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峥嵘岭横断于中土与云滇的交界。云滇地处南境以南,气候坏时一日三场雨水,淋漓冲刷,山岩浸透如研墨,愈发打磨了棱角。然那嶙峋峥嵘的山势半点不见圆滑,依然狰狞地、如尖啸一般矗立于将白昼化作浓夜的泼天雨幕之中。 这样的情境,荒山黑石,寸草不生,本已令人焦心,更何况那山间罅隙,肉眼可见蜿蜒而出的滚沸猩红,雨浇不熄,直至了深谷地底,噗噗地冒起浓烟,夹着一点红芒,哪怕一连整日的雨水荡涤,恐怕也难叫这尘霾所笼的天地返清。 这便是火山。 伍雀磬实难想象自己最终的埋骨之所,竟就是这样一片诡谲荒芜之地。她虽眼不辨物,却也知如此的人间炼狱,尚比不得他们九华山一片嫩叶的锦绣,但好在,她死得并不落单。 南荒云滇为中原武林宿敌万极魔宫的巢穴所在,此次各派集结,闯云滇灭万极,实是一腔大义,虽然亦可称作被对方逼退至死角的绝地反扑,但好在众派皆是抱着一颗守正诛邪的仁侠之心,纵死了,当全此心。 伍雀磬师承九华,便是这场绵延数年的正邪交战中死伤最为惨重的一派。若问如何惨重,当年的师门有九子莲华,乃是当世武林称颂的九位人品武功一等风流的高洁人物。而那时的伍雀磬,半大不小的年纪,却勉强迈过中阶弟子的门槛。她不愿想象,亦绝不愿期待有这样一日,这般资质的自己,甚至沦落得目不能视,却成了九华门下赖以铲灭魔宫不可或缺的一名精英。 耳边短兵相接与凄厉惨呼高亢震天,这一路行来本是顺风顺水,他们十派结盟,自是浩浩荡荡,开拓逶迤。却不想一入峥嵘岭,万极魔人好似变戏法般蜂拥而出,有乱石作掩,又有天时相和,一时杀伐齐呼,如大军压境,一时又尽皆消失,如鬼魅无踪。闹得他们各派中人无所适从,转眼就要坑死在这峥嵘岭的累累嶙石之下。 伍雀磬挥剑挥得竭力,却不敢稍停,更不能倒。她今日所领是九华所剩无多的最后一披少壮弟子,是山中师尊师长们的全副寄望。 只因一个令正派人士闻风丧胆的万极新秀,风雨如晦的帷幕、唯我独尊般高高立于那黑云压顶的穹玄之下,竟就叫他们十派子弟再高的气焰、再端整的阵容,一夕之间付如流水。 便是那位短短时间攀上魔宫高位的能人,几年间翻云覆雨,将本就山雨欲来的武林局势彻底改写为魔长道消,累得他们九华一门受尽非议,沦为这百年间再也难得一觅的娱人笑柄。 更因那位高人出身九华,风光霁月的时节更曾力压九子大放光芒,却怎奈他金玉其外,祸心深藏,九华派纵此贼子,又酿此恶果,故真于此峥嵘一役全军覆没,对这天下,对中原武林,却也是万死难辞。 雷声轰鸣,电光晃耀。伍雀磬拼尽她此生最后一丝余力,一如那早已注定的结局,无转机,亦无奇迹。他们千里奔赴,腾水挪山,到头来血流成河,止步峥嵘岭。 身中数剑,山岭陡峭的高壁上倒头下跌,身形并不比下饺子般陨殁的同道中人好看哪去,渺小而颓然。伍雀磬最后似瞧见了那雷雨霁、混沌将开的一点大地初茫,那遥遥一身决然远观之人,她想不通,如何就变了呢……头壳着地,颈子间喀嚓折断了最为脆弱的细椎。 双眸大张。 死前最后一眼幻象,碧玉年华的一场飞蝗,蜂蛹成灾。 她那年随师兄下山赈灾,头回出山的她,阴差阳错领走了灾民家中恐将沦为饿殍的儿郎。 发育不良的个头,她当他还是个垂髫的小娃。那年他十三,爹娘在身后搂着弟妹千恩万拜,一声声哭唤:“含光,我的儿……” 她引他入师门,还当擅作主张会遭师长责难,谁知却寻来块上好璞玉,连她自己都始料不及。 久不收徒的掌门首尊亲授佩剑,大施恩赏,将马含光收为座下关门弟子。 伍雀磬至今都记得,十王峰旃檀殿,身形羸瘦的少年笔直而立,嗓音激越,朗朗念出誓词,眼中,是那么赤诚的、九死不回的坚毅。 弟子马含光今此立誓,自入九华,励志竭精,恭谨自矜; 以手中之剑,辟邪佞,荡天地迷浊; 以此身肝胆,彰正义,守世道长宁; 恐虚妄言,祖师察鉴,愿舍嗜欲,倘堕离迷,天地行诛! 那之后,她视他,是那么多年自下而上、推崇至极的仰望。 哪怕之后曾有过亲密如一人的相待,却也断不去心底那份憧憬掺杂仰慕的喜悦。 天底下最为欣慰最为自豪,从来就非自己有多大成就,而是曾亲手领来的儿郎,是那样才华昂扬,又是那样光璨触目。九华山最后一位无垢莲华,曾也耀眼得似九霄上高悬的星子,一朝脱颖,独逸于群,更胜那山间破土节生的修竹,亟待凌云。 怕也正是自己拿他托望了太多美好,是以伍雀磬至死不明,究竟是怎样弥天的*,将一个人由前途无量的高台,拉下那罪世离迷的深渊。他发的誓言,他可还记得? 有些事,伍雀磬生不得悟—— 死不瞑目。 第2章 蝗 旱极而蝗。大旱,飞蝗,单一样就能致饿殍千里哀鸿遍野,何况是孖生。 伍雀磬出身九华,这年随师兄下山游历,谁想就碰上灾荒。 她是山中长成,没见过何谓蝗患,头回见,就是乌泱泱的遮天蔽日。群蝗自东而来,振翅生风,压顶成翳。伍雀磬是个不能见千百事物密集罗织的人,当即就捂了头躲进小土沟。待那吵人脑仁的嗡鸣声远去,再一开眼,蝗虫不知来了第几回,田稼更又不剩,草木尽皆不留。 伍雀磬边上正有棵拧巴的小树,枝桠秃光了,枝头傻呆呆落着只雀儿,可怜见的鸟毛也被席卷而秃。 她站在树底下,有流民过路,当即拉开弹弓,雀儿就直堕了枝头。 这还算好,单杀只畜生,人若饿极了,便是易子而食都不算稀奇。 伍雀磬师兄是个良善人,见流民是面黄肌瘦的一家五口,还怕那雀儿太小,不饱腹,上赶子去分自己的口粮。 要伍雀磬就目不斜视地笔直行开了,这样没有同情心,连只雀儿崽都杀,自然饿不死,又何须旁人救济? 然师兄不这样想。他们千里迢迢下山历练,其一为开拓眼界,其二便就是师门为善美名流芳,眼见着饥民接踵而来,师兄哪里肯放过? 可也都说灾民打蛇随棍上,有时不救济还则罢了,一招就出事这话一点不假。 往日都是抢馍馍抢衣裳,好好的师门便袍,带几件都不够给人撕的。今次却叫他们师兄妹两个始料未及,别人是要往他们怀里塞孩子。 还是那一家五口,一听闻如此体面的师兄妹二人皆出自九华,登时使尽浑身解数,要把自家孩子往外送。 谁叫那九华山也是响当当的地儿,乡间百姓真懂得九华之于江湖的地位倒未必,可既有钱下山赈灾,料多养个孩子不难罢。 但道理哪有这样算的,谁家吃不上饭都把孩子送来他们养,那九华遍山跑的就非是猴子,而是熊孩子。 伍雀磬师兄妹说什么不肯接手,那父母二人也是哭天抹泪的,他们有三个娃,其中两个儿郎,一个闺女,最小的还尚在襁褓。这是真活不下去了,一路流离失所什么时候有个头……说着就把大儿子往伍雀磬身上推,认定她是个姑娘一准心肠软。 伍雀磬哪敢自作主张往师门领人,这方退,这方躲。那硬被挤来她面前的孩子,正是方才拿弹弓射鸟雀的,小小的矮个子,瘦得没形,煞黄着脸,就一双黑洞洞的眼倒是顶大的,瞪着伍雀磬,不言声却是咬牙抗拒的。 这没错,谁甘愿被爹妈亲手送予人,那即便一家三口抱着饿死,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这时节跟伍雀磬走了,他这辈子就再不是这家人了。 孩子长得小,心气真当不小,便是不愿意,却也没求没怨,却只因同伍雀磬最近,那生生的倔强都写在眼中了,狠抿着唇,被伍雀磬审视着也敢不卑不亢回予她。 反正伍雀磬撑不住就要找师兄,师兄也没奈何。他们九华派是名门正宗,九华山更不必说,道家福地,化城晚钟,出来的都是端庄君子、自矜的女郎,何曾与人当街撕扯过,又哪敢在过路的灾民围观下拂袖而去,没的辱没了师门。 竟就这样云里雾里地领走个孩子,这事情还真是闹得没法说。 那少年郎也不知年岁几何,临走前安抚了弟弟,又看了眼妹子,父母在他身后哭得倒抽气,撕心裂肺唤着不舍。 他叩过头,再未回头。 这性子犟得叫人不喜,伍雀磬同他说:“你举凡哼声不愿,哭声不舍,我就还将你送回去见爹妈。瞧着,咱九华派的身法,那可是转瞬便至。” 少年望她一眼,不去搭理。 伍雀磬年十六,按说也没长大,见自己不受待见,拉着她师兄便走,由那小子一双小短腿、整个人呵哧呵哧地追一路。 事后伍雀磬想,她嫌他,也非只因这一桩。那唤作马含光的少年是个饿怕的,平日不声不响,吃住都不麻烦人,却活得生冷不忌。遇上荒郊野外,伍雀磬同她师兄宁愿含泪饿上一二日,也绝不学灾民就地取食。 马含光也不稀罕那些叫人扒拉得所剩无几的草根树皮,他偏爱蝗虫。这人取蝗而食,是伍雀磬不能接受的。 官府派人治蝗,蝗虫过境,蝗尸便填坑平堑。那食材都是唾手可得的,天又旱,大太阳底下暴尸荒野几日,被马含光挑拣了积攒起来,拿个小布包掩好,就是他平日口粮。 伍雀磬简直惊呆了。 她更恨他,是有一回师兄不在旁,她济了灾(是受了抢),自己却快要饿昏了。谁知马含光趁她不备,竟拿包袱皮裹了一包蝗,起了火,竹枝子串着烤,烤熟拿给伍雀磬。 伍雀磬吸鼻子,香得不能忍。她不知情,晕乎乎被喂了好几个,咂么着越吃越不对味,一睁眼,想把马含光生劈了的心都有了。 剩下的都让她踩地上跺得稀碎,跑一边呕。 马含光盯着她,也不吱声。 “你是不是人,什么都吃!”伍雀磬回过头埋汰他。 他还是那样,僵着张小脸,散至肩膀的枯发蓬蓬支棱着,眼神笔直来笔直去,乌沉沉,黑不见底。 孩子她不计较,一拎包袱皮,那蝗虫刺啦全飞出来,伍雀磬吓得直后退,竟然让这人捕了活的来。 她明白罢,要说不明白是不去想。马含光自己捡晾干了的,风吹日晒,蝗尸不知裹了几层灰当佐料;给她却去捉新鲜的,现火烤的,滋啦滋啦的还趁热飘香十里。 可她还是发作了。不知为何,走这一路马含光都古怪着性子不置一字,她还当他哑巴了,原不知好心没好报佛都有火,马含光因此回她了。 “你只不饿。” 四字,非是什么梗得人接不上话的锐利言词,寒着把声,有少年声线的青涩,却无少年稚嫩的情态。 伍雀磬听出来了,他就是不屑,嗤她有挑拣只因未饿到火候,他瞧不起她挑三拣四。 也对,伍雀磬门派里不算讨人嫌的小师妹,素日练练功闹闹师姐妹,哪需懂什么人间疾苦。 她比他命好,命好有什么值得心虚? 马含光埋头归置起包袱,待原物原样帮她收纳齐整,便起了身,煞有介事地向她作了个长揖。 她本也没弄懂,马含光一人走了,走了却是没打算再回来。 这可怎么行?师兄归返后发现她把人弄丢了,煞是惊骇于她的没心没肺。九华门规如何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要诚信。 既答应了他爹娘领走马含光,无人知晓也要守得住自己的一阕承诺。 她只得与师兄分头寻人。要说那人真会藏,费了许多日,若非知道他是个饿不死的,折腾几日大概就要放弃了。 伍雀磬在残阳如血的迟暮时分找到了他,一个人,坐在荒地里,周围禾苗都叫蝗虫啃光了,孤零零,天地里只他一个。 她走到他面前,他穿着初见那日褴褛补丁的脏衣,懵然地,一脸迷茫地望见了她。 “没地儿去了罢,什么倔模样,说几句就跑。” 他无回应,却是耷下眼,嘴唇刚硬如一线。 她说:“你要比惨么,你爹娘舍了你,到底还费心费力地给你打点。单拉着我与师兄又求又拜,就表明在乎你,舍不得你受苦,一心将你托付往好去处。我呢,我爹娘是谁我也不知,将我丢在高岗上——对,也是发灾,涝灾,我师父经过救了我,否则卷进泥汤子,你再想见我,就要做我的替死鬼,叫我活吃了你!” 她作势比出个吓他的手势,他面无表情望她,怪无趣的,伍雀磬讪讪收了手。 马含光着实漠然地将人晾了好一会儿,斜阳沉落前,伍雀磬叹气,挨着人身侧并坐下去。 “我同你道歉行了罢?真大爷,你这一跑,师兄气得直训我,也不知小孩子家家哪来这么大脾气。” 马含光却道:“我没生气。” “咦?”伍雀磬侧过眼,垂暮时分柔和而澄明的光,终令面黄肌瘦的少年,眸子里生出与其年龄相称的微芒与灵动。 二人对视少顷,马含光就把脸偏去一侧,重复:“我没生气。” “这是有多赌气,还要一句话说上两遍。” 马含光不作声,伍雀磬审视对方,两眼眯视着,不信他能将自己执着而强烈的视线当成不见。 “我本要去找爹娘……”这人过了片刻果然开口,“我不甘心。” 她苦笑了下。 “挨饿我不怕,再苦我也不怕,我能找口粮,能顾好自己,不要谁为我分心;我跑得不慢,舍粥舍粮都能抢个先,野地里有活物撞运也能猎着,林里结果的树都能爬……我什么都能做,不能的也会学。我知爹娘幸苦,不说替他们分忧,照顾弟妹却也可勉强分担。我不明白,为何他们就如此执意要将我托付往别处,我还以为自己不是特别得碍事……” 他越说越小声,头完全垂下来,倒不是如何痛苦不堪,很奇怪伍雀磬竟能一眼分辨,他这模样,倒像是倦了,放弃了,完全地甘心了。 伍雀磬女子肚肠,当即就被触动心坎里最柔软的自怜之处,深深吸了口气,接道:“你这话我也问过自己,是不是生得不合时,样貌不可人意,又或者是个女娃娃,所以爹娘不要我。可我会对他们好,会做天底下最孝顺乖巧的闺女,只要他们留下我,我一定会证明他们没做错……只可惜从来不存这种机会罢了。” 马含光头低着,闻言动了动手指,不知为何,想抬眼看那说话之人。 伍雀磬接方才所言,续道:“你这情况,未必没有其他可能。或许就因为你太懂事,什么都苛责自己,什么都紧着别人,反将自己委屈得不成样子。瞧瞧你,这样瘦,你爹娘怕是实在看不下去,却又无力将更好的给你,才唯有让你离家,心说见不到又如何呢,只需知道我儿吃喝不愁就比什么都快慰了。” 马含光不是不晓事,这样微乎其微的可能,换双他不熟悉的父母,兴许说得通,但嘴上仍是道:“我懂的。” 伍雀磬见他受教,冲他笑,“天下哪个父母不疼儿?你这样想,此刻分离只为来日相聚。父母给你择了好去处,你只要好好干,拜入九华,名扬天下,对方哪怕相隔千山万水也知你成就,到时带着弟弟妹妹来投奔你,可不就一家团聚了?” 他闻言,没多想便点了头。 “还有啊,师父说我这名字是他老人家信手拈的,往后就算名气再大爹娘也难以认得,所以小弟弟你受累,捎着我这份,闯出名堂,证明咱们不比谁多余。” 马含光点头,霞色披靡的旷野里,她还是头回见他眸子里有意气决然的光闪动。 第3章 我带着你 伍雀磬与马含光是两样人,命运交集于一处,相偕着走一段,却自那为起点,二人仍要往不同方向前行,像命运于那交汇处打上个鲜明的交叉,利落又无解。 马含光初入九华派,是一副伶仃不堪的黄口小儿模样,谁也想不到他年满十三。代掌门执事的大师兄认准了他雏形已定,难有建树,衣袖一挥便将人安置于山门做个引路扫洒的童子。与伍雀磬所期大相径庭,入不成师门,马含光连正式弟子都不算。 因想着与对方相识一场,伍雀磬初时很是任劳任怨,每日不嫌烦,山上山下两头折腾,只为去瞧一眼山门前的马含光是否过得安然。然而事实上对方很难领她的情,盖因童子为九华最末等身份,逢人相见低身恭迎,临别头也不抬屈身恭送,无论伍雀磬是抱着怎样的好心,二人身份不对等,少年心思多敏,免不得自惭形秽。又因她曾言他将有大出息,对比现今处境,马含光不想见、羞于见,半点也不出奇。 好在九华派是个上下亲睦和善的门派,伍雀磬见总也没同门或旁人欺侮马含光,又见他吃好穿好面色颇佳,渐渐便连那些刻意为之的照拂都显得无用武之地。 二人自自然生疏有之,各有各成长,小孩抽拔了身高,有时迎面走来都未必能一眼认出。 转眼隔年,掌门闭关有成,重掌大局,马含光算是颗蒙尘明珠,被掌门慧眼识珠。 也亏得马含光勤利,受人稍加指点便发奋进取,哪怕一派之主曾立言再不收徒,却也架不住千里良驹尚待长成。马含光是棵好苗子,更况且他吃惯了苦。 十王峰旃檀殿,掌门收徒仪式铺排非常,隔壁派的尊者都受邀前来,给足掌门颜面,无形中将马含光的身价抬之又抬。 那之后,马含光作为九华掌门的关门弟子被敲打琢磨,只受掌门一人调遣,便是几个师叔伯也无法差其行事。且他不与师兄弟同住,平日独自修武习文,终究成为连见上一面都极为稀罕的高等人物。 伍雀磬是怎么想的呢,倒也无甚特别,九华门下三百弟子,她不过是这其中最为平庸蹉跎的一员。以往山顶俯瞰山脚,她想起了他,都是低着头找山门之位。 后来地位掉了个个儿,九华之巅十王峰,那么高,她望也望不着。 那时的马含光,有恩师看顾,又有全九华倾力栽培,便是士别三日,每见必一昂扬,再见风姿勃发,不过几年竟已是姿貌齐楚,天地间再熠熠光华不过的一位齐整少年。 且说九华受佛道濡染,自诩高雅,门中不单以武立派,更兼教导弟子德才。 伍雀磬自有一次远见了初长成的少年俊彦,隔日夫子上堂,晨曦中薄纱垂挂,轻风婉约,夫子读到《诗经》中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便想起了他。 她想那样天翻地覆的蜕变,该得多少切琢才能成就? 那样被寄予厚望的人生,又该得多么努力不懈,才能毫不心慌地担当别人施以恩重的期许? 她没他那般刻苦,资质平平也谈不上与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有何交集。伍雀磬曾想待哪一日相见时定要当面同马含光道一句恭喜,可那么多年,她未必一次也见不着他,却一次也没能靠前。 是没胆,还是什么,她也说不上。 本想着就这样安安静静观望他越走越高,谁承想就这样铁板钉钉的未来,似这般平坦得不能再平坦的一条康庄之道,却也能被那人走成了荆棘。 …… 伍雀磬双十的年纪,马含光该是十七。 她某日听闻马含光杀人,想起不久前她夜巡,被人趁夜色一手是血捂住面颊,叫她别声张,否则不客气。 二人当时贴得那样近,她瞪大了眼,指缝里不仅有血,还有掌门殿中时时飘绕不散的檀麝之香。面前少年向成年过渡,昏黑里都能瞧见那眉目的英挺。 以及陷落愁城的纠结。 马含光可否认出了她,伍雀磬想未必,何况他也急着走,得了她承诺守密,多一眼都未向她瞥来。 但他为何就信她,伍雀磬深知,这人还不至如此天真。 此事很快被捅出,死的原是派中声望不低的高阶弟子,因与马含光生了口角,被他趁夜拔兵,错手杀之。 同门相残乃九华重罪,马含光单领刑罚就去了半条命,后被判面壁思过,期满后再如何出类拔萃,都不可与当年的璞玉无暇同日而语。 终于毫无悬念失了掌门器重,又得了全派上下的诟病,马含光每日仍是独来独往,却并非孤高,而是孤零零那般落寞。 伍雀磬仍是时时地关注,若有人将马含光当作谈资,她必出言维护,却不敢走到那人面前安慰。生怕对方当她告的密,更怕自己稀松平常的小人物,不够格与他说磨难是福的阔论。 而马含光这端师恩松弛,同辈中无人交好,无人互勉,更无人督导,根本上已是游离边缘,终有一日退下那炙手可热的神坛,少不得受当初眼热之人的刁难排挤。 伍雀磬昔时年少,当九华是世间最洁净之地,人人都是恭敬友爱,却哪想单单一个马含光,就激发出那么多积蓄已久的仇视嫉妒。 由十王峰,一路不受待见,级别越贬越低,待伍雀磬随师长外出对抗邪道归来,九华山上七贤、天台、莲华三座高阶弟子聚集的主峰,已再无那人容身之所。 伍雀磬是负伤归来,魔宫万极中人擅使毒,交战中一把毒粉迎面投来,毁了她大半视力。 正殿上,伍雀磬模模糊糊只能看见两道人形,掌门与她师傅,洋洋洒洒相赠她通篇嘉许,却因她双目受损,再不适宜舞刀弄剑,另与她安排了住处叫她好生静养。 她懂,本就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弟子,目不能视就成了累赘。九华不养废物,人人都需有一己贡献,她能留下来,已是师门不弃。 伍雀磬搬了家,拎了两大袋包袱的行李,童子引路领她去山脚的农田茅舍,平日九华的供给有泰半出自那里。 田埂上马含光正犁地,回头便瞧见了她。 太阳白花花的,伍雀磬眼中只是一道颜色发白的光斑,而有人一直望着她走进一间茅舍都未曾收回视线,她却半点也不知。 一住就是半月,伍雀磬已摸清左邻右舍皆为受雇务农的山民,就是有时辨不清谁是谁。 她能比瞎子多看条影儿,却还不比瞎子灵敏。 邻家有位婶子爱在日暮拉她搭伙,她这日走惯了门路,轻车熟路便上了门。 门一推就开,她带了一屉肉包子,是自己闲来无事蒸的,因而进门便炫耀:“婶子,我今日可没将包子包露馅,个个好模样,不信你检查。” 她听得有人靠近,便将手中抱着的端过去,又道:“还有我师姐捎来的山枣,可生脆了,带来给你尝尝。” 说着将肩上包袱取下递出去,又摸了胸中塞着的一个纸包,“这是肉脯。”也没多想,一股脑儿尽往前送。 那被她贸贸然塞满双手之人,隔了隔,问:“还有么?” 是把微显沙哑的男声,伍雀磬吓得惊叫,喝:“你谁?!” 那人回头将占据双手的吃食搁下,伍雀磬已又问道:“赵家婶子呢?” “他们一家回乡了。”对面男声虽然微哑,却相当年轻,音色里有股低沉柔韧的生动。 “我暂居此处,替他们照管屋前的地。”伍雀磬怔愣着听人把话说完,微觉羞赧,“哦”了声道:“我常来他们家搭伙,以前没听过要回乡……是我擅闯了。” 粗衣清秀的少年直视她的眼,随口道:“无妨。”伍雀磬却已摸索着去桌边端起她的包子,山枣也背回肩头,肉脯摸一圈没摸到,就讪讪地说要走。 “在这里。”那人给她递到了手指边。 伍雀磬一接又觉得怪小家子的,推回去:“这个给你吃,很香。”对方不及反应前她就拔脚走了。 房门开合,马含光走至窗前,院子里能见她一串小碎步疾行如风。 …… 那日后伍雀磬烦闷了一阵,她素日的来往已是极少,左邻右里再不串个门,长日漫漫她不知自己还能做个啥。 因此不多久听闻隔邻家有动静,她便站在院外茫茫然对着棵树桩问:“下地要帮忙么,我能去看看么?” 马含光不知何处下手,似棘手般将她转正了方向,“我带着你。” 这人的声音当真年轻,却有股与他嗓音中年纪极不相仿的耐心与沉稳。 伍雀磬抓着他衣角,觉得春阳暖暖的很是光明。 她一路走一路问他许多事,她未能辨出他的嗓音,可巧,已过了少年变声。 她也想不到堂堂九华弟子会被闲置到山脚种地,就与她一样。 但无论如何,两人平平淡淡,也算有过一段闲散时日。 第4章 日久生什么 是夜。 伍雀磬幕天席地,坐在菜地旁,问:“今晚会来么?” “会,每晚都来。” 她放心般点点头,觉得有奔头。 之前马含光与她说山中有野兽毁菜,她问是何物,对方说不知,她便说想看。马含光那时瞧她的眼,不知她要如何“看”,但还是捎了她来守夜。 月晕清华,夜风乍凉,他脱了件衣裳给她披着,她抽抽鼻子,“蒜头味。” 马含光的脸一瞬间很红,伍雀磬瞧不见,乐呵道:“大兄弟烧菜还懂爆香,可见有一手。” 马含光没曾相告姓名,她学此地山民相称的口吻,有点四不像,独她自觉热情亲切。 马含光话少,多数是不懂如何接她的话。 “有动静!来了么?” “……还没。” “你见到要与我形容它模样。” “是野猪。” “已经来了?” 马含光那端未再回应,人已点地飞出,三两下擒了拱菜的祸首,到伍雀磬身前。 “手给我。”马含光握她的手,野猪颈上让她摸到一溜扎手的鬃毛。 钢刺般的触感令伍雀磬觉得兴奋,那猪鸣喘剧烈,打着哼一副不甘为人摆布的腔调。 “以前也常见,但从未如此靠近。如今想来,许多物事都未曾认真仔细地瞧上一回。” 伍雀磬感怀,便许久未听闻马含光声息,她因此问:“长得如何?” 马含光瞄一眼猪头,照实答:“极丑。” “我问你长得如何。” 马含光愣了一愣,嗫嚅:“……人说还好。” “别骗我,我瞧不清但多少还能瞧见。” 马含光一如既往死死盯她的眼,一时喘息声便有些重。 伍雀磬叫他放了野猪,她虽然也心疼那些菜,但师门教导人要有好生之德。 马含光而后领她返回,自家院中的水缸里舀水给她净手,她往身上擦擦便要走,忽而又退回来。 “你懂武艺?”伍雀磬问。 马含光道:“我是九华弟子。” “做错事,被罚来种菜?” 他“嗯”了声。 “什么坏事?”伍雀磬像极有兴趣,往深里探寻。 马含光移开眼,声音微有些疏离,“与你无关。” “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好似多管闲事。” 彼端沉默,伍雀磬吞声去摸自己的探路杖,前一刻不知被她随手扔在哪里,心思燥,跌跌撞撞就更找不到。 马含光取来送入她手中,伍雀磬接着,压下性子道声感谢。 马含光听出她不高兴,见人要走,便道:“是害人性命的错。” 伍雀磬脚下停住,身后响起沉缓不浊的嗓音,“我害了同门性命,并非什么好事,不愿相告是羞于启齿,不是你多管闲事。” 伍雀磬心中动了动,偏过脸,又闻他道:“我会赎罪,若说此刻的我已与那杀人之人不同,你可不悔与我相交?” 他见她嘴唇半开,心都有些揪痛,可她终究半字未说笔直行开。马含光目送她步入家门,原地稍站,才转身回屋。 这之后许多日,马含光等不到伍雀磬来他院门前搭讪。 他将下厨的衣裳另备一套,每日换几次装束,怕再沾了油烟味,叫伍雀磬嗅出来。 但其实这并不算什么,他自小到大的窘迫,最难看那次,她已见过。 …… 眼看将待入夏,风雨大增。 伍雀磬家的茅舍不挡风、不遮雨,她知马含光暗地帮她修缮几次,然而这日半夜时分风雨晦暝,岌岌可危的茅草屋仍是摇摇将倾。 伍雀磬自睡梦中被吵醒,披衣听到泥土下砸、墙倒梁塌的极大响动,想躲,却茫然抓瞎,不知由何躲起。 正后退时又被某物绊了一跤,人失重心,急向后倒。 将要摔落一刻又忽觉有什么挡在了自己面前,她没被压,但清楚可闻传来一声重物砸中血肉之躯的闷响。 “马含光!” 对方撑着身体,就倒在她身上,替她挡下了一昔坍陷的房顶。 她摸他肩身,不知状况如何而方寸尽失。 马含光低喃:“师姐,我没事……”伍雀磬险些呛出一句哭腔。 她事后被他带回家,裹着湿衣,抱膝坐在床角,手边摆着马含光的干衣,半晌不动。 “我明日会去向师父回明,换个别的居处,就只烦搅你这一夜。”她道。 马含光远远站于屋中另一角,问:“这么急躲我,是怕我杀了你?” 伍雀磬打了个颤,垂首,“不是。” “你留下,我去将你茅舍重砌,砌好前我住你那。” “不用。”她抬头,眼神空荡荡,焦距涣散。 马含光走近她面前,“为何不?” 她感觉他是半跪在床侧,仍留着距离,声音却由低处传来。 “你不必对我这么好。”伍雀磬答,“这回是屋塌,下回若是山崩呢,你也为我挡?” 他点头,“我会替你挡。” 伍雀磬眼中有雾蒙蒙的一层,说不出太深的感触,就是胸堵。房中半昏的烛光叫目中那层雾气有了莹润的光泽,平日全灰的双瞳反倒萌生异彩。 “我会照顾你,”马含光补充,“无论何事。” 伍雀磬“呵”了声,“说什么照顾,照顾我穿衣吃饭,还是修房补瓦?凭什么,你是我的谁?” 他道:“你我份属同门,有一世师门之谊,这些不算什么。” 伍雀磬却摇头,“你是掌门爱徒,我却是无名小卒,即便你眼下小受挫折,来日证明那杀人之过非你之失,掌门念着你,自然会传令将你召回。可我呢……”她说了这句,扬眸似能视物般望住他的眼,“我一世都会索居于此,你可能陪我一世?” 少年唇心微动。 伍雀磬道:“你不是狭隘记仇之人,我知道。杀害同门一事必定另有隐情,我也相信……我不与你深交,不是忌惮你杀人之罪,是恐防自己习惯于此,深陷于此……我怕自己离不开你,你懂不懂?” 马含光视界微有混沌,见伍雀磬眼中薄薄水色,他伸手,问:“师姐,你还记得我么?” 伍雀磬点头。 “纵然所有人都怨责我,师姐也一如既往相信我?” 她仍旧点头。 “那么若有一日罪过犹甚今日,当我受千夫所指,世人憎我弃我,甚欲杀我而后快,师姐可会后悔今日这般盲目信任?” 伍雀磬尤为坚定,“我认得你,自小就认得。我眼虽盲,但我并不怀疑自己曾相信的,我知你比任何人都好。” 同一时,有微凉的手指覆在她手背,“于我心中,师姐亦是如此。” 伍雀磬怔忡,“我不明白,你是掌门弟子,你那么优秀……” 他插/入她的话,“我之所以努力争先,不为其他,是为师姐当年一番期许。” 伍雀磬终于反应过来,想想自己这许多年望着对方高不可攀的心酸,又忽然弄懂这一切造就的起因源于自己那时一句无心戏言,霎时不知该哭该笑。 马含光见她不语,将床上衣物更往她手边推了推,“师姐早些歇下,我去柴房。” “那屋子漏雨。” 马含光回头,伍雀磬手伸长勾着他衣角,“我不睏,想找人说说话。” 马含光立于原地一时未言语,伍雀磬双眼对着虚空道:“你才说要照顾我,这么快就不算数了?” “不,算数。”他道。 伍雀磬听那断句模棱两可,恨声:“算还是不算?!” 马含光跪回床前,认真道:“算。” 他那声音很沉,不清亮,甚至有些嘶哑,却到底有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蕴含其中。 伍雀磬探出手,马含光不知为何,便也接了。岂知她却是绕开他的手,因无分寸指尖于他额心重重戳了下,而后却是摸索着触上他的脸。 “别动。”伍雀磬阻止马含光后躲,手下渐次轻柔,边抚他面庞边道,“我认不出你声线,这模样我总该牢牢记得。” 马含光整张脸被她十指所覆,微有馨香的感受一寸寸撩人神经,他不比伍雀磬从容,一时晕红双颊,脸烫非常。 伍雀磬掌心探出热度,笑:“好生烫,可是方才淋雨受了寒?” 马含光喟了声:“师姐……” 那轻喟似有毒性,伍雀磬再也难以笑出,近处面对马含光的脸,虽则什么也瞧不见,却满心悸动,好似彼此间微有急促的喘息,终偿了那岁月里千回百次的惊鸿一瞥。 …… 雨夜过后,伍雀磬与马含光关系递进。 二人心事坦诚,彼此间再也没了什么掖藏,又都是粗通情/事的年纪,比邻而居,地利之便;更因马含光处处周致,伍雀磬总有赖人帮衬的需求,他照料她,一来二去,情意笃深。 起先的尴尬,而后的融洽。她有一次回望当年,对马含光道:“我记得你当初于天台峰的紫磨剑萍练剑,好似每回都有没正经的小师妹远远躲着偷瞧。那群丫头不省心,说躲也是敷衍,只在一旁叽叽喳喳吵得你不能专心。我瞧你每次都是寒着脸离开,几次三番,你就再也不往剑萍去了……然而你却不知,我也曾于那丫头堆中凑了一脚。” 马含光闻言并不接话,伍雀磬本当自己如此关注于他,他得悉后该是欣然安慰,谁知他隔片刻开口,语调里却有股不算浓烈的失望。 “哦,师姐也在么?” 怎么,伍雀磬心道,我在你很不满意? 马含光却道:“师尊有令,平日不可擅下十王峰。我于剑萍练剑,原是想候师姐露面,远远瞧上一眼也是幸事。哪知师姐藏身隐秘,我无论去几次都寻你不见,往后便无谓去了。” 伍雀磬吃惊:“真是如此?” “师尊常设集会授业,我也随侍在侧,那是凡我派弟子皆可参与的盛事,师姐一次也没去过。” 伍雀磬喊冤:“怎么没去,旃檀殿的门廊都被我踩烂了,只是挤不进殿内罢了。” 他这才有了丝喜悦,又觉妄自断言错怪了她,低声含混道:“原来如此。” “你说什么?”伍雀磬嫌他声小,附耳贴近,撇着嘴道,“与你说话,我倒觉自己坏的是一双耳朵,而非眼睛。” 马含光耳聪目明,伍雀磬离他一线之隔,他自比她感官深刻。 毕竟情窦初开,一言一行都率性难抑,他终冒大不韪啄吻了她脸颊。伍雀磬怔愣,马含光慌张得紧攥双拳,却已听她笑出声来。 “我有生之年,都想不到人才出众的小师弟会有这等平凡的眼光,当真比不上我。” “不,师姐极好。”他道。 伍雀磬含着笑,喜上心头。 马含光生生涩涩,又去敛她细发,“我心慕师姐,由来已久。” 她方要说话,他仍旧抢先,“久甚于你。” 这极好,伍雀磬想,两情相悦。 第5章 再重头 后来的后来,马含光变成那种样,伍雀磬却很难说是谁的过。 她有一句话说对了,掌门到底惦念马含光,不久后也果然将他召回十王峰。 然而玷污的白纸到底不美,山上发生的事伍雀磬在山下自然探不清,只知他又犯了错,受了罚,派中流传“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一句话,用意直指马含光。 伍雀磬仍不信,旁人却说马含光的堕落是人所共见,她瞧不见,那倒不奇怪,她盲。 她与马含光相处的时机本就不多,马含光从不主动向她提起派中形势。也怪伍雀磬心宽,总以为待哪一日事过境迁,回头看,那坎坷不平只是砥砺。 哪知这事根本过不去。 伍雀磬身为九华弟子,与马含光私定终身,便想着要择日禀明师门,至少二人情愫干干净净光明正大,她不怕让谁知晓。 这样与马含光商议,马含光却屡屡沉默,被问得急了,便说时机未至。 日日的拖延,总有一日,伍雀磬坐在屋子里,听闻派中的师姐,便就是被马含光所杀师兄的未婚妻,某夜里与马含光携手私奔。 那是怎样一桩香艳的丑闻,被师门、乃至相邻各派传得绘声绘色。一时间捋顺了种种关节,伍雀磬终于明白了,所谓言语不合引发同门相残,真正的诱因该是争风吃醋。古来有之,冲冠一怒为红颜。 但她伍雀磬算什么呢,马含光怎么想,要来她古井无波的日子里横插一杠。 她记得他的脸,很英挺;他的声线很低,也很能令人愉悦。 他不似那般一眼望去花花肚肠的男人,但如若他想,不难俘获女子芳心。 叛出九华,马含光再难容于正道。九华声名受损,自然饶他不过,派出一众弟子要捉他回来受审。但这方尚未宣布逐他出门墙,却是马含光与其“师姐”不堪被人追捕之苦,向正道的死对头万极魔宫寻求了庇护。 万极魔宫乃正道人士赠其称呼,他们自称圣宫。 三十年前崛起于西南云滇的万极宫,二十年前引发了本朝史上最为惨烈悲壮的正邪之争。上任武林盟主携正道九帮十三派联手抗敌,驱歹人于中土云滇交界、峥嵘岭之外,却到底没能遏制其不甘膨胀的野心。近年魔宫中人重犯中土,爪牙扩张,云滇边界百姓遭难,甚者中土境内的大帮小派,一个不慎,都有旦夕间被人血洗灭门的风险。 蛮荒之地休养生息了二十年,武林中人心知肚明,对方怕早耐不住寂寞,更受够了二十年来窝居一地、动弹不得的憋屈。 表面上太平盛世的中原武林,离风雨飘摇,或许并没有所见的那般遥远。 于如此背景下,马含光以堂堂九华掌门弟子身份投奔万极,莫说九华,便是整个白道武林,都蒙奇耻大辱。 四年后正邪之战爆发,便也是这位曾令同盟各派引以为傲的后辈佼佼者,摇身一变,成为万极宫清洗中原武林的利刃与帮凶。当年多少师姐妹心头梦里的人物,却成了无数喋血亡魂生前临终最大的一场噩梦。 伍雀磬眼神不好,然则山河蒙难,匹夫有责。也多亏马含光一走带走她所有可作消磨的乐趣,苦练听力,终也将心性定于武学。 这日,十派商定,直取万极巢穴云滇总坛,伍雀磬请战。 兵至峥嵘岭,那些一同入门一同成长的山中子弟,说着除魔卫道,再未归来。 …… 那之后伍雀磬醒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以为自己不过经历一场梦境,抑或,正身处梦中。 她已死,这点毋庸置疑,人说死前历一生,这般血肉丰满的情景,或许也不过那临闭眼前的一场妄念。 只这次,她名廖菡枝,时间已来到正道挺进万极宫的一年后。她是年十二,新生命,鲜活。 这个名为廖菡枝的女童,在以伍雀磬灵魂苏醒的不多时前,与其母低调地出现于荆湖君山的丐帮总舵。 很快其母病重身故,廖菡枝不堪丧母之痛堪堪哭死几回,最后一次激动地背过气去,再醒来,伍雀磬勾动了一下手指,惊诧:“没死?” 一个孩子经逢变故吐露几句颠三倒四的狂语,没人会当不正常。 丐帮有高位长老对伍雀磬极尽看顾,数日时间,她已不动声色地弄清了自己的最新处境。 廖菡枝其母名崔衍,原巴陵青竹门弟子。十二年前云滇万极宫圣主游走中土,化名何华撞上美色过人的崔衍,强取豪夺而后始乱终弃,却不知那时的廖菡枝已于其母腹中孕育成型。 未成婚先产子,崔衍于青竹门下受尽冷眼非议多年,但好歹抱着女儿安身立命。谁知这万极宫有何通天的耳目,竟叫他们发现自己圣宫主有亲眷遗漏在外,这一宫之人都极重血脉,是以不惜一切要接廖菡枝返回云滇。 为此,他们一脚踏平了青竹门。廖菡枝之母愧对师门,又是刚烈女子,纵然一人抚育幼女,也不愿其归返万极一生走歪,这便逃到了青竹门不远的丐帮总舵寻求庇护。 哪知人比花娇,命比纸薄,崔衍逃亡之路遭万极追捕,方到达丐帮便香消玉殒。 这便有了廖菡枝一息不畅,伍雀磬鸠占鹊巢。 崔衍临终前留有手书一封,丐帮长老交予伍雀磬,叫她斟酌着看。 那信中字字泣血,句句含恨,伍雀磬看得懂,这是不甘心,要子女替她报仇。 可她想不懂,身为父母,如何狠的心将怨念倾注于下一辈,仇恨猛于毒,浸骨噬心,这是要小小年纪的廖菡枝一世不宁。 哪怕她报了仇,杀万极宫主,是弑父,何来心安? 丐帮长老见她平静得快,小心试探,哪知伍雀磬目无犹疑,毫不起伏只平淡说了一句:“我要回万极宫,替我娘报仇。” “孩子,你可想好,此事攸关你一世命运。”姓戚的丐帮八袋长老,眉目粗犷,面相质朴,四十上下的年纪却有一道极尽审慎的眼,目光如炬,听得伍雀磬立志报仇竟是闪过一瞬惊喜的辉芒,即刻不见。 伍雀磬对崔衍毫无感情,哪怕占了廖菡枝躯壳,心不安理不得,却也并非要将此人身世重担包揽上身。她要回万极宫,所为另有其人。 上辈子死不瞑目的根源在于马含光,身为孤女,无亲无故,伍雀磬有将其养大的师门,但对于九华满门的依赖,于她,兴许敌不过一个马含光。 她与马含光最亲近不过片刻相拥,尚算不得与崔衍一般的遭受始乱终弃。而前世变故太多,九华衰落,同道惨死,也来不及刻骨铭心地体味一番何谓肝肠寸断。 她只有些许执念,往生路上将她拽回了头,或许这便是她存活理由,她想见他,有些事要当面问他。 戚长老轻叹,“小小年纪便痛失至亲,是老天不公。但万极宫侵我正道,害我良善,多少人与你一般,因那魔宫屠戮而历遍世间不公之事。你有志报仇,是大义,万极宫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却不是此刻。你还太小,谈不上报仇。” 伍雀磬想了想小小年纪该有的表现,遂抬头望住戚长老,哽咽:“我不懂有多少人如我一般,娘死了,我只想杀了那些人为我娘偿命。” 戚长老颔首,“没人说不行,但要成功而非将自己赔进去,你需忍。” 伍雀磬绝倒,她只想速速被送回万极宫,而不是慢慢忍耐直到某天有拔除对方的实力。但想想丐帮乃名门正宗,武林第一大帮,人人兼济天下,哪里肯让她一个黄毛丫头冒险对付一方势力。 即便她是万极宫宫主之女,送她走,也只是将一个本身价值不菲的筹码错投毫无把握的深坑,是她傻,丐帮中人并不傻。 为今之计,“戚伯伯我要学好武功,来日替我娘报仇。” “好,难得你有此匡扶正道之心,丐帮便是你此后归属。” 是否哪里有误会,为母报仇,伍雀磬不带一丝为侠为义之心,这长老心系天下,果然三句不离为民除害。 …… 与此同时,八百里荆湖,与葱郁君山隔水相望的水陆洲上,万极宫分坛高层闭门议事。 万极宫等级分明,宫主之下有左右护法,天地玄黄四长老,五方祭司,七坛十二使。扎根于丐帮总舵之侧的荆湖分坛初建两年,选址上就能看出其欲将天下第一帮取而代之的野心。因此两势力近来纷争不断,愈演愈烈,且因峥嵘岭一役正道式微,万极宫愈发猖獗如日中天,便将原本依附于丐帮而存的远近村落搅扰个民不聊生。 今日忽召分坛主管议事,是因云滇深处的万极宫派出使者,有最新任务要向分坛下达。 尊使姓沈,位居十二使之一。虽说是先坛后使这般介绍,但只因念来顺口,万极宫长老之下便是十二密使,不受位阶地域所限,直属教主,往来云滇分坛各地,传密令,监视听,掌赏罚,是开罪不起的大人物。 一坛之主接了密令,将尊使大人请入布置一新的客居休整,自己召众人坐于亮堂宽敞的议事大厅,言道:“宫主骨血遗落在外,身为圣宫中人责无旁贷,当以宫主之忧为忧。诸位有何好计策,可一举重挫丐帮,又可将小姐毫发无损接回宫中?” 话落朝下首瞟去一眼,他的副坛主此时眉目淡淡,一声不响地正端着茶盅喝茶。 那人端茶的手为左手,右手上戴着黑色的拳封,发拳如电,只是常年也不摘除,少有人见过他右手的模样。 但右手是何模样,看一眼左手不就知了,是以无人好奇。 副坛主身侧坐的头目自诩有军师之才,这时发言道:“我有一计。听闻君山脚下儒溪村深受丐帮眷顾,每有鱼米丰收,必向丐帮进奉。既然那群村民与丐帮如此睦邻友好,我们何不趁夜攻袭,占下此村,将村中之人一网成擒,到时要丐帮送上我少主交换村民性命,他们若不从——”此人眼中狠色微显,“那就别怪我们屠尽村庄,一个不留。” “此计够毒。”有人接口。 “却也甚妙。”有人应和。 上首坛主目色深沉,忽又望向副坛主,问:“你有何想法?” 那副坛主穿了一身玄衣,体长却尤显消瘦,样貌年轻,抿唇时是一副冷峻面目,开口时连声音也亦然。 “丐帮与我坛数度交手,荆湖范围能毁的村庄早于数月之前人去村空,儒溪村之所以屹立至今,是因有丐帮弟子亲自镇守,断不会想奇袭便能一夜攻占。若攻占不成,他们有少主在手,而你我只能不战自败,甚至连分坛积累,都有可能因此付诸东流。” “你什么意思?”他身旁头目极为不悦,“是说我等没有实力,连个小小村庄都拿不下,连他区区丐帮也怕?!” 副坛主面无表情,甚至未曾向那发难头目投去一眼,只垂着眼,嗓音冰冷,“形势如此。” 适时有人开声劝那头目,“张兄莫躁,咱们副坛主何等身份,云滇带来的做派,自是瞧不上分坛里这些小打小闹。想副坛主整日闭门不出修习摄元心法,又如何会知我坛与丐帮纷争如何,凭空想象的强弱差距也值张兄气怒?” “倒是。”一众分坛老人看这副坛主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此人半年前由云滇总坛调往此地,说是深得宫主器重,能力不俗,前景一片光明,因而一来便霸住了副坛主之位。初初还无人敢对上头调令抱有微词,甚至对这新任副坛主阿谀拍马极尽奉承。然而此人是个软硬不吃的主,目高于顶,当众人对他谄媚不成,一打听才知,哪里有什么宫主器重,分明是早年正道弃徒,万极内部对其难抱信任,这才草草打发来新兴的分坛,随便安他个虚职,怕他这一世也难于万极宫中有何发展可言。 难为自己还曾希冀讨好了此人,改日他重返云滇,能向宫主美言也叫自己沾些光鲜,真是有眼无珠,在场诸人无一不觉心堵。 那方张头目笑道:“副坛主闭关三月,想必是内功大进以一敌百。若是前法不可行,我这还有一计。便是指派我坛中一名高手潜入丐帮,将宫主骨血偷出君山。此计虽难,但若那前去之人真有实力又懂随机应变,未尝不失为一条兵不血刃的良策。只是,不知坛中上下谁有如此胆识与过人身手……”说着目不斜视地望向那不动如山的副坛主。 副坛主抬眸,亦不避其目光,“一人行事哪怕灵活,但胜算太少。此次抢人势在必行,难道你还想着一次失败再来一次?只怕打草惊蛇之后,他们会尽快将人送走,到时又要去何处寻觅?” 他这话只说到一半,却不想坛主于高位开口:“我信副坛主的手段。” 下首的玄衣之人一怔。 众人目光刷地齐聚垂眸挡住目光的副坛主,彼端坛主接道:“近日丐帮挑衅渐频,我坛下所辖势力也需保留实力好做应对。一人潜入丐帮迎回少主固然冒险,但本坛主会调遣三十名高手接应副坛主,相信副坛主有勇有谋,必会叫我等大开眼界。” 被委以重任之人五指搁在台面上,指端有意无意抚过茶托边缘,唇边适时溢出一丝于他鲜有的表情——这是商定好给他下的套?扬眸,马副坛主破天荒竟朝众人笑了笑。这人有副好模样,却绝无可能有何好颜色,这一笑把素日强抢美女无数的众人都给惊艳了把,只是对方开口的嗓音却尤为冰冷几同惊悚。 “想开眼界,好,我成全你们。” 第6章 尴尬地位 水陆洲,万极宫荆湖分坛。 议事厅大门“砰”地开启,外围站岗、过路抑或打扫的弟子猛一激灵,各自停下手头动作,举目望去。 这荆湖一带水泽广袤,南连青草,西吞赤沙,建筑多建于高地,以至于随意一眺都是浩淼湖景,视野良好,水天一线,有风自四面八方舒爽而来。 门户敞开的一瞬,内里之人乌发飘起,各种细小的碎发又或衬托一应隐去,唯有那张原本利落又五官分明的脸孔,日照倾洒下展露无遗。 “马含光,你给我站住!” 身后张头目一声暴喝,玄衣之人充耳不闻,一步跨出门槛。 瞧热闹的弟子见那人步伐沉稳,径自走来,墨发乌衣,便是众人之中也是鹤立鸡群。 “站住!”张头目一个提气,便缩步挡在了马含光面前,“玄极金丹足有三枚,昨日坛主不在才被送予你手处置。你收起一枚倒也无可厚非,可整整三枚全被你照单全收,你当自己是谁,眼里可还有坛主与坛中众兄弟?!” 张头目身侧,坛主官勇亦紧紧相随,停于马含光面前追问:“三枚金丹,副坛主当真——” “当真被我吃了。”马含光语声中夹杂不耐,却并不如何挑衅,挑衅的是那话中内容。 “你——!” 一句“吃了”,四下里一瞬间炸开了锅。 玄极金丹乃何物,混过江湖的无一不听过它的大名。那是万极宫的圣物,可化百毒、增修为,寻常人吃了百病不生、益寿延年,身怀内力者则功力大涨甚至翻番。例如原本三重天的心法修为,搭配金丹冲关便可连跳几级,轻易突破五重甚或六重的内功瓶颈。 云滇此次派尊使前来分坛,传令之余便是赐下此三枚金丹,一则褒奖荆湖分坛短短时间便可与丐帮总舵分庭抗礼,二则激励诸人再接再厉,往后不遗余力为万极宫效犬马之劳。 不久前议事厅内商讨完恭迎宫主骨血回归的大计,便拿出此三枚金丹归属的话题讨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足足相商半个时辰方才定下分配方案,正当人人满意点头叫马含光交出丹药之时,那人却道: “我已服下。” 有老资质的高层彼时正端着茶盅品茶,闻言“噗”一声喷了近旁人满脸。 “三枚?足足三枚?!”有人比着手指骇问。 马含光点头。 因此这追讨丹药的一幕被由厅内追来厅外,走过路过的弟子一看阵仗便知好戏开场,再加上对玄极金丹的无限向往与好奇,索性不管身阶地位越挤越前。 不多时,议事厅前的空地便围满人丛,甚至还有人掉头呼朋引伴生怕错过场热闹。 马含光脸色略有不好,但相较堵着他满肚子火的分坛众高层,他倒算最不动声色那个。 官坛主身旁另一位老者言道:“副坛主早先闭关三月,摄元心法的修为该是大有进境,不知已达几重?” “四重。”马含光答。 “我去!”张头目的心腹弟子登时露出鄙夷,“摄元心法是万极宫最低阶心法,人手一本,三重才是入门。副坛主四重天就卯上三枚玄极金丹,老子也是第四重,不见有这好待遇!” 此话一出果然引得四下窃窃私语。万极宫虽有严苛等级,但到底是为祸一方的邪魔外道。许多时候正与邪的视角只在于正道要扯规矩,什么都离不开一个礼义尊卑;相反邪道更看重于实力,强者为尊,谁的拳头硬谁说话。那云滇深处一群坐镇总坛的宫主长老,想当初不也是浴血四方大杀特杀,才创下了今日一板一眼的教条。 因此万极内部始终有个不成文的道理,一切恩赏拿本事说话。今日赐万极丹,是因荆湖分坛于七大分坛中表现最为出色,而金丹花落谁家却未必要论资排辈,甚至连这坛主与副坛主的地位都可一场擂台重新洗牌,更何况赏赐。 马含光最叫人看不起之处,还真不是当年总坛一道特派将他从天而降,而是这从天而降的副坛主却毫无副坛主该有的实力。 就在远调之前,马含光遭遇强者身受重伤,体内各处经脉破碎、丹田受损,原有内力与武学几毁于一旦。所以他练摄元功是从头练起,以致如今一个分坛小弟子也敢说自己有四重天的修为,可马含光却不过区区四重天! 要知道那玄极丹最大的妙效便是对于内功提升到一定层次的高手,助其冲破关隘飞跃天堑;而不是浪费在一个修为低下、内力值不过四重的三流武者身上,助其固本培元。 马含光武力堪忧一事,分坛众人也是相隔许久才探听得知。都道云滇来的高人,谁又敢无缘无故上前找茬,是以才被瞒了个年深日久。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张头目兴奋又带着几分不屑地心想,时过一年,马含光的老底早已巨细无遗统统暴露,他究竟哪来的脸装腔,又仗得谁的势如此横行无忌? 初初官勇凭一柄无敌重戟出任坛主,如果没有马含光,真正的副坛主该是仅次于官勇的张书淮才对。 拥有秀气人名,却生得臂宽膀圆、方脸彪悍的张头目,每见马含光,必暗搓搓怨憎出一抹妒妇心态。 此刻张头目一道眼神,身边心腹弟子立刻心领神会,扯开嗓门、愈发不留情面议论:“副坛主也是,要修摄元心法来找咱们啊。咱们虽不似诸头目身怀多重心法兼收并蓄,但好歹专精一门,对五重以下的摄元功领悟也早是手到擒来。与咱们一道,副坛主的摄元功早修到四重,那玄极金丹还能备着往高深上练。” “只怕不行吧。”又有人道,“连四重天都需三枚金丹,五重还不要吃一沓,你这法子不行。” “就是,堂堂副坛主一沓金丹突破五重摄元功,传出去岂不丢脸丢到姥姥家。” “这能怪谁?总坛识人不清,咱们是开分坛又不是开善堂,人废了便是废了,管他怎么废的为谁废的。连个摄元功都练不好,这等货色还叫人供起来,我看那帮元老必定是老眼昏花——” 话未落,坛主官勇便当即一声厉喝:“大胆!” “放肆!”却有人快了官勇一步,身形一晃便到那最后开口的弟子面前,五指一探将人捏着颈项高提了起来。 那弟子连反抗余地都没有,身旁有人回过神来想要帮他,却是招式发了一半,举目蓦地对上马含光阴得滴水的侧脸,身形一颤,立时撤手恭敬道:“副、副坛主……” 马含光左手提人发出一声哂笑,“摄元功练不好错在我身,你当三枚金丹换四重进境是个笑话也无妨,但沈尊使尚在坛中做客未走,你却公然对总坛作为诸多非议,是谁给你的狗胆?!” 对方一听大骇,咽喉处叫马含光死死掐着气也上不来,手舞足蹈想要扒开这人桎梏,然而面目涨得血红,却无济于事。 “头、头目……救我……” 张书淮目睹此景手脚气得发颤,却偏偏不能迈步上前给马含光一顿教训。马含光此人武功平平不足为患,然而他说得不错,密使沈邑尚在分坛,事态闹大未必就是他们的好。 不止张书淮,坛主官勇先前一声暴喝,恐怕也已想到此点。 马含光拿住人短处便不预备罢手,一旁众头目见真将闹出人命,纷纷软了态度好言安抚。官勇带头,保证对今日几名胡言乱语的弟子严惩不贷。 张书淮一步上前,“马含光你够了没有!他不过一名分坛小弟子,你马副坛主名震总坛,也好意思同他一般见识!” “言之有理。”马含光笑道,眼看便要松手,张书淮伸手去接,哪知马含光左手一放,右手登时一拳补上。拳封坚如铁石,一拳掏去那弟子下腹。便听对方高亢惨叫,凄厉至极,整个人顺着拳势向后飞跌而出,堪堪两丈,才嘭一声重重坠地。 众弟子都要惊呆,马含光欺身上去,居高临下。 受他一拳的弟子在濒临死亡的极痛中挣扎着醒觉,又被人一脚踏住胸膛,好不容易眼眸掀出条细缝,便见到一双冰冷彻骨的眼死死盯住自己,那眼中望不见一丝悲悯的暖意,唯有将他置于死地的残佞。 待死的弟子胸中凉透,方支起的脑袋又重重向后磕向地面,一心只想着:完了,在劫难逃。 马含光不片刻却又收了脚,冷道:“此人经脉已碎,日后与废人无异。万极宫不留废人,来人,拖出去。” 话落甩袖离去,四周围无人敢叨半个“不”字。 却在他走后不久忽地爆发一阵哗然:不是摄元心法四重天吗,坑爹啊,那被打残的不是五重天吗,倒是还个手自卫啊! 一旁被横着抬走的弟子昏沉之际心中咒骂:你他娘能看清他是怎么出手?老子能自卫,轮得到你马后炮?! …… 却说水陆洲自打成了万极分坛,标准的地广人稀。 马含光居所于一片稀疏矮林后,独门独户,架着木桥,出门便是湿地,阳光一照,大把光斑,鎏金一般映着碧空如洗,浮云飘杳。 “出来。”一路都是平稳步伐,不疑其他,这刻忽然停住,马含光喝道。 林木后钻出一人,宽大黑袍,连帽卡至眼间,遮去大半张脸,只有一副光洁下巴引人遐思,不知此人生得何等样貌。 不待与马含光靠近,这人便摘下帽檐,露出张白皙面庞,深幽眸光,边走边道:“你这是被谁惹了,发那么大通火?” “你见到了?” 来人年纪不大,闻言挑眉,“许久不见,等不及想见你一面,谁知撞上那么一幕。” “有劳尊使记挂。” 沈邑呵呵一笑,一副就知你会如此的表情,又问:“伤势如何了,你方才那般出手当真没问题?若是气不过那群人,我可替你逐个宰了。” “不必。”马含光道,“不是气不过,只是人心所向,是时候变变风向了。” “哦,你终于肯正视副坛主这个身份了。可依我看,有人也开始重视你了。” 马含光反问:“又如何?” “我还是替你宰了吧。” “别多管闲事。” 沈尊使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恼,并肩立在马含光身侧,日影斑驳下,马含光的面目有几分模糊。 “一年了,”沈邑收了笑,“你这一年过得可好?” 马含光垂眸的一个小动作沈邑都自认看在了眼中,却因此更加肯定这人在听到问题后全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眉眼冷淡,马含光答:“并无不好。” “摄元心法你可放心去练,宫内除了宫主以外,鲜少有人知道这功法有两套版本。你所修此套虽难,却走得远,于你旧伤有益。” “嗯。” “一年前若非你冒死重创左护法,宫主之位早已换人来做。宫主知你功劳,也不时念起你。只是左护法根基深厚,这一年更是搅风搅雨。那时将你安置于此,是为你安危考虑,并非是轻信谗言,怀疑你加入圣宫的目的。” 马含光道:“代我叩谢宫主恩典。不用太久,我很快就会回去。” “你?已决定要介入血脉重归万极一事?” “嗯,一共有几个?” “三个。”沈邑答,“我明日便要动身前往东越,那里也有一个。” “哪个是真的,还是全都是假的?” “这……”沈邑面露难色,没答,马含光也没再追问。 沈邑道:“我有难处,你也别气。你这模样连我看了都觉可怕,也不知一年前到底发生何事,你一夕间性情大变,连兄弟都翻脸不认。但无论你有何决定,我只想让你知道,昔日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我时刻不忘。” 沈邑走后,马含光立于原地,心中玩味“兄弟”二字。 兄弟与主上,两厢矛盾时又该如何抉择?世上绝无永远的兄弟,有的,从来只是最信任的人、最义无反顾的背叛。 第7章 心魔 马含光昔日被自己全心信赖之人出卖,落得声名狼藉,一无所有。再给他一次机会,道义、情谊此类种种绝不沾染。只可惜他并无这种机会,同为背叛之人,他也不求原谅,更知无法重来。 沈邑走后,马含光回到居处独自打坐。沈邑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官勇、张书淮等人对马含光的憎恶早已濒临一个爆发点,即便没有之前一幕,孤身赴君山也是特意为他备好的一份大礼。所以没什么好怕,马含光忍气吞声,对方也不会放过他;他嚣张行事,只是促使那些人的手段更激烈狠绝一些罢了。 果不出他所料,张书淮离了议事厅,便怨气冲天直奔了坛主的会客室。 官勇遣散众人与其照面,张书淮望见对方的第一句话便是问:“那三十名前往丐帮的接应之人,坛主可有了人选?” 官勇问:“此话何意?” “我本不想落井下石,但既然马含光张狂至此,也断无留他生路的道理。借刀杀人此计虽好,但若丐帮之人未能如你我所愿,不如就由我们的人顶上,左右是死在君山之上,总坛追查起来也与我等毫无瓜葛。” 官勇凝眉思忖片刻,这便唤了侍从,“召他们来密室,切记,莫声张。” …… 转眼月升日落,灌木深处独庐孤舍。 房舍中漆黑无火,外间看来,并无人迹可查。 月色顺窗格流淌入户,投至地面,丁点零落的明亮,撩起半空细微浮尘。一人身影盘坐于那仅有的一线幽光之后,卧榻之上,端如磐石,经久沉寂,比这夜魅中最为晦暗的色彩还要深藏几分。 马含光此次入定,粗算已不少于两个时辰。坛中弟子讥他连月闭关甚为可笑,但正是这寡然无趣又进境缓慢至可笑的修炼,却是他无日无夜废寝忘食的全部心血。 除此之外,无暇旁顾。一个以武力胜负决定生存与否的教坛,多少人对他怀恨在心,又有多少人随时准备着予他致命一击?远的不说,只这小小的荆湖分坛,在为他所用之前,亦是旦夕间能将其置于死地的莫大威胁。 往日就有坛众对马含光议论纷纷,背后传闻漫天、诋毁中伤,他不屑一顾,从不出面威慑,一是不在乎,再则便是没时间。 此际的他再非少年天资,纵然少年时也不敢有片刻懈怠,更何况是中途让人碎了丹田,一切推倒,重头再来。 曾经的意气天真,抱负又或灵性,换得今日的沉稳洞悉,经验功法信手拈来,单单只是回到曾经的修为高度,马含光不满足。纵然那已是叫江湖众多后起之秀仰望的程度,他要的却是远超于此。荆湖分坛、丐帮总舵、乃至整个万极宫……马含光若想走下去,该说能支撑他走下去的,唯有自身强大,永立不败。 此刻,他连内功的修炼都滞后不前,何谈其他? 万极宫主所传的摄元功相较于九华心法更为蛮横与玄奥,有收放两套。收,为纳人内力,补己不足;放,则为灭天一击,惊艳绝世。单只四重天的修为也有隔山震虎之威,然而威能巨大却伴随后劲不足,一次发招就足以耗干内力,短时内都再难积聚。再者马含光经脉不固,催生真气易,夺人内力更是不难,但要让真气于自身的奇经八脉内循环往复,形成源源不绝之势,却是难上加难。这也是摄元心法迟迟登不上五重天的根源之一。若不做改变就此止步,他有可能一世都修不了高阶内功。 偏偏与丐帮交锋在即,对方能人辈出,七袋以上长老就有十多位坐镇总舵,而八袋、九袋隐匿不出的高手料也不在少数。马含光并不做与人正面冲突的打算,但深入敌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若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与进赌坊押大小又有何不同? 思来想去,倒不如在最有把握之处孤注一掷。 马含光太清楚自己修为上的短板,经脉不畅只是其一,而整整半年时间于摄元功四、五重之间踯躅不前,原因还另有其他。 夜至三更,行功渐趋关隘。原本不动如山的打坐之人忽而衣发震荡,内力冲撞,周身毛孔尽数打开,真气化烟雾发散,丝丝缕缕,于那双目紧闭之人的头心外溢,转眼额间已是细汗密布。 摄元功一旦发动便如出笼猛虎,习惯了九华心法的细水长流、徐徐图之,更加强大却尤为霸道的元阳之力本就难以驾驭。更何况受损经脉重新打通脆弱不堪,马含光却显然笃定此局,硬是不顾经脉承受之能疯狂催动真气,丹田新生的真气如惊涛拍岸,大举涌入狭窄闭塞的经脉,便好似汪洋大海呼啸着冲入涓细河道,细幼脉络瞬间被拓宽数倍。然而人身渺小,血肉之躯,又怎堪如此荡涤? 如刃真气,潜伏于四肢百骸之下狰狞暴动,所过之处如雷电肆焚、飓风狂卷,内脏、骨肉,无一不经受撕裂绞碎之痛,一轮往复,只觉躯体尽化渣滓。 马含光忍到极致,抱必死之心,虽痛至疯狂,神魂都在尖啸,然而身形如钟,疏导真气,由始至终巍然不动。此一役置诸死地,败在了这一关,更何谈往后?真气翻滚继续,便连他面上皮肤都已凹凸起伏,甚至能以肉眼见其皮下气劲的疾速游走。便是于此种近乎自毁的强逼下,马含光在如死的地狱之中渐感灵台的清明,身体变轻,痛苦麻木甚至远离……终于来到这最后也是最难的一步,下一瞬,苦难不再,旧事纷涌。 幻象……复现。 “马含光,你唤我什么?” “师姐……” “九华山遍地师姐,谁知你这师姐唤的是谁?” “唤你。” “好不开窍,罚你烧菜。” “我想见你……”他脱口而出,入耳才知嗓音嘶哑,说出口的话竟如呜咽一般低至了无声。 女子盈盈立于他面前,光彩明艳,双眼迷蒙地对着他笑。 识海内心念迭起,欲罢不能;床榻上所坐的躯身却冷汗如瀑,面容惨淡,几如死色。独唇角噙着丝笑,神情安宁,似得了幸福圆满,再无彻骨剧痛。 “我并不想醒来。”他探手触碰她的脸,“但如若这就是必然,我别无选择。” 马含光眸光咻冷,翻手出拳,幻象一颤,支离破碎。 那即便破碎的幻影仍然笑意点点,柔情旖旎——“师姐!”马含光蓦地失声大叫,身躯剧震,一口血水喷出,人便伏在了塌间。 发丝披落,衣衫顺服,所有汹涌滂湃的内力抑或心绪,顷刻间消沉如初。 成功了……体内真气流转,旺盛充盈,摄元心法五重天,真正修炼精深内力的起步,洗经伐脉,他做到了。 然而卧榻静伏,马含光面容枯槁,如遭巨劫,神情麻木。 …… 水上君山,洞府之庭。 这日伍雀磬扮小叫花偷师又被戚长老揪了出来,她疗愈心灵创伤加适应新躯壳浪费了两日光阴,忽然就觉得急切,好像随时都会再死一次,不该她的迟早老天要收回,她没心思踏实过日子。 幼童的眼睛很好使,浑圆剔透,视界广阔,看跑的跳的一看一个准。她往日那么辛苦,眯缝着对焦半晌也不知什么物件摆在自己面前,这新得的明眸善睐又成了她的稀罕物。如非不能从身上拆下来,伍雀磬非早晚擦拭包在娟帕里揣在心窝窝间好好收藏不可。 戚长老对她的尚武之心很瞧不上眼,“你身子骨不行,要习武,先练筋骨皮。帮内新入门的弟子哪个不是马步扎上整年,底子不牢靠,没学走先想跑,一辈子飞不上天。” 伍雀磬的小胳膊腿着实纤细了些,戚长老泼了瓢冷水,转眼又笑呵呵出招:“不练马步也行,你瞧咱们君山水秀山明,你每日随练功的弟子山上山下跑个几圈,不多,十圈之后能面不红气不喘,便算你过关。” 伍雀磬没什么好反驳,如此跑了三四日。 她是矮个子,追练功的弟子肯定追不上。帮里大多弟子也不知她是个什么来历,只觉小丫头倔倔的,步子迈得比走还小,愣就不停,靠近就听人喘得像风箱,眼里却有团火,什么也不看不理,就盯着前路。 伍雀磬比她自以为的有执念,她总同自己说,看啊,我好歹也拎得起放得下,师弟一去不回头,而我坐拥生死,端的是云淡风轻。 唯有站在一旁的才看得清这人有些疯,三四日就将自己跑趴下了。戚长老哀叹:“这孩子是心里有苦,小小年纪没了至亲,怎能不苦?” 长老座下弟子谏言:“如此看此女心性不差,有狠劲证明有怨怼,长老的计划……” 戚长老淡淡“嗯”了声,心下道:可行。 这时晌午方过,日头大亮,戚长老房内没坐多久,忽听外间喧嚷。 出门一看,三四个弟子脚步慌乱飞奔而过,“站住!”戚长老不悦,“吃饱就跑,下顿早饿。” 那几名弟子心慌慌回头,“长老不好了,前院里来了顶轿子,从天而降,空无一人。” “什么乌七八糟?”戚长老教训,“好好说话!” 这才有人拾掇了前因后果禀明,原来半刻钟前,丐帮的集贤楼前忽有一顶软轿从天而降,众弟子大惊,左顾右盼却未见有何异样。寻不见掷轿之人,有大胆的揣着短棒上前,棒端前探,一掀轿帘,轻飘飘一张薄纸由座位上被风吹得打了个旋儿。 “那纸上写……” “写的什么?”戚长老急问。 “只四字:恭迎少主。” 戚长老额上的青筋顿时跳了跳,好样的,万极宫! “没用!蠢钝!”他想了想又发了通怒,“那么多人把守,那么大顶轿子,是轿子,不是饺子!你们竟没察觉半分异常,连个可疑之人都见不着?!” “……兴许,是混在了弟子之中。” 戚长老挥手将人遣散,这是第几次了,峥嵘岭冒进惨败,其结局就是一日日被人欺负到了家门口。正道潦倒,公义衰颓,各宗派如被阉割的鹌鹑,吓破了胆,龟缩壁角。就连昔年江湖第一大帮都可由人自出自入,被动至此,颜面何存?! “荆湖分坛……”戚长老低念四字咬牙切齿,“不出十日,老夫定叫你不存于世!” 第8章 破阵 马含光弄了顶轿子进丐帮,配合他行事的三十名分坛弟子极为摸不着头脑。这不是摆明给丐帮敲警钟,要对方加强防范,反而给自己救出万极少主的行动添堵么? 真没有比这再标准的打草惊蛇了。 马含光耐心听完诸多质疑,神情只越发沉稳,“我做事还轮不到你等置喙,若不满意,给我滚回去,官勇的美意我笑纳不起。” 这三十名弟子皆是分坛建立的元老,虽不是个个有名有姓的邪道风云人物,但却着实有那么四五名深藏不露的高手。诸人中年长的已介知天命的岁数,便是最小的也大过马含光好几——否则坐镇分坛的官勇同张书淮如何能放心?他人地盘上杀一个马含光再栽赃嫁祸给丐帮,说难不难,却也要有十足把握。 好歹人家也是总坛特派的人物,不能含含糊糊地死。 鉴于此,三十名资深弟子各自以眼神互相安慰,愣是一脸铁青地将胸内的一团邪火给压了回去。马含光如此张狂行事,待赴死那时又该是何等可悲地后悔于自己的嚣张无知……诸人想想又忽觉有趣。 也无怪他们一个忍字在心头,丐帮总舵弟子过千,荆湖分坛若真想在千人的守卫下夺一个人出来,不大动干戈不死不休那简直是妄想。但总坛有令不得不从,这时跳出一个马含光纵真是跳梁小丑也无妨,他们也会给足他舞台施展。只一点,无论事成事败,这人都得瑟不了太久。 这般想来,便又舒畅了几分。而后马含光吩咐诸人散步谣言说万极分坛将会大举出动,不惜一切夺回少主,也无人再有异议。 此时距戚长老发下豪言壮语已过三日,丐帮内部外松内紧,虽不惧一个万极分坛倾整坛之力与他们相抗衡,但对方忽一时丢顶轿子装神弄鬼,再一时叫嚣着大规模人马冲上君山,可实际上左等右等却连个鬼影都没从水陆洲上飘来。 这叫已做好万全准备的丐帮总舵好大一股失落,就好似身遭团团烟幕中传来敌方擂鼓大作,满心以为大战在即却偏偏不知对手何在。有道是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万极宫人深谙其道,丐帮中人却也不是吃素。堂堂丐帮总舵怎可能无动于衷地被一座小小分坛牵着鼻子走,因此长老们一合计,决定不再隐而不发,而是采取主动诱敌深入。 适时,丐帮弟子已由种种渠道得知万极宫主的亲生女儿身在君山的事实,甚至见过此女的不在少数,但见过却又知其身份的则少之又少。 身为乞丐虽然孑然一身的多,但君山上杂役婆子拖家带口的倒也不少,有些弟子则娶妻生子偕老及幼一大家子都在总舵中谋事,是以一个小丫头并不如何显眼。 想必这也是万极宫人迟迟不动手的原因之一,因为他们找不到人。 戚长老对外宣布,总舵犒劳弟子设百鸡宴,顺带宴上为众弟子介绍那位遭万极宫迫害身世凄凉的可怜孤女。对于万极中人,没有比这再好的机会,却也没有比这更危险的陷阱,他们等了那么久的时机布了那么久的疑阵,错过这次正面交锋,就又要在整座山头的丐帮弟子中大海捞针。 夜宴当晚,丐帮众人美酒佳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万极宫少主廖菡枝坐于上首,荆钗布裙,难掩少女娇羞。 “戚长老太看得起对方了,咱们弟兄今晚可是共聚一堂,万极妖人不要命了,敢虎口拔牙?” 酒足饭饱后,开始有人就局势议论纷纷。 那方话落,即刻就有人接口:“他们一个小小分坛撑死不过百来人,兴起一年,就痴心妄想与咱们江湖第一大帮一较长短,实不知不发威是瞧不上他们,却不是怕了他们!” 又有人嗤笑道:“万极宫算什么,所谓荆湖分坛也不过都是自封,浩荡洞庭八百里也只有这一座君山,百年传承又岂是他们能比?” “哦?”登时有人发笑道,“什么时候江湖第一大帮也只敢拿先人功绩说事?” 此语一出,丐帮众人或起或坐,先时东倒西歪的模样顷刻化作了戒备森严。 那发话之人一身如夜黑袍,集贤楼上飞跃而下。 “只有一人?”万极少主身旁的诸位长老摆出了玩味面色。 黑袍之人甫一落地,丐帮百人大阵便以其为中心迅疾成型。里外三层,围聚成圆。各弟子人手一根短棒敲击地面,笃笃齐鸣,声势浩大,惊天动地。 戚长老立于高位,扬声问道:“来者何人,藏头露尾,竟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于人前?” 黑袍人黑布覆面,闻言冷笑,“我是何人,待破了你这哭丧阵法再细细道来!” 他竟识得?!诸位长老心头皆是一震。丐帮哭丧阵法不闻于世,然而每成阵型,鬼哭神嚎。此阵威力惊人却排法复杂,凑够百人已属不易,况且还需百人配合默契。久受打压的正派人才也是凋零,近几十年更是鲜少列过此阵。来者听嗓音尚且年轻却可一语道出阵名,果然有些见识。 不过此阵并非只为他一人准备,拿这么个阵法围困区区一人,实在大材小用。 彼端黑袍人飞起一脚,身体顺势下沉与地面成一齐平,腿法接连而出横扫阵中心十数人,然而一排倒下后一排即刻补上;他又点地上跃,阵法外延弟子便随即踩前人肩头直起而追,一层层人影铺天盖地,四面八方袭向黑袍之人,便如同撒开一张天罗地网。而网中人无论朝哪一方突围,只会将网挣出不同形状,却决然不能令这无懈可击的大网破出一个缺口。 黑袍人重返阵型中央,眼神凌厉,覆面下被掩的唇角略一上翘,视线突转,便找准了那破阵的阵眼。 任何阵法都有阵眼,尤其是这般庞大的规模,若无一名或多名特定之人根据形势制定指令控制阵型,百人百足,步法早就乱套了。 而那阵眼也不难找,总有人在众多掩护下做着与众不同之事,常人找不到,是不静心,是在这眼花缭乱的攻击之下自顾不暇。但如果被困之人身法够快,对方即便一拥而上却仍有破绽可查,便就是这一瞬破绽,黑袍人纵身一拳发出,控阵之人当即一声惨叫。 阵法大乱,眼见一人破阵而出,那正位端坐的万极少主面露惊恐,虚空中一只手如同利爪般直取她面门。危急之时,戚长老横步一挡,提掌与黑袍人硬撼。 黑袍人正是马含光。 说来能如此之快脱阵就连他自己都有几分始料未及,真该多谢当年九华一门悉心教导。年过半百的九华掌门,耄耋之年的九华长老,活成人精的几人所赋有的眼界博识,并非破解一个百人大阵所能全然诠释。 曾经的马含光,是真的对那些人的倾力施教感激涕零。想想自己是何等身份,剑宗大派九华山,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的掌门与众长老,却竟然对他一个乡野小子爱护有加,倾毕生所学全力栽培。 马含光除了念念不忘一人,便打算将自己毕生一切献予九华,他的性命,尊严,无一不可。甚至为感念掌门恩德,他抛下所有,便连心底里为之奋斗的初衷,都在那场帷幕渐启的正邪交锋中被全然摒弃。为了天地浩然正气,为了世间公义恒存,没有什么儿女情长又或个人得失是难以割舍的,那是他曾经被教导、也是时刻谨记心头最坚定不移的一道信念。 然而事实却证明,所有的信念都比不得利益那般激动人心,所有的忍辱负重肝脑涂地,那些躲藏于黑暗亟待着黎明将至的渴盼,到头来只是最愚不可及的一场美梦! 马含光信错了,当结局来临,所有的信念化为齑粉,没有苦尽甘来,没有真相大白,有的,只是对于一个人永远不可能原谅的背叛。 心神颠簸,拳掌相接,一时内力激发震荡,远涉丈余。戚长老认出对方奇异功法,一旁还有长老赶来相帮却被他厉声喝止。 这功法他自云滇一战中见过凤毛麟角,诡谲至极,可骤夺人内力,纳为己用。好在戚长老反应神速,当即撤掌,急点穴道恐体内真气外溢。 便于此档口,对方黑袍一扬,一股沁人香气弥漫当场,“闭气,有毒!”戚长老大叫,当即以一臂掩住口鼻。 马含光幽幽一笑,探手抓了万极少主,飞身而去,只留一道余音高空盘桓,“多谢丐帮护我幼主,今日之恩,万极定不相忘!” “他跑不了,追!” 有丐帮弟子追出一半却又堪堪停住,回头看戚长老一道手势,便呵呵笑了:“长老英明,咱们慢慢追。” 主位上的诸位长老也都气定神闲,闲谈一会儿,叹道:“胆子倒大,一人闯阵。” “给他一炷香时间,一网打尽。” 更有人笑道:“难为了咱们的哭丧阵法,留下那么大的破绽给他钻,还真怕他一时失足难以逃脱。” 唯有方才与马含光对上一掌的戚长老半点笑不出,百人大阵,请君入瓮,结果只来了区区一人,有何好笑! “走!”他大手一挥,“管他来者几人,入我君山,插翅难飞!” …… 却说马含光一路飞驰至君山脚下,幽暗的密林中当即跳出几人。 “副坛主,这里。” 马含光扛人过去,对方正是官勇给他安排的三十名接应高手。 “副坛主当真智武双全——” “别废话,接住!” 马含光主动把人交出,那三十名黑衣人初时还盘算如何哄他撒手,却不曾想—— 万极少主到手的一刹那,三十柄刀剑飞起,直取马含光要害。 马含光掀袍招架,霎时各路利刃寒光,将他宽大黑袍割划得四分五裂。马含光抓袍一扯,衣袍连带面巾被扯离的一瞬间,丐帮弟子杀伐的呼喊之声铺天盖地袭来。 火光大亮,那被火把围在正当中的三十名黑衣人微微一愣,再一回神,人丛千百,却竟再寻不见马含光踪影。 马含光方才被联手围攻,就在丐帮弟子出现的前一刻褪去黑袍,脚下足尖连点,一退半里,口中变幻声线大喊:“果然有万极同伙,抓住他们!” 此时一身乞丐装束,马含光隐于人后冷眼看那三十人负隅顽抗,不待稍许,便转身重返君山。 …… 君山上的伍雀磬方才就听得集贤楼前棒击声大作,戚长老事先有所提点,要她无需在意,此局是为万极分坛的妖人而设,不怕他们来,就怕他们不来。 却不知为何,伍雀磬身处那局中心八竿子打不着的所在,眼皮却无时无刻跳个不停。 戚长老心细,特地筛选了两名同龄幼女陪她解闷。其实陪伴之余,也有混淆视听一说。 三人围在榻上吃茶,外间有重重弟子把守,按说不该她们操心。 变故发生之初伍雀磬就已察觉外间寂静得诡异,忽而拿起瓷杯重重掷在地上,也不管坐榻之上另两小童被她此举唬得目瞪口呆,当即跪地捡拾碎片,边捡边道:“你欺负人,什么宫什么主有什么了不起,这杯子可是我爹——” 话未毕,砰一声,上闩的前门被人一脚破开。 那踹门之人登堂入室所见的一幕,便是三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两个坐着一个跪着。跪地那人正埋头面对一地碎片抽噎不止,抱怨的话口吐一半还卡了一半在嗓子眼。 马含光上前,那跪地幼女显被门声震住,讷讷扬眼,入目先是一对脚,而后猛地抬头,四目相接。 第9章 重逢 马含光上前,那跪地幼女显被门声震住,讷讷扬眼,入目先是一对脚,而后猛地抬头,四目相接。 伍雀磬并不知身后两名孩童如何看待闯入者,稚子淳朴,想是惊吓惶恐更多过于评头论足。但无论那震骇的眸子瞪得多大,断然及不上伍雀磬魂灵的这一眼,遥隔数年,浑似一生。 少年的马含光原就有副耐看眉眼,倒也非一见时惊为天人,却是看久了叫人难以消受那类。入鬓的眉梢,眼型修长,眸中清光敛正。他的鼻子最为好看,端正又俊逸,撑起一张灵秀的脸,不会因急速成长添了稳重却失了趣味,不会因太过高远便失了与人相对时那份谦逊柔和。 而今,饱满唇色不知去向,只余唇心里叫人望之苦涩的青白。双颊无肉,眼窝与鼻根,便是最为灿烂的日头,恐怕亦无法消除那重重深沉的阴影。 不拘形象着一单衣,粗布缠腰,衣襟不和,十足无疑的丐帮规条教出那般随意的穿法,自颈而下敞露肌泽一片,乌发直披,不冠不束,一副放浪形骸。 有多少回,伍雀磬梦里充斥他自甘堕落的模样,残害正道,执迷不悟。可那其中的他,并没有这样阴鸷而洞彻的眼。 就好似颇为矛盾地糅合了拒人千里的冷清与生杀纵肆的邪性,那双眼中,已找不出当年半点熟稔。 那曾经她以为她不曾错过的年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伍雀磬呆望此人,脑中一片空白。 直至马含光一步上前,她才蓦地回神。 转身挡了榻上两人,伍雀磬短小的身躯高仰着头,“你找谁?如果是什么少宫主,那是我。” 马含光面无表情,全无心思与孩子纠缠。 这丫头很聪明,懂得反其道而行,以为越是欲盖弥彰就越能令人怀疑她少主的身份。 可惜连马含光都不知伍雀磬此刻心里诸多矛盾,她按着先前设想并没有打算这么快叫人捉走。戚长老与她有约定,一切还未准备就绪。 所以马含光破门而入之前,她摔碎茶盏洗脱身为万极少主的嫌疑。而等到对方闯入,则抢着认下身份,多此一举的反应不单不会令人信她的话,甚至更会坚定她身负责任,抢冒身份只为保全正主。 伍雀磬自认做得很好,然而内心里更想甩手一切即刻向马含光摊牌。 不知是否天遂人愿,马含光弹指封住三人穴道,多看一眼都不曾,随手将伍雀磬一捞扛在肩上,转身便投入夜色。 伍雀磬浑身不能动弹兼且口不能言,眼看四下无人,守卫的弟子早被马含光一一解决,就明白这人是有备而来。 一路飞驰下山,之前山脚下生擒万极分坛弟子的丐帮众人也犯过想来,分散搜山,终于还是撞上了马含光。 马含光并不恋战,该用伍雀磬充当人肉盾牌又或人肉兵器的时节他半点不会手软。伍雀磬被他使用得七荤八素,内脏都要甩脱出来,恨得捏着肉拳全身发颤。 终抵岸边,马含光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丐帮弟子举着火把随即赶上,然而洞庭湖水百里清澜,远山月色温婉迷蒙,幽幽天地俱一片宁静祥和,无一丝水花的波动异常。眼见如此的戚长老一声大喝:“下水!活捉!” 远远潜入水下闻得此言的马含光冷笑,是你们大开千百条漏洞想要以我为饵一网成擒,如今漏洞成了错失回头已晚,那就莫怪别人得逞是因你等谦让。 他这般想时伍雀磬便在他怀中猛地一挣,是憋得狠了不能呼吸。 马含光却并不比她好过,先前与戚长老对击一掌气血大乱,即便是以摄元功吞噬内力为前提,功力对拼全身而退却也是靠对方刻意留手。 忍忍吧,他将伍雀磬夹得紧一些,没什么过不去的,要么死,要么历尽劫灰浴火重生。他是这样走过来,若然这位万极少主做不到,无用之人留着也是多余。 夜已过半。 荆湖水域辽阔,湖面多浮桥,动辄数里长度,供人往来通行。 马含光与伍雀磬藏身于浮桥之下,便是逃脱多时仍能不时听到远处丐帮弟子的搜寻动静。这说明危机并未远离,上岸无异自投罗网,单靠水路走出君山范围也绝无可能。 唯有躲。 水面离桥身有半臂空隙,可冒个头,然而大半身子浸于水下,春寒料峭,常人尚且吃不消,何况孩子。 伍雀磬于窒息中昏迷,又于冷颤中被冻醒,她的穴道已自行解开,唯独哑穴未解,是防她叫嚷。 她能略略扭头,感觉自己依附于身边人的怀抱,双手勾住对方肩头,是自发求生的动作。 浮桥下很暗,周围远处有大片清泠跳跃的粼光,但与她无关。她很难于暗处看清马含光的脸,即便如此,这人的体温、气息,她无法视物那时就已铭心刻骨,眼下只是再回味一次。 因颤栗,伍雀磬将面颊靠于马含光肩膀,是迫不得已,并非主动。这人于是移下目光,望了她一眼。 不带任何感情、冷漠苍白的一眼。 她冻得哆嗦,他手臂又紧了些,另一手按住她脉门暗渡真气。 毫无声息,就如同真正面临死亡时一般静寂。伍雀磬遥想当年,当他为九华表率,她在山旮旯里做她的普罗大众;他大有施为,她却隔着群峰峦岳兀自窃喜。一位高出云表,一位还那般痴傻,只因对方的卓绝出众就欢欣雀跃。哪怕交集也无,哪怕连洞察之人都不曾有那么一个,她却可将一切都埋于心底,年头尾鼓胀胀地捂在肚子里,当是这辈子最清甜的一道念想。 谁知却是腐化的开始。 转眼物是人非,她已极力隐忍,却抵不住心口里那股翻腾不息的鼓胀,蓦地抓紧马含光衣料,翻身用力将人搂住。 她将自己完全地埋于对方潮湿的肩窝,狠狠勾住对方颈项,一幕相当诡异的画面,十二岁的幼女妄想占有一个男人。 忽而后肩一震,马含光的手不轻不重地环住了伍雀磬身体。他当她冷,哪怕忍着厌恶也于冰水中为其取暖。 毕竟是大费周章得来的少主,临门一脚如非迫不得已,谁也不愿前功尽弃。 半点没有怜悯疼惜的意思,他倾首于她耳侧低语:“不许睡。” 过了那么多年,这人唯一没变的大概只有嗓音了罢,低敛醇厚,千回百转,拔高声线便有尾音轻哑,所以他极少高声,伍雀磬迷梦中想。 马含光不过片刻便察觉对方与自己叮嘱相反,毫无顾忌睡死过去。 他稍稍松手,旷夜悠长,从来也没有任何特例,这永寂黑夜,他比任何人都还要清醒。 …… 伍雀磬醒在一处山洞内,背贴着地,没有任何御寒措施,兼且有一双颇为粗鲁的手抓着她双腿,膝盖骨一路下捋摸至她脚踝。 伍雀磬猛地睁眼,对上某人多年后大变的一张脸,冲击之下,懵然怔愣。 “你——!”伍雀磬隔了隔,叫。 马含光见人已醒,再无顾忌,捉了她双踝一把将人倒立提起,双手从小腿逐一下摸,腿根、骨盘、腰、胸,无一放过。 伍雀磬没了他扶持,双手连头难以倒立独撑自己,手腕打着摆支地,脖子弯折,脑袋都要硬生生卡进了前胸口。谁知马含光蓦地又夺了她一双手,平举打开,五指便如之前般一一捋过她双臂。 伍雀磬彻底没了气机,后颈要断了吧,脸也该变成紫茄子了吧。 她全身血液倒流入脑一时有些眩晕,全没注意马含光不知何时收了手,身如傀儡,无人拉扯砰一声重重砸回地面,伍雀磬骨架七零八落,咬牙切齿间见马含光擦了手,面色冷漠开口总结:“毫无根基,关节僵滞,经络不通,下下之资,废物。” 伍雀磬闻言如遭一道天雷,这是……说我呢?她勃然起了道怒火:“与你何干?!” “闭嘴。”马含光道,“我有话问你,想清楚再答。” 伍雀磬怒目而视,忽听他问起了青竹门崔衍此人,便是伍雀磬眼下身份的生母。 “你说谁?”伍雀磬装傻,“不认得,没听过。” 马含光料她不会轻易承认,上前一把攥住此人脑后散落发束,蓦地一扯,力道之大几可将头皮扯落。伍雀磬于此力道下不受控制仰头,小脸迎着对方阴厉凉薄的视线,连躲避都不能。 马含光习武之人的威势显露出来,体内真气澎湃,一旦发怒便会予人难以抗拒的压迫。 “你没听过不要紧,”他道,“不认得我也会巨细无遗让你认得,只一点,你从此刻起无论用心也好用脑也罢,牢牢给我记住:崔衍是你生母,而你是云滇万极宫主之女,待其百年之后,你便是名副其实的万极圣主,武林之大,唯你独尊。” 伍雀磬半字也未听懂,这人意欲何为?被迫与其对视,只将手于衣下紧握成拳。 “说话!”马含光低沉道,“崔衍是谁?” 伍雀磬深吸气,头皮传来阵阵刺痛几乎要迫得她流泪,反问道:“若我是万极圣主,你又是谁,敢如此对我?” 沉得住气,也有几分傲骨,可惜在彼此实力悬殊的情境下,所谓傲骨只是用来激怒对手加速自取灭亡的利器。马含光不认为此刻的万极少主需要此类硬气,但他有的是时间,会悉心调/教,总有一日将这性子磨光磨平。 “我乃万极荆湖分坛副坛主马含光。”他道,松了手。 第10章 谈绑定 一旦亮出身份,高下立显。 伍雀磬是少主,马含光小小一个副坛主,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生生压她一头。 伍雀磬原想挑个时机把借尸还魂的奇遇和盘托出,然而她现在怀疑,对方是否还记得她。 一个能于山盟海誓后将她弃之不顾,时隔多年后满心争名逐利的人,除了陌生还真不剩什么了。 伍雀磬连死都想再见马含光一面,自问自答:到底是有多执迷? 她答不出。 马含光伸手递来一只瓷瓶,“服下。” 伍雀磬接了却没打开,想知道马含光怎么从丐帮里把她拽出来的,于是也就问了。 马含光道了因果,伍雀磬问:“那又是如何找到我所在之处?” “很简单,丐帮泰半弟子追我下山,而君山上守卫森严之处并不太多。”尽管森严,高手却多在山下,普通弟子拦他不住。 “既然我承不承认你都认定我是万极少主,好歹给个理由,为何是我?” 马含光眸光微动,瞧着她一副女娃面容,却端着正儿八经的神色,于是缓了语调道:“你很好。” 伍雀磬心中蠢动,她再也不能忘马含光于耳鬓厮磨时说过多少次师姐好,师姐当真很好……即便眼下的马含光心中所想根本非是那么一回事。 “你几岁?”马含光问。 伍雀磬思索了下,“二八妙龄。” “十六?”马含光绝无仅有地笑了声,“十六岁长了张垂髫小儿的脸,先天不足。” “你!这与年龄有何干系?!你笑什么笑?!” “我是说,以你年岁,懂得随机应变,遇事稍有急才,说话行事逻辑通畅,很好。” “你这是在夸我?”伍雀磬不屑,“不知一宫少主被区区的分坛副坛主夸赞,该有何表现?” 马含光神色不变,“你这是认下了少主之名?” 伍雀磬撇嘴,马含光忽而伸手,她以为这人又要扯自己头发,猛地后躲。 马含光左手只在伍雀磬一侧耳畔轻轻撩了下,发丝顺手指被挂在耳后,伍雀磬整个耳廓涨得通红,更要躲,被马含光揪住。 “云滇廖氏后人皆有胎记为证,由不得你不认。”他指尖点在她耳根后侧,“便是此处。” 伍雀磬歪头,马含光比她还快收了手。“你听好,万极宫为廖氏先祖所创,所以你姓廖,就比任何人都更有先机,除非剧变发生,否则十年内万极宫主不会易姓。但你爹风流,青竹门的女弟子不过花丛一束,除崔衍之外,尚有琳琅庄、铸神谷女弟子各一,且都诞有子嗣。此外,若你日后得以回归云滇,还会与同父异母的兄长谋面,那人亦是极好。” 伍雀磬哑然,怎么不是众星捧月独一无二么? “为何告诉我这些?” 马含光神色愈发内敛,与伍雀磬交谈却不拿她当孩童应对,反倒似对待一个与自己年岁平等之人,郑重严厉。“有些话一开始就该说清,于你我都只有利无弊。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你身为万极少主,终将有机会角逐宫主之位。无论你意愿如何,那些觊觎此位的竞争者都会视你为对手。即便你放弃,不去参与,也不会有人好心放过你。你该懂得,只有死人才不会对其他人造成威胁,而若不想死,你只能进,不能退。至于我,我会竭我所能助你登上宫主之位,条件是你要与我一样,有此争胜上位之心。” 伍雀磬愣住,许久才问:“你谋什么?万极宫?” “你无需知晓,在那之前你已夺得宫主之位,这是我给你的目标。” “你给我的目标?扶我上位,只不过是为了让我乖乖听你的话。” 马含光道:“我没看错,你的确不似寻常幼子。” 伍雀磬心惊。 “但这正是我之所求。”马含光极难得赞了她两回,“既认定了你,即便错看也不会半途而废,无论你有无天赋,我都可扶你上位。条件也只有一样,你已知晓,乖乖听话并不在其列。若你果真不愿被我牵制,想要逆我所言,也并无不可,只要你做得到。” 果然狂妄至极的言论,伍雀磬挑衅,“我若宁愿死,也不愿与你合作呢?” “那么去死。”马含光道,“可我却并非要你与我合作,我只要你去争宫主之位,至于你听不听话,受不受我摆布,那是我的事,无需你来替我操心。” “好,你要扶助我,至少要向我证明你有这个本事。” “很快,你不会久等。” 此话毕,二人之间就好似兵戎交锋霎时间止息,再无多一句言语。 马含光坐去一旁运功疗伤,片刻便入了定,没再理会伍雀磬响动。 伍雀磬掂了掂对方给她的小瓶,想也没想顺手揣进怀里。 好不容易捱到入夜,伍雀磬蹑手蹑脚逃出山洞,一回头见没人追来,撒腿就跑。 这山也是座矮山,既不挨着君山,也并不在水陆洲范围。伍雀磬不知马含光把自己带来了哪里,一路跑到水边才一屁股坐下气喘吁吁。 这时有樽似盛药的瓷瓶从她怀中滚出,伍雀磬捞过来一甩手就扔进了湖里。 不久后马含光现身将她逮回去,甩手就是几巴掌当其耽误自己运功的惩罚。 伍雀磬气得不轻,“你敢打我?!” 马含光该说的早已言毕,多了他不想解释,解释再多也不如身体力行来得直观有效。 伍雀磬不信邪又逃几次,照样被抓回,照样被打。直到伍雀磬姹紫嫣红的包子脸再无完好之处,她捂着霍霍流血的唇角讨饶:“别打了,疼。” 说疼也没有心疼,他就那样劈头盖脸打了她,少女的尊严与对往日种种的怀恋被彻底打懵,此后就只剩麻木。 马含光只是教训人,不气也不恼,见伍雀磬讨了饶,不耐烦给她瞧了瞧伤势,手掌于她高肿的脸蛋上狠狠揉搓几下,黑得很。 打人不打脸,他下手时倒忘了,姑娘家粉琢的面皮挂了彩,一时半会儿消不了,他又要费功夫给她祛瘀。 “我给你的丹药呢?”马含光问。 “扔了。” 马含光黑瞳微缩了下,面色平平,“你在水中泡了一夜,原想给你整日时间恢复体力,看来是不必了。” “你又想做什么?!”伍雀磬登时警惕。 马含光拎了人,并指堪堪点住其几处大穴,手在伍雀磬肩头一拍,二人便盘腿对坐两侧。“我此刻为你打通奇经八脉,你尚有两日时间自行疏通十二经络,别说不行,不行我会再帮你。” “不是——疼!”伍雀磬内力粗浅,几乎是全无根基,莫说一步到位打通奇经八脉,就算先修一脉没个数月也难成气候。这样不管不顾径自拔苗助长,伍雀磬纤柔身板,可不是疼得面无人色。 马含光咻提内力,气劲灌注指尖,全不理会伍雀磬惨叫连连,真气直入其体内游走,来势汹汹,痛贯心膂。自任脉、督脉,一路转冲脉、带脉……至阴维脉……“不行!疼——!” “疼?我赠你玄极金丹,留足时间让你吸收药效,你不知利用,反倒连走三次。若有一次你脱得了身我也会对你刮目相看,然而明知无望却还枉费心机,误时误事!受点教训还要喊疼,这点疼算什么,忍着!” 伍雀磬最后一脉被真气贯穿之时只觉肝肠寸断、肉销骨碎,气劲横冲直撞,几比爆体而亡。待马含光收功,她直直后倒下去,却也没晕,周身有真气稳固流转,徐徐循环,疼痛不再,通体舒泰。 “你刚说什么?”伍雀磬躺着问,“玄极——”蓦地一骨碌爬起了身,“玄极金丹?!” 马含光内伤未愈,一番运功,气血再度暴动,颈间青筋扯动,并未理会伍雀磬。 “玄极金丹?万极宫的绝品神丹,江湖上千金难求一枚,可助内力日进千里,习武之人梦寐以求——”伍雀磬大幅度比划着动作,双眼圆瞪,难以置信,“就是你之前给我的小瓶瓶?!” 马含光“嗯”了声。 “然而我把它给扔了?!”她露出夸张至极的表情,心碎成殇地瞪着马含光,“你干什么不早告诉我?” 马含光只觉可笑,“告诉你你就会信?” “你可以逼我啊!”伍雀磬简直要伸手捶打此人,为对方一脸的“没就没了,又能如何”。“那是玄极金丹啊,你可以逼我吃啊!” “逼你?”马含光彻底现出冷笑,“你今年多大,是好是赖还需他人逼你?我若逼你去死你会甘愿?以你受制于人的立场,我若想害你又何需什么丹药?而你既知我目的,就该明白自己掌握何种优势,以此推算人心,就算再无知大意,也绝不会于对方有意拉拢之时,将刻意示好之物视为毒/药,一掷了之。” 伍雀磬默然半响,见马含光白作透明的唇边忽有一道血线直坠而下,惊问:“你受伤了?” 马含光浑不在意随手揩去,伍雀磬却早已倾身贴了上去,短小的十指拽着这人半敞的衣襟,“伤在何处?” 马含光确实对伍雀磬提手就打、拖拽随意,但一瞬间被人主动靠近却使他尤为抗拒,几乎是一把将人推坐在了地上,“与你无关。” 见伍雀磬身形狼狈,马含光脸色稍缓,“你若再无问题,我传你口诀心法,去运功巩固经络。” 伍雀磬抬头,半肿的两个腮帮子显得尤为滚圆,像两颗桃子,还是问:“伤了哪儿?” “伤在肺经,不日便可自行痊愈。” “伤在肺经该伴有剧咳。”伍雀磬显然不信,马含光道:“是想咳,但尚可忍受。” “疼痛能忍,咳嗽怎么忍?” “没有什么不能忍。”马含光的不耐烦已显现出来,“你很快也会学会,若想以万极少主的身份存活下去。” 第11章 猜我名字 伍雀磬人活两世,机智不论,见识与阅历却是看涨的。 有关内力修炼,多数人起步于凝聚真气,而后开辟气海,待真气积累至一定程度才可寻契机融贯经脉。此法的一大弊端是事倍功半,每日苦修的真气无处纾解便会白白溢走,留存尚且不易,更遑论于体内形成循环,达至生生不息、用之不竭的态势。 当然也有人另辟蹊径,例如天纵奇才无师自通,甚者出生时便已贯通任督二脉,往后的修为自然顺风顺水一路乘风破浪。 还有一种,便是时运高命途好,得遇高人出手相助,跳过真气积攒而先筑经脉。伍雀磬往常就是羡慕这类人,还曾与马含光探讨:此等好事的主角为何从来不是我? 马含光彼时淡定得很,少一扇门多一扇窗,兴许师姐的大机缘在别处。 别以为她听不懂,当中的自夸指代多么明显。 却不想果真应了因果前定,伍雀磬两世修来的机缘,偏就应自马含光。 马含光以自损内力为代价替她打通奇经八脉,过程虽然痛得她欲/仙欲死,却又痛得物超所值。 其后十二条辅经,伍雀磬无需旁人敦促也会一气呵成加紧修炼。但她在马含光的眼皮子底下,哪怕明知对方盯着她是防她运功出岔,但就那般直勾勾鹰隼瞄准猎物的视线,伍雀磬紧闭双眼也觉周身不自在。 却不知于马含光眼中,这人于武学上的悟性才是真正值得注目之处。底子不好暂时说明不了任何事,但悟性与勤奋却能决定一个人走得多高。 伍雀磬勤奋与否一顿痛打足以纠正,但如若悟性为上人之姿,马含光庆幸自己撞了个彩。 他本不对一个十多岁孩子抱以厚望,原想着亲手竖个傀儡,那么听话以外的所有性格都将不成性格。但这同样也代表他要替其夺得宫主之位将会难上加难,若非势单力薄无路可行,任何一种方法都会比从头造就一位万极宫主来得轻易快捷。 他真有那个耐心么?马含光一静下来便想要报复世人讨还一切的冲动从未消泯半分,他倒真怕计划未成,这位脆弱不及一握的少主便要折在自己手里。 还好,她至少懂得发奋图强。 不想死,变强是唯一可行之道。对于伍雀磬得了点拨便废寝忘食的练功状态,马含光很顺眼,却不想这般顺眼是因对方某些点像极了自己。 确保伍雀磬进度无虞,他安心闭目疗伤。 待摄元功于体内运行一周天,马含光睁眼,天色都已深沉。 却未曾想伍雀磬凝神打坐的姿态半点也无改变,娇小玲珑的壳子,端着副一本正经的架子,面上红红鼓鼓还有些肿胀未消。马含光走近,眼神蓦地一变。 “装够了?”他问,“这是什么?” 伍雀磬闻言睁眼瞧了瞧,马含光正盯着她脚边拿石子画的一幅画。 “我名字,你猜猜。”伍雀磬笑道。 马含光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的庆幸,小孩子,玩性重,并不可能有万里无一的那个被自己挑中。 “我知你名为廖菡枝。”他的确粗扫了眼画作,但无半点印入脑中。 那画上是几截干巴巴枝桠,于上停着只鸟,看得出鸟头耷拉,毫无生气。“我娘说与爹相遇是在寒天,我该叫寒枝才对,可寒枝寒枝叫着就不喜庆,索性依了爹爹的名儿改作菡枝,岂知那还是个假名。” 伍雀磬从未见过崔衍,纯属一派胡言。马含光身为万极中人,少主倾吐心事,还事关现宫主*,他不适宜即刻打断而后严厉训斥此子不思进取。 于是沉寂良久。 她已提示到这地步,马含光有些许记得二人相识的情景也该往那处想一想,可其实望一眼此刻的马含光便知,这人面容与眸光都冷清太过,与之对话好似隔着千山万水,想必那些古早往事也早被他丢到九霄云外,无人例外。 “是否于万极生存,就一定要变作如你一般?”伍雀磬忽地问。 马含光微疑,“如我一般?” “算了。”伍雀磬手撑地,衣袖挡住图画之下“寒枝雀静”四个小字。 马含光道:“山中数日,世间该已气象大变。你今夜好生休息,明早随我回水陆洲。” 果然,伍雀磬想,与他说什么,他想的都是万极宫。 …… 隔日启程前,马含光检视了伍雀磬的内功进境。内力粗浅不值一提,但十二辅经走势贯通,虽距圆融境地相差甚远,但也能感知微弱真气于各穴道间连通游走。她此刻初修内力,施放威力甚小,但胜在控制精准,不管多么强大的修为,收放自如才算有用。 马含光总算满意,却也未曾赞叹,好似理所应当般。 伍雀磬临岸稍作洗漱,回头见到马含光,仍是粗陋的丐帮装束,却难得保持如一的清爽。 这人夜间不睡的,伍雀磬早已知晓,否则也不会自己一觉醒来,便有山泉野果,更有一夜间内伤自愈这类奇事。 朝阳初升,马含光光下瞧来很是伟岸,一副长身,凌然而立。她其实暗中触碰过他,知道构成其身躯的每一根筋骨都刚硬如铁,远没有面部呈现得那般单薄瘦削。 他的脸也仍旧年轻,只要刨去唇边被他疏忽怠慢的星点胡茬,以及深挺五官下一道冷峻、漠视炎凉的眸光。 马含光边走边吩咐:“你此刻身份太过招眼,如无必要少言、少动,别叫任何人在意你。此回水陆洲丐帮绝不会善罢甘休,你只得摄元功皮毛,未承外功招式,若想活命最好时刻不离我左右。待此事揭过,我传你真正万极武学……”一回头,伍雀磬与他相隔老远,马含光眼光咻沉,不扬声,却以内力发功问道:“你做什么?” 伍雀磬听对方露这一手,只觉铺天盖地的巨压袭面而来,耳膜上声浪夹杂内力震得她头脑嗡鸣,一个不当心,几滴鼻血*辣地冲出鼻腔。 伍雀磬顶着压力,指她徘徊不去的湖岸,“我从这儿、往那儿扔的玄极金丹,不知道还会不会在水里,我想再抢救一下。” 马含光听了个笑话般,湖水不算湍急却也时刻流动,玄极金丹一粒多重,就算直坠湖底,她又能找准是哪个方位? “丢了便罢。提醒你,世间从无回头一说,说出的话,做过的事,以及失去的一切,并非你想挽回便能挽回。所以下次行事前想清楚,玄极金丹事小,免得连命都丢了哭都来不及!” 他站在她面前,晌午白花花的日光被他挡了一片。伍雀磬站直了只到马含光腰际,他伸手便捉了她的肩,另一手擦她唇上殷红的鼻血。 “疼……”伍雀磬瞟了眼马含光右手上的拳封,乌黑色,辨不出材质,不似金属打造的拳套沉重僵硬,明显柔韧许多,但触及肌肤仍旧冰冷,且有利物划割的疼痛感,就更不像专修拳术之人所戴的普通缠手。 她还来不及好奇,马含光一句话将她炸醒,“回去补你颗金丹,只要你留住性命。” 伍雀磬原本还在丐帮与万极宫之间摇摆不定,闻言立时一踪小跑追上了头也不回的马副坛主。 纵观前世,她并非不怨此人,只是他身上毕竟还有太多事看不清想不明。当年促使马含光一朝改变的原委太过突兀,哪怕伍雀磬被强制接受现实,认命于对方的有始无终、忘情负义,却也难以想象她所认同的师弟会为一女子离经叛道,甚至与整个武林背道而驰。 说穿了,她不能笃定的是昔时年少、镜花水月;却于心中始终坚持的,即使那么多指控骂名、众口微词,仍旧没忘自己曾言:我信你,我自小就认得你,也从不怀疑自己所深信的……那些话,值得起她一场深究。更何况再见面后马含光一度拒人千里的冷漠与防备,谈不上风生水起罢,她只觉揪心。 伍雀磬心系于他,有一半原因却也是为了与戚长老的约定,那约定终有一日要将她送来今日局面,而今只是稍稍提前罢了。可戚长老既然会有那种说法,就证明马含光背叛的起因未必是无迹可寻。她急着要去对方身上验证,是否真有人堕落无解,又是否会有那么多的错看走眼。 哪怕对方并不需她的追查,她为的是自己,为曾经彼此执子之手的那句承诺。 …… 这日过半,两人渐近终点。 尚未踏足水陆洲领地,便有厮杀激战声由风中传来。伍雀磬轻功不灵光,一路追着马含光跑,终被耐心极度匮乏的对方一捞一抱,给放上了宽阔肩头。 伍雀磬坐于马含光左肩,远远能瞧见分坛边界所设各处据点人影丛丛,早已乱战一片。 洞庭湖水远眺如镜,斜影疏山,滨水浅滩上各路剑诀棍影齐飞,血雨如丝,晴昼下多得是一种叫人着迷的赤/裸杀戮。 马含光见此情景,唇角微提,并非是笑,只脸颊上皮肉动了动。 伍雀磬看得真切,问:“你说变天,是指丐帮来袭?” 马含光眼波挑起,一派自若地注视着高地下浴血拼杀的各人,回道:“丐帮隐忍多年,本就宿怨弥深,如今设下陷阱,却反倒于自家总舵走失人口,被人反将一军。这口气再忍下去,只怕连本帮弟子都无颜立足于世,传扬出去,还有谁瞧得上这天下第一帮?” 伍雀磬心下不安,“可既然丐帮主动出击,便是有输少赢多的把握,你就不怕——” “怕什么?”马含光眼梢瞟去伍雀磬,“倒是少主于丐帮栖身,关系匪浅,这一战,你是希望孰胜孰负?” 伍雀磬当然希望丐帮赢,哪怕不谈这辈子的庇佑,上辈子她可是货真价实的正派弟子,什么魔宫妖人,就该统统缴械伏诛才对。 马含光说话时脚步并未停,二人不片刻便来到那战局边缘。 这里交战多时,该分的高下早已一目了然。丐帮大举出动,先发制人,如今核心弟子早已冲去水陆洲内部,外围几个负隅顽抗的万极妖人,丐帮只草草留了些初阶弟子应对,没什么意外,谁都以为万无一失。 第12章 备礼 马含光步速很快,走路时全不顾及肩头还有个丫头坐着,伍雀磬努力保持平衡还要不露丑态,外人看来他们一长一幼,大步流星,好不畅快随性,其不知那屁股尖摩着他的肩,如坐针毡。 马含光扬扬手,来路上也轻巧撩倒几个丐帮弟子。 两方混战不休,初时谁也没留意场外多了个出手狠辣的强力外援。丐帮折损几人过后才知危机,倒退着汇聚一处,戒备于马含光的身法迅捷,却又看不明那斑斓水洼上映出来的高挑身姿,明明就是我大丐帮浪荡不羁的标准装束。 于是一人问:“兄弟,你何故敌我不分,这死的可都是自己人!” 马含光嗤笑,眼神里闪过阴狠。他都这般下手,却还有人不到黄河不死心,冲他道:“你这可是犯大忌,还不快杀几个万极妖人将功抵过!” 马含光冷脸微转,那一侧早做防备的万极分坛弟子,几个持剑,几人执鞭,马含光相中那柄玄铁九节鞭,一探手内力雄浑吸力万钧,当即夺来全不费吹灰之力。 分坛弟子尚未看清形势便失了兵器,一声惨叫:“我的龙魂九曲鞭!” 还有名字?马含光心中哂了哂,手腕一抖,鞭走龙蛇,节节霹雳。他鲜少使鞭,这时也不过临时起意,却是几鞭下去,抽死了那急于上前要将他劝回正途的丐帮弟子。一时草屑纷飞,血溅乱红,鞭影早收,然破空风啸声不绝于耳。马含光便在旁人呆若木鸡的应变中教导伍雀磬:“你初习武艺,最忌近身缠斗。这九节鞭虽非兵中上品,却正合适你此刻练手。待日后功力精进,每涨一分能耐,便可近一分临敌,届时再掂量着换兵器。” 伍雀磬“嗯”了声。 马含光将樽柄递来,“试试,以身运力,纵打一线,横打一片。” 伍雀磬却道:“你先放我下来。” “坐着罢,我替你代步。” 马含光没说瞧不起她身法,然而她话多,抡起了鞭子,又问:“找谁试?” “你们到底是谁?!”丐帮弟子于二人对话时早已围攻上前,马含光脚下游走,全不当其存在。 被夺了鞭子的万极弟子也不落人后,加入团战大叫:“还我神鞭!” 马含光道:“缠、抡、扫、挂、抛、舞花、地趟,乃鞭法基本套路。你且试试那个,百蛇吐信,好,金丝缠葫芦收他兵器,斜披红废他手臂,先叫他无反击之力,而后一击夺命。” 伍雀磬下不去手,鞭子反叫丐帮的短棒缠住梢头,马含光被对方借势拉近,却是一掌劈出,顷刻索命。 如此人群中转了圈,原十多个相搏之人,此刻寥寥站了两个万极分坛的自家人。 当然也有被伍雀磬鞭子不长眼波及倒地的,但不似丐帮中人,死得横七竖八。 万极少主第一次练手,马含光实在瞧得来气,阴寒着脸,望面前唯二所立之人,断喝了声:“站好!” 伍雀磬一激灵,自己都被马含光这一发怒吓了个不行,何况另两人不明就里,识不得马含光,还当大难临头。 马含光并不看伍雀磬,望着被当鞭靶的两人,道:“他二人就在那处,不跑不动,我看着你出鞭,再有偏差,倒不如你去替下他们。” 伍雀磬当即撸了把袖子,食指对那二人指了指,示意站好,然后瞄准,停了须臾,道:“左边来点。” 那两名万极弟子真是欲哭无泪,两两挨着往左侧移了移,忽而又听伍雀磬叫:“那是右!” 可怜二人因这一声险些跪地,伍雀磬铁鞭袭来,啪一声,清脆如雷炸在脚下——“哎呦祖宗奶奶饶命呦!”刹那便一跪不起,双双趴伏着软如虾蟹。 马含光眼见此景,寒声问伍雀磬:“眼呢,瞎了不曾?” 伍雀磬回道:“那是自己人。” 这片刻也终于有带眼的辨出了马含光鲜少显露人前的面目,大叫道:“副坛主!——是副坛主回来了!” 马含光面色一沉,四下里因他负伤或吓趴的分坛弟子竟也不记仇,高叫着“副坛主回来就好了!”“副坛主神威大显所向披靡!” 唯独失了宝贝神鞭的弟子一脸阴霾,冷哼:“什么副坛主,他那点本事,回来也是送死,还指望他大显神威,做梦!” 伍雀磬闻言从马含光肩头跳下,甩着鞭子,下巴对着那说话弟子,吓唬道:“我就拿这个试试。” 话毕一鞭子抽过去,鞭头却被人一矮身攥在了手里,对方冷哼:“你算什么东西,这点手段还想伤我?” 马含光一步跨过去,那九曲鞭被他劈手夺下,蓦地发功,一时玄铁如遇火灼,通体发亮。 “既舍不得,我还给你。”他话落竟是真力暴涨,阳光下一霎光芒刺目,便听噼啪之声,那价值不菲的九炼玄铁竟然寸寸断裂。原为九节,然所断又何止九节?马含光蓦地扬手,寸断铁器如废屑抛洒,他空了手,衣袍震动,青丝凌空,下颔锐利的棱角竟瞧得伍雀磬都失了神。 这人目下无尘的模样倒是叫少女胸腔中那颗心砰砰直跳,伍雀磬知马含光一脚就能踹死作对之人,而他费此周章也不过是因自己这新来的万极少主被人言辞冒犯,他在为她出气。 这气也出了,马含光一不做二不休,回头指点伍雀磬:“杀自己人最忌落人口舌,既出手,势必斩草除根。但凡有机会泄密者,一概不留。”他话落便扬高了手,伍雀磬猛地拽住其衣角,叫道:“马叔叔——不要!” 马含光手势顿住,伍雀磬忙道:“大战之际,杀他们不如去对付丐帮。” 马含光面色稍缓,顺势便揽了人抱坐回肩头,边前行边与她道:“那鞭子华而不实,也无稀奇,日后自有更好的给你。” 伍雀磬又在努力维持平衡,却仍旧笑着使劲“嗯”了声,日照波澜,她甜着声:“谢谢马叔叔。” 这边厢,被莫名其妙丢在身后的分坛弟子蒙了恩赦,缓缓回神,一个个抚着伤势互问:“什么情况?那女娃什么人?副坛主竟为她毁了千金不换的龙魂九曲鞭,那鞭子他不会真不认得罢?” “你傻啊,副坛主出走做什么,还不是为了迎回咱们万极少主。” “可那是龙魂九曲鞭啊!” “谁不知道?”有人窃窃含笑,拿眼角瞟那失了神鞭的弟子陈舆,“都说龙魂九曲鞭是咱们坛主千金相赠意中人的定情信物,还是赫赫有名的锻造大师项鼎所造。可谁真见过项鼎其人,谁又见过坛主千金与咱们这守门的小弟子往来,依我看,不过是有人自说自话罢了。” 却有人驳他:“可我听说为偷鞭赠情郎这事,坛主和他闺女险些闹得父女反目,若非事实,副坛主怎么一来就抢那鞭子,他怎么不抢你手里的水磨鞭?” “谁知道呢,你没听他说,日后还有更好的,人家只是瞧得上,可没说是宝贝罢。” 闲话至此有了一边倒的定论,所谓九曲神鞭没什么了不得,定是有人夸夸其谈,活该他留不长久,古有怀璧其罪一说,就算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整日夸出朵花,也难怪上头的化身土匪。 唯独那当事人陈舆,呆傻地望着一地碎成渣渣的玄铁,含一口老血,悲从中来。那官勇女儿与他两情相悦本就是事实,坛主瞧不上他把女儿关起来不给见也是事实,他们二人定情之物就是这货真价实的龙魂九曲鞭——他从不怀疑,他比谁都清楚这一切全是真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千锤百炼而出的玄铁宝器,会叫一个武力不入流的马含光给轻易扯断。别以为他什么都不知晓,马含光的摄元功只有四重境地,是他们被骗了,还是这鞭子…… 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假货。 他开始怀疑自己了。 …… 这方马含光入水陆洲后直奔核心区域的议事厅,扯了沿路万极弟子的外袍整个儿裹去伍雀磬身上,自己也披了件。实在是被那群实心眼的丐帮弟子烦到不行,一个个大包大揽当他自己人般同仇敌忾,他杀了几个又被要求解释,烦躁起来竟连人都杀得厌了。 伍雀磬原提着颗心,随事态发展,那颗心就一直往下掉。她曾以为马含光不至于,但就这人杀戮的狠辣来看,是她天真了。如果一切尚未改变,那么眼下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马含光是谁?他对着人命、对着血腥,根本不存半点心理负担,既没有正邪善恶,更没有悲天悯人,人命算什么,于他不过一摊血肉,正派又算什么,是他阻路的绊脚石。 那么伍雀磬小心翼翼的猜想就变作了痴妄,一日之内便已不攻自破。 真正激斗之下她漂漂亮亮的肩头高坐自然难以维持,马含光单手把她抱在怀里。伍雀磬能明白这人护她的目的,只为了她所谓万极继承人的身份。她连开口劝马含光放过丐帮弟子都懒得试,因这身份也不值他忌惮,她是他的傀儡,谁主谁从由一开始就已确立。既然是自己选择留下来,就更该明白身处的局势,不学聪明点,连命都难保。 重活一世,她选了这个人,不知又否选错了? 抄小路抵达议事厅,果不其然,外间厮杀得如火如荼,内院照旧守卫森严。高层都聚在厅室里,闭门锁窗,商讨对策。 马含光的出现,对于任何一名知悉内情的弟子来说都是不小的冲击,更别提弟子在外通报,一扇门后官勇与张书淮的脸色有多么离奇古怪,活像有鬼登门。 张头目最先稳住,吩咐手下道:“请他进来。” “不必。”马含光沉声说话时有股特殊的压迫,镇得住气场,他抱伍雀磬入内,“我已经进来了。” 第13章 实力嘴炮 派出三十名高手如石沉大海,一个未归,全军覆没。 三十对一,其结果是那一个回来了,捎带着死对头丐帮大举来犯。 如若丐帮坦诚些,早早说出他们被马含光得手,从头到尾都只是恼羞成怒意图报复,或许水陆洲今日的防御还不至如此被动。 正因人人都当马副坛主有去无回,三十员大将悉数折损,丐帮此次正面回应挑衅,得了便宜还欲乘胜追击,对于荆湖分坛上下的士气才显得尤为具有冲击。 当然,马含光终究还是回来了,一路上多少属下见了他不是两眼放光、精神焕发,可惜还是太晚了些。丐帮冲破水陆洲东南西北四大据点,议事厅所在中心区域已成瓮中之势,分坛凭借往日积累与弟子良多自然还可苦撑数日,但四面夹击,明显已成死局。 氛围异常压抑的议事大厅,此刻门户大开,万极宫普通弟子的暗紫蛇纹外袍,着此袍者步履昂阔,登堂入室。 马含光以往很少参与议事,但他每一出现,必是疾雷之势,大步来去,面罩寒霜,一副深远威仪,叫正牌的分坛坛主也瞧得眼疼。 何况此人清高自恃,目中无人,希望他活着回来的——厅中一十三人,只怕一个也无。 马含光从不知自己予人如此印象,他屡屡叫人三催四请参与分坛事务,虽然真算起来次数少得可怜,但于他已是不胜其扰。他更不知自己的脸有多难看,走路是何等雷厉风行目不斜视,如若做不到和颜悦色便是失尽人心的原罪,他终此一生恐怕也难有进展。 好在人心古怪得紧,除了可以笼络,还可威慑。 官勇与张书淮见来人手脚俱全不说,还意气风发,登时的忌惮便压过了不乐意。 马含光袍子裹住怀中之人,只露个乌碧的头心。伍雀磬叫那袍子上的血腥味憋得胸闷,再者也没眼再看马含光。 “人我带回来了。”马副坛主话间便扬手掀开袍面,伍雀磬是眼前一亮,旁人却是脑中顿悟,至此才懂得了丐帮倾巢出动的根本原因。 因为马含光成功了,万极少主归位,他们用半数分坛弟子换回了一个圣宫传人,值? 张书淮一张方脸不露颜色,浓眉大眼却是死盯伍雀磬,问:“她就是青竹门崔衍之女?可有凭证?” 伍雀磬想该轮到我撩拨一番头发了,耳畔却已传来马含光回答,这人话声冷硬兼且嘲谩:“分坛闹成这个样子,还需什么凭证?” 官勇懂做人,没时间验明真伪了,只想快些伸手接少主来自己怀抱,却不想被马含光微微一偏身轻易避开。马含光话未说完,这时继续:“当日我为何只身潜入丐帮,想必坛主言犹在耳应该不至这么快忘记。你说要留精锐周旋丐帮,说得对,他君山有百年积累千名弟子自是强悍,但我们分坛亦有八百护卫。我不过带走区区三十弟子,来去数日,却不想这数日之间便被人欺上门来。眼下伤亡惨重,水陆洲两年建设或就此毁于一旦!这就是坛主所谓的保留实力,做足应对?” 官勇四十开外的年纪,一张老脸被一通说辞激得面红耳赤,却并非羞愧,而是郁悒! 有元老替坛主抱不平,与马含光分辨:“此次丐帮有备而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举其总舵之力要将我等一网打尽。两强相遇,殊死一战,有胜有负自是常态,副坛主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常态?”马含光笑意犹冷,几能叫初春结霜,反问道,“照你所言,只因丐帮倾巢出动,我等腹背受敌、被人一网打尽就属正常?难道我堂堂万极分坛于此洞庭之上屹立两载,所赖竟是他丐帮慈悲,没有举帮来战?!” 那元老面色甚是煞白,“你——!你知我并非此意!” “无论什么借口,丐帮是远涉寻衅,我们却是以逸待劳备其万一,至于对手是何战术又是何规模,并非眼下溃败至此的理由。更何况——”马含光话锋一转,眼角轻飘飘瞟向伍雀磬,“我宫少主流落,今日初抵,所见不是上下一心盛意恭迎,而是分坛失陷一塌糊涂!官勇你有几条命?!你们!又有几条命,敢叫少主先出虎口、又入险地?!所谓荆湖分坛,不出几日便沦落至此,我看也无益存世,自行散去或还能保全一命。” 张书淮大喝一声:“马含光你混账!我等尚未身殒,水陆洲上大势未定,你是何居心出此妄语,叫我方自乱阵脚,其心可诛!” 他不仅扬言,却是应声出手,马含光不予正视,单手便化去张书淮来势汹汹的一戟前刺。“放肆!”马含光厉声,显也动了真怒,面沉如水,眼波锐利扫视众人,“我不管今日输赢成败,荆湖分坛如若不存,你等是何身份于我也无任何意义。只是少主仍是我万极之主,胆敢惊她分毫,我将那人碎尸万段,必不食言!” 伍雀磬离得最近,马含光面容阴鸷,说话时神情里的倨傲与残佞纤毫毕现。只是太直观了些,以伍雀磬对此人的了解,撇去其眼眸里一层噬人的寒光不论,那山崩雷霆之怒甚至未曾触及眼底。 人若发怒,必定身体僵硬神经紧绷,哪有马含光这般气息匀畅,甚至托住伍雀磬的手臂都未曾收紧或用力半分。 他是演出来的?伍雀磬觉得诧异,马含光的侧脸无论是光影抑或线条都是利落完美,更比正脸予人印象强烈。只是这张脸,相当俊美也真诚的五官,何时练就出这般出神入化的假面?他真该转行做戏,枉费他了。 马含光察觉伍雀磬视线,回了她一眼。这一眼中,伍雀磬见到了局面在握、志在必得。她凉凉一笑,那的确不是震怒,而是所愿得偿。 当多日以后,伍雀磬偶见马含光与潜伏丐帮的万极探子联络,才知从头到尾,马含光都算准了丐帮的替天行道之心。堂堂武林第一大帮蛰伏太久,被马含光略施小计就触了逆鳞,戚长老发下壮语誓夺水陆洲。适逢马含光新救了伍雀磬藏入山中,他那不是在避难,而是留足时间给丐帮发难。 只有水陆洲陷入绝境生死存亡,才有马含光顺势插足于劣势中辗转翻弄的余地。若是天下太平,他即便发动摄元神功宰了官勇自做坛主,仍然只是于一个小小的荆湖分坛折腾。 马含光要的,从来就不是天下太平。 纵然天下死绝,正如他自己所言,于他亦是无需在意。 第14章 出谋献策 议事厅内,官勇眼见局势僵化,遂摆足坛主做派,怒斥了马含光与张书淮二人:“闹够没有?!大敌当前,不去商定对策,就知道在少主面前丢人现眼!” 先如此打了一棒子,又去对马含光安抚,“副坛主此次迎回少主大功一件,传回总坛必定恩赏有加。只是眼下分坛有难,若果然保不住水陆洲令大家分崩离析,只怕到时最可怕的非是丐帮,而是来自云滇的责罚。我自知身为坛主首当其冲,却不知副坛主是否有自信功可抵过?” 前半句还算温和,后半句直接成了威胁。马含光不怕被强逼患难与共,他不留情面与张书淮一掌对击,震得那人五脏俱损至今也开不了口——若开口只怕立时喷血。费此功夫就为了令在场之人好好瞧清他的实力,别再留恋过去以为四重摄元功法就是微末之技。哪怕这群人不过是提防他不好惹,又想利用他的能力对抗丐帮,马含光也不介意拉着分坛众人陪他玩场大的。 他早知自己于分坛内部被视为异类,空有名头却毫无实权,若要旁人受他所控与天下第一大帮殊死一搏,唯有如眼前这般,将所有人似他自己般、被推下绝境。 毕竟官勇所言并非危言耸听,若然今次众人被赶出荆湖,分坛不存,身为主事者,议事厅内的所有人都将遭到来自云滇总坛最严厉的惩罚,那才是致命的。只是在马含光出面以前,没人愿意挑破这最坏一种可能,都抱着“未至最后一刻”那样虚假而渺小的希望。怎么可能呢,水陆洲新建之初何等风光鼎盛,短短两年,就足以震慑洞庭沿岸大小势力。眼下丐帮交逼虽迫在眉睫,但争斗未止,弟子尚在奋战,远未到胜负已定接受现实的地步。 他们都认为自己尚能挣扎一下,直至一人打破希望,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他们离战败是如此之近。若是真的败了,那就什么都完了。 官勇将上首之位让出给此间最尊贵的伍雀磬。伍雀磬想你们还记得我啊,我瞧着也没什么人把我当一回事。这样看马含光对她的态度也算有理有据,活着的伍雀磬身兼数能,一旦死去,便什么也不是。她的死或可令万极中人的矛头直指丐帮,但除了为下一场正邪争端提供借口,有几个人会对她的死耿耿于怀?或许那云滇里的爹会对保护不周的荆湖分坛小惩大诫,但远远及不上分坛倾覆的份量。 那么她的存在真的不值人如此小心翼翼,尤其在此性命攸关之际。 马含光没放开伍雀磬,只道了句“不必”,空出那上首之位。他的意思很直白,会护伍雀磬到底——又或,借伍雀磬的少主地位作威作福到底。 官勇等人没心思多计较,他们也没耐心再安坐于室,必须尽快出去力挽狂澜。 “急什么?”马含光却道,“无人坐镇大局,一盘散沙,这架还怎么打?” 官勇有气,却问:“副坛主有何高见?” 马含光尚未开口,便有小弟子焦急忙慌地由门外闯入,口中叫道:“坛主大事不好了,小姐说要与姑爷共存亡,偷跑出内院,眼下被丐帮的长老拿住了!” “胡扯!什么姑爷?”官勇唇上的两撇胡子简直被气上了天,“小姐尚未出阁,冰清玉洁,何来姑爷?!” “是是是!”那奉命看守坛主闺女的小弟子立时改口,“是小姐顾念守门弟子陈舆,出门寻他,谁知正撞上了那穷凶极恶的丐帮长老!” 伍雀磬听得收不住笑,丐帮长老一个个不是朴实无华就是寒酸瘦小,一把老骨头叫人瞧着都忍不住舍两个钱,哪有个穷凶极恶的?倒是这议事厅内真有几个面目可憎的,那个,就是方才向马含光偷袭的方脸汉子,胡茬满脸,搭眼就不是好人。 马含光瞪了伍雀磬一眼,叫她瘪了笑。 官勇问:“看清楚是哪个丐帮长老没有?” 却有人道:“坛主您怎么傻了,落在哪个长老手里不都等于落到丐帮手里,他们一群老不修对付个弱质女流还不容易?” 张书淮这时抚着胸口坐在靠门处,问那小弟子,“小姐的身份被透露了?” 小弟子登时惶恐已极:“是……是弟子一时不慎……唤、唤漏了嘴……” 官勇关心则乱:“来人,随我去救她!” 身形一动就有人苦口婆心相劝:“坛主三思,您可是分坛上下的主心骨,绝不容有失。” 马含光明明还算好听、却让在场各人无不厌恶透顶的嗓音这时响起:“我去。” 官勇已到门前,蓦地回头。 马含光转手将伍雀磬交予一旁的张书淮,张书淮与此人就差拔刀相向不死不休了,这般突然被委以重任也是一愣。 马含光弓身将起时与张书淮对视一眼,眸光森寒:“你若敢令她少一根寒毛,我叫你手下弟子统统为其偿命。” 张书淮是个狭隘护短之人,闻此言脑中登时一股热血上涌:“你敢?!” “那就打醒十二分精神,好好看住她。”被对方凶狠瞪视,马含光一声冷笑毫无笑意。 起身后他便径直走向官勇,与那人即将擦肩的一刻顿下脚步,声凝一线传去对方耳内:“我若替你救下女儿,不知坛主有何为报?” 官勇早料事情不会如此简单,也压低声问:“你待如何?” “我要你听我计策,向丐帮示降,遣散众弟子,撤离水陆洲。” “做梦!”官勇强忍暴怒,面颊猛跳,“你果然居心叵测,马含光,到底是何人派你混入我万极内部?!” “够了!”马含光脸色比他更为不好,“我话未说完,你急什么?如此心浮气躁,此一战只会必败无疑。” 官勇哪有他所言如此不堪,极力克制之下甚至未高声与其对峙,显然为后续留有一线。 可他方一刻扭曲了脸,双目狰狞就好似将要杀人般暴戾,马含光却只在他耳边多说了一句话,杀人凶态立时由阴转晴。 第15章 显山水 马含光的一句话到底有何魔力?伍雀磬在旁死活瞧不出门道,欲靠前一步,又被手臂健硕的张书淮拘在身前。马含光与张书淮相见眼红,也不知这人何故如此听话? 伍雀磬回过头,“叔叔,马叔叔这是要去哪,外面全是死人,他这一去还会回么?” 张书淮认真愣了片刻,想他铮铮铁汉与武为伴,打小孤寡,好勇闯荡,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没干过,可就是不曾相与过妹子,更别提半大不小的黄毛丫头了。 想想就觉麻烦事,又见伍雀磬矮小袖珍,浑身上下细细软软好似无骨,他这样轻轻一戳,就能将人戳趴下;或者他两指这么略略一夹,骨架子难保就被他夹断;拂一拂手,能将人拂飞了;跺一跺脚,她就上瓦了;要是…… “叔叔?”伍雀磬扒拉他袖子。外间丐帮长老手擒坛主闺女如入无人之境,坛中弟子不敢阻拦,议事厅大半人早已出门迎敌,张书淮受了点伤,这才慢了半拍。 伍雀磬怕他不去,将人袖子往死里拽。 “放心,他死不了。”张书淮一提马含光就来气,心里还矛盾。他巴不得马含光死,却又极其明白,马含光能安然无恙自丐帮总舵抢人,又在方才一击之下将自己重伤,其能耐,可见已远远超出预期。张书淮是恨他,还极其看不起他,但那成立于马含光一无是处的前提之下。张书淮敬畏强者,如若强大到能将一个荆湖分坛都不放入眼内,三言两语便将分坛众高层数落得敢怒不敢言,说实话,这样的魄力张书淮是信服的。可怎么办,马含光此人就是讨厌,怎么看怎么讨厌,傲慢嚣张,行事无常,横竖不顺眼,他真巴不得他死,全心全意地! “马叔叔真这么厉害,咱们快去看看呗。” 他只说他不死,没说他厉害,张书淮被伍雀磬满怀崇拜的大眼睛一击会心。想想马含光夸下海口给坛主救女,万一不成事呢,岂不是在丐帮和坛中众弟子面前出丑?那人的洋相想来也不可错过。 “看,当然看!”张书淮一手拎起伍雀磬,起身便往厅外走。 伍雀磬是真的被拎着,提着后腰带,半离了地,身体悬空,手不能抓,脚不能踏,还是张书淮在脑子里描画一百次的标准动作,这样他就不用碰她,也就伤不着她。 二人步出厅门,正是坛主官勇当众宣布分坛认输、全数弟子撤出荆湖之时。 此言一出,无论是丐帮又或万极分坛众人皆是始料不及,尤其是护住议事厅范围的百名坛内弟子更是炸开了锅。 “凭什么?又非不能战,不就一群臭叫花子,怕他何?!” “是啊,咱们损兵折将,他们也伤亡惨重,不杀他个有来无回,谁能甘心?况且此刻认输,那死去的弟兄算什么,这两年为分坛投入的心血又算什么?!坛主说放弃便放弃,弟子不服!” “我也不服!” “不服又能如何?人家闺女叫人给逮了,换了你,亲生骨肉重要还是一时成败重要?算了罢,摊这么个坛主……我服。” 众说纷纭。官勇顶着莫大压力站在空地中央,身后就是马含光,他若能回头,真想回头给他一拳。投降窝囊之事就让他这个坛主做,丑人也要他做,那出主意的始作俑者却事不关己连句帮腔都没有,可真是把自己撇得干净。 但能怎么办,谁叫他对马含光那个孤注一掷的计策动了心,若事成,别说赔上一个水陆洲,就算真赔个女儿,他也未必舍不得。 另一侧,丐帮此次进击水陆洲的弟子以千计,八袋以上长老就有六人,除两人压在外围维/稳大局,其余四人携了百名弟子与人质直捣黄龙,便成此刻议事厅外对阵之局。 夕阳垂暮,洞庭晚照,小风习习,映衬这千百名染血的正邪弟子,竟也别有一番壮烈。 前一刻的凝重,因坛众爆发的一阵愤愤不平而稍有缓解,官勇端着张信守承诺的脸,说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释放人质,安全撤离。 丐帮长老中虽有等级更高者,却仍授权戚长老出面主持。这戚长老武功不弱,更不弱的是脑子,对方宣布不战而败,他第一时想到的是有诈。正思忖间见由他们手上丢失的万极少主被人捉小鸡般拎出了议事厅。可怜的小女娃连挣扎都不能,晃晃悠悠,无辜至极,戚长老一瞬间便寒了脸。 丐帮为何抓坛主官勇的女儿,还不就为了对方手里的这张王牌,王对王,他要廖菡枝。 “不行!”戚长老刚提了条件,坛主官勇身后一名着普通弟子服的青年便斩钉截铁否决。 那人是谁,就这样越过坛主做决定,整个分坛高层分立左右,竟然无人有半句质疑?戚长老环视一圈,倒是有诸多不悦写在各人脸上,只是那之后的反应,竟然好似是……习惯了? 戚长老一叹声,“粗粗算来,尔等来这荆湖域内也将近两年,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单凭此点,即便丐帮今日赶尽杀绝也是替天行道,更何况纵虎归山这等蠢事,你当老乞丐都是好糊弄的?要活命,可以,交出青竹门崔衍之女,君山正有大量劳作适合各位;但若想全身而退,奉劝你们别做梦了。事已至此,哪怕今日两败俱伤,我丐帮也要为武林除害,为天下卫道!” 这番陈词鼓动人心,丐帮弟子一阵激越,叫道:“为民除害!誓斩万极!” 马含光便从官勇身后走出来,“说得好听,若两败俱伤的结果是丐帮全军覆没,你有这个自信承担百年基业一朝倾覆的后果?” “有何不敢?!” “你们倒是不怕死,可难不成我们就怕了?当今武林除了这个丐帮这座君山,又有何势力敢与我万极宫正面交锋?不过别忘了,荆湖分坛只是万极七坛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座,死又何妨,水陆洲沦陷又何妨,能拉着天下第一大帮共同殉葬,求之不得!” 马含光未住声便已闪电掠出,几乎是决绝之势孤身投入敌方阵营,因为人数悬殊,因为头也不回,那义无反顾的身形如同飞蛾扑火般叫两方人都愣了一愣。 “他在……找死?” 第16章 摄元功 猜疑尚未泛滥,马含光已直袭了官勇之女官霁月所在。 官霁月身前严严密密三层丐帮弟子,几步开外便是四位高阶长老,七袋以下丐帮长老更是十位之多。铁桶般防御,纵马含光变个苍蝇尚且无缝可钻,他这一出手,可不就是正面相抗?莫说官勇张书淮等人冷眼旁观,就连普通分坛弟子也无人响应,绝对的一人发难,四下看戏。 可就是这身形变幻的一瞬间,戚长老眼眉一跳,蓦地大叫:“快散开,切莫被他沾身!” 他已认出这人就是那夜独闯君山的黑衣人,却慢了半拍。马含光冲入人群,摄元功法自行发动,普通丐帮弟子内力差他一截,但凡肢体相撞又或仅仅是碰了与其相接触之人,满身内力便如急流退却,瞬间归入马含光体内。只这一冲一挡,小弟子登时倒了一地。有凄惨者更连体态也急速萎靡,缩在地上,惨厉大叫。相较马含光速得内力,周身气势大显,袍发飞动,一地手下败将之间简直如有神助。 变故始于旦夕,戚长老身旁的灰衣老者前一瞬仍在原地,眨眼时便已迎至马含光面前,强势出手。 戚长老一见是武力不逊于帮主的曲长老亲自对敌,便与其他长老互望一眼,未曾一拥而上。否则本就是以大欺小,再加一条以多欺少,丐帮威望未立,倒是丢够了人。 这方马含光的摄元功只在对手内力远不及自己时才有用武之地,高手能瞬息改变内力流向,摄元功修为不足,甚至能被对方借吸力反伤。所以听起来制霸武林的绝世奇功,又或理论上夺人内力为己用、无惧任何强者的逆天杀招,真正实战时的作用也只是抢在别人未防备时施以偷袭。 远不算光明正大、甚至可谓阴险的摄元神功,曾经的马含光对其嗤之以鼻;如今,这样不入流的杀人手段他却是应有尽有,且得心应手。 曲长老不愧为绝顶高手,平日如同马含光这个副坛主般深居简出,君山上闭关多年,一出关便被请下山,而今降龙掌法初见雄风,几招连消带打,将马含光主动化为被动不说,更是意态沉稳,气定神闲,占尽绝对优势。如此高手临敌并不常见,四下丐帮弟子看得是如痴如醉,抚掌喝彩。 万极弟子则脸色铁青,这成什么了,实力炫耀?他们谁不知道自家副坛主功夫平平,也怪这人不会藏拙,前一刻还为其挺身而出激起的一腔热血,瞬即冷却。甚至原先瞧不起马含光的,此刻就更不屑几分,按理他们比之马含光不知差之几何,竟也觉得马含光叫丐帮长老徒手逼得节节败退,是给他们分坛抹了黑。 渐渐便有议论声响起:“为何官坛主还不出手,这样下去岂不丢死人?若他输了,咱们这一战还打不打了?” “可不是,别说是救人了,他自己再叫人给擒了,咱们什么底气也都没了!” “马副坛主也真是,方才慷慨陈词我还当他今非昔比,心里还为他大加感叹,原来不过是空口白话,这样还敢第一个往前冲,果真找死。” 伍雀磬在人后听得青筋直冒,她是不待见马含光杀人,就算是摄元功吸人内力,在伍雀磬眼里也是毫无疑问的邪魔外道。但她又实在听不得他人对马含光贬损指摘,就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当年的九华山,如果没有那些流言蜚语,如果没有那么多的落井下石与师尊师长间一次就失去的信任与看重,马含光会义无反顾私奔么,今日眼前这个面目全非之人还会存在于世么?! 伍雀磬猛一张手扑腾,张书淮拎不住,满心烦躁地将人放了在地。 伍雀磬一脸苦相,张书淮原本嫌她碍事,忽然间也生不出恼意,问:“你又怎么了?” 伍雀磬想站去人前,张书淮当她是夹在人缝里看不清,遂学之前马含光一把抱起了她。伍雀磬双脚离地眼界登时大开,她早知自己跑上前也于事无补,这时回头冲张书淮笑了笑以示感激。张书淮抱人姿势有待提高,她又怕自己坐不住,抽出一只胳膊缠了这人肩头,张书淮顷刻便觉释怀了。 小丫头一笑还挺甜,眼珠子晶莹剔透像攒了光,夕阳下双颊如玉璧,连头发丝都变得透明,瞧得张书淮一张老脸跟着动了动,可惜没笑出来。 算了,鉴于马含光此刻被人教训得狼狈凄楚加丢人现眼,他就不跟他计较忽然丢了个麻烦给自己。话说小丫头体态当真软,贴着肩胛一阵暖意…… 张书淮正陶醉,后悔没早两年掳个女人生他十个八个,彼端的马含光却非但没上演惨败,而是须臾间起了变化。 曲长老降龙掌法为至阳至刚,一掌劈将下去,可催山断石。马含光原于其密集掌风下无路可逃,生受几掌,体内五脏都要碎个七七八八。可同样是天罗地网,他既能于君山上单枪匹马夺回伍雀磬,便也能于这众目睽睽下抢回官霁月。武功从来没有光不光明正不正大,胜者才有权利论光明——马含光唇角噙了丝笑,清醒地于死亡线上游走使他身心亢奋不已,唇边殷红血液外渗,远远看去紫袍拂动,其人竟有种苍白之下的阴诡冷艳。 曲长老没多给他时间喘息,一掌祭出,自知力道。对方伤势沉重换做何人都该当场伏地,但马含光偏就适合这种九死一生,当年的万极左护法不也几式之内将他重伤,不也洋洋得意以为他为砧板鱼肉,羔羊待宰,无力回天。 一、二、三……张书淮于心下默数马含光的招式,那人竟在试探曲长老的出掌套路,前后左右,无一遗漏,俱都变作马含光身上如假包换的重创。可怎么可能,即使被他试了出来,真让他发觉对手那微乎其微的一刹破绽,他就有那个实力反抗?两者功力相差半甲子,马含光此刻已摇摇欲坠,然而—— 正是此刻! 第17章 再论高下 正是此刻!张书淮还是忍不住心下一声大喝。 马含光竟与他无声呐喊相契,中途变招,拳势急袭,曲长老提掌应对,本以为黄口小子不过卷土重来,但于自己重压之下能有如此表现也当可赞他一句冷静。直至曲长老忽然看清包覆于马含光右手上的拳封,神色微疑。其实又何止他,在场丐帮稍有年限之人,谁都觉得那漆黑物件眼熟得紧。 无心多想,马含光已五指骤伸,化拳为掌,曲长老忙提神应对。马含光姿势奇异,竟是以指尖直刺他赫赫掌风,想这降龙掌法承载内力,没有万钧也有千斤,普通刀剑兵器也要在这一掌下当场寸断,后生晚辈以手为兵,委实狂妄了些。却不及曲长老一声轻蔑冷笑出口,蓦地瞳孔急缩—— 掌心处一股连心入肺的尖锐极痛,生生地令成名多年的丐帮高手发出一阵冷颤。马含光中指并那漆黑拳封刺入肉中,割裂骨骼,连着通红血腥洞穿曲长老右掌。 想那曲长老叱咤半生,痛楚再剧,断不会因这微小失利乱了方寸。然而又是未待他撤手换招,视线中马含光中指陡然长出数寸,奇的是那被他所戴拳封竟毫无破损,随那畸形般乍长的手指拉伸延展,连厚薄均匀的质感都未曾改变——没错了,这果是丐帮之物! 马含光眸光骤冷,死到临头还有闲心发呆,他藏于拳封下的袖刃横向一切,姿态潇洒地切去了曲长老半个手掌。 “啊——!”曲长老痛叫失声,鲜血横溅。便是此刻,马含光脚下急旋,赶在戚长老等人出手来援之前,闪身贴至曲长老身后。曲长老目色一狠,正要回头将人拿住,马含光被纯黑拳封隐藏极好的袖刃便直抵了曲长老耳下动脉。 “你竟使诡计!”眼见如此的丐帮孔姓长老再不按捺,迫近上前,冲马含光/气急败坏道:“曲长老内力非凡又有真气护体,况他专修掌法,一对手掌好比玄铁坚不可摧,你却能以指锋断其掌——快把那护手拿下,我倒要看看你手中究竟还藏了我丐帮何物?!” 马含光不知对方意指那拳封也为丐帮所有,还当他是同伴被伤语无伦次,遂不耐回道:“坚如玄铁又如何,凭我五指,一样可断!” 底下弟子爆发新一轮不大不小声的热议,“这是什么本事,那丐帮长老真不是徒有其表?咱们副坛主何时有手劈玄铁之能?” 轮到丐帮中人彻底脸黑,“副坛主?原来他就是那个闻名不如见面的马含光,之前还穿着我丐帮服饰招摇撞骗,果然是正派弃徒,贼子小人!” “你说什么,竟敢对我们副坛主出言不逊!告诉你,副坛主不过我们分坛当家中武功最末一个,怎样,你们的九袋长老也不过如此!” “胡说八道!他若不手握我丐帮帮主之物,怎可能叫我等错认他身份,又怎可能叫曲长老也失了防备,着了他的道!” 这话未尝不合理,分坛众弟子仍然转不过对马含光根深蒂固的弱者印象,说他赢此一役是使奸耍滑谁还能说不是?虽然比起数日前,于此地一拳惩处了以下犯上者的那人,今日的他又叫众弟子瞠目结舌了一把又一把。 这时终有人忍不住强辩道:“用些手段又如何,所谓胜者为王败者寇,只要能赢,我们副坛主手段多着呢。” “不是的!”人群外却忽有人重重否定,声调不高,却也不算小,眼睛直直望向马含光处,就像瞧着什么神魔鬼魅,“就是他,方才徒手扯断我的龙魂九曲鞭——他能手断玄铁,是真的!我的龙魂九曲鞭,也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说话之人便就是冒死冲入内院寻其苦恋之人的守门弟子陈舆。经此一提,虽有人云里雾里,却另有两个半路上见过马含光的弟子也跟着附和:“没错没错,副坛主真的好厉害,他单手就可以一敌十,那些丐帮弟子根本不是对手!” 惊叹蔓延,便连一旁静立的众分坛掌势者也无法忽略。是不是真本事,他们早于先前就确认得一清二楚。只是猝然间听到人群中传出“龙魂九曲鞭”几字,官勇面色瞬间青白,来来回回几次变幻。再一看他人,谁不知他闺女曾偷了铸器大师项鼎的真作龙魂九曲鞭,那样的神器,若果真被马含光徒手所毁,其功法内力之强——想及此处,一阵倒抽冷气,短短几日,形象颠覆,简直不可理喻! 却说丐帮因此变故阵脚大乱,马含光被围在人丛中央,曲长老受制于人,虽接受现实,却还是略一叹气问拿捏住自身性命之人:“小子,你既身藏袖刃,那杀手组织血雨楼与你是何关联?听闻袖刃传承之法极尽残忍,你身手不错,竟也甘付代价,自践至此,何苦来哉?” 这曲长老已是半隐高人,马含光能毁传奇之物龙魂九曲鞭,曲长老一次毁俩自不在话下。他此次马失前蹄多为轻敌,马含光的丐帮至宝、与武林中久已失传的暗器袖刃,也致使曲长老看走了眼,半生道行一朝丧。 追究袖刃来历,是心中不能理解,如此阴损之物何以存世,竟还后继有人? 马含光不曾答话,心里面揣着如何心思,面上冰冷渗人,无从分辨。 再说丐帮的宝贝乌金护手,原为一对,为丐帮帮主闵匡所有。那闵匡秉承乞者传统,身影遍布大江南北,偏就不沾帮务,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一晃又是近两年未曾于总舵露面,究竟是如何失落护手中的一只,旁人难做推测。眼下曲长老被胁,人心不稳,也无人有心情去与马含光计较宝物归属,只一味地压上来,奉劝他莫动曲长老一根头发。 “我偏就动他又如何!”马含光手下一抖,一道长长血痕便现于曲长老颈间。 第18章 败退 对方全不按常理出牌,戚长老等人摸不准此人脾性,唯有咬紧牙槽,原地停住未敢再多加刺激。 “别逼我。”马含光顶着一副稳操胜券的表情,语气半分也不似受人逼迫,“放了官霁月,放我分坛弟子一条生路,我自然会管好自己的手。” 曲长老也绝非怕死之辈,反倒叮嘱丐帮众人莫因他受制于人。 马含光闻言,一张血色全无的脸贴近曲长老耳侧,乌黑发丝于风中几缕凌乱,低声笑道:“我知你不怕死,为除祸患为大局计,牺牲一人性命又何足为惜。但你别忘了,我分坛众人至此仍有决一死战的实力。而你,当你死在我手里的那一刻,丐帮已失了他们实力最强且马首是瞻的九袋长老。士气大减也好,人心涣散也罢,有我在此,又还有哪个丐帮弟子敢扬言踏平我水陆洲?!” 见曲长老端得一副不为所动,马含光也有耐心,仍劝:“同归于尽易,但听闻自从一年前的峥嵘岭一役,丐帮九袋长老已十死七八,如今八袋长老也能指点江山,你却要连这最后几位都于今日一并断送?我说了,以小小分坛对丐帮总舵,此局不亏。但我们圣宫人惜命,不似你们正道人士慷慨大义,说全军覆没便全军覆没。若有一分容易,谁又舍得死,长老说是也不是?” 曲长老瞳孔略微收缩,极不起眼,马含光却看得分明,想此回丐帮果真下了重注。 于此同时,前一刻还曾埋怨马含光强出头的分坛弟子个个扫去低迷,热清高涨,甚至变得斗志昂扬,一个个嚷道:“副坛主不必顾忌我们,我们听副坛主指挥,杀光丐帮,他们若不信守承诺战他个血流成河昏天暗地,我们还不乐意了!” “说得没错,老子受了一天的窝囊气,好在有副坛主,副坛主快杀了那丐帮匹夫,咱们再与他大战八百回合!” 官勇身为坛主却被人丢于脑后忘个干干净净,胸中抵着一股气恼,拳头握得喀喀响,心下骂道:一群蠢货!马含光会在乎你们死活,他巴不得你们个个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只是不在此刻。 别贸然行事——曲长老未闻其他,却到底听进了马含光的进言,眼见万极挑衅,丐帮中人蠢蠢欲动,也索性丢开了视死如归的高姿态,与戚长老隔空递起眼色。 戚长老正有此意,丐帮再是嫉恶如仇,也不可能拿自己人做牺牲。 终于和平受降。万极分坛弟子骂骂咧咧逐次撤离,一副心不甘情不愿,一副他们只要一动手就能横扫八方、如今是给丐帮留了脸面。 可其实丐帮不说大获全胜,但占下水陆洲,将万极邪道驱逐个一干二净,怎么着也是造福一方。以杀止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始终也不是上上之策,马含光是个狠角色,却也懂得审时度势。 最后留下压阵的仍旧是马含光,曲长老与被丐帮所擒官霁月以一换一。其实从一开始,马含光的目标就非官霁月,得回此人只是顺手,是与曲长老一战的战利品。而真正的胜利,始终是废了曲长老那只刀枪不入的降龙掌。 对于正道中人,能毁一双,绝不独留一个。 …… 转眼日薄西山,水陆洲界外。 湿地矮林间颓靡行路,万极八百分坛弟子所余半数不足。至于水陆洲上被他们掳去的杂役、厨子、又或媳妇,带不走的便当成全了丐帮。 反正都是杀人放火刀口舔血的,拖家带口倒嫌麻烦。却非是他们真的半个家眷也无,只是谁也做不到自顾不暇时还学坛主官勇一心救女。好在官勇老婆早死,不然还要救一救坛主夫人。 马含光迟来,踏着烟波青草,身后红霞壮丽,一手托着弱质少女,低空疾驰,紫袍斜飞,意态风流。 伍雀磬也在张书淮怀里回头,没看马含光几眼,却是将四下里一见马含光便双目大放异彩的弟子情态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没事,受了点惊吓。”马含光将官霁月交给官勇,没说是连感谢的话都不想听,直接点晕了坛主闺女。 陈舆不顾一切飞扑上前,拉着马含光大呼:“恩公,我要对你涌泉相报。” 马含光冷声:“滚开。” 唯一觉得大战止歇、通体放松的怕也只有这群低阶弟子了。截至此刻,官勇是唯一知晓马含光意图之人,其余张书淮同几个分坛头目不明就里,虽然活是活了下来,但输了分坛等同输了全部家当,他们自然不怪马含光,要怪也该怪最早宣布败阵的官勇。 而马含光一回来便被扯去一旁,张书淮搂着伍雀磬愈发娴熟,顺势将人往怀抱里托了托,问道:“眼下怎么办,分坛失在我们手上,总坛那边如何交代?” 官勇拿眼去瞟马含光,马含光伸手就夺了伍雀磬。张书淮只觉胸前一空,彼端马含光已在检视少主的完整性,末了对上伍雀磬的脸。伍雀磬情绪不对,扭过头一脸漠然。 马含光未多在意,却叫伍雀磬腾挪身子给撞上了胸前内伤,微一皱眉。伍雀磬滞住,狠狠吸一口气,双眼死盯住这人,却听他对张书淮道:“派你的人回去盯住水陆洲,要最机灵的,我要随时知道水陆洲内况。” 张书淮的小姑娘还没捂热就被马含光一把抢走,问题不答他的,张口就吩咐他做事,愤愤望去官勇一眼。官勇木着一张脸:“看什么,照他说得做。” 张书淮方要回头,又被马含光叫住:“等等。” 老子欠了你的?!张书淮瞪他,含恨吞下这口气。 “你用何方式传递情报?”马含光问。 “飞鸽传书啊,使命必达。” “不妥,易张扬。百里之内要耗时多久?” “约莫两刻钟。” “太慢,换一种。” “你谁啊?!”张书淮从未与马含光真正合作过,所有交集都是相看两厌,又或者他瞧他深恶痛绝,这时却冷不防听马含光讥讽着来一句:“怎么,就这点本事?” 张书淮只觉再也不能淡定了。 第19章 誓师 “想什么呢!”张书淮黑着张脸怒驳,话落便伸手交出一只草笛,半指的长度,有槽口,看着极其粗糙。张书淮辅以解释道:“此笛能发高低二声,匹配长短变换便可传递不同讯息,未受过训练之人听来与普通雀鸣无异。然它有一弊端,便是传声距离有限,超出界外则需第三人接收再重新发信,可耗时也短,顷刻千里。” 马含光笔直地望向张书淮,即便对方一番话落他也未能住了目光。伍雀磬离得近,瞧着马含光似是眼睛里亮了亮。张书淮却不知,委实被这人瞧得心中发毛,况那双眼又深又利,张书淮止不住就想发作,却又碍于对方眼中敌意全无,反倒有几抹聊胜于无的欣赏,什么鬼欣赏?!张书淮一腔怒意不自觉化作尴尬,低声支吾道:“雕虫小技而已,我平日专责监视丐帮,没些手段,都当我吃素的?” 马含光收回注视:“那还不快去安排?” 张书淮不高兴:“你总该告诉我之后去哪,我好心中有数。” “丐帮总舵,君山。” 张书淮“欸”了声便要去办,原地转个圈又猛地转向马含光:“你说什么?!” 莫说张书淮,余下几个分坛高层,甚至马含光怀里的伍雀磬都不由怔了一怔。 马含光笑道:“丐帮既如此看好水陆洲,我们便做个顺水人情拱手相送又何妨?只是派出如此之多的精锐弟子,也不怕自家门内闹起亏空。” 马含光未曾收敛音量,不远处众多下属本就在竖高耳朵探听当家们有何决议,这时忽闻马副坛主提声,陡然给了条重磅警示:“水陆洲已失,总坛责罚不日便至,照以往经验,如此罪过当可致死。诸位有谁畏惧胆怯大可速速远避,只是不得不提醒一句,以万极雷霆手段,纵逃至天涯海角亦无生还可能。” 晴天霹雳! 众多弟子方躲过一场置诸死地,转头就是以死论处。 “这可如何是好,副坛主一定要救救我们,我们可不想死!” “是啊,副坛主你智勇双全,一定会带我们绝地逢生。” 官勇心想妙得很,自己于旁人眼中终于彻底沦为了众矢之的。不过是碍于他还有个坛主身份,众弟子才只求救命,没将私下咬牙切齿的忿恨言明。马含光拉人下地狱的法子也没错,不能回头,回头便是万丈深渊,因此谁都只能往前冲,做他计划中毫无异心的一颗卒子。 只是最初的计划里,官勇可未想过会被马含光卖得这样惨,他果然天真了,照此演变,坛主的地位都岌岌可危,却偏偏无法自辩。 如何辩?说如此混账的败退之计是马含光一手策划?妥妥的越抹越黑,别人于方才一战大显神威,官勇此刻讲真话都会被理解为含血喷人,还是羡慕嫉妒、见不得人好那种。 吃了个哑巴亏,官勇不愿沉默,上前一步欲挽回颜面,然而身后马含光连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留给他,大声宣布:“与丐帮一战远未终结,此刻才是刚刚开始。眼前摆着两条路,是四散溃逃,等着总坛秋后算账;还是心有余恨,待来日破晓,随我一同攻上君山,报仇雪恨。我不强求,悉听尊便。” 无人开口,低垂的天幕下将近四百弟子静默如死。不久之后,人群中骤然爆发一道有如惊雷的齐呼,众志成城,异口同声:“我等愿誓死追随副坛主,刀山火海,至死不回!” “够了够了!闭嘴闭嘴!”众分坛高层被这乍起的呼声震得心惊肉跳,“丐帮尚未远离,有眼线探子如何是好,都给我低调点!” 马含光自然知道,从水陆洲而来的一路,张书淮不仅分批派出弟子伪造不同路线,扰敌耳目;更几步一哨,剪除了许多尾随的丐帮探子,彻底瞒下了分坛主力的行进方向。 这些马含光在姗姗来迟的半道上都有所见,且顺手帮着解决几个,干净利落。他后来那般盯着张书淮,也是有些诧异,自己竟还是小瞧了他。 分坛高层好不容易压下了群情汹涌,马含光静立一旁事不关己地等着。待人声平静,他才又道:“既如此,我也无需多言,只一点,君山此行,开弓无回。所有悲悯良知、心慈手软,奉劝各位好生收着,千万莫忘了是谁令你们走投无路,又是谁令分坛积累血本无归。今日丐帮自你们身上夺去的,明日合该从他们手足同胞身上抢回来,一倍不够,便百倍千倍,一人不够,不妨杀光众生,直至君山屠尽,片甲不留!” 那话初始平稳,没些情绪,越到后来越混进抹狠毒,谓之疯狂,亦不夸张。话音激起热血,一时高呼震天。分坛高层是彻底没了气,叫就叫罢,他们满腹无奈、一脸镇定地待在原地看戏。 唯有伍雀磬双目呆滞,静静望着那落幕残阳下一张张因*嗜血而变作狰狞的面孔,身在人间,却已见群魔乱舞。 …… 另一边,水陆洲委实是个大/麻烦,丐帮占了它,扔了不是,重兵把守却也没意思。外加遣散原分坛闲散人员,查获各类物资财产还之于民,大大小小都是事,一时还真被拖下脚步。 马含光不指望对方迟钝到后院起火才知返程驰援,戚长老不会放着那么大个漏洞全无所觉,但好在还能打个时间差,破晓时分,人最松懈,就让他亲手为丐帮送上份大礼。 夜色掩映,大部队无声疾行。 按说万极弟子经历白日厮杀,又于夜间狂奔,累都累个半死,却竟无一人发出抱怨。这是求生,赶着活命谁会嫌累?况且逆境最能激发人潜能,弟子们个个爽利,精神百倍,就只差杀几个人压压惊就十全十美了。 水陆洲与君山之间夹着片广阔水域,有名玉镜湖,但除非急着暴露,无人会取道一眼可望遍的水上浮桥。因此绕了一大圈,途经偃浪坡,紧赶慢赶,君山总算近在眼前。 说是说趁夜杀人,是夜的星空着实繁灿了些,四下虫鸣,那洞府之庭的葳蕤于深夜中也有自成一派的安宁,没有雾色没有云翳,是汀上流光的清新意境。 守着那座山,临渡岸前最后一片紧密的灌丛,马含光下令停驻。 他伤得不轻,这一路连伍雀磬都不信他步履轻松,偏他以极大的自制压下疼痛,连神情都做得滴水不漏。 此刻停步并不为休憩,是时候安排战术。弟子们各自休整,众高层围聚过来,挨着马含光席地而坐。 伍雀磬心已成年,身子未成,由头到脚只觉困倦,一层层的睡意袭来,竟有些睁不开眼。 第20章 绸缪 伍雀磬心已成年,身子未成,由头到脚只觉困倦,一层层的睡意袭来,竟有些睁不开眼。马含光盘膝而坐,伍雀磬坐得靠前,却还是半个身子倒在他怀里,由他一手搭着膝头给她倚靠,似躺似坐,好不慵懒。 马含光是无暇顾及,不然一准将人弄醒。手下生死存亡,她一个少主不说身先士卒,哪怕装个样子也要正襟危坐,这人倒是心宽。 “别睡。”他只摇了摇她,坛众面前也不好撂脸色,暗中使些手段又怕她哇哇大叫——疼!她就这个字叫得最雄浑。 好烦……伍雀磬半睡半醒间听到马含光分派人手,兵分几路,以何为信,介时他会如何下达指令,指令会挑何时机,与哪方配合,巨细无遗,被他三言两语罗列而出。 她烦的倒非马含光,马含光声音飘在头顶,沉沉静静,无起无伏,她听得倒也安逸享受。可不久就有人开始争辩,此路不好,人手分配也有隐患,要行这里,若着他攻打西麓,分到手的弟子定要再加…… 马含光理也不理,径自往下。不愿听调的人纷纷露急,七嘴八舌,都道是马含光一副谁也不听的嚣张模样,这都什么时候了,“狂什么?!” 马含光蓦地抓起石子飞弹而出,那说话之人的哑穴被点,张嘴连比划气得浑身哆嗦。 马含光声音格外冷冽刺人,将伍雀磬都吓了醒。“听清楚,这是最后一次,我说的话没有你们反驳的余地,听,或者死。” 终于清静,叮嘱几句,马含光挥手将人散去。 得了任务的各人自去找弟子传达,虽然又被威胁了,可反倒莫名其妙觉得踏实了。之前各有各的提议,是因也事关他们生死,怎能全权将命程交托他人?如今见马含光这样决绝又冷傲,完全是成竹在胸的模样,真不想承认,竟然打心底里对这人生出几分依赖……我一定堕落了,众头目心想。 这方伍雀磬坐直身打了个呵欠,马含光面容隐于树下阴影,问:“还知醒?” 伍雀磬又倒下去。 “君山与水陆洲最大不同,是他们地处高位,据险而守。”马含光谆谆善诱,“排兵布阵,讲究个‘势’,占据险地,便是占势。因此当遇实力相当,谁占高阳,谁便占了胜算。除非山穷水尽,非战即死,等闲不会攻高。” 伍雀磬“嗯”了声,又问:“何故告诉我这些?” 马含光脸色煞白,一番耐力才能忍下气促,他有这个闲工夫倒不如运功打坐,何必与这样不开窍之人白费口舌? “这是常识,你该知道。” “意思是你在教我?”她又坐起来,打从两人见面伊始,从武功到行事、决断到思路,他的确事事指证,没少教训。但她听到此刻终于听得厌烦,“既然攻高不易,为何还要冒险一战?难道你手下弟子性命不是人命,你处心积虑要他们背水一战,就是要向我证明你有能耐扶我上位?即便赢了,有意思么?” 马含光忆起几日前自己说过的话,随口一提,当然不会拿一群棋子去向另一颗棋子证明自己到底何等强大,的确,很没意思,他也不会做。 连解释都是无谓,索性跳过,继续阐明道理:“听好,丐帮占险势,但也并非立于不败,只要战术合理,不也一样能调虎离山?而后只需抓准时机,趁对方回援之前抢先占山头,到时谁高谁低,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伍雀磬一愣,心头有模糊的念头疾闪而过,待转瞬想通,一颗心早落冰潭,手脚俱凉。再抬头去望暗影里那张绰约不清的脸,只觉难以置信:“原来你的目的不止君山,你还是要将丐帮全数剪除。抢占高位就是为了等戚长老他们回援,从一开始,就是你的局。不是因为丐帮先犯你才有此变通,而是刻意引他们前去攻打水陆洲,你疯了不成,分坛弟子全是你的人,你却要他们死伤半数为你铺路?!” 马含光喉中发甜,被质问之下难得不见恼意,反而点头欣慰:“总算不笨。” 伍雀磬指甲戳入肉中,真是猪油蒙了心,直至此际,她竟然还不能死心断念。 傍晚时分这人与曲长老激战,伍雀磬一旁观战就已比自己亲身参与还要揪心。她在乎他受伤,在乎他输赢,更在乎他死活;可这人眼里什么也不在乎,旁人或他自己,他都可做至如此决绝。 “别扭什么?”马含光见伍雀磬这副模样便觉碍眼,“真不知你是替我分坛弟子抱不平,还是为丐帮中人鸣不公,自讨苦吃。” 伍雀磬更来气:“丐帮收留我,好歹对我有恩,你们与丐帮有仇,却也不是这一日两日。我真是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你如此狠心不惜自折羽翼,也要将丐帮赶尽杀绝?!” “你不明白的事多了。”马含光声音虚,就更显冷淡,“荆湖分坛是我的人,但谁又说他们不该死,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丐帮不是替他们安罪名了么?” “你——” 马含光忽然一声轻咳,出手按住了她的头,“别再说了,我没心思同你废话。” 伍雀磬极敏感地嗅出一丝暗地里的血腥气,惊道:“你咳血?!” 马含光只在她头心拍了两下,安抚却更为拒绝,“不碍事。” “我瞧瞧。”伍雀磬就快恨死了自己的立场不坚东倒西歪,却到底利索地爬起身,“张叔叔给我塞了外敷药,我给你涂涂。” 她说着跪直于马含光面前,目光恰好能与其平视,稍一挨近,他却避开她,她一把将人揪住,“别动,涂涂就不疼了。” 马含光好笑,与这位少主的纠缠这才刚刚开始,推是不愿推给别人的,躲也躲不掉,他又不能每次都将她掀翻在地,令她因畏惧而乖乖听话,有时顺着点也少些麻烦。 伍雀磬揭开他衣衫,健康肤色有浓夜里也不能拂去的白皙光泽,受了内伤淤痕外显的部位则青青沉沉乌七八糟,正如伍雀磬此刻的心境。 她手指短且小,拈了一些药膏很是仔细,慢慢点下去,却还是听到马含光极不张扬“嘶”地一声。 “很疼?”那胸口上诸多伤痕,暗沉处甚至隐隐发黑,“别是断了骨头?”她被自己猜想吓住。 第21章 疗伤 马含光也不知她上药能上到几时,索性拿了她的手,硬生生抹在自己身上。伍雀磬手往后撤,他便加力,愈发痛了才觉舒坦,想终于能把人打发了,伍雀磬却快被他气炸了。 猛地一使力,甩开他的手,伍雀磬道:“我会。”当即便撒开架势,就着他伤势和面似地揉开了去。马含光也不抱怨,眼瞅着她。 伍雀磬头是越垂越低,手却是渐揉渐慢,胡乱地涂了两把,终归还是停住了。她面对他胸膛,刨除丁点儿的月光就好似面壁,什么都瞧不见,只余苦涩的药腥气于鼻尖盘桓。像那一年她盲眼走路,摔伤了腿,他跪在床边搓药推拿,置气:“我只走开一会儿,师姐就上了天。” “你到底还记不记得,是谁说要帮我过关斩将,成为下一任万极圣主?”伍雀磬垂着脸问,“这才只是一个丐帮长老,你就拼了命。若你死了,那承诺也不作数了,我又何必为了一个没有保障的承诺而卷入绝无可能取胜的宫主之争,马叔叔,你倒教教我。” 马含光正欲将人推开,闻言顿住,一时也有些稀奇她能说出这番话,回道:“只凭这般程度就要我死,那我此刻早化了枯骨黄土。你如今最不该担心的,便是我能否活下去。” “是么?那早前与曲长老过招,你有须臾片刻害怕过自己会重伤致死么?”伍雀磬人低着,声也压着,嗓音生嫩,墨夜里却又别有低回,似发了声笑,絮道,“我看得很清楚,我娘死前也是那样一副与人拼命的表情。但你与她不同,你比她厉害,你在开打之前就有十分把握,可哪怕仅仅是出手的那一刻,我怎么觉得马叔叔是什么也不在乎了呢?” 马含光怔了一瞬,沉下声音问道:“你这大半日闷闷不乐,就因为看出了这个?”他已抬手开始整衣,伍雀磬葱根玉指止住了他,抬头望住他,“我就不能恼?你之前说了那么些大话,丐帮万极多少人为了你的计划死于非命,可你如果连保重自己都做不到,我又能指望你什么?” “放心。”马含光也不急着和衣了,索性拉伍雀磬的手贴紧自己胸口,那里心脏跳动坚定有力,隔着层黏糊的膏体,没有比之更有力的明证。 “我会活到你执掌万极、统御四方为止,满意了?”如若不出意外,还会活得比你更为长久。 伍雀磬收回手,自知一番动情破绽百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被人威逼,还与威逼她的人讨论这种问题,她若不是如假包换廖菡枝的身子,该被人当作着了什么魔入了什么障。 可马含光不在乎,他只在乎她姓什么,是何人之子。 转眼穿戴齐整,短短一时的交流于马含光而言已是计划之外的先河。他希望伍雀磬能照他所设计的变强,却并未设计过与其相处。为其保重,令其安心,他自认为这些统统都是在浪费时间,也不愿与其纠缠。 望了眼天色,多谢她的上药,如今就只剩不到半刻的时间调息疗伤。 “待在我身侧,哪儿都不许去。”马副坛主阖目前低声交代。 伍雀磬满口答应,擦手于一旁瞧他一会儿,发现马含光入定已深,起身便往人迹稀疏处走。 张书淮赶上去,问她去哪,伍雀磬满目真诚:人有三急,别来,人家羞。 待到了自觉安全处,伍雀磬口中吹了记拟声的口哨,这口哨她学了整三日,听来已不怎么似人为。不久有飞鸽停于伍雀磬肩头,她还想马含光就是要求高,这灰色的鸽子往天上一扑腾,谁还能瞧出端倪呢?而恰巧就于此时—— “你在做什么?”身后传来问话,冰凉彻骨。 …… 不久后马含光下令攻山,并没有纠结于伍雀磬翻来覆去的三急一说。 无论伍雀磬怎样描摹如何解释,对方只是冷漠“嗯”上一声,或是索性不予理会,这才是最令人百爪挠心之处。他究竟信了么,还是他怀疑什么,如此轮换交替的猜测足比文火焚心,无限煎熬。 时值春初,洞庭水量不丰,原是四面环水的君山,终也有趟水渡岸的途径。 夜路里谨小慎微,然四百人拉出绵长阵型,响动无可避免。芦苇深处,尚未北迁的鹭鸟受惊警觉,昂首而立,灼灼窥视。 “什么人?!”沿岸巡查的丐帮弟子一声喝问,事前被分派了任务的分坛精锐当即出手,甚至不给对方发出示警的机会,约莫二十名丐帮弟子、两座岗哨,顷刻成为空穴。 锋刃割破咽喉所流鲜血冷却,人被弃置浅滩,鹭鸟拍翅凌空,杀人者径自而去。 原地目送手下堪称最强阵容的十三名弟子追随马含光远走,官勇心中饱含血泪。纵给他留下再多的坛众有何用,一班碌碌之材,充门面倒还使得,真遇上一两个丐帮长老便就是使不得了。 官勇至此刻是真的后悔,曾把持于手的精英高手不说扎堆,却到底能挑出几个以一当十、甚至以一敌百的。比起丐帮那群老不死,未必没有正面一战的实力。可惜全被他当王牌一气儿出尽了,出得太早,还全成了废牌。 照马含光分派,此次官勇所领三百弟子,走君山西南麓,攻险位。另一队人马自然取径东北,不足百人的阵容,途经儒溪村,于山地平缓处拉开攻势。 这番安排,事实上已颠覆了大多人的正常思维。君山地势西南高、东北低,丐帮总舵居顶峰,亦设有东西两门,那么按照兵法布阵,若要强攻总舵,走得该是山势稍缓的东北位。毕竟居高守险太过容易,投石、弓矢,任何一样都会使抢攻陷入攻坚,令胜算大减。 偏偏马含光就与人反着来,洋洋三百大军直扑西南险位,反而东北只给出百人做围攻势,别人如何相劝他也不听,十足像踢到一块铁板。 且还有一点,官勇怀疑马含光是故意选择忽视。那便是儒溪村的村民,这实在是太好的战俘与诱饵,而那个先前口口声声说不要良知、抛开慈悲的马副坛主,竟然叫那百人队伍放过村民,只杀丐帮弟子,好生讲良心。 眼前这座水上浮山,梦寐沉沉,晦色待破,天之将明。官勇胸中吐出一口浊气,与另一路带队头目夜色中互视一眼,而后各自掉头,偌大山影,浩荡百人,转眼如幽灵般消失于影影绰绰的遍山竹海。 第22章 射蛟台 君山,攀山小径。包括张书淮在内的十三名精锐弟子、并同马含光与伍雀磬,总计十五人以风驰电掣之速赶往山腰射蛟台。 风驰电掣,是针对伍雀磬而言。最初马含光向她伸手来抱,她不乐意,对方也就将她丢在一边。 又行数步,马副坛主实在忍无可忍,忽地站定,却也不曾回头。 他身后几个下属弟子都不敢发声,张书淮还计较着马含光之前从他手中夺孩子一事,觉得自己定出了什么问题,竟为这等小事吃起干醋,便也未顾及少宫主。 伍雀磬抚着胸口,弱柳扶风地追撵上来,瞥马含光背影一眼,还颇有风度地问:“怎么停了?” 张书淮见她喘得可怜,到底硬不起肚肠,当即手中重戟往土里一插,半蹲于伍雀磬面前,拿背面对她:“来,上我背。” 伍雀磬一怔,却谁也不知马含光几时就倒退回来,伸手一拎,抓着张书淮衣领就将人一个反摔。魁梧八尺的彪形大汉被一击撂倒,头脑懵得找不着北。 伍雀磬也懵,一脸“发生了什么”望向马含光。马含光却是一脸“什么也没发生”,手捉住伍雀磬肩头便走。 身后张书淮起身便叫:“站住!”也顾不得闹出响动了。 伍雀磬当真是一头雾水,频频回头,越回头马含光步速越快,裹挟着她足下生风。 张书淮哪里肯罢休,一路把人追上,终将马副坛主截停。马含光嫌恶地望他一眼:“你该知此刻生死攸关。” 张书淮耐着性子,“自然。” “那么生死攸关之时,危机重重之地,即便是死你也只能死于她身后,而非将她后背坦露予人。” “你这是何话,我是好心——”张书淮正待分辩,马含光冷若冰霜的威胁又已传来:“下回若再敢如此,我第一个杀你。” 伍雀磬“哦”了声,张书淮却不甘:“好,不背,我抱——” “不必了。”马含光还是那副阴嗖嗖的态度,“我交托你护卫之责,是深信你能力,而今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力。” “张头目不得了啊!”马含光领着伍雀磬走远,张书淮身后的精锐弟子聚拢上来,“副坛主亲口说他信任你,这是多大的荣光啊,羡慕死个人哇。” 张书淮一脸“统统狗屁”的表情,“你们没听他后半句吗?”又见众人一脸与有荣焉,张书淮已气得连话都不像说了。 却说由被揽肩改为被牵手的伍雀磬,被带得连踉跄加磕绊,就差跪了,可就算跪也会被马含光拖提着继续向前。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啊,伍雀磬先被捉猫,后又拒绝对方怀抱,马含光借题发挥,又将她这般那般地糟蹋,说穿了只为惩罚她不听话。可其实她是有苦衷的,她见他一身伤,不想怀中颠簸再撞中他伤处,哪知落了一身错。 “我瞅着,全洞庭湖域内的人,不日就要被你得罪完了。”伍雀磬边喘边寒碜。 “哦?”马副坛主走路生风,半点不带气喘,“还剩了谁?” 伍雀磬想说“我啊”,到底改口:“没了,全得罪完了。” 马含光保持步速如飞,声线却是静缓无波,一句话:“你傻吗?”伍雀磬又被重伤了。 马含光接道:“世上只分两种人,有用同无用。我留他们是为我所用,不是释以友善,去与他们做朋友的。连这点也分不清,日后招揽再多拥趸,终也会落得被人出卖、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伍雀磬问:“那敢问马叔叔,如何才能避免被出卖?” “很简单,听话,或者死。” 伍雀磬愣了愣,这话听来着实耳熟,这就是数年经历教会他的行事手段? 马含光冷峻面容高高在上,差了半截身子的距离,却怎的比当年差了山高路远还要难以企及? 射蛟台近在眼前,神鬼莫测的几路丐帮弟子遽然现身,十人成阵,将追着马含光伍雀磬而来的一十五人统统围在当中。 “来者何人,敢擅闯丐帮禁地?!”问话弟子步下走动,圆形的阵势并非一成不变,而是缓缓轮转,且越收越紧。 张书淮手上端着丈六卜戟,足有一丈的戟杆,六寸戟尖,前端似矛,旁生横刃,是个“卜”字形,故称卜戟。 连他在内,十三名精锐弟子都似有意无意地挡了马含光任何可能受袭的角度,马含光将牵着伍雀磬的手放开,往前行了几步。伍雀磬还是被护在正当中,马含光右手乌金所裹的中指再次咻长几寸,蓦地闪身,自家弟子看不清他去了哪里,正前方的丐帮弟子当他是朝自己而来,严阵以待,却自另一侧相反方位传出人声狰狞的咳叫。那是咳,却咳不成声,想要叫,面目扭曲足以声传云霄,却又叫不出。 马含光袖刃自对方咽喉抽出,这并非第一个,是倒数第二个,还剩一个。 张书淮喝一声:“我来!”彼处射蛟台的悬石上忽扑出一道人影,将那丐帮小弟子一抓在手,瞬退数丈,又到了那由几枚乱石支撑、似悬于中空的巨石之上。 巨石便是射蛟台,相传其上有汉武帝登高射蛟的足印,而今立着道矮胖人影,小弟子被他护于身后,怒吼传来:“尔等万极中人未免欺人太甚,早知你们会来救人,却不想挑中此时。好,有老夫在此,看你等如何猖狂!” 那话音饱含浑厚真力,轰鸣如在耳侧,逼得人头痛欲裂,几不能立。 “这位便是内功修为更胜于曲长老的肖长老。”马含光同手下弟子介绍,“然而独修一宗,始终及不上内外兼修的根基扎实,无甚可怕。” 分坛弟子口中都是咝咝吸气,却一听副坛主所言,头痛也不管了,腰杆也挺得更直了些,各人自发上前,反而之前先人一击的马含光有了避后的觉悟。精锐成排,肃立如墙。肖长老离石出手,马含光手攥伍雀磬五指,看准时机,凛然发声:“不计代价,杀他身后弟子!” 第23章 夹缝 肖长老纵身而来,空中便是僵硬一顿,立时回头,使尽手段,终挡住十三人联手交逼,救那小弟子于魂飞魄散一线之间。 马含光一脸冷漠,没半点计略成功之得意。他方才的确刻意留手,只凭一个小弟子,牵制住一名九袋长老,这漏网之鱼的命当真有些价值。 伍雀磬侧开目光,上方当即传来纠正:“看清楚。” 她正要反驳,却不想马含光连人带自己飞冲出去,其速之快,令曾也修习过踏叶飞天、登萍渡水的伍雀磬一身颤栗。这人的天赋资质究竟强过自己几倍,竟连一个动作、一袭招式都令自认眼界不类凡品的伍雀磬头皮发麻。 马含光来到战圈外沿,呼喝一声“张书淮”,就似对待下人仆从般傲慢了得。张书淮黑了脸,一回头,不想伍雀磬已肉团子似地奔投到他怀里。 马含光手上将人一扔,立时加入战阵。这人与他声明一样,不计代价,径直就要取肖长老身侧所护弟子性命。肖长老仗着修为,以一对多,仍可放言立斩马含光不在话下。然而那有道前提,只身迎敌,放弃包袱,无挂碍者无惧。 可那小弟子俨然已成为肖长老的包袱,缚手掣肘,瞻前顾后。终于乱中出错,挡了东面,西面却已一拳袭来,眼见对方乌金护手肖长老亦如众多丐帮弟子般十足一愣,下一刻,此手冲破他体内真气护壁,直掏心窝! “果然至纯内力。”马含光粲然一笑,眼眉生辉。却谁也不会觉那笑意动人,尤其是濒死之际,只觉眼前发笑之人眸中暗芒耸如蛇蝎爬挲,争先冲涌,其毒更凌驾于天下任何致命药散,可朽万物,却更腐人心。 一声惨呼,摄元心*力发动,百穴真气如受牵引,由肖长老体内狂泻外窜,凝于马含光手中一线。 待功力散尽,原也算身宽体胖的丐帮长老,位高权重,九袋元勋,惨坠于地,干瘪缩水只余皮囊。 马含光补足真气,内伤复原,无需太过疏导,九死一生筑就的经络就已欢呼消纳。俯视战败者,胸腔中缓缓吁出浊气,忆及那年九华,也是于此日夜更迭的一个黎明,曙光未至,他于如父师长眼中见到了与肖长老一般无二的惊惶至恐。 还有那双眼中身染邪佞的自己。前一刻匍匐于地,血污脏衣,一派掌门一脚落下,断他脊骨。他拼力喘息,扬高眼目,想见一眼维护,听一句不忍。然幢幢暗影中所见同门袍泽,个个视他如蛇蝎,恨欲杀之,又避之不及——这就是他宁愿断送自己也要倾力守护的人间之道?被人以除恶之名踩于脚下的马含光,那片刻牙关紧咬,脑中之弦,一瞬间弦断念崩! 翻身而起,晨曦杀戮,弑师屠门。自那时那刻,世间便只余嗜血狂徒,再无正道弟子马含光。 …… 却说射蛟台下便是丐帮禁地,幽禁十恶不赦之徒,罪名由丐帮定夺,谓之替天行道。 近日此地的新住客便是几日前妄想暗杀马含光不果的三十名分坛高手。 马含光亲入幽镜,解救本以为此生再也无缘天光的可怜囚徒。自由到来得始料未及,暂不论这批坛中元老曾对马含光怀着怎样恶意,他们此一时的激动兴奋倒是毫不掺假。啷当镣铐被一道赤手袖刃强势劈开,连带着这位马副坛主的形象都好似高大伟岸了不少。 随行精锐弟子解说形势,原先这番救人之举也不被人看好,甚至坛主与几个头目多方阻拦,认定这三十人落到丐帮手里有死无生,绕道救人也是多余,更何况还分散战力。是马含光不顾阻拦一意孤行,才有三十人重见天日。 脱去枷锁走出囹圄的一众高手,收拾了落拓,抖擞精神,私下几度对视,所思所想再直白不过:“马含光设计令我等被囚不错,但到底是我等谋害他在先,他能不计前嫌出手来救已是不易,换做坛主官勇亦未必会做至如此——不,官勇又怎会记得我等死活,只会一心冲上丐帮挽回损失水陆洲的颜面而已。” 想通此节,对那救下人后仍旧一副阴郁面孔的马含光投诚倒也并非难事,众人躬身行大礼:“多谢副坛主相救,我等愿鞍前马后,任凭副坛主差遣。” 连那十二名精锐弟子也受了感染,一同拜服。 只一旁煞着张脸的张书淮不动声色,他自然已识得马含光的厉害,但却决然做不出此等卑躬屈膝之状。更何况任何人都可改弦更张去向马含光觍颜归附,只因那杀人之刃再利,终归为刃,需要操纵摆布它的那双手。而这利刃之柄可向来是握在自己与官勇手里,要张书淮去向马含光认错效忠,没的笑掉人大牙。 在场殊无喜悦之人除了张书淮,还有伍雀磬。廖菡枝乃万极宫宫主之女无可非议,很可惜伍雀磬不是。她还未心安理得到能悠然见着正道志士受人屠戮,更何况杀人者还是马含光。 伍雀磬明白自己身份,懂得自己立场,甚至还牢牢紧记自己不可告人的图谋。因此水陆洲时隐忍不发,她的作用与要务不在此处,还需高瞻远瞩。然而这忍字实是知易行难,她尚未迈出第一步,已生出败退之感。 上一世身为江湖儿女,伍雀磬早见惯了杀人喋血,再有女儿家的骄矜,面对魔宫中人却是手起刀落,面不改色。但前提是那是为祸江湖的万极宫,人人得而诛之。 可命运给她开的最大玩笑,便是把她空降给了昔日的死对头。她扭转不了心态,也从未想过转。峥嵘岭折戟之痛旧疤未愈,她死而复生,未料得尚有一条更为耸人听闻的噩耗等她归来。便是戚长老与她定下约定之初,无意间透露:一年前天下大乱,九华剑派亦不幸免。她师门遭人一夕血洗,师长罹难,弟子不存,九华山门关闭,从此江湖再无其一席地位。 统统,都该算在万极宫头上。 偏偏她牵肠挂肚的马含光还就在万极,伍雀磬每想及此都恨不得问一句:马含光你心可遭了污,黑得透了?!然而如今,她这话又想要拿来问一问自己。丐帮总舵受袭,情景如同当年的九华山,然而她只能静站一旁视若无睹。是谁说潜入敌营充当线人是轻巧之事,她通风报信险被撞个正着,违心演戏已演得身心俱疲,如今是否连正邪颠倒都要拍手叫好?那最难之处早已不是自保之下完成使命,而是要一日日面对己身的麻木不仁,一面坚定着自己磐石无转的匡正之心,一面又要浑不在意地任那些不平不公之事于眼前尽情上演。 人会疯的。伍雀磬猛然意识到,这并不比任何事轻易,无论是否守得住本心,与敌同行,始终都是条修罗道。 第24章 攻山 马含光救出三十名分坛高手,众人兴奋,以为如虎添翼。张书淮正要传信将尽快赶至丐帮总舵会合,高手们却又拎出下一道问题:“前方将有连场恶战,但我等兵器被缴,这兵器不趁手,如何作战?” 张书淮道:“这般麻烦,换个别的。” 对方寒碜:“将你的丈六卜戟也换个别的。” 马含光遂问张书淮可有兵器收藏地的猜想,也算是变相考验了回对方自吹专注丐帮两年的成果。 张书淮报上个去处,马含光尚未开口,君山七十二峰最高点的丐帮总舵,远远骤爆出一串桴鼓擂动。 那是真的战鼓狂鸣,急速如雨,声声催人。除了马含光与伍雀磬之外,分坛众弟子的表情都生了勃然激越。 马含光道了句:“带路。”张书淮甚至还未能将念头转回战火交锋的前一个话题。 “开战了。”张书淮着实看不懂马含光所想,但仍觉有必要火速赶去参战。 马含光仰首望了眼山头,天有薄光,山雀清啼,远端初缕曦照冲破暗霾,却反衬得他清颜染血,平添妖冶,再说了遍“带路”,已无人敢去逆他心意。 …… 此时丐帮总舵,如张书淮所言,战事如火。 两侧门户,东面毗邻缓坡,山脚儒溪村村民被丐帮弟子所护狂奔山顶避难,万极分坛弟子一路追撵厮杀,腥风血雨。村民毕竟手无寸铁,都战战惶惶只管东奔西逃。丐帮守村弟子人数不足,以少对多,又要先护村民,被动之下便是逃了一路,却也折损一路。山道上横躺血尸,都是同帮兄弟,日日里把酒斗乐,临到终了竟是这样收场,回头一顾,便可能是生死永诀,却又连这最后一眼都是仓促如斯。 总舵中长老发号施令:“凡我丐帮弟子听令,有敌来犯,全力迎敌!” 东侧门户弟子涌出,护住村民,接应使命完结然而生命亦趋于落幕的手足兄弟。 村民有惊无险进入总舵,众长老望一眼两侧门户的防守局面,心中思量。 万极弟子显然自两端包抄,丐帮总舵依山险垒石建护墙,西门处高位,舵口高橹箭矢成阵,防御不出意外,应百密无疏;而东门显然于地势上不占优势,换了他们进攻,柿子也定会找软的捏,绵延缓地毕竟是再好不过的抢攻位置——“来人,护住东侧门户,绝不可让万极妖人冲破壁垒!” 山间追赶着儒溪村民一路而来的万极弟子此行可算轻松,杀人掠夺,横扫一片,护村的丐帮弟子几乎全被斩杀,人头收得手软。 及至对方总舵的舵门口,这乘风破浪一往直前的气势才有所收敛。但即便应对留守丐帮弟子的大举出动,万极分坛人数稍逊,却是抱背水一战之决心,不退不让,短兵相接时豁出性命,舵门口杀声一片。 相较此端有架好打、有人好杀,西麓而来的坛主官勇及其手下三百弟子,尚未靠近丐帮舵门便迎来好一场石雨箭林。远远立于高位的丐帮门户,四周垛口满布石块,射孔频密弓箭露头,一声令下,百簇齐发。万极分坛弟子于此种严防死守中寸步难行,几乎每推进一步,便要损失几名弟子。他们以三百之众力压敌方人数微寡,然而越是兵临城下,就越是暴露无遗,避无可避。 偷袭,抢攻,彻底沦为一步一险的攻坚。马含光为何不分派高手,直接攀山而入,渗入丐帮内部再由内接应?官勇不信这迎头流矢乱石的局面真不是对方刻意把自己人往火坑里推——“传令!”官坛主面色青黑,忍无可忍,“我方退,改道东北,杀入丐帮!” “不好吧,坛主。”官勇话音方落,便有身旁亲密心腹上前劝谏,“这攻山之策是马副坛主所定,若草率更改,恐乱他布署,反而不利。” “他?!”官勇嗤声望着眼前人,这到底是自己一手培养的心腹,还是马含光特别安排来给他添堵的?一场攻伐,那人连面都不露,眼前改个决策,还有一众人跳来面前要他三思而后行。 官勇不愿显露刚愎自用的形象,只稍一沉吟,便道:“传信马含光,告知我等将自此撤退,改攻东北。” 草笛音节传送出去,未几得到回应,得信的弟子一脸纠结,迎着官坛主饱含热切的目光,耳边几次飞箭呼啸而过,却仍老老实实替马含光转达:“不准。” 官勇脸色一瞬间黑作锅底,“什么?!”他娘的马含光! 既然不准退,“传令!”官勇咬牙切齿道,“令东侧一百弟子速来会合,协同攻山!” 与上回不同,官勇此次直接下令,要将分散弟子召回,全不准备征询马含光意见。然而信号传出却仍能被马含光等人截取,不久后官勇未等到会合之人,只等来生硬二字:“不许。” 官勇脑海浮现马含光参与战术讨论时一副唯我独尊的霸道模样,但凡有不同声音,又或谁稍有异议,不论事关大小,不论那相左意见正确与否,马含光都能闭目塞听做到置若罔闻。外在里倒真是副冷若冰霜的好端持,可落在官勇眼里,自动自发就成了那志得意满、双手掩耳、心底里大叫着“我不听,我不听”的小人模样。反正无论马含光怎样做,他都认定了他躲在暗处得意,且还是要比对着自己的一落千丈。 不多时后,官勇终能对事态的发展稍加满意,只因那远在天边的马副坛主虽然明令禁止,围攻丐帮东侧的一百弟子却到底回归阵营,赶了来助他一臂之力。 两名小头目带队与官勇等人迎面会合,两厢对视,再不是完完整整的四百阵容,一夕之间,一损再损,半数又半。 官勇站在吸引箭矢的醒目之位,全不避攻击,显现他身先士卒的坛主做派,却不忘对赶来相助的众人道:“马含光此招大错特错,若非他自作聪明,我等早已攻入丐帮内部,又哪里会如此步步维艰?你们既知主动会合,想来已看出战局上的不妥——但莫怕,本坛主在此,哪怕这丐帮总舵是铜墙铁壁,今日也必将它收归囊中!” 第25章 大局定 官勇一番发表豪情万丈,本以为身为坛主亲自摇旗呐喊必当收获拥趸无数,哪知带队赶来的小头目一脸莫名其妙,回应官勇道:“副坛主的确不准我等撤退半步,但他事前也有吩咐,除非丐帮落下巨石,将其东北门户彻底封死,到那时,我等自可功成身退。” 有不知情的头目来问:“丐帮竟自封了东侧门户?” “是啊,两方僵持不下,久攻不进,他们死守到底却也是樯橹之末,与其腹背受敌,倒不如堵住薄弱缺口,将全副实力投注这高险防线。副坛主说只要时间一到,丐帮必定会启动舵门巨石,放弃他们易攻难守的东侧门户。” “原来如此,原来副坛主竟早料先机。” 官勇心中极其地不屑,眼神支使了名还算贴心的心腹,那心腹得令,迅速退至后方议论道:“早着先机又如何,咱们还不是于此处大费周章寸步不前?若早按坛主吩咐大举进攻东侧,此刻早已拿下君山,何苦于此浪费时间,只为逼对方落下几块巨石,将咱们入主其中的机会又降低十分。” “你懂什么!”当即一人嗤道,“副坛主的高瞻远瞩不说出口,就被你们全当做了废棋,一群庸才!” 官勇正对心腹的前一句帮腔深以为然,冷不防听了这么一句,却到底皱眉把那话听个完整。 那说话的是谁,便就是遭马含光毁了定情物、却又慷慨救了他心上人的守门弟子陈舆。陈舆自打见过马含光厉害,又蒙他亲手送回坛主闺女官霁月,那之后一颗心便倒向了马副坛主,彻底做了对方的不二之臣。因此马含光作何决定,旁人还能有个不偏不倚的检视,兼且马含光是个三句话有三句半藏在肚子里的主,他本人不挑明后招,谁又知他脑子里盘算什么。 偏只有陈舆是站在马副坛主全然正确的角度,以此为大前提,看什么都无二可能,以必胜的结局往前推,大局观一眼到底。 陈舆顶着副“你们都傻,都不懂副坛主高竿”的鄙薄表情,振振有词解释道:“你们还真当冲入这半空的总舵就是大功告成?那水陆洲上还有被咱们打剩下的六成丐帮弟子,他们与君山可只有一水之隔,眼下家门口出了此等灾厄,会全不知情?” 当然什么都知道了,戚长老收到舵中传信,眼下已率着弟子快马加鞭往回赶,这些进展张书淮那儿早有情报,只是单承给了马含光而已。 “我听说这丐帮舵门的大石是力压千斤,一旦落下便将通路永封。而后出入总舵除了面前这道门,便只剩下天上来去。可你们看这天,流箭飞矢堪比天罗地网,谁不要命了瞎眼往里撞?可咱们眼下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难,等此舵得手,还不是要原封不动还给后来的丐帮弟子?到时候就轮到他们在自个儿的家门前打转转,那放冷箭、扔滚石的活计就全留给了咱们。” “不嫌麻烦!”官勇冷哼,“若早些由另一侧闯进舵中,咱们照样能落下巨石,封死门户,还竟为这来来去去的折腾叫好?” “坛主难道想不到,”他手下另一位心腹好言提醒,“丐帮眼看舵门不保,终归会在咱们闯入前将门封死,到时岂不白忙乎?” 官勇被气得倒抽气,怒道:“要想将后来的丐帮弟子堵在总舵外,至少要先将这该死的大舵拿下。以现在的局势看,只怕对方回援的人手全数赶回,咱们还是一筹莫展!谁说马含光早料先机,倒是叫他来教教咱们如何攻坚——” “快看,是副坛主!” 官勇也不知是第几回自己话说一半,就被与马含光有关的人事物给哽下了喉。反正他讪讪抬头,肚子里咀嚼着对马含光的诸多微词,而后被高岭险峰上、朝阳初升时一道道出现于舵墙上的相熟身影震慑了所有心神。 马含光并非一人而来,他身旁张书淮单臂抱着万极少主,另一手长戟冲天,戟尖上高挑着被马含光吸干内力的丐帮长老。只因马含光一句“带着”,张书淮只得不辞艰辛将个死人山腰挑上山巅。 以这二人为首,十二名精锐弟子、三十名失而复得的分坛高手,晨间划破迷蒙的万丈光华里逐一现身。登高而立,身姿高矮错落,却俱是一般的威势外放,利器在手,万箭齐发中悠然应对。 马含光作为众星捧月的那个,纵四周陪衬众多,其拔尖身形与一身凛凛杀气却不可叫任何人忽视。莫说万极弟子,便是总舵中全力应战的丐帮中人也于引颈仰望时瞧出了那人所带来的全新气象。 一扫前颓,万极弟子奋勇勃发,哪怕副坛主并不在看自己,又或对方居高而立,逆光时分连他一根头发丝儿都瞧不清晰,却于其一个振臂、衣袂翻转间找回了莫大信心。 马含光手势方亮,砰一声,丐帮德高望重的九袋长老被抛尸场内。他下一刻于众人的惊叫与悲鸣声中俯冲入敌营,无多一句废话,一旦动手便直奔主题。那留守的丐帮弟子哪知此人水陆洲上也曾大露脸面,当他普通人般接招,顷刻被其催至十成的摄元功收割一片。 其余高手,不愧为马含光治下,亦都二话不说跃下场地,迎面百刃寒光面色不改,以各自摧枯拉朽之手段掀翻一票敌众,顷刻叫丐帮弟子胆颤心寒。 伍雀磬由张书淮护着,隐蔽安全的高点纵观全局。又有剩下的十多名精锐,得了马含光之前的吩咐,大开舵门,迎来官勇所携众弟子疯狂涌入。这群弟子苦攻太久,受够乱石箭弩,终得了个机会报仇雪恨,便是见人就杀,出手每必见血,正正应了马副坛主嘱托:不必慈悲,打死算他的。 大局初定,丐帮最后防线全线溃败,有高手事先得马含光安排,开始召集人手,编排几队往总舵错综复杂的建筑群里搜寻。 伍雀磬因站得高,所以比大多数人更快地察觉事态转变。这方大战稍歇,那头山间,水陆洲赶回的戚长老,已领着泱泱大队直逼而来。 第26章 故人 丐帮总舵依托山险,内部格局却并不小,由集贤楼的屋顶往下瞧,两方人马厮杀互屠,新晨的日光里都混进浓丽冰冷的一丝凄绝。 马含光是始作俑者,伍雀磬已不抱希望那人会心慈手软,然而他究竟是何立场,伍雀磬很难说服自己轻下结论。她总觉得那人要颠覆的不止一座君山如此简单,他有意无意,已将万极分坛玩到一败涂地。然而万极弟子不怪他,只因前有官勇替他挡住矛头。怎么说他马含光都是临危受命,做得好与不好都是与大家风雨同舟,不拨开谁主张败逃这层迷障,任何人都不能往副坛主身上揪错处。 而官勇只不过垂涎丐帮总舵这块肥肉,最初被马含光三言两语就唬入了套。马含光言自己于丐帮总舵设有内应,否则去救万极少主的那回又怎可能孤身独闯却又马到功成?官勇便轻信了他,想着日后尽是机会,再来收拾马含光。 收拾是收拾不成了,戚长老回归,官勇正好与方才带队攻坚换一换位置,阻着丐帮弟子于门户之下,也好叫对方试尝个中滋味。 这时将丐帮总舵收归囊下的万极坛众其实很是心虚,手中握着总舵内的大批俘虏,然而外围失了亲朋的丐帮众人却更为此急切拼命。 伍雀磬之前冒着背叛万极的风险给戚长老示了警,她不确定对方会做何应对,但很显然放弃君山绝不在原则之内。但伍雀磬也绝未想到,戚长老此次回归,是携着倚仗。 都说领头羊好使,就算百千名弟子汇集,若是一盘散沙,必然不成气候。马含光的存在给了分坛众人莫大的心理依托,同理,丐帮弟子也有自己高奉为神的存在。 那人并非戚长老,而是丐帮帮主闵匡。 在绝大多数人忙于防守与闯关之际,只一人,可攀丈高门墙如入无人之境,一截短棒在手,横扫千军。 领着丐帮弟子重归家园的中年男子,其伟岸高大远不止八尺昂藏,一身褐红大氅皮毛破旧,方脸微有络腮,双目炯炯,散发虬曲。此人绝对是能独赴沙场取敌首项上人头的角色,只一声重喝:“何等宵小,竟敢欺我丐帮无人?!”便叫在场之人无不领受了回浑雄浑真力、魔音穿脑的惊惶。 方一霎高涨的万极士气,又一夕溃却,众弟子不自觉就要寻马含光与众头目的身后躲藏。 “我看何人敢退?!”与那来人声浪相抗衡,马含光人丛当中,衣袍鼓动,一声喝问,亦当得起声贯宇内。 万极弟子争先避退的形势被稳住。丐帮曾参与水陆洲一战的诸位长老皆是纳罕,马含光与曲长老比斗一场,该是重伤难愈,怎可能于短短时间便—— “是你?!”这刻自闵匡身后跳出个毛头小儿,搭眼看不过十四五的年纪,精细的身骨,却顶了张满月般肉感的脸盘。 “长霜躲去人后!”闵帮主即斥。 那被唤作长霜的少年望了眼马含光又瞧了眼闵匡:“义父,是他!” 闵帮主自然也瞧出了谁是谁,万极荆湖分坛的副坛主马含光,想不到就是一年前他救于峥嵘岭的那名濒死青年。 那场正邪一战闵匡自是无缘参与。闵匡平生行走江湖,锄强扶弱,俯仰天地,唯一憾事便是未尽到丐帮帮主之责。他生性不受管束惯了,帮中几名长老有手段,他自然信得过。当年万极宫向正道宣战,制酿祸端,满江湖哀鸿遍野,他便远至各处行侠仗义,待收了帮中弟子的传信,再赶去峥嵘岭,已只剩替正道人士收敛骸骨的工序。 他与义子柳长霜便是于那时撞见的马含光。是撞,一脚板踱出去都能踏飞几截人骨,那人是追着人骨而来,冷不丁撞来闵匡肩头,闵匡倒是稳得住,反倒眼看着对方受力弹出,车轱辘般在坑洼的岩砾上滚了好几圈。 不知身份的骸骨入了冒泡的熔岩,当即沉没,那人连滚带爬就追着去够。柳长霜反应快,匆匆抓了那莫名其妙出现的怪人,提醒:“快放手,要将你指头烫化的!” 对方回过头来。 柳长霜窒了窒,那怪人眼中没有丁点光亮,像人定时分天地都熄了那盏灯,明明瞧着你,却其实那眼中是透不进亮的,更遑论人影。柳长霜试探:“你也是正道人士?” 闵匡是时靠近,瞧着对方一身的污浊,袖子都被扯烂了去,枯发耷在胸前,脸孔被峥嵘岭此地的黑灰沾染,只独见那头皮掀开的伤疤,额角正上,一块肉都秃了,也不知还长不长得出发束。 怪人便是今日的马含光无疑,只他那时失魂落魄,是确认不曾记得那段经历的。 柳长霜彼时拿住他右手,其实已经很难称之为手了。他曾在岩熔处流连,扒了多少尸,想必也触过那极热的熔浆,皮开肉绽,一截截儿的,都是裸/露的指骨。且他中指是缺失的,闵匡那时未察觉,直至戚长老提了袖刃的重现,闵匡才为那日的一时不察大叹后悔。 袖刃是种老兵器,古来杀手传承的象征。刃不出鞘,机括便藏于腕间,一旦出鞘,取替的便是中指的位置。这是种邪性且残忍的暗杀手段,得袭此法的杀手终日佩戴手套,手指是从不见天日的。那时的马含光并不曾佩戴袖刃,且这兵器杀人犀利,却也难为自己,早百年便已被聪明人做了改良,使用感稍逊,但好歹无需自废一指。 若闵匡那时早些认出对方断指的来路——辗转思量,他其实还会救下他。 柳长霜也记马含光记得深刻,他记得自己当时已捉紧了他,却被对方蛇一般滑溜的身法走脱。那人一得自由便扑去山岭参差的岩壁下翻找,他靠近他,听到对方喃喃:“说好要等我回来的……” 这话未被伍雀磬听到,若被伍雀磬知悉,定要问:“谁又许了你的约定,这般长情地等着你?” 第27章 人非 闵匡与柳长霜自作主张救下那峥嵘岭间恍惚游魂般的马含光,都是为正道人士收尸,目的一致,自然也称得上同道。事后将人托付于医馆,生性豪爽的丐帮帮主还特意割舍了他们丐帮的异宝——乌金护手,替马含光掩住其右手伤残。 也不过是路边随手救下的陌生过客,谁承想,就成了丐帮总舵今日的催命符。 离开时家园宁静同门友爱,再归返就已是满目疮痍,闵帮主尚有定力,其义子柳长霜却是急怒攻心。尤其是那刽子手还曾得自己不眠不休照顾,自己还曾怜悯于他,他睡梦里流着泪唤其师门同伴,使幼子恻隐之心彻底归服。 “你竟是万极中人!”柳长霜不顾双方对垒,人前就将当年一段际遇质问去马含光面上,“你可知自己的那条命都是我义父所救,而你竟恩将仇报,好不要脸!” “长霜!”闵帮主一手按在义子面上,将人摁往身后。 彼端马含光面色如初,只衣上染了日光,墨紫沉郁的袍子都有了几道明丽。他身量长,一群人中整齐划一的服饰都不能敛其锋芒,青丝如缎,眼角眉梢不透凶残,偏偏又有道不明的几许杀机。 那模样若非将凉薄尽展眼底,其实很难辨明忠奸。他当初也是这副惨白的面孔,得了闵帮主许多唏嘘,是个仪表堂堂的面相,可惜救回来也不得清醒,记忆中的那双黑眸,视线里有许多张皇混乱,但也不乏坚韧。 眼前的马含光,别后尚不及一载,只看眼神,却已是脱胎换骨。 “原来闵帮主曾救过我。”马含光道了声谢,“可惜立场不同,今日一战别无选择。” “放弃吧,你根本不是我对手。”闵匡此语绝非托大,而是事实,“只要你们弃兵自裁,我留各位一具全尸。” “言之尚早吧,我还有心领教丐帮第一人如何的神功盖世。”即便从头到尾马含光都借着各种虚词促使君山一战,然而这求战之说却是真心实意。峥嵘岭一役没闵匡什么事,马含光不急于向此人寻仇,然而江湖吹嘘丐帮武学神乎其技,身为武人谁都想见识一下。 何况马含光时至此刻都未作输算,他还是有赢的把握,哪怕武力不如人,形势发展至今,丐帮已很难扳回局面。 闵帮主高声言好,风鼓衣动,威风赫赫。“要比试我自不避退,但有言在先,生死有命,打死无怨。” “帮主!”戚长老忙道,“此人奸猾了得,连曲长老都着了他的道,不可不防。更何况万极弟子人人得诛,无需与他讲什么单打独斗的道义,悉数剿灭便是……” 马含光无甚耐心,对方言未毕他已抢先纵跃出手,闵帮主伸手一挡挥退众弟子,又道没他命令不得任何人上前。 二人缠斗,顷刻上天,瞬时入地。哪怕马含光还差了许多火候,被对方一引领,登时也迫出几分潜力。 伍雀磬于高处看得气促,谁都知闵匡厉害,即便马含光并不差,几回都以抢攻站得上峰,却终难击破对方防御。 打狗棒法一棒下去,马含光后翻躲开,集贤楼屋檐碎裂,正值他借力檐角,一脚踏空,人便向后仰落。 这集贤楼自不是万丈深渊,但无防备就于高点跌落到底失利。世间修炼轻功者大多身轻如燕,可谁也不是真的飞燕,展开双翅便能一飞冲天,轻功是借着一口气,马含光蓦地失足,想来丹田里并未来得及蓄下这口气。 伍雀磬急得半个身子都凌空探出,自己也未察觉,就已大叫了一声:“马含光!” 马含光自她眼前坠落,千缕发丝舞动招摇,她甚至以为自己看清了他的脸,似那年九华大佛上不做准备直堕佛首的少年,她躲在林子里明知他在试炼轻功,却被对方一脸的漠然无畏乃至视死如归,惊骇得魂飞魄散。 那时的马含光明明师恩正浓前途大好,却一日更比一日难见其眉头纾解。伍雀磬记得,距马含光杀人被贬的日子相隔愈近,他似那般无征无兆跌落高空的危险之举就屡见不鲜。但当年的伍雀磬并非心细如发,察觉不到自己师弟为情所困,以致事后不出几日他去为了个师姐提刀杀人,伍雀磬还不知乾坤暗地里为他牵肠挂肚。 眼下都到了何等时候,生死关头,伍雀磬苦笑自己还知自嘲。 那方马含光落至中途身体都似无力反抗,却忽而一道银丝弹出他手中机括,丝线缠住高瓦,落势顿止。 闵匡正自高楼顶探头,迎面遇上几枚闪亮亮的毒镖直飞面门,抽身要躲,才发觉那毒镖一开始就掷偏了位。 伍雀磬一句“马含光”,正是马含光出镖之时。 马含光连自己都理不清心绪,心口那刻像摔了根丝线不知被谁狠狠一扯,痛缩成一团,登时失手。 翻身而起的一瞬,马副坛主还不忘朝张书淮伍雀磬之处瞪去一眼,嫌他们令自己分神。 可所见却真正令马含光色变,伍雀磬先前喊叫自暴方位,戚长老一声令下,自然要夺回他们丐帮相护之人。 马含光与闵匡厮杀未果,想也不想便弃下对手直奔伍雀磬而去。 伍雀磬一晃神便身处马含光怀中,望着他带自己高来高往,此人发力击飞几名丐帮弟子,犹不解恨,手中银丝一探便缠住为首的弟子颈项,远远一拉,头身割裂。 闵匡晚至一步,只来得及护住那具待倒尸身,回过头目眦欲裂,却听马含光远远发声:“我的人,谁碰谁死。”语如寒冰,闻者血冷。 “看来是我太顾江湖道义了。”闵帮主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马含光道:“该说此话的是我。我又何必与你一决高下,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们被俘的丐帮弟子,与逃来山上寻求你等庇佑的儒溪村民,统统,都要为我万极折损弟子殉葬!” “你说什么?!”丐帮中人哪想他如此卑劣。 无需马含光吩咐,像为了配合他,那先前携诸多人手失去踪迹的分坛精锐,这片刻已刀剑高架,逼着百来名毫无反抗之力的村民俘虏,自集贤楼的阴影后缓缓走来。 第28章 还宝 戚长老见此情景心中一沉,却也不是自小被吓大的,多年江湖驰骋,以为谁能威胁得了谁。 不等自家帮主决断,戚长老已步前冷笑:“若老朽所记不差,水陆洲上还有各位遗留的诸多家眷,马含光你敢屠了这些无辜百姓,我亦只需一只穿云箭,就能叫你水陆洲故旧再无缘明日天光!” 闵匡闻言不悦,虽有老话你不仁我不义,但好好一个丐帮,怎弄得同魔道中人一般龌龊。 马含光轻描淡写回了句是么,侧转面容,眼梢似流转却也夹着几记薄刃,乜去自家坛众,问道:“水陆洲上无我亲眷,便是一应死绝我也不介意,你们可介意?” 丐帮众人愣了愣,便见那万极弟子一个个摇头摆手:“哪里的话,我家那娘们凶似恶虎,正愁没门路撇了她,这下好,丐帮愿代劳,我双手赞同。” 又有人道:“女人如衣服,穿旧不扔就是傻。” “说得对说得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丐帮弟子哪听过这种话,且水陆洲上留下的只有女人吗,为何这万极人士个个单把女子挂在嘴上? 戚长老也未料得这群人连起码的牵绊都没有,又见马含光得到答案唇畔微翘,挑衅一般朝自己轻瞥了眼,戚长老立马气到绝倒。 伍雀磬也气这人拿无辜性命做威胁,看马含光方才反应,丐帮未打算放弃他挑中的万极少主,是切切实实惹怒了他。可才这么一霎眼,他却又这样云淡风轻地嘲弄起别人手中的筹码,这怒气来得凶,可去得也太快。 未察觉时忽有数道寒光袭来,伍雀磬几乎本能地整个人扑去马含光肩头,用背心相护住他,却忽觉视线一转,马含光原地旋身,侧颊被柳长霜连发三枚弩/箭划伤。极干净的皮肉,长长两道破损,隔了须臾,争相溢出血水。 伍雀磬被马含光抱开稍许,两人面对面,大眼瞪了小眼,她便瞧清对方几要杀人的怒意,只这回那震怒的对象是自己。 “我说过,不要将后背晾出来。” 伍雀磬方要反驳,这大庭广众的,谁又能给他们时间两两对峙。 另侧柳长霜先道:“我这虽叫暗箭伤人,但伤你这种无耻之徒,我问心无愧。” 马含光将伍雀磬瞪了许久,以至先发制人的柳长霜都自觉尴尬,他偷袭之后急欲给自己找借口,是怕义父责难,然而归根究底还是心虚。 伍雀磬冲马含光染血的侧颊探了探手,这人却忽而一记眼刀瞪去了柳长霜,柳长霜被瞪得觉胸口猛跳,却轮到伍雀磬伸出的指尖,被所要触碰的目标闪开,徒留尴尬。 马含光明知她示好,然而连示好的机会也不给她。她方才可是想救他,将来问鼎万极的傀儡绝不可出差池——此种思路伍雀磬自然懂,然而正常人也不该对替自己挡箭的人怀怒至此。可马含光眼里,有一瞬间,她看出了重重杀意。 若多番周折却注定白忙一场,他倒不如一开始就将与之有关的任何机会统统杜绝。 马含光所未发泄的满腔怒意,移开视线的同时,注定转嫁于柳长霜。 柳长霜被那样寡薄的目光剐得寒毛倒竖,这回连闵匡也不能阻止自己,只见少年直臂开弩,又是三箭齐发,且附上恨言:“早知你是这类人,我与义父当初就不该救你!义父还将他最为宝贝的乌金护手赠予一只给你,而你竟拿那只手杀我丐帮弟子,而今又要屠戮无辜村民,我真恨自己当初怎么瞎了眼!” 伍雀磬攥着马含光衣缘的手一紧,已听近侧这人问道:“乌金护手?” 早前柳长霜就叫嚣救错了马含光,马含光记忆里却并无相关印象,他一来不在乎,二来也不准备结草衔环图报恩德,直到牵扯出这所谓的丐帮异宝乌金护手。 马含光向自己右手瞧了眼,此物出现的时机是他自九华返回万极之后、而于万极刺杀左护法之前,那时他曾身受重伤,昏迷转醒后身处一间医馆,手上便多了这只墨色拳封。 “看来此前你等指我窃取丐帮之宝,便是此物。”他将伍雀磬换去另一臂弯,扬高了右手。 如果不是与那段最不该被提起的记忆有关,马含光不介意独占此宝,正如他先前所做一般,旁人如何指控他只当不闻。 偏偏将他最不愿忆及的往事勾起,马含光垂眸发笑,那笑声极低,恐前后左右也只伍雀磬一人听得清晰。 那笑声也极冷,骇得伍雀磬绷紧了心神,不知他为何如此。 柳长霜指着马含光的右手道:“正是此物,你还不归还?!” 一旁更有丐帮弟子附和:“寡廉鲜耻!受着我丐帮恩惠,不知感恩,枉生为人!” “那便还给你们。”马含光出其不意笑了笑。众目睽睽,却人人都当自己眼花。 万极弟子有前车之鉴,都道副坛主不笑还能打商量,一笑就要坏。 伍雀磬凭距离优势,又有女子直觉,全身都被他笑得发寒,扯着他问:“你做什么?” 马含光不予理会,只伸手令衣袖滑落,露出光致手腕。腕间凑向唇侧,盈盈笑意间以牙齿咬住乌金护手,继而用力一带,那薄韧护手剥离四指,瞬即被他弃若蔽履。 丐帮中人彻底惊呆,那可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帮中至宝,扔得这样随意,摆明不给脸面。 伍雀磬却更是惊颤:“你的手——!” 马含光终见天日的右手,那么多年的掩掩藏藏,连他自己也忘了,竟是这般的不堪入目。 肌肤都已坏死,再也生不出新肉,那与其说是手,倒不如说是连着人身的枯骨,灿灿日光,这样光亮的世界,真不该有那般干瘪的、唯剩骨骼支撑的利爪——“你的中指!”伍雀磬再发颤声,几乎要从他臂弯里跌落。 马含光望着众人不是惊惧便是轻鄙的视线,这么多年,那对待异类所投射的目光可真是全无更改,他已习惯得极好,赞叹与崇敬他倒觉得虚伪。 这么多年,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会予他信任,轻言宽恕。他以为能以此手替那人擎住天宇,哪知,误己误人。 “既然闵帮主拿不出更多筹码,众弟子听令,杀!” 第29章 对立 “住手!” 这二字是叠了声响起,远远近近,不论是心怀天下的闵帮主,抑或眼底心底只剩了一人的伍雀磬。 可惜并未发挥效力,起效的是临赴君山前马含光对众弟子的慷慨赠言:世人哪需怜悯,饶了别人,谁又来放过自己? 因此马副坛主一声令下堪比金科玉律,屠杀于光天化日上演,无法回击更无处可逃的丐帮俘虏及儒溪村民,长者有鹤发鸡皮,婴孩有嗷嗷待哺,竟无分差别,哭嚎间被推上往生路。 伍雀磬从没见过这样景象,他们习武之人与寻常百姓间从来都有着最泾渭分明的一条分界。武林间械斗可以血洗门楣,可以风云色变,然而绝不牵涉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只有万极宫此等丧心病狂,才能将人伦尽弃,害人性命竟全无负罪。 马含光并非沦入其中一员,反倒是指点江山那个。他是有意,下令将人一个个杀,刻意了留了空隙,要你一个个观赏。 伍雀磬拉扯对方,指尖都因用力而痉挛:“住手,快叫他们住手啊!” 马含光翻手给了她一巴掌,莫说伍雀磬,便是万极弟子也忍不住哆嗦。 那可是万极少主,这么顺理成章,他个小小副坛主就这般一嘴巴子赏下去。 伍雀磬不曾落泪,腮边肿得透红,兴许还有几分得益于血气上涌:“马含光——!” 如果要伍雀磬回忆,这是第二次,她试图挑明身份,以当年同门的那点情分劝诫、请求、甚或胁迫,怎么都好,她如何能见自己最为珍视的那人,这样染污了一双手。 或者那手早已烂透,正如她所见那般,是她自欺欺人得发疯,可他是马含光。 “身为万极少主,危难关头,不为弟子考量,不知担当表率,反倒一心向外,维护我万极死敌,可知叛徒是何下场?”马含光就那样全无表情地望着她,冷漠兼且不许反抗地威胁,“即便你是少主,我取你性命亦有大把道理,莫要我对你失望,更莫教众弟子寒心。” 伍雀磬再要开口,他已并指点晕了她。 “够了!”失言多时的闵匡开口,“开条件,放人。” 马含光轻飘飘投去一眼。 “你所求不正是如此,只要你放余下村民自由,我闵匡愿一人代其赴死!” “帮主!” “帮主万万不可!” “哪有如此简单。”马含光抱着昏睡的伍雀磬上前一步,恰恰好踩中那弃置的乌金护手,“我想听更好的条件,例如……丐帮自即日起封山闭户,十年之内,不涉江湖,不踏出君山一步,否则——” “否则我闵匡暴毙横尸,人神共弃!”; “好担待。”马含光勾唇,其实这法子一开始便有人提,只需将目标锁定于儒溪村抑或任何与丐帮有关的无辜人命上,不愁对方不就范。 然而丐帮万极死伤惨重才是马含光最乐见成果,他废了曲长老的手,要了肖长老的命,当年有份杀上峥嵘岭的,别着急,这才是刚刚开始。 万极分坛弟子终堂而皇之由丐帮总舵退出,带着那几十户侥幸尚存的儒溪村民。马含光临去前登高喊话:“此后十年,丐帮再难有翻身之日,天下独尊,唯我万极!”所落回音,延宕不绝。 …… 是日,众人抵返水陆洲已近黄昏,又与水陆洲遗留的几批丐帮弟子闹了番矛盾,伍雀磬才被马副坛主四平八稳地抱进客房卧榻。 官勇与一众头目皆尾随左右,张书淮瞅着床间双目紧闭的小丫头,犯嘀咕:“怎的还不醒呢?” 马含光没管其他,只至桌案旁倒了杯冷茶,有眼力劲的小弟子急忙要换上热水,听身后副坛主吩咐道:“再取块帕子。” 马含光这才端了茶回身,就见伍雀磬床前一字排开一堵人墙——这可是万极宫主血脉啊,众高层心想,没丐帮什么事了,这小丫头可别再出什么岔子。 “大夫呢?!”坛主官勇粗着嗓门嚷。 张书淮也道:“不是叫速速去请吗,请的人呢?!” 马含光便于这几人状似火烧眉毛的焦急下,越过人墙,床前一杯冷茶泼去伍雀磬脸上。 伍雀磬只觉面颊一湿,半梦半醒间还道“下雨了,马含光快去把我那床被子收回来”,而后举手抹了把脸,抹了一手的茶叶渣。 眼皮挑开条缝,伍雀磬将手指置于眼前,果然是茶叶,还是泡开的……至此就全醒了。 马含光早已挨着床畔坐下,官勇见人醒来,便也凑前:“少主可算醒了,这身子可还舒坦,哪不舒服一定说出来。”话落刻意瞟了眼马含光。 伍雀磬撑身坐起,临昏迷前的画面还定格于君山总舵人血飙溅的晌午,因此睁眼一瞧清马含光面目,便谁也不理会,只眨也不眨地狠狠瞪视那人。 马含光所坐位置正迎着窗外所投暮色,被两名头目挡了几寸,光影错落,仍有半边衣袖上光晕跳动,生机雀跃。 只眉眼是暗的。 伍雀磬一脸的茶汤顺颊流下,尖细的下巴颏上凝成珠子嗒嗒地滴。马含光这时伸手,早侯于一旁的小弟子立马送上巾帕。便见这位副坛主握帕前倾,众人的稀罕声中去拭伍雀磬面上的水渍。 这人直至此刻的面色都是沉寂的,谈不上和颜悦色,充其量只比他素来的行事轻柔上几分。 便就是这几分,值得一旁窥视的小弟子称羡了。不愧是少宫主,能得副坛主这般照拂,真是死而无憾了。 伍雀磬的面容映在马含光双眸里,屋中有一刹那的落针可闻,实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尴尬。马含光给自己往少主面上泼水的行径做补救,动机简单谁人都懂,然而那双眼掺入夕阳无限的柔雾,眼珠都不知不觉变得透明而专注,其中的戾气与阴霾寻不见了,让人不由怀疑,做那眼底之人,是否要与这漫天喷薄的赤霞般,终将于其眸光深处消融殆尽。 如此肖想的小弟子正兀自陶醉,“啪”一声,他只觉面部遭袭,眼前瞬黑——什么人什么人?!小弟子脑中一刹交叠出丐帮不守承诺、杀回分坛、寻仇再战的种种场面,直至那糊住他脸的半湿帕子自行脱落,落在脚边,他才意识到是来自少主的杀招。 伍雀磬颇为用力甩开马含光的手,一并甩飞马副坛主手中并未握紧的巾帕。 那是他完好的手,指节匀称,修长而光洁。柔辉里五指微蜷,马副坛主好整以暇地收回手。 “少主想来累了,近日多有奔波,若实在不济,先行歇下吧。” 伍雀磬正直着脖子与他互瞪,哪里累,何人要休息?她此刻只想掐住他脖子问他怎么了;又想像昔日曾见过被负心郎撇下的绝望弃妇般,街头毫无形象地推搡着当年的如意郎君,那是真的情真的意,为何什么也不剩了呢?为何一个人会改变得如此彻底,失了他本当最为珍贵的所有血性?! 第30章 闹大 “若少主是怪属下先前冒犯,那时情势混乱,许多举措迫不得已,为少主安危计较,我并不后悔向您出手。”马含光道得平静。 伍雀磬却绝没有他这份安之若素:“你杀了多少人,谁跟你计较这个?!” 马含光眸色微沉,他并不乐意对方旧事重提,尤其官勇等人尚未离去,看似关心少主,实则是要看他马含光扇了少宫主一巴掌之后的下场。 闹,赶紧闹孩子,闹得马含光收不了场、下不了台,就普天同庆万事大吉了,官勇心底美滋滋期冀。 马含光却与他在意的点截然相反。马含光并不怕与伍雀磬闹翻,一个羽翼尚软的黄毛丫头能于自己手下掀出什么风浪,他担心的反而恰恰是她的羽翼未丰。 血脉寻回,但未至总坛也未得现任万极宫主的认可,伍雀磬充其量只是个半吊子继承人。万极宫是魔道,可魔道也有规矩,有些更是铁则,比那些名门正派自诩的森严礼教更为苛刻恐怖。 叛徒,从来都是万极宫最不可原谅的存在,这也包括对敌人的包庇、轻纵、甚至心软。 伍雀磬年幼,心性未坚,见了杀人流血难免生出怜悯,以其多年身处青竹门的熏染,为无辜之人抱打不平、对马含光下令屠杀满腔愤愤并不稀奇。她此刻人在分坛,如此反应尚算不得扎眼,可如若此举被有心人所见,添油加醋传回云滇总坛,那么少宫主还未返宫,这维护丐帮、倒戈万极死敌的名声便已远扬,他日之路不说难行,受阻却是不可避免的。 是以伍雀磬如何恼怒,马含光并不预备接她的话。 然而对方显然也不预备如此轻易掀过这一页,马含光替伍雀磬理仪容她不愿意,大夫来了她死活不给看,张书淮挨到床前劝她:到底生谁的气,闹谁人的别扭?伍雀磬死活把人往外赶,自己因受了询问,又被分坛高层几个大男人这番呵护,贸贸然竟红了眼,早先干的脸颊又被眼泪浸了,她死死盯马含光的脸,胸口因攒着的那口气砰砰直跳。 马含光被闹得厌烦,也看出来了,这戏不收场,官勇是带着心腹打算在此常驻。 他因而对伍雀磬冷斥:“丐帮弟子抑或儒溪村民,没人说他们不无辜,但作为我万极日益壮大的阻碍,那些人该死,我也杀得合理。少主如此愤懑不甘,是丐帮呆久了,分不清敌我亲疏了?” 伍雀磬原本已极力克制,听此语火蹭地又上了来。“何谓敌何谓我?马含光,你、包括这整间万极宫,统统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疯子!没错,丐帮碍事,儒溪村挡路,反正天下人只要不归顺万极统统都该死,那么我呢?当初是我与我娘主动投奔的丐帮,从一开始就没人想要与你们为伍,我不稀罕当这个少宫主,我也看不惯你们为达目的满手血腥,试问这样的我碍不碍事,马含光你是否也准备杀了我——” 啪!这一声重物掷地,伍雀磬一愣,他床前站了一圈的众高层一愣,马含光却是面不改色。却是先前弯腰捡了帕子的小弟子,因伍雀磬一番言论又重重将巾帕重掷于地:“少宫主了不起么,马副坛主多大功劳,救了你又救了整间分坛,你便是拿我问罪我也得给副坛主正个名,没人能对副坛主无礼,我不干,我们分坛众弟子谁也不干!” 伍雀磬半晌未回神,张书淮吼了句:“给我滚出去!” 小弟子讪讪离去,心下盘算要将少主这般好赖不分、蛮不讲理的做派广而告之,谁让她看不惯副坛主。 马含光皱眉,侧目瞪了一眼伍雀磬,心想这就是你想要的。 头目们于侧纷纷劝解:“少主这是睡糊涂了。” “我不糊涂!”伍雀磬此话方一落地,人却竟被马含光揪着衣领从床上提了起来。 “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糊涂,以前我是瞎了眼,才当你马含光虽效命万极,却血性尚在,但想不到你滥杀无辜,与那些万极妖孽有何区别,全都是一丘之貉!” “去取藤杖。”张书淮一句“你做什么”尚未出口,马含光已厉声吩咐。 客房外待命的小弟子不敢有违,却更不敢应承——“去取藤杖!”马副坛主这回声音彻底冷了。伍雀磬被他拽下地,打着赤脚,连拖几步。冰凉凉的地面没有一丝温度,伍雀磬一对皓足瞧得人心生不忍。 几位高层围上来,心里多半还是倒向马含光的,否则也不会来劝。官勇也结束旁观,指着马含光声色俱厉:“你是何身份,竟敢对少主无礼,还不将人放开,否则本坛主定不轻饶!” “想必官坛主困在这荆湖太久,早忘了万极宫规,凡有二心背离者,不论身份,死不足惜。” “那是给弟子的宫规,她能一样?她是少主!” “少主又如何?”马含光冷笑,“我敢处置她,自然做好准备,接受他日来自云滇的一切惩罚。” 伍雀磬咬唇,被人拉着反抗不得,便低着头,硬是半字不吭。 张书淮再也看不下去,上前便要与马含光抢人:“她不糊涂,我看糊涂的是你!马含光你有病吧,为彰忠心竟去计较孩子的一句戏言。她才多大,大起大落又受刺激,就算言行无状你难道真要安她个叛宫之名,你是想处置人想疯了吧!” “万极妖孽,杀人不眨眼的一群疯子——谁都可有此言论,偏偏她不能,让开。” “把人给我!” 马含光袖刃一出顷刻刺去张书淮咽喉,几招过后人被他逼退,伍雀磬随即被拖出客房,一路又拖向议事厅前的空地。 “召所有弟子前来。”马含光吩咐,“把她绑起来。” 伍雀磬脚疼,被绑时抬了抬脚,见到地上两块血印子。 众弟子很快受召而来,都是不明缘由,又刚从君山退回,一个个倦容满面,直至远远瞧见被绑的少宫主,以及她一旁面沉如水的副坛主,才各自抻直脊背,重振精神。 那先前全程围观的小弟子赶紧融入人群:“我跟你们说,这少宫主真是眼睛长在脑门上,竟然欺负咱们副坛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马含光手执藤杖,面对伍雀磬:“今日罚你,与你是何身份无关。君山之上,你不论亲疏一味怜悯,对敌仁慈,便是弃我坛中百条性命于不顾;归来后更不知自省,诋毁圣宫,出言不逊。纵你为少主我不该以下犯上,但宫规历历,不加严惩不足以正视听。今日由我掌刑,你之所受,事后属下定当加倍领罚。” 第31章 惩戒 “马含光你敢?!”官勇大叫,围观弟子则极尽称道之能事。 伍雀磬被绑在木架上,那人一藤杖下去,她咬破嘴唇,仍压不下口中溢出的哀嚎嘶吟。 张书淮教她认错:“快说那非你本意,只是一时头脑不清。” 伍雀磬却冷笑,到了此刻谁还能不准她头脑发热?嘴一咧,牙上竟也是血,抬高眼对马含光道:“有本事就快杀了我,你马副坛主既要执行宫规就别光说不练。我维护丐帮背叛万极,不堪表率,不辨敌我,种种罪行罄竹难书,单只这些杖刑如何能够,便是死上两回也无以抵偿。倒是能死在你马含光手里,我这趟终于死而无憾了。” “不知死活。” 马含光眸色弥深,他直至前一刻都不过想小惩大诫,君山之事不提,方才满屋子分坛眼目,伍雀磬不分场合不知节制,便是少主之名亦不能保她后顾无忧,眼下受些皮肉之苦,是让她来日涨涨机心,免得心高气傲,被自以为的身份地位伤得万劫不复。 且此刻错此刻了,免得日后回归总坛再被人重翻旧账,小小的言辞失当也由人大做文章。 马含光想的好,可一旦动手事情就不再是他想的那一回事。伍雀磬犟得厉害,一藤杖下去又是一藤杖,这人不单不认错,反倒变本加厉将万极连他马含光一应贬损了个遍。 藤杖没能停,甚者,越打越上瘾。马含光手都痒了起来,单伍雀磬那副义正辞严的模样,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旁人由吆喝改为劝,偏偏小的不哭,大的不为所动。这两人杠上了,皆是仇敌在前的神色,只一个看清现实,却又不愿妥协,被一日日所见的对方消磨了那番挚爱;另一个却是恨其不争,小小年纪本事不多大,却学别人心系众生、悲天悯人,这可真是万极宫的好造化。 至伍雀磬奄奄一息,无需他人主张,马含光已命人前来给少主松绑,只是手中藤杖染血,他气恼未消,反倒徒增百倍。 很快一身火烧火燎笞痕,伍雀磬被人丢入关押外敌俘虏的地牢,这个少主还真是当得前所未有的窝囊。 且她是被自己曾满心思恋之人送来此地,一顿藤杖还不够,还要她亲身领受被儒溪村民视为死敌、那种背负家园被毁、亲友被害的泼天恨意。 有万极少主这层身份,如非万极地盘,走在哪都会有人想徒手撕了伍雀磬。 更别提她这夜于牢狱中过得有多精彩了。头发也被拔了,腰腹也被踹了,手指险些要被踩断了,当然这些并不致命,有马含光的刻意安排,她死不了,只褪层皮而已。 到后来,全身不是血迹便是被人啐来的唾液,她并不记得落泪,眼却到底已肿得张不开。 夜深时有人开了铁门,伍雀磬感觉被人抱起,听那拥有世上最温暖怀抱之人,以天下最严酷辞令向人下令:“打断所有人的腿。” …… 伍雀磬被马含光抱回那矮林间偏僻的居所,她一开始还挣扎,被人一使力险些捏断她五劳七伤的筋骨,顿时懒得再争。 马含光将人安置在床,灌了些淳厚真气,抬手过来掀开她一束有碍视线的发丝,油盏的微末之光,将二人一语不发的互视抹去了最锐利的寒意,连那人目中万年不变的冷寂都化归混沌,瞧不清其深处的底蕴。 马含光的手颇为微妙地停在她颊侧:“苦头吃够了,可肯改了?” 伍雀磬直愣愣望去那张脸,就是这脸,她抚摸了成千上万回,更早知他长成后会是这般形容,幽暗处都有棱角利落,高人一筹。 但想想也可笑,她所盼望见到的、至死也想再见一眼的,到头来是如此结果。 马含光眼中生出暗纹,他令她皮开肉绽,算是选了个相当直接的法子给这位少主以教训,可显然,法子并不奏效。 “你身上我所施予的伤痕,远远不及那群弱质村民对你的殴打。还不醒悟么,你极力维护他们,他们又会给你何种回报?世上并无无辜之人,人如蝼蚁,遍地都是,为你所选道路,牺牲少许,无可厚非。” 伍雀磬未应,连眼神都未变,双手攥拳,却是越攥越紧了。 “我知你于心不忍,但善恶之界从来都是那些上位者用以愚弄众生的借口。丐帮亦非无辜,这几年为争荆湖冲突不断,他们牵连的大小村落百姓人命真就比万极的少?你只见到事态一面,听信江湖传闻便认定万极残忍,但正道以匡正之名驱逐新教、排除异己,当年将我宫势力赶尽杀绝又何尝有过心慈手软?你需明白,事无正邪,善无绝对,人皆有立场,唯选择不同。而你有自己要走之路,且这路还由不得你选,你除直面外无路可行,否则也只会如同这世间万般蝼蚁,无人在乎你是否无辜,生死但凭他人一念之间。” 伍雀磬默了半晌,便要坐起,马含光相扶,她忽而扑出,一口将人咬住。马含光都未料到她有这等迅捷的身手,直至被那副伶牙俐齿毫不客气狠狠啃上颈侧。 体内摄元真气自行发动,越体反冲,伍雀磬若非有马含光留手,一排门牙都要颗颗崩断。 她挨着他肩窝,嗅到药腥苦气,很难闻,涩得冲脑——“你闹不够了?”只是都不及他这声呵斥,提神醒脑。 “我有耐心才与你长篇大论。”马含光指扣对方后脑将人拉离,望入伍雀磬眼底,“莫要考验我耐性,我可将你自牢中带出,亦可将你投入虎狼窝中,到时你这副少女柔躯是何下场,”他冷笑着若有似无于她面颊轻扫而过,“我不敢保证。” 伍雀磬亦在对方眼底见到了自身的颤栗,她活回来,的确想见到马含光的改过自新,但绝不是为此轻送性命。何况她自打加入万极开始便身负使命,否则早一语道破了真身,将前世今生与马含光来个一笔清算,大不了头破血流,她不信对方会如对待此刻的廖菡枝一般,敢动辄言杀。 但眼下,她却得示弱,否则这戏路无法继续,戚长老对她的一番交代都会功亏一篑。 哪怕为了此次牺牲的丐帮弟子也好,伍雀磬忍下一时冲动,对马含光松了口:“我记得你曾说过,继承人还有其他,少我一个,再选便是。” “我没说过会再选,”那人却道,“我要的,独你一个。” 第32章 恍惚相识 “我没说过会再选,我要的,独你一个。” 这话如此肯定,落在耳中,仿似表白的情话,伍雀磬略一垂眸,笑了。 马含光扶了她的脸,抬高左右瞧了回:“人要学会妥协,不论你心中是何想法,表面上乖乖听话岂不最好,也少了这番皮肉之苦。” 伍雀磬声有些哑:“马副坛主如何对我,我廖菡枝自会谨记于心。” “随你。”马含光挑唇而笑,也是一闪即过的仓促,其中的嘲讽意味却当真令人心中毛骨皆悚。而后他自袖中取出一物:“许你的玄极金丹,先服一粒,另一粒留待他日,我不会替你保管。” 伍雀磬接过,又闻马含光道:“我已用内力替你初治内伤,虽疼痛无可避免,但下地走路想来不难,屋外有溪流,去将自己洗干净回来上药。” 伍雀磬低嗤:“真是冷血。” 她一身的皮外伤挪一步都是裂痕撕扯,那人却视而不见。 待冻得唇心发紫、伤口泡水发白、一身水珠滴翠、拖着马含光卷了袖管裤管仍然宽大得不像话的替换衣物款款回归:“马叔叔,我回来了。”伍雀磬湿发贴额,情状乖巧。 然而马含光并未应她,屋中油灯如初,昏昏灭灭,那人斜靠床柱,不知几时闭眼入眠。 伍雀磬一靠近,他人便醒了。“马叔叔你睡着了?可是做梦了,怎的满脸是汗?”马含光闻言拭面,干干涩涩。 “哦呦,我看错了。” 马含光初醒,眼神尚有些虚。“我不做梦,”他声音却冷,“有劳少主关心。” 伍雀磬坐来他身侧:“马叔叔帮我上药吧。” 马含光未动,略顿了顿,伍雀磬问:“马叔叔?” “你身为少主,大可对我直呼其名,不必如此恭崇。” 他向她看来,伍雀磬自是莫名:“道一句马叔叔也不行,马副坛主。” 马含光直视她半晌,将伍雀磬瞧得心中发颤,于心下惨呼:这是又惹了他什么?然而却听对方复道:“你叫我马含光即可。” “嗯?” 马含光不曾忘记丐帮总舵这人脱口而出的大喊,曾令他迎敌之时一度失手。他不明白,全然不同的人,声线、地位、年龄,怕是除了性别再无任何相同之处,却为何令他想起那个人。 “唤我马含光。” 他并非威胁,伍雀磬何等了解他,低诉的声量,如尾羽轻纱般撩人的嗓音,微带的嘶哑如勾人倒刺,每每如此语态,不是动情便是失意,总之是万事好打商量的时候。当年的马含光脾气好,不曾试过对伍雀磬红脸,但这人性子拗也并非一日两日,换做平常伍雀磬是拗不过他的,唯有他情起时言听计从、又或低落时懒得计较。 所以伍雀磬此刻想驳回要求,并不会触他逆鳞,但她却道:“我试试。”又特意拉长腔,“马——含——光。” 怕是没有一丝相似了吧,马含光收回视线,不无冷漠地起身。 伍雀磬端详他,也无法确认他背后的意图,只是觉得他如要探寻什么,是绝无可能于此刻的自己口中得到真相的。 笑话,他才抽打了她,还要将她丢入虎狼窝。 她再也不想认这个师弟了。 马含光看似全无异常,起身取药,及至桌前才由喉中涌上腥甜,他伸手去捂,指缝里顷刻红透。 伍雀磬只见他背影,不知异状。 “你自行上药,我去外回避。”马含光忽撂下这一句,人已推门而出。 伍雀磬还在稀奇,这人心性冷,几时又变得如此怪。 她唯有独自上药,想若换了当初那人,见到自己这般伤痕累累,该会有多么难过。 以前看不见,常常弄伤自己,她第一反应从来不是对不起自己,而是对不起马含光。望着如此自己倒抽冷气,她的小师弟又该心疼了。 只是那人现在何处,世间茫茫怕是再寻不见。 另一端马含光步出房门,喉中血气再难压抑,一口喷出。 他身上断了两根肋骨,强自忍耐本也不是难事,可谁叫他突发奇想要于别人身上怀念另一人影子,那伍雀磬以为并不相似的表现,根底里还是牵动了这人尘封麻木的那根神经。 马含光想见她,从未有一刻如此之想,他以为自己压下了,便是有心人拿了栩栩如生的描摹画像他都可无动于衷,可为何是廖菡枝? 兴许是之前那场梦。 他并未坦诚,短短一瞬的入眠,他也是有梦的。 其时丐帮,师姐立于君山之巅的高橹上向他招手,唤他回头。 他一遍遍地想要停下脚步,想要回头一顾,然而全不能够,那人便在身后,而他只能向前,永远无法回头。 待梦被搅扰,临要清醒的那刻,他才有了反抗之力,蓦地转身,那高橹之上已再非伍雀磬身影。 却是稚齿婑媠、姿仪豆蔻的廖菡枝。 马含光由梦中睁眼,梦境成为现实,碧落黄泉,什么都不存。 而他仍要前行。 …… 伍雀磬房中细致地为自己上了半天药,也不见那人回归,双眼便不时地于门扉上流连。 她一身伤患痛得也无睡意,索性咬牙起身,一瘸一拐出门寻人。 步出房外其实就有些后悔,几番呻/吟欲吐口之际都被她压回喉间。 她此刻是无亲无故的廖菡枝,无人会怜悯她,撒娇也要有对象,她没有那个人。 马含光居所是典型的小林深处、流水人家。树木向天而生,姿态各异,春日也谈不上繁茂,灌丛却多,好在也不阻视线。伍雀磬一眼可辨数里,只是夜色尚深,那人衣色惯常暗沉,寻起来着实费些眼力。 马含光衣襟染血,便也未走远,一人浸入了溪水间。 那水不深,顶多没过他腰线,他未沉下去,只是站在水中央。 伍雀磬瞧见时,他也不过光/裸了半身,长久而静默地立着,再没了白日时挥斥方遒的气派。 马含光曾待伍雀磬温柔又暖心,但骨子里却也容不下一丝半点的示弱,许多事不是一夜之间养成,他不许自己败退不给自己任何松缓的余地,倒是与生俱来的。 然而众人面前怎么争怎么抢,夜半时分也不过如此孤寂,天地再大,他与水中独影又能如何作伴,临了不过一场空。 伍雀磬试过死,才知什么比死更为可怕。 第33章 误导 伍雀磬岸上立了好一阵,才见马含光动作。 夜色凄迷,春溪泠清。马含光生得不差,却及不上水波中一身修长紧致的好曲线。 他也有宽阔臂膀,体魄健硕,只是平日衣裳捂得严,从来只觉高挑消瘦而已。 如今一背乌发披落入水,半遮半掩间更有了那层绰约不显的美好。 伍雀磬看得光明正大,她曾囫囵抚过他的身子,难道还看不得? 马含光匆匆清洗便淌水回岸,伍雀磬眼睁睁看对方夜幕中迎面而来,紧实腰线,苍白皮囊,下身衣料贴覆,匆匆一瞥也知那双腿的长而有力。 她给他递上衣衫,他接了,相当自然按了按她头心。 虽则半个字也无,伍雀磬跟着他,想他冷心冷情又能指望什么,却恍神时忽被人一把抱起。 马含光身上全是清冽水汽,嗅一遭也觉舒坦,伍雀磬便未抗拒,驾轻就熟勾住他后颈。 这人回房后便取了新衣替换,未成人的姑娘把眼一闭,背过身去,他瞟一眼,眼波里全无温度。 既然一个人硬的不吃,打死打残都打不服,那又何必一条路走到黑?马含光曾想过换人,但换下来的那个就当真比这个强?他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却也不愿为了未知赔上一步好棋。 伍雀磬有什么毛病他这几日也算略有心得,这位少主吃软不吃硬,他抡起藤条她会急眼,可如果他受伤了呢,于对方眼中,自己又成了与那些路人伤患一般得可怜。 真是年少,柔软又天真。 马含光唇角勾翘褪下中衣,他方才于溪间思绪繁杂,不知为何最后仍就转回到廖菡枝身上。他一开始对她威吓加震慑,换了旁的孩子早已言听计从,事实证明这方法并不好用。马含光不愿为难自己做个和蔼可亲的模样,可谁说慈眉善目言笑晏晏才能博人好感。 言行如初不假辞色,同样也能。 染血中衣被他随手弃掷一侧,那衣衫也曾经过伍雀磬的手,有血腥气且颇为浓烈,马含光却不保证对方能于夜色中察觉,因此吩咐:“替我去柜中取件衣裳。” 这人将自己当什么了?伍雀磬一敛眉回头,见马含光正坐于床边解他右手上湿透的缠手。 伍雀磬心口重重一窒,想起君山总舵这人暴露于人前的右手,残缺而丑陋,骇人眼目。她甚至不敢再看,那黑色的缠布一圈圈由他指间拆解下来,露出令人揪心的形状——伍雀磬猛地背身,疾步至衣柜翻出件便衣。 又回床前递给他,马含光伸手——用左手,用左手!伍雀磬心中大叫,对方亦似颇有自知之明,没将那骨爪一样的四指探来给她。 可女子向来是矛盾的集结,他这样避开了难看之处,她反倒又有些失望了。 他起身穿衣,这回是清清楚楚,伍雀磬再未错过他裸/露胸侧的那片黑紫:“这是新伤,丐帮时你没被人攻袭此处,怎会突然伤得如此言重?” 好一句话,脱口而出的提问,一瞬就暴露了伍雀磬从头到尾对于马含光的关注。她知他之前受伤的方位,因为曾替他上药,她言之凿凿一口便断定此为新伤,明明与旧患也只隔了寸许的距离,可见——马含光眸光微敛,极深地向人望了一眼。 伍雀磬正纠结这貌似断骨的伤势,未曾留意马含光表情。她也不想这样为了个无谓之人心有戚戚,可许多事已积滞在心无法解开那道结,她不想管他,可难受的是不管会更难受。 马含光拿捏极准,她既问了,他便不慌不忙敛衣系带。伍雀磬于他面前差了半个身,伸高手也只方便解他腰带。 拉不下他衣襟。 她索性将人拖回床边让其坐下,自己则一把扯开他衣襟:“伤成这样,还说不是肋骨断了!” “不妨事。”马含光将人挡开,衣衫重新敛住。伍雀磬就差人没扑上去了,两手使力,又将那藏青的薄薄中衣一把撕开:“肋骨断了还不妨事?”她抬头瞪他:“何人伤的?!” 马含光低眸将伍雀磬望了好半晌,桌案灯火扑朔,他眼睫细密,苍白肌肤上投下暗影,掩去其中的诸多心思。 这样僵滞片刻,他便笑了,虽也是嘲讽不屑,却是着实笑开了,再非是唇畔勾动一抹凉薄,而是真真切切一个属于人的表情。 伍雀磬双耳都似失去了功能,没出息地嗡嗡作响,又觉什么都远离了,就那般怔怔望着他。 “谁伤的?”马含光含笑,“于这偌大的荆湖分坛,除眼前这位血脉尊贵的少宫主可凌驾众人,又有何人能伤我分毫?” 伍雀磬做了个莫名的表情:“我?” 马含光神色回复了恼人的傲慢,伍雀磬怔忡过去,就恨不得踹他一脚。哪知他伸手一拉,她险些扑进他怀里。 待人站定,副坛主凝视她面容:“听好,你身为万极少主,有些事不可越雷池一步,例如背叛;但于更多事上却可飞扬跋扈,没人能质疑你少主威严,哪怕他有天大的道理,也不能成为冒犯少主的理由。” “那你……” “我这不已为鞭策少主付上了代价?”他肋骨为自伤,便是事先讲好以下犯上的代价,却并非为苦肉计。 “今次罚你,白日间一番道理都是废话,我下如此重手,单只因你此番作为于他人眼中与叛徒无异,试问谁又会推举一位怀有异心的少主登位?我早叮嘱过你,来日能否继位并非顺理成章,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而你此刻无所感觉只因身处分坛,待哪日你归返云滇,便是一步行差踏错都会是万丈深渊。而我今日只拿藤杖施刑,来日,便有可能是千刀万剐,你可听得明白?” 伍雀磬望着他,一时无言。 “我问你是否听得明白?!”马含光面色沉了下来,再非是声色和缓。 伍雀磬一句话顶回去:“那滥杀无辜就是万极宫的道理,不忍见生灵涂炭就是大逆不道?” 马含光道:“壮大万极自是道理,与此相悖便无路可行,你说得极对。” 伍雀磬只想试最后一次,直望住他的眼:“连你也认为这是对的?是非善恶,在你马含光心里,真的已价值全失?” “也非如此。”他擦她眼角泪渍,伍雀磬才惊觉自己垂了泪,推开他,自己拿手背蹭了蹭。 马含光道:“我早已说过,善恶从无绝对。以你今日角度,我屠杀丐帮弟子为罪大恶极,但若那些人的死换得更多人的生又当如何?若舍一时正邪,可得重造秩序的权利,待你执掌天下,是非公正又有何人可与你争辩?你即道理,那么你所坚持的,便是正道。” “如此,可听懂了?” 第34章 修补 伍雀磬因对方这番说辞心中动摇,她不明白,那并非恋栈权位之人该有的言论。 如果,仅仅只是如果,马含光这话有哪怕一成出自真心,那么会否—— 伍雀磬曾于戚长老口中得知正道有内应潜伏万极多年,那时她就在想,会否师弟也在其中,世间又可否有如此巧合? 然而这些假设,却是被马含光的所作所为全盘推翻。 如今又轰然破土。 马含光有些话说得不错,如果她伍雀磬是迫不得已全程围观了丐帮总舵的惨败,那么马含光又怎么不能是迫不得已拿起屠刀?毕竟万极坐大,正道武林如大厦将倾,她一个死而复生之人都不敢求独避风雨,若然马含光真为着什么目的委身万极,那么他尽弃前事、大变心性,哪怕变作今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谁又能说他有错? 伍雀磬虽不能赞同他的话,时至此刻也无法接受牺牲无辜来换取他日果实,可她又实在拿不出什么去将他驳倒。 有时胜利的奠基的确是尸山骨海,有人手段激烈而不惜代价,但如果能发现是殊途同归,伍雀磬知自己一定会比此刻好受许多。 她多么想袒露秘密质问出口,可又无法承担事实背离假设的后果。她不是独自一个去与马含光周旋,她身后,还有正道中人多年不懈的那份坚持,身肩重担,她不敢拿其冒险。 短短一时的心乱如麻,于马含光眼中,却已将一切一览无余。稚子毕竟是稚子,再聪颖过人都好,对着一个惯常做戏之人隐匿情绪,终究是班门弄斧。 马含光潜身万极多年,又怎会不熟知那一言一行的转换,低眉顺首不过是一具假面,便是一道眼神,他都可看出对方欲言又止的急切,抑或犹豫不决的矛盾。 看来丐帮中人的确向这位少主灌输了一些事,那时临上君山,伍雀磬并不高明的传信就被马含光一眼看穿。他不揭发,是想知丐帮究竟意欲何为。短短数日便教晓一个孩子各种身为内应的初级技能,他不信那群乞丐毫无所图。 既然伍雀磬心向光明,马含光倒不介意将自己扮得光明伟岸一些。几句话,一些手段,就可轻易误导一个孩子。 比冒大不敬殴打少主、手握藤条将自己气得半死不活要好许多。 伍雀磬定了定神:“我懂了,马叔叔所言我会铭记于心。” 马含光颔首,起身去取干净的护布用来缠手。伍雀磬忙又从床前跟去了桌边,马含光就着光,长长的墨色布带正要自掌间缠绕,伍雀磬伸手:“我帮你。” 马含光落座,并不忌讳将手伸予了她。 伍雀磬微微吁气,起先直视也需莫大勇气,那手晾在半空,肤色比正常肤色尚白上许多,皮肉收缩,挂在指骨上,似薄至透明的蛇蜕。而她并不会缠那护手布,左绕右绕,急得鼻尖冒汗。原本马含光展开一段,桌上还连着一团,伍雀磬一慌,却将这一团掉去了地上,约莫六尺的布带,地面上滚开去也有段距离,马含光一点点收回来,再教给她缠法。 伍雀磬一语不发,默默听其讲解。 马含光有教书匠的潜质,不涉武功无关夺位,他能轻声慢语不催也不急,更没有诸多挑剔冷嘲热讽。 反正伍雀磬手笨,当初马含光教她洗衣烧饭、插秧种花,她没有一样能做得成。 反正她看不见,反正她还有马含光。 “少主。”马含光见她半晌不动,抬眸轻唤。 伍雀磬仍旧望着摆在自己掌心中的那只手,哪怕多了一层遮挡,仍觉那形状之中的不正常。 她摸他本该是中指的位置,紧蹙着眉问:“为何?” 马含光顺她视线,见到当年毅然割舍的断指空缺——为何?因为他要深入万极,要以最快速度取得万极宫主的信任,而万极宫主的心腹大患正是当年的左护法。马含光为取信于人,毫不犹豫参与刺杀圣宫护法。于刺杀一途,再没有比袖刃更合适的武器,他因此斩了自己中指为袖刃腾空,如此肝脑涂地,使宫主圣心大悦。 只是刺杀尚未进行,却迎来峥嵘岭一役。 若马含光早些出手,铲除左护法,或者当年的许多事都能改写,而直至今日他仍然无法撼动对方哪怕分毫,马含光左手缓缓握拳,喉间传出再漠然不过的回应,仿佛那根本不是他的手,伍雀磬问他为何断指,他答:“我不想要。” 伍雀磬知他冷漠,他向来视人视物不是蔑视便是不屑一顾,因再无其他,多少也称得上喜怒不形于色。但此回由平静转为刺骨寒厉,却是转瞬间爬满至他身体每一个部位,乃至指尖,都有股一霎不能压制的恨恼。 伍雀磬道:“我以往怎么就没发觉呢,你拿这手整治我,我那时觉得这手可齐全了,一巴掌上了脸,一二三四五,一根都不少。” 马含光阴煞着脸望她,须臾后才微挑薄唇,气氛终算和缓。 “试试这里。”他拉她手抚那断指指根处,而后噌一声冒出截银光,袖刃露头,吓得伍雀磬赶紧收手,而那银刃恰好是马含光半指的长度。 “江湖有间血雨楼,专育杀手。这袖刃是那班杀手的绝学,亦是生死关头最后一招保命计。我今日拆解下来给你看清楚,若少主喜欢,来日装一个来玩玩。” 伍雀磬忙将头摇成拨浪鼓:“不喜欢。” 马含光低声:“你之所以没发觉此手残缺,是因此前有乌金护手支撑,那是丐帮至宝,可伪造关节,混淆视听。不过少主今日这缠手缠得极好,比那乌金护手结实不少。” 伍雀磬望马含光被裹成粽子的手掌,嘟囔:“谁还没有个第一次?” 马含光音色更低,略略已有些嘶哑:“属下今日将保命的底线全部呈予少主,不知少主心中,今后又会如何看待属下?” 伍雀磬被问得心跳略颤,贝齿咬唇,娇艳唇色愈发殷红撩人。 马含光似笑非笑望她,垂眸秀发,玉颈香肩,年纪轻轻,不过十二,却到底当得起宝镜荷塘里的一枝莲。 廖菡枝。 第35章 过渡 马副坛主的好脾性,统共能维持一日半不到……这样子。 伍雀磬皮开肉绽满身伤,也只为自己换得一日养伤的清闲。这一日里,官勇兴冲冲杀来讨人,料得必见到少宫主哭天抹泪、梨花带雨地扑倒在自己的宽厚胸怀。他还刻意等了等,就指望马含光时间充足,将人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哪知一赶到——“马叔叔求换姿势。” “别动。” “这姿势舒服了你,我多难受啊。” “那好,把腿环过来。” “不行,好紧张,我得抱紧你。” 马含光沉着脸,半个头都被伍雀磬塞在胸口双肘勒住。官勇在前,便见到二人旁若无人,伍雀磬由坐肩改为乘骑后颈,被马含光高扛着笔直路过。 后来张书淮前来,伍雀磬正于茵茵芳草间看那人教她入门拳脚。 伍雀磬心思并不在功夫上,马含光换回便装,浴后洁净,长发整束,面上青茬无踪,虽则前几日宽袍散发边幅不修也并非难看,可今日焕然一新才知道,这当中竟有天差地别。 人就应当穿得干净体面一些,系带勾勒腰线,笔直的身量,仍是墨衣,却既非厚重也不拖沓,清清爽爽,将长发收归耳后,垂落肩背,没有一丝余杂,那么相似,记忆中舞剑萍上技荡山河的掌门亲传。 待他站定,回眸之间,昔影却又烟消云散。 张书淮拿绿豆糕逗少主,伍雀磬半点也不爱吃,又不愿显出老气横秋相,叉着腰,不服气往上蹦,夺张书淮手里的糕点。 马含光靠近,张书淮原还硬撑着非要亲手喂给伍雀磬,伍雀磬不乐意,马含光半字不吭就站在二人边上,站了老半天。 张书淮浴着春光却觉比夏阳灼人,终于宣告失败将油纸包一股脑塞给马含光:“你自己喂。” 马含光问:“吃么?” 伍雀磬才张口想说不了吧,一块糕点就堵了她的口。 “此次与丐帮斗法元气大伤,分坛头目之职空了几个,前院弟子正为此比武甄选,马副坛主何不现身鼓鼓士气?”张书淮点出来意。 “不必。” “那少主去罢。” “她有伤未愈。” 伍雀磬说:“我想——”又被人投喂块白糖糕。 张书淮要走,马含光唤住人:“少主要看剑法,你去演练几式。” 张书淮没明白:“我是使戟的。”伍雀磬也愣了愣,这大半日时间马含光的确给她耍了十八般武艺,要她每样浅尝,又要她拎出几样专精。可伍雀磬想看他使剑术,至今也未等到。 马含光唤人取来剑,递给张书淮:“几招剑法不精通也该有见识,别让少主失望。” 张书淮反问:“你咋不练,副坛主武艺过人,想来剑诀也手到擒来。” 马含光伸手,自嘲般哂了哂:“这手握剑,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伍雀磬听他此话目色便当即晦暗几分,马含光早年剑法使得比谁都好,为了个杀人袖刃竟然断指弃剑,他不用剑,怕这世间宝剑都要哭断肝肠,甘当废铁。 张书淮也一并感叹道:“听闻那九华可是剑宗大派——”这话未完,已被马含光左手夺剑架上张书淮颈侧。 事后伍雀磬问:“九华派是怎么回事,为何那些人都说你是九华弃徒?” 伍雀磬想,这是个极好的引线,她终于能问些与对方过去切身相关的细节。 马含光替伍雀磬抻骨拉筋,虽然许多往事能避则避,却也没相瞒,反而由着对方尽情发掘。 “我德行有亏,被正道逐出门墙,天大地大无容身之所,唯万极宫给了我一席之地。” 马含光此话清冷,伍雀磬昂起头:“如何亏法?” 马含光面上生出些莫测的感慨,肌色苍白,眉目疏阔:“杀人,叛逃,有眼无珠。” 伍雀磬骇了骇:他不是说我吧?想想又觉自己脸大。 她以为他说了点曾经,虽然有限,但这几般摩擦又忍让,好歹也没闹到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僵局。 她又当这是好势头,不论心底里如何各揣目的,携手风雨深入万极这前路总不会再改了。 而马含光需仰仗她,往后态度不说更好却也不能比眼下再差,可谁知睡过一夜,第二日天还未亮,这人的脾性又倒退回从前。 伍雀磬揪着被褥,马含光就单手拎人:“寅时已过,不止今日,日后你需每日参照此刻晨起早练,不过是打通穴道,远不足你高枕无忧,毕竟你资质奇差,少睡就当补拙。” 伍雀磬哀嚎:“人家还病着!” 这回她真是入了大坑,马副坛主亲身上阵,督促她早起绕着水陆洲外湖的浮桥跑上十圈,跑完还要扎马步,扎完又要耍套迷踪拳,用过午膳还不能歇,还要随那人打坐修习摄元功,晚上再去跑十圈,到了夜里才最简单,拿大顶。 马副坛主偶尔也陪她拿,只是对方修得一指禅,单根手指的倒立,还能上下。 伍雀磬说来也挺唏嘘,这人硬是将当年的伶仃身形,炼做了今日的钢筋铁骨,当中多少汗水付出她其实也有眼所见。即便对于一名武者来说那样的修炼都远远超出负荷,马含光在监督伍雀磬之余,自己还一倍数倍地给自己堆加。 对方好在没拿苛责自己的那套标准来要求伍雀磬,不然伍雀磬早死上百回了。 而每次伍雀磬见马含光一通汗水收功作罢,却因体力透支导致面部惨白,甚至连一丝血色都欠奉,她就觉得这人是想累死自己。或许他让自己停下的界限便是生死之隔,再多发一次拳、多流一滴汗,那副曾经千锤百炼的身子也要轰然倾塌,这便是他给自己休息的前提。 所以他没有梦,连心事都可于那等同折磨的修炼中一并抛却,所以她即便摆脱不掉生前的许多小习惯,他一样没有认出她。 伍雀磬自认找了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养伤半月,马副坛主回归正统理应风生水起的分坛时日,都被他于种种逼迫自身的苦炼中蹉跎了。 外人眼里那日子不仅寡淡而且苦难,伍雀磬却渐渐习惯并跟上了对方的步调。 她可以追着他于浮桥上迎来新生的朝阳,傍晚时分送走洞庭湖上最后一缕落日,他不显摆轻功,她拼了命就能追上他。那湖水宽广浮桥遍布,每一座都那么长,似无有尽头。 第36章 使命 荆湖分坛这几日,都传总坛因少主回归、丐帮被挫这两件事而下派使者,不日便要抵达分坛大行嘉赏。 众人都在盼着这一日,唯独坛主官勇是坐立难安,副坛主马含光则事不关己。 官勇是怕被人趁此机会爬到头上,反倒降了自己的级,他因此尤为积极劝说当初参与刺杀马含光的众多高手与心腹:马含光那人多么冷的心,多么狠的手,眼下是时机未至,若待时机成熟,你们当他真打算放过那些曾向自己下手之人? 众人闻言想想也是,可再一回头看看副坛主,人家根本无心坛主之争嘛,整日深居简出全心“侍奉”少主,不知道的还当他凭空多了个闺女。 伍雀磬这闺女当得可怜,论起收获却又足以令所有人咋舌。 她先得了万极的至宝金丹,又得了马含光自退功力的洗经伐脉,半月以来马含光陪她炼体也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步步都有针对、有计划,且有成效。由速度、至耐力、强度、拉伸、支撑、软功,而后炼气,外功兵刃两不耽误,摄元心法也初有小成……伍雀磬感觉活着就像不停奔波的一条狗,她每日有叠山的功法要练、训话要听、还有嘲讽要受…… 然而这并不能阻止自己办正事,马含光不是铁打的人,在一起久了,总也有那么一二处的疏忽。况伍雀磬最大的优势便是敌明我暗,她的暗,是暗到骨子里的。谁又知她每日装模作样扮作手脚不调,实际上望一遍也能将那些招式融会贯通——那么初级,简直嘲讽她的智慧。 不懂装懂不算高明,难的是大智若愚,还要于那个有着再敏锐不过洞察力的马含光面前装,伍雀磬不知该自豪还是可悲,对方当真连些微的心灵相惜也无。 伍雀磬先前虽受了戚长老任务,却至今没有具体细节,她知荆湖分坛内总有个自己要找的人,可惜马含光在侧,她实在没多少机会外遛,更莫说寻人。 起初伍雀磬怀疑那人是张书淮,借着要学草笛,还刻意释出暗号,结果张书淮未上钩,倒让她与那暗中回应之人接上了头。 伍雀磬这时便更不敢贸然行动。她以笛音传信,虽然音节的排列体系与张书淮自创的截然不同,但架不住别人是行家,等闲不敢在张书淮面前冒头。 至于马含光,伍雀磬倒巴不得能让他一眼瞧出什么,这代表马含光了然此种暗号的操作,换言之,他或许也曾参与其中。 但事态未到那一步,伍雀磬不敢轻易下判断,及后与人暗中约定时间,再等那位目空一切的马副坛主疏忽了防备,伍雀磬一根银针入其睡穴。马含光背对她,根本想不到她由他一手调/教,又怎会这种于奇经八脉需浸淫数十年才有可能的精准辨位。 那指缝间的银针但凡错位一厘,马含光也就察觉了,也正因如此高难度,谁又会防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 夜半时分溜出门,荒野漆黑,伍雀磬自命是死过一回的人,没什么好怕。 至山阴,无光处,伍雀磬与人对上暗号,便问那暗夜中身裹斗篷、将自身由头到脚包覆严实的来人:“你是戚长老属下?” “闲话莫提。”那人道,“当年正道为对抗万极,暗中于魔宫安插了十余名内应,但因一年前峥嵘岭之战祸及当中的接洽人,致使那些内应身份成谜,至今也难以起用。此次是东越的密探被一位身份不明的神秘人主动联系,戚长老已下令甄别其身份,若果真为失散内应,廖姑娘可与对方接洽行事。” “这么说是要我前去东越了?” “由荆湖返万极,东越也算必经之路。毕竟此人是寻访当年内应的唯一线索,廖姑娘日后深入总坛,也需我方人从中扶持。” 伍雀磬想了想:“你们果然相信我?我可是当今万极宫主的亲生女儿。” 那黑衣人回应:“戚长老的眼光定不会错,况且日前君山一事,廖姑娘惨遭累及我等都有眼目睹,定然不会怀疑姑娘。” 伍雀磬仍觉疑惑:“你想必在荆湖分坛已潜伏许久,此次丐帮经逢大变却也未能迫你暴露身份。我真好奇,究竟你们潜伏魔道的准则是什么,什么才是最终目的,又要于何等危急关头才能令你们不惜泄露身份?” 那人的回答显然没有一丝犹疑:“每名内应潜入敌营的目的各不相同,除非是影响本身任务达成,否则即使亲朋手足丧命眼前也绝不可有半分动容。这是身为内应最基本的素养,并非我们冷情,而是为了最终的胜利,迫不得已所做的牺牲。” “那……” “如若连这些都做不到,自身不保倒无关紧要,若然连累事态大局功亏一篑,那么罪责便是百死莫赎,岂非几条人命、又或一个丐帮总舵所能比拟?” 伍雀磬不知如何回应,径自揣着心事一路回了马含光居所。 那人还躺倒在桌案旁,伍雀磬好不容易才给他摆了个舒适的趴姿,如今推门一眼见到,又觉他身姿太长,连那设计多时的姿势都太过蜷缩与别扭,实在委屈了那一双笔直的长腿。 伍雀磬向人走近,顺手点亮了油灯。她如今的视力,多少已能于黑夜中视物,况且即便看不见,她仍能游刃有余应对。 只是对这人,再也不想雾里看花,更不想唯独自己沦于黑暗。 马含光睡时气息极浅,发丝遮了大半脸。他曾经也提过自己无需入眠,入眠还不如潜心打坐。伍雀磬将头搁在桌案,试图细细将对方看清楚。 那样苍白而丧失活力的面色,令昔日两人曾调侃的闲话变得那般讽刺。 伍雀磬曾失了一对明眸,便换以手掌视物,她曾一次次抚遍这人的五官还不够,还要问:“为何皮肤不似我以往想见得那般好,明明该是滑不溜手的,糙成这般是为哪样?” 马含光那时已不似早初还会脸红羞涩,便拉回她的手:“师姐当初只是远视,我又不是女子,也不乐意有那般的皮光水滑。” “那师弟想要自己什么样?” 马含光细思一番:“粗犷且有历练,蓄些胡须,且我日日于日头下练剑,为何却没能有师兄弟那般栗色的肌肤,我也想要黝黑一些,不沾半点胭脂粉气。” 伍雀磬微张了嘴,竟没能说出什么。 “师姐不待见?” “不。”她忍了好一会儿,答道,“师弟喜欢就好。” 而他心中向往的,终究也没能成为现实。 第37章 故梦 廖菡枝出现以前,马含光已许久不曾有过梦境。 哪怕睡穴的银针于事后及时被取出,又或偷袭时他并无应变,但遭人算计这一茬,马含光谨小慎微这许多年,不是说蒙混就能被蒙混过去的。 他对廖菡枝的把握,早已由不可反抗改作了半收半放,掌控一个人如同春日放它高升的纸鸢,不能太松,也无需太紧,他没将她一身破绽点破,是留足空间随她翻腾。 但就因这样配合,马含光数年都未曾正视的梦境,一次比一次频繁且清晰。 他曾为独赴万极做过许多准备,其中就包括一项训练,无论遭遇何种折磨又或蚀人意志的药物,都可保持精神上最后一道防线的坚守不辍。这很难,难如登天,但若做不到,便是身体与意志双双的灰飞烟灭。 与此相仿的,则是强迫躯体习惯于常年不得酣熟的浅眠。而即便是入眠,也有时刻高度的警觉,不能有深陷其中的迷梦,因谁也不知哪一刻便梦呓出最不该被泄露的隐秘。 即便如此,马含光也并不必日以继夜的强行清醒,他其实可以入睡,那曾经非人的训练自然有其成效,他不会那般轻易被梦境所扰。 只是谁也不能保证所谓的人之极限会在何处,兴许可强大到支撑天宇,又可能仅仅一根银针,就足以瓦解其全部意志。 马含光正是明了自己最大的弱点,宁愿无梦,宁愿空想多年连虚幻一面都无缘相见,他也不愿放纵沉沦。于他而言,那意志上所能坚守的最后一道防线,其背后,并非鬼域幽冥,却是韶光繁花,是青涩美好,是那些年穷极他一生好运才得以相遇的短暂依存。 总有一日,他会义无反顾阔步重返故地,却是在一切终结以后。 而此刻,马含光从未期待有一日,便如此猝不及防梦回那九华山间麦穗起伏的田埂,又或那个仰首朝天、可比任何人都毫无顾忌双目迎向日光的伍雀磬。 她并不知他是如何心疼。伍雀磬总说自己是心宽之人,残了双目,失了视力,她尚还有大好人生,实在无需怨天尤人。 可那明明就是嘴硬,是天底下最会将伤痛以笑颜一语带过之人。她总说马含光厨艺好,自己便只需摊开双手,才懒得去灶火油烟间受罪。 可其实马含光不在之时,她有多少次跑去厨房想要做一餐四菜一汤给他惊喜,最后却总是付诸农肥。 马含光从来都知,伍雀磬骨子里有天下女子共同坚持的那份传统,想要为相爱之人付出,无需感天动地,单单只是一顿便饭,又或衣衫上一道针脚,总不该一无是处。 可她偏偏是习武之人,本就不擅那些,马含光倒擅长一二,教予她,可她又因眼疾诸多粗笨。伍雀磬不愿马含光看出她在乎,她也不想眼盲被看做一种可悲,她其实从里到外都掩饰得极好,不擅厨艺便不入后厨,不懂针黹便由着它去,反正她又看不见马含光着装。即便是弄花伺草,伍雀磬也说麻烦,说有马含光一个顶她十个。 她已习惯于将最负面的情绪隐瞒,连对自己,也警惕着不许挫败抑或低落流露。 这些微不足道的心思,除了马含光,世间并不会有第三人知晓,也不会去在乎。 后来伍雀磬终于选定了样轻巧的活计为马含光尽心,抱着他穿过的衣物去溪边浣洗。 “师弟每日都有干净衣裳替换,那些冷眼看你出丑的、抑或落井下石的,便会知你一点都不落魄,相反却过得很好。还有那些溪边与我一道浣衣的,也会知那衣衫的主人并非孤家寡人,有我顾着他。” 马含光只点头,他会于每日固定的几个时辰从她身边退出,因为伍雀磬好强,没人能理解的那种最为别扭的要强,马含光插手,即便是好心,也会让她自愧于本身的无能为力。 每一次浣衣,农妇少女都会见到一名男子追随于伍雀磬身后,远远地朝他们摇手,示意无需声张。 伍雀磬摆在木盆里的干衣被风吹走了,手边的胰子滑落进溪水跌跌荡荡飘向远处,马含光便踏叶飞花、凌波踩水,不着声息地将物件追回来。他小心翼翼将所需之物摆在她触手可及之处,却不只是浣衣之时。 她躲着他在厨灶间忙活,那滚落的瓜果,即将伤到她的利刃……被他一一归置原位。 她缝补时戳伤手指,他将每一根细针愤愤磨粗了针尖,害她抱怨:为何怎么戳都戳不动? 曾经有太多伍雀磬所不察的时刻,马含光便在她身侧,默默地替她化解危机、收拾残局,却从不曾暴露自己的存在。 即便他当年不曾离开,也永远不会将那些扶持相告伍雀磬,任何人都有其守护对方的方式,身处当下只觉如此平淡,简简单单。 事过境迁,却已是刻骨铭心。 云梦之泽洞庭之畔,伍雀磬完成善后,爬上马含光平日只用于打坐练功的卧榻。他小住一年,连寝具都是崭新,可见多么勤奋。 伍雀磬钻进被褥,漆黑中望向那桌前伏卧之人。 睡穴已解,只是一个太过忌讳于休憩之人,一旦入梦,身体是那么渴望得到补偿。 伍雀磬闭目盘算正道内应之事,却不知那几步之隔,有人面枕肘间,已有一小摊微微的潮湿于那衣衫之上晕染开来。 …… 翌日,荆湖分坛大门之前,马蹄践踏,草屑翻飞,一人一骑直入分坛。 坛主官勇久待多时,为迎接这一日,众弟子清扫战场,重整家园,短短时日便将阴霾尽扫,分坛上下万象焕新。 议事厅前那黑袍加身之人勒缰下马,迎出厅外的官勇等人却俱都一愣,便见对方落地之后径直接了个单膝跪拜:“云滇所派信使参见荆湖坛主?” 信使?!官勇心中一跳,怎么不是十二密使之一,要知道代宫主意志,行分坛嘉赏之事的可从来都是那几位尊使。不说嘉奖,找到少宫主也是万极近日来的重中之重,前就有沈邑督促行事,那还是人未到手之前,如今万极嫡亲血脉,就这小小一名信使的阵仗? 官勇不信邪,几步便跨上前去。 “本坛主听闻此番会有尊使之一随行前来,为何不见?” 他问得也算开门见山,那负责千里传信的总坛弟子肩上包袱抖落,其中物件翻开一荡,便是这天底下仅次于万极宫主法袍的密使冠服。 第38章 出发 云滇信使未达分坛的前一个时辰,分坛主官勇与属下三心腹开台打马吊。 “可恨!”官勇黑厚手掌重重拍向桌面,张书淮即将前伸吃碰的手默默收回。“坛主又为何事如此光火?” “一定是小姐又要与人私奔。”心腹甲。 “一定是新夫人又与人夹带私逃。”心腹乙。 “没一个成器!”官勇抚额,慢吞吞吃了上家的牌,“这回明明就是马含光啊……” 坛主为何如此一言难尽?张书淮按捺着再次想要开杠的心:“莫不是您对副坛主有何想法?” “他那张脸啊……” “实话说,副坛主那张脸委实不错。”心腹甲。 “讲真,副坛主颜艺双馨,真是咱们分坛一枝花。”心腹乙。 “什么东西!仗着那张小白脸人前嚣张人后媚骨,少宫主定是被他灌了*汤,否则仇比天高怎可能如此让他轻易蒙混过关?” “……” 一番沉默。“讲真,副坛主生得男身女相。” “实话说,论男子英伟,是大大不及我们官坛主的。” “这个嘛……”官勇稍有些羞涩,“我一个老人,不跟乳臭未干的小子比。” “坛主您是成熟伟岸,多少女子心生仰慕。” “真的么?哈哈哈,你们还真实诚。” 张书淮放下张西风,略觉尴尬:“坛主眼下有何打算?” 心腹甲当即追加西风:“还是要给马含光些苦头吃吃,不然不知道谁来当家作主。” “做主的自然是正坛主,他一个副职是该受些教训。”心腹乙附上西风。 官勇手指抚着自己那张尚未打出的西风:“本坛主治不了他,但总坛密使不日即至,马含光博了少主原谅,未必能糊弄得住密使大人。咱们只需在密使面前说道说道,少主她一个小孩子家家哪里懂得找人告状,一定是被马含光打怕了,所以只好由本坛主代为撑腰。到时候——”成熟伟岸的官坛主面现微笑。 他本来是有选择的,未必要打出那张西风,然而他终归不假思索将此牌推上台面:“怪他狂妄,密使将至,私定刑罚本就是可大可小,以宫规论处,可不止断两根肋骨那般简单,这回还是要送他一命归西。” 正视台面,加上这一张,四人同归。 …… 一个时辰后,信使抖开紫极如墨的密使外袍,乍一看的确与初阶弟子服无分上下,只是那衣料抖动间一层低调不显的华丽暗纹,日照打下,才有了水波般层层漾开的图案显现,再非蟒身蛇纹,赫然便是凶兽穷奇。 人不到,见衣如见人,官勇私底盘算,恭恭敬敬将此套衣冠请上议事厅上座。 马含光携伍雀磬到场时,官勇正按原定计划连带几名心腹对杖刑少主一事大加审判。 信使被安排同坐上首,整个过程心情飘飘然,他只是个送信的。 马含光入厅便见到上座的衣袍,二话不说一记飞镖直中了侧首落座的信使头顶。 伍雀磬最知根底,她先前演练功课,为不露破绽而刻意将马含光所传步法走得颠三倒四,马含光早被她气得急火攻心,眼下谁惹谁死,别看他面色如常。 官勇追着人数落:“你身为副坛主反了天不成?这位是云滇信使,这衣装是十二密使专有,你算老几?再退一步,本坛主还活生生在此,你一个副坛主也不怕得意到头乐极生悲?!” 马含光正走至上首位,猛一回头:“你要坐这?” 官勇滞了滞,却再也压不过连日委屈,且信使前来,新上任的分坛高层业已聚齐,他不争馒头争口气,索性一屁股坐上了主座。 马含光眉梢动了动:“你坐了少主的位子。” 官勇嗤:“你当我傻?连你一个副坛主也敢先斩后奏,此次尊使前来她才是少主,尊使未至,这分坛头把交椅始终是我官勇的位子!怎样,生气?来咬我啊?” 马含光于是道:“你坐皱了我的衣服。” 张书淮围观至此,猛地一拍脑门叫死。 官勇有恃无恐:“污人也该找个好点的借口,副坛主离我尚有几步远呢,在场十多双眼睛都瞧着,我几时压了你的衣裳?” 伍雀磬为弥补前失默默移前,个矮优势,稍稍欠身,正好使力将官勇屁股底下所压的密使衣袍一点点扯拽出来。 当还剩最后一片衣角,“坛主叔叔请让让。”伍雀磬抬头甜笑,再看官勇面上,却已血色尽失。 后来,直至马含光披上密使外袍,衣袖一翻亮出信物,恢复他总坛密使的崇高身份,官勇仍鼓瞪双眼难以置信,一路默念:“怎么可能……” “当年马叔叔弃暗投明屠杀正派,全武林都知道他在万极的职位爬得很高啊。”伍雀磬解说。 “可是谁知道那很高的地位是十二密使其一啊。”全分坛弟子俱在心中腹诽。那可是专司刑罚的独特职务,全万极除了坛主与左右护法,谁的面子他都敢不给,即便是职位高于他的长老与祭司。 难怪马含光敢问少主的罪,人家管的正是这个啊。 不久后伍雀磬收好行囊与马含光一老一少踏出分坛,身后坛众挥泪道别:“尊使好走啊,前路天高海阔再勿惦记,咱们没有尊使的日子,也会将您谨记心中时刻不忘。” 官勇想起早前那副西风出尽的马吊,默默反驳:不,他一定还会回来的。莫问原因,你们一定不信,他……只怕忘了什么也忘不了我。 …… 再说伍雀磬追着马含光一通好走,两匹快马被生生辞拒,只为挑战伍雀磬脚力。 “咱们是回云滇么,一路朝南会到东越么,不多带几名护卫么,就你我二人不觉堂堂万极太过寒碜么?” 马含光已被她吵了一路,回头:“闭嘴。” 伍雀磬好不容易定下决心,在未弄清马含光是否为正道所派内应之前,于公于私都要与这位深藏不露的万极密使打好关系。他一来决定她是否爱错了人,二来决定她日后于万极总坛如何做人。若能老天保佑真的得以为他正名,伍雀磬不仅得回了昔日师弟,且得了一位助力无穷的盟友。 有鉴于此,即便被一再拒绝也会动力十足,因为这已不是事关私情,而是为正道大业努力不懈。 所以她开头一路除了聒噪些,还真挑不出什么叫马含光不顺眼的错处。且对方冷漠如初,她还能越挫越勇。 滩途岸上拉着人看白鹭风景:伍雀磬感叹:“这样水天辽阔的感觉多好啊,听说荆湖多候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马含光瞥她,是为曾有人说过喜欢湖光更胜山色,然而——“候鸟早已北上,你见到的都是常栖水鸟。” 知道也不必拆台。伍雀磬偷瞧他,普通武服,普通束发,光致致的前额干净而饱满,侧颜那么美好一笔挥就,眼里的光却是时时要吃人。 “……此地从丁字堤至采桑湖,可见雁类九种、鸭类二十种、鸻鹬类三十种有余。至于林鸟则有鹎、噪鹛、蓝鵐等小型雀鸟。而若要见小天鹅、白琵鹭、又或黑腹滨鹬,则需乘船驶入白湖——” “停!”伍雀磬不懂他这也能依照平日功课一板一眼开讲,“马叔叔面对这百顷美色,湖风阵阵,就只想到与我说这个?” “金鹗与南湖,则有红嘴相思鸟、红嘴蓝鹊、各种鸫与山雀……” “你饶了我吧!”伍雀磬掉头就走。 马含光目的达到,省得她走一步停三步,然而方要将人撵上,终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中原那么多秀丽之地,我最想与你建屋湖畔,乘着长风,老来作伴。” “马叔叔发什么呆啊!”伍雀磬猛地回头大叫,打散马含光耳边涌上的一瞬幻听。 “少主既如此有活力,”这人眸光咻深,“看来再赶百里前路也不在话下。” 这样总算和谐的气氛勉强维系到午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伍雀磬饥肠辘辘要与马含光讨吃食。 马含光前摆一掀端正优雅地于路边岩石落座,伍雀磬取出了张书淮事先吩咐为自己准备了许多的油纸包。 一包是一份,不管马含光,自己急吼吼拆开,所见为三样物事:馒头,干巴巴;肉干,像草纸;白煮蛋,此生不碰。 “我最讨厌吃蛋。”伍雀磬撇着嘴抱怨。 那端只是正坐不沾饮食的马含光目不斜视:“那就丢掉。” “肉干我也不爱吃。” “一并丢掉。” “还有馒头。” “丢掉便是。” 伍雀磬不言声,直直看那说话之人,马含光这才侧了眼来望伍雀磬手中的油纸包,嗯,一件不剩。 “不吃就走。” “马叔叔!”伍雀磬赶紧追上去,“我想吃第一刀。” 对方脚步果然突兀一定:“什么第一刀,挑三拣四回云滇再说。” 伍雀磬还要纠缠,四下树林里忽有暗箭射出。 马含光抱人疾速闪过:“还没刚出分坛呢,来得倒快。” 伍雀磬莫名其妙:“是丐帮的人卷土重来?” 马含光道不是,脚一蹬地瞬息远去:“是我们自己人。” “你的意思,是那些不想让我回总坛的人?” “还算精明。” “可是马叔叔你慢着点啊,我眼晕。” 此话毕,头顶半晌不闻声息,终于传来一道冰冰凉的声音:“废物。” “废物怎么了,废物你把我丢掉——啊!” 伍雀磬肩骨被马含光极粗暴地捏了一把。“不仅废物,还学会犟嘴了。” “其实吧,官叔叔有句话说得很对——我就犟嘴怎么了,来咬我啊?” 第一刀 何谓第一刀? 贪吃之人未必懂得,杀猪之人却必定识得。 一刀斩落猪颈,那方寸的一块肉,六七两、顶天十两,滑嫩又爽口,没有腩肉的油腻,却柔软得适合煎酿蒸煮任何一种烹饪手法。一头猪也不过独一份的矜贵,照以前的伍雀磬来看,却是张了口便有人喂至唇边、反要嫌吃至厌倦的俗味。 伍雀磬原也不挑拣,前世九华山脚住了阵,却叫人养刁了胃。 马含光儿时有过一段漂泊,且为家中长子,别扭又执着,自担了十项全能。 他对伍雀磬总是不将就的,有时习惯来得莫名其妙,第一次相遇就仔仔细细地烤了蝗虫,她嫌他脏,他往后该将这段不识好歹讨回来,可却加倍地赋予出去。 那大清早闯进农户院子的匆忙马含光至今不忘,统共只那么一刀,谁又会为他留备?往往都是瞧准了哪日杀猪,他头一个冲进去,兴高采烈地提着块猪上方出来。 那时也会想,自己往后若不在左右她该如何是好;却又反过来一遍遍安慰自己,师父答应过会代为照料,待任务达成大局稳定,他们重聚相守终会天长地久。 现在想来才觉那样的天真尤为可笑。山下养鸽人都有一套理论,雄鸽放出去如何叫它归巢,便是扣下与其成对的那只母鸽。 曾经马含光与伍雀磬多么感恩,待那再恶毒不过的设局慢慢显露,才愈发憎恨于自己当初的愚蠢。 他宁愿从未靠近她,未听过她含笑三分的那些轻佻,在她向自己伸手那时便该严词拒绝——可他怎么能令时间倒退呢,再来一次的机会谁又会施舍给他,全部都被自己这双手活生生给毁去了。 凄迷夜影,幕天席地蜷睡得不甚踏实的伍雀磬,嘴里咂么着味慢慢翻身,许是已于梦中偿了那“第一刀”的夙愿,却不知头顶上方,一人面色沉郁,深深夜色中已将她凝视许久。 …… 哗啦一声——梦境被现实粉碎。伍雀磬强挣一记,勉强探头出水面大口呼吸,下一瞬却又被满身沉重强拖下水。 夜魅仍深,宽广河道随夜静寂,不见奔腾水花,却唯独那水位最深的中央一点,一道黑影浮浮沉沉,上一刻没入水下归于宁静,下一刻却又猛地破水大呼“救命”。 伍雀磬眼下正身处水深火热,她委实不明,好好闭目入睡,既未偷懒练功,也未嫌荒郊野外委屈了她的身娇肉贵,为何一觉醒来就遭了这等酷刑。 她没那么多心思揣摩,却也知道,令她此刻沉于江中命悬一线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岸上所立无动于衷的马含光。 马含光身影笔直,几乎是铁石铸就的不动如山,听着她一次次破水嘶哑的呼救:“马叔叔——!”却始终都是同一副冰冷漠然,没有拯救也并不能见其眼中的一丝怜悯,完全是事不关己地任由那挣扎求生的人影一点点被水面淹没。 伍雀磬不会泅水,便是会,手足都被不讲道义地绑缚了重物,这是打定主意要她的命啊,就连扑腾两下都难如登天。 放弃将脸与鼻尖不顾一切地破水而出,伍雀磬转为入水对付自己满身的负累。 冷寂水下,长发追不上沉没的速度,柔软而绮丽地拖曳开来,衣物松散又飘逸,然而浸饱水打了死结的麻绳却是脱光了自己仍旧无法摆脱的紧束。她都要服了马含光了,那样毫无征兆地、遥远地、以决然之姿漠视她走向生命终结的情景,与当年的峥嵘岭又有何分别? 伍雀磬不想放弃,牙齿都出动了牙龈撕裂出血,可求生的本能是有极限的,打不破极限,勉强闭气的口鼻一瞬放开——大把河水霎时倒灌,身子便同一时间向不知深度的河底坠去。 这才于河岸及时响起一声入水的扑通,伍雀磬被拯救上岸,毫不怜惜的手掌于她肚腹处重重一压——“噗!” 马含光别开脸,躲过那可算故意的高喷水柱。 伍雀磬全程都未失去意识,手上的重物也已摆脱,只是最后的生死边缘未能成功迈过自救的门槛。 马含光开始一一数落她的毛病,什么反应太慢,手脚不协调,睡梦之中竟然果真不做防备,而若平日勤修内力,那自成一体的真气循环也能助她水下闭气良久…… 伍雀磬问他:“马叔叔是看我横竖不顺眼吧,非要假托个锤炼我的借口整死我。” 马含光正伸手为她摘去额前水草,这便止住了动作,嗓音低沉,根本无半点情绪。 “我会在最后一刻救你,那些要你命的人不会。终究是于安逸中丢了性命,还是历尽折磨也要于世间挣一席存活之地,你没得选。” 伍雀磬尚未接话,对方却已又道:“下回我没这么快出手,你最好问问自己想活还是想死。” 果然还有下回啊! 伍雀磬下回发现自己于四面火海中醒来,就再也没了第一次的浑身无力。 她后来又被马含光强迫从高崖推落,从活埋地底的厚棺中逃生……明明出发前是抱持一路赏山玩水、且与那铁石心肠的马密使打好关系的美丽初衷,怎么就发展成千奇百怪闻所未闻的惊险濒死全体验? 马含光当真一点活路也不留给她。虽然伍雀磬也能横眉怒目去找那人算账,可渐渐有了每一次惊心动魄的经验叠加,她在一次更比一次熟稔而镇定的应对绝境那刻,就已看清了自身的成长。 除了本身的无能与失误引发的周身惨况,伍雀磬已很久未被马含光亲手教训,有时甚至连口头的斥责也省了。 伍雀磬总觉得对方于情绪上忽然就生出几分压抑,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与面冷无情,但这人一声不吭的时候更多了,赶路之余便是顾自练功,一旦闭目,再与他说话,根本是石沉大海。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伍雀磬将前因后果排除一遍,想到了“第一刀”。 这日结束了不拿人命当人命的马含光式考验,对方伸手递来把精巧匕首。 伍雀磬不客气接过,便要揣入怀内,然而对方不置一词,却一个手势的虚晃,又将那送出的匕首收了回去。 匕首把柄点了点伍雀磬胸口:“光明正大塞在此处,是怕别人看不见你藏了利器?” 马密使总算纡尊降贵开口与她说教了,几日未被呵斥,她竟不由自主地起了几分怀念。 “那该藏哪?”伍雀磬问。 匕首端由胸部移下来,沿着腰线——“我知道!”伍雀磬灵机一动,夺了匕首就要往靴子里塞。 马含光略一窒气,止了对方弯腰抱脚的动作。她抬头站直,他取了匕首相配的皮套便蹲下来,衣摆掀开,为行路便捷亦是男装的布裤,马含光叫她提着衣摆,自己则将匕首牢牢地安置于女子的腿根位置。 哪怕是隔着春裤的布料……“那个,”伍雀磬嗫嚅出胸中的急促,“男女授受不亲……” “那就别当我是男的。” 马密使如是回道。 第40章 赌约 绑完匕首,自然要教一教正确的出鞘姿势。 马含光看准了伍雀磬摸向大腿的五指,一把擒住反折,霎时无人往来的山林间传出一阵鬼哭狼嚎。 “你再叫一声试试!”马密使冷漠得一如既往。 “那你有点怜香惜玉之心成不成?!”伍雀磬将这人手上的力道挥开,早已没了起先的老老实实与听听话话,谁被折腾狠了还没点脾气,揉着手指头,嗓门也不收就嘀咕,“人家可是女孩子,犯得着仇人似的?” 马含光自然要开口讲道理,说实话,他这道理讲得极不好,理解能力稍逊的就会以为他在说:你是猪,你是猪,总有一日你就等着被自己蠢成猪,你这蠢猪! 而那人又完全没多大耐心教导一只猪蜕变成人的过程,因为来一次直观的皮肉教训更有收效。例如养一条狗,它冲人乱吠就踹一脚,然而它乖乖跑开为你叼回抛出的球,你还要再补踹一脚,因为它叼球的姿势不对。 当然踹得足够多,兴许狗就能拿尾巴将球卷回来,相比同类犬只它的确聪明得上了天,然而那狗的想法你关怀了吗? 伍雀磬刻意强压心头的反叛是澎湃了些,旁观者来看,马含光的确又快又好地替一个小孩子树立了全面正确的自卫意识。结论比过程重要,伍雀磬看看此刻自己,比当年九华山上苦练几年都还长进——然而谁被曾耳鬓厮磨的人这样作践法,能宽宏大量说一句:好厉害,你瞧瞧你把我训练得,谁都别想杀了我。 说回之前荆湖分坛那一顿藤杖,伍雀磬被打服了,至少表面如此;而马含光也自知将人打过了,收了几天手。 此次旧病复发的由头是他们比计划中更快地被人盯上,马含光受不了伍雀磬隐藏实力的慢慢进步。 现实摆在眼前,可是讲道理——“你别说话让我说!”伍雀磬受不了马含光每句话每个字必与自己谈现实,现实多残酷,前路多可怕,她都死过一次的人了难道还怕死?她只想让他为达目标不择手段之余也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当年九华山上的马师弟是一个相当温柔之人,虽然做掌门爱徒时也常不苟言笑,女弟子面前更是一副酷得谁也别与他说话的孤高。可一旦认识他,与这个人相处过,就会知道表面的清清冷冷都是幌子。 马含光会照顾人,也很爱照顾人,细心与生俱来,并不只是对那个当年于蝗灾后将他领走的伍雀磬。 况且伍雀磬刚上来也处处挑剔他,他不曾记恨过,不因对方是何人,而是马含光本就是这类人。 冷着脸面多管闲事,其实还是穷热心。 什么样的经历,能让一个人由心冷到骨子里?伍雀磬自重遇后所有的感叹早已用尽,她此刻反而更想唤回他。 当年的真相没有这么快揭盅,但至少有一半可能他还是他不是么? 哪怕现实磨冷了人心,但只要初衷不忘,本心自然还在。 又哪怕只为近几日苦哈哈的穷折腾,伍雀磬也是时候替自己争取一下了。 “不如你我定个赌约,如果我能在限定时间内完成你一个不近人情的高要求,马叔叔就要满足我三个愿望,还要对我好点。” “我没有不近人情的高要求,”其回答完全在意料之中,马含光冷冷道,“是少主不够格而已。” “你叫我一声少主,爱护有加不强求,但起码的尊重总该有吧?”伍雀磬也是糟了心,“马含光你别欺负我年纪小,要么咱们就一拍两散,要么我,我就——” “够了,随你高兴。”他虽然诸多挑剔,然伍雀磬的进步多少也值得欣慰,他并不想将人逼急,况自己也并非以折磨人为乐的疯子,真要对付一个小孩子,老实说,拧断脖子倒快些。 他手段极端其实已超出常人所能负荷,但令马含光惊奇的是,对方竟可于最短的时间适应,并一次次调整自己达成他苛刻的试炼。说到底,逼马含光下狠手试伍雀磬底线的正是对方的进步,谁得了件宝贝都想拭尽尘污令其光芒尽展,马含光有那么一丝半点这种心态,可惜的是,他却早已缺了将他人痛苦感同身受的那根弦。 只能怪廖菡枝命不好,生成万极宫主的女儿,又如此倒霉被自己选中,在他不打算收手之前,廖菡枝生死由不由得她自己。 至于赌约…… 山路崎岖,连着几座山头荒无人烟。 上山打猎之人会于密林中结庐以供暂居,而在马含光与伍雀磬到达此山前的数日,已有一伙手挽猎弓、肩披毛皮的威武汉子住进了常年无人的山中竹屋。 “老大,算脚程也就这一两日了。”汉子们入夜围着炉火准备。 种种杀人兵器铺排在地,迷烟、毒针、绳镖、机弩、飞斧、鹰剑弯刀、双锤弓箭……可谓配备齐全,应有尽有。 被称为老大的汉子有条不紊安排各人位置:“左长老有令,此次行动不容有失,都给老子打醒十二分精神!” “放心吧老大,一个黄毛丫头,兄弟还不放在眼里。” “谁与你说黄毛丫头?护送她之人正是当年于总坛忽然销声匿迹的马含光,此人你们该有耳闻吧,是廖宫主的近臣心腹,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不不不!”结果一旁另一名汉子摆手,明明门窗紧闭,他还刻意环顾一周,故作神秘将头伸向前去,又刻意压低嗓音道:“你们是否记得左护法一年前身受重伤那事?哥们在左护法殿里有个相好的,她与我说,那刺杀左护法之人不是旁人,正是马含光。你说他能耐吧,可他也没讨好,被左护法三两下回击得血肉模糊。听闻本来是十死无生的,硬生生被宫主与祭司二人扛着抬走了。可在左护法手底下走过一遭,便是救活也是个废人,这话可是当年左护法亲口说的。” “这么说——” 此话未完,这人迹罕至的山野之地,夜半三更的林舍外,突兀地想起了一阵颇有节奏的优雅叩门声。 “谁啊?”一名汉子想也未想本能反问,继而被他们老大一巴掌扇歪了脸。 “你,你去。”老大点名身旁一位看似机灵的。 那人听令去到门前,暗自吸了口气,卸下门闩。 门开启的一瞬没如意料见到人影,此壮汉还蓦地一愣,谁知—— “叔叔,你说我家菜没味道来跟你借点酱油是不是有点过份?” 第41章 记账 壮汉循声低头,漫天的黑幕下站着名少女,柔声柔气,帽兜褪去露出一张干净且真挚的笑脸。 “你——” 未待壮汉反问,一柄尖刀立时刺入其腹下,刀身全入,奋力一拧,首杀。 屋内之人全程戒备,然离进入拼杀状态尚剩一步,伍雀磬推着壮汉尸身几步夺门而入。一瞬数把兵器袭来,她拿尸体抵挡,死人拉进的一瞬又蓦地发力向前掷去,几名来人被尸身撞翻,伍雀磬趁隙沿地翻滚躲往死角,起身之际同时一枚毒镖离手。 身侧提刀袭来的大汉前额中镖,双杀。 散落满地未被对手收拾的武器,伍雀磬脚尖一勾一带,猛地踢出,飞斧半空旋转一周,众人躲避。 伍雀磬是时抢下机弩,弩/箭齐发,三杀、四杀! 其余杀手彻底发狂,一拥而上。伍雀磬弩/箭用罄,弃之不用,忽被一人以长索从后勒住咽喉,眼前更有人一剑劈来。 伍雀磬脑中充血,却还紧记着马含光曾为她所判优势,无非就是个矮、灵便,且有一副柔软到无人可及的身段。 不仅如此,伍雀磬腿脚的轻盈也是无人可比,全靠马含光设在荆湖分坛内变态到无以复加的梅花桩。 人家的梅花桩可以半脚立足,马含光却削尖了桩子,让伍雀磬从新学招式之初就在其上挣扎求存,一个不好失足摔落,那可是离地三丈的加速下跌,实打实的硬地叫人早餐午膳晚饭齐同浪费。 伍雀磬危急一刻脑中闪过那些旁跌、侧跌、四脚朝天摔得灵魂出窍的凄凉场景,足下猛一使力,身形后翻,双足升空之际脚跟互碰,藏于鞋尖的利刃霎时出鞘。她便以一个诡异到不可能的弯折姿势,脚尖踢中那勒住她颈部的壮汉头顶,尖刃借势直入其天灵盖,伍雀磬弃鞋回落,面前来人被她双脚/交/缠勾住脖颈,一个大力,人被扭飞。 落地一瞬,伍雀磬抓了脚边长剑,九华出身,剑法非凡,五杀、六杀……大杀特杀! 最后一人吐血而亡,伍雀磬挽剑立定,敌手俱灭。 全胜。 外袍被扯下来擦手,伍雀磬找了鞋子套上,竹屋门扉在方才打斗时经已自动闭合。 这时叩门声再起,伍雀磬蹦蹦跳跳去开门:“我说什么来着,这回——” 然而门外并非马密使,却是一柄砍刀迎头袭来。 伍雀磬微有一怔,刀身已沾了她发丝,却蓦地停住。 马含光袖刃从最后一名漏网之鱼的背部抽出,他并未刻意找位,却无比精准地捅穿了对方胃部。 那人濒死之际还能微有些感受,面部扭曲,抚着胸口,与门内的伍雀磬面面相觑。 眼看人就要倾颓,向下俯首,伍雀磬刚要有什么说辞,那胃部受损之人却于生命终结之时骤然感到一股冲涌之气直上咽喉。 伍雀磬启齿,同一时间一股鹅黄酸臭之物直喷满脸。 口鼻被堵,伍雀磬于那恶心至极的呼吸间双耳失聪,万物都在迅速远离,如此默然半晌,骤然传出一声尖叫:“马含光你混蛋!” …… 清晨入了山城,伍雀磬一路都未曾抛下马含光存心报复的想法。 定然是因为自己从水底被打捞上岸后喷了他一脸水,又或火海逃生后蹭了他一身一脸灰,也可能是被逼跳崖哪会,趁其不备把肉眼不辨的天蚕丝绑在他身上,拉他落崖一并来陪自己……总之,马含光嫌素日的折磨不够,这还记上了仇。 山城人家不多,餐馆只有一家,这还没开店门。 伍雀磬砸门进去,一张逢人便笑的生嫩脸谁也不能拒客,可一身酸至腐臭的异味熏得店主兼跑堂退避三舍,给人指了个角落的位子便立在远处等着点菜。 伍雀磬把墙上但凡挂着的菜牌一应点了个遍,马含光找了住处回来寻人,便见到守着一桌子十来盘大菜的伍雀磬,叼着根鸡腿,人都要埋进菜盘间翻找。 “少主好食欲,吃得下么?”马含光走至桌边落座,一股胃液的酸气瞬间直扑鼻息,他也只微微蹙眉,没额外表情。 伍雀磬进城前在溪水边洗了洗,原是叫马含光入城便为她寻人家彻底沐浴更衣的,然而想了想又觉不顺畅,她满身味道闻久了也就渐渐不觉了,偏要留下来给某人细品再细品。 “吃不下不还有马叔叔么?”伍雀磬回他,“来吃。” “我没胃口,也没余钱替少主付账。” 伍雀磬一听这话便把鸡腿塞嘴里,含糊一声:“等着。”油光光的手衣服上蹭两下,怀中便掏了本软册出来。 那是本宫绡所缝的册子,御用的材质,辅以特制笔墨,水可淹火可烧,不灭其迹。 马含光随意瞟了眼:“张书淮倒为你备了不少好东西。” “这册子我可是有用处的。”伍雀磬吐了鸡骨头,随册所附的毛笔拿在嘴边舔了舔,舔出一嘴墨,而后埋下头去,痛抒胸臆。 马含光这段日子也曾好些次撞见她抱着本布册奋笔疾书,然而人都有些私隐,马含光没心思探究,实是懒得管。 这会儿也不知为何会临时起意,伸手便将伍雀磬写到一半的册子拽过来。伍雀磬夺没夺成功,等在一边气鼓鼓看对方赏析。 轻薄却不会翻卷的绡册展开,马含光拿至眼前稍远,沉静闲雅,正儿八经阅读的姿态也是佳人无双。 册子上有字的页面皆以一条竖线划分左右两区。 左一半,顶部赫然写着:其功;右一半则是:其过。 功那栏字迹寥寥,排第一的条目竟是:长得俊,十年一日。 而后,看得出动笔之人也曾努力地试图罗列“而后”,传业授艺、相赠金丹都在其列,可仍然功不抵过。 那过错一栏倒是生动又丰富,怎么掳劫她,怎么胁迫她,怎么祸害她……而今最新的:怎么刻薄她,桩桩件件,俱都记录在案。 伍雀磬不需夺,马含光略扫几眼便将册子扔回,没说什么,清冽幽深的眼瞳里却是摆到明处的“无趣”。 伍雀磬有证物在手,招摇道:“往后我当了宫主,这罪状会一样不少跟你讨,你等着吧。” 马含光仍旧觉得这般幼稚的举动可谓无聊,却又无聊得有几分好笑,唇角无意识地挑了挑,眼光也微有变化。“那少主最好写清楚,”他顺手擦了她嘴边的墨渍,“如若光天化日吃霸王餐有何下场,慢慢吃吧。” 第42章 转变 山城谓之山城自然因其居山闭塞,民风淳朴。 马含光敢把身无分文的伍雀磬撇在一席菜色颇丰的饭桌上,自然也料得她能大摇大摆脱身而出。 为这事,不久后两人再见,马密使还曾半嘲半讽地屈指弹了少宫主的脸,“夸”廖菡枝生了副楚楚动人的五官,吃饭不付账算什么,她若愿意,一哭一笑便将人心软化。 伍雀磬却啧啧称奇:“怎的我没能令马密使的心软下半分?” 那时她先被餐馆老板满分认证了精湛的装可怜演技,很快就发现自己又被人孤零零丢在了全然陌生的山城。 马含光已寻了地点落脚,然而他先走一步,没留下任何地址与方向……考验,考验,又是考验。伍雀磬深深觉得自己每时每刻都像被人弃置无路可行的死角,明明该有个值得信任的人在她身边予以协助、给予保护,然而偏偏是那人要以实际行动向她展示,何谓靠人不如靠己。 马含光的手段变了,伍雀磬一开始所得的警告,是什么都无需做,乖乖地配合对方,她便能得到性命无忧的保障。 可又从何时开始,他在无所不用其极地催她成长,成长所能到达的彼岸,其实正是变相的独立。 那该不是马含光最为乐见,除非他自以为是地以为万事全在掌控,那种人已非单纯自大,而是自大得发了狂。 伍雀磬山城中徘徊寻找线索,若无钱付账是逼迫她随机应变,这一关便是要测试她对于细节的发掘与洞察。 很不幸的,天色逐渐灰蒙,晨曦时大好的日光,却甚至未及舒展,便已阴云齐聚。 即便马含光留有线索,那线索也被一场滂沱大雨冲至无踪。 待寻到马含光选定的一间荒废农院,伍雀磬腿脚沾满泥泞,已极为狼狈。 乌云还在山脉上空盘踞不去,雨点却是收敛了。 伍雀磬一路走来也见过许多废宅,毕竟山中土地大把,谁家人手若足,闲来筑道土墙、起间院落也非难事。只是人少屋多,几次搬迁、或是人丁凋零,许多便被弃置下来,成为免费的驿店。 却不知闹鬼不闹,伍雀磬先天里有种根深蒂固的思路,认定免费没好货。这是后话。 将近午时,她湿衣落拓地走近篱笆所围的小院。细竹扎成的栅栏,间隙很大,有人在房内院间行进行出,只为打扫一块落脚的居所,伍雀磬人在篱笆外,看得颇为痴迷。 马含光大概不曾担心过她会于孤身一人时遇险,毕竟最迫在眉睫的一批杀手已被伍雀磬剪除。当然,伍雀磬输了赌约,因为最后一人死在马含光手上。 同样的,马含光也并不担心她会借机偷跑,潜入万极伍雀磬身怀天大的目的,但显然马含光不该知晓。 可他却又颇为了解她,不得不说,她于对方眼中存在随时暴露的可能,抑或早已被看穿动机。 所以他宁愿挽高衣袖,气定神闲地忙里忙外,也不在乎她几时回归。 趁先前落雨收集起雨水,简单地擦拭净屋内的器具,门户大开,因此伍雀磬能看清那人背影,以及偶尔可见惊鸿一瞥的侧脸。 手上做着活计,利落而娴熟,面上全无表情。当然,谁也不能规定别人干活时还要心中充满向上而乐观的情绪,嘴上哼着小曲,那样乐在其中。 马含光结冰的神情见多了,冷漠也成了常态,多少算一种情绪,却有种比冷漠更糟,什么都瞧不出。麻木而平静地将抹布过水,淘洗,拧干,半桶水提着回头,不用跨过门槛,一眼就能见到篱笆外猫着腰偷窥的伍雀磬。 檐前雨水约定好逐滴坠落,马含光拎桶行过来,院门前泼了脏水。 “大半日足以翻过一座山了,难为少主还能找回来。” “我避雨啊。”伍雀磬匆忙跟过去,要接他手中的木桶,“马叔叔我帮你。” 马含光将人避开了,很是突兀,她还当这几日与他混熟了。 “灶旁有柴,去烧了热水将自己弄干净。” 伍雀磬答应着,一圈转过来开始向马含光讨竹刷,她要刷锅。 “你还要刷什么,浴桶?” “不,我刷干净锅就将自己下进去了。” 马含光冷颜冷貌的,喉中传出一声笑:“你拿块布擦洗下吧。” “不成,一定要竹恰。就是整节竹子,前端劈成细细的长条,后端握在手里,刷铁锅可容易了,没有就麻烦马叔叔给我做一个。” 马含光都没有任何停顿的,回她:“不会。” 伍雀磬掏出小刀,搬张小板凳一丝丝劈竹子,马含光受不了那人慢条斯理磨洋工,问她:“你还练不练功?” “我都臭成这样了,你让我练功,还有天理王法可言?” 马含光走至近前:“起开!”一把夺过竹节,另一手提掌落下,半截竹子顿呈天女散花。 “马叔叔你好棒!” 这夸奖马含光并不受用,秉持常年生硬的唇角略微冷笑:“少主身手并不差,劈竹子可比杀人简单。” “哦。”伍雀磬拧手指,“我这不为讨马叔叔欢心么,再说打了赌,当然要超常发挥,不然怎么赢?” “你无需讨我欢心,也无需隐藏实力,本就是各取所需的事,无谓多花心思装出一副相处甚欢的亲近。” 伍雀磬叫这话说得诧异了,猛地扬高头,果然见马含光肃起了颜容,很冰冷,一双墨黑的眼眸如相隔万里冰川,重回了初见。 伍雀磬问:“我做错事了?练功不长进了?可劲讨好你也碍着你的事了?之前隐藏身手是因为——” “去烧水。”马含光将竹恰塞到她手里。 伍雀磬入浴之初仍旧絮絮叨叨:“混蛋马含光,该死马含光……” 门窗紧闭的厨间不多久却又静寂了,马含光当她终于消停了,伍雀磬澡洗一半却忽然裹了件外袍冲出厨房。 马含光在方才她坐过的小板凳上洗衣裳,雨后微潮的发丝几缕垂落身前,色泽更深了,鸦羽般纯粹的墨色,尾端轻扫于他手腕,探出袖间纤长见骨的手腕,玉石一般凉薄的苍白。 马含光未曾抬眸,伍雀磬身子染湿衣袍,曲线已分毫毕现。 “你吓不倒我!既说我早慧,我就早慧给你看。各取所需不是先前约定,最开始根本没有约定,你只需我乖乖听话。现在早不一样了,是你变了,你要扶我登上万极宫主之位,因为棋子重要所以必须保全;可如果费尽心机是要保全一个人,并成就她达到与你旗鼓相当的位置,那代表你开始在乎,代表你从来不是铁石心肠!” 马含光手上动作停了好一会儿,沉笑了声:“少主发的什么梦?” 第43章 矢口 “我敦促你练功是从近两日才开始的?”他丢下湿衣,水珠由手背滑至指尖,清透玲珑,想来也该甚为冰冷。 “从相见那日,我做的所有事都只为成就你这条命。唯有你活着,一切谋划才有意义。却不知是哪句话令少主误解,认为我在一开始时心存保留?是不曾自损内力替你打通奇经八脉,还是未曾费尽心机磨练你一身本领?我的手段与初衷从来就不曾改变,如今只是愈发严苛,却令你以为我昔日不曾对你上心?” 马含光站起身,身影颀长且负有压迫:“你这结论由何得来我看不懂,但若你以为这些不够,或是我的狠心还尚有余地,我不介意再变些花样予你提点,但愿到时你还能宅心仁厚将打压看做/爱护,毕竟我是真的在为你好。” 他刻意加重“真的”二字,尤为恳切。 伍雀磬一直仰着脖子,很酸,却也姿势不变。 “还有,”马含光道,“各取所需之意,代表我不是不知你心里在想什么。一开始我的确是看走眼,才会当你小小年纪可以任我摆布,但显然你配合我的原因不在于我的种种威胁。你不怕死,我又何须拿你我实力的悬殊当作洋洋自得的筹码?既然你心中有所求,那么坦诚合作也未尝不可。你有你的图谋,我有我的目的,说穿了还是各取所需,无谓贯上惺惺相惜的虚名,更不必在只有你我二人之时表现得如此小心试探。你的那些刻意迎合,有几分是出自真心;乖顺与听话,又有多少是出于畏惧与妥协;抑或是如藏拙的武功一般,统统只是一种伪装——这些我都不在乎。” 他嗓音里掺杂进略微沙哑的低沉:“我从未小看过你,所以对于这种叔长子侄的游戏早已腻烦,装什么呢,你我都知自己有着一张什么样的脸。” 他屈指弹了她的面皮,像是那张皮很厚一般。“平日追杀算计本就防不胜防,你我既已联手,无谓在彼此之间找麻烦。我安排你所做之事自有我的道理,除此之外,我不去干涉你,你也收起那些钻研我的机心,两不妨碍不好么,何必装模作样互为迎合,浪费时间。” 伍雀磬自以为心中有股很刚强的信念,当真听了这番话,才发觉是多么外强中干。正如她出了热锅闯进风口,看起来通身热气腾腾不惧严寒,可其实叫冷风一吹,倒是比寻常之时更令自己无以忍受那份反差。 她揪着他:“马叔叔是要教我如何与人相处,那我似乎更该指正你,没人会在利用他人之际同时标榜自己的不耐与嫌恶。若我想借助一人之力,定会好声好气笼络他,细水长流引诱他,正如这些时日我对你所做一样。因为有所图,所以不惜虚以委蛇,而最蠢的,却是连假面都不愿维系,似你这般一口将我的曲意讨好贬做一文不值。” “所以这话已经说明白了?”马含光问她,“若无歧义,可以放手了吧?” “不,这次我没错。好不容易能被马密使高看,我若连孰好孰赖都不会分,对得起你那些青眼有加么?你的确从见面伊始就逼我练武,手段之恶劣从头到尾也根本没变过。我说你变了,是因为你曾试图要修补过与我的关系,就在荆湖分坛,并无大献殷勤,却已经开始对我循循善诱。那些才是利用人的技巧,端起一张春风化雨的假面,无论我如何装傻充愣都忍着脾气不再下狠手。为什么呢,因为我软硬不吃,因为你终于也发现我并非一无是处,且值得你费些耐心软硬兼施。然而这些耐心为何在离开荆湖之后却又日渐耗尽,终于近日烟消云散了呢?”她踮起脚,极力仰望入对方眼底,那是一双幽深且并无避退的眼,冷得人反而不能去迎视,更不愿细究当中死水一般的平静。 伍雀磬并未能如自己所言将对方一眼望穿,她言之凿凿,所凭,却不过是一股上辈子虽死未消的信念。 “因为马叔叔终于开始考虑起我的立场,如若能从最初便认清现实,总比深陷蜜糖所裹的利用来得慈悲。你想让我忌惮你,融洽相处只会生出虚伪的信赖,这些足以毁掉一个人,你却终于不想这样对我。” 这番话,很有些自大的嫌疑。马含光静视那认真笃定的面孔,略长的沉默,足以令其后清晰缓慢的每一字成为定人生死的审判。 “你果然被我几道试炼吓傻了。”他唇畔绽出一瞬稀罕的笑靥,轻蔑且森凉,一把捏住伍雀磬的脸,“抑或区区几次濒死的体验就已令你神志不清?我既挖空心思栽培你,自然都是为你好,你是我一眼相中来日登顶万极的宫主,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当然,我如此对你,本不奢望能得到你完全的谅解,也曾担心过来日少不得生出些主仆不合的嫌隙。可难得你如此善解人意,又深懂我心,那么以后无论有何施为,我都可再无后顾之忧,马含光于此,还要多谢少主的深明大义。” 他说罢便丢开她的脸,天边放晴,橙黄日光远来投入他不见波澜的眼底,瞬间陨殁。 伍雀磬倔强发作:“无论你怎么说,你越撇得干净,日后对我越冷淡,就越代表我的话应验了,代表你在为我好。” 马含光简直要被她气笑,既然懂得他难得升起的一点恻隐之心,就更该配合着识趣些,因为马含光有时也分不清,她那些越挫越勇的依赖与自讨没趣,是否的确有几分发自真心。 糟蹋一个孩子的真性情,是要遭雷劈的,伍雀磬曾笑言过,她那时口中的孩子是马含光。 世间上最大的巧合,恐怕就是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听到的同一句话,再次从第二个毫不相关的人口中吐出。马含光为何要催促廖菡枝迅速强大,因为总有一日互为合作的二人就会变作彼此最大的仇敌。 他不可能停下一早定下的计划,但也并不想要一个如此与她相似的人枉死。 廖菡枝有女子天生的敏感,她与马含光的关系的确在悄无声息中缓和,可终有一日渐渐习惯了双方的存在又如何呢?他能在对方一句毫不上心的童言里整整一日回不过神,然而翻出了回忆,美好稍纵即逝,所余空洞却是彻骨折磨。他恨那些莫名其妙便被引诱的回忆,连满腔怨愤都能腐蚀,他会变得悲天悯人。 正如他在同情廖菡枝。 第44章 缓局 伍雀磬发泄完毕,也顺顺利利收获马含光一顿挖苦刻薄。算了,她想,长篇大论好一通,难道真要争出个子丑寅卯,她不过是憋得凶。 她心里憋着的、要与马含光争出个道理的,这才不过冰山一角,来日方长,反正她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手段去揭他人之短,她深知有些往事在马含光身上起作用,虽然外表上一点都未被那人发作出来。可即便没作用伍雀磬也要安慰自己有,否则人生岂不太过憋屈? 转个身,伍雀磬准备回锅里沐剩下一半的浴。 马含光忽于她身后问:“你受了伤?” 伍雀磬裹着春日略嫌单薄的外衫,浅色的质料,后肩头因水渍紧贴毫无几两肉的细骨,红莲般鲜丽的颜色已于她肩头盛放。她不知道,那血透过湿衣,渗得极快,如非触目惊心,马含光根本不会管她死活。 他既开了口,代表伤处已不可忽略。 伍雀磬心烦的不是这个,马含光出于什么心态忽然关怀起她伤势,她也没多想。但走至厨房门前又觉得要摆摆姿态,她也要那淡漠又场面十足的高架子,哪怕是空架子。 因此略微留步,头也未回,背对马含光道:“我日日都受伤,马叔叔才知道么?” 钻进厨灶间,伍雀磬边脱衣裳边想,方才那话是否有表现出一丝孤清与不满,她可不想真被当作死缠烂打的低姿态。 院内马含光尚于原地不曾行开,眸中墨色讳深,微有几丝阴云冰冷,飞眉入鬓,渐于眉头间攒起褶皱。 后半日里,伍雀磬知情识趣再不往马密使身边凑,对方果然也不来理她。 当然,练功还是不相干的,正如该吃的饭还得吃。 马含光日内有好几回望着练功的伍雀磬面色渐沉,伍雀磬知自己定有令其不满的错处,可刚不见硝烟地论辩那一回,马含光不愿被她言中,想必有话也要忍着,就连训斥都要硬生生吞回肚子里。 伍雀磬反而觉得几许得意,她这日半夜睡至迷蒙,忽被叫醒,这才知马含光那大半日将要结霜的面色是因何而来。 伍雀磬睡梦不算沉,但无端端被人自床间拽起身,半醒不醒的那股气还是要撒的。 “过寅时了么?马叔叔发什么疯,这会儿就练功,我哪还有命留给左护法,迟早叫你折腾死!” 马含光点了根蜡烛放置她床头,那也不算床,硬板垫了层草垛子,随便铺了几层衣裳。 马含光无需睡,天暗便于农院坐至夜深,并未能说服自己放着白日所见不闻不问。 终于还是坐来了她面前。 马含光一把将坐直的伍雀磬拧过身子,又噌一下拉脱她肩上薄衫,露出背部被胡乱包扎的伤口。 伍雀磬衣衫一落就反应迅速地自发给拽回来,马含光未出声,并未与她去抢那块布。 她便正过头,瞪着眼问他意欲何为,然而一霎间撞见对方寒得发黑的面色,伍雀磬心里发虚,问:“我又招你什么了?” 马含光沉默着再又出手,扯过她手臂,蓦地拉开衣袖。 “你做什么啊?”伍雀磬衣袖被扯高至肩头,夜凉如水,还怪害羞的。 马含光漠然神情望她臂肘,青紫轮替,真竟无一完好。 眸光略微抬高,再看准她胸膛,伍雀磬霎时双手交叉抱于胸前:“这不好吧,你不当自己是男的,我可当自己是女子,冰清玉洁。” 马含光攥她衣料的手忽一使力,女子下半截裤脚嚓地碎裂了。布条之下,小腿与手臂的伤情大同小异。 始终一言不发的马含光出手点了伍雀磬要穴,双方静对好一会儿,伍雀磬终听了他问:“你伤至如此,为何只字不提?” 他话从牙缝里逼出来,手握拳紧了又松,很想一个大力捏死这丫头。 “不是马叔叔叫我忍着的么?再说了我天天都受伤,可天天都有提。” “我叫你忍着的是小伤,这伤处已事关性命,我却不知。” “你当然不知。”伍雀磬明知对方不是这意思,偏偏顺他话说,“我受伤喊个疼你都嫌烦,马叔叔也从来不管我,烧水沐浴这样的小事都不搭把手迁就我,何况你也没机会把我衣裳扒开来看个分明,不知道有多奇怪?” 马含光一手按上她小腿未结痂的伤口,暗中施力,沉声问:“痛么?” “我在你腿上拉一刀,再把指头抠进去,你说痛不痛?” “既然痛为何不说?!” “我说了啊,不过你这模样,是生气了,还是心疼了?” “你若死了——” “我知,计划全泡汤了。可我告诉你马含光,我就是故意的,故意不告诉你,看你几时才能发现,而若我死了,你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这一回。” 她笑着说完这句话,一字一顿全无半点开玩笑的意味。 马含光收了难得显露的暴躁,声色复冷,凉笑一声道:“你这是拿性命来威胁我?” 对方却摆了副讨打的神情:“我说是,你会被我威胁么?” 马含光抬眼去望她一早包裹严实的肩头,若论致命,也唯有那肩后的一道。“会。”薄而微有些透明的唇心轻启,苍白且平静地回了这样一字。 伍雀磬怔住,他却已拿掌心覆住她腿上最深的那道伤痕。“为了我,倒也难为你?”话里讥讽,然而那手上的动作略有些漫不经心,却很自然,是有时自己看自己一辈子也难能发现的小习惯。 这人不忍所见的,喜欢随手遮起来,例如曾当初伍雀磬的一双眼睛。 恍惚浮现的回忆,终令伍雀磬再没了耍赖的心思,反倒调转过来宽慰对方:“其实也不太痛。” 马含光怎么能忘这人每受痛楚便神憎鬼厌的尖叫,扬了几分声调问:“不痛?” “我跟你讲,”她挨上他,挑着眉峰,像分享什么值得炫耀的心机,“其实皮肉之苦能解决的问题呢,真的再痛都没关系,所以我宁愿它痛。” 马含光笑道:“那若痛着痛着便死了呢?” “马叔叔,”她打岔来问,“我以后还能叫你马叔叔么?” “你这不就叫了?” “可你白日里说不想再玩这种叔叔子侄的游戏。” “我说的话你几时听过,去躺好上药。” “躺好如何上药?” 马含光取了随身的药丸喂给她,面上冷淡未见好转,动作倒是颇为仔细轻柔。伍雀磬趴在床上,他给她细看肩背的伤口,已经化脓,再做耽搁的确是要出人命的。 “马叔叔过了那么多真气给我,我连病都不会生,所以也不会死。”伍雀磬嗓音埋在衣物卷成的枕间,有些沉闷。 “哭什么?”马含光问。 伍雀磬回他:“哪可能,你哪只眼睛见到我哭?” “少主,”他却忽而放缓声线,沙哑如同跳动的烛焰一般蛊惑,“人生有许多身不由己,并非人人都能选他所走的路,或很可悲,但请你惜命。” 伍雀磬哀哀戚戚吸起鼻子,初始只发出些微怪声,直至马含光将她面向翻转过来,她扯着他袖子不叫他看,未几却又攀着他手臂一路扑去他肩头。“一回,就这一回……”她哭得气息奄奄,“你是不是非要等我死了才会对我好……” 马含光轻拍她后背,这个世道,哭有何用,万般不由人。 第45章 东越 话说东越并不似伍雀磬想象,位处归返云滇的必经之路上,它只是马含光职责所在的必经之路。恰好是伍雀磬被“救”出丐帮那时,东越分坛也传出另一位少主平安觅得的捷报。 马含光恢复其密使身份后的第一要务,便是赶往东越与同僚沈邑会合,齐同保护两位少主回归总坛。 想当初伍雀磬自马含光口中得知万极有四位继承人,一位人在总坛,另三位散落中土各地,而今四人却只余三人。 便于近日,开封城外铸剑谷因夺人一事与万极密探拼得玉石俱焚,终于作为矛盾焦点的宫主继承人,也落得一并葬送的下场。 相较东越百花坪琳琅庄的这位,其平静回归的经历就可谓顺遂又和谐。 与伍雀磬相同,出身琳琅庄的是位女子,论资排辈,还是万极的大小姐;但与伍雀磬不同,那人同时身兼琳琅庄少主的头衔,一瞬间身价倍增。 琳琅庄算不得正儿八经的武林门派,始建者为一名武艺超卓的奇女子,专收江湖漂泊孤女传承衣钵,多年发展也渐有了独镇一方的规模。 庄中多女少男,男子并不能成为正式的门下弟子,多为仆役杂工一类,地位远不及女子。或也因如此,廖菡枝她爹一招惹便招来位前任大弟子、当任琳琅庄主,二人所诞闺女,可不就是万千宠爱。 再者琳琅庄少理江湖事,与江湖正道关系不甚紧密,与人人喊打的万极魔宫自然也算不得势同水火。 或许万极宫主廖华偶有心血来潮重游中土,那花团锦簇的琳琅庄百花坪也在其必访之列。 那么于世外桃源一般的琳琅庄长至二八芳龄的少庄主,成年后顺理成章返还生父身旁,就显得没有那么多腥风血雨与江湖奇谭。 伍雀磬得了这些情报,无需马含光多言,也知万极宫总坛风云变色是迟早之事。沧海遗珠四散江湖那么多年,怎么就一朝感念便发了疯般要一夕集齐,定是廖宫主与左护法之争已到了如火如荼的关键时刻。 却不知他们这几人对于那位廖宫主的用处在何地。 说亲情,别自作多情了。 因伍雀磬有伤,改走水路,少些奔波。 客舟换乘几回,江入海及至终点时却断了航线,且那入海口的唯一码头被地头帮派把持,马含光本不是主张奢侈铺张的人,到最后也只能高价雇来条船,被伍雀磬感慨他真是难得大方。 对方也不自辩,伍雀磬知他底细,人小时就是穷大的。一如江行千里,沿岸所见,不是天灾便是*。北方干旱,黄河两岸却是年年水患,马含光并不同情那些灾民,但同样的坎坷他不可能不感同身受。 这样的人,如何大方得起来? 那红日沉江,二人并坐船头用上一顿简餐,伍雀磬吃不下,便会托腮直直去看马含光。 马含光从不挑食,哪怕有的选择,他本身对那些口腹之欲也毫无执念。 他以往烧菜爱放蒜,吃东西向来能一口塞进许多,更没有细嚼慢咽的仔细与斯文,纯粹是个高雅不得、亦讲究不得的俗人。但瞧着他,便会觉得那干巴巴的馒头也似乎有着勾人味蕾的美味。 并不是所有人都可吃着干粮同时对旁人耳提面命,伍雀磬的印象里,咀嚼一旦与言语并行,总会变得唾沫横飞、且唇抹油光,归结为一字,便是丑。 马含光则不然,他一大口吞下食物,侧腮鼓出不小的高度,这时或会停顿,也可能为着伍雀磬一些没头脑的说辞唇畔露出冷笑。那薄而苍白的嘴唇仍旧干净,闭合着,似柳叶新裁的形状,连那并不刻意维持优雅的咀嚼也难能指责其粗俗。第一口咽下,顺颈部下视,凸起的喉结微微滚动,伍雀磬立时要随其咽一口口水,只觉那被他吞下的食物也有着得天独厚的运道。 “看够没有?”马含光并不会等嘴巴彻底空暇才去训人或冷嘲,他就是边吃边与她树规矩,她才会觉得那淡而无味的冷馒头又有了些未为可知的好滋味。 “能看不比什么都好?”伍雀磬回他一句并不相干的话,见马含光皱了眉,眼望去别处。终于成长后变作刀雕斧凿的冷峻面相,只一瞬眸色的黯淡,哪怕是整个天际的暮霭,也于其身旁消了色彩。 …… 东越海港,伍雀磬未落地便见了许多身高体壮的劳工。此地气候与内陆不同,潮湿而炎热,那群人作堆地挤在一处,光着膀子,喧喧嚷嚷,与伍雀磬想象中清新又阳光明媚的海天一色、浪轻沙白大不相同。 她上辈子并非未见过海景,但无论崇山抑或峻岭、沧海或是深湖,都是九华山上下来的一段过路,既非归属,也没时间给她驻足欣赏。 其实除了赈济灾民、除魔卫道,世间还有许多美好之处,可惜都被她错过了。 什么重来一世,不负这世间大好河山,不走那当年歪曲之路,伍雀磬偷眼瞧了身边漠然阔步之人,值不值得,唯有走下去。 烈阳很晒,万事万物都变得明亮又耀眼,可惜海风只管那礁岸沙滩上的一点区域,稍一远离,便热得人只想躲藏。 马含光与她从人群间穿过,零星的言语俱是有关砌沙、淘沙、雕沙大赛的消息。似乎是东越沿岸的一个传统,每年雨季未至前,此地各势力不比人多、不比刀剑、也不比财粗,只比细沙雕砌出各种拟人拟物的形态,是兵不血刃却又各方竞逐的一场友好较量。 就连万极的东越分坛都参与其中。看来远离内陆,那所谓正邪不两立的分野也没有那么鲜明。原本当地人就过得悠哉又富足,养珠、捕鱼、通商,总有一种简简单单安居乐业的方式,谁愿意吃饱了撑的没事打打杀杀。而万极七间分坛,最早一间便落地此处,多年经营也成为最为富庶的一座分坛。 码头出来便是宁海村,热闹又格外简朴的小村,木造的房屋,最高不过两层。村中种满各种芭蕉、沉香、凤凰木,村正中有棵硕大无比的老榕树,枝繁叶茂,篷盖四方。其上挂满连串彤红的灯笼,以及村民许愿的宝牒,一眼可见的红红火火。 树旁阴凉处有人搭出戏台,咿咿呀呀的唱段听得伍雀磬走不动路。 如此简质朴已极的屋舍与村景,才衬托出其比邻堡垒一般的万极东越分坛,圈地百里,石墙高垒,有如庞然大物。 第46章 竞争者 东越分坛宋坛主捏着鼻脊梁,目送那位看似满面春风、实则胸有深壑的沈尊使出门口。 在这些总坛的能耐人面前,他们小小分坛向来只有前倨后恭的份。无论独霸一方的实力何等雄厚,踏入万极门槛,一条命已经握在了别人手里。尤其是他们这种手掌实权、牵一发可动全身的分坛主脑,每逢喜事一颗玄极金丹锦上添花,摊上任务,却有大把的无极秘宝等着你。所谓秘宝,时限内不得解药,样样是催命的毒/药。 所以这位宋坛主才希望早早送走沈邑那尊大佛,小庙装不下大和尚,总坛密使不是人人伺候得起的。 而如今,沈密使自己给自己撂下道难题。还得多亏他日日赖在分坛不走,结果弄丢了琳琅庄那位大小姐,终于也算亲身实践了回夜长梦多。 “坛主可怎么办,大小姐就这么地回了娘家,沈尊使这一去逮不回人,咱们整个分坛岂不跟着遭殃?” 手下人垮着张四方脸,宋坛主闻言回头,削长面庞抖了抖山羊须,慢条斯理:“这第一,坛主我没事,不怎么办。第二,大小姐出嫁了么,回娘家?回你爷爷的她哪门子娘家?!”正愁气没地儿撒,一次性将四方脸揍成大饼脸,宋坛主于心中暗下决定。 …… 另一端尊使沈邑步履款款行下高阶,一袭淡紫轻衫,灼灼日曜不减其颜上半点净透。 沈邑人未近,便已远远瞧见分坛正门外正受人盘查的一名乌衣男子。 男子长身瞩目,不争不执却自有威势,一群守卫间更似珠玉落入了瓦砾,孤松俊逸于高岭。 “这人倒是益发生人勿近了。”沈邑嘟囔,有烈日高悬,半分容易也不见他施展武艺,这回却是踩着步法,一瞬换影,一把搭上了乌衣男子的肩:“你可算来了!” 马含光抬眸,光线太强以至他微微眯眼,那本是相当冷厉的眼,眯得修长,却是令尾梢处稍带了几分柔媚与易亲近。 “他们可是为难你了?我就说这帮喽罗最会找麻烦,狗眼都长到了头顶上,连你的路也敢挡,看来都不想活了!” 马含光半句话未说,半个字未吐,沈邑已先挽了袖子指着分坛守卫要算账。 马含光未制止,却是沈邑忽地想起来:“君山的那位少主呢?” “这儿呢。”沈邑还当自己该听见一声千娇百媚的应答,兴许还掺着股奶声奶气,再一想十二岁也并不小,原就该有这股清脆爽利与英豪之气。 随话落,马含光后腰际钻出颗脑袋——这一路上是得吃多少苦、抑或遭了马含光多少刻薄,沈邑心想,怎就磋磨成这副模样? 伍雀磬梳了双髻,巴掌大的脸因了纤瘦,焦点全在她一双眼睛上。 那双眼睛很灵活,不似一般小姑娘见了生人三分含羞七分带怯,这话倒非说她不知羞,而是那眸光尤为深。这点倒是与马含光相似,都是岑黑岑黑的瞳孔,一眼不可辨底。 伍雀磬太瘦,身形都未长开,遑论五官。 她原本气色尚佳,荆湖分坛练功勤奋以至两颊总是如桃敷粉,然而病了这一路,嘴唇都白得发青,面上生出黄气,水灵劲全没了。 沈邑很吃笑眯眯上来就叫人这一套,伍雀磬哄过张书淮,这回一口一个沈叔叔就更是轻车熟路。 马含光知道她假,没准心底里正对着沈邑那副小白脸指手画脚,然而马含光不觉有问题,最好二人你来我往就这样牵搭上,他本身已被伍雀磬磨得有些烦,更确切地,是被她毫不知情所勾带出的那些往事。 伍雀磬遇到擅哄人、尤擅哄女孩子的沈邑,船上憋闷几日,终于有了倾谈对象。 沈邑叫她叫“哥哥”,二人研究着称呼云云,手牵手掉头就走了,连东越分坛的门都没进。 走了好大一段距离,伍雀磬才回头:“马叔叔你倒是跟上啊,你瞧你腿脚多不利索。” 沈邑面色一瞬间就精彩了许多,瞧了眼伍雀磬,又侧目去瞧马含光,隔着段距离不大不小声道:“头先还怕我这兄弟脾气臭,想不到少主就是少主,治得了他。” “为何要治?”伍雀磬跑过去,欲挽马含光的手却被对方闪开,她因此堆起副假笑,“马叔叔人可好了哈哈哈。” 沈邑闻言也笑得诡滑,他本就有副白皙且通透的脸,日头下沾染了光,太炫目反而没那般深邃的五官,至少不比马含光的眉目幽深。 因于这海岸待久了,长发盘高扎髻,嫩紫的衫子,露一截修长白颈,额前几丝乌发,两鬓鸦黑如刀裁。这人笑起时犹胜春风入满怀,眉如山黛,目含星涛,不知者当他年少风流,实际如瀚海难测,如非此也当不上万极密使。 单说年龄吧,面上十足生鲜,沈邑还虚长马含光两岁。 马含光里外都是冰封四季,沈邑无论如何也不与活泼挨边,但因身边之人是马含光,便与伍雀磬一般被迫变得热情洋溢起来。 他们此行是要往百花坪琳琅庄,目的,自然是接那位一言不合便打道回府的万极大小姐。 那位大小姐何等特立呢,廖菡枝至少还姓廖,她却姓孔,孔玎颜。整个东越分坛的弟子都怕了她,因其母琳琅庄主多少还顾念着当年鱼水之欢,那位孔大小姐则对万极所代表的恶势力深恶痛绝,自称世间黑白不取决实力,而来自人心底之公义。 伍雀磬尚未见到对方之前对那话深以为然,这岂非同自己一样一样么,不愧是两姊妹,真要叹声相见恨晚,待终于得见,她始叹自愧弗如。 …… 东越分坛选址靠海,琳琅庄却是热带中的空山幽谷。 入谷的途径逼仄于两山夹隙,正所谓石开锦缝,壁立万丈,一线青天。 漫长的山缝中走出,一眼所见花开四野,虫鸣鸟语。沈邑并非初访,沿路指点讲解,似那处十里红云为杏林,此地往前则是片地热温泉。 那温泉水很神妙,不知地底埋了何等矿质,将四周山岩浸润得七彩斑斓,因此获名七彩池。 池为一片,泉眼大大小小也有十几,有些泉水温热宜人,有些则滚烫,甚则某些泉口噗噗吐着白气,贸然靠近便等着被烫伤的份。 同是地热,峥嵘岭处黑山烈焰,有如幽冥入口,身处其间天都能矮上几分;此地则天阔云轻,彩蝶成群,伍雀磬往池子多看一眼,幻想于其中泡上一泡,不知是何滋味。 三人通过奇花异草争妍的百花坪,顺顺当当,便入了琳琅庄的正门。 伍雀磬四顾,果然有许多粉衣朱颜的女子,环肥燕瘦,莺声笑语。她不知怎么的,就想去验查马含光反应,见他目不旁视,步伐都落得稳如松岳,忽又觉自己可笑。 沈邑同她道:“那位是少主亲姐,由你去劝,定然比我们这些外人方便许多。小少主可不能漏气,属下这方全靠你了。” 伍雀磬从未有过亲人,一时忐忑又觉兴奋,想那位姐姐好歹与自己的这副身子是血亲,不知会是什么样。 于前带路的女弟子行过花荫,饶过小塘,庄后的园林里见到身倚树杈手摇绢扇乘凉的孔玎颜。 女弟子告退,沈邑遥遥唤了声:“少主可是嫌分坛招待不周,怎的一声不响又跑了回来?” 孔玎颜闻声撇头来看,她身处高位,斜倚植株,半截光裸出脚踝的小腿晃荡于中空。午后日照倾洒,伍雀磬行前一步,正遇上那人微诧却不缺桀骜的眸光。 斑驳树影,寸光红颜。女子生得清雅,是那种素净柔软,第一眼不会惊心动魄,稍待片刻却又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的形容。但女子却有着最凌傲不驯的眼神,与伍雀磬从未见过精致又夺目的红妆。 云鬟高挽,红霞染颊,薄唇秀口间一点胭脂鲜妍,增色万般。 伍雀磬之所以会觉那妆面起了十分效果,是因对方原本的姿颜她并不眼生,那人上了妆,敷了粉,红衣如绛霞,明丽若杜鹃,然而终不改其面目与前生的自己七分相似。 上辈子的伍雀磬,连她自己也不敢肯定自己亦可如此娇艳又妩媚,他们九华派中没这些胭脂水粉的进出,都是清汤寡水素面朝天的师姐妹,都是薄衣净色的单一。她以为自己不美,配上马含光是高攀他,然则她懵懂半辈子,直至有个人与自己如此相似却又明艳百倍。 伍雀磬握拳,身板都有些僵硬,那一瞬的冲击是必然的,世上许多轶事奇闻,最神的那件已于自己身上降临,然而想不到会有如此相似的两张脸。 她直觉又要去看马含光,却忽觉身侧一阵风动,孔玎颜要跳下高枝,马含光一步纵跃,竟将人由半空抱落了地。 她并无失足,也不是不会武功,她可以自己落地的——伍雀磬想,为何你要上前? 第47章 嫉妒 孔玎颜煞是恼恨,一把推开单臂揽住自己之人:“大胆,本小姐也是你能碰的?!” 那被她所推之人并无退后,连半点摇晃也不曾,浑似一堵墙,挡在面前,纹丝不动。 年芳十六的孔玎颜到底太矮,踮高了脚,勉强能仰视那头顶上方垂赐的冷睨。 与之对视的第一眼,说实话,孔玎颜是畏惧的。那双眼实在太暗,瞧不见一丝光,瞧不见热浪袭来透明将至融化的艳阳,瞧不见天地,却映着她的倒影。 只是那倒影也沾不上情绪,更无从说起爱慕。 那他何故多此一举?孔玎颜后退一步,试图拉开距离不被其俯视。 马含光脚边有块半倒的墩石,不轻的重量,便是名壮汉抡起膀子未必能稍加挪动,他踢了脚,石块翻转横在他与孔玎颜中间。 “站上来。” 她站上来便能与他平视。 “才不要!” 伍雀磬面无表情瞧着那位便宜姐姐同马含光起口角。与马含光重遇至今也是不短时日,伍雀磬从未见过那人对谁稍加眷顾,就连她自己都是拼着耐力,不顾脸面,讨好加无赖,他甚至也懒于多看她一眼,可是孔玎颜……对方一定不知马含光私下里是何种人,也就不觉得能叫这人略微认真地正视几眼是何等荣幸。 伍雀磬跑上去:“马叔叔,我们……” 孔玎颜却瞥了她,一眼认出:“你就是青竹门那个小丫头?”语气也不似多么亲昵。 “听闻你娘誓死不从万极宫,落得香消玉殒的下场,”她搭眼看她,眼中更有不加掩饰的审判,“你竟这么快就将杀母之仇抛到九霄云外,说你年纪小,却又懂得趋炎附势,万极宫就这么有魅力,你连自己是何出身都忘得一干二净?” “玎颜少主。”沈邑也靠了上前,“属下等有何令您不满,您大可言明,不必如此对待小少主,她方才回归,切莫吓着她。” 伍雀磬回道:“玎颜姐姐,娘死前想再看一眼爹爹,我也想。” “呵,果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孔玎颜语带不快,“认那种无恶不作之人为父,你是生得晚见识短,你娘却该知道,江湖这几年腥风血雨,遭罪的是谁,罪魁祸首又是谁?我琳琅庄纵然偏居一方,也懂天下罹难,匹夫有责。如非万极大动干戈,趁着连年天灾扰乱我中原武林,江湖秩序岂会大乱?江湖不乱,黎民百姓又怎会成被殃池鱼,闹得这些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伍雀磬问:“玎颜姐姐去过许多地方?” “那倒不曾。” “你未走过,未见过,何处得出的民不聊生?”伍雀磬见对方要争辩,抢先道,“我生得晚,但我由巴陵至荆湖,由荆湖来到东越,一路所见并非就只有惨不忍睹。天灾*何时都有,娘说最差那时,水患过后是大旱,大旱完了便是飞蝗成灾。那时没我,却也没有万极搅扰武林,那时正道鼎盛,各派团结,然而仍旧尸横遍野,天下百姓惶惶终日,这也是父亲之过?” 伍雀磬万万未想到,只为堵孔玎颜的口,自己竟会脱口而出这样一番言辞。她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信念是万极有罪,天降灾厄怎么都好,比不上*。人心不足,边远教派才会妄想吞并武林。众派一损俱损,九华行将灭门,都是条条生魂、历历罪状,她绝不会轻饶万极宫。 但对付孔玎颜的话,听来,也非那么得不讲道理。 “你随我来。”马含光忽于孔玎颜近侧低语一句,看似强硬,却也将她拖出口舌之争。 况那嗓音离得如此近,沉而沙哑,少女心跳顿时不那么平静,却仍要做垂死挣扎,孔玎颜踩着石墩气势汹汹反问:“你算什么,要我跟你走我就走?” “我不算什么。”马含光回道,“但你不愿自称万极中人,我即便冒犯、哪怕是杀了你,也不违我宫中规条。” “你敢?!” 沈邑要劝,马含光却已向孔玎颜伸手。那人虽然口口声声叫着不愿,却还是迫于马含光姿势不变,终于她将一手递出,马含光适时扶住,孔玎颜跳下石墩,脚踏实地。 伍雀磬跟在二人身后:“我今日功夫尚未练,马叔叔你答应要教我迷踪步法的。” “沈邑也可。”马含光头都未回。 沈邑道:“随我来吧。”笑着领走伍雀磬。 …… 琳琅庄与外界接触甚少,本也无大事需时时主持。琳琅庄主近日为雕沙赛事前赴海滨,庄中的规矩便愈见松散。 伍雀磬身为少庄主半个妹子,自出自入更是无需太多顾忌。马含光走后,沈邑陪她于繁花似锦的花园喂了会儿招,没多大功夫她心就飞远了。 沈邑于一旁看得皱眉,他也算好为人师,因伍雀磬一句要学步法,便认真对待倾囊相授,哪知对方根本心不在焉,脚都踢上了天,眼却是朝着孔玎颜与马含光离去方向。 另一端伍雀磬气鼓鼓地游上跃下,心里怪着马含光就这样见色起意,可如是孔玎颜那张脸,她却又希望马含光能去注视,哪怕只多那么一眼。那是与曾经自己颇为相似的脸,在弄不清马含光真正想法之前,她曾希冀用任何方法去证明他对自己的在乎,正如这一路的反复提醒与试探。 然而他当真随另一名女子离去,其实伍雀磬心底百般不是滋味,连矛盾都无多,只懊恼得想哭。 沈邑瞧她越练越扭曲,便想开口唤人停下,忽又觉身后有片阴影靠近,无需回头,沈邑笑问:“那位大小姐被你劝服了?” “怎会如此容易。”马含光冷着副面孔,停步于沈邑身侧,眼却是正视前方,一点都不犹疑,直直找准伍雀磬那道练功身影。 沈邑“咦”了声:“那你与孔玎颜说了些什么,费这么大会儿工夫,不见有人都等急了?” 马含光并未应他,沈邑侧目,见这位同僚目光更是冷厉,面似罩了层霜,顺他目光自然就能找见伍雀磬那浑然忘我却又东倒西歪的步法演练。的确是惨不忍睹,沈邑心道,但也犯不着马含光露出那般要吃人的阴鸷。 “她就这样练了整整一个时辰?”马含光低问,一字一顿,声色都带着股青筋将显的意味。 沈邑道:“这也不怪她,谁叫你去与孔玎颜说了整一个时辰的话,可不就有人置了一整个时辰的气。咱们的马密使讨好了大少主,这小少主自不然要心里吃味。” 马含光却根本未将他所言听入耳内,远远地、径直就将人喝得顿住:“你过来!”伍雀磬功练一半就被马含光叫到面前。 “我平日怎么教你的,如此简单的步法也会练得颠三倒四?更莫提脚下虚浮章法全无,你平日的小聪明哪去了,不是自负奇才一学就会,难道全是些自吹自擂?站回去从头练,我倒要看看究竟还能差到何地。” 伍雀磬却捏着拳,把头一撇:“我不去。” “你说什么?”马含光当即便眯眼,眸光都已有了些危险征兆。 “你先向我道歉。”伍雀磬道,“答应我的事不做,那就先同我道歉,否则我什么都不干!” 第48章 点破 沈邑目瞪口呆状,先见马含光拿圣宫少主当路边黄毛丫头般教训,又见这丫头生起气来更是不遑多让,不吵也不闹,但就是死扭的个性,说是说不动,吓也没用,只差言语不通动起手来。 沈邑当然不知马含光单就嘲弄几句是有多克制,若是私下与伍雀磬相处,刀山火海都为其预备着,斥责根本无需言语,惩罚是直接将人往死里逼。 这本是最温柔的手段,可放他人眼中就不得不大惊小怪。而沈邑原见伍雀磬敢与马含光说笑,真当这二人之间相处有道,他未做准备这么快就直面少主与自家兄弟交火,自负能于各种复杂人际交涉中游走,眼下却是沈邑最力不从心的一次劝架。 因为看走了眼,再给次机会,沈密使自信他能做得更好,毕竟就在那规劝双方与安抚之间,有些事情豁然开朗。 万极密使无人吃干饭,都各有各的真才实学,沈邑的得意本领在于描摹人心。这人心不单只是性情又或喜好,哪怕是一个素未谋面之人,沈邑只需对其形象略微过目,便能由其穿戴、举止、神情、甚至各种旁人难以察觉的微小细节,去推测此人身份地位、来历经历,哪怕是长久以来不可告人的癖好或私密,甚至具体到一个时辰前去过何地、又或与何人有过接触,只要留有痕迹,都逃不过沈密使那双妙似剪水的眼。 听来颇神,说穿了不过观察力强些,更不可能是全知全能,毕竟马含光的改变他就看不透,但小少主这回的别扭,沈邑可是自诩看明白了。 伍雀磬被他半推半就重回日头地里练功,当下颇不情愿,却耐不住沈邑好言相劝。 很多时候只要哪怕一方先服个软,就能免去许多看似无解的争执,可惜她与马含光都懂的事,谁也不屑做。 是时酉时已过,换其他地域早已日薄西山,唯此地气候不同,昼长夜短,日光将逝未逝,却又比哪一刻都尽力释放其绚烂强盛的余辉。 伍雀磬步法变幻,足下生风,浑身已被晒得滚烫。她虽不情不愿地重来练功,然而整张脸垮得难看,更是使尽功力才能勉强维持住唇角的颤栗。回想初抵东越那时还设想会被酒肉款待,会在分坛中完成今日功课,会为马含光事后几个眼神的认同沾沾自喜,会美美沐浴,爬进柔软的被褥一觉天亮……会在这一日内全部有可能发生的事,突然之间变得全无可能。 叫她如何不委屈? 而不远处树荫下,沈邑陪着马含光检视伍雀磬修炼。沈邑偷看,马含光脸阴得当真似欲滴水,但到底隐忍着,冰冷却一瞬不眨地盯准伍雀磬所有错失。 “你一点也没看出么,”沈邑忍不住问,“这位小少主是因何与你赌气?” 马含光眼望伍雀磬,片刻才冷哼一声,意即他自然知晓。“孔玎颜是少主她也是,我会为她做的,对孔玎颜也并无不同。她没资格,也根本没那个本事同我赌气。”勉强也算做了解释。 沈邑却笑了:“当真冷血。既然是你,我也就无需拐弯抹角,这万极宫主之争是迟早之事,你我要么置身事外,要么赌一把局势,没什么两面逢迎,你选哪一个?” 马含光不应,沈邑便知自己猜得十有八/九:“看来你是选定了,但所作所为却与自己所选背道而驰,也难怪咱们这位小少主生闷气。我明白,你这两年际遇不同,心性也变了不少,但你是益发迟钝了还是益发迟钝了,难道真看不出,她不为你站在哪方而赌气,她气的,是你眼中望的是谁,她心中爱慕于你这才是关键之中的关键。” “胡言乱语。”马含光四字就将沈邑颇有见地的推测驳回,沈邑当即想苦笑,他以为自己足够通透,定能一语点醒梦中人,哪知这梦中人目不斜视,眼观伍雀磬却不忘对自己来通教训:“我知你爱猜度人心,但这般妄语还是收起为妙。廖菡枝的确需我做倚仗,才会于我面前察言观色,但可惜她忍耐有限,这般小小的转折都不堪应对,我倒真要怀疑自己的选择。” 他说那话时眉间一再紧蹙,沈邑原当其是针对话中内容,却再一看马含光双眼一直注视何人,顿时就觉愈发开朗。 沈邑因此锲而不舍:“你别不信,这位少主人小心却不小,她望你时目光不偏不倚,那执着样浑似世间再无旁人。即便拿方才来看,与你斗气,神情中三分嗔怪,却也有七分眷恋,你莫不是一点都察觉不到?兄弟我还当你很懂这些,毕竟当年你也是为红颜不惜一切的主——”他蓦地收声,那本在目不转睛凝视伍雀磬之人看似并无异常,沈邑却自知失言。 毕竟某些陈年往事并不光彩,说起隐痛也够人唏嘘一壶。难道马含光的转变真是受那人辞世影响,沈邑不由怀疑。 片刻后却闻身边人漫不经心应了句:“你方才说什么?” 原来根本是一耳进一耳出,竟什么都未听见,沈邑这回不干了:“我同你说话你倒是看我一眼啊,净拿侧脸对着我是觉你这半张脸更俊还是怎的?” 沈邑最后一字都未说完,旁侧之人却已大步行出。望着马含光三步并两直冲伍雀欲找麻烦的背影,沈密使这个曾与马含光过命的兄弟彻底尴尬了。 尴尬过后,他白净又保养得宜的面庞浮起笑意,云淡风轻道:“我说什么来着,那丫头看你的目光极不寻常,你这敷衍我半天却只执着于她一个错处的反应又何尝普通?” 那方马含光已至伍雀磬身侧,大袖一翻,当即将人拎着胳膊提了起来,远远看来,便是好一通狗血淋头的臭骂。 伍雀磬咬牙,苍白双颊早已面无血色,偏着头,誓死躲避马含光视线。马含光电光火石的光景忽想起沈邑那番无稽之谈,说这丫头对自己怀有情愫,简直天方夜谭,他再一次、无法克制地于心中暗斥那想法有病。 沈邑若知他这般认定必会觉冤枉,毕竟伍雀磬的眼神不算多克制,刨去年龄之差,有心人眼里简直是赤/裸裸避无可避。而这些马含光都不觉察岂不榆木过头?需晓得,这人可是有当年携美私奔的壮举传遍天下,换谁谁都不会怀疑以某人不惜沦落魔道的多情,竟会瞧不清一名小姑娘的欲语还休? 可马含光又当真是十窍只通九窍,活了半世,他世情遍阅,却于情/事上执着于一人。 伍雀磬当年尚有大大小小的师姐妹分享心得,私事藏于心底,得闲却不缺旁人的风流韵事叫她参悟情为何物。但马含光情窦初开的年纪却是日日被困于十王峰上练剑。说他不懂,却可为对方一句戏言拼却年华,寒暑苦练,早晚无休;但若说他懂,他当年做过最大胆也是事后想来万般羞涩之举,却是练剑倦极之时,趁着无人,将那人姓名灌诸剑端,伍雀磬三字,走过苍穹,划过虚空,剑锋停下,什么痕迹都未有,什么情意都于住剑一刻湮灭无踪,可马含光却能对那虚无的中空无尽肖想,进而脸涨成柿红。 伍雀磬年少早熟,因此深悉何谓情根深种;马含光无谓去懂,仅凭着心底里热切得将要破胸而出的那股蠢动,便可将任何事无师自通。无论是关怀备至又或甜言蜜语,全不过是情至深处的水到渠成。可若没了那情深之人,世上再多情愫,他看不到,也看不懂。 第49章 七彩池 伍雀磬推了马含光一把,隔段距离瞧,似乎还大吵一架,当即就跑了。 沈邑幸灾乐祸上前,打赌马含光这回将人惹毛,等闲哄不回头。 伍雀磬自那刻开启对马含光冷战,对方说一她做二,说往东她必向西。马含光却再不强求,两次教而不听,他索性放任不管了,反倒是与孔玎颜接触愈频,简直快出双入对。 此次孔玎颜回庄是沈邑行事上的疏漏,他本不该于东越多逗留,但接少主是一方面,万极宫出了内鬼,于东越的调查未毕,这才是沈邑此行的正经事。 伍雀磬迫于孔玎颜的不乐意,也被阻于琳琅庄。她本身不是乖乖听话的,自己人被动了,马含光身上无孔可入,自然要去孔玎颜身边钻营。 孔玎颜闺房她是日日去的,唤着姐姐,替沈邑做着说客,她在的时候马含光自然不在,因此恨不能黏在孔玎颜身上。 孔玎颜对她很是瞧不上,对万极宫也瞧不上,好好的正派人,就因有个四处留情且无法选择的生父,就倒投魔道,岂止是黑白不分,简直是数典忘祖。 伍雀磬并不爱看她的脸,却回回都陪她上妆,不知怎么的,见那原不强势的五官轮廓因多一层外物瞬间变得大为不同,心理上就有种自虐的痛快。见孔玎颜将胭脂水粉一样样摆在桌上,都是伍雀磬未尝得见的,她一开始觉得稀罕,甚至有些着迷,手伸上去,却听人于耳边道:“青竹门那种小门派自是没见过这些,且莫怕,待你回了万极,金山银山都有你的。你不就为了这个来争坐这少主之位,当真可悲啊,中原武林若都是你这般后生,万极明日的风头只会比今日更盛。” 伍雀磬闻言蜷回手,脸都憋得通红,无怪对方会错意,当她是自觉羞愧。 她的确羞,像个未经世面的乡里人,竟然想去碰人家山庄大小姐的眉墨与口脂。伍雀磬待不下去,匆匆便退出了房,哪知一出门就见到了正上门的马含光。 对方向她略施一礼。“你还认得我么?”伍雀磬问。 马含光越过她才回头:“安分些,少生事。” 这话说得当真理直气壮,伍雀磬冷笑:“同是少主,若是孔玎颜,此刻该回问你:你算什么,是个什么东西?而我呢,你是否想问我是个什么东西?” 马含光皱眉,不言,也未觉出辩解的必要。 伍雀磬将哭的模样,一跑老远。马含光望她背影,竟生出几分无可奈何。他原是想说:并非任何事都要争上一争,有些她有的东西你并没有。但伍雀磬跑得快,马含光略叹了声,想来这话说还不如不说。 伍雀磬后来问沈邑:“你说孔玎颜好看么?” 沈邑答自是不差,然而论天生的媚骨,实话说,并不及廖菡枝这含苞枝头的来日盛放。 伍雀磬嘲他:“你会骨相么,还是会算命,别拿来日安慰我。再说她长得不好,马密使也欢喜。” 沈邑道:“若有心把人抢回来,怎不面对面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这日日的愁肠百结也无用啊小少主。” “才不,凭何我去向他低头,他就不能自降一次身价来劝我?这回也不拿我当回事,次次都不拿我当回事,总有一日我要让他后悔。” 沈邑叹:“女子难惹,这小一号的女子也惹不起。” 沈邑的口风当然不能代替马含光心中的意向,更何况沈邑的话能听几分真,伍雀磬半点也不肯定。可马含光至今为止并未表现出将她放弃的意向,伍雀磬做这个少主本身的目的也不纯,唯有硬忍。 琳琅庄待了两日,她这晚实在闷极,便瞒过沈邑,一个人晃去了百花坪,后又途经了七彩池。 七彩池色泽缤纷的确超出她任何想象,她从未见过这类奇景,便忍不住上前细看。 蹲在池水旁,手伸入其中还有些灼热,薄有氤氲的水比她想象中深,且本身并无颜色,是池底红绿掺杂的岩块,成就了那些艳丽。 她正研究,便听闻身后林中传出了脚步,还伴着交谈。 是马含光的声音,伍雀磬听觉未被对方刻意训练,但很显然,无论马含光如何训练其它四感,都别与一个曾经的瞎子去比她双耳的敏锐。 这敏锐,甚至能先于被马含光察觉。 马含光走出林中,月色染道,面前七色彩池水汽缭绕,雾雾蒙蒙,正是夜半无人私语时的好去处。 “少主要我完成的条件我都已照做,不知可否与我返回分坛?” 他身后,孔玎颜款步前行,彩岩上被月色打出条倩影,随她靠近,暗香飘浮,清幽撩人。 “我今日才听闻马密使原也是正道中人,却是为名女子叛入万极,值得么?” 值得么…… 马含光并未答话。水上的声音,透过几层水波传入耳中已失了真切。 伍雀磬沉在池底,依着边角,缩起身来好不被这清澈见底的池水暴露。真多亏马含光的逼迫,短时内于水底自如循环气息根本就非难事,可他没给她试过如此滚烫的水温,忽然间没进去,那感受像从小及大所有的往事统统回归脑海,很熟悉,却也因百感交集尤为痛苦。 岸上。“……既如此,马密使再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只要琳琅庄于本次雕沙大赛上拔得头筹,我就依你回万极。” “少主何必强人所难?” “做不到么,我还当有人无所不能,还当那般强大的万极宫无所不能。” 沉默少顷,“好。” 伍雀磬身子乏软,慢慢就展开了蜷缩,人向更深处滑落下去。 孔玎颜笑着告辞:“马密使莫跟来,若是被我那半个妹子瞧见,小心眼不知多么堵。她似乎不愿我霸着你,因此总来霸着我,有些烦,不过我这个做姐姐的总该礼让,你说是么?” 孔玎颜走入树林,马含光本欲离开,前行几步,却又蓦地回头,一闪身人已哗啦一声跳入那七彩池下。 伍雀磬整个人平躺于池底,池水有火烧火燎的热力,那最近的泉眼一圈岩石都是火红,地热之力将上方的水汽烧得沸腾,勾起人最不愿记起的往事。 马含光抱着人破水而出,上岸后一掌拍去她下腹,像那么多次他对她所做的一样。 伍雀磬呛着吐水,约莫恢复些意识,那人冲她质问:“你做什么?疯了不成?!”声音很遥远,冰冷依旧,暴戾更甚。 伍雀磬稍有些气力,便拼了命要推开马含光。马含光钳着她的肩,喝道:“廖菡枝!” “我不叫廖菡枝,我不是廖菡枝,你放开我,我——” 马含光蓦地使力将她抱入怀中,眼前所见却再已非斑斓彩池,非水汽弥漫,而是烟雾环绕,是火山地狱。他竟然毫无征兆地被那些幻象冲花了眼,便是于那落水一刻,他克制不住地想,那么滚烫的岩浆,她的师姐,如何承受…… 伍雀磬贴着马含光衣襟恸哭,其时本身的颤抖,根本就不觉对方的惊惶。 “没事了……”他抚她肩背,却停不下任何事,她还是哭:“马含光,我恨你……” 他本想附和自己何尝不恨自己,却于张口的瞬间喉中滞涩,说不出任何字。 待她哭够,他放开她,问:“你可知错?” 伍雀磬哑不成调:“我没错!”直至将人推开,她也不曾看清他眼底的恐惧,她糊了太多泪,什么也看不清。 马含光从未试过被人一推就倒,她推他而后跑开,他颓然坐着,水珠滑落长发,并未想过起身。 如若,我能于那一刻赶到多好;如若,我那时陪在她身旁,该有多好…… 马含光蜷身,指间的袖刃,极深地刺入血肉。 第50章 沙作 “你怎会应下那种事?”沈邑看不懂马含光,“雕什么沙,东越分坛可从来就没赢过那玩意一次,琳琅庄更免提,她们栽栽花倒还可以。” 马含光纹丝不动坐于座间,半晌问:“你还不走?” 伍雀磬那夜跑开后就闹着要回东越分坛,马含光答应了孔玎颜条件,本也该同回,但孔玎颜姑娘家收拾个行李都慢于常人,伍雀磬则闹天闹地死活不愿与马含光共处一地。沈邑只觉自己就快被这对姊妹掏尽了所有心力,无法,只得答应一早带伍雀磬先行回分舵。 沈邑天不亮就来找马含光,马含光比以往性情忽变那时都还要缄默三分。 “我冒昧问一句,你若不愿答便作罢。”沈邑走后又退回来,“这话我也憋了许久,今日你这副模样,可是与你那师姐有关?时隔多年,你从未忘记过她是么?” 马含光搭在椅侧的指尖微微一动,沈邑不愿放弃:“我以为你想通了,即便事发那时也不见你如此自苦,为何时间拖得越久……” “我似是见到她了。”马含光突兀开口。 沈邑闻言只觉颈后一凛,太阳未出,入窗的风都霎时变得阴嗖嗖的。“她已死了。”他劝道。 马含光苦笑,双目深陷,一日夜后,唇边有肉眼可见业已冒头的青茬。“我自然知晓,但是近日——该说是有一段时日,我总觉得她又回来了,且不只是我臆想,连老天都把她送来我面前。” “马含光你魔怔了。”沈邑为他这想法心惊不已,本就是陈年往事,那木然所坐之人半点未能放开怀抱不说,竟还牵扯出如此玄幻的神怪一说。 沈邑上前,手搭去马含光肩头,低下身试图对视其半垂双眸:“我知你不好过,当年你与你师姐同来万极,我与许多弟子都见过她。她很好,可惜命格轻,红颜薄命,但你尚活着,不能总陷在过去自寻烦恼。” 马含光原也沉默地听着,沈邑却不知自己哪句言语出了错,这人蓦地便扬高了眼,那双血丝密布的眼夹着几分惊诧,瞪视于他。马含光的眼,原是沈邑见过最为分明的黑白二色,也不知几夜未眠,竟熬出了双瞳上一层赭赤的薄膜。细查下,全是网罗交织的鲜红粘丝,眼角与眼睑下的一圈更似浸透了血。 那震惊并未维持太久,沈邑尚且来不及蹙眉,对方表情欠缺的脸忽而便积出笑意。初初薄淡,继而扭曲地变了形,马含光一把扫开沈邑的手,当年的师姐?红颜薄命?他倒忘了,这根本只是通鸡同鸭讲的叙旧,她是谁,谁来记得她?! 无声笑颜终以喉中嘶哑不断的笑声做了延续,马含光垂首,如非忍耐二字,他甚至有将眼前这位生死至交碎尸万段的冲动。世上有人活着,有人死去,却还有一种人,哪怕至死都不会被人铭记。当年因马含光对伍雀磬用情已深,便是防他穿帮师门才特意安排一名“师姐”。所谓的师姐,有她存在,伍雀磬的身份就永远不会为人所察。同样的,伍雀磬曾经存在的证据,她活着的意义,除了自己,还有谁会知晓? 她那么好,又有谁人懂?!马含光就连哀悼,就连怀念都不敢与人分享,他活得可悲,但世间又有谁敢与伍雀磬比可悲?她就那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尸骨无存,不得祭奠!每日那么多人活着那么多人去死,为何最无辜之人却偏偏落得最凄惨的下场,说天道有常,说因果报应,谁会信?谁又肯甘心屈服?! “你清醒点!”沈邑从未见过马含光如此,记忆中的对方向来冷静,便是痛苦也只将自己封固于漠然冰冷的表象之下,突然之间的失常,沈邑反而不知如何劝慰。 笑声猝止,垂首之人长吁了口气,再开口时竟似一切平复:“你说她好,却不知何谓好……幼时我随我娘改嫁,是我娘于邻里乡间的笑柄,家中更无人看得上我,后遇灾荒,随便寻个什么由头就将我撇舍开。是师姐收留我,她带我上九华,她告诉我要扬名立万,自会有看不起我的人知道我的好处。可其实我资质平庸,错过了练武的最佳时期,九华门下也只能做个守山童子,任师兄弟们百般欺凌。我不愿她失望,因此偷学武艺,终于苦修有成,得了掌门器重。再后来,便有人夸我天纵奇才,又有人道我年少有为。可其实呢,世间那么多瑕不掩瑜的典故,但世人吹捧的,永远是最光鲜最亮丽的那一面,换一种模样,换另一种失意又寒酸的丑态,谁又会多看我一眼呢,唯有她。” 沈邑见马含光面无表情地抬头,愈发深晦的眼,似有股隐于其下最为平静的疯狂。“世人看不见的,我自会一点点让它复现。”曾当初被掩盖的,我也会昭告天下,何为公义,何为正气,都不过一群虚有其表的卫道士玩弄于股掌的权术。他马含光纵成叛徒,叛的也是这清浊不分的世途,是那个昔日自以为刚正为公却蠢钝又天真的自己! …… 这日,沈邑怀着万般不放心,将伍雀磬带离琳琅庄。然而临走时回头看,却又觉马含光一切如常,除了眼中的微赤与眼下稍重的黛影,谁也猜不到他翻脸无情,背后却藏着那般无人可诉的情殇。 马含光于对方走后第一时间去见了孔玎颜:“雕沙一事,我知你初衷是让我亲自参与。为不负少主厚望,我也必当全力以赴,但有一条件,希望少主能成为我沙作的原型。”他凝视她的脸,仍旧是令天下女子终无法抗拒的真挚与专一。 另一方面伍雀磬执意返分坛,还非要摆脱了马含光回分坛,原因自然有被对方寒了心,但更多的,却还是有关戚长老曾托人交给她的那条线索。 万极宫中有正道内应,她却不知,沈邑此行,本就要揪出家中内奸。 伍雀磬不久后花时间将东越分坛里里外外转了个遍,然而找人如同钓鱼,只能留下线索等鱼自动上钩,其间还冒着随时被人反揪鱼饵、顺藤摸瓜拆穿身份的风险。 好在曾经时刻不离左右的马密使不再出现,伍雀磬失落之余,反倒觉行事再不缚手缚脚。 她饵料洒出足足两日,才等到一份藏有暗语的添置清单呈至面前。伍雀磬不天真,更不敢贸然行事,硬压下尽快弄清对方身份的那份急迫,静待约定见面的时机。可到底有几次忍不住,试图对有可能传递清单之人以暗含讯息的叩击声试探,那按理是正道内应间机密度最高的联络方式,伍雀磬敢用,反倒没那么怕被人发现。 当然万极宫也有自己私密的联络方式,简单有序且间隔不同的敲打,各有各的含义。那些张书淮曾教过她,可惜二人相处日短,也只粗粗入了门。现在想来,伍雀磬倒颇有些思念那位外粗内细的张叔叔,至少比马含光暖人心百倍。 正当伍雀磬攒足了十二分精力,刻意抛开马含光,逼自己忙于正事之际,却有离分坛不远的岸上雕沙比试频传消息。赛事已启,伍雀磬即便再不想关注,也防不住他人之口,相关的闲谈碎语简直无时无刻、不分场合地纷至沓来。 此比试不以旦夕决胜负,沙子和水雕刻物体,多少都需耗费数日光阴。 听闻过程中除沙与水外没有任何其他质料,赛事前会为此淘取大量细沙,更因雕刻过程需时时保证沙粒的湿润,还需人工架起水槽引流,总之工序繁重又复杂。因此初于码头下船那时,伍雀磬才会见到人挤人的遍地劳工。 沙子如何塑形,伍雀磬心中好奇,却又强忍好奇。她见过海岸某处被长索围住、洒上秘药即可保经年不毁的成品,有些是浩大建筑,有些则是栩栩如生的活物,沙土原本的颜色,但皆具细致入微的特质。 自打赛事开始,伍雀磬渐对滔滔舆论生出麻木,直至有一日她经逢过道,听闻:“你们可知琳琅庄今次以何决胜沙场,是咱们的少宫主,是有人要雕个一模一样的玎颜少主!” 伍雀磬手中所拿之物,噼里啪啦悉数掉了个精光。 众弟子回头一见她,各自欠着身作鸟兽散。 伍雀磬猛地掉头,什么也不顾,谁拦也不拦不住,疯了般往海岸去跑。 那人满为患的赛场之内,有人雕梁画栋要造宝阁,有人精雕细琢要摹古兽,有一人占据着黄金要位,却最为低调。因为他的沙基最矮、最纤细,只有一人的高度。无数的旁观者于场外指指点点,见证他一日日将那夯实的沙堆雕刻出女子娇柔的体态。直至面相初显,那被临摹之人才姗姗站在了人群的视线内。 作为琳琅庄的少庄主,作为万极宫的少宫主,作为东越海滨远近千里难觅的娇俏美色,孔玎颜抛头露面做了自家山庄沙雕的原型。多少人为一睹她芳容争破了头,多少人想见一见那成形的实物有多仪态万千。今日,那不眠不休埋首雕刻之人,终于完成其作品的最后一笔勾勒。 孔玎颜作为真身,亦取下面上隐约遮挡多日的轻纱,回首一瞬,与其并立之塑像,浑然若双生。 马含光薄薄玄衫,挽了宽袖,一手缠着黑纱,面目为草笠所遮,便立于二“人”当前。 长天碧海,黄沙造物。这名原不被所有人看好的新手,似那么凭空冒出籍籍无名的一个人,竟于左右行家里手的交逼夹攻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作品,且不乏大师风范。 要知道,武人之间所做的较量,哪怕是雕堆沙子,都不可能是单纯的雅艺探讨。再多的明文规则,耐不住一道浑厚内力隔空碎物,何况是那细小又繁多的流沙,轻轻一碰,脆弱不堪一击。 马含光前后左右,沙雕倒了又砌,唯独他的,从始至终,毫发无损。多少人暗暗角力,他周围却似有道牢不可破的气墙,将一切隔绝在外,包括那浑似孔玎颜、叫在场之人无不引颈赞叹的美好沙作。 与此同时,伍雀磬冲出人群,有万极坛众保驾护航,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踩着柔软细沙一路狂奔,却于即将靠近时慢下脚步,伍雀磬猛地停住,站定于马含光身后百步。 隔着段距离,遥望二美玉立,一真一假,巧笑生辉。 马含光似在检视作品,上上下下,浑似那一双“人”有着令其目不转睛的魔力,却不知自己身后,烈火骄阳,稚童停步,海风咸涩拂其双目,眸中,是与那沙作女子般、一模一样的—— 千言与万语。 第51章 反转 “胜者,琳琅庄!” 占据一角的海岸边人声欢呼雀跃,却仍有许多非我势力的旁观者青黑着脸色交头接耳:“这正是与万极宫攀上关系的好处,瞧瞧,不过多久,它小小一个山旮旯里的庄子,也要摇身一变与咱们瓜分东越,这还真是乾坤混乱,大势不复啊。” 孔玎颜耳力不差,这样几乎不加压制的言语半字不差落入耳中,她神色微愠,回过头来,却顷刻间换上笑颜:“马尊使,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对方不温不火的反应却再也不似当初那般惹人恼恨,“如少主所愿……”这话只说一半,孔玎颜便娇颜一赧,垂首投奔玄衣人怀抱。 人丛后伍雀磬看到此处,瞬即掉头避过最扎眼一幕,却忽而发觉头顶的光线一暗,仰头去看,见是沈邑支了柄伞挨在她身侧。 沈邑扭着头往人潮处张望,伍雀磬都已迈开脚步,却听他道:“咱们的马密使当真不近人情啊,哎呀呀,怎能叫少宫主摔得那般凄惨,众目睽睽,姑娘家脸面都丢尽了。” 伍雀磬自要好奇回头,一看之下,果见马含光安稳立于旁处,身前却是拍着沙粒正欲狼狈从地上爬起的孔玎颜。 “他方才躲了?”伍雀磬问,连远在此地,身边都不乏支着脖子看热闹的。 沈邑答:“马含光就这德性,他不躲不避倒还奇怪了。” “可这也不怪他啊。”伍雀磬自言自语,“孔玎颜不想摔,谁还能拉着她倒?她这是扑空了又不甘心,便计上心头,觉得脚下不稳定然会有人英雄救美,谁知那英雄是块冰碴子。” 沈邑笑:“小少主倒是颇懂啊。” 伍雀磬招呼人走,边走边问:“依沈哥哥看,马密使这是动心了?” “何出此言呢,他方才不是避开了?” 伍雀磬站定:“他以前的事你可知道,例如有何欢喜之人?” 沈邑一愣,继而失笑:“这般直接,我该如何回话才好?” “我是少主,当然照实答,否则我治你欺上不敬之罪。” 沈邑叹气:“真难办啊,马贤弟心中早有所属,二位少主都想以男女之情拴固人心,只怕到头来徒劳无功。” 伍雀磬面色陡变:“谁说我与他男、男女之情,我不过、不过——” “关心他。”沈邑接道,“打住罢,他真的非你所想。你唤我一声哥哥,我便还你这句忠告。” 伍雀磬不仅不失落,反而心头有几分颤栗难耐:“这么说他真的有意中人,你见过么,可是长得似孔玎颜,是因如此他才……” 她抢着问,一句过半却又萎靡了,连形容的话语都忽变得词穷。 沈邑回头望正被施以秘药的沙塑,此刻那处观者拥挤,早就水泄不通。凭着印象,沈邑答:“这话原不该我说,但论样貌身材的话……啧,玎颜少主与那位师姐可谓大相径庭,浑身上下,就无一处相同气质。那位是色若春晓之花,身若波澜曼妙,玲珑凹凸,软玉温香。东越这小地方,凡夫俗子视野局限,才会遇谁都惊为天人……当然,这也非指钉颜少主就输人一筹,属下的意思……” 沈邑一路再多言语,伍雀磬到头来已无心聆听。她原以为沈邑话中多有保留,那其中夸张还是逗弄多半也是拿她开涮,可仍然有一件事沈邑给的回答很明确,那位不能多提的师姐,正应了伍雀磬心中一直以来最为不安的猜想。 怎么会是孔玎颜呢,孔玎颜生了副伍雀磬肖似的形容,然而上辈子与马含光私奔的,终归是伍雀磬拍马也及不上的杨师姐。她还记得,对方身材有致,当初的师姐妹一致面上不屑,心底里却少不得羡慕又嫉妒。当初的师兄弟,也有好些捶胸顿足地觊觎过,只是马含光与那人从无交集,伍雀磬既不羡慕也不嫉妒。 如今,她有些恨她。 但听沈邑的语气,杨师姐与马含光的结局并不好,似乎还变作了某人心中终难拔除的毒疮,然而具体缘由,沈邑谓之旁人私事,他不好学长舌的妇人,要伍雀磬自己当面去问马含光。 伍雀磬想与那人闹得这般僵,问什么,相见也无言。 果然,雕沙事毕,她也未见成人,倒是与正道内应约定相见的时机接近了。 伍雀磬于这其间稍做了打探,东越自迎了那位钉颜少主,沈邑便令分坛的高层拟了份清单为少主添置起居。 既然是清单,那么从拟定之人到下行照办之人,方方面面,其实早已于诸多人手上传阅了一遍。 何况分坛常年无事,少主事宜便是衣上的一根线,都值得高层头目坐下开会商定,那么单子上的暗语更是人人有份得见,却不知谁人有此能耐,能将其分拆放入清单。 有孔玎颜在前,伍雀磬不过是随了那人的旧,见了份一模一样的单子。 可见,对方与自己都不过是广撒网,至今互不知底,就这样接上了头,虽说一切合情合理又合乎计划,到底有些顺利得不心安理得。 隔日夜间,并非首次行偷鸡摸狗之举的伍雀磬乔装打扮,于夜幕下直奔相约之地。 三更后榕树林,藤条垂地,天然屏障。 伍雀磬藏身暗处,见有团幽幽的火光夜雾后飘来。真正会面之前先对了暗号,伍雀磬心下稍定便欲现身,哪知对方道:“还不够,此外还该有一凭证,否则我信不过你。” 伍雀磬更多了几分底气:“是有一玉件,正在我身上。” “好得很,那不妨现身一见。” 双方齐同纵掠而出,面对面相遇,一道火把的明光,照亮了各自面目。 “是你?!”伍雀磬大惊,直有股不安涌上心头。 对方扬手揭去斗篷相连的帽檐,不施粉黛的清爽颜容,幽幽昏聩间有股直击人心的通透与精致。 “我的腹语如何?”孔玎颜笑问,“想不到万极宫一直在找的正派内奸竟会是你。”她话落蓦地出剑,指向伍雀磬:“这回让我人赃并获,还有何话好说?” 比起一肚子莫名与古怪,伍雀磬的惊慌之情倒落在其后:“姐姐不是最恨万极宫作恶多端,怎么内奸不是你么?” 孔玎颜撇头哂笑:“果然被马含光言中,你这小小年纪的,还真是满腹机心。”她绕着她转,剑峰却已贴上她颈边。 伍雀磬别的没有,年龄有一大把,比之孔玎颜长了一旬,然而这却是不计马含光的,提到马含光,话未出口便比人矮一截。更何况孔玎颜口中吐露的信息,实在也不由得她不惊。 “马含光与你说了什么?!” “怎么不叫马叔叔了?”孔玎颜绕回正面,挑着细眉望她,“他什么都告诉我了,有关于你的事——青竹门被灭,你娘惨死,落难君山,满心不甘,还有什么?对了,与丐帮中人沆瀣一气,串通联络藏身万极的内应,关键时刻,里应外合,颠覆圣宫。”她问,“我可有说漏,妹妹还有什么需要补充?” 伍雀磬问:“你是如何知晓正派联络的暗语,不会也是马含光告诉你的吧?” “你说呢?” 伍雀磬手心都快被指尖戳烂,如果马含光连这些都知道那代表什么?代表对方要么是已然捉住了内应,逼其吐露秘密;要么,就是马含光本身就是内应,如她一早猜测,其实那人什么都知道,包括她与戚长老策划的一切,这一路上的一举一动,马含光全都看在眼里,而今却告诉了孔玎颜。 她思及此忽地又奋力摇头:“不可能,在我与马含光抵达东越前就已有了那份清单,清单上的密语不可能是他传予你的,你要么什么都不说,要么就不要在这拐弯抹角故弄玄虚。” “说得不错。”孔玎颜讪讪收剑,“这事我一开始的确不知,清单是沈邑为引出正派内奸设的局,只是没想到,这局后钓到的鱼儿竟会是你。你果真是与我同父异母的亲姊妹?果真是那万极宫主的亲生骨肉,竟做此吃里扒外之举?” “瞧姐姐说的,万极宫主是你我生父不错,却也是无恶不作的魔道首尊,姐姐自命正义嫉恶如仇,应该很理解我才对。” 孔玎颜当即冷笑:“少来,我嫉恶如仇不假,却也最恨有人背地耍奸。此次你撞上沈邑设局,如非我改了清单,此刻早有大队分坛弟子将你五花大绑拿去审讯。” “你?”伍雀磬忍着惶惶,戏谑,“你懂密语么?” “我说了,多亏马密使。是他告诉我那清单之外的用意,又教了我如何与你约定时间地点。其实你一开始出手我们便知你是谁了,想想看,引蛇出洞是沈邑的密务,我若是于他眼皮底下改动清单上密语,那代表我也有份与正道来往,到时便是水洗也不清。所以我唯一改的那份在你手中,我一开始瞄准的目标就是你。” “为什么?”伍雀磬问。 “马含光对我说你有问题,如若我能捉到你的把柄除掉你,那么来日万极宫主之争就少了一大障碍。” “马含光连这些都与你说了?” “不止,这所有一切还都是他与我共同计划。”孔玎颜手深入伍雀磬衣下摸索半晌,掏出那所谓的凭证玉件。“有了这个,我再将你捉给沈邑,便不止是万极血脉,更是未归位便立下莫大功勋的少宫主。知道亲手捉住正派内奸代表什么么,代表我已有资格角逐宫主之位,谁也别说我坐享其成,他也没资格说。” “我懂了。”伍雀磬颔首,“所以你非要抢先沈邑钓我上钩,亏我还当你是同道中人,原来真是我年纪小不懂事。” “错,我的确不屑与万极中人为伍,设法取得宫主之位,也是为日后归还武林一片清净。只有我坐上高位,我所想达成的目的,我要的所谓公道才有可能得以实现。其间不可避免的牺牲也只能叹一声无能为力。” “好熟悉的口吻。”伍雀磬指着她笑,笑得眼角发涩,“果然是色令智昏,果然不愧是马含光,他说什么,你我都没有任何分别,全都会深信不疑。” “胡说!”孔玎颜立时翻脸,“别拿我与你相提并论。马含光不过将你当棋子,做我来日登上宫主之位的基石,我们之间的关系又岂是你一个黄毛丫头所能揣度?”她话间便欲擒下她。 伍雀磬所有疑惑统统解开,正待还手,猝不及防一只冷箭穿透夜色,直掠二人交锋缝隙,逼得两人各自弹开。 榕树林中亮起火光,人影包围而来,孔玎颜口中所说的大批人马出乎意料是夜赶到。 孔玎颜面有疑色,伍雀磬便知此事已非对方计划一环。 来人为首自是沈邑与马含光,还有分坛一众头目。 孔玎颜与伍雀磬被团团围在中央,“来得正好!”孔玎颜笑,“沈密使快将我那妹妹拿下,她就是你一直在找的白道内奸!” 伍雀磬抹着眼泪,双眸直勾勾望住火光后一人并不分明的面目:“姐姐厌烦我我知,但为何如此栽赃陷害?我才十二岁,便是有心去做内奸也无人收留。再说我对万极与爹爹之心天地可鉴,不比姐姐心系苍生,懂得何谓正邪之道。” 沈邑举着火把行上前来,一掬火光,映得他清颜温润,姣好如玉,开口却如晴天霹雳,掷地有声:“来人,拿下玎颜少主,请回东越分坛。” 孔玎颜面色立变:“沈邑你敢!马含光还不与他分说清楚,这内奸究竟是谁!” 马含光被点名,枝蔓的暗翳中走出:“是不该鲁莽行事,正派内应都有信物,只需搜一搜身,便知谁是人,谁又是鬼。” 他话音不高,冰冷照旧,平静中透几分沙哑,让人觉得是份冷静合理的分析。 孔玎颜却已指他大叫:“你——!”伍雀磬面上也无一分血色,直视其走近,又听任对方将自己拥住抱起,马含光以谁都听得到的声量安慰:“小少主受惊,属下罪该万死。” “马含光你卑鄙!”孔玎颜叫声尖利。 而伍雀磬直至此刻,并无纾解半点僵硬。马含光几乎碰她的一瞬便已知晓,直身时手不由得紧了紧。 东越宋坛主很快于孔玎颜身上搜出玉件,辨无可辨,沈邑与坛众将人押回分坛。其实这道理明摆着,廖菡枝与孔玎颜一个孩子一个成年,一个懵懂任人揉搓,一个张狂整日叫嚣天理公义,谁是内奸谁又被冤,简直无需再审,事实显而易见。 她孔玎颜是万极少主不错,可颠覆圣宫的大罪管你是谁,伍雀磬荆湖分坛不过几句叫嚣就被马含光抽得血肉模糊,何况是罪证确凿。 马含光行得慢,一手抱伍雀磬一手执火把,落后众人。林中渐无纷乱杂声,只有这人一步一步踩着落叶、快慢适中的脚步。 “怎么,怕了?”马含光打破了一路沉默,突兀问,“你真当我会出卖你?” 伍雀磬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不放松,马含光即便知道合该如此,出口的话仍旧渗着几分寒意。 “我想我应该向你求证一些事,”她吸气后道,“另外也该多谢你,明知我有问题,却仍旧选择舍她保我。但是从方才至此刻,我真的一点感激你的心情都没有,马含光,我觉得你好卑鄙。” 马含光嗤笑一声:“卑鄙?如非是我,你在孔玎颜手里只会尸骨无存。我替你扫清障碍,怎么,就换得你如此评价?”他握火把的手已于不觉时紧攥几分。 “我还没说完呢。”伍雀磬却道,“今日没有你,我一人暴露事小,攸关天下之事败露却又如何是好?马叔叔你当真卑鄙,我忽然就找不出再对你耿耿于怀的理由……虽然有很多事我还未想通,但这一回,我相信你。” “呵。”马含光低哂,“这便信了,天真。” “马叔叔又要口是心非了,”她倒头挨在他肩侧,“快多损我几句吧,代表几日不见,你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我。” “你疯了不成?” “你就会这一句啊……” “不,还有。”马含光忽地停步,“日后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要记着,还有我,我此生决不会背叛你。” 伍雀磬哪知他如此认真,登时滞住。马含光飘忽火光里向她望来,微一挑眉,露出嘲讽笑颜:“不愧是两姊妹,同样一句话,连反应都是如出一辙。” “你又骗我!”伍雀磬狠命掐住此人脖子,却见对方笑意扩展,已入眼底。 第52章 生澜 安置了伍雀磬,这夜尚有些剩余。 马含光重回密林,等在前方。未几,便有条慌慌张张的人影,半夜里提着包袱自分坛方向疾行而来。 “孙头目,这是要去往何处?” 来人骤然听一声质问,蓦地抬头,惊见一道颀长背影挡住去路。 夜雾深重,那背影自有一股锐利杀气,回过头来,张头目顿觉一道行雷闪电落在头顶,击溃了他的魂魄。 “马、马密使……” 马含光向人踱近,边行边道:“一年前云滇得东越上报,分坛查出内奸,而这其中属孙头目居功至伟,独获拔擢。时隔一年,沈密使赴东越,以正道暗语为饵,再度排查内奸。不用问,这暗语该是孙头目当年擒拿奸细的收获,而那份呈给少主的添置清单,也该是出自你手,我说的可对?” 孙头目两股战战,对方极度苍白且毫无情绪的脸已近在眼前,夜幕里活似只鬼魅。 “沈邑私审孔玎颜想必也不曾瞒你,这才多大功夫,孔玎颜就编派了我如此之多的坏话,将你吓成这副模样。”他低笑,“但那些都是假的。” “马……马密使饶命!”孙头目险些就要跪地,被马含光电光火石出手架住。 “沈邑不会轻信孔玎颜,但你却信了。”马含光捏住铁血汉子的面颊,令对方直视自己,“你们不是一直在找潜伏万极的内奸,今日我送你一个如何,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我正是你们要找之人,孙头目可还满意?” “马密使切莫说笑……” “说笑?若是说笑你何必夜逃,若是说笑我又何必于此等你半晌?”对方那张脸被他狠辣手劲捏得几欲变形,时机成熟,他才问:“一年前被你擒住的内奸何在?说得好,我会考虑饶你的命。” 那孙头目闻此语简直欲哭无泪,不能说,哪能说,说了沈邑还不将他大卸八块? “属下不知……” 马含光指尖袖刃咻地弹出,孙头目但觉肩膀一凉,继而剜肉之痛,那冰冷利器于他身体中几乎转了个圈。孙头目疼得满头大汗:“马密使明鉴,属下真的不知——” 马含光将人嘴巴一捏,一把秘药登时塞入其口,下一刻猛地堵住对方双唇令其不得吐出。“所谓万极秘药孙头目应该不会陌生,一粒可使你功力倍增,十粒可使你傲视群雄,这么几十粒一口吞下去——了不得,哪怕是宫主亲临怕都要甘拜下风,孙头目怎么不全吞了试试?” “嗯,唔唔……唔唔唔唔……!”那拼力反抗之人双目都挣得鼓突,目眦充血,死命摇头,鼻涕眼泪流了马含光一手,只期对方能让他将那秘药吐出。他眼下倒真宁愿一死了之,总比吞下药丸,等药效一过,后半生都活得如痴如傻要来得强。 “说不说?!” 孙头目也不是视死如归的丈夫,相反只是个屈从形势的小人。至此便见他拼命点头,马含光撤手,这人大咳着吐出秘药,躬身半晌都无法直身,直至稍有平复,才道:“那人一年前便死了,我只得他三、两信物,再无其他。” 马含光飞起一脚将人踢翻,又一脚踏其胸口:“尸体呢?!” “被……被弃在了雕沙时淘沙的深坑里。” 马含光脑中猛地刺痛,脚下略一使力,这人瞬时喷血而亡。 …… 隔日暮色之时,东越分坛上下一阵鸡飞狗跳,沈邑于坛中掀了几张几案,砸了无数茶盅,怒斥:“马密使呢,还未寻到人?都一个个干什么吃的?!” 回话弟子被对方这一身煞气腾腾吓得不轻,佝偻着背退下去。在场退不走的分坛主与众头目则个个面如纸白,坐也不是,站也不得。黎明前夕琳琅庄弟子潜入分坛救走自家少庄主,还不止,且一并劫走了廖菡枝。这一失重犯,二失少主,他们东越分坛有几名弟子,人人死上三回也死不足惜。 沈邑寄希望于行事老道处变果决的马含光,又如此巧,连马含光都整整一日不见人影。 琳琅庄位处合山之中,曲径通幽,若要强攻,也需闯得过那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一线天。沈邑头大如斗,还为是否真要与琳琅庄兵戎相见踯躅不定。 “马密使回来了!” 一声喊话,分坛正门经众弟子之口传向肃穆内堂。一人宽衣阔袖,大步流星,四下里躲闪与窥视的注目中一路直赴高层齐集的厅堂——砰!门受真力驱动,自内重重闭合。原先在外躲藏的众弟子纷纷冒头,一个个不约而同往紧闭的门扉张望,想知其后即将发生什么。 马含光刨了一日的坑与沙,能保仪容端整已属不易,自不可能多分一份精力出来再扮上副和颜悦色。 进门便行去上首,略略吸气压下头侧闷痛,才以冷凝得几乎要杀人的面色回身面对众高层:“我并非针在座任何一位,但东越分坛就养出你们这群酒囊饭袋,若此次少主于琳琅庄手上有任何闪失,想想如何自行了断罢。” 宋坛主手一抖,登时撞翻边上茶盏。他们见惯了沈邑那种笑脸迎人、喜怒不形于色的,马含光此类上来就判人生死的,相处日短,便是再处几年恐怕也难以习惯。 “眼下怎么办?”沈邑上下端详了马含光,见他面色奇差,精神似也有些萎颓,心生疑惑,却又不便立时发问。 马含光一日不见人,回来就闻此惊天消息,心情自是好不到哪去。“调派人手,取占琳琅庄,如遇反抗者,格杀勿论。” “啊?”身经百事如沈邑,也回不过神,“你的意思是与琳琅庄宣战?可——” “没什么可是,私藏内奸、掳劫少主,无论是何势力,都已是我万极死敌。况且他们将人劫走定不会蠢得带回巢穴,尽快拿下山庄,便是拿住他们死穴,到时即便有少主在手料对方也不敢轻举妄动。”马含光不愿人多问,一口气将解释罗列出来。况且他正愁没理由向此地各派开战,将琳琅庄赶尽杀绝是个好由头,东越的多事之秋也将为时不远。 “你就真不怕他们狗急跳墙拿小少主开刀?”马含光命令下完便欲离开,沈邑仍有犹豫,劝道,“你可不顾孔玎颜,廖菡枝的命你也不顾?” 马含光心中事端本就乱成一团,廖菡枝性命虽重,但也不过一条命而已。他并非不想救,而是心中早有预感琳琅庄不会杀人灭口,至少孔玎颜绝不可能如此了结,甚至还有可能主动与他联系,将廖菡枝当作交涉筹码。 至于会向自己提出何种条件,马含光无心细思,更有些忽略了眼下不惜一切保住廖菡枝才是当务之急。因此进攻琳琅庄的命令一发布下去,少主被劫之事便算有了进展方向,且事项由沈邑主持,马含光行踪本就无需向任何人汇报,照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似乎真忘了廖菡枝死活。 …… 另一侧,自雕沙赛事余热已尽,各派散去,那陈列出种种造型的海岸便鲜少人至,只因沙塑脆弱,喷洒秘药却也顶不住众人围观,你碰一下我摸一下又如何期它天长地久?因此约定俗成将它列为禁地,由各派轮番派弟子看守。 蜿蜒海岸,度过了四五月最热闹的那段时日,顷刻就冷清得近乎荒凉。 这里有岸边礁岩,更不乏那些高耸伟岸的沙砌,一个人混迹其中,三步有挡,五步有遮,本身想要暴露自己都存在一定难度,被发现的可能就更是微乎其微。 马含光找遍去年淘沙的沙坑,好在那淘沙的地点一年一换,否则他恐怕要摧毁此地所有沙作。 最终,他寻到了该找的,哪怕,那并非他想要的。 很难再细数多久以前,他初入万极,不懂规矩,曾为救一名正道弟子,险些被人拆穿自己的内应身份。 他被上峰试探,几乎丢了性命。有一人关键时刻挺身相护,替他挡下致命一击,碎了满口的牙,事后却笑着对他宽慰:“正巧,大爷要去镶副全金牙,一张口,亮瞎你,倍有面儿。” 也因这事,那人同遭猜忌,被调派东越。马含光有过猜测,对方或就是与自己相同的身份,只是大家各有各的任务,知也为不知。 临别时他去相送,感念恩德开口唤了声“大哥”。 “兄弟可是有今生没来世,你既唤这一声,我便认下你。来日穿金戴银,又或赴汤蹈火,莫敢相望。” 马含光不算会攀交的人,且身处敌营,对寻常的万极弟子自是多有防备,即便亲密如沈邑,也难以消除心头那股隔阂。对那位救命恩人,他却轻而易举便接纳了,且一旦认定,便也是一生一世。 他这辈子,多数时都是无亲无故,曾有一位师姐,曾有一位兄弟,原也足够了,到头来…… 双手于细沙中掘出骸骨之时,他仍能自欺欺人,或许死的不是那人,或许他早已脱离万极——直至蒙尘金属折射微弱光线,灼痛双目,马含光一手插入发间,指尖抠入皮肤,木然跪坐,头痛欲裂。 那之后才出了廖菡枝于分坛被掳那档事,他却忽然没了之前君山夺人的那股热衷,一连几日,枯坐于以孔玎颜为原型的沙塑旁,面朝海天,却不见天高海阔。 …… 这日入夜,浪涛拍岸。黑影错落的礁岩后走出一道婀娜身影,月色清朗,由暗处显现的过程,那丽影似周身都生了皎皎的银辉。 “马含光,你果然在此处。” 孔玎颜步履轻盈,心里有一股笃定的雀跃。她彷徨几日,也恨过对方的口蜜腹剑有心欺骗,然而最终找到此人,却是于自己人像之侧。还有何好混乱的呢,骗了自己正深责愧疚之人该是对方,毕竟先动心者为输,而以她所见,马含光陷得更远深于她。 又还有什么比镌刻出一副自己容颜并日夜守立在侧更能说明问题的呢?琳琅庄的师叔伯个个谓她意乱情迷,可马含光予人的感觉谁又能清楚过她?她在他眼前,被他深深凝视,便知自己就是世间唯一。 所以孔玎颜才一直深信他怀有苦衷,至于那个廖菡枝,狂什么狂,她今日就要让她亲耳听到马含光的真心,究竟从头至尾,是谁在自作多情。 马含光抬眼见了来人,面无表情,便欲起身离开。 “你站住!”孔玎颜于身后叫住他,“为何不敢看我?你明明就想见我,所以才会孤身于此。为何我就在眼前你却又不敢回头,当日的马含光去了何处,竟然连看我一眼也没胆?!” 第53章 天涯 见对方全无停步的打算,孔玎颜心中一急,咬牙叫道:“你才是正派内应!” 马含光遽然站定。 孔玎颜笑道:“你故意要我陷害廖菡枝,其实是自己做贼心虚,想要以此转移视线。还有沈邑清理内奸的行动是机密,他不可能将作为诱饵的暗语事先泄露给你,可你却能一眼辨识,甚至教我如何更改,呵,我可真是听话,竟就全凭你唆使。” 一席话毕,却见那背影并无任何反应,孔玎颜焦急,软下声道:“但这也无妨,你是内应也好,万极宫的鹰犬也罢,我都愿同你一起,我知你心里其实喜欢我——” “是!”那背影毫不掩饰,一口应了下来,“我是正道所派内应。” 孔玎颜欣喜,那人终于回过身来,广阔天地,星辰大海,望着对方修长身形,如夜般深藏更永远也瞧不透彻的气息,一步步朝自己行近。 “——但那又如何呢?”马含光近前望住孔玎颜的眼,“你知道这些,是想向谁去告密?沈邑、东越分坛那帮饭桶、抑或你爹?还是你希冀拿这些威胁我,以为我会惧怕,会妥协?” “不是的!”孔玎颜猛地摇头,面前那张晦色里尤为苍白的脸容却忽现笑意,眉梢高挑,唇畔轻勾,如同真正喜悦般由心而起的浅笑,连一双瞳孔里都似繁星陷落,熠熠闪动。 “那就去罢,最好敲锣打鼓昭告天下,我马含光是谁,看到时他们可会信你一个字,又是否会有一个人站在你身旁?” “不是的,马含光你听我说!”孔玎颜一把扯住他袖角,却被这人莫大力气咻地甩脱。 “你误会了……”孔玎颜垂着双手,直愣愣地立在原地,“我没有半分要威胁你的意思,我怎么会威胁你呢?我只是觉得不甘心,凭何你要选择廖菡枝,难道我不比她强上百倍?还是我有哪里做错却不自知,而你——” “够了!”马含光蹙眉将人打断,“凭你知我如此多事,却敢夜半三更只身前来挑衅,我哪怕当场杀人灭口都不出奇。连如何活下去的本事都没有,我又为何要选你?单就心计,你连你妹妹的一根头发丝都及不上,我又为何要与蠢人合作?” 他话落要走,孔玎颜挡上去:“可你不是没有杀我么,我知你舍不得。” 马含光被缠的不耐,望入对方双眸:“是啊,你是我与廖菡枝的替罪羊,若死得太快,说不得还惹人怀疑。”他见她紧咬下唇,应是信了,便笑道:“我与廖菡枝一路走至今日,而你却不过一枚棋子,说说看,你有哪一点及得上她,我又为何会舍不得?” “你——!”孔玎颜怒极出手,马含光单手便化去其攻势,一把掐她咽喉,却错开眼,并不看她面颊,靠近耳侧轻语:“不要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而后松手一掌拍去她肩头,孔玎颜后飞跌出,不偏不倚却正正撞上那娉婷女子的沙塑。 砰的声,马含光眸色一凛,眼中登时空了几分,而后转头便走。 孔玎颜含着血水发笑,一手扶着沙作慢慢起身:“原来从头到尾你真的只为利用我,那又何必留着这沙塑,一眉一眼,竟全是你对我的百般欺骗!”她说着一掌击出,饱含真力。 马含光背身便听一声气劲破空的撞击,身形定住,耳边海浪不绝,一涨一歇,却仍旧掩不住那沙粒自细微处一点点生出裂痕的脆响,初时缓慢,继而越来越快,蛛网般扩散至四面八方,须臾后轰地一声—— 马含光面庞僵滞,定在原地,原似不知那声响的由来,直至沙粒迸溅,轰然倾塌,他整个人似受了莫大惊吓,随那迸裂的一声浑身狠狠剧颤。背后孔玎颜宣泄的踢打声传来,他仍在原处,指尖最先痉挛抖震,渐渐额上暴出青筋,毫无表情,却似不能喘息,鼻息间发出极重的哼鸣,头晕目眩。 孔玎颜正毁至癫狂处,不防被人由身后一把掀飞,再落地时全身受创五脏六腑都似碎裂,却顾不上呼痛,只双眼圆瞪,直直望着那沙雕尽毁处,一人跪爬着去收揽那散落的碎屑,其狂乱状,似失却了世间的至宝,面目惊惧惶恐,不顾一切去拼合那散作碎沙的肢体。 孔玎颜忍痛站起,至他身后,嗓音幽幽的:“你在做什么?” “马含光,我问你在做什么?!” 那人对她的凄厉质问充耳不闻,跪伏着,只懂不断于细沙间扒捡。孔玎颜怒极反笑:“难道那无血无肉的沙雕比我重要,我就在你眼前,活生生地站在你眼前!为何你却不肯看上一眼,同样都是我,为何你要如此执着于一件死物!” 她语毕一脚踏下去,正对某一截尚算完好的断肢。马含光手如利爪,一把就将其脚踝扣住,似要捏碎骨头的力度,痛得孔玎颜口吐呜咽。 马含光将人推开,又重回那先前的步骤,细细地收拣,直至意识稍复,面对着满眼散沙,一塌糊涂,动作稍顿,忽又疯了般将手插入沙中,发狂似的不断深掘。血腥混入湿沙,颜色愈深,他紧紧攥着那沙粒,一连几日的头痛终于彻底发作出来,眼前景象都似翻卷波涛般不断扭曲。 孔玎颜却偏偏于这时要拉他起身,他眼睫稍抬,露出空洞眸光,忽而转身,猛地将人扑倒在地。 马含光压在她身上,孔玎颜心中咚咚直撞,却听其道:“昔日九华有位师傅,最擅雕刻,有人去问他如何能将飞禽走兽刻得活灵活现,他答:技巧就在于掌握其经络骨骼的走势,而速成的办法,便是将其剖开来看个清楚。” 马含光袖刃微露的手于孔玎颜面上轻轻划过,明明眼睛里冷若冰霜,神情里却涌现再生动不过的笑靥。“可我还有一个更好的法子,不如直接将你塑成人像,又还有什么比得上一个真人细腻?” “你疯了!”孔玎颜骇得大叫,本身已再没了那些横亘心窍的痴迷与爱慕,只觉压住自己的此人,满眼里都是那种癫痴得不可救药的疯魔,他要将自己剥开,又或活生生砌入沙粒里,哪怕是自出生起便失却清明昏聩无知的疯子,也绝无可能有此丧心病狂的想法! “放开我!” 马含光双手于她面上抚摸,笑颜扎眼,似果真忖度着要自何处向她下手。 “放开她!” 离二人不远的礁岩忽有人影窜出,便是方才孔玎颜现身之处。伍雀磬原被点了穴道一直安置于那礁石之后,是以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亲耳听闻,如今危急关头,她不顾自损才冲破穴道,几个纵跃就来到了马含光与孔玎颜近侧,大声唤他清醒。 那近前的第一眼当真不堪入目,便见男女二人搅缠一处,上下叠压着,伍雀磬猛地蹙眉,视线就别了开。 孔玎颜喊着救命,伍雀磬听后好笑,当整个琳琅庄为她的性命殚精竭虑,她却就这样自投罗网,还不带一名护卫。 “马含光你先放开她,杀她也不急在一时。” 伍雀磬有心将两人分开,当一触碰男人身体,原也只作寻常的感触顷刻间便蔓延全身,她竟随他一般双手颤栗起来。 她原本也离得不远,方才至今发生了什么只凭声响也能猜个大概,孔玎颜做了什么,马含光因何要杀她,伍雀磬全都一清二楚。 可那又怎样呢,杀了她重砌了沙雕,那曾经死去的人就能够复活?她从不知这人怀着如此之深的愧疚,的确,是愧疚。他所认识的师弟从不是狼心狗肺之辈,如今连潜入万极的真正原因也已大白,她很能够体会他当日不告而别的心情——虽然,他心中所钟情的可能已随着事易时移换作别人,可他仍旧愧疚于她。 马含光挥手一扫,伍雀磬被堪堪震飞,而她还来不及再度起身,孔玎颜已大张双目,被那狂躁之人强抠后脑,面目埋入马含光胸口,而一只手却已静静捏住她纤细颈部。 伍雀磬踉跄着跑近,马含光松了手,人亦彻底安静。他怔怔望住身下女子死不瞑目的惊恐面容,略略偏头,有冰冷之物滑出眼角。 “她已死了,你还不放开她么?” 马含光跌坐一旁,却忽地一手抵住侧额,很快是另一手,两侧用力箍住头额,似有莫大痛楚逼得他面目几乎变形。 伍雀磬倾身上前,不做多想一把将人抱住,劝慰:“没事了,什么也别想……” 马含光深深吸气,却无法发出任何声息,哪怕是将身边多事之人推开的力气也欠奉,只能忍着剧痛,听那人一遍遍唤着:“马含光,没事了,马含光……” 少女稚嫩言语虽在耳侧,入他脑中,却似远在天边,直至她锲而不舍,由无限远处又真切地回到了他耳际。 马含光蹙眉阖目,身体微蜷,伍雀磬立在近侧,下颏抵住他肩膀,以莫大的气力试图将此人不断拥紧,似乎每用力一分,便能够向那昔日的师弟更靠近一寸。她全心全意纾解他痛楚,根本也无心思索自己喃声说着什么,或者她一个不慎就吐露些什么,然而对方自顾不暇,更不知她言中有物。 许多时候,咫尺天涯相隔一线。而他想要的,永远都远在天涯。 第54章 我什么你 伍雀磬帮马含光砌了一个沙人,觉得自己真是棒棒的,白当了这么多年的正派弟子,自己的悲悯心呢?她闷声不响陪马含光坐在海岸边,同自己生闷气。 一夜如此之长,好在东方吐露朝阳。 第一缕鲜丽的金芒染亮海面,一线光芒渐成漫天辉煌,水面铺出狭长金道,直通天际。满眼沐浴曦光,再怎样的愁肠百结也该烟消云散。她侧目去看马含光,看不见他眼底的一点生动。 气温上升,和了水重塑的沙雕该于水分渐失的过程中干固,有原先秘药掺杂其中,等闲是不会重裂,但仍不牢靠。 伍雀磬知秘药出自何门何派,若是顺手捎带些回来并不太难。为保马含光的行凶之举不转眼暴露,她决定打铁趁热,抽个空这就前去取药。 临去前不厌其烦对马含光叮嘱:“你等在这儿,我去去就回,别动,哪也别去。” 那人未搭理她,她回过头,觉得自己的叮嘱存在问题,口气像在督导一个小孩子。 直至她去而复返,那人仍在原地,果然没动。 伍雀磬松了口气,开始给自己一手一脚砌成的沙作上药,想象那被细沙掩住口鼻的恐惧,那于固定成型的模具下一点点腐透逝去的惨淡,还真无法直视自己这双手。 孔玎颜,毕竟是与廖菡枝分享血脉的亲人,而她却眼睁睁看着马含光对她痛下毒手——如要救,总有一种方法能令马含光住手,而她却放任了。 原因只有一个,同为万极宫来日圣主的继承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与马含光的怒火无关,是孔玎颜时刻谨记的道理,是伍雀磬早已学懂的生存法则。 重回那人身旁,偌大沙滩,仍旧清清冷冷的二人,*蓬勃的太阳光,无人打扰,好似守着彼此就是唯一。 马含光面容被海域最不收敛的光线照亮,额头至唇心,无阴影也无死角。侧颜仍旧是一笔到位的勾勒,似一幅画,没有远山近水的渲染,单单是笔端精准的线条,苍白处生出拒人千里的气势。 “我再陪你坐一会儿,就该回分坛了,不然沈邑他们会急疯的。”伍雀磬本想这样说,然而并没有,竟然无话可说就乖乖坐在了他身边。 马含光发笑,嗓音听来嘶哑又闭塞,眼睛里全是光:“你不怕我么,你不怕孔玎颜之后,下一个轮到你么?” 伍雀磬耳侧涛声无一刻止息,她假装听不清:“你说我什么你?” 马含光讥讽地微抬唇角,再不理她。她安静了会儿后问:“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么,之前你与孔玎颜说的话是真的么?” 马含光早知她会问,误导对方相信自己为同伴的策略从未改变过,马含光不会笨到于此刻拆穿自己,但也不曾回话。 伍雀磬当他默认,便松快般吐了口气:“之前虽然说信你,但到底没有现在这般肯定,误会了你这么久,我是不是还骂过你十恶不赦草菅人命?对不起啊,我不知你身不由己,就想当然地怨恨你。” “这非关你事。”马含光顺她话说,语调冷冰,不知是哪一点就叫对方如此信服。 “那第二个问题,你真的不喜欢孔玎颜么?你那么尽力去给她塑出形貌,至少你是喜欢她那张脸罢?” 伍雀磬问得迂回,原本的问题该是:至少你是有一点记挂当初的伍雀磬罢? 马含光直视光灿耀眼的海中日,其实他并未看到什么,眼见的全是黑斑,眼角干涩,不知为何有时情绪波动竟会流泪,他此时半点也流不出。 伍雀磬既开口提出了问题,代表她心中已经起疑,马含光并不因对方是小孩子而认为她好糊弄,如果单纯敷衍,来日得了机会,她仍会孜孜不倦地深究,难以设防。 但马含光也无法说实话,孔玎颜肖似伍雀磬,然而沈邑心中,却一直认为他是对当年那位同投万极的师姐念念不忘。言辞上的一点矛盾,对于马含光而言就足以成为击穿其身份的莫大破绽。 他是夹缝中求存的人,不能有破绽,一张面具戴了数载,就不可以有第二种形象,必须要如同最开始一般滴水不漏。 “是。”马含光语气平静地答了伍雀磬问题,“孔玎颜的确与众不同,她长得像极我一位故人—— “你喜欢的故人?”伍雀磬根本不让他把话讲完,海风拂面,长发被吹得纷乱,却也来不及拨弄,只定定地等着面前人的回话。 一个答案,就只要一个答案,如果他没能放下那年平凡目盲的师姐,那么立马坦白吧,伍雀磬再也不愿经受这种对面相见不相识,更何况马含光也深受其苦。 可她等来的答案——“不,并无男女之情,只是更胜亲人的故友,许多年前就已不在人世。” 伍雀磬点头,口中吐着不知如何措辞的唏嘘。其实也难怪马含光,身赴敌营,满肩重担,她那时没能在对方最为需要之际陪伴左右,因此有了沈邑口中红颜薄命的杨师姐。 伍雀磬不能怪谁,之前试图坦诚自己身份的想法,彻底被一盆冷水浇熄。她如果告诉对方伍雀磬未死,且变作了廖菡枝,以马含光口中那份不是亲人更胜亲人的关系,一定会不惜一切补偿于她。什么样的补偿呢,她想要的,只是他变回曾经执子之手的小师弟。 可是中间已经有了一个杨师姐,如果沈邑没猜错,如果自己没猜错,面前这人变作如今这般性格孤冷、不近人情,完完全全就是因那位杨师姐之死。 伍雀磬很想安慰他,可如果是以昔年故人的身份,她真的无法想象二人如何面对彼此。 与其徒增烦恼,倒不如安安分分做她的廖菡枝,在对方孤军奋战时照应他,若他难过,就没心没肺地陪着他。 至少,他的本性未变,仍是当年九华山中仗剑荡浊的好少年,这于伍雀磬而言已是从天而降的大喜事。 “太好了,以后马叔叔与我同一阵营,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想想就开心。” 伍雀磬旨在转移话题,马含光却轻嘲:“开心?可是忘了孔玎颜的下场,一旦有人发现你混入万极的真正目的,那么你只会生不如死。即便清清白白都有可能被人陷害,更何况是替丐帮充当内应。我劝你做好准备,切莫轻忽大意。” 伍雀磬趁机问:“有这么难么,我听戚长老形容,什么如行于铁索,高悬万丈,一个不慎,粉身碎骨……可我觉得就是传传信嘛,把自己藏好,蒙混过关就可以了。” 马含光不想她真就打开话题对他全副信任,他只提了提丐帮,伍雀磬便带出了戚长老,如此单纯又好骗,他似乎要收回之前盛赞她强于孔玎颜的话,因而笑道:“那么当日君山上骂我正邪不分草菅人命的又是谁?行于黑白颠倒之境,没有任何法则,唯独要做的,是完全摒弃曾当初的那个自己。”他向她看来,这还是天亮至今,他第一次认真看她,“曾经相信的、认同的、向往的,统统都会成为错误。你到那时,就会明白何谓人间地狱,背弃了自己每一个深信不疑的信念,想不能想,哭不敢哭,人不像人……”他垂眸发出声低笑,“鬼不像鬼。” 伍雀磬只觉胸口揪痛得厉害,她不过想引他说些过往,可其实她也不是那么得想听,她全都知道的,这些年的马含光,究竟过了些什么样的日子。 一个弹跳站起身,“马叔叔你头还疼么?”她问他。 马含光尚未答,她已站去他身后,春后长出些身量,已能略略比马含光放松躬坐时高上稍许。伍雀磬将手搭上他肩膀:“我知如何治头痛,你别动,我给你推拿。” 马含光有些不适应她一时折腾一时又如此殷勤,可到底被她赖惯了,身体已没了本能上的抗拒,似初见时那般一靠近便将人推翻在地,近日来已经很少再发生。 伍雀磬口中念念有词,手更动得勤快:“哎呀,你后颈好紧,绷成了这模样,难怪要头痛。” 马含光也觉不出舒坦或是被人按错了穴,只随口道:“有劳少主。”不似平日骂起人来那般精气神十足。 伍雀磬问:“你怎会头痛呢,之前都没见过这毛病。” 马含光接她的话:“因为后颈紧,绷得痛。” 伍雀磬气得想捶人:“我是问正经的!你不能老这样欺负我,我是你同伴,能帮你的忙,你要多抬举我。” 马含光声音响在前方,颇多嘲意:“你能帮什么忙?” “我能帮你统御万极啊,你做这些不就是想让我一举夺下宫主之位么?到时我当宫主,就封你个首座护法,你我二人心意相通,只手遮天,将万极上下改头换面,洗清旧霾,归还我中原武林大好河山。” 她一面说,还一面手舞足蹈挥斥方遒,马含光人坐在前,都能见她停下了推拿一会儿扬手一会儿指天的意气飞扬。 “你啊……”马含光第一回由衷地想笑,虽然也是嘲笑,“万极宫主离你尚有十万八千里,你还是先想好如何当这个少宫主吧。” “不嘛,马护法,我如果胸无大志,怎能于来日与你把臂共看万极覆灭。”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搭上他肩头,往前伸了些,又伸了些,好在马含光并未发觉,否则又会一声厉斥,叫她起开。 “马护法,你说我是叫你马护法好,还是含光首座好?” “做完春秋大梦没有——”他话间忽而全身一僵,伍雀磬已两臂前伸一个交叉,由后肩将他脖颈紧紧搂住。 “做什么?”马含光话中温度骤失,但仍旧克制,“又热又粘,快松开。” “热的是太阳,粘的是海风,我松不松开都没差。马叔叔,你身子好冷,摄元神功不是先天至阳么,怎么我觉得你是在练玄铁神功,又冷又硬像块铁。” “好了,松开。” “不!”伍雀磬死赖着他,“你是马叔叔,没有亲人,没了故人;我也死了娘,没有爹,孤零零是个野孩子。但是我有你……”她眼泪落在他肩上,敏感如马含光,第一时间便顿住了。 “所以马叔叔,你也还有我。万极算什么,我们是同甘共苦的好搭档,我们以后都会相依为命,我会孝敬你,你也别嫌弃我,我一辈子都会叫你马叔叔。” 马含光随了她,这人将脸颊靠近他侧脸,将将要贴上去,眼泪鼻涕则拿袖子抹,马含光嫌弃地往一侧躲,她又将他搂得紧了些。 “听话,你出了一身汗,别贴着我。” 伍雀磬总算腻歪了会儿,老实听话撒手,却又绕至面前,说要替他遮阳。 马含光被他气得头痛缓了大半,便问了问这两日情况,听到一半,眉心渐蹙,面色也彻底冷峻。 “孔玎颜打了你?”他伸手,“过来我瞧瞧。” 伍雀磬往后躲:“没事,我被打惯了,皮厚。” “过来我瞧瞧。” 一旦重复第二遍,伍雀磬再不敢耍那些小聪明,乖乖上前,又被马含光袖管裤管从上到下撩开翻看一遍。 “马叔叔你脸要结冰棱子了,孔玎颜人都死了,你这是气什么呢?” 马含光微微扬眸看她:“你不恨我么?” 伍雀磬装腔问:“我什么你?” “别来这套。”马含光只觉自己捡了个棘手的便宜,伍雀磬装傻的本事厉害,闹人的本事更不差。他将她身上那件又脏又破的衣裳理理好,这时才发觉对方既瘦且尖的小脸上也伤痕错布。“听着,以后无人可以欺负你,你不是有本绡册么,记下来,哪怕我此刻不能,日后也会替你将之铲除。” “哇,那如果欺负我的是马叔叔呢?” 马含光与她两两对视,日照甚好,海风轻悠,二人对峙,马含光沉默半晌,回道:“忍着。” 第55章 入伙 沈邑问:“这人是怎么了?” “疯了。” 伍雀磬回分坛之后判若两人,就难怪沈邑称奇。这人被劫前还一副没精打采愤世嫉俗,被马含光由琳琅庄手上救回来,洗漱一番,就开始上赶着组人陪她扑蝴蝶。小身板扛着伤,上蹿下跳乐也陶陶。沈邑被她骇得不轻,便直拿手往马含光身上比:“你啊你,我说你啊你……” 马含光僵着脸,语气颇冷:“怎么?” 沈邑嗟吁够本,便伸手狠戳这人肩窝,小白脸带出一抹笑:“马叔叔好坏。” 马含光颤了颤:“说正事罢。” “好。”沈邑转得也快,瞬间一本正经,“孔玎颜之事怕是不简单,你于其中充当何种角色,至少要坦坦白白,我才好决定是否帮你。毕竟此事事关我后半生福祉,轻率不得啊。” “如今万极宫传人四去其二,你有得选么?” 沈邑当即冷下眸色:“这是逼我妥协啊,马密使?” “明人不说暗话,你带着排查内奸的任务于东越分坛静待如此之久,不就是为了待我么?说什么宫主信任,到最后还是种种试探。我若不机警一些,寻隙自保,只怕被手足兄弟带进坑内犹不自知。沈密使,照你与宫主的设计,是否只要我接这个招,就会被立即被打为内奸,百口莫辩?” “你若毫不知情,怎会被卷入计策,轻易上钩?还有孔玎颜,她说的那些话怕是并不假,你既洞悉先机,不作为不就能明哲保身,何必选她来背黑锅?” 马含光并未立时反驳,移过目光看了眼沈邑。沈邑觉得古怪,这人忽而停顿的一眼,似是连他自己都生了些莫名而起的迟疑。 从一年前有了东越闹内奸一事,马含光的身份于总坛之内就备受质疑。此次宫主廖华借搜寻血脉一事派出沈邑,除真有把儿女一个个接回身边的打算外,更重要的,就是拿回马含光这颗棋子,且检测这枚棋子的忠诚度。 马含光就算不知情,以他此刻心态也不可能为那些忽然出现的暗语暴露身份。他出手是为了替另一人掩饰,主动咬钩、嗦摆孔玎颜参与,其从一开始的目的就只是为另一人口中所谓的传递消息、简单至极就可蒙混过关而转移视线。 马含光话间忽顿,不是因为被沈邑正中要害,而是忽然思及另外一种可能。为何要死盯着廖菡枝不放,孔玎颜是蠢,但也更好掌控,廖菡枝真要替丐帮办事,云滇总坛内一个不慎就会行藏暴露,他马含光为何不舍难取易,又为何想也未想便舍近求远? 马含光替自己闲来无事挑战高难度表示可笑,半垂眸,一笑间略带出一丝半缕的无奈,被沈邑见到,揪住那神情不放:“说,一定有鬼,还不从实招来?” “与你无关,我只能告诉你,哪怕是忠心耿耿之人,被惹急了,也不会坐以待毙。至于孔玎颜,就当圣宫主对属下不信任的代价,你若非要一个将她牵涉其中的理由,没什么,我看她不顺眼罢了。” “呵,一心偏帮小少主还不直说,非说瞧旁人不顺眼。那么我问你,这正道内应的联络暗语怎会被你看穿,别敷衍,如若连说服我的理由都拿不出,就更瞒不住云滇内那群老奸巨猾的长老护法。” “因为一个人。” “谁?” 话说奇花异草间正追着鸟虫欢脱得不得了的伍雀磬,远远听得有人唤了自己一声,一回头,两眼放光。 “张叔叔?!” 张书淮被引荐给沈邑,指着那抄写清单上不甚难解的暗语:“就这,老子几年前就给它看透了。都说云滇多奇才,怎么感觉还不如我这一山沟沟里的小头目?” 伍雀磬一听这话脸都青了,马含光难得替她解围,兜着话题从破解暗号密语转回了宫主候选。 “沈密使要的解释我已给出。你对圣宫与宫主的忠心我自不怀疑,但宫主年事渐长,总有一日会迎来改朝换代,先为自己谋定良主是上策。况且效忠了小少主并非代表背叛万极,反而是为圣宫日后兴盛尽一份心力,难道你更愿见总坛那位借左护法上位,总有一日我万极宫落入左护法那等奸佞小人之手?” “那倒不是。” “不是就选我啊。”伍雀磬凑近摇沈邑袖角,“我很上进的,马叔叔也说我聪明,还有我会说笑话,讨沈哥哥欢心。” 沈邑白眼:“你留着讨好你的马叔叔罢。”又对等在一旁的马含光道:“这事容我考虑两日。” “不用考虑了。”张书淮大手一挥,“老子千里迢迢赶来投奔,可见小少主得人心。” 沈邑冷笑:“分坛之人想进总坛,单考验就一箩筐,你先想想如何过关再说。今日这事就算我答应,也是给我菡枝妹子面子,与旁人无关。” 伍雀磬想你瞧你这架子端的,明明就心向马含光,偏偏还口是心非,因此不让沈邑推脱,径自欢呼一声:“那我就当沈哥哥答应了。”说着一手挽过马含光,一手又扯上沈邑:“看我左手马叔叔,右手沈哥哥,乘风破浪,问鼎万极。” 张书淮想我怎么这么倒贴呢,若不是马含光无端端传信召唤,荆湖分坛又饱受官勇排挤,他才不走这一遭,这便黑下脸,瞪着伍雀磬粗声问:“那我呢?” 伍雀磬呵呵呵:“张叔叔当然也最重要。” 马含光见废话说毕,趁伍雀磬勾搭张书淮之际,主动将手从那人挽得极紧的肘弯里抽出,掉个头,非常不合群又败气氛地径直走了。 给原地三人留下道生人勿近的背影,伍雀磬讪讪道:“不理他。”就另一手勾住张书淮:“看我左手张叔叔,右手沈哥哥,乘风破浪哈哈哈哈……” 沈邑对视张书淮那张方脸乌须,怎么忽觉有股尴尬于心头冉冉升起呢? …… 东越的收尾工作如同当日的荆湖一般血腥,孔玎颜失踪,琳琅庄从上到下不死不休。空山幽谷,终究落得千山鸟绝。这些伍雀磬并不知情,操办人是马含光,动作比沈邑快得多,手段到位,说结束便结束,东越各派相安无事的局面说翻页便翻页。 伍雀磬那头还忙着向戚长老汇报,追在马含光身后谦卑恭谨地学做一名好内应,其不知作为丐帮深入万极的那根针,本身功能尽失不说,还有可能错报敌情,到最后反做了助纣为虐的帮凶。 伍雀磬的任务是等待不知来自何方的指示,通过零碎线索拼凑当年被正道送入万极的内应形象,找出其人,再于暗中将他们串联起来。 马含光尚未想好如何对付那批如自己般甚至可能早被正派放弃的内应,便打算静观其变。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动廖菡枝,哪怕来日真的扶她当上宫主,也并未想过篡位。至少她们有一半的目的是极其一致,都是想看万极彻底倾覆。不杀光当日/逼得伍雀磬葬身异乡之人,马含光誓不为人。 伍雀磬不知此点,还想着真心换真心,因此东越返回云滇的一路都活泼得不似人,只愿搅得那位马叔叔不得闲,便能少去回味心头总放不下的那些有的没的。 沈邑与张书淮相当配合,无事便坐下围观讨论:“这丫头是真疯了么,怎么瞧上得马含光?” 可清闲没一阵,很快又有左护法派遣的杀手送上门来,不知不觉便有多无少地诛灭了十几拨,直至接近云滇。 云滇自古被誉蛮荒之地,未至峥嵘岭,已有大片雨林扰人步速。众人只带数名护卫,投身密林,不易追踪,便好歹有片刻安生。 几人于巨木藤蔓中穿梭,沼泽遍地,毒虫奇草也多不胜数。伍雀磬中了几次招,便被马叔叔高举抱在怀中。 张书淮一见便道:“小少主素日自吹得多么聪颖,怎么几个泥潭子也躲不开呢?” 沈邑于前一唱一和:“这还看不懂?咱们少主是有心不避,才好得马密使多多眷顾。” 马含光整日听着二人拿自己打趣,多数都不予置评,随他们去,这刻忽生好奇,就问:“如何总说她与我亲厚,依我看,她不过是惧我才对。” 伍雀磬侧眼瞥人,心想莫忘了本少主还在你怀里啊,你说这样寒人心的话我可都听着呢。 沈邑替马含光解惑:“这还有何好奇怪,当然是少主授意我们将你与她凑做一对,这才好多为她自己争得与你挨近的可能。” 马含光一脸听而不信去瞅伍雀磬:“果真是你授意?” “咳,咳咳……”伍雀磬呛得咳,马含光才替她拍了背,沈邑便又于前方发话:“我都说她有意于你你还不信。” 伍雀磬呛得大咳。 马含光彻底笑了,本想逗逗这人小鬼大的少主,便随口附和:“他说你有意于我?”还是半扬了眉问,完全不记得自己一副清颜夺魄。 伍雀磬当即不咳了,直视那难得能与自己调笑的马密使,点着头满脸真诚:“是啊,一路走来我这点心事,还能算秘密么?”她话落又扭头去问尾随的几名随从:“你们说,这算秘密么?” 随从弟子连连摇头,一脸心领神会:“少主的心事,世人皆知。” 马含光脑中的弦叫人如此背离假设地一拨弄,忽而再笑不出了。“少主可是春心已萌?”他沉下脸,边走边道,“若果真如此,我日后会替你寻些合眼的,你有何要求,此刻便可告知与我。” 伍雀磬皱眉头,去望沈邑,沈邑冲她挤眼色,她点点头,便道:“我就喜欢马叔叔这一型的,别的不要。” “好。”那马含光道,“若有相似我会留意。” 伍雀磬问他:“你说真的?” 马含光薄唇一挑,璨若珠华:“你想要什么,看看你爹便知道了,身为万极圣主,无所不得。” “放开放开放开!”伍雀磬在这人怀中踢起了人。 马含光松手:“怎么?” 伍雀磬落地,直奔一颗古木伟树。那雨林之中,无日无夜,只有昏黑。黑暗中可见树下生着一簇簇朱红如火的花枝,蕊瓣伸展,斗丽争芳,绮若罂粟,果不负那忘川黄泉彼端的接引之花。 伍雀磬尝闻其名,这才有缘得见,直喊着:“彼岸花!是彼岸花,没想到竟生于云滇。” 她身为幼童惊其美艳,身后却有高挑身影直行而过,有风掀起,有语传来,既非附和,更无起伏:“几棵石蒜,不需如此。” 伍雀磬笑脸一愣,扔了花森森道:“马叔叔是准备此生孤独终老罢……” 第56章 云滇 峥嵘岭是道坎,无论对于伍雀磬抑或马含光。 二人途经此地前皆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冷静,伍雀磬照旧闹她的,直至入夜露宿荒野,马含光打坐,她才精疲力竭却又全无睡意。 无论以何种方式阖眼,早已预见噩梦连连,她眯缝眼,静静看那安心吐纳之人。 真的就这么想要再续前缘么,伍雀磬深知马含光的性格,认定的事,十八匹马拉不回头。 何况她自己,给过的东西已经被人看淡,再拉拉扯扯只会连自己都觉羞惭。 她竭力说服自己这所有一切不过是要与马含光修好,方便行事。那些忍不住的亲昵靠近,是长久以来无法戒除的习惯,前路已如此难,何苦再给自己制定界限。她想要对他好就对他好,只要别再陷入往日的至死不渝,各自递上一只手,扶持着走过这一世,为中原武林出点心力,也算不枉重活一场。 另一边马含光的静思出现波澜,幻由心生,他并无惊异。由决定插手廖菡枝一事开始,他时不时便会陷入某种似曾相识的情绪,有时是一闪而过的画面,有时单单是言说不清的心悸。于孔玎颜身上,他也曾以为自己能够找到他想要的,结果却是错手杀了她。 当将那张与伍雀磬七分相仿的容颜按在胸膛之中,他甚至没有一分犹豫,五指轻易捏断了芳龄少女的咽喉。 马含光心底那道幻象冷笑,他大概本就是冷血决绝之人,曾经对伍雀磬如此,连天地间好不容易有一张令人怀念的脸,他也毫不犹豫能够将之摧毁。 那年的火山群脉,他立于黑岩,脚下尸骸残肢,抬眸处,整个天幕都是二人山间结庐的情景。 她闭住眼,两颊火烧如云霞之色,马含光倾首亲吻,唇齿相抵,至死方休。 灰霾萦绕,那二人亲密依偎的情景被放至无限大,黑暗之下,唯那些画面充斥整个天宇,偌大穹苍,全是她低眉浅笑,双颊飞红,盈盈一水——马含光心中蓦地一痛,陡然睁眼。 第一眼所见的景象,是廖菡枝隔着咫尺,神情紧张地歪头细看他反应。 “马叔叔你又头痛了?”她压低声,不愿吵着其他人,“我替你按按?” 不远处负责守夜的张书淮抿嘴偷笑,又将脸故意转去别处。 伍雀磬的手不巧,力道不准,但是拿穴毫无偏差,马含光便任她献殷勤,但不过片刻却又觉出其余人的异常,不单张书淮,所有人都已醒来,醒来却还在装睡。 “我方才怎么了?”他问得毫不含混,似那答案也不会影响他心绪。 伍雀磬没隐瞒:“你方才叫了一声,很大声,把所有人都吓一跳,以为又有杀手来犯……马叔叔,你是不是打坐偷懒睡觉,所以做了噩梦?” 马含光“嗯”了声,似是而非。 伍雀磬劝:“那你再睡会,但是别叫了,免得又把人吓到。” “我叫了什么?”马含光问。 “什么也没有。”叫声师姐也是好,但纯粹像是被噩梦魇着,这太正常了,伍雀磬想,谁让你积了几百年的觉不睡,你觉着打坐好,但身体不愿意。 马含光见所有人都醒了,不管天亮没亮,就把众人叫起来赶路。 前方就是峥嵘岭,火山边上裹了人一层灰,将要踏上九重路时,被一群守门弟子挡在了万极门外。 “大公子有令,上山之人要被严密搜查,管你是谁。” 沈邑笑着对伍雀磬耳语:“看见没,这就叫下马威。” “大公子就是廖壁,我的那位便宜哥哥?” 沈邑颔首:“生得清贵如谪仙,却是一介伪君子、真小人,枉费宫主对他悉心栽培,翅膀硬了,就换了心思去勾搭左护法去了。” 说话间一名守门弟子行向伍雀磬,大喇喇不管男女有别,伸手就来,马含光脚下石子飞踢,当即断了那人手臂。 “你是谁——”为首弟子话问一遍变了脸色,“马含光?!你还敢回来?” 余下一群人起哄:“他就是马含光?” “那可不,当日被我亲手扔出这万极门,灰头土脸爬出峥嵘岭,跑去了荆湖分坛。真有脸,还敢回来。” “快走吧,左护法正在秦川回来的半道上,他最见不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撞上你这种经脉尽断的,只怕还得把你横着扔出总坛。” 马含光冷笑,知道他与左护法有过节的人并不多,否则不会有此言论,作为左护法的眼中钉,对方从来只想将他大卸八块。 伍雀磬上前一步,被马含光拦下:“自己的家,闹大有何好看?” 几人乖乖通过万极门搜查,沈邑除外,颇为低调踏上那条直通总坛的九重路。 万极总坛布局并不复杂,对外一道峥嵘岭作为界限,而后是万极门,门后有九重路,蜿蜒通向罗藏山的九座奇峰。主峰出云岫上建擎天门阕,羲和广场视野开阔可容千人演武,正中祭坛立巨石凿像,为彝人信奉巫神。通过广场再拾百级长阶,及至那依托山势所造的恢宏正殿、嶙峭殿。 嶙峭殿亦为万极宫主寝殿,伍雀磬此行终点。 他们几人行进缓慢,一座罗藏山,层层关卡,岭岭防哨。山势迤逦横亘,孕育九峰,除宫主占出云岫,其余八峰分属左右护法、天地玄黄四长老、大公子廖壁、以及五方祭司。 罗藏山后便是枯荣海,乃真正的沼泽恶域,由外绝不可能攻入总坛,是真正的天然屏障。 伍雀磬自入此山,一事一物小心观摩,许久后才知,她根本无需如此用心,总有一日,便是一草一木都会牢记于心,她终会对此地变做无比熟稔,因为无时无刻不身处其中。 终抵羲和广场,伍雀磬终于觉出了自己的不同,百人列队,夹道相迎。 一名紫衣人由众所簇拥中走出,锦衣玉带,清朗俊逸,袍角掀动,步履飞快。 尚未靠近便已伸出双臂:“菡枝妹子!” 伍雀磬脚跟一旋避去马含光身后,来人扑了个空。 沈邑参见了大公子,解释:“她认生。” 伍雀磬自马含光腰后看人,高冠束发,玉叶金柯。这回的样貌才称得上与廖菡枝有亲,长眉深瞳,五官纤柔精致,朱唇贝齿,肌净肤白,单此点就连沈邑都要汗颜。 大概廖姓之人都有一股子的灵气,廖菡枝的灵气被马含光折腾没了,这一瞧见廖壁公子,伍雀磬才恍然记起自己第一眼自镜中见到廖菡枝的感想。 非是大气美艳,而是眸中脉脉秋水间将人撩拨。所以一双大眼生得没用,看人时都觉得是眯缝里的光。 “自己妹子,何来羞涩,快给哥哥瞧瞧,咱俩可是血亲。”廖壁公子才不管其他,自马含光身后将人给硬拽过来。 “别拉了,我会走。”伍雀磬懒于装出含怯闪烁,甩了众人自己先奔去谁也不可能错认的嶙峭殿。 身后马含光与廖壁定有叙话,管它是明里针锋还是暗中讥讽,伍雀磬懒得听。 她登上那百级高阶,一座殿堂如穿云拔峭,高耸山巅。也不知是那殿顶高,还是伍雀磬生得矮,她乍一眼抬头仰视,许是用力太猛,顿觉整座殿宇如大厦将倾,倒头压来,她腰肢一软,只觉要被其倒扣其下。 伍雀磬脚下被绊,便要后栽,哪知一双手适时支撑住她倒势,自背心稳稳将她托住,令她重新直立。 伍雀磬心神稍定便要扭头道谢,显然方才一瞬,她要上殿,对方下殿。这仗义一扶的好心人通身黑衣,与普通弟子的着装并无不同,个儿不高,该说身为男子还有些矮。相貌也颇寻常,是那种寻常到连美丑都一时说不上的境界,叫人狠看几眼都难以记住其特征。然而这人的神情又尤为古怪,古怪得叫人单看一眼就定然不会错过。 伍雀磬早忘了自己道谢的初衷,直直盯住此人。对方虽救了她,然而连看也没正眼看她,那直愣愣的眼神是散的,瞳中眸光迟滞,似是神智上生着些问题。然而他神情却又相当沉稳与冷漠,令伍雀磬登时想起……哦对了,某些时候的马含光。 “大胆!”清亮亮的怒斥忽自身后传来,廖壁公子几步登高就将相帮伍雀磬的黑衣人隔开:“本公子妹子也是你随便触碰?左护法平日对你们太过体恤,连尊卑都不识分了?” 又一个与马含光吓唬人时一样一样的情态语气,伍雀磬撇嘴,难怪来云滇几年好好的人都回不去了。 那神情古怪之人虽然缓慢却相当到位地向廖壁行上一礼,这才俯首快步退下长阶。 伍雀磬举头道:“人家好心扶我,哥哥如此盛气凌人有意思么?” 廖壁当即一脸嫌恶,比划了下自己侧额不屑道:“他此处有病,见之绕行。” 不久后沈邑跟来,伍雀磬便问那退走的人是谁。 “山丹。”沈邑答,“左护法亲信,武功了得,早两年忽然现身总坛,人似秘药服用过度,药坏了脑子。从来只听左护法一人驱策,此次该是提前回归替左护法传信,难得他能出手扶你,可见小少主有多讨人喜欢。” 伍雀磬被对方摸了把脸讨去便宜,点头毫不介意道:“不用问,山丹一定是化名。” 沈邑回了个还用说的表情,伍雀磬这才四下里瞟了瞟:“马密使呢?” “去替你张罗居所。”沈邑道,“你接下来父女团聚,他跟着也无用。” 伍雀磬心里生出些复杂滋味,总觉得到了此处,自己与马含光的联系就难再似从前那般紧密,至少是相处的时间与距离上。 嶙峭殿前廖壁公子却不耐回眸,声如清泉,击石鸣韵:“菡枝快来,爹在等你。” 第57章 口头约 嶙峭殿门槛很高,伍雀磬提着裙角跨过去。门内的地是打磨光亮的墨色砖石,二尺见方为一块,铺遍内殿也要成千上万。砖色油润,光可鉴人,一脚踏过,不涩不滑。 宫内白日掌灯,廖壁交出一手,待伍雀磬识趣地牵上去。 那手被光亮包裹,透如玉石,秀美有加。二人貌若亲昵走过大殿,身影倒投砖石,如水上浅影,形似合称。 殿深处,帐幔罗纱,一一拨开,宫主的内寝,贝阙珠宫,四壁辉煌。 廖宫主单字名华,年过六旬,倒弄出廖菡枝那际也该深知天命,无怪廖菡枝她娘记恨。 但廖宫主的容貌拿到今日也可糊弄于人,盛颜,乌鬓,目有朗日。到老的身形仍旧高健伟岸,臂膀宽阔,宫主拖曳而尊贵的居家便袍被他一穿,当真有谁都要骇于正视的威仪。 廖壁躬了躬身,禀明来意,廖宫主挥手令人住声:“我命你出云滇迎人,你就虚以委蛇敷衍本座。如今宫内上行下效都拿了本座儿女当标靶,流落三个,回来一个,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你背后做的那些事?” 廖壁垂眸,照旧毕恭毕敬:“要阻止宫主一家团聚的是左护法,我也姓廖,还不至于六亲不认。” 这话说的,好似那多年对子女视而不见的廖宫主更有六亲不认的嫌疑。 “你除了想气死我,还有何人生目标?” 廖壁寻了一座,掀衣入座,落落大方,将伍雀磬孤零零留在她爹廖华面前。 “是以,你才记起自己尚有骨肉在外,只因我再不讨宫主欢心,已叫你看不顺眼了。”廖壁接了话。 廖宫主目似火烧,眉间纹路似被斧钺深凿。伍雀磬既未开口,也未在心中胡思乱想。这子不孝父不慈的一幕之于廖菡枝是谓讽刺,哪怕再如何透着股硝烟气,到底是父子二人十多年相处积出的矛盾,廖菡枝像什么,像这矛盾凸显时才得以出场的调和剂。 沈邑话廖壁虚伪,但敢于明白敞亮的不尊父不敬主,反比廖宫主当着女儿面目狰狞要更得伍雀磬待见。 廖宫主对长子深表失望的怒气倒是不掺假,但于一个从未得过父爱之人的眼中,这番打骂都觉刺眼。 伍雀磬也并无看戏之心,面前二人与她全无关系,日后只会逐一扫除。廖宫主缓了片刻,向伍雀磬招了招手:“你过来。” 伍雀磬一步上前,贴得比谁都快。马含光教导她,被命上前就不要退后,要往左就别往右,不讨好的话、不谄媚的事,一样都别做——“比起一味拍宫主马屁,做一位能力突出、将万极带上高峰的少主不是更站得住脚?”伍雀磬曾问。 马含光却不以为然:“廖家血统的传承,除了夺位叛变,最终的继承人是谁说了算?宫主信物青金铃又在谁手里?你尽心竭力鞠躬尽瘁哪怕做得再出色,不入掌权者的眼,谁会记你有功?所以想出色就别太出风头,你爹忌惮对他有威胁之人;你也切忌独树一帜去做那忠言逆耳之辈,逢迎卖乖谁都喜欢。” “哦,那我这么乖,为何马叔叔不喜欢?” 她那时瞪着一双漆黑亮眸眼巴巴看他,马含光亦不惮与她对视,好一会儿,道:“我喜欢大义凌然、宁死不屈的。” 伍雀磬呜嚎:“那也是我啊!” 马含光轻乜了眼:“但我又最恨表里不一的。” 伍雀磬被生父廖宫主按着小手嘘寒问暖时,心中就想着那样的马含光。 廖宫主对爱女比对她哥亲切,多年御人的功底,不摆架子,半点疏远都不显。 廖菡枝鼻子与眼都与他相似,脸型又承袭了她短命的娘,令廖宫主怅惘起那年的菡萏花开,红裙失足。 廖壁支额冷眼一旁,待长话叙完,懒散着语调开口:“宫主宽心,菡枝回家一切事宜我会安排,定不叫她有半点不适。” “不必你。”廖宫主没向其望一眼,冷道,“含光一路护她有功,二人相熟,更知她喜好。” 廖壁坐正了身:“马含光是重伤离宫,宫主真信他有本事在日后的总坛内立足?” “哼,强于你。” 廖壁又靠回去:“那至少今夜让我为菡枝洗尘,兄妹一场,这点情分总该有的。宫主重症初愈,就安心休养,别来相陪了。” …… 这日到了辰时,天色已暗,出云岫上独辟出的一座蜃月楼内,主人未归。 马含光由内行出,见沈邑迎了上来:“人一出嶙峭殿,就被廖壁捉去了武王峰,说要接风洗尘。” 马含光“嗯”了声,沈邑追上去:“这路可不是往武王峰的。” “亲兄妹初见吃顿家常便饭,有何大惊小怪?”马含光停也未停。 沈邑眯眼:“你真不怕?廖壁雄心万丈,誓要将万极纳入掌中,因此才遭了宫主忌讳。少宫主说是亲妹妹,却更是来抢他囊中之物的人,这一顿便饭岂会吃得容易?” 见马含光仍旧毫无反应,沈邑叹声望了望天:“今夜的月色可真亮啊,也不知是否有什么不祥之兆。” 话未说完已被马含光打断:“连应付顿饭的本事都没有,如何去比廖壁?” 此话出口的半炷香后,马含光却是站到了武王峰的武王殿前,面色阴郁地等人通禀。 然而前去通报的弟子入殿便没了影,马含光耐心耗尽,一步越过了守卫。 “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大公子内殿?!” 守卫与侍者一路的阻拦,几乎与这位胆大包天的墨衣人同时步入廖壁公子的膳厅。 一屋子酒气馔香,一排排红烛高烧,马含光蓦地停步,硕大一张圆桌,稀疏坐着七八个人。廖壁与廖菡枝自然在上座,左右则是美姬与廖壁的亲信。 可那一桌的菜色,林林总总俱是些蛇虫鼠蚁。 马含光眸色一暗,欲上前却又见伍雀磬朝他摇头,瞬间戾气略敛,安然立在原地。 廖壁也扬手挥退护卫,连一旁愤而起身的亲信左右都因此变作按捺。廖壁情绪犹在,一道道指着菜色冲伍雀磬继续推介:“这是蜂蛹,土锋黄蜂毒马蜂——哦错了错了,无毒无毒,哥哥毒谁也不能害自家妹子。 “还有这道异曲同工,叫蚂蚁蛋,又精细又白嫩,瞧那其中的小蚂蚁动得多有趣。 “再看这,水沟里捞出的蜻蜓幼虫,不细瞧,与蝇蚊都难以分辨,然而放进油锅里滚一滚,保你齿颊留香。 “你若嫌蜻蜓个小,这大腹圆蛛可是又大又斑斓,一身的脚,满背的花斑,滚水里汆烫,样子都不变,你一口吞下肚,就似吞了个活的,脚都不少你一只——” “别再说了!”伍雀磬开口叫人打住,“就这盘,飞蚂蚁,火上现烤一烤,给我来一盘。” 廖壁端高双手,对侍者道:“听到没,伺候着。” 那烤飞蚁未几被端来伍雀磬面前,香飘四溢的烤肉味,就是马含光一踏足此间嗅到的香气。 “蛇羹备好,我要漱口。”伍雀磬话间一口嘎嘣断了飞蚁的身子,半截脑袋含在嘴里,一抬头撞见马含光的眼,就好像见她活吞肉虫般不可思议。马含光不待她将那指甲大的乌黑蚁头咽下腹中,人已闪身到她身侧,一手捉了她手:“少主水土不服,初来乍到还是忌口为妙,起来,走。” 伍雀磬将要听话站起,一旁廖壁亲信就拍了桌子:“马含光你这是哪一出?少宫主兄妹二人开席言欢,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闹事?” 伍雀磬见状便又坐回去,伸手去够蛇羹。 廖壁的亲信眼见的一个个站起,与马含光理论:“云滇虫宴为款待贵宾的上品佳肴,旁人想吃还吃不着,你这般嫌弃,可是怪大公子故意刁难小少主?” “就是,你扮什么护住心切,没瞧见咱们小少主正吃得津津有味?” 马含光一搭眼,果见了伍雀磬低头端着碗蛇羹啜饮。他眼中寒光一闪,登时掀翻碗碟,近旁还有锅滚沸的油,随并四溅,惊得廖壁的一群爱姬惨呼急避。 马含光/气伍雀磬不识抬举,他来接她,乖乖跟着走便好,满桌活虫蠕动,逞什么英雄? 可伍雀磬这一老神在在,立即对比得马含光多管闲事。廖壁看戏般过来慰问伍雀磬:“不愧我廖氏人,什么都敢吃。怎样,这银环蛇羹滋味如何?” 银环蛇有剧毒,世人皆知,廖壁可没胆喂给归来不过一日的亲妹子。他是见她大半碗吞下肚,有意过来吓唬人。岂知伍雀磬听他如此说,脸色霎时一变,故意含在喉间的一口汤“哇”地声喷了廖壁满脸。 廖壁拽过美姬递上的帕子擦脸,一肚子火无处发,是他戏弄小孩在先,哪能怪娃娃不经吓。 马含光领人便走,一旁亲信侍卫还欲留人,被廖壁一个手势制止,只好全无作为任二人离去。 出了武王殿,灯火渐远,换做头顶一缺盈月照亮。 罗藏山峰与峰之间并非全靠山路通行,就好似马含光领伍雀磬此刻走的这条道,是一座建于高空之上的木吊桥。吊桥连接峰间楼阁,远涉百丈。其间每隔数丈便由从底端拔地而起的巨柱支撑,每根支柱的高度都远甚于树顶繁桠,架设奇险。人行桥上,便有如空中漫步,如是白日而非黑夜,俯瞰眼前,云滇万顷,早已淋漓诠释。 马含光料已走出足够远,忽而停步,背身道:“我还是头回知道少主口味如此猎奇,如若喜欢,下回我将你带去虫谷,什么毒虫蛇蚁应有尽有。” 他话毕未听见应声,一回头,见伍雀磬正蹲在吊桥旁,一手抓着绳索,一手向他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别过来,让我先吐一吐。” 伍雀磬是真吐,肠子都要吐出来。马含光怕她摔下去,伸手好歹拽住了人后领。 伍雀磬边吐边道:“鬼才喜欢那玩意,我这辈子就不待见虫子,味道是真好,恶心也是真真的……呕……那个廖壁他好样的,圆腹蛛是吧,总有一日我给他来一沓。” “是大腹圆蛛。”马含光瞧人吐得七荤八素的惨样竟觉好笑,眸中被月光照得清亮,难得一见软下几分,开口问:“既不喜欢,何故还要逞能?” 伍雀磬擦了擦嘴,回头望他:“怎能未开战就输了士气,他当我怕,我偏不怕!咱们可不能让他给看扁!” 马含光笑着摇头:“你不过吞了个蚂蚁头,就已吐得要死要活,逞强也不懂自掂份量,真不知这套跟谁学的。” 他见她起身,便似瞧见那一回有人咂么着嘴品蝗虫,一知真相却又险些吐了整只胃出来。马含光一时恍惚,便靠近按了那少女一肩,手攥着袖口细细地为她擦去额上冷汗,一面又见她面色发青,笑嘲:“这脸白的,都无需敷粉了。” 伍雀磬仰着头,直着眼,傻愣愣地看他。马含光手下一顿,立时便将人放了开,面上笑意亦随之尽失。“你稍待。”他转身欲迈脚,衣衫却被伍雀磬扯住。 “马叔叔……”轻薄如纱的月色蒙了少女眼,沈邑所言不错,此等月色是为凶兆,会令人头脑不清。 “我取些水来给你漱口。”马含光将她纤柔细指扯下,足下一点,人已腾空飞出。深寂夜色,身影几处瞬闪,均隔了丈余,再就不见踪迹。 伍雀磬撇嘴,轻功高也不带这样用的。 须臾人便返回,染了一身夜露馨芳。马含光单手掬水,银晃晃,当中还有轮明月。 “这什么功夫?”伍雀磬来劲,“怎么能滴水不漏,我也要学。” 马含光避开她,微抬了手至上方:“张嘴。” 伍雀磬道:“不要。”却又扒低他的手,硬踮起脚尖,把嘴唇凑去他掌心盛着的山泉,小舌头一伸,舔了一口。 又清又冽,伍雀磬埋着头话音含糊:“这样好喝……” 马含光瞧她模样,张口就嘲:“做什么都没副样子,喝水也似只老鼠。”才会如此引人发笑。 伍雀磬当他又在贬自己,心中不忿,她当自己一只灵巧的小喵般可爱,对方却拿她当老鼠。猛地抬头,一口水喷出来,似方才喷廖壁,这刻也喷了马含光一身。 难得这人未气,问她:“你做什么?” “漱口啊。”伍雀磬抓回他的手,“还有么?” “还有几滴。” 伍雀磬当即闷头吞下那几滴,临了舌尖有意无意地在这人掌心舔了舔。 马含光又非无感之人,手心里到底一酥,心中微动,脱口问道:“你当真喜欢我?” 伍雀磬拨着耳边青丝仰眸:“马叔叔终于肯直视问题了,咱们找个无人之处谈谈心吧。” 不久后,为伍雀磬所备蜃月楼楼顶,二人并排坐于屋檐,晒着月,迎着苍穹。 “我是喜欢你啊。”伍雀磬先道,“你总说我小,然而十三岁嫁人不是常事么?况且我情窦初开日日就面对你,你又不丑,没疤也不秃,我喜欢你多正常,不喜欢才不正常呢。” 马含光此刻的心情肖似辅导子女心事的家长。他毕竟已为廖菡枝做齐了各种准备,诸多计划方才步上正轨,不放过任何一种导致盟友关系破裂的危机,是马含光一直以来的行事态度。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穿很简单,无非利与情,无论哪种都可有其生成原因与应对之道,唯独男女之情,不知所起,最为可怕。 作为一个过来人,既见了廖菡枝身上有此端倪,马含光当然要不惜一切手段将其扼杀于萌芽。 他之前未做重视,是不知这小丫头是真是假,今日又一听这理由,忽觉自己草木皆兵。 “这般说,若我是个丑八怪抑或癞痢头,少主就不喜欢我了?” “怎么可能?!”伍雀磬反应超夸张,愕得马含光不轻,她勾手就将马含光手臂搂住,“那样我只会更喜欢你。因为马叔叔变丑了就会讨人嫌,我若变心你岂不是很可怜。” 马含光被气得一连发笑,抽出手:“你不小了,当你还是个不通情/事的孩童是我不对,我也不应同你走得这样近。但既然你懂得考虑这些,更该明白许多事不能拿来说笑,尤其是喜欢二字,不要见谁都挂在嘴上。” “知道了……”伍雀磬早知是此结果,都懒得反驳说自己只对他说过喜欢。他二人所处的这座蜃月楼,看似高不可攀,更似凌云可藐长空,其实却不过孤零零一座,那么冷,寒人心。 “好,我再不说喜欢马叔叔,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伍雀磬想了想,“在我嫁人之前你不准娶妻,否则你只能娶我,应不应?” 马含光瞧她一副郑重其事,便道:“少主若在意此事,我可应下你终身不娶。” 伍雀磬表情僵在脸上:“你说真的?可你若将来遇到心悦之人……” “不会有。”马含光回得斩钉截铁,很神伤的答案,却完全不见他表情的变化。 伍雀磬冷场一瞬,便拉长腔道:“好——讨——厌——啊!”顺势便又靠去马含光身上:“马叔叔比我老这么多,我怎么可能喜欢你。但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就勉为其难做我一个人的马叔叔吧,不能有其他人啊,一辈子都不能有,这可是你答应我的。” 马含光被她缠得没法,但既然是一个人的独占欲,他应下来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反正除了廖菡枝,他这辈子也不可能与其他人深交,尤其是女人。 “你喜欢粘着我,或者喜欢粘着谁都无所谓,只一点,”他也算语重心长,“切莫交心,更勿动情。既然你有独掌万极之心,动情多情只会自寻烦恼,一个不妙,会满盘皆输。你死不妨事,中原武林可要指望谁?” 伍雀磬被说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道:“那是否只要不动心,我就能这样你。”她握住他的手。 马含光未动,伍雀磬又道:“那这样你呢?”她重新夺回他胳膊,见对方还是纵容,伍雀磬索性一头倒进他怀里,就差再打一个滚,抬眼问:“那这样也成么?”五指交缠进他指间,阖手相扣。 马含光单把手挥开,倒不曾把人从高楼上踹下去。 事后他抱着她飞下高檐,伍雀磬搂他脖子,张大了眼直勾勾看他侧颜如描似画,心想这人是不是傻啊?他真当有姑娘栽在他怀里又翻又滚,其实心底里却对他不怀一丝丝感觉?看马含光的反应,是当真不愿伍雀磬所谓的“喜欢”成真,否则以他性格决不会拉拉扯扯来与她这种未成器的盟友月下谈心。马含光是深恐此类事情发生,才如此耐心有加地诱廖菡枝入正途。而此刻,他更真信了她孩子气的缠人以及邀宠,因此种种越界才又会多番纵容。可她又还能再求什么呢,他已承诺不娶,难道还非得再爱自己一回不可? 第58章 惜别 廖菡枝流着廖宫主的血,却未必代表她就能够名正言顺继承这家大业大的万极宫。 前有廖壁不说,先辈定规矩,做传人也要经试炼,不是你想做便能做,投胎好并非你日后游手好闲也可一步登天的理由。没本事,便将机会留给旁人,廖宫主不缺子女,虽然到这辈只剩了廖菡枝兄妹。 而所谓的试炼便是继承人须得于十六岁前击败以剧毒养在黄泉谷深处的一批无感死士。那批死士不知痛楚也不知畏惧,听令行事,成阵攻击,如无浑洒自如的招式、浑厚精进的内力、以及坚韧不怕疼的意志,莫说闯关,死在其中都毫不稀奇。 廖壁今年廿三,十六岁那年早已精彩通关,接下来的廖菡枝,说实话,离她哥尚有大把距离。 伍雀磬之前所做的预感成真,她回到云滇的第一件事不是被确认身份,也不是被廖宫主堂而皇之的认女,而真的是闭关。 有天地玄黄四长老轮流教她武艺,时间是即刻开始,地点便位于出云岫后侧峭壁下的锻心渊。 至于闭关是何意思,照字面解,便是你不能出,别人也没得进。功力大成前要时时刻刻于锻心渊下苦练,更别想再粘着马含光。若运气好,一年半载击败那些活死人,成功解放;运气不好,距离十六岁尚有整整四载,代表伍雀磬有四年光阴磨练自己,同时也有四年时间不能与马含光互通音信。而如果直到十六岁都未能挑战成功,那么就会直接丧失继承资格。到时若实在想做宫主,法子也不是没有。这第一嘛,杀了廖壁;第二保证自己那风流多情的爹再无繁衍后代的余力;还要确保这名声不正的继位不会被万极上下的白眼与口水淹死,尤其野心勃勃如左护法那般的,就等着此类机会叛宫篡位。 总之说来说去,重点就是她要与马含光聚少离多。伍雀磬不甘心,她好不容易才与那人形成共识、又有话好说,鬼又知道这一分别还要再出什么幺蛾子。当年那人说上山回个话,弟子查勤他总不能回回不在,山间时令到了,他下回来给她带鲜笋,做竹笋老鸭煲,可结果……结果再有信儿传来,是他跟个不甚相熟的师姐私奔。 许多事错过了就再也不能回头,她死过一回,马含光呢,根本也变得不再像他自己。 是形势所逼还是近墨者黑,总之当年那个回不来了,如今这个,再毫无顾忌发展下去,就只剩一张形似当年的皮囊,与一肚子黑暗狡诈的毒辣。 其实伍雀磬只是不愿正视而已,与其说马含光初衷未改,倒不如说他不择手段。虽然他每每说服她的道理都听来颇为有道理,但明眼人一看,那道理条条都不在正道上。 这好不容易往回拉的半途,突然却让她去苦修,伍雀磬在蜃月楼里唉声叹气行囊收好了又铺开,终于也没忍住:“来人,去请马密使。” …… 却说马含光官复原职,这重回云滇的头几日也片刻不得闲。 首先就是无人服他,联名弹劾的意见往嶙峭殿内传了一回又一回。这是左护法还未归来,但未归来都已可使亲信为马含光重归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往后本尊来到,面对曾当初对自己刺杀未遂之人,左护法心如针尖岂能容忍? 马含光忙完了手头事——当然身为密使,他的手头事肯定是拿捏某些人的升贬调度——将名册扔在一边,马密使指了指一早前来苦候的蜃月楼侍者:“走。” 就如此简短的一个字,侍者拢衣襟,可算完成了少宫主千叮万嘱的艰巨伟任。 为请马密使,多少人为伍雀磬做过跑腿,无功而返。 伍雀磬将手下人嫌弃得一无是处:“请个人这么难?他不给你们好脸色你们不会硬气回去啊,怕什么,我给你们撑腰。” 待马含光终于今日踏足蜃月楼,那少主人却竟没了影。 马含光等在伍雀磬书房,书架旁踱了几步,心法、剑诀、刀诀、轻身术……他为她细选的一大摞分门别类的武功秘籍,原封不动立在角落积了肉眼不辨的尘埃。 指尖在书脊上试了试,马密使又走去那诗经世说戏曲本,倒是被摸得边角都打了卷。 正巧伍雀磬拎了个油纸包回返,没进门就先叫人:“马叔叔。” 马含光冷着脸回头:“明日就要正式拜四长老为师,你有闲工夫不老实待着练功,大晚上跑去了哪里?” “去给你取烤好的肉脯啊。”伍雀磬递上去。 马含光看也未看便将纸包丢在一旁,逮着人,照训不误。 伍雀磬见缝插针招手叫人添茶,一道说:“瞧你絮絮叨叨不累啊,像个老妈子。” 马含光坐回桌旁,待人沏好茶,他单手拿杯盖撇了茶叶沫:“怎么,这就是开始嫌我了,若日后你羽翼丰满,可还有我立锥之地?” “马叔叔你不是认真的吧?”伍雀磬委屈,“我只有被你嫌的份,哪还敢嫌你?”说着拾起油纸包拆开,挑了片肉脯讨好地给送去了人嘴边。 马含光被她伺候着,略顿一顿便张了口。 “好吃吧?”伍雀磬急着问。 马含光咬得不多,嚼得不快,让人一等老半天,说的话还不对路:“你这乱七八糟的心思用在正事上,如今的能耐绝不止如此。” 伍雀磬给他送肉脯的手便落了下来:“其实吧,马叔叔,我害怕。” 马含光目露狐疑:“怕什么?” “你们都觉得我还算聪明,觉得我天赋好,觉得我小小年纪能将功力练至此境地实属不易,所以日后一定会更上层楼。可我怕自己不仅不会进步,反而会止步于此,我怕叫你失望。” 马含光将茶冷凉,端起,随手递给对方:“若是此事,我倒不怕。”他气定神闲,冷淡开口,“你本也从未令我满意,更无从失望。” 伍雀磬当即有把茶杯砸地上的冲动,苦笑:“原来你这样想的啊,那我这回云滇的一路起早摸黑是自己耍自己玩了?” “你可知道,我是否满意,与你终究能到达何境地根本没有直接关系。”马含光面色转正,话也郑重,“人活在别人的希望或失望里并不现实,即便你成就了他人的期望也未必代表你真的强大。你终究要赢的是前一日的自己,强于自己,比时刻关注我是否满意要重要的多,我倒愿意见到那样的你。” “你这算临别赠言么?”伍雀磬一听心里更觉难受了。 马含光将人身子扳正,等她望来自己,才慢下声道:“四年后,我待你回来,实现约定。” “真的么?”伍雀磬感动少顷,反应过来,“为何是四年后?为何不是三年后两年后,我明明这么聪明。” 马含光略扬唇角:“此刻不觉害怕了?” “马叔叔你真好。”伍雀磬说话间就要张手搂抱,马含光当即伸手把人隔开,“你这什么毛病,与人亲近惯了,他日遭了偷袭都不自知。” “啊……我觉得你好烦啊,少主我投怀送抱是孝敬长辈,你可不可以试着有一回不这么破坏气氛?” 那人垂下手,默了好一会儿,才叹气似做足准备,视死如归道:“来吧。” 伍雀磬讪笑一声挨去他怀中:“马叔叔,从明日起,我不怕苦,我不怕累,我一定争取早点出来,然后帮你去对付左护法,不让别人欺负你。” 马含光道:“你是去闭关,不是去下狱。”话间垂睫遮住眸中瞬息变幻之色,却终是抬手按住了少女头心。 这才几日,个儿又见长。 第59章 闭关 伍雀磬刚一进锻心渊,就想起自己还有事情没能向马含光交代,一回头,天字赵长老门神一般把住了登天梯,这真是坐监啊,亏得自己还在那人面前自嘲,说什么其实咱俩离得并不远,想我的时候你从蜃月楼往下跳准能见到我。可是马含光不会跳,她自己又上不去,这才是天渊。 至于漏说的那事,事关之前东越内奸。沈邑既然挑明动机是为考验马含光而非真有内奸存在,那么伍雀磬从丐帮处收到的情报就并非准确。这中间必定有哪一环出了错,但问题是,丐帮一定有人、抑或正道一定有人早已潜入了云滇总坛,才能第一时间把沈邑前去东越的表面动机透露给她。 伍雀磬很希望马含光能替自己将那人找出来,人多好办事,虽然作为宫主亲闺女,她自觉别人相信她弃恶从善的几率微乎其微,但还有马含光啊。可惜她还没能将马含光的身份传信给戚长老,就毫无防备孤零零被丢入了深山之下。 之前幽魂般追了他们一路无所不在的左护法,伍雀磬还未有幸与其谋面,岂知自己一闭关,长老口中便传出那人回归的消息。 听闻那日嶙峭正殿还闹了一场不可开交的大事件。 是日高层齐集一堂议事,马含光照旧被夹枪带棍冷嘲热讽而面不改色。忽而殿外白日喧嚷,左护法风尘仆仆却又一身煞气,身前小弟子开道,身后四保镖尾随,自己则捉着个五花大绑的壮汉阔步而来。 那壮汉非是别人,方脸络腮胡,张书淮是也。 “跪下!”左护法入殿一脚把人踹得直不起身。 张书淮咬牙切齿脸啃着墨金砖。 马含光位置靠前,大殿深处回过身来,暗紫银纹密使袍,衣料华贵且垂坠,非是昂藏英伟之身形,都要被那袍子拖累得品相全无。 着此袍者人丛后长身而立,好比野鹤立鸡群,大带垂袖,三千青丝拢于耳后,垂于背间,额上鬓侧无一丝凌乱,清颜深眸,眸色漆黑,面无表情,却犹如隆冬冷寂。遥对着另一端左护法跨刀端带,远行而至,绛衣披风,满面尘霜,却气场大开,霸气凌人。 二人相对而立,隔着段距离,却再无一人愿于那诡异的场面之下多说一字。 左护法人到中年,照样身形高伟,异域容貌,鼻高唇薄,虬发褐瞳,由其口中每吐一字,自带强威,震慑全场。 “谁能告诉我,这分坛的九流货色是如何明目张胆混入总坛的?”他指着张书淮问众人,其矛头还是直指马含光,“可知万极有严规,分坛弟子不得僭越入总坛。要进,也要等到每年内比时由分坛严选推荐,再经层层核比才有资格被总坛吸纳。如今内比未至,宫规未改,我倒要问一句,是谁敢如此大胆破格提拔此人?站出来,让专司赏罚的几位密使看看,这般无视宫规包庇下层鼠辈,究竟当以何罪论处?!” “说得好。”马含光几乎于其声落之时一步行出,边走边道,“宫规未改,但是内比在即,既然通过层层遴选才得以荣升总坛弟子,那今日不妨先小做预热,就拿这分坛的九流货色,核实下诸位宫内老人的实力优劣。”话毕当即一掌打出,隔空气劲翻滚,张书淮硬着头皮顶那真气强袭,只觉五官被撕血肉暴动——啪一声,身上绳索飞炸寸断,四分五裂。 那绑人的不是玄金索,却也非破麻布,左护法亲手捆上的,哪会由人说震断便震断。当即嶙峭殿上一众人面面相觑。 张书淮一起身,张嘴便是秽语,指着马含光,连道:“放心,老子给你涨脸。”那对方却一脸不屑:“话这么多,接戟!” 而后—— 而后呢?伍雀磬躲在老树后听地字钱长老与玄字孙长老论到关键。 “而后持戟直搠,干翻了嶙峭殿上一票人。”黄字李长老神情阴郁地于伍雀磬身后站了良久,给她补完这席话。 伍雀磬头也未回,已骇得背脊发麻,脚下一发力,抹油开溜。 闻知动静的二位长老靠上前,个个摇头心道:孺子不可教。 …… 转眼半载,人总在不适应中适应,每每想着相思之苦忍无可忍,第二日却又于疲于奔命的苦修中平静度过。 伍雀磬从来也不是偷懒得过且过之辈,除了马含光,怕谁都要感慨番:这样好的身世,这样轻的年纪,怎么还能这般思进取,比他们曾遇见的任何人都要刻苦努力。 因努力,伍雀磬起初如长了翅膀,武功进展突飞猛进。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对马含光所说的那些害怕绝非凭空而起,她用了多少力,活了两辈子学了几十年武功,会没有自知之明么? 从一开始接管廖菡枝这副身子她就已经用力过猛,不敢懈怠不敢表现哪怕一点不机警,仗着实际心智蒙混所有人:她是一个早慧近妖的孩子。 可其实呢,廖菡枝留给她的身板不说,单就伍雀磬的资质,不是突破天际的,相反却是平庸而有界的。 她从来就非那种天赋超群之人,学武如是,才智亦是。伍雀磬最大的优势是自己活了两世,活得比别人小。可这种优势会在成长中被抹煞,到最后反而成为一种更为讽刺的对比。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伍雀磬的后继无力,最初在几位长老眼里,只是她一心多用、有事无事打听总坛内部八卦的小借口。可她无时无刻都是倾着最大努力,否则如何能与那位高岭卓立的师弟比肩? 听着自己整日被人夸得天花乱坠,又被批评着不专心,专心定能飞,伍雀磬却只能有苦自吃。 另一方面,半年前万极内比,马含光亦有参与,不用说,一技压全场,封了那些看他笑话之人的口。可也一直有传马含光于那时受内伤,缠绵数月,也无人再说好是没好。 伍雀磬一直悬着心,正巧那日,赵钱两长老旧事重提,说某人内伤未愈,这宫主遭刺,他却又主动替宫主挨了剑,人没废,怕是卧床个一年半载跑不了他的。 伍雀磬彻底揪了心,练功的心思全无,禀报一声就要出关。那轮流教导兼职看守的四位长老哪能轻允,手都动起来,徒弟不比师父,师父却又忌着徒弟磕着碰着,正面冲突两次。后来伍雀磬学精了,自备了绳索工具,从那原无可能供人通行的悬崖峭壁硬是爬回去。 一只手够到出云岫的边界,伍雀磬累得整个人都筛糠似地抖。 她是偷着来,东躲西藏不敢叫人瞧见,可又低估了那些总坛的高手,才出了刺客那码事,她这小贼就来送死,可不被人满山头追着撵。 伍雀磬拿土涂了脸,更不敢自揭身份,她就因心中的这点担忧偷跑出关,又被侍卫追,闹得整个出云岫无人不知,这事传给马含光,没受伤都得气吐半斤血。她到底知自己胡作非为,原本还准备负隅顽抗,谁料半途竟有好心人对她出手相救。 那人把她带到了僻静处,追兵已甩,对方转身便走。 “你为何救我?”伍雀磬于其身后问。 对方的名字伍雀磬只听过一次,却至今记忆犹新。 山丹,左护法近侍。 “你为何救我?” 那人转身看住她,仍是印象里那个神色怪异之人,眸中空空,许久也不知他究竟是听进了话,还是看清了人。 他的装束与普通弟子不同,始终都裹着宽大的黑袍,人也神秘,身法更是奇诡。 伍雀磬两次问话后他也不过回眸看了眼,顷刻便走了,连随后附加的道谢也未理会。 伍雀磬瞧人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那感觉很是奇怪,看对方出手,以数招周旋围攻的侍卫,伍雀磬很意外地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是招式还是内力却又说不清,但女人的直觉往往都是极准的,她准备事后要向马含光汇报。 但不久后见了魂牵梦绕之人,她果然又被训了。 密使书房,马含光穿了件中衣,披了件外袍。云滇温差大,山顶早晚凉、午后热,渊下就是总也看不厌的春暖花开。 伍雀磬人扒在窗边,露出半截脑袋,马含光正看着书,眼也未抬,就道:“看够没,进来吧。” 伍雀磬爬窗拉下那人的衣袍,扯开其遮挡严密的中衣,苍白且完美的胸腹线条前寻觅:“没受伤啊……” 马含光道:“伤了。” 伍雀磬约莫高了两寸,一抬眼,也能与坐姿的他平视,这时被对方答案彻底吓住,惊问:“伤哪儿了?” “腿根,要看么?” 伍雀磬捂脸:“那刺客手不稳啊,怎么砍去腿根了呢?” 马含光衣袖一翻把人甩开,脸便彻底板了下来……而后便是意料之中的一通教训。 伍雀磬还似临别那日般端茶递水,陪送笑脸。半年了,听不见中气十足的斥责还真十分想念,但竟这样半点不觉生分的相见,好似有股古怪的舒坦,被骂也舒坦。 “我一定是病得不轻……” “怎么?”伍雀磬蚊呐之声却被那人双耳捕捉,伸手一把将人拉近面前,马含光问:“哪儿病了?” 伍雀磬捂胸口:“这里,马叔叔要看么?”说着便要解衣,将要自揭时却还是无人阻止,“马叔叔真要看么?” “自然,得看。” 第60章 好想你 锦上添花谁人都会,顺手推一把,顺嘴抬一句,风之所向人亦趋之若鹜,但真正能打动人心的从来都是雪中送炭。 照伍雀磬原先设想,马含光身受重伤,卧病在床,一息奄奄;她千辛万苦闯过长老,爬上峭壁,躲过守卫,来到他床前,手上掖着他被角,喉中千言万语,化作酸涩幽怨的一句:“马叔叔,我好想你……” 那人以手掩唇低咳,挣扎着起身,她去给他背后垫靠枕,他却忽而捉了她的手,仰高下颏,微启的唇形纤薄而优美:“我又何尝不想,这半年,日日朝思暮想。” 哎呀呀,人家好羞涩,伍雀磬想想就觉满足。可真的发生?恐怕是有生之年难以尽如人意。 伍雀磬走后,马含光才吐了喉中久压的那口血。沈邑书房的屏风后走出:“她恐怕还不知你此刻处境吧?” 马含光回万极总坛至今办了三件事,第一件以武屈人,拿实力发声,比他冒着被口水淹死的风险于嶙峭殿上舌战群英来得一劳永逸。 可代价,是内比负伤。他修炼的摄元功是残本,不可能天下无敌。 至于第二件事,廖宫主认为内比能够清理的冗员有限,他要马含光以密使之衔监察众人功过,三个月内制出升贬名单,他要大换血。 此事可是公开委任,万极宫内无人不知,一时间从高层至守门,人人自危,矛头却是对准那个手上拿捏他人生杀大权的马含光。 廖宫主布得一手好局,总坛有廖壁与左护法,派系交错,已经够乱。他偏偏让它乱上加乱,为了份名额有限的职权名单,原是狼狈为奸的,到最后也要撕破脸皮,都争着表现,都疯狂揭短,心底里又都忌着马含光。 甘心又或不甘,名单出来,各派系均有损伤。就算马含光避开了敌之要害,动的只是现阶段无关紧要、又或无党无派之人,却也将来自四面八方的怨念,齐招于自身。 许多人,马含光不是不想动,而是宫主才是那个最终决断之人。廖宫主不可能大张旗鼓削左护法的人,那会导致狗急跳墙,万极内乱。但他同时也不会大肆打压廖壁的势力,毕竟是自己儿子,他只是未想好将宫主信物青金铃传男还是穿女,并不代表他不偏心亲生子。 名单过后,很快廖宫主又有了新动作,以宫主之名授权马含光查账。 万极宫总坛分坛上万人,多大的体系,无论出账进账都不可能干净又透明,每位高层都把持着自己的一块进项渠道,宫主以外哪个人站出来,或多或少都贪没过万极的公财。忽然就提出查账,绝对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此一回说是刺杀宫主,但宫主与马密使相比,太多人想马含光死。只是正巧马含光身边站了位廖宫主,御人如弈棋的廖宫主当然要大声宣称是对方替自己挨剑,既给了马含光殊荣,又压下一触即发的矛盾,刺客处死了事。 可马含光的日子仍旧不好过。沈邑向来对万极廖氏忠心耿耿,这一回都觉郁闷难抒:“宫主身边又非没有旁人,四长老、十二使,却非要你做这些糟心事。你未回总坛之前,也没见三天两头闹这些大动静,难道宫主还一直等着你回来不成?” 马含光倒平心静气,手上糊弄伍雀磬的书替换成账册,不紧不慢反问:“我不做,要你做么?” “我可不成。”沈邑脱口便道,“可这时候,我都不敢往你身边凑,来探病还要偷偷摸摸。谁能有小少主胆量,私出锻心渊,惊动满坛守卫,最后还光明正大从你这密使书房走出去,你说她入门的时候鬼鬼祟祟,怎么临走了反倒明目张胆起来?” “这有何奇怪,她鬼鬼祟祟,是怕让我知道出云岫上因她大乱,可既被我训了一顿,她还怕何?” “原来如此啊。”沈邑登时做出夸张的恍然大悟状,“咱们小少主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马叔叔。怎样,整日被人咬牙切齿以对,难得有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虽不知你四面受敌,却恐怕知道了也仍然要来雪中送温情,马密使,这番心头可有些许感动?” 马含光阖上账册终页,修长手指将边角的翻卷处略略抚平,不答反问:“你与赵长老相熟,可有问过少主武艺的进展?” “挺好。”沈邑道,“快则一年,慢则两年,应当就够格挑战试炼。” “太短。”马含光道,“想法子拖足四年,总坛之事无需她太早涉入进来。” “不对啊,是谁说远离了斗争也就远离了权利传承,你该急着让她出关对付廖壁才对,怎么,舍不得了,这就要一手包办了?” “沈邑,有件事,我觉得你应当记在心上。” “自家兄弟,有话直说。” “不要拿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做文章,你心中揣测的可能,永远都不会成为可能,反倒会伤了我们主仆之情。” 沈邑皱起眉来:“我是为你好,昔人已乘黄鹤去,切莫辜负眼前人。” 马含光手上账册一丢:“她才多大,日后若觅良配什么样的没有,便是要人中龙我也会替她找来——” “但唯独你不行是么?” 二人各睁大了眼互瞪,片刻,马含光吁气道:“值得利用与倚靠之人,若能成就自己,使何手段拉拢都不为过。但玩弄感情,太下流,我还不屑。” “除拉拢与玩弄,且还有另一种,动真情。” 沈邑话毕便走了,他也是有感而发,猗傩峰上五方祭司崔楚,他第一眼相见便为之神魂颠倒的谪仙尤物,一番深情厚爱无处相付,他马含光有美却还不自珍。 …… 这方既说了拖四年,四年之中见不到廖菡枝,马含光不觉有任何问题。 直至距离廖菡枝十六岁生辰尚剩三月,离挑战试炼的最终期限也不过三月,这当中某日,沈邑忽如疾风而至,沉着脸,额间还有几滴狂奔的薄汗。“这回有麻烦了。”来人张口便道,“我方才见赵长老,他老人家说少主已经第三次入黄泉谷试炼,遍体鳞伤,中途败出。他们几位也有心试过少主身手,发现这几年白练了,功力还停在两年前,与你我所料相差甚远。” 马含光闻言第一反应是:“她又耍什么花样?” 沈邑提醒:“时间无多,不像耍花样。你要么有空去探一眼,虽说锻心渊为禁地,但对你而言应当无妨吧,何况少主最听你的话。” 马含光本要去,一句话就被这人将念头掐断,微侧了眼,也没正视沈邑:“还有其他事?” 沈邑狐疑:“就这样?” “不然怎样?” 如此一耽搁,又是一月似飞梭。 连廖壁都忽有一日随口提:“我那妹子,也不知是否还能从锻心渊出来,想当年本公子可是十五岁独闯黄泉谷,斩获人头百只,全身而退……” 随后廖宫主也叹:“弱质纤纤一介女流,非要挑这大梁,难为她了。” 即日夜深,蜃月楼后高崖,马含光独对深渊,默立少顷,飞身而下。 “有一日如若你想我,想得厉害,就从我那蜃月楼边跳下来,一闭眼,直上直下,你嗖一声就能见到我。” 而那时马含光回她:“我疯了,跳崖去见你?” 锻心渊不大,马含光并未刻意找,此处遍地珍奇花草,连啃树干吮汁液的虫子都是宝,谁嫌了无事不会往树海琼花旁比划,因此最开阔的空地上,绕过一排青松与油杉,马含光见到了三更无眠、刻苦练剑的伍雀磬。 曾经,他给她定寅时起身,却不会让她练至亥时,马含光忽觉自己竟还不算刻薄至极。 伍雀磬的身段很柔软,亮色的影子,夜魅中翻飞腾跃,剑耍得灵动飘逸,然而在靠近看清对方的第一眼,马含光眉头忽皱,脸色亦变得相当难看。 那身影剑舞得卖力,相当卖力,几乎是于每个招式的熟练贯通间同时消耗着自身底蕴,她的肌肉、骨骼、以及关节——马含光眸色愈见森凉,方要开口厉斥一声“给我过来!”伍雀磬剑舞一半,却忽地自己给自己使了绊子。 那是一招左路剑法,同时接下盘变招,不是说每套剑术都有此套路,而是剑法精深后自然有许多殊途同归的特性,而此一招—— “哎呀,不练了!练来练去也败在这一式,师弟你学的九华剑法当真同我是一家么?” 那年的伍雀磬长剑说丢便丢,自己看不到更不乐意捡,马含光便为其代劳,找回剑再将剑柄安放回她手中。“说闲得发慌要学我剑法的是师姐,每回一炷香时间却又半途而废,这样的一式怕是要学整年吧。” “那能怪我么,这两招明明就无法衔接,却非要硬安在一起,摆明就是难为人,不怪我每次都卡壳。” “那我与你一起练。” “哦?怎么练?” 他便握住了她的手——“啊”一声,伍雀磬、该说是廖菡枝从半空跌落下来,剑也“铛”地坠了地。 虽说万极剑法与九华剑道精髓迥异,但偏偏都有这样异曲同工的变招,伍雀磬不知旁人如何,总归自己两辈子都要于此衔接上失手,出错也错得自成一派。 她此刻人坐直并未立刻起身,单是揉着手腕心中郁闷又不甘,难得缠着长老破格传她万极不传剑术,却好似受了上一世的诅咒,单这一式,她就是练得浑身散架却也不娴熟。此刻还好无人,若是当着她那位马叔叔的面,伍雀磬想,一准完了,对方决计会被自己气死,同时还会毫不婉转地骂她废物,不聪颖,天赋也低下……总之,是半点女孩子的体面都不留给她。 谢天谢地,如此难看又令人失望的成长,并非是在那人的眼前。 而正当她长舒口气,准备拍灰站起、拾剑重来之际,忽然揉捏手腕以及将要抬头的动作如遭点穴般,猛地定住。 马含光的身影,挡了不见光的夜色,更加沉郁的黑,聚拢于伍雀磬头顶。 她不敢抬头,哪怕那来至眼前的足尖,已令她笃定了心中的所有预感,然而,她仍然不敢抬眸确认。 因为,近乡情更怯。 第61章 初长成 少女的手脚都很细,精细又纤长,斜坐于地,身罩一件纯白武衣,挽高长发,垂首时露出精致后颈。 伍雀磬本欲伸手拾回长剑,却被马含光抢先,二人手指在触剑的瞬间有电光火石的轻擦,马含光握了剑,交予伍雀磬手中。 “来。”他搀她手臂,将人相扶着站起。 面前对立,这四年的差距才无可避免地由身高展现出来。 她此刻比上一世高了几许,垂着头,也能挨到马含光下颔。 抬头,便可迎视他半睨的眼。 马含光由头到脚,衣装变了几变,一日比一日尊贵,合乎他被廖宫主存了心越捧越高的宫中地位。 哪怕是深夜里,那样披垂而宽大的衣袍,佩金带紫,除下发冠,长发落于肩后,却也不减其一身气派。 伍雀磬相形见绌,不加妆点,发结散落,洁白的衣纱也染了泥。 三年半前,马含光还只能将她比划至胸前几寸,而今身高差距不翼而飞,竟觉几分不惯。 伍雀磬容貌须得感谢廖菡枝的好坯子,出落得芙蓉明丽,薄雪清冽,两种互不相容的美态,争相绽放于同一张面孔,半分的矜持都是退避,有人偏就美得没一分退避,一眼就是气势。 可惜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小心思,辜负了那垂眸一睇的惊艳。 马含光问:“你可知我此行目的?” 伍雀磬自然点头:“我让马叔叔失望了,方才……方才我是失手。” “既这么,再去耍一遍,看是否能一气呵成。” 伍雀磬没动,她自然深知再耍几遍都是相同结果,不会因为马含光到来,就遽然茅塞顿开,有了大领悟。 她是笨,普通精辟的招式她可将勤补拙,但更深一层对于剑道的领悟,收发随心,境界通融,她上辈子被马含光教都教不会,这辈子就更不得法门。 “为何不去?”马含光问。 伍雀磬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她还未待开口,又听对方道:“你刚才那套剑法暴露的优缺我已见到,是有些勉强了,再如此下去,莫说月余,便是再有半年也不够你突破,放弃罢。” 伍雀磬蓦地一凛,惊诧抬头:“你说什么,要我放弃?!” 马含光从神情至语调,无一不透露着一种于己无关的冷静,放弃罢,三字如此轻巧又简单,仿似随时可由他口中脱口而出;又好似,即便伍雀磬真的坚持下去,那些对他也并无任何意义。 “我怎么可能放弃,你我约定过的,待我通过试炼回去你身边,便可以一起达成目标。” “但你做不到。”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如若亲口听他说出放弃就已是打击,此刻的伍雀磬更觉一股天旋地转。她努力了这么久,为了他,不惜代价地奋斗,自己与自己较劲,到头来,她却已很难看清对方有别于黑暗而格外苍白的那张脸。 “我不会放弃。”伍雀磬断然摇头,却又似少时般捉住了马含光衣袖,“马叔叔,你就相信我这一回,我能做到,我定然可以做到。毕竟已经走到今日,我不想让你失望。” 马含光心中却更在意她之前不顾一切的拼命,哪怕小有进展,却是以不可逆转的自损为代价,这样的做到,这样的成功与不放弃,意义何在? 面前殷殷哀求的面容几分慌乱,又透着无比执着,马含光忽觉那执着碍眼,心生烦躁,决绝甩开伍雀磬双手:“既知后果就无谓勉强,我明日派人来接你,准备好出谷。” 伍雀磬呆立原地,终于这么几年来幻想过无数次、亦梦到过无数次地重遇情景,于这人毫不在乎的否定与独断中,不欢而散。 …… 翌日,马含光见到一张臭脸前来讨公道的沈邑:“你对少主说了什么?赵长老来找我,说她一夜之间斗志全无、判若两人。马含光,我是叫你去开解她,不是叫你去打击她。” “没什么。”那人执笔蘸墨,答也答得心不在焉,“通过试炼对她而言太过勉为其难,我已让她放弃。” “什么?!”沈邑的反应与昨夜的伍雀磬如出一辙,都是乍闻放弃,神色惊/变,“你这话可是认真?放弃代表什么你不是不知,如若她两月之内通不过试炼,将会彻底失去——” “我知道。”马含光打断那话,“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总不至于待她命丧黄泉谷再说放弃。” “真有这么差?”沈邑还是不死心,“究竟是她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即便她真的实力欠缺,以你手段,不着痕迹帮上一把根本就非难事,还是你已另有打算,你打算放弃她了?” 马含光手下一顿,笔端悬于中空,蓦地抬眸向沈邑去看,似沈邑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笔尖浓墨滴落纸面,迅速扩散,马含光却仍旧直勾勾将人看住,好半天动也未动,如魂魄神游。 马含光在想,他为何竟未有过这种念头,自昨夜伍雀磬跌坐,他满心都是暂停闭关终止试炼,他想与其不惜代价杀鸡取卵,倒真不如舍了那满路荆棘的宫主之位,哪怕,这会令他计划大乱,满盘算计尽数落空。 然而除去放弃,其实另有他法通过试炼,小做手脚,略施手段,马含光一夜至今,却竟一样都想不起来。他唯独一心恐慌那日以继夜折损自身的后果。竭泽而渔,让伍雀磬如自己所愿登上宫主宝座,价值榨干,利用殆尽,到时她身体俱损,功力将散,毫无优势,终被自己弃若蔽履。如此结局,马含光甚至不愿多想。 就在伍雀磬失手跌落手中剑的一刻,马含光已再不能将其视作任意由自己操弄的棋子。哪怕,只为其与自己心中人那一模一样的笨拙,练剑时相同的变招,每到此处总会花样百出的卡壳,马含光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是愿相信师姐将她的一缕魂魄附着于廖菡枝之身,他才总会觉得自己并未失去她,总有一处地方,她在潜藏着关注他,她在望着他。 “怎么?”沈邑出声将人唤醒,“你可是想到什么?” 这人才缓缓搁笔:“的确,还有许多法子,说放弃为时尚早。” 当日,伍雀磬收拾好了家当,其实无非就是她自己,与几身剪裁不是偏大便是偏小的衣裳,等着马含光派人来接。 然而一日过去,他的话并未兑现。 又两日,伍雀磬心思全无,潦草练功,一面安心等人。但左等右等似乎什么事都未改变,四位长老还是轮番叹着气于她背后叹其不争,马含光那夜说过的话,她恍惚中见到的人影,似乎只是自己累至极致生出的幻觉,是她一心愧对那人所望而起的心魔。 十日已过,如此想法彻底占据了压倒性的位置,什么勉为其难不如放弃,马含光嘴上不说,对她一直以来的表现终归还是满意的,他此刻一定还在等着她严守约定试炼成功,而她,却竟然急中生乱,不进反退。 百步之外,伍雀磬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人隐身暗处,不声不响,旁观她十日之久。 十日之内,马含光已掌握伍雀磬四年以来的所有武功进展、以及困住她裹足不前的最大问题。这问题真的很难言传身教,无非就是普通高手迈向武学巅峰的一个思维逆转,转过这道弯,瞬间便能一通百通,将之前所学招式乃至内力流转重新组合,信手拈来,却招招都可将人体所蕴潜能发挥至极,此谓开窍。 原先,伍雀磬那晚夜间舞剑也并非一无是处,却不知是否因他的出现,三两句话否定其所有付出,而今,是真有江河日下、一日更不及一日的态势。马含光想起沈邑所言,自己于伍雀磬的影响,便就是一字之贬,严于斧铖。哪怕是面上略显的失望,对方觍颜讨好的背后,却是一连多日背地里的愁眉不展,甚至一蹶不振。 但这种事,如何能是她一人之过?马含光越看眸色愈深,面色就越是冷峻难测,蓦地转身,宽袖舞动,人便向那锻心渊的另一头大步行去。 空地正中,伍雀磬剑法突滞。比起武功,耳力好,是恐怕没做过瞎子之人一辈子难以企及的优势。不远的青松后似有动静,她落剑回过头去,却只见松枝摇摆,风过依依。 第62章 溢美 马含光心中不快,阔步疾行,越走越快,根本也未曾隐去形迹。 伍雀磬更不曾想,会在这锻心渊中再见对方,也不知他为何而来,本欲上前,却又不敢上前,一路纠结不下,便暗随其到了那几位长老的居处。远远见到今日留守渊下的钱长老迎出房外,伍雀磬不敢再近,躲在一块山岩后偷听。 二人并非进行什么不可告人的交谈,马含光也全无进屋落座、等一杯茶、细品详谈的闲情雅致,便就于屋外把话挑明了。 “依钱长老所见,少主是否还有十六岁前成功闯过黄泉谷的可能?” 钱长老抚着白须,缄默略久,开口沉痛:“不瞒马密使,只怕难。少主初期资质一流,进步飞快,然而……然而并未维持太久。恕老朽直言,只怕那所谓的进展,也只因其初学我万极秘笈多一门功夫傍身,却非其真正眼界抑或领悟上的增长。此感觉,便好似这人一开始有多大能耐,四年之后几无改变,那么曾当时值得人交口称赞的才能,或许于最初就已成为其瓶颈。” “废物!”马含光语气之厉,非但钱长老,便连藏于岩后的伍雀磬都跟着心中一凛。 十指握拳,伍雀磬深知马含光所言不差,她的确是废物,一开始之所以能瞒过他,是因廖菡枝身体尚在成长,因此只要照马含光所设计的外炼骨骼、内攒真力,她一定毫无难度就能变作别人口中的天才,直至今世的廖菡枝达到前世伍雀磬的高度,进境趋缓,直至停滞不前。 亏得她还吃了两粒玄极金丹,还耗了马含光那么多功力替她打通奇经八脉,白练了,都是白练了!伍雀磬越想越懊恼。 另一头钱长老好心提点马含光:“少主能达今日成就已属难得,那黄泉谷死士一人足可顶普通高手五人,何况是成群结队,百名之多。马密使这一口一个废物,委实有些不近人情。” “我说你是废物。”马含光只差没伸手指上其面门,“人交给你们,足足四年什么样的教不会?你也会说这人闭关前资质上乘,那么她这四年来是吃的苦不够,还是偷懒耍滑不练功?若没有,是何人的道理,一个既有天赋又兼吃苦耐劳之人,竟然整整四年一事无成?钱长老,你又是否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那大半辈子都未遭过人当面指责的钱长老,先是胡须发颤,面色涨红,随对方所言,又一刻刻转了面白,被气得发白。 “所谓教而不善,非师之惰,少主天资如此,如何能怪到老朽头上?” “教而不善?”马含光发声冷笑,“她是我一手一脚栽培,是何资质我会不知?好好的苗子,落到你等手上就东倒西歪,说她不长进,不说你等无能?” “马含光你——混账!” 马含光衣袂掀动,抱拳作了一揖:“四年教导,我替少主先行谢过。但为保几位长老春风育人的美名,日后还是少在他人面前提什么天赋如此,教而不善,我怕长老来日自扇耳光,脸疼。”言及此,他微微挑唇,露出面上令钱长老恨得要将其五马分尸的哂笑,可也不及钱长老多言,对方已转头便走。 “等等。”钱长老到底于背后将人叫住,“老朽字字中肯,对少主,更是尽心尽力望其成才。你四年在外,不知内里,然而总坛近年,对于马密使愈发嚣张狂妄的传言却甚嚣尘上,可见你有此言论,并无出奇。但人人都照此说法去想,那么黄泉谷试炼必出祸事,到时通关事小,少主随时丧命其中,难道这也无妨?!” 马含光一步顿住,他初始叫伍雀磬放弃就防此事,然而今日来钱长老面前撂话,却是防其日后再于宫中宣扬什么少主武艺多年不变的言论,那样对伍雀磬而言无异中伤,即便他帮她闯过了黄泉谷。 或许,自己之前真的同钱长老想法一致,然而这话由他人口中吐出,由除他之外的任何人来评价伍雀磬,马含光就怎么听怎么都觉刺耳。甚至想也未想,便背身回道:“廖菡枝是我此生见过最有潜力的可造之材,并非我狂妄自信,我可以不信我的眼,但我信她的拼命。” 马含光话毕从另一端离开,钱长老震袖回房,伍雀磬背靠坚岩,许久后才慢慢滑坐。 后来天阴,滂沱阵雨,还是岩石后,伍雀磬抱膝坐于水洼,淋着大雨,死也想不通:为何他要信她? 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平平无奇,上辈子也胸无大志,这一世懂得拼命,是因要笨鸟先飞。马含光见过她练剑,明知道她是个什么货色,为何还要有所期待?如若这话当面说,她甚至都不会信他,可正因为是背着她,背后的几句认同,才比这世上的任何溢美之词都要难能可贵,都更能触动人心。 伍雀磬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就这么辜负他,她还一直觉得他看不起自己,觉得他刻薄,事儿多,无论自己再如何努力他都看不见,看见了也当作理所应当…… 暴雨一下就是整夜,伍雀磬后半夜才有了从雨地里爬起回房的打算。 哆哆嗦嗦、晃晃悠悠冒雨来到自己的房门外,见到檐下盘腿打坐、闭目待其回归的马含光。 檐前雨,将那人衣衫下摆都溅得湿透,伍雀磬静静立在雨地里,斗大的雨点直头而下,她便那样直愣愣地被淋着,失魂落魄却不愿眨眼的望着他。 马含光略有所觉,张开眼,见到密雨成帘的晦夜里,那动也不动甘心被淋得透心的傻子。 略一蹙眉,他起身入雨幕,伸手才想将她领回,伍雀磬踮足一扑,双手环过他的肩,便无比大力地一把将人抱住。 “马叔叔,对不起……” 马含光不动了,听清她于自己耳侧嚎啕大哭,比雨声要响,比打在他面上的雨水更紧密而凄厉。 “怎么了?”他按住肩头问她,虽也见过她哭,但总归是泪流满面,还要强撑无事,却从未见过她泣不成声。 伍雀磬死死抱着人真连气都不会喘了,这哭到后来,就不是被抬举,不是受感动,而是她想他。 若然,马含光连这些都感受不到,那对于昔日伍雀磬的念想就多少要被光阴冲淡几分。 可他尚懂得相思之苦,更懂得求而不得,他不知自己出于何种心态安抚眼前的廖菡枝,原该毫不留情推开之人,他被她哭得后脑闷闷作响,他被她这种哭法连带着胸口也窒痛发涩,便出手搂住了她。 再后来,也是他拥着她回了房。 马含光给她擦了头发,给她找来该替换的衣裳,就像那晚山雨雷电,他冲来她的茅舍救人,屋倒砸中了他的脊梁。 他后来说要照顾她。 伍雀磬抽噎着把湿衣替换下来,角落里转出,见马含光背身站在房中,脚边积水。 “马叔叔我给你脱袍子,衣服少干得快。”她殷勤地凑上去。 马含光回的是:“也好。”伍雀磬还当自己生幻听。 房中无家什,唯一张床,她便拖只余亵衣的人去坐,深闺卧榻,这人也大大方方坐了,没说什么。 “头发要么散开来,干得更快。” 她已伸手,马含光略一侧首算是避过,虽然角度极小,但伍雀磬很懂那拒绝的意味,况且她也不小了,不好再学几年前那般没脸没皮。 马含光看她收手,便自己抬手将那发带扯落了。一背乌丝,虽本就是垂于身后,但因被收束着,总算规规矩矩,这时发丝披散开来,当即几缕滑下耳际,垂落肩头。 伍雀磬敢看不敢碰,马含光道:“坐下说话。”她才敢挨边坐上自己的床。 “这里,”她虚指他侧脸,“有水,擦擦。” 马含光因淋了雨,面目更白了,有些缺乏人气,又是墨色的里衣,反差更甚,不知他平日有多么深居简出。 伍雀磬就这么望着他,听他低而静缓地道:“曾经我也被人下过定论,根骨不佳,难成大器,但当初说那些话之人,如今早已死绝。所以你又有何好惧,今日之你,远胜往日之我,哪怕试炼失败,不过就是失败而已,重要的是你是否会永远败下去,又是否想要那些看低你之人永远无话好说。” 第63章 馈赠 伍雀磬闻言有些小纠结,难得这人还会慰藉人,可其实被夸还不如不夸,抬得高,就更不敢吭声说自己不禁夸,她水平终究止步于此,没什么能耐能和当年的九华之光相提并论。 “其实我……” 马含光出声打断她:“算了,你将外面这层衣裳去了,我闭眼就是。” 伍雀磬一愣,这又为何,忽而脑中灵光一现:“双修?” 马含光一脑门拍得她两眼冒星:“胡说八道。”他又随手撩了撩她湿成几绺的黑发,拨松了些,好散热。 七重天的摄元心法,哪怕他只想着分她三成,传功当场走火入魔的风险还是不可不防。 马含光向她解释原理,末了加一句:“你经我洗髓伐脉,又有多年修炼根基稳固,我虽然是一次性将内力打入你体内,却也不会太痛,忍忍就过了。” 伍雀磬抬高双眸,大哭一场后眼角泛红,如今看来还是水汪汪的。她便用那样剔透又潮湿的目光紧望对方,一派天真地道:“马叔叔还管我怕疼呢?” 一句话,就将这四年成长打回原形。面目依稀,五官更是上苍垂赐雕琢得精细又精细,唇红齿白,然一旦她开口讲话,意图撩拨又或浑不正经,神情模样就叫马含光一眼又望回了从前。 “那你是脱还是不脱呢?”马含光话里已能听出不耐,伍雀磬决然应他二字:“不脱。” “我也不要。你那些内力怎样修成我怎会不知,废寝忘食,全年无休,我自己不长进也就罢了,再要你来给我补贴,我成什么了?”她如此挫败是不想当马含光的累赘,可如果一步登天是踩着马含光的肩膀,她还不如不要。 这意思就是言辞拒绝,毫无转圜?马含光眸色冷了下来,利刃寒冰般重新审视回对方的脸:“你以为我为何做这些,可怜你?如若我认为你不配我帮扶,此刻便是多言一句都是废我时间。但现实相反,我知你只是困于此关,被眼前的试炼局限了,如若稍有提携,来日照能够一飞冲天。你若不信,不如再定一赌约,闯关黄泉谷算什么,一年之内,我要你胜过我,只要你胜了,我答应你一切要求,绝无食言。” 伍雀磬呆滞了,想说你确定自己的眼光不是被什么给糊了。其实她一直觉得马含光的眼神有问题,当年九华便是,一个天上月,一个地下尘,只是因你情我愿得益的是自己,她懒得提醒他。 可此际不同,此际攸关身家性命。“你到底看上了我什么?” 马含光总归不能说只因你同我意中人一样蠢,无论你是个什么东西,只要能留些与她有关的念想,他也会不惜一切。 他见她没反应,起身便走。伍雀磬一把撕开了衣衫前襟,壮士断腕一般:“是你说什么要求都可以的,只要我胜你,胜过你我就能……”她省略当中那些只可意会的言辞,嗓音奸猾地“嘿嘿嘿”三声。 “倒聪明。”马含光掀衣重新坐回床畔,除了鞋,盘腿闭目。 伍雀磬脱得光溜溜,只剩件肚兜,臂肘精巧又白皙,她小心翼翼近瞧那单薄湿衣包裹身形的男子,若日子没算错,这人已二十有八,年近三十,可看着还是那么细皮嫩肉,黑发纤睫,惹人垂涎。 马含光一掌拍中靠前人的左肩,伍雀磬哀嚎一声,盘坐回去:“老实说,马叔叔你是不是偷看我?” 马含光薄唇讪笑,推掌发功,伍雀磬赶紧接功与他掌掌相合。 “一成就够了,多了不要哈。” 马含光超出原计划,见她能承受,便狂灌了四成。虽则内伤早愈,但霎时间功力流走如溃沙,人终究虚乏,传功后头脑一空,人便往前栽去。 伍雀磬光身半裸,敞手令人倒在怀中。 马含光鼻尖嗅着那温玉薄香,蹙眉道:“起开,我稍待便好。” 伍雀磬将人如瀑般倾垂的长发拢了拢:“不能够,稍待哪够?马叔叔你歇着吧,我不动,给你当靠垫。” 其实那姿势当真不好受,两人皆不好受,可马含光昏沉间竟果真睡了过去。第二日天字钱长老登门,伍雀磬还想要不要砌词掩饰,岂知马含光悠悠转醒,侧额仍贴着伍雀磬旖旎颈侧,他启睫后一霎便坐了直,对一番好心的伍雀磬狠瞪一眼,又略整了整衣,走至门前时随手抓了外袍顷刻穿戴齐整,开门迎客。 …… 不久后,左护法书房密室。 钱长老道:“老夫以性命担保,绝未走眼,马含光那厮的确过了四成内力给小少主。” “很拼嘛。”左护法抚着他椅座的蛟首发笑,“那就传话给廖壁,要他加派人手设伏黄泉谷,且务必将消息扬开去,马含光不是很想廖菡枝通关么,那就看他是否愿意亲自入谷去保她一命,介时,自有大把好戏等着他们。” 钱长老恭敬领命,临走时却又略显犹豫:“属下斗胆,有一事始终不解,马含光昔日致您重伤确实可恨,然他眼下不过一介密使,哪怕受宫主器重,却是众怒所向,实在翻不出什么大风浪。何以左护法会对此人如此忌惮,不惜大费周章,只为置其死地。” “为何?”左护法褐瞳顿寒,“因为此子野心勃勃,如不早早除之,日后必成大患。” 钱长老似是信服,告退离去,然姜越老越辣,未必就相信此等敷衍。 左护法何以一心铲除马含光,他抚着蛟首,将幕后的山丹唤出来。望着那人恭顺待命,一对乌碧眸子,木讷呆板地直直前视,永远都是这般晦暗无光,左护法终能开怀微笑。 有份当年之事的两个人,一个成了他的傀儡,亦步亦趋,听话无比;另一个,很快也将与世长辞,并同那令他忧心五年的祸患罪证,终将消弭于世。 …… 另一方面,一意孤行决定亲身教导少主的马密使,试炼前夕将人偷偷带往万极宫的兵器库。 “你天生不是练剑的材料,”马密使如是道,“一味钻研剑术只会误你前途。” “但剑乃兵器之首,有高士之风,有君子之度,古来圣品,人神咸崇。” 马含光回头瞪她:“杀不死人,尚不及一只钉耙。” “钉耙到我手里还不如剑呢。” 兵器库入口为山包之底,山为中空,宝器深藏。看守兵器库的是位雄健壮汉,腰间别串大钥,散发敞衣,青铜门边倒地痛饮,听有人靠近一骨碌爬起,手中酒囊却还有空扣紧,半滴未洒。 醉汉睡眼惺忪,远远见马含光玉山之姿,身后跟了位窈窕少女,白衣轻纱,月下款步,曼妙出尘。 “哎呀我去!”醉汉张书淮酒囊往腰上一挂,飞扑迎上,到二人跟前就一拳捶了马含光肩头,“你这小子眼神瞎啊,看小少主这模样,这不输仙子下凡尘啊,你头先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一模一样,跟小时一点没变,老子还真信了你。” 他话罢又去拉伍雀磬:“快给叔叔瞧瞧,哎呦我这闺女,可想死我了,哎呦这小标志样,哎呦太俊了。” 伍雀磬早已就着月光瞧清眼前人,虽四年未见,却也是一切如昔:“张叔叔!”她一蹦就把人脖子抱住了,还是没女孩儿样,仍似当年一样动手动脚,还没大没小。 马含光于一侧瞧得脸色不佳,张书淮亦是搂了人好大一阵不松手。 “这是听你要来,叔叔我兵器库前特意等了半夜给你留门。” 伍雀磬退下来,扭头看向那镶金镀银、气派不凡的兵器库大门:“张叔叔你看大门啊?” 张书淮面色一僵,原是飞扬大笑的唇角抖了三抖,忽听身旁有人低哂,故而回头狠狠剜了马含光一眼。 那眼光若有实质,定然也要将马含光刀削斧凿,别看这马密使平日面无表情高深难测,夺人面子落井下石的事他还真喜欢。 “叔叔不在这里看大门。”张书淮爱怜地抚着自家闺女后头心,“叔叔是总管兵器锻造收购的头目,听闻咱们菡枝要来选兵刃,怕有人多嘴,特来亲身恭迎。” 马含光“哼”了声:“钥匙拿来,废话就不必了。” 张书淮又要变脸,伍雀磬赶紧圆场:“你瞧我们家马叔叔,年岁大了还是嘴上不饶人,其实他是想赶紧把事办完,免得有人瞧见说闲话,对张叔叔不好。” 马含光率先进了兵器库,吩咐张书淮在外留守。 伍雀磬跟进去,便听那人边走边道:“宫中规定你十六岁试炼达成后才能入此宝库选兵,原也不无道理,只因此地全是宝刃,你若功力不够,反倒为兵器所御,伤了自身。” 那山腹深处无光无火,张书淮事先塞了伍雀磬一颗夜明珠,是以她每到一处,周身便有一丈流光皎洁,刀枪剑戟,种种奇兵,于那柔丽又不输昼色的光亮中大放异彩。 马含光行至最深处才回过头,半身光外,绰约不实:“此库兵刃分九品,从入门开始按阶品递增排列,因此万极宫最好的武器便在此列,今夜不急,我陪着你,慢慢拣选。” 伍雀磬总觉得马含光说最后一字时面上有笑,心头浮起不好之预感,却又不待验证,忽听耳际四周嗡嗡低鸣,再一刹间,百兵其出。 伍雀磬立马拔出自己的蝉翼薄剑做抵挡,按说那剑也不差,出鞘之际便被一把九齿钉耙横空劈断。 马含光之前那话竟也不是纯粹说笑。他此刻人于界外御兵齐飞,狭小空间无数把宝器光刃直冲伍雀磬,逼其于电光火石间空手应对。 此时好在沈邑不在,若是在场定会跳脚大骂马含光失心疯,先是自损四成内力送人也就算了,此刻却以本命真力驾驭百兵,他每多运功一刻,便等于消耗寿数百日,沈邑也想伍雀磬通关,可助人如此,他反倒要问,马含光果真不悔? 好在伍雀磬反应机敏,也并非朽木不可雕,大乱之时终拼力抓来一条金芒长鞭,鞭身一抖,流光四射,一瞬便卷了袭向面门的几把利器,化去攻势。 马含光见她身法灵动,鞭影如网,渐织漫天,终于想起那年他将她初带入荆湖分坛,一路走来曾夺了一人的龙魂九曲鞭,后又随手毁去,那时他说:日后会给你更好的,作为见面礼。 承诺未守,今日的四成内力,就当作那时的补礼。 思及此处,马含光一个不防,喉中忽涌大口鲜血蓦地喷出。 伍雀磬大叫一声“马叔叔”,手上兵器随手一丢,其余刀剑也无人掌控,应声落地。伍雀磬一并丢下的还有夜明珠,珠光滚动,终至远处,光芒渐消之时,伍雀磬已飞身,一把抱住了本已收功无恙的马含光。 两人于黑暗中滚作一团,死寂半晌,终有轻微又低柔的女声问起: “马叔叔,我是不是又多此一举了?” 那被她所压之人,静默良久,才终于低低回了咬住后槽牙的一字:“是。” 他方才是心血消耗,一旦撤功便会无碍,然而伍雀磬头抵着他坚实且冰冷的胸膛,喃喃道:“对我来说不是,马叔叔,我似乎听到你的心跳了,好快……” 第64章 剑之争 马含光兵器库中出来,面色便已是苍白之中隐现青灰,败了心血,一时半会儿也无力陪伍雀磬练手,一人先回了出云岫上的密使独居,闭门谢客一闭便是几日。 伍雀磬得他之前严令,无万全把握不可再涉足黄泉谷,虽则她之前单是挑战已闯了无数回。 手上新得了把神鞭,伍雀磬这几日也非无事可做,锻心渊下初试鞭力,又翻出马含光相赠的兵器图谱潜心研习,心得是有了,却总觉得这临阵换枪的变革太大了些。她使了几十年剑,从来也无人说她不适合,眼看真正的难关摆在眼前,马含光早不让她换,如今时限一月连给她磨合的时间也不够,纯粹难为人。 她倒记得马含光教过她鞭法,其实除了剑道,马含光曾给她演练过十八般兵器的入门。但那些不重要,她真正想看他练剑,可马含光从来不用剑。 那人的解释是,他手成了那样,关节骨骼都有异变,御剑在于精准,他的右手早已不适合。 一半听来合理,一半却更似借口。伍雀磬手腕一抡鞭影便似一道霹雳,翻滚而去,如闪电浪涛,当即劈断一截手臂粗的巨木枝桠。 不过她也是一心两用,想着旁的事,鞭劲不足,连其本身蕴含的辉芒都未施展出来,手臂再一摇一送想要收鞭,哪知彼端忽有股力道与她对峙。来人猛地攥住鞭身一头,再一用力,伍雀磬正忙着同其打招呼,顾此失彼,手心更被那来人借鞭身传出的内力一震,掌心顿痛,五指俱麻,当即便失了长鞭的掌控权。 马含光再转手一带,神兵易主。 “此鞭名流萤。”马含光一手持鞭,墨袍迎风,袖裾震荡,面上灰败一扫而空,虽仍旧容色惨白,但将养几日,那种一出手便予人莫大压迫的震慑再次回笼于身。 “流萤为地脉千年凛晶所造,三寸一节,共二十九节,逐节玄金相连,出鞭无影,却有流萤金辉,未破敌先乱人眼目,而后出手夺命——一击锁喉!”他话间鞭影一晃,果化为万千无形,眼中只见金芒灿灿,一如萤光凄迷,又如万蟒奔腾,伍雀磬突觉颈间一紧,再一垂眸,果然被人瞬间锁喉。 马含光以为这人该知厉害,岂知见她呆怔片刻,被流萤缠着脖颈,竟啪啪啪地拍起巴掌。 “马叔叔好厉害,试炼之后的比武之约,人家压力好大,好想弃械投降。” 马含光扬手还她流萤,伍雀磬伸手去接,鞭把到手,鞭身更自动缠作一盘,可见这收鞭已练得有几分成绩。 “输赢在你。”马含光也不懂她的当面撒娇、背后却又勤学苦练,若颠倒过来,保不齐他看她会更顺眼一些。 “马叔叔你身子如何,内力补回来了么?我好担心你,这两日我内力增进,传功*也略有参悟,不然我把那些内力还给你?我……”她屁颠屁颠追着他脚步,他蓦地停步,她也立定。 “你当这是买菜,归来还去?” “可是……”伍雀磬哪料到马含光会如此舍得,最初他说传功,她以为顶多一两成,其实传完之后她也不知那汹涌如海的澎湃内力其实已是他功力四成。后来兵器库中见他吐血,伍雀磬才始觉有异,细想之下,也唯有大损内力,才会叫泰山压顶都面无惧色的马密使能轻易被自己压于身下。 如今,她后悔了,恨不得时光倒流,把什么都还给他。 “马叔叔,我扶你。” 马含光瞪她一眼,挥开手:“我尚走得动,你去练功。” “我累了,陪你歇会儿。” 二人便在那空地旁的观武石上落座。 “真的没办法补了么?”伍雀磬面带忧伤,仍在纠结。 马含光嫌她啰嗦,睨她一眼,眼底却无多少寒意,开口平板却存着几分宽慰:“不过些许内力,再练就会补上,无需如此。” “是些许吗?”伍雀磬出其不意回瞪他一眼,“你这人就是随心所欲,内力也能予人,身处虎狼窝,关键时刻那些可都是用来保命的。” 马含光被她这态度闹得一怔,继而眉心微颦,到底是一手磋磨的小辈,被其拿这样的口气教训,虽关心则乱,马含光仍旧听得不愉。 “够了,此事到此为止。” 伍雀磬惊觉失言,“马叔叔,”她摇他袖角,“你生我气了?我不识抬举,你别生气。可是你为何对我这般好,我还当你心里其实挺烦我。” “你是烦。”马含光接话,三个字将伍雀磬憋得不轻。“可我习惯了。”他话间翻出她手腕试脉搏,检视其内力融会程度。 伍雀磬搭眼望他黑布包缠至密不透风的右手,脱口道:“你真的再不练剑了么?” 马含光将她手腕松开,略微停顿,问道:“你今日怎么了,总找些旧话重提?” “我在想,当年九华以剑道济苍生,剑乃兵中君子,最能修心。你曾是九华高足,想必剑法出神,心存正气,更能舞出浩然之风——” “住口!”马含光厉声将人打断,言辞之冷,骇得伍雀磬后颈微瑟。 “不要以为知道我一些事便能评头论足,剑道,正气,你小小年纪,又懂多少?”他眼为刀刃,一记扫过去,其刺骨寒意如有实质,而那晦深墨瞳,更再也不见连日以来的诸多包容,温情撕开,严酷依旧。 “我以为我们同为正道办事,多了解更能敦促合作……那好,是我多管闲事,我错了。” 伍雀磬已低下头去,马含光出指捏住她下巴将人面抬起:“你为何一心要覆灭万极的理由我知道,因为你娘,因为你要替青竹门报灭门之仇。这是好事,说明你在替天行道,但这并不代表你就懂得了什么叫黑白对错。所谓兼济苍生,所谓浩然正气,你觉得现在的你配么?踩着无数枯骨上位的宫主之争,不是你躲在渊底修身、眼不见为净便能抹煞的。如今我做的事,有一半罪业在你,而这些,只不过有一个好听的名头:为正道除害。” 伍雀磬面庞仰高,无可避免与那一双死寂且幽冷的瞳孔对视。如今的马含光,种种阴沉与喜怒不定其实她早已习惯,黑暗如影随形,身处万极宫如此魔域,再白的纸张也会浸染成墨,她在向他看齐,她理解。 但更因如此,她觉得心痛。见不到他的挣扎,好似对一切都习以为常;但也看不见他展颜,她觉得他身上有股搬挪不开的压力,逼着他蜕变,逼着他手染血腥——是因为九华被灭么,是因为曾经当作归宿的师门彻底消亡,他才会将自己逼做如此? 因为曾经携手私奔的师姐已死,因为共潜万极的同伴不在,他于多年的腥风血雨后独立死撑,终于连自己都憎恶于如此的自己……伍雀磬自以为读懂了他,双手抬高,猛地握住他捏紧自己下颌的那只手,与其灼灼对视,恳切道:“我当然懂一将功成万骨枯,无论造下多少罪业,的确,都有我与你共担。且我出身贫微,眼界狭隘,也不太懂什么苍生浩气,只知完成推翻万极此事,正邪之争就再与我无关,亦与你无关。我愿陪你天涯风霜,如果你愿意,我也愿陪你共赴业海,身担罪孽,永不言悔。” 马含光默然须臾,忽而凉声发笑:“呵,人果然就是自私,无论口中多少心存天下,到头来都只是虚伪私欲。”他手指展开慢慢抚摸她面容:“今日,又多了一位满口正义、却一心思爱念情的好同道。这么说,如果我要你背叛正道,你也愿意?如若,来日我心成魔,你也肯不顾道义,不来对我除魔卫道?” 伍雀磬本想说“你不会成魔的”,然而又觉得那回答不够志坚,明知他在试探,明知道他喜欢听何种答案,为何还要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正邪之辩寒却人心,她那个曾经以剑捍苍生的小师弟其实已被逼得很惨,她回来了,不想再逼他。 有时候,她真心不愿做廖菡枝,虽是“马叔叔、马叔叔”地叫着,然而她更想守护这人,像慰藉那个被人弃于苍茫荒野的少年般爱护他,她有时望着马含光,是欣慰的,是于心不忍,其实,那并不仅仅只是爱慕。 “如果你让我陪,我就会永远在你身边。不以同道内应的身份,也管不了大义博爱,我就是自私,我就只是想陪着你完成这一件事,然后一直陪下去而已。” 马含光目中有嘲讽的寒意涌动,他的手被人抱在胸前,哪怕那手是冷的,触手可及的温暖却又真实存在。 然而很快就被他重重地挥手驱散。“我知你想要什么,”他侧开头避她视线,语气缓和,却亦格外清冷,“正因身为同道,我才劝你,不要抱持此类乱人心志的儿女情长,何况,我也会深觉厌恶。” “我知道,你喜欢杨师姐。”伍雀磬在心中腹诽,可说到底是我与你相识在先,按先来后到我才是你的老相好,人家死了就成你心头一点朱砂,我也死了啊,我还活了呢,你就只把我当同道。 “管你怎么说,我总有一日要让你用那双手握剑。”她赌气自语,“御剑于心,剑心通明,若这世上马含光不执剑,谁也不配握剑!”末了还傲娇地“哼”了一声。 马含光可是于近旁听得清清楚楚,前一刻还有锐痛噬心,此一时却只剩不屑莞尔:“我从未说我不配,是我弃剑道,非它弃我。” 伍雀磬听出端倪,飞扑至人前:“是何原因,为何你要弃剑不用,我就说绝不可能因为这手伤,你快说,你快说啊马叔叔!” 马含光被她推搡几下,光天化日气血通畅却竟有一瞬目下发昏。这人是多么强大的恢复力,他记得自己方才一口拒绝了她,若所记不差,这也是他第一次正面回绝她那口口声声的一腔爱慕,且言辞锋利,不留情面,这丫头是傻了不成,怎么回转得如此快,这就开始耍起了无赖? 马含光皱眉去捏她凑近面颊,婴儿肥的两坨肉,哪怕通身精瘦,这微鼓的两腮还是捏得挺适手的。 “你这脸皮挺厚,难道不气么?” “气什么,你这样劝我是为我好,但我总有一日也要感化你,这叫两不相干。你接着烦我,我也接着来烦你。” 马含光被她气到发笑,收手时才发现下手没轻重,那水灵灵的圆腮边留着一道通红印迹。“疼不疼?”他问。 虽然语调里听不出怜惜,伍雀磬却想,你忘了自己当初怎样拿藤杖抽我了,这点小印子,你还怕我疼?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传功前他也要安慰:其实不太疼,你且忍耐。 “马叔叔,”伍雀磬忽觉领悟了新技能,抽噎道,“疼,可疼了,真的、真的疼死人家了!” 第65章 过关 十六岁生辰转眼便至,最后时限,伍雀磬于马含光的千叮万嘱下再战黄泉谷。 话说黄泉谷地处群山深处,终年毒障,烟笼雾罩,云翳蔽日。伍雀磬事先吞下避毒丹,可保四个时辰谷中畅行,不受瘴气侵扰。 马含光几乎与她同时出发,只是出发地点不同,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马含光有此决定之前,沈邑、并同几个亲卫竭力阻拦,理由无它,左护法唆使廖壁于黄泉谷设伏,又那么一个不当心被他们安插的耳目探知,可想而知黄泉谷此行风险。廖菡枝毕竟是廖壁亲妹,顶天了害她试炼落败,却不会取其性命。然马含光不同,他一旦涉入便是搅扰试炼,按宫规旧俗可当场论罪,便是死于其间,也无人会替他收尸喊冤。 他不该为廖菡枝冒如此大险,至少不该亲身上阵。廖壁以为自己养了一群忠肝死士,难道沈邑等人做了多年密使,会不懂培植亲信?派下属潜入谷内也是一条助阵途径,马密使原该留守谷外安心接应。 然马含光专断独行惯了,及至入谷前都未试图解释,他之所以刻意泄露给钱长老自己功力有损,且是大损,目的就是促使左护法按捺不住,加快向他使出杀招。 这几年廖宫主坐镇高位与左护法僵持周旋,虽说双方势力皆有削弱,然而久患不除,必招大害。其实除掉左护法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杀他一人,其势力便会自行消解。然而左护法何等高超武艺,又有暗卫里外三层,否则也不会有马含光当年刺杀未遂,饮恨惨败。 那人遭过一次刺杀,行事愈发谨慎,动辄不会落单。但就看此次黄泉谷试炼,对方是否真的有心尽快铲除马含光。如若实在忍不得亲自动手,那么二人相遇,马含光几可肯定左护法必会孤身上阵,哪怕是自小养成最为贴心的手下,那人身上,仍有身为魔宫中人绝不足与人道的*机密。 这种事,值得他冒险向马含光下手,也值得他屏退左右,单独与这位武功以及生命力同样顽强的马密使做一个了断。 但是入谷之后马含光最为担心的,始终是伍雀磬。此番最大的难关绝非如何赢得挑战,而是那位少宫主如何能不受自己连累,安然出谷。 其实细想下,真有生死相搏,这恶斗被伍雀磬撞上的机率便是五五之数。黄泉谷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从东南至西北,斩杀百名无感死士,将证据带出,双耳、双瞳、抑或舌头,哪样都行,数目足够,闯出危境,便算通关。 而一旦在这期间伍雀磬卷入马含光与左护法的明争暗斗,那么除非马含光必胜无疑,伍雀磬才有十足安全的把握。 说到底,他还是并无太多犹豫地牵连了她,然而富贵险中求,马含光已等不及要拉左护法下马,如同对方早已对他失去耐心一样。 眼下只剩六成功力的马含光,最快捷有效的复原方式便是夺人内力。廖壁安排给伍雀磬的伏击高手、以及黄泉谷深处的无感死士,于马含光而言是再好不过的滋补养料。只是一次吸取太多内力必须要尽快排解,若左护法不出现,他恐怕真要冒着宫规大开杀戒。 介时,伍雀磬于侧旁观,他怕自己更会失控屠杀,因为不必说,那丫头定会畏惧惊恐,而此等场面单是于脑海中过上一过,马含光已不自觉暴躁光火。 伍雀磬此时由东南入谷,怀揣地图,腰系流萤,袖藏暗弩,腿缚利刃,可谓一身齐备,全套衣装脱下来,那杀人的利器,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这当然是马含光手笔,杀人一事上,马密使是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者。他不让伍雀磬练剑,最快的时间让其重温了当年所传的种种暗杀秘技。有时,正大光明令人尊崇,而更多时候,活到最后才是王者。 天地玄黄四位长老谷外相送伍雀磬,看那纤纤少女一身夜行武装步入漫天浓雾,深叹口气,到底是自己苦心教导四年的女娃,虽算不上一飞冲天的好苗子,却也不能换身行头,就成了他人高徒。 竟然传功四成,当真是不给面子,恐怕廖菡枝亲爹也做不到如此地步。这之前少宫主深居渊底,而一旦出谷,姿容亮相,又与马含光诸多牵扯,不用多久,这一男一女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就会传遍总坛。只不知到时廖老宫主是何态度,说话间便有二八妙龄,其实已能挑个上门女婿。 原来那马含光是打这等主意,诸位长老互看一眼,都觉心领神会。 与此同时,伍雀磬独闯黄泉谷的进程并不舒爽。 黄泉谷四面峭壁,东南、西北两出口被弟子把守,所为也不是防伍雀磬作弊,而是防谷中神智已丧的无感死士出谷作乱。 迷障之中先遇大片诡林,伍雀磬亦步亦趋,不敢贸然飞跃。 她来过数次,极有经验,此林为黄泉谷外沿,蛰伏死士甚少,但却有不胜枚举的毒虫毒木。巨蟒缠于古树扮作藤蔓,毒虫藏于草叶嘶动獠牙。小心行事,哪怕引怪也只是小猫两三只,而如若一鼓作气直冲彼端却弄出了连番响动,那么就只等被无数毒物围攻。毕竟是每逢数年才来这么一个鲜嫩活物,妖魔鬼怪眼中可是妥妥的上等佳肴。 马含光虽是同时进谷,脚程却快,此时立于参天巨木的树冠,足踩叶尖,运功聚于双目,那浓雾之中便能见到一条渐行渐近的熟稔倩影。 他随她动,避开枝叶障目,每一方位非要清楚见到那人四周动态,才能勉强安心。 由始至终马含光都未出手相帮,伍雀磬不知他的存在,如若一切顺遂,他也可能只是暗中见证一场试炼挑战。 直至雾林行至过半,伍雀磬未察觉,马含光却是登高望远,一眼便见到那藏于林后鬼鬼祟祟的廖壁下属。 马含光足下一点,枝头微颤,他人已化作一道凌厉暗影俯冲直下。天不见光,雾色弥漫,莫说伍雀磬,就连那被锁定的猎物都浑然不觉。直至马含光来到几人身后,那最近的猛一回头,未及大叫,一股蛮横吸力几要将他神魂吸出体外。血肉被化,面目干瘪,生生活人瞬间变作干尸一具。另几人夺路狂逃,马含光衣袖一甩,数道寒光破空闪现,暗器命中那做逃的几人,穴位被定,口不能呼,脚不能挪,个个面容惊恐早已血色尽无,额上豆大汗珠滑落之际,可怖吸力再次出手。 不久后,伍雀磬举着火把从此过路,火光挥散迷雾,便见两棵夫妻连理搅缠的榕树下,一堆质料簇新的衣物,包裹着几具面目狰狞、且皮肉极度缩水的诡异干尸。而从千年榕树巨大的垂枝藤蔓后不断传出窸窣响动,很快便有大举赶来有如浪潮席卷的墨绿虫群,一瞬间便将那几具尸体吞噬淹没。 伍雀磬干呕一声,匆匆行开。马含光雾后旁观,又转身去处理下一波。 就这样几次路遇怪尸,伍雀磬平安无事走出密林。再往前,便是真正无感死士混迹的毒潭。 浓雾消散了一些,放眼能见天际奇诡无比的浓墨灰紫。苍幕低垂,人于其下压抑异常,便连周身毒瘴都似染了此种妖异的紫气,毒潭水碧得发青,青极化紫,一群群游弋不去的无感之人,犹如行尸走肉般,以无比缓慢的速度于如此惨淡的天地间蠢动徘徊。 那些人俱都身着衣袍,却残破不堪,皮肉染了瘴毒,黑腐腥臭,然而面目如初,仍然生长,仍然老去,连毛发都未曾稀枯,因为他们尚且活着。 这些全都是与万极作对而又不幸被俘的江湖侠士,其中也有人曾名动四方,也有些妻儿好友仍旧苦苦找寻。万极宫的制毒能手将秘药灌入他们体内,炼就几可不死的钢筋铁骨,又于同时摧毁其意志,成为只受秘法控制的无感死士。 平日,无人来操控他们,便如蝼蚁一般活在这有如地狱的黄泉深谷。而毒潭水下寄生许多热爱血肉的水彘,是无感死士存活的天敌,亦是他们本能驱使猎捕裹腹的美味。 因受毒/药催发,这批死士具有极强的攻击性且嗜血无比,眼前没有生物则罢,一旦有人靠近,必定群起暴动。 黄泉谷的此类死士少说有成千上万,而伍雀磬通关只需遭遇百人,如非误入雷区自寻死路,遵照马含光新传授的闭气技巧,饶过人群,逐个击溃,其实难度不高。 她以往几次都是败在引了一群人,呼啦啦追在屁股后,追得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此次有备而来,本当比前几回轻松,哪知入毒潭便忽闻一阵细若游丝的笛声由远及近传来。伍雀磬脚都未站稳,面前四处游荡且本无目标的众多死士,忽然之间全部转向,伍雀磬心口一惊,一大口气猛地提起卡在鼻息。众人双目混沌,与她直直对视,下一瞬却见那目中放出骇人绿光,一个个如狼似虎地向伍雀磬飞扑而来。 伍雀磬耳力佳,笛声传出的瞬间其实她已做好准备,因此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势虽然紧张,却并不慌乱。 长鞭舞动,鞭过群攻。及至此刻她若还不知整个试炼被人为插手,那就真有些头脑简单。死士不足为惧,笛声才是催命符。越来越多的无感之人向自己所在纷拥而来,伍雀磬尚查不出此方笛声的方位,远处又有另一道笛音横空出世。一声高亢,一声婉转,两道笛音相斥却又相和,此起彼落,大有不死不休的缠斗之势。 伍雀磬管不了其他,她的鞭法是群伤,短时应对死士足矣,但她又想同一时割下那皮肉犹如铁石的人耳,简直是坑爹。 廖壁当年手执铁扇,斩落的是鲜血淋漓的人头,她可不愿输他一筹。 越心急就越令自己陷入苦战,正当纠结,原是一鞭扫出无人可近身的防御,后肩却猛觉一股催心剧痛,一道掌风对她近距拍出,伍雀磬往前踉跄,噗地声喷出一大口血水。 死士见血,更加如痴如狂。伍雀磬回头应对偷袭,另一侧单手挥鞭,阻止四面八方野兽般一拥而上的怪物。 偷袭之人黑衣蒙面,真是狗血的巧合,无论敌我,俱是一身乌鸦漆黑。伍雀磬一记飞镖甩出去,毒镖擦脸而过,那偷袭者面巾脱落,其人侧首躲避,仍被镖身划破面颊。如霜似雪的肌肤,以一个男人来说当真稀罕,血痕印血,因淬毒,当即乌黑。 面目显露,对立而视。那人曾帮过伍雀磬两次,岁月年华,马含光都能显现那被时光打磨愈发内敛而富有魅力的气质转变,而此人却数年一日,容貌、气息、予人的感觉,全然未变。 如同此地诸多神智丧失的无感人偶,只懂听令,是左护法的臂膀与利剑,此人名为山丹。 伍雀磬试图脱困,堆起笑脸:“有话好说。” 山丹木着神态,拔剑刺来。霎时之间,忽有一道重量扯住伍雀磬时刻未停挥舞的长鞭,那重力一带,将伍雀磬拉离原地。伍雀磬手抓鞭柄,凌空越过百名死士头顶,本已伤痕累累的躯体重重撞入一人怀内,疼痛发作,痛得她于那人垂眸之间龇牙咧嘴。 马含光眸色咻沉,抱紧伍雀磬,人群中穿梭而过,掌中摄元神功发动,转眼令伍雀磬目瞪口呆的一幕上演。能打能跑的死士于这人掌风下瞬间化作她一路所见的枯萎干尸,而马含光吸纳的真气甚至连身旁的伍雀磬都感觉巨浪没顶的压迫。 无感死士霎时间倒于毒潭,无一直立,伍雀磬双眼放光,这回能放放心心割人耳朵了。 彼方山丹尚未放弃进攻,出剑之际,身前却忽有一魁梧身形从天而降。“看来廖宫主果然将万极秘法摄元神功倾囊相授,亦是说,马含光你刻意割舍的四成内力,只是为催我动手的一条引线。眼下那些内力怕是已统统补齐,丹儿,你又如何是他对手?” 说话者高冠大氅,腰胯长刀,将山丹稍矮身形牢牢挡于身后。其容貌褐目浓眉,鼻高肤白,如非那几道刻于额间眼尾的岁月深痕,真可谓英俊爽朗。原来这便是那位自己时常听闻、却百闻不如一见的左护法,思及此处伍雀磬忽生笑意,靠近马含光耳畔然则毫不收敛音量高声道:“上啊马叔叔,杀了左护法,万极宫的护法之位就是你的了!” 马含光将她头心猛力一按:“吵死。” 第66章 斩将 伍雀磬很快就发觉自己被骗了。 马含光牵制住左护法,让她引开山丹,顺带寻出远方笛声所在,断其声源,也好阻止源源不断汇集的死士狂潮。 然而冒着追杀,顶着死士,伍雀磬突破重围终找到那吹笛之人,当抬头去看,黄泉谷的出口却已近在眼前。 她一路狂奔也不忘搜集通关佐证,满满一口袋的人耳,只在那百尺之遥,几步跨过,就是大获全胜。 此刻那毒潭尽头站着的,是赶来迎接她出谷的廖宫主,是她那不满被抢了地位横施手段的亲哥哥,是锻心渊中四年春风化雨的众长老,密使沈邑吹着虫笛替她驱赶死士,便连总坛地位不甚崇高的张书淮也挤在人中凑了一脚热闹。 黄泉谷外天空蔚蓝如镜,点点日光碎屑洒落其父肩头,垂垂老矣却仍旧伫立如松的廖宫主向她殷殷招手:“菡枝,快出来……” 即便是那么一瞬的错觉,那拥挤并立的人群,那并不追问成败却一心唤她归来的亲人,终也使得伍雀磬生出短暂却又神怡的目眩。她其实是想要过去的,踏出黄泉谷,摆脱危机,一步之差,生存抑或诀别,全在转念。 此刻廖宫主眼中,他那暌违四年如花似玉的闺女明明已来到边界,却又猛地一步站定,相视一眼,伍雀磬咬紧牙根,掉头便跑。 原还在心中嘉许着张书淮眼光、批判着马含光不识货的沈邑,本已摆出笑脸,收起虫笛,就待那端丽少女沥血而来。踏着尸体,面带伤痕,周身杀气未散,一身劲装,不减女子娇俏,更添我辈风范——却不待沈密使粉饰完这番形容,伍雀磬却早已退回谷内。 一人追,一人退,可不就迎面撞上。 “少主小心!” 伍雀磬每一次面对山丹都会生出一种奇异之感,就好像那人无论杀人抑或救人,都用着同一副平静面容,眸光清冷,且凝滞,浑似深泉下的一泓水,静得人心中发虚。 伍雀磬想赶回去襄助马含光,反而迎面撞上了山丹。 黄泉谷外上至宫主、下至密使,全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却又不得不为宫规做表率,因此一步都不肯踏入谷内。 沈邑唯有吹起虫笛,操控无感死士攻击不该出现的山丹,替伍雀磬腾路。 伍雀磬顾不得道谢,脚踩大小毒潭,一路狂奔。 她方才总觉哪里不对,现下才算明晰。 马含光方才不是想借她支走山丹,马含光的目的从头到尾都是支走她。 那最开始促使死士发动攻击的笛声是与她为敌,可正因为有了那一声,等在谷外的沈邑才发觉有人从中作梗,因此有了第二道笛音,是在帮她对抗前者。 而马含光想必一早就知道第一个吹笛人是左护法,唯有伍雀磬心眼实,又不动脑,马含光让她循迹打断声源她便去,谁知两道笛音立场不同,她追着追着却跑来了谷口。 眼下谷内只剩马含光与左护法,这二人隔绝了他人单独相处是意欲何为,以二人关系,想必不会把酒言欢罢,是以伍雀磬才义无反顾重回谷中。 来到先前遭遇左护法的地段,伍雀磬一眼便见到从半空栽下倒入血泊的马含光,鲜血染红青绿毒潭,她就知女子的直觉向来敏锐得犯规。 左护法以笛音召集大批死士,从某一角度来看是替马含光送人头,充当他源源不绝的内力补给。 马含光不会这么轻易被人击垮,哪怕左护*力逆天,以伍雀磬活了两世的眼界与见识,此际的马含光使出全力,也一样强大到足以逆天。 而眼下的那人却用事实打了她的脸,她心目中强至无人可战胜的马叔叔,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伍雀磬执鞭横扫,发了蛮力,竟生生于死士间拼出血路,人冲上前,抱起伏身于地的马含光。 马含光满脸是血,紧闭双眸于她哆嗦呼喊时才掀出一条血缝,而后手腕猛抬,掌心灌注劲力,一把就将伍雀磬推了老远。 “走!”马含光话声虚弱,那本就些微沙哑的嗓音更是低得难以辨识,“快走……” 伍雀磬哪里肯,方要上前,忽觉一股异样,猛抬头,见左护法大步而来,而他身旁,同样跟了一个如同山丹般亦步亦趋之人。 不,那不是人!伍雀磬初见之际,惊得险些失声大叫。 马含光从地上撑起身,哪怕伍雀磬百般阻拦,他仍旧于泥沼浅滩中颤身爬行,身后蜿蜒出一道长长血线,却硬是爬往左护法身边之人的脚下。 “师姐……”马含光伸手拉动那人衣角,话语里曾有的冷漠、尖锐、嘲讽甚或傲慢,伍雀磬这几年听过的全部语态语调,竟全不在这一声当中。 那一声“师姐”听得她想落泪,不因为其中饱含着何种深情,而是她从未见过马含光如此卑微。 对着一具尸体,没错,是当年她跌入峥嵘岭的尸体,半张脸血肉模糊,颈部缝着黑线却能如常人直立,不知被左护法用何秘法保存至今——反正这万极宫中的都是奇人,既能将活人化作傀儡,又何愁不能操控死尸。 伍雀磬瘫坐于地,眼见那尸体动作诡异地抬脚,一脚重踏马含光背心,像那个人曾经无数次对待他的手下败将,残忍而不屑。马含光被踏得吐血,微仰头,手上仍攥紧其衣衫,一声声呢喃“师姐”。伍雀磬却不知该感叹恶人自有恶人磨,还是该唾骂一句老天恶俗。 前有一个孔玎颜,有她七成相似,如今又搬出一具五年不腐的尸体,所谓因果命运,是真的觉得如此做贱人好玩么?她已死去,连死都不能安葬? 等等!伍雀磬脑中忽有电光骤现,左护法是如何知道自己上辈子与马含光有关? 既然能留下尸体,可见是存了心以此攻击马含光弱点。马含光对上一世的伍雀磬有愧,虽然谈不上金屋藏娇,但事实就是与伍雀磬的关系从来就没有被马含光公诸于世。她曾想过要向掌门禀明私情,然而被马含光制止,很快马含光就协同那位杨师姐私奔,及至峥嵘岭二人遥遥一面,伍雀磬还以为,自己与马含光的一段情早就如同梦幻泡影般消弭世间。除了她自己,谁会知道那年九华山下的心悦与情动,谁又会记得她,甚至连另一位当事者都已将她抛诸脑后。 而今,那人却又于她面前上演出种种可悲与懊悔,领受一具尸体不知轻重的拳打脚踢,对于现下的马含光都好似甘霖雨露。一个从未发自真心展露笑靥之人,竟然在只剩一口气魂兮离兮之际,笑着咳呛出口中的血沫。 一旁左护法同样狂笑不止,他还来不及对付伍雀磬,眼下的关注点全在于马含光一人。 马含光非死不可,他不死,左护法与九华掌门勾结,一个玩转正道、一个图谋万极的作为迟早会大白天下。 马含光是于不知情之下被其师尊派往魔宫的一根钉,但作用不在于对付万极,反而是为那表面各自风光、私底下野心泼天的二人提供联手之便。 所以马含光比为正道卖命、最后却遭正道所弃还要可悲,因为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所行的善举、所坚持的种种大义,就已是包裹于所谓名门正宗伪善下的莫大罪业。 他的师姐死得更是冤枉,峥嵘岭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蓄谋,策划者为左护法与正派内奸,而以一颗愚忠之心、真正手染鲜血、执行这一切的,却是他马含光! 他本该以死谢罪,未能第一时间生死相随,是因还有一群始作俑者。是以屠戮九华、被丐帮帮主相救后,马含光拼死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刺杀左护法。并不仅仅是因为要取信万极宫主,他在那很久之后才生出篡取万极、彻底颠覆武林的心思。而为此目的一路走来,他已是布局周密用心良苦,唯独在面对左护法此事上,忽然就生了孤勇,变得常人难以理解的孤注一掷。 也就注定了今日的惨败。 然而伍雀磬无论如何不能忍受那人于自己眼前毫无抵抗、罩门大开、任人摔打,不再多想,起身便祭出长鞭,劈头向左护法施袭。 倒非她不懂柿子找软的捏,又或不忍心对当年的自己下手,而是前有孔玎颜之鉴,若真去帮马含光去弄坏那尸体,只怕会弄巧成拙,被马含光暴怒发杀也不一定。 可左护法武功非凡此言不虚,伍雀磬能于他手下走上十招都属侥幸,将人逼急,被人一刀逼退丈外,流萤长鞭险些绞断。 伍雀磬这辈子受过无数伤,没有一次觉得死亡如此临近。左护法的刀锋蕴含至刚真力,震得她五脏行将破碎。 她扭头吐血,却已再非纯粹血水,而是混合肉屑。 余光里瞥见马含光如断线风筝,再次被具尸体一脚踹飞,她心火上涌,含血大叫:“你清醒点,你师姐已经死了,是死人重要,还是活的人重要,马含光?!” 那人跌落潭边再无动静,左护法欺身一把将伍雀磬锁喉,她被捏着颈部高举离地,几乎喘息不能,却仍拼了命不顾一切嘶喊:“马含光——救我啊!你说过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我的,你说过的!我还活着,我才是活着的,伍雀磬已经没有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伍雀磬了!” 随她话落,左护法嫌恶将人甩飞,同时下令:“杀了他。” 是杀了马含光!看着曾经的自己毫无知觉去向马含光下手,伍雀磬咳着撑身,此生只剩了最后一丝余力,她提气飞扑,马含光身前拼死为他挡下致命一击。曾经的自己使剑,如今却只需一只利爪,由背掏胸,伍雀磬哇地一口血喷在仰面躺倒的马含光面上。 那人眼眸半张,空空洞洞似不曾在望她,她唤:“马叔叔,我好疼,好像疼得快要死了……” 马含光垂放两侧的双手无力摊开,许久才有指尖微微一颤,蓦地紧攥。 …… 后来,四个时辰的避毒丹效力早过,廖宫主理它宫规俗例,带头闯入黄泉谷,找到了满谷死尸,以及两名濒死之人。 第67章 劫数 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马含光不曾于此种悲喜参半的梦境中浮沉。 从他为自己定立目标,修摄元功法,破心魔,走一条复仇之路,就已学懂了如何与那梦中之人避而不见。 行此路径,不是为了要转嫁痛苦,因为失却绝望而硬要寻些事由来消磨人生;恰恰相反,这是一条愈发痛苦难行之路,他随时想停下沉沦。 他想随她而去。 如果说正邪两道联手摧毁了他心之所钟,同样不得不承认,他的手,才是最终令伍雀磬魂殁九幽的屠刀。 他甚至都不知那一日她就在峥嵘岭,与自己同戴苍天,与自己相隔咫尺,而他就那样漠然而麻木地促成了一切的发展。 任由她于自己触手可及之处了断生机,化作冰冷。 比起九华掌门,比起万极护法,马含光最恨的那一个,其实是他自己。他更想向其复仇、更想将之凌迟车裂甚而百般折磨的,始终是他自己。 但是祸首未除,真相莫白,他曾对着上苍后土对她许下的承诺,他一样也未能达成,就唯有坚持。坚持着清醒,冷漠而决绝地摒弃那些足以令他铭记一生的温存,那些他无比珍视却终会蚕食人意志的回忆,在这样一条漫长不见尽头的复仇之路上,全都被他毫不犹豫地割舍。 这样的他,还会懂得何谓愧疚么?追逐强大,就无需自恼,越是悔恨,就越是会令意志摇摆。马含光最该憎恨与毁灭的人是自己,可他偏偏催眠自己去绕开这些,去仇视他人,所有那些曾与伍雀磬之死相关的人事物,才是他真正需要排解仇恨的发泄口。 当他无所不用其极地将怨毒报复予他人,其实就可以将自己的过错忽略。错的是别人,是人心不古,是天地不仁,他很满意这样一个目标明确且人性渐失的马含光,没有了是非判断,没有了爱欲辗转,也就没有了任何能将之击垮的弱点,他终能走完这程路。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武装,他甚至高估了自己的决心,哪怕一点与伍雀磬相关的暗示与提醒,足可以令他深陷其中。他不想忘记,却又要强自忘记,越是回味,就更是憎恨。到头来,恨当初那个心思蠢钝的自己,恨如今这个沉迷软弱的马含光,最难的不是如何去毁灭他人,而是如何不在这百般挣扎中自我抹杀。 其实他做不到的,随时都会半途而废,随时都想着与她黄泉相见。 黄泉谷,他力证了自己的软弱。 左护法保存一具尸体长达五年,终于祭出了他的杀手锏,马含光全然没有任何接招的余地。他找了这么久的人,哪怕是一根枯骨、一缕青丝,他都已克制不住与其长眠。伍雀磬要杀他,他终于得感一种愧疚得到释放的满足。他知道那尸体不是她,无比清醒,他也抗拒着不愿放弃,一条走到今日才言放弃的路,他灵魂浮空,俯视自身,只看到一具可悲得令人作呕的残躯。 如果没有廖菡枝的那些呼喊,如果没有一口鲜血彻底将那迷茫的视界染红,他大概不愿再去挣扎。何必挣扎呢,杀身,未尝不是一种最为直接的复仇。 然而他竟然被拉了回来,从静待死亡的神往之中……到最后,摄元功吞噬了所有无感死士的内力,他没有想要战胜什么,单纯是抱着一种与左护法同归于尽的决心,袖刃从最柔软的腰腹将人身劈作两截,他惊惧地见到,不远处对自己穷尽追杀的师姐,同一时间,颓败倒地。 暗紫天宇,黄泉谷终年不散的迷雾,吸饱了血,红得炫目。 是否一切都得以结束,马含光颤栗挪步,倾倒于那人身侧。 “师姐……”他握紧她冰冷的手,时光回溯,他们终能并排葬身峥嵘岭。 …… “师姐!” 出云岫密使独居,守护病患整整三日不眠不休的沈密使,单手支头于桌边入梦之际,再次被一声惨烈至极的嘶哑惊呼打断。 他人微微掀睫,想略瞟一眼而后继续补眠,却忽见那昏迷三日不见转醒之人竟不知何时坐直于床间,上半身还立得笔挺纹丝不动,沈邑猛一激灵,再无睏意。 他起身便往床畔走:“你可算醒了!”却见那人被唤了一声,似受惊般颤了颤,并未看他,只掀了薄衾便欲下地。 马含光病榻缠绵几日,面色惨白如纸,唇周生出青茬,他眼眸深,鼻根挺,若憔悴起来就愈发显得眼下黛影深沉,然而病中也有病中的孱弱,黑瞳恍惚,凛冽锐减,反叫人瞧了生怜。 沈邑不爱伺候人,指使侍者替马含光更衣也总是草草了事,眼下见他墨色的亵衣未系好,又于睡梦中压了一压,打褶且凌乱。那原该如缎子般柔顺且富有光泽的长发也略有几分黯淡,蓬松地披散着,随马含光动作掉落几束于胸前,总之就是病态之中还有几分养眼。 沈邑电光火石间将人周身观摩个遍的习惯未改,却还记得扶人:“你鬼门关前才捡回条命,这会儿下地又要做什么?” 马含光双唇干裂,几分薄,唇心间痴痴呓着絮语,并未理会沈邑,沈邑凝神一听,当即摇头,竟还是“师姐”。 他自然知道马含光是个情种,更知那师姐于这人心中占据何位,可也不至于险死一回,那原不露情绪、天长地久只将相思深埋心底的马密使就成了这副痴汉样。 病中大叫胡言,虽只有数次,可也是“师姐、师姐”好似要剜他的心般,如今好难得醒来,瞧着似不清醒,恍恍惚惚仍要去寻师姐。 马含光虚弱却不缺行动力,趿鞋立起,便已向前迈出一步。沈邑拦他:“到底去哪?” 马含光被他搀扶,侧过头来:“尸体呢?” 沈邑一愣:“尸体?” 眼前人顿时又不像大病之后的糊涂,眼神有焦,目光直接且锐利:“黄泉谷的尸体在哪?” “哦,”沈邑反应过来,“死得密密麻麻,收拾麻烦,放了把火全烧了。” 马含光膝头忽有虚软,人晃了晃,似要倒,被沈邑一把搀住。 他推了人,颤巍巍还是要往门边去,沈邑追着问:“你这模样,还要去哪?” “黄泉谷。”马含光终归虚脱,步履不稳,遇了桌案又或门框便要扶上一扶,看着弱柳扶风,其实他已走得极艰难。 头晕目眩,眼前的景致也似旋转又复原,摇了摇头,重影才又合二为一。 沈邑哪会不知马含光脾性,他想去哪,要留也只能打断他的腿。 可终究一声叹息,沈邑于那人颀长而清瘦的背影后道:“去黄泉谷之前,我想你有必要去看看小少主,兴许这会是最后一面。” 马含光本已拉开门扉,正待抬脚,动作却蓦地顿住。 他回头问:“你说什么?” “人救回时就已奄奄一息,心口要害全被洞穿,三日都未脱离险况,怕是……凶多吉少。” 马含光眼有些花,低哑问:“哪个少主?” 沈邑苦笑,向他走近:“入黄泉谷试炼的又非廖壁,统共两个,你说哪个?” 马含光怔怔地瞧了沈邑半响,沈邑同样细察对方,见他不过颜容惨淡,却全无情绪上的起伏,也对,这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马密使。 五指于身侧虚虚地攥了攥,马含光道:“她人在哪?” …… 蜃月楼少主闺阁,这两日人来人往,无论内外,皆是人满为患。 宫主廖华从黄泉谷抱回来的,便就是个浑身染血的血人。原说这失而复得的小少主不受宠,归宫四年也只见宫主对其不闻不问,可到底血浓于水,眼下试炼出了岔子,命悬一线,廖宫主终于急得跳了脚。 宫主一跳脚,整座罗藏山也得跟着震上三震。 年近古稀的老宫主威严不减当年,一句“不惜代价救人”,忙得总坛那些中流砥柱焦头烂额。但凡懂点医术、会开药方的,又或功力深厚、懂得替人调息的,这几日便是齐集蜃月楼,就差将吃住搬来此地。 束手无策的高层被廖宫主扬袖一挥,不耐烦全撵去了楼下,亲信们则聚在二层。一扇屏风,帐幔全落,闺阁内焚着香,一人一榻,落针可闻。闺阁外廖宫主锁眉闭目,端然静坐,一护法、一祭司、四长老、二密使、一位宫主传人……几乎是万极总坛最顶级的阵容,陪立一侧。 死寂多时,廖宫主轻叹出声:“心脉难续,但人亦需救,玄极金丹当用则用,不可苛省。” “是。”答话的乃是人中唯一一名女子,眉如远山,白衣红颜,娟丽不落流俗,发髻绾高,少女般如雪肌肤,却被那清冷如高山孤月的眸光模糊了年岁。可说她妙龄,亦可说老成,前者是指容颜,后者却是神韵。 猗傩峰五方祭司之首,大祭司崔楚,沿袭万极教义奉巫神,亦通巫术,身兼巫医,便是在场之中医术最高的一位。 “水金霜。”廖宫主补充,“还有水金霜,不计数量。” 这回一旁的廖壁却不乐意起来,瞟了一眼钱长老,那人无话,廖壁心斥一句“老奸巨猾”,索性自己开口:“水金霜为玄极金丹原料,一钱可成丹十枚,十年却未必有一钱,何等珍贵,就为了那闯一个黄泉谷却闹出天翻地覆的凡胎朽木——” “你给我住口!”廖宫主猛一拍桌,久闭的双眸亦随之大张,眼神如刀,桌案亦被拍得巨震,虽未将任何物件化为齑粉,却令房中之人无不为之一颤。 廖壁不甘:“我此话有错?黄泉谷挑战乃万极传统,哪位宫主传人不是以身试险?成败各凭本事,赢是常理;输了,却还为此枉送性命,就只能怪她不自量力。” “孽子!”廖宫主一伸手指向廖菡枝闺阁,“那个是你妹妹,里面躺着的是你亲妹妹!她如今身受重创,生死未卜,兴许活不过明日,你却事不关己,在这里落井下石,难道你就连一点血性也无?!” “怪我?”廖壁下意识打开了手中铁扇,却又阖上,“我与她相认不过四年,相处更不过数个时辰,谁知你廖宫主情人遍地,日后还有几多个如她一般的亲妹妹,我人人都分些血性,只此一副身子,怕是分不过来。” “滚!”廖宫主被廖壁当着人前人后顶撞惯了,如今连避讳都没那个力气,一群下属面前,他都能这样毫不客气地隐喻自己,廖宫主还计较什么家丑不可外扬?!唯独是怕吵到内间昏迷不醒的廖菡枝,才因此不发下雷霆震怒。 “话说清楚,我自会走。”廖壁却道,“黄泉谷试炼,廖菡枝这般出来,究竟是判赢还是判输?” 廖宫主被他气得简直手抖,四下无人敢插话,强忍了好一阵,廖宫主才阴沉着脸道:“也不看看眼下什么时候,人都要没了,你却只在乎这个。” 廖壁眉峰一挑:“我不在乎难道你也不在乎?将人弃之不顾这么些年,翻江倒海找回来不就为了此事?她死了倒也罢,免得日后相争更落个益发惨淡的下场。若来世投胎,我还要劝她睁大双眼,切莫再投个王侯宫主,被人拿来充当卒子,还要唤她一句嫡亲骨肉!” “够了,廖壁你太嚣张了!” 一旁众人皆是屏声,那原为左护法心腹的钱长老尤为低眉敛目,心底里却止不住一句句骂着“蠢货”。 这廖壁太自信,以为廖菡枝必死无疑,自己便就是万极圣宫的唯一传人;他又太心急,非选如此关头逼他爹给出一句准信。何必呢,来日方长,他的确曾与左护法狼狈为奸,如今那人身死,未必就会有人第一时间来削了廖壁羽翼,他急个什么? 廖宫主忍无可忍,终于提气怒喝:“来人,给本座将这不肖子押去百丈涯思过,没本座命令,不许放人出来,不许任何人见他!” 来去无影的暗卫几于话落同时如鬼魅般现身,廖壁被靠近二人一扣一押,根本无从反抗,这便要被扭下楼去,却于阶梯口正面撞上一前一后登上楼来的马含光与沈邑。 马密使面无血色,薄薄着了件中衣,连袍子都未套,长发垂散,看起来可真是弱不禁风。廖壁也无心哂他,要擦身而过,却蓦地被人一把扣住咽喉。马含光五指冰凉,掐着廖壁下颔,将人砰一声撞到后墙上:“再说一次,少宫主是否通关黄泉谷试炼?” 第68章 转态 “再说一次,少宫主是否通关黄泉谷试炼?” 廖壁也有其尊严,将头一偏:“我怎知道?” 之前沈邑与马含光入了蜃月楼,无人敢拦,楼梯下就听闻那父子二人的言语交锋。廖壁是个聪明人,必然有人认为他挑错时机,急着与他爹对着干得不偿失,可即便大吵一架被关禁闭,如若能定下廖菡枝传承失格的名声,就比什么都值。 廖宫主何以拿出水金霜,代表他已不惜代价要将人救活,虽然生死由命,但倾整个万极之力,未必不可扭转命数。 然而问及试炼,听那廖宫主是如何答的,他将廖壁痛斥一顿,说时候不对,但成败一句话的事,却避而不谈。 同廖壁一样,马含光必须要为廖菡枝挣个定论,四年备此一役,命都要没了,他不能给她个输局。 因此作为此间最明目张胆提出质疑之人,马含光有话自然是朝廖壁说:“左护法大逆不道,无视宫规,扰乱试炼。我迫不得已追其入黄泉谷,擒贼之余,却也无人会比我更了解当日谷内经过。小少主功力扎实,一人应对百名死士绰绰有余,她本已顺利通关,是顾及我的安危才折回相救。而我本领有限,累她伤重,眼下又致她遭人怀疑试炼失败。如今我人微言轻,片面之词怕是不足为信,但为报小少主恩德,我甘愿以死明志,自证所言非虚。” 不远处廖宫主蹭地下起身:“含光说的哪里话?” 马含光略略一笑,紧捏住廖壁下颔的手仍然未曾放松,背对众人,却只有廖壁心头发寒,瞧见了此人眼底幽冷与一闪而过的杀机。 “我一死又有何妨?”马含光极深地瞧住廖壁这张神骨秀异的脸,声线略有嘶哑续道,“但在死前,却势必要找出当日指使左护法擅入黄泉谷的主谋。有此胆量,敢挑衅我万极宫规,迫害万极传人,身为掌刑密使——”廖壁只觉得自己的下巴颏子要叫这人掐断了,下一刹耳中似能听到喀嚓一声,伴随着马含光那句: “我定会让他死得比左护法更难看!” 廖壁早已自行发动了摄元功,神功护体,却竟对这人半点也无影响。马含光照样欺压在他身前,廖宫主的两名暗卫也不知帮衬些自家少主,廖壁干瞪眼,险些要将眼珠瞪了出来。 与之相反,方放下狠话的马含光,那眼中除了冷,其实是不带一分情绪的,是以愈发令人忌惮。 廖宫主走上前来,安抚道:“含光何须与此孽障计较,此番你斩左护法有功,万极上下无人不对你推崇敬仰。若连你所言都不足为信,那这总坛内外还有谁的话可信?” “爹!”廖壁情急之下倒知喊爹,廖宫主理也不理,然心中到底不快。廖壁是他亲子,自己教训教训也就完了,马含光上来就把人摁在墙上,另加方才那番找出主谋的说辞,明晃晃的威胁,当日进入黄泉谷并见到被马含光吸成干尸的廖壁亲信还少吗,一旦追究起来,廖壁一个少主备选担得了责吗? 唯有廖宫主替他担待。“既然含光知悉当日黄泉谷内情,又能为菡枝作证,那么试炼一事便当她过关。此刻开始,廖菡枝便是我万极宫宫主之位的正统竞逐者——”廖宫主回身扫视,“你等可有异议?” 一屋子高层,无人反对,当即便能拍板。 廖壁轻斥一声,猛地用力将马含光一把推开,因知这人目的达到,自然收了钳制之力。 然而马含光后退一步,沈邑立时便将那背后的空位顶上,取个无人能见的角度,沈邑长袖掩手,掌心暗中伸去这人后背,不着痕迹撑住这人一瞬松懈的所有颓势。 马含光大半个身子几乎都靠沈邑支撑,冷汗顺着颈侧钻入衣襟,眼前景象虚晃而混乱,就连方才直视廖壁,他因贸然运功,甚至要瞧不清那张芝兰俊脸。 只有沈邑才知马含光一路上是如何费力与艰辛地赶来蜃月楼,也只有他能摸到这连宫主都深忌三分的马密使、只为保持一个简单的直立之姿、而被冷汗彻底浸湿的大半衣衫。 沈邑说来挺佩服这人,如此辛苦,尚能坚持自己所要做的。 廖宫主待廖壁走后,亲自请马含光前去茶几旁落座,本要慰问几句,偏马含光此刻的表现半点也不逊于廖壁的嚣张,径直道:“属下可否见一见小少主?” 廖宫主原本是极欣赏马含光的,又加他除了左护法这心腹大患,即便此人起了居功自傲之心也能被适当容忍,偏偏今日马密使不给面子的程度,已踩在了廖宫主忍耐的极限。 廖宫主是什么人,他为了地位不受威胁,连亲身儿子都要再找个妹妹与其竞争,说起来对于廖菡枝父女之情的顾念、不惜代价的救治,是出自血脉天性、抑或权利平衡,尚未可知。 显然廖壁是不信什么天性的,因而走到今日彻底反叛。 马含光就更不吃这套,毕竟廖菡枝拿她爹当仇人,都无需马含光来煽风点火。 …… 少主闺阁马密使只略看了一眼便退出房内。 房内有安息香,轻轻袅袅,哪怕人退出来,鼻尖还盘桓不去那股微有清甜细腻如丝的味道。 以往伍雀磬是不熏香的,以往那人也只鼓着张小脸与马含光据理力争或是无赖死缠,哪怕瘦得干柴似的,人却是极富精力头的。 马含光也不记得她有何时无精打采,除了锻心渊功力无法进境的那段日子,那人的生命力与韧劲是连马含光都叹服的。 而今她却双眸紧闭躺在床榻间,一息尚存,却仅余一息。 马含光向廖宫主行过一礼,沈邑为防不测过了些真力给他,他靠那些真力,强撑着出了蜃月楼。 “暂且不会死。”沈邑未问话,马含光走到一半却忽地说了这一句。 沈邑附和:“水金霜不愧为异宝,只要不计成本,的确是能吊命。” “但也活不久。”马含光把话说得直白且从容,眼睫垂得极低,眸中有猩红似血。 如若廖菡枝活不成,他会要所有人给她陪葬。 马含光很快摆脱沈邑一人往前直行,沈邑半点也不放心,缀在人后相随而至黄泉谷。 这人不顾身体,强撑来此,却其实并未做什么。沈邑站得稍远,见且沉默而长久地立于那一片焦土。烧了整日的大火,用于试炼的无感死士一个不存,而尸骸化作尘埃,掺进黄泉谷益发迷蒙的浓雾,怕是几年都消散不去。 马含光不动,沈邑便不知他想做什么,只觉奇怪:师姐、尸体,这二者之间究竟如何一个关联法? 沈邑觉得奇怪的,亦非只有这一桩,马含光的表现,从昏迷清醒过后就一直稍显古怪。 那古怪他参详不出,是太冷静,亦或是对于廖菡枝生死表现出并不热切的淡漠? 毒潭区域风过有形,雾气开阖,马含光垂于身侧始终紧握的双手略有放松,十指缓缓展开。风掠指隙,似能感受那其中无数细尘飞跃而过的摩擦,便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能自欺欺人地去触碰到与伍雀磬相关的存在。 魂散、身销,命运似乎尤为喜好这类把戏,给了马含光些微聊以自/慰的念想,而后让他无法抗拒地望着它们化为尘烟。沙塑、尸身、而今的廖菡枝……最终,连尘土都不会剩——马含光蓦地攥紧双手,陡然抓住的,唯一缕清风流过。 他喉间似要发出戏谑冷笑,然嗓音闭塞,哑然之外终毫无声息。是上天让他继续这条路,他原想安安静静地伴伍雀磬躯壳长眠此地,连这也不许,让他活回来,让他带着对那人刻骨相思饮痛长恨,此乃天意。马含光半是憎恨半是好笑地想,放弃复仇,连天都不许,破他希冀,夺他寄托,到头来是要他好好地行自己的道。 那么他又如何敢逆天而行?扬眸上睇,混沌当空,青天不见。最后一次,他愿妥协于这所谓天命安排,然而下一回,他所在乎的,便是天也不能夺! 廖菡枝是最后一样能让他借以怀念往昔的存在,他于她身上见到太多与那人重叠的美好,从此刻开始,便是不惜一切,便是逆转河山,他也要留住她! 是你让我活下来的,马含光想,那么就别怪我不择手段对这世人苍生。 …… 当日夜间,弟子匆匆来报,说少宫主似有转醒迹象,口中喃喃,想是要见马密使。 沈邑自诩好兄弟任劳任怨,端着火烛听那弟子把话说完,便回:“好,待我与马密使稍作准备,这便——” 话尚未完,马含光已披衣与他擦肩而过。蜃月楼所在马含光自是清楚,也无需人带路,径自便独行而去。 沈邑与那报信弟子原地默立,直至那孤冷身影消失夜色,仍旧满面懵然。 却说马含光到了蜃月楼,未曾见廖宫主,一路便被人请入了少主香闺。 原来伍雀磬早已醒转,有她吩咐,自不会有人拦着马密使,怪他如何夜阑人静来与少女私会。 伍雀磬终得清醒是水金霜之功,却未见得再无性命之忧,她此刻高危,便是众人呵护焦点,说的话自然也堪比宫主法旨。 马含光回身将门闭合,房内安息香被撤,窗子敞开,应是不喜香料的少主闹着要换气。 马密使又去关了窗,回身后,见那人眯缝眼,似是难以张启,却仍旧眼巴巴望着他。 伍雀磬睡了一觉,几日间众人为她的忧心竭虑便全不在她考量,她只记得临昏迷前,眼前这人行如认命般的自弃。他明明可以反抗,左护法未必是他对手——事实证明马含光真的可以独斩左护法而不死,可那时,他险些丧命于一具尸体手下。 “马叔叔……” 伍雀磬年轻少艾,乌发浓密,这会儿倚了个不高的靠垫,半躺的姿势,青丝便都积于颈侧,犹显得她那张尖瘦小脸病得蜡黄。 “你过来啊……”她伸手到被外,声音弥微,手朝着马含光。 马含光上前接下那手,当即便要给她塞回被中,然而却被伍雀磬极虚地、如同羽毛拂过般将他指尖轻拽。 一个人虚弱过了头,你便无法抗拒她,只觉着随意一推扯,都会伤了她。是以这刻的马含光,静静随她任何举动,显出难得有的包容。 伍雀磬长长地呵了一口气,才略有喑哑道:“马叔叔的手好冷啊,怎么你也受了重伤?”她指尖不知几时搭上他的脉,本都是学武出身,探脉与验伤多少还是懂得。 马含光反将她手压下,轻声安慰:“我的伤不妨事,你的也是。” “不啊,他们都说我这番醒,是回光返照。” 伍雀磬全无顾忌,话也随意,马含光神情一僵,抬眸久寂地望着她,半晌问:“他们是谁?” 伍雀磬转了转眼珠子,马含光才又开口宽解:“你不会有事,我答应过你的,记得么?” 这般问话的嗓音又低又轻,沙哑,尤为动听,伍雀磬听得很是舒服,不自觉挠了挠他手背。 马含光自然被此举引得垂目望手,却听到:“马叔叔既然记得,那就不该任一具尸体追杀而全无招架。我见到了,那尸体长得肖似玎颜姐姐,你也说过,曾有一位故人,亦是那般容貌。” 一口气说了个长句,伍雀磬缓了缓,问:“是因那故人你才不去还手么,但她会杀了你,你知道么?” 马含光眼睫微垂,眸光被敛。房中灯火半明半暗,不算大亮,此人长睫便密密地于白瓷般洁净的肌肤上投下轻影。“不止如此。”他低低开口,“那人不仅仅是一位故人,她曾救过我,施恩于我,将我带出世情泥淖……有一段时日,我们彼此亲近,交心扶持,也曾常伴。” “……” “你也很像她。”马含光这话,猝不及防令伍雀磬张大了眼。那人却还是伸手抚来她额头,如此主动,不算首次,但也当真稀奇。 马含光将伍雀磬发丝颇为耐心地理顺,边理边道:“也因如此,我绝不会让你有事。你很像她,我很想她,只要你好起来,我便会像待她那样待你,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事伤到你,包括我自己。” 伍雀磬都有些感激自己垂死的命势了。“那你喜欢她么?”她追问,“与玎颜姐姐相似,那也是艳绝东越啊……咳,而且那尸体看来还那么年轻,男女相伴,戏文里不总说会日久生情么?” 马含光略顿了顿,回道:“我不知道。”却见伍雀磬挣扎着像是要起身坐直,他便很自然地伸手扶她,而原本,两人就离得极尽。 马含光手心绕去身后托住这人后背,空些距离出来单手替她整理靠垫,却忽觉颊侧轻微凉意,他转过头,唇心便出其不意被伍雀磬倾前衔住。 第69章 求取 这与伍雀磬原先设想不同。 她原先只想陪着他,知道君心已逝,更不愿上赶着再去倒贴什么。 但动心这一回事,普天之下谁不一样,都顾不得太多体面与理智,来就来了,洪水猛兽,也毅然决然敞怀相迎。 尤其是,她觉得马含光并未完全放下她,换个角度,兴许便就是二人的机缘。 因此略施小计,大概马含光更不料她如此胆肥,借亲近之机,伍雀磬双目如炬,直勾勾地瞧准了这人紧闭时如同柳叶薄裁的双唇。他受了伤,不,马含光原先的唇色也并不红润,白得冷峻,不比年少时的莹泽,那年旃檀殿中负剑而立,都觉有最透亮的雨露点上他朱唇。 而今唇心失色,白得那样惨烈,伍雀磬心头一颤,倾身便已将唇齿相贴。 这并非蜻蜓点水,她衔住了他唇瓣最可口之处,舌尖几在电光火石间挑开了他两唇的关隘,探进那前世今生都难以舍弃的意境。 马含光微有僵滞,眸光低垂,最初的时刻,他并未想到如何抗拒,只觉尝出了几许挣扎、几许苦涩。 不知是他自己,抑或伍雀磬。 但很快眉心便有了轻蹙,马含光不愿被碰的病症发作,反手,原是支住伍雀磬背心,这便毫不犹豫将人推了开。 他还记得留力,脑中种种冲击之下尚懂得不可与伤者争执,尤其是伤重欲死之人。 却到底错估了这人琉璃瓦般的脆生,他只稍稍一推,几乎不曾用力,却见伍雀磬重重一声跌回床间,马含光心脏随之微缩,都似瞧见了那一声之后的四分五裂。 而伍雀磬还未曾施展她最为拿手的疾嚎惨呼,人便已双目一阖,昏死过去。 马含光怔然瞧着这一幕发展,心中几分迷惶,面上却始终平淡。他无形间已将错失归咎于自己,何必去与病人计较,哪怕他再不能忍受,也要等人好好活下去那时,再说什么无欲无求。 “少主。”马含光微微探身,唤她却不得回应。他又将半身贴近,后背如瀑长发纷从肩头滑落,他静视对方容颜,似那昏睡之中都满是苦痛。伍雀磬双目紧密,眉心不展,而马含光伸手,却终究未将指尖落下。 便恰于此时,那原于他凝视下闭合的双眸,忽地便张了开。伍雀磬于这人始料未及之时,借着烛色,直勾勾地瞧入对方眼底。 四目相对。 未曾给对方时间避退,伍雀磬睁眼之际便已照着心中描画了一百次的那个发展,一把扯住马含光长发,将人拉至面前咫尺。 将死之人,爆发出执念,毅力也当真惊人。马含光有了前车之鉴,知她伤重投鼠忌器,便果然未做挣扎。伍雀磬将其面庞拉低,豁了出去,腰腹略一使力,扬颈便吻住了这人唇畔。 *,哪怕马含光并未做出任何回应,她撬不开他牙关,却依旧吻得忘情。 换了躯壳,某些感受仍旧深入骨髓,唇肉轻噬,面庞摩挲,她双臂交缠,紧紧搂住这人后颈。马含光欲退,她双唇便相贴而至,温香软玉,随他动作被带得倾离枕席,他手掌下意识覆住其腰线,柔若无骨。 脑海深处似有许多尘封已久的记忆,沉得最深,亦无法回首,因再也没有那样的愉悦,能令人攀上云端,好似身体暴露出其最敏感而脆弱的部位,教人拿翠羽勾绘撩拨,明知不该,往前一步沉沦便是万仞深渊,却再也无力抵抗。 马含光向来清醒而冷静的眸色变得深沉,情动而凄切,长睫半阖,终是缓缓闭住,指尖用力,握住身下之人单薄肩头,揉搓辗转,牙关开启,伍雀磬青丝铺于云榻,上身回仰,终于落回榻间。 双眸微张,她望去对方颦眉却半是放纵的神色,有那么一瞬细微的心痛。激情转缓,那么多次欲罢不能的浅尝轻吮,伍雀磬双手脱力垂落,马含光终将唇畔分离,见到这人静谧睡去,眼角还有滴未及淌落的凝光。 他伸手替其轻拭,触碰间一片濡湿。细看这形容,无一样与她相似,马含光抚其眼眉,想着那人如花笑靥,师姐,若你还尚在人世,怕是会憎我欲死。 我知,这人再如何似你,也并非是你,马含光此生负你一次,便容不得第二次,我再不会背弃于你。 无自觉时手上便加重了力道,那睡梦中人低哼一声,马含光蓦地回神。细听她梦中呼痛,便连自己都未曾察觉,未尝笑过的马密使,漠然之余终淡去了眸中那一抹决绝。“不许叫痛。”他斥,怕自己便要心软。 …… 后半夜等来了马含光回归,沈邑迎人之时“呀”了一声,奇道:“你这唇周如何红成一片?”问罢还诡异一笑,“这是得多激烈。” 沈邑话毕便行开去,留得马含光立于原地。他未曾细想这一回事,后知后觉,抬手便触及了唇侧。 那手生得匀称又修长,白得似件玉雕,衬在其薄染红晕的唇畔,头尾都惨无人色之人,略有怔忡,才终有了几分欲念沾染的活人模样。 不多久,左护法伏诛、马密使首功的消息传遍万极;甚者,武林皆知。 中原武林的半壁天下原就满布万极宫触角,分坛开了一间间,大江南北便连一寸领域都不愿舍弃。而那屹立分坛之后、远在云滇的万极总坛,神秘之外,便连风吹草动都不会为派小视。 马含光是个什么货色,江湖之劫,正道之耻。但比之左护法,旁人还暂不会拿这二人相提并论。 早年万极宫崛起,与武林各派纠葛最深的便就是左护法。那人与年轻的廖宫主称兄道弟,是其前锋,扛棋开道,震慑八方,踏平敌对。在所谓的马含光籍籍无名磨剑深山之时,便已是众派噩梦。 如今当年的征伐尘埃落定,兴盛的兴盛,衰败的衰败,其时谁也不愿承认,万极宫的盛世已成定局。就连那手掌大权、争霸河山的左护法都已成为过去。新篇开启,一代新人胜旧,唯有当初的各派掌门、正道老者,却仍不愿忘当年的峥嵘之耻,积极谋划,想象着一旦反击,扳回颓势,定能重整河山。 洞庭山丐帮总舵,戚长老送走密探,心生感怀,当年布局于万极的一枚棋子,此番看来却并非全无价值。 左护法一倒,万极宫主老迈,马含光不容小觑,却也不足为惧。况且此刻的云滇总坛,谁人不知马密使情陷廖宫主的掌上明珠,一片丹心,至死无怨。 话起于那日的庆功宴。廖老宫主为褒奖马含光立头功一件,摆下豪宴,邀分坛总坛各方齐聚,羲和广场筵席百围,酒至酣时,廖宫主许他高位厚禄,然那宴上主角马含光,众目之下行出座席,袍摆一掀,跪请于地。 他请的是,廖宫主以九重摄元功法替廖菡枝重驳心脉,残命再续。 “放肆!宫主之躯何等矜贵,你马含光是何身份,敢请宫主以身涉险——” 廖宫主袍袖一扬,止住右护法呵斥,眉目祥和,倾身问马含光道:“你可知,摄元功法欲救垂死之人,便是将其内力剥夺在先,而后令那内力于自身融会,再将合并本身功力的真气重输病患体内,驳回经脉——换言之,本座救人一命,却要付与五成功力,换做是你,你可应允?” 马含光垂首直跪,不见神色,却闻那嗓音沉重:“属下本领有限,无力施行此法,普天之下能救少宫主性命的,唯宫主一人而已。如若宫主不弃,我愿充当炉鼎,只求宫主发功。” “万万不可!一旦发功便有无可预估之风险,宫主安危为重,马含光你是何居心,竟有此请求?!” 廖宫主却行下高位,走来所跪之人身前:“充当炉鼎,你会功力尽失,不可逆转。如若沦为废人,必为万极所逐,且以你身世,沦为过街老鼠,你也甘愿?” 马含光并未抬首,身躯也未弯折下半分,一字字复道:“求宫主发功,救少宫主性命。” “你与菡枝是何关系,本座骨肉,何须你一个外人来求?!” 廖宫主震怒离去,宴席终散。 罗藏山中气候变幻,而后便一连三日,每日必有瓢泼大雨。 三日后廖宫主侧卧于嶙峭殿中,问一旁伺立的下属:“马密使于羲和广场跪了几日了?” “回宫主,整整三日。” 廖宫主轻嗤一声:“好一把硬骨头。”却忽闻有忙慌脚步从殿外传来,伴着急禀:“大事不好!少宫主冲出蜃月楼,不顾病体,执意要前往羲和广场。” 廖宫主直身坐起:“为何不拦?!” “以死相逼,无人敢拦。” 第70章 万极护法 伍雀磬深悉马含光为人,那人的性子换做何时,都会是伍雀磬愿意结交的一类。想做的事要么不做,要么做尽;承诺要么不给,给了亦不会敷衍了事。 但在对待未来少主一事上,马密使护佑她的一个大前提是,二人都要借对方之手铲平万极宫,那才是马含光的最终目的。因此于伍雀磬心中自家师弟的性命或远重于除魔使命;但调转而言,廖菡枝的命却未必是马含光心中头等。 他之所以会不顾重伤长跪羲和广场不起,为的也该不仅是求廖宫主救人。伍雀磬不担心他后续图谋,反倒担心自己没命坚持。 见一次少一次,保不齐下回昏厥便会一睡不起,那人说得好听,为她一跪,举宫皆知。可其实他自从那夜与她匆匆一晤,往后就再也不来探她一眼。 是气她主动抑或心存娇羞,伍雀磬连人都见不到,问题不能当面问脸上,是以每次醒来,都只能于失望中消磨。 如今闻得他人在何处,管它什么命不久矣,裹了件衣衫便匆忙赶至。 羲和广场响晴烈日,空地正中,三日跪姿,笔挺若孤松,就好似从头到尾都未有过一根手指的挪动。伍雀磬眼前眩晕袭来,也不待自己开口,吵嚷声已将马密使的视线吸引。 马含光略有侧目,眉心便当即打结,广场边界,无数侍卫万众一心劝阻少主的场面也实属少见。 “来人。”马密使开口,三日未曾发声,低哑紧涩的嗓音若能被伍雀磬听到,定又要陶醉得心怦怦跳。 话说密使怎会没有自己的得力心腹,他只需轻吐二字,便当即有护卫自暗处现身恭敬待命。 “去请少主回蜃月楼。”马密使如是吩咐,那属下当即领命,才欲转身,忽听一道低喝:“站住!” 马密使喝罢却又沉了声线,语调平稳无澜,面朝嶙峭殿,目不斜视,似方才那般急促根本也并非是他。“不可动手,”这人叮嘱,“不可伤少主一根寒毛。她若反抗,你需退让,切记她此刻伤重,点穴、迷烟、眠蛊此一类手段统统承受不起。” 那下属面呈茫然,试问不点穴不迷烟不动手,他耍嘴皮子请人? “还不去?!”马含光语带不悦,却见人满为患的边界处有名侍卫疾奔而来,未待靠近便敞声道:“少宫主跌跤了!” 马含光掀了眼风乜人,冷冷一记,如夹冰刀:“跌跤不会扶起来?!” “少主说……说叫马密使前去扶她。” 马含光目色更寒,那来人吓得一抽搐,当即回头。便见空地边界的人墙已打开缝隙,少宫主正姿态惫懒坐在地上,与马密使遥遥相对。而一旁,早集了无数总坛弟子评论围观。 伍雀磬锻心渊下与世隔绝四年,自然不知这四年中有多少人恨不得马含光死,到后来却又被整治得服服帖帖,见密使如老鼠见猫。 且不说那是否为廖宫主的刻意栽培,只扳倒左护法此点,今日的马密使就更比当日的左护法可怕。 马密使一皱眉,湛蓝的晴空也要当即炸上几个响雷。 见惯了马含光不讲理、不近人情、遇谁都是撂脸子,那躲在远处围得里外三层的看戏弟子就自己跟自己打赌:虽说马密使是为少宫主请命吧,但这少主也真是好胆色,敢与那么个冷若冰霜的人当众叫板,也不怕对方心高气傲惯了,被踩中底线翻脸无情。瞧着吧,马密使会当真搭理她才怪。 却见,那始终笔直跪立之人,忽而整了冠仪,朝向嶙峭殿俯身行一叩拜,再就直膝站了起来。 闹哄哄的彼端当即就变得悄无声息,众人默不作声等着马密使朝少宫主走来,又等着他居高临下几句呵斥就能把个病怏怏的小丫头吓哭。这本就是理所当然,马含光对谁都不会和颜悦色,除了廖宫主,无人例外。 可又有人嘀咕:“不对啊,马密使肯这般跪请宫主,还不能证明他对小少主情比金坚?” “哼,本性难移,便就是误坠爱河,怕也改不了这从心冷到脚的冷性情。” 马含光靠近,深吸口气,问赖在地上不起的伍雀磬:“闹够没?” 伍雀磬仰首,又将一手递给他:“来扶我。” 马含光一俯身,有多少坛众失望于他的不能坚持自我。那离得远的几名女弟子当即走开,虽说对这人也无甚肖想,但那副出众容颜到底令人垂涎,哪知他——“一个少主一个密使,门当户对,再怎么看也与我们不属同类。鱼找鱼,虾找虾,有咱们什么事啊?” 这端伍雀磬趁着被搀扶,附唇于马含光耳边道:“马叔叔该不会真为我来长跪吧,就算你有其他打算,又何须自贬身份,去跪他人?” 马含光瞥她一眼,用着四周围俱能听清的音量回:“我若说便就是为了你呢?” 伍雀磬微愣,即刻用了十二分力气凝声成线,传音入密道:“可跪那人有何用,他若真在乎我何须跪?况且就算我当真命不久矣,正道大业不还有你么?说是说两人携手,其实没我你也能成事吧?我不想你这样,我不喜欢你为了我俯首于人,尤其是万极中人,真的,不值得。” 她说得恳切,马含光却越听,那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变得越是阴沉。他并不避人,望住伍雀磬光明正大、且眉眼冷淡道:“不值?我愿为少主之命长跪,少主却任性胡来毫不自珍,的确不值。” “马叔叔……” “是属下自作多情。”马含光话间掩唇咳了声,待张开手心,一片赤红。 伍雀磬这时才知慌乱,她只觉自己活不成,其实马含光旧伤新患,未见得比她好吧。然而欲要挨近,却又被这人扬手挡开。 马含光将人瞥了眼,问:“你是想气死我么?” 伍雀磬当即摇头,骇住了,只懂将头摇成个拨浪鼓。 “那还闹?” 她再接再厉摇头。 马含光神色略缓:“那便听话,乖乖回蜃月楼等我。”他话间扬手抚她头心,“再等等,不会太久,我一定会保你无恙,少主可信我?” 伍雀磬这回又将头点成鸡啄米。 “还有力气么,我派人送你。” 伍雀磬摇头又点头。 “快走吧。”目色柔和望伍雀磬被安然送离,马含光才重回羲和广场将长跪进行到底。 围观的侍卫弟子纷纷有些傻眼:“我怎么觉得这马密使也不是真那么不近人情啊。” “可不是,你瞧他对小少主,那可算……叫什么来着,呕心沥血啊!” “对啊对啊,最后摸的那下头,简直是宠溺爱护。” 却唯有人中所剩无多的几名女弟子,临走不忘翻几道白眼:“哼,有什么了不得,小两口耍花枪不会躲屋子里,这光天化日的是怕别人瞧不见他们卿卿我我?还看什么看,都散了都散了,姐姐以为有好戏,瓜子都带了,就给姐姐看这个?” 羲和广场正中,马含光身后,自家贴身护卫略有忧心:“密使您的伤?” “什么伤?”马含光却道:“咬破舌尖而已。” 那护卫当即顿悟,原来还是得靠嘴啊。 …… 待人群散尽后,廖宫主才自暗地里慢悠悠行出。 回到嶙峭殿仍觉不妥,便差人将地字钱长老召来对弈。 “你说含光这孩子也是,菡枝小他足足一旬,怎么就动了心?还一副情痴无悔的模样,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廖宫主啧了声,两指捏着白子举棋不定。 棋盘对面的钱长老是万金油性子,说话留三分,谁都迎合着,也谁的心腹都做得,因此没了左护法,宫主有烦心事,第一个想到的还就是他。 “依老朽看,愈淡漠之人愈难动情,可一旦动情也不过就如马密使那般。听闻当日是马密使救下少主并将人护送回总坛,二人相识日久,马密使自是前途无量,少宫主就更是姿颜无双,二人两情相悦,实乃水到渠成。更何况……” “哦?” “老朽还知晓,少主试炼黄泉谷之前,马密使就已不惜传功四成助她通关,用心至此,不似假意啊宫主。” “果有此事?”廖宫主缓缓落子,心中渐有主意成形。若马含光果真照他所说情深似海、甚至甘当炉鼎,要廖宫主牺牲五成功力救人亦非绝无可能。 毕竟廖菡枝是他亲生女,流落在外已是可怜,廖宫主未曾给过她什么,临老忽然有些眷念起亲情,又觉愧对,又想有人送终。 且马含光那人,留着坐大来日未必不是另一个左护法,廖老宫主若能抓紧时机废其修为,既不会落人口舌,说他过河拆桥,又能将马含光的壮大扼于微时,当真是给膝下的一对子女造福。 这便五日耽搁下来,总坛上下之人试探了一次次,廖宫主终能够确信无疑,这马含光是果然为他闺女豁了命。 那还犹豫什么,救人要紧。 …… 嶙峭殿闭关密室。 当伍雀磬再张眼,眼前便是她爹那张少年时英伟不凡、成年后颠倒众生、便是年老时都赶超一众青年的俊逸面孔。 只不过眼下这俊朗面容有些扭曲,运功吸纳伍雀磬内力是一方面,还要时时分一股真气为其护住心脉。二人是面对面坐姿,因此各自面上每一分细微变化都能尽收对方眼中。 此刻廖老宫主面色煞白,双目闭合,行功时催动的真气令其面部备受挤压,那些隐于额间眼角的褶痕顿时就变得清晰如刻。 伍雀磬是心口被掏、心血耗尽,又被她爹吸功内力流失,该是虚弱不堪一坐,然而不仅直坐,更还由始至终不觉半丝苦楚,便就是她爹功劳。 她爹是万极至高存在,万极宫是中原武林无尽威胁,翻手*间便可将众派覆灭。如今这地位崇高且令人生惧之人,在拼着消耗自身命数为她运动续命,伍雀磬嘴上说着若此人果真关心我云云,可一旦真真切切瞧清对方满头细汗、一脸辛劳,这心头便有百般滋味复杂交错。 廖菡枝是廖宫主亲女,伍雀磬却与这人没感情。平日里装着机灵乖巧,那是替马含光开路,又非她真有那个闲情雅致去与这九华死敌探讨人伦。 然而人心万变,尤其是它难坚定。伍雀磬不觉自己是心软之人,可也受不得别人无缘无故的施予。如若这施予的初衷是利用与加害,她可加倍奉还绝不手下留情。但廖宫主虽有犹豫,但云滇总坛谁都看得明白,这人若然出手相救便就是为了那一丝血缘,除此之外,这位位高权重呼风唤雨的万极宫主还能图她个小丫头什么? 直至此时,伍雀磬都不知马含光提出了以甘当炉鼎为条件,她还当是她爹忽于这日亲情爆发。这可难倒了伍雀磬,救命之恩可比再生父母,叫她以后还如何提剑弑父?她可不想欠这天大的人情,哪怕对方是邪魔外道,邪魔外道不讲道义,可她自命正义,她讲。 这便是之前为何不让马含光下跪求人,九华山出来的弟子,活不活,救不救,是他们自己的事。 眼下却再也来不及了…… 廖宫主行功一半,甚至还关心起爱女感受,闭目祥和道:“菡枝无需刻意强撑神智,安心睡上一觉,剩下的爹爹替你主张。” 没爹没娘的孩子,又是伤重意志薄弱之际,最难消受此类攻势。伍雀磬略觉心酸,开口唤了声爹,想叫对方无需勉强,尽人事便可。却不知自己盘坐蒲团不远,马含光亦在凝功打坐,为的便是做足准备,给这父女二人充当融功器皿。 “乖。”廖老宫主皱眉哄闺女,“澄净心神,飘然物外。放心,有爹在此,天塌不下来,你也不会有事。” 她听话点头,阖目后很快气息陷入绵长,意识远去。 廖宫主这刻才将与她对掌的双手收回,仍旧盘腿闭目,把伍雀磬本身功力于自身体内稍稍运转,细查下果辨出马含光那全不吝啬的四成内力。慷慨若此,再说不是真心廖老宫主反倒不信。 反复确认廖菡枝于马含光心中地位至为关键,毕竟不久后还需通过马含光替伍雀磬接驳心脉,过程于三人而言俱都风险重重。若马含光有心暗施算计,作为传功一方的廖宫主甚至有如俎上鱼肉,随得人要杀要剐。 可那也要马含光丧心病狂,全然不顾心爱之人死活才行。 他只要肯为廖菡枝拼命,廖宫主便有十足把握。廖宫主手握廖菡枝全副修为,过程中只需将此修为一丝一缕过给马含光,融合的是马含光,最后出手以摄元功替廖菡枝重铸心脉的也是马含光。而廖宫主充当的角色,不过是廖菡枝本元修为的掌管者,另加马含光有伤在身、且未修习高层摄元功法,这一切功力的运转,都还有赖廖宫主发功开启。 所以他一旦看准时机停下来,马含光没了他这方内力支持,为保廖菡枝疗伤不半途而废,必定要牺牲自己来保证过程完满,那对于廖宫主的打算而言,也堪称完满。 可谁知,这千算万算的费心筹措,最终竟败在了对方表里不一的狼子野心之下。 疗伤进行一半,廖宫主便觉周身真力运转有异,流逝愈快,如水流奔涌。 能明显感觉到对方在与自己抢夺真气,廖宫主尚未意识到严重,还道:“含光凝神,你只需专心替菡枝接驳心脉,无需顾及于我,我自会传功于你——”话都未完,廖宫主便双眸大张,“马含光你?!” “住手!”那独辟世间风雨、不惧与天为敌的七旬老者终于颜色大改,惊道,“马含光你即刻住手,否则真力全被你吸附体内,疗伤无法继续,菡枝性命不保,你也不顾?!” 马含光侧身打坐于这父女二人当中,一手接着廖宫主传功,一手抵着伍雀磬背心。他此刻忽将抵住廖菡枝的手收回,廖宫主见此欲壮士断腕,哪怕损失大半功力也要停下传功,马含光却将他与自己对接的手掌蓦地紧抓。廖宫主撤功不成,另一手欲施偷袭,哪知这人面向忽转,闭目便将所空的一手直袭而来。廖宫主是内力如山洪倾泻般外流,此刻作何抵抗都如螳臂当车,眼见着那手直取自己额心,廖宫主便知自己大势已去。 马含光果就如他所料,薄情寡恩,不择手段。他没有看错,他错估的,只是现世儿女对于情爱的信奉。 满头乌发,从夹杂银丝、变作灰白参半、最终彻底青丝成雪,廖宫主猛地歪倒,一口污血从口中呛出。马含光才终于停了手上几如疯狂的吸力。 缓缓张眼。 廖宫主瞧着对方容色渐增,连皮肉都似光弹了几分,血腥充斥口腔,廖宫主红着双眸冷笑:“你以为暗中偷袭本座就能逃出生天?赵钱二位长老正守在密室外间护法,我云滇总坛一干弟子都不会放过你此等叛宫之举,马含光,劝你悬崖勒马,回头不晚!” 那人悠长地吁了口气,颇为耐心听廖宫主说完这一席话,终笑道:“赵长老有钱长老收拾,宫主的贴身暗卫有沈邑料理,此刻禁室门外无一人听命于你,不信,宫主叫声试试?” 廖宫主本还觉未到山穷水尽之时,这回才幡然醒悟,钱长老,沈邑,哪怕他的其他亲信也似与马含光关系匪浅。“究竟是为何?!”廖宫主咬牙发问,“本座自问待你不薄,早年将你送出云滇避祸,日后接回总坛更是礼遇有加。你爱慕菡枝,本座甚至顺水推舟有心招你为婿,你便是如此恩将仇报,便是如此玩弄感情?!” 马含光随手一挥,一道掌力迸发当即削去廖宫主金玉高冠,复又走近一把拎住此人白发,面庞贴近,马含光欺身道:“你问我为何?”他偏头略笑了笑,正回视线后便将那笑靥换做狰狞,“我为何要告诉你?你做了一世万极宫主,死于你手的人命不计其数,你为何不好好想想自己造下多少孽,却要来问我为何世间会有恩将仇报?我若说是替天行道你可相信,或者正如你想象的,我迟早有一日会叛宫篡位,只是这一日提早到来罢了。” 他话毕一掌拍下去,震断了这人的琵琶骨。廖宫主银丝散乱,痛声惨呼,马含光还嫌不够,再补一掌断其脊椎,而后废人一个,生不如死。 “廖宫主,摄元功九重行功法门,此刻是时候传与属下了罢。属下定当勤加苦修,替您将这功法发扬光大。” “做梦!”廖宫主啐了口,唾液中混杂血污,马含光伸手将之由颊边擦去,笑道:“无妨,我留你好好活着,总有一日你会开口求我送你赴死,到时我何须问,你自会拼了命对我讨好巴结。”他顺手又将秽物擦回了廖宫主面上。 便要起身,廖宫主忽道:“你有何愤恨朝我来,菡枝与你无怨,她年纪尚轻,只知对你全心信赖,如今又身受重伤命不久矣,你放过她,容她再多活这一刻,莫要向她下手!” 马含光已向前走出两步,忽而回身一脚踹得廖宫主喘息不能。“我救她害她需你来教?!你与她是何关系,你是教过她还是养过她,此刻倒是摆出一副慈父嘴脸舐犊情深——但不必了!她的命是我的我自然会救,莫说五成功力,哪怕倾囊相予我也会让她起死回生。你若做不到就不要在此指手画脚,也不要将她与你混为一谈,她与你不同,她与你们全都不同!” “马含光……”廖宫主忍着剧痛艰难开口,“菡枝可知……你原是这样一个丧心病狂之人……” “找死么?”马含光将人提起又撞向墙壁,堂堂一宫之主,好赖也是万人之上,竟被人翻来覆去拳打脚踢却全无还手之力。末了,马含光整了衣衫,闭关密室门户开启,钱长老未及防备,便见从中丢出个面目全非的半死之人。 “将人看好,莫让他死了。” 马含光丢下这话,重又退回里间,密室关闭。 室内本无家什器皿,除了几片血迹,算不得狼藉。 马含光落座伍雀磬面前,这人已昏死好一会儿,马含光虽不愿承认,但他的确是拿她性命冒险。虽然早有准备,替她留了道真气护住心脉,但万一除了廖宫主却保不住廖菡枝,他最后也只能叹一声自作自受。 伸手将伍雀磬揽住,马含光仔细将人抱在怀中,方才并未发觉,这人唇角已溢出血迹。他替其轻拭,口上喃喃:“别怕,就快好了。”那是张与廖宫主颇为神似的脸,动人夺魄,揽进风花雪月的缱绻。马含光慢慢抚过这脸,低低重复:“我知你与他们不一样……” …… 一个时辰后,面无人色的马含光将伍雀磬抱出闭关禁地,迎面撞上钱长老、与决定改弦更张的天字赵长老。 马含光看了眼角落奄奄一息的廖宫主:“即日起将他囚禁于此,至于对外如何宣称,二位长老该不用我教。” 钱长老回道:“自然。”却见面有郁色的沈邑从外赶来,匆匆上前,便一拳袭向马含光。 马含光单手将其拳风接住,另一手还抱着伍雀磬。 “我只答应你未雨绸缪,却未答应你叛宫谋逆!”沈邑双目通红,若非钱长老手快将人压制,定然又要上前与马含光大打出手。“廖宫主迟早也会退位让贤,你既等了这么些年,还等不了这最后几年?我真后悔帮了你,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会谋害宫主!” “住口!”马含光厉喝,而后冷笑,“你以为这一切无你沈邑相助,能够成事么?此刻宫主已废,怎么说你我也是同道中人,难不成要为这区区小事毁我兄弟之情?”他走来沈邑面前,示意钱长老松手,又望向沈邑安抚:“难道我会害你么?廖宫主让我助其救治少主是存的什么心你会不知?若我炉鼎,功力全废之后,你当你这个与我同进同出的沈密使能够全身而退?那人对我已起杀意,我并非害他,我只是全力自保而已。同样的,我亦不想失去你这至交。”他将掌心按在沈邑肩头之时,顺势便将伍雀磬安在了对方怀中。 “送少主回去休养,我尚有事要办。” 沈邑僵如木桩,原地怅然而立许久都不知该如何反应。马含光以往虽则冰冷又狠戾,却远不至于令沈邑在面对他时生出从头到尾的彻骨寒意。是这人吸收了廖宫主功力才变得气势惊人,还是他真的就变了。 沈邑根本无法选择,他效忠的是万极宫,眼下老宫主罹难,马含光一心推举廖菡枝,他便只能追随。 至于那百丈涯下的廖壁,还不如廖菡枝呢。然而怕只怕,马含光不愿止步于此,那时小少主的下场便会形同她爹。沈邑蹙眉,将双手所抱之人摆放得更安稳一些,却见她面色好转,气息匀畅,整个人与进入闭关密室前大为不同,简直可称容光焕发。 至少在维护少主此点上,马含光愿赋予的远远多于其亲生父亲。沈邑苦笑,多少算作一条优点,且行且看罢。 …… 另一边钱长老为马含光备齐衣冠,赵长老则先行一步,召集众弟子宣布廖宫主内伤闭关,将宫内事务交由他们的新任护法全权暂代一事。 未几,羲和广场,三丈祭坛,一人红袍高冠,长摆曳地,一步一步,行上那接天高位。 “参见马护法!”千计弟子,整间羲和广场不见人面,只见低低的俯首之姿。 马含光扬手一挥,大袖于凌空时翻飞如业火,上前一步,并不见他言语,只目若锐刃,一一扫过坛下礼罢起身、却仍旧驯服恭顺的万千众弟子。 祭坛后右护法愤愤不平:“宫主闭关怎会如此仓促,哪怕为少主疗伤一时不慎,那出事的也该是马含光,让开,我去见宫主。” “右护法且慢。”赵长老伸手拦人,“廖老宫主自马护法回归总坛便对其诸多仰仗,这四年如何悉心爱护都是你我有目共睹。以宫主对马护法之爱重,又怎舍得让他充当炉鼎,不过是验证其对于小少主是否真心的一道试炼罢了。” 另一边钱长老搭腔:“既然试炼过关,廖宫主哪怕为了小少主的神女有心,也不会真让马护法有纤毫损伤。更何况,马护法这些年于总坛声望赫赫,早已不下你我,不久前更力斩左护法那叛贼,为万极立下大功。宫主论功行赏,也早有将护法之位相授的意图。右护法你如此不忿,可是觉得马护法年纪轻轻就与你平起平坐,拂了你的颜面?” “混账!”右护法白须颤动,“老夫只是担心宫主身体罢了。” “那就更不该为此等小事去打扰宫主闭关。” 说话者并非二位长老,乃是一道清冷女音,白衣疏影,翩然而至,便就是沈邑的心头明月、五方祭司首席崔楚。 崔祭司虽不参与宫中谋事,但祭司一职于任何信仰神明的教派都是身份尊崇,万极更不例外。 赵钱两长老并不知此人为何要替马含光说话,但见她祭坛下安然而立,待马含光退下祭坛,才莲步相迎,及至近处附于马含光耳畔说了什么。 “那人已醒。”崔楚说的是,“但情形不好,似是前尘不复,毫无用处。” 马护法眉峰略挑,沉声问:“人在猗傩峰?” 崔楚颔首。 马含光衣袍不换,当即便要前往猗傩峰探视。 右护法相拦:“你去何处,老夫有话问你。” 这人甚至眼角不睇,径直而过。 右护法险些被气得崩溃,还是钱长老于前安慰:“那人向来如此,做密使时也向来是这冰碴脸,右护法又何须与他计较?” …… 猗傩峰上客室。 马含光一人进入,闭门前对崔楚吩咐:“遣了护卫,我不想被人听见。” 崔楚如言照做,而后客室之门紧闭,她一人白衣沉静,如个梵天仙子,端然守立。 不片刻,便听得客室中一片轰然嘈杂。 撞击声不绝于耳,马含光长袖滑落,一手揪了那爬行躲避之人的后首,毫不留情将人前额重重往案角去撞。 “记起来,我让你记起来!”他拘住此人面颊与自己对视,那张脸,满脸的惊惶失措与伤痕遍布,赫然便是昔日左护法的得力亲信、山丹。 此际山丹再不似当日的木讷与呆滞,崔祭司解了他身上秘药,将人救醒,然醒后却前事尽忘,本就多疑又敏感,畏畏缩缩更是无法与常人相比。马含光如风而至,问话未果,便对其拳脚相向,这般暴戾,简直与当日那个阴沉又内敛的马密使判若两人。 “给我想,想到记起来为止!”他死死捏住山丹面颊,威胁的言语逼得对方不断蠕动,哪怕能逃开一晌,也不愿与其对视。 “看着我!”马含光命令,“你以为把一切忘了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峥嵘岭的累累白骨,以为事过境迁就再也不会有人追究?我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好过的,还有你,不要以为把自己藏起来就能逃避责任——”他一把掐其颔骨将人拉近,“你一定会想起来的,不用急,这么多年我都已等下来,又何妨再多等你几日?你说对不对啊,师姐……杨师姐!” 马含光正要再动手,客室门外忽响起几声轻叩。崔祭司贴门说道:“沈密使派人传话,少主已醒,现下于蜃月楼。” 马含光慢慢放开那被易容成男子的杨师姐,直身站起,深长地吐出口气,连看也不看脚边瑟瑟颤抖之人,只毫无声调回话:“转告少主,我片刻便至。” 待换回便装,蜃月楼二层的少主闺阁前,马护法微微阖目,推门时,眸中寒意尽散,如春日降临,山妍盛放。 “少主。”马含光柔声唤人,几步来至床侧。 伍雀磬正倚在床间喝药,一见他,却并非他想象之中眉开眼笑,而是略显焦急问:“我爹呢,他人没事吧?” 马含光顺手接过药碗,眸色神情全无半分僵滞,手握汤匙随意搅了搅药汁,笑道:“少主醒来第一想见之人竟是宫主,原来不是我。” “怎会?!”伍雀磬一把握住他持勺的手,又觉孟浪,猛地放开。 马含光也不计较,神色沉沉地望着碗中药汁:“宫主没事,只是救你之时消耗过度,需闭关数月养伤。” “哦。”伍雀磬有些难过,想想又不是什么大事,难得自己捡回一命,如今万事大吉,她傻笑着偷瞟了眼马含光。 “笑什么?” “马叔叔先喂我喝药。”伍雀磬张嘴,信心满满地等着。 马含光果然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时,她大力阖嘴,药没喝着,浓墨的汁水倒是洒落一身。 马含光嫌她笨手笨脚,却仍旧拿了布帕靠近她衣衫擦拭。那是她胸口,曾险些被洞穿,如非这人与她爹,早就二度魂飞。 这人的视线如此郑重,动作又如此细致,伍雀磬心口噗噗直跳,她垂眸,便能望见其千丝万缕如瀑流泻的发心。 “马叔叔……”伍雀磬语声喑哑,于他头上咫尺的暧昧之处,轻道,“我是故意的。” 马含光执帕之手略略一顿,并未回应,她却已轻挑他发丝,清瘦的侧颊显露,伍雀磬于那其上落下薄吻:“这回不是,这回是我情不自禁。” 第71章 生疑 马含光不露痕迹撤开半寸,伍雀磬却又依着他更近一寸。 二人桃花帐下,药香缭绕,窗外一缕清风,花香鸟语,却到底不及这锦绣榻间,一退一进,咫尺相争。 “我还未恭喜马叔叔,荣升护法,直上青云。”她挨着他耳畔细语,也是欺负他少年时就格外羞涩。 但少年总会成长,心头那样羞涩可爱的师弟,总有一日也成了这般深沉与寡言的护法,且还不无刻薄地一遍遍拒绝了她。 “少主错爱,马含光怕是无福消受。” “为什么啊?”她不明白,激吻达成,一触即分的浅尝辄止也被她得了逞,两次他都躲不开,敢说半点也不动心?何叫错爱,就是哪怕错了也毫无怨尤。她已主动至此,换来的只有他态度上略微的迁就与些许温柔,不足够啊。 “是因你那位师姐?”她问,“你曾说过终身不娶,也是要为她守节?” 马含光略有沉默,再未躲,片刻才回:“少主是要将我身上过往全都挖出来么?” “我不在乎你那些过往,但若你不开心,我只想你放下……” 他却抬眸与她迎视:“我只应了照顾你,此一世再不会让任何人伤你,至于我的过往、放下与否,这些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呢?”她拽住他手臂,“马叔叔活得好不好,我比谁都在乎。” 马含光将那手推开:“属下改日再来。” 伍雀磬才觉急切,忙道:“马叔叔别走,我有正事要说!” 马含光搁下布帕,回眸一瞬,伍雀磬听到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何事?” “是有关黄泉谷那具你无力招架的尸体……”她嗫嚅。 果不出所料,马含光面色淡漠之外,即刻又阴寒了三分。但没法子啊,伍雀磬实在觉得可疑。 问题出在左护法身上,那人是如何知道伍雀磬与马含光有交情,且还刻意留下尸体当作杀器的?当年与马含光的一段关系,让伍雀磬自己说都说不出个一二三。自己这么没有存在感的人,与九华最前途无量的掌门弟子一起被贬去了山沟沟,不说过得与世隔绝,却也绝对是默默无闻。那左护法想方设法调查马含光把柄无可厚非,但如果连那种不为人知的秘事都能翻查得如此细微,实在无法不令人怀疑万极于正派中安插了多少眼线。 “会否有可能,不仅是正道懂得派内应来万极,就连万极宫都有不少的内奸潜入了中原各派?”伍雀磬颇为认真与马含光分析,却未察觉对方眉眼随她所言一寸寸变得冰冷,直至眼眸里最后一点温情完全黯淡下来。 马含光做了马护法,已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有体会过何谓失望。望着那重得康健的少主侃侃而谈,不止失望,马含光只觉胸口里那颗久已麻木的心也在一点点下沉……黄泉谷中的一番生死之搏,因为再见伍雀磬尸身,所以那刻已完全丧失斗志的马含光,并不能完全分辨身遭发生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荒诞。也因此他即便听见了廖菡枝大叫“伍雀磬已死”,他清清楚楚从她口中听到那鲜为人知的姓名,事后都没有来追问。 左护法当然知道伍雀磬有多重要,马含光一片痴心早已事无巨细禀明恩师,那二人相勾结,马含光的死穴自然暴露无遗。 廖菡枝能认出伍雀磬容貌也算合理,因为本就有孔玎颜作为参照。但世间没有了九华掌门与左护法,谁还能一口叫出“伍雀磬”姓名? 那个人明明如此普通,所有知道她作用的人都想把她藏起来。马含光曾怕自己将她牵连,冒死吞了三日幻药,咬烂唇舌,也只为训练无论面临何种诱惑,不将其姓名吐露。 当年马含光遇上十二岁的廖菡枝,她也不过是青竹门避难去丐帮的小丫头。那之后便与马含光朝夕相处,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接触到久远的九华秘闻。马含光想不通破绽在哪,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曾经与万极勾结的可能不止九华掌门,兴许那位丐帮戚长老也是其中一位。那么马含光身上莫大的秘密,才有可能成为操纵者手里共享的资源。 廖菡枝是被戚长老训练出来潜入万极的,虽然表面看来极不合理,但这已是廖菡枝知晓“伍雀磬”此名的唯一解释。她根本早就知道伍雀磬的存在,甚至很多时候令马含光心神恍惚的诸多神似,也可能是某些有心之人精心教导的一场蓄谋。 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她,此刻的马含光,哪怕是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也无法克制自己去往最为刁钻阴暗的负面猜测。他经历过最残酷的利用、堪比毁灭的背叛,他只觉得廖菡枝与所有人都不一样,原来这就是那些不一样。 另一侧,伍雀磬的话已停住多时未再开口,她看出马含光神色有异,却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马叔叔?” 马含光眼睫微颤,略眨了下眼,没管她之前对于万极内奸的那番猜想,只是问:“你是从何处听来‘伍雀磬’此名的?” 伍雀磬被问得怔愣,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该知晓这个名字,可一直以来马含光也未曾瞒过她那位故人的存在,这名字该是没有那么多的禁忌。 “我……不是马叔叔你告诉我的么?” 马含光原本半垂的眼,忽而就抬高眸光,与她直视,却是半晌才道:“我告诉你的?” “是,是你睡时说的梦话。”伍雀磬被对方这般直愣愣的视线盯得心虚,她再迟钝也知道马含光的反应不甚对劲,可又不知问题何在。 “马叔叔不信?”伍雀磬试探。 马含光将她望得心头都发了毛,却是缓缓一笑:“为何不信?”他甚至笑着握上她搁在床畔的那只手,极为用力地握住:“少主自小就听话,无论你说什么马叔叔都信。” 伍雀磬清清楚楚在他眼中瞧到了失望,以及根本就由不得她抗拒的那股暗霾的扩散,直至充斥于这人幽冷无比的眼底。 “马叔叔,我……” “安心养伤。”他已放开手,言语、以及最后轻怕她手背的那股力道,都是格外轻柔与温和的。 她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万极真派了内奸入正道,那么你我身在总坛内部,应该最容易找到那份内奸名单,到时就能够将之一一剔除。” 马含光“嗯”了声,至起身行到门前,才应了一句:“我会留意。” …… 与伍雀磬预感相同,马含光这一去,许久都未曾再露面。 多日后伤养得大差不离,还是伍雀磬自己跑出门去找沈邑。 沈邑也有自己的独居,与曾经的马密使相隔不远,却并不在一处。伍雀磬找人时沈邑不在,他近来颇忙,回屋时见到了眼泪汪汪见了他如今亲人的伍雀磬。 “怎么办,马叔叔总是躲着我?” 沈邑闻言就开始头痛。他最近倒是与马含光走得近,二人相互配合清洗廖宫主遗留的旧部。但越近就越觉得那人手段寡绝得令身边人都难以忍受。他不仅斩草除根,他甚至波及与连坐,稍稍可疑就会获他株连,哪怕暗中行事,总坛上下也早已是猜测四起,人心惶惶。 最清闲、最无忧无虑的,看来也只有伍雀磬。 没办法,廖宫主被囚,廖壁被禁,廖菡枝不成事,马含光独揽大权,那人以往还懂得暗藏与隐忍,近两日却越来越不受控制。 沈邑直觉与这位小少主多少脱不了关系,马含光对她与对旁人总有几分不同,可这几日却提也不提,人在养伤,他连看也不看。 “你二人到底怎么一回事?”沈邑问。 不问还好,伍雀磬一听就叹气,像一瞬老了十岁:“就是什么事都没有啊,我也什么都没做,马叔叔忽然就不理我了。” 沈邑不信:“什么都没做?” 伍雀磬略有踌躇:“我偷亲他算不算……” 沈邑闻言便笑了:“你二人捣鼓这么久,还是只亲了亲,还是你偷亲?” 伍雀磬很不乐意:“我是冒着生命危险接近他的,你不是不知,他以前没事老打我。” “别抱怨啊,他越打你你粘得越紧,这能怪谁?” “我都要哭了,沈哥哥你有没有同情心?!” “好,我帮你。”沈邑也是寄希望于这最后一点牵制,能够让马含光稍转了他益发极端的心性,因此颇为大方,给伍雀磬绘了张地图,“这是片背阴山谷,遍植一种三枝九叶草,又名仙灵毗。只要你想办法把人带到那处,夜阑人静,四下无人,你拿这草的枝叶混在柴火中点燃,而后轻烟缥缈……”沈邑挑了挑眉,抛来眼色“懂了吧?” 伍雀磬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却道:“这好像有点不合江湖规矩吧?” 沈邑惊大了眼:“什么江湖规矩?这里可是万极宫!” 第72章 用药 嶙峭殿里马护法上演每日一问,廖老宫主一口血喷在其面上:“废话倒多,不如速速给本座个痛快。” 马含光嗤笑一声:“有人就是不惜命。”他袖刃一片片削着这人腿骨上的肉,“下回到哪,断排手指如何?好似我这手,当年得宫主抬爱,便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呵,那见不得人的手难道不是被峥嵘岭烈焰所灼,不要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无人知晓。” 马含光慢悠悠擦了迷蒙一只眼的鲜血:“是啊,我的事你们都知晓。”直身而起,暗红袍袖忽震,隔空便扇了廖宫主重重的一记耳光。对方面目凌乱,不过几日便被折磨得似鬼非人。 廖宫主挣扎开口,嗓音乏力,丹田空虚:“不过一条不容于世的丧家之犬……马含光,小心本座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多谢宫主提醒。”马含光虚虚做了个拜礼,“看来事到如今,不将廖姓之人斩草除根是无法高枕无忧了。” “你!!” “廖壁与廖菡枝,宫主想救哪一个,考虑清楚,拿摄元功九重心法来换。” 话毕转身,衣裾扫地,拂袖而去。 嶙峭殿门,钱长老迎上前,瞧着那人由一团无际昏黑中走出。象征护法地位的赤色衣袍,并非朱砂鲜红是以少了那分炽烈,暗色凝重,层层繁复,也亏得他穿来不显厚重,反倒格外气势夺人。也无怪他初登护法之位,并无宫主亲授那般名正言顺,然而总坛弟子却个个平静,反对声浪趋近于无,皆因由头到脚,此人衬此护法之职都是当仁不让,便是唤他一声“宫主”—— 钱长老匆匆掐断此般念头,马含光之手段他有幸得见一二,真让那人来日当了宫主,只手遮天,这云滇内外谁还有一日安生? 马含光出殿,殿外如洗长空,阳光并不强烈,可那染血的眼眸,到底因明暗骤变,而略微眯住视线。 “选个日子,将廖壁放出来。”马含光停于嶙峭殿居高临下的百级高阶上,对身旁钱长老吩咐,“记得避开沈邑,于此事上他并不可靠。” 钱长老毕恭毕敬称是。 马含光侧目望来眼,上身略偏,靠近笑道:“若办得好,下月的解药我自会提前送至长老房中。” 钱长老恨得牙痒痒,却要躬身含笑谢过。 马含光这才往下方的羲和广场眺了眼:“何事聚集如此多人?” “回护法,少宫主病愈,这几日正欲遴选近卫。沈密使为此搜罗近千少年,少主便要他们于羲和广场演武,好一一过目挑拣。” 马含光并未多言,一人由嶙峭殿高筑的长阶上行下,相隔甚远,却仍旧一眼辨出那混迹人中的轻盈身影。 演武少年皆着黑衣,唯伍雀磬一袭嫩粉衣裙,便如峭壁深渊下的一抹生机,惹眼而明媚。 何况那就本就是马含光钟意的色泽,无关他人,是马含光自己的品味。他曾将此告知当年的伍师姐,师姐嫌其艳俗。马含光从羲和广场的边沿缓步行过,随意一眼,也忽觉那颜色不好,轻佻,太招人。 伍雀磬正指导一名少年出剑,心无旁骛,似模似样,余光里叫她瞥见一道身影行过,明明暗近赭褐的衣袍,却好比正旺的烈火一般烫眼。 伍雀磬匆忙守心静气,多一眼也不看。 马含光身为护法,多望一眼算是他职责所在,但无论多望几眼,那神情都是由始至终的凉薄与倨傲,半点也瞧不出当日长跪请命、少宫主前来闹场却得他满满宽容的宠溺。 几眼过后便径直行了过去,马含光耳力尚可,丈外开来仍能听见那青涩少年腼腆地向伍雀磬道谢:“这式起手小的怎么练都不得劲,还是少主厉害,一眼就知问题所在,多谢少主……” 而后便传来伍雀磬黄莺婉转的笑声。 马含光脚步平稳,不紧不慢,徐徐而去。伍雀磬见那人渐行渐远,讪讪将少年手一推,没趣道:“自个儿玩吧。” …… 这边近卫还未选定名额,不久后赵长老却又领来新一群少年,说是马护法送来给少主做暗卫的备选。 人不多,蜃月楼的正厅里刚好站成三排,一个接一个娇羞的少年抬起头来,伍雀磬忽起了杀人之心。 她望去赵长老一眼,却是笑得天真烂漫:“这世上最懂我的非马叔叔莫属,瞧这模样,一个个都是比着他自己挑的,本少主看着真喜欢,尤其是这一个。” 末尾的少年,唯独没有抬头的一个,伍雀磬将身子低下去从下方偷窥他。这少年不是害羞,是不愿。 他垂眸时对上她的眼,自然就抬了头。 他也是这群人中与现今马含光长相相差最远的一个,马含光为何选上他,伍雀磬知道,不是颜容,是神情,与那年的马含光一模一样倔得过头的视线。 “就他了。”伍雀磬道,“马叔叔要选谁给我做暗卫我不管,反正我又见不到。我选他当我近侍,端茶研磨,习武作伴,从今日起他叫承影,是我廖菡枝的人。” 古有名剑,一曰含光,二曰承影……赵长老一听,这名儿可起得真是好。蜃月楼出来,赵长老一刻不停,第一时间向马护法复命,少宫主所言原话,一字不漏转给了马护法。 马含光听后只问了一句:“承影是哪个?” 赵长老形容:“就是那个本要被护法剔除、后为凑数才复加上去的孩子。” 马含光稍有意外,那一个,原是五官轮廓最不像他,却偏偏也是最像他的,马含光没想到伍雀磬选人不看脸。 这事是个牵挂,在马护法心中酝酿几日,隐忍未发。却至这日午后,那改名唤作承影的少年,被沈密使与仍在教导伍雀磬武艺的赵长老一并扭送至马含光面前。 起因为一日前,伍雀磬玩心大起,忽就闹着要变装与这叫承影的少年下罗藏山散心。散倒真散了,散至一半伍雀磬又说要骑马,骑就骑了吧,这承影功夫未到,却竟叫那万极少主策马扬鞭给跑丢了。现下已过去整整一昼夜,眼看瞒不住,只能来找护法问计。 马护法问:“谁人的马?” 赵长老代答:“是外门弟子放养于山间的马。” 马护法听罢一掌拍去桌面,桌角整齐断裂,下一刻无疑便是雷霆之怒:“那些未经驯化的野马也敢给少主骑?!”他起身便至承影面前,“侍奉少主,行事却如此不用脑,我看这脑袋不留也罢!”一旁沈邑闻言大惊,当即全力出手架住马含光阴毒掌风。 “这可是少主的人,”沈邑提醒,“杀了可是要被秋后算账的。” 这话不提还好,才说完,马含光已遽然转头,双目寒意森森,竟是连沈邑都不买账的模样:“少主失踪,为何早不来报?!” 沈邑苦笑:“你近来不是不爱听她的消息么?” 这时忽有下属入室通禀,说是那外门弟子所养的马自己回了头,却是未见少主。 “老马识途!”沈邑状似开窍,“去看看那马,兴许跟着它就能把人找回来。” “不必了!”马护法却道,“我自己去。” 见对方快若一道光消失于门庭之间,沈密使原地摊摊手:“抢着去?不怪我。” …… 马含光于某一开阔山谷找到伍雀磬时,天色经已擦黑。马护法的脸几可比天色,马背上下来,阴沉望去那清溪旁女扮男装至为单薄的后背。 伍雀磬已将柴堆烧旺,此刻正抱脚蹲在火光旁,脸被烧得火辣辣得烫,心也嘭嘭嘭地跳。 沈邑给她建议的仙灵毗份量,她自作主张多加了三份,因为听说被训练充当内应之人,其本身不仅有能经受严刑拷问的意志,就连寻常的迷药幻药也很难于那些人身上起效。 伍雀磬吞下解药,就去将漫山遍野的三枝九叶草薅了三遍。那草即便不被烧作粉身碎骨的灰烬,作为生灵摇曳于风中,其本身的气味亦能起到极轻微的致幻作用,之所以不将地点选在他处而非挑这幕天席地之所,自然便是求它效力加成。 马含光未到之前,伍雀磬将草叶子垒成个小山包,堆在脚边上,一踢就能成事。 马含光走近时,伍雀磬紧张地想:马叔叔我不敢了,现在放弃还来得及么? 身后马含光行近,停在这人一步开外,格外高大的身影将伍雀磬头顶一抹温柔月色彻底遮蔽。 马鞭紧执于手,一鞭子蓦地扬高——伍雀磬望着那清亮溪水反射的倒影,认命摆了张哭脸。 然而那一鞭子到底也未曾落下,马含光神色阴鸷地瞪住这蹲姿蜷缩、连头也不敢回的万极少主,吁出口气,终将执鞭之手缓缓落下。 他错开一步,伍雀磬身旁攒了一堆碍事的草叶,被马含光一脚踢飞进火堆,伍雀磬顿时尖叫,两手大张扑向他的脚,然而终究迟了一步。 二人一个脚未落地,一个手势大开,光熠如昼的柴火旁将这诡异又别扭的姿势维持住少顷。马护法落脚,伍雀磬坐好,一个面罩寒霜,一个使起小性,却各自若无其事,好似方才那一瞬根本何事也未曾发生。 马含光面对这人侧脸半跪,鞭子稍长的硬柄略略支地,开口时嗓音沉缓,却谁都能听出那之中所压的一股戾气。 “少主若爱骑马,大可召齐护卫、精选良驹,罗藏山多得是坦荡山道,够你一次尽兴。这般偷偷摸摸溜出总坛,丢了马,还迷了路,堂堂万极少主若传出如此轶闻像什么话?!” “谁说我迷路?”伍雀磬回话的口吻也并不佳,“我来巡山访水,时间到了自会回去。” “把脸转过来!”马护法一声厉喝,便是万极少主也撑不住要抖。 伍雀磬梗着脖子回头,望住马含光直勾勾冷瞳的那刻,不争气地当即熄火。“这么凶……刚才还想拿鞭子抽我,也不知是谁保证过说以后再也不让任何人伤我,还说连他自己都不能欺负我——”伍雀磬话未完,下颏便猛地被马含光一把掐住抬高。 今夜的马护法未束冠,宽袍长发,墨丝于夜风中纷卷舞动,那脸苍白胜雪,却仍旧清颜疏俊,微微靠近,低道:“你以为若无那句承诺,你此刻还能活在世上么?” 第73章 用具 伍雀磬的脸不大,可以说颇小巧,被马含光的手劲一挤一掐,肉都堆去了两颊,多少显出几分滑稽。 她自己并不知,委屈地把嘴唇也嘟高了,兴许是“马叔叔”叫多了还真当自己年纪尚幼,这时勉力迫出几朵泪花,可怜兮兮地直视对方:“你赌咒发誓,那承诺也是我逼你立的?” 马含光倒不是无言以对,却终归有些许心软,前一句将话说得重了些,他没打算弃承诺不顾,不然早就对伍雀磬下了手。可心中到底有那么几分滞涩,他唯独顾念她,亲手扶植她,来日的宫主之位仍为她留待,甚至至今不曾想过真的动她。可这整日扮作天真无邪的廖菡枝,不仅于初相遇时就深知他的把柄,甚至隐藏几年,或正静待时机将此把柄留为大用。他哪怕被人利用惯了,那凉飕飕的心窍仍然会觉出寒意。好似一个整日待在崖底之人,还以为那就是最坏的境况,谁知崖底之下尚有裂缝,冷不丁地就连人带心跌了下去,虽没有当初的感触强烈,但还要他如何呢,要他感激她么? 马含光途经东越时染上头痛的毛病,虽不常发作,三不五时也躲不开那么一两回。这时忽觉头重,他望向面前那被张自己掐至扭曲的精致俏颜,视界一花,竟觉有些看不清对方。 伍雀磬也不知自己是真心埋怨抑或夸张,反正脸皮连骨头都被捏得剧痛,一成不变的狠辣下手,换谁都该觉心头几分心酸。 “马叔叔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呢?”她问,“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我的纠缠让你终感厌烦?但是明明不久前还好端端的,你为我受伤担心,探病时还亲手给我喂药,我们经过生死、历过患难,我以为你哪怕嘴上不说,心中还是有那么几分在意我的。为何一夜之间全变了呢,马叔叔你为何不理我,我好难受,你可知道?” 马含光指间的力道渐渐便收回了,伍雀磬能感觉出来,她猛地挣开倾身扑进他怀里,将人肩头大力地搂紧,以为死缠烂打还能像之前那般容易化解干戈。 但很快就被马含光拨开,隔出距离:“算了,今日之事先不计较。此地阴湿,久留无益,少主先与我回总坛再作计较。” 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伍雀磬怔怔地看去对方,就这样?她还以为他心软了,动容了? “我不明白你为何次次都是如此!”她真的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得丢人又现眼,“当年如此,此刻亦是!不做解释,也不给人任何一点争辩的机会,说走就走,说变就变,到底是我错了还是你错了?!马含光,在你选你那些目标、前路甚至责任之时,可有一时半刻想过身边的其他人?!为何你可以为所欲为,我却连一点自主、哪怕问一个解释的资格都没有?!那我算什么呢,被人说丢就丢,说不要就不要,天大地大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你的那些承诺就是如此兑现?虚情假意,一文不值!” 马含光脑际一刻更比一刻昏沉,本就连起身直立都有些力不从心,莫名其妙就得此一番质问,他站在她面前,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应。 “解释?”他忍住膝头的酥软,由上垂视她,“你又想要何种解释呢?”一旦事情拆穿,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能做到不伤她、不动她。将一切阻路之人赶尽杀绝才是马含光该有的手段,他不说破,不理会,单纯去逃避这些既知的欺骗与真相,其实已是他能给她的最大慈悲。 “既然少主想巡山访水,属下便不奉陪了。”措辞依旧冷硬,马护法掉头欲走。 伍雀磬从地上爬起,一步冲过去将人死死抱住。 背后而来的冲击,令马含光原本僵硬而麻痹的身躯,忽然之间像被开启了所有的感官。 起初被认为的头痛发作,此刻也已不攻自破。他的确有些摇晃而不稳,眼中景物忽而真实忽而便是光怪荒诞,但当气息渐渐急促甚而灼热,心底里某一种歇斯底里的渴求,也在一瞬间化作实物。伍雀磬侧颊轻贴上他的脊背,他能感觉自骨缝深处升起的那股亢奋,令他不自觉地颤栗不已,甚至无法喘息,一开口,便就是嘶哑混合挣扎的轻叹呻/吟。 一把将人扯到面前,马含光回头,见到不远处那团熊熊未熄的烈焰,再望回身边那张早知如此的面孔,咻地扬高手掌。 眼见这一掌落下自己避无可避,伍雀磬匆忙闭眼,准备生生硬受。 哪知她什么痛楚都未觉到,耳中却忽闻一声利物入肉的异响,再张眼时——“马叔叔!”她吓得惊叫。 马含光袖刃插入大腿,鲜血瞬间便将那深红色的衣料浸润,她去扶他,被他挡住。“是何物?”马含光问。 伍雀磬再不敢隐瞒:“仙灵毗……沈邑说又名三枝九叶草。” “原来是沈邑……”马含光额间冷汗涟涟,最初那令人稍有清醒的疼痛过去,眩晕再袭,眼中景致都已混乱而扭曲,猛地拔出袖刃,对准伤口准备再刺一记,那扬起的手却忽地被伍雀磬两手抱住。 “马叔叔你扶着我,我们走远一点,离开那堆火就没事了……”这话纯属安慰,伍雀磬也不知这人会有如此激烈而决绝的反应,她以往以为他动了心只是不认,如今被现实证明,他宁愿自残也根本不会让两人之间生出任何一点可能。 马含光袖刃收回,手搭在伍雀磬肩上,才向前走出一步,人便整个往侧翻倒下去。 三份仙灵毗的效力的确有些彪悍。 伍雀磬被他一带自然也滚落于地,忙着起身,询问:“你没事吧?” 夜幕昏黑,马含光张眼,望见自己头上方那道幽幽而饱含关切的眼神,怔了怔,忽而痴痴一笑,眼瞳都似被那春回大地的笑容点亮,再一伸手,便将那张无数次出现于梦境的脸捉住了。 他也未开口,抓着人后颈将人拉至近前,干涩的嘴唇如临甘泉,他仰首,第一回不带顾忌地主动轻吻对方。 伍雀磬挣了挣,很容易挣开,这与上回不同,非是两情相悦的交融,再怎样缠绵悱恻也是拿刀往心口上桶。 马含光被她这一挣,人便回了神,急喘着支身半坐,一抬手,袖刃再度出鞘。 伍雀磬倒抽凉气,扑上去拼死阻拦。马含光最怕此种身体碰触,从皮肉到骨骼,一层一层地起着颤栗,连心魂都被这股颤栗影响得狂躁而悸动。 “别怕……”马含光收了利器,倚在伍雀磬搀扶间,而后略有抖颤地往身上搜索一番,终摸出方才那把马鞭,交到伍雀磬手上,让她牢牢握住,“马叔叔方才是看错了人,你别怕,拿它帮我把药效散去,不会有事……”他粗喘着,“听话……快点!” 伍雀磬握鞭的手也在抖,可话已说得如此直白,她没做耽搁,起身绕至背后,一鞭荡开,破空打出一道鞭花,再就一鞭子抽下去,对准马含光肩脊。因疼痛,那人似有一霎的瑟缩,但也只有那么一下,再往后疾雨一般的鞭风,他垂首受着,毫无抗拒。 其实没用的,马含光躬身跪伏于地,两手支撑身体,长发披垂。那落于后背的鞭打于此刻的他而言无疑太轻,越是皮开肉绽,却越是能感知出心头那股激荡而烧燎的渴望,几乎要要将他的思维熔断,根本无法克制。 伍雀磬几鞭下去就将皮质的马鞭给抽断了,她问:“够了么?” “你自己下的药,何须问我?”马含光回她,“继续!” 伍雀磬解下了腰间的流萤,仍是一鞭子甩在地上试手,涩道:“你宁愿如此也不愿受药性蛊惑?马叔叔,那位师姐果有如此之好,值得你此生长憾,为其孤老?!”她这话问了却并不需任何解答,当即出手,下手不轻,鞭上混杂了内力,如此一鞭抽下去,更比袖刃提神醒脑。 十数鞭过后,马含光便已是血痕透背,月色下衣衫破损,湿发贴面,喘息着埋身轻颤,一眼望去极为凄惨。伍雀磬来他面前,鞭柄探出,勾着此人下巴将那张虚汗淋漓的面目抬高。如死惨白,视线迷蒙,双唇上血痕历历,甚至还有新鲜的血珠蜿蜒着流下唇角。 “你那位师姐若真的好,此刻就应该在你身旁。”伍雀磬伸手,擦去这人猝然落入眼中的一滴薄汗,“无论当年你们怎样,她终归也已不在人世。眼下,能为你拭汗的,能为你这道道伤痕心痛的……是我。”手指轻触那脸颊被波及的累累红痕,她将长鞭绕其后颈,两端抓在手上将人面目带至近前。 “醒醒吧,马含光,并不是所有的师姐都愿意等着你回头,你只知有人姓杨,那么当年是谁把你自千里旷野带回九华山门,你还记得么?” 对方那原能辨认焦点的双眼,在这一瞬却反倒似被一股迷茫湮没去所有的理智。他怔然望住伍雀磬面容,苍白的脸被月光一照,愈发显出那鞭刑后的凄惶。 伍雀磬眼见他目光涣散,猛地起身,又是一鞭抽往他身上:“醒了么,马含光?!” 她知他肩头立时血肉模糊,还好月夜光稀,否则定不忍心去看。 马含光于她几鞭过后忽而发声说了句什么,伍雀磬未听清,倾身将耳畔凑近,等了又等,几无耐心之时却竟将那哑至无声的言语捕捉。 “我记得的……我记得的……” 伍雀磬真是哭笑不得:“你醒了还让我多抽这几鞭,虽说抽的是你,可还不如抽我。” 马含光不知是否听进了她的话,只知怔怔望她,略有些长久,眼中才聚集起一层氤氲而朦胧的水色,喉结颤动,低声问:“师姐?” 未待伍雀磬回应,他却已伸手一拽将人压倒于身下。 浩瀚夜宇,苍山幽谷,伍雀磬仰躺的一瞬,忽觉一个最不济的开端,走到此刻竟成了计划之中的终点。 “你真知这师姐是谁么?”她问。 马含光指尖描画了遍她的眉眼,垂首,似是旧名堂,还是要落来一吻。可当那唇畔要向她唇心靠近,蓦地便有大滴滚烫之物接连于她脸际滑落。 那并非她的泪,马含光本欲将她吻住,然而最关键的碰触,他竟然擦着她唇角生生错过了。是恸哭与颤栗,他竟然连一吻都没能对上,她惊诧之际才被他深深抱入怀中,脸埋进那颤动不已的胸膛,没有任何声息,她唯能肯定的一事,是他在恸哭。 第74章 心意 事到临头、因犹豫不决而终致功败垂成的人……绝对不是她伍雀磬。 马含光的口很紧,喃呢时师姐便是师姐,不分姓杨或是姓伍。 伍雀磬由他怀中后仰,那人的手垫在她脑后,给她支撑。 也不知几时起,云遮月隐,山风骤起。 她抚他那张涕泪错布的脸,削瘦,颊肉微陷。还有那双眼,长而柔媚,略有眯视,便是一双*的桃花眼。不过多数时,那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攫夺与残佞,勾的是人命,谁还敢赞其千娇百媚? 而今,那眼便是哭得鲜红,微微地肿胀,水光与血色,混着无法掌控的涕泗,令人想笑着为其抚净。 她不嫌会弄脏自己的手,拇指与手背俱都上阵,马含光吻她指节,而后抬起一手将那手握住按去一侧。 仙灵毗,二回三出复叶,漫山遍谷如同茵席,开黄白的花,风里香蕊摇曳。马含光俯身含她朱唇,迂回,深入,缱绻而不足,那样精巧的脸盘,他唇间吸纳,轻轻咬住其下颌,手掌于她耳侧微微地交转,直至将那只被按压的柔荑紧紧握住。 伍雀磬鼻息悠长,无一退却地迎合,身姿伸展,面颊略偏,耳边又被对方湿滑的舌尖扫过,喘息之余便觉这人空出的一手已渐渐滑至胯间。 什么样的药性,多少染血的鞭笞都无法挥散。她听见自己轻叹,这样令她等了一世的情景,最温暖的人,柔软的唇舌,她想起那年九华山巅的大小花台,芳菲四月,杜鹃含苞。千枝万树,蔷薇的粉嫩,烈焰的赤红——她微微仰身,一瞬间,落红溅紫,万花齐放。 师弟轻吻她耳畔,问:“痛么?” “不痛的不痛的!”曾经的她那么急进,催促着他花好月圆。 可当年的马含光拒绝了,就在分离前夕,是否那时他便已知结局。 马含光的羞涩与细致,从来都是超出伍雀磬想象的,她想告诉他,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其实,是那般美妙。 那般得,令人渴望。 护法染血的长袍翻落,覆住她被他长发摩挲的身躯。后来天际落下一道惊雷,伍雀磬眼睫微微一颤,张眼时,才发觉自己竟是不觉间入梦。 她张眼便对上马含光直勾勾的眼,血色微退,黑白分明。 她躺在他臂弯里,扇着她的长睫问:“师弟这回认清了么?” 马含光拿被她枕住的手轻触她脸际,伍雀磬只见他眸子里渐退的红丝,却不见那黑瞳深处始终未及散尽的混沌。 他倾首去吻她的眼,被她避开了。“我只想知道,你此刻在看的是谁。” “是九华山上躲在弟子间默默无闻的那个人,是我于紫磨剑萍久等未至之人……师姐可知,我曾不止千次百次地幻想要如何回答这一问,答得动听又足以让你消气,但如今已不重要了……”他仰首,望去无际夜幕渐聚的层云,闪电划破暗夜,照亮了此刻马含光的脸。 平静,安然而空洞。“迟了太多,早已毫无意义。” “谁说无意义呢?”伍雀磬扳过他的脸,令她望向自己,望自己那张顷刻间就已泪如雨下的哭相,“为何你不早说呢,马含光,为何你不告诉我呢?” 这世上换了任何人她都无法为其担保,唯独马含光,她懂得他,无论是当年那个坚持固执的少年,抑或今日冷漠有加的马护法,不入他眼的人,他是不会碰的。那先前一番入情时的虔诚与小心翼翼,那些即便无法令人尽兴亦无法令人挑剔的讨好,更是无从作假的。 她伍雀磬看人的眼光,是闭眼时练就的,是哪怕那么多绝境与现实、都不可能叫其放弃的执着。 如同九华训诫,万死不回。 她只需做最后一次确认:“马含光,你与那位杨师姐之间,就只是一个说法对么?” 他却问:“为何要哭?” “我问你是不是假的?!” 马含光手臂收紧,对方滚进他怀中,他搂住她的脸激吻,不顾一切,哪怕伍雀磬喘息不能想要后撤,他仍然死死压制她的后脑。“假的,从来也未有过何事是真的……我还以为你不在乎,我怕你恨我,为何这么多年你不入梦来问……师姐,为何你一直不来……我等了你好久……” 他放开她,嗓音已哑得无法继续,颊边的泪忽又垂落,她伸手一碰,冰冷。 “所以,你才会为孔玎颜砌沙塑,你才会连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都无力应对……”伍雀磬自言自语,“所以,最傻的那个人其实是我吧?”竟是怕你所爱另有其人而一度不敢相认。 身下,马含光眸中幻境的迷雾未散,他并不愿试图去回想那些,尸体,孔玎颜,闻来耳熟又陌生。 伍雀磬拍了拍他那副忽怔的容颜:“师弟,其实紫磨剑萍所在天台峰,除了能练剑,还能赏花。你可知春末夏初,那里有满山杜鹃花?” “哦?”他微微展笑,像时光回溯,以那样纯净的笑意回应,唇边泪迹未干,“师姐不说,我竟未曾留意。” “你除了练剑还懂什么?”她已翻身将他压死,半裸的肩头裹着他那件宽大又厚重的护法长袍,“师弟想知道杜鹃花什么模样么?” 她不待他答,一把掐住他两颊,像他对待廖菡枝那样,下颔抬高,蓦地低头吻住其微湿的唇心,天边急雷连落,大地沐雨。 伍雀磬雨中与他缠抱厮磨,那么多年无处宣泄的思念与不甘,她不知他如何作想,她只觉急躁,只想将其纳入体内,想就此相和,再不分离。 炽烈杜鹃大朵花开,花瓣纷绽,马含光伸手相拥,发丝轻绕,脊背是她指尖深陷,狠狠抠下,香汗淋漓。 她给了他最好的美梦,大雨浇头,不愿醒悟。从退让配合,至情难自已。当温情揭去,那些无法挽回的痛楚与悔恨浮出水面,那于夜间的辗转与不甘、那些无法发声的嘶吼呐喊烧焚五内。他已无以克制,*所至,疯狂索吻,十指交扣,脑中一遍遍,是天台峰上无数花开,那年枝头花下,他该见她裙舞雀跃,而非寒枝雀静——天边猝然一道闪电诞下。 如昼电芒,贯耳惊雷。 马含光攀至顶峰,面目微抬,唇间半张。大雨冲刷,那无以言喻的愉悦只晚了这惊雷一步,毫无预兆地,将他从至为快意的喟叹,拉回这污浊冰冷的现世,当躯体得到满足,心头所剩的,却只是那一无所有外的一点空茫。 垂眸,身下之人衣衫已褪,背对着被他死死压制。 马含光一眼便辨出那肩头的旧伤,数年前二人的赌约,背上足以致命的重伤。 他面容僵滞地静望这一切,眸中是时明时灭的电光与疾雨,忽有一点水丝侧着鼻际匆忙划过,无非是雨或是泪。 马含光终是伸手,指尖缓缓用力,按下那人甚为丑陋的伤痕——果然是廖菡枝。他忽觉想笑,低笑出声,却是再难自已。 第75章 欺骗 罗藏山出云岫伴东西二峰,分别谓之飞廉、屏翳。飞廉峰上住着右护法,屏翳峰自然归新任的马护法所属。 伍雀磬被点住睡穴,夜半三更衣衫不整地送回蜃月楼多少都会引人注目,屏翳峰上阑珊灯火,往来的侍卫又少,最重要,这是马含光的地盘。 是以,伍雀磬日间醒来,鼻尖嗅出一股熟稔,还当自己仍躺在那人的气息之侧。 然而那床为左护法遗留,至多换了铺盖,马含光素来无需睡眠,寝殿四周沾了他的气息,倒不如说是殿中的熏香给了他附加的那一抹气味。至于曾经的马含光,早就没了,伍雀磬想要的、抑或廖菡枝想找回的,其实也早就是浮光掠影。辗转一夜,都不过黄粱美梦。 伍雀磬腰身较往日更为柔软,搅弄着腿间的丝绸被褥,远远唤了声几案旁正凝神翻越密报的马含光。 密报确切来说是份名单,近两年万极七座分坛制约中原武林,却到底不缺一些负隅顽抗便好似百足之虫般难以根除的对手与势力。 手中这份名单,正是其中少数一些排得上名的眼中之钉。 马含光起身,一张穷奢极侈的紫檀象牙床,伍雀磬小小身躯,翻来覆去也不过占据当中一角。 他走来近侧,望那人又将亵衣折腾得肩头半露,单凭如此一个小丫头就想来拿捏他马含光,这人咫尺之处挨坐——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醒了?”马含光换了件单薄缁衣,也不鲜亮,但总比护法那一身高高在上的装束少几分予人的压迫。 伸手替伍雀磬将里衣整好:“你伤方好,山高风冷,小心着凉。” “师弟……”她才轻唤这么一句,马含光已神色一转,眉间略显不悦。 “我知道,以我如今身份不能这么喊,我还喊你马叔叔?” 马含光问:“昨夜后来,我还对你说了什么?” 伍雀磬一愣:“你不记得了?我是伍雀磬,是你师姐。” 马含光对着她坐,眉眼略低,开口甚至有几分苦涩,哑道:“莫要再耍我,少主知我过去,于黑夜之中,既无身份,更无亲眷,那故去之人已是我此生所剩最后一点念想,”他抬起眼,怔怔望入伍雀磬眼底,“为何你非要将她重提,少主何故如此对我?” 伍雀磬不忍见他眸子里的幽寂,想起他昨夜苦楚,伸手便抚去其脸颊,纤细的五指于那冰冷的肌肤上轻拭:“师弟别哭啊……” 马含光低笑,他为何要哭,蓦地抬手扫开那手:“是沈邑对么?他真的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于是你就想出此等手段?原本你如何作为我都可随你高兴,但为何要把那逝去之人牵扯其中?她已不再人世,世间也绝无死而复生一说,就为你区区私心,竟编出如此拙劣谎言,不觉太过伤人了么?况我教你护你,相识数载,到头来,也只换得你如此相待,这便是你对我报答?” 伍雀磬从床畔跪起,亦是心急:“我知这件事听来匪夷所思,可它的确是真的!我可以解释也可以证明,你我因蝗灾相识,我受你父母相托收留于你,后将你带上九华——” “够了!”马含光双拳于袖中轻颤,“这些沈邑也都知道。”不过那早有预谋的戚长老恐怕知之更详罢。马含光如此气怒,一半是为了廖菡枝装神弄鬼,一半却是她骗他。他一手教养出来的万极少主,舍不得杀,自欺欺人地由她欺瞒,其结果却是她把主意打到了伍雀磬头上,当他是什么?! “好了,先不提这些。”马含光收了情绪,眸光也如言一瞬回复,沉静如水,波澜不惊,“我知少主是无心之失,或者只是思虑太过,以致生了杂念,鬼迷心窍——” “我不是!”伍雀磬高声以对,“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相信,昨夜里你不是验证过了么,九华山,天台峰,紫磨剑萍,掌门爱徒!你还要什么样的证明,我都可以告诉你!山脚相伴,峥嵘殒命,我真的是伍雀磬,你不信可以问啊,有关我二人的一切,你问了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伍雀磬忙于辩解,其实于此一刻,只要她静下心想,不难寻出一些令人信服的细节说服对方,可惜她心不静。 马含光反应冷淡:“哪怕你证明了,此刻却早已成了万极宫的廖菡枝,我待你仍是不变,何必如此?” “不变?你承诺给伍雀磬执子之手,换在廖菡枝身上你也不变?马含光,你的承诺世人皆可?” “你倒是入戏,既然你一口咬定自己是她,那么就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他虽然并不想听,“兴许听罢一切,我也会信这世上无奇不有。” 伍雀磬无不满意,遂便拉着那人细述了遍来龙去脉。然而终究是无心对有心,伍雀磬所言往日种种虽然半分不差,但多数也都是马含光曾向九华掌门所禀的事实,即便不在其中的,也不能排除曾有人暗中监视过他们的一举一动。 伍雀磬着重是要讲死而复生,那一段倒是讲得惟妙惟肖,可惜根本无从验证。 马含光耐心听毕,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信了。” 伍雀磬却不信:“你这就信了?” “你既说得如此周全,前世今生,无一遗漏,我还有何不信?只是……”他慢慢按住了她的手背,“委屈你了。” 伍雀磬以为大功告成,可也未待她欢呼,那人便递来份名单:“还记得上回让我留心万极派往正道内奸一事么?有眉目了,这是我自左护法密室寻得的名单,都已经过比对探查,便就是万极安插于中原武林的奸细没错。你拿此给戚长老,让他仔细甄别名单中人。” 马含光转手,将他自万极对头当中誊抄的几个人名递给了伍雀磬。 伍雀磬对其万般信任,郑重接过,自是不疑有他,还道:“我近日也有收到戚长老传信,待下回接头就能把名单送出。可是我记得你上回可是大展身手,令君山封山,也不知戚长老一人之力,连同那个损失惨重的丐帮总坛,是否能把这些内奸拔除?” “放心。”马含光安慰,“既能深谋远虑牵上你这条线,丐帮背后,定然另有势力。” “那好,我把这名单收好,下回就送出去,而且我不会告诉他们是你给我的。内应各有任务,身份保密,只能对自己接应之人透露,规矩我懂的。” “真乖。”见连多余的交待都不必,马含光伸手抚了抚其头心,随口一句夸赞颇为自然。 “对了马叔叔,你说我不能叫你师弟,叫你含光可好?” “好。” “不对啊,我小你这么多,喊你含光会否有人觉得我占你便宜啊?你说呢?”她撩动他袖角。 “都随你。” 伍雀磬犯难:“马叔叔?马含光?马护法?马师弟……” “别用师弟二字。”他到底笑着打断,“太多文章,你我心知便好。” 伍雀磬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马含光起身背立,听那人身后沉吟:“怎么无论什么都不如马叔叔顺口呢,苍天啊,怎能如此对我,好想长大啊,好想变老啊……” 清浅笑意,于这人背对之时,终由上扬唇角,变得失尽温度。马含光默然久立,只觉心如混沌,了无一物。 第76章 叛宫 宫主闭关月余,云滇渐有流言蜚语。 那夜伍雀磬正于梦中酣睡,忽被她的贴身近侍承影唤醒。 蜃月楼外灯火如昼,不必问,自然是出云岫上出了事。 “什么情形?”伍雀磬被伺候着穿衣,虽然对方是个少年,然立直了也并不比她矮。 “好似是百丈涯下走出个要犯。” “要犯?”伍雀磬唯独能想到的,是不久前才被她亲爹一挥衣袖贬去崖下思过的廖壁。 “这才多久,他就难耐寂寞了?哎呀不穿了,当个少主比唱戏的还复杂——” “哎少主您的袍带,衣冠不整马护法瞧见可是要教训的!” 伍雀磬人已来到楼下,一跺脚提气纵身,衣衫舞动翻身上了二楼。 “他才不敢,来,快系好。”伍雀磬帮手,忽而又拉着人欲一道出门。 承影却将被扯的袖管抽回来:“属下还是留守吧,马护法似并不乐意见到我。” “倒是。”伍雀磬唤其承影,当初就是为了叫某人不乐意。“不过放心好了,”她重重一拍对方肩头,“你这身板涨势,来日定是位阳光健硕的美少年,瞧这麦浪古铜的小脸蛋,马护法他这辈子是羡慕不来了,哈哈哈哈……” 廖小少主走得神清气爽,少年被她逗得面红耳赤,可真细算来,谁又比谁大呢,她一个才不过二八年华的丫头片子。 …… 却说嶙峭殿通天的长阶之下,此刻火光冲天,火把辉煌萦绕,随同侍卫训练有素的阵法变化,如数条火龙游走暗夜,把个无月无星的山巅之夜映照得如同晴昼。 如此阵仗,各峰惊动,那一身狼狈、不复当年潇洒的端扇公子,面目惨白,咬牙露出发狠一笑。来吧,最好众人齐聚,看看那位短短时间平步青云的马护法,究竟是如何于数月内把万极总坛搅弄成一汪浑水。谋害宫主,罪犯滔天,此人不诛,简直天地难容! 廖壁肩头所驮一白发之人忽隔衣传来轻颤,廖壁心头发紧,低声沙哑安慰:“放心吧爹,马含光活不过今夜,我廖壁发誓,定要将他煎皮拆骨,碎尸万段!” 他话落抬起头来,秀目含刀,迎向那火光烛天的围堵之处。 侍卫之首硬着头皮,几大高层未至之前,唯有顶缸上前规劝。 “廖宫主颁下严令,着大公子您于万丈崖下静心思过,无宫主之令不可擅离禁地,更何况跑来这嶙峭殿外,搅扰宫主闭关。公子您身份尊崇,万望自行退回,属下实不愿大动干戈,误伤公子贵体。” “宫主严令?!”廖壁哈哈大笑,蓦地收声,双目直瞪,“你们都瞎了狗眼,看不见我身上所背何人?!廖宫主人便在此,马含光大逆不道私囚宫主,你等不去大动干戈将他拿来问罪,反倒在此碍手碍脚阻我去路,让开,否则别怪本公子不客气!” “是谁要拿本护法问罪?” 只这两相对比,廖壁气势泼天目有杀人之欲,马含光到来时甚至未曾声张,淡淡一问,却令那精弓严阵的侍卫匆匆避让,一个个噤若寒蝉让出通道。如此一番影响力的反差,足可见谁是主导,谁才是那一手大权总揽一切之人。 光团赫赫之处那人行近,华袍阔袖,青丝高拢,夜半赶来却由头至脚无一不严谨精细,纤丝不苟。马护法那深沉又极欠血色的面目叫温暖的火色一照,平添流彩竟也似块上好美玉,长身玉立,远远瞧来高大又光明。 “大公子不甘被囚,心有怨怼也是人之常情。”马含光微微笑道,“但你与宫主乃亲生父子,纵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怎能为一己忿恨就痛下杀手?如今众目睽睽,你私闯禁地、趁宫主闭关偷袭在先,致其重伤、掳人挟制于后,我小小护法,实不知该如何替公子顶罪。不如这么,你束手就擒,趁未铸成大错之前放开宫主,只要宫主贵体无碍,我马含光对天起誓,定不会有人敢伤大公子分毫。” 廖壁脸色微有扭曲,语带不屑道:“马含光,你可真是位颠倒黑白的好手,不过你以为我爹被拔了舌根就无法将你罪行指认?可惜啊可惜,钱长老不愤你之所为,早已冒死向本公子揭露你叛宫之举。如今人已来齐,时间刚好——”廖壁话间望向那新到场的右护法以及诸位密使长老,略微一笑,咬牙切齿一指指向马含光,“他!包藏祸心,其心可诛!趁我爹为菡枝疗伤竟然暗中谋害,后又将人关于这嶙峭殿中,谎称宫主闭关,却是频施酷刑,只为追讨我廖氏摄元功法不传之秘。马含光你以为欺上瞒下便可一手遮天,可惜苍天有眼,钱长老不堪受你利用,愿冒死指证,我看你今夜如何巧舌如簧,为己申辩?!” 他话落又高喝一声:“钱长老何在?!” 那钱长老应了声“是”,才于廖壁身后默默行出。 右护法早觉事有蹊跷,见此发展,便于一旁迫不及待暗示:“钱长老切莫心急,将你所知细细道来,云滇近日暗潮涌动平地生波,究竟几多人鬼,就趁今夜一一扒皮!”语罢还不忘斜睨马含光一眼。 马含光目视前方,姿态如初,端然伫立,不为所动。 钱长老行来人前,顷刻便成众所瞩目,只见他面向一转朝向廖壁,顷刻间老泪纵横,情到深处更是一跪在地:“宫主!是老夫对你不住,你将大公子托付于老夫督导,却纵出今日这个忘恩负义谋杀亲父的孽子!老夫愧对天地,只因一时鬼迷心窍才受此子蛊惑,私放其出百丈涯,却不想致您被擒,生死未卜……老夫重罪!”他又回过头来,“只求二位护法救下宫主,否则老夫百死莫赎!” 廖壁面色剧变。 马含光则心下暗笑,这钱长老,演技当真好。其实在场之人也多知他曾与廖壁蛇鼠一窝,如今前徒倒戈,颇合情理又无错可挑。 只是稍显夸张。 “廖大公子还有何话好说?”马含光笑着问那忽成众矢之的的万极大公子,蓦地一扬手,“救下宫主,阻路之人,一律格杀!” “是!” “稍等——”然右护法那一声稍等,于众志成城的应声领命中显得那般势弱而无力。 第77章 落幕 总坛弟子、宫主侍卫、长老密使……千把人围剿一个廖壁,结局不言自明。 廖壁身负老父,想起廖宫主临到年迈才时不时挂在嘴上的那句:“血脉至亲,才乃世间最牢羁绊……”他忽而心生伤感,遂将手探向衣襟之下,略一犹豫,终是掏出了那只万极宫至高秘宝青金铃。铃身沟回,边角全是青金利刺,廖壁狠狠一握,鲜血四溢,血水渗入铃身,宝物溢彩大放。便于那群侍卫弟子杀伐而至的瞬间,举铃向天,轻轻一晃——乍然间铃声忽起,金属之声,轻灵贯耳,一荡之下震慑天地。 在场之人、甚至连那罗藏山下置身事外的守门弟子,同一时间俱都身形剧颤——万极异蛊,早于投身魔宫之初已种于各人血肉,不分级层,无人幸免。青金铃中蛊王便是那万蛊之祖,只认廖姓之血供养,只有廖家子孙才可将之驱动,向天摇铃,一十三下,便可令万蛊自爆。所闻铃者,不存万一,俱于一十三下之后肠穿肚烂而亡,是涤荡山河的血祭,是全无差别的屠杀! 如今,才只是第一声铃动,便连马含光在内,寸步难移。伍雀磬赶来之际,见的便是如此一人秒杀全场的局势。 廖壁唇畔含血、鼻腔渗血、目中眦血,以身祭铃,功力却难与其中血蛊匹敌,长发散落,无风狂舞,于那光芒大盛之中形同嗜血妖魔。 “马叔叔!”伍雀磬不知缘故,只见在场弟子东倒西歪,火把落地,翻滚熄灭。她一把扶住站立不稳的马含光,那人一手搭在她手上,蓦地紧握:“廖壁篡宫,谋害宫主,他手握青金铃无人能敌,你爹还在他手中……” 伍雀磬闻言一凛,侧目往另一端望去,果见廖壁身后背负一人,面目耷垂并不能分辨,但那一头白发,如针刺目,忽叫伍雀磬心口钝痛。 “马护法莫怕,青金铃我知,你先歇着,看我好戏。” 她将人扶坐,再等不及,提纵便向廖壁飞去。 都是廖氏血脉,伍雀磬全不觉掣肘,内伤痊愈,功力更胜从前,况廖壁本也不支,她手上流萤挥出,轻松便将那至宝青金铃缴到手中。 铃声静默的一瞬,万极众人便觉通体一松,气力回复,经脉间剧痛亦随之远离。彼端,马含光、右护法、四位长老同一时间一跃而起,再不论他廖壁有罪无罪,自保为重,前一刻险些全灭的对阵过后,廖壁纵是天之骄子,却也非死不可! 钱长老最先夺了廖壁相护的廖宫主,那人还尚有气息,不可不防。廖壁失了亲爹,如癫似狂,伍雀磬也感念廖宫主相救之恩,钱长老受袭之际一把抢下那厚衣所裹的白发之人。 人接到手的一瞬伍雀磬便已头皮发麻,堂堂八尺之驱,接到手中竟如轻羽一片,她掀衣细查,当即惨叫了声:“爹!” 马含光人已来至伍雀磬身后,见她发觉廖宫主伤势,一只手起,却隐于袖中,那廖壁正如困兽犹斗,扑来伍雀磬面前,马含光便将计就计,摄元功一道吸力击出,廖壁手中铁扇受制直往前刺,角度却早非廖壁所能掌控,“噗”一声刺入廖宫主血肉,伍雀磬甚至来不及回撤防御。 猛地抬眼—— 那是她至亲兄长,满面是血,如狰狞野兽,手刃亲父。 只为了一个宫主之位?伍雀磬一掌反击,汇集全副功力,当场便将那狼心狗肺之辈远远击飞。 马含光得手,唇角略勾,跃过伍雀磬前去处置廖壁。 伍雀磬落在人后,怀中抱着那数月之间面目全非的廖宫主。都说血浓于水,骨肉连心,伍雀磬这一刻才感到身为廖菡枝的不忍,她打着谋篡圣宫的主意,然而说得响亮,到底也无狠心下得去手。 “爹,你撑一撑,女儿还不想将您送走……” 廖宫主本就进气无多,嘴唇翕动,口中无舌,根本无从言语。枯枝般的五指于几多挣扎之后终究摸上伍雀磬一手,翻开掌心,倾毕生之力,写就一个“马”字。 伍雀磬倒抽凉气,她不知廖宫主此举何意,但想必万极上下除了一个马含光,已无其他姓马之人值得廖宫主费心一提。 伍雀磬也看过戏文,更知道人死前多要将那死不瞑目的冤屈留待后世。一个“马”字,断然不会是祝福自己与马含光百年好合吧。 心中骤然生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惧怕与凛冽,再想将话问个清楚,廖宫主却已断气逝去。 临死前好似当年的伍雀磬般,双目大张,誓不瞑目。 这一位万极宫主,到底染指过天下,执掌过河山,他曾一声令下,血流成河,尸骨如山,他也曾一眼望去,俯瞰苍生,睥睨人间。而今就这般无声无息死去,死于亲生骨肉的弥天*,伍雀磬不知该赞他死得其所,还是该叹其风光一世,到头来总逃不过这苍凉收场。 另一端,马含光正要取廖壁性命,原被钱长老刻意使计支开的沈邑却忽然赶至,口口声声替其请命。毕竟万极宫认廖氏为主,宫主一死,廖家血脉只剩二人,廖壁有罪,但罪该由廖家自己人来定夺。 伍雀磬神思有些恍惚,略有茫然地被请上人前。 马含光不觉有其他可能,望向伍雀磬问:“少主认为,眼下该如何处置这叛宫弑父的罪魁祸首?” 伍雀磬被马含光眸光对上,蓦地一震,脱口问:“什么?” “廖壁手刃宫主,当杀还是当赦?”马含光目有乾坤,黑眸幽晦,令人不由自主为之深陷。 “杀父之罪,本当十死无赦。”伍雀磬定了定神,直视于马含光神情道,“然而他好歹是我亲生哥哥,他能丧心病狂行杀父之举,我却不能冷血无情将其格杀。不如废他武功,将人永囚百丈涯底,此生不见天日也未尝不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惩罚,不知马护法可否满意?” 话毕果见马含光眸中结霜,戾气一瞬高涨又一瞬敛尽,忽而带头掀衣半跪,俯首回话,无不恭敬:“少主乃我万极之主,宫主之令,属下自当谨从,无敢违逆!” 须臾后廖壁被人上前拖走,临走前奄奄一息,口中尚还听得到含血诅咒:“马含光……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声声如泣,顿觉真切。 伍雀磬耳尖,自是一一入耳。 待事件终了,她长舒口气,身旁马含光默默恭立,见她回眸,才低道了句:“宫主身殁,还望少主节哀顺变,尽快继位,替我万极圣宫主持大局。” 第78章 继位 廖宫主大葬,棺中却无尸身,是副空棺。 伍雀磬送终守夜,最清楚这其中偷龙转凤的门道。 取走尸体的是马含光,她去追问他,他那时看来心情尚好,略展眉心:“随我去一处地方。”便召她同行。 峥嵘岭上累累旧忆,马含光立于高点,天幕之下,似可触手接天。 飞尘阵阵,那人衣角扬动,指着脚下曾经的修罗之境,解释道:“我已将其挫骨扬灰,祭你娘在天之灵。” 伍雀磬闻言怔然,鼻息里污尘拥塞,讷讷应他:“我并非廖菡枝,也没有那份杀母之仇……” 马含光回眸,狭眸轻挑:“对,你非廖菡枝,你是伍雀磬。当年你为剿灭万极埋骨于此,今日我替你报下血海深仇,慰你殉葬之痛,你可还满意?” 看得出,马含光情绪不差,否则也不会主动邀她同来。就连他那张常年冷厉的脸,提及廖宫主之死,也有了几分灼灼光辉,只不过那光辉,于伍雀磬眼中却有些刺目罢了。 虽说是诛恶首匡正义,但人非草木,连廖宫主那般的人都懂得眷恋亲情,何况是伍雀磬。 “我知你是为我雪恨,但廖宫主已死,根本无需挫骨扬灰如此决绝,马含光,我不想你沉迷旧事,变作如今这般冷血无情。” 对方原本不差的心情便叫这一句话瞬间冷却,马含光眸中的热度顷刻熄灭,望住她问:“旧仇得报,你不开心?也对,那是你爹,即便上辈子有殒身夺命之恨,却也合了那句无仇不成父女。前生之事,谁还会在乎呢?” “马含光——”伍雀磬见他提脚便走,追上前,“马叔叔!” 那人被她拦下,忽地停步,抬头半低阴云,压得这天地都为之窒息。马含光不似惯常冷静,眸中寒透,薄有愠怒:“你道自己是伍雀磬,那就该记得这熔岩之下灼骨焚身之痛。此地火山喷涌,三里之内便连一口呼吸都包含毒性,更何况置身其中。当年我只不过触其边缘,这手就变作这副模样。那么多人殒命此间,白骨高积,却也只需数月就腐化无多。你若是她,就该知道那有多痛,被岩灰灌入鼻间肺腑,被一层层灼去血肉,被化至一无所有,消弭世间!她所受苦楚,又岂是将那些人挫骨扬灰所能抵偿?!我让他们一死了之尚算便宜,原本该一个个捉来活埋于此,留住呼吸,让他们亲眼见着手脚被腐,受着熔岩蚀体之痛,尝一尝那更胜火烧的灼肤滋味,直至火毒入骨,烧穿心脾——” “够了马含光!”伍雀磬叫停,后又以迅雷之势一把抱住对方腰际,“我知你为我不值,可我不是那几人所害,正邪之争,死伤不计其数,我不过其中蝼蚁,纯粹为势而亡,难道你要杀所有人为我报仇?” “那又如何?”这人胸膛略有起伏,心跳急促而暴躁,唯独声音冰冷沉静,一贯的波澜不兴,“你连命都没了,此刻倒是宽宏大量。我告诉你,哪怕举世皆敌,我也会杀光世人,报当日毁你之恨!” “可我还在啊……”她箍着他腰线,将脸贴上那心跳急剧的胸膛,“是我不好,我该早点告诉你我尚在人世,我不该瞒你如此之久,让你介怀多年,心生仇怨……可毕竟万极已尽在掌控,迟早也会迎来消亡。是时该将往事放下了,沉溺仇恨只是自苦,何况……我当年是跌断脖子,根本也非你所想那般痛苦,你这些年到底一个人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胸间起伏,因伍雀磬于背后一下一下的轻拍而慢慢缓和,马含光垂眸低视,眼中情绪汹涌,终化暗色隐去。 他知伍雀磬对廖宫主之死已有所怀疑,索性将人带来此地观其反应。这几年两人阵线统一,伍雀磬因与廖宫主中间隔了段杀母之仇,也谈不上什么父女情深。可伍雀磬是正儿八经的正道思维,丐帮那群老乞丐调/教出来的,必然不屑于马含光无所不用其极的卑劣手段。 其实马含光已多少能猜出这人得知真相后的反应,是以才瞒着她。今日不过初露冰山一角,他也料到对方决不会拍手赞同,可预料归预料,就那般面对面被指责冷血无情,马含光看出其眼底的失望,忽而就怒火烧心。 是他给她看的,可之后又受不了她的正义与条框。也曾有过那么隐隐的一道念头,他篡宫夺位,无论从哪一角度都是助廖菡枝成事,这人应该感激自己杀了她爹,最好还能与他同享喜悦,当然那只是他之所想,事实上对方并不领情。 马含光怒意来得极快,但替人消气的本事,伍雀磬向来从容。 拍拍,摸摸,搂搂,抱抱,缠一缠,叫声马叔叔,对方也就随她去了。 “正如我所说,你是万极宫主,更该谨言慎行。”马含光力度颇轻将人隔开,“日后你当自称本座,且对我也无需如此恭敬。太过小心翼翼,少了宫主底气,旁人会说你有名无实。” “可我就爱听马叔叔教诲。”伍雀磬挑眉,“谁敢多话,本座就让他把话吞回肚子里!” 马含光略微摇首:“不省心。” “谁说不是呢,”她熟练挽住他的手,“本座省心了,还要你这护法做什么?” 马含光把她手褪下,她又搂上来,马含光因此凝下脸道:“少主还未继位,就已对属下上下其手,来日当上宫主,岂不是要为所欲为?” “用得着当上宫主么?”她脚一踮,嘟嘴偷吻他脸颊,又笑道,“看,脸红了。马护法一把年纪了,还是同小时候一样不禁逗。”伍雀磬话毕怕被打,先行跑开了。 马含光此生最为畏惧最为怨恨的所在,峥嵘岭,万想不到会于这里稍忘了那当年的恨之入骨、痛不欲生。伍雀磬识趣地放弃追问廖老宫主之死,他终觉心中似有实物落地。哪怕只有一瞬,如同地狱冥荒的幽暗天地,日月无光,大地隐曜,廖菡枝立于星炎黑石上回眸一笑……似极那人,历历在目,他竟忍不住要随同她笑。 “马叔叔放心好了,”伍雀磬跑得远了,回头大叫,“本座几时都是最疼惜马护法的,绝不食言。” 未多想,一语成谶。 日后数年,万极上下中人尊的是伍雀磬,私下却都知道,那始终立于宫主之侧的马护法,才是这圣宫内说一不二的至高之人。 伍雀磬还未正式继任前,就已拔擢了马含光为首座护法,住所迁至武王峰。不为其他,就为了武王峰与出云岫的通行便捷,一座吊桥,夜阑人静你送我往,赖得久了安歇一处都属常事,总坛之人早已见怪不怪。 继任当日,她也是一袭盛装,华服美冠,红唇娇颜,由人追随,一阶阶登上嶙峭正殿。 马含光等在殿前,望着她艳极紫裙,华美异常,臻首娥眉,亦清丽至极,两者共存,当撑人间盛颜。 那一日云滇晴空,万丈无云,走一个过场的时间,他记得她之前抱怨衣裙繁复,而就那么短短几步的静默凝视,或已能毕生难忘。 伍雀磬深知自己是踩着何等牺牲走来的,马含光替她解决了一切,阻滞的清扫,权力的交接,而她唯一能做的,是路过身前,眸光相遇,她偷偷冲他眨眼,抛送秋波。 那些无法解决的,她终究放任,选择信他。 好在初掌权不久,伍雀磬之前暗中送予戚长老的名单便已得到利用。 名单中的正派高层,相继于几场争端中负伤或送命,她知道戚长老已开始有所行动。 这事说与马含光听,那人笑道:“此类事上,正邪两道都无不同,宁杀错,绝不放过。” 伍雀磬信马含光是查清身份才拿出那份名单的,因此不觉可惜:“都是万极派出的内奸,为了大局,也只能当机立断。” 不久后,又传出分布各地的万极分坛相继受挫,被正道各派联手反扑,实力大减。伍雀磬闻后只觉战术妥当,马含光虽行事偏激,但手段用尽却从未失了大节,这回分坛受挫,她信歼灭魔宫的大业也终将曙光在望。 所以,无论有多少人在新宫主背后议论纷纷,说伍雀磬是贪恋马护法的蓝颜;说她乳臭味干,根本也非马护法对手;又或再如此几年下去,万极宫就要更名换姓……这些她才不在乎。 马含光一手扶植了她,直至近日,她的武艺与功课还是要经他那位首座护法考核。 羲和广场,弟子演武,坛众较量,伍雀磬便会被马含光遣上台去试试身手。她乃一宫之主,他虽身居护法,却到底一人之下,然而一人端坐审视,一人辛勤演练、满头大汗,有时功夫不到,还会被冷言挑剔,堂堂宫主不仅毫无怨言,更是鞍前马后,跟班似的殷勤。 总之马护法有今日,一半是他手段了得,一半却是叫廖小宫主给宠上了天。 云滇内外更是无人不知,若宫主今日眉开眼笑,定是被马护法夸赞;反之,便是未达要求,愁眉苦脸,那讨不到护法欢心,乌云罩顶,便是这位新任宫主最为惆怅之事。 沈邑每回见伍雀磬笑成朵花来了,便谓其曰:“年年花相似,不必问,定又是一字之褒,荣于华衮。” 伍雀磬嗤回去:“才不是,这回他说了三个字。” “哪三字?”一群人围近争问。 廖小宫主学马护法冷峻模样,点了点头道:“嗯,难吃。” 第79章 前奏 百丈崖底,及膝乱草掩映住一处穴居的洞口。 昔日万极的大公子廖壁,如今的阶下之囚,便于其中一关两年。 洞穴不深,白日时还能借些天光,内里有张石床,有面石桌,几副石凳,还有千斤铁链,锁住那功力尽失、手脚筋皆断的落魄废人。 伍雀磬石桌上摆下酒菜:“看我对你多好,都是亲力亲为的佳肴,食材严选,做工上乘,比你当日请我的百虫宴不知好上几倍。” 铁链作响,一长衫残旧、络腮胡须、蓬头垢面的男子走来桌边,自觉取筷,斟上酒水,开吃前“呵”了声,口吻中满是嫌弃,却偏偏是道动听又清越的嗓音。“说什么对我好,还不是做给人家、人家不屑的,才想起了我。” “那你别吃啊——”伍雀磬话都没完,却见廖壁已狼吞虎咽、大肆咀嚼,便好似那当真是这世间难求的“珍馐美馔”。 “吃这么快小心噎死啊。”伍雀磬见他这般,免不得有几分动容。这菜,的确是做给马含光的。那人每道都浅尝一口,鉴于她的威逼利诱,而后便搁了筷。 伍雀磬自知斤两,比上辈子大有进步,却也算不得好吃。廖壁之所以吃得津津有味,是他平日吃不饱。 然而马含光无此问题,那人吃得饱,对食物就无更多要求。明明也有敏锐味觉,也能分辨好坏,可其本身并无对滋味的喜好,再好的美食于他口中味同嚼蜡,他缺了为人的一大享受。 伍雀磬道出心事,廖壁边吃边听,也已成二人见面不多的相处常态。 廖壁曾拒绝过被探视,成王败寇,他廖壁还无需何人怜悯。谁知道,伍雀磬初时有感血亲,后期却是大吐苦水、倾倒心声来了。 反正廖壁被废,此生无缘天日,活着如同死去,伍雀磬不拿他当常人,什么都敢言,便连身家底细都于早年间一一诉尽。 廖壁起初怎么也不肯信伍雀磬所谓的借尸还魂,骂她忽悠他,骂她连个废人也欺负,后来听多了,不胜其烦,勉为其难地信了。 “我总觉得他与我之间还隔着些什么,若即若离的,明明身份都已戳破,我与他的关系也已经水到渠成,也不知他欲拒还迎有何意思?不说避着我,可也再没让我得手过,我偷亲他几次,现在就连出其不意也亲不到,好心碎……” 廖壁吃个半饱,端杯抿了口酒,“嗝”了声道:“妹子你还是听哥一句劝吧,马含光心计之深远非你所能敌,你说你借尸还魂我听了都不信,他说信就真信?没准他不信呢。” 伍雀磬这刻就露出无比嘲讽兼自信的神情:“你当然不能和他比,以我与他关系,心有灵犀都不能尽概。没事喝你的酒吧,提的建议没条成事。” 廖壁听得来气,伸手将人指了指,没多言,果然闭嘴喝起酒。 “我下回给你带把刀,理理你这不修边幅。”伍雀磬安慰。 廖壁听后勾唇冷笑,一大把浓须遮盖极难分辨唇形,只见那须子于那人说话时抖了抖:“马含光若知你来见我,指不定就将我大卸八块丢去峥嵘岭焚灰。我可不想你常来,即便是死,我也要拉马含光垫背,所以一点都不想提前死在他手里。” 伍雀磬听惯了对方对于马含光诅咒,反应淡定:“近来我们与正道合谋,准备拿万极的七座分坛开刀,马护法为此忙得不见影,哪有空管我。” 万极宫百年基业,如今有个人当面与你谈论如何将其彻底瓦解摧毁,廖壁点头看了眼伍雀磬,应对同样淡定。 “日后若有一线可能让我重见天日,我廖壁对天起誓,定要马含光血债血偿。接下来,就该轮到你。” “来呗。”伍雀磬一副浑不怕的嚣张,“我长命百岁等你还不行么?” …… 从百丈崖底回出云岫,伍雀磬每回都要选个不同的侧峰登顶,免得被人怀疑传入马护法耳中。虽说莫名其妙空降于任何一峰都不算正常,但云滇之大,都是她伍雀磬股掌之物,新宫主闲来无事巡查自家,只要不被马护法联想去百丈涯底的囚徒就万事大吉。 说起廖壁,伍雀磬也并非多可怜他,初初单纯是抱着探明廖老宫主死因的目的前去。正如她魂魄返生廖壁不信,廖壁口中那个残暴至极的马含光,伍雀磬也不信。可时间长了,不知不觉,彼此竟都说服了对方。 马含光很顾及她这位新宫主,有伍雀磬在的地方,至少万极坛众不必担心身家性命。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马护法下了严令不许拿宫内琐事烦扰新宫主,正因如此,得罪了马含光却惧其打击报复的某些聪明人,就会把情求到伍雀磬头上。 一来二去,万极首座护法行事手腕的狠辣与决绝,伍雀磬想不知也难。 这其中她做过挣扎,是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抑或视而不见,她选择了后者。 马含光是如何从当日辟天地清流的正派弟子,蜕变为今日只求目的不择手段的万极护法,伍雀磬都清楚。对方也教过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从某种程度来讲也并无反对。 然而廖宫主死前不成人形的凄凉与惨烈,伍雀磬到死也忘不了。 那是一根无形的刺,当马含光并不热衷被新宫主追逐,事实上伍雀磬也无法与之直视。她二人的关系很微妙,表面看来密不可分,可都知对方无法坦诚相对。 直至这一日,道不清是天机抑或巧合,那百丈涯峭壁所通往的,是八峰之一、猗傩峰。 猗傩峰上有五位祭司,崔楚为首,皆是对马护法唯命是从。 伍雀磬早知马含光与崔楚来往频密,少女心思总是猜,马含光不提,她也不显露,却更因此与那位地位崇高的万极首祭司疏远,甚至还是第一次到访这猗傩峰。 伍雀磬登顶之时就撞见事端,一群人追赶一名披头散发、夺路而逃的怪人,那怪人慌不择路,一头撞进了廖宫主的胸膛里。 伍雀磬吃痛,与对方迎面相视——那一头一脸的伤,憔悴消瘦甚至无从辨认的面目,伍雀磬还是当即脱口:“山丹?!” “你怎会在此?”伍雀磬拉着人问,却见他仓仓惶惶,根本无法回答自己问题,便知事不简单。 山丹乃左护法余党,当初左护法伏诛伍雀磬重伤,却不知事后马含光对于这人的处置。伍雀磬曾询问过,希望马含光能网开一面,可当时万极尚有廖老宫主坐镇,也轮不到马含光说赦便赦。 然而后来看,许多事早从久远之前被马含光掌控,精细到这万极宫中每一个个体的生死存亡。 山丹显然已不识得伍雀磬,当初如死水沉静,尚且还会主动帮她;如今如丧家之犬般东逃西窜只求躲避,反而连伍雀磬都有些制不住他。 最先赶来的一批侍卫惊见宫主旋即跪地行礼,马含光落于其后不紧不慢。这失忆之人早已将他耐心耗尽,且于马含光略嫌粗暴的问话途中发狂而逃亦非首次,手执烙铁的马护法由一排树荫后走出,参天大树,结花溢香。马护法并未侧目,就已闻得那大批弟子伏地高呼:“参见宫主!” 脚下微滞,他向声源投去视线,见到不远处,伍雀磬于山丹面上烙痕、与自己手上刑具间来回逡巡的目光。 还有那人似是失望的不能置信。 第80章 冷战 左长老曾施予山丹面上的易容是永久性的,马含光着擅长炼药的崔祭司配置解药,屡试无果,他便随手取了烙铁,将那早与人面目浑然一体的假面烧燎出一道卷角。 即便没有这卷角,伍雀磬只需近山丹身,仍能轻易发觉对方是女非男的蹊跷。 只是难于追究其本来身份罢了。 马含光手执刑具而来,山丹吓得魂不附体,伍雀磬想起自己曾亲眼所见廖老宫主的下场,便二话不说,将人安抚着往嶙峭殿带。 途经马护法身侧,那原是拼死挣扎之人蓦地沉寂,瑟瑟颤抖,噤若寒蝉。伍雀磬只管劝人,兀自走过,破天荒未去理会一侧俯首的马护法。 宫主行开,原是半跪的侍卫个个维持原状,谁也不敢起身,其时汗如雨下,也无人敢轻拭。 马护法一刻不动,他们便时刻处于被迁怒责罚的惶恐之中,时间越拖越久,便连眼都不敢再眨。 远处目睹一切的首祭司崔楚,为保下属性命欲上前解围,却见马含光已率先出手,怒气宣泄,一众侍卫被击飞上天,又跌落于地,个个伤重欲死,才觉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马护法好歹出手了,若不出手,只更可怕。 马含光知山丹身上满布破绽,伍雀磬既得了人,怀疑过后必然要找她的军师沈邑商议。沈邑认得杨师姐,到时该死之人未死,伍雀磬定必要马含光给个解释。 “来人。”马护法道,“通知宫主,我今夜设宴,于武王峰上待她。” 晚些嶙峭殿中传来回话:“宫主说,今夜……不得闲。” 负责回话的弟子言辞吞吐,不敢多看马护法一眼,却半晌后听那人沉静道:“我会等她。” 嶙峭殿内。 伍雀磬听完弟子回报,扭头看向塌间闭目昏睡的山丹,不,该说是杨师姐。 伍雀磬根本无需去请沈邑,大家份属同门,虽然年代久远,撕下人皮,她仍旧一眼辨出那就是曾与马含光同行私奔的杨师姐。 是什么样的变故,会让一名女子失去本来身份,受控左护法身旁做了多年冷血杀人的傀儡,又为何会落入马含光手中,无缘无故遭了这么多的严刑毒打? 马含光是真不知这人身份,还是明知故犯? 负责替山丹疗伤的药师摇头离殿,临走前简述了伤情:新伤旧患各半,经年累月,一如伍雀磬所料,她是遭了人多年酷刑。 施刑者还有谁,伍雀磬心乱如麻,根本不敢去赴那人夜宴。 …… 入夜时,侍者再三犹豫,终踯躅上前。 武王峰有一处观月台,抬头望月,伸手摘星。伍雀磬来过一次,便大呼钟意,其后饮宴抑或与马护法独处,都爱指名此处。 马含光照旧例,观月台上设酒菜,还都是依足宫主口味——这本身对马含光毫无难度,不论廖菡枝是真也好假也罢,她的口味都是抄袭伍雀磬,伍雀磬喜欢什么抑或厌恶什么,马含光不必过脑,全能张口道出。 侍者一步步迈上高台,足下似有千斤。他们观月台下守了整晚,马护法便独自一人于台上坐了整晚。 不必说,宫主失约。 偌大石桌摆了一桌子盛宴,分毫未动,似那桌旁良久静坐之人,给人的感觉,也是从头到尾脊背笔直,夜风吹佛,人却纹丝不动。 “马护法,子时已过。” 微声说出这一句,侍者便直后悔自己冒头来扰,可又着实不敢怠慢。酒菜放了整晚,色褪香消,四周围夜色凝寂,马护法不置一词,只觉压抑得人头皮发麻,侍者略略吸气,又问:“是否需属下撤下酒菜?” “宫主来了么?”马护法忽然发声,将这人吓得一滞,而后又听那清冷略掺沙哑的声线问:“既然未至,谁准你自作主张?” “这……菜色已冷——” “那就重做换下!” 马含光遽然厉声,将那侍从吓得险些打翻手中托盘,忙应声退走。马含光扬眸望了眼天色,即便心中已有定论,但有些话早晚需说,他宁愿就在今夜,与她将解释说清,越早越好。 然而这夜的酒菜撤换三次,武王峰的厨子任职以来也未经过这等忙乱,直忙到天边晨光熹微,所做的美馔一盘盘被原样端回,才得了“算了”的指令,无话可说地摊手累坐。 这夜是新宫主头回爽约,马护法观月台上一个时辰接一个时辰地等,难道真无人去禀告宫主?当然有,可她仍然没现身,一反常态地全不给马护法脸面,这主仆生隙的流言也是自那时起渐渐传出。 后来廖宫主忙于医治山丹,马护法则仍旧张罗他的分坛事宜。明面上正道反击似已大张旗鼓地制约了万极于中土的势力,但作为七座分坛的领军人物,却都收到过马护法的密令:严禁与正道交手,避其锋芒,可败可退却绝不可再露狰狞爪牙,如有不从者,马护法必当亲出总坛杀鸡儆猴。 这也是伍雀磬之前因何沾沾自喜,以为马含光屡屡外出是帮自己腐化万极,却不知那渐占强势的正道各派只是得了万极分坛示弱的对比,才显现一时繁华。就连戚长老收到伍雀磬传递的名单,初初不敢轻信,却因见了万极被挫,有所验证,渐渐放开手脚清扫起家中内奸。许多正道中泰山北斗的人物,也都于无证无据的情形下被一夜扫除。待名单过半,伤亡惨重,有些人才惊觉不对,却悔之已晚。 马含光坐镇云滇待时机成熟,中土各派的反扑余热未消,而他本身已掌权万极,所以不怕养虎为患,只怕不能将那些所谓名门正派一网打尽。 另一方面,伍雀磬于山丹一事后的反应也令马含光略感高看。不愧是他一手调/教的宫主,他以为她会心生怀疑而上门对峙,却不想她竟将此步直接略过,与马护法仍是表面上和平相处,形同以往,实际上却敢于暗中着手调查他的行事。 她如若那夜前来,马含光也不会对她说实话,但必定会给她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那么至少此时,他仍会是她的马叔叔,或者她好戏,他也能做她上一世的小师弟。 然而很快温柔的假象都将被撕裂,马含光于云滇静待,一半是待中原各派耗尽实力,一半却是待伍雀磬耗尽耐心,他不怕等,也并无迫不及待。 照旧的主仆,参见,会面,中规中矩,形同陌路。 总坛早已传疯,这新宫主与护法甜蜜起来如胶似漆,一旦冷战俱都严如冰山,数里内都能觉其互相漠视的压迫,谁也说不清缘由,谁也都不敢追问缘由。 只有伍雀磬最寒心,她曾经多么信任马含光,那人的所作所为一点点揪出来,就有多么得心灰意冷。 山丹、廖壁、就算是上任廖宫主,马含光出手毒辣都算是为民除害,可他瞒着她扩充分坛势力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剿灭万极么?如今正道兴盛,形势大好,马含光不仅不执行诺言,反倒大权在握,助涨邪魔。还好她被马含光多年教诲,懂得越是怀疑的就越不能冲动揭露,越无法忍受的就越要去忍。且她尚怀着一线希望,希望自己看错,马含光还有后手,她总归不能相信那人会倒戈变节,长达十数年之久的潜伏,终盼到临门一脚,难道他真想要临阵反水? 是以再见马含光,伍雀磬再不能似从前那般言笑晏晏,她眼发涩,喉间发干,面无表情与那人擦肩而过,却也不能回头大肆质问,她怕真相真就如同噩梦。 却说马护法,不得宫主亲近,连迎合都不必了,只要不在那人面前,嚣张与独断都上了台面,没有任何顾忌,阴厉与残佞加倍。 只苦了总坛效命的一班属下。 渐渐地,宫中便分出两派,右护法、沈邑与张书淮等人是敢于无视马含光给新宫主架势的,剩下的,便都是马护法的人。 可即便是沈邑、张书淮,伍雀磬也没有自信完全掌控。 拿沈邑来说,猗傩峰的祭司崔楚正是其心中明月。此刻,就连向来不倾向任何派系、只听令宫主的五方祭司都对马护法言听计从,伍雀磬环顾四周,她身边有谁? 嶙峭殿中送走拉拢未果的崔祭司,伍雀磬只感深深惆怅。 她知道,对方一出殿门,定会第一时间赶去向马含光汇报。 果然,伍雀磬身边唯一可信的暗卫,不久后便传来诸如此类的监视结果。 且那夜,崔楚留夜于武王峰。伍雀磬气得砸翻了寝殿中一众陈列,吓得神智未复的山丹裹着薄衾将自己藏身其中。 第二日,伍雀磬被近侍承影搀着手,两道身影,高大伟岸与千娇百媚,合拍又养眼地于坛众面前招摇过市。 马护法沉静如故,亦冷漠如故,全云滇都能看出宫主大人在手牵男伴与马护法较劲,只那人视而不见。 夜晚,崔楚仍留武王峰。 观月台下,曼妙佳人如山间仙子,薄纱胜雪,眸中轻愁。 伍雀磬吃了多少年的醋,其不知崔祭司早已立誓侍奉巫神,心如止水。对于马护法所持有的唯一一丝恻隐的波动,只源于多年前随廖老宫主救下被左护法重伤的马含光,不经意间得知其弥天隐秘,一瞬生怜,终致她随他走至今日。 正因她从头至尾旁观一切,才最能发现这些年马含光身上的转变。 从那年床榻上濒死脆弱的失侣之人,至今日野心勃勃的万极护法,谁都以为马含光篡权得手,本性得以显露。当年那走投无路的正派弟子一步登天,也对,换了谁都会得意忘形肆无忌惮。就连崔楚,她都曾以为马含光会于其满心复仇的年月里沦陷,满手血腥,终致疯狂。 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不择手段矢志复仇之人,会终有一日为自己亲手扶植的傀儡生出底线。 廖菡枝,当那人手握圣铃步上高阶,其实崔楚已于马含光的眸光里瞧出了纵容。 万极内外,谁都知马护法极端,却谁也不能说马护法对新宫主抱持二心。哪怕是冷战开始,马含光从未有一瞬将自己的暴戾搬去伍雀磬面前。 他仍在试图掩饰,哪怕已经毫无作用,他仍做着表面的维持。 其实如非为保伍雀磬地位,马含光不必拖长战局,万极已经足够强大,正邪开战、两败俱伤、世间俱灭……马含光会比此刻更快一步地达成他心中所求,可他却仍在极其冷静而耐心地谋算,崔楚猜,那是为了一人于事过境迁后的独善其身。 于马含光身上,崔楚已能清楚地见到,他为其自身与正邪各派掘出的深渊坟墓,当报复开始,所有人都会被拖入其中,唯独有一人被隔绝在外。 一个能令亟待着毁灭与自毁的疯子而终归冷静的人,崔楚更曾以为,这一年年下来,凭二人的相濡以沫终能阻止其中一方的濒临失控。 然而另一人,如今已旗帜鲜明地开启了对立。 马含光身上并不见其一丁点的在乎,似乎对于廖小宫主的疏远,他全无反应、安之若素。毕竟,向来我行我素的马护法,又何须宫主的抬举与垂爱? 略微叹气,崔祭司身姿轻盈,跃上观月台。 一轮望月,月下长坐之人,甚至未抬眸望一眼来人,只声色低微问: “这世上,可会有借尸还魂?” 第81章 软禁 廖宫主与马护法的冷战超出任何人意料得旷日持久,其直接后果是总坛之中阴云密布,无人好过。 伍雀磬有屈指可数的几位宫主拥趸者,暗地里,还有位冷嘲热讽的知情者、廖壁。 于最不能妥协的事上遭了最信任之人的背叛,她被讥讽之时竟连一字都无法反驳,心情郁悒直破天际,行事自然也有所偏颇。 嶙峭殿中有最尊贵的宫主,也有最低等的扫洒弟子,伍雀磬以往还能做到笑脸迎人、错也不罚,可对方哪个人是她的,不全都是马含光的眼线?她因此烦操起来将人训斥,不似马护法,出手伤人旁人却还要感激他手下留情,伍雀磬是个和和气气的小宫主,突有一日性情暴躁,将人斥得重了,还要遭人背后说道。 马含光不缺眼目,这事传进耳中,某日议事完毕伍雀磬再次被转角的一片水渍打滑脚步,险些摔跤,脱口便斥了句人傻。 声量不低,但四下无外人,唯有途经的马护法正巧行过,略皱了眉,回身教训:“若不满意,最好的办法是将人驱逐,抑或斩草除根;最蠢的却是宣诸于口,惹人不满。” 伍雀磬闻言微愣,回神后当即瞪去一眼:“本座之事,马护法少管。” 马含光伸手将那掉头便走之人一把拽住:“还没闹够?” 伍雀磬听个“闹”字就觉好笑,这冷战也非一日两日,二人明里暗地互知动向,他们如今的问题,其实不是闹矛盾,而是无法挑明矛盾。 “山丹之事,我上回宴请你去武王峰就欲说明,你若有疑问,我可解释。” 这是其中一方服软了?伍雀磬哂笑,甩开马含光的手:“马护法的话我还敢再信?上回你说秦川分坛被灭,结果毫发无伤;你又说徐海分坛受挫,结果实力更胜以往。我知你前来万极几年能耐了,舌灿莲花口若悬河,所以有疑问我自己会查,可不敢劳马护法解释。” 伍雀磬将人撂下便走,听马含光于身后道:“你果真要与我对立到底,可别后悔。” 伍雀磬理也未理。 不久后山丹的恢复略有起色,那人虽说失忆,但忘的是前尘,对于被马含光拘禁拷打的日子却印象深刻。 伍雀磬循循善诱,只言片语中渐也能复现马含光当日的凶狠言辞。 重复最多的是“对不起”,非是马含光对不起谁,而是全部人都对不起一个人。那个人,是她伍雀磬。 马含光恨正邪两道逼死他师姐,便要复仇。可伍雀磬只觉奇怪,她已托身转生,何以那人始终不能放下前怨?偏偏山丹又语焉不详,伍雀磬虽知马含光因何仇视正道,却到底不知当年真相。 她唯一从山丹那处听得有用的情报,便是九华被灭——“凶手!凶手!!”山丹直指马含光的画像高呼凶手。 嶙峭殿冰冷的墨金砖石上,伍雀磬念及出身,呆坐一宿。 她是该感触动,还是该万般悲愤?自己一死,当年心存正念的小师弟变作如此,如果这就是令那个人彻底改变的原因——晨光未至,伍雀磬撑身而起,一路直奔武王峰。 …… 武王峰上,马护法正于书房写信,笔墨未干,廖宫主便破门而入。 他运功风干墨迹,折了信笺。伍雀磬直来直往,未曾理会这多余举动,径直走近马含光面前,迫问:“九华灭门是你所为?” 马含光并无错愕,略抬眼眸,直直地望入伍雀磬眼底,未回话。 “我问你九华灭门是不是你所为?!”伍雀磬重重一掌拍去桌面,略有按捺,马含光能觉察,否则这桌子也撑不住对方暴怒一击。 “是,又如何?” “你疯了么?!那是你我师门!” “呵。”马含光由衷一笑,颇多轻蔑,“宫主不待黎明便匆匆而至,气势汹汹,只为问我如此问题?” 伍雀磬按在桌面的手已怒至发颤,凄声道:“你即便心中有恨无处宣泄,却也断不能拿九华开刀!马含光你忘了,当日你最落魄之时是被何处收留,光芒被掩泯然于众,又是何人破例收你为徒?!旃檀殿上你立誓守正辟邪,祖师察鉴,倘堕离迷,天、地、行、诛!!那些誓言你全都忘了?!” 她见他眸光犹笑,似过耳浮云,全不入心,一巴掌扇去其面目:“马含光你醒醒,你当真疯了不成?!” 那人唇角染血,形容微偏,似颇觉好笑:“果然翅膀硬了,我昔日教你一切,你这是准备原原本本还给我?” 马含光话毕一把抓住对方未落之手,猛地一扯,将人拽至面前。 伍雀磬脚下踉跄,若非反应及时定住身形,当即便要扑入马含光怀中。 “这九华的入门誓词也是我教你的?”他问,“还是传授者另有其人?” 伍雀磬不明其意,轻颦眉心。 马护法眼睫微抬,有些情动之意,仔细地将人望住,低道:“为何与我作对,为何如此执着?我许你这世间无双,正道何用,它能给你何物,荣华富贵,抑或无边权势?不过一堆沽名钓誉的空口白话。” 伍雀磬想起派中师长,想起今生亲父,想起万丈崖底的廖壁、至今夜不能寐的杨师姐,蓦地一口啐去马含光面上:“我真后悔当初带你上九华!” 马含光能忍受对方诸多挑衅,却受不了她学那人口吻对自己说教,旋即面郁阴沉,反问:“你说什么?” 伍雀磬摇头苦笑:“我至此才发觉你根本不是要为我讨还公道,你要的只是九华山曾不能给你的地位权柄,而我前世之死,不过是你宽慰自己背叛师门的最好借口!马含光,你可有真心爱过我……”睫间微颤,泪水便已连珠滑落。 对方怔怔地望住她,手指微抬,却慢慢地摸索去其颈间。“不要用此种语气对我说话……”马含光轻声嗫嚅,靠近她耳畔低语,“不要以此眼神看我,我不想去分……” 伍雀磬已死,哪怕这世间再多相似之人,再多假戏真做,你也并非是她。 包缠黑纱的四指渐渐收紧,坚若利爪,伍雀磬喉间窒息,才发觉他竟想杀她! “马含光……”她语声已碎,“我死心了……” 马含光动作忽顿,惊醒一般蓦地放手,伍雀磬剧咳不止,他伸手将人抱入怀里,格外用力,仍旧令人无法喘息。 “别再逼我,”伍雀磬埋首于他颈侧,听他话如沉水,“我从来就非信守承诺之人。” 伍雀磬冷笑,的确如此。 后来她被马护法拎着手臂扔回嶙峭殿中,一路朝阳初升,坛众往来,便再无人怀疑这二人彻底决裂。 马护法嶙峭殿中下令:“来人将门户守住,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此地。” 伍雀磬惊觉被人软禁,弹身跳起,一巴掌甩过去,被马护法单手钳住手腕:“你有今日,是我给你今日。同样的道理,你能伤我,是我给你机会,不要以为我对你多番纵容你就可肆无忌惮。廖菡枝,我能将你带进这里,自然能让你滚出去,戚长老对你颇多期望,你若想令他失望,我不介意。” 话毕便将人甩落于地,伍雀磬穴道被封,跌得重了眉间顿蹙,马含光见状眸色有异,却终拂袖而去。 伍雀磬地上躺了多时,讷讷起身,回头望了眼山丹,笑道:“我终于看懂了你的下场。” 那之后承影来探她,蹲在窗下,有气无力。伍雀磬心中微痛,问他:“你去与马护法理论了?他伤你了?” 那人未答,伍雀磬暴躁又起,砸了寝殿。 日后每隔数个时辰,便有人来给她端茶送饭,待遇倒是不差。 伍雀磬故态复萌,马含光教训过她不要将埋怨诉诸于口,如果她没有那个令他人忌惮的能耐。 当日送饭之人刚走,她便大叫来人:“本座说了几次不吃葱姜,那送饭的是聋是傻,传本座令,将他逐出云滇,日后不准再于总坛进出。” 伍雀磬只想驱走马含光的人,却不想猛一抬头,却见那送饭弟子去而复返,正脸色阴森立于殿外死死瞪她。 伍雀磬心中发毛,那之后不久,果然祸从口出。对方借送饭之便,出入内殿,也不知哪来的胆竟意图行刺宫主。 马含光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飞出,奋身为她挡了一刀。 行刺弟子被一群侍卫拖出内殿。伍雀磬被马护法抱着仰倒于地,对方压着她,鼻息间一股微冷熏香令人眩晕,伍雀磬讪笑:“马护法这苦肉计演给谁看,时机角度选的都好,可惜我又不傻。” 马含光沉默起身,长发披落,半遮面容,又是垂首,一时也瞧不真切。他随后便出了殿,背对时能见其后肩伤口,血流不止,染深了那暗红色的护法长袍。 伍雀磬见其举步时略有滞涩,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殿门开后又阖,马护法面白如纸,沉声说道:“护卫不力,自行去沈密使处领罚。” 全殿侍卫当即半跪,俯首送马护法离开。 马含光未下出云岫,便已见崔楚细雨中一身白衣,等在高悬的吊桥旁。 崔楚见他上前才撑起纸伞,嗓音清冽,如山巅积雪,劝道:“你既冲击摄元功十重有伤在身,便不该强撑精神守株待兔,捉到个毛头小贼,无人会感激你,只会令你自己伤上加伤。” 马含光行得不慢,已快前一步,崔祭祀见其反应,略有叹息:“如若着紧她,大可将人留在身侧,何必关着她?” 马含光回应由前传来:“戚长老暗中传信,邀宫主独往襄州一晤。想必内奸名单之误已被正道察觉,此名单以菡枝名义传递,我若不关着她,难道真让她前去赴约?” “你只是怕她受人谋害,是为她好,如今这般闹法,反倒令她恨你。可即便你心中只有你师姐一人,廖宫主却已是这世上唯一令你不舍之人,你们僵持如此,你心中真能自在?” “自在?”马含光微微一愣,“有人死不瞑目,我又凭何活得逍遥自在?” 他话落远去,崔祭司言尽于此,哪怕是感慨其不觉间消沉瘦骨,却已是无谓多言。 …… 又几日,廖宫主趁马含光闭关疗伤,得近侍承影相助逃脱嶙峭殿。马护法提前出关下令搜山,无果后单人独骑前赴襄州。 襄州,道家巨擘太极门之所在。嵩山有少林,九室岩上太极门,乃当世武林两大宗门。 马含光赶至时,太极云海,天罗地网,已为其静待多时。 第82章 真实 伍雀磬的认知里,逃万极、投奔襄州的做法并不能算自投罗网,与马含光在云滇总坛内干耗才算。 襄州自古称苍茫之地,多名山,千峰万壑,道派云集,与云滇的南岭风光大相径庭。 承影算十足的万极弟子,因此被留于太极门所在玄冥山下待命。伍雀磬策马登山,都说巍巍玄冥,紫气东来,直至御马狂奔于那拨云见日的问仙道上,身旁云海翻腾,天边九霞高渺,她才觉压抑胸膛的那股浊气缓缓消散。 天地广袤,人生急景,曾与马含光胼手偕行的那几年,伍雀磬不知自己做到了什么,又或真正想得到什么,只是觉得嶙峭殿前的那一方天空如此狭隘,伸手捉天,高不可攀,然而却忘了这世间尚有大好河山。 如若不是做客于太极门的戚长老将那份内奸名单甩在她脸上,伍雀磬大概真的会生出以魔宫之主身份易辙更张的想法。 然而改邪归正,四字说来如此容易——她与戚长老暗中联络,为其卖命,冒身死之险,认真算、也算是顶廖氏骨血之大不韪,到头来,呕心沥血又是否可以得同道一句认同? 伍雀磬笑自己太过天真。 直至入太极门前,她都始终不知马含光连内奸一事都是欺骗。万极即便派过内奸入正道,却与马含光给出的那份名单差天共地。也就无怪旁人眼里,她根本不是忍辱负重、为母伸张正义的正道内应;相反,廖菡枝是万极宫主,是魔宫最高高在上的灵魂人物,哪怕只是一介傀儡,打垮她,亦足以撼动万极根基。 伍雀磬几乎没有辩驳机会,太极门中被擒,戚长老叹息扼腕行开,看守满面嘲讽,告知她太极门已广发请柬,武林群雄不日云集,公审她这魔宫妖女。 伍雀磬怪不得别人,是她轻信了马含光。可是她又觉得冤屈,虽然办事不利,但身处万极多年,哪怕只是一时一刻,她从未想过背叛正道。 行事被马含光引领,手段被马含光磨砺,连眼界都被那人蒙蔽,唯有心志,忠坚不移。 魔宫宫主,何等人物,公审那日到底集四方正道、各派之首。无涯峰上太极道场,伍雀磬被吊高双手捆于缚龙石柱,晴照炫目,眯眼望遍众人,她只见一片恨之入骨,大概换做当年,自己也会跻身其中义愤填膺。 昔年十派,九华被灭,丐帮封山,余下八派,已是极难得见这浩大声势—— “烧死妖女!” “处死贼首!” “枭首示众!” “五马分尸!” “以安天下!” “以张正义!” 众多眼熟的门派服饰,女子清冷,男子肃杀,何谓公审,只是众口一词的口诛讨伐,直至将伍雀磬声讨至狗血淋头,才有少林老僧与太极真人出面列她罪业。 那些罪业,大都是马含光所为。伍雀磬难辩清白,却又觉得,如若当年的马含光也遭了这般阵仗的联名声讨,以无罪之身,受含冤之名,一念之差,终致变节也非难以理解。 好在她并非马含光,还懂得何为至重,尚会分是非善恶。 太极掌门浮尘虚指,遥问她可知罪孽。 她其实可说自己非廖菡枝,马含光把她藏得好,云滇总坛深居简出,便连万极弟子照面都十有九不识。就算是戚长老,也是伍雀磬先自称廖菡枝,对方才勉强辨其面貌。相隔多年,稚子变少女,骨骼大异,她说不是,谁敢说是。 可她偏偏道:“万极宫作恶多端,我乃万极宫主,其罪滔天,绝无可赦!” 那迟来一步、凌空登顶的墨衣墨发之人,闻此言只觉怒火攻心:“宫主可是怪属下营救来迟,故而出此嗔怪气言?” 旁若无人的两人对话,声势却震彻天地,众人大惊,皆仰首高呼:“马含光!果然是万极护法马含光!!” 终于也有人放下心来,廖菡枝既为万极宫主,武林公审如此大事,却为何不见她的万极坛众?如今马含光不远万里匆匆赶至,可见正道并未认错本尊,也不必被魔宫中人笑他们李代桃僵。 便只见太极道场一道黑衣幻影,疾电流光般横跃而过,再一眼,缚龙柱上已见马含光脚踩柱首,睥睨众派,衣发张扬,飘然而立。 “我万极宫主微服游历,好端端却被你等捉来太极门受审,颇好。”马含光笑望脚下一众门派尊者,“既欺负我万极无人,那便莫怪我今日大开杀戒,将这玄冥山夷为平地!” 马含光面上笑意,瞬化冰封阴厉,忽而飞身跃下,袖刃所过,血溅五步。他这一露手,登叫人大惊失色。 这绝非摄元功高阶,而是摄元功巅峰! “马含光你——!” 一名天山剑客险被吸去内力,幸得少林高僧相救,那少林高僧口宣佛号,面对马含光招招必杀,面无惧色劝他:“马施主少年坎途,终致一步错踏,如今放下屠刀为时不晚,还望收拾心魔,早日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四字,狮吼功开,被他念得声洪如钟,击人耳膜,整座太极道场无不人心激荡。 马含光微愣,手上攻势却不变。“我道是谁,原来是少林如音大师,别来无恙。” 那如音大师正是昔日九华山上见他入师的长者之一,故人见面,自是感叹非常。 “马施主,一念成魔,你心志坚忍,更该坚持,不该如此。” “何谓该与不该,我命如此,不由我选。” “执妄是魔,你满心执念,尽早放下,尽早自在!” 马含光出招夺命:“又是自在?我若自在,谁报这人世业果?” 太极无涯真人闪身加入战阵:“天地自有公道,你本性不差,为爱生欲,因欲成魔,收手罢,尚有余地!” “收手?!”马含光重伤对方,仰天大笑,“要我收手可以,你们所有人以死谢罪,我执念既消,便可回头是岸。” “马含光,你猖狂!” “何来猖狂,既然这世道无法亡我,那尔等便要由我主宰,任我鱼肉!” 眼看众派高手皆是不敌,戚长老提纵到了缚龙柱旁,大叫:“马含光你住手,否则廖菡枝性命不保!” 马含光蓦地回身,发结散落,衣衫鼓胀,双手血水滴落几无一处洁净。“廖菡枝?”他冷道,“我万极宫主名讳岂是你可直呼?!” 一跃而出,本欲置戚长老于死地,哪知缚龙柱上伍雀磬大喊:“马叔叔,先救我!” 马含光身形咻顿,却极快转身过来:“知道唤我马叔叔了?”口气仍冷,细辨下却能听出其中容忍。 伍雀磬正是能听出这其间细微之人,马含光一记寒刃划出替她松绑。伍雀磬方活动了手脚,马含光便将她被收缴的流萤递上,伍雀磬接鞭到手想也不想,一鞭便抽去对方肩头。 内力几近于无,伍雀磬怎么也未料到这一鞭下去,马含光眉间猛蹙,脸色顿变,哇地一声吐出一大滩血来。 “师弟!”伍雀磬奔前,马含光抬眸望了她眼,伍雀磬也道不清那一眼中是既知如此,还是心中早已失望。 马含光出手飞快,伍雀磬靠近之际便点她睡穴,伸手令人软倒于自身怀中。 正道各派此刻围上:“束手就擒吧马含光,你练功入魔,再反抗只怕会自暴而亡。” 那面目惨淡、唇角含血的魔宫护法幽森一笑,蓦地伸手发功,离他最近的戚长老顿觉一道吸力加诸己身,不由自主便被他擒来手上。 五指紧扣戚长老咽喉,马含光笑道:“若要他死,大可一拥而上。” 戚长老地位虽非最高,于对抗万极中的作用却非同小可,一时众人忌惮,竟为那万极一主一仆打开道路。 眼睁睁看其捉走戚长老、救人而去,正派中人个个不忿,却也只得加派人手追缴。 …… 马含光身负伍雀磬,还要谨防戚长老逃脱,一路狂奔千里,某处荒山之下终不支停歇。 他选了处隐蔽的山崖下,将戚长老点住哑穴捆绑,又检视了眼昏睡的伍雀磬,确定无碍,才至一旁盘腿打坐,准备运功疗伤。 万极宫不传的武林绝学摄元功法,马含光至今也未找到第十重的修炼法门,强行冲关,次次铩羽而归不说,且受了不轻的内伤。 云滇那时,伍雀磬只管同他闹,根本就未察他受伤。他也的确是高估了自己,才敢只身前来救人,因牵动内息,叫伍雀磬抽他的那一下,又激了心气,也就激发了内伤。 马含光闭目陷入冥想,自多年前破除心魔,他的内功修炼不说一帆风顺,却也再非寸步难行。可第十重怎能与当年的区区五重同日而语?他闭目之时其实已满心烦乱,伍雀磬怪他心狠,她自己倒是可以以身殉道。 戚长老邀她赴约,显然就是诱她入瓮,她不怪对方抹杀了她潜伏万极充当内应的身份,也不怪那些同道中人对她喊打喊杀,不怪他们对她误会重重,大度如此,却偏偏来怪他马含光杀人如麻。 团团迷雾之后,马含光问那满面正义的廖菡枝:“后悔了么,你当那些人是同道,他们又是如何对你?” 廖菡枝不为所动,坦荡笑道:“我如何对人,与人如何对我毫无关系,我但求问心无愧。” “你非要如此执拗?!”马含光话间扬手,却终究下不去手。那廖菡枝见他如此,呵呵笑道:“马叔叔不舍么?”忽而又一变脸色,唤他:“师弟,你这模样,可真是令人失望……” 马含光后退,侧目不敢直视其目光。 然而只是旦夕,那人却已到身前环住他腰际:“师弟,为何避我?难道你不想我转世重生?” “住口……”马含光否认,却脱口不过蚊呐,“你不是她,你根本也非是她……” 怀中的佳人闻言抬眸,笑靥盛放如同夏日菡萏:“那就把我推开啊,师弟舍不得,还是马叔叔舍不得?你瞧你,已经彻底将她忘了,此刻占据你心的人是我……” 马含光试图反驳,身后同时传来一声:“师弟。” 蓦地便僵下所有举动,全身剧颤。怀中的廖菡枝不依不饶道:“马叔叔,与你一起的是我,别回头,那里什么都没有……你记住,能替你拭汗,陪着你笑、陪着你痛的人,永只有我。” 身后伍雀磬以他至死也不愿忘却的声线问他:“师弟,所以我该走了是么?” 马含光忽而重重推开身前的廖菡枝,回头大叫:“师姐,不要——!” 梦境虚无,放眼空旷,马含光怔怔迈步出去,却一无所获。 他执意于一片黑暗中前寻,口中唤道:“师姐……” 遍寻不见,终至蓦然回首——“为何你还在身后?”他讷讷问廖菡枝,“不该是渐行渐远么?” 那人却答:“若你行远一步,我便跟上一步,那你我之间,永远便只是一步之隔。” 马含光笑道:“可你若如此,我与她之间,永就无相见之期。” 他话毕手中袖刃出鞘,利刃于颤抖间割裂廖菡枝身躯的一刻,马含光听见自己发笑,不可抑止地嘶哑低笑,他试图压制,却至黑眸猛张,一口污血呛出,梦境远去,支离破碎。 马含光行功一场,未曾疗伤,却反倒令自己气喘吁吁,人如重病,脊背弯颓,再无力直坐。 面前被他所绑的戚长老以一种颇为探寻的目光凝视他,于马含光而言,那幻境漫长,不知时日。可在戚长老看来,却是短短弹指一瞬,一瞬间而已,这杀人如麻的魔宫护法便已泪流满面,可见练功入魔的说法并无不当。 马含光遽然起身,几步过去一把掐住戚长老颈项:“都是你,你教她去做伍雀磬——如非是你,她还好好做她的廖菡枝,怎会是伍雀磬,怎会是她?!” 戚长老见对方目露癫狂,恐其一个失控真将自己掐毙,便奋力扭动,马含光并指解他哑穴,戚长老当即大叫发问:“谁是伍雀磬?!” 马含光手下一顿,登时再又发力,手劲更甚。“想骗我?”这人眸中光晕时聚时散,幽幽望住戚长老道,“你不想说实话也无妨,万极宫有种催魂散,最适合你这种嘴硬之人。” 说话间已拿出药散,泥封开启,整整一瓶灌入戚长老口中,也不管这药物珍贵,也不似他寻常做法,全数灌下而后一把捂人口鼻,令其不能将药物呕出。 …… 半刻钟后,马含光心绪平复,望着脚边翻倒空瓶,与神智已陷混沌的戚长老,他笑自己多此一举。 本不想问,抬眼望见不远处安睡的廖菡枝,马含光鬼使神差,低声问了一句:“她从一开始,就如此似伍雀磬么?” 那戚长老迷迷糊糊,好一会儿后才道:“老夫……从未听闻过伍雀磬此名……” 马含光举步要靠近廖宫主的步子,滞在了当空。 第83章 相见 承影携襄州分坛弟子赶赴约定地接应马含光,那时戚长老已半死不活,毕生功力为马含光所得,碾了经脉,却被特地留了性命。众人见惯马护法残暴,对所见并不觉奇怪。 伍雀磬之前被正道以锁穴手法封住内力,时间过久便于身体有碍,马含光以缓和手段解她禁制,却因而令人陷入稍长的昏睡。 承影自马护法手中接过宫主,听那人吩咐:“带宫主回云滇,途中若有闪失,统统陪葬。” 言下之意便是他不会同归,承影不敢多问,临分别前马护法还令他顺手处置了戚长老。至于处活还是处死,承影可自作主张。 不久后伍雀磬于颠簸的马车中醒来,环视一周未曾找见马含光,承影还当宫主会追问护法下落,谁知还是猜错。 承影身为男子,并无女子那般得敏感,但即便迟钝也已发觉,廖宫主与马护法之间关系不复以往的同时,似乎也并不简单。 承影原先是有些不待见马含光的,一人之下,却偏偏功高盖主,他甚至有几次想于背后劝说一番伍雀磬。但只这一回,宫主有难,马护法挺身而出,没有半分推搪,纵然孤身赴敌营的行为颇不可取,但伍雀磬又的确是从头到尾连根头发丝都未伤到。承影看得出,有人嘴上狠戾,所作所为却口不对心。 至于马护法,那人走时形容并不好看,虽也称不上狼狈,承影猜他不愿同归的理由,或者就是不愿透露其本身的伤况。哪怕这个猜测并无依据,承影仍旧觉得,马护法是不想被宫主瞧见他的弱势,否则怎会人离了他的手,瞬间便清醒了? …… 数日后,襄州千里外荆湖。 洞庭山隔水相望,一处密林,林深处某间入口极为隐秘的洞穴。 一人扫开植株,手执火把步入其中。 火光温吞,照亮四周视野。洞中空间不大,别无他物,唯角落处的几团干草,年代久远,积着尘埃。 光亮凑近,草堆掀开,那人低下身去,手指探出,静静拂过地面上几笔同样久远的石刻,那手的主人便是马含光。 记忆如刃,终令人无言沉寂,指尖下是枝头孤雀,一旁并刻四字:寒枝雀静。 七年前,那人曾于此处问她:猜,我唤何名? 马含光那时瞟了眼她所作石刻,心生厌恶。他若能再多看一眼,或许便能发现这一排小字。 上辈子中途失明的伍雀磬,字体不能成形,是马含光端着她的手,一笔一划练就的手书。他该认得她的字,怎会不识呢?手指一遍遍由那四字间抚过——不是错过,是只怕见到他也不信,是他不配得知这真相。 图画一旁盘膝而坐,马含光体内真气如江海翻涛,摄元功凶悍,不得门径便会反伤,而他触了修炼内功的大忌:过喜过悲,心绪大起大落。 在于戚长老身上验证真相之前,他便已有伤在身,险险一线,他便要步上走火入魔。 将伍雀磬送走,是因于其身侧,根本无法有一刻平静。他要护她,不能认输,然而心却不静。 专程前来此地,也非是确认什么。曾经亲密无间,其实他该认出来,早该认出来,是什么令他迟疑不决,又是何让他画地为牢,甚至连一句轻唤都不愿去听? 伍雀磬是如何待他,这几年的廖菡枝又是如何待他?山谷一夜,她于其后费尽唇舌地详述来龙去脉,自己听了么,唯感到厌烦而已。他生怕任何人去玷污心中的伍雀磬,可伤她最深之人,其实便是这愚蠢到有眼无珠的马含光! 游走于经脉的真气因杂念纷起而一瞬倒流,喉中猛窜上一股腥甜,顷刻便喷出大口鲜血。 马含光坐姿已颓,单手撑地,睁眼时见到一人影飞奔而至。“慢点,宫主。”他嘱道。 那是廖菡枝,与伍雀磬不同,因为她要迎合他,否则这些年便会遭他鞭笞、责打。可她仍旧是笑对他,不知他心下的盘算,无人之时温声唤他“师弟”。 他向她伸出手去,面上气色已尤为灰败,却笑得难得愉悦。“师姐,我好想你……”马含光开口呼道。 她来他身旁,陪他和衣而卧,他知与其咫尺,便连闭目时都满面笑意。隔日醒来,此狭小山洞,始终空无一人,冰冷晦暗。 马含光伸手拭过颊边微潮,猝然冷笑:心魔既成,看来这第十重摄元功法,他此生是再也无缘。 …… 且说伍雀磬回归云滇总坛,一番折腾多少有些心灰意冷,她对正道谈不上鞠躬尽瘁,大半都在追赶马含光是以忘记正事。可戚长老指派的任务她从无懈怠,她也无比认真,试图负担起这内应之职,到头来换得个普天骂名、人人问责。 马含光于关键时现身,伍雀磬虽意外,却也不感激。如非是他,她落不到今日。 回云滇的第一件事,众人便是三催四请将她软禁嶙峭殿。马护法人不在,声威犹在,她这个宫主当得也是窝囊,想想还真纵坏了那位首座护法。 承影随她身旁欲言又止,伍雀磬道:“你想替他说情便说吧,舍命相救这恩情我是欠下了,眼看分坛总坛都该传了个遍,马护法护主首功,你当他自己没有好处么?看这趟襄州之行,他连你的心都收买了,便知此番救人利大于弊。” 承影却蓦地跪地,嶙峭殿的墨金砖坚硬如铁,承影膝头重重一磕,连伍雀磬都听得头皮微跳。 “属下不该擅作主张,助宫主脱出嶙峭殿。此番才知,马护法虽专横猖獗,却到底于尽忠宫主一事上恪尽职守,是属下鲁莽,百死莫辞,请宫主赐罪!” 伍雀磬撩袖扶人:“他救我是份属应当,说什么尽忠,论尽忠他真不如你。” 此后一连几日,伍雀磬老实于嶙峭殿待着,想来马含光迟迟不归,该是趁各大派齐集襄州好来个一网成擒。可她也吩咐人监听住外界消息,并无任何动静,马护法屡屡现身中原武林,如此风平浪静却还实属首次。 那夜出云岫大雨,天晓不觉,伍雀磬度日荒唐,午后起身,便见了侍卫来报:“马护法殿外求见。” “回来了?”伍雀磬软绵绵应话,“求见?这罗藏山八峰,他马护法哪一峰不是自出自入?”隐了后话,意味再明显不过,马含光真欲进殿谁敢拦他,后头伍雀磬也未见他人,想来就是做番样子,先来拜见宫主,让人看看他多知礼节。 当日晚膳,殿外雨声淅淅沥沥,本已渐觉不闻,忽而又起了阵风,大雨哗哗地急坠而至,这才有人上前,怯声禀告:“马护法求见,已于殿外候了一日。” “什么?”伍雀磬微愣,便也就搁下杯箸。 大殿外雨水成帘,马护法垂首立于殿檐之外,这整整一日,苦的绝非他老人家一人,还有殿前负责守卫的诸多弟子。 平生都未曾被护法大人如此近距离又长久地监督过工作,这班侍卫脚踝由晌午软到如今,原求对方早些入殿,后又求其不得召见自行退走,现今,他们终于能奢望一回下个时辰的换岗。 终于,殿内传出——“宫主慢行,小心湿滑。” 马护法低垂了整日的眼眸,蓦地便迎雨抬高。 并非人人能见,但那最前的侍卫却是瞧得清清楚楚,便只一霎,马护法向来幽如冷夜的眸中生出了斑斓光彩,那便是喜上眉梢,根本非是他们猜测被宫主冷待后的勃然大怒。 伍雀磬披衣而至,身后有侍者忙着为其举伞,嶙峭殿门高悬一排灯笼,火光煌煌,能照得出她散髻清颜,天生丽质,便是慵衣缓带也觉浑然天成。 长裙拖地而过,伍雀磬步入雨幕的一瞬便有马含光扬袖为其遮雨,那人雨里站了一日,气息冰冷,伍雀磬微一抬眼,只觉那清冷面目也已是惨白失色。 她一把握住对方手臂:“马护法几时来的,怎不命人通禀,本座好速来相迎?” 这话说得虚伪,马含光沉了眉眼,略微一笑。 她后又拉人入殿,一路都热情洋溢,亲热仿若曾经。 马含光叫她拖着前行,衣衫湿透,且是出外的行装,连替换都不曾。脚下一步一道水印,伍雀磬回眸,见这人湿发贴面,却还微有僵硬地冲她显露一笑,她心生古怪,只觉这笑意透着几百年不曾见过的三分腼腆。 侍者反应迅捷,来替马护法更衣。伍雀磬接过最外一件,屏退众人,对那低头穿起中衣的高大身姿笑道:“含光首座一路辛劳,本座这便替你更衣。” 马含光系带的手微微一滞,殿内灯火恍惚,他待她走近,却始终也未曾抬眸。伍雀磬着他伸手,他便伸手穿衣;命他放下,他也听话垂臂。 一番打扮,那一只小巧素手抚平他肩边褶皱,笑道:“怎办,发还湿着,马护法来这里,我替你擦干。” 伍雀磬偌大的床榻,马含光安静坐于边沿,伍雀磬上榻绕至其身后,锦帕慢慢拢去其发上水渍。 马含光全身紧绷,双手搁置榻侧,俱都握得紧迫。伍雀磬垂眸瞥了眼,慢条斯理问:“手中有什么?” 那人才缓缓展开掌心,是枚玉雕,光泽不盛,暗藏温润。 “返程时雕的,”马护法首次开声,微有滞涩,逐字逐句说得缓慢,“时间仓促,还颇多粗糙,不知是否该送。” “给我的?”伍雀磬伸手去要,“是只雀儿?倒是有劳马护法费心了,不过怎会特意送我这个?” 马含光默了须臾,答:“半路经过家玉铺,见这玉胚甚好,顺手买的。” 伍雀磬也就顺手扔到了一旁,马含光侧目望了眼,眸色深幽,未曾多言。 伍雀磬探头望他:“怎的皱眉了?头痛?” 这人明知故问,马含光凝眸与其直视,唤道:“师姐……” 本该还有下文,伍雀磬却又突然退回他身后,自言自语先行开口:“头痛管治,我给你按按,药到病除。” 她手指旋即触上他额心,微微按压,又道:“可还记得那年东越海岸,马护法杀人害命,也是头痛,我亦是如此,一按便好。” “……” “后来复发几回,怪你不听我话,太过操劳,损了肩颈,日后若不愿头痛,还需乖乖听话。” 那身前之人无声无息多时,许久之后,才见他默默颔首。 伍雀磬双手滑至其肩侧,略吁了气,终环颈抱住他肩头,将脸贴近其腮边,胡茬微刺,面庞冰冷,犹胜以往。伍雀磬略蹭了蹭,说道:“此前是我无知,马护法纵横黑白两道多年,最知这世道艰险,我不听你话,险些枉送性命。太极门中你莫怪我,是我鬼迷心窍一时糊涂,往后本座保证,决不会再令首座失望,含光首座……小女子人微命薄,全倚仗您,日后才能有条活路。” 那被他所揽之人始终正襟危坐,周身僵硬,久久都未曾反应。双拳仍旧紧握,伍雀磬探手覆住其一手手背,才闻那人涩声开口,哑得难听:“属下岂敢?” “我以为马护法生我气了。” 马含光将面庞偏去一侧,有泪盈目,他需用尽全力,才不致令颤栗加身,不致令呜咽脱口。 第84章 分庭 伍雀磬并非懵懂年少,马含光的一举一动,便是一颦一笑,她或比本人还要看得真。 唯独看不明罢了。 正因如此,她才打定主意虚以委蛇。 马含光只敢软禁她,却不会伤她。再多立场的对撞,到底却有前世今生那么些个纠葛,马含光不仅不会害她,还会护她,否则襄州的太极门他也不会现身,更不会不顾性命救她。 眼下与正道有所了断,伍雀磬终难容忍的却是这人利欲熏心,以及当日的九华被灭。所以她哪怕虚以委蛇时也要故意夹枪带棍,她知对方听得明,且还会难受。难受最好,伍雀磬想看看这人还有几多良心。 对方似是逃避地别开面容,伍雀磬绕至面前,端正他的脸,问:“马护法怎么了?” 马含光自殿外求见开始就行止古怪,伍雀磬哪知他打什么算盘,那口宣爱慕、追悔痴狂的模样她也见过不少,所以也无震撼。 是本以为无。 今夜的马护法太好掌控,微微拈其下颔,便能令其面容转正。那面上并无太多神情,百般克制,灯影沉沉,倒是显出那一双眼,种种压抑之下情绪交错,幽暗之外却是狂热。 “我以为你死了……”这人沙哑开口,目光于伍雀磬面上逡巡,像要刻画她的脸,更似要灼穿她的眼,“原来真的是你……原来你还一直都在……” 伍雀磬略有诧异,只觉那眼中所见非但幽怨,更有着半盏委屈,像是失了至亲又无处哭诉的孩童,强压着那股惧怕,满目慌乱。 她不明缘由,便接:“这事不是早说清了么,说来,我确是死过一回。” “并不是……”马含光摇头,“是我愚钝……在此之前我并不信人死复生之说,也不信这世上会有借尸还魂,我以为苍天无眼,根本也不会有将你归还的那等悲悯,我以为……” “怪不得。”伍雀磬没能让他继续,“怪不得,你哪怕再丧心病狂,也该顾念些伍雀磬那形同痴傻的一往情深,原来在你心里我根本不是她。” “不是的……”马含光辩解,“我知你是,你是伍雀磬,是我师姐!这世上除她以外,根本也不会有人真心待我,不会有谁真心爱我——”他伸手将面前所立之人抱住,未敢用力,却将面容埋入她身前,颇有些无当,也颇为卑微,“对不起,未曾认出你,未曾相信你……你所言不错,我是已丧心病狂,是已仇恨障目,所以并非天地不仁,是我自食恶果。你哪怕对我失望也无妨,恨我也无妨,我只需你知,师姐你活着,便是上天对我垂赐,我此生别无所求,也再无一刻如此刻庆幸。只要你回来,只要你活着,什么都无关紧要……我曾以为你死了……”他说着便又绕回了头一句,“我直至此刻都觉得这好似场梦……我好想你,师姐,我好想你……” 伍雀磬知他此番语无伦次便就是肺腑之言,可是如若他在做梦,那伍雀磬成为廖菡枝的漫漫七年,算什么? 她本该问一句何事令他由不信变信,可低眸望他发心,忽然又不想问了。 发丝擦去水珠仍旧微潮,湿漉漉披垂很是贴服,可无论如何顺服也仍旧不是当年那个马含光。他的师姐变与不变有何重要,变的是这个人,可以不择手段,可以连半个字都不信她,却装作认同她。的确,九华毁自他手,她已对他死心,可明明不存半分真心,却对她假意引导,借她之手算计正道,才令她更为失望。 原来,哪怕掌心相扣,哪怕水乳/交融,他都未曾信过她。 “马护法此刻说这些不觉晚了么?”她道,“我是伍雀磬,亦是廖菡枝,自回归万极,我与你日日作伴,有哪一日我没说过我想你,你又是如何对我?” “……对不起……” “不必对不起,你最对不起的不是我,是被你背叛的师门与正道各派。我曾真心信任你是忍辱负重充当内应,我也信你忽转心智是因我之死,生出仇怨。但致我身死的不是别人,是那个不留只字弃我而去的马含光。所以若你是因此事怨恨正道,那我是否又该因此事怨恨于你?但这非你之过,你曾经也是除魔卫道迫不得已,而若身坠峥嵘岭的我能够对你宽容谅解,你又有何资格去责难他人?说到底,是你之过,却转嫁给了别人,我此话可对?” “……是,师姐所言甚是。” “那便放手吧,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你觉得是抵偿了我,还是抵偿了那些被你所害的武林各派?” 马含光并不愚钝,便也听懂了,松手退后,略笑了笑。单自表面,确已很难辨明其心思。 “你还有何话要说?我可听你解释,或者,再编些义正言辞的谎言来对我欺骗。” 马含光维持住那面上笑意:“并无。当年之事,今日之事,错全在我,师姐大可恨我,无需谅解。” “真直接,看来我也不必劝你回头是岸,因你这人早就无药可救。我虽替自己可悲,但好在活了回来,彻彻底底看清了你是何样人,斩断了那一场愚不可及的痴恋,马含光,我真要多谢你。” 那被她所唤之人,胸膛略略起伏,气息颇重,回道:“许多事没得解释,你知我爱你便好。” “收回去!”伍雀磬一度平静,忽然之间却怒不可遏,“我不需被你这种人所爱,我只觉耻辱!还有,当日我所认识的那个马含光早已死了,在我眼里,你非只是面目全非,更是丑陋不堪,被你这一手遮天的万极护法说爱,我寝食难安!” 马含光于榻边仰首望她,笑了笑,极清晰的一滴泪,倾斜着从鼻间急速滑落。 话已毕,他起身嘱她安歇,匆匆退至门边,却终究回头:“师姐是万极宫主,无论是嶙峭殿、云滇、乃至整个世间,都无人凌驾于你,亦无你不可往之处。但太极门一事影响甚广,许多人已见过你模样,你若真有想去之所,不要瞒我,让我陪着你。” 很温和,也自软禁改为监管,算是退让了。 伍雀磬没应,他却又像忍无可忍,忽而退回来:“若你恨我所为,那我带你离开此处可好?师姐与我撇下这一切,什么都不管,远走避世可好?” “撇下?”伍雀磬冷笑,“哪有如此容易,再说马护法舍得么?” 马含光微有些怔愣,非是对方质疑,而是伍雀磬的反应,其实代表她才是不愿走那人。 马含光也知自己这恶名远播的身份是异想天开了:“随你意愿。” 而后步出寝殿,嶙峭殿的这条路他行了无数回,临到殿外风雨来袭,马含光突觉有些冷了。 那守门的弟子见马护法形容惨淡、摇摇欲坠,一拥而上前去搀扶,这时起,便有了马护法太极门一役身受重伤的传言。 …… 万事从来都是此消彼长,马含光受伤,便也正是伍雀磬夺/权的好时机。 她一面大刀阔斧,一面步步为营。 马含光因要闭关疗伤,嶙峭正殿便总是多日不见他身影,偶有出现,伍雀磬仍旧关怀有加,每从高位迎下殿中:“含光首座怎么来了,你内伤未愈便该好好休养,此处有本座,不必挂心。”连称谓都较从前亲切许多。 马含光身形消瘦,一身护法衣袍终显空荡了。他现身,只为于人前表一番忠心,将宫主经办的事宜夸上一夸,称其不愧为廖氏之后,天资聪颖,能堪大任。 伍雀磬并不受用这些,有时不耐烦起来,会拿当年的话回敬:“不知本座身为一宫之主,屡次三番被含光首座夸奖,又该做何反应?” 大庭广众,半点面子也不给。 马护法被当面顶撞得多了,威严便也不如从前。 哪怕内伤缠绵半载终有好转,他再于总坛出面,所掌权势都是今非昔比。 马含光身边亲信替他不平:“护法伤势不重,远不需半年时间休养,何需将手上权势拱手予人?何况宫主年轻,得势未必是好事。” 马含光并不表态,他所谓的养伤,看似韬光养晦,更似与世无争。 许多人后来看明白了,内伤为假,退居幕后为真,却不知那覆手翻云的马护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伍雀磬最怕他备有后手,从总坛人脉开始、至分坛调派,无所不用其极地削他势力。 那时候,马护法从兵器库中找回了当年佩剑,整日埋首武王峰练剑。 后来某日,伍雀磬侧峰归来,初登出云岫便见了人流聚集羲和广场不散。 命承影前去查探,她宫主之尊,不爱凑这热闹。 得回的结果,是马护法在与人切磋剑术。 第85章 俱往 万极的规矩,羲和广场插旗为擂。尚武的教派人人好战,比试不稀奇,比剑不稀奇,稀奇的是马护法病好了,竟自贬身价跑来下场。 那日伍雀磬见到的,是全程的剑走游龙,却非九华剑法。 马含光剑术高是一回事,地位高更是一回事,旁人即便打得过他,也要怵他三分,何况的确不如他。 伍雀磬旁观护法无可厚非,前排看了一阵,便对身侧承影吩咐:“你去。” 承影以剑为名,便以剑为兵,那二人一战,当可终结全场挑战。 马含光出手前向伍雀磬望来一眼,伍雀磬已有太久未见他,只觉他装束改变,人也有些变化。 护法袍原为赤红、暗红二色,平日只着便装,马护法亦是黑衣示人,从不见他选颜色清浅的衣装,今日却是件月白淡衫。 长发也并非披于身后,青丝收归耳后绑得清爽,不似以往老成,然那身形,却是切切实实的单薄与肃杀。伍雀磬忽有些怅惋过去,那人当初虽则瘦,却是日日炼体,脱衣有肉,靠于身前,也觉那臂膀坚实,而今瘦成这般,倒有些信了他的养伤之说。 马护法眼睫微垂,收回并无太多深意的一眼。 切磋开始,承影手中剑芒化万,招式华丽,更兼杀伤。马含光是极扎实的剑技,没有御剑残影,每一招都是剑至人至,劈砍格挡朴实无华,大巧若拙。 承影未撑过二十招,伍雀磬看得有些无趣。待那二人皆收了剑朝她走回,伍雀磬攒起笑意:“含光首座不愧是万极第一人,除了刺杀,剑术也是登峰造极。” 对方双眸深邃,向她略行了礼,未多攀谈,却是方要擦肩时伍雀磬补道:“下回若出剑还是用回九华剑法为好,人走得再远,且莫忘本。” 马含光蓦地停步,蹙眉向她睨来,那时瞳中的恼意便已是清晰可见。 伍雀磬只是不快,并非挑衅,然而马含光冷冷掷下一句:“区区小派,不配我纪念。”气得伍雀磬往后几日都想杀回去找其算账。 然而之所以当场未能发作,是因太会分辨,马护法是真的恼了,本能使然,她不敢惹。 好在很快,那人备了酒菜,前来探她。 马含光未说那是他亲手操持,事隔多年,技艺生疏,然而伍雀磬仍旧一尝便知,口口声声宣称自己不会厨艺的马护法终究亲自下厨了。 马含光布了菜,坐于桌旁看她。 “你总望着我,我如何下口?” 马含光问:“你近来可好?” “多亏含光首座,将万极打理得井井有条,本座坐享其成,自然没有不蒸蒸日上的道理。” “你想怎样?” 伍雀磬望着筷间夹起的一块猪颈肉,她尚来不及放入口中,马含光的问题已是接踵而至。 “议事去嶙峭正殿,我要用膳。” “你若想自折羽翼,向正道服软,最好立即打消念头,如若万极势颓,必定无人会放过我们。” “不劳护法费心。” “宫主——唔!”伍雀磬扬手把肉戳进了马含光口中,见对方一脸怔忡被她拿筷子捅了嘴,她一个没屏住,便笑了。 马含光见她这般,便也释然,稍一停顿,陪着她笑。 “哪个好吃?”她问他。 “鱼吧,明目。” “第一,瞎眼的人无需明目;第二,耳聪目明如我,更不需要。” 马含光仍夹了鱼肉给她:“不相干,是我做得好。” 伍雀磬呵一声:“吹嘘,你做鱼只放蒜不加姜,超腥。” 马含光反驳:“我若放姜,师姐便连整盘菜都不尝了,挑剔如你,只好避重就轻。” “别叫我师姐。” 那人隔了隔,应她:“好。” 伍雀磬觉这事还未完,若对方因她一句话讪讪而去便也再无下文。 因而补救道:“你唤我师姐,我唤你马叔叔,这辈分岔得,多古怪。” 马含光道:“哪个都好,是你便好。”话声低哑,听得人耳根都要发酥。 他又伸手想接她吐口的鱼刺,却被她推开。 “你分得清么?” 马含光摇头:“为何要分?” 她却贴近他:“其实,如若我单单只是廖菡枝,你一样喜欢对么?”她把五指扣入他右手指缝,并不能契合,她要琢磨,被马含光躲开了。 “危险,会触发袖刃。” “我想看你这手,”伍雀磬道,“它是因我而伤,我想你把缠手取下。” “并不好看。” “马叔叔……” 马含光轻笑,如言取了缠手。两只手,伍雀磬将他们举在半空中左比右比,一只纤长秀美,镶着流光,一只却如同老树枯干,嶙峋畸丑。 “是不好看。”伍雀磬嘀咕。 马含光本也不在乎这些,但要看出言点评的是何人,如若是伍雀磬,一点小的瑕疵,他也不愿她见,更何况是高举研究。 但这人撒娇,即便不是伍雀磬马含光也惯了妥协,何况她正是伍雀磬。如能取悦对方,马含光愿把伤疤揭开来给她,他并没有什么不能给她,只要她要。 伍雀磬这时叫来承影,扭头与那人聊天:“上回你说剑法输给马护法不服气,他有缠手你没有,今日就给你看看,这缠手因何而生。” 承影不知马含光手有残缺,只知那手中藏有旦夕夺命的袖刃,羡慕又惧怕,却从也未敢多看。 此时一见那断手的四指,虽无惊乍,神情到底透出几分异状。伍雀磬拿那剥开的残手给承影细观:“袖刃在此处。”她又回头去问马含光,“打开来行么?” 承影道:“不必了……吧。” 即便今日的马护法不比当日跋扈嚣张,但与承影的身份却隔着天渊,哪怕私下被腹诽非议,当面又有谁敢造次,何况是拿了马护法的残缺来面前欣赏,承影想想也觉头皮发麻。 马含光出手很快,伍雀磬问完袖刃便当即出鞘,承影“不必了”三字都未说完全。 伍雀磬拆解一番,讪讪:“不过如此,门道都在出鞘那一刹,一旦出了鞘,便与寻常刀剑无异。”话毕便拉了承影过去研究他那对少年之手。 马护法被晾在饭桌旁,伍雀磬兴致好,连饭也浪费了,指导起承影握剑。 “依我看,这手天生便适合握剑,缺一分都不好,一旦有所残障,便再难控制御剑精准。须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承影余光里去瞟马护法,那人端坐着,似无表情,一时便有些心虚,也不敢贸然接廖宫主的话。 伍雀磬不管他,继续道:“而且以手窥人,这样白净的右手谁不赏心悦目?” “所以承影日后要多加小心,千万护好这只手,一旦有所瑕疵,便就是恨错难返……这手如此,人亦如此。” 马含光的缠手被伍雀磬方才起身时带去了桌下,他低头去捡,便听到这句话。 将布带握回手中,马护法微微一笑,先前心中忐忑,不明伍雀磬为何转了态度,他此刻才懂她忽对她稍有好颜的用意。 一只被热浪灼伤的手,本就五指不全,他将遮丑的布条取下,换了他人面前,也未必会觉多么难堪。没人能拿只言片语伤今日的马含光,然伍雀磬不是别人。 他无法当即将缠手绕回,因太过刻意,就更显难看。指节蜷曲,收于衣袖之下,伍雀磬向他望来一眼,他忽而一抖,右手背于身后,竟第一次为那躯体的残缺感到羞愧。 承影的手是生得匀称,但未必能与马含光的左手相比,伍雀磬端了那手半晌,一心里便是难受,话到嘴边,却全然是另一番样子。 “有时人该有自知之明,什么叫今非昔比,无论是换了装束,抑或变了发型,哪怕做一样的事,说同样的话,回不去就是回不去,再多补救也是枉然。” 承影听不懂,马含光不接话,怔怔地坐于一旁。那满桌菜肴,失了热度,色香终究欠缺。 不久后马护法回武王峰,武王殿的侍者已许久未见过护法暴怒,那日的马含光,完全有当日暴戾至极的风范。 殿中物什全毁,近侍无故受牵连,伤的伤,残的残。 其实马护法根本也未曾修心养性/吧,只是压得太狠,若是反弹,怕是更胜当年。 寝殿一片狼藉,马含光斥退众人,将自己关锁其中。 倚在墙边,呆坐许久,耳边萦萦绕绕,是他所乞求,她之回应: “你可知满怀希望,到最后希望破灭是何滋味?我哪怕亲身经历你背叛师门、与人私奔,哪怕是死,仍旧不愿信你会堕落。我知我愚忠,马叔叔教晓我许多事,白非白,黑亦非黑,人可有自己判断,却不该忘记本来出身,不该忘记立命之本!我最想要的不是你记得我,不是你十年之后回头告诉我你还爱我,我最想要的是当初那个你,是那个善良简单心坚志定的马含光,是那个哪怕执拗却目光澄澈的小师弟!你问你自己,还有哪一点像他,又还有哪一点值得我爱?!” 马含光跌撞起身,一把抓起地上翻落铜镜,心中念着:我没变,师姐……我还是他,我还是马含光啊…… 执镜在手,新磨镜面,人影清晰。那镜中浮现,便是苍白面容,眼下黛青,双颊凹陷,哪怕束当年的发,着当年的衫,不是他,意义何在?! 马含光砸了铜镜,伸手覆住脸颊,便是那只唯余皮骨的右手,四指随后又抠入五官,他想起伍雀磬对于承影的盛赞,想起当年她也曾那般称颂过自己,痛哼出口,他将面目掩住跪伏于地,手指几要将那面皮撕烂,喉间呻/吟混杂,却无论他如何想要将那面目毁去,他始终也回不去当年那个他! 伍雀磬重生为廖菡枝,年轻光鲜,他是什么,她眼中反骨变节的卑鄙小人,一旦有瑕,便是覆水难收。何况,那已非瑕,他之改变,她于他身侧七年,早已历历在目,根本无需掩饰,也无从掩饰。 马含光早就料到会有今日,自己当初待廖菡枝如何,便该承受如何因果,他亦早做好准备与其翻脸反面。但命运何等滑稽,他一心利用之人,料到最后无可挽回之人,却是他哪怕倾覆性命也不能割舍之人。 对于廖菡枝,他尚能说服自己狠绝,能忍受被其敌视而只是护其安好,马含光可凭着那股复仇的信念,摒弃天地,包括他自己。 但是伍雀磬呢,他师姐呢,那才是一切本源,他却一直都在舍本逐末。 其实也非只这些,伍雀磬恨他,多半还与九华被灭有关。 伍雀磬非九华拔尖,却绝对当称门派最标准的好弟子,有人亲手毁她师门,此仇此恨,马含光不能自欺欺人,便是毕生难解。 可即便如此,他也未打算告知她当日九华掌门与万极勾结的真相。伍雀磬是生性耿直之人,耿直得太过美好,非黑即白,过刚易折。马含光能为她做的不多,至少不会再拿此事令她心寒。 曾经视作归宿的门派,视作信仰的师尊,一瞬信念倒塌万念俱灰的滋味,马含光自己一人尝过便罢,他可以强迫廖菡枝看尽世间百态,对于伍雀磬,却只能够拼尽全力为其构建安宁,哪怕是一世不知真相,哪怕是一世无法原谅那灭门真凶。 手已染污,杀人逾万,再多上这一桩,倒真的多也不多。 马含光将暴躁宣泄,心头便剩了大片无以驱散的死寂。 他往日还只是茫然,那段报仇之路,那个阻路的廖菡枝,偶尔也不知拿她如何是好。反目成仇,太狠了;漠视,又做不到;最好的便是利用与欺骗,他便是不择手段,没有底线,也过得去他自己。 原来茫然过后,却是这样的无能为力。 出云岫上渐传丝竹乐音,马含光倚在窗边,扭头去看,天际暮色消散,黑暗层层积压,直至四周漆黑无一缕光线,那似近实远的出云岫上,却经已灯火映空,光明灼目。 马含光于光外勾唇含笑,只觉这样也好,他能望着她重获新生,至少不似自己,沦入黑夜,一朝错踏,万劫不复。 第86章 饱血 武王峰上,侍者捧着两套衣装供马护法拣选,衣色干净的,簇新的,符合马护法近来忽然转变的口味。 那人却只略略望了眼,声色漠然:“换回从前的。” 他今日需至嶙峭殿议事,闭门两日,不能再逃了,否则伍雀磬会将万极宫连同她自己引入无法脱围的死角。 马含光之前称病的半载,并非不想见她,便就是两人的立场永远不可能并行一处。他绝无可能于众人面前妥协了伍雀磬消极抵抗正道的态度,那会使得万极近十年于武林挣得的形势前功尽弃。 并非马含光恋栈权位,而是太多事,不进则废。他如果与伍雀磬主仆同心,就很容易给万极的高层与全部弟子造成一个退避的假象。那中原正道不是兔子,是野兽,多少年的打压仍旧试图反扑,而万极宫如若于此刻竖起和平退让的高旗,无异于鼓励那些正道门派变本加厉。 太极门全武林公审的例子并不新鲜,一旦万极倒台,伍雀磬必定人人喊打,马含光也未必非要给她一个一统江湖的高位,但至少她要活得逍遥,不受威胁,甚至是肆无忌惮。 …… 嶙峭大殿,护法、长老、留守总坛的几位密使……难得齐集一堂。 而那位廖小宫主,却让众人等了整半个时辰,携着承影,姗姗来迟。 伍雀磬入殿伊始,马含光目光便在承影身上。 那人执着折扇,替伍雀磬扇着风,另一手还攥着巾帕,怕是要抹汗。 伍雀磬一步三回首,与承影抱怨。对方是轩昂少年,望着廖宫主时却是副温柔眉眼,便似春风掠水而过的那一道浅痕,瞧得马含光扎眼。 伍雀磬边走边道:“我就说今日不来了吧,这还怎么见人?” 承影宽慰她:“瞧不出的,宫主面前谁不都得俯首,哪敢细看您眉眼。” “反正就是丢人。” 承影笑笑,随她上了高座。 这日议事的焦点正如马含光所料。“开封与襄州两座分坛近日引战不断,正派火力集中,日日开战,如此下去伤敌一千,亦是自损八百。本座认为,倒不如撤下这两座分坛,保存实力,诸位意下如何?” 伍雀磬抛出话题,殿上之人面面相觑,无人回话,顷刻后便就将目光汇集于新近复出的马护法身上。 “不可。”马含光道,便就见伍雀磬面色沉了下去,果不其然。 “本座此举并非无的放矢,正道万极纠葛多年,始终也无法令对方俯首称臣。两厢争斗无异于两败俱伤,迟早需有一方要先行退让,何不由我等跨出此步,日后传扬出去也是个美名。” 马含光道:“宫主该听过中土有句老话:犯我领域,虽远必诛。万极于中土武林强势多年,断不会再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与正道之争,除非你死我亡,又或形同当下,旗鼓相当互为压制,此外决不会有妥协抑或两全之法。” “马含光!”伍雀磬高斥一声,谁也不知宫主这一声怒气来自何处,唯独当事二人最为清楚。 伍雀磬不是要保全万极,她到最后的目的就是要引火烧身,马含光该知她初衷,如若他真的感到愧疚或后悔,就该帮她。嘴上说得好听,一回来就与她唱反调,她在不原谅对方的决定上可真是明智。 商议无果而终,伍雀磬震袖直出嶙峭殿,马护法追上去,那人蓦地回首:“你说让权给我,你说身为宫主本座便是无上权威,于这万极宫内畅行无忌,这就是你所说的让权,这就是你所谓的尽心辅佐?!” 嶙峭殿前人来人往,马含光不便与其多言,只道:“观点不同总是时有发生,宫主若态度不变,此事日后还可商议——” “不必了!”伍雀磬冷笑,“我与你无话好说。” 而后便扯了承影同行。 马含光问:“将要午膳,你去何处?” “关你何事?!” 马护法绕至正面:“我有话同你说。” 伍雀磬心浮气躁,伸手揉眼,转了方向。 至方才起,马含光就已发觉她今日双眼红肿,容色有恙,尚不及询问。那承影同是见到伍雀磬搓揉双目,当即将锦帕往手上一执,伸手去触伍雀磬眼目。然而尚未靠近,便听得马护法冷若冰霜的一句发问:“你做什么?” 承影动作僵在当场,那马护法的名声太骇人,何况气势也骇人,承影此生大概也未听过有比“你做什么”更为阴沉的一句问话,因此于电光火石间连头脑都是空的。 好半晌,才拾回言语:“宫、宫主昨夜受了蚊虫叮咬,这帕子上蘸了药膏,属下只想为宫主涂药。” “宫主没有侍婢么?”马护法神色冷得人心怦怦的,“你可听过有所谓男女大防?” “谁让你同他解释这么多?”廖宫主回头瞪承影,又正视回马含光,“替宫主上药难道不是宫主近侍份内之事,马护法难道忘了,承影可是你当日为本座精心挑选!” 话落一扯承影便走,也未给马含光多言机会。 而后整日伍雀磬都在各处山头上晃荡,俗称视察,日落才回寝殿,果然见到马含光。 伍雀磬进殿后便有侍卫问询:“马护法已于殿外站了半日,是否请入内?” 伍雀磬“嗯”了声,挥退众人。 掀了裙角,侧卧软榻,伍雀磬单手支头,等着马含光近前开腔,与她叙话。 仍旧是正殿上未竟议题:“……什么事我都可应承你,万极宫内任你横行此言非虚,但妥协正道之举无异于玩火*,你果真不要命了?” 伍雀磬蓦地坐直:“是,我做此决定就是为了拖垮万极,命算什么,多活这几年已是我平白赚来,随时都准备归还上天。” “你不在乎?”马含光近前一步,“但我在乎……世上任何于你有威胁之人、事、物,我都会不惜代价将之毁去。” “例如正道?例如九华派?”伍雀磬整整一日都在冷笑,“我此刻之所以愿赔上性命消磨万极,恰恰就是报当日九华灭门之仇,拿整个万极去祭我同门英灵,再合理不过。而这一切,全都是拜你马含光所赐,是你逼我的!” “你理智些!”马含光一把钳住这人双肩,“九华对你养育栽培,便是为了让你某日死在所谓除魔卫道的半路上!而一旦你失了作用,没了为他们举剑拼杀的能力,便会被看也不看弃若蔽履。当日你双目失明,难道受到的亏待还不够么?!那样一个义正言辞却虚伪至极的门派,值得你用命去为其证道么,值得么?!” 啪——伍雀磬向人重重一巴掌扇去:“你真是好觉悟啊,师弟。到底是九华对不住你,还是你离经叛道,还需我多言么?我不舍身证道替自己当年赴死捐躯讨还公道,难道还要为你这叛徒抚掌称颂,你自己已不顾道义,难道也要逼着我天良泯灭?!” 马含光自觉失言,怔怔望着眼前满目失望的伍雀磬,竟仿似望见了当年自己——天良?道义?他昔日就是太讲道义,才会失去她,才会落得一无所有! 相隔咫尺,马含光猛地倾首吻住其双唇。对方挣扎,他制住其双手,猛地下倒,将人按在塌间。唇齿纠缠,双目紧闭,那人撕咬,咬得他满嘴血腥,他也不放,专注又疯狂,到最后,已分不出谁之鲜血。 伍雀磬挣累了,仰面随他亲吻,那蜻蜓点水,那缠绵不休,马含光似不觉满足,舌尖吞吐,朱唇轻含。 他后将她抱起,手掌宽大,托住她脑后,吻罢又抱入怀中。 “我不能失去你……你大可以向我复仇,待到我为你除去所有威胁以后。” 伍雀磬闷在她怀里,沙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为何你会变作如此……” “对不起……”那向来不可一世的马护法叠声道歉,声调已改,惨不忍闻,“对不起……师姐,对不起……” 她将他推离:“你哭什么啊,是我被你抛弃,是我痴心错寄,该哭的是我,你哭什么啊……” 马含光握住她替他拭泪的手,不住亲吻,一并落泪。 直至最后,这二人竟是同样哭得精疲力竭。 伍雀磬双臂大张躺倒于软榻上:“算了,你舍下我,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你利用我,那也是因为我叫做廖菡枝。你只是辜负了伍雀磬,欺骗了廖菡枝,而如今,我只是想为当年前赴后继的同门讨个公道,为我自己报个仇,你能行个方便么?” 马含光已渐觉平静,长吁口气:“万极会倒,那也是我最终目的。”他躺在她身侧,转头看她,“你的仇我也一定会报,只是不在此刻。” 他没说,还有一桩更大的矛盾,便是万极覆灭之前,正道各派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马含光手指缓缓攥拳,见伍雀磬闭目似是困倦,便起身将人抱去卧榻。 伍雀磬头挨上玉枕,转了个身,伸手又去挠那眼皮上的红肿。 马含光将人扳正过来,想取些药来涂擦,又怕伤她眼眸,便低身在那肿胀处吹气。 伍雀磬闭目摸索去马含光一手,抓住道:“含光首座今夜别走了,近日多蚊虫,你留着替我喂虫。” 马含光抽手:“没用的,它们不会来叮我,我替你焚些熏香。” 伍雀磬猛地张眼,清醒得很:“不要!我就是要让你替我恣蚊饱血,怎么,不乐意?” 马含光回她:“宫主吩咐,自当万死不辞。” 伍雀磬转身背对他,马含光命人来替她沐浴更衣。而后当夜,便于宫主寝殿,当世武功绝顶的马护法杀光了殿内所有蚊虫。 何其凶残,蚊尸成山。 第87章 布局 伍雀磬清晨醒来,见了马含光坐在床侧的晨光里,一时便有些不愿清醒。 他回身望她,默默替她穿了鞋袜,披了衣,洁面,梳妆台前绾发,很娴熟,似是多年做惯了的。 伍雀磬将石黛递去,那人接了凑近,定定望住她的脸,许久后才举手描眉。 原来这便是晨曦相望的感觉。于上一世,伍雀磬曾经无比渴望,除了感知那熟悉的气息由远及近,除了略有察觉新一日的阳光依旧明亮而温馨,她最想要的,便是能再见到这张记忆中模糊而怀念的脸。 她想见他,并非只靠双手抚摸,她想要睁开眼,睁大了,看看自己所爱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怔忡之中,对方探身,纤长颈部与光晕中拉伸出优美而利落的弧线,喉结微颤,下颔侧抬,攫住她的唇——伍雀磬一惊,梦中醒来。 鼻息有清香萦绕,床畔便插着连晨露都未褪尽的花束,她哂笑,这倒符合那人当初的习惯。 弄些野味,布置花草,很会令平淡生出情趣。马含光从来都是会过日子的人,与他一起,轻易便能忘了江湖人的清贵,他食烟火,于饥饿灾荒中成长,会求生,会忍耐,会家常琐事,还会农活。 再也没有如此接地气的小师弟了,但她却已将这些忘却了许久,是他逼自己去望的,被逼着去接受、去正视而今这个冰冷嗜血的马护法。 她已连梦都不曾做了,又该如何退回从前? 伍雀磬叹气,下榻后撩了纱帐,见那人仍在。 以往二人共处一室过夜,马含光守着她醒来,不是练功便是打坐。 今日他却单手支额靠在茶几旁小憩,闭着眼,想是乏累,或是内伤所致,身体再不如前。 伍雀磬不知他是睡是醒,蹑手蹑足靠近,不敢俯身,不敢离他太近,一步之隔望着那梦中清俊脸容,望那面上日复一日的清癯,眉目更为沉厉,颧骨以下瘦出刀削病态的阴影—— 她想伸手,终无声转身,方欲行开,手忽被那人轻轻牵住。 马含光起身,自后一把抱住了人,气息抵在她肩头,很是压抑,煞是清醒。 伍雀磬长发松散,发间芬芳犹甚。他俯首于她颈侧,伍雀磬一使力,闪身躲开。 哪知对方一瞬步法,竟绕至面前,伍雀磬当即转向,马护法足下凌厉,旋身紧贴,又断去路。 二人面对着面,伍雀磬看不出他神色,只觉心跳加快,气息渐重,忽伸手吸来架上流萤,一鞭挥出,飞身疾退。 马含光后仰避开鞭风,五指幻化,一把抓住流萤。 长鞭绕上手臂,鞭身紧绷,又是猛地发力,伍雀磬一个踉跄,便被拽来面前。 流萤被缴,那人一手扬高,凌空抓来吊饰悬剑,长剑出鞘,掷去伍雀磬手中,“用它。”淡淡二字。 伍雀磬再不客气,举剑便刺。 马护法负手于后,单手接招。 “太慢。” 一剑破空—— “下盘不稳。” 挥剑横扫—— “腕力不足。” 寝殿空旷,却也不足施展,伍雀磬游走上了房梁,剑芒微闪,斜刺而出。 马含光长身而立,蓦地转身,两手俱都收往身后,迎剑而来。 伍雀磬惊大了眼,最后一刻手腕微抖,刺歪了剑,剑刃擦着那人颊侧而过,苍白染血,吹毛断发,生死一线。 伍雀磬收剑回身:“为何不躲?!” 那人拭去颊上血迹:“想知师姐会否剑下留情。” “无聊。” 马含光一步靠近:“宫主说过,会疼惜于我,可还作数?” “不作。” 他抓她手臂,一把拉入怀中,她作势欲挣,他抚她侧额,将她头紧紧按在肩窝:“可我答应照顾师姐,永世不改。” 伍雀磬想将人推开,却使不上力,耳边听他念道:“我会信守承诺。” 伍雀磬保持着抗拒的沉默,及至他离去,才于那人背影后大叫:“我死不瞑目那时,你的承诺又在何处?!” 马含光身形略滞,将出殿时见了躲在暗处怯怯窥视的杨师姐,却也未曾多看,加快步速离去。 …… 万极总坛弟子近日颇为惆怅,马护法复出,再次与宫主闹崩,不,不崩,貌合神离更为贴切,但他们仍旧要考虑自己的站队。宫主清洗了马护法的势力,看起来是东风压西风,然护法身旁诸位长老祭司立场坚定、拥护尤为坚决,并不似墙倒众人推的走势。 沈邑与伍雀磬分析局势,亦是如上说辞:“马含光与那些人之间的结盟建立于谋害前任宫主的大罪,他们共担罪责,自是比任何盟约都要牢靠。” 于谋害前宫主一事上,沈邑不缺功劳。但正因他被马含光半蒙半骗地裹挟入伙,才尤为觉得愧对廖姓之人,才即便与马含光铁打的关系,最后都选择了襄助伍雀磬。 只可怜他的心上人崔楚首祭司,身心都向着马护法,倒与他成了对立。 百丈涯底,廖壁问伍雀磬:“你是否真恨马含光,有多恨,是否甘愿玉石俱焚?” 伍雀磬没答。 廖壁又问:“你的青金铃呢?” 伍雀磬闻言大惊:“你疯了?青金铃会令整个万极宫一同殉葬!” 廖壁一扯铁索来到她面前:“我与马含光有不共戴天之仇,为令他死,不惜行非常手段。但你呢,你口口声声要惩奸除恶,要将万极诛灭,怎么,青金铃那等万骨同枯的大杀器你不舍得用,留着蒙尘么?” 伍雀磬与其默对良久,终认输苦笑:“诛灭?万极若灭,马含光必死。我只希望他从与中原对抗的那条路上退下来,而不是死。可他太激进,哪怕是偏安一隅,又非活不下去?当年如非万极宫蠢蠢欲动,又怎会引来十派围剿,你们老老实实待在云滇不就什么事都没了,搞什么称霸武林!” 廖壁闻言笑得须发皆颤:“说来说去,你就是想要两全其美,既不愿马含光死,又不愿见中原武林受我万极荼毒。说实话,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叫你身处此位,仍然不忘心系正道?” “好处没有,瞎了眼,殒了命,还身败名裂。” “那你还……算了,与我何干?” “廖壁,你又为何宁愿粉身碎骨也要为父报仇?天底下最歪门邪道藏污纳垢的万极宫,不是也有似你这般幡然醒悟的回头孝子?同理,正道亦不乏诸多道貌岸然之辈,为何我们是正,你们却偏偏是邪?因为在万极宫并未入侵中土之时,天下安宁,各派祥和,哪怕有阴暗之处的勾心斗角,却无整派俱灭,无百姓受殃,更无满目疮痍。而我所希望守护的那些人,我师傅、师兄师姐、马含光……他们安好,这便足够。是以我曾愿拼上性命拔剑伏魔,为的是这些,不为正道给了我多少好处。 “至于正邪之争,在我重生为万极少主的那刻就已渐悟,这世上所有正邪都是相对而言。我所在意的、我要守护的,便是正;与之对立、将之毁坏的便为邪。中原各派之所以被称正道,因他们守的是大多数人的安宁,万极宫百年来也给了这云滇一方庇佑,可云滇太小,如何能与泱泱中州相比?你们要逐鹿中原,天下大乱,自然会有人守正辟邪。我区区不才,死在半道,但我一夕还魂,却也仍愿坚守。哪怕身份对调,上天给我开了天大的玩笑,也无法改变万极毁我珍视一切的事实,所以……” “所以你要如何对付马含光?” “我说过了,我只希望万极从中土退出。于此事上,马含光退下也不够,必须由我来执掌万极。” “然后?” “你想为父报仇,此刻有个再好不过的机会,我救你出去,你帮我一起将前事揭发。” “妹子,不,该唤你伍雀磬。”廖壁斜睨她,“此事我日夜在想,可如若真有你所说容易,我与我爹也不会落得今日田地。” 伍雀磬略顿了顿:“来此前我也觉得尤为困难,但你方才提醒了我——” 她忽停,廖壁瞳孔蓦地扩张:“青金铃?!他竟然真把青金铃给了你?马含光胆子可不小,连命都给你握着。那你还来寻我做什么,”廖壁勾唇冷笑,“摇铃数声,万极上下便会对你唯命是从。” “不,动用青金铃的不是我。”伍雀磬道,“身为一宫之主,以全体弟子的性命做要挟,只为令他们看清真相,或许目的达到,但已然失尽人心,远非上策。廖壁——”她用力抓了他,“你一定要帮我,我知以你此刻境况,铃声三响便会令你耗尽心力猝死。可不久之后万极内比,到时分坛来人,弟子齐聚,是揭发当年真相的最好时机,你只需执铃震慑,其他布署由我来做,我不会让你有事。” 廖壁静了半晌,回道:“可即便真相揭发,你仍是万极宫主,号令四方;而我,只怕再也难逃一死。” 第88章 揭罪 &nb内比十日,不出意外精彩的都在最后一日。 &nb羲和广场祭台暂充擂台,普通弟子台下看个热闹,人满为患,水泄不通,看客本身已是热闹。 &nb稍远处搭建的看台,其上座位一席难求,都是万极总坛分坛的元老,伍雀磬居中,左手边便是马含光。 &nb伍雀磬心分得可以,由始至终都不忘余光溜向马含光。 &nb那人似不察觉,望着前方,目不转睛。 &nb廖壁很快如约现身,手执青金铃,再是百丈涯底的囚徒,铃音夺魂,停了比试,侍卫围拥,却谁也不敢近他身周百步。 &nb看台元老相继起身,马含光最末,也算沉得住气,待他要站起,伍雀磬道:“含光首座稍安勿躁。” &nb那人无话,也没回眸去看伍雀磬,但终归坐了回来。 &nb他一坐,祭司长老有样学样,纷纷按捺落座。 &nb廖壁终近至看台前,形容稍作了收拾,因长久囚禁,面目苍白透明直逼鬼魅,略微仰头,第一眼便找准了马含光。 &nb当日有份谋害前宫主、又设计将弑父脏水泼给廖壁的几人,如今无一缺席全都稳坐看台。纵那其中有几人未料此景已感如坐针毡,面上却是无一显露,俱是高高在上睥视廖壁,端的是沉着又冷酷。 &nb廖壁手中握有杀器,他的话便是一字一顿无人敢不听。伍雀磬提前做了布署,提防有人于廖壁道出全情前痛下杀手,但看来一切推进顺利,她的那些布署都略显小题大做起来。 &nb廖壁起先平铺直述,由密室疗伤开始,马含光便是整个事件中唯一也是首当其冲向廖老宫主动手之人。廖壁话到一半众人便频频侧目那位首座护法,却见他神情平稳,目光笔直,更是毫不躲闪,迎视廖壁那目中杀机。 &nb“放肆!”先沉不住气的倒是天字赵长老,不等廖壁把话说全,就已直斥其非,“你弑父证据确凿,却竟跑来混淆视听,马护法岂是你能污蔑?!” &nb他身旁不远的钱长老听这番言论,略笑了笑,心潮安定。 &nb伍雀磬此回摆明针对的是马含光,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倒了霉被马含光牵连。而若伍雀磬果真要一锅端,总坛之内真正洁身自好的又有几人,那时才怕是要天下大乱。 &nb所以见惯大风大浪的钱长老冷静又通透,料这火烧不到自己身上,只是马含光自身难保,他服了那人的毒,这解药…… &nb钱长老正盘算,却冷不丁听了廖壁大叫自己名讳:“……据我所知,马护法也是受人嗦摆,而这幕后的真凶,便是——钱长老!” &nb刷地一排目光,钱长老只觉脑中一空,脊梁骨上都爬上了一层如虫蠕动的颤栗。 &nb“廖壁,你休要血口喷人!”钱长老蓦地站起,方欲下台拿人,一起步却竟被身为同谋的赵长老拦下。 &nb“你?!” &nb那廖壁执高青金铃,便将赵长老、崔祭司、除沈邑外的几位密使……一个个点过名去:“要么今日大家同归于尽,要么你等将当初谋害我爹的罪行招认不讳,二选一,悉随尊便。” &nb那被点名几人面面相觑,看了眼端然安坐的马护法,最后便全将目光转向了钱长老。 &nb“你们——!”钱长老单被那目光就逼得倒退一步,见众人似同一决断,心中顿时生起前所未有的惊惶。 &nb“你们断不可为自保颠倒是非,当日主谋是马含光,你们个个都知真相,不是我!” &nb然而却无一人为其所动,本来,既能被马含光选中招揽,谁的心思也都不简单。伍雀磬的青金铃如何会到廖壁手上,那人又怎样走出的百丈涯,且当日谋害宫主的主谋因何会被廖壁歪曲到钱长老身上,诸人一想便都有了答案。 &nb伍雀磬安排这一出,初衷便是为治马含光,钱长老那样的,她还未必看得上眼。可她又舍不得将马含光置诸死地,因此便来了这一招弃车保帅。 &nb既然无路可退,廖壁有青金铃在手,更是揭发真相心切,命与真相,赵长老带头,挨个跪地,供认罪行,又挨个指认了钱长老。 &nb口口声声,果然是众口铄金,既有人要指鹿为马,他们一人一句,便还原了那避重就轻的真相。 &nb钱长老被扣,伍雀磬并无意料理,看台上长老祭司跪了一地,廖壁被搀扶上台,与伍雀磬并立,二人便齐同望住了马含光。 &nb伍雀磬问:“含光首座,他们所言是否属实,你又是否有话要说?” &nb分坛来使,总坛弟子,将信将疑的,抑或为老宫主之死义愤填膺的,此一刻,便俱都等着马含光回话。 &nb那原为观看内比所搭建的高台,于众人的目光之中,却也真正成了戏台。 &nb马护法从容有余,直至被伍雀磬问话,才静静起身,抬了眼,神情似是麻木地与廖宫主静视彼此,问道:“为何如此做?” &nb伍雀磬皱眉:“为我爹之死查明真凶,为还万极弟子一个真相。” &nb马含光眸色看去更为冷峻了一些,但仍旧无任何表情,望去伍雀磬眼底的眸光收回,答:“那我也无话好说。” &nb“既如此,本座今日先封你内力,暂囚武王峰,待他日来龙去脉一一验明,再定夺你身上刑罚,来人!” &nb“不可!”人中右护法走上前,“宫主切不可姑息养奸!谋害前宫主何等大罪,马含光又是亲自动手,似他这等叛徒,理当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nb“住口!”伍雀磬蓦地回头,语锋冷厉,“本座已说过待来龙去脉全部厘清后定其刑罚,又非放任,你急什么?!” &nb右护法碰一鼻子灰,未敢多劝。 &nb同一刻沈邑持金针来了马含光身侧,便是待时机金针锁穴,封其内力。 &nb马含光略看了眼,并无抗拒,沈邑问他:“准备好了么?” &nb并无人回话,马护法敛眸掩了心绪,待命的侍卫一个个按住兵器,却只见其一副任人宰割的沉静。 &nb沈邑手中有金针七枚,淬麻药,此刻须得一一打入马含光要穴,才能彻底封住这万极第一高手的内力。 &nb问题在于,高阶功法对于外力入侵都会自行产生抵抗,换言之,马含光若内力低微便不觉锁穴之痛,功力越高,痛楚激增。 &nb伍雀磬于一旁静望,才第一根,那人垂眸,面上所剩不多的一点血色瞬间全无。 &nb痛楚逐根递增,第三根时马含光额间已有了细汗,眉心微蹙,苍白的唇线紧抿,伍雀磬做足准备,却仍觉不忍。 &nb原想叫停,但沈邑手法飞快,应也不愿见这多年好友受苦,金针植入,一瞬收手。 &nb马含光紧紧握拳的手这才松开,伍雀磬原地站着,强忍上前冲动,命人将马护法押往武王峰。 &nb忽于这刻——“马含光你这蠢材!她今日将你软禁,明日就要杀你!”被侍卫死死压制的钱长老陡然大叫,“你当日谋害宫主的胆色哪去了,竟被一个小丫头耍得团团转,到底是你脑子进了水,还是被人家的柔情似水绕坏了脑,竟到此刻还肯坐以待毙乖乖就范,如此废物,亏得老子当年帮你!” &nb钱长老是匪类出身,临危关头便连言语都不再顾忌,指着马含光背影,满目暴怒,几欲狰狞。 &nb那被指之人并未多做停留,脚步微顿,便要离去。伍雀磬替他回应:“钱长老身为主谋,才最应该就地正法。” &nb“廖菡枝,老子弄死你!!”钱长老一声大叫,团团侍卫却都未能抓牢,人一瞬间已扑向伍雀磬身前,五指抓出—— &nb廖壁离得近,反应不慢,他手握青金铃,轻轻一摇,只需略动手腕,比任何飞去相护的侍卫都更为迅疾。 &nb然而铃音已逾三响,这一声过后,非但全部万极弟子体内蛊虫暴动,就连廖壁也不堪重荷,面临气竭爆体之险。 &nb宫主有难,承影、沈邑、暗卫……个个奋身,充当人墙,却都被铃音所阻。钱长老是横竖一死,拼上老命,侍卫、刀剑、甚至体内蛊虫之乱……并不能阻他半步。 &nb一爪探来,伍雀磬方要抵挡,忽而眼前白刃一闪,竟是袖刃。钱长老手掌被那锋利刀锋整齐削断,马含光强压蛊虫,又强提真气,蓦地吐血,伍雀磬惊呼:“马含光!” &nb她本要去扶,耳边又有人叫:“大公子!”却是廖壁倒地,命在旦夕。 &nb伍雀磬犹豫,铃音已停,马含光性命无忧,便猛地把牙一咬,转向廖壁。 &nb她跪地将那奄奄一息之人抱起:“你撑住,还不是你死之时!” &nb廖壁勾了其渗血唇角,怎么不是时候,他一出百丈涯就知自己要死。或许伍雀磬是个言出必行之人,愿保他性命,但伍雀磬却绝不会让他做主万极宫。二人是何立场,一个天南一个海北,她要万极退出中土,他却势必要发扬祖业称霸中原,一山难容二虎,他们不可能共存。 &nb何况以他身体,也再无翻盘可能。 &nb伍雀磬要为他输送真气之手被他拦下,廖壁全身剧痛如绞,气若游丝,却仍旧死力抓住伍雀磬之手:“莫忘了,你我交易,你答应……替我……保全万极宫……” &nb那是廖壁决定出面揭露真相时附加的一条交易。伍雀磬答应无论如何保全万极,廖壁便忍下那一笔杀父之仇,将对马含光的指控改为钱长老。 &nb可有一分容易,廖壁又怎能放过马含光,他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然而他手上又实在无其他筹码。答应执铃现身并不能被拿来当作交换内容,因为那也是廖壁所求,他还怕伍雀磬转头断了他此次复仇机遇,因此只能含恨受伍雀磬安排,带着那份未能手刃杀父仇人的遗憾,含恨九泉。 &nb于伍雀磬心伤廖壁之死那时,马含光却是已转头离开。 &nb身前身后也有大批侍卫,怕这样一位内力全失的护法跑了一般。 &nb其间慰问马含光伤势的只有沈邑,在他被押往武王峰的去路上,沈邑面色亦是难看,皱眉道:“放心,我会替你看好宫主。” &nb马含光神色冷淡,唇上沾血,多了分人气,没说什么,欲走之时,沈邑追道:“你别怪她,她已费尽心机。” &nb马含光拍了拍沈邑手臂,没什么开口的余力,随人离开。 &nb待他将下出云岫时,却又听身后承影追来:“马护法稍待!” &nb“这是宫主给你的。”承影将一只锦囊递给马含光。 &nb马含光伸手接住,解了系带,打开来,其中的内容,是一只雕成幼雀的玉饰。 &nb美玉把玩于手,光下通透,玉色温润。 &nb这玉,是叛出九华后他为她寻的第一件礼物,想着雕好之后便是重会之期,那时他要负荆请罪解释不告而别的内情,这玉正好送她,助她消气。 &nb可是并未雕成,便有了她的死讯,后来他连人带铺盖被贬去水陆洲,就把玉葬在了洞庭边。 &nb有生之年,未曾想过能亲手送出,更别提被人退了回来。 &nb马护法指尖摩过玉身,略牵了下那早已僵硬的唇角,展露出他今日第一个并不能被称之为笑容的似笑非笑。 &nb一旁负责押送的弟子看得莫名,却不敢催促那素以暴戾著称的马护法。 &nb承影仍未退去,马含光收好玉,系紧锦囊,未看人,转身走出几步,随手便将那物件搁在了路边的石墩上,而后头也未回地行远了。 &nb这却给承影出了难题,一动不动对着那玉小半个时辰…… &nb嶙峭殿内,伍雀磬问:“怎么,他不收?” &nb承影如实照答:“是马护法丢在路边的。” &nb堵得伍雀磬后半日一字未说。 &nb这夜辗转反侧,伍雀磬索性唤人前来,吩咐:“马护法罪状未定,仍是万极首座护法,武王峰上他所需所要尽量满足,不,要一应满足。” &nb传令弟子要走,又被她叫住:“还有他的伤,叫大夫去看。”因谋害前宫主的一桩事,赵长老、崔祭司等人都各有软禁,所以整个万极医术最好的崔楚指望不上,再者伍雀磬也不愿那二人相见。 &nb如此两日后,她便又传来武王峰的守卫问话。 &nb“马护法近况如何?” &nb“属下不知。” &nb伍雀磬一听震怒:“何谓不知?!他是瘦了胖了,黑了还是白了,吃得好是不好,伤势好转抑或恶化,什么叫不知?!” &nb那守卫俯首埋头,诚惶诚恐:“宫主恕罪,马护法一人关在武王殿,无人敢入殿,饭菜都只敢送到殿外,见不到人,是以无法探知近况。” &nb“那伤呢,大夫也没见?!” &nb“……是、是……” &nb“废物!”伍雀磬一拍案,吓得人后退,却又闻她冷道,“你过来,饭呢,他饭量如何?” &nb那守卫简直要两股战战,颤声答:“每、每餐都没见变化,饭菜几乎未动,只拼命饮酒。” &nb“什么?他体内有金针你给他饮酒?!” &nb“宫主恕罪宫主恕罪!是……是宫主吩咐要满足马护法一任要求,马护法他……只要了酒。” &nb伍雀磬将人斥走,自己则已走出内殿之外,却又退了回来。 &nb承影见她去而复返,陪着小心道:“马护法应是也想见上宫主一面,宫主探视护法并无不可,为何不去?” &nb伍雀磬叹气坐回桌边:“不去了,明日正殿断罪,介时不想见也会见到。” 第89章 破冰 所谓殿上断罪,最多是走个过场,安抚住那些为廖老宫主之死愤愤不平的万极弟子。 伍雀磬心中结论已下,受人蒙蔽非是谋逆,顶多代表人蠢,因此监/禁个三年五载绰绰有余,暂定三年,再视日后表现酌情加减。 正殿之上,右护法一派为此判决争论个面红耳赤,最为激烈之时,马含光被人从武王峰提来嶙峭殿听判。 伍雀磬心头有些闷,口头上压制那些坚决处死马含光的雄辩滔滔,便已令她精疲力竭。 她此刻倒有些怀念那个替自己抵挡所有外压说一不二的马护法,从某种程度来看,是马含光硬生生把她捧到今日的位子上,她的确有消除对方掣肘的决心,却未必有那人独挡一面的手段。 侍卫来禀:马护法带到,正殿之内霎时鸦雀无声。 那人如同往常的模样就走了进来,法袍玉冠,青丝冷颜,身前身后有弟子押解,可其实更像是领路与追随。马含光眼也未抬,几步站到了殿正中。 想看他出丑或是落魄的,这样短短时日,怕是观察不出区别。 伍雀磬会聚功力增强感官,能嗅到他身上所带进的一缕酒酿香,很淡,远不是看守弟子禀告的嗜酒豪饮。 她看着他,可他连眼睫都不抬。 沈邑宣布软禁武王峰三年的判罚,马含光垂首听判,能显出下半张脸凹陷进骨头里的清减,但那唇角的冷硬几乎与从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嘶哑着低唤伍雀磬“师姐”的抖瑟,他很冷漠,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坚硬,像套上一层厚重的壳。 事未毕,弟子端上空盘,为表明马含光暂解护法职衔,需他除下衣冠,走个仪式。 马含光并未稍待,二话不说便解了外袍,还未够,举手摘下发冠。伍雀磬稍高处见他一件件将外物归还,忽有种四下里无数双眼睛围观将此人扒皮的错觉。 她环顾一周,果见诸人面上幸灾乐祸的快意。 “三年之后,你仍是万极宫的首座护法。”伍雀磬道。 马含光肩披散发,单着里衣,半低着眼,始终冰冷且沉默。伍雀磬挥手,命将人带走。 马含光向着上首位行了个礼,转身出殿。及至殿门前,右护法的直系弟子看不过眼,身形向殿中的阴影处避了避,手上扣指轻弹,前一刻自腰间摸出的铜钱,嗖一声飞出,正中了马含光的后膝关节。 他人已来到门槛,还未跨过,猛地便跪倒于殿门。 内力被封,这样简单的一击,马含光莫说避不过,还跌得这样狼狈,一手扶着门框,勉强稳了身形。 伍雀磬由她的宫主宝座上猝然立起,沈邑一声厉喝:“谁做的?!” 马含光没管身后沈邑如何揪人拿办,他也没回头,余光里有只手递来,扶他站直身。 伍雀磬连自己都未回过神,已几步掠出,到他身旁。 她与他挨近,那衣上一抹温淡的酒香气,便已然不能忽略。 同样的,还有她微微一握,这人手臂上嶙峋的骨骼,瘦得惊心。 “含光首座出入小心。” 他忽一转头,伍雀磬惊悸。 维持不过瞬息的对视,她以为那眸子里必然是坚冰,然而只是一双血丝密布的眼,很有些贪婪且露骨地紧望着她,然后别开眼。 伍雀磬手收得有些紧:“我送含光首座回武王峰。” 马含光摇头,又似有些要笑不笑地勾了唇:“昔日你唤的是马叔叔。” 略沉的音色,情绪淡得滴水不漏。 伍雀磬稍有怔愣,又闻他道:“起先是马叔叔,而后是马护法,今日是含光首座……来日我于你眼中还会是什么,只怕什么也不是。” “你醉了。” 马含光淡淡笑了声:“何苦如此?” 他抽衣从她面前走开,待伍雀磬回神,那人已下至长阶的一半。 正殿中沈邑欲惩暗中使绊的弟子,右护法一味护短,伍雀磬转过身,朝着那人群之处:“方才是谁做的,是哪只手做的,自断一臂,天黑之前,给本座滚出云滇!” …… “人说万事开头难。” 数日后,承影望着心浮气躁、手指不断敲击桌边的廖宫主,劝道:“三年有一千零九十五日,这才过了三日。” 伍雀磬道:“我已传令他可于武王峰上自由通行,是他自己闭门不出。” “宫主何不去探视?” “我不去!”伍雀磬扭过头,“他将我软禁那时,也没见日日来探我。” “听说那时嶙峭殿出刺客,马护法是第一个到场,且还为救宫主受伤。” 伍雀磬想起来,他那时还不信她是伍雀磬,更为来气。 即便是那时候,错都在马含光身上,可如今她设计了他,错就是一半一半,再加马含光之后的淡漠姿态,伍雀磬就更不敢面对。 她怕自己心软,其实马含光若换脸继续照曾经那般教训她,她更可能惯性地低头服软。 但不可能了,马含光自己都说了,以后什么也不是……或者他那日离去前的言语根本就不是如此解法,但伍雀磬却不能克制地去想那最决绝的用意。 他在她眼里,不仅是小师弟,还是她的马叔叔。 作为马含光,他负了她的期许,负了她的深情厚谊;但作为马叔叔,人生不可能有如此事半功倍的良师益友。 严师出高徒,那人用最严苛的手段,将她带上最高不可攀的宝座。 但自从她在对方眼里变回了伍雀磬,马叔叔那个人就已消失许久。 伍雀磬有时也分不清,自己很想他,想着想着,却不是九华山上那个小师弟,而是廖菡枝的马叔叔。魂落今生,人生最鲜明生动的,更多是昨日,早非那舍不得放开的前生。 她很幸运,曾经所爱近在眼前,所以她能够往前走;但马含光不能。 马含光走不出,是以那些曾经给予廖菡枝的一切,便不过是些基于利用的虚假。 伍雀磬矛盾得发疯,她很想有个人来教她如何做,无论是小情小爱,抑或保全万极、同时与正派止戈的决断。 尤其是成为真正执掌大权的万极宫主,她才明白权利与责任随行,当日马含光能够一掀衣袖轻易处置的事端,伍雀磬却是翻来覆去、扯落大把头发,都未必找得出解决之道。 每当这时候,她就势必要回忆一番他说“曾经是马叔叔,而今是含光首座,来日就什么也不是”的言论,她觉得他大概是灰心了,所以未必会想见自己,武王峰上布满了廖宫主的暗卫,然而廖宫主本人却从不会涉足。 同一时,习惯了见风使舵摇风摆柳的万极总坛弟子,眼见首座护法落马,怎么能不一人踩一脚,唏嘘起那人的一败涂地。 是以伍雀磬下了严令,不准把马含光的近况泄露半句,然而她自己,无论忙着调整万极内部、忙着重塑万极对外形象……忙到多晚,忙到如何焦头烂额,夜深时总会把当日监视武王峰的暗卫叫至眼前,问一句:“今日如何?” 多数时候,回话的暗卫都显得面有难色。马含光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武王殿内,什么人也不见,该说是他能见的人已甚为有限;而另一方面,伍雀磬不愿连最后的一点体面与*也不留给对方,命暗卫只许旁观,不许窥视,所以那人究竟于关窗闭户的武王殿内过得如何,谁又没长了透视眼。 后来廖宫主焦心,便没了那些顾忌,暗卫开始于武王殿的房顶蹲守,回话的内容也更具有实质。 “马护法入夜才起,仍是饮酒,什么也不吃。” 伍雀磬重重呼出口气,一个月了,那人除了饮酒,亦是什么也没做。 这回倒好,有人盼着他自暴自弃,他非但不去令那些落井下石自动成空,反倒朝一蹶不振的路子越走越远。 伍雀磬一开始只是怕二人难面对,拖得越久,更不知如何面对。 内比之后,沈邑提了长老,张书淮升做密使,总坛亦添了许多新鲜面孔,都是经过甄别能令廖宫主放心任用的。 那些人中,渐开始有人被伍雀磬派去武王峰做客。打着的旗号,便是诸多处事之道的疑问,要去向马护法请教。 然而没用的,大部分人连殿都进不了,强行入内,要么正遇上马护法白日昏睡,要么就是醉得酩酊,好生不易清醒一回,可惜那人现在谁都不理。 对方喝酒的姿态很寻常,坐在桌旁,一杯接着一杯,非是大口猛灌,也不会有酒后狂态,醉得起不来,便伏在桌案,能走上几步,便会躺回床榻。那得宫主吩咐于武王殿中硬着头皮一赖半天的,到最后都是尴尬得无以复加。 渐渐试探的人不再去了,负责监视的暗卫也不再被宫主召见,连承影都没再劝过伍雀磬前往探视,因她本已是武王峰的常客。 于武王殿外,窗子开条缝,看殿中污浊的空气,微尘漂浮,那人要么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要么起身就去摸酒盏。 许多人心知,却又不敢说破,马护法如此心高气傲的人,似这般被关上三年,即使到时释出,已然废了。 所以他是在逼自己收回决定么?第二个月过去,伍雀磬仍在殿外,不曾入内。 不久后有一阵不短的忙碌,合并削减分坛的行动由开封展开,沈邑劝过她,不要轻易放弃眼下所占有的,然而她不听。分坛是撤了,但撤回的弟子半路遭了正派伏击,损失惨重,许多人背地里讥讽伍雀磬才是正道派给万极的最大内奸。 大实话,伍雀磬偶然得知,却忽觉有些不舒服。 她答应过廖壁,是分毫不伤地保全万极,看来不进则退没有例外。 沈邑道:“为今之计,还是需得有自保的能力,才好再谋其他。” 伍雀磬没办法,说出万极分坛的真正实力根本远不止眼下所见,马含光曾暗中下令每座分坛隐藏精锐,可那被隐藏的实力究竟在哪,却是谁也不知。分坛的经手人都是马含光心腹,马含光出了事,对方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件事连沈邑都不知,完全是伍雀磬自己查出来的。 “看来他于防你的警觉上还是差了点火候,”沈邑笑,“那也只好你去问他了。” 伍雀磬顿时撒起娇来:“沈哥哥,沈长老,你对我最好了,你替我去问啊。” 沈邑才不去自讨没趣,他试过,被马含光的视若无睹逼退回来。 伍雀磬纠结了四五日,整整三月,第一次步入武王殿。 …… 白日,门窗紧闭,室光昏暗,酒气混合一种久不通风的污浊之气,伍雀磬一进门便皱了眉。 她一入殿,侍卫便适时替她闭紧殿门,守在殿外。 马含光宿醉未醒,人和衣躺在塌间,乱发覆面。那床曾是廖壁的,自然极尽奢靡,被褥铺盖都是伍雀磬喜欢的缎面,花样是她选的,颜色是她指定的,她当初闹着马含光一月必要有几日换上她可心的花式,不能乌沉沉全是暗色,否则哭给他看。 如今正是她要的,却已有数月未曾替换。 马含光不准人动,如非伍雀磬吩咐,他甚至不准任何人进寝殿的门。连他自己,也是酒气熏天一连数日不梳洗,衣衫尚且完整,但发丝就能看出不同,粘连着互为纠缠,离近便能嗅出那股异味。 谁又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只为让另一人心软? 伍雀磬立在床畔,静待他醒。 马含光睁眼时,见乱发遮挡的视线内站了道人影。 他眼睛都算不得张开,眯视着,眸中焦点涣散,略微粗重地喘了口气,笑道:“师姐。” 沙哑得将近蛊惑的语调,混着将醒未醒的慵懒,以及酒劲未散的醺然,他换了个姿势,迷迷糊糊着笑。 伍雀磬坐去床边,抚了一把那面间发丝,将他面容转正,露出那样一张苍白得令人几近屏息的消瘦脸容。 马含光笑意渐敛,眸中仍旧茫然迷乱甚至似乎从未清醒,直勾勾地与伍雀磬对视着,直至听她应了一声:“师弟。” 眉心收紧,半闭的眼眸也终究缓缓张开,眼底抹去那股涣散,锐利重归。 马含光撑身坐起,低道了句:“宫主。” 嗓音更哑,酒精灼烧,或因久不开口。 “酒醒了?”伍雀磬抬手拭了他梦里濡湿的眼角,马含光皱眉避开。 无话,她酝酿了许久,终道明来意。 马含光听后微扯了唇角,别无他意,只是没料到她来相见,不过是因对他还有所求。 “我记得我曾教过你,”他缓慢且无不冰冷地开口,“任何权利交接都需彻底清楚,绝不可留有拖欠,没人会等到你事后察觉再来逐一交代,到那时便也为时已晚。” 伍雀磬问:“你的意思,是我现在问已是晚了?” 马含光抬手按住前额,封功的金针正有一枚插在他的百会穴,他每回醉酒都会头痛欲裂,此刻尤甚,好一会儿才抬头反问:“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 “为什么不说呢,你不是一直很想得我原谅?” “是啊。”他垂了手,倒头又躺回塌间,将头转去了内侧,“我是想得你原谅,但太可惜,我不记得了……” “马含光!”伍雀磬实在想不到这人会拿此种借口搪塞,遂伸手将人从床间拽了起来,“你看看你,天光白日,到底喝了多少酒?!” 他蹙眉,坐得东倒西歪,却仍旧将那拉扯自己衣襟的手按住:“九壶?十壶?我是真的不记得……” “你故意的么?!”她拉近他,却又受不住他满面胡茬,受不住他形容落拓,受不住他神情恍惚,却又决绝冰冷。“是不是我一定要照你的意思做你才认为那代表原谅?是不是因为我削你的权,因为我把你软禁于此,你便心生怨怼,日日饮酒,折磨你自己,一并开始折磨我?!马含光,为什么你一定要认为那些血腥膨胀、杀回中土的做法就是在保护我?万一我是对的呢,万一我真的可以平安无事把万极宫困在云滇——” “那又怎么样?”那人蓦地抬眸直视,眼底猩红,语气却是一片漠然,“那又与我何干?万极宫,中土,正道,那些又与我有何关系?!” “你到底想怎样?!” “换。”那干裂惨白的唇心吐出再利落不过的一个字,猛一使力,趁其不备,却竟将伍雀磬反压于榻,他抚着她的脸,掌心反复蹭过她的鬓发,“留下陪我,一晚我给你一座分坛。七间分坛,换你七晚。” 伍雀磬静了须臾,一把将人推开,且因太过用力,马含光仰身倒回床间,再也撑不起身。 “七晚?”伍雀磬冷笑,“你果真有此雅致,我明日送你七百个侍婢!” “呵,呵呵……”那人扭头笑了两声,身子于那鲜艳张扬的被褥上略微蠕动,他长发不束,便是四散铺展,此刻搅缠于面颊颈间,笑得兴起,竟益发大声,放浪而无状,连喘息也不顾,哈哈大笑。 伍雀磬皱眉站了许久,怀中掏出绡册。那是她事先备好,受不了他消沉,就琢磨起这本恩怨薄。她觉得这人再消沉,总该记得曾欠过她的一笔账,欠了的就要还,振作起来才能还。 所以她还想拿这本绡册刺激他,刺激到他重新振作。 眼下却觉这样绞尽脑汁的自己才是可笑,因而掷了册子,转身便走。 武王殿的殿门开启又阖,马含光直挺挺地横躺在床,许久后才由那床边爬下地,去捡那人留下的簿册。 …… 不久后伍雀磬便又收到猗傩峰崔祭司的恳请,希望能见马含光一面。崔楚同被软禁,以往递了请求,伍雀磬又不傻,才不可能送个红颜知己到自己师弟面前。 这一回,却想也不想挥手便道:“去!让她去!”更甚带着一股恶生生的咬牙切齿,把一旁侍奉的承影吓了一跳。 到崔祭司被安排前往武王殿,已是数日之后。 殿外走进去,一样被人自外关了殿门。 马含光坐在桌前,换了身新衣,手边摆着酒壶杯盏,但几乎未动。他在看绡册,翻来覆去地看,自伍雀磬走后那日开始,一页一页,逐字逐句,翻遍了,再阖回来,从第一页重新开始。 崔楚有些惊骇,她想过自己可能见到这人憔悴,抑或只从面貌上便能分辨出他大不如前,但想不到是虚弱至这般光景。 马含光伸出袖外的那段手臂,几乎就是枯骨的模样,没有一点点血肉的填充。 她又望他眼眶深陷的脸,脱口便问:“为何不说出真相?” 马含光从未透露给任何人廖菡枝便为前世的伍雀磬,但是他曾问过崔楚:这世上可有借尸还魂?从那之后种种事态的发展以及马含光态度的大改,日日与鬼神套交情的崔祭司已多少猜出一二。 毕竟,马护法对于廖宫主是包容,对于他的伍师姐,却是疯狂。 那灯下执卷之人始终未去在意身旁多出的另一人,直至她问他为何不说出真相。 “什么真相?”马含光拈那薄薄的绡纱,又揭过一页,“这世上从来只有胜者定下的规则,没有真相存在的意义。” 崔楚哪怕方才的提问只为试探,此刻却已确认无疑,皱眉道:“你果然没有把当初为何会倒戈万极的真相说出来,难怪宫主如此对你。马护法,你要想清楚。”她走近他身侧,“你等了她如此之久,这就是你想要的?” 马含光对照册子上的字句,目不转睛:“你可知这本绡册所载何事?”问后却又自答:“她死而复生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我,而我对她做过什么,就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若不是还有这笔笔记账,我大概也不知自己打过她那么多回。你知我为何打她么,因为我不舒心,我看这世上的每一人都不舒心,凭何他们活着,而师姐就要命丧黄泉?所以如果有最温柔的办法能够催促一人成长,我就要去选那最刻薄的,我用尽种种最残忍的方法去对待这世上最爱我之人,你问我此刻想要什么,我只想替她报仇。” “可是……”崔楚道,“可是她势必要知道所有真相,才能明白自己向谁报仇,又是否该报仇?当年九华掌门与左护法勾结,你明明就是整件事中最无辜的一个,总不能把事实瞒她一辈子?” 马含光摇头:“你不了解她的为人,我师姐是个恩怨分明之人,如果她得知当年真相,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为我在江湖上正名。正名?廖老宫主之死,不也有人重揭旧事,但是真相何在?你我都懂,只有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才有资格谈真相,更何况是那么多年前微不足道的一桩往事。与我将九华灭门的事实相比,哪怕有真凭实据,中原武林也不会有一人一派愿听我的正名。所以你是要她循我昔日途径,借助万极向整个武林宣战,令诸派臣服,再令他们所有人不得不聆听真相?那么她此刻的守正诛恶之举不全成了笑话?所以我不会让她选的,那会悖了她的本意。” 崔楚听这人平平静静道出心声,并非什么惊世之言,却令她后颈生出森森凉意。 “那你想——?” “决裂。”马含光答得直接,也一并阖了绡册,“她想灭万极,就来灭我手上的万极;她想重归正道,就带着那些洗心革面的弟子重立门户,重建万极宫。” 崔楚大惊:“你要将万极一分为二?!难怪你根本不怕被她所恨,你要决裂,就要叛宫,到时候万极两股势力反目成仇,无论是她还是中原正派,所有人的矛头都会指向你。而她如果能将你除去,便是替武林除害,便能替劫后余生的万极正名,马含光,你是想死在她手上么?!” 对方略略一笑:“我本就是万恶之首,杀我,是最快的证道之途。到时,师姐心心念念的覆灭万极,也就能够愿望成真。” “可是她总有一日会得知真相的,若她得知你为他所做一切,又怎可能好过?!” “那就不必让她知道。”马含光面容冷淡至极,侧眸望向崔楚,“崔祭司不会出卖我吧,毕竟我如此信任你。” 崔楚摇头:“可以你此刻境地,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这正是我要请你帮忙之处。”马含光舒了口气,抑止头痛,从桌下的夹层中拿出一卷牛皮,“第一,帮我解除金针;第二,牛皮上所记是我对于摄元功第十重心法的推演,你替我看看,还有何处不足。” 崔楚震惊地望向那皮纸上的蝇头小字,一连的震撼,已令她面色惨白:“你疯了?!摄元功是廖家绝学,没有其心法原本,根本就不可能靠你一人推演掌握关窍。你肆意胡为,只会走火入魔!” “我推演了三月,就算入魔,也会等我成为天下无敌之后。更何况,不是还有你?” “马含光……”崔楚苦笑,“就连廖宫主都被你所骗,你连日做这落魄姿态,令她对你不存希望更不存戒备,甚至连这武王殿外的暗卫都早已撤去。你好狠,你对自己,何等心狠。” “替我看看吧。”对方毫不在意地将牛皮推去崔楚一侧,“不过丑话在前,如果你敢把此事泄露一字给廖菡枝,我会将你猗傩峰屠得一干二净,绝不食言。” …… 那日,待崔楚走出武王殿,并未老实回她的猗傩峰,而是拐个弯去了出云岫的嶙峭殿。 伍雀磬还在稀奇,但那平日不管俗事的首祭司并非来见宫主,却是去为治疗杨师姐的旧疾。 伍雀磬一时也未放在心上,更不知自己的侧殿内,从来不苟言笑的崔祭司拼命摇着杨师姐哀求:“……求求你记起来吧,难道你真忍心见他二人走至如此?那人已经疯了,只有你能说出当年真相,能帮马含光的就只剩你了……” 再之后某夜,伍雀磬睡时忽听杨师姐于梦中尖叫,她奔去安抚,听到那人惊魂未定、却目光清明地道出了一桩陈年旧案。 武王殿,气喘吁吁的廖宫主一脚破开寝殿殿门。 马含光手握绡册,转头去看,见一人泪流满面,灯火之外,垂泪相望。 第90章 七日 马含光由那火光昏然的殿深处站了起来,很瘦很高的身量,长发未束,披了件单衣,此刻并非他最清醒的时刻,面目青惨且沉静地与殿外之人对视,脑中有千万道反复不绝的告诫:算了吧……却仍旧看似寻常地收了手中物件,径直朝殿门前走来。 伍雀磬人在夜风里,发丝被吹拂得招摇且柔媚,啪啪掉着眼泪,氤氲了那双剪水秋瞳,她几乎要看不清他的脸,拼着命去迎视那双渐近的眼,那对眼底没有任何一丝光亮的瞳孔,苍凉骇人得黑。 一双冰凉的手适时扶上她的肩,问话很沉,夹杂酒气:“怎么了?” 伍雀磬一大颗圆滚的泪珠当即就被问了出来,马含光蹙眉,像是犹豫了,但又像没有丝毫停顿地,伸手将她抱入怀中。 紧紧将人拥了一下,放松力道后仍旧略有沙哑且低沉地于她耳侧问:“怎么了?” 伍雀磬于如此包容的问话下泣不成声,这么个冰冷又硌人的胸膛半点也不能令她感到释怀,反倒心口霍霍地疼,她用力将人回抱住,重重喘息,哭诉:“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马含光,你怎么能忍心不告诉我呢……” 环住她的气息略略一滞,马含光垂眸敛了瞳色,低道:“你还想问分坛之事?但你此刻遇上不如意就跑来与我哭,日后呢,哪里出了乱子哪里需你主持,哭有用么?” 伍雀磬哭声顿住,万没想到这人能将话题岔到这般不相干的事上,但也对,反倒提醒了她,她把头、脸、眼泪、鼻涕蹭在他的衣襟前,虽然不知马含光为何连这么天大的事都敢瞒她,但她知道他倔就够了。 当他还是个头发枯黄半大不小的孩子,她就知道他是吃软不吃硬的死性子。伍雀磬自诩是老道的师姐,不把马含光隐瞒当年真相的动机揭开,再多追问逼迫也无异于隔靴搔痒。 她得弄清为什么,他想做什么,明明哭着求她原谅,却漏掉了这么关键的一茬,他在怕什么? 吸气平复了心绪,她更为用力地抱紧他,应和:“是啊,分坛出了乱子,我就是来找你哭的,你不哄哄我么?” 马含光听她话音已变了正常,把人从身上扒下来,转身往殿内走,让她跟进来,门外站着哭,侍卫瞧见哪还有半分宫主的架势。 他没能把话说完,伍雀磬追过来,从身后搂住他的腰,像狗皮膏药一般,令他全身僵硬且难以喘息,一时站定了。 “本宫主想过了,与其挑七百个差强人意的侍婢挑瞎了眼,倒不如由本座亲身上阵。马护法之前的提议还算数吧,七晚,一晚一座分坛,你不会骗我吧?” 马含光半晌无话,伍雀磬下巴尖顶他的背,抬高眼,看他青丝流泻的后脑勺。“你不会骗我吧?” “我不会骗你。”身前人一字字低沉地应了,伍雀磬由哭转笑,脸颊贴着他的背,闭眼时才用力把眼角的那滴泪挤落。 马含光垂目看腰间紧紧扣住自己的皓腕,仍旧沉静地、一字一句道:“但你要想清楚,拿自己交换,且是与我此种令你深恶痛绝之人,无论所为何事,究竟值不值得?” “想清楚了,值,现在开始吧。” 她从他面前走过去,马含光还是眉头深锁的模样,闻言怔住,情绪思路都未能跟上。 伍雀磬转了个圈,回头,淡紫裙裾于脚边旋了个花式,像花蕾绽放,她立在不远处,娇丽笑着问:“开始之后做什么?” 马含光面无表情,终迈步上前,擦肩时一把捉了她手腕,将人拖到床前放手,又低头捋了捋那并无褶皱的绸面被褥:“新换的。”俯首时长发纷垂身前,遮了他面色。 “睡吧。”他将伍雀磬安置了,落下帐幔,自己则去了殿角的桌前落座。 桌面列着一排白瓷酒壶,全是廖大公子曾私藏地宫的佳酿,几乎下意识地,马含光伸手取酒——“嗜酒伤身,多饮无益。” 伍雀磬神出鬼没,马含光抓着酒壶的手略略一紧,继而便发了一声苦笑:“不用担心,我会认账,你只需陪我,至于怎么陪,由我决定。” “这么严苛,你我之间,就只剩这冷冰冰的交易了么?”伍雀磬抢下她的酒,脚一抬,径直跨坐于他腿上。马含光全身僵滞,怔怔望着她,却见伍雀磬高举酒壶,笑道:“美酒虽好,独酌亦苦,你非要饮,那我陪你。” 她仰首便将那壶嘴中的琼浆倾倒于口,马含光一把握了她的手。“随你。”他以几不可闻的声息略叹了气,终究妥协。 “真乖。”伍雀磬随手掷了千金难求的醇酿,后腰抵住桌沿,她人夹在马含光与木桌当中,真正可供她腾挪的空间几等于无,但也不知有意抑或无意,非要那么全身不舒坦地蠕动几下,大腿蹭在对方的腿面,几乎要坐去了他的腿根。 “先下来好么?”马含光一再后仰,留出一段越来越短、只堪聊以自/慰的距离。 伍雀磬贴在他身前,以能够俯视这人的高度望住他:“我头晕,师弟再让我坐会儿。” 然他喘息已有些发烫,屏息忍耐道:“你知我对你如何,我做不到坐怀不乱,宫主若有心戏弄可换种方式,我怕我无法把持,到时你后悔已晚。” 伍雀磬轻蹙了眉,抬手,拇指在马含光失血苍白的面颊上摸了摸,似是对肤况还算满意,一路滑下,到下颚处又将那略显压抑的面容朝上一抵,极近问:“你说我是谁?” 马含光垂眸,喉结略颤:“宫主。” “还有呢,我叫什么?” “廖菡枝。” “没了么?” “伍雀磬。” “那你该唤伍雀磬什么?” 马含光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拳,关节喀喀地响。“师姐……”他“呵”了声,终抬起眼望住她,“师姐,师姐,师姐,师姐……我可如此唤你一千一万遍,亦可此生只将此二字念及,但有用么,唤这一声何其容易,但无人相应才是无间地狱。你不必逼我,我哪怕忘了自己也不会将这二字放下,不去说,只因不想令你为难,你既不爱听——” “谁说我不爱听?”伍雀磬双手捧住他的脸,细发垂落,“我做了你那么多年师姐,才只说了一次不爱听,你就当了真?如果不爱听,如果不想应,我又为何回来,我又是念着谁回来?” 马含光偏开眼,口中发苦:“我回不了头,如果你还想要当年的马含光,想要那个曾经行藏磊落的正派弟子,那不是我。” “那马叔叔呢?” 他颤了颤。 ……………… 没完,改点屏蔽关键词补全。 第91章 赤忱 马含光的背瘦得有些嶙峋,弯折起来,两片苍白的胛骨正中仍不免凹陷,伍雀磬伸手将人拥紧时,隔着那散落浸湿的长发,清楚地摸到他薄薄皮肤下脊柱凸起的每一个细节,同时耳边传来饮泣声。 渐至不成声…… 这大概也算一大奇闻吧,伍雀磬想,当今世间令人闻风丧胆的万极魔宫,那全魔宫也无人敢悖逆其意的首座护法,杀伐狠辣的凶名如雷贯耳,如此阴恻不定的一个人,于她身边哭似个孩子也就罢了,回溯来看,她却竟然见过这人每一种情形不一的哭相。 东越海岸那次,左护法伏诛那次,山谷用药那次,哀求忏悔的每一次……有潸然泪下的,无语凝咽的,热泪盈眶的,痛哭流涕的,还有此刻泣不成声的……但凡牵扯上她这个师姐,那阴厉残暴的马护法就好似没有一次能够把持,是世间恶人都有其一段惨不忍闻的往事,还是独她的师弟最为令人揪心呢? 那些并未真正识得马含光的,那些憎恨他、咒骂他、甚至曾无辜被他斩于袖刃之下的正派人,又是否能够想象此人于冷血寡绝的表象下,仅仅活得扭曲又可悲,而非是人心不古*弥天? 往好处想,伍雀磬将要集齐马护法的流泪大全,她不久后就能拿此来消遣他,她甚至能够想象对方面红耳赤不与她一般见识的有趣情景,可她笑不出啊!二人水中相拥,伍雀磬耳边那断续甚至濒临窒息的压抑悲啼,竟然比她自己每一次嚎啕都来得直击心房,她已无法更用力地紧拥他,甚至会想,若下回再赴冥府,她一定要带走他,便再也不会舍下他。 “不哭,师姐在,师姐在这……”慢慢地揉搓其发丝,令他稍稍放松,伍雀磬将人放开,面对面抚住那双流泪至浮肿的眼眸。 那眼半闭着,周遭皮肤被水浸泡惨淡又透明,乱发贴覆,伍雀磬笑着拿手撩开,指尖流连他英挺湿润的眉眼,亲了亲,太瘦,泪令那触感更为冰冷。 “我家师弟生得好,再瘦也好,落泪也好,总之是天下无双、万里挑一的好样貌。” 马含光心头那些滞涩与憋闷,因好一番泪流而破了口,所谓百感交集锐痛逼心,他一时也缓不过情绪,别开脸,伍雀磬说什么,他附和地点头,唇肉咬出了血,口腔一股铁锈般的腥甜翻涌,终渐止了颤抖,双目刺痛,却又抑不住流泪。 “师弟长大了,还会记得当初最爱门后偷窥我沐浴么?” 马含光仍旧点头,他知伍雀磬是在劝慰他,勉力地开口,晦涩地笑:“那是怕师姐跌倒……”嗓音全哑。 伍雀磬慢慢去握他垂于手中的右手,揭开缠手,丑陋指节,唇边细细地吻,他几次想要挣开,都被伍雀磬捉紧。“可是门后太远了,你又如何赶得及救我呢?日后,我只想要你陪在我身旁,无论入浴、就寝、上天、又或下地,就一直都在我身边好么?” 马含光身形有些摇晃,双眼渐生迷离,他并未去看伍雀磬夜色里温柔又优美的*,可仍然单单只为这话,而生出那恍若入梦的目眩神迷。 “师弟?”见好一阵不得回应,伍雀磬也不急,执了那手,刻意放去自己肩头,笑道,“这里,可被你刚刚的涕泪沾湿了,粘得难受,师弟不负责么?” 马含光惊醒,如同刺痛般想要收手,可一旦触及那小巧又圆润的光裸肩头,他又像着了魔,竟舍不得放手,呆呆地便将人望住了,伍雀磬唤了他两三声,换回他一句:“师姐,好美……” 伍雀磬失笑,不想他如此不禁调戏,几句话而已,那面上的泪痕都未干完全,如此青涩就好似从来没有成长,仍是当年九华山间那被她吃豆腐也闷声自得其乐的傻小子。真亏了万极少美人,伍雀磬甚至怀疑此人是如何于自己多年的投怀送抱下守身如玉的,明明她一直都这么美。 没羞没臊笑了两声,伍雀磬实在太喜欢对方这幽暗中盯住自己的眼神,煞人得亮,如同那天上星,如同见到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便再也移不开眼。她哼了哼,开声提醒:“师弟,快替师姐把这眼泪洗干净啊。” 马含光一愣,便讷讷点头:“是,弄脏了……” 伍雀磬笑:“不脏。” 马含光手已掬水,清泠池水剔透犹如甘露,很快由他指尖一缕缕、一束束地涤洗过面前人冰清玉洁的柔躯。马含光一直都当这是场梦,昏昏然于绝望释放的快感中就跌了进去,哪怕身浸这一池冷水,也未能醒了他的脑,也未能断了他的梦。 直至手指触上那白皙肌理间所埋藏的伤疤,细密、日久、且刺目……伍雀磬已拖着他一步步往岸边走,蓦地脚下一滑,他便以整副胸膛拥住了她。 人被极轻地放于那光滑玉台,伍雀磬微勾唇角。马含光/气息烧燎随即吻住她颈侧,耳畔酥/痒,当他唇瓣含来,讷讷地吐息,业已嘶哑至极:“师姐,你知我爱你么……” 她不知他是醉了又醒,好似梦中套梦,便只伸手抓去他紧致又削瘦的腰线,笑应:“我知道。” 他又吻她含笑的眼,低喘道:“我不想伤你,可我也不能放手……” 伍雀磬十指插入他微潮的发中,鼓励:“那便不放。” 马含光吻间闭住了眼,他不知自己干涩的眼底还有多少泪,又忍得了几时便会落下来。那身下人遍布周身的累累旧痕,那些他于其最稚嫩年华、曾亲手打上所谓濒死求生的烙印——他谓之为成长,他曾用自己的一双手,将人推下过深渊,将她绑缚于水底,亦将那决绝寡情的藤杖高高举起……那些他所犯下的罪过,他埋首于她胸前,拿柔软的舌尖一一舔舐,拿甘愿以身相代的悔恨去啜吻,去吮吸那时至今日再也无法弥补的细幼伤痕。鼻息间呼出撩拨至灵魂深处的热浪,理智濒临断裂,他终以强撑的最后一丝清明,于她耳边哀求:“还来得及……师姐,若你恨我,还来得及……杀了我……我已控制不了我自己……” 伍雀磬皱眉搂紧他微颤的臂膀,涩笑:“别傻了,不爱你又何来恨,我爱你……马含光,开始吧。” 他探舌与她深吻,眼中一连滴落的泪,溅在她脸上,滚烫。 …… 将近破晓,那人将头枕在她身上,似是听她身体里的心跳,一动不动,也不闻其声息。 伍雀磬忍了忍,终究坐起来,马含光闭着眼,她挨着他额侧亲了亲,先下水去沐浴净身。 盈盈一水环绕那不着寸缕的爱后娇躯,原是懒懒倚在池畔,忽又想起不久前过程中的欢愉与激烈,伍雀磬忙捧水撩去自己火辣辣的两颊,又拿手捂着脸。 “怎么了?”有极轻微的一道入水声,那人再熟悉不过的气息便已来到近旁,双手将伍雀磬环住,吻她的耳畔,嘶哑问。 “没什么……”伍雀磬有几分尴尬,“我以为你睡着了。” “不曾。”马含光沉声解释,低哑的意味恰到好处,“我只是不想离开,想靠着你。” 伍雀磬下意识撩了撩眼前的碎发,塞去耳后,害羞这事也分事前和事后,她就是那事前穷积极、事后回味无穷的。这回猛一咬牙,扭头在马含光极近的柔唇上香了个,急吼吼道:“方才极好,我很喜欢,师弟好棒。”话毕匆匆将脸转正。 马含光成功被她激红了面,一时抿唇,想舔却羞涩、想笑又不如如何笑的模样,唇畔抽动着,直至伍雀磬戳了一手肘到他胸前,不乐意问:“你呢?” 马含光垂眸淡笑,几分叹息或是欣慰:“师姐觉得好已是最好。” “马含光。” “嗯?” “下次换个有屋顶的好不好,幕天席地总不是个办法。” “嗯。”他点头,将脸挨着她,“全凭师姐。” “你又哭了么?” “没有……” 伍雀磬反手摸他的脸,哼了声:“哭出个泪痣也挺好看。” “那我试试去描一个,好么?”他侧目望着她,晨光徐徐,令她面上发了光,也令他心头生出最柔软的枝条。 “对不起,”他喃声,“这么多年,苦了师姐。” 伍雀磬还未听他把最关键的实情透露,因此故意学他的话,也道:“对不起,这么些年,苦了我师弟。” 他吁气,脸埋在她颈窝:“我有什么苦呢,都是自食恶果。” “所以你后悔了么,当初将我一人留在九华,却带着位杨师姐叛师私奔,你知道你当年有多么声名鹊起么?” “我不知此事。”马含光皱眉道,“我某夜忽被掌门召见,没有任何先兆,便被安排与杨师姐一同离开九华。我根本就不知道之后会传出我与她私奔一事,”他的嗓音忽有些急躁,“我怕你误解,曾想回头与你解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置身万极,日日都如履薄冰,因我是正道弃徒,更多人担心我居心叵测,我不敢回去见你,怕坏了大事,更怕是自己将你连累……我死无妨,但我不能让你受哪怕一点伤害,你懂么?” “可是你的确伤了我。”伍雀磬也不再怕那旧事伤人,索性一次说开,“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我愿意信你,可是我等不来让我可以相信的证据。整整四年,直至十派结盟讨伐万极,我都在等你,但是始终都等不到……” “对不起……”马含光双唇颤动,眼瞥去一侧,“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 伍雀磬听不得他喉间呜咽,转头安慰:“怎么能全怪你呢,毕竟师命难违,毕竟那时你也是身不由己。” 马含光连连摇头,望住伍雀磬的眼:“你不知道,当年九华掌门选我为徒,便是为找能替他潜入万极的内应。他欣赏我心志坚定,便问我若他朝出人头地,心中可有所求,我说我只求一人另眼相看。后来那原本低调无为的九华弟子,才被频频派出山门讨伐魔宫。 “师尊告诉我,你为九华屡建功绩,要我亦不可懈怠。但你不久便被妖人所伤,我于动身前被特赦与你朝夕相处,然而你双目失明,我怎么可能放心离开,所以便萌生退意。又是师尊教诲,夺目之恨岂能不报?且你有残在身,此生想重归九华已是妄想,但如若我能成功潜入万极,为正道立功,便是整个九华都会对我刮目相看。到时我不止能娶你,将你带在身旁,还会令你受众人景仰…… “我一时鬼迷心窍,竟将你弃之不顾……但我不知道,师姐,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那人脱手的纸鸢,而你,便是用来牵制我的线轴。因为有了我,才有了你日后被刻意安排的际遇,才会令你受那么多本不该受的苦楚……师姐,你懂不懂,是我,是我那个执着于一人的心愿,令你双目失明,令你因伤被贬,更令你身赴峥嵘,中伏殒命——全部都是因为我!” 最后一句,他嘶声低吼,不止哑,更颤得厉害。伍雀磬深深望住自己似是怜悯、又似是心疼的眸光,马含光已不敢再看,仓促别开头去,手指捂在眼上。“师姐此刻该懂了,其实你恨我没错,我原也没有立场求你原谅……一切都是我的因果,报应的,却是我的师姐……” “马含光,你再说一次!该受报应的为何是你?”伍雀磬厉声质问,“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么,当年九华掌门与魔宫护法勾结,一个图绝世武功摄元心法,一个图吞没万极统领魔道。而你呢,你跟这二人有何关系,为何要替他们背这因果?!你有什么理由,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决定我是否该原谅这整件事中根本身不由己的那个你?!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有所隐瞒,我有多恨你,恨不得拿流萤抽你,恨不得拿剑捅你,恨不得和你同归于尽——而今你又说这种话,是不是在心里,我就真的与那些不辨是非的名门正道一样,也要揪着你所谓背叛师门不放,也要把别人所谓的利欲熏心安在你身上,也要去憎恨我曾经最为信任的马含光么?!” “……” 她欺身靠近他,那样赤忱相见,那么坦然相对:“师弟,你难道真的不记得了,当年九华山下,你曾问过我,若有一日你受千夫所指,若当某日你遭世人摒弃,若那全天下都欲对你杀之而后快,你问我,是否还能不问缘由、毫无保留地全心信任你,我那时答了你什么,你还记得么?” 马含光胸膛微微起伏,手指却用力地按住眼眶,并未应答。 伍雀磬惨笑:“那时我说,我虽眼盲,但心不盲,我曾相信你,并且会一直信下去……我也以为自己能够做到,我也相信我们彼此始终会坚定不移,但我还是食言了。走完前生,度过今世,我以为我有了辨物明眸,但竟然看不清我的小师弟,他为了我于这世间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马含光,师姐回来了,师姐就在你面前,难道受了委屈,难道有了不甘,不该第一个告诉师姐么,难道你我之间真已生分至此了么……” 她去揭他覆住双眼的手,略略一动,眼泪便由那手的缝隙间外溢出来。“是……”他道,“……师姐……我好难受……” 第92章 婚事 廖宫主白日需得主持宫务,因此浴池中也未耽搁太久,各自克制着情绪洗了洗,话不多,马含光拿自己外袍将人包裹住,天蒙蒙亮时就横抱着由那纷扬旖旎的垂纱后行出,径直回了武王殿。 沿途护卫避之不及的,乍见这一幕顿觉双眼闪瞎。二位都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响当当的万极宫主与护法,昨日闹得山崩地裂今日就上演如胶似漆,这闪电复合的速度倒是不给旁人哪怕一点的反应于地。才几天啊,就合了离,离了合的,还让不让人好好站队了?! 马含光一路并无顾忌,入寝殿前先吩咐下属去嶙峭殿取来宫主衣装私物。怀中人面泛红晕,松散勾着他的肩,到底折腾一夜双眼迷离,马含光行至床前将人轻缓安放,手指于那皮光水滑的脸蛋上揉搓了下,触感极好,他俯首吻了吻,笑道:“你先睡会儿,我命人备好行装,到时你可直接由吊桥返正殿,不必提前赶回去。” 伍雀磬头枕柔塌,眯眼含笑:“师弟真好。”却又探手将那意欲起身之人抓住:“去哪?” 马含光回眸朝她看了眼,嗓音沉哑不失温柔:“你发间未干,我去取块帕子。” 那人很快去而复返,伍雀磬顺从地翻了个身,将背对着他。马含光发功将那发丝间的水渍挤干,谨慎又仔细地擦净,未多时,便见人已沉睡。 他不似她心大,倒头便能入梦,手捋那些纤细却柔亮的青丝,他怔怔看得发痴。 …… 伍雀磬这一觉睡得极踏实,被唤醒时就觉格外意犹未尽。 马含光一手一脚替她换上里衣,她还披头散发一副浑不自知。 侍者入内,新置办的妆台铜镜前给宫主梳发,她晃了几下被扯痛了发根,终渐清醒,忽而又觉身后那双舒适惬意的手换了人。 伍雀磬笑着后倚倒上去,没心没肺替自己申辩:“昨夜累着了,这才犯睏,你歇着吧,我自己来。” 马含光已麻利给她绾了髻,戴好头饰。“手生了,几年没碰了。”他笑道,“你去洗把脸,睏归睏,莫被下属见到这副没精打采。” 伍雀磬忽有种被护法督导的错觉,老实去洁面,涂了些百花蜜露,回身见马含光已手捧宫主衣袍静待着她。 侍者被屏退,马护法亲手服侍宫主穿衣,低首系上衣带,似是不着痕迹,淡淡问她:“平日这些都是谁替你做?” “承影啊——”伍雀磬脱口就觉失言,滞了滞,补救,“我自己就成。” 马含光直身,绝对的身高优势,垂眸为她将肩边褶皱抚平,又正了正衣襟,靠近时那股清冷又熟稔的气息几令伍雀磬头晕目眩。明明就是个眸色间都透着股冷冽之气的男人,办起这些琐事倒是细致又全无违和,一时令人生出那种格外幸运、甚至是被人捧在了手心的虚浮感。 伍雀磬明白,定是自己被对方冷待惯了,一时半刻别想适应。 马含光似不觉她之前所言有何问题,将人上下打量了番再无错处,展眉莞尔:“日后此等小事还是交给属下来做。” 伍雀磬问:“哪个属下?” 马含光揽过她的腰,四目交汇,贴近了她:“面前的这个,宫主看清了么?” 伍雀磬踮脚便要亲吻,马含光点到即止地与她互碰了唇瓣,微冒头的青须蹭得她直笑,他低声喑哑道:“早膳已备好,仍是师姐原先的口味,莫待它冷。” “可我如今只想吃你。” 他害羞般略垂了眼,忽而倾首将人吻住,紧紧搂抱,喉舌深缠,齿间银丝换了几换,他终依依不舍稍离半寸,喘息克制道:“够了,待你由出云岫归来,我仍在此,不会跑。” 马含光与她小睡片刻的神清气爽不同,累月疲乏,目泛赤红,伍雀磬心疼地抚了抚他乌青眼眶,乖乖被搂去殿后的花荫下用膳。 临别时又是一番水乳难分:“那我先走了,师弟要么去睡会,绝不可再饮酒了。” 马含光点头,伍雀磬都已走远却又足尖点地飞掠回来,见了石桌旁尚未起身的马含光,提议:“我去命人做两副人/皮面/具,那么你日后就可与我出双入对了。” 马含光微微一笑,眼梢轻挑,却道:“不必了,出云岫便挨着武王峰,能有多远?” “可你日日于此,能做什么——” 马含光打断她:“我于此等你。快去罢,早去早回,我尚有许多话未对你说。”他起身吻她脸颊,“分坛的事,先勿轻举妄动,好么?” 伍雀磬顺从。 …… 匆匆回主峰把她之前所做决定都重做调整,暂停的暂停,搁置的搁置,原因什么的头头是道罗列几条,却又不推翻前论,再就任由手下两派互不相让,伍雀磬这一日便算作功德圆满。 马含光教她的宫主之道,手握两派,什么决定都不该让底下人和乐融融意见统一。即使无事也要挑个矛盾让他们互掐一番,尤其是万极此类杀戮重的魔道人。乱,是常态;不乱,便到了忧患之时。 暗卫回报马护法自她一走便卧床休息了,伍雀磬等到午后也不敢贸然回去,索性回嶙峭殿把衣物打包卷作包袱。 承影一见便心生忐忑,追着她拦,劝她说马含光此刻待罪之身,她又于他搅缠一块只会招人话柄。 “怕什么,”伍雀磬不当事,“本宫主是去监视他,怕他软禁期间不老实,谁敢多话?!” 承影简直要气笑:“宫主大人,您这话我都不信。” 他随她又来到武王峰,眼见多劝无益,帮手搬些家当总该合理。 伍雀磬似模似样选了个廖壁原先收藏莺莺燕燕的侧殿,承影未曾要她动手,自己一人指手画脚,将武王殿上的护法近侍使唤了几轮,再叫伍雀磬过目时,果然内殿之中焕然一新,家私摆设,都是她这个宫主的品味。 伍雀磬遣散众人,承影立在软榻旁替她煮茶。 伍雀磬按捺片刻,便直截了当道:“我派你去某间分坛试炼一番如何?” 承影闻言手下一抖,热水有些溅出,烫了他指头他却不喊疼,只皱眉垂了眼目,忽道:“宫主这是不要我了?” 伍雀磬话中委婉:“男儿该志在四方,叫你伴着我做个近侍,才是委屈你。” 那承影便搁了茶盏,跪去伍雀磬脚边,仰首深深地望住她:“是因马护法么?可我愿一世侍奉宫主身侧,宫主切莫赶我。” 伍雀磬拍他头心:“我当你是弟弟,故此抱以厚望,你也不能辜负我啊。” 那人低下头去,却将额角贴在她腿侧,隔着薄衫,话音苦涩道:“既如此,宫主当初何必要选中我?” 伍雀磬一时有些愧对,那是她与马含光闹别扭,故此每一出事就拿承影去那人眼前晃一晃,叫他难受。可如今二人修成正果了,她却又忙不迭地将承影遣出去,怕他影响自己,说什么为了他好都不过是给自己寻的台阶。 对方靠着她便不再出声,伍雀磬多少有几分心疼,不为别的,为他还能令她念起当日的那个人。 马含光入殿,第一眼便见到此景,脚下一顿略微愣了下神,却也面色如常。 伍雀磬抬眼,连忙便起身相迎,身后承影跟着站起。马含光笑着握住伍雀磬递来的手,目光于其身后若有似无地一扫而过,便望住她,笑道:“回来了,累么?” 伍雀磬摇头:“你方才未醒,我不想打扰你。” 他于她侧颊吻了吻,也非关炫耀,无非是等她归返的一种迎接。“我命人备了些食材于后厨,此刻时辰正好,不知宫主是否有雅兴来参观一番?” 伍雀磬自然小鸟依人地随了他去,再未管身后少年乌衣,默立良久,神情僵硬。 …… 未几,廖宫主把武王峰的厨子全轰出了灶台间,摩拳擦掌,要与马护法玩过家家。 马含光替她挽高袖口,叹了声:“你看着吧,莫动手。” “为何?不是你请我来帮厨?” 马含光递了颗洗净的鸭梨给她:“怕你受伤,我会分心。” “受伤?小看我。”伍雀磬挑了把菜刀在手,玩起了指间转刀,还抛至半空,变着花样地转,最后将鸭梨一劈几段。 “对,就这样,”马含光道,“慢慢玩。” 伍雀磬一听就恼了:“马含光你欺负人。” 那人背对他洗菜,手指泡在清水里,静望水中油绿的菜心,笑道:“那时你就坐在一旁陪我,怕我担心,便只动口,不动手。” 伍雀磬忽有点伤感,拈着梨片走过去,塞进他口中:“甜么?” 马含光直直望她,点头,咽下去,她便再喂一块。 “师弟啊,”她道,“我以后日日来给你帮厨好么?” 马含光轻笑了声:“我又不是真的厨子,隔三岔五煮一餐半餐还不够么?” 她摇头:“不够啊,小时候你逼我啃干粮馒头,我便发誓日后要你餐餐大鱼大肉还给我!”她亲去他唇角的梨汁,感叹,“果真甜,忽然想吃冰糖雪梨了。” 马含光道:“好,你将自己挪开点,把空让出来,想吃什么,我都做给你。” “你怎么这么小看人啊!”伍雀磬说话间抢他手中菜叶,哗啦一声,木盆爆裂,马含光问:“你抢个东西也非要用内力么?” “我错了还不成么,那我去烧火了。” 她一步三回头,对方却未再搭理她,伍雀磬不久便顶着一脸黑灰被灶火呛得直咳,马含光来给她善后,躬身灭灶台内的火。 伍雀磬举手抹脸,一面咳一面娇呼:“哎呀,怎么感觉愈发喘不上气了,看来要师弟度气才能活过来,师弟倒是快救我……” 但并未得到应答,伍雀磬愣了愣,低头去看,火已熄灭,烟还直冒,那人却仍是以半跪的姿势面对灶台,被熏着眼,然而面无表情。 “师姐该知我心中极是爱你,”马含光突兀开口,嘶哑却颇沉静,“我也说过,你既无法于那刻将我推开,我便再也不能对你放手。你或者会怕我,但我却已不愿自控,我不想下次再见到你与那人一起,再来一次,我会杀了他。”他略眨下眼,忍住喉间想要剧咳的冲动,仍道,“这并非警告,我只是不希望师姐到那时再来后悔。” 伍雀磬同样有好一会儿不声不响,终于开口:“你吓到我了。” 马含光捏拳的手蓦地一紧,未能忍住,当即便痛咳起来。伍雀磬去给他顺气,边拍他的背边道:“原来师弟竟如此爱我,突然表白让人家连些许防备都没有,是想吓死我么?但既然你说了,我也要定条规矩,下回不准同那个崔祭司孤男寡女共处一地,若被我瞧见,本座定然处死她,绝不姑息!” 马含光咳得眼角都泛了泪,去抓伍雀磬的手:“师姐,你真的不怕我……?” “傻啊你,当年我一个弱质小儿都不怕你,你是我师弟,是马含光,我只会跟你唱反调,怕你还会跟你唱反调么?” 他靠着她,被推了把:“别玩娇弱,快起来生火造饭,饿坏了本宫主对你不客气。” 他才笑了笑,爬起身,将对于帮厨毫无建树的廖宫主扫地出门。 …… 晚膳设在观月台。 伍雀磬一上台就感叹,当年她可是费尽心思勾引过马护法,若论地点,这观月台可是当年夜阑私会的四大胜地之一,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自己头一回哄得马含光搂着她观星赏月,就是于此台。 马含光将人喂了个酒足饭饱,命人撤下菜肴换上清茗,而后正色道:“好了,说回正事吧。” 伍雀磬非要坐在他腿上,搂着这人后颈,“嗯”了声,逃避了整整一日的正事抑或旧事,终究还是要面对。 其实那过去半点不愉快,提一次伤一次,还引得人想要落泪。另就是马含光已知,告知伍雀磬得知当年真相的,正是逐渐忆起旧事的杨师姐。这时伍雀磬反问:“你怎知晓这些?哦,原来直至此刻,嶙峭殿中仍有你的眼线。” 马含光笑:“彼此彼此,但我并非要监视你,你该明白。” 伍雀磬叹:“虽说我一直当你是我师弟,但有时又真的脱口而出想叫你马叔叔、马大护法……这感觉好奇怪,不过我喜欢。”她去他脸边香了口,“但我还是想先听你说说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杨师姐记忆不全,许多话也不能作准。” 马含光点头,口吻平静,从头说起。伍雀磬若不知,还以为他是在说旁人的故事;若是昨夜里没有见过他泪目滂沱,她会以为他理当是个冷绝得几无感觉之人,正如当年的那个他。 说罢,他问:“我此刻只想确认一点,师姐今后作何打算?” “打算?当然是为你讨还公道了。”她说得理所当然,马含光勾唇一笑,便知如此。 “你此刻除了杨师姐的话,有证据么?”他问。 “可你在万极宫这么多年,一点线索都没自左护法身上查到?” 马含光摇头:“其实我曾经可以拿到证据,但是错过了。当年九华屠山,我事后并未久留,待醒悟时回头,九华派已成焦土。有人放火烧山,你说为什么?” 伍雀磬领悟:“湮灭罪证?意思是说掌门背后还有人,他有同伙,是谁,你可知道?!” “师姐莫急。”马含光安抚,“未必是同伙。正道往万极派内应,虽非人尽皆知,但各派高层都应对此事略有了解。当日峥嵘岭十派受袭,定然会有人怀疑这其中所传情报有误,顺藤摸瓜,兴许亦有人查到九华头上。师姐与我都曾为正派弟子,该懂得些正道的处事手法,若同盟中出了内奸,一旦消息传出或会引起江湖动荡,你说那些名门正派会做何处置?是查清真相广而告之,还是令其永埋黄土将其消弭于世?” “你的意思,那些火烧九华之人,单纯只是要压下掌门勾结魔宫的罪行?” 马含光叹气:“我原本也只当它为一种可能,但那日太极门捉你公审,我孤身前去,便是为了想要求证,如今的那些正派领袖,是否会有人略知我当年叛师始末。而很显然,有人对我手下留情了。” “太极门掌门?和少林如音大师?”伍雀磬猜测完却又摇头,“可是这些都是凭空臆测,或许人家只是佛道慈悲,劝你回头是岸呢?” “那就没办法了。”马含光笑意冰冷,“你除了打败他们,以绝对的优势压制他们,令他们俯首认同你所说真相,已无其他办法推翻当年的黑白论断。这一点,师姐想必已经学懂了罢。” 伍雀磬没吱声。 马含光搂紧她,安慰:“无妨的,我手上枉死的人命还少么,紧揪着当年那些许真相又有何意义呢?对我来说,再无任何事比你要紧。” 伍雀磬幽幽吁气,似冷一般向他胸膛内缩了缩:“你知道么,我一直不想让万极于中原扩张,是因见了太多百姓为这些正邪之争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当年你我是因灾荒失去父母家园,如今灾荒未减,还要受万极分坛的种种掠夺与迫害。其实我当年下山除魔便是心甘情愿的,即使没有师门调派我也会义无反顾,因为如果不赈灾、不济世,不想着兼济苍生,我又如何会遇上你呢?” 马含光稍愣,而后发笑,笑弯了眼,笑得将她搂紧:“呵,我的师姐可真是菩萨心肠啊……” 伍雀磬将他脸颊揪住:“不许笑!不许笑我!” “好,呵呵……不笑,呵……” “马含光你太讨厌了,”她推他,“我不想理你了!” 对方深吸口气,端正颜色:“我是真心夸你,并无半点取笑之意。这样很好,师姐能保初心,好笑的只是我自己罢了。” “不。”伍雀磬却道,“我这初心保得容易,但谁也救不了,还伤了我最爱之人,我好后悔……马含光,我其实真的很后悔。说到底,为我做了所有事的人是你,但我却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怨恨你,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好了。”他捂住她的口,“说什么谁对不起谁,你心甘情愿守正安邦,我心甘情愿堕入魔道,都是你情我愿的,没有你对不起我之说。” “那现在怎么办?”她听话转了话题。 马含光道:“有一点你必须要铭记在心,眼下万极在你手上,万极兴衰与你休戚相关,你保得住自己,保得住这方阵营,方可谈以后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但无论万极日后洗心革面又或一成不变,分坛、包括分坛眼下于中土挣得的局面,都是几辈人厮杀流血换来的,你可以让,但绝不能无条件让,想想让正道拿什么来换吧。如若真有正邪和解的那一日,靠的不是哪方示弱,而是能让彼此都守得住利益最大化的条件交换。” “好烦啊……”伍雀磬拧眉,“难怪你能做护法,我却只能做个小小宫主。护法大人,小女子日后必会以你马首是瞻,但烦请你记得,无论以后做什么都不要对我有所隐瞒,不要再骗我,来先击掌。” 马含光半推半就与她三击掌,又道:“其实非要休战亦非绝无可能……” 但他话声太小,伍雀磬未听清,再问,他却只是笑而不语。 伍雀磬觍颜:“那个,马护法白日睡饱了么,眼下睏么,累么,今夜继续么,人家还有更多话与你细述,不如——” “换个地方?”马含光挑眉。 “人家都听你的。” …… 翌日,廖宫主留宿武王殿一事终于嶙峭殿中炸开了锅。 “荒唐!”右护法再次怒火中烧,“那人与你有杀父之恨,你却与他厮混?!” 沈邑代宫主出头:“何谓厮混,右护法还需小心慎言。马护法哪怕有罪,刑罚已下,三年后他仍是万极首座,压你一头,更与宫主天造地设人间绝配,何况他二人两情相悦早是旧闻,眼下水到渠成又有何不可?” “就是就是。”天字长老禁闭,地字沈长老便是其余二老的领头,他一开口支持,另两人自是附和。 “两情相悦自是无碍,”又有人道,“然而无媒苟合却是不堪。” “笑话!”难得与会的张书淮哈哈大笑,“云滇万极乃何地,无媒苟合也算奇事?哈哈哈哈……也不瞅瞅在场哪个无娈童婢姬成群,宫主养个男人怎的了,值得你这班人于此大惊小怪?” 那话虽是帮她,然而伍雀磬听得直想杀人。她心里很清楚张书淮是粗中有细的明白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那话是在贬损马含光,然而人家忍了马含光多时,这会儿占了机会逞口舌之快,能拿他怎样?可一旦传出去,却又不知会传成什么样。 她可不想来日听到廖宫主养了个男宠于武王峰。 伍雀磬被众人吵得头疼,一声断喝:“都闭嘴!” 瞬间清净。 伍雀磬慢条斯理、斟字酌句地道:“这事不复杂,不是本座与马护法想不想,而是我爹在世那时,马护法就已与本座订亲。这虽说吧,马护法受奸人嗦摆谋害前宫主,但前宫主说出的话向来也是一言九鼎,如今他老人家不在了,便是最后一个遗愿,难道身为子女都不能替其完成?”她话间挥手阻止右护法多言,专断独行与马护法一般无二,“此事无需再议,本座将与马护法择日完婚,不就有媒有妁了么?” …… 不久后,武王峰上下属前来通禀:“恭贺马护法大喜。” “大喜?”那人淡漠始终,“喜从何来?” 第93章 白首 马含光静望着那成车的红绸锦被、鸳鸯罗帐被送来他的武王峰。被软禁期间监管森严、门可罗雀,这时倒变作了门庭若市。 各大头目或是高层纷纷现身,贺喜献礼,迎来送往。 如此繁盛自是得了廖宫主默许,否则挨罚的罪徒,探监也非是旁人说探便能探的。 伍雀磬知马含光定然不喜这般虚假奉承的热闹,但有时人身周太过冷清与萧索,多些热闹的人气也算作一种调剂。 她是设想周到,但旧部清洗太多,便多了许多不识规矩的莽撞之辈。 “哈哈哈,廖宫主乃我万极第一金枝,马护法好本事,获罪在身还能抱得美人归,艳福匪浅啊。” 以前从无人敢于他面前如此说话,马含光并无表情,微微皱了下眉。 细心的暗卫上前询问,是否需令对方于天黑前彻底消失。马含光摇头,大喜将至,谁不图个吉利? 院中此刻尚有些聚集未散的宾客,就连那原该不食人间烟火的首祭司崔楚亦在其列。素衣白纱,远观若观音秀子,遥遥与马含光对视,目中端的是深沉又悲戚。 马含光毫不客气与其视线相迎,并非猜不到,杨师姐之所以能忽而忆及往事,便就是对方之功。他原该感激崔楚,但太过不听话,显已不值信任。 美人将离,蓦然间一回首,便是临去前仍极深地将马含光望了一眼。 恰巧有侍者搬来一人高的铜镜挡住马含光视线,问:宫主新添的物件,该摆往何处。他随手指了个角落,铜镜搬离,却仍无法忽视那镜中人匆匆一瞥的憔悴与苍白。 如连崔楚都能看出端倪,伍雀磬迟早也会发现。 许多事,离得远了才能叫雾里看花,太过近,便连最细微的隐秘都要为那人敞露。 如今的马含光尚能骗得过伍雀磬拿他当个常人,但哪怕日日勤于“补眠”,却补不回之前的心力巨耗,他无法欺骗自己,那日益消瘦的身形已是最好的明证。他此刻最需的是静养,身体与心绪,可伍雀磬夜夜来与他纠缠,他却半点也不愿拒绝。 况且廖宫主白日被宫务忙得昏头,又怎可能料到,便连一日三餐都于她监控之下的马含光,即便所谓补眠,都是怕她忧心的假寐。 他至此刻仍不能入睡,睡过去,便是噩梦,他宁愿醒着度过每一日。 曾经这些于马含光而言不在话下,如今却可被视作威胁,只因摄元功顶重修炼所带来的反噬。内忧外患,才是崔祭司欲言又止、却偏偏止步不前的缘由。 以马含光目前状态,最不适宜的就是成亲,但他非但不拒绝,却要瞒下那原非无可挽回的隐患,崔楚深知劝不动他。 但伍雀磬并非瞎子,她总有一日也会发觉。 而这么巧,恰恰是于婚期的前几日,她终究发现了马含光的不妥。 夜夜纸醉金迷,伍雀磬自恃内力深厚不妨事,且她索他予,掏空的是谁人真元不言而喻。马含光本就踩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一旦身体亏空,思虑随即产生缺陷,幻觉将至,到时便也悔之已晚。伍雀磬无度寻欢,放纵的是大把青春,马含光挥霍的却是自己那条命。 因为倦极,终能与对方相拥而眠。 那夜她于他怀里,听见他非人般惨痛的重哼。已非是第一次,在她还是廖菡枝那时,就见过他被噩梦深缠的模样。因为旁人歇息的时间都被马含光拿来打坐,所以次数鲜少,谁也不会拿它当事。况马含光那时深深念着他的“师姐”,情伤难愈,伍雀磬在一旁看得心痛如绞,却也无能为力。 可如今不同,如今她已回来,为何他还没能好呢?一连粗重的喘息,鼻息里发出那种肖似兽类濒死的痛哼,什么样可怕的梦,无法喊叫,连梦呓都不能有,逼得他冷汗湿榻,呼吸都好似无法维系。伍雀磬大力地将人摇醒,那人气喘着,目中涣散又茫然地直瞪着她,问:“你是谁?” 那眼神并不陌生,显然知道她是廖菡枝,再一次确认的,却是她伍雀磬的身份。 “都过去了……”她拭他颈间的汗。 马含光用力将人搂住:“我梦见你不见了……” 她说:“放心吧,以后只会有好梦。”然而哄他入睡,很快地,旧梦重温。 却是痛不欲生。 伍雀磬决不会拿它当一件小事,这时她便想起了那位因她大喜被免除禁闭的崔祭司。 这二位都是相见无言的主,伍雀磬难得放下忌讳,拿马含光的症状去向对方请教。 崔祭司挣扎一二,便将她所知和盘托出。 哪怕这之后,那人视她,除了陌路与提防之外终将再无其他。 伍雀磬也终于明白为何马含光日日进补却仍是气色不佳,她以为的耳鬓厮磨、重温鸳梦,于那人而言只是催命。 可马含光即便知道也不去言明,接纳,包容,放纵,唯独不去拒绝。 除了剧痛之外,伍雀磬唯感到的就是震怒。哪有人为了一晌贪欢而放弃那日后的长长久久的? 伍雀磬想不通,当日甚至未知会对方,就似当初单方面提起婚约,如今同样以一句话便将自己的婚期押后,没有期限。 武王峰上因此迎来另一批访客:“哈哈哈,马护法,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难得宫主肯委身下嫁,你要体贴包容才是,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怎么能惹女人家伤心如此失格?” 马含光自然懂,这回廖宫主真生气了,悔婚的事很快传遍云滇,无人不知。 当晚,马护法便被关在了侧殿外,连门都没进。 第二日大早,马含光端着他煲得精细的白粥,陪着笑脸步入侧殿门槛。 伍雀磬未起身,躺在床上,双眼张着。 马含光眼见于此还愣了愣,问:“醒得这样早?” “失眠。”对方回了冷冷二字。 马含光将粥搁了,床前坐下,招呼也不打,俯身便将自己的额头贴往了伍雀磬头上。 “说了让你别碰我——”伍雀磬想将那压来自己身上的重量推开,却听对方幽幽开口,声近蛊惑:“还好,不烫。”那口中溢出微带馨香的气息喷在她面上,鼻息间吐纳流动,薄而柔软的嘴唇微微开阖,因着说话若有似无擦过她的唇畔。 伍雀磬只觉整颗心都被勾得浮躁,皱紧眉,哑声问:“什么味道?” 马含光声调沉缓:“怕白粥口味清淡,添了些月桂调味,该是粥味,喜欢么?”最后三字,他已非用声音说出,而是轻喟一般撩人的热气,又轻又烫,擦过伍雀磬皮肤,烫得她骨头都要发酥。 镇定!镇定——她猛一握拳遽然坐直,若非马含光闪避快,非得与她脑门撞个正。 “我警告你!”伍雀磬伸出食指,却连自己都觉得那指头软趴趴的没些威胁的力度,吸气,镇定,“我警告你马含光,不准勾引我!还有,我在跟你生气,还没完,不许动手动脚!” “好。”那人低低应,眸中笑意温存,手脚半点都没闲着,揽她肩头,先将睡乱的长发慢慢拨顺整理。 伍雀磬方欲发威,他便已起身:“我不碰你,你自己过来,先漱口吃粥。”又回头,“看,我站着不动,过来吧。” 伍雀磬横横走到桌前,头一扭:“不吃!吃不下。” 马含光端了漱口的杯子,杯沿都要挨到她嘴边,诱哄一般地顺她话道:“好,不吃,先漱口。” 伍雀磬撇不开脸,一脸嫌弃把口漱了,眼疾手快见马含光杯子换碗,转头便要走。 那人何等好身手,一臂便从后将她揽住,另一手持粥,声音便挨着耳侧,嘶哑的,就似要钻进她的耳朵眼里。“我煮了一个时辰,至少味道该是好的,师姐气的是我,何须与自己肚腹过不去?” “你煮了一个时辰?”伍雀磬斜过目光瞪他,“我不是让你好生休息么,你当本宫主是用肺说话么,马含光你起开,我不想理你!” 她推拒的幅度巨大,若换旁人,那粥早已端不住,唯那眉眼间甚是温和、甚至不见恼意的马含光却仍将它端得极稳,汤汁不溅。哦不,溅了一滴,烫了马护法手腕,烫了伍雀磬的眼。 她心疼,却见他望来,顿时回了他记冷眼。 马含光垂眸低叹了声,索性舀了一勺粥进口,汤匙与碗随手放去了身后桌面,并步朝伍雀磬而来。 伍雀磬还在想:你敢?!然而对方已捏她下巴,嘴唇顺势堵上了她的嘴。一霎那,一股雷殛般的电流席卷全身。那人的唇从不会这样烫,口腔也从未如此得温暖,伍雀磬怔愣着甚至未曾躲,牙关也忘了咬——都是粥!她想着,便被对方顺势将那口粥喂了进来。香桂的气息顷刻漫溢,顺喉下流,一路温热入腹。 伍雀磬双手便保持着抵住马含光前胸的姿势,直至他略撤了身,留了半个指甲盖那样咫尺的距离,笑问:“如何,是不是有胃口了,嗯?” 他由鼻腔里哼出的那个“嗯”,香气缭绕的,柔软的,令伍雀磬的心今日第无数次地颤了又颤。 “想让我一直这样喂你么?”明显就是仗势威胁,经了马含光的口,却竟似抵额相吐的情话。“来,过来吧。”他勾她的腰,半是胁迫地将人押回桌边。 伍雀磬僵着脸,有些放弃般地听天由命。马含光坐来身旁,端粥于手,垂眸轻搅几下,勾唇浅笑:“刚好,不冷不烫。” 他举勺喂她,伍雀磬装个样子东躲西避,最后还是乖乖张嘴咬住了调羹头。 马含光笑赞:“这才乖,吃饱才有力气同我生气,不是么?” 伍雀磬冷哼,从第一口清粥勾动了味蕾,她便已然饿了,否则才不妥协。而那粥里绵密芳香的口感,竟还带着马含光方才清浅一吻的悠长韵味,仿似是那花香,又仿似不是,明明无处不在,却又淡薄得难以捉摸。伍雀磬拼命忍下想要咂嘴回味的冲动,于马含光的笑望中一口接一口将粥吃得精光。 “是有些淡了。”他探身来舔她唇角的清汁,在她大发雷霆前便又坐直回去,问,“今晚想吃什么,我做给你。” “不要。”吃饱了,果然还是应该继续战斗。 “好,不要。”马含光竟也没纠缠,探出的手穿过她脸边发丝,手心将她大半脸颊慢慢托住,略停顿稍许,笑着望入她的眼,“那便由我来决定菜色。” “马含光,”她见他笑得欢,纳闷,“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脸皮厚过城墙?” 他不以为意,将人拖去梳妆,又从后将人抱住,这回抱得有些久,铜镜里能映出他缱绻似水的一抹笑痕:“对不起……害得师姐担心,我已知错,师姐若要气,气我便是,却不可再拿自己身子赌气。” 伍雀磬哼:“我才不赌气,我气的就是你。”话毕甩甩袖子走了。 …… 傍晚一踏上武王峰,廖宫主便被侍卫请去了崖边飞来石上所建的凉亭。 月满中天,亭中已摆好酒席,伍雀磬上前一步,愣了愣。那玉盘中摆的萝卜似的两个比翼双飞的是……鸳鸯?隔壁那盘……是鸾凤?她左顾右盼找到了琴瑟、化蝶的摆盘……正中还有锅沸在火上的炖盅,伍雀磬取长勺捞了捞,呃了声,盅里大小食材但凡能捞起的,便全被切割成了心形,就连那一口一个的菌菇,正当中也被人镂刻上了一颗心。 伍雀磬丢勺,手捂脸,自语:“伤眼……” “喜欢么?”忽有人自身后发声,伍雀磬被吓得尖叫,后仰,被端菜回来的马含光单手托腰扶住。 “喜欢么?” 伍雀磬看了眼菜,很想笑,又要摆出正经严肃:“马含光,你明知故犯是吧?” “不喜欢么?”他却把那彩蔬码成的花开并蒂双手举在她眼前,真诚又期待的眼神望住她,“真的不喜欢么,嗯?” 伍雀磬心里大叫“你别逼我”,面子上却冷冷淡淡地一屁股坐去石凳:“休想我会原谅你。” “其实我也未吃过什么好东西。”他开始为她斟酒布菜,淡淡笑道,“所以做来做去都不过眼前几样,师姐若不喜欢,不妨坦言相告。” 这话说得……伍雀磬道:“也没有不喜欢,就是……咦,我做什么同你废话!”她愤愤不平吃了几口菜,待端酒时,忽闻:“那明日的亲事,真的作罢了么?” 伍雀磬的手登时滞住,人也顿住了,好一会儿才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辣得直想咳,仍旧道:“你此刻不宜成亲。” “若只成亲不洞房呢?” 伍雀磬发懵,好生不易清醒些:“不成,你这人不老实。” “何谓不老实呢?”他去握她搁在桌上的手,“若单单只这样牵着你呢?” 伍雀磬抽手:“少得寸进尺,我都还没同你算账,说好的再无欺骗再不隐瞒,你问你自己做到了么?我怎么跟你说的,有事要告诉我,你摄元功心法不全的事为何不告诉我?还有,身体吃不消为何不对我说?!马含光,我是要与你长长久久的,你呢,你来者不拒那时可有想过日后?!” “日后?”那人轻声笑了笑,“我等师姐已等得耐心全无,日后,是何时呢……我不想等。” “所以你对我的态度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伍雀磬简直被气得胸口疼,“想不到只有我一人是在傻乎乎期盼天长地久……是啊,你等得耐心全无,但我又何尝不是?我知你不是真的迫切至此,你只是不想叫我失望,可不论你初衷为何,那身体伤了就是伤了,来日少掉的一日就是少了,或许再也补不回来呢……马含光,难道你真的不在乎是否有白头偕老之日,难道于你眼中,所能见到的就只有这眼下的短短贪欢?!” 她将要哭出来,马含光起身蹲来她面前,抬手怜惜地抚她额发,如墨眼瞳温和又痛惜地望着她,柔声:“是我错了,师姐说得对,谁不希望白首偕老呢……” 伍雀磬粗粗噶噶地问:“那你以后还敢再犯么?” 他摇头,眼虽如夜洞黑,但却有比那亭角月色更为皎洁与柔软的清晕:“不犯了,再也不犯了。师姐别气了好么,我们不气了,好不好?” 伍雀磬一颗心将要被融化了,粗声粗气道:“那好,那我……明日暂且嫁给你吧,可先说好——” “不许洞房。”马含光替她补全,张手搂住她,喉中传出沉缓又沙哑的笑。 第94章 洞房 是夜。 “护法。” 右护法亲自启门,将人让进房中,急于得知结果因此一双眼角开满褶皱的眼由瞳孔深处迸射光亮。 “确认了。”来人一口气都不敢多喘,慌忙禀告,“承影盗走青金铃确有其事,宫主已派人暗中追查,下令尚无结果前谁都不准泄露半句。” “太好了!”右护法身后有人大叹,回过头来,屋中早已坐满身份手段皆是不俗的云滇高层。 他们此次齐聚,不为别的,就为翌日廖菡枝大婚,嫁的却是当初大逆不道谋害前宫主的刽子手。 右护法手捋白须,颇有几分无奈:“若宫主肯听从劝告,押后婚期,我等又何须行至此地,同室操戈。” 在场即刻有人相劝:“护法不该如此作想,马含光那厮本就是万极祸患,此回是宫主鬼迷心窍一意孤行,若老宫主泉下有知定也恨其不肖,反倒要感谢右护法替其教女。” “说得不错。”又有人道,“那青金铃失窃未必不是老宫主显灵,此铃一失,她所谓万极宫主不过徒有虚名,论名声势力,又如何与右护法相比?且此次与马含光内斗,总坛上下早被他二人搅得乌烟瘴气,众弟子人心涣散,再这般下去,即便我等不出手,大乱亦是不远。” “可那马含光,绝非易与之辈,不可小觑。” “右护法且将心放宽,那厮内力被封已有时日,即便宫主犯傻替其解封,一时三刻也难以重回巅峰。我等只需趁其洞房*一举夺下出云岫,到时二人被困武王峰动弹不得,是生是死还不是护法您一句话的事。” “不。”右护法沉吟,“马含光此子,非死不可。” “呵,护法所言甚是。那就莫怪明日大婚,宫主那处,惊大于喜。” …… 话虽这样说,来日天光后的各种仪式便就是忙中有序,急而不乱。 伍雀磬任性地叫停婚事又继续,总坛上下作战一般鸡飞狗跳,但劳累不着她。 她一早起身美美地将自己打扮了,上妆后赞叹了一番廖氏人的好胚子,左右欣赏确保满意,然而待那头饰一佩戴,眼前珠帘垂坠当即遮了她半张脸,精心梳妆半点用没有。 行礼仍旧回了主峰出云岫。 伍雀磬被众多魔道“妖女”由原寝殿簇拥出了阁,珠帘后的一对似水明眸便开始殿内殿外地乱逡巡,搜寻她那位新郎官。 如照中原俗例,马含光是要拿八抬大轿上门迎人的,但身为宫主,她却先得至羲和广场拜巫神,再行出嫁之礼。 马含光那方亦是天未亮便开始筹备,所经工序并不比廖宫主少。沈邑亲自把关,连新人那缠手的颜色都换了三回,每一根发丝都精雕细琢,一丝不苟得像张罗着给自家儿子娶亲。 虽说沈邑不敢拿马含光当儿子,但那份深感欣慰、老泪纵横的心大抵都是相同。可算走到了这一日,他险些以为他会孤独终老,好在廖菡枝手腕高。 当年的马含光便就是狂妄又苍老,老的是他那心,没了为情所动的那份本能,一世便只能有一回至死靡它。如无廖菡枝,沈邑相信,这人的七情六欲早已死在了他那年的风华盛景,太可惜,却也徒叹奈何。 “好兄弟,我祝你一世花好月圆。” 马含光笑了笑,人立在嶙峭殿的长阶下,轻握住微汗的掌心,远远望着那祭祀高台上的一抹正红姝影。 今日的马护法同是一袭红衣艳丽逼人,发功扭转了面色,那瓷白的肌肤就好似光中美玉一般清润又动人,又加他五官俊逸,身形似剑,拔绝又锐利,再是惧他忌他之人,仍忍不住人丛中多望他一眼。女子眸中多是惊才绝艳,男子心中便是不屑:成个亲,妆扮得过了头,年纪一大把,似个小年轻。 伍雀磬彼端结束祭祀,一回眸,便就有一顶空轿隔空飞来。那轿身全红,绫罗帷幕,彩凤盘环,无人相抬,却可跃空而过,擦着众人头顶,稳稳停在了祭台上的廖宫主面前。 伍雀磬笑,掀帘入轿。 八人抬轿。 这短短几步路,那人也不忘诸多讲究。 不久后嶙峭殿中,二人并立,行了那拜天拜地的大礼,万极弟子,魔道众人,震天齐呼:“贺宫主大婚之喜。” 伍雀磬心中忽升了一缕感触,想马含光曾盼将她迎娶,不仅迎娶,却是要望二人亲事受万人祝福,不止祝福,又愿她以他马含光之妻的身份为众人景仰,并能以此为傲。 这些成真固然好,如他能做一代宗师,她便是那宗师夫人,受八方羡艳;可若他不是,她侧目望他,纵然他只是这恶名昭彰的魔宫护法,又或那高声交织的祝福里并无多少真心,哪怕他二人结合根本无人祝福,她也愿牵他的手,与他行夫妻之礼,走过那一世余生——珠帘撩高,马含光于她额间印上一吻,眼瞳漆黑,静谧地望住她,深沉而温暖。 有人起哄:“大喜的日子,新郎官可有感言发表?” 马含光转身,难得带笑,俊眉入鬓,不掩那高挑喜悦:“酒宴即刻开启,诸位尽兴,马含光有美在侧,便不做陪了。” “怎可如此?”人群不服,“马护法的喜宴,怎能跑了新郎官?” 廖宫主便即刻发话:“本座新喜,自己的郎君都没对上几回,怎可便宜你们?今日各位尽情饮宴,一醉方休,唯独有一点,醉了可别跑去武王峰,打扰了本座好事,管你是谁,绝不轻饶。” 众人大笑,于那笑声中亦不乏有人,扭头互视,对上了眼色,便顷刻垂下眸光,无声拉长了唇角。 …… 马护法将新夫人抱回武王峰,第一件事脱了喜服,转头便奔了厨房。 他临走前还交代了声:“师姐饿么,我去弄些吃的给你。”然而伍雀磬正被人服侍着拆她的华服重冠,转个身的功夫,新婚夫君就没了人影。 “人呢?”她出殿外,忙有侍者来给她释疑:“宫主的夫君人在厨房。” “嗯。”称呼改了,伍雀磬颇觉顺耳。 她人来到厨房外,也没待靠近,就闻房内有人唤她:“师姐,我在厨房。” 伍雀磬循声而至,没入内,房门敞开,她人靠在门框上,望着灶台边马含光被一捧日光所笼罩的背影。 “旁人若知马护法赶着回房是回厨房,不知会作何感想啊?”伍雀磬闲闲地望那人挺拔身形,打趣。 马含光快手摊了几张饼,叠在瓷盘放去那简易的木桌,笑道:“旁人作何感想与我无关,但听闻师姐为保身形,晨起至今粒米未尽,饿的是我夫人,师姐可知我会心疼?” “嘴巴真甜。”伍雀磬靠近,方伸了手,便被马含光拦住,抓她去木盆旁舀了清水给她洗手。 瞧他仔细模样,伍雀磬得便宜笑道:“这点小事我会做,况且你真怕我饿,吩咐厨子准备肯定比你马大护法亲身上阵要专业。” “这不同。”马含光回身略一环视,“这么好的厨间我还真有些不舍,器具齐全,宽大敞亮,武王峰每一屋舍都是华而不实,唯有此处,格外合用。” 伍雀磬皱眉,压低声问:“怎么你也听到了风声,今夜怕是不轻松。” 马含光给她擦手,不着声色道:“无需压着声量说话,于你我的地盘,连这个也防,就真该担心防不胜防了。” “好,那你说怎么办?” “今日是大喜之日,”马含光去桌前撕了块饼喂她,“师姐想来已做好准备,该不会让人毁了今夜的人月两全才是。” “自然,但……” “若是准备万全,凭对方如何闹腾,你也只需沉着不动;若打了输算,自觉无力应战,哪怕你担心得彻夜难眠,照旧无济于事。师姐眼下最该紧记的,是今日于你我而言的意义,没人能毁了它,也没人值得师姐忧心忡忡。” “好,每次都是你最有道理。” 马含光笑着拭她唇边的碎渣:“不是我有道理,是师姐通晓大义,明辨事理,所以这么乖、这么听话、又这么让人欲罢不能的女子,究竟是谁如此好的福气才能将她娶进家门?” 伍雀磬失笑,饼也不吃了,油乎乎的手按在对方白皙又干净的脸上,回了那明知故问的问话:“是你啊,马含光!” 那人点头:“我就知道,最大的好运,从始至终都为我所有。” 再后来,伍雀磬倒真把有人对她不利的情报给抛诸脑后,与马含光你侬我侬诉尽了千言万语。 然而,甭管千言万语抑或甜言蜜语,与心爱之人一起,这种话总是不缺的,简直就是日常琐事的一种。虽然并不能减削它的珍贵,但难得今日是个特别之日,伍雀磬总有些遗憾在胸。 却又不能抒。 夜晚,马含光帮她沐浴完毕,换了那柔软轻薄的便服,解了长发,灯下取出黄金所制、翡翠玛瑙镶嵌的合卺杯,手臂相挽饮下交杯酒。 伍雀磬灯火通明处望着那眼前人,两世轮回,只觉这一刻是如此缠绵哀怨感天动地。 四字概括,便是来之不易。 马含光接了她的空杯放下,始终平静而柔和地回应她的注视。“我老了,”他问,“师姐介意么?” 没完,等下补~ 第95章 正名 苏堤春晓,三月杭州西子湖畔,行人如织,不为赏景,单为赴会。 云滇内乱至今数月有余,正道各派不落时机,一鼓作气将万极根植中土的几间分坛连根拔起,如今乘胜追击召开伏魔大会,会址便为昔日万极杭州分坛所在落云滩,目的,自然是不忘前耻,一偿八年前未竟的云滇征伐。 “懂了么?”马含光笑中带着几分嘲意,“不将对手赶尽杀绝,没有人会善罢甘休的。” 如他所言,沿途皆是行色匆匆赶往落云滩赴会的武林豪杰,伍雀磬坐在断桥下烟柳畔的茶寮喝茶,叹这西湖秀美,却也未能令哪怕一人稍作驻足。 她如今是位翠衫佩剑的公子,顶着张陌生俊逸的脸,却绝非这正道同盟中的新人。马含光为她的新身份颇费心思,当云滇的廖宫主还在执掌魔宫,中原便已有七星派掌门的风云轶事。有人用同一张人皮面/具替这位二流门派的掌门人打响名号,结交各大派弟子,所作所为俱都恰有其事,教人无从兴起怀疑其真身的念头。 相较掌门人的风流出色,陪坐的这位跟班却颇逊几筹,垂着张平凡中庸的面孔,毕恭毕敬伺候自家掌门饮茶,虽是人高马大,然而那坐姿始终刻意矮上伍雀磬几分。 端起茶壶的两手完整而寻常,伍雀磬眉头跳了跳,问:“你手还痛么?” 马含光那只安有袖刃的手,曾是江湖上比他那张脸还要鲜明而特异的标志,是以改换容貌都不足令他混淆视听。万极有雕骨易容的高手,替马含光重镶了断指,只是方式尤为血腥,令伍雀磬耿耿于怀。 整只手的残缺已被特制的人皮掩盖,马含光低眸扫了眼,不曾上心,安慰:“不痛。” 伍雀磬道:“我痛。” 那掌门的亲信弟子便挑了眉梢,抬起头问:“哪里?” 伍雀磬有些愣神,旁人眼中怕也只是见之即忘的普通相貌,她却回回都要看得欲罢不能,那眼底也敛住了精光,却愈发有种厚重宽和之感,黑得发沉,像要吸人魂魄。 “虽然人人都知七星派掌门是女扮男装行走江湖,”马含光微敛声线,笑道,“然你如此肆无忌惮直视于我,大庭广众,终会有人对此心生疑窦。” “心生疑窦又如何?”伍雀磬一把拽住了他的手,“我看谁关他们何事,若我看中你,你是否也会因他人目光避嫌?” 对方勾唇含笑,当真情境动人,容貌次之。“你还未说,方才哪痛?”他问。 伍雀磬指了指那西湖碧波:“听闻,于这湖滨起间屋子的造价极高,若我有心长居于此,日日面朝湖水,不知你是否负担得起?” 对方笑应:“担得起。” 伍雀磬回眸望住他,那双眼中盛着日下粼光,身后是绿柳丝绦,春风过隙,飘飘展展。 如此情境,她忍不住道:“可只要你我肯放下刀剑,脱去武服,混入人丛,立时便能远离所谓正邪之争,于此、抑或于这世间任何角落逍遥度日。”她紧握住他的手,“其实我有些后悔,若当初听你所言一走了之,你便无需似眼下这般殚精竭虑机关算尽,更不必受那接驳骨骼、针缝血肉之苦。我知你不怕痛,但我还是心痛……” 马含光却笑:“即便你选择抽身隐退,也未必能够心安宁静。” 伍雀磬叹气:“是啊,我能让自己消失,但云滇怎么办,沈邑怎么办,张书淮怎么办,留于他们手中的万千弟子又当如何脱难?何况,我承诺过廖壁会为他保住父业。” 马含光闻此言,便是早知她的选择,并无太多反应。 伍雀磬苦笑:“我知你更倾向于保我一人,是我偏要顾全大局。但我想问你,若真的就此罢手,八年前的心结你也能放下?你不恨么,恨事实被掩,你不怨么,怨人心昏聩?” 马含光与她对视,片刻开口,沉稳平和:“旁人如何,于我并无意义。但你却不必因顾虑我而歪曲本来心意,我既能陪你生,便能陪你死。眼前是刀山火海,又或平淡人生,于我而言根本毫无区别。” “哦?”伍雀磬问,“那何事才有区别?” “明知故问。”他饮下她递来茶水,喉结略微滚动,却笑了笑,应她问话,“你只需记住曾应下我的事便可。” “是你忘了,”伍雀磬提醒,“我哪怕是死也会活回来,我不会丢下你,以前不会,以后就更加不会。” “我知道。”他低声,似是叹息,带着几分尤为蛊惑的嘶哑。 “也不知为何,每回你说‘我知道’三字,我的心就痒,从头到脚的痒,口也干,舌也燥,师弟,夫君……” 马含光侧首吻她探来的朱唇,问:“好些么?” “你再多说几字,我喜欢听你说话。” 他指腹抚她新换的面颊,极其温柔地轻轻磨蹭:“可我不会,还需指教。” …… 快活日短,伍雀磬这头与马含光旁若无人地诉着情话,那西湖岸边、六桥烟柳之下,已鲜少能见风尘仆仆前赴伏魔大会的武林中人。 同时间,湖心岛、落云滩上,杭州起家的神刀堂弟子行了那东道之职,堂主韩青峰安排诸位英雄于宽敞庭院落座,左右上首之位开始,依次便是少林的如音大师、太极门的无涯真人、丐帮帮主闵匡、蜀中唐门家主唐慕儒,以及昆仑、峨嵋、华山、点苍、海南五派掌门。 如此阵容,已是空前,况那站客中,却也不乏新近崛起的门派高人、又或年轻一辈中的亮眼新秀。 “多谢诸位英雄拨冗来赴此会。”神刀堂韩堂主人前发言,“那便长话短说,今日众位齐集,为的自是杀上云滇、诛灭万极。但蛇无头不行,群龙无首亦不过散兵游勇,是以临上云滇之前还需选出一位领头之人。在下不才,先来抛砖引玉,我推举少林派如音大师为此人选,不知各位可有异议?” 如此得道高人,哪敢有人提出异议。 “阿弥陀佛。”却是那上位端坐的少林老者发声回应,“老衲来赴此会,只为魔道猖獗,凡我辈中人需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但统领群雄,非老衲所长,实难胜任。” 这时便有人道:“我提议太极门掌门无涯真人,真人德才兼备,武艺非凡,以他为首,当无人不服。” 那无涯真人与少林如音大师一僧一道,时常都要摆出超脱尘俗的德行,等闲也不会去争那领头之人的殊荣,因此同样婉拒。 而后便是丐帮帮主、唐门家主、众位掌门,依次提名,又诸多礼让。正当各人都你来我往、谦逊得和乐融融之时,那桃花探头的院墙之上,忽而传来一人哂笑:“既然诸位千般不愿、万般推辞,不如就将这征讨万极的领头之责交由在下,我定不推脱,当仁不让。” 众人当即循声望去,便见一青衣男子侧卧墙头,身后便是西湖烟波,湖风将他黑发吹得潇洒肆意,但他姿势之慵懒松散,于此人人郑重的武林大会上,却也算一奇。 那人长得甚是普通,嗓音也尤为普通,说话间发出朗朗笑声,被人大喝一句:“来者何人?!”便是凌空一跃飞下墙头,抱拳朝向众位英豪:“在下区区不才,七星派一名跑腿小弟子是也。” 他哪怕见礼的模样也带着几分不入流的混混气,从头到脚更是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引得众人不屑:“七星派,原来就是那二流门派七星派。凭你,也想争当龙首,统领武林,哈哈哈哈,简直可笑!” “有何可笑?”来人不恼也不怒,“你们一个个礼让有加,谁也不愿当那带头之人,如此你推我让下去,只怕那万极宫重又坐大,再屠武林,你们也未必得出人选,带头杀上云滇。” “混账!”神刀堂弟子率先发话,“看你年纪不大,口气却当真不小。你想做这带头人,那也要看看自己到底有何本事!” 对方说话间便要拔刀,那青衣来者赤手空拳,起手做了个迎战之姿,又引得众人一阵哼笑,好个猖狂之徒,连武器都不需,竟敢与武林中以刀闻名的神刀堂对阵——他们此想法并未得以维持,来人便以两根手指,轻易断了神刀堂弟子手中的钢刀。 “好指法,什么功夫?”旁人闲做看客,这时才有了认真之意,评论声渐止,开始有人从头打量起来人。 神刀堂作为东道主,这颜面丢得稀里糊涂,韩堂主一道眼风,四角便窜出十多名弟子,一拥而上。众人都以为有热闹好瞧,却不过眨眼功夫,那以七星派小弟子自居的来人便轻易缴了所有人的兵器,哗啦一声,全撂在地上。 “何必浪费时间。”青衣人笑得洋洋得意,伸手一指,“既是要以武功论输赢,你——”他指尖直指那面色铁青的神刀堂韩堂主,却不待韩堂主发作,下句却是,“还不够格与我比。” 青衣人手指略移,却是对准那在座武林第一人的如音大师,冷下面色道:“你来同我比。” “大胆——” 某人拍案而起的一句话,不想被院外传来的另一道清泠之声打断:“师弟,又在胡闹。” 随此声,院内之人打开道路,伍雀磬携弟子入内,腰间系剑,手持拜帖,昂首、又不失英挺地行至人前,与青衣人并肩而立,似模似样将人瞪了一眼,才抱拳向各人赔罪:“在下七星派掌门燕磬,我师弟是个武痴,行事不懂规矩,得罪了。” 话毕又道:“师弟,还不快将武器速速归还神刀堂的诸位好汉?” 身旁人不情不愿,飞起一脚,兵刃齐飞,正恰恰好回到各自主人之手。 如此显露一脚,令那先前全不将七星派放在眼内的各人倒吸凉气。 “掌门,你可怨错了我。”那挨批的小师弟语调哀怨,却将得意的小神情写满全脸,“明明是他们要选领头人,左选右选选不出,我好心好意毛遂自荐,想要帮他们早些定下人选,反倒成了我不识好歹,什么名门大派,真是无趣。” “住口!”伍雀磬虽也厉声将人训斥,可一望对方的脸,登时便有些绷不住。 马含光本就会做戏,他原是内应,临场发挥什么的并无难度。但伍雀磬实在没见过他这样得活泼又不自重。这几年的护法当下来,她只见过他冷厉决绝又说一不二,即便柔情似水之时,也只缠绵得叫人想要落泪。他并非一个性格开朗之人,虽然伍雀磬很爱他这般,好似瞬间便能年轻个好几岁。 马含光见伍雀磬盯着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却也毫不顾忌冲对方略一眨眼,换回伍雀磬木脸教训:“胡闹。” 那人嘿嘿应道:“掌门莫气,我是胡闹。” 远处神刀堂韩堂主再也按捺不住,上前道:“既知胡闹,还不速速退下,今日是何场合,岂是你这等二流门派逞威之地?” 伍雀磬当即便将马含光护在身后,侧目扫向那说话之人:“我师弟闹归闹,但有句话说得不错,既然这带头征讨云滇的人选迟迟未决,又如何不能以比武定输赢,你不愿做这领军之人,不代表我不愿做,不代表我师弟不愿做。” “好!好一个七星派!”韩堂主伸手接刀,“是你要比,那就由本堂主亲自来会会你!” 话落刀起,一派气浪突袭,伍雀磬拔剑出鞘,手腕一转,剑影铺天,翠雨流光。 “是九华叠翠!”有人登时认出此剑法,大为惊叹,“自九华灭门,此剑法早已不传于世。想不到,想不到,当今世上竟还有人会此绝技!” 那少林如音大师与太极门无涯道人同时对视,皆看到对方目中的纳罕。 九华叠翠乃九华剑法精妙之最,数月之前伍雀磬也并不会,但马含光会。他教了她,使她拥有这令人惊呼的独门绝技。 可马含光当年弃剑不用,便是心中有恨,若非为她,动辄不会再使此剑招,更莫说将剑法传人。她问那当年之事,他是否能真的不怨,是否能真的放下,马含光一句再无意义,好似云淡风轻,但其实他放不下,其实他还怀恨,只是因为她还活着,什么都比不上她重要而已。 然那心结,并未解开,如同她的死,成为马含光这么多年的执念,令他对人性失望,令他那过为极端的性情,再也不可能回复从前。 于伍雀磬眼前的马含光有多温柔,那记忆中暴戾阴恻的人就有多深刻,他只是对她一人温柔而已,只是将那再难平复的痛楚掩盖起来而已。 伍雀磬不愿意,不愿意他的师弟以叛徒之名度过一世,没有人会觉得清白不重要,没有人会甘愿承受不白之冤,哪怕真的难如登天,她也要为他讨还这个公道。 否则,心魔不除,终会为祸。 而后的发展便果如二人所料,少林高僧与太极门掌门见她使得出九华剑法,均是交口为她说话。 “我等已老,日后江湖还需这些后辈发挥所长,不如就将这领军之位留给年轻人如何?” 伍雀磬觉得,促成他们说出此话的情绪,该是愧疚。 众人自然不会与少林与太极门的高人相悖逆。那神刀堂堂主年近四十,显然已不再年轻,伍雀磬以九华剑技胜他一筹,以致最后一位有自信出面与她比试的,竟是昔日相识的旧人。 丐帮闵帮主身后这时走出位青年,七年过去,柳长霜也已二十有余,生得高大魁梧、仪表堂堂。一手劈山决,一记追风踢,近身缠斗,险些令伍雀磬无力招架。全亏情急关头,马含光一片飞叶削了伍雀磬头顶冠带,使得她一身乌发披散,趁那柳长霜愣神之际,伍雀磬一剑刺下,赢了比试。 有人登时不服,马含光耍起赖来:“我是出手了,我是使暗器,可我暗算的是我家掌门,没道理这也叫胜之不武。” 柳长霜临退下前,还呆头呆脑地频频回头向伍雀磬张望。马含光原是嬉皮笑脸的一副神情,渐渐便僵硬下来直至目色阴冷。伍雀磬回眸时正巧撞见,笑着传音道:“吃醋了?这可是张假脸。” 那人道:“否则他已瞎了。” “别这样,人家小时还曾救过你。” “那又如何,我未曾求他救。” “你啊……”伍雀磬叹气。 有人上前将号令正道各派攻上云滇的令牌交至伍雀磬手里,伍雀磬手握令牌,一朝高举,便闻得那齐声呐喊:“万极必灭,正道长存!” 伍雀磬一勾唇,想起,那嶙峭殿前的高阶下,她的弟子也曾大声狂呼,声高震山:“廖宫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真是时也,势也。 …… 有了调兵遣将的令牌在手,伍雀磬带人攻上云滇就能轻而易举地令正派与自己人擦肩而过,单单对付右护法的一脉势力。 且因为伍雀磬如此安排,令正道各派长驱直入,闯过峥嵘岭,直冲罗藏山,一路攀上那高高在上的出云岫,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 起先还有人对她领军除魔不屑一顾的,渐渐便也愿对她写个服字。 果然是青出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连少林太极门的长者都对她赞不绝口,谁又能想到,此人不久之前,还是这万极宫中被他们恨之入骨的一宫之主。 马含光此路棋下得很周密,至今无人能识穿其破绽。只是他为自己少算了一个对手,那丐帮帮主的养子整日追在伍雀磬身侧,鞍前马后,二人气极了对方,便当着众人面前争风吃醋起来。 “我警告你,若再如此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掌门师姐,我挖了你狗眼!” 那柳长霜不遑多让:“我看我的,你要挖,便来挖,挖不挖得走还另说。” “臭要饭的!” 二人做起口舌之争,也算这趟云滇之行的一剂调味。伍雀磬犹感可笑,马含光三十来岁的人,吃起味来仍旧同个小孩一般,她还没见过他吃醋,不,是如此憋屈地吃醋。 她去哄他,初时也的确能感到他那股杀人之心,但为了内部和谐,不露破绽,终究忍下了。忍着忍着便也好了许多,能分得出,他有时只是斗嘴,身上凝重的戾气或多或少消散了些。 另一方面,举正道之力,与右护法此刻的实力相争,高下毫无悬念。 众人杀上出云岫当日,便该杀的杀,该擒的擒,将主峰上的一众弟子全部赶入了嶙峭殿,包括右护法在内。 伍雀磬主张不杀,嶙峭殿内,正道中人将所剩的千来名万极弟子团团围住,伍雀磬走到最前,制下那杀红眼的各派掌门:“留活口,你们不是还想问那马含光下落?” 已成了瓮中鳖的右护法闻言冷冷一哼:“马含光?就是那个正道内奸?别找了,早被老夫就地正法了。” “胡说八道!”峨眉道人跳出来反驳,“马含光为正道叛徒,人人不耻,少拿他与我等相提并论。” 伍雀磬却问右护法:“哦?你为何说他是内奸?” “为何?他先杀左护法,后拘禁拷打我万极前任宫主,设计陷害宫主之子,又杀我现任宫主,手握重权,却将分坛势力拱手相让于正道,闹得万极分崩离析、终至今日一败涂地,若说他不是正道内奸,谁信,你可信?!” 点苍掌门道:“如此所作所为,听来更似想要篡宫夺位,你非要为他冠以内奸之名就地正法,是因你做的事与他大同小异,因此喊不出那篡宫谋逆的罪名。万极不愧为万极,一群妖魔鬼怪,弱肉强食,毫无立场人性,好在天道为公,今日便是你等末日!” “住手!”伍雀磬道,转头去望那德高望重的如音大师,“大师慈悲为怀,该知我七星派多为九华出身,有幸逃得当日劫难,但灭门之厄,耿耿于怀,时至今日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可否容我先解开心中疑惑,再来处置这些魔宫中人。” 对方面色不佳,却仍旧做了个手势:“阿弥陀佛,燕施主请。” 伍雀磬并未回头对峙那些万极弟子,反而是面向了武林正道,问:“听闻当日九华派一夕灭门,是因曾派出门下弟子潜入万极偷取摄元魔功,因此才沾染是非,惨遭厄运,不知在场诸位是否知晓?” 伍雀磬一对明眸,死死盯住殿中每一人面容,除了少数被她认定的几人,众人皆是一副面面相觑的茫然之态。 “从未听过此事。” “是啊,摄元功乃阴邪功法,九华派却是剑派正宗,怎会有此觊觎,燕掌门究竟从何得知此事?” 伍雀磬去看那少林禅师,对方毫无表示;去看那道家宗师,无动于衷;去看那丐帮长老,仍旧如此。 她猛吸一口气,扬手命七星派弟子将一人押上前来。 “此人乃万极妖人。”伍雀磬道,“为我派半路所擒,我本欲杀他证道,然而他大呼有冤,诸位猜他有何冤屈?” 无人回应,伍雀磬道:“解开他哑穴,让他自己说。” 那名万极弟子一被解穴,倒吸冷气,忽而大叫:“门主救我,是你将我派来万极充当内应,如今万极将灭、大捷在望,我任务已达,不求有功,但求恢复清名回归门派,为何却要杀我?!” 那早已退往人后的唐门门主唐慕儒面色发白,被人点名哀求,却面沉如水,被正道无数道视线审视,却终究做到了不动如山。 伍雀磬冷笑,问那弟子:“你既说自己是内应,可有凭证?” 对方摇头:“为求隐蔽,并无凭证。我为唐家外戚子弟,又是私生,不在族谱,因此哪怕弃唐家而投万极,都无人知我底细。他们说,如此身世,才最不会惹人怀疑。” “他们?”伍雀磬问,“是谁?” 对方还是摇头:“我只知正道中有批似我之人,从小便被训练,潜入万极充当内应。但我们并不相识,教导我的人也都是蒙面,只知他们对参与此事之人有一统一组织,称作:掩义会。” “掩义会?”伍雀磬去望马含光,对方摇头,可见也是第一次听说。 伍雀磬自己也做过内应,虽然她并不知这许多,只因她被戚长老调/教的时间太少,然而她知道内应可以没身份、没证物、甚至是没有过去与未来,却不可缺了一样东西——“你的接引人是谁?”伍雀磬问。 那人蓦地一颤。“说!”伍雀磬拔剑相向。 “是……丐帮中人,自称……” “姓戚?” “不,姓李。” 伍雀磬心口有些发冷,管你是谁,再次挥手,命人将早已抓来自己手中的戚长老带上,揭开那人人皮面/具。丐帮帮主闵匡明显一愣,大叫:“戚长老,你怎会在此?!” “此刻还不是认亲的时候。”伍雀磬回头,对着那群死到临头的万极弟子高声宣布:“你们当中,还有谁认识这位戚长老,又或还有谁出自掩义会,抑或还有人如他一般为正道所派内应,站出来!否则别怪我将你等归为魔道,一律杀无赦!” 那第一个站出来的,是个为求活命无所不用其极的,立时便被马含光斩杀,淡淡给出条理由:“他不是。” 如此一来,魔道无人承认,正派不知情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伍雀磬后退一步:“那我无话可说了,七星派弟子听令,万极妖人作恶多端,死不足惜,拿起你们的剑,给我一个不留,全部斩杀!” “等等!”戚长老大叫。 “住手!”如音大师同时厉喝。 伍雀磬站直了身,微微一笑。其实右护法手下又会有几个正派内应呢,该逃的早就逃了。但她如果不这么做,不先提来一名真正内应作为恫吓,那慈悲为怀的少林高僧、又或知晓内应存在的丐帮长老,怎可能会有针扎入肉的实感,他们明知嶙峭殿中内应存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仍旧忌惮误伤无辜,而终会开口讲出真相。毕竟,他们并非恶人,没有那般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冷绝。 “还是排查清楚为好。”如音大师念了句佛号,“世上,的确有掩义会的存在。凡我正道所派内应,为防生变,都会被记录在册,名单由少数几个门派的长老分别保管。有时,就连各派掌门都未必知晓。”他此话,是望着闵帮主说的。 “那么问题来了。”伍雀磬道,“这名单上的名字,如音大师知晓么,无涯真人知晓么?八年前,不,该说是十三年前,可有人于此名单上见过马含光的名字?正道派内应潜入万极,是否当年的九华派也在其列,如在,那个被派出的人是谁?出家人不打诳语,如音大师,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阿弥陀佛。” “还是贫道来答吧。”无涯真人上前,“马含光,此人的确为当年九华派往万极的内应。” “什么?!”简直一语激起千层,此言一出,非但正道,便是万极所剩无多的弟子俱是满目震惊,那右护法栽赃马护法,众人听过也就算了,哪想到会真有其事。 “怎么可能,马含光当年可是九华掌门爱徒,如此高阶弟子,又非是无名小卒,怎可能断送大好前途,跑来万极充当内应?!” 亦有人道:“难道那些所谓私奔丑闻,被本门下令追杀,迫不得已投靠魔宫,全都是假的?!全都是为将他送入万极的铺垫?!” “可他若是我正道中人,又为何要屠戮九华,九华派难道非他所屠?!” “这的确是传闻,并未有人真正证实。” “不,九华正是为他所屠,他曾亲口承认,什么内应,不过一个变节的内应!” “兴许是另有内情呢?” “如若他能承认那些私奔丑事,多承认一桩灭门惨案亦未尝不可,或许他真的是有苦难诉,或许我们全都错怪他了!” 一时众说纷纭,一时又纷纷缄口。 太极门无涯真人上前一步:“马含光的确为正道内应,然而却并非掩义会制下。燕掌门千方百计将此旧事翻出,究竟所图为何——你,又究竟是何身份?!” 此语方毕,嶙峭殿外忽传异动,待殿内中人忽觉蹊跷,那殿门口早被人团团围住。 沈邑手执兵器带众于前:“宫主辛苦,属下接应来迟,还请宫主恕罪。” “宫主?!”正派人大惊失色,互相观望,“谁是宫主?!” 伍雀磬于那无涯真人一瞬不眨的注视下脱去人皮面/具:“不用再找了,本座便是万极宫主廖菡枝,戚长老,无涯真人,如音大师,当日襄州玄冥山上一别,诸位可好?” 马含光以及那些七星派弟子,无需下令,便纷纷靠往伍雀磬身旁,面/具一除,那穷途末路的右护法大惊:“马含光,你还未死?!” “他怎会死?”伍雀磬哂道,“没将这真相揭露,没将这黑白分辨,他怎舍得死?” 马含光不发一言,静站于伍雀磬身后。 正派众人被这位魔宫宫主骗得团团转,已迫不及待指着她破口大骂,伍雀磬蓦地转向戚长老,问道:“如若马含光不在掩义会制下,那我又是否在你们的名单之上?!” 在场所有人连遭冲击,却属这桩最匪夷所思。万极宫主,是正道内应?! 那戚长老内力尽失,已是暮年老者,白发沧桑,俯首叹道:“当日太极门公审,是老夫考虑不周——” “不必再说!”伍雀磬道,“你只需告诉他们,当年海南派陷遭突袭,是谁提醒他们撤离?当年万极秦川分坛反扑正道,又是谁第一时间向你们示警?!不要过河拆桥,不要因为我传错了一条情报,就将我判定为罪无可恕?!当日需我覆灭万极,苦口婆心教导我善恶有报,然而那日我于太极门公审,又有谁为我主持公道?!你不愿为我澄清,就由我自己来说,我便是戚长老昔日派往万极的内应,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便是真相,天知,地知,我问心无愧!” 那丐帮的柳长霜最为激动,指着戚长老问:“这……她说的可是实话?!” 戚长老面目低垂,许久,缓缓地点了下头:“老夫敢以性命担保,廖菡枝所言非虚。” “什么?!” 正道懵然错愕,万极弟子却是大惊失色,右护法听此奇闻哈哈大笑,现场如非沈邑与张书淮早被知会,替伍雀磬安抚众人,恐怕早已大乱。 “好了。”伍雀磬道,“说完我的事了,该说说那八年前的峥嵘岭旧案了。” “杨师姐。”她转过头,原被沈邑护在身后的女子便适时露面,“这位便是当日同马含光一起私奔的同门师姐。十三年前,他们同被九华掌门派往万极充当内应,一心以为可以为正道出力,惩恶扬善,激浊扬清,却不想九华掌门为求摄元心法,与万极前任左护法联手密谋,引正道十派结盟前来云滇,峥嵘岭下突施偷袭,令各派蒙受巨难。马含光亲眼见同门惨死,一怒之下,屠上九华!是,九华派为他所屠,但那又怎样?!无涯真人,如音大师,还有这位唐门门主,你们该早已知道九华掌门龌龊所为,为何还要替他隐瞒?为何只揪着马含光屠戮九华的罪行不放,那九华派被人一把火放火烧山,又是何人所为,说!” 如音大师低念一声“阿弥陀佛”,回道:“的确,九华内应之事不在我等管辖之内。当日马施主屠尽九华,老衲与无涯真人、唐门主二人率先赶至,才发现九华掌门与魔道私通,以及马施主与杨施主身为内应的证据。但此事牵连甚广,当时又值正道各派的多事之秋,本就人心惶惶,若再将此事大肆声张,只怕更会令人心溃散。更何况马施主屠杀师门为真,我等便自作主张,将所有证据毁去,令真相随当年九华山上那场大火,烟消云散。如今事隔多年,人死成空,廖宫主又何必执着于过去不放。终究,九华掌门已为他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狗屁!”伍雀磬目眦欲裂,闻言只觉气血上涌,怒发冲冠,“他死了,留个美名,那马含光呢,晚晚噩梦,满身污秽,又该找谁鸣冤?!他不在你们名册之上,但也是为正道潜入万极,也该受人庇护,可当他被栽赃陷害,你们人在何处?!哪怕事后才知真相,为何宁愿一把火烧光九华湮灭罪证,也不愿还他昔日叛师一个清白?!当日的正道之祸,峥嵘岭之难,究竟是谁的错,是他还是九华掌门?!这么多年过去,时至今日仍然没有一人想过他的冤屈,他是屠了九华,屠得好!我若是当日九华惨死弟子,也会为他拍手叫好,谁叫这天道不公,谁叫你们有眼无珠?!” “磬儿。”马含光从后握住她的手,“别说了……” 那如音大师长长叹气,垂首:“是,于此事上,老衲所做的确有失偏颇。” 无涯真人与唐门门主望了一眼马含光,各自别开头去。 正道人士此刻个个发懵,弄不清那对错真相,想不明那颠倒混乱。这么多年了,被他们认定为万极第一恶徒的马含光,正道人人不耻的九华弃徒,难道竟不是那万恶之首,难道他也是含冤受屈?昔日九华掌门,多么威仪有度,多么深得人心,却竟然是道貌岸然,竟然是沽名钓誉?! “混账,老子想不明,也不想了!”丐帮闵帮主率先发话,“那九华掌门竟然会是如此险恶之徒,好在老子与他相交不深。马含光,当日峥嵘岭下救你一命,悔恨多年,今日总算得知真相,看来我所做不错,上天有眼,是你命不该绝。” 马含光闻他所言,冷冷一笑,却连对方看也不看。 海南派掌门亦道:“廖宫主,原来昔日救我派上下逃过一劫之人是你,我代海南派弟子在此谢过。但一码归一码,今日事已至此,正邪一战,只怕在所难免。稍后开战,我派弟子不会留手,大家立场所致,还请廖宫主见谅。” 伍雀磬斜睨:“开战?你们正派来了几人,竟然敢大放厥词与我万极开战。看看嶙峭殿外多少弟子,还有这些分坛精锐,凭你们?” “你——!” 伍雀磬扬手打断那话声:“但如若诸位不想动手,还有一途,可和平解决此事。” 无涯真人问:“何途?” “戚长老最懂我。”伍雀磬道,“我与我爹不同,从来不想进犯中原,一统武林。今日各派掌门来得如此人齐,只要你们肯与我立字为凭,永不来犯云滇,我便撤走中土所有分坛,答应凡我万极弟子,自此再不踏足中土一步。” “宫主?!” 正派中人一脸怀疑:“就如此简单?” 伍雀磬道:“我是宫主,我说如此简单就如此简单。你们正派弟子多为一言九鼎,或许会怀疑我所言有虚,但如若我想杀你们,此时,此刻,一声令下,你们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而我又为何要骗你们,此约定,于你们百利而无一害,想清楚了,我可不是日日都如此安分守己。” “好。”那海南派掌门爽快道,“我派愿与你立约。” 有人起头,便当即有人附和,如音大师合掌向伍雀磬行了一礼:“感谢廖施主顾念苍生,此乃苍生之福。” 伍雀磬回以一笑,笑得很是难看,她得到了什么,不过是今日一场口舌辩驳,除此之外,看起来似乎什么也没有。 不,公道自在人心,伍雀磬回头看马含光,总有一日,他们会发现自己得到了什么。清白,一句话那般的轻飘,有时候却比山还重。 约定之事顺利达成,伍雀磬长吁口气。正待要放松警惕,嶙峭殿的玄铁大门蓦地轰然紧闭。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张书淮于殿外急得发功大叫,殿内正派弟子以为又遭暗算,面目改换,满眼狰狞。 唯有那藏身最深处的右护法哈哈大笑:“廖菡枝啊廖菡枝,你若是名正言顺继位我万极宫主之位,又怎可能不知这嶙峭殿中另有机关,一旦机关落下,殿门关闭,永无开启之日!诸位,等着给老子一起陪葬吧,哈哈哈哈……” 伍雀磬不信,发功催门,纹丝不动。 那如音大师、无涯真人、以及唐家门主,当世正道的三位顶级高手,联手轰门,内力却全如泥牛入海,俱是无用之功。 无涯真人回头来问:“上,下,可会有破出可能?” 伍雀磬摇头:“没有的,嶙峭殿内嵌山腹,上下左右俱是万斤山石,根本无法突破。” 众人颓然无错,有人要去杀那发疯到同归于尽的右护法,亦无人前去阻止。 数个时辰过去,无计可施,马含光道:“有办法,若众位信得过我,就有办法。” 伍雀磬骇大了眼,摇头尖喝:“不可以!” “可以的。”那人却道,“我不能看着你死在此处。” “那你让我看着你死么?!”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二人是在争执何事。 无涯真人道:“如果是利用摄元功吸取众人内力,合而为一,发挥其最强效力,未尝不可一试。” “你闭嘴!”伍雀磬大叫,“他的摄元功是假的,没有用的,你们不要信他,他是在骗你们——”话未说完,只觉后颈一痛,人便软倒于一人怀抱当中。 “你们是否愿意把内力给我?”马含光问,“若愿意,此刻便开始吧。” …… 一个时辰后,伍雀磬于嶙峭殿外的一片废墟中醒来。各派忙着搜寻各派的弟子,殿门被破,大殿瓦解,伍雀磬迷糊地睁眼,坐起时,看到身旁不远、直挺挺躺于乱石间的马含光。 “师弟……”伍雀磬猛地以手捂嘴,泣不成声。 身后相隔不远,一人中气不足,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马施主并未身死。” 伍雀磬手脚并用爬去对方身侧,身后那声佛法如同魔音:“他虽破开殿门,却因发功过度走火入魔,大失常性,廖宫主切不可将其唤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伍雀磬听不见那些,拼命摇着马含光想要令其张开双眼,然而双眼未张,唇边却先溢鲜血。 “大师!”伍雀磬蓦地回头,“我知少林有易筋经,能治世间种种内伤,你救他,我求求你,救救他……大师,我求你!” 那如音大师面如纸白,亦是内力耗尽,油尽灯枯:“可以,易筋经救他不难,但照他方才表现,心魔已深,执念难除。只要廖施主答应老衲一事,便可将他带往少林,以易筋经为其疗伤。” 伍雀磬道:“好,我答应你,无论何事,我都答应你!” 如音大师颔首:“此事并不难,只需将马施主留于少林寺达摩洞中九年,九年之后,心魔全除,功德圆满。” “九年?!”伍雀磬一屁股坐在地上。 身后忽而传来轻唤:“磬儿……”她回过头,马含光向她伸手:“我不愿去……” 她点头:“我们不去。” …… 一月之后,伍雀磬亲自将昏迷不醒的马含光送上少林。 跪在舍利院前,问那坐化圆寂的如音高僧:“他并非入魔,他还认得我,为何是九年,为何你们非要囚他九年,如是杀业太重,他也救了正道众人,难道功不抵过?为何不能让我陪他……” 有小沙弥走来她身旁劝慰:“女施主,师叔祖说马施主魔由心生,若想除魔,需得渡心,他心不静,走火入魔一世难除。此为渡他,并非囚他。” 伍雀磬猛地回头,将那沙弥吓得退后:“告诉你们掌门,我要见他。” “掌门吩咐,马施主于达摩洞修行期间,不见外人。” “我不是外人!”她抓着他,险些要将那人骨掐碎。 小沙弥忍住剧痛,缓缓回道:“女施主为其心魔之一,贸然相见,只会损其修行,令其恶业加深,何苦来哉?” 伍雀磬擦去腮边眼泪:“那你去对他说,我会等等他,日日等他,九年之后,我便去达摩洞外接他。” 小沙弥双掌合十:“好。” …… 临下少林那日,伍雀磬流连于达摩洞外,听到那洞内一如既往尖利怒喝:“放开我,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光你们——!” 她又岂会不知,马含光心魔早深,然而谁无心魔,如非生死,他根本无需人渡。 那日与他告别,他指着她背影大叫:“伍雀磬,放开我,我让你放开我!” …… 九年时间,她年年来此,如此漫长,比她重活一生都要漫长。 九年之后,那人由洞中释出,步履缓慢,一步一顿,多少罪业,都已清偿。 那洞外天地,阳光普照,他以手遮阳,只觉双目刺痛,泪落犹不自觉。 马含光眯住视线,于朦胧中见到一条人影,体态窈窕,满身温暖,向他徐徐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真心错了,以为快到结局就放松了,结果临时出了趟差,走之前各种手续乱七八糟,手机网也停了,到那边才发现死活登陆不上晋江,连请假都不行,我对不起大家……本章结局,看似那啥,其实大团圆,从此廖宫主与马护法就恩恩爱爱开开心心地度过了下半生,白头偕老,风雨同路~ 第96章 番外 入魔 昔日呼风唤雨者,今日笼中困兽。 少林方丈如悟禅师于达摩洞外回转面向,吩咐弟子:“去请廖施主前来。” 伍雀磬将内伤沉重的马含光送上少林,四大高僧以易筋经替他拖住伤势,今日,是马含光于达摩洞中最为严重的一次失控。 一个月前,武林各派受困云滇嶙峭殿,马含光以一己之力破出困局,摄元功突破关隘,且以一种并不遵循常理的方式完成其内力巅峰的攀登。所不能避免的,却是离经叛道后的走火入魔。 如因大师曾与万极宫主廖菡枝有约:只要马含光肯于少林寺达摩洞中静修九年,那么少林便愿传授本派至宝易筋经助马含光疗愈内伤。 约定的代价太高,并未当场达成。 如因大师得以返回少林向方丈阐明因果,并恳其首肯:一旦马含光前来,少林当如约出借易筋经。 于此一事上,寺中僧众看法不一。我佛慈悲,原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然而马含光与别不同,虽有难言身世,但半生杀戮,罪业尤深。并非不救,是因果循环,天理往复,此人前债未清,后事不知,救他一人,等同拿天下人身家性命铤而走险,少林为武林表率,不可擅开方便之门。 那如因大师于嶙峭殿中散尽一身功力,临坐化之际跪于佛前忏悔:“九华血案,为保祸首清名而守口如瓶多年,自认为大局为重、天下为重,然而廖菡枝声声诘问在耳,马含光亦为世人,芸芸众生,谁人特殊,凭何要受那不白之冤,凭何要受这漫天神佛所弃?九年时间,惟愿他清偿半生血债,消解心中戾气,弟子余愿足矣,死后愿代其身陷地狱,受烈火焚烧之刑,阿弥陀佛。” 高僧圆寂,少室山钟鸣遍野,如醍醐灌顶。 那时马含光尚在云滇,清醒之时一遍遍去向伍雀磬确认:他可闯过难关,他可挣脱那摄元功所引出心底魔性,然而他不愿上少林,即便那是条最有保障与希望的捷径,他却宁死,不愿受那九年之囚。 马含光不知自己失去意识后是何表现,伍雀磬守于他身畔每每双目赤红,他心中痛极,恨不能代其受苦,然有心无力。 那日她向他提起:“我陪你前去少林如何?” 马含光净衣乱发,额间密布冷汗,挤出笑靥,嘶哑去问:“磬儿忘了,当日是如何答应我的?” “我记得,但我并非要将你丢下。”伍雀磬尽量强装平静,“九年不长,何况治你内伤也无需九年,或许……” “或许,会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马含光反问,被缚床间,惨淡发笑,“他们判我有罪,为何连你也甘愿向那些人妥协?” 伍雀磬如何不懂,如因大师提九年限期,用意有三。其一便是九华被灭,马含光肩负血债,死于他手人命不胜枚举,他们无非是想要他赎罪;其二,身为万极护法,武功卓绝,心性成魔,令人忌惮,如不能杀之以防万一,将其囚禁便是最佳选择;还有第三,九年时间,漫长得足以改变一人。昔日达摩面壁九年,持心入道,对方不求马含光有此慧根,却笃信佛法无边,日夜颂祷,梵音普度,定能消其杀念,将之感化。 太可笑……这是马含光平生听过最为可笑的笑话,消磨一人,何须冠以渡魔一名?他知自己如能被释是何模样,放下屠刀,无欲无求,哪怕偷生于世,执着已去,无异一副行尸走肉。 他可忍受经脉逆转之苦,可每日强撑神智,直至死亡,直至上苍再不愿向他恩赏,然而他求伍雀磬:“我从未真正求过你什么,这一回,此生,磬儿再不可将我丢下,哪怕一刻,我也将无法忍受。” 遑论九载? 然而当他再次醒来,四肢被锁,千斤玄铁,达摩洞内,光影疏薄,他奋身而起,遽然前冲——旁人眼中,是狂性大发,是满目血腥。 …… 伍雀磬将马含光交出,便于少林寺中逗留不去,求那人疗伤之余,能有一面相见。 她趁他昏迷前来,根本不曾真正道别,若有一分余地,她绝不愿与他分离九年。然而为救其性命,何论九年,或许一世,她都能硬下心肠。 这便是她与马含光最大不同。但是立场调换,她不信对方能有更好选择,所以自己一定能得到体谅,无论如何,马含光都不会怨怪于她。 但是,少林弟子多方阻拦,她竟然全无准备,就这样与那人咫尺天涯。 是日,少林方丈亲自赶至达摩洞,面对洞内被打扫出的十数名弟子尸首,痛心疾首。马含光已被囚多日,非但无法将其制服,且看守弟子、送饭弟子、为降服其魔性而轮番上阵的众多武僧,一旦掉以轻心,便会轻易断送性命。 摄元功入魔太深,无法轻易废除,而若要易筋经发挥效用,需得马含光本人配合修炼。原本四高僧合力为其压制内伤,以期他终得清醒,谁知他醒来后非但全无平静,甚者如疯如魔。若非玄铁牢固,若非少林功夫亦是不可小觑,此人早已关押不住,怕是大开杀戒,闯出少林,为祸苍生。 “去请廖施主前来。”如悟禅师斟酌再三,终究发话。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有点仓促,补章番外圆一下~ 多谢Honarine,我是一个好蛋哟~~以及drafts小天使的地雷~ 第97章 番外 好合 “女施主,快些!” 伍雀磬闻言以足尖点地,施展身法,并不理会身后由带路变作追赶的少林弟子。 达摩洞外浓荫蔽日,百年古木,因她这一闯入,林雀惊飞。达摩洞入口少林掌门如悟禅师候她多时,枝摇叶颤,一阵风动,紫衣女子端立面前。 “阿弥陀佛,请廖施主入洞一劝。” 伍雀磬乜眼见那洞外并排横躺的数具尸体,并无表情,移开视线:“是他所为?” 如悟禅师不置可否:“廖施主入内一观,自见分晓。” 伍雀磬再不迟疑,抬脚将行,却被那守洞武僧拦阻,向她叮嘱:“女施主切记多加小心。” 伍雀磬微微苦笑,置若罔闻,径直入洞。 踏足其中,光亮全失。伍雀磬于一片漆黑中前行,四下里血腥气刺鼻冲脑,她无数次皱眉,如此之重的血气,寻常光景并无妨碍,但马含光真气逆行,稍有刺激便能引出他心中嗜血狂性。放在云滇那时,伍雀磬隔绝了一切人员外物,二人依偎,她于他发作时将人紧紧搂抱,便是分/身乏术,也只会拿最柔软的绸料将他缚于床间,哪里有过这种薄待。 无声,无光,置身此地,如修苦禅。 伍雀磬亲手将他送来此间,却也是头回步入此间,那洞深处跪伏一人,周身铁链,悄无声息。 伍雀磬与他稍隔了段距离站定,不敢靠前,强忍泪水夺眶。 那人好似死物,裹一件黑衣,动也不动。 连衣物都是伍雀磬催人赶制,云滇带来,厚厚一沓,顶他整年之需。但她能为他所做实在太少,贸然一步,脚下沉重,那原无一丝声息之人却蓦然抬头,刹那一瞬,铁链大响,铮铮嗡鸣,马含光面目猛地抢至她面前,于她满目凄惶的对视中嘶哑尖啸: “放开我!我要杀了你,我要杀光你们——!” 噬人红光,暗地大盛。 伍雀磬扬手,一道真气劈出,当即断了对方一手镣铐。那手一得自由,蓦地前伸一把掐住伍雀磬咽喉。伍雀磬扬颈,落泪,低唤: “师弟……” 贴至近处的眼眸鲜血充溢,如妖非人,那人瞪大眼眸怔怔地将她望住,眼底,闪过血腥,渐渐却浮起惊恐万状。 他将要杀了她,或许眨眼片刻,或许一念之间——此类认知令马含光于混沌之中痛至惊醒,五官陷入狰狞,手指却显已放松。 他一旦放手,身体蓦地下沉,便要跌落。伍雀磬探手将人抱住,铁器阻隔,他纷乱长发,压下头去,胸口重重起伏,鼻息重得如同野兽鸣喘。 伍雀磬死死将人搂住,她知他发作起来有多痛苦,任其攥住自己手腕,无声煎熬,却也不知多久之后,他微微一颤,唤道:“磬儿?” 粗噶嗓音,再也难辨。 伍雀磬点头,闻他低微发笑:“为何才来?” “对不起……”她抓他的指尖略略收紧,马含光已道:“放开我。” 她一怔,即刻便想要开口劝慰,却见他仰起头来,魔性所侵,双目如血。 伍雀磬先前当他发作起来形容狰狞,却不知沉静下来,那入魔之态不消反涨。“你——?!”她瞪着他大惊失色。 他欺上前来,眉眼贴近:“怕?” “为何……临上少林之前你还是……”她形容不出,至少强于今朝。 马含光移开眸光,敛去目中腥红:“少林声称伏魔,我现下入魔,岂不正合他们心意?” 伍雀磬惊问:“他们对你用刑?!” 马含光哂笑,单手将伍雀磬搂来怀中:“天下就仅有你心念于我,却为何要将我独留于此?我知你为求易筋经,这又何难,只要我闯出此地,屠遍少林,杀光僧侣,区区易筋经,他们迟早也要乖乖奉上。” 伍雀磬一把将人推开:“你疯了?!” 马含光目中闪动熊熊杀意,反问:“我疯了么?” 伍雀磬不知如何劝导,揪着他道:“你可知自己眼下是何模样?马含光,我求你,就当是为了我,忍忍好么?” “忍?”他怔愣而痴迷地直视于她,“九载分隔,人生又有几多九载……于你而言,也全无所谓,也尽可忍耐?” 伍雀磬无言以对,她深信马含光不会怨怪于她,无论她为二人之间做出怎样决定。没错,马含光的确无论如何都不会恨她,但她忘了这人心中是何等执着。 入魔?少林眼下便可冠冕堂皇地对外宣称:达摩洞中囚着位威胁世人的妖魔,他们拘的是魔,自然无愧于心,光明正大。 然而是谁令马含光变作今日模样?他们谓他偏执,廖菡枝便是那祸根之一,强行囚禁,分隔二人,以为造了天大功德,令马含光舍去欲念,得还清静。 可造化万变,那维系二人的依恋与执着,从来都非表面所见那般简单。如无伍雀磬,马含光不会偏执,如无与伍雀磬生离死别,马含光更不会入魔。他从前如此,今后、此生,都将如此。 那根本也不是正派内应与魔宫宫主的一段畸恋,可笑佛陀渡人,却偏偏不知人世百态。伍雀磬明知马含光此前守着心中澄净,不被魔性所侵,不遭沦落深陷,为的正正是她。可她偏偏要将他亲手推下漩涡,为的却是那少林的易筋经。 如若今日面对事端的是马含光,他或不会有更好选择,但他亦有可能做出与伍雀磬截然相反的决定。 若那人是马含光,未必不会如他自己所言,杀上少林,屠遍僧侣,即便他还清醒,却也会因二人分离而毫不犹豫踏上魔道。 是伍雀磬没有那等的气魄,正邪战火消弭,她方才放下心中大石,却其实身为万极宫主,她的确能为马含光做得更多。她可威胁少林,可抢下易筋经,却仅仅为了两股势力的相安无事,她牺牲了能与此人相伴相守的九年光阴。 没有更好选择,是尽量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别无选择。马含光真正的走火入魔始于少林达摩洞,伍雀磬终于此刻不得不面对现实。 “对不起……”她道,张手将人紧拥在怀,一遍遍道,“对不起……” 那人受了血气激发,动辄失常狂躁,却因有她在侧,强撑而忍耐。 忍……他为了她,一直在忍。 “你听话,九年很快……”她说着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的言论,临起身时,那人于她身后大叫:“伍雀磬,放开我,我让你放开我!” 铁链相撞,四壁回响。她很快回返,搂着对方抵死亲吻。“马含光,你一定不能有事,你娶了我,无论日后你做任何事,你要想想,是为了我……” 他于那幽深洞境中望她离去,前尘尽灭,日月难辨,他终还是于此泥淖中送她远走,如那年年岁岁无法摆脱的噩梦。 闭眼,眼角渗血。 …… 伍雀磬出达摩洞时,如悟禅师仍在外守候。她一入一出心境全变,受马含光感染,竟不由得生出几分怨恨。 如若少林肯大大方方出借易筋经,马含光不必受拘禁之苦,更不会彻底入魔。 “马施主可还安好?” 伍雀磬回以一笑:“放心,从今往后,他会活得很好。” 那如悟禅师略微颔首。 “可若他活得不好,”伍雀磬补道,“万极将撕毁协议,与中原武林,举宫一战!” …… 日后时移世易,伍雀磬以为,所谓愤恨,终会如烟消散。 然而年年来赴少林之约,她于达摩洞外,再也不闻马含光声息,却于那刻,恨这天下,恨她自己。 她曾想放下万极公务,便于嵩山的五乳峰下安家,但那年万极方经历一场分崩离析,她被人三催四请,终需尽些宫主之责。 说到底,她为马含光总不能摒弃所有。沈邑谓她是无病呻/吟,既然马含光摄元功内伤已有起色,少林难道会虐待于他?她即便于五乳峰下长住,九年之内,仍见他不得。既然无能为力,倒不如去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例如将万极打理得井井有条,备好一切,静待马含光回归。 渐渐于忍耐与无法忍耐之间,年华逝水,九年之期近在眼前。 …… 那一日,她携万极亲信弟子守立在外,少林武僧终有那么一时半刻让出禁地入口,伍雀磬听着胸中心跳怦怦,竖起双耳,终于不久后得闻一人沉缓脚步。 那人走得不快,伍雀磬险些要飞奔迎接。可她是一宫之主,年岁不小,再行此举,便要被马护法斥她缺了架势。 脚步声愈近,渐渐一圈人影,显露于洞中昏黑之处。 那人历经九年岁月沉寂,日夜清贫,身形自不可能健壮如前。他曾消瘦,五官显露于光下的一瞬,却也好似昔日一别,恍如昨日。 眉眼更清冷了些,平静而寂寥,面目白得更甚,强光之下,青丝中的几许银发白得晃眼。 他太久不见日光,双眸不自然地微微眯视,眸光涣散,虽以手遮眼,然眼泪还是不受控制顺颊而落。 伍雀磬上前,心急要为他缠上纱布,挡下那日头高照。 他却将她手按在半空,隔着迷蒙,静静地注视于她。 她忽而伸手将他拦腰搂抱,脸颊贴于他嶙峋肩头,濡湿衣料:“马含光,太好了……” 他张手将她拘紧,张了张口,却未能吐出只字。 由达摩洞释出的马含光,魔性尽除,随之而来的,是整个人沉默得可怕。 伍雀磬为他裹好双眼,他慢慢牵住她的手,随她离去。 回返云滇的一路,她有万语千言对他倾诉不尽,他默默注视她,每次想去开口,启了唇,默然半晌,无法出声。 他以手指着自己双唇,伍雀磬握住那手,宽慰:“我知道,没关系,慢慢来。” 他回握她,努力再三,道出一个唇齿不清的“好”字。 伍雀磬又想落泪,她堂堂万极宫主,这几日人前人后也哭了十回有余,她不敢于马含光面前放纵,总觉得此人变得寂静而迟缓,她怕惊着他。 她不知对方九年之间起了何种变化,以致他连开口都变得如此困难,但有一样事显而易见,治愈走火入魔绝非坦途,哪怕有易筋经,他若不能似那些少林高僧般道心坚定、古井无波,只怕易筋经也练不成。 马含光仍旧是以万极首座护法的身份重踏云滇,但他并未能肩起护法一职,始终于武王峰上静养。 许多人未曾见过他,听过他的轶事,将他视作神秘重重。然而唯他周遭之人,才知此人只剩当年的一副躯壳。他甚连记忆都模糊不清,曾经得心应手的部下,他认不出,连名字都唤不上,所有人都觉得不应该,唯伍雀磬觉得应该。 她无心在乎那些事,她更在乎他活着,回到了她身边,或者是她自私,但再多的奢求她也奢求不起。 武王峰上夜灯长鸣,她那日晚归,入殿时见到马含光伏在桌边浅眠。 他在等她,无论多晚,都会等。但他较以往嗜睡,也不再有梦,时常昏昏欲睡。 伍雀磬取了衣袍,轻手轻脚为他披在肩头。马含光隔了稍许,抬起头来。 他额间有块通红的印子,几缕发丝也贴覆脸颊,伍雀磬笑着给他挑开,他又扬手,于那处摸了摸,将发丝理开去。 “等我么?” 他点头。 “做梦了么?” 他笑着摇头。 伍雀磬坐去他腿上,揽他的肩,头低下去,慢慢亲吻。 马含光很快便会回应,只是不激烈,也不沉沦。他一点一点地回应她的吻,克制着咬合,无论她怎样情动,他似是一潭搅不起波涛的深泓,却从不会稍有拒绝。 伍雀磬于亲吻之时睁开眼来,望去他微阖眼睫,那回应固然清浅,却并不显厌恶。 她与他薄唇分离,寸许处,呵气如兰:“告诉我,这九年你是如何度过,你又……是否恨过我?” 马含光轻颦眉心,将她拉近,难得主动吻了起来。 她觉得,他总有些避退,然而即便不语,他仍旧要向她传达:他对她有多在意。 后来某日,马含光于武王峰上白日走失,宫主被惊动,全宫上下都为寻他们的首座护法,整整一日煞费苦心。 “禀告宫主,马护法现正于蜃月楼外。” 伍雀磬风风火火赶去,见那人正对那空空楼阁的守门弟子做着比划。 她疾步过去,山巅有风吹来,顺那风中,她听到一句模糊不清的话语:“……你可有,见过我师姐?” 伍雀磬整个人定在原地。那守门弟子并不识得马含光,因此问他:“你师姐?如何模样?” 他略有停顿,便伸出手来,薄袖滑下,是一段削瘦手腕。那人先将手比于眉侧附近,却又好似迟疑,犹豫稍许,便将那手低垂下去,比在自己腰侧,道:“这般高。” “你师姐?”那搭话弟子将人上下打量,来者看似不小,因此称奇,“你师姐是个小丫头?” 马含光眉头轻颦。 便于这二人对话之时,伍雀磬无声来到此人身后。马含光有正宗的易筋经在身,虽不知摄元功还剩了几分,但论内力却也是云滇少有,然而他自归时便不再动武,竟似连五感都多有退化。 直到伍雀磬百感交集地唤他一声:“马叔叔。”马含光回过头来,却未能回过神来。 他做了一梦,睡醒之后恍恍惚惚地踏出武王峰,迷失道路,他不知如何找回伍雀磬,重回故地,蜃月楼前,记忆忽就变得混淆且错乱,千头万绪。 当伍雀磬一句“马叔叔”过后,他自然而然回头应她:“少主。” 伍雀磬狂奔而至,险些撞翻此人:“马叔叔,你能说话了!”她搂着他又哭又笑。 马含光缓缓清醒,俯首视人,这人已能与他比肩而立,再不是记忆中那个嘴甜又擅讨好的小丫头。 马含光抬眼,见伍雀磬身后,万极各大高层围观注目,他笑着摇头,将人轻轻抱住,儿童咿呀学语那般滞涩且缓慢地安慰:“磬儿,不哭。” 伍雀磬最怕他劝,回回都是欲罢不能。 他失笑,收紧双臂。 …… 事后首祭祀崔楚来替马含光诊视,说这便是要好的征兆,无论话语、记忆,他若愿意,总能一点一滴地捡拾起来。 伍雀磬趁热打铁,那一夜与他说了很多话。 武王殿中烛火摇曳,他搂着她,听她致歉,总反复说着“是我不好”,却又刻意回避那九年之囚。 “磬儿,”马含光抚摩她的手,“许多事都无需记得那么清,你欠我,我欠你,才是这夙世纠缠,欠的越多越好,不是么?” “所以你就把以前的事悉数忘了?” 他道:“不是忘了,是记得太多,便前行不得。抛下一些,才能如你所愿,变得好起来。” “不是的!”伍雀磬摇头,“这不是好,这根本也不是你!是我害了你,我要我的马含光,我要我的马叔叔,对不起……” 马含光将她转正,握住她的脸,低头吮泪,叹息着于她耳侧低问:“已经九年了,你日日都哭么?” 伍雀磬抬眸望住他。 他苦笑,晦涩道:“我如何舍得……” 伍雀磬破涕:“我曾经还想给你列张流泪大全的清单,如今反倒留了把柄给你取笑,我才没哭,日日都在笑。” “是么?”他语调中混进些笑意,不似一直以来的寡淡,“入魔那时,我做过许多梦,有无数次,想要杀人,想要见血。但更多时候,只消想着如何收拾你,想你小时候怎样教训你,害得你放声叫痛,或是哇哇大哭,便什么戾气俱都消失无踪。” “你这什么心思啊!”伍雀磬埋怨,“好吓人。” “我错了。”他道,“那时的我的确吓人,好在你未曾多见。” 伍雀磬手指去描画他的脸,极深的眼窝,颇长的睫毛被她来回撩拨,笑道:“其实特别美,可惜我没能一直陪你左右。” “磬儿,你并没有错,从今往后,已再无何人何事能将你我阻隔。过去几年,虽然难捱,但其实我也懂得,倾覆全部,闹一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未必就能给到你最好的结局。我想要的,不是将万事万物毁之殆尽,仅仅是你。” 伍雀磬笑他:“你一能开口,甜言蜜语可是张口就来。” 他将她发簪取下,放了床畔帷帐,与人相偕倒下:“我所能做的,又岂止是甜言蜜语?” …… 数年后,出云岫巅,万极内比早已改作内部考校。 马护法人于高台,居于正座,面无表情静观比试。 待一日的比试结束,暮色四合,他将几名头目叫至面前,伸手去端那新砌的茶水,却又蓦地一掷,杯盏开花,热水四溅。 “一群废物!”只这一声,四下死寂,人人自危。 马含光望着那为首几人冷嘲:“云滇宁静,争战鲜少,便是你等手下弟子功力废弛、年年退步的理由?既这般松散,何不解散了万极,各回各家,也省得于这云滇盘踞,招人眼目,迟早自取灭亡!” 他于言语之时无人敢抬头迎视,甚至连喘息都压抑弥微,即便是眼梢那么不经意地轻轻一瞟,那护法衣袍的暗色赭红,已足以令许多人畏惧进骨髓深处。 马护法震怒之时,莫说分管几峰的小小头目,便连他身旁的万极长老都莫敢多言,深恐惹祸上身。 参照惯例,骂完了人,他即刻便要宣判惩罚,于他面前的几位头目冷汗涟涟,俱都暗攥双拳。却于此剑拔弩张之际,忽而一声幼童清脆叫喊,打破冷凝。 “爹爹!”女童跌跌撞撞现身,散着发辫,手执鲜红通透的果子,一路辛苦攀上高阶,短腿跑得飞快,转眼奔至马含光面前。那几位资深长老面面相觑,不敢阻拦,小丫头一见马含光起身,登时一把抱住此人小腿:“爹爹,哥哥他打我!” 此话未毕,一名不比此女大上几岁的男童纵身跃上高台,一伸手,指着女童喝道:“臭丫头,抢我果子,找娘都没用,你还找爹?!” 他这样一指,女孩登时躲去马含光身后,男孩上前拿人,二人便于台上的一干头目、四周的一众高层眼前,绕着马含光转起了圈圈。 马护法面沉入水,略略吁气,正要开口——“含光!”万极宫主前来,众弟子齐同叩拜,参见行礼。 伍雀磬同样于旁人未曾反应之际匆匆登台,见了马含光,一把将臂弯中倚着她吮手的奶娃交到马含光手里:“你在就最好,这孩子夜里不睡,这会儿又睏,你给我看好,千万别让他睡,否则夜里哭闹,我可不管。” 马含光一手托着哈欠连连的小娃,一边的衣摆被自家闺女当帐幕一般扯着藏身,大儿子正义凛然,喊着:“你别躲,让我抓着绝不姑息!” 马含光皱眉,余光里无论头目抑或弟子已憋笑憋得极为困难,他因此叫住掉头欲走的廖宫主,正色道:“你做什么,我此处还有事。” 伍雀磬回头把眼一瞪:“你有事我没有啊?中原门派有客来访,本座不见不成。再说,你这边不是比试完了么?” 她说着回头瞟了一眼将待被马含光发落的头目,众人一旦感受到廖宫主慈爱视线,纷纷仰头,冲她频频颔首,附和不已。 马含光无需言辞,冷眸往那人中一扫,众人又立时屏息,垂下头去,任谁也不敢造次。 “没事了吧?”伍雀磬问马含光,“本座可走了啊——”方一抬脚,却又退回来,捉住那被马含光抱着的小儿手指:“说了几回,不准吃手。” 却又见脚边小丫头被她哥哥生擒,嚷嚷着“果子是我的不是你的”,伍雀磬一低头,顺手拿过那罪魁祸首:“谁也别争,没收。” 女童目送伍雀磬走远,“哇”地一声当场嚎啕。马含光叹息,俯下身来,细致将其泪水擦去,安慰:“不哭,爹爹赔给你,不哭啊……” 男童闻言顿时跳到一侧:“爹,你偏心!” 四下稀稀拉拉响起偷笑,马含光换了副面色,猛地抬首,鸦雀无声。 马含光将众人看了眼,便略略挥手,意即散去。 众头目与其手下弟子一得解脱,登时作鸟兽散。 马含光闺女此刻又在扯他衣角:“爹爹,我要抱弟弟。” 马含光摸她头心:“乖,你太小,抱不动。” 她哥道:“我个儿大,我抱得动。” “那好,你抱他,要护他周全,像当初答应照料妹妹,要一生一世。” 小丫头冲她哥做鬼脸,对方拍胸脯:“我是马家长子嫡孙,日后一定会像爹一样,闯番事业,名扬四海!” 马含光笑,这还是他整整一日头一回笑得真心实意,而非嗤讽冷笑。 远山霞色正好,便似那年灾后旷野,夕阳之下,马含光第一回认认真真地注视伍雀磬。 那一眼,馈他今日所拥种种。 …… 夜晚,被窝里。 伍雀磬问:“马大护法,看孩子可累?” 马含光将人捉来深吻,喘息之余,沙哑笑道:“我还不累,你可想试?”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章,多谢大家支持,多谢云上日光和晴天恋空*3的地雷~ 留言回复不上,等晋江抽完会一起回,鞠躬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