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也!” 李园只觉一阵天昏地黑,这个田单心也太狠,为了撇清自己,竟是连跟随自己多年的家老也下得去手。 “王上,我要与田单亲自对质!”他又不死心道。 人群中,田单之子田栎上前一步: “你这贼人好生可恶,明知道家父今晨已经领兵出城,北伐燕国,你却偏偏要与他对质,是何道理?” 李园闻言心神巨震,身体颓然坐到了地下。 赵欢心里也陡然生出一阵寒意,眼神不自觉向鲁仲连瞟去,想到了他多年前似乎曾给田单下过那么一个评语: 田单者,天下毒士也! 156.第156章 困兽之搏 “好啊——太史家内讧,你田单独得其利,却想让我来承担所有罪责。好狠的手段,好一个过河拆桥之计!枉我李园自诩精明,被人当枪使了却还不自知。” 最初的慌乱之后,李园的心里陡然暴起一股凶恶,心思急转,又是一番思量: “想让我当替罪羊却没那么容易,你既不让我好过,你自己也休想干净!只要能当面对质,我便有十足把握将田单拖下水,到时候田单不能自圆其说,说不定便会临时改口,我再有意将脏水破给他人,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当听到上将军田单已经领兵出征时,李园彻底地绝望了。大将领兵在外,讨伐的又是世仇之国,不要说现在自己的指控毫无根据,便纵然是铁一般的事实摆到了面前,作为国君怕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这,便是天下毒士的手段么? 李园的一番思虑,赵欢也想到了。 田单,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自赵欢入质临淄,还未有机会拜会这位旷世名将,但在其前世就听说过很多关于他的典故轶闻。 什么火牛阵破敌、解裘救叟……在这些故事中田单无一不是个仁人智将的模样,但藏于历史迷雾之后的他,却还着有另外一张面孔: 当年乐毅率五国之兵伐齐,一路势如破竹。大军压境,临淄城民纷纷逃难,当时身为小吏的田单也在其中。 而当时的马车,车轴会伸出车轮一截,称为“车軎”。田单料定百姓逃难,马车争道必会堵塞城门,为了顺利逃出临淄城,他便命令自己家的所有马车锯掉原有的木质车軎,而装上带锋的铁軎,又加装了战车冲击时才用的铁笼,出城之时一路冲锋,马首所向,无不披靡,他的族人均顺利逃出城外,而身后别人家的车乘却是被撞断绞毁无数。 退守即墨,田单运用反间计使燕王对乐毅起了猜忌,派“骑劫”代为主将,乐毅连夜投赵。之后为了激起城中将士的坚决破敌的信念,田单便散播谣言说:“自己最怕燕军会割了齐国俘虏的鼻子,并将其押到阵前攻城,那样的话即墨城必破。” 骑劫昏庸,听了传言便照此行事,结果即墨城的守军看到俘虏的惨状,便痛下决心坚守城池,纵是被杀也坚决不做俘虏。 田单还嫌火候不够,又放出流言:“最怕燕军会掘开百姓位于城外的祖坟,侮辱齐国的先人。” 也不知这骑劫是真蠢还是气昏了头,又一次听信流言挖开了即墨城外的所有坟墓,光天化日之下焚烧死尸,即墨城民见此便又恨得咬牙切齿,才誓与燕军决一死战。 诚然,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以牺牲死人激励活人,或许还说的过去,然而不惜残缺袍泽的躯体来断绝士兵投降之念,不得不说其用心之狠毒。 “李园!你还有何话说?” 齐王厉声问道。 太史高一声鬼嚎,撸起袖子,猛虎样张臂作势道:“啊!原来竟是你怂恿我儿。” “还有你!” 齐王则又拍案大喝一声,抖手指点,唾沫横飞:“你身为丞相,教子无方,不明情况下,又无故冲击他国质子府第,你可知罪?” 太史高浑身抖颤,忙往地上一趴,直似一坨肥硕的蛤蟆:“臣——有罪,臣有罪啊。” “你……”齐王刚欲发飙,守在校场入口的军僮高声报道:“王后驾到!” 赵欢闻声举目,但见两队侍女开道在前,中间不徐不疾地走着一个身着华服的端庄妇人,五官与云央有六七分相似,整个人的气质却大是不同,顾盼之间,眉目生威,金步扶摇,凤仪万千。 “这便是太史君玉吗?鬼夏师叔的老相好?”赵欢心里暗道,正上下观察着她,却见她的眼神突然飘至,看向他身旁的太史云央。 云央见到平素最亲近的二姐,一时情绪激动,只觉有一肚子委屈要说,但随即想到要害自己的却是大哥之子,便又迅速地垂下了眼帘,竟是觉得两人之间瞬间有了某种芥蒂,再也不能像之前那么亲近无间了。 她这么想着,便下意识地又向赵欢靠近一分,君玉王后神色一奇,皱起长眉,向着赵欢警告意味浓厚地深深望了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齐王见她到来,脸色顿时一缓:“夫人你怎么,你怎么也来了。” 太史君玉走到近处,盈盈福礼。 “稷下大比举国之事,小童为何便不能来呢?” 战国之时,君王称王后为“夫人”,而王后自称“小童”,太史君玉眨巴着眼睛,笑着反问他道。 田法章道:“来得来得,夫人自是来得的!只是大比已经结束,孤还有一些要事要去处理。” 这时太子田健上前见礼,太史高见机不可失,忙跪倒在田法章的脚边:“王上我……” “咳咳,你的罪咱们之后再算!” 齐王对他撂下一句,站身而起,振声问众人道:“流言生事,该当何刑?” 太子田健站出一步道:“该当黥面流放!” “教唆行凶,该当何刑?” “该当刖足挖膝!”太史高道,做王后的妹妹一来,他顿时便有了主心骨,对李园更是恨得牙痒。 齐王又问:“夺户杀人,该当何刑?” 赵欢听得这些花样百出的肉刑,不禁阵阵寒意,却也知道对李园绝不能再存妇人之仁,便高呼一声:“该当斩首!” “斩首?太便宜他了吧。” 齐王田法章冷哼一声:“还有污蔑忠良,妖言乱国,险些酿成齐赵之间兵戎相向,这又该当何刑?” “车裂?”人群中一个童稚之声试探着问道。 “对,车裂!”“车裂李园!”“将他五马分尸!” 登时众人竟是一同齐呼: “车裂! 车裂!” 李园面如死灰,眼光疾扫,却正见公羊钺与玄筝二人,老公羊一双白眉紧皱,似乎并无相救之意,玄筝却是一脸不可思议,眼中现出挣扎之色。 李园绝望之中忽似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眼珠一转突然佯疯似的阴恻恻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阴笑变为大笑,大笑又变为狂笑,李园边笑边以手捶地,直要笑得流出泪来。赵欢眯其眼神,紧密注视着他,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样。 齐王见此奇道: “李园,你祸到临头,何故发笑?” 要说这李园的心神真是强大,片刻收住笑声,竟然站身而起,郑重整肃衣衫,全然不见了方才的惶惶之色,向齐王一拜道:“大王,李园自知必死,却还有一桩天大的隐秘相告。” “唔?隐秘?”齐王见状,好奇心顿时被勾了起来:“均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我倒要听听你临死倒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李园道:“事关重大,需要近禀。” 齐王环顾左右,铁甲禁卫龙盘虎踞,心道还怕他刺王杀驾不成?便道:“准你近王前十步,若你说不出来便教你尝尝凌迟滋味。” 远处的公羊钺心中一惊:“李园要做什么,莫不是要将墨家之事道出?” 李园走近,合袖子下拜,起身之时神色忽然一变。 赵欢紧紧注视着其手上动作,瞳孔猛然一缩:“齐王小心!” 便见李园袖中突然射出一道金芒,也是一声高呼: “齐王无道,墨者得国,众墨弟子共讨之啊!” 157.第157章 墨家举事 李园扬臂抖腕,牵动袖中机括,一枚袖箭被发射而出,寒光疾射,直贯向齐王田法章的头面前心。 这本是他用来对付赵欢的杀招,方才比试被赵欢处处压制,竟是没有机会使出。 李园思忖,如若齐王被刺,现场一定大乱。 乱,正是李园所求,乱了,他才好浑水摸鱼。 赵欢大喝一声的同时也旋身出手,丑剑飞掷,破空之声怪叫连连。 冬阳照映下,只见两道灿目的金芒,一成直线,一成弯弧,一如飞电,一似光轮,在空气之中做着生命的赛跑。 两者的速度不相上下,若要细究,“光轮”还要胜上半分。 奈何丑剑是从侧方迂回截击,袖箭却是取直,李园的位置又比赵欢较近,观此情形,丑剑终究比袖剑晚了一步。 王驾两侧,十余名铁甲禁卫各自抢出,却也都是无巧不巧地扑在袖剑之后。 与此同时,人群之中突然冒出三两个草履麻衣的剑者,趁人不备瞬时将数名贵族士子的人头斩飞,血箭飙射,直上高天,又化作一片血雨,校武场中登时大乱。 事出突然,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田法章一时间手足无措,想要伏身地下,王冕前的旒珠晃动,却突然思觉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如此举止大是不妥,右手扶着帽子身上的动作一滞,犹豫的瞬间袖剑已经近在身前五尺。 田法章不禁心中大悔,他本是有机会躲过这一箭的,现在再欲躲避却已是避之不及。 他也实在没有想到众目睽睽之下,这李园竟然凶戾至斯,真的敢于刺王杀驾! 其实李园之举本为浑水摸鱼,料定齐王可以躲避过去,又何尝想过自己能一击得手? 许多的历史,不就是发生在这些“没想到”和“有可能”之间吗? 昔年唐尧以娥皇女英笼络虞舜,又怎会料到自己被舜囚于平阳? 雄才大略的帝辛远征东夷,又何以想到西岐的姬发以三百辆战车就将诺大的帝国一举击溃? 历史,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惊险与扼腕之间,完成了它启承转合的精彩表演。 那么这一次—— 会吗?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个刹那,在下一刹那它将给出答案。 生死一刻,田法章突然暴起一股强烈的求生本能,下意识地展臂乱抓,将那身侧之人拽至身前。 但听“飒”的一声,太史君玉头上金饰花枝乱颤,发出一串风铃之响,骤然之下她被扯得娇体回转,正好落于齐王怀中,以背部挡在了他的前面,瞬间的四目交叠,俱是不可思议的复杂之色。 拥你入怀,却是用你挡箭。 这堪称世上最残酷的相拥,让夫妻二人同时惊诧了。 心思陡转,齐王田法章马上权衡清楚了其中的利害要紧,王后没了再立一个便是,自己的小命没了,却拿什么来享受这天赐的荣华富贵? 先前本是无心,既是无心便是天意!既是天意,却为何会心里发虚? 太史君玉乍惊之下美眸追问,田法章却是目光躲闪,佯作反应不及似的,故意不与她对视。 太史君玉的心思何等机敏,对面的又是同床共榻之人,看他的反应焉能不知其心中所想? 她虽一世要强,但终究是一个女人。 在男人面前,女人终究是柔弱者,实未料到关键时刻这濡沫半生的男人竟会将自己推出挡箭,太史君玉不禁闭阖双目流下两行清泪。 袖剑带出的劲风,已经凌至君玉王后之背,太史君玉一个寒噤猛然闭紧了双眼,却听背后“叮”地一声明亮脆响,袖剑不知被何物击中,险险偏斜出一分,擦破太史君玉的玉臂衣衫,深深地钉入到王座之上。 丑剑吱呀一声飞回到赵欢的手里,这样的距离想要后发而先至,寻常的兵刃自是做不到的,然而丑剑生自泰岳顽泥,其性狠戾无所匹,泥狠之剑,隔空而击,又岂能算是寻常凡品? 原来赵欢将它掷出,并不是去截击袖箭,而是凭空切出了一涡旋波剑气,正正斩在袖箭之上。 yes! 赵欢此招亦是行险,事成不禁打一个响指,又嘴角一努,拇指朝下向李园做出一个羞辱动作,忽然又觉身边美人的玉体微抖,太史云央面色酡红,美眸渐渐失却光华,她的红丸之毒要发作了。 赵欢其心大凛,虽不知其药性如何,但思及李园在司马来的洞底佯疯卖傻时的作为,推断这红丸应是罂粟一类的毒品。 赵欢一手轻带,将美人玉体揽入怀中,嘴对嘴吹渡过去一道蕴含着玄阳之气的五龙之息,又催功推背,护住云央的神识心脉,虽不能根除病灶,也可保得一时半刻平安无恙。 李园本来的目的并不是刺杀齐王,但看赵欢再次以巧妙手法力压自己一头,现在又当着自己的面怀抱太史云央亲嘴儿,不禁恨得鼻翼抽搐,牙根直痒。 校武场之中,一队深衣大袖的稷下剑士自入口引剑而来,将行凶之人团团围困制服,李园趁乱纵入人群,再次大呼: “墨家钜子在此,墨者得国,兼爱天下” 声音的位置不断变换,显是他移动的身法很快,在场众人听得又惊又疑,墨家三分已百余年,其中齐-墨的组织最为松散,被世人称作“辩者之墨”,钜子之位空悬了几十年,却不知这突然冒出的墨家钜子又是何方神圣? 人们方在惊疑不定,须臾之间却又多出十余名麻衣剑手,向着王驾方向冲击,但凡遇到有人阻拦,挥剑便是一通乱砍。 人们纷纷高呼:“墨家做反啦!” 见此技击勇士也加入了战局,但凡遇到草履麻衣者一律捕杀,最初的几人很快便被制服,麻衣剑手却是越来越多,最后竟有几十人之众。 原来最初那些低阶墨者都是公羊钺交由李园新训而出,其出身无不是食不果腹的苦哈哈,经过一番简单训练,虽然武技十分有限,但对墨者之道最是虔诚。 玄筝的安危关系重大,公羊钺见她非来观战,便暗讯召集多名墨者以备万一,却不想关键时刻竟会被李园利用生事。 平日李园教导他们之时,就常常夹带私货,动不动便以建立墨国,出将入相的空想激励他们,所以方才纵然李园被多方揭露指控,声名已是颓败狼藉,当他喊出“墨者得国”的口号时,还是有激进的追随者本能地响应号召。 玄筝为楚墨钜子之后,自楚国逃出便不断有死士前来投奔,随从护卫之人当然并非全部都是心思庸闭之人,窥破李园用意自是不在话下。但奈何技击勇士不分青红皂白的无差别攻击,他们裹挟其中却也不得不自卫反击。 楚墨又有“侠墨”之称,这些剑术精进的高阶墨者加入战局,双方竟是战得难解难分。 忽然一声巨大刺耳的尖啸,一道黑色光线直冲高天,赵欢手搭凉棚,眯眼而视,才发现那是一只势道极快的黑色木鸢。 墨子曾与公输盘斗巧,做出木鸢三天三夜都不飞落,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然墨家之中确有一阵机巧的木鸢以为传讯之用。 这时火药尚未发明,也不只木鸢用了什么机括,飞到高空处便轰然崩作一大团浓郁的墨色云彩,久久不散。 有人放出了聚墨鬼鸢! 公羊钺看得其心大急,忙拉玄筝疾走,玄筝却将手腕一甩,挣脱而出朝一个方向跑去,她要当面找李园质问,这究竟到底是怎么回事? 158.第158章 乱战情话 “乱了乱了,全都乱了!” 玄筝跑进了人群,公羊钺急得须发皆张,展动身法欲追。众人见其身手莫测又目的不明,顷刻便有数名技击勇士和稷下剑士围斗过来。 老公羊以一双肉掌切入剑招,几人配合居然仍是敌他不下。 公羊钺窥空虚晃一式脱身而出,再欲找寻,哪里还能寻到她的踪影。 “莫争斗,都住手!” 鲁仲连手持一柄长剑,不断插入到争斗的双方中间劝止,但他的武功本就不及师兄公羊钺那么高超,本身又是有名的墨家隐士,自保虽是有余,此时自辩犹不能够,更遑论要控制局面了。 校武场中到处都是四处奔窜的行人,赵欢提振精神在乱流之中站定,攥紧丑剑,挡在三女身前。 三女之中,赵婷儿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太史云央也处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缘,唯有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灵毓,面色严峻小脸儿煞白。 赵欢回头:“毓儿你怕不怕?” 灵毓粉拳紧握,摇一摇头:“有夫君在,毓儿什么都不怕。” “好毓儿,你照看好她们两个。” “嗯!” 灵毓又点一点头,将两女的螓首都靠在自己稚嫩的小肩膀上,“相公放心,毓儿定不让两位姐姐有所损伤。” 赵欢收剑在她小脸蛋上啵的一口:“小傻丫头,你才是我赵家的大妇。” 灵毓娇躯一颤,眼睛水汪汪的,煞白的脸上范开两朵桃花红晕。方才赵欢对太史云央渡气,小丫头知道是事急从权,但是心随意动,嘴上不说,心里可是有一些酸酸的吃味儿,实未想到夫君在这大庭广众下对自己也会有如此亲昵的举动。 “相公~”“唔?” “太史姐姐人很好啦,婷儿也不错哦,不过……人家刚才有吃醋呢……” 小丫头呵气如兰,贴在赵欢的耳边轻道。 赵欢心里咯噔一下,他被太史云央的真情所感,又好奇于婷儿的神秘,喜欢她的真实,但虽是处处流情,他心中最最在意仍是他的毓儿,不管何事,若是让毓儿失望伤心,那便万不可为。 “相公?” 灵毓也忘情地在他耳畔轻啄一下,咬起小嘴:“相公今后可不能冷落了毓儿。” “唔,啊!当然当然!” 赵欢听懂了其中含义,顿时如蒙大赦:“啧啧啧,哈哈哈哈,得大妇如此,后宫可安,后宫可安矣!” 灵毓看着男人的傻模样,皱一皱鼻:“好好想想要怎么补偿人家。” 小丫头初为人妇,渐得男女情事之趣,乍露妩媚,最是撩人,眼波流苏飘转却是一惊: “啊,相公小心!” 赵欢听声辩位,一个蝎子摆尾,将身后一名低阶墨者的长剑踢飞: “好悬好悬,差点乐极生悲,看来齐人之福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赵欢接住长剑,与丑剑一起双持在手,但见片刻时间,许多墨者已经杀到了他几人的位置。 赵欢长剑守门,丑剑掷击,施展开来,不管是技击勇士、稷下剑士,还是墨者剑手,任谁只要进入他周身五步,皆被刺伤击退。 他左挡右支,一人护住三女,虽暂时可保无虞,四个人却也真的像是怒涛中的一座孤岛,移动不得半分。 便在此时,赵欢背后突觉劲风大盛,余光可见一人一剑破防而入,他头也不回,反手便抡出一剑,那人也起手将剑一格:“是我!” 紫电青霜,皎烨照人,来人不是田换月还是哪个? “是你?” 赵欢心系三女安危,却不敢丝毫大意,继续试探一招,两剑互抵,泥狠忽起反应,贱兮兮鸣叫不止。 “是敌是友?” 田换月见此一愣,忽然斜剑而出,递于赵欢肩外,将一名正欲来者不善的低阶墨者击退,大声回道:“当然是友。” “咦?这可奇了!” 赵欢不失时机地揶揄一句,手上掷出丑剑,围身旋出一个小圆,将三面之敌逼退。 田换月知自己错怪赵欢心中暗愧,也将换月剑挽得花团锦簇,肃然一声:“换月来保护三位师母。” “师母?什么师母?” “老师岂不曾有闻‘换月一诺,千金不破’?我打赌输了,便要认赌服输,拜你为师。” “拜师?” 赵欢可没有好为人师的毛病,看她气势汹汹,哪里有半点示弱,拜师是这样子的吗? “千金不破?那便万金。听闻上将军善于经营积累,这点小财应该不在话下吧。你若是不甘不愿,只为赌一时之气,那么此事休提。” 赌气?田换月当然是在赌气,气自己误信李园,气自己怎么就立下一个这样可笑的赌约。 她本是临淄城里公子哥儿们众星捧月的女神,当初情迷心窍想要拜李园为师,便不知多少王孙公子扼腕叹息,若要认一个别国的质子为师,岂不成了天大的屈辱笑话? 然而田换月一向言出必行,从不毁诺,被赵欢一阵抢白,虽气得银牙暗咬,却依然道:“认赌服输,换月甘愿。” “你当我鬼谷之门那么好入的啊,你甘愿,我便一定要收吗?” 赵欢不禁翻个白眼,身法动作不停,嘴上反问她道: “何谓甘愿?可奉茶乎?可跪拜乎?”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我欺人太甚吗?” 赵欢扪心自问,“想想人家‘黄石公授书’时是怎么作践张良的,我没让你提鞋就不错了。不要以为你长得好看我就收你。我,可不是随便的人。” “切,才说你几句便受不了了?拜师一点诚意都没有,空谈什么甘愿,田大小姐您这是拜师?还是抢师?我可不是李园,恕鄙人庙小,装不下大神。” 田换月自小身娇肉贵,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在她看来她肯拜师已是折节,却不想反遭羞辱,气得七窍生烟抖剑便刺,赵欢便也以长剑回击,可妙的是,但凡一有外敌过来,两人便又一致对外,剑光剑影更将五步之内罩得密不透风,油泼不进。 田换月助战却又添乱,赵欢丝毫没有觉得压力减少一分。 不一刻又有一人从侧方直奔过来:“子欢老弟——妹妹——啊!” 赵欢与田换月正战得起兴,田栎一颗天圆地方的脑袋探过来,两人同时就是没头没脸的一剑过来,田栎不禁猛退几步,摸了摸脑袋还在,却是生了一脑门子冷汗:“干啥呀?你们要干啥?!” 田换月暗一吐舌,收剑道:“哥!” 赵欢也有点不好意思:“失误失误。” 田栎甩一把头上汗珠:“想不到,这墨家真要作乱。” 田栎心思粗疏,赵欢却皱眉道:“怕是李园故意从中作梗。” 田栎道:“局势已经乱了,咱们一起杀出学宫。” “嗯。”田换月刚点一点头,突然怀中被塞入一个女人躯体。 赵欢扛起云央,手拉灵毓,将婷儿往田换月身上一靠,大模大样指挥道:“你负责这个,我负责其余,一起杀出学宫。”心下暗想:“幸亏我这位内宅大总管现在昏了,不然她与田换月两个大傲娇撞在一起,可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田栎大手大脚的,想要上来帮忙,赵欢却哪肯让他染指半分,将手一指:“劳驾田兄前方开路。” 校场中央,齐王和王后由铁甲禁卫拱卫,荀夫子和邹夫子则由多名稷下剑士护着。 荀况多次询问地望向老友,鲁仲连甚至来不及给他一个解释的眼神。 墨者,真的敢于刺王杀驾? 墨家,真的要作反吗? 这到底是预谋已久的?还是临时起意?荀况的心中惊疑不定。 相同的问题也在每一个齐人的心头盘桓,要知道刺王杀驾这种事儿墨家早已有过前科,早在战国初年,墨家钜子就曾策划过对秦孝公和商君卫鞅的刺杀行动,当然最后都已失败而告终,还间接导致了墨家因意见不同而一分为三。 三墨之中,秦墨尚“工”,便以“工”事国。楚墨尚“侠”,则以“侠”证道。 唯这齐-墨尚“辩”,却是大处辩不过“纵横”,小处辩不过“名家”;比布阵行军又不如“兵家”,比玄深高妙比不过“道家”“阴阳家”,低不成高不就,其政治主张更比儒家还要理想化,算是三墨之中最没出息的一支。 这一代的齐-墨中倒是出了公羊钺和鲁仲连两个杰出人物。 尤其是鲁仲连,曾经“片语退燕军,一书下聊城”,在齐国复国的过程中起到过巨大的作用,名声之响一时可与主将田单并称,只是他生性淡薄,功成之时退隐山林。 这样的人难道也会反叛窃国吗? 荀况一思之下便已有计较,只是当下局势之乱已非人力所能左右。如果说交战最初,双方的“明白人”都还能保持清醒和克制的话,现在两面却已是都杀红了眼。 稷下剑士均是久居稷下学宫的剑道达者,而技击勇士又是千里挑一军中强手,不一刻大部分的低阶墨者便被剪除干净,却有一队墨者极难对付,结以阵型,竟是可以与技计勇士和稷下剑士战个平手。 赵欢几人好容易杀出学宫之外,一路便见源源不断的麻衣草履者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 赵欢眼尖,突见稍远处与这些墨者的方向相逆,有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李园!” 159.第159章 末路穷途 赵欢见李园欲追,但却又心系三女,正自犹豫不决间,忽见长街尽头出现一队奔马骑士,玄衣劲甲大红披风,虎豹盔上高插雁翎,帽下飞缦着胡缨。 赵欢见之大喜,张目极视,只见骑队最前,当中的一人细腰乍背,手里拖着一柄长逾五尺的精铁大剑,正是卫离。 他左面一人黑面虬髯,身材五短,独臂驾马却仍是雄健如飞,赵欢一眼便认出来是余智威。 卫离右侧之人,生得精瘦干练,身背一张铁胎硬弓,则是孙奕。 左面的余智威之左,一员玉面小将,手脱鬼头面,马挂双头枪,半掩的面目似男非女,却比女人还要妩媚三分,可不是“城北徐公”之后的徐风? 右侧的孙奕之右,一尊黑铁塔哇呀呀乱叫,手中舞动一柄长竿铜锤,直是恨天无把、恨地无环,若不是傻大个黑肤,还有哪个? 长安十六骑俱出,马蹄飒沓有似流星,不一刻便冲到了赵欢面前,众人下马单膝跪地: “主上,我等来迟!” 赵欢将其扶起,乍喜之下却一皱眉:“你们全都来了,府中谁来护卫?” 卫离正欲答话,还未开口,黑肤便抢先道:“公子放心,那凶巴巴的贼婆姨说了,有人放出了什么鬼鸢,定是有大事发生,让我们赶紧前来护卫公子,府中交给她们一群娘们儿便好。” “贼婆姨?”赵欢疑问道。 “可不是嘛!这贼浪娘儿们前日只瞟了俺一眼,愣是让俺一宿没睡好觉。”黑肤大嘴皮子一翻,伸出一根手指,两眼斗鸡,“公子,真的真的就一眼呐!” 赵欢这才醒悟,这浑厮说的大概是在后院帮他训练众女的孔瑶,却没想到这不可一世的女刺客头子,艳名高炽又令人闻风丧胆的九天之凤,到了黑肤这绝世浑人口中,倒成了“贼婆姨”“贼浪娘们儿”,赵欢不禁哑然失笑。 一众亲卫是猛咳嗽、猛打眼色提醒他,也不想想,能被公子请进后宅的,那能是一般女人吗? 大伙都快咳出血丝来了,可是不管用啊,其他十五骑都悄然地和这老黑拉开了一些距离,以示撇清干系。 赵欢倒是不和这夯货一般见识,只是尚有些担心:“孔瑶练兵这才几日?那些女孩儿能顶事儿吗?” 徐风看出了他的疑虑,上前一步道:“公子,孔姐姐说了,只有实战才是最好的训练。况且只是看家护院,我看公子不用太过担心。” 孔瑶敢这么做,一定自有其道理,赵欢点一点头,当即不去再想,召集众人分派任务,先命孙奕领两人向着李园逃走的方向循迹缀行。孙奕心细机敏善应变,是搜索跟踪的最佳人选。 赵欢又将三女托付给徐风,命他与另两名亲卫寻辆马车,护送三女回府。徐风不避女眷,虽看似娇弱,一手家传枪法却是炉火纯青,三女交给他当可无虞。 紧接着赵欢转向田氏兄妹,问道:“田兄,你身为将军,可能调动军队?” 田栎道:“调军需要有调兵虎符与君王诏令,若是无此两物,便是家父想要调兵也是万难。” 赵欢皱眉:“我观今日之局虽极有可能是擦枪走火,但势已至此,也必然难以善了了。田兄不妨再入学宫向齐王请领兵符、诏令,调禁军入城,稳住国度形势,纵算派不上用场也可震慑宵小之徒。” “嗯?擦枪走火?”田换月疑问一声道,显是没有理解其中之意。 赵欢无心解释,也不答她,这位大小姐便更加气了。 赵欢则继续道:“最好再派人到府上搬些门客家将,护住稷下学宫,我观这些墨者都向这里聚集,说不定还会出什么乱子。” “我去府上带人!再把高家、文家、公孙家、司马家那帮小兔崽子都叫过来。”田换月道,说出这几家的公子都是平素她的狂热追捧者,既是向赵欢示威,也是向自己赌气。 田栎却一点不明白妹妹的心思,张开便道:“叫他们来作甚?这些公子纨绔屁的本事没有,添乱的功夫倒是一流!” 田换月气得跺脚,赵欢眼珠一转,却有了另一番计议: “田兄,令妹之法倒是也可一用,这些大族公子若真能出动又岂会是单独一人,哪个不得带上几十人的打手随从?往那一站也能壮一壮我方的声势。” 田换月倒没想到他竟会给自己帮口,正欲回谢,却听赵欢又道: “可就是这些百年士族,架子之大有的便是王室也不放在眼里,却不知某人红口白牙张张嘴,是不是真的便能将人带来,话儿先不要说得太满,不然食言而肥,可就不好看了。” “好你!赵欢你可等着。” 田换月于面前握紧粉拳,寻了匹马驹翻身而上,“我这便将人带来,好让你知道知道,我田换月之名在临淄城内也是响当当的!” 赵欢命令两名亲卫暗随其后护卫,其余人则随田栎一起再入学宫,唯独留下一个黑肤同他一道围追李园——这个活宝还是带在身边放心一些。 话分两头,李园刺杀齐王未果,污蔑墨家反叛作乱,又放出了“聚墨鬼鸢”,自己则趁乱自稷下学宫潜逃而出。 他先是直向最近的稷门,想要尽快金蝉脱壳、逃出生天,但是稷门虽近,得到墨家作乱的消息也是最早,稷门守将早早关闭城门,升起了吊桥,陈列重甲严阵以待。 稷门为临淄城西侧城墙的南首门,李园见此处无机会可寻,便又调转直向对角方向的“东侧北首门”而去,料准此门接到消息最迟,防备也应是最为松懈。 李园一路穿街过巷,但遇墨者,便道楚墨的钜子玄筝在稷下学宫遭到齐王围捕,放出鬼鸢召唤天下墨者相救。 李园服下的“重阳九转丹”药力尚未退尽,路程行至一半,忽感有人盯上了自己,随即加快身法,潜入到一片犬牙交错的无人小巷。 孙奕紧随其后,两人你追我跑做起了猫鼠游戏,李园身上的药力开始渐渐消退,两人嘘嘘气喘,皆是体力消耗巨大。 行至一三岔口,李园突然脚步一滞,感到自己被一道凌厉的杀意锁定,立刻反应过来方又跑出一步,一支箭矢“笃”地射在了他的脚前,李园回转身体,但见一头巷中,一名瘦小箭手以脚尖勾住墙头,斜身挂于其上,挽弓搭箭,张弦瞄准。 “若是再动一下,定叫你一箭穿喉!” 孙奕冷冷地警告他道。 赵欢下令之时,曾向孙奕交代,李园强悍不可力敌,最好等他到了再一起合攻。孙奕一时也摸不清他的深浅,是以李园不动,他也不动。 两人相持,短短片刻便仿佛过去了很久,李园一滴汗珠滚落,砸落在地,其声可闻。 便在这时,不远处的巷子里,忽有一人清脆高呼:“李园!你在哪?我有话问你!” 孙奕闻声分神,聚焦的眼光略微一散,李园以极快的速度逃脱而出,孙奕的箭也同时释放,深深钉入到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李园朝着一个方向疾奔,没跑出几步,又退了回来,只因这条巷子里堵着面墙似的,站着一个手持铜锤的黑脸巨人。 李园折身向第三条巷子跑去,又是没出几步,便看到一人懒洋洋斜靠墙上,手中抛接把玩着一枚极丑的短剑,似是已经等待了许久。 “赵欢!” 李园像见到鬼似的倒抽出一口冷气,渐渐又后退到了先前的三岔巷口,想要逃跑,却见三条巷中都站着一个强敌,三人都是悠悠然迈着方步,朝着他的方向缓缓压过来。 “李园啊李园,你多行不义,恶贯满盈,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赵欢冷冷地道,丑剑方欲出手,李园却“噗嗵”一声双膝跪地,声泪俱下: “子欢公子,您洪福齐天,李园虽多有作恶,却从未伤到您的根本,您便高抬贵手便放过我这次吧。” “未伤根本?哼哼,那两个无辜女子是如何死的?我府上的亲卫何以牺牲?云央难道不是你下的毒手?” 李园暗道:“这些王室公子何时会把家将与下人当人看待,对,定是他恼我碰了他的女人。”于是忙磕头犹如捣蒜道:“公子误会,公子误会,太史云央……啪!” 李园自抽了一个嘴巴,继续道:“太史姑娘乃是公子的禁脔,小人可从没敢碰过一个指头啊!” “哼!”赵欢冷哼一声,懒得搭理他许多,想着这李园此时竟还在讨饶,真是脸皮厚如地壳,真是杀了也不解气。 李园见他不语,还道是赵欢被自己稍稍说动,啊的一声扑在赵欢腿边: “主上!您还记得我曾经说的吗?但蒙主上不弃,李园原为主上赴死,主上您杀了我仍嫌弄脏了手,留下我条烂命,好让我为主上您办那些您嫌脏的事。” 赵欢听得一身牙酸干呕:“我呸,谁是你的主上!” “那便是您呐。”李园跪伏在地,将脸紧贴地面,屁股撅得老高,“不不不,应该是主人才对,李园就是主人脚下的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赵欢笑了,于是李园也谄媚地笑了。赵欢道:“我是很想要一条狗的……” 李园心中一喜,赵欢却摆摆手指:“不过会咬主人的狗,却从不需要。” “不——不——主人就当我是个屁,把握放了吧,我上有六旬的老母,下有年方二八的小妹……小妹?对对,主人,我那小妹貌美如花,可称得上倾国倾城,李园愿意献给主人享用。” 李园诚惶诚恐,一头拜在赵欢的脚前,他若头顶长眼,便能看到赵欢的表情厌恶到了极点,这一般是人类在看剑蟑螂、臭虫、耗子一类东西时才会出现的表情。 这些东西活着恶心,拍死它吧却更恶心。 “李……园……”忽然一个声音迟疑着道。 赵欢眯眼而视:“小黑姑娘?” 玄筝站在一条巷中,她先前女扮男装与赵欢在稷下学宫相遇,有过一番交流,当时报出自己姓黑,后来赵欢又得婷儿提醒,方知她是女子之身。 玄筝早前便到,只是没有做声,她看到了李园的全部表演,不可置信的张大了小嘴,似是惊讶又似是想要干呕,下一秒钟她真的开始呕吐起来。 方才李园连连磕头,孙奕和黑肤怕他有诈,皆聚拢拱卫在赵欢身边,这样一来玄筝站立的位置便有了一个空当,说时迟那时快,李园窥中时机闪电出手,一手锁住玄筝的身形,又自身上抽出一支袖箭抵在她的咽喉: “退后!不想她死便照我说的做……” 他还未说完只觉手腕一痛,赵欢在其神未稳时便果决出手,丑剑划出一轮圆月弯弧,李园袖箭撒手掉落于地下。 他转身逃跑,小腿肚上忽中一箭,跌了个饿狗抢屎。赵欢落于他的身旁,一脚踩在他的背上:“这回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园又道:“求生乃是本能,人之常情也,蝼蚁尚且偷生,况且李园人哉?” 赵欢脚上加力:“‘人’之常情也,你是人吗?怎么我记得似乎是狗?” 李园便马上接道:“是狗是狗!李园就是主人脚下的贱狗。汪汪,汪汪汪汪!” 玄筝再次跑到一旁狂吐起来。 赵欢见此冷笑道:“这可谓人至贱则无敌,难道留你性命,恶心别人?” 李园心思急转,忙道:“主人,那个‘别人’不是常人,正是当代的墨家钜子!” “什么?什么什么?”赵欢心下暗惊。 李园忙献媚道:“主人,小人有灵药可用以控制此人,半个墨家便拿捏在手。” “就像云央那样?”赵欢冷冰冰反问,“事到如今你还想着害人,看我不把你削成人棍!不,是狗棍才对!” 赵欢手起剑落,便又有一个高声道:“住手!” 却见一条巷中浩浩荡荡来了一大队人马,倏尔分立两侧,自后走出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赵欢见到对面的人便是一奇:“太史高?” “赵欢?”太史高显然也没想到这抓住李园的,正是公子欢本人,“子欢公子,你我之间的仇怨改日再结,这个李园害得太史家绝后,我却一定要将他带走。” 赵欢对太史高素无好感,又有王卷的仇恨在先,于是冷冷道:“我若是不给呢?”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太史高拍拍手掌,便见一名壮汉双手提着一个手脚绑缚的黑衣少年,嘴被布条勒着无法发声,正是易钗而弁的楚墨小钜子——玄筝。 “小黑?” 太史高道:“如要此女无恙,便拿李园来换。” 李园听了,整个身体猛颤:“不可以,不可以……” 赵欢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李园,一时犹豫不决。 李园见他动摇,便冲太史高喊道:“此女是……” 喊道一般却被黑肤一脚踹在腮帮子上,下巴几乎脱臼。 太史高则回头狐疑地看向玄筝,眼神一凝,赵欢立即接道:“她是我妹。” “你妹?” “你妹!” 赵欢心里反骂一句,嘴上却道:“没错。” “公子欢乃赵惠文王幼子也,我怎么不曾听说过你可曾有妹?” “认的,不行吗?刚刚认的。” 赵欢不耐烦翻个白眼,道:“我给你换,李园给你,你快放人!” 双方交换人质,赵欢命黑肤扛着玄筝,一行四人先回府邸,走前问太史高道:“你打算如何处置李园。” 太史高道:“管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园一听忙又将方才献媚赵欢的一套向太史高拿了出来,却被太史高一脚蹬翻在地。 “这样啊?”赵欢指尖婆娑着自己漂亮的下巴,“劝你早早杀了,不然必遭反噬。” 李园听得大怒,狂骂道:“赵欢你个直娘贼!狗生猪养王八蛋,你知怎地,太史云央早被我玩了,那滋味啧啧……” 他正说着,突觉两道杀意的目光直盯着自己,太史高幽幽道:“云央可是我的亲妹……” “没有没有!”李园自知失言,忙磕头解释,“我那是编瞎话故意气那赵欢。呜~~”却被太史高抽起一脚踹在下体,痛得化为一声悲鸣。” …… …… 一座阴森的暗室之内,李园被赤身绑缚在一个×字架上,沾了水的牛皮鞭子抽在身上便是一道吓人的血痕。 太史高抽得累了,将鞭子交予随从,来到李园近前。 李园神情萎顿,口中喃语:“求你杀了我吧。” “想死?” 太史高冷笑:“没那么容易。你害我那小儿断了子孙根,我便也要教你断子绝孙!” 李园骇得一个寒噤,太史高继续道:“如此还是太便宜你了。” 他拍拍手掌,暗室洞开一道铁门,刺眼的白光中鱼贯而入一队赤条条的横肉大汉,太史高也将衣衫小衣尽除,阴岑岑淫笑起来。 “不,不,不——” 一声撕心裂肺、凄厉回肠的嚎叫响彻了整个螭园。 …… …… 临淄城外十里,一个三十余人的驼马商队迤迤而行,为首的一名青年男子从容惬意地跨坐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其身着利落短衣,身材秀挺俊拔,脸型棱角分明,五官冷峻明晰,唇上留着浅浅的八字须,嘴里玩世不恭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旁边矮马上的一名葛衣老仆伸臂前指:“少主快看,临淄城已经遥遥在望了!” 青年人手搭凉棚,展目眺望:“想当初我化名吕仲,与子欢驾八骏,御风而来。我此番辗转陶丘城,也是化名吕仲,旬日间拉起了这支队伍,虽与原来的商队无法可比,却也网罗了多名能工巧匠,精干能手,有这几人使唤,也好为子欢的大业助益。老西门,随我巡视一番。” “诶。” 两人圈带马头,巡至队末,便听一个脆莹莹,甜丝丝的声音问道: “吕仲大哥,西门老爹!敢问到临淄还要多久?” 吕不韦还未开口,老西门便抢先答道:“嫣嫣姑娘,前方不到十里就到临淄城了。” 循声现人,但见商队末尾缀行的驴车上坐着一个略嫌拘谨的年轻女子,虽然身着粗布麻衣,忽然略一抬头,却是生的出水芙蓉般清丽绝艳,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脆,美眸楚楚,就如同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 嫣嫣欠身为礼:“这回亏是遇见了吕大哥和西门老爹,好心收留了我,一路上又承蒙照料,不然我一个人可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摸到临淄。” 这位嫣嫣姑娘轻轻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迹,虽是极平常的动作,举手抬足亦使人动魄惊心,正可谓是丽质天生就,目波自含情,久视之下必起邪念。 西门老爹道:“姑娘说的是哪里话,像你这般的美人怎能一人长途行旅,若是碰上贼寇山匪岂不危险。” 饶是以吕不韦阅历之丰,亦是不敢看她太久,朗声道:“嫣嫣姑娘放心,到了临淄城我便遣几个人手帮忙打听,你一定可以找到你哥哥的。” 李嫣嫣不知为何一阵没来由的突然心悸,眺望的眼神中秀眉微蹙: “但愿,会如此吧。” 160.第160章 马上撩妹 赵欢自乱巷中而出,一行四人三马直奔赵公子府。 临淄城自齐国复国之后,已经安享了几十年的太平,如今乱象肇生,寻常百姓皆紧闭门户,冬日的萧索中一片人心惶惶。 为乱的说是墨者,依赵欢看却大有后世武侠小说中“丐帮”的感觉,低阶墨者麻衣草履,不仅形象上同丐帮弟子相似,而且两者的规模都很庞大。墨学为天下显学,在平民中间本就信徒众多,尤其近年来公羊钺降低了选拔墨者的筛查标准,又使得这个数字爆炸般增长起来。 老公羊有心中兴齐-墨,所以很注意经营墨家在百姓中间的影响——施以粥食,再授予信仰,墨道人心,也是这些苦哈哈们对于这乱世道的最深刻的诉求。 这些信徒平素隐于市井街巷,如今见钜子聚墨,竟是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向着稷下方向聚集过来。好在墨者的纪律意识极强,又并不针对寻常百姓,虽与官军打得不可开交,战到此时,倒是秋毫无犯,与民无损。 然而,赵欢深知一旦冲突真正发展为暴乱,人性的阴暗一面便会显露出来,纵是墨家弟子能守住底线,也无法排除有人会浑水摸鱼,趁火打劫。 但事情发展到此时,墨家却也是退无可退,刺王杀驾的罪责虽大可归于李园,但聚众作乱却无法用简单的误会来搪塞解释,没有一个君王会允许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有一支这么庞大的隐形势力。 后来韩非著《五蠹》,便以“带剑者”为国家的第三蛀虫,所谓“带剑者”指的便是游侠、墨者之流。 尤其是墨者,若说游侠是个人行为,到头来终是散兵游勇,墨者却是有组织、有纪律、有理想的战斗单位,只需钜子一声令下,赴汤蹈刃,虽死亦不旋踵。 齐-墨的组织已经崩坏消解了这么多年,聚墨鬼鸢一出,墨众四面八方而来,难道能说这都是公羊钺和李园的功劳? 不是的,乃是墨者天生就有反叛的基因,他们都在等待着这声召唤,而且已经等了很久。 “墨家女钜子?钜子也可以是女人的吗?” 赵欢不禁心中纳罕,低头下视,现在这牵动万千事端的要紧人物可就横在他的马上呢。 “赵欢,你快放我下来!” 玄筝被反绑着手臂,不断地挣扎着,赵欢仅仅是解去了勒在她口中的布条,却并未解开缚在身上的绳索。 赵欢驾马轻疾,有扶摇功法助益,有经过这些日子的练习与适应,他的马术进步很快,此时驾马亦不需马镫,虽是又增加了一位便宜乘客,却也能够应付自如。 “劝你老实一会儿,到了地方自然放你下来。你惹出来这么大的乱子,这些许的委屈便受不了了?” “到了地方?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 赵欢心道这位小黑姑娘虽为墨家钜子,其心智却分明还是个未脱天真的花季女孩,我且吓她一吓,好叫其铭记这次沉痛的教训,想着便轻笑一声: “到哪?还能到哪?墨家为乱,自然是将你这首恶送到齐王面前邀功领赏。” “什么?不可!今日之乱明明是李园所酿,非是我墨家之错,那日与你交谈,还道你颇有些见地,没想到竟也是昏聩如斯!” “小黑姑娘差矣~先前斗阵比试,不知是谁在暗助李园,你身为钜子,识人不明,用人不察,焉能说没有任何责任?” 玄筝的挣扎停止住了:“不错,这是我的错,要不是我轻信李园,又把墨家的机密之物‘聚墨鬼鸢’交给了他,又怎么会有今日之事?” “好吧赵欢,有什么罪责我一人来担,与众多的墨者无干,他们才真真正正都是受人蒙蔽的啊。” “哟,铁肩担道义,罪责一人挑,精神可嘉,不错是不错,可是就怕这责任你承担不起。” 玄筝道:“我是齐楚两墨的共同钜子,有墨子先师的指环在手,如有号令,天下墨者莫不相从,也承担不起?” 赵欢则又道: “刺王杀驾,君王一怒,流血千里,伏尸百万。你道齐王发善心,会因一两人出来担责,便不迁怒于众?况且墨者之患已现,难道统治者岂会坐视不理?到时候搂草打兔子,墨翟老人家的徒子徒孙们都得遭殃。若酿成匪患,苦的又是百姓;若国中暴乱,引得他国来攻,千万黎民便会流离失所!墨家自诩非攻,空谈兼爱,却酿成人间惨剧,只因为他们有个好钜子啊!” 玄筝虽觉闯祸,却没有想得这么深远,赵欢为了吓唬她,又是万事都从最坏处说,玄筝一时间心神大为震撼,整个身体竟是僵硬不动。 “赵欢,你有何法可解?” 良久,她才颤着声音问道:“你既能说出这番话,便一定有可以破解之法,对吗?” 赵欢默不作声,心道这女钜子倒也还不太傻,只因他下一步所考虑的便要因势利导,化解今日之祸事,但嘴上却继续恐吓她说: “无法可解,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是必死之局。” “你骗人!不会无法可解的!不会的不会的!” 说着马上玄筝又开始剧烈挣扎起来,这回她动作颇大,连马儿也被弄得一声嘶鸣,差点惊了蹄子。 赵欢忙紧握缰绳兜控马首,心中一气,手起掌落:“老实一点!” “啪”的一声明亮脆响,赵欢一巴掌拍在了女孩儿“前凸-后翘”的“后翘”之上。 他本就一时心急,这下打得颇为使力,连自己的手掌都给震得麻酥酥的,玄筝挣扎的身体登时僵像被闪电击中,好几秒钟不见有所动静,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你欺负人——” 今日她被一番连篇带吓,本就满心委屈,此刻又被侵犯了女孩子家那外人绝对碰不得的部位,情绪竟是大河决堤一般都爆发了出来。 赵欢表示,自己绝不是趁人之危有意为之,当然也因这位小黑姑娘的长相也太过抱歉,纵然是经过了稍许易容修饰,想那本来面目估计也不怎么样,但回忆其方才那浑圆紧实、弹力十足的手感,赵欢也不得不承认,就一个字:爽~ 要说赵欢倒也算是一颗多情种子,前生今世最是听不得女孩子哭,女孩一哭他自己便毫无办法。 “你别……你别哭啊,小黑……咳咳,小黑妹子,方才啊我突然想到一条妙计,可以破解当前的困局……” 赵欢微微俯身,安慰女孩儿道,把自己心中计划大略说与她听。 “这样能行?” “当然可行。” “你为什么帮我,你不是要……要将我送给齐王领赏吗?”玄筝说着说着又有了哭腔。 赵欢大模大样摇头摆手,就像在驱赶着一群蚊子: “哪会哪会?我既然认了你做妹子,妹妹的事情,做哥哥的又岂会不管?方才那是逗你。” “呸,谁要做你妹子,好生没羞。” 赵欢的态度也很光棍,自问自答: “哦,若不是我妹子的事?我这外人也就没义务插手了,倒真乐得清闲,悠哉悠哉,幸甚幸甚也~” 这下玄筝又着了急,弱弱地道:“诶诶诶,你别啊,别生气啊……” 看到公子撩妹,孙奕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咳咳,余光不能算“视”,左耳进右耳出也算不得“听”,对伐?连黑肤这浑货也都“乖觉”得保持沉默——那叫个凝神静听! 两个人歪头出神,马儿走斜差点撞在一起,两人又同时整肃形容,身心一凛,便听这女孩竟破泣为笑,不由又同时大为惊叹: “公子好手段啊!” 但见赵欢已将女孩脚踝的绳索解去,提纵而起,使其跨坐在自己身前,玄筝虽然瘦高,但比着身材颀长的赵欢仍是差着一截。斯时没有马镫,这么骑马必须要求控马之人的马术极为娴熟,玄筝第一次这样被人带着骑马,紧张之余大感新鲜。 “玄筝玄筝?玄色风筝?倒是诗意得很,是比小黑好听得多。” “筝儿之名乃是取自‘琴瑟筑筝’之‘筝’,不知这‘风筝’又是何物?” “呃,这风筝嘛又称纸鸢,”赵欢故弄玄虚地道,“也是你们墨子先师所作,乃是以一根极细的绳子……” 玄筝听赵欢说起这风筝的原理与制作方法,不由一阵神往,疑问道:“此物既然是墨子先师所为,怎么我却从未听说过呢?” “失传了呗!” “你又为何知晓?” “切,我是谁呀?”赵欢得意一笑:“你是墨门钜子,我嘛,却是鬼谷子的传人,王诩先师的手稿多有提及诸子百家之事,我便是从那里知道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你对百家之道如此精熟。” 赵欢越吹越大,拍拍胸脯:“那是当然,我的师傅嘛,便是……便是孙膑,庞涓、张仪与苏秦呐都是我的师叔。” “骗子!你当阿筝傻吗?孙膑先生距离现在已快百年,你又如何能是他的弟子。” “诶,此事可就说来~话长,从前呐有座山……” 赵欢拿出郭德纲、刘宝杰的架势,把玄筝唬得一愣一愣,三马轻疾,不一刻已经来到质子府的巷口。 赵欢远远便见四名带剑的女子守在自己府邸的门口,行至近处翻身下马,四女同时下拜: “家主!” 赵欢道一声“请起”,辨四女形貌,认出其中有一名是孔瑶自签华阁带来的女剑侍,而其他三人都是这次受训的婢女,堪堪数日,虽不知她们训练的实际效果如何,精神面貌上已经大是不同。 问及徐风护送三女已归,赵欢又道一句“保持警戒”进入府中,穿厅过廊便又遇见外宅、内宅各有一队女带剑女子巡逻,两队队首赫然便是岚音、子燕二女。 赵欢随意鼓励嘉奖了几句,又唤来大丫头青梅,嘱咐其带玄筝到客房歇息,自己则去见了见毓儿,又看了看太史云央与婷儿的状况,正欲和玄筝计议一番,却先碰见了一身武士劲装的孔瑶。 赵欢心知这女刺客头子强势得狠,当先一个颇为心机的抱拳:“孔教习辛苦了。”虽是问候,却也是将主从的名分定下。 孔瑶心思通明,眼神幽幽一荡,却是很意外地接受了这个称呼,阴阳怪气道:“参加一场稷下学宫的大比,便拐带了王后的妹妹与墨家的女钜子,公子也是辛苦得狠呐。” “咳咳,”赵欢一阵尴尬,“这个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云央待我情深意重,玄筝是我刚认的丑妹子。” “那么珠儿呢?” “花副阁主?她怎么样了?” “你说呢?临淄城尽知你和太史华以花珠做赌,大比之上却当众抱走了太史华的姑姑,全然不提您那位花副阁主,我想她现在,应该很开心吧。” 赵欢略一皱眉,他真的很不喜欢孔瑶的这种讲话方式,便道:“花珠姑娘同我的误会,我改日定会再亲自登门解释清楚。”说着闷头而去。 孔瑶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又想起了当初赵王宫里的那位女子对自己的托付,摇头兴叹:“赵欢啊赵欢,你为何总要招惹你不该招惹的女人。” 161.第161章 谁是大英雄 赵欢与孔瑶亦敌亦友,更早有一番纯粹而奇特的肉体关系,然而女刺客面对这份似有似无的感情却显得十分谨慎和克制,仿佛生怕打碎什么似的,浑然不似花珠甚至太史云央那般大胆。 她自来要强,性格倒与太史君玉有几分相似,更是出身曲阜孔门,比着太史家族也丝毫不差,但是命运迥异,有若云泥。这个时代,女人天生便是男人的附庸,她生为女子,却自有一股为天下女人鸣不平的气概。 赵欢说了,女人可顶半边天呢,女人可以当将军,做宰相,甚至可以封侯封君做大王!她为赵欢的这种奇思震慑,又为其对女人的尊重所感,是以为他训练众女颇为用心。 方才二人话不投机,感慨之后,孔瑶更是大为撇嘴:“花心大萝卜,老娘为你忙里忙外,还不让说话了?”话方出口,便心中自问一句“你当面怎么不与他说”,一番思量,觉得自己对他竟是越发迁就,不得便是心头一惊。 赵欢也心知能让这只凤凰做到这一步已是极为不易,但是忧心墨家之乱,又不想在花珠的事上过多纠缠,言语之上便也没有顾及许多。 照面匆匆,赵欢一刻不停地来到玄筝暂住的客房,屏退了门口的两名婢女,敲门三声无人应答,不由得便是心头一紧,推门径直而入,竟然不见玄筝的人影。 他先前特意暗嘱大丫头青梅,命两名婢女门口守在门口,名为侍候,实际却是让她们看住玄筝,莫不是这位墨家的女钜子施展了什么上天入地的妙法,短短的一会儿便白日蒸发了吧? 赵欢正惊疑间,忽听背后一个声音:“赵欢,你答应了我,定要说话算话。” 赵欢闻声转身,便见身后站着一个面貌陌生的妙龄女子: “你是……玄筝?” 女子则黛眉一抬,盈盈扬起下巴:“怎么,认我不出了吗?” “认不出了认不出了。” 赵欢连连摇摇头,不禁惊起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但见这女子清汤挂面,散发披肩,全身上下毫无饰物,五官确实与玄筝有九成相似,却是眉舒目展,清丽非常。 她身上穿的还是那套素色布袍,个头虽不像婷儿那么高挑,却有一种独特的轻盈感觉,再配上深衣广袖的宽大袍子,让人生出下一刻便有可能会御风而去的奇怪幻想。但她一举手一抬足,便又莽莽撞撞冒冒失失,倒还是那个黄脸青年的感觉。 原是方才她在侧间的铜镜处除去易容,敲门之时正在撕去嘴角胶合,不便言语,赵欢乍看之下也才寻她不见。 “哈哈,原来丑妹儿非丑妹儿,倒是个美人胚子。” “嘿嘿,来来,你随便坐,快将你那法子详细说与我听。”玄筝见他夸自己,傻笑一声招呼道,赵欢听得一阵无语:这里似乎是我的家吧。 玄筝对于自己的反客为主丝毫未觉,左顾右盼地走向里处,赵欢则眼神向下,又落于袍下丘峦隐伏的后翘之上,也不知有意无意,玄筝突然间背负双手,恰恰挡住了他贼兮兮的视线。 两人宾不宾、主不主地坐下,赵欢还未开口,玄筝便又道: “你的办法究竟行不行?方才我想了许久,竟是许多细节都无法打通呢!” “放心放心!” 赵欢拍拍胸脯:“有大哥做主,丑妹子把心放进肚里便好。” “呸,趁人之危,不为君子!再说,心脏明明在胸口,又岂能放进肚里?再说再说,我长得有很丑吗?” 玄筝啐了一口,连珠炮般说着,在草席上却不自觉挪动了一下小屁股,皱皱鼻子芊芊一指点向赵欢,“况且我方才问起你的婢女,今年你才满十六,”又翘大拇哥指指自己,“而本姑娘业已十七,”拍拍手掌摊开来道,“焉能认你为兄呢?” “呃,这个我……” 赵欢一阵语塞,他虽心理年龄比玄筝大了十岁不止,穿越以来虽然外表没变,气质也渐为成熟,练了扶摇策后骨骼肌体得到进一步提升,怎么看都不像十六七虽的样子,但这“户口”年龄嘛,确实只有十六。 赵欢颇不要脸道:“我改小了。” 玄筝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什么?年龄,也是可以改的吗?” 赵欢无奈地轻撩了下额前的几缕发丝:“唉,你也知道,我们生于君王之家的,会有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与不易啊。” 他言止于此,喟然一叹。 玄筝看得一阵皱眉,不禁心想:“他看说的真真切切,我是信呢?信呢?还是信呢?啧啧,看来这个赵欢也是遭遇多舛,看他文韬武略样样都懂的样子,想是佯作纨绔,内心也并不似外表那么玩世不恭吧。” 赵欢则道:“所以呢,你记住我比你大,就对了。” “哦。” 玄筝已经又被唬晕,雾煞煞地吱应了一声,虽是觉得不妥,见赵欢黯然神伤的模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赵欢接下来则将他的计划详细道出:咱们——便这般这般这般…… 玄筝听得眼眸渐明,其实她本身的智力天赋颇高,只是自小被爷爷宠惯着,于是情商上便显得有一些弱。此时联系事情的前后关系,玄筝却是有些回过味来: “赵欢这个计划,不是在捉住自己之前就打定了主意?甚至已经有所安排部署,那么先前马上的一番作为不就是纯粹为了吓唬我吗?” “这个大骗子!” 玄筝的心中一片豁然开朗,方欲脱口质问,终于也记起现在是自己有求于人家,为了墨家之大义,也不得不强行按下本性委曲求全。 赵欢对女孩眼神的变化倒无察觉,依旧大义凛然地侃侃而谈,当他背身的时候,玄筝则忍不住朝其大做一个鬼脸: “哼,吓唬我也就算了,还敢打我的屁股,打打也就算了,还真下得去狠手,到现在人家那里还热烘烘的生疼!这家伙,将我打哭还嫌不够,还强迫我认他做了哥哥,这才肯假模假样地将计划道出。” “这个大大大大,大坏蛋!!” 她这边正自己忙着运气,赵欢则忽然在其呆滞的眼前打了一响指,脚踏桌案,一手叉在腰间,一手高扬兴怀: “如此,墨家无恙,临淄百姓亦无恙,正可谓两全其美。不过这一番折腾,你大哥我可是出力不少,罢罢罢,谁叫我便是天生的仁义之人,为了你这丑妹,为了墨家和黎民苍生,虽千万人吾往矣,我便来做这一回大大大大,大英雄!” 162.第162章 稷下留名 赵欢与玄筝计议己定,如今最关键之处便是要与墨家的高阶墨者们接上头。 事不宜迟,玄筝重新易容装扮,虽不似先前那样形貌大变,只以树胶在眉眼嘴角处一番修饰,略微的改动已是判若两人。 赵欢在前,玄筝在后,两人径直来到门口,徐风、孙奕、黑肤三人已经牵马待命。赵欢把三人叫到身前,下令部署他们分头去寻,话刚说道一半,便听身后的玄筝不耐烦问一句道: “哪用如此麻烦?” “咦,莫非你们墨者之间,有什么可以互相联络的妙法不成?” “这个倒是没有的。” 赵欢正欲丢去一个白眼,玄筝又道:“不过寻常墨者没有,他们的钜子却有。” 一边说着,玄筝便从袍中取出一个檀木坠子,托在手掌心道:“此物乃是我的独创,名曰‘百里寻香丸’。” 赵欢细辨此物,但见这坠子一端系着红绳,直径一寸左右,略成圆形,紫红色中略略泛出金光,通体散发出来一股奇异香味。 赵欢才伸出指尖略微一碰,便觉这木坠竟是一阵的自发震颤,不由惊奇道:“这里面装着何物?” 玄筝颇骄傲道:“我制作此物,灵感乃是得自西南巫族的控蛊之术,里面关着的呢,是一种叫做‘金翅人面蝽’的小虫子。” “金翅‘人面’蝽?” 玄筝点一点头:“对的,这种虫子背上的花纹酷似人脸,不但可以活到十年以上,还自有一股灵性,若将雌虫雄虫分开,说百里有些夸张,十里之内必可循着气味找到同类。这种虫子极为稀有,我一共向巫族的小蛮女讨要了五只,三雄两雌,制成木坠五丸,送了公羊长老一丸、仲连师叔一丸,我则自留三丸。现在嘛……” 玄筝的眼儿一转,将檀木坠子拍在赵欢手心:“现在只须你将其用力捏碎,另外两虫自起反应,他们剖开了坠子,便可跟随小虫找到这里来。” “当真有这么神奇?” “哦。” 赵欢将木丸拿捏在手,几名家将也都好奇地围拢过来,玄筝见他们男人聚在一起,则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你闻这檀木坠子,味道香吧,其实这不算什么,若是将其捏碎那气味才叫好闻。” “哦。” 赵欢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主从四人略站成一个小圆,俱是低头下视,探鼻深嗅。 赵欢指尖使力,只听喀吧一声脆响,噗地一下浆液迸射,糊了一手,他方才觉出手感不对,紧接着便是一大股侵魂夺魄的滔天恶臭扑面而来,四个的上半身同时向后一仰。徐风身形提纵,向后瞬移几乎一丈,以手抚膺大做干呕;孙奕一个旱地拔葱,一连十几个后手翻,一脸苦相犹自惊魂未定;黑肤则一口气奔到了巷口,粗厚的大手不断扇风,只为呼吸一口新鲜气体。 要说最惨的,还是赵欢,他方才离得最近,吸入的气体也最多,那臭源又是他的手掌,简直是躲无处躲,避无可避,被熏得直欲昏厥,忙闭气运功,犹是眼泪鼻涕直流而下。 他顿时醒悟了:所谓蝽这种生物,特么的不就是臭虫么?! 人乃万物之灵,这“金翅人面蝽”背负人面,更是堪称臭虫中的王者,臭出天际的臭王之王! 再看玄筝则早就站的老远掩好了口鼻,连连拍手笑弯了腰:“哼,让你总欺负人,我便也将你作弄一回。” “啊,这死丫头!”赵欢大怒,颇不讲卫生地以袖头将眼泪鼻涕一擦,飞身便奔至玄筝所站之处,要将手上的臭浆抹于她的身上。 玄筝见此大惊失色,尖叫一声左闪右避地跑开,赵欢心中虽气,却也是以吓唬为主,二人你追我躲,尖叫不断,惊险连连。 不一刻,忽有一个粗沉的声音飘至:“阿筝,你在作甚?” 说话间便有一人插但赵欢和玄筝之间,张臂将玄筝护在身后,张目质问赵欢:“你却又要干甚?” 赵欢看清其面貌,忙收住身形,躬身一拜:“鲁前辈,我……” 玄筝从这人身后探出个脑袋,吐舌道:“鲁师叔,我们……正做游戏。” “都什么时候了,还做游戏!” 来人冷哼一声,正是人称“东海千里驹”的墨家隐士——鲁仲连。 赵欢唤侍女取清水净手,闻见一股相似的恶臭,但见一支乌黑白花色的小虫飞落于地,泛出金光的鞘翅倏然一敛,其上花纹收在一处,可不正似是一张人脸。玄筝上来将其踩死,又捧起堆土盖于其上,四周的臭气才算是消弭了几分。 原来这“千里寻香丸”的正确用法便应是用脚踩碎才对,之所以让赵欢用手捏碎,只不过玄筝为了报那一巴掌的仇,故意作弄他的。 “公羊长老呢?怎地他没有来?”玄筝问道。 鲁仲连道:“他仍在稷下学宫前抵抗官军,劝止墨者,特让我出来寻你踪迹。” 玄筝哦了一声,紧接着将赵欢所说的法子讲于鲁仲连听。 鲁仲连皱眉思索片刻,抬起头道:“因势利导,借力打力,小兄弟此计甚妙,除此法外,不作二想。” “哪里哪里,我这不过是瞒天过海,浑水摸鱼罢了。”赵欢摆摆手道,“我引来那些公子哥们前去为守军‘助战’,守将必然会投鼠忌器,便正是墨家破城之机。今日之祸既然自糊涂之处而生,亦当向糊涂之处了结。” “唔!瞒天过海?投鼠忌器?小兄弟妙语连珠,令人赞叹不已。” 赵欢再拜一下:“前辈言重了,还前辈请出城前后都约束好墨者,不要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鲁仲连道:“我墨家以兼爱为宗旨,从来与民无犯,这个小兄弟大可放心。” 赵欢道:“墨众出了临淄城,要往何处去呢。” “敢问小兄弟有何建议。” “行至一安全地带,就地解散,撒入市井山野,抑或出走别国,便如同泥牛入海,再无可寻。” “什么什么?我们好容易聚集了这么多墨者,难懂却要将他们解散吗?”玄筝问道。 鲁仲连沉吟良久,道:“便应如此。” “敢问小兄弟这番为何助我墨家。” “不想李园奸计得授。” 赵欢马上接道,想了一下又道:“也不愿见义士蒙难。” 鲁仲连道:“小兄弟深明大义,这番恩情我墨家定会铭记在心。” 与这名声在外的高士对话,赵欢顿觉自己的思想境界也提高了一个层次:“能与墨家义士共事,乃是赵欢的荣幸。” “喂!”玄筝又探头探脑的一声,“这个给你。” 赵欢被她抓住手掌,只见其又塞过一个坠子,不由身上一个哆嗦,挥挥拳道:“死丫头还没闹够?” “凶什么凶?”玄筝嘟嘴眯眼向其吹出一个鬼脸,“谁让你现在用了?不要拉倒,还我!” “切,送出之物岂有收回之理?”赵欢说着便将这木坠纳入腰间的口袋。 几人分头行动,鲁仲连和玄筝去通知聚拢墨众,而赵欢则驱马来到签华阁前的空地广场,却是无心登阁拜访,更加没有时间去处理花珠的事情,只是因为田换月赌气要去召集她的追求者大军,所定的集结地点便是签华阁前的开阔地带。 还隔着老远,赵欢便见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俱是锦衣华服,骑着高头大马。齐人好车不好马,这些纨绔公子以前所攀比的便是驷马高车谁家的更加华丽宽大,但自从听闻赵欢驾八骏御风而来,这些公子顿觉自己玩得low了,却又不敢像他那样僭越违制。 正不知怎么填充这段心里空白,这时便又听说,这赵欢带着一帮凶恶家将纵马长街,威风八面,骑马之风顿时在临淄城的纨绔中间兴盛而起。 赵欢来到近处,惊讶得发现李斯与韩非也赫然在内。 “啊!是两位师兄,你们怎也来了?” 赵欢问一句道,他被荀况收为弟子,好友三人更成了名副其实的同门,说起话来又多了一分亲近。 李斯苦笑道:“本来夫子嘱我们莫要趟这浑水。可是子非见是换月公子亲自相邀,便非要来,我拗他不过,这才被一起拉来,” “哦?竟有此事?哈哈,莫不是子非对那换月公子也抱有想法?” 韩非张口结舌,倒先红了脸。 赵欢看他定是被自己说中,想着这位集法家之大成者也有凡俗人的七情六欲,不禁甚感其趣,心怀大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人之常情也。” 韩非咕哝一句:“子欢被带坏了。” 三人一齐大笑,引来一人注意,便听一声娇喝:“赵欢,人我带来了,你还有何话说?” “有何话说?我还能有何话说?”赵欢耸一耸肩。 “知道了你换月公子名头响当当呗。” 赵欢笑一句道,便驱马来到众人之前。 田换月本来心里憋着口气,谁知赵欢竟然不与她相争,撂下轻飘飘一句,难道这便是自己辛苦奔波了半日所换来的吗? 田换月只觉一股不甘,心中更气。 却见赵欢将手指放在口中打了个尖锐响亮的唿哨,当时唿哨之法为胡人牧民所特有技法,齐国居于海滨并不常见,众人的注意力顿时便被吸引过来。 “诸位兄弟!今日墨家生乱,临淄城的安危悬于一线,赵欢虽为赵国质子,然也不愿看到临淄沦陷,庙堂蒙羞,适逢其时,自当当仁不让,愿与诸位兄弟一同平靖墨乱!可有志同者耶?!” 李斯、韩非当先便领头一声大呼:“万岁!” “可有志同者耶?!”赵欢圈带马首,在众人之前循了一个来回,又拔剑指天,剑鸣声中再次高声问于众人。 众人又齐齐是一声:“万岁!” 赵欢一扥缰子,这批雄健的阴山骏马前蹄腾跃直立而起,马首方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凌空调转: “但有血气者就跟我来,乳臭未褪者便回家去。国家养士百二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啊!” 这句口号偷师于那个写出《临江仙》的明朝杨慎,可谓是太有号召力了。 赵欢又用上激将之法,这些平素飞鹰走狗的纨绔公子们登时便炸了毛般肾上腺素激增。 赵欢一马当先,众公子和他们的门客紧随其后,浩浩荡荡驰援稷下。 话分两头,鲁仲连和玄筝命令墨家强着断后,墨众渐次从稷下学宫附近退出,合为一股。 只有老公羊听了他们所道的法子坚决不从,认为堕了墨家的士气威风,无论如何不肯离去,竟是发了狠般要玉碎全节。鲁仲连佯作与其并肩作战,窥其背部瞬间的空门大开,起掌将其击昏,才将他拖走。 墨众自西南向东,公子大军则自东南向西,很快便在临淄的中央大道上发生了交锋,略一接触,墨家竟是被打得大败,被迫沿着中央大道向南门逃窜,士气大振的公子大军紧随其后。 长安十六骑合兵一处,赵欢一记手语暗命:“圈马!” 十六匹神骏同时纵马而出,将诸公子的马群掠于其内,暗暗调整控制着他们的马速与阵型。 这便是草原牧民的“圈马之术”,两个好的马师便可以圈赶上百的马匹。 这些公子哥们平日坐惯了马车,马术不精,控制力本就有限,十六骑中除了徐风不善此道,其余又都是上好的马师,不一刻便成为战场上的真正主导。 在他们有意引导之下,墨者的军中与公子军一直保持着微妙的黏着关系,两者互相裹挟来到了南门之前。 南门守将重甲劲弩,早已做好了充足的防御准备,远远一见这个情况却傻了眼。 “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箭!”南门守将大呼下令。 展眼眺望,上将军的女儿、太师家的公子、司徒家的侄子、国尉的小孙孙……这哪一个蹭破了点皮都够他喝一壶的啊! 这仗还怎么打? 城门守将久居国中,心思自然通达,很快便权衡清楚了其中利害,干脆下令只留半数士卒继续守城,另外半数插入到墨者与公子军的中间保护。 公子大军叫喊声震天响,就是不见有什么实际的杀敌举动。鲁仲连干脆令一队高阶墨者摆出一个明鬼小阵,化为几多云团与前来助战的守军虚实相应。而墨众主力则猛攻城门。 城门自内向外本就易于攻破,城门的守军又少了一半还多,一时三刻城门被攻破洞开。 墨众逃窜出城,公子大军连追出二十多里,这才志得意满地凯旋而归。 齐王闻讯大喜,派大军前去追杀,却已不见其踪影。 齐王田法章当晚专门在稷下学宫设宴,嘉奖平乱有功的众人。 居首一人的便是关键时刻出手救驾,又率领公子军驱逐墨者的赵公子欢。 齐王对其本就观感颇佳,为表彰其功勋,表示愿拜其为齐国客卿。 公子欢诚惶诚恐,不敢接受,齐王思忖再三,改授其为“郎”。 所谓“卿”者,在先秦官制中是极高的官职,像秦国的司马错、张仪当政期间,其官职便是“客卿”。战国时期,他国公子被拜为别国客卿的比比皆是,若赵欢接受“客卿”的官职,则必须要为齐国尽谋尽力。 而所谓“郎”者,则是指君王的类似禁卫军统领一类的官职,赵欢身为赵国质子,自然无法为齐王统领禁卫军,所以这个“郎”只是个“虚衔”。 赵欢却之不恭,便半推半就地谢恩接受下来。 宴毕回府,当街有六个孩童拦路,黑肤刚想呵斥驱赶,赵欢则认出六人正是白天为其摆阵的六名军僮,于是笑道: “你们有什么事?没领到赏吗?可是家老刁难,还是嫌赏赐太少。” 六名军僮齐齐下跪:“我们想追随公子,愿公子收留。” 赵欢思及六人小小年纪便同军阵,资质不差,若得一番培养将来说不定也可独当一面,想着却是心下一笑:“六个人?莫不是冯锡范的‘六合童子’吗?” 于是拍一拍手:“好,你们便留在我的身边,平素演阵也方便许多。” 六人闻言连连磕头,大呼主人。 赵欢想起一事,问道:“不过你们是稷下学宫的人,不用与学宫方面有所交代吗?” “呃……” 六童语气一滞,个头最小的一个小大人般说道:“主人是荀夫子的爱徒,向学宫要人,断无不允之理。” 赵欢的表情也是一滞:“好啊你们,先斩后奏将我一军!自是府上的人,赏钱减半,还到那个叫婷儿的姐姐之处。” 六童子初听还道公子欢发怒,听到后半截却又是大喜:“谢过主人。” 一行人重新上路,才走出几步,便又听一童子之音呼唤:“子欢公子——” 赵欢一奇:“怎么?六个不够,又来一个?我公子府已成‘失足妇女救护所’,难不成现在又要变成孤儿院不成?” 赵欢回头便见一个身着儒袍的学童气喘吁吁而来,双膝跪地一个叩首,又将一锦盒拖于手上:“公子,此乃稷下之玉,乃是大比首名的奖品。是学宫让我送来与公子的。” 赵欢打开锦盒,但见这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美玉,莹润剔透,堪称绝品。他从童子手中接过,却觉这手中之玉突然之间黯然失色,其上生出一阵凄惶不安的感觉。 原来是他身怀荆山玉这样的玉中皇者,还有“泥狠剑”这样的石中霸主,这小小的羊脂玉的气魄自然被欺凌得厉害。 赵欢把玩着惶恐的美玉,轻轻一笑:“一游戏尔~” 说着便随手将它抛给了六童子中的其中一人,两名童子同时吓了一跳。 赵欢已经转身上马,扬起鞭子指点着天空,放声又是一句:“一游戏尔!” 在这大争之世,所谓的稷下大比,再怎么盛大,也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游戏吧。 来日扶摇公子大出于天下,这小小的大比首名又算得什么?真正的传奇才刚刚开始! 一波三折的稷下大比终于结束了,赵欢终究没有能够连夺三魁,名冠稷下,但稷下学宫却也以某种方式留下了他的姓名。 几千年后,考古学家清理稷下学宫遗址,自地下挖出一道断碑,碑文如下: 时维冬月,岁曰丙申; 稷下兴比,王驾亲临; 时有白虹贯日,墨者生乱; 当此危急,赵质子欢者出,击矢救驾,亲率家将十六,并临淄公子门人三百余众,驱逐诸墨于博山之北; 齐王大喜,欲拜为客卿,子欢不受,遂授其为郎,因其得功于稷下,时称稷下欢郎。 163.第163章 痴盼恨嫁女 签华阁,铜镜里的花珠一身红妆,小麦色的肌肤熠熠生辉,玳瑁头饰将葱茏的黑发拢起,又瀑布样乍泄于地,宛如一大簇怒放的花。 听闻子欢哥哥已经杀入最后的比试,小姑娘的心里欢喜而又忐忑:自己果然没有看错,欢郎可不是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却是经天纬地的麒麟之才呢! 可是…… 自从上次他自签华阁离去,就再也没送来只言片语,赢得稷下大比之后,他真的会来迎娶珠儿吗? 自己上次莽撞发问,惹恼了欢郎,可是他怎么连人家一个解释都不肯听? 子欢哥哥情深意重,定是怕珠儿会抢了灵毓姐姐的大妇地位,哼!好稀罕的吗? 做大妇便要管这管那,人家才不要做哩,只不过想他用好听话儿哄一番开心,子欢哥哥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不对不对,欢郎聪慧如此,他的心里也一定是知道的,他一定清楚珠儿不是那样虚荣善妒的女子。人家的心和他贴得如此之近,难道他感受不到吗? 对对,感受的到的! 可是可是,这些日子他为什么就不来看看珠儿呢? 是了是了,定然是为了上次的事小施惩戒,男人嘛,总是想要强势一点,非要人家等他等得痴了疯了魔了,傲娇气都熬干了,他才过来天恩赐福般地迎娶人家,哼,这只大尾巴狼! 不是的不是的,子欢哥哥又岂是如此的心机小人? 兴许是他想给珠儿一个惊喜吧。 到时候人家都等绝望了,他才突然出现,带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招摇过市,珠儿定会惊喜晕的,定是的定是的! 定是如此! “花副阁主,出事了出事了!”一名婢女边跑边大呼道。 “什么事?” “李园刺王杀驾,墨家做反,现在整个稷下学宫都乱了。” “什么,子欢哥哥有事吗?可有受伤?” 那婢子道:“子欢公子关键时刻出手救驾,现在正在追捕李园。” “那就好,那就好……那么最后的比试,是谁赢了?” “呃……”婢子顿了一下道,“这不好说,子欢公子打败了李园,却比他先跳下擂台,婢子不知道这个结果要怎么算。” 花珠的烟眉凝皱片刻,倏尔一展而开:“当然是子欢哥哥赢了,他明明就已经打败了李园,再说李园刺王杀驾,比试焉还作数?” “子欢哥哥果然赢了!” 花珠满心欢喜,那婢子却表情犹豫,似是言犹未尽。花珠道:“姐姐,还有什么事吗?” “啊,这个……” 婢子道:“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子欢哥哥的事?”花珠问道。 婢子点头:“嗯。” “你说。” “是这样,我观战之时离的位置较远,也不只发生了什么,就见……就见……” “就见……子欢公子当众抱走了太史姑娘。” “什么!”花珠一声大讶,“太史姑娘?哪个太史姑娘?” “就是王后的妹妹,太史云央啊。” “云央姐姐?”花珠皱起了小眉头,“她什么时候和欢郎在一起的?” 那名婢子颇为担心地看着花珠,试探一声:“花副阁主……” 良久良久,她才幽幽一叹:“唉~罢了罢了,谁让珠儿爱上的便是一个天生风流的公子呢。还好,云央姐姐性子极好,又与珠儿熟稔,又便宜了那只花心大萝卜,哼!” 花珠皱了皱鼻,嘟起了小嘴,忽又被镜中自己的样子逗笑。 又过得一时三刻,签华阁的侏儒管事孟孙无常敲门禀报:“珠儿姑娘,不知为何,咱们阁前多出好多锦衣华服的士族公子哥儿哩!” “是吗?孟孙大叔快带我去瞧瞧。” 花珠与孟孙无常一起登上签华阁顶,展眼但见楼下黑压压的一片,怕不有几百人之多,都是骑着高头大马,出了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外,还有一部分衣着粗陋、面貌凶鄙,想是他们的门人亲随。 “快看!是子欢哥哥家的那个黑将军。”花珠展目而望,只见沿着通向签华阁的小街上骑马行着几人,其中最醒目的就是身躯庞大的夯货黑肤,目波流转,凝睛而视,这黑铁塔那旁边之人是…… “欢郎!” 他果然来了,还聚集了全临淄的公子哥儿们来做见证。 这个法子倒是别出心裁,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哎呀呀,真是羞死羞死,要羞死人了! 花珠的心儿激动得快要跳了出来,眼睛一步不离地紧盯着她的欢郎,他们几人的马速颇快,几念之间便已来到了那片人群之前,他似乎给大家说了什么,众人便是山呼海啸的一声“万岁”,但见他拔剑直天,又一个潇洒霸气的立马,众人又是一声“万岁”! “瞧他那个得意恼人的样子,这种事,好值得炫耀吗?” 孟孙无常连日见到花珠痴心成魔,此刻守得云开见月明,也是替她高兴,搓搓手掌道:“姑爷好大的排场!” 听这一声,花珠顿时醒悟,转身便跑。 “诶,姑娘!你要干什么去?” 花珠下了阁顶才笑道:“新娘子岂能抛头露面?人家才不要被看到在上面傻等哩。” 人家日夜盼呀盼呀,才把你给盼来,最后还要人家自己穿上嫁衣众目睽睽下等你来吗? 对对对,才不要呢! 再说,子欢哥哥他摆出这么了大的排场,我若一下子便出来同意,剧情虎头蛇尾,岂不白白浪费了他这一番的心意? 却要略施刁难,千呼万唤之下才肯依他从他,这般这般才叫热闹,才叫好看,才叫让人终生难忘! 花珠眼儿一转,俯腰对孟孙无常交代一番,让姐妹们准备一些刁难的试题。 稷下夺魁,好了不起吗?却也要你连过三关,才能得到你心爱的花珠。 想着想着,心揣小兔的女孩儿重新在铜镜前坐好,一刻过去了,两刻过去了,门外始终没了动静,是姐妹们出的问题太难了吗?还是那只大萝卜太笨? 哎呀哎呀,男人都爱面子,总不能让欢郎在人前丢丑才好。 花珠的房门之外,孟孙无常焦急地搓着双手,两名婢女也深皱愁眉。 “这这这这,这却要怎么给珠儿姑娘说嘛?!” 一名婢女讲:“一直瞒着也不是办法,不然要瞒到什么时候?” “那赵欢忒是无情!你们不说,我说!” 吱呀一声房门洞开:“花副阁主……” 花珠眼现迷惘:“子欢哥哥呢?” “阁主,赵欢在阁前停留了一会儿,便将人全都带走了!” “什么!” 少女捧在心前的一颗东海珍珠一下子滚落在地。 164.第164章 云央病发 星野垂布,夜风习习,人间的灯火与天上的星斗两相辉映,冬日长街之上只走着疏落的行人。 赵欢命六名军僮中五名各由一名亲卫带在马背,自己也将方才答话的那个小鬼灵精带在身前,一行人信马缓行,谈笑四顾,欣赏着临淄的夜色,快意非常。 又行到一街口处,拦路站着两名持剑女子,远远看见众人便问:“是否是子欢公子?” 骑行在最前面的黑肤道:“是又咋滴?不是又咋滴?” 两女的目光则早已越过他庞大的身躯落在了赵欢身上,辨认一番齐齐跪倒,将长剑放在旁边磕头道:“奴婢斗胆,请公子务必到签华阁去见一见花副阁主。” “花珠姑娘……”赵欢的表情一滞,有些犹豫地问道,“她怎么样了?莫不是有什么事了?” 其中一名女子直起身,语气颇不善道:“若公子对花副阁主还有一丝牵念的话,便该立即去看一看她,却不是在这里空口相问。” 赵欢哪里不想去把话说清楚,但有了上次失败的经验,面对这个脑补能力巨强的豆蔻女孩,他还是真有些一个头两个大,不知要怎么办才好,所以时至今日还是一躲再躲。 “唉,罢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花珠的事情迟早都要解决。” “好吧!”赵欢下决心似的一拍大腿,“我这便随你们去见花珠。” 两女子对视一眼,表情均是大喜,才要起身,便又听长街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家主,不好啦!不好啦,家主!”说话间便见一人小跑而来,直直拜倒在赵欢马下。 赵欢看他装扮是自己府邸的仆役,心头便是一惊,赶忙道: “站起来答话,有什么事快说?” “是太史……是太史姑娘!” “云央怎么啦?” “太史姑娘突然发了疯一般,三五个人按压不住,还是孔教习出来将其击晕,才将其制服,毓儿夫人特命小的赶紧来请家主回府定夺。” “定是云央的红丸之毒的毒瘾发了!” 赵欢听后心头一紧,马儿似乎也感到了主人的焦急,不安分的在地上刨着蹄子。 赵欢将马背上的军僮与一名亲卫,圈缰引马,对面前两女道:“告诉花珠姑娘,赵欢今日有急,来日定然亲去拜会解释。” “哎,公子……” 两女还欲拦马再言,赵欢却先她们一步,扬鞭策马,马儿便像箭一般飞奔出去。 赵欢驾马风驰电掣,一路追星赶月一般来到自家府邸门口,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向内宅而去。 还未过内宅的垂门,便听里面传来一声苍凉绝望的女人低吼,紧接着便扑面而来一个八爪鱼般衣着散乱的女子。赵欢眼疾手快,一下子将其拦腰抄起,倒扛在肩膀之上。 其后灵毓带着青梅、岚音、子燕等一大群婢女仆役快步追出,看见是家主归来,大家都舒了口气。 原来是先前孔瑶趁机将太史云央击昏,但毕竟不敢下手过重,所以很快便又苏醒过来。 但长安十六骑尽出,孔瑶还担负着守卫公子府的责任,那些女孩们初次执行任务,孔瑶见云央睡熟便去各个明暗哨位巡视一番,却也没想到云央恢复去清醒的速度会如此之快。 这不,才堪堪过了一刻时间,太史云央便乍醒而起,众人毫无防备,孔瑶又不在场,便被她从房间逃了出来。 被赵欢扛在肩头,太史云央依旧四肢乱打乱踢,口中发出含混声响。 “快给我,快给我吃药,我要死了,不不,就让我死吧,死了也好过受这煎熬之苦。” 赵欢道:“云央,是我!” 太史云央神智已失,全身触电般抽搐着,口中直道: “你又是谁?你对我做了什么?是云央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这么对我,求求你让我吃药,吃了那药便没这样难受,给我吃药,我什么都愿意做!” 赵欢见众人都在看着,便高声道:“快散了去吧,今日之事都莫乱嚼舌根,若让我听到一星半点的风言风语,必要查出源头,立时逐出赵公子府!” 一众婢女仆役听得身心大凛,有的更是直恨自己多事,看到了这不该看的,谁知家主会不会随便寻个由头便将自己打发出去?众人怀着忐忑的心情散去,片刻只剩下了灵毓一人。 太史云央神志不清,却仍似游鱼般不断挣扎抽搐,赵欢双臂将其身体在肩头箍紧,扛回房间将其按压在榻,对灵毓道:“毓儿快去找来绳索。” 灵毓也哦的一声,赵欢又道一句:“着人上签华阁请碧落阁主。” 灵毓自去安排,榻上的太史云央几次三番弹身而起,赵欢怕她伤到自己,只好将整个身体重量压上,才堪堪固住她的身形。 可是这个样子着实有点不雅,赵欢也顾不得许多,又嘴对嘴吹渡过去一道扶摇真气。 四唇相叠,津涎相交,云央的眼睛蓦然瞪大,身体突然绷紧不动,这场景极为香艳,赵欢心系她的病情,却也无心注意这些了。 渐渐地,太史云央雾煞煞的眼中重新有了焦点,整个人则一下子绵软下去:“子欢,是你吗?” “是我是我。” 赵欢赶忙捧住她的双手应道,“云央你醒过来了,有好一点吗?” “人家……好难受。” 太史云央颤声苦吟,却突然长眸抬起话锋一转,湿漉漉的睫毛颤颤,又低挽愁眉,眼帘垂落,吞吞吐吐道:“子欢你……方才是在……是在亲人家吗?” “呃,”赵欢语气一顿,心思百转,自己确实是在亲吻没错,可是却是人工呼吸,在治病救人呀,一念到此不禁暗骂自己:“云央对你情深意重你难道不知?如今却还犹豫个甚!瞻前顾后,故作忸怩,非是男儿所为,说我趁人之危也好,说我禽兽也罢,我便趁人之危一次,我便就禽兽一回,事到如今还假模假样假道学,那就不是君子,而是禽兽不如了!” 赵欢没有回答,而是一低头又将女子蜜糖般可口的香唇一下含住,云央乍然一惊,赵欢平素在她面前还都是公子翩翩、风雅俊逸,她又何时见过如此霸道凌人一面了? 美妇人初时还本能地发出呜呜之声抗议,不一刻则心防大破,忘情地将整个身心都交了出去。 太史云央虽然寡居多年,但其实古人成婚较早,如今也不过才二十五六的光景,正是韶华之龄,女性魅力展露十足,正如一颗成熟的桃子,等待着有缘人的采摘。 “家主,你要的绳子……” 胖胖的婢女青梅突然出现,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麻绳,看到室内的情形愣在了门口。 “放门口就好。”赵欢扭头尴尬一声道。 “哦。”青梅也尴尬地应了一声,“那个……夫人还找吩咐了我做事,家主您忙着,我先走了。” “喂!” 赵欢一声高呼,吓得青梅忙一个哆嗦跪于地下。 “带上门。” “是。” 青梅如蒙大赦,赶忙溜之乎也,心脏还是怦怦直跳:“家主和太史王后的妹妹,他们……我要不要告诉毓儿夫人呢……我不会被家主杀人灭口吧!” 香榻上的太史云央无力地嗔怪一句:“门也不关,真要死了,被别人也看了去,人家真是不用见人了!” “怕个什么?”赵欢将云央婴儿般宠溺地抱在怀里道,“就是要全天下人都知道,小云央如今是我的女人,谁也伤害不得她,谁也别再想打她主意!” “子欢……”太史云央深情地望着他,才说出两字,忽然眼神以极快的速度黯淡下去,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痉挛抽搐。 赵欢看得心惊,自己以真气压制,先前还能撑上几时,如今发作的间隔竟是越来越短,这红丸之毒竟是猛烈至斯,却要如何办法? 165.第165章 赵府家事 正缠绵间,太史云央的红丸之毒再次发作,赵欢关心则乱,亦不敢使大力按压,忽然之间窗口大开,长风吹卷,飞入一条绯色长绸,如有灵觉一般将云央的身体裹缚在里。 流云飞袖?是九凤孔瑶。 “还不快过来帮忙!” 赵欢大声一句,便见自窗口飞入一条游鱼般的黑色魅影,两人各扯着绸子两端,几个绕身将太史云央紧紧地固定在床榻之上。 “你左我右,运功制毒!”赵欢又一声道。 “哟哟哟,赵大公子现在好大的威风。” 孔瑶哂笑一声,还是与他一左一右各推注一道真气进入云央体内,两人再以手掌相抵,三个人便形成了一个连通的共体,一座小小的宇宙。 太史云央急摇螓首,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如果说先前赵欢嘴对嘴吹渡真气如同吃药,而如此自体外强推而入便似是后世的打针注射,她非是习武之人,真气注入到脆弱细窄的经脉便如同是被挞筋伐骨,直看得赵欢心疼不已。 孔瑶则是惊异于赵欢内力、武功的进步之快,便在一个月之前,他还是一个认搓认揉的武学白丁,现在内力虽然还不似自己这般深厚,但在精纯之上却已是更胜一分。为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他能有这般脱胎换骨的改变? 她正兀自疑问,忽然感到飘飘渺渺间真气的游走方向有些不对,不禁心头一惊: “小色胚你在作甚?” 但见赵欢并不答话,却是凝皱长眉,汗珠滚滚而下。 “你在……你在引毒入体!” 一惊之下,孔瑶登时决定收功,手掌却被赵欢死死握住,不由又是大急:“你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你知道吗?” “我没事的,你相信我。”赵欢牙缝中抽出一句道,孔瑶见他说的坚决,这才狐疑地安静下来。 一时三刻,太史云央的毒势终于又被压制下去,孔瑶与赵欢同时收功,果见其不似有恙,不禁又是一番惊奇。 原来是赵欢身上的丑剑,本就有聚风纳气的特性,更加暗藏戾气,赵欢忽然闪过一念,便以它吸收稀释云央体内的红丸毒素,虽然每次只能吸收很少的一丝一缕,但日积月累下来,却是目下唯一可以去除病灶的方法。 云央经这一番更加是筋疲力尽,睁眼看见自己被人绑着,神昏智迷间口中喃喃直道:“子欢,云央有做错什么吗,为何要如此对我?” 美妇人的眼神凄凄惶惶,如同孩童一般恐惧无助。 赵欢轻抚着额头云鬓,贴近云央耳畔,柔声哄道:“小云央儿乖,听话,这样才能治病啊,生病就得治病,治好了才能同子欢开开心心生活在一起,以后每天我都来陪云央来共渡难关,好吗?” “嗯。”太史云央也不只是否听懂,略失神般点一点头。 孔瑶见两人说起了小话,把自己晾在了一边,丢去一个白眼又撇一撇嘴独自出到门外。 不一刻赵欢安抚了太史云央,也自房中走出,方才走了几步,便听身后一个声音模仿自己的语气道:“矮油,小云央儿乖,小云央儿听话,小云央儿来亲亲,呕!” 赵欢颇为尴尬地干咳了两声,转身对孔瑶一拜道:“孔教习,方才多谢你出手相助。” 孔瑶道:“灵毓非要亲自上签华阁去请碧落,我已遣了两人带了我的话同去。碧落这丫头外柔内刚,脾气倔强得狠,她视花珠为亲妹妹,你这番对待花珠,你现在虽然也算是签华阁的半个老板,她可不一定会买你的帐。” 赵欢解释道:“其实我与花珠姑娘没什么的,只是……” 孔瑶则打断他道:“哎哎哎,你有没有什么,都与我无关,本人也不想听,也管不了,珠儿虽是我的小妹子,但女孩儿大了便有自己的想法。你若觉得不妥,便请断得干净利落,别耽误了珠儿的大好前程。” “当然,赵某谨记。”赵欢听了连忙应道,又作一揖:“多谢理解……” “且住且住。” 孔瑶则摆一摆手,颇不领情道:“好听的话儿还是留着给你的小云央儿说,我怕自己会被恶心死的。” “呃,”赵欢语气一滞,厚起颜面,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是真心感谢,还有白天的事,要对你说声对不起。” “唔?对不起什么?白天有什么事?你对不起我的事有那么多,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件呢?” “我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哪里还有别的事,敢对你不起?” 赵欢心里说着,摸摸鼻子道:“便是今天白天有急,所以与你说话语气重了一些,还请孔教习别太在意就好。” 孔瑶见他竟将这些许小事也放在心上,大撇其嘴腹诽一句“哪里像个做大事的样子”,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开心舒泰,嘴上仍然则不依不饶: “有急?敢问小色胚阁下,是什么急?是‘人有三急’的急呢?还是……急着泡妞的急?” “咳咳咳,当然是为了墨家义士着急,为了天下苍生而急,为了……呃那个……孔教习也劳累了一天,还是早早歇息去吧。” 赵欢本欲端起道学君子的面孔,但面对着孔瑶幽幽看来的眼神却再次招教不住,撂下一句正欲溜之乎也,却觉手腕突然被人从后面大力刁住。 赵欢一挣无果,随即腾身翻转,论轻功孔瑶却明显更胜一筹,几个过招之间便以单手将其双手控在身前。 女刺客芊芊擢素的致命玉指搭在脉门之处,不禁又是一番惊奇: “你真的没事!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你想知道?” 赵欢挑一挑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嘴里却道: “你要是想知道的话,可以直接问我啊。你不问我,我又怎么知道你想知道呢?你这说风就是雨的毛病得好好改改,不然再弄得像上次一样,可是着实不好。” 孔瑶脸上一红,自然知道他说的“上次”是“哪一次”,手上加力道:“不好是不好,倒栽葱坠楼的滋味想来定然不是很好。” “哎哟,痛痛痛!”赵欢大声呼痛示弱,孔瑶却丝毫不见收力,他便又干脆露出痞相:“啧啧,人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栽个跟头咋了?再说,关键时刻某人不还是得出手相救,似乎很不舍得本公子栽跟头哩!” 两人争锋不下,孔瑶神色一凛然,忽然化作妖媚万千,一手提起赵欢的衣领,一手勾起他的下巴道:“期指是舍不得?这可口的小鲜肉呀,人家是非常、非常舍不得哩,来来来,快让姐姐咬上一口。” 孔瑶说着狐狸一般舔了舔晶莹润泽的嘴唇,身形慢慢朝赵欢压来,赵欢则是身心大窘,本想着对其耍以无赖,却不想弄巧成拙,忘了自己面对的可不是什么黄花闺女,却是以色杀人的骚媚刺客。 孔瑶运转媚功,勾人的眼神中似乎有着无限诱惑,赵欢忙紧闭双眼,一退再退,嘭地一声撞到了墙板之上。两人贴得已是极近,互相感受得到对方口鼻喷薄的热气。 “孔教习还请自重啊!”赵欢发出一声无力的抗议。 孔瑶瞧着他的窘相,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青葱玉指点向赵欢的心脏:“小心肝啊,小心姐姐今晚便去吃你!”说罢呼地一阵风般展身而去,留下一串咯咯咯的银铃之响。 原来是一队巡逻的带剑女婢恰恰出现,赵欢心有余悸,忙整肃形容,心里却想“若是这美丽的女刺客真亲了下来,我又会怎么办呢”,又赶紧摇了摇头,将这个奇怪的问题驱散。 赵欢招来青梅,命其找几名嘴严的婢女专门照料太史云央,又命工匠将这个房间的窗户以木条全部封死,只留一个进出的小门。他心知戒毒是个艰苦卓绝的漫长过程,想让云央恢复往日的风采,她和自己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自太史云央的房间转出,赵欢又来到了赵婷儿的居卧。 婷儿虽是丫头身份,却是灵毓的好姐妹,又担任着内府大总管的职责,所以住的也是在东跨院单独辟出的一个小小套间。 这里赵欢是第一次来,由一名婢女带路在前,推门只见婷儿安静地躺在榻上,房中竟是一个连伺候的人都没有。 “为何无人照料?” 赵欢的质问声中,带路的婢女赶忙跪倒在地,却依旧是缄默不语。 赵欢恍然忆起,自己与婷儿这丫头初次相遇,当时她为灵毓求情似乎也是这般情形。 他无心责罚这名婢女,但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已经猜中了七八:婷儿再怎么强势,在这公子府中也是婢女的身份,她性格孤僻怪诞,担任内府管事又颇为严格认真,想来人缘不会很好。她这一病倒,倒是不知多少人拍手称快,毓儿又去了签华阁请碧落姑娘,这唯一关心她的好姐妹一走,倒还有谁来管她的死活? “婷儿姑娘是为我病倒的,你快去让青梅支派几个丫头过来侍候。” 赵欢向那婢女吩咐一句,想了想又再次叫住她嘱咐道: “让青梅从新来的众女之中挑选几个脾气好的,再去找孔教习借岚音这丫头顶几天班,她的心细,原来又是大户小姐的贴身婢女,想来最是妥当。” 那名婢女听得满心惊疑:“听闻毓儿夫人先前便是家主的贴身婢女,因救了家主一命才被宠幸,擢升为夫人;方才听家主说这婷儿也救了他,又摆出这般大阵仗,也是要收为妾室吗?这婷儿做管事已是这般跋扈,做了家主的妾室还不得翻了天去?!” 赵欢见其呆立不动,呵斥一声:“还不快去!” 婢女吓得一个寒噤,连忙惶恐而去,这个世界末日般的可怕消息开始在仆役婢女中间不胫而走。 赵欢来到婷儿榻边坐下,起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体温正常。他稍微放心,对着昏迷的女孩道:“你瞧瞧你,谁叫你平时的脾气那么臭,现在病了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后悔了吧。” 赵欢戳一下她的额头,又道: “还道你平时总拿着个羊皮本子是在记账,原来却是画画用的,喜欢画画有什么不好?非要藏着掖着,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你且好好养伤,等伤好了我便教你画一种‘四格漫画’,等以后咱家开个造纸坊,专门造纸给你画画可好,画得好了还可以出名,出名了就可以拿画卖钱,一幅画呢就定价一金,不不不太少太少,至少也得十金……” 赵欢傻乎乎的自言自语:“但首先呢你还得有个‘责任编辑’,让他给你推荐才行,没有推荐就没人知道你,没人知道你就出不了名,出不了名就只能喝西北风咯……” 说着说着他便又想起了前世的趣事,嘴里便开始了胡诌,摇一摇头又是哑然失笑。这时青梅已经领了几名婢女前来,赵欢便给婷儿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去。 但见他刚关上房门,榻上的赵婷儿腾地便睁开了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雪亮,雪亮。 赵欢回到正厅,正有一名下人候在门外:“家主,驿馆那边送来的书信。” 下人呈上一个烤漆竹筒,赵欢扣去封印,自其中取出一卷帛书,浏览一边:原是公孙伏英明日便要赶回赵国,起行前特来向自己辞行。 这十余日赵欢一直在忙着稷下大比的事,倒把这位故国使节忘在脑后。老公孙这些日子独居赵国驿馆,躲进小楼成一统,整日吟风弄月,赵欢知道其是忠贞之臣,极其爱惜声名羽毛,想是使命完成后便不想再趟这浑水。 其实公孙伏英肯逗留到这时,何尝不是担心他在齐国的安危,如今他被齐王任命为“郎”,大对手太史高又失了圣宠,老公孙心头大定,是时候离开了。 赵欢吩咐下去,明日一早在城门口为公孙大夫设宴送行,又在庭院中盘桓一阵,坐等灵毓和碧落不来,困意渐袭,便躺在了榻上和衣小憩,谁料竟是一觉睡了过去。 睡梦之中,只觉体内有一团火焰直烧,火焰之中走出一个赤色小人,竟又是同自己一模一样。赵欢大惊而醒,猛然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绑在榻上,一双柔荑将小衣的前襟一撑而破,身上面竟是伏着一个未着寸缕的女人。 赵欢心中大惊,大呼一句:“孔瑶,你做什么?” 那黑影却咯咯笑了起来,听声细辨,不是孔瑶,是谁? 那女子上半身直起,素白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自贲张而流畅的曲线一淌而下。 赵婷儿又一次伏身下来,将嘴巴贴在他耳边,轻声而霸气地道: “天下为席,无人不可入宴,你道天下席中会吃人的,难道就只有孔瑶么?” 166.第166章 归去,来兮 听清了耳畔语音,赵欢心中更是震惊,一声非礼呼之而出,谁料刚一张嘴便被塞入一大团膻腥的羊皮,杀猪般的悲鸣间忙又运功起身,却惊诧地发现身上这苗条的女子,竟浑似泰山一般不可撼动。 赵婷儿一言不发、香唇追索,,两条异常修长的玉腿盘身而上,直如铁箍一般将赵欢夹紧。 几个徒然无果的挺身之后,赵大公子流下一滴绝望之泪,便很可耻地——沦陷了。 “哼,得了便宜还卖乖,讨打!” 说着赵婷儿的拳头便毫不惜力地朝赵欢胸口砸来,走到半途却忽被一只大手捉住,男人的雄性十足的声音道: “碎女子,没个轻重!” 不知何时,也不知道他用了何法,赵欢的四肢竟然从绳索解脱出来,口中的羊皮也已被他一吐在地。 原是赵欢那认命的一刻,扶摇策中的螣蛇一式不运自转,手脚的筋骨缩合便自绳结中滑脱而出。 开玩笑? 赵欢修习了扶摇之策,传承鬼门衣钵,若是当真雌伏于一个女子身下,鬼谷子他老人家还不得给气得诈了尸啊! 赵欢猛然弹身而起,拉起被褥又一个翻身,将尚在惊异中的婷儿压在身下。 开玩笑? 大好男儿生于红旗之下,东风吹,战鼓擂,敢叫日月换新天,区区“泰山”又算得几何? 赵婷儿嘤咛一声抗议,忽又变为呜呜之响。被褥红浪翻卷,宛然春潮带雨,只见渔郎问津,不知桃源何处? 两人却又是相互较劲,龙形虎形不断上下易位,其间酣畅,便又如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落霞与孤鹜齐飞,羲和与望舒同尘。 赵婷儿纵然再强势,到底是个情场雏儿,人道是关山难越,情劫历苦,辗转十指相扣,终才否极泰来,迷蒙间共泛小舟,呢喃里巫峡同渡;是却是野径云聚,化作春雨下彻;偏又偏云开雾散,赏得一轮月明~ 这半宿癫狂,赵欢沉沉睡去,身心交融,与怀中的女孩竟是再无一语。 夜半,他睡梦之中却忽又燃起了那团心火,竟是更猛更烈,直似要将自己的胸腔烧透烧穿。火光朦胧中,恍惚又是那个赤色人影,竟是将赵婷儿压在身下,偏偏这丫头还绝不似同自己时那般要强,直被人欺负得承欢饮泣。 梦里的赵欢不辨真假,满心又是疑惑,又是愤怒,又是心疼,又是嫉妒,对那背影狂喊:“你究竟是谁?” 赤色人影闻声便转过了头,现出了那张面孔格外熟悉,却又分外狰狞: “你,不认识我了?我便是长安君,赵欢啊赵欢,我便是你!” 赵欢满身大汗,忽然挣扎着惊坐而起,将搭在自己手腕上的一只柔荑甩落一旁:“婷儿我方才梦见……” 他说着说着便觉有些不对,略微定神不由吃了一惊:“毓儿?” 赵欢环顾房间,不禁眼角突突直跳,整个表情僵在脸上:灵毓、孔瑶、青梅、岚音、还有签华阁碧落阁主……晨光熹微,天际已泛出鱼肚之白。 他慌忙地低头自视,还好还好,身上小衣还在,心下稍安便又不动声色地将腿在被褥里一通搅弄,却没有任何发现,赵婷儿这死丫头躲哪里去了?难不成昨夜的事竟是自己的黄粱一梦吗? 不不不,绝不是的! 灵毓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凝皱秀眉狐疑地问道:“相公方才是在唤……婷儿姐姐吗?” “哪有哪有,定然你听错了,喊的分明是我的毓儿。” 赵欢尴尬地搪塞一句,又疑问道:“话说你们在做什么?” 灵毓道:“你还说呢,碧落姐姐,方才相公可弄疼你了?” 碧落转动着自己皓腕道:“我不碍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赵欢又疑问一句。 “好啦好啦,相公现在可是病号,快快将被子盖好。” 灵毓坐到榻便将他重新按下,一番娓娓道来,原来昨夜她请来了碧落姑娘,恰逢云央之毒再次发作,便由孔瑶协助,碧落姑娘以“灵枢九针”暂时压制毒素,又以汤剂喂服,膏贴外敷,艾草灸熏,草药坐浴等多法其下,众人忙到了后半夜,好容易才控制了云央的毒势,忽然灵毓又发现自家相公竟然发起了高烧。 听闻赵欢有恙,孔瑶以为是他白日引毒所致,心中不禁大为焦急。 碧落医者仁心,加上大姐孔瑶在旁催促,于是又马不停蹄地过来为赵欢诊病,却不料号脉之时赵欢忽然挣扎而起,将她手臂甩落,恰巧撞在了床柱之上。 赵欢知道了前因后果,对碧落又是感谢又是抱歉,眼神却又飘落在青梅、岚音之处,疑问一句道:“不是着你们去照看婷儿,怎么也跑到了这来?” 岚音见问,忙跪倒在地:“家主,婢子赶来正是要禀报,婷儿姐姐她……” “她怎么了?” “婷儿姐姐她不见了!” “什么?”“怎么一回事?” 灵毓与赵欢同时惊讶问道,原来此事灵毓也尚不知晓,方才便还在犯愁,碧落姐姐已经如此劳累,又怎么好开口劳烦她去再给婷儿诊病呢? 偏偏她却实在又对这好姐妹放心不下,计较之下打定主意,就算让自己再央求碧落一番,也要使其给婷儿诊断开药。此时乍听这个消息,焉能不惊? 赵欢自是更不必说,先前的一番云雨是如此真切,绝非梦境幻觉,但自己醒来婷儿却不在身旁,这绝非寻常,莫不是她有什么急事,抑或是远走高飞? 岚音继续道:“先前婢子与几个姐妹守在婷儿姐姐房中待命,忽然困意来袭,我们一个个相继都睡了过去,醒来之后便看到床上已是空无一人,只留下了这卷羊皮。婢子有罪,望家主责罚。” 定然是她用什么法子将几女弄晕,才跑来我处,联系前后迹象,与其说是她事后才离开,倒不如说是离开之前打定主意将自己“吃了”。 唉,罢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婷儿这丫头就像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若她真的想要离去,谁人又能留得住她? 赵欢喟然一声,摆摆手让岚音她们起身,又从其手中接过了那卷羊皮,当众先不忙展卷,而是自己细心收好。 灵毓则传令家将仆役在府中府外四下找寻,她不知隐情,又素知婷儿一向随兴所至,一颗担心稍去,又向碧落问起相公的病情。 碧落说道:“子欢公子的身体本是极好的,这番病情突发,据我诊断是有阳邪入体,而且这阳邪之猛非同小可,便是我也无法将其完全化解。” 灵毓关切问道:“那究竟应以何法破解?” 碧落道:“毓儿妹妹,你家相公体内之阳邪,乃是一股玄阳之血气所化。所谓玄阳,乃是阳极之极,本来并无不妥,但在公子体内,却不知为何化为了一股邪气;它的秉性玄阳,自然当由阴极之极的玄阴中和。若无玄阴之物与其相配,我也只能开几个方剂,渐行调理,若要根治,还需从长计议。” 听她一番话语,赵欢不由想起梦中的那个赤色人影。 碧落留下一副药方,便起行告辞,赵欢特命四名亲卫护送她回签华阁中。孔瑶微眯起一双狐狸媚眼,似乎是想从他的表现中间发现什么,赵欢则腆起一张浑然无事的厚实大脸,固若金汤,厚如城墙。这只也想着“吃人”的凤凰无处下嘴,却也不知已被她人捷足先登,冷哼一声也自去了。 房间里剩下了灵毓一个,赵欢用手指展平她微皱的双眉道: “相公不过是偶尔的感冒发热,哪有那么玄乎?毓儿不要太过担心,你摸一摸,现在不是已经退烧了吗?” 灵毓被他拉着小手贴在额头,果然已经不再热了,这才略略安心,将脸儿贴在了男人怀里。 “毓儿……”赵欢吞吞吐吐道,“我……有件事要同你说,听了你可不许生气。” 小丫头一听两撇秀眉不禁又轻皱而起,赵再次将它们抚平,刮一下小鼻头,将女孩拥在身前,贴在耳畔便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地都自首了。 “婷儿姐姐?”小丫头惊讶得张大了嘴:“你是说婷儿姐姐?” 赵欢忙道:“毓儿你先别气,这事责任在我,其实婷儿她……” “不不不,相公你误会我了,相公肯主动说给毓儿听,便是将我当做最最贴心体己之人,人家才不会生气哩!” 灵毓乖巧地一皱鼻道:“我是惊讶,婷儿姐姐竟可以这么大胆这么勇敢,敢将相公,嘻嘻嘻……” 她还未说完,已被赵欢在腋下咯吱得咯咯发笑,赵欢打趣道:“你还说哩,当时狭路相逢勇者胜,若不是我急中生力,这一世英名怕是便要毁于一旦哩!” 说完,赵欢却又低头问灵毓道:“当真不生气吗?也不生婷儿的气?” 灵毓的脑袋摇得像个小拨浪鼓:“相公喜欢婷儿姐姐,这我早就知道的。” 赵欢道:“是吗?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当局者迷嘛,婷儿喜欢相公,这我也知道。相公是我至爱之人,婷儿姐姐也是我的至亲之人,我又怎么会生你们的气?” 女孩儿乖巧地依偎在男人的肩头:“这天下男人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我家相公贵为公子,又风流俊秀,何以偏能独例其外呢?只求相公能一直对毓儿好,我便也心满意足。” 灵毓说着秀眉忽然凝蹙:“只是不知婷儿姐姐究竟去了哪里,莫不是怕见我才离家出走?” 赵欢从身上取出那卷羊皮,对灵毓道:“我们一起来看,说不定有什么蛛丝马迹。” 灯光之下,赵欢将羊皮卷展开,只见其上还是画着图画,图画被分为田字形的四格。 第一格是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儿“鬼打架”,那女的高傲地占据其上。 “这死丫头,分明歪曲事实。”赵欢愤愤然一句道。 第二格图画是三个小人儿,一男两女,其中一女子背着小包袱出走,另外两个小人儿以手臂掩面大哭,应是她臆想出来自己走后的画面。 第三格则是两女相拥,男子斗着手指一人发呆,意思可能是说姐妹情深,自己无意要抢好姐妹的男人。 第四格则是一女神色俱厉训斥男子,另外一女站在旁边却喜笑颜开,不知画的是灵毓训夫,她自己幸灾乐锅,还是她自己要训戒赵欢,好好照顾灵毓。 总之,看来赵婷儿是真的走了。 “哼!”赵欢的心头忽然怨妇般骂上一句:“这不负责任的女人,吃干抹净了老子,便想着跑啊?”哑然失笑间,不禁又是一番怅然。 …… …… 齐王寝宫,寺人不断进出,太医跪成一片,齐王病倒了,这个消息被严密封锁。有人传言当夜宴会,赵欢等一众外人走后,太史王后一言不发,展身离席,齐王在其身后追赶,不小心被一级御阶绊了一跤,本来只是些许的小伤,他却因日积月累损耗过渡,这一摔下去整个人竟似是垮了。 前一刻还在大宴群臣,后一刻却再也提不起风采,一时三刻虽不至于丢命,俱宫中御医的描述,多年来王上的身体已被美色掏空,药石已无可救,能活到几时已要看上天所定的时限了。 太史王后一连急宣后胜等十余名近臣入宫,却也有一名小婢女悄摸间将齐王的病情送到了馥夫人处,馥夫人又辗转联系上了上将军田单。 一场暗流汹涌的夺嫡风波就要拉开大幕。 临淄城外百里,一处密林之中,一支数千人的队伍隐于其间,影影绰绰间尽是麻衣草履。原来鲁仲连送诸墨出城之后,自行回归山野,在公羊钺的带领下,这支并没有解散,而是极其艰苦的潜伏下来,玄筝先前被赵欢说服,现在却又被公羊长老的一番墨家大义说得动摇,这支墨军的将来,不知又将何去何从? …… …… 临淄城门,是质子可以自由活动的最远界限,赵欢城楼设宴,为公孙伏英饯行,举酒送到护城河边:“大夫此去,你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 公孙伏英道:“庄子有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虽去如归,子欢何必介怀?” 赵欢苦笑一声:“身为质子,这临淄城便是我的囹圄牢笼,安能说是什么江湖?” 公孙伏英轻捋长须笑道:“被国君授以为‘郎’,又赚的王后之妹,这若也算是坐牢的话,却不知天下多少自由人愿意同你交换哩!” “大夫快人快语,倒是子欢作态了。” 赵欢合袖一揖,又看了一眼老公孙身旁的孩童:“大夫,王翦我就交给你了,王家的风波虽然已过,但他跟我留在临淄还是太过危险,这孩子聪慧非常,回到邯郸一定要延请名师名将勤加教诲,将来必成大器!” 公孙伏英道:“翦儿同我极为投契,我一定把他当成亲孙儿一般看待,子欢大可放心。” 他一句未完,王翦便向赵欢唤一句道:“干爹!” 赵欢翻个白眼,暗骂公孙老儿无耻,这个便宜也占,老公孙却轻捋山羊须,一张老脸笑得比菊花还美。 赵欢蹲下身道:“翦儿,你爹爹的仇自有干爹来报,你跟着公孙老头到了邯郸便安心读书练武,将来干爹回国,上表给你请封一个大将军。” 王翦眼圈红红,却是异常坚定地点一点头:“干爹的教诲,翦儿全都谨记在心。翦儿不会哭的,我会像狐狸男孩漩涡鸣人一样坚强!” “呃,”赵欢的眼睛跳了一下,摸着王翦的头道:“真是个好孩子!” 赵欢起身再送,广袖飘摇,托祝长风,马车粼粼起行,公孙伏英登车前附耳一句:“注意田单!” 赵欢眼中精芒一闪,忽又掩作凄然之色。 当马车从地平线上消失,赵欢才转身欲归,这时一支马队却自地平线上出现。 背后忽然一句长啸:“城门处可是子欢?” 赵欢听得此声惊中乍喜,转身展目:“来人可是不韦?” 只见马队当先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短衣男子,闻声笑道:“非也非也,这里没有什么不韦,吕仲却有一个!” “哈哈,吕仲,好个吕仲!” 赵欢听他报出两人初见时的所用之名,便是更觉亲切,翻身上马直奔而去。城门守将看了不由大惊,方要调一队骑兵去追,这二人却又两马骈行而归。 入到城中,两人弃马登车,把臂同游,没有了上次的紧急情状,这次又是一番别样心境。 赵欢的眼神忽然瞟到吕不韦的车队里有一绝色女子,其容貌之美纵是赵欢也为之惊诧,自己穿越以来遇到的美女虽多,比起这位却是全都不及,想来想去也只有签华阁的花珠姑娘再长大一些,或可与之一较长短。 他的眼神不自觉被这女子吸引,想来应是吕不韦的爱妾宠姬,吕不韦未曾与他介绍,他便也不好问起。 西门老爹驾着驮马靠近女子所乘的骡车:“嫣嫣姑娘,少主安排了你先到一家客栈住下,我们来帮你来找哥哥。对了,你那兄长叫甚名姓来着,这人一老啊记性就不行了。” 嫣嫣姑娘银铃般的声音道:“家兄与我同姓,为赵国李氏,单名一个‘园’字。” 两人正说话间,前方的街市忽然一阵骚乱,展目而望,但见一块空地上聚集了黑压压的一堆人群。赵欢与吕不韦同时皱了皱眉,不会是“天下席”的刺客又行凶了吧。 赵欢辨清人群流向,忽然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忙亲自驱马驾车,顺着人流的方向二去,正是签华阁! 他才行至阁前的空地边缘,便见阁楼最高的飞檐上,迎风独立一位长发女子,阁下人群对其指指点点,其身后还站着数女,想是正在对她相劝。 马车驶近,吕不韦眯眼而视,不禁见之忘俗:“嘶——世间竟还有如此绝美的别样女子!不知又是为了哪个始乱终弃负心男人伤心寻死。” 赵欢硬着头皮,对着阁顶大喊一声:“花珠妹妹,有话好说,万事莫要想不开呀!” 阁顶的女子闻言娇体一震,目盼流苏,清泪播洒:“欢郎,你终于肯来见珠儿了吗?” 赵欢忙道:“肯的肯的,自是肯的!” 花珠身后,碧落心中大急劝道:“他当然肯的!我不是说了吗,他昨夜有急,当时便说了今日要接你过门儿,你为何就不信呢?” “我信,姐姐你让小妹如何相信。”花珠苦道,又大呼一声:“欢郎,你是来接珠儿的吗?” 赵欢正欲脱口而出,却突然思及昨夜答应了孔瑶要“快刀斩乱麻”,不禁就是语气一滞。 “还是犹豫吗?”花珠自言自语,“难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痴心妄想?” 赵欢喊道:“珠儿妹妹,是赵欢自觉配不上你,天下的好男儿有千百万,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也不值得珠儿妹妹这样。” 花珠身后的碧落也忙道:“对的,珠儿,赵欢朝三暮四,花心最是闻名,实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烂人,不值得小妹为他如此。” 花珠看了看碧落,又看了看楼下的男人,不知怎地,看他焦急、窘迫的模样,心里竟是有些自责与心疼,深呼吸道:“欢郎,珠儿非是寻死觅活之人,但偏偏最是痴心妄想!” 众目睽睽之上,花珠忽自袖中掏出一柄银色剪刀,映着冬日的寒阳闪闪发亮。 “珠儿不要!” 赵欢与碧落同时大喊,看热闹的众人发出一大声惊呼,花珠手起剪落,一头秀发被齐肩剪断。 众人又哎哟一声惨然痛呼,他们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曾为这头长发魂牵梦绕,又不知有多少人纵是看花珠坠楼死了,也不愿看到她将这头长发剪断。 漫天青丝飘零中,女孩儿当众立誓:“花珠发不及腰,不虑二人!” 赵欢看着痴情绝然的女孩儿,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 空地上顿时又多出无数道嫉恨的目光,要将赵欢射成筛子,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花珠却已被签华阁的女剑侍拦腰解救而下。 签华阁顶,碧落看着梨花带雨的花珠,再堪堪下面一脸苦瓜的赵欢,眉头不由大皱,第一次没了主意: 珠儿便是万中无一的玄阴之体,这件事……我到底是当说不当说呢? 167.第167章 赵公子的风闻 晨光熹微,赵公子府里喊杀声阵阵,团团喷薄的白雾之中,一天的晨练又开始了。 长安十六骑新配备了寒铁长刀,余智威与卫离各持一柄拆招对练,正在研究这刀的使用技法,众人都是习武之人,越看便越发觉出其中之妙。 这种长刀形似雁翎,重量平衡,厚薄适中,是由赵欢借鉴了后世的唐刀、苗刀、绣春刀、抗战大刀等亲自设计,又由吕不韦笼络的多位铸剑名家联合打造而出。 长刀带弧,单以一面开锋,其攻防兼备,更加利于砍杀;又与剑的线性攻击不同,刀的杀伤成面,少了收剑蓄攻的姿势,则更加方便连续出招,刀势连绵,便如江水滔滔、峰峦跌宕,实在是战阵破敌的利器。 赵公子欢赐名:“破锋”。 众人都忙着练刀,忽听侧方位阴风大盛,一个斗大的黑影直罩过来,大家都暗呼一声不好,定是黑肤这夯货又在乱扔兵器了,方要后退,那团黑影竟自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嘿嘿,趁手趁手!” 黑肤傻笑两声,喜不自禁地将手中之物从左手抛到右手,又从右手抛到左手,那是一只短柄乌金锤,略成骨朵之状,其八面却还突出着八个棱角,若施展开来,杀伤力惊人。 与一般的锤不同的是,锤柄末端有一个机括,只要扣动机括,锤柄与骨朵的连接处便可放出一条长约一丈的铁链,攻击可远可近,可缠可打,原来竟是一柄流星锤。 锤,本就是破甲的重器,一般人能使用已是不易,这流星锤则更是难以控制,弄不好就会伤到自己,可在黑肤这绝世夯人的手里却是举重若轻,恰恰适宜。 空地的另一端,则是孔瑶与徐风正在操练众女,她们头束黑巾,脚蹬蛮靴,身着武士皮甲,双手紧握长剑,反复练习着几个动作。这一组招式乃是赵欢与孔瑶一起研究了多日洗练而成,虽然简单,但却最是短促有效。 独立于众女之外,徐风在指导岚音单独训练。这个岚音不但进步很快,而且性格坚韧,又识文断字受过良好教育,很是受到徐风的看重。徐风的枪法乃是家传,自然无法传授,却还有一套自创的双手剑法,便是他当日曾在签华阁吟诗时所舞之剑,姿态曼妙,实战效果也是不俗,最是适合女子修习。 孔瑶则是最待见众女之中最敢做敢为的子燕小妹,单开小灶,便以自己的“三十二手凤尾鞭法”倾囊相授。 两女兰质蕙心,又得两位师傅手把手指点,现在都已经初窥门径。 而经过了这一个多月的训练,这些失足少女们也彻底地脱胎换骨,人数更由最初的三十人增加到了现在的七十余人,孔瑶在岚音、子燕之外又相继提拔了三名队长,七十几个人被分成五队,轮番担任赵府内宅的守卫任务。 虽然她们现在还不能算是十足合格的武士,却已经提前领到了一份十分可观的武士俸禄,看得府中的普通婢女们是眼热不已。 随着训练的深入,孔瑶再次加大了训练强度,却也适当放松了对她们生活上的管制。现在闲暇时间,她们不仅可以自己随意支配,在灵毓与孔瑶教习的组织之下,还经常与亲卫、婢女们联谊举办一些诗会、猜谜、下棋比赛,若是赢了不但有丰厚的奖品,说不定还会受到家主的赏识,得到提拔。 渐渐地,她们发现原来孔瑶教习其实没有那么可怕,你只要按她说的完成了任务,她不但不会罚你,还会加倍奖励,若是做得还正好合了她的心意啊,还会专门去向家主为你请赏。 也不知孔教习与家主究竟是什么关系,反正在他面前很吃得开,吃饭的时候也都是与毓夫人坐在一席,若有什么要求,家主也无不是爽快答应。 这样的领导谁不喜欢,很快大家都成了孔瑶死心塌地的“小妹”。 而另一位徐教习呢,简直就是大家的知心大姐嘛,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男人,但他艳压众女,其绝世美貌与媚骨天生的孔教习也不相上下了,谁又能真正把他当成男人呢? 不过当他头戴鬼面、长枪在手,却又使得无人再敢有一眼轻视,据说看过了他凌厉的枪法之后,竟有数名少女对其倾心不已,又更有多名女子以此为志,立誓要成为像徐风一样的……呃,“女人”? 俗话说得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晨练有了这支娘子军,赵欢的亲卫们便操练得更加卖力,女子方阵则也毫不示弱,娇叱声声,热火朝天。 内宅跨院,一间密室将外界的嘈杂隔绝幽远,密室的窗户都被厚实的大木条封死,唯一的一扇小门也上着两把铜锁,但室内的却被布置成了宜人粉色,所居所用无不华丽异常,最特别的是所有有棱角的东西都被裹以软垫,铜镜处的梳妆台上摆着消遣用的“欢郎棋”,松软的榻边则放着一个貂绒制成的呆萌大熊,肚皮上面绣两个隽秀的篆字:子欢。 香榻之上,真正的赵欢将怀中甜憩的美人轻轻地转了个身,从她颈下抽出被枕得微麻的手臂,束发穿衣,踏上一筒鹿皮短靴,方要悄悄起身,手指却忽被一只柔荑拉住:“子欢,再多陪一会儿人家。” 赵欢笑嘻嘻地俯身,在美人雪白的额前轻轻一吻:“咱们的云央儿醒了?” 榻上的太史云央睡眼惺忪,小猫般点了点头:“嗯。人家现在又出不了门,每天睡啊睡的,人都给睡酥了,本来睡眠就极浅,要不是昨夜被郎折腾得厉害,怕是都睡不到现在哩。” 赵欢笑道:“那你喜不喜欢被我折腾呢?” 云央想起昨夜那羞人的种种,脸上顿时飞起了两团红霞,抱起被角啐道:“坏人,不要跟你说话了。”情态乍露,俨然一个初经人事的小妇人。 赵欢被她的娇羞之态撩动,探头被中啵的一口,便又换来了云央一大声娇呼。 太史云央虽然已经二十有六,但是年幼丧夫,成婚不满一年就守了寡,多年来不通情事,实际上也算个情场初姐儿;现在虽是因戒毒被赵欢关在密室,心上人却每天都来探望,有时还会留下过夜缠绵,更是亲自布置了这座爱巢,将她宠得厉害。 “真的不要说了吗?” “唉,”赵欢作势幽幽然叹一口气道,“本来呀,我还想着说带着云央去散个步哩。” “什么?当真吗?” 云央惊喜地坐起,雾气蒙蒙的睡眼顿时明亮了起来:“子欢可不许哄骗人家。” “自然是真,你家男人何时骗过人了,还不快快梳妆打扮起来!”他还未说完,两条鲜藕似的美人玉臂便从背后缠上了男人的脖颈。 时间自大比结束已经过了月余,太史云央连日得赵欢与孔瑶运功清毒,加上碧落的药物作用,红丸之毒的发作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从每天三到五次,到一天一次,再到几天一次,这回竟是撑了五天都没有发作。 赵欢与她的关系更是进展神速,云央比灵毓大了将近十岁,特有一番成熟妩媚,又与少女的甜酸青涩不同,赵大公子食髓知味,每人处各宿一晚,还美其名曰“排排坐,吃果果,要雨露均沾,一碗水端平”,好在两女都是素无嫉妒之心的柔善性子,很快便成了要好的姐妹。 太史云央到底是王后与丞相的妹妹,但太史高因儿子的事,羞于再插手妹妹的事;而太史君玉则因齐王病倒忙着争权,又不知云央中毒,只道是寡居多年的小妹终于寻了个可心中意的面首,便也由得她了。 当今国丈太史敫倒是气得跳脚,几次三番派人前来要人,云央只好书写亲笔信一封,委婉地向父亲解释了事情的个中原委,表明了心迹。 太史老爹当年因大女儿与田法章私定终身,而与其断绝关系,其实后来颇为后悔,但是两人都是倔强之人,谁都不肯先松这个口。 云央年幼守寡,太史老爹对其之怜,比着对贵为王后的君玉更甚,现在看她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太史敫又怎肯重蹈以前的错误,竟是平生第一次不管他的道德原则,幽幽长叹一声,对此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赵婷儿不告而别,内府没了她这个大总管,下人们迎来了真正的春天,公子府的纪律也日益松懈,一桩骇人听闻秘闻便自内而外传了出来,很快风靡了整个临淄,说是赵国的质子竟然残酷地幽禁了太史王后之妹。 当然,临淄城的人民已经有些见怪不怪,稷下大比之后,赵公子欢的大名始传于天下,但很快便变了味道,未出一月关于他的秘闻便多了数桩。 桩桩件件都照下三路来,且都传得有鼻子有眼,却也竟是亦假亦真: 有的说他好色成狂,在府中养了数百美婢,还特意让她们妆扮成武士模样,服饰裁剪得紧身合体、妙态毕现,若看到哪个合他心意便随意临幸;得此灵感,临淄城中自管仲时代便兴盛而起的“女闾”还专门推出大热的“女武士套餐”,使妓人扮作武士接客,赵欢无意之中竟是开了COSPLAY的先河。 更加令人义愤填膺的是,据说他对签华阁的花珠小妹始乱终弃,害她剪短了满头青丝,发下毒誓为其守节,明言当秀发再次垂落及腰之前,决不考虑其他任何男子。 但还有人说,公子欢之好色,却是好男色,不仅与一位卫国商贾整日厮混,将临淄城北的著名美男徐风收为禁脔,更是养了六名尚未成年的俊俏娈童,号为“六合童子”,公子欢更时常将六童齐聚,大被同眠,轮番临幸。你若不信,还有他常吟诵的一句淫诗为证,道是“公子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有这一箩筐乌七八糟的黑历史打底,所以当人们听到“幽禁王后之妹”的传闻时,也就不那么稀奇了。 但是,许多有心人却是犯起了嘀咕,若赵欢当真囚禁了太史云央,齐王宫里的那位为何许久都没有反应呢? 巷口羊肉馆的小二哥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说的是有板有眼: “这你们就不知了吧,其实是王上多年来都不与王后同榻,而据说赵欢的“那话儿”极大,以其为轴可以转动车轮,他又向邹衍学习了房中秘术,如今王上缠绵病榻,王后便心思活络,太史家的两姐妹呀竟是……竟是……” 听众不时传出阵阵惊叹,但联想到赵欢好男风的传闻,便立即有人提出了反对,公子欢哪会是什么王后的面首?分明便是齐王的相好伐!要不然能这么快便受封为“郎”?听说还要拜为上卿呢! 小二哥道:“你知道个甚!这男色之中啊,也有雄雌之分,这公子欢呢便是那雄的一种,不然怎么能叫徐风甘心雌伏哩?” 他正说的起兴,突有一个声音问道:“你这些都是哪听来的?” 那小二哥蓦然抬头,便见说话的是一个长身玉立、锦衣狐裘的少年,他的身边还依偎着一个体态婀娜、端庄娴雅的美人。小二哥观两人衣着不俗,登时不敢再胡言乱语,忙道: “哎呦呦,您可吓死我了,我有说什么吗?定然是你听错了!” 赵欢与云央把臂同游,徜徉在临淄早晨的街道上,本是极为惬意,恰巧听到了这些污秽的聒噪,不禁大煞风景。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些传闻了,若在平时他通常便是一笑置之,但今天带着云央,又岂能容他们在此胡言乱语? 他正方欲发作去掀了这羊肉摊子,身旁的云央却环住了他的臂膀将其拉离:“市井之人乱嚼舌根子罢了,莫坏了咱们晨游的雅兴,郎你管他作甚?” 赵欢气道:“他们说我便罢了,惹得我的云央不开心,便就是不成。” “人家哪有那么娇气?” 云央平静地道:“我是王后的妹妹,又守寡了多年,这些流言蜚语也已经听了多年,早就习惯了。” 赵欢颇心疼地将其揽在怀中:“这些年,云央儿受苦了。” “所以,上天才把郎给派来了呀!” 云央却幸福地甜甜笑道:“其实,他有的也没说错呀。比如,人家本来就是你的囚犯嘛,一生一世的囚犯……” 说到最后,云央的脸儿已快要埋到了男人的衣襟,直把赵欢听得心痒难耐。 这时府中的一名小婢女远远气喘吁吁地跑来:“家主,毓夫人听闻您带了……带了……” 云央虽久居公子府,却是一直被关在小屋之中,这名小婢女心思不够活泛,只知其是王后之妹,当着家主的面一时局促,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她才好。 “是央夫人。”赵欢说道,“你不认得了?这是咱们府上的央夫人呀。” “啊!是了,婢子记起来了。” 那婢女忙继续道:“听闻央夫人大病初愈,和您外出散步,毓夫人道是大喜,亲自下厨备好了酒食,请您和央夫人共同庆祝哩!” “好,你去告诉毓儿,我们这便回去了!” 赵欢开心起来:“得二女如此,夫复何求,夫复何求啊!” 168.第168章 搭伙做生意 赵欢与太史云央回到府中,灵毓为庆祝云央“大病初愈”早已备好了一桌酒食,“一家三口”团聚用餐,坐的是一张短腿圆桌。这桌的桌面与现代的圆桌无异,只是高度较矮,自然也是出自赵欢的原创。 其实先秦乃至汉朝魏晋,中国古代的用餐一直是“分食制”,直到隋唐之后,围桌而坐的“合食制”才开始渐渐兴盛。 赵欢倒没兴趣改变这个现状,但赵家的人口越来越多,韩非、李斯又经常跑过来蹭饭,坐远了不方便说话,总是把几张桌案拼起来有太麻烦,所以赵欢便命木匠打造了这么一张短腿圆桌,好做围坐聚餐之用,至于菜品嘛则还是一人一份分开盛放。 其实道理说的冠冕堂皇,实则赵欢的心里还有着自己的小九九。人言常道秀色可餐,灵毓与云央虽不能算人间绝色,却都是秀丽非凡,若是坐得太远,看得到吃不到岂干不着急?而有了这方桌的便宜,赵大公子就大可以拉拉小手,亲亲脸蛋,调笑上两句,左拥右抱岂不快活? 自这“圆桌”造出,今日还是第一次真正派上用场,阿不,是第一次派上“真正的用场”。赵欢越想越是开心,即刻便要实践一番。 此刻但见他穿一件素色儒士锦袍,很随意地坐在主位,左手边是小家碧玉的灵毓,皓齿明眸、钟灵毓秀,恰似邻家女孩般娇憨可爱;右手边则是端庄静雅的太史云央,纤丽淑婉、骨肉婷匀,则像一幅工笔绘就的仕女图;赵欢桌面之下握起两人小手,左边瞅瞅这个,右边看看那个,两女则均是不胜娇羞,却又情态各异,真道是美不胜收。 正自得间,他的对面忽然坐下一个玉冕束发的玄衫公子,手里把玩一柄象牙小扇,俊逸风雅,顿时将色眼眯眯的赵欢给比了下去,抖腕间扇面一展,其上雕着一只描金的凤凰。 一个磁性十足的男人声音道:“赵兄,有小灶吃却不焕我一起?当真是不够意思!” 赵欢没好气地丢去一个白眼,随便地拱拱手道:“呃,孔兄,你这是又要闹哪样啊?” 灵毓与云央却都是一头雾水,心里均道:这美男子究竟是谁?府中何时又多出了这么一个人物? 这位“孔兄”也摇摇手道:“不瞒赵兄,今日要去同人谈大生意,穿这一身行事方便一些。” “他”说着说着腔调渐变,竟是渐次提高了一个八度,直到最后灵毓才讶然一声:“是孔瑶姐姐!” 孔瑶跪坐的身形微转,手中牙扇乍合,啪地一下勾在灵毓粉琢玉砌的尖尖下巴:“原来赵兄不仅有美酒佳肴,还有美人可赏,啧啧啧总吃独食,小心吃得跑肚,不若将这小娘子匀与在下,赵兄以为如何?” 她这一番便又恢复到了男子的声音,宛然一个风流倜然的浪荡公子哥,两女被逗得同时发笑。这女刺客的媚功也好生了得,明明知道她是女扮男装,灵毓还是被她说红了脸,笑骂道:“相公在呢!姐姐好没个正形。” “相公?哪国的相公?”孔瑶佯作疑问道,“怕不是女儿国的相公吧?” 灵毓想到自己家中养了这么多的小姐妹,群雌粥粥可不正如“女儿国”一般吗?于是笑着回答:“可不正是咱们女儿国的相公!” 她说的“咱们”是指的“赵府”这个“咱们”,她说的“相公”自然也是孔瑶所说的“相公”,乃是“丞相、相邦”之意,但听在赵欢与孔瑶两人的耳中,却是语病十足。两个人的目光接触,孔瑶如有实质地将男人轻轻一按,赵欢则连忙将眼神挪开,嘴上道:“好啊毓儿,这才几日便跟某人学得坏了。”桌面下则暗里惩罚地起掌在小丫头的臀尖上一拍。 灵毓“啊”的一声惊呼大红了脸,又忙掩饰疑问道:“啊!孔姐姐,不知你是要去跟谁谈生意呢?” 孔瑶道:“还不是吕仲那个家伙提供给我一份赵国商人和亲赵国商贾的名单,说是对你家相公之后的发展会大有助益,人家成天介忙东忙西,可是某人却连一顿水酒都不肯相让。” 赵欢撇撇嘴心道:“你说得好听,这些临淄商贾的情报可是我托吕不韦花重金买到,你辣么积极,还不是怕在三人的经营版图中落了下风?” 灵毓却是认真的点了点头,欠身一礼:“毓儿代相公谢谢孔姐姐。” 她曾被孔瑶救过一命,自来对其印象极好,小丫头心思又比较简单,只知道她现在在与相公一起做事,对于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并未多想。 太史云央素知“相公”是灵毓对赵欢的专用称呼,平时也是极感有趣,此时见被孔瑶曲解,把古灵精怪的子欢挤兑得无可奈何,不由也是掩口莞尔。 太史云央连日得孔瑶运功驱毒,相处日久,也早已与她熟识,便打趣道:“‘孔公子’若是打扮成这副模样去谈生意,怕是生意还未谈成,倒要先把人家的闺女给勾了去。” 孔瑶长眉一挑,对其眼波荡漾:“人家的闺女有什么好勾?若我要勾搭呀,便去勾搭王后的妹妹。” 这么一说,太史云央也娇羞地低下了头。 赵欢看这不是男人的“男人”,竟当着自己的面调戏起了自己的女人,心里是好不郁闷。 但他还真不敢多说什么,这女刺客骚媚入骨,一言不合就要色-诱。 若说过去的“长安君”与她有过什么,还可以推脱问心无愧,但当日在签华阁的浴桶里他可当真是看也看了,摸也摸了,亲也亲了,他心里虚啊,当着两位娇妻的面,这要是话挤话,说出个有的没的,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所谓言多必失,少说话,多吃饭,才是正理,才是正理! 孔瑶见他丝毫不接自己的话茬,便干脆直接问道:“赵公子以为某的装扮如何?” 闷头吃饭的赵欢抬头一句:“嗯,不错” 孔瑶对这样的敷衍哪肯满意,追问道:“哪里不错?” 赵欢则道:“扇子不错,敢问哪里买的,怕是不便宜吧。” 孔瑶被气得牙根痒痒,秀鼻哼一声道:“不就是拿了你一把破扇子么,小气鬼,略略略。” 原来稷下大比之后的这一个月中,赵欢并没有闲着,而是和吕不韦搭伙做起了生意。 虽说当初入齐时带来的财物颇丰,但现在赵公子府养着百十号人,赵欢花钱又向来大手大脚,没了赵婷儿这位内府大总管精打细算,公子府每天的用度更是惊人。 吕不韦此番化名吕仲,一来是为便宜行事,二来也意在重新开始新的事业。 但凡经商,这第一桶金都极为重要,赵欢与他商量了数日,共同决定设立一座百货行,专营各种奇巧珍玩,赵欢将其命名为“聚宝阁”。 吕不韦眼光独具,“聚宝阁”选址便在签华阁之前的空地之上。 而这片名义上属于签华阁的空地,其真正的主人正是孔瑶,女刺客头子似乎是赖上了赵欢,任是出多高的价都不肯将空地易手,偏要以其入股赵欢与吕不韦的生意。 赵欢则也不含糊,几经谈判折冲,重新拿到了签华阁三成的股份。他自觉没有吃亏,孔瑶却是肚里暗笑,要知道这三成的股份可是她当初便想要给赵欢的,只是那时他傻大方,没拿而已。 三个人合伙做生意,赵欢再次发挥工科男的特长,指挥多名能工巧匠,才用二十天便将这“聚宝阁”初建完毕,门面开张,经营的范围除了平常的奇珍异宝,更包括折扇、笔、砚、屏风、花伞等赵欢亲自设计出的各种超时代产品,一经推出便都是风靡大热。孔瑶手里的象牙小扇呢,便是其中的精品。 要说这人的名声倒也是奇怪,赵欢现在在临淄城中污名涛涛,偏他的名声越臭,这些东西卖得越好。而且但凡其所用之物,包括其穿戴举止都会在临淄的上流社会中引起一股风潮。 赵欢不由得联想起了自己那个时代的帕丽斯·希尔顿、冠希哥之流,看来时代在变,人们跟风逐臭的本性却都大致相同,许多人嘴上说着不屑,心里对其却是羡慕得紧呢。 169.第169章 孔瑶的心意 当然,名人效应只是其一,做生意说到底还得是质量说话。 折扇、毛笔、砚台乃至即将隆重推出的“算盘”,这些东西看似极为平常,却不知凝聚了多少代人的心血与灵感。 货品新颖超前、构思精巧,卖出的价格自然也就不菲,却仍然挡不住临淄城的名流们的追捧热情,“珍宝阁”开张不过旬日,便已是客聚如潮、日进斗金。 当然,赵欢并未一次将所有想法都投放出来,总要留下一些可持续发展的余地,这第一弹将名头打响,之后便大可以细水长流。 细心的人也许会发现,赵欢“发明”的这一批东西都是对推动社会发展无关痛痒之物,反而对奢靡攀比的社会风气有所增益,这也是他的有意所为。 要知道他现在毕竟身处别国,而像是造纸术和活字印刷这种真正的干货,就像马镫一样拥有着巨大的历史能量,总要等到自己什么时候回到了赵国才拿出来。 而像黑火药,赵欢虽然不知其具体配比,但硝石、木炭、硫磺的基本成份总还是知道的。他却压根不打算用,这种在这个时代堪称核武器的东西,一旦被过早地运用到战争中去,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一个文明,发展得过于迅速,也并非什么好事,如果华夏民族在这种黑科技的催化下分崩瓦解,那么自己就真的是千古罪人了。 “嘻嘻,小色胚又在想着哪家的姑娘了?” 孔瑶在对面唤道:“喂,吃完了饭,和我同去可好?” 赵欢正自叼着一根筷子神游,对女刺客的话充耳不闻。 孔瑶一折扇敲来,眼尖的灵毓不想相公吃亏,轻起小脚在桌下偷偷一勾,却发现对面竟也有只脚,两脚齐至正好碰上,抬头看去,只见云央咬了咬唇,会心一笑。 三个女人一台戏,方才两人与孔瑶好姐妹般亲密得紧,关键时刻还不是向着自己男人? 其实当着灵毓与云央的面,孔瑶也给赵欢留着面子,下手即收力,扇子落得并不快,也没真想着敲实。 殊不知赵欢“机智”过头,拿起筷子将扇柄一夹,眨着眼睛气人道:“孔公子,您这说风就是雨的脾气没改,手上的功夫可是渐渐退步咯。” 孔瑶气得在桌下奋起一脚,直向赵欢而去,云央与灵毓看她动作,均是大惊,被她踢一下不算什么,可是被这“好姐妹”挑破曲款,岂不尴尬? 好在赵欢早有预防,两条腿也是一夹,将孔瑶的秀足截击制住,两女心中大定,慢慢将脚抽回,孔瑶却是长眉八字皱起,一声苦道:“痛!” 孔瑶性格强势,却是媚骨天生,这一声娇颤绵软,便是百炼钢也化为了绕指柔,赵欢登时脚上便松了力。 灵毓忙紧张地过去道:“孔姐姐哪里痛,可是被相公弄扭了脚?都怪相公没个轻重!” 云央也嗔怪道:“孔姑娘,很严重吗?子欢也真是的,怎好同我们女人一般见识哩?” “嗯?嗯?”赵欢惊讶地看着这过河拆桥的并蒂姊妹花,不禁心里苦道:“女人啊~” 赵欢再看向孔瑶,悠悠心道:“凤凰也会扭脚吗?你倒是装的像些,再像一些,看我会不会信?” 但却见她极缓慢地将脚从桌子下面一点点拿出来,一时间面色竟也是苍白如纸,他便不由吃了一惊,忙绕过去蹲下身道:“方才我并未使足气力,你的功夫了得,怎会如此严重?青梅!快去取些冰块过来!” 孔瑶摆了摆手:“不用麻烦的,想是方才压到了麻筋,过一会儿便会好些,只是……” 赵欢一脸关切道:“只是什么?” 身着男装的孔瑶却将女子的柔弱与逞强展露无疑:“只是今天本约了重要的人谈生意……” 赵欢则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要静养才好,还谈什么生意?” “不妥不妥,”孔瑶连连摇头,“人都已经约好了,咱们聚宝阁刚刚开张,岂能失信于人?” “那么我与你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也不好,你不是刚刚拜了荀夫子为师,每日要去听学么?” 一说起这个,赵欢也是一连苦容:“嗨,那哪里是讲学,简直就是在催眠,我正要请上几天长假缓缓,不然我这个关门弟子能不能关得好门还不好说,绝对会第一个被荀夫子给扫地出门的。” “咯咯……”孔瑶苦中作笑,犹豫地张了张嘴,不知为何今天的女刺客突然之间变得有些婆妈,眼神又向灵毓与云央飘去:“这样怕不好吧……” 毫无心机的灵毓道:“如此才好,有相公陪着,我们才好放心孔姐姐哩。” 太史云央到底年长一些,目波悠长,心里盘算: “不知这位‘孔公子’与子欢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当真是他的亲兵教习,他的下属?在身边时刻放着这么一个狐媚子的下属,难道是要考验自己的定力吗?但她到底对我有救命之恩,与子欢认识也似在我之前,而且似乎对子欢的事业大有助益,若是她也待子是欢真情实意,大家便做的姐妹;若是要使手段利用子欢,我与毓儿就绝不答应!” 如此想着,太史云央的心里便对孔瑶起了提防之意,嘴唇动了一动,却终于没有说话。 这时,远处则传来了一声高唤:“子欢好生惬意,吕某却是天生的商贾命,整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赵欢闻声大喜:“不韦!你来得正巧!” “诶,子欢你又忘了!” 赵欢拍拍自己的脑袋,合手做个揖道:“对对,该称仲兄才对。” 来人正是化名吕仲的吕不韦,他当下与伙计一起住在聚宝阁中,却是公子府里的常客,赵欢吩咐手下,但凡吕仲先生进出都不需通报。 吕不韦走到近前向灵毓和云央行礼:“两位弟妹好!”又看向女扮男装的孔瑶:“敢问这一位是……” 孔瑶强做一笑,用本来的声音道:“仲兄贵人多忘事,昨天才见过面,今日便认我不出了?” 吕不韦一愣,随即笑道:“哈哈,原来是孔大家!认不出,当真是认不出了!” 赵欢问他道:“不知仲兄可有用餐?一大早来,乃是何事?” 吕不韦啊呀一声道:“我正要说,子欢你设计的那个什么‘算盘’我已命人造出了样品,真是绝了,我手下的三名老账房爱不释手,说此物夺天地造化,玄机道尽,真乃是惊天地泣鬼神之创举也!” “是老先生们过誉了,”赵欢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又问吕不韦,“那么,你又以为此物如何?” 吕不韦稍稍敛起了笑容:“若论此物的影响,惠及后世,当真是无法估量;但在商言商,只因此物易于仿造,又简单易学,说实在话,对名声影响是大,但若论其中之利恐怕不厚。” “正解!此物正是为名!”赵欢打一个响指,挑挑眉毛笑道:“名利名利,名利不分,若得其名,岂能无利?” “喔?”吕不韦的眼睛又亮了起来,“莫非子欢还有高见?” 他此来本也带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但赵欢每每的奇思妙想都大出自己意料,不由便也先将心里的想法放一放,且听一听赵欢会怎么讲。 赵欢道:“正好我与孔公子要去同人谈生意,仲兄不妨与我们一同前往,有你这个天生的商贾,自然应对自如,我们边走边聊。” 孔瑶暗地里撇一撇嘴,伸出柔荑,柔怯怯道:“赵兄,我起不来了,搀一把可好?” “呃,”赵欢第一次见她这般无助模样,心中不由一动,却忽瞟见云央狐疑的目光,忙乖觉大吼一声:“青梅——” 孔瑶在心里暗骂一句“假正经”,但看他“假正经”的模样却竟又是十分快意。她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越来越琢磨不定了,但对自己的心意却已是渐渐清楚明了。 她已经为赵欢背弃了刺客的信誉,从此以后便再不能过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况且自从遇到了这个小魔星起,自己似乎便丧失了以色杀人的能力,便是对他本人,几次的魅惑却也是半途而废。 只因她很清楚,赵欢与自己所遇过的所有男人都很不同,他明明不是什么君子,但身边那么多的莺莺燕燕,纵不似自己这般美貌,却都是水葱般鲜嫩的年纪,他却能够保持洁身自好。花珠对他苦情若至斯,你看这个家伙答应了吗? 他不是君子,对待感情却并不随便。 他现在的两房娇妻,都是情到深处而水到渠成,可见只凭着美貌心机,并不能真正走进他的心里。 孔瑶其实很怕,很怕自己的过去会被他看轻,所以有时便显得过于强势,有时呢又会患得患失。但与此同时,她却有着另一份欣喜,只因她发现,赵欢似乎极为看重自己的能力,而且也从来不会没有因为自己是女人,而有一分一毫的轻视。 但也很显然,这小色胚对自己已经有着很深的警惕与戒备,看来要真正地去走近他,还是要从他的事业入手。 孔瑶被胖胖的婢女青梅搀扶着,暗下决心:“罢罢罢,小冤家,活该老娘为你奔波劳累,只望你日后能多记得点人家的好!” 170.第170章 车中定计 “孔教习,可有好一些了?” 孔瑶正在想着,脚下的步子便是一乱,赵欢方转过身,她忙又极有节奏地“跛”了起来:“好些了好些了,承蒙关心。” 见她这么客气,赵欢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道你平时强悍,所以……下脚便重了些。” 孔瑶道:“你这也算是报了当初的一夹之仇了吧?” “一夹之仇?” 赵欢奇怪一声,随即双眉一抬领悟了,当日他在司马来的洞底被孔瑶误会,岂不是差点被她的两条玉腿给夹得一命呜呼吗? 赵欢转睛回想,当时的旖旎与惊险还历历在目,那个叫做白薇的秦国小mm也不知现在去了何方?旋即又忆在签华阁为躲花珠,藏在人家沐浴的桶里,再看向周身无处不魅的孔瑶时,竟像是拥有了透视眼的特异功能一般,目光落在任何一处,都能想起另一番活色·生香的光景。 孔瑶哪会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柳腰儿越发轻荡,偏是又气又爱,总结经验道:“原来这小色胚是属顺毛驴的,只吃软不吃硬呢。” 殊不知,如果被她晓得,自己已经被一个硬来的赵婷儿小姐捷足先登,却又会做何感想? 因为孔瑶“行动不便”,三人弃马从车,围着一炉炭火,赵欢将自己心中的新想法说了出来。 “什么?什么什么商业区?”吕不韦和孔瑶同时问道。 “哦,是CBD中心商业区,这是我……”赵欢不得不再一次为自己的脱口而出做出解释。 吕不韦早已习惯,接口道:“你家乡的说法?” 赵欢本来是打算这么说的,被他一抢白方觉不妥,干咳两声改口道:“我本人自创的说法,所谓‘稀必地’,乃是稀缺必赚之地也。” 赵欢牵强解释道,看着旁边呆头鹅般的两人,一摆手又道。 “嗨,简单来说,就是我想在签华阁和聚宝阁周围再建几座建筑,风别经营不同门类,在这一带形成‘吃喝玩乐一条龙’的商业链条。” “这‘吃喝玩乐一条龙’?又是何意?”孔瑶问道,吕不韦也点头同问。 赵欢侃侃而谈: “比如说吃,我打算在聚宝阁旁的空地上再起一座‘太白楼’,专营经营高端餐饮,在我的指导下,后厨可以推出烤鸭、烤全羊、烤乳猪、东海大龙虾、蒸羊羔儿、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等等一系列特色菜品,再佐以美酒、歌舞、杂耍、说书乃至戏剧,紧紧抓住临淄人的肠胃口舌!” 吕、孔二人云山雾罩,但光听这极具诱惑力的菜名就已经是涎津渐生。 赵欢继续道:“在签华阁旁呢,不妨再起一座清幽雅致的‘等闲居’,除了菜品之外,专门卖‘茶’……” “茶?”吕不韦与孔瑶学舌般同时张大了嘴。 当时的茶叶尚未普及,饮茶之风也还未兴盛,采茶的习俗只在巴蜀等极少数地区流行,采来的鲜茶不烘不炒,也并不是“饮”,而是拿来去“吃”。 吕不韦多年来行商走贾,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茶这东西,但却从未想过要将其推广经营,向赵欢疑问道:“茶这种东西我也尝过,但其味之中自带一股苦涩,对普罗大众而言怕是不易接受吧。” “诶,仲兄你这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以赵欢对后世历史的了解,自然对“茶”的推广极为自信,继续说道: “茶的前味虽苦,后味却是甘香,饮茶必以沸腾的泉水烹煮浸泡,再配以精致茶具,细品之下回味无穷;而且茶道之义,在乎一期一会,泡茶的手法、技巧都极为讲究,最好使姿容曼妙的仕女演示而出,饮茶之风必然可以很快风靡天下。我们这等闲居便以茶为主打,以雅致清幽为卖点,燃上一柱檀香,设以屏风雅座,再延请高明的女琴师烘托意境,好热闹的大可去‘太白楼’,而这‘等闲居’嘛,则必可成为齐国达官贵人们闲谈密议的首选。” 他一说到密议,孔瑶的眼神就亮了起来,拍手道: “子欢的想法甚妙,饭馆酒肆从来鱼龙混杂,本就是信息的集散之地。签华阁虽然每日客似云来,但针对却主要是附庸风雅的年轻士人,而这‘太白楼’与‘等闲居’却是将临淄的上流一网打尽,只要有我手中调教出的机灵丫头,每日收集到的情报信息定然十分可观。” 吕不韦马上道:“而这些情报与信息不仅可以成为可交易的商品,其本身就是极其珍贵的财富。” 赵欢失笑一声:“你们两个,倒是三句不离老本行。” 孔瑶狐狸般一抬眼,勾人抛去:“某人还不是三句话离不开女人,什么泡茶仕女啦、女琴师啦,肚子里尽是这些花花肠子弯弯绕呢。” “呃,”赵欢大为尴尬道,“此乃生意,在商言商也,孔教习又说笑了。” 吕不韦却哈哈笑了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人好色,何怪之有,话说我这次来,路遇一位找哥哥的绝色美人……” 赵欢知道吕不韦虽然志趣高远,算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但却也一向不太拘于小节,看着淘淘不绝的他一通腹诽:“不韦真不知假不知,这当着一位大美人的面,怎么能去夸赞别的女人哩?女刺客一生气,多半会祸水东引,殃及我这条池中小鱼,这骚狐媚子一发威我可招架不住!” 赵欢忙去打岔,高起一声:“呜呼!弱水三千,赵欢只愿取其一瓢,美人与我又何加焉?” 吕不韦果然被他一句狗血给打乱了思路,向赵欢拱一拱手:“子欢高义,我等俗人当真不如也!” 赵欢承他一拜,刚想谦虚两句,便听吕不韦又道:“想那花珠小妹,比着我说的美人丝毫不差一分,对子欢痴心若斯,一个姑娘家肯抛头露面当众立誓,子欢却还尚能素心自守,啧~非是我等可以望其项背啊。” “噗~” 赵欢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直死被刺了一剑,差点一大口老血呛死:“不韦啊不韦,你咋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花珠小妹是很好啦,可是两人误会在先,这丫头又死心眼,现在这种情况赵欢骑虎难下,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忙又打一哈哈道: “仲兄,方才我的想法还未说完。” 吕不韦不负商贾本性,听到他还有新的想法,“噢”的一声,果然注意力转移了过去。 孔瑶看着赵欢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就像看着一样猎物,舔唇暗道:“珠儿性子痴,待大姐替你先拿下这可恶的小贼,绑了送去你的闺中……” 一念落定,孔瑶越发柔情,双手托腮眨着忽灵灵的媚眼,一脸崇拜地看向侃侃而谈的男人。 赵欢一本正经道:“方才只讲到了吃与喝,至于玩乐呢,我打算在‘太白楼’的对面再起一座‘千金坊’,做东开赌,筛子、牌九、老虎机、二十一点、俄罗斯大转盘……呃,这些你们不用知道具体含义,只消知道都是赌博的各种名目,总之要引得那些瘾君子们一掷千金,不输到只剩底裤就不肯罢休~” 吕不韦道:“这底裤又是何物?” “这底裤嘛便是亵衣。” 赵欢说道,看着旁边两人扬起的双眉,忙又强调:“这只是比喻,比喻懂吗?吕兄,到时候你要请一批壮汉看住场子,以免有人赖账,哼!再找个精明的现场放贷,这利滚利便如雪球越滚越大,还不上?没关系,这些个纨绔公子的家里除了钱以外,可还掌握着各种大量资源,拿出来一些也就是了……” 吕不韦听得眼睛直跳,心道:“方才我还夸他是君子,一转眼的功夫,却又浑然成了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王。” 赵欢奸笑着一撞他的肩膀:“在商言商嘛~对不对?” “我们便在大门上贴上两行大字‘赌博有风险,参赌须谨慎’,我保证丝毫不会影响这些赌徒的热情,”赵欢得手指凌空虚点,左右各起一联,又拍拍手掌一摊,“你情我愿的事,又怪得谁来!” 孔瑶单手托腮,手肘支在膝上,另一只手也随意放在膝头,赵欢说到开赌放贷时她伸出了一根青葱玉指,说到贴对联时又伸一根,赵欢余光瞟见,还道她是在暗记自己说话的要点,不禁虚荣心大为满足,开口又道:“先前说的都是针对男人,接下来我们来说说……” “女人!” 孔瑶突然蓦的一声抢答,“正好三句!” 她伸出三根指头在赵欢眼前晃晃:“小色胚果然三句离不开女人,鉴定完毕!” 赵欢丢去一个大大的白眼,不理会她,却换成另一种和尚念经般的语调:“先前说的都是针对男人,接下来我们来说说——母马。” 孔瑶气得叉腰瞪眼,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吕不韦看着两人暗暗过招较劲却又趣味非常,不禁偏头暗笑。 赵欢继续道:“马儿要配鞍,马儿要带嚼子,马儿还要钉掌儿~我们便在‘等闲居’的对面再开一家‘彩云间’,专营马儿的鞍鞯、嚼子与铁掌,样式可由我亲自指导裁缝设计,到时候还要让几个样貌俊俏、身材姣好的小马儿在店前试穿,时不时再来个走秀,这些马儿们争奇斗艳,便称其为‘马斗’,有了这些‘马斗’示范,还怕临淄城权贵家中那些马儿不慷慨解囊吗?” 吕不韦听着他说,也掰起了指头,赵欢警惕地瞟他一眼,吕不韦却道:“如此一来,我们手中的马儿怕是就不够了。” 两人一齐扭头看向孔瑶,赵欢道:“弼马温同志,你说咋办?” “马儿不够……呸!” 孔瑶也被他们带顺了嘴,不禁啐出一口道:“女子不够,可以招嘛,况且咱们家里养了百来个小丫头,她们经过了我的训练,机灵得紧,姿色也都是不错;还最后一批才刚刚开训,我这几日忙生意,便让岚音、子燕带着,咱们府中的护卫力量已经足够,大可让她们的一部分人出来做事。” 赵欢听她一口一个“咱们家里”“咱们府中”,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可是她是他府中的教习,却也不能说人家错了。 吕不韦道:“子欢现在在齐国,要发展自己的势力是很不便,我们还可再市井多招一些生活无依的苦命女子,反正子欢现在……咳咳咳……” 赵欢知道他是说自己反正名声已经臭到了家,再添上一两笔好色的账也就那样了。 吕不韦干咳两声道:“只是孔公子怕就要多劳累些了。” 赵欢脸色臭臭,孔瑶忍笑着点了点头。 吕不韦又道:“子欢的想法好是好,可是要同时做这么多事情,首先便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一时半会儿怕是很难以回本啊?” “仲兄好问!这才是精妙所在,我们做这些的目的,不仅仅是单纯做生意,还要……” 赵欢极其神秘的一笑道:“炒!地!皮!” “炒地皮?” “没错,就是炒地皮!这块空地面积广阔,有了‘签华阁’‘聚宝阁’‘太白楼’‘等闲居’‘千金坊’‘彩云间’一大批项目拉动,这里必可成为黄金地段——‘稀缺必赚之地’是也。可是这片‘稀必地’却还有大片的空白,我们便造房子卖铺,或者直接卖地,岂不是立时便赚个满钵满盆?” 吕不韦眼中精光大盛:“好计!如此一来,明年就可回本!” “非也非也,什么回本?仲兄还是未能理解我的意思啊!”赵欢摇头道。 “喔?”吕不韦又是一奇,合手道:“愿闻其详!” “既得其名,岂能无利?我们便先用‘聚宝阁’和‘太白楼’先把名声打响,势头造足,其他的项目,则大可先放出风声,至于卖地嘛……” 赵欢故意放慢了声音:“是在其之前,而非之后啊。” 孔瑶还未理解他所说之意,吕不韦却啊的一声高呼:“子欢大才大奸也!此等空手套白狼之计,不知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赵欢心道一句:“老子当年,还不是这么一路被从小套到大的?!” 171.第171章 不韦之野望 孔瑶也“啊”的一声恍然大悟,狐媚眼儿忽然弯起,向赵欢翘起大拇指,嘴角勾出一弧奸诈的笑:“这个家伙果然是坏到了家,可是他这一条条的奸计,怎么就那么合本小姐的意呢?” 吕不韦则越想越得其中要义,心中举一反三,瞬间便又生出数条奸计,啊不,应该说是经营良策,不禁又拍起手掌赞道:“妙!妙!妙!实在是妙!” 赵欢看着他脸上那颇为“暧昧”的表情,听着这话怎么就那么别扭:“仲兄,你这……是在夸我呢么?” 吕不韦哈哈一笑道:“以前只知子欢之口可吐莲花,子欢之面皮厚似城墙,却不知子欢的心竟狡黠如狐,子欢之思则高飞如鸟啊!” “不妥不妥!”孔瑶则皱眉摇头道:“仲兄的比喻大是不妥!” 赵欢听孔瑶竟然为自己抱起了不平,心里颇为感动:“患难之时见真情啊!女刺客头子毕竟是公子府的人,看看,虽然平时乍乍呼呼,关键时刻还是得向着自己人不是?” 孔瑶略歪着脑袋,似是极其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道:“要我说啊,小色胚最像冬瓜才对。” “唔?” 吕不韦和赵欢自己同时疑问一声,但听孔紧接着续道:“俗语讲‘倒瓤的冬瓜,一肚子子坏水’,表面上看不出来,要坏啊都坏在心儿里。” “啊?哈哈!”吕不韦拍着大腿笑了起来,直擦眼泪道:“孔公子高见!吕某自愧不如!” 孔瑶说话时一本正经,说出后却再也忍笑不住,贴近赵欢问道:“喂喂喂,色胚与冬瓜岂能得兼,‘小色胚’与‘大冬瓜’,你到底更喜欢哪个哩?” 哈哈哈哈。 “此言差矣,怎会不能?”吕不韦马上反驳她道,用手比划着说:“种下‘小色胚’,长出‘大冬瓜’嘛!” 哈哈哈哈。 孔瑶便又紧接着道:“大冬瓜坏了,里面一肚子色胚!” 哈哈哈哈。 赵欢则臭着一张扑克大脸,看着车厢内自娱自乐的两人渐渐恢复到平静,鼻孔冷哼一声:“幼稚!”却还是挡不住两个人偷笑的心。 这一番闹,气氛顿时热络,三人的关系更加拉近了几许,吕不韦道:“子欢之想法已几近完备,我却也还有一些粗陋拙见,可以作为补充。” 赵欢看着好容易才恢复正常的吕不韦,忙接过一句:“仲兄过谦了,但讲无妨。” 吕不韦果然不负是百年难遇的商贾奇才,这一条条、一件件地将想法讲出,直把赵欢听得大为惊讶:这哪里会是什么补充? 不韦的想法虽然不似他这般新颖脱俗,眼界却早已不再拘于齐国一境之内。 吕不韦操持族业多年,在吕氏集团中亲手提拔了不少亲信,现在他决定另起炉灶,便也有多名青年才俊愿意追随。 吕不韦挖起了父亲的墙角,在进入临淄之前便早有布局,阳翟的吕氏商社中的多名骨干集体出走,各自奔赴邯郸、咸阳、大梁、新郑、陶丘,五座大城中各拉起一队人马,设立大仓,编织起一个新的商业与情报的大网。 说到此处,赵欢听得大喜,吕不韦却是有些皱眉: “我原本的想法是整合各方的信息与货品资源,整体调动,赚取差价,只是……这张网撒得过大,几个点之间的相互连络十分不便,一个消息一来一回,即使是官道快马、乘奔御风也要用数月时间,我所用的都是极为信任之人,倒不虞他们脱离了掌控,但如此一般未免便失于笨拙,最终沦为各自为战的局面。” 赵欢思忖片刻,问道:“何不用飞鸽传书?” 吕不韦再次瞪大了眼:“飞鸽传书?” “仲兄不知信鸽乎?” 吕不韦摇了摇头,原来这时的信鸽还未出现,他自然也不知道这信鸽是为何物了。 赵欢解释道:“百鸟之中,白鸽最善识途,只要经过了简单训练,飞几千里也不会迷路,若以飞鸽传书,信息的传达效率便会大大提高,万事先知先觉,决策行动自然便也能够先人一步。” 孔瑶问道:“飞鸽传书?我从未听说过,当真可行?” 赵欢点头道:“铁定可行!” 孔瑶也学赵欢打了一个响指:“好!小色胚既然言之凿凿,明日我便命小丫头们开始训练白鸽,她们最是喜欢小动物,想来会开心的很。” 若说先前的好感还是朦朦胧胧,现在她却真的有点开始佩服赵欢了,他的脑袋也不知怎么生的,咋就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鬼主意? 但赵欢有的只是笼统的想法,真正的经营却还需要丰富的经验、精准的掌控力和灵敏的嗅觉,吕不韦恰好将这几点补足,使得整个计划得以落地;而孔瑶则负责提供“人员”与“技术”支持,根据计划暗暗调整自己的训练安排。 围在炭火周围的三个人一起奸笑着,一个商业帝国的雏形,便在这辆马车之上搭建而起。 车厢中,吕不韦的眼睛渐渐眯起,目光却穿透了车壁,向西,再向西,看到了很远很远:“吕仲之志,又岂只商贾乎?奇货可居,子欢啊子欢,你才是我囤积的最大货品啊!” 马车继续前行,蹄音清脆,辘辘远听,车轮碾过青石车道,不一刻停在一所极大的宅院之前,几人还未下车,便听到外面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道: “狗杀才,你知道我是谁吗?本公子你也敢拦?” 赵欢听这人的声音极为熟悉,忽然想起,暗暗吃了一惊。 却又听另外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老奴不用知道您是谁,老奴只知道少主人说不想见您,那便是不见!” “狗奴好胆!待我见我田叔父,不好好告你一状!” 低沉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主人生病卧床,不能相见,少主人则不肯见您,公子还是请回,以免自讨没趣。” 赵欢听两人这番对话,心里又是一惊,问孔瑶道:“你今日到底是要同谁谈生意?” 孔瑶耸一耸肩,示意是均是出自吕不韦的安排。 吕不韦解释道: “上将军田单多年之前也曾为商贾,同家父颇有一段交情。况且,田将军一向与赵国走得较近,田单虽然从政,但私底下却把持着大量渔盐资源,并且经营得颇好。只是这上将军府却出了名的门槛极高,若不是打着你赵公子的旗号,又有家父的这层关系,田单可未必会答应见我们哩。” 赵欢起手拨开车帘,只见一个阔绰的府门之上写着“上将军府”四个篆字,门下站着一个青衣老仆,正是那日出现在稷下学宫的田单家老——田老六。 而那有胆堵在田府门口的青年士人,不是太子田建,又还能有谁? 172.第172章 上将军府 太子出行,理应侍卫开道,前呼后拥,便是微服乔装,也应该有三五高手镇住四面。但赵欢看他此时身边只带着一个书僮,不禁心下起疑,和吕不韦对视一眼,两个人同时点了点头:田建一定是偷跑出来的。 齐王已有一个月没有现身议政,也不宣召大臣,虽然王后极力将其病重的消息捂在宫廷之内,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加之消息不畅,临淄城里早已一片风言风语。 若田法章驾崩,太子田建本是板上钉钉的新任齐王,但太史高突然被勒令闭门思过,又有消息传出上将军田单已与馥夫人暗通曲款,而一向远离朝政的海东侯竟也突然公开宣布要支持小公子田假,临淄城中暗流汹涌,时局难辨。太子却在这个敏感时候跑到上将军府要见田换月,也难怪田府的人避而不见了。 见自家主人被田府的一个家奴反呛,太子身后的书僮破口大骂:“田府老狗,你可想想清楚,我家公子今日受此羞辱,来日做了王上你田府还能有好果子吃?这天大的罪责,你可担待得起?” “放肆,退下!” 田建呵斥一声,勒令书僮闭嘴,他虽然城府不深、心机不重,但自小生长在王室,自然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如今他的父王健在,安能提及即位之事?这书僮口无遮拦,说出这番言语,若往诛心处论已是大逆不道。 田建却是想不明白:“我待换月阿姊真心实意,我若做了王上,她便就是王后,田叔父之位更加稳固,为何她就是不肯从我所愿,田叔父又偏偏要舍近求远,要去支持王弟呢?这笔账田叔父怎么就算不清楚?” 其实田单老谋深算,又岂会权衡不清其中利害? 公子建软弱,君王后强势,真要是田建即位,主政之人是谁?自己与太史系势同水火,一山不容二虎,冰炭焉能同炉? 反观小公子田假,一旦即位成功,他田单便是拥立之功、定鼎之臣,孤儿寡母在朝野中素无根基,还不是万事都要听他的安排? 吕不韦人情练达、深谙世故,一思之下便已将其中关节想通。 赵欢看得虽不及他那么透彻,却也知道其中定然存在着某种权利交换,看田建堵在门口,思定现在登门大是不妥,问吕不韦道:“仲兄,这上将军府可有其他侧门。” 吕不韦道:“这我不知,但这么大的府邸,想来应该开有侧门,便让马车循院墙而行,定然可以找到。” 赵欢点一点头,正想嘱咐御手调头,却听车外的太子田建一声高问:“敢问车内是哪位高足?” 原来是他被挡在府门之外,却又别无他法,正在此时看见一马车远远径直而来,竟也停在了门口。 田建心道:“田府的人寻个由头不肯让我进门,现在又有人登门拜访,我倒要看看你要作何应对?大不了我就守在这里,我就是不信,难道你田府还成了油盐不进的铁桶不成?” 他这般想着,却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车上之人下来,这才心急发问。 车内三人对视一眼,摇头苦笑。赵欢挑开车帘,应声道:“原来是子建公子,幸会幸会!” 说着他便落车一揖,而田建见是赵欢心中又是一喜。 荀夫子收了赵欢为徒,而田建也常常得到荀夫子的教导,虽然荀况没有顶着太子傅的头衔,但也算是他的半个老师,说起来两人可算是半个同门。 想到了这层关系,田建顿觉亲近,作揖回礼,却又眼珠一转,联想起另外一件事情: “当日在签华阁中,换月阿姊与赵欢争执不下,立约做赌,只要他赢了李园便愿拜他为师。现在李园众目睽睽之下被赵欢打败,更是成了亡命之徒而不知所踪。说什么‘换月一诺,千金不破’,当日所立之赌约岂可不算?现在田叔父谎称病重,换月阿姊却是干脆一句‘不见’。哈哈,不见得好,我们齐人最为尊师重道,你不见我没关系,现在你的老师来了,你再避而不见,我倒要看看又有什么说法?” 田假思定,问赵欢道:“子欢公子,不知你来上将军府所为何事?” “呃……”赵欢一时语塞,随即作势唉的一声,向田建低声道:“你也知道,我最近开销过大,私下便经营了一些生意,这番是找上将军来拜码头的?” “拜码头?” “便是备了些礼物拜会一下上将军,好叫上将军日后多多照拂一下。” 田建“哦”的一个长音,上将军田单私营渔盐,这在临淄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赵欢公子府酒池肉林也是临淄城中早已风传之事,而赵欢开了一家“聚宝阁”则也是千真万确的新近之闻。 田建不思有他,向赵欢道:“子欢公子来得不巧,今日田叔父生病卧床,你怕是要扑个空了。不过,换月公子却在府中。” 赵欢道:“如此不巧,那我也只有改日登门了。”心中却想:“这田建对田换月当真是一百二十个真心,我找田单,他却与我扯起了田换月,不知是何意思。” 田建见他丝毫不接自己这茬,拉着他走到府门之前道:“老狗奴,你可知这是何人?” 田老六在稷下学宫见过赵欢,自是认识,也知家主本约了他商议生意,但当着田建的面,也只好硬着头皮躬身一礼道:“田老六见过子欢公子,实在不巧,家主偶感风寒,现在卧病在床,今日是无法会客了。” “无妨无妨……” 赵欢才说了半句,田建便抢过了话头道:“你可知子欢公子乃是换月阿姊的老师,老师在门外等着,弟子却避而不见,你说这是何道理?” “这……” 田老六一时语塞,眼神疑问、求助地看向赵欢。 赵欢忙道:“子建,当日乃是游戏之言,不可当真,田叔父既然身体有恙,我改日拜访便是。” 田建却紧紧拉住他的衣袖道:“换月阿姊最重然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田老六你可是想堕了阿姊之信誉?” “这这……” 田老六本就是口拙之人,只因性子耿直,平素只听田单一人的命令,其他一概不管。但他现在却事先知道赵欢是家主所约之客,便不敢对他太过生硬,所以处处被太子田建抢白。 田建又高喝一声:“还不快迎我等进府!”说着便拉着赵欢一起望府门闯去。 他才刚踏上台阶,忽见一道明亮的剑光,忽听一声清亮的剑鸣,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出现在府门之中,田换月持剑而立,冷笑道: “公子建,你好大的威风!” 173.第173章 换月一诺 俗话道:“女要俏,一身孝。” 白衣最能衬托女子之美,田换月寒面俏立,曲裾深衣,上饰暗纹,钩边续衽,下垂宫绦,头扎垂鬟分肖髻,额垂白玉眉心坠,她从小习武,身材虽然纤细但却秀拔,门中站定,自有一股天之骄女的照人气质。 赵欢先前几次见她,其都是易钗而弁,作公子打扮,这幅穿着女装的样子倒还是第一次见,不由觉得眼前一亮,较先前别是一番风采。 太子田建更是如见天人,口中喃喃:“换月……” 马车上的孔瑶则是挑开门帘,看着赵欢样子暗气:“再看,再看眼珠子就飞出来了!” 吕不韦赞道:“公子换月,名不虚传!” 孔瑶大起争胜之心,媚酥酥飘去一眼。 只一个眼神,却直把这阅人无数的大商贾给看得心生摇曳、神智大惶,忙去整肃形容,吕不韦急凛心神:“这位孔教习也太过风骚,我平生所见之女中其算不得最美,但若是论‘媚’却实在是无人可出其右。” 孔瑶哼地一声皱一皱鼻:“什么公子换月,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 赵欢一愣之后随即恢复正常,田建却像将田换月种在了眼里一般再也拔不出来:“换月,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 赵欢一看这个情形,儿女情长、相爱相杀,你侬我又侬,下面的情节大有向台湾偶像剧发展的趋势,不由得便是后退一步,为这对小儿女腾出一方舞台。 田换月见田建收敛了气焰,便再也不向他多看一眼,收剑入鞘,反而径直走到赵欢面前三步之处,躬身一礼:“老师!请随换月入府。” 赵欢袖着双手,对这个变化毫无预判,下意识转头看向马车,但见吕不韦目瞪口呆,孔瑶两道怨毒的目光直射而来,赵欢忙道:“换月公子,这如何使得?当初只是戏言,戏言焉能作数!” 他说着便起手要将田换月虚扶而起,谁知田换月却丝毫不见配合,赵欢的双手便结结实实托在了人家的玉臂之上,连忙又触电一般将手松开。 孔瑶越看越怒:“小色胚果然见了美女就走不动道,看看看,看他那个怂包样子!” 赵欢只觉两道冰冷的目光如有实质,直把自己的后脊梁骨看得发凉,却是心中一动:“等等,我为什么要心虚呢?女刺客头子与我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这么一想,心神也安定了,腰板也挺直了,赵欢侧身退后一步,一手背后,一手握着牙扇置于身前,从容避开了田换月的行礼。 孔瑶目光渐柔:“这才像点样嘛。” 田换月发现面前之人消失,也直起身,表情不见看信,也不见愠怒,向赵欢道:“老师可以不认徒弟,我这个做徒弟的,却不能不认老师,免得有人背后戳脊梁骨,说我田换月背师弃义,或是食言而肥!” 她说这话时看着赵欢,句句所指却均是太子田建,田建面色青一阵紫一阵,眼神不可思议地看向这平生最爱之人。 他对田换月已是爱煞,但终究是当朝太子,从小养尊处优,何时受过这种委屈?他能接受心爱的女人打他骂他,却无法接受这样的冷嘲热讽;他可以忍受换月阿姊不喜欢他,甚至是嫌恶他,却终究无法忍受这种无视。 田换月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老师请随我入府,六叔,其他无关的人一律挡在门外。” 赵欢还未来得及开口,田建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急问:“你可有行过三叩跪拜的拜师大礼?既无行礼,焉能称师?既然他不算你的师傅,我为齐国太子,你却独请别国质子入府,却又是为何?” 身后的书僮也学舌道:“对啊,你说,这又是为何?不说说出个一二三来,我家公子岂能干休?” 赵欢一听这话,心里大为腻歪: “这田建好没道理,你们吵你们的,总把我牵扯进来作甚?喔,对你有用时,我便是‘田换月之师’,好嘛现在人家肯认师了,我倒又成了‘别国质子’?装神也是你,弄鬼也是你,我赵欢却也不是你的傀儡,岂能任你摆布?” 田换月本已踏上台阶,闻言一愣,拧转上身,眉目含怒道:“我田换月向来言出必行,既说要拜子欢公子为师,定然不会反悔,拜师之礼未及行全,今日愿以换月剑作为入门之礼。” 田换月不愧女中丈夫,言毕毫不拖泥带水,心中发狠便将换月剑一解而下。 田老六啊的一声方要阻拦,田换月却先他一步将裙摆一展,单膝盈盈跪落,双手齐举将换月剑奉于头顶。 众人见此均是大讶,谁人不知换月公子有一柄换月剑,乃是她的贴身象征之物,此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诺言,这天之骄女,竟肯将这绝世宝剑举以赠人,这番胸襟当真非是一般女子可比。 孔瑶的眉毛一抬:“这么有种?这小姑娘连我也不得不高看她一眼了。” 田建心中大急,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纵肯拜师,子欢公子不肯收徒,却也做不得数!” 书僮也帮腔道:“对对对,做不得数!” 田建话才落地,突然瞪大了眼,只见赵欢只是顿了一顿,便大模大样地将换月剑从田换月手中接了过来,捏在掌中一个漂亮的旋转,苍的一声拔剑而出,抖腕便是一团雪亮的剑花,龙吟凤鸣之声不绝于耳。 赵欢归剑入鞘,只觉靴中丑剑也是一阵不安分的怪叫,便用剑鞘敲敲靴帮道:“丑儿丑儿,主子给你找一个伴儿,打今儿起你就不寂寞了。” 丑剑仿佛听懂人话,“呀”的一声猥琐贱啸,换月剑却是傲小姐般“哼”地一声嫌恶剑鸣。 赵欢心中得趣,哈哈一笑,原来换月剑先前曾被丑剑死死压制,却也是因为田换月的修为不及赵欢,而丑剑又得荆山玉助益,这丑物“狗仗人势”,自然嚣张张狂。 换月剑本是识主之剑,此时丑剑又来欺凌,它不甘落败,便也不得不认赵欢为主,好与丑剑争锋。 “子欢公子你……你……”田建目光呆滞地看着赵欢,忽有一种被人出卖的感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赵欢则“喔”的一声道:“换月诚意拜师,赵欢如果再做推辞,岂非忸怩作态?” 赵欢这次学地乖觉,离得老远将田换月虚扶而起,唱戏文般很夸张道: “好徒儿,快快请起!” 赵欢说着便将换月剑挂在腰间,刷一声展开折扇道:“为师呢,门中规矩少,拜师之礼可以从简,我的‘太白楼’开业之日,换月请为师喝上一顿酒水也就是了。” 田换月本来为情势所迫,已是为田建气极,此时看赵欢竟似是临阵叛变,同自己一起挤兑起了田建,不禁嘴角发笑,重新整肃形容,学赵欢的腔调拖起高声道:“是,徒儿谨记,老师快请入府。” 赵欢啪地将折扇在手心拍合:“对对,咱们这便入府。” 两人一前一后举步登阶,赵欢忽又一声:“等等,我还有同行之人。” 田建但闻此语,失神的眼前顿又一亮:“子欢公子果不负我!” 田换月却是心头咯噔一声,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赵欢将扇子一指:“我那车上还有两个小跟班儿,一路车马劳顿,也让他们去你府上讨些酒水,换月你说,有无不妥?” 车中的孔瑶听得一笑,指指吕不韦,又指指自己道:“小跟班儿?亏这小色胚想的出来。” 吕不韦怎能不知他此举专是为了恶心太子田建,不禁摇头苦笑道:“子欢这臭人的功夫倒也是一流。” 田换月的脸上也多云转晴:“老师说使得自是使得,有甚不妥?” 吕不韦与孔瑶便就此落车,四人说说笑笑,一道进入上将军府的府门之内。 田建噔噔疾走几步尾随而上,面前的田老六却在门口一档:“你不能进!” 田建面色苍白,将指节捏得咯吱作响:“赵欢,你欺人太甚!” 174.第174章 田府密谍 田换月在前,领着三人登阶入府。 孔瑶继续表演着“长短脚”,直把赵欢看得是内疚不已。 田换月回首问道:“老师!是否有何不妥?” 赵欢道:“无他无他,唯这老师的称呼,如何都是承担不起的。方才只是演戏气那位子建公子,现在戏演完了,你我之间还是称友,莫称师吧。” “对对!”孔瑶在旁阴阳怪气道:“还是做朋友好哇,做了师徒……起来岂非便不妥了?” 赵欢听她话里有话,分明故意空出了几个字:做了师徒,究竟是什么起来不妥,你自己想去~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那也只能说明你自己心里有鬼~哼! 赵欢气得丢去一个大大白眼,女刺客却挑衅一般对他瞪眼勾了勾唇。 田换月也闻声看去,只见赵欢身边有些一位极为俊美的公子,玉面玄衣、倜傥非凡,可惜却是个跛子。 孔瑶人称九凤,天下席中最擅乔装,此时面目虽未作过多修饰,却俨然一个风流公子。田换月虽然也经常身着男装、易钗而弁,此时却竟认不出她也是女人。 孔瑶与她的目光一触,眼波轻荡,手里把玩着象牙小扇,向其坏笑着努了努嘴。 田换月仿佛被人电了一下,面目顿红,心中却是厌恶:“此人空有皮相,竟是如此轻浮。” 赵欢在旁摇摇头道:“公子建这回怕是要记恨上我了。” 田换月当即不再去看孔瑶,向赵欢道:“我最讨厌恃强凌弱之人,太子怎么了?太子便可以欺负我田府的老人吗?” 她语气愤愤,却又是叹一口气:“其实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待人处世都很恭谨,见我都是阿姊阿姊的叫,近日来不知怎地,却越发要摆他太子的臭架子了。” “唉,人都是会随着时间和际遇不断变化的。” 赵欢也是幽幽一声短叹,想到自己两世为人,前前后后的差别与改变,不由得也是感慨万千。 他解开腰间的佩剑持握在手,细看端详,这换月剑含光承影、紫电青霜,虽然现在剑光敛在剑鞘,剑身却仍有一股清冽手感,果然非同一般凡品。 田换月见赵欢解剑而下,以为他要归还,刚要开口,赵欢却先摆摆手道: “我知我知。” “换月一诺,千金不破,我知道这换月剑你既已送出,定然不回收回,我便姑且收下,来日我回赠他物,定然也不会比它差了。” “老师说笑,此身外俗物也,我田换月又岂是如此锱铢必较之人?” 田换月语气干脆,翩然转身挡在赵欢身前,男孩子般做一武士揖: “换月乃是诚心拜师,老师再做推辞,岂非忸怩作态?” 赵欢的神情一愕,随即了也笑了起来,这不正是他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么? “哈哈,人不轻狂枉少年!” 赵欢啧了啧嘴,忽然放松一笑道: “既然如此,我便轻狂上这一回吧。” 田换月闻言一喜,孔瑶又恍然般呀的一声,在赵欢身旁小声道:“对对对,还是做师徒好,做师徒……起来才更方便呀!” 赵欢本来正在扮演着“三顾频繁”的世外高人,这却被她一句话说的老脸涨红,心中丧气道:有这位孔教习在,我这顶好色的帽子怕是永远也摘不下来了。 赵欢继续假装听不见她,一本正经地对田换月道:“不过丑话说可在前头,别怪为师没有提醒,本人才疏学浅,你从我处学不到什么真本事,却白白搭上了这绝世宝剑,到时候后悔可就迟了。” 田换月一笑道:“老师说的哪里的话,稷下夺魁若也称得才疏学浅,岂非要羞煞我齐国的举国士子?” 赵欢受人一捧,傻笑了两声,将手中换月剑重新系在腰间道:“换月不也是大比的三甲?你虽为女子,文韬武略却并不逊于须眉。你我名为师徒,实则应是亦师亦友才对。” 孔瑶“矮油”一声又道:“亦师亦友最好……” 赵欢忽然两道凌厉的目光扫去,女刺客忽然不说话了,拿起象牙小扇掩面而笑,万千话语尽在一双弯弯媚眼之中。 赵欢不去看她,心中合计:这番找田单谈生意,倒先收了田单的女儿为徒,竟也算是和这历史名人拉成了平辈,齐人最为尊师重道,哈哈,田单老儿岂能不万事予我方便? 赵欢心里小算盘拨得噼啪乱响,其实田换月肯拜赵欢为师,又何尝没有自己的一番计较? 自稷下大比之后,临淄的纨绔之中俱在风传,田换月被赵欢胜了赌约,不得不被迫拜其为师。一个月来,这则消息却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当然这也怪关于赵欢的“风闻”实在太多,大家茶余饭后消遣之时,捎带手便会将这消息一起提及。 加上田换月本就是众多纨绔公子心中高不可攀的女神,但偏这些人的心中又不无一种女神跌落云端的恶趣味,他们料定田换月这天之骄女定然不会拜臭名昭昭的赵欢为师,还说什么“换月一诺,千金不破”,还胡吹什么大气哩? 小姑娘还是夹起尾巴做人吧——想到田换月这不情不愿的屈辱模样,他们的心里便已是乐开了花。 田二小姐每日为此烦恼得厉害,心下发狠,暗道干脆我主动拜师,叫你们全都傻眼!倒看你们还有何话说? 田换月心思微转,嘴角噙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却忽然省起还未问赵欢几人今日登门的目的,于是问道:“不知老师今日光临,是所为何事?” “我们是为了……” 赵欢说到一半,发现自己竟对此行的目的也是不清不楚,只知是吕不韦安排下的生意谈判,要谈什么却是不甚明了。 吕不韦接过了话茬,向田换月表明目的,原来他约了田单要谈的是一桩大宗的药材生意。 田单经营的主业是鱼盐生意,但也因为其获利巨大,他绝不容许他人染指。 这药材却又不同,草药种类门多,他把持军队多年,行军所需的许多药材都不是齐国的特产,吕氏商行货通南北,在药材上与其多有生意往来。 现在吕不韦打着赵欢的名义,一样的药材,开出的价格比老吕氏商行足足低了三成,也难怪他可以成为上将军府的座上宾了。 田换月听明了几人来意,思忖须臾道:“家父现在应在书房,我便亲领老师一行过去见他。” 赵欢既然已经收其为徒,也老实不客气道:“如此甚好。” …… …… 上将军府的书房之中,田单渊渟岳峙端坐在桌案之后,一名身材单薄的青年人正在躬身向他禀报着什么。 他虽是男子打扮,唇上颌下却光滑无须,颈中的喉结也不明显。 田单沉声道:“闫箕,你是王上的亲信之人,你观陛下的病情如何?” 原来这位白面无须的青年人,竟是王上的亲随寺人闫箕。 闫箕弓起腰道:“回禀主子,王上的病情甚是怪异,一夜之间卧床不起,嘴歪眼斜、口流涎鼻垂涕,神智似是清醒,却偏偏口不能言,脚不能行,稍微动作便全身颤抖……” 田单的眉头越拧越紧,打断他道:“是否有可能是中毒所致?” “中毒?” 闫箕浑身打个寒噤:若王上中毒,那么下毒得是谁?又是谁得利? “小人……不知。” 他不敢胡乱猜度,这些都非是他所能想象,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寺人所能担待得起。 田单压低了嗓音,循循善诱道:“王上病发之前,与王后有无亲密接触?” “这……”闫箕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了一层的细汗。 “咚咚咚!爹爹在吗?” 田换月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 田单高起一声问道:“换月何事?” 田换月在自己父亲面前,也展现出另一番身为人女乖巧伶俐,脆生生道:“赵国的子欢公子登门拜访。” “唔?”田单疑问一声,他今日是约了赵欢,前些日子更是得了吕氏商社的老友嘱托,要他照拂一下自家的后辈,可是他们为什么与换月搅合一起?管家老六呢? 他哪知田老六还在府门口与太子田建纠缠不清,这闫箕与他的关系却是天大的机密,田单忙向他道:“你从密道中走。” 闫箕俯身进入一座矮柜,田单看他已完全不见踪迹,这才对门外道上一句:“进来吧。” 闫箕入得柜门,却没有马上转动密道的机关,只因他做事向来谨慎,想着此间甚狭,贸然动作难免有所擦碰,动静太大怕是会引起别人生疑。 他缓缓挪动身形,调整整个姿态,好容易将手再次放在机关之上,却听柜门外一个声音道: “行医治病,最重要的便是用药,这叫‘病高一尺,药高一丈’。不是我们的价格贵,而是我们的质量好嘛!” 田单不动声色的声音道:“是何名贵药物会如此之贵?” 那声音又道:“此言差矣。药不在好,而在适当。只要用药得当,天下无病不可医治。任是什么绝症怪病,只要三副下肚,管叫它药到病除!” 闫箕听得心里咯噔一声:“这柜门之外,莫非是上将军为王上请了什么名医不成?” 175.第175章 我是神医? 这上将军府着实不小,虽然在园林装饰上不似太史高的螭园那么夸张,但规模却一点也并不比螭园差了。 田换月引着三人,经前厅外的侧门向后,便是一个旷阔的演武场,演武场中此时虽然空无一人,但从兵刃的摆放和器材的磨损程度来看,这演武场平日经常使用,毫无荒废。穿过了演武场继续深入,又过一个月门,则是一片清幽的竹林。 碎石铺路,曲径通幽,走在林中小道,田换月步履轻盈,在头前领路,而赵欢与吕不韦为了照顾“跛脚”的孔瑶,已与她拉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仲兄,仲兄。” 赵欢忽然小声唤道。 吕不韦闻声回头,也低声道:“子欢何事?” 赵欢看了看遥遥领先的田换月,侧头问吕不韦道:“劳烦将今日谈判的重点与底价相告。” 其实他之所以小声说话,倒不是怕被自己这新收的徒儿给听了去,只是压根不想她掺合进来。 生意不是请客吃饭,生意毕竟是生意。 赵欢一向是甩手掌柜,从来也没有什么做为大股东的自觉,只是今日的生意谈判,吕不韦打的是他的旗号,若是到时田单问起了什么,自己两眼一抹黑地抓瞎,岂不尴尬? 吕不韦乃是百年难遇的商贾奇才,打理生意从不需要赵欢过问,但在这一点上倒是百密一疏,此时被赵欢一问,却是拍着脑门摇了摇头,随即将这桩生意的要点和底价简要说明。 赵欢不知行情,却也装模作样地点头称妥,暗暗将数字默记在心。 谁道旁边的孔瑶却惊讶一声,原来她身为刺客身上常备跌打金创之药,对药材的行情门儿清,方才吕不韦的报价竟是足足比市价低了三成不止,以这个价格,竟是有的连进货都进不来。 女人天生小气,女刺客头子顿时就不干了,心道:“这吕仲如此得小色胚的倚重,却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不行不行,我们府上家底儿虽厚,可也不能由着他这么折腾呀!” 孔瑶怕赵欢吃亏,赶忙向其一番罗列,将其中的猫腻阐明。赵欢却不信吕不韦会出卖自己,只当他是为了开拓销路而故意压价。 吕不韦倒是在旁苦笑,他哪是什么“向着外人”,却也非是压价促销,实则这桩买卖本身就是对田单的变相贿赂。而今日所约,根本目的也是为了让赵欢去结识田单这位齐国的实权人物,最好还留下个好印象,以后生意上有什么事情,便也都会方便许多。 但他方欲开口解释,前方的田换月却是一个回身:“老师,前面便是家父的书房了。” 赵欢三人同时缄口,只见这竹林深处暗藏这一座别致的朱漆小筑,田换月上前咚咚敲起了房门,言道:“赵国的子欢公子登门拜访。” 室内沉寂了片刻,须臾传出一声:“进来。” 田换月替老师推开房门,赵欢一行三人依次进入小筑之内,田换月则很自觉地站在一旁,为他们关上了门。 赵欢对田单虽是耳闻已久,先前却并未见过这位传奇名将,入门只见门口对面的桌案后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身材不甚伟岸,容貌也平淡无奇,身着锦缎袍,头戴逍遥巾,虽是端坐,却有些寒酸的溜肩,哪点像什么横刀立马的将军?倒似是一个附庸风雅的富家翁。 赵欢略迟疑地抬手作一揖道:“田上将军?” “哈哈,你却道怎地?看老夫不像,是吗?”田单劈头盖脸的一句问道。 吕不韦忙也踏前一步躬身见礼,解释道:“哪里哪里,上将军说笑。田上将军气度雍容,子欢乃是惊异于上将军杀伐内敛的风采。” 但几乎同时,赵欢却大摇其头说道:“不像不像,当真不像,倒像是太平世道的富家翁。” 田单爽声大笑: “好个杀伐内敛!好个太平世道!倘若真逢太平世道,我本也想去做个悠哉悠哉的富家翁,奈何田某生逢乱世,也不得不披坚执锐,勉力上阵。虽然身不由己,但大丈夫行之所行,却也从未有过后悔怨尤!” 赵欢心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田单看似平庸,但这一开口,寥寥数语却霸道外漏,方才知道其不同凡响。” 田单说着便长身而起,绕到案前,眯起三角眼细看三人,起手指点道:“你是赵贤侄,你是吕贤侄,对也不对?” 吕不韦深谙商道,知道什么时候该套近乎,什么时候该恭敬严谨,他的父亲本是田单多年故交,按道理他应与田单更为亲近,但他却是恭恭谨谨执后生礼道:“正是不韦,拜见田上将军。” 反而赵欢与田单素无瓜葛,却是老实不客气回道:“子欢见过田叔父。” 孔瑶站在一旁,听这田单称吕不韦为侄,心道一句:“原是如此,这吕仲与田单分明有旧,是以报价才比市价还低。” 接着看吕不韦似乎自证清白般撇清关系,她心中的这个想法便更加笃定。 四人分宾主重新入席,开场的寒暄客套之后,谈话进入到了谈判阶段。 吕不韦所开出的价格压得极低,这桩生意本来并没有什么悬念而言,偏偏他话犹未尽之时,半路杀出一个九凤孔瑶,抢过话头,却是在其报价上足足提了两成。 这下田单可不干了,他今日肯亲自约见几人虽是看在老友面子,也是因吕不韦的报价实在诱惑太大,现在却临时改口,他焉能答应? 田单早年本就是商贾出身,在商言商,听了孔瑶的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久居上位,又长年浸淫在军伍之中,一言不合便是风暴雷霆一般声色俱厉,倒也是想以威慑之法使这些小辈就范。 孔瑶身为天下席榜上有名的刺客头子,什么阵仗没有见过,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小嘴飞快地与田单据理力争。吕不韦一向自诩口才颇好,但现在争吵的双方一个是长辈,不便插话,一个是女人,插不进话,竟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化解误会才好。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孔瑶口齿伶俐,毕竟也非商贾,渐渐地便落于了下风。 赵欢见这田单如此强势,孔瑶在话语上被他挤兑得厉害,心起维护之意,便也加入了舌战。 赵欢“不走寻常路”,拿出“张悟本”的伪专家架势,上去便是一气“医药科普”,倒似自己便是医药学的行家,田单与两人争论的焦点也从商业利润转移到了技术层面。 吕不韦见势已无法挽回,干脆从善如流,给赵欢与孔瑶敲起了边鼓。 赵欢一行“三英战田单”,实则却是四个门外汉在一起猛吹胡诌医学药理,却把柜中的闫箕给听得惊为天人,以为上将军所请之人,乃是什么绝世罕有的神医。 田单吵着吵着忽然大笑,赵欢不明所以,顿时呆在一处: 我靠,这老家伙不会气疯了吧?莫是恼羞成怒,暗藏刀斧手,以大笑为令,要杀人灭口? 显然,赵欢是古装剧看的多了,田单并没有气疯,笑声渐止,高起一声:“快哉快哉!老夫自从当了将军,便很多年没有与人谈生意谈得这般痛快!” 田单继续道:“赵欢贤侄,看你讲医论药如此头头是道。我便考校你一题,你若答得出来,我便依这位小姑娘所处之价,也算是你们陪老夫这番游戏的报酬。” 三人不瞪口呆,孔瑶更是心中惊诧,她的伪装毫无破绽,却不知这田单是怎么看穿识破。赵欢问道:“若答不出呢?” 吕不韦道:“那便按先前不韦的出价再减一成,上将军你看可还使得?” 田单微微而笑,并未回答,随即皱起了眉,问道:“若有一人,前日还完好无恙,一夜之间却倒地不起,嘴歪眼斜、口流涎鼻垂涕,神智似是清醒,却偏偏口不能言,脚不能行,稍微动作便全身颤抖,这是何病?” 赵欢听这症状,搜肠刮肚,第一个想到的是癫痫,但田单言明其本来完好无恙,那么就不是癫痫,而是…… “中风!”赵欢答道,“田叔父所言之病症,应是‘中风’。” “中风?”田单疑问一句,“可有医治之法?” 赵欢心中暗道:“我又不是大夫,你问我我去问谁?” 但事关谈判结果,他不得不再次皱起了眉,中风病理他虽然不知,不过却大概知道似乎是因为血管阻塞,似乎是无法根治的,而且会有不同程度的后遗症,无法可治么…… 等等,赵欢突然想起自己同孔瑶一道为太史云央行功驱毒,这中风之症既然是血管不畅,一般的方法无法医治,但若以扶摇真气贯入血管经脉,却可能会有所效果。 赵欢道:“小侄并无把握医治,但田叔父如果让我见见患者,兴许我可以想想办法。” “这……”田单沉默了,他并不是在思考怎么让赵欢去见齐王,却是在比较着一个健康的齐王与一个卧床的齐王,乃至一个死去的齐王,究竟哪个对自己更加有利,对自己的家族更加有力,最终他保持了沉默。 田单只道闫箕早已从密道离去,哪知他还藏在柜中未走。闫箕此刻却是急坏:“这神医已经表明治病之意,为何上将军竟还不去安排呢?他在犹豫什么,莫非……” 良久,田单又笑了起来:“这题便算贤侄赢了。” 三人一头雾水,却是很快被谈判胜利的喜悦冲散。 不管怎么说,这场生意谈判还是圆满结束,赵欢一行起行告辞,又与田换月一番言语,三人便登车回府。 御手甩鞭,马车堪堪拐过田府围墙,却突然有个人影拦在马前:“人命关天,神医留步!” 赵欢疑惑地掀开车帘问道:“你有何事?” 那人忙跪于地下,磕一个头道:“神医!” 赵欢吃惊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什么什么,我是神医?神医是叫我吗?” 176.第176章 入宫行医(1) 闫箕长跪在地,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响头,抬头却是愣住:“你是……赵国子欢公子?” 他认得赵欢,当日齐王殿上宣召赵国质子,他就在旁边侍候,稷下学宫大比,他也是齐王的随侍。 “我正是赵欢,”赵欢闻言一奇,起手指道:“你又是谁?为何会认得我?” 闫箕直起上身,合手道:“小人‘闫箕’,子欢公子稷下夺魁,鼎鼎大名谁人不知?” “唔?阉鸡?大哥你的名字也太清新脱俗了吧。” 赵欢心道一句,但看这“阉鸡”斯文瘦弱、皮肤白细,到也还真是名副其实。 赵欢在车上换了一下姿势,又问道:“闫箕,你既然认得我,为何又以‘神医’相称?当街拦车究竟又是所为何事?” “呃……” 闫箕表情微滞,眼珠一转道: “方才公子在上将军书房中一番高论,小人恰恰路过,正好听到,实不相瞒,小人……老父正是患了那般病症,还望子欢公子发发善心,能随小人移步府上医治。” “你那父亲也是患了中风之症?” “正是!” 赵欢神色不定,心道:“听这闫箕的话语之中漏洞颇多,但其却又表现得十分虔诚,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人命为大,倘若真的是有人病倒,救还是要救的。然而运功治病也只是他的一种构想,实际效果如何尚却还不知。” 孔瑶暗道:“小欢,小心有诈。” “恩。”赵欢点头,向闫箕道:“你那老父现在何处?你说明地点,我自会前去。” “这……”闫箕表情僵硬道,“这样恐有不便,窄门小户子太过难找,言语之上不便表达清楚,子欢公子还是和我一同前去吧。” “如何同去?” “小人备有马车。” “这……”赵欢犹豫了起来,这闫箕的所作所为,其中分明另有隐情,他明知如此,可是偏偏又心下好奇,加上人命关天,若他不知还好,现在人家求到了他的身上,若让他推脱拒绝,却也是真做不到。 吕不韦一直在旁仔细观察,他进入临淄之后曾派来细作搜集各个方面的信息,“闫箕”这个名字为何听着这般耳熟,再看这人的神色形貌、举止做派,俨然出自深宅大院,他的“老父”究竟是谁? “好的,我去!”良久,赵欢做出决定,当即起身跳下了马车。 “我和你一起!” 孔瑶第一时间接话道,赵欢看她一眼,想着若是行功治病兴许女刺客还真能帮得上忙,便问一句道:“腿脚可还使得?” 孔瑶听得心里暖暖,面上却不动神色,小心翼翼提起“伤脚”点点地面,微蹙双眉:“使不得哩,方才走了这许多路,似乎又严重了。你来搀扶我。” 赵欢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是一荑柔若无骨的红酥手递来,孔瑶纵身下车,其形颤颤巍巍、摇摇曳曳,眼看就要跌倒。 赵欢忙去握住纤手,将其身形一接,孔瑶惊呼一声撞个满怀,倒似是没有骨头似的贴在了他的身上。 “小心,小心。” 赵欢怎能不知这又是她的有意调戏,却也因其受伤不忍过于苛责,退开一些距离单单搀起一臂,小声道:“注意注意,你现在可是男人。” “是男人怎么了?”孔瑶用大拇哥刮了一下并不存在的小胡子,继续“挂”在赵大公子的身上,也小声道,“你说我若是男人,是不是比你还俊?” 赵欢搀着她一步一摇,翻个白眼道:“对对对,你俊你俊。” “那你说,我与徐风,谁更俊?” “你俊你俊,你最俊?”赵欢不假思索道。 “我这穿男装的样子,与穿女装哪个好看?” “好看好看,你穿不穿衣服都好看,嘶——” 赵欢说着便觉胳膊内侧被人大力掐住,女刺客蓦然瞪大了眼,赵欢察觉口误,忙改正道:“我是说你穿……男装女装都很好看。” 孔瑶的神情柔和下来,赵欢还在呲牙咧嘴:“女刺客头子下手没个轻重,那片儿肯定被掐紫了。” 孔瑶媚酥酥地歪了歪嘴,贴到赵欢的耳边道:“哼,一不小心说出了你心里所想吧,想看的话就直说嘛,姐姐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本来就是小色胚,倒还装什么君子。” 孔瑶不愧是天生媚体,这一靠上来,前胸紧贴在赵欢的手臂,虽然隔着好几层衣服,他却仍能隐隐感觉到那其中的贲张浑圆,以及柔柔粉腻之上的两粒樱桃。 赵欢极严肃地将其一甩而开,倒是骇得正欲勾人的孔瑶娇躯一震。 “孔教习,请你自重!你与我之间是有一些……额……巧遇,但都绝非出自我的本意。我尊重你为朋友,也请你能保持朋友的自尊。” 赵欢绝然道,其实今日孔瑶受伤他本不欲对其重话,但这女刺客头子的挑逗愈演愈烈,大有上房揭瓦之势,他再不将话说清,恐怕自己就——把持不住啦。 其实赵欢绝非是什么道学先生,短短时日已有了两方妻妾,且还与大丫头婷儿暗通曲款,但三女对他都是真情,他对三女也是感激和喜爱。 可孔瑶又是不同,她是以色杀人的女刺客,赵欢虽对她的过去不甚在意,可是她惯做虚凰假凤之事,床榻之上还能暗藏凶心,动不动便是情挑色-诱,你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就像赵婷儿可以“霸王硬上弓”偷得心上人的真心,若当晚换了孔瑶却绝不会修成正果。 只因赵欢可以甘心做情-欲的俘虏,却绝对不会做欲望的奴隶! 此女太媚,不可不防啊! 赵欢闷头走出几步,这下孔瑶也有点慌了:这个家伙是属犟驴的,拉着不走,打着倒退,你看看珠儿小妹,一句话惹恼了他,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以往万试万灵的魅惑之法,在这小色胚的身上怎么就失效了呢? 赵欢只管走路,走在他前面的闫箕向其眼神示意:“公子……” 赵欢转了个身,只见孔瑶寒着张俏脸,还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他这才想起她的脚被扭伤,不得不回头折返回到孔瑶身前。 孔瑶只觉心里百般委屈,竟是先前从未有过,怔怔道: “赵欢,我在你心中就真的如此不堪吗?”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赵欢并没有回答,也是一个问句,重新搀起了她的胳膊:“以后好好说话便是,别动不动就……咳咳,我是说你这嘴没把门,说风就是雨的性子要改一改。” 孔瑶才张了张嘴,却又马上闭上,小媳妇般懦懦一句:“哦,晓得了。” 赵欢看这不可一世的女刺客头子竟肯乖乖听自己的训话,不知为何心中觉得亏疚:“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孔瑶小声细气一个点头:“是,属下明白。” 闫箕看着这两个互相搀扶的“男人”从闹出矛盾,又重归于好,不禁擦擦眼角:“谁说人家公子欢好男色?人家那是真感情!” 感慨万分的闫箕忙为他们掀开路边马车的门帘:“子欢公子,咱们还是快上马车吧,老父病情急重,还是早做诊治才好啊。” 177.第177章 入宫行医(2) 女刺客头子孔瑶“腿脚不便”,赵欢依旧先将其扶上马车,自己才登到车内。两人均不言语,一种新的微妙默契却似乎在悄然无声中搭建而起。 纵然赵欢曾多次在孔瑶的魅惑之下落荒而逃,这却是第一次觉得她也是一个普通女人,女人到底是柔弱的一方,再强势的女人也需要男人的保护。 车的四面都无开窗,唯一的入口设着一个木门,木门的内侧配有锁鼻,可以铜销插入将门锁死。 闫箕对御者暗嘱几句,便也入到车厢之内,上车之时便也将这木门死死封闭。 上将军府外,两辆马车同时启行,吕不韦自去聚宝阁照管生意,而闫箕的马车则与其方向相反,一路左拐右拐,也不知是要去什么隐秘地方。 车内哔哔啵啵燃着炭火,车顶还挂着一盏摇晃的风灯,三个人一路无话,赵欢闭着眼睛,好似是要睡着了,孔瑶则大睁着眼睛,暗暗警惕小心,却也并未发现什么不妥。 一时三刻,马车粼粼渐缓,须臾停定,闫箕道:“地方到了,公子请下车。” 他将门上的铜销拔去,又推开车门,赵欢与孔瑶同时向外望去,却觉黑漆漆一片竟是不见半点光亮,两人心中均是惊异:“先前才堪堪晌午,难道这一时三刻之间竟是昼夜相易,天地变色了不成。” 赵欢探头再向外看,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间封闭的暗室,而马车竟是在不知不觉间驶了进来。 只见这个房间颇大,四围俱是密不见光,空气中泛着泥土的潮气,像是以山岩土石掏空而成。 赵欢与孔瑶跳下马车,看到这番情景更是暗惊:“究竟是谁?请人医病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闫兄弟,这便是你老父的‘洞府’么?”赵欢阴不阴、阳不阳地问道。 “呃……”闫箕忙又是退后一步,垂袖一躬到地:“子欢公子,小人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哼,我早知你有难言之隐,不然也不会答应与你同来。” 赵欢冷哼一声道,“你只说你那老父现在何处,我好去为其诊病。” 闫箕道:“子欢公子医者仁心,却还有一桩麻烦,劳烦二位能换上这两套衣服,才好便宜行事。” 闫箕说着,黑暗之中便走出一个高壮的武士,手里托着的是两套靛青色的衣服。 “这难道是……” 赵欢辨其服色形制,一下便认出这乃是齐王宫中近侍所着宫衣,惊讶地看向闫箕,闫箕则无奈地摆一摆手苦道:“难言之隐,难言之隐……” “好个难言之隐!”孔瑶冷笑一声,“难道这便是齐王宫的待医之道么?”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既来之,则安之,孔教习你也勿要生气。” 赵欢安抚了一下孔瑶,又对闫箕道:“事已至此,我倒是越发好奇你那‘老父’究竟是谁。孔教习,你身子弱,受不得风,换衣服还是到车上去吧。” 女刺客头子身体弱?九天之凤受不得风?孔瑶知他这么说,分明是考虑到自己身为女子,当众解衣有所不便,便是很配合地咳嗽了两声,头顶抱拳、分外娇弱道:“是,属下多谢家主关心。只是属下腿脚不便,还请家主帮忙。” 赵欢便又扶起孔瑶登车,小声暗道: “你可真是爱演。” 孔瑶却也是偷偷一声道:“还不是跟你学的?” 赵欢在黑暗中默默白了她一下,却也情不自禁嘴角发笑,下车当即将身上衣服脱下,换上了闫箕准备的宫装。 闫箕则又更不好意思地拿出两块蒙脸的黑色头套:“难言之隐,难言之隐……” 赵欢叹了口气,干脆不与他废话,抓起一块头套自己戴上,孔瑶也有样学样,将头套戴好,又过去扶住赵欢的臂膀。 赵欢一手将其紧紧挽住,一手则抓住闫箕手里的一柄竹竿,缓步慢行先是下了几十级台阶,接着想是进入了一个幽幽冰凉的长长甬道。 甬道也并非一条直线,七绕八绕之后地势渐渐上升,又行片刻,闫箕忽然道:“公子,可以解去头套了。” 赵欢将黑色头套一揪而下,入目便是刺眼的光亮,白日中天,时辰堪到正午,光天化日下,三人已经走到了王宫之内。 赵欢与孔瑶对视一眼,两人的眼中都是惊疑不定:“齐王宫中竟然有一座与外界相同的密道,这实在是天大的秘密,也难怪闫箕演‘难言之隐’了。” 闫箕知其心中所想,又一深躬道:“不瞒公子,小人托公子医治之人,正是当今王上。” “什么,齐王久不临朝,难道是患了中风么?” 闫箕道:“小人也不肯定,但王上所犯症状与公子所表中风之症极为相似,所以才斗胆请公子一试。” 赵欢眯起眼睛道:“闫箕,不,该是称闫常侍吧。” “不敢不敢,小人非是有意欺瞒,实在是此事太过机密,也只有到了这深宫之内才敢将实情告诉公子。”闫箕愧疚说道。 “实情?真的是实情吗?” 赵欢很快发现了他话中的破绽,“为何你会在上将军府中?此症状为上将军问起,既然要我为王上诊病,为何他不亲自问我?” “小人的确话有未尽,但出口却皆是实话。” 闫箕说道:“只因此中缘由牵扯太多,公子还是不知道的好。至于上将军的想法,小人不敢妄自臆测,但王上对小人有知遇之恩,如今王上缠绵病榻,性命垂危,小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管。” 赵欢道:“你对齐王倒是忠心,如此快带我去诊病吧。” 三人言毕,闫箕当先领路,赵欢与孔瑶学他的样子含胸收背弓着腰身,迈起小碎步子,走得不快,孔瑶也堪堪能够跟上。 不一刻来到齐王的寝殿之前,赵欢微微抬眼观察,只见里里外外布设了三层利兵劲弩的重甲兵尉,若是硬闯,任是再高的高手,顷刻之间也会被射程刺猬,砍成肉泥。 闫箕是齐王近侍,进进出出并不需要很严格的盘查检视,在简单勘验过印信之后,闫箕便将两人带入到了齐王寝殿之内。 诺大的宫殿空无一人,只觉冷冷清清,竟是与殿外的紧张氛围大为不同。 来到齐王寝卧,也只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侍者和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婢女在旁伺候。 最是无情帝王家,赵欢慨叹一声,想着当年那雄才大略的赵武灵王也曾经被围困沙丘,活活饿死在行宫之内,此时齐王寝宫虽然并未断粮,但若论清冷孤寂,怕也与当年的沙丘行宫差不离了吧。 再往内走,便见齐王寝卧之内燃着一定袅袅绕绕的香炉,而齐王躺在一座紫色纱帐内,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闫箕支开婢女,对老侍者耳语一番,老侍者再看向赵欢,眼神便很是复杂,最后摇一摇头便也背过身去。 赵欢与孔瑶来到齐王龙榻之旁,只见他面目扭曲,神貌委顿,一双眼睛眼皮耷拉,空空洞洞没有焦点,而本来高大肥硕的躯体四肢,竟是在短短一月时间内瘦脱了形。 赵欢看其双手略成爪状,蜷曲抽于身前,微张的嘴中流着浊黄色的口水。 赵欢暗道:这发病之形果然与中风的症状相似。 孔瑶则凝神静息,为其把起了脉,向赵欢道:“心脉损伤,灵脉拥堵,血气之运行受阻。你我若同时行功,或许可以冲开血管经脉中的阻塞之物,不过其有些部位失血过多,供血不足的时间太久,难免会留下一些后遗症状。” 赵欢道:“生死亦大矣,我们姑且试上一试,齐王性命悬于一线,便也暂时管不了其他许多了,还是先保住王上的性命要紧。” 闫箕道:“公子所言极是!” 事不宜迟,三人各自行动,闫箕将齐王的病体志坐起来,而赵欢与孔瑶则依医治太史云央的方法以双手相抵缓缓将真气注入到齐王体内。 经过了多日以来的配合,赵欢与孔瑶已经颇有默契,齐王之病症虽无太史云央所中之毒的强悍霸道,但久积成疴,却是更加复杂麻烦。 二人能用的时间不多,加上对待齐王也不必像对云央那般怜惜,赵欢运足功力,澎湃的真气洗经伐髓般冲刷齐王的体魄。孔瑶当即也不敢大意,更以暗劲引导配合。 这一番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医治下来,不出一刻,昏迷中齐王竟是有了反应,脸上开始泛出红润的血色。 赵欢一看有戏,与孔瑶一起加速运功。齐王的血脉渐通,手脚也开始恢复舒展,只是脑中灵脉的一块阻塞最是麻烦,这根经脉柔弱非常,不能施以强大外力,却是引起中风的最主要原因,赵欢将真气化整为零,丝丝缕缕催动血栓,凝结的血栓渐渐开始动摇,溶解。 便在这时,却听宫殿门外有一细脆的童声喊道:“你们为何拦我?为何不让我去见父王?” 守门的甲士解释道:“少公子,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少公子见谅。” “奉命行事?封了谁人之命?” 紧接着又是一串风铃般好听的声音:“假儿,不得放肆,不可乱闯父王寝宫。” 这“假儿”又道:“娘亲,大娘分明是有意阻挠我见父王,故意欺骗咱们,父王病倒了,咱们竟是快一个月才知道。你说说这又是为何?我要见父王,现在就要见,谁也拦不了我!” 突然,第三个声音响了起来,赵欢的心头便是一惊。 这声音带着一点娃气,漫不经心却是威严十足:“是谁,在王上殿前大呼小叫?” 身前两行宫娥开道,身后紧紧跟随着一个黑衣女子,中间众星捧月般漫步一个衣着华贵的美貌妇人——来者正是太史君玉! 178.第178章 殿前争执 这少公子田假的年纪堪堪十岁,他自幼活泼好动,既非长子,也非嫡出,母亲也早已失了圣宠,所以自小受到的关注较少,没有太子那样优越的成长环境,也没有荀夫子这样的高贤大德去教诲督导,他便是像一头小马驹那般恣意生长,性子莽撞率意,与其兄长田建的懦弱谨慎全然不同。 但孩子终究是孩子,看到气势汹汹的君王后突然现身,田假当即吓得怔在原地,口中喃道一句“大娘……”小手便紧紧扯住了自己娘亲的衣袖。 太史君玉凤步轻摇,两手在身前轻轻交叠,似乎是将周遭的气息都紧紧按住——她是后宫之主,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这里永远是她一个人的舞台。 而对面馥夫人虽然也是国色天香,却完全被其强大气场压制,花容渐渐失色,上前一步蹲身见礼道:“小妹见过姐姐。” 她的手上扯了扯身边孩童,田假也反应过来,才赶忙道:“孩儿见过大娘。” “我道是谁,原来是馥儿妹妹啊。” 太史君玉仿佛是才看到面前的这对母子,幽幽发问道: “不知妹妹到大王的寝宫来,是所为何事呢?” 馥夫人摇头:“无甚事,无甚事,姐姐你莫要多想。” 她心急解释道,谁知却弄巧成拙,太史君玉反问一句: “喔,我有多想吗?敢问妹妹,我应该多想些什么?” 馥夫人自知口中有失,又是一个谦恭地大礼:“小妹失言,姐姐勿要放在心上,只是多日未曾见过大王,很是想念,又听闻大王身体有恙,这才……这才想着来看一看的。” “多日未见?身体有恙?” 太史君玉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事,琼鼻之中随即冷哼一声,近前一步曲起一根手指刮弄了一下馥夫人紧致光洁的脸蛋: “何止是多日未见?妹妹怕是几年都未曾得到过大王的宠幸了吧,怎地偏是今日突发奇想,要来看上一看?” 此举颇为无理,馥夫人母凭子贵,身份并不比君王后差着许多,觐见王上也本是天经地义,但在其威压之下竟是浑然不敢开口,却也倒似自己心里真的有鬼。 其实馥夫人性格恬淡,失宠之后倒似看破红尘,再无争胜之心,一直以来守着自己孩儿本本分分,这也是为什么她与太史君玉多年以来能够相安无事的原因。 但前些日子,宫中的常侍闫箕带来了上将军田单的一封密信,田单话语之间对太史一系颇多不满,相助假儿之意虽无挑明,但字里行间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白;而一向远离朝政海东侯更是亮明旗帜要支持少公子田假。馥夫人优柔寡断,虽然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但事关儿子的性命前途,又怎会不上心多想呢? 太史君玉继续道: “倒又是哪个嚼舌头的说大王有恙?大王龙体康泰,每日都有在宫中走动,只不过可能是妹妹都见不到罢了。” 馥夫人忙道:“是是是,姐姐教训得是,是妹妹误听谣传,太想当然了。” 太史君玉张了张嘴,却也不知要如何说下去了,这馥夫人一再退让,丝毫不去接招,她若再加以刁难岂非显得自己咄咄逼人、不识大体? 在她年轻的时候,便最看不上馥夫人这幅自甘委屈的可怜样子,但她这么多年既不争宠,也不媚上,并且明哲保身从不出头,以至于人们常常会忘记她的存在。 但直到前几日,太史君玉才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 看不见的危险,才最致命,这个馥夫人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却是所图甚大。 是的,她是不争宠,她想争的却是太后之位;她是不献媚王上,她想得到却是整个齐国啊! 而现在,太史君玉看着面前谨小慎微的馥夫人,却是满意而又失望,心中发笑:便是这么个东西,也想要同我来争太后之位?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殿外的两人各怀心思,与此同时,殿内赵欢与孔瑶则是加紧为齐王田法章行功治疗。 赵欢运转功法,将注意力集中至耳,将殿外的情况听得真真切切,心道:“入宫行医已是天大的奇遇,却没想到还能遇上嫡庶之争的好戏。” “君王后步步紧逼,这馥夫人倒似乎是比较可怜。但君王后不仅是云央的姐姐,还是鬼夏师叔的老相好,我去破坏她的好事也是不妥,反正这件事同我无关,还是快快医毕,溜之大吉的好。” 赵欢心中正自合计,榻上的齐王突然手脚齐齐一缩,眼睛突然瞪大,豆大的汗珠滚落而下。 孔瑶低语传声道:“通了!” 赵欢再次推气入体,运转至灵脉之处果然没有先前那般阻塞难行,而齐王则咬紧牙关,表情极为痛苦,想是身体的感官渐渐恢复,洗经伐髓的痛苦便渐渐清晰了起来。 齐王的目光渐渐凝聚,看到赵欢二人先是一惊,赵欢见状道:“王上勿要惊讶,暂请忍耐,外臣正以外力为王上治病。” 齐王反应许久,才了悟似的虚弱地点一点头,此时才安静了一会儿的殿门外又开始吵嚷了起来。 “大娘冤枉好人!” 突然一个清晰而干脆的声音响起,田假的半个身子仍藏在馥夫人的衣袖之后,却是鼓足了勇气道: “大娘,你错怪娘亲了。要去看父王的人是我,方才在殿前与士卫争执的人也是我,大娘若要怪罪,孩儿愿一人担责,这事并无娘亲一点关系!” 太史君玉的目光微凝,脸上渐渐现出愠怒之色,却不得不重新打量面前的孩童: 好一个初生牛犊,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胆色,着实不易,若是我的建儿也有这一半的骨气,我也就不用为其操心费事了。 馥夫人则忙以衣袖护住孩儿,却轻打了两下道:“小孩子家不懂事,乱说话的,姐姐莫要当真。” 太史君玉道:“童言自是无忌,难道大人也不知轻重吗?放任其在殿前喧哗,王上怪罪下来我看你要怎么承担?” 馥夫人道:“是妹妹有错,没将假儿管教好。” 田假却张开双臂,挡在了她的前面: “娘亲勿要认错。娘亲无错,假儿也没有错!难道孩儿想见父王也是错吗?父王明明已经卧床不起,为何大娘偏要说父王身体康泰?” 田假口齿伶俐,看到自己娘亲受辱,便越说胆子越壮,不及君王后反应,跺起小脚紧接着道:“大娘,假儿不会去抢建哥哥的王位,大娘为何要处处为难娘亲?” 太史君玉质问道:“这些话却是谁教他的?!” 小家伙便又抢答:“没有人会教假儿,这些都是假儿的真话实话,难道大娘平素听得假话太多,听着真话便觉得不中听吗?” 太史君玉未作反应,她身后的清樾已先一步抬起了手掌:“掌嘴!” 她这一巴掌眼看便要落下,谁知竟是有一名甲士直插过来:“保护少公子!” 一声命令,竟是哗啦啦围拢过来数人。原来田单在军中亲信众多,这些甲士都曾是他一手提拔保送进入禁卫,平时隐藏身份不显于众,眼看这事关未来储君的关键时刻,却焉能不站出来? 太史君玉看得心惊,气得浑身发抖,喝道:“放肆!你们……想造反吗?” 她掌管后宫多年,又常常插手政事,积威之下,多名甲士被骇得立在当场。 清樾则是吩咐王后的亲信士卒:“将以下犯上者统统拿下!” 一声令下,大队的禁卫军便包抄而来。 而这些甲士一听,却又怎会坐以待毙,纷纷拔剑欲以相抗,两面眼看便要短兵相接,一个沉重沙哑的声音突自齐王寝殿中传出: “谁敢放肆!” 179.第179章 御前侍卫长 这个声音并不很大,但听到的人均是身躯一震,像被施了定身法般停止动作,而没听到的也很快被这种诡异的氛围感染。 两方对峙的甲士在人数上一多一少,俱都在冬日的寒阳下呼吸着团团白雾,手中的长剑泛出凛凛寒光。 太史君玉的眸中精芒凝汇,长眉低压,不可思议的目光死死盯住齐王的寝殿:“难道说是……” “父王!” 少公子田假张大了小嘴,噔噔噔跑出几步,很快却又迟疑地停在了原地。 齐王寝殿的大门吱吱呀呀地开了,高阳斜射,殿内晦暗顿散,连日来缠绵病榻的齐王由两名寺人搀扶着,缓缓地走了出来。 田法章的身上披着一件紫袍,内里则是贴身的细软白衣,暴瘦的身体显得异常高大,扭曲的五官则显得有些狰狞,他两只指节突出的手掌则各被握在身侧两名寺人的手中,从前乌黑的头发竟在这一月之间变得花白。 田法章的身边,扮作寺人的赵欢紧低着头,生怕被人认出自己,而另一边,孔瑶本也是容貌出众易被记住,现在却是尖嘴收腮,双眼斗鸡,成了另一副的搞笑模样。 赵欢歪头与其对视一眼,便急忙将眼睛移开,腮帮咬紧——这么严肃的场合,要是笑出声来岂不糗大? 两人握着齐王的手掌仍然催动着真气,而背后的一手则暗暗在齐王背后相合,竟是还在行功。 齐王方才听清楚了殿外声响,魂游天外的意识也渐渐恢复,便想要挣扎而出,劝止这场冲突,奈何其气血还未疏浚通畅,也只有拜托两人暗暗助力。 众人惊异未定,均是看着三人忘记了动作,田法章忍受着经脉剧痛,动了动嘴唇,喉中却是只能发出咳咳的声响。 赵欢在他背后捏捏孔瑶的手心,女刺客头子当即了然,辨其口形,暗提丹田气,嘴上不动,小腹胸腔却是缓缓起伏,发出低沉的男子声响:“谁人放肆!”同先前的那一声一般无二。 孔瑶惯做易容乔装,更是常常扮作男人,这腹语变声的本事自是不在话下。 “父王!” “王上!” “大王!” 馥夫人、田假伏身做拜,甲士赶忙将手中兵刃掷去,齐刷刷跪倒地下。 唯独太史君玉还是站着,目光迎上齐王的眼神毫不示弱。 田法章看看田假、看看两边对峙的甲士,眼睛最后还是落在太史君玉身上,目光抖动,情感极其复杂:“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太史君玉却将目光一摆,扫向馥夫人与田假:“好一出大团圆,这回你们高兴了吧?” “清樾,我们走!” 太史君玉原地拧转身形,径直而去,再也没有回头一眼。 田法章内心纠结地目送君王后远去,眼神又回到了殿前:“这些甲士竟然封锁孤的寝宫,竟敢以下犯上,他们究竟效命于谁?是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这诺大的王宫之内,究竟还有谁能信任?” 其实齐王病倒之时,已经经过了众多太医诊断,也从民间搜集来大批的有名医师,便是签华阁的碧落阁主也曾前来为其诊病,后来解释无有好转,太史君玉这才命令人封锁寝殿,为其身后之事早做打算,田单也是见事情已经到了图穷匕见之时,这才下定决心保扶田假。 但田法章堪堪苏醒,对这些前情全然不知,心中垂然失望:“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生命垂危之际,前来施以援手的竟是一个外人。今日若非公子欢行功治病,再过十天半月,孤这条性命,岂非便交代了?” 田法章提振精神,嘴唇急抖,孔瑶则暗做双簧,低沉嘶哑地配男声道:“殿前凡拔剑者,皆压入重牢,严刑盘审!” 两方争斗的甲士闻言大骇,几队手持大戈的武士将其重新包围,他们齐声喊冤,却无一人敢再做抵抗。 王上毕竟是王上,乃是一国之象征,田法章是齐国的王,齐境之内,他说出的话自然有着毋庸置疑的最高权威。 馥夫人扯一扯儿子的衣襟,田假又呼一声父王,跑到田法章的身前跪倒抱住了他:“父王无恙,父王无恙!” 田法章将手从赵欢的掌中脱开,去抚摸了下孩童的头,抬眼却是对馥夫人警告意味浓厚地目光一扫,骇得她卷起手帕倒抽了一口冷气。 田法章身体一晃,赵欢忙又将其手掌握住,低沉嘶哑的声音则继续响起: “宫中禁卫兵长一律革去原职,迁出王宫,以作他用!” “宫中空缺防卫暂由……” 说道这处孔瑶的气息一抖,忙继续道: “宫卫暂由赵质子欢全权节制!” 赵欢闻声蓦然抬眼,只见孔瑶眼中也是狂喜,心道莫非女刺客头子竟如此大胆,敢于假传王命?却又觉齐王的手微微握紧,田法章对他轻轻点了下头,他这才相信此乃是齐王的本意。 大殿之前,抓人的抓人,喊冤的喊冤,闫箕自去传命宣旨,书记官飞奔而来,将王上的每一条指示都记录下来。 消息如雪花片片,很快便飞出到了宫墙之外,一时间整个临淄城便炸开了锅。 多日未曾露面的王上重新现身发令,这本就是重大新闻,紧接着却又听说宫中禁卫兵长被一律革职,空缺出来的防卫工作竟是由赵欢一个他国的质子全权接手,这更是亘古未有的奇闻。 齐国的言论一向开放,这则消息一出,歌贤颂德者有之,咒昏骂聩者有之,发檄声讨者有之,暗自密谋者有之,惶惶不安者有之,蠢蠢欲动者也有之…… 一片喧嚣之中,赵欢和孔瑶,自齐王宫殿的北面小门悄悄而出,头顶是繁星皓月,脚下是石阶青苔。这处小门位于宫城一脚,地势略高,平素最是冷清,两个人沿着台阶拾级而行。 赵欢走在前头,倏而回头问道:“孔教习,你的脚还……咦?” 他本是突然想起孔瑶的腿脚不便,略一回头却见她步履轻盈,走得比自己还要溜达。 原来是经过了方才一番番奇遇,有亲自参与了一场好戏,这女刺客头子太过投入兴奋,自齐王寝殿而出便把者脚伤的事儿——给忘记了。 赵欢抬起长眉,一个周星驰式的瞪眼,随即哼地一声闷头走路。 孔瑶则是“啊”一声尴尬,见男人生气转身便又是一连串的“诶诶诶诶——” 忽然“哎哟”一声,女刺客黑暗之中不顾看路,脚下踩到一处湿漉漉的青苔,一下子便滑了个屁墩儿,直气得想照着石阶踢上一脚,刚要起身却觉脚踝真的很痛。 “喂,小色胚!” 事实证明,凤凰是会崴脚的,神仙如果不小心的话,说不定也是会崴脚的。 赵欢一路照料,被她骗得好苦,此时又听她惊呼一声,便还道又是演戏。 他兀自走出一段,仍然不见孔瑶跟来,回头却见这女人还坐在地上,幽怨无助地看着自己。 赵欢在台阶下抱起膀子道:“喂喂喂,戏太过啦。” 孔瑶却尖起声音道:“谁演戏了,这回是真的!” 赵欢只好又折返回来,蹲下身子。 “真的?” 孔瑶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赵欢则皱起了眉头,将女人的罗袜轻轻褪下,只觉手感丝丝香滑,脚踝之处却真的肿起了一个大包,用手指轻轻一按,孔瑶便又是一声呼痛。 赵欢倒是气得乐了:“让你演戏骗人,现在假戏成真,自作自受了吧。” 孔瑶轻蹙长眉,只抿着小嘴并不说话,明明怪不得别人,却又像小媳妇受训一般委委屈屈。 他不去看她,重新将其鞋袜穿好,说归说却也当真不敢怠慢,这崴脚本是小事,但若是处理不当引起关节弄错位,就便很难恢复了。 赵欢又一个转身,下了两级台阶,孔瑶还道这男人真这么狠心,他却弓下腰身摆一摆手:“上啦呀。”他可是没有耐心,再搀扶这女刺客头子走一路了,干脆直接背起,反正趁着夜色,路上也没有多少行人。 孔瑶凝皱的秀眉倏尔舒展,媚眼弯弯而起,单脚提身,便扑到了男人宽阔的背上。 赵欢背上孔瑶,手里则又捏捏袖底那枚齐王亲赐的宫卫虎符,自言自语地合计道:“这齐王也真是异想天开,让我节制宫卫?那我是不是跟戏词儿里的御前带刀侍卫一样了?不不不,我可是郎官,至少也得是个御前侍卫长吧,哈哈,威风威风。” 背上的孔瑶闻言却暗自撇了撇嘴: “切,再威风又怎么样?我略施小计,你还不是乖乖当本姑娘的大马~驾驾~” 她说着双脚便是不自觉地略作一抖,便又是“哎哟”一声。 舍不得脚丫套不着“郎”—— 屁墩儿真的很疼,崴脚真的真的很痛! 究竟有意?还是失蹄?孔瑶可是什么都不会承认呢~ 180.第180章 外甥当差 赵欢与孔瑶回到质子府时,齐王的特使已经在府中等候,不仅带了齐王的正式任命,还对赵欢一番解释提点,更是带来了齐王的丰厚赏赐,黄金十匣、丝绢十匹和吴越进贡来的美人四名。 赵欢将赏赐分发下去,十匣黄金十六骑与孔瑶掌管的女部各得其四,其余两匣给一般下人,丝绢则分给府上的丫头婢女老妈子。 唯剩下这四个活物,吴娃越艳,最是窈窕,赵欢思及现在生意开张,处处都需这种“人才”,便将这些美人交给吕不韦与孔瑶安排。 翌日清晨,在一片质疑的眼光之中,赵大公子便带着数名家将大摇大摆地进入王宫,将宫城的防卫工作接手过来。 由闫箕领着,赵欢先去见齐王谢恩,见他比昨日精神较好。昨日二人走后,齐王又宣太医诊治,他们医术高明,只要这血栓通了,其他皆好医治,虽然一些后遗症状已经很难恢复,但是说话已经基本可以“自理”。齐王见到赵欢便是大喜,竟是一口一个“吾甥”“吾甥”地叫。 赵欢听得不解:这个“吾生”“吾生”,莫非齐王要认我当刚儿子吗? 他心里老不情愿,心道自己已经有了一个便宜老爹,前世姓陈,重生姓赵,可不想认个姓田的老爹做“三姓家奴”。 他暗自按捺下心中疑问,直到出了殿门才向亲随旁敲侧击地问起。原来他的便宜老娘,赵国当今的威太后,竟是齐闵王之女,虽是庶出,算起来却是田法章同父异母的姐姐。 只不过当年齐闵王暴虐无道,落得身死国破,五国伐齐赵国也赫然在列,所以赵威后并不常常对人提起自己的出身过往。但是要真论起来,赵欢还真就是当今齐王如假包换的外甥。 不过两国交往重在利益,这回赵国有求于齐国,齐国自然较少提及这层关系,偏偏赵国使节公孙伏英也是个愣头青,一口咬定君国大义,对这种裙带关系也是绝口不提,这两面谁都不说,便也难怪赵欢这个西贝货会不知道了。 虽然不说,可是血缘却是实打实的。 俗话道:血浓于水。田法章这一句“吾甥”叫出了口,看向赵欢便更觉亲近。 赵欢曾经两次救驾,虽然他是他国公子,这份赤子之心就足以令人多少本国人汗颜,又思及他曾在稷下大比中夺魁,宫城的防卫工作应该也不在话下,因此除却后宫之内的中枢要害,齐王竟是把其余宫城防务都交予了赵欢节制。 而赵欢接手宫城防卫的第一件事,却是上书为昨日被关押和革职的禁卫们求情。 军人职责所在,层层听令,只向自己地上级负责,被抓的禁卫中许多未必便是王后与田单的人。 昨日齐王一刀切地下令,这一刀却切得并不高明。赵欢建议对他们中的可疑者隔离筛查,而对嫌疑较小的则干脆放了,只是留作档案,设以观察期限,谓之“留岗察看”。 田法章本就不是暴虐之人,昨日之举也是怒极而至,现在大脑渐渐冷却,思忖了片刻,便也予以准允。 赵欢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这一个顺水人情送出去,那些大头兵们还能不感恩戴德? 然而,当下午他第一次聚将训话时,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宫内演武场中,赵欢拄着换月剑立在点将台上,微皱着双眉,面上怒气渐生。 集结的鼓点已经足足敲过了三遍,该到的人员才来了不足一半。赵欢不动声色,只是命令亲卫黑肤一遍一遍地将鼓声敲响,直到响到了第六遍时,最后一队禁卫才稀稀拉拉地带队过来。 人员到齐,赵欢无声地巡视着这些陌生的面孔,他们能在这禁宫中当值,都是经过了层层选拔,都是齐军的精锐,其中不少更是出自赫赫有名的技击勇士。 赵欢的眼皮跳了一跳,他们今日的表现,除了再次印证齐军的军纪散漫之外,更主要的原因分明便是要给自己这个外来户一个下马威。 齐军推崇个人勇武,齐军中的强者向来骄纵,赵欢不仅是一个外人,更是最令人讨厌的“空降兵”,所接替的禁卫长官也已锒铛入狱,从来自视甚高的禁卫军们焉能服他? 这些兵油子们看着台上的赵欢不无轻视:一个小白脸子,济什么事?稷下夺魁又怎么样?让你尝尝老齐爷爷这软刀子的厉害! 赵欢清了清嗓,禁卫们抬抬眼皮,很好奇这位年轻的新长官面对这种局面会说些什么? 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哼哼,赵人果然软蛋! 还是气得暴跳如雷?哈哈,正合我们的意~ 什么什么?处罚?你岂没听说过法不责众的道理? 明明他们全都聚精会神想要看赵欢出丑的好戏,却又都是故作漫不经心,故意使自己目光看向别处。 忽听一声“立正!” 赵欢叫出了一个后世的军令,但是意思并不难于理解,紧接着他平静而干脆的声音继续道: “鄙人赵人!” “临时受命,所以对齐军军法并不十分清楚……下面有哪一位可以背出军法条令?” 赵欢在台上缓步巡视,目光锁定在侧方的一队禁卫身上,他们来得最早,军容军纪也比较严整。 “你上来!”赵欢一点队首的禁卫队长道。 “诺!”禁卫兵长一个抱拳,便小跑上台,赵欢道:“你来背!” 赵欢果然没有看错,这人平素办事就极为严谨,这次却是无端被牵连革职,正欲离去之时忽被告知新上任的长官为其求情,不用走了。 他的职位来之不易,是以对这位新任长官也颇为感激,听赵欢有意以他立为标兵,便是在台上一站,将齐军的军法军纪朗声背出。 下面许多禁卫兵长对其不无鄙夷,却不得不对赵欢心生警惕了:“这小子不是那么简单,一上来就重申军法军纪,这是要立规矩立威呀。” 这时候还没又后来的“十七禁令五十四斩”那般复杂,但是军法军纪也已经十分严格明了。赵欢拣了几条有用的暗暗记下,待这人背完下去,便又是高喝一声:“立正!” 众人正等着他的下文,这位新上任的长官却似乎是忽然就“哑炮”了。 赵欢一句“立正”之后便不再说话,自己在台上站了一会儿,竟是独自下台到卫兵室中烤火去了。 可怜这些齐军精锐们,站在冬日寒阳下,演武场上四面皆无遮挡,三九天的朔风吹得人透心发凉。 众人冻得吸起了清水鼻涕,但是长官明明没有下令解散,赵欢的几名亲卫也都在台上四平八稳地站着。那“小白脸”更是刚刚才命人宣读了军法军纪,他不下令,你敢走吗?这不是明摆着往枪口上撞? 台下众人无不在心里破口大骂,原来这赵欢才是用“软刀子”的高手,人家一句轻飘飘的“立正”便能折腾你受不了了。 半个多时辰之后,开始有人不干了,还是那个来得最迟的禁卫队长,忽一跺脚,低骂一句“真他妈有病”,便领着几个亲信从队列中脱离而出。 有了始作俑者,许多个意志不坚定者也动摇了起来,陆续又有十来个人从队伍中间脱离。这些人无不骂骂咧咧,又生怕自己真会受罚,便又前方百计地想要引诱其他人也出列,对那些老实站着的人不无嘲讽,所安的却是法不责众的心。 就这样陆陆续续已有四十余人脱队而出,跑到了一处墙角避风取暖。 这个时候,赵欢从卫兵室中走了出来,那些脱队的人中有眼力价的忙向回跑去,赵欢却向向孙奕、黑肤使个眼色,两人便横插过去,拦下了想要趁机归队的几人。 但也有十几个似乎是有恃无恐,慢慢悠悠才重新靠了过来。 “绑了!” 赵欢一声令下,身旁十名亲卫全部出击,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先将为首的几人全部制服。 赵欢的声音还是一入既往的平静:“方才所念,有令不尊,擅自离队,该当何罪?” 方才上台背诵的那名禁卫兵长迟疑一下道:“战时当斩,平时该当……当一百鞭子。” “好,打!” 赵欢下令,台下之人却是一阵骚动,多名被绑的禁卫均是高呼:“我等不服!” “不服?嘿嘿,你黑爷爷专治各种不服。” 黑肤刚把拳头捏得咯吱作响,赵欢摆一摆手道:“我便知你们不服。好,一百鞭子暂且记下,你们既然不服,我们便来打一个赌,让我的亲卫同你们比试比试,若你们赢了,我当即辞去所任职务,向你们道歉。” “若是本将赢了,哼哼,那便收起你们的不服,给我乖乖听令,不然就吃鞭子!” 台下禁卫一听来了精神,他们是军中翘楚,比试可是从来没怕过谁。那些被绑的人更是大声叫嚣着:“赌就赌,谁怕谁?你说赌什么,角力、射箭、还是驾车,我老齐人奉陪到底!” 赵欢双腿分开,一脚画圈踩地,沉心坠马,在台上扎下一个架势道: “好,我要赌的事很简单,你们现在只需握住手中佩剑,像我一般端横平持。” 赵欢说着便向前伸直手臂,将换月剑端平与肩同高,说道:“我赌你们绝对无法坚持这个动作一个时辰以上。” “这么简单?哈哈!”台下众人闻言大乐,嘲笑这位赵国公子真是没见过世面,岂不知我大齐勇士最以孔武有力著称? “预备,开始!” 赵欢一声令下,众人纷纷举剑,他自己则将上衣一撑而下,露出健美勃发的男儿体魄,热腾腾地冒着白气,同样也将换月剑平持而起。 他的身躯经过青龙涎息、扶摇真气和荆山玉的三重洗练早已是脱胎换骨,现在是肩宽臂长,细腰乍背,身上肌肉棱角分明。 由他带头,他的亲卫几人便也是均将上衣解去,以强悍的意志和军人纪律去对抗外界的寒冷。 齐国禁卫未曾想到这看似文文弱弱的公子哥身上竟这么有料,能亲自比试更是大大的有种,心里便也对赵生出几分敬佩感觉。 但他们还是觉得自己最后必胜,小小的长剑,最重能有几斤几两?这些齐军精锐虽不能说个个力能扛鼎,但是平日举石锁、背沙袋均是不在话下,还能被这种小事难道? 然而时间还没过去一刻,便有些人觉得不对了,这手上的宝剑竟是越来越重,从手指手腕,到手臂肩膀无不是酸痛得厉害,渐渐渐渐地,真有些拿不住了。 但看赵欢和他的亲卫,却都还是拿的稳稳当当。 等到了时间快过去半个时辰时,众人只觉得支撑自己的已经不是手臂,却全然都是意志了。 又过了一刻的时间,许多人手中的剑便开始渐渐摇晃发颤,嘡啷一声,终于有人长剑落地了,紧接着又是第二个、第三个……长剑落地之声不绝于耳。 再看人家赵欢,却是依旧端着长剑一动不动,如果不是他还在眨眼,直叫人怀疑他的真人,是不是已经被人换成了一座惟妙惟肖的蜡像。 赵欢运转内功,又运用到“意”的境界,直把自己想像成一块屹立万年的山岩。 而他对长安十六骑平日的训练,也向来极其注重纪律与军人意志,现在与齐军两相比较,效果果然体现得淋漓尽致。 黑肤满头大汗地举着长剑,剑尖却已开始向下偏斜,孙奕凌厉的目光看他一眼,他便又用吃奶的劲儿将剑尖一挑,却又继续进入了下落的周期中来。 一秒,两秒,三秒,一个时辰终于过了。 看台下众人,长剑掉了一地,赵欢的亲卫中竟是无一人的长剑掉落,他自己更是持握得四平八稳。 众人看向赵欢的眼神已经大大不同,他的语气却还是同先前一般无二:“开打!” “将军,这人不能打啊,他是后胜大夫的小舅子啊。”这时便有人求情道,却也是为赵欢着想。 赵欢将两个字简化为一个:“打!” “这个这个,这个也不能打,这是国尉的侄子。” “打!” “这是中大夫的妻弟。” “打!” “打打打!统统给我打!” 赵欢决然下令,这回不用他的亲卫出手,当即便有执法队出列,四十多人趴成一排,鞭花声声炸响,一百多鞭子下去,四十多个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 打过之后,几名带头的禁卫兵长又当即被他免去职务,赵欢趁机在几个空缺岗位上安插了数名亲信。 赵欢趁热打铁又训话一番,但也知道适可而止,说了几句之后便让各队都带回解散。 宫卫上下均知道来了一个狠角色,不由得全体大凛,宫中防务的整根弦都绷紧了。 当夜,卫兵室内,十来个不当值的禁卫正在吃着几块冷肉充饥,赵欢突然推门而入,众人均以为其会打发雷霆的时候,他却命人将不当值的禁卫兵长们都聚集了过来,架起大锅涮起了羊肉,他们本道宴无好宴,整个吃下来却满不是那么回事,赵欢丝毫没有架子,全然不似白日那般嚣张跋扈,围着热气腾腾的大锅与众将一起抹光了膀子,一顿饭吃得热热络络。 众人觉得这是新官的三把火已烧过了,然而第二天集结训话,他又依旧成了那副铁面无情的模样。 这般几日,大家也都摸清了他的脾气,这位是个公私分明的主儿,私底下你跟他称兄道弟怎么都行,可是一涉及到军务可不敢胡来。 几日以来,赵欢干脆留宿在宫城的卫兵室中,天天涮羊肉,又将羊肉穿签,搞起了烧烤。 尼古拉斯·赵四曾经说过,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一顿烧烤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赵欢如此这般这般,每天半夜轮值的卫兵下夜回来,也都可以吃上几串羊肉,喝上一碗羊汤,渐渐地又都觉得这位新任长官很有意思,也很够意思! 就在赵欢恩威并举,收服王宫禁卫的时候,吕不韦手中的大生意也红红火火地铺展开来。 181.第181章 造神 太白楼中,大厅正中的吕不韦满面春风,头戴切云高冠,身着锦缎白袍,深衣广袖,腰间则悬挂着一柄庄重华丽的青铜佩剑。 他平日里行商走贾,惯与手下伙计同吃同住,便常常也是胡服短衣,图以方便。但其气质独具,头角峥嵘,纵是粗布麻衣也丝毫不显寒酸,倒是有一种既玩世不恭却又少年老成的奇妙感觉。 现在他穿起了正装,唇上的八字微须依旧,倜傥非凡之中却更是平添几分庄然威信、气定神闲,他现在虽然还是个商贾,其气质气场比着四周这些临淄城中真正的权贵们丝毫不落一分。 吕不韦眼神示意,西门老爹上前合手一个团揖,打圈道:“诸位,今日是太白楼试吃会的最后一天,今日所推出的新菜品是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请大家尽情享用……” 他的话音还没落地,便听一个口水丰沛的声音道: “别别……别废话了,快快,快上菜吧!” 西门老爹挤出一个极市侩的笑脸道:“哎哟,又等不及了不是?可是小老儿今天却要多说上几句,经过了这十天的免费试吃会,大家伙想必也都了解小店的实力了。不妨告诉大家,这几日试吃的菜品呐,那在小店的食谱上还仅仅是九牛一毛啊!” “九九……九牛一毛?” 那声音又道,众人也皆是一声惊讶,这十天来太白楼延请临淄的权贵名流试吃新菜,每日的菜品均不重样,少说也有几十上百样了,并且每一样菜品都是一场味觉的绝美体验,难道这样还是九牛一毛吗?众人疑问的目光循向这太白楼的“主人”吕不韦,但见他面含微笑,拇指刮了下唇上微须,显得是极为自信。 西门老爹道:“明日小店就要正式开张,我家主人本是卫人,如今初来乍到,有心结交临淄城里的朋友,想着呢是有钱大家一起赚、有财一起发……” 这时又一个声音道:“敢问却要怎么赚法?” 吕不韦不动声色地望去,对着这人嘉许地眨了眨眼,循声见人赫然竟是荀夫子的高足——李斯,而先前那个结结巴巴的声音不是出自韩非,还能有谁? 他们两人是赵欢的师兄,现在师弟的生意开张,自然要过来捧场,更是毫无“圣贤包袱”地给吕不韦当起了“饭托儿”,当然,同时也是为满足其蹭吃蹭喝的伟大目的。 老西门也高起一声道:“诶,这位的问题问的好,小店不缺好点子,却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每一样新菜的推出与运作无不需要雄厚的财力支持,诸位若是能够入股本店,保叫您‘人在家中做,钱财滚滚来’,岂不快活快意?” “真有此等好事?那我先算一个!”李斯举起手臂道。 “还还……还有我。” 韩非也道,这些早已被“赵氏美食”给征服的人们也纷纷表示愿意入股,一时争相恐后,倒是连方才急不可待的试吃也抛到了脑后。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子欢说的果然不错!” 吕不韦看着这些兴奋狂热的“合伙人”们,心中不由又对赵欢钦佩了几分:什么试吃会啦,饭托儿啦,拉人入股啦都是出自赵欢的想法。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花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 这小子简直就是个吝啬鬼,不管什么钱都是能不出就不出。 赵欢可没忘了,这些全都只是小打小闹,他与吕不韦所布局之中的主业,乃是情报与投机,这才是真正的大生意,到时候一旦铺展开来,定是处处都需要用钱,所以在他处便是能省一点是一点啊。 正如三人先前所料,太白楼甫一开张便是生意大火。中华料理几千年的厚重积淀,只须随手拈来便是一场味觉的革命,他前世虽然不是大厨,却绝对算是一个标准的吃货。吕不韦招揽的名厨目无全牛,不仅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 太白楼菜品层层出新,每月的十日都会组织一次新品试吃,成为临淄的吃客们必去之盛事。 而聚宝阁也早已把名头打响,其新颖的货品更是成为齐国举国追捧的潮流,偏偏这聚宝阁的贩售模式还极为磨人,推出什么重要的新货前,也会开一个“新品发布会”,邀请一些社会名流见证试用,吊足了那些王孙公子们的胃口。 千呼万唤之中到这些“新品”终于发布,当这些不差钱的公子哥们想尽快买买买时,却惊讶的发现还特么的的限量! 而当这些备受关注和欢迎的商品终于开始量产推广时,对不起,人家的新品发布又开始了。 聚宝阁和太白居使得“吕仲”之名在临淄城中一时大躁,隐隐之中竟是被吹捧到同陶朱公范蠡一般的位置。 现在人们均知,这临淄城中有一吕一赵两位大神,这吕仲妙法百出,有点石成金之能,是为财神;而赵欢自入齐以来污名一传再传,新闻不断,黄花闺女光是听见他的名字便要脸红,自是——“污神”。 就在这时,吕不韦又很适时地将“临淄稀必地”的“项目”抛了出来。 有了雄厚的资本支持,“临淄稀必地”的建设便也很快如火如荼地上马。 签华阁外的那片空地连连拔地而起五座华美建筑—— 签华阁越过小河向东,对望的位置,太白楼依河而建,高斜的竹竿挑起两面酒旗:“闻香方下马,知味自停车”。 这里与签华阁每日均是客似云来,两者又隔水相望,赵欢便又突发奇想地以画舫游船连为一个空间整体,倒是默默地将这片优美的河湾也吞入到自己的产业之下。 太白楼的西北方向,越过了河湾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双层“回”字形建筑,门前以篆字书写一幅对联,上联“物华天宝”,下联“人杰地灵”,门头匾额三个金漆大字:聚,宝,阁。 聚宝阁再向西南是几间旷阔的高宅大屋,门前两面旗幡迎风招客:“大细皆通吃,左右俱逢源”,这便是千金坊。 千金坊再向东南去,有一座造型别致的粉砌绣楼,窗纱飘飞,仙乐冥冥,似在云中,门前写着“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里专营胭脂衣饰,最是得女子喜爱,地如其名,为彩云间。 由此再辗转向东北,是一小片清幽的竹林,竹林之中有一座黑漆绿瓦的楼榭,饰以假山溪流,门口的对联上写的竟然不是篆字,却笔走龙蛇,最是潇洒飘逸,无人能识,非有附庸风雅者追根问底,打听而出,才知其上所书两句乃是:“钟鼓馔玉不足贵,万水千山只等闲”。 这里——自是等闲居了。 182.第182章 要过“年”了 这五座建筑以签华阁为中心,分别占住四方五角,五条大道相连又恰是一颗五角星,每一条道路都经过签华阁的门前,人们均在怀疑着,就连签华阁说不定也已经被这位神通广大的吕仲给收入到了麾下。 大路两旁则是夹道而建许多鳞次栉比的商铺,许多地段还未开工便以被人高价预定,这吕仲资本之雄、手笔之大着实令人惊叹,殊不知这些投资用的根本不是他自己的钱。天下熙攘,皆为一个“利”字,而利之所聚,又皆为一个“名”所牵动。 一两个月间,吕仲之名在临淄城的贵族名流中陡然崛起,签华阁外大兴土木,五楼齐成名头一时无两,展眼而望六座建筑美轮美奂,临淄人称:楼外楼。 五楼连星——这本是赵欢自鸣得意的设计,现在却道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因他不管从任何一座建筑向另一座去时,都绕不开地处正中心的签华阁,签华阁里头有花珠啊。 最难消受美人恩,这位天生丽质又痴情可爱的小妹妹,现在已成了他最大的一块心病,其实他对花珠的所有误会早已在她断发明志的那一惊心动魄的时刻冰融消解,可是两人之间已经太多纠结与尴尬,在这段感情之中,赵欢本想做一回君子,却很“无辜”地扮演了渣男的角色。 旧的误会解开,却又种下了新的芥蒂。 就连他自己都有点唾弃自己了,当初要是答应这“花姑娘”多好? 花开堪折,自己非要去做什么君子,现在倒好,小姑娘已经立誓,在断发重新及腰之前不再考虑男女之事,如果佛教早几百年传入,怕是就要为他削发为尼了。 事到如今,自己还以何面目去与之相对? 本是一桩美事,却无妄落下污名,真是何苦来哉~ 天空飘荡的微雪中突然振起一声嘹亮的长啸,赵欢将胸中郁郁之气一吐而尽,自公子府而出,忽然身后有人呼唤:“相公!” 紧接着门内疾步追出一个娇俏的明媚女子,内穿上白下兰的高腰襦裙,外面披着一件虚设双袖的深蓝色披风,红酥小手里抱着的却是一袭毫无杂色的白色狐裘。 赵欢心头一暖,不用回头,也知这是他的毓儿,忽然间玩心大起,一个回身将小丫头一抄而起,竟是扛到了自己的肩头之上。 可怜灵毓一手挽着狐裘一手紧紧扶住男人宽阔的肩膀,啊的一声惊呼连道:“相公快别闹了,快放毓儿下来啊!” 赵欢笑着轻轻将她放落怀里,几个月间灵毓已逐渐褪去了当初的惶惶青涩,出落得越发水灵动人,只是少女的娇憨依然如旧,娇喘吁吁重新整好手里的狐裘,佯怒道:“相公坏人,总是爱作弄人家。” 赵欢注意到她手中之物,便又用手指夹了夹女孩秀气的鼻头:“小傻瓜,这些事交给下人来做不就好了?” 灵毓将狐裘递给赵欢,又为其整了整衣襟:“天寒地冻的,相公可莫吹坏了身子。”忽然抬眼,一双似水般的灵动眸子看着赵欢,气息停顿道:“毓儿,才不要别人代劳,送衣可以代替,妻子的叮嘱可也是能代表的吗?” 灵毓真情的表露,赵欢亦被说得情动,低头捧住小脸亲吻起来,灵毓惊讶得娇躯一震,两只小粉拳骤然捏紧,随即便也从容地踮起了脚尖。 “咳,咳咳。” 忽有一个粗声大气的声音干咳道,孙奕一脚踹在黑肤的磨盘大腚上,低声骂道:“有没有个眼里价,你咳咳咳个甚?” 黑肤双手护臀,颇不满道:“我不是提醒公子一下,要注意场合嘛!” 孙奕倒被他气乐,上去又是一脚:“这个浑人,公子还用你来提醒?” 黑肤将中招的大屁-股向后一撅,又抗议道:“奕哥儿,我这也是好心,再说你别老踢我一边啊。” 他明明已经极力压低声音,却还是被人听得一清二楚,赵欢和灵毓同时苦笑道:“这个活宝。” 赵欢又探身到女孩的耳旁:“相公还欠毓儿一个婚礼,这个我可没忘,后天便是腊日除夕,咱们便来个双喜临门,不不不,到时候把回娘家探望老父的云央也接过来,一并举行应是三喜!” 灵毓的眸子一亮,红着脸儿点了点头:“但听相公安排。” 赵欢啧的一声,托起下巴皱起眉道:“就是不知道这洞房该要怎么分配,谁先谁后都觉得亏待了一个,那不如就……” 眼看赵欢的表情由正转邪,灵毓哪会不知他在想着什么坏事,啊的一声便逃也似的跑开了。 赵欢大笑着将白狐裘披在身上,翻身跨上门口的一批白马,驾的一声当先轻疾而出,带起一片旋转的飞雪。 哒哒的马蹄似是音符,赵欢与三五扈从悠然而行,一路只见许多门户都已经换上了新的桃符,一刻“神荼”,一刻“郁垒”,有的还画虎于门,摆出了桃人,插上了苇茭。 时间到了年终岁末,这时的年节却又与后世的春节不同,上古的夏朝以孟春的元月为正月,而殷商则以腊月为一岁之首,到了战国时期,各个国家的岁首又各不相同,像是秦国便是以农历十月为一年的开头。 所以赵欢心里意义上的“年”却并不是这时候的“年”,年的习俗也与他所熟知的大为不同,反倒是腊月初八的“腊日”与后世的“年”极为相似,人们会在这一天祭祀傩神,驱散疫鬼,是为“逐除”,盛大的祭祀与驱邪活动通常会从早晨持续道黄昏,则称为“除夕”。 听了徐风的解释,赵欢疑惑问道:“不是说以前有种叫做‘夕’的上古凶兽每到岁末常常扰民,人们敲锣打鼓燃放爆竹才将它驱除,所以将这天称为‘除夕’吗?” 徐风哑然失笑:“家主说的故事也是新颖别致,属下孤陋寡闻,倒是从不曾听过,莫不是只在赵地流传的风俗传说?” “赵地流传?可我咋也从未听人说起?”黑肤插嘴道。 “你们都没听说过吗?” 赵欢问道,众人皆是摇头。 赵欢这才恍然大悟:“噢,原来后世关于‘除夕’是‘凹凸曼打怪兽’的这种说法是骗小孩子的。一想也是,既是上古时期,哪里有爆竹可放?世上又哪里去找‘夕’这种闹钟一样准时的凶兽?倒也不只是哪朝哪代的人杜撰而出,害得老子白白天真了真么些年。” 不知不觉,赵欢入齐已经有三个多月,他接手宫卫防御也已有月余,工作渐渐上手,现在倒也不用每日都在宫中当值,今日正好闲暇,便是要去太白楼完成一件大事。 183.第183章 冰炭可同炉 临淄又下起了雪,上大夫后胜的府邸中起着歌舞,后胜坐在正厅的主座之上,怀抱一个香软的美人,却是独自喝着闷酒,心里忖着:最近这日子可不太顺啊! 先是自己靠山丞相大人因教子无方,而被王上罚其在家闭门思过;紧接着是看似必死无疑的齐王,奇迹般康复起来;而靠山的靠山——太史王后,却因稷下行刺和兵困寝殿的事与王上闹得很不愉快。 也不知王后殿下究竟是怎么想的,这种事关继承权的关键时刻,别人献媚还来不及,一向冷静理智的她却一句软话都不肯向王上说。上将军田单与海东侯等一众老家伙蠢蠢欲动,太子田建本来十拿九稳的齐王之位,现在又生出了诸多变数。 他正兀自想得心烦,厅外突然连滚带爬地闯入了一个冒冒失失的门童,半醉的后胜见状将手中的青铜酒爵猛掷在地,吓得轻歌曼舞的众女轰然散开,酒爵正好反弹砸在一名舞姬的额上,瞬间鲜血直流,众舞姬均是花容失色。 后胜大骂一声:“真他妈晦气!”摆一摆手让众人抬了那名受伤的舞姬下去。那门童略微一滞,连忙又近前附耳道:“家主,有秦国的使节求见。” “喔?秦使?他们又来干什么?” 后胜毫不避人地大声道,“上次铩羽而归,莫非他们还不觉得丢脸吗?这次来不知又是打得什么主意?只可惜王后殿下心意已决,与赵国刚刚订立盟约,岂可朝秦暮楚,我又还有什么办法,你自去打发了他们,就说我生病了,不见不见!” 门童却又道:“家主,这次来的与上次的人不同,我恐怕……我怕……” “你怕个甚?” 后胜起掌在他头顶猛拍一记:“真是蠢才,这里是我齐国的地盘,有甚可怕,他们还能杀人放火不成?” “不是,家主你听我讲……” “我听你讲?讲个甚!还不滚!” 后胜话方才出口,忽听厅前摧枯拉朽的一声巨响,紧闭的大门轰然崩摧,几个把门的护卫家将同时横倒在大厅之上。 一队个黑压压的人影侵门踏户地长驱直入,二十余名精壮雄健黑衣武士分立两侧,中间走着的则是一个身材偏瘦的中年文士。 他背负着双手,缓缓而行,宛如闲庭信步,与风雷滚滚的黑武士们迥然不同,强烈的反差之间,反而更加显得他自信从容,威派十足: “上大夫家好高的门槛,郑某本来只想讨上几杯水酒,嘶哈~好酒!”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酒爵,也不嫌脏地用袖子擦了一擦,便是自斟自饮继续道:“这区区的小事,却还要兴师动众地出动铁鹰锐士!” 后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惊得呆住,口中学舌般喃喃重复: “铁鹰锐士?铁鹰锐士……啊!你们是黑……黑黑黑……” “不错!” 那名文士曲臂端着酒爵,忽然一个回头,眸中的光芒骤然凌厉。 后胜心道一句果然:锐士所向,无不披靡,铁鹰锐士的赫赫威名谁人不知?可是这里不是战阵沙场,这里乃是齐国的中枢要害,敌国的最精锐部队却突然出现,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城池已经陷落,这在眼下当然是不可能的。 那么就只可能是他们秘密潜入,来执行秘密任务,后胜便想起了那个令六国贵族都心惊胆寒的可怖名字。 在听到这为首之人姓郑,后胜更加笃定了这种想法,相传秦国的丞相范雎当年在魏国受奸人陷害,差点被人打死,多亏一位姓郑的友人搭救,两人一同逃往了秦国,范雎化名张禄做了相邦,向秦王举荐了这位姓郑的恩人,所任之职名为偏将,实则却是掌管着一个神秘组织—— “黑冰台!” 中年文士替他说了出口:“吾等便是黑冰台。鄙人郑安平,拜见上大夫。” 中年男子说真,当真垂袖和揖,颇郑重地拜了一拜,后胜却吓得瘫软在地。 铁鹰锐士本是司马错以极为严苛的标准练就的一支精卒,后来张仪出于“连横”的需要而设“黑冰台”,以三百铁鹰锐士编成一支特殊部队,专事谍报、暗杀。 这“黑冰台”设立之初便定下了“只对外不对内”的行事原则。秦国举国尚法,万事万物皆以法为度,“黑冰台”行事却从不考虑法律道德,“黑冰”之意乃是使“冰炭同炉”,在法度的框架之下设立起一支便宜行事的奇兵,以与正面战场互补。 近年来,黑冰台在山东六国屡屡出手,对各国重臣贿赂拉拢,对亲秦的势力暗中资助,对反对秦国或阻碍秦国道路的便行以刺杀。 所以六国朝堂之上才颇多掣肘,很多大臣虽对秦多有微词,却也不敢轻言反秦。 所以当黑冰台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后胜才会那么害怕,心中暗道:“莫不是我上回办事不力,秦国要来杀人灭口了?” 郑安平却是笑脸盈盈:“上大夫莫要心慌,郑某不过是有几件小事相求,何不摆上佳肴水酒,我等边饮边讲。” “你说的几件小事?是不是我办不成,你们便会杀了我?”后胜依旧铁青着脸色道。 郑安平则已在对坐的位置坐下,笑道:“上大夫说的哪里话,只是几件小事,对上大夫是举手之劳,焉有办不成之说?” 他身后一名虬髯紫面的黑衣武士却铮地一声将腰间宝剑拔出半截,恍地后胜遮起了眼,慌忙吩咐仆役婢女重新上菜。 郑安平先饮一爵道:“我大秦一向敬齐,我王更是曾与齐王并称东西二帝,郑某此番带着我王的诚意前来,还是希望齐国能够摒弃赵国,而与我大秦订立盟约。” 后胜一听便龇牙咧嘴做苦道:“不瞒将军,现在齐赵两国业已入质定盟,赵国的质子欢更屡立奇功,两番救了王上之命,现下正是炙手可热,王上怕是已无反悔盟约之心啊。” “此言差矣,常言道:‘不可直中取,但向曲中求’,我观齐王经历此番大病,虽然看似好转,却也不知天年何时,到时候君王后当政,岂不是又可与我大秦结盟?” “难啊,”后胜喟叹一声,“你不知王后其人,我们这位王后绝不似普通妇人,行事皆以国家为先,我与丞相早已试探于她,她却道国家大事,不可儿戏,既已定盟,便不可再首鼠两端,若要朝秦暮楚,便是求死之道。” 郑安平腹中发笑:“这般蠢才,这些我焉能不知?若是万事都已水到渠成,我却还费事找你做甚?” 他继续道:“此一时彼一时,以前为何我不找你?只因是时机未到,现在时机就在眼前,上大夫把握住了,便是享用不尽的富贵荣华啊!” 郑安平说这话将双手攥握而起,仿佛握住了无上的权利和无穷的财富,后胜的心头一动,黑冰台以钱财开路,在六国之中行贿高官重臣,其手笔之大,出手之阔绰也是同样有名。 后胜不禁心意大动,又继续道:“敢问将军,此番是何时机?” “乃是嫡庶之争也!” “啊!”后胜高起一声,却又皱起眉道,“可是君王后很有手腕,她未必便需要让贵国施以援手啊。” “哈哈,她不需要,我们自有办法使她需要,她觉得没有危机,我们不妨为她设置一些危机。” “喔?愿闻其详。” 郑安平端起酒爵浅呷一口道:“若是齐王亲自为少公子选师,这个消息传出,你觉得我们这位王后殿下还能坐的如此从容安稳么?” 后胜闻言一惊:“什么?王上要为少公子选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不知?” 郑安平捋起胡须,颇高深道:“不可说,不可说,等到事情出来你自便知晓。” 后胜越发觉得这黑冰台神通广大,这等机密之事竟然也能知晓,更有甚者说不定他们便是此事的幕后推手。 “若是真按将军所言,王后殿下同意的可能性便大大增加了。”后胜说道。 “非也非也!” 对面的郑安平却握起袖子摇摇手指:“非是大大增加,是十足十稳。” “喔?”后胜又是惊奇,“此话怎讲?” 郑安平道:“你可忘了那赵欢当初如何做法?她若还尚犹豫,你们不会去替她决定?我可听说,太史丞相与公子欢的关系一向不怎么样啊。” “你是说把公子欢……”后胜一手立掌下切,做了一个斩首的动作。 郑安平对他暧昧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却道:“你猜怎地?那王上为少公子选定之师是为何人?” “难不成是……” 郑安平点一点头:“赵国质子竟成了少公子的老师,到时候王后殿下难道还能对齐赵同盟死心塌地么?王上老了,老糊涂了,齐国是时候焕发出新的活力了。” “到时候公子欢再以这个身份遇刺身亡,行凶者又是太史高,你说谁的嫌疑最大?纵使事情没有败露,王后殿下也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后胜蓦地眼珠瞪圆:啊~一来逼王后抉择,二来扶太子上位,三来顺便报了公子欢击杀秦使之仇,好一条一石三鸟的连环毒计啊! 184.第184章 君王心思 话分两头,齐王自中风之症痊愈以后,身体精力大不如前,却对自己的身体加倍爱惜,再不似先前那般沉溺女色,在朝政之上竟是刮起一阵蔚然新风。 一番死去活来,才方知天年有尽,回顾过往,这些年来竟是虚度了许多的大好年华。又思及那日稷下学宫遇刺,千钧万发的一刻自己竟是猪油蒙心,以结发妻子去挡冷箭,田法章心底不禁一番自惭自愧,对君王后其实也甚感内疚,便连她之后的围宫之举也不再追究。 对其兄长太史高也是小惩大诫,命其闭门思过,却又亲自去了一封密信,以抚慰其爱子“失根之痛”。 夜半时分,曾经那个大胆而温柔的太史小姐也会爬上心头,那段惊心动魄的传奇爱恋现在想来仍然让他久经沧桑的心为之动容。 然而,让他极为郁闷的是,自己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君玉为何就是不肯原谅自己呢? 自己为她做的这些,难道她看不到吗? 若是寻常的女子,怕是早就感激涕零,但田法章也知太史君玉从来都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子。 在自己还是个落难公子的时候,她便肯抛却一切与自己私定终身;现在自己虽贵为齐王,她若不肯原谅自己,却也是拿她毫无办法。 真的毫无办法吗? 田法章骨节突出的手掌渐渐握紧:“君玉啊君玉,为何你偏要咄咄逼人,朕还要做什么,你才肯心满意足?!” 齐王想得心烦,转念心里却走近了另外一道婉约的人影:自病愈以来,馥夫人每天都带着田假请安探望。 馥儿也曾经是他心爱的女人,还很争气地为他生了个儿子,这么多年自己冷落了她,她也默默守候却从无怨言,总是那么懂事那么善解人意。 人心,都是肉长的啊! 田法章越想越是:“朕醒来之时,哭着喊着要来看朕的是小儿子田假。而你教出的好儿子呢?朕卧病在穿,他却整日追在田单的闺女屁股后头,巧言献媚,争风吃醋!” 其仁孝何在?忠义何在? 田法章“诶”的一长声泄气,手掌失望地拍在膝头之上,对君王后的愧疚与埋怨杂在一处,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让平常人愧疚,大多可以作为一种筹码;而使得君王愧疚,有时候却是很危险的。 “君玉,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田法章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的空地,仿佛那里便站着一个人影。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我呢?” “你可知我是齐王!我才是齐国之主!既然你不肯原谅我,便要为此付出相应代价。” 一瞬间,田法章下了一个决定,要敲打一下田建,或者说敲打一下太史王后,当然他并不是打算将太子废了。 田建虽不争气,好歹已快成年,田假年纪太幼,馥夫人在朝堂毫无势力,性子又太柔弱。 君王立储,统治的延续乃是第一考量,到时候孤儿寡母,朝局决策岂不是尽数落入他人之手? 二来,少公子的支持者,上将军田单掌兵多年,在军中声望过高。 田单比太史高高明得多,其行军用计虽毒,在民间的名声却好,身边更是有一群效死之士。 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他也姓田啊! 不错,田单乃是王室宗族,若是他对王位起了觊觎之心,所遇到的阻力便会小上很多,加上手中握有重兵,到时候谁还能制得住他? 所以敲打要把握好分寸,既要让君玉与建儿感到危机,却也不能给予少公子田假太多实际利益。 要以何种手法田法章正自犹豫不定,忽然海东侯上书谏言:“少公子田假已经年满十岁,王上应该及早为其请师,以为斧正。” 君王为公子请师,自古皆为大事,并且具有一定象征意义,若是君主为哪位公子延请了名满天下的老师,就代表对其将来登基为王有所属意。 田法章一思之下,心觉此法甚妙,既可以敲打一下太子,又不至于壮大田假的势力。 至于要请哪位老师嘛,名头太高了不妥,籍籍无名却也不妥,正在搜肠刮肚之时,突然身后的老侍者笑出了一声。 这老侍者追随了他多年,行事一向谨慎,田法章见其发笑并不愠怒,而是好奇问起缘由。 老侍者忙答:“恕老奴心思鄙陋,不能为王上分忧,却是想起了最近的一桩趣闻,说是那上将军家的丫头要拜公子欢为师,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也忒是可笑。” 田法章“喔”的一声,突然一拍手掌:“嘿,这个赵欢却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老侍者低头的瞬间眸光一凝,抬起时却是一脸疑惑道:“王上,老奴所言可是有什么不妥?” 田法章却自言自语地忖度着:“非是不妥,而是甚妥。” 赵欢曾在稷下夺魁,作为公子之师,名头与学问虽然都还欠了一些,但是他却担着宫中防卫之职,这便很耐人寻味了。 虽然身居要位,他却又是别国质子,以其为少公子之师,其用意就更不明朗。 “这其中的模棱两可,不正是朕所需要吗?” 田法章心道,却也并不担心赵欢真的会成为田假一系,让他来节制宫卫不过是当时看他忠心可用,也只是做个临时的过渡,待有了真正合适的人选,随时都可以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田法章越想越妥,他便是要让人猜,要让太子去猜,让太史君玉去猜。 猜的过程,本身不就是一种敲打? 齐王田法章身着厚重的华袍,站在高大的宫阙,拂栏望向天地一片苍茫,暗暗为自己布局自鸣得意,却不知自己已然落入道别人的布局之内。 …… …… 签华阁中,丝竹声声入耳,十余名身段轻盈的舞姬正在排练着一支曼妙的新舞,歌台暖响,红烛画栋,与阁外的苍茫天地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一个头上扎着两骨朵兔尾小辫的小姑娘,轻迈着轻灵步子穿梭其间,她的手指上串着银铃,高扬着双臂,在自己的皓腕上打着节拍,时不时示意一下走位,或者纠正一下动作,她明明不是这舞蹈的一部分,却丝毫不显龃龉,舞蹈有了她的存在,才焕发出一种超于平庸的魅力。 有道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曲终舞毕,按弦收音,台下响起了一个零落的赞美掌声,有人爽朗笑道:“花珠小妹果然不愧是舞道大家,这些女子由你调教,才堪堪数日,便已是初具模样。” 小姑娘眼中迷蒙的雾气这才敛去,蓦地翩然转身,看见来人露出了一个笑脸: “是吕仲大哥,莫非今日不忙?你又来看望珠儿?”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台下站着一名身材挺拔的男子,身上一件轻便的皂袍,头顶并未加冠,而是只以一支象牙白簪将发髻束起,更加显得俊雅风流,翩翩利落,吕不韦摆摆手道: “忙里偷闲罢了,恰好看到街上有人叫卖干果蜜饯,便买了一些来给小妹。” “谢谢吕仲大哥。”花珠走到台边处俯身接过食盒,转身向着方才起舞的众女子道:“吕大哥给咱们买了蜜饯,姐姐们还不快谢谢吕仲大哥。” 众女闻声皆穿花蝴蝶般轻盈飞至,笑嘻嘻齐道:“谢过吕仲大哥!” 吕不韦本是为花珠一人所买,抬手“诶”的一声,却也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 一个女子指着窗外忽道:“呀!快看快看,那边好热闹哩!”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对岸的太白楼处张灯结彩,聚集了许多人群。 花珠也稀奇道:“平日也没见这么热闹,不知今天如此盛况是所为何事?” 吕不韦听后不禁一笑:“其实乃是因为今日上将军之女田换月要拜子欢为师。我便交给手下张罗,搞得是隆重了些。” “换月姐姐要拜子欢哥哥为师……” 花珠的神情骤然落寞了下来:“吕大哥,他……近来还好吗?” 吕不韦看着花珠的神情,登时心头怜意大起:“还好。呃……他也有时常念及花珠小妹。” “真的?”花珠的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了下去,“吕仲大哥莫要哄珠儿开心了,他现在躲我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想起我呢?” 吕不韦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 …… 签华阁外,通向太白楼的道路之中。 黑肤看着白马之上赵欢的背影,胳膊拐了一下身边的孙奕,小声道:“奕哥儿,公子站在这看,都看了两炷香了,会不会是有什么毛病了吧?” 他用手指示意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孙奕抡来以瓢:“你懂个甚!” 黑肤则预先将大脑袋以缩,躲了过去,嘿嘿傻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这手了。” 黑肤颇不耐烦地搓一搓手,又道:“大冷天的,公子想看就进去看嘛!” 孙奕道:“你懂个甚!” 黑肤压低嗓音:“我是不懂,公子从没过签华阁前,便足足犹豫了一炷香的时间。现在过了签华阁了,平安无事,却又回头看,看上了两炷香。我反正不懂,你懂?” “呃,”孙奕一滞,挠挠头道,“我也不懂。” 185.第185章 明珠焉蒙尘 别说黑肤、孙奕不懂,赵欢摇头一声短叹,也有一些不懂自己了。 先前把签华阁看得拦路虎一般,生怕花珠小妹再生出什么事端,现在真正途经却是无惊无险无波澜,这——不是很好吗?这不正是自己所期望的吗? 可是,为何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身后的徐风,目光深长地望着公子欢的喟叹背影,却似乎是懂了。 当你以为别人离开了你便不能活时,却惊讶的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重要,这种感觉总是不那么好的。 又或者,当你千方百计想着拒人于千里之外时,却发现那所拒之人其实并没有来,心防乍开之下他却是会溜进你的心里。 徐风驱马上前道:“公子,咱们走吧。” 赵欢闻声回头,碰上徐风善解人意的眼神,不由是自嘲地轻笑出声,下一刻重归潇洒,轻轻圈带缰绳,与几人并马一处。 正在此时,忽听旁边一个粗犷的声音道:“我说小六,你没看走眼吧,确定真是上次见过的那个小美人儿?” 紧接着便是一个极难听的公鹅嗓答道:“哎哟二爷,我涮锅六郎这双招子您还不信吗?千真万确,我昨儿才给您盯上,知道二爷您好这口,我这不是给您留着没动,您吃完了肉,分兄弟一口汤喝也就行了。” 赵欢心里突然咯噔一声,目光扫去,便见五六个“马仔”模样的人物簇拥这一个膀大腰圆的黄脸壮汉,壮汉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狐猴似的精瘦男人,正好与自己擦肩而过。 那被称作二爷的壮汉松了松裤腰,又搓起大手道: “嘿嘿,可惜那日被这滑不丢手的小美人跑了,今个弟兄们都机灵着些,捉住了美人儿,我破瓜二爷先打头阵,弟兄们见者有份,谁先谁后都排好了。小六子这回有功,我完了你先。” 破瓜二爷一巴掌拍在瘦猴般的涮锅小六肩头,把他拍得半边身子一歪,忙陪起笑道:“我没事儿,弟兄们先上,我最后再来。”却是眼珠子咕噜乱转,心里自有一番盘算:“这美人儿小脆藕一般,是当真可心可人,二爷这人好玩鲜的,便由得他先。等他们都爽快完,我便独占了小美人儿,总要慢慢消磨才有意思。” 一会儿的功夫,说话的几人已经转入了路边的一个岔口,赵欢的心中警铃大作:“这几个人,莫不是要对珠儿不利?” 他当即向孙奕打个眼色,孙奕便翻身下马,悄无声息地缀行上去。 破瓜二爷和涮锅小六风风火火,自签华阁前的大路转入一条陋巷,由小六带路来到一个茅草窝棚处,将窝棚反了个底儿朝天,却不见人。 破瓜二爷一怒之下命手下将窝棚捣个稀烂,留下涮锅小六守株待兔,其他人分头去找。 孙奕一路缀行,沿途留下记号,这时一见几人分头,却是不知该盯住哪个,正自无法可想时,便见赵欢、黑肤与徐风都跟了过来。 四人登时也分为四路,赵欢自己盯住这位“二爷”,飞身上了屋檐同时暗暗注意其他几路的情况。 别说,看着这位“二爷”虽然看似脑满肠肥,行动起来倒挺灵活,大有洪金宝的风范。 赵欢现在已经基本可以肯定,这些人要找的美人儿与花珠无关。 其实一想也是,签华阁由孔瑶一手打造,防卫外松内紧,不但有众多会武的女剑侍,更有孟孙无常这样的隐秘高手,自己先入为主,倒也是关心则乱了。 但这破瓜、涮锅的几人举止淫邪,方才所言,分明便是计划着要去祸害什么良家女子,自己又岂可当作没有听见? 他正想着,忽然隐隐传来一声女人高细的尖叫,紧接远处一个声音叫道:“老大,找到了,在这边呢?” 赵欢闻声辨位,不由眉头一紧,只因发出这个声音的人距离自己颇远,并且并未有人跟踪缀行。 好在这些人纵算捉住了这位姑娘,也要等着这位“二爷”破瓜,这也是赵欢要亲自盯住他的用意。 破瓜二爷闻声大笑,一刻不停便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疾奔,赵欢也展动身法,飞檐走壁,将自己的脚步紧紧压在破瓜二爷之前。 其他几路也是齐向一处聚集,一个马仔追到近处,但见慌不择路地跑来一个身着灰土色罩头衫的瘦子,说是罩衫,其实不过是一张层层包裹着的麻絮烂布。 那马仔张臂挺胸地挡在路中,瘦子一头撞在他的身上,却被反弹而回。 这名马仔作势哎哟一声,张手抓住了瘦子的衣服,瘦子猛力挣脱,呲啦一声肩膀上被撕破了一块,罩衫滑脱,露出了白花花耀眼的薄薄香肩,原来这瘦子是一个女人。 与此同时,女人身后的马仔也堪堪追至,呼呼喘气地抹一把汗,淫笑着步步紧逼:“嘿嘿,小娘子,我倒看看你还能跑到哪儿去?” 对面的马仔细细打量,咕嘟地吞了一大声口水:这趟没白来啊,这女子虽然穿着粗陋,真实面目也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看不清楚,但看看这身段,这盈盈一握的小腰板儿,这纤长秀挺的两条玉腿,这手腕脚踝处露出的诱人雪肌,还有那方才一撞之下弹力十足的饱满丰翘,啧啧啧…… 这女子一手将肩膀紧紧护住,声音风铃儿般好听,语调却是无比凄惶:“我本是赵国人士,来到齐国是为了寻亲,小女子身世可怜,求两位壮士能高抬贵手,放过小妹一马,小妹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两位的恩情。” 两马仔对视一笑,听她说自己不是本地人氏,心中则更是大喜:这小美人儿初来乍到,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的,不正是最好下手? 其中一人摸了摸哈喇子,眉飞色舞道: “小娘莫怕,咱们弟兄都可是斯文人哩。不过是可怜你在这临淄城无依无靠,寻亲要寻到什么时候?做牛做马作甚?倒不如来与俺暖床做亲,到时候咱弟兄不都是你的——亲人了嘛?” 马仔说着两人一齐大笑,那女子不是是怕是气,浑身颤抖着又要逃跑,却哪里是两个大男人的对手,一下子便被捉住了手腕。 女子不断尖叫挣扎,口鼻处呼出大团的白雾。 一名马仔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惹恼的本大爷,要你好看。” 说着他便将女子的手臂反剪到了身后,另一个则一把扯开头上的布罩,一头凌乱的乌发乍泄散下,丰额、秀鼻、翘唇、长长的眼帘、尖尖的下巴和柔美的颌骨勾画出一个完美的侧脸,一段惊心动魄的雪白脖颈坠入深深的锁骨之间,紧接着贲起两条令人仰止的穹窿…… 两马仔皆屏住了呼吸,这时女子遮住半边脸的头发被寒风吹起,瞪大色眼的两人却“啊”的一声惊叫,吓得忙从女子身上缩回了手,直似被人从背后捅了个偷心凉,好想要喷出一大口老血。 这时赵欢堪至,站于高处的他本欲出手搭救,却见下面情况突变,凝目而视,但见一个身材、相貌均是绝美的女子,左眼之处却长着一大块斑驳的乌青胎记,当真令人扼腕叹息。 有时候,天使和魔鬼只有一步之差。 这胎记若是长在寻常女子脸上,却也不觉得怎么,最多是你不看她,只因这女子长相本来极美,这一大块瑕疵太过龃龉不配,便令人看了心中十分难受。 只因这块胎记,她竟是从云端的仙女,跌落成了世间的绝世丑女。 前世听闻齐宣王的王后,无盐之女钟离春的脸上便是有块胎记。所谓“丑若无盐”,想来也不会比今日这丑女更丑了。 这女子见自己的胎记将歹徒吓退,便又拢了拢头发,故意将自己的胎记更加暴露。 这时破瓜二爷也飞奔追来,看清此女相貌不禁大骂:“甚个美人儿,原来是个乌眼青,晦气晦气真是晦气。” 一马仔抚着胸口道:“大哥,咱……咱们撤吧。” 破瓜二爷却一拍大腿:“嘿,贼不走空,弟兄们,把她头给我蒙上,扒了摆好,爷我照上!” 赵欢在房顶看得愕然一句:我靠,这位也是个人物,对自己都这么下得狠手? 186.第186章 赵公子传承 破瓜二爷的手下们伸长了脖子,也被老大这种大无畏的“敬业精神”惊诧得目瞪口呆。 破瓜二爷挨个扇过去一排脑瓜:“看看看,你们懂个什么?女人么,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好看与不好看,吹灯拔蜡两眼一闭,还不都是一个鸟样。” “喔~”众手下纷纷点头,仰止道:“佩服佩服!” 赵欢心里噗的一声:这位破瓜二爷,破瓜竟然都能破出“色即是空”的新高度、大境界,也当真算是破瓜界的一朵奇葩、一枝翘楚,佩服,佩服。 那名女子听了这一番高论,却似是一盆冷水从头顶直浇而下,浑身一软便摊倒在地。 同时,“破瓜小分队”狞笑着一步步围了过来,她咬住嘴唇勉力支起身子,双脚推着地面,也一寸寸地被逼到了墙根,摇着头苦苦哀求:“不要,不要,求求你们……” 最后“啊”的一声,胡乱扒挠着紧闭起双眼。 眼看这群歹人饥不择食,连丑女都不肯放过,赵欢更暗道一句“无耻”,脚下施力将一片屋瓦震碎,大空翼般来了个凌空抽射。 “我打头阵,弟兄们上啊。” 破瓜二爷张开双臂正欲欺身而来,忽听脑后“嗖”的劲气破空,身边顿起一声惨叫,自己的一名马仔紧紧捂住头顶,鲜血如注般从指缝流下。 众歹徒的色心刚刚被老大的一通教诲重新提振而起,此时乍受惊吓,小兄弟均是一个哆嗦毛虫般蜷缩而起,也不知以后会不会留下什么毛病,但赵欢并没有留给他们太多时间担心思考。一声声惨叫接连而起,破瓜二爷手下的马仔们一个个都被开了血瓢。 破瓜二爷身为老大,果然是有两把刷子,见状一个团身疾滚,肉球一般避开了赵欢的攻击,稳住身形破口大骂道:“哪个小婢养的背后偷袭?” 只听“唉”的一声轻叹,他一抬头,便见自己正上方屋顶上面,抱臂立着一个孤高的人影,赵欢的长眉一高一低:“偏了偏了,最近准头真是越来越差。”说着微点瓦片,轻轻迈出一步,不快不慢地落于地下。 “小子好胆!” 破瓜二爷并未被他高明的身法吓退,却目光发狠,双手将自己的衣领撑开,露出一片茂密的护心黑毛,架拳拉架,一个“肥鹤亮翅”,落步成弓,手肘下砸,双臂转圆,沙钵大的拳头从两面贯向赵欢的头面双耳。 赵欢脚下不动,将腰身向后一仰,双拳贴着他的鼻尖抱于一处。 破瓜二爷又抻出一腿,猛扫赵欢下盘,赵欢则略作抬脚,仿佛凑巧似的,恰好从这一腿上避过。 破瓜二爷肥猫般向后跳开两步,手指赵欢问道:“小子究竟何人,敢来坏你二爷的好事?识相的就马上滚!” “你是二爷?那我便是……” 赵欢翘着嘴角用手指抿了抿微乱的发迹:“你大爷!” 破瓜二爷表情一滞,随即才意识到这是句骂人的话,哇呀呀直叫,一个旱地拔葱双臂灵猿一般抱向赵欢的腰身,又似螃蟹的大螯猛夹,一抱、两抱、三抱,赵欢则轻点地面,闲庭信步般向后纵跃三步。 破瓜二爷前突一步,脚带人进,上身反拧,一个转身从怀中掏出风雷二拳,侧身直崩,口中“匝”的一声爆喝,分别轰向赵欢的心窝腰眼。 赵欢却是不着痕迹的一个侧身挪移,这雷霆滚滚的两拳就又落在空处,破瓜二爷拳势难收,赵欢像是迟缓了一下似的,翘起的脚尖轻轻一勾,他便是一个趔趄,来个饿狗抢屎扑倒在地。 这时马仔们也围攻过来,破瓜二爷见自己人多势众,登时又来了精神,步步紧逼,劈崩轰捶,招招带风,烈如炮仗,其每出一招,口中都是“匝”的一声叫劲,攻势连绵不断,到处都是他的拳风拳影。 赵欢以静制动,却是如羚羊挂角,处处无迹可寻,仰面、抬腿、侧身——他的上半身一直都保持着抱臂的姿势,雪白的狐裘鼓风而起,衣袂飘飘有似仙人,换月剑就捏在他的手里,却是一直静静地躺在肩头,丝毫没有出鞘的意思。 靴筒里的丑剑则是跃跃欲试,每挪一步便怪叫连连,赵欢轻笑一句:“丑儿丑儿,莫非见到了同类,便兴奋不成?” 却也不打算用它。 杀鸡——焉用牛刀? 赵欢单从腰间的玉带内拈出一柄牙骨小扇,挨个敲打在众歹徒的头上,方才头顶还未完全止血的伤口登时开裂,一个个头顶喷泉一般败下阵来。 “你……”破瓜二爷见状收招,眼珠一转道:“小子,我看你功夫不错,练功不易,废了你忒是可惜,今日爷爷便放你一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下次再会……” 他嘴上毫不示弱,却是边说边退,眼看就要从巷口逃走,赵欢则就这么笑嘻嘻的看着。 破瓜二爷心知今日遇到了强手,故意控制着唬人的步子,眼看要逃出生天,心下大喜,方一扭头却撞在一面高大厚实的黑色肉墙之上。 黑肤俯身瞪起绿豆小眼:“好个破瓜,倒让你尝尝黑爷爷这手中铁瓜!” 破瓜二爷一看他这如山峦般的身形,忙是转身疾走,黑肤振臂一抖,暗藏于大袖中的流星锤追星赶月,说话间手起锤至,破瓜二爷尚来不及惨叫一声,整个胸腔便塌陷了下去。 众歹徒见状作鸟兽散,却又有两人堵住去路,其中一个手握一长一短两柄亮银剑,另一个则在身前端平一条两头开刃的乌金大枪。 徐风望向赵欢,赵欢一点头道:“给他们留个记号。” 徐风手中长枪若灵蛇吐信,片片寒光之中血花乍现,几人的杀猪般一通猛嚎,纷纷捂住裆下——今后他们再也不能祸害良家女子了。 看着地下扭曲蹬腿惨叫着的几个男人,赵欢喟叹一声,轻轻走向瑟瑟发抖的丑女。 话分两头,地下瑟缩着的女子,正是跟随吕不韦一道入城的李园之妹——李环儿。原是她初入临淄便四处找寻打听,没有找到哥哥,却是听闻李园犯下了刺王杀驾的大罪,不由心头大惊。 吕不韦本来命令西门老爹将其安排在城中的一座客栈,可是西门老爹何许人也,那是做了一辈子声音的人精。一番打探下来,虽然不清楚赵欢与李园的纠葛渊源,却也知两人不和,潜逃重犯之妹更是不宜久留。 可这女子偏偏又生得国色天香,少家主留着她却也不知是否有什么想法。老西门交往说话之时,便流露出一丝犹豫之色,却是被心思敏感的李环儿捕捉眼内。 一来为图自保,二来也不想连累一路照顾自己的吕仲,李环儿连夜出走,逃出客栈后盘桓月余,盘缠便已耗尽,只好露宿街头,继续寻找着有关李园的蛛丝马迹。 她的相貌本是绝色,因怕流氓见色起意,才故意将面目涂污。连月以来,她捡剩菜、睡草棚、在腊月寒风中坚强苟活,却未想到竟是有歹人见到如此丑女,却也仍然肯不放过。 她方才受到连番惊吓,关键时刻又杀出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哥出手相救,三下五除二解决众匪。 她恐中乍喜,这一松懈,整个人的精神都垮塌下来,眼皮越来越沉,眼前恍然走来一个瘦高的人影,丑女眼中迷离,却是全身绷紧地向前一纵:“哥哥……” 一声过后,却是陷入到了浓稠的黑暗。 “唔?” 赵欢见对面的丑女孩迎面而来,起到半途却似被抽了魂般身子一软,忙也别着眼神将其接住,却觉入手便是一番凹凸有致却又柔若无骨的女人肉体,不由竟是心旌摇曳,绮念乍生。 赵欢随即恍然,这丑姑娘大概是认错人了,再欲唤她时,却已是昏迷不醒。 赵欢起手探一探她的鼻息,方才放心,命令徐风先将其送回府中,自己心里倒是嘀咕: “且住且住,这哥哥可是不能随便乱认,叫我哥的曾有两个,一个是墨家冒冒失失的女钜子玄筝‘丑妹’,一个则是签华阁里断发明志的花珠小妹,两个人想想都是麻烦。只望今日这个名副其实的‘丑妹儿’,别又是一个麻烦才好啊。” 由徐风背着昏迷中的李环儿,几人穿巷而出,重新上马。赵欢驱马轻驰,须臾之间,便已到太白楼前。 …… …… 太白楼中,赵公子欢今日开门收徒,拜师的则是上将军之女田换月。 今天这拜师的排场不小,拜师之礼却是从简,不再需要叩首正拜,却给改成了奉茶。不但免去了田换月的尴尬,也有助于推广“等闲居”的茶道之礼。 田换月身着一身庄重而利落的红衣,单膝跪地,当先将托着一个茶碗的小案举国头顶,身后跟着奉茶的却还六个半大的孩子,却是当日稷下学宫投奔赵欢的六名军僮。 原来是赵欢看他们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就通军晓阵,不由起了爱才之心。 既然打算收徒,一个也是赶,两个也是放,干脆将这六名童子一并收为弟子。 赵欢拿过田换月所奉之茶,以陶盖推茶,低头浅呷一口又重新放回,轻道一声:“换月请起。” 待田换月直身,赵欢向身侧的孙奕点头,便由他捧出一个长逾三尺的木匣。 赵欢推开匣盖,里面所盛的是一柄寒光冽冽的金色秀剑。 赵欢将金剑抽握在手,劲力暗抖,本来直挺挺的凌厉剑身,却似荡起了一层涟漪波浪,又以二指夹住剑尖,轻轻一带,竟能将剑反凹成一个弓形,骤然释放,嗡嗡剑鸣煞是好听。 赵欢将剑归匣,放到田换月的手中道:“换月,为师收了你的换月剑,答应还礼,特寻来这一柄剑,薄如蝉翼,矫若游龙,乃是我赵国铸剑大家‘徐夫人’所铸,名为‘金蚕’。虽不及换月剑光华自生,但这剑剑鸣潺绝醇正,却也是各擅胜场。” “为师专门授你一套‘螣蛇剑法’,配上这金蚕剑最是威力惊人。” 田换月闻言眼睛一亮:“换月谢过老师。” 换月之后,六名童子第次奉茶,赵欢皆赐姓赵,按年龄大小分别起名“赵龙、赵虎、赵雄、赵鹰、赵志、赵悦”。 赵欢的扶摇之策已窥门径,特将自己尚未参悟的扶摇一式摘去,其他部分一分为七,再弱化最为凶险的炼气法门,突出以“意”与“劲”者入法,编成七套风格迥异的武功。 赵欢因材施教,田换月身为女子,体态最柔,修习变幻诡谲的“螣蛇剑法”最适合不过。 除此之外,六童子中,赵龙习“五龙”,赵虎习“猛兽”,赵雄习“伏熊”,赵鹰习“鸷鸟”,赵志习“灵龟”,而最小也最灵光的赵悦则修习“灵蓍”。 众弟子谢恩,赵欢正欲端起老师的架子训话一番,但听楼下传来一声高叫:“换月!你真的要拜赵欢这淫贼为师?” “卿本佳人,奈何却从贼乎?” 187.第187章 韩非踢狗 众人闻声大哗,今日赵欢开门收徒,太白楼二层以上被全部包场,所邀请的都是他自己的至交好友,在场的人中有李斯、韩非、田栎、张腾,以及宫卫军中的几位知交的同僚,看有人来闹场子,众人不禁就起了敌忾之心,待听清了来人声音却都是心中暗惊,一思之后均又是心头了然。联系起近来的种种风闻,今日之场合,若他不来才是当真怪哉,就是不知公子欢又要如何化解,暗下里不由又为他提起了担心。 而太白楼的一层和楼外则聚集了许多来看热闹的临淄纨绔,先前他们听说的是换月公子打赌输给了公子欢,为了不毁诺言,才迫不得已拜他为师,今日便都特意前来,以为会看到一出女神受辱的好戏。 谁知看这出“换月拜师、赵欢收徒”都是一副你情我愿的模样,丝毫没有屈辱的感觉,大伙不禁又大感索然无味。 正欲离开时,却见太子田建辚辚的轺车长驱而至。这些公子哥儿们登时又来了精神:太子暗恋上将军家的千金,这件事临淄城里谁人不知?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田换月拜师的现场,太子突然出现,定然会有好戏。 说话之间,田建便跳身下车,提着袍子的下摆风风火火直上二楼而去。 赵欢将这声音分辨清楚,不由也是心里一沉:想当初自己与这位城府不深的太子还相交甚笃,后来却越来越发现其自私懦弱,举止幼稚令人讨厌。 自上次在上将军府前他与换月闹崩,本还以为他会吸取教训,谁知今日却又学泼妇一般骂起街来。 赵欢两世为人,又多次历经生死,对于男女之情的理解早非当初的吴下阿蒙,更加不是田建这般的毛头小子可比。 其实男女之情在乎自然微妙,像田建这般拼命三郎似的穷追猛打,也只能让女孩觉得他更加幼稚可笑,又怎么会因此喜欢上呢? 果然,田换月看的是眉头拧紧,愠怒渐生。但她与田建自幼相识,也算是青梅竹马,从来把他当作弟弟,又是不想与其闹得太僵,神色上现出一丝犹豫。 “换月……” 田建张开了嘴,看到了田换月本人,语气上便先是一软,接着又看她满面委屈并不开心,愁眉低挽又似对拜师也并不情愿。 “我早就知道,拜师并不是她的本意。” “定是赵欢这淫厮,使了什么龌龊手段要逼她就范!” 这样想时,田换月在上将军府前羞辱他的那一幕又在田建眼前闪现而出,但他的心里马上又有一个声音说服自己: “也许,当初她只是为了气我。不,也许是气我的母后,气我的舅舅……” 登时,田建对她的不满和愤怒就消解了一大半,倒是怜意大起,誓要将换月从赵欢这个****的手中解救出来。 待再看清田换月竟与赵欢传说中的六名“娈童”站在一起,田建更是勃然大怒, “赵欢!你一个别国的质子,污名久传于临淄,有什么资格可以当别人的老师?” “田建你闹够没有?我已经拜了子欢公子为师,你一口一个淫贼地污蔑家师,若家师是淫贼的话,那我田换月算是什么?” 田换月柳眉冷竖,站出来道。 通过这一段时间的交往相处,她已深知关于老师的传闻大多是牵强附会、空穴来风,自己与老师本是光风霁月,却无端给人说得如此不堪,本来自己念在童年之谊,想给田建留些面子,可是他却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见心上人竟会为了维护那臭名昭昭的淫贼而呵斥自己,田建真道是肝胆俱裂,痛到深处却又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心道: “换月为赵欢说话也并不是出于维护,而是怕累及自己女儿家的清白名节。天下女子谁不重名?我的换月冰清玉洁,又岂会是‘文姜、宣姜’之辈?我骂赵欢倒无所谓,却是会坏了换月的名声,将来她要做我的王后,所谓母仪天下,名声若不好的话可是大大的不行!那么我便不提私德,只讲公义,却也要将赵欢的真面目揭露于众!” 田建思定,一手甩开衣袖,抖腕戟指赵欢,书生意气风发,声声振动屋瓦,将头上的白玉束发也晃得有些散乱: “赵欢奸佞!你以为你蒙蔽了父王,便可以在我齐国为所欲为吗?乌云可以隐天蔽日,却只是一时,岂不知拨云现日,头顶之上终是朗朗乾坤!” 赵欢端坐一旁,看着对面的田建急得疯狗一般,却是又好气又好笑: “想那后世的王×聪,不过是一商贾之子,还不是到哪都是横着走?这个田建,好歹也是一国的太子,却连骂街都要亲自上阵,实在是我公子界的耻辱,纨绔界的败类,比着太史华还不上道,做太子做到这个份上,也真算是一个极品。” 赵欢心里使坏,倒真想让黑肤这个夯货去和他对骂,保准气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又实在担心老黑这张嘴太没把门儿,又会说出什么不着调的浑话,自己倒无所谓,可这新收的徒儿,一个大闺女家怕就惨啦。 正思量间,他与田建之间却插进来一个人影。 韩非在场中站定,青衫落拓,全身上下毫无装饰,只在腰际悬着一块白色的玉佩,朴素的单衣将其并不伟岸的身形勾勒而出,他像是思考着什么问题,一手抚额摇着头道: “妙……哉妙哉!子建公子,以国为喻,敢问……乌云为何?白日为何?朗朗乾坤,又是为何?” 韩非本有结巴,却断句精辟,阴阳顿挫,自有风格。 此问一出,众人顿起一片窃窃私语,太子的话口出无心,然而听者有意。 他前句说赵欢蒙蔽王上,后面接着以一句乌云蔽日做比,这些都不要紧,可是最后那句“拨云现日”就很值得推敲了。 “拨云现日”却不是“开云现日”,多了一个“拨”的动词,你要谁去“拨”?“拨”要如何“拨”法?最后要“现”的又是哪一个“日”?这些放在齐国当今敏感的政局之中,不得不令人深思,也不得不令田建忌讳。 赵欢心道一句漂亮,韩非果然不负他“补刀侠”之名,这寥寥数语便将田建引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只是韩非自己也是质子,为人一向低调,为何今日却是一反常态呢? 只见田换月对着韩非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这方才还侃侃而谈的奇男子顿时便涨红了脸庞,赵欢看在眼中,心里已了然了七七八八。 田建的言辞竟被人曲解,见大家都向自己偷来异样的眼神,却是有口难辩,看向韩非的眼神分外恶毒,心道: “赵欢行事一贯跋扈,和我对着干也就算了,这小小的韩国质子却也欺凌到了我的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田建振声高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吾昭昭赤忠之心,却岂容污蔑!韩非你辱我名声,我……我要和你决斗!” “什么什么?” 赵欢瞪大了眼睛,楼上楼下的纨绔子弟们却大起一番喝彩,都是兴奋异常。 赵欢心道:“我刚才还‘夸’这田建是呆瓜一般,他却突然开窍,倒也知道柿子要找软的来捏。我也辱你了,你决斗咋就不找我哩?好在韩非不是什么好勇斗狠之辈,不然今日这剧情发展下去,就真的要狗血了。” 可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韩非却是将双手一合,傲然作揖道:“不胜荣幸,某愿奉陪到底!” “甚甚甚?” 赵欢再次被震惊了,他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我说师兄,咱可是圣贤、圣贤呐,能有点圣贤的模样不,能注意下自身形象不?” 其实这又是赵欢先入为主,觉得圣贤就算不是天然生就,也至少该稳重一些;但其实历史上的韩非便是有一颗赤子之心,现在又只是一个未及弱冠的血性小青年,这时更是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自然是雄性荷尔蒙怦然勃发,田换月本就好武,他又岂愿被她看扁? 换月却见韩非竟也跟着起哄,不觉是又气又笑,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韩非,咳咳,师……师伯,你哪里会什么武功,也要去跟着添乱?” 韩非却梗起脖子:“换月公子莫要小看人,韩某之武艺虽然不及师弟,却也并非是文弱之辈!” “咦,他咋不结巴了呢?” 赵欢心中一奇,却没空去感叹爱情的力量,也忙去拦住韩非道:“师兄且住且住,莫要生气莫要上火,你说这狗若咬了人,人难道还要反去咬狗不成吗?” 赵欢说着将两手一摊,田建则是闻言大怒,跺起脚道:“你这淫贼!又说的什么好话?” 赵欢心道一句:“还不是你来捣乱,才惹出这许多麻烦?” 他对田建也是忍耐到了极点,转头问道:“你淫贼骂谁?” 田建则想也不想就回答道:“我淫贼骂你!” 话方出口,就觉出不妥,但见赵欢略一挑眉,“啊”的一声恍然作揖,拖起长音道:“原是淫贼,失敬失敬。” 田换月“咭”的一下笑出了声,旋即以袖掩口,盈盈一个抬眸:“老师这人也是太坏,竟然这样去作弄人。” 李斯、田栎几人也均是肩膀抖颤,显然是在忍笑,而围观的临淄纨绔们却已经大笑出声,再看田建的脸早涨成了紫色。 整个太白楼中,唯独一个韩非不笑,却是皱起眉头来颇认真地道: “师弟之言大谬矣,狗若咬人,人……当然不能咬狗,却该一脚踢去,不然人世再也非是人世,岂不成了狗世道不成?” 他一边说着,便是作势一个弹踢,又蹲裆立马手提腰际,闷头几个冲拳。 却忽听耳旁田换月一声“小心”,抬眼只见一个拳头飞来,直直砸在了鼻梁骨上。 韩非顿觉眼前一黑,斗鸡的双眼中间流出两筒鼻血,保持着马步的姿势仰面倒地。 188.第188章 少公子师 古代士人均习六艺,韩非的武技虽不高明,原本却也不是这般不济,可是他闷头冲拳太过投入,田建与其半斤八两,却是胜在突然。 “非人哉!你你……你竟然偷袭?” 韩非扬脸一手怒指田建,一手捂着鼻子,鲜血还是不断涌出。李斯赶忙去将他扶起,而田换月的眼睛蓦然瞪大,手中一簇寒光乍现,盘在腰际的“金蝉儿”已是顶刃而出。 可她方才递出寸许,眼前便悠悠转出一个白色人影,狐裘飞逸,赵欢手中的牙扇啪地敲在剑身与剑柄的连接之处,田换月的腕子被带得一转,便是一股绵力将这金蝉儿准确地送回鱼皮鞘中。 赵欢双脚踏定,封堵在她的攻路之前。 田换月震惊得看着腰间佩剑,抬起头道:“老师你……” 赵欢略侧过脸一个凌厉的眼神:“换月退下,你去照看好韩非!” “其余的交给为师。” 他的音调不容置疑,阻下了冲动的徒儿,却是马上高起一声:“黑肤!” 黑肤这浑人性格虽夯,可是追随公子日久,对赵欢的习惯脾性早已熟识清楚,先前见他出手便也是蓄势待发,此时听得公子呼唤,便是瓮声瓮气一大声“得令!” 猛虎下山一般,几个大步抢出,蒲扇大手一把抓过田建的衣领,另一只手则托住腰身一抓而起,猛然举过头顶,哇呀呀一阵乱叫,下一刻便要将其摔掷而出。 但与此同时,田栎和李斯却连忙一起大声疾呼:“子欢不可!” 他们两人实在被这黑大个的举动吓得不轻,双臂震袖而起,双手猛摆,便连衣襟袍泽也牵扯得有些散乱起皱。 而半空中的田建,此时更是被吓得面无血色,他之所以偷袭,一是怒到了极点,却也是料定纵然自己打了韩非,众人也拿他毫无办法,却实未想到换月会拔剑相向,更没想到这公子欢竟然有这般大胆。 倒悬之中田建看向换月,却见其正将韩非扶起,拿出手帕为其擦血,太子爷不由是痴心尽碎,又悲又怒,满腔的情绪都泼洒在赵欢身上。 “赵欢啊赵欢,你真敢摔我吗?你好有种,你倒是摔啊!” “难道你真的以为父王会为了一个别国的质子,而疏离自己的亲生儿子吗?” “难道你以为我齐国的大臣与百姓,会任由你如此践踏大齐的尊严吗?” “笑话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 田建发颤的声音说道,他的手脚则不断地胡抓乱蹬,黑肤两只满是黑毛的大手却将其死死抓紧,任他如何挣扎都无法从中脱出。 老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家公子的手,赵欢则冷峻着张脸,手中捏握翘起的小扇悬而未决,不说让他摔出,也不说让他放下。 被田建这么一闹,赵欢倒是冷静了下来: 田建再怎么说也是齐国的太子,自己与他明争也好、暗斗也罢,当面相互挤兑几句,你来我往,却都还无伤大雅,可是这一摔出去,摔的可就不只是他自己,而是整个齐国的颜面了。 这样想时不由心中好一阵郁闷,这田建几次三番牛皮糖一样无端生事,甩又甩不掉,粘上又恶心,打又打不得,便纵是骂他也骂不痛快,谁让人家是太子呢? 然而事到如今,却是羞刀难入鞘,脸皮已经撕破,难道还要前倨后恭装孙子吗? 赵欢一时骑虎难下,眉头越拧越紧:难道就真的拿这个家伙没有办法了吗? 整个太白楼中突然安静得可以,众人都在等着他的决定。 太子田建却是佯狂笑起,声音越来越大。 就这这时,太白楼下又起一阵辚辚轮声,便听一个细嗓门突兀高宣:“王命特使到——赵质子欢接旨听令!” 赵欢闻声还未及反应,田建便又是“哈哈”一声狂笑:“你这蠢货还不快放我下来,父王要为我做主了!” 赵欢被其闹得心烦异常,对黑肤递眼神道:“放下来!” 黑肤就便是猛然卸力,将庞大的身躯一抽而出,田建突然悬空,这下结结实实落在木地板之上,惊起的烟尘中疼得她蜷缩起了身子。 王命高宣,众人不敢怠慢,赵欢整肃形容,不再看向田建。须臾,便见几名甲士簇拥着一个头戴纱冠的寺人缓步登楼,双手高举过顶,托着一卷黑色绢书:“我王特令,子欢公子接旨!” 赵欢一看却也是老相识了,这宣旨之人正是齐王近侍闫箕。 闫箕的目光在众人脸上巡视一圈,在赵欢的处停留一下,最后又落在地下的田建身上,短暂的眼神交流赵欢其心大定,伏地的田建却是忍痛抢出嗷地一声:“儿臣子建迎旨!” 赵欢则是轻拂衣袖,端正庄重地做一长揖:“外臣赵欢接旨。” 众人看在眼中,高下立判,心道怪不得田换月会拜赵欢为师,却对这位太子不屑一顾了。 闫箕干净利落地将手中绢书一展,朗声念道: “我王有命:木求其长,必固其根本;水求其长,必浚其源泉;人求其长,则必择善而从。现少公子田假岁月渐长,已到入学从道之年。今有赵质子欢者,学问渊博,文武兼备,特令赵欢为少公子师,传道授业,以为斧正,引之导之,从善入流。” 这时的圣旨与赵欢后世在电视中看到的大大不同,开头还没有“奉天承运”之类的套话,言毕也没有那拖长音的一声“钦此”。 他却实在无心分辨其中的异同,心中惊疑万分:“什么什么?让我来当田假的老师?学问渊博,文武兼备,这些是在说我的吗?” 田建却也是一声“什么”,大袖双垂,刚刚挺直的身子又颓然坐在了地下,眼神中间明灭不定:“父王竟然下特旨为王弟择师?这代表什么?” 他还正在恍惚,已有一个身着白衣,头戴白纱斗笠的苗条妇人牵着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童拾级而上,双双立在木梯之处。 闫箕小声细气一句:“子欢公子,快快领旨啊!” 赵欢神色一晃,高高伸出双手:“外臣赵欢领旨,定然——不辱王命!” 田假则皱起小眉头看看自己的娘亲,馥夫人则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假儿快去拜见你的老师。” 田假向赵欢翻去一个白眼,不情不愿走了过去:“假儿拜见老师!” 赵欢看了看面前的孩童,又看了看身后,换月、小龙、小虎、小雄、小鹰、小志、小悦,现在又多出了一个小假,浑然一出“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这是战国可不是童话,赵欢顿时又觉一个头有两个大了…… 189.第189章 暗搅风云(1) 与太白楼隔水相望,签华阁中的花珠将尖尖的下巴枕于朱红色的雕栏之上,豆蔻少女吹弹可破的脸蛋,像是蒙着一层透明的薄膜,仿佛让人生怕在下一秒钟就可能会消失不见。 她的目光越过了水面,望着对面的人群,眼帘颤颤,目波迷离:“他……也在那边是吗?” “兴许是吧。” 回答她的是吕不韦,他背负着双手,迎风站于花珠的侧后方位,浓浓的剑眉微微蹙了一下,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这时却忽有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一趟小跑而入:“商主,有要事……” 花珠的思绪被他骤然打断,焦点初聚的眼眸却又泛起一层新的暮霭,仿佛刚从睡梦中苏醒,并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吕不韦生怕伙计唐突了佳人,话还未及讲完便拦住他道:“大呼小叫作甚?说吧,有什么事?” “呃……”伙计看了一眼花珠,近前一步向吕不韦附耳几句,吕不韦的身体微微一震,直盯向伙计的双眼:“此事当真?” 伙计重重点头:“刚刚得到的消息,千真万确!” 吕不韦一手拍在雕栏之上,轮换着指头一遍遍敲击着栏木,眉头间的川字越来越深。 “吕仲大哥,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吕不韦看向花珠,便勉力将眉头抻平:“无甚要紧的,只是听到了一个消息。” “消息?是……他的消息?”花珠脱口而出,却像是自觉说错了话般吞起了声音,最后还是试探着问了出来。 吕不韦本不欲说,看她的模样却又不忍心道:“没错,是关于子欢的消息。” “什么?可是他有什么危险?” 花珠小嘴微张,露出了整齐洁白的贝齿,眉头略抬成了一个八字,神色之上顿时变得凝重焦急。 吕不韦看在眼中,心头大怜,却又不由舌根发苦: 小妹之容貌,惭落惊鸿,羞煞皎月,小妹之痴态,也是平生未见,小妹芳心可可,心中所系却是他人,偏偏那人又是自己的平生好友,是抢不得夺不得,却更不忍心将她这痴梦搅醒。 吕不韦平复心情,展平长眉,提起微笑道:“花珠小妹且放下心,非是什么危险,却是一桩好事。” “好事?” “没错,方才我这伙计来报,子欢在太白楼上开门收徒,连收八名徒弟,其中不仅有上将军之妹,更有当今齐王的小儿子田假,被大王拜为了少公子师。” “真的?”花珠笑脸一展,却又迟疑道:“那么为何吕仲大哥却会表情严峻,愁眉不解呢?” “唉,”吕不韦长出口气,放松了精神道:“这时我多年行商所积的习惯。本来是好消息,可是来得太过突兀,不由不让人深思。事出反常,其必有妖,现在齐国政局不稳,子欢之根基亦是不稳,被拜为少公子师,必然会牵扯到齐国的储君之争。” 花珠的两抹罥烟眉再次皱起:“储君之争,嫡庶之争,少长之争,历来最是残酷,若子欢哥哥被无端卷入,岂不是危矣?” 吕不韦的眼中泛出一泓异彩,实未料到这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会有如此见识。 花珠看出了他的疑问,解释一句道: “吕仲大哥莫要笑话,珠儿虽见识浅薄,但在这签华阁中,听碧落姐姐讲学、众士子论战,对时局也了解一二。那韩国的子非公子,其父不正是在储君之争中间落败,终年流落为质,碧落姐姐的父亲当年倒是胜了,奈何宋国却被齐闵王所灭,堂堂的一国公主流落民间,唉,福祸相生相随,谁又能料定明日之事呢?” 吕不韦点一点头:“珠儿所言不差,正因为世事难料,才该早作绸缪,我这便去找子欢商量对策。花珠小妹,我下次再来。” 吕不韦思定,一刻不再耽误,于少女道过了别,风风火火转身而去。 他身后的花珠却追出了几步:“吕仲大哥!” “唔,小妹还有何事?” “……谢谢。” 花珠颇郑重地拜了一拜道,却不知是感谢吕仲的探望,还是谢他帮助子欢。 吕不韦闻言表情微微一凝,恍然间却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愁苦? …… …… 齐王宫中,王后寝殿。 太史君玉大袖长拂,将面前梳妆案上上的杂物一扫而空,一时玲琅落地,珠玉乱滚,背后为其梳头的清樾手中一缓,将精致的发梳轻轻拿离,垂落双臂握在手中,既不说去相劝,也不援声解气,只是冷冷递出一个眼神,让殿上的其他婢女寺人全都退了出去,跪伏在地的后胜则又将本来就极低的身形矮了一矮。 太史君玉要比云央大上许多,而那面前黄铜镜中螓首蛾眉,虽已过了韶华之年,肌肤也还如少女般光泽紧致,但眉目之间却是养着一团愠怒,轻薄的鼻翼一张一翕,显然正在生气。 “请一个别国质子来当少公子师?亏他想的出来!” “娘娘……”后胜小声细气的声音说道,上瞄的眼睛不断观察着镜中王后的神色变化,“这个赵欢也是好生不识时务,自己身为外国质子,却多次搅入我齐国之事。现在竟又当了少公子的老师,齐赵既已结盟,这赵国对娘娘您却毫无诚意,这般虚与委蛇,不由不令人心寒呐。” “公子欢?搅入我齐国之事?” 太史君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肩,那道箭伤留下的疤痕犹在,又轻慢的一声拖音自问,继而语气转厉: “哼哼,好个‘搅入齐国之事’。当日稷下行刺,若不是这小猴子跳出来搅局,替我破解一箭,本宫还安有命在?上大夫,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后胜忙惶恐得连叩三个响头,立掌起誓道: “微臣忠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并无他意啊……” 太史君玉则摆一摆手:“好了好了,这些漂亮话儿就不必说了,好好答话便是。” 君王后的怒容渐收,自太史高被责令闭门思过,众臣属望风迟疑,唯这后胜一直对她忠心耿耿,她的训诫点到为止,却也不想将其吓得狠了。 后胜察言观色,眼珠悠悠一转,挺直了上身,合起双手庄然作揖: “臣,还是有话要说。行国之政,重在就义取利,所行乃是公义,所取乃是大利。赵欢救驾,是为小义小利,而储君之位却是一国之根本,赵欢为赵国质子,所言所行都代表了赵国的意图,而今他被拜为少公子师,若不推却,便是说明赵国有攘助少公子,娘娘不可不察,不可不防啊。” 太史君玉闻言一思,抬手示意让清樾继续为己梳头,自己却闭起了眼眸,朱唇轻启,她的声音总有些娃气,言语之中却是一贯老气横秋,问后胜道: “上大夫倒是又收了秦国多少好处?总要为秦来做说客。” 后胜的身子一震,忙又嗷得一声磕头有如捣蒜:“微臣的忠心……” “好了好了!” 君王后抬一抬手并未深究,却道:“我齐国自闵王之后,国力大衰,及至王上光复,虽有中兴之举,然则比着鼎盛之时却已是大大不如。秦、赵为当今两强,燕国苦弱,韩国贫瘠,魏国四面为战,楚国虽大,却也最为昏聩,如今能抑制秦国东出的唯有一赵,能牵制赵国的也唯有一秦。大王既然已经与赵结盟,首鼠两端则必是取死之道。” 后胜垂袖跪立,君王后的语气虽然平和,他却被人道破心中所想,额头上的汗珠涔涔而下。 “不过……” 君王后的眼睛再次张开:“我观秦赵两强之间,近年之内必会碰撞大决,若一国大胜,则必有席卷天下之威,若是两败俱伤,则便是我齐国图强之机。” “我田氏后代之中如果能出有明主,齐国则必将再次大出于天下;但就算后世之君皆是庸碌之辈,只要择强而事,也可保得五十年太平。” 后胜自来知晓君王后绝非常女,却也惊诧于她竟算计得如此深远详尽。 太史君玉音调突然高扬:“后胜,你上大夫的府上与秦国暗通曲款,你当本宫都不知吗?”随即又平复转缓:“只不过是,现在我们与赵结盟,却也不能将秦国得罪得狠了。真正的抉择之时还未到来,现在留有余地,将来才好转圜。” “秦使送来的礼物你只管收着,要你做事嘛,却要给我过过脑子,离间齐赵之语,今后不要再提。” 后胜以手抵额,叩首一句:“是!”却是心中叫苦:“收了钱,不办事,那秦使又岂是易与之辈?黑冰台一手送钱,另一只手里握着的可是杀人的屠刀啊。” “那么公子欢那里?” “王上不过是为少公子选了个老师,你们便是大惊小怪,自己先乱了阵脚。放心,天还没塌。”太史君玉说着,心道一句:“法章啊法章,我与你二十年的夫妻,焉能不知你在想些什么?” 后胜则是暗中思忖:“罢罢罢,王后之志终难动摇。我便将这情况告诉郑安平,叫他来做定夺吧。” 190.第190章 暗搅风云(2) 自签华阁而出,吕不韦便跳上了一叶渡船,河面不宽,虽偶有浮冰也并未冻实,身穿蓑衣的艄公左右撑开长蒿,十几下起落便来到了对岸,倒比从木桥绕行还要快些。 朔风吹面,吕不韦站在船首,鞋履被河水溅湿。对岸这边地势较高,老西门却早安排了伙计接应,探手将吕不韦一拉而上,方要脱下自己的鞋子与商主换上,吕不韦却摆摆手,大步流星直向太白楼去。 太白楼前看热闹的行人还在聚集,三三两两指指点点,都在谈论着方才发生的戏剧性一幕。 二层之上,齐王特使闫箕宣完了王命,似乎这才注意到了田建的存在,老老实实地上前见礼,田建却颇不领情地将他一推而开,却也不知是闫箕故意作态,还是阉人本就体弱。 受了田建这一记推,闫箕向后一个趔趄便是仰倒在地,便连头上的纱冠都滚出好远,呲牙咧嘴道:“哎哟喂,我这老腰,怕是已经折了。” 声声呼痛之中,却窥空向赵欢眨了下眼,赵欢看在眼中,心道这个闫箕,嬉笑怒骂,虽为阉人,倒是仗义。 “你……” 田建呆立当场,是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楼上楼下的众人便又是一阵小声议论。 今日大家本是为了换月公子而来,看热闹的可大都是贵胄之后、世家子弟,眼界自不同于市井小民,看向田建,再比较一下赵欢,不由便是一番品头论足: “纵是心里一万个不爽,又怎好当众推倒王命特使?” “就是就是,咱们这位太子的涵养功夫也太差了吧,真是丢我们齐人的脸。” “反观人家公子欢,锦衣狐裘,翩翩玉立,明明是腊月寒冬,手里偏要握着一柄扇子,多有世外高人的感觉,也难怪连田换月也能被他收服。话说这象牙小扇哪里有卖?” 听了这问,马上便有人投去鄙夷的眼光:“你连这都不知道,这可是聚宝阁限量版呢,正品一共就有三柄。据说现在阁中还留有一柄,不过那价格嘛,你还是问过你老爹再来说吧。” 另一边却是不服气道:“嘁,不就是聚宝阁嘛,上次那个什么吕仲想要拉我家老头入股,我老爹还没肯答应,我回去便去敲敲边鼓,想要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 旁边则又是一个声音:“认识吕仲,有啥好了不起么?我倒是与公子欢早就相识,上次他率领公子军平定墨者之乱,小爷可是副将哩。当初我与子欢公子指挥若定,智计百出,以三百人将数万大军打退,好不威风。” 这位拍拍自己胸脯,又拂开外袍,露出挂在腰中的一块铜牌,上书‘公子军副将’几字:“看看看看,这可是赵公子府亲自送来的‘纪念腰牌’,厉害吧,威风吧,没见过吧?” “什么什么?你是副将?怎么我也是啊!这不,腰牌,我的也带着哩。” “甚甚甚?我家也有一块,不是我的,倒是我哥的,宝贝得什么似的,碰都不让我碰。” 副将到底能有几个?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当大伙发现铜牌“你有、我有、全都有”时,不由得是哈哈一笑,都大感赵欢太坏,坏出了我纨绔界的风采,又回想当初曾一起“战斗”,顿时生出一股袍泽之意,三两人扬起手臂呼道:“欢公子!” 二楼之上的赵欢为气田建,则故意轻摇着小扇,对着楼下挥手致意。 田建的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最后恼羞成怒冷哼一声斩袖而去。 此时吕不韦堪堪来到人群的外围,便忽见人群层层闪开一条道路,一个衣冠散漫的锦袍公子怒气冲冲登上轺车而去。 吕不韦见太子田建竟也来到了现场,似乎还闹得很不愉快,心中则是担心更甚。 太子走后,看热闹的众人渐散,赵欢命换月等七名徒弟留在二层,自己则同吕不韦、李斯、韩非上到三楼议事,而馥夫人和田假则被安排在第四层的暖阁,赵欢还没有想好,到底要怎么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芋。 二层雅间,田换月端坐案前,优雅地品着一爵汾河老酒,兀然身边冒出一个冬菇似的小脑袋,舔舔嘴唇道:“大师姐,这酒……是什么滋味,好不好喝哩?” 说话的是年龄最小的赵悦,头上双丫髻,皓齿明眸,他还未到变声期,虽是男童,倒更像是一个俊俏的女孩。 田换月看去,这赵悦之后,又咕嘟咕嘟连连冒出五个脑袋,都眨着忽灵灵的眼睛看着自己,声声拜道:“大师姐。” 田换月是家中幺女,这番一下子多出了六个师弟,倒也是大感有趣,端足了师姐的架子,抚摸着孩童的脑袋,指手画脚地道:“你们呀还都太小,还不能喝酒,等你们再长得大些,师姐再来教你。” “唉,”赵悦则长叹口气道:“好想快些长大,也像师傅那般有本事,也讨个师姐这般漂亮的婆娘。” 童言无忌,听者有心,这两句分开来讲本没什么,可这两个“也”字“也”在了一起就大有问题。 田换月听出语病,登时羞红了脸,啐一口道:“嚯,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你才多大,就开始想媳妇了?” 说着她便拈起两指捏住赵悦肉嘟嘟的小脸,赵悦却丝毫不怕,捂住脸道:“咦,师姐的脸咋红了?” 赵龙年长一些,便也懂得多些,将小悦抱开:“去去去,别烦师姐。”自己却是腆起笑脸八卦道:“师姐师姐,你说太子和子非公子,你到底喜欢哪个哩?” 田换月的杏眼蓦然瞪的老大,可是这还没完,旁边最是高大憨傻的赵雄挠挠头道:“不是还有咱们师傅?” 最为跳脱的赵虎则马上在他头上扇了一瓢:“你傻?师姐和师傅,是师徒!师徒懂吗,师徒怎么能成亲哩。” 赵志比较沉稳,皱起眉头,婆娑着下巴思索道:“按道理说,应该是不能的。” 陡然一个声音破出,这赵鹰的目光最是凌厉,在胸前握起拳道:“这有什么?师傅说了,我赵家男儿多奇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田换月见几人越说越不像话,曲起手指挨个砸在六名师弟的正脑门儿上,叉起腰道:“好一群小兔崽子,都给我去墙根站好,师傅不在,师姐便来执行师法,手心都伸出来。” 田换月俏脸涨红,言语生威,心里却也是一番思量: 太子田建自私幼稚,虚伪作态,现在真是见了都要恶心,我会喜欢上他? 我与老师不打不相识,从鄙夷而到折服,戏剧性的变化中间,到底是崇拜和敬服多些,喜欢自是喜欢,但却绝不是那种喜欢,现在既已拜他为师,便是自己的长辈,当然更不可能。虽然临淄城中常有风言风语,但我与老师光风霁月,清者自清,却管他们何来? 倒是这韩非嘛,想不到他竟会为了自己与太子决斗,不过他自作主张,自己几斤几两还不知道,谁要他冒出来充大瓣蒜?如此呆瓜,我田换月才不喜欢,哼! “大师姐~” 六个孩童一脸委屈地靠着墙根排成一排,最小的赵悦可怜地道:“我们知道错了,再不胡言乱语。” 最大的赵龙接过话头:“对的对的,我们只是看师姐人好,又长得好看,咳咳……比师娘们还要好看,才会胡说八道的。” 憨头憨脑的赵雄挠挠头道:“我咋觉得还是师娘们更好看一些?” 顿时头上便又挨了一记,赵虎道:“明明都很好看的,一样好看。” 赵志吊起了书袋:“非也非也,是各擅胜场——” 赵鹰则摇头晃脑接道:“——各有千秋!” “嗯嗯?”田换月则是秀眉一抬:“师娘——们?” 下一刻则勾勾手掌:“过来过来,你们快告诉我,你们……呃,是咱们,咱们有几位师娘?” 八卦的基因,是上天造物之时便烙进女人的灵魂中的,公子换月——她也是女人,她也八卦呀! 六名小童一听师姐语气转变,纷纷献宝: “两位!” 马上有人纠正他道:“不对,是三位!” 然而马上又有人道:“什么三位,是四位!” 田换月的嘴越长越大:“到底几位?” 赵龙掰着手指道:“毓儿师娘,最是亲切;云央师娘呢,又很温柔……” 赵虎接道:“本来还有一位婷儿师娘,后来却出走了。” “出走了?” 赵志学着师傅啪地打个响指:“婷儿师娘已经不在公子府,公子府中却还流传这她的传说。” 田换月道:“这也才三位哩?” 方才说四位的赵鹰说道: “你们忘了?还有一位孔教习哩?” 六童中的五个都恍然啊的一声,只有赵雄皱眉沉思:“难道她也是吗,这我却不知了。” 田换月又是疑问一声:“孔教习?” 六童登时又来了精神,抢着说道: “她上次罚我用冰水洗澡!” “她上次罚我一天没有吃饭!” “她是个女妖怪!” “她是个大魔头!” 最小的赵悦吹胀了双颊,用手拍着自己脸道: “师傅早晚都会被她给吃掉的!” 191.第191章 暗搅风云(3) 黄昏日暮,将冬日的临淄涂上了一层焦黄。 河湾两岸,签华阁和太白楼已然点起了灯火,签华阁戌时闭门,而太白楼通明的烛光将直至子夜宵禁。 傍晚,才是酒家生意的真正开始。 太白楼三层的雅室之内,四个男人还在不断地交换着意见,韩非、李斯均不知道赵欢的暗中经营,但对其的担心却是与吕不韦不谋而合。 只见两张拼在一起的长案之旁,韩非的鼻中塞了一块做工粗糙的方帕,而手里却也捏着一方沾着血点的精美绣帕。 这绣帕本是田换月先前为他擦血所用,乃是女孩儿家的贴身之物,用来塞鼻岂不是暴殄天物? 韩非果断便来了个偷梁换柱,麻利儿扯了一块擦桌子的麻布掩鼻,倒将这田换月的贴身手帕袖到了手中。 这幕恰巧被赵欢看到,他却不点破,只向这师兄投来一个男人之间的眼神,会心一笑间,赵欢恍然有种前生中同事开会的感觉。 他来到古代日久,对于这些古人的理解已不似先前那么刻板,这韩非大处方正,小处却有点蔫坏的意思,想象力丰富,思维跳跃性又强,言辞也很诙谐有趣,虽然口吃,但绝不是个峻刻寡言之人。 况且他现在热血年少,名头未显,又在他国为质,田换月对他来说,可不就是女神一样的存在? 少年慕艾,韩非自然无法免俗,手握女神的手帕,既欢喜又惶恐,时不时便要拿出来看上一下,又一遍遍抻平叠齐,用手指手背摸上一摸,忽然傻笑上一下。 再回想起刚才田换月关切的神态,韩非那一番“小岳岳”般自我陶醉的表情,直让人怀疑在下一秒便会放声一曲“五环之歌”,但是紧接着,他却又马上眉头一皱,投入到紧张的讨论当中。 变脸之快,又让赵欢感叹,圣贤终究是圣贤呐! 言归正传,吕不韦、李斯、韩非三人性格迥异,吕不韦商贾本色、善于权衡,李斯圆滑血热、善于谋划,而韩非则精于分析、善于论断。三人看事物的角度各自不同,所得的结果也常常是南辕北辙,然而现在为了他们共同的好友赵欢,却坐在了一起。 李斯先开口疑问道:“你们有无感觉,齐王今日这道命令下得好生蹊跷。公子假已满十岁,为其择师本也是情理之中,然而为何偏偏要选在这个时机?再说临淄城中不乏高贤大德……” 他正说着语气一断,拿眼瞄了一眼赵欢,赵欢则自己摊开双手接道:“既然不乏高贤大德,为何会选择一个学问不够深,名头也不够响的赵欢为师呢?况且他还是个别国公子。” “子欢说的甚是。” 吕不韦点了点头,这些日子里他与孔瑶密切配合,明面儿上经营生意,暗中则在临淄城中广布耳目,签华阁的情报买卖已是越做越大。所以其虽为商贾,对朝政时局的掌握倒还在李斯与韩非之上。 吕不韦一边用铜钩扒了扒炉中的炭火,一边说道: “我乍闻消息,最初也是百思不解,想了一整路,直到我在太白楼下撞见太子,心里则想到了一种可能。” 赵欢忙道:“仲兄快讲,莫要卖关子了。” 李斯也拱拱手道:“愿闻其详。” 吕不韦以指甲刮弄了一下唇上青色的浅须,右手指节在案上敲出两个重音: “抬价!” “抬价?” 赵欢几人学舌一般,一起重复道,尤其是韩非的注意力猛然集中,峥嵘凌厉的神情全然像是换了个人。 “正是!”吕不韦缓缓言道:“也可以说是自抬身价。” 他的话尾音还未落,韩非便又马上追问: “何人自抬身价?” 吕不韦道: “自是齐王!” “齐王?” 其余几人又是异口同声,眼睛现出迷惘,神情如堕五里雾中: 齐王已经是王,却还需要自抬身价吗? 韩非的语气放缓,迟疑问道:“估价者谁?” “是为王后。” “是何原由?” “客寡价低。” “如何抬法?” “买客相竞,卖家身价自然水涨船高。” 两人一问一答,虽然都是商贾术语,却似乎暗藏玄机。 韩非连珠炮般发问,因均是三五字的短句,倒也不再结巴,吕不韦也是一句快似一句,韩非的发问告一段落,他也终于才娓娓道来: “行商坐贾,若你的销路只有一家,那么他便有定价的资格,而毫无危机之感。若有两家,甚至多家参与竞价,则卖家才好占据主动。” “为商与为政,都是利益使然。虽然形势不同,然而本质一致。观齐国朝局,太子一派势力强大,而公子假虽有田单等一些大臣支持,却从未受到过齐王的青睐。” 吕不韦语气一顿,继续说道:“再来联系近日传闻,前番齐王病重,王后的作为很是不妥,田建身为太子,其表现也是差强人意。齐王此番为少公子田假择师,怕应是为提醒与敲打王后、太子而为。” 李斯沉思着点一点头:“既是敲打,当然不是敲破。所谓响鼓不用重捶,若这其间的分寸拿捏不好,臣属大夫们便会接收到错误的信号,若他们因此转而聚集道少公子身边,却又是得不偿失了。” “所以……所以……” 韩非的结巴终于开始正常进入状态,继续道:“所以这‘少公子师’的人选就极为重要。” 李斯皱起眉道:“何止重要,却还十分危险。只因齐王并无废长立幼之心,这个‘少公子师’不过是来顶一时之用,但是事过境迁,难保田建不会秋后算账。” 吕不韦补充道:“就算真的起了‘嫡庶之争’,子欢也很难在其中独善其身。” “所以——” 吕不韦与李斯同时看向赵欢,摇摇头道:“不可为也!” “靠!”赵欢心里腻味一声:“你们咋不早说,现在可为不可为,都已经为了。师拜了,圣旨也接了,难道还能反悔不成?” 李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对赵欢道:“师弟莫急,这老师还是要当的,怎么当法却是大大的不同了。” 吕不韦的神色也缓和起来,笑起看向李斯,显然两人又想到一块去了: “齐王择师,这个举动的本身就是一种敲打,其实并不是真心为田假选择老师。而子欢却大可先认下这个便宜徒儿,行动之上却有意疏远,什么也不教,什么也不做,就当没有这回事,自然也就不会被波及和卷入了。” 果然,吕不韦言毕,李斯便赞赏地拍拍手道:“大兄高招,与李斯不谋而合!” 赵欢的心里却是隐隐觉出有哪里不妥: “齐王选择自己,难道真的是出于合适与偶然吗?会不会中间还有着什么猫腻?躲?当真能躲得过去?选择不作为,难道真的便可以置身其外吗?” 想着田建那看向自己的眼神,赵欢不由对此深表怀疑。 就在这时,好一阵不说话的韩非却再次开口了:“某不赞成!” 192.第192章 暗搅风云(4) 兀自思考的赵欢眼神一晃,问韩非道:“师兄又有何高见呢?” 韩非的神情庄然,缓缓长身而起,袖着双手迈出几个方步,才转过身来道: “敢问子欢……之志向为何?是愿意为一国谋利,还是存一己之安?” 听了此问,赵欢跪坐的身躯也挺直起了来,剑眉微皱,双手斜向上方一合揖道: “赵欢既为赵国质自,自是当为赵国谋利。” 李斯的脸色一变,颇有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 “我等生于乱世,保存自身是成就一切的前提。子欢现在身在异国,更是应当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所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若连自己都无法保全,还谈何为国谋利呢?” 赵欢心中暗道:“韩非师兄说的自是大义,但显然是李斯师兄说的却更加实际务实。我现在的状态不是就很好吗?为啥非要搅合到齐国的继承人问题当中,此等火中取栗之事,一个不小心便要引火上身,到时候谋利不成,反而引祸,岂不是要后悔死了?” 韩非看到两人神情,则提起长袖连连摆手: “非也非也。所谓小心谨慎,又谨于何处?所谓步步为营,又何为营盘?” 原是李斯与赵欢都没有真正理解他的意思,韩非并不想来上一场“求生”与“取义”的论战,说出上面那一番话,其实却是另一个角度的考量。 赵欢和李斯闻言眼神又均是一凝,继而双双陷入新的沉思之中。 韩非心里着急,说话便又犯起了结巴,好在几人都是熟识,理解起来倒是全无障碍。只见他重新跪坐下,两手支在桌案的边沿上,半个身子却要已越到了桌面之上,磕磕巴巴地说道: “入质结盟,质子在他国之中,便是本国之态度与利益的代表,其作用举足轻重,自不待言。台面之上,质子虽不便干政;暗流之下,却不能没有自己的立场。若是墙头摇摆,作壁上观,转圜虽有余,折冲则不足。明哲虽然可以保身,但万事置身事外,却是万事终无赢面。” 这一段话说起来太过饶舌,加上韩非说得断断续续,赵欢还没消化下去,吕不韦却当先拍了了三下手掌:“彩!子非论调之高,吕某自愧不如。” “商道政道,殊途同归。若求百倍之利益,必冒百倍之风险,若无投资,便无回报,若是瞻前顾后,必会使得机会从眼前溜走。人言常道‘左右逢源’,其实是说保留选择的时机与权利,却绝非瞻前顾后,消极地放弃选择。一个你没有入场的游戏,那么你便绝对没有胜利可言。” 吕不韦既为商贾,自来便对冒险与投机有着特殊的热爱,李斯听后也点一点头,却是说道:“吕兄所言极是,但这入场的时机与方式却不可不加倍谨慎,所谓一步行错,满盘皆输,当下时局不明,绝不是入场的好时机啊。” 韩非对李斯道:“师兄多虑,所谓‘入场’,并非是买定离手、赌博押注,却是搭上一方利益角力的擂台,握住一注讲价谈判的筹码!所谓‘逢源’,应是在入场之后,却绝非之前啊。” “漫天开价,坐地还钱,自当如是。但逢源之说,吾不苟同!” 吕不韦轻拍了一下长案道:“投机之会,间不容穟。若是认定目的,便应毫不犹豫,狮子搏兔,亦要全力以赴,倾尽我等所能尚不一定能够成功,况且留后手乎?” 赵欢看着面前的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有时互为呼应,有时却又大相径庭,三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赵欢的心里却是越听越亮堂。 其实韩非想要表达的很简单,就以扬帆行船做比,只要操控得当,将前帆后帆摆城一样角度,逆风也可同样接力。所以风往哪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使用与驾驭。 同样道理,在“少公子师”的问题之上,重要的不是最终谁能继位齐王,而是在这个过程之中,赵国要怎么做,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而“这么做”这个问题,这也是三人最大分歧所在。 韩非认为,要谋求最大的国家利益,便要以田假为筹码,在利益各方折冲转圜,待价而沽。 而吕不韦身上自有一种商人天生的冒险精神,认为如果已经选择押注田假,便应该全力以赴去支持他登上齐王之位,到时候所立下的功劳,自不必说。 李斯却干脆认为,现在的政局不稳,虽容易会水摸鱼,却也容易被殃及池鱼,所以绝对不是进入这场游戏的最好时机。 终于终于,四个人都不再说话,李斯、韩非、吕不韦三人的想法不尽相同,问题的选择权,最后还是落在了赵欢这个当事人的身上。 赵欢闭目游思,回想自穿越以来的种种经历,杀秦使、斗李园、与太史高交恶、为王卷报仇,乃至智平墨者之乱,虽然每每都能化险为夷,却无不是随波逐流,自己被凭空卷入。其主要原因,便是自己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也没有一个足够坚定的立场。 尤其是稷下大比之后,这段日子他顺风顺水,更是莫名其妙成了齐王的近臣,赵欢怀拥娇妻美妾,温柔乡里,也不禁是意志消沉,连以往坚持的练剑与打坐都荒废了。 赵欢犹还记得,在自己初入齐国之时,颇有一番豪言壮志,加上屡遭无端刺杀,更是憋着一口恶气;现在不过才数月的时间,自己难道已在乱世之中的升平梦幻里迷失了自我。 再向前看,长平之战,赵欢虽不确定是发生哪一年,但却也知道是在自己的便宜哥哥赵孝成王即位之后不久。难道自己作为穿越者,有先知先觉的优势,却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赵国大军四十万大好儿郎被白起尽数坑杀?还要眼巴巴地看着偏居西隅的暴秦来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吗? “我的立场何在?将来又要何去何从?” 赵欢扪心自问,又搜肠刮肚,不断回忆着前世关于齐国的记忆。 历史记载中,在齐襄王田法章过世之后,君王后便常年把持朝政,事秦极为殷勤,而田建软弱,更是毫无建树。 齐国作为几百年的大国,在秦灭六国之战中竟是作壁上观,最后兵不血刃地被秦国灭掉。 苏洵便曾在《六国论》中有言: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所说的,主要就是齐国。 现在齐国的政局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自己与太子田建交恶,而弱小的田假却拜自己为师,本应“事秦殷勤”的君王后却答应与赵同盟,茫茫乱局中,自己究竟该如何抉择。 片刻,他才睁开了眼,赵欢缓缓地道: “我,要去见见田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