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章 十年犹自成一梦 踏莎行,长作离别之音。 清明时节的宁荣街,草色萧疏,雨意清淡。 一行人抬着一顶素白软缎小轿慢慢行在街上,虽是夜雨,抬轿子的人却衣衫整肃,脚步分毫不乱。行人不多,街角檐下,偶尔两三个摊主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懒懒地吆喝。见着轿子来了,街上人纷纷狐疑地望过去,仿佛见了什么可怖可疑的东西似的。 轿子在两扇簇新的大门钱停了下来,轿边随侍的老嬷嬷神色恭顺的走到近前打起帘子,“太妃,您慢着些儿。”一边又呵斥着轿边跪着踏脚的小么儿,“猴儿崽子,稳着些儿,摔着贵人,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藕荷色洒金的轿帘子微开,一个青衣女子跳下来,忙忙撑开一柄白色雪绸绣数枝桃花的杭伞,恭恭敬敬地侯在一侧。帘内的人探出一只玉白的手,扶了那青衣女子伸过来搀扶的手臂下来。老嬷嬷偷眼一觑,那人穿着一领玉色斗篷,只在边缘绣了几朵浅碧色芙蓉,露出里面银线五凤纹样的宫样锦裙。那女子只看了青衣侍女一眼,那青衣女便令小丫头子取银子打赏这随轿的一干人。 老嬷嬷满脸堆笑地借过银子,却又听见那青衣女的声音,“娘娘,小王爷瞧着京城新鲜,不许奴才们快着走呢,还要略等等。”老嬷嬷忙抬起头,欲说点什么来奉承这进京谢恩的永靖王太妃,一抬眼却立刻怔住。那白衣的女子的身影模模糊糊,像是熟悉又分外疏离。挽着双环镂鹿髻,一支攒珠累银丝游凤钗,眉间一颗南珠,珠光温润流转。耳边一对白珊瑚流苏坠子,沙沙的摩挲着衣领。一张略带倦意的脸孔,忘之不过二十余,一望即知大家风范,端静美好,眼里却看不到底,如同幽幽的一眼神泉,偶尔的青光凌凌,只微微泛着伤痛的涩然。美是极美,只是太清淡,像是要在雨夜里飘走一样。 “王嬷嬷,向来可好?”那女子忽的一笑,清冷略散,那笑容极是熟悉,盛开了盛极而热烈的红色蔷薇。虽然只是一刹那,却像是照亮了夜色。“翠墨,你瞧瞧这是谁?” 听到翠墨这个名字,王嬷嬷又是一凛,转脸向那青衣女望去,那唤作翠墨的女子也正望着她。于是十年前的记忆纷至沓来,彼时她还是荣国府王善保家的寡妇,跟着琏二奶奶去抄检大观园,别的姑娘们都安静,只有“她”,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刮子,还有她身边的翠墨和侍书,也都是冷嘲热讽。 原来是“她”。 “三姑娘?!”王善保家的一时情不自禁的唤了出声。见白衣女子淡淡看着她身上忠顺王府的号衣,立时反应过来,也顾不得一地泥水,跪伏于地,“太妃恕罪……” 是啊,她早不是当年贾府爽利热情的玫瑰花儿贾探春了,她是御笔亲封的涵宁公主,永靖王上官淇奥的生身母亲,过世的永靖王上官怀幕的嫡妻。她一人执掌着凤仙州,昌安州,昌平州,昌恩州,阳平州,宏安州,权倾一方。北至浩瀚敦煌西域,南至嵯峨高山江峡,均在这一双纤纤素手之中。她也再不姓贾,她是当今南安老王爷的嫡出二小姐,南安王苏衡的亲妹,皇上西宫端闵贵妃苏紫曼的亲姐。 她是苏青罗。 “如今……都如何了?”青罗淡淡的问。自离了京城,已经十年。她不再是贾家女儿,苏家自然是不会让半点贾家消息透露给她的。到的最后,她也只知大厦已倾罢了。 王善保家的倒是乖觉,也不消再多问,便垂目回道,“回娘娘的话,娘娘出嫁第二日,林姑娘就没了。老太太、太太和薛姨太太做主叫宝二爷和宝姑娘成了亲,只是没多久,二爷去送林姑娘回南边,就再没回来,也没人知道去了哪里。大老爷没了之后,大太太没几日也就去了。如今只二太太和宝二奶奶在祠堂里住着,赵姨娘先也住着,后得了急症,也没捱过几日。二老爷、琏二爷、珍大爷、小蓉大爷都去东北充军了,珍大奶奶、琏二奶奶、小蓉大奶奶都没了。四姑娘出家去了,如今不知道在哪儿,云姑娘家也叫人抄了,听说卖去南边船上去了。先珠大奶奶和兰小爷如今在南边,兰小爷做了官,带着大奶奶去了。其他人,像琴姑娘、邢姑娘、薛二爷,连奴婢也不知道了。” 青罗只是默然。这时,街角又转过来一乘青色轿子,青罗转过脸,脸上的黯然顿时散去,浅浅一笑,并不晃眼,只是柔柔的散开。轿子在身边停下,不待侍女打帘,青罗便从翠墨手中接过伞,走过去微笑着伸出了手。帘子掀开,里面是一个约莫六岁的男孩子,束着一顶小小的白金游龙冠,着一身海水游龙蟒袍,身形坐的极正,隐隐有王者气度。见着母亲,却立时笑开了,露出孩子的神色。青罗也笑,伸手将他抱下来。待下了地,那孩子一看身边除了母亲和翠墨姑姑,跟前还跪着一个老嬷嬷,便收起了笑,只牵着母亲的手静静立着。 青罗扫了犹自跪在地面的王善保家的一眼,淡淡说,“你去吧。以后这些话,都莫再提了。”语罢,便不再看她一眼,执了儿子的手就往门内走去。 青罗在门前玉阶上停下,抬一抬头,门扇匾额一应俱是簇新,书着“永靖王府”四个大字。十年了,这扇门被尘封已有十年,门上那“敕造荣国府”几个字,也早就不在了。这一次回京,端闵贵妃向皇上求了旨意,将十年前被查封的贾家宁荣二府并大观园赏给了永靖王做了在京的宅邸,又命南安王府并忠顺王府负责一应接待事宜,屋子园子俱修葺一新。青罗几不可闻的叹了叹气,对身后欲跟进伺候的一众随轿人等道,“轿子不必跟进来了,去二门内找董先生安置罢。翠墨和砚香跟着就行了。”声音很威严,虽是不合规矩,一众自蓉阳府跟着进京的丫鬟仆妇们却是一声儿不吭,默默退下。而忠顺王府来接待的一干人却惊愕,王善保家的不自主道,“太妃,这不合规矩——” “在这府里,我便是规矩。”青罗只冷冷一句,便再不回头,只与儿子和翠墨、并那一个放赏银的小丫头进了府。 一路也不多话,青罗只是牵着儿子快步地走。走了许久,方见到那映衬于一脉青翠障之前的大观园的门,忽的顿住了脚步。身边的淇奥抬头问,“母妃,这是咱们的家吗?”青罗却沉默,良久才答,“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家。”淇奥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也便不敢多话。青罗遂牵着儿子继续走,直往秋爽斋方向去。 不一时到了门外,这时节屋舍外的梧桐正是新翠,雨打梧桐的声音,听上去甚是萧索。自己窗下的那一树桃花却是仍在开放,倒是不寻常,簇拥出绒绒的粉色,只是在这雨夜里显得单薄。青罗领了儿子往内行去,不知是谁如此有心,屋内灯火通明,倒是像知道她要往这一处来似的。待进得门,青罗怔住,这屋子里的陈设,与十年前几无二致,转而一笑,心下明白自是妹妹紫曼有心了。只是这物是人非,也不过更添了伤感罢了。 淇奥这一路见母亲一直郁郁,这是见了这一笑,忍不住开口,“母妃,这里真好,只是人太少了,太冷清了。”青罗往那藤制的圈椅上一坐,面前笔海里插着如林的各式狼毫羊毫,一卷玉版纸好端端搁在那里。伸手抱过儿子,搁在膝上,“傻孩子。” 这世间,如今也只有他们了。 老太太,宝哥哥,林姐姐,二姐姐,四妹妹,二嫂子,太太,还有赵姨娘……如今这宅子里,空荡荡得只剩了自己。 侍书,子平,还有……怀慕,这世间,也空荡荡的只剩下了自己。 那一年她十六岁。如今,她已经二十六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柳初新(倚檀) (谨以此章,祝大家在柳色初新,桃花将开的春日,万事顺遂,平安如意)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岘绿娇红姹。妆点层台芳榭。运神功、丹青无价。 别有尧阶试罢。新郎君、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喜羽迁鳞化。遍九陌、相将游冶。骤香尘、宝鞍骄马。 我姓柳,柳色初新的那一个柳,我却有许多年都没有名字。我的父母亲族,几乎一概也记不得了,更不用提名字。只有这个姓氏,是我关于家族的唯一记忆,一直都没有忘怀。我姓柳,我隐约记得这是一个值得人骄傲的姓氏,纵然我不是这里头最尊贵的那一支。这个柳字,是我关于自己是谁的最初认识,在那些流落奔波的日子里,这是我心里唯一的念想儿。每到了春日里,看见破败的窗外第一枝萌芽的柳色,我总是有了盼望。我听人说起过,真正的柳岸,千丝入水,如云如雾,才是真正美丽的。只是我一直被禁锢着,从来也没有看见真正美丽的柳,只有那一枝,都觉得满足了。我盼着有一日能去看真正的柳岸,看看我的姓氏,究竟是怎样的美景。 据童嬷嬷说,我在垂髫的年纪便被人拐了去。我也记不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连自己现在是多少年纪也不知道。自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我就跟着一个婆子,那婆子对我也倒不算坏,却也绝不算好,不过像是养着一猫儿狗儿,勉强给个温饱罢了。我有时看见她打别的女孩,却并没有打我,后来我听年长些的姐姐说起,那是因为我长的清秀,她想着等我再大些岁数,卖一个好价钱,就不敢伤了我的皮肉。那婆子也无心给我取名字,只随口称呼我丫头,和那里的其他女孩子一样。我曾经跟她说过我姓柳,她打了我,那么些年里的唯一一次。她说我是她身边的人,是不该有什么姓氏的。她叫我记着她的话,否则就要打死我。我没哭却也不说话,她只当我是怕了,却不知道我也没把她的话放在心里头,我姓柳,我不会忘记这个姓氏。 婆子什么也不教我们,也不管我们,只是有时候定定地瞧着我看,偶然咕哝一句,隐约听着是什么还未长成。忽然有一日,婆子要把我卖了。姐姐们说,她看我此时年纪还小容易调教,却又已经瞧得出容颜美丽,正是卖个好价钱的时候。我隐约听说是要把我卖去花街柳巷,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是在卖我的前一夜,听身边的姐妹说起,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腌臜地方,宁死也不能去。我心里有些害怕,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连夜就逃出去。我不知道怎么逃跑,不过跑出去几步就被人察觉了,明火执仗地追了出来。我心里很怕,慌不择路,却不知怎么到了河边,这一夜下着雨,夜色又已经深了,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我见后头的人追得紧,前头又是漆黑一片,心里更是着了慌,跌跌撞撞往前,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年轻公子。 那个人不过就是十五六的年纪,或者更大些,衣冠华贵,见我撞了他也没有生气,反而笑吟吟的,像是有什么高兴事。看见我后头追过来的人,倒奇怪的露出严肃的神情来,喝问那些是什么人。听说我是跑出来的丫头,他神情间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却又和婆子要打人的时候那种不高兴不一样,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怜悯。我看着后头河边点着的灯照着他,那神情叫人说不出的安心,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或者是因为他看上去是有钱的,又像是高兴,或者却是因为他那一抹不高兴的神色,我就开口叫他买了我。那公子怔了一怔,倒也没有说别的,就取了银子。想是他出的价高,又或者是婆子见他不像是一般的人,也没有说什么就把我卖给了他。我心里觉得很高兴,跟着他去了他的家。我没有去过芙蓉河尽头的湖边,那时候我不知道眼前的大宅子是什么地方,只觉得好看。他叫我在门房等他,说是进去一时就有人来领我,我就在那里等他,可是他一直都没有出来。 我在那里等了三天,门房的人不撵我走,却也没有照应我。他们没有心思管我,因为大宅子里像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我并没有去问,我只要在这里等他就好了。三天之后,我没有看见他,却看见了一个嬷嬷,和卖我的婆子差不多的岁数,只是眉眼温柔许多。看见我的时候,她似乎吃了一惊,就问我是哪里来的。我和她说了,她却不说话儿,又问我些以前的事情,问我多大了叫什么。我说都不记得了,却没有告诉她我姓柳。那时候被婆子打,我虽然心里不服输,却也再没有和别人说起过这件事。那嬷嬷却有些伤心的样子,说是那位买我的公子一时之间不会出来,就叫我以后跟着她。我本来还想等着,只是看那嬷嬷不像是骗我的样子,便跟了她去。 嬷嬷见我没有名字,却也并没有给我取名字,叫我的时候就直接来找我。嬷嬷对我很好,教我规矩,还教我识字针线。我以前什么也不知道,却学的很快,嬷嬷总说我安静稳重,比一般的孩子要强。嬷嬷和婆子一样,时常定定地瞧着我,我自然知道嬷嬷不是要卖了我,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嬷嬷看着我的眼神有些伤心,却又不像是在为我伤心,我问过几回,可是嬷嬷总不告诉我。过了半年,嬷嬷有一日忽然给我梳妆打扮,带我去见那时候买我的人。我心里很高兴,欢欢喜喜地就去了。 临走的时候嬷嬷给我照了照镜子,我很少照镜子,我知道自己长得还算好看,也是听以前一起的姐妹们说的,是能卖的上好价钱的好看。我不想自己在他面前显得难看,我知道那时候他买我的时候,我浑身湿透了一定很难看,这一回再看见他,自然想要显得好看些。我看着镜子里的人,我也说不上好不好,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模样才叫好。只是我很喜欢嬷嬷给我新做的衣服,翠生生的绿色,像是萌芽的新柳,我很是高兴。 见到了他,却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那时候风雨交加,我只觉得这个人神采飞扬,此时不过半年没有见,却发现他瘦了许多,憔悴得很。看见了我,他也没有笑,见我身上的衣裳,只低声说了一句话,“真像是柳枝的颜色。”我见他也这样说,心里很欢喜,就笑着回答他,“我姓柳,嬷嬷给我穿了这衣裳,我也很喜欢。”我姓柳,我想叫他知道,我也并不明白为什么,好像只有他知道了,我才是我一样。他怔了一怔,却也没有往心里去,嬷嬷却变了脸色,叫我先到外面等一等。 我又进去的时候,那个公子瞧着我笑了笑,又问我,“你姓柳?”我点了点头,“别的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个。”那公子也点了点头,对我说,“柳色初新的柳,自然是好的。柳永的柳初新里头有一句,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岘绿娇红姹。你既然姓柳,穿的这衣裳也好看,就叫绿烟吧,以后就跟着我。只是以后,别跟人说你姓柳。”柳色初新,柳抬烟眼,我那时候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柳永是谁,只是觉得听上去很美。柳绿烟,这是我的第一个名字,我心里很欢喜。我叫绿烟,是他给我取的名字,虽然他说以后不要跟别人说自己姓柳,我也并不在乎,我本来也就没有想和别人说,是因为他问,我才说的。柳绿烟,这名字和姓氏本就浑然一体。 我后来就一直跟着他,嬷嬷开始教我更多的事情,甚至于请了许多师傅来教我,连公子身边的人,比如董家兄弟,我都常见。我一开始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别的丫头也没有这样,后来嬷嬷慢慢和我说了,我才知道。我知道了公子的一切,也知道了许多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原来我姓氏里的柳,和世子的母亲的柳是一样的。嬷嬷留了我,就是因为我长的像是她认识的人,只是今日听我说自己姓柳,她才真的确认了这一点。我是柳家的远亲,父亲远远投奔了来,做了柳将军家的管家,母亲也在家中做事。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拐子拐走,后来家破人亡,我一无所知。我长的极像我的母亲,嬷嬷是柳王妃的乳母,自然见过她,说我虽然年幼,却活脱脱是她的模样。 我跟了世子,我知道他的秘密,他的计划,他的抱负,我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是他最亲近的人。后来嬷嬷身边另一个丫头也跟着来服侍了世子,就也在这一句“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岘绿娇红姹”里取了字叫做红露。我知道她叫这个名字,只是因为我叫绿烟。她不姓柳,只是寻常的丫头罢了。世上有柳绿烟,这是我的真名,却没有一个柳红露。柳色只会如绿烟,却哪里会有红露呢?所有我是唯一的,是离他最近的人。因为血脉里传下的这个姓氏,也因为我百转千回之后,仍旧到了他的身边。我在他身边渐渐地长大了,我变得愈益沉静,年幼时的无知都消散了,我是他最得力的臣子,也是他身边照顾起居的人。我也眼看着他变得不同,初见时候的神采飞扬,再见时候的憔悴伤感,都慢慢地消失了,他越来越像一个世子,是这个世间的王者,纵横来往。我眼见他的声名风度传扬开去,被每一个西疆的子民熟知。他是文采飞扬的,也是英勇不凡的,他是熠熠生辉的。而他的痛苦和不甘,只有自己看得见,因为我也是柳家的人,他在自己面前暴露他的恨意是安全的。我获得他的信任,因为我是柳家的人,也因为我在他身边足够久。 其实他并不知道,我一直跟随着他,并不是因为我是柳家的人,要为柳家复仇。我的父母族人对我而言,其实半分记忆也没有了。我记着自己的姓氏,却未曾见过那些血,我记着,以前只是因为我希望自己记得自己是谁,后来记着,却只是因为他。从我的姓名完整的那个时候开始,柳就不再是属于我的姓氏。柳绿烟,从名到姓,其实都是他给与我的。他肯定我记忆里模糊的姓氏,给予我和这个姓氏匹配的名字,从此柳绿烟就只为他存在。我并不是要给自己的家族报仇,只是想要帮他完成他的志向。 从他回来蓉城之后,我留在他身边的时候那么长,几乎是形影不离了。我没有想过要嫁给他,我只想要跟在他的身边,做和他最近的那一个柳绿烟。我知道他把我视为朋友手足,姐妹血亲,却并没有把我当做自己心上的人,然而我并没有失落,不管怎样,我知道那个位置会永远空缺,没有人能走进去,连亲近如我也不能。我知道有一日他会娶妻生子,却再不会有别的人那么亲近,我虽然没有靠到最近的那个位置,却已经是最近的。我心满意足,以为这一世就是如此了。 然而我从没有想到,他从远方迎娶的这个人,会真正占据了他的心,就如我从没有想到他会因为这个人,改变了我的名字。新婚的第二日,我和红露被带到她身前去,她笑着问我们的名字,可他却说,叫他为我们改一个名字,和她身边带来的那两个丫头一样。从此之后,倚檀,砚香,侍书,翠墨,新的世子妃身边的侍女,就都取了这样安静素雅的名字。而那渐岘绿娇红姹的颜色,柳色初新的旖旎,就全数消失了。红露并不在意这一点,她本就是随了我的名字,如今也不过是随了别人的,只是原本独一无二的我,也就这样轻易地随了别人的名字。我不得不承认,倚檀是个很动听的名字,甚至于后来有一日世子和我说起,说是清新却不露痕迹的好,与我的性子也相衬。然而他忘了,从他给了我绿烟的名字开始,我就再也不想要别的名字。倚檀再好,却也不是我想要的了。 他是真的忘了,或者是从来也不曾知道,绿烟这个名字对我的意义。他称呼我倚檀,和这府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把曾经的绿烟忘在了身后,就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我在一开始的时候还存了侥幸,以为不过是一个名字,却没想到,在我失去了这个和柳字相依的名字之后,倚檀,也就渐渐真的成了四个丫头中寻常的一个,再也不能那样近了。我眼见着那个本来不该留在他心里的女子,成了他心上的妻子,而不仅仅是和亲的世子妃。我眼见着他为她心神不宁,禁不住说些话去警醒他,却在说了几句之后,再也无话可说。因为我终于发觉,原来我抗拒她,不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是她在那样短的日子里,就占据了我这些年也不能占据的位置,我嘴上说不求,其实心心念念的位置。也是因为我在世子的眼睛里看见的神情,我这才明白,他从来也不知道我的心意。或者是我掩藏的太好,或者是他从来不曾想过,这些年跟着他,终究都是错过了。我心里是恨的,然而我却不能做什么,因为这个女子已经是他身边不可或缺的人,他的志向,他的抱负,我这才发现她能做的,远远比我多。被他忘记的,不仅是青梅竹马的绿烟,也是视如肱骨的绿烟。 我记得中秋的第二日,看见他们携手回来,留下一桥灯火,像是真正的的婚礼。只是他很快就走了,留下他新婚的妻子。我看着她渐渐露出锋芒来,她是聪慧的,即使世子不在她的身边,也能在这王府里如鱼得水。我帮衬着她,也冷眼看着,见她渐渐立稳了脚跟,也渐渐察觉到她对我的疏远。她在一开始的时候向我示好,被我不动声色的拒绝了,她却也没有着恼,仍旧那样待我。终于到了这一日,鸟尽弓藏,她再也不要我提点她什么了,我的存在只会是对她的威胁。我知道这是侍书的意思,她沉浸在对世子的思念里,并没有察觉到我,身边的侍书却像是看出了什么,对我的眼神里都是戒备。我看的明白,却也并没有说什么,世子不在蓉城,我也不想再为她做些什么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她一样盼着世子回来,回来之后,我几乎不知道要如何见他。 世子不是第一次出征,我也曾经像她一样,暗暗的盼着他回来。即使是白日里忙碌,却终究掩不住那眉梢眼角的相思。我看着她收到远处寄来的红梅,看到她珍而重之的桃花佩和干枯了的芙蓉花瓣,我知道她是真的爱他的,只是不知道这爱恋有多深罢了。我害怕见到她,每次见到她的神情,我就没有办法去怨恨她,因为从她的眼中看见的,不过是另一个自己罢了,只是她要幸运得多了。我庆幸她有些疏远我,让我能一个人静静的待着,沉浸在昔年的记忆里,那时候没有世子妃,只有柳绿烟。有时我也能察觉出她的异样,也只是不露声色地瞧着。 直到那一日,我听见董大人和她说话,说起世子的事情。那时候我就决定,不论怎样,一定要去找他,却没有想到,这个女子也愿意为他如此。我这才知道她爱他如此,却暗暗自嘲,我连最后的蔑视和恨意也都不能有了。我跟她一起去了松城,跟她形影不离,第一次她待我比侍书还要亲近,我几乎是她唯一全然信任的人,因为她明白,只有我和她一样,愿意为这件事付出一切,没有别的牵挂。我后来才知道,早在到了松城的时候,她就已经见到了他,她对我说这件事情的时候神色有些为难,我却只是笑了一笑,这个时候,没有别的事情比救他更要紧的了。 到了最后的时候,我喝下那一杯酒,对他们轻轻地笑了一笑。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我是美的,虽然没有穿着柳枝一样颜色的衣裳。其实那一日,我真想穿一件与当日一样的颜色去,却终究是没有。我借了红露的名字,柳抬烟眼,花匀露脸,不知道这样,他会不会想起?他或者早就已经不记得了,记不得那时候穿着一身新绿站在他身前的我,忘了他曾经说过,像三春新柳一样的颜色,他的心里早就有了比柳的姓氏更要紧的东西。柳如绿烟,花滴红露,我这才知道,柳色初新,虽然是极美的,却总是叫人容易忘记,如一阵绿烟拂面,转瞬就散去了。我这一生就是如此,有过柳色初新的时候,却在年岁里慢慢晦暗了下去,没有人记得了。倒不如花开一瞬,总能叫人怀念。 这一次相见,我只望你能记得,我这一生花开一瞬的好时候。去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一定会死。我知道这一切不会那么容易,我只想叫你好好活着,而我这一生,只想要这一瞬就够了。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岘绿娇红姹,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一个瞬间,是不是这样的?如果柳色初新的时候你没有记住我,在这最后一刻,不知你能不能记得?如果你忘了初见时候的新绿,但愿你记得这最后的桃花红,渐渐地被血染开了,这样的美,便是一霎的永恒了。而你若是记得这一霎,或者也能够回想起那初见的颜色吧,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喜欢过那样的颜色,也喜欢你曾经赋予我的名字。 只是可惜,我只在喝下那一杯酒之前,看见你震惊紧张的神情,却再也不知道你看见我死去之后是什么样的模样了。云梦的毒其实是很温和的,几乎没有感觉到痛苦,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梦里一样。我眼前渐渐迷蒙开来,看不清人影,只看见自己身上轻柔的浅粉,渐渐盛开了桃花千树。桃花深处,却又忽然看见柳如绿烟,像是久未看见的春光。我也看见了你,分花拂柳地来,脸上还是我熟悉的神情,似乎是笑着,却又有些不快活。 原来春日已经近了,或者你已经忘了,在我来到你身边的第一个春,告诉你我从没有见过真正的柳岸,你曾经带我去过春日里的锦绣湖,我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柳色,千丝入水,如烟如雾。你告诉我这就是绿烟,就是我的名字。你教我念了第一首诗,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过的那一支柳永的柳初新。这样的好时候,这一生,原来也只有过这样的一瞬。后来我穿梭在宜园的风物宜人中,什么样的好景都见过,花开纷繁,却再也没有那一日见的那样触动。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岘绿娇红姹。妆点层台芳榭。运神功、丹青无价。别有尧阶试罢。新郎君、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喜羽迁鳞化。遍九陌、相将游冶。骤香尘、宝鞍骄马。 柳色已初新,或者你不明白,那是属于我的唯一风景,柳抬烟眼,柳如绿烟,于我正是最好的时刻,于你一生,却只是匆匆一瞥。 高阳台(高逸川) (笔者这几日事忙,大家看最近的更新时间就知道了。往后几天可能无法保证正常更新,所有提前更新约12000字番外一篇,也算作是端午节礼。正文也有可能随时更新。) 残雪庭阴,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小帖金泥,不知春在谁家。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但凄然,满树幽香,满地横斜。 江南自是离愁苦,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怎得银笺,殷勤与说年华。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东风,几度飞花。 逸川者,流水也。不是寻常的山间溪流,总要被两岸青峰定了来往方向,倒像是大漠上的沙河,在一望无际的平野上,自由自在地来去,直奔向天地尽头的苍茫落日。我就出生于这样的大漠之上,策马奔腾与苍天之下,广川之上,纵声呼啸,流着天地间最骄傲的血。这是我人生的起点,也会是我的终点。 我是高氏家族最长久的一位王者,是整个家族除了开辟疆土一来,最为辉煌的传奇。我的家族成为这敦煌的王不过百年,而我,就几乎占据了其中的一半。在世人的眼中,我几乎就是整个家族的象征。其实这也原本没有什么,只不过是可笑这世间的王者都太短寿,我却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而同样特别的是,我王位的权杖,并不是和天下王者一样,是从尸山血海里夺出来的,我的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甚至于是喜出望外,至少在我年轻的时候是如此。 我父亲原本不是王,祖父的王位,传给了身为嫡长子的大伯,而大伯的孩子,自然也会同样地继承这权位。然而我的伯父虽然好色,身边珠围翠绕不断,然而子嗣数目却也只是寻常。而那仅有的几个孩子,在这位伯父还没有驾鹤西去的时候,就在和南面蓉城上官家的战争中,尽数战死了。我的伯父年事已高,在对上官家的仇恨激愤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之下,竟然也就这样撒手去了。而我的父亲,又已经在两年前去世,我一夜之间,成了高氏家族唯一的男人,这王位,也就落在了我的头上。短短几日之间,从高氏家族寻常的一个贵公子,成为了西北之王,高氏唯一的擎天之柱。 我并没有感到惶恐不安,尽管我的王位,是在亲人的故去之后获得的,这究竟不是我的错误。和上官家的恩怨,日后慢慢再去算,我既然承继了这个王位,这也是理所应当。那时候我究竟年少气盛,虽然从来没有想过,然而世上的哪个男人,不梦想着在大漠天地之间成为至尊之人呢?那至高无上的感觉这样叫人狂热,一旦沾染上,谁能戒绝得了?尤其是在这权柄是众望所归,名正言顺的时候,世上不论是谁,都会满心欣喜,带着兴奋地去接过这权杖的。何况我的血液里,流淌着高氏家族嫡系的血,我的祖先,就是在乱世之中夺来了这敦煌之主的位置,直到如今落在了我身上。我在站上王宫顶层的那个刹那,就明白了先祖为何要冒着这样的险,夺取这一座城池。当你真正看清了这一座城的时候,谁又能不为之目眩神迷呢?而当成为这一座瑰丽无双的城池的主人的时候,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抗拒这一种魔力。 而我真正明白这权利如醇酒般的魔力,是我的大婚。我爱上的女人,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有着和月牙泉的泉水一样清亮的碧色眼睛,容颜像是大漠上最为娇艳的花朵。我深切地帘慕着她,从我最初登上王权巅峰的时候开始,从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开始,她就这大漠上的月光,赢在奔流的河水上,美的夺目,却没有人捉摸得到。她像是一阵风,是这天地间的鸟儿。然而我捕捉不到她,并不是因为她是自由的鸟,而是因为她早已经被锁紧了另一个牢笼里。她是我伯父的姬妾,她即将要为我伯父的死亡,做一个披戴着荣耀和恩宠去殉葬的女人。 据说这是我伯父的意思,或者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太美,所以连那样老的男人,也无法抗拒她的美,那种明艳像是一团火,轻易间就把你一切作为男人的骄傲和自尊烧成了灰,不论是什么人,都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她的脚下,情愿为她献上所有,只求她对你一笑。当时我在恭贺我的人群中第一次看见她,那明艳却像是蒙了一层轻纱,叫人忍不住想要去看清楚。她穿着白色的衣裳,沉重得像是捆绑上了什么锁镣,而她的神情凄楚,带着如同奔逃的羔羊一样的惊慌失措,她像是一白色翅膀的鸟儿,在一片喜庆的金红色之中慌不择路地像我跑过来显得那么美丽而突兀,我一眼就看见了她。我被那样突兀的白色所惊讶,却也为她而惊讶,在她扑过来跪在我的身边,伸出手紧紧抓住我礼服上的盘龙玉坠的时候,我感到震惊,这是第一次有一个臣民,臣服在我的王权之下,我像是她唯一的指望。而这同样也是第一次,一个女人完全地依靠于我,将我视作她的全部世界。 我不假思索地拦住了追过来的兵士,心平气和地问她为什么会穿着这样凄凉的颜色,出现在我的庆典上。她只是不住地抖,告诉我她不想死。她的声音抖得厉害,除了这三个字再说不出其他,最终,我还是从来追她的军士口中,得知了她即将面临的命运。除了她以外还有许多的女人,要为先代的昌平王殉葬,有的已经是迟暮的美人,而有的,却还是和她一样娇艳的少女。高氏原本没有这样的规矩,然而我那位好色却并不仁慈的伯父在几年之前,就已经暗地里做了决定,要所有没有孩子也没有正式名分的姬妾,全都为他殉葬。 我看着她,像是一朵开在悬崖上的玫瑰,颜色娇艳丰润,却转瞬就要被狂风吹散。她该是一个明眸善睐,千娇百媚的美人,却在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下,蒙上了一层阴影。的那种明媚的绯红和恐惧的苍白之间的反差,还有青春和死亡之间的反差,都是那样地强烈,叫我无法自持地想要去拯救她,毫不犹豫地对她伸出了手。作为一个君主,也作为一个在第一眼看见,就已经坠入情网的男人。 于是我在登上王座的第一天,就违背了先王的意思,解救了所有他要秘密殉葬的人。这原本是悖逆的,然而我是唯一的王,我毅然决然地回护,任何人也就都不能反抗了。先王已经死了,而我才是这个敦煌唯一的主人,该听谁的话,他们心里其实也都清楚。这是我第一次品尝到了绝对权力的味道,这感觉好的叫人沉醉,尤其是在那个还跪在地上的女人,对我展露出感激的微笑的时候,碧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泪光的时候。而在那时候我就开始明白,若是我想要保护她,我就必须要在这个位置上,而我若是想要拥有她,更是如此。对于这权利,我从平静的接受,到狂热地感激。 对于要拥有她这一点,我丝毫也不曾动摇过。这期间我所经历的阻碍,比那一日我要拯救她还要多。不说别人,就连她自己,起初也并不愿意。她是一个胡姬的孩子,更是我伯父的姬妾,是一个本来应该死去的女人,而如今,我竟然要迎娶她做我的王妃,这本就是惊世骇俗的事情。对于拥有这样的女人,我原本可以有更安全的办法,比如留作外室,比如藏于深宫。然而那个时候我沉浸在对她的爱慕里,她几乎是神灵赐予我的月光,她在遇上我之前受了那样多的艰辛苦楚,我如何能够继续这样薄待她?若不是因为这样见不得光的身份,她也就不会面临那样的死亡威胁了。她必须是我的王妃,是我身边名正言顺站着的那个人,与我同生,却不必和我同死。 终于,我再一次凭借着我新获得的权力,将她拥入了我的怀中。在一个月之后,她就成了我的王妃,成为这个敦煌新的女主人。我为她换了一个新的身份,作为一个寻常名门的女儿,风风光光地嫁给了我。大婚的时候,她戴着蒙面的珠翳,没有人看得见她的容颜和眼睛。这王宫里有太多的人认识她,为了掩盖她的身份,我长久地将她留在了王宫顶端王妃的居所里,再也不踏足红尘一步。除了我的心腹,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接触她,对外只说王妃体弱不宜吹风见人,一应庆典,也都蒙着面纱前往。这已经是我能够拥有她的唯一办法,她不得不忘记自己过去的一切,并且隐藏自己的全部,只在我面前完全展露。 我只是痛苦,即使在王位之上,我其实仍旧不曾把握真正的权利,我只是一个还没有势力的影子,一个侥幸被权利的神祇光顾了的寻常人。我是这个西北敦煌的大漠之王,然而那些金灿灿的黄沙暗背后,却仍旧是魑魅魍魉横行的暗影。而我,只不过是风口浪尖之上,被没有旁的选择的众人推出来的可怜人罢了。我是个王者,我的冠冕上,却没有真正的权利光辉。那时候的自己,对这权利的定义,不过是让自己最爱的女人,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王妃。然而我唯一的所求,却是怎么也得不到的。我不得不顾忌流言,在相遇之初,我就已经违背先王的意思救了她,这是百姓可以原谅甚至敬佩的仁慈。然而我若是娶了她,那就只能是悖逆。我救得了她的性命,却只能把她藏起来不见人,顶着别人的名号,永远地被藏在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的地方。 我舍不得离开她。历代敦煌的王和王妃,其实都只是高悬在敦煌王城上的日月,似乎并肩而立,其实并不能相亲。就好像每一任的王者,也从不曾在自己的王妃身边真正入眠过。入了夜,就要去往隐园,世外的另一个人间。那是一个独独属于王者的所在,连自己的王妃也不曾真正踏足。我在登上王位的同时,就有先王留下的心腹之人,把这个敦煌城中最大的迷宫告知了我,并且对我说,隐园才是真正的敦煌之心,君王之所,高氏家族,就是在这样的隐秘所在长久地延续了王的尊荣。 然而在我登上王位的那几年里,我却从来没有踏足过这一片禁地。我舍不得我的王妃,如若我不能带着她去往这个禁地,那么我宁愿自己也不要踏足。我留在敦煌城的顶端,留在那个人人仰望的所在,忘记了高氏家族能够保全自身的最后依靠。我和我的王妃并肩厮守在一处,尽管她的真面目不能让别的人知道,她却是我唯一的风景。我也渐渐地丰满了自己的羽翼,收拢了自己的势力,非但是因为男人与生俱来的对权力的追逐,也是为了保护自己身边这个最重要的女人。 我不愿看着她穿着那一身的缟素,用恐惧凄清的眼神看着我。在嫁给我之后,她日日着红,如同大漠上最明艳的一朵花。我带着她从城中走出去,策马奔驰在大漠之上。我看见她一身火红的纱丽飞扬起来,蒙面的轻纱飞扬起来,露出轻易不能示人的面容,笑容务必明亮纯粹,无忧无虑。眼睛像是城外的月牙泉水,像是翡翠一样的翠色欲滴,盈盈地望着我,就如同我是她的全部世界。我沉醉在那样的笑容和眼波里,我感到满足而喜悦,因为这笑容和眼波是因为我一个人而绽放流露的,因为我的保护,她才能够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大漠天地之间,展露最美的笑容,只为我一个人。 而那个时候的我,也觉得自在而畅快,似乎是人生中最为志得意满的时刻,我所追逐的一切,已经都在我的怀中,她就是我所要守护的明月光辉,泉流清澈。那几乎是梦一样的好时候,而在以后长久的光阴里,我渐渐老去,唯有那旋转飞扬的一袭火红纱丽,不断地在眼前飞旋舞动,隐约露出明艳的笑意,和清澈如水的眼波。大漠金光,天地广阔,美人在怀,青春少艾,她就是敦煌最美的一颗明珠,是敦煌千百年传奇里最美的一段锦绣,也是我人生中最轻快的一段光阴,如逸川流水,自在欢畅,只是可惜流逝太快。 过了一年,她忽然盲了眼睛,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是在一夜之间,忽然就全然看不见了。那一双明亮的如月牙泉水的眼眸,忽然就黯淡了,那碧色盈盈深处,渐渐渗出一点更为深邃的蓝来,又泛着冷彻的墨色,几乎看不见底。而她也渐渐地沉静下去,不再如昔日与我策马大漠,沿河漫步的时候那样。我见她总是长久地端坐在窗下,似乎是看着下头的芸芸众生出神,其实却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候的她,有些像初见的时候,尽管穿着火红的衣裳,却透出一股子凄凉的缟素来。我感到十分忧心,却很快被另一个消息冲散了,我的王妃,有了我的孩子。 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感到十分欢喜。而叫我更为安慰的是,她也因为这个消息,开始渐渐露了笑容。尽管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最初,她的反应全然不似欢喜,倒像是有些恐惧不安似的,过了几日,也就都过去了。连前些日子的凄凉味道,也都尽数不见了。我虽熟悉的那种明艳的笑容,又渐渐浮在了她的脸上,然而或者是因为盲了眼睛,瞳仁里的颜色有些不同,那笑容却不再那样无忧无虑,总像是有些什么更深的忧愁一般。然而我被欢喜和满足冲击得再也看不见别的什么了,我只是拥着她,对她说以后漫漫几十年,我们仍然可以一起携手去做的事情。即使她看不见这大漠金沙,长河落日,我也能够为她一一描摹。而我们的孩子,将会成为这个城池新的王者,毋庸置疑。 她听了我的话,只是笑笑,叫我记得今日说过的话,却不再多说别的什么。临盆的日子一日一日地近了,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却也不见得是忧愁,倒像是一种超然的平静洒脱。我顾不得想别的什么,只是期待这这个孩子的出生,像是在拥有月亮之后,期待着初生的一轮朝阳。只是偶然间的一两次,我曾经看见她在无人的时候,低眉垂目地抚着自己腹中的孩子,轻声地说着一些话,语气轻柔语意模糊,却带着说不出的柔情和眷恋,也能看得出心中的某种决心。我看见过初见时候凄清的她,也见过后来明媚的她,在我的眼里,她总是娇弱而需要呵怜的小女子。而这一刻的眼前人,却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带着一种强大的光辉和力量,似乎是无所不能的。我欣慰地看着这个女人,从我的娇艳妻子,即将成为一个温柔的母亲。 孩子平安出生了,是个世子。整个敦煌都沉浸在新世子出世的狂喜里头,在孩子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已经向天下宣布了他的地位,不可动摇,无人能够替代。而此时的我,也已经立稳了自己的位置,我相信我有能力保护她们母子周全。除了这个孩子的地位,我的王妃,我也要叫她光明正大地站在世人面前,再也不用避讳什么。我要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留给这两个人,权利也好,财富也罢,都只为博这两个人一笑罢了。而这个孩子,我心上最为重视的珍宝,我寄予了一切的期待。那样珍视,从他出现在我的人生里的时候,我就斟酌着他的名字,直到他出生,我也没有确定一个名字,能够配得上他在我心中的位置,和我寄予他的期望。在他出生之后,我把他从疲倦入睡的妻子身边抱走,守在她的外室,久久地凝视这这一张脸,越看越觉得像自己的模样。 这个孩子非但是我的珍宝,也是整个敦煌的朝阳。为了他的出生,敦煌经过了整整三日的狂欢。而第四日的清晨到来,当这个新生的孩子在我的怀里睁开了眼睛,一切就都发生了改变。我看见这个孩子的眼睛,蓝的像是海水,深邃而幽静,带着初生婴儿不该有的沉静和冷漠。而那蓝到了极处,最里头几乎泛起墨色来,像极了她盲了之后的眼睛。在朝阳的第一缕光照下头,那沉静如海的眼神里燃烧起了一团火焰。那一种奇异的蓝,我从没有见过,却一眼就明白过来,那是敦煌王族的眼睛,属于水和火的眼睛,是火焰在海水里的燃烧。这个已经消失了几十年的家族,这种已经成为传奇的颜色,就这样与我静静对视着,可笑的是,这个本该是我的仇敌的颜色,却出现在了我儿子的眼里,衬在一张与我几乎是七八分相似的面庞上头,唯有那眼睛是我陌生的。可这陌生,却又是叫人恐惧的熟悉。 我疾步走进她的房间,却看见她微笑着,那笑容明艳像是大漠上最美的花朵,最为纯净无忧,像是那时候和我策马奔腾的样子。只是那笑容,却是在血泊里头绽放出来的。那血色从床铺上幔帐上,一路蜿蜒到地上,流淌到我的脚边。像是知道我进来,她用那一双早已经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看着我,分明是没有焦点的,那眼眸深处泛着墨色的蓝,却像是活的一样,我几乎觉得她能够看见我,看见我脸上没有法子掩饰的震惊和恐惧。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枯萎下去,无边的艳红连着她身上的火红纱丽,却叫我想起初见时候的惨白。她竟然就这样死了,不曾给我一丝一毫的解释,也不曾告别,就在我看见我们的儿子的眼睛的时候,一言不发地死在了我的眼前。 我抱着孩子,默默地立在这个还在蜿蜒着血流的房间里。等血迹都干了的时候,对于她的身世,和这些年的所有,我渐渐理出了一个清晰的轮廓脉络。我不得不承认,这多半都是真的。她是敦煌王族的公主,为了自己家族复国,潜入了如今已经属于高氏的宫殿,以色事人,企图寻找到复仇的机会。而直到我的伯父死去的时候,她也没有成功,反而要陪着我的伯父一起殉葬。所以那个时候,她在死境里寻到了一个生的机会,那就是我。她在我的即位典礼上那样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惊鸿一瞥,叫我情不自禁为她惊艳倾倒,成为我的王妃,留在我的身边,就是为了继续获得这样的情报,来颠覆我的国家。 我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她之所以没有成功,在以前,或者是因为她只是先王身边再寻常的姬妾,而后来,却是因为我的心尽数都在她的身上,在她的身边,我只是丈夫,是爱慕她至深的情郎,却不是一个王爷,一个君主。在她的面前,我从来不言及军国之事,只说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因为她的身份,她不得不独居深宫,能够获得的讯息太少,后来她的眼睛也盲了,也就更加难以获得讯息。 我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就选择了死。她用死完结了我的一切猜想,一切的爱和一切的恨,她在我眼前光辉灿烂地闪烁了一瞬,却突然选择了熄灭。或者是因为,她知道在我看见儿子的眼睛的时候,就会知道她的身份,她就不得不死,与其这样,倒不如自己选择一个干净了断。而我却忽然不知道,如果她真的活着,我是否会毅然决然地,将她作为我和我的祖辈亲人清剿过的先朝余孽一样,将她推入死境?我竟然有些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个问题了。然而我唯一明白的是,我是恨她的,恨她欺骗了我的一切,我的梦想,爱情,青春和志向,还有身在王族,本来不该存在的信赖和给予。 我更加恨的,是她就这样死了,却留下了一个流淌着罪恶之血的孩子,却也是流着我的血的孩子。我不知道她在最后那一刻看着我的时候,那笑意里是想告诉我什么。她留下了我和她的孩子,想必这就是她和死亡一起做出的决定。或者,她是想要让敦煌王族的血脉,融入高氏王族里去,这是她最后能够为她的家族复国做的事情。她不能颠覆我的国家,就只有将我的血和她的相融。敦煌王族的血脉是强势的,这个孩子即使是我的亲生孩子,却因为这一双眼睛,向世人宣告了他的血统。我想起她在死去之前,曾经在我许诺给这个孩子一切的时候对我说,叫我不要忘了这诺言。 是了,这就是她的目的,她只是想要复国,在我身边的一切,都只不是为了这一个目的而已,连同这个躺在我怀里的孩子,我的骄傲和期待,也都只是个骗局。而在明白了这一点的时候,对于这个我曾经怀有无限期望的孩子,就全然只剩下了恨。他不过是一个罪恶的证据,一个骗局的恶果,他嘲笑地看着我,嘲笑我曾经付出的真心实意,嘲笑我年少轻狂的时候犯下的错误,嘲笑我对于这样的一个女人,竟然会全心全意,倾尽全力去守护,只求她能够无忧一笑。我的父辈杀死过那么多敦煌王室的王族和臣子,从来不曾手软,唯独到了我这里,却对一个敦煌王室的女人,倾心相爱。 这个我上一刻还觉得是朝阳的孩子,此时在我怀中,我却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那面容分明是我的血亲,那眼睛却像是诅咒,冷冷地看着我。我知道这才是她的眼睛,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眼睛,不是月牙泉的碧水盈盈,是冰与火的交融,冷漠而高贵。这个孩子就这样看着我,安然地躺在父亲的怀抱和母亲的血泊里,不哭也不闹,冷漠地看着这世上发生的一切,似乎与他毫不相干。 这个孩子的眼神这样冷漠,完全不像是我,即使裹着像我几分的皮囊,却只是借着这样的皮囊来嘲笑讥讽我,只是一个恨的果实。而我曾经对他的期待,也就在这一刻都成为了笑话,那样曾经炽热的爱和温柔,催生了几乎同样热切的恨与残忍。这恨是对于她,同时也对于这个孩子。然而她却已经死了,这一切的残忍,也就都要由这个孩子来背负。在她的血在我的脚下凝固的时候,我看着这个孩子,心里渐渐就只剩下了冰冷。我不能留着这个孩子,他不但是嘲笑和罪恶,同时也是危险,留着我的仇敌的血。他是我的儿子,是我已经昭告天下的唯一继承人,我死以后,我仇敌的血,就会成为这个敦煌的主人。那么,我就是背弃了自己家族艰辛得来的一切。 我亲手把这个孩子,沉入了敦煌城外的沙河里。我抱着他从王妃的宫室里走出来,已从清晨到了黄昏。我披着一袭黑色的斗篷,没有人能看出我是谁,在敦煌这座城里,我衣襟上的血迹,也没有人会问起。在暮色四合的时候,河水上泛着点点的金光。在一望无际的平野上,自由自在地来去,直奔向天地尽头的苍茫落日。而这个出生了四日的孩子,就被我亲手抛进了滚滚的河川之中。连同我曾经的岁月,我和这个孩子的母亲,在这一条河川的岸边策马欢笑的时候。我看着他沉入水底,不知道被激流卷去何方,那一双诅咒一样的蓝眼睛,也被那滚滚水流淹没了。 而她则被我葬在敦煌城外的月牙泉边。我宁愿记得她如月牙泉水一样的盈盈碧色的眼睛,而不是和隐园的湖水一样的湛蓝。隐园是高氏的秘密,如今我才知道,原来她的眼睛,才是我身边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揭露开来,对谁都只是可怜境地。如若没有这个孩子,或者她真能和我白首到老,那秘密就像她眼睛的碧绿深处的湛蓝一样,永远隐匿在背后,即使一直都在,却不会有人揭破。那个马背上的女人,飞扬的火红纱丽,凝固成了最后蔓延的血色纵横,纱丽后的眼睛,却不再是昔年的明媚清澈,而是在生命最后一刻,死亡的光遮掩过去的时候,那一种混着墨蓝的奇异绿色。 我的王妃和世子,就这样相继去世了。敦煌却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死而有所改变,仍旧是那样的热闹。这里永远有新的传奇,而她的故事,我的孩子短暂的一生,不过是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罢了。而我活的太久,连这个秘密,那时候的血色,也都慢慢地模糊了下去。而我却又做了一件叫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从那些新生的胡姬孩子里,抱回来一个有着和她一样的乌发碧眼的新生儿,说是死去的小世子的孪生妹妹。而那些知道王妃只生育了一个孩子的人,全都成了我那时候残忍和狂怒的陪葬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养这个女儿,或者是想要从她碧绿的眼睛里头,依稀看出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一切。把那些冷漠的蓝色,再次埋葬在温柔的碧绿之后。 这个孩子成了我的第一个女儿,成了敦煌尊贵的长郡主,成了故去的王妃唯一留下的孩子。等她长大了,我就像寻常的父亲一样,把她嫁给了自己的臣子,却并没有再多眷顾,几乎是当做她死了。或者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看淡了这一切,遗忘了那曾经震慑了我内心的清冷蓝色,也遗忘了那曾经温暖了我内心的盈盈碧绿。一切如云烟散,我又何必留住这一个幻影呢?别说是这个本来没有什么亲缘的女儿,连和她一样拥有这样碧绿眼睛的女人,我也都已经慢慢地忘了。我丢弃了这个女儿,将她放逐至天涯海角做一个寻常人,任她自生自灭,死生不复相见。而那曾经深刻的记忆,曾经蔓延了一地的血色,也在我漫长的一生当中,渐渐地被更多的血冲淡了。 在后来的几十年里,我有过无数的女人,无数的孩子,只是那些孩子却都不长命。我渐渐地老了,却仍旧那样年复一年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出生没有多久的时候,就相继死去。我从一开始的痛苦,最后几乎麻木了。我早就已经失去过孩子,一个亲手扼杀了自己第一个孩子的父亲,有什么资格去为这些死去的孩子伤心?我知道,这不过是上天的报应,是那个冷漠地看着我的,有着蓝色眼睛的我的儿子,在滚滚的河水里,仍旧那样地看着我,默不作声地,将我的全部都尽数夺去。 于是我再也不亲近自己的孩子,因为我知道,他们终究会死去。除了鸿儿和羽儿,还有纤雨。我的心,在这几十年间,已经变得冷硬如铁,年轻时候轻易的信任和爱恋,再也不会重现了。而这唯一活下来的几个孩子,就成了我心里最为轻柔的所在。尤其是羽儿和纤雨兄妹两个,我看着他们像是风中飘摇的烛火,似乎随时都会死去一般。这种感觉,像是把这些年我经历过的失去和死亡,都汇集在了一处,一遍一遍地重演。我并不多瞩目他们,却真切地关怀他们的将来。而似乎,我和我的孩子保持距离,不要倾注感情和期待,才能保全他们活的长久。而对于这些孩子的母亲,我却再也不曾有过真心。不过是各有各的所求,她们在我这里所求的不过是个荣华,而我在她们身上,也不过是派遣无尽的人生罢了。既然本来就是这样的交换,又何必再有什么真心? 我开始迷恋权利,却不再是为了什么人,只为了自己。甚至于我都不知道是为了自己的什么,或者只是一种虚无的满足罢了。绝对的权利,实在是最能够麻醉自己的东西,是抛却过去的最好方式,在权利的追逐里,连自身也能忘却。我迅速地去攫取周围的权利,我的欲望全然地倾注在了这里头,从西北,到西南,到北疆,到京城,我试图抓住能够抓住的一切。我不断地去侵占,在绝对的权利里获得满足。往后这几十年的光阴,我就在在这样的攫取里活着,冷漠地看着这世上的人情冷暖,却再也不对什么人什么事抱有什么热情了。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原本以为轻快如河水一样的人生,竟然在这之后就凝固了,几个月,几年,几十年,都再也没有什么波澜。尽管我的执掌之间翻覆着许多人的生死,然而我的世界,却早已是永恒地静寂了。 而在我快要死去的时候,我几乎只觉得平静了。我的一生已经太久,从年少轻狂到老谋胜算,我已经看破了一切。我知道我死于背叛,或者说,又死于最亲近之人的背叛,我的儿子,我的臣子,我的敌人,这世上的一切人都在背叛我。而我此时却释然了,这些在几十年前叫我觉得狂怒激愤的,如今却都已经当做理所当然了。人生于世,本来也就是如此了。那些曾经激烈的爱与恨,在几十年之后,也都已经冲淡了,而生死,也不过就是这样。我活的太久,早就觉得疲倦,事到如今,或者是一种解脱了。我不想问是谁背叛了我,我只是庆幸于这一生,终于走到了尽头。而我心里最后牵系的那些人,也自有他们的人生,是将死的我再也不能插手的了。 我在那个给我敬酒的女子的裙子上,看见了和那时候一样的血色。金樽倾覆,像是大漠上的金光。我似乎看见了她初初嫁与我的时候,慢慢将恐惧和苍白都褪去了,盛开如同大漠上最美的花。眼眸清澈,像是月牙泉的泉水。而我,将她拥在怀里,顺着敦煌城外奔流不息的沙河水,向着夕阳沉入的方向去,自由自在,如脚下奔流的河川。而她的笑声在身后洒落一地,落在水里,落在沙地上。 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几十年的光阴都过了,到了这一刻,我几乎都不能确定,我是爱她,还是恨她。我似乎在这几十年里忘却了她,却又像是从来没有忘记过她一样。相思一夜窗前梦,其实夜夜的梦里,都是一样的人。在松城的大雪里,我将这个遗忘了几十年人重新记起,只是最后剩下的,不过是满树幽香,满地横斜。而水隔天遮的那一个人,早就成了月牙泉边的枯骨,那一双混杂着蓝色和碧色的眼睛,也早就化作了尘土。自己也将要死了,那两个与自己曾经最亲近的人,也就被这个世界彻底地遗忘了。而我,也终将和他们一起化为尘土。 我此时忽然在想,或者当日自己的猜测,其实是大错特错了。她之所以留在我身边,不是因为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而是因为在最为惊慌的时候遇见了自己,又在之后的相伴里,和自己一样交付了真心,只因为夫妻之情相守。而之所以最后选择了死亡,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的身世,不愿有一日成了仇敌相对。她不过是想要用自己的死,来成全这一段原本不该存在的爱。而她为孩子索要的承诺,也不过是因为想要自己的孩子活着。那明明也是我的孩子,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念,也是我和她唯一留下的骨血,却终究因为我那时的恨与残忍,成了河水里的枯骨。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再也不能去判断,几十年前的和如今的,究竟哪一个猜测,才是当初的真相。她已经死了,微笑着死去了,在我和孩子的面前死了。她像是一个传奇,在过了这样久之后,我几乎无法分辨,这个女人是真实存在过的,还是只是我的幻觉。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或者她就是高唐赋里的那个神女,飘忽而来,却又飘忽而去。她乘云而来,又转瞬逐雨而去。襄王有梦,却不知神女是否有心。而那短暂的一刹相逢,最后用死亡凝固住了,永久地留在了我的心里。模糊了面貌轮廓,却在最后隔了朦胧风雪的一望里,依稀又看出了昔年熟悉的轮廓。像是忘却了所有前尘,坦然相对。 残雪庭阴,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小帖金泥,不知春在谁家。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但凄然,满树幽香,满地横斜。 江南自是离愁苦,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怎得银笺,殷勤与说年华。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东风,几度飞花。 几度东风,几度飞花,多少年华已去,连我自己也数不清了。只是在这一刻,模糊的被遗忘的过去重新浮出水面,就像是敦煌城外我别离许久的沙河,逸川流水,自在奔流。我的这一生,其实也只是相思一夜的窗前残梦,在无数的幻境里兜兜转转,最后终于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地方。而水隔天遮的那一个人,隔过了几十年的风雨恩仇,生死别离,也终于回到了我身边。 清溪调(柳芳和) (新的番外篇,提前作为七夕节贺礼,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清溪调—柳芳和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我第一次听到这几句诗,是在姐姐的口中听到的。那时候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坐在莲花池边的竹榻上,漫不经心地瞧着手中的书卷,轻轻地念出了这几句。我并没有去想那诗句里的额意思,只是觉得那时候的她,在我眼里美极了。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十岁,我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这样的美,只觉得她就和水波里荡漾着的白莲一样,叫人忍不住要去瞧,却又怎么也不敢去摘。 我是柳家的第五个孩子,最小的一个女儿。我有着最尊贵的出身,我的家族,是这西疆山水里,除了王室之外最骄傲的一支。我的父亲,两位长兄都是国家栋梁,是百姓口中传奇一样的将领。最小的一个哥哥也常被人说是聪明伶俐,将来成就只怕犹胜父兄。自然,这些话当时的我是不懂的,都是听姐姐说来,说的多了,也就记在了心里。 姐姐芳宜,比我长了足足八岁。在我还是懵懂的垂髫幼女的时候,她已经成了西疆最美丽的一朵花。那时候的我并不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美,只是我在更大一点的时候,才听四哥说起过,她的美丽,不仅仅是容颜,也是见识气度。她的一举一动,无不彰显着高贵的出身和卓越的修养。她出现的地方,所有人都会惊叹于她的美丽。就连离她最近的我自己,也并不例外。 也正因为这样的惊叹,谁也不曾想起,柳家还有我这样的一个女儿。只是我并不在乎这一点,身为最小的一个孩子,尽管没有赞誉和仰慕,我却比所有人得到的疼爱都要多。尤其是姐姐和四哥,这样两个光芒四射的人,也都把所有的爱怜,都倾注在了我的身上。姐姐在闺中的日子,身边始终跟着一个我,不管听别人说起,她在父兄宾客面前,是如何地谈吐不凡犹胜男儿,在我面前,却始终只是一个温柔微笑的长姐,对我轻声吟诵着意味含糊却意境美丽的诗句。我也曾经想过要成为姐姐这样的女子,只是慢慢地长大了,永远都在她的辉煌之下,渐渐地连这一点期望,也都放弃了。父母兄长从没有对我寄予过像对姐姐那样的深切期望,他们只是把我当做最小的那个女儿。 我心满意足地坐着最小的一个女儿,过着最懵懂无知,却又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从来不曾想过别的,连同那一句诗,也和姐姐给我念过的许多句子一样,被我遗忘在了身后。后来我渐渐识了字,偶然一日翻出姐姐喜欢的那一卷神弦曲的曲辞,当时觉得好奇,只是十几支曲子读下来,心里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觉得无甚趣味,也就随手搁在了一旁再不过问。 忽然有一日午后,我和姐姐一起在花园子里折芍药花,我瞧着姐姐的侧脸,仍旧是觉得她美丽极了。忽然听见脚步声,我和姐姐都以为是四哥来了,家里也只有他还有功夫和我们一处玩闹。转过头去正要说话,却看见竟然是难得在家中的父亲和两位长兄,四哥远远地跟在后头。最要紧的是,父亲身边还站着一个人,约莫弱冠之龄,看见我们姐妹,笑吟吟地瞧着我们。 除了家里的小厮,我从没有见过父兄之外的男人。瞧见父兄神情都严肃,一时惊慌就躲在了姐姐的裙子后头。而我的姐姐,就像传说里的一样,亭亭玉立如同一枝水上的白莲,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在听到他的身份之后,也只是微微一笑行了礼。而我,却始终都躲在她如同云霞一样展开的裙裾后头。 我不知道那一刻的我,为什么要躲藏。或者是害怕,或者是紧张,或者是羞怯,或者只是在看见他的那个时候,觉得不知所措。那时候我的心里想的,就像是往日想着姐姐的时候一样,觉得这个人真是好看,却又和姐姐一样,叫人忍不住去瞧,却又不敢靠近他。我在后头偷眼瞧着他们两个人,像是瞧着姐姐房里那一对挂瓶里,那一对用清玉和凝玉雕琢成的花枝,同样的美,注定是要在一起出现的。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世上唯一敢靠近她的,只有我的姐姐罢。 虽然后来的所有事情,也的确印证了我的猜想。只是当时,他却并没有忽略了在姐姐裙子后头躲藏的小小的我。他对姐姐行了一个同样风度翩翩的礼节之后,直起身子来,脸上带着明亮的笑意。我以为那微笑是对姐姐的,却没有想到,他走过来俯下身子,对我一样地问了好。我一直惊怔,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只有那样瞧着他。其实我在看到他的时候,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心里只来来回回念着一句话,是我在姐姐的神弦曲辞中看见的,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见我不说话,想来是以为我害怕了,便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枚蝴蝶的花钿来,轻轻地给我戴在了头发上。我只瞧见金色的光在他手心里头一闪,就落在了我的头上。我还来不及去想,更来不及去回应,他就站起身,和我的父亲哥哥们一起往前头走了。我留在原地,半晌才抚摸上头上的花钿,手劲极轻,只摸得到金丝细密,缀着细碎的珍珠。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件首饰,之前带着的,都是项圈儿手镯子一类小孩子带的东西,而在这一个繁花盛开的午后,第一只蝴蝶,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怔怔地摸着头发上的蝴蝶,等我醒过神来的时候,却看见把玩着芍药花的姐姐,似乎也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 这一日的午后之后,他就时常到我的家里来,或者是找父亲,或者是找两个长兄,而和我年岁最近的四哥,也为他折服,每日都要缠着和他一处。他似乎也很喜欢四哥的,总是将他带在身边,回答他的一切问题。就连我的父亲和两个大哥,也从来不曾这也耐心过。而有的时候,姐姐也会和他们一起,因为父亲曾经说过,我的美丽的姐姐,有着不输于男人的眼光和谋略。而那个时候的我,只有躲在花厅的帘子后面,偷偷地看着他,也看着我的姐姐。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脸上的表情也是我无法理解的。他们身上似乎有一种光辉似的,叫我着迷,却又将我隔绝在外。 又过了些日子,他渐渐地和姐姐单独见面了。或者在家中的园子里,有时候,也会相约到附近的名山秀水中游玩。我们西疆民俗开放,也并没有阻拦。姐姐想必也是十分愿意见着他的,我总是在想,整个蓉城乃至于西疆,除了我的哥哥们,再也没有和他一样好的人了。或者连我的哥哥们也比不上。姐姐在看着他的时候,眼中总是有光芒的。我知道,姐姐心里的世界,难得有人懂得。至少,我并不懂得。而如今有人懂得了,她怎么会不高兴呢?姐姐和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时常见面,也总也说不完似的。 只是这些日子里,姐姐依旧把我带在身边。她也从来不忽略身边跟随的我的存在,也时常和我说话。只是那个时候,他就不说话了,或者自己想着自己的事情,或者对我露出一个笑容来。我知道,那是我的世界,和他们所拥有的太不相同。每到这个时候,即使年幼如我也觉得不安,然而我依旧跟着他们。因为对我来说,能够跟在他们身边,已经觉得十分庆幸和满足了。他也从来不曾拒绝这个远远地跟着他们的我。而直到有一日,我再也不愿意跟随着他们。姐姐只当我是厌烦了,或者是觉得受到了忽略赌气。她安慰了我许久,我只是不肯再去了。她说了几日,也就罢休了。只是她始终不知道,我之所以不再出现,只是因为看见了她将一卷书,递给了他。 那是我最熟悉的一本神弦曲辞,在那一个日光明媚午后过去之后,我时常偷偷地拿出来瞧。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每每读到这一句,总觉得眼前有他的影子一般。而我看见姐姐递给他的书册,正好翻到了这一页。那时候的我还小,我还并不明白,我的姐姐将他比喻为白石郎君,或者我自己把他比喻成白石郎君,是怎样的一种含义。然而看见了这一幕,就隐隐约约地知道,或者我不应该继续跟随着他们。我给自己的人生做了第一个要紧的选择。 我知道我的选择是没有错的。因为在我不再跟随的这些日子里,与他相见归来的姐姐脸上,渐渐地笑容更更多了起来。而她脸上的那中笑容和以往对着我的温柔不同,多了几分我非常陌生却更叫人惊叹的神采。她开始改变了,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姐姐。她渐渐地不再说起他,不管是和我,还是和与他最为相熟的四哥,她都极少提起。我知道,他已经成为她心里的一个秘密,不愿意和任何人去分享。 然而就算她不说,所有人也都知道这个秘密,因为出现在姐姐面前的他,从来不曾遮掩。而我呢,尽管我不再和他们同进同出,然而我却无法克制自己内心想要见他一眼的冲动。于是我无数次地躲在帘幕后头,假山后头,只想看他一眼。就像当年,我躲在姐姐的裙裾后头一样。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发觉,我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一直沉默地窥探着他们,窥探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似懂非懂。 再到后来的事情,一切都顺理成章。姐姐嫁给了他,成了西疆最尊贵的王妃,拥有世上最宏大的婚礼。那时候,仰望他们两个人的不单单是我,已经成了西疆的所有人。我的姐姐深藏的光辉,也在他的身边,渐渐地被世上的所有人知道。而在这样的光辉里,我也渐渐地长大了。 我和四哥一样,也时常地去姐姐的新居。因为她一个人嫁到王府,总是有些寂寞的。永靖王府的宜韵堂,是她新的居所。引入了温泉水,种着四季都不会凋谢的白莲。她有了自己的孩子,跟在她身边牙牙学语,那孩子轮廓像极了他,神情举止,却又有几分像四哥小时候的样子。姐姐仍然喜爱水晶帘,在月夜下的水晶帘后弹着她那一张清韵莲音。在他出征或者处理政务不曾归来的时候,姐姐就是如此度过漫漫长夜的。 他们是那样合契的夫妻。我在宜韵堂里,时常瞧见他。看见我的时候,仍旧和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一样,对着我温和一笑。有时还会叫我时常进来走动,说是有时不得不留下姐姐一个人,实在是寂寞。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微笑着答应了,对他行一个优雅而端庄的礼。我想,我终于也能够对着他,就像当年的姐姐那样,露出一个波澜不惊的微笑了。只是我也知道,在他眼里,我仍旧是当年那个,躲在姐姐裙子后头的羞怯女孩罢了。 而不论他怎样想,我都渐渐地长大了。悄无声息地,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察觉的时候。渐渐长大的我,开始懂得了当日姐姐脸上我无法读懂的笑意,也明白了当日的自己,为什么再也不愿跟随这两个我始终仰望的人。我身边的那一卷神弦曲辞,已经被我抚摸地几乎起了褶皱,只是那不再是姐姐的那一卷,而是我自己的了。除了白石郎曲,我再又一次地品味了当年姐姐给我念的那一句清溪调,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或者只有这一句,才是我自己的写照罢。而当年读过这一句诗的姐姐,已经身在白石郎君的身边,哪里还会记得呢? 我到了婚嫁的年龄。因为我家族的煊赫,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我,竟然也有许多人登门求亲。毕竟,能和永靖王成为连襟,也是非常荣耀的一件事。只是我对这婚事总是懒懒的提不起兴趣。父亲虽然着急,却也并不勉强我,那几年西疆颇为动乱,他们也有自己更为要紧的事情。或者他们心里也觉得,姐姐嫁了那样好的一个人,我也不能太过差了。两下里一比较,难得有人能入得他们的眼了。我的婚事,也就一年一年地拖了下去。 只有四哥知道,我为什么迟迟都不曾出嫁。或者是年岁相近,或者是这么多年他始终看着我们,不用我说,他也知道我的心。其实我并没有别的想法,他们就像是我始终仰望的星辰。我曾经追赶着,后来放弃了。我并不是一定想要嫁给他,他已经是姐姐的了。我只是对姻缘没有什么兴致,独处无郎,或者也没有什么不好。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我连这样的神女之梦也不曾有过,在我明白何为情爱的时候,我就知道结局。 我的年岁渐长,慢慢地过了最好的婚嫁之龄。向我提亲的人,也渐渐地少了。我的父亲哥哥,就连姐姐,也渐渐地替我忧心起来。他们总是劝说我,要尽快地答允一门亲事,我却只是笑着不说话儿,对所有提出的人选拒绝。到了最后,他们甚至于要强行给我定一门他们觉得合适的亲事,而我始终不发一言,只是长久沉默。然而他们的那些计划还没有实施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我太平稳定的人生,到这里就完结了。我在悲痛稍稍过去之后,忽然发觉,再也没有人提起我的婚事了。那些为我的亲事心神不定的亲人,那些让我过了这么多年无忧岁月的亲人,那个唯一知道我的心事的四哥,都不会再回来了。是了,我余下的一生最好的结局,就是为自己死去的亲人,做一个永远独居的青溪小姑。这是我最愿意选择的一个结局,我本来也没有什么期望得到的,如今更是一无所有了。 那时候姐姐还活着,只是病得厉害,连我不能去探望。我想,即使姻缘美满,才华横溢如她,在这样的剧烈悲痛之下,原来也是和我一样脆弱的人。或者不想见也好,见了,也是彼此更添了伤心。我只是期望,她有一日能够好起来,因为毕竟她不是我,即使和我一样失去了族人,她不是一无所有。我有时对着昏黄的灯烛还会想起,那一个明媚的午后,那时候的姐姐和我,还有我们身边的父亲和哥哥。只是这印象,也渐渐地被我自己,用经卷遮掩得黯淡了。 那一卷神弦曲辞,我在姐姐死的时候,悄悄在她的灵前烧掉了,还有李商隐的那一首无题,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去,我还活着,她却已经死了。于是那些残留的岁月倒影,在此时,也被我和白石郎与青溪小姑的曲子,一起烧了。那样辉煌的一个家族,竟然到了最后,就剩下了最为平凡庸碌的一个我。我的心,就在这样的长久岁月,日夜消磨里渐渐地死了。 然而就在我已经彻底地心如死灰的时候,我毕生从不敢梦想的一张婚书,用华丽的金粉装饰着,送到了我的眼前。我不知道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在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穿上了嫁衣。我甚至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的这个决定。然而此时此刻,除了自己,谁又会给我做这个决定呢? 我穿着嫁衣,在落地的西洋玻璃镜前头,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这个女人。火红娇艳的颜色,飞舞盘旋的金凤,端庄大方的牡丹,似乎和当年姐姐穿上身的那一件没有丝毫的不同。我却忽然发现,原来时间已经在我身上,不知不觉地走了那么远。作为一个女子,我早已经过了最好的年岁。眼前的人,是裹在绫罗绸缎里的苍白的一抹幽魂。我是这样的消瘦和憔悴,与我记忆里光彩夺目的姐姐不同,也与我记忆里那个躲起来只期望看他一样的女孩不同。我几乎不像是这个世界里的人了,连我自己看着也觉得恍惚。 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似乎是过去十几年里慢慢发生的事,却又像是在刚才的那个刹那,忽然在我身上沧海桑田的变化。我似乎一直活在童年里,活在最初相逢的岁月里。而后来的时光,因为漫长而没有波澜的沉默,变得就像是从没有出现过一样。而直到今天,我的时间才重新开始走动。就像是在我披上嫁衣的那一刻,十几年的时间从我身上一瞬间地溜走。我从来不曾年少过。 而镜子里的人,就像是在光阴里被忘却了的,已死的人。只有那一双眼睛,让人是活着的。那里头烧着一把火,把我自己都吓着了。我不知道自己还会有这样的眼神,在冰一样的躯壳里,还能有这样的一把火。我知道这是他点燃的一把火,我原本已经熄灭了的人生,就因为他的再次出现,在我还不知不觉的时候就发生了巨变。而此时此刻,我的火焰一样的烧着一种莫名的激动情绪的眼睛里,倒映着他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刻。 那时候我还在佛堂里,面对着我忽然之间收到的婚书,茫然不知所措。我忽然听见门扉声响,我以为是来请我出去的丫头们,却看见最熟悉的一抹影子,顺着落尽来的光,落在了我的身旁。我回过头去,看见他对着我笑,笑容就像是那个午后的光影里,他对着我的那一个微笑一样。只是他憔悴了许多,因为姐姐的死去,他几乎就像我一样苍白了。然而那个微笑,却第一次,是只属于我的。 他什么也没有对我说,没有说他为什么要娶我,也没有因为我的家族的覆灭对我有所抱歉。他就像是从十几年前的光阴里走出来的一样,在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年幼垂髫的时候。在开满芍药花的庭院里,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这么多年来,我的沉默无声的存在忽然就改变了,他再一次出现的这一刻,什么都改变了。好像这世上在相逢的最初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微笑着看着我,邀请我去赴一个永生的约会。这或者是一个错觉,然而我在就那样的错觉里恍惚了,等他离开的时候,那一封婚书却留了下来,而我已经决定,成为他的第二个新娘。 我在出嫁的那一天,悄悄地把那枚褪了色的蝴蝶花钿,别在了我珠玉围绕的头发上。我心里忽然想,他会不会看见呢?我想,若是他看见,我们能不能回到多年以前,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就像是他和我,都没有经历过后来的伤痛,或者说正是因为一样经历了,才能够用彼此的一生互相安慰。我在那一刻安慰自己地想,或者这个结局才是最好的,姐姐去了,留下我陪在他身边,或者也是一种补偿。 就在我取出被我埋藏了许久的这一枚蝴蝶花钿的时候,蝴蝶从锦匣里振翅而飞,我忽然觉得,我的心又一次地开始跳动。我感到罪恶,意出望外,然而我仍然出嫁了,带着我重新开始跳动的一颗心。我成为了他的第二个王妃,成为了西疆新的女主。我没有姐姐那样光辉的婚礼,也没有她那样传奇的声名。我只是和所有平凡的女人一样,嫁给了自己命中注定的夫君,甚至于还要更默默无闻一些。然而我再没有什么不满足。在等待了这么久,经历了什么多之后,如果我能够和他一起度过余生,也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我的新婚之夜,和所有人的都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见我发上的那一枚蝴蝶花钿。我看着他在我身边睡着了。我第一次看见他睡着时候的样子,轮廓分明是我最熟悉的样子,眉目间似乎更多了几分的忧思难解。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开门临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这么多年里,我一直都明白,这句子里就是我的结局。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我一直都以为,我对于这个人的思慕,只是相思无益。然我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明白,即使相思无益,却又难免相思。而我从来不敢承认,几乎以为不曾存在过的那个梦,今日竟然真的成了真。而从今夜,我不再是独处无郎的青溪小姑,我梦里的那个白石郎君,将会永远地留在我的身边。 秦楼月(秦婉彤) 黄金陌,茫茫十里春云白。春云白,迷离满眼,江南江北。 来时无奈珠帘隔,去时着尽东风力。东风力,留他如梦,送他如客。 岳城的风光,最美的就是二三月。倒不为了桃红李白,最动人的是那杨花蒙蒙,犹如十里流云。然而最好看的仍旧不是杨花,飞絮淡淡舞起,轻裳浅浅妆成,此时的岳城,飞絮之间,香风阵阵,娇娘往来,胭脂粉黛妆裹,才是最好看的景象。岳城女儿最是娇艳,也最工装扮,这是西疆人人皆知的事。岳城的胭脂水粉天下闻名,也正是由此而来。城本不出产奇花异草,却不知从何而起最精此类工艺,年深日久,竟成了天下一绝。走在街市之上,处处香风拂面,也算是奇景了。想来岳城少了花开明媚,正要用这胭脂红艳,来与这满城烟柳相衬,添上几分颜色。 岳城之中,大大小小胭脂铺子不下百间,其中最有名的一间,便是软香浮。这是一个挺着就叫人酥软的名字,只瞧着这三个字,便是无限的风情,恍若如丝媚眼,如烟明眸。细细读起来,口齿间也是化不开的温柔,莺莺呖呖,软语动人。胭脂香软,幽香浮动,纵然是百炼钢,也要化成了绕指柔。 而我,就是软香浮的女儿,是这岳城里最美的风景,比杨花飞舞,胭脂香浓,都还要美丽。每当我依着软香浮楼上的阑干,在岳城飘着飞絮的时节拨弄起琵琶弦,满街的胭脂,都失了颜色。我就是这青白**里最娇艳的那一朵红,是这青草气息里的胭脂香味,任是谁也不会看不见我的光彩。 后来我的名声渐渐传遍各处,父母不再许我抛头露面,我却偏爱在软香浮的楼头,弹拨琵琶弦。明知是撩人情思,我却乐此不疲。我喜欢这样的感觉,知道有人仰视着自己,仰慕着自己。终于,父母也拗不过我的意思,最终在我常坐的地方隔上了一面珠帘,底下的人只能隐约看的见我的身影,却再看不见我的容貌。这样更好,即使隔了珠帘,我仍然知道底下有多少人在注目着我,想要看清我的容颜,却始终可望而不可及。每当我在珠帘之间瞧见那些人呆呆地望着我所在的方向,就忍不住笑起来。 在一个柳絮纷纷的春日黄昏,我见到了他。那时我正弹奏着琵琶,曲为《东风》,声音淙淙如春日流水。忽然一阵风过,几点杨花穿过珠帘,迷离满眼,我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弦。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在我面前,拈着一朵杨花,笑着看着我。那笑容有些轻佻,却又是这么的自信,与下头那些只知道呆呆注视我的人不同。这是第一个穿过珠帘走到我身边的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也并不关心,只看见他身上配着一把剑,或许是江湖上行走的侠客浪子罢,这样的人,在岳城也多见。 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忽然一舒手,将我衣襟上落下的杨花都拾在手中,一个转身便飘然而去。我望着飘动的珠帘,只觉得方才的一切像是一个梦。然而我眼前分明还有他的笑容,带着不羁的豪放,却又分明有着赞叹和欣赏。我笑了,即使是在他的眼里,我仍然是美的,美的足以叫他动容。 我知道他还会再来。果然,在这一个春里,每个杨花纷纷落下的黄昏,我都看见了他。他只是来看我,却从来不和我说话,至多听我弹上一曲琵琶。我也渐渐察觉到了他和那些仰望我的人的不同,在他的眼里,只有第一日出现过对我容貌的赞赏,之后,却总像是瞧着什么有趣的东西,带着几分玩味。 我察觉到了这样的不同,却也不以为意,我看着他,其实也是如此。他无疑是俊朗的,却并不会叫我动容。我期待他的到来,只是因为他的与众不同。他是我被人称羡却又无趣的生命里一个不一样的人,是我珠帘背后不为人知的小小秘密,崭新而刺激。就连我身边的春染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在我斜倚朱栏拨弄琴弦的时候,她更喜欢在底下的店铺里帮忙。她是一个缜密而周到的人,却并无什么情趣。这样也好,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并不想告诉别人知道。 他仍旧日日来,我仍旧日日在那里。若是他来的久,我就弹奏一曲,若是他来的匆匆,我就莞尔一笑。我有时会想,若是有一日,我觉得无趣了,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了,又要怎样?珠帘隔不断这个人的脚步,而若是要我从此不再出现在这里,与世人仰慕的眼光隔绝,我却会觉得更为无趣。我想了又想,仍旧得不出答案。后来我索性不想,他看着我,原本也就是因为对我有着某种我并不了解的新鲜有趣,而他身在江湖,每日里看见的新鲜事,比我这个坐在珠帘背后,只能依靠想象和窥探生活的人要多得多了。只怕我还不曾觉得乏味,他就已经厌倦了这每日穿过珠帘的相逢。我想到此处,忽然又觉得有些失落了。 只是还不等我感到无趣,柳絮纷飞的春,就要尽了。那一日是最后的飞絮如雪,我望着窗外,忽然觉得,他或者不会再来了。我出了神,他却忽然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拈起我身上的杨花点点,对我说出第一句话。这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带着我熟悉的笑谑神色,好像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对我伸出了手,问我,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并不是丝毫不惊讶,也并不是不曾动过真的跟他走的念头。就好像第一次看见他我没有呼喊侍女而是一笑相对一样,那一瞬间,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冲动。或者是我被锁在珠帘背后的时候太久,隐隐渴望着这样的激动人心。跟着一个江湖侠客忽然离开,也许是因为美丽而成为传奇的我,一个十分动人的结局。然而我并没有这样做,我也第一次对他开口说了话,我拒绝了他。 我注定要成为蓉城永靖王府里的女人,不管是为了我家族的荣耀,还是为了我自己。我知道,对我而言,一时之间的冲动与新鲜并不能使我永远满足,我真正需要的,是仰视和地位。我可能会在某个春日黄昏,为珠帘外的迷离满眼感到些微心动,却永远不会真正属于那外面的世界。我早就习惯于高高在上的生活,习惯于锦衣玉食,珠围翠绕。而江湖风雨,荆钗裙布,就好像这杨花纷飞一样,骤然一看有动人之处,然而身处其中,却只会觉得颜色寡淡,滋味清苦。更何况,杨花的时节这样短,不过几个黄昏,就消逝不见了。我喜爱新鲜,却不会选择自己抓不住的东西。我真正适合的是像胭脂一样永恒的芬芳艳丽,而刹那即逝的杨花,只是我颜色的背景,是我生命里的点缀,永远不会成为主题。 他并没有说什么,就连脸上的笑容也不曾改变过,一个转身便飘然而去,只留下飘动的珠帘。第二日,果然不再有飞絮,而他再也不曾出现。直到我出嫁以后,成为永靖王的侧妃以后,我有时会觉得,那几个短暂的黄昏,就像是一场幻梦。我的新居里开着西疆各处的琪花瑶草,却再没有杨花。而我生活得并不如意,我曾经以为自己唾手可得的东西,或者至少是触手可及的东西,却始终都没有属于我。我活得艰难,我仍旧和少女时一样娇艳美丽,然而这美丽在这里似乎也不算什么珍罕的东西。比和我一样美丽的人总是会无孔不入地出现,而到后来,她们还有我所不再拥有的青春。我再也不是最亮眼的那一抹胭脂色,再也没有记忆中那样,隔了珠帘,仍旧有无数人为之侧目的岁月。 我再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我已经决定破釜沉舟,放手一搏的时候。在彤华轩里冬日的月夜,我又再次看到了他,作为我的父亲派来帮助我的杀手。没有纷纷的杨花晃眼,月色清亮,落在暗沉沉的屋子里,或者是被这月光晕染,我看见的他的模样,没有岁月的痕迹,一如当年。就连脸上的笑容,也都没有什么分别,还是那样带着轻佻的笑谑神色。我忍不住问他,怎么会是你? 他仍旧是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对我伸出了手,问我,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一时之间有些惊怔,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之后,在我已经在这王府里耗尽了青春之后,在胭脂褪色之后,我是不是可以拥有不一样的人生?飞絮淡淡舞起,轻裳浅浅妆成,马蹄急促,马背上的人笑着,无忧无虑。 然而我仍旧拒绝了他,就如当年一样。如果要选择,此时已经太晚了。我的一生都倾注于此,想要抽身退步,已经来不及。当年我既然没有选择,就已经永远失去。就算最后我仍然会失去一切,我的一生,也注定是胭脂的香浓娇艳,而不是杨花的朦朦胧胧。这是我早已经选择好了的人生,即使并不顺利,再也不能退步。此时是冷寂的冬夜,再也不是我年少时候,飞着柔絮的春日黄昏。月光明亮,眼前我要走的路是这样的清晰,再也不会有杨花飞舞,迷离满眼。 这一年的初一,下着纷纷的雪。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原本以为是再看不到这样场景的,却原来仍在自己身边。而这一日的清晨,我听到了他的死讯。而我的挣扎,也终究是功亏一篑。他就死在了我的不甘和欲望里,死在了混乱的黑夜里。而我此时才忽然想起,我竟不知道他的性命。多年前我不曾问过,只享受着他带给我的新鲜和刺激,多年后我仍旧不曾问过,只依靠着他的力量,来满足我自己的愿望。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爱我,还是只是出于我当初揣测的那样,把我当做他乏味生活里的一点刺激。我最后留在记忆里关于他的影像,也只有杨花纷飞的几个黄昏,和冷静无情的几个月夜。就连那张面庞我都记不清楚,只有那个满不在乎的笑谑神情印在了我的心里。 我独自在彤华轩的庭院中,对着犹如黄昏飞絮一样的清晨的雪。我知道他们就快要来了,而我的结局也快要到了。或者是逃过这一劫勉强求生,或者是应了这一劫就此死去,我都已经不再畏惧。我想要做的,能够做的,我都已经做过。曾经懵懂天真,如今冷酷凶狠,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也从不后悔。此时此刻,我唯一觉得有些遗憾的,或者说唯一觉得好奇的是,如果当初,在他第一次向我伸出手的时候就跟了他走,我的结局,又会是什么情景? 只是世上的事情,原本就没有如果。我唯一对他说过的只有拒绝。我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也从来不曾想起他,从来不曾后悔过自己曾经的选择,他只是我年少岁月里的一点新鲜的刺激,是我众多仰慕者中稍微不同的一个而已,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了无痕迹。我从来不曾真正在意过这一个人,却在最后的时刻重新看见了他。就好像少年岁月,重新回到了眼前一般。直到此时,我才知道,那时节的杨花纷纷和那个笑容,原来早就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从来不曾忘却。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带我走,是因为爱我,还是只是出于我当初的揣测,把我当做他乏味生活里的一点刺激。我也不知道,为何时隔多年,他会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是因为巧合,还是因为别的缘故。杨花早已落尽,此生,我是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茫茫十里春云白,迷离满眼,江南江北。若是我能活到下一个杨花纷飞的春暮,我会永远忘记,再也不会想起。若是我只能活到今日,那么我会将眼前飞雪当做杨花,永远铭记。来时无奈珠帘隔,去时着尽东风力。东风力,留他如梦,送他如客。可惜这一生离别之际,我对你,未曾来得及道别。这一次,若我被这雪化的杨花埋葬,我终于可以应允你,随你离去。而那些我没有问过的问题,也总会分明。这一次,我会为你再弹一曲《东风》,也必然记得问起你的姓名。 鸳鸯锦(郑婷华) 一醉醒来春又残,野棠梨雨泪阑干。玉笙声里鸾空怨,罗幕香中燕未还。 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我唯一的女儿出嫁的时候,伴着的是一支海笛吹的鸳鸯戏水。整座蓉城都听见了这一支欢悦的曲子。我想,我这一生,到这里也就算是完满了。我毕生想要的,不过就那么两样,女儿的幸福,和在你心里哪怕留下一点痕迹。如今我都做到了,也可以安心的走了。 我不曾想到,你竟然还会记得这一支曲子。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在你的心里,从不曾留下什么印记,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旁观的人。我看过你的踌躇满志,也看过你的绝望欲死,我知道你的一切秘密,知道你的一切心思。我用了我的一生,来了解这个人,而总我以为,你从不曾了解过我。可是到了最后,原来你还是记得的,哪怕只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记得,我也觉得满足。 桃花依旧开着,那些明媚鲜艳,在我手里渐渐凝固成了轻柔的香粉,远远地寄到了千里之外的敦煌。我的女儿,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平淡如我的一生,也曾经有过怦然心动,而你也永远不会知道,你从不曾怀疑过的我,也曾经欺骗过你。 我握着多年前,自己亲手绣的一幅鸳鸯锦,轻轻覆上了自己的脸。没有人会知道了,我这一生的秘密,所有的对错,都将在这个春日里葬入黄土。只是可惜,我离开的时候,你却不会再为我吹起那一支曲子。 婷华,这本不是我的名字。我原本的名字,和一起长大的云佩仿佛,与同辈的许多丫头的名字,都没有什么区别。婷华是我为自己取的名字。亭亭玉立,熠熠光华,大约是这样的意思。 我记得,那几个字是长郡主告诉我的。那一日她又将我叫成了云佩,又对我说,一家子丫头的名字,都太过相似,叫起来总要让人迷惑,不如各自改一个。后来她又说,那一日她的哥哥,也就是你曾说过一句话,亭亭玉立,熠熠光华。我觉得这几个字极美,所以我改了名字叫做婷华,只因为亭字是郡主的名讳,她能许我用一个婷字,已经是格外恩宠。 现在回想起来,为了这样的一句话就改了名字,实在是天真又好笑的。那个时候我忘记了想,你是因为什么,忽然说起过这样的一句话,那八个字说的是谁,我从来不曾想过。我那个时候只是想,从你口里说出的这几个字这样美,我改了这样的一个名字,也许你也会觉得喜欢。还有一个原因,我至今才想的明白。那个时候,我实在是害怕自己和所有叫做云什么的丫头一样,在你的眼里,与别人没有任何的不同。 我当即就告诉你,我想要改这样的一个名字。我将婷华这两个字写在纸上,拿去给你看,而那八个字,我默默地留在了心里,不敢告诉。我看见你的眼光一亮,以为你看出了两个字背后的寓意,不由得有些紧张。我不知道,如果你问起来为什么要取这两字做名字,我该如何回答他。却没有想到,你只是说,“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我倒不知道,你还是认识字的。这两个字写得不错,以后就去书房伺候笔墨吧。” 就这样,我就进了书房,成了丫头们里与众不同的那一个。而我的名字,也顺其自然地成为了婷华。然而我心里却觉得有些失落,叫什么名字,在你那里似乎也并没什么要紧的,就算我的名字是婷华,你也没有问起我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就像你也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会认识字一样。我是什么样的人,好像对你来说都无关紧要,就算跟在书房中伺候,也只是为了方便罢了。 后来的日子,情况却有些不同了。与卧房里大大小小的丫头叽叽喳喳不一样,书房虽也在启怀堂中,却永远那么安静。内书房与正堂之间隔着一座小小园林,与内院之间又隔着一座巨大影壁,古松蔽日,藤萝幽香,山石环抱,水声淙淙,好像这个世界里头,就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一样。来往的臣子不多,每每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就退到外头,在廊子上看哪一座大照壁上黛色山石叠成的山影,还有两株茶梅,在影壁上投下疏疏落落的影子。 在书房里伺候的那些日子这么安静,你的一呼一吸,我都能听得清楚。很多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有时候兴致好了,还会给我讲几句诗。直到那时候,你对我终于是有了一些了解。你很多时候会惊奇地对我说,“没有想到,你还会这个”。我只是笑笑。 那一年的初夏,书房外的岸边,浅紫色的菖蒲花上头开了两树夹竹桃,一红一白的,在水里投下交映的影子。你问我,为什么要种下这两株花,我笑着说,你极喜欢茶梅映在影壁上的影子,只是夏日茶梅并不开花,内书房一带,多种茶花,除了小小几簇菖蒲,夏日里并无可赏的。夹竹桃花期最久,姿态也优美,若是水中也能长长久久有影子可以赏玩,岂不是好?你笑着说我心思巧妙,只是他却不知道,我种下这么两树花,只是为了很久以前,你教过我的一首诗。 摇摇儿女花,挺挺君子操。一见适相逢,绸缪结深好。 妾容似桃萼,郎心如竹枝。桃花有时谢,竹枝无时衰。 春园灼灼自颜色,愿言岁晚长相随。 那时候,前头的那些话我想也不敢想,只是被最后那一句打动罢了。愿言岁晚常相随,我相求的,不过就是那么一个相随而已。我的私心,也就是那个时候才开始的。我有时候会想,也许我会像很多陪在王族公子身边一同长大的丫头那样,因为陪伴足够长久,已经让人形成了习惯,就能够永远留下。就算永远不能真正嫁娶,却能够永远相伴。我想要的,也只是如此罢了。 再到后来,你遇上了他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我也终于知道,亭亭玉立,熠熠光华那几个字,说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一日我一进门,就看见你的桌案上展开了一幅画卷,上头画着一个美人,题着这么八个字,正是他的手迹。你对我笑道,“婷华,我今日去柳家,看见了柳家的大小姐。当初母妃给我送了这幅画来,问我这女子如何,我只当这画像作伪,随口应了这么八个字,却不曾想到,她竟真能当得起这几个字。”又叹了一口气道,“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当真不是虚笔。” 那时候我心里一片空白,忽然问你,“王爷可是要娶她做王妃?”我看见你的神色一下就变了,你以前所未有的严肃对我说,“是的。”我仍然在微笑,“柳家的姑娘这么美丽,王爷也赞不绝口,娶来做王妃,也是再好不过的了。我还听说,柳家的大小姐,是个有名的才女呢。”你却忽然笑起来,对我摇了摇头,“就算她如无盐嫫母,性格乖张,我也必须要娶她做王妃。”你忽然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她和你不一样,她是柳家的女儿,所以我必须要娶她。” 那一刻,我才发现你喝了许多的酒。你拿着这一张美丽绝伦的画像,却并不开心。你只见了那个女子一面,却坚定地告诉我,你要娶她为妻,做西疆的王妃。不为了别的什么,只是因为她是柳家的女儿。也许你对我盛赞她的美丽,只是因为心里难过而已。你用了这八个字来说服自己,这是天下最好的人。就因为这八个字,你就逼着自己毫不犹豫地将这个陌生的女子迎娶进门。 原来你也有这样的身不由己,就连在这独属于你的启怀堂里,你也只能在这小小书房里表露。不管出了这一扇门,外头的世界里,你有多少无奈,又会如何地遗忘我,至少在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我会永远在这里,听你说话,用我的所有时间,去慢慢地了解你。而我那个时候也相信,总有一日,你也会了解我。 后来的日子,你却不再往书房里来。我听人说,你日日往柳家去,一开始说是拜会柳家的父子,再后来,寻的就是柳家的大小姐,你的未婚妻。这样门当户对的姻缘,所有人都交口称赞。我却想起那一日你的神情,像是在笑,可我看着心里却又觉得难过。我想,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帮不了你。我只能守在这里,等着有一日,你又一次压抑不住心里的苦涩的时候,对我说一说你心里的话。 那些日子,整座王府都在忙着筹备你的婚事,修葺宁园。在汀兰渚起到浮光岛之间,修了约四里半长的一道廊桥,你亲自取了名,叫做嬿婉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听说,那是你给予她的聘礼。 桥修成之后没有过多久,你就迎娶了你的王妃。我就在人群中,看着你牵引着你的王妃,走过那一座彩绘辉煌的嬿婉桥。花灯一路,弦乐长鸣,我看着你和你的王妃,在锦绣湖中放下了一对鸳鸯,许下了白首不离的愿望。我看不清新王妃珠翳背后的模样,却分明能够看得清你的神情。我看见你的笑容,是那么的满足与那一刻在书房里头的神情是那么不同。我有些迷惑了,我不知道,哪一张面孔,才是真实的你。 再后来,整个启怀堂里就空了。王妃住进了宜韵堂中,而你,也就随着一起常住了那里。往日跟随着你的丫头们,比如云佩,都跟着一起住进了宜韵堂中。只有我一个人,还留在启怀堂里。我不知道你为何会独独忘记了我,也许是因为你想起了那一日曾对我说过不该说的话,也许只是因为,你从来不曾记得我。 我并不曾觉得伤心,或者因为,我始终相信,你总有一日还会回来,还会想起我。我去过一次宜韵堂,拜见新王妃。我是那样好奇,你的王妃,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那是我第一次那样近地看见那个人,亭亭玉立,熠熠光华,原来你所说的,并没有半分的虚假。而占了这样一个名字的我,又如何能与她相较呢? 我看着你望着她的眼神,忽然就觉得释然了,原来你的心里,真的只有她一个人。就算你曾经有过抗拒,可终究是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妻子。我陪伴了你那么多年,却从来不曾看过你那样的神情。你好像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包袱,忽然就意气风发起来。原来这么多年,我认识的、倾慕的、自以为了解的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你。 那时候我想,若你能真的觉得平安喜乐,我也就觉得十分满足。这么多年相伴,我知道自己对于你,只能做到陪伴而已。我永远不能帮助你什么,明知道你所有的痛苦和无奈,我却无能为力。我只能陪伴你,听你偶然间对我吐露的真心,将你的喜悦和痛苦都在我心里收藏,渐渐酝酿成我自己的情绪。直到看见了那个人,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的陪伴,并不只有我这一种。还有那么一个人,能真正和你交谈而不只是倾听,她能够化解你的痛苦成为喜悦,能够将她的情绪,慢慢种在你的心里。 我在那一湾溪水中,养了一对鸳鸯。没有人知道,因为没有人再来这里。这个小小的世界,原本就只有你我,如今连你也不再来,只有这一对鸳鸯,还伴着我。我独自一人留在那里,日日凭栏看着那一对鸳鸟,穿梭在夹竹桃花红红白白的倒影里头。这与我绣的那一幅鸳鸯锦,是多么的相似啊。水中双鸳鸟,白头相伴飞。想必你与她,正是这样的光景罢。 夹竹桃的花期那样长,即使无人赏花,也仍然开的热烈,而我岁晚长随的愿望,也并没有改变。如果不能陪伴着你,我也愿守着这一座小小院落,看着这一对鸳鸟,就好像看着高墙以外的你,还有那个人。我能做的,自始至终,都只是守护而已。我曾经以为,我对你的陪伴,是像那两树繁花一般相互依偎,如今我终于懂得,那红红白白的两树,其实都是我自己,静默地在水边,从来不曾移动。而花影里穿梭的鸳鸟,却能并肩比翼,恣意翔游。这样也好,就算你不知道,在我的心里,鸳鸟的身上,也投下了我的颜色。 我绣了一幅鸳鸯锦,送给了你的王妃。水中鸳鸯白头相对,岸上是一树夹竹桃花,开的缤纷烂漫。拥簇着水中的一双鸳鸟。很快,我就被调入宜韵堂中,陪伴在你和那个人的身边。我以为是你忽然想起了我,却没有想到,调我入宜韵堂的人,是你的王妃。那个人微笑着对我说,我绣的鸳鸯锦针脚极好,颜色也别致,她很是喜欢,拿来做了被面。她欢喜地拉着我去看,绣榻上一幅鸳鸯锦熠熠生辉。她还好奇地问我,为何别人绣的鸳鸯戏水,都是荷花做陪衬,而我绣的,却开着一树嫣红的夹竹桃。我只是微微一笑,她并不知道,这样的一幅鸳鸯锦,是我全部的心意。 我又一次地陪伴在你身边。王妃是个极好的人,与你鹣鲽情深,就连我看在眼里,也只觉得欣慰。那时候我已经到了放出去的年纪,我也明明知道,你并没有再王妃之外再有别的人的想法,可我仍然留了下来。我对你说,我只是在这里惯了,无亲无故,出去了也没什么意思。你没有说什么,是王妃做主,将我留了下来。和我一起留下来的,还有一起长大的云佩。 第二年上,王妃有了身孕,我看着你喜形于色,几乎手舞足蹈像个孩子。我从来不曾看见你那种模样,心里替你欢喜,隐约又有点心酸。后来你忽然高热,搬回了启怀堂中居住,我又一次地回到了启怀堂中。我已经许久,不曾这样近地看着你了。我看着你的病容,明明是极为虚弱,却也抑制不住地露出喜悦的神气来。再后来,你大病初愈,我却奉命回到了宜韵堂,只有云佩在你身边。我第一次有些失落,这种时候,伴在你身边的人,为什么不是我呢?只是我已经习惯了听从命令,我只是想,等你彻底好了,也就会回来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等来的竟然是云佩有了孩子的消息。我看着云佩哭着跪在太妃和王妃的面前的时候,全然不知该如何思考。我慌乱无措中看见了你,却没有想到,隔了些日子再看见你,你却比病着的时候,还要憔悴。你眼里曾经闪烁的神采都熄灭了,好像整个人都枯萎了一般。那一瞬间,我又想到了那一日看着王妃丹青的你,看着在笑,可眼睛里全是悲伤。 云佩做了姨娘,而王妃却失去了孩子。我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愤怒,在你迎娶王妃的时候,我并没有这样的愤怒。我一直不敢和王妃相比,我也一直认定了,我这样的身份,陪伴在你和王妃身边一生一世,就已经足够。我却没有想到,最后和王妃一样嫁给你的那个人,竟然会是云佩。和我一样出生,一起长大,和我本来没有什么不同的云佩。明明和我一样没有资格,却有了你的孩子,成了你的妻子,永远都不会和你分开。 正是这样的愤怒,让我变的前所未有的敏锐。我暗自询问了所有可能知道线索的人,于是发现了,云佩是怎样得到了你。我从没有想过要这样做,我也从没有想过,本以为对王妃一往情深的你,竟然真的容许了这种事情的发生。甚至这样的事情还一再地发生,在云佩之后,又有了凌波。 我忽然觉得有些恨你,若不是因为相信甚至感动于你对王妃独一无二的真心,我又怎么可能,日日在你们身边相伴而没有怨言?你并不知道,那些陪伴的日子,对我来说,是多么的辛苦。我是多么不容易,才能够安然接受这一个现实,甘心做了你们的影子。那时候,你明明背叛的是王妃,可我心里,竟然一样觉得被背叛了。 那些日子里,我不再像以往一样日日看着你,反而陪伴着王妃。也许那个时候,只有我才能真正明白她心里的难过。我看着她从春风得意,到骤然小产,伤心成病,看着你接连有了两个妾室,有了两个孩子,却又最终原谅了你。那些日子,你住在启怀堂中,你又怎么会知道,曾经欢声笑语的宜韵堂,那些日子是如何的凄风苦雨?我以为,以王妃那样的性子,是不会原谅你的,她那样高贵,又怎么能容忍你的背叛呢? 可王妃以那样的家世、才貌、和骄傲,却也终究对你妥协了。她不得不原谅你,并不为着作为正妃该有的度量,也不是因为受不得云佩日日的哭诉求告,她只是心里还舍不得你,所以不得不原谅你。她再过了一年,她终于又有了第二个孩子,西疆的小世子,这样一场变故,就好像真的烟消云散了。你重新回到了宜韵堂中居住,云佩成了侧妃,迁入了绮云轩居住。而我,却重新回到了启怀堂的书斋中。 我只是觉得有些倦了,这些纷争因果,我都只是一个旁观者罢了。王府这样大,可能让我觉得安心的,只有这一湾静水,两树繁花,一对鸳鸟。在这里,我才能相信我这么多年的信任和陪伴都是值得的,才能相信,我曾经以为了解的那些人,你还有云佩,都还是我曾认识的那一个。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忘记这些日子我心里隐隐生出的疑问,关于你为何会对王妃的母家渐渐疏远,你对王妃的笑容里头又有多少是真心,关于云佩是怎么坐上这一个侧妃的位置的,甚至关于王妃的上一个孩子,是怎么失去的。 我不愿去想这些,是因为我不忍心。即使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我不忍心看着那样的你,那总让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一日,你拿着王妃的画像时,那一个酸涩的笑容。我也不忍心看着那样的王妃,她总让我想起,在她最初展开我绣的那一幅鸳鸯锦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是多么的明媚。我同样不忍心看云佩,只是因为,看见如今的她,总让我明白,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我自以为是的陪伴,只是怯懦。她比我强,至少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为了这个愿望,能够不惜一切,毫不退却。 然而我已经习惯于这样的怯懦,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陪伴,即使明白了真相,我仍然选择退缩。我以为我躲在这里,就能够逃脱一切纷扰,可是我错了。一个月夜里,我如往日一般地凭栏望水,看着一对鸳鸟栖息在花树底下,静谧又暗香。雪白的夹竹桃盛开,像是夜空里的星星。我忽然在水面的倒影里,在我的身边看见了另一个影子,我还不曾反应过来,就被推入了水中。溪水不深,我从楼上摔下,碰到了岸上的岩石,顿时失去了意识。 我醒来的时候,你却就在我的身边。你没有问我是为什么会受伤,我也并没有说。你忽然对我说,“婷华,嫁给我罢。”我还没有清醒过来,却听见自己说,“好。”就这样,我成为了你第三个妾室。我在很多年里,都不知道你为何要娶我。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也许你只是想要保护我。也许你和我一样,猜测那一日,是云佩派了人,将我推下了书房外的溪水里去。也许很多事情,你都知道,可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始终包庇甚至是纵容着她的所有。 这些问题,我都没有深想,因为我嫁给了你。我这么多年所求,不过是能长久地陪伴着你而已,如今这个愿望成了真,我又如何能够拒绝。我自然没有正式的婚礼,王妃却在我迁入春绿庭的时候,给了我一样东西。那是我在她刚刚出嫁的时候,送予她的新婚礼物。我展开看了看,不像是几年前的旧物。她微笑着对我说,上头的夹竹桃颜色旧了,她重新绣了一树,不知道我觉得可好。 我不知道这样的一样东西意味着什么,这一张鸳鸯锦,有过甜蜜,也有过酸楚。她对我笑了笑,神情已经平静,不像是当初听闻云佩和凌波的事情时候那样震怒,她并没有怪我。她送还我鸳鸯锦,也许只是因为她终于想明白了我在这一幅锦缎里倾诉的心意,也许她是可怜我,也许她自己,也已经觉得累了,不想再计较什么。 而我住进了春绿庭之后,却再一次地与世隔绝了。往日里来往密切的人,都好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王妃没有来看过我,云佩也没有来过,就连一起住在春绿庭的董凌波,也只是守着她自己的孩子。你也不曾来过,你亲口说要娶我,可是在我嫁给了你之后,你却好似把我忘记了。我的生活,和那些年在书房中没有什么不同,就像我在春绿庭中种下的夹竹桃花,和在启怀堂中的,也没有什么不同。 这样的日子,一去就是三四年。我以为我这一生,也就是这样度过了,却没有想到,你会忽然叫我去了启怀堂的书房。这里一切好似都没有改变一般,花树上开着繁密的花朵,映在水中。你对我说,“婷华,那一对鸳鸯死了。”我一惊,仔细去瞧,果然水中花影里再也没有了那一对徜徉的鸳鸟。我只是答,“也许他们去了更远的地方。”你却摇头肯定地道,“它们死了。”顿了顿又道,“这两树夹竹桃,开的倒是长久。”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曾经那一对是我豢养,只是那一日以后,你时常会找我来启怀堂说话。隔了这么久,我发觉你已经不是少年时候的模样,有时候看着你,我觉得很陌生。你从不在启怀堂以外的地方找我,我也习惯于这样的安排。只有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这时候,我才能觉得,这些年的光阴,都没有流逝。你没有再往水中放养鸳鸯,你只是对我说,死了就是死了,何必再留。 再后来,我就有了自己的女儿怀蓉。那一张鸳鸯锦,我拿来给她做了襁褓。我这一生的守候,终于有了新的方向。有了这个孩子,我终于相信,这一生,我都不会再离开你。女儿满月的时候,你第一次来春绿庭看我,你看见了院子里的夹竹桃花树,也看见了包裹着她的鸳鸯锦,那是你曾经日日都见的东西,你还记得它,就像你永远不会忘记,那些花朵和鸳鸟背后,你曾经最为开怀的日子。 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往昔,那一日你问我,“可有什么心愿?若是可以,我必然满足你的愿望。”我想了很久才告诉你,我自己,从来都没有什么愿望,我只是希望我的女儿长大以后,能够明媒正娶地嫁给一个好男儿,婚礼不用奢华,伴着乡野间最寻常的鸳鸯戏水的曲调,得一个白头到老的承诺。你说,你从不曾听过鸳鸯戏水的曲子,王族婚礼上,吹奏的都是凤凰于飞。 我笑了,轻声跟你哼唱了那一段曲子,我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听我的母亲唱起。那个时候,她对我也有过这样的心愿,却没有想到,她的女儿,最后只是鸳鸯成对之后的背景。而我的女儿,我一定不要让她再如此。你答应了我,许了怀蓉这样的一个婚礼。尽管我这一生从没有过那样的时刻,而我的女儿,将会伴着乡野间鸳鸯戏水的欢悦曲子,嫁给一个能和她白首到老的人。 又是许多年过去,王妃死了,我和云佩也老了,你的身边,也有了形形色色的女子。我渐渐地已经不知你的模样性情,你也再不曾想起我。这王府里的风云突变,于我也只是过眼云烟。只是在怀芷出嫁的时候,我才忽然觉得惊恐。我并不畏惧你忘了我,因为我早就已经习惯这样的遗忘。可是我十分害怕,害怕你会忘记当初对我的承诺,忘记我为你哼唱过的那一曲鸳鸯戏水,忘了你许诺过我们的女儿,会有一场平常却暖人的婚礼。我怕极了她会和怀芷一样,远嫁他乡为人妾室,成为权谋中的棋子。我只愿她能嫁给一个能够珍惜她的人,比翼齐飞,而不是成为别人故事之后的背景。 然而我对你已经没有了信心,这么多年的陪伴,我一生无悔,可是到了如今,我却再也抓不住你的心思。我曾经以为我这样了解你,我将我的一生都交付给了你,可现在却不敢再将我的孩子的一切全部交托给你。我将怀蓉送去了重华寺,也许你忘了我,也忘记了你曾经的许诺,那么她的一切,我就都要承担起来。尽管我独自一人守在这春绿庭中十分寂寞,可我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寂寞。 前头半生,我甘心全都给了你,后头的半生,都给我们的孩子,也是情愿。我早就认定了自己,是你无限风光、风起云涌之后的陪衬,就永远也不会改变。后来我得知,启怀堂中的夹竹桃也枯死了,我心里也并没有觉得难过。鸳鸟会死去,花树也会死去,世上的事理就是如此,人力又如何能够勉强。 怀蓉出嫁的时候,我听见了那一曲鸳鸯戏水。这么多年,原来你还记得。就算你远去了山间,放下了所有,却原来还记得许多年前,对我的许诺。随着女儿的出嫁,看着她信里的字句,我明明知道,她只是在骗我,可我却只有陪着她,演完这一场戏。我的一生已经快要走到尽头,我若不信,她也永远不会心安。所以,我离开的时候,也一定是幸福而满足的,这样留在我之后的人,也不会再为我伤心。至于她的以后,我已无能为力。我这一生,不管是对你,还是对她,都只是倾其所有,但求无悔罢了。有了你的那一曲祝福,我愿意相信,她的将来,终究会是光明。 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春日里院子里夹竹桃还不曾开花,可我却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启怀堂里的日子。桃花开得正好的时候,我又翻出了当年的那一张鸳鸯锦。王妃当年新绣的夹竹桃花,已经都萎败了。鸳鸯白头,岁月长久,原本是这样的陈旧,才显得出真心。 我知道你就在重华山中的某一个角落,与那个与王妃酷似的人相伴,度过余生。我不知道,在我走了之后,你会不会知道我已经离开。这么多年,你真正放在心里的,其实也只有那么一个人罢了,亭亭玉立,熠熠光华,谁又能和她比较呢?其他的人,在你的一生中,不过都只是过客。你给了她们荣华,给了希望,也带来了沉重的绝望和怨恨。而你什么也不曾给过我,所以我也没有伤心。我这一生,从来都没有什么对你不住,为了当初一个陪伴的愿望,我付出了几十年的光阴,只是为了自己的真心,也并没有什么后悔,到了如今,也算结局完满。 可你不知道,我对你一生真诚,却还是骗了你。我唯一后悔的,就是当初你问我心愿的时候,我骗了你。那个时候你问我,可曾有什么心愿?那时候我如果告诉了你真正的答案,是不是后来的结局也会有所不同?就好像许多年前,我唯一做过的有勇气的一件事情,就是到你的跟前,写下了我给自己取的名字。那时候你眼光一亮,说从不曾知道我竟然识字,就将我调到了你的身边。那是我一生陪伴的开始,从那时候我就该知道,原来许多话许多事,我不说不做,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可是我一生的勇气,竟然也只有那么一回而已。我应该告诉你的,我有一个心愿,就连我自己也从来不敢承认。我将这个心愿写在了夹竹桃花树里,写在了鸳鸟的羽翼上,写在了那一幅鸳鸯锦里,藏在了别的语意里头,骗过了你,也骗过了我自己。连我自己都不曾承认,我只是希望有一日,你能看的出来。 容颜有谢情无衰,红白相随依岁晚。 愿言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只是可惜,鸟亡花残,锦绣成灰,我的这一生都已经过去,你却都没有读出来。也许,你不是不懂,只是不愿回应。而我的陪伴,不愿天长地久,只尽此生。 黄金浅(安云佩) 一种幽素姿,凌寒为谁展。似嫌冰雪清,故作黄金浅。 绮云轩里的这一个冬天格外的冷。隆冬落下湿润的雪,衰草枯黄,更添了几分颓丧的颜色。原本红的耀眼的猩猩毡的帘幕颜色褪去了七八分,就连上头金线绣的缠枝花样,也都看不清了。外头是热热闹闹的新年,而这里却这样安静,好像没有半分生气,一切都是陈旧颓败的样子。 只有院子一角的那一株磬口腊梅,仍旧如往年开着一树明灿灿的花朵,好像是一树黄金,香气那样浓郁,几乎像是酒气。这些年来,绮云轩里充溢着各色宝光绮丽的锦缎,各种脂粉珍露的异香,只有今年,这腊梅的颜色香气,才这样分明。 繁华落尽,物是人非,大抵就是这样的光景。看着远去之人青春正好的背影,我本来如古井一般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念头,等她也到了我这样的年岁,她会不会也像我今日这样,只有一株花木相伴?也许会,也许不会。在这个王府里头,起落浮沉,谁又能知道自己的将来。 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嗅着这强烈的花香,我几乎觉得有些微醺,好像是坠入一个梦魇。这些年我并不常做噩梦,然而这些日子在这花香里入睡,我却一夜一夜地,被噩梦里的鲜血惊醒。清醒的时候我从不曾后悔,这一生,我到底尽力争过,不管成败,丝毫没有遗憾。然而在这奇怪的朦胧之中,在夜半惊魂的刹那,我却又总是会想,若是我的人生换过一个开头,是不是也就会有不同的结尾。 我的命运,原本和许多同样出身的女子一样,是一眼就能看得到头的。在侍奉的主人身边尽心尽力,能求得的最好结局不过是得到赏识,留在主人身边成为妾室。我原本的期待,也就只有这么简单而已。至少我能够摆脱贫苦的宿命,能在这华美的庭园里养尊处优地过一辈子。而不是像那些出去婚配的侍女一样,带着颇为丰厚的嫁妆,却只能嫁给一个浑身是酒气的莽夫,为他生儿育女,洒扫浆洗,一辈子庸庸碌碌,才过三十就满面沧桑。 我不能允许自己落入凡尘里去,我喜爱这样满头珠翠、养尊处优的日子。为了保住这样的生活,我也费了许多心力。心细如发,稳重妥帖,我虽然不是启怀堂中容貌最美的侍女,却最终成了离主人最近的那一个。在启怀堂里,所有的人都必须听从我的管辖调遣,不管她们是美貌如花还是庸脂俗粉,不管她们有没有怀着和我一样的野心想在主人面前崭露头角,我再也不会给她们任何机会。我心里想,这样的一个位置上,只能有我一个人,卧榻之侧,绝不容他人鼾睡。 当我的主人成为西疆新的王者的时候,他的身边能够亲近的女子,除了我,也就只有一个郑婷华。这个人原本对我没有什么威胁,容貌清秀却不出挑,性格温柔沉默,在主人的面前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直到有一日她忽然被调入了书房之中,与其他的所有侍女隔开来与主人朝夕相处,我才忽然发觉了危机。 我觉得非常愤怒,我防范多年,竟然被这样一个看似与世无争的人钻了空子。在我忙于主人的饮食起居的时候,她竟然读了好些书,她和主人间的对答,竟然是我所听不明白的。我同时发现,在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分明是对主人的情意。尽管她从不肯承认,却又怎么能瞒过我的眼睛。她甚至比我离主人更近,我所能做的,不过是饮食衣着上的照顾,她却能够知道主人每日正在做什么,想什么。那时候我就明白,若我想要留在主人身边,她将是我最大的敌人。 然而我没有办法,她一个人在书房服侍,已经脱离了我的控制,我不能拿她如何。所以我换了另外一种方式,在每一次与她交往的时候,都显示出十二分的亲厚热情,姐妹相称。只有这样,我才能对她更多一些了解,也更有机会打败这样一个对手。而她也的确是一个简单可怜的女子,对我毫不保留。只是每当我有意问起主人的情况的时候,她却沉默不语,甚至脸上露出一点含羞的笑意。 那笑容在我心里烧起了一把火,叫我无时不刻不感觉到对她的厌恶,我心里不断地盘算着,要怎么不露痕迹地让她犯下一个足以失去信任,足以被逐出王府的错。我左思右想,却始终不曾想出一个好的办法。 而主人的婚期就要到了,我也开始忙碌起来。他将要迎娶蓉城的名门之女。我并不感到意外,也更没有失落伤心,我知道这一日总会要来的,而他的新王妃对我的计划也没有什么影响,她不过是日后我需要讨好恭维、小心服侍的一个人罢了。我所求的,不过是在他和王妃身边的一个位置罢了。 那些日子我本无暇去管郑婷华的事,却无意中发觉,她在王府最热闹的日子里离群索居,落落寡欢。说起王爷的婚事,尽管她也在笑,却掩饰不住憔悴。我这才明白,尽管我和她都想要留在王爷的身边,心境却完全不同。 她的反应,却叫我忽然间想出了一个计划。在新王妃进门之后,当着王爷、王妃和太妃揭露她对王妃的醋意,再捏造些什么咒诅的证据。这些日子她的愁容一样也不是我一个人看见,自然有人为我作证。以她对王爷的心思和平日里的性情,到时候必然手忙脚乱,神情慌张,露出马脚来。就算王妃大度要留下她,可太妃的性子我却是知道的,断断不会容她,就算是不信不予处罚,也会碍着王妃新嫁娘的面子,将她送出王府。而深明大义的我自己,自然更能得到所有人的信任。 这计划在我心里几乎快要成了形,可是还没有等我实施,一切却都改变了。本以为一生都计划周密的我见到了另一个人,我曾经费尽心机想要的一切,就在一瞬之间,被我抛诸脑后。 那是在主人娶亲的宴席上,我看见了王妃的长兄柳容声。柳家的子弟都是出色的,即使是最小的一位公子,身形还未长成,却也有一种风度。然而他却是不同的,坚毅严肃的面庞上,那一双眼睛是温和的。他并不如王爷那样潇洒,却莫名叫人觉得安心,好像在他身边什么也不用谋算,什么也不用担心一样。 那时候我就想,也许我应该在那样的人身边。这么些年在王府里经营,揣测人心,也实在觉得辛苦。我想要在他身边,只是因为那一刻的莫名心动。如今回想起来,那样忽然而生的情意,实在是天真又好笑的。几十年相伴的人,尚且还不知人心里的真正念头,何况是只有一眼?我对他的所有幻想,实在是毫无根据。就算我的幻想都是真的,我也从来不曾想过,若他不愿,我又该如何? 本来习惯了步步为营的我,却在遇见那个人以后,可笑地认为一切都是上天注定。我一直等着他进王府来,然而他却极少出现在王爷书房以外的地方,偶然间出现在别处,身边也总是有其他的柳家亲眷。只有他的幼弟柳容致,倒是时常进出王府。我等的心焦,却也毫无办法。 终于有一日,我等到了他独自一人来探望王妃。那是一个冰天雪地的冬日,我为了等着他,在雪地里站了两个时辰。而当我终于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我却失去了平日里的所有智慧和耐心,忘记了本来想好要对他说的所有的话。我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而他看着张口结舌却拦着路的我,像是看着一个疯子一样,蹙了眉要走。 我心里一着急,从路边的腊梅花树上匆忙折下一枝,抛向了正要离开的他。尽管不是芙蓉花,意思却是一样的。我想他会明白,他会解开严肃的眉头,对我微微一笑,将花朵结在衣襟上。而我就能放下曾经想要的一切,跟着他离开。 他也的确是懂了,然而却和我想象中的不同。他仍旧蹙着眉头,看着手里的腊梅花半晌,又抬头狐疑地看着我,我屏息凝气地等着,他却用冷冰冰的声音对我说,“姑娘似乎是王府里的侍女,还请姑娘好生照顾王爷和王妃,日后王妃自然会做主,给姑娘在外头寻一个好人家。” 说着,他随手将花枝一挥,花枝落回原本的那株花树上,淹没在满树繁花里,像是从来不曾被折下过。他转身就走,再没有看我一眼。关于我的一切,他都并不屑于知道,我心里所有的话,他都没有耐心等上一等听完。 我怔在原地,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我想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我以为是上天注定的事情,就这样匆忙地结束了。更叫我愤怒的是,他最末了的两句话,分明是把我看成了攀附富贵的人,怕我用一样的手段去**王爷,影响他妹妹的好姻缘。就连这样的担心,他也是轻描淡写的,连我是谁都不曾问起。也许他是在想,我这样卑微寻常的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真正改变什么,我配不上他,也不可能改变王妃的生活。 我的确是那样的人,只是对他,我却从没有想过这些。如今回想起来,那时我之所以这样莽撞冲动,也许是因为那时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真正的心动。若我把他当做和王爷一样的猎物,我首先做的,应该是极力交结讨好他的妹妹柳王妃和弟弟柳容致,而不是贸贸然地到他的跟前去,像一个不识礼数的天真村妇一样,向他抛掷花枝,将满心里的情意,毫不保留地都袒露给他。 在许多年后,在空无一人的绮云轩里看着腊梅花开花落,我渐渐明白,也许他对人一直都是这样的冷淡,并没有别的意思。是我自己并不了解他,却又隐约害怕自己配不上他,所以才会觉得,他的冷淡是在轻贱我的出身。也许他并不是害怕我阻了王妃的姻缘,只是一句与回绝相伴的寻常安慰。是我自己曾经真的做过这样的事,才会以为,他是在嘲弄我的攀附富贵,讽刺我曾经在王爷身上,那时在他身上的所作所为。 然而在那时候,我看着那一树道旁开的灿烂的腊梅花,只觉得自己是个笑话。我心里升起了一簇火焰,我不能嫁给他,却要报复他今日所说的每一句话。他既然要我寻一个外头的人家嫁了,我便偏要成为这王府里最尊贵的人。他既然怕我阻了王妃的好姻缘,我却偏要做成这样一件事。 我本就是一个充满了野心的人,最初的微小野心在被他拒绝之后,空前地膨胀了起来。我曾经局限于自己的出身,不敢有太大的野心,而在那一日,我觉得我的出身被轻视、我的野心被嘲弄之后,我却想要颠覆一切。后来我才明白,这是我一生的心病。正因为太过在意自己的卑微而又不愿意承认,才会有了这样的自负而又自卑的野心。 那时候的我,并没有什么太多的途径可以实现这样日益滋长近乎疯狂的野心。我只有回到原来的那个位置上,继续着我曾经因为他而放弃的事情。只是我的心境与当初再也不相同。我本来只想着要将这王府里的所有侍女都压在下头,后来我却想要将这王府里的所有都踩在脚下,想要这世上再没有谁能够轻视我。 日子一日一日过去,我却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随着王妃的盛宠,柳家的地位也日益稳固。在王妃还不曾进府之前,我曾经以为,就算王爷有了妻子,他的身边也总还会有我一个位置。然而启怀堂日益空落,宜韵堂却灯火通明,你常日住在宜韵堂中,连近身服侍的我,也都迁去了宜韵堂中。而王妃又很快有了身孕,你喜形于色,每日都守在她的身边。就算是忽然受了风寒得了急症,你也只是记挂着宜韵堂的所有。 我开始感到,也许王爷的身边,只能有王妃一个位置。我觉得我的野心,永远也没有实现的一日了,甚至我最初想要的,也再也不能得到。我会一辈子都活在尘土里,拿着我这些年攒下来的赏赐俸银,嫁给田庄上一个庸俗的男人。 我感到急迫,但我也明白,急迫并不能帮助我什么。我仍旧在王府中扮演着温柔缜密的角色,与王妃交好,对王爷尽忠,穿梭在宜韵堂与启怀堂之间,左右逢源。我甚至比以往更加谨慎,就连婷华,我也勉强压抑住了不去对付她。我心里知道,随着王妃的出现,如今的我已经不比当初,我想要得到一切,最先要对付的并不是郑婷华,而是王妃。 除了这原因之外,我明白这一切,还因为那个人。我恨极了他,所以也恨极了这个骄傲的家族里的每一个人,恨他们生来就拥有了一切,把卑微的其他人,轻易地就抛在了一边。我想要报复,想要让尊贵的拥有一切的他的妹妹,让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名门望族,都不能不对我俯首称臣。 我每一日都绷紧了精神,唯恐错过了什么机会,可是这机会迟迟不来。就在我最无措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希望。那是王爷大病初愈的日子,婷华回了宜韵堂陪伴王妃,只有我留在启怀堂中。在一个焦灼的长夜里,我无意中听见,有一个身份神秘的人,对王爷低声禀报,柳家的人权势过重,或许有谋反之意,就连王妃的那个孩子,也可能会成为他们挟制利用的对象。 我感到非常震惊,虽然我有着无限的野心,可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权力倾轧,不知道这公侯门第的残酷。我不敢置信,可是我却在下一个瞬间狂喜地觉得,这是上天赐给我的结果,如果那人说的是真的,我不用费吹灰之力,便能够铲除一切阻挡在我面前的人。我那时的心情激动,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叹,却险些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方才还站在远处说话的黑衣人,忽然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刀锋冰冷,指着我的咽喉。 这本是不该有任何人知道的机密,却被我看见。王爷皱着眉头看着我,神情不似我熟悉的温柔平和,而是阴沉不定。我那一瞬间明白,他真的想要杀我。不管这么多年我给他多少照顾陪伴,不管他曾经对我流露出多少笑容,这一瞬间,他不是我服侍多年的公子,而是一个王。 我全身都感到冰冷,却有一个声音冷静地告诉自己,我不能在这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比起逆来顺受,我选择了赌博。我伏倒在地却没有哭喊,只是平静地告诉他,若是要我死,我无力阻止也毫无怨言,但若是让我活着,我会献出我的全部。我心里明白这样的筹码对他来说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并不需要我为他做什么,我也无法为他做什么,可是那一个瞬间,我没有选择,只能一搏。 出乎我意料,他竟然真的就赦免了我。也许是那一瞬间他内心对于王妃、对于柳家的疑惑救了我。正因为疑惑,我对他就真的有了利用价值。我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派遣我去王妃身边,留心他不在的那些时候关于王妃的消息,来交换我的性命。我没有料到,他会对自己捧在手心里的枕边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感到有些心寒,却又有些报复的快意。原来看似风光无限的王妃,也只是个可怜人。 那些日子,启怀堂中几乎只有我在他的身边。那个神秘的人还日日来,而他每来一次,王爷的神色就更憔悴了几分。而我,时时地去宜韵堂中陪伴王妃说话。我告诉她,王爷怕给她过了病气,所以不能来。我仔细看着她的神情,分明如泉水般纯澈,除了对王爷的思念和温柔,什么杂质也没有。 然而我却并没有这样回禀王爷,我对他说了许多微小的却又引人遐想细节,比如王妃说起孩子的时候若有所思,比如柳家的人来探望王妃的时候神情闪烁。我说着这样的话,却又极力向王爷说,王妃对他是一片真心。每当说这样的话的时候,我却故意低了头,不肯去看他。 我知道,我的神情闪躲、前后不一,才能真正让他对王妃、对柳家感到怀疑。果然,他听着这样的话,日渐憔悴了下去。他是信任我的,因为对于他来说,我是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从没有向他求过什么,也没有表露过想要嫁给他。不过是因为一时无意撞破,才不得不被他逼着去做这样的事情,在他的心里,我没有处心积虑陷害柳家的缘由。正因为这样的信任,才让我浇灌他心里怀疑的种子。 那些日子,我第一次与他在心灵上有了些亲近,我开始知道他想着什么,而他也似乎愿意对我倾吐。我想,也许是因为他一个人吞咽着这样对至亲之人的怀疑实在太苦,而我无意中的知情,正给了他一个宣泄的出口。他选择了信任我,并不完全因为觉得我可以信任,而是因为,在他心里充满了焦灼的怀疑的时候,他无比需要一个人让他信任,而那个人,正巧是我。 然而我看着王爷的憔悴,忽然对他也有些怜悯。然而这怜悯不过只是一瞬,我想要得到一切,又怎么能去在意他的心思。那些残存的柔情,只能阻挡我的脚步,而那个时候我就决定,无论什么都不能再阻挡我。那些曾经有过青梅竹马的温情,只不过是我获取一切所需要的筹码。我在等,等一个机会,让我真正成为这王府里的一员,而不是什么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终于有一日,王爷在外头喝了些酒,醉眼朦胧地回来,我知道时机到了。我趁着他本就带着几分酒意,心里又愁苦,将他灌得酩酊大醉。后来的一切顺利地超过了我的想象,我有了他的第一个孩子。而他,也因为愧疚和责任,将我迎娶进门,成为了他的侧室。 我出嫁的那一日,没有任何的庆祝,因为王妃为了我的事,伤心成病。那一夜,他去了宜韵堂,而我在春绿庭中枯坐了一夜。我并不伤心,因为我知道,这只是我得到所有必经之路罢了。后来的日子,我在所有人面前示弱,做小伏低地侍奉着王妃,从而得到王爷的怜悯愧疚,得到王妃的无奈原谅,直到我最后如愿以偿地产下了王爷的第一个孩子,并毫无痕迹地除去了王妃的第一个孩子。 我迁出了春绿庭,住进了绮云轩,成为了这王府里的侧妃,真正的正经主子。我舒了一口气,这样的荣光,那时候的我稍稍感到了满足。我甚至感动有些愧疚,对被我利用却还对我心存歉意的王爷感到愧疚,也为毫不知情却被我杀了第一个孩子的王妃感到愧疚。在这样的情绪里,我安静地过了些与世无争的日子。 在我的儿子的周岁宴上,我再一次看见了他。那时候我抱着我的儿子,上官家的长子坐在上头俯视着他。我想,我终于可以不再卑微地仰视于他。我多么想知道,在我们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变化之后,他会不会对我有所不同。他会不会后悔当初对我的拒绝,会不会开始畏惧,我夺走他妹妹的位置。 但是我错了。他坐在那里,仍旧是那样冷淡的模样。他的确看了我,却并没有认出我来,漠不关心,连嘲讽都没有。他早已经忘了那个风雪的冬日,曾经有一个人,怀着满腔的忐忑和期待,向他抛掷过一枝繁花。 在我孩子的满月宴会上,我被柳家的人环绕着,听着他们谈论我根本无法插言的话,听着我的丈夫对他们表达对卧病在床的王妃的愧疚。而我坐在哪里,像是游街示众。那些人没有对我的僭越说过一句话,却用这样的行为告诉了我,我是多么的卑微。不管有没有孩子,我都不能对他们造成威胁,不可能被他们重视。那时候才知道,我曾经的心思是多么幼稚,自从我选择了这样一条路,许多事情就再也停不下来。 我的位置并不稳固,尽管我成为了侧妃,却并没有能改变我的出身地位。尽管我生下了一个儿子,却也并没有让他得到我认为该属于他的东西。尽管王爷对柳家仍旧心存怀疑,却仍然对王妃殷勤备至。或许是因为王妃失去了孩子让他觉得愧悔,他甚至于再也不问我关于王妃的事,就让我独自一人在绮云轩中生活。随着王妃在一起有了身孕,我的处境愈发的艰难起来。 我明了自己处境的危险,我想要像除去她第一个孩子一样,让这个孩子也无法降生。只有这样,我的位置才能够稳固。然而王妃像是有什么怀疑一样,迁出了王府居住,直到诞下一个儿子。在那个孩子的满月宴上,我再一次地看见了他。那个时候,他越众而出,为这个孩子,他的外甥要求一个名正言顺的世子之位。而我的丈夫坐在王座上,毫不迟疑地就应允了这一点。所有的人都看着那个新生的孩子,看着他骄傲而幸福的母亲。没有人知道,我和我的儿子,上官家的第一个孩子,就坐在一边。 我心里明白,我再不能期待一个突然而来的转机,我需要自己制造转机。但是这个孩子与王妃的第一个孩子不同,众星捧月,我无处下手。这个时候的我已经不再仅仅想着王府里女人的争斗,在那一次宴会上,我隐约明白了一些事情。王爷明明对柳家有所怀疑,那个孩子却能毫不费力地成为世子,并不是因为王爷和王妃的夫妻之情,而是因为柳家的权势地位。刚刚继承王位的王爷,需要整个柳家的支持。而我也渐渐看出,王爷心里的疑惑从来都没有消失,甚至因为宴会上求封世子一事,更加的深重起来。 我开始了更为严密的计划。我再也不等着王爷来问我关于王妃的事情,而是假作无意地透露一言半语。我也开始留心西疆上下对于柳家权势不满的人,与这些人结交,慢慢散布关于柳家谋逆之心的传言。柳家在西疆为世代名门,支系庞大,想要寻找错处并不困难。而这些原本不起眼的错处被我编织在了一起,成了一个日渐确定的罪行。我冷眼看着王爷,他与王妃恩爱如常,可柳家的人,渐渐少在王府中往来了。只有柳家年少的小公子柳容致,还日日缠在王爷身边。 很多年以后我在想,如果我早知道当初那些事情最后的结果是那样,我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我原本以为的结局,不过是王爷对柳家的疏远。我甚至想过,到了那个时候再与那个人相见,他会不会认真地看我一眼?就算不是爱慕而是防范,只要认认真真地看我一眼,记住我这个人。我最初的期待,野心的起点,不过是如此罢了。而我没想到,疑心和王权酝酿出的结果,竟然是尸骨如山,血流成河。我惊恐地发现,我当初小小的野心,最后变成了一场屠戮。 那个人死了,就在那一场屠杀里。他死在我的野心里,成为我愤怒和嫉妒下的亡魂。而我再也不能回头,只能往前。我在得知这死讯的时候就知道,我与柳氏一族,与王妃还有世子已经势不两立。我来不及哭泣忏悔,甚至来不及在夜里被噩梦惊醒。我必须保持清醒,比以往更加无情更加冷酷,我必须夺去他们的一切,让他们永生永世无力反击,否则死去的人就会是我和我的孩子。我只能不断地往前,我再也没有退路,一个刹那的软弱,就会落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而在不断地奔逃中,我最终明白,我这一生所唯一可能拥有的,只是权力。我的丈夫沉溺在无尽的愧疚痛苦中,眼里再也看不见任何人。而我曾想要看见我的那个人,已经成了桃源川里的枯骨。我再也不会因为在人群中看见某个人一眼,就莫名觉得安全,就卸下自己的所有防备。 我用越来越大的权力和金钱给自己保护,让自己觉得安全,欲望和野心也随之膨胀。我渐渐地忘记了那个人,忘记了冰天雪地里开的正好的那一树腊梅花,忘了我年少时候的那一刹那,曾经如金子一样明灿灿的心。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够忘记,我那一点真心破碎的代价有多么惨重。 那一日冰雪中折花的少女,就像那一枝被丢弃的腊梅花一样,早就化为尘灰。我开始变得冷酷无情,就算是自己的儿子,也成了我手中的一枚棋子。我开始不在意所有,在那一场杀戮之后,我已知道我死后无法得到宽恕,唯有抓紧生前。 我这么多年不断求的,说到底也不是荣华。这么多年,我尽管拥有着别人想要不到的财富,却从不曾真的享受过什么,我始终活得拘谨甚至寒酸。我想要最终得到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轻视于我,想要让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不能忽略我的存在。我并不怕死,也并不怕失败,我只是害怕,被所有人忘记,害怕我在这个世上,始终无声无息。 新任的王,柳家的子孙,抓住了这一点。他没有让我死,只是让我活得无声无息。没有人会知道我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我是死是活,我会被这个世界遗忘。我一生辛苦,酿得百花成蜜,却终究为人做了嫁衣,不知为何辛苦奔忙。没有蜂蝶飞舞在旁,只余自己一人,空余满院清香。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在我最后的日子里,守着那一树雪地里的腊梅花,我却并没有感到绝望痛苦。我在那样如酒气一样浓郁的花香里终日微醺,我只是在想,如果当初他没有拒绝我,我便不会报复,也许结局就会不同。然而那一日我看见青罗的到来,心里忽然明白了许多。就算没有我,王者的疑心,也仍然会造成同样的命运,柳家一样会遭遇灭门之祸。然而我仍然会想,如果当初他知道,如果他的选择有所不同,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我的一生都会在他的身边度过,服侍着他未来的妻子,我的野心也不过是在小小的后园中与别的女人争妍斗艳。而他和他的家族,也能平安富贵,长久安宁。 我心里清楚,若他没有死在那一场祸乱中,我不会再去想当初。我想要改变的从来都不是那些死去的人的命运,而是当初那一日的结果。我想要的,只是那一日的那个人,不再拒绝我,想要他的眼里能够看见我。只是他已经走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在他面前高高昂着头颅,告诉他曾经对我的轻蔑是多么的愚蠢。不管我活得如往日尊荣,还是如今日落魄,他也都再不会看到。 我的过去,我曾经流露过的温柔和期待,这一生没有任何人知道。就连那个人在死去的时候,也必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在雪地里等了他许久的女子,那个窘迫到说不出话来的女子就是云侧妃,更不会知道那个女子之后所做的一切,都不过起源于当初他漫不经心的拒绝。他不知道,看上去是冰冷的权利倾轧,却起始于一个女子的温柔真心。 一种幽素姿,凌寒为谁展。似嫌冰雪清,故作黄金浅。绮云轩花树下头的青石上头刻着这几行字,这么多年我也不懂,如今终于懂得。在一切的最初,我不过是怨怪那一日,冰雪清寒,独立终日却无人问询。我恨那冰天雪地的冷酷,才刻意要活出黄金一样的明亮灿烂,散发出浓郁如酒的香气,让所有人看见,让所有人的记得。 只是到了最后,这冰雪清寒依旧,这一树金子一样的繁花,郁郁香动,却仍旧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不曾后悔,只是感慨这一生,花开花落,香生香散,白首青丝,无人相问。 花叶浓(韩劲节) 芳姿劲节本来同,绿荫红妆一样浓。我若化龙君作浪,信知何处不相逢。 那一年我送她离开的时候,正是夹竹桃开的最好的时节。京城郊外,一树一树的夹竹桃生在水边,红的如火焰。而她穿着一身白衣站在花下,看着我再也没有说话。红的花树和白的人影照在水中,像是一幅最美的工笔画。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穿白衣,也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看见她。 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时节。那是何年何月的事情,我早已记不清了。记忆中只见大片的红花簇簇,花下一个小小女孩,穿着一身比那花朵还要红艳的衣裳,怯生生地看着我。看见我来,她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转身就逃走了。 那时候,她的脸在我眼中是那样模糊,只有那铺天盖地的红色,还有她看见我的那个瞬间怯生生的眼睛,叫我记忆深刻。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前一日在戏文里头听到的故事,以为穿着红衣的女子,就是要出嫁的人。那一瞬间,我以为她是要嫁给我的。那时候我还太小,后来我渐渐长大了,才知道自己当时的想法是多么好笑。我再不曾看见她穿那一件红衣,也知道她并不会穿上嫁衣,成为我的新娘。 就如同那些戏本子里头最寻常的故事那样,她是我家道中落的表妹,无可奈何之下才投靠了亲人。只是与戏文里不同的是,她与我其实并没有订下过婚约,就连亲缘关系也是极浅的。实在是无人依靠,才不得以来到这里。 父亲只告诉我她是我的表妹,却连究竟是怎样的亲戚也不曾说得明白。在那匆匆一面之后,我许久都不曾见过她。我甚至不知道她生活在哪里,府里有那么多的院子,一重之后又是一重,我从来不曾走完过。我也并不关心她在哪里,她不过是这府里的一个寄宿者,而我,却是父亲最为疼爱的独子。我每日里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的人要见,哪里会记得数年前一个小小女童呢? 直到几年以后,我才在一次宴席上看见了她。那是父亲的寿宴,请来了许多宾客,皆是京城里的名门贵族。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那里,往年就连年夜团圆,她也从不曾出现过。事实上,我几乎没有认出她来,几年过去,她早就不是当初我见过的那个小小女童。我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坐在那里,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衣裳,带着几朵珠花儿,容貌秀丽,神色却是怯生生的。正是那怯生生的眼睛,让我想起了她。 我听见父亲向别人介绍她是自己的女儿。我很惊讶,我并不知道她本名叫做什么,但是至少,她绝不会姓韩,更不会是父亲的女儿。整场宴会上,她都不曾开口说话,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我好奇地看着她,她却一眼也不曾看我。 宴席才一结束,她就匆匆逃也似地离开了。而我却留了心,一路追着去了她这些年居住的地方。那时去看她,只是单纯的好奇罢了。等我去了那里,我才知道这府里竟然还有这样偏远僻静的院子。低矮的四围墙内,种着满满的夹竹桃花,像是火焰一样的红色。花树中是细细一带鹅卵石的小路,通向一所小小的房舍,寂静无声,像是无人居住一般。 我知道了她这些年的处境。似乎没有人将她当做是主子,她一直无声无息地生活在角落里,不必像丫头们一样伺候人,却也并没有丫头来伺候她。我远远地看着她站在窗下,身上还是方才那一件粉色的纱衣,头上的珠花却已经取了下来搁在一边。她手里提着一管笔,在纸上静静地描画着。笔端是极精巧的夹竹桃花,一点一点的胭脂色晕染上去,就像窗外的花树一样绚丽。我看见她侧着头微微一笑,不再是那样怯生生的眼神,那笑容没来由地就叫我心里一动。 那时我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看见了这个生活在身边却又被自己遗忘的姑娘。就像所有和我一般年纪的少年郎会的一样,我被她的美丽和神秘所打动。从那一日以后,我每日都悄悄去她住的院子,躲在夹竹桃花背后,偷偷看着她画画。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不肯在她眼前出现,或许只是因为我喜欢看着她在窗下安安静静作画的样子,不愿惊动了她。或许我是害怕她发现了我之后,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转过头就逃走了。其实我知道,她无依无靠,无处可逃,除了这里,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里呢? 这一看,就到了夹竹桃花都谢的时候。我看着她在纸上一如往日的作画,侧着头仔细地看,十分专注的样子。等她搁了笔,却忽然抬头对我笑了一笑,“你过来瞧瞧,我今日这一幅,画的如何?” 她站在窗前,绿荫低垂,湘帘半卷,她穿着一身桃花色的衣裳,就好像那夹竹桃花不曾凋谢似的。语笑嫣然,丝毫不见当初那个怯生生的模样。我怔了一怔,不知怎么,这一次她不曾逃开,我那一瞬间却想要逃开。好像我一走过去,就会被什么东西抓住,再也脱不开身了。 可我仍旧走了过去。后来的事情,就像无数传奇戏文里头那样发展下去。我顺理成章地爱上了她。 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想起来多年前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裳,看见我就跑开了。那时,我以为她会嫁给我,如今,我却再也不会这么想。我的妻子,将会是这京城里一等一的名门望族。而她,我隐约听见一些传闻,父亲将她许配给了一个他需要拉拢的人做妾,那一日宴席上她之所以会出现,也就是如此。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这话我隐约听见,却从来都不曾有确切的说法。 我不知她是不是知道此事,这些话,我从不曾对她说起。我想,也许这只是传闻,也许再过二年,等我在这府里真正说的上话的时候,我就能够废除这亲事。成年之后的我,从不曾想过要她做我的妻子。我已经明白,幼年相逢时候一闪而过的想法,只不过是戏文里头的戏语罢了,当不得真的。但我想,我总会有什么法子能留她在身边的。既然彼此两心相许,就算不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也没有什么要紧。她在这家里长大,想必也能够体谅我不得已的苦衷。 这些话我不曾提起,她却也不曾问过。外头的事情,就像是被那些繁密的花树遮挡住了似的,我们都不愿意想起,只当做这里是一个世外桃源。我日日去她居住的那座小院里看她作画。她极爱夹竹桃花,日复一日的,画的都是那样的花朵,且都是绚丽的红色。而她画里的桃花娇艳,竹叶青翠,相偎相依,像是永不会分离。 这么多年她独自居住,早年间父母给取得乳名,已经多年没有人称呼过了。于是我给她取了名字,因这满院的夹竹桃花和我自己的名字,叫她芳姿。芳姿劲节本来同,绿荫红妆一样浓。我喜爱唤她的名字,也喜爱她唤我的名字,那个时候,我们就像是她画儿里的桃花竹叶,红翠相映,彼此相偎。 她作画的时候,我只是安安静静地瞧着,而等她画完了,我会和她说说话,直到我不得不离去。她的世界与世隔绝,只有夹竹桃花的绯红,和夹竹桃叶的浓绿。好像只有听我说一说外头的事情,才能多了别的色彩。她会因为我口中的故事欢喜或者紧张,好像我的三言两语,就能够牵动她的整个世界。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才是爱笑的,娇艳的,是活泼泼的女子。不像在宴席上那样,惊慌失措,苍白如纸。 没过多久,朝廷与诸藩的战事到了剑拔弩张,父亲一贯是主和的,如今也忽然忙碌了起来,四处平衡关系,竭尽心力。而作为他已成年的儿子,我也责无旁贷。事实上,我对于这样的事情感到兴奋。我再不是走马观灯的少年,我终于跻身到了这天下的大事之中,并且觉得得心应手。就连父亲也称许我,天生便适合这风谲云诡的庙堂。 那些权谋利益的合纵连横,让我觉得自己日日在刀锋上头行走来回,我为这样的刺激感到兴奋,又为自己的得心应手而感到自豪。更何况,这权术的游戏之中,还有金漆红粉,美酒佳人。我的世界那样热闹,叫我目不暇接,而那座安安静静小院,那个小院里画着夹竹桃花朵的女子的身影,也自然而然就淡了。 我不能再日日去看她,也不再如最初相识的时候那样,日日只想着去见她。我的世界里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的事情要想,而她,只是一抹嫣红的桃花颜色,让我波澜壮阔的人生,更多了些旖旎色彩罢了。有的时候我几乎忘记了她,更不曾记起那些曾经听过的,关于她的亲事的流言。 我不去,她也并不催促我来,等我偶然得了空去见她,她也只是如常作画,听我说着外头的事情,看着我兴奋激动的面孔微笑。也会有那么几个片刻,我看着她在湘妃竹帘底下作画的样子,觉得整颗汹涌澎湃的心都安静了下来,那些家国天下的大事都搁在一边,只想留住那片刻的宁静就好。可这样的瞬间,也只是偶尔罢了。 这样的日子维系了一年,到了第二年夹竹桃花开的时候。她忽然就要嫁人了。我听闻这个消息,气急败坏地跑去找她,她却还和往日一样,在窗下细细作画,看见我来了,只是抬头一笑道,“你过来瞧瞧,我今日这一幅,画的如何?” 我愤怒地拉过她,质问她何以如此无情,她却仍旧是淡淡的,“我从进这府门的那一日,就知道自己将来应该做什么事情。如今,到了我回报养育之恩的时候了。我会顺着大人的意思,嫁给他需要我嫁的。我要走了,你也不必相送。” 见我仍旧不松手,她冷冷地瞧了我一眼,“以往我独自在这里实在太过无趣,幸而有你来陪我坐坐说说话儿。我没什么好回报你的,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了。你若是愿意就留下,若是不愿意,就一起丢了吧。”说完不等我答话,她就离开了这座居住了许多年的院子,再也没有回头。 我呆坐在那里整整三日,只觉得一切变数都来的太快,叫我措手不及。我隐约想到过她会被人许了亲事,却从来也不曾想过,她竟然是自己脱身要出去的。而我自以为的两情相悦,原来在她的眼里,只是无聊时候的作伴而已。我感到震惊,也感到愤怒,整个人却像是被钉在那里一样,不能做出任何的反应。我甚至觉得,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这座开满了绯红花朵的院落,窗下的那个作画微笑的人,都是我的幻觉。 三日之后,我终于踏出了这座院落。我仍旧想不明白,不肯相信她说的那些话,想要找到她问个明白,却得知她已经出了城,随着她要嫁的那个人。我来不及多想,即刻牵了马追了出去。 直到在京郊,我在开满了红色夹竹桃花的河边,看见了她。穿着一身白衣站在花下,红的花树和白的人影照在水中,就像是一幅最美的工笔画。看见了我,她却不曾说话,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最后转身上了马车,马车边一个青衣骑马的男子回头看了我一眼,也不曾说什么,便与她一起离去了。 那时候我看见盛夏黄昏的光,从他们去的那个方向照过来,留下长长的影子,而我看着那个方向,觉得那光那么刺眼,几乎叫我睁不开眼睛。我没有再去追她,我知道,决意要离开的人,是怎么也追不回来的。 我回去之后,再也没有踏足过那个院落。我日日忙于政务,那些事情仍旧那么紧张而又刺激,伴随着美酒的香气,美人的笑容。我的世界重新被填满了,没有时间再去想她,也不愿再去想她。我想,她是一朵终将会凋零的花朵,一场终究会醒来的梦。如今花期一过,梦也已经醒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 我不曾想到,我竟然会在几个月之后收到她的信。我还不曾读,就知道那是她的信。每一卷帛书皆画着一枝夹竹桃花,正是她的手笔。却不知怎么,一连绘着四个月亮,东升西落,各自不同。我最初收到信的时候,并不想打开来看,我只愿将她遗忘,再不愿有什么牵扯。然而我却终究没能抵挡得住诱惑,就像那一日,我忍不住向她走过去的时候那样。 我以为,她会在信里对我解释一切,告诉她为什么会离去。我甚至隐隐期待着,她会告诉我,她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她还在那里,在那个我不曾再踏足的小院里等着我去。我打开帛书的手几乎是颤抖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其实我并没有忘记,我只是一直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罢了。 然而信上写的并非深情蜜语,而是来自西疆的情报。我这才明白她离去的时候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所谓的回报,便是成为父亲和我,在西疆的眼线和暗子。她的出嫁,只是为了如此而已。如今婚事已成,她就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了。那些信件里头丝毫没有情绪,就好像她并不知道读这封信的人是我,还是我的父亲。可是那一枝夹竹桃花,却又分明是给我看的。 这些密信,素来是有来无回的,我没有理由向她回信,也不能得知该如何给她回信。父亲召了我来,告诉我每到信件来的时候,就要熟记里头的情报,并向他禀报。父亲面对我的神色丝毫也没有异样,就好像并不知道写信的这个人,曾是我倾心相爱的,想要留下的女子。似乎在他眼里,那只是一枚伪装成他的养女的棋子,对我来说,也只是一个陌生人。我不知道事实真是如此,还是父亲做的伪装。却不得不在每个收到信件的日子,去向他回禀信里的消息。 我仍旧不曾回那个院子看一看,那信里冷冰冰的语气,彻底地凉了我的心。也许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她只是一个早有自觉的棋子,而她和我的相遇,不过是她既定人生里的一点乐趣罢了。我已入戏,而她却从未情真。 我习惯了隔上数月就受到的来信,习惯了信上的夹竹桃花和奇怪的几轮月亮,却再不肯去想她。慢慢的,对我来说,她也只是一枚棋子罢了。对我来说,她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她信里的情报而已。 在之后的几年之中,我的父亲过世,而我迎娶了丞相的女儿,有了孩子。我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进行着,我在朝堂之上如鱼得水,有了丞相的扶持,我比父亲昔年做的还要好上许多。我代表着朝堂上的一股势力,与主战的南安王一派互为犄角。 我也渐渐明白了父亲为何要执意主和,对我们这些文臣而言,征战沙场,并不是我们的优势。战事一起,手握重兵的将军权倾一方,功成之后更是大权在握,就无我等立足之地了。朝堂之上的长袖善舞,明里暗里的权术布局,才是我所擅长的东西。只有胶着的无休无止的和,才能让我获得最大的好处。我与所有和我一样的人布下一局棋,而她的情报,只是这一局棋里的一枚子。有了她固然有用,就算没有,也可以找到新的替代。 只是这一日到来的时候,我的反应仍然出乎自己的意料。那一日,我收到了她的最后一封信。前头和往常一样,说的都是简短而冰冷的话语。到了最后,我却看到了许多年都不曾看到的言语,语气犹如当年,和我在那院中闲话的时候。 她告诉我,她的使命已经完成,再也不会继续给我写信。她欠我韩家的,如今都已经还清。她在西疆扮演的那个人会就此死去,而真正的她会从西疆逃走,而从此天涯海角随遇而安,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了。 她就这样消失了,再也没有联系。果然数月之后,韩家派在西疆的暗探回报,方家的姨娘韩氏已死。我本以为,这一生的联系,都在这薄薄的绢布上,却不曾想就连这一点联系,也这样忽然就断了。我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如她所说,她应该还是活着,在这世界的某一处,却和任何人都再没有了关系。 对我而言,这应该只是一枚废子而已,立刻就有新的人可以补上。可是那一日,我仍旧没有忍住,不自觉地走入那个尘封已久的小院。就好像自己失去了什么,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得回来似的。 正是夏日,昔年开满嫣红花朵的院落,此时却荒草丛生,一片荒凉。那些花树不知哪一年就已经枯萎,没有了嫣红的花朵,也没有了青翠的枝叶,而我却从不知晓。窗前的湘妃竹帘还卷着,犹如她离去的时候那样。 案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箱子,却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想来她走的时候,这箱子就放在了这里,可我却没有发觉。过了这么多年,箱子上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我一掀开,犹如烟雾一样的散开。而我在烟尘落地之后,怔怔地看着箱子里的东西,久久的出神。 箱子里最上头放着一幅字,我展开来看,隔了几年倒还光洁如新。上头写着几行字,芳姿劲节本来同,绿荫红妆一样浓。我若化龙君作浪,信知何处不相逢。字的底下,是四卷画。如我所料,画着四枝红花的夹竹桃,笔触俱是细腻精致,一朵朵夹竹桃的红花,衬托在石青石绿的丰润枝叶之间,犹如开在眼前一样娇艳。那花朵儿从初初含苞,到韶华胜极,各个不同。画卷顶上绘着月亮,从柳眉新月,一直到十五银盘,各具风姿。 而箱子的最底下,搁着一块玉珏,雕刻成夹竹桃花的模样,带着一抹淡淡的晕红。那是我在情意正好的时候送给她的东西,共有一对,此处只留了那么一只。玉珏底下,压着一张极薄的帕子,上头只写着几行字,却叫我此生都无法忘怀。 月盈月亏,花生花展。结发难期,朝夕难见。 此身无用,倾力成全。唯有相思,伴君百年。 我在那间屋子里,又一次独坐了三日。三日之中,我也绘了四幅夹竹桃花,不施朱粉的淡墨颜色,花势更渐渐残败了下去,犹如雨打风吹。而画里的月,从圆满月轮到残月如钩,渐渐沉落下去。我将那一幅字悬在正中,两边分别挂上我和她的画,又将她这么多年来的书信,都藏在了画的卷轴里头。 而那一张帕子,我却再也不忍看见,我将它埋在了院子里的夹竹桃花树底下。我将这里死去的花树都拔除干净,重新种上新的。这一回,我种的是白色的夹竹桃花,当做是对她的悼念。我忽然想起当初她离别的时候身上穿着的那一身白衣,那不是新嫁娘的颜色,原来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当做自己是死了。她告别的人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我不敢去想,当年那个在这个院中枯坐等待自己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如今我才明白了那月亮的意思,月盈月亏,花生花展,她一直在等着自己来,而我却将她遗忘了。也许她曾经殷切地期盼着我能够迎娶她,结发夫妻,朝夕相见,可到了最后,只有这花开花落,月盈月亏伴着她罢了。 她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我。而这一切,她什么都不曾说。是了,也许她曾经想要对我说的,而我的口中,却只有外头那些风起云涌的变化,她的世界,她的想法,对我来说都太微不足道,我何曾给过她开口的机会呢? 所以她走了,以为这样便是对我的成全,以为这样就是给了我最想要的东西。她赌上了自己的一生,不过是想要倾尽全力,给我一个成全。回想起来,我从不曾真的为她做过什么,却以为此生为她所负。 我想起当年她走的时候,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没什么好回报你的,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了。你若是愿意就留下,若是不愿意,就一起丢了吧。” 原来她说这话,并不是为了冷了我的心。其实她是想让我打开看一看这些东西,看一看她留下的字字血泪。那是她细腻的女儿家的心思,她其实是盼着我去寻她,往后百年,便无需只用相思为伴。她放弃了一切走了,却终究还是不舍,给我留下这许多线索,只盼着我去找回她。 我去找了她,在京郊的河水边,在开着满树嫣红夹竹桃花的地方。若那时候我开口挽留,也许她会义无反顾地留下。也许她的白衣底下,穿着的是新嫁娘那样的鲜红,就像我当初第一次看见还是个孩子的她的时候那样。也许她一直想要嫁给我,只是一直等着我开口,而我却始终没有提起过。 直到那一日,我也仍旧没有说过什么,就像我从不曾开口说要娶她那样。所以她才走了,穿着一身白衣,远离了京城的一切。她仍旧什么也没说,就像她从不曾问过我,为什么见她的时候渐渐少了,也并不曾问过我,为什么从没有提过要娶她。 我想,她或者不曾想到,我竟然从不曾打开过那个箱子,从不曾再回去过。或者她以为,我看见了这些东西,却仍旧放弃了她。可是她依旧还是什么也不曾说。那些信里,没有缠绵的相思,也没有幽怨的委屈。就像她承诺的那样,她只是倾尽全力,来给我一个成全而已。 如今我才明白,那些帛书上的夹竹桃花和月亮,不过是那些画卷的化身。她不肯对我说什么,只是将一切都藏在那些细腻的笔触里头。月盈月亏,花生花展。结发难期,朝夕难见。那是她此生唯一向我倾诉的一点柔情,唯一暗示的一点幽怨,就像那些年她的情意,都在那花叶相依的夹竹桃花枝里头藏着一样。 她的心一直藏得那样深,那样好,然而若是留了心,却又是那样分明。我早该知道,她一直是这样的人。我却自始至终,从未领会。 可怜这一场戏,唱到此处,才知竟是情真。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她已经消失不见,不论是当初这个院子里的芳姿,还是埋在西疆方家的暗子韩氏,她都已经彻底地从这世上消失,再也没有人能够找的见了。 她走了。她说是因为所欠的都已经还清,再也不欠我什么。我却不信,其实她从不曾欠过韩家什么,倒是我们,欠了她许多。如今我明白,她当初的离去并不是偿还,只是为了我罢了。 而她的消失,又是为何呢?或者她终于是等的累了,倦了,不愿再为我耗尽一生相思,所以才要离开。又或者,她是后悔了,她想要回到我的身边来,朝夕相伴,再不分离。是了,定然是如此,就如她给我留下的那句话,我若化龙君作浪,信知何处不相逢、这一定是她给我的暗示。 我一直在这里等着她。我深信不疑,有一日她还会回来,回到这个院子里,坐在窗下细细描绘一枝夹竹桃花。满院花开如锦绣,芳姿劲节,绿荫红妆,花叶交相辉映,像是永远也不会分离。我轻轻走进小院,藏在一株夹竹桃花树背后,她抬起头微微一笑,“你过来瞧瞧,我今日这一幅,画的如何?” 第一章(1)无穷无尽是离愁 祖席离歌,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 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秋爽斋外是绵绵不断的春雨,柔软如丝般妩媚,滑落在新生的梧桐叶上,浸润出一片一片翡翠色。正是惊蛰时节,虽是回暖,到底还颇有些清冷。 探春独自一人闲闲坐于一张花梨木大几边临帖。众人近日因着绵绵不断的雨都有些懒怠,林姐姐每至春日必是要犯旧疾的,二哥哥便也每日只往潇湘馆一处去。这石路苔滑,老太太自是不会出门的,凤姐姐也就与太太们长日在府里伺候着,难得进一趟园子里来。即便是不是这样的季节,怕是姐妹们也难得再聚了。宝姐姐如今也不往这来了。二姐姐嫁人了,四妹妹终日只是在屋子里打棋谱或者是抄经文,轻易不出门的。如今这园子里倒像是只剩了自己一个人似的。 这一日临的是张旭的古诗四帖,奔走若涛,狂飞如龙,探春近日郁郁的心也跟着飞扬起来,霎时间室内散尽了春日的清冷。探春莞尔一笑,对打帘进来的人道:“侍书,你瞧我这字如何?”侍书笑答,“姑娘的字自然是好的,只是侍书哪里识得这些,姑娘莫取笑了。”说着把手里一枝新开的桃花插在案侧白釉点青色云纹的美人瓶中。探春搁笔,起身去瞧那一枝花,娇柔的粉色盈盈欲诉,犹自带着几点雨珠,半开的花朵令人心生怜爱。“侍书,别人不知,我还不知么?你哪里是个傻丫头,这些年下来,一般人家的小姐也及不上你呢。只瞧这一枝花,便是选的极好。”说着轻触了花瓣,碰下一点清澈的落雨,话锋忽而一转,“只是这桃花虽好,可惜花期太短。也便只能在这茜纱窗下,这秋爽斋里把玩一瞬罢了。你看这秋爽斋虽是阔朗,到底不过一方小小院落。” 侍书宽慰道,“姑娘,你这是在屋子里太久了憋闷的。等这雨停了,咱们去园子里逛去,结诗社热闹热闹,您就不会这样儿了。”探春听着却眉头深锁起来,怅然一叹,“侍书,你瞧这园子好么?也不过就是这一方天地。这花鸟虫鱼,到底看久了也会生倦。宝哥哥昔年题额之时也就说过,天然图画,非是人力雕琢可比。侍书,若有一日,我能出的这园子去,瞧瞧这高山广川的气象,不知是什么光景。”正说着,瞧见侍书偷偷抿着嘴儿笑,转而自嘲,“是啊,即便是出了这院子,这园子,又能怎么样?若是像二姐姐嫁的那般,倒是不如在这园子里一世。只是到的那时,怕是连这一方院子也留不住的。”侍书听了这话,忙忙的说,“姑娘今儿这是怎么了?实在不像平日里的样子。以姑娘这般人才,王侯公子哪里有不求着疼着的呢。”说了像是想起了什么,慧黠一笑续道,“我曾听得袭人姐姐说过,前年宝二爷寿辰,姑娘抽的花名签儿好的了不得,说是,必得贵婿呢。”探春听了这话,脸上不由得也是一红,把手中的帕子朝她一丢,“你这妮子说的这是什么疯话!”嘴上说着心里却也记起了那一日的光景,大嫂子还笑说自己莫不是将来要成王妃,想着心里又是一转念,只觉得这实在是无稽之谈,玩笑罢了,自己本是庶出,贾家这二年也大不如前了,自己的将来,怕是不落的如迎春姐姐一般就好了。自己心中隐约的抱负,这一生也是休提,当年协理大观园时还觉得这世间大有可为,想要一展身手,如今看来可笑得很。越想心下越是烦闷,起身道,“我去瞧瞧林姐姐,你莫要跟来了。今儿写的字好生收着。” 不一时探春便独自执了伞往潇湘馆去,走到蜂腰桥上,瞧见桥畔桃花树树盛开,桥下桃花流水杳然而逝,竟然看的呆住了。心里反反复复只想着林姐姐当年那一句“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不由苦笑,从何时起,自己变成了这样了呢?往日的飞扬洒脱都不见了,只余了一身的倦意和惆怅。大厦将倾的预感,兄弟姐妹的离散,她不能再是昔年虽出身尴尬却深得宠爱、无忧无虑的蕉下客了,她必须、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担忧。然而这世间,女子哪里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呢?就像二哥哥和林姐姐,两心相映,亲上做亲,也还有个宝姐姐在那里,前途难料。何况自己呢?若是老太太、太太、老爷疼自己,或许许个好人家,若是没这个心,只怕…… 忽听得身后有人唤,“三妹妹!”一回头,却是宝黛二人并肩来了。黛玉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时不时一两声咳,映着桥畔桃花一路,却是娇艳无比,只是那美丽晶莹剔透的像是要随风散去似的。探春忙迎上去,“姐姐,春日寒气重,你还病着,怎么倒出来了?二哥哥怎么也不劝劝林姐姐?”宝玉只是笑,“你道我没拦着?林妹妹只是不听,非要出来看桃花。想着如今蜂腰桥这一带桃花开得正好,离潇湘馆也最是近,我就陪妹妹来这里瞧。”探春道,“妹妹正要去潇湘馆瞧姐姐呢,也是在这桥上看着桃花实在好,比我窗下的大是不同,也就看住了。”又一迟疑,“只是这蜂腰桥避不得雨,姐姐身子这般弱,哪里经得起呢?”正说着,黛玉又是一阵掏心掏肺的咳嗽,一方半旧的湘绣帕子掩着,宝玉忙急着扶住道,“妹妹不顾念自己身子,好歹顾念我和三妹妹的心,如今你在这雨里受了寒,我和三妹妹看着,心里岂有不疼的?”黛玉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却嗔道,“我的身子自己知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默然一刻,又道,“我如今这身子,明年也不知看不看得到这桃花了。”探春一听这话也是感伤,不好再劝,见宝玉的眼中也是沉沉的痛。探春心思一动,“我们往凹晶溪馆去坐,虽是远些,那里的桃花却也是极好不过的。林姐姐既有兴致,咱们便走远些又何妨呢?”宝黛二人听了这话,眉间露出一点回忆的神色,似是甜蜜又似是悲伤。探春心里忽而起了一念,“不如我们把四妹妹也叫上,今日便结一社如何?”转而赧然,“姐姐如今身子不爽,精神想来也不济,是我考虑不周了。”却不料黛玉粲然一笑,那笑容比一溪花树都更明丽十倍,“正是这个主意好呢,好久没结社了。这便去请四妹妹。” 三人便一路往北,复又经过秋爽斋,探春便唤了侍书和翠墨跟着一并去了。待到得藕香榭,惜春正在窗下默坐抄经,听得这话,倒是惊讶,复又懒懒地答,“正下着雨,懒怠动呢。”探春瞧见黛玉脸上失望神色,便劝道,“四丫头,桃花开的这样好,不去瞧实在辜负了。那晴日里哪有今日的韵致?我们一同去凹晶溪馆,叫侍书翠墨沏一壶新茶,吟咏唱和,岂不是美事么?”略一沉吟,又道,”如今二姐姐已嫁,我们姐妹也不知何年才能如今日这般相聚了。才始迎春来,复送春归去,这桃之夭夭,能开得几日呢?”惜春闻得这话,神色确是一动,喃喃道,“才始迎春来,复送春归去?才始迎春来,复送春归去……”眼光第一次从案上那一卷莲华经上移开,转向窗外。藕香榭帘外的春日,雨丝在水面上点出一圈又一圈,绵绵密密无穷无尽的涟漪,彼此交错纠缠,看不清楚。一转脸已经不是那一张冷漠的脸,竟是绽放出自小罕见的暖意,“三姐姐,如今春日方胜,正是探春踏青的时节,是三姐姐的时节呢。”又唤道,“入画,把咱们收着的静芸香取出来,咱们结社时点着再好不过的。”语毕却不见人答应着,却是彩屏从里间出来,“姑娘,入画姐姐不知收去哪里了,如今还要好一会子找呢。”惜春这才想起入画如今已经不在这园子里了,还是自己亲自赶了他出去的,只淡淡道,“罢了,取伞来吧。”一行人便逶迤自藕香榭向凹晶馆去了。 不一时到得凹晶馆一带,水榭在雨中如瑶池仙馆,岸上桃花如烟霞烂漫。水中一两点岛屿散布,也是芳树满种。一行人踏上通往馆内的曲廊之上,犹如凌波踏水,自红英烂漫中彳亍。到得馆外,漫漫曲廊以一亭收束,檐角飞扬,彩绘精雅,垂珠篆题着“落蕊飞英”四个字,附近也正是桃花最盛处,风雨飘渺,红英烂漫,漫天飞舞,也正合了落蕊飞英这四字。侍书、翠墨与彩屏便要进屋子去洒扫收拾,却被黛玉阻住,“咱们今儿就是来赏桃花的,摆在屋子里有什么意思?就在这亭子就好,你们几个,去沏了茶来。”探春见黛玉心情极好,心中掠过一丝伤怀,却又旋即释然,“我曾听得云妹妹说,这凹晶溪馆的名字,还是林姐姐给题的呢,不知这四字是潇湘稿不是?”黛玉凭栏一望,“是呀,当日中秋,我与云儿在此处联诗,她那一句寒塘渡鹤影,实在是好句。我接的是,冷月葬花魂。这凹晶馆边的桃花,本就是我极爱。”宝玉接到,“林妹妹还在凹晶馆这附近的桃花林里有个花冢呢,还有一首好诗,可惜你们都没福气见着。”探春伸手去接那隔了水面飘来的绯红点点,笑道,“今儿林姐姐必会再做一首好诗的。那一日一首桃花行,我们姐妹也都不敢再做了。近日却是不管了,哪怕是抛砖引玉,也要勉力作一作的。” 正说着,侍书彩屏几个已在亭边廊下架起了小茶炉,不一时茶香飘出,更觉得心旷神怡。众人只是凭栏望去,岸上的飞花不断地飘入亭中,风很柔,夹缠着雨丝和桃花瓣的香气,婉转卷入衣袖。探春见黛玉今日着了一身玉白桃花春衣外裳,花朵时而密簇,时而飞散,深深浅浅。黛玉素来怯寒,内里又多了一件春水碧的夹衣,外裳翻飞,露出内里荡漾的碧色盈盈,正如眼前之景,春光碧水衬着这无边花树,似是凌波欲去。探春惊讶于黛玉今日的美丽,他素来自然是极美的,只是今日这般模样,却是从来未曾见过的。探春却不知另有一人在边打量她,却是惜春。在她的眼中,三姐姐与林姐姐今日都是不同平日的,黛玉自是不必说,平日郁郁,今儿却是释放了所有的暖意和灿烂。而探春却正是相反。平日里,探春多是喜爱色泽明快锦绣亮丽之物,这一日却是一袭白衣,非是黛玉身上带着温润暖意的白,月白带着微微的冷,只在袖口绣了一圈天青色的芦苇,淡的几乎看不见。衣衫单薄,只有桃花落上去,添了几抹暖意。连眼神也大不同与平日,眼底透出迷茫的悲哀。是什么时候开始,三姐姐身上那如同玫瑰花一样的颜色退去了,成了如今的模样呢?如今的三姐姐看起来……惜春复仔细打量姐姐,心里却是一笑,虽是淡到了极处,探春究竟是探春,她的清冷,像是一朵白色的蔷薇花,虽看着是柔婉娇弱,那花朵下的刺却是与玫瑰一样的,那种骨子里的倔强与刚强,从来没有改变过。 待得侍书把沏好的茶送到各人面前,黛玉也已经拟了题,却是社中从未有过的随意,“眼前之景,言外之情,皆可入辞章,体韵不限。”几人讶然,“这题目倒是新鲜,只是倒也无从下手了。潇湘妃子这是诚心考我们呢。”众人却都未下笔。半晌,探春忽起身,提笔写下一支踏莎行: 瞬息容华,年年春雨。芳树成红波成碧。伤心常在烟霞外,一枕清梦寸如缕。 帘外愁人,不知几许?落香浮蕊逐波去。莫问明年葬何乡,此去魂飞无寻处。 惜春跟着读了出来,却是惊讶,“三姐姐这一首,怎如此之悲?”探春只摇了摇头,“不过是心头所感罢了。” 众人皆是默然。黛玉上得前来,拿过诗稿,神色迷离,”莫问明年葬何乡,此去魂飞无寻处?”手却忽的一松,那片云蔚笺轻飘飘地落到了地面上。“三丫头,你……”说着竟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青白的手指死命攥着那方绢子,一点血迹从春水碧的绢子里慢慢渗了出来,像是春水波上漫漾的一朵桃花瓣。身子簌簌的抖,衣衫本就轻薄,那一树盛极的桃花摇曳起来,纷纷扬扬,与亭内亭外纷扬的飞红开在一处,只是那样的盛开只是一刹,众人还未及回神,黛玉便晕厥了过去。 众人登时着了慌,哪里还顾得上再作诗,宝玉已是慌了神,只不住的叫林妹妹。探春即刻唤人去找藤屉子春凳来,又命侍书出园子去通报老太太传太医。不一时春凳抬着到了,众人便一路跟着去潇湘馆,探春走在最后,末了回首,那“落蕊飞英”四字竟是触目惊心。一低头,那片雪白的纸笺就在足下,静静躺在桃花瓣中。探春一俯身,将那一页纸折起笼于袖中,转身疾步跟着众人去了。 潇湘馆内,紫鹃雪雁见了自家姑娘竟是被抬着回来的,一下子着了慌,忙忙的安置下来,却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是哭。惜春在一侧默默立着,也是黯然。宝玉此时神色倒是平静,只是坐在黛玉榻边,握着黛玉的手,此时也自是无人再说什么。探春却没有在里间,只是在外间反复踱步,急问,“太医怎么还不来?”却听得窗外贾母的声音急急的唤,“林丫头怎么了?”探春忙迎上去,急声回明了经过,贾母进得屋去看见黛玉面色惨败中泛着潮红,气息却是衰微,不由心肝儿肉地哭起来。一时太医终于请了来,后面王夫人、凤姐儿等忙忙的跟着。太医此时也顾不得避嫌,赶着进了屋诊脉,神色却是肃穆,一时皱着眉头只是摇头。贾母此时已是不住的哭,只一迭声地唤太医救治。太医沉默半晌退出里间,探春跟了去,问,“太医,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形?”太医沉吟道,“恕下官之言,小姐这病……已是油尽灯枯,莫说下官,就是华佗再世,也是救不得了。如今只看命数,若是过得今夜能醒,只怕还撑持得月余,若是明晨尚未……如今也只能尽人事罢了。”当即开了方子,探春忙接过细瞧,虽不甚通晓医术,却也识得方子上俱是一些寻常温补之药,素日林姐姐的方子上都是常见的,遂知太医不过是虚应故事,聊尽人事罢了。却也无法,只得唤紫鹃出来与太医速去取药煎了,却见紫鹃神色怔忡,心下明白她是听见这话了,却也不能多言,只进内屋安慰贾母道,“老太太,太医方才已经开了方子,说是慢慢调理便好。老太太这般伤心,一来林姐姐定然无大碍的,二来众人均在姐姐屋子里,屋子狭窄,人多气闷,岂不是不利于姐姐休息将养?三来老太太近日身子也不好,太太也说不大爽快,在这里若是一时有个不好,大家自然更是着慌。不如让凤姐姐伺候老太太、太太回去,我和二哥哥、四妹妹在这里关照,老太太只管放宽心,林姐姐一旦好了,自然立刻去回老太太的。”凤姐儿也在一边劝,与王夫人半劝半拉着领着众丫鬟仆妇们出去,老太太到底不放心,让鸳鸯留着照看,探春却道,“老太太身边断断少不得鸳鸯姐姐,只琥珀在此处一样的。”贾母此时哭的气短神虚,鸳鸯也自是放心不下,留了琥珀,哄着贾母回府里歇下。 劝走了贾母,探春坐到黛玉榻边,却是毫无办法。见惜春神色惶惶,心下不忍,便让她与紫鹃雪雁一处煎药去了,自己在屋内守着。一时间屋内只得宝玉、黛玉、探春、紫鹃四人,却都是无话。一时煎了药来,不待紫鹃上前,宝玉忙忙接过,往黛玉口中喂。几人一瞬不瞬地瞧着,探春心下却明了,这药是断断救不得命的,叹口气便欲出去,却听得宝玉的声音,不断地唤着林妹妹。紫鹃和雪雁守在一侧,只是哭。惜春立于窗下,茜纱窗紧锁,透着淡淡的绯红。探春走去与惜春一处,心下焦灼不已。耳边却忽的听见惜春的耳语,“三姐姐,你帮不了的。二哥哥和林姐姐此时在一处,其他人忧急惊怖都没有用。”探春霍然转头,却见惜春眸中是清醒到锐利、通透到冷酷的眼光。探春一时间只觉得近日来的彷徨失措都落入了惜春的眼里,然而细细看着,那样冷彻的眼里又有些微的暖意关怀与懂得,探春这时心下才明白,这个自小性子冷的妹妹,与自己、与林姐姐都是一样。姐妹二人此刻也只能在一侧,听宝玉一声声的唤着黛玉。 天色渐渐的暗了,紫鹃点了灯。园子里小厨房送了几人的吃食来,却都没有动。探春想了想,让琥珀去回了老太太,“就说林姑娘好些了,如今老太太身子也大是不好,千万别让老太太担忧。”琥珀应了也便去了。探春又对惜春道,“四丫头,你也会藕香榭歇着吧。”惜春却摇摇头,“三姐姐,你说的,咱们姐妹聚日无多,如今我总是要和你在一处的。”探春心下感动,握住惜春的手,二人只默默看着宝黛。夜色沉重,潇湘馆内的一盏烛火明灭不定,室内一片静默,只有宝玉一直低低唤着林妹妹。帘外的春雨还没有止歇,沥沥地落了一夜,几人几乎都没有动,宝玉的声音也略沙哑起来。明明将要黎明,却没有半分明亮的意思。探春心里怆然,道黛玉此番怕是连月余光阴都没了。正在这时,却听得宝玉的声音起了些微变化,带出了一点欣喜,“林妹妹!”探惜二人忙走至榻前细看,果见黛玉微微睁开了眼睛。众人皆是欣喜若狂,探春心里却还有一丝更深的悲痛。黛玉却是渐渐清醒过来,脸色泛着桃花一样的红,星眸中水光潋滟,只痴痴地瞧着宝玉,宝玉也一直瞧着她,仍是低低唤着林妹妹,那神色与黛玉未醒时毫无二致,仿佛不论黛玉生或是死,都没有什么分别似的。黛玉笑着,“宝玉,你魔怔了么?我不过睡了一会子,做什么总是喊我,叫他们笑话。”宝玉只答,“好妹妹,活着,咱们一处活着,死了,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黛玉不答话,只是一直瞧着宝玉笑。探春给紫鹃雪雁使个眼色,牵着惜春默默出了内间。探春、惜春二人坐在馆外的廊上,瞧着那数千竿青翠欲滴的竹,雨珠不断地沿着叶脉落下来,渗入廊下的苍苔里,杳无踪迹。惜春轻轻折下一支新竹,叹气,“林姐姐好歹是醒过来了。”探春低头,手指攥紧手中的绢帕,低声将太医说的话告诉了惜春。惜春眼神一震,手中的竹枝落在地上,语气却淡然,“足够了。”探春也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子才叫丫头又去请了太医来。太医又给黛玉诊了脉,出来回话,“下官不敢欺瞒府上,姑娘此番能熬过去,是上天赐福,这一月是无大碍的,只每日服些下官开的药即可。只是纵是看着好了,也只有这月余光景,到时莫说下官,神仙也难救了。如今是惊蛰里,若是调理得益,心情顺畅,或能撑到谷雨,若是不好,也就是清明前后的事了。”探惜二人默然,取银子送了太医出去,二人去回贾母的话。也不敢照实里说,只说太医瞧了说是没大碍,只是这月余要好生调理,切忌悲痛忧虑,若是心里舒畅,便好得快了。贾母松了口气,只道,“阿弥陀佛,这些日子我这老骨头也是不爽,若是林丫头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如今既是好了,我这心也就定了。有什么好的只管给他送去,好生服侍,谁气着了林丫头,我打断她的腿。”探春强笑道,“老太太疼林姐姐,谁敢气着林姐姐?”顿了顿又道,“老太太,我瞧着林姐姐长日在屋里闷着,这春雨愁人,难免又胡思乱想。老太太、太太身子不爽,也不便时常大家热闹。不如我和宝玉哥哥、四妹妹这月余常在潇湘馆陪着林姐姐,咱们兄弟姐妹一处吃饭说话,若是得了好天气,一处在园子里摆个席赏花热闹,老太太如是赏脸呢就来,不赏脸呢就由着我们闹去,既不辜负这春光,又对姐姐的病有益,也不劳动老太太,好也不好?”贾母对鸳鸯笑道,“你瞧三丫头这张刁嘴,自己要闹呢,还说是心疼我这老太婆。”拉过探春的手又道,“三丫头,你心疼你姐姐和我,我心里高兴。只是你林姐姐身子弱,热闹归热闹,别叫他伤了神,这事儿我可就交给你了。”探春笑着应了,又试探道,“老太太,不如,我们把二姐姐也接了来好不好?”贾母沉吟半晌,祝福鸳鸯,“找两个可靠体面的家人去孙家,就说我病了,想着迎丫头,接回来住些日子。”鸳鸯应了出去。探春瞧着老太太想起迎春又是伤心又是疲倦,软语安慰一阵,不带贾母留饭,就与惜春告退回了园子里。 惜春一夜未眠正是乏,先回了藕香榭去。探春却慢慢在园子里逛着。正是晌午,雨却是停了,竟有阳光,轻轻落在每一滴雨水上,折出清亮的光。探春这几日阴郁的心情也好了几分,只是念及黛玉,又是悲叹。转念一想,各人有个人的缘法,林姐姐能在老太太、众姐妹、和宝玉关照下走,也未尝不是幸运了。自己也只能尽量使姐姐在这一月里欢喜舒心罢了。也不往秋爽斋去,直接去了潇湘馆,叫宝玉出来,悄悄儿说了太医的话,也说了自己回老太太的话。宝玉沉默半晌,却不见悲喜,只道,“好妹妹,多谢。”便又回身去陪黛玉去了。 第一章(2)无穷无尽是离愁 几日无话,宝探惜三人只是每日在潇湘馆里陪着黛玉,黛玉果如太医所说,身子见好,精神健旺,像是没病的人,每日里四人说笑吟诗摆棋谱,日子和乐无比。只是孙家竟是不愿意放了迎春回来,回绝了老太太不说,听传话的婆子的意思,竟还说了好些混话,说是贾家要败了,一家子更是病着,不能叫沾了晦气病气回孙家,老太太气的茶碗都摔了,却也是无法可想。这一日,天气晴明,黛玉身子也好,四人便往园子里逛去,在沁芳亭里传了膳,黛玉笑说,“往日里只说这桃花薄命,今年瞧着,却是一树胜似一树,开的这样好。我病了这几日,却丝毫没见凋零。”探春也道,“正是呢。惊蛰日,桃始华,这桃花开的日子还有着呢。有道是人家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桃花接着地气,每一处开的时节不同也是有的。这几日开的都是早的呢,往后各处只怕都要开了呢。更何况我们这园子里山明水秀地气足,照管的也好,开的长久也是自然的了。”黛玉点点头,“我记得这最后一陇桃花能开到三月中谷雨前后呢。”宝玉心中明白,黛玉这是想起来当日葬花读会真记之事,心中和暖,笑着只是说,“是了,今年定然还要陪妹妹赏这桃花的。” 四人正说笑,周瑞家的神色郑重得走进来,给各人道了安。宝玉便问,“周姐姐怎么得空进园子?太太近日身子可好?我这几日因着林妹妹身子不好,也未及给太太请安。”若是平时,周瑞家的定要说几句吉祥话讨喜的,今日却只躬身,“老太太、太太都在荣禧堂,来了贵客,请三姑娘出去见。”探春讶道,“却是谁来了,这般隆重?”周瑞家的回说,“是南安王爷府里的老太妃。”探春又问,“宝姐姐、林姐姐、四妹妹呢?”“单只请姑娘一个。”探春便说,“周姐姐先去回话儿吧,我总要梳洗了才好见太妃的。”周瑞家的应了便出去了,四人便同去了秋爽斋,往妆奁匣子里寻头面首饰。惜春笑道,“早先便听说过三姐姐很入南安太妃老人家的眼,赞不绝口,还说要认了做孙女儿呢,如今看着可是不假。”宝玉也笑道,“三妹妹也就是腊月间跟着老太太去了一趟王府,众多姐妹,也不知怎么老太妃便单和三妹妹投了眼缘。说起来,连南安王爷的世子都夸妹妹气度了不得呢。”黛玉听到此处,忽的掩口一笑,揶揄道,“记得那年宝玉生日咱们抽花名签子,三妹妹那一支瑶池仙品,日边红杏倚云栽,可正是得贵婿的兆头呢,大嫂子还说,莫不是又是个王妃——”探春忙忙的掩了黛玉的口,“呸,林姐姐又是胡说呢。若是周姐姐还在,听见了什么意思,好叫别人说我们姊妹轻狂。”黛玉咬着嘴唇儿只是笑,“自然是只有我们姊妹我才跟你说这话的。”探春红了脸也不说话儿,只寻首饰。探春素来装饰简洁,东西却都是好的。探春挑了一对金累丝莲花翡翠流苏簪绾于两侧,一对翠玉梧桐叶卧蝉草虫头,腕子上一只颜色柔润的白玉镯子。侍书捧了一身新衣过来,巧不巧正是一身竹青色浮杏花春衣,疏疏几只粉白花朵,嫣然生香。探春瞧见那花色,啐道,“这小蹄子,跟着林姐姐一起笑话我,快换了一件来。”三人都笑着推她换上,“正合适探丫头呢,却换什么,这会子去哪里寻更好的去?老太太都还等着呢。”好歹叫他穿上。细细一打量,通身的气派洁净雅致,清而不淡,贵而不俗,当真是极好的。三人又笑话了几句,便催着探春去见太妃去。探春自然更不敢叫太妃久等,忙忙地也就去了。 到得荣禧堂,见太妃坐在上首,老太太、太太都在两边陪坐着,鸳鸯在地下立着伺候茶水。探春忙上前磕了头,口道“给太妃请安”。太妃在座上欠一欠身,满面是笑的虚扶一把,只说“姑娘快起”,鸳鸯忙把探春扶起。太妃招招手,“好姑娘,快过来叫我细瞧瞧。”探春忙上得前去,太妃拉着她的手只是打量,“这才几日不见,愈发俊了,比我家紫曼丫头不知好了几倍。”老太太忙道,“太妃看得起三丫头是三丫头的福气,只是女儿粗陋,哪里能和郡主比,有福气伺候郡主晨昏梳洗都是丫头的造化了。”太妃面上浮出一个笑,缓缓开口,“老夫人何必太谦?我偏偏喜欢这丫头,这身段儿肉皮儿,真真叫人怜爱。我早就和老夫人提过,要了三姑娘做孙女儿,今日便认了,只是老夫人可舍得?”贾母听得这话,忙起身,“太妃怜爱,是我们一家子的福分,哪里敢不从命?只怕三丫头举止无状,丢了老太妃的脸呢。”太妃笑道,“只舍得就好,丢不丢人的自身不必老夫人担心了。”说着不等贾母再说话,便从手上褪下一只极好的玻璃翠镯子,笼到探春未带镯子的那一只手上,“这镯子还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从我外祖母直传到我,因着王爷并无姊妹,就传到紫曼这一辈。紫曼原有个姐姐,可惜九岁上没了。这一对镯子,一只是给了紫曼,这一只我只随身带着,瞧着他就像瞧着我那苦命的孙女儿一般。如今给了你,你可要好生收着。”探春忙跪下,“郡主的东西,探春岂敢带在身上?”老太妃只道,“我如今认了你,你便和紫曼是一样,切莫再说这样话了。”探春只好收着,又磕了头。老太妃却也不再多说,只和贾母闲话家常,探春只在地下侍立。太妃也未在府中用膳,喝了几盏茶便回府了。探春也自回了园子歇下,宝黛惜三人早已回了。心中却是烦乱,只摩挲着那一只镯子,不知太妃此举是和用意,一夜辗转难眠。 又过得几日,一日晨起,因着连日心思不定夜间少眠,身倦神乏,懒懒的也未急着去潇湘馆,只在窗下瞧着那一树桃花出神。正瞧着,却听廊子里侍书和琥珀、彩霞闲话,隐约倒像是听见自己的名字似的。扬声一唤,私语却登时停了,心下疑惑,便叫了三人进来,只问,“琥珀姐姐和彩霞姐姐近日怎么都得了闲儿?”彩霞笑回,“老太太、太太都叫南安太妃请进府里喝茶去了,只带了鸳鸯姐姐和玉钏儿,我们便都来园子里逛逛,更何况——”说着促狭一笑,琥珀接话,“更何况要来给三姑娘道喜呢。”探春心下知道又是昨日那话了,神情一羞,心里却觉得不对。前几日才见,今日也无甚由头,何故便要特特请了去?还只带这么两个丫头。若当真是给世子提亲,也不至于这般神神秘秘的。太妃认了自己做孙女儿,若是提亲,却当真认这个孙女儿做什么?了只是忖度来去也想不明白,便也和琥珀彩霞打趣几句混过去了,心里却更是着慌,也不知是福是祸。这半天只是反复思忖不得要领。昏昏沉沉过了晌午,便抛开不想,又梳洗了想往潇湘馆去。正欲出门,见鸳鸯进来,更是惊讶,“今儿是怎么了,都往我这秋爽斋来。老太太怕是刚刚自南安王府回吧,鸳鸯姐姐怎么出来了?”鸳鸯手中把玩着一枝桃花,“老太太刚刚回来,心里惦记林姑娘,让我来园子里看看。你瞧林姑娘这些日子倒是新鲜,满屋子都设着桃花,还给了我一枝玩儿。”探春道,“我正要去瞧林姐姐呢。只是鸳鸯姐姐怎么也多了懒,完了差事还往我这里逛?”鸳鸯笑道,“好姑娘,可别冤枉了我,我这还有一件差事呢,本以为姑娘在林姑娘那里,却没遇上,这才专门来请姑娘。老太太请呢。”探春心下一惊,心知南安王府这两日的举动,与自己是有关无疑的了,只问鸳鸯,“好姐姐,你告诉我,老太太找我所为何事?”鸳鸯是眼神中却是闪过一丝惊慌,“好姑娘,你去了不就知道了?”说着便只是把探春往外拉。侍书要跟着去,却叫鸳鸯拦下了,“有我服侍你家姑娘呢,你好生歇着。”探春只得一人跟着鸳鸯急急的去了。 到了贾母屋外,鸳鸯却不跟着进去,只推探春,轻声道,“三姑娘进去吧,老太太等着呢。”探春进得屋去,却觉得与平日不同。平日里老太太屋里最是热闹不过的,凤姐儿插科打诨,自己姐妹说笑逗趣,丫头们站了一屋子,此时却一个人也不见。平日不觉得,今日只觉得这正堂大而沉重,一重重厚厚的锦缎帘幕垂下来,明明是晌午刚过,屋里却是暗的。探春没见贾母,只试探的问,“老太太?”一室沉默,半晌才听得贾母的声音从帷幕深处传来,却是黯淡低沉的,“三丫头,过来吧。”探春遂走至最里间,见贾母半躺在榻上,神色晦暗,忙上前去扶住,“老太太,怎么不叫鸳鸯姐姐伺候着?”贾母看着探春,伸手去抚她的额发,眼中却簌簌地落下了泪。探春却怔住了,贾母虽疼爱自己,这样的亲密举止却只对宝黛做过,更休提这眼泪了。探春很清楚,在祖母的心里,自己只是个聪慧伶俐的讨喜孙女,却也只是众孙女中的一个罢了。见贾母这般,忙跪下道,“老太太……”贾母忙拉住她,“探丫头,快起来,祖母有话跟你说。”探春忙答道,“老太太有话,孙女儿听着就是。”心下却是忐忑不已。贾母却不答话,探春只好等着,半晌,贾母开口,“朝廷与西南边藩王永靖王打了也有四五年了,领兵的正是南安王爷,你可知道?”探春点点头。贾母接着道,“如今战局极是不利,朝廷要议和,西边永靖王请旨,若朝廷遣宗室女子与世子和亲,愿长久臣服。如今皇族血脉不盛,莫说宫中,皇亲中也难寻无年岁相当的公主,可这和亲又势在必行。南安王爷故去的正妃乃是圣上的姑姑,也算是嫡亲的了,又正是领兵的将领,圣上便下旨,命南安王府遣嫁郡主和亲,也更有干戈化为玉帛的意思。”探春心头一跳,悚然抬头,“老太太——”贾母却不看着探春,垂目继续道,“南安王只苏紫曼郡主一个女儿,王妃去得早,太妃王爷都当做心肝宝贝,自然舍不得远嫁。况且南安王一脉今年独掌西南西北战事,却屡屡失利,王妃虽是公主,却去世多年,生前也不大理这争斗之事,**无人无有依凭,早在三年前便谋划让紫曼郡主入宫,巩固权位。你也听得太妃说了,紫曼郡主有个姐姐,九岁上殁了。如今太妃认了你,只为了让你作为去了的那位青罗郡主嫁去西边,好让紫曼郡主入宫去。”探春心头剧震,只是问,“青罗郡主已殁了,皇上自然是知道的,我怎么——”贾母笑笑,叹道,“傻孩子,你虽然聪明,到底年轻。如今忠顺王一派弄权,北静王爷年轻尚文,其余的王爷老迈,朝中无有大将,南安王府虽是战败,却也是朝廷可以倚仗的。如今南安王府若是收了义女远嫁,将亲女送入宫中,皇上也自然会允的。至于青罗郡主一事,圣上说她没死,谁又敢说个不字?只要御笔亲封了公主,便是宫女儿也是公主了,何况皇上为了显示天恩浩荡,必是要显示你血脉高贵,是他嫡亲的表妹的。”探春惶然,眼中已是有泪,“只是,为何是我呢?”贾母又是一叹,搂过探春,“可怜的孩子。老太妃年前见战事不利,已是有所预料,一直暗中在各府里寻找人选。这和亲乃是大事,一个不好莫说祸及自身,只怕于朝廷战事大是不利,莫说小门小户姑娘,便是一般的王公之女,也是不成的。王府里寿宴瞧见了你,甚是满意,觉得你容貌上佳又兼聪明大度,定然有利于安邦定国的。至于我们……探丫头,想来你心里也有数,这二年府里大是不如前了,连元妃娘娘也……南安王府一向与我贾氏交好,多有照拂,危难之中或能相助,是断不能得罪的。太妃昨日来,我与你太太便料是如此,与你父亲、你大老爷和珍哥儿商量,也只好让你去。近日太妃又请了我去,明白提了这事,也就只能答了。探丫头,你是贾家的女儿,为了咱们贾家,也只能苦了你。”探春心下明白,家族权衡之下,舍弃牺牲了自己。心下虽苦,却也只是应着,“既是这样,孙女嫁便是。只不知在家中还有多少时日?”贾母搂着探春只是落泪,道,“好丫头,祖母没有看错你。太妃心疼你,允你在家中再多住些时日。只是清明前后,南安王府便要接了你往宫里受封公主。听太妃意思,怕是紫曼郡主会与你同日入宫,册了妃子,世子送你二人入宫,完了嘉礼,再一直送你往西边去,作为朝廷钦使,你和永靖王世子的婚事结了才会回来。”探春垂目,却不答话。贾母语气沉重,“这几日你在园子里多热闹热闹吧,随你们闹去。可惜你二姐姐和林姐姐……你们莫要瞒我,我虽是病着,心里头清楚,林丫头这身子,怕是不好了。你们这些姐妹,你大姐姐是个有福的,可惜去得早。如今……探丫头,只盼着你将来是个福泽深厚的吧。”探春低低应了,便向贾母告退。贾母心中酸痛,却也无话安慰,瞧探春脸色虽是惨白,神情倒还镇定,便挥手让他去了。探春遂起身,转身间只听得贾母在身后一声深深叹息。 出得荣禧堂,才觉又落了春雨。鸳鸯侯在廊下,见探春出来,忙迎上去,一脸关切,“三姑娘——”探春只道,“鸳鸯姐姐,进屋去吧,老太太身子不爽呢。”鸳鸯满腹的话也不知如何说,只好递给探春一柄伞,郑重道,“三姑娘,风寒雨凉,珍重自身啊。”探春瞧着鸳鸯的眼睛,了然一笑,“多谢姐姐。”语罢便撑了伞自行离去了。鸳鸯只好一叹,自进屋去安慰贾母。 探春一路在府中行去,却是少见有人,偌大的府邸倒像是只剩了自己一个。彩阑朱砌,画栋雕梁,却是觉得无限陌生。心下急急地只想往园子里去,往日不觉,今日才知府里到的园子颇有路程,总也到不得。好容易进得园子,因风雨颇重,欲沿着饶墙垣而行的游廊往秋爽斋去,绕到山侧,一转眼瞧见大主山一带翠障深处隐约露出的一带桃花,心中忽的一松,腿下却是一软,几乎站立不住,便扶着廊上的美人靠慢慢坐下。气息甫定,才觉已是一身冷汗,手里的绢帕已抓得皱了。顺手将手中的伞往廊子下一搁,却瞧见伞上绘的竟是杏林春燕图样,煞是富丽喜庆。探春瞧着只是出神,杏花主贵婿,却原来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么?前些日子才与侍书说,想出的这园子去瞧大山大水,却未料得这一日来的竟然这样快。王妃,贵婿的话竟似是都应验了,只是这远嫁千里,生离死别,却是始料未及的。日边红杏倚云栽,却原来当真是嫁与天边,死生不复相见。如今已是二月十九,春分已过,距三月初三清明也没有几日。三月初二,却还是自己十六岁的生辰。正伤心至此,却见廊外山石上落着几点残红,已是红销香断。心头一跳,却猛然想起黛玉。至清明之时,自己虽是远嫁千里,到底只是前途未卜,或许倒还能有一番作为,可黛玉,却不知魂飞何处了。莫问明年葬何乡,此去魂飞无寻处,却竟然一语成谶。自己这一去,山长水阔虽是离家去国,凶多吉少,或还有另一番天地,比起迎春姐姐的命运,自己或者更愿意这般,与国尽忠,于家尽孝,于己身,或许也是新的世界未可知。这般想来,心中的郁闷倒是轻了,连日来自伤自怜,也不过是因着前途未卜,如今既是有了结局,倒生出一股慷慨孤勇,只这般一路行去便是。心思已定,心怀便是开阔了许多,只哀怜黛玉,便起身往潇湘馆去。 潇湘馆离正门本是不远,不一时便到了。穿竹林而过,雨珠经了竹叶滑落下来,落上紧绷的伞面,铮然有声。走至屋外,却见紫鹃独自一人守在廊下,见探春走来,悄悄比了个手势。探春会意,便也收了伞,只在廊下与紫鹃一处坐着,只低低问,“二哥哥在屋里?”紫鹃点点头,“姑娘才吃了药睡下了。”神色却像是忐忑的样子。探春笑笑,“傻丫头,林姐姐和宝哥哥的心思,我们多年姊妹,心里岂有不知的?林姐姐的情形,那一日我知道你是听去了。如今这般情形,宝玉哥哥只怕有多少体己话儿要对姐姐说呢,能让姐姐快活一日便是一日了,我又岂会多说什么。”紫鹃感泣,“好姑娘,素日你与我们姑娘就好,如今看来,当真是掏心窝子的姐妹,凡事为姑娘想着。我心下明白,如今为了二爷日日守着姑娘,姑娘和四姑娘每日来我们这边,也不过是为着堵众人闲话。太医的话咱们虽不说,姑娘心下也是明白,只瞒着老太太罢了。姑娘不便说,我替我们姑娘谢三姑娘的情意。”探春安慰,“傻丫头,哭什么呢?纵是不为二哥哥,多年姐妹,每日来看看林姐姐也是应当。如今只能叫姐姐多快活几日罢了。”二人话说到此处,心下都如明镜儿一般,也不再多话,只默默坐着。过了好一会子听得里屋说话声,知道黛玉醒了,这才进屋去。也不提今日老太太的话,只闲话几句家常。到得晚间,正传了膳,却见惜春也进得屋来,笑说,“还是大家一处吃饭热闹。”说着瞧了探春一眼,那眼神却是透着悲悯,探春心下了然,知道自己在老太太跟前一点头,这和亲的事情怕是府中上下已是得知的了。这种事情,原只是瞒住藩王即可,这边却哪里瞒得住。其实永靖王也未必在意这真假,只要这旨意上是天潢贵胄即可,昭君出塞去,不也是如此么?若真是有一日再动兵戈,莫说是真郡主,就是皇上嫡亲的女儿去了,也是断断没有用的。想得此处,心下仓皇,匆匆吃了点便回去了。心下知道自己一走,惜春定然会把这事告诉宝黛的,自己走了倒是免得又勾起伤心。 回得秋爽斋,侍书翠墨两个早迎上来,眼神哀哀地只望着她。探春见着他们这神色,心中倒是定了,“你们两个着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我这一去虽是远,却也不是吃苦受罪去的,你们放心,过的几年,说不得还会来瞧你们呢,只不知你们两个丫头是不是也出去有小女婿了呢。”却见侍书翠墨扑过来只是跪求,“姑娘说的什么话呢?奴婢们自小和姑娘一处长大,说句僭越不知礼数的话,自来是把姑娘当自家姐妹的。姑娘如今去那番邦,路途千里,多少艰难,我们岂有不跟着去的?叫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不成?姑娘若不答应,奴婢们只求老太太去,老太太必是准的。”探春心下感动,忙一手一个搀扶起来,叹道,“常言道患难见真心,如今看来是不错的。前些年抄检大观园,我只当这一家子都散了,没得窝里横起来。但如今只瞧着你们,这十几年总算没有白过。罢了,横竖是宝哥哥那句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死了咱们一处化灰化烟便是了。”说着便嘱咐二人把这些年收的那些体己物翻检翻检,或是自己带去留着做念想儿,或是留给园子里记挂的姐妹,好歹留着,权当自己没走似的。如今到清明也只十余日,若是在家中还能过的十六岁生辰,也是好的。 三人便翻检起来,陈年的物事都压在箱子底,倒是好好地收录着。最心爱的莫过于当初结社的请柬与诗抄,因是社主,恰爱写两笔字,每一社的诗文都是笔录了的,海棠柳絮,咏菊叹雪,再没有缺失的。期间偶然也有怡红、潇湘、蘅芜等人手稿,也是珍重藏起。还有便是宝哥哥给的什么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当初给姐妹们抢了去,多少舍不得,好歹央了二哥哥给又带了些。真真是拙朴不俗的。正笑看着,却忽的泛起一个小荷包,瞧着锦缎颜色已经老旧的很,也不是什么上好料子,只荷包上绣着的两只粉蝶儿落在花间,却是活灵活现的,像是振翅欲飞。这荷包也留着十几年了,总也没有丢,是赵姨娘亲手给做的唯一一件物十。探春跟着赵姨娘时间极短,刚下地便跟姐妹们和宝玉只在老太太跟前住,这荷包还是未记事的时节赵姨娘给做的,颜色鲜亮绣活精致,很是带了些日子。七八岁上无意中知道是谁做的,嫌着赵姨娘不体面,只管太太叫娘,也就左右瞧着不好,丢在一边再没带过。年岁渐长,和赵姨娘愈发合不来,自己给宝玉做鞋袜没给环儿做也要口角一阵,心下更是不待见了。只是如今人要走了,这活计瞧着却又是一番滋味了。这家国大事,赵姨娘自然不会懂得,不知自己远嫁,她是欢喜,还是伤心呢?心头忽然一热,便想去瞧瞧赵姨娘和环哥儿,却又想着多年来二人总是叫自己没体面,那各种泼皮腌臜样子,到底又没去。只把那粉蝶儿的荷包,用一根玉色的绦子忘腰间系了,一悠一悠的晃荡。心里心思百转,有时是忧,有时是喜,有时又回想起小时候姐妹们一处玩闹的事情,二姐姐闷葫芦,大事小情都是她拿主意,宝哥哥也只跟着闹。后来林姐姐来了,又喜静,二哥哥便常跟他说体己话儿,倒没有小时候闹得厉害。后来又来了个宝姐姐,言语不多,却是隐然是做主的人。后来姐妹兄弟们都大了,在园子里写诗作画,却真真是如梦的好时光。如此只是想,几样东西却是翻检了半宿,到四更天才歇下,迷迷糊糊也只略喝了合眼,倒做了好些梦,也只是儿时的印象。却又总像见着那一日和林姐姐放风筝,放的那样高,彩绘斑斓的翟凤,拿小银剪子一下子就剪断,飞到外面的原野中去了。原来这样繁华锦绣,不过那么轻轻一剪,便飞去不知何方。千里东风一梦遥。 第一章(3)无穷无尽是离愁 这光阴飞逝,最是难为。自探春和亲的事情一定,阖府里人像是得了什么话,都并不问什么,只是如常。探春也做没事人儿一般,每日只在秋爽斋中习字,时时去潇湘馆坐坐。黛玉身子却是时好时坏,瞧着精神还好,只是那两颊上瘦的可怜,只一双眸子还莹莹含露。十数日的日子展眼便过,已到了探春的生辰。这一日探春却醒的及早,窗外微微露着白,天还未大亮,但瞧这光景竟然是晴好的日子。探春也不唤侍书翠墨,自己随意披了一件外裳,推窗往外瞧。窗下那一树桃花开的明媚。天慢慢亮了,阳光慢慢从梧桐叶间漏下来,带着初生的绿意。虽是一夜都坠入恍惚的梦魇,这一刻探春心里却很是畅快,仿佛像是回到小时候的某一日。 那时不过六岁,还住在大宅子里,日日在雕梁画栋里,春日里却心思萌动,只想出了这院子。那时正读着论语中的一段,“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便极是向往。探春自小在这府里长大,府中人虽然有时会出外打谯或是偶尔拜访各府女眷,但自己年纪小又是庶出,是从未跟着出去过的。这一日老太太要往南山鸿恩寺里还愿,叫凤姐儿奉承的心情极好,便说阖府女眷一起去,连自己和四妹妹都一起去。那时候侍书入画也才七岁,翠墨彩屏更小,贾母便说都不许叫跟着,只叫乳母好生守着,不许走远了。于是这一大家子便热热闹闹出了城去,整条宁荣街都出来瞧。探春性子本是极明快活泼的,日日在屋里拘着,乍然出门子,耐不住便从厚厚的妃色织花软缎后头歪歪偷瞧。却见平日里二哥哥常说的那些各色生意手艺人都只在人后头瞧着自个儿家的车马队伍,倒老大没意思起来。走了好一会子,觉得是出了城去,人声静寂了。觉着队伍慢了下来,后来又忽的停了,外头却是攘攘起来。探春见乳母在边上正困顿者,便大胆探了头出去,眼见着鸿恩寺就到了,却有另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也停在那里。正欲看个究竟,那队伍却往前面去了,自家车马只静静等着,想来是什么公侯王府之家了。 待得前面老太太、太太并凤姐儿等人都下了车,乳娘也就领着探春下车随着众人进殿去。跟着前头人在各堂里行礼还愿,乳母一直紧紧跟着,好没有意思。探春自大雄宝殿出来,瞧见垣外远远一树桃花开的烈烈轰轰,心里向往的很,心思一转,便唤乳娘,说是身上太太给的金嵌玉的寄名锁儿丢在了前头,叫赶着去寻,自己跟着太太,断不会丢的。待得乳娘一转身,觑见前头老太太太太倒像是和什么人见礼似的,又被庙里的人引去后院用素斋去,没人瞧着自己,便偷偷往边门溜了出去。鸿恩寺极大,一出得正殿却是不知往哪里去了,连那一树花也不知去了哪里。不过一路走着倒是都清净,想是众人都在前头热闹,便也不着急,只慢慢走着。鸿恩寺原是建于近郊玉屏山中,这玉屏山正是京郊第一胜处,鸿恩寺因势借景,景色自是极美,只是正殿拘着礼节仪制,却是无趣得很。互进了一进小院,满院唯有一涵碧水,只点缀了几点湖石。沿着四围墙壁满是青藤,园中却一点草木也无,只那一树桃花,倚着西南角一簇湖石,凌然于水上,开的灿烂流彩。探春心下极喜,便想去摘。只是这一树花开在院子西南角上,俱被池水隔着,只自己立着的东北角上这一方黄石上可以稍稍立足。满树的繁花瞧得真切,却摘不着,只好跺足。正恼恨间,却听得花树背后有人一声轻笑。忙去细看,却见一个瞧着约莫十余岁的男孩子,笑吟吟的坐在树下湖石上。只怕方才正在花树背后,自己贪看桃花却没瞧见。那男孩子却是先开了口:“你是想要这桃花?我瞧你却是摘他不到的。”探春也不去理会他是谁家公子,只问,“你却是怎么到的那边的?”男孩不禁有了几分得意,“我自幼勤习武艺,这区区一方池水,哪里难得到我?你这小女儿家,却是没的法子的。”探春却是着恼,便嗔道,“你却是瞧不起我么?你瞧着,女儿家自然也有女儿家的法子。”说着便提了裙子,便脱去丝履,往水里去蹚。那男孩子忙惊叫,“小心,这水是——”探春才听到这里,足下已是一空,直直的往水里落。这水瞧着不过小小一方,却是极深。心下便是着慌,直往岸边的湖石上攀附。手忙脚乱中却是总是抓不到。正忙乱,却觉得有人将自己奋力往水面上拉,只是那力气却也不大。折腾好一阵,总算是觉得眼前一亮,好歹是叫拖上了岸去。探春方才呛了许多水,只是咳嗽,好容易缓过神来,瞧见救自己的正是那个笑话自己的男孩子,虽是狼狈,一身的衣服鞋袜并香囊荷包平安符都滴着水,却是赌了气不去瞧他,只忙忙地把荷包里湿了的香片一类小玩意儿都倒出来。那男孩却不似方才,温言道,“这水叫涵碧泉,瞧着不打紧,最是深。你这一脚下去,倒是真真胆大,我是瞧错了。只是我水性不好,险些赔进去我一条命呢。”探春仍旧低着头不理,身人却没了动静,只听得衣袂之声。半晌无人说话,忍不住抬头看,却见一枝桃花开在眼前。花色烂漫之后,是男孩子笑盈盈的眼睛。 后来怎样了呢?探春却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嬷嬷到底寻了来,好一阵数落,领了自己回去,连那支桃花,都未来得及带走。这是这十六年来唯一逾矩的一次吧?后来的日子,虽仍是明快活泼,却是一步都未错过的。想起这一日,总觉得心头雀跃,虽是失足落水,却是心下欢喜,偷得半日的自由清闲。那一日遇见的人,瞧见的景,慢慢的都模糊起来,只有那一树花,开的灼灼明丽,照进了心里头似的。这样的日子,以后怕是不会再有了吧? 正寻思着,鸳鸯进了屋,笑嘻嘻的,只说,“姑娘,老太太说今儿是姑娘的大日子,在红香圃摆了酒,请姑娘换了衣裳便去呢。”探春心下一酸,已是清明了么,只怕这园子里的酒席,也是最后一次了吧。嘴上只是应者,往内间去寻衣裳。挑拣半晌,往日自己所穿尽是浓艳绮丽一路,今日是生辰,倒是应景儿。便寻了一身绯红广袖云裳密云锻深衣,疏疏朗朗绣着几大枝孔雀金绿与宝蓝的牡丹花,远看着只是几朵,细看却花纹色彩繁复,华丽的很。这衣裳是昔年中秋节下元妃自宫里赏出来的,姐妹们一人一件儿,花样颜色都不相同,又各自配了一套头面首饰。。老太太只说这件像是探丫头喜欢的,就给了自己。又把相配的一对赤金点翠红宝累丝牡丹钗端正簪上,金线牡丹精致绝伦,紧紧合于髻上。待细细装扮出去,把鸳鸯竟看得呆了,回过神来只一劲儿夸赞。探春也只微笑,便和鸳鸯一同往红香圃去,正欲出门,回头对跟上来的侍书、翠墨嘱咐,“你们今儿不必在我跟前,只和要好的姐妹们一处闹去。”两人应了,便一处去了。 一路里桃花却几乎谢了,只杏花倒是开得好了,浅浅的粉色在日头下倒也新鲜好看。待到了红香圃,却见姐妹们到得齐整,连黛玉与连日不往院子里来的宝钗、正忙着清明祭祖礼的凤姐儿都在。鸳鸯笑道,“老太太说姑娘们一处乐着,老人家身子不爽也不来叨姑娘的寿酒吃,叫了太太和大太太屋里自摆了饭,就不往园子里来了,老爷今儿有差在外,姑娘也不必去磕头。”探春心知贾母是怕见了自个儿伤心,索性连太太们也不叫见,只乐一天,也便不问,只和姐妹们行酒令玩儿。众姐妹都来敬酒,连各屋里略有体面的丫头也都来。探春心里知道缘故,这便是饯别了,也不推拒。如此一番,虽是素日里颇有酒量,不一时也是微醺,见席上用白地天青色的瓶儿供着几大枝杏花,触动了情肠,舒手取过一枝,曼声吟道,“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众人昔时本是极爱用杏花与探春取笑的,此时却哪里忍得?正不知怎样,探春笑笑,只说醉了,去外头散散。 探春心里扑扑的只是乱跳,脚下也不知是往哪里去,走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已是困在假山里头。也懒得出去,随便在一块略平整些的黄石上便坐了,垂首只摆弄着腰间的荷包。裙上的宝蓝色牡丹花,一针一线,暗暗有孔雀金的光,映着那旧荷包的颜色更是灰败。坐了好一会子,突觉面前有个人影,一惊之下抬头,却是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男子,竟是素不相识。探春心里虽惊,却也并未失态,定了定神又一瞧,更是气度高华,身形俊朗,衣衫虽是素色,却用银线暗暗地纹了海水螭龙。唯一思索便起了身,整整衣衫,行礼道,“小女失仪,世子见笑了。”那男子本是从容注目,听闻此话倒是一怔,微微一笑,“姑娘如何得知我是世子?”探春却不答话,黯然垂目。那男子略一思索,心下也明白,此时能来寻她又不被人瞧见的,除了南安府的人还能有谁呢?不由歉然,语气温和道,“妹妹,明日卯正,在下会来接妹妹回去。”探春闻言一震,抬头时却神色淡然,“那有劳哥哥了。”说完便行礼欲走,荷包却落下,那一对粉蝶栖在花间,衬在草色上倒像是真的。她从容拾起,自顾转身去了,隐隐觉得有梅花香气,想来是错觉,这样的季节,梅花早已不合时宜,哪里还会有呢。 探春至此已是平静,该来的到底是要来的,也无谓再悲伤,只能勇敢前行。然而此时看见筵席上花团锦簇,推杯换盏,却都不再是自个儿的了。却理了理妆容,仍是往席上去,瞧着满目繁华,也只得一醉。 宴毕人散,黄昏时分又下起雨来。探春也未说自己明日便要走了,众人也都不知。探春今日酒喝的略多,也不叫人跟着,只取了一柄雪绸桃花伞,独自就往园子里散散。正是春意鼎盛的时节,园子里风光烂漫到了极处,虽是雨中,仍是花团锦簇,暗香浮动,蓊郁柔润。然而这繁盛到了尽处,却显得荒芜了,便如那一树树桃花烂漫,不过几日光景,已然是脉脉芳红逐水流。“欲去寻春去较迟,不需惆怅怨芳时。狂风荡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探春心中一叹,却又想,若是狂风过后,真能结住满枝青果,纵然苦涩,倒也不是一无所有,怕只怕昨夜雨疏风骤,连绿肥红瘦都是奢求。 探春只信步走着,不想已来到潇湘馆门前,远远瞧着屋里只有一盏孤灯,想是宝玉并不在,探春便往院子里走。正欲打起湘妃竹帘,便听到里面隐隐的嗽声。只听见紫鹃的声音,带着心痛与焦灼。 “姑娘,你这会子翻弄这些个作什么?这春日夜里冷,没得作践了自个儿身子。” 又听见黛玉道,“傻丫头,左右不过这两日罢了,有什么分别呢?”沉默一会,又道,“紫鹃,我今儿恍惚听见雪雁和你说,太太要给宝玉和宝姐姐定亲了?” 紫鹃忙道,“姑娘,雪雁妹子小,胡说也是有的——” “雪雁,你打小是跟着我的,你和我说实话。”黛玉的声音却是平静。 “回姑娘的话,”雪雁的声音里似有呜咽,“我听太太屋里的彩霞姐姐和二奶奶屋里的小红说,说……咱们姑娘身子不好,不是二爷良配,太太的意思是叫二爷早点迎了宝姑娘做二奶奶进门,好绝了对咱们姑娘的心……如今人人都知道了,只瞒着咱们姑娘和二爷。三姑娘……也不叫告诉。”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那老太太的意思呢?”黛玉的声音却是平静。 “老太太……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彩霞姐姐的话,太太和薛姨太太两边连定礼都下了,老太太现病着,屋里虽说没什么动静,怕是叫缓缓。” “缓缓?”黛玉似乎是在笑,“等什么呢?还能等什么呢?老太太到底是疼我,还要等我咽了这口气,不忍叫我瞧着伤心呢。”说完便又是一阵急嗽。 紫鹃忙劝慰,“姑娘说的哪里话?老太太心疼姑娘,必会给姑娘做主的。” “宝玉呢?”黛玉又问。 “二爷……让太太叫到府里去了。” 听到此处,探春已不忍再听。原来这一夜里,伤心的人并不止自己一个。她和黛玉,此时相见,不过是憔悴人见憔悴人,除了彼此多添了伤心,还能怎样呢?自己的家族舍了自己,舍了黛玉,多年疼宠,也不过是过眼的云烟,女人在这飘零世上,总是无所依凭的。哪怕是钟鸣鼎食之家,还不是落得如此境地?大姐姐,二姐姐,如今是自己,都只是一时的浮萍,用自己的一生,去换家族短暂的安宁荣华。高贵的地位锁住了大姐姐的一生,爱情也不能叫有情人终成了眷属,这世上,到底什么可以依靠呢。 探春悄悄儿离开了潇湘馆,雨还未停,却是沾衣不湿,倒像是雾气。她把伞往沁芳闸上随意一搁,信步往花溆里头走。去年的残荷未曾除去,在这满眼春光中更是显得突兀。紫菱洲一带屋宇绵延,二姐姐走后,却是黑沉沉一片,没半点生气。探春不顾春寒,掬起一捧池水,故乡水土,她想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当真是与他乡不同的么?她微微闭上眼睛,只嗅到淡淡的一点气息,不同于这园子里弥漫的郁香,沉闷的,带着衰朽的味道。一睁开眼,她却见到水中映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三姐姐。”惜春轻声说,整个人如同画里的黑山白水般清冷。探春在她的眼里看见了弥漫的如同大学一样的悲伤,又像是埋藏着遥远的往事。探春并不了解这个妹妹,彼此性情不合,话并不多。然而这个素日寡言少语的人,却对着自己暖暖一笑,“三姐姐,我送你回去。”探春微讶,惜春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和探春一处沿着溪水行走。探春悄悄打量着这个妹妹,这么些年,自己到底是忽略了她。当年身量未足的小姑娘如今已然及笄,脸上也早已不见稚嫩,容色清艳绝俗,眉眼间带着三分决然与孤寂。探春忽然想,这个多年来只是漠然的妹妹,或许并不似众人眼中那样寡情孤僻,只是更加敏慧,至少更为通透世情,因为明了,所以才放手,所以冷淡。探春听见惜春对自己说话,声音缥缈如同隔了淡淡的雾。 “姐姐,这世间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无?留下与离开又有什么分别呢?所以姐姐切莫伤心,这世间只有佛的慈悲才是真实永恒的存在。” 探春笑。与惜春不同,她并不信佛,不懂禅机。她一度深信凭借一己之力可以改变命运,可以与这世上其他女子不同。而在惜春的心里,放弃一切希望,就无有失望,把自己遗忘在轮回的任意一个角落,没有来处就不必有归处,没有存在就无所谓幻灭,没有喜悦也就不再有悲伤。惜春的冷淡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或许这与自己的积极地争取同源而生,是埋藏在血脉里的一种倔强。探春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来,自己对“事”的追求远远超过了“人”,自己能做好一切事,却忽略了人的内心。她的希望是那样单纯,愿使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然而到头来竟然不如惜春通透,放不开也丢不下。 惜春走在前面,手中明瓦的素色灯笼微微摇晃,笼着一捧薄薄的光。手指纤长,骨节处因为用力泛起青白。头发自鬓边逸出一缕,沾带着几点水光。她习惯于与别人保持距离。经意的,不经意的,总是不愿太亲近,即使是自己最亲的人。对于探春的离去,她的心里有着与别人更为不同的波澜。她一贯静默地坐在暖香坞里参透冷淡世情,努力让自己无有牵念,渐渐以为这世间的事,或者说这府里的事都与自己无关。然而从探春的身上,她不情愿、又无可避免地看见了自己的宿命。一样的迷茫漂浮,如同春日里三姐姐窗外的那树桃花,凋谢的无声无息,血泪斑斑。他本以为自己与这家族毫无关系,但是在命运到来时,却仍然会有恐惧。那命运仿佛就躲在前路的黑暗里,以满目的繁花为障眼法,狰狞地瞧着自己。而自己手上,只有那微弱的、随时都会熄灭的一盏灯光。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到自己这里,苍白地只剩下惜取与怀念。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三春的影子,错过了初生的鲜活,迎新的喜悦,探芳的繁华。只有零落的浅红淡白,是她依约的身影。是啊,连她的三姐姐,那样明丽的女子,也只落得这般结局。惜春从她的身上,看见的是自己,乃至整个贾府的未来,惨白如墓。 上了蜂腰桥,夜雨已经停歇。二人在湘妃竹墩上坐下来,惜春吹熄了手中那支摇摇欲灭的残烛。她们相望,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觉得彼此都已经冷到了五脏六腑。在春寒的夜里,毫无取暖的希望,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离开的与留下的,谁的命运更糟,尚且没有答案。她们无忧无虑的年华如同这一场夹缠着落英缤纷的夜雨,一切美好都是幻象。待到雨散月出,只留下残破的暮春景象。月光下在水中照出了她们清晰的倒影,纤毫毕现,无所遁形。她们的防备,不论冷淡或者热烈,也都消失了贯有的魔力,命运硬生生砸下,不容躲避喘息。她们只是长久地望着对方的眼睛,穿过对方眼中的迷雾,望见了自己的脸。不论前路是幸福还是劫难,只有一路前行。 良久之后,惜春先离开了。探春看着她的背影,如同一支清瘦的竹,看着孱弱却坚强不屈。探春笑了,她也许没有佛法庇佑,却一样的坚强。 侍书远远寻过来,见自家姑娘独自立在桥上,背影孤独,却已经不再软弱。她隐约看见探春身上的光,比月光更清亮。这一瞬间,对前路同样茫然不知所措的侍书,从探春的身上获取了勇气。 “姑娘。”探春听见人叫,回头看着侍书,展开了一个极为绚丽的笑容,令侍书怔神。这笑容是那样的美,却又仿佛带着决绝与惨烈,令人心尖抽疼。如同一只浴火的凤凰,历经险难,获得涅盘。那样高贵的光芒,让她不敢逼视,只跟着探春默默往秋爽斋去了。 沁芳闸上却没有了那柄桃花伞。 卯初一刻,探春便起身,细细梳洗了,坐在纱窗下。等南安王世子一到,她便再不是贾府的三小姐,而是青罗郡主了。天还未明,红烛摇曳,落在秋香色软烟罗的纱窗上,映出浅浅的微黄。她绾着怡红院新开的第一枝海棠,是二哥哥方才差人送来的。与海棠一起送来的只有一纸薛涛笺,上面短短两句,“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是二姐姐出嫁时,二哥哥的诗。来送花的却不是二哥哥身边的人,却是雪雁。林姐姐已经弥留,纵然太太不愿,他终究还是守在她身边。昨夜林姐姐到访,她便知道,黛玉是命不久长了,最后的时刻,能有宝玉陪着,也是一种安慰。 昨夜,探春扶着侍书回到秋爽斋,却并不想安置。探春命侍书剪了红烛,随手取过一册书,却是迎春常看的那一部太上感应篇。她记得迎春出嫁前的最后一刻,她去紫菱洲,只见二姐姐捧着这一卷书,默默无语。最后,迎春把这一卷书送了她。“三妹妹,你我都是庶出,本都是一样的人。你是比我强的,姐姐这辈子,是没有指望了,不过挨得一天是一天罢了。妹妹,你还年轻,心气儿也高,只是记得,这世间总是不得意的事情多,莫太较真,难得胡涂。”探春接过那卷太上感应篇,却是千斤重。凤冠霞帔的迎春,红绡翠玉的锦绣荣华也遮不住一脸的脆弱无依。 探春当时并不相信迎春的话,直到今日,她也面临着这样的命运。 翠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林姑娘?” 探春惊讶地回过头去。甫闻噩耗的黛玉,鬓松钗斜,眼角并没有泪水,眼光却微微散乱。脸上竟然在笑,那笑容荡漾开来让探春惊艳又惊心。像是桃花,开到盛极转瞬就要飘落。她想起黛玉的诗,若将人模拟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如今,却连眼泪的流干了么?只在怔忡之间,流露着绝望。 “好妹妹,我来送你。”黛玉的声音平稳,若非探春亲耳听见,实难想象出她经历了怎样的怆痛。探春不明白黛玉在这样的时候为什么还要来看她。只见月光从门窗里洒进来,黛玉便立在月光之中,遗世独立如同天上的素女青娥。 “三丫头,我想着,等你回来,怕是见不到我了。”她笑着,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却像是在数着兰花上的露珠那样欣悦。黛玉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探春瞧着那字迹熟悉的很,竟是当然自己送予黛玉的海棠社结社的请柬。保存得极好,仍是簇新。还有一卷是黛玉当日誊下来的诗稿,黛玉指点着当日的诗词,“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这句是二哥哥的。”探春笑言。“可不就是怡红稿,当日我还笑他比的平淡。” 黛玉突然用帕子捂住口,迸出一阵剧烈的咳声,像是要把心肝肠肺全部抖搜出来,“三妹妹,你是大喜的人,我这病痛身子是不该来沾你的地的。可是……可是……” 探春明白她的意思。她就快要死了,在那样寂静的病榻上,她寂寞极了。他怀念当日与姐妹们、与宝玉在一处结社吟诗的场景。她来这里,是想从自己,海棠社主身上,寻到往昔的记忆。然而她忘了,探春今日也是伤心人,就像探春想要寻她的安慰而不能一样,他们无法彼此安慰,因为彼此的命运同样艰舛难测,溺水之人互相援手,仍然是无法浮上水面。探春看见黛玉眼中的光芒,瞬间明亮,又瞬间熄灭,她却无能为力。 黛玉走了,吟着一句旧诗。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探春支起窗子,卯正将至,天已微明。 “姑娘,世子来接咱们了,这会子在荣禧堂。”翠墨进来,结束了这最后一刻的安宁。探春出门,嘱咐翠墨侍书将自己这些日子收拾出的那个小藤箱好好带上,便出园子去了府里。 及至荣禧堂,老太太、老爷、王夫人都在。探春跪下行了大礼,抬头时,看见贾母的眼中有疼惜,父亲的眼中有憾恨,王夫人的眼里有欣慰。她很想知道赵姨娘在哪里,自己远嫁,她会怎样呢?眼光逡巡良久,却不见她的踪影。探春也不说话,再拜便起身。立在一侧的南安王世子向众人施一礼,跟着便要出去。 “探春——”探春呆住,这是赵姨娘的声音。 她回头去看,见赵姨娘从屏风后面跑出来,满眼的泪,手中攥着一只风筝,正是当年自己和林姐姐放晦气的那一只翟凤。 赵姨娘走过来,把手里的风筝递给她。 一直平静的探春突然落泪。这一刻,只有她,眼中是纯粹的不舍与悲伤。没有利用,没有牺牲。只有对女儿的不舍。 她拿过风筝,也像赵姨娘行了大礼,再不看她的脸,转身便走。这一刻,牵挂越多,伤心就越多。她看见等在门口的世子,眼睛中都是怜悯,而他的眼睛中倒映着自己的脸,已是满面泪痕。 断了线的风筝还有回到自己手中的一刻,然而自己这一去,哪里还有回来的一日?纵然回归,也是面目全非。 探春跟着世子出了府门,车舆已经等在门口。探春正要上车,身侧却有人扶住,她一回眸,看见世子温和而坚定的眼神,“我是苏衡。”探春不知他为何要在此时和自己说这个,却怔怔回答,“我是探春。”上了这南安府的车舆,她就是苏青罗,这世间再没有贾探春了。而这最后一刻,她想说,她是探春。苏衡眼中是了然的神色,将探春稳稳扶上马车。探春看见他的眼神,感觉到了懂得与安慰,还有鼓励,还有一些什么,却看不清楚。 一番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牵连。 第二章(1)长空黯淡连芳草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春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南安王府正堂。 上首坐着太妃,一身宝蓝缎福禄寿纹的衣裳,映着神色尽是端庄肃穆,然而嘴角却含着一丝得意的笑。腕上笼着的那只镯子,和自己手上的的那一只是一样的,翠色莹莹。太妃身边坐的,应该是南安王爷了,眉宇间和苏衡颇为相似,可是却笼着暗沉沉的情绪。 探春进门,先对太妃和王爷行了家礼,自此,算是真成了苏青罗了。太妃笑道,“衡儿,青罗,你们坐。”苏衡引着青罗往右手第一张椅子上坐了,自己则在左手坐下。太妃向身后侍立的丫头嘱咐,“去请三小姐来。” 不一时,只听见环佩叮当,走进一女子,约莫十五六年纪,正是紫曼郡主。虽贵为郡主,衣饰却是素淡,只绾着一支珍珠莲花步摇,曳曳荡荡地遮去半边脸,隐约可见眉目清正,神色也平和,与青罗想象中的倒是不同。自己替了她去和亲,她却要入宫为妃,其实都不过是家族利益的棋子。 “紫儿。”太妃笑着唤她,“来见过你二姐姐。”紫曼对着青罗恭敬一礼,青罗也笑着还礼,叫三妹,一副合家团聚的虚假模样。太妃又说了些国家大义的话,王爷却是始终未发一言。老太妃又道,“青儿,紫儿,明日你们父王会带你们入宫去受封赏,你们今日便好好歇息,叙叙姐妹情谊。青儿,你远嫁边疆,奶奶虽是舍不得,也只能舍得,你放心,衡儿会一路送你过去。”青罗只默默低头,和紫曼一起请安告退。 紫曼牵住青罗的手,一路穿过结满藤萝的游廊往后头去。南安王府极大,比荣国府更多了些富丽庄严。行动间往上望去,檐上的彩绘微微旋转,旋成一个漩涡,晃动着流离的色彩,另人有些眩晕。廊外是青碧的薛荔蘅芜,那样鲜活的舒展,像是年少无忧的时光。把战火,硝烟,宫廷都忘记,缓慢而从容。南安王府的后园并不像前堂般肃穆,倒是极幽深,所有事物都隐藏在山水花石之中,叫人捉摸不透。只隐约听到一脉泉流之声,若有若无,时隐时现,像是天边渺远的浅吟低唱。忽然眼前一开,又是另一番景象。眼前是极大的一片默林,在这样的季节里幽香袭人,那香气却是莫名熟悉。 “这是清明晚粉,都是娘种的。”紫曼轻声说,“她说,清明晚粉是等待的花。从冰天雪地等到清明时节才开花,总是不合时宜,只为了等爱人回到这里来。” “可是,最后一篱梅花都结了梅子,娘走了,爹也没有回来。” “爹说,他会在这里等着和娘团聚的日子。对娘说,抱歉让她等得太久。” “娘嫁给爹的时候,也是先皇旨意,可她说,爹就是她愿意等的那一个人。” “姐姐,这世间女子,哪一个命运有的自己做主?和亲,进宫都和一般女子听父母之命是一样的。姐姐,你要相信自己是去找一个自己觉得值得等一辈子的人。” “姐姐。明日我们姐妹就天各一方了。我姐姐走得早,我把你当做自己亲姐姐。愿姐姐能得到幸福,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青罗安顿在默林西侧的烟碧阁里,满屋都是梅花的香气。这清明晚粉的香气,清清淡淡,却让人时刻都感觉得到。用毕午膳,青罗出门,信步往重重花影中去。走了一时,她瞧见前方有一飞阁,南安王苏准凭栏负手,默默睇视无边的流泉梅英。青罗不声不响地退开,则了另一条路径。然而没过多久,她又一次来到飞阁下,正欲再次离开,却碰折了一段枯梅。南安王闻声抬头,见是她,却唤,“青儿,你来。”青罗拾阶而上,走近了看清苏准的神色,却不同于方才的阴沉,尽是平和澹静。“这默林看着简单,其实不管你怎么走,最后都会走到这君归阁来。除非你不循着路径,径自穿行,才能走得出去。” “青梅等了我很多年,最后却没等到我回来。如今我等她,她再不会回来了。” 苏准略一沉吟,又道,“青儿,作为王爷,我必须让你远嫁,也必须让紫儿入宫。” “可作为父亲,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青梅。” “青儿,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把自己当做我苏家的女儿,可在爹心里,是真心希望你和紫儿能平安幸福。” 青罗用往回走,这次也不再循着路径,只无意地在默林里四处的走,却总觉得有目光胶着在自己身上,也不去管他。忽而瞥见一角白衣,驻足淡淡道,“哥哥,出来吧。”苏衡走过来,却喊她,“探春。”青罗惊讶,苦笑道,“哥哥错了,我是青罗。”然而她心里一向是从容的苏衡,却忽而别过头去,神色忿忿然。青罗心里惊讶,却也不便多问。 “你不记得我了么?”苏衡问,眼中有深切的期盼。 青罗的疑惑却是更深,“你……” 苏衡忽然纵身一跃就消失不见,探春未及惊呼,忽然一枝梅花横在自己眼前,梅花后面,是男子笑盈盈的眼睛。“你不记得我了么?” 原来是他,那个涵碧泉边,窥见自己天狼狈的逃跑,嘲笑自己却又给自己折了最高最美的那一枝桃花的那个男孩子。原来是他。 她笑了,苏衡看见,那笑容里终于少了戒备,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那种明媚的、纯澈的笑容。 “所以,在我面前,你可以永远是探春。” 青罗忽然想哭。在整个世界都将贾探春忘记而只能记得苏青罗的这一刻,他对她说,你可以永远是探春。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哭,只是笑。笑着接过那一枝梅花,细细嗅着,那神色好像这天下所有无忧无虑还未识得愁滋味的深闺少女。 苏衡也不说话,只定定看着她。这个幼时识得的少女,他在这十年间,走遍了大江南北,却无数次地想起她。想起她那时的倔强与不服输,可在他折下桃花的一刹那,又笑得那么明媚。他不知道她是谁,只是一直希望那样的笑靥能够永远明媚如初见。然而在贾府,他去寻找自己的“妹妹”的时候,在她的脚边看见那一个记忆里熟悉的荷包,粉蝶儿盈盈欲飞,就振起了他久远的记忆。他才知道,原来这就是她,原来是自己,把她送上了绝路,掐灭了她的笑容。然而一切都晚了。 二人慢慢地在默林里走,也不说话,也不管走到了何方,走到了何时。四围都是梅花的暗香。如果能够一直在这个迷宫样的默林中,是不是也就不用去面对这世外桃源之外的现实残忍?身边的人是幼年无忧无虑时相识的人。可也是引着自己走向未知命运的那一个人。 一直走到暮色四合,终究是走到了默林之外。烟碧阁的翘角飞檐陌生而又熟悉。好梦都是短暂的,该面对的,终究逃不掉。默林已远,而那一种梅花香却仍然在,从苏衡的袍袖中隐隐约约散发开来。原来那天初见时自己嗅到的香气是真的,虽然不合时宜,到底是真的。 “你别怕,我会保护你。”青罗看着苏衡的眼睛,是纯然的真诚,或者……还有深深的歉疚。 何必歉疚?这世界,由不得我,却也由不得你。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青罗便被南安府的老嬷嬷唤起。 “郡主别动,这就好了。”青罗只默然坐着,任老嬷嬷们在自己面上、发上折腾摆弄。一对火云金凤钗,一对芙蓉点露步摇,十六枚大东珠齐齐整整缀于髻上,耳上一对明月出天山玉珰,螺子黛画远山眉,胭脂染就倾城色。青罗只觉得镜中那个富丽华贵的女子那样陌生,她只在元妃省亲时见过这样的女人,华贵而空洞。身上是一袭正红的婚服,比迎春姐姐出嫁时更为华丽繁复,密密地绣着凤凰和牡丹,层层迭迭,穿金缀玉。然而镜中的女子满眼的空白,是什么样的锦绣繁华都填不满的。装饰得再华丽又有何用?两月后到蓉城,也是满面尘灰。就算艳绝天下又如何?她是去和亲,而不是出嫁。她不能指望张敞画眉,琴瑟在御。菱花镜里,她眉如轻烟,眼波如水。十六年的春秋飘然而过,将映上千里的沧山泱水。她将会是一个精致的偶人儿,轻盈微笑着旋转跳舞,却不动那一颗冷如盘石的心肠。她知道这是唯一自保的方法。没有牵挂,不喜不悲,才可以平安。 一切就绪,嬷嬷们引着她上了王府的车舆往宫中去,侍书翠墨侯在宫外,只等她和世子出宫来便同赴边疆。上车前,她瞧见紫曼上了另一辆车舆,衣饰更是清淡简素的紫曼判若两人。 一路上,青罗只听见车轮辘辘地响,隐约像是从市集中穿过,听见了扰攘的人声。过了一时,却是越走越静,车速也越来越慢。忽然停下来,老嬷嬷打起帘子,扶她下车的却是苏衡。下车打量,已经是宫禁之地。金色的琉璃瓦闪着富丽堂皇的光,朱墙上开着深深的门,通往不可知而神秘的地方。一群太监宫女迎过来,她与紫曼、苏衡随着前面的太妃、王爷慢慢行去,不敢说话也不敢错了规矩。 良久,她终于到了这个帝国的中心。金殿上帝王高高在上,面容在十二玉旒后看不清楚。她们行了大礼,听着太监尖细的嗓音宣读圣旨。 “南安王长女苏青罗,德行素着,娴雅端庄。特封为涵宁公主,赐婚永靖王世子上官怀慕为世子正妃。特遣南安王世子苏衡送嫁。” “南安王次女苏紫曼,秉性柔嘉,端娴慧至,册为妃,赐号闵,授金册金印,以昭贤德之范。” 短短两道旨意,就决定了两个女人的一生。紫曼青罗跟着王爷和太妃叩头,三呼万岁。这一拜,对于她们的意义却完全不同。紫曼这一拜,是永远地将一生留在这里,而青罗这一拜,则是永久的诀别。 公主和亲是社稷大事,循古礼,君王与文武百官一同送出宫门,浩浩荡荡,旌旗翻涌,直送到都城外定云江边。城外芳草连天,江水漫漫,楼船十余艘静静泊在江面上,也是华丽耀眼。 青罗跟着苏衡再次向君王和已是贵妃的妹妹,还有父亲祖母行礼告别,抬眼的瞬间,瞧见了紫曼的眼睛,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空洞与平静。 一拜故国千里远,山山水水长相忆。 二拜君王不负恩,惟愿社稷永安宁。 三拜手足今生已,愿与结取来生缘。 此去山河千里,各自珍重。 最后,是苏衡执了她的手,慢慢引她上了船。他的身上熟悉的清明晚粉的气味,叫她觉得略略安心。远处的城门和仪仗都已经远了,只有那无边的芳草萋萋,深深浅浅的碧色盈盈,是春的消息。天边满是云,暗暗淡淡的珠灰,只有天尽头,不知谁家孩童放起了风筝,瞧不清楚是什么花样,忽而有一个断了线,飞到江水的那一边去,终于消失不见。楼船缓缓地划过江水,逆着江流西行,往西望去,仍是无边的春草,无边的江水,仿佛没有什么不同。然而终究是不同了,整个人生,整个命运,都彻底的变更。除了身边那若有若无的清明晚粉的气息,是唯一的熟悉,也是陌生的熟悉。 青罗在这条船上已经呆了十天。眼前的景象已经熟悉,定云江江水茫茫,江风卷着如云攒聚的飞鸟,沿着定云江一路逆流向西,便是蓉城,是西疆。她晕船的毛病已经好了,如今她终日里呆在甲板上,看两岸的阡陌纵横,和极目之处的青山。她渐渐喜欢上这样的感觉,天地浩荡苍茫,襟带江风,足履江潮,广川之上破浪乘风的壮烈,远远不是芙蓉浦里小楫轻舟的轻艳可比。除了第一日,她再没有穿过那一身枷锁样的礼服。因是喜事,她常穿着一袭纯红的衣衫,广袖翩翩,裙裾飞扬,一丝花样也无。长发也不着首饰,只用一根红绸随意绾了,披散在肩上。江风一起,也就随意飞舞。她就像是一簇火焰,安静又热烈地跃然于千里的青山绿水之上。那样自然,像是本就生长在这广阔天地间的一朵蔷薇花,灿烂而肆意。楼船上的所有人都开始仰望她。面容上是依着礼制的恭顺,可那样的明亮的颜色早就照进了他们心里。 苏衡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说是护送,他也极少离她太近,多数时候都在几丈外的地方,默默的不发一言。有时青罗甚至看不见他,只是那种晚梅的香气,虽是隐约清冷,却总能感受得到,再浓烈的香料也遮不住。于是她就知道,他一直在那里。有时他们也会说说话,在每个日出和日落的时候,天边燃起彤云,江面映着霞光,那时他常常会和她并肩站在甲板上,和她说一些王府的事。或者这是他的任务,告诉他家族的历史,免得日后出了差错。于是在这十个晨昏里,她知道了他的往事。小时候骄纵任性,十二岁后跟着授业师父飘荡江湖,这二年又跟着父亲与西疆征战。这个“哥哥”与贾府中所有的兄弟都不同。十年前的他或许和他们一般无二,记忆中的那个折桃花的男孩,身上玎珰挂着许多物事,神色骄矜,而十年后,或者是江湖的风尘战场的血水磨洗过了,透着一股平淡的从容,和南安王爷有几分相似,只少了点威严霸气,更多了一丝温和。然而无人的时候,他始终唤她探春,坚持而执拗。其实还有什么分别呢?或者可以说,她现在更喜欢青罗的身份。还不用面对未来,这两个月的旅途,她可以纵情与十六年闺阁梦中山山水水,嵯峨嶙峋的峭壁,奔腾不息的江河,天尽头的落日,无边际的田野。她爱这片土地,这种情景远远地超越了她这么多年的想象。或者这就是她想要的人生,自由自在的在山水间穿行,没有束缚与牵绊,轰轰烈烈的做自己。 若是这条江,永远流不到尽头就好了。她知道苏衡纵容自己的自由,从不以和亲公主的规矩束缚她分毫。她可以终日立在船头,不必锁在舱内那间画里的牢笼里。然而她还有奢望。她想亲自踏上这片土地,看看夜间那岸边璀璨的灯火里,凡俗人家都过着怎样的生活。街市上是不是真的有姑娘点着莲花灯,在月上柳梢的时分等着心里的某个人。十六年来,她的世界那么小,只有从宝玉哥哥给的小玩意儿里揣度着常人的生活。而如今,她的世界又突然间那么大,大的好像她是这尘世之外的人,浮云一样地从繁盛的人间掠过,却不知道怎样是真实。然而这只能是奢望了。依规矩,她是不能下这船的,甚至不能出这闺阁。他已经给了她最大的自由,只是,在每一个夜泊的港口,霞光都散了,江上的渔火和岸上的街市亮起来,她总是怔怔地倚在扶栏上,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期盼。 这一日,船又行至一个渡口,又是一模一样的夜。入夜,青罗睡的并不安稳,隔壁舱室里侍书和翠墨倒是睡的酣甜。月光从窗格子外面淡淡洒进来,落在地板上,漏出好看的图案。突然这图案消失了,青罗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立在自己面前。她却并不惊慌,也没有出声,她知道这是谁,那种晚梅的气息,她已经极是熟悉了。来人对他伸出手,“别出声,跟我来。”青罗心里知道,不论是闺中的贾探春还是出嫁的涵宁公主,她都不该伸出手,不论这个向她伸手的人是南安王世子还是幼年折花的少年,她都不该。然而那香气让人觉得那么安全,他逆着光伸出手,手上搭着素白的方巾,看不清神色,可她莫名觉得信任。于是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隔了那一方素帕,感受到他稳定的温度。 他们在飞。他牵着她,竟然从无边湖山上掠过。点水而过,踏花而行。那样的速度让她来不及看,来不及想,只感觉到风。她只来得及看清眼前那一道纯白的光线,牵引着她,好像天下哪里都去得,好像可以逃脱,没有人追的上。 这一刻她不在乎他和她的所有,面容,身世,使命,什么都忘记。只有这一刻,她跟着他,飞越这尘世的一切牵绊。 那是贾探春和苏青罗,一生都不曾有过的自由。 然而敏慧如她也并不知晓,这个带着她飞翔的人,也是笼中不得自由的金丝鸟。他救不了她也救不了自己,只想在这一刻带着她逃走。明知道最后会力竭坠落,也想在那一瞬间碰到云彩。 岸芷汀兰间,沙鸥由间住。 最后他带她落下,却并不在船上,不远处灯火璀璨,似是很热闹。青罗转头看向苏衡,眼前的人笑意明朗,“这里的夜市极有名,今夜正是赶集的日子,我想你会想逛逛。”那个笑脸与以往的都不同,没有一贯的隐忍平淡,就像十年前初见的模样,带着孩子气的得意和顽皮。当年他嘲笑她的笨拙,却又越过水面给她折来一枝桃花。如今他将自己引向绝路,却又带着她一起飞过所有枷锁,给了她从未拥有过的整个世界。 已经足履平地,苏衡却没有放开青罗的手,道,“小心,别跟丢了。”。他仍然以方才的姿势牵着她走,自然却不亲密。青罗微挣了一次未能挣开,也就由得他去。两人慢慢往街市上走,这江边的小镇倒是意料外的热闹,灯火璀璨,人烟阜盛。街上满是各色商贩,吆喝声热闹地起伏。随处可见一家子出游的,父母牵着孩子的手。偶有未婚的少女,用团扇微微遮住脸,三二人结伴走着。到底是山野间的女子,比京城中的闺秀大方洒脱许多,虽是羞涩,却时不时笑起来,面上的团扇也忘记,露出皎月般的面孔。青罗跟着苏衡走在街市里,好奇的张望,这一切于她看来都是新鲜有趣的,带着叫她兴奋又害怕的直白的热情。青罗看见一个老太太卖的木簪,不过是寻常桃木,倒是雕琢得古朴可爱,簪头是逸出的松枝。苏衡回头见她瞧得似是恋恋不舍,便取出银钱来买下,微笑着递给她。青罗此时,心里不把自己当做是名门的闺秀,只当做是街市中任一个村女,也就笑吟吟的接过绾上。因是夜间仓促出游,青罗只来得及随手披上一袭玉色的披风,此时陪着这松叶纹样,倒是清简得很,像是这山间女儿了。莞尔问,“好看么?”苏衡笑笑,“好看。”青罗喜孜孜地四处走,倒像是比得了什么金玉首饰都高兴。本是小地方的集市,虽然热闹却也没多大,不一时走到河边,当真有等待心上人的年轻男子,面色是遮不住的喜悦,手中是攀折的新柳。而赴约的女子,躲在柳树下羞怯的窥探,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绯红着脸走出来。河上的小舟里点着渔火,渔家女曼声唱着歌,那歌声直白而明快的唱着情爱,叫人听着的青罗脸红心跳。这小桥流水的景致,与江河山川自是不同的,与园子里的更不一样,真真是天然图画。月光和灯光映在水里,被来往的小竹筏荡开了,闪烁出一河的星光,一时又圆满。 然而这圆满,终还是要碎裂的。 已然是深夜,回到船上的时候,所有人都熟睡着。月光落在甲板上,拉出桅杆长长的影子。忽然想来今夜是满月,难怪有这样的好月光。青罗刚刚从尘世的热闹里走出来,沐在这样清净的月光下,闭上眼睛,方才的灯火人烟都是梦一样。然而她的脚步终于是踏上了这紫陌红尘,像个乡间的平凡女子一般,绾着木簪攀着杨柳,提一盏暖暖的灯。只是河边等她的人……会是谁呢? 第二日,一行楼船一如往日的出发。身后是隐约的村镇人烟。昨日停泊的渡头,又有新的船只来往。来去匆匆,来了又走。那年香菱曾说,上京的路上瞧见的“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的景色,这十余日也是曾见的了。只是那暮归时分的游子感伤漂泊,清晨时分又何尝不是?每个人都开始了自己明了的生活,唯有自己,还要去到不知名的地方。 送嫁的楼船虽逆着风水,每日仍是往西南去,从来不倒退,也不停留。然而青罗每日看见四周的景色,虽是离乡日远,却觉得越来越熟悉。苏衡每夜里,都会带她上岸四处走走。因为身份尊贵,周边戍守的侍卫仆从都离得远,等闲靠近不得,苏衡的功夫又高,来去几乎没有声响。日子久了,身边侍书翠墨虽是心里清楚,也都缄口不言。因为是往西疆去,到底越来越荒凉,比不得京城冠盖繁华,也不比不得江南风物秀润。然而探春倒像是回到故乡似的,山水花树,民俗人情都日益熟悉。 明日过了玉晖峡,便是西疆。西疆分南北,除了南面高山崇岭之间的永靖王上官启,北面还有昌平王高逸川占据玉门敦煌千里广漠。南北两王互相牵制争战多年,永靖王与朝廷之间,四五年里虽是长胜却终于求和,也与这北面昌平王的牵制极有关联。如今永靖王一派与朝廷联姻,只怕长昌平王也要日夜不安了。以上官云启的手腕,只怕安稳了朝廷,立刻便要对高逸川不利。这些年朝廷积弱,这藩王之间争斗不休,抢夺地盘甚于灭国都是常有。玉晖峡至落阳峡之间,是永靖王一派势力的北部屏障,高山嵯峨江水湍急,兵力密布势力交错,最是凶险不已。 早几日苏衡便对青罗说,过了玉晖峡,怕是不能夜间再下船了,最好夜间不要出主舱去,夜间戍守的侍卫也加了人数,恐昌平王欲破坏朝廷与永靖王的联合,对他们有所行动。青罗自然知道这是为自己好,可想着这一路怕是要困在船上不得自由了,心里也郁郁。苏衡也无法,拘着规矩也不便与她成日一起,只好嘱咐了侍书和翠墨多陪她说说话儿。 夜泊玉晖峡外,正是子夜时分。玉晖峡与落阳峡号称定云江江峡双璧,都与这名称有关。玉晖明月,流金落阳,正是西疆不得不看的美景。也不知是真的月到玉晖便超然于世,还是四围的山峰衬得那一轮明月格外孤清。在凭栏赏月的青罗眼里,那一轮明月,当真是皎皎如玉。夜色那么静谧,水流湍急,也没有渔船的灯火。只有天边那一轮月,高高的悬在前方两岸孤削如笔的峭壁之间,从那一线天里漏下来,在江面上投下冷冽的光。 只是几点轻微的刀剑声惊破了这份沉寂。青罗一惊,忙回头去看。只见几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从后舱往甲板上掠来,未及反应,已然刀剑加身。想来这一行人身手极好,悄无声息的,那主舱外戍守的侍卫已经倒了一地。青罗每夜里往甲板上去,也只常披着那一袭玉色松叶的斗篷,用那支木簪随意绾着发,执一盏风灯,夜色里容颜看不清楚,只觉得素淡,那一行人倒是没看出这就是涵宁公主,只当是上夜的丫鬟。可巧今夜侍书翠墨想着明日给她做家里的翠玉糕,在后头做小厨房的随船里忙活,想是这一行人不想惊动船上的人偷偷上船直扑主舱,未料到竟无人在内,见甲板上有人,便逼近了压低嗓音问,“公主在哪里?” 青罗正欲答话,却见苏衡也掠上甲板。方才他在自己舱内觉得不对,出来时发现主船上值夜的侍卫已经全部遇难,其他人却都未醒,正欲唤起,却发现船头上被劫持的那个女子正是青罗。青罗本想从容答话解了危机,却见苏衡眼神惊惧担忧的望着自己,心知不妙。按着之前的推测,这些人只怕是昌平王派来的,苏衡身份尊贵,又与父亲征战西疆,说不定那些人是识得的,他这般着紧看着自己,这身份怕是瞒不住了。果然,那黑衣人的头目认得苏衡,“苏世子?”转而顺着他焦急的眼神狐疑望向刀下的女人。而那一瞬间,苏衡也脱口唤她。 “探春——”青罗顿时缓了口气,苏衡平日里总喊她探春,今日倒是救了自己一命。 “探春?原来你当真不是青罗公主。”那黑衣人却又疑问道,“苏世子,公主藏在哪里?这丫头又是谁,你这边忧心?” 苏衡方才一刹那失控,不过是因为担心,过得这一刻,这局面已经捉摸的明白,心下也镇定下来。这群人自然是昌平王派来无疑,如今永靖王已撤了东线重兵,目标转北,昌平王只怕是要劫走公主,再放出谣言道是朝廷出尔反尔,借公主拖延时间,挑动永靖王与朝廷之间的战争,从中渔利。永靖王素来多疑,公主的玉牒与画像已作为定物先行送至永靖王手中,到时公主未能按期抵达蓉城,朝廷自然百口莫辩。如今他们没确认找到公主,暂时还不会下重手。苏衡整理了情绪,平稳道,“任将军,沙场之人,竟然做起了这鸡鸣狗盗之事,真是叫人笑话。” 那为首的黑衣人倒是惊讶,“世子好眼力,郑亭关一别已有五年,世子当日不过十七岁,竟然连连云这样微末之人的声音也记得清楚。”转而森然一笑,“纵然世子心中明白,也是无力回天,只要公主不能在六月初六抵达蓉城,上官云启那个老东西岂能容得你们解释?”苏衡却是淡然,“舍妹如今身份尊贵,哪里能让你轻易找到?任将军莫要白费心力,我一生呼唤,只怕你这一行人葬身玉晖峡不说,昌平王爷的名声也保不住了。” 那任连云却也不惧,冷笑道,“世子当末将是三岁小儿么?莫说你这侍卫再多上三倍也拦不住我等,便是拦得住,世子为何现在还不喊人?这探春姑娘,只怕是世子心尖上的人吧?世子是要妹妹呢,还是要她?”说话间手中的刀又紧了紧,眼见都要贴上青罗的脖子。 苏衡心下着急,却也知道此时太露了神色自然对青罗不利,可若是毫不回护或是召唤守卫,这些人觉得青罗没有利用价值情急之下极可能一刀结果了事,只好收敛神色平静道,“吾皇心怀仁厚,天下众生莫不是天子臣民,我既然受命来西,这船上众人都是我的责任,今日是探春姑娘,若换是别人,看见你欺辱弱质女子,我一样不会无动于衷。” 这一行人孤身上船,不过想劫走公主,纵然武艺再高,这一船的人也是惊动得越少越好。先前杀了侍卫,是占了迅雷不及的先机,如今动手杀了这丫头,只怕苏衡一声令下闹将起来,自己一行人姓命倒是不要紧,公主怕是再找不到了。见这苏衡对着姑娘颇有维护之意,若是能借此威胁找到公主,才是上上之策。如今苏衡嘴上否认,可行动却分明是维护,一时间也猜不清这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也不敢妄动。 正僵持间,青罗突然开口道,“将军,探春知道公主在何处。”声音中透着害怕,楚楚可怜。任连云听着这声音情真,想来这小小侍女哪见过这样场面,心里害怕说了实话也是有的,便将信将疑问,“你说。”青罗道,“世子大人早料到这一路有风险,公主这些日子都并不在主舱,只在后面那一艘船上歇着。”任连云想着这话像是有道理,便示意她带路。青罗等的就是这样的时机,然而这也是冒险。苏衡的功夫有多高,她其实并不知道。她只能对自己说,苏衡现在救不了她是因为离得太远人数相差又太大,稍有异动只怕刀剑加身。自己把这行人劝动,从主船往别的船上走,两船之间只有小小木板连接,这一瞬间自己身边只怕是防范最疏漏的一刻。这一刻——她相信他能救她。只是不知苏衡能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可是到如今,也只好赌一次了。 任连云仍是寸步不离的带着她,警惕地慢慢往船后走。苏衡也不做剧烈的反应,也随着他们一行人的逼近慢慢往船后退,任连云冷声道,“苏世子,你最好不要动,留在这里,否则——”苏衡一狠心,道,“如今你若是动了她一下,你还能找到公主么?”任连云心下恨恨,如今这苏衡不喊侍卫,可见这姑娘在他心里是有点分量的,然而这分量到底有多大?能让他放弃妹妹?背弃朝廷?以如今的情势,只怕把他逼急了,他大不了舍了美人不要,自己却舍不了,舍了她王爷的计划就再难成了。恨只恨,一来公主竟然不在该在的地方,而来这苏衡竟然这么快就发现了自己。如今看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然而任连云没有料到的是,五年未见,苏衡已经不是当初的青涩少年,他懂得把握瞬间的机会。任连云最大的错误,在于没有料到这姑娘就是公主,也低估了苏衡。 所以当苏衡带着青罗掠上岸时,任连云还没有弄清楚苏衡是怎么从那块连接的木板上把青罗从自己手中救走的。而上岸的那一瞬间,他看见那个叫探春的姑娘在月光下一笑,比玉晖峡的明月还要皎洁。 远处却传来一阵笛声,音色虽是悦耳却古怪。 闻得笛音,船上却有人惊起,急令,“快,有贼子,速速备战。”转而又下令,“快往京师报信,请王爷派人增援。”这下令的人面目冷峻,虽是急声下令,脸色却沉沉如冰,正是南安王府的军师澎涞,此番受王爷之托协助小王爷,那笛音正是苏衡与他约定的传信暗号,千变万化莫不能言。澎涞先生略一思忖,又秘密对身边的侍从嘱咐了几句。 任连云一行人本意在公主,如今苏衡救走了那姑娘,也无心去追,只想继续找,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被侍卫包围,知道今晚不能成事,便往江水中一跃。眼角却偷偷望见其中一艘楼船上守卫异常密集,灯火通明,有女子的身影,从影子上看得出衣饰华丽,心中暗喜,便带着手下潜走。船上的守卫到底起的仓促,也不及追赶,到底让这行人逃走了。 那一行人逃下船去,那一团灯火里有人长长吐了口气。那衣饰华丽的女子忙忙把发髻上的一枝红宝鸾凤钗拔下来,往案上一搁,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舱内还有一人,却是澎涞,神色淡淡,“有劳侍书姑娘。”侍书把那支华贵的簪子搁下,像是轻松了些,“先生,这样当真能救我们姑娘?”澎涞点点头,“公主留在船上,这一路山险水急情势复杂,昌平王又盯得紧,防不胜防。如今那群人只当公主在船上,便不会去追公主和世子。这是世子走时留下的法子,如果一切顺遂,世子和公主会在落阳峡与我们会合,不至耽误六月六的吉日。”又冷然打量侍书一眼,“只是侍书姑娘,少不得要冒些险。”侍书默默一礼,“先生放心,只要姑娘安全,奴婢做什么都是肯的。”澎涞也不答话,只点点头,便出去了。 侍书方欲脱下身上匆忙披上的云金翟凤衣,翠墨却走了进来。到底年纪小些,翠墨只瞧见侍书那一身明艳华贵的衣饰,却没见她郁郁的神色,“好姐姐,难怪姑娘往日常说,咱们府里的丫头,比别人家的小姐也是不差的。如今姐姐穿上这么一身,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哪,真真儿是个公主呢!”侍书嗔道,“别胡说,这公主也是你我能随意说的?”又认真叮嘱,“翠墨,如今我假扮公主,不过是为了咱们姑娘的权宜之计,你可不要乱说。”翠墨莞尔一笑,“是,我的好姐姐,不对,是好“姑娘”~”侍书见翠墨天真烂漫,不由得心里也放宽,那忧虑也淡了些。 却说苏衡带着青罗,甩脱了一行人,直奔了玉晖峡的层层峰岭之间。这玉晖峡乃是中原与西疆之间的第一道屏障,两岸山峰如壁,夹着一线江水,那山孤削直上,并无道路可走,只有一条栈道,凌空盘旋其中。探春自幼是走着平坦大路都常有人扶的,如今这蜀道之难,饶是大胆也不禁瑟瑟发抖,只管攀附紧苏衡拉她的手臂,仿佛是唯一的依靠。苏衡这些日子每每带着青罗在浅草疏花间穿行,都只觉惬意,如今觉出青罗紧紧抓着自己,也顾不得礼节,像是把自己的一条命都搁在了自己身上。苏衡纵然武艺高妙,在这重重的托付下也觉紧张,扶着崖壁的手竟微微出了汗。 为防着身后有人追捕,二人一路奔逃了半夜,不觉已近天明。晨风清冷,玉晖峡的明月已近消失了,可极西的尽头,一轮红日将要跃出江面,漫天的云霞灿灿,映在江水里也是金红耀眼。如今正是四月天,山崖上的映山红开的如云蒸霞蔚般灿烂。青罗被苏衡带着从山花间的栈道中穿行,渐渐地也就丢了恐惧,只全身心信任这个牵着自己往前的人。此时的飞掠,与平日所见更是不同,当真是融入这极好的山川中去了。足下是千层的山花耀眼,再往下是千里澄江,不知是云霞还是花林的照映,在晨光中是那样明亮,人常以玉带来比江水,如今眼前景象,完全不是这样俗气的譬喻可以比拟一二的,而头顶上千仞的绝壁,仍有无数山花开遍,开的极盛,也在栈道上落下几点嫣红。青罗幼时读杨成斋的诗,就有“何须名苑看春风,一路山花不负侬。日日锦江呈锦样,清溪倒照映山红”的句子,彼时自己正是名苑看春风的女子,攀折几朵牡丹芍药装点自己,从不知道当真置身其中,这花海能将一己之身淹没尽了,人在这世间当真只是蝼蚁,功名富贵,哪里比得上这瞬间的山河照眼? 像是感觉到青罗的留恋,苏衡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在这只容得人险险停步的栈道上驻足,面上带着笑,与她同看这江山壮阔。这世间美景,他这些年看的并不少了,然而每每见了仍觉得心神摇荡,这激动是在朝堂权术中全然没有的,然而他也没有选择,他是南安王苏准的儿子,他故去的母亲是先帝的妹妹寿康公主,到如今,他的两个妹妹,一个是永靖王妃,一个是皇帝的闵妃,他是再也逃不掉了,自由,对他一生都是奢求了。所以他心里更是不忍,自己尚且不愿为这权势牺牲,何况要将这女子送入囚笼做一只金丝雀?然而他们都没有选择,只能在这一刻,他为她停下奔波的步伐,给她一瞬间的自由快乐,能像他一样,装作忘记一切。 约到了午时,他们总算是赶到了一个可以稍作休息的地方,小小一带山涧,筑有一间小小木屋,门前清溪流过,夹岸花红一路,明明再寻常不过,却是青罗想也不敢想过的。苏衡微笑着引着他前去,轻轻唤道,“探春,过来。”她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否认的话。这里只有他和她,就让她做探春好了。虽然探春和青罗一样,都是为家族牺牲一切的可悲女人,然而贾探春,好歹还是她自己。 两人进木屋瞧了一眼,说是木屋,却很是简陋,床铺厨灶一应都无,只在当中设这一个火塘,屋角堆着木柴。探春索性也不进屋子,便在溪边的草地上坐下,折过一枝杜鹃花把玩。“路途艰难,只有这山涧里会有这样几所小房子供旅人休息,这一站过去了,还要再有很远的路才会再有。昨夜惊险,如今看来那些人也没能追上来,咱们就在此处好好休息,明日上路。”苏衡又把计划与探春细细说了,探春这才知道那几声笛声的意思。苏衡见探春露了好奇神色,笑笑便将身上那支笛子递与她细瞧。那是一支玉笛,玉色莹润如春水,浅碧里夹着几丝青翠,像是水波,也像是春风中的菀菀柳丝。末梢刻着极小的两个篆字,细细辨认正是“折柳”二字,像是取自李青莲“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的诗意了。探春本不擅横吹,只觉得这玉笛玲珑可爱,把玩不已,却也并未放在心上。已经是晌午,阳光明媚和暖,探春脱下身上的斗篷,内里一袭纯红的衣衫,可巧衣摆上正是杜鹃花的纹样。苏衡本是和探春并肩坐着,忽而倾身过来摘下探春发上那支松枝木簪,顺手取过探春手中的那支杜鹃,往她发上轻轻一绾。他做的轻松淡然,探春却像是不及反应,待得在水中瞧见自己带着杜鹃花的倒影和身边微笑的人,才惊觉不妥,双靥烧的同鬓边的杜鹃一样红。苏衡此时穿着一袭竹青色衣袍,腰间束着玉白的衣带,缀着一枚白玉螭龙佩,素净高华。探春瞧着溪水里一青一红的两个人影,突然就想起那些照影成双,月圆花好的句子,更是羞赧不已,也不发一言,只管拨弄那支折柳,可也是他的东西,更是不知要如何自处。苏衡却也没有别的动作,只笑道,“你成日里朱门玉户的,想来从未有在这荒山野岭留宿的时候,你且坐着,我去弄些吃得来。”探春此时哪还有心思听他说的话?只胡乱点了点头,只顾着瞧自己水里的影子。苏衡离开,留探春一人,心里却是纷乱如麻。自一路从京师来此处,她是不敢多想的,一来命中良人已经注定,而来苏衡于自己,是兄长,更是将自己推入这命运的人。然而这一路行来,每常在山川壮阔花鸟秀美处都有他相伴,给她尽可能多的自由和快乐。自己小时,诸如西厢牡丹也皆偷偷读过,每读到那两情缱绻、才子佳人处也觉口角噙香,心驰神往,只是自幼家教甚严,觉得大大不该,也不敢深想,也就搁下了。如今这些句子每常浮到心尖上来,叫自己这一颗本来冷透了的心,泛起甜蜜与酸楚。却仍是不敢想,不能想,这儿女私情与家国天下,叫她如何自处? 探春心下纷乱,见苏衡已经走了许久,面上觉得略好些,便抬起头。说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话倒当真不假。清明已过,山溪对岸几树野桃花却仍然纷纷然开的明媚。探春心下忽而起了玩心,脱下丝履,赤足踏着溪水中的卵石往对岸走,欲折一枝赏玩。却不想这水中的卵石上长有青苔最是湿滑,走到水心,足下稳不住一滑,便要落到水里去。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十年前初相逢的情景,可不也是如此么?闭上眼睛,心里淡淡一喜,竟然毫无惧怕,只想着,他是会来救我的。 耳边忽而传来一声叱责,“如今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当心?”一睁眼竟然已经在对岸的花树下了。探春此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丝毫不羞怯了,只笑道,“这真真儿和戏文里一样,我正想着你会来,你当真来了。”苏衡却怔住,往日里不管自己如何,探春总是刻意疏远,一口一声儿兄长,今日却如此,心里却漫过潮水一样的欢喜。想来是此间太像世外桃源,叫彼此都忘了身份。也罢也罢,自己一直盼望的,不正是这样的么?不是青罗,不是妹妹,不是王妃,而是探春,是十年前桃花下倔强的女孩子,是那个即使悲伤却也微笑的姑娘,是那个看见无限河山会欢喜雀跃的女子。 从再见到她的那一刻,瞧见她身上的那只粉蝶儿的荷包,他就认出来这是十年前那个不寻常的女孩。那时他已经十二岁,只觉得眼前那个女孩子神色倔强不服输的样子很是特别,与每日见得那些世家女子大大不同。为了自己一句话便要涉水,为了一枝桃花又喜笑颜开,明亮纯真不过。十年之后又见到她,背负了沉沉的使命,见了自己却仍然镇静从容,一身衣饰华贵,气度端然,虽是前一刻还在山石上郁郁露出小女儿情态,下一刻便是大家闺秀的模样,毫无破绽,叫他本就怜悯的心里更是痛惜。再至于往西这一路走来,她尽情享受与这自然、人间的亲近,每每笑得开怀,却在夜间独独对月时露出深深的忧思。不知何时开始,这个女子,不管是探春还是青罗,已经深深扎在他的心里。顶着兄妹的名义只能默默守护,给她自己能给的一切,然而私下里总是不愿喊她青罗,仿佛这名字,就了断了他们一生的缘分。相逢虽早,奈何造化弄人。如今在这世外桃源里,一天一地一世界,只有他们,连探春都解了防备露了真心。那欢喜克制不住的涌上来,再顾不得家国顾不得伦常,只想相守。只是那欢喜总带着伤心的味道,知道这快乐不过是昙花一刹那。 探春一言已出,自己却没能回过神来,却见苏衡的脸色大是不同,一贯淡然微笑的脸上洋溢着狂喜的神情,才惊觉自己的话大有语病,羞得便要背过身去。可苏衡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探春,探春,你莫要想的太多,你还有我。”探春怔怔抬头,看见这双坚定的眼睛,满满的都是坚持。探春从不知这情字,原来是丝毫由不得自己的,心里还不知如何,手便已经抓住他身上的那枚螭龙佩,“你——”苏衡折过一枝开的正好的桃花递与她,“探春,叫我子平。”探春接过桃花,“子平?”声音却是困惑而不安,然而在那眼神里却像是得到了什么肯定,虽然不晓得这肯定是什么,也不能想这情背后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只觉得这两字咀嚼起来暖人肺腑,又像是带着什么巨大的诱惑一般,叫她由不得自己,心里欢喜却又像是飘在云端里,觉得害怕。“子平,子平。”探春又念了两声,觉得心里稍稍定了。既然这心由不得自己,也就罢了。即使这梦醒了,自己还要去做什么郡主公主,这一刻,也想由得自己高兴。 苏衡方才去了半晌,用随身的一方淡青色如意云纹帕子捧了一捧山间的野果回来。此时探春面色嫣然,低着头默不作声。苏衡见惯了探春明艳伶俐的模样,也偶然窥见她的脆弱伤心,然而这样的羞涩小儿女情态,却是难得一见,像是一朵静默含苞许久的花,忽然就开了。苏衡不由一笑,自去山溪里将那一捧果子细细洗了递与探春。这山中少有人踏足,最是钟灵毓秀的所在,这山间野果,虽然比不得筵席上的珍馐美味,倒也玲珑润泽,如珊瑚珠子般的一串,衬在那帕子上更显得娇艳欲滴。探春素日里是锦衣玉食惯了的,可心里到底也不在意这些,瞧着这山间的果实倒是新鲜,虽是犹不敢抬头,却揭过去,低低吟了一句,“惆怅墙东,一树樱桃带雨红。”苏衡也应道,“此处可不正是小堂深静无人到,满院春风?”探春自幼庭训严格,是从未经过如此调侃的,后面还有双燕归栖画阁中的句子,更是不能深想。只是那心里蜜一般甜,却又像是这口中的果子,甜里微微咀嚼出说不出的酸楚。 二人便这么静静相对,不觉已是黄昏。这黄昏的山岭,美自然是极美的,那一道道嵯峨的山峰被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天边的云彩天际的江水,都焕着金灿灿的光。只是这黄昏与清晨仍然不同,无边的灿烂里隐隐有着什么暗沉沉的影子,叫人不敢细瞧,像是魍魉潜伏。光黯淡下去了,那杜鹃花的香味本来清淡,此时倒是浮凸的明显了。极远的地方像是传来什么鸟兽的声响,听着是阴枭的嚎叫。探春心下觉得害怕,便裹紧了斗篷,往屋里坐着。苏衡将屋里的木柴点燃了,那火光明亮,倒是驱散了几分鬼魅的气氛。只是苏衡在门口立着,倒教探春不知所措,苏衡却只是道,“你好生歇着,这荒山野岭比不得家里,只好将就着一宿。我在外面守着,你莫害怕。”探春抬头瞧他,隔着火光,笑容隐隐约约的瞧不清楚,却叫她觉得心定。于是这一夜探春便倚在火塘边上,半睡半醒的,隐约听见有笛声,反复吹得是那一支折柳,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离别多。那一声一声的离别啊,吹得她心里伤感。子平啊子平,原来你也这样忧愁么?你带我离家去国,把那御河的杨柳攀折遍了,如今纵然月圆花好,是不是前路也依旧有这样的离别呢?子平,子平,你吹得错了,这折柳,应当是那一支啊。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我如今还是你眼前的杨柳青青,可明日,攀折了去的,就是不知面目如何的另一人了。一夜秋风起,萧郎是路人。子平,子平,为何还要如此呢?明知那结局,如今何必还要种下相思? 既已种下相思,何必又如此悲伤? 第二章(2)长空黯淡连芳草 第二日晨起见着苏衡,却见那一支笛子稳稳束在玉佩之侧,也不去问那笛声,只在山溪边端正梳洗了,只是那绾发的除了松枝桃木簪,更多了一枝娇艳杜鹃,却不是寻常的红,是浅碧色的花瓣上嫣红的几丝纹理。苏衡随口道,“你这一枝杜鹃倒好,不是等闲俗物。”探春应道,“这山野灵气滋养出的,哪里会有俗物呢?我瞧着都好。只是这一枝的颜色分外的……”却是不再往下说了。苏衡疑惑,一低眼却瞧见了水中的一双倒影,心下了然不觉失笑。探春此时却一改昨日娇羞,笑吟吟望着他,将手上的另一枝系在了那玉笛缀着的璎珞上。竹青衣衫上这一枝娇红,倒真像是倚红偎翠了。 探春此时心里主意拿定,这一段情意,且不管那结局,只好好体味便是。像是这满山的映山红一般,纵然春日一过,在铺天盖地的绚烂都要凋零,也不能不开。就这样年复一年的拥有又失去。可是这一刹那的明媚耀眼,叫人记得,也便是了。跟着眼前的这个人去,且莫管那前路是哪里,只管闭上眼睛,放心托付。 “再有三日路程至玉峡关,便不必走如此险路了。”探春点点头,其实这山野间又有什么不好呢?整个天地那么大那么辽远,只有他们两个人,仿佛愿去哪里都由得自己。 且不说苏衡与探春二人在山间跋涉,侍书翠墨留在楼船上也是度日不易。澎涞自苏衡离船之后不再如前时默默居于随船,驻扎主船之上掌控一切。而侍书成了衣饰华美的囚徒,在澎涞的注视下坐立不安。澎涞守着她,倒真像是往日世子守着姑娘似的,礼法都顾不得了,只在她帐外守着,然而那眼神叫她自心里畏惧。那样瞧着清淡平和的一个年轻人,羽扇纶巾颇有名士风范,然而那眼神里的冷,叫她不寒而栗。每日间只静静在侧,时时扫视她一眼,就叫她忐忑不安的心里一震。只是那眼神又叫她安定,像是告诉她一切都尽在掌握,无须担心,只管扮好公主这个角色即可。 过了两日,侍书也渐渐平静下来,习惯了每日侍卫宫人们向走过的她行礼,即使澎涞每日间出现在她身侧,也先是翩然一礼,将锋锐冷漠的眼神隐藏起来。为了造成公主在船上的假像,她的身侧重兵把守。她也习惯了沉重华丽的衣饰,她的脸被一串一串的珠络遮蔽,满衣的凤凰翱翔彩云飞舞,她默默垂首,除了翠墨,没有人在意她是谁,只要她是一个足够好的傀儡。在她这个“饵”的诱惑下,几乎每夜,睡在内帐里的她都能听见帐外的厮杀声。那声音叫她心悸,然而舶来帘子偷偷望,守在外帐的那一个人,仍然云淡风轻地摆着棋谱,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而转身又是严酷的命令,又是无边的死亡。她亦是深闺里不谙世事的女子,每日不过为了脂粉头油短了数而吵闹,何曾见过如此血腥?然而澎涞的冷峻几乎隔绝开了帐外的一切,那些刀剑声与血腥味倒像是另一个世界来的,叫她心里的恐惧又不再那么真切。她和澎涞,倒真像是公主与送嫁的将军,没有言语没有眼光没有关切,只有保护与利用。 如今也只有翠墨还将她当做是侍书姐姐,言笑晏晏的与她解闷儿,可是碍着澎涞的冷酷,又时常不敢说什么。侍书从一开始的恐惧焦虑,到后来的平静麻木,如今倒是生出深深的寂寞惆怅来。侯门一入深似海,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感觉呢?不同于公府人家沉闷奢华的勾心斗角,带着权利的锋锐,鲜血的猩红,华美的衣着下是遮不住的刀光剑影,所争的是权利,更是命,非但是自己的命,还有无数人的命。他们保护的不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的姑娘,甚至不是公主,只是一个止战的期望,一个和解的契约,一种利益的均衡。她这些年跟着姑娘,识字读书也是略通的,这些道理也时常听姑娘读过,这是那时自己不过是单纯服侍姑娘的丫头,半分也没有放在心上。可如今,这世事变迁,仿佛一夕间自己真成了那诗书中的公主,昭君不惯胡沙远,那深深的悲凉幽怨,她竟然有这一日也懂得了。 正沉思着翠墨捧着一身衣裳进来,笑吟吟的,“姐姐,你瞧这身礼服好不好看?”侍书与翠墨展开了瞧,都吸了口气。往日姑娘在船上只穿纯红的衣衫,世子也由得他,这些日子掩人耳目,也不过穿着公主的常服。而这一件衣裳却是不同的。不同于嫁衣的红,是纯正而高贵的银白色。浮凸着金线绣的牡丹,深深浅浅一层一层的晕染开去,纷繁华美,缀着孔雀石的花蕊。是凤穿牡丹的花式,可那凤凰却是若隐若现,暗银线缠着孔雀金线绣的凤凰在裙裾流动时一闪而过,仿佛刹那的飞舞,闪出神秘的一缕蓝光,整件衣衫高贵而纯净。侍书纳闷,“这是要做什么?”翠墨笑道,“好姐姐,才刚澎涞先生差人送了这个过来,说是午间到了玉峡关,这玉峡关是西疆的地界了,永靖王要遣了使臣来迎公主銮驾的,虽只是设宴远远拜见瞧不真切公主容颜,这礼数是必须的,只好劳烦姐姐穿上这一身礼服去赴宴呢。” 侍书心里却烦闷,“这如何是好呢?我这些日子扮咱们姑娘,不过是学着姑娘素日举动,再兼着少开口罢了。这公主的礼节,我哪里知晓?岂不是叫人笑话?”翠墨还未及说话,就听得帐外有声音响起,“公主必须前往,公主必然优雅高贵,万民宾服。”却是澎涞的声音。侍书此时心里忽然生了愤怒,语气讥诮,“先生何必笑话侍书?侍书不过是区区婢子,捧巾持帚罢了。别人不知道,先生还要来笑话婢子么?先生监视婢子这么些日子,难道还能当真把婢子变成公主不成?”侍书也不知为何会忽然生了愤怒。或者是因为怜悯自己的身不由己,或者是怜悯姑娘的身不由己,或者是怜悯那些死去的人,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或者只是害怕,害怕将来,害怕死亡,害怕没有人情、只有权利争斗的世界。这些日子她没有人保护,往日在姑娘的庇护下是不懂的,这世界太大太大,远不是园子里的山水那样简单,这世间的生死忽然变得那么轻,像她们这样的人,不过是蝼蚁是棋子,就像那死去的刺客一般,为了棋手的权利,即便明知是死,也飞蛾扑火般的扑过去。就像今日,为了这权利她扮演着公主,或者明天,她就得付出这一腔子血。即便是她的姑娘,又有什么分别?这一条命,一颗心,锦绣样的年华,还不是说交出就交出了? “侍书,你别害怕,我会提点着你,帮衬着你的。”帘外的声音响起,叫侍书躁动的心忽然一惊。那声音是澎涞,却又不是澎涞。不同于往日杀伐决断的冷酷,带着一点微微的暖,唤的不是公主而是侍书,说的不是命令而是安慰,仿佛懂得她心里的波澜,叫她无所适从。原来他还知道,她是侍书,是一个会害怕的人,而不是一个完美的傀儡。她不敢打开帘子去看,怕看见的又是那样一张冷漠无情的脸,怕这安慰是自己的幻觉。 至午间,楼船泊在了玉峡关外,朝廷派来送嫁的使臣气度高华,表达着世子大人有急事暂离的歉意,语毕神色恭敬的扶着公主,浩浩荡荡一行人拥簇着他们高贵的公主沿着十里锦铺往迎宾的朝晖台上走。玉晖峡虽然风物秀丽,到底僻处西疆,百姓难得见到如此景象,更是簇拥在迎接的仪仗之外翘首观望。 走在正中的侍书却将是走在梦里一般,足下是锦绣的红毯,红毯之外,是更娇艳的杜鹃花,丹霞一样的红,初雪一样的白,夹杂着铺陈着烂漫缤纷,像是通向无上的光荣。她一手搭着翠墨的胳膊,是熟悉的纤软,带着激动的战栗,另一手却是由使臣澎涞牵引着,那只手臂冷定而绝不动摇,带着不容分说,也不容怀疑的坚决。由不得她多想,只要跟着这个引着她的人前行即可,没有人敢怀疑。她瞧不见这十里锦铺的尽头是什么,是琼楼玉宇还是万丈深渊,甚至不用想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只需要看清牵引着她的这个人就好,只需往前走。原来这么简单,只要你相信就够了。 再长的路也到底是尽头的。玉晖峡沿岸峰峦耸立,只在玉峡关这一处稍稍一开,设宴的朝晖台正对着这开口,约有五丈高,遥对着苍茫的一路江水。澎涞引着侍书一路往上,待走到顶上往下一望,八方臣服,万民礼拜,真如在云端一样了。侍书自由被卖进贾府,只有向别人下跪的,哪里经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得浑身虚软,只靠着澎涞的支撑方能勉强站住。一时开宴,也只是端坐着,任翠墨在它面前布菜,也不知怎样的举止得益。幸而楼台极高,台上不过坐着自己一行人与迎亲的使者数人,公主身份尊贵,自然不会叫人轻易瞧见,故而使者们也都坐的极远,连澎涞也不在下首与使臣们觥筹往来,她不过是一尊泥塑的菩萨像,拜祭的人是不敢去细细瞧的。 侍书每每偷眼去瞧澎涞,与在船上的冷酷不同,这时的澎涞完全是天朝钦使的气度,谈笑从容,推杯换盏,只是她仔细看的出,那眼里仍然是那样的神色,冷酷而警惕。世子往日里也时时配着剑,只是那眼神温柔,倒叫人只觉得是翩翩的佳公子,而他却是不同的,虽然只是文士,身上只有小小一枝竹笛,和袖中云灰色的一条手巾,可那种无情的戾气,每每让他害怕。她这些日子唯一怀疑他心里并非无情的刹那,只有在船上隔着帘子的那一瞬,可惜那时她看不见他的眼睛,不知这是不是幻觉。 宴席进行到一半,侍书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待回过神来,那歌舞伎里忽然就闪出了刀光,无声无息的就像她袭来。她还未来得及惊恐,身后的屏风两侧,又闪出了更多的刀光剑影,飘忽的向春风一样,就迎上了那些试图伤害她的人,于是那春风里就开了无数鲜红的花。她惶然地望向他,却见他雍容的笑意还未敛去,那眼中的冷酷却是盛极,手中轻轻的用那一支竹笛敲着几案,仿佛这仍然不过是一场表演。 一场计划很久的,盛大而惊喜的表演。如同这些天来的所有的死亡一样,是他一手策划,精心安排,把她扮成一个华丽的诱饵,就有无数的人为了她死。而他就在那里看着,满意地看,面色从容,眼神冷酷。原来没有什么不同。哪里来的安慰和依靠?她之于他,永远不过是胜利的饵,是开得盛极的毒花。而她悲哀的发现,只有她和翠墨,是慌乱意外而无所依靠的。其他的人,送亲的人,迎亲的人,甚至那些突袭死在刀下的,那眼中都是一模一样的冷酷,面上都是一模一样的从容。那冷酷就像她衣裙上那只凤凰,被华丽的金牡丹遮住了,偶然一转身,那幽蓝的冷光才突然出现。 罢了,她有什么好感慨?她不过是一介奴仆,在这些人看来,甚至于在自己看来,都是命如草芥。她不过是替身的替身,能被装扮成这样的食人的花朵,已经是她的荣幸。自己的姑娘,意味着止战的玉帛,而自己,不过是假扮成玉帛的干戈,那洁白的衣袍沾满了看不见的血,每个转身都是幽蓝的,神秘而残酷的光。 此时苏衡与探春却也到了玉峡关。一路风平浪静,两人也就把逃亡的情绪搁下,游山玩水的行去。虽是蜀道艰难,然而二人正是情意柔婉的时候,别说这玉晖峡风景冠绝天下,纵然是穷山恶水也能多出无尽旖旎风光。这一路山花烂漫山泉淙然自不必多说,只说这到了玉峡关,繁华处自然比不上京师,到底也是西疆关塞,到底街市繁荣。探春已经是多日未见人烟,也是兴奋。往日夜间偷偷去逛集市,皆是来去匆匆,还要借着夜色隐藏自己,如今与自己心爱的人正大光明地走在街上,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欢喜。此时比之那日的夜游,如今心意相通,自是不同。探春鬓发上仍是攒着几多杜鹃花,娇柔明快。苏衡笑说,“你这一身红衣,在这街上太引人瞩目,你瞧这满街的人,可不是下担捋髭须,脱帽着帩头么?”探春娇嗔地回头瞪了苏衡一眼,却被苏衡牵过,“走吧,去买几身衣服。”苏衡之前从未牵过探春的手,即便是奔逃也只是牵着她的衣袖,如今却是自然,探春更是脸红,可或许是这西疆风俗开放,街头男女牵手而行的十分常见,叫她惊奇也羡慕,如今瞧他签得自然,也就把大家闺秀的矜持都放下,只觉甜蜜。跟着他就进了一家估衣铺,这玉峡关乃是西疆要塞,来往形形色色的人,这老板也是极有眼力的,瞧这二人就是身份不俗,那女子绾着新嫁娘的发式,两人神色亲密,便忙忙迎上去,“这位公子可见有眼光,我们这里是玉峡关最好的衣铺,不管是料子花样还是手工俱是上乘,这边新到的一批绿云绸,正合你家娘子,必能衬出你家娘子的如花样貌来。”探春见那店家喊自己娘子,登时大窘,好半天才敢把眼光往衣服上偷偷打量。苏衡只望着探春,见她眼光并不往那些绫罗上瞧,便知她的心意,只道,“你只拿些寻常的来,舒适就好。”那老板也是惯会察言观色的,一转念便知这两人定然是不想引人注目,只这二人一望即知非富即贵,寻常布衣是入不得眼的,细细寻思,寻了两套衣裙出来,却不过是寻常棉布,细细看来却又各有风姿。一件颜色清淡如岸上新绿,难得的是那衣襟与袖口裙边绣着几枝杨柳,意态婉约,大是不俗。另一件是藕荷色,却没有刺绣,只是细看去晕染着繁繁复复的缠枝花样,不是寻常花鸟花样,倒有些写意的味道。探春一瞧倒是喜欢,赞道,“你倒是,没有夸口,真真不俗,颇有趣味,比那一味堆金砌玉的绫罗强的多了。”老板陪笑道,“这是蓉城那边有名的锦娘所制,是年初我去蓉城瞧见,好歹求了这两件,却是没人衬得起,瞧着夫人,定然是眼光绝佳的,其他的寻常俗物断断入不得眼,只敢捧了这两套来。”苏衡见探春喜欢,自己随意挑了两件,便付了银子出去。探春却问,“这店家如何叫我是你娘子?”苏衡面色一暖,却又倏地一冷,“你绾的是新嫁女子的发式,他如何不知?”探春自出京以来俱是侍婢梳头,与在闺中自然不同,这些日子野外奔波,也就随意按着前些日子的发式梳洗,却没想起这是新嫁女子的妆容。如今瞧见苏衡的神色,一半甜蜜一半心酸,心下明白,却也无话可说,只默默往前,苏衡却没有松开她的手,紧紧只是握着。 二人在街上默默走着,却听得街口茶摊有人正在说故事,周围聚了不少人都聚精会神的听仔细听来说的却是方才朝晖台上的事。那迎亲场面如何宏大,那刺客如何险些伤了公主,又是如何血溅当场,说的有声有色。探春听得心下不安,急急地走。苏衡一路跟着,到了无人处,探春幽幽道,“这本来都是我,不该是她,她替我担了这些惊险。”苏衡安慰道,“你别担心,澎涞虽然是文士,却是运筹帷幄,断不会让侍书有什么危险。”转而又道,“若此时朝晖台上的是你,你更不必怕。”探春疑惑的抬眼,迎上一对带着笑意与坚持的眼神,“我必不会让你处于险地。” “如今又澎涞侍书在明,我们暂时是安全的了。如今已过四月半,若要六月六到蓉城,五月中到落阳关即可,走陆路比水路更快些,若没有什么意外,这时间倒是充裕。你莫要想的太多,放松些,一切都有我。”苏衡安慰道。然而他心里,哪里有这样游山玩水的情致?这每一步,都不是走到他们的未来,而是走到他们的末路上去。每一步,都是生生将自己爱的女子,送予别人。他忽然后悔,为何要表白了自己的爱情?只为了那一个刹那,她不自禁的对他说,“我正想着你会来,你当真来了”,时光倒流到了初见,叫他忘了自己是谁,表白了情意。他对她承诺,叫她不用害怕,一切有他。可他能做什么?这承诺不过是一个虚妄的骗局,幸福的谎言,他只能送她进那坟墓,将她送离自己身边。那曲中折柳的相思,早就注定是因为离别。他什么也给不了她,救不了她,却又给她谎言,明知要辜负,又不舍就这样错过而不发一言。他深恨自己,这个虚伪的、怯懦的、拿起却又放不下的自己。 这玉晖峡与落阳峡之间,却是沃野千里,不论水路陆路,都正是风景绝佳的去处。远处山势秀美,水面开阔平缓,青山翠色如滴,水光明澈如璧,沿岸田野草色浓翠,参差几户人家错落有致。正是春夏间,暖风熏得游人醉,柳色莺声温软。 探春一路游去,为这大好河山深深触动。从前这国与她,不过是故纸堆里的忠孝节义,而如今看这千家万户,只觉若能让他们免于战火,这一生也不算错过。昔年读杜工部的兵车行,那风雨萧萧,人号鬼哭,读来便十分心惊。那就让自己作为这百姓中的一个去勇敢地爱,再为了他们放弃自己的爱吧,这样的一生,就不算白活。 探春是那样明快的女子,她勇于去迎接属于她的命运,即使前路艰险,她也勇于接受自己真切的爱情,即使前路是离别。她向苏衡伸出了手,就再也没有后悔,也不会再犹豫。她并不会,也不能不顾一切去跟他走,她有她的使命,她的国家和家族。她也不知道到了离别的那一日会是怎样,不过是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然而如今,他们阴差阳错地相爱,那就相爱吧,这已经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她只能听从自己的心,也听从自己的使命。虽然两难,却没有遗憾。她希望,苏衡也会明白。苏衡也像是忘记了之前所有的不快,就像是新婚夫妇的出游,像是探春那新嫁娘的发髻是为自己而梳,听着路人都将自己二人瞧作夫妻,听着耳边那温婉的声音唤着子平,慢慢竟然像是当真信了,沉浸在那一种虚妄的甜蜜里。 这是探春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她将一切苦闷都忘记,与爱的人在一起,相伴走过千里的路程。她也做了这一生最重要的决定,努力做好一个公主该做的一切,维护这山水间万姓的宁静。这是一次怎样的旅行呵,带着春风的柔婉,然而那柔婉又是催生一切、呵护一切的博大。 踏莎而行,足下深深浅浅的翠色,那星星点点的生机,其实就是这千里的山河,是能让她牺牲掉一切的、一个女人能拥有的最大的事业。 而楼船上的侍书,却日益地沉默了。她不再惊恐慌张地看在自己一尺外倒下的死士,也不再探寻思索地看着那个眉眼冷漠的澎涞,甚至不再和翠墨说笑。她真像一个真正的公主,意态高贵而神情冷漠。她终于懂了,那些优雅的举止,不见得是因为身份高贵,也可能只因为孤单。那高贵,就是孤单。她完美的扮演着公主,不再去寻求依靠和帮助,就像那个曾经说会帮助她的人,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这是侍书一生最苦闷的日子。她突然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找不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的位置。她没有依靠,也没有期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也是她这一生最重要的日子。她本来只是深闺中陪侍在贵族小姐左右的丫头,可能的最大轰动不过是青鸟殷勤做一次红娘,只是从这些日子开始,她的生活变得不同,不同于任何一个侍女,甚至于不同于大部分的世族闺秀,变得轰动而壮阔。 光阴就这样慢慢地走了。在探春的笑容和决心里,在苏衡的犹豫和温柔里,也在侍书的沉默里。他们就像这山水间划过的扁舟,留下各自的涟漪,又都归于无痕。 五月的月亮,不知不觉就要圆了。千百里的路途,也终于要走完。 这日苏衡略略一算,今日已是十四,落阳关就在眼前,不过只有半日的路程,现下正是正午,估摸着傍晚时分就到的落阳关。就一路上楼船的速度看来,想来明日晚间水路的楼船便能与自己二人会合,到时候,到时候探春也就不再是探春,而是青罗,是涵宁公主。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如同这些日子是一个梦。待开了口,却也只是一句,“落阳峡的落日与玉晖峡的明月是齐名的,可巧我们赶的上了,断断不能辜负了。”探春道,“这江上落日,还是在江上瞧着的好。”这落阳峡与玉晖峡不同,虽然仍是两山夹水,却是开阔平缓的多,故而常有游人于黄昏赁了一叶小舟,去江上泛舟赏景。苏衡便点头,“这不难,我方才问过,我们在前头十里的清秋渡寻一个船家,便能从水路往落阳关,过落阳峡正好便是景色绝佳的时候。” 到了清秋渡,探春兴致像是极高,去买了几样精致小菜并一壶当地的名酒,名字倒是极风雅,唤做“断鸿”。苏衡瞧着探春提着食盒上船,只笑道,“你这当真是游山玩水的模样,名山秀水中酌酒一杯,才不辜负了。”两人便相携上了船。虽是逆流而上,却也行的颇快。 黄昏已至,探春却并没见到那闻名的落阳胜景,不免询问。那艄公年纪颇大,却是精神矍铄,也像是极有见识的,捋捋胡子笑道,“姑娘莫慌,这天下的好处,哪能这么容易便让你瞧见了?”正说着,小船转过一道屏障样的山,却是豁然开朗。 两岸山势忽然开阔,那江面往两侧延展开去。小舟正对着一轮红日,那红日被漫天云霞映衬,挥洒出万里的金光,那西方的天幕如织锦一般,铺开赤红,纯金,瑰紫的颜色。那江面映着这万里天空,本就璀璨夺目的天幕被江水流淌出更丰富而瑰丽的胜景,那水光带着无尽的神秘而绮丽的光辉不断闪动,连绵不绝。小舟破浪西行,穿过这无尽的辉煌,像是往那极致璀璨的尽头去追逐那一轮即将落下的红日。探春久久得屏住呼吸,沉醉在这只能用辉煌来形容的景色里。 艄公此时慢慢唱出一曲辛稼轩的水龙吟,声音浑厚而苍凉。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探春问,“老伯,你唱得真好。这落阳峡,清秋渡和这断鸿酒,都是从这一阕词里化出的吧?” 那船家笑道,“姑娘,这落阳峡,是自古就叫落阳峡的。不过这清秋渡和断鸿酒,倒是当真是这二年才有。两年前我们小王爷方及弱冠,老王爷遣他来落阳关巡查,黄昏时他一人一叶孤舟,在这江面上击剑高歌,唱得正是这一曲水龙吟。当时正是深秋,那满山黄叶衬着江水流金,比这五月间更是壮阔十倍,真真是言语说不尽的。当日有幸目睹小王爷风采的莫不惊为天人,便把这落阳峡前的渡口改作清秋渡,这酒也就叫断鸿了。先时还有人道,这词里说的是登临之意,与这江面泛舟不同,在这江边设了一座落日楼。可又一想,此时泛舟江上,只觉得这万里江山乃至天穹浩瀚都在眼前足下,又哪里有什么楼宇登临能比得上?更何况小王爷珠玉在前,都以泛舟江上唱这曲水龙吟为荣,那在落阳关外的落日楼,反倒少人问津了。游落阳峡走清秋渡,倒成了必行的了。姑娘方才赞老夫所唱,其实老夫当日有幸听闻小王爷之曲,那一种英雄气概,哪里是老朽能比得上分毫的。据说朝廷送了公主前来和亲,不知是怎样的女子,能与我们小王爷并肩。” 探春先时听得出神,竟没有想起这里是西疆地界,那艄公口里的小王爷,自然是自己未来的夫君上官怀慕了。听到此句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心头一跳。 那艄公又笑道,“说起人中俊杰,贤伉俪也是龙凤之姿了。老朽在这清秋渡摆渡四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可能与贤伉俪一较的,竟也只有我们小王爷。若是我们小王爷能有福也寻到一个像姑娘这般气度的小王妃,也就不辜负了。” 那艄公说的高兴,却没注意到这二人脸色都有些不对。此时日已西沉,那一派光辉已经散落大半,只留有半天的红霞,也渐渐沉入宝蓝色的天幕。江水里的金光也慢慢散去,泛出清冷的夜色。落阳关近在眼前,那临江山崖上的一座楼阁,想来就是落日楼了。其实这楼宇精巧,布置得也极是得宜,踏山抱水,俯瞰山河,也算是精妙了,只是方才艄公所说的冷落,只怕是游人都趋奉上官怀慕的缘故。 一时间有些沉默,除了那艄公仍絮絮说着这落阳峡的风土人情,苏衡和探春却是无言相对。落阳关下明霞渡的转瞬及至,艄公收了船钱,又嘱咐道,“二位若是有时间,不防在这里多留几日,听说我们小王爷迎亲至此,不过这几日便到了。” 两人都是一惊,却也不便多问,苏衡是淡淡道,“我们一路西行,倒是听说朝廷送嫁的队伍会在六月六之前到蓉城与永靖王完婚,怎么如今?” 那艄公道,“个中情形公子倒是也清楚,只是我听得众人的意思,王爷心里着急,命小王爷一路迎亲来落阳峡,盼能早日相见呢。说来我们小王爷也不小了,只是这些年一直跟着王爷征战,至今日娶亲,娶的又是当朝公主,也难怪王爷如此着紧。” 苏衡略一点头,那笑容却是苦涩,也不再多话,牵过探春转身便走了。或是因为落阳关开阔也离得西疆首府蓉城最近,渡头十分热闹,那街市繁华比起玉峡关不可同日而语。此时已经入夜,那街头灯火通明,行人摩肩接踵,却正是热闹时候。二人却无心去看,只随意找了一家客栈住下。虽是分离即在眼前,可这一天早就明白回来,也不知如何去说,竟是默然了,只分头住下。 十四的月色,已经很好。只细细看去略有残缺,到底不算完满。苏衡立在廊下,窗前翠竹依依,青阶月色明如水,景致是极好的,心里却是茫然一片。忽然一只鸽子飞来,苏衡面色一凝,那鸽子径自停在他肩上,他慢慢取下一卷信纸来。上面只写了寥寥几句句话。 十五午时至落阳关,与世子并公主相见。戌时永靖王世子至落阳关迎亲,会于落日楼头。望世子以社稷为重,莫负君上重托。 苏衡叹了口气,原来自己的心意,在澎涞眼中如此分明,此时竟不顾身份,如此清晰地告诫自己莫要忘了自己的使命。其实哪里忘得掉?莫说是自己,探春自己,也是忘不掉的。而相聚的日子,这些欢乐如梦的日子竟然这样短。二人从玉晖峡离船是四月十五,到玉峡关是四月十八,如今整整已经一月。他本以为这分离到六月六才回来,没想到这团圆的月色就要完满,而他们的分离已经到了。明日十五,又是一个团圆的月夜,与探春相聚团圆的,就不再是自己。澎涞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这些年江湖浪迹,与其说是王府世子,不如说是江湖剑客,若只由得自己的心,仗剑千里带了探春便走,哪怕舍弃这功名利禄,甚至舍弃身为王族的责任,只求带着她走。然而他毕竟不能,他不得不背负这个责任,为自己的父亲,妹妹,所有亲人,为这个国家。而他爱的这个女子,虽然是政治的牺牲品,却有着与昭君一样的悲悯与豁达,他从她的眼神中就能看出,她爱他,却更爱这片土地。这是寻常闺中女子所没有的爱,叫他沉醉又痛苦。若她求他带自己走,或者他真能挣脱所有加锁,然而她从来没有,这就叫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属于江湖的心,死死的停在了那里。 此时探春立在自己窗前,那窗外种的仍是杜鹃。这杜鹃花在西疆,几乎是遍地得见的。花期三五月至七八月都有,倒是顽强,照灼连朱槛,玲珑映粉墙。只是那墙角的一簇,与山间的烂漫,怎么能相提并论。就如同她自己,短暂的自由之后,就是禁锢于楼台之中,再不得自在。 艳夭宜小院,条短称低廊。本是山头物,今为砌下芳。 此时,侍书翠墨也已知晓明日即可与自家姑娘团聚,自然欢喜。侍书想起自己再不用人前强颜欢笑装那高贵仪容,也是安慰。这世间各人原都有自己的命数,僭越了并不是好事。那一身银白色的礼服,如今齐整迭起,却是常常摩挲。只有那一天,自己仿佛真的是公主一般,而身边的那个人…… 她仍然记得那一瞬间。她从他的声音里得到了安慰与鼓舞。在这最后的夜晚,她知道他仍然守在自己帐外。她已经想明白,那一瞬间的真假,本就不重要,他的真假对她毫无意义,过了这个晚上,她就仍然是那个公主身边的平凡侍婢,不需,也不能,不该让他回头关怀。她只要记得那一个瞬间就好。 帐外的灯火还亮着,她从缝隙里窥得见,他仍是坐在棋盘前,一人执了两手黑白。与往日的从容不同,这一次他的眉头深锁,像是思考着什么极难解的难题。她忽然觉得他有些憔悴了,这个让自己感到无尽的压迫力的人,仿佛什么都在自己谋算之中,视生死为无物的人,仿佛也倦怠了。或者是舱外的月色太好,他总是往外看。 到了明天就好。明天,她就不用去想这一切事情,只要安心跟着自己姑娘就好,这一月的时光,只是一个幻影,她只求自己熟悉的,如以往的十六年一样的平稳现实,洒扫梳洗,安稳度日。 这一夜本该是话别的,却都无话。只有那将圆未圆的月,窥见了各人心事。 次日清晨,落阳关比往日更加热闹。码头上张灯结彩,州府官员等待着送嫁的队伍。忙忙碌碌的一上午,午间终于瞧见远处的一众楼船缓缓行来。为首的船上下来一行人,簇拥着一个华服女子,却是用纱巾覆面,身边的使者向等待的众人致意,道公主风尘辛苦不便见人,晚间在落日楼再聚,便匆匆上轿去了驿馆。听从玉峡关来的旅人说过公主如何的气度不凡,只可惜未见容颜,官民本都对这公主翘首以盼,如今也只惊鸿一瞥,想着晚间落日楼宴饮,公主与世子同时在场,人中龙凤相聚,不知是怎样景象,更是添了十分的期盼。 进了驿馆,侍书随着侍女进了公主的院落,将众人都遣散了,却见那阶前的杜鹃花从前,一个女子正折过一枝花来细细把玩,布衣清简,只那绣着的几枝新柳摇曳动人,见她们进来便回身一笑,那笑容有自己熟悉的高贵矜持,也有自己陌生的洒脱飞扬。侍书登时便红了眼圈,“姑娘——”翠墨在一边也是热泪盈眶,她二人从小与探春一同长大,虽是主仆,也与姐妹一般。多日不见惶惶不安,这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也说不出话,只牵着衣袖一味哭泣。探春也不说话,只瞧着他们两人笑,手中的那枝山踯躅是纯净的白。良久,侍书忽然发觉自己身上还穿着公主的礼服,倒是姑娘穿着朴素一如那渡口迎接自己跪拜如仪的百姓,忙忙地就要把发上的金钗取下来。探春抬手止住,“不必,你只管带着就好。”侍书只好忙忙地把探春迎入屋子,自去换了这身衣服。 一时侍书捧了一套衣衫过来,探春一瞧却不是往日在楼船上所穿的,锦绣辉煌不知是什么。入画却笑着接过道,“这衣服侍书姐姐在玉峡关的宴会上穿过一回,真真好看,姑娘你若穿上这身见永靖王世子,定教他眼睛一时也移不开呢。”探春展开衣裙,正是当日侍书所衣的那身银色凤穿牡丹的礼服,手指在裙裾上慢慢摩挲着,那金线绣成的牡丹在指尖触感饱满,那凤凰却是若有若无的,只是偶然的一刹那,那坚韧的孔雀金线忽然地刺痛了指尖。 夜间这一场盛宴,与那日在玉峡关的又大是不同,极是奢华。一来是此番到的公主已是正主,不需再躲闪众人眼光,二来世子迎亲至此,可见对和亲一事如何重视,总也不能失了礼数,三来这是世子与公主初次会面,虽尚未到蓉城,也算是平安完成了和亲大事。这落阳楼建在江边的明霞峰上,背山面水,楼基是汉白玉所建五重高台,方圆数十丈,楼高九重,却是玲珑通透,四围的门扇全开,极目远去,那江景如画铺陈千里。 此时已是酉正时分,距这一场盛会不过半个时辰,落阳楼自是灯火辉煌金玉焕然不必多言,连那五重玉台也是重兵把守百官相护,鼎焚金蕊,宴设芙蓉,等闲人是上不去的。于是百姓纷纷登船去去瞧这热闹,那江面上也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士绅豪门纷纷登上楼船自开了筵席,令那歌姬且曼声唱起,只待月出东方盛宴开席。好在这落阳峡素日水上游人众多,寻常百姓也纷纷赁了船,挤挤挨挨寻着更好的位置。往日此间船只往返于清秋渡与明霞渡之间,如今尽数聚于此间,真真热闹非凡。 “伯平,你瞧这世人纷纷,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落阳楼头,却是冷清,凌驾于足下的热闹纷繁,只淡淡一句。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瞧着约莫方过弱冠之年,衣饰也随便,只是那眉目如剑,像是冰冷凌厉,却也似飞扬洒脱,不见分毫稚色。那语气却是淡漠极了,仿佛这一切热闹都与自己无关,只是望着楼外的霞光来去。 一个赭色衣衫的男人立在他身后,瞧着年纪略长些,神情也更平和,听得那人问话,也只淡淡答道,“世子您今日迎娶公主乃是天作姻缘珠联璧合,更是西疆盛事、天下幸事,自然万民拥戴。” 那先前说话的男子原来便是永靖王世子上官怀慕。如今这千万人都为一睹他的风姿激动不已,他却独倚楼头,着便装口出冷语。听身边的臣子答话,嘴角逸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伯平,你与仲平虽是亲兄弟,性子确大不相同,这般假话,仲平是断不会说的。你又不是无知百姓,你心里自然清楚,什么天作姻缘,如今我娶得是天潢贵胄仙女临凡也好,乡野村姑无盐丑妇也罢,只要是朝廷封的公主,或者说是顶了这个名头,又哪里有半分差别?截亲这种蠢事只有高逸川这个老匹夫想的出,不管他们截了谁,南安王世子总能送一个公主给我。当日玉峡关,伯平你瞧得清楚,那女子非是画像中人,今夜也难说真假。其实哪里有什么真假?朝廷和西疆,只是需要一个休战的名头罢了。所以你也不必诳我,你那末两句才是真话,西疆盛事天下幸事,哼,若真能暂息刀兵,也不枉我今日费劲心力了。” 那赭衣男子神色一肃,答道,“董余岂敢。息兵罢战自然是好,但世子的幸福又何尝不是大事?” 上官怀慕面色一暖,“伯平,你我是自幼的情分,你如此想,我是信的。只是大丈夫以国为重,这儿女情爱,只能罢了。何况这女子身世莫测,我是不能信的。伯平,我虽有父母兄妹,臣民无数,我能信的,也只有你们董家罢了。”说罢一笑,“走吧,也该去换身吉服了,莫要让朝廷说我们失了礼数。” 第二章(3)长空黯淡连芳草 戊初时分,盛筵开席。楼前第一重玉台长五丈,正设主席,世子与公主并立,两侧略下是南安王世子与迎亲史董余大人的席位。此时永靖王世子上官怀慕束墨玉冠着玄色仪服端立于台上,衣饰精雅,气度高华,面带笑容,眼里的神色却是莫测。迎亲史侍立一侧,只待送嫁的南安王世子引涵宁公主至最高台上。 此时苏衡正引着青罗慢慢登台。杜鹃乃是西疆名花,又正是花开时节,白玉阶两侧俱铺陈绵延不绝,五色斑斓,更夹着两列灯烛,向离天宇最近的地方延伸开去。二人身后是众人仪仗,远远随着,都走得极慢。青罗长长的裙裾曳地,扶着苏衡的手一步一步踏上玉阶,步履沉稳仪态万千。苏衡却仍是一身青衣,只在束发的白玉冠与衣角的螭龙纹略显身份,那一支玉笛仍是斜斜挂着,带着不羁的意味。 踏过一重一重的花海烛光,二人登上最高的一重玉台时,正是日沉月升的时辰。云霞未散,皓月将出,东天清冷而西天明艳。青罗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一定神略一注目,头顶是落阳楼翘角飞檐的优雅剪影,足下是绵延的花海与烛光,极目所至,是金灿灿的江水,富丽的楼船和天边的落日和明月。而眼前,眼前是玄衣玉冠的男子,瞧着极是俊朗,只是那一点莫测的笑意叫人心惊。四围都是陌生的人,连侍书翠墨都只远远随在身后。而身边唯一熟悉的人却瞧不见,只有那一丝晚梅的香味,若有若无的。青罗正出着神,那一直扶着她的力量却突然消失了,心蓦地一跳,不自禁地侧脸望过去,只见苏衡略整整衣衫,与对面的人一礼,分明是仪态完美的举止,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轻狂。青罗心里叹了口气,却也只是默默地一礼。 对面的上官怀慕也正打量着这二人。说是不在意,他也曾经多次揣度过未婚妻子的模样,不外乎两种,若是真的公主,自然是雍容而骄矜的,若不是,也不过是顶着公主名号的妖艳美人。直至朝廷送了画像来,那画中女子珠围翠绕,妆容华丽,美是很美的,却也看不出神韵。何况意态由来画不成,这画师自然是一意求好,信不得的。如今画中人立在眼前,眉眼清晰倒是极熟悉的,可确信是同一人了。然而那神采风韵,是画中木泥雕塑样的美人比不得的。 烛光中的这个女子,叫人不由得印象深刻。虽是宏大的筵席,也未曾凤钗翟裙地按着公主的常用礼制着装,那通身的气派却是叫人过目不忘。只一身端庄而不失娇艳的妃色,那衣上的花样倒极是繁复,无数珍珠穿出的西番莲花纹样,一层一层开放,那珍珠的大小也不同,最妙的是那珠子每一颗都莹莹生光,且随着花朵的开放明暗不同,并不耀眼只是柔润。风微动,那花朵便像是活的一般,在夜色中缓缓盛开。发髻正中攒着一朵纯金的西番莲花,再无别的装饰,只是那枝叶蔓蔓蜿蜒而出,扣在如云的发间。一枚夜明珠刚刚好垂在额上,就如花间滴落的晨露,映的眉眼清明。上官怀慕仔细瞧着这女子的容颜,也说不上是天姿国色,只是那美带着雍容的大气沉静,也带着鲜活的明媚照人,既不像是深宫中沉闷的金丝鸟,却也不是乡野间的寻常燕雀。眉黛烟青,胭脂香软自不必多说,一张脸上最动人的是那一双眼睛,初看如寒冰样冷彻清醒,却在珠光辉映下,流露出微微的惘然,叫人心生怜惜。 青罗却也在行礼抬眼的一瞬间细细打量了上官怀慕,自己未来的夫君。苏衡是温和而自在写意的,如淡淡的一轴山水,峰峦竞秀都藏在云深雾罩之中,远看去只是柔和的青翠宜人。而这个人却是不同的,像是一卷狂草,只那么简单的黑白两色,霸气与张狂都是毫不遮掩的,然而仔细看着,却又是笔法不乱,气度自持。眼睛像是深深的一滩水,在那笑意背后,还沉着更深的看不清的神色,倒像是也在审视着自己一般。青罗也就收敛了神色,默默垂首不语。 一时宾主落座,上官怀慕先起身举了玉杯,“公主不远千里而来,是怀慕之幸,西疆之幸。此杯中乃我西疆名酒断鸿,虽不比京中御酒佳酿名贵,亦别有风味,怀慕敬公主,愿公主满饮此杯,共祝止战息戈,太平万年。”青罗也起身举将杯中酒饮尽了,“愿长存玉帛,永结为好。” 在台下众人的眼中,真真是珠玉相辉,天成佳偶了。纷纷纳首而拜,山呼“太平万年,永结为好”。只是席上众人面上俱是雍容的笑,心思却是复杂的多了。 青罗虽是素来有些酒量,只是满饮一杯,也不免微微有了些酒意。身边的侍女趋步上前,又细细满上。这酒与来时在渡头沽得的那一壶略有不同,余韵更深远些。酒色如琥珀,映在琉璃杯里,在这烛火下摇曳着浓艳醉人的光。 怀慕又敬道,“苏世子千里送嫁,深明大义,我西疆上下俱感激不尽,怀慕自当善待公主,视如珠玉,以报世子之义。”苏衡倒像是在沉思什么,闻言一惊,只淡淡道,“家慈离世年久,幼妹少年失恃,家严难免多宠溺几分,故而家中姊妹是素来不理会什么规矩的。舍妹自幼心性便高,又不喜拘束,只盼世子不要约束太多才好。”上官怀慕本以为苏衡也要以什么家国大义的官样文章来回自己的话,却也没料到是这么一篇言辞,倒是真心关切了。这情意在这王室子弟之间倒是罕见,念起家中兄妹,倒不免慨叹一番,对面前二人多了几分亲近羡慕之情。想到如此兄妹情深,也免不了将自己亲妹妹送来此再顾及不到的所在,又生了几分怜悯。再仔细打量眼前丽人,气度超拔不俗,倒是远超乎自己的期望。只是这女子在自己心里的意义,不过是和亲的标志,本人是怎样,倒是不需放在心上。更何况这一路牵扯了朝廷、南安王府、和高逸川的实力,这女子的身家来历用心都未能揣测,自然也是断不能放在心上的。一时间心里诸般念头闪过,也只是殷勤劝酒。 酒过三巡,上官怀慕像是心情极好,霍然起身道,“有朋自远方来,怀慕愿为佳客一舞助兴。”语毕便自身后侍卫腰间抽出一柄剑来,纵身第二级的玉台上,洒然起舞。助兴的歌舞乍停,只留了鼓声喝着这剑舞,一声声的震在心坎上。那玉台越往上越是狭窄,这次一级虽也布置了百官席位,中间仍时有几丈见方空地,汉白玉的地面雕镂着绵延的水纹,中央浮凸着浅青色吉祥云纹,水云连绵,一眼望去似有秋水长天波涛汹涌之势。四围宴席满布着火红杜鹃,更是衬得这一处空阔简净。此时上官怀慕玄衣玉带,身姿风流,举止刚健,一柄长剑如秋水一痕,像是激起了这水云千幻,一人一剑任意来去,这世间的万物都仿佛被踏于足下。一时间台上众人,甚至远远望去的江上百姓,都看得呆了。 苏衡默然看了半晌,面上闪过激赏之意,忽地也跃至中心,也不取兵刃,只解了腰间玉笛,横笛而吹,吹得是一支踏莎行。踏莎行一曲本来多咏伤春离别,只是婉转低回,而他这一曲又是不同,少了几分女子缠绵情意,倒是显得悲怆苍茫。苏衡本身青衣萧萧,此刻横笛而立,如世外的孤鸿,翩然落在这水心沙洲上,与天地万物一齐呼吸。他悲悯的是这世间的一切离别与无奈,慨叹着这世间一切漂泊无依的宿命。 这悲凉瞬间将本来激越的鼓声止住,连上官怀慕的举手投足也渐渐慢下去,那如水绵延的剑光断了,可一转身一抬手的乍起的电光一闪,竟让人心头惊跳。合着鼓声而舞的他是这世界的王者,一举一动任情任意,此时那傲然的剑舞也带了几分悲壮,如易水萧萧边的壮士,踏着永不回头,永不磨灭的悲歌。 青罗这几月跋涉山川,历尽世事,闺中的娇怯渐渐地都被一腔豪情所代,此时被这笛声和剑舞震慑了心神,满心都是慷慨情绪,不禁曼声吟了几句。 从来昭君怨,千里踏莎行。 渺茫山河路,慷慨家国情。 月峡波光黯,阳关草色青。 妾身安社稷,世世享太平。 台下二人与众官员对此句都听得清楚,都不免为这女子胸怀之开阔击掌而叹,上官怀慕更是运了中气,高声又吟诵一遍,声音直传到江面上。西疆百姓对这公主本来便存着和平的祈望,此时听得此句,更是民心沸腾,那于多年战事中亡了儿女亲人的,更是热泪盈睫,甚至于痛哭失声的。 青罗本是一时心怀激荡,此时见众人如此,倒是不知所措了。正欲饮下一杯稍作遮掩,却又听得上官怀慕吟了几句相和。 佳人明如玉,千里踏莎行。 山河邈而远,君子义且情。 月峡花永好,阳关水长青。 同许三生誓,共享此太平。 青罗一听,这一首全然用的是自己的韵脚,却又把那一腔献身的悲壮平添了婉转情意,倒不是缔结盟约,像是倾诉衷肠似的。面上先是一红,又觉得不好,果然转眼去看苏衡的脸色,已是十分苦痛,虽是吟着欢欣的句子,那玉笛声里惆怅反倒更浓了。然而此时西疆臣民都沉浸在狂热的激动里,素日敬仰的英明少主,与这初初亮相便艳惊四座的高贵王姬,正如心里膜拜的神祇一般。加上小王爷与准王妃诗词相和,一个深明大义,一个情意深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哪里能想到青罗和苏衡此时的心酸?只是众人更想不到,口中吟诵着深情诗句的上官怀慕,眼中却冷冷地把青罗的羞涩与惊惶,苏衡的苦痛惆怅与百姓的欢欣激动都瞧在了眼里。而冷眼而观的上官怀慕却也没有发觉,身侧另有一双眼睛,清晰地瞧见了他清醒冷峻得毫不见情爱的眼神。 月已中天,宴席将罢,众人都登了落阳楼头凭栏望月。十五的月自然是极好的,不同于玉峡关那一日的清冷,在这烛光如海、花团锦簇映衬下倒是应了花好月圆人长久的期盼,正是好兆头。只是这天边明月,一夕成环,夕夕都成玦,团圆的日子过了,日后是不是难免日益地惨淡憔悴下去?她深知自己与世子今日这一会面,怕是与十日后蓉城的婚礼一样地引人注目。这做给世间人瞧的锦绣成堆,女貌郎才,不过是欺骗,再好再美,也和那戏台子上的两情缱绻一般,卸了粉墨油彩,不过路人。往日里看戏,为戏里的一哭一笑颦眉感叹,戏散了,谁又在意戏子的情绪?而如今这画栋雕梁,也不过是华美些的戏台,这千里山河人间万姓,都是瞧这出戏的看客。自己,苏衡,乃至于上官怀慕,不过都是装饰精美的戏子。戏里的悲欢离合,到底不是戏子的世界。只是这世间众人只管瞧得欢喜,再不会有人挂心了。 好容易散了这一场盛会,青罗回到自己屋里,卸下一身珠翠华衣,随手用阶前折来的一枝杜鹃绾了发,倚在廊下赏月。此时夜已深沉,众人忙乱了一天也都歇下,倒是清净得很。这等盛宴礼仪繁杂,兼之有些人怕是在玉峡关见过侍书的,未免出了差错,澎涞特意吩咐,侍书翠墨都未跟着去。此时见姑娘回来,众人满口都是称赞仰慕,姑娘自己却只是默然坐着,也只好取了披风来与她披上,侍立于侧。青罗却开口道,“你们先歇下吧,我自己坐会子便好了。”二人知道姑娘的脾性违拗也无用,便自去歇息。 此时四周鸦雀无声,小院中只有青罗一个。月洞边植着一棵极大的合欢树,夜间收敛了羽叶,被月光在白墙上石地上映出影子来,姗姗而动,旁的再没有什么动静,只是静谧。如今心里激昂情绪也都淡了,只觉得累。再细想想今夜初见的他日良人,容貌风度都是极好的,那潇洒疏狂的模样,倒真是像这阔朗山水间的人物,与京城脂粉堆里浸润久了的公子哥儿是大大不同。他应和自己那篇诗的时候,自己倒是真心惊动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接的说要与她缔结三生之约,这话连苏衡都是从未说过的。只是这三生之约,只是在共享太平这一个目的下的吧?细想想,他说这话的时候,又有几分真心。她自己都能为了这家国粉墨登场,他又如何不会?未来的岁月那么长,她是求不得凤凰于飞和鸣铿锵了,只盼彼此为了这共享太平,相安到老罢了。 青罗只是瞧着那树影微动出神,竟没有发觉月洞门后立了一个人。 来的人的自然是苏衡。夜宴散去,他忍不住地来瞧她,却又在这门前止步不前。经了这一个夜晚,他爱的这个女子,就如同枝上最明丽的那朵花,忽的就开了。他的探春是他独赏的,山野间、回廊下的杜鹃花,明快而清新,细细散着清香,不是有心人品味,是不会懂得的。然而这门内的已经是青罗,犹如盛世里最艳的牡丹,缓缓舒放,艳惊四座,那香味雍容醇厚,叫所有人赞叹称羡。而攀折的那个人,不再是他。这一夜,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一对佳偶天成,上官怀慕的这一曲剑舞,二人诗词相和的这一段佳话,比如会是落阳峡新的传奇。然而他自己,暗夜里的玉笛飞声,那样悲怆苍茫的调子,原只是作为陪衬,衬出这佳人壮意,君子柔情。 他现在望着她,虽然是平日里相见的装束,可那眉宇间隐约的雍容已经叫他不能忘记,这一夜过去,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宜喜宜嗔的无忧少女,而是这个世间最高贵而遥远的存在。而这样的她,只会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对他许了相思情意,却又对另一个人许了永远的并肩守护。而那个人能对她许诺的三生盟约,不论真假,都是他自己无法给的。于是时至今日,他连跨出这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和仰望她的无数人一样,远远地望过去,折服于她的风采,转身去走自己的路。 驿站另一侧的另一所小院中,上官怀慕与董余于月下对坐,手边只两盏淡茶。此时一身华服也都除去,两人瞧着不过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乘着雅兴月下清谈。只是一抹黑影悄然如烟的落在面前,低低地说了几句,又瞬息不见,犹如这夜风一样轻。 “这倒是奇了。”良久,上官怀慕轻轻一笑。 “世子也不必多虑,这期间难说没有隐衷,臣明日令暗影细细查访便是。”董余神色倒已经平稳,“只是我瞧世子也并没有意外的样子。” 上官怀慕只是把玩着手中的青瓷杯,神色似笑非笑,“伯平,你在玉峡关所见的女子非是画像中人,而是今日公主的侍婢,这我并不奇怪。这苏衡兄妹二人独独弃船走了山路,数月才回,想来也是为了躲避高逸川的追杀,这我也不奇怪。我唯一奇怪的,是这苏衡与苏青罗的关系。” 董余一惊,“臣晚间见苏世子与公主,倒真是兄妹情深。我本来还怀疑这公主是不是南安王之女,或者是某个不相干的、甚至是昌平王府安排的人假冒了来,可见这情状却又不像。世子以为?” 上官怀慕却冷笑一声,只吩咐,“高逸川与我父王结怨多年,这次更是派人截杀和亲队伍,这老匹夫心思狠毒,不得不防。只是这苏青罗,我还有诸多疑惑处,千万松懈不得。这一番截杀逃遁,或者是昌平王和南安王连手做了一出戏来也未可知,你和暗影还是细细查访,莫要疏漏了。” 董余颌首,“世子果然思虑周详。”又微微一笑道,“只是今夜看来,这涵宁公主倒真是气度不凡,与世子珠联璧合。不知今夜故事,又要让落阳峡添了游人几多?” 上官怀慕只是轻轻将手中清茶慢慢啜了一口,仰头望向天上月轮。“伯平,身为王室,总有自己的无奈。在我西疆万民眼前,我不得不做出这幅样子来,更何况——”说着与董余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若没有这样能耐,哪里能在永靖王府安身立命?只是这涵宁公主,倒也真是唱做俱佳,连我的心里都被她那渺茫山河路,慷慨家国情激荡起来。” “世子不信公主是真心?” “我既然是假意,她又怎会是情真?”说着将手中茶一饮而尽,“伯平,其实你心里哪里有分毫的信了?何必又每每来试探于我。” 董余诚挚道,“世子,作为臣下,我自然不愿世子耽于美色,误信他人。只是,云和,作为挚友,我自然希望你能夫妻和睦,得自己的一份幸福。所以我今日虽然不信,只盼有一天能深信不疑才好。” 上官怀慕大笑,“伯平,你又多久没有叫我云和了?”忽然又眉宇一冷,“只是伯平,连你也多年不唤我表字,世事艰难,幼时与你与仲平游戏山水的上官云和早就不在了,如今我,只是也只能是永靖王世子。上官云和的快意人生,此生再不敢奢求了!” 董余听到此处也只能一叹,世子虽是风光无限,实则也举步维艰。如今要娶这身份高贵又实在底细未明的女子,只怕虽然倾慕那风华绝世,也是不敢轻易付了一颗真心的。就连自己,不也是激赏中尽是疑惑么?只盼着岁月久了,是真是假都能分辨清楚才好。 西疆多高山大川,这蓉城却别具风味。北倚定云岭,绵延百里,是蓉城与定云江之间的天然屏障。南为水云泽,大小湖泊棋布星罗,或是极南方一对双子高峰嵯峨峰上雪水所化成,或是地底泉眼涌出,相互融汇,清冽非常。东有重华山,明川出焉,西有苍华山,玉川出焉。两川于定云岭下相汇成桃源川,穿定云岭在落阳峡外汇入定云江,蓉城正筑于两川夹出的平旷原野之上。两川之间亦颇多溪流,穿城而过,小桥流水,杨柳扶堤,蓉城之中几乎是江南风味了。桃源川正是东来队伍至蓉城必经之处。变化万端,或夹于两峰之间只余一线天,或于幽深山腹溶洞内蜿蜒而流,或霍然而开至落英烂漫人烟繁盛处。定云岭中山溪多汇入桃源川,寻水声而往,往往又是洞天别具。只是桃源川曲折多变,这高大楼船是万万无法通过的,众人便换了轻便小舟。若是轻舟简从,也不过3天便能到蓉城,只是青罗初到西疆,存着细赏风物的意思,倒也不必求速。何况公主出降陪嫁对象自然无数,船队浩浩荡荡排了开去,只怕且行且游缓缓十数天方能到。 十五月夜在落阳关的初会极尽奢华,如今一行人只是做出寻常富贵人家模样,衣衫仪仗都是从简。虽说是小舟,到底是不凡。外头瞧着倒也没什么,舱室倒是布置典雅,青罗瞧着倒是欢喜,尤其是几案上用浑圆的绿陶罐子密密簇着粉白的花朵,很是朴素清新。这一叶舟只有她和侍书翠墨住着,倒像是闺中光景。苏衡与上官怀慕的船在她前后,两翼是戍守的护卫,一切繁重对象都远远跟在后头。 上官怀慕与苏衡的船只在前后几丈,却是从不见他们。青罗每日里连侍卫也瞧不不见,只是看看山水临临字帖,与侍书翠墨闲话几句,倒是心情颇佳。 虽说人间四月山中芳菲犹在,那夹岸的桃花皆已谢了。只是那山中满满是不知名的闲花野草,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织就锦缎样的山谷,一梯一梯慢慢向山上延伸而去,慢慢融汇到神秘莫测的暗绿色丛林里去了。鸟鸣的声音极近,不同于定云江上听见的听见的不住的猿声哀鸣,带着轻盈的调子,和山间吹起的竹笛一个声响。水中偶尔跳跃着游鱼,在船头激起清亮的水花。尖尖的船头偶尔拂过水面的芦苇水草,荡漾开青碧色的一波一波的浪。水中有一种名为紫荻的花,常常远远就开了一路。叶子是几近柔白的浅碧,花朵亭亭玉立密密簇簇地开着,像一场梦境,深深浅浅舒展开。那香气也是若有若无的,无处不在似的,仔细去寻,却又找不到了。青罗每每地摘下一把来,搁在船头,看着那丰盈的紫色,满满淡去了,干涸成半透明的一点微光,随着风散去了。侍书心细如尘,将那风干的紫荻花细细研进了墨里,那墨汁里也有了那若有若无的香气。 白日里,青罗常常倚在船首,轻轻闭上眼睛,阳光从树叶间照下来,照在面上。身上一件装饰也无,披散着长发,只一袭白色的衣裙,偶然落上一点柔和的浅紫色。也常常在舱里临字,常常是羲之的兰亭序,舒展而优雅,带着从容的洒脱。好像这一切忧虑,都在这世外桃源一样的溪谷里化去了。少不入川,原来是这样的情景,如斯温软的景物,原来是这样得引诱人沉醉下去。难怪这里叫桃源川呢,从尘世里来的人往这里来,可不是如同遁入了桃花源中么?仿佛远离了一切纷扰。可笑的是,自己因为战乱纷争而到来此地,却竟然寻到了这样的桃源幻境么?寻得桃源好避秦,若是能在这样的山水里一世,或者真能避开另自己痛苦的一切罢,不必想未来的归宿,感情,家族,宫廷,只简单地坐在这一叶小舟里,在山水间寄了此生。 桃源川既是来往商贸必经的所在,每到山水开朗处,自然是客舍驿馆云集。青罗等为了不扰了百姓,每日清晨极早即起,晚间上岸,只在傍晚登岸时叫寻常人看见,也算是满足了众人瞧公主与世子的热情。一切行动都于寻常商贾无大不同,便宜行事,倒也落得清闲自在。夜间留宿的客栈倒也颇清雅,四周的街市也颇为热闹。夜间上官怀慕倒是常常邀了苏衡一起往外间逛一逛,只是青罗到底是未嫁女子,身份也贵重,倒是不便常出面了。只是在屋里听着外头的人声,和与苏衡结伴而行似乎也没有什么分别。长日不见,倒也能将心理的情绪都淡了,在每一个夜晚平静入梦,在每一个清晨,随意地披散着头发,在小舟上微笑着徜徉。 侍书和翠墨这几日心里也爽快了好些,瞧着自己姑娘面上也有了笑,这样简单到无忧无虑的日子,叫她们也几乎忘了所有隐约的忧愁。翠墨本来年纪小,倒也没什么,侍书心里倒是长长舒了一口气。自从玉晖峡走来一路,她对于姑娘的处境真真是感同身受了,心里总像是压着一块巨石一般,然而却也在这梦境一样的景色里悄悄儿融化了。只是侍书心细,心里却有些疑惑了。上官世子说是来迎娶公主,却几乎不再露面,说是未婚夫妻避着嫌疑,倒也罢了。只是前几月在定云江上时,苏世子每日里都伴在姑娘身边,如今却成日不见踪迹,倒是有些叫人捉摸不透。只是侍书也只是这么一想罢了,既然有这样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她也就跟着姑娘悠闲自在地这么过,研着幽香的墨,甚至跟着姑娘习字了。早些年姑娘在书法上有了兴致,给自己取了名字叫侍书,略小些的唤了翠墨,那时姑娘道,这么伶俐的姑娘又叫了侍书翠墨这样名儿,若是识不得字倒是不衬了,就下了心思教自己二人识字。只是当年年纪小,到底不上心,不过仗着聪慧机敏倒也算是识文断字了。如今侍书心思多了,每每听着姑娘口中念着诗书,心里倒是总觉得有所思似的,与小时候光景大大不同,遂央着姑娘又再教自己。青罗见她难得有了心思,倒是欢喜,也就认真教起来,每每笑说,“我们诗书姑娘如今倒也出息了,难说不是第二个菱姑娘呢。”说到此又想到黛玉如今不知生死,又唏嘘感慨一回。只是这一去千里,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也就不多想了。 这一日青罗正在舱里与侍书细细说着簪花小楷,翠墨手里拿着一食盒儿进来,笑道,“好姑娘,好姐姐,这是做什么,考状元也没如此用功的。姑娘也就罢了,侍书姐姐你这是要做女先生不成?” 青罗也不搁笔,只道,“你这鬼丫头,自己懒怠,辜负我的心思,还嚼你侍书姐姐的不是。她这样才好呢,我还有个伴儿。” 翠墨闻言故意背过身去,嗔道,“姑娘有了侍书姐姐就不要翠墨了不成?这书里文章倒是好,只怕是没有菱花糕、玉带糕、芙蓉糕、蜜枣糕与藕粉桂花糕罢?若是都去做了先生,这糕点要谁来做与姑娘吃呢?” 翠墨年纪小些,容貌本就娇俏,声音也娇软,这一串叽叽呱呱说下来像是珠落玉盘似的清脆,倒是逗得二人都笑了。青罗搁下笔,就要戳她,“你这丫头真是鬼精灵,这一串说得伶俐,我也唬一跳呢。好翠墨,我可是离不得你,虽然你侍书姐姐是个好的,我心里更疼你呢。你若是不给我做这些了,我可找谁去呢?” 侍书听着也道,“姑娘心里偏疼翠墨呢。只是姑娘你可不知道,哪回子那点心没有一半进了这小蹄子肚子里去了?还打量着我和姑娘不知道,在这里做好人情呢!” 翠墨听着倒是脸红了,“好姐姐,当着姑娘的面儿,你怎么——”说着却是一笑,“不过好姐姐,这回你可说错了,这一盒子呀,是澎涞先生特特给姑娘送来的呢。” 青罗心里倒是惊诧,“澎涞?是那个总闷闷地不说话的那个书生吧?面色总冷冷地,倒是不晓得想的是什么。只是他做什么要巴巴儿送我点心?” 翠墨回到,“姑娘不信?澎涞先生此时还在外头候着呢。只是姑娘要问澎涞先生的事儿,倒是问侍书姐姐的好。姑娘不在的时候,先生倒是常和姐姐在一处呢。” 侍书听了这话面色倒是一黯,正欲说什么,却听青罗道,“侍书,你把那食盒儿揭开,替我瞧瞧里面到底是什么精致点心。” 侍书应了一声,走上前去,笑道,“姑娘,这食盒儿倒是做的精致,这茉莉花的花样儿,很有些功夫呢。”揭开之后细瞧,“这一个是相思糕呢,瞧着倒是比寻常的不同,这红豆一粒粒的当真鲜亮。”又揭开下一层,“呀,这个少见,我却知道,姑娘你说过的。这有个雅号叫做明妃靥,这外头瞧着呀寻常不过,还有老大一抹黑芝麻做的记,这是毛延寿点的那颗黑痣了,这里头娇红芬芳,倾国倾城的美人颜色呢。”又迟疑道,“只是这相思糕虽然是上等,到底是寻常点心。这明妃靥却又太不寻常,不过是闺阁小姐们做来消遣取乐的,外头难得见着。不知道这澎涞先生送这两样点心来,是个什么意思呢?” 青罗却已经瞧得面色大变,茉莉花,相思糕,明妃靥,她怎会不懂呢。澎涞不过是告诉她,自己已是明妃之身,莫相思呵。只是不知道,这是澎涞的意思,还是苏衡的意思?若是澎涞的意思,这人的眼睛倒是亮毒,这样隐蔽都叫他知晓,不免心惊。若是苏衡的意思——她倒是有些感慨了。她以为他是懂的。这样的情缘,原是不能长久的。只是相思一事,哪里由得她自己呢?她自然知道这缘分是尽了,他们能有的,只是一路的山水相依,却求不得白首相伴。只是相思,怕是牵系一生了。若是当时她,或者他没有忘情,或者这相思也就静默地留在心里了。只是心动了,由不得自己。即使一切都太晚,即使他们只有那样短的相守。她以为他是懂的,知道彼此都把这相思当做一种光亮,即使立刻便转身走到黑暗里去,也能做这世界里执在手里的微亮灯光。可到今日,他竟然对自己说莫言相思么?青罗宁愿相信,这是澎涞的意思。只是,罢了。谁说的还不是一样?莫言相思,或者如此把话说绝了,彼此才能解脱。 青罗微微沉吟,“好了,把这些都取出来搁着罢。翠墨,另外去取两块如意糕,用那个君子兰的碟子盛了给先生送回去,就说那食盒我喜欢,就留着了。”如君所意,不论是谁的意,这或者是最好的结局。 翠墨正欲应了出去,侍书抢着道,“我去罢了。”说着便出去了。 侍书刚出舱室,就看见船头上立着一个人,仍是一身云灰色的衣袍,一双瞧着平静无波,仔细看又像是带着冷然和嘲讽的眉眼,那样熟悉。瞧着她出来倒也不惊诧,只是淡笑着望着她。侍书恭恭敬敬行了礼,奉上手中的碟子,“公主另奴婢把这个交给先生。”澎涞随手接过,瞧了一眼,“公主当真冰雪聪明。” 侍书不解地瞧着他。澎涞只道,“侍书,你家公主的心思聪明,你还要多多习学着。” 侍书只是苦涩一笑,“公主自然是天上凤凰,我不过是寻常奴婢,哪里能与公主相比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侍书却并没有继续听下去,只是又躬身一礼,“侍书告退。这里是公主的座船,先生不便久留,这就不送了。”说着便转身打起帘子进了船舱。 澎涞倒是微微一怔。侍书这些日子,倒像是有了很大的不同。自己这些年运筹帷幄,已经是南安王府第一谋士,天下事几乎都在股掌算计之中。唯独这个女人,每每出乎他的意料。起初见到的侍书,当真是寻常的婢女模样,虽然是大户人家出身,容貌风度都很是入眼,到底是青涩无知。只是这些日子经了生死,倒真是浸润出一种闺秀的气质了。只是这女子倒是常常叫自己惊讶,初时只觉得乖巧安静,只是到了紧要关头倒是颇有些勇气的,为了自己主子什么都肯去做的。时时又忽然生了一种受伤一样的傲气和愤怒,叫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了,竟忍不住的出言安慰。后来的她却又日复一日的枯萎了下去,像是没了生气的花朵。而近日一件,隐约透露出一股子温润的诗书光华,倒像是又活回来了。那样子与初见时唯唯诺诺的小丫头大大不同,叫自己也不自觉多看几眼。只是这女人在他眼里,不过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可以随便拿来利用,铺平自己眼前的路。即使是公主,也不过是一样,何况小小婢女呢?就像是陪嫁的那一枝红珊瑚,瞧着好看,也不过赞叹一二句,连声可惜也未必肯说,一样封进箱子里往西疆送去了。这多看的几眼,倒还不如不看罢了。 从递了东西之后,侍书却一直寻思着这一来一往的意思,只是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究竟。晚间心里烦闷,青罗与翠墨都睡了,自己确实睡不着,索性披了衣衫在船头坐着。这夜间的桃源川又是一番情境。此时船队正从山腹里穿过,极大的山洞,黑黢黢的,只有船首一盏盏灯,照着水里有微晃的光和头顶悬吊的千奇百怪的钟乳石。四周都是极黯的,带着诡秘的调子,叫人觉得害怕。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吹笛,那声音初时带着凄苦,后来却平静了,饶是她不懂,也听得出安静恬淡的相思刻骨。侍书不由得听得入神了,好像这笛声响起来的时候,周围那些诡秘的影子好像都退却了,那种声音,倒像是能抚慰人心似的。只是那相思听得真切,却不知为谁而发? 侍书却不知道,此时船舱里的青罗,也听得入了神。别人听不出,她却是知道的。这分明是子平的笛声,吹得是那一支寇准的那一支踏莎行。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春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到得后来,反反复复只是那两句,密约沉沉,离情杳杳,反反复复的敲在心上,敲得人心都痛了。只是,既然都说了莫言相思,何必再言相思?只是青罗心里,更伤怀的是那一句,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说尽了她这一路的心酸。这笛声在这空阔的洞穴里,凭空带着三分悲怆,只是那曲中的相思,慢慢就静了。像是恬淡,却又深深刻进了心里。她突然就明白了,白日里对苏衡的怀疑,都不是真的。这曲中的情意,那样深刻而安然,可不就是她期许的么?真挚地交付了自己的一颗心,却又轻轻离去,甚至不需留下道别。青罗轻轻地笑了。这才是她的子平啊,他是懂她的。即使时常露出欲言又止的挽留神色,却又总是能保持沉默,什么也不说。如果她只是贾探春,在韶华正好的时候遇上他,家世高贵,仪容不俗,更兼着幼年相遇,少年相许,该是怎样旖旎风光?只可惜,如今的自己,只能交付他贾探春的一切,可是属于苏青罗的路,她必须抛下他独自去走。 苏衡在自己的船上独自吹着笛,心绪倒是慢慢平静了。那一日在探春的院门前,整一夜,探春那样静静坐了一夜,他也就这样立了一夜。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他总想着,这样相见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只是那一夜之后,他却总也不敢再去她的船上看她了。他只是长日里远远地偷着望她。那样的探春,清澈娇俏的,宿昔不梳头,丝发垂两肩,真真是闺阁小儿女的模样,叫人怜惜。叫他想起小时候见她的样子,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为了一枝花儿欢喜。他不敢涉足,害怕自己一出现,这样的梦境就碎了。只是苏衡却不知道,惊破了她的梦境的,并不是自己。这世界是由不得人做梦的,总有人逼着你去看着现实。他却也不知道,他的笛声,也成了她的梦境。 苏衡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却忽然听到身后淡淡的声音,“世子,你来尝尝,这如意糕,做的倒是有几分功夫的。” 苏衡转身一看,却是澎涞,倒笑了,“这倒奇了,你素日里不曾在这上头留心,怎么巴巴儿来我船上送这个?”说着也就取过一块尝了尝,也不过是寻常手艺罢了,怎么你倒上了心? “世子可不要小瞧了,这可是公主赐予给下官的。”澎涞自袖中取出手巾,轻轻拭了拭手。 苏衡的面色疑惑,“如意糕?”又仔细一看那托盘,脸色就变了,“如君意?澎涞,你和探春说什么了?” 澎涞倒是不慌不忙,“臣给公主献了一碟子相思糕,一碟子昭君靥,取一个茉莉花的食盒儿盛了。公主一喜欢,便赐了臣一碟子如意糕。” 苏衡只是略一思索,心下便雪亮似的,抓着玉笛的手指都白了,抑制不住心里的怒气,一下抓住澎涞正闲闲理着手巾的手,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怎么样?探春她——你告诉她这是谁的意思?” 难得见温和的苏衡这样急迫地连声问,手腕上传来沉重的压力,眼见泛起一圈青紫,却也只是平静道,“世子怎么如此紧张?公主都明白的意思,怎么世子你倒是不明白了?” 苏衡的的眼里满是愤怒,他禁不住地恨,他已经如此地退让隐忍,抛却了一切希望,只留了这脉脉无语的相思,他竟然也要斩断么?更可恨的是,他瞒了自己,去斩断了探春的希望,不知探春心里,是否以为是自己的意思?是否伤心?如君所愿,探春她借了这一碟子糕点,传递了这样的一个意思,不知道心里有多苦。她是否会以为,在自己的家族和国家之后,连自己,也已经舍弃了她?她已经生活地如此不易,澎涞竟然忍心,再去如此灭绝了她心里的感情。 澎涞看见苏衡眼里的恨意,眼里微微露出一丝了然的神色,却又瞬间被那种几乎像是冷酷的平静所遮掩。他挣开了苏衡的手,退后一步,缓缓地跪下,抬眼瞧着他,开口说话的声音也是平静到无情,“世子,您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有些话,即使世子是不愿听的,澎涞也不得不与世子说。公主是您的妹妹苏青罗,不是贾探春。您心疼妹妹是好的,只是其中的度您也要清楚。”澎涞看苏衡像是想要说什么的样子,也不理会,只是继续说,“世子,有些话澎涞不必明说,您心里自然明白。只是这其一,上官怀慕不是寻常人,十五夜宴,您与公主的神情,他都仔细看在眼里了。即便如今以为您是兄妹情深难以割舍,天长日久,您若再如此,只怕迟早会陷公主与险境。这其二,您这份情意,对您,对公主,都不是什么好事。一切已成定局,如此也不过是自苦而已。这其三,上官世子已是公主一世佳偶,也堪称人中龙凤,公主嫁与他,到底也不算委屈。若是世子您以这样的情意困住了公主,公主以后这一生,只怕都不会快活了。这其四,公主此来责任重大,万一有闪失,只怕西疆与朝廷再起刀兵。如今朝廷虽是厉兵秣马,到底这些年与这些藩王缠斗不休已是伤了元气,老王爷苦心十年也未能收拾了这些局面,永靖王态度强硬,若不是上官世子从中斡旋,岂能这么容易就议和了?到头来还是不得不送我朝公主千里和亲。这局面来之不易,这万一——世子,其中轻重缓急,澎涞以为您掂量得清楚。” 这一席话说的虽缓,却一字字都说的苏衡心里抽疼,再没有话好回了。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明白?只是这情意留在自己心里,总能自欺欺人到最后一刻,如今这旁观者条分缕析地说得清楚,他的情意,或者只会害了她。只是,让他就这样将她留在这里,断了她的念想,对他何尝不是残忍呢? 澎涞见苏衡的神色,已经是心下明白,再往下,只是时间问题。以他对苏衡的了解,到底还是能理清形势轻重的。若苏衡只是儿女情长,他也不会如此效力。澎涞也就不再多话,起身告退了。 这日船行到一个极深的峡谷之间,两岸峭壁如削,上头一丝绿色也无,低处数丈却满满生了薛荔蘅芜之类香草,枝枝蔓蔓垂在水里,开着各色细碎的花,香气郁郁。虽然山势陡峭,中间一带清流却是流的极缓,青碧明澈,连垂在水中的翠色摇摇都瞧得清楚。两岸藤萝之间常有极细的山泉涌出来,在那丛生的藤萝间忽然闪烁一点光,叮叮咚咚地又落到水中去了。 “姑娘瞧这里好不好?我听人说,这里呀叫清凉谷,这还是春日里倒也没什么,说是夏天避暑好的不得了呢。姑娘你瞧前头那一片河湾上那一所精致房舍,就是永靖王的别苑了。出了清凉谷,就要到蓉城了。往东折入明川到东华门的码头,再转向城里的芙蓉河,能直到王府门前呢。”青罗正用手去捞那垂在水中的一枝白芷,就听得翠墨在身后清清脆脆说了这一通。青罗随着翠墨往前头看,就望见一片清凉屋舍,从水边到后头一层一层随着地势抬高,最后一重几乎是嵌进山崖里去了,远看着重重迭迭十分好看。最妙的得是,远远望去上头山崖上落下一线春雨似的水雾,却又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虹光,这缤纷的雨正巧落到那一所屋舍里头去了,像是神仙府邸。船走到近处抬头再去看,却又只看见闪烁的虹光,那雨已经融化在四周湿润的空气中去了。 青罗也不免赞叹,“这心思倒真是绝妙,也不知谁想出的这主意。在这里住着,倒像是世外高人了。” 翠墨笑道,“姑娘这话说得倒是好笑,姑娘这一嫁过去,可不就是半个当家主母?以后想来这儿住,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青罗微笑,翠墨到底是心思单纯,“傻丫头,这房舍再好,哪里能和人比呢?”瞧翠墨一心还是回头去瞧那彩虹雨,遂摇摇头,“不过呀,这诸事不理,这也是你的福气呢。像你侍书姐姐,如今年岁大了,什么都懂了,倒是没你这般的欢喜。” 侍书也只是温和笑笑,也不多话,只把那绿陶瓮里的花都换了。细细碎碎的白色小花,倒是还没有那叶子清香诱人,只是衬在那儿,倒也清新动人。 忽然下起了一阵朦胧的雨,丝丝缕缕的,在水面上皱起一点微弱的如同锦缎纹理那样细密的痕迹。整个山谷里这样静谧,四下静谧无声,只有船夫摇橹的声响。欸乃一声山水绿,大抵就是这样的光景。只是这春末夏初的日子,这清凉谷到底是有些清冷了。 这春色将阑,莺声渐老。雨蒙人静,山水间的冷香沁人,也只是映衬着沉沉密约,杳杳离情。自己从故园千里而来,这一路苦涩也罢,甜蜜也罢,惊慌也罢,平静也罢,她经历了这么多,如今这一路也是要到尽头了。自古昭君怨,千里踏莎行。她看惯了长空黯淡连芳草,往后的日子,是否只是无尽的倚楼无语欲销魂? 只是既然已经有了决心,那么,以后无尽的日子,或者亦是一种全新的人生。 第三章(1)隔江人在雨声中 第三章隔江人在雨声中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迭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 六月初二,一行人总算是到了蓉城。自出了定云岭,眼前开阔景象,叫人难以相信这崇山峻岭之间竟有这样的天府之国。田野丰沃,百姓安居,远山近水,举止都透着安闲适意。不同于桃源川的曲折幽静,明川的水宽阔而沉静,在夕阳下泛着粼粼的金光。河上是无数归家的渔船,灯火渐次亮起来,整条河慢慢地被点亮了。年少的女子一边点灯一边唱着婉转的歌,音调熟悉又陌生,青罗几乎听不懂那歌声里唱的是什么,只觉得柔和动听。渐渐地又落起了雨,那些明亮的河灯,婉转的歌声都像是隔了一层似的,朦胧而遥远,却又更显得温柔。整条明川,向蜿蜒向天边的的光的河流。只是远处有更明亮的所在,像这雨夜里最璀璨的那一颗明珠,只是被厚重的城墙隔住了,不叫人轻易瞧见。因一应众人与陪嫁物件都是用船运载,故而走了东华门。东华门本是水城门,明川的支流芙蓉河流入城中,在内城环绕半周,最后汇入东南的锦绣湖里去了。一起带进这座城的,还有无数的锦绣繁花,人烟鼎盛。自东华门入城往西绕行这么半圈在折而向南,虽说是走些远路,倒是免去了装载马车这一番麻烦。 船队驶到东华门的渡口,岸上已经点起了无数的明灯。蓉城最有名的就是芙蓉花了,连城中的芙蓉河两岸尽植,如今虽不是芙蓉花期,沿岸灯火透过轻红浅碧的薄纱,倒像是开了一路的芙蓉花一样。起了雨又是夜间,上官怀慕早早就递了信去,叫官员百姓不必出城迎接,直接进了王府安顿便好。只是东华门至锦绣湖畔的永靖王府一路,自然是花团锦簇灿然生辉的。蓉城的百姓都盼着初六在锦绣湖的婚礼,倒也并不急着来瞧,倒是叫一行人走的从容。众多渔船自东华门渡或泊在港口,或入了城分散到各个分流中去,渐渐地那热闹都静寂了,只剩了自己这一行人。空对着这璀璨的灯的河流,慢慢驶往未知的尽头去。 永靖王府坐落于芙蓉河的尽头锦绣湖畔,隐匿在自然的湖光水色里,浓翠环绕。王府特特引了一线水流去,在府门前汇成不大不小一个水面,既是方便行船,也是自持气度。众人下船到了府门前,只见一个年轻男子领着一众人相迎,那面貌与上官怀慕倒是有几分相似。 将众人引入府门,那人向前见礼道,“在下上官怀思,特来迎公主入府。阖府上下盼着涵宁公主与苏世子已经多日,可算是盼来了。”又笑道,“父王原想着亲自来接公主,只是一来年迈,而来公主究竟还未与二弟成婚,怕是要害羞。父王的意思,这几日就请公主在擎雨阁里小住,大婚之日再见,可好?” 苏衡点头道,“王爷与王妃是长辈,夜深雨重,如此安排极是妥帖。”苏衡既然是朝廷钦使,自然是住在前头宅子里,明日是要正式拜见永靖王的,还有一应事情需要处理。如今住进擎雨阁的,也不过青罗与侍书、翠墨,其他使唤下人都是王府里安排了去的。 永靖王府极大,青罗等人往擎雨阁又转坐了小轿。青罗暗暗掀起帘子打量,想来这一带非是正殿,楼宇不以宏丽端严为胜,疏疏落落的,倒像是大观园的韵味。那风景花木瞧着倒都是好,只是这夜雨绵绵也瞧不大真切。 好一会子到了擎雨阁,这擎雨阁认真说来本就不在王府之内,乃是园子里独辟出来的小小一个园子,平时无人居住,却也是五脏俱全。四周被颇大的莲池团团围住,只露出小小竹桥,经一座轻巧竹亭曲曲连向外头,独门独户,远瞧着只看见几处飞檐,却瞧不真切。青罗被王府家人引着往里头去,见那竹亭上静静悬着一盏灯,在这夜雨迷蒙里倒很是得宜。两边在竹上书着一幅字,写的是“荷尽已无擎雨盖,蜡卷仍是爱秋声”。可想主人是取了荷叶蕉叶这两色擎雨承露的盈盈翠盖取得阁名,如今虽不是深秋,到底是夜雨,也算应景。果然走到阁前,窗外植着数本芭蕉,应了这猜度。昔年元妃姐姐省亲,宝玉作了绿蜡春尤卷一句,此间主人倒是同样心思,只是这妙处都落到雨上,却更得情味了。 永靖王府的仆役做事倒极利落,一切安排的妥帖,青罗也就歇下了。青罗旧时的屋子外是梧桐,那梧桐雨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的韵味是听得惯了。只是梧桐雨的声音多是凄凉,这卧听雨打芭蕉,那音色倒是更空落些。 如今这样,就算是到了目的地了吗?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只有这雨声是熟悉的,一声一声的,和秋爽斋里的没有什么两样。像是无数个夜一样,她听着听着,就沉入了梦。只是这一夜梦境本来该是纷乱的,却竟然异常安稳。她在梦里,像是回到了几年前,初初搬到秋爽斋住的日子,在雨夜里点一盏灯,看几页诗,期待着一个冒雨来瞧她的姐妹。 第二日,侍书早早地进来伺候了青罗梳洗,天色却仍是蒙蒙未亮。昨儿歇得晚,也未曾细细打量这屋子,如今环顾一番,倒也清爽整洁,一应陈设都非凡品。青罗接过拧干的帕子,问道,“外头可还在下雨么?”侍书应道,早听说西疆多雨,果然是呢,这一夜淅淅沥沥总是未停。”说着把窗扇推开,四围的芭蕉盈盈,被一夜的雨洗的翠色喜人。青罗道,“左右无事,我们出去瞧瞧。” 一时出去,倒觉得此间真是个好地方。玲珑一座楼阁在水间孤岛之上,与世隔绝,所见只有深深浅浅的无边翠色。如今已是六月,满眼的亭亭翠盖中已经初露浅白深绯的花骨朵。到了七八月满湖花开,不知是什么盛况。只是想到深秋,该是如何凄凉呢?荷盖已凋,蕉叶已黄,只怕只有这耳畔绵绵不绝的巴山夜雨为伴了。 侍书服侍着青罗在水心竹亭上坐了,青罗仔细瞧昨日看见的那副字,却是女子手笔,字迹清秀,只是那笔力却是不弱,带着几分傲骨,也不知是哪位手笔了。青罗在此静坐良久,倒也不觉烦闷。一时翠墨走到近前来,却捧着好些书册,“姑娘你瞧,我在后头寻来的这些,怕你闷呢。”青罗笑着接过,“你倒是细心。”说着翻开来瞧,心里却是狐疑了,这些书不像是寻常藏书,多是闺怨诗词与佛经一类,且里头满满是女子手迹,写的都是些厌世自伤的句子,看笔迹与这楹联主人正是一人。这些书册也是积年之物了,虽是保存完好,那书页却都泛黄发脆了。里头有一页还夹着一枚缨络,是柳叶合心的花样,只是那颜色却已经淡了。不知这擎雨阁的主人是谁,留下这许多痕迹。瞧着屋舍,像是有些年头了,自己原以为独独辟出来一所小院,是为了待客方便,如今看来,倒像是多年未有人居住一般,处处留着前主人的痕迹。可瞧着却又不像荒弃多年,一应物件瞧着都是旧物,却一看即知养护得极好,毫无损毁。若说是虽是预备着待客,以王府之尊,随时更换也便是了,何必如此?更何况留下这许多主人旧物,更是奇怪。之前没能发觉,如今想想,连屋里的陈设都不像是寻常客房,处处散发的气韵都与这字迹主人如出一脉。 青罗心里甚是疑惑,却也不再多言,正欲让翠墨将这些书都放回原处,一转眼却好似看见前头荷花深处有一双眼睛在瞧着她一样,眼神幽深古怪,纵然青罗素日镇静,此时也是恐惧莫名,正欲开口惊呼,那双眼睛却又不见了。 青罗急唤侍书翠墨叫人去瞧前头有没有匿着什么人,自己忙忙地回到屋里头。仍是为那一眼惊惧非常。然而细细回想起来,那眼神里并没有杀气,倒像是,倒像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然而却又有一丝的厌憎,叫她心里困惑。 不一时侍书进来回道,“姑娘,那里头并没有藏着什么人,你是不是瞧花眼了?”青罗心里明知不是,却只是点头道,“大约是吧,你且下去,我有些乏了。”侍书应了一声便出去,将门也掩上了。青罗这才发觉自己仍是抱着那一迭书,忙往桌上放,却有一册落到地上,一页纸笺从中滑出一半。 青罗忍不住捡了去瞧,那是一张花笺,浅浅的绯红,甚是精致,许是夹在书中多年的缘故,甚至还能隐约嗅到那种脂粉清香。只是看那字笺上却是男子手迹,甚有风骨,写的却是一句婉转情诗,“蒲苇韧如丝,盘石无转移”。只是那花笺像是无数次染了泪痕,那字迹有些都晕染开了,泪痕湮开,绯色的花笺上层层迭迭开了深浅的桃花。青罗细看那夹着花笺的一页,却是诗经的那一首,“吁嗟鸠兮,无食桑葚,吁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那后头的句子更是惊心,“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这决裂绝望到彻骨的句子,与男子所书的花笺放在一处,真是触目惊心的伤悲了。青罗几乎能看得见这个女子的一生了,相爱,许诺,到抛弃。这一所世外桃源一样的楼阁,是不是就是她绝望刻骨的牢笼?青罗心里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不愿再往下想。匆匆将花笺并这些书册都收好,唤翠墨进来将这些都好生放回原处,不要再去碰了。 只是这一日,青罗总是不安。那一双怜悯又厌憎的眼眸,那一个谜一样的女子,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眼前,慢慢地融为一体。一个清减又孤傲的身影,身姿楚楚地立在荷花影里,一转身,那眼眸里慢慢的是哀怨与怜悯,仿佛在控诉自己的一生,又仿佛在预见她的一生。半夜青罗从梦里醒来,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窗外的雨一直未歇,此刻听来,却再不是闲适安然,而是危机四伏。她回想那一日上官怀思的话,仿佛安排自己住在此间的是永靖王本人,不知这安排又是何意?这里,分明是有渊源的所在。 青罗左思右想也不得要领,只好强制自己压下心里纷乱的情绪,胡乱又睡了一夜。 次日午间,青罗正用着膳,翠墨进来回禀道,“姑娘,外头好些人带了一大堆的物件来了,说是给姑娘试穿嫁衣呢。”青罗点点头,今日是六月初四了,后日黄昏便是大婚的吉时,也该来了。便道,“请她们进来吧。还有,往后人前切记不能叫我姑娘。我瞧南安王府的规矩,郡主们寻常也只以小姐姑娘相称,偶然叫一声原也无妨。只是如今身份已经不同,外人前还是叫公主吧。”翠墨应了,便去请外头候着的众人进来。领先的是一个老嬷嬷,满头头发都已经银白,只是看着气色倒好,打扮得颇有些体面,举止行动也利索,上前给青罗行礼,笑吟吟道,“老奴给公主请安。老奴夫家姓童,是先王妃的陪嫁,瞧着世子长大的。如今老王爷安排老奴操办公主与世子的大婚,是给了老奴极大的荣光,老奴必尽心尽力,恭祝公主与世子白头偕老,琴瑟和谐。” 青罗一听,便知这童嬷嬷在王府中是极有身份的了,忙忙叫侍书搀起,“嬷嬷您是府里的老人儿了,连世子都是您半个儿子呢,我怎能受您如此大礼呢。”又叫翠墨搬了凳子来坐下,奉上一盏茶来。 童嬷嬷倒也不推辞,也就顺势做了,接过茶盏来,“谢公主赐茶。” 青罗又问,“我在京中,听闻世子父母双全,这先王妃却是?” 童嬷嬷回道,“公主初来王府,自然不知道。王爷早年迎娶了麾下大将之女为正妃,生了世子,夫妻恩爱成一时佳话。可惜天不假年,世子十五岁上王妃就殁了,王爷就迎了王妃庶出的妹妹做续弦,便是如今的王妃。王妃是世子姨母,到底是至亲,王爷也就让世子认了这位王妃做了母亲,王妃无所出,也是真心疼爱世子。只是王妃身子不好,常年不见人的,府里的事情都是云妃安氏打理。” 青罗道,“原来如此。昨日迎亲的是大公子吧?与世子倒也相像。” 童嬷嬷慢慢回道,“云侧妃服侍王爷多年,有了大公子,自然身份尊贵。”这话意却有些不明不白。青罗询问地看着她,她却不再往下头说了。 二人沉默半晌,童嬷嬷忽然又笑道,“老奴真是年纪大了会忘事,怎么与公主聊天竟然把正事给忘了。公主后日大喜,一应嫁衣首饰都已经置办妥当,公主你瞧瞧,若有不合适的,老奴再去更改也还来得及。” 说着门外一行人也就进了屋,这屋舍原本不大,此时黑压压立了一地的人。童嬷嬷遂起身,一样一样地取过叫青罗来看。公主出降永靖王府,举世瞩目,王府自然也是倾其所有,这些东西自然都是好的。不论是锦缎还是首饰,一色的金红二色,华贵非常。探春心中倒是苦笑,自己着十几年都为这庶出的身份心里不快,暗暗在心里起誓,以后即便是如元春姐姐那样做了贵妃也是不愿意的,必要嫁人做正室,哪怕门楣略低些也是无碍的。如今看着这公府王侯堂堂正正的正室之色,却是借了公主的尊贵身份,实在可笑可叹。只是这嫡庶之分,其实于女子原来都是一样,嫁娶不需啼,半点不由人。 青罗正感慨着,却看见角落里一个丫头手里托着一对青白玉复瓣莲花钗,在猩红的绸缎衬托下越发的素雅。青罗走过去细瞧,却也不是凡品,那钗通体是一整块玉雕成,色泽白润如雪,却又在莲花花瓣的尖端有青碧色微微晕染开来,晶莹欲滴。更不用说那手工精巧,每一瓣荷花都好似虽是要舒展开,滴下露珠一般。 童嬷嬷见青罗瞧得欢喜,笑回道,“公主果然是好眼力,这一对钗并不是王府里置办的,乃是先王妃留下的陪嫁,据传这玉还是祖辈九死一生在北疆求来的绝品,正是不世出的珍品。世子一直留着做念想儿呢,今日听闻老奴来给公主送衣衫妆奁,特特命老奴送来给公主,可见世子心中有多么爱重公主。” 童嬷嬷自顾说的欢喜,青罗却缓缓露出略带嘲讽的笑容。若是真心爱重,何必巴巴儿叫嬷嬷转呈,弄得阖府皆知?这些,只怕同落阳楼前的殷勤一般,都是笼络人心,巩固权位罢了。青罗正自顾寻思,却听得童嬷嬷问,“公主可还满意?”打迭起精神,对童嬷嬷粲然一笑,“多谢嬷嬷,我很是欢喜。”说着又一叹,“不瞒嬷嬷,我虽贵为公主,只是千里来此,无依无靠,心里不免忐忑。如今王爷与世子待我如此,也算安心了。”她一介孤女,不管以前闺阁中如何锐利争强,如今飘零天下,也只能示弱求全。童嬷嬷此来,未必没有试探自己的意思,只怕自己一番示弱能保得一身平安。 童嬷嬷见青罗像是意向阑珊,并没有试穿衣衫的意思,也就回道,“老奴瞧着公主的身形,想来衣衫是极为合身的,稍有修改的地方老奴也就冒昧自个儿拿个主意了。大婚的吉日老奴再来伺候公主梳洗,如今就不打扰公主休息了。”说着便领着一干人告退了。 青罗只觉得疲累。原本女子嫁人,多半是要带上一套面具的。把闺阁中的娇羞天真也罢,尖酸刻薄也罢,意气纵横也罢通通藏起,搏一个温婉贤淑的贤良名儿,从此成为一个男人一个家族的附属,身和心皆不是自己的。唯一能盼望的,不过是夫君的真心怜惜。可如今的她,能期盼这些么?世子人前刻意的示好,童嬷嬷眉眼间的探寻思忖已经叫她有所觉悟。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女子,原本情深的两个人,都有誓言倾覆的一日,何况原本就无情无义只有利益的盟约?她又想到子平。她与他那样的真心相知,也不能相守结发。如若命运不是如此,她嫁与他,是不是也会有恩断情绝的那一日?情爱与家国,到底不能相比。他从没有说要带她走,纵然是因为她的志向已定,纵然是因为别无选择,因为天命难违,何尝又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家国天下? 世间本就难得有情儿女,何况世事难料,狂风摧折,又另有时移世易,故人心变。难怪古人的诗词里,情爱中的离别悲苦那样多,欢聚温馨那样少。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只怕就是因为,男子本就没有沉溺其中,为了其他东西,这些情意绵绵都能随时舍弃。而女子,却往往将情爱当做一生的所有。若是女子也不沉溺其中,或者也就不必再受苦。她忽然想要冷笑了,原来自己竟然如此幸运,上天根本没有给自己耽于情爱的机会,或者说,自己一开始就选择了与男人一样的路,竟然是心甘情愿地为了家国奉献了自己的一生。或者在别人眼里,甚至在子平的眼里,自己是这样勇敢到无情的女人,竟然能自愿地走上这样不归的路。然而只有自己才知道,她亦是无奈。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家族倾覆,也不愿眼睁睁看着百姓流离。她的命运替她做出了选择,如果没有和亲,闺阁里的探春不过想着嫁与他人,将自己的聪明智慧用在管家理事上,断断想不到这许多。如果这时她遇见了自己的爱情,或者会像林姐姐一样,拼上性命也不愿放弃的,什么家国天下苍生万民都看不到小小女子的眼里。只是世事在她还未来得及的时候就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叫她看清楚了比情爱更壮烈残酷的现实,叫她不敢再抱有幻想。这个时候她才遇到子平,已经太迟。他的相知与爱恋,只能是她余生中的温暖慰藉,叫她把自己心里最后属于自己的地方交付于他,却再也阻挡不了早就注定的步伐。她已经把大半的自己交给了亲族和国家,把和亲当做了余生唯一的使命,把现实当做了自己必须背负的使命。她有时也会想,与子平的这一段情意,是不是本该在发生之前生生止住。只是这些事情,亦是由不得自己。 想到此间,青罗心里却也微微有些奇怪。苏衡已经多日没有再见过她,连那笛声也久没有响起了。 夜色渐起,微微的雨意温柔地将花树波光都笼罩起来。擎雨阁荷塘之外的闻莺亭上,苏衡沉默地望向擎雨阁的方向,却正在做这些年来最艰难的一个决定。他本来以为,即使自己与探春不得相守,这段昙花一现的爱恋,却是余生的牵念与温柔。即使远在千里,即使身不由己,也能靠这点思念维系。然而那日澎涞的一番话,却着实扎进了他心里,成了一根刺。探春的处境安危,她以更有父亲与将士们十年征战之苦,百姓流离失所之乱,他都不得不放在心里。他虽然长在草莽,可到底是王侯之子,这些都是他不能背弃的。 他深知上官怀慕是怎样聪明的人,对探春也是防范谨慎,自己若是与她情意尚在,难免被发觉的一日。他与探春一日有情,就一日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莫说是她的身家性命,甚至难免流血漂橹。 苏衡正是内心如沸,忽听得背后有人轻轻问道,“世子可想好了?”不消转身也知道自然是澎涞。 “你何苦如此逼迫于我?”苏衡只是叹气。 “世子,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苏衡转身道,“探春本就心怀天下,即使我不去与她断了这情意,她也不会与我再有纠缠,又何至于被上官怀慕发现端倪?更何况,自古和亲,真心有什么要紧?不过是利益相系罢了。” 澎涞却是嗤笑一声,“世子胡涂。自古女子多情,公主虽然巾帼不让须眉,也是女人。女子一旦对人情深,纵然掩饰,也能叫人瞧出端倪,更何况天下无不透风的墙,上官世子何等厉害人物,世子怎能做侥幸之想?至于这真心么,自来和亲是不必有。然而世子心里清楚,朝廷遣公主和亲,是为了拖延时间,休养生息,好来日一举灭了西疆。如今两方虽然止战,可西疆仍然厉兵秣马,不容小觑。公主在西疆地位越高与上官世子感情越好,越是能争取时间,消弭西疆对我朝廷的战意。彼消我长,胜负已分。公主本是红粉英雄,一心只想停息刀兵,这已经有了几成胜算。而公主只有与世子您情义两绝,才能做到这一点。”说着顿一顿,“公主绝世风华,世子清楚。只是任何男人,都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心属他人,那个人还是她的哥哥。” 苏衡面色沉沉,“你是让我用探春去使美人计?那何不直接与探春去说,岂不更好?” 澎涞冷酷笑道,“世子见过上官世子,知道那是怎样的人。真情尚且未必能打动他,何况假意?世子若是想公主命丧于此,倒是可以一试。何况公主心里不忘的是太平,未必认可朝廷灭了西疆的意图。何况女子出嫁从夫,天长日久,公主所见所处的都是西疆之人,彼时公主的家国已经是西疆而不是中原,心思难免不被改变。到时候或者不小心甚至于故意地漏了消息,都很难预料,毕竟朝廷对公主并无庇护,只有利用。让公主为了朝廷暗害身边之人,不像公主所为。”顿了顿又道,“世子您唯一能做的,是踏平西疆,才能还公主自由。” 苏衡冷笑道,“原来我与探春断情,竟然如此有利?一保平安,二保家国?” 澎涞脸色却是沉静,“恕下官直言,世子本不该对公主动心。世子这一举动,是将我朝野上下至于险地,所幸公主深明大义,未要求您带她私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如今与公主断情,是世子弥补自己错误的唯一办法。” 苏衡怒视于他,澎涞的眼神却不似平时讥诮,平静而凛然地望着他。苏衡叹了口气,深知他所言非虚,只是道,“澎涞,你如今不懂得,这人心,本来由不得你自己。来日你遇上你心爱的女子,便会懂了。” 澎涞面色淡淡,“澎涞此生,只愿辅弼王爷与世子成就千秋功业,如此而已。” 苏衡也不反驳,只是苦笑。澎涞却是步步紧逼,“后日黄昏,公主出降,我等也要归朝。不知世子预备何时与公主挑明一切?” “我,只是不知如何去开这个口。” 澎涞道,“公主心胸宽大,若是世子说是为了彼此平安或是朝野太平,只怕公主会理解您的苦衷,却难以对你断情。若说您对公主无情,公主想来也不会轻信。若要公主断情,只有——” “只有叫我听见这些话,是么?”帘幕后头转出一个人来,一身锦衣,只衬出一张脸苍白至极,眼中微微有水光,却倔强的不肯落下来,不是探春却是谁? 苏衡的心一瞬间揪紧了,“探春——”他伸手就要去拉她,探春却后退一步,缓缓行礼道,“哥哥。”这两个字,就把苏衡定在了原地。 “你听我解释——” 探春的脸上缓缓浮出一个笑,“罢了,我的真心,到底是托付非人。”澎涞计算的这样准,欺骗和利用,这是她的死角。叫她听见这些话,便是再也无法挽回了。她原本以为,她与苏衡的情意,虽然注定没有结果,却定然是纯粹的,在这身不由己的漩涡中唯一由得自己真心的一点情意。然而她错了。连这一点真心,都要被他们拿来算计。叫她伤心,叫她绝望,叫她放弃,夺了她心里唯一的念想,只为了几年安稳,暗度陈仓。她已经被利用,被家族利用,被南安王府利用,被帝王利用。而如今,连她信任的、爱恋的人,也要利用她,利用的还是她的感情,她唯一属于自己的这一颗心。她能原谅不得已的牺牲,能舍下一己之身孤身赴难,却不能原谅被欺骗与利用,将她的心也骗进这一场迷局里头去。即使是虎穴龙潭,她也敢闯,只是不能是这样被所爱的人骗去。她也知道,他做这样的决定有一半也是为了她的安危,可她仍旧不能原谅。因为他,终究是不懂得她的。 “探春,你听我说,过几年,我平定了西疆,我就带你走,天涯海角,给你自由。”苏衡急切地说。 探春苦笑。她早就不再奢求什么身的自由。她有的只有心的自由,可他偏偏却要夺了去。探春只是默默转身,再不言语,连来时撑着的一柄桃花伞也丢在身后。而那身影的决绝,苏衡却瞧得清楚,痛彻心扉。 探春一路走在园子里,却并不是回擎雨阁的路,茫茫然地不知道去向何方。不知走了多久,迎面瞧见一个人,云灰色的衣袍,闲闲立在树下,却正是澎涞。 探春的面上却平静下来,“澎涞先生真是好计谋,叫侍书去把我引到前头去,只说是世子有事相商,叫我听见这些话,好叫你如了意。只是先生不怕我去对上官世子说朝廷的计谋,不要我去为你使那美人计了,不怕我对上官世子坦言与苏衡的情意,坏了你的计划么?” 澎涞笑道,“公主以为上官世子不知道朝廷的用意?何况上官世子支持议和,也不过是因为知道以西南一隅对抗朝廷,虽占了一时之利,长久必然不支,这才有此决策。上官世子胸怀大志,是朝廷心腹之患,并非会耽于夫妻恩情而属于理政之人,公主与他人是否有情,也不会真正影响西疆与朝廷的局势。” 探春却是有些疑问了,“那先生何以非要我与子平情绝不可?” 澎涞道,“唯有公主放下,世子才能放下。唯有世子放下,才能真正成为不世出的英才。儿女情长本就另英雄气短,何况与公主的情意也的确是危险的事情。世子生长于江湖,性情些也是有的,若不如此,世子只怕要缠绵其中,对公主对南安王一脉,甚至对朝廷社稷,都不是好事。” 探春冷笑道,“先生的意思,我竟成了红颜祸水了。” 澎涞却没有嘲讽的样子,正色道:“臣不敢。公主是绝代佳人,才德兼备,天下任何男人得公主为妻,皆是极大的幸运。”顿了顿又道,“只是这个人上天已经注定,不会再是任何人,更不会是公主的哥哥。这样的情意,对谁都不会再有好处。” 探春的脸色惨变,“先生说的有理。”转过头去,像是极力忍着什么一般,然而语气却平淡,“先生放心,我不过是前来和亲,嫁与永靖王世子,别的事情,我不会多言,以后,也不会多想。从此以后,我只是苏青罗罢了。” 澎涞恭恭敬敬跪下行礼,“谢公主成全。公主,擎雨阁的路是朝这边,这才是您要去的地方,夜黑路滑,莫要走错了。” 探春转身即走,眼中忍着的泪却再也控制不住的落下来。她成全的不是别人,是自己。一切情爱都不值得信任期待,她唯一拥有的,也这样失去了。罢了,就如此一生吧,没了情爱,或者也就断绝了烦恼。 侍书半晌等不见姑娘回来,正要往外头寻,却看见湖心竹亭那盏灯下头痴痴立着一个人,不是自家姑娘却又是谁?忙取了一盏灯就过去瞧。走到面前,却见素来英明果决的姑娘神色怔忡,眼里空空洞洞的,倒是吓了她一跳。正欲开口询问,就听青罗轻轻道,“侍书,你这一辈子啊,千万别把真心交给别人,不然的话,不管两个人能不能在一处,都是徒惹伤心而已。” 侍书听了心里一惊,想着苏世子与姑娘的情状,心里仿佛明白了几分,也只是轻轻应着。姑娘素日是极刚硬要强的,往日府上都私底下笑称做玫瑰花儿,嫣红可爱只是刺扎手。如今苍白憔悴,连身上都湿透了,却又透着一股子倔强孤傲,就像是雨中的一朵白蔷薇,漂泊无依却仍然锐利逼人。分明是伤心极了的模样,在自己面前却也不肯落下泪来。侍书也只是轻轻扶过她道,“好姑娘,衣服都湿了呢,小心别着了凉,咱们进去换身衣服吧。” 青罗却也没挣扎,就跟着侍书进去了,换了身衣服早早歇下。只是夜间到底烧了起来,浑身滚烫的吓人。她自幼是身子强健的,难得病上一次,如今这病势汹汹,叫侍书翠墨都慌了神,忙忙地叫小丫头们去回禀。侍书瞧着青罗,并不呻吟也不说胡话,只是一味躺着,双眸紧闭,就像是身子里头燃起了一把火,从内到外地把人掏空了一般。侍书翠墨两个急得了不得,只能一次一次给她换了冰凉的手巾。 大夫倒是来得快,只是给青罗搭了脉却也眉头紧蹙,道,“公主这病本是受了风寒,这原也无妨。只是公主心里仿佛有什么难解之事一般,病气郁结不发,倒是难办了。”侍书心里却是明白,只是这话是断不能与外人言的,姑娘此时若是烧迷糊了说出些什么,只怕又是一场大风波。 大夫正下去苦思良方,外头却闹将起来,小丫头进来回禀道是云侧妃来瞧公主。侍书心里头明白,这婚期已在眼前,深夜报病,只怕阖府都已经惊动了。丫头打起帘子,一个中年美妇扶着小丫头缓缓走了进来。瞧着那眉眼倒也无十分出色,只是打扮的却是华贵。虽说是深夜访病,钗环裙袄都是严整端庄,分毫不乱的。到底王府侧妃,又是是持家多年的人,虽说是侧室,却处处透着尊荣的意思。开口语气也是镇定,“你是侍书吧?不必行礼了,公主如何了?”侍书只细细禀明了公主病情,只把心思郁结一节略过去不提。 云妃颌首道,“不必担心,府中的大夫虽比不得京中太医,也是国手,这区区风寒自然药到病除。我已回了王爷,公主若是明日行了自然万事大吉,若是——只盼公主吉人天相,莫要横生枝节才好。” 侍书忽然大胆道,“不知可否让我们世子来瞧瞧公主?” 云侧妃只道,“公主与苏世子虽是至亲骨肉,如今是待嫁之身最是尊贵,又是病中,只怕是不便,好生将养便是。”说着便起身道,“你们好生照应着,一应药材等不必我说自然都是最好的,若有什么事再来告诉我。我还要去王爷处回话呢。” 侍书应着送了云侧妃出去。正欲回去照顾青罗,却又见外头忙忙地跑来一个丫头,对着自己急道,“姐姐快去,世子找您呢。”侍书想着,若是见到世子,或者能一解困惑,对姑娘的病许是有好处,便忙忙地嘱咐翠墨好生照料,跟着那丫头便去了。 走了许久,只知道是往王府里头去,一路也不敢抬头去看是什么景致。一时到了一个所在,上头题着永慕堂三个字,心里咯噔一声已觉得不对。果然听得里头唤道,“到了?带她进来吧。”正是上官怀慕的声音。此时侍书心里满是关于青罗与苏衡的疑问,最怕见的便是上官怀慕。然而此时也不得不进去。 上官怀慕只是闲闲地坐在那里,神色瞧不出担忧,平静地如同古井。见她进来也只道,“公主如何了?怎么就病了。” 侍书也只是把在云侧妃那里的一番话又说了一次。上官怀慕哦了一声,又再问,“好好地怎么就受了风寒,可是淋了雨?大夫说还有心思郁结之状,这又是为了什么?” 侍书不料他消息如此之快,一时不知道如何回话,却又听得他再问道,“主子贪看雨景,偶然间淋了雨也不能全怪你们。只是这心思郁结么,”说着扫了侍书一眼,“你总该知道为什么?” 那眼风并不如何凌厉,侍书却吓得一震,忙跪下道,“回世子的话,想来是公主一路辛苦,如今婚期已近,虽说是极大的喜事,心里头只怕担心也是有的。”侍书只怕上官怀慕继续追问,半晌却不见人说话,抬起头来瞧,倒也看不出深究的意思。正松了口气,又听他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公主这几日在擎雨阁里头做些什么?” 听着像是闲话家常,可侍书想起晚间青罗去见苏衡的事,心里煞是紧张,想着这事儿不知上官世子是不是知晓了,又看见了多少。心一横,却是笑语如珠,“守着这么个绝妙所在,自然是听雨赏雨啦。我们公主自小就喜欢这些雨儿雪儿的,前日在园子里头怕是还没看够呢,今儿又去了外头找我们世子一起瞧了一圈。回来时候连伞都给忘了呢。” 上官怀慕点点头,却道,“公主真是好兴致。只是这样大的兴致,可不像是郁结成疾的样子啊。” 侍书听出了一身冷汗,“想来,想来见了兄长,离别在即,更是伤怀吧。” 上官怀慕笑笑,“怕是如此了。”又闲闲问了一句,“公主这几日可瞧了什么书没有?” 这话侍书却不知是何意,翠墨拿去的那些书,也不知姑娘都瞧了没有,只道,“前一日翠墨倒是从后头寻了些书来呢,只是姑娘想来是身上乏,不一会子就叫收起来了,叫好生收着别乱动呢,也不知看了没有。” 侍书本是做闲话说的,却看见上官怀慕眼里掠过一丝亮光,仔细去看又看不清了。 半晌,只听得他吩咐道,“下去吧,好好照顾公主。” 侍书这才如逢大赦般地退下了。却也不知道上官怀慕到底知道了多少,那最后的问话又是什么意思?罢了,如今姑娘未醒,还是照顾她的身子要紧,其他事情姑娘醒了自然会见分晓。自回去不提。 侍书走了,上官怀慕却仍是定定地坐着,一丝不动。他自然发觉了侍书话里的纰漏,然而此刻他心里却顾不上想这些。他心里满是一种奇特的情绪,仿佛是怜悯,又仿佛是厌憎。他在她的身上已经看见了另一个女子的一生,充满了利用,欺骗,背叛,在一夜一夜的雨声中消磨尽了光阴和青春。而这一次,他自己,却是这个令他自己都厌恶的刽子手。他突然觉得自己何其残忍,将这样一个女子牵扯进一场空洞的婚姻,却什么都不能给她。然而,生死之争,他不能不如此。他甚至不能确定未来身边并肩而立同床共枕的这个女子,究竟是谁,为谁效力,是不是谋算着取他的姓名和他的山河万里。朝廷,昌平王,甚至于手足相连的兄长,点头微笑的长辈,更甚至于自己的父王,都是身边潜伏的危机,一不留心,连性命都会没了。这世间他唯一信任的那一个人,却已经不在了。他也有过最好的光阴,身份尊贵,山河万里,少年意气,纵马江湖,至交好友,仿佛什么都是完美的了。然而突然有一日,一切都仿佛揭开了谎言的面纱,叫他措手不及。他只能无情地往前走,披荆斩棘,为了自己的梦想,责任与身家性命,把一切温暖的情绪都抛在身后,再不回顾。 青罗这场病,去的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初五的晚上,所有人都以为这病怕是要拖下去,甚至于伤身害命的时候,青罗就这样忽然睁开了眼睛。面颊潮红还带着病容,可眼光如冰如泉,是冷彻的清醒。服侍在侧的侍书突然被那样的眼睛激得一跳,这眼神那么陌生又这么熟悉,是姑娘十几年来没有过的冷,却是这些日子自己见惯了的。身边的每一个人,仿佛都有着这样的眼睛,冷冷睇视,仿佛没有任何波澜。 青罗醒来以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由着众人伺候梳洗。听说公主醒了,王府里的女眷纷纷要来探望,只是一切人都被拒之门外,连前日漏夜前来的云侧妃也不例外。侍书试探地问,“姑娘虽然乏了,只是这些人都是好意,将来进了门,都是每日要见的,姑娘如此,不怕得罪了人么?” 青罗也只是平静道,“我如今懒怠理会这些。”侍书瞧她那神色不好,也就不敢再劝。 正说着话,翠墨进来道,“姑娘,世子来看你呢。” 侍书此时已经是惊弓之鸟,未等青罗答话,忙问道,“是上官世子还是苏世子?” 翠墨奇怪地瞧着侍书,“姑娘还未出阁,上官世子怎么能轻易来瞧?自然是苏世子了。” 青罗忽然开口,“侍书,你去回了世子,就说我睡下了,明日大婚自然能见着的。我很好,叫哥哥不必挂心” 侍书见青罗重重咬住哥哥两字,心里恍然,便应了去回话。 苏衡这一日当真是坐立不安,寝食不宁。失去挚爱之痛,本就叫他伤心愧悔,听闻青罗病势沉重,更是后悔不已。想去探病,可云侧妃又明说了病中当避嫌疑,一切人都不得去探望。自己本想偷偷儿去瞧,只是澎涞苦谏,说什么逾墙而窥是浮浪子弟所为,稍有不慎,公主名节休矣。心里百般煎熬,却又无计可施。先时听闻青罗醒了,心里百感交集,立刻就欲探视,如今立在门前,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侍书慢慢走出来,道,“世子请回吧。公主说了,请兄长不必挂心,明日大婚自然能见的。” 苏衡听闻这话,心头如受重击。他自然知道以她的性情,断不会原谅自己的。只是如今这话清楚明白,是连一点念想也不让留的了。以兄妹相称,又把见面的余地留在婚期,可不就是告诉自己身份已定情缘已断,自己明日便嫁与他人在不牵系么?他心里明白,青罗的病与自己逃不了干系,他在担心之余心里又不免酸楚,至少她的心里是有他的。然而她一日间便醒了,如此决绝果断,倒是自己痴了。苏衡心中苦笑,是啊,这是探春,她自小便是如此的性子。 侍书见苏衡只顾着出神却不答话,也不见离开,心中有些焦急。却突然看见澎涞也走了过来。澎涞却没有瞧侍书,只对着苏衡行了一礼,也不说话,只是那眼神清亮,已经说明了一切。苏衡回望了一眼擎雨阁,神色恋恋不舍,却也终于回过身去与澎涞一起走了。 侍书此时瞧着二人背影,心里却是恨恨。瞧方才的情形,只怕姑娘这一番伤心,与这两人都脱不了干系。想着前日姑娘雨夜归来,对自己说的话,心里不禁一冷。是啊,她原本不该以为这些人的心里有真心的,他们心里有的不过是自己的千秋功业,哪里装得下女子的情意?利用与背弃,是他们唯一会做的事情。即使是对姑娘真心的苏世子,不也是如此么?何况澎涞。这个人,是没有心的吧?永远清醒地算计,把别人的感情都当做手心的筹码。 自从醒了之后,青罗像是换了一个人。那脸上的光彩都消失了,苍白如玉,可那美丽却更显得尖锐夺目,即使一个眼神也能叫人惊叹不已。转眼已经是初六,黄昏即是吉时。午间童嬷嬷又领着一群人来了擎雨阁,忙忙地给青罗请安。 “公主大好了?老奴前两日担心得了不得。好在公主是有福的,不过一日间就大安了,到底没误了喜事。” 青罗微微露出一个笑,“劳嬷嬷挂心了。” 童嬷嬷殷勤道,“公主此时自然是辛苦,只是该忙活的还是少不得。请公主移步,岁老奴去装扮。侍书翠墨二位姑娘是公主的陪嫁,也是要跟在身前的,也请跟着和两个丫头去换一身衣裳。”于是引着青罗就进了内间。 嫁衣是极为繁复华丽的,一件一件的系上,层层迭迭的锦绣辉煌。只有纯正的红与璀璨的金,牡丹花间穿梭着金线挑东珠的凤凰翱翔,纯以富丽高贵取胜,整个人被托在明艳无匹的光辉里,只是领口袖边用浑圆的南珠滚了边,行动带起一点轻灵的光泽。头发挽成飞凤髻,浓密的长发编成九道凤尾,相护衬托,每一道都以东珠勾勒形状,又在中心嵌了金线裹珊瑚石的牡丹花做凤翎状。头顶正中压着一朵纯金牡丹,那金线之繁复,每一瓣都仿佛真实,却又都在金线交错之间镂出精美的纹路,连牡丹每一瓣的光影明暗都勾勒活了。花心是成色极佳的红宝石攒聚而成,琢磨剔透,不管从什么方位看去都闪烁着深邃剔透的光泽。在前额垂下一串流苏,缀着一颗夜明珠,也用金线衬出牡丹花样式的珠托。耳上一对明珰熠熠生辉,是和额前所缀一样的款式,只是略小些。老嬷嬷给她细细描画了精致的妆容,眼角用胭脂点了金粉勾勒出飞凤的轮廓,却又是隐约的,仿佛是云间惊鸿一瞥,只有那一对宝光幽黑的瞳子被衬得愈加清亮,却又带着一点高贵的迷离,像是凤凰高傲的眼。 青罗揽镜自照,不自觉地有些出神了。小时候,她也曾见过新嫁娘。大嫂子嫁与先珠大哥的时候,是温柔静默的,一身嫁衣也平和,只是那神色娇羞甜蜜,满满的是一种期许。凤姐姐嫁来的时候,也是富贵逼人,眉梢眼角满是骄傲和将有所为的意气风发。迎春姐姐嫁人的时候,那面上的颓败仿佛把嫁衣的娇艳都黯淡下去,只是顺从地被扶上轿,给自己留下一个伤感的背影。如今,这嫁衣红颜如火,也终于披在了自己身上。只是镜中的这个女子却是这么陌生,神色既无甜蜜,也无飞扬,甚至于连悲伤都没有,只有静静的一双眼睛,或者是看不见底,或者是空洞无物。 童嬷嬷走上前来,又呈给青罗一物,青罗一看,却是那对莲花玉钗,娶过来细细抚摸。童嬷嬷道,“公主,世子的意思,是请公主将这对钗也戴上呢,只是您看,这发髻都已经梳好,这对钗固然是极好,只是仿佛有些不大相称,您看这?”青罗笑笑,“不妨事。我本就是嫁与世子,既然这是王妃遗物,世子怀念母亲也是长情,我自然也该带着的。”说着反手便将那钗绾于脑后,在耳后半露出一对莲花。就像是一对翅膀,静静的舒展在富贵无边的背后,露着青白的柔和颜色。 童嬷嬷忙陪着笑道,“公主天香国色,戴什么都是好的,倒是老奴没眼力了。”说着侍书翠墨已经装扮好了进来,皆是一身的红衣,却是无半分修饰,连长发也披于肩头,只在脑后绾了小小一个髻。侍书见到青罗的一袭嫁衣,也不知怎的,便泪盈于睫。童嬷嬷忙道,“二位姑娘这是怎么了,公主出嫁是喜事,可不兴掉眼泪的。”侍书忙拭了泪道,“嬷嬷说的很对,我自小跟着公主,如今见公主有了归宿,可不就高兴胡涂了。”童嬷嬷遂打趣道,“侍书姑娘莫心急,姑娘跟着公主进了我们王府,世子自然要给姑娘安排终身的。说不准哪,又是个侧妃呢?姑娘的福气只怕在后头呢。” 童嬷嬷也不过是玩笑,侍书的脸却白了白,只强打起笑脸道,“这紧要关头嬷嬷还想着打趣我呢。”童嬷嬷想着也是还有许多琐碎事务未完,也就不再说笑,将过会子要用来蒙面的珠翳留下,便一径忙去了。 第三章(2)隔江人在雨声中 黄昏将至,此时的锦绣湖已经如明珠般璀璨,也是从来未有过的热闹。大半个蓉城的百姓都聚集于此,来瞧这一场隆重的婚礼。湖中有颇多浮岛,将水面分隔开来。有双岛居中,方圆较其他为大,风景最佳。稍大者名浮光,略小者称沉璧,之间用一座十七孔的玉桥相连,取得是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的文意。西侧正是锦绣湖最开阔的水面,东湖则略小。湖心岛上楼阁隐隐,皆是王府所有。王府坐落于湖东,除去宅邸之外,于湖岸建了极大一个园子,叫宜园,取的是先王妃的名字,此园建了已有好些年,原名宁园,传言王妃去世之后,王爷思念不已,故更名。东湖已辟作王府私园,与宜园相接。自宜园最西的汀兰渚起到浮光岛之间修了约四里半长的一道廊桥,高低起伏蜿蜒曲折,如腾蛟起凤,高处下可通舟,低处卧于波上,两侧或平波无尽,或芙蕖向日,或芦苇柔白,或芷兰幽香,随着桥的曲折而变化不绝,或远眺天际,或细嗅草香,或沉醉花间,或穿行苇荡。其间随着景物变异又筑起各色亭台轩榭,供宴饮游赏之用,甚至于兴之所至小住几日都是有的。每处亭台下都设了泊船的码头,长长的竹台延伸开去,因此桥颇长,女眷娇弱,有时便乘舟而往。此桥较园子建成时间为晚,说是先王妃嫁与王爷时,王爷特意所修建的聘礼。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的美好寓意,这廊桥由王爷亲笔提了燕婉桥三个字,当日携着王妃自头至尾走遍,众人皆看在眼里,一时成了伉俪情深的佳话。 锦绣湖本就广阔,为了与民同乐,此湖寻常百姓皆可游玩,只浮光沉璧两岛以东等闲不得靠近,只在西侧大湖中游玩便是。 蓉城僻处西疆,各种礼仪习俗多不同于中原,要随意的多了。虽是侯门王府,也多遂个人心愿有所不同。王府大婚,循着王爷迎娶先王妃的例子,是要世子引着公主一路从燕婉桥步行至浮光岛朝晖堂前的夕照台上举行典礼。一来迎娶公主是大事,当与民同欢,二来也是取怀念世子生母的孝义,三来也是取夫妻和睦的好彩头。此时百姓皆聚在湖上岸边,盼着有幸目睹这一刻。东湖破例放了寻常百姓进来,此时已经密匝匝的满是看热闹的船只,有些人到的晚了,只好停在岛南北的水面上,瞧不见燕婉桥只好盼着能瞧见大婚行礼的场面。 前些日子虽是阴雨绵绵,今日却是晴朗,明霞千里铺陈开去。燕婉桥本就瑰丽无双,此时一路明灯高悬,映于波上,与云光霞影同辉。虽说这霞光与落阳峡的壮阔是比不得的,只是这人间富贵,一样叫人心动神驰。新月如钩,映在水里,那光亮生生叫这无数明珠夺尽了。 此时东湖上人声如沸,那些见过落阳峡夜宴的人此时正得意洋洋同那些人说那日故事,公主是如何如何风华绝代,与世子如何如何珠联璧合,如何慷慨飞扬,也有说那公主胞兄亦是俊杰人物。更有的老人回忆起当年先王妃出嫁的盛况,感慨今昔,又是一对璧人,只道王妃地下有知只怕也欣慰不已。 东湖上热闹,而此时宜园的汀兰渚却是寂静无声,井然有序。王爷、王妃与其他家眷子女都已经先乘舟上了浮光岛,只有京师来的使者,将跟在新人身后,走完这千里送嫁的最后一程。 苏衡自然也是在场,只是瞧着卓然而立,身边侍女仆妇环绕的女子,却只能不发一言。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这样的她。嫁衣如火,满满的都是琴瑟和谐,鸾凤和鸣的好彩头。果然女子着嫁衣时是最美的,只是,这美丽,却永远也不会是为他了。在她侧首的瞬间珠翳晃动,他隐约瞧见她的神色,古井无波,连一分的伤痛牵挂都吝啬给。他想,原来这一场病,叫她就这样忘了他,连着情爱一起割舍,连恨意都不留下。这样热烈的红与璀璨的金,这里原只有那个人与她是相得益彰的。 不远处立着上官怀慕,亦是一身纯红,张扬着金灿灿的行龙,昭示着他高贵的身份。他凝视着面前的嫁衣如火,神思却不在这里了。他想到了更久远的事,二十几年前立在这里的自己的母妃,是不是以期待欢喜的心情,等着面前的人执了她的手一直前行,不弃不离? 他的沉思却被童嬷嬷打断了,“世子,王爷说了,这王府大婚与寻常百姓家不同,世子妃蒙面的珠翳不必等洞房里揭开,请世子务必在礼成之后揭下,好叫百姓们都瞧一瞧咱们世子妃的容光,沾一沾喜气。” 上官怀慕回了神,童嬷嬷又道,“吉时到了。请世子、世子妃同赴佳期。”说着便扶着青罗,将她的手递到了上官怀慕的手里。 那一瞬间,上官怀慕突然想要把这只手扔开。他心里充满了各种情绪,痛苦,憎恶,怀疑,甚至又有说不清的期待与温柔。只是这样的混乱不过一刹那,转眼间便镇定下来,稳稳牵住那一只手。 握住这只手,他才觉出是冰一样的冷。低眸一看,十指留着水葱样的指甲,涂抹着嫣红的蔻丹,又在上头用金粉描了小小一朵杜鹃。那娇艳的颜色越发衬得十指如玉一样的白。这么冷,却又丝毫不见颤动,稳稳地搁在自己手里,像是书房里头蜜蜡雕的佛手,只是没了那触手生温的软腻。他侧头望向她,珠翳遮住了她的面貌,只是侧脸轮廓仍然看的清晰,眼梢一勾凤尾娇娆,只是那眼睛却是瞧着地下,睫毛深深遮住了眼睛,在晃动的珠光里看不清楚。他也只是看了一瞬,随即便在众人簇拥下,牵着她走上了燕婉桥。 虽说燕婉桥富丽辉煌,这桥头的汀兰渚却是野趣横生,桥头更是隐在一片芦苇荡中。长长的桥向远处烟波幽眇而去,倒像是长亭送别的意味。桥头一块大石,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石上刻着的正是永靖王所书燕婉桥的题字。怀慕正欲拾阶而上,却听得耳侧传来女子略带怅惘的声音,念得正是那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上官怀慕听得此句,手忽然就紧了一紧。这明明是探春的声音,却和落阳峡夜宴时那个豪情万丈的女子绝然不同,带着一点忧伤,带着疑问,仿佛又带着期许。声音极轻,像是喃喃自语,自己耳力绝佳离得这样近也几乎听不清楚。这一句本是寻常,任何腹中略有诗书的女子见到这三个字只怕都会想起。只是这一刻,这幽深未明的路的起点,黄昏时分,他的新婚妻子轻轻的这一句,却真真叫他心中激荡。这一瞬间悲伤、愧疚与自厌,叫他忍不住地加大了手上的劲道。他能给她什么呢?他能给她举世歆羡的盛大婚礼,给她尊荣无匹的地位。可是,如果她要的是不疑的恩爱,他是无能为力了。他从一开始就对她存了疑虑,并且以后也只能这样。她是敌方送来的女子,他怎能相信?即使不是为此,他也不敢对谁付出真心,风口浪尖上王侯的倾心相爱,只怕是最大的破绽,对寻常女子犹自不可,何况是她?他只能苦笑了,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成了这样的人,明明是往日最厌憎、恨不得撕碎了的,如今也只能咬着牙一步步走下去。 这样的一座桥呵,欢娱辰光,燕婉良时,曾经也是承载了母亲同样的期许的吧?她以为,牵着自己的那个男人会一直这样不弃不离,即使前路曲折茫然,自己也能有所依靠。因为在她的眼里结发为夫妻,本就该恩爱不疑。他现在只能盼望,自己牵着的这个女子,从政治漩涡的中心来,可以不像母亲那样的天真烂漫,这样他自己,或者能少一分的愧疚。 上官怀慕压下这些情绪,只牵着青罗走上了桥。身后童嬷嬷跟着指点礼仪,侍书翠墨并肩跟在后头。再往后便是苏衡、澎涞,作为送亲使节,捧着离京时帝王颁下的圣旨。在后面跟着的二十名侍女,皆手捧着五色同心花果,迤逦而前。 领前的二人走得极慢,青罗初初病愈,本就身子虚弱。说是上官怀慕牵着,倒不如说是扶着朝前,只随着她的步子。如今正是六月间,芦苇尚且青绿,两侧的芦苇菖蒲之属茂盛地生长着,叫人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只看见近处的静水微澜,和身侧并肩而行的人。天色已经开始暗了,这里头这么的静,叫人心里生了惶恐,唯一能抓住的,也只有身边的人,一起沿着一路的灯,朝外面的世界走去。 青罗的裙裾极长,绵延出数丈去,连离得最近的童嬷嬷、侍书与翠墨也只能远远跟着,几乎就是两人独行了。青罗只能听见身边男子的呼吸,觉得整个世界就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而已。他的手也很冷,动作虽然稳定却也僵硬,她心里苦笑,这一场世人祝福的婚姻,两个人原来都是如此不情不愿。只是,这条路这么长,身边只有这么一个人,不论好快甘苦,这一生也只能这么走下去了。她已经断绝了一切牵挂与不舍,对家族,对故土,对曾经爱过的人。这世间如今只有她自己一个,身边又注定了只有这一个人,即使这欢娱今夕里头本没有燕婉情意,也只能如此并肩而行了。 这情景瞧在苏衡的眼里却是另一番感受。往日只觉得一步一步将她送入这个牢笼是痛苦,如今瞧着她被另一个人带走,自己却无能为力,才知道是怎样的感受。如今,他连她的心都丢失了,更可笑的是,这全然是他自己带来的后果。他或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珍惜她,懂得她。他的一切不得已与不甘愿,或者都是自己的借口。自从想到欺骗与利用时,他就已经彻底失去她了。然而如今远远望着这貌似珠联璧合的一对,之间又有多少真心呢?欺骗、利用,只怕只会愈演愈烈。他捧着那一道赐婚的恩旨,心里却暗暗地下了决心。即使她再也不会原谅他,他也要完成父亲一生未完成的事业,收复西疆,彻底粉碎了她的牢笼,让她去任何地方,在山水间如飞翔的沙鸥。 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眼瞧着快到芦苇尽头,廊桥忽然转向一处高台,登临其上,脚下开阔许多,眼前亦是豁然开朗。青罗极目望去,之间东湖之上花船攒聚,燃起了无数红色灯烛。水上也放着无数盏芙蓉花灯,整个湖面熠熠生辉。 众人翘首已久,如今看见二人出现,突然静寂,转瞬就爆发出如潮的欢呼。上官怀慕顿下脚步,带着青罗便对众人深深一礼,更是引起欢声如潮。多年之后有人回忆起这一场婚礼,世子与世子妃婚礼上三拜之前的这一拜,仍被赞扬感叹不绝,当做世子爱民如子的明证。 青罗见四周众人拜服不已,心里却是暗笑,上官怀慕在西疆声名如此之盛,不可不谓是极有手腕的。他仿佛从不会浪费一丝表情,却总能在最重要的时刻叫人拜服其才,感怀其义,愿意生死相托。只是仿佛独独对自己,他像是吝啬于这样的表演,或者是因为彼此都知道求不来真心,也就无谓浪费热情,只有冷眼相对。 上官怀慕却不知青罗心里正转着这样的念头,只觉得这女子气度不凡也甚有胆识,倒是颇能配合自己。这些日子来西疆百姓对自己二人如斯推许,有一多半是她的功劳。只是这样的女人极有美貌又有智慧,若是有什么异心,不可不谓危险之至。心里忽然又冷了冷,也只是默默扶过青罗继续前行。 在众人的眼光里其实与在无人的芦苇荡中并没有什么不同,前行的道路仍然是一般无二。唯一的变化是,先时是以青罗的步子为主导,如今倒真的是他牵着自己往前了。她也不在多想,只沉默地在万人的欢呼里面跟着他往前。脚下的道路这么曲折复杂,高高低低,她只有望着地面,才能保自身无虞。至于身边的人是谁,其实又有什么分别呢? 桥的那一头,却也有人正在凝望这边的人,永靖王上官启在妻妾百官拥簇下,耳边的吉祥话儿并没有进了半分入耳。二十五年了,昔年膝下拿着弓箭不住求自己带着进山打猎的幼子已经长大,带着自己的新娘,走上了和自己一样的路。他闭起眼睛,那长桥尽头走来的仿佛是自己和芳宜,那些岁月慢慢地溜过他的心,带起了一阵温柔的波澜。连身边的王妃柳氏看得惊讶,王爷有多久没有露出这样的神色了?然而他霍地又睁开了眼,眼里仍然是坚毅如铁的神色。芳宜已作古七年,而慕儿,又有多久未对自己流露过半分孺慕神色了?他手里拥有的,只有眼前这河山,无边的富贵,除了这些什么都不再有了。 两人终于走完了这座燕婉桥,登上夕照台,台上此时妆点得一团喜气。寸许厚的红毡一路铺陈,直通往朝晖堂前玉阶下。堂前正中坐着的是永靖王上官启,身边略侧坐着王妃柳芳和,另一边留着的席位是给南安王世子预备的。再下坐着侧妃安氏、秦氏与大公子上官怀思、三小姐上官怀蕊,再下则是麾下百官众将。苏衡、澎涞也随即落座,二十名侍女则分散两旁。 童嬷嬷迅速赶到青罗身侧,指点各种礼节规矩。青罗只跟着她说的一路走去,倒也没有半分差错。好容易到了三拜之礼,苏衡捧着圣旨立于前,新人先拜了天地君王,遂即便要拜父母先祖。虽然一国公主原与藩王品级相当,只是到底是亲王之女,又是晚辈,永靖王与王妃便也安然受礼,只是侧室妃子皆立在一边,是不能受这样大礼的。再往后便是夫妻对拜之礼,唱礼官的声音那样悠长,沿着湖水远远传播开去,叫人的心也跟着悬起来似的。 二人徐徐跪下,上官怀慕突然发现自己与面前的女子离得这样的近,几乎看得清珠翳背后她的神情。面容冷漠从容,可那一对装饰成凤眼一样的眸子却刻着深深的迷惘无助,叫他的心猛地抽疼。这一拜下去,不管心里如何,他和这个女子便是结发夫妻,即便做不到恩爱不疑,到底是死生不离。不管事实是怎样,她都会是自己身边唯一堂堂正正并肩而立的人,被世人传诵推举。这一礼行的极慢,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然而终究是完成了。 青罗正欲起身,却没料到身边的上官怀慕伸手扶了她起来,叫她微微一慌。然而紧接着叫她措手不及的是,他更是伸手将她面上的珠翳揭起,直直地望尽她的眼睛。虽说早知道会如此,只是他的动作太快,叫她来不及准备好表情,那意料之中的迷茫就纤毫毕现地落在他眼里,来不及遮掩。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正视她,这个已经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这是唯一一次,他只把她看做一个寻常女子,不是高贵的公主,也不是什么身份可疑的敌人,而是眼前神色迷惘的小女子。那面上是完美得无懈可击的高贵与骄傲,一半是伪装,一半是与生俱来的坚强。而只有那一对眼睛,青幽幽的,流转间的光芒无限惆怅,泄露了她这一刻的情绪,胭脂勾勒也遮掩不住。她真是美,像一朵风雨里的红蔷薇,倔强骄傲中偶然间的一点柔弱,深深地印在了他心上。 他突然做了一个自己都未想到的动作,他打横抱起她,在唱礼官送入洞房的声音里一路往朝晖堂后布置好的鸾凤阁里头去。青罗惊得闭上眼睛,与苏衡的怀抱截然不同,她感觉不到温柔安定,只觉得紧张又恐慌。那气味不是清明晚粉的熟悉,是说不清的另一种气息,陌生得让人慌乱。中原本就礼教森严,更兼着世家子弟更是举止有规矩,纵然是潇洒爽利如她,也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境况,羞赧无比,只好在如潮水般涌过来的欢呼与台上众人的眼光中埋首在他怀里,不敢看也不敢想。 永靖王此时却是拈须而笑。西疆本就较中原民风开放许多,女子抛头露面也是常有的事。再加上西疆百姓皆重情,虽亦多父母媒妁之言,却也常有两情相悦结成夫妻的,最喜见的便是情投意合夫妻恩爱。昔年永靖王与原配王妃已成佳话,众人皆道“无情未必真豪杰”,如今瞧在众人眼里,世子与公主承载了太平期望,又如此相得益彰,更兼情谊甚笃,只怕又是一段传奇了,于笼络民心是大大有利。只是念及此处,上官启的眼中又闪过一线冷光,只盼上官怀慕不要真的动了心才好。又想起儿子一贯处事的冷酷清醒,想来自己也是多虑了。 上官怀慕抱着青罗一路往后头走,童嬷嬷等人也只远远跟着。青罗一路之上闭着眼,走了一会子觉得该是进了内院,才偷偷睁了眼睛。见上官怀慕只顾抱着自己穿花拂柳前行,不疾不徐,身边也没有其他人了,更是觉得羞窘。轻轻道,“你放我下来。”上官怀慕低头瞧她,少女一改平日的端庄犀利,想是害羞的很了,连那点忧愁都散去了,只是满面酡红地不敢瞧他,不免失笑。也不答话,只继续走。青罗更是窘迫,也不敢再说,只好由着他。 好容易进了鸾凤阁,侍女们早已站定,朝着二人抛掷五色花果,童嬷嬷也不知什么时候赶到了头里,满面是笑的带头抛着莲子,一面唱道—— 天上初停织锦梭,鹊桥搭就渡银河。七香车上笙箫发,百宝阑边笑语多。 两姓姻缘皆凤卜,一宵和意订鸾歌。金线抛入红罗帐,共拥蟾宫瞧月娥。 撒帐春,春色浓,状元走马趁花风。千家旧苑杨柳绿,十里长堤杏蕊红。 疲鹤驾,打鸾封,彩楼高起五云中。双双共对菱花镜,疑是同来蕊珠宫。 撒帐夏,夏风和,西湖堤上听笙歌。吴姬荡桨翻红袖,越女采莲弄碧波。 人影散,夕阳过,月下相逢欢更多。闲情莫叙陶朱事,云雨巫山神仙乐。 撒帐秋,秋景清,蓝桥有路会云英。人来福地三分喜,月到中元十倍明。 开绣闼,鼓银筝,醉倒金乌彩烛明。花屏隔断防人听,唧唧微传私语声。 撒帐冬,冬气寒,客路初逢吴彩鸾。绣襦迎风霜露滴,彩烛摇曳红光冉。 金翡翠,玉阑干,红袖挑灯带笑看。关雎一夜偕琴瑟,上苑千秋瓜瓞绵。 星斗移时酒兴酣,霓裳闲唱杨柳岸,抛残郭璞三升豆,偿还子孙十万钱。 半夜明烛人是玉,一窗皓月客如仙。名花万朵争探看,共赏溪头并蒂莲。 童嬷嬷所唱的不过是西疆流传最广的撒帐歌,并无什么奇处。然而两人此时却是听得痴了。原来姻缘被寄予的盼望是这样多,与自己所想的截然不同。待回过神来,怀慕才发觉自己仍将青罗抱在臂弯,旁边童嬷嬷与侍女们都朝着自己笑呢。忙忙地把青罗放于榻上安坐,青罗的脸都不敢抬,只低头摆弄着自己裙角。 童嬷嬷唤了侍书翠墨二人进来,捧着合卺酒,递与二人,笑道,“这是百合酒,恭祝世子与世子妃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二人默默接了饮下,只觉得那酒极烈,一路灼烧到下去,燃起了一路火。 童嬷嬷道,“外头摆着筵席,王爷请世子还是先去外头作陪。” 上官怀慕遂点点头,道,“王府大婚,这些免不得的,我就先出去。你哥哥走的仓促,非要宴毕即归,今夜也算是为他践行。这也奇了,我瞧他与你倒是亲密,怎么也不叫你送送。” 青罗勉强笑道,“我与哥哥虽是手足同胞,如今嫁了人,哥哥也不能不舍。只怕是哥哥怕见多了彼此反而伤心呢。只好请世子替我好好送送哥哥,说妹妹很好,请哥哥禀明父王,不必挂念。” 上官怀慕便应了,欲出门却又回头道,“你先歇息,我晚间再来。”也就转身出去了。 刚出门,就听得前头一人淡淡道,“世子难道是动了真心么?”遽然抬头,正是董余。 见上官怀慕抬头,董余缓缓从树荫下走出,面带微笑,施施然行了礼。董余的面色柔和,上官怀慕却闪过了一丝愤怒的意思,却也只是转瞬便压了下去,往外抬脚便走,冷声道,“不过是形势所需罢了,我自然拿捏得住分寸。”董余也不反驳,只快步跟上,轻声道,“老王爷与苏世子相谈甚欢,只是大公子却不知去何处了。” 上官怀慕足下一顿,冷笑道,“哦?如此出风头的机会,他倒是肯错过?” 董余答道,“大公子素日里行动有时是失了分寸,只是今日是世子的好日子,有什么风头也该是您的,大公子纵然糊涂,也该是明白的。就算大公子不明白,王爷又岂会袖手不管呢?这不就一叠声地请您出去么。” 上官怀慕沉默半晌,慢慢道,“父王多年来暗里默许大哥夺嫡,明里暗里我们吃过的亏又岂在少数。伯平,你瞧,我当真是父王的嫡亲儿子,不管内里是多么的阴暗,外头人瞧着却都是一副光鲜模样。世人都以为父王与母妃恩情甚笃,对我倾力栽培,哼。” 如此已说到王府阴私,董余虽说是上官怀慕的心腹,却到底是外人,也不便深劝,只默默随着他往外去了。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方才自鸾凤阁出来的一抹暖色分毫也没有了,唇抿得如刀锋一般,不免叹了口气。这么些年了,他和弟弟董润可以说是与他最亲近的人了。一直与他并肩而行,他眼睁睁看着他从少时意气风发的少年,一日日变得沉默冷锐,叫人叹息。然而他也无可奈何,上官怀慕需要在这个魍魉横行的世界里存活,而自己,甚至自己一族的安危,都已经系在了他的身上。哪怕他希望云和能做一个明朗快乐的侠客,漂流江湖,红袖添香,他也不得不默许甚至纵容了他的一切冷酷,把他推到那个王座上去。他也知道,这样他会与昔年的挚友越行越远,可这样的孤绝之道,他和他都不能不走。如今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行差踏错便是生死,更是无回头的路了。 顷刻走至朝晖堂前,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却也不知道几许真假?二人却都是打叠起一张笑意舒展的面孔,疾步上前。怀慕先去上官启与柳妃处面前见了礼,柳妃笑道,“好孩子,如今可算是成家立业了,姐姐泉下有知,不晓得有多欢喜。”说着眼角竟流下泪来。怀慕口中说着,“母妃切莫伤心,儿子不孝不能承欢母亲膝下,如今只有母妃在儿子身边,儿子定然与公主一起孝顺母妃的。”眼睛却是睨着上官启。却见上官启听说到结发妻子,面色深沉,也瞧不出是喜是悲,半晌道,“你母亲去得早,如今你长大成家,娶得又是天朝贵女,容貌品行都是绝佳,为父也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了。”怀慕面上恭谨,听得此话,心里竟翻江倒海一般,只咬牙隐忍。 正说着苏衡捧着金盏走上前来,笑道,“世子大婚之喜,还未敬世子一杯。”那笑容雍雅是无懈可击的,只是那一双眼睛染了酒意,却像是燃起了一把火。怀慕瞧见这样的眼神,瞳孔一聚,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却也只是回敬道,“怀慕还要谢过苏世子与南安王爷把掌珠托付于我的盛情。” 此话当日落阳峡夜宴上官怀慕也说过一回。只是苏衡此时心中情绪,与当日更是不同。当日见上官怀慕拔剑而起,青罗击盏而歌,不过酸楚惆怅。如今云英已嫁,章台之柳,真真是叫面前之人攀折去了。而自己,不但是将她千里送来此间,更是在最后一刻,将她的心都推了去了。方才典礼既成,他眼睁睁瞧着上官怀慕抱了她去,胸臆间的愤懑与十载江湖的快意情绪几乎就要叫他拍案而起,只想海角天涯带了她走。只是澎涞在身边暗暗叮咛的那些言语,又生生将他定在了那里,任由眼前汪洋恣肆的红铺天盖地地遮蔽了一切。 不多时,二人皆有些醉意了。怀慕心中疑惑,苏衡是青罗长兄又是遣嫁钦使,多喝几杯原也合情理。只是如今身边一概人皆是不理,只与自己不住地推杯换盏,谈论古今,倒是叫人捉摸不透。这婚宴上用的酒本是极烈的君子醉,如此豪饮,怀慕已觉得有些不适了。却见苏衡竟是眼中愈发的清亮起来,只是那一层永远的淡然温和却是愈来愈淡,里头隐约激射出一种激昂与挥洒的豪情。怀慕甚至于在这眼神中瞧出了隐约的敌意。难道这苏衡真与妹妹情深如此,因为父亲兵败朝廷严命不得不将她送来此间故而怀恨于心么?怀慕心里升起了警惕,面上却不露出来,只与他畅谈天下,言谈间更觉得这苏衡吐属不凡,乃是世间劲敌,敌意中又有了三分欣赏。 这时上官怀思走上前来,递上一柄如意,道,“父王方才嘱咐,苏世子原来不易,原该在我蓉城多盘桓几日,奈何世子执意要走,也不能略尽地主之谊。我西疆僻处蛮荒,远没有什么好东西,这柄如意乃是城西玉川所出凝玉极品,如此成色百年才能一件。又经城中巧匠细细雕琢了才成这一对。这一柄送给世子您聊表寸心,另一柄就送与二弟妹。世子与公主兄妹同心,也不辜负这一对如意了。” 苏衡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大笑着接过,赞道,“素问玉川所出清玉与凝玉乃是世间珍品,如今得见,果然好玉!”说着出乎于众人意料之外,忽然纵身跃下夕照台,稳稳落在台下一艘小船上,高声道,“多谢诸位盛情,这如意苏衡笑纳了。”顿了一顿,往朝晖堂后头的重重飞檐静静一望,又道,“王爷再见这柄如意之时,便是再会之日!”说着便对惊怔在当地的船夫道,“走罢。”说着竟翩然远去,浑不顾台上其余随行之人,意态潇洒已极。 台上众人皆是惊讶,连上官启与上官怀慕也不知苏衡此举是何意。却有一人在灯火阑珊处自斟自饮,慢慢品着酒,微微地笑了。 您果然没有叫我失望。不消多久,这柄如意再出现在蓉城的时候,与您一起来与永靖王会面的,还会有十万铁骑吧?您今日带着不舍与悔恨离去,他朝您会携风雨而来,彻底将这片土地洗刷一新。到那时,我和您的愿望或者都能够实现。 且不说朝晖堂前热闹,此时鸾凤阁里却是安静。自怀慕出去之后,撒帐的侍女也便都鱼贯而出,只留下侍书、翠墨与童嬷嬷三人陪着青罗。童嬷嬷服侍着青罗将发上的珠钗金钿尽数取了,乌油油的长发披散下来,只在脑后用那一对青白玉荷花钗重新轻轻绾了半数头发。此时青罗揽镜自照,只觉得那一双莲花在灯火下更是光彩流转,虽没有别的装饰,也自有一种高贵傲然。 童嬷嬷见青罗瞧得欢喜,又凑趣儿道,“这荷花呀本就是和和美美的好意头,世子妃戴着这一对儿,以后更能与世子夫妻和合呢!” 青罗笑问,“我前日听嬷嬷说,这玉钗乃是先王妃陪嫁?果真是好东西呢。”童嬷嬷笑答,“是呢。只是还不止如此。前几日我对世子妃您说,这是王妃家中从北疆带回来的绝品。其实这只是对外头人说的罢了。这玉钗呀原是蓉城所出的清凝玉制成,王爷当初对王妃一见钟情,遂赠了这一对玉钗做信物,叫每日戴着。只是清凝玉素来只王室可用,柳家虽是将门,也是不得僭越的,故而王爷只叫人说是家中自北疆求来的。清凝玉本就稀罕,众人多不识得,也就罢了。”所谓清凝玉,乃是更在清玉、凝玉之上的绝品。玉川所出之玉,有清澈如水翠色如滴者,名清玉,又有凝雪欺霜莹白无瑕者,命凝玉。更绝的是,偶然有青白二色集于一体的,翠色清透,雪色柔润,有相互渗透交融,甚是奇特,是以众人赞赏不绝,因荟萃了两种美玉的特质,故名清凝玉。青罗所戴的这一对钗,便是清凝玉的极品。更兼匠人心思奇巧,琢磨成了这一对出水莲,更是将这青白二色纤尘不染、高贵清艳的特质表露无疑。 童嬷嬷又道,“原是老奴糊涂,先日给世子妃送妆奁,竟没和您说实话。回去想想,大是不该。如今您已经个世子成了婚,夫妻一体,我还瞒什么呢。其实这话说出去本也没什么,王爷和先王妃情谊深厚是众人皆知的了。只是王妃是谨慎人,只说王爷对自己好每常越了规矩,还是不要伸张的好。只是可惜——” 童嬷嬷的声音渐渐清下去,末一句青罗却是没有听见。只觉得嬷嬷神色有些不好,只倒是年纪大的人忙了这些日子有些乏了,遂道,“嬷嬷累了,我这里有侍书翠墨服侍就好,您下去歇着吧,这些日子也生受了。”童嬷嬷自觉失言,见青罗未曾发觉,正欲顺势出去,却又忽然想起什么来,做了手势叫侍书翠墨都下去。青罗却是瞧得奇怪,之间童嬷嬷走上前来,附耳同她细细的说了一番话。才刚说了两句,青罗的脸就红了,等童嬷嬷说完,那两颊已经红的要烧起来似的。这些话原本出嫁前该是母亲说与自己的闺阁私隐,只是自己嫁的仓皇,众人皆担心的是自己的命,哪里还想得到这些?童嬷嬷见她这神情,心里也猜得到一二,只道,“世子妃莫怕,一切只顺其自然便可。”说着便笑着退下去了。 青罗此时大是窘迫,也不叫侍书翠墨进来。只自己默默坐在榻上。慢慢的心里那种灼热的羞意慢慢散去,只泛起一阵哀凉。这一晚上的事情叫人混乱,竟然险些叫她失了清醒。她原以为这场婚礼只是带着面具的一场游行,却没想到在看见他的眼睛时候,竟然与往日的冷漠不同,带了一点真实的情绪。她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好像是喜,好像又是悲。她自然不会相信他是为自己的婚姻纯然欢喜,只觉得竟然像是自己,仿佛也带着些微的不知所谓与迷茫,叫她觉得这个人也是真实的了。 她本来已经心死。她爱的并不是他,她是不得已地离家去国来此。而她爱的那人,也已经离自己远去,叫她心里的一切美好的绮梦都也碎裂了。她是清醒的,她对怀慕也并没有恨,叫她身不由己卷入这个漩涡的,何止是他,甚至并不是他。她也早就看清他对她也是没有心的,不过是娶了一个公主的名头,为的是他自己的功业和西疆太平,并不是为了感情。她本来已经准备好与他做一对假凤虚鸾,维持着面上的恩爱和睦,漠然相对一生,她想他也并不在意。即使她必须为他生儿育女,维持着王族的血脉与稳定,她也认了,这原本是做妻子的责任。她在心里将爱人与夫妻分的很清,她原以为本就该是如此,做一对夫妻,除了心,她已经准备把什么都交付给他,甚至于自己一生的命运。然而这一场婚礼竟然叫她觉得迷惑了。原来世人对于婚姻的期许这样的多,愿比翼连枝,愿携手百年,愿两心相映,愿不弃不离。原来这才是夫妻,结发与君共生死,执手恩爱两不疑。 她竟然错了么?在看见他的眼睛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或者他对这场婚姻也是有期盼的吧?或者是被燕婉及良时的美好祝愿打动,或者是被撒帐的欢庆团圆打动,他流露出的表情,是人的表情,而不是西疆上下仰慕的世子的表情。她突然心里苦笑了,这对他们都是错误。他不该对这场婚姻有所期待,因为她并不爱他,她是不得已才嫁与了他,更何况她的心已经死了,再不敢对谁倾心相许。她也不该对这场婚姻有所期待,因为他不会给她真心,他要的是河山万里,而不是小小女子的举案齐眉。 她突然就觉得冷。这样地相守一生该有多么苦,她这一生,也得不到真正的夫妻恩爱了,连期盼也在未开始的时候被自己生生掐灭了下去。她正走着神,却听见有人对自己说话儿、 “怎么,如今六月里,你倒是冷了?”却正是怀慕笑着走进来,瞧她正抱着肩头,随意一问。她惊慌抬头,他瞧着她的神色,倒像是甚是悲伤一样,却也不多问,只关怀道,“可是前几日病着还未大好?今天也着实劳累了。”说着便要起身去请大夫。青罗却轻轻牵过他的衣袖道,“不必——我只是有些累了。” 怀慕瞧着那一只牵住自己的柔荑,心里却是一动,正欲说话,却看见她发上一对玉钗泛着清凌凌的光泽,心里突然就冷了。只是轻轻地从她手中挣出来。青罗刚刚本是无心之举,可如今见他的动作,心里却是了然,遂也微微一动,二人之间便隔了有一尺距离。 沉默半晌,怀慕涩声道,“这对玉钗,是父王在婚前送予我母亲的。”青罗轻笑道,“王爷与先王妃的佳话,妾亦有耳闻。世子是想说,你我之前,不配有如此情意么?”青罗本是自嘲,却见怀慕霍地转过头来,那眼中仿佛燃起了一把火,不免心头惊跳。却听的怀慕声音缓缓地,道出了永靖王府埋藏多年的一段往事。 “我上官一族百年前于社稷有功,故裂土封疆于西南,凤仙州,昌安州,昌恩州皆为我上官一族封地。另有西北的昌平王高氏,北疆的窦氏,皆是当初开国的肱骨之臣。只是这百年来,朝廷已视我等如骨鲠在喉,且各藩王也确是雄踞一方不服号令,甚至于有易帜之心。近二十年来,朝廷每欲撤藩,然而我诸王自知,一旦撤藩我等性命堪虞,也断然不会同意,只有以战求安,只可怜了百姓困苦。高氏野心犹大,原本高氏一族封地只在昌平州,把守丝路,富庶已极,却又在这些年间吞并了阳平州与宏安州,渐渐与我上官氏划江而治,如今除了与朝廷多有争端之外,更是每常犯我西南。朝廷正欲我等自相残杀唯恐我诸王联结一气,更是每常从中撩拨。这些年来,我西疆南北不知明里暗里已有过多少争斗。 我的母亲,是父王麾下大将柳成晖的长女柳芳宜。家中除了他,还有大舅舅柳衡,小舅舅柳平,小姨芳和,也就是现在的母妃。柳氏一族自我上官氏百年前征战四方时就已相随,也是高门大阀,是我西疆除了上官之外最为高贵的姓氏。二十五年前,我父王初登王座,昌平王趁我西南一片混乱父亲年级尚轻,突然来袭,我西南猝不及防,落阳关失守,高氏甚至于沿桃源川一路南下,蓉城岌岌可危。当日蓉城之内几无守军,我外祖柳成晖带着率部前去,守住桃源川入定云岭的山口,血战十三日,击退敌军,后多方驰援,高氏狼狈而归。据闻当日血流成河,那无数血水沿着桃源川流入定云江,江水尽赤。” “后来父王亲自登门致谢,就遇见了我的母亲,一见钟情。每常去外祖府上,说是请教兵略,其实也是去看我母亲。两人暗暗便有了情意,父王赠了这一对莲花钗,与母亲做了定情之物。一年之后,父王便迎了母亲为正妃,又筑了浮光岛上这许多楼阁为新婚洞房,用数里的燕婉桥相迎,成了一时佳话。婚后父王与母亲一直感情极好,只是期间父王的侍女安云佩有了孩子,就是我大哥怀思,而母亲却流产了,不免郁郁终日,父王却也小心陪伴,没多久母亲也就原谅了父王。又过了一年,母亲又有了身孕。因为前次失了孩子有些疑惑,这一次甚至于连父王都没有告诉,只说是身子不好家中清净,又甚是思念双亲,就回家住了几月,就诞下了孩子,便是我。父王倒也欢喜,也没有怪罪母亲未对他说实话,便接了我母子回了王府,对我也是疼爱。” “我十岁上时,父亲只说要历练我,便命我随着他亲信董家的两位公子董余、董润一起游历。五年间,我走遍了西疆山水,甚至于西北戈壁,北疆冰雪,京师繁华我都一一看过。至于家中,我虽然惦念母亲,却也只与母亲书信来往。毕竟少年人心里,哪有比无限河山更能叫人兴奋的呢。我十五岁上,母亲寿辰将至,我正巧求得了母亲最爱的一副慧纹,便决心回去给母亲拜寿,一路星夜自京师赶往蓉城。想着给母亲一个惊喜,我谁也没告诉,半夜时分孤身入府,却左右寻不见母亲。” 青罗正听得入神,却不见他再往下说了,只疑惑地瞧着他。却见他静静问了一句,“你先前住在擎雨阁,可曾见到什么女子墨迹?” 青罗心里渐渐浮出一个不祥的猜测来,不免变了脸色。怀慕笑道,“你都猜到了?”便慢慢再往下讲去。只是那声音里带了刀锋一样的冷,叫人听了有些害怕。 “原来当年我前脚刚出蓉城,后天父王就对柳氏下了杀手。将我外祖、两位舅舅与柳氏亲信部从皆诱入桃源谷,舍下埋伏一举歼灭。只因当年桃源川一役,柳氏功勋卓著,西南诸人多有拜服柳氏而不服上官氏的。父王经营多年,皆是为了培植自己势力,唯恐柳氏有不臣之心,遂假意殷勤,娶了我的母亲,以做缓兵之计。而我母亲的第一个孩子,正是被他叫人秘密地下了药才没的,只因他对我母家疑心已重,深患母亲有了嫡子,柳家便能挟持了这个孩子篡权夺位。至于后来母亲在家中诞下了我,父王疑心更甚,只觉是柳家已有察觉,才力保了我以图他日,更是睡不安枕,只无奈他即位时间尚浅,祖父手中兵权皆在柳家,他势力单薄一时不能下手,就隐忍十年。待我十岁上,将我遣出,对我母族下雷霆之手,一举灭了他的心头大患。他也怕世人识破他的诡计,道他诛灭功臣,对柳家残部厚赏追封,对小姨也是百般照拂,对伤心成病的母亲更是体贴入微。小姨与母亲却并不知其间奥妙,反而对父王甚是感激。母亲也只是伤心,并没有想到其他。只是过了一年,母亲在父亲书房中收拾花草,偶然瞧见了当年父王写给心腹的密函,这才惊觉真相。她起初还不相信,只道是有什么误会,却没料到父王竟然将当年真相一一告诉母亲。母亲伤心已极,以她的聪明自然晓得昔年恩爱不过是假意欺瞒,心灰欲死。父王非但不悔悟,甚至于将母亲软禁擎雨阁中,断绝了与外界一切来往,命人模仿了笔记每月给我写信,可怜我竟然被蒙在鼓中五年之久!父王对外只说母亲抱病休养,还时常搜罗了珍稀药材只说给母亲补身,只不让任何人探望。众人皆不知母亲在擎雨阁中三年孤苦伤心,终于郁郁而终。父王甚至于将母亲悄悄葬了,不愿发丧,怕我骤然回来又引起什么变故,甚至每每递话于我,道父母俱好,儿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勿以父母为念。” “如此一年之后,我匆忙回来,才撞破此事。当夜我遍寻不见母亲,也惊动了父王,父王见瞒我不住,只说是母亲临终遗言,说我在外游学,正是见识天下豪杰的时候,自己缠绵病榻已久,生死已是定数,莫让我焦急忧心坏了学业,只不让告诉我,等我圆满回来再说。彼时我亦不知其中关窍,只恨父母瞒了自己,害的自己不能庶尽孝道。过了几日,父亲为母亲风光大葬。是夜我为母亲守灵,却见母亲的陪嫁童嬷嬷悄悄儿来找我。原来当日母亲虽然被拘在擎雨阁,把守森严,甚至于一应心腹都不让带进去,只说王妃的病是要过人的,一般人都不让进去。童嬷嬷是母亲陪嫁,到底挂心,又觉得这事情颇为蹊跷。她自幼长在定云江畔,水性极熟,一夜偷偷潜入各种,竟然机缘巧合正与母亲见了面。其实那阁中无人随侍,不过母亲一人而已。母亲含泪将所有真相都告诉了童嬷嬷,叫她务必要转告我,莫要让我糊涂一世。只是当时我在外飘忽不定,童嬷嬷不过府中仆妇,哪里能找的见我?也只好苦苦侯至今日。我当时一听,心里几乎都凉了。我十五年一直以为父母情深,却原来是如此真相。我本欲揭破此事,只是母亲已死,柳氏已亡,父王一手遮天,童嬷嬷不过一个奴婢,说话又有谁信?一个不好,连累了柳氏与母亲身后之名。后来我也悄悄潜入擎雨阁,却见里面满是母亲伤心语句,才知母亲最后的岁月心中是怎样苦痛。没多久,父亲将柳氏唯一的后人我的小姨柳芳和迎入王府,册为继室,又叫我认作母亲。世人皆以为他重情重义,却不知我心里是怎样的恨。母妃入府后,也一直不甚得宠,想来也是父王对柳家心中有鬼的缘故。而母妃入府不久也便知道了真相,心中恨极,当夜便自饮红花,道柳氏女子再不在上官启身上有半分真心,再不要为上官一族生儿育女,从此便缠绵病榻。只是父王虽知道母妃心中恨意,奈何柳氏一门都死的不明不白,只有母妃稳坐王妃之位才能保他的声名,也只有假做不知。而母妃原本也想以死相逼揭破父王所作所为,可又想着他如今大权在握,自己未必能将他如何。于是苟且偷生,甚至对父王有时也肯假以颜色,只因她在王妃之位,我就仍是稳稳当当的嫡子,也有母亲可以倚仗,不至于孤苦。” “后来我对父王态度大变,想来父王也心知我已经知道实情。只是他见我隐忍不发,也就彼此都不揭破。只是父王对我到底存了疑虑,我虽然已无母家可依,到底是名正言顺的嫡子,这些年交友甚广,也有些声名。董家、方家本是父王心腹,方家便是当年伏击我母族之人。董家家主虽然也有份,却死得早,董家长子趁势掌了权位。董家的长子次子与我一起游学多年,早已成至交好友,父王当初本意是叫董家监管于我,倒是失算,平白送了一半臂助给我。父王虽猜忌于我,却也暂时动我不得,所以这些年处处欲压制于我。虽不至于害我性命,却暗中支持大哥夺嫡,唯恐我篡了他的王位。而于我而言,父母给了我血肉,我虽然恨他,却也不会做杀父弑君的事。只有夺了他的权位,才能解了心里的恨和母亲一族的冤屈,因为这世上,只有权利,是父王真正在意的东西。” “此次公主前来,父王安排了你住在擎雨阁,外人只道是王妃旧日居所,我确实知道里头的玄机。父王不过是想要告诉我,公主与我的婚姻,也不过和他和母亲的一样。他是在诅咒我。我为他的薄情而恨他多年,他是要向我预言我的一生,与他一般无二的寡情绝义。” 第三章(3)隔江人在雨声中 说道此处,上官怀慕的眉眼间已经俱是金戈的凛然之气,青罗只觉得那种恨意与杀意几乎袭上身来。只是她却笑了,“故事说完了,世子想要对我这个听故事的人说些什么呢?”怀慕望了她一眼,眼中带着赞赏与一丝不可察觉的悲伤,“公主果然聪明。公主既然有胆识远来和亲,想必心里也是十分清楚的。怀慕不愿如父王对待母亲一样,骗取公主的感情,再加以利用。怀慕只愿和公主结为同盟。” 青罗挑眉一笑,那笑容里也有璀璨光华,叫人眼前一亮,“那么敢问世子,我能给世子什么,世子又能给我什么呢?” “怀慕所求,公主已经十分清楚。公主地位高贵,又智计无双,怀慕请公主不吝帮助,助怀慕登上永靖王之位。而对公主,怀慕愿在功成之后,任公主自由来去。高山广川也好,大漠飞雪也好,都随公主心意。” 青罗笑问,“以山河万里换自由之身,世子不觉得你出的筹码太小?” 怀慕只是不动声色道,“怀慕深信自己没有看错,公主最想要的,就是一个自由之身,不亚于怀慕心中的山河万里。” 青罗面色倒是一凝,笑说,“也罢,算你说的有礼。”怀慕正欲舒一口气,却见青罗面色一凝,“我此来,是为了朝廷与西疆的太平,世子将我卷入这一场争斗,还能保证这个与朝廷休战的契约么?” “不能。”怀慕却是淡淡笑道。青罗正欲诘问,却见他从容续道,“公主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这个契约的根本。朝廷无力应对西疆的节节进逼,而我心下清楚,长此下去,西疆后继无力,西北又虎视眈眈,只怕腹背受敌十分危险,故而结下契约,才有了公主千里而来。然而不论是我西疆还是朝廷,都没有止战的理由。朝廷视我如芒刺在背,断不能容我,喘息几年,自然要再发兵征伐。” 青罗冷声道,“是了。无论我是不是与你结成共盟,这太平不过数载,我又何必答应你?” “公主错了。只有怀慕,能保朝廷与西疆之间永葆太平。”见青罗面带疑色,笑道,“公主不信么?父王野心极大,有他一日,西疆与朝廷非但不会休战,只怕会卷入更大的战乱中去。而我长兄与西北高氏暗地勾结,高氏本来野心不小,若是与西疆成了同盟,也是一定不安于室的,甚至于从我上官一族窃了王位。从此争斗不绝,西疆百姓总不免战乱流离。” 青罗肃容问道,“那世子意欲如何?” 怀慕也正了神色,缓缓道,“若我为王,当诛灭高氏,联合窦氏,再与朝廷一战求和。” 青罗转念心里已经明白,如今各藩王割据又都不肯臣服,已是僵持多年。朝廷抱着渔翁得利的意思,自然是愿意当中挑拨各个击破,却是绝不愿意真正议和的,只怕稍有机会便是血光之灾刀兵之祸。而若是西疆、北疆连成一体,朝廷积弱多年,虽遇明君圣主,也是无力回天,只有求和。而以苏衡与怀慕口中上官启或者高逸川的为人,只怕是想着先扫平边陲,再徐图中原。到那时藩王势大,倒真是一场势均力敌旷日持久的争斗了。只是她仍是道,“世子之法,仍是不免战火燃遍西疆。” 怀慕眉眼间俱是坚定神色,“公主以为,西疆之战与中原之战,所伤亡者各几何?自古止戈为武,如果是为止战而战,纵然流血牺牲,也是值得。何况高氏为政不仁,百姓困苦,我若是诛灭高氏,更是救人于水火。” 青罗心里已经有五分信了,如果怀慕所言非虚,一切能如他所料,或者真是最少伤亡的办法。只是出言讥道,“世子这般心怀天下,倒不如直接投诚与朝廷,朝廷少了世子这样大敌,腾出手来,高氏窦氏旦夕倾覆自不必说,岂不是更省劲些?” 怀慕却也没有生气,只静静道,“公主说笑。蝼蚁尚且偷生,为人岂不惜命?我生于西疆,自然以我西疆子民、以为上官一族生死荣辱为先。” 青罗倒是没料他如此坦诚,不知说什么好了。半晌才道,“世子方才对我说先王妃的故事,我却不能不多一个心眼儿,世子对我这一番话,谁又知道是不是利用呢?” 怀慕见面前女子目光盈盈,却是斩钉截铁的、如冰雪一样的尖锐,心中一凛,旋即答道,“公主,我若是说没有公主臂助,我也能得偿所愿,公主信也不信?” 青罗点点头道,“我自然信。所以我才奇怪,世子何必将这样大秘密都告诉我。我未必能帮世子什么,世子却是在我身上冒了极大的风险,你不怕我是朝廷或是昌平王派来的细作么?” 怀慕淡淡道,“我自然怕。只是既然利刃在手,我就不能怕伤了手。公主若是有什么异心,也不防一试。”青罗正欲笑他的狂妄,却又听他低低又说了一句,“若说我为什么愿意冒这样风险,是因为我不愿你我如我父王母亲一般,假意殷勤一生,却落得不堪收场。” 青罗心里微凉。是啊,或者这就是最好结局。且不管他年天下如何,这样相互利用,总好过相互欺瞒。如此,也算是是两不相疑了。他算是抓到了她的软肋,宁愿彼此利用把一切都揭开来,也再不愿意因为情意而被蒙蔽欺骗。她微微笑了,原来他也是这样的人,如此纵然年岁悠长,也总能慢慢相处。以后在万人面前伪装那情深意浓,也能有几分心知肚明的默契,不至于各怀心事,亦不至于骗进去自己的一生。 青罗心里正感慨,却看见怀慕正瞧着燃起的一对龙凤花烛,凝视良久,轻轻道,“你瞧,这一双花烛承载了人们太多期许,所以燃的这样慢。”他心里十分苦涩。如今这样,已经是他能做的所有了。他被青罗的眼神打动,却又觉得这样的情绪十分危险。他也不愿变成和父王一样的人,应验了他带着冷笑和嘲讽的预言。于是他下定了决心,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绝不逾越的鸿沟,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但愿能够相互扶持,相安一生。他已经给了她自己冷漠的心里能给的最大信任,但愿她不要叫他失望。 于是这洞房花烛之夜,两人就这样隔着一尺的距离静默相对。然而这样,何尝不也是结下了终生之约呢? 次日破晓,童嬷嬷便领着侍书浣碧进来,后天还跟着两个丫头。见二人倒像是早就起了,倒不免一愣。却也没多话,只道,“给世子世子妃请安。今儿一早是要与王爷王妃见面敬茶的,还是请世子妃好生装扮,莫要失了礼数。”说着又向身后招招手道,“府上规矩,我原不该在世子妃屋子里头伺候的,只是世子这些年身边也没个人,小丫头们都不周到,世子妃又是新来此处,少不得多照应几日。这两个丫头也是先时服侍世子的,我瞧着还比别的伶俐些,如今给世子妃贴身使唤,世子妃您别嫌粗笨就是了。”青罗细细打量那两个丫头,打扮也颇为体面。大的那个和侍书差不多年纪,很是有几分颜色,神色却沉静。小的那个倒比翠墨差不离的年纪,仿佛还更小些,瞧着也很是乖巧。 青罗只问,“叫什么?”童嬷嬷正欲答话,怀慕却突然道,“原先也没人给起个好名字,如今既然拨给了你使,你就给改一个。我瞧侍书翠墨名字都很好,别叫人说你偏心陪嫁丫头呢。” 青罗便笑了,“世子这是给我体面了。”想一想又道,“这笔墨书砚的文房之物,侍书和翠墨都占了两样儿去了,这纸笔之类虽然雅,却不合取名儿的。这样罢,你便叫倚檀,檀香本是读书时点来凝神的,也算是合宜,你原和侍书年岁相当,就给她做个伴儿去。小的这个瞧着欢喜伶俐,叫个活泼些名字,便叫砚香吧,和翠墨倒也凑成一对儿。”两个便谢了世子妃赐名,随着侍书翠墨两侧侍立。 童嬷嬷捧上一套衣衫,请青罗这就换上。因是新婚,仍旧是正红的颜色。青罗便瞧了怀慕一眼,怀慕心下领会,便道,“你们先忙着,我去东厢。”童嬷嬷只道青罗初初为人妇,想是羞涩,也不多理会。 一时怀慕估摸着里间收拾妥当,便又进来,还未进门便听童嬷嬷笑道,“世子你瞧,世子妃真是美人儿呢。”只见今日青罗绾了一个芙蓉髻,不过家常的样子,只攒了一朵正红色的牡丹花,两侧各一支赤金如意簪,佩着一对赤金镂花的耳坠子,表明了新嫁娘的身份。身上一身衣裳也是家常,正红色缎子上绣着鸳鸯同寿,又在袖边上密密纹了缠枝合欢花,取夫妻恩爱,合欢长久的好意思。青罗前些日子病着,脸色到底不好,又多添了些胭脂,倒是映的面如流霞眼波清扬。怀慕看的一呆,只玩笑道,“还是嬷嬷的手巧。只求嬷嬷教了她们几个,不然过些日子嬷嬷不来我这边了,可叫她找谁去呢?” 童嬷嬷撑不住便笑了,“世子如今这般大了,到了我这里仍旧是贫嘴。我虽不常在这屋里,世子和世子妃有什么话,我还能不听着么?”又对青罗笑道,“世子妃可别笑话。我们世子是我打小儿瞧大的,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世子最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呢,久了您就知道了。” 青罗点点头,心里想着怀慕昨日说的话。只怕这童嬷嬷,也是他身边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吧?在她面前显出几分孩子气,原也是合情合理。想来他这些年,到底也是可怜。倒不如自己,好歹过了十几年无忧无虑,与姊妹们亲密无间的日子。只是此时并不是伤感今昔的时候,既然已经决定了未来的路要如何走,她便要好好在这里生活。即使没有闺中期盼的郎情妾意,她也有别样的人生。如今她的前途命运都已经和这个人连在一处,几乎说的上是同生共死。即便没有这个盟约,其实也已经如此,其实怀慕是给她的选择她根本不能拒绝。她本是和亲而来的女子,怀慕的性命又有多少人虎视眈眈,若是他人掌了这半壁江山,哪里有她容身的地方。就算是朝廷平靖了藩王,以她的生世,只怕也要死的不明不白了。她只有在这王府里活得好,在这西疆无垠的天地里活的有尊严,她要帮他打开这一个黄金的囚笼,到那一日,她也能去自己的天地,再没有什么不得已之事,没有牺牲利用,只有她自己,随心所欲地过完余生。 而现在,她必须打叠起精神来,面对这个看似和睦,实则腥风血雨暗藏的家族。 此时王府里也是暗流汹涌。 昨日夜宴散去,上官启难得歇在了柳妃处。先时柳芳宜在时,众人都称王妃,如今柳芳和为续弦又不得王爷宠眷,连声王妃也不叫,只唤柳妃。而其余侧妃安氏、秦氏等皆自闺名取一字相称,在往下的侍妾等连正经主子也算不得,只叫一声姨娘罢了。柳芳和身子不好,长日不见人的,上官启虽然对她颇为礼遇,从不因为宠爱侧室驳了她的面子,只是却少夫妻恩情,连管家的权力都给了云侧妃,素日也少过问她的事。众人难免心里轻视于柳妃,私下都嚼着说若是没有个好姐姐并没有上官怀慕这个外甥做儿子,只怕这正妃之位不保。只是柳妃听得这些话却也淡淡,不与这些人计较,却愈发的深居简出起来。只是怀慕有一次往正房里请安听见这些话,狠狠了罚了那些嚼舌根的奴才,这才平息了好些。 昨日宴罢,上官启撇下新近得宠的侧妃秦婉彤竟然去了正房,令一干人都甚是惊讶。细细算来,王爷已有小半年没和柳妃见过面了。只是又一想,今日乃是世子大婚的日子,柳妃虽不得宠,却是先王妃的亲妹妹世子的养母,想来是王爷念及结发妻子,也就不足为怪了。上官启夜间初进柳氏所居的和韵堂,只觉得一切都简素已极,连灯烛都像是昏暗的,到底是累了也懒怠说,胡乱也就歇下了。第二日起身,瞧着倒也是窗明几净,垂吊着几丛藤萝,散着幽然的香气,却又觉得倒也是别有格调,只对身边摆弄枝条的柳氏笑道,“在你这里睡的倒好,想来是这些枝叶香味有安神的作用,我闻得倒好,改日你也往我那里送几盆子去。” 柳氏也不回头,只淡淡道,“这原叫宁心草,对心有不安睡不安枕最是有效。怎么王爷行事光明,又是夜夜深杯酒满,美人如花在侧,也会睡不安枕,心有不安么?” 上官启心里涌起一阵异样,却又压下,只作未听见,“今日慕儿会带着新婚妻子来给咱们请安,你虽然素日喜欢清淡,今儿也打扮的鲜艳些,瞧着也喜庆。” 上官启这话本是求和的意思了,却见柳氏霍然回头,冷冷道,“我穿的鲜艳些又有什么用?我到底不是慕儿的亲娘。我倒是不想坐在那里受这个礼呢。”上官启听得这话,几乎是直斥自己了,正欲发怒,却又见柳氏莞尔一笑,道,“王爷莫怪。我虽然把慕儿当亲生儿子,只是也是姐妹情深,看着慕儿长大了,难免思念起姐姐来。” 上官启满心的怒气,却又无处可发。嫁与自己不久,柳氏便是如此,每每尖锐地戳到了自己最痛处,却又轻笑着仿佛什么都未发生。明明心里什么都晓得,却又只装作不知,在暗地里冷冷地刺伤自己。然而那层窗户纸到底未曾捅破,他奈何不了她,她必须是他的正妃,不论他们之间是如何两厌,也只能如此,因为她是柳家唯一的后代,因为她是她的妹妹。柳氏的存在几乎是他的噩梦,每当她用那样冷冷的眼睛瞧着他,暗暗地讽刺他刺痛他,他都会坠入无边的血色里头。而每当她对着他笑,明知道那笑意也是恶毒仇恨的,他却不由自主地将所有怒火都熄灭,与她相安无事。她长的那么像她,每当她对他笑,就好像她又回来了一般,那笑容带着死亡的阴影带着深刻的诅咒,将他的一切情绪都熄灭下去,只留下空洞。他只有躲着不见她,才能把那冷酷的眼神和笑容都忘记。然而每当避无可避要见的时候,他都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纠缠。 上官启咬牙道,“你快些装扮,我先去正堂上等着。”说着急匆匆便去了。柳氏见他那几乎是逃一样的脚步,眼角渗出一丝快意。她就是要这样活着,她只能这样活着。折磨他,报复他,叫他一辈子不得安宁,叫他不能安寐,叫那些亡魂和鲜血夜夜纠缠着他。她的一生,能做的只剩下这些。 侍女忽然进来,问她今日穿什么衣裳。柳氏的神色却渐渐平静了,甚至于还有一丝温暖。虽说方才她以缟衣素服威胁于他,想到今日是怀慕喜事,到底心下柔软,取了一件肉桂粉的衣衫换上,倒显得温厚大方。这些年家破人亡无依无傍,唯一与她相依为命的,也只有他了。瞧着昨日他的神情举动,倒像是欢喜,那女子与他也很是般配。只是想起他父亲的所作所为,和那女子的出身来历,她心下却又是一凉。小时候慕儿的确是纯良孩子,心里不染一丝阴霾的。只是自从得知了父母恩爱的真相,性子却变了,有些阴沉不测。虽说每每对着她的时候仍然是少年时的活泼,却也免不了偶然露出那几分阴郁来,让她觉得和他的父亲那么像,心里骤然就升起一种恐惧。她自然也是恨,她依靠着恨活在这世间,她也希望执了慕儿的手,一雪她满门的冤屈。然而慕儿是姐姐唯一的孩子,也是自己唯一的牵挂,虽然他也是上官启的儿子,自己却不忍心让他的眼睛也一分一分的染上黑暗和权欲,蒙蔽了他的心。她看着新婚燕尔郎才女貌的一对,她很怕二十年前的故事又重演,到头来慕儿,也就坠入了永得不到救赎的深渊。 永靖王夫妇此时皆沉浸于经年的回忆中,婉侧妃秦氏却是恨得牙根痒痒,心里暗骂先王妃,死了这些年也不肯将王爷的心放了,平白便宜了那个病恹恹的柳氏。如今王府里安氏掌权,柳氏好歹占着正妃的名位,只有她,一无所出,所有的不过是王爷的宠爱。她虽然比柳氏安氏年轻得多,入府却也有七年。她本是岳城名门秦氏的女儿,因样貌出众,求亲的踏破了门槛父母却总不满意,熬到了二十尚在闺中,不免心急。正巧此时永靖王遣使求亲,父母一算计,永靖王正妃才刚殁了,唯一的侧妃安氏又是出身低贱,王爷虽然说得是迎娶侧妃,只怕这正妃之位只怕迟早也是女儿囊中之物,便欢欢喜喜将她嫁了去。没想到府里另有个安氏,竟然已经掌了理家的权势,俨然已是府中女主。自己当日想着,等扶了正室,就凭安氏的出身,自然争不过自己。没料到没几日,王府竟然又风风光光迎了位正妃进门,便是先王妃的亲妹。自己与父母气的倒仰,却也无法,王府迎娶时本就只说是迎侧妃,这哑巴亏也只得吃了。好在柳氏进门不久,就一病不起,她心下正是得意,想着这理家的权位总该归了自己,没想到王爷一句安氏育有长子,又在府中多年,诸事熟悉些也有些威信,便仍叫她管家,自己空欢喜一场不说,竟然落得连个侍奉人的奴婢都不如了,只气得险些大闹起来。好在自己年轻貌美,王爷的宠爱倒是多在自己身上,想着如此下去总该有自己的孩子。到那时,嫡子失了生母养母又不得势,大公子到底输在生母出身太低,自己出身既好又得王爷欢心,自己的儿子总该有出头的指望。然而竟是祸不单行,如此七年下来,竟然毫无动静。而王爷虽然仍是最宠自己,却也陆续迎了几个侍妾姨娘进了门,这宠爱到底也被分薄了。且在这府中浸润七年,也花了无数功夫,只觉得那先王妃柳芳宜竟然像是无处不在似的,下人们总说她与王爷如何情深,如何风华动人,连王爷的宠爱,也像是若有若无的,仿佛无处不在,欲追寻时又总觉得心不在焉一般。如今自己也年华渐老,若是连这唯一的宠爱都留不住,还如何在这府中立足?昨日上官启宿在柳氏处,秦婉彤只觉得像是打了自己狠狠一个耳光。自己得宠多年,还是比不上一个死了的柳芳宜,这本是王爷结发妻子也就罢了,偏偏又有个柳芳和,与王爷情分那样淡,这时候也能骑到自己头上去,心中深恨不已。 瞧着秦氏神色不善,小丫头们忙着去请了叶姑姑来。这叶氏本是秦婉彤的陪嫁丫头,自由服侍的。这丫头们本到了年纪就该放出去配人的,因为是心腹,秦氏一直不许她嫁人。随着秦氏嫁入王府时年纪已大,又在王府内待了七年,如今也二十八了。小丫头们叫姐姐也不是,又不能像叫那些有了丈夫的年轻仆妇们一般叫嫂子,只好用宫中经年宫女的称呼唤一声姑姑。这叶姑姑在秦氏房中极有体面,秦氏脾气娇纵些,也只有叶氏能安抚几分,故丫头们没见秦氏变了脸色,总一溜烟儿地去寻叶姑姑来。 叶氏见秦氏神色恼怒,心里却是如明镜儿一般。只抿嘴一笑,取过小丫头手中的玉梳给她细细地梳头,道,“小姐,恕奴婢说句不知上下的话,您可不该在这档口生气呢。”秦氏在镜中怒视于她,她也不急不恼,只絮絮道,“王爷宠爱先王妃,是众人皆知道的事情。如今这柳妃何德何能,不过是沾了先王妃的光儿,先王妃已死,小姐您还计较什么?再说句不知好歹的话,先王妃是王爷结发,柳氏也是续弦嫡妻,您这一怒不要紧,知道的呢说是您对王爷情真,不知道的呢,被绮云轩那边一说,不知成个什么话呢。”秦氏心中一凛,知道叶氏说的甚是在理。自己平日拈酸吃醋也就罢了,王爷不过一笑只道是自己年轻些,也不多计较。这几日却是王爷正惦记着先王妃的时候,满心里只怕只有一个柳字,若是自己愤懑之色显在脸上,又被那安氏一撩拨,说不准就是个不敬嫡妻心怀不轨的罪名了。秦氏心中苦笑,说到底,自己再怎么争也争不过死了的柳芳宜在王爷心中的分量的。见秦氏神色松软了些,叶氏又附到她耳侧低低说了一番话,秦氏的神色先是一怒,转瞬又是一悲,再往后归于一抹无奈的了然,只淡淡道,“你说的也有几分理,只是如今说这个还早了些,且容我再瞧瞧。”又慢慢道,“罢了,你且给我梳头吧。这可是京师来的公主,我更不能被那个奴婢比了下去。”叶氏便笑着给她细细梳妆不提。 却说怀慕青罗二人,此时却正泛舟于东湖上。循着先王妃大婚的例子,新房设在浮光岛上,住上半月后才会搬回府中住。只是这几日每日往府里上房请安,走燕婉桥却是太费时间,便每日命仆妇撑了小舟往府中去。侍书、倚檀、翠墨、砚香四个与童嬷嬷也坐在后头一条船上跟着。此时旭日初升,微风徐来,东湖上的芙蕖千朵静静开放,犹带着晶莹的晨露,倒是不得不赏的美景。 怀慕只笑道,“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说的便是这样景致吧?”一句话过,想到后头那几句,便住了口,去瞧青罗面色。却见青罗面色静静,只续道,“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做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仿佛顿了一顿,对怀慕道,“我虽是千里来此,只是在家中时总也不出门,京师繁华竟然是一无所知了,还不如这一路上来此,岸上风物倒还熟悉些。”怀慕见她未曾伤情,便凑趣儿道,“西疆女子没有中原那许多规矩,你要是喜欢,我日后带着你一一去瞧。你莫要想家,就是京师,说不准你也能有回去的日子呢。” 青罗闻得此话,面上浮起一个遥远的笑意。她的家,她的故乡,都已经在千里之外了。她真正的家人,从今以后竟然和自己再无瓜葛。大观园里的梧桐夜雨,不知谁又在听那夜夜的凄凉呢?五月渔郎芙蓉浦,那些温软如梦的日子,也早就是前尘往事不可追了。她怀念的牵挂的,都是叫她心肠寸断的人与事。即使自己真有朝一日能再回去,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吧?只是不过一瞬,她就收敛起回忆,对怀慕笑道,“若真能如世子所言,能踏遍这西疆山水,我这一生倒也不枉了。” 说话间便到了汀兰渚,船靠了岸,怀慕先上去,伸手回来扶着青罗。青罗倒也不羞涩,既然允了他演这一出半生的戏,自然人前也要把戏做足的,也就搭着他的手上了岸。自宜园到王府正堂永靖堂还颇有些路程,又转乘了小轿,上下时怀慕仍是扶着她。 一时到了永靖堂外,怀慕引着青罗郑重往里头走,却在众人不经意间低低一声,“你且去瞧瞧,我这一家子,有多热闹。”青罗转头去看他,直接那眼里闪过一抹冷光,面色却仍是温暖恭敬的样子,不免暗暗一叹。 及进了门,永靖堂上已经满满都是人了。永靖王府众人皆有自己的一处院落,以姓名题了名字,如上官启居启怀堂,柳氏居和韵堂,安氏居绮云轩,秦氏居彤华轩,怀慕居永慕堂,怀思居永思堂,怀蕊居蕊香室,其余姬妾也都有自己的屋子。这永靖堂乃是正堂,平时是不开的,只有正经待客时方用。此时这般热闹,真是少见。 青罗进门偷偷扫了一眼,只见永靖王夫妇端正坐在上首,两边黑压压站着坐着一地的人,昨日婚宴上想是也见过,觉得面善,倒也说不清都是谁。 上官启生母太妃封氏此时不在府中。老王爷一生只娶了封氏一人,所出只有一儿一女,长子便是上官启,还有个女儿名唤上官亭,嫁与了方家二爷方正同。老王爷英年早逝,封氏甚是伤心,自柳芳宜入府理事之后便诸事不问,近些年更是长居重华山上礼佛。连孙子成婚也只淡淡搁下一句,不必特意来请安,劳师动众的,也不曾下山来看一看。 童嬷嬷就引着二人先跪下给王爷王妃行了大礼,青罗更奉上两盏茶去,二人面色倒是都和善的很,含笑接过茶饮了,上官启赏了新儿媳一柄如意,柳氏也赏了一枝八宝簪,算作是见面礼。童嬷嬷又往二人之下分坐的两位一引,“这是云侧妃,婉侧妃。”昨夜怀慕已细细和她说了家中众人,此时青罗顺着童嬷嬷手看去,那东边坐着的是侧妃安云佩,前些日子是见过的,此时神色淡淡,也瞧不出丝毫端倪。西边一个女子年纪轻得多,打扮的也华丽娇俏,一双秋水眼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想来是正得宠的侧妃秦婉彤。这二人虽是侧室,却是正经侧妃,青罗便也奉了茶,口中唤“云姨”“婉姨”,只是并不行跪礼,只半福了身子。安氏接过茶,一言不发只淡淡饮了。到秦氏时,秦氏却起了身笑道,“公主是天家贵胄,我岂能受你的礼呢。”又睨了安氏一眼,“云姐姐好大的气派,王爷王妃受这个礼是应该,姐姐却是为什么呢?”安氏也只默默喝茶,并不答话。秦氏见他浑不在意,也只心下恼怒,又笑道,“你如今进了门,我好歹也算是长辈了,没什么好送你的,话说回来,你又有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呢。寻思了好几日,只有这一下子胭脂花粉,虽是贱物,却是我娘家自己做的呢,也不是易得的东西,公主且收下。”岳城本盛产胭脂一类,岳城秦氏更是其中翘楚,生意做得极大,所出自然不是凡品,此时秦氏用来做见面礼,倒也合适不过。秦氏心里耐不住,又道,“云姐姐既然受了礼,怎么连个见面礼也不拿出来么?倒不像是个做长辈的样子呢。”安氏却仍是不答话。秦氏本来欲以自己身份家室压她一头,却见她毫不受力,倒也无计可施,只好坐下了。安氏秦氏身后仍站着几个女子,瞧着想来是王爷的侍妾,童嬷嬷只一一带过,说是董姨娘、郑姨娘、陈姨娘、白姨娘等。这些人虽是服侍王爷的,身份却是不能和青罗相较的,不过是半个主子罢了。青罗也只是点头认过,与其他人一般称呼。 童嬷嬷又往安云佩手边一引,“这是大爷和大奶奶。”昨日怀慕也说过,自家规矩,小一辈在家中平时也不以世子世子妃等称呼,说是分了三六九等平白误了兄弟姊妹情分,只和一般富贵人家一般称呼,不过是在外头称呼的郑重些。如今二人新婚是和亲大事,她又身份贵重,这才先按着世子世子妃的称呼,过些日子还是只称二爷二奶奶的。只是这称呼虽是平了,众人为争那日后的称呼,仍旧是明争暗斗。 上官怀思自己是识得的,他身边坐着的那个女子,自然是原配妻子葛月逍了。葛氏容貌姣好,眉目间倒像是有什么不忿之事,瞧着自己的眼神也凌厉。青罗只作不知,依样敬了茶,唤“大哥”“大嫂子”。葛氏接了茶,笑说,“我昨日身子不爽,连妹妹的好事也没赶上,妹妹可千万别怪罪。”青罗见她神色,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倒也不知她为何如此,只笑道,“嫂子进门比我早几年,妹妹往后还多靠姐姐照顾指点呢,说这样话岂不是见外了。”怀思笑道,“二弟妹出身高贵,哪里会在这些事情上头计较,你莫要小家子气了。”说着又道,“你与二弟新婚燕尔,做大哥大嫂的自然该送你们些什么。只是我和你大嫂都年轻,也没什么好东西,还是母亲准备下了,我们就沾个光儿,权当是我们送的。”说着有人便抬上来,乃是一株白玉雕的荷花,下头一对鸳鸯交颈而眠,玉质柔润的确是上品。安云佩此时便笑道,“我能有什么好东西呢,不过都是王爷赏的。这确不是我们蓉城的玉,是昔年思儿成婚之时王爷从北疆得来的。我当日瞧着这东西太好,怕她们两个福薄消受不起,没舍得赏下,如今给了你们倒是好。”青罗听得这个来历,不免推辞一番,只是拗不过安氏只好收下。 秦氏此时听得心头大恨,只道这安氏实在狡诈。先是对自己的挑衅默不作声,在众人面前显了贤良。后又借着儿子送了礼,一来显得知礼,将这般好东西送了新人,所送的又很是恰当,更讨王爷欢心众人赞誉。二来向自己示威,自己不过倚仗家室,她却有子,既然有子便有了依靠,什么样的好东西她也是有的,还都是王爷给的,显得王爷心里她的地位倒超出自己似的。三来也是向世子夫妻与府中众人示威,她虽出身不高儿子也是庶出,然而掌着管家的权,王爷心上也不是没有她们母子,明面上说是儿子消受不起,实则是压着世子夫妇一头。如此一来众人也不敢轻视她们母子了。如今一来,这各方的好儿都讨尽了,敲山震虎也做的不动声色,真真是奸猾已极,倒显得自己举止轻浮,连那一匣子家中秘制价值千金的云英妆粉都生生被压了下去。 安氏的意思,青罗又岂有不明白的,心中暗叹此人心思之缜密,也不便深想,只日久再看着罢了。童嬷嬷此时又往怀思夫妇之下再一引,道,“这是三小姐。” 王府之中如今只有怀蕊这一个小姐,只是这身份却是难说。上官怀蕊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大小姐上官怀芷比怀慕大着一岁,乃是董姨娘之女,前些年嫁与了绥靖王窦华为侧妃,也半是和亲的意思。二小姐怀蓉十六韶华,乃是郑姨娘所出,伺候着上官启之母封氏常年在重华寺中居住,常年也不露面的。怀蕊如今年方十二,生母竟然出自娼馆妓家。当时王妃家中除了大事,王妃以伤心就病倒了,王爷还与外头女子有了孩子,不得不说是王爷与先王妃恩爱污点了。说是当时王爷本来要迎了那女子回府,只是那女子无福难产死了,王爷又执意将此女抱回府中,还说是做王妃养女。王妃虽不得宠,到底庇佑了这女儿几分。若当真那妓家女子进了府门,三小姐的地位说不得要比众人都低了一头。如今说是王妃养女,王爷又疼爱,日子倒也不难过。只是众人私下议论也都说,若是将来大了说亲事,这身份泄露出去,不知有谁家能不在意呢。 怀蕊还小,眉目间却也气度自持,瞧着与一般名门闺秀一般无二,只是神色有些傲气冷淡。见了新嫂子,起身盈盈见过。青罗瞧她神色风度,倒是有些像惜春的模样儿,心中一痛。忙强笑道,“我瞧了妹妹,竟有些像我家中幼妹,想起在家中与姐妹玩耍的光景,倒是觉得亲切极了。妹妹如今读着什么书?”怀蕊只淡淡道,“不过寻常念着几本书,认得几个字。”青罗瞧她那气度,自然不信的,知道是自谦了。只道,“我也没什么好东西给妹妹的,只有在家时搜罗的一些笔墨书砚,妹妹想来也用得上,回头带来送与妹妹。”瞧怀蕊神色倒是露了几分喜欢。 如此见过众人,上官启只道,“都是一家人,不必站着,坐吧。”怀慕青罗二人便在秦氏下首的空位上做了,丫头们又上了两盏茶。上官启又道,“我们上官家一贯人丁不旺,倒比不得京中许多公府之家热闹。”青罗谨慎答道,“媳妇家中也不过一个兄长一个妹妹,却也是没多少人的。只是兄弟姊妹们不在多,感情好能相互帮衬着也就是了。”心里倒是想起了贾家,那样多的人丁,还不是糜烂到了骨子里头?只是那么多姐姐妹妹一处,写诗饮酒赏花踏雪的日子,倒真是叫她怀念了。 安氏便笑道,“说是亲戚们少,也只是嫡亲的少罢了。婉妹妹和月逍家中都是名门大族,亲戚姊妹们也多,若相见自然不难的。只可惜王妃家中众人都沙场捐躯,实在可怜可叹。”说着便拭泪。 柳氏坐在上头,听得这话神色却是一变,强自压制住了,淡淡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些也不必说。习武之人沙场捐躯,也是死得其所。总好过被奸佞小人所害,或者是庸庸碌碌做个谄媚之臣。”此话听着冠冕堂皇,却听得上官启和安氏都是神色大变。上官启自不必说,安氏却也被戳到了痛处。她本是上官启的丫头,一家子都是家生的奴才。自己生了王爷长子,封了侧妃,为了自己体面王爷倒也给了兄弟一些闲职,只是本不是仕宦之族,也做不来什么,只混口闲饭吃偶然歌功颂德做些粉饰太平的事情罢了。柳氏平时不吭声,此时说话这般狠辣。又细想想,不免冷笑,暗暗打着主意。总有一日,安氏一族非但要凌驾于秦氏之上,连柳氏的声名显赫,她也要彻底打碎了去,叫这世上每日能再指着她的痛处明着暗着讥讽。 青罗见说到了昔年秘事,再不插话,只偷眼窥视众人神色。上官启的神色微微含着怒色,却又极力压制。秦氏暗笑,想来只知柳妃嘲讽安氏而不知这昔年故事。怀蕊只是静静不语,却瞧不出什么,想来到底年幼,这些事情应当是不知情。怀思和葛氏面色忿然,想来是母亲被讥自己也没有面子故而恼怒,只是也不像是知晓真情的。只有安氏的面色奇异,先时只是愤怒,后来却又带着一丝神秘的讥讽与狠戾,只是一闪即逝。那一瞬间的神情被青罗瞧在眼里,直觉得诡秘,像是有什么极大的阴谋一般,后背一凉。只是安氏转眼间便又回复了那样平静神色,那些愤怒讥讽的情绪都隐藏不见,倒真是城府极深的。看了怀慕一眼,他却没看见,眉眼间隐约有一丝愁绪与暗恨,掩藏的极好,若不是她知晓其中情由也是瞧不出的。只是对安氏的这一点神色倒像是心里的一根刺,叫她有些不安。 上官启见柳氏当众冷冷刺他一句,却又不能明说,心里大是不畅快,便意兴阑珊道,“罢了,你们忙了这些天也乏了,如今也都见过了,便回去歇着吧。”秦氏便笑道,“可不是,你们是新婚小夫妻,陪着我们这些老的做什么。”童嬷嬷也凑趣儿道,“婉侧妃说的正是呢,才刚过来,世子一路便牵着世子妃,可紧张的了不得的,唯恐世子妃磕了碰了的。”众人便是一阵哄笑。 一时散了,怀慕正欲和青罗回去,柳氏一招手儿道,“慕儿且去忙你的,我和你新媳妇儿有话说呢。”怀慕略一想,便笑道,“我也许多日子没见母妃了,母妃竟也不赏儿子一碗茶吃么?”柳氏还未说什么,秦氏才刚走到门口,闻得这话儿掌不住便又笑了,像安氏打趣道,“云姐姐你瞧,这刚过门的媳妇儿是不一样,这话儿是怕柳姐姐吃了他的新媳妇儿呢。”安氏眉目不动,只答,“婉妹妹这是取笑儿呢,公主嫁进王府,谁不疼着,柳姐姐心疼公主还来不及呢,做母亲的见了儿子成了家,岂有不欢喜的。”秦氏闻得这话,安氏竟然又是要拿子嗣一事说话儿了,哼了一声道,“云姐姐这话说得自然有理,我是不懂的。只是这母亲好容易养大了儿子,指着娶个好媳妇儿光耀门楣,若是到头来只得了个泼皮破落户的女儿,岂不是气也气得半死了。这娶进个公主的福气,哪里是人人都有的呢。” 安氏心中大怒,自怀思成人之后,她自己深受这门第嫡庶之苦,为了娶个有门第的嫡出儿媳,也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只可恨怀思虽然也得王爷喜爱,到底被自己这个生母所累。求娶个庶出女儿倒不难,只是儿子已是庶出,自己又是这样身世,若是娶个庶出,只怕是要被人讥笑一辈子,是断不肯的。这蓉城名门大户王府之下重臣名将,一来想着怀思生母低贱,二来都觉怀慕以后称王的赢面远较怀思为大,家中虽然有适龄女子,竟然都装聋作哑不愿将嫡生的女儿嫁与怀思,说了多少话敷衍。甚至有小姐扬言道,“不求嫁与王府公卿,也断不愿认一个奴婢做母妃,一家子亲戚都是奴才。”她心中不忿与王爷去说,竟也是淡淡敷衍了事。最后好容易与桐城葛家定了亲事,葛家倒也是百年大族,嫁来的也是家中嫡出女子,只是葛家慢慢败落,如今也只剩了个空壳子,虽然门楣不低,却也没什么助力。当初葛氏嫁过来时,一应安排都是简单,昨日见了怀慕成婚的情景,葛氏一怒之下竟然称病不出了。今日虽然出来,那脸上神色也甚是不好。安氏不免又暗恼这媳妇儿不济事,是个沉不住气的。想自己这些年苦心经营,怀思如今的地位也算是稳了,昔年只想着娶个出身不俗的儿媳妇,如今看来倒是失算,竟是个没脑子的,也不能帮衬着自己。想着今日青罗举止行动端庄大方,应对得体的模样,安氏心里头一紧,知道这以后的日子怕是更难了。 却说青罗怀慕二人跟着柳氏一路往后头走,不一会子便到了柳氏所居的和韵堂。青罗细细一打量,便知这母妃却是无甚宠爱。昔年柳芳宜所居的宜韵堂紧邻着启怀堂,自王妃去世之后就封起来,再没有住了。柳芳和入府之后,便在王府东侧的和韵堂住了。如今和韵堂里头毫不见华丽景象,一应窗户都是寻常青纱糊了,园子里头也只种些碧草藤萝,倒是香气郁郁,只是一点颜色花草也无。进了屋子里头,也是青白二色装饰,博古架子上只搁着一个宣德的瓶儿,是青花缠枝莲的样子。帐子倒是上好的碧潮纱,只是年岁久了,那一点点晕染开的碧色盈盈也都黯淡了。只是这屋子里头悬吊着好些小盆栽的藤萝,人进屋子里头倒像是从林间穿过一样,嗅着那一缕异香,倒是别有情味。 柳氏招呼二人坐了,将所有丫头一概打发了出去。先时说是要和青罗说话,此时却只拿眼瞅着怀慕。怀慕心下了然,只道,“此间没有外人,母妃有什么话只管说吧。”柳氏听得这话,想是怀慕已经把一切都与她说了,心里倒是惊诧,转念又是一喜。以慕儿的性子能如此,可见对着新婚妻子是真心信任疼惜了。便感慨说道,“慕儿这些年瞧着光鲜,也实在是苦。身边也没有个知心的人照顾。我虽是他的养母,也不能常在他身边的。好孩子,你倒是合我的眼缘,我瞧着慕儿对你也是真心,以后你要好好扶持于他,照顾他才好,你们好了,我才有面目去见我地下的姐姐去。”柳氏性格本是极温柔的人,只是少年逢了巨变,这才变得如今这般阴沉不定,如今忆及亡姐,只觉得孤苦无依,竟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青罗心里虽只是与怀慕结了盟约,却非关儿女之情的,本欲和柳氏说明,见她哭的那样伤心,到底也不忍得,只上前递了帕子与她拭泪道,“母妃莫要伤心,我们自然要孝顺您的。”柳氏本满心里担心怀慕对青罗也如上官启对自己姐姐一般,平白误了一生,如今看二人情状倒像是夫妻和睦,心里倒也欢喜,便拭了泪,又好生嘱咐了一番,说了好些家常话儿,也就放了二人回去。 二人出了和韵堂,怀慕只道,“在自己家里坐轿子甚是无趣。这几日虽然在东湖上住着,我先领你去瞧瞧咱们日后住的地方。”又对后天跟着的人道,“你们且回去,不必跟着。”说着便引着青罗往前头走。青罗见四下无人,低低问道,“我们的事,你不打算告诉母妃么?”怀慕略沉吟一会,道,“我二人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知道的多了,反而容易生了是非,到时候一个不小心传出去,对你我声名也是不好。外人不必知道这许多,只见我二人夫妻恩爱便是了,一切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青罗见他说得有理,也就点点头,只默默跟着他后头走。 方走到外头廊子里,抬头一望倒像是要变天似的。怀慕便喊了一个丫头,“你去取把伞来。”对青罗笑道,“我们且在这里站一站。” 那丫头说话便去取伞,不过顷刻功夫,当真密密地下起雨来。王府里头本是极热闹的,此时各人都去避雨去了,廊子里头便只有他们两个人。青罗也不说话,只望着前头层层叠叠的重檐翘角。迷蒙的雨色里头,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层似的,那些画栋雕梁,鲜花着锦,都像是褪了色似的。青罗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这样的鼎盛繁华,也不过是隐匿着魑魅魍魉的空壳罢了。外头人看着堆金砌玉,其实内里艰难,谁又知道呢。就像是自己千里之外的家族,世代簪缨钟鸣鼎食,如今可不也就雨打风吹流云散了么。她本以为自己看的通透,其实如今卷进这是非里来,才知道都是身不由己。纵然知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怎样的富贵都是烟云一场,然而却又不甘流落飘零,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予他人做主。所以人才活的如此艰难,为自己的这一口气,一条命,一点奢望和执念,就这样挣扎一生。 雨中的庭院深深,恍惚看起来与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那样相似。然而一切都已经不同。大观园的杨柳扶堤烟波醉软,这里仿佛都能寻得到似的,然而此时的她,已经能看的出花间叶下的明争暗斗。那些年少无忧,赌书泼茶的岁月,都在定云江江水的那一头。那个叫贾探春的女孩子,撑着一柄桃花伞,在沁芳溪上夹岸的繁花中微笑着望着她。眉眼那样清明,带着对自己出身的不甘与不甘人后的聪慧倔强,那样充满希望的眼眸,如今看来是那样的简单清楚。而这一切的情绪现在都掩藏起来,好像是眼前这一帘绵绵的雨水,将一切的爱恋,仇恨与挣扎都掩藏起来,再也不露一点痕迹。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她在这一瞬间,望见了自己旧日的人生和年少的自己。然而过去种种已隔了蓬山万重,隔江人在雨声中,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了。而今日,她新的人生,已经开始。 第四章(1)屏山掩梦不多时 萱草栏干,榴花庭院。悄无人语重帘卷。屏山掩梦不多时,斜风雨细江南岸。 昼漏初传,林莺百啭。日长暗记残香篆。洞房消息有谁知,几回欲问梁间燕。 本是正午,那天色却慢慢暗了下来。雨势渐沉,连廊外袅袅婷婷开着的一树紫薇也终于抵不过风雨侵袭,零落了满阶芳菲,浅紫深红委顿一地。青罗倚在美人靠上,伸手攀折了那开在密密枝叶下的最后一枝,轻轻一嗅。那花色虽仍然艳丽,只是香气却淡了。 “好容易剩了这一枝独秀,你又何苦折了去?”怀慕在身后轻笑着问。 青罗只是把玩着这一枝紫薇,慢慢道,“你瞧它一枝独秀,就道它尊贵欢喜吗?可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独剩了它一枝,又有什么趣儿呢?何况风雨摧折,就算是没有零落成泥,也憔悴不堪。我如今折了它去,大家轰轰烈烈地同去同归,总好过自己一个枝头孤寂。” “你这话倒也新鲜。”怀慕一笑,伸手去檐下接那滴落的雨水,道,“只是今日你瞧着是芳菲流散,明日雨过天青,说不定又是一树繁花呢。这风雨于花木最是有趣,既是无情摧毁,又是润物无声。说到底,还是摧枯拉朽四个字用的当,一场风雨之后,颓败的都去尽了,才能有新绿萌芽。” 青罗望着那一地残红,“你道是风雨有情么?可惜本是无情之物,哪里懂得何为枯朽?你瞧这饱受其苦的,何止枯枝败叶?这落花何辜,不过是身来娇柔,竟也无端殒命。” 怀慕皱一皱眉,决然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生于风雨之中,若不能保全自身,也就只有零落成泥碾作尘,又能怨得谁去?风雨自然无情,对万物却也平等。有的深陷沟渠,有的漂流逐水,有的却能枝头抱香而死,有的更生发出新的生命来。如是种种,都是个人造化。若是能幽香如故,更或者化作春泥,也不枉来这世间一遭。” 青罗原本以为,这世间女子都如春华一瞬,风急雨骤便香消玉殒,死生由不得自我。如今闻得这一番议论,倒像是醍醐灌顶。此话虽然无情,却也是真话。花草都有各自不同的命运,何况是人呢?她飘泊天涯,只因自己无力保全自己。而如今她有了这样的机遇,为自己的一生搏一搏,她就要试着去改变这棋子的命运。纵然终究是逃不过,也不枉自己这一生了。想到此处心境大是明朗,对怀慕绽开了一个笑容。 怀慕从未见她这般笑过。自相遇以来,青罗的神色或凛然或柔弱,或迷惘或清明,却从未见她真心笑过。那神色总像是蒙了一层愁云,即使是洞房花烛之夜与自己定下盟约,那神情也是淡淡的悲伤与无奈。如今这一笑,倒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似的,在这漫天风雨里头这样明快,像是一朵永不会凋零的花朵。他在这一瞬间看见的风华,其实不过是一个女子真心流露的欢颜,竟然和那一日在落阳峡谈笑古今击盏高歌的天朝公主风度一样耀眼。他在这一瞬间为之惊艳,却又生了意思退缩,不敢直视那样纯净明朗的笑颜。 幸而先前吩咐的小丫头这时匆匆穿过雨幕回来,手里还提着两柄伞。怀慕忙收敛了情绪,接过伞去,递了一柄与青罗,道,“雨虽然紧,就权当是赏雨了,走罢。”说着便撑了伞往外去,青罗也跟着往外头走。 二人走得远了,廊子尽头却悄悄转出两个人来,正是秦婉彤与叶氏。二人意态闲闲,身上也无风雨痕迹,竟是一直未走的样子。秦氏望着二人背影,只问道,“你瞧着如何?”叶氏略一思索,答道,“我先时就觉公主不简单,一看便是聪慧之人,世子得了她,便是得了大臂助。如今看起来,她与世子也是同心,只怕绮云轩的日子,要不好过了呢。”秦氏冷哼一声,“安氏算是个什么东西,竟然也敢爬到我的头上来。如今遇着克星,桩桩件件都比她强,别人娶个媳妇儿都是天朝贵女,偏又美貌聪敏,还与夫君琴瑟和谐。她屋里那个破落人家的穷酸丫头,还偏没个脑子,气也合该把她气死了。”叶氏笑道,“那小姐您可做出决断了么?” 秦氏想了半晌,道,“以我如今的年纪,求子一事,也只有听天命了。我如今也知道,这王爷的宠爱不过是朝秦暮楚,是靠不住的。你只瞧正房那位,虽然郁郁多年,谁也动她不得,不过是沾了个好姐姐的光儿。柳氏阻了我做正妃的路,又连王爷的心也占了去,自然是我心中一根刺。只是我也算是想明白了,再怎么争,还能争得过死人么。柳氏虽可恶,我也一时赢不过她,柳家的门第高又有着军功,何况她还有个先王妃嫡子的儿子傍身。只是这安氏,这样贫贱的人,竟然越在了我的前头,欺着我无子,我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才能解恨。她先时不过仗着育有长子又挟持着管家的权,才这样横行霸道的。如今正主儿来了,这家可不知她还能管的多久呢?” 叶氏谨慎道,“听小姐的意思,是要帮着正房了。只是这话虽是奴婢所说,可这些年奴婢瞧着王爷对大公子和世子,似乎不像面上这么简单呢。” 秦氏笑道,“你倒是心细,这话我却也想过。粗粗一看这未来的王爷自然是怀慕,可又总觉得有什么蹊跷一般。这些年世子和王爷倒像是疏远了,反而是大公子常跟在王爷身边。王爷的心意究竟如何,还是要好生试探一番。”说着忽然一笑,那笑容里慢慢的都是心酸,“春染,你看我是不是都不像自己了。谋算王爷的宠爱,谋算子嗣,如今还要谋算他身后之事。” 叶春染神色郑重道,“小姐,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您得了王爷宠爱多年,和柳妃安妃都不算和睦,又输在没有子嗣上。您还年轻,若是王爷不在了,这府里哪还有您立足之地呢。” 秦婉彤也叹道,“你这话说的不错。若是柳氏做了太妃也还罢了,我不过是做个活死人罢了。若是安氏得了权位,只怕我要被这贱人活活生吃了呢。”又恨恨道,“但凡我有自己的一子半女,何苦这样依附旁人。” 叶春染劝道,“小姐,子女的事原本是天命,如今也只好做万一的打算。”说着眼神里闪过一丝诡秘,“何况柳氏是个不中用的,将来这永靖王府的太妃,还不定着是谁当呢。” 秦婉彤素日艳丽凌厉的面孔此时也染上了深深的一抹忧色,然而转瞬又转成狠绝来,“且不急。我这么多年和安氏争斗,如今也该歇歇。先瞧着这新媳妇进了门,这府里会掀起什么浪来。若是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倒白费了了我一番心思。” 叶氏亦露出一个莫测的笑意来,“小姐,这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若是正房吃了绮云轩什么暗亏,倒能显出小姐您来了。” 秦氏听了这话冷笑道,“我与安氏,本是这府里的东西风,柳氏不过站着干岸儿看着笑话。世子先时总不在府里,正房和绮云轩的争斗,不过是在暗里,如今眼瞅着,也该转到明面上了。现下他们才是这东西风,至于谁压倒谁,可不就要看我了么?” 一时二人也走远,却见地上落了一截指甲,生生被折断了一寸,染着红艳艳的凤仙花汁子。 却说青罗随着怀慕往后头走,却是越来越僻静。永靖堂乃是正堂,自然在府里最中心的位置了,西侧便是启怀堂、宜韵堂东,侧便是和韵堂,和韵堂北有两所小小院落,正是安氏所居绮云轩和秦氏所居的彤华轩。再往北还有两座院落,东边住的是上官启其余侍妾,西边所本是小姐们居住,如今也只有怀蕊一个人。怀慕本是与母亲同住在宜韵堂中,成年之后归来,自选了府邸最西北角的一所院落,与前头其他屋舍隔了颇大的一片梨树林,将怀慕堂东、南两侧围得密密实实,自成了一个小小园子,最是清幽不过。乃至于寻常进出皆不走正门,只从西北角门上走。平日就算见什么心腹知交,也不在外头书房,只从西北角门进来,因梨树林之南就算宜韵堂,再没有人来往,故而也见不到女眷,西北角门竟成了他一人的门户了。此时从和韵堂往永慕堂去,也颇有些路程。 好容易走至西北角门,见来往几乎无人。再北便是梨花林,绿荫低垂,风摇千碧,雨色空濛里更是显得翠色喜人,满地皆是芳草如茵,只中间随意漫出一条羊肠小路。青罗笑道,“此间倒是清凉宜人,幽静的很。”怀慕笑道,“一来是为这个,二来此处偏僻,也少有人来,免得在别人眼皮子地下被人窥探,倒是落个清净自在。三来——”怀慕说到此处却不往下说了,只一径往里头走。青罗心下却是了然,梨花开始千树缟素,天地一白,想来也是他对死去亲人的一点念想了。也不多话,含笑跟着他往里头走去。 又行了百余步,才出了林子,却又瞧见一湾小小静流蜿蜒在外,自露出一座小巧石桥,掩映在岸边的菖蒲花丛里头。在往后瞧,一所精致院落半遮半掩在几株盛放的合欢花树之间,那娇柔的浅红盈盈舒展如彤云一般。青罗笑道,“你这里还说是偏僻,真真是世外桃源了。只是这一带水流真是神来之笔,这确实哪里得来的?” 怀慕笑答,“蓉城本就河网密布,这还不算易事么。”又道,“永慕堂出了西北角门往南便能从侧门直接进宜园,西北就是锦绣湖东湖了,更是无边无沿谁也管束不到的,若是往东北折便能往街市上去。你说好是不好?” 青罗笑道,“独居一隅却也暗通于外,山水幽静却也洞悉世情,真真是好地方。”怀慕见她心里清楚,也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便领着青罗从桥上过去。进了院子,也是古朴清爽,并无多少点缀,园子里也是一棵合欢,袅袅婷婷随风摇曳,飘坠了一地的轻盈粉色,枝头犹自密簇簇皆是花朵。合欢花期本就长,羽叶也袅娜多姿,种在院中垣外正是得宜。此时永慕堂中一应侍婢都在浮光岛上,平日跟着怀慕的小厮们这几日也得了假,都乐的自己胡闹去了,院中只有两个看屋子并洒扫的老嬷嬷守着,正在廊下剔着牙抹牌玩。见怀慕与青罗一起进来,倒是唬了一跳,忙起身,见二人也无什么怪罪意思,忙识趣儿地退下去了。 第四章(2)屏山掩梦不多时 青罗一路进去看着,倒觉得和家中气象大大不同。王夫人院中鱼龙混杂,每日里总不得清净。兄长们的居所她也见过,总是装点得金碧辉煌,各色玩器放了一地,至于宝玉房中则尽是脂粉气。想来此间只有怀慕一人居住的缘故,一应装饰皆是男子风格,肃然高爽,满壁上或诗书或兵法,还悬有长剑琴笛之类。 永慕堂实为三进院落,进了门第一间便是永慕堂,乃是正堂待客之用。第二进题为吹梦轩,想来是女眷之用。第三进便是正房,名为忆梅轩。东侧厢房皆是丫鬟仆妇的居所,因为怀慕独独住了这里,第一进院落西厢是为小幺儿们有时歇着预备的。西侧厢房住的是有些体面的丫鬟,又连了三间跨院。第一间是怀慕的书房,唤作卷绿斋。第二进、第三进名为垂玉小筑、怀莲小筑。跨院西侧皆是游廊围起,紧沿着垣墙,游廊有时接着一个半亭,或是墙上开了一个月洞,再西边便是与府墙之间自成的小园子了。之前永慕堂没有女主人,平日里怀慕也不在忆梅轩里住,只在卷绿斋里住着与书页为伴。后头的垂玉小筑、怀莲小筑仍是空着。三进院落只用了最前头一进,大半屋子竟一直空着。如今新婚,后头的吹梦轩、忆梅轩与两个跨院皆打扫的干净整洁,预备着青罗要用的。 怀慕对青罗道,“你且看喜欢哪里,就挑了住着。左右我这里就你一个住着,也没人去管什么上房侧院的说法。”青罗笑道,“你且看今日是我住着呢,明日你为了你的宏图大业,还不知道要娶几个进来。到时候这里不过这几间屋子,却哪里够用呢?” 怀慕面色一沉,却又无从反驳。青罗瞧着他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又转圜了语气道,“依我说,这忆梅轩还是空着,我只在怀莲小筑住下就好。外头卷绿斋到底是见外客的地方,你也就往后头垂玉小筑挪一挪,做你的内书房罢,平日起居在那里就是了。”怀慕点头道,“还是你想的周全。这三间跨院走西边的廊子原是通的,也不必走正院绕着走,外人也瞧不出什么来。你若是想看什么书,过来也是方便。就是我在卷绿斋见什么人,你也悄悄儿能过去。我住在边上,吹梦轩用着也总是不便。这你既然住在后头,忆梅轩就拿来待女客吧,吹梦轩正厅就做个门面,两边屋子存放些物件儿也就是了。”又略带调侃道,“你那几船的宝贝,还不知能不能放得下呢!” 二人正说着,却见童嬷嬷进来笑道,“瞧世子世子妃说的这样热闹,安排打点的这样仔细,真是过日子的样子呢。”见青罗面色微红,便也不往下说。童嬷嬷身后跟着一个丫头,约莫也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簪着的几朵宫花倒是鲜艳华丽。此时笑道,“可叫奴婢好找。我们云主子说,特特儿等着世子世子妃,一起去绮云轩用膳呢。”此女正是安云佩身边第一得意的使女名唤翎燕的,跟着安氏也有好几年了,因为认得字又会算些账目,倒是安氏管家得力的臂助。此女口角极是伶俐,又道,“我们主子说,世子妃初来乍到的,难免万事还不齐备。柳主子虽然是世子嫡亲的娘,到底病着,有些事情我们主子能担待照应的一概都会照应着,也请世子妃不要客气,有什么事儿尽管开口便是了,但凡府里办得到的,自然为您办了来。” 青罗听了这话,倒是自矜身份的意思了,心下暗道,这才第一日呢,便到我这里显摆这管家的权威来了。与怀慕暗暗对了一眼,便笑道,“云姨这样客气,我们做小辈的哪里敢当呢。姑娘且前头带路,我也正想着午膳了呢。”翎燕便笑着往南边引。 安氏所居的绮云轩,也是独门独户的小小院落。上官启为避免妻妾争吵,有名位的侧室也都住了独门独院,只有侍妾们合住了府上东北角一处。永靖堂西为上官启启怀堂,东为和韵堂,堂北是一个小小花园,也没什么题字,府里只顺嘴儿叫北花园。西边的宜韵堂紧邻着启怀堂,东边便接着绮云轩与彤华轩。宜韵堂已是封存多年,只是宜韵堂与北花园之间仍有一座小院,却是空置无人的。宜韵堂虽然离上官启的居处最近,但已不可能再有人来住了,这一所空院也就算是好地方了,怎的王爷也没叫得宠的秦氏住了,反而叫她去了最东头离得最远的彤华轩,每日去瞧她还非得从安氏、柳氏门外头过,倒是蹊跷。 自永慕堂出来往东南一折,穿过北花园便到了安氏的绮云轩。青罗细细打量着,安氏虽是当家之人,这住的地方倒和她打扮容貌一样,也不很显山露水的。安氏只在那日探病之时穿的华贵些,素日打扮皆是不及秦氏的,想必是那日初次相见又是奉了王爷意思故而要显显身份的缘故。 安氏却已经站在门口相迎了,见二人过来,满面堆了笑道,“可把你们盼来了,我还怕你们嫌我这里粗陋不肯来呢。”青罗忙道,“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也。云姨爱惜赐饭,我们哪里又不识好歹的道理呢。”说着安氏便招呼了怀慕,又牵着青罗的手进去了。及至进了屋子,才见满满一屋子的人,上官怀思与葛月逍也都在,见二人进来倒也客气,纷纷起身来迎。青罗怀慕又忙忙见了礼,才分别坐下。 安氏便笑道,“你母妃身子弱,怕是照顾不周。我这里摆了薄酒,一来是略尽我这庶母的心意,而来你们兄弟妯娌见个面,以后也不必拘束,更是亲如一家。”青罗笑道,“云姨这话可说错了,大哥大嫂和我们本就是嫡亲骨肉,哪里有亲如一家的说法呢。”安氏这才觉出不是来,神色尴尬,葛氏忙打圆场道,“妹妹,母亲也没说错。他们兄弟自然是骨肉至亲,我们到底是外姓人呢,如今既然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可不是几生修来的缘分,自然是要亲如骨肉的。”安氏平日多少有些嫌着葛氏,此时见她倒也会说,投过去一个赞许的神色,连声嘱咐快吃菜。 上官怀思举了杯,殷勤道,“二弟,素日你常四处游历,不比哥哥困在这里是井底之蛙。只可惜咱们兄弟却是难得见上一面,日子久了,难免生疏起来。如今好了,二弟你也有了家室,自然要安定下来,我们兄弟也有常见面的时候了。哥哥心里真是高兴,这就先敬你一杯,再祝你们夫妻和顺。” 怀慕见他说得郑重,为着敬爱兄长的礼数,便和青罗立起来听,也一人喝了一盅酒。安氏笑看着,也不说话儿。怀慕坐下笑道,“我先前四处飘荡,不比大哥常在父母身边尽孝,对蓉城的诸事心里也清楚。日后还有许多向大哥讨教的。何况青罗对这里也不熟悉,还要请大嫂多多照应着。”说着便又起来对着葛氏一礼。怀思指着他便笑道,“瞧你这惫懒样子,心疼新媳妇儿都显摆到母亲这里来了。”怀思只道,“大哥这话说得古怪,大哥百般嘱咐了我要好生过日子,我不过是看着大哥大嫂情深意重,心下羡慕要以你们为榜样。再说在哥哥嫂子面前,我又有什么好害臊呢?” 安氏抿嘴儿笑道,“外头瞧着你这么大了,都道是知书识礼人中龙凤,在家里头倒还是这样儿。你大哥何尝不是,如今都二十四了,在我跟前儿还是小孩子模样呢。”怀思眼神一黯,道,“大哥有云姨在身边,自然是有福气的。”安氏忙道,“我说这话原不是有意的,你也别吃心。先王妃虽不在了,好歹还有王妃在,也是你嫡亲的认了。说句不知高低僭越的话,我们这些姨娘自然也是疼你的,只是有心无力罢了。”说着又肃容道,“这些话都是家常的话,只是有一件,也是断断不能忘的。单论亲,我是你的姨娘,怀思是你的大哥。论嫡庶,你是嫡子,他是庶子。论国事,你是世子,是未来的王爷,他是臣子。这才是最紧要之事,断不能乱了规矩的。怀思你也要记住,家中一家子亲密自然没什么,只是到了外头,这规矩礼法要深深记住才是。”怀思听了这话,忙站起来应是。 怀慕青罗听着却是尴尬,只道,“云姨这话说得见外了,一家子骨肉,没得说这些伤了情分。”安氏也不再往下头说,只道,“我年纪大了,难免多些话。今儿这是寻常家里吃着饭呢,只说这菜肴美酒,别的先不提。”安氏管着家,什么好东西都是从她手里过的。虽说屋子里陈设都可以俭省,这顿饭菜倒极尽精致。这里于是众人复又欢声笑语,用膳不提。 一时饭毕,青罗与怀慕又坐着喝了一盏茶,便要告辞。安氏也不多留,只和怀思、葛氏一起送出门去,道,“你们新婚小夫妻,我自然不便多留的。园子里头地方大,世子你且带她好生逛一逛。有什么尽管来和我说。” 待二人走远,三人进了屋里,丫头们手脚极快,屋子已经收拾妥当,没有半分方才的痕迹,就像怀慕夫妻从来没有来过似的。安氏面上那种殷勤笑容早就消失不见,蹙眉道,“你们也瞧见了。他们两个年纪虽然轻,心里头也是有数的。不管心里头怎样忌着我们,面上也恭敬平和,倒是不简单呢。” 葛氏道,“母亲,我却不甚明白。他是正经嫡子,我们素日里也没什么十分不是,他如何对我们忌着呢。” 安氏冷冷一眼道,“我才刚想着你也不是个十分笨拙的,你便来打自己的嘴。你先回去吧,怀思留下。”葛氏平白被训斥几句,心下也老大不痛快,也不好说什么便退下了。 怀思赔笑道,“葛氏素来是这样,母亲何苦生气。” 安氏面上却平和,“这些年下来,我还有什么可气的。我原想着大家女子是有主意的,能帮着我们母子,没想到竟是个绣花枕头。我叫她出去不为这个,只因你屋里这位心思浅,知道的多了对我们倒是不好。就叫她做个闲散主子,享清福罢了。” 怀思道,“母亲所图者大,其实她能想得清楚的。”安氏哼道,“我?我还不是为了你。幸而你父王还肯帮衬着你,只是怀慕到底有身份,也算是有些根基,你父王也不能明面上做些什么。有些事儿,还得我们自己谋算。” 怀思道,“儿子能倚仗的,自然只有父王和母亲。只是二弟小时候与父王在一处的时间颇多,怎的如今竟然这样生分了。” 安氏面上浮起一个诡谲的冷笑,“他十岁出去游历,这十几年在府里的日子也没有多少。虽然也在外头攒聚了些势力,只是这父子亲情难免淡了。再者,孩子大了么,与父母不同心,也是常有的事。”怀思也未深想,只点头应是。又道,“母亲谋算缜密,苏氏虽然是聪明人,哪里能和母亲比。” 安氏蹙眉道,“我如今虽然管着家,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你见谁家管家的是个妾室?就是葛氏,也比我有资格些。不过是先王妃病着以后一直由我管着,柳氏又身子不好,才是如今这般局面。如今正主儿来了,这管家的事儿,还不知落到谁身上呢?”怀思急道,“那母亲欲待如何?”安氏笑道,“你且瞧着吧,我经营这些年,岂能白白叫被人夺了去。日子还长,咱们且慢慢看着。你放心,这府里,谁也别想小瞧了我们母子去。” 第四章(3)屏山掩梦不多时 此时宜园里正是人少的时候,怀慕却也正和青罗说这管家之事。青罗在家中虽也管过家,却也不知这里头厉害关窍。只问,“这管家不过是一府里的事情,竟这样重要,非要从云姨那里争回来不可?” 怀慕郑重道,“你有所不知。我上官家祖传规矩,男人管着兵权外事,女人管着府里的事物。早前不过是管着内库与府上仆妇丫头们,只是自祖母开始,其实一应财权已尽皆交由内府管理。外库里的银子不过是明面上的,内库里头错综复杂,才是我上官家的真正家底。可以说,三州流入我上官家的一切银钱,大半都经由内库。其中只怕还有些事情,我们还不知道。祖母那时可以说是掌着祖父半壁河山,到我母亲入府,也算是掌了管家的权,只是母亲当时一心都在父王身上,于其中厉害也不甚了然,所说管了十年的家,竟什么也没落下。如今云姨管家已经有十二年,她是个心思极深的,只怕其中利益,都落在他们手中了。” 青罗想起在永靖堂山安氏那一抹奇特神色,不免心中一跳,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只点头道,“我知道了。只是这管家的事情已经是云姨做主,我却要怎么做呢?” 怀慕想一想,道,“这件事情一贯是家中长辈做主。祖母开了这先河,这件事情自然还是要由她点头的,父王一人说了都是不算的。当时母亲入府时,祖父去世不久,祖母心里灰心也就交给母亲打理了。十年后母亲被父王软禁起来,父亲只和祖母说王妃病重,这内府事物当如何。祖母当时也正病着,大半时间倒是在重华寺里头静养,自然理会不得这些,父亲又道府中姬妾皆不成样子,只有安氏随侍多年懂些事情,又是大公子的生母,祖母也就点了头,让她顺顺遂遂的掌了权势。后来母妃和婉姨进了门,父亲也只说安氏随侍年久理家也妥当,竟然没叫她两个管家,这权势便都在她手上了。” 青罗听得这些话,心里惊鸿一瞥掠过一个猜疑,然而只是猜疑,不过一瞬间也便罢了。只问道,“依你这话,如今我们要取回这管家的权柄,只能去找太妃。只是听闻太妃身子不好,如今长居重华山,连你我大婚这样事情都没挪动半步,却怎么叫她开这个口呢?” 怀慕道,“这才是难事。虽然这话是太妃一言而决,她却也多年不理会,只听父王之言,差不多便算了。如今你初进门,年纪又轻,云姨虽说是侧室,一来有大哥如今身份也不算太低,二来到底是长辈,管家日子这样久也没什么错失,太妃自然不会为你我轻易开这个口的。何况父王哪里能这样容易叫我们如了意。我今日与你说这话也是叫你心里醒个神,至于怎样去做,一时半会也急不得,只好慢慢谋算。”青罗点头应了。 二人说着话儿,转眼已走到汀兰渚,眼见着燕婉桥便在前头。怀慕笑道,“说是带你逛园子,一路都走到这里来了。”青罗道,“今日这么些事情,我也乏了,改日再逛吧,以后有的是功夫。”怀慕含笑点头,便欲招呼汀兰渚摆渡的船娘。只是此时正是午间,如今宜园里头人又少,摆渡的仆妇去吃饭去,一时竟没有人在。本来从燕婉桥上过去,本也没什么。只是以二人的心意,其实都是不愿走这桥上过的。如今虽说是一体共存,到底这婚姻难堪,彼此都是尴尬。这曲折长桥本没什么,只是承载了那样美丽残忍的谎言,复又成了他们婚姻起点上的镣铐。昨日婚礼上一步一步走过,彼此心中都不知是如何煎熬。此时虽然解开些心结,然而每到此处,仍免不了伤心。对怀慕而言自然念及生母一生苦楚,对青罗而言,却是又将自己的一生葬送。 二人尴尬对了一时,怀慕忽道,“也不是难事,这船不是好端端系在这里么,我载了你去便是了。”青罗面色也和缓了,笑言,“早闻世子一人一剑一扁舟,在落日秋江之上舞剑长歌的绝世风采,这风采我不得见,如今却有幸见世子您做船夫艄公的样子呢。也不知当日落阳峡,有几人瞧见了您这样风采呢?”怀慕失笑,“你且贫嘴,瞧我一时将你掀下船去,等你成只落汤鸡,瞧你还笑不笑了。”说着率先上了船,青罗也便跟上。 青罗上了船,便往水中去折那一支开的娉婷的紫荻花,忽然瞧见水波荡漾中,自己一双眼睛竟然盈盈的皆是笑意,心里忽然一惊。自己与怀慕真正相识也不到一日功夫,竟然能对着他真心说笑。而怀慕对自己,倒也像是无甚避忌的亲密样子。人前如此也就罢了,如今只有自己二人,这样情形却叫自己惊诧了。细细一想却又觉得,彼此都是害怕被人利用欺骗的人,如今直接以彼此彼此利益结了盟约,倒是免去了许多尴尬猜忌。仿佛是自己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定了,不必在惊惶防备。如今想来,自己与他在一起的时候,虽没有甜蜜喜悦,却又有别样的感受,倒像是在家中一样,能够放松一二,露了几分真情性来。西疆,比起京师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了。在这茫茫天地中,自己身边除了侍书翠墨,也只有他能够信任扶持了。或者对怀慕而言,自己也是如此,就算是为了利益,好歹也能叫人安心。这世间利益往来,其实远远比情意纠缠,要简单可信的多了。她曾经无数次想过自己与未来夫君相处的模样,从待字闺中到和亲远嫁。或者是琴瑟相谐,或者是终成怨偶,或者是冷淡一世。却没想到如此情形下,他们二人倒成了一根线上的蚂蚱,捆绑在一起互相扶持,无爱无恨,倒像是知交了。 想来怀慕的确是常在外头走动,这两桨分波,倒是十分稳当。此时是夏日午后,天气十分的炎热,只是从芦苇丛中的水道划过去,满目都是翠盈盈的纤细枝叶,偶然停着及至蜻蜓,倒也并不觉得。青罗倚在船尾,那日光从一人多高的芦苇后头落进来,被分隔成了细细碎碎的一点一点,随着风动在衣襟上变化不定。从昨日到今日,心是真的累了。她洞悉了太多的秘密,看见了太多的试探,她原本自恃聪慧,却第一次看见了大家世族繁华鼎盛之下的暗流涌动。她作业一夜未睡,这半日疲于应付,想到未来还有那样长的路要走,此时此地这时光却像是无比安逸,叫她难免生出了几分困倦来。 青罗醒来时,竟然已是在鸾凤阁的榻上,四周点起了红烛,竟然已经是夜间了。青罗忙坐起来,连声的唤侍书。侍书翠墨正在外间和倚檀砚香说着话,此时听见叫唤,四人人忙一起进来,笑道,“姑娘醒了?”青罗揉了揉额头,问,“我怎么就在此间了?”倚檀笑道,“姑娘你竟不知道?您在船上便睡着了,世子抱了您回来的,吩咐别叫醒你,叫你好睡呢。” 倚檀又给青罗递过一个荷包道,“世子还吩咐,这半月住在岛上,请世子妃什么也不必想,好好住着就是。若想去哪里逛逛,吩咐了奴才们就好。”荷包用线缝得严实,青罗用剪子拆开一瞧,里头夹着一张小小纸条,上头只写着“檀砚皆可信。前辈恩怨与你我之约,勿说与人知,你我心照即可。”几行小字。 昨夜所说先王妃一事,如今知情的除了王爷、王妃、童嬷嬷、怀慕,就只有自己和董氏、方氏。当日谋害柳氏与看守先王妃的知情之人,除了方家,据说都已经不知所踪了。连柳妃陪嫁带进来的丫头,也被上官启寻了由头打发了出去嫁人,如今柳氏身边皆是安氏管家之后指过去的,连一个可靠的人儿都没有。柳氏每每讥嘲于上官启,也都只是暗讽,不知情的人听来,还道是她与先王妃姐妹情深,却叫上官启无从发泄。纵怀慕招募人才争夺权位,也只说是嫡庶之争,点到即止,与父亲恩怨却是不便宣之于外人的。即使是父亲不仁于先,谋算尊长,总是有碍声名,何况母族一事早已石沉大海。若说是嫡庶之争,倒是名正言顺,众人皆以为先王妃与王爷只有这一子,母族又皆战死沙场于国有功,如今侧室倚仗王妃早逝意图不轨,心里自然偏着他些。所幸上官启不便明着出手,多半是借由怀思之手。暗地里与上官启之间的争斗,也只有交给唯一能信任的董氏兄弟多加留心了。而自己二人之间的契约,也的确是不便宣之于外人。只是侍书翠墨二人是自己不能、不愿瞒的,这世间惟有他们和自己是一体同心,没有任何利用,相伴到老。 倚檀二人见青罗读了字条,却是沉吟不语,又问道,“世子妃可还有什么嘱咐没有?”青罗笑道,“你们也累了一天了,都去歇着吧,我这里没什么事情。侍书翠墨去给我打水来。” 一时梳洗毕了,青罗便将昨夜之事慢慢和她二人说了,却也不说上一辈的恩怨,只说自己与世子的约定,以王位换取自己的自由之身。又道,“这话本只该有我和世子知道,只是你们两个是自幼跟着我的,我不信你们却能信谁呢?这话千万记得烂在肚子里,心里有个数就是了,也别叫世子发觉你们知晓这件事。”侍书是知道青罗的心的,想着这也是最好的结局了,也只是点点头。翠墨却不知青罗和苏衡的旧事,懵懂问道,“但凡女子嫁了人,都是一辈子的事情了,我瞧世子对姑娘也是极好的,怎么姑娘你还要走么?若是能和世子夫妻恩爱,岂不是好?” 青罗只苦笑道,“傻丫头,这夫妻恩爱,不是人人能求的。以后我带着你自由自在的,给你寻一个小女婿就是了,难道不好么?”翠墨嗔道,“人家也是心疼姑娘你,你却拿我来取笑,真是白费了我的心思。” 又说了一会子话,青罗便叫她们下去歇着了,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看那烛火结着灯花,倒是安闲自在。既然怀慕说这些天叫自己歇着,自己就歇着就是了。来日的争斗还长,也不急着这一时。 第四章(4)屏山掩梦不多时 如此过了十余日,青罗每日只在鸾凤阁里读书刺绣,倒是清闲。太妃不在府中,柳氏身体弱只说要静养,竟也不用每日给什么人请安问好,不过各人过自己的日子罢了。怀慕这些日子倒也像是得了闲,白日也就在阁中读书,有时和青罗下一盘棋。晚间青罗在里间,怀慕只在外间睡着,为着隐秘,一概也不叫人进来上夜。只是侍书翠墨二人心知肚明,却也只有眼看着而已。翠墨年纪小些,过几日也就罢了,只觉得自家姑娘怎样,自己跟着就是了,也不必想这许多。只是侍书知晓青罗心里的苦,倒是时常私下感慨。 鸾凤阁本就独在湖心,与王府其他众人也不得相见,倒像是蓬莱仙岛了。这些日子王府里其他人也没来拜访,想是再过几日搬进去,相见的日子长久。这一日一早,倒是怀蕊遣人来特特道谢,说是青罗送的文房诸物极好,本想着要亲自来谢的,只是兄嫂新婚,自己不便来打扰,等嫂子回了府里居住再去拜访。 青罗问倚檀道,“三小姐平日里与谁走的近些?”倚檀正往案上的水缸里放新鲜摘下的荷花,听青罗问便达到,“三小姐是个有傲气的,想来是觉得各院子的主子都有些嫌弃她的出身,平时也不大走动。就算是前些年与大小姐、二小姐同住一个院子,也不甚来往。连王爷那样疼宠她,也不见三小姐多高兴的样子,甚至于还说——”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甚至还说,若不是王爷流连花丛,也不至于害的母亲丧命,自己也生出来在这地方受众人耻笑。只是王爷也奇了,非但不恼,各色好东西仍是一股脑儿地往她屋里送去。”青罗便道,“父母疼爱子女,自然是纵容些的。或者王爷对三小姐的生母倒是真心,觉得对她不住,也说不准。”倚檀悄声道,“也不尽然。众人虽没见过三小姐生母,老人们却都说三小姐这二年眉眼间愈来愈像先王妃呢。或者当初王爷与那个青楼女子一段露水情缘,也是因为她有些像先王妃的缘故。那一年王妃家中出了事,王妃伤心病倒了,王爷心里忧心一时糊涂或者也是有的。”青罗心里倒是了然了,十二年前,正是王爷对柳家下杀手之时,想是与王妃恩爱久了,或者也有一二分的真心吧。杀了她的父母族人,心中有愧疚,一时有了这样的事也说的过去。如今他对柳妃忍让,一方面是顾忌声名,或者也有所不忍。这个女儿既然长得像先王妃,或者也触动了他心里一点旧日温柔吧。只是青罗心中忍不住冷笑,这样的旧情又有什么用?不该做的照旧做了,不该背弃的照旧背弃了,不该伤了心的,也到底碎裂一地。到了如此玉碎之时,这样的片瓦之全,又是做给谁看?不过是对不起自己的一点良心,做给自己看,叫自己夜里少做一点噩梦罢了。 倚檀见青罗脸色不好,小心问道,“奴婢说错什么话惹世子妃不高兴了吗?”青罗忙笑道,“没有,不过是我心里烦乱罢了。你也不必自称奴婢,我待侍书翠墨一贯是当姐妹的,你瞧她们也叫我惯得没什么规矩。我先时也听说了家里规矩,往后只称我二奶奶就是了。在外头也就罢了,在我屋子里实在没这么多规矩,倒叫人怪不自在的。你把我这话和下头的人都说一说。”倚檀应了是,又道,“二爷这会子不在岛上,二奶奶若是闲着无趣,不如去园子里头逛逛去。”青罗想了想,这些日子总在这岛上也的确闷着,便应了好。 倚檀是府里的旧人,熟悉道路,自然是要跟着的。又想着翠墨还没在园子里头逛过,她年纪小,想来是想凑这个热闹的,便也带了她去,只叫侍书和砚香在岛上照应诸事。侍书还笑道,“姑娘真真是偏心,逛园子这等好事情也不带上我,只叫翠墨跟着去。”青罗戳了她一下子,笑说,“你偏要做出这个轻狂样子来惹我发笑。翠墨不如你细致,这里诸事还要你打理着,我晚间回来才齐备周全呢。”说的翠墨砚香也不依了,都道,“这摆明了是嫌我们手脚蠢笨呢。”青罗转头对倚檀说,“你看我说的不错吧,都是些没规矩的。”倚檀也只笑着不说话,便扶着青罗往船上去了。 宜园在王府西侧,紧邻着东湖。与家中大观园处于闹市之间人工构筑成山水亭台不同,宜园本就是因结了自然山水形胜,各处楼台轩馆俱是依山就势借水成形,轻巧点缀其中,真真是天然图画了。只是这园子极大,一时间也是逛不完,倚檀也只是引着青罗往就近几处逛去。宜园本不是为着什么大事而修建,只是寻常家中的花园,也并没有什么奢靡风气,一切以清雅精致为宜。园子自王府建成之时便动工兴建,历任主人又增添些许,虽然时间不同,只是那建筑景物皆是融于自然,倒也看不出分别,俱是一脉相承的了。只是有些楼阁历时甚久,又长年无人居住使用以至于有些破损荒凉,也是有的。 自浮光岛依旧乘了船往汀兰渚去,这景物倒是看得熟悉。渡口也只在一块青草间的卵石上书了“芳草渡”三个字。渡口系了几只小舟,不远处还有几只青竹筏子。汀兰渚一带水边岸上并未如寻常一般种植荷花桃柳一类,只悠悠然遍布各色湿生花草,也不许特特栽培,皆是乡间皆可见的,郁郁青青夹缀着各色缤纷烂漫,连那香气也是丰富多样的。渡头往上走十余步有一棵巨大的黄桷树,想来也有百年的树龄,本就位置颇高,从下头渡头看过去,犹如神祇傲视人间一般。 青罗前几次经过此间,皆是心情忐忑之时,竟没有心思去瞧这景致,连这样显眼的一株大树,也到今日才发觉了的。树下散落着十余块大石,经岁月摩挲得光洁。树的虬根自花草间凸起来,绵延开数丈,有的又攀附缠绕上树下的岩石。抬头一望是遮天蔽日的枝叶,初夏的绿荫密密落了一地清凉。青罗忽然生了趣味,走过去摩挲那粗糙苍老的树皮,感叹道,“还是树木经得住长久,你瞧这一棵树在此间也不知多少年月了,一切人事都已经如过眼云烟,只有他还在呢。”倚檀笑答道,“这棵树可真是有年头了,百年前第一位王爷在此开衙建府时就在了,也不知是何年何人在此种植,还是本就是天地所生。当时也没有这燕婉桥,连园子也未成形,只有这个渡头。听老人们传说,老王爷最喜在此邀集诸位大人,在此树下大石上就座,烹茶煮酒论天下大事。二奶奶你细瞧,那石上可不是镌着这么一行字么?” 青罗去看,果然最大一块石上七个字“烹茶煮酒论天下”跃然其上。青罗一瞧这字便知是先王手迹,那苍劲威严的气象,不是寻常楼阁间点缀的花前月下字句能比的。只是刀刻斧凿并未着墨,又经岁月沧桑,到底磨蚀了许多,只是细细看去真真有味。青罗往石边一立,转身去看那东湖渺渺波光,头顶是苍翠如盖,脚边十余步便是水边的芝兰芦荻,再往前是一望无际的开阔水面,真有襟怀天地之感。只是不远处的燕婉桥虽是曲折精美,到底是有些不相宜。想来着第一任的先王倒真是襟怀开阔,不必任何人工造作,只在这水边一立,那股傲然的王者之气自然而生,眼前湖山锦绣自然就为我所有。想来在此间烹茶煮酒,虽然幕天席地十分简陋,诸位臣子也都心服口服吧?难怪他能成如此之功业,这是后人再如何汲汲营营也比不了半分的。就好比这燕婉桥,虽说也被人间称颂,不过是这山水间的一道伤痕。青罗便叹道,“是真名士自风流,果然所言不虚。” 树后头忽然转出一个人来,“世子妃真不是寻常闺阁中女子呢,在此间感慨不绝的女子,就余所见,世子妃是第一人也。” 青罗听到是男子声音,倒是一惊,忙退后数步再抬头去看。此间是王府私园,却不知这男子是谁,竟然能如入无人之境。只见那男子衣饰倒也利落简单,只是那束发的金冠可知不是寻常之人。五官硬挺,眉眼间尽是飞扬神色,神色带着一丝傲气却也并无什么嘲弄轻蔑,倒有着几分真心欣赏的意思。青罗正自疑惑,倚檀忙走过来低声道,“这是董润大人。”那男子也躬身一礼道,“给世子妃请安。世子妃自然不识得微臣,只是家兄自玉峡关一路迎世子妃至此,世子妃自然记得。” 青罗想起落阳峡宴上那个坐下下首的迎亲使,心下倒是好笑。那位董余大人最是稳重矜持的一个人,举止自若眉目平和,这董润与他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今日看来倒是不甚相同了。只是这心里想着面上自然也不能露出来,便也端庄一礼道,“董大人见笑,是妾身失仪了。在此一时感慨先人风采,胡乱发些议论,未瞧见大人,请董大人不要见怪才好。”董润正色道,“世子妃这话就错了,此间正是英雄豪杰仰慕感慨的地方,董润虽不才,也是常常来此缅怀一二的,世子妃所言正合我心意,如逢知音,不胜欢喜。这真名士自风流一句引来评述,真是入木三分。”青罗见他举止虽然不拘礼法,倒也真诚率性,心中倒是颇有些好感,西疆男女之妨本就不甚在意,董氏又是怀慕的心腹知交,想来素日也十分亲密,青罗也就把心里的惊讶止住,只笑言,“知音我是不敢当的,不过是拾人牙慧,一介女子哪里懂得什么呢。董大人如此潇洒不拘,自然也是真名士了。” 董润道,“世子妃不必客气。早闻家兄说世子妃风华,可惜身在外地办差,不得一见。今日来找世子禀报事物,本也就想着能否有幸见世子妃一面,没料到还未找见世子,倒在此间有此奇遇。若世子妃不弃,可否容董润唤一声嫂嫂。也不比对我如此客气,和世子一般只唤我名字就是了。” 青罗心道,这董润大人倒是十分随意,只不知如此是不是太没个礼数了。却闻倚檀笑言,“二奶奶,董大人与咱们二爷亲密如兄弟,这般唤您也是他的亲近好意呢。”董润也笑道,“是了。我与世子自幼一处长大,少年时一直以字相称,如今大了也改不了,家兄为这个说了我多少次,如今也不过在外面喊一声世子,私下里仍旧照旧称呼呢。如今见着世子妃一见如故,却总觉得如此称呼太过生疏了。”青罗见如此说,也就含笑唤了一声仲平。董润倒是欢喜,忙躬身又是一礼道,“谢嫂嫂。嫂嫂连我等名字都知晓,可见是和世子亲密,对我等都很是了解呢。”倒说得青罗面上一红。董润又笑道,“我还有些事要去寻世子,不知嫂嫂是否能指点一二?”青罗便道,“他此时在永慕堂呢,却不在园子里。”董润忙笑道,“原来如此,若不是遇上嫂嫂,我还要往岛上去寻呢。如此多谢嫂嫂,就此别过。”说着就行礼转身往园子外头去了。 见他走远,青罗便问倚檀,“董大人时常进出园子吗?”倚檀便笑道,“二奶奶有所不知。咱们这边与京城自然不同,规矩礼数本就粗疏些。董家与咱们王府又最是亲密,别说是这一辈了,说是自上两辈起便是如此了,进出王府园子都是不必通报的,也无需避讳女眷,咱们王府待他们家如兄弟一般呢。还有从前的柳家、如今的方家也是如此。只是一般外姓男子进府,总是还多留着几分小心,见着寻常女眷也自然退避一旁。这董二公子却是有趣,八岁上便跟着咱们二爷外出游历,与世子也是亲如手足,性子洒脱,规矩礼数一概不论的。只是人品也贵重,王爷也从来不说什么,由得他去就是了。” 青罗也就点头,不再说什么。倚檀手往前一指,道,“二奶奶你瞧,翠墨爱玩,都跑到那前头去了,我们还是过去,免得她找不见路,可有一会子绕呢。”于是二人便去寻翠墨不提。 第四章(5)屏山掩梦不多时 却说董润出了园子,直接便去了永慕堂。外头小厮瞧见他,忙上前打千儿道,“董二爷可来了,我们二爷在卷绿斋,等了您好一会子呢。您家大爷也在呢。”董润忙忙地往前走,进了门,对上头坐着的怀慕躬了一躬,便笑道,“大哥也来了?主雅客来勤,大哥可是来讨云和兄的好茶来的?”说着便自寻了椅子去坐。董余正坐着喝茶,此时略蹙了眉,将那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搁,道,“你如今也太没个规矩。世子在那里,你就这样草草一礼就算完了?这称呼上我说了多少次,你竟还是如此,太不成个样子。”董润还未答话,怀慕倒是笑了,“伯平,你也别为这个说他。仲平的性子你最知道,一贯是如此的,也是改不过来。而且你们兄弟于我何异于手足?这样叫也是自然不过。你我如今也没奈何总规行矩步,倒是仲平还是真性情,他如今这样也出了名,你也别管着他了。” 董润闻言倒是一笑,“大哥可听见了?而且今日我可巧还听见人说,是真名士自风流,我自然不愿如你们这般,真真是累。”董余问道,“这可就奇了,你是个混世魔王也就罢了,谁还如你这般没个规矩?”董润笑道,“说出来你更要奇了,便是云和兄新娶的嫂嫂。只是她也不是说我。”说着便将方才在渡芳草渡的故事细细说了。又道,“先前你总担忧云和兄娶进一个骄矜的世家女子,依我看,这新嫂嫂胸怀阔朗,是个颇有见解胆气的女子,举止间都见不凡,可见众人说的在落阳峡的故事是真。云和兄真是好福气啊。” 怀慕只笑而不语,把玩着手里的茶碗。这话倒真像是青罗说的,如今这些日子,他见她眉宇间笼罩的愁云散开,那样熠熠的光辉,又岂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瞧得见的? 董余道,“自那日宴会,自然知世子妃不是池中之物。只是那日世子所言信与不信的话,不知今日是否有了变数?” 怀慕慢慢道,“如今说这信与不信,也还太早。只是我私下去看,倒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如今也就这样慢慢看着,我已经安排了倚檀在那里,她若是有什么异动,我自然也会知道。”说着又低低一句,“只愿这些都是我白费了心思。”洞房花烛夜,他后来问他,这攸关两人一生的盟约,是否需要什么信物字据,她只是一笑,说既然选择了相信扶持,就不必这些,若是有一日生了背叛违约的心,又哪里是一纸字据能改变什么的,留下了给旁人瞧见倒是个祸根。那时她的眼神那样真挚纯粹,叫他带着防范的心也松懈了一二。只是他仍然把倚檀送到她身边,说是原来贴身服侍的人可以信任叫她安心,也是防备外人的意思,其实也是防备于她啊。即使他心里对她是有几分信的,却也必须做这样的准备,他早就不敢再信谁。自己和她的约定,他连母妃、童嬷嬷和董家兄弟也都没有告诉。这样的盟约虽然是他自认最好的办法,却也是他心里痛苦的印记,不愿说与外人知。他第一次遇见风采叫他心折的女子,却必须把她推开。即使双方没有明言,彼此也心照不宣,这一场婚姻因为这个契约,就是一场有名无实、假凤虚凰的戏,人前恩爱眷属,人后不过是盟友。那些执手笑看花月,春闺描眉私语的日子,他是不会再有了。或者对她而言,这个约定是通往自由的,牺牲的不过是时间和精力。可对他而言,却是通往毁灭,牺牲掉的是他这个人的感情、婚姻和幸福,得到的最后也不过是无边的权利的寂寞。他知道母妃害怕自己变成这样,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和选择。他不敢冒险,去重蹈父母的覆辙,去经历背叛和利用。他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 怀慕出着神,董润却问,“怎么云和兄对嫂嫂有什么疑虑么?”董余便把先前所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董润也收敛了嬉笑神色,只道,“依你们的话,有疑惑也是应当,依我说,与其这样暗着猜疑伤了你们夫妻情分,不如查一个清楚,好安生过日子。不过依我看来,嫂嫂不像是心机阴险之人。” 董余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关于世子妃的事情,我已经嘱咐暗影私下去查了,只盼不像我们担忧的那般就好。”说着又失笑道,“你也奇了,不过与世子妃一面之缘,倒是如此信任推崇?”董润舒手拈起桌上白瓷瓶里供着的一枝荷花,轻轻一嗅,“你们这些年心思愈重,心里的怀疑也就越多,日子久了谁也不信了。就好比这一枝荷花香的超乎其他,我只想着是天地精华所钟,你们怕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呢。我总还是觉得人心也未必难测,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怀慕听见这话,苦笑道,“仲平到底是年轻些,心思也浅。你自幼只有一个嫡亲的兄长与你相伴,处处呵护照拂,不必操心这些。你哪里知道,所信非人,结局是如何惨痛。”董润听见这话,也不再说什么,只道,“但愿暗影回来,你能消了这心结。” 怀慕也只点点头,又道,“这话先不提,一时半会子也是没法子的。仲平,你这番去松城,可发现什么了没有?”董润正色道,“回世子的话,臣此番去松城,明面上倒也平静,连沈先生私下给我拿来的账目上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我夜里偷偷往兵械库里去瞧了一瞧,却并不像账目所说。有些该充盈的竟然空空如也,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我还瞧见有一批人再从九号库中往外运送一批军械,只是账目上看上去这一批原该下半年送往蓉城,本不该此时有动静的。我欲跟上去看,奈何私下行动不能离得太近,那些人往前走了一阵却忽然一转不见了。又过了几日,我又往里头去看,竟然已空了一半。后来我又去了预备着年前发放军中冬衣的库房,也是如此。” 松城位于蓉城以西昌恩州,是西南第一产矿之处,永靖王辖下所有兵器都在此铸造,后又演变为各类军中物资集散之处。董润此行,原是有其他公务,只是奉了怀慕的命令去松城更刺探一些军务。如今听得此话,真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了。 董余蹙眉道,“按理说这兵器衣裳都有个定数,不过是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数目,就算大公子在兵权上有什么想头,如此大费周章却是为了什么?”怀慕冷冷一笑道,“你只知账面上多少人数都是定的,只是伯平,你又岂知这账面上的人数,就是实际的人数?我只问你辖下的五百名暗影一应的开销是从何处支来,你还没个数么?”董余沉吟道,“你是说,大公子属下也有如此之人?”怀慕道,“你想的也太老实。别说怀思手中有这样的人,父王手中,方家手中,只怕都是有的。只是暗影之属是秘密刺探的人,何须这样大规模的动作?只怕大哥所图更大呢。” 董润忽道,“世子你的意思是,大公子私下所蓄,非但有暗影,甚至还有大批军队?这可是大罪。”董余也道,“正是这个话,只是你所谓大罪,也不过是王爷一言而决。若是王爷暗中许了,谁又会去问什么罪?甚至是私底下留了一些给他,也很难说呢。”怀慕却道,“我想,父王一生最怕的就是篡权夺位,这样的事情只怕也不太可能。他对大哥,也不过就是默许于我来争这个位置,最后一言而决的权力,他岂有不紧紧攥在手里的?断不会允许大哥有什么真正的权力掌在手里的。我想如果真是有这样一支人马,要么就是父王自己所蓄,要么,就是大哥瞒了父王所为。” 董余惊倒,“岂会?王爷坐拥一切,何须如此?大公子既然得了王爷默许,又何止如此?就算是,又哪里来的银钱?”怀慕屈起手指轻轻扣着桌子,笑道,“伯平,你太老实。父王心里,何尝又真信了谁?他这明面上的所有,都是各人惦记着的肥肉,他想暗里养一条狼狗来看着这肥肉,也理所当然。至于大哥么,哼。我上官家的男人,哪一个不是心里揣着阴谋过日子,父王给他的一点甜头,哪里够他和云姨的野心呢。”顿了顿又道,“若说银钱,也不是问题。父王要办什么事,自然有他银钱的来处,只是你当大哥没有么?云姨管着王府的内库,各地州府交给蓉城的税银,各处产业交上来的银钱、岁贡,至于管家的私收些孝敬都是小数。这些年缴上来的银子早就翻了数番,外库却仍照几十年前的老例只扣下那么许多,你且说这些银子都去了哪里,又有多少是落在他们母子手中?有了这些银子,他们想做什么,不论是胆子还是手笔,只怕都小不了。” 董余董润纷纷点头道,“这一层真是他们极大的好处。此处若不能想法子掰回来,我们做什么真是举步维艰。如今世子私下虽有产业,每年的进项也不甚多。结交众人也都是靠着世子自己才华和柳氏余荫,只是这些到底有限。若是掌了财权,却是好大的助力。” 怀慕揉了揉额角,只道,“此一节我早已想了许多遍,只是这是内府女眷之事,只有老太妃的话才有用。母妃虽是正妃却无宠又卧病,指望她是不可能的,她身子不好,我也难叫她如此费心费力。这事情虽然是心腹大患,也不是一两日能力挽狂澜的,如今青罗嫁进来,好歹算是个转机,也只有和她慢慢想法子了。” 董余又问,“世子对世子妃还有疑问,就把如此之事告诉了她?莫非连旧日之事也?”怀慕只点头道,“我的确是什么都告诉了她。如今看起来,她也并没有什么险恶用心,举止也没有什么叫人疑心的地方。况且有倚檀在,她若是往外头传什么消息,我自然也会知晓。此举虽然冒险,也是试探。身边人本就难防,日积月累难免出了疏漏。倒不如如今赌上一赌。若是她真心,我自然多了一个大臂助,若是假意,我给她的信任越多,一时之间知道的多了,她就更容易得意忘形急着往外头传递消息,露出马脚。等暗影回来再看自然稳妥一些,只是若真有个什么,日子久了她难免察觉我对她有所保留,只怕心里要提防着谨慎些,倒是难办了。你们放心就是了,我是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境的。” 第四章(6)屏山掩梦不多时 董余道,“世子自然是思虑周全。只是世子若是相信世子妃,臣倒是有个办法。世子所虑,不过是老太妃常年不下山。只是老太妃身边,还有一位二小姐,隔月总是要下来住些日子的。何况新嫂进门,做小姑子的没有不来瞧一瞧的道理。世子与小姐虽然不常相见情分不算深,世子妃却是小姐嫂嫂,总是常见的,女眷间也好说话些。” 怀慕笑道,“到底是你知晓我的心思,这也算是一条可走的路,不防从她身上下些功夫。”想了想又道,“仲平,松城一事你还是暗下再查,查清这些物资是不是养着一批人,若是,这批人又到底是谁的势力。伯平,你且替我上山去给二妹递个话,就说青罗十分惦记她,我本想带着她本想上山与二妹一会,只怕打扰了祖母安养,只好冒昧请二妹下山一趟,叙一叙兄妹情意。怎么说,你自己心里掂量着办。还有一件要紧的,你带些贵重礼物上去拜见老太妃,也不必见着面,说什么你心里也有数的。”董余心里明白,便点了头应了,与董润一起出了卷绿斋。 出了王府,董余便向董润问道,“你看着世子妃,当真是可信之人,不会有什么疑处?”董润笑道,“有没有疑处我不知道,只是我看着她眼神清亮平和,不像是揣着阴谋的人。虽说一眼就看出聪慧通透,却也不是心机深重的样子。”董余点点头道,“我也是如此想。只是世子如今也是一朝被蛇咬,还是谨慎着为好。” 董润叹道,“夫妻之间本是一荣俱荣,同心同德的,如今在这王府里头竟然一至于此,也真是可怜可叹了。我只愿娶一个平常女子,家室普通,也好过如此互相算计着枕边之人,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董余斥道,“你满嘴里都是胡沁。王府的事情你也敢乱嚼舌头,真是胆子愈发大了。往后再敢如此,只用家法教训你。”董润也不以为意,笑笑也就罢了。 此时已近午间,青罗几人仍在园子里头逛着,一路所见皆是好景,自不必多说。翠墨编了个柳条儿的花篮,簇着一篮子不知名的明黄色花朵,甚是玲珑可爱。青罗正赞赏把玩,倚檀回道,“二奶奶,该到了用膳的时候了,不知二奶奶是回鸾凤阁还是吩咐了在别处用膳?”青罗想了一想,只道,“来回都是好大的功夫,下午想再逛就没什么兴致了。这样罢,我瞧前头那夹竹桃倒是开得好,里面有个亭子,就在那里好了。”倚檀笑着应了,往前头走了几步,可巧遇上一个园子里洒扫的丫头,就嘱咐了到厨下带个话,赏了几个钱,那小丫头忙喜笑颜开地一路跑过去了。 走近前去,见那亭子在花团锦簇中露出尖尖的顶来,下头一个匾题着“岁晚亭”三个字。取沈与求咏夹竹桃的诗“春园灼灼自颜色,愿言岁晚长相随”的意思,也与眼前之景很是得衬。一般夹竹桃花色不过红白两样,这一处除了这两样开的红如火白如雪,更有金黄的罕见品种,坠在红白二色之间更添明艳。从外头看过去,那亭子里的景象一无所知,满眼的都是这样无边的烂漫花丛。 青罗正赞叹了两句,却听亭子里有女声说话,只问,“是谁在外头?”青罗上了亭子,只见里头坐了一个人,约莫三十几的样子,容貌温婉秀丽,身侧一个丫头正在摆着食盒儿。瞧着面目十分的熟悉,定然是见过的,只是称呼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唯恐称呼错了更叫人尴尬。那女子见青罗迟疑,却也没有不高兴的神色,反而微笑着起身道,“原来是世子妃来了,我不知世子妃在此,倒是冒犯了。”说着给身边的丫头递了个颜色,“你也是,也不告诉我一声儿。”那丫头也颇乖觉,立即回到,“姨娘,我正和您说着二姑娘的事情呢,实在是没听见。” 青罗听到此处,自然知道是二小姐的生母郑氏了,也就笑着道,“姨娘好。我原不知道姨娘在此处,倒是搅了姨娘的雅兴。”郑氏忙笑道,“世子妃可别这么客气,我不过是看今儿个天气好,不想白在屋子里闷着,就进园子里来。倒是赶着世子妃逛园子的兴致,在这里遇上了。”青罗笑说,“我正是和姨娘一般的心思呢,只是来时没有准备,这会子还麻烦厨下往这里送来呢。” 正说着先前的小丫头子领着一个嬷嬷就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儿,见着青罗便笑道,“叫世子妃久等了。”倚檀便笑着接过来,道,“辛苦嬷嬷了。”那嬷嬷满面堆着笑道,“不辛苦不辛苦,伺候世子妃原是应该的,以后世子妃愿在哪出开饭,只管告诉了我们,我们一准儿立刻给您送来。”又絮絮囔囔说了好些谄媚话,才弓着腰退出去了。 瞧着倚檀和翠墨二人将那食盒儿里头的菜取出来,精致四样菜式还配了一碗汤,满满搁了一桌子,更衬得郑姨娘那边只占了一角的一碗菜并一碗米饭。正是倒还没说什么,那丫头就先不忿起来,道,“先时我去厨房叫她们送饭菜来,受了好一顿排揎,说了不少难听话,最后还叫我自己取了,如今这可倒好——”郑氏忙制止道,“胡说些什么,叫世子妃听了笑话。”又对青罗道,“小丫头不懂事,世子妃你可别往心里头去。” 青罗此时却是想起在家的时候,与赵姨娘之间的那些口角。自己每每嫌弃她举止不尊重说话没个分寸,常常叫自己丢尽了脸面,故而一直不待见她。那时候自己心气儿也高,唯恐别人说自己是个庶出,只认王夫人做母亲,平日见了若不是不得已,也不想和她打什么交道。想来赵姨娘私底下,也少不了这些零碎委屈受的,那起子拜高踩低的奴才们岂有不糟践她的,只是自己也不往心里头去。直到她出嫁的时候,瞧见她那一双眼眸,才知道母亲和女儿的骨血相连,是断不了的,心里生了愧悔,却再也来不及弥补。如今见郑姨娘如此,心里倒是一酸,忙笑道,“姨娘说的是哪里的话。姨娘你若是不嫌弃,就和我一起用,这我一个人原也吃不完的。” 郑氏仔细打量了她一下,瞧她神色间并没有嘲弄不屑之意,倒像是有些惆怅似的,心里倒有些奇怪,也就道,“既然世子妃客气,我也就不推辞了。”于是两人就一处用了饭,倚檀、翠墨和郑氏身边的丫头默默立在两旁服侍着,也不说话。 一时饭毕,倚檀出去一唤,原来那嬷嬷并未走远,又进来将盘碗收拾了方才退出去,收拾郑氏那一边的时候面上有些红,忙忙地一股脑儿全收进盒子里,匆忙地就走了。倚檀又端了两杯茶来,青罗倒也没什么,先时在家也不过如此的,却见郑氏面上略有感伤之意,心下也明白。想着先前郑氏与那丫头说话儿时提到二小姐,便道,“姨娘刚刚说到二妹妹,我一心相见呢,可惜二妹妹要伺候老太妃,倒是没缘法见了。” 郑氏笑道,“世子妃进府,她原该来拜望的。只是老太妃前几日身子有些不好,倒是没了法子。不过她每隔一阵子也总要回来住些日子,世子妃要是相见,还有日子见呢。只是一样,世子妃见了她粗笨,也别嫌弃才好。”青罗含笑道,“姨娘如此风度,又得太妃亲自指点,二妹妹自然也是出落得如出水芙蓉一般,这福气我们求也求不来呢。” 郑姨娘神色倒是感伤,道,“世子妃这是取笑了。二小姐是个庶出,有我这样一个娘,只要不拖累她,就已经是好的了,哪里还能帮她做什么呢。就如大小姐一般,说是王爷长女,千尊万贵,还不是嫁了千里之外做了别人侧室,说是侧妃,以后有了孩子还不是个庶出么。世子妃出身尊贵,我们这些人的苦楚,世子妃是不知道的了。”青罗心里泛起一阵悲伤,她如何不知,她所走的,正是大小姐走过的,而郑姨娘又担心二小姐将要走上的路啊。庶出女子的悲哀,她怎会不懂。这么多年,她不过是为了这样一个身份挣扎不已,即使如今顶了这个名分做了嫡出女儿嫁与世子做了正妃,这样的出身仍旧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啊。 郑姨娘不过是一时感伤才说了这样话,此时回过神来,自觉自己和这新进府的世子妃说这些话大大不该,心里暗悔,忙道,“哎呦,我原不该说这个的,也是因为早上二小姐递了话下来,说是这几日都不会回来了,我心里头一时伤感,倒叫世子妃见笑了。” 青罗道,“姨娘和二小姐母女情深,是再自然不过的了。”这个话题说下去也只是惹人伤心,也就换了话题,只笑道,“这园子这么大,姨娘独选了此处,是对夹竹桃花情有独钟么?郑氏笑道,“历来咏夹竹桃的诗不多,唯有沈必先这一首最好,妾容似桃萼,郎心如竹枝。桃花有时谢,竹枝无时衰。倒是比得最是有趣。夹竹桃我却也不敢十分喜欢,虽然这花叶灼灼情意浓好,只是这花叶都是有毒之物,可见这美丽的东西,倒是危险的紧了。” 青罗望着那一树树繁花如锦,喃喃道,“摇摇儿女花,挺挺君子操。一是适相逢,绸缪结深好。这一首诗果然是好,竹叶君子,桃花美人,能同根而生,真是几世修来的缘分呢。只是这生死相随,竟然是最毒的花木,可见这情爱也是危险极了。”郑氏笑道,“世子妃这见解倒是新奇,我也受教了。只是世子妃与世子正是绸缪结深好的时候,大可不必想这么多呢。” 青罗心里酸涩,脸上却是笑了,“姨娘如此打趣我呢。”郑氏也不再多说,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子,郑氏便道,“和世子妃说了好一会子话,倒是很投缘。只是我屋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也不便在这里多耽搁,这就先走了。”也就散扶着小丫头慢慢走了。 第四章(7)屏山掩梦不多时 青罗便问倚檀,“我瞧着郑姨娘倒是十分通诗书的,她原本是个什么出身?”倚檀答道,“郑姨娘和云侧妃都是王爷以前的侍女,郑姨娘家中原本是教私塾的,后来父亲欠了赌债没奈何就将女儿卖给了王府。郑姨娘因为知晓诗书,就在王爷书房里服侍。先王妃嫁过来之前,众人就都晓得这二位迟早是王爷的姨娘。只是云侧妃早早有了儿子,直接就成了侧妃,而郑姨娘却一直没名没分的在屋里做丫头。后来也不知怎么王爷就突然封了姨娘,再后来就有了二小姐,只是王爷在郑姨娘身上的心也一直淡淡的,她又好说话好脾气,众人难免轻视了她去,小姐你只看今日的事情就知道了。春绿轩里头总共住着四位姨娘,大小姐的生母是外头送进来的,大小姐嫁远嫁之后也就没了指望,成日家以泪洗面的,也不必说了。两位小些的白姨娘、陈姨娘虽然没有婉侧妃得宠,却也过的热闹体面。只有郑姨娘明明有个女儿又在老太妃身边伺候,算是有个依靠的,却也只这样淡淡然地过日子,也不争什么,府里就像没她这个人一般。二奶奶今日这般巧遇,又和她说了这好些话,倒是稀奇了。” 青罗反而奇道,“我瞧着郑姨娘虽说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倒也不像你说的这般沉默寡言。今日有些话,本不是该和我说的,她竟然也说了,你这话倒是叫我疑惑了。”倚檀道,“我也是奇怪,想是姨娘与世子妃投缘的缘故吧,才多说了几句。” 青罗笑道,“哪里就这样巧了,偏生今儿遇见的人个个和我投缘不成?你且陪我再往前走走,瞧瞧还有没有什么有缘人在前头等着我呢!”翠墨在旁边插话道,“咱们二奶奶漂亮又和善,自然是谁都喜欢呢。”青罗便笑道,“你这丫头又胡说。”说着倒是一叹,“我先时在家也不是这样性子。只是如今初来乍到,还是要谨慎些,别得罪了人才好。何况人经历的事情多了,性子棱角也难免磨平了些。”倚檀翠墨听得这话,心里倒都是感慨,也就忙赔笑道,“二奶奶可别说这样话,我们且再往前头逛去。”青罗也就和她们又再去逛园子不提。 到晚间青罗几人回到鸾凤阁,已是满身倦意。天还未黑透,晚膳也还未摆上,她只在院中的大木樨树下坐着打盹儿。一时觉得有人敲了自己一下,就迷糊道,“翠墨,你别闹了,且容我再睡一会子。”那人倒扑哧一笑,青罗忙睁了眼睛,一见是怀慕,忙坐直了窘迫道,“怎么是你,倒唬了我一跳。” 怀慕便顺势往边上一张藤椅一坐,道,“你今日兴致倒还好,一个人竟在园子里逛了一整日。”青罗便笑道,“哪里是一个人呢,翠墨和倚檀都跟着呢。”怀慕便道,“你这一日园子一逛,可有了一个好名声。那会子仲平来找我,可把你夸得了不得呢。”青罗面上一红,“这位董大人真是爽利人,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怀慕笑道,“仲平说来可不是如此呢。”笑着又问,“你今儿都去了哪些去处?都见着谁了?” 青罗笑道,“去的地方也倒罢了,只那芳草渡的那一株大树和那一块石头,真是合我的心意。若说遇上什么人,除了你那个谈吐随意的董大人之外,倒是还有一个,就是郑姨娘。她也是个妙人儿呢。那一日在永靖堂众人之中看不出什么出挑,竟也是满腹诗书、气质清婉动人的女子。只是瞧着这情形,倒不像是得意的。” 怀慕听得这话倒是一惊,“你见着郑姨娘了?这可真是赶巧了。”说着便把午间几人所说的主意细细说与青罗听。青罗听了略蹙一蹙眉,道,“你的意思,自然是要我加意与郑姨娘相交,好让二小姐向着我们,在太妃面前替我们说话儿。只是我看郑姨娘像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不见得愿意卷进我们这样的事情里头来。何况我与她虽说说了几句话,也算是投契,如今搀上这几分目的在里头,往后相见我倒是不知道说什么话了。” 怀慕略想了想,道,“我也不是这意思。虽说我们要想亲近太妃,最好的就是能叫二妹帮我们说话。只是祖母何等精明人物,若是直接叫她看出我们直接有什么默契,倒是要坏事。你这里一时摸不清情形,也别想得太多,只寻常相交就是。若是你们二人果真投缘,自然省了许多事情。” 青罗道,“我瞧郑姨娘对府里的尊荣地位都不甚放在心上,唯有一样,就是二小姐,自然是当成心尖尖一般疼爱,唯恐和大小姐一般嫁去千里之外给人做侧室。”怀慕道,“这是自然的。只是郑姨娘既然如此疼爱二妹,又舍得叫她常年陪伴在太妃身边,只怕心里也是个有主意的,想着以后太妃能为她的亲事做主,找一个好人家,倒不见得是你说的那样与世无争、听天由命的样子。”青罗颌首,“你说的正是这个理。想来人在这世上,谁不为自己的前程争一争呢。尤其是这些庶出儿女,自然更是加着十倍小心。姨娘聪慧,自然也要为女儿的前程打算一二的。” 怀慕笑道,“你这话说的贴心,只是你是你父王嫡出的女儿,家中也并没有姨娘,怎么倒是对这些事情如此清楚。”青罗面色一白,道,“谁家每个亲戚呢,自己没经过,看着也知道了。”又忙忙转开了话,“那你的意思,我先也不要露出太亲近的意思来,先瞧着?”怀慕点头,“正是。我已经叫伯平这几日上山去替我们给太妃请安,再请二妹下山,也试探试探太妃对你我的意思。往后的事情,等二妹下山在瞧着罢。” 青罗点了点头,于是二人便收拾寝具歇下。只是素日丫头们铺床叠被都只在内里一间,外头怀慕歇着的那一张床榻众人是皆不知有人睡的。青罗在家中也未做过这些事情,倒是怀慕时常客居于外,倒是做的熟练。如此几日,青罗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让你每日做这些粗笨活计,实在是对不住了。” 怀慕倒是不以为意,“我常在外头走动,这些事情原是做惯了的,也没什么。”青罗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留下一支蜡烛并一壶茶水便进里间不提。 如此半月时光转瞬即过,这一日怀慕青罗屋里众多丫鬟仆妇已是忙不迭的收拾随身的东西准备搬回府里去。丫头们到底年轻不周全,童嬷嬷便也是上岛来主持打点一切。砚香见童嬷嬷进来,便笑道,“嬷嬷可来了,我们里头都忙的跟什么似的。二奶奶屋里好些东西我们也不晓得怎么收拾,嬷嬷既然来了,快进来瞧瞧。”童嬷嬷见二人在一处说话儿,和睦的很,满脸都已是笑开了花,只道,“二爷二奶奶且别动,里头有我收拾,你们在院子里喝茶便了。”于是就欢天喜地地进屋子里去了。 不一时童嬷嬷出来,脸色却不甚好,望着木樨树下谈笑的二人,欲言又止的样子。怀慕眼中瞧见了,只道,“嬷嬷有什么话只管说,不必藏着掖着的。”童嬷嬷站在二人面前,四顾一望众人都在里头收拾,身边也没人,便委婉道,“二爷二奶奶别怪童嬷嬷多嘴,二爷是我自小带大的,我不管他,谁还说这些话呢?二爷二奶奶若是心里头有什么龃龉,这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的,只是二爷睡在外间,到底不是个事儿,叫别人看见了也不成个样子。今儿就进府里去了,难不成还是如此?”二人面上一红,知道这小丫头们瞧不出来,童嬷嬷眼睛尖利,自然是被她瞧出来了。一时间窘迫,也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怀慕才道,“嬷嬷说的很是,我记下了。”童嬷嬷神色忧虑地瞧了二人一眼,也不再多话,就又进去了。 剩下怀慕青罗二人面面相觑,倒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相对坐着更是尴尬。怀慕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便道,“今日伯平该上山去请二妹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还和仲平有些事情相商,我先出去,等这边收拾好了你到那边安顿下来,按规矩府里的女眷还都要来我们屋里喝茶,你还有的忙呢。这会子先歇着,晚上咱们再说话儿。”青罗红着脸点点头,便送了他出去。 此时董余已上了重华山。重华山在蓉城之东不远,山势端严厚重,风景幽美。蓉城之外最大的寺院重华寺隐于山中,最是香火鼎盛。 董余一路上山来,只觉得四周蔚然成荫,浓翠环绕,树茂泉深,身边只有鸟鸣之声,顿觉心中各种烦闷都当然无存,不免长叹一声,“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说的当真不错。”身边跟着的小厮赔笑道,“大人说的这是什么,我是不懂。”董余笑道,“你自然不懂这些。只是这山中清净,不必外头世事纷杂,我也想长居此间不再问红尘中事了。”那小厮笑道,“大人说的这是玩笑话了。咱们从小在山野里长大,就盼着进城里繁华热闹呢。如今还是如此觉得,在山里有什么好的,清苦不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大人只是常年不得空出来逛逛,才觉得山里好罢了。要是和咱们似的打小儿常在这里,也就不觉得了。”董润看了他一眼讶道,“平日以为你只会插科打诨,没料到你还有如此见解。久在樊笼里,不得返自然,才会有我这般感慨,在你们看来,倒是酸气了。”那小子前头虽说不甚懂,后头的倒是明白,忙忙地道,“大人你是满腹诗书,小子们哪里懂得这个。”董余也不再和他说这个,便一径往寺里头去。 第四章(8)屏山掩梦不多时 如今封太妃与怀蓉住在此处,董余到底是外臣,也不便直接求见,只有请方丈代为转达。重华寺的方丈听闻是永靖王府遣人来,便亲自出来迎接。定慧大师白发萧萧,面色平和,望之如神仙中人。董余素闻定慧大师之名,见他亲自出来,忙上前行礼。定慧微笑道,“董施主此来所为何事?”董余忙答道,“世子新婚,无奈太妃身子不好在寺中养病,世子夫妇也没能向太妃请安,心中十分不安。只是太妃曾有话,不必前来请安,世子也不敢贸然前来,就叫我先来问问太妃的意思,也给太妃带些东西,聊表心意。”定慧道,“世子的孝心自然是好,施主这就随老衲往后头禅院去,老衲给你把这意思说到便是了。” 封太妃在此居住,也并非住在寺中,而是寺后更有几所小小禅院,专供达官贵人的女眷来此小住。封太妃这些年礼佛心诚,也不喜奢华,一座小院,太妃住了正房,一侧专是佛堂,另一侧是怀蓉住了,其余也不过几个丫鬟仆妇,一应膳食也由寺中做了叫小沙弥送了来。定慧进去一时便出来,身后还跟了一个女子。 定慧道,“董施主,太妃有什么话,你只管和郡主说便是了,老衲先告辞了。”身后的女子轻声道,“有劳定慧大师了。”董余望着这女子,想来就是世子的二妹,怀蓉郡主了。上官怀蓉这几年常在山上住着,偶然回府也是只在自己屋里与母亲屋里,董余虽然进出王府自由,但是为人谨慎,小姐们姨娘们住的地方自然是不会踏足的,如此也有数年未见怀蓉了。在董余记忆中的怀蓉还是个十余岁的小女孩,身量未足,没有大小姐的怀芷出色容颜,也不像怀蕊的清冷倨傲,仿佛是被人遗忘的一个,连面目都模糊了。所说是个小女孩,却像一谭温柔的静水,对任何人或事都是温文静默,与她的母亲郑姨娘倒是相像。如今许久未见,这个模糊在记忆中的女孩子仍旧是那个样子,柔和得几乎叫你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想来是住在佛寺之中的缘故,身上一色珠花也无,一袭云灰色的衣衫,只暗暗绣了一朵莲花,倒是手腕上一只翡翠镯子颜色极好,给整个人添了几分生气。身形容颜都已经长成,与郑姨娘有几分相似的温婉秀丽,也不是十分出挑。眼神清净,那平和叫你看着不像是二八少女,几乎是红尘之外的眼神,就那样静静望着他。 董余几乎在这样的眼神里怔住,回过神来忙道,“董余给二小姐请安。”怀蓉略一点头,道,“董大人远来辛苦。太妃说,哥哥嫂子的心意她领了,只是这些日子身子仍旧没好全,还是不必相见了。世子妃从京师带来的那串菩提珠子倒是好,劳烦她费心送来。以后总有相见的日子,叫大人转告府中不必记挂。” 因是传太妃的话,董余略躬了身子恭敬听了。见怀蓉转身欲走,忙叫住道,“二小姐且留步,董余此来一是给太妃请安,二也是有话带给二小姐。”怀蓉倒是一怔,疑道,“我与二哥哥素来也没有什么往来,怎么有话叫你来跟我说?”董余忙道,“世子说,往日里虽是嫡亲的兄妹,只是他一个男子实在不知如何和姊妹说话,倒是冷落了二小姐,叫兄妹们都疏远了。如今世子妃进了门,这些日子不见二小姐,心里很是不安,十分想请二小姐回去住一阵子。世子妃还说,小姐这些日子不在家中,想来也想念母亲了。” 怀蓉神色本来淡淡,说到母亲,倒是面上一暖,转而又流露几分悲伤神色,道,“谢谢哥哥嫂嫂记挂。只是怀蓉还要伺候太妃,这一时只怕也不得相见了。”董余见怀蓉眼中已经颇有几分心动,又道,“二小姐不防去问问太妃的意思,二小姐思念家中,想来太妃也能体会的。”怀蓉思忖了一阵子,道,“你且在这里略等一等,我去问问就是了。” 过了许久,怀蓉才出来,身边跟了个小丫头,面上已经带了珠翳遮住容貌,轻轻道,“董大人,走罢。”董余忙道,“前头已经备下了肩舆,二小姐跟我来就是了。”却见怀蓉淡淡搁下一句话,“不必,走就是了。”说着便提步往山下走,步履轻盈,竟不像是寻常纤弱女子。董余等人忙跟着下去。董余素来是个稳重的,怀蓉更是静默之人,一路也就无话。 晚膳时分,青罗也已经在永慕堂里头安置妥当,一切陈设都是按当日她的安排布置的,倒也合心。匆匆用了膳,童嬷嬷就帮衬着侍书倚檀等人收拾了忆梅轩以备不一时女眷们都来喝茶。屋子倒也还宽敞,只是永慕堂到底没有预备过这些,也难免乱着些,好在童嬷嬷是个极有主意的,领着丫头们也算是打理得利索。 最先进门来的是怀蕊,她素来是个不爱见人的,如此倒是难得了,进门犹带着笑,“二嫂嫂好,先时领了嫂嫂那么多好东西,也没亲自去谢过,实在是失礼。我也没什么回赠给嫂嫂的,前些日子得了一罐子茶,也算不得什么好的,嫂嫂也别嫌弃。”青罗忙让了座,叫翠墨沏上茶来,笑道,“妹妹肯要我的东西,是给我脸面呢,妹妹的茶岂有不好的,只是今儿这么些人,妹妹你先尝尝我这里的茶。” 二人正说笑,门外有人笑道,“呦,到底是二奶奶脸面大些,我们三小姐素来不大理人的,今儿个来的最早不说,还这样有说有笑的,这可是我们求不来的。”砚香忙上去打起帘子,正是葛氏。青罗见她进来,忙站起来,“大嫂,你快做。”说着忙喊着沏茶。葛氏似笑非笑道,“你快别客气,我可不敢。”说着睨了怀蕊一眼,“三小姐今儿怎么这么有兴致?还是我平日里待你不周到,三小姐可是难得贵步踏我的贱地的。”怀蕊也不抬头,只是细细品着那茶,对青罗笑道,“嫂嫂你这茶可是难得的猴魁珍品,我今儿是有口福了。”说着又对身边的翠墨笑道,“你也是个伶俐的,这茶沏的火候极好。”翠墨忙笑道,“三小姐说笑了,各位奶奶小姐们头一回来我们奶奶屋里喝茶,我们奶奶自然要拿最好的茶来招待贵客了。” 葛氏见怀蕊竟和丫头们说话也不搭理自己,一时气得倒仰,正欲说话,却又走进来几个人,为首的哪一个笑道,“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正是秦氏领着白氏、陈氏进来,瞧着屋里坐着的三人,笑道,“到底是你们年轻人在一处热闹些,我们这些老的可也能来讨一杯茶吃?”一时说的大家都笑了,葛氏也不好再说什么。 青罗忙请各人坐了,笑道,“婉姨说的这是什么话,各位都是长辈,我请还请不来的,以后要是高兴,多来就是了。”秦氏笑道,“瞧瞧,果然是大家子出来的,真是会说话儿。”葛氏见秦氏讥讽她家道败落,加上先时在怀蕊那里受得气,实在忍不得,正欲说话,秦氏却又笑道,“呦,瞧我说的这是什么话,大奶奶也是名门闺秀,也是可人疼的。我不过是夸新娘子呢,大奶奶你可别多心。只是这新媳妇儿进了门,难免大家伙儿都更疼些,虽说是妯娌,大奶奶也得谨慎些才好呀。”说着便抿着嘴儿笑。 旁边坐着的陈氏与白氏见这情势有些尴尬,忙插话道,“婉妃这是说笑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别说王爷王妃和云姐姐婉姐姐疼着都是一样的,连我们这里,又哪里有不一样的话呢。大奶奶可别吃心,谁不是新媳妇儿过来的。”葛氏听了这话,也只好把心里的怨气压下去,强笑道,“谁还为这个吃心呢,我满心里也疼青罗妹妹呢,只是这好话儿都叫姨娘们给说尽了,倒是显得我是个小心眼的,我可不依了。”说的众人都笑了。 正说着话儿,砚香进来笑道,“二奶奶,云主子到了。”就见安氏扶着小丫头的手慢慢就走进来。众人便都起身,只有秦氏半倚在椅子上,见她进来了淡淡道,“原来是云姐姐到了,大家是常相见的,我就不闹这些虚礼了。”安氏也不恼,知道她素日就是如此,也就淡淡道,“各位妹妹都坐就是了,婉妹妹说的很是,每日都相见的,不必如此,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说着又对葛氏与青罗道,“你们也坐罢。”说话儿间坐下,翠墨便又奉上一盏茶来,安氏接过,徐徐地喝了一口,慢慢道,“柳姐姐身子不爽快,早就说了今儿是不来的了。我虽然不是王妃,到底是你姨娘,又在这屋里年纪长些,少不得吩咐你几句。二爷身边就你一个人,还是要体贴照顾才是。我看你招待这些人,规矩礼数都是极好的,想来也不必叫我操心就是了。” 青罗听得这话心里清楚,安氏前几日对自己这样客气,说那些嫡庶尊卑的话,自然是对自己试探一二。想来也是瞧出自己那一套兄友弟恭的戏大家都心知肚明,也不必再演,今日倒做出这个样子来,自然是要在众人面前显一显这半个当家主母的威仪,向自己示一示威了。既然如此,大家也都没必要演着,既然早就是命中的对头,倒是不能给她平白压了下去,便笑道,“云姨自然说的很是。母妃病着,这家里的事情她也一时顾不得,倒是劳烦姨娘了。我还要替母妃谢姨娘多费费心呢,哪里还有给姨娘添麻烦的道理。” 安氏听了这话脸色一白,秦氏却在心里头暗笑。青罗这话,摆明了是说这当家的事情原是正房管着,轮不着她安氏,如今就算不管,安氏也不过就是帮人做事儿罢了。秦氏心里暗道,这二奶奶面上对安氏恭敬,言语里头这机锋倒也厉害,不声不响就把安氏噎的没话说。秦氏偷眼去瞧陈氏白氏,自己二人争斗这么些年,这二人素来是不声不响儿在中间夹着,也不敢冷落了谁去。如今看见新进门的二奶奶和安氏打机锋,都垂目不语,只作不知。而另一边坐着的三小姐倒是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 安氏到底是耐得住的,不过是脸色便了一瞬,转眼又是那个端庄的笑容,“二奶奶说的极是,倒是我白操心了。”说着用眼淡淡扫视了一圈,问道,“郑妹妹和董妹妹怎么没见?”陈氏忙答道,“董姐姐精神总是不好,每日里都恍恍惚惚的,怕是不会来了。郑姐姐却不知为什么还未来。”秦氏接道,“先时我去春绿庭邀各位姐妹同来,董姐姐屋子里还黑着呢。郑姐姐屋里却也没人,我还以为是先过来了,没想到现在都没来呢。” 说话间外头有人传话儿,砚香出去一趟便进来,“二奶奶,是郑姨娘和二小姐来了呢。”众人闻言都是一惊,怀蓉每年在府里的日子也不多,怎么这会子忽然就回来了。只见怀蓉扶着郑姨娘进来,郑姨娘素来淡然的面上满是欢喜神色。郑氏最是礼数周全,先和两位侧妃行了礼,又对青罗笑道,“二奶奶别见怪,我一时欢喜糊涂,忙着跑去蓉馨馆去瞧怀蓉去,倒是来的晚了。”青罗还未说话儿,安氏先道,“偏是你总有这许多谨慎,二小姐难得回来,你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是欢喜得了不得,谁还怪你呢。”说着又问道,“二小姐不是在寺里陪伴太妃么,怎么突然就下山来了?”怀蓉正欲答话,郑氏却抢了先道,“太妃心疼怀蓉,说是兄嫂新婚也没能来瞧一眼,如今太妃身体好些了,就叫她下来瞧一瞧呢。”安氏忽然一笑,“郑妹妹怎么倒不肯和我说实话了,世子特特遣了董大人往山上去请了二小姐下来,这么大的人情,郑妹妹你反而不认了么?” 郑氏脸色一白,倒不知说什么好。青罗见此情景,便道,“我们也不过略提了一提这话,到底是太妃的恩典。”安氏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喝茶不语。怀蓉面上倒是平静,看不出什么来。见众人不言语,也就对青罗淡淡道,“嫂嫂和二哥哥成婚这样大的喜事,我无奈身在山上,不得一见,耽搁到今日才能像嫂嫂问好,嫂嫂别怪罪就是了。”青罗忙道,“二妹妹陪在太妃身边,是替我们尽孝呢,哪里有什么怪罪。”秦氏笑道,“我也许多日子没见二小姐了,到底是太妃会调理人,你瞧二小姐如今这通身的气派,真真是叫人见之忘俗呢。” 怀蓉也不说话,只微微笑了笑,倒是怀蕊出声,“二姐姐跟在祖母身边,自然是有福分的,只是这山里清苦,却不是婉姨你能消受得起的呢。”众人也不知怀蕊此话是何意,只当是小孩子家随便一句,也就都不当真。 第四章(9)屏山掩梦不多时 此时人都到齐了,翠墨又重新上了一道茶,倚檀又端出几碟子点心来,笑道,“各位主子且尝尝我们屋里的点心,我们奶奶特特儿嘱咐了我们做的。”秦氏笑道,“好丫头,这才几天,就和你主子一条心了。只是你们二爷也难得在府上,倒是难为了你们还会做这些。”倚檀笑道,“婉主子可不知道,我们这些手脚粗笨的,哪里会做这些,这些都是二奶奶带来的侍书妹妹和翠墨妹妹做的。”秦氏便道,“既然是二奶奶从京里带来的,自然是心灵手巧的,你们都稳坐着不动,我先尝一尝。”说着便拈起一块芙蓉酥,也不过轻轻咬了一点,便笑说,“真是好手艺,自己小厨房里头做的就是不一样,后厨里那些腌臜东西哪里吃的,总那么油腻腻的端上来,叫人好没有胃口。”青罗笑道,“婉姨若是喜欢,我时常叫她们给你做了送去,岂不是便宜。”秦氏拍手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只是二奶奶别笑话我,这么大年纪了,还好这些就好了。”众人掌不住都笑了,纷纷取了点心尝一尝,都道,“别说婉妃嘴馋呢,我们一尝也都喜欢的和什么似的。” 青罗见怀蓉和怀蕊神色都是淡淡,忙问道,“二位妹妹这是怎么了?是不合口味么?我只知道二妹妹常吃着斋,准备了一些清淡糕点。只是三妹妹喜欢什么,一时也不晓得,妹妹且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就是了。妹妹爱吃什么且和我说,下回来我再叫她们给你做。” 葛氏望着青罗就笑道,“二奶奶这为人处世真是滴水不漏,对诸位姨娘礼数周到,对两位妹妹也是体贴入微呀。”葛氏话中的酸意众人岂有听不出的,只是也都闭口不言,只等着看这位二奶奶要怎么回话儿。青罗见葛氏如此沉不住气,也不与她计较,正预备说些什么把这话绕开,却见怀蕊轻笑一声道,“大嫂子这话说得就奇了,上敬长辈,下顾子侄,本就是理所当然的,我瞧二嫂嫂也没有刻意做些什么,怎么大嫂觉得这都不是应当应分的不成?” 怀蕊这话说得极重,倒叫众人不知如何接话了。怀蕊本是个冷傲的性子,王府里头众人皆不在她的眼里头,连对王爷也是淡淡。如今这话,也不知是想着这位新嫂嫂,还是单纯讥刺葛氏,一时也想不透。葛氏本就是浅薄性子,此时被抓住了这话,也没话可说,涨红了脸怒视于她。安氏本是冷眼瞧着,此时轻轻道,“三小姐真是会说笑。”众人也只好当做是说笑一听,忙用别的话把这一节揭过去。只是心里难免诧异,怀蕊平日虽然是冷,别人若不来招惹她,轻易也是不说话的,只是今儿倒是奇了,口口声声都像是在帮青罗说话似的。这二奶奶竟有如此魅力不成,连这最难收服的三小姐都收服了去? 一边的白氏就要打圆场,只笑道,“说起来,二奶奶理应从京中带了好些好东西来,也不拿出几样来给我们开开眼界?”余音刚落,瞧见安氏的脸色,已觉出这话大大不妥。青罗本来身份上比葛氏贵重,已叫他们十分有心结了,如今这些东西拿出来,不必说自然是葛氏比不了的,自己本想着打个圆场,没料到更是捅了马蜂窝去,心里后悔不迭,忙拿眼睛去瞧陈氏,想叫她给自己再铺个台阶下来。没想到秦氏哪里肯放过这个事儿,一连声地道,“白妹妹说的很是,正是这个话儿。” 青罗也知道这事情自然是得罪安氏葛氏的,只是话到此处也退无可退,何况这做与不做,安氏和自己都已经是死敌了,也只好就这样。只是青罗也不知自己带来了些什么物件,只知道有南安王府预备的,也有朝廷做公主陪嫁的许多,车载船量的甚是不少,只好对侍书和倚檀使了个眼色,叫她们瞧着拿出来几样也就是了。二人会意,便下去取东西去了。秦氏又笑道,“话说到此处,当初大奶奶进府的时候,也没见大奶奶的嫁妆,什么时候一并见了,也好叫我们也开开眼界。”葛氏心中不忿,她虽是世代大族,到父亲这一辈上也已经是个空壳子,哪有什么好东西带来,一怒之下倒也生了几分急智,便道,“我们是世代书香之家,比不得商贾之家,所有的不过是几架子书,这些金珠之物,那是没有也不怎么放在眼里的。”秦氏听这话是笑话自己家里铜臭气了,笑道,“大奶奶说话这样明白,自然是书香世家的闺秀。只是我倒也听说过不少笑话,说是那书香之家的小姐,竟是十分的粗笨,也不知有这样事情没有。” 此时侍书和倚檀二人正巧走进来,捧着几个盘子。侍书知道青罗素日的性子,是要古拙大方而不要穷尽华丽的,也就拣选了几样。秦氏正欲说话,安氏却抢先开了口,也不急不慢,只一样一样地数过去,“二奶奶这几样东西,真是好的。这一套头面,都是一整块的玉、同一个人做成的,你瞧这玉色像是一湾水一般,瞧着似乎略有不同,这气韵都是相通的。这边这个赤金项圈瞧着没有多华丽,这些珠子可都是夜明珠,攒成一朵莲花模样,夜间在外头看起来最是高贵。这一盆珊瑚盆景色泽纯粹,虽不算十分高大,可这枝节自然优雅,如连理而生的双树,妙在趣味天成。这最后一件最妙,竟是一套慧纹呢,这可是不多见的,咱们府里也只有王爷有那么一套。”秦氏的本意,是想用青罗陪嫁的贵重来讥讽于安氏,没料到安氏竟然说了这么大一篇子话,谁心里都清楚,安氏管了十余年的内库,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见过,虽说葛氏陪嫁没带什么好东西来,只怕这一房里好东西不在青罗之下呢,心里又对安氏又生了几分敬畏来。 秦氏心下虽不爽快,却也没办法,众人也都顺着安氏的话往下又夸奖了一阵。 茶吃到此处,已经是十分的尴尬。安氏便先起身,道,“如今也不早了,你也是刚刚搬了过来,一应事情还不齐备,早些歇着就是,我们茶也喝了东西也瞧了,就不叨扰你了。”青罗也就起身相送。安氏又回头对在座的几位姨娘道,“几位妹妹可要和我一起走么?”陈氏和白氏本是和秦氏一起来的,只是此时安氏开口,却也不敢不跟着,也就怯怯地站起来,望了秦氏一眼便要跟上。秦氏倒也不恼,只笑着看了郑氏一眼,道,“这一晚上总没听见郑姐姐说话,想是见到二小姐心里欢喜,满心满眼里头都是二小姐。也罢,你们母女先聊着,我也先走了。”说着又望了怀蕊一眼道,“三小姐是不是赏光和我一路回去呢?”怀蕊笑道,“不必,我还想在外头逛一逛再说,婉姨先请。”秦氏也不再多说,便领着丫头们也出去了,郑氏回头望了青罗一眼,也就出去了。 此时屋里只剩了怀蕊,却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反而又坐下了,轻声道,“不知道嫂子能不能再赏我一碗茶吃?我喜欢吃云华酥,嫂嫂这里有没有?”青罗心里惊讶,晓得怀蕊这是有话要和自己说了,却也不多说什么,嘴上便吩咐丫头们再去沏茶做点心来,又递了一个眼色去,几人都心领神会便退了下去。 青罗见怀蕊笑着望着她,心里倒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好笑问,“三妹妹这么瞧着我做什么,可是我脸上有什么花么?”怀蕊笑道,“嫂嫂说笑了,我是在看,嫂嫂是个什么样的人。”青罗悠然问道,“那妹妹你可瞧出什么来了没有?”怀蕊笑道,“嫂嫂实在这府里第一叫我捉摸不透的人。”青罗也不说话,只笑着望着她,等她再往下说。怀蕊略顿了顿,像是在思忖如何开口,半晌才道,“若说嫂嫂虚情假意,只是我看嫂嫂对我,并没有因为我的身世而对我有什么瞧不起的神色,对我和二姐姐都是真心呵护,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看的出来。若说嫂嫂待人一片赤诚温厚,嫂嫂对云姨和大嫂子却也是唇枪舌剑毫不想让。怀蕊冒昧问嫂嫂一句,这是为什么?” 青罗眼睛一跳,这三小姐真是厉害,才十二的年纪,一切情形都瞧得清清楚楚。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这怀蕊有些像惜春的缘故,又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青罗对怀蕊总有着几分真挚的怜惜。既然她也瞧得这么通透,青罗也就不掩饰什么,轻轻叹道,“这出身的嫡庶之分,都是天生父母给的,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有什么话好说?不管自己的母亲是怎样人,对子女都是真心爱护的,就算是庶出又怎么样,自己挣这一口气就是了,没有什么可瞧不起的。只是这人生在世上,为了争这一口气,也只能先顾着自己,若是有人阻了自己的路去,我也没有办法,为了自己活得好,一味的温厚有什么用?” 怀蕊倒是没料到青罗会这样坦诚相告,竟不知说什么好了。青罗见她呆住,又笑问道,“按理这话我也不该问妹妹,妹妹怎么会问我这样问题?妹妹对谁都是如此坦诚不成?”怀蕊笑道,“我本来生的尴尬,不管怎样也免不了众人议论,还不如活的坦诚一些,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那些虚伪言辞我做不来,二姐姐那样沉默寡言逆来顺受我也做不来,我就是这样了,别人也不会因为我温柔乖巧就喜欢我。阖府里都看不起我,我又有什么好顾忌的?”青罗道,“妹妹,我并没有——” 怀蕊抬头打断了她,眼神中竟然有一些暖,“好嫂嫂,我知道,你是与她们不一样的。你这样的出身,竟然没有瞧不起我,我很高兴。”青罗心里苦笑,当初的她,也和怀蕊一样啊,为了自己不堪的出身,争着这一口气,不肯叫人轻易小瞧了去。如今虽说披着这样高贵的身份,那样的苦和挣扎,她又怎么会忘了呢。怀蕊接着道,“我本来想,嫂嫂是不是对谁都是如此,今日一看,却又不是。”说着忽然紧盯着青罗问道,“我想问一问嫂嫂,若有一天,我也阻了嫂嫂的路去,嫂嫂会不会也这样对我?”青罗一怔,不防她会这样问自己,想了一想,仍旧真诚答道,“若是我对妹妹坦诚相待,真心呵护,妹妹又怎么会如此对我?” 第四章(10)屏山掩梦不多时 怀蕊听了,沉默了一会子,笑道,“嫂嫂真是明白人,算是知道我的心了。嫂嫂放心,我虽然是微贱之人,但谁对我真心,我也清楚的很,嫂嫂今日也没有把我当外人,与我说的自然都是真话了,必不会辜负了嫂嫂。” 青罗道,“那我先谢过妹妹了。只是我对妹妹,一是想到家中幼妹,与妹妹倒是脾气有几分相似。二来妹妹如此坦率,我也喜欢的紧。我对妹妹真心呵护,并不为别的。”怀蕊点头道,“我自然明白,若是嫂嫂是为了别的什么,一来我也就不会这样对嫂嫂,二来我也帮不上嫂嫂什么。我敬佩嫂嫂,本来是为了嫂嫂能对我一视同仁并没有什么轻视。如今,更是因为嫂子有话直说,想要什么也不作伪。”青罗笑道,“这话就是恭维我了。我也是在明白人面前说明白话,在糊涂人面前也就装糊涂了。”怀蕊露出心领神会的笑,青罗看见那个了然的神色,心里却是一痛,忍不住道,“妹妹你还是豆蔻之年,不必想的这么多,叫自己心累。”怀蕊却是凄然一笑,“我虽然年纪小些,这些年也算是经历过了,若是一味的娇憨天真,如此不知道活的是怎样,被人践踏到怎样。如此这样,虽说也算是自苦,到底不会轻易叫人伤了。嫂嫂你自然也是懂的,若有一天突然有了什么事情,把你一生的美梦都打碎了,叫你去面对残酷的现实,一味天真,如何去活呢?”青罗心里像是被扎进了一根刺,她自然懂。她不就是如此么?或者怀蕊说的对,保护自己,才能随时面对这人世风雨。 正要送了怀蕊出去,怀蕊突然道,“二哥哥不知道回来了没有,说起来我和二哥哥都算是王妃养着的,只是我也难得和哥哥说上几句话,今日正巧贰来了,嫂子带我去瞧瞧如何?”青罗便答应了,领着怀蕊往前头卷绿斋去。果然怀慕已经回来了,正独自坐在书斋里头看出。听到有人进来,以为是丫鬟小厮,便顺嘴嘱咐一句,“茶凉了,给我换一杯来。”青罗见怀蕊不出声儿只望着自己笑,也就无奈去又倒了一碗茶来。怀慕接到手里正欲喝茶,却听得前头人扑哧一笑,抬头一看竟是怀蕊,又转头一瞅,原来给自己倒茶的是青罗。也就不好意思站起来道,“妹妹难得来我这里一遭儿,怎么也不说话,叫你笑话了。”怀蕊道,“二哥哥,我要是开口说了话,又怎么瞧见嫂子给你倒茶喝呢?” 怀慕虽说往年不常在府中,怀蕊年纪又小,与他算不得有什么深交,只是关于怀蕊母亲长的有几分像是自己母亲一说,他也听说过。虽然如今怀蕊年纪小,面上还瞧不出来什么,心里到底多了一点亲近的意思。名义上怀蕊又是柳氏养着,也算是自己嫡亲妹妹了,待她也很是亲近,便笑道,“你这个丫头,连哥哥嫂子也被你拿来取笑,”怀蕊瞧着如此情景,忽然眼眶竟然一红,自觉失态,便取了帕子自己拭泪。青罗自然知道她的心,就搂过来安慰道,“妹妹你别伤心,你母亲也没了,和你二哥哥是一样的。王妃虽然有你们两个,到底身子不好也管不了什么,你以后要是有什么委屈,哪里过的不称意,尽管来哥哥嫂嫂这里。”怀蕊心里感动,自己在这王府里长了十二年,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此时此刻,不用想自己的出身如何尴尬,面前的哥哥嫂子,都像是自己嫡亲的人了。她也说不出为什么会对这个进门十几天的嫂嫂如此亲近。或者是她在她的眼中,看见了从未见过的真心怜爱。这些年她浑身是刺的生活,如今终于可以卸下这些,有人会安慰她。 怀慕虽然素来待怀蕊不错,只是到底年岁差的多了,又是兄妹,也不曾交心。何况怀蕊平时脾气那样,今日这场景他也是从来没见过。怀慕是聪明人,想了一想心里也就明白了,暗自感慨,自己新婚的妻子竟然又这样魔力,自己的母妃,教养嬷嬷,率性的仲平,如今连这样目下无尘的三妹妹都肯和她亲近,或者自己的疑心也都可以消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妹妹你可别哭了,这会子这样出去,被人还说你哥哥嫂嫂欺侮了你呢。”怀蕊虽然平时都是大人模样,到底也是孩子,听了这话倒是笑了。正在此时,侍书也进来,道,“奶奶和三小姐叫我还找,说是要喝茶呢一转眼都到这儿了。”说着就递上去小小一个食盒儿,“小姐要吃的云华酥太费功夫,今儿说什么也是赶不及了,这一碟子是菱粉糕,也是口味清甜不腻的,小姐要不要先尝一尝?”怀蕊便笑道,“多谢侍书姐姐了,我先前只是说着玩儿的,这菱粉糕我也喜欢呢。”说着就提着食盒儿准备走。青罗忙道,“你看你出来也不带个人,这会子天都黑了,你一个人提着灯又拿着这个,摔着了怎么好?”便对侍书道,“去门房拿一盏灯,好生送三小姐回去。”怀蕊露出感激的一笑,也就跟着侍书走了。 青罗目送着侍书与怀蕊出去,一转脸却见怀慕正定定地望着她,脸上一红,道,“你瞅着我做什么。”怀慕也不说话,转身给她也倒了一杯茶,又打量了几眼,才道,“我是在想,你有什么能耐,竟然连这么倔强孤傲的三妹也被你降服的服服帖帖的。”青罗接过茶,笑道,“哪里有什么能耐,不过是将心比心,真心相待就是了。”怀慕皱眉道,“这真心相待倒是说得通,这将心比心可怎么说?”青罗便笑笑,只道,“这话前日不也说过么,家里亲戚中,也有像三妹这样的,往日表姐妹们聊天,自然也是知道。三妹在这府里,实在也是不易,我满心里想疼她,难得她也肯和我亲近。”又抬头恳切地望着怀慕,“三妹和你,虽不说同母,说起来到底也都是母妃养着,我们和她亲近些也无妨。何况,如果她的母亲真的是和你的母亲有些相像,她也是个可怜人,我们不疼惜一点,谁还在意她呢。” 青罗一番话说得恳切,倒叫怀慕有些动容,“你说的是,往日我也忽略了她,既然你和她投缘,都依你就是。”想了想又道,“原本想着我住在垂玉小筑,不会扰了你。只是今日童嬷嬷说得话,你也听见了,这些日子只怕——”说着也不往下说,只瞧着青罗。青罗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也是无法,只好道,“既然垂玉小筑也收拾停当,也不防就那么搁着,你有时歇个中觉什么的也便宜些,晚间,要不还是挪到后头来。”一番话还未说完,脸已经红透了。怀慕也不知如何说,半晌才道,“现下还早,只是折腾一日想必你也累了,要不就歇下吧。”青罗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只低着头跟着他往后头走。 布置屋子的事情是童嬷嬷领着一应人收拾的,因为摸不熟新奶奶的脾性趣味,又处处留心问了侍书翠墨,才收拾停当。如今看过去,倒是颇合心意,一应物件都以古拙大气为美,偶然点缀一两件光彩夺目的,更显得高贵不俗。案上搁着一个青玉莲花座,里头满满盛着清水,养着的却不是荷花,而是用门前溪流里的各色水草做底,趁着中间飘飘荡荡无数朵合欢花瓣。那合欢花本就是最轻盈的,如今颇有新意地开在水里,荡漾着清新的浅香,微微流动着梦一样的颜色。怀慕瞧见这个,走过去仔细品玩一会,“这个断不是她们的心思,是你自己做的吧?”青罗应道,“我总觉得屋子里头若没有花草香便有些闷气,你若是不喜欢,我不搁着也就是了。”怀慕笑道,“偏你这样谨慎。我若是不喜欢,如何这满院子里头都是合欢花树。”青罗用手指拨弄着水中的那些浮浮沉沉的花朵,喃喃念道,“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闲梦忆金堂,满庭萱草长。绣帘垂簏簌,眉黛远山绿。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消。”转头向怀慕微微一笑,“我以为你这样性子,应当喜欢松柏竹木之类,没想到你竟然喜欢这个。”怀慕笑道,“一般女子,见合欢树想到的总是两两相对,合欢无忧,你想的这个意头却是不好,白惹了伤心。”青罗见他虽笑着,眉目间已有几分愁绪,忙问道,“那你喜欢合欢又是为着哪一句?”怀慕静静望着青罗,慢慢道,“夜合枝头别有春,坐含风露入清晨,任他明月能想照,敛尽芳心不向人。” 任他明月能想照,敛尽芳心不向人?这话倒真像是他说的。对自己而言,如今已经是,任他明月相照否,自敛芳心莫向人。原来即使是这样合欢盈盈而开的庭院,在他们心里,也不是寻常人所见的同心合欢。就连自己,也是先想到那一支菩萨蛮,想到了擎雨阁中那个心碎的女子,想到了自己。合欢的花季那样的长,几乎开满了整个夏日,那样丝丝缕缕的清香花朵,不断地飘落下来。幽香袅袅,飞红逐水,而映衬着的,也不过是凭栏魂消的伤心人。 怀慕见青罗脸色有些变了,心里也是不好过,可巧此时砚香进来,见二人都对着这一片花朵发呆,笑道,“二爷二奶奶这是怎么了?这合欢花的香气最是清心宁神,今儿二奶奶想是乏得很,我在屋里头也放了一点,床也收拾妥当,今晚该是能睡个好觉。”青罗这才回了神,笑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砚香瞧了一眼怀慕,迟疑道,“如今搬来这边,还是不用上夜吗?只怕晚上二爷和奶奶要端茶递水的,也没人伺候着。”青罗也望了一眼怀慕,怀慕便道,“这个你不用管,有什么事儿我和你二奶奶自己会料理妥当。你们几个也就睡在旁边那间,真有什么,我们再喊你们就是了。”砚香便把翠墨叫进来,服侍了二人洗漱,也就退下了 第四章(11)屏山掩梦不多时 等人都走了,青罗和怀慕绕过十二架屏风自进了里间,却是面面相觑。这天长日久,纵然是谁在地下睡,也不妥当。虽然屋里头都是自己亲信之人,只是如此闺阁之事,传出去究竟不好。青罗见怀慕只是不说话,知道这话他也难说,只好低了头,声如蚊蚋,“就这样睡吧,好歹这里也宽敞。”怀慕听她自己说了这话,倒是松了一口气。却见青罗并不动弹,一转念也就明白,先去了外间,估摸着青罗已经换了寝衣睡下,才慢慢进来。 青罗果然已经歇下,睡在床里头,侧着身子面朝着里头。怀慕听到她的呼吸紊乱,自然知道她也没有睡着,也就不急着睡下,就着烛火自去翻一卷书,本该是就寝的时辰,那烛火自然晦暗,摇曳不定地照着那薄脆的书页上的字迹,本来应该是最熟悉的句子,却好像模糊得如从未有见过一般。新婚夫妻的屋子里,本来该是浓艳的大红流金的色彩,只是他瞧出青罗的喜好,又知道彼此都不愿用这样的颜色刺心,就特意嘱咐了要收拾得大方整洁。童嬷嬷素来是个得力的人,倒是做的合意。所有家具箱柜等皆用的黄花梨,也不事太多雕琢,以古朴优雅为美,唯有床上,镂刻着鸳鸯戏水与百子图,想是童嬷嬷的好意。一应的帘帷都是浅青碧的颜色,用银白的丝线勾勒出疏疏朗朗的花草纹。只有床上挂着的是玉白色水墨文的帘子,上头晕染开几笔传神的玉兰花枝,将开未开的样子。墙上悬着一张古琴,正是自己素日珍爱的那一支“猗兰”,边上嵌着一对壁瓶,里头插着两束盛开的合欢,莹润的粉红色,给这素净的屋子里添了几分颜色。妆台也做的精致,缠枝西番莲的底子上嵌着一面西洋玻璃镜,烛火倒映进去,闪烁不定。怀慕坐在桌子边,本是背对着床榻,却能从镜子中瞧见青罗,绯红绣芙蓉花的被子中间,隐约可见一头青丝散落枕上。她像是畏惧什么,始终用那个姿势,蜷缩着向内,不肯转过身来。他心知肚明,也只好心里苦笑一声,继续去瞧手里的那一卷书。未曾想手中拿的是一本琴辞,正翻到的是那一页。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正是传唱甚广的那一支凤求凰。虽然也有传为司马相如所作的那一首“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只是自己心里总觉得这一首才更为有味。然而自己虽然精于抚琴,这一曲却是从来不愿弹出的。那曲辞里头炽热的恋慕之情,总叫他觉得离自己那么遥远,却又那样震慑人心。有美一人,见之不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如此两句,本是人心里最隐秘的悸动,却在曲辞里唱得如此直白,叫人看了心惊。虽然从不弹这首曲子,可是那曲调竟然像是极为熟悉,在脑海中反反复复。他忽然想起,这正是那一日在落阳楼,苏衡领着青罗来到他身边时,身边琴师所奏的曲子。当时心里太过繁杂,竟然没注意到是这一支。也是从那一日开始,这个女子从画卷和臆测里头走出来,活色生香地进入了他的生命。她是自己遨游四海求得的凤凰来仪,是自己要与之携手相将的人。然而那一句不得于飞,使我沦亡,到底是说中了他的境遇。凤凰于飞,和鸣铿锵,这样的情致,又岂是他们之间能有的呢?虽然提出契约的是他自己,可他也分明看见,她的眼神中,对自己的抗拒,对自由的期许,直道自己坦白地要与她结成盟约的时候,她才像是松了一口气。她不是耽于温柔情事的女子,她心中自有她的山河壮阔,她在与自己的盟约里,冷静而清醒,犀利而从容,叫他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越雷池一步。然而话说到底,这样的雷池天堑,是他自己要划下的,为了他的志向,为了他的安全,为了他曾经受过的伤。他将她推到了河的那一岸,如今又有什么的话好说?原本他遇上了这样的她,和他一样的冷漠清醒,不用说太多的话,什么都好像明白,将危险的情爱拒之千里,他本该高兴才是,他也本来的确是高兴的。只是在这样的一刻,他看见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失落。这样的失落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讶而惶惑,觉得危险。这样的失落,是无法将琴代语而诉的,他只能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扼杀。 几乎是仓惶地,怀慕快步走到外间,将手中的琴谱曲辞束之高阁。仍旧觉得情绪纷乱,索性也不回去,就走到院子里去。他们成婚已经半月,今日正是下旬,下弦月已经升起。庭院里很静,只有偶然的风动,垂着合欢的枝叶,发出轻微的簌簌的声响。合欢本就是明开夜合的树木,如今这样的静夜里,那些白昼蹁跹洒脱的叶片花朵,都静默地收敛了锋茫,那些青绿绯红都不见,只映下满地摇曳的影子。一颗上挂着一盏灯笼,轻柔的红色,灯光却并不亮,若有若无的。上面写着怀莲两个字,看着字迹颇为不俗,想来该是青罗自己写的。 自己住在这个院子里,一应的屋舍名字都是出自西洲曲,那是小时母亲常常唱给自己的歌。不是西疆的热烈奔放,是江南吴地的软语温柔,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的清凉如水。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那曲调里满满都是相思情致。母亲唱来婉转动人,那思念里头有心酸,更多的却是酸涩的甜蜜。那时候母亲还是幸福的女子,虽然时常等待夫君从战场归来,也会为夫君歇在别人的屋子里头伤怀,到底是有希望的。因为她知道,他终究会来的。那样的年月是自己记忆中最无忧的岁月,宜韵堂里有一方莲池,夏夜难眠,母亲就搂着他坐在那里,悠然地唱着那一支西洲曲。他耳边是那样温柔的歌声,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河,就会这样安然地入梦。他从不懂得到懂得曲中的意思,就这样将童年的岁月走完。小时的他,每每听到那一句莲子清如水,就已经睡去,直到年岁渐长听先生说了这一支曲子,他才知道后面还有那么长的一段。那时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的母亲,只留下了楼高望不见,仰首望飞鸿的寂寞空庭。而那时的母亲,想来伤心绝望,不知还会不会期待南风知意,吹梦到西洲呢?日暮伯劳飞,她最后的岁月,是不是就是在风吹乌桕树的寂寞声响里,静静地走完了。母亲的宜韵堂,如今已经是禁地,如今又是夏夜,不知宜韵堂里的那一方莲花,是不是仍旧在月色里开的皎洁如雪,还是已经只留下一湾死水呢? 夜已经很深了。他压下了心里的情绪,又回到内屋。听见青罗的呼吸已经平稳,想来是睡着了,这才熄了灯睡下。灯火已经熄了,屋子里只有窗外的月色,漏进屋子里来,在纸糊的窗上投下合欢树的剪影。十二架的屏风上绘着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峰峦叠翠,云山烟树,绵延开无限风光。清淡月色下只瞧见那墨色晕染开去,随着山脉到那遥远的天尽头去了。富春江,那江浙的旖旎风光,他也曾经策马期间,也见过母亲歌谣里门中露翠钿的采莲少女。屋子里的花香倒是更加明显,虽然清淡,却萦在鼻端一直没有消失。身边的女子已经熟睡,却仍旧是那样保护戒备的姿态。他也背过身去,面朝着一室寂静,望着窗扇上摇摇曳曳的影子,望着绵延富春江两岸的重山叠水,闻着宁神的花香,恍惚间竟然也就这样睡去了。屏山掩梦不多时,梦里似乎又是儿时的岁月,只有那丝丝缕缕的合欢香味,一直萦绕到梦里,和记忆中的莲花气息有些不同。 第五章(1)疏帘不卷水晶寒 蜡炬高高,龙烟细细,玉楼十二门初闭。疏帘不卷水晶寒,小屏半掩琉璃翠。 桃叶新声,榴花美味,南山宾客东山妓。利名不肯放人闲,忙中偷取工夫醉。 前一日辛苦,第二日青罗醒的稍晚,睁眼时天已大亮。想起昨夜自己先是窘迫装睡,又仿佛听见怀慕除了屋子,良久也不见回来。后来也不知是累了还是如何,也真就睡着了,怀慕何时歇下的也不晓得。如今身边虽没有人,只是枕被皆看出有人睡过的痕迹,床头还挂着一件寝衣,可知他昨晚也是歇在这里了,想来是怕自己尴尬,才特意早早就出去。虽说青罗自知晓自己要嫁给这个人之后,心里也知道夫妻同衾共枕是再正常不过,只是没料到自己的丈夫在新婚之夜就与自己定下了那样一个把彼此拉到最近,却又推到最远的盟约。如今怀慕与自己并无这样夫妻情分,不过是盟友,他也对自己谨慎持礼,日子久了也就觉得这样是理所应当。如今他这样,也是免了自己面上尴尬。 青罗正出着神,砚香就进来,见青罗坐在床边,便笑道,“二奶奶醒了?姑娘昨夜好睡,二爷都走了一个时辰了,还吩咐我们不要吵了您呢。”转身给青罗将一应洗漱之物都端进来,又道,“倚檀姐姐和侍书姐姐去库房里领二奶奶这个月的月例东西去了,另外云侧妃说,咱们屋里有喜事,丫头嬷嬷们都叫做一身新衣服呢。这些本不是月例,是云侧妃特意嘱咐给咱们的,也不用去库里头领,刚刚叫人特意送了料子来,翠墨姐姐领着其他丫头们正在拣选呢。二奶奶有什么吩咐,只管叫我就是了,若是有什么事情找几位姐姐,我再去给您找去。”青罗含笑道,“不必,你跟着我就好。你方才说翠墨正在选衣料,咱们也去瞧瞧。” 丫头们的住处和库房都在东厢,送东西的小子们也不便进内庭院,故而一应东西都搁在吹梦轩前头,翠墨正领着屋里的小丫头们收拾拣选。青罗屋里除了侍书、倚檀、翠墨、砚香四个贴身的丫头之外,还有十来个小丫头和四个老嬷嬷,做些洒扫莳花与看屋子的伙计。平日里都在外头做活,也很少到青罗眼前来。今日院子里乌央乌央的好些人,都来领料子,才算是都瞧见了。青罗就对砚香笑道,“我前时只觉得这屋子里头空旷,倒没想到有这么些人,也难为他们,一应活计都做了,脸也不曾露一个。”砚香笑道,“二奶奶,这哪里就算人多了?二爷屋里本来按规矩拨了有二十人呢,是童嬷嬷发了话,说是二爷如今有二奶奶照拂,屋子里人太多反而杂乱,那起子手脚粗笨的做不了多少事情反而碍眼,就叫留十来个伶俐的在屋里服侍就好。都是往日就长服侍二爷的人,那些新拨进来的一概打发了回去,只是这些人平日里都是做粗活,二奶奶您是怎样金尊玉贵的人,她们不得您吩咐哪里就敢到您面前来打嘴现眼呢。”青罗指着砚香道,“偏你是个伶牙俐齿的,我不过白说一句,你说出这许多好话来。要说按着你这话,你是童嬷嬷身边第一伶俐的人的,不然怎么就叫你来我身边了呢。” 二人正说笑,那边正忙得热闹的翠墨一抬眼就瞧见了,忙过来道,“我的好奶奶,你不在屋子里歇着,到我们这里来做什么?一会子侍书姐姐自然会把奶奶的东西收拾好的。”青罗笑道,“我倒是不为瞧个热闹。只是云姨如此盛情,给送了这么些好东西,我岂有不来瞧瞧的。”翠墨便道,“东西也算是好的了,只是大清早的叫人巴巴儿给送来,倒像是她多大威仪,赏了我们多大体面似的,我就瞧不上这乔张作致的样儿。”青罗忙扫了周围人一眼,见众人都忙着拣选东西,像是没听见似的,也就略微放心,转头嗔了翠墨一声,轻声道,“你道这还是家里么?说话就这样不小心,这些人虽然是童嬷嬷亲自选的,难免有别的屋里的眼线在里头呢,你这样说,也不怕叫别人听了去。”翠墨嘟嘴道,“反正那屋里也没安着什么好心,谁不知道似的,我说两句也没什么。”青罗蹙眉道,“就算是天下皆知,她这样也能博个好名儿,你要是说了这话,传到别人嘴里,只会说她这个做庶母的大度,说我们小气不尊长辈,拿乔给人看,又是什么好话不成?若是像昨儿当面压了我去,我也忍不得,少不得要和她顶上两句,可是她献勤儿到眼前来,也不能不敷衍一下子。”想了想又问,“送东西的小厮可走了?”翠墨道,“刚刚走,想来还没走远。”青罗就嘱咐砚香,“你翠墨姐姐不熟悉道路,少不得麻烦你跑一趟,你且去屋里取些散碎银钱,快去追他们,就说他们远来送东西辛苦,我赏他们吃茶,请他们带我谢谢云姨好意。”砚香忙应了出去。 方才青罗进来,除了翠墨众人也没瞧见,此时有个小丫头一抬头,见青罗扶着翠墨立在那里,忙请安道,“二奶奶好。”众人这时才瞧见自己屋里的正主儿在此处,忙请安问好不迭。青罗安然受了礼,又细细问了各人名字,笑道,“你们在我屋里服侍都辛苦,只是各人职责不同,在岛上我原也疏忽了,也没有见过你们,是我的不是。今儿正好大家都在这里,我特意过来瞧瞧,总不能连自己屋子里的人都不识得,说出去也不像。既然在这屋里服侍,都是一家子人,不必分个彼此。云姨给你们送了这些衣服料子来,是她的好意,只是你们是我屋里的人,总不成外人的心意都到了,我这当家人还没个表示。我虽是主子,究竟是新进门,不比各位都是伺候二爷的老人了,有什么生疏不晓得的地方还要各位提点。早些日子就想见见各位,送点东西给大家算个心意,只是到底进来日子前不知道怎样合适。今天也算是正式在这屋里了,既然云姨有了这个先例,我也不防学一学,只是我也没这些衣裳料子给各位,这样罢,各位嬷嬷和姑娘们一会子再去翠墨那里,各领双份的月例银子,想要什么自己买去,算是我给诸位的一点见面礼,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还望大家多多照顾帮衬才好。” 永靖王府的月例本来就颇为丰厚,如今青罗这一句话,这个月加上府里发的月例,竟是三倍的银钱了,哪里有不欢喜的?众人一时间都是感动,忙谢赏。为首的一个王嬷嬷就笑道,“二奶奶这话说得客气,我们都是服侍二爷二奶奶的人,尽心尽力都是职责,如今还拿了这样多的赏赐,心里真是过意不去。”青罗含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们都是尽心的,童嬷嬷和二爷看上的人岂能有错呢。只是希望诸位都不要把我当了外人,晓得这屋里的人才是一体同心,更知道互相帮扶的道理。” 这些人都是人精,听到此处岂有不明白的?小丫头们倒还好,只是欢喜这位新奶奶对人亲善上次也大方,老嬷嬷们都是背脊一凛,知道这话里头的分量,忙应承不迭。青罗见众人听懂了这话,也就笑道,“罢了,我也不说了,翠墨留下,一会子你们这边散了再去跟着她去就是了。”正转身,见侍书和倚檀都站在院子门前,见她回头,忙上前来扶了她就要往屋里走。青罗笑道,“才刚起来,就回去做什么?现在还早,也不是很热,我们在这周围逛逛就是了。” 出了院子,倚檀就道,“虽说是早上,这六月的日头最是毒辣,那边有棵大树,下头就是溪水,坐在那水边的石头上最是清凉,二奶奶要不要去那里坐坐?”青罗随意点点头,三人就往那处去。安顿了坐下,侍书就给青罗打着扇子,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倚檀就道,“二奶奶刚才那一手真是漂亮,恩威并施,这屋里这些人岂有不听的。”青罗笑道,“还是你聪明,一下子就瞧出来了。这些人虽说是二爷旧日用的人,只是二爷常年不在家里,管家的事情又都是云姨管着,还是要防备些好。”侍书试探地问道,“二奶奶这样,自然是好的,只是如果真有人有什么异心,只怕也镇不住他们呢。”青罗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只是如今我是新人,云姨惯会做这面子,对这些人看来也是肯给些好处的。我若是太严厉,只怕众人更要和我离心离德了。不如现在这样给足了好处,再提醒着一点,叫她们知道既然在我屋里,不会少了好处,也警醒着他们知道自己该是谁的人。这些人都精明,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后天那些威胁的话也不必说了。只是这些都是对那些还摇摆不定的人提个醒儿,如果真要是别的屋里的人,自然不管用,也只有等日子久了露些端倪,才好严惩了做个筏子给其他人瞧瞧。如今,且等着就是了。”侍书长叹道,“二奶奶如此想,我就放心了,只是这样过也真是累得慌。说是一大家子嫡亲骨肉,还要这样防备着呢。” 青罗淡淡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以往在家里,是千金万贵的小姐,什么也不必操心,管个家也不过是做个样子,如今哪里能和当初比呢。以前我们总说凤姐姐威势,众人都怕她,如今瞧着,如果真是能叫众人都怕了,也是真本事了。只是凤姐姐管家,是太太嫡亲的侄女儿,老祖宗的心尖尖,谁敢不听呢?我如今哪里比得她,虽说现在看起来是地位尊贵,众人都肯奉承,只是有心人自然瞧得出这底下的暗流汹涌。天长日久,我到底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说起来是天朝贵女,其实这两边交战,这身世哪里做得依托,不拖累就是好的。二来也没有家中长辈怜爱照拂,甚至嘴上笑着脚下使绊子。我所有的,不过是怀慕而已。我们这一对夫妻,瞧着风光热闹,其实都是如履薄冰啊。”说着又笑了,“你这丫头也不必想这许多,我还有你们呢,可不就是和我一心的人么?”倒说的侍书眼眶儿都红了,“我如今在这世上,也只有姑娘一个牵挂了,自然和姑娘一条心的。”青罗就安慰道,“我知道你的心,你瞧你,一时间连称呼也混忘了。只是这话叫翠墨听见了不依呢,她难道不是你的牵挂不成?”说得侍书也笑了。 第五章(2)疏帘不卷水晶寒 倚檀在一边也一直不说话,此时才静静道,“侍书姑娘和二奶奶真是亲如姐妹,叫人羡慕。”青罗对着倚檀真挚道,“侍书和我一起长大,自然情分深些。只是倚檀,你是二爷身边最信任的人,聪明也稳重,我这些日子也多亏了有你和我说这些府里的事情,我对你很是感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也希望有一日我和你之间也有这样情谊。”倚檀仍旧是那样安静的样子,只垂了眼说不敢。青罗叹道,“你哪里都好,平时也肯说笑,只是总是和我们不肯交了心,也罢了,这也一时勉强不得,天长日久的你自然会知道。” 倚檀笑笑,便道,“我屋里还有些事情要做,我先回去,侍书在这里陪二奶奶就是了。”青罗也就点头应了。见倚檀走远,侍书一面扇着扇子,一面就问,“姑娘进门不过半个月,对二爷信任也就是了,怎么对倚檀才认识这几日,就也想要交心了?”青罗笑道,“我对她好,你吃心了?”侍书低头道,“我说正经的,姑娘还笑我。”青罗正色道,“我信任怀慕,一来是我没有别的退路,而来他既然和我说的清楚明白,自然也就没有再骗我的理由和必要。至于倚檀,一来自然是因为怀慕和我明说了她和砚香都是值得信任的心腹。二来她和砚香不同,砚香不过是个小孩子,虽然伶俐却天真烂漫,她却什么都知道,对旧年的人事和二爷在外头的事情也都了如指掌。怀慕在外头有事也不能长在我跟前,若没有这样的人在身边帮衬,在这府里真是寸步难行。我能信的只有你和翠墨,只是你们和我一样对这府里的事情也是摸不透,只有她能真正说几句交心的话,既不必藏着掖着,什么事情也都可以与她商量几句了。”侍书咬了咬下唇,半晌道,“姑娘说的都有理,只是我还是提醒姑娘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倚檀虽然周全,就像姑娘说的,总觉得和人隔着心似的,姑娘还是小心些的好。”青罗拉过侍书的手郑重道,“你的话我都记住了,你对我好,我自然知道,你不必担心,我自然会谨慎小心的,”侍书也就点头不提。 又坐了好一会子,见翠墨远远地寻了过来。翠墨见二人坐在树下,忙小跑过来,笑道,“姑娘和侍书姐姐好享福,可叫我找了好一会子呢。”侍书就道,“多大的人了,还是这么慌里慌张,有什么事儿你跑的这样快?”翠墨道,“侍书姐姐就喜欢取笑我,我这是正事儿呢,郑姨娘来了,正在那边梨树林等您呢。”青罗一惊,忙起身道,“怎么她就来了?咱们快去。”侍书翠墨就跟着她快步往外走。 青罗一面走着,一面心中思忖,郑姨娘昨日来这里吃茶,对自己是客套生疏的样子,和那日在岁晚亭大是不同。甚至于在众人面前,可以回避,今日怎么忽然到了此处?于是就问翠墨,“郑姨娘来了多久了?”翠墨一呆,道,“我也不晓得,我才刚追着一只蝴蝶到去那边梨树林子里头,就看见姨娘忽然一下就从那大树后头绕出来,倒是唬了我一跳。我想请姨娘进忆梅轩,她总不肯,偏说就在那边林子里头等着,我也没办法,只好过来找姑娘。”青罗心里也不知何故,也就跟着翠墨往林子里头走。 永慕堂外的梨花林本来就极大,如今还未开始挂果,也没什么人来,最是寂静。若不是翠墨贪玩追着蝴蝶进去,谁想起郑姨娘就在里头呢。翠墨饮了青罗远远过去,走了甚远也不见郑姨娘,正奇怪,却又见郑氏忽然就在前头出现了,翠墨拍了拍胸脯道,“可吓死我了。”郑姨娘也不说话,只是含笑地瞧着青罗。青罗会意,就对身后跟着的翠墨和侍书道,“你们往前头去,给我瞧着有没有人来。”两人应了就退出十几步。 郑氏这才笑道,“二奶奶这里好清幽。”青罗也就直视着郑姨娘的眼睛,笑道,“姨娘不就是爱着这里清幽,才把青罗叫到这里来的么?”郑氏点点头道,“二奶奶是聪明人。我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子了,瞧见翠墨姑娘,这才出声叫她。”青罗道,“姨娘是个聪明人,既然把青罗叫到这里,自然是有不能跟别人说的话跟我说呢。”郑氏笑道,“二奶奶说话简洁干脆,我也不必绕弯子。”说着眼神突然亮起来,“二爷和二奶奶上山接了怀蓉回来,叫我们母子团圆,我自然喜欢,也感激二奶奶盛情。只是我和怀蓉在这家里也低微,也不求挣个什么前程,只想着安静度日就是了。二奶奶的盛情,我们不敢领受。”青罗停了心里一惊,瞧见她清楚的眼神,就知道她心里对于自己如何计划心知肚明,也就淡淡一笑,“那日在岁晚亭中相见,青罗对姨娘风采十分钦慕,怎么姨娘不相信么?”郑氏颌首道,“我自然是信的,在这王府里头,能如二奶奶这般对我们母女的,实在没有几个,我心里感念的很。梨花如静女,寂寞出春暮。春色惜天真,玉颊洗风露。这梨花最是清净洁白的花,若是染了别的什么,就不好了。” 青罗凝视郑氏,忽然一笑。“姨娘的意思我心里明白了。只是姨娘当日何故把二妹妹送到太妃身边去?姨娘是明白人,就只有怀蓉妹妹这一个掌珠,如今看来难得一见心里也是苦得很,也就不必说什么尽孝心的话来敷衍我。”郑氏见她问的直接,脸色倒有些不安似的,半晌才答道,“二奶奶既然猜得到,我也就和二奶奶说实话。我的确是怕怀蓉和怀芷一样远嫁千里,我就真没有个依靠了。只是如今这样已经很好,怀蓉跟着老太妃,也算是终身有托,虽然太妃不管府里头的事,到时候怀蓉的终身,想来也会说一句话的。如今世子和世子妃的意思,我心里明白,只是我们不过是蝼蚁之人,没有这样大的能耐,再者我就这一个女儿,只希望她平稳度日就好,如今远离了这府里是非,我虽然寂寞倒也宽慰,实在不想怀蓉也卷进这里头来。”说着忽然脸上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容,“二奶奶如今年轻,还不晓得,当娘的不求儿女如何显赫,只想她能守在自己身前,平安一世也就知足了。”郑氏的这句话像是刺进了青罗的心里,她忽然想起那个春日的清晨,那个从屏风后头跑出来的,满面是泪的人,和她手里那一只旧得褪了色,却完好无缺的翟凤风筝。青罗忽地就觉得眼眶里发热,忙压抑了情绪,沉默良久,慢慢道,“姨娘这话句句说的真挚动人,我明白了。”又莞尔一笑,“青罗是真心喜欢喝姨娘说话,以后若是再有个巧遇或者是拜访姨娘去,姨娘可不要避而不见。”郑氏见青罗动容,知道自己没有看错,这个二奶奶是个重情的人,只是也没曾想竟然如此顺利,也就笑说,“二奶奶说的哪里话,你愿意和我们说几句话,也是我们的面子荣光,岂有不见的道理。”又想了想道,“只是我和各位姐妹同住一个院子,往来多少有些不便,只是宜园里有许多去处,二奶奶若是有心,也可以时常逛逛。” 青罗含笑应了,就唤道,“翠墨,送了姨娘回去。”郑氏忙道,“不必了,我本是悄悄儿出来,如今=仍旧悄悄回去就是了,若是叫旁的人瞧见,多少是非。”青罗心下明白,也就不勉强,由得她去了。 晚间怀慕回来,见青罗正在灯下写字,书案上放了好些纸,连地上也落下好几页。青罗的身影凝在灯下,手里虽然执着笔,却又迟迟不下笔,像是在思索什么,眉头也微微蹙着。侍书和翠墨都立在旁边伺候,却不似往日说笑欢喜,都是闷闷得不说话儿。他正欲开口,却见侍书给自己递了一个眼色,也就了然地点点头,示意她们两人出来。到门口,怀慕轻声问道,“你们二奶奶今儿这是怎么了?”侍书低声道,“这都写了一下午了,我们也不敢说什么。劝也无用,就那么呆呆地不说话儿。二爷自己去瞧罢,好歹也劝劝。”怀慕点点头,自己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细瞧。从地下捡起一张字来,写的却是孟郊的那一首游子吟,又往案上瞧,每一页上都只写了这一首。于是轻声问道,“怎么了,可是想家了?”青罗正出着神,怀慕本身脚步极轻,竟是没听到,此时忽然听到问话,心里一惊就抬起头来,面上分明有泪痕。怀慕更是吃惊,自他认识这个女子以来,不管那眼神里是怎样悲哀,却从没见她伤心落泪,心里忽然一揪,也只是柔声问道,“今日这是怎么了?你也来这边好些日子里,怎么突然就想家了?若是她们有什么不周到的,你也只管说,我叫她们按你在家中的样子布置了来。”青罗回了神,忙忙地拭了泪道,“不为这个,她们都很好。”又道,“我今日瞧见郑姨娘了。”说着就将郑氏的话都转述给了他听。 青罗见怀慕面色严肃,像是在思索什么,迟疑道,“我知道若没有怀蓉在老太妃跟前帮着我们,这事情更加难办,只是郑姨娘和怀蓉母女情深,这些话也说的诚挚,我也不愿勉强了她们,你觉得如何?”殊不知怀慕心里正在反复咀嚼那一句,当娘的不求儿女如何显赫,只想她能守在自己身前,平安一世也就知足了。一字一句的,叫他又想起那些宜韵堂里的夏夜。青罗见他没有反应,以为他心里不悦,又轻声问,“你觉得很不好么?只是,我觉得郑姨娘的心实在是天下母亲的心,我的确不忍得勉强他们,咱们总还能有别的法子。”怀慕回了神,道,“你说的很是,既然她只求如此,我也不勉强,就让她们安然度日就是了。我们自己的恩怨,也实在不想把别人都牵扯进来。”青罗本以为要破费一番口舌才能说服怀慕,没想到他竟然也就这样轻轻搁下不提了。心里才松快些,看见案上那些字句,心里又是一痛,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没料到这样的神情都被怀慕看在眼里,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递过去,柔声问道,“我知道你的心,自然是郑姨娘对二妹妹的心,叫你感动,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去世的早,这就伤心了是不是?”青罗神色有些迷茫,道,“我在家的时候,对母亲并不好,我总是——”青罗话说到一半,才发觉自己险些说漏了嘴,忙更正道,“直到母亲去世,我也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只是如今自己一个人来到此间,又见到郑姨娘对二妹妹的呵护照拂,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娘,才觉得自己是错了。这世间哪里有不疼爱儿女的母亲呢,这就一时勾起了伤心,不妨事的。”怀慕瞧着手中的那页纸,喃喃念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竟然这么傻,信了母亲不叫我回来的话,世上的母亲,哪里有不盼着儿子远行归来的。如果我早些回来,说不定,也就不是今日这样局面,是我对不起母亲才是。”青罗见自己一时伤心又勾起了怀慕心里的伤痛,不知怎么劝,也就忙道,“是我不好,倒是叫你也伤心起来。”说着就要把怀慕手里的纸和桌上写好的那些收起来。 青罗的动作倒像是把怀慕惊醒似的,他任由青罗将手中的字抽走,脸上那种少见的迷茫消失了,渐渐地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冷漠坚定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如今这样,也是唯一能为母亲做的一件事了。”青罗看着他的神情,知道他这一条复仇的路,是再也不会改变了。赵姨娘与自己那样僵持了多年,也在最后一刹那冰释前嫌,即使到了此间也会伤心落泪,何况是他呢?他心里对母亲有多少温柔,今日就会有多么冷漠。因为这世界,就这样夺走了他所依托的那一点温柔。自己还有一个远在他乡的生身母亲可以牵挂后悔,而他的全部,都已经葬入黄土。 第五章(3)疏帘不卷水晶寒 绮云轩里此时又是一番光景。安氏自晚间一直觉得烦躁,丫头们沏上新供的茶,又在香炉里头添了满满一把凝神的檀香,抹了好些子薄荷油却仍旧觉得晕沉沉的。身边伺候的丫头见安氏只管沉着一张脸,心里头知道她一准又是在思索什么恼人的事情,也都不敢插话,静静地只在外间伺候。安氏手里捏着茶杯,一直想着午间来和自己回话的丫头跟自己说的事情。忽然想起别的事情来,就喊翎燕,翎燕本就在外头候着,一听安氏叫唤,即可就进来,见安氏面色还是不好,小心问道,“云主子有什么事情?”安氏问,“今日怎么没见管家的婆子进来回话取东西,是怎么了?”翎燕道,“回主子的话,本来晌午间各个管家婆子都来了,只是那时候瑾儿在您屋里头回话呢,我也不敢叫她们进来,就说主子您身子不爽快,让晚间再来。”安氏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这会子也好些了,你把他们都叫进来就是了。”翎燕迟疑道,“主子,我瞧您这一下午脸色都不好,一直用薄荷脑油擦着也不见精神,现在脸色还是黄黄的呢,若是没什么打紧的事情,您要不就歇歇。”安氏蹙眉道,“这府里每日大大小小的事情,总有几千几百件,每日夙兴夜寐地也料理不完,哪里有躲懒的功夫。外头瞧着这管家的权势是好大的体面,其实个中滋味,都是天知道罢了。”翎燕陪笑道,“主子能者多劳,我们也不敢多劝什么。只是一句,您这样福气,可是任哪位主子都求不来的呢,如今各门各院,谁不敬着您几分呢,连和韵堂里头的那位,也得让着您不是。到底是和王爷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有了大公子还叫管着这样大的家业,谁又能和您并肩去呢。” 安氏面上颇带了些倦意,“你这丫头惯会说这些,嘴里和抹了蜜似的。你从小就跟着我,算是我第一的体己人儿了,有什么话,我也不瞒你。若说起年轻,你也不过和月逍差不多年纪,只是论起心思细巧,她就比不上你了,更别提知道我的心了。到底是从小跟着我,经过些事情,和外头的不一样。你也不必说这些话来宽慰我,你也知道,我这些年殚精竭虑,哪有一日的清闲。我这样的出身管着家,不过是王爷镇着外人才不好说什么,背地里谁不嚼舌根子呢。管得好呢也没个好话,若是管不好,不定有多少脏水要往我屋子里头泼呢。你瞧别的屋里头,谁不是金碧辉煌锦绣成堆的,那个白氏,原来不过就是个唱戏的娼妇粉头之流,如今也当起半个主子来,满屋里头金灿灿地晃得人睁不开眼,秦氏就更不必说,巴不得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摆到我眼前头来。只有咱们屋里,这么些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不经了我的手,偏偏就得做出这个谦卑寒酸的样子给人看,稍不留神就被人说是挪用了官中的东西,谁叫我原是无依无凭的,连儿女也没什么好东西可孝敬,原也没什么话可说。我也闷气了多少年了,王爷也一句话不说,从不给我屋里头添置一件半件的,怎么不叫人旁的人瞧着笑话呢。” 翎燕笑道,“王爷心里怎么会没有主子您呢,这么些年,凭那些狐媚子再怎么得宠,也没人盖过您去。主子您事忙,王爷怕扰了您少来也是常有的事,王爷这些年,对各院子的一娘们也都不是十分上心,自然是体贴为主子您的缘故了。” 安氏冷笑道,“为我?”也不再说话,依旧用手里的薄荷脑油往两边额角上抹。半晌才道,“罢了,没的说这些做什么,叫人心里更烦了。”突然瞧着翎燕,像是思索什么,就问道,“翎燕儿,我且问你,你愿不愿意有一日和我一样?”翎燕忙道,“主子是拿翎燕取笑,我不过是个粗实的丫头,哪里敢有这样的想头,打死也不敢的。”安氏哼了一声,道,“不敢,有什么不敢?我当初与你又有什么分别了,公府侯门,纳个丫头做个姨娘,原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不过这以后的事情,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说着就紧盯着翎燕,像是要瞧进她的脑子里头去,“你且告诉我,你有没有这样心思?”翎燕登时红了脸,半晌才道,“我打小儿跟着主子,一切都听您的,若是主子叫翎燕一辈子陪着您,翎燕就一辈子伺候主子。”安氏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道,“听你这意思,是愿意的了。”翎燕也不说话,只管低着头。安氏便笑道,“你和怀思自小一起长大,论情分自然是有的,我也满心里疼你,若是有你伺候他,我也放心许多。只是你若是在怀思的屋里,难免就帮衬不到我,月逍好歹是正室,我若是偏疼着你冷落了她,旁人不知道要怎么说咱们,如今我还想把你在身边留几年,好叫你帮衬着我,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翎燕忙磕下头去,“主子这样的恩典,翎燕哪里敢受呢,一切听主子吩咐就是了。”安氏又一笑,“前头那一句大可不必,在我面前,不必这样遮遮掩掩的。”翎燕就谢了恩。安氏便道,“家事也说完了,该做点别的了。你且把那些管家婆子都请进来吧。”翎燕便应声下去。 不一会子各人皆已到齐,满屋子里黑压压站了一地的人,都恭恭敬敬站着不敢吱声儿,站头里的那个是众人的头领,陪着笑道,“主子今儿身子不好,原不该来搅您,只是今日实在是有重要事情要回了您。”安氏道,“卫嫂子不必客气,只是我瞧往日来回话,也没有这么多人,今儿这是怎么了?乌央乌央来了这许多,倒唬了我一跳。”卫家的忙笑道,“可不是今儿人多热闹么,今夏各处的贡礼上来了,这样大的事情,不回主子一声儿,咱们这些人哪里敢入库呢。”安氏点点头道,“这原是紧要事情,只是这贡礼都有个数目,你一个人来回了我也就是了,怎么这些人都来了。”卫家的忙道,“主子有所不知,今年入梅,好些库房都损坏了,如今还没有修缮齐全,今儿可巧送的东西又多,一时之间没处安放。这些人都是管着各样东西的,所以一起来请主子给个示下,是要怎么个处置才好。” 安氏想了想,忽然道,“既然这样,这东西不存个地方自然不妥当,如今府里各处都有人住着,搁谁那儿也不方便,宜韵堂虽然空着,王爷是素来不许人动的。再说就是后头大小姐的芷芳阁空着,只是蓉馨馆和蕊香室两边二小姐三小姐都住着,都是未出阁的姑娘,这搬来搬去人来人往的甚是不好。这样吧,春绿轩大些,里头虽住了四个姨娘,还有好些空屋子,离后头库房也近。你就告诉他们,多出来的东西就往那边先搁着,再传我的话给几位妹妹,说一时之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总不能委屈了两位姑娘对了,再从那些东西里头,每位姨娘给拨点什么做赔礼,,叫她们忍一忍委屈就是了。” 卫家的笑道,“主子果然是周全,主子这样一说,几位姨娘哪有不肯的道理呢,原本就是空屋子。”想了想又问道,“只是不知哪些东西搁在里头,还请主子示下。”安氏想了想,道,“既然入梅库房损坏,那些好的只怕也有些不妥,你们且好好查一查。既然不妥,这贵重东西自然不好放在里头,锦缎一类本就易腐自然不必说了,金珠一类虽然不怕,只是库房若是朽烂外头难免有人乘机进来行窃,还是搁在里头的好。何况既然搁在几位姨娘院子里,自然要放些干净雅洁的东西。”卫嫂子忙道,“主子考虑的很是,我这就下去照办。”安氏笑笑,便道,“就这样罢,你就下去,我也乏了。” 卫家的刚下去,倚檀就问道,“照理说这库房坏了,园子里还有许多空的去处,一时间充了库房也是理所应当,怎么主子您非要把东西往春绿轩里头搁,还都是些金贵东西?”安氏笑道,“你别问,我自然有我的意思,到后头你就知道了。到晚间没人的时候,你悄悄儿把管着金银首饰的李家的找来,再有把春绿轩的王嬷嬷也找来,别叫人看见。”翎燕忙应了退下不提。 第五章(4)疏帘不卷水晶寒 此时秦氏正在自己屋里榻上,半倚着叫小丫头给修饰指甲。王爷早间说了今晚还要来,自然要收拾妥当。那半跪着的小丫头名唤苏苏,虽然年纪小也不甚知事,却也是秦氏可心的人儿。秦氏家中本就经营脂粉钗环一类女子妆容之物,这个苏苏也是家中送来的,别的也都罢了,最是有一双巧手,对这些很是有些见解,口齿也伶俐清爽。秦氏因为是家中送来的人,对她也颇为信任,近身服侍的叶春染自然不必说,是管着众位丫头不必做什么事儿的,这个苏苏倒也清闲,每日只消和秦婉彤商量着如何打扮装饰,在梳妆时候陪主子闲话几句,其余粗笨杂事一概不必理会。 苏苏此时正笑着说,“主子,你平时都爱用纯红的蔻丹,只是今儿我瞧着倒不用。您瞧今儿天气这样热,连您自己都不爱穿那些华丽的锦缎,穿着这一身烟紫色的软罗衣,若再涂了鲜红的指甲反而不想。不如这样,咱们用银粉涂抹指甲,再嵌上一朵紫荻花,岂不是又应景儿又新鲜,和您的衣服也配。”秦氏皱皱眉道,“紫荻?这样卑贱的花,怎么能往我身上用呢?”苏苏耐心劝道,“主子,这世上的花花草草不比人,哪里有什么贵贱之分呢。主子您是天生的高贵,就算是布衣荆钗也是一样,有些人就不一样了,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倒没得糟践了这些好花。” 这话可正是熨帖到了秦氏心里,秦氏戳一戳她的脑袋笑道,“你这丫头现在也愈来愈精乖了,罢了,就依了你,若是不好了,可仔细你的皮。”苏苏忙笑着应了,叫人去采摘几朵新鲜颜色的花来,再叫把前几日自己晒好的干花也拿来试试。 二人正说笑,叶春染便走进来,瞅了苏苏一眼,秦氏会意,便道,“那些人摘的那些我不放心,还是你亲自去拣选了来,省的回头又生气费事。”苏苏应了便退了下去。秦氏便转头问叶氏,“你特意把苏苏也遣了出去,可是有什么大事要和我说?”叶春染就将春绿轩里头忙忙碌碌正在搬运东西的事情跟秦氏细细说了。 秦氏蹙一蹙眉道,“库房损毁?安云佩这是怎么当的家,怎么这库房的事情倒折腾到府里头来了,真是不成个样子。她们几个虽说只是王爷的侍妾,到底是内眷,这一时间各处闲杂人等来来往往的,白落了人口舌去。”叶氏笑道,“我瞧绮云轩那边当了这么多年的家,这些事情岂有不晓得的,如今巴巴儿费这样大的事情闹得整个春绿轩不得安生,只怕还有她的下一招呢。”秦氏疑道,“安云佩如今正该是睁大眼睛瞅着永慕堂才对,怎么倒先去了春绿轩?她一向并不和这些侍妾们争宠斗气,里头的董氏和郑氏都和半个死人一样了,陈氏和白氏也没见和她有什么龃龉,这却是为什么?” 叶氏轻笑一声道,“主子,郑姨娘的确是半个死人了,可二小姐,还好端端的在老太妃面前呢。”秦氏眼神倏地一跳,“你是说,安云佩这一手是对郑姨娘?是了,昨儿在永慕堂,她就当面点出来二姑娘回来,是那屋里叫人去迎来的。只怕永慕堂和那边,的确是有些亲近的意思。只是她到底想要怎样呢?再者就为这一样,似乎也并不见得就是有什么私交,新少奶奶进门,想立稳脚跟,对各方各院都殷勤献好儿也是常事。安云佩素来行动都谨慎,怎么这还是没边的事情,就这样着紧了?” 叶春染笑道,“主子,绮云轩要怎么对付春绿轩,我们只要等着瞧戏就是了,自然就上演的日子。至于绮云轩为什么这么着急出手,我想,咱们没瞧见的,不见得她们也没瞧见呢,等着戏上了台开了嗓,谁是个什么角儿,咱们还能不知道么?”秦氏一听,点点头道,“你说的很是。看这情形,永慕堂想来也要吃一个暗亏了,安云佩行动倒是快。我们且瞧着,到时候是个怎么样,还要看我怎么说话儿呢。如今啊,这府里的东西风,可算是刮起来了。”说着又道,“你去叫苏苏再进来给我把指甲收拾完了,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几日我们且躲个闲,总归我们是个看戏的人,不管别人预备怎么演,我们等着就是了,不必心急。王爷晚上要来,你去小厨房里头盯着,叫她们别把菜给做坏了。”叶氏答应着就下去了。 如此过了十余日,乞巧节转眼就到了。因为是节下商量着过节的事情,安氏请了各房里的女眷都聚在永靖堂后头的花厅里头,平时女眷们有个什么事情,一概都在此处商议。各方的少奶奶、姨娘、还有姑娘们都到了,连平日少露面的柳妃也被请了出来,在上头坐着。只有董氏,自怀芷嫁人之后总是病着,精神也恍恍惚惚,这些日子都起不来床,自然是来不了了。 安云佩和秦婉彤依旧分坐柳芳和的两侧,只是今日的安氏明显与往日不大相同,打扮得很是有几分华丽,秦氏看着心中暗恨,知道这是故意在这样的日子里头显示自己管家的威仪了。果然,不等柳氏和秦氏说什么,安氏就以一副主人家的口吻道,“明日就是乞巧节了,我早早就传下话去,叫各位管家的婆子们抓紧着把各屋里节下要用的东西赶紧分下去,除了各色应节的东西之外,每人还都有一对累金丝的喜鹊钗,取个好意头。只是这一样今年倒是不在库房里,因为入梅损坏了好些库房,今年贡上来的这些金玉首饰都在春绿轩里头,这会子正要去取。只是到底是女眷屋舍,贸然去不大好,白妹妹,董姐姐身子不好,郑妹妹又是个不爱管事的,你就跟着李嫂子去一趟。” 白氏素来和安氏是有些心病的。白氏本是外头戏班子里头唱青衣的女孩子,被上官启看中了才带进府里头来。虽然长得很有几分颜色也有几分宠爱,无奈戏子出身,身世连安氏也不如。安氏不能用这个和别人计较,隐忍多年心里早就憋了气,正好有个白氏更是不如,却又颇得王爷怜爱,什么好东西也从来不短了她的,满腔子不满就都撒在她身上,虽然也并不为难了她去,却总是面上冷冷,不肯像对陈氏那样亲和。白氏本来知道自己身世不堪,并不敢挣个什么,只求平安度日,只是安氏总不肯给个好脸色,偏生秦氏又总是拿自己和安氏作对,叫她在夹缝中活的更是不易,也不知究竟该在哪一边的好。虽然有宠爱,却总是过得如履薄冰一般。如今这里头众人几乎都比自己有身份,偏生安氏找了自己去做这样差事,听着虽然没有什么不妥,心里却是一紧,唯恐里头有什么阴谋。只是既然话这样说了,自己也没有托赖不去的道理,之后硬着头皮跟着李嫂子去了,心里只盼着没什么不妥的才好。 白氏这边出了门,安氏就对柳妃笑道,“柳姐姐,你瞧这节下的事情,还有什么没办到的,跟我说一说,我即可就按照你的意思做来。”柳氏却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既然叫你管着家,你就管着就是了。一应事情你都办完了,问我也是无用,我是不管这些的,也懒得费这个心思。”秦氏就接话道,“安姐姐这个殷勤献的不好,若是真要请教柳姐姐的意思,早就该回了话去,不该在这个时候再来说这话呀。” 安氏也不和她计较,笑笑地喝了一口茶。又对郑姨娘道,“郑妹妹这几日和二姑娘在一处说说笑笑,人倒是显得精神了好些,也富态些。二姑娘很少在府里过节,我已经吩咐了下头,叫这些节礼都给二姑娘多预备一份儿呢。”郑氏忙道,“怀蓉和大家都是一样的道路,没有多领的道理。”安氏点点头道,“郑妹妹最是个知书识礼的,也罢了,我们心疼怀蓉也不在这一时半会的。” 说着话翎燕领着几个小丫头沏上茶来,用的却不是寻常茶碗,乃是一色琉璃器皿,里头茶色晶莹剔透,乃是纯粹明亮的金黄,叶片圆润如珠,覆盖着银毫,在旋转起伏间闪动着不同寻常的光亮。陈氏奇道,“这是个什么茶,以前竟是从未见过,好新鲜模样。”安氏笑答,“难怪陈妹妹觉得新鲜,这是最南边颖城今年新供的茶,颖城太守本来是命人寻那雪峰上出产的名贵药材,不留神竟找到了这个,出自高山雪峰滋养,连这产茶的日子也在盛夏,最是独特。茶色金黄如琉璃,茶味清凉如冰雪,伏天饮了,登时浑身清爽舒泰,最是相宜。因为这颜色实在剔透,叶色也不同寻常,就取了名字叫琉璃。只可惜产量极低,又采摘不易,今岁总共就出了这么五两来,二两送上重华山给老太妃去了,二两留在王爷那里,就剩这一两茶来,咱们也不能再分,索性就一起尝一尝鲜儿。白妹妹去办事儿,她的那一份儿等她回来再喝。” 众人听得这茶是这样出处,都赞叹称赏不绝。先细细看了茶色,又轻嗅了香气,青罗笑道,“活了这些年,还真没见过这样的茶,倒是开了眼界。”轻轻抿了一口,品味半晌,赞道,“真真好茶,入口便带着一分清凉,茶香都蕴在这一分清凉里头,这凉意先是转浓,带出茶的香味来,再慢慢地褪去,最后只留下茶香余韵。层次分明,品下来果然觉得周身都舒畅的多。”秦婉彤笑道,“二奶奶从京城来,什么好的没见过,说是好自然是真好了。”又望了安氏一眼,“咱们府里头这些好东西,都是从云姐姐手里头过,云姐姐自然什么也见过,只怕好些我们没见过的,姐姐都不当什么事儿呢。”安云佩自然听得出她言语里的暗指,悠然笑道,“婉妹妹本就出身世家大族,从小都是锦绣堆里长大的,我怎么好和妹妹比。这些年虽然王爷恩典叫我管着家,除了孝敬太妃照顾王爷,还有柳姐姐的分量自然少不得,还有什么东西自然都是和大家分享。我也不敢说管的好不好,总之竭尽心力只想求一个不偏不倚。” 陈氏忙笑道,“云姐姐自然是公正的,这好我们都瞧在眼里呢。想着上一回,新贡上来的白玉果分量不够,分到内府里头也没有剩多少,云姐姐看着若是按位分都分了,实在是看不下去,就将自己的那一份儿分给了我们几个,自己一个都没尝得到呢。再有姐姐这些年管着家,谁家府里管事的奶奶太太房里不是花团锦簇的,只有云姐姐屋里还是那么简素,还不及我们这些小的,我们看着都觉得姐姐朴素,心里羞愧呢。”秦婉彤斜了陈氏一眼,“呦,妹妹这话是说谁呢,早知道我也该把自己的那一份儿也分了去。再把屋里头那些好东西都收起来呢。” 第五章(5)疏帘不卷水晶寒 陈氏一着慌,正要说话,安云佩伸手止住,淡然道,“陈妹妹别慌,你婉姐姐和你说笑呢。你们虽说在月逍和青罗跟前是长辈,到底也是年轻人,爱些新鲜热闹也是常有的,不像我和柳姐姐,儿子媳妇儿都在眼前,哪里好那样呢。年纪大了,本就不爱那些热闹颜色,也衬不起。别说我们,郑妹妹不也是这样么?只是郑妹妹你也太过了些,那屋子里头跟雪洞似的。二姑娘本来跟着老太妃念佛,就爱个清净,有些不像个年轻姑娘家的样子,你这个做娘的也不说劝着打扮着些,自己倒更像是个菩萨了。”说着对下头坐着的月逍、青罗、怀蓉、怀蕊笑道,“我说一句托大不害臊的话,我在你们这个年岁上,也爱个鲜艳的花儿朵儿的,可不像你们如今似的。你瞧你们婉姨,倒是肯费心打扮着些儿。蓉姑娘和蕊姑娘正是花朵儿一样的年纪,做什么不打扮得俏丽些,叫我们瞧着也欢喜。月逍和青罗更是,都是年轻夫妻,这自古说来女为悦己者容,青罗你们又是新婚,自然更该华丽些。蕊丫头自己倒也肯收拾收拾,只是蓉丫头也不知是不是郑妹妹教的,十五六的姑娘屋子里和禅房一样,到底不像。回头姨娘给你送几样摆设东西去,虽不说是什么好的,也是姨娘的意思。” 郑氏忙道,“我哪里紧着蓉儿不叫她打扮呢,只是这些年蓉儿的性子总是沉静些,我也不去管她。既然云姐姐说了话儿,我们以后注意着些就是了。” 正说到此处,白氏和李嫂子忙忙地进来,竟是神色颇有几分慌张。众人见了忙问有什么事情,白氏嗫嚅着不开口,李嫂子忙回道,“回各位主子、奶奶、姑娘的话,我跟着白姨娘去春绿轩库房里头取东西,把节下一应的东西和各位主子的累丝喜鹊钗都点清楚了,正要走,结果临了我正想起后头那间还有下半月要放下去的一批东西,想着不如一起拿了倒是省劲儿,也免得总来打扰春绿轩的各位姨娘。我和白姨娘一进去,取了下半月的东西出来。只是当日这些东西就是我入得库,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似的,也不敢随便喊,忙取了账簿来核对,少了三大匣子东西,都不是这些日子要用的。一匣子是金玉项圈,一匣子赤金首饰,还有一匣子南海贡来的珍珠,都是一时半会子用不上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丢的,那会子入库的时候,春绿轩的各位姨娘都是眼见着我们对着单子放进去的,一样也不曾少的。如今这样——”说着就拿眼睛去瞧白氏。 白氏此时也着了慌,忙应道,“当日入库,为了免得日后有什么闲话,我是看着这些东西入库的,郑姐姐、陈姐姐也都在。只是,如今,如今,我真是不知道这三匣子东西去了哪儿了。” 秦氏闻得此话蹙眉道,“听你们这话的意思,竟是春绿轩里头的人下的手了。只是这人竟然这样蠢笨么?不过这十余日就被发觉了不成。何况这些东西日后都是要挪回库里头的,还不是要再一一清点,照旧也会被发觉不是?我竟是想不透了。”安氏身后的翎燕儿笑道,“婉主子这就不知道了,虽说东西腾挪出来还要再清点,只是这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有动静,这几匣子东西又不是常用的,日子久了牵扯进的人也多,鸡鸣狗盗也说不清楚。等那边要点,这边早就脱了贼赃,咱们却去问谁呢?”安云佩斥道,“主子们说话,你一个丫头插什么嘴,如今什么也没分明,你就在这里胡说,叫春绿轩的妹妹们如何自处,快退下去。”想了想却又道,“如今这情形,我们在这里胡乱猜度也不是个道理。既然婉妹妹也说这瞧着像是春绿轩里头的人下的手,白妹妹又说亲眼见了入库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在,不如这样,各位妹妹受一受委屈,我们派人去春绿轩里头看一看,若是什么都没有呢自然最好,也给各位妹妹和春绿轩的丫头老妈子们洗雪了冤屈,再去别处找去。若是有呢,”说着眼睛一轮,“我们再说如何处置。柳姐姐,你说可好不好?” 众人都点头应是,柳氏见问到自己身上,想了一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如今这样夹缠不清对各人也都不好,也就点了点头。安氏又道,“如今既然牵扯进了春绿轩,各位妹妹自然是去不得了,我本就管着这些,也不好去的,蓉丫头也不好去。既然这样,就劳烦婉妹妹带着月逍,青罗和怀蕊跟着管事的去瞧一瞧,我和柳姐姐就和各位妹妹在此处等着,如此想来也公平。”秦氏素来与安氏不对付,既然叫她去,众人也没什么话可说,怀蕊素来是个不理人的,青罗也是年轻媳妇儿,与这些姨娘也没什么瓜葛,众人都觉得十分妥当,就叫她们几个去了。 秦氏此时领着几个小辈就到了春绿轩。春绿轩里头住的都是上官启的侍妾,虽不是侧妃,也算是有个名分,院落也收拾的干净。只是众位姨娘住在一处,难免多些口角是非,何况董姨娘又常年病着,平日里上官启若是找谁,也往往叫到启怀堂去,并不常来这里。春绿轩里头到底有些冷落,这才做了库房。此时守门的老妈子们瞧见乌压压地来了这么多主子,倒是唬了一跳,忙上前去接着。挺清楚竟是来搜检东西,更是着慌。秦氏笑道,“你们不必紧张,如今也没认定谁就是贼呢,不过来瞧一瞧洗刷这嫌疑。只是既然这么说,各人的屋子都是少不了的,董姐姐虽说病着,也只好现在她屋里头搜一搜,显得我们不偏不倚呢。” 众人就跟着秦氏进了董姨娘的屋子。董氏病的日久,精神也不好,早就少人问津。如今屋子里头满是颓败的药气,一应物件摆设都无,却也干干净净。众人走进去,连个使唤的丫头也不见,竟如同一座空屋。青罗一路走到最里间,才看见床上半倚了一个人。瞧着身形极是清瘦,那一头长发竟已经雪白,面容也枯槁。只是眉眼间隐约能见出昔年的美貌来,衣衫头发也都干净,并不像是众人描述的疯疯傻傻的样子。见到她进来,眼睛忽然一亮,道,“你是谁?”青罗正欲答话,身边的秦婉彤就笑道,“董姐姐久不见人,连新嫁进来的世子妃都不认识?”董氏喃喃道,“嫁人?”说着疑惑道,“是芷儿回来了么?芷儿,是你吗?”说着眼睛就盈满了眼泪,“芷儿,你真漂亮,比在家的时候还要美,娘都老了,头发都白了——”秦氏忙把青罗拉走,道,“董姐姐,这不是大小姐,这是咱们府里的新奶奶,怀慕的世子妃。”董氏像是听明白了似的,“怀慕?世子?他都成了亲了,那我的芷儿呢?你们把她送到哪里去了?怎么不见她回来瞧我?” 秦氏使了眼色叫怀蕊和月逍赶紧拉了青罗出去,对董氏笑道,“董姐姐,大小姐嫁人了,不在家里呢,你不必操心,我们这次来是有别的事情找您呢。”说着就把前头的话都说了一遍。只是董氏自听了怀芷没有回来,眼神中的光亮就黯淡了,怔怔地听完了秦氏的话,也没有个反应。秦氏知道她那毛病又犯了,也不管她,就叫丫鬟们去搜检东西。董氏这里也不像是藏什么的地方,众人就胡乱搜检一番。 青罗此时心里却是惊疑不定,满眼都晃着董氏那一双隐在白发里的,清亮如电又转瞬熄灭的眼眸。她把怀蕊拉到一边,轻声问,“董姨娘这是怎么了?”怀蕊悄声儿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董姨娘本来是下面郡守送上来的歌舞伎,因为美貌惊人,父王一时喝醉了酒,就有了大姐,董姨娘也就嫁给了父王。那时候父王和先王妃正是情意燕婉的时候,董姨娘又比王妃先有了身孕。众人还为王妃担心,说父王本来就有了云姨和大哥,若是这董姨娘再生个儿子,又是这样美貌,王妃不知道会不会受什么影响。好在董姨娘生的是个女儿,过后王妃生了二哥哥,也就算平稳了。奇怪的是,董姨娘本是歌舞伎,性子有些儿浮的,生了孩子之后倒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每日只和大姐在一处,性子平和了许多,对王妃也恭敬。也就相安无事多年,大姐又生的美貌,父王和王妃也喜爱,这日子也就这么过了。七年前王妃过世,董姨娘还伤心了好久。结果没一年,父王就把大姐姐送去给了绥靖王做侧室,董姨娘苦求也无用,到底是相隔千里再不得见了,大姐姐走了没多久,董姨娘就疯了,一夜间头发也白了。平日也没什么,只是安静发呆,只是每见到十六七的女孩子,总觉得是大姐姐回来似的。所以平日也不叫她见人。” 第五章(6)疏帘不卷水晶寒 青罗听了这个故事,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原来天下母亲都是这样,不知她京中的生母,在她走了之后,是不是也这样牵念着她?怀蕊见她眼圈儿红了,道,“二嫂嫂真是心软,董姨娘也的确可怜。”此时葛氏走进来道,“青罗妹妹的确心软。只是青罗妹妹怕是想起自己身世,自叹自怜吧。”青罗忙拭了泪道,“姐姐说的哪里的话,自古女子嫁人,不都是如此么?谁不是远离了父母兄弟呢。” 正说着话,秦氏从里间走出来道,“好了,董姐姐屋里也没什么,我们再往下一处去。”葛氏就问,“是再往郑姨娘屋里去么?”秦氏想了想,笑道,“郑姐姐爱清净,还住在后头呢。就先往白妹妹和陈妹妹屋里去就是了。”众人想想也没什么不妥,也就先往白氏和陈氏屋里去。虽说二人在府中地位不高,屋里陈设也未见得多贵重,只是年轻姨娘们爱艳丽,屋子里也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常的,与先前董氏的屋子自然是天渊之别。尤其是白氏的屋子里,还颇有几样上官启的体己物件,秦氏常出入启怀堂,自然是识得的,眼风扫过便认了出来,也不说话,只是淡淡一笑。搜检的事情自然不用他们自己动手,盯着丫鬟仆妇们搜检了一遍,李家的就过来回道,“并没有什么。”秦氏便道,“没有当然是最好,我想着春绿轩都是自己姐妹,就连身边的丫鬟也都是有体面的,想来就是这样云姐姐才放心把东西都搁在春绿轩,断不至于出这样大的疏漏。”李家的忙道,“婉主子说的自然是理,只是柳妃和云妃嘱咐了要都瞧一瞧,这——”秦氏一笑,“我不过是白说一句,柳姐姐和云姐姐也不是怀疑姐妹们,不过是来洗一洗嫌疑,既然这样,怎么能独郑姐姐那里不去呢,也罢,我们再往后头去就是了。”一行人便迤逦往后面郑氏的屋子去了。 春绿轩虽说是一个大院子,每个人还都是有自己的一个小院。郑氏的院子不大,一色卵石铺地,居中一片茵茵碧草,点缀着几点湖石,中间并肩种着两棵夹竹桃,一红一白,密密地开满了枝头,颜色煞是好看。秦氏笑道,“到底是我粗心了,这么多年我也没来郑姐姐的院子瞧一瞧,没想到郑姐姐这么爱素净的一个人,居然喜欢夹竹桃这样热闹的花。”葛氏也笑道,“不过这花儿种在这里真是漂亮,这个院子一下子就活过来了似的。这人喜欢什么会做什么,或者旁的人面上也是瞧不出来的呢。”秦氏斜了葛氏一眼,道,“大奶奶说的正是,人不可貌相,不就是这个意思么。”葛氏觉得这话说得有语病,也不及深想,就跟着众人往屋子里去了。 到了郑氏屋子里,秦氏像是精神极是放松的样子,进门便道,“我瞧这也是最后一间了,我想着也不会有什么,咱们折腾这半晌也累了,不如就在郑姐姐这里坐一坐,叫丫头们给咱们沏一杯茶,咱们坐着等等就是了。”说着就叫丫鬟沏上茶来。郑氏屋里本来没有几个丫头,贴身的大丫头静儿已经跟着去了花厅,只有两个小丫头和一个老嬷嬷在此间当值。此时来了这么多主子,一时手忙脚乱地沏上茶来。秦氏揭开碗盖,先时蹙了蹙眉,郑氏深居简出,虽不像董氏那般境况,也是过的清苦,连这茶都是去年的旧茶了。秦氏素来养尊处优,哪里喝过这个,略瞧一瞧也就搁下了。其余几个都是小辈,自然不好不喝的,也就都抿了几口。半晌搜检的婆子们都出来道,“实在也没有什么。”各人都是面色一松,秦氏就笑道,“我就想这事情断然不会是春绿轩的姐妹们所为,可是料得不错。” 于是众人就往庭院里头走,正要出了院门,葛氏突然喝道,“站住!你这鬼鬼祟祟样子要往哪里去!”众人忙回头去看,就见廊下一个老婆子面色张皇,就要溜出去,忙停下脚步叫过来细细审问。几个健壮婆子把那人拉过来跪下,秦氏就问道,“你是哪一房的奴才?这样鬼鬼祟祟是要往哪里去?”那婆子也不答话,虽是垂着头,眼光确实逡巡不定,秦氏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突然道,“我瞧她总往那里看,必定有些古怪,青罗和月逍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二人就顺着秦氏指的方向过去,道,“再往这边走就是花树了,并没有什么。”青罗忽然在脚下扫见一物,心里就是咯噔一响,正欲装作没瞧见的样子回去,葛氏突然道,“我瞧着这石头下头有古怪,这下面的土也没长上草,像是新翻上来的。”秦氏唇角流露出一点莫测的笑意,就道,“哦?你们且翻起来瞧瞧。” 众婆子一阵手忙脚乱就过去把那石头搬开,一时回禀道,“果然下头是埋了什么的样子。”秦氏淡淡道,“挖出来瞧瞧。”不一会子为首的李家的就呈上来用油布包着的一个包裹,秦氏一看,也不打开,便对那跪在地下的婆子问道,“你还不招认吗?”那婆子也不答话,只跪在地上浑身簌簌地抖,秦氏也不再问,便道,“你这会子不说也没什么,咱们一起去议事厅去,自然有人会问你的。”说着便往外走。 青罗见在郑姨娘屋里挖出来这个,心里只觉得哪里不妥,却也插不上话,只好跟着出去,心里反复忖度,只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似的。不一时回到花厅,里头几个仍在喝茶闲话,突见几人押了个婆子进来,便知道事情不好。安氏便问道,“婉妹妹这一去可瞧见什么了?”秦氏就把方才所见的都说了一遍,又叫那婆子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别人犹可,静儿就道,“咦,这不是咱们屋里晚上上夜的王嬷嬷么?”郑氏也奇怪,道,“难不成是王嬷嬷偷了去?”秦氏笑道,“偷不偷的还不知道,我只是瞧着她鬼鬼祟祟的,就挖出一样东西,至于是什么,是谁偷的,大家当众验看就是了。”李家的就把挖出来的油纸布包献上来,翎燕就揭过去,打开,里头正是三个簇新的盒子,众人脸色就有些变了,卫家的和李家的忙上前去验看,一个一个打开,金灿灿地直晃人眼睛。第一个盒子里头是四副项圈,两个金镶玉牡丹花样,还有一对儿是赤金镶红宝石的龙凤项圈。另一个盒子里头是十二支赤金簪子,花样不一,都是时下时兴的样式。第三个盒子一打开,珠光熠熠地晃了众人的眼睛,都是拇指大的南海珍珠,一模一样的约有五十颗。 众人都吸了一口气,李家的忙道,“云主子,这正是库里丢了的那三个盒子。”安云佩也不慌,只瞅着地上跪着的王嬷嬷问道,“到了此时你还不说是怎么回事不成?”王嬷嬷还犹自迟疑,安氏忽然变了颜色,冷笑道,“到了此时你还想抵赖不成?那么多人眼睁睁瞧着是你鬼鬼祟祟地瞧着那埋盒子的地方,难不成你还能脱得了干系?我瞧你也不像是有胆子做下这样大事情的,若还不说是是谁的指使,这一盒子金簪我也不拿回去,一根一根地戳烂你的嘴,瞧你说是不说。”王嬷嬷只管发抖,听的此话整个人就瘫软在地上,半晌像是下了极大的狠心,抬头断然道,“是郑姨娘指使的!” 旁人还未及说话,郑氏先惊问,“你怎么说这样胡话!你虽说是我屋里的人,究竟我连你的面也不识得,如何会叫你做这样事情,你可不要急了胡乱攀咬起来。”安氏笑着睨了郑氏一眼,慢条斯理道,“郑妹妹,柳姐姐和我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先急起来。不妨事,我们慢慢问着就是了。”也不管郑氏面孔雪白,转头问柳氏道,“柳姐姐以为这事情是因何而起?”柳氏瞧着郑氏的模样儿,想了想道,“我看郑妹妹不像是作伪,她一贯是最与世无争的,在钱财上瞧得也淡,怎么会做这样腌臜事情?”旁边陈氏掩着嘴儿道,“咱们方才还在说郑姐姐最是简素的人,怎么如今就出了这样事情。这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谁想得到呢。”郑氏还未来得及说话,静儿先就急了,“陈姨娘怎么能这么说话,我们姨娘最是素净不爱热闹的一个人,怎会如此?这老婆子连我们屋子都不得进去的,怎么会知道这许多?不知道是哪个腌臜东西从背后指示了她去,来污蔑我们姨娘,自己的蛇蝎心肠,只有天知道罢了!” 安氏喝道,“主子们说话,怎容你一个丫头在这里大放厥词!不管这事是谁做的,主子们都还没有个定论,你在这里胡说些什么,太过放肆。”青罗听到此处,实在忍不住,就上前一步道,“母妃和云姨且听我一句话。我虽说是刚刚进王府,和姨娘也只有数面之缘,不过我实在觉得姨娘不是那个作奸犯科的人。再者话说回来,就算这事情真是姨娘做的,怎么不找房里的静儿姑娘这样的心腹人儿,反而要找这样一个不懂事的婆子?咱们在院子里头她自己先往那树底下看才露了行迹,这会子还没问几句话,就什么都招了,岂不是可疑?静儿刚才那几句话虽然是放肆,也有一些道理,说不准还有什么隐情在里头,也说不准就是那王嬷嬷自己做的呢。” 第五章(7)疏帘不卷水晶寒 那王嬷嬷此时却镇定了,抬头清清楚楚地道,“二奶奶这话说得就不是了,我一个下人,自己哪里敢做这样的事情?那天晚上静儿姑娘找了我来,说是要我藏几样东西。我也奇怪怎么是我,我本是粗使的下人,也进不到屋子里头去,连姨娘的面也不常见。静儿姑娘就说她们认识的人多,难免漏了行迹,只有我是上夜的没人识得,做事也方便。我原先是不答应的,偏生静儿姑娘许了我许多好处,我家中实在不宽裕,一时糊涂就应了。今儿瞧见各位奶奶来搜检,难免心虚,就只好招了。各位主子要是不信,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是静儿姑娘当时给我做了定钱的,是郑姨娘素日体己的一包散碎银子和一副手镯,各位主子看看就知道了。”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包来。翎燕接过去打开,里面果然是几个金银锞子和一对翡翠镯子。郑氏一见大惊,那些散碎金银也就罢了,那对镯子却是她为数不多的体己,还是当初在上官启身边做丫头的时候,有一次年节下老太太高兴赏的,平时也不常戴,怎么就到了她的手里头了? 别人也就罢了,安云佩却是认得这一对镯子的。脸色登时就变了,“怎么,郑妹妹,还当真是你做的不成?平时看你也是稳重的,怎么能做出这样事情?”郑氏忙离了座跪下,道,“实在是冤枉,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是如此。”安氏却不再说话,也不叫他起来,只拿起茶碗慢慢呷了几口,眼风往下头一扫,转过脸去问柳氏,“柳姐姐,郑妹妹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也想不到,还请姐姐给个主意。如今这人证物证都齐全了,姐姐瞧怎么办呢?”柳氏听了这话也是为难,她本也不是管家的人,如今心里明白这里头想来有什么猫腻,却也没法子,只说,“我也不大管这些事情,只盼着无枉无纵,别冤枉了好人就是了。”郑氏忙道,“王妃明鉴啊,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偷盗的理由啊,各位姐妹认识我也不是一日了,我是怎样人大家也知道,也实在没有理由如此。望王妃和云姐姐给我一个清白。” 陈氏又道,“这人心本来就是难测,郑姐姐平时这样的人,想来也不是为了自己,只怕是为了二小姐的缘故吧?二小姐常年在山上,生活自然清苦些,郑姐姐平时也没什么积蓄,想来是怕二小姐受了委屈,想贴补贴补。只是姐姐你也糊涂,老太妃这样疼二小姐,还能委屈了她不成?怎能起了这样主意。” 听到这话,怀蓉有些坐不住了。本来刚刚郑氏跪下,她面色就有些变了。只是她是小姐,郑氏不过是个姨娘,虽然王府里平时规矩也不甚严谨,柳氏也不在意这些,私底下许他们这些庶生子女都管自己生母叫母亲,只是在这种阖府都在的时候,她却不能与郑氏太过亲密了,也得称呼柳氏为母妃,称呼自己的生母叫姨娘。她是主子,郑氏不过是半个奴才,王妃和侧妃都在上头坐着,她若是说了话,还有回护的嫌疑。只是如今见这矛头直指向了自己母亲,实在是忍不得,忙起身道,“这话我实在不知道,若说姨娘为我打算,也不会有这样糊涂主意,也没和我说过。何况我自有母妃和各位姨娘疼爱,姨娘也实在无须如此。”安云佩笑道,“蓉姑娘心疼郑姨娘,我们心里头有数,只是这事情实在不一般,有伤我们王府的体面,我既然管着家,也不能轻纵了。这是管家的事情,蓉姑娘是个未出阁的小姐,还是不要插手的好,何况这犯事的还是郑姨娘,蓉姑娘多少也要避避嫌疑。” 郑氏此时仍旧跪在地上,也没人叫起来。青罗心里不忍,却也没有办法。他们是小辈自然没法子,长一辈管家的安氏像是已经给她定了罪名,柳氏一贯是不说话的也没什么实际权力,也就沉默。青罗不禁眼瞧着秦氏,看看她能不能说几句话。秦氏虽不是什么善类,也没理由和郑氏过不去,说不定瞧着安氏声色俱厉,还可以与她唱一出对台也说不准。秦婉彤看着青罗瞅着她,会意一笑,就上前道,“云姐姐别生气啊,其实方才郑姐姐和静儿姑娘说的都有理,这看上去自然是人证物证都齐全了,只是中间还有许多疑问,不能不查一查。要不先让郑姐姐起来,这么多小辈坐着瞧,也实在不好。”安氏虽然掌着实权,素日对秦氏面上也算是给几分面子的,今日却只淡淡道,“婉妹妹,王爷既然叫我管着这个家,有些事情虽然得罪各位姐妹,也管不了这许多,没办法只好做这个恶人。我一向是不偏私的,素日该有什么也从来不会短了各位姐妹,饶是这样如今还有这样鸡鸣狗盗的事情,不能不心寒。如今摆明了这事情是谁做的,那副镯子大家都知道,是郑妹妹贴身收着的,刚刚二奶奶和静儿姑娘说得好,这个老婆子平时连郑妹妹的屋子都进不去,若不是郑妹妹给的,哪里能有这样东西?何况这夜半行盗窃之事,最是掩人耳目,这样一个老婆子自然比心腹的静姑娘要不引人注目的多。想来本想着这几样东西一时半会子没人去查问,却不料今儿李嫂子想起来去瞧一瞧。若不是今天,只怕这一桩公案就石沉大海说不清了。如今这事儿已经定了,只看有没有人认就是了。”说着眼风凌厉就往郑氏身上一扫,慢条斯理问道,“郑妹妹还有什么话说?” 郑氏此时也已经不慌张,心下和明镜儿似的,已经心知肚明这一遭儿劫难是怎么回事。也就抬头从容道,“如今这样,我也无话可说,只是这究竟不是我做的事情,谁做的谁心里头,别怕天打雷劈就是了。”安氏听了这话,哼了一声儿,对柳氏道,“这样事情发生在咱们府里,还不是一般的奴才丫头,竟是主子们做的,实在是严重极了,不惩戒一二,实在辜负了王爷对咱们的信任,柳姐姐一向心软,也不大管这些杂事,不如就听我发落就是了。”柳氏听了这话,本来想说两句,也没法子张口,只有点点头。安氏就道,“郑妹妹且回去,每天到佛堂里头跪四个时辰,在自己屋里头好生想想自己做的事情,轻易不许出门。静儿就在这花厅外头垫着磁瓦子跪着,一日不说跪一日,也别叫给水喝,自然有招认的时候。” 郑氏听了这话脸色大变,静儿陪伴她日子已久,虽是贴心,女儿常年不在身边,只有静儿每每陪着说话解闷儿,如今自己被冤枉担了这样虚名也就罢了,还连累她受这样苦楚,尤其是静儿那样的性子,是死也不肯招认的。脑子里头一闪而过不如就认了也好救静而一命,转念再一想,如今自己若是认了,只怕救不了静儿不说,连怀蓉也要被自己连累了声名,只好咬牙忍住。秦婉彤心里头也是一惊,自己是大家出身的小姐,这样折磨人的零碎手段自然也见得多了,本也没什么。只是她虽然素日脾气坏些,对丫头们时常呵斥,只是这样动手却也是没有过的,安氏平日里看着稳重温厚的一个人,今日这样雷厉风行使这样狠的手段,想来真是要做一个筏子给众人看了。 此时陈氏和白氏两个脸都吓得白了,平日里安氏管家对他们也算是温厚,自己也难免有几分骄矜觉得自己是正经主子,如今看郑氏跪在下头,半分颜面也没了,心里都是一寒,都有几分兔死狐悲的意思,对安氏的敬畏更多了几分。安氏坐在上头瞧见个人神色,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就道,“如今被这样事情一闹,谁还有心思去管那节下的事情呢,回头卫嫂子还是按照往年的节礼分下去,别的我就不管了。柳姐姐,不然咱们就散了可好?”柳氏也就点点头,又咳了好几声。安氏殷殷道,“姐姐的身子还是不好么?春上外边贡上来好些丸药,姐姐吃了没有?若不够,我再给姐姐送过去如何?”柳氏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笑意来,“云侧妃不必这样客气,这一声姐姐,我原也当不起。你本就比我年岁长些,在王爷身边年岁也久了,如今整个王府都有你管着,我不过我的清净日子就是了。这里这样闹腾,你方唱罢我登场,我实在是没有心思看,想来你还有许多事情,就先忙着,我走就是了。”说着扶着丫头就一径走了。 众人见王妃走了,就都拿眼睛瞧着安氏,安氏便道,“都散了吧,我刚刚说的事情卫嫂子照办了就是。”说着也往外走,又拿眼瞧着怀蓉道,“我知道二姑娘心里头不快活,只是这规矩在这里,总要立一立,二姑娘这几日也别往郑妹妹屋里头去了,没得叫人再嚼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带累了姑娘的名誉。”临出门经过青罗身边,又极低地说了一句,“二奶奶心肠真是软,只是有些事情,元由不得你做主,还是别想了。”就领着月逍一起出去了。卫家的向众人行了一礼,就叫进来几个健壮仆妇把静儿一路拖了出去,自己又对郑氏道,“姨娘,请吧。”郑氏忧虑地看了静儿一眼,又回头瞧了瞧怀蓉,也只好跟着出去了。 陈氏和白氏见安云佩走了,偷偷看了秦氏一眼,想了想还是提步跟着安氏出门去了。秦氏见这情状也不生气,回头瞧着青罗一笑,自己就走了。屋里头只剩下青罗、怀蕊两个面面相觑。怀蓉仍旧坐在自己位置上,也一动不动,眼睛只往地下瞧着,也不理会旁人。青罗还想劝两句,怀蕊拉了拉她的衣角道,“二嫂子现在别劝,二姐姐性子本就沉默,现在正是伤心时候,你劝她也听不进去的。”青罗只好就回去。 第五章(8)疏帘不卷水晶寒 青罗今日出门,也并没有带丫头出来,此时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往后头走,心里头就梳理这半日的纷杂。郑氏与世无争,她信的过她的品行,自然不会信这三匣子金珠是她偷盗。这半日的事情分明是安云佩做给人瞧的,她本来就管着家,这一次往春绿轩里头放东西又是安云佩的主意,想来往郑氏屋里搁几样东西也是易如反掌。至于那个王嬷嬷和那一对翡翠镯子,只怕也是早就埋伏好了的,只等着今日开库取东西当着众人的面把这事情揭出来。除了安氏,再没有别人能做到如此了。只是郑氏不过生了个女儿,平时也恭谨顺从,随和安云佩一样的出身,却也从不提这些话,只安静过自己的日子,与安氏素日没有什么龃龉,安氏没道理要如此对她。如今将她禁足,贴身的丫头罚在外头跪着,一丝儿情面也不留,却是为着什么? 青罗心下忖度着,忽然冒起了一个念头。是了,安氏虽然与郑姨娘没什么冲突,却和自己这一房颇有些心病。自己和怀慕这些日子和郑氏往来,或者安氏暗暗瞧在眼里。既然春绿轩里有安氏的人,自己这一房也难保没有这样的。那一日郑氏私下来找自己,在林子里头自己和她说了半晌的话,难免被有心人看见。虽说郑氏是极力与自己撇清关系,旁的人远远看来,只怕以为自己和她正在结什么契约一般。郑氏本无心卷进这里头来,只想保女儿的太平日子,却没料到,仍旧被自己连累至此。 回了永慕堂,怀慕却也正在屋里。瞧着她面色忧虑地进来,心里疑惑,便问道,“后劲儿不是叫你们去商议明日过节的事情了么?怎么这样回来了,出什么事了不成?”青罗便将今日之事与自己的疑惑都说了一遍,怀慕也蹙紧了眉头道,“你说的不错,一定是云姨在背后做的。只是如今她摆明了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不会轻易放手的。你也说了,婉姨和母妃说了好话,也都没有用,何况我们小辈。父王叫云姨管着家,母妃说的话又没有人听,如今要是想救郑姨娘,只有父王说的话才管用。只是这是他们一辈的事情,我们插不上话,如今你要是巴巴儿去求了父王,蹭一鼻子灰不说,还叫人说你以下犯上,新进门就管这些事情,更是有话说了。虽说是我们牵累了她,也没法可想。” 青罗急问,“莫非谁也救不了她不成?”怀慕沉吟道,“如今只有看父王的意思。郑姨娘好歹也是父王身边的老人儿了,想来父王对她也会念着几分旧情。”青罗也无法,一日夜都是坐卧不宁,总觉得心里头忐忑不安,想着郑氏此时的境况,又想着静儿仍旧跪在那太阳下头,总是皱着眉头,却也无法可想。 怀慕此时却正在看着青罗。对于郑姨娘,他本没什么情义在里头,叫青罗去与她交好,也是为着怀蓉的缘故。安氏这一出,一是惩戒郑氏,而来也是给其他人提个醒儿立个威,就算自己去求了父王,安氏也必定会合自己作对,那时候救不了她不说,父亲那样老狐狸,只怕一眼就看出自己另有所图,得不偿失。此时虽说郑氏因为自己二人落到如此,然而她既然想抽身事外,自己也不必去冒了风险救她。只是见青罗眉眼中的忧虑,像是对郑氏真心有几分关怀。前日来与自己说叫自己不要勉强了她,今日又是这样,这女子虽然看的通透,心里却仍旧是软。不知她自己有没有想过,她也已经卷进了这样的风波诡谲里头,这样的真心,只会叫自己受伤。然而如今见青罗如此,心中却也有了几分不忍。眼见着青罗愁眉深锁,又为自己那一分不忍心烦意乱,这半日也十分不好过。 好容易到了晚间,怀慕见青罗仍旧坐在窗下闷闷的,也不说话,只在另一边摆弄棋谱。青罗忽然像想起什么一样,道,“你说我们要是去求一求婉姨,他会不会去求求王爷呢?我们小辈们说不上话,她应该还是有分量的吧。”怀慕冷冷望了她一眼,“你要怎么说?你与郑姨娘本没什么明面上的交情,你要怎么跟她说?婉姨又为什么要帮着你?就算要帮,对你我对她又能有什么好处?就算你如此救了郑姨娘,或者她会感念你的恩义,也可能更是后怕,从此与我们断绝了往来。就算是这一桩公案,说是认下这个偷盗的罪名,其实就是想叫她认个罪服个软,等于就是承认了再也不与我们有什么瓜葛,最后还不是把静儿打发出去,终究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如此一来,只要她不与我们交往,日子久了云姨也未必真要把她怎样。你去救她,在云姨那里,从此你就和她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若是她从此帮着我们就罢了,若是她胆小怕事从此不和我们来往,在云姨眼里也是掩人耳目虚以委蛇,对她没什么好处,咱们更是白担了这个名。咱们只有等,如果怀蓉自己来找你,这事情就有了转圜的余地,或者咱们能从中想想法子。”青罗心里有些怒气,“你怎么如此凉薄?郑姨娘不管如何都是因为你我才落得如此,你竟然还说如此的话。本来就是我们害了她,若能救,自然该救的,怎么能当做要挟他们的筹码?”怀慕冷笑道,“我一贯就是如此,你是今日才知道么?” 青罗听了这话有些怔住了,是啊,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无情的一个人。或者是这些日子时光太安逸,这个人对自己也有几分温柔,叫自己忘了这一点。在他的心里,除了他的壮志未酬,哪里还有别人的位置?自己也罢,怀蓉也罢,郑姨娘也罢,不过是还有几分利用价值的棋子。一旦没有利用价值,就弃如敝屣,怎么会给自己徒惹麻烦呢?倒是自己痴了。心里想着,身子也就往后一退,保留了一个自己觉得安全写的距离,眼神也有些变了。怀慕看着她的动作和瞧着自己的眼神,心里也慢慢地冷了下去。他心里苦笑,他早知道说了这样的话,会是如今这样的结果。这些时日青罗对他虽说不上亲密,也像是朋友一般,相处时自然有一份随意的信任。如今这样的一眼,却像是初初相遇的时候,充满了戒备和冰冷。这样也罢,断绝了这些不切实际的慈悲念头,才能活的安然。世上畸零人,永结无情契。这是他们的宿命,容不得慈悲与怜悯。话说到此处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两人就这样默坐无话。 晚间秦婉彤回到自己屋里,往榻上一靠,对叶春染笑道,“我们猜的不错,安云佩果然耐不住了。只可怜了郑婷华,白白受那样罪。平日里怎么说也是半个主子,如今在小辈们面前和一个奴才一样被罚了跪,真是丢尽了颜面。我们这些人,平日里再怎么风光,没有了实权,还不是俎上的鱼肉。”叶氏恳切道,“小姐不用如此。郑姨娘怎么能和您比呢,论出身,您有家世可以依托,论在这府里,您是仅次于王妃的侧妃,是个正经主子,又得王爷欢心,自然不会有这样一日。如今重要的就是,小姐你要不要救郑姨娘。”秦婉彤思索道,“虽说今儿我在众人面前说了话被安云佩驳了,真要救她也不是没有办法。安氏这一出能唬得了陈氏和白氏服了她怕了他,可唬不住我。只是这好事可不能随便做,我们要等,等着青罗那个丫头自己来找我。” “二奶奶?”也是想了想,“论理,该是二小姐来找您才是,为什么要等二奶奶来?”秦婉彤笑道,“怀蓉一个小丫头,能成什么事情?真正能撼动安云佩的,只有怀慕和青罗。如果郑婷华和青罗早有默契,青罗必然会去救她。就算现在还没有,怀蓉也会去求她。”叶春染疑惑道,“若是二小姐自己来求小姐,小姐欲待如何?”秦婉彤哼了一声道,“她?如今安氏设下这一个局,并不是要真把郑婷华怎样,就是想叫她认下这个罪名,向她臣服。其实大家都是在赌,安氏若是赢了,从此府里就没人再敢和她作对。其实真正能改变这个赌局的,就是怀蓉,她若是只想图个清静,从此抽身不问,也就罢了,她若是心里生了不平争竞的念头,安云佩等于自己给自己树了劲敌。安氏赌的是前者,咱们就来赌一赌后者。看看怀蓉和郑婷华,愿不愿意躺到这一场浑水里头来。若是愿意,咱们现在就下水,若是胆小怕事认了这个罪名,以后的事情,还要再看呢。若是怀蓉一个人来了,要么就是不想趟进来又不愿认这个罪,要么就是被青罗他们做了弃子,再或者就是蠢笨没瞧出这里头的关窍,如果是这样,她也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我何必为她去操这份心呢?”叶氏笑了,“小姐如今真是有心思了。小姐和安氏的赌注正相反呢,安氏赌她们不敢,小姐赌她们有这个胆识,不知道谁会赢呢。”秦婉彤的面上浮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在这深宅大院里头,什么都是不可靠的。不靠自己,还能指望谁呢?再者说,我可不觉得我的筹码是猜测,既然怀慕和青罗选了她,总该有个因由,这府里哪里有什么蠢笨的人?我就不信怀蓉是个笨的,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怀蓉和郑氏会不会忍辱偷安。罢了,我还得想一想,如果青罗真来找了我,我要怎么去求这个情呢。如今安云佩既然如此坚定,说不准也在王爷那头说了什么话,不见得我是能随便就撼动了去的。你们留着点心,若是二奶奶来找了我,你们就跟我说。我看也就这一二日的功夫,纵然郑婷华熬得住,静儿那个小丫头也熬不住了。” 叶春染答应了就出了门,回望了一眼。此时夜色已渐深,秦婉彤斜倚在窗下,面容带了几分疲倦。秦氏正是最好的年华,平日里脂粉钗环装饰精巧,容貌就如盛开的芍药花一样丰盈。然而今儿这一瞥,秦氏却显得十分憔悴。夜里卸下装饰,眼角竟然也微微有了皱纹,远望去的身影也是疲倦的。叶春染微微叹了一口气,也就走了。这些年,何止是秦婉彤过的辛苦?秦氏好歹还有一个面上的风光,而自己呢?年华虚掷,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这一生,就这样葬送了。人在这世上,究竟是怎样才能活得好呢?仿佛这世上每一个人,尊贵如王爷王妃,低贱如二门外洒扫的小丫头,谁又活的顺遂如意? 第五章(9)疏帘不卷水晶寒 第二日就是七夕,本是王府里最热闹的日子。虽说郑氏被禁足在自己房里,却也没影响了这个日子。虽说众人都在暗暗瞧着这件事还会往哪里发展,面上却都打叠起精神来应节了。安云佩一早就往后厨里头去,厨房里头忙着做各色巧果,再有一拨子人忙着预备晚上穿针的七色丝线和针,往各房里头发下捕捉喜蛛的精巧盒子。这一日一早天气便极好,另有各房里的健壮仆妇忙着收拾屋子晒书晒衣。各位主子奶奶也各自忙着,洗发染指甲,细细修饰。七夕本来就是女儿节日,自然也不该闷在闺阁里头。从好几日前,安云佩就遣人收拾了燕婉桥上的荷风鸳浦一处,要在此荷香拥簇莲叶田田的水上开宴赏月庆节。午膳摆在园子里闻香擎艳一处,这一带最佳的乃是紫薇,名取紫薇擎艳出林来的诗意,如今花开正好,灼灼颜色郁郁幽香,正是赏花饮酒的好去处。此时还是早上,两处的人都忙忙地布置起来。 安云佩早早就到了闻香擎艳,正坐在廊下赏花喝茶。紫薇花开最是繁丽,朱紫之色亦是王侯贵戚所用,更有“明丽碧天霞,丰茸紫绶花。香闻荀令宅,艳入孝王家。几岁自荣乐,高情方叹嗟。有人移上苑,犹足占年华。”的诗句称扬,最是贵气不过。如今此处所植紫薇,有紫、翠、赤、银四色,皆开的丰饶富丽,在盛夏的四围浓翠之中跳脱如火,真有盛夏绿遮眼,此花红满堂的胜景。安氏见眼前众人纷忙,锦绣成堆,自己随意一句话就有无数人听命照办,心里难免也有了富贵无极权势在握的自得起来。想着嘴角就流露出一丝笑意,对翎燕吩咐道,“你往各房里头再说一声儿,今儿节下,都叫过来,连董姨娘也不许不来,咱们府里的女眷好生热闹一天。”翎燕试探地问道,“那郑姨娘呢?”安氏冷哼一声道,“她?就叫她在自己屋子里头对着菩萨跪着。她是得好好想想,于我作对,能有什么好处。若是她认了这个罪名儿,我就放了她,只要她安分守己,从此也许她过几天安生日子。若是不认,就是定了要和我做对了,我也不能轻易就饶了他去。今儿既然是七夕,她也还没认罪呢,一应节下的东西也不能短了她的,你叫小厨房把东西都给他送过去,别说我委屈了她似的。” 郑婷华的屋子里头现在却是极为安静,春绿轩的这一间,本来就是寂静无人的,如今更是落寞。外头其他两个年轻姨娘的院子里头此时热热闹闹的,主子丫头闹成一片,只有她这里,这样安静。窗外自己院中的那两树夹竹桃开的仍旧是花团锦簇,只是如今这一红一白映衬着,只是屈辱的烙印而已。正堂里的观音像,本是自己让怀蓉从重华寺里请来保平安的,每常在下面跪拜烧香,此时却成了牢狱的守卫一般。郑氏此时一个人跪在音像下头,静静地闭着眼睛。昨日被带回来,身边连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了,小丫头们也都被分到别的姨娘那里先当差,身边贴身的静儿也已经在花厅外头跪了快一日夜了,也不知如何境况。如今只有一个李家的奉了云侧妃的指示,在这里看着她,说是给她送饭菜送东西,也是盯着他那一天四个时辰的罚跪。如今李家的斜靠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剔着牙瞅着她,自己端着一盏茶,面容古怪地笑。郑氏不用看都知道她是怎么样的嘴脸,也不去管她,就只默默地跪着,心里却十分煎熬。 如今她陷入了一个僵局里头。如果自己一直不认罪,自己和静儿就得一直受苦。自己也就罢了,静儿在那太阳底下垫着磁瓦子,再过一日只怕连命都没了。只是自己若是认罪,自己一世的名声自然是毁了,也连累了女儿,以后在众人面前还如何抬得起头来呢?更何况这一认罪,从此就要仰人鼻息的苟且偷生了,自己心里也实在不愿放下这一分的傲气。如果当日自己就从了青罗的意思,或者是如今怀蓉为了救自己去求了青罗,女儿就再也求不来一份安静日子了。以后如何,真是再也说不准了。自己这么些年,只求女儿能平安,这样的赌局,自己也实在不愿叫她轻易涉水。郑氏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如果没有静儿,她自然就这样一直煎熬下去,如果没有女儿,她舍了自己的安危帮着青罗也罢了。只是如今这样,真是两难。安氏自然想叫她认罪服软,只是她心里这些年,终究是不愿意低这个头,忍辱偷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实在是锥心刺骨。何况里头还有女儿的前程呢。 郑氏知道怀蓉此时一定也在想这些,她自己实在是害怕怀蓉为自己去冒险,只盼着安氏能饶过静儿,自己一个人受这样的罪也就是了。只是,怀蓉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她却真的拿捏不住。女儿虽然是自己的命,却也常年不在自己身边,本就天生一个静默的性子,如今在山中被暮鼓晨钟浸润的久了,愈发安静的如同不存在一般。连自己,也摸不清她的心思和想法了。罢了,此一番是人生的劫数,后来如何已经不是自己能掌控的,只好听天由命。像自己这样的人,在这深宅大院之中,本就是在夹缝中风雨飘摇地度日,如今连这片瓦之全,别人也容不得了。自己到底是天真,以为自己去和正房划清界限也就无碍,所幸青罗对自己也并没有什么为难逼迫的言语,无奈终究是逃脱不掉,掉进这样的陷井里头。 用午膳的时辰快到了,各房的人都陆续到了闻香擎艳。本来除了昨日这样的事情,众人心里不免都有些惶恐,本没有宴饮的情绪,只是安氏说了人人都要去,也都不敢不去。柳芳和昨日看了这一出热闹,本不想再去捧着个场,无奈安氏几次三番遣了人来,也没有法子只好来了。 此时还没有正式开席,个人都在闻香擎艳一带各处散坐着,赏花折柳捕喜蛛玩儿。七夕本就是女子的节日,每年到此时众人都是细细装扮了来的,今年也不例外。安云佩自矜身份,独独坐在屋子里头,笑着望着众人。她今日妆容十分用心,一身翠色绣金银线团花芙蓉的衣裳,颜色浓艳富丽,十分夺人。头发也梳了复杂的发髻,除了今年节下人人都有的一枝累金丝喜鹊钗,更装饰了一溜赤金祖母绿的草虫头,耳上也悬着一对祖母绿的耳坠子,更添了几分华丽。秦氏往日最是喜欢华丽装扮,今日却不知怎么,打扮的十分清丽。一身轻柔的紫色,隐约印着月白色的折枝玉兰花,头发上只络了一串紫水晶与南珠相间的链子,额头用银粉勾出一朵紫荻花来。手上笼着一只白玉镯子,再没有别的装束。秦氏本就年轻娇艳,此时更显得风姿绰约,与安氏今日的雍容富态又是一种韵致。陈氏和白氏更年轻些,这种场面原也不需她们争奇斗艳的,也就随便穿了一件热闹颜色的衣裳,簪着几朵时鲜花朵,倒也十分喜庆美丽。 最叫人惊讶的是春绿轩的董氏,董氏已经好久没在人前出现,如今这样的日子竟也来了,也不怕见了姑娘们又疯魔了起来。更奇的是董氏今日竟然梳妆打扮了来,虽然她当日一夜青丝尽白,容颜也枯槁憔悴,却到底是当日一舞动人的美人,如今装饰起来虽不再有当初娇娆的韵味,一身浅青色绣花草纹的衣衫却也衬托的身形清瘦如弱柳,面容在薄薄的脂粉修饰下也不显得苍老,一枝青玉喜鹊钗衬着满头的白发,竟也别有一种风韵。只是在这满眼的繁花照眼之中,未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小一辈的众人更是打扮地仔细。葛氏像是和婆婆商量好的一般,今日也穿着的十分富态。她本来也是个美人,只是平时神色总是不好看折损了几分颜色,今日面上倒是丰润,也施了好些胭脂,更衬得娇媚起来,一身粉色的裙衫上芍药花开绵延,又戴着一个赤金芍药花的项圈儿,显得颇有几分华贵。青罗本来心思不在这上头,只是一早童嬷嬷赶了过来,非要与她装扮,说是这样盛会,断不能掉了面子去。只是青罗一意不愿太过张扬,童嬷嬷也无法,给她换上一身鹅黄色衬柔白撒花茉莉的的衣衫,绾着一对白玉雕琢的玉簪花簪,头发里也埋着一溜儿新鲜茉莉,散发着幽幽的清香,也不知是那一朵是真哪一朵是假了。耳上也配着一对柔润的珍珠坠子,通身的气质都是婉约轻灵,只是腰上的祥云翠玉佩和腕上的一对玻璃翠的镯子,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高贵。怀蕊年纪小,一时也瞧不出什么,只是一身绯红衣衫更是衬得她如瓷娃娃一般,一双眼睛却是清凌凌的。 第五章(10)疏帘不卷水晶寒 此时只有怀蓉还没有来,众人心下都在忖度,怕不是不敢来了吧?就算是来了,只怕也是形容憔悴衣衫仓促。怀蓉素日在众人心里头,几乎就和没有这个人似的,常年不见面也就罢了,见了也不见她多说一句话,连那容颜都只是清丽,不必怀芷妩媚动人,也不及怀蕊眉眼灵动,就是那么一个不多不少的人儿。若不是这一次变生仓促,这样的日子里头众人也未必能想起她来。 开席的时辰尽了,怀蓉却还不见踪迹。翎燕就问道,“主子,要不要去再请了二小姐一次?”安氏一笑,“不必,她今日若是不来了,我的胜算更是大了些。”翎燕正欲吩咐小丫头布菜,却忽然听见清凌凌的一声,“云姨怎么如此心急,还不等怀蓉来了就要开席了?”众人都是一惊,便回头去看,只见紫薇花丛中走出来一个女子,叫众人眼睛一亮。来人一袭衣衫却是不同于众人的白衣萧萧,只是绣着深深浅浅的紫薇花,一层一层晕染开去开出无边的绮丽娇艳,在纯净的白上凸显出无上的贵气。长发高高挽起,用金环束住,两侧是节下按例的一对喜鹊金钗,隐约露出一对翅膀来,脖子上戴着一个颜色极好的翠玉如意项圈,晚上一只一样的翠玉镯,耳上是同色的玉坠子。脸上也细细地描画了,虽不是十分的美艳,却是一股逼人的高贵,那温柔的笑意里头,第一次有了寒光一样的锋茫,却又在举手投足的温和里头隐约瞧不清楚,不是怀蓉却是谁? 众人都看的呆了,陈氏和白氏两个不自主地竟站了起来。安氏心里也是一惊,转瞬冷静下来,笑道,“二姑娘今天真是漂亮,我都快认不出了。”怀蓉刚才是叫着他进来的,此时却又不理会,只对正座上的柳氏行了一礼,笑道,“怀蓉来的晚了,母妃不会怪我吧?”柳氏含笑道,“一家子说这样见外话做什么,不必多礼,快入席吧。”怀蓉就笑着坐到了葛氏的下首,竟把安氏就搁在了那里。陈氏和白氏自觉失态,也就讪讪坐下。安氏心里恼怒,也不露了神色,只问道,“二姑娘一向是勤谨的,怎么今儿晚了?” 怀蓉笑道,“本来云姨不问,我也是要说的。我一早去给父王请了安,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呢。也回禀了昨日的事情,父王已经放了郑姨娘出来了,静儿姐姐也已经回了春绿轩。只是姨娘这一日也累得很了,今日就不来了。”众人一听这话心里都是一惊,又以安云佩、秦婉彤和青罗三人最是惊讶。她们千算万算,却没料到竟是这样结果。怀蓉竟然自己去求了上官启,而上官启平日里并不见怎么宠爱这个女儿,府里头的事情也从来不插手过问的,如今竟然允了,也不问什么就把郑氏给放了,真是奇闻了。 安氏勉强笑道,“二姑娘真是有面子,到底是父女连心。只是这一桩公案也没见个分晓,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妥?”怀蓉笑道,“云姨多虑了,父王说了,咱们这样的家里头,丢几件东西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姨娘和云姨一样跟着父王多年,不会这么眼皮子浅。要是有什么人居心不良要挑拨各房关系,倒是不好了。这件事情虽然桩桩件件都指着郑姨娘,到底都是那个王嬷嬷的一面之词,武断了也不好,既然父王信得过郑姨娘,云姨何不做一个顺水人情呢?至于面子,我可不敢当。我到底是父王嫡亲的骨肉,去请安也是自然的事情,这一遭儿还要谢父王明见万里,了解郑姨娘的为人呢,不然还真叫被小人谋算了去。”安氏见这话明着是在讽刺自己呢,心里愠怒,却也不便说什么,自己吩咐道,“开席吧。”心里却疑惑,怀蓉是怎么喝上官启说的这事儿,竟叫他破了例管起女眷的事情了,还说了这样一篇话。自己本以为这一次总能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要么缴械投降要么也能分辨个敌我,没料到怀蓉这样一出,竟叫她莫测高深了。这一日她一直派人盯着永慕堂,并没有见有什么人来见了青罗夫妻,怀蓉这神来一笔,莫非真是她自个儿的手笔。若真是如此,这敌我就更难分明了,她既没有向自己臣服,也没有向那边求助,竟然真是要超脱世外?看起来自己也是大意,小瞧了这个姑娘的能量和胆气。平日瞧她柔柔弱弱的一个人,今天看起来,哪还有半分平日的娇怯摸样儿?看来这王府里真是卧虎藏龙,谁也不能小觑。 秦氏虽然心里头也是惊讶,和自己的如意算盘岔了好些,只是终究也没有损失什么,又见安氏吃了哑巴亏,更是起了看戏的念头,只瞧着怀蓉一叠声儿地称赞,道,“二姑娘今天真是叫人眼睛一亮,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竟和仙女儿一般。这一身衣裳也好,只是不像府里寻常的手艺,不知是什么料子?”怀蓉笑道,“婉姨素来见惯了好东西,眼力自然是好的,我哪配穿这样这样好衣裳,这是才刚去见父王,说起来今儿七夕,咱们在闻香擎艳开了筵席,父王一时间高兴,就说新贡上来的月锻衣裳,正巧有这样紫薇花样的,就赏了我一件儿。也不单我有,三妹妹有一件绣蔷薇花的,大嫂嫂是兰花,二嫂嫂的是芙蕖。不过我可巧在跟前,就先穿了来给大家瞧瞧,也是父王的好意。”秦婉彤笑道,“果然呢,你们花一样的年纪,又在这女儿节上,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不比我们,都是黄脸婆子,王爷连赏都不赏了,只偏疼女儿媳妇。这月锻最是轻盈飘逸,偏生配上这样鲜艳花样,更是另一番韵味,只有真正的大家闺秀才穿的合适,一般小门小户纵然有了这样衣裳也是穿不出这意思来的。如今你穿在身上,瑶台仙子也不过如此,我们就算有了,又哪里敢穿呢。”怀蓉正欲说话,怀蕊先笑起来,“二姐姐就别谦虚了,真真是好看,与众不同,都有些不像二姐姐平日的模样儿了。”怀蓉听得这话里头像是有所指的样子,多望了怀蕊一眼,见她也只是眉眼盈盈地望着她,也就一笑置之。 今日这一顿筵席,众人哪里有赏花拼酒行令的意思,都偷眼儿望着怀蓉。怀蓉平日在人前都是低着头不说话儿的,今日却举止高华,谈笑自若,并没有一丝的拘束。众人都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小姐一般,兼之要看着安氏的脸色,也都不敢像平日一般。虽然中途行了酒令,也到底没什么趣儿。一时散了筵席,按照往年的例,就把各人捕得的喜子取出来看。一色的朱红梅花小盒,一溜儿打开。白氏就叹道,“呀,数二姑娘的结的好呢。瞧这密密的,真是难得。”安氏笑道,“这二姑娘想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运气也好些,郑姨娘昨儿才出了事情今儿就放了出来,这织女节的喜子又最是有福的,可真是喜上加喜的事情。”怀蓉淡淡一笑,“这人哪里有长走运的呢,都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儿春风得意,保不齐明儿就登高跌重,今儿个遭人欺凌,也说不得明儿就尊卑倒转。这福祸之事,从来相依相存,我可不敢说自己是有福的,不过是今儿赶巧了,都凑在一处去了。” 安氏自然听出她话中的意思,暗惊这姑娘平时一声儿不言语,说起话来这般厉害。当下也不作声儿,只笑笑罢了。又闲话了半晌,安氏嘱咐道,“下午暑气重,姑娘们不如去湖上凉快凉快。晚膳摆在荷风鸳浦,那一带最是清凉,又有芙蕖幽香,最好的不过的。咱们就到那里,娘儿们喝喝茶说说话,等着晚上赏月穿针玩儿,看谁最是心灵手巧的。”本有人想先走,见安氏这样说,也不好驳回,一行人也就都往燕婉桥上去。到了汀兰渚,众人就商议着是走水路还是走桥上去。陈氏先道,“这样热的天,走桥上还有好一会子路呢,不如坐了船去,吹吹湖风,也凉爽些。”秦氏便笑道,“别的人也就罢了,二奶奶新婚燕尔,走桥上难免想起来二爷来,就算再要走这桥上走,也该是二爷陪着,和我们这些人走什么,可还是坐船罢了。”秦氏本是打趣,却正说中了青罗的心病,脸色就是一变,半晌才答道,“姨娘们总是取笑我。”众人都笑了,连柳氏都以为青罗是年轻羞涩,便笑道,“你们这些人嘴巴都是不饶人的,青罗你也别恼,姨娘们都是好意思。你是年轻新媳妇,大家都是盼着你们夫妻恩爱和顺,我们瞧着心里自然高兴。”安氏也接话道,“正是这个话。想着月逍嫁进来的时候,可不也就是这样,只是我就没有王妃这样心思敞亮,还总替她不好意思呢。如今想想,儿子媳妇儿和睦,我这做娘的只有高兴的份儿,有什么好害臊的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第五章(11)疏帘不卷水晶寒 众人坐上船,不一时就驶进了无边的莲叶田田之间。如今七月间最是荷花盛开的季节,满湖的暗香盈盈。浅粉色的花朵盛开如珠光,翠生生的莲蓬,挺拔的荷箭随风摇曳。船头拨开了被荷叶映衬成碧绿的水面,朱红的游鱼惊惶地跳出水面,消失到荷叶底下的水草之间去了。柳芳和、安云佩、秦婉彤带着董氏、陈氏、白氏坐着一艘船在前头,后天是月逍、青罗和怀蓉、怀蕊,在后头小丫头们捧着一应器皿茶点又坐了两船。 秦氏往后头船上一望,笑道,“你瞧后头几个姑娘家,真是娇艳,浅粉鹅黄,娇红柔白,各有千秋,真真是人比花娇。”白氏笑道,“少奶奶和姑娘们都是鲜花朵儿一样的年纪,自然是好看的。”秦氏笑道,“白妹妹青春正好,不必说这样的话,你瞧你,也是鲜花一样的年纪呢。这红颜易老,青春美貌不是什么脂粉钗环能装饰起来的。年纪轻轻的穿的清新些也是娇艳,咱们这样的人,就算穿的桃红翠绿,也是明日黄花,哪能入眼呢。”白氏瞧了一眼秦氏身上浅紫色的罗衣和安氏身上的翠锻,都低了头不敢说话儿。 后头的船上几个姑娘却都沉默不言。怀蓉此时倒像是收敛了那周身的贵气,悠然倚在船舷上,折了一枝荷叶,做成扇子闲闲地摆弄着。怀蕊攀折着两侧的莲蓬,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莲子玩儿。青罗和月逍两个一个坐在船头一个坐在船尾,都低着头不说话。月逍也折了一枝荷花,撕着花瓣,那香气倒是愈发清郁,只是那残红零落,看着到底是凄凉。青罗坐在船头,只觉得无数荷叶从身边轻柔拂过,带起衣袂翩迁。青罗将手伸到水里头,指尖点起一路波纹,游鱼也不时从她的手边溜走。青罗其实也暗暗地观察着怀蓉,才发觉自己其实没用真正关注过她。在她眼里的怀蓉,仿佛是自己要达成的一个目标,后来又是有母亲真心呵护的无忧少女,却从来没有真正关注过她这个人本身是怎样。她昨日在花厅里也观察过怀蓉,在那样的情境里手足无措,像风里飘摇的一朵菱花,温柔却脆弱无依。然而在青罗为郑姨娘的命运忧虑,等着怀蓉来找自己的时候,却没有想到这个女子在一夜之间,就像是蒙尘的明珠忽然涤净了,发出熠熠的闪光。这样的光芒,足以使所有人惊讶,也包括青罗。只是青罗在惊讶之余心里也了然,既然有郑姨娘这样的母亲,这样的怀蓉也是理所当然。这一对母女,面上看着都是温柔静默,骨子里却有自己的坚持和骨气。平日里安静地避开一切风光,但在风雨到来的时候,却也能淡然地应对一切。看上去不堪风雨,其实不易摧折。 青罗看向怀蓉的眼光里的赞赏,虽然不易察觉,其实都落入了怀蓉隐藏在荷叶之后的眼里。她这一夜的挣扎,岂是别人能够知道的呢?这样的羽化成蝶,当中的痛苦抉择,又是谁能懂得的呢。她心里头暗暗下着一个决心,自己也知道这决定会叫自己割舍掉多少,却又必须要做这样的决定。哪怕是不愿,不舍,不甘,却也只有这样的路可以走。她的命运是随风摇摆的菱花,遗世独立却无力自主,而她如果要有自己的根叶,就只有放弃那红尘之外的恬淡人生。 荷风鸳浦就修筑在这样无穷的藕花烂漫中,是燕婉桥上一处风景。那一日青罗和怀慕大婚的日子,也曾走这里经过,却没有心思细看。这一处是由竹木搭建于水上,取采莲江南的清雅诗意,一应装饰都以古朴自然为美。除了竹子搭建的水榭凌于水上,又有小小一座竹桥延伸出去,连接着贴水而建的一方平台。平台是一个回字形,四围皆是粉白嫣红的荷花,中间凿空的一个方形,里头是数本碧荷,最是与众不同。不论是水榭里还是平台上,此处散落着别致的竹椅,众人随意挑了位置坐了,又端上茶水糕点来。安氏笑道,“既然是赏荷,自然要选一些应景的东西。这荷露莲心茶,都是在破晓十分收集了荷花上的露珠沏成的,还有这个藕粉糕,是垫着荷叶蒸出来的,藕香荷香融为一体,最是清甜。这菱香莲子酥,是我那里小厨房自己新想出来的花样,我尝着倒也好,你们也试试。” 青罗饮了一口茶,又尝了尝倚檀递过来的一碟子糕点,鼻端唇角都是藕花香味,倒真是清新出尘了。青罗曾在擎雨阁住过几日,虽然也是遍植荷花,与此处也有不同。擎雨阁的以清幽绝尘为美,荷风鸳浦的荷花虽然更多些,却像是更多了几分生趣,小舟一系,甲板上满是采来的莲蓬。丫头们成了小舟往藕花深处去,甚至于有人还唱起了江南的莲歌。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荷塘一向意味着无忧无虑的岁月,甜蜜温柔的情意。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女子,那个仙逝多年的人。她的生命尽头,眼前也是这样的荷塘深深,只是在那寂寞无边的岁月里,只余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凄楚吧?而她的人生,不也有过这样为谁笑抛一枝莲的娇羞甜蜜么?而她的夫君,用那一支西洲曲命名了自己居室,她这些夜里,总是听见他的琴声,隐约就是一首莲叶何田田,那样明快的女子的歌谣,却听起来充满了怀念和感伤的味道。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期许,泛舟五湖,无牵无挂呢?他是不是想起了谁,想起了荷叶田田间安然入梦的岁月?如果可以,她真愿和他去做一对莲女渔翁,在芙蓉深处唱着烂漫的歌。 青罗正出着神,突然听秦氏道,“今天难得大家都聚齐了,又是七夕,兴致也高,不如咱们仿古人曲水流觞的典,来热闹热闹如何?咱们击鼓传花,传到谁手里头,先饮一杯,要么作诗,要么起舞,要么就唱支曲子,或者别的什么都好,只是要和今日之事有些关系,你们说好不好?”如今离晚上夜宴赏月还有好一会子,在这里闲坐也是无趣,口舌之间倒更容易生是非,也就都应好,秦氏便嘱咐小丫头去折一枝新鲜荷箭来,又叫另一个丫头取了花鼓来,就要行令。白氏就笑道,“姐姐们自然是什么都会的,奶奶和姑娘们也是各有绝技,我们凑这个热闹,也就博大家一笑,能有什么能耐呢。难得今儿热闹,我们也就舍下脸,陪姐姐们凑个趣儿就是了。只是一时出了丑,姐姐们不要怪罪,姑娘奶奶们也别笑话我们。”陈氏道,“白妹妹可不要脱了我下水,我可是什么都不会的,只好厚着脸皮做着令官儿,瞧你们热闹去。”秦氏笑道,“还没行令呢,白妹妹就躲懒了,这可使不得。”柳氏含笑道,“不过是大家凑趣儿,有什么呢,就依了他。” 于是秦氏身边的苏苏就去击鼓,鼓声时疾时徐,时断时续,撩的人心里头紧张的很。那一枝荷箭就在众人手里头传,随着鼓声变化速度也跟着变。传了几圈儿,传到柳氏手里就停了。陈氏笑道,“这荷花也是有灵性的,这好事儿也要从王妃开始,我们才好跟着乐呢。”柳氏自然知道是陈氏从中使了眼色,要叫自己先中,这样不失礼数,也就微笑着饮了酒,道,“你们就是先作弄我呢。我这样大岁数了,也不会什么,只好胡乱应个景儿。”说着就叫丫头取了笔墨来,顷刻间就绘了一幅出水芙蓉图,下头卧着一对交颈鸳鸯,又题上“荷风鸳浦”四个字。白氏拍手道,“王妃这画真真应景,应当裱糊起来就挂在这里呢。”柳氏也不答话,只笑看着青罗,青罗本也以为柳氏只是应景之作,瞧这一眼才知道是指着自己呢,脸就红了,忙举袖遮掩了。秦氏也笑道,“此处本就叫荷风鸳浦,今儿又是牛郎织女会鹊桥的日子,这鸳鸯情浓也是一样的,姐姐这画儿乍一瞧只和这景物有关,其实也和这日子有关联呢。”说笑了一阵,又叫往下头传。 这一回荷箭传到了白氏手里头,白氏就呀了一声,道,“怎么就到我了?”陈氏笑着推他一把,道,“方才还说嘴,如今就到你了。”白氏啐了一声儿道,“你当我不知道呢,准是你捣的鬼。”想了想道,“我也不会别的,只好唱支曲子。”说着就唱了秦观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白氏本就是优伶出身,声音自然是极好的,嫁给上官启这些年,也常常以歌喉博得宠爱。此时一支鹊桥仙唱起来,也是情意婉转,动人极了,连眉眼间都是韵味。安氏心中暗想,难怪王爷这些年多宠着她,虽说是个戏子,平日里也未见什么好处,只是这唱起来真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多少风情。想着就随口一句道,“白妹妹不愧是唱曲儿出身的,到底是不一样。”说的白氏脸色就一变,却也不敢发作,只好隐忍不发。柳氏瞧白氏脸色难看,就道,“白妹妹这一曲真是唱得好,合情合景。秦少游的鹊桥仙本就是千古名词,最是高妙,也常有用琴笛演奏的,也都是清雅的很。”白氏听了这话面色才好些,忙笑道,“王妃博学,我是不懂的,多谢王妃赞誉了。” 第五章(12)疏帘不卷水晶寒 于是苏苏就又击了鼓,这一回却是传到了青罗手里头。众人便笑道,“很是该二奶奶露一手,二奶奶自然是才女,可做些什么叫我们开一开眼界才好。”青罗想了想,道,“我也不会什么,既然母妃作了画,我就画蛇添足一番,在添上几个字。”就取了笔墨来,往柳氏方才所做的画上题上晏几道的一首生查子。 长恨涉江遥,移近溪头住。闲荡木兰舟,误入双鸳浦。无端轻薄云,暗作廉纤雨。翠袖不胜寒,欲向荷花语。 怀蕊取过来细瞧,笑道,“二嫂嫂的字可真好,我还从未见女子有如此好字呢,文采风流,堪比卫夫人。只是这一首诗虽好,也合了荷风鸳浦的名字,只兰舟女子虽未入画,却妙在误入双鸳浦一句,景象都在画外了。只是好是好,却不如‘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意头来得好,瞧着竟是伤悲了。七夕本来是鹊桥相会的好日子,可不要说这样不祥的话。”众人正欲说话,柳氏却轻笑出声,“蕊儿和青儿都到底年轻,这词中的意思又哪能体会的到。方才白妹妹唱得最好,两情若是久长时,纵然是一年一度会,也胜过朝朝暮暮,只是哪里人人都有如此的福分呢。晏几道这一首词,本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之作,东风轻薄,世情险恶,身世飘零如浮萍,纵然日日对着荷花,也只有低语解忧,却不知误入鸳浦,更叫人心伤,竟成了鸳鸯无情了。我的画作本是凡俗意思,青儿这一支词题上去,就如蕊儿所言,意思都在画外了。初一看恩爱并蒂,却不知藕非并根,心都已经掏的空了。不过蕊儿说的甚是,青儿你与慕儿新婚,如此不祥的句子实在不宜,还是不要再做了。这读诗习字本来是陶冶性情的,若是伤了心,倒是不好了。” 青罗自然晓得柳氏是想起来自己的姐姐,她也是一时触动情肠,也未及所想就写了这一首。如今惹得她伤心,倒是不该了,就低头应承无语。安氏见了这情景,便笑道,“旁人说这话,也罢了,偏生是柳姐姐和二奶奶说这话。二奶奶和二爷如今正是新婚燕尔就不必说了,姐姐你与王爷也是恩爱不疑呀。先王妃更是与王爷伉俪情深,如今先王妃虽然撒手去了,可这情意可不都留给姐姐你了么,王妃姐妹二人和王爷,还真是一段佳话呢。”柳氏听了这话,正是被人戳中了伤处,也就闭口不言。只是众人却不知王妃怎么就忽然变了颜色,陈氏忙笑道,“好了,二奶奶这字,且不说是悲是喜,总也算与这令相符,咱们就接着传就是。” 说着鼓声又起,这一次却转了好几圈也没停下。众人正询问地往击鼓的苏苏那里去看,忽然鼓声就停了,那一枝花正巧在怀蓉手中。怀蓉在这王府中长这么大了,究竟有何所长也没人知晓。今儿怀蓉本是出尽了风头,此时一双一双眼睛都望着她,等着她说话儿。怀蓉见众人的眼光里或是探寻或是期许或是嘲讽或是冷淡,垂眸一笑,便道,“我也不会什么,不如就罚酒一杯罢。”陈氏不依道,“二姑娘这是违令呢,酒先罚三杯,这琴棋书画之事也少不得,不许说什么都不会呢。”安氏望着她笑道,“郑妹妹素来是通些侍书的,蓉姑娘自然也会些,更何况这些年陪伴太妃身侧,自然调教的好,怎么如今竟躲懒呢。”怀蓉见安云佩说话儿,便抬起眼道,“既然云姨这样说,我若是什么都不做,倒是折堕了太妃和郑姨娘的名声了,也罢,只好献一献丑。绯玉,你去取琴来。”绯玉正是怀蓉的丫头,就答道,“姑娘,咱们的松风落在山上了,没带下来呢。”秦氏这也是头一回听闻怀蓉会抚琴,便笑道,“不妨事,荷风鸳浦虽不是什么大去处,这些东西总是全的,就叫人取来就是了。” 一时小丫头取出一把琴来,怀蓉细瞧了瞧道,“也罢了,勉强也使得。”语毕也不与众人说话,正襟而坐,闭目一时,忽然素手齐出,琴声就忽然而起。先如细雨微风,轻柔而过,转而如雨落莲叶,铮琮有声,婉转清扬,极为舒心畅意。忽然琴声急转,那雨声渐密渐疾起来,渐有山雨急卷,毁灭一切的气势,却又有一缕渺远清音幽幽,时隐时现,未曾断绝。仿佛是摇摇欲坠,却又有几分傲然世外不容摧毁的飘逸。再往后那雨声渐渐暗哑下去,那一缕清音却渐渐高昂,从一开始的婉转吟哦渐成端雅雍容,正在那琴意鼎盛风雨渐息之时,那声音却都又变得飘忽不定,那声音里忽然有了三分怅然,若有所失,终于渐渐散去,再不可闻。众人一时都听得呆了,怀蓉面上却仍旧是那样淡淡的笑意,方才抚琴时的光芒也几不可见。 青罗家中姐妹,精擅音律的并不多,只有长姐。只是元春未嫁时她还太小,也听不出什么来,她从没有在琴曲中听到过如此明晰动人的情意,她转眼望向众人,也不知有几人是听懂了的。果然,陈氏一时回过神来,道,“二小姐好琴艺,我们都听得呆了,只是我也听不出这曲子里头和今天这令有无什么关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其余人中,只有秦氏擅长琵琶,陈氏便问道,“还是婉姐姐来说一说。”秦氏就笑道,“这琴为心声,我也不敢说是二姑娘的知音。只是若说和今日的题目有没有相合,既然今儿是七夕,我看不如这样解,前一段是牛郎织女人间相会,中间一段是横遭变故,那一缕琴音就是恩爱不绝,终于凌驾万物之上,获得相守,只是这相守却也是一年一度,佳期难遇。请问二小姐,我这样解来合不合意?” 怀蓉只笑不语,拿眼扫了一下青罗。青罗想了一想,笑道,“婉姨说的自然是合情合景,只是我看着眼前荷花荷叶,倒也想起一解。”于是就曼声吟道,“皎皎新菡萏,盈盈水上开。嫣然芙蓉面,罗裙碧叶裁。暗暗风云起,沉沉雨雪来。欲折嫣香落,飘零泥淖埋。傲然藐世界,风雨作瑶台。刹那天地寂,孤绝独徘徊。”怀蓉一听,面色沉静如水,又望了青罗一眼,半晌才笑道,“婉姨之解,最是与今日之题相契,二嫂嫂这一解却是新鲜别致,不如这支曲子,就名为孤莲吧。刹那天地寂,孤绝独徘徊,真是好句。我敬嫂嫂一杯。”说着却也不再看青罗一眼,竟自就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安氏笑道,“二小姐今日算是遇上知音了。”怀蓉却笑道,“自古知音,哪里是任谁都能遇上的?二嫂嫂虽然有自己的见解,却也不算是我的知音。人这一生,能遇上一个知音,是最难的事情。”怀蓉这话说得生硬,连怀蕊都笑道,“常说我是个孤介性子,没曾想二姐姐性子起来,也不匡多让呢。”怀蓉也只是笑笑,并不解释什么。 安氏见方才的情状,本以为怀蓉是要与青罗一路了,故而用话试探,却没想怀蓉如此顶了一句,竟是半分也不给青罗面子了,心里头又有些摸不准起来,也不知怀蓉心里想的是什么。至于青罗所念的诗词,她却是似懂非懂。她虽然理家多年心思缜密,却并不甚通文墨,书画上更是不通,在这一点上就不及出身相同的郑氏了。方才青罗题画的诗,她也不甚懂,好在柳氏和怀蕊细细解说了,才接得上话。如今这琴曲她本就听得没什么趣味,更不懂青罗说的是些什么。这诗书也到底是她的疮疤,偏生王府女眷多是书香门第女子,每每地叫人揭了短处。只是她也曾想要好生补上,只是这些年机关算尽,心思都不在这上头,也就只能勉强识得些字,在这一途上究竟是不如人了。只是她心里清楚,这诗书琴棋不过是闲暇之时消磨光阴的玩意儿,什么才是必须握在手里头的,她心里清楚。 陈氏见琴也弹了,话也说了,忙笑道,“二小姐这一曲这样精妙,不知道下一个该是谁呢,必然又是惊艳的。”说着就让苏苏继续击鼓。这一回鼓声极慢,一时落在安氏手中便停了,众人皆以为必然是安云佩无疑了,陈氏正欲说话,却没想到安氏顺手将荷箭往下首的董姨娘身上一搁,董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然就接下了。陈氏只好笑道,“看来这是上天要董姐姐表演个什么了,董姐姐原也久不见人,今儿瞧着气色倒好,不如就活动活动?”董氏这病,原不常发病的,只是这一夜白头究竟不是吉利事情,王爷和安氏都冷落了她,慢慢也就没人管她了,这养病也就成了长年累月的事情。 第五章(13)疏帘不卷水晶寒 董氏在无病的时候也不争不闹,就守着空落落的屋子静静地过日子,就和死了一般。今日是安氏点了名要去,才来了,看着也与寻常人一般无二,只是更清瘦些。这半日热闹,她也只是默默坐在安云佩下首,不发一言。董氏本就身子不好,年岁也大了,不比年轻小姨娘们,众人皆以为董氏要以病为由拒绝,柳氏和安氏都几乎要说话叫免了,却不料董氏盈盈起身,道,“我也不会别的,就跳一曲吧,那一首七夕,白妹妹该是会唱的,能不能帮我唱一唱呢?” 白氏一怔,关于七夕的曲子极多,她也不知是哪一首,只好疑惑望着董氏。董氏却不说话,只默默垂首望着自己足尖。却是怀蓉轻声道,“就唱那一曲牵牛在河西吧。”这一首曲子的词原是杜工部的诗,因为只有四句,语言又最是平实,民间就有人谱了曲子来唱,几乎是人人都会的,虽只有四句,却一唱三叹,循环往复,煞是动人。白氏见董氏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悠然开口。 牵牛在河西,织女处河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 白氏方才唱得鹊桥仙,虽有忧愁暗恨,却是忧而不伤,充满相知的安慰,这一支曲子唱来,却尽是惘然的思念了。董氏先时并未一动,听得白氏唱完一遍,嘴角划过一个笑意,在白氏第二遍声音扬起的刹那,翩然起舞。董氏本是名噪一时的舞姬,本名已无人知晓,只知道王爷一见她的舞姿,就赐名凌波,拟其宛如凌波的舞姿。只是董氏自生养大郡主怀芷只后就极少起舞,这几年更是不会,如今别说这些小辈,连秦氏、陈氏、白氏也没见过。如今白氏“牵”字刚刚出声,董氏忽然而动,翩如游龙,宛若惊鸿,叫人眼睛都不敢眨一眨。董氏岁多年不舞,如今身量却极为清瘦,随着一个旋身满头的白发飞散开来,青衣飘举,真不似红尘之人,几乎就要逐风而去。她的动作并不快,甚至于举手投足之间皆是不确定,然而那极缓的动作,却每一瞬间都叫人移不开眼睛。她就在足下一长之内行动,却叫人觉得飞在云端。如果真要考量舞技,到底年岁不饶人,如今她自然不比青春正好时轻盈,然而那一步一行之间的风韵,却是动人极了。那歌声里的不舍,思念和无奈,那万古永相望的寂寥,都在那青衣飞扬里头说的尽了。白氏唱的虽好,却不及这一舞叫人动容。今日一别离,为君尽白头。只是有心人也瞧得出来,董姨娘所思念的银河那一端的,却是自己的女儿,千里之外,别国他乡,再不相见,万古相望的人。其实这世上动人的情意,岂止是爱情呢?牛郎织女还有喜鹊搭桥一年一度的相会,而这个女子的一生啊,都埋葬在这万古相望的寂寥中了。董氏入府极早,除了安氏,没有人知晓她当日的情景,除了初见时的惊艳,她仿佛也没有在上官启的心里留下什么痕迹。这个女子,不论当初怎样一舞动天下,凌波欲飞去,都迅速地凋谢了,她的风华尽敛,只想守护她唯一的孩子,而如今她失去了她失去了所有,却可以因为思念,再次跳出绝世的舞姿。 等众人回过神来,董凌波已经停下许久了,她面上的神色极为温柔,像是沉浸在什么回忆里头,虽然一舞已毕,却没有回去的意思。柳氏拭了拭眼角道,“董姐姐多年不跳,还是这样好,只是你也不要伤心的过了,还是自己照顾好自己,不然怀芷在北疆也要牵念你的。”董氏默默地行了一礼,又回到座位上,神色再次黯淡下去,像是方才的光辉都不曾有过一般。 秦氏正欲再叫击鼓,安氏忽然道,“也忙了好一阵子,这娘儿们玩耍自然好,这好事情却不能一次就瞧尽了。我看时辰也不早了,用了晚膳还要赛针线点荷花灯玩儿,还有好一阵子闹呢,不然先就罢了,大家都各自歇着,养养精神。”众人都点了头,秦氏也就作罢。 因柳氏并不要青罗每日晨昏定省,青罗也已经许久不见她,此时自然是要侍奉身侧。怀蕊名义上是柳氏抚养,加之这些日子又和青罗交心,也就和青罗一起。两人与柳芳和一处坐着,与她说笑解闷儿,柳氏第一次在这样的聚会里有了温暖的感觉。以前她信任的人,只有怀慕一个,只是他到底是男人,不便时常跟着,如今有了可心的儿媳妇,连养女也仿佛性子变得乖巧了些,自然是欢喜,也都当成自己的儿女一般。 正说得热闹,柳氏突然蹙紧了眉头,问青罗道,“青儿,我瞧你们的日子仿佛过的不错的样子,只是你方才那一首词,听着实在是不祥的很。无端轻薄云,暗作廉纤雨,这分明是被遗弃的女子才有的言语。我知道你或许是想起别的什么事情来,只是你们新婚夫妻,还是不要说这些话。”青罗知道柳氏指的是柳芳宜之事,又当着怀蕊的面不方便多说,就会意应道,“是,母妃,我记住了。”柳芳和点头叹道,“自古以来,这闺阁中的诗词歌赋,常常都是描写劳燕分飞,恩爱断绝,写的固然是好,平时读起来也就罢了,只是你们年轻人,还是多瞧瞧欢喜的。如今你们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做母亲的只希望你们别有这样的一日。”说着又对怀蕊道,“你年纪小些,既然养在我膝下,我本来也该时常照顾你的,只是我身子不好,你素日的性子也不爱亲近人,我也是有心无力。如今你嫂嫂进了门,我瞧你们的性子倒是投契,你就不妨多走动走动。俗语说长嫂如母,我这做母妃尽不到的责任,就叫你嫂子去了。” 怀蕊笑道,“是,嫂嫂对我极好。母妃才刚说我性子孤僻些,说的很对。只是母亲素日也不爱见人,总在和韵堂里,其实我如今才知道,多走动走动于自己也是很有好处的,母妃虽然身子不好,出来逛逛说不准就好些了呢,也不该总闷在屋子里。”柳氏笑道,“你说这话,是真孝顺了,如今你年岁大了,果然和小孩子不同。只是我与你不同,我这一生啊,也就如此而已了,还有什么好与不好?不过就是这样挨日子,也就罢了。”青罗见柳氏眼中满是愁绪,也知道她的苦闷,忙岔开话儿对怀蕊道,“三妹妹心疼母妃自然是好心,母妃虽然不爱四处逛,我们时常去请安说话就是了。或者请母妃时常来我们院里坐坐,也是散散心。”柳氏点点头道,“也罢。其实做母亲的,谁不想常常见到自己的孩子呢,你瞧董姨娘,一心一意都在大小姐身上。青儿,如今你和慕儿还没有孩子,你还不懂。其实这夫妻恩爱自然紧要,只是这母子情义对女人而言,更是要紧不过。我这一辈子虽生养过孩子,好在还有你们,也算是知晓做母亲的心了。你们年轻小夫妻,不晓得这孩子的要紧,只是母妃不得不提一句,早要个孩子,也算是安了心了。” 青罗听了这话眼睛就有些红了,其实她与柳氏有何分别,在这情爱上,早就已经死心。柳氏的婚姻,不过是一场骗局,而她的婚姻,何尝不是自己的牢笼呢?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她连想都不敢想。只是先前和怀慕商议定了,这些话不能叫柳氏知道,于是勉强拭了泪痕道,“母妃教训的是,只是这事情一时半会也急不得,大哥大嫂也成婚几年了,不也还每个动静么。”柳氏只以为青罗心里想起早逝的母亲,也不疑有他,就笑道,“我也不过是白嘱咐一句,你上了心就是。”说着一看怀蕊眼眶也是红了,就轻轻搂住二人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早年就失了母亲疼爱的,都是苦命的孩子。如今好了,有我疼你们呢,可别再哭了。青儿虽是我的媳妇儿,我也没这么多规矩,在我跟前不必和避猫鼠儿似的,就当我是你那去世的亲娘,蕊儿也一样。我虽说也做不了什么,以后有什么委屈只管和我说,旁人我兴许管不得,怀慕要是欺负媳妇妹妹,都只管告诉我,我来说他。” 怀蕊扑哧一笑,“母妃说的是,只是哥哥哪里舍得欺负嫂子呢,只怕疼也疼不够呢。”青罗就啐道,“偏生你这个促狭鬼,人小鬼机灵这样多,拿你哥哥嫂子取笑,瞧我怎么收拾你。”青罗也不过就十六七的年岁,与怀蕊也就相差四岁,如今熟稔起来也不讲规矩,就闹腾起来。一个要打,一个就躲,在柳氏身边跑来跑去的,柳氏寡淡如水的生活里少有这样的温馨热闹,也就笑着看,并不碍着规矩礼数加以阻止。 第五章(14)疏帘不卷水晶寒 三人正热闹着,突然有人冷冷道,“柳妃这里可真是热闹,养女儿媳都在身边,只是仿佛有点失了规矩了。”青罗和怀蕊忙站住一看,是葛月逍扶着安云佩站在跟前,那说话儿的正是葛氏。青罗还没有说话,怀蕊先挑了挑眉毛道,“大嫂子有什么话好说的么?我们自己的事情,不必大嫂子来管。”柳氏给青罗递了个颜色,青罗意会,怀蕊素来说话急一些,这几句话一说只怕就要吵起来,忙盈盈上前道,“三妹妹年纪小,说话直些,云姨和大嫂子不要怪罪。”葛氏冷笑道,“我说的可不全是三妹妹,三妹妹这出身没人教养不懂规矩也就罢了,柳妃是名门之后,二奶奶是王侯之女,这规矩不该不懂才对,为人儿媳,就该谨慎侍奉,对长辈谦逊有礼,对小姑也该温和教养,二奶奶今日与三妹妹就在柳妃跟前打闹,半分规矩也没有,岂不是和蓬门小户没半分区别,传出去不是叫别人笑话?”青罗见葛氏语意讥讽态度犀利,也不愿一味示弱,便道,“大嫂子这话说得有些不妥,这规矩礼仪自然是有,只是这母女亲情更为紧要,自古斑衣戏彩,都只为驳双亲一笑,我与三妹妹不过玩笑几句让母妃欢喜,有何不妥?难道嫂嫂以为媳妇与女儿不同,就不该如侍奉母亲一般侍奉婆婆,莫非嫂嫂就是这样对云姨,只求礼数周到不求真心侍奉?再说这规矩,母妃是王爷正室,按规矩嫂嫂也该叫一声母妃才是,咱们府里正是重人伦亲情,才叫嫂嫂唤云姨做母妃。只是嫂嫂如今对母妃连王妃也不叫,直接称呼姓氏,又是哪家学来的规矩?我是母妃的儿媳,三妹妹也是母妃的女儿,大嫂和云姨素日怎样相处,我们从来不问的,嫂嫂怎么就管起来我们母女的事情?何况我也听说,昔日王爷将三妹妹寄养在母妃膝下,早就明说,三妹妹就是王妃之女,旁人不得随便议论,怎么嫂嫂连王爷的话也不放在眼里不成?” 青罗的话字字犀利,一时噎的葛氏说不出话来。安氏见状,笑道,“二奶奶好刚口,只是女子不以强辩为美,月逍虽然也有不妥,二奶奶这样犀利,也不是女子该有之份呢。”青罗正欲答话,却不料柳氏忽然开口笑道,“云妹妹何必这样较真?我们西疆女子,从来也不理会这无才便是德的话,就说妹妹,管着这样大的家业,没有伶俐口齿强硬手段,只怕众人也不服气吧?只是我可从未听人说妹妹有违妇道呢。媳妇儿年轻,口齿清爽,做长辈的喜欢还来不及呢,不然人人都和木头桩子一般,以后这家可叫谁来管呢。”柳氏一贯沉默,偶然几句也都是孤介之语,只当她是性子古怪也就是了,像如今这般从容道来,却是字字机锋,倒叫安氏心惊。话到此处,安氏见怀蕊态度强硬,青罗言语之间不急不缓又切中要害,连柳氏也与往日不同,也知道自己一时之间也占不得什么便宜,也就只好笑道,“既然柳姐姐这样说,我也没有办法,这就往别处去了。” 待安氏和葛氏走远,怀蕊拍手笑道,“嫂嫂还厉害,把大嫂嫂唬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青罗道,“我也不想如此,只是她每每气焰嚣张,更是辱及母妃和妹妹,也不能随意纵了她。只是母妃今日也奇了,怎么也开了口?”柳氏笑道,“我平日不说话儿,一是说了也没什么分量,二来也懒得闹腾这些,只是如今我既然说了要做你们的母亲,哪有看着别人欺负自己孩子的呢。”说的青罗也怀蕊眼眶又有些红了,旋即又说笑不提。 此时怀蓉正独自乘了一叶小舟,漂浮在藕花深处。平躺在舟上,头顶荷叶遮蔽了大半的天空。一朵一朵的芙蓉开的正好,浅粉如珠,绯红如霞,幽香阵阵。她与众人离得很远,几乎听不见那边喧闹人声,好像只有身下的水流声。她想起在山中的岁月了,松风阵阵,泉流飞瀑,静静的山林中悠远的梵音佛唱,吐露无数禅机。她想念起在山林中默坐弹琴的岁月了,教她抚琴的人跟她说,琴是人心,她的琴音里没有激越的慷慨之情,却难得有一派恬淡安静。她今日终于在自己的琴声里听到了激昂,然而那一份卧听松风的安然,只怕是要永久地失去了。人生就是这样,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别的,自己能做的只是权衡孰轻孰重而已。 她像怀蕊这样大年纪的时候,就被母亲送进了重华山,从此岁月似乎就静止了。她自小就是温和的女孩子,几乎从不多话,母亲做了决定,她就顺从地侍奉在太妃身边,恪尽孙女的职责,孝顺恭敬。从此那些环佩叮当、脂粉香气似乎是前生的事情,寺庙的琉璃瓦,朱红的垣墙,山里参天的古墓和隐秘的溪流是她眼前熟悉的风景。重华寺香火虽盛,只是她们住在后山的小院里,连寺里的僧侣都不常见。太妃喜静,虽说她时常侍奉在侧,却也并不敢多话,身边除了绯玉,也没有任何人与她为伴。山里那样安静寂寞,泉流鸟鸣,花开花落,她就这样长大了。 她时常在想,自己是否觉得寂寞呢?起初或者是有的,只是年岁久了,仿佛她也习惯了这样的人生,就像她的琴一样,没有惊涛骇浪,却自有一股安然平和。她以为这就是自己的一生了,她感激自己的母亲,将自己送到这样一个寂寞却安宁的世外桃源里去。只是,世界一夕之间的改变,却也是身不由己的。就像当初远离家中的雕栏画栋是不得已一样,如今,那些山林里的晨岚暮霭,她也不得不舍弃了。 七夕的夜,月色也是温柔的。银河璀璨,牵牛织女星遥遥相对,只是并不见传奇中的鹊桥。荷风鸳浦前的竹台上已经摆好了一系列应节的玩意儿,小丫头们缕着七色丝线,笑嘻嘻地摆弄着七巧银针。另一边香案上摆上茶、酒、水果、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等,又用红纸裹着几枝芙蓉花供在案上。安氏笑道,“姑娘们快过来拜织女,祈求下一年心灵手巧,再求一个美满姻缘,少奶奶们也过来,各房的丫头们也都别拘着规矩,一会子过来和你们主子一起去穿针,看谁心最细手最巧。”几个年轻人就都过来,拜了织女,又往针线架子边上去,笑嘻嘻地比赛穿针。青罗自己手是极巧的,帮宝玉做几双鞋子都是精巧的了不得,只是寻常不常拿针线就是了。小姐们素日在家虽不用自己动针线,这闺阁女红也是熟悉的,丫头们更是从下惯了这些的,如今这热闹岂有不凑一凑的,于是一个一个都使出功夫来。 最先将七色丝线穿过七孔针的却是怀蕊,她人虽小,手却是很灵活的,双手翻上翻下,不过片刻就好了,笑道,“各位嫂嫂姐姐,可叫蕊儿占了先去了。”安氏笑道,“今儿先是二姑娘一曲动人,如今这三姑娘又占了先,月逍,青罗,你们妯娌怎么就落了后了。”青罗抿嘴笑笑不语,也很快穿好了,身边怀蓉、月逍和几个手巧的大丫头也都穿好了针线。 秦氏笑着往前去,挨个儿瞅了瞅各人手里的针线,忽然道,“哎呦,翎燕的手真是巧,你瞧这这片刻功夫,七色线上还都打上了花结,可真是好看。”翎燕盈盈上前道,“婉主子过奖了,我一个丫头,哪里敢和各位主子比呢。”秦婉彤笑道,“我瞧你跟着云姐姐日子也就,大奶奶进门之前,大爷身边也是你多照顾,云姐姐又疼你疼得如亲女儿似的,就是大奶奶对你,也是给十二分的面子犹如姐妹一般,不如我今儿就替云姐姐做了主,把你许给大爷如何?也免得你总是做个丫头,实在委屈了你。” 安氏心中一惊,她的确是有让怀思将翎燕收房的想法,却不是叫秦氏来做这个人情。除了那天和翎燕说的那些缘故,还有些别的缘故。翎燕是身边得力的人,也算是忠心耿耿为自己,只是心思却深,颇有些自己的想头,自己用着姨娘的尊荣挟制着她,也好叫她死心塌地为自己办事儿。如今秦氏这忽然一笔,倒是出人意料。安氏睨了翎燕一眼,见那小蹄子面上微红却又笑意,心中暗恨,只淡淡道,“婉妹妹操心了,翎燕还小呢,我还想多留几年,往后如何,既然是我房里的人,我自然会安排好了,不劳旁人费心。就算是有这样的意思,也得问问怀思和月逍的想法,如今妹妹在月逍跟前就说了这话,岂不是有些不妥。再者咱们好歹也是大家子,讨一个姨娘也不是寻常事情,总得禀报了王爷和太妃,才好有安排。” 秦氏轻笑一声,道,“姐姐这话说得可就不妥当了,大爷虽是姐姐亲生的儿子,我好歹也算是她的庶母,眼见柳姐姐还在这上头坐着呢,我们这些做嫡母做姨娘的,怎么就说一句都说不得了?再说这自古婚姻,谁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大奶奶名门闺秀,怎么会有什么别的想头?大爷更是一百个愿意了,自幼和翎燕一处长大,这青梅竹马的情意,自然是极好的。何况大爷大奶奶成婚这几年了,子息上也没个动静,咱们瞧着也着急呀,王爷太妃岂有不允的呢。”说着秦氏又挑衅地瞧了安氏一眼,道,“何况不过是讨个丫头,又不需什么明媒正娶,不过挑个好日子成了事儿就算完了,安姐姐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呢?” 安云佩心中恼怒,冷笑道,“婉妹妹句句有理,只是我们还是瞧瞧人家姑娘的意思不是?”说着眼风凌厉地扫了一眼翎燕,翎燕忙跪下道,“些婉主子抬爱,我不过一个丫头,不敢想这些,只求安守本分,伺候主子。” 秦婉彤本意并非是真要把翎燕许给怀思,只不过是想挑拨安云佩、葛月逍和翎燕之间的关系,如今看三个面色都变了,也就轻轻一笑,道,“也罢了。只是今晚上穿针的彩头仿佛是一架荷塘月色的绣屏,自然是三姑娘得去了。不过我屋里头还有一架五彩双鸳鸯的,比那个略小些,也算是精致,就赏给翎燕吧。”翎燕谢了赏,偷眼去瞧安氏和葛氏的神色都是不好,也不敢露出十分欢喜,忙退了出去。 第五章(15)疏帘不卷水晶寒 穿完针又赏了东西,晚上的筵席就开始不提。一时饭毕,正是无聊间,忽然怀蕊惊呼一声,“快瞧那水面上,真好看。”各人忙转头去瞧,只见荷叶下的水面上渐次点起一盏一盏河灯,柔柔的牙色,圆润如珠,衬在荷花荷叶之间煞是好看。先是星星点点,忽然慢慢地一盏一盏多了起来,或三五盏聚在一处,或零零散散落在水上,河灯,倒影,整个水面渐渐都明亮起来,那些在夜色里黯淡的花叶都被勾勒出柔和的发光的轮廓。众人正看得目不转睛,突然花深处传来一阵歌声,起初由弱渐强,后又飘忽不定忽近忽远,只闻得歌声,却不见唱歌的人。唱得是一曲新歌,正是描写七夕景象。 木兰桨子藕花乡,唱罢厅红晚气凉。 烟外柳丝湖外水,山眉澹碧月眉黄。 一曲唱毕,水莲间的灯光都亮起了,歌声悠然回荡。众人正欲称赞,转瞬在莲叶田田之上,出现了两个影子,看不清面目,只有身后的灯光勾勒出一男一女的身影,在月下相对,却咫尺难逢。此时歌声又起,唱得是李易安的一曲行香子,唱歌的正是台上那两个人,扮作牵牛织女,演尽离合悲欢情态。歌声缠绵凄切,深情婉转,举手投足,衣袂翩扬,难舍难分。足踏无数烛光莲花,头顶星光月华相辉,真如神仙中人,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归往何处。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 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及至歌声渐渐散去,这如珠的灯海又忽然黯淡,一双一年一度相逢的人,也消失在天地之间。只有一弯新月,银河浩瀚,一切的传奇都结束了。众人看的兴起,都交口称赞,道如此才不算辜负了这花月良宵。陈氏就奉承道,“云姐姐当了这么些年的家,心思就是不一般,这样奇巧,不是一般人能想的出来的,这个节也真是没有白过呢。那两个小孩子唱的也好,身段儿嗓音都不错,不知是哪里请来的?”安氏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场面,不过是玩闹罢了。这两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名班名角儿,不过是咱们府里头那些唱曲的丫头们中间,选出来拔尖儿的两个,好生调教着。话说回来,白妹妹和董姐姐当初不也是如此么,可见这优伶里头也每常有好的呢。”陈氏抿嘴儿笑道,“还是云姐姐体贴我们姐妹,这会子只有咱们和年轻人在这里,王爷不在,若是叫王爷瞧见了呀,说不准又多一两个姐妹了。” 董氏脸色还好,白氏脸色就难看了。陈氏虽然出身不高也是个丫头,却是王爷亲妹妹上官亭送进府里来的,所以沾了姑奶奶的尊贵,一向觉得自己比优伶出身的董氏、白氏要尊贵些。上官启这些姨娘,除了秦氏地位尊贵,其余人都是出身低微,然而这规矩自古如此,家生的奴才,要比这些外头的优伶一流还是尊荣的多了,也难怪有这些话。丫头们得幸,多半都是服侍多年,容貌秉性都说得过,还多半是家里长辈甚至是当家主母点了头的,纳进来给正室做个臂助的。就譬如安氏,生养了二字,还能做到侧妃这样正经主子的地位。优伶就不同,往往只以容色才艺得幸,常常有狐媚子的恶名,家中长辈也多半是只当个小猫小狗养着,并不在意。陈氏和白氏素日面上也和睦,年轻的姨娘只她们两个,白氏虽更得宠些却也有限,其余的姨娘们年岁差得多了也说不上什么话,倒常常一处作伴。只是每每说到这优伶二字,就成了白氏心病了。 安氏和秦氏素日虽然都想着这二人靠拢自己一边,对她们自己之间的龃龉却也乐的瞧个热闹。柳氏平日不管这些,只是见白氏今日接连受辱,心里倒是瞧不过去,又兼之今日安氏、葛氏公然就敢指责自己,心中也知自己若是一味地隐忍避世,对自己、对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好处,便又出言解围道,“好好儿瞧着歌舞,不说感念云侧妃的心意,白说这些做什么。谁家的姑娘不是父母娇生惯养长大的,你们这么说,叫外人听见,不定说咱们家里多么奢侈糜烂,养着歌舞戏班子都是占别人姑娘便宜似的。王爷喜欢谁,这些年来也由得他,收一个丫头也好,优伶也好,岂是我们能管的,在小辈面前说这些话,什么意思?”陈氏等虽然素日并不把柳氏放在眼里,却到底是正室,也只有点头应是。 此时一应活动都结束了,众人便吃着茶果闲话。柳氏忽道,“夜半无人私语时,这七夕佳节最是夫妻恩爱并头细话的,你们年轻小夫妻,很不该跟我们在此,都回去吧。几位妹妹也都回去,如此的良辰美景,总不能和我们这些老家伙们混在一起。”安云佩笑道,“柳姐姐这就把我比下去了,还是姐姐心疼媳妇儿呢,这样也好,月逍,你也回去和怀思一处过节去就是了,我这里也不必你伺候着。”几个年轻人都被说的脸红,就都行了礼往回走。安氏又喊道,“园子大又黑,多派几个人跟着,千万别摔了。”于是一群嬷嬷丫头们忙忙地又跟上去。秦氏笑道,“云姐姐真是体贴得紧,只是这体贴到底比不上柳姐姐的窝心呢。也罢了,姐姐妹妹们若是有兴致,就还在此处坐坐,我可乏了,要先回去。王爷早就说了,今儿在启怀堂歇着,叫咱们自个儿热闹,今晚上也都能睡个安静觉了。再者郑姐姐的公案也了了,咱们也能安心了。”说着就走了。 剩下柳氏、安氏、白氏、陈氏在此处,安氏也笑道,“婉妹妹走得急,一忽儿就剩咱们了,姐姐,要不咱们也就回去歇着罢,闹腾了这半日,也乏得很了。”柳氏便点点头。安氏忽然笑道,“姐姐今儿好体面,好威风啊,果然有了儿子媳妇儿撑腰,连三小姐如今都承欢膝下了,姐姐说话的底气都不一样了呢。只是这女人啊,还是要有夫君的信任才有尊贵,姐姐这一回自己屋里,空荡荡的,又有什么趣儿呢?”此时青罗等已经走远,柳氏心里的那股子争强的意思忽然就淡了,瞧着安氏的模样,只觉得腻烦,也懒得与她说话,连一个眼风都不扫一下,就扶着丫头走了。 安氏本以为柳氏如今是要打叠起精神来和自己一较长短了,却没料到忽然之间,又是那样冷僻的性子,倒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了。今日的事,最出乎意料的倒还不是柳氏,柳氏本就是捉摸不定的性子,安氏心里知道王爷与她的心病,她是等闲翻不得身的。今日最叫她恼火的是怀蓉和郑婷华,自己处心积虑布下这个局,本想起胁迫怀蓉、削弱青罗、收复众人这样一箭三雕的结果,却没料到一夜之间突然就峰回路转,非但郑婷华被放了出来,连怀蓉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安氏揉了揉额角,心里更加烦乱起来。这二十多年,这王府里头的一切事情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她想要的,想得到的,从来都没有失手过。自青罗嫁进来这一个月来,情势却似乎直转而下,一切人和事似乎都开始发生了异变,变得不在自己掌握之间了。青罗虽然聪敏大气,却也并没有见得有怎样手腕,怎么就能如此,实在叫人奇怪。至于那个闷声不响的郑婷华和怀蓉,也不知怎么在王爷心里就有了这样大的分量。安氏突然心里头一震,自己这些年抓着权柄,对上官启的了解却似乎越来越少了。他们之间,这夫妻情分本就不深,这几年自己为思儿的前程筹谋,似乎是离他越来越远了。她曾经以为,这王府里头生存,情爱都是靠不住的,只有掌握了权柄才能过的安稳。然而如今,仿佛这府里的暗流涌动,又叫她捉摸不定了。 第五章(16)疏帘不卷水晶寒 青罗等一干人从园子正门出来,往南一转便是永思堂,月逍便先回去了。怀蓉、怀蕊二人和青罗继续往前头走。怀蕊就对怀蓉笑道,“二姐姐今日真叫我刮目相看,姐姐的琴是什么时候学的,弹的这样的好?”怀蓉今天白日里那样骄傲的风度此时却找寻不见了,仍旧是旧日那样淡淡然的模样儿,眼神中浮现了遥远的温柔神色,半晌才答道,“这都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长日无聊,弹着解解闷就是了。”青罗笑道,“这两日我可是为郑姨娘捏了好一把冷汗,心疼的了不得,却人微言轻也没个法子。还是妹妹有能耐,父王竟然不说什么,就将姨娘放了出来,总算是冤屈得雪,我们这一颗心,也就放下来了。”怀蓉淡淡道,“其实哪里有什么能耐体面,我在这府里,也不过是无依无靠的,所能倚仗的,只有母亲。母亲有难,做女儿的怎么能袖手旁观?至于旁的人,是有心无力也罢,隔岸观火也罢,原也没理由来管我们的事。”说的青罗面上红了,想了想终究道,“二妹妹,别的我们也不说,今日你弹的那一首曲子,曲中的气节深意,我也听明白了几分,只是曲中的惘然惆怅,却是叫人心里难过。风雨摧折,嫣香易落,妹妹如果已经有意搏击风雨,还是不要做这样悲凉之音。若是妹妹立意要远离风暴,也要早作打算才是。” 怀蓉听得这样的话,眼睛一跳,面上淡淡道,“嫂嫂果然是我的知音,这一番话,我感激至深。嫂子的话,我记住了,自然好生思量。只是风雨已至,远不是我能做主,深陷其中,也不是能轻易抽身。海棠怎知雨疏风骤,一夜间已然翠减红销,嫂嫂你说是也不是?”青罗心下恻然,自己与怀慕于怀蓉而言,何尝不是这狂风骤雨呢?若没有自己与郑氏的接触,或者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无妄之灾。怀蓉仔细观察青罗的脸色,忽然一笑道,“罢了,这些话日后再说。嫂嫂你也到了,就先进去,我和三妹妹还有一程,就此别过了。”此时果然已经到了永慕堂外头的梨花林外,青罗就与二人告辞领着倚檀和侍书往屋里去了。 到了院子里,却是寂静无声。翠墨和砚香迎上来悄声道,“奶奶怎么就回来了?二爷在书房里头呢,今儿一天精神都不大好的样子,二奶奶你要不要去瞧瞧?”青罗心里对怀慕本来有气,昨日又算是吵了架正置着气,本不欲去管他,想了想心里又有了几分数,到底点点头道,“罢了,你们先歇下,我去瞧瞧就是了。”四人就应了退下。 翠墨说的书房,就是最外间的卷绿斋了。卷绿斋是怀慕素日见外客的书房,青罗等闲并不去的,今日倒是头一遭进来。庭院中所植与后天怀莲小筑中并不一样,植着数本白皮古松,亭亭如盖,气质超拔。庭院中心的湖石所砌的花坛中种着数十本珍稀兰花,妙在一年四季皆有花开,幽香暗暗。青罗进来时,怀慕正负着手面对着垣墙立在一株古松下,也不知在寻思什么。青罗默默走到他身侧,也不说话,也就陪他站着。 半晌,怀慕才发觉青罗,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散了?”青罗也不答话,只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怀慕沉默一会子,道,“七夕佳节,当然是赏月了。”青罗轻笑道,“无客无酒,无诗无歌,岂不辜负了这样的良夜好月?躲在这墙下头,看的是什么月色?”怀慕笑道,“你今日倒是好兴致。”青罗笑言,“世子若是不肯奉陪,我就只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了,不知道世子愿不愿意赏光呢?”怀慕失笑,“好好,既然如此,自然是要奉陪的。只是如今入了夜,岂不是麻烦了他们。”青罗道,“也不麻烦,就在此处就极好,今儿是节下,咱们去小厨房里头瞧一瞧,总有些剩下的。”怀慕道,“你说的是,只是这菜肴随意些也就罢了,这酒却不能随意,你去寻些吃的来,我这里还有我自己藏的好酒,咱们就在这松树底下好生喝酒赏月。”青罗点点头,就先出去了。 一时青罗回来,见松树下头已经摆好了一几两椅,怀慕坐在下头,手里擎了一只玉杯,见她进来,就一饮而尽。青罗端着一托盘的小菜糕点之物,盈盈走过来坐下,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饮下。酒液殷红,入口醇厚,后劲儿却足。青罗笑道,“这酒颜色倒是好,很有些年头了,只是怎么会在书房里头?”怀慕笑道,“这酒还是早年间,我和伯平仲平一起酿的,后来就埋在这院子里头,也没舍得常喝。虽不是什么好酒,确真真算是难得,今日你也算是有口福了。”二人就在此间对酌,青罗酒喝得极缓,怀慕却喝得甚急。怀慕笑道,“七夕本就是关于爱情的节日,夜半无人听牛郎织女的低语,本是情意深长之事,如今我们虽说是相对花间,却是一杯一杯饮的无趣,何不行个酒令?”青罗道,“你说的很是,只是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有什么令好行的?”怀慕道,“也不妨事,我们就行一个和今天的日子有关的,一人说一句关于七夕的诗,另一人接下句,谁要是没接上,就罚酒,如何?”青罗含笑道,“那要是都不错,岂不是没酒喝了?”怀慕大笑道,“你说的很是,若是对了,就随意饮酒,再出一个别的。若是错了,连先罚三杯,怎样?”青罗道,“好,就是这样。一会子你输了醉在这里,可不要怪我。” 青罗先想了想,道,“莫嫌天上稀相见。”怀慕笑道,“犹胜人间去不回。好冷僻的句子,你这是诚心难为我呢。”饮一口酒,笑道,“我也问你一个,一道鹊桥横渺渺,千声玉佩过玲玲。”青罗笑答,“如此便能难得到我?后句是别离还有经年客,怅望不如河鼓星,徐凝的诗。”想了想又道,“这一次出个简单的,天上岁时星右转,你必是知道的。”怀慕道,“这有什么难的,后句是人间离别水东流。” 怀慕却没有再出下句,抬头望着已经快要沉下地面的月眉,轻轻地挂在松枝上。此时夜已经深了,头顶的星河却是更加璀璨。身边女子的身上,有隐约的荷花的香气,虽然微弱却像是渗透到了他的灵魂里头去,是身边松枝与兰花香气也遮掩不住的。良久他才缓缓道,“江天望河汉,水馆折莲花。”青罗笑道,“这一句出的好,与你我今晚的情形一般无二,不过这还是难不倒我,后句是独坐凉何甚,微吟月易斜。”怀慕笑道,“我也是想到你们今日在荷风鸳浦,才想到这一句。只是这一首还是这后两句最好,独坐凉何甚,微吟月易斜,真是别有一番情味。”青罗道,“方才你独立中宵,自然是如此,如今既然有人和你对饮,合该是俱叹三秋阻,共叙一宵欢,怎么还是独坐微凉呢?” 怀慕点点头道,“你说的自然不错,只是自古以来,七夕的诗皆是悲苦惆怅为多,只因为世人都知道,这欢聚不过是过眼烟云,分离才是岁月的常态。纵然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却仍然有更多仙裙玉佩空自知,天上人间不相见这样惆怅的句子。因为有聚,这散就更显得伤情。所以七夕虽然于女子是欢庆时节,有心人却都是伤心怀抱了。”青罗道,“你说的不错,世人慨叹牵牛织女之余,也常有感慨自身,甚至不如这一年一度的相逢相许。其中最好的,还要数杜牧,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说尽了世间女子的悲愁,多少人就是这样孤寂一生,盼不得朝朝暮暮,连一年一相逢也都是奢求。” 怀慕闻言,默默地连饮数杯,也不说话。 第五章(17)疏帘不卷水晶寒 青罗也饮了一杯,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怀慕,你这些陈年的酒饮下去,能不能消解了你心里陈年的愁绪?”怀慕脸色微微僵住,转瞬又是那一派满不在乎的神态,笑道,“我哪里有什么愁绪,你说笑了。”青罗又递过一杯道,“你就不要瞒我了,今日是七夕,眼见你心情也十分不好。这些日子,你时常深夜到院子里去,长吁短叹,其实我都知道。前几日,我听到你在唱一支曲子,我从没有听过,可那词却是熟悉的,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连你的屋子都是从中取的名字。虽然我不知道这里头的深意,我猜你又想起母亲了,你在我面前也实在不需伪装,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告诉我。既然注定了你我要相互扶持一生,何不彼此过的轻松一些呢?” 怀慕遽然抬头,深深地看着这个女子,她这样聪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就已经洞悉了一切。然而她又是糊涂的,或者,至少是故意装作糊涂,她知道自己不自禁唱出的西洲曲,却不知道自己指尖呼之欲出的凤求凰,是怎样硬生生止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她愿意做自己的知己,做自己的朋友,愿意和自己扶持一生,却从没有表达过愿意做他的织女。他知道这一道银河是自己划的,然而似乎青罗,也从没有逾越的意思,她安于在河的另一侧,似乎从没有想过有一日可以鹊桥相会,他甚至觉得,这一道银河,本来也在她的心里,是他们一起划下的。面前举起酒杯,真挚地望着自己的这个女子,她身上的荷花香味这样熟悉,然而,她却比河汉那一侧的织女更加遥远。 青罗望着怀慕瞧着她的眼神,里头似乎有欣赏,有了解,却也有悲伤,有一些她看不清楚的神情。她不愿再去想,只默默地收回了递出去的酒杯,低头自饮。怀慕忽然道,“你既然想知道,我带你去看就是了。”青罗抬头疑惑道,“去哪里?”怀慕微笑道,“跟我来你就知道了。”说着便起身,正欲抬脚往前头走,忽然脸上起了顽皮的意思,直接牵过青罗的手笑道,“既然今晚热闹,索性就没规矩,咱们不从门上走。”青罗还未缓过神来,就觉得足下一轻,在回过神来竟然已经立在院墙上,正欲惊呼,却见怀慕促狭一笑,又是一个失衡,就已经站在地下。 怀慕笑道,“你别怕,别出声,跟着我就是了,咱们可不能叫人瞧见了。”说着就拉着青罗足下生风的往前去。青罗此时心里却漫起一阵哀伤来,这样的感觉,她多么的熟悉啊。那些湖山万重,浅草深花,那些她闭起眼睛感受到的风声,抬头看见的星河,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踏莎而行的日子,都离她那么遥远了。那时候她不知道前路的惊喜,是满山的映山红,是江水流金,是天边的孤云夕月,那时候她跟着前头的那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信任,走着最自由自在的道路。那些日子并没有过去多久,却已经恍如隔世。那个她信任的人,她以为和自己只有相知信任而不会有利益无奈的人,已经在江水的那一头,已经放弃了她。痴心错付,相思成灰,她的心里只剩下一片空茫。而如今,前头指引她的人已经变了容颜身份,那双手里不是自己熟悉的温和,似乎更多了几分坚毅,而此时自己已经是笼中的金丝雀,不论怎样,都走不出这个如今自己称之为“家”的地方了。她不知道怀慕要带自己去哪里,也不愿多想,也无需多想。她曾经跟着子平,是因为信任,而如今,却是因为一切已经注定,没有了别的选择。 怀慕突然停下来,青罗唬了一跳,定睛一看,自己站在一堵高高的垣墙之外,那墙壁模样都和府里其他院子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爬满了青苔藤蔓,显得十分沧桑。墙头开着一树凌霄花,繁茂极了,在微茫的星光里依稀瞧得出凝蜡一样的光泽。与其他院子不同,这里一路都没有悬挂灯笼,是全然的夜色。这里一望而知,是一个被人遗忘很久的地方。青罗四顾一望,心里大约知道这是哪里了。她往东走了几步,果然瞧见门额上题着宜韵堂几个字。宜韵堂本来就在永慕堂之南,只是中间隔了永慕堂的梨花千树,宜韵堂四周又植了一带竹林,故而素日也瞧不见,今日绕到正门,才发觉这一所院落如此荒芜。 怀慕也走过来,望着这题额道,“这题字是我父王亲自所书,连这墙头的凌霄花,也是他们一起所种。母亲去世之后,这里边没有人再来,父王下了严命,谁都不许进来。我害怕见这旧日景象,这些年,连我也没有到这里来,竟然已经荒芜至此。小时候我大半时光都在此间,父王虽然为母亲修了宜园,只是母亲性子温和安静,也不常在外头逛,倒是在自己院子里时间长些。”说着扣一扣已经开始剥落的黑漆门扉,那铜制的门环早已经生锈,在寂静的夜里,这几声更加空落。他曾经无数次地叩开这扇门扉,门后总有一张温柔面孔等待着他。他以为这里是自己永远宁静的归处,故而才能毫无牵念地一走数年,他以为一切都不会改变,都会和他离开时候一样,都会和他从小习惯的一样,却不料一别经年,早已经物是人非。而如今重来旧地,连往西熟悉的温馨雅洁都已经褪色,留下空荡荡的、被岁月和孤寂侵蚀干净的墙壁。只有前头的凌霄花,苍老的枝叶愈益茂密,与多年前一样,开出温柔的颜色如醇酒一样的花朵。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原来就是这样无可奈何的境况。如今,连背后的门闸,相比都已经腐烂了吧?无论怎样的声音,都再也扣不开这一扇门扉了。 怀慕沉默半晌,道,“罢了,还是不要进去了。”说着转身就要走,却觉得步履一滞,回头去看,只见青罗默默得牵着他的衣袖,轻声却坚定道,“进去吧,我想进去看一看。”她的眼神那样温柔,充满着理解与悲悯,还有一丝热切的鼓励和安慰。他忽然心里一暖,她是懂得的,她知道他的近乡情怯和挣扎,也知道他心里真挚的牵挂,在他犹疑不决的时候,她代替他做这样对他自己来说最困难的决定。他屈服于这样的目光,几乎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反驳,就机械的点了点头,顺势托起她,一起轻轻越过了墙头。那一瞬间他闭上了眼睛,在上升到坠落的停滞的一瞬间里,他问到了熟悉的,莲花的香气,不知是从身边,还是从前方传来,幽幽暗暗,沁人心脾。 怀慕的眼前,是空旷的一所庭院。不同于一般院落中间或以假山或以孤木障景,宜韵堂的正院是非常开阔的。青石平整地漫在地上,经了岁月的侵蚀,缝隙里皆是绒绒的青苔,偶然还有疏疏落落的浅草,开出细碎的花朵。院子四周植着几十本梅花,如今盛夏里也瞧不出什么来,只见枝叶繁密。院子中心是圆形的一方莲池,波平如镜,清浅见底,水底密密铺着鹅卵石,如琥珀一样柔润的肌理,植着白色莲花,不知是什么稀奇品种,并没有随着夜色阖起,反而开的皎皎如玉莹莹如雪,那香气氤氲开来,极为清幽。水中那些朱红的游鱼仍旧徜徉其间,在莲花下头忽然就不见了。水边也没有一般的亭台楼阁,只有几块或大或小的青石错落地延伸入水,低低地露出水面,表面平滑如镜。水岸上只种了一株极大的青枫,袅袅婷婷姿态优雅。树下最近的那块青石上,悠然地搁着一个竹榻,榻上落了几片枫叶,青绿里头泛着暗红的脉络.水心点着一盏河灯,如明月落在这一方静谧的天地,灯光柔静,在这样月已西沉的夜里,轻轻地留下一缕牙白色的月光。 一切都和多年前一样,仿佛还是昨天。这个寂静的院落,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看不出废弃已久的破败,它仍旧在这里,仿佛从未改变。仿佛那个点起河灯的女子,会回头温柔地对他伸出双臂,仿佛那个竹榻上躺着的是童年的自己,望着星星,背诵新教会的关于牛郎织女的诗。母亲的院中仿佛永远是这样的景象,那些白莲花,由于引来的是温泉水,一年四季常开不败从未凋零,不管岸上的青枫是红了还是翠了,不管远处的梅花是开了还是谢了,也不管所有的青石是不是被白雪覆盖,这一方静水,永远在这里,开着皎皎的白莲,不会枯萎,不会冰封。母亲的歌声又响起了,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幽幽地一遍一遍唱起,像是梦里无数次回响的那样。 然而父亲却不会再出现了。他无数次出现在背后的门扉,已经尘封泥锁,再没有人到的痕迹了。而母亲的岁月似乎是凝定的,永不会改变。 第五章(18)疏帘不卷水晶寒 青罗望着眼前的静谧水面,心里觉得无比的宁静。从这样的院落就能看出先王妃的气度和品格来,安静而温柔,像是一朵白莲一样,静静地在夜色里开放。其实她早就想象过她,从擎雨阁那些语句看见的莲叶深处的寂寥女子,从怀慕的描述里听出的那个遭遇一夕惊变的悲伤女子,还有从柳芳和的身上,隐约可以想到的,名门闺秀的温雅女子。无数个影像重叠在一起,而在这里,她仿佛见到了她,作为一个幸福的平凡人的时候,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的时候,作为一个女人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光辉和陨落都不可见,她只看见一个女人,过着人世间最安静祥和的日子。 怀慕轻轻地坐上那张竹榻,就像是害怕惊碎了一场好梦一样。他抬头望着天空,星河灿烂,小时候就识得的牛郎织女星,看上去仍旧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只是所有人都愿意相信,这一夜,他们可以执手相望。然而谁又知道,这广阔的天宇之上,那两个相望千年的人,是否真的又逢了一年一度的佳期?那一道天河那样分明,小小鹊桥,是否真的能相连两头?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或者只是人间的期盼罢了,既然在人世间无法成真,只有寄望于遥远天穹上的一对寒星。 “小时候每个七夕,父王必定是来母亲的院子的,传说七夕之夜,有情人并肩坐在一起,就能听见牛郎织女说话的声音。那时候我就在这里,问他们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父王和母亲总能有一大篇的话和我说,其实都是那些关于七夕的诗词,一句一句地念给我。那个时候其实他们看的并不是我,他们总算互相看着,那些话,也都是说给彼此听的。那时候父王和母亲真的是两情相悦,母亲的眉眼里总是温柔的笑意。即使父亲经常出兵在外,即使父亲还有别的女人,母亲都没有伤心过,她最喜欢的便是那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在她心里,每个七夕这样的日子,父亲都会在她身边,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便是那金风玉露一相逢,在她心里当真已经胜过人间无数。” 青罗也坐过去,抬头望了望那两颗万古相望的星,怀慕的声音那样温柔,充满了怀念的喜悦和哀伤。她回头看着怀慕,他的眼睛一直望着那两颗星,仿佛一颗心已经到了天边的鹊桥。怀慕又继续开口,声音里的温柔渐渐淡去,更多了几分冰冷与无奈,“可能也就是这样,母亲才会这般伤心。据童嬷嬷说,母亲当日被幽禁在擎雨阁,一开始并不是父亲强行带去的,自那一日母亲知晓了真相,心知一切恩爱都是假象,心里绝望。母亲虽然性子温柔,也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强之人,既然知道了都是假的,就在不愿意与父亲再做恩爱夫妻,不愿自欺欺人地过一生。于是当场就和父亲决裂,宜韵堂里有太多关于父亲的记忆,她再也不愿去了,就自己迁去了擎雨阁居住。当时宜园还不叫这个名字,只不过是祖上带带相传的宁园,擎雨阁又偏僻,母亲只想着与父王死生不复相见,就搬去了那里。却不料父王趁势就将她软禁起来,如果当日母亲还有一丝眷恋,想来如此也就一丝不剩了。” 青罗想起柳芳和,那样温柔善良的女人,在每次面对上官启的时候,神色也都是这样冷淡疏远的。她可以想象当日柳芳宜知晓真相时,拂袖而去的悲愤,即使心里已经碎裂一地,即使往昔柔情一夕成空,背影也要漂亮高贵。想来这个家族的女子都一样,容不得背叛欺骗,宁可要真实。而自己何尝不是?不论之前是如何的柔情脉脉,揭开那一层欺骗的外衣,她也转身而去,再不回顾。然而世间有多少女子,就是在这样的谎言里头过了一生呢?有的被欺骗了一辈子而不自知,沉浸在两情缱绻里,一生都以为自己是幸福的,有的明知道被欺骗利用,也只有默默吞咽了苦果,守着谎言和光鲜亮丽的钗环度日。世间无数夫妻,想来都是这样过来的吧,虽说夫妻是百世修来的缘分,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然而关起门来,只怕这样同床异梦互相算计的,也不在少数。就说她自己,这一生唯一遇见的两个人,一个自己以为是知己是救赎,却最终对自己仍旧隔了芥蒂欺瞒,最终劳燕分飞,而另一个,与自己结发相守,可在这样一载一会的七夕夜,也只能相对默默,却没有并肩私语的柔情。 昨日因为郑姨娘的事情,怀慕和青罗算是冷战了一日,今日青罗上午收拾了出门,也没有说上一句话。童嬷嬷本是兴冲冲地过来,要叫青罗盛装打扮了再叫怀慕送了她进园子,才显得小夫妻感情好,王妃瞧着也高兴。怀慕只道七夕节素来都是女眷们自己过,父兄都不参与,自己去也不合适就回绝了。青罗也只淡淡然一句,“不必了,他自有他的事情要做,这些女人家的事情,不必他来操心,也不敢劳动他。”就走了,也不肯认真打扮了。童嬷嬷这一月来从未见过青罗和怀慕拌嘴,一时也不敢说什么,也就只好叹了口气由得他们去。然而到了此时,二人都只有无言相对,各怀心事。此时他们在这人世间,其实只有彼此可以依靠了,这样的相对,是否也算是夜半无人私语时?即便没有比翼双飞的情分,到底也算是相知了。既然是依靠,或者就不必想的太多,给自己留下心里的芥蒂,徒增了烦恼。 如今这静夜安详,心里似乎也静下来了。想完了白日里纷纷扰扰的事情,内心竟然似乎也能得了几分宁静了。宜韵堂的白莲香味,似乎有宁神安心的作用,在那样的花香里头,倚在竹榻上,头顶星河灿烂,迎面清风徐来,眼下水光微微,二人本就饮了好几杯酒,整个人更是半醉半醒了,醉眼观花,别是风流了。怀慕此时本就是微醺,无意间侧眼望向身边的青罗,鹅黄在夜色里倒不是很显了,几乎淡成了牙白色,而上头繁密的撒花茉莉都用银线勾了边,时时闪烁一点轻灵的光。夜里微有些风,吹散了她的鬓发,青罗时时举手去整理,腕上的翡翠镯子偶然碰上耳边的坠子,叮咚一声轻响。耳边的珍珠坠子随着她侧头的动作,轻微地转动,并不华丽却自有一种小儿女的风姿,头发上的玉簪花簪子倒是通透,也没有旁的装饰,本来想是埋着几朵茉莉花,方才跟着自己疾奔想必都掉在路上了,只余了一缕暗香,却没有她身上沾染的莲花香那样分明。青罗身上的香味,与这院子里的白莲香味,似乎相似,又似乎有些微的不同,叫他迷惑了。 怀慕忽然起身,勉强笑道,“如今良夜,没有琴曲相伴,实在是可惜了。你在这里,我去取了琴来。母亲的屋里本有一架极好的琴,不知现在还在不在。”青罗也起身道,“我和你一同去吧。”怀慕点了点头,就由着她跟着。与院子里的情形一样,屋子里并不像自己先前想的那般破败。更奇的是,连门也没有闸上,轻轻一推便开了。屋里似乎还是当日的模样,除了人,一丝也没有改变。与柳芳和相似,柳芳宜似乎也不喜太过奢华,然而屋里的一应物件细细看去都是珍品,古雅大方,颇有韵致。然而最妙的是,宜韵堂里挂着一重一重的水晶帘,从正堂到寝室,无数的帘幕延伸过去。本来是黯淡地隐藏在这里头,然而来了期盼叙旧的访客,更或者说是归人,随着门扉被推来,天光散落进来,那些水晶帘忽然就活了,借着那一星半点的微光,闪烁着无比灵动轻盈的光芒,把那一点天光无数倍地放大了,一枚接着一枚,无风自动,像一重一重光的河流。一重的背后又是一重,通向遥远的彼岸去。 青萝见惯了中规中矩的装扮,此时见到这样的景象,几乎看的呆了。水晶帘她自然是自小见得惯了,然而在这样的豪门大宅里头,水晶帘常常只是奢华的装饰,却没有诗句里的轻灵美好了。而今夜,在这个尘封已久的地方,风动帘卷,那些曼妙的、哀伤的诗句纷纷浮上来,而那个诗一样的女子,似乎就要从那水晶帘后卷帘而出,莲步姗姗,面容沉静如水。 青罗不自禁地喃喃,“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这想来把蔷薇二字换成芙蓉便贴切了。这说的是白昼场景,只是这夜里看这水晶帘,更是别有一番情味了。”怀慕走上前去,伸手拨开那一串一串的晶莹珠子,像是手心里捧着无数泪滴一般,“母亲一直就爱水晶,常说金银颜色虽然纯正,却失在沉重,宝石翡翠虽然华丽高贵,却少了轻灵通透,美玉虽好,却各有各的色泽纹理,难得有这样无边的纯净无暇。而水晶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却妙在品质纯粹,一眼就可知通透纯净,单看着一颗两颗的没有什么,然而穿成了这样的帘子,只要有了一点光一点风,就能盛放出比自身更明艳的光彩来。母亲喜欢水晶帘,父亲也由得她去,经常笑语道,楼上美人相倚看,红妆透出水晶帘。而母亲长日无聊的时候,除了在水边赏莲,就喜欢拨弄着水晶珠子,一颗一颗数下来,每一颗都是不一样的光彩。”顿了顿,怀慕的声音里却是惆怅了,“然而母亲却不知道,水晶帘,最有名的却不是父王说的那一句,而是——”语意沉沉,却不再往下说了。青罗心里分明,喃喃续道,“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想来她真正寂寞的时候,连水晶帘外的秋月也无法再见了吧?只有擎雨阁一夜一夜的雨声,如同水晶帘在风里玲珑的声响,一声一声敲在心里。而那水晶帘后的红妆,她心上的那个人是不是还记得? 青罗跟着怀慕揭开一重一重的帘幕,一直走到里间。除了床榻等陈设,窗下摆着一个琴几,端正摆设着一家古琴。琴上纹着一对莲花和一对游鱼,用篆体写着清韵莲音四个字。琴边陈设着一只浅浅的水晶缸,做成卷边的莲叶模样,里头用清水养着一朵白莲,香气幽幽,正是外头莲池里的那种。怀慕情不自禁坐过去,闭起眼睛,双手就自然而然往琴弦上一放,手下不自禁地便挥出了西洲曲的调子。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青罗自幼熟读诗书,这西洲曲自然是熟极的,只是这民歌的调子,小时候却从没有听过。这几夜每每听见怀慕起身到院子里去,心里放不下,也好奇地跟过去,每每听见他唱起这支歌。这本不是男子所唱的歌,怀慕的声音也极为低沉,几乎是模糊不清的,然而那样的曲调却深深镌刻到了她心里。此时听得这样熟悉的音调,那样干净的琴曲,就和那夜色里的歌谣一样,平和而优美,那曲调中是深切的思念,也是不悔的深情啊。那样分明陌生的调子,却是那样的熟悉,青罗不自禁地就跟着一起唱起了这支西洲曲。 怀慕忽然听到这样的声音,心里忽然就一惊。他有太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歌声,只会在他的梦里回响。即便是一时忘情地轻声唱出几句,连自己都觉得是陌生的。记忆中熟悉的,是女子温柔的声音,那曲里的相思哀愁,藏在简单的句子里。那歌声是他童年最安宁的记忆,却也是他痛苦的梦魇。而这一刻,在这间似乎从没有改变过的院子里,他又听见了这样的歌声,语音温柔,歌声里相思深刻,而那股莲花香气,隐隐约约。醉眼望去,那样清淡如月光的衣衫颜色,那样清朗飘逸的身影,温柔怅惘的歌声,趁着身边水晶帘不住闪动的光芒,伴着熟悉入了骨髓的气息,他几乎分不清今昔何年了。一切都这么熟悉,却又似乎是陌生。 青罗见怀慕忽然定定地望着她,手上的琴音也停了,也就停下来,赧然道,“我于歌唱上实在是生疏得很,这支曲子也没有怎样听过,倒是叫你笑话了。”怀慕心里苦笑,歌声动人,其实本不在歌唱者的技艺如何。只是在某些瞬间,某些地方,某些人,漫不经心地随口哼唱,就成了其他人一生都难以忘记的声音。而自己身边的这个女子,本来与自己萍水相逢,却偏偏这样巧,她能懂得他的一切,懂得这曲中的情意,在这样的时刻,仿佛是她,把母亲带到了自己身边。母亲的院落,虽然幽闭多年,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变化,他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失去就是失去,纵然留了这样的房舍如新,又有什么用呢?那个人,终究也是不会再回来了。玉门深闭,苍苔上墙,外人看来,这里已经是死去多年的墓地,再不会有什么生机。只有在他的心里,期盼着那个水晶帘后幽幽抚琴而歌的女子,卷起无数微光,露出一张笑颜。而身边的这个女子,隔了这样多年,终于叫他又看见了母亲,这样静好的时光,这样熟悉的人事,仿佛从来没有改变过,他还是那个无忧的少年人。只有这样的夜里,偷取一时的沉醉花间,才能忘了那碌碌匆忙的人生。疏帘不卷水晶寒,隔了这样的光亮,隔了醉眼朦胧,他才能得一瞬的平和安详。 第六章(1)芭蕉叶上鸣秋雨 沈水销红,屏山掩素。锁窗醉枕惊眠处。芰荷香里散秋风,芭蕉叶上鸣秋雨。 飞阁愁登,倚阑凝伫。孤鸿影没江天暮。行云懒寄好音来,断云暗逐斜阳去。 立秋已过了好几日,七夕也过完,如今天气也渐渐不似前些日子那样闷热,一阵一阵的风起,也些微带了几分凉意了。再几日便是中元节,更叫人觉得凭空添了几分凄凉之意。因着说中元将至恐鬼魅皆出,这王室女眷多有些信这些神鬼之说的,也都怕沾染了鬼气,每日都闭门不出,在自己院子里求一份安宁,兼之节下所用的河灯、五色纸一类也都要自己亲手做了才算是虔诚,也倒都有些事情做。阖府里都比往常冷清,只是中元本是祭祖祈福酬神的大日子,安云佩的绮云轩里头却是热闹的很,每日都有无数婆子进来回禀各色事物,倒是比往日更热闹了。 西疆人对这神鬼之事颇为重视,连上官启这几日也常留在府里头,不在外头处理政务,怀思和怀慕自然也就都在府里,连外客也闭门不见。自乞巧节之后,怀慕和青罗便时常一起悄悄儿往宜韵堂去,对怀慕来说,那是一个内心安宁的避风所,所说触景伤情,却也能得到安慰。而对青罗而言,也不知为何,那里叫她觉得莫明的熟悉安稳,她喜欢在那棵青枫下头,嗅着那奇异的莲香。七夕既过,这盛夏光阴也算是进了,满府满园里的荷花都渐渐谢了,水佩风裳,零落成泥,唯有这里的岁月似乎是静止的,叫他们都能忘了外头的岁月倥偬。怀慕这些日子和青罗之间的话却也少了,似乎两个人都刻意地忘了他们的约定和想要的东西,只静静地一起度过光阴。永慕堂透过合欢树羽叶漏下来的夕阳,宜韵堂映在白莲边的明月,他们只是静静地瞧着。身边伺候的人却都看的不甚明白,也不知这两位主子这几日是和睦还是有什么龃龉,却也无从劝起,也只好这样,连童嬷嬷也瞧不出其中的缘故,只是看怀慕的神色这几日却松泛了些,也就放下心来。 府里虽然有官中做的河灯并裁剪的五彩纸,按照习俗,骨肉至亲所用,还是自己亲手做的好,这一日用过晚膳,青罗也就领着众人一起做着。说是领着,青罗在家时哪里做过这样的事情,在这放河灯祈福消灾,原也不是京中习俗,只是入乡随俗,说不得也就跟着学。侍书翠墨自然也是不会,都跟着倚檀等做。这样大事,童嬷嬷自然也是要管的,这几日也长长在永慕堂里头坐着,教他们扎起各色花样。童嬷嬷便对青罗笑道,“二奶奶在家中自然没有这个习俗,只是咱们西疆都信这个,二奶奶也不妨自己亲手做了,给自己的母妃祈福,也算是为自己娘家的亲人尽一尽孝心了。至于先王妃的那一份,虽说和韵堂那边自然也会做,只是咱们屋里究竟又是不同,二奶奶也为二爷尽一尽心吧。” 青罗名义上的母亲,自然是南安王妃,当今君上的嫡亲姑母,先帝的异母的姊妹慧嘉公主。想来慧嘉公主虽然也是指婚给南安王,分明是笼络权臣的意思,却难得与夫君情投意合,生下一子二女,而南安王也没有其他的侍妾侧妃,真是难得是佳偶。只是天妒红颜,竟然就那样早早去了,只留下王府里头那一大片的清明晚粉,幽香郁郁,成为王府里头每一个人心里磨灭不了的记忆。青罗很羡慕自己名义上的这个母亲,虽然留在人间的时光那样短,活着的时光都用于等待,尽管结局仍旧没有等到夫婿归来,然而她到底拥有了真情,拥有了值得付出一生的人,那个人在她死去多年,心里也只有她一个人。而柳芳宜却没有这样的福分,她的人生与慧嘉公主正好相反,明着是恩爱,暗里却只是权利的结果而已,比起慧嘉公主,她实在是不幸。而柳芳和的婚姻,似乎连这样的谎言也不曾有,从一开始,就只剩了不堪的真相,和无边的孤寂,岁月悠悠几乎无人知晓。而自己在家时的两位母亲,生母赵姨娘这一生,似乎什么都在争,而什么也没有得到,自己口中唤了十几年的王夫人,得了府中的权势,庶子女的敬畏,可她又究竟有什么呢?父亲对她,似乎也就是那样,淡淡相对,许以最高的权位尊严,其他的,她竟然也看不出了。 而自己呢,最后史书一笔,也不知会如何评说于她了。或者对皇权来说,她的意义与无数或真或假的公主王妃一样,到和亲远嫁缔结太平之约为止,她的人生就结束了,谁会去关心她是否得到了女子该有的幸福呢?欧阳修的明妃曲里头就曾经说到,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漂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就是自己的一生了吧?莫怨东风当自嗟,这本是林姐姐的花名签上的文字。而自己的,是日边红杏倚云栽,那日大嫂子笑话自己,莫不是也是个王妃不成,而事到如今,原来风露清愁和瑶池仙品,芙蓉清冷与日边红杏,听上去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端,竟然都是殊途同归的。天下女子皆命薄,话到最后,都只有那一句莫怨东风当自嗟吧?那个得了这个判词的女子想必已经仙去,只有自己,还留在这世上,替她看这一年秋的木芙蓉,开出风露清愁来。 青罗想了想,就扎了三只河灯,又亲自分别题了三首诗在上头。第一只上题的是, 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 唯有春风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 第二只题的是, 素花多蒙别艳欺,此花真合在瑶池。 还应有恨无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第三只题的是, 水面芙蓉秋已衰,繁条到是著花时。 平明露滴垂红脸,似有朝愁暮落悲。 想了想有扎了一只,却不知说些什么好,提起笔想了半晌,终究是搁下了,就那样素色的一盏莲花灯,与另三只放在一处。侍书想到,“二奶奶就是风雅人,中元节放一盏河灯也有这许多讲究。”说着过来细看,轻声念了一遍,道,“这第一只写的是梅花,第二只是白莲,第三只是木芙蓉,我却都知道,不过二奶奶不写人,写这些花儿作什么?”青罗笑道,“你这些日子读诗文倒是长进了许多,这些你都知道了。只是这自古花如美人,这个道理你自然也是明白。”侍书道,“我自然是知道,只是我粗笨,还是不晓得这些花都是指的什么人呢。”青罗笑而不语。此时怀慕走进来,见几人正在扎河灯,笑道,“远远就听见你们在这里说什么画和美人的,元当你们在做什么风雅事情,竟然是这个。”童嬷嬷与几个丫头忙起身道,童嬷嬷就笑道,“二爷回来了,我们也不懂这些,也不知道二奶奶写的都是些什么,只听着侍书姑娘念着觉得好听,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二爷可巧来了,二奶奶也就不嫌弃我们粗笨了。”怀慕一笑,就取过那几只河灯细看,道,“这可把我难住了,这诗都是极熟的,只是这里头暗含的意思,连我也只能猜个一二分了。” 倚檀正欲接话,童嬷嬷却给众人递了个眼色,又道,“二爷,外头还有好些东西要预备,二爷在此处陪着二奶奶,我们先出去了。”几个丫头会意,都跟着童嬷嬷退出去了。怀慕见众人如此,也不说什么,只是把玩着手中素白的河灯。青罗见他手里正是白莲的那一只,心知他对自己的心意猜到几分,也就值笑看着他。怀慕半晌道,“这一只的意思,我心里明白的很了,只是这两只,却是为谁的?”青罗想了想,便将慧嘉公主和黛玉的故事都略略说了,自然,说到黛玉时,只道是自己亲戚家的姐妹。 怀慕听了沉默半晌,只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这戏文里头自然是这样唱的,只是就算是真心真情,也不能逆转生死啊,何况这世间,如此之情本来就是少之又少了。只是你所说的事,虽说最后红颜薄命,只剩了这两盏河灯,然而一生如此,也不算枉费了,何况还有你这样惦记着。”怀慕素来不常说这样的话,在青罗眼里,怀慕几乎是断绝情爱的,平时在他眼里,儿女情爱哪里及得上家国半分,然而或者是他心里的温柔都是被母亲的不幸覆灭的,如今听闻这样的故事,心里的寒冰也稍稍溶解了。一生如此不枉,想来也是他锥心泣血之言了。如果当年,他的母亲能有这样的一生,或者他的人生也就改变了,不必如此艰难,不必如此挣扎。 第六章(2)芭蕉叶上鸣秋雨 怀慕忽然瞧见第四只河灯,取过来细瞧道,“怎么这一只什么也没有写?这是给谁的,怎么如此偏心?”青罗淡淡一笑,道,“这是给我自己的。”给死去的贾探春,和早夭的那一位真正的青罗郡主。怀慕听了面色一变,声音沉沉,“中元将近,你说话怎么也每个避忌,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做什么?别胡闹浑说,叫人听见笑话。”青罗转过脸去,“我没有浑说。这个芙蓉花的女子曾经写过一句诗,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如今是我送别人,明朝我去了,还不知有没有人送我呢,不如我自己先送自己一程吧。至于评说,自己终究说不得,还是留给后来人吧,也不知有没有人,再有这个心思了。”怀慕道,“好好地怎么咒自己,你方才说的这一句诗,才情上自然是好,究竟是太悲了,不是有福之人,故而早早就先去了,你如今又要做这样不祥之语,可是要步她的后尘么?”青罗淡淡笑道,“你既然不想听这些,就换一个说法就是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既然不远千里来到此处,就当做送别昨日的自己就是了,你不必担忧,我自然好好活着。” 怀慕见她眼神中满满都是哀伤,然而更深处却也是坚定的傲气,并无颓丧神色,心里稍定,才觉自己身上已经是冰冷一片。方才听她随口就说了死,自己竟然如此害怕。至于自己那一瞬间究竟在恐惧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了。然而那一瞬间的感觉那样真切,叫自己都心惊。如今心思一定,道,“整日对着这些东西,的确是容易感伤,你既然心意都到了,也不需你做许多,就这几盏灯也够使了,回头和童嬷嬷她们说说,不用再做了。这几日父王也不大出门,我也不方便往外头去,等过几日,我带你出去逛逛,也省得你每日呆在屋子里头胡思乱想。”青罗惊讶抬头,却不料他有这样体贴心思,也就只有点点头。 此时蓉馨馆里头却是颇不平静,怀蓉此时心情烦躁的很。前些日子下山,这也有不少日子了,如今中元将近,太妃按着惯例要在重华寺里头做一场大法事,超度将士亡魂,也为上官一族祈福。今日一早便遣了人下山来,请怀蓉上山去伺候帮衬,来人反复叮咛,道二小姐下山已久,虽说与父母情分重要,只是老太妃也实在挂念,还请二小姐早些上山去此后才是,千万不要违逆了太妃的厚爱。 怀蓉往日回府中小住,向来是不需太妃传唤自己就先回去了,只是前几日郑姨娘这一出故事,倒叫她不放心了。怀蓉也只是那一日展露了风华,叫众人眼前一亮,这几日复又和母亲一起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众人也不知深浅,一时也没人上门去招惹,倒也安静。只是自己这一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自己上一回给了安氏好大一个没脸,安氏岂能轻易放过自己母亲?只怕手段更是变本加厉,自己这一去,母亲只怕是凶多吉少。 此时郑氏正在女儿屋里坐着,见怀蓉愁眉紧锁,自然心里知晓所为何事,便出言劝慰道,“我知道你心里头在惦记什么,你放心,云侧妃不过是要那我做个筏子给永慕堂那边看,如今既然那边也没什么动静,想来她的疑心也该去了,自然不会再拿我怎样。只是你前些日子为了我,到底是风头太过,从此还要知道收敛才是,不然这些年,咱们娘儿们忍气吞声,也就白费了。你我在这府里,人微言清,能保的一身平安就已经不易,千万不要卷进那些贵人们的是非里头去。娘势单力薄,无奈保护不了你,也不能许你一个好前程,你也不必以我为念,好好孝顺太妃,你的前程,都在她那里了。” 怀蓉蹙眉道,“母亲说的这是什么话,如今这情势,就算云姨不再像上回一般陷害你我,那些零碎折磨岂会少了?我为了救母亲,不得不拿出些颜色来,只是如今母亲想要抽身是非之外,只怕云姨也不会允了。你我什么也没做的时候,也被她如此糟践,何况如今?我这一去,自然能抽身事外,可是母亲你却要怎样自处?说句本不该说的话,母亲本是无依无靠的,虽说和云姨一样的出身,却并不得父王垂爱眷顾,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如果不为母亲思量,母亲还有什么依靠呢?” 郑氏笑了,那憔悴的容颜忽然明媚起来,从内而外浸润在一种柔和的光晕里头,“傻丫头,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晓得,只是做母亲的,只要女儿好了,就再也没什么好求的了,你只要管好自己,我自然一切都好。你听我的话,切勿以我为念,好生照顾自己,在太妃跟前要谨言慎行,心思灵巧些,你的前程可都在这上头了。”怀蓉抿了抿嘴,也不答话,半晌才道,“知道了。母亲,明日我还要上山,您早些回去休息,我早些儿睡,明日晨起再来和您辞别。” 郑氏心中酸楚,却也欣慰,忍了泪点点头道,“我这就去了,回去再给你做几样点心,明日你来再带着去。山上虽然不委屈,究竟吃不着我亲手做的点心,也只有我晓得你喜欢什么口味。”怀蓉眼中也有了泪,点点头道,“母亲,我知道了。我自然听你的话,不会叫你日子难过的。”于是就叫绯玉送了郑氏一路回去了。 暮色渐沉,又渐渐下起雨来。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雨虽然不大,然而绵绵密密,竟是十分的秋意了。夜雨迷蒙,更衬得屋子里头温暖如春了。此时上官启正歇在彤华轩里头,彤华轩自秦婉彤一下自然都十分欢喜。自乞巧节后几日,上官启总是住在自己的启怀堂里头并不往后头柳氏、安氏、秦氏的屋子里头去,也并未叫年轻的陈氏、白氏过去伺候,众人本就觉得这中元节前后秋凉凄苦,更多了几分期盼,如今上官启来了彤华轩,秦氏自然得意,也不知其他人心里是怎样的呢。 秦婉彤也只是一身家常的衣服,却也自见娇媚。一身牙白的寝衣,绣着数枝杜鹃花,绯红浅碧的颜色,倒是清爽中见明艳,更点着几只玉色蝴蝶,忽闪忽闪的。腰间也系了一条玉色的绦子,结着丁香结,也是家常的花色。鬓边珠翠皆已卸去,却又攒着几朵绯红的杜鹃花,衬得粉面含春。上官启仔细瞧了瞧,道,“你这一身打扮倒是好,连外头的夜雨凄清也都成了春色无边了。”秦婉彤低头笑道,“王爷惯会取笑我,我如今年纪可也不小了呢,王爷身边现就有白妹妹和陈妹妹,能歌善舞的,哪里还见的惯我这样的黄脸婆?”上官启嗤笑道,“他们年纪轻自然是有年纪轻的好处,只是哪里有你这样的风韵呢。往日你总喜欢打扮得华丽,固然是好看,只是我见你这些日子常常喜欢这样娇艳清新的打扮,却也好看。他们小丫头们穿着只是热闹,你却别有一番气韵,是旁人比不来的。”秦婉彤欢喜道,“有王爷这样的话,我可就放胆子去穿了,只是别叫小辈笑话我为老不尊就是了。” 上官启颌首道,“说起这衣衫打扮,到底也是个人气质容貌。你本是大家闺秀,自然和她们还是有些不一样的。”秦婉彤半真半假道,“既然我有这么好,王爷怎么还左一个右一个往里娶呢。”上官启一怔,道,“这小家子自然也有小家子的好处,这你就不知道了。”说着忽然瞧见案上搁着的一瓶花,白瓷瓶子里头密簇簇的几枝紫薇花,倒是别致,便笑道,“你这插花倒是别致,素来少见用紫薇花插瓶的。我瞧你院子里头那几棵开的也不错,只是这一夜风雨,只怕又要凋落许多了。”秦氏抿嘴儿笑道,“王爷你却不知道,我们这些小家子的,可不是都羡慕那大家子的小姐么,这才巴巴儿都插了来,只是王爷只瞧见我这里的紫薇花,却不知闻香擎艳那里的,才是最好的呢。”上官启见她说的话里有话,就道,“你别卖关子,只说是怎么回事。” 秦婉彤道,“王爷忘了,前几日七夕,王爷赏了二姑娘一件月缎紫薇衣,好看的跟什么似的,又趁着闻香擎艳里头的花朵,咱们都看得呆了,真真是贵气非凡呢。平时也不觉得紫薇花有什么,那一日一瞧啊,真是又喜庆又高贵。”上官启笑道,“偏生你们这么多话说,这月锻元也不是赏他一个的,他们姊妹和妯娌不都一人一件儿么?”秦婉彤道,“话是这么说,只是二姑娘先穿了,其他小姐奶奶也就不敢穿了,没得叫人比下去呢。”上官启但笑不语。秦氏又道,“王爷方才说这门第,我这样出身,自然不敢在王府里头说些什么身份门第的话的。只是如今瞧二姑娘,也不得不说一句。虽说她生母郑姐姐只是王爷身边的侍女,二小姐到底是血脉高贵,又得了太妃亲自调教,真真是不一样。再瞧咱们府里的新二奶奶,更是举止高华,不是一般小门小户能比的呢。只是二姑娘也奇了,往日里和闷嘴儿的葫芦似的,怎么忽然就这样起来,可见这母亲受了委屈,做儿女的也要跟着不一样了。云姐姐虽然这事情办的鲁莽了些,倒是因祸得福,王爷多了一个伶俐乖巧的女儿了。”上官启笑道,“偏生你口齿这样伶俐。只是你说的也是,怀蓉这丫头,我倒真是忽略了,平日也不常见,见了也只觉得她温柔沉默,像她母亲,倒是真不知道她还有那样的时候。” 第六章(3)芭蕉叶上鸣秋雨 秦氏道,“这几日常有人议论,不知二小姐怎么叫王爷改变心意的呢。不知道王爷能不能和我说一说?”上官启道,“旁人都没来问,偏你要问,素日也不见你和她们母女有什么交情在,这会子怎么这样关切。”秦婉彤娇艳一笑,半真半假地道,“王爷可别说,郑姐姐蒙冤,索性有个好女儿能救她,我又没有一子半女的,若是哪一日被人诬陷了,谁来救我呢?还是先问好这保命的良方,到时候自己来找王爷救命,只怕王爷偏心呢,只心疼女儿,旁人都由得云姐姐处置呢。”上官启仔细打量她一会道,“听你这意思,竟是对云佩颇有些不满呢。”秦氏道,“哪里有这样的话,我不过是白说一句。只是这一回郑姐姐的事情摆在这里,叫人不得不心惊罢了。”上官启道,“婉彤,你与云佩素来就有些不睦,这我也知道,素日我虽然疼宠你些,只是云佩到底跟着我年岁久,又生了怀思,现管着家也算是勤谨,你凡事还是敬重她的好。就算是婷华的这件事,云佩办的也并无什么不妥,这人证物证都在,难怪她要禁足婷华了。我此次插手,实在是惦记着婷华和我也是多年的情分,我也不相信她会做出这样事情来,并不是为着蓉丫头的缘故,也不是因为不信任云佩,你可要记好了。”秦氏听得心里一凉,立即转了话头道,“王爷可是小瞧我了,我并不是为了自己,不过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王爷想想,云姐姐地位尊荣,我们自然是服气的。只是郑姐姐和安姐姐是一样的出身,所差者不过是一个生了公子一个生的小姐,如今这地位已经是云泥有别,这也就罢了。如今这证据虽有,郑姐姐却没有认,云姐姐罚了禁足也就罢了,还叫郑姐姐每日罚跪,这要是传出去,别人头一个要说云姐姐仗势欺人,说王爷您不念旧情呢。我这是给郑姐姐求个情,不然以后姐妹们,谁不是如履薄冰,云姐姐脸上也不好看。”上官启道,“你说的也是,云佩这件事情,罚的是有些重了,回头我自然知会她一声。倒是难得你这样体贴我和婷华。” 秦婉彤眼中就流下泪来,道,“若说我的一颗心,不挂在王爷身上,还挂着谁呢。说到底,我虽然比郑姐姐位分尊荣几分,到底是资历浅些,又没个孩子,我还是很敬重姐姐的。如今见她这样,心里实在不忍得。何况姐姐有女儿的都如此,想到我和其他几个妹妹,更难免心惊了。只盼王爷以后,多多眷顾郑姐姐和其他姐妹,我也就安心了。”上官启道,“你说的很是,只是我心里,总是最疼你呢。素日只觉得你率性可爱,如今真是不一样了,叫我感动得很。”秦氏笑道,“别的也就罢了,王爷只要知道我是一心为您的,我就什么都不求了。” 说着春染就走进来,手中托着一个碟子,笑吟吟道,“王爷,婉主子,这夜雨清冷,王爷和主子却是情意缠绵,不如正好饮了这一杯酒,一来驱驱寒气,二来也正好好生说说话,打发这长夜漫漫,岂不是好?”秦婉彤投过去一个赞许的眼神,就接过春染手中的酒壶,殷勤斟了一杯,劝道,“可是我疏忽了呢,王爷,这夜雨别人看着甚是凄凉,只是现在王爷和我在一处,我这心里却是暖的很了,王爷不如陪我饮尽此杯如何?”上官启微笑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又细细把玩起手中的杯子。秦婉彤素来用东西是最讲究的,这个芭蕉叶的冻石杯,小巧玲珑,极是可爱。秦婉彤见他瞧得认真,又凑趣儿道,“王爷,听着外头这雨打芭蕉的声音,再就着这个芭蕉叶的杯子,可不是合情合景么?”上官启点点头道,“还是你有心思,果然是极好的。不过若是能再听上一曲雨打芭蕉,就更是人间乐事了。”秦氏笑着嗔了上官启一眼,“王爷好谋算,我原是说喝酒解闷儿的,春染还巴巴地找了这样杯子来,王爷怎么就惦记着叫我给你弹琵琶呢,也不怕我累得慌么?”上官启笑道,“原是没办法,阖府里头,只有你善音律。茜儿虽然善歌,如今这样静夜里却还是听着曲子更有情致。如今我不找你,却是找谁去呢?”秦氏笑道,“原来是没有地方去才想着我呢。也罢了,我就弹上一曲。只是如今府里善音律的,头一个要算二小姐呢,那一首琴,真是绝妙好音。”上官启讶道,“她竟然会这个?也不知是何处学来,我竟是不知道,到底是太妃会调理人,如今这丫头也算是出息了。” 秦氏也不答话,就叫小丫头取过琵琶来,淙淙的乐声便从她手指尖缓缓而出,正是一曲雨打芭蕉。如今听着倒真是应景,外头正是雨打芭蕉的声音,屋里这乐声泠泠,别是一番滋味,两种声音夹在一处,几乎分不出谁真谁假了,只觉得那声音忽远忽近一般,时而是耳边铮琮的琵琶弦上的骤响,时而又渺远到了外头,在风声里头渐渐散去了。一曲已毕,却叫人犹自觉得曲子还没有完似的,不过是化入了窗外风雨中,与那些声响同在了。 上官启不由得抚掌,道,“你这技艺真是愈发精进了,堪称国手。”秦氏笑道,“我这算什么呢,王爷不要嫌弃是呕哑嘲哳难为听就是好的了。”上官启笑道,“我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呢。”说着忽然瞧见水缸里头种着的碗莲,粉白嫣红的颜色,娇滴滴如同妆台上的胭脂,不由得叹道,“你这里碗莲开的倒还娇艳,只是外头那些荷花,想必是都谢了。”秦氏道,“肯定是了。可惜前几日七夕,咱们还在荷风鸳浦里头饮酒行令,那些花还开的盛极呢,只是这秋风一起,到底是不行了。”上官启的眼神只顾瞧着那碗莲花,却又似乎落在了极远的地方,“留得残荷听雨声,也算是一种景致了。”秦氏撇嘴道,“我却不喜这样,这雨打蕉叶也就罢了,好歹那蕉叶青翠,那枯荷叶子有什么好的,那声音也凄凉的很。”上官启道,“你说的也是,到底是残荷,留着又有什么用呢,倒无端端叫人想着那花红正好的时候,不过徒惹了伤心,不如不留着。” 秦氏笑道,“外头的荷花虽然谢了,屋子里的却还在,你瞧这碗莲开的还是这样好。只是虽然能多挨得几日,到底也过不了这一秋,若是能有四季常开的,便好了。”上官启沉默半晌,道,“其实有开有落也是好事,虽说这清秋凄凉,却也叫人生出一丝希望来,知道明岁还有再开的时候。有落的惋惜,才有开时的惊喜。若是常开不败,外头瞧着是天长地久了,殊不知也就没了期望,成日看着,又有什么趣儿呢。这常开,和从来不开也就没什么不同了。若日哪一日谢了,只怕就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更是叫人伤情。”秦氏笑道,“偏生王爷有着许多讲头,我倒是觉得,若是能常开不败,岂不就是女子红颜不老,恩爱长长久久么,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处了。”上官启也不答话,只道,“别说这些了,不过是戏言罢了,你再拣一首好的弹来就是。”秦氏遂一笑,也就弹奏了一支别的曲子不提。 此时青罗和怀慕,正坐在窗下下棋。湘妃竹帘外的雨丝轻柔,落在窗下的芭蕉叶上,一声一声倒是好听。青罗忽然想起擎雨阁的雨声了,荷尽已无擎雨盖,蜡卷仍是爱秋声,那样绵绵无尽的雨夜,一个人度过,到底是凄凉了。如今这景象,倒是叫她想起“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了。只是已经没有人等着她,与她回忆巴山夜雨。如今她的家,就在这巴山蜀水之中,与她同剪西窗烛的,正是与她话夜雨的人。或者,这样也是一种幸福吧?虽然没有人等待,却有人陪伴,既然如此,又何须等待呢?时光这样静谧,这样的夜雨,似乎也温暖了几分了,幸而她,并不算孤单。 怀慕在落子的间隙里,时常都对着青罗出身。灯光照耀下,她的面貌似乎显得比白日更加青涩些。许是家常不出门的缘故,打扮得也是清减。一身白衣一丝儿花纹也无,因为夜雨微寒,侍书给她披上了一件青涩的外裳,也不过疏疏印绣着几朵明黄的菊花。如今菊花还未开,这秋意也是刚刚才上来,倒是在她这里,瞧见了第一抹清秋颜色了。一张脸脂粉不施,头发也就随意绾着,倒有大半散落下来,面孔在烛火里头,几乎能瞧见绒绒如桃子一样的感觉。他这才想起,她其实也只有十六岁,这样年轻,与当初直面未来人生的自己,不过是一般大的年纪。如今她的神色极为平和,只是极力思索着棋局,倒是没有了素日眉宇间那一丝淡淡的忧色。她虽然聪明,棋力也很是不弱,到底比不得她,他却也不急着赢他,总是那么不紧不慢地,看着她蹙着眉头冥思苦想的模样,长久地看着她。想来她沉醉在棋局里头,并没有发觉,他也就无所顾忌地打量她,这个如今世间和他最亲近的女子。窗外的雨声似乎渐渐地远了,屋子里这样静谧,几乎叫人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第六章(4)芭蕉叶上鸣秋雨 怀慕正自出神,侍书忽然走进来道,“二爷,二奶奶,二小姐来了。”两人都是抬头一惊,怀蓉明日便要上山去了,此时冒雨而来,却是为了什么?怀慕问道,“是二姑娘一个,还有谁吗?”侍书摇头道,“再没有旁人了,连个丫头也没带着,自己披着一件蓑衣提着一盏灯笼就进来了。我叫她在吹梦轩里头等,二小姐不肯,现在就在外间呢。”怀慕和青罗相对一望,怀慕便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们这就出去。你去沏三杯茶来,沏好了搁在那里,你们就都出去。”侍书点点头就下去了。怀慕和青罗忙相携往外间去。 怀蓉此时果然一个人立在外间,一身蓑衣已经脱下挂在廊下,一双防水的木屐也搁在外头,身上穿的也极不显眼,一身家常的云灰色,倒像是她往日里常穿的颜色。虽然简素,那眼中的神色、面上的神情青罗一望即知,和那一日在闻香擎艳艳惊四座的女子没有分毫差别。此时侍书端着茶盘进来,默不作声地奉上三盏茶来,一语不发就退下去了。青罗对怀蓉含笑道,“妹妹冒雨而来,请坐,喝杯热茶驱驱寒气。”怀蓉顺势就坐下,喝了一口茶道,“嫂嫂说的很是,如今虽说才是七月里,天气还是闷热,只是这秋来风雨已经是注定的事情了,还是嫂嫂思虑周全,早早备下热茶,方能有备无患。” 青罗见她语下颇有深意,心理反复忖度她来此处的意思,就笑道,“妹妹说的很是。只是妹妹冰雪聪明,自然也知道有备无患的道理。只是这秋雨缠绵,若是一味耽搁了,只恐夜长梦多,妹妹有什么话,还是直说的好。”怀蓉打量了青罗半晌,忽然对怀慕笑道,“二哥哥,你与大哥相持这么多年,赢得的最大的一件筹码,便是二嫂嫂了。可惜云姨聪明一世,到底输在这上头。”怀慕淡淡一笑,也不说话。怀蓉续道,“既然嫂子心理有数,我也就明说了。我想和哥哥嫂子做个约定。”说着目光一亮,往二人面上一轮,“我母亲前几日受得无妄之灾,我想二哥哥二嫂嫂也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青罗恳切道,“郑姨娘的事情,我们的确是有推脱不了的责任,也实在是无力援手,妹妹不要见怪。”怀蓉笑道,“我自然不会见怪,见怪也无用。母亲常说二奶奶是个良善之人,如今我就信她一次。只是这一回二嫂嫂是有心也罢,无力也罢,如今我也管不得这许多,也无心去管。”说着直视青罗双目,“先时二嫂嫂对我母女所求,我无有不允,但凡我能力所及,无不竭尽全力,从此与哥哥嫂嫂荣辱与共。只求哥哥嫂嫂能替我照拂母亲,日后再有今日之事,不要再说无力的话,怀蓉所说的照拂,不是一时之事,而是无论何时,只要我母亲还在一日,都要维护她的平安尊贵,不能叫任何人轻侮了她去,怀蓉只有这一个要求,不知哥哥嫂嫂能不能接受?” 怀慕青罗对望一眼,怀慕颌首道,“妹妹既然说的这样直接,我也不必拐弯抹角。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妹妹既然能从父王那里救了姨娘,自然有自己的能力手段,又何须跟着我们来冒这样的险呢?”怀蓉面上凄然一笑,“哥哥糊涂了,我在这府中是什么人,哥哥心里该有数。如今能救她一次,已经是我的运气,哪里能承望始终如此。再者,就算我如今能做到,迟早我也是要嫁到别处的,母亲断不能许我陪着她一世,就算我陪着,老姑娘又有什么分量?等我离了这里,又有谁会顾惜她呢?所以,我必须为母亲留一条后路,如今我看来,只有哥哥嫂嫂,能帮我,也愿意帮我这个忙。” 怀蓉起身,轻轻走到怀慕悬在壁上的那一把猗兰前面,琴下头供着几朵荷花,犹自带着几滴雨水。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发出微微的声响,“二哥哥这一支猗兰,我记得是你四海游学的时候,无意间得的,一直很是珍爱。二哥哥自然知道,琴为心声的道理,如今得了二嫂嫂,自然是得了知音了。二嫂嫂,前几日在荷风鸳浦,我心里的意思,你都是明白的。如今这屋里供着的,已经是今夏最后一陇荷花了吧。供在屋子里,不论外头风雨交加,总能得几日的明媚鲜艳,不似外头的那些,如今秋雨渐起,都只有红销香断的日子。与其在风雨里头任人摧折被人遗忘,倒不如拼了这一身的颜色芬芳,求一个轰轰烈烈也就罢了。” 青罗叹了口气,“妹妹那一日的雨中孤莲,虽是孤单寂寞,却也不失气节,虽有风雨肆虐,却自有一分傲然超脱,总是狂风摧折,也并没有折腰,反而是逍遥其上。荷花之美,本就是出淤泥而不染,超脱世外的清净,怎么如今,妹妹竟愿意攀折手中了么?”怀蓉笑道,“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然而嫂嫂,荷花虽然清洁,然而终究是人世之外的仙葩,这池塘泥淖,比人世污浊,要干净的多了。菡萏自能不如金盆求一个自在,我却不能。何况,你我本就是这金盆里的花金笼里的鸟,嫂嫂自问,自己可真的有过片刻的自在清净么?不过都是为着这一口气,不得已挣扎罢了,纵然自己沉沦,也不愿叫别人践踏下去。” 青罗自知怀蓉说的句句是真,自己何尝不是如此?纵使求的是与世无争的自在,到底还是身不由己。只是心中究竟不忍地,最后道,“二妹妹,你说的句句在理,我也驳不得,我心里头,自然也希望妹妹和我一条心的,只是终究还是请妹妹想清楚。有句话我不得不说,姨娘当日不愿应允我,就是因为怕耽误了妹妹前程,不愿妹妹跟着我们冒险。我最后问妹妹一句,如今妹妹这样,岂不是辜负了姨娘的一番心意么?”怀蓉轻轻笑了,“母亲说嫂嫂是好人,果然没有看错,嫂嫂能说这样的话,怀蓉感念不尽,更是放心将母亲交托给嫂嫂了。”说着面色一凝,“母亲的决定,自然是为着我好,只是为人子女者,岂能眼看着母亲被人踩在脚下践踏,只顾着自己的尊荣平安?母亲这一生的牵挂只有我一个,我又怎么能眼见母亲苟延残喘地过一生?若是没有机会就罢了,如今既然有,我就要让母亲活的有尊严,活的平安喜乐,再不要她被人欺凌践踏。至于我自己,不过是冒险而已,赌赢了,我和母亲一生都要比现在好许多,就算赌输了,母亲也不会比今日更惨更落魄,至于我,愿意赌这一次,也不愿这样卑贱地活着。” 怀蓉的话字字都敲进了怀慕的心里,而青罗心里也是震动。郑姨娘对她的情感自然是感动,然而身为女儿,愿意为母亲如此,自己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半晌,青罗只问道,“姨娘可知道妹妹的心思?”怀蓉面色微微一变,摇头道,“还请嫂嫂帮这个忙,莫要让母亲知道,我今日也是悄悄儿来的,叫母亲知道了,她不知要忧心成怎样。”怀慕点头道,“母子之间的情分,自然是最深的。”怀蓉笑道,“二哥哥是父王嫡子,母妃虽然过世的早,却一直的父王宠眷,哥哥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苦楚。”怀慕轻轻一笑,“妹妹,这世上的事情,都是各有各的难处。” 怀蓉道,“如今我该说的也都说了,哥哥嫂嫂给我个准话儿吧,你们到底肯是不肯?”怀慕笑道,“求之不得。”怀蓉点点头道,“既然这样,我也就心定了。哥哥嫂嫂想叫我做的事情,我心里也有数,哥哥等着就是了。” 怀蓉说着就走到廊下,将来时的木屐换上,又披上那一身蓑衣,抬头望了望窗外头风雨中仍旧轻摇的那一只题着“怀莲”二字的灯笼,“世间多风雨,哥哥院子里这一盏灯点的奇巧,倒是多了许多情味。如此,妹妹夜雨前行,心里也多了几分安定了。”青罗走上去,将自己屋里的一盏玻璃绣球灯递过去,道,“妹妹还是自己珍重,如今一日就冷似一日了,还是多照着些路,也要穿的和暖些才是。”怀蓉点点头道,“嫂嫂放心。”说着就接过灯,自顾执了伞出去,轻声道,“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不管是怎样,我只当是闲庭信步罢了。哥哥嫂嫂歇着吧,明日就不来辞别了,总有再相见的日子。” 怀慕和青罗目送着怀蓉就那么出去了,身影在夜雨里笼着一团微光,更显得孤清。怀慕心里也颇不是滋味,本来这是他求之不得的,如今不费吹灰之力就到手了,心里却一片苦涩。尽管这世上人人皆有所求,所做的也都是自愿,然而此时瞧着她,步态翩然,却像是一枝菡萏,轻轻地;落入泥淖里头去了。本来出淤泥不染的一朵世外仙葩,从此也是人间富贵花了。或者,这王府,这人世本就是如此,不许人如此洁净的。她与自己原来都是一样,同根而生的兄妹骨肉,或者也就理所当然是这样的命数。自己兄妹这些人,不过都是这世间的浮游,尽管殊途,却到底是同归了。 第六章(5)芭蕉叶上鸣秋雨 这个雨夜这样安静,整个王府里头几乎每一个人,都是静默地坐在窗前。今秋的第一场秋雨,先是悄无声息地织起绵密的水帘,渐渐雨势沉了起来,落在芭蕉叶上,声音空荡荡的,落在人心里,也是这样空荡荡的。王府里头虽说安静,人却是多,每个窗前都点着灯,柔柔的暖黄,倒也是人间一种温暖的意味。灯光映出每个人的身影,落在窗扇上,被那些菱花纹如意纹勾勒成一幅一幅的画卷。尽管每个窗前的剪影是不同的情绪,筹谋的,孤寂的,悠闲的,悲伤的,喜悦的,总之都还是这人世间的一份子,不管是欢喜还是悲凉,都好歹有人陪伴,在这冷冷雨声里头有一个盼头,有一点温暖的慰藉。 宜园里的灯光,却是不一样的意味。那些绵绵无尽的花树,波光粼粼的湖水在这样的夜色里头都褪尽了颜色,只留下空洞的、黑黢黢的影子,叫人心里生出无尽的怖畏来。紫薇和合欢落了满地,又被积起的雨水托起来,微微晃动,空气里有淡淡的香味。 此时芳草渡自然是寂静无人的,只在那长亭的风檐下点着一盏灯笼,然而在这样浓的夜色里头,只能找出数尺的微光,摇摇晃晃地,像是随时都会熄了似的。那棵巨大的黄桷树,在这夜雨里头更显得高大,如同隐身于黑暗的神秘神祇,默默地、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人事。系在码头上的几只小舟也无人去管,在风雨里头随着湖水的荡漾摇摆不定,船头拨弄着岸边丛生的高草。 忽然草丛中微微一动,有一叶扁舟轻轻滑过湖面,几乎没有声息地,滑向湖水那一头的暗影里头去了。小舟行的极快,却没有点燃一盏灯,在浓重的夜色里几乎难以察觉,悄悄儿地如一尾游鱼一样地往前头滑去。划开两侧宽阔的湖面,自燕婉桥下经过,也并不往浮光、沉璧二岛的方向去,径自往北去。东湖的北部虽然也是王府禁苑,素日却没什么人去的,家眷们出游多是在浮光沉璧一带就罢了,北面虽还有好些个岛屿,风景也十分清丽,到底是偏僻些,岛屿也小,几乎是没有人去的。小舟一路往前去,前头的夜似乎更黑沉了,浓的如墨一样化不开,只听得耳边不断的雨声,落在空旷的湖面上,仿佛是世界的全部。 前头极黑的夜色里忽然露出一点微光,不似王府中那样灯火通明的暖意,那光极淡,在风雨中飘摇似乎是鬼火一般的凄冷,一霎儿分明,转瞬似乎又不见了。然而小舟却径直地朝着那团光亮去了,毫不犹豫,笔直的划破暗夜。走得近了,才看出前头是几个孤岛,树长得极是繁密,远望去黑沉沉的几簇,那点微光就是从其中一个岛上露出来的,被密密的枝叶遮挡住。小舟继续前行,往那个岛上轻轻一靠,便跳下来一个人,一身黑衣在夜里几乎瞧不见,只有腰上似乎配了什么东西,微微地闪了一点光。那人将小舟随意往树上一系,便举步往那团微光处走。 林深树密,此刻也瞧不清种的是什么,只觉得黑压压的遮天蔽日,树下的雨倒是轻微了许多。树下也并没有路,那人却像是熟极了一般,在黑夜里步履匆匆便往前走,毫不迟疑。虽是盛夏末尾,树下却积了厚厚的落叶,长着厚密的青苔,踏上去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这一片林子极静,几乎隔绝了一切人世间的响动,连雨声都似乎隔得远了。林间本该有些鸟儿扑棱翅膀和鸣叫的声音,只是如此的雨夜,也都收敛起羽翼,静静地蜷伏在枝桠之间,似乎听见了这个不速之客的到访,微微探出了脑袋好奇地窥探。也只有它们,在这个夜里瞧见了这个人的到来,打破了这里几乎恒久的寂静。 这里似乎太久没有人来,那些树枝藤蔓恣意地爬满了这个小小岛屿,成了这里的主人。黑衣人一路往前走,时不时还用手拨开挡在面前的枝桠。那一点光亮却是越来越近了,这样瞧着也不像前时的诡秘,带了一点人世里温暖的暖意。叫人忽然就心静了,就像荒原中跋涉的旅客,终于找见了可以暂且栖身的所在。黑衣人似乎也被这样的暖意触动了,足下的步伐更是快了,最后几乎不再去管那些枝叶,纵身越过挡在面前的所有,就往那一处灯火跃过去,似乎是迫不及待的样子。 越过这一片密林,面前忽然就开朗了,黑衣人却忽然顿住了脚步,颇有些踟蹰了。虽然是雨夜,被一点微光照亮,还是能看得清这里的模样。薄薄的雨幕下头,静静地开放着一种不知名的花朵,洁白的颜色,密密地绵延开去,晕开一片如雪的柔白,纵然在这样一切都混沌不清的时间,也皎洁夺目,叫人心里生了敬畏。那花香在雨夜里也并不沉闷,似乎是莲香的清雅,又似乎是檀香的澄净,再仔细嗅过去,似乎又像是无边的雪,带着一丝清冽。花田尽处是小小三间房舍,被几株优美的树木包围着,那一点微光就从里头透射出来,给这一片圣洁的不似人间的洁白抹上一丝暖意。 忽然里头传出了琵琶声,不同于一般琵琶音的繁密绮丽,竟然是极慢的,如闺中私语,更有一个女声柔婉地合着乐声唱着歌,歌声也是极慢,若有若无的,像是独自的呢喃,反反复复唱着这么几句。 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怜渠点滴声,留得归乡梦。 黑衣人听得这几句,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一般,那花海中并没有路,他就如先前一般飞身越过,轻轻落在了那扇灯火之外。似乎又过了良久,轻轻扣了扣门。屋里的歌声和琵琶声忽然都停止了,接着就是无边的寂静。屋外等候的人似乎也并不着急,就静静地独自立在雨中。过了许久,或者又只是一刹,门开了,门前的那个剪影,分明是个女子,见了黑衣人,她也并没有惊讶,便转身进了屋子,将洞开的那一点微光留给了来人。黑衣人转身进了屋,却没有将门掩住。 这是一间非常朴素的屋舍,几乎没有什么陈设,普通的木质桌椅,只是桌上放着一束洁白的花朵,似乎和外头的是一样的。桌上静静卧着一支琵琶,却和这间屋子不同,一望即知是极为名贵的,琵琶身上繁丽的花纹似乎是除了那一抹洁白之外,这间屋子里唯一的装饰。然而等下立着的那个女子,却是这里最明亮又最不易察觉的一部分。淡淡的月白衣衫,比那花朵的颜色还要清冷几分,长发随意披散着,没有一样钗环修饰。容色独具韵致,初见时似乎只是寻常温柔的女子,然而仔细瞧过去,却愈看愈叫人心惊,那种美丽就慢慢渗透出来,也说不出是哪里美,平白就叫人移不开眼睛去。那种美丽,叫你分辨不出她的年纪,仿佛是在笑,又仿佛没有,前一瞬间眼睛中似乎闪烁过无数光华,嫣媚如二八年华少女的顾盼,如秦淮十里的桨声灯影,忽然又沉寂到极处,如八旬老妪的静寂,如一眼瞧不见底的深泉。顾盼之间,似乎是在看你,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放在眼中。 那个女子静静地望着来人,轻声道,“你来了。”那个黑衣人点点头,取下了头上的斗笠,目光镇静,面容俊朗沉着中透着遮掩不住的气势,却是上官启。他望着那个女子,也轻声道,“我来了。”语气仿佛他不是夜访了一个红尘之外的人,而是每日都见的那般淡然随意。那个女子也不问他怎么深夜至此,只是微笑着请他坐下,如同面前的这个人只是出去瞧了一会儿雨,而非经年未见,温柔道,“我这里也没有好茶,你且坐坐,喝一杯水就是了。”上官启点点头,环顾了这里一周,道,“我没想到你在这里过得这样简素。”那个女子却不在意,摇头道,“我没有什么,这样就已经很好,隔一阵总有人给我送些粮食和生活必须的东西,也并没有什么不便,此处清净,倒是很好的。”上官启道,“你这里倒是有自己的好处,就如世外桃源一般。”那女子轻轻笑了,递过一杯清水道,“哪里是世外桃源呢,你瞧,我还是一样要依赖你送来的东西过活,也一样住在你这锦绣堆里,只是寻常人瞧不见,就当是世外桃源罢了。” 上官启也笑笑,“你还是这样的性子,说话这样直率,只是性子安静了许多,不似从前了。”说着静静地望着那个女子,像是要瞧个仔细,慢慢地问道,“瑛寒,一别经年,终是委屈了你,你还好吗?”瑛寒点点头,道,“我很好,这是真话。虽说这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然而却是安静极了,不必听那些嘈杂的声响,只为自己活着。每日里想做什么就做,不想做什么,就这样静静地听着雨,弹一弹琵琶,闲暇的时候料理料理那些月昙花。你瞧,你本来说这样的花在蓉城是断断生长不了的,如今年岁久了,也生的这样好。我想,这些年该是比你过得好的,外头的世界,虽说繁华耀眼,却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终究是得不了这一分自在随意。” 第六章(6)芭蕉叶上鸣秋雨 上官启听了这话,忽然就沉默了。伸手取过搁在旁边的琵琶,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繁密的缠枝月昙花样,手指不经意地掠过琴弦,漫出极轻的一声鸣响。外头的世界,果然是繁华耀眼却又纷繁复杂的。纵然活的光鲜,也不过是冷暖自知了,谁又知道谁的艰难呢。这些年,这样多年,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当真是遗世独立了。那样的时光似乎没有在她这里留下任何痕迹,而自己,在偶然对镜的时候,才发现华发生鬓,岁月无情。那些满地的雪白的花朵,像是积雪覆盖了这个岛屿,被世界上的所有人遗忘,甚至于他也忘怀了。然而这样的雨夜,莲花都谢了,他忽然觉得这样空落。只有那一池白莲还犹自绽放,而他却不敢再去瞧,那样纯净的白色,他是再也寻不到的了。而只有这里,还留存着他心里那一抹柔白如雪,那么干净,他忽然那样期盼见到她,而雨夜尽头的这个人,还能这样微笑着为他打开门扉,已经是他心里最大的安慰。这个疾风骤雨的世界,似乎在这一刻,只有这里能叫他休憩,愿意为他打开一扇门。上官启轻声道,“瑛寒,你为我弹一支曲子吧。” 瑛寒微笑着问,“还是那一支吗?”他点点头,瑛寒先就往内室去,取过一个香炉,又从一个小匣子里头取过几块香料搁进去,随手点起。熟悉的花香氤氲出来,淡淡的,却叫人安心,是月昙花的香味。上官启凝眸道,“这么些年,你还用着这一种。”瑛寒笑道,“原也习惯了,再者是自己所制,到底觉得舒心些。你若不喜欢,我这里可也没有旁的了。”上官启道,“这么些年,你也只喜欢月昙。”瑛寒舒手取过供着的一枝,“月昙本来是冰雪里的花朵,最是清洁纯净,又自有一股能安宁心境的香味。虽然颜色清冷,却落雪即化,温润不染,始终如一。如今虽也能在蓉城这样潮湿温润的气候里开放,只是这样的气质是不会改的,在哪里都是一样。一生何必要那么多的花红柳绿,能有这样始终不改的气韵,也就足够了。我所珍爱的,不过是这一种安宁罢了。”说着便接过便接过上官启手中的那一枝琵琶,拢在怀中,也不在说话,自顾拨弄起琴弦来。 上官启啜饮着手中的一杯清水,极淡的味道里头还隐约带着冷意,就和瑛寒的琵琶声一样。婉彤的琵琶弹得也极好,技艺娴熟,曲中的情韵也拿捏得极为精准,令人动容。昔年传言秦氏在闺中,曾在父亲寿宴上在珠帘后为父亲贺寿弹奏了一曲,满场宾客皆为之震动,以“弦动紫皇,石破天惊”赞誉,从此秦氏有女,在西疆也算是极为著名了。而瑛寒的琵琶却不同,那琴音就如她的人一般,似乎无情,又似乎有情。弹琵琶的女子眼也不抬,自顾转轴拨弦,却又似乎情绪也不在琴弦上,像是无心,然而周身却有一种强大的力,叫听的人深陷其中。缓慢的曲调,淡然的弹拨,仿佛就是慵懒地随手一挥,平静至极,然而仔细听去,像是在那样无边的雪地里头,起初是茫然,而后似乎是清醒,无论多么炙热躁动的心,也安静了下来。 这支曲子,他十几年前便听过,然而至今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每一次请瑛寒单独为他弹奏一曲时,她总是弹奏这一曲,无题,无心,无意,却总能叫他得一时的平静。十三年前他第一次看见她,似乎也是这样的,这样的曲声,这样的人。冰天雪地里比冰雪更冷的女子,种着和冰雪一样的花朵,然而那极冷的深处,却依稀有一种东西,温暖安定了他不安的情绪。这么多年过去,他想要的所有都已经得到,然而仍旧是她,在这样不安的时候,叫他平静下来,一如当日,犹如昨日。 上官启没有说话,瑛寒似乎也并不在意,只是信手徐徐地弹奏着,到后来几乎连曲调也不再有,只是随意而为。不知过了多久,听琵琶的人,慢慢伏在案上睡着了。而她似乎也没有察觉,仍旧是低眉闭目,轻轻地,却丝毫不停止地弹奏。雨势越来越沉,然而这一间陋室,却这样安静,远离了人间,远离一切纷扰。 第二日晨起,怀蓉便要辞了家中诸人回重华寺里头伺候祖母了。一早起来便去已经和父亲,柳氏先前已道不必拘礼,其余的人本就不用管,怀蓉从启怀堂出来便往郑姨娘的屋里去了。郑氏似乎一夜未能安枕,眼圈儿犹自带着红,见女儿进来,忙忙地拭了拭眼角,笑道,“这么早便来了,我还当你要再晚一会子呢。”说着便叫静儿进来伺候。怀蓉笑道,“山上究竟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还是早一些的好。”郑氏点点头道,“很是,也别叫太妃说你懒怠。只是这一次谁送你上山去?雨天路滑,那起子小子们也不知能不能照料好。”怀蓉走上去,从静儿手里接过帕子绞了绞,递过去道,“母亲放心,前番是董余大人接我下的山,如今二哥哥还叫给送回去呢。董大人最是谨慎的人,断不会出什么差池的。” 郑氏闻言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皱了皱眉道,“这样我更是不放心呢,就为永慕堂的事情,闹出多大的麻烦,如今好容易风波过去了,我们更改谨慎才是,怎么好叫他送呢,没的更是落了别人口舌,招惹是非,依我说,还是不要叫他送的好。”怀蓉沉默一瞬,随即笑道,“母亲太多虑。前番二哥哥叫人来接,是少有之事,有心人自然注意,这一回既是二哥哥接了我下山,自然也该送回去,本是理所当然,有什么好说的呢。何况我去父王处请安辞行,大哥哥二哥哥都在,我本也没提这个话,是父王说这几日多雨,上山多有不便,又不好叫祖母久等,叫哥哥们妥善保护着,又道既是二哥哥派人接了,也就送回去,旁人是不会乱嚼舌根子的。”郑氏点头道,“既是这样我也放心些。只是瞧你父王,这几日对你倒是上心了些,我心里也算安慰。只是你父王他,”郑氏迟疑了一瞬,又道,“你父王性子硬些,对儿女们心思也不见得知晓,这喜欢欣赏也不见得便是好事。” 怀蓉知道母亲的意思,也就点点头,笑道,“母亲昨日不是说要给我做几样点心?让我瞧瞧,先尝一尝。”郑姨娘笑着命静儿取了来,细细叮咛道,“你先收着,带上去慢慢吃。山上究竟清苦些,湿气也重,你切记要好生调养身子,别落下什么不好,母亲不能跟你一处,你自己要知道照料自己还有太妃,母亲不指望你别的什么,只要你平安顺遂。”怀蓉心里叹息,自己瞒着母亲,也只是为了她得一份心安,然而母亲期许的平安顺遂的日子,从此不再有了。然而母亲却始终不明白,如果母亲无法活的尊严平稳,她的平安顺遂,不过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和煎熬罢了。 郑氏又絮絮说了半晌,时辰已经不早,绯玉已经立在门外,向怀蓉递了一个眼色。怀蓉会意,便起身辞别道,“母亲,你自己保重身子,我这就去了。母亲莫要伤心,不日还要再见的。”郑姨娘虽然不舍,却也知道再留得久了对女儿并没有什么好处,也就忍着泪送了她出去,只是牵着手十分不舍。怀蓉心里酸痛,却也只好转身就去。如非自己母女在这府里头没有说话的地步,自己又何须如此呢。想到此处,就更是果决,连步伐也更是坚定沉稳了。 怀蓉每次上山,也不过就带着绯玉一个丫头,那些丫头子是一个不带的,不过平日里留着看屋子的小。怀蓉素来也省俭,随身的东西也不多,绯玉抱着一个匣子,后天跟着一个老嬷嬷拿着两个包袱也就完了。一路往角门上去,也没遇上什么人。忽然前头慢慢出来一个人,怀蓉一瞧,却是秦婉彤房里的叶春染,笑吟吟的拿着一个描金小匣子,走过来请了个安,“二姑娘,我们主子今儿早上有事儿呢,不能来送一送姑娘。特意叫我给姑娘送点东西来,姑娘在山上清苦些,只是寺庙里清净,吃喝之物也不便带进去,就请姑娘收下这些小玩意儿,权当解个闷儿。”说着就打开了匣子,怀蓉瞧了一眼,里头是些扇坠儿金麒麟一类小东西,怀蓉笑了笑,道,“谢谢婉姨的好意,只是我既然是往寺里去,这些金玉之物,也是不甚相宜的,还是不要婉姨破费了。”叶氏仿佛也不甚意外,又笑着道,“我们主子原也想到这一层,既然姑娘也这么想,也就罢了。这里还有一盒子檀香,最是相宜的,我们主子好容易得来的,自己都舍不得用呢,姑娘可千万不要推辞。”怀蓉见话说到此处,也就不便再推辞,便叫绯玉上前接过,笑着道,“还烦请叶姑姑替我谢谢婉姨,我这就先去了,叶姑姑请回吧。”说着向叶春染颌首一笑,便于绯玉往外头去了。 第六章(7)芭蕉叶上鸣秋雨 角门外此时已经候着一群人,为首的便是董余,见怀蓉出来,也不说话儿,只是走过来躬身一礼,怀蓉见了他,也默然一礼,便往车上去。放下帘子的刹那,她望见外头董余身上的一角云灰,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情绪,似乎是恨,似乎是怨,似乎是无可奈何。正是这一个人,沉默无言地将她带到这个红尘俗世,一语不发却毫不犹豫。如今虽仍是他领着她回归那一片寂静山林中去,然而她自己却再不是当初模样了。不过数日,却犹如经年。最后一眼,她望着自己自幼生长的府邸,虽是角门,却也画栋雕梁极尽奢靡,那些流丽的色泽精致的彩绘,那么熟悉又陌生。她离开过无数次,也归来过无数次,却从没有如同今日这样,这么清晰地知道自己终将归来,也从来没有这么明确地感受到,自己多么想逃开。此时这一步,表面上是离开,其实却是踏入这红尘万丈的第一步。马车开走了,那门楼的剪影也最终消失不见,却深深镌刻在了她心上。 王府的马车出城,里头又是尊贵的小姐,自然是不走街市里头的,一径只往僻静出去。整个蓉城浸在雨水里头,远远传来的人声,好像隔了一层什么似的,听不真切。渐渐出了城门,更是平芜一片,所有的热闹都被抛在身后了。虽连日下着雨,到底是七月,仍然是闷热,怀蓉见出了城,也就没许多避忌,悄悄儿掀起帘子透气。正是夏秋之交,那些浓翠嫣红,盛到极处都显出衰败的迹象来,那绿意似乎倦了似的,提不起精神来。然而无际的绿野和远处明川的河水,究竟也能让心情畅快几分。雨并不大,雨丝儿飘进来几许,她也浑不在意。如此不过一个时辰,也就到了重华山下。 山中的绿意,似乎与红尘中分外不同。所谓空山灵雨,本来就是清凉宁静的,更是浸润的那些绿意如同新生,叫人心里熨帖。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山中清净,更是叫人几乎忘记了时光。怀蓉被绯玉扶着下了车,深深呼吸,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似的。这里的气息这么熟稔,带着新发的草木香气。如此天气,上山拜寺的人自然也少,如此安静,她几乎听得见花叶委地的声响。生与死,枯与荣,在这里这样分明地显露出来,却又互不相扰,自然而然地同在。 董余走上前去,请怀蓉上步辇,雨天路滑,他是万万不敢如下山时一般任她自己来去的。然而怀蓉却执拗地不肯,只道“我自己上山即可,董大人无须挂怀”,叫董余十分为难。正不知如何,忽然听得后头有人笑道,“既然二妹妹不愿意,我们就陪着二妹妹一起上山就是了,这样好的山景,本是不该辜负的。”董余和怀蓉都惊讶回头,却原来是怀慕携着青罗笑吟吟地瞧着他们,身边也并没有侍从,只他们两个执着伞立在那里。怀蓉也讶异道,“哥哥嫂嫂怎么跟着来了?”青罗笑道,“妹妹前脚刚出去,你哥哥就拉着我出来了。”怀慕道,“虽然老太妃说了叫我们别上山来,只是青罗至今没拜见祖母,实在心中不安,还请妹妹也替我们多美言几句,想来祖母也不会怪罪我们。再者和妹妹说一句实话,青罗这些日子在家中也是闷着,也想带她出来透透气儿。山中水土养人,妹妹可不就是个例子么,也叫她沾点子灵气。”怀蓉心里明白,笑着点点头,“嫂嫂心里记挂祖母,怎么会有责备的话呢。倒是哥哥心疼嫂子,这话太妃听见,也必然欣喜。” 董余见几个主子说话,也并不插言,此时方才上前见礼,又对青罗恭敬道,“听闻舍弟前些日子对世子妃颇有冒犯,舍弟年轻又自在惯了,不识礼数,还请世子妃不要见怪才好。”青罗忙笑道,“董大人说的什么话,令弟风采翩然,言谈直爽,正是难得的高士,怎么会是冒犯呢,董大人也太客气些。”怀慕便笑道,“这兄弟二人,虽然是一母同胞都是我的知交,性子却是千差万别,没半分相似处。你也别多心,伯平素日就是这个样子,对着我也不肯失了礼数的,也并不是见外。” 说着一行人便慢慢往山上走,青罗和怀蓉在前头,董余和怀慕在后头跟着。重华山见长于清幽,上山的路并不十分险峻,何况素来香火甚旺,往来的游人香客极多,也修葺得十分稳妥,怀蓉自然是走的惯了,青罗前几月在西疆山水间跋涉,也不再是昔日举步有人搀扶的娇怯小姐,故而也不算十分费力。怀慕二人见她们自己走得平稳,也就不碍着她们说话,只远远跟在后头。 董余望着前头青罗的身影,迟疑一刻仍是对怀慕道,“世子,世子妃举止轻捷,并不像是养在闺中不曾出门的小姐,这只怕,有些什么缘故吧?”怀慕问道,“你的意思是,或者她是哪一边派来的什么人,甚至是刺客一类?”董余忙道,“岂敢,我只是觉得世子妃行动间不似娇生惯养,更颇有见识,不像是足不出户不谙世事的深闺女子,故而心里疑惑罢了。”怀慕沉吟道,“我素日看来,她举止言谈倒的确是公侯王府的做派,不是世代簪缨的大族浸润,是断断出不来的。至于这气度见识,想来以南安王府这样的门第出身,或者也与其他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姐不同一些。至于这行动便捷——”说到此处,怀慕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如何解释,倒是董余轻声解释,“或者以世子妃这样的性格,以前阵子所见苏世子的举动,也不似那些拘谨于礼教的人家,与世子妃也像是兄妹情深,想来时常也会带着世子妃到处逛去,也不奇怪。”怀慕笑着望了他一眼,“你倒是奇怪,先前说疑惑的是你,如今说这话的也是你。”董余笑道,“世子,我怎么看这不要紧,关键在于世子。我记得世子在新婚的时候,是不愿意相信世子妃的,如今,倒像是变了个样子。”怀慕慢慢道,“这些日子倚檀瞧着她,并没有什么异动,也算是定了定心。何况既然暗影也没有查出什么来,也就先当做没什么就是了。”董余淡淡道,“世子以前的脾性,是再没确定可信任之前,是防着十分的,如今性子倒是转了。”怀慕自然知道董余是提醒自己,也不答话,只往前走,董余也不再追问,沉默地跟着他往前去。 前头青罗和怀蓉自然也说着话,只是青罗和怀蓉这些日子也并未怎么谈心,唯一一次便是前夜怀蓉冒雨而来,说的都是权谋之事,与寻常小儿女之间譬如和怀蕊之间的谈话大不相同。更何况说到底,怀蓉也算是有所芥蒂的,到底不是自己,她也不会卷进这样的是非里头去。青罗也不知和她说什么好,只好问道,“二妹妹常年住在山里,可有哪里觉得不惯么?怀蓉淡淡道,“也没什么不惯的,山里头清净,不是外头能比的。何况就是有什么不足的,这么些年也惯了。”青罗点头道,“妹妹说的很是,人若是能随遇而安,也是一种福气。”怀蓉听出她言语中的劝说安慰,回望了她一眼,笑道,“嫂嫂是不是也是如此?如今嫁到我们上官家来,对姐姐而言,是心甘情愿,还是只是随遇而安呢?”怀蓉这话问的犀利,青罗怔了怔,笑道,“妹妹这话问的奇怪,如今既然已经尘埃落定,这些事情又何必再说?何况妹妹也瞧见,不管我是怎样嫁过来,为何嫁过来,如今我和你二哥哥既然已经有了白首之约,也算是相濡以沫,相扶相依,这一生,也就是如此了,自然也是心甘情愿了。” 怀慕虽然离了数十步远,然而耳力极好,青罗这些话也一字不落地听在心里。那十二个字听上去如同惊雷一般,白首之约,相濡以沫,相扶相依。怀慕心里苦笑,不知青罗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几分真心呢?还是只是拉拢怀蓉的面上的言辞。相濡以沫,相扶相依,或者还是真的,两条涸辙之鱼,也只能如此。然而白首之约一句,真的刺到了他的心里。白首之约,不过是寻常人皆说的话,只要是夫妻,皆当得起这几个字的。然而所有这些相濡以沫,最后并不是为了白首之约,而只是为了能不同白首,如此听来,多么讽刺。 山中的雨仍然细细密密,罗织着这个世界的一切,把这空山中唯一的四个人缠绕在一处。山中的雾气渐起,四周深深浅浅的翠色都罩上了一层纱,越来越远。怀慕和董余见状,忙加快了脚步跟上去,山路越行越窄,只容得下一人,为着稳妥,怀慕率先而行,身后跟着青罗、怀蓉,董余跟在后面,再往后才是绯玉和随行的众小子们。唯一看得清楚的,只有脚下的青石阶,石阶之间的浅草,和身前人的脚步。而前路,没有人看得清楚,那些雾霭流岚里头,隐匿了多少生机或者危险,又有谁能看的明白呢。 第六章(8)芭蕉叶上鸣秋雨 青罗低着头,一手执着伞,一手提着裙角,紧紧跟着前头的怀慕。即使在风雨里头,他也显得这么从容,如同闲庭信步一般。他仍旧是喜爱玄色的衣衫,只是家常穿着,用银线绣着如意云纹,也多了几分随意潇洒。即使在这山中那种气质仍旧是如同庙堂之上的王侯,而非山中的隐士。早上怀蓉方一出门,他就带着她悄悄儿往西北角门出去,命心腹小厮加了马车带着她往重华山去,并没有叫旁的人知晓,又命倚檀和侍书对来访的人只说二奶奶身子不爽,还在屋里睡着。前一晚怀蓉方走,怀慕已经和她说了今儿早上上山的事,细细叮咛了一番。青罗在府里头也呆的久了,也当是出去散散心,只是那叫众人都敬重畏惧的老太妃是个怎生模样,她也忐忑的很。如今跟着怀慕上山,瞧他似乎成竹在胸的样子,一颗心也就放下了,只管跟着他走。 走了许久,只觉得双腿都虚软了,却见前头的怀慕已经停下来。望上头一瞧,依稀可见一个山门一样的牌坊,建在阔朗的平台之上,极是高大巍峨。山门下头立着一个人,也瞧不清模样,只从身形上看出是一个僧侣,也并未撑伞,而身姿卓然如渊渟岳峙,犹如万古以来就立在此处,不因风雨而稍有变折。青罗也怀慕都瞧不清楚,却见怀蓉从后头赶上来,经过二人身侧径直走过去,对着那个僧人行礼,“慧恒师傅,有劳你来接我。”那个僧侣走过几步,身形在雾气里头浮凸的清晰了,灰色的布衣被雨雾所湿却犹如不觉。是一张极为端正的面孔,神色平和慈悲,并不说话,只合十一礼,又往其余几人望了一眼,眼神如湖泊,轻柔而深邃。怀蓉便道,“这是我的哥哥和嫂嫂,上山来给祖母请安的。”慧恒点点头,转身便往山上走,众人也便跟着去。 山门之上仍有许多阶梯,然而不似上山的路曲折,皆是笔直地通上去,十分宽阔,两翼巨石峭壁拱卫,抬眼远望,楼台院宇只露出飞檐翘角,如建于天上。台阶两侧隔着几步便点着一盏灯,更是神秘端严。转眼到了正门,定恒便在前头,推开一扇一扇的门,发出沉重的声响。庙宇里头似乎没有人,殿中点着无数烛火,头顶佛陀的面容安详,却又似乎一直望着你。叫所有人敛起了神情,默默地跟着慧恒往后头去。整个庙宇被浸在厚重模糊檀香气味里头,庭院深深,那些雾气渗到殿堂之中,和那些檀香的碧烟揉在了一起,而各个殿堂之间的回廊曲曲,如同凌空而建,慢慢融入了山岚之中,不知道会通往何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不知自己会归于何处。 慧恒忽然一转,各人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古木参天,流水细细,远处依约可见一所小小禅院,匿在雾气背后,清爽素净的颜色。前头走过来一个老嬷嬷,正是封太妃身边的洪嬷嬷,见了众人倒是一怔,“世子和世子妃也来了,请随老奴进来。”慧恒见她一到,便停住脚步,对众人一礼,转身便往回走。怀蓉瞧了瞧他,点点头,便对青罗和怀慕道,“哥哥嫂嫂跟着嬷嬷进来罢,董大人跟着慧恒师傅在前头歇息便是了。”于是三人便跟着洪嬷嬷往禅院过去。 封太妃所住的小院,虽说是独独为王府贵眷所设,却不见丝毫奢华气息,不同于前头佛堂正殿的端严华丽,几乎像是寻常人家的房舍。封太妃这一生,什么样的富贵没有见过,在这里十几年不问世事,却是真的清心寡欲到了极处。洪嬷嬷笑道,“世子和世子妃先坐坐,我先去回禀了太妃。”怀蓉道,“嬷嬷,我也先和你去。”洪嬷嬷忘了怀蓉一眼,点头道,“二小姐过来就是,太妃也等着您呢。”青罗和怀慕便在外间先等着,也并没有人上茶来,竟是把他们二人留在此间。青罗心中难免不安,只好望着怀慕,然而怀慕自幼与祖母相见也十分有限,此时也有些不知如何,便给了青罗一个安慰的眼神,静静坐等。 良久,洪嬷嬷才走出来,笑道,“世子和世子妃久等了,请跟我过来,太妃正等着呢。”青罗二人忙起身跟着嬷嬷进去。正堂与外间也无甚不同,依旧是那样清淡简朴的装饰,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味。只是案上搁着一只玻璃缸,几只金红色的游鱼穿梭在盛开的碗莲之间,为这个素净的屋舍增添了一抹亮色。怀慕略略一望,怀蓉立在东首,另一侧也是一个妙龄少女,装束虽然简素,却也颇有几分体面,一望即知是封太妃身边得力的侍女。怀蓉递过来一个眼色,怀慕顺着望过去,怀蓉身后是低垂的帘幕,珠灰色的鲛纱,暗暗的显露出西番莲的花样,隐约可见里头斜倚着一个人,想来正是封氏。见二人进来,西首侍立的少女便疾步上前去,搁下了两个锦缎垫子。 怀慕见状,忙拉着青罗上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头,道,“祖母,孙儿和孙媳来给您请安了。”怀慕和青罗伏在地上良久,却不见有人说话,良久才听见隐约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就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慈爱中带着几分威严,“芸月,快扶世子和世子妃起来。”怀慕二人这才敢起身,青罗偷眼一瞧,两边的鲛珠帘挽起,封氏靠在软枕上,头发皆已经雪白,不同于在家时贾母的华贵富丽,头上一丝首饰也无,一身宝蓝的衣衫,也只绣了西番莲的暗花。青罗瞧见她的眼神,也是如贾母般慈爱和善,然而转瞬间的精光一轮,叫她不自主地周身一震,忙垂下头去。听得封氏笑道,“新媳妇见了我,怎么唬的这么着,快抬起头来,过来叫我瞧瞧。”怀蓉笑着走上前去,领着青罗走到封氏面前,老太妃颤颤地伸手将青罗拉过去,青罗含羞带怯地略抬起头,此时封氏的眼神中却没有了方才的那一抹冷光,温和慈爱一如寻常家的祖母,细细打量了她半晌,对怀慕笑道,“你这新媳妇儿真生的好皮肉,一瞧着就是可人疼的,我喜欢的什么似的。你可要好生待她,别欺负了她,叫我听见可是不依的。” 怀慕忙笑道,“祖母可是偏心呢,这就向着她的。难怪这一月青罗总是说大婚的时候没能拜见祖母十分不安,常念叨着要上山来,原来早就料到祖母会偏疼着她胜过我呢,早知道这样,我可不敢这么早就领了她来。”封氏笑道,“好猴儿崽子,说这些促狭话,小心我替你媳妇儿戳你的嘴。”说的众人都笑了,封氏又对怀蓉道,“快去给你哥哥嫂嫂添个座位,前几日得的那个佛母茶,快沏上一杯叫她们尝尝。”怀蓉便下去沏茶,芸月忙搬了两个锦凳出来,青罗和怀慕也就坐在了封氏榻下。 一时怀蓉沏上茶来,青罗忙站起身,小心接过茶,上前两步走到封氏榻前,恭敬跪下,把茶盏举过头顶,稳声道,“请太妃用茶。”封氏静静瞧了她一时,忽然笑着接过茶,道,“还真是个乖觉孩子,快去坐吧。”青罗见她慢慢啜饮了一口,才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芸月忙又送上一杯来,青罗这才结果浅饮一口。封氏笑道,“这茶本也不是什么名品,不过是重华山上所产,云山雾锁,再加上是寺里所制,每日都供在佛前,这份心意却是最不同的。”青罗忙应道,“太妃说的甚是,的确别有一种清淡口味,入口淡淡的,却是回味悠长。”封氏点头道,“你这话说的很得我的心思,你要记着,这做人和品茶是一样的,起先的浓香算不得什么好的,若是能持久留香,才是真正贵重。”青罗起身道,“谢太妃赐教,孙媳受教了。” 封氏挥挥手道,“快回去坐,你这个孩子,哪里都是好的,也剔透知礼,只是有一点不好,太过于拘谨了。我听闻你家中也是有祖母的,如今你背井离乡,既然嫁进我们上官家,就把我当做嫡亲的祖母,我虽不常在府中住着,也心疼你们呢,不必每日太妃、太妃地叫着倒是失了骨肉情分。你瞧蓉儿,外人看来多么温顺的孩子,在我面前,也有小儿女的模样儿呢。”怀蓉忙笑道,“祖母说的是,祖母虽然外头人瞧着威严,其实对儿孙们最是和善不过了,哥哥嫂嫂看我就知道了。” 众人正笑着,封氏却又把手中的茶杯往边上一搁,清脆的声响唬的众人一跳。只见封氏面上虽然还是那样慈和的笑意,眼神中透着逼人的气势和威压,语气也沉了下来,“只是论骨肉亲情自然是没错的,只是我们也算是王族,与寻常人家还是不同。咱们一家子人,便是骨肉血亲,也有个主上与臣下的分别。既然行了上官,成了王族,便是休戚与共,荣辱同享。谁要是生了什么别的心思,既是有违孝道亲情,更是不忠不诚的重罪。世子妃你是天朝公主,你的母亲也是天朝公主,帝王是你的表亲,你的父王与我们争战多年,往后,你的兄长,你的侄子,可能都会继续这样的命运。可是世子妃,你要记住,你既然嫁入永靖王府,你就是上官氏的儿媳,怀慕的妻子,你的一切身份都会改变,你的一颗心,只该记得这一点,上官家哪一个媳妇儿,都是这样的。若是有什么别的念头,就算慕儿容得下你,王爷也容不下你,王爷就算容得下你,我也容不得你,你可要记好了。” 第六章(9)芭蕉叶上鸣秋雨 封太妃此话说得极重,惊得青罗立即起身跪下,道,“太妃说的很是,青罗记下了,不敢有所违逆。”转眼间封氏眼神却又松泛下来,微微眯着,像是寻常的老妇,笑着对怀慕说,“快把你媳妇儿扶起来,第一次见我这老太太,就动不动磕头请罪的,别人还说是我不心疼孙媳妇,欺负她呢。”见青罗坐下,又慈爱道,“前月你们大婚,我身子不大爽快,想着还是不劳师动众的好,就没去瞧瞧。如今既然你自己领着新媳妇来了,我也知道你们的孝心,好些东西本来在你们大婚的时候就该送的,耽搁到今天,亲手给了孙媳,也是缘分了。”说着就换芸月,“把我给你二奶奶准备的东西都拿过来。”芸月笑着应了下去。青罗和怀慕见封氏改了称呼,心知这一关算是过了,也很是吁了一口气。 说着芸月就取了东西出来,封氏示意他们打开来看,匣子里头并没有几件东西,只有一枝凤凰展翅衔珠步摇、一对比翼龙凤青红玉佩和一卷古书。封氏笑道,“我想着你妆奁必定丰厚,慕儿也不会亏待了你,一般的俗物都不赏给你,你也瞧不上。这几样东西,虽不算贵重,也都是有些来历。这枝步摇,是我先王成婚之时的嫁妆,大婚时候戴着的,你母妃大婚的时候我都没舍得给,现在送你虽然也是晚了些,你替我保管着,等你和慕儿有了媳妇儿,也算用得上。这一对玉佩,是先王送给我的,先王这一生只有我一个守着他,也算是和美,如今给了你们,一人一个带上,若是也能如我们一般,也算是你们的福气。这一卷书,是听说青儿喜欢临帖,特特儿寻出来的,都是些名家真迹,闲下来赏玩吧。” 先时封氏的话处处是警戒,如今却又拿这些体己物件出来给了青罗,语气里也都是希望夫妻恩爱的话,倒叫青罗和怀慕有些不知个中深浅了。再加上封太妃足不出户,却连青罗喜好这样的小事都一清二楚,不能不说也是一个警醒。怀慕和青罗忙谢了赏,怀蓉便扶着封氏笑道,“不必祖母操心,二哥哥和二嫂嫂也好得蜜里调油似的,每日见了都是一处。倒不像大哥哥夫妻两个,时常要拌着嘴,前儿云姨还说,要给大哥哥讨个小的呢。”封氏笑道,“年轻小夫妻拌个嘴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女人收服不了男人的心,也是无能。你们父王也不是个好榜样,和你母妃的事情谁不知道,还不是有这许多人收在房里。都是些好的也就罢了,就怕有些妖妖调调的狐媚子,坏了家里规矩。我和先王一世,多少也有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是那断断不肯容人的,为人正室的,这点子气量要有,只是也不能由着男人把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他们瞧不见的,咱们要瞧着。先王也有过些拈花惹草的事情,我也从不放在心上,只是那些人若想进我们上官家,是断断不能的。只是先王去后,我一时灰了心,也懒得管这些,出来多少事情。青儿你以后身份尊贵,也得记着这话。”青罗忙应了。 封氏见怀蓉脸色不甚好,又拍拍她的手道,“蓉丫头不要多心,我并不是说你的母亲。我在家时也看得出几分,你母亲是个温柔知礼的,才调教的你这么好。若是讨进来的太不成个样子,没得连累了我上官家的血脉子孙。”青罗听得这话,也不知太妃是不是有所指,也不敢答话,只低着头喝茶,怀蓉也只低低应了一声是。怀慕见众人都僵住无言,遂道,“祖母,孙儿此次携青罗上山来,一是给您问安,还有一件事情,还望祖母恩准。”封氏点点头道,“我晓得你的心思,你是个孝顺孩子,我岂有不应的道理。只是这事情本是不甚合规矩的,只是你们既然新婚,又是这样的日子,我就破例许了你一遭儿。”怀慕忙起身称谢。 青罗心下明白,这必然是早上怀慕所说的那一件事了。上官氏王族虽说在蓉城内也设有宗祠,素日祭奠行礼、一应供奉也都在祠堂里头,只是真正的墓地却都设在重华山的后山,风水极佳,又有佛光庇佑。只是等闲不许人去打扰,平日皆有亲卫戍守,连自家子孙要去叩陵也是不许的,只有每逢有人去世,才会送入山中开了陵墓。怀慕的母亲贵为正室王妃,自然是葬在山中,然而昔年母亲去世,怀慕并不在家中,柳芳宜又是秘密发丧,是以母亲的葬礼也未能参加,只回来之后破例去王陵祭拜痛哭了一场。虽说以怀慕的能耐,戍卫皆拦不住他的,也无惧山势之险,后来他自己也潜入了山中王陵数次,到底是没有人知晓的,深夜而往,日出则归。如今新娶了妻子,明日又是七月半,此时恳求家族最年长的祖母恩准二人叩陵,虽不合规矩,也算是情有可原。 封氏慨叹道,“昔年你母亲入王府,我瞧她行事稳妥,才撒手了府里头一切事情,安心给先王诵经祈福,不再理会这世上的事情。我虽然不常和你母亲说话儿,心里也是心疼她的,我就一个女儿,早早也就嫁了人,你母亲我是当做自己女儿一般的。可惜天不假年,你母亲竟然早早儿去了,别说你父亲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也十分伤心。如今你娶了这样好的世子妃,容貌家室都是一等一的,想来你母亲就算在九泉之下也是欢喜的,你快带了她去给你母亲瞧瞧吧,说的我伤心,也乏了,蓉儿就替我送送。” 怀蓉应了,便送了二人出来,怀慕和青罗又对封太妃行了礼,便跟着怀蓉出去了。怀蓉出了门,便吩咐人去取进后山王陵的令牌来,自己笑着对二人道,“祖母这会子怕是要睡一会子,哥哥嫂嫂如果不嫌弃,不如到我屋里来等一等?”二人会意,便说笑着往一侧的厢房去了,叫绯玉留在外间,自己引着兄嫂只往里头去。 怀蓉所住的屋子虽说不大,却也雅洁,一应东西都不缺,只是少了几分闺阁情致,一应用度都是简而又简,连寻常修饰的花样也少。只有岸上搁着一家古琴,一望即知是名品,旁边供着一盆墨兰,更是大气。怀慕便赏玩了一时,道,“我们也是粗心,这么些年非但不知道妹妹是高手,连妹妹有这样的好琴,也是丝毫不知呢。”怀蓉笑道,“也没有什么,不过是闲来无事,排遣排遣罢了。”说着便正色道,“哥哥嫂嫂的意思,是不是想从云侧妃手里头,把该由正室执掌的理家之权拿回来?”怀慕笑道,“妹妹果然聪敏,只是妹妹不会想不到,还有更深的意思。”怀蓉点头道,“大哥和云侧妃这些年的心思,我也不是不知道,你是想叫祖母在这件事情上头站在你这一边。”怀慕道,“如果能这样,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怀蓉笑道,“哥哥,妹妹一直有一个疑惑,还希望哥哥给妹妹解一解惑。大哥虽然有这样的心思,只是父王的心思,我却猜不透。众人皆说父王与先王妃伉俪情深,哥哥是先王妃和父王唯一的孩子。按理说父王该是事事以哥哥为先,哥哥的世子之位该是稳如泰山才是,以大哥的出身,万万不该有染指的机会,怎么哥哥如今瞧起来如履薄冰,反倒是云姨和大哥颇受父王的赏识。这内库本就该是正室执掌,如今嫂嫂虽然资历尚浅,也很该跟着历练历练,以后也好当家理事,听祖母说,昔年上官氏的儿媳,都是新婚第二日就开始跟着前一任的主母学着管家,怎么如今也从没见父王有这个意思。更奇的是,祖母虽说不问世事,当初也是个厉害人物,对家里的嫡庶尊卑,看的也是极重的。怎么如今虽然话说的好听,对嫂嫂、对你和大哥之间的事情,心里头倒像是并不关心的样子,不问一句,也不说一句话?哥哥既然叫妹妹帮着,好歹也得告诉妹妹,这是什么缘故。” 怀慕蹙眉道,“父王的心思,我也不便忖度,既然已经是如此,也是覆水难收,只有靠自己了。至于祖母的心思,说实话,我也的确不甚清楚,先时只当祖母是不爱理这些闲事,并没有想到这一层,还望妹妹能多多关照。”怀蓉笑道,“哥哥既然不愿意说,我也不追问什么。只是祖母这一边,哥哥也不要叫妹妹打听,妹妹管的多,就不方便说话了。只是妹妹有一句话要和哥哥说,哥哥若想叫祖母站在你们这一边,只有两个法子。要么就是弄清楚祖母为什么不理会这样的事也对你们不甚在意,想法子叫祖母偏疼着你们。再不然,就只有叫祖母不得不理会这样的事。”怀慕的眼睛掠过一线寒光,笑问,“妹妹的意思是?”怀蓉笑道,“哥哥心里清楚,父王只有你和大哥两个儿子,若是一个坏了事,你说会如何?再者,云姨管了这么些年的家,若没个大差错,等闲说什么也是难。”怀慕笑道,“依妹妹看来,什么样的事情才叫大差错,又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能叫祖母偏着我们呢?”怀蓉手里捻着佛珠,漫不经心道,“自然是子嗣了。” 第六章(10)芭蕉叶上鸣秋雨 “这子嗣的文章,说来也就多了。大哥大嫂成婚也许多年,却并没有孩子,若是哥哥嫂嫂有了,不能不说是福气深厚,天恩眷顾,嫡长孙的名位,自然是名正言顺,何况嫂嫂如此的身份,又岂是大嫂比得上的?祖母年纪大了,惦记的不过就是上官一族的后事,你说她会如何?只是哥哥嫂嫂虽然夫妻深厚些,万一有奸险之人要加以陷害,你说这事情该是谁做的?不管是谁做的,这罪名也不会小。就算是不知道谁做的,管家的人也是大大的责任,脱不得干系了。若是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祖母这样威仪能耐,岂有不管的呢。到时候哥哥嫂嫂所谋得的,岂是区区理家之权呢。”怀蓉的笑容淡淡的,似乎什么也没有说。青罗的眼皮一跳,没料到这样的话会是这个静默少女所言,连怀慕也都是惊讶莫名。二人对望一眼,怀慕笑道,“妹妹真不愧是祖母调教出来的,心思缜密。”怀蓉笑道,“我也不过是说说罢了。哥哥嫂嫂福气这样深,自然是能一举得子,不必有人担责任便得了贵子,嫂嫂也就自然名正言顺成了当家主母,岂不是大家放心。只是哥哥,你既然已经卷进了这样是非里头去了,怎么,还留着悲天悯人的心思吗?” 怀慕二人虽然早就看得出怀蓉心中自有丘壑,绝非娇柔无知女子,却也没有想到她竟然能思虑至此。怀慕虽与怀思争斗,到底是外头的事情,这府中女眷之间的争斗,他是着实不甚清楚的,加上他的两位母亲也都不是此中高手,才明着暗着吃了这许多年的亏。青罗虽然聪敏,却也没有接触过这等事情,故而二人虽然有所求,却是只知笼络,却不知陷害的。如今怀蓉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虽说这样的法子他们也不是从未想到,到底是有些心惊了。怀慕笑道,“看来这些年,所有人还是低瞧了妹妹。”怀蓉笑道,“哥哥说笑,咱们王府里头长大的孩子,谁不是七窍的心思,哥哥在外头多年,又有嫡子的身份,自然是不懂的。何况人不犯我,我自然不会寻思这些,人若犯了我,也不由得争一争罢了。只是哥哥嫂嫂不要多心,我也只是为哥哥嫂嫂筹谋一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在祖母面前敲敲边鼓,其余的决断,还是哥哥嫂嫂自己的事情。” 怀慕正欲说话,外头绯玉敲了敲门,轻声道,“小姐,二爷,二奶奶,外头送了令牌来了,二爷和二奶奶要不现在就去?”怀慕便起身道,“既然这样,我们也不便在妹妹房里多留,这就先去了,至于妹妹今日所说的话,我们记下了,自然会好生考虑。还望妹妹好生保重自己。”怀蓉也不再多说,笑吟吟地起来将二人送出去,又嘱咐了来领他们去叩陵的侍卫好生照顾,便自己掩门回去不提。 侍卫此时立在门外,恭敬递过一枚檀木牌,道,“回世子世子妃,这是入王陵的令牌,奴才们不宜随世子世子妃一起入陵,还请世子自己引了世子妃过去,奴才们在此恭候。”怀慕也知道规矩,自己本就是违了规矩,自然更不便叫人跟着,便点一点头,自己牵着青罗往后山去了。一边走着,一边心里便在忖度,按理后山王陵自己只在多年前来过一回,祖母却不派人跟着自己和青罗,怕是知道自己道路极熟的。祖母虽然不理家中的事情,这些事情又何尝真的能瞒过她呢,只怕自己数次谒陵,她都是晓得的,只是装作不知罢了。心中一凛,忽然想到了其他的可能,牵着青罗的手忽然紧了紧,青罗讶异地抬头望他,却看见了一个极为谨慎的警告眼神,又往四周瞥了几眼,青罗看出他这是提醒自己或许有人跟着,也就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往后山的路不似前头通向重华寺的那般平整,甚至多半是无路的荒山。每逢开启王陵运送灵柩,自有别的密道,那更是家族秘密,只有当家的人才知道的机关。既然是私下谒陵,也就只好走这样荒僻的山路了,好在此时已经不再下雨,到底轻便些。青罗行动虽然不算迟缓,到底走不得这样泥泞的山路,怀慕也就直接托着她,青罗几乎是足不点地地便往前飞跃。与那一夜往宜韵堂不同,青罗感觉得到,怀慕几乎是急切的,拖拽着自己往前。那样的速度,与她在定云江岸上的近乎飘翔的感觉是决然不同的,带着风和雨的味道,雨后未散尽的闷热,雨前压抑的沉闷,在奔跑的风声里头,却似乎能超越一切之上,只是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她不是自愿将自己托付给他的,却只能跟着他往前,一直往前,去迎接自己或者连他也不知道的未来。只是这样的选择,就不再有看山看水的心情,只能感受到面颊两侧的风,感受到宇宙洪荒中自己和身边这个人的存在。 忽然怀慕停下来,青罗定睛一看,面前似乎没有路了,足下便是悬崖,另一岸的山崖高出许多,垂坠着各色香草藤蔓,与桃源川出口的有些儿像,却不同于那样落英缤纷的柔美,如飞瀑一样浩浩荡荡地垂挂下来,成为无数股苍翠的飞流。悬崖下是一道山溪,水流甚急,两岸之间距离并不大,却也不是人所能飞跃的,何况对岸是如壁一样笔直的峭壁,更没有着力的地方。只是青罗并不着急,她知道怀慕自然有法子带她进去的。却见怀慕左右顾盼,似乎是瞧见了什么,唇角勾出一个暗暗的笑意,瞬间便收敛了,只从腰间解下一股腰带,端头是小小的一枚鎏金盘龙钩,怀慕像是把玩一般,在手中转了两圈,眯着眼睛往对岸瞧了瞧,忽地往对岸一抛,动作随意,而那枚金钩笔直地朝向那些互相交叠的绿流之间,毫不迟疑。青罗只听见绿流深处叮的一声响,怀慕手中的腰带已经绷得笔直,竟然正巧与悬崖两岸的距离相当。腰带极细,缠在腰上青罗也没有想到有这么长的距离,只是那宽度叫青罗觉得有些不可靠,不免迟疑道,“你是想这样带着我过去?这条带子这样细,会不会有些危险?” “你害怕?”怀慕笑道,表情中忽然有些放松似的,笑的促狭,“就算是断了,不过就是掉下去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呢?”青罗愠怒地瞧了瞧足下的悬崖,虽然只有一线,却是极深的,嗔怪道,“要下去你下去,我可不要。”怀慕心里忽然觉得轻松了,真像是带着自己新婚燕尔的妻子,不免一笑,“我什么时候说要带着你去了?”青罗面上一僵,见他脸上忍着笑,才知道他是故意捉弄,别过脸道,“不去便不去,谁稀罕么。”怀慕笑起来,拉过她道,“你已经是上官家的媳妇儿了,带着你去见见母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说着便将手伸给了她。青罗脸上一红,心里却又一凉,想着方才怀慕警告的眼神,也就强撑着笑,将手递过去。怀慕一手揽过她,另一只手随意动了动带着,漫不经心道,“你可不要胡乱动,否则真就掉下去了,我也救不了你。”还不等青罗应承,他忽然手上一使力,便带着青罗往对岸飞速掠去,青罗迎头看见密匝匝的藤萝飘荡过来往自己脸上扑,一声惊呼都噎在嗓子里,还未来得及叫喊,却又突然分开了,后头却不是冷硬的石崖,而是黑黢黢的一个洞口。 青罗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立在一个狭小的山洞里头,身后的洞口一片苍翠,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微光,正是自己方才过来时候瞧见的那一面藤萝。山洞岩壁平滑如镜,另一侧山洞的出口还不知在哪里。怀慕手中还执着那一根细细的带子,鎏金钩子挂在山洞里嵌着的一只小小铁环上,难为这样远的距离还能找的这样准确。怀慕取下钩子,松开青罗示意她跟着自己继续往下头走。青罗笑道,“原来又是一个桃源川。”怀慕的面容在这样呆着暗绿的微光下忽然显得有些哀伤,“桃花源最后瞧见的是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国度,这一道走完,却是寂静无声的死地,怎么能相比呢。”青罗不自禁地将手覆上他的,真挚道,“人生一世,若能安眠不受打扰,也是福气了。”怀慕抬头道,“说是安眠,却是死不瞑目,还要和毁了自己一生的人同棺共椁,这也算是安眠么?”青罗道,“怀慕,人生的事情,往往不是这样简单。母亲虽然一生都活在谎言里头,你又怎知她没有真的幸福快乐过呢?虽说母亲临终恨绝了他,不愿再相见,然而或者对母亲来说,这一生恨也好,爱也罢,所有的感情都给了父王,在别的地方,没有了恨,也没有了爱,还剩下什么呢。再说怀慕,这既然是上官氏的王陵,百年之后,你也一样会在这里。母亲就算不再相见父王,却终究是你的母亲,母妃的亲姐姐,既然柳氏其他人都已经埋尸荒野,母亲留着这里,也算是和家人在一起了。怀慕,就算是你,也不能否认,你是上官氏的儿子,你父王的儿子,真也罢,假也罢,母亲是父王的妻子确是事实,你也不要太过多想了。” 第六章(11)芭蕉叶上鸣秋雨 怀慕忽然定定地望着青罗,“真也罢,假也罢,已经是事实,就不必再多想?青罗,你这是劝慰我,还是自己也会这样想?”青罗怔住,自己说这样的话,不过是不想怀慕在父母的恩怨之间如此痛苦,只要他能是下一任的永靖王,母亲家族的沉冤得雪,也就是了。如果与父亲结怨太深,以怀慕这样看着只工于权势其实极重亲情的性子,到最后受伤的,只怕还是他自己。父母双亲之间的纠葛,本不是子女能判断的,若是为了一方太过伤了另一方,最后谁也不会好受。然而到自己身上,自己是不是也能如此想呢?她与怀慕,也不过是假扮的鸳鸯,自己想要的是自由不是欺骗,即使已经万众瞩目地嫁给了她,却仍然梦想着离开,又怎能劝服的了怀慕,接受母亲这样不堪的婚姻呢?或者婚姻,只是彼此的一个镣铐,真正联系彼此的,只有真心吧。 青罗正不知如何回答,怀慕却又笑了,“跟我来吧。”就像方才一瞬间的僵局,从没有出现过一般。怀慕走了两步,突然又顿住脚步,回头严肃道,“这王陵四周,皆在暗地里有守卫,方才在悬崖那一头,也有人悄悄儿瞧着咱们,只怕我们说话、神情,他们都瞧在眼里,记在心上。一会子出了这里,王陵里虽说是不留人的,我却也不能保证没有人在,你还是谨慎说话,只有这里狭窄,藏不得人。所以有些话,我现在就要跟你说。方才在怀蓉屋里,她说的话,倒叫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我小时候记得,祖母虽然不大理事,对我母亲和我,也算是偏疼的,一应的事情都叫母亲打理,云姨虽然养育着大哥,却也不十分入祖母的眼。你知道,祖母是名门出身,与祖父一生恩爱,并没有旁的人能进王府大门,云姨虽是父王侍婢出身,祖母却也没有太过青眼,都是淡淡的。如今对云姨毫无顾忌防范,对我们却不闻不问,不能不说有些奇怪。” 青罗心里忽然一跳,抬头问,“你的意思是,祖母也知道?”怀慕沉重地点点头,“我猜,祖母是知道当年父亲与母亲之间的事情的,甚至是默许了。祖母一生行事果决,如果我的母族真的威胁到了他们,或者她下的去手也未可知,甚至于,父亲求娶母亲,到对柳氏下手,都是她一手策划出的。”青罗惊问,“怎么会?”怀慕苦笑一声,“青罗,你并不了解祖母。”青罗想了想,又问道,“那如果太妃是知道这些的,自然对你也有戒备,那我们的一切行事,又怎么能得她的信任呢?”怀慕道,“这件事情,也不是一两句说的清的,我们回去才好商量。我现在告诉你这个,是想告诉你,虽然祖母今天对你我不错,也准了我们谒陵,可这里毕竟都是她的人,还是谨慎小心的好。再者,祖母今天和你说的这一番话,既是由于你的身份,叫你忠于现在的家族,或者也是对我的一种警示。”青罗回想起封氏所说的那些话,也觉得果然有更深的意思,叫人惊颤。这个老妇人太过精明,或者是自己总将她想的和自己祖母那样,虽然睿智却和蔼,终究还是忽略了她眼中那一抹冷光。 二人默默地往前头走,不多时便看见前头亮起了天光。从极狭的幽暗地方看过去,那一抹光并不明亮,却显得圣洁,或者是心里作用,几乎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怀慕先行,在青罗的视线里隐没入那一抹光,只留下一个清晰却又似乎模糊的剪影。青罗紧跟上去,送怀慕肩上望过去,外头却是极开阔的。空旷的山中盆地,四周林立着陡峭的山峰,皆是垂着浓郁的绿,而中间这一片空旷,是一片无边的、纯粹的草原,平整干净。整个世界都是绿色,或明媚,或暗沉,深深浅浅的重叠在一处。天空是欲雨的暗沉,浓重的铅灰色,衬出这些绿色更加纯粹。青罗知道这里就是上官氏的王陵,却又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里有人长眠于此。只有隐约感受到的静谧,是极不寻常的。这样万物还丰盛的季节,山中其他地方,鸟语虫鸣自然是少不了的,这里却这样的静,几乎只听得见自己二人的呼吸。 怀慕只停顿了一瞬,便毫不迟疑地往前走,踏过足下毫无区别也没有任何道路的草原,向着某个方向去。青罗默默地跟着,只觉得前头这一身黑衣的背景,显得这样孤寂又桀骜。这些青草上连一朵细碎的野花也无,漫漫无际,前一瞬间踏下的痕迹,后一瞬间便消失不见,她只有紧紧地跟着。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才走到了一片山崖之前,依旧是如来时一样的那种山崖,从顶至底,垂着苍翠的藤蔓,并没有其他杂色。怀慕跪下来,轻轻拨开面前纠缠的藤蔓,露出光洁的崖壁来,上头也没有牌位,只隽着浅浅的“芳宜”两个字。这倒是极为特殊的,既没有夫家的姓氏,也没有娘家的姓氏,没有立碑人的称谓,只有这样的两个字,她的闺名,仿佛她是自由的,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自己的。名字周遭一圈,细细看可以看出一圈细纹,想来是墓门了,怀慕只抚摸了那两个字,就退开来。 青罗知道这一来是祭拜母亲,四顾一望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做祭品,忽然抬头一望,崖顶上仿佛开着白色的花,然而离得太远,她看不清楚。怀慕顺着她的眼神往上瞧,他的目力比起青罗自然好了许多,只觉得极为熟悉。忽然他纵身跃起,顺着垂下的藤条往山顶上攀登,到了最近的地方,却忽然停住了。那花朵这么熟悉,白色的莲花盛开,浮在温热的水面上,清香宜人,与母亲院落中的一模一样。他来过好几次,却都是夜里,也没有登上崖顶瞧一瞧,从不知道这里也有这样的一眼温泉,一池白莲。青罗见他在上头久久凝望,只当他是要摘花下来,忙道,“就叫它在那里吧,还能多开几日,也算是给母亲的祭礼了。” 怀慕仍旧瞧着这一池白莲。果真,这是给母亲的祭礼,这里头,是真情,是思念,还是愧疚是忏悔呢?这个碧色世界里头唯一的白,纯澈的白,衬托的这样明亮皎洁,如同永不落山的明月,也像永不停歇的挽歌。他送来手落下来,那星星点点的白,却始终都在他的眼睛里。怀慕不再往上看,只默默地跪下,青罗也跟着跪下。因为是祭拜母亲,今日怀慕穿的是一件墨色衣裳,青罗也穿着一件白衣,因为还要拜见封太妃,衣裳绣着吉祥花纹,也不算突兀,只是此时被无边的绿色一衬,二人的身影在这个世界里极为醒目。 心知可能有人监视,怀慕带着青罗也不说话,只慢慢地行了礼,却并非寻常拜祭亡人的,而是寻常家里新妇拜见高堂的礼。行了礼,二人也并没有起来,只是默默的跪在山崖之前。怀慕久久地凝望这两个字,青罗瞧着他的身影,心里也是感伤。一生一世的诺言与欺骗,最后都淹没在这无边的翠色下头去了,归于无痕,然而活着的人却依旧记着她。她望着这个名字,心里却不知该想些什么,自己的命运会如何,是归于自己的海阔天空,还是如她一般,在这个家族的墓地里一世? 不知过了多久,怀慕才起身,将青罗拉起来往回走。他给母亲带来了自己的妻子,然而却和父亲一样,对这个女人只是有所求而已,不知母亲是会欢喜还是悲哀呢?他能够欺骗柳芳和说自己和青罗感情甚好,然而在长眠的母亲面前,他连一句话也无法说出口。他几乎是逃一样的离开了这个墓地,这里太安静,叫他心烦意乱,那一点白色如影随形,在莲池中,在脑海里,也在自己身边,怎么也挣脱不开了。父亲的心里,这一抹白色是不是也是他心里最隐秘的痛苦?以至于母亲的院落整洁如新,连她的墓地也盛开着这样的白父亲害怕看见它,却又不自主地埋下它。他回望身边的女子,紧紧跟随着他,在母亲的院落里他在她身上闻到了相似的莲香,在这里又看见了这样莲花白的衣裙,他突然觉得不祥,只想从这里逃开。 下山之后,二人很快地回到了永慕堂,并没有什么人发觉。只是自己却觉得如同历了又一个人生一般,都觉得疲惫。匆忙的用了午膳,怀慕便去了书房,青罗自己在怀莲小筑歇下。二人上山并没有带着别人,小丫头们都是不晓得的,只有倚檀侍书几个知道,也不多问,伺候着青罗就睡下。梦里似乎是一片无际的草原,碧色盈盈的,却有一个孩子,瞧不清楚男女,在无际的草地上奔跑,自己在后头看着。然后她,或者他忽然一脚踏空,坠入悬崖下头的激流里去了,然而那张脸却慢慢浮上来,浮在自己眼前,像是怀慕的眉眼,又似乎像是自己,再看一看那神情竟然叫她想起了柳芳宜,只是嘴唇红的凄艳,眼神冷淡像是怀蓉方才瞧着自己的样子,慢慢地说,“母亲既然已经卷进了这样是非里头去了,怎么,还留着悲天悯人的心思吗?”说着便向烟雾一样消失了。青罗纠缠在这样的梦境里,反反复复出现这个孩子,面容千幻,叫着她母亲,然而她却始终碰触不到他。 第六章(12)芭蕉叶上鸣秋雨 此时怀思堂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明日就是中元节祭礼,安云佩领着葛月逍一早便往东湖岸边的祠堂里去布置了,怀思一清早便说身子不大爽快烦闷得很,把丫头老婆子并众小厮都轰了出去,只自己一个人呆在屋里。然而此时,屋里却还有另一个人,长发披肩脂粉香浓,靠在怀思身上,眉眼盈盈地望着怀思,而怀思面上也丝毫不见烦闷的意思,浅笑着揽着这个女子。 “你这人,偏说身子不好,这会子怎么不见你哪里不好的样子?”那女子媚眼如丝,秋波如醉,伸出手指就在怀思身上戳了一戳。怀思趁势握过那女子的手,往怀里一搂,往耳边呵了一口气,笑道,“你不也是个小骗子,和母亲说自己这几日身子不洁,不宜接近祖宗祠堂这样的圣地,我可瞧见你也不是吧?”那女子面上登时绯红,便要推开怀思,嗔怪道,“你这个人,饶是占尽了便宜,还说这样下流话,我可不要再进你的门了。”怀思笑着伸手把她拥的更近,笑道,“好翎燕,好妹妹,可不要说这样无情的话了,你可早就是我的人了,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赖也赖不掉。我的心,你也不是不知道。迟早有一日你是要进这个门的,如今赌咒发誓的,将来可怎么下台呢?” 翎燕先是面上一红,嗔怪地瞧了他一眼,却又正色道,“谁和你姐姐妹妹的混叫,我不过是你一个丫头,别和我说这些。我哪里能进你的门,不过是伺候洗漱的丫头,爷奶奶们高兴了赏个笑脸,不高兴了登时便踢出去,谁管我的死活呢?大爷说这样话,我可当不起。”上官启笑着捏捏她的面颊道,“今儿这是怎么了?这样大的火气,也不见谁得罪你了。旁人不说,谁敢欺负了你去?你是母亲的贴己丫头,和女儿也差不多,别说咱们屋里,就是别的屋,我听说七夕节婉姨还说要把你许给我,谁不把你当半个主子当姨少奶奶看呢,你怎么无端端地吃起这个飞醋来。” 翎燕别过身去,眼中含了三分泪意,哀怨道,“还说呢,我如今是妾身未明,说是有名无实,什么便宜都叫你占了去。旁人也都知道说着好听,可我还不是个下贱丫头由得人摆布么?谁又真叫我一声姨奶奶了?究竟连一个名也没有。就算和你相见,也要防着这个,怕着那个,若是被主子和大奶奶知道了,我这条命还不知要怎样,我怎么不苦?”怀思掰过她的脸向自己,一张桃花似的小脸犹自带着娇羞无限,眼中却是将落未落的泪水,盈盈地望着自己,在瞧见自己的一刹那又怯怯地地低下了头,一滴泪水就刚好落在他手背上,烫的他心里发疼。怀思忙抱紧了翎燕,紧紧搂着,摸着她头上的乌发,安慰道,“翎燕你不要吃心,你我的事情虽说大家不知到了哪一步,可心里还是有数,早晚是成的。母亲又疼你,你若是忧心,我明日就和母亲说,讨了你来。” 翎燕埋在他的胸口,闷声道,“哪有这样容易?若是我真嫁给你,在主子那里还要白添许多麻烦,别说主子一时不能成全你我,我也不能做这样背弃主子的事情。如今主子说这话,我也不敢应着,只能说一切听她得的,若是真被她知道你我已经如此,主子一时生气我不听她的私下里和你有这样的事情,只怕我还有个狐媚惑主勾引主子的大罪呢。谁又知道我的苦,我也想尽忠于主子,并不敢有别的想头,怎奈主子不论怎么说都是把我许给了你,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你又如此纠缠于我,我真是左右为难。”说着便往后一缩,凛然道,“你还是不要再找我了,如此不忠不义,不清不白的,我不如死了罢了。”说着眼神却胶着在怀思面上,痴痴地瞧着他,似乎有许多不舍。 怀思看着心痛不已,只觉面前这个小女子可爱可怜,对母亲尽忠对自己有情,那一脸娇怯又勇敢,羞涩又真挚的神色真叫他迷恋,忙舒手又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慢慢道,“你放心,母亲那里我自然回去说,你真嫁给了我,母亲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不过是你换了一个身份扶持我们罢了,何况嫁给了我,更是自己人,岂不是更好?我有一个法子,若是成了,母亲定然是应的,不知道你应是不应?”翎燕困惑抬头,“能有什么法子?”怀思促狭笑道,“母亲虽然不大喜欢月逍,到底月逍也没什么错失,热辣辣的说要娶姨娘,母亲也是怕月逍吃心。只是有一件,月逍和我这些年也没个孩子,你是知道的,我是长子却不是嫡子,若是叫那一边先生了孩子,就是嫡长孙,我的赢面就更小了。你说,你若是有了身孕,母亲会怎样?”翎燕羞怯低下头去,“你这是什么法子?又拿我取笑儿。”怀思忍着笑,轻轻吻上她的面颊,呢喃道,“我说的可不是笑话,都是真话呢。”翎燕红着脸,模糊地应道,“那,那你也不知我们何时才能有孩子呀。咱们在一起也不是一两日了,这么久也没个动静,我心里,实在是不安得很。”声音已是低如蚊蚋几不可闻。怀思笑着,吻却更是深了,“你放心,咱们迟早是会有的,只要你应着。”翎燕此时脸上已经红得似烧起来一般,也不再说话,只得由得他去。怀思此时拥着这个女子,只觉得娇羞不胜,却没有瞧见这个女子如烟光醉软一般的眼波中那极浅的一点锐利的得意冷光。 青罗这一梦,一直到晚间才醒过来,醒来时分觉得身上已经汗湿的透了。那个梦魇叫她困惑又害怕,她分明是没有孩子的,可是那一瞬间那个唇上仿佛带血的孩童唤她母亲,却叫她心里一阵一阵地抽疼。青罗觉得身上疲倦得很,勉强支起身子,想唤人进来,却发现嗓子似乎是哑了,发不出声来,又觉得眼前一黑,手一软便掉在了床下。青罗的声响惊动了守在外间的侍书,侍书忙进来问道,“二奶奶你怎么了?”说着便走到近前来把青罗扶上床,点起了灯细细一看,讶道,“姑娘的面色怎么这样的白?”伸手一探额头,忙道,“怎么又烧了?二奶奶先躺躺,我去请大夫来。”青罗牵住侍书的袖子,指了指桌上的水壶,侍书会意道,“二奶奶放心,我先去叫大夫,叫翠墨进来伺候你。”忙忙地便出去了。 侍书刚出去,就瞧见翠墨立在外头,问道,“好姐姐,怎么了?我仿佛听见你喊了一声儿呢。”侍书道,“你快进去,二奶奶发着烧呢,看着有些不好。你快去伺候倒点水喝,我去找二爷请大夫来。”翠墨跺脚道,“怎么姑娘到这才一个多月,又病了?我就说这多雨的地方不好,总叫人觉得病恹恹的身子不爽。”侍书斥道,“说这些叫王府里的人听见要怎么说我们奶奶?什么娇气傲气,能有什么好话?你不说快些去伺候,还给姑娘添麻烦。还要以后记着,除了在二奶奶一个人面前,别混叫,称呼上要谨慎些。” 翠墨听了一顿教训,忙进去伺候了,侍书也不敢耽搁便往前头书房去找怀慕。怀慕自回府之后,心里虽然烦乱却也不敢放松,把董余董润兄弟都叫了进来讨论今日所疑的封太妃一事,直到此时也没个结果。此时侍书心里头着急,匆匆地就进了卷绿斋,进门也顾不得看屋里有些什么人便道,“二爷,快去请大夫,二奶奶不好了呢。”怀慕一听心里悚然一惊,急问“二奶奶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怎么这一会子就不好了?出什么事情了?”侍书到底是丫头,青罗往年在家并不常病的,上一回在擎雨阁一病又是来势汹汹,此时又见她那苍白憔悴模样,正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心里头一急便道,“二奶奶本来都好好儿的,回来说身上不好就睡下了,方才我听见屋里有声响,一进去二奶奶就跌在地下,面色白的和纸一般,连嗓子都坏了说不出一句话,额头烧的火烫。” 怀慕听侍书说的厉害,忙起身就跟着她出去,急声吩咐小厮快去请大夫来,竟把董余二人丢在屋子里头一句交代也无。见怀慕出去,良久董润才笑道,“哥,你看世子对嫂子倒是上心的很,一听见病了就这样着急,忙不迭地就去了把我们晾在此处。”董余横了他一眼,却又想起今晨和世子的谈话与世子瞧着世子妃的模样,心里也觉得弟弟的话甚是有理,点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只是如今世子的局势并不好,还是万事谨慎的好,轻信万一错了,可是既伤人又伤心的。”董润笑道,“哥哥总是想得太多,我看世子妃对世子,也堪称佳偶,世子这些年过的也寂寞,若是有个人做伴,正是好事,想得这么多说不准也是伤人伤心呢。”董余想想,或者的确如此,也就不再说什么。既然世子妃病了,永慕堂里头自然有的乱的,他们在此间也不合适,便留下话先告辞了。 第六章(13)芭蕉叶上鸣秋雨 怀慕急匆匆地进去,一路便想着青罗这是怎么了,病的如此突然。甚至会觉得,是不是祖母给的茶有问题,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实在可笑,一来祖母并没有如此的理由,二来自己和怀蓉也都喝了。怀慕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一种真实的紧张和担忧那样明晰,叫他每往前迈一步都觉得害怕。走到青罗床前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怀慕也已经湿透了衣衫。翠墨正守在床前,青罗此时却又已经昏睡过去,口中还喃喃地念着什么。翠墨见他进来,忙起身道,“我刚刚才给二奶奶喂了水,二奶奶没喝两口忽然又不好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呢。”怀慕抢上前去,他在江湖飘荡多年,也算是略知道些歧黄之术。仔细一看,虽说面色难看额头也烧的滚烫,却又似乎并不是什么重病,只是整个人昏沉着,像是沉在什么梦魇里头似的,身子也瑟缩不停。他俯下身去仔细听着青罗的低语,语气轻微,仔细分辨也只能听见零星几个词,似乎说的是“孩子”、“别走”一类的。怀慕听得一怔,也不知她梦见的是什么,然而看她神色惊慌痛楚,也知道是噩梦了。只是梦魇之人还是叫醒的好,不然受得苦楚惊吓更多。怀慕便轻轻摇了摇她,低声道,“青罗,快醒一醒,青罗,醒一醒。” 青罗似乎听见了,却又似乎没听见,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线,看见了他,却又像是没看见,眼看着就要把眼睛合上,身子却是抖得更厉害了,似乎是遭遇着什么恐惧的事情,连手都紧张地痉挛着,像是想抓住什么似的。怀慕忙抓住她的手,加大了回握的力道,“青罗,醒一醒,你做梦呢,是我在这儿呢,别怕。”怀慕持续不断地摇着,却也并不敢大力或是大声,只是持久地摇晃着,轻声地唤她。终于青罗的眼睛里头似乎有了明确的光,虽说憔悴,然而看得出是清醒的,嘴里的低语也停住了,表情像是迷惑,身子却渐渐松弛下来。怀慕见她望着自己,也不知她是不是真彻底清醒了,怕此时骤然松手吓着她,也就这么看着她,等着她回神儿。果然如此半晌,青罗似乎意识到她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面上一红,眼神也避开了,怀慕这才松开了她的手,直起了身子在床边的小锦凳上坐下了。 青罗想问这是怎么了,却又说不出话。怀慕见她的模样,安慰道,“没什么大碍,你就是发烧了,想来是你一路风霜,到这里日子也不久,身子的亏虚还没补上来,加上水土不服,这几日这天变得也快,想来受了寒气,就病了。大夫快来了,我想不会有什么大事儿的,你安心歇着就是了。”怀慕虽然对青罗的梦魇有些奇怪,可此时自然不是问什么的时候,也就只是温言安慰。青罗心里也在想方才的事情,方才自己本来已经清醒,翠墨过来伺候喝水她都是只道的,却总觉得脑袋似乎有千斤重,沉沉的坠下去,喝了一半眼前又一黑,便又坠到那个梦魇里头去了。自己挣扎着要抓住那个孩子,却眼睁睁地只看着那个孩子坠下去,面容凄凉,眼神淡漠。她挣扎出一身冷汗,一时觉得是自己要抓住那个孩子,一时又觉得是那个孩子要抓着她坠下去,却突然觉得有人在叫她,伸手抓住她,力道不大却沉稳,带着她往回走。慢慢那张孩子的脸慢慢淡去了,她的眼前浮现的,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自己认识的丈夫的脸,与梦见的那个孩子相似的脸,却带着自己不熟悉的坚持和温柔。 这时侍书带着大夫急匆匆进来了,正是先时青罗生病时请来的那一位,这位谢先生正是长给王府请脉的名医。翠墨忙放下帘子,大夫过来先和怀慕见了礼,便叫青罗伸出一只手来细细诊脉。良久才道,“世子妃本来身子强健,按理不会常常生病。想来是世子妃一路风尘水土不服,受了些寒才会如此。只是——”谢大夫说了半句,却瞧了瞧怀慕的脸色,怀慕挥手道,“谢先生但说无妨。”那位谢先生想了想道,“世子妃这两次病,受风受寒都只是一个诱因,真正的病因,倒是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这一次更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想来还会有梦魇。我不过是看病的大夫,本不该说这些,只是世子妃心思若是太重,对自己的身子并没有什么好处。世子若是有心,也多宽慰宽慰世子妃才是。” 怀慕听了这话,面色一沉,帘幕后的青罗也是一僵。怀慕回了神,便对谢先生说,“先生说的我都记下了,请先生去开方,其他的事情,我必然注意,还希望先生不要和旁的人说才好。”谢先生只当世子是怕外人踹度世子妃与他感情不合,觉得这要求也是合情合理,也就应承着退下了,侍书和翠墨也就跟着他出去开方子煎药。屋里只剩下怀慕和青罗两个人,怀慕轻轻撩开床帏,慢慢地勾起,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她。青罗知道他心里疑惑,却又无法出声,即便说得出话,这一次的病还好说,前一次的缘由却是子平,这自然是不好说的,若说也只能说是不愿嫁过来,只是这话此时却又觉得不便出口,也只能望着他。在怀慕的眼中,青罗的眼神是哀愁中又带着一点倔强,一点迟疑的,趁着她憔悴的神色,更是显得楚楚可怜。他慢慢道,“我知道你是不愿意嫁给我的,只是既然嫁给了我,又有了这样的约定,好歹也忍一忍。你先前那一次病是为何,我不会再问,这一次,我想是因为我。如今你也不要多想,有些事情不过是一提,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先安心养病,以后的事情慢慢再说。” 青罗设想过他会问自己的各种话,却没有想到他什么也没问。她在方才的一瞬间心里转过了无数年念头,又似乎是一片空白。自然的,怀慕这样的话叫她心里悬着的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然而又似乎,那块石头一直坠下去,始终无处安放。她想要对他说点什么,然而嗓子里却发不出声音,心里也发不出声音,只好一直这样看着他。青罗却不知道,她的眼神是怎样触动了怀慕,叫他的心里似乎也像是无限坠下去了什么似的。怀慕强自压住心里的翻涌,轻轻伸出手去,想要抿一抿青罗鬓边被冷汗湿透的碎发,却又在靠近的时候顿住了。怀慕缓缓地收回了手,转而给青罗理了理枕被,道,“你歇着吧,别的事情有我呢,只是我这几日事忙,只怕不能随时来看你。怀蕊闲着,我会叫她常来的,你若有什么事情,就叫丫头们来找我,我自然会过来。”青罗听得见他在说什么,又仿佛只感觉到嘴唇的翕合,缓缓点点头。怀慕又望了她一眼,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却终究没有说,起身出去了。 怀慕出了门,倚檀立在门口,面容隐在暗暗的的影子里,又被檐下一晃一晃的灯光照出一个萧索的身影。径自往外走,步履极慢,并没有瞧见倚檀。知道倚檀开口唤他,他才迷惑地回了回头。倚檀从暗影里走出来,垂着头,睫毛一闪一闪却看不见眼睛,“二爷,方才两位董大人走的时候留下话,说是今日的事情回去他们自会查一查,请二爷不必担心,照顾二奶奶要紧。”怀慕点一点头,便抬脚欲走,却听倚檀语气幽幽地又问了一句,“二爷真愿意为二奶奶荒废了大事?”怀慕虽然在出神,却也听得出这话不甚像倚檀素日的言谈。这个女孩子跟着自己已经很多年,身世秘密,乃是昔年柳氏家人,一门子都在那一次事情里头没了,只留下这么一个孤女,旁人并不知道,还是童嬷嬷悄悄儿找了出来送到人牙子那里,作为王府采买的小丫头跟在了怀慕身边。这些年倚檀几乎是自己瞧着从一个垂髫幼女,长成了如今这样谨慎周密的心腹。这一回安排她在青罗身边,一来是知道她心思细腻好帮衬着青罗,而来也存了监视的意思。这些年来,倚檀一直是谨言慎行的,绝不多议论是非,不该自己份内的事情不做,不该自己分内说的话不说,主人做什么不做什么从不议论,只默默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深得怀慕信任。然而今日这一句,倒像是有什么不满似的。怀慕被这样的语气醒回了神,定睛去看这个女子,却觉得有些儿陌生。倚檀的好处,在于她几乎叫你察觉不到她,只在你需要的时候召唤的时候出现,甚至于你只觉得她是你的左右手,而不是独立于你自己之外的独立的一个人。然而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却似乎有着极为清晰的存在感,虽然没有抬眼,却似乎有着迫人的气势。 怀慕立定脚步,转身看着她,静静地开口,语气却清晰冷淡,“倚檀,你怎么了?”倚檀往前又走了一步,仍然是那样幽幽的声音,却是坚定不移地,“倚檀以为,世子在涵宁公主的事情上有些不智,公主不过是小恙,世子竟如此神不守舍,实在不是世子素日所为。连两位大人也似乎没有提醒世子,公主如今还是敌我未明,世子不但给了她不该有的信任,莫非准备把不该给的真心也给了公主不成?”怀慕悚然一惊,倚檀此一番话语意犀利,连称谓也改了,直以公主而非世子妃、二奶奶这样平常称呼相称,是要划清界限了。怀慕也不知倚檀为何忽然如此,皱了皱眉道,“倚檀,你多话了。何况关于二奶奶的事情,我自有主张,你也说了她并没有不妥的地方。”倚檀冷冷道,“倚檀从来不敢多问世子的事情,只是既然二位董大人没做到,倚檀也少不得多说几句,纵然世子不爱听,也是倚檀的忠心,不得不说。自从公主来了王府,二爷行事多受她牵绊。在倚檀眼里,既然公主身上的疑点还未清,就不能算作可信,而世子竟然行事大异于往常,感情用事妇人之仁,实在是危险极了。世子别忘了,倚檀当初到公主身边时世子所说的话,世子千万记得当初的话,别英雄难过美人关才是。”说着一礼,也不管怀慕,竟然就回身走了。 怀慕被这样的话也震动了,静静地立着没有动。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继续往外头走。怀慕的心里苦笑,倚檀说的话,他岂有不知道的,只是心不由己,他也无能为力了。他一再控制,一再怀疑,却又总是在第一瞬间愿意去相信。他甚至来不及想,几乎就已经给自己下了决定。这样的反应的确像倚檀所说,是违背他的秉性甚至违背他的意志的,他自己也觉得陌生而恐惧,然而却总是身不由己。他方才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那里,才不让自己沉溺在青罗那样望着自己的眼神里。方才那一瞬间,他似乎也看见了她眼神的动摇,第一次,他看见那一双或坚定或悲伤的眼睛里出现了依恋,带着愧疚的依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害怕再看一眼,他就又会相信一些自己不该信的事情,或者说一些自己不该说的话,他只有逃走,然而逃走的自己,却又遇上了倚檀这样的当头棒喝,叫他全身都被浇得冰冷,几乎不能动弹,然而胸腔里的那一点搏动,却愈发听得清楚。 青罗既然病着,怀慕自然到卷绿斋里头住去了。本来就是书房,里头除了书卷笔墨之外也没有旁的什么东西,平日看着最是简净,只是窗外的雨,正是初秋的凉意,淅淅沥沥的,虽说不上摧枯拉朽,却也叫人心里染着无穷无尽的愁绪。秋风秋雨里头,一切似乎都显得冷清略带着伤感,水莲花谢了,只留得未掉落尽的残荷,身形仍旧挺拔,却看得到衰朽的将来。书房外头植着一本芭蕉,此时听着那雨声,却突然觉得有些焦躁了。那种雨像是云烟一样,看不清楚,听不真切,却在你不知不觉之中就沾湿了衣裳,触动了情肠。巴山夜雨剪秋烛,他忽然觉得这间屋子有些冷清了。那些窗下下棋临字的日子,书卷香里头带着脂粉气,还有花香,似乎更有人间的味道。这种安静的日子,叫他觉得放松,而忽然间在这里,竟然觉得那雨声一声一声那般分明。芭蕉叶上鸣秋雨,本来是极风雅的事情,然而却忽然觉得空荡。枕上轻寒帘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她却不该是他梦里的人,而他却也不知,她梦中的呼唤着想要抓住的人,又在何方。 第七章(1)此身甘向情中老 第七章此身甘向情中老 云母屏低,流苏帐小。矮床薄被秋将晓。乍凉天气未寒时,平明窗外闻啼鸟。 困殢榴花,香添蕙草。佳期须及朱颜好。莫言多病为多情,此身甘向情中老。 (第六章第13节末尾有更新补充内容) 青罗这一病,知道的人并不多。王府里头个人皆是独门独院地过日子,除了亲近的几个,不相干的人避着嫌疑,皆不怎么串门子,青罗又是新媳妇,和各人相交也不深。何况前一次婚礼之前已经病了一次,众人都有了些议论,青罗这一次病的也蹊跷,说起来也是因为上山所致,而府里头人并不知晓,就更不好往外说的。青罗病了的第二日便是中元节,阖府里男女老幼皆是要进家庙祭祖的,青罗也只好说正逢着癸水,身上不干净不该玷污了家庙,在府里没有去,好在女眷中也不止她一个这样,连主子到奴才也有好些人,身上见血光的一概不去的。府中规矩合该如此,也不惹人嫌疑。 所以青罗这十几日只在屋里安安静静待着,除了怀蕊并没有人来瞧她。怀蕊也不说是探病,就当是和嫂嫂寻常来往。怀蕊平日脾气古怪些,知道她去了,旁人难免忌讳着几分,倒是为青罗养病打了掩护。怀蕊每次来,也不多说些什么,怀慕找他来看看青罗,也只说她身子还没适应过来,在这样时候不小心贪了凉受了风寒,又怕叫旁人知道了说她娇气,只叫妹妹来陪着解解闷儿。怀蕊素来性子倔强,也懂得她这新来的媳妇多需谨慎,也就不多问什么便过来了。每日里伴着青罗绣绣花儿写写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青罗也不说话,只微笑着用眼色举动指点一二,日子倒也安静。怀蕊虽然年纪小些,一个人待得惯了,倒也能耐得住这样的安静。若是觉得闷了,就给青罗读一读书听,诗词歌赋乃至于政论国策,无有不读的。 青罗也喜欢这样的相处,从见到怀蕊以来,她就心里头有一点说不出的怜惜。怀蕊眉眼间的忧郁和执拗,埋在她嬉笑无忌、举止随意的外表下头,她也看得清。而这样的日子,怀蕊似乎也松弛下来了,眉眼间时常有属于十二岁女孩子该有的模样儿神色,娇嗔的羞怯的,带着对她的信任依恋。或者人与人之间,便是这样的缘分,青罗看着她,似乎看着自己,看着自己的姐妹,看着一个喜欢的孩子,看着她真实的笑意慢慢浮上脸颊,她心里也觉得安慰。怀蕊陪着她的这些日子,若是她神色倦怠,怀蕊就默默陪着她,若是她面色好一些了,她就笑语殷殷地给她说笑解闷儿,倒真是叫她心里头放松不少,梦魇都好得多了。只是夜半偶然还是会沉进那一片碧绿的世界里,沉沦然后惊醒。怀慕就如他自己所说的并没有来瞧她,她也不去问,他不来,她倒像是放松了一些似的。 青罗这一次病的突兀,虽说病势并不如婚前那一次来的厉害,却因为时常被梦魇所迷,精神总是不好,身子也就觉得沉重,将养了这十几天才觉得好些。这一日早上,青罗身子觉得爽快些了,前一夜梦魇也没怎么发作,起来觉得精神比之前几日健旺了许多。怀蕊还没有来,青罗觉得气闷,便扶着翠墨往外头去,在小花园里头坐着透透气儿。青罗的声音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然而总是不愿说话,只是一直沉默着,微微地笑着,只极偶然才开口说几个字。侍书伺候着她在廊下坐好,又煎了药过来。这药极苦,青罗蹙了蹙眉,旁边的翠墨看得分明,递过来一碟子玫瑰杏儿,笑道,“二奶奶快吃点子这个,新做的玫瑰杏儿,酸酸甜甜的,最是解苦的。”青罗点点头结果,拈了一颗含在口中,再去喝药,果然好得多了,又对翠墨点头笑一笑。侍书对翠墨笑道,“你这小丫头还真是机灵,往常悄悄儿做了什么好吃的,只顾着自己吃,如今倒是会伺候了,可要叫二奶奶好好赏你呢。”翠墨嗔道,“姐姐笑话儿我呢,我哪里贪嘴了。只是这玫瑰杏儿也不是我做的,是昨儿三姑娘带来的呢。”侍书讶道,“三姑娘这么年轻,倒是会体贴人的,真是不枉咱们奶奶疼她呢。” 正说着,园门一开,正是怀蕊进来了,抱着一大束紫薇花,笑吟吟地道,“侍书姐姐说我什么呢?可不是嚼我什么呢?”侍书笑着迎上去,“三姑娘说什么呢,三姑娘和我们奶奶这么好,我自然是感激的,哪有说坏话的理儿呢。”说着接过怀蕊手里头的花儿,又忙添了椅子请她坐下,又道,“正说着三姑娘好细巧心思,小小年纪还知道这些,这一碟子玫瑰杏儿,正是下药的好东西呢。姑娘若不进来,我们也要去谢姑娘的。”怀蕊笑道,“那你可也写错了人,昨儿送来的一坛子,是二哥哥叫我带过来的,说这几日事儿忙,知道嫂嫂怕苦,特特儿给嫂嫂做的。只是二哥哥也有趣儿,还不叫我跟嫂嫂说呢。我问他为什么,他只不说。”说着便腻过去问道,“好嫂嫂,你快告诉我,二哥哥为什么献了殷勤又不叫你知道呀?” 青罗也怔住了,这样的举动,的确不像是怀慕所谓,又不叫她知道,更是莫测高深了。他是真心关切自己又不想承认,还是只是在外人跟前做个样子?她猜不透,也无力去猜了。那一日自己从梦魇里头醒来,惶惑不安,那一刻看见他的脸,听见他唤她,她不得不承认,那一刻她心里是震动的,在那一刻,即使她不愿意承认,她也是相信,他对她是有着真切的关怀的。他这几日不见她,不知是真有什么要忙,还是对她有所怀疑,还是连他也觉得困惑不安了?他不见他,她索性就不去想,然而怀蕊的话,又把这样的问题带到眼前来了。 怀蕊仔细去看青罗的脸色,似乎有温柔,有迷惑,有触动,便抿嘴儿笑道,“瞧嫂嫂这模样儿,可见哥哥这事做的贴心。罢了,既然哥哥不愿意说,我也不问了,等着哥哥自个儿和嫂嫂解释去,才是最真的呢。”青罗瞧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只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她,又瞧见侍书把方才怀蕊带来的那一束紫薇花插了瓶儿,便询问地看了看。怀蕊笑道,“我想着嫂嫂这里什么都好,只是这季节少了些鲜亮颜色的花朵儿,天气多雨,嫂嫂又病着,瞧瞧这颜色岂不是好?整个园子都亮起来了。”见青罗对自己笑一笑,又促狭道,“嫂嫂别多心,这一束花儿呀,是妹妹我自己的意思,可不是二哥哥的意思。不过,要是二哥哥的意思,只怕不是这么一束了,说不准嫂嫂说一句好,整个闻香擎艳都会移到嫂嫂园子里来了。嫂嫂可仔细了,别随口说好,劳动一家子人费半天的劲儿。” 青罗瞧她说的热闹,也不去理她,心里头却有一瞬间的触动,这会不会有可能呢。怀蕊见她不说话,也就一笑罢了,如前些日子一般跟在青罗身边,说说这个说说那个,不一时也就到了午膳的时候。怀蕊正欲吩咐丫头们告诉厨房,说要把自己的午膳摆到永慕堂来,却见外头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丫头,见了二人慌忙行礼道,“二奶奶,三姑娘,快往花厅里头去吧,有大事儿呢,这会子王妃、侧妃、各位姨娘们都去了。”怀蕊奇道,“这该用午膳的时候,忙忙地把人都叫去是有什么要紧事儿?你快说说,是怎么了?”那丫头本就是个传话的,也不明就里,见问的急也只答道,“我也不知道,是彤华轩里头传出来的话儿,只知道和云侧妃屋里的翎燕姐姐有关呢。”说的两人一怔,倒是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了,既然是绮云轩的事情,怎么反倒是秦婉彤递出来的话?若是说把她嫁给怀思做姨娘,也不用这么着急忙慌的把各人都在这时候叫过去。见那小丫头也说不清楚,两人就起身随她去了。 第七章(2)此身甘向情中老 待到了花厅,果然各人都已经到了,连董氏都坐在那里。柳氏端然坐在上头,品着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儿,身边另一个座位空着。秦氏和安氏坐在两侧,秦婉彤的面上满满是看笑话、隔岸观火的笑意,是不是睨着另一侧的安云佩一眼。安氏面色沉郁,却瞧不出喜怒,下头坐着的葛月逍面上却是难看,几乎压不住怒火,脸色剧烈变换,一阵红一阵白的。其他的姨娘们不像平日里女眷们私会那般坐在两位侧妃下头,都低眉敛目地站在后头,不敢抬头。大厅中央跪着一个人,身姿楚楚,脸上犹自带着泪痕,竟是翎燕。 青罗和怀蕊见这阵势,也不多说话,上前给王妃请了安,便各自回座位上坐下了。青罗见柳氏与葛氏身边皆有一个空座,各位姨娘又都站着,心里明白只怕今儿的事情王爷和怀思、怀慕也要来的,便在秦氏之下隔了一个座儿坐下了,怀蕊也就挨着她坐下。众人都不说话,她们二人也就假做不知一般地坐着,闲闲喝着茶。花厅里头一片寂静,气氛凝重,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过了良久,上官启和怀思、怀慕才走进来,这一日正巧外头个州县的官员来蓉城,上官启便带着两个儿子在外头,故而得到消息也晚一些。上官启进来见厅里跪着一个人,面色丝毫不动,径自走到柳芳和身边坐下。怀慕进来先往青罗的方向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青罗几不可见地摇摇头,怀慕也就在她身边坐定。倒是怀思,看见屋里跪着的人,面上一抖,似乎想说什么,看见父母神色,却又止住,迟疑着往葛月逍身边坐下,月逍转头狠狠地瞧了他一眼,怀思的神色闪过一丝愧疚,却又在看见跪下地下的翎燕的一瞬间变成了一种怨愤,葛氏看见他的神情,表情更加愤怒,却又不敢说什么,瞬间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此时人皆已经到齐了,就等着上官启先发话。上官启便问,“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动静闹得这样大。”安氏点点头道,“出了这样的事情,原是不该,是我教导不善的缘故,还请王爷原谅。”上官启脸色丝毫不动,只挥挥手道,“别说这些,你只说事情是怎么个情况。”安氏道,“王爷莫急,我慢慢说来。这个丫头王爷知道,这是我屋里的翎燕儿,我素日待她是最好的。前些日子我往家庙里准备中元节的事情,本来一应的账目都是由这蹄子管着,她不去有诸多不便,无奈她说她身上不干净,不敢玷污祖宗。王爷你知道咱们府里的规矩,我也只好罢了,自己多费费事就是了,因为心疼她身上不好,后来几日也都不叫她做什么事情,只叫她歇着。如今过了半个月了,我想自然不碍了,王爷你今晚说要在我屋里头用晚膳,王爷素来最爱新鲜的水红菱,我便叫她去园子里摘一些回来,她是江南过来的人,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她做的稳妥。没想到这丫头拨嘴儿不动,又说信期到了,不能沾冷水。王爷想想,岂有半个月了还没有好全的道理?我不信,就叫老嬷嬷们查了查,竟然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又问了问跟翎燕一屋子的翎鹊,翎鹊说恍惚记得翎燕在中元前几日说过信期完了的话,中元期间断断不会有这样事情的,更别说今日。我心里头起了疑惑,就往翎燕屋里头搜了一搜,你瞧我可搜出来什么好东西呢。”说着往身边的翎鹊递了个眼色,翎鹊忙捧出一盘子东西,上官启瞧了一眼,就叫拿下去。 旁边的秦氏看得真切,拿帕子捂着嘴一笑,“姐姐屋里还真是疏漏了,怎么这样的好东西也能搜出这样许多来。”安氏冷冷瞧了秦氏一眼,道,“婉妹妹不必做出这个样子来,这东西你在我屋里不是早瞧见了么?”秦氏只是笑,“瞧见这个算得什么,只要不是我屋里搜出来的就好,我可调教不出这样的好奴才。”安氏正欲反驳,上官启却制止了,淡淡问道,“这样小事,叫管家打几十板子撵出去不就是了,何必如此劳师动众?”安氏看了秦氏一眼道,“我原也这么说,只是屋里闹得厉害,被婉妹妹听见了,王爷知道妹妹素来是个心热的人,非说这样的事情有辱家门,一定要弄清楚来龙去脉,送这东西的人是谁,就把大家都请到这里来了,我也拦不住。”秦氏笑道,“好姐姐,可不要冤枉我,我可是听见翎燕哭的可怜,说是有难言之隐,姐姐要打,翎燕又说了些什么有没有孩子的话来,不然我哪里有这样的胆子呢。翎燕若是有了孩子,还是弄清楚是谁的好,一时不慎可就是大事,大奶奶,你说是不是?”说的葛氏面上更是难看。 上官启淡淡问道,“见我?那你说说,见我是有什么事情?”下头翎燕怯怯地望了安氏,只跪着磕头,眼中如珠帘般地滚下泪来。上官启不悦道,“哭什么,有什么话快说。”翎燕又迟疑了一会子,又把眼光投向秦氏,秦氏笑道,“你可不要瞧着我,你有什么事情跟我可没关系,有什么话也不要跟我说,我不过是瞧着你样子可怜,才来多这么一桩事儿的。”翎燕又哭了一会,像是下定了什么极大的决心似的,拭了拭泪跪直了身子道,“我,我今天是因为,有了身孕,才不敢下湖里去采红菱的。”上官启道,“这个我已经知道了,你且说这孩子是谁的。”翎燕脸上一红,又闪过一丝愧疚不安,瞧了安云佩一眼,又偷偷瞧了怀思一眼,又俯下身去自顾哭。怀思此时见她哭的可怜,一张小脸都白了,头发散乱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瞧见自己满是深情却又一闪即躲,更是心痛不已,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忙起身跪下道,“回父王,想必是儿子的。”上官启面色一沉,便喝道,“想必?你做的好事!这样的事情,也能是想着就定的吗?”怀思素来畏惧上官启,然而看见身边的翎燕,却又生出一股勇气,道,“定然是儿子的。” 秦氏笑道,“若真是大公子的,倒真是坏事变喜事了。怎么瞒的这样好,一点儿风声也不露?”安氏冷冷道,“妹妹先别急着高兴,还是叫大夫来看看。”上官启点点头,下头的人忙去请了大夫。一时大夫急匆匆赶来,号了脉道,“这位姑娘果真是有身孕了,如今已有两个月。”上官启看怀思的神情欢喜,知道这事情只怕是真的了,面上也松快些,道,“既然这样,快起身吧,别跪着。”怀思满面喜色,便要搀扶着翎燕起身,只是翎燕又怯怯望了安氏一眼,安氏淡淡道,“王爷叫你起,你便起吧。”二人刚起身,安氏又慢慢道,“只是这子嗣的大事,实在混淆不得,思儿,你可要弄清楚了。”翎燕听了这话,眼圈儿一红,十分委屈,怀思忙道,“母亲,实在是儿子的不会错。” 安云佩还没有说什么,秦婉彤便笑起来,“安姐姐好古怪,这孩子可是姐姐嫡亲的孙子呢,怎么姐姐倒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左右盘问着。翎燕这孩子也是姐姐素日疼惜的,前几日咱们还说要给了大公子呢,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再说,这事情本就是半过了明路的,不然大公子怎么也没和姐姐说一声儿,就把事情给办了呢。姐姐该高兴才是,一日间又有了媳妇儿又有了孙子,怎么倒像是不喜欢似的,可叫新媳妇不高兴呢,就是以后做了祖母,也不好说呢。”安云佩淡淡道,“若真是添了孙子,我自然喜欢。只是翎燕的事情,我本来自由安排,没想到这两个孩子竟然自己就擅自做主,我实在是寒心。只是我一人的面子也没什么,若是府里人人都这样起来,也实在没有规矩,我既然帮王爷和王妃理着这家里的事情,也不能循了私情。”秦氏笑道,“姐姐,这儿女之事,虽说是父母之命,只是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由不得我们说话。姐姐当初和王爷在一处,听说也是因为有了大公子的缘故呢,太妃也没说什么不是。咱们大公子是有王爷的风范,有什么不是呢,姐姐也别苛责了孩子。” 上官启见说到昔年就事,略带责怪地望了秦氏一眼,秦氏也不以为意。上官启便道,“既然是这样,以后你也不便跟着云佩了,就在永思堂里头单独辟一间住着吧,名分上头也就该改了口。只是一样,你虽然有了上官家的后嗣,只是这行事背着长辈,又有这样不检点的东西出来,虽说也不是你一人之错,也实在不能不惩戒一二,你就在屋里呆着,到生产完了再出来吧。怀思你也闭门思过一个月,好好反省反省,以后别做出这样没规矩的事情来。”翎燕忙跪下谢恩,又回望了怀思一眼,那一眼真是风情如醉娇羞不胜,叫人过目不忘。 第七章(3)此身甘向情中老 此时上官启一发话,自然是尘埃落定,秦氏便笑道,“那我该恭喜王爷,恭喜姐姐,恭喜大爷了。自然了,还有新姨奶奶。”怀思和葛月逍成婚有年,始终没有消息,上官启此时听闻喜讯,自然也是高兴的,此时既然定了,也就笑起来。众人见王爷笑了,也就纷纷起身恭贺,安云佩面上也浮起笑容来,更不用提怀思和翎燕了。只是此时唯有一个人面上的恼色是遮不住的,便是葛月逍,只是此时众人皆笑着恭喜新姨娘,也顾不得她,而怀思心里眼里更是只有一个翎燕,葛氏也只好咬牙暗恨。 倒是秦婉彤先瞧见葛氏道,“咱们大爷有了后,大奶奶自然也该是高兴的。这孩子落了地,先要喊大奶奶一声母亲的。何况大奶奶平日待燕姨娘也好,犹如姊妹一般,如今可好了,还有个伴儿,大公子以后出去,也不用牵肠挂肚的了。”葛氏见秦氏连称谓都改了,脸色已经难看极了,正欲说话,安氏却不紧不慢道,“这是自然的。以后我们屋里也算是热闹了,儿孙满堂,只盼着妹妹有一日也能有这样好福气。”秦氏咬咬牙,冷笑道,“那我谢谢姐姐吉言了。”上官启见此二人又要争起来,心里烦闷,哼了一声道,“罢了,这是喜事儿,晚上还是开宴庆祝一下的好,我先走了,外头还有事情忙,云佩你好生操持着。翎燕虽然要禁足,该有的照顾月例什么的也不能少,别委屈了。” 上官启一走,各人也没有什么留下来的念头,本就各怀心事,于是都向柳氏行礼,又再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走了。秦氏见人走的差不多了,便笑着对安氏道,“姐姐,恭喜,以后热闹的日子还有着呢。”说着也不等安云佩说话,就扶着叶春染出去了。春染见秦氏笑得欢快,却有些不解,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问道,“小姐,你不是不希望安氏和大公子得势么,如今他们有了孩子,岂不是地位更高,小姐你怎么非但没有不高兴,反倒极力促成这件事儿呢?”秦氏笑道,“你这就看的不明白了。在这府里,明着和安云佩争的人是我,其实谁不知道,永慕堂才是他们真正的忌讳。如今那边有了孩子,最该着紧的人也自然不会是我。你瞧着有了这个孩子,绮云轩就能烈火烹油?只怕烧着了自己还未可知。这个翎燕儿是个有心思的,今儿这一出,看上去是无意间撞破,保不齐就是她自己安排的。安云佩的心病我知道,又想用这个姨娘的名分吊着她,又不想爽快给了,何况这出身嫡庶本就是安云佩的大忌,她当初为什么怎么着都得娶一个名门之后,就是想要一个身世光彩些的孙儿,如今倒好,儿子和丫鬟做下了这样的事,别的不说,这面子也是架不住了,这小公子的出身,也会是安云佩新的心病。若是永慕堂有了,你说论出身,这个孩子怎么能争得过?有还不如无呢。再者,我看翎燕、月逍以后还有的热闹,安云佩想要后院太平,也是难了,咱们看热闹就是了。” 叶氏叹道,“小姐说的很是。只是我还有一事不大明白,先前咱们说要帮着永慕堂那一边,如今可要怎么办呢?”秦氏笑道,“这也不急,日子长着呢。咱们先时只说在郑婷华的事情上,看她们要不要来求咱们,没料到怀蓉那个丫头这么大能耐,竟然自己就解决了这样的难题,如今也只好等一等。只要记着,到关键时候才显出咱们来,不怕没有这样一日。若是燥了,倒显得是咱们上赶着似的,没得叫人低瞧了几眼。”叶春染会意笑笑,扶着秦婉彤就慢慢走了。 此时花厅里头还剩下几个人,便是安云佩、怀思、月逍和翎燕了。安云佩不起身,几个小的自然不敢动的,只好都立在地下,垂着手不说话,只是那脸色就相差得多了。安氏仔细瞧了几个孩子,慢慢道,“既然这事情已经定了,我也不多说什么,既然是怀思的孩子,我自然没有不高兴的,该有的处置,王爷都已经做了,我也不多事。既然是禁足,就该知道是为着什么,自己行动还是要谨慎守礼。翎燕,你很好,我没有看错你,真是个有能耐的。”翎燕听了这话,后背一凉,低垂的脸上却露出一个暗暗的得意的胜利者的笑容来,然而抬起头,却是楚楚可怜的柔婉,“翎燕知道对不起主子,对不起大奶奶,只求主子宽恕。”安云佩冷眼瞧了瞧她,又瞥见儿子焦急的模样,淡淡道,“你有了孩子,是功臣,没有什么罪。至于月逍,是个有气量的,也不会怪你,只盼着以后你们相处起来要和和睦睦,对月逍要受礼恭敬,别忘了长幼之分才好。既然王爷有意抬举你,今晚家宴上你就先给月逍敬茶,算是进了门了。至于怀思,你要翎燕我没有反对的意思,我本就是这个打算,只是希望等几年,如今既然已经是这样,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只盼你从此妻妾和睦,不要有所偏颇,别让母亲操心。月逍你是嫡妻,又年长些,也多照拂着她吧。我也乏了,你们就先回去,月逍留下来,跟我往园子里散散。” 怀思此时正想和翎燕单独在一处,听得这话岂有不欢喜的,忙拉着翎燕就出去了,脸上的欢喜是怎么也遮不住的,翎燕此时止住了哭泣,面上那一抹娇羞,瞧得月逍只觉得心里恨极。等怀思二人出去,月逍再也止不住,伏在椅子上便哭起来。安氏脸上也露出一抹无奈,对月逍道,“你也别哭,我知道思儿这事情做的不对,对你太不公平。只是怀思有了孩子,总也是好事,你做嫡母的要有气量,别叫其他人笑话。何况你这几年没有生育,也实在落人口实,我也不好说什么。你还年轻,以后不怕没个孩子,等你有了,岂是她的孩子能比的?你先忍一忍吧。”安云佩虽然这么安慰葛月逍,岂是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她的确是想把翎燕配给儿子的,只是不是如今这样。她早看出来翎燕是个有心思的,却没想到她竟然敢不听自己的,先就把事情做绝了,叫自己没有了筹码,看儿子的神情,一颗心都已经叫她勾过去了,只怕翎燕对自己也有了芥蒂,未必就能服服帖帖了。自然,怀思有了孩子对自己并不是坏事,有了上官家的长孙,纵使出身差了些,到底是有身份的,若是永慕堂一直没有动静,这孩子就是一个大的胜算。只是这一遭也实在是不光彩,叫她面上无光,这个孩子,以后是忧是喜,她实在是说不清楚。而月逍和翎燕是不是能够安分,她也实在是无法下定论的。 葛氏见她如此说,也无话可说,只是一味哭泣。安云佩本就恼她不争气,见她这样更是烦躁,斥道,“哭什么哭,你还有脸哭,若不是你生不出孩子又拢不住心,怀思怎么就会这样?如今翎燕进门也好,我也算有个臂膀,你若再这样,以后还有的你受的。”月逍被她说的吓住,心知安云佩说的也是实情,只是越这样想越是委屈,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好拼命忍住。安云佩见她这样也是有些不忍,何况她到底是怀思的嫡妻,出身也不错,便压抑了情绪道,“罢了,我也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我自然是心疼你的。你也回去吧,往后对翎燕好一些,不会委屈了你的。”葛氏听了这话,也就只好走了。安氏心里千头万绪,只觉得头痛,过了好一时也就回去了。晚间还要准备这样一场家宴,她不能不谨慎,摆出一副欢喜的威严的当家主母的模样给人看。 第七章(4)此身甘向情中老 怀慕和青罗一起回去,自然也是想着这件事情了。二人已经十几日未见,此时相见便是这样的事情,倒是免去了几分尴尬。只是前些日子怀蓉才对自己二人说到子嗣的事情,如今永思堂便有了这样的事情,不由得人不警醒几分。怀慕很想问一问青罗关于孩子这件事情的看法,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青罗听见翎燕的事情,旁的都没有放在心上,只想着孩子的事情。那个梦魇才刚淡去,又似乎又回到自己身边来了。翎燕的孩子,怀思的孩子,她心里想着的却是自己梦里的那个孩子,自己的孩子,也是怀慕的孩子。她在花厅里头瞧见了每个人的脸色,除了怀思,似乎没有谁是纯然的欢喜,连上官启,安云佩,甚至于孩子的母亲,她都能看出隐藏在眉梢眼角的算计。至于其他人,甚至于那些算计都摆在了明面上,喜是浮在上头的,一拨开,下头什么都有。她看的分明,却只是看不清自己的心。如果,她只是在想如果,她有了孩子,她和怀慕的孩子,这些人里头又有几个是真的欢喜?她自己呢,是不是会真的欢喜?甚至于怀慕,他又是不是真的期待这个孩子?就算是期待,他是期待一个孩子,还是这个家族的嫡长孙?她不愿去想,只想逃开这个问题。在这里,一个孩子的到来或者离去,都可以是某些人的筹码,这些人往往就是这个孩子至亲的人。 怀慕见青罗的脸色难看,以为她身上还没有好,忍不住问道,“青罗,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么?药可都喝了?”青罗在沉思里被他唤醒,转过脸去看他,她看见了一双眼睛,她看的分明,那里头仿佛只有关切。她忽然就觉得心定了,就像那一日梦魇瞧见他的时候是一样的眼神。或者他会问她,或者他会要求一个孩子,或者他会谋算,然而至少这一刻,他先问的是自己,而不是这些。青罗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那些迷惘都掩住了,她微笑起来,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事情,我们回去吧。” 怀慕点点头,静静跟着她往永慕堂走。其实早在怀蓉说那一番话之前,董余就已经和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他自然也知道,在这样的王储之争里头,第三代的出生和血统,也是千钧重的筹码。他在新婚之夜曾经给过自己两个选择,或者是拥有一个女人,过着同床异梦的寡淡生活,或许会有一个孩子,出身高贵。又或者是选择一个盟友,同心同德,共进共退,却始终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他当时选择了后者,因为他看见了自己新娘眼里的不甘和抗拒,还有勇气和智慧,他认为自己做出了最合理的选择,至今也仍然如此认为。然而他没有意料的是,她在盟友之外,同时作为一个女子存在着,作为他的妻子存在于他最近的地方,他忘了这样的危险,他太高看了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呢,或者是从落阳楼的初见,或者是婚礼上的执手,或者是花烛夜的倾诉,或者是她对怀蕊的怜惜,对怀蓉的理解,或者是那首游子吟和她的泪水,或者是七夕月下对诗饮酒的豪气,或者水晶帘下曼声歌唱的熟悉,或者是那一抹莲花香,或者是山雨中跟着自己的身影,或者是藤萝掩映下的劝慰,或者是母亲青冢前的那一点纯白,或者是梦魇醒来的那一双依恋的眼睛。他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在他心里已经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子,而不是一个契约。可以说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优秀,虽然聪明果断口齿伶俐,内心却实在是狠不下心肠太过多怜悯。然而她留在他心里竟然已经那样深刻,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叫他自己心惊。 新婚的时候,怀慕对自己说,既然只是契约,孩子这样的事情,就不该牵扯进来,这不该是这个契约里的条件。离情爱愈远,他们彼此就愈安全。然而到了今天,他更不能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改以怎么样的理由开口,是契约是需要,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有了内心最深处想抓住的东西,却又不敢伸手去抓,因为一开始,他就已经放弃了,断绝了自己的机会。当初自己从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有的第三个选择,拥有一个妻子,相互依偎,比翼连枝,执手偕老,共度一生。他不曾相信这一点,自然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而他又怎么想得到,所有的涟漪微动,都会出现在尘埃落定之后。一切都太迟了,迟的已经来不及,已经不可能,就像天河彼岸,永远相对,却无法相逢。 这一场众人瞩目的夜宴,慢慢拉来了序幕。今夜是朔日,没有月亮,虽然没有雨,天上的云也遮蔽了星光,暗沉沉的。因为是家宴,也只是迎一个侧室,也不必太过铺张,因为闻香擎艳一处先时打扫的干净,如今这季节紫薇花开的又好,仍旧开在那一处。夜里观花,又是这样烂漫绚丽的色彩,安云佩吩咐点起了许多灯火,那些深深浅浅的紫色被隐约照出来,却又看不分明,更显得神秘华贵。 众人都到的早,自然最早来的是怀思和翎燕,此时已经被所有人围在当中。翎燕此时已经一扫白日里的憔悴狼狈,换了簇新的一身衣裳。乳黄色绣浅碧色君子兰的月缎,趁着头上一对比翼鸟赤金簪子,十分华贵娇艳,却也不曾违背了身份。面上薄施了脂粉,本就是年轻娇俏的年纪,自然是好看的。翎燕的面上是淡淡的笑意,带着柔柔的满足,不扎眼,又衬着恭敬的谦卑,叫人无论如何挑不出错误。虽是和怀思一起站着,却也是谨小慎微的在他身后半步,低着头也不多说话儿,看着真真是可爱可怜。 上官启自然是最后一个到的,他一落座,众人都按着自己的位置坐下了。白天里几位姨娘都不敢坐,此时是家宴自然随意些,上官启和柳芳和坐在上头,一桌子坐着安云佩、秦婉彤、董凌波、郑婷华、陈碧烟和白茜。另一桌上最上头坐着怀思和葛月逍,怀思的另一边坐的自然是翎燕,再下头便是怀慕、青罗和怀蕊。秦婉彤笑道,“今儿是大公子的好日子,很该带着新媳妇儿坐到上席来的。”翎燕忙起身道,“婉主子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奴婢,坐在这边已经是惶恐极了,哪里还敢坐在那一席上呢,翎燕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不敢做有违身份的事情。”上官启听她这样说,点点头道,“你是个守规矩的,也不必这样谨慎,从此既然是一家人,也不必叫主子,叫一声婉姨或叫一声侧妃也就是了。”翎燕忙应承着坐下。葛氏心里正恼怒,自己出嫁之时也没有这样大的脸面,说什么不敢违本分,这样不要脸的事情还不是都做了,咬牙暗恨。 “新娘子身上这一身衣裳好眼熟,很像是前些日子蓉姑娘穿过的月锻,不知我有没有走了眼?”翎燕忙道,“婉姨说的不错,这一身衣裳正是前些日子王爷赏给大奶奶的,大奶奶心疼我,就给了我,我本来是不敢要的,大奶奶盛情,我也就只好穿上身,实在是惶恐的很呢。”安云佩点头笑道,“月逍这孩子也是好的,难得对姐妹这样宽厚。”说的下头的几个姨娘笑道,“别说大奶奶是好的,姐姐不也是如此?也不必说姐姐,王妃对咱们姐妹,也是极好的。可见家门风范,自然是和睦的很的。”安氏笑了笑,柳氏的面上几乎不动,只顾着自己喝茶。葛月逍虽然心里酸楚,面上却是浮出来一个温柔知礼的笑容来。 开宴之前,自然是要先行礼敬茶的。老嬷嬷端上茶壶茶盏来,翎燕忙起身,跟着往上席上走,先就跪下给上官启、柳芳和敬茶。上官启笑笑,接过茶喝了,柳芳和也按着规矩接过抿了一口,因为不是亲生母亲,又是迎的姨娘,不必像娶进青罗一样给见面礼。翎燕接着便给安云佩敬茶,安氏接过茶,嘱咐了几句“恭敬知礼,尽心侍奉”这般的话来,也没有为难她,还从发上取下一根珠钗亲自给她带上。秦氏虽然前头说的热闹,见此时安氏、葛氏已经平静下来,也不再说话撩拨着,笑微微地喝了茶不提。其他几个姨娘们一起敬了茶,翎燕便转到自己这一席上来。 起先自然是给怀思和月逍敬茶了,月逍喝了茶正欲说话,却见怀思笑着就要搀她起来,心里头虽然不高兴,嘴上不免道,“妹妹快起来,有着身子的人呢,怎么好叫你跪着,以后都是姐妹了。”也就顺势扶起她,怀思笑着忘了月逍一眼,眼中分明比在花厅里头时候暖了许多,月逍看着那一眼,却几乎忍不住要落下泪去,忙忍住了。因为是姨娘,翎燕还得跟其他叔伯妯娌小姑行礼,怀慕和青罗见怀思夫妇的样子,在她半跪下去的时候便扶了起来,接过茶喝了,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不叫她真跪下去。怀蕊自然也是聪明的,不过等她屈一屈膝便挽住了。如此一圈下来,翎燕也就往自己座位上回去了。 第七章(5)此身甘向情中老 上官启看的清楚,点头道,“按着规矩,你是该给各位叔伯姐妹行个全礼的,他们不肯叫你行礼,一是成全怀思的心意,二也是顾念着你有着身孕,更关怀几分,你可不要忘了规矩才好。”说着便叫开席。按着规矩,翎燕不过尝了几筷子,便起身到上席去立规矩,给众人布菜承汤。安云佩见她谨慎小心,心里头的不悦也就淡了几分,便道,“好了,立一立规矩是该的,你有了身子还是好生歇着吧。”上官启和柳芳和也点了头,翎燕便回去,又依样给另一席上诸人布了菜,这才坐下。 如此筵席上才热闹起来,众人也都举箸夹菜,有说有笑。怀蕊笑道,“大哥哥就快当爹了,不知道二哥哥二嫂嫂什么时候有好消息?”青罗低头笑道,“你急什么,横竖有人叫你姑母。大嫂嫂还没有呢,我哪能呢。”青罗这话本来是情急之下随口说了解围的,本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落在葛月逍的耳中却是讽刺她多年无子,便哼了一声。青罗回过神来,才知道失言,忙起身敬到,“原是妹妹说错了话,嫂嫂不要怪罪。”月逍见青罗如此,也不好发作,便喝了酒不提。此时怀思的一双眼一颗心,接在翎燕身上,哪里管得这些事情,只和她说笑,翎燕被他瞧得怪不好意思的,忙低声道,“别闹,这么多人瞧着呢。”这话可巧被月逍听见,葛氏本就看着二人情状,心中窝火却又不便发作,如此更是火上浇油。偏生怀蕊是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的,见葛氏神色便道,“大嫂嫂,大哥哥和新嫂嫂原是新婚,神色亲密些也是自然,你可不要不高兴。你还没瞧二哥哥二嫂嫂呢,也是如蜜里调油一般。”倒说得怀慕和青罗脸也红了。葛氏心里气的发颤,对怀蕊笑道,“三妹妹说的很是,一家子就该和睦些,谁不是从这时候过来的呢。以后妹妹嫁了人,说不得也有这样事情,妹妹自然是宽厚大度不会计较这些的。”怀蕊像是没听出她话里头的意思,挑眉笑道,“我?我可没有这样大的气量。若是真心,一生一世一双人也就罢了,何苦弄出来这样的事情。既然是这样,自然就不是真的,或者对前头的是假意,或者是对后头的虚情,总之不是一条心罢了。” 怀蕊本来就是这样,遇上谁都挑刺儿,想到哪里便是哪里,不顾别人的。这些日子青罗常常做伴儿,倒是好了些,只是葛氏素来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如今讥刺于她,她哪里忍得,一时性子起来一句话搁出去,也不管除了葛氏以外,怀思和翎燕面上也十分难看,甚至于那一边的一席人,都在这话里头了。青罗见她说的不像,低声斥道,“三妹妹可是喝多了,说这些混话。”怀蕊见青罗皱眉,也就收敛了几分,低头笑笑。青罗又对众人笑道,“妹妹年纪小,自然是期待一生只得一双人的,做女子的谁不是这么想呢,只是有了姐妹也自然有别的好处,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怀思面上好过许多,笑道,“妹妹小,自然不把她的话当真。二弟妹说的甚是。”月逍饮了一口酒道,“二弟妹说的自然是,只是明日二弟娶进来别的姑娘的时候,还希望二弟妹也能这么想才好。自然了,二弟妹和我是一条心,必然会这么想的。”青罗也不答话,只低头饮酒。 如此一来,谁还愿意多说话呢。翎燕虽说是前半灵巧心思,也知道今日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只低眉垂目坐在怀思身边,一任其他人说话斗嘴,一概不出声的。这一边席上动静皆落在安云佩眼里,见她这样,心里的气也就更顺了几分。秦氏见她面色平静,便笑道,“我记得上回在这里开席,还是七夕的事情。那一晚上我还说,要把翎燕许给大爷呢,姐姐只不许。可见这姻缘天定,谁也打不散的。”安氏笑道,“婉妹妹说的对极了,若是今儿一宴,再能成全个什么故事,也是好事。不知妹妹这回要把谁许给谁呢?”秦氏道,“姐姐,虽说姻缘天定,也是人两情相悦才好。若不是大公子和翎燕有情,这缘分只怕还要等着好久呢。强扭的瓜不甜,这甜了的瓜不摘也是可惜,姐姐以后还是顺应人心的好。”安氏笑道,“多谢妹妹美意。这姻缘和子女缘分都是如此,顺天意应人心,强求不来的。我本来还想着儿子这样大了,却没个动静,这喜事儿突然就到了,可见是上天赐福。”秦氏面色一沉,转瞬笑道,“姐姐自然是有福的,若是能有个嫡出的孩儿,更是福上添福。” 上官启和柳芳和素日听这些话也听得厌了,自顾自用膳,并不理会,几个姨娘自然更是不出声的。一时宴毕,上官启就起来,安云佩忙问道,“王爷今晚上歇在哪里?我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新摘的水红菱,立时便能用的。”上官启想了想,道,“你今日也忙了一天,我就不去了。”说着望了秦婉彤一眼,秦氏会意,笑着跟着上官启一起走了。安氏抿了抿唇,究竟也没说什么,便领着几个姨娘们走了。葛氏柳氏冷眼瞧着,笑了一笑,见怀慕和青罗正要走,忙唤住道,“别走,我还有话儿说呢。”怀蕊笑看了二人一眼,“我可知道母妃要说的话,哥哥嫂嫂便好生听着吧。” 怀慕二人也隐约知道柳妃要说的话,相互瞧了一眼,只好留下来。柳氏见屋子里皆是打扫收拾的人,便领了他们出去,找了一处随便坐下,笑道,“瞧你们的神色,你们也晓得我要说些什么。这些话呢,本也不急着说,你们也算是新婚,才两个月,说这些也是早了些。只是今儿可巧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也正好说一说。我看你们也算是相处的好,还是早些有个孩子,凡事稳妥些。就不说慕儿你还有别的想头,就是夫妻之间的情分,也是更深的。你看月逍嫁过来这么些年,也没什么错处,可就这样一条,如今翎燕要进门,她就无话可说。那神色你们也瞧见了,我心疼青儿,不想叫她有一日也这样。何况你们也知道,这一家子人多了,是非也就多。若真是一生一世,只有这么两个人,有自己的孩子,真是难求的好事。我的意思,慕儿你自然是明白,青儿是个好孩子,你要好生惜福,不要辜负了她。等你们有了孩子,一切事情也就顺理成章,想必也会少了许多繁难,别说是我看着高兴,姐姐在天上,也必然盼着这一日的。”柳芳和见青罗只低着头不说话,拉过她的手笑道,“前些日子我和你说的话,你也好生记着。慕儿若是敢对你不好,你只管和我说,我必然不放过他的,我虽然不是他的亲娘,他也不敢不听我的话呢。” 青罗心里自然是感动,只是又有一种酸涩生出来。如果这一切都是这样顺理成章,自己又何必陷在这样的迷惘里头?然而这一场婚姻,开始就错了。一开始以为错的是人,后来才知道,本来这一场婚姻,就是错的。彼此都没有预备给出一颗真心,如何能够成就一对佳偶?相逢太迟。相遇的时候,她已经经历过舍弃与变故,还有过铭记于心的爱恋,有过交付与相许,有过背叛与灰心。他错过了最初闺中不识人间险恶、期盼举案齐眉的她,又错过了她最孤独无助的时刻,那个只期待能飞越山水、感知自由的她。他遇上她的时候,她的心已经冷了,冰封起来,不肯再相信谁,她已经是沉睡在茧中的蝶,不肯轻易示人自己的容光。而她何尝不是一样错过了他呢?他还未来得及对谁交出真心,就已经看见他曾经深信不疑的都碎裂一地。她错过了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年代,错过了他心有柔情、愿成绕指的时光。她遇上他的时候,他也已经不是游剑江湖、吟诗江上的少年,他经过了生死,经过了背叛,经过了血光的洗礼,只肯筹谋计算,不肯真心相对。他已经是安眠在鞘中的剑,那昔日秋江霞光上凌波横剑的激越,已经只属于她未曾谋面的过去。 青罗曾经以为,相遇太晚的是她和子平。如今才知道,原来和怀慕,才真正是迟了。如果说姻缘之分是上天注定,她和子平,本就已经无缘。她的命运,早随着那一支杏花签,那一支风筝的灯谜,就已经注定和怀慕捆绑在一起。然而他们的相逢,迟到了这样久,错过了彼此的心扉还开启的时候,只好默然相对。从一开始,他们的婚姻就错了,你无情我无意,本没有相互靠近的心思,怎么会有相互依靠的可能,然而他们却又注定要牵绊,即使遥远的未来里头,她可以重新得到自由,这种牵绊却也是深深地烙下,不会消失了。 辞别了柳芳和,二人皆默默地往回走。回了自己屋子,怀慕没有再去卷绿斋睡着,而是先时一样去了怀莲小筑。依旧是如从前一般,并头躺着,却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夜间慢慢地又下起了雨。绵绵密密的,敲在外头合欢树叶上,依稀有沙沙的声响。他们都还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却觉得离得这么近有这么远。外头看着是多么举案齐眉的好日子,然而到底是凄凉的。姻缘也罢,儿女也罢,似乎都是一种不能触碰的禁忌,刺痛心里最隐秘的伤。这一夜青罗的梦里,没有了那个孩子,只有自己,立在茫茫的雨中,不知来路也不知归路,萧瑟独影。雨的那一端有谁,她不敢再想,也不敢冒着雨再去寻找。 第七章(6)此身甘向情中老 依然是雨夜,永思堂里头自然又是一种风光。午后众人得了上官启的指示,自然热热闹闹地收拾出一间屋子来。永思堂与永慕堂规格差不了许多,皆是三进的院落,寻常怀思夫妇都只在后头正院的正房里头歇着。依着安云佩的意思,本是要就在这一个院子里头辟出来一间厢房给翎燕,只是怀思此时正宝贝着她,自然是不肯叫她委屈了分毫,便把先时上官启所说的闭门思过的话搬出来说,只道一院住着互相妨碍,不能安心思过,加上翎燕又在养胎,更是不宜和大家住在一处,免得冲撞了去,遂自作主张叫独独收拾出一所跨院给她住着。怀思携着翎燕一起回来,自然也顾不得葛氏,就直接进了翎燕的跨院。 翎燕伺候着安氏年久,自然来过永思堂,这一间院落也并不陌生,当真是这里第一等的好去处,如今更是收拾的文彩辉煌,虽然不贴喜字,倒也妆点得如同洞房一般。翎燕苦心孤诣,等的不过就是这一日,自然欢喜,对着怀思娇柔一笑,便跟着进了院门。只见门上题着“燕来”两个字,正是怀思的亲笔,便笑道,“可是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的意思么?”怀思笑着摇头道,“这句子不好,后头的话是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你我正当新婚,怎会泣涕如雨?你再想想,若再说不出,就要罚你了。”翎燕自小跟着安云佩,安氏虽然并不甚通诗书,却调教的她机灵聪慧,出去跟在身边也不至于丢了身份。为着自己的一番筹算,还特意叫跟着怀思在书房呆了几年。翎燕本就是极聪慧的,加上自己也有自己的谋划,自然愿意多知晓些事情以便将来,故而是颇通些文墨的。如今见了这两个字,想一想已经知道怀思的意思,却故意不说,撅嘴儿道,“苏学士有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的句子,来譬喻妾室,又有人有燕燕何足道,重贻王孙忧的说法,这样特特题在翎燕屋里,是要提醒翎燕不敢忘了身份么?大爷且宽心,燕燕虽不足道,也断断不会叫您为我心忧的。” 怀思笑道,“偏你喜欢说这些,我哪里有这样意思?你既然知道这些,我就不信你不知道张祜的洞房燕,可是要我念来与你听?”见翎燕面上飞红,心中好笑,便特意拖长了声音诵来,“清晓洞房开,佳人喜燕来。乍疑钗上动,轻似掌中回。暗语临窗户,深窥傍镜台。新妆正含思,莫拂画梁埃。”说着便将翎燕揽过来笑道,“你叫翎燕,你如今到我身边,便是我的佳人燕来。以后咱们新妆画眉的日子还长着呢,日日都是洞房清晓。”翎燕推开他道,“大爷可不要如此,旁人看见要怎么说呢。”怀思笑道,“此时哪里还会有旁人?洞房花烛之夜,谁会来扰咱们?父王说了叫你思过,倒是成全了咱们,如今在我屋里,只有我敢来,就只有咱们,也就不必防着这个防着那个了。” 怀思见翎燕面上红晕愈深,秋水般的眸子闪动,在他面上掠过又溜走,心里欢喜,便忽然抱起她往屋里头走。翎燕惊呼一声,也只好由得他去,到了里间才放下了。怀思见翎燕坐着背过去端坐着不理他,便笑道,“先前一处的时候,多么没规矩,整日你呀我呀的,时常给我个软钉子碰,怎么如今倒这样守礼起来?”翎燕转过身来,面上却严肃,瞧了怀思半晌,忽然跪下道,“翎燕有几句话,不得不说。”怀思一惊,忙欲扶起她,翎燕却跪着不动,镇静到,“且容翎燕说完。翎燕没有嫁给爷之前,虽说是婉主子的奴才,爷自小的侍读丫头,可是私心里头,只把您当做心上人思慕,故而言语行动间难免随便些,如此才做下了今日这样不甚检点的事情,叫众人都看着笑话。如今既然主子和王爷开恩,叫翎燕有了这样一个名分,翎燕感激不尽。只是如此一来,翎燕就不能再只把您当做心上人,大爷既是翎燕的夫君,也是翎燕的主子。上头有王爷、各位主子姨娘要孝敬,中间有您和大奶奶要侍奉,下头更是有千百双眼睛盯着翎燕,行事自然有了规矩。翎燕今日能嫁给大爷,虽说是因为怀了您的骨肉,到底也不甚光彩。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您一定懂得。翎燕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想一直跟随着您,若是有福气,将来有咱们的孩子陪着,就是唯一所求了。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作为婢女出身的妾室的辛苦,大爷您自然是明白的,翎燕低微,不求您眷顾偏爱,只求将来您不要嫌弃翎燕身份微贱,多多眷顾孩儿。” 怀思听了翎燕一席话,十分感触,慢慢扶起她,凝视着她的眼眸郑重道,“你的话我都知道了,我之前只觉得你聪明灵巧,不想如此通透从容,还是看低了你。你放心,我必然不辜负你,只要我在一日,绝不叫人轻视了你和孩子,我的孩子,必不会受当初我所受的苦楚委屈。”翎燕凝视着怀思,眼中怔怔落下泪来。她知道,有了这样的话,她和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的未来,算是平稳多了。怀思话里头,隐约已经有她的孩子有平等于嫡子的身份的意思了。如此这般现在也够了,在他心里最温柔的时候,直接触动他心中最深的暗痛,从此以后,这个孩子在他心里便是他自己,任谁也无法取代了。 怀思轻轻拭去翎燕眼角的泪痕,笑道,“好了,伤心的话都说尽了,委屈也过去了。你虽说在外头要守着规矩,在我跟前却是不必,还是先前那样好。”翎燕该说的话都说尽了,转眸一笑道,“还真是奇了,怎么做夫君不好么,还偏生要做个心上人不成?”怀思笑道,“你这么聪明,自然明白。像我们这样的家,做夫妻,未必就是有情,或者更是一种责任和锁链,你看你大奶奶和我,自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只是这样情深意重的话,她就不会与我说的。我们只是夫妻,却不是彼此的心上人。我昔年娶月逍,你也知道,不过是母亲的意思,千挑万选拣选来的人,最终也不过就是这样,倒让母亲操心。你却不一样,我知道你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是你心之所系,才忍了委屈跟在我身边的。我虽然是你的夫妻,却更愿只做你唯一的那个心上人呢。”翎燕听了这话,倒有些怔住,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才慢慢道,“你自然是我唯一的那个的心上人。只是不知道,翎燕能不能只做你独一无二的心上人呢?”怀思笑了,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只说了几个字,“自然是了。” 翎燕闭上眼睛,不再去做什么反应,只轻轻地环住他喃喃道,“海**意若何,曲梁呕嘎语声多。茅檐不必嫌卑陋,犹胜吴宫爇尔窠。”这样的话,她自己都不信的,她自觉是雕梁画栋间的金丝燕,只愿玉楼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长相见。她来到他身边,有几许真心她自己都不知,而有几分算计她却清清楚楚。然而这一刻她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如若他真能如他自己所说的一般,一生一世,一心一人,或者有一日真的大厦已倾的时候,只愿做王谢堂前之燕的她,也能安心与他共茅檐陋舍。若是如此,或者自己往后的人生,能多一点明媚的真诚。 此时燕来小院中两人相依,不论因由,总归是并头鸳鸯。而永思堂正堂里头此时也点着明亮的烛火,犹如也在举行着什么隆重的仪式。只是屋里头极安静,一个丫头都没有,只有一个女子独坐,自斟自饮。远远望着,竟是穿着一身正红的嫁衣,绣着鸳鸯戏水和凤凰于飞的花样,衬着百花争艳的底子,虽说华贵却不失庄重。那女子似乎喝的薄醉,眼波流转出无限风情,只是身姿仍旧笔直,正是名门闺秀的做派,一看就是自幼受过好的家教的。那女子不停地饮酒,虽然每一口抿的少,却是丝毫不停。手里紧紧握着一样东西,似乎是自己的依靠一般,丝毫不松手。 这女子自然是葛月逍。此时那一边是如何的花月情浓,她不用看,不同听,甚至不用想,也猜得到十分。怀思与翎燕之间的关系,若说自己半分没有怀疑过,的确是假话。她进门的时候就知道,安云佩身边有一个得力的丫头,自幼和怀思一起长大,又做了他几年的侍读丫头,绮云轩和永思堂里头皆是把她当做半个主子一般。她也曾对她防备过,只是安云佩一直留她在身边,怀思也并没有提过,也就略略放下心,只是以女人的敏感,怀思与翎燕相遇时候眉梢眼角的意思,她不是不懂,只是装作不知。她早就知道有一日这个女孩子会是自己夫君的枕边人,却没料到这样快,她总安慰自己既然怀思这些年都没有开口,或者就这样混下去了。今日听说翎燕的事情,她就已经猜到是这样的事情,一时忍不得,面上露出不忿的神色,却被怀思的眼神定在了当场,心都凉的透了。那一眼望向她,满是不满,而望向跪在地下的翎燕的,却是心痛和怜惜。 第七章(7)此身甘向情中老 她有多久没见过他对着自己有这样的眼神了?或者说,她从没有得到过。仔细想一想,竟然真的是如此,这叫她心里唯一剩的那一点温柔,也黯黯地熄灭了。她嫁给他,所有人都知道为了什么。出嫁前一夜,母亲给自己蓖头发,就对自己说了判定自己一生的话。那一夜母亲把自己手中的这一枝赤金鸳鸯步摇给自己戴上,瞧着镜子中的女儿,微微地笑着。 “月儿,你真是长大了,真是美,比母亲美得多了。可是孩子,你要知道,做正室的女子,美貌到底不是最重要的。做正室的女人,聪明和气度,是立身的根本。为人正室,不能指望得到男人一生一世的一颗真心,你要记得,只有依靠你的智慧和家室,帮扶着他,得到他的尊重和依赖,才能长长久久地安身立命。所谓情爱,在这公侯王府里头,是最不可靠的,男人总会再找上别的女人,会有新欢旧爱,你还要有容人的气量,既然是无力回天,一味吃醋只会叫自己的夫君离自己越来越远,还会引起长辈的闲话。我知道这很难,可是这必须要做到。”母亲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脸颊,眼神中深深的都是忧虑,“月儿,你是个聪明孩子,只是可惜,我们这些年太过宠爱你,什么事情也没叫你经过,叫你不知道天高地厚,有些耐不住性子,这个我们的不是,如今说起来也晚了。咱们家如今虽然不比从前,你几个姨娘,你也是瞧在眼睛里的,都是母亲经过的事情。咱们家虽说是名门之后,可惜这些年已经日薄西山,不过是一个空壳子了,连累你也只能靠自己了。以母亲的心思,是不愿你嫁进这样人家的,十分辛苦,只是婚姻的事情都是天定,如今也只好看你自己的。月儿,你在王府里头,切记一个忍字,万事不要焦躁,若是有一日,你的夫君领进了别的人进门,母亲只希望你能够耐住性子,权宜行事。”母亲深深叹了口气,“论理明儿是你的好日子,母亲不该说这些,只是这些话,母亲不和你说,还有谁会跟你说呢。女人都是这么过的一生,既然做了正室,也有不得不咽下去的苦果。月儿,以后的路,只有你一个人走了。” 月逍如今想一想,自己似乎真的没有做到母亲嘱咐的一切。就像母亲说的,怀思求娶自己,不过是为着自己的出身,他虽贵为藩王长子,却有个不甚光彩的出身,世家大族嫡出女子不愿允嫁。论聪明,自己并不能给丈夫做什么,安云佩的缜密谋算是自己永远跟不上的,如今又来了一个青罗,行事眼见是比自己强的。论家室,自己的家族虽说是名门,却渐渐没落,并不能作为他的筹码助力,不过白白顶着一个名门嫡出的名头罢了。自己这些年为何过的平安,不过是因为怀思和自己之间,好歹算是相敬如宾,自己虽然没有孩子,怀思却也没有别的子嗣,众人也不敢十分轻视。安氏虽不甚喜欢自己,倒也不为难,在外头还回护着,也算是相安无事。在闺阁中自己是无忧的女子,虽然门第没落,小姐们的用度也是不缺,虽有几个姨娘,母亲的地位也稳固,家里众星捧月般地养大,性子本就骄矜些。做了这几年的大奶奶,小姐们或嫁或在山上,一个怀蕊也不理事,安云佩理着家,自然自己也尊贵,更是把母亲的话忘在脑后了。 然而这些日子,一切竟然急转直下。青罗的聪敏和家世,都叫她自惭形秽,一时露了恼意,就被安云佩狠狠教训了几句。而自己的夫君,也就这样突然地做出了决定,迎进了新的女人,对她百般体贴关切。而孩子,这些年她最大的恨事,也这样突然地摆在了眼前。她的夫君和心爱的女人有了孩子,而她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夫君的怜爱,有的只有这空荡荡的正室的名位,却也是没有正室该有的聪慧和家世做依凭的。 或者从今天开始,她唯一所有,唯一能求的只有一个气量。然而这一点,做到竟然是这么苦这么难,完全不似母亲当初所说的那般轻描淡写。除了一开始的失态,她一直在忍。怀思的那一个眼神和安云佩的那一番话,叫她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她只有忍。她的泪水在尘埃落定的时候已经流的够了,她不能,也不愿在哭泣。她打叠起精神跟着安云佩一起给翎燕收拾屋子,给她置办衣衫,笑脸相对。然而她还年轻,她的心里还有那样多按耐不住的怨愤,又哪里说忍就忍的住?遇上旁人的讥笑和看见新婚燕尔两人的情状,总免不了露出不满的形容来。她知道这样非常危险,她不该如此,既然不得不忍,就该忍得漂亮。 今日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她挽回不了夫君的心,挽回不了自己的耻辱,也挽回不了自己年轻气盛犯下的错误。而明天,明天开始,她必须要告诫自己不能重复这样的错误。自己的地位已经出现了危机,这才是当务之急,嫉妒和愤恨只会叫自己越来越被人轻贱。她要忍,还要忍得漂亮,而这一夜,所有人都不会看着她,且容她在放纵自己一回。这一个昏沉雨夜,没有星月,穿上自己新婚的嫁衣,正室才有的纯红的颜色,不论自己把怎样尊贵的锦缎赏了她,这样的颜色,那个女人也是碰不得的。她穿上这一身,是提醒自己忘记曾经有过的无知岁月和对情爱的幻想和期许,也是提醒自己,只有地位,是自己唯一应该去抓住的东西。今日是朔日,自己的不幸和哀伤该到此为止,明天开始,即使依旧是漫天风雨凄凉,也是自己必须走下去的路途。 日子安安静静地过去了,各人过着各人的日子,似乎秋毫无犯。上官启仍旧在秦婉彤处居多,只是却也没有过于冷落安氏和其余侍妾。永思堂里头也安静得很,并不像有些人揣度的那样会闹出什么事情来。怀思和翎燕自然是情意正浓,翎燕虽然不能出门,却也没人说不许放人进去,怀思每日从外头回来,便往燕来小院里歇着。阖府里的人见她身上或者有着上官氏的长孙傍身,自然对她高看几分,何况上官启发了话不许怠慢,满嘴里都是唤燕姨娘,一应用度也都是好的。最叫人奇怪的便是葛月逍,对翎燕很是上心,十分关切,虽然翎燕被禁着足,倒也肯时常去看看给她解闷儿,各色吃穿之物皆是流水样地送进去。怀慕和青罗虽然各有心结,却也无从解开,只是在自己院子里过自己的安静日子,也没有人轻易来打扰。怀蕊虽然时不时来瞧,也不过偶然来用饭,怀蕊是个聪明人,见永慕堂里头似乎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也觉察出一些不对,慢慢地就不再来了。 永慕堂里头的人,自然也感受到这样的不寻常。其实若说有什么不寻常,实在是说不出,风平浪静得很。然而隐约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隐匿在慢慢开到盛极的紫薇花香里头,又随着一夜一夜的风雨,慢慢地凋落了。青罗完全病愈之后,虽然声音已经好全了,与怀慕之间却忽然变得极少交谈,与旁人也说得少了。似乎这一场病,留下了长久的痕迹,这个昔日明艳如蔷薇花的女子,就变得真正沉默了。 最能感受到青罗的变化的,自然是侍书和翠墨。与青罗相伴长大,她的性子她们两个人是最清楚不过的。昔年在闺中,她的性子最是开朗大方的,处事利落口齿也犀利,私下里小幺儿们都偷偷唤她玫瑰花儿,艳丽却也扎手。当初嫁到西疆来,青罗虽然也悲伤忧郁,到底是有因由的,一时想得开了,也就丢开手,依旧是明媚的笑容。在她们的心里,青罗就像是蔷薇花,所有颜色光彩都是自个儿的,不管在哪里,荒野悬崖上也好,王府名园中也罢,都能开的灿烂明亮。若有人栽培怜惜,自然是风姿富丽,就算是没有人去理会,也不肯轻易被风雨摧折,犹自芳华独具。而如今,却不知为了什么,也不为什么事情,就像是慢慢地淡去了,从霞光一样的绯红,渐渐淡成了粉色,白色,几乎是透明一样。所有的变化在每一日里似乎并不清晰,日子久了,却都深深地刻在眼睛里了。 第七章(8)此身甘向情中老 侍书的感觉尤其强烈。对于远嫁边疆这一段人生突然而来的变化,青罗也曾经迷茫过。然而很快,她就坚定地去迎接这一个未知,她充满了对未来的热情,清楚的知道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不能放弃割舍的东西是什么。她总能做出坚定的抉择,哪怕在别人眼里看来,这个抉择是这么难,她却总是能笑着坚持。她可以为了家族的利益远嫁,为了世间的太平割舍自己的感情,新婚之夜,她做出了自由的选择,她从没有放弃过自我,总能抉择自己的人生。侍书敬佩她,几乎是崇敬,她也有自己的艰难和困惑,然而跟着青罗,她总是觉得是有期盼的有希望的,什么都可以有所依靠。然而如今,她看见青罗眼里那种叫她信赖的光彩消失了,她变得那么沉默,那种沉默叫人心惊,藏着深刻的迷惘和不安。青罗似乎不再知道自己的方向,而在侍书的眼里,或者也是不愿去想。 而侍书也同样明白地看见怀慕的变化。青罗婚前病的时候,她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怀慕,印象可以说是很深刻的。那个深沉的年轻世子,与姑娘未嫁之时家中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和南安王的世子也不一样。他身上有一种稳定而又危险的气质,似乎运筹帷幄,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叫人无所遁形。她一瞬间就畏惧他,回过神来也为青罗的将来忧心。然而后来青罗和怀慕有了那样的约定,倒似乎相处的颇好,彼此尊重信任。慢慢地下来,青罗似乎也放松了不少,有时候和怀慕在一起也会像闺中和兄弟姊妹们一处一般,说几句笑话,偶然还会流露出娇嗔的神色。而怀慕身上那种叫她害怕的感觉也自然慢慢淡去了,他待她们这些丫头都很好,尤其是她和翠墨,因为是青罗带来的,所得比倚檀砚香更厚几分,神色也亲切放松。他望着青罗的眼神也愈来愈变得柔和亲近,中元节前青罗病着,他看着青罗的眼神中的怜惜关切,侍书看的分明。 侍书知道青罗心里,曾经有过一个人。那个人对青罗极好,她一样看的分明。那个人的身上,不同于怀慕的深邃难知,给人的感觉是柔和安全的,却也带着深刻的无奈和悲凉。侍书曾经多么希望,青罗和那个人有选择的机会,甚至是跟了他走,她相信这么一来青罗会有自己的幸福安乐。然而青罗是那样的坚决,那种坚决带着苦涩,却也并没有回头,自从擎雨阁的一病之后,她似乎是新生了一般,从来不再提起他,安然地与怀慕在这里开始新的人生。而怀慕和她之间,似乎也有某种默契和理解,侍书看得出,青罗对他,也是有真切的关怀的,即使那并不是夫妻之间的情意,也算是知己好友的相惜。侍书和翠墨一样,隐隐开始希望青罗能和他开始真正崭新的人生,毕竟所谓自由和离开,并不是世间所认为的完满的结局。若是能够与命中注定的人相伴相知,未尝不是幸福。然而从山上回来之后,青罗忽然一病,怀慕却不再出现了,即使通过怀蕊有暗地的关切,却什么也不说。接着出了翎燕的事情,两人见了面,仿佛日子又回到了之前的样子,而距离却远了。青罗变得沉默,而怀慕的脸色也似乎是压抑,压抑着莫名的痛苦,有一点却和青罗是一样的,就是迷惘。他们之间,总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侍书不明白也看不出,更看不出这迷惘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只有旁观故事的继续,默默地跟随。如果可以,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叫她快乐一点,而那种迷惘,只有看他们自己了。 这二日怀慕有事情出去,并没有歇在府里。永慕堂里虽然更安静了几分,只是气氛倒像是松快些了。正是黄昏时候,外头还亮着,屋里头就慢慢暗下来了。青罗正准备叫翠墨点起灯,侍书折了一枝木樨,笑吟吟地走进来道,“二奶奶在屋里闷了一整天了,怎么不出去走走,这会子就点起灯,是要做学问考状元不成?”翠墨一边点灯笑道,“好姐姐,咱们二奶奶这十几天呀,是白天也读书晚上也读书,你若是叫她不读书呢,她就去习字,别说状元了,我瞧咱们奶奶是要做天下第一的才女呢,往日就常说什么卫夫人的,以后咱们奶奶,或者比卫夫人还要有名儿呢。”青罗见两人说的热闹,也就笑了,道,“我不过是闲来写一写解解闷儿,看的也都是些闲书罢了,哪有你说的这么着。”侍书笑道,“好,二奶奶说的是,我的好主子,劳烦您闲情瞅一瞅,这花好不好?” 青罗接过木樨,笑道,“再两日就是中秋了,原也该是木樨开的时候了。”侍书道,“是呀,这一季总有一季的花儿,这紫薇就该开在前头,如今八月中了,可不就是该木樨香动九秋了么。二奶奶你瞧,这颜色和金子似的,香气也正。我可是往园子里头寻摸了好久,才找出这么一枝最好的来。”青罗讶道,“你出去这两个时辰,就为了这个?这可真是金贵了。”侍书道,“我瞧二奶奶这些日子精神气儿不是很好,又不肯道别处逛逛去,自然要选了最好的。若是奶奶觉得好,咱们就多多采了来,做什么桂花蜜藕、桂花藕粉、桂花蜜糖、桂花酥桂花糕,还可以酿些桂花酒,可不就能长长久久地流留住这香味了?” 青罗笑道,“我素日只知道翠墨是个贪嘴的,喜欢琢磨这些,今儿侍书也这样起来,满嘴里头都是桂花,不知道是个桂花仙子还是个贪嘴的小丫头呢。”侍书笑道,“且不管是什么,奶奶且说好不好?”青罗点点头,细细嗅了,“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木樨花色明亮却隐在枝叶之间,香气清郁醇厚,又能入药入菜,的确是好花。既然你这么上心,我自然感念你的心意,就依样都做了吧,正巧每两日就是中秋,也很是应景。”想了想又道,“这样吧,我闲着也没什么事情做,你和翠墨就教我做吧。”翠墨忙道,“二奶奶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我们府里这样的出身,莫说姑娘奶奶们都不沾这些的,就连我和侍书姐姐这样的,也等闲不进厨房的。若不是我自己贪嘴,嫌厨房做的不精致,才常常央求着侍书姐姐做给我,侍书姐姐才会的这许多。后来大了,不好意思常为这个央告姐姐,自己常常捣鼓这些,开个小灶什么的。二奶奶若是想吃什么,现有我和侍书呢,怎么能叫您沾这些不干净的呢。” 青罗笑道,“这说的可就不对了,这吃喝的东西本来是最干净的。以前我也常觉得这些事情不该是我们姐妹做的,只是如今看来,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珍馐美食,本来就是人生的乐事,今儿被侍书这么一说,更是和作诗赏景都是一样的。反正我是求着你们,你们可要不要教我收我这个徒弟?”侍书翠墨被这么一说,都笑起来了,“我的好主子,你都说这样话了,我们哪里还敢不教呢。不知您是要今儿就教,还是明儿咱们在做呢?”青罗笑笑,“这倒也不是着急的事情。”想了想忽然道,“这件事情说急也确实着急,翠墨去把倚檀和砚香也叫进来,我有话问她们。”翠墨应了,不一时叫了倚檀砚香进来。二人进门来便笑问,“二奶奶叫我有什么吩咐?”青罗笑道,“你们且坐着,我慢慢说。侍书翠墨也坐下。”倚檀砚香本来推辞不敢,见侍书和翠墨不多辞便大方坐下,便告了罪也坐下了。 青罗郑重问道,“你们在王府里头日子比我久,各位主子的喜好,你们都比我清楚,这边的风俗习惯,我也不清楚,也要请教你们。我是想问问咱们府里各院各人喜欢吃些什么时令糕点之类的,细细说明白了。”砚香笑道,“二奶奶怎么想起来问这些?可是有什么想吃的,吩咐我们,明儿就叫小厨房做去。”倚檀却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小心问道,“过两日便是中秋了,二奶奶可是要给各院都送些礼?我知道了,这两日一定准备好。”青罗摇摇头道,“大概如此,却也不全是。这事儿不能嘱咐小厨房,还得求你们帮着我。我对这厨房里头的实在没什么了解,我也知道这两天时间紧得很,只是这些东西必得是我亲手做的,还得是这时候的时令东西,劳烦你们多费费心了。”倚檀心里头隐约猜到几分,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这就给您去列出来,砚香跟我去准备食材,想必二奶**一回进厨房,还得多准备些。侍书妹妹和翠墨妹妹就先陪二奶奶去小厨房瞅一瞅,先熟悉熟悉厨房里头的事情,既然时间紧,明儿咱们就做。”青罗赞许地点点头道,“倚檀,你这么安排很是妥当,我屋里你是个最稳重知事的,以后还是多仰仗你。”倚檀行礼道不敢,就退出去了。 第七章(9)此身甘向情中老 见倚檀和砚香出去,侍书便问道,“二奶奶是要在节上给各位主子都备上一份亲手做的点心?”青罗点点头,翠墨笑道,“论理二奶奶也不必这样,备上一份各人喜欢的吃食也就是个意思了,何必要自己亲手做,这么费事儿。”侍书却道,“午间童嬷嬷进来,隐约说了一句话,二奶奶可是为了这个?”青罗望了侍书又望了翠墨一眼,叹道,“傻丫头,你到底是年岁小些,一来性子本就单纯些,二来凡事都有我们在挡在头里,难免看人看事都浅些,不比你侍书姐姐。以后你也慢慢大了,凡事都好好瞧着看着想着。”翠墨点点头道,“姑娘,我知道了。其实我这些日子看着姑娘,若说还是以前那样凡事不知,也不可能,只是姑娘您总是不大快活,侍书姐姐虽然聪明温柔,却也因为这个不能逗姑娘笑一笑,少不得还是要我这样的,叫姑娘多笑笑呢。”侍书笑道,“瞧这丫头,饶是自己不动脑子,还要编排上我,这么一说二奶奶还要谢谢你不成?还有,我说了多少回了,你这称呼还是不改,总不成个样子。”说着便作势要打。青罗忙拦下笑道,“你也别说她,她说的也都是真话。你们二人各有各的好处,有她我倒是真快活些。至于这称呼,我也知道翠墨的心,称呼我姑娘也是贴心的意思,我是什么人只有你们清楚,你们只知道我是你们的姑娘,你们对我好和我贴心,与别的什么身份都是无关的。这称呼往后还是能叫,只要别在人前。婉姨身边的叶姑姑也称呼婉姨小姐呢,本是贴身的丫头,私底下叫两声儿想着也不碍的。我先前只想着避嫌守礼,如今想想,我也只有你们两个亲人在身边,若都拘着礼,到底是生分了。”翠墨听着,试了试泪道,“姑娘是最懂我的心的,可把我都说哭了。”侍书青罗都笑了,又取笑了了她几句,说的翠墨又哭又笑的。 一时三人便去永思堂的小厨房里头去,青罗哪里见过这些,瞧着倒都新鲜,侍书翠墨就一一给解释清楚了,每一种是做什么的怎么用的,能演示的都给青罗做了瞧。青罗笑道,“平时只知道吃,哪里知道这里头有这样多的学问,还真是有趣儿。”侍书笑道,“咱们刚才说的都是最简单省事不过的,姑娘若是要做各人喜欢的吃食,想必都是精致细点,那都是极费事的。姑娘虽然聪明,这几天倒是要辛苦了。”正说着倚檀进来,见三人正忙着,笑道,“二奶奶真是上了心,这样快就开始学起来了,必然能做的好的。”说着就递上一张花笺来。青罗接过仔细瞧了,见最上头便写着封太妃喜欢的菊花佛手酥,便赞许地瞧了倚檀一眼,心知她心思细密已经知道了自己背后的意思。后头密密麻麻写着好些,皆是各人喜欢的东西,有的自己都没见过听过,想必是蓉城这边独有的吃法,与京中风味不同的。青罗点点头道,“我知道了,那还辛苦你和砚香准备着,明儿好教我做了。”想了想又道,“这里头每人喜欢的或多或少,少的只一样,多的三四样的都有,也有重复的。这样吧,每个人你们只需拣选一样最紧要的即可。一样自然不成个礼,侍书翠墨今儿晚上就瞧瞧这单子里头,看各人喜欢的食材花样,想一想咱们在京中有没有用差不多东西做的、应该合乎各人口味的吃食,按京中的做法每人再做出一样来,一起教了我。”翠墨点头道,“虽然做法或有不同,只是普天下这食材都是差不离的,想必不会出什么大错儿。若是倚檀姐姐能有现成的给我们尝一尝,就更好了。”侍书笑道,“你也顺便饱一饱口福呢。”青罗笑道,“你可冤枉她了,翠墨说的很是,就是这样办。”倚檀点头道,“这样自然更稳妥些,这里头好些吃食都是应节的,府里大厨房想来都做好了,二奶奶既然急着要,我今儿晚上就去取。”青罗点头道,“这样最好,只是这件事情还是不要漏了风声,但又不能丝毫不露痕迹。”倚檀目光一闪,低头道,“我明白了。”说着便出去了。 第二日起来,倚檀和侍书都列好了单子出来。给封太妃的是四样,倚檀写的菊花佛手酥,桂花香菱月饼,侍书添了香栗翡翠糕和藕粉菱角糕。上官启和柳芳和的也是每人四样,上官启的梅干月饼,桂花甜酒,蟹黄酥饼,莲子红豆糕,柳氏的蜜枣枸杞月饼,枣泥山药糕,桂花青玉团,菊蕊菱粉羹。安云佩和秦婉彤减了一等,每人是三样,安氏的云腿鲜花月饼,芋艿羹,拔丝蜜柚,秦氏的桂花蓉月饼,杨枝甘露,绿茶杏仁酥。怀思、怀蓉、怀蕊又是次一等,每人是两样,怀思的栗子月饼和蟹黄蒸饺,怀蓉的青红玉豆月饼,白菊茉香糕,怀蕊的金莲蓉月饼和桂花蜜藕。几位姨娘也皆是一样的两品,一样西疆风味并一样京中风味,翎燕也是一般的准备。青罗见准备的十分妥帖,最应节的月饼是每人都有的,其余皆是随了各人喜欢,自然是没什么不妥当的,遂点点头。 说是学着做,其实两日的功夫哪里够用,不过是几个丫头一边做着,青罗跟着一步一步学着,只要不出错即可。味道火候自然比不得她们做的,只是这件事情本来不是在于味道如何,重在亲手二字,过的去也就是了。只是既然从未经手,也不说的这般轻巧,如此折腾了两天,不知废了多少东西,等做的差不离,已经是中秋的黄昏了。青罗这二日也累得很,好容易各人的东西都齐备了,正好歇歇。封太妃和怀蓉不下山来,用精致的食盒儿盛着,已经遣了人送去,把该说的话都好生嘱咐了。其余人的,皆留在晚上夜宴的时侯。青罗躺在院中的椅子上,正欲闭上眼睛眯一会子,忽然听得砚香在身边怯怯道,“二奶奶,我有件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说。”青罗忙起来道,“有什么话你只管说。”砚香道,“二奶奶所有人的东西都做了,独独没有二爷的,二爷虽然在外头,今晚上必然是要回来的,是不是也给二爷做两样?”青罗一怔,这单子本是倚檀写的,侍书翠墨也只跟着上头的添补一样,却真是没有想到怀慕。自己心里只谋算着别的,这二日又不见他,还真是忽略了。砚香见青罗神色微动,笑道,“二爷最喜欢的是莲香红菱白玉糕和绿菊莲子藕香酥,每年都要吩咐小厨房做的,月饼上头倒是不见他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如今东西都是现成的,二奶奶不如就做这两样,最是贴心了。”青罗犹自出着神,想了想,既然各人都有,给他做两样也是应当的,若是独他没有,这话倒是不好说了。 如此一想,青罗便挣扎着起身,仔细想一想,这两样东西都是略带些清苦香味的,又都与莲花有关,心里隐约一动,像是想起什么来,问道,“别的都好说,如今已经是八月里,怎么还有莲花瓣可以用呢?”砚香笑道,“二奶奶没见那个盒子么,二爷喜欢莲香,府里每年都备着些干的荷花瓣,碾成粉末就是一样的了。”青罗想了想道,“你且等一等,我去去就来。”砚香也不知她去哪里,也就由着她。过了良久青罗才回来,身上却染着好些青苔暗暗的绿色。砚香正要问,却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盒子,一打开里头都是新鲜的白莲花瓣,那香味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忙笑道,“二奶奶真是厉害,这会子还能寻来这样新鲜的莲花瓣来。”青罗笑笑,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做着糕点。如今青罗也算是手熟了,不必砚香一点一点地教,只要她在旁边提点着,自己也做得差不离了。砚香笑道,“原以为二奶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没想到还能做的这么好,如今才两天,这些东西都熟练了。”青罗笑笑,其实做食物比旁的事情简单多了,各有各的规矩搭配,不能随意来的,却也就不必多想。各种香气味道迥然不同,混在一起又这么契合。自己亲手做出来的与素日寻常吃的倒是真不同,每一种清香,自己都能分辨的清明了,只觉得小小一块点心,或苦或甘,倒也是有无穷韵味的了。 等青罗做完,外头的宴会也快开始了。青罗见怀慕还没有回来,便道,“也不等他了,咱们快收拾收拾先去吧。糕点就带着,怀慕的那一份也搁在一处。”砚香笑道,“那是自然的,二爷回来当然要先尝尝二奶奶做的点心了,若是众人都有独他没有,可要怨怪二奶奶呢。”青罗脸微红,也不说话,便去更衣了。一时换了衣裳重新梳洗了,本来一般是只带着两个人去的,今日是团圆夜,青罗想着也叫她们热闹热闹,就把侍书、翠墨、倚檀、砚香四个都带着一起去了。 第七章(10)此身甘向情中老 今儿月亮正好,又是中秋团圆的大日子,临水赏月是最好的。晚宴摆在沉璧岛上的弄月听弦馆,正巧合着静影沉璧的诗意,水边月下,丝竹悠然,分外合宜。莫怕秋无伴醉物,水莲花尽木莲开,弄月听弦馆四周种着好些木芙蓉,蓉城本就以木芙蓉而成名,自然开的烂漫如流霞一般。虽说已经夜色渐沉颜色看的不甚真切,却在灯火璀璨中映照出别样的妩媚。这一天分外的热闹,各院主子想来和青罗皆是一样的心思,所以带来的丫头们都比往日多,安云佩开了恩典,在外头又摆了好几桌子,给各人身边的体面丫头们坐着吃酒。如柳芳和身边的晴月、绘月,安云佩身边的翎鹊、翎盈,秦婉彤身边的春染、苏苏,葛月逍身边的绫玉、绫绡,怀蕊身边的润玉、梅玉等皆在座,青罗身边的倚檀、侍书也就和她们坐了一处,翠墨砚香和各房的其他丫头、各管家婆子一起又热热闹闹坐了两桌。 人都到齐,只差怀慕不见了。上官启皱眉道,“怎么团圆家宴上这么晚还不见回来?”青罗忙起身道,“二爷午间递了话回来,说父王派了他去外头有要紧事情,虽说是团圆宴,也不敢耽误了事情,好歹要处理完了才回得来。请父王放心,必然回来和父王母妃共度中秋的。”柳氏点点头道,“难为他,这样日子还在外头奔波。慕儿是王爷的儿子,为王爷分忧也是理所当然的,不妨事。我们先开席吧,不必等他。”上官启点点头,安氏忙吩咐开席了。 席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寻常应时菜色。中秋这样一家子团圆的好日子,众人也都挑着好听的话说,也不唇枪舌剑的,倒也融洽的很,下头丫头们更是热闹。一时宴毕,秦氏忽然奇道,“怎么今儿不见往年那些时令点心,我还想着新鲜桂花做的月饼呢。”安氏也皱眉道,“今夜谁管着这事情?”下头忙上来一个婆子道,“都已经预备下了,只是二奶奶屋里的倚檀姑娘方才过来,说让等一会子呢。”众人也奇怪望着青罗,青罗婷婷起身,走到上席去,端端正正跪下,笑容温雅端庄。 “儿媳听闻西疆风速,新妇进门第一个中秋或者除夕,是要给全家人做一餐饭食的。媳妇手拙,不会这些,怕害的父王母妃和各位姨娘、兄嫂姊妹食不知味,就只好躲个懒儿,孝敬些别的东西。”青罗话音刚落。倚檀等四个就各自起身,一个捧上一个精致食盒,依次走到各人面前搁下小碟子。旁人还没看,秦婉彤先取过一瞧,喜道,“呦,这不是桂花蓉月饼和杨枝甘露么,正是我喜欢的,这一碟子却是什么?”青罗道,“这些吃食都是寻常东西,都是我亲手做的,味道想来也不会很好。我向倚檀学了西疆的做法,又揣度着做了一两样在京中的吃食,也不知大家能不能吃得惯,总是我的一番心意。”各人都取过面前的吃食,果然皆是素日喜欢的,一两样不识得的,尝一尝也和自己口味相符,十分入口。若说味道自然比不得厨房里头的,只是既然是青罗所做,也是难得的了。 柳芳和忙笑道,“我的儿,可难为了你。你这样的出身,如何做过这种事情,倒为了这么一句话如此辛苦费事。”说着就骂身边的丫头,“还不快把二奶奶扶起来。”离得近的侍书忙扶起来,又道,“回王妃的话,我们二奶奶想着,既然嫁了进来就是此间的人,这些规矩自然是要守的,为人儿媳该做的事情,也是不能少的。可惜我们奶奶也是这几日才知道这个规矩,这几日几乎是夜不能眠,做了好些遍才做成如此的呢。” 青罗忙斥道,“要你这样多嘴。”又笑道,“实在是我笨手笨脚,饶是倚檀她们教的好,也做的不成个样子。”柳氏道,“傻孩子,这味道如何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的心。何况以你的身份,哪里是碰过这些的,做成如此已经是上好的了。莫说是你,就是这里其他的人连我在内,虽说知道这个规矩,到底谁也没有做过,你远来至此,还能想的这样周到,如今想想我们倒是惭愧的很了。”青罗忙道,“母妃这话可折杀我了。我嫁进来,哪里还有什么身份不身份的话呢,只是家中的儿媳,没有什么特殊的。”上官启也点点头,颇有称许的意思。其他人虽然心里或者有些不忿,然而近日青罗的举动也真是挑不出丝毫错处,也都只好心里不快活罢了。 正在此时,外头领进来一个嬷嬷,却是跟着封太妃在山里的人。众人看了,忙问道,“可是太妃有什么吩咐?”那嬷嬷笑道,“太妃说,今儿家宴本该下山来的,只是礼佛要紧,就不来了,望各位主子好。二奶奶送来的点心很好,太妃很喜欢,说那一样香栗翡翠糕尝着很不错,二奶奶若得闲儿还给做些。还叫我给二奶奶带了一串太妃公仔佛前的念珠儿,叫二奶奶带着保平安的。”青罗忙起身谢了。封氏夜间还遣人下来,又说了这些话,是给了青罗极大的面子,下头已经有人微微变了脸色。 安氏忙安排了那个递话的嬷嬷下午吃茶用膳。这边秦氏眼尖,却瞧见那边砚香拿着的盒子里头还有一层里头有两个碟子未取出来,便问道,“如今各人都吃到了二奶奶的点心,这一层却是给谁留的?”说完就笑了,“我这话问的糊涂。二爷还没回来呢,自然是给二爷留的,这么宝贝着。只是二奶奶心疼二爷,就把这点心留到自己屋里头,巴巴儿拿到这里来,叫咱们看见多不好意思。”说的众人都笑了,柳氏更是安慰,青罗也红了脸不答话。上官启瞥见那两个碟子,皆是钧窑瓷的,一青一白,青的里头乘着几只玉白色的软糕,白色的里头盛了碧绿的几块酥点,颜色清爽宜人。席上众多繁杂的食物香气中,他嗅到了一缕极为熟悉的香味,叫他心里微凉。这两样东西,他有多少年都没有尝过了?他知道每年怀慕都会叫厨房做了,只是他确实从来不碰的,他心里清楚,即使尝了,有怎么会是一样的?不过是一场梦罢了。然而那一缕香气那么熟悉,连他也有些困惑了。 众人又说笑了一会,想着也该散了,怀慕却还没有回来,柳氏便道,“罢了,想是有什么急事,也不等他了,便散了吧。”上官启和安氏便点点头,众人就都起身,乘上小舟各自散了。最近事忙,别说怀慕在外头,上官启本来也是有些别的事情,预备自己在启怀堂里头过夜的,却不知怎么,出了园门突然鬼使神差地跟着柳氏往和韵堂方向走了。柳氏背影一顿,也没有说别的什么,就继续往前走了。后头跟着的各人都是惊讶,却也不好说什么,互相看了一眼,就各自回各自屋里去了。 各位主子都走了,不一时丫头老婆子们收拾完东西,也就都走了却没有人发觉还有一个人留在岛上。沉璧岛上空空荡荡的,瞬间便静寂下来,满月柔柔地映在水上,空旷而冷寂。青罗一个人留在岛上,先时她本已经准备回去,却突然觉得疲惫,看见岛上的月色这样好,突然心里生了向往。她知道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丫头们自然是不放心的,就随口扯了个谎,道自己一个人闷得很,去怀蕊屋里坐坐。丫头们见怀慕也没回来,觉得说得过去,就自己先回去了,竟没发觉青罗悄悄儿折回去了。 青罗一个人在这里倒也没觉得害怕,弄月听弦馆本就邻着水,水边看月,那月色更是清亮如玉。此时弄月听弦馆四周的灯火都熄了,木芙蓉的艳色也只余了黑黢黢的剪影。湖水在夜色里是深沉的墨色,天空暗蓝几乎也接近了墨色,整个世界几乎只有天上和水中一对月亮,是唯一的光亮。然而待的久了,仿佛又亮堂起来,蒙上一层温柔的月色,浅浅淡淡的。万物都被勾出一道银色的边,却不清晰,似乎晕开到了夜色里。所有色彩分明毫不相同的事物,都在这样浅银色的调子里变得相似和谐了。 弄月听弦,可惜这月这么远,永远都捉摸不到。而弦歌已远,世界这么安静。青罗忽然觉得有些冷,八月中的夜风,颇有些凉,吹在身上寒浸浸的。青罗忽然觉得孤寂,这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里头,她是自己独自一个人。尽管礼仪完美,行事无错,却终究觉得有些孤单了。她觉得害怕,害怕自己心里隐约生出的这一点依赖的情绪,她知道她依赖的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却是她最不该依赖的人。今夜她一个人在他的家族之中斡旋,她是他的妻子,他的盟友,她做的一切,都和他息息相关。而他却不在她身边,她觉得空荡荡的。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习惯这样的相处,他们一起出现,一起离开。方才筵席散去的那一刹那,她一个人留下,不止是为着月色动人,她突然觉得在这样的热闹里觉得腻烦,不知何去何从。然而现在,一切热闹都散去了,世界这么安静,成了她一个人独享的世界,她仍旧觉得孤单。月影成双,她自己立在水边,也是形影相吊。 第七章(11)此身甘向情中老 她忽然想要回去,才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去。沉璧岛渡头的小舟都已经走得远了,中秋团圆,船娘们也都各自回家去了。而唯一能回去的道路是燕婉桥,却连在浮光岛上。本来沉璧岛和浮光岛之间距离颇进,有一座浮桥相连,却正巧前几日发觉桥上略微朽坏,正拆了预备重新建。青罗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此时才发现自己被困在岛上了。只是既然困住,也就不用着急离开,自己丢了,不一时自然有人来寻的。到了半夜不回去,侍书她们自然回来寻自己的。既然一时半会脱不得身,心倒定了,反而好好地又赏起月色来。 明月千里,中秋团圆,古人常常与故乡情愁联系在一处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如今她自己已经在千里之外,又有谁会在那一端,望着明月思念着自己?京师繁华,老太太是不是又在凸碧山庄摆下宴席赏月?只是昔年赏月的人,如今死的死,嫁的嫁,飘零天涯,早不是昔年的模样。明月的动人,本来就不尽是因为她的光辉,而是同一片月光下,即使相隔千里的人,也能有一个共同的寄托,天涯海角一起望月的时候,能觉得彼此是在一处的。大观园,荣国府,如今那一片京师的月色下头,究竟有谁在惦记自己?父亲?母亲?兄弟?他们都已经有了各自的人生,而她的人生,贾探春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对于他们而言,她或许已经是千里之外、西天尽头的一抹孤魂,生死由天。而对她而言,他们也已经是前生的牵挂,她为了他们付出了贾探春的全部,如今她也已经新生,不必再背负探春的沉重。然而那些牵挂的温暖也不在了,这世界上似乎已经没有亲人。贾探春死去了,她顶替了苏青罗的人生,可真正属于苏青罗的生命其实也已经完结了。如今的她她是孤独的一个人,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姊妹,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只有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却说上官启跟着柳芳和进了和韵堂,柳氏对他不冷不热,既不热络,却也不失礼,进门就让晴月给他沏上茶,自己却不看他,自顾自地喝茶。上官启仿佛着了魔一般,一瞬不瞬地盯着柳氏瞧,仿佛要从她身上寻找些什么似的,却并不看着她的眼睛,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去。柳氏自然有所察觉,却假做不知。等到了就寝的时候,柳氏也忽然静静地望着他,似乎也从他身上看见了些什么。 “没用的。”柳芳和的话非常简单,声音也极轻。然而上官启却像是被震了一下,眼神凝聚起来,转而凝视着柳芳和的眼睛,柳氏也不说话,只由着他看。慢慢地,上官启眼中的迷茫散去了,又恢复了素日的冷静。柳氏笑了笑,“你看,你看着我的眼睛,就知道我不是姐姐。姐姐已经死了,你再这样看着我,我也不是她。”上官启闪过一丝幽黯的神色,“的确。你们姐妹是有几分相像,只是你的眼睛,和你姐姐不同。”柳芳和的眼睛,以前是什么模样他记不清楚了,那时候她还小,自己也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似乎每一次去柳家,也只能隐约感觉到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悄悄看着他,带着羞涩和怯生生的味道。后来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只有冰一样的冷漠犀利,即便人前遮掩起来,也是空洞的粉饰。那种记忆里孩子气的眼睛,却是他印象中属于芳和的,唯一活着的眼神。 而芳宜的眼睛是怎么样的呢?即使过去这么久,他又怎么能忘记呢。那种独特的眼神,独特的风韵,这一生遇到的美人无数,却只有那个人与她仿佛。眼波一过,便如繁花盛放,又像冰雪满身,似乎是暖,又似乎是冷。他曾经沉醉在那样的眼睛里,又慢慢地看着那双眼睛里头一日一日地敛去了锋芒变换,沉淀下温柔平和,却依旧神采动人。最终有一日,爆发出无尽的激怒和悲伤,最终沉寂下来,只余空荡荡的绝望。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见过了,那双眼睛曾经是整个世界的门,一窥见,就是无限风光,却永远对他紧闭门扉,那后头的世界,他再不得知。 芳和与芳宜是亲姊妹,自然是有几分相像的。然而只有在灯影里头,在醉意里头,在回忆里头,他才会把她们错认。更多的时候,芳和在他心里更像是柳家的女儿,而不是芳宜的妹妹。而芳宜呢,在他自己心里,她究竟是柳家的女子,还是只是芳宜,是他的妻子。这一个问题,困扰了他岂止是今日。其实他很少会把芳和看错,只是今夜那一碟子点心,叫他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情,灯影迷蒙,多喝了几杯,那个身影竟真的有些像她了。直到此时芳和冷冷的一句,才把他浇得清醒,如果还有一点迷茫,在看到芳和的眼睛的那一刹那,也被刺得清醒无比,那一双眼睛这么陌生,和自己记忆中的完全不同。带着他熟悉至极的冷漠疏远,一点尖锐的嘲讽,却又有着一点悲伤的温柔,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柳芳和看着他,心里升起一种悲悯。这么些年,她不是没有见过上官启这样的神色,她几乎能看得见他的眼睛里倒映出的身影,是自己的,也是姐姐的。她相信上官启的心里是有属于姐姐的那个位置的,或者阴暗,或者愧疚,或者悲伤,然而必定是他心里的伤痕。她知道这一点,却不能不恨他,甚至更恨他,她恨他偷走了姐姐的心,却毁了整个家族的人生。而他偶然流露的愧疚伤痛,只能叫她更恨,一切尘埃落定,尸骨如山,荒丘野冢,岂是一个愧疚的眼神能够弥补的?她总是冷淡地看着他的反应,不肯假以辞色,甚至用这样的愧疚作为武器,刺到他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她明知道这是双刃剑,她自己一次一次撕开自己的伤口,就为了看见他一样受伤的样子,哪怕换取那一点猩红的是血流成河。 然而这一夜,她几乎有些不忍心了。也许是今夜看见青罗,觉得怀慕是幸福的,而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怀慕的父亲。她这一生注定要和这个人坐在一起,代替姐姐成为怀慕的母亲,他们是对等的、并存的存在。她自己感受得到膝下儿女的安慰,而她分明看见身边的上官启,比之安慰更多的是痛苦,几乎难以遮掩。上官启的存在是自己和怀慕的痛苦,然而自己和怀慕的存在,或者也是上官启的痛苦。他们的快乐幸福,在他眼里似乎既是安慰又是一种折磨,他们的笑容总能叫他想起不该想起的人,回顾不该回顾的光阴。而他们的痛苦,也不是他的快乐,这就是上官启为自己当初做出的选择必须付出的代价。她有些怜悯他,他感受不到快乐,儿子的快乐勾起他的痛苦,哪怕是回忆起曾经的快乐,也都是更深的伤痛。 没用的。他失去的,再也回不来,做过的选择,再也不能重来,那些痛苦是当初的欲望结出的恶果,他必须要尝。她自己不是姐姐的替代品,莫说她不愿意,也不知他是否有这样的想法,即使他们彼此都是想重来那样的婚姻,也不能弥合彼此的伤口。一切皆已经注定,没有退路了。柳芳和早就清醒地看到这一点,才更加担心怀慕,是不是会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或许他还年轻,以为权利是最重要的,然而等到一切都握在手里的时候,他就会发现,其实他什么都已经失去了。在做出选择的时候,既然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心,又拿什么来享用这一切?连自己都失去的人,还能拥有什么呢。好在他们之间,似乎是有情的,那些相望的眼神,她看的明白,他们之间是有眷恋的。然而还有一些什么,她也看不明白,然而这毕竟是孩子们的人生,她也无从置喙,何况她的婚姻,是最失败不过的。 上官启在柳芳和的眼睛里,看清楚了自己,迷茫失措,痛苦无奈,这是二十年前的他怎样也想不到的结果,他当初以为到了如今这样,他该是志得意满的,然而竟然是如此。往常芳和嘲弄地刺痛他的时候,他还不觉得如此失败,而现在,他看见她眼里悲伤的怜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可悲。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他终于知道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他几乎嫉妒怀慕了。他不是不知道当初怀慕求取青罗的目的,与自己当日求取芳宜一样,与情爱无关,只和身份地位有关联。他当初怀慕的请求,以和亲为条件缔结休战契约的时候,他几乎有一丝痛快。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因为母亲的缘故,对自己心结已深,怀慕的才干、血统,他不得不防范。那一次他为了自己的图谋求取天朝郡主,上官启心里不自禁地涌现了这样的情绪,他想要这个倔强执拗的儿子知道,婚姻的现实是残酷而不是甜蜜。他甚至觉得,如果怀慕经过了和自己一样的路,就会懂得自己。他毫不怀疑他会和自己走一样的路,因为他是他的儿子。 第七章(12)此身甘向情中老 今夜青罗的表现并不让他觉得惊讶。他相信以怀慕的能耐,让青罗对他倾心是简单的,就像自己当初一样。然而真看见那个女子眼中的光彩的时候,他忽然觉得痛苦了。他看得出她眼里掩饰的极好的算计,和未掩饰干净的牵挂。她的心里对怀慕是真诚的,他感觉得出。他嫉妒怀慕,至少在此时此刻还有人愿意为他如此,而他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剩下了。或者有一天,他们之间的谎言也会被撕开,这个今夜光芒动人的女子,或者会和芳宜一样凋零,到那一日,他的儿子会如何?他已经看得出,怀慕对青罗,其实也是一样的,即使他或者自己不愿意承认。怀慕用恩爱掩饰疏离,然而在那隐藏起来的疏离之下,还有埋藏更深的如同岩浆一样的澎湃。他瞒不过自己,他什么都看得清。他会和自己一样陷进这样空虚的境地里,为自己今日的欲望今日的选择付出代价。到那一日,或者他们父子又回到曾经那样,互相理解,没有芥蒂,因为他们的血统决定了他们必然会殊途同归。他的儿子还活着,他已经死去了。然而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 上官启和柳芳和都不再说话。这一夜,他们收敛起彼此尖锐的敌意,都陷进一种情绪里头。这情绪是完满时候的缺失,乍一看过去似乎没什么,只是一旦被想起、被提及,就会慢慢地腐蚀整颗心,周而复始。他们从没有感觉到彼此离得这么近过,虽然他们只说了一句话,然而彼此却都是懂得的。他们其实都是不幸的人,他们的生活已经是一潭死水,不论装点成怎样,也再不会有半点漪澜。他们的人生都已经埋葬了,被自己,被别人。这么些年,他们彼此的折磨忍受,其实不过是给自己寻找存在的理由,他们是彼此生命里与过去联系的纽带,是曾经活过的证据。他们彼此连通向久远的被血光模糊的光阴,即使痛苦,也时常通过另一个人往回看,因为他们的现在其实都已经一无所有。 夜已经深了,满月中天,更显得皎洁明亮。怀慕风尘仆仆地回到永慕堂的时候,发现这些日子都宁静地异常的永慕堂异乎寻常的热闹,几乎是慌乱。从大门进来一直走到怀莲小筑,他都看见丫头们来回奔忙,进进出出,却又不知为了什么。所有人在见到他的时候都匆忙躲开。他心里疑惑,急切地走进里屋,却见倚檀、侍书、砚香、翠墨四个人都在,在屋子里头团团转,面色焦急,见他进来,侍书忙上前道,“二爷,二奶奶不见了。”怀慕一怔,今夜是中秋夜,自然是阖府里有家宴的,自己一路进来见小子老嬷嬷们都已经回家过节去了,没听说有什么异常,怎么青罗会忽然不见了?正欲再问,倚檀道,“先前筵席散了的时候,二奶奶说要往三姑娘屋里坐坐,我们见二爷没回来,想来是一个人无趣就去说说话,也就都没跟着。这会子天晚了,二奶奶还不回来,我们就着了急,往三姑娘那里寻,三姑娘却说二奶奶根本没往她哪里去。我们这会子满府满园子里头里都找着呢,只是这事情又不宜声张,又不敢大张旗鼓的找,分外麻烦。” 怀慕蹙一蹙眉,“怎么你们一起走的都不知道么?”倚檀忙道,“今日酒席摆在弄月听弦馆,二爷您是知道的,只有船来回能接。方才闹哄哄的一群人,主子们都坐了好几条船,三姑娘也不晓得咱们奶奶和谁一起走的,竟是不知道。我们也想过是不是二奶奶一个人在岛上呢,只是这会子船娘都回去了,沉璧岛的浮桥又断了,竟是上不去。如今也不好一处一处去问,又不好惊动了外头,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怀慕道,“你们别急,想必是困在岛上的,不妨事,我去瞧一瞧就是了。” 抬脚正要出去,突然瞧见桌子上头两碟点心,盛在精致的碟子里头,极为熟悉的颜色,青白如玉,那一缕香气更是自己久违的熟悉。莲香红菱白玉糕,绿菊莲子藕香酥,这两样点子,自己年年都叫厨房做,却知道早不是当初的样子。然而今天的两碟子,看着却无比熟悉,好像那香味推来了记忆的门。中秋佳节,最熟悉的那一点眷恋。怀慕轻轻拈起一块,浅浅尝了一口,那味道熟悉而陌生。“谁做的?”砚香笑道,“二奶奶做的,忙了好一会子呢,连那莲花瓣都亏得二奶奶,不知从什么地方竟弄来了新鲜的,很是费了心思的。二奶奶这还是第一次做糕点,实在是不容易。二奶奶说留给二爷,特特儿带到晚宴上去,可惜二爷却没去,还叫婉主子瞧见笑话了好一会子呢。”怀慕点点头,其实他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尝起来味道不过尔尔,只是青罗自然是没有碰过这些的,第一次做成这样也是不容易了。然而那唯一的一点与往昔重叠的东西,却是真正触到了他的心。她是知道的,知道他心里的眷恋,知道那一抹莲香。 “二奶奶是单做了这一份么?”怀慕又吃了一口,静静地问。砚香笑道,“这倒不是,二奶奶叫我们列了各人喜欢的东西,依样都做了的。今晚上各主子都夸我们奶奶,连太妃都遣了人下山来说好,赏了咱们奶奶一串佛珠呢。”说着就把那张花笺递过去。怀慕仔细地瞧了瞧,无声地笑起来。青罗是个聪明的女子,他早就知道。这样的心意应着这样的日子这样风俗,无处不妥帖无人不周全,实在没有人能说什么不字。在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想到了所有人,为他铺平了路,甚至连祖母都有了反应,想必也去了几分疑心。不用他说什么,她就把事情做得这么漂亮,他不是不感激的。然而这两碟子糕点却是不同的,那里头似乎没有什么功利的理由,只是在这样的日子,给他做了两碟点心。多少年了,这样的味道都没有再尝到了,因为再也没有人,会为他做这样的点心。而今日,他风尘满身的回来,他逃开她回来,却有这样的结果等着他。 怀慕想了想,取过一个小的食盒儿,把两样点心仔细搁进去,便要出去。走到门口回过身来道,“你们先歇着吧,我自然能找到的,就带回来。你们如今这样急三火四灯火通明的,岂不是更容易叫旁人看见,说出去还不知成个什么话。”倚檀等一想,既然是怀慕去找,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妥的,也就放心去睡了。 怀慕从侧门出去,一路就往芳草渡走。园子里头静极了,水天一色,月光倒是极好的。到了渡口,只见那一棵巨大的黄桷树,被月光蒙上一层轻柔的银光,显得神圣而温柔。小舟的轮廓也清晰,却愈发映衬出空无一人来。渡口被月光照的明净,洋溢着一波一波浅银色的光,重叠着飘向更远的地方去了,成为一道光的河流。湖水和天空都是墨蓝,连接在了一起,无穷无尽没有边际,只有这一道光的河流分外明晰,像是要通往另一个世界。怀慕撑出一叶小舟,沿着这一道光往前滑去。这样的月夜里,他和这一叶轻舟好像在漂浮,漂浮在不知何来不知何网的洪荒宇宙之中。那一道最虚幻不过的光反倒成了最实的东西,成了唯一的依凭和指引,引着他通到彼岸去。 沉璧岛的月色,却又是不同了。似乎湖水到了这附近也安静下来,几乎没有风浪.那一轮明月完满地映在澄净的水面上,静影沉璧,便是如此景象了。沉璧岛越来越近,怀慕有一种别样的感觉,知道青罗必然在那里。小舟靠近水面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她,倚在水榭边的美人靠上头,斜斜坐着,却风姿绰约。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身上,勾出清清冷冷的边缘,把她的身影朦胧了,是一朵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室外仙葩,像是要凌波飞去的仙子,回归月宫的广寒幽客。他目力极好,看的清楚她的神色,有凭虚凌风的潇洒,也有飘渺孤鸿的寂寞,仿佛是高处不胜寒,随时就要消失了。虽然没有风,她的衣袖却似乎无风自动,如同转瞬逝去的蝶影,叫他情不自禁想要抓住。 而岸上的青罗此时也已经看见了怀慕。怀慕的身影逆着光,月亮高悬在他的背后,勾画出一个清晰的身影,卓然立在小舟之上,身形朗朗,足下是一夜扁舟,激荡起几点水波,晃动起原本平静的月色,流淌出无限延展的光的波纹。踏月而来的男子似乎凌驾在世界之上,像是彼岸来迎接她往另一个世界的使者。这样的场景似乎是熟悉的,然而分明没有见过,恍然大悟,昔日在落阳峡听得那个老翁所说的场景,那个定云江无边晚霞中的画面,其实与此时是极为相似的。越来越近的这个人,即使没有拔剑而歌,然而那种凌驾苍生的气势,却是分毫没有减弱的。她没有见过那一日让世人倾倒、江霞失色的怀慕,却有幸在这个月夜,独独一个人看见了这样的场景,月色清冷不比霞光璀璨,而这个人此时也安静沉着。那些传说中的豪气干云似乎也淡了,更多了几分温柔静默。怀慕似乎是强大而无懈可击的,尽管处境艰难,却仍旧掩盖不住那朗朗的光华,然而他也有自己的脆弱,那是他的命门,见过的人屈指可数,而相识未久的她,却似乎是见得惯了,或者这就是奇妙的缘分。 第七章(13)此身甘向情中老 终于,怀慕靠近了水岸,把小舟往湖边一株芙蓉上随意一系,便沿着水边的阶梯像青罗走过来。青罗看着这个水面上显得不真实的人越走越近,似乎变得真切了几分。只是怀慕的面容隐在黑暗里头,走到面前了也看不清楚,她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是想要看的明白一些。阴影里头的这个人仿佛面带笑意,却也不敢肯定。月夜安静,怀慕的声音虽然轻,却听得分明,“我来的晚了,抱歉。”青罗微怔,她自然知道他是来寻她的,这样的时辰,原也只有他做这样的事情最合适,却没想到他是这样不急不忙。怀慕走到她面前来,似乎并不像是来寻找一个不见了的人,也不觉得有什么突兀,就像是他们早就约定在这里赏月一般,如今他只是一个迟来的嘉宾,而她则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只是青罗却也没有问什么,只是默默跟看着他和自己一般坐在了美人靠上,面孔却是清晰了,能看清眉眼间的神色。眼中落了月光,愈发清亮。 “月色真好。”怀慕望了一眼天边的月,轻轻道。青罗笑了,“八月十五的月夜,自然是最好的。”只是后头的一句却没有说,越是这样的月色,只怕更容易叫人伤怀吧。怀慕点点头,忽然从身后取出一个小小食盒来,青罗猜到里头是什么,心里微微一动。果然,怀慕把盖子揭开,里头正是那两碟子点心。“你做的?”怀慕笑着问,青罗点点头,“各人都有,这个是给你的。你晚宴时候不在,如今倒又被你寻了出来。”怀慕拈起一块白玉糕递给青罗,自己又取了一块莲子酥吃起来。青罗想了想,也就把那一块糕慢慢地吃了。怀慕似乎品尝得极为仔细,忽然闪过一丝促狭的笑容来,“这味道实在是不怎么样。”青罗面上一红,微微垂下了头,“我这也是第一次做,本来给别人的都怕出错,好歹自己尝了做了好几次,给你的也来不及了,就胡乱做了,我也是刚刚才尝了,味道的确是一般,你就将就着吃吧。”怀慕心里却是微微一动,她对所有人都这样谨慎,却惟独对自己不是,这或者说明着一些什么,他隐约知道,又不敢深想。 青罗看见怀慕的脸色,似乎是笑,又似乎是疑惑,十分的古怪。心里不知怎么不然觉得焦躁,便道,“不好吃就不要吃,我白做了那么会子了,早知道就单单不给你做。”青罗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口吻里头不自禁地带了娇嗔的味道,而怀慕却没有忽略这一点,微微一怔,又去过一块道,“我只是说味道不怎么样,可没说是一般。你想一想,这府里这样多的人,能做出这样味道的,可是只有你一个。”青罗恼道,“我尝着也不是不能入口,怎么就给你说的这么不堪了?”怀慕却突然郑重脸色道,“青罗,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说这个难吃,我是说,这两碟糕点的味道,是独一无二的,不寻常的。” 青罗懂了她的意思。她早就已经猜到,这两碟子点心,对怀慕而言的意义是什么。特别的不是她,不是现在,而是他的曾经。所谓味道如何,是属于她的,而所谓独一无二,却其实与她没有什么关系。果然,怀慕望了望月,低声道,“莲香红菱白玉糕,绿菊莲子藕香酥,这两样点心本来是我最熟悉的。小时候每到中秋,母亲都会采了白莲绿菊和莲藕、莲蓬、菱角之类的,亲手给我和父王做这两样糕点。绿菊本来是不易得的,只是也是秋令常见的东西,只是这白莲,却只有母亲有。我和父王当时时常笑,说别人家都是用的节令的东西,偏生母亲要与众不同,是想留住这夏日繁华呢。”怀慕沉默了,青罗不用他说,也自然知道后头的事情。白莲还皎皎开着,然而一切都已经变了。花未落,人已亡。 “后来虽然我每年中秋都叫厨房做这两样点心,只是却不一样的,只有今天,是一样的。”自然是不一样的,那些干涸的枯死的衰朽气味,哪里能和新鲜舒展的相比?只是说到底,活着的只是花朵,而死去的是过去,再新鲜的花朵入了膳食,也唤不回真正的曾经啊。青罗正出神,怀慕却继续说话了,“青罗,你今天为我做这个,我很高兴。不单单是因为这里头的熟悉,也因为,”怀慕顿住了,像是面对着什么重大的难题,然后他开了口,语速极慢,似乎需要非常用力才能说出后面的话,“不单是因为熟悉,也是因为这里头的陌生。” 青罗怔住了,他话里头的意思,她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或者只是不愿意去想,不愿意承认。那隐秘的意思里头,仿佛有一种东西,叫她心里怦然一动,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期待,还是别的什么更为复杂的情绪。青罗并不接话,只是机械地取过一块藕香酥,绿菊的清香,莲子的清苦,莲藕的清甜,其实味道是很好的。她回忆起当时做点心时候的心情,竟然一点也想不起了。那是一种非常单纯的感觉,十指翻飞,那些娇艳的花朵慢慢凋落在她手里,却以新的形式出现。她十六年的人生里头很少有这样的感觉,单纯而略带着一种奇异的甜蜜,似乎有所思,却又其实什么都不曾想。 怀慕见她默默地只咀嚼着糕点,吃完了一块又要去食盒里头取,突然笑着拦下她,“可不许取了,总共你就做了一样儿四块,如今一样也就只有一块了,都叫你吃了,我可吃什么呢?”青罗回过神来笑道,“这话说得奇怪,我自己个儿做的点心,还不许我吃了?”怀慕定定凝视着她,道,“旁的我不管,这几块是给我的,谁都不许动的。”青罗不说话,想了想撒开手,淡淡道,“你爱吃便吃,不过是寻常点心,我可不和你抢这个。” 怀慕见她把那块酥搁回了盒子里头,才发觉自己的手还抓着她的衣袖,也就慢慢松开了。他自然知道青罗心里头的结,和自己是一样的。他心里也有这样的结,结的死死的,始终打不开,也不敢打开。然而这一夜,他咀嚼着这两块寻常的糕点,那种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瞬间抓住了他的心,叫他几乎无法思考。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他知道这样的规矩。一个男人的一生,给自己做过吃食的人总是无数,然而能真正记住的人,又有几个呢?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里,父王曾经躺在青枫下的竹榻上头,望着天际的明月,嗅着莲花香,尝着同样的糕点,笑着说了一句话。“吃食是最寻常不过的东西,却是最贴心的。不论去什么地方吃什么,多半有得就要有付出的,或者是银钱,或者是情面,所谓吃人嘴短就是这个意思。一个男人的一生,往往只有两个人会给自己做吃食却不为着什么,就是母亲和妻子。孩子们虽然好,到底不能伴着自己一世的,终究都会离开。”他相信彼时的父亲说这话是真心,而彼时的母亲,自然也是真心诚意地给自己的夫君和儿子洗手作羹汤的。 他只是没有想到,除了母亲之外第一个这样给他做东西的会是青罗。那一瞬间的震动,他本来并不以为意,毕竟那样的莲香,是属于母亲,属于她记忆里头最深的那一根弦的。然而慢慢地,他发觉自己在咀嚼品味的时候并没有沉溺在那种相似里头,他清醒地察觉到里头的不同,却并不像昔年尝厨房里头的这两样点心一样觉得腻烦厌恶,反而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打动了。最终他恍然发觉,那陌生其实也是熟悉的,虽然味道不同,不是母亲而是属于青罗的味道,然而殊途同归的是,都是属于家的味道,叫人放松且安心。然而他在那一瞬间脑海中就浮现了父亲的形象,明月下,金秋半,莲香悠远人相伴,那样静谧安详的气氛叫他沉醉。然而忽然之间,血色泼天而来,淡金色的月瞬间变得血红如同猩红的眼,冷冷凝睇,而月下的人也变得狰狞,染上身的月光也变得血红,母亲的面容被血色淹没,而自己定睛一看,父亲的脸竟然变成了自己,血光中隐约的是青罗的眼睛,留下一道深深的血泪。 那是父亲和母亲的过去,而这一瞬间重叠,他害怕成为自己和青罗的将来。这样温和静好的时光,几乎像是两情缱绻,然而这样的预兆却如此不祥。然而即使这种幻想惊得自己浑身冰凉,他仍然克制不住地对她伸出了手。是因为什么呢?因为她身上叫人沉醉的风华?还是那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安全感,那一点害怕却又忍不住要抓住的暖意。她就像开在荆棘里头的玫瑰,他克制不住去追寻,又害怕满身鲜血。 第七章(14)此身甘向情中老 话说到此处,其实二人心里头都是明白的很了。青罗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给他做这样的点心,却明白他心里的触动和话里的真心。怀慕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说了这样的话,然而却懂得青罗的心意和里头暗含的眷恋。明月夜,木樨香,这本就是极为动人的,更何况此间只有他们彼此相伴,似乎真的是月宫中的神仙眷侣。她不是寂寞守着玉兔的姮娥,他也不是独守月桂的吴刚,他们在这一刻,比他们幸运的多了。两个人垂首,都看见了扶栏下水中映出的倒影,月光将水面照的微微发亮,只有那一双剪影,是浓郁而模糊的暗色,然而相对而生,似乎也并不寂寞了。忽然之间,他们都不愿去想太多,或许是彼此守着心防太过疲惫,或许是这样的月夜分外静好,或者是某一个神色触动情肠,或许是这一刻相守叫人安心,于是就这样安静对坐,同赏一片月色,什么也不必多想,似乎也是很好的。放松了心里的戒备提防,心也就安静祥和了,而相互之间的距离,也就短了许多,能看见彼此心里为对方打开的一线光,也知道自己也为对方打开了那一线光,却在此刻,不愿再关上那一道门。或者,人在太疲倦了的时候,又遇到太好的风景气氛,再遇到了有所触动的人,心也自然就柔软了吧。 良久,怀慕站起身道,“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咱们今日闯到这一片天地里头来,都是与明月对坐的佳客了,只是没有酒肴,实在是缺了兴致。”青罗笑道,“还说呢。先前那许多美酒佳肴,你偏要在外头,此时抱怨可也没用了。”说的怀慕也笑了,“这倒真是我的不是了。如此也罢了,明月为宾,清风为侍,琴歌是酒,花香做肴,岂不是更为风雅?你且等着,我去去就来。”说着便往后头,青罗兴致也极好,便也由得他去。不过片刻,怀慕走出来,手里捧着狭长的一个匣子,“这里倒是真没有白叫弄月听弦,这里头藏着名匠所制的一对古琴,这一支就是明月,还有一支辉星。”青罗笑道,“既然叫弄月听弦,我就风雅一回,虽不能乘风弄月,倒也能听弦弄管。你且奏来,若是好就罢了,若是不好,连着今日逃席的份儿,一并罚来。”怀慕笑笑,就端正坐下,正是一曲明月歌。 梅花雪白柳叶黄,云雾四起月苍苍,箭水泠泠刻漏长。 挥玉指,拂罗裳,为君一奏楚明光。 一曲毕,怀慕起身笑道,“可还算的过去?”青罗故意侧着头想一想道,“别的都还罢了,只是不甚应景。”怀慕奇道,“如此之夜,还有什么比明月歌更合的么?”青罗道,“明月自然是明月,只是月既有阴晴圆缺,四时节气也是自然有序,如今正是秋香正浓、长空明净的时候,梅花雪白柳叶黄,云雾四起月苍苍,岂不是不合宜了?”怀慕笑道,“偏你有这么多讲头,琴曲歌辞本就是把抚琴人的心意说的更明白些,既然这样,不如就改一改。”想了想便道,“芙蓉花好木樨香,秋色明净水清凉,沉璧浮光良夜长。听弦管,弄月忙,为君一奏明月光。如何?”青罗仔细听了,笑道,“果然这样是再好不过的,很是合情合景。”说着又故意道,“古来中秋月,最是被人吟咏不绝的,你这又是拾人牙慧,没个新意,可不能算是过关了。”怀慕点头道,“你说的是,不过这古人该说的话也说尽了,我不过是寻常人,哪里能说出什么新意来呢?拾人牙慧也算是不错的了。”青罗只是笑,怀慕瞧了她一眼笑道,“我看你这样子,分明是笑话我呢。这样吧,有一首写中秋月的诗,我最喜欢,就给你弹一曲这个吧,虽说词上头是古人之句,好歹这曲子是即兴而为的,你就勉强一听。” 抚琴而歌,却不是方才的潇洒悠逸,琴曲苍苍,歌声茫茫,带着一种悲怆通透,却也有长空万里的空明。怀慕的身上仍旧穿着远行风尘的衣裳,墨色的衣袍,蒙上淡淡的月色,在水天一色之间显得分外挺拔,然而又孤寂。 自古分功定,唯应缺又盈。一宵当皎洁,四海尽澄清。静觉风微起,寒过雪乍倾。孤高稀此遇,吟赏倍牵情。 青罗还没有听过怀慕的琴歌,那一夜在宜韵堂,她也只是听过他的琴。虽说琴歌皆是文人雅士常作的,本来就不单单是女儿的温婉柔和,亦有男儿的挥洒,君子的高洁,只是如今,不管是琴曲也好,琴歌也罢,似乎都是宴饮上助兴的玩物,不过是平添几分绮艳风光,所奏所歌的不过是那些寻常歌调,甚至于抚琴曼歌的妙龄女子,红牙板,绮罗衣,眼波横,眉烟翠,也沦为在座贵人眼中与花红柳绿一样的风光。而这样的清净月夜,这样的安静世界,苍茫的歌声,似乎是漫不经心的,仔细听着却又分明有丘壑纵横,山河万里,他的志向与抱负,青罗都听得明白。然而再听下去,那种交游满天下,知音无几人的寂寞,却也是分明的。自古功名,不过都是月满月亏,阴晴轮回而已,所有这些人这一生挣扎,又都是为着什么呢?或者就像他唱的那样,只是为了这一宵皎洁,四海澄清,或者一瞬间,就抵得过一生光阴,所有人的一生辛苦,就为了一瞬光华。 怀慕一曲已毕,青罗却还在出神,怀慕看着她,就知道他曲中的意思,她都懂得,古今风云变幻,圆缺有定,然而每一个人都在之中沉沦,或者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向何方,归于何处。孤高稀此遇,吟赏倍牵情,所幸,有人在身边,能够懂得自己,或者就是最大的安慰了。怀慕见青罗听得出神,笑道,“不要单单说我,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青罗回了神,想了想道,“我可没有你那样多的感慨,我所想求的,比你简单的多了。”说着忽然起了顽皮的意思,也不念,就跑到湖边上去,回头对怀慕笑道,“你快来,我写给你瞧。” 月光清淡,柔柔地映在青罗的身上。今日是家宴,青罗和姐妹妯娌一般,都穿了那一日上官启赏的那一件月缎衣裳。月白色明亮,身上绣着浅粉色和浅碧色的芙蕖本来娇艳,在月色里头只瞧得见轻轻浅浅的灰,在月白的底色上头,清淡如水墨。青罗发上带着一串水晶,如同一痕星光一般,那一痕光亮随着青罗的动作一闪而过,突然就成了夜色里头最闪耀的一抹,只有她眼眸里的亮光能与之相较。揽起裙摆,坐在水边的大石头上,笑容天真,并不像素日里那样端庄高贵的样子,却像是哪里跑来的精灵,突然而惊喜地出现在这世上。 怀慕走过去,见青罗手里折了一枝桂花枝,在平静无痕的水面上划过,。速度很慢,动作很轻,一笔一划,一瞬间就消失了,只有一瞬不瞬地瞧着,才能拼凑成每一个字来,才看得明白。桂枝划水,那一股子香气更加分明,随着青罗手腕动作的缓急时而浓郁时而隐约。怀慕随着她的手的动作跟着瞧,动作一快,就露出手腕上头带着的东西,青罗的手上原来也带着一串水晶,细细碎碎的,如水光晃动一般。那一只划水的手,被月色照的颜色如玉,并不曾被水晶的光亮夺去半分颜色,怀慕忽然想起来那一句词,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真真就是这样的情景。 青罗写的是一首诗,却是很冷僻的,怀慕觉得隐约见过是全唐诗里头的句子。然而当初白纸黑字地分明见了,似乎并没有什么样的印象,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如今在这样的水波微漾中依稀辨认出,每一个笔划都只出现一瞬,却似乎刻在了自己的心里,每一句每一字每一笔,分明刻骨。 王母妆成镜未收,倚栏人在水精楼。笙歌莫占清光尽,留与溪翁一钓舟。 青罗的诗已经写完了,怀慕却仍旧沉浸在方才的那一点水光里头,喃喃重复,“王母妆成镜未收,倚栏人在水精楼。笙歌莫占清光尽,留与溪翁一钓舟?”怀慕的心,轻而易举地就被这两句简单的句子打动了。这真像是青罗喜欢的句子,她就是水精楼头的倚栏人,虽然在红楼碧阙之间,心却是远的。不愿叫笙歌占了月色,把心里头最安静的一隅最美好的月光都留给了那个期待,留与溪翁一钓舟。她的心,虽然在珠帘里头隐着,却又在山河湖海之间徜徉。她像是一只凤凰风筝,文彩辉煌得叫人过目难忘,却终究会剪断了线,随着东风飞去,再也找不到她的方向。他忽然觉得有点害怕,他想起来那个承诺,一旦他的梦想实现了,她就该走了,去找她自己的梦想,到山水间去了。她对他的陪伴支撑,或者都只是为了那个梦想,为了远离他,他离自己的梦想越近,离她就越远。怀慕不得不承认,在想到这一点的这一刻,他首先感觉到的,是不舍和不甘,还有害怕失去的恐慌。他在此时此刻,甚至觉得,如果能共此溪翁一钓舟,这一生,也就值得了。他从没有感觉到这样地害怕失去,这样想抓住眼前的人。他知道这个人是他不能留住的,是他亲手推开的,可是这一刻,他真的想要永久留住,留在这一刻就好。 第七章(15)此身甘向情中老 夜已经很深了。怀慕仔细把剩下的那两块糕点包好,又看了一眼这个无人的世界,对青罗道,“我们回去吧。”青罗点点头道,“可巧你是乘了船来的,不然还真是没处走了。”转身往方才怀慕系船的那一株木芙蓉上头一看,却不见了踪影。怀慕极目望去,却见那一页扁舟不知何时飘得远了,想必是方才系的松了。青罗道,“这可怎么好,总不能叫她们明日还找不见我们,惊动了旁人,成了笑话儿了。”怀慕沉吟道,“倒也不是全无办法。沉璧岛虽然只有水路,却和浮光岛是连在一处的,虽然浮桥断了,也不是不能过去,就算是浮光岛上的船也不在,再从桥上回去就是了。” 青罗点点头,二人就往岛的另一边的断桥那边走。沉璧岛不大,亭台轩榭花木湖石皆以精巧秀丽见长,除了弄月听弦馆,也并没有几个去处。从弄月听弦馆沿着一弯曲折的长长竹桥出去,经过夕阴堂、夕月亭在过去一路是就连着两岛之间的竹桥了。竹桥的那一头就连着浮光岛上的朝晖堂后头的朝阳亭,取朝阳夕月,朝晖夕阴的意思,而浮光岛和沉璧岛就如湖上的一对日月同辉,落在水天一色之间。锦绣湖就是无垠的天空,一双主岛浮光和沉璧是高悬的日月,而其余散落的岛屿就是漫天的星子。朝夕日月,天地洪荒,都缩移在这一片湖光山色里头了。而这一座小小浮桥,名为虹霓,又题了虹霓悠渡四个字,便是取的横越天际、沟通日月的意思。 只是此时的虹霓却是断了,日月各悬与两际,却不能连接。或者日月朝夕自古就是这样,走着一样的路程,有着相似的风景,却是离的最远,一阴一阳,一始一终,升与落,浮与沉,昼与夜,明与晦,黑与白,甚至于是生与死。他们永远并存,永不相见。他们之间的联系或者就像面前的这一道浮桥一般,名为虹霓,似乎真切,却是虚无。 青罗立在桥头,看着这并存的两岛,心里也生了无限的感慨。芥子纳须弥,自古以来造园,皆是有这样的心思在里头的,就像大观园,也是以石作山,以池为海的。只是在青罗的心里,终究是觉得那种小巧,不足以真正囊括天地奥义的,终究是镜花水月,尤其是在看过真正的山河壮丽之后。然而宜园是不一样的,或许是西疆的山水开朗地域广阔,也不比京师之中追求奢华靡丽,营园造物皆注重自然天成,即使缩移暗示,也自有一种开阔气度。小巧处精巧玄妙、变化万端,壮丽处亦能波光万千、重峦叠嶂。 虹霓桥当中朽坏,断了约有五丈,剩下的也都在水光里头浮浮沉沉,瞧着十分不牢固的样子。青罗道,“你说能过去的,这么远,可怎么办呢?”怀慕笑道,“怕什么呢,虹霓尚可悠渡,我们怎么就不成了?”青罗笑道,“你不会又和在山里头那样,从哪里抽出根带子出来,只是这对岸可不像是有什么埋伏的样子。”怀慕笑道,“洛神赋里头有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句子,你想不想一试?”青罗道,“还真有这样的?我却不信,你真能如此?若是真能,咱们再说。” 青罗话音还未落定,忽然看怀慕向着她绽开了一个明亮的笑意,是自己从没有见过的单纯开朗,青罗被这样的笑容惊住,还未回过神来,就被怀慕带起,在水间飘忽来去。忽然往前,忽然退后,有时觉得足尖在水面上的竹桥一点,有时跃向空中旋身而上,眼前什么都是模糊的,还未看的清楚,就又掠了过去,只剩下一片墨色,有时有光,又看不清是什么。她感觉不到方向,感觉不到一切,仿佛的盲了,只能感觉到自己不断飞舞。先时紧张地僵持,每一次下落都觉得害怕,后来渐渐地放松了身体,随着这个人不断变化,全心信任,因为即使落下,却也知道他会带着自己再一次飞跃起来,向着更高的地方去。她可以不在意一切,不去想任何事情,不必下任何决定,只需信任跟随。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那种旋转和浮沉,停驻和来去,在日和月之间,天和地之间,虹霓之上,明月之下,像是面对这宇宙洪荒的一场对舞。她想起来七夕节的那一夜,看见的那一对舞者,就是这样的,只是她们的天地太小,不过是咫尺的舞台,一刹的相会,不过是一场表演。而自己的天地似乎要广阔的多了,挥洒自在,都只为了自己,不必别人来瞧。 她这一生似乎与这样的飞翔十分有缘,自从离开京师,每每都有这样的经历。第一次是在玉晖峡,不得不说,那一刻她的心是无比震动的,像是逃脱了牢笼,飞向另一个陌生的世界。那时候她觉得一呼一吸都是新鲜的,她迫切地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带她走,而子平,就是那一个人。那种自由,像是逃亡,或者说就是逃亡,逃离她的过去,她的桎梏,她的无奈和不甘。然而事实上,既然有来有回,她就该知道,那不是逃离,只是自由和牢笼之间的一道虹霓,看着是路,虹霓却是会散的,他们终究是走不脱、是要回去的。后来是在宜韵堂,怀慕带着她去往过去,因为过去和现在之间是高墙深锁,那种飞跃连接了过去和现在,却并不是她想要的。可以说,那时她感觉到的是恐惧和悲伤,因为无从选择,因为无处逃脱,因为她注定了只能和这个人、在这个地方,连飞翔都是被束缚的。第三次是在重华山,那一次的飞翔连接着生与死阴和阳的界限,那时候她已经安心下来,无所谓欢喜悲伤,只觉得好奇刺激,同时也觉得这是自己应尽职责,并没有别的感受。对青罗而言,每一次的飞翔,都像是一次往还的旅途,不管自己想去的是哪一方。 而这一次,却又不同了。分明说的明白是想过桥去,然而她好像并不在意是去还是回,不在意方向,只管感受飞翔的本身。明明只有五丈的距离,然而怀慕却似乎并不着急,只是带着她在水面回旋来往,在水面之上飞舞。或者他也享受这样的自在吧,不必在意身前,也不必在意身后,不在意时间空间。青罗在想,或者这才是真正的自由,不必去想来自何方去往何处,不必想这一场飞舞何时结束,也不必结束。她感觉到的,只是这自由本身,只是自己,只是飞舞,她似乎可以一直这样飞舞下去,似乎这样的自由,可以成为人生的常态而不是奢侈。她觉得自己彻底的迷失了,什么都不愿想,有好像她是无比清醒的,因为她所忧虑的一切,好像都本来不必考虑。那一次她逃离的是别人给自己设下的囚笼,而这一次,她似乎依稀感觉到,她离开的是自己给自己设下的牢笼。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如此的时光,似乎并不应该想的太多,束缚太深。罢了罢了,就这一次,就像是月只会圆这么一天一样,就放自己的心自在一日。 最终落上地面的时候,青罗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所在。她笑的高兴舒畅,似乎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怀慕看着她笑,只觉得光彩耀眼,纯真烂漫。她曾经有过这样的笑容的,然而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就被淹没了,或者是自己刻意地遮掩起来,不肯叫人看见。而在这一刻,她笑的这样明媚,这样放松,这样无忧无虑,那笑容照亮了他的眼睛,几乎像是照亮了他的世界。他带她感觉自由,在天地万物间自由来去,然而其实,对他而言这何尝不是期待许久、魂牵梦萦的自由呢?而他,也想像他一样痛快地笑,放肆地喜悦。其实怀慕自己不知道,他已经露出了这样的神色,在青罗的眼里,从未见过这样的怀慕,潇洒诗意,笑容干净,仿佛天地间无处不可去,仿佛他从没有被功名成败所累。她认识的怀慕,总是沉重的,若有所思的。他的光芒总是压抑着,带着沉重的隐忍算计。而这一刻,他和她一样,抛开了一切桎梏烦恼。他们在这一刻,挣脱了人生的枷锁,感到了至真的自由欢喜。 从激动的情绪里头平复下来,怀慕和青罗的嘴角犹自挂着笑容,慢慢地往回走。从朝阳亭转过去,从花木扶疏见穿过,就进了鸾凤阁的角门。时隔两个月旧地重游,又是不一样的感受,几乎像是另一次新生了。这里他们是极为熟悉的,新婚燕尔,签订终生,现在的一切,或者未来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或者开头的时候只有痛苦困惑,然而如今,似乎也并没有当初想象的那样荒凉。或者他们在开头的时候,是抱着殉道一样的割舍或者是一种放弃快乐的决心开始这一场婚姻的,然而光阴流转,似乎又变得不同。他们自己都觉得奇怪,在这之间的人生,似乎每一日都如同一日,每一年都是同一年。而如今相见不过三个月,却已经犹如几生相知。五月十五的落阳峡,他们第一次相遇,也是明月皎皎,也有过弦管歌舞,有过诗歌唱和,然而那时候的心,有多么远呢。那一天的日升月沉他们相遇,却知道日月之间隔着九天的距离,纵然相见,却不算相逢。而今夜,明明只有月,他们却在飞渡日月的刹那,感受到了日月同辉的默契,九天的距离,似乎也只是咫尺的飞舞而已。 第七章(16)此身甘向情中老 怀慕笑道,“要不要上去再瞧瞧?”青罗笑一笑,并不答话。怀慕也不再问,便拉着青罗往楼上走。鸾凤阁的一层是小厅,上头才是卧室。虽然如今青罗二人并不在里头住,这里仍旧收拾的干净整齐。鸾凤阁的图纹皆是龙凤花样,一应装饰皆是喜庆的婚嫁之色。其实这里,说起来并不属于任何人。这个家族最高贵的人,会在这里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从他们的父母,到他们,未来也必定是有新的孩子会在这里开始他们或悲或喜的人生。青罗忽然想到了那一个梦魇,那个孩子,像自己也像怀慕,如果他们有孩子,或者真的会像那样的模样吧?只是从一开始他们就决定,有一天,等一切尘埃落定,就会劳燕分飞。而孩子,情感,最终都会成为牵绊吧?青罗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一刻,的确觉得幸福,她也知道这种幸福,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然而她不敢确认将来,在这样的漩涡中,她会怎样。这一夜他们是世外之人,可以不考虑任何事情,不考虑权位功名,可是回去之后呢?她不敢说。她遇见了自己唯一的自由的机会,她并不敢冒险,把自己重新置身于公侯王府的漩涡里头。她也不敢交付自己的真心,当初她和子平,何尝不是有过缱绻柔情,自在写意?她以为是安全长久的,结果还是如此,落得满心成灰。而如今,她岂敢就这样用自己的所有再赌上这一局呢? 或者只有这一夜而已,他们是世外的人,远离纷扰,可以只看见这一刻的彼此。从鸾凤阁出去,经过朝晖堂,便是燕婉桥了。这些日子,他们到东湖上来也不是一次,只是每次都是渡船,而不走桥上,就为了那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那是他们心里深深的一道疮疤,既不能恩爱不疑,也未觉欢娱今夕。他们没有重新走一次的勇气,因为唯一走的那一次,每一步都是沉重的煎熬,不想重新再经历一次。若是在别的地方,粉饰太平假装恩爱并没有什么,然而在这两字下头,这一场婚姻显得那么讽刺,那么荒唐,似乎就是一场笑话和演出。 怀慕独自立在桥头,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青罗,似乎是在询问,是在邀请,又似乎像是等待。青罗知道他的意思,她感觉得到怀慕今晚的反常,他似乎也抛开了忧虑,勇敢地对自己发出了邀请。青罗知道怀慕心里的结,却明白自己心里的,他并不完全明了。他只知道自己想要自由,却不知道她和他其实一样,因为一场爱情的失败,而拒绝新的爱情。如今他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地瞧着她,向她发出邀约,似乎是想请她抛开往昔,共赴新的人生。她内心有冲动,有向往,却不敢就这样轻易地踏出这一步。 怀慕看着立在十步之外的青罗,心里也是波涛暗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这样的决定,他知道这样一来,自己就是放弃了所有建筑起来的壁垒,也许快乐,却也失去了所有的防御。他不知道前头是什么,是背叛,欺骗,还是别的什么。然而他已经由不得自己,从飞舞的那一刻开始,从看她写诗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盲了双目,看不清自己能给分析判断的所有,看不见设置的一切障碍,只能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就像是错综复杂的八卦阵一样,明明有无数艰难的阻碍,然而其实当你蒙上眼睛去走,或者没到意识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出口。他看着青罗面上神色不断地变换,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期待,害怕,迷茫。似乎是希望她答应,却又害怕她答应。 他知道她也是和他一样的境地,站在抉择的路口。从自己身不由己地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切都在于她的答复。如果她拒绝,他们会空洞地如此过一生,安全而疏远,再没有接近的可能,再到了某一日再不相见。如果她同意会怎么样?却是他完全无法预计的另一个世界。他从没有这么紧张过,他从没有做过完全不知后果,不知利弊的选择。他们像是两片相邻的海,他的那一片已经凝固又裂开了一线的冰,下头却是烈焰,就等待着属于她的那一片,是化入一股温度融化成火,还是传递来更冷的温度,把那一线彻底封死,彻底熄灭。他未来的人生,是冰冷的安稳,还是热烈的未知,就在于此刻,这个女子会给自己的回答。其实这不完全是婚姻爱情的选择,就像倚檀提醒自己的那样,这可能还意味着自己生活态度的变化,基于理性还是情感。他曾经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然而此时,或者他是在走上另一条道路。 不过是十步的距离,然而却像是隔了一条银河一般。不过是瞬息的距离,却像是过了几个轮回。怀慕望着青罗,注视着她的动作,每一次风过衣衫,他的心跳都猛地停顿住,然而却又空空地掉了下去。青罗也在看怀慕,他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她知道他做出这样等待的姿势对他而言也是艰难的抉择,她不是不震动的。她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是往前走,还是后退,还是停在原地。他们都没有动,就像是要这样站到天明。 微风一动,掀起了怀慕身上的衣衫。青罗忽然看见了怀慕腰间的一抹柔光,她自己辨认,是那一枚封氏给的龙佩。他的是青玉的龙佩,她有一块红玉的凤佩。这一对本来是一块,中间用两枚夜明珠扣在一起,便是一块龙凤同舞。封氏给他们的时候是一块,说是给他们一人一块带着的,后来怀慕收着,青罗也没有管它,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把那一半拆了下来,戴在身上,却又用衣衫掩住,不肯轻易示人,包括自己。怀慕犹自不觉,青罗却定定地望着那块玉,不知不觉就泪盈于睫。而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往前迈了一步。 怀慕看见那一步,几乎以为不是真的。然而他分明看见了,看的清楚明白。在这一刻他知道,他心里期待的答案是什么了。他不再等着她,而是往回走了九步,伸手拉过她,牵着她往桥上走。素日他牵着她,都是拉着手腕,隔着衣袖的,而这一次他没有,他像婚礼时候一样握住了她的手,这一次她的手仍旧冰冷,可他不愿再放开,握的更紧,如果她是冷的,或者他可以温暖她,虽然他自己的温度,其实是她给的。 青罗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了桥上。她知道自己做了决定,她终于想起自己迈出了那一步,而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觉得后悔。这样也罢,谁又知道后头的事情?既然不知道,不如勇敢地做一次决定。既然不知道未来,就只好只管现在。她一直觉得未来是荆棘满路,是暗夜沉沉愁云惨雾,可或者也有鲜花着锦,清亮月光,谁又说得准,谁又猜得出呢?就像自己不能保证未来不会受伤失望一样,自己同样不能确认未来不会有幸福安乐。既然都是未知,何不试一试呢?不试一次,自己这一生或许就永远都是这样了,而试一次,或者重复一次绝望,也或者有别的可能呢?既然怀慕有这样的勇气,自己,就也这样疯一回吧,毕竟今夜已经足够任性了。 “怎么哭了?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你哭呢,怎么如今倒哭了。”青罗感觉到有人给自己擦干了眼泪,等视线清晰了,她看见怀慕望着他笑,眼光清亮。她突然觉得他的眼睛这么近,觉得太近,似乎看进她心里去了,就觉得羞涩起来,低下头嗔道,“不许看我。”怀慕嗤地笑了,笑声里头有打趣儿,又有一点安慰。青罗忽然道,“你怎么就把这枚青龙佩戴在身上了?”怀慕低头一看,把那一块玉佩取出来,交到她的手心里头,“这一对比翼龙凤青红玉佩,是祖父给祖母的,你知道的。我听母亲说过这个,最是祖母心爱的东西,只是这里头的典故你知道的并不完整。这块青龙配是用北疆的昆山青玉琢成的,乃是我上官家家传的东西,只传给嫡子的。这东西年岁很久了,那时候我们上官家还不是西疆的藩王,所以虽然也是翠玉,却不是你现在常见的清玉。传到了祖父手里头,与祖母成婚之后,特特寻了能工巧匠,用南疆的红玉做成了这枚朱凤佩,每一点雕琢样式都是合着青龙配的,又取了夜明珠做了机关,扣在中间才成了这一对比翼龙凤配。北疆青玉性寒,红玉却性温,正是一阴一阳,一冷一暖的,合在一处形状便是一个满圆,龙凤相对相逐,围绕着这两颗明珠,正是日月共生,龙凤共舞的意思。祖母极是珍爱,于是也没有按着规矩给父王,一直带在身边,这一次却给了你。那一日得了这一对,我也不知怎么就把这一块戴在身上,只是不曾想有一日,能把这一枚也给你带上。”说着竟从身上又取出一块来,青罗接过,不知是玉的温暖还是贴身的体温,搁在手心几乎是烫的。 第七章(17)此身甘向情中老 “你连这个也戴着?”青罗惊讶。怀慕笑一笑,“是啊,我也没想到,竟然就带着了。其实本来也没有天天带着,在家里被你瞧见,总是不好。这一回出远门,却不知怎么带着了。”青罗笑道,“你若不是带着,我还不见得就答应了呢。”怀慕一怔,笑道,“看来是祖父祖母庇佑着咱们了。”说着把自己的那一块解下来,青龙朱凤,皆雕琢得精致灵活,栩栩如生,每一块上头的穗子上都结着一枚明珠,又有金丝缠绕装饰。怀慕把那两颗珠子都解下来,不知怎么就穿在了一处,那些金丝看着不过是花托,其实却是机关,是那一对龙凤就成了完满的一块,就像八卦图里头的阴阳鱼一般,旋转相容。怀慕把一对玉都郑重搁在青罗手里,青罗只觉得那种触感非常奇异,似乎是冷,似乎是暖。 端详许久,青罗学着怀慕的样子把两块玉解开,认真穿好,郑重地给怀慕系上,正要往自己身上系那一块朱凤,怀慕却突然接过来,仔细给她系在腰间,笑道,“衬在月白的衣裳上头,真是好看。”青罗打趣道,“好看,怎么你还要藏着掖着呢。”怀慕怔了怔,语气忽然有些感慨,“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们直接还能有如今这样的日子。”青罗也感慨了,是啊,谁想得到呢,还能有这样的时光。他们之间,还能走到这一步,从那么远,到那么近。缘分一事原来就是如此奇妙,他们曾经隔了千山万水,以为是老死不会相见的,却姻缘天定。他们还曾经隔了国仇家恨,恐惧心防,以为是这一生都是这样疏离的,却也能两心相依。世事如浮云,而她却如断了线的风筝,随风至此,在浮云万里之间,最后终于落在他的手心。 青罗戴上玉佩,瞧见月已渐沉,忙道,“快回去吧,这都什么时候了。”怀慕一把拉住,笑道,“不着急,都这时候了,迟早也没什么分别了,这会子都睡得沉呢,谁管咱们。”想了想又道,“你等一等,我就来。”青罗也不知他要怎么样,也就随他,不一时见怀慕回来,手里拿着的却是火折子。青罗讶道,“这是做什么呢?不怕别人看见,反倒要点灯?就算点你拿一个灯笼过来不就完了,还拿着火折子做什么呢。”怀慕道,你且跟着我,别管那么多。说着便点起了火折子牵着青罗往前走,走的极慢,另一只受顺手就点着了两边的灯。本来两边都悬着宫灯,只有上头露着铜钱大的空隙。宫灯是用上等的丝绢做的芙蓉花样,本来是极易燃的,连取了灯罩点灯都要小心谨慎,偏生怀慕的手劲极巧,手腕一抖,就用一点火星飞溅出去,巧巧落进那铜钱眼大的空隙里头,瞬间就点亮了一盏灯。怀慕的手腕左右一转,两盏灯几乎同时就亮了起来。 怀慕见青罗瞧得有趣,笑道,“如何?”青罗笑道,“是好本事,只是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吧?不过是骗我这样无知无识的罢了。你若真是有能耐,你能一路把它们都点亮了,我才服了你呢。”怀慕笑道,“你这是为难我呢,你瞧着,若是我能点亮了,你要怎样?”青罗笑道,“那你若是点不亮呢,又要怎样?”怀慕道,“你真是算的清楚。这样吧,我若是点不亮呢,我明儿带你出去逛去,随你爱去哪里。若是点亮了,那就另说,等我想起来是什么就是什么。”青罗笑道,“这倒好,我也很想去街市上看一看呢,上次去山上,下着雨又有着心事,倒是的确不能尽兴。”怀慕笑道,“就知道你爱这个,你看着罢,出不去了,可不要哭。”说着就忽然闪身出去了。 青罗只瞧见一个光点,在夜色里头划出一线光亮,忽然左忽而右,飘忽不定,以极快的速度掠了出去。原本还能看的见怀慕的身影,忽然就消失了,成了远处模糊的一个光斑。青罗还没有回过神来,那个光斑就到在了她目力能及的最远的地方,又继续往更远的地方去。等回过神来,她才发现自己站在了光的河流之上,两侧的宫灯齐齐地点燃了,明亮地延伸向远处,而那一点飘动的光斑却消失了。她好像再一次站在了婚礼的时刻,芙蓉花开一路,足下是通向未来的路。当日她站在这座桥上,身边有一个人同行,望着自己背后的方向走,却不知道自己未来的方向。而今日她站在这里,身边没有人,面朝着自己来时的路,可心里头却是有方向的,即使看不见那个光点消失的地方,她也知道她会去哪里,会见到什么样的人,她觉得安心。 青罗看的愣神,这样的美,划过这湖水的一道光,或者是她生命中拥有的最明亮的光芒。曾经她参加过盛典无数,穿梭过无数的灯火,她走过渔火的灯海,走过集市的灯廊,走过村镇的万家灯火,走过盛宴的宫灯华丽,走过落阳楼的万里同辉,走过婚宴的众星拱月,然而那些灯,都不是为她点亮的。或者是为了三小姐,或者是为了郡主,或者是为了公主,或者是为了世子妃,或者是为了二奶奶,更多的时候,她只是一个过客。而这一路的灯,却只为她一个人点亮,不管她是谁,是贾探春,是苏青罗,是青罗郡主,是涵宁公主,还是永靖王太子妃,都会为她点亮的。她在这一刻,只是远处那个人的妻子而已。至少在这时候,她知道他会为她点亮一路的光,他会回来的,就够了。她不必知道遥远的将来会通到哪里,她只知道她面前的终点,是他就够了。 或者她想要的自由,不是逃离,而是可以随着自己的心。世界已经给了自己太多束缚禁锢,如果自己还要再上那么多的枷锁,这一生,又有什么趣儿呢?青罗凝视着这一条道路许久,忽然发觉怀慕已经回来,就在不远的地方等她,像刚才一样。不同的只是,他笑的平静,对她伸出了手,似乎非常确定她会穿过灯海,向他走去。她也笑了,她再也没有犹豫,提起裙角向他跑过去,第一次主动伸出了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心。怀慕也没有分毫的犹豫,在触碰到她指尖的刹那,握住了她的手。 怀慕也不说话,只是得意地往前头的灯海一指,做了一个情的手势。青罗嗤地一笑,回了一个手势,怀慕便转身牵着她往那一头走。和婚礼当日一眼,走的极慢,却每一步都觉得安心。青罗牵着他的手,一路走过,身边是流光溢彩的灯海,一盏一盏向远处延伸开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光那样暖,在他们黑白分明的衣衫上头映下暖阳一样的颜色。如果她是昼的纯白,他是夜的黯黑,这是不是就是黎明和薄暮共有的那一道霞光呢?这是昼夜交替之间,最相似的东西,跨越黑白晨昏,连接昼夜阴阳。这是他为她点起的霞光万丈,即使天未明,夜还深,即使天明的时候没有朝霞,黄昏的时候没有夕照,这一道光也已经永恒地亮了。青罗望着怀慕的眼睛,那里头映衬着灯光,犹如一团火,一簇接着一簇地点燃,这样明亮。怀慕牵着她往前走,从一盏灯到另一盏灯,从光亮到黑暗,穿过晦明的变幻,他们的影子缩短又拉长,清晰又模糊,从身前指向身后,然而始终在一起,始终指向同一个方向。青罗觉得如果这样就是永恒,该有多好。前路这样分明,这样明亮,只有光明如海,没有荆棘幽暗,没有岔路可走,不需去想方向。 第二次走这条路,沿着相反的方向,觉得陌生又熟悉。那些亭台楼阁,起伏回转的长廊都是走过的,却又像是搁着云雾看着前生一般,或者是在灯火下头显得不够真切。他一步一步领着她走过,虽说是远离他们洞房花烛的方向,其实却是走进真正的燕婉良时中去了。欢娱今夕,恩爱不疑,这样的灯火通明,才是她真正的洞房花烛吧,她或者真的感觉到了这一座桥的真意。他们曾经害怕走上这座桥,不单单是因为自己婚姻的不幸,更是因为之前的那一场婚姻,有着同样辉煌的开始,却走向那般不堪的结局。而如今,他们鼓足勇气走上这座桥,或者也是下了决心要破除这样的诅咒。既然他们是沿着相反的方向去,那么他们是不是就逃离了那样晦暗的过去,能够走到一个新的美满的结局当中去呢?他们心里默默地这样期许着,与来路彻底殊途,就不会再重归。 四里半的路途,不算长,却也不算短。他们不需着急,可以一路走下去。荷花谢了,沿途却还有木芙蓉的花色动人,有芦苇的皎白清扬,有菖蒲花的烂漫,有水竹芋的紫色风铃样的花朵。沿途的风光无数,不论何时,都自然有你看得见的动人。如果你有心去看,或者无处不可安身,毕竟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秋夜清寒,然而秋晓将至。如此锦绣年华相遇,朱颜正好,佳期如梦,何必因情成病?过去的东西终究是回不来,而注定相守一生的人,就当抛开过去,尝试新的人生和情感。此身既然不可无情,逃不开,躲不掉,就这样也好。既然窥见了彼此的心,此身甘向情中老,或者也是美满的人生。 第八章(1)月明梦绕天涯远 征雁云深,乱蛩寒浅。惊心怕见年华晚。萧疏堤柳不禁霜,江梅瘦影清相伴。 舞暗香茵,歌阑团扇。月明梦绕天涯远。断肠人在画楼中,东风不放珠帘卷。 第二日天还未明,倚檀和砚香便起了身。倚檀起来往怀莲小筑去,却见侍书已经在那里了,靠在门边上,看侍书的脸色,像是一夜未睡似的。砚香讶道,“侍书姐姐,翠墨姐姐,你这是刚来还是?”侍书笑笑,“二奶奶一夜未归又不知去向,虽说二爷去照了,我这心里总是放心不下,哪里睡得着呢,就在这里头守着。翠墨也不敢睡,现在还在咱们院门外头守着呢,若是远远瞧见了,即可回来报信的。”倚檀点点头道,“到底是侍书妹妹想的周全。只是如今天色就要亮了,外头伺候的老妈子小丫头们都该起身,若是这会子回来了,被看见可是不大好。” 正说到这里,忽然外头跑进来一个人,正是翠墨,“姐姐,二爷二奶奶回来了,已经走到卷绿斋了,马上就进屋了。”三人忙迎出屋子,果然见远远走过来两个人,仔细一看自然是怀慕和青罗了。侍书忙抢过去,抓住青罗的手道,“好奶奶,你去哪儿了,可把我们急坏了。”青罗也是一夜未睡,脸色却好,泛着柔和的晕红,“可真是对不住,我贪看月色,没想到一个人给困在岛上了,可巧船也走了桥也断了,就只好在那儿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了。”翠墨笑道,“二奶奶在家就是这样,有时候瞧着月亮,自己就在小园子里头摆一桌酒,也不叫上旁人,自斟自饮起来。”侍书递了一个眼色过去,翠墨才想起自己不该在这里提起来在家的事情,也就笑笑罢了。却没想怀慕倒接了话茬,“你们二奶奶自然是风雅的人了,只是若不去找她,还不知道在那里要吹冷风到什么时候呢。”砚香奇道,“以二爷的本事,自然早就该找见二奶奶了,怎么到现在才回?还不是吹了一夜的冷风么。我还以为没一会子就回来了呢,倒是眯了一会子。” 砚香不过是无意间的一句话,倒是说的青罗和怀慕面色都有些红了。二人倒真是在外头吹了一整夜的冷风呢,只是自己却不觉得。那样的光景,谁还想起来这个呢。怀慕笑道,“砚香,你去烧点水来,侍书翠墨伺候你们奶奶洗个澡,折腾了一宿,想必也累了。对了,倚檀还有要紧事情麻烦你呢,你趁这会子天还没亮,带着几个得力的丫头小子们到湖上去,把沿着桥一路的灯都给熄了。”说着也没管倚檀的回答,就顺手牵过青罗进屋去了。 砚香倒没什么,转身就去烧水去了。侍书和翠墨虽然觉得情形有些异样,看青罗的脸色却像是欢喜的样子,也就先不多问,究竟私底下自然能问出来究竟的,也就跟着进去铺床叠被去了。留下倚檀一个人站在院子中间,半晌都没有动弹。早在那一日青罗病了,她心里头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知道一切可能都要改变了,她熟悉的人,她熟悉的形势,她熟悉的一切,似乎都在悄然无声地改变了。她忍不住,却也只能在暗暗的阴影里头,说出自己心里头的话,却又只能用一些正气凛然的话来警告。 倚檀叫了几个信得过、口风紧的小丫头,就一路往园子里去了。走到芳草渡,她就瞧见远远的亮起一点光亮,在黎明前漆黑的夜色里头显得尤其光明。倚檀回身叫那几个丫头等等,自己一个人穿过汀兰渚往桥上去了。倚檀立在桥头,看见延伸要极远的地方去的那一路灯火,照的整座廊桥画好一路,如通往另一个光明世界,从身边的黑夜通向白昼一般。从清晰道模糊,从已知到未知,从现实到将来。怀慕的婚礼,她并没有做为随行的侍女走上这座桥,她当日和砚香留在鸾凤阁,替童嬷嬷收拾监管一切。鸾凤阁本来地势就是最高的,从台到朝晖堂、鸾凤阁需一路走上阶梯。那时候有一件要紧的东西寻不见,倚檀便上了最高的三楼去寻,从窗子后头远远地见过那一路的明灯,就算浮在灯海里头也分明的很,像一道虹。 她看得见那一路的朱红,从汀兰渚里头延伸到自己脚下,辉煌一路。她知道路的尽头有她熟悉的人,也有她陌生的人,他们并肩走过来,走到自己所在的地方。然而她并没有觉得害怕,因为她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无论如何,这一路走过,走到的是她自己熟悉的地方,而不是那个陌生女子熟悉的地方。她知晓一切,那个人却一无所知。她知道自己是为数不多的,离世子距离最近的人,而那个女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她会离他最远,她并不担忧。怀慕早就和她透过底,叫她和砚香去伺候新奶奶。砚香不过是个孩子,家室清白,是童嬷嬷带大的,对怀慕的事情并不知道的清楚,却天真烂漫忠心耿耿。怀慕虽然信任,倒也从不委以重任,活的倒是轻松得很了,只管伺候就是。而自己却知道的,怀慕把她安排在自己的新婚妻子身边,是要嵌进一颗钉子,要她做他的眼睛,要她盯着那个女子,观察那个人。 倚檀的心里头觉得安慰,因为她知道,她会是他最信任的人,因为她的出身,她的性格,也因为这些年的情分。这是今日嫁进来的那个公主所没有的一切,那个人的出身,那个人的来历,还有世子与她成婚的理由,世子曾经经历过的一切,都已经注定了他的这一位妻子,是不可能靠近他的内心的,即使近在咫尺。早在世子向王爷要求联姻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这些。即使听说过落阳楼的唱和震动了西疆,她也不曾担心过。她知道怀慕的心,就和那一身衣裳一样,玄色,墨色,浓郁的夜的色彩,稳重而冷漠,把所有一切都隐匿起来,把自己藏在夜色里头,谁也看不清楚。那些婚嫁的金红,在她看来并不能代表什么,燕婉及良时,想来世子的心里,也并没有这样的情致吧?他的心里,始终是她觉得熟悉而安心的夜。就像众人打趣翎燕一般,自然有人说过要把她许给怀慕做姨娘的话,她却并不很在意,就算如今怀思当真娶了翎燕,她也并没有羡慕。她并不求有这样的一纸婚约,婚姻究竟是幸福还是囚笼,她看的太清楚。她现在只求做那个离他最近的人,最了解他的人,她希望自己是可以被他信任甚至被他依赖的。她知道他现在的心里没有情爱,她只有等,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他或者能够看见他身边离得最近的自己,始终陪伴如一的自己。 然而这两个多月来,她觉得一切都开始变化。她并不知道这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加深,什么时候一发不可收拾。世子和世子妃之间,似乎有了一种默契,一开始只是明面上的,后来却好像深入了心里。她对怀慕太熟悉,他的眉眼神情,他目光里的暗流涌动,她都是熟悉的。然而如今,她越来越看不清楚,那里头开始有了一些叫她陌生而心惊的神情,有时是欢喜,有时是不安,有时是退缩,有时是悲凉。怀慕从来都不会轻易将情绪示于人前的,何况这些脆弱危险的情绪,甚至于犹豫不决,优柔寡断,进退两难。这不是她熟悉的怀慕,她觉得恐慌,既为了他也为了自己,她感觉到比他还要多的不安,她想要提示他,却只能说的出口其中一半。甚至于在青罗病了怀慕久久不归的时候,她觉得有种暗暗的欢喜,她觉得一切似乎都要回到从前了。 方才怀慕和青罗走进来的时候,她就觉得哪里不对了。怀慕和青罗的眼神,都已经与往日不同,那里头不再有慌乱逃避,那样平静而温柔。最叫她恐慌的是,在他们相视的瞬间,她看见了新的情绪,她不敢去想那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在看见的那一瞬间,心都冷了。如今她立在桥头,看着那些一路点起的明灯,她分明记得从沉璧岛离开的时候,那些灯火都没有亮起来。如今,她一个人在黎明前的永夜里头,面对着这样的一道璀璨的光,却一步都无法再靠近,因为她非常清醒的知道,只一道光,从来不属于,永远不属于她。那是为另个人点亮的光彩,在黎明前的夜里,不被谁知晓。她不过是瞥见了这么一眼,转瞬就要在人前消失,而那样的光亮,却留在了他们的心里。而于她而言,不过是烙下了一道伤痕。 四里半的长桥。她几乎看得见他们一路走过来,从鸾凤阁到汀兰渚,他为她点亮所有的灯,在灯火辉煌的尽头等她。她看的见他们的衣衫黑白映衬,犹如这个世界本来就并存的阴阳昼夜,那么合契,丝毫没有距离。她无法再往前走了,她只能停在这里,无可奈何。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她知道他们已经拥有了这样的花月良宵,与她无关。他的梦想抱负还没有实现,却已经选择了那个离得最远的人,因为选择,突然就变得最近了。 第八章(2)月明梦绕天涯远 (往后几日作者可能不能按时正常上网,所以更新会受到影响,希望大家随时关注更新~) 他们已经走完了这一座桥,或者真正签订了终身。而她呢,只能面对残局,冷淡收场。倚檀无力走上去,只有叫那些丫头们上去把那些犹自明亮的灯光熄灭了,她坐在桥头,看着那一串明珠样的光,一盏一盏地灭了下去。黎明前的夜,最是黑暗,如今这唯一的一点光都熄灭了,她又要怎么样才能找到呢?好在,天明快要到了,只是谁知道,最后到来的是朝霞万里还是晨雨霏霏呢。她不知道,她只有等,等待上天给自己一个结果。 青罗已经歇下了,怀慕却还要去找上官启回禀出门所办的事情,也顾不得睡,收拾洗漱了便又出去了。侍书翠墨虽然也一夜未睡,却也不敢就此睡了,万一有个什么人来看二奶奶,还得编一个由头给糊弄过去。倚檀在外头不知做什么还不回来,知道砚香睡的也不好,何况她心思浅些未必应付过来,就打发她歇一会子去了。两个人坐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外乎就是青罗的事情。侍书翠墨本来就都是聪明的人,何况对青罗的一言一行最是熟悉不过了,怎能看不出青罗和怀慕之间的异样呢? 翠墨原本就是期望青罗能和怀慕真正白头偕老的,如今自然欢喜,“我看咱们姑娘和二爷,似乎和前头不甚一样了,看着真是恩爱夫妻的样子,我真是替姑娘高兴。本来我挺为咱们姑娘担心的,一个人抛开一切到这里来,我原想着,二爷也是个不错的,家世样貌才情哪一点都是拔尖儿的,对咱们姑娘也好,就如此这样,也算是好姻缘。只是姑娘不知怎么非要走,我还替她可惜着呢。如今看这情形,姑娘虽还没醒,我猜呀这下子姑娘是走不了了。”侍书点点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何尝不希望咱们姑娘姻缘和谐?只是姑娘原先既然要那样,总归是有缘故的,如今这样起来,自然也是由缘故的。只是我也担心,姑娘先时心里头的结,未必就解开了,就算不说姑娘,我看二爷心里头也是有结的。”翠墨却不知道这里头的事情,讶道,“姑娘和二爷乃是明媒正娶,先时男未婚女未嫁的,能有什么结呢?”侍书笑笑。怀慕的心结,她并不晓得,可是那一日的青罗,那个擎雨阁里头眼神悲凉却极力忍住哭泣的女子,把泪水灼烧干净的那个人,苍白孱弱却又坚强执拗那个人,她分明瞧见了。她知道那一段情,知道那些定云江上的日子,她知道苏衡在青罗心里的位置,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决绝,可仍然确定的是,青罗并不能真正释怀,既不能释怀失去,也或者没有释怀那个拥有。只是如果非要叫侍书替青罗选一个的话,她自然希望是怀慕。毕竟,选择怀慕前方只是未知,而选择苏衡,只怕青罗这一生,都只有镜花水月了。 侍书便笑道,“那你私心里头,是希望姑娘在这里一世呢?还是以后出了这王府?”翠墨想了想,摇摇头道,“我是无所谓的,我的亲人就只有你和姑娘了。姑娘若是在这里呢,我就伺候姑娘和二爷,若是离了这里呢,我也没什么,左不过还是跟着你们罢了,我也没有旁的地方可去,姑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此生都是要在一块的。”侍书笑了,像翠墨这样的简单,倒真是有福的很。她也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虽然答案是一样,可自己分明是犹疑了。她和翠墨不同,她的心里并不是只有青罗,虽然明知只该有她。她也隐约地渴望自由,渴望有一个自由之身,可以去某个人的身边去。她对那个人是否有青罗对苏世子一样的情意?她也不知道,因为当时她根本不敢想这个。如果青罗和苏衡是不该结下的缘,而她自己,更是一个误会,不过刹那擦肩,却根本算不得相逢。他们之间根本就不曾有过什么,没有相许,没有相知,只有一种尴尬的相伴,而她顶了青罗的身份,才能站在他身边,而她自己呢?脱下华服,她觉得自己如此卑微。她不知道青罗在离别苏衡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思,而她自己在尘埃落定之后,几乎是松了一口气的。她终于不用面对那样惶恐不安而又隐约期待的自己,那个本不该是自己该有的样子,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安全的模样,永远地挥别了那一段时光。那些漂浮在江水上头的日子,或者本来就该如此,在你弃舟登岸的时刻,就会随着滔滔江水东流入海,再也不见。而那个人,那段光阴,只会永远地埋在她的记忆里,亲近如青罗都永远不会知道。那是她心里永远的秘密,即使她曾经期待过自由,甚至于期待过有一天重逢相伴,她也知道,这都是绝无可能的了。 这时候外头的小丫头进来,看见侍书翠墨忙行了礼问好,“侍书姐姐、翠墨姐姐怎么这会子还在这里坐着?也不去歇一会子。若有什么事情,只管叫我们来,可不要熬坏了眼睛。”侍书笑道,“不妨事。你们昨天也累了一晚上,清早起来又去了那么远,估计是累坏了,快去歇着。”那丫头笑道,“可不要说累,咱们一路过去的时候,天还没亮,那桥上头一路点着灯,好看的都呆了。只是我看倚檀姐姐倒像是累的样子,也不上去,九子啊桥头坐着瞧着我们。”侍书翠墨却不知这桥上点灯的故事,想了想约莫就知道了,笑道,“瞧了热闹就罢了,二爷和倚檀姐姐是赏识你们才叫你们去的,这话可不要乱说出去。”小丫头笑道,“姐姐放心,我省得,咱们二爷二奶奶的事情,自然不会往外头说的。”翠墨笑道,“知道你是个伶俐的。你倚檀姐姐呢?怎么不见回来。”那丫头却一怔,“咱们只顾着撤灯,一回头准备回去没见姐姐,以为她熬不住先回来了,咱们就自己回来了,怎么姐姐竟然没回来么?要不我再去找找。” 侍书笑道,“不必了,这会子天亮了,一切事情也都妥当了,倚檀姐姐对园子这么熟,自然不会弄丢的。你这会子去找,惊动了人倒是不好说的。”那丫头点点头,就下去了。翠墨笑道,“倚檀姐姐素来是个稳重的,怎么今儿在园子里逛得不肯回来了。”侍书也笑,心里却觉得有什么不对。倚檀素来的性子,规行矩步,言行都是极为谨慎的,断不会事情做完了还在外头耽搁着的。侍书想起来翎燕和怀思,心里头生出一丝狐疑来,倚檀和怀慕也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呢。若是她有个什么想头,再有人嚼个舌根,还不知将来会如何。侍书想了想,这话还是不要叫青罗和翠墨知道的好,既然还没个影子,也无需生出什么无谓的风波。 天已经大亮了,十五的夜里还是晴朗无云,晨起却像是起了雾一般,蒙蒙的,天空里头没有朝霞,只有那颜色慢慢亮起来,最后凝固成了珍珠灰,柔和的,不算晦暗也不算光明。倚檀仍旧在园子里,其实也没有往旁的地方去,不过是在汀兰渚一带踟蹰。忽地回过神,发觉自己便站在那一块先王手书的“烹茶煮酒论天下”的石头跟前,那一株参天的黄桷古树,虽是入秋了仍旧亭亭如云。那一日她头一回跟着青罗来园子里头逛,青罗比并没有被繁花障眼,最心动的却是这一石一树一言。孤木青天,石上苍苔,烹茶煮酒论天下,青罗那一日便道是真名士自风流。而那一日,素来眼高于顶的董润大人眼里头,分明流露出了激赏。 倚檀自小算是在怀慕身边长大的,又是柳氏家臣的女儿,身份特殊,自然在董余、董润兄弟跟前也与众不同些,算是非常相熟的。董家兄弟皆和怀慕是一样的胸怀抱负,董余大人最是谨慎,一直以来都处处提点着世子。董润大人性子虽然飞扬跳脱,内里其实有几分恃才傲物,等闲人皆是不看在眼中的,对青罗第一眼瞧见,却像是一见如故似的。每次董家兄弟来卷绿斋,往往都是倚檀在伺候着,言谈间她听得分明,这两个人按理该是警告怀慕谨慎小心,不要轻信的,却不知怎地突然就像是被青罗勾了魂儿似的,竟没有一个这样,董润反倒还劝着他们不要生了嫌隙。 倚檀心里头不是没有怨恨的,自己七年的经营心血,竟然比不上这个人短短七十天么?倚檀知道自己身份自然不如,才貌也有限,只是难免觉得心寒。是啊,青罗风华如此,待人也算是真诚谦和,对自己这样的人也肯真心相待,还说要做姐妹一般的话。若是换一个情境,或者她对青罗,也是可以像侍书、翠墨一样的。然而她不能不面对自己的心,人就是这样,既然有所欲求,就不可能公正公允。她的心,早就已经偏斜了,却可笑地只能装出大义凛然的样子来,假装自己是无欲无求的。 第八章(3)月明梦绕天涯远 这么些年,她隐秘地生活,把自己所有的情绪都隐藏起来,甚至于忘了自己的一切,只在暗影里头仔细地观察别人,理清这人事纷杂里头的关窍。是啊,她在他的眼里,是忠诚、可靠、得力的,她曾经以为这就足够了,她为这样的信任、这样最近的距离骄傲,然而她却没有想过,这些词都是属于臣子而不是妻子的。不不,她没有奢望过成为她的妻子,她只是希望他的眼睛里头,除了她的身份才干,还能看见她的人,不是任何人,不是臣子不是奴仆,而只是她。然而他连她的名字都叫青罗更改了,对他而言她叫什么并不重要,因为她只是臣子。她自己在家中的名字自然不能用了,青罗入府前她的旧名也不过和砚香一样是按着府里的规矩起的。这就是奴仆的命运,没有自我,随着主人的高兴随意地叫唤,和小猫小狗没有什么分别。她对怀慕而言,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她的身份只是忠诚乖巧的猫狗,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肉情感的人。 她曾经以为珍贵的信任,却原来这么可笑,或者只有至亲的人,才能给怀慕伤害和欢喜,而他们这些臣子,不过是权术之间的棋子。既然是棋子,那么他们的背叛也好忠诚也罢,不过是他算计的东西。他信任她,不过是因为她没有背叛,他控制得住这枚棋子,而不是因为他的心里有她这个人。他相信她,是因她可以被相信,而他相信青罗,却是因为他愿意相信,这里头的差别,何止天渊。她靠近的从来都只是永靖王世子,而不是上官怀慕。而青罗呢?却不知为何,轻易地就靠近了她以为不可靠近的心。 青罗虽然一夜未眠,心里却是兴奋的,没到午膳时分,自己就起了,见屋子里头没人,便自己装扮了走了出去,却见侍书和翠墨都在廊下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青罗笑着走过去,顺势往侍书身边一坐,笑道,“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倒把二人惊了一跳,,翠墨笑道,“姑娘这么快就醒了?也不说一声,悄没声儿地过来。”青罗道,“一见没人我就自己出来了,瞧你们这脸色也是一夜没睡呢,快去歇一歇。”侍书笑道,“姑娘,我们心里头呀,惦记的可不是睡呢,姑娘快给咱们说说,这一晚上去做什么去了?”青罗分明看见二人揶揄神色,面上一红,笑道,“哪里有什么,不过是在岛上困着了,之后世子寻到了把我带回来,就是如此了。”侍书笑道,“我瞧呀,可不止这样呢。姑娘别和我们打马虎眼,咱们得好好审一审呢,快招了吧,好姑娘,和我们还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青罗面上的晕红更深,半晌才道,“在这里青天白日的说这个,怎么好意思呢。”翠墨笑道,“这里头自然是有故事的,依我说呀,这会子也该用膳了,咱们不如在后头小园子里头摆一桌酒,咱们伺候着姑娘慢慢喝着,慢慢说来。”侍书拍手道,“翠墨这主意好得很,就是这么办。”说着也不等青罗推拒,就拉着青罗一路到永慕堂的小园子里头,一边对翠墨笑道,“翠墨,我就看着姑娘别叫她临阵脱逃了,你快去收拾酒菜,今儿个都得听我们的。”翠墨笑着应了便去了。永慕堂的小园子虽说不大,倒也是颇有情致、布置精巧的。如今正是秋节,丹桂弥香、赤枫如火自然不必多说,更摆设了各色新菊,赤如流霞,白如皎月,黄如纯金,还有稀罕些的如绿色、紫色、浅粉色之类,装点得小小园子鲜妍灿烂。所谓秋光犹胜春色,就是这个意思。虽说明丽是一样的,秋里的颜色映着碧空万里似乎更纯而明亮,显得更厚重长久些,不必春色,美的就是那烟雨里头刹那芳华的伤感,一瞬间盛放如锦,刹那又消失不见。永慕堂垣墙本就是连着起伏回转的爬山廊,中间位置点缀着一间小小半亭,与堂中各屋舍的名字一般取自西洲曲,怀慕亲笔写了两个垂珠篆字“折梅”。此时一圈回阑皆点缀着秋菊明媚,衬得小小亭子如在云霞簇拥之间,分外耀眼。 侍书笑着把青罗按到亭子里头,青罗嗔道,“你这丫头,越大越没规矩了,怎么我还要听着你们摆布不成?”侍书笑道,“我的好姑娘,这么些年我还不晓得姑娘你么,你呀这可不是跟我们讲规矩呢,这是你不好意思呢,可不要骗我们了。”青罗被她说到心里头去,羞涩一笑也就不说话,伸手摆弄着身上挂着的那块朱凤佩。侍书少见她这样羞怯模样儿,忽然看见青罗手里的那一枚玉佩,是自己从没有见过的,忙拉起来一瞧,一只飞翔九天的朱凤,眼睛是用极纯的金刚石琢磨,每一处瞧过去都是流转的目光,似乎是冷诮,似乎是雍容,又似乎是温柔凝睇。就像青罗一般,总是不同的。或者待字闺中的青罗还是一个单纯明快的玫瑰花,形容性格都是那样子鲜明,如今经历了这么多,渐渐地就琢磨出金刚石这样的光彩来,每一面都是不同的,每一面都折射出不同的明亮来。 侍书笑道,“姑娘,这个是二爷送你的吧,这是一枚凤佩,是不是二爷手里头还有一枚龙佩呀?”青罗笑笑点头,也不说话。侍书正想再打趣两句,忽然想起来有些话还是问一问的好,“姑娘,我有一句话,本不该说的,只是想一想姑娘身边也没有别人,翠墨又小,我不说,还有谁会说呢?姑娘,六月的时候在擎雨阁,有些话我不方便问的,后来你和二爷成了婚,却又说了有那样的契约,我不知道是为着什么,也不能干预。如今还是想提醒姑娘,不论姑娘当初你顾虑的是什么,牵挂的是什么,你可都想好了么?”青罗面色静了一静,慢慢道,“是啊,所谓顾虑牵挂,也不是一瞬间说没有就没有的。只是有些事情,有的困惑本来是不会平白自己个儿就消失的,或者你有勇气选择了别的,这些东西或者就自己消失了。若是自己胆怯了,又哪里有改变的机会呢?”侍书看着青罗的眼睛,那样清亮坚定,正是她这些年熟悉的姑娘。她不自禁地有些震动了,是啊,人生的勇气和选择,她或者就没有这样的果敢。世界给了青罗无数挑战逼迫着她不断地去选择,或者也就是因为这样才使得她有了这样的勇气吧。而她自己呢,或者就是因为她一直跟随着青罗,不需她去承担去抉择,所以她活的平稳,却失去了这样的勇敢。 翠墨这时候正好进来,跟着两个小丫头捧着酒菜吃食,麻利地摆到亭子里头,就退下去了,只留了侍书和翠墨两个人伺候。青罗笑道,“好了,这会子没别人了,你们既然定了心思要和我没规矩,我也没法子,就听你们的。都坐吧,别杵着了。”侍书和翠墨见没有外人,就笑着坐下了。翠墨给青罗和自己二人都斟满了酒,笑道,“姑娘,别等着我们在费唇舌问了,快说说,昨儿晚上是怎么回事。”青罗笑着饮了酒,也就不遮遮掩着,把昨儿的事情都说了。翠墨惊呼道,“没看出来世子还有这么体贴的心思,咱们姑娘前一次嫁给世子,说实话是不大情愿的,如今这一次再走一次,算是为着自己嫁了一次,可算是圆满了。只是姑娘你也实在是好笑,瞒的这么紧,我都没看出来有什么,竟然就峰回路转了。”青罗笑笑,“有些心思是怎么生出的,怎么就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哪能被别人知道的。有些事情我也是始料未及,也不好和你们说的,既然如今定了心,就认真过自己的日子吧。” 翠墨擦擦眼角道,“昨天晚上听见二爷忽然就出去找姑娘了,急匆匆的样子,我就觉得有什么。又听砚香说姑娘你特意地给二爷做了他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吃的点心,我才知道姑娘心里对二爷其实是有情的。这样多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姑娘和二爷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呢,能有情相守一生,自然是好的。以前只觉得姑娘孤身远嫁到这里实在可怜,如今既然能安心下来,又有二爷陪着您,姑娘以后的日子也不是无依无靠了,也能过上几天安生的好日子。”青罗笑笑,其实就算是如今这样,未来也不见得就是坦途吧?莫说情爱的前路无人能知,就算是不谈这个,还有那么多的纠葛纷扰。人活在世上,或者根本就没有安生的日子好过,而自己心里头却隐隐约约地觉得,那种安分平淡的日子或者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呢,自己这一生,或者就是期盼这种惊喜和挑战。 第八章(4)月明梦绕天涯远 翠墨忽然笑道,“只是姑娘,二爷怎么一下子就出去了?这么半天也不见人呢。如今正是该多陪陪姑娘的,怎么倒自己跑了。”青罗倒是不介意,其实这夫妻之间,自然和戏文里头唱得不一样。张敞画眉结发相依的日子自然是好的,只是也不能只求这个。所谓比翼双飞,自然是要有着一样的高度和速度,一起翱翔于九天,才是真正的自由的,若是用婚姻把彼此束缚在一个牢笼里头,又哪里是幸福呢。就像昼与夜、日和月的并存,只有平等地对立,才能永恒同在。自古以来女子于男子都是藤萝依乔木,只是她却不信,自然了,她有许多做不到的事情,但是作为女子,尤其是这样公侯王府的女人,她自信是有所可为的。她甚至于感激怀慕,不管是起因如何,把她从千里之外引到这里来,摆脱了寻常的宿命,嫁人生子,终身在一个四面的墙里头。她有机会经历大山大水,甚至能经历风雨烽火,她相信,只要她愿意,她能够有自己的一片天空,他会给她自由。既然是这样,她自然不会束缚他,而她自己,也不希望被他所束缚,她曾经希望帮他实现梦想然后再放自己自由,然而如今看来,她如果想要帮他实现梦想,自己也要飞得更高更远和他并肩,这样或者就是另一种自由吧?人生的所求其实是不断地改变的,随着机遇,随着心情,随着身边的人。所谓的心境,或者就是这样的,心和境,自己以为是不变的东西,其实已经慢慢地变了。寄情山水,深居庙堂,或者有时候是一样的,因为自由,其实不是人境而是心境。 正说着,怀慕却进来了,笑道,“翠墨和砚香这丫头倒是真是一路的,真是有缘要聚在一起的,都是这样的性子。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砚香还数落我呢,说二奶奶给我亲手做了点心,我没赶上回来吃,一大早才找回来,又出去了。可缠的我告饶半晌,又把身上藏着的那两块点心取出来才算是过了她那一关。如今好了,还没进园子里头就听见你又在这里说落我,看来二奶奶可不能随意得罪的,不单单陪嫁的丫头帮衬着,连我身边长大的丫头都已经被你策反了。”说的三人都笑了,翠墨和侍书忙起身让他坐。怀慕随手挥一挥,“在我跟前以后也不必这样客气,你们二奶奶也说了,你们和她是亲姊妹一般的情分,我可不敢随意支使了你们去。”翠墨笑道,“二爷说的玩笑话呢,我们可担不起。若说这性子,侍书姐姐和倚檀姐姐倒也有点相似呢,都是稳重的性子。”怀慕摇摇头道,“虽然都是稳当的,却还是不大一样,侍书更敏感纤细些,倚檀那丫头,性子要硬一些,连我也不大知道她心里头想着什么呢。听说这会子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是去哪儿了。” 翠墨笑道,“这会子倚檀姐姐不在,二爷就嚼她。”说的青罗和怀慕都笑起来,只有侍书心里头一动,却没有笑,反倒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来,所幸并没有人看见。侍书望了翠墨一眼,翠墨会意,便笑道,“二爷,你和二奶奶说着话,这里呀有酒有菜,我们刚刚可也没动呢,二爷您请慢用。”说着二人就笑着出去了,留着青罗和怀慕在一处。青罗心里羞窘,啐道,“这两个丫头真是没规矩。”怀慕笑道,“我倒看她们好,对你真心真意的,千里追随你道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这一份情谊就是难得的了。”青罗笑道,“这话还用你说么,我岂有不知道的呢。瞧你的意思,你是想学你大哥么?这可由不得你,本来要是在家里,或者就由得家里给她们配了人,只是如今她们割舍了一切随着我走了这么远,不离不弃,我不能辜负了她们,若是她们想嫁给什么人或者是一直跟着我,我都随着他们,你可不要随便动心思。”怀慕笑道,“可见你说话不老实呢,我不说呢,你说那样话,我说他们好呢,你又那这话堵着我。”说着正色道,“青罗,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是等闲就动心的人,说句实话,就是和你这样名正言顺的夫妻,我也是踌躇了很久。至于侍书和翠墨,既然你把她们视作亲人,自然我也不会亏待她们的。”青罗笑道,“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若是侍书和翠墨看中的是你,我们可要怎么办呢?”怀慕笑看她一眼,扶过她的肩,“你这鬼精灵的,我看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瞧侍书和翠墨的样子,自然不会跟你去抢夫君的,你可放心罢。”青罗脸上登时就红了,推开他道,“谁要抢你了,谁稀罕似的。” 怀慕却没有放开她,伸手又拉了回来,再一次把她扶正过来,双手稳定地按在她的肩上,不肯松开一点气力。青罗心里不好意思,不肯抬头看他,然而却又似乎并不想挣开,却听见怀慕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郑重无比却又似乎带着一点不安,“青罗,这句话我本来昨天就该问你的,你愿意做我的妻子么?不是我的世子妃,不是未来的永靖王妃,只是上官怀慕的妻子。”青罗心里一怔,抬头看他,却见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她,心里一慌,又想低下头去,想了想又抬起了头,郑重而肯定地点了点头。怀慕忽然笑起来,伸手拥住她,青罗正不知如何自处,又听到他轻声而谨慎地说了三个字,“你放心。” 青罗怔住,这三个字这么简单,又好像是万语千言似的,叫她一颗不安的心似乎真正安定下来。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不放心的是什么,然而不论是什么,似乎都能从这三个字里头得到安慰。既然她愿意,那么她就可以放心,他便是这样的意思。这就是怀慕所给她的承诺吧?没有别的话,山盟海誓,生死相许,只有这样的三个字。简单的,然而却是有力的,比一切浮华的句子都更叫她感动。她读过那么多华美的句子,生生死死,化蝶飞花,约定了前生后世。而她不敢奢求这么多,她只要今生就够了,甚至于今生她也不敢想,她只能把握现在,这一刻的安心。这样就够了吧。因为幸福来得已经突然,她来不及想,或者是想的太久想的放弃了,却突然开出新鲜的花朵,就像是一夜秋风,你以为晨起万物都该凋敝了,每想到桂花开了,在你还未看见花朵的时候就被那样的郁香迷住,再醒不过来了。再一睁眼,就看见满世界灿烂的秋华烂漫,自己曾经以为是飘零萧瑟的,其实是锦绣年华。 怀慕笑道,“怎么出了神了?”青罗这才回了神,道,“我也没有想什么,只是觉得这院子里头菊花开的真是好。”怀慕道,“你真是没见过世面,这算什么?你已经去过东边重华山和北边的桃源谷,西边的苍华山你却没有去过呢。我今儿就带你去,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秋色迷人。”青罗道,“现在?可是你昨儿还没睡呢。”怀慕笑道,“我不碍的,这样也惯了。何况今儿这么晴朗,去到山里更是舒展身心。本来我还担心,早上看着雾蒙蒙的,到底还是秋高气爽,这会子又好了。”青罗笑道,“我记得你昨天说的是,若是你不能一路点亮了灯,你就带我出去逛去,可是你不是点着了么,怎么还要出去?”怀慕道,“是呀,我说的是我若是点亮了,我再想想要你做点什么事情,我现在想的就是叫你陪我出去逛去。” 青罗笑道,转而又想起来什么,便问道,“只是咱们这也不为着什么,平白无故说要出去,可怎么说呢?总不能又说病了。”怀慕笑道,“这个你不必管的,我们就光明正大得出去又怎样呢,我们府里没有那些女眷不能出门的规矩,我现在就要带着自己夫人出去,谁又敢说什么?”倒说的青罗脸红了。怀慕道,“你这就去收拾一下,换一身简单些的衣裳。”想了想又问道,“你可会骑马?”青罗笑道,“这可真是不会,平时路都走得不多呢。”怀慕惊讶,“我看你那一日上山可不像是不怎么出门的,矫捷的很呢,你家里又是世代将门,怎么倒不会这个了。” 青罗面色微微一动,这里头的缘故,怀慕倒是不知道的。南安王府的郡主们会不会骑马她倒是不知,自己家中虽也算是将门之后,对女子教养却是极严的,莫说骑马了,就连走路也多是婀娜慢步,不能走的太迅疾的。自己与众不同些,还是那些日子和苏衡在外头奔逃的缘故,只是那时候不会骑马,仓促间学着也是费力,走的又多是山路,故而或者徒步,遇到道路平旷的时候也只是雇了马车,并不曾骑马。青罗也想着要不要把自己的身世跟怀慕说一说,想一想自己是假公主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要叫西疆这边知道的好,到时候或者平白生了风波。何况自己和怀慕在一处,自觉是无关身份的,她是郡主公主还是荣国府的小姐,又有什么分别呢?仔细忖度着还是不说的好,便随意道,“京城中女子多半是如此,也不是我一个。虽说父兄们是带兵打仗的,我们这些闺阁女儿又哪里会这些呢。别说我们,就算是寻常公子,家里世代行走疆场的,如今只沉溺在酒色里头的也多了,哪里有几个真能上弓拉弦的。”怀慕笑道,“你说的很是,只是我看你家里教养倒是好的,看你哥哥就是个人物,难怪这些年南安王挡着总是僵局,这战局也没个进展。” 第八章(5)月明梦绕天涯远 青罗忽然蹙眉道,“你曾经说过,要想长久太平,只有以战止战,你与我哥哥我父王之间,难道终究是要有一战的么?”怀慕脸色也沉重了下来,“我也不想是和他们,只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朝廷倚仗南安王府,其他几个王爷或者年老,或者文气,或者只顾玩弄权术,实在没有几个人能真正征战沙场的。我先时跟你也说过,我们只有战胜,才有存活的空间,不然朝廷会年年用兵,直到彻底地撤藩为止。我晓得你在中间十分为难,究竟另一边是你的父兄家国,只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青罗点点头,自己虽然不是真的苏家的女儿,然而究竟是背靠着江水那一头的那一片国土。若真是开战,自己究竟是两难的。其实她也知道怀慕的为难,虽说如果朝廷真的撤藩,才真算是长治久安,分疆裂土终究不是长治久安的办法,然而这种话她却不能对怀慕说。他虽然心里希望和平止战,却不能真正等闲置之,不管家族之间的恩怨,他姓上官,他是上官氏的儿子西疆的世子,他不可能将自己认为世代相传的疆土拱手相让,何况这一让,就是国破身死。所谓忧国忧民的情操,有时候也只能是事情之外的人说说而已,或者只有圣人能做的到。凡人能做的,往往只有保全自己,保全家人而已。就像她曾经的选择,除了妾身安社稷的豪情,其实也是因为自己无从选择。 而怀慕所说的一战求和,其实也只是在较长的一段时期里头稳定下来,至于以后,双方不论那一方势力变更,都会引起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于一方全然取代了另一方,天下易主。只是天下事情,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青罗看的清楚。她早就知道,自己既然嫁了出来,就已经是不能两全的了,就像封氏所说,她若是忠君,就是背叛现在的姓氏,而忠于这一边,又是背叛家国父兄,她无从两全。若说她曾经还有犹豫,现在也已经不得不选择。她的家国父兄抛弃了她,成为她回不去的曾经,而眼前的这个人,却是她的夫君,她的现在和将来,她已经被命运判定了选择。然而这样的选择,似乎无论怎样都是错。 这就是女子的悲哀吧?自古以来像她这样的女子这么多,王嫱西施,千古传诵,可她不知道她们的人生究竟是怎样,她们心里是如何想的。她的一生不过这么短暂,若说能顾全自己,在自己有生之年尽可能地维护更多的人的安定人生,也已经是她能够做到的全部了,未来的事情,她实在无能为力,至于未来史书评说功过,她是昭君还是祸水,她不会去想,也无法去想了。似乎在诗书故事里头,如此的女子,只有在有生之年未起刀兵才算是功臣吧?譬如昭君。若是她帮着这一边对自己的父母邦国开战,后人会如何说她?只怕祸水妖孽之说是少不得的了。其实就算是她忠于曾经的君王家族又如何?连西子也是如此,就算后来亡得的是吴国,也被说一句倾国祸水,而竺萝村里的浣纱女,不过思念的是那一个心上人而已。这就是女子的悲哀了,当初并非甘愿,含着多少泪、载着多少期盼,以一己之身承担一国的沉重无奈,然而最后,又要背负一切的罪孽。似乎父母君王的养育是恩情,哪怕他们最后叫你一个去面对风刀霜剑生死不顾,夫君情爱也是恩情,哪怕里头有着猜忌和旁人不知的苦痛。男人无论怎样都是有进有退的,亡国是悲凉抛弃是大义,情浅是睿智情深是痴心。而女子,就只有承担罪孽,背叛是忘父母恩,忠诚是背夫妻义,情深一往是以色迷惑,终年郁郁是寡淡无情。所以花蕊夫人说的好,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而青罗自问不是圣人,她只是想这一生,活的好活得长久而已。 怀慕见青罗神色略有些凄凉,忙笑道,“你不要想这么多,这些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咱们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还另说呢,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我也不敢说别的,只是以后行事,必然顾及你几分。”青罗点点头,这也已经是怀慕能承诺的全部了。其实时移世易,他有他的抱负和志向,也会有无奈和权衡,她到时候会怎样影响他的步伐,其实是很难说的。怀慕是冷静理智的,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也只是跟她说这样的话。她还能求什么呢?她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他的心里能放下一个自己,已经是她的意外了。 怀慕笑道,“快些吧,去苍华山还要走好一会呢,你既然不会骑马,我就先带着你,就我们两个人骑马比马车要轻便些,回头得了空我再教你。以你的性子,自然是会喜欢的。”青罗笑笑,便去换了一身衣裳,一身纁色印着淡淡的玉色花草纹,衣袖裙摆皆是轻巧。怀慕见她衣裳颜色倒笑了,“古人玄衣纁裳是最尊贵的颜色,黑中扬赤,赤中含黄,正是皇天后土的颜色,礼中为帝王扶植,后来百姓婚嫁也穿的,只是现在多穿红衣了。你这一身和我倒是衬的很。”青罗这才想起来怀慕素来喜爱玄色衣裳,自己这一身倒是无心之巧了,也不躲闪,笑道,“怎么,只许你喜欢天的深沉颜色,我就不许喜欢黄土的滋养万物了?”怀慕笑道,“自然不会不许的。别说笑了,快走吧。”说着就带着青罗从角门大大方方出去了,见倚檀还没回来,就嘱咐侍书道,“若是有人问起来,也不必瞒着,就说我带着二奶奶出去逛一逛,若是晚膳时间也没有回来,你们就先用膳吧,不必等我们。倚檀若是回来了,叫她去董府上说一声,外头若是有什么事情,先叫他们应付着,一应来永慕堂的人也都引到他们府上去,或者就叫他们到卷绿斋来。”侍书、翠墨、砚香皆是抿嘴一笑,送了怀慕和青罗出去,就自去做事情去了。 这一次再出城,跟前一次自然不是一样的感觉了。秋光明丽,沿路木樨含香,菊华耀眼,更有落木纷纷,如流霞澄金。青罗从来没有骑过马,好容易扶了上去,也是颤颤巍巍地不敢轻易动一动。怀慕倒也心细,并不策马狂奔,就随着那马晃晃悠悠地往前,青罗在上头待得久了习惯了那样摇晃的韵律,就觉得新奇起来,似乎在这样不一样的高度看过去,觉得有些不同的感受,就像是俯瞰着芸芸众生,别有一种味道。难怪古诗里头的游侠儿,皆是骑白马倚长剑、攀名花折杨柳的,真是一种自在的感觉。正午时分,阳光最是明净耀眼,石子漫成的路两侧种着木芙蓉花,浅白轻粉,如锦绣云霞一般开了一路,投下绰约摇曳的影子。为着青罗,怀慕这一次特特沿着芙蓉河往人烟阜盛的地方走,街市繁华车水马龙,其繁华处几乎不下京师。怀慕明眼瞧见青罗眼中的向往质疑,笑道,“你别急,城中初一十五是大集市的日子,逢年节如中秋、上元等再加一日,端午、重阳等也加一日,今日正好去看夜市,晚间更是热闹有趣。咱们先去苍华山,晚上回来我领你好好瞧一瞧。” 去西边的苍华山需走西华门,整座蓉城坐落于垂星野上,西边的这一片十分平旷,只在尽头苍华山下有玉川流过,其余都是平野,又名归鸿原。蓉城居民以鱼米为生,除了城中从商之人,城南水云泽、城北浣花原、城东竹溪原中所居百姓或捕鱼虾,或种地耕田、莳花弄果、喂养禽畜,而城西的归鸿原则是平旷草原,只有少数人放牧为生,而多数的人都在苍华山下玉川中采玉,故而归鸿原上人烟最为稀少。此时秋晴,草野苍黄中夹杂着几点青绿,点缀着几点或金黄或纯红或苍翠的颜色,乃是原野上生长的几处秋树,依着几个小小村落。而越过原野远望过去,远处的苍华山一览无余,如天际横亘的虹,山形起伏色彩绚烂,是秋里最纯正而丰富的色彩。青罗看的都呆了,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这样的世界,就像打翻了世界上所有的颜色一般,泼天的溅落下来,把整个世界都融在了无边的秋色里头。身边似乎弥漫着一种气味,是成熟的香味,不知是草木还是果香花香。 第八章(6)月明梦绕天涯远 青罗笑问,“你说带我出来,就为了看这个?真是极为开阔心胸的,多谢。”怀慕笑道,“这里自然好,只是我今儿带你去的也不是这里。你方才说菊花好,我就想起来以前见过的一个地方,正巧现在能瞧得见,我就带你去看看。”青罗道,“我看家里的菊花都是天下少有的珍品了,怎么这山里还有更好的不成?”怀慕笑道,“这就是见仁见智了,有些人呢觉得是天下独绝的,有的人或者觉得是稀松寻常呢。”青罗道,“你这还卖着关子呢,好,我就等着看这个天下独绝去。”说着又感慨道,“若是能在这旷野上真正策马,想来自然是天下独绝的感觉了。”怀慕笑道,“你这样养在深闺的女子自然觉得羡慕,其实不过是稀松寻常的事情。不过你说的不错,策马疾驰,的确是人生乐事。只是我却不愿意现在带着你,等你什么时候自己学会了,谁也不拦着你。”青罗笑问,“怎么?”怀慕笑道,“有些事情还是要自己感受才是最真切的,只有你自己能够掌控一切的时候,才能感受到真正的自在,觉得天下无处不可去。若是我现在带着你,感觉到的就不一样了,以后就算是自己策马也没有什么惊喜。等你自己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学会了,那种感觉才更真切。这种惊喜的感受,还是留着你自己去体验吧。”青罗点点头,她知道他的意思,她也赞同这样的想法。她愿意自己感受这种自在,等有一天,她也有了自由自在的能力,她或者愿意和他一起并肩疾驰,而不是现在,只能依靠着他才能感觉自由。 到了苍华山下,才感觉到这座山和重华山的不同。重华山许是沾染着禅门的清幽,更多的是一种灵秀,而苍华山似乎就是开天辟地的一种莽然之气,豪迈而潇洒。山下的玉川水流湍急,比起重华山下的明川温柔蜿蜒又是一种风光。秋时水凉,水中却仍然有许多采玉的百姓,岸上也有许多赌石开玉的,更有许多琢玉的作坊,里头也有好些隐于市集的高人。所出的玉石里头清玉、凝玉各半,多有珍品,只有清凝玉一品最是稀罕,若是有人赌上一块石头开出的是这一种,那边是身家万倍了。只是赌石实在是冒险,身家性命赔进去的也都是有的。西疆人本就性子豪爽潇洒,却多有这样的商贾,甚至寻常百姓也有倾尽家财以求一夜暴富的,自然也有中原、北疆、南疆之人万里而来的,无数人的生死悲欢,尽在这小小一湾河流里头了。河边的明玉村,就是这些人聚集的地方,说是鱼龙混杂也不为过。有富商巨贾,有困苦百姓,有人聚敛银钱,也有人倾家荡产,有人把玩美玉真玩,也有人日夜浸在河水里头以求存活。其实蓉城百姓鱼米为生,多半还算富庶。只是城西一带土地不宜鱼米,若是只放牧又清苦些。采玉虽然艰苦危险,然而回报却也丰厚,故而男丁多半都愿意去的,更有其他地方贫困的劳力也愿意到这里来寻一份工,一人搏命却是能养活全家的。 青罗看着众人纷忙的样子,河水中浸着的人似乎在水流中摇摇欲坠,谁那么凉,几乎每个人都瑟瑟而抖。青罗心里生了一种感慨,想起了李贺所做的一首诗。 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 老夫饥寒龙为愁,蓝溪水气无清白。 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斜杉柏风雨如啸,泉脚挂绳青袅袅。 村寒白屋念娇婴,古台石磴悬肠草。 青罗摸了摸头上的那一支步摇,正是凝玉极品。她自小见惯了金玉之物,从来是觉得平常的,并没有什么感觉,就算是读了这些诗词,譬如卖炭翁、兵车行一类,也没有别的触动。只是如今真的见了这样情景,忽然觉得悲凉起来。虽说也是你情我愿的事情,然而终究是天上地下了。这一枝步摇,不知道要多少人搏命才能换得这一枝呢?阳光下摇摇曳曳的这一点光辉,是不是值得?然而这么多的人为这些东西疯狂,不惜将性命都搭了进去。 怀慕知道她心里头的想法,扶正她头上的步摇,“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官府征白丁,言采蓝谿玉。绝岭夜无家,深榛雨中宿。独妇饷粮还,哀哀舍南哭。只是虽然玉川采玉皆是王府之事,我们王族却并没有征丁采玉。你也知道,就算不采玉,蓉城的百姓也有活路的,只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有这样丰厚的回报吸引,就自然有人会来。就算不是蓉城的人,也自然有困苦之人愿意来采玉。就算天下无人困苦,也总有人为了利益不顾生死,只有玉川还有玉,这就不会停的。祖父辈时就定下了规矩,凡玉川采玉的玉工,皆由官府付给相当丰厚的银钱,如果采出了玉,更是有奖励。若是不幸身亡,对家人的抚恤也是极为丰厚的。一是为了多采到玉,也是尽可能得让这些采玉人活的好一些。可就因为是如此,更有无数人愿意为了这样的报偿来采玉的,为了采到玉的额外补偿更是多有人不顾性命而涉险地的,祖父这样的做法,也不知是好是坏了。” 青罗心里也知道是这个理,只是看人在生死上挣扎,到底心里不忍。怀慕笑道,“罢了,别想这个,你要是不愿看这个,咱们就不进村子了,直接往山里去就好了。”青罗点点头,怀慕遂把马寄放在村里的驿站里头,带着青罗绕过村子直接往进山唯一的一座桥去了。苍华山中出玉川,自山脚一路北流,又汇入无数山泉,与明川同汇桃源川,最终流入定云江。虽然在垂星野上玉川水面宽阔,如今在苍华山下,玉川仍旧是一道水流湍急的清溪。山下这个小而繁华的村落名为琢玉,琢玉村外有一座木桥,跨过玉川便能进山去了。青罗立在桥头,直觉风光无限秀美,背后是村落参差人家,面前水流青碧,在日光下闪烁着无限金光,木桥宽窄正好,朴素无华,却在两侧垂落的枝桠间显得优美如仙境。红枫的赤色,无患子的金色,鹅掌楸的叶落在桥上,一叶一叶如同掌印。暗蓝,青碧,纯金,深红,所有的色彩都是稳定深沉的,连山林呼吸都似乎是沉净的,不温不火,不慌不忙。 怀慕远远看着青罗,一袭纁色衣衫,似乎也是这安定又璀璨的世界里头理所当然的一笔。他见过无数样子的青罗,却始终觉得她是自在的,即使是被束缚在黄金牢笼里头,她也有一种自在潇洒的适意。就像她喜欢的那一首诗一般,笙歌莫占清光尽,留与溪翁一钓舟。她的一生,风华无限,虽说笙歌玉殿之上她光芒万丈,而如此山水烂漫之处,她似乎也非常相宜,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既是她的愿望,似乎也可以是她最合适的归途。虽然他就在她背后,却觉得她与这山水花树皆是一体的画卷,而他,不过是画外之人罢了。 二人经琢玉桥进了苍华山,感受又有不同了。如果说从山外看过去,那种泼天的色彩如同天地间的长卷,进山之后,就仿佛把自己都忘记了。每一片红叶每一股山泉,似乎都是活的,那些颜色包裹着自己,却没有觉得浓艳刺眼,只觉得鲜亮亲切,仿佛世界本就该如此直接,不需遮掩什么。而行走之中的自己,也不再是画卷外的人,仿佛是自古以来就在这里的人,一草一木都熟悉,徜徉其间,可漫步可飞跃。 青罗笑问,“你说是要带我瞧什么菊花的,这里虽然秋色如醉,只是并没有什么菊花,你还有什么机关等着我不成?”怀慕笑道,“这世间美景,本来就不是一言一语说得尽的,就算你再多上几双眼睛,又岂能这么快就看得清的?山中景色,就连我也不能说看尽了其中几分,不过是信步到了哪里,就有幸窥见自然造化一二罢了。我这些年,也算是走遍了千山万水,中原,西疆,南疆,北疆,去过的地方也不算少了。也不说有什么识见,不过是晓得了一件事情,就是天下每一处都是风景,随处想见,自然随处可见。”青罗咀嚼着这几个字,“随处想见,便随处可见?果然有趣。”怀慕点头笑道,“不过这些年去的地方虽然多,却没有到过京师。一来我身份特殊,儿时游历虽然想着要去,伯平和仲平为了我的安危,始终不肯叫我如愿,这几年烽火狼烟,一来没了功夫,见过我的京师中人太多,实在不便。如今想想,还是等功成之日入京,也算是一同圆了你我二人的心愿吧,也算是最好的时机了。”青罗疑道,“你我的心愿?”转瞬就想到了他的意思,怀慕见她明白,便笑道,“等你我把一切事情都办妥了,我们进京,再去签订一个盟约。再说中原不是有三朝回门的礼数吗?虽说那个时候一定晚了,也叫你再回去见见你的亲人。” 第八章(7)月明梦绕天涯远 青罗心里生出一种酸涩的喜悦,京城,那个记忆里埋葬的地方,她以为再也回不去了,甚至不想再回去。然而他说了这样的话,自己心里仍旧生出一丝莫名的感觉来。桐剪秋风秋爽斋,有凤来仪潇湘馆,怡红快绿怡红院,蘅芷清芳蘅芜苑,杏帘在望稻香村,那些熟悉的景物,是不是还在那里?多年以后,又是怎样的春色呢?而记忆深处还有一阵梅香,清冷的清明晚粉的幽香,那么熟悉而遥远。京城像是繁华的春梦一场,离别千里却时时梦回。那个梦很远,却不知自己有没有可能重新踏入的那一刻。然而,就算是自己回去,甚至于是衣锦荣归,那些人和事,却都理当与她无关了。 怀慕领着青罗继续在山中行走,似乎脚步随意,想到哪里便去哪里。秋意渐深的山林里头,足下踏着厚重的叶,那色彩却仍旧是明快鲜活的。一片一片的林,不断变换的光影,就像怀慕所说的,每一处都是不同的风景。怀慕领着她穿过一片黄栌、白果树林,深沉的红色夹着明快的金色,似乎无穷无尽。走到尽头眼前却忽然一盲,就像忽然遇见了一片雪原,平平整整地延伸出去,白的纯粹耀眼。白本来是最安静沉默的色彩,然而在这个世界里却显得这么不平凡,叫人一时间无所适从,脚步几乎在一瞬间就顿住了,不敢踏入这个世界分毫,唯恐亵渎了去。这是林间的一处谷地,一眼望去似乎是白,然而仔细望去,雪原一路往那一头,似乎又隐约夹杂着金光,再去看时却又不见了。往极远处看,深沉的暗绿上头榉树的橙黄,衬得地面上流淌的白色更加分明白。 怀慕笑着看着已经呆了的青罗,牵过她继续往前走。足下并不是雪原,而是一种细碎的白色的野菊花,密密簇簇地盛开着,非常微渺,聚在一处却又这样近乎圣洁的景象。一路走过去,却夹杂着几点黄色野菊,一模一样的花朵,却走向另一个截然不同的颜色的极致。在这样汪洋一样的白色里头零零星星散布着,几乎寻不到,远看却又是无法忽略的光。二人走到这一片花原的中心,怀慕忽然坐下来,青罗也就坐下,仍旧觉得惊奇。怀慕笑道,“四年前我无意间走到这里,觉得十分奇妙,这样颜色富丽的山间怎么会有这样纯洁的白色。第二年再来探访的时候,却又变成了纯粹金色。我心里头觉得奇怪,第三年又来看了几回,才发觉这种山间的野菊和忍冬是一样的,初开是纯白,后来慢慢会变成金色,直到凋落。今年来的也算是早的了,不过仍旧有极少的一些已经是金色的了。虽然也极美,却可惜没叫你瞧见那种纯然没有杂质的白色了。或许明年中秋之前来,就赶的上了。”青罗听得入迷,此时才道,“人生一世,对于宇宙洪荒而言不过是蜉蝣一瞬间,就算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看一朵花的开落,也不过是看见了沧海一粟而已。我此时看见了这一瞬的花海,就是有缘人。若是有缘再见自然好,就算是无缘,这世上还有无数值得我去看的景物。就像你说的,风景是看不完的,只有信步到了一处,就去看那里的风景,看那一瞬,那一点,也就够了。白莲常开虽然是永久的美,然而这样一刹那就改变的风景,不也才是造化之功吗?阴晴圆缺四季变化,世间唯一恒久不变的,只有无常而已。” 怀慕点头笑道,“你倒是看的通透。”青罗笑答,“人生的际遇,其实也就是随遇而安而已。我活了十几年,也从不曾想过以后会到哪里,看见什么人,遇上什么事,瞧见什么风景。你看,虽然我离开了京城,离了不愿离的人,错过了眷恋的景,可时间总有别的地方可去,别的人可遇,仍旧能叫人目眩神迷,只不过是不一样的风光而已。曾经我觉得悲凉,是因为我不愿去见,才觉得只有失去。而如今既然想得开了,自然就能见了,如此不就是得了吗?”怀慕望着青罗,慢慢道,“十分庆幸,我能是你这一瞬间的得,也感激你能睁开眼来看一看我。我不能确保以后如何,只是希望,你愿意一直看见我。”青罗心中感动,忽然问道,“那么,只要我愿意看见你,就能看得见吗?”怀慕点头,“只要你愿意,自然会的。你方才说的对也不对,人世间并不只是有遇,既然有遇就有离,人间还有守,既然守了,就自然不会再离。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你我是约定过的,既然是这样,又岂会等同于这一世遇上的其他风景呢?” 青罗笑了,是呀,自己在想什么呢?他和其他的风景不同,自己经历了这么多犹豫,终于还是选择了。既然选择了,就想守护下去,不论是哪一个季节,哪一个日子,都是一样的,自然和这浮光一瞬的花海不同。因为对自己而言,即使不断变化,他也一直会是自己未来的风景。然而青罗不自禁地怀疑起来,自己这一生,想守住的何其多,亲人,故乡,甚至子平,然而终究是失落了。相守住和能守住,并不相同。青罗不愿多想,她只能感受现在,而她能告诉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心情,她愿意去守住,至于能不能守住,这要看上天的安排,也要看自己的选择。这里这么美,明快的晴朗的,在这里忧虑,似乎不应该。更何况,人若是总为着未知而忧虑,岂不是辜负了现在的美好吗? 青罗忽然觉得心情开朗了,直起身笑道,“走吧,我们去看下一处风景如何?怀慕笑问,“你才来多久,怎么知道前头是什么?”青罗转身道,“谁知道呢?走一处是一处,总有风景吧?我想去山顶上瞧一瞧,咱们去那里如何?”怀慕抬头看看到,“苍华山上并没有修筑石路,只能沿着林间自然有的小路上山,我自然没什么大碍的,若是等你爬上山,可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到时候赶不上下山,可不要哭。”青罗笑道,“这有什么,你带着我上去不就是了。”怀慕笑道,“这可不好,你竟然有了瘾了,以后我可难办了。”青罗挑眉道,“怎么,你不肯?”怀慕道,“不是不肯,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若是你也从小修习这些,不知要怎么折腾了。”青罗嗔道,“要是我也会这些,我就不稀罕了,就这么一点事情求着你,还不成吗?”怀慕笑道,“本来是小事,若是不答应你,倒像是我小气了似的。”青罗却忽然笑道,“罢了,我不上去了。”怀慕讶道,“怎么了?这就恼了,可不像你。”青罗嗔道,“谁小气了?只是觉得这种飞翔的感觉虽然好,却不见得要常有,越是少有自然越是稀罕,等哪一日真的求着你再说吧。何况这种感觉,本来就是为了自由,我此时此刻已经足够自由,何必要飞翔呢?咱们走吧。” 怀慕望着青罗的背影,有些愣神了,她是自由的吗?如果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囚笼中的**,而是自由的,那他也该足够安慰了。她的一生最想要的不过就是自由,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感情也好欲望也好都是捆绑青罗的枷锁,如今她肯这样说,自己心里的震动是难以言说的。青罗走了几步,见怀慕没有跟上来,回身笑道,“怎么了?”怀慕醒过神来,跟上去笑道,“如今你不稀罕,我却想要去看了。你说飞翔是为了自由,也不尽然。有时候为了更开阔的世界,也是值得的,走吧,咱们慢慢上去就是了,晚了也没什么。”青罗见他这么说,也就笑笑跟上。说是慢慢走,到艰险之处,怀慕终究是常拉着她往上去的。只是凡是能自己上去的时候,青罗总是愿意自己走。这不是倔强,而是青罗越来越清楚的知道,自己如果想要看见各种各样的风景,走过各种各样的地方,就必须有自己独立行走的能力。自己养在深闺足不出户太多年,实在错过了太多。就算她本来是孱弱女子,如今命运给了她这些挑战和机遇,她就要靠自己的力量,走自己的道路,这样她才能去想去的地方,无拘无束,来去自在,而不必锁在囚笼。 第八章(8)月明梦绕天涯远 (抱歉大家,在新地方找地方住,几天没更新,对不起啦~~) 等二人上到山顶,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穿过疏林如画,苍华山的山顶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悬挑于峭壁之上,凌驾于世界之上,那些色彩如织都在自己脚下。苍华山本就较重华山更高,山上视线极为开阔,能俯瞰整个垂星野,东到重华山,北到定云岭,南到水云泽更南的嵯峨双峰,至于玉川、明川更是如一双玉带,蓉城便是原野上的明珠。这个季节看过去,最是色泽明艳,大地如织花锦缎一般。天空的那一头已经是夜的墨蓝,重华山是远处幽紫色的剪影。立在巨大的岩石上,夕阳从自己的背后落下去,一回身可以看到绚烂的云霞,和足下的如画山林一样斑斓美好。玉川和明川上流淌过落日余晖的金光,从玉色到金色,慢慢黯淡下去,却又被渔火点亮。定云岭雄踞于北,虎踞龙盘,山那一边,似乎又是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了,而极南的地方可以看见一双壁立的山峰,如一对孪生之子,静静相依,山顶被积雪覆盖,被夕阳镀上一层神秘的纱。山下的水云泽蕴含着无限生机的青翠如滴,如同许多块成色上好的翠玉,浮在河网纵横、湖泊星罗之中。蓉城里的光被点亮了,青罗那一日入城,就知道它的繁华,却没有这样看来真切,一点一点地点亮,从内到外放射出无限光芒,如一颗夜明珠,在众山拱卫、河流环抱之中,璀璨夺目。世界似乎黯淡下去,却被人点起了另一种光。这种时候不用说话,就被这天地造化和人的力量震慑住了。从这里看过去,垂星野真像是世外桃源,是世外的一片仙境。 怀慕笑道,“明年,咱们在那一片菊花黄透了的时候再来,到时候秋意是最深的,正是赏景的好时候。”青罗笑道,“看来你倒真是喜欢这秋景,非但今日连明年都约好了。”怀慕笑道,“不单单是秋景,其实春之嫩绿,夏之青翠,秋之璀璨,冬之纯白,都是美的。重华山幽静,视线却不够通达,嵯峨峰和定云岭又太过险峻高拔,只有苍华山是赏蓉城全景的佳处。青罗,你不知道我第一次上山的感受,那时候我还只有七岁,跟着父王一起上山,第一次望尽了我的国土。那时候我才知道身为王族的重任,不论将来如何,我都要永远守望着这一片土地,守护我的臣民,这是责任。既然我是站在这一片土地之巅的王者,就要为他们鞠躬尽瘁。后来每一个季节,我都会上山来看一看,心里所有的迷惘都烟消云散,因为这种壮阔,会叫你懂得责任。” 青罗点点头,她懂得的,就像当初她也是这样,看过了真实的人间,就不能割舍了,因为他们身上有责任,这种责任,叫他们会以这些人的欢乐为自己毕生需要守护的。青罗笑道,“与其再约一次深秋,不如今年初雪的时候吧。天地一白,那种景象更是叫人心动的。只是那时候,我就不得不跟着你上来了,如何?”怀慕笑道,“好,就是这样。只是这会子天都黑了,可怎么下山去呢?”青罗笑道,“可不要唬我了,我知道你有法子,你还叫我跟着你去看街景的。”怀慕笑笑,就回身道,“走吧。” 日光落下去,山里的一切色彩都消失了,只留下幽黑的剪影。那些白昼里如仙境一样的树林,此时蒙上了夜的神秘,似乎有些诡谲难辨起来。青罗心里倒也并没有什么怕的,这样的山间夜路,也不是第一次走了,何况这一日又不是逃命的惶恐,而是安闲适意的自在呢。不过倒也没有耽搁在里头的必要,为了早些下去怀慕走的极快,几乎是一路牵着青罗往下飞奔,苍华山虽高,一个时辰也就下到山脚下了。那一座琢玉桥仍旧安闲地卧在那里,在水面上,在人间之外。玉川中采玉的人都回家了,玉川湍急的水流似乎也显得温柔许多。琢玉村的灯火也亮起来了,怀慕牵着青罗走进去,虽是小小的一座村落,却是店铺林立,或是售卖成品,或是加工作坊,还有一类店铺里头人声鼎沸气氛却紧张,正是赌玉的所在。 青罗经过门前时,正好听见两个人在出价购买原石,喊得都是极高的价,不免好奇,怀慕看见她的神情,知道她是好奇心起了,便笑着带她进去看。之间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桌前坐着三个人,一个老者坐在一个年轻人、一个中年人对面,神色莫测高深,似笑非笑的瞧着他们。那两个人神色似乎是紧张,却又十分兴奋,里头还有深深的恐惧,他们面前搁着几块不起眼的石胚,大小模样都十分相似,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来。那两个人的眼神,似乎是想从里头攫取出什么来。 老者咳了一声道,“二位行家出的是一样的价,这就挑吧。这是清玉的料子,若是一刀出绿,二位所得可不止百千倍。”两个人似乎都顿了一顿,中年人摸着腰间的一块上好玉佩念念有词,青年人却闭起眼睛神色极为苍白,过了半晌,一人挑了一块。这批石胚他们早就看过,这才会出价,只是如今这一抓关系到自己的全部身家,还是十分紧张。等两人一人取了一块,那老者垂着眼睛,仍旧是那样似笑非笑,似阴似阳的声音,“选定不离手,二位可不要反悔,这就开吧。”于是身后一个随从递过去两把利刃,那两人接过了,似乎比划着准备切开,又像是有着什么巨大的犹豫一般。那个中年人倒还像是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样子,那个年轻人持刀的手都是抖得,几乎使不上力。 那个中年人先切开了玉石,众人全都伸长了脖子去看,只见一刀切开,里头是白花花黯淡无光的,什么也没有,众人顿时嘘了一声,似乎是遗憾,却又隐约有幸灾乐祸的味道。那个中年人全身一震,就吐出一口血来,身边忙有人扶住了。众人却不再管他,只管看着那个年轻人,那人见了这样情景,手抖得更是厉害了,众人都在后头七嘴八舌,想一想,闭起眼睛一刀就下去,自己却不敢去看。直到众人发出巨大的欢呼声,他才惊讶地睁眼,却见那一刀下去,非但有清脆如滴的翠色透出来,更有润如羊脂的白色如霜雪一样,正是极为罕见的清凝玉。那小伙子几乎呆住了,半晌都不说话。 方才那个老者也惊呆了,站起来接过玉石端详半晌,才叹道,“这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玉川所出的玉,自有王府中人负责采集甄选,上好的玉料皆为贡品,只有少量的原石能拿来卖给寻常之人,所以每出一块好玉,必然是天价。这位年轻人这一次开出的,更是本就稀罕至极的清凝玉,这样的好玉连王府里头也没有多少,至于这价格,老夫已经不敢估量了,老夫在这里赌玉半生,也没有卖出一块清凝玉的。”众人也都是目瞪口呆,这两人当初皆是出的一样的价格,一望可知那个中年人是赌玉的行家,年轻人却像是孤注一掷的样子,也没有什么经验,不过学这样挑了一块,想来是没有别的法子了,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一喜一悲,甚至于是一生一死。赌垮了的自然是无力再说什么,连赌涨了的,也已经瞠目结舌。四周看热闹的人都像是看了一场好戏似的,兴奋不已,更有几人瞧见了那年轻人的幸运,摩拳擦掌地准备一试,把方才那个中年人的不幸抛诸脑后。 青罗和怀慕出去,心里十分感慨。青罗叹道,“这不过一瞬间,人的一生就都变了。想想我每日里把玩的钗环之物,并不怎么当做一回事,真是两个世界了。”怀慕点头,“人自然有人的选择,他们既然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就只能承担这赌局带来的大悲大喜,谁又能替得了他们?幸运的一生无忧,不幸的倾家荡产,更多的人默默一生不牵扯进这样的事情里头。你我虽然在这件事情上似乎超脱其上,然而我们面对的事情,也是他们一辈子用不着面对的。所以世人皆苦,不过都是自己的命运罢了,青罗,你无能为力。”青罗笑笑,“是啊,就算是这样,却仍然感觉怜悯,可就像你说的,我帮不了他们,总是有喜欢冒险的人,或者并不是希望冒险,只是没有别的路可走,谁又说得清楚呢?怀慕,我自幼读史书,知道若是治者有方,百姓皆有活路,这些铤而走险的事情也就少的多了,譬如占山为王,拦路做寇的,说是穷凶极恶,其实也是可怜可叹,不过是无处觅一口饭吃去罢了。仔细想想,谁又愿意把身家性命悬在刀尖上头的?就拿这赌石采玉之类来比,一个不留神,就把一生赔了进去。这世上虽然多有为了利字来搏命的人,只是更多的都是贫苦人。怀慕,你若是有心,好歹以后寻一条活路给他们,也算了尽了力了,若还是如此,也就是一利字一把刀,你我心中也没有什么愧悔的了。” 第八章(9)月明梦绕天涯远 怀慕点头道,“难为你想的这些,我小时候祖母时常训诫,为人主上,虽然享着世人所不及的的尊荣富贵,却也担着旁人所不知道的责任,譬如这苍生性命,皆在我们身上。母亲在时也常说,既然为一方之主,就需得保一方的平安,时常出去行善布施的。”青罗道,“祖母风采我是见过的,自然是女中豪杰,脂粉队里的英雄了。母亲我却是不知道的,听你素日的口气,仿佛是极和善温柔的人?”怀慕笑着摇摇头,“这可就说不得了,母亲在我跟前,自然是最温柔和善不过的,对父亲、家人也都是如此,不过是寻常女子的模样了。只是母亲昔年未出阁时,却也是颇为独特的女子,我听童嬷嬷说过,外祖父时常称赞母亲,说是几个舅父也是不及的,对一切人事都是通透,史书国策也通。后来跟着父亲,不论是朝堂疆场,也是一样的行走自若,不过是后来有了我,一心就都在家里了,不再问这些事。据说昔年父王求娶母亲的时候,柳氏一族皆想得到是为了巩固他的王权,只是母亲那时候与父王正是两情深笃,虽然晓得这些,到底嫁了过去,也没料到后来兔死狗烹的事情。”青罗心里叹气,就算是再清明的女子,遇到情之一事,到底是蒙蔽了双眼,只肯信眼前这个人的话罢了,就算是读过那许多负心薄情的句子,知道那许多隐藏在婚姻后头的权谋,在这种时候到底都忘的一干二净了。自己和王妃,其实都是一样的,说到底,这样的情意不过是赌博,王妃输得彻底,却不知自己将来如何。封太妃如今的眼里头,温厚慈祥下头已经都是冷彻的清醒,不知她的一生,与先王并肩驰骋,又经过如何的人生,才修炼的如此清醒,再没有别的事情能迷惑她,泰山崩于面前,也是不会动一动的了。 街上有好些卖玉琢玉的店铺作坊,在灯火里头,不论好歹,玉色都照的清亮温润了。怀慕和青罗自然没有几样瞧得进眼里头的,却看见好些外乡人和淘换好东西的行家在那里认真拣选,倒也有趣。怀慕见那街上琳琅满目的,却拉过青罗笑道,“你瞧这里热闹,其实都不是真好的,你跟我来,我带你瞧好的。”青罗便跟着他折进了一个小巷子里头,巷子颇深,只在尽端点着一盏灯笼,悠悠晃晃的。二人折进一所小小院子,里头更是晦暗,一个老者躺在树下头,半眯缝着眼睛。怀慕笑吟吟地走过去,道,“老先生,我又来了。”那老人听见怀慕的声音,也不着急,慢腾腾地睁开眼睛瞧了一眼,却在瞧见青罗的时候神色微微一动,道,“早知道你会来,不曾想还带着一个,这姑娘看着就不凡,想是你媳妇吧。”怀慕笑着应了,道,“可巧今日来苍华山一游,想着老先生的好玉,就巴巴儿寻了来了,可有什么好的瞧瞧?”你把老人家点点头,“进来吧。” 屋子里头也不轩敞,老先生点了两盏灯,随口叫二人坐了,便走到里间去取了一个小匣子出来。青罗接过,打开匣子一瞧,里头正是一件玉挂件,却不知是什么玉,粉盈盈的,瞧着和这里常见的清玉、凝玉皆是不同的,却自有一种奇异光彩,远看着温润沉稳,近瞧着。妙在雕工,是一对桃花的样子,半开半合的,那光泽像是带着清晨的露珠儿似的。桃花瓣本就轻薄,那玉琢的花瓣纤薄,几乎比那真花还要剔透,微微地卷起来,像是碰一碰就会凋零一般。桃花之美,本就是开到完满之后便飘零的刹那容光,这一对玉花,就像是刚刚凝住了这一刹那似的,留住了零落成泥之前的韶华盛极。 怀慕笑道,“老先生的手艺,自然是绝妙的。”青罗也道,“这玉本身不算什么好玉,难得先生妙手,恰到好处。”那老者似听到什么绝好的称赞一般,颌首笑道,“琢玉自然是要求好玉,只是这世上玉的好坏,又岂能用一般说法就定了?若是遇上伯乐,下品的玉石也自然有倾城之光,若是遇上了不识它的,就是再好的料子也都叫糟蹋了。这里的人只知道清玉凝玉为贵,却不知辜负了多少好东西,就是那些玉,也叫他们糟蹋了。琢玉的人,本不该太过看重所谓贵贱,只该仔细寻思每一块玉的特质,好叫它能有自个儿的光彩。”青罗敬道,“先生之言很有见地,玉无好坏,人各有才,只是知音难求罢了,老先生便是这玉的知音了。”怀慕笑道,“你说了这样话,想来先生也肯把你当做知音了。先生琢玉虽然妙绝天下,只是就为了知音二字,寻常人眼里看不见这些玉的好处,先生也不肯叫不识得的人买了去。我几年前来这里,虽然对先生的玉十分倾倒,后来次次上山都是要来的,先生却总说缘法未到,不肯卖给我一块。” 那老先生笑道,“你虽然识得这玉的好处,只是老夫这里的玉,此刻还并没有与你相宜的,若是有了,自然没话说。如今独独拿给你这一件,是你这新夫人和它有缘,就送了你。”青罗忙道,“这怎么敢呢。”老者笑道,“不必这些虚礼,他说的很是,无缘的,千金万金我也不卖,有缘的,白送了也值了。何况这玉按着世俗眼光,本就不知什么钱,不过是件玩意儿,你既然喜欢,自身就是你的。”青罗也就不再谦让,就往身上佩戴了。那老者又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你们二位新婚,就权当是贺礼了。”怀慕笑着作揖道,“多谢老先生。”几人又说了一时话,怀慕惦记着还要带青罗往街上逛逛去,就起身告辞。那老先生虽然与二人聊得投契,却也似乎并无挽留的意思,随意应了,自去做事,也不送一送。 青罗出了门,笑道,“这位老人家倒是十分有趣,一切皆是随缘,了无牵挂,随性自在,真真活的好,只不知叫什么名字?”怀慕道,“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我称呼为老先生,他就应着,也从来不问我的姓名出身,不过是点头而已。想来他这样的人,对这些并不在意,既然因缘际会就说笑几句,萍水相逢而已,也不会多几分牵系。”想了想又道,“走罢,还说要看夜市呢,怎么在这里留了这许久。”除了村子上了马,不比来时那样闲散,策马疾奔了一时,也就进了城。 城中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名为蓉华街,既谐音荣华繁盛之意,也与合着芙蓉花的意思。其人烟阜盛、车水马龙的繁盛,比之京中,也是不匡多让的,更不消说各色店铺鳞次栉比、行人来往如梭了。其实青罗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京中虽好,自己却并没有出去瞧过,一路来此所见多是寻常市镇,最繁华的就数落阳峡了。落阳峡自然是来往商客所经的繁华市镇,自京师到西疆与自西北丝路敦煌等处所来的行人皆走此处,只是比起西疆首府蓉城,还是有所不及的。落阳峡的繁华,在于迎送宾朋的活跃,而蓉城却自有一种气度,海纳百川,随你自在来去,却也能叫你安然如归。那来往频繁的新奇背后,又叫你觉得安闲自在,仿佛打小便生长此间似的,十分亲切。西疆民风淳厚,却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论你是达官贵胄还是等闲小民,也并不轻易得罪了你,待四方来客十分热情,只是那些眼睛里头也多有厉害的,只轻轻一瞧,便晓得你来自何方,身居何位,甚至于能看出你的喜好品味,老道的商家向人兜售的东西总能合了你的心意,却又跟你锦囊中的银子相当,不由得人不佩服了。 此时正是十五之后增开的夜市,正是万盏灯烛,千家喜庆,一条街上人摩肩接踵,皆是出来逛夜市的人。寻常市镇一般,多有年轻男女结伴游的,仔细一看,却也有女子假装了男子出来的,举止略文静些,眉目却是清朗,一望可知是大家闺秀了。百姓热情奔放,常见女子攀折了街旁盛开的芙蓉花,抛掷道心怡的郎君身上去的,换来男子回首一笑,将芙蓉花结在衣襟上,或者就缔结一生的缘分。就算是对方拒绝,也不过是对抛花的女子歉疚地躬身一礼,女子也多半不着恼,不过笑一笑便走了。男子若是遇上了心仪的女子,却不能如此唐突了,必得折了花送与姑娘,第一朵女子必然要接的,第二朵只有看的过眼的才会再接,若是姑娘接连收了三朵,才算是答应了男子的追求。这便是西疆蓉城每年秋日的情花节了,自八月到十月,整个蓉城里花开如锦,号为芙蓉城,这一样习俗最是男女相悦的如梦佳期。芙蓉花本就有平稳、安逸、繁荣的意思,又因为昔年的传奇典故,自来被西疆人奉作情花,别名拒霜在秋日里头开的长久娇艳,也是爱情忠贞不渝的意思。除了街市上抛掷芙蓉的习俗,定情的男女更有手植芙蓉花的习俗,若是能在彼此花开正好的时候同时送到另一方的手里,便能天长地久,两情不渝。有一种三醉芙蓉最是名贵,晨如初雪皎洁,午似桃花清婉,暮如胭脂娇艳,只是难活,最难栽培。如能种出一树来送了心上人,更是生生世世的盟约,今生三醉,三生相守,可惜少见有。 第八章(10)月明梦绕天涯远 怀慕慢慢和青罗说了这些习俗,两人只管在街头随意逛着,那一匹马就自己跟在后头。青罗和怀慕本来并肩而行,以为没有这样事情的,却不知蓉城女子奔放,竟不顾青罗在侧,便往怀慕身上投掷花朵,一路走过去,抛掷花朵的不在少数,至于秋波相送的更是数不胜数。每每遇到这样的事情,怀慕神色只有一瞬的尴尬,便笑着回礼,以表婉拒。青罗看的掩口便笑,打趣道,“潘郎车欲满,无奈掷花何?公子这一次出门,可是错了主意,与其骑马,不若赶车,花果盈车,岂是潘安独有?”怀慕笑道,“这典故用的好也不好,好的是潘岳一生至情,只是后来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却是不详。”青罗笑道,“偏你有这些忌讳,这么大的人,却是蝎蝎螫螫的。”怀慕笑道,“可别说这话,我既然娶了你,只想结白首之约,并不愿岁寒无与同,消得沈腰潘鬓。不过若说这典故,倒是有一个好的,你却不愿意说的。”青罗奇道,“既然是典故,不过是古人的话罢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怀慕笑道,“那咱们走着瞧,我说了,你若是害起臊来不愿意再说一次,你可别恼。”说着便笑吟吟道,“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帘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刚道花枝好。花若胜如奴,花还解语无?”又故意做出寻思难解的样子,“依我说,前两句不如改做如此,芙蓉含露情人陌,美人折取掷花车,你觉得怎样?”青罗见他这样说笑,本来羞恼,却碍着方才说的话又不好说什么,更是急了,只不说话,摆弄着手里头的那一朵芙蓉花。怀慕忙一把夺过来笑道,“才刚说的那样豪气,这会子倒臊了,拿这一朵花出去,我也不忍的它这样被你糟践呢,还是给了我,既然你不愿解语,我就守着它,瞧它能解语不能?” 青罗自然知道这就是“檀郎故相恼,刚道花枝好”的意思了,面上红的发烧,只不说话儿,心里却有一种别样的感触,似乎是甜的。怀慕见她不说话,以为是恼了,忙道,“一晌发娇嗔,碎挼花打人,我不过玩笑几句,你若真是恼了,就还叫这花给你出气就是了。”青罗这才抬起头来,笑道,“谁恼了?只是不肯和你说这些疯话罢了。”怀慕见她神色已知不碍的,便笑着携她又往前去了,却又自顾把方才青罗折下的那一朵芙蓉花结在衣上。青罗见了,知他的意思,忙道,“你快取下来,叫人见了,还以为是——”怀慕便接着道,“以为是夫人你在街上对我抛掷芙蓉?你可别错解了这意思,我可没有多想。何况我可不是那些等着姑娘抛花的人,我等着的,是有一日你亲手种了给我佩上呢。”青罗一笑,“得陇望蜀的,瞧你这轻狂样儿,素日见你最是个整肃冷峻的,怎么一到了外头,变得跟另一个人似的,又变得这样快,前几日还板着一张脸孔呢,如今这个样,我可不敢认你了。”怀慕道,“也不是在外头便这样,多是因为你的缘故,既然如今你是我要相守一生的人,那我在你跟前又何须伪装什么?能得自在正是求之不得的呢。” 青罗虽觉得他这两日变得太快,也不知是怎么忽然就想通了愿意如此待自己,心里却也感慨。这或许才是真正的怀慕吧?和寻常年少公子一般,会打趣说笑,昔年走马江湖的人,便是这个样子的吧。想来这才是他的真性情,只是一朝梦碎,身上背负的太多,才这样沉重压抑起来。她何尝不愿意如此?闺中女儿时,自己也最是口角犀利的,那时候理家训诫下人、和赵姨娘说理,抄检园子的时候更是口齿锋芒,连王善保家的都打了,不过仗着自己是小姐,生母虽不争气,姐妹们倒不分彼此,老太太疼爱,众人都敬着,连嫡母都高看几分,说是爽快果决,此时想想也有年少轻狂的样子。如今嫁到别人家里,才知道艰难,公婆姑嫂,处处都是要谨小慎微的,性子也软了下去,再不肯和昔日一般随意说笑办事。此时和怀慕在一起,倒觉得是闺中光景,想笑便笑,想恼便恼,而这个人,也不过和昔年的兄弟姐妹们一般随意,而不再有着沉甸甸的压抑了。 青罗瞧着一路的店面,瞧得有趣,就叫怀慕给她买了好些玩意儿,不过是些柳枝儿编的篮子,整竹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诸如此类的。小时候自己就喜欢这些,每每央了宝玉给自己带上些。后来跟着子平在外头,却有些不好意思的,又是奔忙途中,也有些不便。此时却没什么好顾忌的,一时就拎满手的东西。怀慕笑道,“你倒好,金的玉的一概不要,只喜欢这些,买了这许多统共一吊钱也没有。”青罗便笑,“这些东西,我喜欢便是好的,千金也不换,又哪里是寻常金玉瓷器能比得了的?你却不知道,我打小儿便爱着这些东西,常叫哥哥给我带几件呢,还给做了衣裳鞋袜酬谢。”青罗一时心里头松懈,不由得又说错了话,怀慕却不以为意,只接着道,“是了,你和你哥哥关系甚好,想来他必是极疼宠你的,只是你什么时候得了闲儿,也给我做一件半件的就好了。”青罗心下懊恼,自己本来一贯谨慎,却时常在怀慕面前,于这家世上头说错了话,想来一个人若要全然抛弃过去,又何以依凭呢?若是人问起,也总是要答的,何况自己和怀慕是夫妻,如何能一句不答的呢。所幸自家也有哥哥妹妹,好歹还能安放到上头去,既然不预备把一切事情都和盘托出,少不得要扯几句慌了。勉强笑道,“自然的,只是你这才买了几样,还是我自己挑的,你不过付了一吊钱罢了,又不是什么头等的大功臣,怎么这就开始支使起我来了?” 怀慕笑道,“虽然是如此,日后自然会给你带好东西的,你看今日我不就带你去老先生那里,得了这一件好东西?就算不为这些,就为了那个,也好歹给我做个一件。”青罗笑了,“你说的很是,回去就给你做去,省得你惦记着。”说着想起旧年光阴,自己给宝玉做衣裳鞋袜,赵姨娘心里过不去,只说自己亲的兄弟环儿不给做,倒是给隔了一层的做去。自己心里气不过,只觉得被看低了,如今一想,真该给环儿也好歹做上一半件的,他虽然不争气,行动不体面讨人嫌,好歹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那一日读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母亲的针线自己手里不过那一个压在箱底的粉蝶荷包,而自己留在家里的那些个东西,也不知都怎么样了。这些事情想起来只有伤心,可是又怎由得不想?毕竟,那是自己十六年的人生,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在里头,那时候觉得丢脸恼怒的,如今也都因为隔得太远觉得值得怀念了。 晚膳的时间早就过了,昨日一宿没睡,又奔波了这一日,青罗笑道,“中午实在什么也没吃,这会子倒是觉得有些饿了。”怀慕点点头道,“家里想必也都用过膳了,何况现在回去倒没意思,不如就在外头吃点什么倒好。前头有一家小店,我却来过一次,是跟着仲平一起的,味道确实不错,不如就去那里。”两人往前走了百步,就看见小小一家店,也没有什么招牌酒幌,外头搁着几张桌子,随意摆着十几张竹凳,倒是坐了好些人,瞧着也都是衣着普通的百姓。店里只有一个老婆婆和一个小丫头,那锅里倒是热腾腾的,不知道煮着些什么。青罗往日在家都是锦衣玉食的,不过在外头赶路的时候倒也常常如此,也就不以为奇,并不觉得有什么腌臜难堪,笑吟吟地便寻了地方坐了。怀慕见她如此,投过赞许的一瞥,随意要了两碗面。不一时端上来,不过是寻常的青菜素面,撒着翠绿的一层葱花,配着几点香菇丁,却又厚厚地浇着一层辣椒,红亮红亮的,闻着倒是香气扑鼻,只是不敢下筷子。 青罗是京中人,又是娇养小姐,素日饮食都是清淡精致,连油腻几分的都嫌弃不要,这样的吃食倒真是没吃过。和苏衡一路西来,虽然渐渐地知道西疆人性喜食辣,只是苏衡体贴她的习惯,他自己也并不是嗜辣之人,是以一直特特叫人不搁那许多辣子。后来嫁进王府,自然也是饮食精致,家里小厨房体贴她的习惯,并没有给她做的辣,反倒时时拟着京城口味做来,至于宴席上头,也多是那些名贵菜肴,反不见西疆习俗了。日子久了,青罗连西疆饮食颇辣的事情几乎都忘记了,只是怀慕此时领她来的这里,倒真是西疆最寻常最典型的面馆了,并没有别的讲头,只是辣油鲜亮独具一格。 第八章(11)月明梦绕天涯远 青罗瞧着这一碗,真是颇费了些踌躇,有些不知道如何下手的样子。怀慕看得倒笑了,伸手在自己碗里夹起一丝面便吃起来,还打趣道,“西疆人皆是无辣不欢的,偏你这样,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一动,回去就和厨子嘱咐,不叫惯坏了你。不能吃辣的,怎么能叫西疆的媳妇儿呢?”青罗见他这样说,倒勾起了好胜之心,挑眉笑道,“别拿着话来堵着我的嘴,我就吃了,又能怎样?”说着学着怀慕的样子也从那辣油里头夹起一筷子来,举止倒是带着点视死如归的豪迈味道,看的怀慕想笑又忍着,瞧她一口吃了,辣的直吸气,连眼泪都快掉下来,只是又强撑着眨巴着眼睛,只喊爽快。怀慕笑道,“瞧你这模样,不像是吃了一口面,倒像是花木兰,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也不会就是你这神情了。”青罗被说的窘迫,却转而又正经起来,“你先前的话话说得不好,这辣的固然是美味,只是世上珍馐美食千万,酸甜苦辣变化万端,不独有辣,更有别的味道,或鲜或咸,各有各的妙处。若是只吃辣,岂不是失了大半江山?我先前自然是错失美食无数,与你可谓是划江而治,各掌半壁河山,如今这一口面,可不是寻常吃一口了事,这可是取下另半壁江山呢,从此南北一统,再无我不可去之处,岂不是最豪迈之事?不似你这样孤陋寡闻,自己偏安一隅还洋洋得意呢,却不知错过了多少珍馐佳肴?” 一席话清清脆脆,半是玩笑半是正经,说的怀慕失笑,“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倒说了这一轱辘的话来,倒像是我没有理了。你说的很是,从此可就跟着你共掌河山吧。”青罗笑了,也就低头继续吃面,说的豪迈,其实真是辣。只是慢慢的真就觉得爽快,额上浮起一层薄汗,五脏六腑都像是熨得温热了,遂道,“本来八月夜里头寒浸浸的,吃这一口还真是暖和起来了。”怀慕笑道,“现在还不觉得有什么,等到了冬日里头,潮冷的日子吃一口锅子,才叫浑身都暖和舒泰呢。”青罗道,“我在家时候却也时常吃这个,本以为北方才有的,不想这边竟也有。”怀慕摇头道,“却还是不一样,就像你说的,南北划江而治,各领风骚罢了。”青罗笑道,“那好,等冬日里头咱们再尝一尝。”怀慕点头道,“就初雪的时候就好,上山看了雪景,就下山来吃锅子。我小时候偷着去码头上吃了一遭儿,那里头煮的也不知道是些什么,瞧着怪脏的,味道却真是好。”青罗笑道,“这会子你说的容易,不知道将来会如何呢,到时候若是忘了,可是要罚的。”不一会吃完了面,怀慕掏出几个铜板付了,伸手又从怀里取出一块西洋的怀表瞧了,道,“也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今儿逛了一日,想必也累了。”青罗点点头,逛了一日不觉得,方才歇了一会子,又吃了点东西,还真是觉得累了。怀慕顺手牵过身后的马,拉着青罗上去,一路也不着慌便回去了。 没想到到了而门前,却看见有个人急匆匆地奔过来。那人身量不高,动作倒是灵活,青罗却是认得的,是怀慕随身的小幺儿,名唤九儿的,素来跟着怀慕,最是伶俐。怀慕身边就两个小幺儿最是得力,皆是叔伯兄弟,姓宋,不过年纪还小,也没起个大名,就依着排行唤做六儿、九儿的。还有两个是老家人何伯和孙伯,领着这两个小子,外头的琐碎事情多是他们帮着自己办了,倒也省心。那小子一看见二人,马上飞奔过来,打了千儿就急急道,“给爷奶奶请安。”怀慕忙把青罗从马上扶下来,问道“小猴儿,什么事情?叫你这么急匆匆的。”九儿道,“我的爷,可找的我头发都白了,里头倚檀姐姐和两位董大人都等着您呢,说是有要紧事,发了话给我们,就差没有满城里挨家挨户寻您去了。我哥哥留我在这里候着,和何爷爷、孙爷爷到外头几个地方去了。”怀慕眉头一锁,却也想不出是什么事情,自己不过是带着青罗出去逛去,也并没有什么不是,怎么里头就急成这样。见九儿神色,知道也问不出什么来,就点头道,“知道了,我这就进去。你们也别这么慌,叫人瞧见不成样子,和外头还在寻人的小子们说一声,不必找了。既然有事,也快叫你哥哥和何伯、孙伯回来,以防有个什么事情,也不至于找不到人。” 九儿忙应承着下去,怀慕便拉着青罗进去。青罗疑道,“却是什么事情?总不会是我出去叫人知道了,生了什么是非吧?”怀慕摇摇头,“不会的,一来府里并没有这么些迂腐规矩,二来若是为着你,伯平、仲平不会搀和进来,更不会单单是找我了。想来是有些公事,这几日外头也不甚太平,你且放宽心就是。”青罗想一想也觉得有理,只是闹得这样大的响动,就算是外头的事情,也必然不是什么好事,心里多少担了心。走到永慕堂的梨花林外头,只见倚檀就立在外头,身边站着的正是董润,见二人过来,忙疾步走上来,董润先就和青罗行了礼,神色却不似上回一般放松,也不说笑寒暄,直直对着怀慕道,“前头王爷找世子有要紧事,等了好一会子了,世子快些去吧。”怀慕见董润神色凝重,也凝肃了神色,转身就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倚檀,有什么事情你只管先和二奶奶说。” 倚檀面色微微一动,也没有多说什么,就扶着青罗回去了。怀慕和董润一路便往上官启所居的启怀堂去。怀慕皱眉道,“这么火急火燎的,却为着什么事?”董润道,“我只知道是平城那边出了些什么事情,哥哥先到王爷那里去了,听说大公子也在,连方家老太爷、大老爷和几位爷都到了。”方家大老爷,正是老太爷方锐的长子方正端,方锐老将军自先王时起便是上官氏的心腹之人。而方正端的弟弟方正同,更是娶了王爷的唯一的嫡亲妹妹上官亭,只是常年在外头,并不常回来,连上官亭也是随着他在外头,怀慕娶亲也没能回来,说是二姑老爷身子抱恙,姑太太也只有在身边照顾,更不好叫新人沾了病气,故而青罗嫁进来这些日子也未曾见。董润所说的几位爷,便是方正端膝下的大爷方文峻,二爷方文峰,四爷方文岄了,另外方正端身边还有大小姐方清琼。上官亭和方正同也育有一子一女,三爷方文崎和二小姐方清玫,另外方正同还与妾室有三小姐方清珏,三爷随父母在外,只有二小姐和三小姐在家中,也不在自己家中住着,只在方正端府里和大姐姐一起作伴,青罗在筵席上也曾经见过的,只是还不熟悉,怀慕自己难得在女儿堆里厮混,也不过是识得这几个表妹罢了,也并没有什么深交。 几位爷既然都到了,想来真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了。老四方文岄年纪还轻,此时都被叫进来。方文峻、方文峰、方文崎皆和怀慕年岁仿佛,只有方文岄小些,还是朗朗少年,只是颇为聪慧,样貌生得也好,方锐和老太太自来最是珍爱,是故家中的事情往往也叫他知晓的,说是多历练历练。方家几个兄弟自然也不乏才智之士,只是怀慕心里头明白,方家乃是父亲心腹,昔年的事情脱不了干系,所以面上虽然和善,却总是隔着一层,多有防范。何况方文峻、方文峰兄弟和自己的哥哥上官怀思私下里颇有交情,更是不便相交了。老三在外头,老四还小,所以自己也就没什么使力之处。不过方家明着是只保王爷,私下里维护大公子,其实更深一层和上官怀思之间也是有些心病的,也不为别的,就是婚姻之事了。昔年安云佩曾经十分希望方家能有一位小姐嫁给怀思,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上官亭和方正同嫡生的女儿方清玫,亲上做亲,只是清玫那时候年纪还小,与怀思年岁上有些差别,上官亭也就没有应承。三小姐更小,又是庶出,安云佩也不愿意,提也没提,倒也没说这话,只说二小姐既然年幼,三小姐更不必提了。私下里又去提大小姐清琼,本以为以私下的关系,没有不成的,却不料清琼自己并不愿意,那女孩子心气儿是极高的,只想嫁给一等一的男子,怀思并不入得他的眼睛。里头传出话来,虽然说得婉转,却把安云佩气的发晕,却又碍着方家的势力不敢说什么,只好忍气吞声罢了。众人当时都猜度着清琼或者是想嫁与怀慕的,也都觉得怀慕以后的世子妃,不过是方清琼、方清玫、和董家的小姐董徽中的一个,却不料怀慕隔了两年娶了青罗,倒没有人想得到的。如今方清华年岁也不小了犹自待字闺中,更是添了人许多闲话,只道是先要嫁给二爷不愿嫁给大爷,却没想到二爷娶了门第更高贵的女子,现在后悔也再进不了王府正门云云。只是话虽然说的难听,方家却似乎也没什么动静,清琼似乎也仍旧高傲地过日子,并没有被流言蜚语所扰,众人觉得无味也就不大说了。 第八章(12)月明梦绕天涯远 怀慕和董润到了启怀堂外,看到几个家人簇拥着着几个女子往后头去,走到近处迎面遇上,年长些的一个贵妇人搀扶着一个银发满头的老太太,正是方家大太太洪夫人和老太太陈太夫人。年轻的几个正是方家的清琼、清玫、清珏,另有两个,是方文峻的妻子邱氏,方文峰的妻子李氏。还有一个倒叫董润吓了一跳,却是妹妹董徽。怀慕和董润走过去给方老夫人和洪夫人见了礼,几位小姐回了礼,董徽便笑道,“哥哥在这里?方才用了晚膳,突然王妃遣人下了帖子叫我进王府来,却不知道几位姐姐妹妹都在呢,这就往后头去见过王妃去。”董润倒不知这么晚,这样大的阵仗是为了什么,此时众人皆在,也不便多问,点点头就叫她去了,还笑对方老夫人道,“老夫人,我妹妹自幼没有母亲管教,性子难免泼辣些,若是有什么不知礼数的地方,老夫人好歹在王妃跟前替她描补描补。”说的洪夫人倒笑了,“二爷说的这话可真叫人没话说,谁不知道三小姐是最知书答礼的?倒常听人说二爷性子不拘,是个随心自在的呢。”陈太夫人也笑道,“是了,一个董家二爷是混世魔王,这会子倒好了,反而担心起自己妹妹来,素日都是世子和你哥哥偏疼你,这会子倒有点做哥哥的样子来了。”说着一拄龙头拐笑道,“你且去吧,你家妹妹就交给老身,不叫人欺负了她去就是了。”一众人都笑起来,董润和怀慕便进了启怀堂,其他人就在家人的簇拥下往后头柳芳和的和韵堂去了。 怀慕进了启怀堂,抬眼一看,果然上头坐着上官启,身边方锐老太爷就坐着,下手坐着方正端,再往下并列的是上官怀思和自己的位置,再往下便是方家几兄弟和董余了。怀慕进去向长辈见了礼,坐到怀思对面去,几个小的见他们进来便立起身来,等怀慕坐下了便只有方文岄还站着,董润也就挨着哥哥董余坐下,方文岄这才坐下了。上官启神色却是不好,皱眉道,“你去了哪里了?半天都不见人,这么久才过来。”怀慕起身道,“原不知有事,一时想起一件事情来出去了。”上官启也不再多说,方锐倒笑了,“许久不见世子,倒是更加风姿超拔了,我的几个孙儿若是有世子的一点零头,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上官启只道,“你们不要纵了他,到底是年轻识浅。”说着便转头向怀慕道,“平城那边出了事,你可知道?”怀慕刚从平城回来不过一天,只道,“儿子这些日子一直在外头,节前只回话说,高逸川的人已经后撤三十里,并没有什么动静,不知现在又如何了?”上官启冷哼了一声却不说话,方锐也只是笑吟吟地什么也不说,方正端见状忙道,“世子不知道,前夜到昨日清晨,平城已经被高逸川的人马攻陷,如今城上战旗易主,昌平王领着臣子公然在城中庆祝中元佳节,飞鸽又传来消息,昌平王的兵马正准备向松城一带去呢。” 怀慕顿时变色,自己这几日在外头,正是因为平城一处与西北的高逸川对峙起来。平城亦在定云岭之侧,比落阳峡更北些,越过去便是西北昌平王地界了。前些日子高逸川突然兴兵生事,落阳关防卫严密,便从平城入手。怀慕也赶不及去平城,只是巩固蓉城周边布防,过了一些日子,却又慢慢平定下来,逼近的兵力已经后撤,却不知怎么敢在中秋之日,突然发难,想来便是因为如此,才打了个措手不及。西疆防卫,自来是倚仗定云江、定云岭两道天险,从来没有外头攻进来的,是以蓉城虽为首府要地,却是离西北地界其实颇近的。自落阳关到蓉城,最快不过三天路程,只是倚仗岭中桃源川曲折复杂,易守难攻,才安然处之罢了。蓉城所处的垂星野乃是最大的一块平原,其他地界多是山地,道路极难走的,若是从平城到蓉城,快马加鞭不眠不休,还要赶上晴朗天气不要有雨湿了山路,少说也要十几日,只有飞鸽越过山岭,才能及时传递讯息,所以西疆这样崎岖的山岭,倒是叫着飞鸽之术十分普遍了。虽说昌平王就算占据了平城,若想直取蓉城仍旧是难上加难,然而失了定云江、定云岭天险,究竟是十分紧要的。西北觊觎西南地界已久,大小战役无数,却始终在定云江沿岸胶着,而如今占据了平城,西北就能从江对岸的谷城直渡定云江,越过定云岭直入西南境内,可谓形势已经十分紧急,想来西北西南对峙这些年,这一回大战难免。 上官启见他神色,知道他深知事情紧迫,便道,“前些日子你在周边布防,如今虽说不至于到了那一步,究竟要小心,怎么样了?”怀慕忙道,“儿子不敢懈怠。除了落阳关加派了一倍的兵力之外,周边岭上、桃源川沿岸、从平城一路皆布置了人手暗中监视埋伏,各市镇商贾百姓之中也有军士乔装隐匿其中,互相联络,若是有什么异变,敌在明我在暗,想来是万无一失的。”上官启点点头,却又道,“还是加意小心为是,就怕你以为你在暗,其实敌在更暗处。就好比这一次,高逸川就是虚晃一枪,攻其不备。定云岭这么长,谁能保证密不透风,就怕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不准就假意攻取平城,其实悄悄儿走落阳峡急攻,或者有别的什么打算,都是防不胜防。你们都多加十二万分小心才是。”众人都应了,方锐便道,“只是如今平城之事,不知如何解决才好?”上官启冷哼一声,高逸川想要我西南土地,这一世也休想。他既然送上门来,就叫我们磨一磨刀吧。”方锐无声地笑了,只见上官启面无表情,只连续下了军令,“方老爷子,你经验丰富,年事又高,就留在蓉城镇守,董润脾气燥些,就跟着老将军学着点。董余心思缜密,文峻、文峰也老成,就跟着怀慕怀思去平城吧,正端你带着他们几个去,也叫他们历练历练。文岄还小,你就去南边,到颖城去把你叔叔请回来,共同商议,若是高逸川一意孤行,少不得也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若是想叫敦煌城姓了上官,我就如他的愿。” 上官启身上散发出一种冷冽气势,叫几个年轻人都觉得一凉,只默默起身领命。上官启又道,“这事情不宜迟了,一会子在府里摆个饭,就当践行了。想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也都收到了消息,估摸着也都没用膳吧。战事紧急,今晚上也别歇着了,怀慕和董余就先走,明日文峻、文峰再伺候着你父亲去。文岄也不急,明日再走。怀思怀慕,你们先去自己屋里和月逍青罗说一声,省的手忙脚乱的。”怀慕心里苦笑,却也没有办法,就辞别了出去。几个小的也就都跟着出去,只留了方锐和方正端两个在屋里陪着上官启说话儿。 却说和韵堂里头现在也济济一堂的人,柳芳和自然坐在上头,身边陪着的是方老夫人,下头就是安云佩与洪夫人,秦氏坐在安氏身边。府里的小姐、奶奶们也都到了,青罗和月逍陪着邱氏和李氏,怀蕊和方家的几个小姐、董徽在一处。和韵堂的正屋许久没有人到,装饰也只是素雅平淡,此时难得来了这么多人,柳氏身边的晴月、绘月自然忙不过来,安氏身边的翎鹊、翎盈,秦氏身边的苏苏也都过来帮忙,甚至于倚檀、绫玉、润玉等也都跟着各自主子过来,此时皆是忙成一团。 柳芳和家中与这几家也是世交了,和方老太太、洪夫人皆算是相熟的。只是柳氏心里头也隐约知道当年的事情和方家有关联,心里头虽然是恨,面上却也不得不装出笑容来。自己既然是王妃,也少不得要做些事情。何况这是非她也分的清楚,此时的事情是为着西疆,而自己和方家的恩怨相较之下到底是小事,何况方家效忠王室,本来也是无可厚非,虽然是他们持了屠刀,可真正的刽子手也并不是他们。其实方家虽然当年做下那样的事情,这些年对自己,对怀慕也并不算十分寡情,虽然隐约知道方家两个儿子私下里和怀思有所交往,深浅却也说不清,至少还没有对怀慕做什么阴险之事。其实上官启对两个儿子的态度十分奇怪,自然是防着怀慕,却也并没有十分抬举怀思,譬如方家这样的势力,也并没有直接交到他手上。仿佛上官启是这样的主意,压抑怀慕的优势,弥补怀思的劣势,叫两个儿子处在几乎相持平的位置上,就冷眼旁观起来。柳芳和心里实在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总是如此,阴沉莫测,示好未必是亲近,疏离也未必就是无心,自己一家都折在他手里,却仍旧看不清他,就像他对姐姐,有情,无情,说不定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了。 第八章(13)月明梦绕天涯远 方才他特意过来,说是出了些事情,叫她下帖子把方家、董家的女眷都请进府里来,又说了好一篇子话。柳芳和素来不愿意搀和进这些事情里头,只是大敌当前,有些权谋之术也由不得她不去做。她心里嘲笑自己,觉得自己无用的很,自己一生都葬送在这里头,却仍旧沉沦在里头,甚至于成为其中的一份子。可笑的是,自己最恨的便是自己是权谋的牺牲者,是一枚棋子,然而反过来,在别的棋局里头,她却又变成了操纵棋子的人,把别的人诱引到棋局里头。世事就是如此,可笑而又无奈,她的命运造就了如今的地位,而这样的地位,又决定着她现在以及将来的命运。 方老太太笑问,“六月间世子大婚,我们也曾进府来道过喜的,不知今日怎么王妃这样有兴致,把我们都叫了来?”柳芳和笑道,“本来今日很晚了,想来老夫人在家里都用过膳了,只是事情特殊,还是请老夫人、夫人和几位小姐进来坐坐。”说着就把事情缓缓地跟方老夫人说了,又道,“老夫人放心,这次几位少爷是和怀思、怀慕一起出去,又有大老爷带着,想必是不会有什么不妥的。过一会子摆上酒席,就是饯别酒了。怀思和怀慕先去,文峻和文峰明日再和大老爷去。”方老夫人也是极为明白的,知道这也是无法的事情,就点点头道,“既然是战事需要,也没有别的说的,自然是要奋勇杀敌的,我们方家武烈之家,满门都是忠勇之士,自然没有什么推辞的,若有必要,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的,王爷和王妃放心就是。”柳芳和点点头,笑道,“方家与我们上官家是几代的交情了,不必说,都是手足一般,我们自然是最放心的。我瞧几个孩子倒是聊得投机,以后也改叫她们多来王府里走动走动,尤其是怀蕊,老妇人你也知道,怀芷出嫁了,怀蓉和老妇人在山上,她一个小姑娘,没有个姊妹陪伴也是孤单,虽说有两个嫂子,都有自己的事情,到底姑嫂之间和姊妹之间还是不同的。”老夫人忙道,“家里女孩子们娇纵惯了,只怕把郡主带坏了。”柳芳和笑道,“这就是老夫人您见外了,我看着几位小姐都是拔尖儿的,很是喜欢呢。” 此时安云佩、秦婉彤二人陪着洪夫人说话,女眷之间也没别的话好说,也就聊一聊子女。清华和怀思的事情,多半人都知道,此时安云佩和洪夫人坐在一处,不能说不尴尬的,就素那秦婉彤坐在身边,也只有再搅一搅这水的,是故三个人在一起实在有些难堪。柳氏见安云佩如此,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又有一点快意,只是这会子实在不该得罪方家,若是安云佩恼起来,秦氏再添上几句,只怕洪夫人心里头也就结了疙瘩的,便笑道,“夫人,我还有事情要和您和老夫人说呢,您只管坐的这么远。”洪夫人会意,便过来笑道,“和云妃、婉妃聊得投机,不想王妃有事儿呢,可是妾身怠慢了。”说着安氏和秦氏也就过来,大家一处坐下。柳芳和又把刚才的话和洪夫人说了,笑道“王爷和我的意思呢,想请几位小姐来我们这里住上几日,一来现在战事虽然不打紧,到底也要耗上一阵子,姑娘们在家也是无事,不如进来,和我们这里的丫头们做个伴”方老夫人和洪夫人都是脸色一变,自然知道这是辖制自己的意思了,正欲说什么,柳氏又笑道,“自然了,老夫人和夫人是不宜挪动的,两个年轻媳妇儿要伺候高堂,也不好住进来,自然了,若是喜欢,也好时常来这里看望的。董家的徽丫头也预备叫进来呢,你们家里的琼丫头、玫丫头和珏丫头也来。”见二人神色,慢悠悠地道,“难道老夫人和夫人是怕我们委屈了小姐们不成?”方老夫人忙道,“岂敢。”柳芳和便笑道,“那就是了,年轻姑娘们在一起,一起做做针线读读书,正巧青罗和月逍也没什么事情了,就叫她们陪着,岂不是两便?” 方老夫人和洪夫人知道这事情虽然是柳芳和说出来的,必然是上官启的意思,心里头知道也没法子,就只好答应了。安云佩心里头却有些不爽快,正想说什么,却不料柳氏先开了口道,“云妹妹顾虑的事情,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清琼小姐本来就是清清白白,都是那起子烂污了心肠的东西们,仗着主子们心慈,就敢嚼舌头根子。咱们若是认了真,反倒是低了自己的身份,被那起子东西笑话。本来就是奴才们的话,咱们做主子的,大可不必理会奴才们说的话,云妹妹,你说是也不是?”安云佩脸色发白,却也没什么好说,她心里知道,不论在家里她是不是掌有权势,在这种时候,在这样的场合,她并没有说话的权利。 这时外头进来人,说是在园子里摆好了饭,柳芳和笑道,“老夫人,夫人,园子里摆好了饭,虽然各位都是用了膳来的,只是这好歹是践行酒,爷们也都去了,各位还是赏个光吧。”众人忙起来,就一起往园子里头去了。只是小一辈的几个却并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只觉得心里头奇怪,不过难得见到这许多同龄之人,也觉得新鲜热闹有趣。 一行人往园子里最大的一处同芳堂,怀慕远远地看见青罗,那神色显然还是不晓得发生什么事情了。从启怀堂出来,怀慕一径就回去,却没看见青罗,一想也就知道,必然是去和韵堂陪客去了。倚檀只知道是外头平城那边出了事,后头所说的今晚就走这些事情,她却是不知道的,自然了青罗更不会知道。同芳堂里头摆了三桌,爷们坐了一桌,长一辈的女眷坐在一处,年轻的几个又坐在一处,倒是难得这么热闹。桂花香郁郁,似乎是最完满的光阴了。席上柳氏笑吟吟地说了方才的事情,又道,“几位姑娘不要想家,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里一样。家里头虽有几间空屋子,到底是委屈了你们,就在园子里住着吧,宽敞些,也有地方逛去。为怕你们寂寞,青罗和月逍也搬进园子里头住去吧,你们年岁上其实也差不多的。”董徽本来家里就自己一个,十分孤单,只有二哥哥时常和自己说笑,此时进了王府,有着许多人陪着,自然没有不高兴的,何况二哥哥在家里时常夸赞的世子妃,今日一见果然是不俗的,以后日日能见,自然更是欢喜。清玫和清珏也没什么,在家也不过就是姊妹三个一处,何况上头祖母拘着,伯母虽然对自己姊妹不错,到底也觉得拘束,如此到了王府园子里头,想来长辈们都在外头住着,更自在些,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众人都望着清琼,清琼却似乎满不在意的样子,什么也不说,也就让人无话可说了。 安云佩笑道,“王妃的安排很妥当,我这就收拾出几间屋子来,叫她们姊妹都住进去。”柳芳和笑道,“这会子不用忙,我已经嘱咐下去了。徽丫头就住到迹远阁,这季节桂花香的好。青罗你就住飞蒙馆去,离得近些也好照顾。清琼就住到丹叶阁吧,如今枫叶正红,也是风光正好。清珏年纪小些,清玫就和她还住在一起,住到漱玉水榭去,芦苇飘白,也别有一番滋味的。蕊丫头住到盈枝院去,至于月逍,就住在红绡苑去吧,离永思堂近些,翎燕身上还有身孕呢,你也时不时去照顾着。”众人听见她安排,都道十分合情合理,没有什么异议的。洪夫人便笑道,“素日只知道王妃身子不大好,都是云妃管着事情,看来王妃实在是会当家,到底是这样门第,虽不管着事情,也不会有错儿的。”洪夫人本是无心的话,意思本是恭维上官氏乃是王府侯门,却没想道安氏心里头听着自然是另一分感受了,等想起来,也不过歉意道,“云妃可不要多心,我原是无意的话。”然而这话说得明了,更是叫众人心里头都暗笑起来。 安氏心里头自然不快,这样场合却也只是浮出来一个温雅的笑容,“洪夫人说的很是,我哪里敢和王妃比呢。”安云佩心里头知道,洪夫人心里未必就看得上自己。秦婉彤都瞧不上自己的出身,何况名门大阀的方家的大太太?能与上官亭做妯娌的女人,岂是寻常出身呢。如今上官亭夫妻不在蓉城,就只她伺候在老太太身边,一应祖业也都是她管着,又生育有三子一女,地位十分尊荣。昔年自己替怀思求娶清琼,说是清琼不答应,未必就没有方家瞧不上自己的意思。虽然这些年,方家暗地里似乎是向着自己一边的,却始终也是淡淡的,似乎只是因为忠于上官启的缘故,对他有些照拂,却不是真心瞧得上自己母子的。此时洪氏说话这样随便,可见是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中了。 第八章(14)月明梦绕天涯远 柳氏起身,笑道,“王爷,明日方将军就带着孩子们出征了,咱们是不是该敬一杯,祝此行顺利,凯旋归来?”上官启有些意外地瞧着柳芳和,似乎不认识她一般。这个女子着一身正红色的王妃正服,满满的镶金嵌玉,却与平时孱弱的她显得十分契合,气度不凡。喝了两杯酒,眼中盈盈的,被灯烛照着更是明亮,显得气度不凡,在众人里头真真是最尊贵的一朵牡丹花。那一瞬间她真像芳宜,初初新婚的芳宜,气度洒脱,有着西疆女子的爽利,有将门之女的豪迈,也有名门闺秀的端庄。他看见这样的芳和,心里头明白了,她恨的是自己,却不是西疆这片土地。这是他的疆土,却也是她的故乡。她的父兄皆为这一片土地挥洒过血泪,这样的激烈情怀埋在她的骨血里,不论是哀伤还是仇恨都是腐蚀不去的。遇到这样的战事,当他需要一个王妃的时候,她仍旧能站在他身边,光彩熠熠。 上官启赞许地望着她,起身和她一起酒杯,却先直直地洒向地面,祝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西疆上下必生死同心,驱逐外虏。”上官启神色肃穆,柳氏也就跟着他把酒都浇在了地下,众人一见,也都起身同祝。上官启又满斟一杯,转向家庙方向,依旧把酒洒向地上,“列祖列宗在上,后世子孙必不使家门蒙羞。”众人又依次敬了。第三杯上官启才道,“这第三杯,愿所有将士马到成功,早日凯旋,同饮庆功之酒。”这就满饮了这一杯。上官启的身音并不高,却稳重肃穆,把人心里的慷慨都勾起来了。柳氏平日不喝酒的,此时也慢慢喝了一杯,将上官启的话重又念了一遍,女子声音本来柔婉,此时听来又别有一番感受,似乎是盼着凯旋归来,虽然不舍,又十分决然地将亲人送别出去。或者士子守土卫国之情,有一半是心里本来的那一份热,还有一半,就是守护这些等待的女人吧?自己的母亲,妻子,女儿,所谓“故乡”,其实可不就是这些等待的人吗? 酒过三巡,上官启道,“罢了,慕儿思儿还要连夜启程,正端也要回去收拾收拾,这就散了吧,等班师奏凯的日子,再喝一个不醉不归。思儿,慕儿,我已经叫外头打点先头的护卫,你们回去打点打点,就快去吧。董余也是,我看着你稳重,特意叫你跟着他们好放心些,你可千万不要纵着他们,万事提点着。”董余忙就告退了。怀思和怀慕也起身,方老太太笑道,“我瞧世子妃和大奶奶也快去吧,他们知道什么,还是要你们帮着才好。咱们也不叨扰王妃了,几个丫头我们先带了回去,好歹也打点一些随身的东西,明儿一早再送进来罢。”柳氏笑道,“这样自然是好,云妹妹,快找几个妥当人来,好生送了老夫人、夫人和几位小姐回去。”说着又拉过董徽道,“好孩子,你就别回去了,你二哥哥好歹不去的,你就跟我住一晚,明儿叫你哥哥给你把东西送进来就是了。”董徽性子最是随和的,家中也不过就只有两个哥哥,回去也没什么要叮嘱的,也就答应了,跟着几个仆妇丫头就往和韵堂去了。 闹哄哄的一晚上,怀慕总算和青罗一起回了永慕堂。两人都有些郁郁,昨日才算是团圆,今日却又要分离了,去的还是烽火连天的地方。青罗忽然想起一句话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她突然觉得有点害怕了。他一直都在她身边,如今忽然就说要走,留下她一个在这府里头,虽然多了这样多的人,她却觉得空荡荡的,不知道依靠谁。这并不是她的性格,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柔弱的心思。她心里清楚,他一走,她只有变得更加强大起来,处理好这里头纷繁复杂的人事,她不愿意也不能做他的后顾之忧。她看见今儿晚上的母妃,也是十分感慨的,这样的女子,究竟骨子里是有这样的血液的,平日里柔柔弱弱,似乎除了对亲人的缅怀,对旧事的恨意,对怀慕和自己的关怀以外再没有别的,竟然能在这种时候如同宝石一般,闪烁出如此的光芒来。西南和西北的战争,怀慕早就和她说过,僵持多年,没想到忽然有了这样大的变故,也不知道后头还有些什么变数,这一去是平安还是凶险,她心里头实在没底,可又不得不叫他去。 青罗倚在怀慕身上,慢慢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怀慕轻轻一笑,“这我也说不准,总要把高逸川的人赶回江北去,才能回来了。还有一句话也要给你透个底,我估摸着父王这一次非但想着要把他们赶回去,说不准还想挥师北上,永绝后患呢。”青罗一惊道,“怎么这么突然?”怀慕道,“父王有自己的野心,这就不必说了。高逸川对我们西疆图谋也不是一天两天,留着总是心腹之患,父王这意思也不是一两日了。以前不动,是怕朝廷来攻,腹背受敌,如今一来朝廷也是实力有损,二来有你在,你才刚刚嫁进来,好歹不至于这么快就生了变故,三来以前顾虑着北疆的绥靖王,绥靖王和昌平王两族,上一辈是有姻亲的,高逸川的姐姐就是绥靖王窦华的婶娘,前任的绥靖王妃,如今还在呢。好歹父王把大姐姐嫁与窦华,虽然不是正室,也是侧妃,也算是有几分薄面,不至于太过于偏帮着谁。所以如今,正是都高氏动手的好时机,就算他不来,只怕父王暗地里也有计划了,却没料到高逸川却手脚这么快,倒叫他占了先机。” 青罗蹙眉道,“那岂不是要有很久了?”怀慕安慰道,“你别着急,我不会有事儿的,总会好好回来,我还应承你要回来带你上苍华山上赏雪,去街上吃锅子呢,可不是得回来么?”青罗忽然落了泪,道,“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也知道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我不留你,你去吧,我只要你平安回来就好。”怀慕心里也觉得有些酸,又有些安慰,把青罗拢在怀里,低低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我以前真是傻。”青罗也不说话,只捞起怀慕的衣襟,与自己的结在一处。怀慕先是一怔,转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 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 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 始知结衣裳,不知结心肠。 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她的心意这样分明,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却仍旧想把衣裳结上,多一份眷恋牵系,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如果这样一结,真能结尽百年的岁月便好了。结君早归意,是一种无声的挽留,无言的等待吧。怀慕微微笑着,将自己和青罗的头发也结在一起,笑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一回可真能说这样话了。”青罗却笑得有些凄凉的样子,“及与同结发,值君适幽燕。”怀慕摇摇头,“这话不好,这是弃妇的诗,可不许随便念的。”青罗笑道,“我不过是断章取义罢了,何苦自己咒自己呢。我倒不是怕物情弃衰歇,新宠方妍好。流泉咽不燥,万里关山道,我只是怕及至见君归,君归妾已老。”怀慕道,“你想的太多,怎么会呢。我没多久便能回来了,你别多想,我看你该是个爽利性子,怎么现在这么多愁善感起来。”青罗笑道,“本来无忧无虑,自然是爽利的,如今要想要忧虑的这样多,怎么还能这样呢?”怀慕却认真道,“我知道,这是我的不是。青罗,你等几年,等一切都定了,我就跟你只取溪翁一钓舟去,那时候你自然能像以前一样的活着了。” 青罗倒是怔住,这句话他竟然还记得。虽然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等他的追求都成了真,他身上背负的更多,他的子民,臣友,都是他不能舍弃的。其实这样就罢了,他能够懂得和记得,已经是她意料之外的欢喜了。她从来都不贪婪,如果他能给她最需要的懂得和信赖,她也愿意为他放弃别的。自然,她最希望的是自由,可是自由,也未必就是山水间翩然远去。做自己愿意的事情也就是自由吧?此时此刻,她愿意和他一样,去守护这一片土地。 青罗喃喃道,“你快睡一会吧,昨日就奔波劳累,又一夜没睡,今儿也累了,没想到今晚上还要连夜赶路,早知道就不和你出去了。”怀慕摇头道,“不碍事的。只是我不在家,你万事小心些,有什么事情去和母妃商量着,还要仲平,有什么不好说的只管和他说去。董徽年纪和你一般大,我在董家也见过,为人随和,倒不是难相处的,何况他们家里和咱们交情不一般,我还听仲平说过,她对你这个嫂子很是倾慕呢,想来是无妨的。方家的几个姑娘我却不甚了解,清玫虽然是我表妹,也并不常来家里,清琼和清珏更不必说了。方家和大哥之间的默契有几分,究竟我也说不清楚,你只是小心就是了。好在方家的姑娘们一贯是住在他们府上的花园子里头,和外头兄嫂们皆不怎么来往,想来也不会掺合进这些事情的,若是好相与,就深交也无妨。若是十分难缠的,也不用一味哑忍,虽说是客,也不能一味纵了去。”青罗笑道,“我自然知道分寸。你放心,我的性子,断然不会叫人轻侮了去的。” 第八章(15)月明梦绕天涯远 怀慕点头,“我知道,你先前是新妇,言辞行事上不大敢放开了手脚,只是若是想叫祖母赏识,众人宾服,一味忍让也是不成的,还是要有些气势,才弹压得住众人。”想了想又道,“依我说,你不如想法子把祖母请回府里来住些日子,如今府里人多,最是容易显出能耐来的,是非也多些,何况方家和云姨之间,究竟有些心病。祖母其实最是明白人,只是离家远了,有些事情只怕看不见呢。只是如何去请,就要看你和二妹妹的能耐了。”青罗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回头自然好生盘算盘算的。”说着笑起来,“你呀,心思总在这上头熬煎,这都要出门子了,还念叨着这些不肯放心呢。你宽心吧,一应事情有我呢。” 怀慕也笑起来,“你说的很是,我也是忒肯操心了。想着今儿这一天,就和偷出来的一样。什么也不必想,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过这样游山玩水的日子了。”青罗点点头,是啊,这一日,真和偷来的一样,这样自在美好,可惜这样短,不过一日的光阴。只是她并不感伤,她愿意去相信,这样的日子不单单是现在,还有将来。他们就这么静默坐在一起,就像新婚的那一夜一样,然而其实却是不同的。结衣结发,明明是别离,却像是相聚的光阴了。青罗忽然有了自私的想法,如果他可以不走,就好了。然而她又那么清楚,他不会不走,自己也不会挽留。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见倚檀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来,“二爷,东西都收拾好了,外头董大爷和大少爷都等着呢,说是这就走了。”怀慕站起来,正准备道别呢,青罗却也起来道,“我送你出去。”怀慕点点头,到了大门口上官启、柳芳和、安云佩皆在,怀思身边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月逍,另一个却是被禁足的翎燕。翎燕眼睛里头蓄着泪,月逍的神色却是温和平静的。上官启见怀慕二人过来,便点点头道,“你来了。”又对两个儿子道,“你们这一去,自然是辛苦的,你们兄弟二人必得协作同心,劲往一处使才对,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古训你们可不要忘记了。”怀思和怀慕忙跪下给父母辞行,柳氏和安氏忙把他们扶起来,又叮咛两句,安氏瞥见翎燕泪眼盈盈的模样,却有些不快了,“哭什么,思儿这一去是建功立业的,你不说扶持着,还做这样情状出来叫他担忧不成?你看月逍和青罗,谁不是有夫君的人?哪一个像你这样了?快别哭了。”唬的翎燕一跳,忙忍住泪了。怀思倒是有些怜惜地瞧了她一眼,也不敢多说什么,便和怀思一起上马去了。后头还跟着好些人,除了董余,怀慕还带着六儿和何伯,留下九儿和孙伯跟着董润,以防有些什么事情。怀思自然也带着随身的小子长随的,后头还跟着好些人,都是精兵,给两位公子做护卫的。 一行人,慢慢走的远了。府门前送别的几个人也就预备着散了,最先走的便是上官启。青罗正要走,却被柳氏叫下来道,“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头难过,这才新婚两个多月呢,就叫你们夫妻分离,做母亲的实在也是不忍心,只是这家国大事,你要想的明白,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天下女子都是这样过来的。”青罗点点头道,“母妃,我知道的。”柳氏欣慰一笑道,“好在明日就有几个姑娘住进来,你们一处做个伴,也不会寂寞了。”青罗笑道,“母妃,我还是会时常去给您请安的。说起来,您也不叫我天天去,我心里头还是很不安呢。”柳氏笑道,“这孩子,说的这样见外的话,母子这情分本来是天生注定的,哪里需要这么写歌虚礼客套呢。我性子懒怠,也怕热闹不会理事,你时常来一次,就好了,何必日日来,倒耽误你们自己的事情呢。”青罗道,“母妃说自己爱个清净我是信的,若说是不会理事,谁也不信呢,只瞧今儿晚上就知道了,母妃您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 可巧这话被旁边的安云佩听去,心里登时不大痛快,便笑道,“二奶奶这话是说给谁听呢?知道说是夸姐姐,不知道的说是我这做姨娘的不会当家呢。”青罗倒也不生气,只淡淡笑道,“云姨何必多心呢?什么人自然听见什么话,云姨这样心胸开阔的,自然知道是说母妃的好话,只有那些心胸狭隘的,才会觉得是寻姨娘的不是呢。云姨,你素来看的明白的,您说可是不是呢?”安氏正欲说话,却见月逍淡淡笑起来,“二奶奶,母亲不过是随口一句呢,也并没有多什么心呢,不过是一句玩笑而已,妹妹你又何必多心呢?”这话并不像月逍素日的口气,月逍一贯是浅薄些的,说话也刻薄不留情面,这些日子怀思讨了小,却似乎变了一个人似的,温和优雅,十分有容人之量。就连今日和青罗拌嘴,也不再和往日一样牙尖嘴利的,倒是轻描淡写的从容,既维护了母亲,又不叫听的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叫安云佩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青罗也觉出月逍的不寻常,心里忖度了一瞬,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笑道,“嫂嫂说的很对。嫂嫂也快些回去收拾东西吧,明儿咱们也要搬进园子里去的呢,可要先准备好,别叫人家等着咱们。”月逍也悠然道,“自然的。”便扶着安云佩往回走了。安云佩见儿媳今日举止合宜,心里也舒坦,也就没管跟在后头的翎燕。 青罗和柳芳和在那里,见三人走的远了,青罗便笑道,“没想到大哥哥娶了翎燕,大嫂子倒像是变了一个人。翎燕以前看着伶俐,如今一味只知道和大哥哥在一起,竟忘了云姨这一头。看来到底是不如大嫂子,还是输在家世上头。”柳芳和笑道,“傻孩子,她才不是傻呢。为人妾室和为人正室,最是不一样的,做妾的想叫人说一声好,除非是个木头人,什么都不要才罢了,但凡有一点宠爱,都是要被人嚼着的。若是一味委屈,只有等死的份,一辈子不过就是仰人鼻息的活死人罢了,公婆主母不敢有一些错处,还能有什么指望?所以对于妾室来说,最要紧的还是宠爱,若是有宠爱,就算旁的人都说不好,仍旧能问问占住这位置,至于这家世出身,不管是老实的还是不老实的,都是一辈子的事情,就算隐忍也没人会说一句好,丫头就算丫头,不过是私定终身和父母之命的区别,就算是父母做主,也不过和猫儿狗儿一般赏了人,还不如放开了手脚也就罢了。好不好,有了一儿半女,谁还能再真把她怎么样不成?说不准当家的奶奶死了或者没有儿子,以后这家就是她的,就算起先行事略浮躁些,谁还敢说一个不字。就拿翎燕这丫头来比,她以前伶俐会讨好安云佩,不过是叫她收了戒心,好方便行事罢了,只要她存了这样心思,安云佩和她就断断不会相安无事的。就算安云佩真把她许了怀思,她行事也都要依着安云佩,怀思顺理成章地得了她,也未必就瞧得重。何况以安云佩的心思,也是断断要压着她,叫怀思和月逍有一个血统纯正的孩子的。如今她这样,倒叫怀思觉得阖家里都亏欠着她,她为了自己呕心沥血受尽委屈,只因为真心二字,心里自然觉得她如珠似玉的。她如今又有了孩子,更是没什么好担忧的了,她又不是只想着拿着姨娘的月例银子就这么混着,想出头,宠爱子嗣,才是最最要紧的。” 青罗点头道,“母妃说的很是。”柳芳和又道,“至于这月逍,现在也是聪明了。以前总是太糊涂了,现在也想明白了,做正室的没有宠爱,却有出身,那一种气度若是有了,旁人自然也要敬畏几分,纵然妾室猖狂,谁也不敢真就怎么欺辱来。就算以后旁人的儿子继承了家业,也没人敢轻易动自己的,就算是青灯古佛去了,好歹也能留一点尊严,不至于叫人践踏到底。若是连这一点尊重也没了,可真就没有翻身之处了。”说着对青罗笑道,“我自然希望怀慕和你不会如此,咱们府里,老太妃和先王就是例子,一世姻缘是再好不过的。若真有这一日,母妃今日的话你也记住,总不要折堕了声名就是。妾室们本来就要闹的,要紧处弹压着就是了,只要夫君敬你、众人畏你,谁也翻不了天去,姨娘们轻狂,倒是更显得你端庄沉稳。”说着又笑笑,“这些事情我到底也算是经过,虽然懒得理会,只是看了这半辈子了,多少知道些,只和你说说也是就是了。就拿我自己来说,王爷与我之间,你是知道的,只是大事情上头不能叫人看清了,王妃之位,正室之尊,旁人休想轻易动了去。平日在家里由得他们要强去,像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场合,外人跟前,王爷也不能不给我几分面子。这不单单是顾全我的脸面,也是顾全他的脸面。就算我平日怎么对他,只要我大场面上能稳得住,他就不会轻易拿我怎样。秦氏受宠,安氏更是他的心腹,可他也没有真叫她们欺侮了我去,只因为他知道,只有我们柳家的女儿,只有我,柳芳宜的妹妹,才能做得起他的王妃。秦氏轻狂,安氏微贱,谁也当不起。” 青罗心里微微叹气,这到底是怎样的恩怨纠缠,是是非非呢?似乎是明确的爱憎,却被搅得这样不清楚。有对故乡的热切,还有身份地位的仪仗,有昔年的旧情。柳芳宜,柳芳和,这一生似乎就要与这个家族纠缠不清了。而她自己,又成为第三个这样的女子,带着恩怨纠葛,带着秘密,就这样签订终身之约。好在她比她们都幸运,她们开始与完美的骗局,太美太好,似乎就只有急转直下了。而自己呢,从痛苦犹豫开始,是不是就能逢到最后的柳暗花明呢?否极泰来,或者就是这意思吧,总归不会比开头更坏了。 第八章(16)月明梦绕天涯远 此时方家倒也是如临大敌的模样,一家子聚在一起。老太爷、老夫人、夫人、老爷、几位爷和都在座,姑娘们倒是不在。老太爷、老太太神色十分凝重,下头的老爷、太太神色也是郑重。半晌,洪夫人才道,“老太爷,老太太,其实我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接几个丫头去住住,想来也没有什么大事。”方正端哼了一声,“上官启的性子,和他父亲大大不同,想必是年轻丧父,实在是多疑,连我们方家这样忠心,二弟还是他的妹夫,也这样防范着。阖家都为他卖命,还要把丫头们弄进去做人质?想想也真是寒心。”方锐却笑起来,“你也太沉不住气。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刘邦小人,项羽英雄,最是是谁坐拥天下谁乌江自刎?为王做宰的,谁不是这样。是谁上官启这个小子,心思真是深,对咱们家和董家一面倚重,一面防范。对世子一面压制,却也没有真怎样扶植,倒真像是坐山观虎斗的样子。”方正端颌首道,“正是这一点我看不清。昔年咱们家为他做下那样的事情,后来王爷也明里暗里叫咱们帮衬着大公子几分,里头的情形却总是有些蹊跷。不知父亲是怎么想?”方锐笑道,“外头百姓都以为世子是王爷心里的宝贝,咱们近旁的人都是觉得王爷心里的人选是大公子。其实就我看来,这都未必。上官启心里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咱们方家既然当年效忠的是上官王室,就只效忠最后登上王位的那一个人就是了,成王败寇,咱们必须看的清楚。峻儿和峰儿虽然和怀思有所接触,却也是蜻蜓点水。一来这是王爷的意思,二来世子这些年,对我们方家也多有防范。这一次你们和他一起出征,正是个机会,用心去瞧一瞧,谁才是最后能登上王位的那一个人。自然,我也会刺探着王爷的意思。你们要记住,董家的兄弟襄助怀慕,是为了朋友之义,你们,却要为了家族的未来,只是真正的王者,才能叫我们方家为之效力。” 方锐老迈,眼睛里却是精关光闪烁,子孙忙都应承了。方家这位老太爷,能在几朝之下始终保存着屹立不倒的地位,想来就是他总能找到该效力的那一方,从没有赌输的缘故。虽然自私,却也是最为精准的谋生之道。他们不愿意如柳家一般惨遭灭门,也不愿意像无数世家大族一般渐渐没落,每一步,他们都要走的稳当。老太太忽然插口道,“按着府里的规矩,丫头们还是别叫知道的好。”几个人都是默然,点点头。这一条规矩是有个缘故的,方正端、方正同兄弟之间还有一个姐妹唤作方绿筠,最是聪慧,处事精明果断,家中一切事情都叫她知道的。昔年对柳家一事虽是秘密,她也是知道的,也并没有什么异议。却不知怎么有一日遇见了柳家的大公子,柳芳宜的大哥柳容声,从此一颗心就托付了去,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后来忽然知道了,就如同疯了一般,死活要把这事情告诉了他,叫他逃生去。只是家里早几日就觉出不对来,派人私底下瞧着,传递的信笺被截了去,终究没能救得了他。方家人本来松了一口气,却没料到出事的第二日,这位方绿筠小姐竟然一脖子吊死了,只留下一封书信,道私通外敌,是为不孝,不能相救,是为不义,情爱皆绝,生无可恋,只觉得天地间没有容身之处,竟这样死了。这事情连柳家人也不知道,只有方家自己知道,二小姐死的蹊跷,也不敢叫外人知道缘故,只说是暴病死了。从此家里就立下规矩,家里的事情一应不许叫小姐们知道,叫她们好生嫁个人家过安生日子就是了。小爷们虽然知道这些旧事,也是告诫他们不要跟姐姐妹妹透露的意思,当年绿筠知道柳容声身份一事,便是正端、正同兄弟无意间告诉她的,才惹出这样大的祸事。如今这一条明令为家规,文峻兄弟是再也不敢的了,是以方家虽然爷奶奶们都十分精明世故,小姐们却当真是一片天真的。本来以联姻博取地位联系的也不少,更有叫姑奶奶在夫家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的也多得很,只是许是对绿筠的歉疚,方家也立下规矩,小姐们婚嫁,寻一个差不多中意的就是了,也不需要婚后为家里头做些什么事情,平安终老即可。 方老夫人便道,“大太太,清琼是你嫡亲的女儿,先前虽然出了那样的事情,好在琼丫头是个有心胸气性的,到也不妨事。玫丫头是王爷的亲侄女,也是不碍事的。只有珏丫头,出身上头是差了一点,只是她母亲死得早,也没有跟着父亲,也是你一手带大的了,何况说到底是我们方家的小姐。她明儿这一去,你多给她打点些,衣衫首饰多叫她带上一些,还有些散碎银钱也是少不得的,别叫她受了委屈就是了。”洪夫人忙道,“老太太放心,我省得。何况珏丫头还是和玫丫头住在一处,想来姊妹互相照应,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方老夫人点点头,“我也是白操心罢了。在咱们自己家里自然没么,亲姊妹在一处。只是王府里头究竟还是不同,一个是表小姐,一个是姨娘生的丫头,那起子拜高踩低的奴才们未必就一样看待了。玫丫头自小没经过这些,只怕一时半会想不到,珏丫头素来是极省事的,只怕受了委屈也不叫人知道,只有咱们做长辈的多留心些罢了。”洪夫人忙应承了,笑道,“老太太真是体恤孙女们,把孙儿们都比下去了呢。”老夫人便笑对三个孙儿道,“你们别吃心,女子不比男子能在外头建功立业的,你们的前途自有你们自己挣去,你们这些姐妹,只有我这老太太,能给她们筹谋筹谋罢了。女儿家出嫁,更是不知道前途如何,嫁得好呢,一生顺遂,若是不好也没个法子,也只好叫她们在闺中过的平安喜乐,也就是我们尽了心了。”几位小爷也都知道祖母的心思,唯一的女儿惨死,心里不爽不愧疚的,这样的愧疚如今就转到这几个孙女儿身上来,十二分的疼宠。 方锐老谋深算的脸上也露出一点悲伤来,点头道,“罢了,夜深了,你们也快去歇着,一应东西家人想必都打点妥当了。前方战事紧急,你们还是要快些。峻儿,峰儿,你们父亲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好生照应着。我方才嘱咐的那些话,千万记得。”又对洪夫人道,“丫头们的事情自然要劳烦你,正端不在家中,你也凡事多费些心,过些日子正同也就回来了,也要打点布置一番。”儿孙们便都应承着起身告辞了。 回到屋里,青罗只觉得空荡荡的。其实前些日子都是自己一个人,却也没觉得什么,今儿就觉得有些不对了。青罗嘱咐侍书倚檀领着几个小丫头收拾打点了,明日就要搬出去了。也罢,这里是自己和怀慕的家,如今他出去了,自己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明日自己要搬进飞蒙馆,自己和梧桐还真是有缘,秋爽斋里头自然是遍植梧桐的,如今住去飞蒙馆,想来是飞花白蒙蒙的桐花了。梧桐是高贵挺拔的树木,凤凰可栖。桐花又是清明节气之花,与自己也十分相宜。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这是恩爱长久,准拟月明弹一曲,桐花落尽晓风凉,据桐而坐,桐花零落,这是高士之姿,她都是极爱的。清明桐花,秋叶梧雨,还真是与自己分外结缘的。 侍书过了一时进来,问道,“奶奶,咱们的东西差不多都收拾得了,还有别的要带的没有?”青罗摇摇头道,“想来也不会住多久的,差不多就是了,不必太费心。何况园子里的屋子自有布置的,那些摆件儿玩意也不用带,被褥窗纱什么的更是不必了,也不过就是各人的随身衣裳带着几件也就罢了。”其实未必是不用住多久,只是她希望能短一些罢了。园子里头再好,究竟不是家啊。这偌大的王府,只有永慕堂,叫她觉得安心。其他地方再美再好,都叫她觉得像是游山玩水的去处似的。永慕堂的院子不大,却自在安详,现在几乎想如何便如何了,不需要看人脸色。而明日,自己又要一个人去一个新的地方了,明日如何,她真是不晓得的。 征雁云深,乱蛩寒浅,秋意似乎忽然到了,秋风萧萧,哪怕是那样艳的秋色,也是一声一声的离别情意吧。新婚燕尔似乎才刚刚有了迹象,那一个人就要远赴天涯去了。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她似乎有些懂得了。一切繁华热闹这一夜都尽了,舞暗香茵,歌阑团扇,而静寂之后,只有自己。十六胜似十五圆,而月明如许,人却渐隔天涯,只有魂梦或可相依。月明梦绕天涯远,断肠人在画楼中,原来就是这样的意思。从前只知离别句,而今才知离别意,这种离别与去国千里辞别父母犹自不同,不是割舍,而是牵系,心里虽然伤感,却又是有期盼的。这种闺阁情思,直到今日她才懂了。 她曾经以为自己的心就如秋日长空,明朗开阔,如今真到了这样境地,才知道相思之意,最是缠绵,便如秋雨绵绵,凄清绵密,却又自有一种情致。这样的时节本就是离别,如今应了景,虽然是朗月千里,却又觉得是秋雨寒窗。人已相隔天涯,惟共一轮秋月,不知明月另一方的人,是否是一样心绪?而此后之事,更是不得知了。 第九章(1)红笺写尽寄无因 夜雨朝晴,东风微冷。雕梁燕子闲相并。後园次第数芳菲,千香百艳年年定。 步险楼高,人赊途迥。烟芜冉冉斜阳暝。红笺写尽寄无因,想伊不信人成病。 第二日,宜园中迎来了最热闹的一个早晨,各处屋子皆有人连夜洒扫收拾了,天一亮各处的奴才们就把主子们的东西都搬了进来.青罗这一日起的极早,永慕堂里头收拾着忙乱,她也就把倚檀和侍书留着看着丫头们收拾,自己带了翠墨和砚香进园子里。离得最近便是以后葛月逍住的红绡苑。既名红绡苑,自然是以“芍药绽红绡,巴篱织青琐”的芍药花得名了,此时虽不花期,仍旧有栽培得宜的十几株,或粉或紫,开的烂漫如霞。芍药花自古称作花相,倒真是富贵长久的一朵。只是素来拿芍药比牡丹,总是差着一层,更有“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的句子,极是借贬芍药而抬牡丹的。只是花开千万,不过是各花入各眼,青罗心里到并不觉得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的。就譬如自己来时路上开的紫荻花,那样微渺,却也能开出一处梦一样的风光来。 葛月逍此时还并没有来,想来那边也正在收拾。主人未至,青罗也不便就进去看的,只远远的看见几个粗使的小丫头在洒扫庭院。翠墨先到先头问一句话,青罗和砚香正欲往前头去,却听得花从后头两个半老婆子的声音传出来,却是在悄悄儿议论着什么。青罗本无意听别人说体己话儿,此时若是走动起来,倒叫人知知觉,这些人最是有心的,还不知道一时恼起来又生了什么是非,只好立定了脚步听她们说的是些什么。 只听一个声音道,“我瞧着地方也宽敞华丽,怎么就指给了大奶奶住着?我看大爷素日在大奶奶身上的心思就浅,如今有了燕姨娘,益发嫌着她了,云妃也不见得喜欢,怎么柳妃倒肯抬举她住这里。”另一个就道,“大奶奶虽然不得势,到底出身在那里,大爷对燕姨娘也不过是一时的兴头儿罢了。依我看,柳妃这是拿这件事情给云妃没脸呢,你想想,柳妃什么出身,那是咱们王妃的亲妹妹,虽然不得宠,谁也不敢真把她怎么样。云妃又是个什么出身?不过是和翎燕那个小蹄子一般罢了。如今年轻女眷们都在这里头,柳妃独独不叫翎燕住进来,是要告诉云妃,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就算是如今陪客住进园子里,也只有正室的份,做姨娘的,就算怀着身孕有了儿子,也不得露脸的,该禁足的还是禁足,你瞧昨儿柳妃和王爷可曾说过燕来小院那一位一句?别人也自然不敢提的。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芍药花虽然好,终究不是正经花王,你且猜猜,柳妃的意思是什么?这一手也算高明,接着大奶奶打压云妃和燕姨娘,又连着大奶奶一起打压了,赏了这样一个院子,非要明白说了,是为了安翎燕那丫头的胎,来往方便些,可不是暗指着这一位没有孩子,登不得大台盘?柳妃平日里虽然不得势,性子也有些古怪,我看这些日子倒有些不一样了,时不时就有先王妃的气势出来,到底是亲姊妹,依我说,还是谨慎些罢了。” 头先说话的那一个道,“你说的很是,你方才说柳妃,我看大奶奶这些日子倒也像和往常不一样了,大爷那样烈烈轰轰地把那一位娶了来,以她的性子,还不闹翻了天?谁知竟没有事,这几日看来,还真有点大房奶奶的样子,只是依我看着,究竟还是二奶奶不凡一些,何况又有那样家世出身。”那一个就冷哼一声道,“二奶奶的出身是不一般,可谁不知道,这不一般也太不一般的,说到底,是那一边的人。我也是听家里那一个说的,若是朝廷和咱们王府相安无事也倒罢了,若是有什么事情,头一个难做人的就是她。”第一个人就道,“你说的也是,只是既然嫁过来,也就没什么想头了,我瞧着二爷对她倒是好。”那一个就道,“二奶奶这样容貌,又是新嫁,二爷捧在手心里头也是自然。不过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不过是仗着如今年轻貌美,哪个女子又能不老的?哪家的猫不偷腥?就连咱们屋里的,那样腌臜模样,还不是都打这样过来的,何况世子那样的品貌,不过一年半年的就搁在一边了。你看大奶奶,还不是美人胎子,大爷还不是有了翎燕?这男人啊,最是喜新厌旧,家里的端庄识礼呢,就愈发喜欢个妖妖调调的狐狸精,依我看哪,只走着瞧罢了。”那一个便笑道,“你倒瞧得清楚,只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们在这里嚼这些有什么意思?”另一个笑道,“你说的是,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若是哪一日这里换了主子,还不知谁得脸谁不得脸,咱们做奴才的,不管谁不得脸,都不能得罪了去。那得意的自然不敢,就是不得意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说得准呢?若是能谁也不得罪,便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说着两个人走的远了,砚香见青罗面色难看,忙劝道,“二奶奶别多心,我们二爷可不是这样的人。我伺候了二爷这么些年,从没有这样事情的。”说着又恨恨啐道,“这两个没王法没心肝的东西,不知道哪里听来这么多混话,还偏叫奶奶听见。”青罗摇摇头道,“我并不生气,这个婆子也不知是谁家的,说话虽然尖刻,实在是辛辣。”说着就扶着砚香继续往前头走。她也是出身在这样人家,什么不知道呢?琏二哥哥有了凤姐姐和平姐姐两个,还不是国孝家孝里娶回了尤二姐?尤二姐也就罢了,和大老爷屋里的秋桐等人还不是不清不楚的,最后还领进去一个。凤姐姐生日当天,还和那鲍二家的做下那样的事情。珍大哥哥那府里,更是不用说,佩凤这一干小姨娘们,眉梢眼角皆是妖娆神气,这还都不算什么,蓉小子、蔷哥儿之流就更不成个样子,偷鸡摸狗,从丫头媳妇儿到戏子优伶,甚至于家庙里的年轻尼姑,什么事情没有?还有些更不堪的,虽听说些风言风语,却都不该是女儿家知晓的话,她也不敢深想。听人说,那府里也只有两只石狮子干净罢了,连四妹妹都不肯沾惹的。至于女子,她也是见过的,迎春姐姐嫁了人,后来怎样?不过是三两天就没了指望,只是熬煎日子,生死都不得知了。至于宝玉,就算他真能与林姐姐结白首之约,屋里头也总有个袭人吧?一生一世,谁家里又真有一双夫妻成一世的了?若按着规矩,自己身边的侍书和怀慕身边的倚檀,都是要放在屋子里的,好歹也要和翎燕一般,有个默许。只是新婚之时自己二人尚且如此,哪里会想这些?后来,自然便是不愿的了。只是就算她不愿,又真能长久如此么?哪一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偏她就能不一样不成?葛月逍前后的变化,她看在眼里,心里也清楚。不过就是一个幻灭的梦罢了,早就该醒了。而自己以为自己清醒,其实也是在一个梦里,只是她仍旧希望,不要有醒来的一日。 翠墨远远看见两个人过来,青罗脸色却不好,以为是怀慕走了的缘故,也就不多问,只笑道,“奶奶,再往前头走一段就是三姑娘住的盈枝院了,早上出来的时候我瞧见三姑娘身边的梅玉也在往园子里去呢,这会子说不准三姑娘都到了,奶奶要不去逛逛?我听人说,园子里就数盈枝院的菊花开的最好了,此时可不正是赏花的好时节吗?”砚香也凑趣儿道,“就是呢,虽然说以后有的是日子逛去,不过奶奶既然都走到这里了,不如咱们就去瞧瞧,若是三姑娘也在,愈发热闹。”青罗见她二人如此撺掇着自己,也知道她们的意思,就点头都道,“那就去吧。”砚香笑吟吟道,“我就知道奶奶必然爱逛园子的。说起来,奶**一次逛园子,就带了翠墨和倚檀姐姐去,独独没有我。如今奶奶回住进园子里,倒是我陪着进来的了。”翠墨打趣道,“偏你这丫头鬼精灵,这也计算的清楚。” 三人说说笑笑,也就到了盈枝院。盈枝院虽是“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的意思,却也并没有布置成采菊东篱下那样的乡野风致,只以典雅素净见长。屋舍精巧,一应摆设虽不热闹却胜在清新,只是蕊丫头年纪还小,这样的地方也不知道她住不住得惯。青罗走进去,果然看见怀蕊领着梅玉在正厅里坐着,见她们进来,忙起身笑道,“嫂嫂也这样早。”青罗走过去和她一起坐下,笑道,“家里头忙乱着收拾,就出来逛逛,没想到妹妹也这么早。只是妹妹你住这样地方不知道住不住得惯?”怀蕊笑道,“我知道嫂嫂的意思,嫂嫂是觉得我年纪小,喜欢个热闹。其实我虽然年轻,倒是喜欢清静,除了嫂子,也并不愿意和多少人交往的。往日住在府里,虽然离众人都紧,大姐姐嫁了人二姐姐也不在家,一个院子里倒是只有我一个,如今搬进来,更是清净。”青罗笑道,“我知道你其实喜欢个清静,只是年轻姑娘,若是太素净也不好,我看你平日倒也喜欢穿些鲜艳颜色的衣裳,以后真住进来了,还是好生拾掇拾掇,若是嫌麻烦,我来帮你收拾屋子,断断没有不好的。” 第九章(2)红笺写尽寄无因 怀蕊笑道,“我自然信嫂子的话,哪里会有不好的呢?以后就都叫嫂子帮着办吧,我也躲了懒儿。”说着又道,“嫂子,二哥哥出去很快也就回来了,这些日子你若是着急,就时常来妹妹这里坐坐。”青罗正欲答话却见外头慌忙跑进来一个人,正是安云佩身边的卫嫂子,见了二人,忙道,“我的二奶奶,原来在这里呢,可叫我好找。方家的三个姑娘都到了,都和董姑娘一起先在王妃屋里喝杯茶,这会子想必都快到园门口了。王妃和云妃说,叫二奶奶和大奶奶一起安排着各位姑娘住进来呢。我先到永慕堂去,倚檀姑娘说姑娘来了园子里,没想到竟在这儿呢。” 青罗笑道,“劳烦卫姐姐了,我这就过去。”说着对怀蕊道,“走吧,你也跟我一起。外头那么多人,你也该多去走走。”怀蕊蹙眉道,“看着别人都怪烦的,懒怠动呢。”青罗想了想,对卫家的道,“卫姐姐,你先过去,我和三姑娘说句话就来。”卫家的也不敢多问,笑着就出去了。青罗把一屋子的丫头也都遣出去,拉过怀蕊的手,郑重道,“好妹妹,你现在年纪还小呢,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只是有些话呢,你既然叫我一声嫂嫂,我也不得不跟你说一说。蕊丫头,我知道你心里头的结,不过是因为你母亲的事情。只是你既然生在这府里,就是你父王的女儿,名正言顺的三小姐,别说父王疼你,什么都不会短了你,就是别人都轻贱起你来,你也得把自己个儿看的比谁都尊贵。我知道,你性子看起来倔强,谁都给个刺儿,像是最骄傲的,其实心里头却是自卑的,总觉得自己不如别人。你看这大家里头,子女们多有嫡庶之分的,就拿咱们家里,除了你二哥哥,谁又和谁不一样了?就算是你二哥哥,母亲那样尊贵,其实也有他的苦呢,旁人也未必真看重他。若是他是个不济事的,早就被人打出去了。若是个济事的,就算出身不好又如何?一样的被人敬重,谁也不敢轻易地瞧不上你。有些事情是天生的,咱们谁也改变不了,可若是自轻自贱,自暴自弃了,谁也救不了你,你明白嫂嫂的意思么?” 怀蕊的眼眶就有些红了,“好嫂子,我知道你是疼我的,你说的话,当真是掏心窝子的话,我都听你的。”青罗搂过她笑道,“好妹妹,这么大人了,可别哭。”说着正色道,“怀蕊,还有件事情我也得跟你说。虽说世人常说女子不才便是德,我却不这么想。男子们出去建功立业,自然能有一番作为。咱们做女子的,自然是不能了,只是将来总是要出嫁的,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出去,自然也是朱门绣户的。像你大姐姐这样的,倒并不常见,多半都是嫁到哪一家去,做了当家理事的奶奶。蕊丫头你这样的性子太孤介些,在家里是小姐,长辈们疼着,哥哥嫂子们就算不是真心,也得也让着些,日子并不难过。若是嫁了出去,可怎么是好呢?一来这脾气是要改的,咱们大家小姐,有些性子是不防的,若是一味孤僻不爱见人,以后出去了,家里人都是要嚼着的。二则既然当家理事,有些事情就得学着办,不然以后那些家人下女都等着你示下,可怎么好呢?你如今虽然还是小,倒也可以习学着,自然的,不会先叫你管家去,只是这些人和人之间的交道,眉眼高低的事情,也得多留个心。就算你现在的性子还不能和陌生人说说笑笑,也好歹要和周围的人多说说话儿,慢慢来,总有好起来的日子。蕊丫头,做女子的这一生,也该有些作为才是,就算不能治国,好歹也能齐家。” 怀蕊道,“我并不想嫁出去呢,只想和嫂嫂一起。”青罗笑道,“傻丫头,谁还能守着父母兄嫂过一辈子?我在闺阁里头,也曾这样想的呢,只是姻缘自有天定,还不是千里迢迢嫁到这里了?谁又想得到呢。妹妹,说这些傻话都不过是姊妹们说笑呢,为着自己,还是得好好打算的。”怀蕊点头道,“好嫂子,我知道,我都听你的。”说着倚着青罗道,“好嫂子,以后我叫你姐姐好不好?”青罗笑道,“自然是好的,姑嫂之间本来就和姊妹一般,叫一声姐姐也不防。”怀蕊便笑道,“苏姐姐。”青罗倒是一怔,是了,连她都忘记了她自己的姓氏了,只觉得有些难堪,素日里叫她青罗的人倒多,这姓氏虽然才是真正根深蒂固的枷锁,却少有人叫的,只道,“这么生分做什么呢,叫青姐姐就罢了。”怀蕊笑道,“好姐姐,这青姐姐和亲姐姐,可是分不清呢。”青罗就道,“你这丫头,就叫我一声儿亲姐姐,又怎么了?快些走吧,再不去,可当真是失礼了。”两人说笑着就起身往园门处去了。 到了园门前,果然已经好些人都在了。葛氏正和几个家人嘱咐些事情,方家的三位小姐和董徽也都在,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子正笑着说话儿。青罗昨夜就见过这几个女子,此时一一品度来,真是各有各的风韵。董徽与自己仿佛年纪,一张脸孔倒并不是美艳,只是眉眼清明瞧着十分舒服,自有一种动人态度,兼之神色随和,看着也是极开朗的性子,想来如怀慕说是好相与的。方家的大小姐清琼比自己大着两岁,瞧着倒和其父长得颇像,身量高挑,高鼻梁丹凤眼,神色有些倨傲的,一望即知是有性子的,想想她在这些流言蜚语里头,也难为她还能如此了。二姑娘清玫,是怀慕的嫡亲表妹,其母上官亭青罗倒是没有见过,单看她就知道自然是极美的,眉眼透着一股子不俗的气质来,容颜明艳。只是这个表妹虽然和自己也不过差着月份,瞧着倒是天真烂漫的样子,并不十分有心机,对庶出的小妹妹清珏和对长姐清琼皆是一样的态度,也肯和董徽说话儿,并没有倚仗自己身份怎样作势拿乔的。三姑娘清珏虽然是庶出,到底也是娇养惯了的,容色气度自然都是不凡,只是神情温柔,到不怎么爱说话的样子,和异母的姐姐清玫倒还亲近,叔伯家里的清琼想来是大着一些的缘故,虽说皆是一处长大,却不肯十分亲密了。 董徽自然和方家的几位小姐都是常见面的,脾气性格和二姑娘清玫尤其投契,此时自然说个不住了,想着日后常在一起,倒都觉得十分欢喜。青罗领着怀蕊走上去,依次见过了。昨日夜宴那样多人,究竟也没有看的清楚。几位姑娘是客,自然更是低眉敛目,不肯轻易打量人的,此时见了青罗和怀蕊,还有先时就来了的葛月逍,也自然是细细打量的了。董徽瞧得最是仔细,青罗未嫁之时,自己在家中就常听哥哥们说起,世子这样的人物,不知道何等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呢,几年前二哥哥从落阳峡回来,更是把世子那一段江上吟歌的故事说的如谪仙人一般。世子她也见过的,之时平日里总觉得有些阴沉沉的样子,倒不如二哥哥潇洒,不过自己的哥哥自己自然知道,大哥哥沉着,二哥哥洒脱,都不是一般的俗人,皆能对这一位世子推崇备至,自然不是寻常的人了。自己也曾经仔细想了想,世交之中究竟谁会嫁给世子,算来算去,总觉得是方家的清玫妹妹,和世子是姑表之亲,只怕是世子妃无疑了。后来有一回在书房外头偷听哥哥们说话,隐约听到有人跟哥哥们说,叫把自己许给世子,一时好奇听了下去,却听两个哥哥都不同意。二哥哥也罢了,只说就自己一个妹子,姻缘必定要自己愿意才好,更不能叫人说董家兄弟失了父母靠山,就巴巴儿将亲妹子嫁进王府以图富贵。大哥哥说的却又是不同,自己年幼,听得也不甚分明,只隐约记得说了些齐大非偶、断非良配这样的话,只觉得似懂非懂。 后来世子大婚,娶得自然不是自己,却也不是方家的清玫,竟是千山万水从京师来的公主,心里自然生了许多好奇,只是看大哥哥的神色,却仍旧是不像欢喜的样子。世子妃还未进蓉城,满府里就听见议论,说起落阳关夜宴,天朝公主与世子唱和的情景,皆说的绘声绘色,如何的容光绝世,如何地举止高贵。自己如同听着故事一般,这样的事情,诗书里倒是听得多了,就像是读昭君故事一般。六月六那一晚,她倒是也去了的,只是坐的远,新娘子又蒙着珠翳,却没有看清楚,只觉得热闹而已,不过二人从燕婉桥上过,倒是真像是神仙眷侣,从彩虹上头走过一样,和日月同辉一样耀眼。真嫁了进来,却也没听闻怎样,倒是二哥哥,一日在园子里见了世子妃,就满口里称赞不绝,还同自己说有什么机会叫见一见,自然有益处。后来听闻世子与世子妃夫妻和谐,二哥哥说的诙谐,倒是终有人能把世子这样一匹野马也降服住,而大哥哥却更是愁眉深锁起来。究竟怎样一个女子,能叫世子和两位哥哥都如此上心,更是想瞧一瞧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第九章(3)红笺写尽寄无因 昨日仓促进府,先时在王妃屋里,世子妃和方家的奶奶们应酬,自己和方家的几个姐妹只在外头说话。夜宴之上倒也见过世子和世子妃,远远望去只觉得器宇不凡,真是一对璧人。今日看着换了一身家常打扮,却也自有一种风度。青罗今日知道要迎接各位世交小姐,既不能太过简素失了王府体面,也不宜太华贵失了亲切,倒像是拿富贵压人似的,故而一身浅绯色云罗衣上衬着玉白色的芙蓉花样,下头一条素白绫裙,一丝花饰也无,十分的家常风度,鬓边却在一对新鲜的一红一白两朵芙蓉花边上簪着一枝碧玉凤凰,垂下几缕珍珠,依旧是温婉的颜色,并不出挑,却也不算失礼。在董徽眼里,这个世子妃容色明艳,如同盛开的玫瑰花一般,眉梢眼角显着聪敏大气,想来是要强的,却倒也并没有刻薄算计的意思。她并不像自己心里头以前认为的京城女子的样子,锁在深闺不见天日,柔柔弱弱的模样,如菟丝子花一般。她仿佛自有一种慷慨疏朗,有点像二哥哥,虽然红妆锦衣,也掩不了那一点英气。神色也情切随和,并没有自恃身份,也不会叫人小瞧了去。 几位小姐见青罗和怀蕊走过来,忙上前行礼见过。青罗忙扶着道,“几位都是姐姐妹妹,怎么好行礼的呢,论起来,都是至交亲友,以后又常在一起住着,若分了彼此,倒是怎么过呢。说起来,我是新来这里的,几位姐姐妹妹,还要多指点着我呢。”几位忙说不敢,清玫到底和怀慕是表兄妹,自然随意些,当先就笑道,“嫂嫂说的是,我们这些人也都是差不多的年纪,若是嫂嫂姑子的叫起来,也不知道要闹到怎么糊涂呢,不如就按着姐姐妹妹叫了,倒也省事。”青罗便道好,各人也就应了,除了月逍年岁大着着,都跟着叫大嫂子以外,清玫以下皆跟着怀蕊叫青姐姐或是青妹妹,想想又不好,方家几个姊妹名字里都是带着清字的,一时只怕混了,就只好两个字一起叫上,清琼姊妹就只叫后头的那一个字了。清玫性子爽利,就笑道,“青罗姐姐和我们还真是有缘,虽然不是同一个字,却也差不离了。听闻姐姐家里还有一个妹子,却不知叫青什么?”青罗抿嘴笑道,“家中虽有妹妹,倒不是这个字,妹妹小名紫曼。”月逍便笑道,“玫妹妹,你二嫂子的妹子紫曼郡主,如今已经是皇妃了,可不是随便议论的呢。”清玫笑道,“这我倒不知道了,好姐姐,你可不要怪我。”青罗瞧了月逍一眼道,“自然的,千里迢迢的,什么身份忌讳的,也不打紧了。何况既然姐妹们把我当做姐妹,我的妹妹自然也是各位的妹妹了,叫一声名字又有什么呢。” 月逍也不再多说,只笑道,“罢了,清早的在这里说了半天的话儿,你们也不怕腿疼,几位姐妹都刚来呢,还是依着王妃的话,快快安排到住处才好。”青罗点点头道,“大嫂子说的很是,不过这么乌泱泱的一群人都去,倒是不方便收拾打点,不如这样吧,玫妹妹和珏妹妹的漱玉水榭离我的飞蒙馆倒是近,不如我就陪着二位妹妹去,姐姐就和琼姐姐、徽妹妹一起去?”月逍却道,“若说人多,只当行乐罢了,此时奴才们想来也尽收拾妥当了,又不必你我背包袱抬箱子的,又有什么呢。”青罗见月逍执意如此,也就应了,“我刚从三妹妹的盈枝院和大嫂子的红绡苑出来,好的了不得呢,这就往各位妹妹处去,也不必把姐妹们送到就作罢,就叫人把姐妹们的东西都送过去,咱们自己逛去,权当借着几位姐妹的光儿,我也把这园子好生逛一逛。”说的众人都笑了,于是就打发了小丫头老嬷嬷们抬着行李先去安置,各人只带了随身的一两个丫头在身边,一路就慢慢进院子里去了。 最先到的仍旧是红绡苑,此时已经一切收拾妥帖,自然更是气象一新。清玫就笑道,“大嫂子的屋子好生气派,秋日里还有这样好的芍药花。”说着便一路走进去,原来门前的那十几盆不过是个引子,里头灼灼盛开的何止千朵?芍药花色本就富丽,此时更是明媚照眼,各人都叫了一声好。一眼望过去只觉得花团锦簇,仔细看来,这里头布置倒也精致,漏窗门户,从哪里看去那些花儿都如同一幅画一般,或衬着一丛修竹,或倚着一块湖石,或照水观鱼,或旁逸含羞,或只有青白色伶仃一朵如娇怯闺秀,或几朵浅粉娇黄衬着一朵朱红正色如众星拱月,各有风姿。葛氏今日正巧穿了一身朱红色纹着白色芍药花的衣裳,此时看过去,也不知是她是万花丛中一朵,还是众花独独捧了她一个,真是人比花娇,众人都是称赏不绝。青罗品度着葛月逍今日的模样,倒真真与素日不同。往日里看她,虽然容颜姣好,总是显得计较轻浮,不像是那样好人家出身的,这几日想必是心里想的通透了,那种气韵慢慢渗出来,倒当得起这样颜色了。 旁人还未说话,清玫就又笑道,“难为这些花匠,这样深秋里头还能有如此景象,想必这花红千日,自然是常开不败的了。大嫂子住在这里,想来是要和这花一样,富丽鲜妍,常开不败的。”董徽也笑道,“大奶奶这样的容颜,正与这花儿是一样呢。”青罗忽然想起早先那两个女人说的话,又有先头翎燕这事情,心里一动,却不知这样议论月逍是否知道,清玫和董徽是刚到,对这里头的事情想必不甚清楚,一时若是说错了话,只怕大家难堪。却见月逍面上微微一笑,也瞧不出什么不快,只道,“虽然这造化有功,却也是人力所成,我福薄,只怕当不起倒折了寿去。虽然是王妃的好意,我却实在不敢领受的,还要请青罗妹妹跟王妃说一说,好歹辞了才罢。”青罗见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忙道,“嫂嫂这话说得就见外,这府里都是亲如一家的,哪里有什么当得起当不起的?芍药花虽好,姐姐岂不是比这些花草更贵重万倍?何况姐姐今日就穿着这样一身衣裳,可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姐姐就安心住着,莫说我是不会去回的,就算去了,不管是母妃还是云姨,都是断断不会许的。”月逍也不过是刺探的意思,其实一应东西早已经收拾进去,此时见她这样说,也就一笑,不再多话。 众人正欲出去,却听清琼忽道,“红绡苑以芍药成名,听闻宜园中更有一所无邻堂,正是花王牡丹所居,不知如今可有人住着?”董徽笑道,“富贵风流拔等伦,百花低首拜芳尘。天是有各能盖世,国中无色可为邻。这样的气度,真真不是寻常花朵能比的,想来也不是寻常人住得的。”青罗笑道,“无邻堂虽然好,如今还没有人住呢。其实园子里各处,本都没有人住的,不过是府里逼仄,母妃才叫姐妹们都住进来,其实住哪里,都是好的,也并没什么分别。”月逍却笑道,“青罗妹妹这话说的却不对,旁的花就罢了,这国色天香,岂是随便指给谁便是谁了?想必在王爷心里,只有先王妃当得起国色无邻四个字,王妃只怕也不好随便给谁住去呢。想必以后等世子成了王爷,妹妹自然就是无邻堂的主人了。”青罗心里一惊,转瞬只笑道,“姐姐说笑,这样不敬的话,我可是不敢说的,议论长辈先人,到底不妥。若是以姐姐的说法,第一个该住进去,只有太妃,这是不必说的。母亲和母妃,那也是看父王的意思,我们哪里能说什么?至于你我,自然是当不起的,姐姐你说是也不是?”月逍笑道,“姐姐当不起,妹妹可就未必了。”却也不等青罗说话,对清琼笑道,“琼妹妹喜欢牡丹花?” 清琼倒不妨她问着自己,点头道,“国之正色,典雅端庄,自然是人人称羡的,谁又敢说不好呢?”众人想起清琼拒婚的事情来,忽然觉得有些不好,这话里头的意思,听着颇有点自持身份的意思,既爱国之正色,想来于嫡庶尊卑就计较在意,先时拒婚时候说的那些话又隐约传了出来,此时对后来嫁与怀慕的月说这样的话,实在有些唐突。月逍却并不恼的样子,反而亲亲密密地一笑,“琼妹妹出身世家,是方世伯掌珠,自然当得起国色天香四个字,青罗妹妹,你说是也不是?”青罗见她这样,倒觉得她如今虽然口齿仍旧暗蕴锋芒,面上却十分有气量了,只含笑道,“姐姐说的很是。别说是琼姐姐,玫妹妹、珏妹妹、徽妹妹,哪一个不是国色天香呢?只有你我姐妹,好歹跟着几位姐妹见识着,也不枉此一遭儿。”几个姑娘忙说不敢,清玫却是爽利性子,只笑道,“大嫂嫂和二嫂嫂偏有这许多客套话,每日里这样谢来谢去夸来夸去的,可叫人怎么过呢?”众人都笑起来,只说很是,青罗笑道,“素日听你二哥哥说起妹妹,只说小时候最是伶俐的,没想到如今大了,更是爽快。”清玫笑道,“好嫂嫂,你只别嫌弃我话多就罢了。若认真论起来,二哥哥这些年总不在家,我也不怎么见的,想来是小时候有些顽皮事情,二哥哥还记着呢。” 第九章(4)红笺写尽寄无因 众人又笑一阵,就穿过红绡苑往后头的盈枝院、迹远阁去。董徽的迹远阁和怀蕊的盈枝院十分近,中间不过隔着一道曲水。盈枝院滨水而建,一道粉墙沿着水岸起伏曲折,漏窗里头隐约可见里头的花团锦簇,外头也铺陈开金色菊花,映着那粉墙分外好看。迹远阁隐在一片桂林之中,只露出尖尖翘角,若不是闻到花香郁郁,几乎不知到了何处。如今菊色正好,桂香正浓,最是秋光醉人。这一带俱是秋景为佳,故而便称秋山秋水,这一带秋水是盈枝院的妙处,这一座秋山在宜园中春秋冬夏四山之中最是阔朗,往前一带山坡上丹桂丛植,便是迹远阁的佳处。再往山的那一边去,枫叶如霜处,便是丹叶阁。那一道清溪便是四水之中的秋水,正是从丹叶阁内的妆净泉涌出,自山上一路留下,经迹远阁往盈枝院,再渐渐曲折远去。 众人先往盈枝院去,只觉得风景虽好,只可惜太过清素,不像是怀蕊这样年纪该住的,都道回去要收拾些东西给怀蕊送来。菊花开的正好,每人就都折了一枝,或簪在发上,或结在衣裳,只觉得热闹有趣。一路嬉闹着就往迹远阁去,离得虽远,就已经闻得到那醉人清芬,几乎无处不在似的。桂花花色本来璀璨,只是花朵细碎不为人知,真是李易安“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的高洁了,以迹远二字题之,可知妙处。远香便如此,走至桂林之中,真是如梦如醉了。众人皆是称奇,只道若不是王府之中,断不会有如此之手笔的。只有清琼倒像是不以为意,只道,“我倒是不很爱着桂花,香气这样浓像酒气一般。”董徽就笑道,“看来真是各花入各眼,我倒是很喜欢,易安的那一句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我最是心折。王妃指了这一处给我,我倒是很喜欢。”青罗也笑道,“徽妹妹性子温柔敦厚,桂花最是相得益彰的。月姐姐芳华独具,与芍药也很是得宜。蕊儿虽然小,只是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一来嵌着妹妹的名字,而来菊花傲骨,妹妹也自然有这样气度,可见母妃给各人指的所在,皆是有用意的。琼姐姐,再往前几步便是丹华阁,虽没有珍异花草,却难得纯粹二字,只盼姐姐能喜欢才好。” 迹远阁往后山去,一路皆是黄石所筑的山,山为土石相杂,或植花木,或石块突兀,各有风采。秋山倒也并不险峻,道路悠然,走了一时也就到了,只觉得面前霍然而开,本来那一点胭脂红只在山巅露出一角,如美人帘后一眼,转过最后那一个弯去,那种嫣红便直直到眼前来,并不轻浮,只觉苍劲,众人都叫了一声好。枫树林本没有什么奇香,只有那样如火如荼的颜色,虽然明艳,倒像是别样冷冽的意思了。地下也是厚重的黄石,或者是大片枯草,浅浅的黄还夹缠着几丝熟透了的苍绿。隐约听见水声,一路循着往上去,只见那石头之间,一脉秋水隐隐约约,至水现开明处,水色甚是明朗,水流也开阔,沿岸并没有什么装点,只见得这一痕秋水,如惊鸿一瞥。水上一块大石题着李贺感枫五首里头的两句,“石根秋水明,石畔秋草瘦”,众人都拍手叫好,只道虽没有一句一字写枫,却把眼前别的景致都说尽了,更是叫人生出无尽的遐想出来。董徽便喜道,“这一带秋光这样浓,这一句秋水明而秋草瘦,当真点景。”青罗便笑道,“我听人说起,宜园中本就有四时山水之景,这一带便是秋山秋水之貌了,石与水相映成趣,所谓石上漱秋水,我看唯有寒姿数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一句,能说的尽。”董徽便笑道,“姐姐说的是石,石痕秋水落,岚气夕阳沉,若是只秋水也罢了,如今有了这样好颜色,最该是日暮时分来瞧的,如今还未到午间,倒是不合时宜了。”清玫见众人说的热闹,也笑道,“姐姐们说的好热闹,我倒是喜欢那一句,白日长多事,清溪偶独寻。云归秋水阔,月出夜山深。可见黄昏还不是最佳,只要到月出东山,才见的好处。”说着忽然问道,“我们说的这样热闹也没什么意思,还是要瞧琼姐姐的意思呢。”清琼一笑道,“我倒是很喜欢这里,若说起合时合景,莫如这一句,一泓秋水一轮月,今夜故人来不来?” 众人都道果然是最妙,只是笑道,“这话是邀我们晚上赏月呢,也罢,中秋才过,十六七的月色也是不可不赏的。”却听得清琼有叹了一句,“宿客几回眠又起,一溪秋水枕边声。”众人皆是一怔,青罗便笑道,“清琼姐姐可是想家了?既然说是古故人,就当做家里一样,不必气客宿之思,心里既然开朗,秋水枕边,不也是最开怀不过的么?枕云伴月,最是难求,姐姐有秋山为邻秋水为友,岂不是名士之风?”清琼便笑道,“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有别的意思,给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更有韵致了。只是我看着秋光疏朗,倒像是和你最是相衬的,怎么王妃竟没有叫你住在这一带,也不知又指给你什么好地方去,倒是想瞧一瞧。”青罗心里也是一笑,自己在家时候住的便是秋爽斋,自己也最喜秋日之景象,觉得最是阔朗,时常喜欢一捧白菊清供,听着那梧叶飘零的声音。听砚香说起院中四山四水之景,原以为飞蒙馆种着梧桐,自然是秋色,却不想竟不是,也不知又是怎样风致了。 众人往丹华阁后头去瞧那一眼妆净泉,果然如美人之眼,最是传神,旁边筑有小小一座亭,就题曰“妆镜台”,四围皆是枫华如火,有落了许多在那泉水之中,随着水流一路下山去了。水边也有一块大石,写着残阳带秋色几个字,众人便又道原来还是董徽说的最是,只道晚间便来此处相聚,先瞧了夕阳如火,再去瞧月色如霜。走的久了,便在妆镜亭中小坐一时,议定了下一处便往青罗的飞蒙馆去,不一时又是浩浩荡荡一群人走过去了。 青罗所居的飞蒙馆,建筑花木却最是别致。既曰飞蒙,自然少不得梧桐,飞蒙馆半嵌入一座小小山林,树木自然以梧桐为主,夹以各色花卉,此时叶落金黄,分外疏朗。飞蒙馆位于半山之上,山顶有一亭,名为杏花春雨,旁边植着巨大的三本杏花,杏花初花艳红,飘零如雪,这两株花时相错,开时常常一树嫣红一树雪白,分外好看,正是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的古意。另有一株最为珍异,乃是西京杂记中所记载的五色杏,又名仙人杏的,“东海都尉于台,献杏一株,花杂五色,六出,云仙人所食。”说是五色,其实也不过是一株之上嫣红轻粉雪白各色夹糅,分外烂漫。山坳里头更点缀有一所小小别院,名为匀妆居,遍植桃花,取的是元稹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的诗句。桐花本就是清明之花,此时秋日里桐剪秋风,也自然别有一番韵致。只是风光绝好仍在清明时节,桐花千万如笼住飞蒙馆的轻紫雾气,点缀有山巅的雪白嫣红,山间的桃花柔艳,最是醉人。 杏花春雨亭侧与丹华阁的妆净泉一般亦有一泉,名为笑冶泉,与另两眼泉水滴翠泉、睡容泉并称四时,一泉一山,合着山水训里头“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的画意,一拳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顷。笑冶泉自杏花春雨亭一路涌出,在苍翠枝桠与湖石掩映间时隐时现,流至飞蒙馆,竟于半山之上汇成小小湖泊,又自飞蒙馆出,层层飞瀑一路流下,远望去飞蒙馆如在飞瀑之上翼然。泉流至至平原又曲折数度,抱山而出,两岸以小小一座石桥相连,这一脉泉流便是四水中的春水了。若要往山中寻访,只有在藤萝垂坠间拾阶而上,登石渡水,曲折回环,至山中小池才霍然开朗,正如美人,远望可见一颦一笑,近观却又若即若离,直待你细细寻思了去,才知道音容笑貌。这一路景皆以春意取胜,水流清冽,夹岸花木皆蓊郁青碧,春日花开烂漫,虽至秋冬,亦有琪花瑶草苍翠如滴,玲珑可爱。所以飞蒙馆除了那一株仙人杏以外并没有什么名花异卉,如红绡苑金秋尚开的芍药,盈枝院数百珍异菊花,却胜在清幽雅静,山抱水,自成一体。 第九章(5)红笺写尽寄无因 这一带春景最盛,又名曰春泉、春山、春潭、春水,与其余三处皆可对应。就如丹叶阁、迹远阁、盈枝院一带,最好正是如今枫叶丹华、菊蕊桂香,每常说来便是秋泉、秋水,所在的那一座山便是秋山了。而冬山最高,山势也略险,山中点缀不多,有白香馆,自然是“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听松馆、雪竹居等,便是“霜雪竹林空“、”还此听松风”的萧索,一眼温泉名为睡容,正是如美人于冰雪世界中了,而冬水最枯,几乎要细细寻了踪迹才见,隐约在雪白的宣石之间,真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意思。而夏山有滴翠泉,山中有落薇台,即“长养薰风拂晓吹,渐开荷芰落蔷薇”,繁阴堂、榴艳坞即元稹诗“夏风多暖暖,树木有繁阴,烟花云幕重,榴艳朝景侵”。夏水最盛,一路泼溅如飞瀑,沿岸可嬉可玩,声势颇大,不似春、秋、东三水或隐匿如暗流,或在园中蜿蜒成景,夏水自山中落下即入东湖,湖上有清圆舫,芙蓉浦等。 说是园中各处有四时之分,却也并不十分割裂,譬如清玫、清珏所居的漱玉水榭,即为夏秋两宜,“芦苇声兼雨,芰荷香绕灯”,而飞蒙馆中的梧桐一景也是秋景极佳,而葛月逍的红绡苑和牡丹最盛的无邻堂,芍药牡丹虽为春花,却并不在春山一带,春山清丽灵巧,而春色却无边,若一味铺陈来竟是不得要领了,竟以飞蒙馆独居,以少胜多,别出心裁。而染云堂、洗砚斋、展心斋、岁晚亭、轻丝浅色楼、露华寒梦轩、幽独远馥斋等各种亭台更是无数,虽各有季相之盛,也并不归纳在四时之山里头。故而四时之景交映相辉,相融相汇,比一味地生硬隔开更是得趣的多了。而独论这几处,各处风光又各有所长。春山春水清雅幽静只佳人独居,夏山夏水蓊郁舒展,宜踏水嬉游,秋山秋水明净阔朗正宜近宜远,冬山冬水孤绝空寂惟独处世外,或静或动,或旷或奥,倒都得了四时山水、人间之真意了。 砚香就在王府之中,对园子里的事情也熟悉,年岁虽然小,口齿倒也伶俐,既然到了这一处,是自己主子日后要住的,便一路说来,众人听着也是有趣,清玫便笑道,“方才琼姐姐还道青罗姐姐最宜秋景,没想到王妃果然偏心呢,给了这样一处好地方,春秋两季竟都被你占全了,春赏桃杏桐花,秋赏梧叶飘黄,独居一处,最是清雅,好生叫人羡慕呢。”砚香便笑道,“表小姐不用担心,一会子去表小姐住的漱玉水榭,也是夏秋两宜的好去处呢。就是只有一时的景致,却也能冠绝全园,又有什么不好呢?”众人便都笑起来,道,“这丫头好生伶俐。”青罗便笑道,“原是我太纵了你们,这样没规矩。”众人都道不防,只说丫头们本来就是日常做伴的,太拘谨了规矩,倒没什么意思了,这样还有趣许多。 众人一路往山上走,此时杏花春雨自然不见,山坳里头的匀妆居自然也没有桃花盛开,好在山上有金色的梧桐千株,足够驻足观看,山林里头也自是一派秋日的疏朗,地下落着厚厚一层巴掌大的树叶,草地也如金色的毯。而奇妙的是,沿着春水一线犹自是春意清幽,各色香草幽花盛开,一路落在水中,连那一脉春水都是清香的,那香气里头有似乎有许多层次一般,似乎有,似乎无,似乎暖,似乎冷。还有玛瑙般的珠子,玲珑欲滴,衬着秋日里多少带点沧桑的翠色,更是晶莹可喜。一带春水温柔,既不幽暗也不激越,轻轻柔柔地在山间滑过,犹如这金色的秋日世界里的一带翡翠,清凉而幽雅,用春水滋润开恒久的春意,是春日留给这个世界的永久不变的记忆。砚香便笑道,“我也不懂这些,只听得倚檀姐姐说过,这里皆是用了经冬不凋的各色香草,那些名字我也记不住,只说连秋冬也能有春日里的颜色和香气。”清琼点头道,“是了,果然这都是稀罕花草。兰、蕙、杜衡、杜若、留夷、揭车一类都是寻常,更有江离、白芷、泽兰、荪、蘋、襄荷、石兰、枲、三秀、藳本、芭、辛夷、蘼芜、女萝、薜荔这些,自然都是有的。”董徽便笑道,“我这么些年也没见过这许多。”青罗想起蘅芜苑里头的那些香草,都种在那一块大玲珑山石上头,比起这里的清幽温润,更有一种苍劲意思来,虽然用的是一般样的奇花异草,意境却是各有千秋,这里的是春意盎然,那里像是亘古秋冬凉一般,却是离得远了,果然春水一线,于景色上头变化颇大。想起自桃源川那一路所见的清凉谷景色,只怕这一线春水的意象便是从那里出来的。听董徽这样说,倒不自主笑道,“这也没有什么,我在家中时曾见过这样的地方,还有什么茝兰,清葛,金簦草,玉蕗藤,紫芸,青芷、藿蒳、姜荨,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绿荑、丹椒、风连一类的,有些我瞧这里也有,有的还未见,也不知有没有呢。”清玫笑道,“姐姐真是渊博,我可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董徽也笑道,“果然这里是该姐姐住的。” 几人往山腰上去,远远看见一垣粉壁,似乎凌水而建,下头错落着三重丝缎一样的瀑布。一路往上,才见三叠瀑布之间其实都有小小一线水面,植着不同的花草,或宽或窄,各有韵味。瀑布本是寻常理水最轰动处,只是这里的水瀑却极薄而滑缓,几乎无声,与一般山溪的湍急脆响不同,竟是无比静谧。水瀑平滑,而入水时却又有声响,那三线水面都是波纹荡漾,十分活跃。这一处理水,竟是一反常态,静水动而动水静,十分奇妙。在往上去,走到山腰最宽阔处,忽现一面玻璃镜子般的水潭,波平如镜,十分幽雅。而水岸那一头,衬出方才所见粉墙黛瓦的一所房舍,便是飞蒙馆了。沿着水岸往屋子里去,只见一应器具皆是以竹木所制,虽简朴却线条大方,屋里也没有什么装点,只在竹几上用一只兰釉圆身罐供着一大簇的白菊,整个屋子不见一丝奢华却别有一番风度。与月逍的红绡苑的富丽不同,真如山中隐士所居一般,青罗倒是十分的欢喜。几人也都说好,每常听闻隐士居于山林,收四时烂漫,不为凡尘所扰,此时也真真见着了。从这一头回望春潭,因着水面与岸平齐,一眼望去似乎无边无涯,不知流到哪里去似的。远看着水面平静,其实那山上水流自屋后绕出注入水面,只是被花草所掩瞧不见水流罢了。水流又从尽头漫下去,便是那三叠水瀑,出水口处的石头琢磨得极为平滑,又挑出去几寸做出一个尖棱,水流虽然与寻常一般,却能有那样的静谧。春水自山顶流至山下,一路皆是涓涓之流轻盈活跃,只有在这春潭春瀑一带一静至极,衬托出飞蒙馆也如深山幽谷,世外仙境一般。 清玫笑道,“姐姐这里真是雅静,最妙的是山水情致,真正居处却简朴,就如山水间的点缀,真正融会进去,不似一般矫揉造作。不知姐姐从京中来,京中园林又是如何?”青罗笑道,“自古讲求诗情画意,山水真性,都是一样的。若是寻常暴富人家,不过讲究富贵精巧,反而失了韵味,只是一味堆砌。京中自然也是好的,不显山不露水,却自有造化。只是城中地方局促些,多是芥子须弥,不似这里地界开朗,一山一水不必微缩,竟能以真山真水示人,天然山水与人工造化,自然又是一种风光了。”众人点头称是,宜园本就处于蓉城锦绣湖畔山水最佳之处,山峦湖沼、流泉溪水皆为天然,不过稍微梳理,便成一景,自然是以天然图画为意,人工建筑反隐匿其后,只求与之相融而不喧宾夺主了。 第九章(6)红笺写尽寄无因 从飞蒙馆下山,已经快到午膳的时候,只见一个婆子过来传话,说是云妃派来,问各人要在何处摆膳。月逍笑道,“如今只有漱玉水榭没有去,不如就往清圆舫去,离得近些,也省去奔波,一会子用了膳,正好便去漱玉水榭。”众人都道好,那老婆子去回话,众人便一路往那边去了。清圆舫位于东湖之上,本来周边满是荷花,如今深秋里头,一扇一扇如枯黄的伞叶,虽没有繁花,倒也有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诗意。清圆舫是一座船型水榭,体量轻盈,若是在夏季荷叶田田的时候,便如一叶花船入水,如今萧瑟季节四面一切掩映花叶皆去,看来倒像是独立寒秋,十分卓然。虽说是小舟,里头空间也颇为开阔,对着湖水的一面更有悬挑出去的平台,可以一感湖风。 前日在同芳堂设宴,几位姑娘都没有细细赏玩湖光山色的,如今景象万千忽然豁然眼前,都不免感慨,只道王府气象究竟不同,这样天然山水竟囊括入私园,实在是大手笔。又说起方才关于这自然造化与人工建构的区别来,都笑道也只有这样的家世才能有这样的胸襟和气力。其实方家董家也是仕宦大族,谁家在城中城外没有几个园子?花木亭台自然也甚繁。只是受地界所限,多半有奇思妙想芥子须弥之趣味,能写意而难写实。不若宜园,借了锦绣湖山,能于开朗处写实而精微处写意,自然又是一种风致了。 于清圆舫中落座,丫头们便沏上茶来。不一时传饭的婆子们回来,笑着道,“回二位奶奶和姑娘们的话,王妃和云妃说了,姑娘们有二位奶奶和三姑娘一处住着,很是热闹,两位奶奶虽然年轻,做事也十分妥帖,年轻姊妹们一处热热闹闹,倒比和她们一处自在些。从今儿起这边园子就单独设了厨房,一应用度份例和里头府里是一样,姑娘奶奶们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和厨房说去,自己猜度着就是了。若是有什么要用的,也只管和两位奶奶说或是和王妃、云妃说了是一样的。还请几位姑娘不要拘束想家,和二位奶奶、三姑娘一处作伴,和自家姊妹是一样的。”见是长辈传话,青罗、月逍和怀蕊便都起来立着听,几位姑娘是客,自然也立起来。一时听完了,青罗便笑道,“母妃和云姨好体贴的心思,只是可惜二妹妹不在府里,不然一处,更是热闹。”那婆子便笑道,“二奶奶和王妃是一样的心思,王妃今儿一早已经遣了人去太妃那里请二姑娘,只是不知道能不能下山来呢。”众人都道,若是怀蓉也来,更是多了姐妹作伴。 今日清圆舫里头的膳食与昨日不同,并不如何奢华,却难得清雅精致,正是园子里小厨房第一次伺候的饭菜。众人都道好,难得这样的手艺,十分有心。青罗便遣砚香取了许多散碎钱去,拉着月逍身边的绫玉、清琼身边的修绮、董徽身边的眉黛四个丫头去厨房和各处角门值守、洒扫、莳花的管事嬷嬷、婆子、丫头处赏了,道以后烦请各位多多照应着。董徽便笑道,“青罗姐姐真是当家的模样,这样妥帖。”青罗笑道,“这园子想来好些年没有如此热闹,除了偶然摆宴,平日并没有人住,这些人除了几个洒扫庭院的也并不在这里当值。如今几位姐姐妹妹一来,里头骤然添了许多人,也都不是熟悉的,好歹赏些,也好叫他们尽尽心,咱们姐妹也舒心些。”清玫便笑道,“只是姐姐出钱,咱们跟着,白落一个好,姐姐只要不觉得吃亏,我们自然欢喜的。”众人都笑了,月逍道,“清玫妹妹往年也曾见过几次,只未觉得是这样爽快性子,不知道姑妈当日是怎样。”清琼笑道,“玫儿本就比我和珏儿性子泼辣些,这些年又没有婶娘管着,越发没了规矩了,一味喜欢说笑。只是她倒是淘气的可爱,也不招人厌烦我们也不理会她,只由得她闹去,别把这屋子掀了就罢了。” 董徽便笑道,“清玫姐姐这样性子,最是烂漫活泼,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呢。”清琼便笑道,“旁人不知道,我是不求的,一二日罢了,若是长日和她在一处,总是要闹得头疼。难为珏丫头能受得住。”清珏从早晨到此时一句话未说,此时见众人纷纷瞧着她,不得不开口,那神色却也是羞涩的,“大姐姐说笑的,二姐姐最是好性子的。”清玫便笑道,“果然大姐姐清高,不肯和我一处的,还是珏丫头好,成日家和我一起,也不多嫌着我。”众人掌不住都笑起来,直道清玫口齿伶俐有趣,又道清珏性子太沉默些,真不像是与清玫长日一起的,真是一个父亲养出这样差别的两个丫头来。 从清圆舫出来,便如前所说的往清玫、清珏漱玉水榭去。想来柳氏也是担心清珏年纪小些的缘故,园子里那样多的屋舍,只叫她和清玫先住着,又传下话道等熟惯了些,爱着哪里就说一声,再搬去住就是了。清玫本就是喜欢热闹的,自然有一个人一起是没有什么不愿意的。清珏更是欢喜,她本是庶出母亲去的也早,性子又胆怯些,初来乍到自然有些不惯。清琼年纪大些,性子也孤傲些,倒是同父的姐姐清玫,举止随和言谈亲切,在家中时常便一处作伴,此时一起住着,心里便安定许多。漱玉水榭离清圆舫也不远,虽在湖滨,却没有如清圆舫一般立于烟波浩渺之间,而是在芦苇围绕的小小一个水湾里头,自守着一片天地,绕出去却又豁然开朗。水榭皆是木构,不事雕琢,十分野趣。此时四围芦苇洁白如雪,笼住一痕秋水,也有芰荷瘦影,枯香浅浅。蓝溪秋漱玉,此地涨清澄,芦苇声兼雨,芰荷香绕灯,虽然四面皆以荷花为主,却难得秋日里还有这样情致了,就如砚香方才所说的,这一处便是夏秋两宜的好去处了。 这里这么些姑娘奶奶,见过这样乡野之景的并不多,都称赏不已。沿着芦苇荡里的木桥往水榭中去,远看并不觉得怎么,里头却是轩敞,正合两个人住着也不觉拥挤。清玫最爱湖景,又喜欢热闹,这里虽然幽静,其实离锦绣湖最近,又离夏山夏水一带不远,和青罗、清琼各人的居处也不算很远,只离红绡苑略远些。此时已是午后,一应东西自然就收拾妥当,各人便在此处歇息,漱玉水榭的丫头们就已经沏上茶来。清玫随身带着两个丫头名曰含春、含夏,清珏随身也是两个,蕴秋、蕴冬,除此之外的小丫头、老嬷嬷们皆是王府里派遣了去的,清琼和董徽处也是如此。众人正闲话,见含春忽然抱着一大捧的芦花进来,雪白晶莹,甚是好看。清玫忙道,“快去插了瓶来。”便都围过去赏玩,只觉得在这木榭里头插着一大瓶的芦花,更是添彩。月逍便笑道,“玫妹妹性子灵巧,身边的丫头也乖觉,还知道这些妙趣。”含春便笑道,“大奶奶取笑了,我们不过是乡野中的丫头,见了这些东西并不觉得稀奇,才刚见奶奶姑娘们想是少见呢,就折回来一些,瞧着更真切些。”青罗笑道,“这就是你的巧意了。”清琼便道,“二奶奶只怕没有见过这许多芦花吧。”青罗含笑道,“这可猜的错了,我来这边的时候走水路,见过比这大很多的呢,只是那时候还没有开花罢了。” 董徽就叹道,“还是姐姐见过世面,不像我们,每日里在家中拘着,好没有意思。”青罗笑道,“我听二爷说起,你的两位哥哥最是疼爱你的,尤其是你二哥,性子那样洒脱不拘,难不成还不让你出去?”董徽笑道,“姐姐不知道,虽说咱们西疆女子没有这许多规矩,终究孤身女子出门不大便利,两位哥哥都忙着,哪里有功夫陪我玩去,若让我一个人去却又不放心,只说是父母生养的女儿如今只留我一个,必得好生照管不能有一丝儿的错漏。我又没有姊妹作伴,实在也难。不知清琼姐姐你们是不是常常作伴出去的?”清琼摇头笑道,“我们虽然姐妹三个,却也和你是一样的,叔叔和婶娘常年在外,只留了玫儿、珏儿在家里,母亲自然看的更是贵重,哪里敢叫她们出去?”董徽笑道,“那琼姐姐的意思,就是你时常出去了?”清琼笑道,“她们既然出不去,我又哪里出的去了?只是小时候叔叔婶娘还在蓉城的时候,大哥哥胆子大些,倒是带我出去几回,二哥哥就懒怠带上我了,四弟更小,指望不上。难道三弟都不曾带你们出去?”清玫笑道,“三哥倒是说过这样的话,还是好几年前他和父亲母亲在家的时候的话了,只是珏丫头胆子小,不肯跟着去,我也就罢了,为这件事情,三哥还笑话了我好些回。” 第九章(7)红笺写尽寄无因 怀蕊此时也道,“姐姐们的哥哥还算是好的,我在家中这么久,也没见大哥二哥带我出去逛去,可见虽然都是兄弟姊妹,也是不一样的。”月逍便笑道,“若说这话,可见人人是一样的,我家里也有兄弟,只是从没有带着我出去过呢,就是大爷,也并没有这意思。还是青罗妹妹福气好,一路见的世面多,如今二爷又也心疼,捧在手心里头。想来在家里哥哥又哪有不疼的理?我听大爷说起妹妹出嫁的那一夜,南安王世子伤心得了不得,醉的不知什么样呢。”青罗骤然听到苏衡那一日的形容,忽然心里就是一痛,忍住了道,“兄弟姊妹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哪里有不好的呢。只是我在家时祖母约束的严,姊妹们都不能出去的,哥哥在外游学,也并不常相见。若不是到这里来,也是养在深闺,什么也不晓得。就是这一路过来,还不是锁在船上,哪里又真的见过什么世面呢。” 月逍笑道,“妹妹说笑呢,昨儿晚上请几位姐妹进来,王妃找了妹妹好久也不见,屋里人只说是和二爷出去逛去了。既然有二爷带着,妹妹日后出去的日子长远着呢。三妹妹也别吃心,你大哥哥倒是公平,谁也不带了出去。倒是你二哥哥,偏心的了不得呢。”青罗面上一红,便笑道,“大哥对大嫂子也是极好的。”青罗这话本是寻常客气,却恰恰刺中了葛氏的心,葛氏脸上虽没有变了颜色,眼神里却似乎有些凄惶的意思。旁人不知道还罢了,青罗想起还在王府里头的翎燕,更想起先时那两个婆子议论的话,心里就有些不忍得,却又不知如何安慰,这话原也不该自己说,纵然说了,只怕葛氏也要错解了意思,只与怀蕊说笑道,“以后想出去逛,只管找你二哥哥去。就是大哥,也可以叫嫂子去说的,断不会不带你去的。”却见葛氏那凄惶的神色不过一闪而逝,说笑间转瞬就是端庄的笑容,还顺着自己的话说了几句,不由得心里生了佩服与怜悯。 在漱玉水榭用了茶,众人都有些乏了,便都各自回去歇息,又依着先前的话,相约黄昏时分去丹华阁一起用膳,先赏夕阳后赏明月。清玫、清珏一路送了众人出来,也自关了门午睡。青罗和清琼、董徽、怀蕊皆是一路,先辞别了葛氏,到了飞蒙馆便自上了山,清琼和董徽、怀蕊又往秋山一带去了。 青罗和砚香、翠墨两个上山,和前时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感觉又是不同,那一种幽静更是分明,似乎无处不在,叫人心里头安静。那些香花香草的气味此时问着也清晰许多,每一种都能辨别出,又混合在一处。砚香笑道,“这里真是好,只是每日这么爬上爬下,也不觉得累么?”青罗笑道,“这自古以来,好风景都不能叫你轻易瞧见的,若是随便就叫你得了,也没什么趣儿了。再说你这丫头才多大年纪,就这样娇怯怯的不想走动,以后大了可怎么好呢?日后嫁了人,可也这么懒怠不成?”翠墨也笑话道,“砚香这丫头,你若是带着她去玩耍,断断没有不好的,什么险峻山岭只怕都如履平地。若是你叫她每日走这里传话取东西,只怕就盼着是平地还坐着车呢,再怎么样好风景也拉不住她的。”砚香笑道,“姐姐平日里被侍书姐姐说,如今侍书姐姐不在,就拿我取笑儿。其实姐姐又比我大了多少?素日姑娘还说姐姐和我十分相像呢。”说的翠墨倒愣住了,青罗笑道,“好丫头,比你翠墨姐姐还要厉害十倍。以前只说你翠墨姐姐伶俐有趣,如今我这屋子里头可热闹了,就瞧着你们闹去吧,我可没有气力管。” 砚香吐一吐舌头笑道,“要数府里的主子奶奶们,还是咱们奶奶最为宽和,由着我们说笑。”说着一本正经数将起来,“王妃最是省事儿的,只是性子单薄些,咱们爷是她嫡亲的外甥又是养子,竟然平日里都不来往,也不叫爷和奶奶去。云侧妃就不说了,总是那样阴测测的样子,叫人瞧着就晦气。婉侧妃脾气坏些,是个炮仗脾气,碰一碰就炸了。几个姨奶奶们不必说,一个疯了一个是锯了嘴的葫芦,还有两个成天闹着。年轻的主子里头,大奶奶不消说,以前那样子谁也看得见,如今倒不知怎么,有些儿像云侧妃的样子了。大小姐嫁出去了,以前我仿佛记得是有些凌厉的性子的,虽然出身不好,却也很有傲气,只是也并没听说谁真在她手里头吃了什么亏,嫁的时候那么远又是做小,董姨娘哭的什么似的,其他人也都唏嘘不已,独她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董姨娘疯了这些年,也不见她回来瞧瞧。二小姐这么年轻,竟是个青灯古佛的命,脾气性情也都这样,倒和她母亲一个样儿。三小姐最是古灵精怪,也不知道哪里就得罪了她,我看对王爷都时常给个没脸,倒肯对奶奶这样,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所以呀叫我说,还是咱们奶奶最好,又端庄大方又体恤咱们,还时常和咱们说笑,咱们院子里的人才真是有福的。” 砚香这一连串说过去,就如那说书的一般,珠落玉盘十分好听,青罗听的热闹,听完了才沉下脸道,“你这没遮没拦的蹄子,主子们也是你随便议论的?不说你说的什么,就只这一条,就该打死。”翠墨也道,“我瞧这府里也是规矩严谨,你瞧倚檀多么稳重,行事说话一分也不错的,怎么砚香也是这府里长大的,却是这样天差地别。”说着忽然又笑了,“只是砚香也没见过咱们奶奶在家时候的样子呢,如今说是端庄大方,那时候也是个有脾气的,虽然对咱们都亲近,谁要是惹恼了去,那也是半分也不饶人的,我还时常听下头人议论,说姑娘是一朵玫瑰花儿,最是好看却也扎手。依我说,奶奶自己扎人不算,还纵的我们一个个都是贫嘴贫舌的,叫别的屋子里的丫头们说呢。只是如今,奶奶的性子自然是变了,这或者是嫁了人的缘故,只是侍书姐姐也没嫁人,怎么也和奶奶一样起来,就只剩了我一个还是这样的性子,本来都预备着时常要被骂的,却不曾想出了砚香这么个妙人儿,从此奶奶不要说我,只说她去就是了。” 砚香笑道,“那姐姐你可是要谢谢我了。”说着又笑道,“奶奶竟然也有那样的时候?这可真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昔年我们常私下里说着,不知道咱们二爷这样人才,究竟有怎样的人物才配的起。以往说董姑娘的有,琼姑娘的有,玫姑娘的也有,只是谁想到这千里姻缘一线牵,最是竟是奶奶从京城赶来和二爷结了姻缘,可见都是前生注定的了。”青罗微笑的,“怎么,二爷的亲事以前就议过?”翠墨忙递过去一个颜色,砚香却不觉,只笑道,“可不是么。奶奶您想,董姑娘的哥哥和咱们二爷是这样的关系,玫姑娘不必说,是二爷嫡亲的表妹,至于琼姑娘,也有说是两家有意许婚的。”砚香说到此处,见青罗只朝着自己笑,又看见翠墨拼命使着眼色,这才发觉这话说得造次了,忙道,“奶奶只管放心,这些话不过是我们这些人胡乱说得,二爷可没有这样意思,一年里头见着这几位的次数也有限,方家虽是表亲,却不常来往,董家去的勤些,却也不见内眷的,”青罗笑道,“方才说的起劲,如今怎么又描补起来。”又道,“放心,我并没有什么不痛快,只当个笑话儿听罢了。”姻缘之事,果然不是随便说一说便成了真的。有缘的,千不愿万不愿也成了夫妻,无缘的,青梅竹马生死相许也失之交臂。譬如母妃和父王,自己和怀慕,林姐姐和二哥哥,不就是这样的意思么?青罗随口问道,“我瞧府里规矩,似乎爷们成亲之前,房里都该有些伺候的丫头,譬如你和倚檀。只是大爷和翎燕似乎是这样,怎么翎燕又在云姨屋里伺候?” 砚香笑道,“奶奶有所不知,本来爷们屋里伺候的,都该是自己生母屋里拨过去使唤的,中途也可以随意调换,等爷们成了亲,或者留着伺候,或者也可仍旧回原来主子屋子里去的,其余贴身伺候丫头,也多有奶奶们陪嫁过来的。大爷屋里原本就派过燕姨娘,只是大爷婚前两年便回去了,后来伺候的丫头们,都被大奶奶或配了人或送回去云主子那里,并没有留下来的。咱们爷屋里却也是特例,原本二爷小时候和先王妃一处住着时候,都是有王妃身边丫头们伺候的,后来王妃去了,二爷又出远门去,那些丫头都被遣走了,只有一个童嬷嬷是王妃身边的旧人。后来二爷回来,自己住了怀慕堂,我和倚檀姐姐才被拨过去使唤的。”青罗点点头道,“那你和倚檀都是这府里的家生子么?”砚香摇头道,“并不是。我极幼的时候就被童嬷嬷买了带在身边,先王妃去了以后,倚檀姐姐也被买了进来,二爷搬出去之后,童嬷嬷便把我和姐姐一起送到了二爷屋里伺候。那时候我还小呢,什么也不会,都是姐姐跟着嬷嬷学着调停料理。说起来倒是我跟着嬷嬷的年岁久些,只是我性子粗疏,嬷嬷和二爷有什么事情也都只嘱咐姐姐。想来是我手脚笨,性子又浮躁,嬷嬷有了倚檀姐姐这样伶俐稳重的,自然就多嫌着我了。” 第九章(8)红笺写尽寄无因 青罗笑道,“你也不必恼,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我倒觉得你倚檀姐姐羡慕你这样的福气呢,难得糊涂,连我也羡慕的。何况你嬷嬷岂有不疼你的?你瞧现在,还不是叫你和倚檀一起在我屋里伺候?你放心,我心里疼你呢。”砚香嗤地笑了,道,“那我多谢奶奶了。”说着又道,“只是我瞧倚檀姐姐这几日倒像是有心事,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要我说呀,准是心里头惦记着二爷出了远门去了。”青罗心里忽然一动,“怎么,二爷每次出门子倚檀都是如此?”砚香笑道,“可不是么,我常笑说姐姐心里只有两个人,一个就是嬷嬷,一个就是二爷,嬷嬷年纪大了,二爷屋里这些年针黹之事都是姐姐在料理,旁人也插不进手去呢。奶奶你回头细心瞧去,一针一线都是姐姐手笔,每常二爷出远门,打点诸事也都是姐姐在做,我有时想做点什么,究竟没有姐姐体贴,日子久了也就罢了。说到底,姐姐和二爷是从小的情分,还是不一般的,二爷对我们也好。”青罗应了一声,心里却觉得哪里不对。倚檀的反常,并不是今天的事情,似乎更早些,然而究竟是哪里不对,她却又想不出了。 三个这么一路说笑,也就到了飞蒙馆。午间一阵风过,吹起许多蒲公英的绒花来,轻盈地舞过金色的树林,带着星星点点的阳光,落到春池上去,似乎也是别样的“飞花白蒙蒙”的的景象。梧桐树林下头仍旧密密开了许多,远远看过去,绒绒的如同初雪一般。飞蒙馆那样安静,黛瓦粉墙,犹如世外。青罗在竹榻上躺下,只觉得那些泉流的声音听得分明,如枕水而眠一般。春池的水与宜韵堂不同,总是清凌凌的春寒,竹榻竹椅虽然清雅,如今倒忽然觉得有点清冷。她忽然有些想念那月夜的琴声和莲香了,似乎带着微醺的暖意,叫人心里沉醉。她忽然觉得有点凉,已经秋凉,原来盛夏已经过去了,莲花都谢了。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她忽然觉得有点想念了,自己都觉得好笑,本来分别不过半日,竟像是过了很久一般,而自己与他相识也不过三月,相许也不过三日,倒像是把别人的一生都用尽了似的。这样快,叫她来不及想,然而期间当真有如多少年一般长久的纠葛苦闷,自己心里却又是知道的,而自己不知不觉就将盛夏相伴的时光错过,等到惊觉,离别竟然就在眼前了。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原来易安的句子便是这样的光景了,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如今秋已经深了,能再上兰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吧?那时候初初婚嫁,芳草渡下,他摇船载着自己,口中的句子还是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唯恐自己梦入故园芙蓉浦,枉伤了心。那时候她只觉有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的客愁,却没想起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的亲密。而如今回想起来,却已经是玉簟微凉,雁字空回的光景。而云之彼端,锦书何日才来?明知方才别过,连书信也指望不得,却不知是否当真有两处闲愁并做一种相思,隔山隔水一般,如花落水流。而心头眉间,也不知何日,就有了此情难却。 这半日也就无话。青罗这一两日皆未曾安枕,又连番劳碌了,这半日竟然睡的酣甜。侍书等见了,觉得竹榻上头凉莫要冻坏了,欲叫她起来却有不忍惊了她的好梦,知道她素来身子骨强健,索性就由着她去,只给她盖上了一层锦被,青罗睡的香甜竟然一无所觉。等起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到日薄西山的时候了,本来还未醒,翠墨惦记着青罗与清琼等人约好了要去丹华阁赏景喝茶的,若是迟了只怕不好,便只好叫了起来。青罗犹自迷糊着,只道,“怎么就天亮了?”翠墨走上来伺候,笑道,“姑娘好睡,这一日可是大半日都过去了,如今日头快下去了,琼姑娘还约了各位姑娘奶奶去丹华阁赏落日呢,姑娘可赶紧着些吧,人家是客,总不好叫人家久等的。”青罗这才回过神来,笑道,“我竟糊涂了,多亏你记着,难得睡的这样好。”翠墨抿嘴儿笑道,“姑娘想是昨晚上没睡好的缘故。”青罗面上一红,嗔道,“你这没遮拦的蹄子,还不快把妆奁盒子取来。” 一时梳洗好了正要去,却见倚檀从外头匆匆进来,神色十分郑重。青罗极少见她这样形容,以为是怀慕出了什么大事,着急问道,“出了什么事?难道是二爷在外头出了什么事故?”倚檀见状忙道,“奶奶不要揪心,不是二爷的事。是太妃回来了。”众人听这话都是一怔,青罗便问道,“之前并没有听说这话,怎么这样突然?”倚檀摇头道,“具体怎样我也不知,是王爷房里的小子往各房传了话,说太妃不一时就到,二姑娘也跟着回来了。还先遣人过来递了话,仍旧嘱咐王妃洒扫了往日回来小住所居的染云堂,进了府直接就住进去,蓉姑娘仍旧住着就近的洗砚斋,这会子那边正忙乱着呢。如今王妃和云侧妃、婉侧妃都在那边看着,好在素日里都有人收拾,也不至于完全乱了阵脚。王妃请奶奶快些去呢,想来大奶奶、三姑娘那边也得了信儿了。” 青罗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且往丹华阁去,给几位姑娘说一说,请她们稍后也往染云堂去。我这一身衣裳闺阁中平日穿着倒也无妨,若是见祖母,就有些缺了礼数。翠墨、砚香,你们且服侍我换一身衣裳钗环,手脚务必快些。侍书,你去三姑娘那里,也把这话嘱咐了她,别叫她一时使了什么性子。”四个都应了是,侍书、倚檀便出门去,留下两个小些的在屋里伺候梳洗。不一时,青罗又换了一身装扮,与晨起的又是不同。青罗见过太妃,知道她最清素,并不喜欢奢华张扬,然而老人家面前穿的太素淡如月白、云灰不甚吉利,太妃多年之后回府,太简单了也未免失礼,寻常衣裳如葱绿、柳黄、樱红难免单薄,正红、梅子红等又太过出挑,思前想后,穿了一身杏子色配雪青色的水云纹衣,颜色清淡温暖又不失沉静气度,衣裳上头并无别的装饰,杏色上衣衣袖做的较寻常宽些,弧度优雅,如天边流云一抹,上头用墨紫色勾出极为舒展的几条云纹,十分独特大方却又不张扬。下头裙子不同于上衣,折了许多衣褶,质地轻薄柔软,走动起来如水波荡漾,上头的花样也是特别,在雪青色里头间着淡淡的水波纹,也是拟意而不求真。头上用了一套凝玉首饰,一对如意云纹簪,耳上一对水滴子耳坠。整个人瞧着十分亲和,却又隐隐透着高贵。 青罗到了染云堂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人已经到了,只觉得外头安静,并没有站了一地的丫鬟婆子。来拜见长辈,青罗一个丫头也没有带,自己慢慢地就往里头走。封太妃多年不在王府里头住了,如今回来,也不肯在无邻堂、同芳堂这样华丽的大去处,独独择了染云堂住着。染云堂与洗砚斋离得不远,虽不在东山之中,倒也离得不远。染云堂取得是“染云为柳叶,剪水作梨花。不是春风巧,何缘有岁华”的意思,最是求意而不求态的。一应构建也依着水墨里头染云之法,如行云流水,并不刻意雕琢,却又自然而然。园林里头真要染云为柳叶,剪水作梨花自然是不可能,只是一派纯净写意却是一般。染云堂四围古木苍松环绕,皆是一色的浓翠,并无一株如秋山那般的绚烂颜色,却自有一种沉静。与外头的郁郁浓翠不同,庭院里头并没有许多花树,用一色玉白的石子漫着地面,矗着几块黛色大石,如远山嵯峨。庭院并不大,有一方水面,池沿是圆润的卵石,花纹细腻多变配置精巧。水中水岸也并无花草点缀,只在岸上种着一株白皮松,倒是枝叶舒展,映在镜子般的水面中极是漂亮。 青罗不禁感慨封太妃眼光独到,太妃修佛,这里一切皆如禅境,最是纯净平和,虽没有奇巧变化,却大度安详,如踏入一方净土一般,叫人敬畏不敢高声。青罗才走到屋子前头,就见太妃身边的芸月掀了帘子出来,亭亭立在门前,笑道,“二奶奶可来了,太妃下山前就念叨着想见您呢。”青罗忙进去,见柳氏、安氏、秦氏也都在,连几个姨娘也都在周围伺候。小一辈的月逍、怀蕊也皆已经到侍立在侧,怀蓉自然也在只是离太妃近些,外头的几个姑娘倒还没有来。青罗忙上前磕头去道,“孙媳来得晚了。”安氏听她口气便侧头望了她一眼,见封氏笑道,“不防的,你快起来。”安氏的神色又多了一份狐疑,只见封氏又笑道,“听说你那日下山之后就病了,如今可好了?”青罗忙道,“是,如今大好了,祖母不必挂心。”封太妃点头道,“我瞧你神色倒不错,只是身子消瘦了好些,小孩子们不知道保养,以后可是要吃亏受苦的,我也是上了年纪经历过的,嘱咐你的总不会错。”青罗应道,“谢祖母关怀,孙媳记着了。” 第九章(9)红笺写尽寄无因 那日怀慕和青罗上山,是瞒着人去的,连后来再青罗病着的日子陪伴的怀蕊也不知道,其他人更是不晓得其中的事情了。所以如今听青罗与封太妃对答,皆是家常的样子,并没有行初见的大礼,口中的称呼也是祖母而非太妃,都觉得狐疑。听到太妃说起青罗上山拜见一事,都是惊讶,安云佩见封太妃对青罗的样子显然还颇得欢心,心里暗恼她私下里去做了手脚,自己竟然一无所知。正欲说话,却见怀蓉笑道,“祖母这不是怕嫂子身子不好,只是嫂子若是病了,谁给祖母做菊花佛手酥、藕粉菱角糕这些呢?”封氏笑骂道,“你这丫头,本来最是安静稳重的性子,这些日子倒疯魔起来,连我也敢取笑。你怎么不说你嫂子病了你做给我?”怀蓉抿嘴儿笑道,“我倒是想呢,却没有嫂子那样的巧手罢了。若说我疯魔了,可不是太妃纵的么?”众人都笑起来,秦氏就笑道,“以前只觉得二姑娘像郑妹妹,总是不爱说话儿,如今倒真是被太妃调教的伶俐,可见太妃的功夫深了。”郑氏忙道,“蓉丫头能跟在太妃身边,自然是天大的福气。” 封太妃笑道,“咱们家里的丫头,不用管谁,自然都是好的。蓉丫头自然是与我有缘,你们这些,也都是我心里记挂的呢。虽说我常年不在家里,这心意是从未稍减的,也只有烧香拜佛给你们祈福罢了。”柳氏便起身道,“太妃自己也要多保重身子才是。”封氏笑道,“我都已经是半截身子埋黄土的老婆子了,生死都由天,这算什么。心里头牵挂着放不下的,只有儿孙罢了。本来先王故去之后,我本该追随而去,只是牵挂你们不忍心罢了。本想着山中清净,也算是世外桃源没人搅扰,权当我陪着先王了,并没有打算再下山来的,不过年节大事偶然回来住几日。只是这些日子府里头事情颇多,慕儿的婚事我就没见着,如今听闻思儿要当父亲了,这是王府第一个孙儿,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何况北边出了些故事,孩子们都不在家中,倒是来了许多贵客,王妃虽然是大家子出身,这些年身子柔弱总不理事,孙媳妇们年纪又轻,倒还是我这个老婆子回来看着,虽不能帮着你们料理什么,若是有个什么不明白的,只管来问我,想来我还是有几分主张的。这大家子过日子,难免有些口角是非,只是如今家中有客,外头又乱着,好歹顾虑些,一来不叫王府声名折堕,二来也别叫外头的人忧心。” 听到此处青罗的心里已经分明,太妃这次回来,多半是因为北疆的战事了。家中这几个女子,说的好是贵客,说的不好,却也是人质。然而若是哪里招待出了纰漏,雨笼络人心一条就十分不利。只是太妃都劳动下山,只怕这北疆的战事十分紧要,青罗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安起来。二者,前阵子刚刚出了翎燕的事情,自己一房与长兄房中的明争暗斗,想来太妃心里头也不是不清楚,这一次在长房将要得子的时候回来,极可能也是仔细忖度考量的意思,倒不能不打叠起十二分的心思应对了。自己和怀慕的身份,说起来十分尴尬,既是利处却也是弊处。怀慕自然嫡出的身份比怀思尊贵的多,然则母族覆灭,只怕会有人心里芥蒂极深。自己身份是天朝公主,朝廷许婚万姓瞩目,自然比月逍这样没落之家的女子更为高贵,只是论起来以后之事,怕是许多人心里也要多一个防备了。 安氏心里又是一番思量,太妃这些年对府中的事情不闻不问,对自己以妾滕之身理家多年也并没有什么言语,自己明着暗着行事也并没有觉得什么阻碍,只当是信任自己,这当家的权力也早已经是名正言顺之事。如今呼喇便下山来,也只说王妃与两个媳妇,对自己一字不提,心里又有些不知缘故起来。好在太妃言语中对未来的孙儿还是十分挂心,也算是自己手中的一大筹码了。这些年瞧着,太妃对几个庶出的孩子也并没有什么慢待,只是未到最后关头,谁也说不准的。太妃行事果决,昔年何等样的厉害,想起来不由人不谨慎小心。 各人正想着心事,只听封太妃漫不经心道,“思儿新收的丫头怎么没有来?”安云佩忙道,“翎燕自然想来拜见太妃,只是王爷下了禁足令,不许出来的,只有在自己院子里给太妃磕头。”封氏点点头,并不以为意的样子,“虽说这丫头如今有着孕,只是这未告父母便有了私情,却也不是体面作为,是需要惩戒一二。”安氏闻言心里一跳,只怕封氏从此对这个孩子有了什么芥蒂,虽说自己也不愿长孙是这样出身,如今也没有办法,只有出来圆场,陪笑道,“说是私情也不尽然,先时我就有这样心思,只是没有明说,众人心里也都知道,算是半过了明路的。”安氏话音未落,秦氏就笑道,“姐姐这话说得不尽不实,若说是早有此事,怎么那日闹将起来,姐姐头一个要打要杀的呢。若不是我拦着,还不知道要到什么天地。”安氏咬牙道,“妹妹自然是体贴王府子嗣的,难得妹妹没有生育,竟也能知晓其中关窍,立下如此功劳。” 秦氏正欲再说,却见封太妃沉下脸道,“方才才说要和气方才不伤体面,你们就当着许多孩子闹将起来,太不成个体统,王妃也不管管,叫小些的姨娘们怎么学?”说的众人都不敢吭声,封氏却又和缓了神色道,“私情与否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西疆本就没有许多规矩,男女相悦有情也是天道。只是翎燕本是丫头,若真是背着主子如此,叫众人都学了样子去,就难以收拾了。既然你说你先前晓得,那也就不防。其实知晓与否都不是最要紧的,若能诞下孩子,自然是大功劳,没人敢再说什么的。就是启儿当日,诸多事情我也是不知道的。如今你和郑氏都有了儿女,我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一席话说的安氏心惊肉跳,出了一身的冷汗,也不知是安慰还是羞惭了。自己当日与王爷之事,太妃的确不知,也是有了思儿之后,才算是名正言顺,便是和如今的情形颇有几分相似了。 正说到此处,芸月从外头进来笑道,“方家、董家的几位姑娘到了,说是来给太妃请安呢。”封氏忙笑道,“可有日子没见了,快叫进来。”芸月便引了几个姑娘进来,清玫是封氏嫡亲的外孙女,自然熟稔些的,进门便先笑道,“外祖母,你可想玫儿不想?”封氏笑着招手叫她过来,道,“这么些日子不见,你还是这样泼皮性子。”又笑问清琼道,“你母亲好?”清琼便也上前来请了安道,“母亲好,在家常惦记着太妃,又不敢多去打扰,只在家中设了佛堂,说是学着太妃的样,静静心修修福。”封氏点头道,“你母亲安享尊荣,若是能多行些善事,更是无上功德。”清琼忙应了是,清珏便也走上来请安,她虽是庶出,却也按着规矩唤嫡母上官亭为母亲的,自己生母去的又早,与清玫便如同母一般,也就唤太妃为外祖母的。封氏也拉过来瞧了一瞧,叹道,“你这孩子生的倒好,只是总这么不爱说话,怯怯的就不好了,若是你姐姐或者这府里谁欺负了你,只管和我说。”清珏忙道,“姐姐们对我极好,王府中的各位姐姐也是十分照顾。”也就不提。 董徽便也走上前去,盈盈拜倒,“请太妃安。”封氏仔细打量着道,“这姑娘是谁?瞧着眉目似乎面善,却想不起是谁家的姑娘了。”董徽便笑道,“太妃不记得我,我却记得您呢,还是和先时一样容光焕然,精神好着呢。”柳氏便笑道,“这是董家的徽丫头,太妃许久未见,自然是眼生了。”封氏又仔细瞧了一番道,“我倒是听见你也进来了,只是不敢认罢了,这么些年不见,你倒是生的好了,比你母亲当年还强些。可惜了你父母,竟然都去得早,也是苦命的,不如就跟着我罢。”董徽微笑道,“父母虽然故去,董徽还有兄长,哥哥们待我是极好的。如今哥哥们没有成亲,我若是不在家里,谁照顾着呢?所以太妃的厚爱我心里感激,却还是想留在家中陪伴哥哥。”封氏笑道,“你两个哥哥都是人中龙凤,你这做妹妹的也是十分人才,容貌自然不必说,难得性子温厚和平很识大体。”说着就对洪嬷嬷道,“我也好久没见过这几个丫头了,心里很是喜欢,你把我收着的那几对赤金嵌 嵌宝的镯子取出来,就给了她们罢。”洪嬷嬷应了下去,几人忙谢赏。 第九章(10)红笺写尽寄无因 (本章节联句部分和篇章开头探春的踏莎行、落阳峡的对诗都是作者原创拙笔,所以格律等均不准确,请大家不要见怪,一笑置之吧) 封氏笑道,“我先时似乎听谁说了一句,你们要在园子里赏秋叶?”清琼笑道,“是,王妃厚爱叫我住了丹叶阁,姐妹们都说要去瞧呢。”封氏点头道,“你们倒很会乐,我本来想着也去凑一个热闹,只是身上乏了,你们也比不愿意叫我一个老婆子去扫兴的,就不去闹了,蓉丫头你也跟着去吧。”说着又对柳氏等道,“你们就在这里用晚膳,叫孩子们乐他们的去。咱们在这里抹抹骨牌,也自乐咱们的。”众人都应了,又坐了一会,姑娘们便告辞了出去,一路往秋山上头去了。此时已近黄昏,秋山上蒙着一层落日余晖,果然那颜色更为流光溢彩,绚烂夺目。只是青罗心里品度起来,苍华山那样的天地开阔,体会到的是秋意苍莽,而园子里的秋意,一叶一石都精巧,又是另一个韵味。能在居所周围有这样景象,不必远涉,也是咫尺山林的妙趣了。如今怀慕也不在家中,住在园子里头有这样好的景致,也能多一点自娱与安慰了。只是可惜,自己如今一个人不能出去远足,就只能留在这园子里,不得见外头更广阔的天地了。想起那一日策马原野上,那种如风一样的自在,是这里所没有的。 到了妆净泉一带,倒出乎众人意料,并不见又平日用膳时候的桌椅,竟是空荡荡的。妆净泉在秋山之巅,四周十几步都十分平缓,泉眼不过两尺许方圆,涌出后在山顶一道曲折水渠中蜿蜒数度,方才慢慢下山,满是秋水源起之处了。沿着最初细如衣带的秋水一线,错落布置着许多黄石,低矮平整,被岁月摩挲的圆润了,如今每一块上头都搁着锦垫,前头的草地上搁着一个食盒,并没有丫鬟婆子们伺候。清玫便笑道,“这自然又是姐姐的奇巧心思了,快和我们说一说。”清琼笑道,“也没有什么,只是觉得一般晚膳也没什么意思,想效仿古人曲水流觞的妙趣,咱们也来乐一乐。各人自己择了位置坐下,食盒儿里头什么都有,自己取就是了。酒盅搁到水里头,停在谁面前就是谁,喝一杯还要说一句诗,就当做联句如何?要转韵也可,题材也一应不限。”众人都笑道,“了不得,这哪里是赏景,只是要考我们呢。也不知当初谁建的这园子,竟有这样的机关在这里,只是就算是先人要效仿古意,也断断想不到竟有人认真这么做呢。” 说着各人便自寻了地方坐。都是养在深闺的小姐,难得有这样野趣,倒也觉得新奇。清玫笑道,“果然是姐姐小时候跟着大哥哥出去过几回,这样新鲜布置,倒难为你怎么想来。”清琼笑道,“咱们家里地方逼仄,不比王府气象,能足不出户独揽山川秀色。如今借着这样难得的机遇,自然也想风雅一回了。”青罗心里忖度着这位琼姑娘,倒真是难得的性子。想着林姐姐、宝姐姐当日进府来,怎样谨慎小心,依着常理,这客居别处自然一应都依着这一家的风俗,不干己事不开口的。如今她竟能第一日便如此挥洒自如,邀约众人又出这样新鲜主意,倒是不容小觑的。这些新巧玩意都罢了,她在这府里说起来最是尴尬,却非但不以为意却犹如步自家庭院一般,若说是有心谋算什么却又不像,总是一种天然潇洒,叫人心折。若论起来这几位姑娘也都是妙人,清玫地位尊贵和府中的人也熟识也就罢了,清琼如此,董徽也能够举止有度言谈自若,只有一个清珏,或是因为出身的缘故,总是不大开口的。青罗想至此处难免叹气,自己如今能如此态度,何尝不是因为顶替了别人的身份,说到底,若自己也是个庶出,在这府里还不知要怎样抬不起头呢。 各人商议着依着年岁坐定了,上头第一位便是葛月逍,依次是清琼、青罗、董徽、怀蓉、清玫、清珏,最后便是怀蕊。说起来除了月逍和怀蕊,其余几人年岁也都仿佛,或差了月份或年头年尾,尤其是董徽、怀蓉、清玫、清珏几个,几乎都是一般大小,也就只胡乱叫着姐妹,也没人去深究了。月逍便笑道,“既然我年岁长些,恼不得就我来出句。”下头青罗就笑道,“出句自然是好的,只是大嫂子依着规矩要先饮一杯呢。”月逍就笑道,“就是如此,难道我还怕了不成?”说着便满饮了一杯,笑道,“我就出一句,秋风落秋木,你们看如何?”说着把一只酒杯就往水流中一搁,经过清琼、青罗便停在怀蓉面前,怀蓉便也饮了酒笑道,“倒是应景。只是怎么偏生绕过了你们到我这里,那我便接着,秋水带秋凉,一庭芳草寂。”青罗笑道,“原说所言不限,竟都是眼前之景了。”怀蓉便也把酒杯往水里放,这一次便停在清玫前头,清玫笑道,“到我这里也罢了,我正想喝呢。几阶枯叶黄,泉涌美人泪。”董徽道,“后一句倒是有趣,不知该谁接着呢。”下一个却是清珏,清珏便不欲说话,清玫笑道,“你若是违了令,可是要罚的。”清珏沉吟了半晌,嗫嚅道,“霞染秀娥妆,镜台谁梳洗?”青罗笑道,“这就有了人在里头了,一个染字,便是眼前景物,美人面上芙蓉色,不知是胭脂颜色还是落霞所染?”下一个就在怀蕊面前停住了,怀蕊笑道,“姐姐们作诗,拉上我做什么?”青罗笑道,“才刚说了珏妹妹,这就又有想脱滑的了,你好歹也要说两句,不然咱们可都不依的。”怀蕊道,“那我就胡乱说来,你们也别笑话。轩窗我彷徨,石上霜露冷。” 清琼笑道,“三姑娘这一句,整个语气都冷下来,倒是别有一番心思。只是到三妹妹就是最后一个了,下一个若是叫大嫂子投杯,只便宜了她一个,不知怎么好?不如就请三妹妹指一个人接了也就不算违了规矩。”怀蕊便笑道,“既然这样,方才就落了琼姐姐呢,你又是出主意的,便是你罢。”清琼笑道,“这算是请君入瓮了,那我就勉强续上一句,溪下蒹葭香,穿林风飒瑟。下一个我瞧便该是青罗,方才怎么也没有你呢。”青罗笑道,“那就走着瞧吧。”下一个竟是董徽,董徽便笑道,“不知青罗姐姐坐的是什么好位置呢,只有我代劳了。行路水潇湘,日落笙歌散。”下一个又是清玫,清玫倒欢喜,便续道,杯子变到怀蓉,便续道,“云起诗书忙,将军拥刀戟。”再下一个便是清玫,倒是欢喜续上一句,“倩女落明铛,几处闻羌笛?”这一回到怀蕊也未停下,清玫便笑道,“这一次青罗姐姐是躲不得了。”青罗笑道,“看来是躲不过的。这便是入夜景象了。”略想了一想道,“谁家奏玉箫?梦怀江湖远。”下一个是董徽,抿嘴一笑道,“目送水云遥,君子自牵念。”下一个却又是清玫,清玫正欲续上,却见董徽递过一个神色,想了一想便明白,笑道,“佳人可寂寥?深秋花寂寂。”下一个怀蕊似乎也明白起来,也是一笑,“永夜雨潇潇,相思虽沉沉。”后头也不再按着规矩来,清琼便笑道,“山川自迢迢,锦书隔烽火。”董徽也笑起来,“周郎念小乔。”说到此处众人都明白过来,已经笑作一团,葛氏也笑道,“你们这些促狭的,还是好生回到正题来罢了,帘外无桃李。”青罗也听出里头的意思,便忙续道,“庭中有芭蕉。身虽居堂庙,心犹盼渔樵。”清玫就笑道,“姐姐这是结语?我们却还没有尽兴呢。” 说着把这些句子都写到一处,便是: 秋风落秋木,秋水带秋凉。 一庭芳草寂,几阶枯叶黄。 泉涌美人泪,霞染秀娥妆。 镜台谁梳洗?轩窗我彷徨。 石上霜露冷,溪下蒹葭香。 穿林风飒瑟,行路水潇湘。 日落笙歌散,云起诗书忙。 将军拥刀戟,倩女落明铛。 几处闻羌笛?谁家奏玉箫? 梦怀江湖远,目送水云遥。 君子自牵念,佳人可寂寥? 深秋花寂寂,永夜雨潇潇。 相思虽沉沉,山川自迢迢。 锦书隔烽火,周郎念小乔。 帘外无桃李,庭中有芭蕉。 身虽居堂庙,心犹盼渔樵。 董徽笑起来,“依我说这就很好,先是眼前景,转而心中情,很是合适。青罗姐姐你也别恼,若不是你说了一句梦怀江湖远,我们也想不起打趣你呢,倒是把大奶奶也牵扯进来。”清玫笑道,“若是真说起来,从镜台梳洗时候意思便到了,怎么还耽搁到现在呢。”青罗嗔道,“这些句子本就是常见,怎么你就偏生要说到我身上去。”清玫笑道,“镜台美人自然没什么,到了羌笛烽火,江湖山川,如今除了两位嫂嫂还能说谁呢?至于石上溪下的句子,若说是眼前也可,若说是千里之外也无不可,何况还有穿林行路?将军倩女,这还用多说么?”董徽道,“本也没想这许多,如今给玫儿说起来,竟是字字句句都合得上。只是末一句渔樵二字,有遮掩之嫌,只怕盼的不是这个呢。”葛氏笑道,“你们爱打趣我也管不得,只是青罗是新媳妇,只怕面皮薄,经不住呢。”青罗心里倒是别样感受,自然有羞涩的,却又不全是。所说的梦怀江湖远,本是接着前头想的外头无边的景象,却不想被抓住了打趣。然而转回头去看这些,竟然真如清玫所说,一字一句都契合的上。或者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自古秋思牵系,都是一样的吧?所以每一句不过是寻常,读起来却都能触动心肠了。 董徽和清玫见葛氏犹可,青罗面上怔怔倒像是不高兴似的,深悔造次,究竟相识不过一日,虽年岁相仿脾气投合,还是有些不妥。清玫忙道,“好嫂子你可不要恼了,我原是年纪小胡乱说的,你瞧大嫂子也没生气呢。”董徽也道,“我也不是有心的,只是常听哥哥说起姐姐和世子的事情,心里倾慕的很,才说了这样话,姐姐可不要怪我,我再也不说了。”青罗回过神来忙道,“我可不是生气,没什么的。”众人这才笑起来道,“可是吓人的紧。” 第九章(11)红笺写尽寄无因 (周六在外地未能更新,十分抱歉~) 不多久日薄西山,渐渐寒浸浸的起来。那一层金子一样的余晖褪尽了,月却还没有升起来。月逍便笑道,“也算是闹够了,姑娘们都忙碌了一天也没叫好生歇着,是我们的不是,赶紧走了才是正理。”清琼忙道,“月还未赏,怎么就走了?”青罗也笑道,“姐妹们在一处的日子长久着呢,不急着这一日。”于是众人就都散了。青罗想着月色动人,却在附近盘桓不去,却不想有人从后头轻声唤她,倒唬了一跳,回头看去却是怀蓉,忙驻足停下来等她。怀蓉也不急不忙地走到她跟前去,轻声道,“多日不见,嫂嫂可好?”青罗点点头道,“我很好,妹妹这模样倒像是憔悴了些,是怎么了?”怀蓉的脸上掠过一闪即逝的悲哀神色,却又摇摇头道,“没什么。”青罗见她不欲多说也不再问,只和她默默往回走。 怀蓉道,“嫂嫂可知太妃为何回来?”青罗便把自己的揣测都和她一一说了,怀蓉点头道,“嫂嫂果然是聪明人。依我看,太妃心里头也很是矛盾,有了长孙自然是喜事,只是这出神,断断不是她希望的结果呢。只是太妃似乎对嫂嫂和二哥也有说不清的防范,先时也问过哥哥,哥哥只说不知,我也不多问,不管如何,嫂嫂还是当心的好。”青罗点点头,忽然蹙眉道,“太妃这次回来的这样仓促,莫非是北面的战事十分不好?”怀蓉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我想总不会有什么事情的。祖母回来,想必多半还是为了几样事情叠在一起回来压一压,若说真是战事有变,也不会如今还这么闲着了,父王也似乎不着紧的样子。”青罗略略放了心,笑道,“多谢妹妹了。有了妹妹,可省了我好些事情呢。”怀蓉忽然笑起来,“嫂嫂是担心二哥哥?”青罗低了头不语,只听怀蓉叹道,“如此婚姻,能得这样结果,嫂嫂一句是大幸了,百个女子当中,只怕如嫂嫂这样,一个也不到呢。”青罗沉默半晌,只道,“听闻妹妹一回来便搬进了洗砚斋,晚上还是出园子去陪陪姨娘吧。”怀蓉摇头道,“太妃最重规矩,我时时回来见母亲也就罢了,在这府里如今我只能叫她姨娘,也不便太过亲近的,否则反而于往后不利。”青罗心里明白,也不便多说,只有点点头。又在外头走了一程,便各自回去了。 青罗自一边赏月一边往回走去不提,怀蓉却也没有真正回去自己所居的洗砚斋,而是回去取了一样东西,又往冬山深处的听松室去了。听松室所处已近山巅,山上流出的冬水在林间流过,依稀听得见声响。如今秋夜风起,那万壑松风飒飒作响,倒叫那一脉泉流之声隐约难辨起来。记得幼时在父亲房中见过一套四季山水卷轴,里头的景象回想起来倒和园子里的颇有几分相似,还注着几句话,春山荣而春水盈,夏山茂而夏水宏,秋山旷而秋水明,冬山空而冬水枯。如今看来父亲想来是极喜欢这几轴画的,连园子里头也一样建筑起来,总依着这画里头的意思,却不知是何人手笔,如斯珍重。据闻这四季山水一带本来粗旷,乃是先王妃嫁进来之后,父亲又命人细细梳理了的,破费了些时日金箔,才有了如今气象,只可惜先王妃没有几年便殁了,才把这园子更名作宜园。所以自己所见世子处境,实在是有些疑惑,既然深情若此,缘何是这般结果呢。 冬山里头有白香馆、雪竹居、听松室几处地方,如今都没有人住,山中自然冷清。只是怀蓉却不以为意,抱着怀里的东西只管往里头走。松风在耳,明月微露,这样的情景于她,其实是十分熟悉的。走到听松室近处,想了想却又不再往前头走,反而折过头去,寻了松林深处,就这样席地而坐,把怀里抱着的物件小心放下来。怀蓉抱着的是一把琴,样式极为简朴,成色也新,并不是什么古琴名物,琴上头依稀看得见两个篆字,却正是松风。怀蓉像是极珍爱的样子,取出手帕子来细细擦拭了,又调弄了许久,方才伸手坲出一个音来。声音苍茫遥远,在这空荡山中却是分明。 怀蓉的唇边露出一丝苦笑,转瞬就消逝了,却凝固成一个悲伤的模样。这样的情景声响她是这么熟悉,似乎还是在重华寺后头的那一片松林里头,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然而那时并不是无人知晓的,松风尽处总有一个人听她的琴,静默不言却始终存在,一如许多年前,她偷偷地在那里听他的琴一般。都说有人偷听琴弦便会断,而他似乎从来不会,依旧是那样空寂安详的琴声,与四围松涛一般,随风而动,自由自在。而后来她鼓起勇气也在同样的时候去那里奏琴,他开始听她的琴,她却也不曾慌乱惊觉,因为她总是知道,那一头的人是他。 旁人自然都不知她的琴技精妙,甚至不在先王妃和世子之下。幼时家中也曾请了先生来教自己姊妹琴棋书画一类技艺,却总是没有大姐姐学的好。那时候年纪太小,自己也不曾往心上去。大姐怀芷的母亲董姨娘本就比自己母亲得宠,大姐怀芷容色技艺更远在自己之上,更得父亲喜爱些,而自己母女几乎被人所遗忘。当日自己虽然小,母亲也常教导自己,在这家里不求出挑,只求平安度日即可,常说自己一没有与怀芷争胜的资本,二也没有这样必要,倒是平平淡淡更能保全自身。故而即使是学琴,也是做姐姐的陪衬一般,本自己没有当做一回事,只粗粗学了一点皮毛。后来姐姐出嫁到北疆去了,自己又被父母送入重华山跟着祖母,这些闺阁技艺更是没有人再提的。 进了重华山的时候,怀蓉年纪还小,虽然性子天生便沉静,究竟心里有些寂寞焦躁。与母亲分别,每日里听那样的暮鼓晨钟,太妃身边的人也都是安安静静的。太妃虽然严格,对自己一个小孩子也没有刻意拘束,到底是孩童心性,有时候便偷偷溜了出去,其实也见不着什么,只有偶然窥见前头寺院里僧侣的早晚课和寺里极盛的香火。机缘巧合,后来有一日夜间难眠,一时胆子大起来往佛寺后头闲逛,走到远处的一片松林之中,便无意间听见了他的琴声,那曲调陌生,可那琴声里的淡然洒脱,却不知怎么就触动了心肠。她也不敢走的太近,只敢远远地站着,也不知道弹琴的人是谁,却如同着了魔一般地驻足,直到天讲破晓的时候才回去。 第二日起来自己便去求了太妃,只说想学琴,太妃倒也没当作一回事情,只淡淡说女子学学琴也是静心之道,便叫人送了一张琴和几本琴谱来,只是山中不便请人来,叫自己研习就罢了。那些日子自己便每日苦练,夜间却仍旧偷偷潜去松林里头听琴。太妃所居的地方守卫颇严眼线众多,然而究竟服侍在身边,所有细节她都清楚明了,总能想出办法不叫人发觉地出去。那弹琴的人倒是每夜都去的,只是弹得时间长短不定,有时不过一支曲子,有时却直至破晓。而自己竟然就那么一夜一夜地去,总等到那个琴者走了才肯作罢。又过了好些日子,她觉得自己的琴技已有小成,鼓足勇气抱着琴去了松林,也想为那个人弹一曲,他却连着好些日子不在那里了。怀蓉心里头十分失望,却仍旧每日往那里去,自己抚琴。当日他奏的曲子从没有定数,似乎只是随心而奏,她却只奏那一支松风,空空荡荡的声响。渐渐的她的心也就不再焦躁,虽说她的琴是为他奏的,可琴声里的超脱,她渐渐也领会的到了。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为了谁会听而奏琴,这满山青松,天心明月,都是自己的友伴,而这一曲,奏给自己听就好。 终于有一日,她察觉有人在听琴,她便知道是他。期待了这么许久,她反倒静下心,只弹奏那一支曲子。良久,却听见有人相和,那精妙之处自然是自己无从相较的,她却并未觉得羞惭,只觉那琴声是在引领自己一般,渐渐地也脱出了琴谱中的调子,愈发潇洒舒展起来,她也就全然不顾记得熟烂的曲谱,只管跟着这个琴声走。如此几夜,皆是如此。虽说听了那个人这么久的琴,她却始终也不知道这个人的样子。又过了几夜,她仍旧在那时候去,却见自己素日所坐的地方搁着一张琴,十分简素,却显然是新做的,琴身上镌着松风两个篆字。她知道是那个人做的,随手一弄,那声音与自己听到的几乎无二。松林那一头的琴声依旧每夜响起,依旧不随着任何曲谱上头的调子,而她却始终不知晓那个人的模样,只以琴相交,全身心地跟着那个琴声走。 第九章(12)红笺写尽寄无因 她本来觉得这样便足够了,然而忽然有一日,那个人却又不来了,她一直在那里等他,他却再没有出现。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似的,一个人独坐,却没有明月独照抚琴林下的情致。她的琴已经精进许多,她知道都是因为那个人的指引。而如今那个人不再来了,她竟然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抚琴。她曾经已经懂得为自己奏琴而没有任何欲望任何所求的道理,而如今,她竟然又无法平静下来。等了许多日子,他始终不曾出现,而终于那一日,她到那里又听见那个琴音,而这一次的调子她极为熟悉,竟然便是她当日所奏的松风,往复只奏着这一支曲子。依着往日,她本该驻足于此,与他合奏的,然而今日她却像着了魔一般,一径往前头去,直到他面前,刻意地屏住了呼吸放慢了脚步。而弹琴的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她的靠近,直到她立在眼前,琴声才停住,抬头望向她,面容在月光下圣洁如神佛,平静如水的眼中却有着一丝属于凡人惊讶神色。 她竟然是识得他的,甚至见过许多次。从跟着祖母上山来,每次从府中回来,总是他来接她,就立在那山门下头等她,不管是落叶满阶红不扫的时候,还是空山新雨露苔滑的时候,或是夕阳落山,或午后晴空,或疾风骤雨,或大雪封山,他却是始终不变的那个人,矗立在那里,犹如佛陀一般平静安详。她依着规矩并没有去仔细瞧他,而他也只是躬身一礼便转回头去带她进寺里去。故而尽管见过多次,他的面容她并不清晰,然而那一个背影和一抬头的眼神她却记得分明,犹如亘古不变的海水,深邃而平静,那是她低眉敛目也能察觉到的眼神,似乎无处不在似的,如宝殿里头佛的眼神。这一晚是她第一次瞧见他的眼神里头有惊讶的神色,却是因为自己。坐着抚琴的人立起来,依旧似往日一般对她行了礼,她却微笑起来,走上前去,第一次仔细注视着他道,“我不曾想到是你。” 后来的日子仍旧与以往一般,他们每夜来此奏琴相合,他也并没有因为她的身份避讳不再来,却再不见面。然而每次她无意间见到他,脸上虽然不露出来,心里却多了许多熟悉的感觉,那个在她心里曾经像佛一般疏远的,如今也似乎有了更多人的气息。他仍旧是那样,缁衣清减,温厚平和,明明穿梭在这人世间,却像是不属于这里似的。他看见她的时候,仍旧是旧日的模样,低头合十,如观音手中的柳枝清露。而只有在夜里,深林明月之下,他才能与她那么近。她想,这就是知音了吧,随着自己琴技的升华,她渐渐也在他的琴声里听到了更多的东西,他是随着山林一起呼吸的,他的琴就是这松风竹露,明月星光,世间万物。悲也罢喜也罢,他早在这里忘却了自身,只和整个宇宙洪荒一起同在。她跟着这样的琴声走,内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安详。她曾经在这里觉得寂寞,然而如今,她只觉得平静。若是能这样终此一生,她也觉得十分满足了。那一夜她曾经问他,为什么要教自己弹琴,他回答,因为自己的琴声里有一种本真的东西,安静祥和,虽然琴技生疏,这一分琴意,却是难能可贵的,没有欲望罪恶,纯洁如初雪。 她在山中的岁月从那以后就变得不同起来,山林静寂,琴声相伴。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自己还是孩子一般的年纪,而岁月渐渐过去,这样的琴声几乎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渐渐沉醉在这样的日子里,以为这样就可以天长地久,得这一世的安详,再不必在这红尘肮脏里头沉沦,就像这不凋的青松,永恒的风月,和这个似乎在岁月中凝定的人一般干净。然而究竟事不如所愿,她仍旧被卷进这红尘扰扰里头去,她有自己无法舍弃的人,有自己必须去做的事,即使再眷恋不舍,她也没有办法。这一次上山来,她依旧往那里去,然而那个人却再奏了一章之后停下来,像是思索着什么,终于自己走到她面前来。这是在这里她第二次瞧见他,依旧是那样的面容,可眼神里头这一次多了一丝担忧。他并没有说话,只是用那样悲悯的眼神望着她。而她却又笑起来,一如那一日在这里初见,她抬头望着林间的月色,轻轻地跟他说话,关于身世,关于处境,关于筹谋,关于无奈,关于母亲。她在他的面前没有秘密,她知道他听得出她琴声里的不安、痛苦和欲望,所以他才会破了例到她的面前来。可是没有用的,即使是他,也拯救不了自己。她必须要走,去另一个不愿去的地方,离开这些年好容易得的一份平静,去走未知的前路。她究竟与他不同,他真正是属于这里的,是这山中的一只自在云雀,而自己的处境无论如何难堪,却终究是钟鸣鼎食之家的黄金鸟,她于这山林,不过是阴差阳错的经过而已。 那个人一如既往的没有说话,只是眼中的悲悯神色更加浓重,却又带着几分理解劝慰,甚至于有几分无能为力的惭愧。她瞧得分明,却也只能无声微笑。从那一日以后她再没有去,她知道她的琴声已经不再纯粹,她有欲望有谋算,她不再是他的知音,她不能在他面前再奏琴,而白日里她也没有再见过他。太妃决定回王府之后,临行的最后一夜,她却又抱着那一张松风去了松树林。她不知他在不在那里,自己这些日子不在,他是否如多年前的自己一般,在这里徘徊等待。她不管不顾,只奏了最后一曲,没有人的指引,她只随手弹拨,曲中的意思,便是诀别。不论他听得到也罢,未听到也罢,这便是告别,她或者再也不会回来。第二日下山,因为太妃出寺,方丈带着一干弟子都在山门前恭敬送行,她轻轻扫了一眼,他也在那里,眉目低垂安详一如往日,不见丝毫波澜。她微微一笑,是了,他本来就是如此,如佛陀慈悲永恒,与世间万物同在,那些为自己刹那闪过的波澜,也都是浮光一现,转瞬便消弭于无形。这样就好,至少仍旧有一个人,在这万壑松风之中得一份平静。而对于自己,这样的年岁,在手中只留下一张琴,一夜松风的记忆而已。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此后春草年年碧,却不知王孙能否复来归? 中秋之后出了这样大事,外头不管是如何的风起云涌,府中却似乎平静下来了。园子里的众人都是年轻女子,也不过每日一处说笑玩耍。太妃喜静,竟是不叫任何人去请安说话的,只有怀蓉偶然去一遭儿,太妃还说,好容易回来,多和姐妹们一处玩笑才是,也不叫时常去的。后来众人都道如此实在心中不安,才定下每逢初一十五才叫阖家女眷都去请安说话的规矩。然而青罗心里却不甚平静,怀慕这一去,也不知路上如何了,心里头难免记挂。算来他这一去也已经近两月,早到平城,然而音讯却几乎断了。本来虽然山路难行,飞鸽传信却也不算艰难,然则这些日子竟然连绵下起雨来,道路泥泞难行自然不必说,连飞鸟也难以飞翔传信。莫说这些不要紧的家书,听倚檀说连王爷想收到前方的战报也是十分艰难,而传出来的战报也十分不好,本来就失了先机,又遇这样天气,被对方先行占去易守难攻的地方,实在是大大不利。此时王府外头其实已经陷入一片焦灼不安的气氛,却对里头封锁了消息,府里头众人犹自蒙在鼓里,不知者反而没什么好忧心的了。若不是董余悄悄叫人传了信进来,自己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而如今这样,就算知晓了也不过添了烦恼罢了。初一十五两日去给太妃请安的时候,却又见她面上十分平和,也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为了安抚众人心绪刻意所为。 青罗也去过柳妃处几次,见她也是心里头不安,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倚檀传进来的信倒是比王爷所说给众人的更详细些,因飞鸟不便,遣了信使来送,来往也耽搁了好些日子。信中多是一些部署,也为着防人拦截用了含混的句子暗语,惜字如金,自然更是不会对自己有什么话的,只对自己与柳妃一起道了平安,只说不防。然而那字里行间的紧迫,可见是艰难了。自己也曾提笔写了好些信件,却总是没有寄出,一来如今战时通讯不易,二来这些话究竟也不好意思叫外人去寄送的,也就罢了,只寻了一个小檀木盒子都搁在里头。。三来虽然有许多话要说一般,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只能借着古人诗句略略抒发一丝情绪。后来渐渐成了习惯,每日就当做习字一般,细细写了许多诗词歌赋,或短或长,却总是两地相思的句子。字体或颜或柳,篇章也长短不一,只是每日必写,渐渐地心也就静了,想来他那样的人,该是不会出什么事情的,自己只要安心等待就好。前头战报点点滴滴地传回来,虽然战局不利,倒也没有什么大的变故。 第九章(13)红笺写尽寄无因 已经是十月半,天也渐渐冷下来,木樨和芙蓉花都谢了,甚至好些娇妍的菊花,也只剩了枝头枯萎的身影了,虽仍有许多鲜亮耀眼,终究已是不成气候了。这些日子园子里倒是十分热闹,时不时就有小聚,常来自己这里的除了怀蕊之外,董徽和清玫也常来坐坐,也时常相约一起到旁的屋里坐坐,清琼、清珏等也常在,倒是怀蓉和月逍不常在。众人只道月逍要时常回去照料孕中的翎燕,怀蓉想来要时常在祖母、母亲膝下尽孝,也都不以为意。这一日青罗正写到李义山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只是如今连这样寄北的音信,也不知从何而寄了吧。 翠墨走过来,瞧了一眼道,“姑娘你每日总写这些,也不嫌厌烦。只是二爷走了好些日子了,虽然说偶然有些消息,却总也没有一封家书回来,实在也是叫人忧心。”侍书也笑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就是这个意思了。”青罗还没说话,翠墨就笑道,“姐姐不要以为只有你和姑娘是会读诗的,我虽然不懂,这一句的意思也还是知道的。只是姑娘也不要太过操心,想来二爷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你瞧王爷和太妃还不是那样稳如泰山的样子。只是二爷也实在不体贴姑娘的心思,那些只言片语的,看着有什么趣儿呢。姑娘,如今天也渐渐冷起来了,想必姑娘们也都懒怠动,二爷虽然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咱们也该想些什么玩意儿自己打发辰光的好,譬如掷骰子抹抹牌什么的,不然总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只是说起来,以前在家里也没觉得什么,怎么如今园子里依旧这许多姑娘,反倒觉得冷清起来,想必是二爷不在的缘故。” 侍书正欲说话,却见倚檀走进来,对青罗道,“奶奶,外头王爷请您往正堂去呢。”青罗一惊,自己进王府这许多日子,见上官启也没几面,怎么如今忽然叫人来请,只问,“什么事情?”倚檀道,“我也不知,说是京中来了人,请二奶奶也见一见。”青罗心里头一跳,想着不知是谁,忽然想起那个人来,心里更是一慌,却又觉得不像,他不会这么无缘无故就过来的。然而若真是他,却又如何是好?她竟然有些害怕起来。只是如今既然叫去,自己也只有先去瞧一瞧了。便点点头,跟着倚檀出去,想了一想既然说是京中来人,便叫侍书和翠墨也一起跟着去了。 出了园子一路往永靖堂中去,也不见怎么样大的阵仗,想必不会是他,心里就定了定。及至进门,见客座上那一个人却是极为熟悉的,却不是苏衡,而是澎涞。而主座上头除了上官启之外,柳芳和也在座。见她进来,澎涞便起身请安,也不称世子妃,仍旧如前一般只称公主。青罗回礼,又给上官启、柳芳和行了拜见之礼,才徐徐坐下。只听上官启笑道,“澎涞先生不远千山万水来我蓉城,不知所为何事?”澎涞笑道,“我家王爷想念公主,可巧微臣在边疆有些公事,便命微臣来此求见公主,并送来土仪少许,以稍慰公主思乡之情。”青罗还未说话,上官启便笑道,“怎么南安王爷怕爱女在这里委屈了不成?先生只管转告王爷和世子放心,犬子虽然不才驽钝,却自然会善待公主,我西疆上下也自然视公主如珠如玉。”澎涞忙笑道,“这是自然的,我入城便听人说起,公主与世子成婚之后夫妻之情甚笃,与王爷和先王妃一般,被百姓所称颂呢。” 上官启眼中一跳,正欲说话,却见澎涞忽然起身离座,对自己恭敬拜下道,“澎涞此行,王爷和世子更托付了极紧要的一件事于微臣,更得了君上的旨意,还望王爷能够金口允准,王爷与世子必定不胜感激。”上官启倒不曾料到这个,略为讶异,便问道,“不知是何事劳动先生如此?若是私事,本王必一力承担,若是公事,却还要与上下商议了才好。”澎涞笑道,“王爷不必多虑,此事虽然也算是公事,却实实在在又是王爷的私事呢。”青罗听到此处心里头已经有了一丝揣度,却又不能露出来,果然听澎涞庄重道,“微臣蒙君上和王爷恩幸,送公主远嫁至此,见西疆风俗气象,十分倾慕。我家世子既将胞妹托付于上官世子,自然心中安慰,回京禀明君上与我家王爷,又言及西疆景象,百姓安居,举止有度,皆是十二万分的欢喜。君上更是道,素闻西疆女子美丽端方,上官王爷之女更是风采卓然。长郡主已嫁,二郡主却正是待字闺中,本欲与王爷求娶,却无奈皇子年幼,其中并无适龄之人。可巧我家世子却未娶亲,虽然议了数次,总觉有不合意之处,我家世子的脾性,必然是要求得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女子才成一世之好的。君上的意思,王爷与我家王爷也是姻亲,我家公主如今也算是被君上认作了妹妹,若是我家世子能有幸娶到王爷的爱女,自然三家皆是一体,以后万世太平自然不必说的。微臣蒙君上与王爷不弃,又得此重托,万望王爷能允婚,不消说君上与王爷如何,微臣亦是十分感激的。” 上官启在他起了头的时候早已经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只不动声色听完了,才徐徐道,“小女能得君上与南安王爷的青眼,自然是不胜荣幸。只是小女怀蓉实在不是苏世子良配,还望南安王爷为世子另择佳偶。一来小女年幼无知,不比公主如此识礼,若是嫁去京城,只怕不惯还要闹出许多故事,平白给王爷和世子添了烦恼。二来我这女儿不比公主身份贵重,不过是妾室所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不过随便寻了人家嫁了倒是合适,若言及做世子正妃,实在是高攀,也难以胜任的。三来,我这女儿自幼跟在祖母身边,一心向佛,只怕若是嫁去如此之远的地方,一时太妃也十分不惯,家中长女已嫁,三女又年幼,老人家若是有了什么不好,我们做晚辈的又如何是好呢。” 澎涞面上露出十分为难的神色,叹道,“若是如此,可见这亲事难成了。”上官启和青罗眼中都闪过一丝疑惑,却不料这事情这样容易就推脱过去,却又听澎涞道,“我家王爷也曾想到王爷长女已然远嫁,自然不愿次女也如此,二郡主虽然身份高贵,王爷也必然有许多话不叫她嫁的。王爷的的一番爱女之心,我们王爷也感同身受。然而我们王爷着实想向西疆求取良家之女为世子正妃,既然王爷不愿割舍爱女,我们王爷还有一个办法,王爷想来必然会允准的。素闻西疆方氏一族为名门大阀,王爷深为倚重,更是把长郡主许给了方将军,如今正有一女适龄,便是清玫小姐。清玫小姐即为王爷侄女,也与亲生女儿是一样的尊贵,想来求娶为南安世子正妃,必然是皆大欢喜的。” 上官启脸色一变,没想到澎涞伏着这么一笔,倒是始料未及。自己先前说的三条,年幼无知一说也只是托词,认真说起来是立不住的。而后头两条,清玫论起身份,乃是长郡主嫡出的女儿,自然是尊贵。而上官亭除了清玫,亲生的更有方文崎,庶出的还有一子一女清珏和文岄,说起来嫁出去一个女儿也是无话好说的。澎涞这一招显是将自己一军,若说再寻了别的由头回绝,便是诚心不愿允婚的了。果然又听澎涞不疾不徐道,“君上和南安王爷深知王爷为难,只盼这两桩事情之中,王爷好歹允了一桩。如今昌平王异动,想来王爷心里头也十分担忧,若是能与京中更结盟约,岂不是上佳之策?”上官启分明听出他话里头的威胁意思,若是一口回绝了,几乎是要对自己不利的意思呢。说起来倒也不惧他,只是前方战局还未定,若是父辈夹击,倒是更为棘手。想来南安王的意思,也是因为自己爱女在他手中,想着趁此机会也交换一个筹码过去。本来和亲女子是该被母家遗忘的,却想不到那一边还这样惦记着,真不像是皇室该有的。先时怀慕请自己向朝廷求娶郡主,自己顺水推舟地应了,不过也是因为战局胶着,订一个一时之约罢了,到时真是开战,想来怀慕自己也知道,青罗未必就能成为对方的掣肘。而如今瞧起来,青罗这一枚棋子,对怀慕,对南安王,竟然作用都超过了自己的预期,这个女子倒是不能小觑了。 上官启一时也不好说回绝还是应承,只微笑道,“这些事情还是要和家母商议了办,舍妹与妹婿不日也到蓉城,先生还是等一等的好。何况先生不远千里而来,想来南安王爷和太妃世子有许多话要先生带给公主的,还是随着公主到怀慕堂去,其他事情容后再议。接待先生的事情,也由公主安排,我这里还有许多事情,想必这几日也难和先生多说话,先生有什么只管和公主说就是了,公主若有什么安排不便的,再来和王妃说,先生是远客,不千万能怠慢了,一定好生照顾着。”澎涞知他是拖延时间的意思,却又并不着紧,笑着起身,只道,“王爷只管安心理事,我便等着王爷召见便是了。“青罗也立起身,对上官启和柳芳和拜别,便引了澎涞出去。 第九章(14)红笺写尽寄无因 青罗此时所居的飞蒙馆澎涞自然是不便去的,园子里虽然地方开敞,如今却有许多女眷也是不便,便引着他往永慕堂中的卷绿斋去了。卷绿斋本就是怀慕见外客之处,素日董氏兄弟也常在此处说话下棋,怀慕未带出去的孙伯和九儿也在此处应值,倒十分妥帖。想到此处,青罗又转身嘱咐翠墨往园子里找倚檀,去把董润也请进来陪着说话儿。翠墨应了便往园子里去,只有侍书一个留在身边伺候。 因着先时的事情,青罗对澎涞自然没有什么好感。这个人虽然聪敏犀利,却实在是冷酷无情,甚至于心狠手辣。自然,自己和苏衡的诀别虽然是因他而起,却也并不能全然怨怪于他,然而若是要青罗心里头丝毫不介意,却也是不能的了。青罗引着澎涞道卷绿斋中坐下,又叫侍书去沏了茶来,自己便一言不发地只默默瞧着他。自己最后一次与这个人见面说话,便是自己最为难堪的时刻,他对着自己恭敬拜下,口中说的却都是警示自己的话,夜黑路滑,莫要走错了路。如今自己所走的,正是昔日澎涞所希望自己走上的、逼迫着自己走上的路吧?这样的结局,想来彼此都能心安了,只是自己当日却不曾相见,如今自己走上的这一条路,竟是心甘情愿呢。 澎涞见青罗不说话,心里头自然也知道她心里的结,也不着恼,只淡淡秉道,“公主出降已有四月,臣千里来此,一路尽闻上官世子与公主夫妻恩爱和睦,成一时佳话。如此一来,太妃、王爷和世子也能安心了。”青罗微微一笑,“父王和哥哥既然把我远嫁至此,怎么还惦记着我?如今我就是好或不好,对父王哥哥又有什么好处呢?难不成还打着叫我施美人计的主意不成?”澎涞见她问的犀利,心里也知道这个女子并不是外表上那样纤弱,真真如一朵玫瑰花一般,娇艳芬芳却扎手,心里赞了一声便从容回到,“王爷和世子自然惦记着公主。送公主远嫁,是于国尽忠,而心里惦记公主,却是骨肉至亲,公主自然是明白的。莫说王爷和太妃是从小看着公主长大的,舐犊之情自然是不必说,就是世子虽然与公主自幼少在一处,这骨肉手足的亲情却是天生的,不是任何力量能够变更的。” 青罗轻笑一声,“先生不必旁敲侧击地跟我说这些,哥哥与我的骨肉亲情,我心里头清楚的很,先生心里也清楚的很。哥哥倒的确到了娶亲的年纪,只是是谁不好,怎么偏生又想起来西疆求娶一位闺秀?”澎涞微微蹙了眉,转而笑道,“公主当真不知?”青罗摇头,“当真不知。”澎涞笑道,“可见公主是真正对世子忘情了,如此一来,我也能稍稍安心了。”青罗眼中一闪,澎涞却继续道,“公主自然是新婚燕尔,将父兄抛诸脑后的确是简单之事。只是家中父兄,心里头惦记的很,寝食难安。王爷见世子如此情状,心中不忍,道只有成亲这样大的喜事,才能叫世子心里头欢喜些。何况若是求得公主如今的亲人,两家便是姻亲,这情分也就更深了,想来世子心里头也就能时时念着公主是自己妹子,这亲情就不会断的。”青罗听到此处自然晓得他的意思,想来是怀慕对自己难以忘怀,被南安王爷知道,深觉不安,澎涞便献了这样一个主意,叫苏衡娶了自己如今的小姑,这样一来,就算为着自己,苏衡也不敢太过忘情,必得把这个秘密咬死,一言一行皆不可流露的。否则被新婚妻子察觉到了丝毫传到了这边,又是一场雷滚九天的大风波。 青罗淡淡道,“先生真是好计谋,连王爷拒婚都料得到,只是先生既然要与这一边交换筹码,自然是王爷亲生的怀蓉最好,怎么反倒肯退而求其次起来,这并不像先生做派。”澎涞笑道,“公主所言很是,只是公主也知道,若是只提二郡主一个,王爷自然有诸多因由回绝,倒不如埋伏一笔,总有一桩亲事能成的。何况我也素有所闻,二郡主出身平平,并不怎样受王爷青眼,就算嫁了去,对以后也并没有多大的作用。而清玫小姐不同,身为长郡主的嫡女,太妃的外孙女,又是掌握重兵的方家的小姐,身份尊贵自不必多说,牵连的面也更广。二郡主能起到的作用,清玫小姐自然都能起的到,何况还有一个方家在里头呢。就算王爷袖手不管,有长郡主在,方家也未必能真正弃之不顾。” 青罗笑道,“先生真是算无遗策,以退为进,青罗佩服得紧。只是先生何以对我说的如此之多,不怕我去和王爷世子说去,坏了你的计划么?”澎涞笑道,“后头的意思,公主不必说,前头的缘故,公主不能说。”青罗听了这话,心里也明白,他们这些主意,上官启心里头自然有数,不必自己去说。而为了苏衡的那些话,终究是自己最为忌讳的。澎涞这一番话,说的字字诛心,每一句都是告诉自己不论是自己还是苏衡的婚姻,都是朝堂暗涌中的一枚棋子,并没有一丝的真心在里头的。而自己竟然什么也做不得,只有在这里听他说这样的一席话,因为这席话虽然刻薄冷酷,却实实在在是真话。 青罗淡淡笑了一笑,“先生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不必多说。何况先生计算好了的事情,也不是我所能阻挡得了的。只是先生,我并不愿意叫怀蓉或是清玫嫁去,并不为别的,只不想叫她们与我一般罢了。先生若是想叫我助一臂之力,便是休想,我必尽我之力,阻止这件事情。”澎涞道,“公主愿与不愿,本不在臣的计算之内。公主若是能阻挡的了,臣也愿意服输。只是公主是否想叫世子一世不得安乐,还请公主三思。看如今的情形,公主与上官世子定是佳偶天成了,公主如今的日子也未见得就不好,怎么就断言世子不会有如此福气?还是公主心里头仍旧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臣也听闻上官世子在前线战况不利,若是有此姻亲,只怕上官世子在前方也能更为平安顺遂。”青罗心里头一凛,旁人的姻缘,自己的确是不能置喙的。就好比自己当日,虽然心里痛苦,嫁过来却仍旧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世上终究是有比情爱更要紧的东西。而自己能做的,不过是尽可能的顺应她们自己的心。青罗审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不想叫她们嫁给苏衡。究竟真怜惜姊妹,还是是旧情难绝呢?而澎涞所说的怀慕在外头的事情,竟然又打到了自己的软肋,自己如今最为惦记的,其实便是这件事情了吧?若是澎涞就如方才在外头那样,以这一桩婚事为要挟,自己还会不会决然地说不允呢?原来自己竟然是如此自私,虽然喜爱怀蓉清玫,最在意的却仍旧是自己啊。 澎涞见青罗神色有些松动,也不再紧逼,便顺势笑道,“这些事情还是等长郡主回来,自然有封太妃、上官王爷和长郡主做主的,不论是谁,公主自然愿意叫世子得珠联璧合的世子妃的。”青罗笑了笑,半晌才道,“父王和哥哥有先生这样的臂助,真是如虎添翼。只是先生有一事青罗不得不问先生一声,先生此生,就能如此冷漠绝情一世?”澎涞淡淡笑道,“这话世子也曾经问过微臣,臣既然托身于南安王府,蒙王爷与世子赏识厚待,一世之愿只有辅助主上成不世之功业,其余恩爱情意,不过是落花浮水,刹那即逝,又有什么好眷恋的呢?”青罗笑问,“先生行走江湖朝堂多年,竟没有谁能叫先生动心半分?”澎涞只淡淡笑道,“天下畸零人,永结无情契。” 青罗还未说话,就听见外头有什么东西落地碎裂的声音,心中一惊,以为是有什么人在外头偷听,正欲扬声去问,却见侍书走进来道,“才刚沏了茶,谁知一到门口脚下一滑竟然给打了,我再去沏了来。”话音未落,却见又一人打着帘子进来笑道,“平时侍书姑娘最是稳妥的,怎么今日手脚也忙乱起来,可见是见了故乡人,心里头激动难安。”进来的却是董润,后天还跟着翠墨,也笑道,“远远瞧见姐姐在那里立着,怎么忽然就打了茶盏。”侍书忙道,“不过是意外,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说着便对翠墨道,“主子们说话,咱们别在这里,再去沏了茶来就是了。”董润便笑着先对澎涞行了礼,便也坐下。青罗瞧着这情形,只道,“先生有董大人陪着说话下棋,董大人学识渊博见识广阔,想来与先生自然有许多话要说的。我就不在这里耽误你们说话了,”说着又对董润道,“大人,先生难得来一次,世子不在,我一介女子实在多有不便,府中无人作陪十分为难,不如就安顿了先生大人那里住着,一应事情还劳烦大人安排照应。”董润忙应道,“素问澎涞先生雅才,不胜荣幸。世子妃放心就是。”青罗点点头,便先出去了。 第九章(15)红笺写尽寄无因 (刚刚才发现上面三章的章节号写错了,在此更正) 青罗出门去,抬头却见侍书立在不远处,独自一个人出着神却不知想着什么。青罗走过去推了一推,倒把她唬的一跳,眼中倒像是有泪似的。青罗讶道,“你今日是怎么了?”侍书忙笑道,“也没有什么,不过是见公主家中有人探望,想到家中父母早逝,心里头伤心罢了。”青罗蹙眉道,“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我不过是与你一般的人罢了,你这伤心也是多余。”侍书垂首不语,青罗却也不再问,只道,“罢了,我瞧你像是有些疲倦的样子,你好生去歇着吧。听闻长郡主和方将军就快回来了,如今澎涞又生出了这样的事情,想来以后这几日还要折腾一番的。”侍书点点头道,“二爷在外头奔波,姑娘在这府里头日子却也不好过呢。”青罗叹道,“这些都罢了,早就料得到的事情。只是他这忽然一去,音信又几乎断了,这些事情竟不知道跟谁商量去,实在是有些为难。”侍书笑道,“姑娘以前最是决断的,如今竟然也优柔寡断起来。” 青罗听了这话倒是一怔,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依赖他,自己竟然也不知道。自己曾经总觉得自己是最有主意的,常说若是个男人,早出去立一番事业去了。而如今嫁为人妇,才觉外头的事情其实远远比自己想的要艰难。虽然自己并不畏惧,却也希望有人能在身边有个商量。如今那个人一去千里音书皆断,虽说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却总觉得空落落的。如今忽然有了这样大事,自己在这件事情里头的处境本就尴尬,更是难以做出决断了。静默明慧的怀蓉,天真爽利的清玫,原来自己这些日子都与她们有了些真挚情分,想到把她们当中的一个嫁给苏衡,心里头的感觉十分复杂,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样。而自己是要促成还是阻止,或者是袖手旁观,似乎每一样都觉得艰难。若是怀慕在这里就好了,她心里头竟然有了这样软弱的想法,在这样进退两难的时候,若是有人能一力承担下来,免了自己做这样的决断便好了。 柳妃等约了今日在花厅里头商议长郡主回蓉城的事情,青罗从卷绿斋出去便匆匆往那一处去了,又嘱咐侍书带着翠墨在这里伺候着,却没觉出侍书的神色有些不对。翠墨沏了茶去还未回来,青罗也走了,侍书却仍旧立在卷绿斋的院子里头,默然不语。方才打碎了两盏茶,却只有自己知道是因为什么。时隔多日又见到他,仍旧是那样的模样,虽然微笑着,眼神中却淡漠无物,似乎天下所有事情都映不到里头去。听得倚檀说京中有人来,她竟然第一瞬间就想到的是他,那样冷漠虚空的眼睛,却那样分明地就浮现到她的心里。又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头竟然有些说不清的欢喜,似乎真如逢了故乡的亲人一般,觉得亲切安慰。她本来以为这一世再也见不到她的了,却不知还有这样相逢的一日。听闻他的来意,心里自然是为姑娘有些伤心,然而这真就是他素日的样子,运筹帷幄,谋算千里,却并没有情意牵缠在里头。那些和他那么近的日子,他便是如此的。 这样的人,本来连一个笑容都是多余的,又怎么能有所期盼呢?然而就在她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却就已经欢喜起来。跟着姑娘把他带入卷绿斋中,翠墨去外头请董润大人,自己留在这里沏茶。卷绿斋久已没有人住的,连茶炉子都是冷的,要自己慢慢地生起火来。侍书知道澎涞素日的喜好,许是做奴婢做得久了,青罗又是爱茶的,在船上两人常在一处的时候,她就留心了他的喜好,最喜的便是黄山的毛峰茶,沏得极浓极苦,却甘之如饴,只是喜欢沏得极为滚烫,却连眉头也不蹙一蹙地喝下去。即使实在伏天里头也像是怕冷一般,握杯握得紧,骨节也分明。侍书依着他的喜好沏了一杯,又依着青罗素日所喜沏了一杯,捧着托盘走到门前,正欲进去,却正听到他和青罗的对话。 天下恩爱情意,与他不过是落花浮水,刹那即逝。而他这个人,不过是天下畸零人,永结无情契。侍书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茶盏就落在了地上。后来进去和他们说话,翠墨和董润进来,自己出来嘱咐了翠墨再去沏茶来,到姑娘出来说了话又走,几乎像是梦一般的,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惊讶恐慌于心里的感觉,那样陌生却清晰,似乎是失落痛苦,甚至于是绝望,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那样。恩爱情意,本来不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她不懂得,也不敢期待,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样的期待就在她心里头扎了根,连最亲近之人都不敢告诉,或者连自己也不愿承认。如同一朵角落里头隐秘的花,不为人知地便开了,不叫人瞧见,只有自己知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自己也在诗书上头留了心。不为别的,只觉得那些句子读起来口齿噙香,金钗翠钿出门去的女子,倚门回首嗅青梅,等的是什么,撩动心思的是什么,她现在才知道了。非关杨柳桃花,非关白雪红梅,非关秋风木叶。心里头惦记着的,总是某一人罢了,一眼过处,便是春风暗生吧?即使那个人心里本没有这样的意思,不过是无心的一眼一句,却能叫看见听见的人长夜难眠。她曾经怜悯姑娘,明明知道不能,何必还要相思呢,只是徒惹了悲伤失望罢了。而到了今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隐秘的期盼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相思一事,从来由不得自己。她忽然想起来李白的秋风词起来,当时只觉得有韵味,此时才知道真意了。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她算是明白了。只是本不知会如此牵绊人心,甚至当日的相识,也并非自己所愿。她不过是棋盘上无足轻重的棋子,他却是摆弄棋子的棋手,自己与他的相识,却是棋盘上阴差阳错的一着,若是为了后头的赢面,自然是毫不犹豫便舍弃了的,她还期盼什么的?姑娘当初的苦,她算是知晓了,只是姑娘有幸能遇上二爷,而自己一个婢女,这一世,只怕就是如此了。本来自己熟悉的姊妹们谁不是如此?配了一个小子,就那样老去,做奴婢的本来就该是那样的宿命。而自己偏生遇上了不一样的命运,既然遇上了,虽然没有半分指望,却不能仍旧如以前一般平静地走向原来该走的路了。侍书的脑海里头反复出现着昔日的光景,那些泼天的血色,血色里头腾飞的银凤,是自己这一生里头最耀眼的刹那吧。唯一不变的,只有那一双眼睛,永恒的淡漠无情。而那个对自己说不要害怕的人,想来只是自己的幻觉。既然是如梦一场,就这样醒了便罢了,本不该留恋的。 董润和澎涞在里头说着话,且不论彼此性情如何,都是当世英才,论及天下大事与风土人情,皆是各有一番见解,虽然各为其主相互防范,却也有惺惺相惜之意,也算是相谈甚欢。不一会翠墨打了帘子进来送上茶来,两人取过饮了,董润便笑道,“侍书姑娘怎么打了一次茶盏便不来了。”翠墨笑道,“姐姐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我来的时候见院子里那碎了的茶碗还在那里呢,竟也没有叫人收拾。先生和大人都是知道的,姐姐往日最是谨慎妥帖的,今日想来是哪里不爽快呢,不要见怪才好。”董润点点头,却笑道,“怎么侍书姑娘和先生也十分相熟?”澎涞轻轻点点头道,“侍书姑娘随着公主一路来此,我既然是护卫,自然是识得的。”翠墨自知失言也不再说话,只微笑侍立。澎涞举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皱一皱眉却又搁下了。 董润也喝了几口茶,笑道,“主人都不在此间,你我在此处也是不便。先生不如和我先到寒舍安置下来,再在城中细细游玩数日可好?”澎涞点点头道,“如此劳烦大人了。”说着三人便一起出去。正沿着廊子往前走,却见那边走过来一个小丫头,拿着扫帚过来,想是翠墨叫了来收拾地上的碎磁瓦子的。澎涞顺着往后一看,却见打碎了的两盏茶却是不同,虽然是一样的器皿,有一盏落下的茶叶却极多,仔细一看是黄山毛峰的茶叶,而另一处的却是太平猴魁。地上的水也和另一处不同,隔了这么久还散着一丝热气,想来当时是极为滚烫的。澎涞心里头微微一动,面上却没有什么变化,脚下只顿了一顿便跟着董润往外去了。 第九章(16)红笺写尽寄无因 青罗往花厅里头去,只见柳妃、安氏、秦氏和几位姨娘都在,怀蓉怀蕊和外头的几位姑娘也都在座,忙上前去告了罪,柳氏忙笑道,“你这是有要紧的事情呢,就算是来不得也理所应当,迟一些算什么,不必如此。”安氏笑道,“听闻二奶奶家中来了人,想必是南安王爷惦记着二奶奶,这么远还叫人来看,不知有没有旁的什么缘故?”青罗不答话,只拿眼瞧了柳氏一眼,见她眼色,知道这事情一时还不要叫旁的人知道,便笑道,“也没什么事情,不过是带了一些土仪,这会子还收拾着呢,等好了自然给姨娘和姐妹们送去的,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了。” 清玫笑道,“京中气象哪还有什么不好的呢?我们只等着姐姐的东西就是了。”秦氏便抿嘴儿笑道,“玫姑娘最是活泼,总是想着往外头去瞧,要不玫姑娘就跟着这一次的使者一起往京中逛一逛去,也算是出去见了世面。”安氏也笑道,“玫姑娘也不必着急,姑娘们的亲事本来就是月老的姻缘,是天南地北还是就在眼前,谁也说不定呢。你瞧你大姐姐,也是养在深闺,如今却在北疆,说不准哪一日姑娘你便去了京城呢。三姑娘还小,如今看琼姑娘、玫姑娘、董姑娘、二姑娘皆是差不多的年纪,也不知谁先嫁了出去。或者是东西南北各一处,或者竟嫁到一家做了妯娌,真是难说了。”董姨娘此时也在座,本来怀芷的事情都是不让在她面前提的,却也奇怪,从那日七夕之后,董姨娘倒像是好了一般,虽然仍旧不大爱说话,却也不疯魔了,众人渐渐地也就敢在她跟前随意说笑了。如今听了这话也只是微笑而已,并没有旁的反应。 安氏和秦氏原是说笑,青罗听在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却听秦氏笑道,“旁人自然不必多说,二姑娘是第一个不会嫁得远的,就算是王爷和郑姐姐舍得,太妃也不舍得。”怀蓉还未说话,却听董姨娘淡淡说了一句,“婉妃说的很是。”众人想起当日怀芷出嫁,董姨娘也是十二万分的不舍,然而到底还是嫁了出去,故而郑氏把怀蓉送到太妃跟前,有心人心里头也都是明白,不过是不想重蹈覆辙罢了。郑氏见董氏有些感伤,忙道,“姻缘都是天定,谁说了也不算的,前日还听人说起大小姐在北疆,王爷喜欢的了不得呢。咱们做母亲的,只要女儿过的顺遂就是,远不远的都是其次。”董氏略带感激地对着她一笑,也就不再说什么。柳氏见状,忙道,“这说的是二姑太太和姑老爷回来的事情呢,怎么就扯到这里了。” 安氏也笑道,“是了,咱们可真是老了,一时说起来这些,就止不住起来。”众人又笑了一阵,柳氏便道,“听底下的人道,二姑太太和姑老爷再过三日,十九日上便要到的,你们且说说怎么接,安排着怎么住才是。这话本来不该我问,云妹妹理着家,这些事情都该叫你安排着,只是姑太太好几年没回来了,王爷嘱咐了一定要热闹些,才叫咱们一处商量着办。”安云佩忙道,“自然是听王妃的意思。”柳氏便笑道,“你既然不愿说,我就安排了。姑太太在边关多年,不管如何说,到底是冷清些,依我说,就在园子里头摆一出小戏,热闹热闹。若说是住的地方,如今玫丫头、珏丫头也在园子里,方家那边屋子虽然有也是长久没住了,不如就请姑太太在园子里的繁阴堂住着,离玫姑娘、珏姑娘的漱玉水榭也近,想必姑太太会喜欢。至于姑老爷,既然王爷也有要紧事情找他,就叫王爷安排去,或是住在府里,或是家去,就算是委屈了他,不是咱们管的了。” 安云佩笑道,“果然很是妥当。玫姑娘和珏姑娘想来也很久没见姑太太了。”清玫便笑道,“说起来真是很久未见母亲,这些年见大伯母的时候比见母亲多得多呢。”众人都笑起来,柳氏便笑道,“这也不怪你母亲心狠,你父亲戍守边关,到底清苦些,你母亲也是不想叫你们姊妹吃苦的意思。”清玫忙道,“王妃放心,我知道的。”秦氏笑道,“玫姑娘虽然年纪小,性子直爽,却也最是明理的,王妃放心就是。”柳氏也含笑道,“这个自然的。”众人又说笑了一会子,也就预备着散了。 青罗见到前头怀蓉和郑姨娘的背影,却不知要不要和她们先说了这件事情。不论于私情还是为了她能帮衬着自己,青罗都不愿怀蓉嫁出去的。只是如今说了,只怕还是太早。虽然澎涞出面求亲的时候先提的是怀蓉,可是王爷的意思,分明是回绝的意思,连澎涞筹谋的也是清玫而不是怀蓉。自己还未和怀慕商量,一时之间还是不要轻易开口的好,若是平白无故叫人忧心倒是不好了,不说怀蓉如何,只怕郑姨娘一时之间伤心激动起来,倒是自己的罪过。然而依着如今的情势,只怕怀蓉和清玫两个人之间,终究是要有一个嫁给苏衡的,就算郑姨娘能如了心愿,清玫家中又不知如何。一时之间心乱如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希望的是哪一个了。青罗有些苦恼地揉一揉额角,只觉得这事情千头万绪,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了。忖度了半晌,把倚檀悄悄儿叫来,细细嘱咐了几句,叫晚间叫董大人再进来一趟,有些要紧的事情相商,倚檀应了便又出去。 晚间董润悄悄进了园子,却是乔装扮成上夜的小厮,跟着倚檀绕到山顶上的杏花春雨亭上头。本来董润进府来并没有什么,然而如今怀慕不在,青罗又住在园子里头,商议的又是秘密之事,还是隐蔽些的好。春雨亭在山顶上,被花树所隐蔽,一般人是不会上来的,泉声淙淙,想要听到说话也是难。只要半山的飞蒙馆留一个人瞧着,有人来即可下去就是,最是稳妥。白日虽然晴了一会子,夜间又是秋雨潺潺,想来也不会有人再来的。青罗独坐在亭子里头,下头叫倚檀、侍书几个都在那里,就等着董润上山来。果然戊正十分,瞧见有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从下头上来,披着一身蓑笠,却并没有点灯,果然正是董润。 此时南安王府求亲之事还只有上官启、柳芳和和自己知道,其他人想来不知,青罗也不多客套,只把白日里的情形、澎涞的言语都和董润说了,又道,“如今这件事情会如何,我也说不清,只怕清玫和蓉丫头两个里头总有人是要嫁去的,然而究竟是谁还未可知,于我们何者更有利些也未可知,还想叫仲平你千万给二爷递一个信,请他拿一个主意才好。”董润蹙眉道,“我今日和澎涞先生一处,只觉得他心思缜密十分谋略,倒没想到所来是这样事情。若说起利弊,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自然是二姑娘嫁去对二爷更为有利。嫂嫂你想,清玫姑娘虽然是二爷嫡亲表妹,却素来没有什么来往,心思也简单些,只怕成不了什么臂助,何况方家素来与大公子有些交往。蓉姑娘年纪虽然小,却是心思细密,又与嫂嫂颇有深交,若是能成了南安王府的世子正妃,以后行事,只怕那边更是可靠些。二爷若是要对大公子那一边有什么行动,南安王想来是不会从中掣肘的。” 青罗慢慢道,“你说的这是目下,那以后若是两方交战,蓉丫头岂不是更为为难?就算她嫁了去,那一边究竟能顾念几分还未可知,我们这样和亲之人,又哪里真有什么分量。何况我已经应了蓉丫头,必然护她母女周全,如今远嫁,蓉丫头纵然没什么,郑姨娘岂能好过?只怕蓉丫头也不愿意。就不说别的,如今蓉丫头留在这里还能为我们所用,太妃那边如何,究竟还没有定数,如今若是送了她去,倒是平白少了臂助。”董润见她说的坦白,也道,“嫂嫂说的自然也在理。若是嫂嫂这样想,不防就在清玫小姐身上多下些功夫,不说别的,只不能叫方家与大公子真的联做一处,再和嫂嫂的母家有什么瓜葛,那就当真大大为难了。”清玫叹道,“我心里头的意思,却也不想玫丫头嫁过去。玫儿年纪也小,最是天真烂漫,明知道嫁过去多半没有好结局,又何苦冒险呢?”董润笑道,“嫂嫂与两位姑娘倒真是情如姊妹,只是嫂嫂与二爷既然也能琴瑟和谐,怎么就料定南安王世子与未来的世子妃不会有这么一日?嫂嫂怎么对自己兄长反而没有信心起来。” 青罗心里一惊,今日已经不是一个人对自己说这样言语了。自己之所以如此断言,不过是因为心知肚明,苏衡心里的人是自己。然而自己当日何尝不是心中非是怀慕,如今还不是如此?既然这样,又为何总觉得苏衡纵然对自己无情,也不会对未来的妻子有情呢?到底是自己痴了,还是自己竟然一直暗暗希望着他不能对自己忘情不成?青罗神色一凛,便道,“即便是如此,还是要好生考虑才是。这件事情上头我实在举得为难,还是劳烦你和怀慕说一说。我知道如今有些为难,只是这也是要紧的事情。”董润点头道,“既然这样,我必然尽力而为。只是嫂嫂原来是这样性情中人,若二爷真是拿了什么主意,嫂嫂你真就能毫不犹豫地去做么?”一句话倒叫青罗无言以对,半晌只道,“我也不知道。” 董润倒不料她这样回答,只觉得这里头还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一般,却也不愿多问,只笑道,“舍妹在府中,叫嫂嫂费心了。”青罗笑答,“徽丫头很是得体,连太妃都很是喜欢呢,说是模样性情皆是一等一的好,我们岂有不疼的理。园子里众人都十分喜欢徽丫头呢。”董润叹道,“妹妹年幼失恃,只有我和兄长陪伴,我们又时常在外,身为男子又不知体贴女儿心意,总是不能照顾周全,十分挂心。早在嫂嫂未嫁之时,舍妹便听闻了嫂嫂在落阳峡的故事,十分倾慕,如今能在嫂嫂身边听教诲,非但是妹妹的福气,也了却了我和哥哥的一桩心事呢。若是妹妹能学得嫂嫂一两分,将来能嫁与如二爷这般的人,我和哥哥也就对得起父母在天之灵了。” 第九章(17)红笺写尽寄无因 青罗心中感慨,无论自己觉得如何艰难,旁人瞧着,都是光芒万丈的人生,倒真叫人无言以对了。一会子下了山,遣人悄悄送了董润出去,自己仍旧如前一般独自在案前习字。正出着神,却见怀蓉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来,静静瞧着自己。青罗倒不曾想到她夜里一个人会来此处,心里头正想着她的事情,忽然瞧见那么一双眼睛静静的,几乎唬了一跳。定一定神,见怀蓉也如方才董润一般穿着一身蓑笠,梳着园子里丫头们的头,知道是不愿意叫人瞧见的意思,心里更是狐疑,不知道她这一来是为着什么事情。正欲叫人进来伺候,却被怀蓉轻轻制止,道,“我来是有要紧的事情和嫂嫂商议呢,旁的人不必进来。”青罗只好作罢,且坐下听她要说的是何事。 怀蓉也不把外头的蓑笠解下,也不坐,便立在门口淡淡道,“嫂嫂,我想嫁到京城去。”青罗一惊,便问,“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说这样话?”怀蓉微微一笑道,“嫂子不必瞒我,如今嫂子娘家来人,不正是为了嫂嫂的哥哥南安王世子的婚事么?”青罗更是惊讶,“你这是哪里听来的?”怀蓉笑道,“本来只是忖度,如今瞧嫂嫂这样子,看来是真的了。”青罗不由心中暗叹她的聪慧,却只问,“就算是有这样事情,你又来凑什么热闹?”怀蓉笑道,“依着身份地位,如今府中合适的女子,只有我和清玫,是也不是?”青罗见瞒她不住,只得把白日里的那些话都和她细细说了。怀蓉蹙眉道,“难道父王是要叫清玫去?这样倒还要我颇费些功夫了。”青罗讶道,“你为何非要嫁到那里去?” 怀蓉道,“嫂嫂怎会不知?如今我若是嫁了去,便是南安王世子妃,未来的南安王正妃,与大姐姐当日不可同日而语,依着规矩,我母亲自然能被封做侧妃的。”青罗道,“就算是姨娘封做侧妃,又能如何?你这一去山长水远,你不在太妃身边,谁还能顾她周全?不过是枉担着一个虚名儿罢了。就算不说这些,你母亲一生所愿,不过是你能平安顺遂,如今你卷入这样纷扰之中,已经非她所愿,你还要嫁给自己本无心的人,一去万里,你母亲又会如何伤心?如此莫说是做了侧妃,就算是做了王妃,也不过如董姨娘一般,是一世的伤心人罢了。”怀蓉淡淡道,“如今嫁给谁,都是无心罢了,也没有什么分别。” 青罗一惊,只觉得怀蓉的眼中一片死寂,丝毫见不到波澜生机。怀蓉却只是笑笑,“难道嫂嫂嫁过来的时候是有心的不成?”青罗哑然,却听她又道,“至于母亲,趁着这一次,我自然有法子叫她不再受人欺凌,若我这一次能帮着嫂嫂成了事,嫂嫂自然也能护她周全。母亲虽然不舍我远嫁,然而做女子的终究是有那一日的,若我能珍重自身,虽然路途遥远也不算什么。如今我要嫁的好歹是嫂嫂的亲哥哥,想来就算不瞧在西疆的面上,就算只瞧着嫂嫂的面子,必不会为难于我的,总好过不知哪一日被父王随意嫁了出去,到时任人宰割。至于我自己,嫁到那里都是一样的,只要母亲能不再受苦,我都是愿意的。如今,姻缘于我本就没什么意义,我唯一挂心的,只有母亲而已。而嫂嫂只要帮着我做成南安王世子的正妃,先前所应允嫂子的,我自然有法子做到。何况我与嫂子家中亲上做亲,对哥哥嫂嫂岂不是比清玫更为有利?” 青罗蹙眉道,“你有什么法子?你就不怕以后有什么变故,这一边用你母亲要挟不成?”怀蓉笑道,“这法子要等嫂嫂先帮我办了这件事情才能够说的。至于要挟么,”怀蓉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我究竟有多少分量我心里知道,嫂嫂身份这样尊贵,这边也未必就能用嫂子要挟朝廷,嫂子心里应该更清楚才是。既然如此,父王便不会如此行事。若真是如此,还请嫂嫂陈清厉害,保我母亲平安就是。我这一去,不过是为了母亲,其余的事情,我一概不会问不会管的。嫂嫂放心,我若是嫁给了嫂嫂的哥哥,除了哥哥嫂嫂有什么要我做的,其余只当自己死了,必不会卷进这些事情里头的。你我父兄或者有权术抱负,你我女子,不过愿守得一人,过此一世罢了,是也不是?” 青罗见她如此执拗,竟不知说什么好,见怀蓉眼神坚定,料定一时之间也劝不回来,只觉得这局面更为难解。其实怀蓉如今与自己当日何其相似,只是自己当日是逼不得已,后来想明白了,要守护的是家族甚至于天下。而怀蓉从一开始就想的分明,而她的想法这样简单,她所要守护的,只有一个人而已。然而怀蓉的眼神里头总有一种东西叫人心惊,竟像是心灰意冷的样子。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道,“这事情我也做不得主,还是等你二哥哥消息到了再说罢。”怀蓉淡淡一笑道,“多谢嫂嫂,二哥哥心里清楚明白,自然会做好抉择的。嫂嫂还请转告二哥哥放心,不必担心我这一去太妃那里如何,若能如愿,我自然把一切料理妥帖。”青罗只好叹气,“这事情如今还未提起,先别说这些,你且回去静静心罢,一时之间也不要和你母亲说这话。” 怀蓉笑着点点头,走至门前,青罗却又把她叫住,“蓉丫头,你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只管跟我说,就算我不能解,也总会替你想想法子。”怀蓉回头,静静望着青罗道,“嫂嫂,你是真心不愿意我嫁去的,是也不是?”青罗不自主地点点头,却见怀蓉忽然绽开了一个笑容,比她之前对自己的笑意都要温暖,“多谢嫂嫂,嫂嫂对我,虽然也是利益牵系,究竟还有真心,我十分感激,必然不负嫂嫂所托。”又笑道,“这王府里本来少有这样的人,嫂嫂也算是异数了。只是嫂嫂,二哥哥却未必是嫂嫂这样的人,嫂嫂还是多多留心的好,莫要日后为这样的事情伤了心。”说着竟就这样出去了,就如来的时候一般的无声无息。 怀蓉走了出去,因为身着蓑笠,并不曾打伞。夜雨缠绵,只觉得周身都是寒气。怀蓉心里有些奇特的感觉。青罗与自己之间,不过是利益相交,自己其实并不算喜欢她,甚至有些恼她把自己母女本来平静的生活搅得乱了。素日相处,虽然言辞上皆切中机要,却并不曾交付多少真心的。见怀蕊与她亲近,心里还止不住地冷笑,只觉得青罗此人对人示好,都是为了拉拢人心而已,对自己和母亲可不就是如此么?然而如今,明明她可以顺水推舟就应了自己的,对她丝毫没有坏处,她却竟然在劝阻自己。怀蓉分明在她的眼睛里头瞧见了不舍和恐惧,或者是因为自己如今的路途有些像曾经的她吧,多少生了些怜悯。然而这终究是难得的,就算是怜悯也罢,到底是真心。在这王府里头,本来除了母亲,自己是不曾对任何人有过真心的,一切都是相互算计而已,即使是相伴多年的太妃,不也是自己苦心寻来的避风港而已么?父兄之类,更是不可依靠的。而如今,有这样意料之外的不舍,倒叫自己觉得不值如何是好了。 可是就算是真心又能如何呢?自己选择的路,不管是谁也阻拦不得的。想想也是好笑,母亲当日叫自己忍着寂寞进山修行,只为了她不像长姐一般远嫁和亲。而自己今日要远嫁和亲,却是为了母亲,而自己最为留恋的,竟然便是山中的时光了,这是自己和母亲当日都没有想得到的。她这一生,已经没有什么好期盼的,也从来不敢真正期盼什么,只因为自己清楚,期盼也不过带来更大的失落而已。既然陷入了这样的俗世之中,与其沉沦一世,不如就燃烧一刹,用自己的全部去保全自己想要保全的所有人,以后的人生,是荆棘还是锦绣,就都没有什么要紧的了。她曾经或者有过刹那期盼的东西,都已经随着那琴声消散了,一天明月,万壑松风,那样的时光以后怕是再也不会有了吧?那一刻心里的平静安详,是自己注定身不由己、苦心筹谋的一生从来没有过的安宁,意料之外有这样的一刻,自己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就算什么都失却了,她还有松风,声声入耳。 怀蓉走的远了,青罗却仍旧难以平静。自己经历过的是如何艰难,自己清楚的很,从三月间到如今不过半年余,却像是历经半生,人物皆非,重新活了一回一般。当日的自己如何苦痛,如今却要眼见另一个女子受着一般的苦么?而这样的婚姻有如此的开头,只怕是更难有美满将来的。怀慕对自己,只是因为不敢信不愿信,就纠葛了这样久,而自己心里埋藏着一个人,即使已经心死,却也仍旧难以接受旁的人。如今虽然有了这样结局,倒不得不感慨机缘巧合,终于算是过了这一劫。苏衡对自己,看如今的情形竟像是难以忘怀的,而怀蓉若是真心相待倒也无妨,偏生看着也是个自己情愿无心的,却也难办了。如此想来,倒是清玫好些,可若是苏衡始终如此,岂不是害了清玫一世?自己心里自然是愿意苏衡能解开这个结的,却又不敢说叫谁去冒险。 过了半晌,青罗这才提笔写信,本来和董润说好,自己连夜把这些事情对怀慕说的明白,第二日董润便遣人务必送去的。青罗把这一边的情形,澎涞对自己所言和怀蓉方才的话都细细说了,又想了良久,却是踌躇了。本想寄一张诗笺去,瞧着那满满的一盒,倒不知如何是好,每一字一句都是自己想说的,却又都似乎说不尽似的。寻思一会,从另一个木匣子里头取出一瓣干花来,夹在信笺里头了。那一瓣本是芙蓉花的花瓣,风干的仔细,脉络分明却仍旧瞧得出那样绯红如胭脂的颜色。这本是那一夜在蓉华街上,自己折了来又被怀慕强取了去的,后来回到府里,瞧着他结在衣上就要去见上官启,觉得十分不像,便拉住取下。回来之后终究是舍不得丢了,便细细做成了干花,藏在这个匣子里头,连怀慕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如今千里寄信,想来见着这一瓣,不消说他会明白的。西疆女子当街掷花她却是不好意思,也只有这样心香一瓣,或者能胜过万语千言,少尽心意了。想着送芙蓉花的意思,面上倒不由自主地有些红起来,当日自己不愿承认要折花于她,如今这般,却不知他收到会不会取笑自己呢。 这两日似乎雨渐渐又息了的意思,虽说晚间仍然如此,没到早上却又能有片刻晴明,若是趁着这样能顺利地把心送将出去自然最好不过,若能于战局有利,更是万幸了。外头不管怎么样的凄风冷雨,园子里头似乎总是繁花凄艳,芳菲次第而开,千香百艳,似乎那繁华总也不会断似的。只是就算是如此,自己心里如今最牵念的那一个人,却是人赊途迥,远隔千里,隔着烽火刀兵,连音书一封也难得一见,只有靠着那些只言片语反复揣度。这样的等待情绪,这么多年自己算是第一次尝到了。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这样的感触,这些日子算来也尝得尽了。 红笺写尽寄无因,想伊不信人成病,原来这样的情绪,只有自己一个人反复描画,却难以宣之于口的。她忽然想起来那一日联句的句子, 梦怀江湖远,目送水云遥。 君子自牵念,佳人可寂寥? 深秋花寂寂,永夜雨潇潇。 相思虽沉沉,山川自迢迢。 锦书隔烽火,周郎念小乔。 相思沉沉水迢迢,如今看起来,倒真是说的贴切了。也罢,若真如姊妹们笑谑之言,想来初雪之约,既然允诺了,必然有归来煮酒赏雪的一日。既然心里已经有了牵挂,就只管相信便是。如今十月都要尽了,想必初雪过不了多久,也就要来了。若是初雪来的早些,怀慕能够回来,这些事情都能有个结果便好了。那时候同话夜雨,这些未寄的言语,想来读起来又是别样的心绪了。 第十章(1)吹箫月下曾相待 梅压宫妆,柳横眉黛。都将留得春光在。弄琴台上忽相逢,吹箫月下曾相待。 海燕春归,江鸿秋迈。到头总是恩和爱。佳期约在白云间,一团和气春如海。 到了十九日,长郡主上官亭与方正同便要一起从南边颖城归来,身边自然跟着文崎和文岄两个。已经是午初时分,除了迎至城门口的董润,其余众人皆在永靖堂等候,自然方家的老少此时也都被接了进来。方锐和方正端、董润等到底是外臣,都在外头坐着,里头女眷们都在一处,封太妃也难得在座,故而上官启也就没有在外头陪着方锐等,也在里头坐着。清琼姊妹许久不见祖父母父母,也是一阵的上前拜见谈笑不迭,一眼瞧见王爷坐在上头,忙敛了形容,端端正正又坐了回去。陈太夫人便笑对封太妃与柳妃道,“还是太妃和王妃会调理人,我们家里这几个丫头这样粗笨,如今瞧着也算是像了几分样儿。”封太妃笑道,“你如今也嘴里抹了蜜一般,都是一样的孩子,我瞧着都是好的。如今说是跟着我住在园子里头,其实我也不大管的,不过叫她们姊妹一处玩笑。”陈太夫人便点头道,“女儿家有体己的姐妹作伴,的确是最好不过的。可惜我们还是做姑娘的时候,家中也少有姊妹作伴,很是有些寂寞。”封氏笑道,“是了,到底是她们如今有福气。别说我们,就是亭儿,不也是没有姊妹的,倒是把亭儿养成了这样男儿般的性子。” 陈太夫人听到说道儿女辈,难免想起死了的绿筠,脸色就很是有些伤感,封氏也知道她所想,只劝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你瞧芳宜与启儿,也是遗恨了。如今咱们也老了,若总想着这些事情难免伤心,还是不想的好。你如今虽然没有了筠儿,亭儿就算是你的女儿,如今这儿媳孙媳也是一屋子,也是难得的福气了。”又瞧了瞧上官启和柳芳和,缓缓道,“我也长想着芳宜,只是如今有芳和在身边,也是缘分。我昔年除了启儿和亭儿何尝没有生养过?无奈这世间缘法有定,也是勉强不得,孩子们都是往极乐世界去了,咱们只有念经祈福,为他们求一个来世。” 陈太夫人便拭了泪,答道,“太妃心思豁达又与佛祖有缘,自然心宽长寿。”见柳妃面上也有戚戚之色,也劝慰道,“王妃和王爷也不要伤坏了心,先王妃虽然去了,好歹世子还在膝下侍奉,如今有了世子妃,王爷和王妃就等着抱一个孙子吧。王妃也是好福气,论起年纪比我家的媳妇们不知小了多少,也就眼见得有孙子抱了。若是王妃什么时候再有一个孩子,这叔侄俩竟成了兄弟一般了。到时候王爷瞧着儿子孙子,还不知道要抱哪一个呢。” 柳妃面上白了一白,勉强笑道,“太夫人取笑我呢。”封氏也笑道,“她也是儿子媳妇回来欢喜得疯了,如今倚老卖老起来,只是这也是心疼你的意思呢。启儿膝下嫡出的孩子只有慕儿一个,你虽然年轻,嫁过来也好些年,怎么就不见什么动静。你是个没福的,秦氏那个丫头也是,倒不如早些年的安氏、郑氏了。”说着又望了望上官启道,“如今我也没什么别的盼头,只盼着你们这些孩子都能平安顺遂就是了。” 此时外头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子,只道,“在城门口接着长郡主和方将军,此时便要进来了。”封氏便笑道,“既然这样,快叫进来。把外头的老将军他们也请进来,都是一家子姻亲,分什么内外的,倒显得生分了。”下头的人忙应了,就把外头坐着的方锐等都请了进来,一一设了座。一干人正坐定,外头一群人便热热闹闹簇拥着几个人进来,迎头的一个女子脚步最快,便疾步上来,随着封太妃便拜下口称母亲,正是长郡主上官亭。抬头一望,面容倒是与太妃、王爷有几分相似,眉目分明,尤其是一双眼睛与清玫一般大而明亮,十分爽快明艳,虽然年纪也不小了,确仍旧是美人。只是与家里头众位小姐都是不同,打扮得倒十分英姿飒爽的样子,一身利落衣衫披着斗篷,连腰中结着的穗子都是男人们常用的花样。 封氏面上笑得温厚,一叠声地叫人扶起来,却又笑道,“你这孩子,方才才说你不像个丫头的样子,如今更成了这样,不知道的还要以为你要上阵杀敌擒反叛去呢。小的时候倒也,如今都是做母亲的人了,叫清玫姊妹怎么想。”上官亭便笑道,“女儿这也是效仿母妃,谁不知道母妃昔年随着父王征战,便是一身戎装呢,我如今比起母妃还是差得远了,不过是路上穿的累赘了麻烦,挑着简洁些的衣裙罢了。若说玫儿,母妃还瞧不出么,比我还要像母妃呢,日后到了我这个岁数上,只怕我还要说她呢。”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青罗只觉得这位长郡主虽人已中年,却难得有一份天真烂漫的英气,与其女清玫有些相像。只是从方才的言语里头,封太妃昔年竟然也是这样的女子,如今瞧着,倒觉得太妃和王爷一般心思深沉,倒不知怎么养出长郡主这样的女儿了。青罗也曾想过清玫的性子不知是随了谁,虽没有见过她的父母,却觉得与祖父家外祖家中人都不是十分相像,如今看起来,竟是像足了母亲的。又仔细瞧一瞧方正同,与其兄的深沉谨慎似乎也有不同,虽说也是中年之人的稳重,气度也不凡,面容却更亲切些,神色也温和,瞧不出是颖城叱咤疆场、叫南疆夷人闻风丧胆的将军。青罗心里倒对这位姑母有些羡慕起来,虽然生在公府之家,倒是比蓉丫头、蕊丫头和自己这些人都幸运得多了。虽说嫁的也是这样人家,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忧愁烦难的事情,活得仍旧潇洒自在。只是想到她唯一的一个女儿清玫,这样像她,却不见得能有如此福气了。 只见上官启笑了笑道,“许久不见妹妹,还是如此任性任情。如今各位长辈都在呢,你也不先拜见一番。”于是长郡主夫妇又拜了方锐夫妇、两家兄嫂,又叫小辈们上前见礼,直忙乱了半晌。旁的也就罢了,都是素日识得的,只有青罗上前时候略有不同。新妇见长辈,都是要敬茶的,青罗便捧着两盏茶,从容上前拜下,只唤姑姑、姑父。上官亭忙扶起来,端详半晌才笑道,“果然不凡,我看比起王嫂当日也不匡多让。”说的众人都是面色一僵,上官亭话里头的意思,指的自然不是柳芳和,而是殁了的柳芳宜。芳宜嫁给上官启的时候上官亭还未出嫁,上官亭一直唤柳芳宜为王嫂,后来芳和嫁过来,因为年纪还比上官亭小些,小时候便叫和妹妹叫的惯了,一时也改不过来,众人也不以为意,后来虽然觉得叫妹妹不便,也只叫一声嫂嫂或者王妃、柳妃,至于王嫂这一称呼,几乎被人忘记了,却指的只有柳芳宜一个,如今忽然一说起来,众人都不知作何反应了。上官亭见众人神色不大好看,想来又勾起王兄伤心之事,对柳芳和也不好,忙一阵打趣,众人也跟着说笑些别的,长郡主夫妻又见了几个更年轻的姑娘们,也就混的过了。 闹到此时已经不早,众人自然又是开宴热闹一番,这也不提。只是初见上官亭之时觉得不似寻常中年女子,倒像是年轻小姐,渐渐熟络起来倒还是风度端然的,言谈举止也十分不俗,只是与亲近之人略随意些,不太讲什么规矩而已。清玫自然久不见母亲腻在身边,难得的是素日不大言语的清珏也很能和她说上几句话,可见上官亭在家中便是如此,对庶出的子女也没有什么瞧不起的意思,都是一样的看待。青罗想起先时听闻的关于方家的话,方正端与方正同还有殁了的方绿筠皆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如今妹子去了,兄弟俩的情意倒是十分深厚,两家犹如一家一般。方正端膝下子女,只有清琼和文岄是夫人嫡出,只是两个长子文峻和文峰母亲去的都早,皆是洪夫人养大的,如亲出一般,兄弟之间也并没有什么隔阂。因为边疆清苦,方正同膝下的一子两女,除了文崎跟在身边,都养在长兄家中,如今也算是久日未见了,倒是方正端家中的三子,时常被送到颖城去历练数月。世交之家说起方家,都道老将军和老妇人治家有方,子孙皆为才俊不说,还难得这样大一家子能和睦至此。 青罗倒不禁对这一家子有些佩服了,西疆虽然礼教不甚严格,然而嫡庶尊卑却仍然极是看重,自己所见莫不如此,倒是只有方家,与别的人家十分不同。不论内里是不是真心和睦没有嫌隙,至少看起来上下皆是一心,不会叫旁人瞧出来什么不妥。或者只有这样的家族,才能在这些权谋争斗之中屹立不倒吧?青罗最是明白,一家子若是从里头烂了出来,总是外头再光鲜也是无法的。青罗心里还觉得有些古怪的是,方家不论年长年幼,男子们一望可知是极有城府的,女子们却都仍旧如一般人家的女儿一样,所思所想不过是绣花斗草一类女儿家的玩意儿,并不见什么算计心思,也觉得有些意思了。 第十章(2)吹箫月下曾相待 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的。晚间众人都散了,方家的男子自然是回去,只把上官亭留在王府里,如先前安排的一般,本该住在夏山一带的繁阴堂。上官亭与母亲女儿皆是许久未见,想着清玫有清珏等姊妹作伴,自己与母妃却真是难得一见面的,纵然回来,母妃也多在山中,便先就往封氏所居的染云堂去住几日。众人本来觉得封太妃最是疏离独居的,没想到听得这话竟笑吟吟地就允了,都道果然是亲生母女,情分到底是不一样的。封太妃却也没有说什么,只若有所思地瞧了上官亭一眼。 晚间,封太妃早早便在榻上歇着,只瞧着唯一的女儿上官亭在镜前卸妆。这么些年过去了,以前在自己身边撒娇的女儿已经是三十多的妇人,女儿的容貌是颇有几分像自己的,保养得宜瞧着更年轻些,瞧着她就像是看着昔年的自己一般。只是一双眼睛和自己完全不像,倒是与外孙女清玫的眼睛一般,里头仍旧纯净明亮,与自己这样深入古井的眸子完全不同,和其他差不多年岁的如柳芳和的抑郁,安云佩的缜密,郑婷华的静默都不同,真如赤子之眼一般。想一想,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眼神吧。自己一生跌宕传奇,经了这样多的风雨,只有这一个女儿,能如此平稳一世,也是心中毕生所求了。想到外孙女,心里头却又有些不忍起来,这孩子和她母亲倒是相像,只是恐怕没有这样好的命数了,而这样的命运还是自己要一手安排给她的。手心手背本来肉,然而到了这样时候,却也只有割舍一个了。 封氏又看了一眼她身边伺候的漱月、浣月,仍旧是昔年从府中带去的丫头,慢慢道,“漱月和浣月跟着你这么些年,也不见你给指了人家,也不叫正同收了做房里人,究竟是耽误了人家。”上官亭笑道,“母妃这就是冤枉了我,我也曾想着在军中找一个好人家就替他们做了主,这两个丫头却总说是要跟在我跟前,就是不肯。后来也曾说过就叫她们跟了将军,将军却道房里不愿再有人,也就只好作罢了。”封氏点头笑道,“这就是你们夫妻恩爱的意思了。”上官亭倒像是有几分感慨神色,“母妃你也知道,昔年何尝没有几个人在身边的,只是后来也都没有个好结果,或死或病,有生养的只有一个珏丫头的娘,也早早就撒手去了。所以将军便道我夫妻命中就该如此,也就罢了。” 封氏笑道,“有这样的福气也是好的,只怕外头的人只觉得你和我一般掐尖要强,屋里头容不得人呢。”上官亭也笑起来,“母妃福气深厚,怎么是我们能比的。母妃和父王一世情缘,都是叫外头称颂的呢。王兄和王嫂当年虽然情意也深厚,却到底有了这许多新嫂,实在比不得母妃和父王这般了。”封氏眼中似乎掠过一丝亮光,淡淡笑着,似乎微有嘲弄的意思,“情谊深厚与否,本就不是外头的人能说的,不论是你父王和我还是你王兄王嫂都是如此。如今你和姑爷也算是外头称颂的了,好与不好,却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上官亭笑道,“母妃放心,这些年虽然在颖城清苦,却倒也自在,只是玫儿珏儿两个常常不能相见,倒是憾事了。”封氏笑道,“玫儿和珏儿两个,私心里头你更疼哪一个?”上官亭笑道,“母妃这话说得倒叫我难以回答了,只是在母妃面前我是没有什么好瞒的,虽然珏儿也是跟着我长大的,和玫儿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若真论起私心来,总还是更疼玫儿一些。不论别的,就为着像自己,也更贴心些。” 封氏微笑道,“你这说的是实话,天下做娘的谁不是这样的呢,你如此对珏丫头已经是难得的了。”上官亭正欲答话,却见封氏又淡淡问了一句,似乎是漫不经心,“那若是玫丫头和文崎,你更疼哪一个?”上官亭倒不妨她问着这个,疑惑道,“都是自己儿女,哪里有更疼哪一个的呢?”封氏却追问道,“若当真叫你选一个去呢?你待如何?”上官亭不明封氏何以执着于这个问题,却又不得不答,半晌才艰难道,“若论心里头疼爱,做母亲的自然都是一样的。但若论起旁的,子嗣上头我和将军就只有文崎一个儿子,自然瞧得要紧。论起亲疏,清玫到底不常跟着我,文崎却是一直在我身边的,或者还是亲近些的。” 封氏笑起来,那笑容却有些奇异,像是感慨,“是了,但凡做母亲的,不论胸襟如何,总是亲生的儿女胜过了旁人,身边的胜过了隔得远的,更说的直白些,儿子总是胜过了女儿。”上官亭不知怎么说起这个,只打趣道,“母亲这话说起来,就是我不如王兄的意思了。我是女儿,不能总是伺候在母妃身边,是我的不是。”封氏感慨道,“这本是做女子的命数,既然嫁了出去,就是夫家的人,娘家如何亲近,却也是难得常见的了。”说着眼中却忽然精光一轮,瞧着上官亭道,“若是把清玫嫁出去,你待如何?” 上官亭讶道,“玫儿还小呢,琼丫头都还没有动静,怎么就论起玫儿的婚事来了。何况玫儿比母妃身边的蓉丫头还要小这些月份呢,方才母妃论了半晌的亲疏,就是蓉丫头比玫丫头更为亲近的意思了,难不成是要先用玫儿给二姑娘练练手不成?”封氏见她说笑,却并没有笑的,仍是那样平静难测的神情,便把京中遣人求亲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只道,“如今那一边的意思,是要叫从蓉丫头和玫丫头之间择一个去,你且说怎么看这件事。”上官亭的面色大变,半晌才道,“母妃论了这半日,不就是叫玫丫头替了蓉丫头的意思?母妃的意思,自然是二姑娘是嫡亲的孙女儿,又是陪在身边的,是玫儿万万比不得的,所以便要叫玫丫头远嫁不成?” 封氏淡淡道,“你还是这样性子,才刚听了了两句便跳起来,我且跟你慢慢说。方才论的亲疏只是常理,你自己也是如此说。自然的,蓉丫头是你王兄的女儿,玫儿是外孙女,自然是亲疏有别。只是我虽只有你王兄一个儿子,却也只有你一个女儿,如今我也老了,连孙子都有了,也没有看儿子比女儿更要紧的理。何况说到底,玫儿是你唯一一个亲生的丫头,蓉儿虽然是你王兄的女儿,却到底是庶出,你王兄也不止她一个丫头,瞧着也并不十分伤心。然而这孙子辈上,这些孩子里头也只有蓉丫头,跟了我这么些年,虽然是庶出,到底心里头觉得不一样些。我也知道当日她母亲送她到我跟前来是个什么意思,如今热辣辣地叫她去,我也有些不忍。你瞧芷儿嫁出去,董氏成了什么样子,那郑氏摆明了也是对女儿最上心的,若是突然说要嫁去,只怕一时要闹出来什么事情,到时候这和亲的事情若是见了血,咱们面上也难看。” 上官亭惨笑道,“怎么母妃谁都想得到,就不想着我和玫丫头不成?”封氏叹道,“我就你一个丫头,断断没有不想着你的道理。只是有句话我却不得不说,若当真说起来,玫儿嫁过去,比蓉儿要好得多了。蓉丫头心思重些,心里又记挂着她娘,这一去只怕一世都不会快活了。玫儿却是和你一样,是个爽朗明快的性子,就算是去了京师,想来也能过得不错的。”上官亭冷笑道,“母妃单说这些有什么,若是来日两方开战,又要如何?”封氏道,“你也想得到这个,只是史上并没有用和亲女子来做人质的道理,只因女子嫁去了哪一家,便是哪一家的人了,只要自己想的明白置身事外,也就罢了。且不说有没有那一日,就算是有,想必玫儿也要比蓉儿看得更开些。如今看着青罗这孩子,她的哥哥我虽然没有见过,必然也是好的,如今青罗与慕儿也算是夫妻和谐,玫儿嫁过去,想必也是不错的。这些都是我私心里忖度罢了,其实我叫玫儿去,最要紧的缘故是你王兄已经把不叫她去的缘故都和那一边说了,那个澎涞也是个精明的,竟然以退为进埋了一笔,就已经把玫儿推到前头去了。这里头的要紧,我想你是瞧得清楚的,如今就算是要叫蓉儿去,你王兄面子上也过不去,倒像是前头说的话都是假词掩饰,于我西疆名望上实在不利,就如出尔反尔一般。我虽然也舍不得玫儿却也没有法子,她是个有造化的孩子,必然能如你一般有福的。” 第十章(3)吹箫月下曾相待 上官亭直视封氏道,“女儿只想问母亲一句。母妃和我说了这些因由,真真假假都不论,母妃心里头,究竟是为了西疆和王兄的名望,还是为了疼偏蓉丫头的缘故?母妃不必遮掩,只管说实话就是。”封氏沉默半晌才道,“自然是为了我西疆的名誉了。”上官亭凄然一笑道,“母妃说这话便不尽不实,母妃既然犹豫良久,可见也是为着蓉丫头的缘故了。蓉丫头好福气,能得母妃如此疼爱眷顾,王兄这么些女儿里头也是独一份儿的,当日芷丫头嫁去北疆,怎么不见母亲说一句。”封氏只道,“我今日和你说这话,你王兄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究竟未定,你且回去和姑爷说一说去,我不过是先和你们说说我的意思,却也要瞧一瞧你们的意思。两个丫头那里你先别露了口风,这些事情本来不是女儿家该晓得的,等定了究竟是谁再说去吧。”上官亭沉默半晌,也不再说别的,便默默出去了。 此时好些人都晓得这事情,都私底下暗暗议论着,只是王爷和太妃像是不急着操办的样子,既不明说了,也不请来使进来商议。众人也就不好表露出来,只好各自打着主意,揣度着上头的意思,却都觉得会是怀蓉。只因怀蓉虽然陪在太妃身边,到底是庶出,太妃素来性子冷淡,也未见得就舍不得,王爷虽然今日对二姑娘不错,以前这十几年就如没见着这个女儿似的,她的母亲郑姨娘也不得脸,想来是说不上什么话的。不必清玫小姐乃是长郡主的掌珠,如今长郡主和方将军都在蓉城,只怕长郡主往太妃跟前一说,这出去的便是二姑娘了,庶出的孙女也不止二姑娘一个。姑娘们之间,如今只瞒着清玫和怀蓉,只是怀蓉早就知道此事,也只装作不知,仍旧和众姊妹赏花喝茶此处逛逛,就如同没事人一般。长郡主虽然住在园子里和太妃女儿作伴,期间倒也回方府上住了一晚。至于澎涞,一般人却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只知道京中遣来了使者。澎涞现下住在董家,时常和董润在蓉城中四处逛逛,倒也似乎并不着急、成竹在胸的样子。 安氏心里头自然存着这件事情,总觉得里头有些什么要紧关窍,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事情本来来的突然,并不在自己的计算之内,还要仔细琢磨才是。又过了几日,一日晚安氏把葛氏从园子里唤到自己院子里去商议此事,不一会见葛氏进来,神色平静安详,举止有度。自两月前翎燕的事情闹将出来,众人都觉葛氏如变了一个人一般,安氏自然也觉得心里讶异,这丫头怎么就变成如此,心里却是欢喜,自己好歹算是得了臂助了。想着便笑道,“你快坐,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和你商议呢。” 葛氏便坐下,安氏把打听来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遭儿,又问道,“依你的意思,究竟王爷和太妃的意思,是想叫谁去?”葛氏淡淡笑道,“母亲其实不必去管王爷和太妃现在的意思,只要想明白,究竟是谁嫁过去,对我们有好处就是了。如今这些事情只怕都还没有定下来,想明白这一层,或者就有转圜的余地。”安氏点头道,“你说的很是,若是事情能向着对我们有利的地方去,自然是最好。如今这人选必然是在这二人之中了,依你看来,却是谁对你我有利?”葛氏想了一想道,“这便是里头最难的地方了。若论起清玫小姐,本来没有什么,只是后头确是长郡主和方家。若是清玫嫁了去,自然方家和二爷变成了姻亲,以后的立场如何,就很难说了。若是二姑娘,母亲本来就疑虑她与二房是一路的,如今岂不更是坐定了的?就连太妃,若是心疼二姑娘,或者也会更向着他们一些呢。”安氏蹙眉道,“依你这样说,竟是嫁去哪一个对我们都是没有好处的了?” 葛氏眼中掠过一丝冷光道,“这却不尽然,法子倒是有一个,只是费些事情。若我是母亲,就先往外头散了言语出去,说是上头定的是二妹妹,再把话传到郑姨娘那里和外头去。不消说,郑姨娘自然不舍的,二姑娘也不愿意,不论如何定要私下想了法子的,我看二姑娘在太妃跟前其实很有分量,未必就像外头传的那般,何况青罗还是苏衡的妹子,自然也说得上话,必定有能耐叫这件事情定了玫姑娘。等上头定了玫姑娘,这外头自然都觉得奇怪的。母亲对她做点什么叫她出个什么十分为难的灾病,一时之间嫁不得,自然没得选,要改成二姑娘的。郑姨娘那样爱重二妹妹,必然要闹一闹。母亲只消顺水推舟,想个什么法子叫她们闹得大些,闹到来议亲的人跟前去,叫里外都晓得议论起来,再生出些什么流言蜚语,譬如二姑娘早已经心有所属、又不愿如公主一般为两家长久太平出力之类,再揭出来二姑娘为了不嫁到京城去做的功夫,只说玫姑娘病的突然,叫她一时无法想了,便急了起来。真也罢假也罢,只要满城里头都议论着,因为二姑娘的缘故以至于这一门亲事横生了枝节,到时候千夫所指,朝廷那边面上难看,这事情只怕就罢了。太妃最重名誉,不管最后嫁没嫁去,想来太妃心里头对她也不会再有什么怜惜的了,如此岂不是永远绝了后患?” 安氏沉默半晌道,“我竟想不到你能思虑至此,只是狠些,你二妹妹被你这样一闹,这一世想要找个什么好人家也就难了。”葛氏微笑道,“母亲素日不像是这样的人,怎的今日竟狠不下心肠来呢。”安氏笑道,“我自然没有什么,倒是你,以前虽然脾气坏些,心肠倒像是软的。如今竟然也这样狠得下心么?”葛氏垂目微笑道,“这也不是狠不狠心的话,媳妇既然嫁给了大爷,自然一言一事都要为了大爷考虑周全的,如今大爷在外头,自然就要听母亲的,若是有什么主意也实在说出来,这才是为人妻子的道理。以前委实是年少轻狂,如今想起来十分后悔,莫说没有为母亲做些什么,只怕还添了许多烦恼。”安氏叹道,“看来经过那事情你这孩子也算是稳住了,这样也好,我心里头自然欢喜。可见我是没有瞧错的,你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女儿,一时想的明白了,就是行事自有主意的。”葛氏只低眉顺目道,“媳妇这点子小聪明算什么呢,况且英雄不问出身,媳妇不过是跟着母亲这几年多少也瞧着些,以往是不懂事,如今更是要时时处处看着学着的。” 安氏听了这话心里很是受用,却想起了另一件事,面上便丝毫不露出来,反而冷声道,“你有这样聪明自然是好的。只是聪明也不要用到不当的地方去。”说着漫不经心道,“这些日子也没见翎燕那个丫头,如今怎么样了?虽说四个月也该是稳当的时候,那丫头身子纤弱,以前又操劳,你还是替我多去瞧瞧。”葛氏笑道,“母亲放心,我每日都会去翎燕妹妹那里瞧瞧去的,如今她身子很好,口味也开了,心里也安定许多,常说不能给母亲请安心里很不安呢,还有一样,只是日日念着爷。”安氏笑道,“这女子哪里有不惦记夫君的呢,别说是她,你自然也是。如今思儿不在家里,你住得远,反而要几处奔波。既要你孝顺我和太妃、王妃,奉承外头的客,还要烦你照应旁的女子,也是难为了你。”葛氏忙笑道,“母亲说的是哪里的话,本就是我该做的,若说难为岂不是羞煞我了。翎燕妹妹这个孩子是咱们爷的第一个孩子,我自己福薄,既然妹妹是有福气的,我自然要好生照应着。我先时是糊涂了,如今细想想,若没有爷,又哪里有我们这些人呢,孩子一出世怎么也要叫我一声娘的,我又岂有不好生照应的道理。” 安氏笑道,“你如今真是想得明白了。你放心,你自然是这孩子的嫡母,旁的人是断断压不过你去的。这里头的轻重缓急你看的清楚,我就安心了。”说着又道,“你既然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我也自然要好生调教你,叫你多历练着,旁的倒也不急,以后园子里厨房的事情就交给你,我手底下几个得力的老嬷嬷们也拨给你使唤。你要记着,姑娘们的一饮一食皆是十分紧要的,你可要好生留心才是,若是哪一个有个灾病,只怕太妃要十分挂心的。”葛氏心里头一凛,忙低头道,“母亲的栽培我必然谨记于心,不会辜负母亲的心意的。”安氏听着笑了笑,挥挥手道,“你且下去吧,我也乏了,这后头的日子愈发冷了,你也好生照顾着自己,若是你病了,我有话可和谁商量去呢。”葛氏便应着出去了。 第十章(4)吹箫月下曾相待 葛月逍出了绮云轩,独自一个人从各院之间的巷子里头往园子里去。今夜难得晴朗,却比夜雨凄凉的时候更是冷了几分,那中寒意随着巷道里头呼啸的风,像是要渗进人的骨头里似的,叫她不自禁地抖了一抖。把身上的披风裹得更紧了几分,仍旧默默地往前头走。抬头望一望天上,此时下弦月还没有升起来,倒是有漫天的星子,泛着闪烁的冷光,倒像是无数眼睛在嘲弄地瞧着自己似的。月逍冷笑了笑,自己心里何尝不是这样讥诮自己呢?如今的葛月逍,连她自己都不认得了。她想要的是太多还是太少,她也无从判断。然而她最明白的是,任何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离了母家以后,孤身到了这个锦绣朱门之间,才觉得非但是雨雾山岚,连晴空星月昼也是不可信的,不过转眼,就变了天气,何况人心呢?危机四伏,风刀霜剑,这些日子明里暗里的嘲讽,自己听得还少么?起初自然惊怒,日子久了,竟然也就麻木了。 夫君的恩爱,妾室的奉承,转身不过就会变了。连安氏对自己的安慰也是假的,她再清楚不过,翎燕,是安氏早就想安在怀思身边的人,她唯一不忿的不过就是翎燕对自己的不忠而已。翎燕如今对自己恭敬,其实都是彼此一起去演给旁人看的一场戏,妻妾和睦,对未来孩子的期盼。有一句话自己确实没有骗安氏的,那就是她必然会保着这个孩子生出来,因为只有怀思立稳了脚跟,自己才有出头的日子。然而自己所谓的嫡母身份却是虚的,只瞧如今的安云佩和柳芳和就知道了,任一个有了儿子的妾室也不会安守本分的,何况是深得怀思宠爱、又心思极深的翎燕?到时叫她安安稳稳做了长孙的生母,哪怕她的出身再微贱,也没有谁能拿她怎样的了。怀思的心本就在她身上,到时候她再仗着孩子的利向安氏献个勤儿,如何还有自己立足的地方? 她早就清楚明白,怀思的地位,安氏、翎燕和怀思己都会仔细筹谋,自己也会出一份力,只是自己的地位,根本不会有旁人放在心上,甚至于瞧着她碍眼,连如今这样的位置也要随时被人拉下来的。只有自己能为自己筹划,她要正室的身份,要旁人的赞誉,也要实在的权利,要活的堂而皇之。她在这些伪装哑忍的痛苦日子里头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想要不忍,如今就只有忍得更漂亮,在所有人都不防备的时候伸出爪牙,就再也没有人能防备的了。她觉得自己像是落入丛林的一只家猫,一开始张牙舞爪以为自己牙尖嘴利十分能耐,直到浑身是伤几乎死去了才知道,要想在这里头活下来,只有默默蛰伏起来,给人闪电一般的一击。她方才说的真是实话,自己以前实在是太傻,而以后的路,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 这二日青罗心神不安的很,怀蕊那一日的话总是压在心上,自己没有答复,她却也没有来问,只是每每见着,总是意味深长地看自己一眼,如冰雪冷彻。这几日天气好了起来,想必寄给怀慕的书信不会再有什么岔子,约莫回信也快要到了。只是怀慕会如何回答,自己倒有些忐忑,私心里头希望怀慕和自己一般阻止怀蓉这一门亲事,却又觉得如此不像是怀慕的行事。日日想着这些,总觉得进退不得,十分为难。倚檀侍书等见她这样,却不知是为了什么。怀蓉与青罗相交最是隐秘,往往连她们也都不在跟前,只觉得青罗与怀蕊较为亲密,与怀蓉却是点头之交。见她如此,只当是与清玫小姐十分投契有些不舍的意思,或者是想起来自己的婚事思念二爷了,也想不到那许多。 到了二十五日上,封太妃和上官启终于传下话来,定下第二日二十六晚间在园子里头设宴,便把亲使澎涞请进府里来,就要正式允婚了,到时候才能得知哪一位贵家女入选。为表示郑重,宴席就设在青罗怀慕成婚的朝晖堂,阖家都在,更是请了许多臣子,除了方家董家自然不必说,到时蓉城中所有高门大阀的人也都齐聚于此,连东湖上也许入许多百姓船只,就如那一日青罗大婚的时候一般。如今满路上的人都道,朝廷的南安王爷把爱女、皇帝的表妹嫁到我西疆,又求娶我西疆女子为世子妃,正是永结为好的意思,也是因为涵宁公主与怀慕世子情谊深厚,故而皆是颂扬不绝。如今坊间皆传,为了亲上做亲,上头的意思是要把王爷的次女二郡主怀蓉嫁给苏世子的,到时候苏世子兄妹与世子兄妹竟能成就两对恩爱眷侣,岂不最是千古流传的佳话,千里注定的缘分? 王府里头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言语,各人心思却是迥然不同了。旁人不必说,头一个焦急的便是郑氏,前几日听了这话,当时险些晕了过去,即刻便要去向太妃求情,不要叫唯一的女儿嫁到那么远的京城去,却立时被怀蓉拦住。怀蓉只当是青罗想的明白,暗中使了力促成了此事,自然不会让母亲去坏了事。却也不敢说自己求着要去的,只道如今匆忙去了只怕惹恼了太妃,如今也只是传言而已,并没有十成真的消息,自己在太妃身边伺候,也未见得有什么蛛丝马迹。怀蓉的意思是,到时尘埃落定昭告了天下,母亲也是无法可想,自己再好生劝慰,叫青罗把自己兄长家族的种种情形都交代了去,母亲想必也能安心了。郑姨娘自然不知道怀蓉心里的谋算,只觉女儿既然说只是传言,想必也未见得就真,如此乱了马脚也不好,便就忍得住了。第二日去问了青罗,青罗不敢随意猜测这消息真假,又想着昨日怀慕信里头的话,也不敢把怀蓉的意思跟她说,郑姨娘见青罗也不知这结果,心里又定了几分,也不再说什么,只自己在屋子里愁闷。 封氏心里却也烦乱,自己的意思是偏着怀蓉一些,只是如今这流言来的突然,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出来的,想了想最疑的人是长郡主上官亭,想来她是为了不想叫清玫出嫁,偷偷散出去这些言语,叫自己迫于压力与民意所向不得不嫁了怀蓉。自己前时所说若是不嫁清玫乃是出尔反尔,若是能叫满城的人都说是怀蓉,也就不算失信于天下了。心里暗叹,到底是母亲舐犊情深,最是单纯不过的女儿如今为了外孙女也能有这样心机了。想来自己当初为了女儿的婚事,也是颇费了踟蹰思量的。然而如今,竟然还是偏疼着当初并没有放在心上的怀蓉。封氏自己心里也觉得奇怪,论理清玫是自己唯一的外孙女,爱女唯一的女儿,怀蓉不过是几个庶出孙女中的一个,在整个家族里头也是默默无闻无足轻重的。就如女儿所说,怀芷出嫁时候自己并没有说什么,怎么如今竟然这样不舍。怀蓉这个孩子也算是可人疼的,外头瞧着只是静默,其实也有笑语解颐的时候,性子安静不生事端,在自己身边最是合适。论起来怀蓉虽然陪了自己几年,伺候自己也妥帖,却也明知是有所求的,本不欲真心疼爱,怎么还真就牵挂起来,叫她们如了意。可见这祖孙天性,只要稍稍近了些,便是止不住的了。自己也是老了,怎么心里头也这样软弱起来。 然而封氏却没有想到,散这话的自然是安氏。郑氏来往于飞蒙馆,因为一时之间心里头着了慌忘了避人,行踪都叫安氏瞧在眼里。然而怀慕于自己贴身使唤的人素来十分严格谨慎,非是童嬷嬷安排的断不会重用的,虽然安氏借着理家的便利安排了人在青罗房里,却不过是外头粗使的丫头,也没能知道究竟说了什么。只当是前头订下的计策起了作用,是去求着青罗帮忙救一救女儿,见她从飞蒙馆出来之后就像是平静了好些,只当是青罗应了这件事情。又看怀蓉仍旧如往日一般常在封太妃身侧,而瞧着太妃看着怀蓉的神色,倒难得流露出几分真心来,想来是怀蓉也自己求了太妃,心里暗喜郑氏怀蓉已经落入自己股掌之间了。只是心里想到月逍就觉得一阵凉意,这个孩子聪明了许多自然是好,只是这么短的日子忽然就有了这样狠心手腕,也不能不叫人心惊。转而一想,不论怎样厉害,终究是没有子嗣的,威胁不到自己什么。月逍和翎燕两个一个有地位没有子嗣,一个有子嗣没有地位,到时候还不是在自己手里搓扁揉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既然是东风西风,自然就瞧着自己想叫谁占了先的,总不能谋算了一世,倒叫儿子屋里两个丫头夺了权去,也算是无用。 第十章(5)吹箫月下曾相待 冬日里天黑的早些,夜宴就安排在酉初,现下已经是申正,众人便陆陆续续地都往朝晖堂去了。葛氏一早便出了园子跟着安氏安排晚上的事情,并不在园子里头,方家的几位姐妹与董徽早些时候便在一处吃点心,此时自然一起去。怀蓉和怀蕊两个用了午膳就被唤到封氏那里说话儿,便和太妃一起去。青罗因为心里存着事情,也并没有去找姊妹们闲话,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该到了去的时候。因为是接待京中南安王府来使的正式宴会,又是为着南安王世子的婚事,身为御封的涵宁公主、南安世子的亲妹、西疆永靖王的世子正妃,自然是要着意打扮一番,必要按着礼制才好,不能失了礼数。除了侍书、倚檀等伺候更衣之外,还把童嬷嬷特意寻了来梳头。 童嬷嬷也已经多日没有见着青罗,如今瞧着她自然欢喜,一路絮絮说个不住。青罗知道她在怀慕和先王妃身边多年,如今不仅是最得力的臂助,更是最在意的亲人,几乎如同祖母一般。每次见着自己的神情,也都是真心希望自己能与怀慕平安顺遂的。此时瞧着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几乎想起贾母来,往日也是这样瞧着自己的。只听童嬷嬷一边梳着繁复的九凤出云髻,一边笑吟吟地说,“世子妃到这府里也有许多日子了,老身如今年纪大了,也不便经常来瞧世子与世子妃,只是每每听闻世子与世子妃过的极好,心下十分安慰。如今世子不在家中,世子妃也要好生保重自己才好。我瞧着世子妃眉眼间似乎有什么难解的事情,脸色也有些憔悴,只怕是思念世子的缘故。世子妃与世子和睦自然是好,只是也不要伤了身子,不过再几日,世子也要回来了。” 青罗便笑道,“嬷嬷放心,我自然保重自己的。”童嬷嬷点头道,“幸而这几日来了京中世子妃家中的人,也能少解心中的郁结了。”想了想叹道,“世子妃嫁进来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情,如今又有了好事成双,真是喜人。当初瞧见世子妃的兄长,南安王的世子就知道非是凡俗人物,不知道如今咱们府中哪一位小姐能配得上呢。或者世子妃的兄长也叫人给世子妃递了话,叫世子妃给瞧一瞧?”青罗笑笑,“这是没有的话,哥哥有这样心意我自然欢喜,这事情还是听太妃、父王和母妃的意思,不论是哪一个,自然都是天赐的姻缘了。”童嬷嬷笑道,“世子妃说的这是场面话呢,只是不知世子妃私心里希望是哪一个呢?论起来咱们府里如今算是齐聚了不少,琼姑娘、玫姑娘、珏姑娘、董姑娘和二姑娘,其实都是出身高贵、年岁相当的闺秀了。只是老身听人议论,都说是府里的意思,已经私下定了二姑娘呢。到时候真是亲上做亲,千里姻缘一线牵,还要谢世子妃这个大媒呢。” 青罗淡淡道,“既然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也就是顺其自然、顺应时势的好。”顺其自然,顺应时势,这八个字是怀慕寄回来的书信里头关于这件事情唯一的嘱咐。青罗初读的时候有些猜不透这意思,如今想来倒像是有几分明白了。或者以如今的处境心情,实在是难以做出抉择,就算是促成了或者是阻止了某种可能,也难说后来便是最有利的、不会后悔的。所以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如此了吧,顺势而为,叫别人去做了选择,再仔细去揣度一番。怀蓉,清玫,过了这一夜,她就不用再去迷茫这一个未明了的局了,然而即将又面对的结局,不论是哪一个,都是伤痛。 童嬷嬷嘴上说着话,手里却没有慢下来,稳稳地把正妃的各色头面首饰往青罗头上戴。所用的饰物都成双成对,牡丹双开,十六鸳鸯,都簇拥着正中的那一只衔珠金凤。青罗觉得有些不适,那些钗环那么沉重,一对一对的簪在发上,堆金砌玉的华丽无伦,却也是沉重的锁链。象征着身份地位的尊荣无匹,自然也是这个位置上必得承担的无奈。就像那一只凤凰一样,被花团锦簇所拱卫,那般夺目,也就必然被禁锢在那里不得自由。这是她第一次作为永靖王世子妃面对自己的母族,明面上还是花好月圆、结为永好,怀慕也给了自己无需去抉择的权利。如今是这样一个情境,都觉得如此艰难,不知道那一日刀兵相见,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青罗到朝晖堂的时候,除了封太妃和怀蓉、怀蕊,众人皆已经坐定。青罗自知到的晚了,忙上前去向王爷王妃告罪,柳氏笑道,“没有什么,你快去做吧。太妃还没有到,京中的使臣也还没有到呢,也不算什么。”上官启也道,“看你脸色有些疲累,想必是为了你长兄的婚事十分挂心,快去坐吧。”青罗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王爷和太妃坐于正中,王妃柳氏和长郡主坐在两旁。因为世子与大公子都不在,既然与南安王府中和亲的场合,再往下便是青罗和澎涞的位置。安氏、秦氏、葛氏等又往下,再下便是怀蓉、怀蕊的位置了。至于众位姨娘都在旁边另设一席与各府里的夫人同坐,另一边则是各位世家名门的男子,而小姐们另在一席,除了清琼、清玫、清珏、董徽几个不必说,还有许多人家的闺秀也皆在坐。 慢慢的灯烛都点将起来,灯影里头青罗觉得瞧着有些不大真切了。几个月前朝晖台上想必也是这样的装饰,只是那时候的自己在燕婉桥的另一侧,在汀兰渚的高草蒲苇之间,等着那个桥头的人引着自己迈向未知的前路。曾经在余光中,她隔了珠翳窥见了苏衡的神色,深深遮掩起来的悲痛,她瞧得清楚。那一刻的茫然与哀伤自己仍旧记得,如同死了一般的灰心,仿佛割裂了前生一般,坐在这里的人,都是把自己推向这个命运的人。而如今自己也坐在了这个看客的位置上,不知道又是谁,会成为下一个自己?青罗远远地望向湖面,连那里都是与那一日一样的热闹繁华,外头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这个位置上演着自己的、旁人的傀儡戏的这些人,是多么辛苦。他们眼中的这个浮光岛,只怕是湖上最美的明珠熠熠吧?其实很多时候都是一座孤岛而已。 过了一时,只见湖上来了极大的一艘画船,即使在灯烛如海的东湖上也是卓然不群的。画船靠了岸,缓缓走下来一个人,高冠博带,气度不凡。那一瞬间青罗几乎觉得那是苏衡了,走近了才知道那不是,那双眼睛里头的冷然嘲讽般的神色,只会是澎涞。澎涞乃是南安王府的军师一般的人物,却没有实际的官衔,素日也都是一身羽扇青巾的布衣打扮,如今既然是朝廷来使,身份装束自然不同。这些在权术中来往的男人都有这样的能耐,能在外头人的眼里做出气度温厚高华,令无数人敬仰的模样。怀慕也罢,苏衡也罢,都是如此。只有那眼睛里头深深藏着的东西,或者是各人不同的,露着几分真实的心思。青罗望着澎涞向王爷、王妃和自己行了礼,坐到自己对面去,又对着自己一笑。青罗瞧着那个无懈可击的笑意,只觉得澎涞其人,也着实不甚人间寻常的凡夫俗子。那时候在船上,自己竟然察觉不到他的存在,然而一切事情又尽在他的掌握一般。只是虽然面上暖和,心里头、眼里头却太冷,比之崇敬向往,更能叫人生了恐惧疏离罢了。虽然见事清楚明白,到底太过无情,青罗佩服他的清楚之余,也难免怨恨。 澎涞刚刚坐定,就见封太妃引着怀蓉和怀蕊过来了。见着使臣便笑道,“先生不要怪罪,老身一时和两位孙女说话,到的晚了。”澎涞忙起身道不敢。怀蓉怀蕊自然往下头坐去,众人见怀蓉和太妃一起说话许久此时才到,面上似乎又有一分决绝神色,都忖度着只怕已经定下了是怀蓉了。郑姨娘在一边隔得虽然远瞧得不甚清楚,却觉得有什么十分不安的预感,却又不能上前去问,几乎是坐立不安了。几位姨娘都瞧着郑氏,唯独郑氏身边坐着的董氏,却遥遥地望着正席,神色十分古怪,像是沉浸在什么经年的记忆里头似的。 虽说是晚宴,开席之前便是要公布最后择定的和亲之人了。此时人皆已经到齐,都是翘首望着上官启,只等最后的结果。上官启冷眼把众人的神色都瞧了一遍,又对着太妃点了点头,方含笑道,“前时使臣曾与本王说过,蒙南安王爷不弃,南安王世子愿与我西疆再结两缘。本王十分欢喜,自然是慎之又慎,故而与太妃商议良久,最后定的乃是我的亲外甥女,长郡主与方将军的嫡出之女清玫,在此就算是正式许婚了。清玫是我的甥女,今日便叫王妃收做义女,也称一声郡主,愿我两家时世代为好,京师与西疆永远太平。”众人皆是一怔,都没料到是这样结局,却见亲使面色,含笑上前道,“多谢王爷允婚,小姐身份高贵,必然是我世子良配。” 第十章(6)吹箫月下曾相待 众人见澎涞如此说,才突觉此事已成定局。郑氏更是面上一松,身子一软,正欲和众人一起离座贺喜,却见上头忽然有一人比众人都快,还未回过神来便已经立在正中,一看却是长郡主。只见长郡主直挺挺站着,直视上头的太妃和王爷,声音低沉却极是坚决,慢慢道,“王兄与母妃且慢,恕我不能且允下这门婚事。”封氏一惊,不料她竟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如此,便蹙眉沉声道,“长郡主,外孙女大了也该许个好人家,如今世子正是难得的人才,清玫嫁过去于家于己于百姓皆是好事,你怎么在此横生枝节?”上官亭不卑不亢,只静静道,“回母亲的话,虽说自古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而昔日女儿出嫁之时,母亲曾经教导女儿,女子一生最要紧的便是婚嫁之事,令我无论如何也要自己择了心仪之人才好出嫁,不可辜负了自身。母亲既然如此说,女儿今日也想为自己的女儿求一求。”上官启也冷冷道,“看来是我和母妃纵坏了你,你昔日与清玫今日处境如何能相较?你这意思,是断断要抗拒我和母妃的意思了?” 却见上官亭摇摇头,转而对澎涞笑道,“先生既然远程而来,自然是想为南安王世子求得佳偶,必不想促成怨偶吧?我西疆女子本来最重情意,今日我坦言此事,非是拒婚的意思,若是小女自己肯嫁与世子,便是天赐的姻缘,若是不许,还请先生代世子另择佳偶。”听得众人皆是呆了,连封氏、上官启也都没有想到。澎涞心中也有些讶异,不了王府的郡主居然也有如此这般的人,竟能愿意儿女自择婚事。不消说,众人的眼光皆是瞧向了清玫。 清玫却是怔在当场,虽然隐约知道南安王遣使求婚的事情,却都以为是怀蓉,并不曾想到自己。外头本来就瞒着自己姐妹几个,母亲对自己也是一句口风未露的,如今骤然问到此时,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为好。封氏见她如此,便笑道,“可见玫丫头并没有什么不许的意思,不如就由外祖母做了主吧。”上官亭却冷声打断道,“婚姻大事不可轻率,母妃不可再稍等一等么?”上官亭竟决然望着上头两个人,不肯退让半步。众人正僵持着,却见下头本来呆怔无言的清玫上前跪下开口,语声极轻,却是和母亲一般的坚决。 “回太妃和王爷的话,清玫并不愿意嫁去京中。”众人听得此话,又都是一凛,只见清玫此时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不慌不忙道,“听闻京中拘束,不比西疆自在。清玫自幼性子便直率,并不喜礼教约束,只想能自在度日,日后寻一个心上之人,安稳一生就好。其余的富贵尊荣,都并不放在心上。前些日子在世子妃的婚礼上头也曾经见过南安王世子,自然是君子无双,只是我并没有嫁与他的心意。就如母亲所说,婚姻是大事,清玫自然感激外祖母和舅舅一心为我思虑,然而这一门亲事虽然好,却并不是我心中所求,故而不愿高攀就此耽误了世子一生。若我一生被拘禁在深闺府门之中,想来一生都不会快活。而以我的性子才能,也断然难做好世子的妻子,还请太妃和王爷收回成命。” 一席话轻轻柔柔,却掷地有声,此时朝晖台上已经是寂然一片。东湖上百姓只瞧见上头似乎有了什么争执变故,却又不明所以,正在下头低声议论。台上众人此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为好,都是低垂眼睛不敢吭声。只有上官亭赞许地瞧了女儿一眼,眼中分明有骄傲和认同。封太妃在上头却是呆住了,昔年女儿的婚事,自己说好了叫她自己择定,果然夫妻恩爱美满。本以为是特例,却不料酿成了今日这样的局面。女儿的性子已经是随意自在的,胆子也大,却没想到这个素来显得单纯乖巧的外孙女竟然也有这样胆气,敢在这许多人中坦言拒婚,也不怕自己折堕了名声。如今看来,这事态分明已经失控,清玫说出这样话来,自然是不能结亲的了,难道只能叫怀蓉去不成? 此时正是鸦雀无声,怀蓉却也回过了神。先时父王说和亲的人是清玫,大是出乎意料之外。不知是青罗没有出力,还是太妃真的对自己心生怜悯不愿自己远嫁。原本心里十分复杂,却不料情势急转而下竟至于此。此时松了口气,清玫闹成这样,自己出嫁已经是定了的事情。然而心里似乎有些莫名的悲伤,她瞧着清玫,心里头的感觉似乎是嫉妒。嫉妒她的出身,叫她不必为了地位尊荣而牺牲自己的婚姻去谋夺什么,因为即使什么也不谋,她的高贵已经是无法撼动的。她有身为长郡主的母亲,和虽然有过妾室却始终与上官亭十分恩爱的父亲。虽然被家族选择牺牲,然而她的母亲竟然有勇气出来为她担当一切,给她选择的权利,而她自己,也真的能果敢地去选择自己想要的东西,抛弃自己不想要的东西,因为不会有什么后果。她有这样的家世,没有人能真的撼动她什么,她无所顾忌,没有需要拼了命守护的东西,只要顺应自己的心就好。 而她自己呢?说起来也是尊贵的地位,王爷的二郡主,尊贵的姓氏。然而她的母亲却是父亲身边可有可无的妾室,她不为自己和母亲争一争,随时就会被人践踏。她的婚姻就像飘萍一样做不得主,她的父亲不愿保护她,她的母亲无力保护她。母亲唯一能给自己的保护,只有叫自己过的更卑微一些,叫自己用无尽的孤寂来换一个屏障。在这种时候,身为长郡主的母亲有能力有资格在这里说话,而作为自己的母亲,却连列席的资格都没有,若是反对,也只能像董氏一样落得一个疯癫软禁的下场。怀蓉在这一刻痛恨自己,甚至痛恨清玫,她竟然能这样拒绝,而清玫拒绝的、弃之如敝屣的,是怀蓉自己预备抛弃所有爱恋、心跳去换取的东西。就是如此的不公平,她什么的都有了,什么都能抛下,而她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到了如今,连舍弃自身所有的机会都是别人抛下不要的。 如今,嫁过去的人便是自己了,母亲会有一个体面的地位,自己料理了那件事情,兄嫂自然也会好生照料。然而自己的心却像是空了一块似的。清玫所说的自由自在,心中期许的人,自己一生都不会再有了。拘禁在深闺侯门,嫁给一个自己不曾心动的人,谁又会快活呢?都明知道这一点,清玫可以逃走,而她却要自己往哪个毁灭里去。怀蓉甚至问自己,在公布清玫是人选的那一刹那,有没有如释重负的动摇呢?想一想又觉得可笑,即使不嫁去京师,自己的未来不也是那样的么?长门寂寂,无爱无情,自己期待的,从来都不会、这一世都不会属于自己的。既然在哪里都是一样,看来还是如今这样的结局最好。 上官启此时也回了神,瞧了瞧一步不退的妹妹和甥女,又看了看似笑非笑的澎涞,再望着脸色也是十分犹疑的母亲,最后目光定在怀蓉身上。语气也平静下来,淡淡道,“既然是如此,本王也很难勉强。恰好本王还有一女,年纪也算适当。虽然生母位分不高,却也是跟随我多年的旧人,这女儿也是本王极为珍爱的,不如就——”众人心里皆是吐了一口气,这本来就是猜度的结果,若是如此,这一场风波也算是了结了。只有郑姨娘听到此处,几乎要晕死过去,旁边的董氏一手扶住她,眼睛悲悯地瞧着那边默默坐着的怀蓉。封太妃心里也叹了口气,本来以为自己能保住她,却不料女儿与外孙女真有这样的胆气,能在众目睽睽下公然如此,虽然举止十分越距,自己却真是无可奈何的。都是自己的至亲,本来便是难以取舍的,如今连责备也是无言。女儿外孙女所说的话,其实正是所有女子的真心话。只是能有如此胆量说出口的,却是极少见的了。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的时候,却不料又波澜顿生。上官启话音未落,只见下头又徐徐走上来一个人,跪下打断了他的话。那女子身影亭亭,举止十分优美,一看即知是名门闺秀的作风,然而一开口却又是惊世核俗的言语。“回王爷,清琼愿意嫁给南安王世子。”来人正是清琼,众人皆注目于怀蓉和清玫身上,直到此时才惊讶地把目光都聚在这个女子身上。上官启眼中一跳,也不作声,只颇有威慑力地瞧着她。 第十章(7)吹箫月下曾相待 清玫此时还没有起身,也惊讶地转头望向清琼。之间清琼也是十分从容的样子,一席话如早就思虑周全一般,“一来,较之玫妹妹,我的年岁更大些,自古纲常有序,做长姊的理应先出嫁,这是常理。二来,论起身份,我虽然不能和玫妹妹、二郡主相较,也算是王爷亲族、出身清白的世家之女。三来,玫妹妹与长郡主别离日久,若是远嫁,长郡主自然要伤心。王爷膝下大郡主已经远嫁,三郡主年幼,二郡主一直服侍在太妃身边,是断断不能远嫁的。而我已在闺中耽误颇多年华,父母一直记挂于我的亲事,实在不孝。四来,也是最要紧的一点。”说着清琼忽然一笑,笑容极为明艳,与素日清淡高傲的样子颇不同,“就如长郡主和玫妹妹所言,清琼也只愿得一心之人,厮守到老,并不畏惧路途遥远。清琼自见到世子起,一颗心就已经系于世子身上,还请王爷和太妃成全。” 众人才刚从清玫话里头的震惊出来,却不曾想到清琼会忽然越众而出说出这样一篇话来。清琼素日最是有傲气的,昔年与怀思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也不见得她有什么羞惭之处,依旧傲视人前。如今在这样场合能如此直抒胸臆,看来也不足为怪。偷眼去瞧两边坐着的方正端和洪夫人,皆是一脸的惊讶神色,可知这当真是她自己的意思,并没有什么人嘱咐了的。虽说西疆女子性子开朗奔放,当街抛掷花果表白心意也是常事,然而终究是坊间平民才会做的事情,如这些世家大族,早受到中原礼教浸淫多年,自然教育儿女也难免严苛许多,不过比京中还是略为自在些罢了。而世家子女的婚事,也自然是由父母兄弟做主,不可能如坊间一般自己择选,如长郡主的婚事,也是自己悄悄儿把意思私下里和母亲太妃说了,再以太妃的意思许了婚的。所以清琼这一举动,可算是惊世骇俗。 看众人都直愣愣地瞧着自己,清琼也不以为意,仍旧静静跪在正中。虽然是跪着,却仿佛闲庭观花落一般的自在写意。她这些年听过的讥谤之言何止如此呢?昔年云侧妃遣人代怀思求亲,自己见过此人,并没有动心不愿允婚,家里也按着自己的意思回绝了这门亲事。本来这件事不过是如此,却不知哪里的流言便传的沸沸扬扬,道是自己说云侧妃出身低贱,若是和怀思结了连理,一家子都是奴才这样的话。更有甚者,说是自己倚仗家世不俗,只想嫁与怀慕当世子正妃,更谋求以后王妃的地位。这样说也就罢了,到青罗出嫁的时候,那说的更是难听,讥讽者有之怜悯者有之辱骂者有之,等自己进王府小住,又与世子妃颇为投契,还有人说自己是心犹不死,想嫁给怀慕做侧室。清琼性子本来颇为高傲,一开始听闻这些腌臜言语自然怒不可遏,只是听得日子久了,却也不以为意起来,仍旧自己过自己的日子,随那起子小人嚼舌头根子去。不过今日这事情既然做下,想来明日又有流言蜚语起来,说自己做不成永靖王世子妃便要做南安王世子妃,总之是只图地位的女人罢了。然而自己究竟为何,心里自然清楚,那些流言,也只当浮云过眼而已。 半晌上官启才从震惊中醒了神,见如今这情势,出乎意料别无选择,却似乎也是一个好的结果。本来澎涞所求的乃是怀蓉和清玫中的一个,怀蓉母妃舍不得,清玫又闹得僵了,已经是十分为难的境地。如今这个清琼忽然自己出来说了这些话,想必即便是亲使,也只有允婚一路可走了。上官启心里头忽然觉得有些有趣,那澎涞自然以为自己是算无遗策的,却不想西疆之人到底与京师不同,能有这些意想不到的言语出来。上官启含笑道,“西疆民风质朴,小儿女情投意合互定终身也是常有的事,请先生不要介怀。清琼姑娘也是我西疆名门之女,容貌不消说,才学也是一等一的,想来堪为世子良配。如能促成此事,倒也是京城和西疆的一大幸事。只是此事也算是事出突然,世子只怕也预料不到,既然世子都交给了先生处置,如今只问澎涞先生意下如何?” 澎涞的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外的光,忽然瞧着跪在地上的清琼一眼,又掠过一个十分复杂、意味莫名的笑意来。听上官启如此问,忙起身道,“世子所求,不过是名门淑女。世子倾慕西疆女子,便是仰慕这样风范,若王爷允婚,自然是万分欢喜。”众人见她如此说,也是一颗心都落得定了,忙起身贺喜。跪在地下的清琼清玫也都起来,清琼向妹妹微微笑了笑,又向上头坐着的众人都行了礼,便自己走回座位上头去了,脚步绝没有一丝犹疑,犹如风中瘦竹,单薄却也挺拔。 本来外家的姑娘们便坐在朝晖台边缘一带,清琼一路从上首走过去,不论是上头的人还是湖上的人都瞧得清楚,那身影真是犹如天边归来的神女。朝晖台上点满了明灯,清琼在无数灯火之间穿过,在台下的众人瞧起来,就如足踏星光,凌驾在众生之上似的。自古这些消息传得极快,清琼还没有回到自己座位上,下头的众人却都像是知道了似的,议论纷纷,连台上所做的名门大阀的子弟也都似乎有些按耐不住一般。清琼耳朵里也听不清楚什么,只觉得嗡嗡之声十分繁杂,想必总是那些言语,或好或坏,也并不愿意放在心上。就如方才玫妹妹的一番话,有的人听来是情真意切卓尔不群,有些人听来想必会如对自己一般,也要说一句不知廉耻吧。自古以来,人言最是可畏,然而她早就想得明白,若是太惧人言,哪里能活的自在呢?或者她们家的女子都有这样的勇气,敢于面对一切,只守住了自己的真心就好。自己是如此,清玫是如此,还有那个人也是。想来就如小妹清珏那样柔静,或者骨血里头也埋着这样的孤勇吧? 清琼微微笑起来,湖上隔得远的人都瞧不见那神色,上头一路的人却都看的清楚。那笑容有些说不清的意味,似乎是国色天香的牡丹盛放,却又似乎有着冰雪凛然的寒梅清冷。似乎是在静夜里自顾自地开着,并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却能叫人觉得眼前透亮,被那样的容色震慑住。慢慢地离得近的众人竟然都不再说什么,只瞧着她一路走过去,步伐极慢,却步步生莲。清琼自然也注意到周围人的变化,却如同之前听见那些议论纷纷一般不在意。外头怎么瞧她,是褒是贬,她都不在意。如今她在意的,只在前头等她。不管是怎样的,她都愿意去面对,因为这是自己拼上一生所做的选择,无怨无悔。 清琼坐下之后,清玫也自己下去了,自然又是一种风度。清玫本来年纪小些,面容上也更和善些,如今面上微微笑着,也如姐姐清琼一般,是不在乎旁人眼光的自若。众人瞧在眼中,本来又是一番议论,却为这一对姐妹的气度所折,也不说话只默默地瞧着。封氏瞧着这局面一片死寂,只觉得尴尬非常,忙轻咳了一声道,“如此已经有了结果,我与王爷十分欢喜,想来南安王爷和世子也必然喜欢。方老夫人和方大人、洪夫人觉得如何?”方老夫人和洪夫人对望一眼,又远远瞧了坐在另一侧的方正端一眼,三人又都往清琼处一瞧,眼中俱是了然的神色,又似乎有些无可奈何的感伤。不过犹豫一刹,忙起身道,“小女能为西疆太平尽绵薄之力,又是这样好人家好亲事,我们做臣子的自然没有什么话好说,必然欢欢喜喜送女儿出嫁。” 封氏笑道,“这样自然是皆大欢喜,既然这样,快些用膳吧,这样好的日子,必然要开怀畅饮,不醉不归的。”说着又问上官启和柳氏道,“这样的喜事,不是我们上官家一家的喜事,只看外头就知道,多少人盼着的。若依着咱们怀慕和青罗成亲的例,该是如何?”柳氏笑答,“慕儿成亲的时候,王爷吩咐下来,几处州县都减了一半的赋税银子一年呢。”封氏也不说话,只笑着望着上官启,上官启会意笑道,“清琼虽然不是咱们上官氏亲生的女儿,却也差不多,如今是一般的喜事,就依着这样的例子,这一年的便都免了吧。”下头便把这样的话传了下去,便听见下头海样的欢呼。 封氏又笑对柳氏道,“王爷赏了这样大的恩典,你这做王妃的也不赏点什么,可是说不过去。”柳氏笑道,“我与母妃是一样的意思。若按着王爷的意思,自然要认了琼丫头做女儿,封一个郡主的。”封氏还未答话,只见清琼又起身答道,“太妃和王爷王妃的恩典自然是不该回绝的,只是父母养育女儿这些年,虽然女儿出嫁便是泼出去的水,然而父母恩情不能忘怀。请太妃和王妃收回成命吧,想来以世子的气量,也不会在意这些的。”封氏眯起眼睛自己瞧了她一眼,转而对澎涞笑道,“不知先生的意思如何?”澎涞忙道,“小姐出身本就十分不俗,又是如此气度高华,自然不必这些寻常虚名。世子本就是求一良配,能得小姐如此女子为世子妃,世子自然欢喜非常的。” 第十章(8)吹箫月下曾相待 封氏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琼丫头虽然不在意这些,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能不尽一尽心。王妃虽不认你做女儿,这郡主的名号也拟了无妨,还要多多备上嫁妆。我记得世子妃的名号是涵宁,想必是容涵安宁的意思,最是恰当不过,如今你与世子妃是一样的,就取容安两个字做封号吧,不知你可喜欢?”清琼笑道,“太妃说的自然是最好的。”容安,是容涵安宁的意思么?只是容安两个字细细咀嚼起来,却觉得是另一番旖旎情致,唇齿间是化不开来的温柔,容华安好,仿佛是什么祝愿一般。不论这意思究竟是什么,这两个字也代表着自己以后的人生了。 夜宴开始,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不知是真是假的欢喜热闹里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在外头欢呼雀跃的百姓瞧着,自然又是一桩庆事。本来西疆百姓就豪爽些,礼教之类也不甚介怀,故而清琼、清玫姊妹的举动也都未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觉坦率可爱。然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心事,不知是喜是悲,是惊是痛。清琼的婚事,本来是众人意外之事,或有人盼着是怀蓉的,或有人盼着是清玫的,或失望或安心,总是想不到的感受了。只是当事的几个人却似乎最是平静,席间淡然饮酒说笑,并不叫人瞧出什么不妥来。有人冷眼瞧着,只觉得既如清水澄澈,又如迷雾难解,实在是看不透究竟。盛宴易散,何况诸人心思也都不在这上头,也未觉得怎样便就都散了。满湖上的人、外头的宾客和澎涞皆已经告辞回去,只是还有些事情要仔细商量着办的,要紧的人便又都留下来,听太妃安排教导。 清琼自然封了容安郡主,总有些事情要预备,封太妃便嘱咐青罗、月逍两个跟着柳氏、安氏一处学着,又对青罗道,“你母妃和云侧妃不在园子里,你大嫂子却又要照料翎燕,也不能时常去的,你就多道琼丫头那里坐坐,陪她说说话儿吧。”青罗忙应了,又笑道,“我想着琼姐姐在咱们家里也住了许久,如今议定了亲事,也很该叫姐姐家去一阵子,在方大人、洪夫人膝下尽尽孝心。”封氏笑道,“你这孩子想的很是体贴周到,是我疏忽了。”见洪夫人满面的感激之色,就笑道,“我是把琼丫头当做自家孙女儿看待,一时间忘了,夫人不要怪罪。”洪夫人忙道不敢,又笑道,“多谢二奶奶的心意,琼丫头在府中得诸位照料,我们很是放心呢,还是叫琼丫头伺候着太妃吧。” 封氏笑道,“那不成个道理。琼丫头便家去几日吧,你们老夫妻便这一个女儿,又被我们霸占了这些日子,如今热辣辣地说要远嫁,岂有不想的,若说不想,也是骗人的话了。”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只是封氏收敛了神色笑道,“只是既然是嫁给南安王世子又封了郡主,这些规矩还是要有,家去几日还是得回园子里来住到出嫁的时候,夫人也莫怪。夫人若是想女儿,只管常来园子里坐坐。夫人且放心,我这两个孙媳妇儿都是极好的,有她们和琼丫头作伴,自然是没有不妥的。尤其是青丫头,琼丫头要嫁给她哥哥,有些话这姑嫂两个便能说一说了。本来这亲事还未成本不该如此,只是咱们都是一家子,也不必这许多讲究,早些熟悉些,对琼丫头总没有坏处的。青丫头,如今我可就把你嫂嫂交给你了,你可要好生照应着才是。”青罗笑着应道,“第一次见着琼姐姐便觉得面善,不想有这样缘分呢。” 又说起这婚期,上官启便道,“本来我的意思,是依着怀慕和青罗的例子,叫一个人送去,如今虽然几个孩子都在外头,不拘叫谁回来便是了。或者是慕儿,或者叫文峻文峰都无不可。只是我方才听亲使的意思,南安王世子开春的时候便要到西边巡防,他的意思是要等到来年开春时候,亲自过来迎娶呢,不知母妃的意思是怎样?”封氏略略沉吟一番便笑道,“我瞧着也没什么不妥。想来是南安王世子想念妹妹,又为了表示对这一门亲事十分看重的意思。这婚事议得仓促,如今也快十一月,天寒地冻的本不宜远行,就叫琼丫头在家中多住些日子,和姊妹们一处玩笑,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去,一来于亲情上有益,二来人也少受些苦。本来大家子定亲,三年五载完婚的都有,或者是娃娃亲的,更是不急在一时。想必方家两位也不愿琼丫头这么仓促便去。依我说,既然那边如此说了,就按着南安王世子的意思办,叫她妹妹多陪着这未过门的媳妇,也就是了。咱们青罗丫头也能尖尖娘家人,琼丫头也能在家中多盘桓些日子,岂不是彼此两便?” 上官启颌首道,“母妃既然如此说,自然是没有什么不妥的。还有一件事情,那边派来迎亲的澎涞,说是要留在蓉城一起筹办后头的事情,也说要一观西疆风土,权当游学。”封太妃似乎冷笑了一瞬,转而温和笑道,“既然是他的好意思,便就如此。”说着又问道,“前些日子是谁在照顾?”青罗忙起身道,“父王命我安排,我一介女子不便,就请了董润大人帮忙周全照应。”封氏点头道,“如此很好。既然如此,就叫文崎和文岄也都跟着一处,年轻人在一起多长长见识也是好的。素来听闻澎涞先生是不世出的英才,叫他们几个跟着学着些。”青罗便应了。 封太妃笑道,“既然事情都安排妥当了,琼丫头你就跟你家老爷夫人回去住几日,到日子我自然派人去接的。玫丫头和珏丫头也顺便跟着一起家去两日,还有长郡主也一起去。闹了这几日我也有些乏了,这几日你们也都不必来我这里,这就散了罢。”众人听了此话便都散了,清琼姊妹便跟着方家的长辈家去,月逍跟着安氏等就往府里去料理一些琐事并安排着送清琼姊妹出去。青罗见怀蓉给自己递了个颜色,便笑对柳氏道,“才刚热闹了这半日,如今园子里也是乱着,我就留在园子里头收拾罢。”柳氏点头笑道,“这样最好,如今外头的事情烦乱,我和婉侧妃也要帮着一起料理,你就在这里,可要记得先把太妃好生伺候回去才是要紧。”青罗便应了,且瞧着她们都往外去,又叫人照应了怀蕊回去,自己便跟着怀蓉一起,便扶着封太妃送往染云堂去。 封太妃年纪虽然大了,步伐却也极稳,虽然扶着青罗和怀蓉,却不必使什么力的。本来是要往渡口去走,封太妃却忽然生了兴致,就要往燕婉桥上去走。怀蓉本来道路途太远只怕累着,太妃却定要如此,两人也没法子,便只好跟着去。好在燕婉桥虽然路途极长,上头处处是景,随处可以停下来休息,倒也并不防事。封氏也有许多日子没有会王府里头了,这两个月虽然回来,却总是深居简出,并不常出来走动,一座染云堂最是幽静,几乎和深山里头的禅房无二了。与众人见面也不过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平日里常见的也只有怀蓉一个。今日走动起来,却也觉得四周风物良佳,难免时时驻足而望。 怀蓉便笑道,“太妃难得有这样好兴致,竟然便逛起园子来,真真少见。”封氏便笑道,“这座桥上风景甚好,这么走一遭,只觉得神清气爽,竟没有觉得累呢。”又对青罗笑道,“你自然知道,这一座桥是你父王给你母妃建的,如今也算是蓉城的佳话了。你和慕儿的婚礼也在这桥上,想来也能有这样的缘分的。”青罗心里却是一凛,觉得有些不祥,只道,“我们哪里敢和父王母妃比呢。”封氏笑道,“原也不必去比,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何况这缘分原不在这桥上头。我和先王也没有走这样的桥,不也是相守了一世么?就像这园子里头的风景,原也不在这一处是一样的。”青罗笑道,“果然这园子里头处处精巧,只可惜太妃总不常出来逛,可不是辜负了?” 封氏笑道,“你见这园子才有几年,不是我说虚话,这里头许多草木,皆是我眼瞧着长大的,只是那时候这园子名字还叫宁园罢了。这里头还有许多古木名花,皆是先祖创业之时的旧物,如今看起来,也是常叫人感慨。”青罗点头应道,“我曾在芳草渡见了那一株先祖时候便有的黄桷古树,下头还有烹茶煮酒论天下的字样,倚古树参天,坐于乱石之上,面朝无边湖浪,真是觉得心胸开阔许多。”封氏睨了青罗一眼笑道,“你这孩子倒是与众不同,喜欢这样的景物,到底是将门之女有所不同的。小孩子们多半喜欢写热闹的,花儿草儿的,不伤大雅,也是姑娘家的玲珑心思。只是若说要做这几州几县的女主,还是差了许多的。你一个年轻女子能有这样心胸,以后成了西疆的王妃,也定然十分合宜的。说句托大的话,我小时候也和你一般呢。” 第十章(9)吹箫月下曾相待 青罗倒不妨封太妃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倒不知如何应答。若是顺着这意思说,难免太妃生了疑虑当自己夫妻有何野心,若推辞不敢,自己本就是西疆名正言顺的世子妃,以后是王妃也是常理,倒显得虚假了。是故也不敢说话,只笑道,“太妃谬赞了,我哪里好和太妃比呢。其实我也喜爱那些花草娇艳的东西,只是偶然有感,不比太妃是真正心胸阔达的。”怀蓉见状倒笑道,“太妃说的自然是了,世子是太妃和父王挑的世子,世子妃又是世子挑的世子妃,父王和太妃也是一力赞成的,三位深思熟虑千里之外迎了来,哪里有不好的道理?若说起来咱们家的王妃,哪一个不是好的?远的也不用说,只瞧太妃和父王的两任王妃,就都知道了。” 怀蓉这话本来说的极妙,封太妃笑道,“你这丫头如今口齿也伶俐,想来是和你二嫂嫂在一起呆的久了。”青罗笑道,“太妃的意思,是嫌我话多呢,难怪只叫二妹妹陪着,连我时常想去请安说话也不许呢。别说说话儿,只瞧二妹妹素来的装扮就知道,必然是太妃调教出来的,一样的清新雅致,不比我们,一味的喜欢新鲜热闹。”封氏笑道,“你这孩子,说你一句就越发说的有趣了。我倒是喜欢你这样的性子,年轻时候何尝不是热闹爱说话的?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倒也爱个安静,孩子们一时半会在跟前倒好,时间长了,也就觉得乏,没得倒败了你们的性质,也就不去凑这个热闹。蓉丫头就罢了,本就是常跟着我的,一应事情都清楚,也不用我费心。若是也叫你去不叫别人去,旁人难免说我偏心,若是都叫了去,实在没这个精神。” 青罗笑道,“太妃的意思我们自然明白,也不敢常去烦的。只是私心里头盼着,若是能和蓉妹妹一般时常在跟前伺候,也能多得些教诲。”封氏笑道,“你本来就是个极明白的孩子,人品容貌都没得说,我能说什么呢。只是你初初为人妻子,难免还有些不惯,也只能告诉你做好为人妻该做的事情就是了,这一点若能谨记,旁的都没什么打紧的。至于你方才所说喜欢些年轻娇艳的,谁不是如此呢,也不必被我和你母妃素日的吃穿用度拘束。我已经是老婆子一个,你母妃也不算年轻,又都是爱个清净的人,不比你们年轻姑娘媳妇。你们弄得那么素净做什么,还是趁着这样花儿般的年纪,好生娇艳才好。你说蓉丫头的打扮素净,我还觉得一个小孩子家的,没得弄得和我一般,倒是耽误了好容貌。你若的了闲儿,还要替我好生教教她呢。年轻姑娘们穿的花团锦簇一般,我瞧着也欢喜。”封氏说的都是些家常话儿,青罗却只听着前头那两句,忽然想起来那一日在山上封氏所说的话,心头一凛,便觉得话中有机锋,便低头道,“太妃的教诲我自然都记得。至于二妹妹,得了太妃的条件最是伶俐的,哪里用得着我教呢,我还羡慕妹妹呢。” 封氏笑起来,又对怀蓉道,“你方才所说的也很对,我虽然这么教导你二嫂嫂,这王妃之尊位和寻常家的妻子究竟不同,除了照料夫君子女孝顺高堂长辈,更要紧的便是明理大度。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是不信的,若说这样的话,古来相夫教子的闲女子,又是如何说呢?像咱们这样人家,那些烹煮针线之类的事情,不过是女儿家闲暇时候打发辰光,也别叫外头人说闲话,不论嫁到哪一家,也不会真叫你每日洗手作羹汤的。自然能为家里头做几件贴己衣裳做两样吃食最好,如青罗丫头你中秋做的那几样东西十分好,祖母也喜欢。只是纵是不能,终究也不算什么紧要事。至于女为悦己者容,容颜自然要紧,只是为人正室的,要辖制一家子的人,这容貌究竟也不是顶要紧的。譬如孔明的夫人,世人皆道丑陋不堪,可一个贤字,就成就了千古之名。只有容貌而没有品行智慧的,千古而下就只得红颜祸水四个字。依我看来,咱们这样人家,最要紧的便是两样,其一这御下的本事断不能少,若是做的好,一家子井井有条,自然饮食起居也照应的周全,若是做的不好,百十口人乱起来,就算自己一手好针线,只怕外头的人也难以省心。这还只是寻常大家的女眷,至于这王妃之尊,更是良臣,贤明的能辅弼夫君儿子成不世之功业,糊涂的只怕误国误民。其中的厉害,不消说你们也知道,这才是最最要紧的了。” 青罗忙道,“听太妃一席话,只觉得醍醐灌顶。”怀蓉却笑道,“太妃的心思却是难测,我还记得当日二嫂子给祖母送点心的时候,祖母还欢喜道,大家子女儿品性端庄的,熟读诗书的精擅女红的都常见,这愿意真正洗手作羹汤的最少,满口里称赞不绝呢,怎么今儿又换了一种说法。”封氏含笑道,“我那一日喜欢是为着是当祖母的见着贤惠孙媳,今日这可是说当王妃的道理,自然是有所不同的了。”怀蓉笑道,“在太妃这里当个世子妃还真不是易事,又要是个好孙媳,又要是个好王妃呢。”封氏笑道,“你这烂了嘴的丫头,连我也敢取笑起来。”说着却叹道,“这话说起来容易,只是当真也难。不说别人,就说你两个母妃,自然都是好的,却也总有不足。芳和不必说,性子沉默些,身子也不大好,可惜了王爷也不大心疼她,也不常过去坐坐,纵然有话也不好说了。芳宜成亲之前倒是最为明理,后来当了王妃,倒是一心都在你父王和慕儿上头,这些事情倒也不问了。可见这王府里头夫妻恩爱也是好事,只是若是一概不问起来,也少了一点助力。我瞧着你与慕儿感情甚好倒和当日王爷和芳宜一般,不过你既然是个聪明孩子,还是多劝诫怀慕些的好。” 青罗和怀慕往日说起来,都觉得昔年柳家一门的事情,太妃就算未参与其中,也必然不会懵然不知。只是如今看起来,真就如丝毫不知一般,分毫也瞧不出什么端倪。若是当真知道,还同自己说这些话,那太妃之心,当真是深不可测了。或者这就是太妃对自己所说的,寻常妻子与王妃的区别了。不知道自己若是真能扶持着怀慕顺利登上王位,太妃的今日是否就是自己的明日?庭院深深里头眯着眼睛的老妇人,偶然睁开眼睛扫视一番,便是惊心动魄的睿智犀利。青罗心里苦笑起来,自己昔日的聪慧,在这个人面前似乎都像是不堪一提,一举手一投足,仿佛都被她瞧在眼睛里似的。 青罗正想着,却听封太妃又对自己道,“先时所说的琼丫头的事情,你要放在心上。如今虽然没有过门,也是你的嫂子了。人家究竟是在客中,有什么事情只怕也不便开口,能家去和父母兄妹一起自然是好,然而如今既然是我西疆的郡主,又是和亲去做未来的王妃,放在外头也不像个样子。我知道你是会理事的,这园子里的事情,你就先管着。你母妃身子弱些精神不济,云侧妃虽然谨慎,事情却多,难免有不到的地方,你大嫂子又要照应着屋里的姨娘,一时也抽不开身。如今这园子里头的事情十分繁杂,里头牵扯着各家小姐,又有了琼丫头这样特殊的身份,一起叫府里管着只怕有什么漏了的,如今你就管起来。”青罗心中一亮,原本自己欲向封氏求取的便是这样的信任和权利,如今虽只是一个园子,又不知是信赖托付还是怀疑试探,终究是个机会。忙笑道,“太妃嘱咐我岂有不尽力去做的?只是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还是要来请教太妃呢。” 封氏却笑起来,“我是个爱清净的,有什么你就和你母妃和云姨商量着办,可别来闹我罢了。”青罗便点头应了,封氏又叹道,“我本来以为定然是玫丫头无疑了,却没料到因缘际会,竟然定了琼丫头,可见是和你哥哥有缘的。我虽然没见过你兄长,却也听闻过南安王世子的盛名,想来定然是个俊杰,可惜我这外孙女没福气,就便宜了琼丫头吧。”青罗忙道,“太妃说的这是哪里话,哥哥能娶到琼姐姐,正是难得的福气。玫妹妹自然更是好的,只是没有这缘分罢了,日后定然有更好的成神仙眷侣呢。”封氏点头道,“自古都说这婚姻是月老牵的线,自然是真的,却也究竟有人事在里头,只是这人事,咱们自己也猜不透就是了。譬如你在家中幼时,想来也料不到会到此处,如今你眼前的蓉丫头的姻缘,却又不知还在哪一方,或是天涯海角或者就在这里,连我也不知道了。” 第十章(10)吹箫月下曾相待 青罗瞧了一眼怀蓉,又笑道,“我看太妃的意思,是十分疼惜蓉丫头的,虽然不住的夸我哥哥,想来也未见得舍得蓉丫头嫁过去呢。”怀蓉迅速扫了青罗一眼,低下头不说话儿,却见封氏笑道,“你这话说的可见是体贴你妹妹了。人都说老人家偏的,我原来不信,如今也算是知道了。我与先王生育的子女原不止王爷和长郡主两个,可惜那时候年轻不知保养,好几个都殁了,甚至有长到十几岁上没了的,所以虽然有他们两个,总觉得刺心。如今膝下孙子孙女总共也有好几个,王爷下面两个儿子三个女儿,长郡主还有两个,却总不愿太结了儿女缘,若是太亲近了,万一有个什么,或者是没了或者是去的远了,总要伤心,若是没什么情分倒也罢了。只是自先王去了,我一个老婆子到底孤单,还是蓉丫头有心,说要来陪我,本来我是不愿的,山里头清苦,我年纪大了便罢了,这样花一样年华的丫头来,可不要闷坏了么。只是蓉丫头坚决,我也拦不住,好在她来了这些年,倒也像是习惯。我虽然身边有嬷嬷丫头们伺候,也不是十分爱热闹的,只是长日里有这个孙女儿陪着,总不至于觉得晚景凄凉。所以不知不觉间,也就多偏疼着这丫头了,若说起婚事,我也不想叫她去的太远。若说怎样显赫的亲事我也不敢说,只想着叫她安安稳稳在跟前找个妥当的人嫁了,还能时时见着,我也就安慰许多了。” 青罗笑道,“太妃说的这话,就是实打实的偏着二妹妹了,我们听着都觉得嫉妒呢。”封氏笑道,“我知道你不是这样小气人,若说真有谁心里头过不去,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虽然在佛寺里头修行了这些年,听着的都是众生平等的道理,仍旧是放不下这些事情,可见得我是没有佛缘慧心了。”青罗笑道,“浮屠不三宿桑下者,不欲久生恩爱也,可见连佛祖都难以割断这日久生情结下的尘缘了,何况你我红尘中人呢?太妃虽然在山中,也不过是求一个心静平和,哪里是真的就割断了这红尘缘分呢?故而太妃也不必强求这许多,缘分到时回避不得,若是尽了,留也是留不住的。”封氏倒没想到青罗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瞧了她一眼道,“你这孩子年纪轻轻,见事倒也清楚明白。你说的很是,连我的心思也能说得透彻,可见是有心人了。”青罗听这话的意思觉得有些不对,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便低头不语。 封氏笑道,“我瞧你和二丫头也是有缘的,以后这丫头的亲事我可就交给你张罗着,若是不好,我是要罚的。”青罗忙道,“太妃只是拿我取笑呢,太妃手里必然攥着好些个人才,我哪里能安顿好这样大事呢,在这里也是谁也不识得的。何况太妃这样疼二妹妹,自然是要亲自挑一个好的,可不能叫我给耽误了去。”封氏对怀蓉笑道,“你瞧你二嫂子,分明是脱滑躲懒的话,却说得这样可怜见儿的。”怀蓉低头红了脸道,“太妃和二嫂子这是拿我取笑呢。”封氏笑道,“婚嫁最是要紧事,谁会拿你来取笑呢。”转而又对道,“你方才这话说的也又不是,你如今虽说是新妇,却是西疆名正言顺的世子妃,若总觉得自己是外人,对谁都没有好处。你只记着,以后你便是这里的女主,任何人事你都有能力去甘于就是了。” 青罗闻言一震,忙应下来道,“孙媳虽然如今能力不足,必会跟着太妃和母妃好生习学着,不会辜负了太妃的心意就是了。”封氏却缓了神色笑道,“你本来就是个聪明孩子,自然有自己的决断的。只是我瞧今日你们称呼我,怎么又都成了太妃,不叫一声儿祖母呢?”青罗笑道,“我瞧太妃称呼长郡主,也是这么叫的。咱们年轻子侄辈相互依着寻常称呼也就罢了,太妃和父王母妃一样,说起来自然是至亲长辈,却也是地位十分尊崇之人,虽然太妃爱怜,也不敢坏了规矩。”封氏点头笑道,“你很明白规矩。,有你在世子身边,想来我和你父王也都可以放心了。” 又一时到了染云堂,青罗和怀蓉便送了太妃进去安顿好,方才告辞了出来。走出几十步,怀蓉见青罗复又回头瞧了一眼染云堂的屋子,便笑道,“嫂子可知道太妃的厉害了吧?”青罗点头,“太妃的厉害之处便在于不是一味的威严肃穆,就在那威与不威、和与不和之间,叫你不知如何自处。若是懈怠了,难免叫抓住什么把柄,若是总绷着一根弦,却又常说的都是家长的话。”怀蓉点头道,“这便是太妃的能耐了。只是她平日里也难得如此,大半日子也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念念经,我瞧着每常见着你的时候,那话里头的机锋便又多了十倍。”青罗略略苦笑,怀蓉却又安慰道,“不过这几日我瞧着太妃对你,也像是放下来许多,像是真心疼你呢,二嫂子也可以放下心了。” 青罗心里只道,如封氏这般厉害的长辈,哪里敢稍稍放下心呢?只这一会子言语,便已经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了。只是瞧着她每每对自己言语的意思,不过是叫自己不要有二心也就是了,如果真是如此,如今倒不算是什么难事。只是以后的事情谁又知道呢?若到了不得不抉择的时候,自己能不能真如封氏期许的那样,只把自己当做怀慕的妻子,西疆的王妃,连她自己也是难以断言的。 怀蓉自然不知青罗想着什么,只是心里也自有一些话,一定是要向青罗问一个明白的,便对青罗道,“这里离我的洗砚斋极近,二嫂嫂往我屋里坐一坐可好?”自怀蓉回来之后,为着避嫌,青罗并没有往洗砚斋去过,姐妹们一起玩耍的时候自然有,每常去的都是董徽、清玫几个爱热闹的人屋子里,怀蓉性子本来就冷淡些,住处本来也不算宽敞,又离太妃居处较近,人一多起来只怕扰了太妃清净,故而众人都未曾去过。如今青罗见怀蓉叫自己去,知道是有话要说,便点了头跟着过去。 洗砚斋在冬山脚下,与染云堂的写意空明一般,最是清简素净,与怀蓉的性子也算是合。院子取得是“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的意思,遍植了白梅。宜园中白梅最盛的除了洗砚斋还有便是山上的白香馆,只是二者之间又大大不同。白香馆在山坳里头,每到冬时雪落,最是能积存得住,白梅植得也密,千百株漫山遍野簇簇地开着,真正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的奇景。洗砚斋却是不同,只以以取胜,不过十几株白梅绕着小小一方水面,水也清浅,只是映着地下黝黑的玄武岩,觉得幽深难测,一望如墨色一般。十几株白梅皆是老梅,花也就罢了,最是那枝条遒劲,笔笔皆如神来,最是绝妙,故而如今花时未到,却也见虬枝苍劲可喜。若是到了落雪之时,水色如墨,枝条如墨,而花色雪色一样纯白,就如一页极好的墨梅图一般。就是此时,地下也用雪白的砂石漫过,也是一样风致。院子里头只点着几盏小灯,倒显得愈发静谧了。 还有一种妙处,此间唯有一株老梅乃是难见的绿梅,与寻常的绿萼梅花白萼绿不同,连那花瓣也是浅浅的青碧之色,在这黑白两色之间舒舒而开,就如冬日里头隐约绽出一丝春色,又像是这一页画图里头有了一丝活气一般。琉璃世界,唯见这一点青碧之色,更显得高贵绝俗了。据传这一株绿梅乃是先代的一位小姐所手植,本是没有的。那一位小姐并不是上官氏的子孙,原是更久远的时候曾住在此间,家中的闺阁便是这一出洗砚斋,连这墨池都是本来便有的。如今姓名已不可考,只余了传奇,据闻那一位小姐容色绝佳,丹青最妙,一袭绿衣出尘如谪仙人,时人皆称赞为碧仙,可惜少年夭亡,临去的时候挣扎起来种了这一株绿梅,就当是自己仍旧活在此间一般。世人惋惜不已,故而这一株梅花也就称为碧仙了。后来上官氏于此立园,叹慕传奇,就依样留了这一处,只把屋宇楼阁重修一番,这园子里的景象,连这花木小池的名字都是一样未动的。 怀蓉一径走一径便把这典故说给青罗听了,青罗便笑道,“此处风景自然是绝佳,这典故倒也很是凄美,只是你如今住在这里,倒像是有些不甚吉利的。”怀蓉便道,“本来是太妃偶然回来一二日,喜爱染云堂幽静,就择了那里住下,我又不便和太妃住在一处,却也要离得近些方便照应,可巧这里最为合适,我也喜爱这里清幽,也不过偶然来住一住,却也没有这许多忌讳。或者这里本来没有这样一个人,只是天地生成了这么一眼墨池和这许多白梅,偏生机缘凑巧又有了这么一株绿梅,就有人杜撰了这么一个故事。更或者连这绿梅也是后来人再去载上的,谁又知晓呢?我也不管这里头的真假,只管赏景就是。” 第十章(11)吹箫月下曾相待 青罗笑道,“妹妹想的清楚明白,是我见识短了。”二人便在绿梅之侧的小小亭子里坐下,亭子极为小巧,正中搁着一块平整白石,上头布着一张琴,也并非什么名琴,只是描着几枝梅花,倒是应景。石桌两侧散落几块石头,上头磨得平整,四周却十分粗粝,便是石凳了。亭子檐下也只悬着小小一盏风灯,摇摇晃晃的,照见那上头题的两个字乃是“玉色清凝”二字,青罗便拊掌笑道,“果然是心思奇妙,不说这里头白青二色,这以清玉凝玉比之,可不是玉青玉白,正同花色么?可惜这样景象我竟然没有见到。” 怀蓉笑道,“这有什么难得,如今就快到十一月里,不过是十二月间,这里便要下雪的,更或者十一月里便有了也难说呢。只是若说花时,这又是一桩趣事。寻常梅花皆是在一二月间开花的,咱们这里的独不同,从十二月间便有了,甚至于有那么一两株十一月便开了的,一直能开到二月里呢。真是与冰雪同生,不过一旦到了三月里,这春风过处,便也和冰雪同消了。我听闻还有一种梅,叫做清明晚粉的,花期最盛之时便是清明前后,颜色清雅,不像一般梅花一样清冽孤傲,十分柔婉。可惜没有见过,也不知真也不真了。” 怀蓉不过是随口一说,青罗的脑海里头却浮现出朦胧的景象来。其实清明晚粉的花色不过清淡粉色,如少女温婉,并不如朱砂梅艳丽,也不及绿萼梅贵重,那香气也是隐约,不似腊梅一般酒样的浓郁。记忆里头的那一片梅林模样几乎已经淡去了,然而那一种清冷香气,却叫她始终记得。原本清明晚粉开的时节便特殊,那样的花香浮动,本就叫人觉得不真,留在记忆里头,掺杂着心事沉沉,便愈发捉摸不透。那香气如海市蜃楼一般,你若要忽略却总在那里,若真要去寻觅,却又是黄粱一梦。就像她心里的那个人那段情,原来也是不合时宜,海市蜃景,幻梦一场。青罗半晌才回过神,笑问道,“妹妹叫我来此间,怕不是为了和我议论这几品梅花吧。” 怀蓉笑道,“二嫂嫂说的自然没错,只是我本来以为自己是见不着今年的碧仙开花了,怎么就忽然生了变故呢?”青罗笑道,“原来妹妹是问这个,我想着,这碧仙本是世上罕有的花,自有一种幽静气度,自然有惜花人护花,不叫移作别处的。何况这碧仙若是生在此间,便是国色无双,若是千里移了去别处,谁知道会不会叫风霜冻杀呢。花能解语,必然知道惜花人的心意。”怀蓉笑道,“其实这话本来在此间无人赏识,不过是驿外断桥开无主,这花只有到外头去盛放一度,拼死把那色相都散尽了,才能叫这里头的人都知晓,那惜花人只顾着疼惜,却错失了这样机遇,又当如何呢?”青罗笑道,“就算花开动京城,也未见得就有山水间自在,京城虽好,却未见得有赏花之人,乡野僻壤,或者便有知音,能照拂此花独赏其芳一世呢。” 怀蓉苦笑起来,“二嫂嫂相信会有这一日么?”青罗笑道,“我自然相信,想来太妃也是信的。”怀蓉低头道,“其实我未曾想到太妃会真留我在此间。虽然往昔伺候太妃原本是为了这个,却总觉得太妃性子冷淡,虽然把自己一世都赌了进去,其实对以后的前途实在没有把握。谁知事到临头,太妃真能如了我母亲的愿,只是造化弄人,竟和我自己的意思背道而驰了。”青罗道,“此时定然是太妃的意思,这件事情,我本来觉得为难,并没有插手进去。若是依了你的话去使点力,到底心中不安,若是从中阻拦,又背了你的意思,只好就只看着。论起来以往昔和亲的规矩,你本来是最合适的,玫丫头虽然好,终究不姓上官。所以这一次太妃悖了长郡主的心意也不叫你去,可见是真心疼你了。既然如此,你以后的姻缘前程也自然有了倚仗,不必太过担忧。”怀蓉摇摇头道,“若是以前,我自然是心满意足,若得了及今日的结局,这一颗心也算是能够放下。只是如今我既然已经卷进了这是非里头,又岂能安安稳稳嫁了一个世家子弟便罢了?太妃纵然对我好,对我母亲却是不假言辞的,只有你和二哥哥,才能真正了了这心事。如今既然如此,想来琼姐姐的婚事已经是定了的,我也没有别的话好说,本是天定。只是有些事情,还是要去做的,嫂嫂只管看着就是,总有嫂嫂心愿得偿的一日呢。” 青罗也不知她究竟想怎样,知道若是紧着问也问不出什么的,便也不再多问。怀蓉心里的结倒像是解开似的,便向青罗笑道,“只是有一件事情我不很明白,玫妹妹不愿意嫁过去,我觉得理所当然,只是琼姐姐何时见过你兄长?不过在婚宴上见过,也不至于就如此倾心。姐姐是个冷静的人,断不会如此的。”青罗蹙眉道,“这件事情说起来蹊跷,连我也不知道的。然而论理琼姐姐也只该在那里见过哥哥的。所以太妃说的也很是,这姻缘还是要看缘分,强求不得。谁也料不到,最后和哥哥有缘的,竟是琼姐姐呢。过尽千帆皆不是,那人却在阑珊处,真是可叹。” 怀蓉叹道,“其实玫妹妹也是有气性的,但愿以后真能如她所愿的那样。如今想想,琼姐姐这一去,或者更好些,也不会如我一般,误了嫂嫂兄长一世。”青罗没有把怀蓉所说的自己会误了苏衡一世的话,却想着清琼的事情,不禁惘然起来。清琼对苏衡如此情意,尽管不知因何,然而自己方才瞧着,竟然已经深切如斯。那眼神神态都是骗不得人的,清琼跪在那里,自己在一边瞧着,几乎被震住,那样的神色,似乎是依恋怀念,似乎是娇羞期待,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果敢。她从来没有在冷傲的清琼脸色瞧见这样的神色,她不知道,等清琼真的嫁过去面对苏衡,这一段姻缘又会如何?澎涞话里的意思,这一段婚姻本来就是为了叫苏衡忘却自己,然而叫这样一个有情的清琼去面对一个无情的苏衡,又会如何?是能彼此重新得一个锦绣良缘,还是彼此伤了心,误了一生?两个人在一处,若是彼此有情自然最好,若是无情,都无情冷淡度日也算太平,最怕的就是如此,郎无情妾有意,这伤痛是免不了的了。罢了罢了,如今自己的指望,也只有期望清琼的情意,能叫苏衡化作绕指柔,重新开始新的情缘了。如此,自己也能心安。只笑道,“二妹妹虽然说自己无情,其实心里也是有情,不然怎就会羡慕起玫妹妹呢?你如今也算好了,其实和玫妹妹是一样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也不算是奢望了。” 怀蓉听了却无话可答,只默默坐着。二人至此都是无话,时刻也晚了,青罗还有许多事情要料理,便也就告辞去了。怀蓉见青罗走了,细想起这一日的事情,却觉得心里头如释重负一般。本来自己该是失望才对,却不知如何,有种别样的轻松,似乎这人生又有了指望一般。怀蓉觉得有些心惊,自己本来不该如此想的,却不知怎样,心里早就种下了这样的种子。如今看来,自己竟真有封氏的疼爱,有母亲兄嫂的照拂,婚姻也必然不会如何难堪了,原本应当知足。然而自己最在意的两件事,却都是水月镜花。第一样,虽然封氏口中颇有松动,怀慕的地位终究还没有稳固,自然自己母亲的将来也难说。第二样,自己心里隐约念着的人,不论封氏如何疼宠自己,也绝不会有一个结果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心里念着的人未必就一心,就算一心,又哪里能白首不离? 如今既然后一样事情已经无能为力,自己就只该去做完第一件事情就好,可是心里头那种隐秘的欣喜,竟像是为了第二样事一般,叫自己觉得无措。纵使这萌芽必然要被掐灭的,然而在这一刻,有这样破土而出的罅隙,竟然觉得欢喜。只是这欢喜,最终也不会长久,这欢喜倒像是悲哀了。怀蓉忙定了定神,自己此时很不该想这些,自己还有迫在眉睫必须要做的事情,只有把其他的念想都抛诸脑后。怀蓉想到此处,便把绯玉叫了进来,绯玉便伺候着怀蓉又喝了一盅茶,梳洗歇下不提。 第十章(12)吹箫月下曾相待 却说青罗料理完一切事务回到飞蒙馆,已经是深夜的时候。侍书等见她进来,面色有几分憔悴的样子,忙服侍着坐下喝茶休息。青罗抿了几口热茶,方才觉得好些。翠墨又过去揉揉肩,侍书便笑道,“姑娘这会子忙,也不叫我们在身边伺候着,白受了这些累。”青罗笑道,“今日是忙乱了,一时之间你也使不上什么力,明日起这园子里的事情才算是杂了,一样一样都要管起来,想必你也不得闲儿了。”侍书笑道,“以前在家里总觉得平姐姐能干,如今竟然也有用得上我的时候么?只怕我料理不妥当,替姑娘平白惹了笑话呢。”青罗道,“不相干。我素来知道你,最是妥帖的人。说起来你如今性子却是有些太过温柔安静,只怕当初在家里和王善保家的斗嘴那样的脾性拿出来一二分,只怕也弹压得住了。”侍书面上一红,低头道,“姑娘这是笑话我呢。”青罗笑道,“并没有这个意思。需知这理家,若是一味的和软是不行的,就像以前大嫂子,旁人说你是个佛爷,搏了一个好名儿又如何?暗地里谁也不把你的话当一回事。只是若是太过凌厉,终究也是伤人伤己。这里头的分寸,还是要好生拿捏罢了。你也不必慌,我想倚檀那个丫头是稳当的,对这府里的事情也清楚,以后有你们两个做我的左右臂助,我也不至于有什么差池的。” 说着想起来又道,“今天的事情好歹算是有了定局,你且去家里那边找小九儿说一声,叫他出去找董大人给二爷递个信儿,把今日的事情都说个明白罢。”青罗说的家里,自然便是府中的永慕堂了,侍书点头道,“董大人只怕已经递了书信去呢,哪里等得到姑娘嘱咐。就算没有,姑娘只叫倚檀去说一声就是了,何必巴巴儿叫了我去和小九儿说去。”青罗道,“我这些日子想了想,总觉得有些不妥。倚檀虽然是二爷心腹,自幼在这里长大的,和董大人也算相熟,日常出府走动也是常事。只是董大人虽然是二爷好友,却是外臣,二爷身边的小子家人也就算了,若是咱们屋里的一个丫头寻常总是往那里去,叫人知道了,平白添了许多口舌。如今既然有沾上了理家的事情,行事更要谨慎些,这些外头的事情,还是叫外头的人去做,也不会太落了痕迹。” 侍书倒没有想着这些,只是每每觉得倚檀在这府里的地位十分古怪,更想起青罗和怀慕定情那一日她的一样,更觉得十分不妥。如今青罗的意思虽不是为了防范她,却也能限制她几分,想来也算安心,自然不会有异议。正欲出去,青罗却叫住她道,“我瞧着你近几日面色像是十分不好,饮食上也少了许多,这是怎么了?若是身上有什么不爽快,早些请了大夫来瞧,可别落下个什么大的症候。”侍书脸上一白,勉强笑道,“也没有什么,只是觉得有些累,懒懒的罢了。”青罗虽然有些疑惑,一时却也想不起来什么,只点了头道,“你回来先好生歇着,身子养好了再跟着我就是了。太妃既命了我料理这园子里的事情,事无大小,都要做一个十全十美才好,少不得要操心。你是我身边最信赖得力的,以前在家里也跟着我料理过这样的事情,此番还是要多仰仗你,你若是把身子弄得坏了,你自己受罪是自然的,我这里也要难办了。”侍书点头道,“姑娘放心就是。”一径便出去了。 见侍书出去,青罗想了想又叫过翠墨来,只问,“你侍书姐姐这几日是怎么了?她只说是身子不爽,我瞧着神色恹恹倒像是有什么心病一般。你们成日里在一处,可觉得哪里不妥没有?若想不起来什么,可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翠墨想了想道,“若说是什么心病,我也不知道。只是说起什么时候,我倒有些印象。姑娘可记得那一日和澎涞先生在卷绿斋说话儿,姐姐打了茶碗的事情?仿佛就是那个时候,姐姐就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那一日我和董大人远远过来,只瞧见姐姐立在廊下也不进去,正要喊她,就见她失手落了茶盏。”青罗听了更觉得古怪,当时自己和澎涞所说,皆是苏衡的婚事,侍书素来稳重,按理不该如此失态才是。 当日自己见她如此便有些疑惑,问起来侍书却只说是因为思念家中亲人之故,然而侍书自幼便在贾府和自己一起长大,哪来这样的父母恩情呢?可见是假词掩饰了。忽然想起来一句话,心里头一跳,觉得十分蹊跷,便假作无意问道,“也罢了,想来女儿家大了,又读了好些诗书,伤春悲秋也是有的。你们这些年和我几乎是没有一日稍离的,若说分开,也只有玉晖峡到落阳关这一路了。以前是我疏漏,总没有问你们过的如何,今日忽然想起来便问一句,你们那些日子过的如何?先生可照应的好?”翠墨笑道,“姑娘怎么这么久才想起来要问呢,若我说,可是过的不好。成日家提心吊胆的不说,那个澎涞先生脾气古怪,日日守在侍书姐姐身边,一步也不离的。又安排了好些人潜伏在跟前,有歹人来了,轻摇一摇扇子,便是血流成河,别人不说,我是吓坏了。姑娘不在,本来就悬着一颗心,又成日看这个,更是害怕,我瞧侍书姐姐也是吓着了的样子,以前虽然行事稳当,也是极活泼爱热闹的,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也就成了如今这样闷闷的样子,又开始读那些书,倒像是另一个姑娘,不像和我一起长大的丫头了。” 青罗听了这些话,更觉得侍书的异样与澎涞有关,却也不愿多想。就算如自己猜测一般,又能如何呢?若真是这样,侍书这一世,更是伤心人了。想必侍书自己也清楚,只是突然见了本以为一生都不会再见的人,总是难以自持。想想此时她只怕也是迷惘,自己却也是无能为力,只能盼着她如自己一般,早些遇到该遇上的人,就能从这样的心结里头出来了。虽然不知晓她心里对澎涞究竟是怎样,又为何生出了这样的心思,只是有一点是确然的,侍书这一番苦意,只怕是所托非人了。今日王爷和太妃说的分明,苏衡和清琼的婚事,是要他自己往蓉城来迎的,那时候自己见了以为一世都不见的人,又会是如何呢?翠墨见青罗也是出神,只笑道,“姑娘劳碌了这一天,别想这些事,便睡吧。明儿起还有好些事情要忙碌呢,不养好精神可要怎么办呢。”青罗点点头,又嘱咐了翠墨好生照应侍书,若有什么不好便来告诉自己,也就睡下了。 往后几日自然又是一番忙碌。园子里头的事情既然交给了青罗,难免交接间又是好些事情。只是青罗在家中原是做过这些的,倒也没有什么差错,一切有条不紊。那边安氏与葛氏自然不甚高兴,然而是太妃的意思,也不能说什么,只有把一切事情都交给了青罗。然而那些人多年都是在安氏手下做事,虽然痛恨者有之,敬畏者有之,却也总有趋炎附势、惟命是从的,如今青罗是外头新嫁进来的奶奶,本无威望,又无心腹,难免有人安插在里头使绊子,少不得还要费些心力整理这些枝枝桠桠的了。青罗也知道这事情急不得,只冷眼瞧着那些人,一时也不必有动作,先把这敌我分出来才是最紧要的。 方家的几位姑娘都已经家去,连长郡主亦不在园子里,只有迹远阁的董徽还在园子里,本来也无什么事情。只是清琼既然已经封了容安郡主,又是待嫁的贵重身份,丹叶阁里头的陈设、丫鬟仆妇都要多上几倍。青罗一边按着规矩安排,却又想着清琼的性子未必喜欢如此铺张费事,便又颇费了些心思拣选了些贵而不俗的东西给她,有些能寻了由头减免的便减了,并没有一味按着规矩办。说起清琼,一见之下也觉得投缘,虽然世人都说她性子冷僻桀骜,对自己却并没有什么失礼之处,反而言谈甚欢,也算是缘分。说起来也好笑,世人都说清琼想嫁的是怀慕,却没料到她心里头盼着的,是自己曾经深切觉得遗憾未得的那一个位置。青罗不禁要想,若是真是清琼嫁了怀慕,自己嫁给了苏衡,情形又该如何呢?可惜世事本没有这样的可能和机会,一饮一啄皆已经注定。 除了安排清琼的事情,还有一样事情突然而来,叫人日夜不安。从夜宴那一日起,怀蓉神色憔悴不说,整日地咳嗽不住,喝了多少汤药都不见好。说起来,怀蓉自开始商议和亲之事的时候便有些咳嗽,吃着药也是断断续续时好时坏,只是这几日愈发沉重起来。青罗心里不安,瞧着这模样倒像是林姐姐要去的时候的样子,想一想又觉得稍稍安慰,林姐姐是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最后也是油尽灯枯。怀蓉身子素来康健,这症候又突然,想来是这几日骤然冷了下来,着了些风寒的缘故,想来是不碍事的,也就只嘱咐大夫和绯玉澜玉好生照顾调理着。怀蓉卧病,封氏身边没了说话解闷的人,也是觉得十分不便,却也没有法子,只有时时遣人去探视问候,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众人都心中忖度,只道往日小瞧了这一位二姑娘。 第十章(13)吹箫月下曾相待 这一日已是十一月,因为清琼姊妹第二日清晨便要回来,青罗和葛氏都在染云堂和太妃商议安排事宜。正说着话,却见怀蓉房里的澜玉握着浸着血的帕子哭着跑进来,把众人都唬了一跳。封氏见澜玉如此,忙急声道,“你这是怎么了?蓉丫头出了什么事情?”澜玉哭道,“太妃别问,只瞧这个吧。”几人忙接过那块帕子,只见那血色殷红,触目惊心。封氏当即便晕了一晕,青罗忙扶住,叫人去喊大夫进来,又见澜玉哭道,“姑娘本来只是咳嗽,方才却突然口吐鲜血,这人也晕厥过去了,绯玉姐姐还在洗砚斋服侍,叫了我来回禀太妃,还请太妃救命。”封氏虽然受了极大的打击,到底是经过无数事情的,此时已然定了神,便道,“你快别哭,带着我和大奶奶二奶奶一起去看蓉丫头,大夫可请了?”澜玉点头道,“绯玉姐姐已经去请了大夫。”封氏点点头,便起身出去。青罗和月逍忙扶着便一起去了,又嘱咐人去告诉王爷王妃等人。 等三人到了洗砚斋,果然见一屋子的丫头老婆皆是哭个不住,唯有一个绯玉,虽然面容苍白也还算是镇定,见几人进来,忙迎上来,也不说话,只往里间去引。却见怀蓉躺在榻上,面如金纸,眼睛紧闭着,那地下还有一小滩血。青罗心里一痛,便抢上前去,连着唤了几声,却也不见她应,那眼里头就滚下泪来。封氏神色沉郁却镇定,只默默坐着不说话。一时小丫头请了素日给怀蓉诊脉的大夫来,连姑娘奶奶们回避也来不及,便把他叫了进来,封氏只问道,“你瞧着这是怎样?”那大夫见如此情形,魂魄早已吓去一半,忙忙跪下,也不敢抬头去看,仓惶道,“姑娘本是着了些风寒,有些咳嗽,本来开了几剂药,喝下去该好了才是,连我也不知是为何便成了如此。”封氏沉声道,“你此时也不必避讳,望闻问切,一样一样仔细瞧了,再来说话。不必怕成如此,若不是你的过失,我自然不会为难于你。” 那大夫哪里敢怠慢,忙仔细诊视了,那面色却越来越难看,最后额上汗珠便不住落下来,只磕头不止,“草民才疏学浅,实在是不知小姐为何如此,请太妃恕罪。”封氏却也不着恼,只道,“你出去吧,若有要问你的再说。”那大夫如蒙大赦一般地出去,此时上官启带着柳氏、安氏、秦氏和几个姨娘也都进来,别人不说,郑氏第一个便扑了过来,见女儿如此,那神情叫旁人不忍去瞧,连眼泪都没有,只怔怔瞧着,似乎要哭却又没有声音,更是悲切。上官启也是面色难看,只问情形。绯玉一条一条地说了,上官启便蹙眉道,“这只怕不是寻常病症。”封氏点头道,“我瞧着这里头也是大有蹊跷。依我看,这外头的大夫不中用,也只会看一些风寒痢疾的普通症候,还是要请了高人,蓉丫头才有活命指望。” 上官启点头道,“母妃说的很是,不知母妃有何人选?”封氏道,“自你父王去了,我这身子骨也大不如前,总有沉疴难愈。我在山中这些年,曾有几次病体沉重,还是寺中住持定慧大师妙手回春,才苟延残喘了这些年。又以慈悲之心,给我调制了许多丸药,渐渐地竟像是好些了。我想这蓉城诸多名医,只怕也不及定慧大师半分。”上官启点头道,“若论起定慧大师的医术人品,冠绝天下自然不必说。只是如今为了红尘中人骤然去请这世外高僧,是否有些不妥?”封氏冷声道,“怎么王爷竟然不顾惜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不成?佛家虽然出居世外,却最看重普度众生,怎么蓉丫头便不是众生了?”上官启忙道,“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定慧大师乃是当时高人,还是请母妃亲自手书一封,才好去请的。还要是要紧的人去了,才好说话。” 封氏和缓了面色,便叫来洪嬷嬷,又褪下手上的一串佛珠,吩咐了几句。洪嬷嬷正要出去,青罗忙道,“嬷嬷年纪大了,行动不便,还是我去吧。”封氏打量了她一眼,点头道,“此时家中男子皆不在,王爷也不方便自己去,还要在此间守着,外头的人一时还不要惊动的好。虽然以大师的人品,遣谁去都是一样,只是假若有些什么变数,还是要拿个主意,丫头小子们只怕做不得主,人命关天,可不能耽误错失。你既然有这样的心,就让你去。你年轻,想来行动也便捷些,你要顾惜着你妹妹的身子,越快越好。”青罗点头,接过那一串佛珠,又道,“不知我要说些什么?”封氏摇头道,“大师仁心,你说了,他自然回来,你只说是你是谁便是了。”青罗忙应了,便转身出去。太妃便叫郑氏和柳氏、安氏和自己留在屋里,其余的人皆在洗砚斋的外间守着。 青罗从洗砚斋出去,提起裙子一路飞奔至永慕堂,急声唤人预备车马。本来永慕堂离园门就近,出入也最是方便,永慕堂的人行动又最是利落,不一时小九儿便驾着马车带着青罗往重华山去了。青罗定了定神,想起方才见怀蓉那情景,只觉得心惊。怀蓉那脸色模样,还有绢子上那血,暗红暗红的,和当日林姐姐一般无二。青罗觉得事出突然,怀蓉虚弱躺在那里的样子,刺痛了她心里头最不想回忆的过去,临行前近在咫尺的死亡。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本已经无情,然而更不幸的便是,自古美人同名将,人间不需见白头啊。怀蓉这突然的危险,叫青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一来为着对瞧着温柔静默实则倔强果决的怀蓉的疼惜,二来,想必也是不忍再见有人如此薄命。 马车走得极快,青罗微微掀起了帘子瞧,几乎看不清外头的景象,只觉得果然时气不同了,整个旷野都空了下来,那颜色也不像八九月里一般灿烂,已经露了冬日的萧索。青罗这是第一次独自出门子,又是这样大事,心里头总觉得有些慌张。然而此时却只有争分夺秒,怀蓉的性命就在那一位定慧大师身上,由不得自己想别的。青罗扶着腕上的那一串菩提子佛珠,想来是太妃积年的爱物,摩挲出玉一般的光泽,触手温润。想想太妃也是不易,从先王去世之后,一直便独居深山,那又是怎样的情意和传奇呢。想必太妃的心,早就和这一串菩提子的佛珠一般,被岁月和经纶吟诵的声音洗出玉一般的光华。偶然一个眼神,就叫你觉得深不可测。而近日见太妃对怀蓉的关切,才觉得她也不过就是寻常人家的祖母一般,仍旧会为了膝下承欢的儿孙或喜或忧。 又过了些时候,青罗终于到了重华山脚下。本来小九儿是要找了肩舆来抬,青罗却知道那样为了稳当,总是慢些,便要自己往山上去。又问有没有近些的小路,小九想了一想道,“倒是有一条路可以直通山门下头的,虽然近得多,路途却艰险些,只怕奶奶走起来不易。还是走了大路吧,还是稳妥些。”青罗摇头道,“如今的事越快越好,就走小路便是。”小九儿似有为难地瞧着她,道,“小路多有陡崖峭壁,若是一个不小心,奴才可是担当不起的,就是磕了碰了,二爷也饶不了我的。”青罗也不管她,径自往他方才所指的那一个方向便走,小九儿见她坚决,也没有法子,只有赶上前去引路。 青罗一路跟着九儿走,果然觉得较先时走过的大路陡峭的多。自己虽然走过落阳峡的峭壁,到底是依仗着苏衡的提携。前次去苍华山绝顶,遇到难行之处也是怀慕拉着自己上去的。如今这里虽不比那里,自己走来仍旧十分吃力。九儿想要搀扶,却又有些拘着礼数不敢。又走到一处陡峭山壁跟前,青罗见他那样,便稳声道,“此时人命关天,也讲不得什么礼数,你先上去,再把我也拉上去。”九儿一怔,转瞬便低头应了,自己先上去,道一声得罪,就伸出手来。青罗见他在手上仍旧覆了一张帕子,只觉得这小厮虽然年纪小,倒是十分知礼。青罗有一瞬间的晃神,她想起那一日在那个无名小镇的渡口,也有人向她伸出覆着一面素白方巾的手,那时候月色如水,与现在像是隔了一生一世了。 青罗的出神不过一刹,转瞬便回过神来,伸手搭着九儿上去。一瞬间觉得这孩子虽然瞧着骨骼还轻没有长成,手上的气力却大,想来是怀慕的心腹,有些功夫在身上也方便些。既然已经开了头,九儿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一路扶持着青罗往上去,倒是比先时更快了许多。青罗见不过多久便隐约瞧见山门巍峨,果然比走大路快乐许多,常常吐了一口气。二人又走了几步便到了山门下,只是这一次并没有人来接,只有络绎不绝的香客,一路顶礼膜拜地往这一处名山古刹里去。 第十章(14)吹箫月下曾相待 青罗也不敢耽搁,脚下更是急迫,便往寺里走,九儿乖觉,便拉过来敲木鱼的一个僧人,说明了身份叫快些通传,也不细说身份缘故,只道是王府里有要紧事情。那僧人在寺中不过是寻常弟子,也不曾见过这位新世子妃,连太妃的面也没见过的,也不知来的是谁,先还不敢就传。后来仔细打量着青罗虽然身上挂了些残枝枯叶,却依旧气度不凡行动高贵,才信了几分,把青罗二人安排在一间屋子里歇息,就去通传。不一时另一个年轻僧人走了进来,步履迅捷却气定神闲,不是别人,正是慧恒。青罗虽未见过寺中诸人,这位慧恒师傅却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对他的印象也好,觉得是可以托付的人。见他进来便起身,取下手上的菩提子佛珠递过去,又把王府中怀蓉的情形和太妃的嘱托都说了一遍。慧恒的面上却浮出一丝为难的神色,便道,“这却有些难办了。”青罗急问,“怎么方丈有许多要紧事?再要紧也比不得人命,还是请禅师千万通传一生,上官府上下俱感激不尽。”慧恒无奈道,“不是这样说,无奈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啊。” 青罗一怔,转念就明白了。定慧大师虽说是一寺住持,却不为红尘俗事所牵绊,既珊岐黄,也每常去山中采药,甚至于借机云游也是常有的。寺中的一应琐事本来日常都由慧字辈、明字辈的人料理,大师不过得了空偶然指点一二,或者就像那一日董余送了怀蓉上山来的时候,定慧大师正从外头佛堂讲经出来,听得小弟子和身边的掌寺僧人说起,便顺道出来。如今既是入了后山,一时之间还真是无从寻觅。本来这草药随缘而生,又不知大师跟着这天地足迹,就走到哪里去了。 青罗记挂着怀蓉安危,十分焦急,却也知道重华山绵延起伏,重华寺所处之普照峰所占不过万一,纵然是遣了全寺里的僧人去找,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正不知如何,却听慧恒开口道,“小僧虽然不知师傅去了何处,前些日子见师傅正在琢磨一副古方,在几位药材上头破费了些踌躇,只怕这几日出去多半就在寻觅这几味草药。小僧虽不精通,也算略知一二,想来可以代施主去寻的。若是能找道这山中这几味草药常生长之处,或者师傅就在彼处了。”青罗只觉顿时有了希望,忙道,“我同禅师一起去便是。”慧恒摇头道,“这几味药要本来少见,连小僧也没有见过几次,所处的地方更是险峻深山。施主不识药性,行动也不方便,不能与小僧分头去找,去了也是无用。师傅虽然通晓医术,寺里师兄弟们却多研究佛理而不涉足于此,也是无益。不如只带几个熟识药理的小弟子去,或者还能稍稍帮上些忙。施主也不必心忧,郡主福泽深厚,自然有佛祖保佑。施主若是实在不放心,就往后殿佛像前头颂经,祝祷郡主安康罢,其余的事情,小僧自然担当。” 青罗虽然不放心,此时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好想,只点头道,“请慧恒师傅千万要找到大事,蓉妹妹的性命就在你手上了。”慧恒正欲出去,听了这话足下顿了一顿,也没有回转过来,只点头道,“施主放心,怀蓉施主在我佛庇佑下多年,佛祖保佑,定然能护佑怀蓉施主的平安的。”青罗虽然不信这些,此时却觉得这个灰衣的年轻僧人身影坚定稳重,说出的话虽然淡却有着安慰人性的力量,叫人镇定,倒是比木泥塑的佛陀值得信赖的多了。此时也没有别人可以托付,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慧恒身上。 此时王府里头众人翘首以盼,也是十分焦急。府上出了这样大的事,自然人人都要来瞧一瞧的,此时连葛氏、怀蕊、董徽也来了。然而众人却都无计可施,只有喁喁私语,盼着青罗早些回来而已。上官启还有许多要事,此时屋里尽是女眷还有外家的小姐,自然不便再留在这里的,便先回了启怀堂,留下太妃和王妃等在此照应着。外间董氏、白氏、陈氏、葛氏、怀蕊、董徽面面相觑,也不知里头的情形如何了。又过了一时连安氏和秦氏也出来,只留了封太妃和柳氏、郑氏在里头。 众人见两位侧妃出来,忙起来道,“二姑娘可怎么样了?”只见安氏沉着一张脸,秦氏也是蹙着眉,叹道,“如今已经不省人事,郑姐姐就和丢了魂儿一般,我瞧太妃的样子,也是十分忧心。可怜二姑娘好容易回来过几天养尊处优的小姐日子,怎么就如此了?”葛氏道,“我看二妹妹这病来的蹊跷,不会是撞客着了吧?这园子里花木多,只怕这神仙精怪也多,二妹妹长久不回来,只怕是认了生人呢。”怀蕊便道,“大嫂子也是读了诗书的大家出身,子不语怪力乱神,怎么大嫂子倒说起这样糊涂话来。”葛氏正要说话,安氏便冷声道,“三姑娘小孩子家,没见过也别乱说话,若是得罪了神明,害了你二姐姐,三姑娘可要担着这个责任么?”怀蕊面上一怒,却是秦氏说了话,“云姐姐和三姑娘有什么好生气的,都是忧心二姑娘,姐姐若是生气起来,倒显得没道理了。何况三姑娘年岁虽然小,却也是自幼读书见了好些世面的,又有王妃和世子妃教养着,说的话未见得就没有道理,姐姐你说是也不是?”安氏见秦氏讥刺自己,这种时候却也不好发作,只哼了一声。 秦氏又道,“我看二姑娘这样子蹊跷,怕不是有人心里头怀恨于她,使了什么诡计毒害于她吧?”安氏淡淡道,“婉妹妹这种时候还有心说笑?三姑娘多么尊贵的人,又是太妃心尖上的宝贝,谁敢有这样心思呢?”秦氏笑道,“云姐姐这话说得错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怕越是人心尖上的,就越是其他人心尖上的刺呢,不除之不快,姐姐你说是也不是?”安氏笑道,“怎么二姑娘此时命悬一线,婉妹妹还有心思在旁的事情上头费这些唇舌?”秦氏便道,“云姐姐,这怎么是旁的事情呢,若二姑娘真是被旁的人害成这样,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只怕以太妃的性子手段,要把那人挫骨扬灰也不为过呢,不说太妃如何,郑姐姐只怕也要把那人给生吞活剥了去。我这话正是担心二姑娘,想把这事情弄得水落石出才好。怎么,姐姐心里并没有这样腌臜谋算,怎么倒听不得这样的话了?” 安氏便哼了一声儿道,“我自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这时候众人都是忧心二姑娘的身子,独妹妹扯出这些没有影子的话。知道的说是妹妹心里头一心要把这事情查一个水落石出,不知道的,还要说妹妹祸水东引,别有所图呢,否则这影子还没有的事情,妹妹怎么就疑神疑鬼起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一般人自然是想不到的,至于有人想得到,我倒不知是什么缘故了,不知道妹妹却是怎么想。” 董氏见两人说话,只叹道,“两位侧妃自然都是忧心二姑娘的,只是如今这情景,倒是郑妹妹最是可怜,也不知如何伤心了。就这么一个女儿,本就难得跟在身边,好容易能留住了不至于和芷丫头一般远嫁,眼见着就能指望着寻个好人家有了盼头,若是一时半会有了三长两短,可要怎么活呢。”陈氏也道,“董姐姐这是想起来大姑娘,心里头难受呢。”白氏也道,“我们这些没有孩子也还罢了,若是一日做了父母,孩子有个什么,也是不能活了。”眼见董氏便要落下泪来,倒是董徽笑道,“姨娘不要伤心,想来府里的郡主们这样出身,必然都是有福气的。大郡主虽然嫁的远,倒也是侧妃之尊,如今自然平安如意,尊荣富贵的。二郡主虽然突然病了,有太妃和王爷王爷照料,世子妃又去了寺里请了定慧大师,必然没有不好的道理。” 董姨娘听得这话,想起自己女儿,虽然嫁的远,这些日子有书信来,倒是说一切安好,叫自己不要挂念,心里也就定了些。芷丫头嫁出去这几年,自己一直疯疯癫癫的,这些日子才算是清醒些。以前怀芷自然也有家书来,只是自己一味伤心,也瞧不进去,竟都不记得了,如今一时好了翻检出来看,想来儿女各有因缘,自己做母亲的只要瞧着女儿平安,离得远些又有什么呢?心里头也就静了。如今瞧着怀蓉这样子,又瞧着方才郑氏那模样,想来和当日的自己一般。自己不过是因为留不住女儿在身边便如此多年,郑氏若是一时留住了却又天人永别,只怕这一疯魔,一世也不得好了,便感慨起来。白氏和陈氏两个虽然没有生养,平日也不是个省事的,只是瞧着怀蓉已是就这样起来,郑姨娘素日最温厚和平的一个人就做出和董姨娘一样的行动来,只觉得心惊。又想着她们好歹也是有个儿女的,自己却没有一子半女,论起宠爱家世又不比秦氏,实在是最可怜之人,难免面上也哀伤起来。 第十章(15)吹箫月下曾相待 外头闹成这样,里头几个人却是一片寂静。郑氏就如丢了魂儿一般,也不哭不闹,只伏在榻上,拉着怀蓉的一双手。平日里怀蓉便有些血气不足的样子,此时脸色煞白,那一双手更是如玉一般冰冷,不见一丝热气。怀蓉仍旧是昏迷不醒,虽然安静,眉宇间却是紧紧蹙着,似乎极为痛苦,此时也不再咳嗽,只是静静卧在那里,连气息都弱了,叫人心惊不已。柳氏过了一会子去看时,才惊觉郑氏也已经晕厥过去,忙叫了丫头们过来,服侍郑氏在另一屋子里躺下,好生照料,只留了自己和封氏坐在怀蓉身边照看。饶是封氏见过许多大场面,此时也难免忧虑,在柳氏面前也不便露出来,又怕自己着了慌叫众人都乱了手脚,只是默默坐在那里。柳芳和也没有经过这样事情,怀蓉素来与自己并不亲近,平日也谈不上什么怜爱,只觉得是丈夫几个儿女中的一个,温柔默默,最是不起眼的。只是七夕那一日为了她母亲盛装而来,才叫自己变了一些看法,觉出她骨子里将门之女的果敢。只是这才几月功夫,竟弄成了这样,实在是叫人唏嘘不已。 柳氏见太妃的面色也是不好,只得劝慰道,“母妃也不要太过忧心,定慧大师的名声我是知道的,最是冠绝天下的杏林圣手,又有母妃的面子福气作保,二丫头再没有不好的。不为别的,就是母妃和她母亲这样惦记,二丫头最是孝顺,也不能叫家里人操心。”封氏蹙眉道,“我自然知道定慧大师医术高绝,纵使是怎样疑难的症候,想必他也是手到病除的。不过大师行踪不定,此时忽然就去,难保他就在那里,二丫头的病,却是登不得的。只是我忧心的还不止是这一样。二丫头这才回来几天,又刚刚才定了方家的清琼去和亲,忽然就出了这样大的事,叫人不能不起了疑心。若是得了寻常的疑难杂症也就罢了,若是有人蓄意要害她,这家里,就要好生整肃一番了。” 柳氏心中一跳,却不顺着往下说,只低眉道,“媳妇不敢揣测这些,只希望青罗能把定慧大师请下山来,救了二丫头的性命,王爷和太妃也就能安心了。”封氏见她低眉敛目的样子,却突然笑起来,“你这孩子,这么些年人前都是这样隐忍度日,今日在我面前,也不需如此了。说到底,你也是王爷的正妃,你姐姐的亲妹妹,这府里没有什么人能轻侮了你去的。我隐约也听说,这些日子你也算是变了个样子,于这理家的事情也算是有了些想法,这本来是你分内的事情,不过你身子骨不好,安氏又做得惯了,王爷的意思是叫她管着,我一个老婆子也不好说什么。如今你若是大好了,该怎样你也要自己和王爷说去。你们是夫妻,有些话,该是你们自己说的清楚的。我知道这些年你和王爷过的也不算如意,虽然他前头心疼你姐姐,对你却也没有那样的情分,有安氏和秦氏,又有那许多姨娘,你的处境也算是难了。不过你如今也算是熬了出来,有了一个伶俐的媳妇儿,能帮衬着你,你以后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柳氏进门这些年,与太妃相交并不多,昔年的事情,太妃是不是知晓自己也并不得知。太妃对自己,并没有蓄意的为难,却也没有什么袒护,只自己外出独居不理这些事情。今日骤然说了这些话,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只默默低头不语。半晌才道,“王爷对姐姐的情分,媳妇是强求不来的,也不敢和姐姐争竞什么。如今媳妇有了慕儿和青罗,也算是终身有靠,王爷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就是,我也不敢说什么的。”封氏叹道,“你嫁给王爷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和你姐姐一般,是真心待王爷的。只是可惜了,王爷的心都在你姐姐身上,倒是误了你终身。说起来,王爷待你冷淡,也是因为你有几分像你姐姐的缘故,越是像,越是不想看见,只会心痛而已,所以王爷这些年多疼着那起子姨娘,也不肯常常往你那里去了。” 柳氏心中一痛,忽然抬头道,“那母妃可知,王爷为何怕见我姐姐?”封氏见这个素日羸弱的儿媳眼中忽然的亮光,倒是怔了一怔,转瞬便平静下来道,“近乡情更怯,王爷怕见你姐姐,自然是用情太深的缘故。”说着又语重心长道,“其实你对王爷,何尝不是如此呢?越是在意,越是放不下啊。”柳氏心中一震,便想再问,封氏却又不再往下说了,只叹道,“如今你们儿女都已经成亲,连孙子辈都要有了,该放下的,就放下罢。”柳氏怔怔道,“母妃,昔日的事情,母妃都是知道的?” 封氏却不答,只淡淡道,“往事如尘埃,如今皆已经散去,只留有眼前人,或分或合,皆在你们一念之间。姻缘一事,本来不论山南海北,有世仇的不相识的,都能在一处。你看慕儿和青罗,本是无缘在一起的,就算在一起,也是难有好结果的,如今还不是恩爱和谐? 你们这些做父母的,反倒看不破么?”柳氏身为王妃,年纪本来已经不轻,此时却忽然犹如年少时一般伏在案上哭起来,也不出声,只是身子不住抖动。封太妃见她那样,心中也是感慨,只是叹道,“昔年王爷对你们柳家起了疑心,等我察觉之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男女恩情,在这王侯之家与江山权位相较,本是轻于鸿毛的,我也没有办法。你家中之人是否真有反意都不是最紧要的,主上臣下有了嫌隙,便已经是无可挽回了。只是王爷那时候年轻,行事欠了思量,只想着巩固权位,却忘了顾惜恩情。你姐姐素日以王爷为天,想必王爷也没有想到会决绝至此,竟至于无法回头,成了终身憾事。我眼见王爷娶你进门,起初也算和睦,后来却不知怎的你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从此之后的事情,也不用我说了。” 封氏又瞧了一眼柳氏,叹道,“我也知你姊妹可怜,只是这家国之事,王爷自有他的决断,我也无话可说。见你和王爷成了这样,也不忍瞧着,只有到山里常住着不瞧,眼不见心里才能静些。只是这件事情,终究是误了你和王爷一世,你自然是不必说,只是王爷这些年,心里又岂有不苦的?只怕这苦跟你比起来,还要更难些。”柳氏忽然抬头道,“母妃说的这样容易,我柳氏一族的性命,怎么能轻易就原谅了去?叫我和王爷恩爱白头么?我做不到,姐姐也做不到。”封氏点头道,“你柳家是将门之女,性子都是刚烈的,昔年是你姐姐,今日是你,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只是可惜了,都是好女子,心思也都在王爷身上,却终是这样错过了。” 柳氏惨笑道,“母妃沉默了这些年,对我们不闻不问,连姐姐和王爷的儿子也不见母妃有所照拂,怎么今日突然和我说起这些话来?”封氏转头望了望仍然昏迷中的怀蓉,慢慢道,“以前真不在这家里,你们这些人都不在跟前,瞧不见,自然也就不挂心。可如今回来了,你们都是我的子女亲人,瞧着你们一个一个如此自苦,我又哪里能好过?先王去了,我一心只是想叫你们过得安生罢了,如今真是天不遂人愿了。若说这些年不管你们,也不照拂这慕儿,这人生一世,凡事都要靠着自己。我自然知道慕儿虽然恨他父亲,却也不会为了母族真对他父亲下什么杀手,不过是夺权而已,若说他有这本事,只管做去,咱们这样人家,没有这样的事情才是古怪。若说没有这能耐,我一味捧了上去,以后担不起这百姓家国,我岂不是负了先王所托?这儿孙们的事情,就叫他们自己去争去吧,我是一概不管的。只是瞧着你么这闺阁中的事情,却是我这能说上一二句的,我也不强求别的,只盼着你和王爷,能解开这个心结,从此好生过日子罢了。” 柳氏摇头道,“母亲既然什么都知道,我也没有什么好瞒的,本来就该知道什么也瞒不过母妃的。只是我和王爷,这一生缘分早就尽了,母妃的嘱托只怕要落空了。”封氏叹道,我也知道这不是我一言而决的事情,只是你也瞧瞧慕儿和青罗。你做了慕儿这些年的母妃,自然也知道他的性子,如今与青罗丫头能如此,谁也想不到的。可见只要敞开了心思,有什么是不能解开的呢?”柳氏一怔,低头不语。封氏道,“在蓉丫头的病榻前头,我本来不该说这些。只是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人生匆匆,谁知道那一日就断了这一口气?我与先王,何尝没有过难解的结说不得的话,恨也恨过,怨也怨过,真到了眼一闭腿一蹬的那一日,就算有话,也再没有人说了。你只记着我这番话吧,至于如何做,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我这些年,总也没有和你这个儿媳单独在一处,这些话也过了这十几年,才有了这样的机会说与你听。或者是人老了容易想着昔年的事情的缘故,我总觉得你还是当日躲在你姐姐后头的小姑娘呢,说到底,都是我们上官家害了你一世,说这样的话,也是希望能补偿一二。我看你心里对王爷,不似是无情的样子,既然有情,有缘做了夫妻,何苦要这样恨煞了过一世?慕儿恨他父亲,也知道父亲终究是父亲,你纵然恨他,也要记着,王爷终究是你的夫君。” 第十章(16)吹箫月下曾相待 柳芳和听到此处,也是无话可说,只默默走过去给怀蓉掖了掖被角,心思却是飘得远了。王爷和自己初见的样子,自己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时候他初初登上王位,正是少年英姿勃发的时候。那一日在自己府上来找自己的兄长说话,不留心就在花园子里遇上了自己姊妹。那时候自己还不满十岁,还是小孩子,只躲在姐姐的裙子后头不敢说话儿,只偷偷地看着他。在那时候的自己眼中,他和自己的几个哥哥都不一样,那种气质不同于寻常将门的英气,更多了一种深沉的王者之气,当时她自然不懂得这几个字,后来听见姐姐说起,才隐约知道自己感受到的那种压力和吸引力是什么。后来这个年轻的王爷便常来自己家里,有时候找大哥,有时候找二哥,有时候找父亲,只是每一次都会正巧在姐姐面前出现,说上些话。后来熟稔了些,姐姐有时也会在他来家中拜访的时候出去见他,都是世交,也没有那许多规矩,只是姐姐每次都要把自己也带上,防着旁人有闲话。 自己一开始自然是非常愿意去的,虽然每一次都躲在后头。到底是为什么想去瞧他呢?或者是因为他长的俊俏,叫她想起来前几日偷偷毒的白石郎曲里头的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然而后来有一日,她就突然不愿去了,她那一日忽然发现姐姐背着父兄偷偷给年轻的王爷递了一卷书,自己踮起脚悄悄儿看了一眼,却正是自己日日在心里念叨的这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然而白石郎君世无其二,她在那一日也发现,世无其二的郎君,眼中也只有一个人罢了。 既然这样,她还要和姐姐一起去看他做什么呢?自己的一切,都是姐姐给的,姐姐的一切都比自己更好,连这一句诗,也是姐姐教了自己,自己才明白的。虽然家里不反对自己姐妹读书,这些书家里头却并不是十分愿意叫她们姐妹读的,说是容易移了性情。只是姐姐每每央告了哥哥们,总是偷偷带进来,再偷偷儿和自己看,哥哥们虽然惧怕父母家规,却总是拗不过姐姐。姐姐那样的女子,世间哪有人能回绝得了呢?自己所知所学,又有哪一样不是姐姐所教的呢。自己不懂的,都细细地告诉了自己。自己又怎么能和姐姐争竞什么呢?就算自己有这样的心,也没有这样的能力。自己还是个孩子,姐姐却已经是见识卓越、容颜绝美的世外仙姝了。他的眼中,也从来没有瞧见过自己。 后来的事情就和自己预料的一般,姐姐嫁给了王爷,举行了被西疆上下称颂的婚礼,曲折回环的燕婉桥,日月高悬的朝晖台,鸾凤齐鸣的鸾凤阁,姐姐和王爷的婚姻,就像诗文中一样的完满,凤凰于飞,和鸣铿锵。后来自己也曾如王府去看姐姐,总是温婉微笑,和闺中谈吐慷慨的女子迥然不同,唯一的牵挂便只有王爷和怀中的小外甥。虽然王爷并没有真的眼中永远只瞧见她一个,他有了云侧妃和大公子,也有了董姨娘和郑姨娘,可是待姐姐总是不同的。自己只觉得羡慕,却并没有什么不满和记恨,这一切本来就该是姐姐的,神仙眷侣般的一对璧人,自己有什么话好说呢?只是不知不觉,自己的青春也就耽误了去。 只到大厦忽倾,自己的一切亲人都在一夕之间离去,连姐姐也缠绵病榻不能见自己,是他安顿了自己,叫了人来照顾宽解自己,心里不由得更是感激。那时候自己已经早到了适嫁的年岁,却再也绝口不提婚事,只想着一世独居,给自己的亲人、姐姐、姐夫和外甥祝祷平安就是了。只是那时候又常常想起那一句诗,却无端端又多了一句,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自己以为这一生就是如此了,却又过了几年,姐姐病逝了,他忽然对自己提亲,要娶自己做续弦,只说是柳家无人,应允了姐姐要照拂自己一生的。此时家中已经没有任何人做主,自己本来不想答应,明知道他的心里只有姐姐,明知道他娶自己只因为自己是柳芳宜的妹妹,却鬼使神差地应了。 其实自己心里头一直有一个隐秘的想法,若不是姐姐,他本来就该是自己的。只是自己如今嫁过去,总觉得是偷了姐姐的一般。世人眼中也都是如此吧,只知王爷对先王妃的一片深情,不愿叫别家女子做正妃,又顾念着世子无人教养,才叫自己做了续弦。就算是如此,自己也觉得满足了。这些年不嫁,或者心里总有些隐约的期待吧?如今一朝成了真,只觉得恍如做梦一般。 婚后的日子和自己想的却有些不同,自己知道他是忘不了姐姐的,只是每每在他看着自己的眼光之中,仍旧看出古怪的情绪。似乎不止是怀念和爱慕,总是带着几分的悲凉和愧疚一般。自己也没有多想,只觉得活着是他无力安抚姐姐失去亲人的伤心,也没能医好她的病,一朝别离,觉得愧疚罢了。每次看见他用那种眼神瞧着自己,总觉得悲伤怜惜。王爷待自己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只是每月里总有那几日在自己这里留着,外头的人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待自己也算尊重。姐姐的儿子怀慕自然是交给自己抚养,叫自己母妃,只是看那个孩子的眼神,却也是充满这矛盾的情绪,就和王爷一般。终于有一日,自己私底下叫了童嬷嬷来细问,才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 自己也曾问童嬷嬷,为何时到今日才告诉自己,童嬷嬷只道,世子说若是叫自己知道了,只怕这一生也是毁了,不如就这样淡淡地一世就罢了。然而童嬷嬷是柳家的人,看着自己长大,是知道自己几分心意的,觉得若是不告诉自己,以自己对王爷的情意,只怕以后悲苦不在先王妃之下,这才告诉了自己。原来不单单是对自己,连对姐姐,对柳家,都是这样不堪耳闻的真相。自己一门的忠心,自己姐妹二人的情意,就是这般错付了。柳氏回想着自己知晓真相之后的心情,几乎想不起来,那种心如死灰的感受,仿佛是一夜之间就死去了,断绝了一切希望,爱也罢,恨也罢,都烧成了灰。知道了姐姐去世的真相,或者自己和姐姐真是血脉相连,自己当即就秘密地喝下一盏红花,就此失去了自己和心上的那个白石郎君孕育的孩子,也就立下了再也不为这个戕害了自己一族上下之人交付半分真心的誓言。 那个孩子,柳氏如今想来也觉得心中愧疚,是自己剥夺了他活下来的权利,如果自己没有那么做,或者他如今已经长得和自己一般高了。昔年姐姐曾经流产,王爷也不想叫自己的身孕叫人知晓,那个孩子,是她和王爷的秘密,旁人都不知道,甚至连名字都已经取好,叫做怀忆。名字是王爷取的,她当日就知道,怀忆,不过是对姐姐的怀念罢了,却什么也没有说。而知道了真相之后,这样的回忆怀念,只叫人觉得更恨而已。她亲手杀了这个孩子,自己和王爷的孩子,断绝了王爷对姐姐的回忆怀念,断绝了自己对王爷的倾慕相思,断绝了自己的一切退路。从那一日起,他们之间就成了如今这样的局面,外头看起来只是王爷渐渐冷淡了新娶的续弦,又道是新王妃虽然是先王妃的亲妹子,容貌风度都是差得远了,王爷对先王妃一往情深,见着这妹妹却是无可无不可,渐渐地对她也就都轻慢了起来。内里是怎样的伤害,旁人并不关心,日子久了,连自己也不关心了。 自己的孩子死了,她就一心都在姐姐的孩子身上。有时候看着怀慕的痛苦,柳氏也偶然会想,自己不让怀忆出生在这个世上,是不是就是不想叫他像怀慕这样痛苦?背负着这么多,血脉相连的爱,血脉相连的恨,一个孩子怎么背负呢?好在后来他终于有了人去分担,青罗,这个从京师来的女子,似乎改变了怀慕的生活,叫她心里也放心了些许。但愿真能如此,自己和姐姐的婚姻已经如此,但愿自己和姐姐的孩子,能有不一样的未来。而太妃对自己和王爷所期许的,或者和自己对怀慕青罗期许的是一样的吧?只是太晚了,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而她心里的那个白石郎,早就已经和姐姐的死亡一起死去,不再是眼前的这个人了。 第十章(17)吹箫月下曾相待 这一整日众人心里都悬着,却总也不见青罗回来。天已经黑的透了,外头送了晚膳来,众人见里头的太妃都没有动一筷子便送了出来,也就都不用了,只默默在外头坐着等。先时还有些话说,尤其是秦氏安氏两个时时还有口角,后见情势愈发不好,偶然见怀蓉的丫头进去了一遭儿又出来,只道是姑娘愈发不好,瞧着那气息都渐渐弱了。若青罗还不回来,只怕怀蓉这一条性命就当真断送了,众人也都渐渐沉默下来,只面面相觑不出声儿。里头照顾的只有封太妃和柳氏,众人虽然担心太妃身子,欲进去瞧一瞧,太妃却又搁下话来,叫在外头守着就好。 如此等了一夜,都觉得倍受熬煎。眼见着东方将白,外头的安氏想了想,便自去请封氏和柳氏出来用早膳,也不进去,只在门口扬声道,,“二姑娘如今这样,二奶奶不回来也是没有法子,若是太妃也把身子熬坏了,王爷岂不是更要操心。就是二姑娘大好了,瞧见太妃这样,也是不好过。”太妃见一时也没有别的法子,便点头携了柳氏出来,又叫了丫头去里头照看怀蓉。众人就在洗砚斋外头坐了,虽然熬了一整宿,前一日的晚膳也没有用,神色憔悴不堪,却都是食不下咽。封氏叹了一口气正要搁下筷子,却见外头急匆匆进来几个人,也顾不上通传回避,正是青罗带了两个人进来。封太妃忙起身去看,一个自然是定慧大师,另一个却是个年轻僧侣,虽然满身衣衫破碎身染血迹,面上也沾染尘泥,却自有一种高华气质,正是大师座下第一得意的弟子的慧恒。 此时事情紧急,也来不及避让,定慧大师又是德高望重的僧侣,便直接请了进去。定慧大师一身布衣,背上还背着一个褡裢,上头系着一个竹笠,倒像是寻常的乡野老农,只是那雪白须眉如神仙中人,面色红润神情安详,可知是极有修行的高僧。定慧足下步子迅疾,却也不见慌张,在榻前给怀蓉号了号脉,每天却蹙起来,望了身边的慧恒一眼,慧恒躬身道,“弟子不敢。”定慧道,“论起医术,你是我弟子之中第一人,如今是性命要紧,你也不要管别的,只管看一看,我也更有数些。”慧恒便也搭上去,只是不同于定慧大师,闭着眼睛思索良久,方才放了下来。定慧便问道,“你觉得如何?”慧恒道,“观郡主的面色和脉象,断不是寻常急症,倒像是——”说着便问道,“郡主今日可食用了什么入了金银花的东西?”众人都瞧着怀蓉贴身服侍的绯玉、澜玉二人,绯玉忙道,“这些日子是常用一种金银花露,算起来也有好几日功夫了。” 秦氏奇道,“众人都知道二姑娘是不喝加了金银花的东西的,怎么就这几日吃上这个了?”绯玉道,“姑娘素日不喜金银花的气味,只说冲的很,只是这几日的金银花露,是二奶奶管着园子以后给各房里送的,说是这几日有些干燥,都有些上火热毒,正巧外头进了来,便都分给了各房。姑娘说二奶奶初当家,只怕多少双眼睛都瞧着,若是自己不用,知道的说是自己素来不吃的,不知道的,还要说是姑娘故意拿乔给二奶奶脸子看。故而不能驳了二奶奶的意思,才用了些,不想这一回的十分清甜,与素日的都不同,这几日才多用了些。”封氏忙问定慧二人道,“可是这花露有什么不妥?”青罗忙跪下道,“太妃明鉴,这金银花露,是下头州县送进来,那一日云姨正巧有事情不在,便送进了园子,我瞧众人多需这个,便自己做主分了去。众人那里都有,断断没有什么不妥的。太妃若是不信,我屋里还有些,尽可以拿来大家尝一尝的。只是我也不知二妹妹素来不吃这些的才送了来。”柳氏和秦氏也道,“母妃不要着急,这是真话。别说蓉丫头那里,我们和母妃这里也是有的,母妃怎么忘了?”怀蕊和董徽也道,“我们那里也得了,这几日也常吃的,断没有什么不妥。” 定慧大师忙道,“各位施主不要忙。这金银花露,想来是没有什么问题,二郡主这不好也不说为了这个,只是种了一种奇毒,叫做三巡醉的。”封氏奇道,“这确是什么毒物?竟从没有听说过。”定慧道,“这种毒最是性寒,本来无声无息,若是中了毒,也是察觉不到,只是身子越来越虚弱,就如得了顽疾一般,不过三月功夫,也就殁了,一般人是断断不知的。只是有一样,若是遇上了金银花里头的儿一样东西,这寒毒便叫勾了出来,一朝一夕发作,就是如此模样了。”封氏大怒道,“竟是什么样的人,竟敢如此下手?大师可有什么法子救救我这孙女儿?”定慧道,“幸而老衲到的还算及时,此时医治,性命是无碍的了,若到明日,老衲也不能救了。只是这毒太寒,寻常药物也压制不知,若要好起来,便还要日日以至阳之血入药,才能把这寒气抽了出去。”封氏道,“纯阳之血是如何之血?”定慧道,“女子为阴,男子为阳,少年之血为阳。虚伪为阴,开明为阳,秉性纯粹为阳。”封氏一怔,“这少年纯阳倒是容易,这秉性纯粹,却怎么判断才好?”却见慧恒突然出来道,“师傅,弟子愿意一试。”定慧也笑道,“这倒也是个法子,太妃莫说我不识礼数,我这徒儿,倒真是上佳之选。这秉性纯粹,出家之人牵挂自然要较世俗之人更少的。” 封氏想了一想,只觉得有些不妥,便有些犹疑,慧恒只道,“太妃也不必思虑许多,为今之计,还是先救了郡主性命要紧。佛祖尚且割肉饲鹰,何况我等僧侣呢?”封氏又一想,这慧恒师傅最是定慧大师的得意弟子,想必是不会有错的,便点了头。定慧大师便点头道,“这三日最是要紧,我需得亲自调理药物。三日之后如何,还要看后来调理,也是半分不得错的。你便暂且留在此间罢,你的医术也将出师,为师自然是信得过的。”说着便对太妃道,“容我师徒先去煎药。”太妃忙请人送了二人出去,见两人走得远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只道,“既然二姑娘性命无碍,也就放心了。” 封氏的面色却是十分难看,只道,“芸月、萱月不必跟着我,就留在这里照顾,一时药煎好了,便服侍二姑娘喝下。郑氏还在旁边屋子里,一会也叫大师瞧一瞧,告诉他蓉丫头已经无碍,别她倒出了什么事情。其他的人,且和我来染云堂,绯玉和澜玉和跟着,再把园子里小厨房管事的婆子叫几个来。”众人见如此吩咐,心里都是一凛,便跟着往染云堂去,也不敢高声,只默默按着素日的位置坐下。此时天已经大亮,又有人回了话,道方家的姊妹回来,此时如何接待,柳氏安氏正欲说话,封氏却冷笑一声儿道,“此时瞒着,明日也要知道的,既然这样,如今琼丫头也不算外人,便请了三个姑娘和长郡主都进来,咱们一处说了清楚也就是了。”众人不敢违拗,便请了长郡主和三位姑娘进来。几人哪里知道进府里来是如此光景,踏入染云堂时也十分疑惑,却也不多话,只默然坐下。 封氏见诸人都坐下,便叫柳氏说了这一日的情状。一时语毕,封氏便笑道,“如今这府里也算是热闹了,什么花样儿都玩了出来,真当我是瞎了不成?”众人都忙起身道不敢,封氏又笑道,“你们不必忙着起来,一会子自然有个水落石出的。不相干的人急什么呢。”说着却喝起茶来,半晌才慢慢道,“谁做的这三巡醉这样好东西,还不说么?”见众人都不说话,又笑道,“这样的罪名,自然是没有人认的。既然你们不说,我便来猜上一猜。大师方才说的明白,这三巡醉,若不是被勾了出来,是断断,没有人发觉的,最厉害便是此处,杀人于无形。只有勾了出来才知,可见这送花露的人自然是不知道的。青罗是新媳妇,本不知道蓉丫不用这个,若是她做的,一时送了叫人喝了,可不就闹了出来?就算是知道了装作不知道,也没必要巴巴儿送了满府里,把这事情勾出来,只管扣下这批花露,由着他去就好,才是稳妥的法子。想来这下毒的人,自然是倚仗着知道蓉丫头不吃这个,才敢恣意下手的。”众人听了这话,都觉得有理,只是也不敢随意出声去应,只都坐着低头不说话儿,只瞧着太妃后天还要说什么。 封氏见众人的样子,又问绯玉,“方才大师也说,用了这三巡醉之后便日益身子虚弱下去,你且说说,你家姑娘从何日起便有这样症候?”绯玉忙跪下道,“回太妃的话,姑娘从前些日子传出消息,澎涞大人要为南安王世子求娶世子妃的时候,便隐约有些病着了。”封氏便冷哼了一声,追问道,“你可记得真切么?”澜玉也跪下道,“姑娘的病都是我和绯玉姐姐贴身伺候,断然不会错的。”绯玉又怯生生地道,“我还记得那几日,姑娘总说身上不爽,我就道快些回了太妃王妃请了大夫来瞧才好,只是姑娘说,如今正是择定和亲之人的时候,若是此时病了,总叫人说是不愿远嫁和亲的缘故,抓住了话柄,有多少闲话要说,总是忍着。只是瞧着姑娘的病也就一直那样,我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这几日忽然一日重似一日,我们虽然十分注意保养,却也无计可施,断断想不到是金银花露的缘故,直到今日早晨,才忽然犯起来的。” 第十章(18)吹箫月下曾相待 封氏点点头,又问园子里管事的婆子道,“自和亲的事情传出来之后,园子里厨房可有什么异动没有?“一个婆子忙跪下道,“回太妃,这事情我实在不知道,我是前几日二奶奶当家才提上来管事情的,这一拨提上来好些人,原也不止我一个,以前的事情一概不与我相干的。”另几个也忙跪下说一样的话。封氏笑道,“并没有说与们相干,你们且说当日的情形便是。”一个婆子想了想便道,“我虽然是今日才管事,却也一直在园子里头做事。二奶奶管事之前,云主子吩咐了大奶奶也管了些日子,正是那几日的事情。那时候大奶奶极是重视几位姑娘的饮食,一粥一饭都亲自照看,十分尽心,也都安排了素日跟着云主子和大奶奶几位管家奶奶照应着。我们不过是下头粗使的,哪里说得上话,只是心里觉得奇怪就多留了几分神,自己瞧着那几个管家奶奶的神情,倒像是颇有些诡秘的样子。” 众人都是一惊,葛氏便道,“桂嫂子的意思就是我谋害了二姑娘了?”那婆子便跪下地下瑟缩,不敢再说一声,封氏冷笑道,“你且别怕,还知道些什么,只管说来。”那婆子便又道,“奴才不敢说。”封氏斥道,“糊涂东西,这家里谁才是主子,你还不知道么?再敢欺瞒,一并论罪。”那婆子忙道,“也没有别的,只是那几日常听人说起,想来送出去的定然是蓉姑娘,到时候和二奶奶亲上做亲,只怕郑姨娘也要做了侧妃和云侧妃平起平坐,前些日子受了云主子那样折辱,如今二姑娘一朝扬眉,只怕云主子要费些心思了。”封氏眼风一扫,问道,“果真么?”另一个婆子便道,“却有此事,若是真有什么,我们确是真真不知了,还要问先前当值的几个管家奶奶。” 封氏便笑问安氏道,“那几个婆子都是你的心腹人,如今去了哪里?”安氏不慌不忙道,“既然太妃请了二奶奶管着园子里的事情,我也不便把她们再留在这里,都叫回了府里厨房去了。”封氏笑道,“你倒乖觉,不声不响儿便没了证据。此时时过境迁,只怕叫了来问话,也是一概不知的。”安氏倒还镇定,也不跪下,只坐着静静道,“母妃的意思,是我怕二姑娘攀了高枝,引得她母亲来向我报仇?母妃要知道,那日郑妹妹的事情,我也只是秉公办事,今日更是没有做过什么,若是母妃当真要疑我,就是不信我了。府里的事情本来就是我管着,园子里姑娘们最是尊贵,叫儿媳多多留心也是理所当然,此时威压于前,仓皇之间说出来的话又怎么能当真呢?” 封氏也不着恼,只笑道,“我也不问你蓉丫头病了的那几日,那鬼鬼祟祟的事情都是什么,我也不想问。这东西哪里来,你管着里里外外这么些人事,自然是有法子的,这我也不问。至于你说的信你,你是如何人,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么?”说前头的倒也没有什么,说到最后一句,安氏脸便是一白。葛氏见状,忙跪下道,“太妃明鉴,我和母妃实在没有做过这样事情。”封氏望了葛氏一眼道,“做与不做,我也懒怠再问了。你也是个聪明孩子,如今翎燕那丫头身子也重了,你还是多在这上头费费心吧,可不要叫重蹈了你母亲的覆辙才好。”这话虽未明指着什么,却是说的极重,葛氏也不敢再说话,安氏气的全身一震,只是这话说中了她的要害,何况封氏是怎样厉害的人物她也心里明白,虽然满腔话要说,却也不敢在封氏跟前多辩驳的。 封氏还未说话,倒是秦氏笑起来,“云姐姐这嫌疑,我瞧不是这三言两语能洗的干净的。若说姐姐清清白白,怎么方才我们在洗砚斋二姑娘屋子里说起来这事,云姐姐便十分忌讳在意,大奶奶也只说是撞客着了,说我说的话是没影子的话,胡乱嚼出来的是非呢。如今想起来,倒是十分分明了。或者这影子本不是没有,只是有心人怕有了影子招惹是非,才要把这影子藏起来,不叫人知道呢。姐姐,你说是也不是?”安氏见秦氏如此推波助澜,心中大恨,此时的情景在封氏跟前也不敢多说什么,只道,“不敢婉妹妹怎么揣测,没做过的事情,总是没做过就是了。影子不影子的话,我也不知道。” 秦氏倒也不很相逼,反而换了一副笑脸对封太妃道,“太妃,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封氏只道她又要说什么酸话,也不放在心上,只道,“你说罢。”却听秦氏莞尔一笑道,“其实我虽然说这样话,是因姐姐实在有嫌疑的。然而我素来知道太妃理家,皆以证据为要,如今只是嫌疑,若是认真发落起来,也难以服众。谋害郡主这样的罪名,可不是一般,若是云姐姐无辜,岂不是叫人不服么。然而如今这事情过了不少日子,连小厨房里头的人,都换过了一批,若想查起来,一来惊动了全府里,传出去更不好听,二来也未见得能查出什么确凿证据来,倒是不好了。”众人不想她竟然说出这样话来,倒是惊讶,封氏也眯了眯眼睛,笑问,“那依你的意思,是想要怎样?”秦氏道,“云姐姐如今,一时半会子也说不明白,为了不冤枉了好人,也不能轻易发落,不如慢慢看着罢了。”说着又对着安氏一笑道,“只是如今这事情虽没有定,也是有了影子的事,若姐姐一切仍旧如前,也难免叫人生出闲话,说太妃治家不严。依我的意思,勿枉勿纵,在这事情真正水落石出之前,姐姐还是不要管着事情,以免又沾染这些嫌疑,就让太妃管着就很好,众人都是心服的。” 封氏瞧了秦氏一眼,道,“你这话说的很是妥帖,我也是这个意思。也罢,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我也不查了。云侧妃当着家,不管这事情是不是她做的,出了这样事情总是不好看,便不当这个家也罢了。大奶奶有燕姨娘要照顾,也别管。我也老了,没这样精力,本来这当家理事就是正室王妃的责任,以前王妃身子不好,多累了你们,如今我看王妃也算是大好了,处事也利落,仍旧叫她管着。二奶奶虽然年轻,也是个有主意的,就帮衬着也就是了,谁年轻时候不是这么历练过来的。既然这样,你们就散了吧,折腾这么一天一宿,我也乏得很了,你们就去吧。”安氏此时脸色也十分难看,只是封氏也未明说什么就褫夺了自己的一切权位,心里虽恨,无奈她说的皆是冠冕堂皇的话,今日的事也十分蹊跷,一时之间虽无证据,却桩桩件件都指着自己,使出仓促也没有应对之策,也无法洗刷明白,也只好暂时隐忍不发。 众人散去的时候,望着安氏与葛氏的神色已经有所不同,虽然这事情太妃就这样了了,并没有定下什么罪名,只是如此一来,安氏身上的嫌疑,也就洗不清的。何况众人心里头都是有数,安氏对怀蓉母女心中确实有鬼,若是说她做出这样事情来,倒也不是不可能。故而众人眼光中或是疑虑或是戒备,终究是有些异样了。安氏与葛氏瞧着这样眼光,只觉得寒到了骨子里。只是安氏是多少年风刀霜剑历练出来的,犹自气度端庄,岿然不动,与众人笑谈迎送,众人见她这样,也不好十分露出来的,虽然心里头情绪异样,面上仍旧客气得很。葛氏见安氏如此,心里倒生了一种敬服,也就学着如此。一时之间,也没人敢真正小觑了这两人,连那起子最是拜高踩低的丫头老婆们,如今虽然不归安氏辖制,也依旧恭恭敬敬,不敢怠慢了去。 上官亭见母亲似乎很是疲乏,便嘱咐不回繁阴堂,就在染云堂陪伴。安氏自带着葛氏走了,举止间仍旧十分傲气,并没有被人夺了权位的落魄,也没有犯下弥天大罪的仓皇。安氏举步往外走,往日里陈氏是与安氏较为交好的,若是依着平时的习惯,也该跟着去,今日见如此情状,自然不敢妄动,只眼瞧着柳妃也告辞出去,才随着秦氏、董氏、白氏等一起告辞了出来,跟在后头亦步亦趋,也不敢大声说话的。秦氏却赶上前去,跟着柳氏后头,柳氏瞧了她一眼,知道她今日这一番话,说的是勿枉勿纵,实在是帮着自己一房无声无息地夺了安氏的权位,或者也是投靠自己的意思。只是一时之间也不便表露出来,秦氏的心思如何,还要以后慢慢看了才好,便也只是微微一笑,不置一词,由着她去了。后头的几个姨娘瞧见连秦氏也如此,忖度着这府里的风向也改变了,便都跟在后头,十分恭顺的样子。 第十章(19)吹箫月下曾相待 青罗见如此情状,心中虽然觉得蹊跷,却也钦佩安氏与葛氏,到底是经过事情的,处变不惊。只是说起这一日的事情,总觉得有些古怪,虽说安氏下毒要害怀蓉说的过去,桩桩证据也都指着她,然而想起前些日子怀蓉所说的话,又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再者安氏就算心中对怀蓉母女有恨,青罗总觉得还不至于就到了谋害性命的地步。青罗心里也怀疑过此时是怀蓉自己安排,只是怀蓉今日可谓是九死一生,若是慧恒师傅最终没能从深山之中寻见正在研究一味稀罕草药的定慧大师,怀蓉这条性命也就无可挽回了。若说为了似有若无地指向安氏,又总觉得这法子太过冒险。如今自己猜度也是无用,只好等怀蓉醒了,才能寻了机会细细问去。 青罗正想着这样事情,忽然就听封氏嘱咐道,“容安郡主进府来,没有好生迎接,却还遇上了这样难堪的事情,世子妃虽然今日奔波辛苦,还是好生照应着才是。”青罗忙道,“是。”便叫了得力的丫头婆子把清玫、清珏姊妹也送回去,又嘱托董徽、怀蕊身边的丫头老婆们好生照应,自己一路送了清琼往丹叶阁去。清琼却也没有推辞,二人便携了贴身的丫头一路往秋山上去了。 折腾了一日夜,众人身上皆是十分的疲乏。待送了清琼进门,青罗便自欲回去休息。只是怀蓉生死未明,也不敢多睡,不敢眯了一会子便又起来,到了洗砚斋,仔细问过了大师,道是暂时不防。终究不放心,在洗砚斋里照料了一日,见情势似乎已经稳住,才往回走,想着好生睡一夜。一路走着,想着这一日夜的情景,只觉得惊心动魄,到了此时才能稍稍放下一口气的。走到秋山尽处,却见暗影里头闪出来一个人,却是清琼。便笑道,“琼姐姐好,怎么这时候还能出来逛逛?” 清琼便笑道,“知道妹妹要走这里过,特特请了妹妹上去坐坐。”又嘱咐身边跟着的修绮道,“夜寒霜重,二奶奶累了这一日,往咱们屋里暖暖。你去沏一盏滚烫的茶来,给二奶奶暖着身子。听闻二奶奶刚刚才从山上下来,连昨儿的晚膳也没有用的,今日辛苦,只怕也没有吃好的。你去瞧瞧小厨房里有些什么,做些给二奶奶送来。”青罗一怔,这意思像是想留自己在这里说话儿了,虽然疲乏得很,却也不好说不留,便跟着上了丹叶阁,且瞧她想说什么。果然进了门,修绮端上茶来,便领着一众丫头们都退下了。 清琼却是意态闲闲的模样,也不忙着说什么话,只客套笑道,“听闻丹叶阁这一回是二奶奶收拾的,我一瞧就知道是费了心思的,尤其是这些摆设,贵而不俗,皆是颇有古风的东西,我最是珍爱,十分感激二奶奶的盛情。”青罗便笑道,“琼姐姐家去几日,怎么反而生疏了起来?论起来你也是我未过门的嫂子了,很该叫我一声妹妹才是,我虽不便叫嫂子,也要唤一声姐姐,怎么姐姐反而这样唤起来,倒叫我不知道如何答了。”清琼淡淡笑道,“妹妹说的很是,倒是我的不是了。”说着转而直视青罗道,“依妹妹看,今日的事情,究竟是何人所为?”青罗一惊,不知她何以说话如此直白,只推诿道,“连太妃都解不清的事情,哪里是我能瞧得明白的呢?” 清琼笑道,“妹妹方才还说我见外,此时不肯和我说推心置腹的话,竟是把我当了外人了。罢了,妹妹也不愿直说,做姐姐的也不便猜度。只是不论怎样,若二姑娘真奉了太妃和王爷的意思要嫁南安王世子,云侧妃怎样我不知道,我的命运也不会是今日这样了。只是那下毒的人却也没想到,太妃定下来的,竟不是二姑娘而是我的妹妹,而我的妹妹却又不愿出去的,一番心思倒是白费了去。如今想来,不论是谁想害了二姑娘,却是全了我的心意了,只是可怜二姑娘,若不是忽然察觉了出来,一条性命竟是白白地搭在里头了,可恨那下毒之人,明明知道二姑娘已不是和亲的人选,还不肯解了这毒药,真真是蛇蝎心肠了。或者是那下毒的人良心发现,借着妹妹的手,用那金银花露把二姑娘的毒勾了出来,再请了定慧大师来救,倒也不是不可能的。现在细细再想,我也难免有些物伤其类的意思,妹妹你想,二姑娘出嫁,有人恨成这样,我若是出嫁了去,不知道有没有人恨得是我,不想叫我去呢?不知道真要到了那一日,有没有人愿意如妹妹对二姑娘那样,为我奔走劳碌,救我一条性命呢。如此看来,二姑娘倒是好命。” 青罗心中骤然一跳,几乎以为清琼疑的人就是自己,抬眼去瞧,却见清琼眼中清清亮亮,只定下心来道,“姐姐这是说笑呢。”清琼摇摇头,笑道,“妹妹方才说,此时是未定之事,左右如何说,都是推测罢了。”青罗此时已经定下心来,只笑道,“姐姐方才的意思,是说我不肯叫二妹妹嫁给我哥哥,才下了这样的毒,安排了一些人在厨房里头栽赃嫁祸。如今见不是二妹妹,良心上过不去,才用了金银花露的法子勾出来救她,自己又借着不知二字撇清了嫌疑,还打压了云侧妃。姐姐甚至还担心,妹妹下一个要下手的,便是姐姐,不知妹妹说的是也不是?”清琼只笑道,“妹妹方才也说了,太妃也只是揣度呢,我哪里敢就下了定论呢,不过就是一问而已,妹妹你多心了。”青罗笑道,“我也不是多心,只是姐姐这话听着叫人觉得刺心。姐姐有没有想过,我是哥哥的妹妹,哥哥要娶妻,我自然是万般欢喜的,娶姐妹中的哪一个,我都是乐见其成的,怎么姐姐竟怀疑我生了加害的心思呢?”清琼笑道,“妹妹也不必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来瞒着我,我一直觉得妹妹是个最爽利不过的人,怎么今日倒不肯和做姐姐的说一句实话了。妹妹的心意,妹妹知道,我知道,南安王世子也知道,何必再猜呢?” 青罗听了这话,便怔在当场,几乎不知说些什么来应答。清琼究竟知道些什么,又是为什么要留自己来说这样的话?她不敢想。清琼见她那样,却不再追问,走到窗前去,轻轻道,“妹妹你看,这都十一月间了,万物凋敝,这丹华阁的枫叶还是这样红。”青罗轻声和道,“江枫自蓊郁,不竞松筠力。一叶落渔家,残阳带秋色。”清琼回头笑道,“枫叶虽然常道尤胜二月花,却终究不合时宜,独自的一份风华,虽然美丽,却是见不得春暖花开的,等来的不过是寒冬漠漠罢了。”青罗低头不语,清琼道,“妹妹可愿知道,姐姐为何一定要嫁给你哥哥,连世俗礼教都不顾了?”见青罗只望着她,清琼微微一笑,也不看她,转过身去,仍旧瞧着外头的落叶,只道,“妆净泉今夜没有明月,我却点了一盏明月灯,妹妹可愿陪着姐姐去瞧一瞧?” 丹叶阁本在山巅,此时夜间风大,饶是穿了许多衣裳,也颇是清冷。妆镜台悬了一盏明月灯,本是极亮的,在这和月黑风高的夜里头也显得无力的很,光亮渺茫。四围枫林的颜色其实是看不见的,只是那穿林而过的风声瑟瑟,倒是十分分明的,似乎远处一声声还有寒鸦的声音,听得怪渗人的。青罗瞧着这样场景,只觉得有些像那些和子平在外漂泊的日子里,看见的荒山之景了。以前总觉得宜园风物疏朗大气,如今这样的夜里瞧起来,只觉得有些诡谲凄凉了。 清琼不知从哪里取了一枝箫管出来,迎风细细地吹了,那曲声哀婉,飘得极远。青罗心里一惊,这曲子极是熟悉,正是一枝踏莎行。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春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青罗愈听愈是惊讶,那曲中的起承转合,皆和那一夜在桃源川的山腹里头,子平吹得那一支一模一样。青罗询问地望着清琼,清琼一笑,自顾把那一支曲子吹完,最后反反复复,皆是那一句,密约沉沉,离情杳杳,从清亮转为沉甸甸的怅惘忧伤,慢慢递了下去,如私语呢喃,终于渐渐低回不见。半晌,清琼的声音响起来,似乎和那一夜山腹之中的笛声一样,带着空空的回音。 “我从小性子倔强,父母姊妹都知道的。家里对兄长弟弟约束甚严,却由着我们这些女儿,并不叫日日去请安说话,自己寻了方便就是,只是不让轻易出门去,就是去,也要哥哥兄弟带着,回来就要细细说了行踪言语,多少麻烦。我最是个有性子的,只觉得无趣,有时候央告了长兄文峻偷偷带了我出去,连父母也是不知道的。兄长最是疼惜于我,竟真从不与父母说,连姊妹们也不知道,只说我病了,不叫人探视。父母都有事情要忙,我们姐妹素来没人问的,哥哥又安排了人假装成大夫,为我开了方子,我嘱咐下去不许人来探视,出去二三日不回来,竟真没有人知道的。想来是我脾气古怪,与众人皆不算十分亲近的缘故,说了不许人来探视,也就都由着我清净。” 第十章(20)吹箫月下曾相待 “那一日听闻世子在落阳楼迎接新世子妃,一时起了好奇的念头,非要去看。哥哥正巧往外头办事,拗不过我,便带了我一处去。我的婚事,自小是被人闲话惯了的,从大公子到世子,多少是非闲话。只是我心里头明白,若不是我心仪的人,就是贵为皇后,我也是不愿意的。若是愿意了,纵然是草莽寒门,我也义无反顾。我一直未嫁,不过是因为总是没有人叫我真心愿意托付终身而已。我去落阳关,并不是因为对世子有意的缘故,世子自然是当世俊杰,只是不入我的眼睛,说也无用。我此去,不过是觉得这难得的热闹,瞧一瞧也有趣,不料那一去,就看见了你哥哥。” “想必妹妹你也记得,那一夜,南安王世子为你和世子吹奏了一曲踏莎行。那本是离别的曲子,却被他吹得慷慨悲壮,叫人心旌动摇,我在下头,瞧得竟是呆了。世子的剑舞虽然豪迈,可我总是心动那一种温柔里的坚韧,悲凉中的豪情。我自幼喜欢吹箫,那一日听了那一曲笛,竟然忍不住吹箫相和,可惜,他是凤凰台上万人瞩目,声闻数里,我却只是江水上万千百姓当中的一个,我的箫声,在众人的欢呼里头连自己都听不清楚,更不要说能与她比肩了。那时候我见你和世子和诗,真是佳偶天成,只是不知怎么,觉得那个吹笛的人,在那众星拱月的人群里头,分外孤寂。” “第二日我便随着兄长一起沿着桃源川回来,心里头却一直惦记着那一夜的笛声,那样慷慨悲壮,像是阵前的鼓角一般,震得人由不得自己。我一直试图吹奏出那样的曲子,可是怎样也不能成的。那一夜正自苦恼,却忽然又听到了一曲踏莎行。一听就知道,仍是那个人那一支笛子,仍旧是踏莎行,只是曲中的意思却变了。寇准的那一支曲子,最是伤情伤心,满是离别相思之意。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心中不只有豪情千丈,还有柔情满斛。我听着他反复吹着那一句,密约沉沉,离情杳杳,只觉得曲中的伤心那样深重,叫人心里悲凉。我觉得听着伤心,那曲子里的相思悲凉却慢慢的淡了下去,只觉得安静恬淡,却又深可见骨。仿佛那曲中相思的女子,不论是否离别黯然,是否春阑莺老,是否菱花尘满,那相思之情都是不会变折的。明着是淡了,其实更是深刻。我却不知道,那个我叫他感伤的女子是谁。心里就莫名存了嫉妒的意思,知道自己不是他心里的那一个人。”清琼忽然笑着对青罗道,“那时候我竟不知,叫南安王世子感慨红英落尽青梅小,绿叶成荫子满枝的,竟是妹妹你。”青罗见清琼的笑意里头似乎有苦涩,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作答,只有默然。 见青罗不说话,清琼自顾道,“我第一次听旁人的笛子,听了那么久,直到那个人不宰吹了,还觉得反复在心里头似的。后来在妹妹的婚宴上,我第一次坐的离他那样近,我才知道,原来他心里的那个人,便是妹妹你。”清琼仔细端详着青罗,笑道,“其实外人看来,只怕是无懈可击的,只是我心中存了意思仔细探寻,却难免瞧见了事情的真假。你哥哥看着你和看着世子的眼神,存了心思去看,又哪里能看不明白呢?只是妹妹,想来那一日你必是不敢去看的吧。你若是回头看见那样的眼神,只怕也要伤心的。” 清琼静静地笑起来,“昔年元帝送昭君出塞,其中难堪悲苦,终究是被毛延寿所误的缘故。不知南安王世子送妹妹来此,又是因为什么呢?”清琼见青罗脸色,只道,“妹妹与南安王世子究竟是何样关系,妹妹究竟是谁,妹妹对南安王世子的情意如何,我都不想过问。明妃出塞是心甘情愿,想来妹妹也是如此,又闻妹妹与世子夫妻恩爱,我更是放心。从今日起,妹妹只是我未来夫君的亲妹妹,我必然待妹妹推心置腹,如至亲骨肉一般。咱们虽然相识不久,我的私心里,却是视妹妹如知己的,不知妹妹是怎么想。只盼着妹妹心里待我,也不要见外了才是。” 青罗也笑起来,只是那笑容似乎带着一丝遥远的茫然,“姐姐既然这么想,又为何要对妹妹说这些话呢?”清琼道,“其实我并不以为,怀蓉妹妹真是妹妹你所害。自我进王府以来,对你也颇多注目,我不得不说,妹妹堪当别人梦中之人,行事也光明磊落,不会行这样歹毒之事。我只是想和妹妹说,往日情缘,不论如何花开,都该到了花落的时候,就像这红叶一样,虽然美好,却并不是真正的春花烂漫,终究是幻梦一场。”青罗道,“姐姐以为我对哥哥有情意?”清琼摇头道,“我见你素日情状,就知妹妹的心,自然在世子身上。然而这一回南安王遣了人来求亲,就知道世子对妹妹,自然是没有断了情意的。我今日和妹妹说这些真心话,也是不想瞒着妹妹,想说一个明白,彼此心里都有了数。只是不知道,妹妹知道我是真正对你兄长有情,是觉得庆幸,还是觉得忧心呢。” 青罗凄然道,“其实我心里,如今只是希望哥哥能有个好嫂子,真正寻到自己的缘分才好。然而说句刺心的话,我也为姐姐忧心。姐姐虽然是真情,却不知结局如何。只盼姐姐是哥哥命中注定之人,我也就能安心了。”清琼摇头道,“缘分一说,或者又不该结的缘分,却难说又必然能结上的缘分。我执意要嫁,也只是赌一赌罢了。妹妹此生自然不会和自己的亲哥哥有缘,只是世子的有缘人是谁,我也是不知道的。不过妹妹既然说这话,我就知道,妹妹是真心待我,才和我说这样的话,我心中也是欢喜的。”青罗含笑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清琼点头道,“我素来觉得妹妹是个知己,如今看来,果然是个知己。想来妹妹也必然能体贴姐姐的一番心意。”青罗点头,只说了三个字,“你放心。” 清琼却苦笑起来,“我所不放心的,从来都不是妹妹你。虽说如今前路难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也要为自己争一争罢了。只是最后如何,不论是我还是妹妹你,都是无力决定的。不过妹妹愿意对我如此,我也放心许多了。”青罗道,“姐姐放心,姐姐这样的人,又对哥哥有情,哥哥自然是欢喜的。纵然一时之间有些隔阂,年深日久,总有冰释前嫌,两情缱绻的日子。”清琼却摇头道,“若是这世间,若有真情相待都能换来一样的回报,又哪里会有这许多伤心儿女?”青罗道,“姐姐果然是个奇女子。”清琼笑道,“其实众人皆看得清这样的道理,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然而就算看得清又如何?譬如我,还是要如此赌一赌罢了,或者天下女子都是如此,期盼着姻缘美满,却都不知前路等着自己的那个人,是有情还是无情,我不过是已经知晓了罢了。” 青罗一路回去,只觉得世事无常,真是半分也预计不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叫人措手不及。世间的缘分,或者真是月下老人牵系住的,否则怎么世人全然无措呢。弄琴台上忽相逢,吹萧月下曾相待,昔日为自己吹笛的子平,哪里知道,月下的那一方,有另一个女子会为了她,细细吹奏这同样的曲子?不过听了那一次,可是曲中的相思深刻,已经是一般无二的。就为了遥遥听见的两曲踏莎行,就这样定了终身。说是知音,其实也是痴情吧?明知前路坎坷,也要孤勇而前。 清琼与子平,也算是有缘的人,经过这许多变数,最后能与子平相许白头的,竟然就是清琼。清琼有情,嫁给子平自己也算是放心,只是就如清琼所说,世上有情人,又有几个能得了一样的回报呢?多少相思成灰,不外如是。子平的那支笛子唤作折柳,青罗忽然想起子平吹过的另一支曲子。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纵使君来岂堪折?本来总是长条似旧垂,也已攀折他人手,何况长条本已变折,不复曾经呢?故人心易变,自己也是俗人,终究也是顺应了命运,结了新的情缘。折柳年年赠离别,踏莎行又是离别的曲子,自己当日一听之下,只觉得不祥。只希望同样皆缘于折柳和踏莎行的清琼和子平,能够又不一样的结果。佳期约在白云间,一团和气春如海,听上去又是一段世间佳话。两地的太平,自请出嫁的勇气和情意,在街头坊间传唱起来,清琼只怕又是另一个明妃吧?不知道能不能像书里头说的那样,千里姻缘一线前,红拂巨眼识英雄,成就一段恩爱佳话。自己如今期盼子平能够完满姻缘,自己也不知,是因为原谅,还是因为歉疚。既歉疚他在自己身上误了终身,也歉疚自己,终究是负了这一段情。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段情无法长久,到底是自己,先忘却了。 弄琴台上忽相逢,吹箫月下曾相待,青罗却不知,这曲中知己结下的终身相思,本不是一人所有。月下相逢的是清琼和子平,而弄琴台上相逢的缘分,却更有其人。自古琴曲箫声呢过都是心声,最是能心意互通,两心相映的。只可惜,借了丝竹箫管传递出来的情意,本来就隔了一层,是难以明说的、压抑在魂魄深处的情绪,或者本来就是难以见光的,更难修成正果的。到了最后,或者只有隔了天涯两两相望,借着只有彼此听得明白的曲声,传递着与初见时一般难以言说的情绪。到头总是恩和爱,却不知最终,谁又能真的恩爱长久,春光常在呢? 第十一章(1)相思一夜梅花发 清气崖深,斜阳木末。松风泉水声相答。光浮碗面啜先春,何须美酒吴姬压。 头上乌巾,鬓边白发。数间破屋从芜没。山中有此玉川人,相思一夜梅花发。 前些日子出了那样大的事情,过后这半月倒也平静。众人都遣了贴身的丫头日日往洗砚斋去问候,却说怀蓉总是未醒,犹自昏迷着。好在定慧大师说了话,倒是中毒颇深,这样也是意料中事,众人才略略放下了心。怀蓉身子未好,未防着一时不好,定慧大师师徒二人也不能住的远了。所以柳妃就做主,拨了园子里一处听松禅室叫住着。听松禅室便在冬山之中,取的便是五祖演开悟的禅诗,“为怜松竹引清风”的意思,如今住进两位僧侣,倒是合适不过。所处位置离洗砚斋也近,时时照拂怀蓉病体也方便。听松室本就是用作静思冥想之所,最是清净远人的,柳妃又特意嘱咐了叫园子里的众人不要踏足冬山之中,也不会叫二人轻易见了园中之人。封氏见柳妃如此安排,也觉得十分妥当。 封氏对安氏做了那样的安排,今日里府中的风向便都变了。本来绮云轩是最热闹的所在,这一日却寂然无声。安氏无声无息地病了,却不似怀蓉那里热闹,门可罗雀,还是葛氏去求见了王爷,王爷才搁下一句话,叫请了大夫好生瞧一瞧,别落下什么病根来。葛氏也搬回了永思堂住,只说是翎燕的月份也渐渐大了,照应翎燕的胎也方便。柳妃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叫她回去住了。院子里的红绡苑那芍药花仍旧开的花团锦簇的,却没了人去看。只是丫头婆子们有时候经过了,难免议论一番。 柳妃清净了这些日子,和韵堂本是全府里最寂静少人的一处,如今竟也热闹起来,几乎把门槛也要踩破了。别说素日要打理的事情,那些往日里轻视了柳妃的管家爷们和管家媳妇们,也都巴巴儿过来奉承着,连柳氏身边的丫头们也都得了许多好处,真是门庭若市。柳氏本来精神略差些,做这些总是有些吃力,便都遣去园子里青罗处,叫她多费些心力。青罗本来就长于此道,倒也处置得井井有条。冷眼瞧见众人对和韵堂和飞蒙馆中诸人殷勤献好儿,便嘱咐了自己房中众人不得妄动,反过来寻了由头,说柳妃身边的晴月、绘月两个大丫头无故收受贿赂,犯了家规,就打了一顿板子撵出去再不得进前来伺候,又叫童嬷嬷拨了两个家世清白的丫头,姊妹两人名唤深月、浅月的,留在柳妃身边伺候。行贿的两个管家婆子也打了板子撵出去,换了人来替她们。柳妃屋里其余的小丫头们,也说是被几个大的教的坏了,有些没了规矩,都放进外头的庄子上去了,又新挑了一批进来伺候。 晴月和绘月皆是云侧妃昔日安排在柳妃身边的,说是伺候,其实多有监视的嫌疑。如今青罗借了这个由头,冠冕堂皇地撵了出去,连着身边的小丫头们也一并清了。一来清肃了柳妃身边的人,皆换了心腹体己,二来也立了规矩,叫那些素日对正房不恭不敬、如今临时要来献好儿的管家们都生了惧怕,也不敢祈望这事情就这样翻了篇儿,只得打叠起精神好生伺候。有几个不服气的、寻了由头为难的,不过几日,也都被寻了错处打发了,偏生处置都是循了规矩的,叫人没有话说。众人见这位新当家的二奶奶行事果决,却事事有理有据,都是又惧又敬,那些素来墙头草趋炎附势的,都战战兢兢。好在青罗并没有一概都为难,不敢是杀一儆百,后天凡事做事得力的,也都不吝奖赏,反而叫其余的人都称赞这位奶奶处事大方,不计前嫌,更加尽忠伺候。 柳氏见青罗处事稳妥,便更是几乎都托付给了青罗。青罗素日见这些管家奶奶们,也不往飞蒙馆去,都安排在永慕堂侧院里头。虽然每日府里和园子里奔波辛苦,却是不得不如此。一来管着阖府里的事情,难免男女老幼来往,园子里住的都是姑娘们,如今怀蓉又在养病,出去外头就免了人来人往惊扰了,二来管着一府里的事情,自然和独独料理园子里的事情又是不同,除了府上各主子们的饮食起居之类的琐事,时常还有交好的世家王侯遣了人来,或者是有什么要紧的礼要送,要紧的往来事情,都是不得马虎轻慢的,还是在自己正经居所要更显得妥帖些。虽说如今怀慕不在,怀慕名下的众小厮们和体己的管家人倒也留下大半,差遣起来也更方便些,与柳妃的和韵堂离得也近,有些什么也容易商量着办。封氏虽然嘱托的是柳妃,见青罗处事谨慎,也没有旁的话说。柳妃见青罗如此,更是欢喜,心道怀慕算是得了一个有力的臂助,也索性撂开手不管。只是青罗倒不似以前一般,每日按着时辰都往和韵堂去请安说话。 青罗这些日子的安排,是晨起往永慕堂去,午膳前料理了大小诸事,之后去给柳氏请安,过后再回园子里去照应。若是真有极要紧的事情寻了来,也不在自己居处,只到春山下头的轻丝浅色楼商议,晚间用了晚膳去染云堂给太妃请安、拣着要紧的事情回禀几件,再往洗砚斋看望怀蓉。这一日青罗用过了午膳,又等了一阵子,估摸着柳妃午睡该醒了,便如常往和韵堂去。穿过院子一路往里头走,青罗不禁驻足仔细瞧了瞧,便觉和韵堂与昔日自己初嫁之时的气象大大不同。虽然仍旧是简单清肃,那一股子萧条气象却是不见了。院子里头除了柳妃素来喜欢摆的宁心草,如今更多了许多花卉,时新的各色菊花自然不必说,开的如云蒸霞蔚一般,更有许多不当时的奇珍花卉都摆在那里,有一两株芍药花青罗却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如今柳妃身边贴身伺候的深月知道青罗此时必来,早已在门口候着,见她走近忙笑着打起帘子请了青罗进去。 如今十一月里头已经颇冷,柳妃身子虚弱,屋子里头已经笼起了炭盆子,一进屋便觉得热气扑面而来,裹夹着一股子清淡的幽香,倒是叫人心头一清。青罗坐下便笑道,“母妃这里好雅清,饶是这屋里的摆设变了许多,可这宁心草的气味,只有母妃这里才有,叫人心里头松快许多呢。”柳氏此时午睡方醒,精神甚好,坐在一张藤编的椅子上头,用手弄着上头的宁心草枝蔓,笑道,“你瞧我这屋子里头,还能有几样是我自己的玩意儿?都是这几日外头各家送进来的,若是不摆上,难免有许多闲话要说,于你也不利,若是摆上,实在瞧着烦心。”青罗还未答话,伺候的深月就笑道,“二奶奶不知道,王妃这几日瞧也不瞧这些个,只把那宁心草四处挂起来,倒是十分看重呢。” 青罗笑道,“母妃如今这屋子里头换了样子不说,那院子里头更是变了一番样子,我几乎都认不出呢。”柳妃笑道,“这些金玉琉璃的东西,或者是俗不可耐,或者是脆弱易折,那些所谓奇珍花卉更是娇弱,你若不悉心照拂,哪一日去瞧便死了。倒不如这小小一丛青蔓,不管是温暖如春还是寒风肃杀,皆是一样的生机勃勃,这才是好的。”青罗点头道,“母妃所言,青罗受教了。”柳氏笑道,“我不过随意一句,你不必这么拘谨,倒不像是母子了。只是那几盆子芍药,是大奶奶特意叫人送了来的,虽然颜色好看,总觉得有些刺心。” 青罗讶道,“难怪我觉得有些眼熟的样子,竟是红绡苑来的?母妃倒也不必太过在意,如今人人皆是如此,大嫂子不管心里头怎么想着,我、外头的体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母妃若是不喜欢,只搁到什么不起眼的地方去就是了,也无谓瞧着刺心。”柳妃笑道,“正是因为我心里不快活,才更要摆到一个显眼的地方去才好呢,你仔细想想我这话。”青罗自然也明白,虽然长房正房不合之事已经人人心知肚明,却也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前几日怀蓉的事情出来,那婆子只说了云侧妃忌惮二姑娘和郑姨娘,却也没有明说是安氏忌惮青罗,怀思忌惮怀慕的话。虽然这几日家中众人都私底下议论这更深、一层缘故,到底没有挑明了,作为如今正得意的正房自然应该做出些容人的气度来的。 柳氏见青罗露出了然的神色,心中安慰,又道,“说起安氏和葛氏,这事情也实在做的有些过分。你二妹妹也并没有和我们有什么大的牵系,不过是因为要嫁给你兄长,就横遭如此之祸。”青罗嘴上应着,心里却是苦笑。柳氏并不知道怀蓉和自己夫妻暗地里的关系,因为怀慕嘱咐莫要用这些事情去烦扰柳氏,青罗也一直隐瞒不说。至于青罗心里头对怀蓉这一回中毒之事的疑惑,就更不必说了,故而只是含糊应了两句。柳氏倒也没有多说,只道,“你这些日子奔波劳苦,园子里头只怕待得时辰也少了。若有功夫还是常去瞧瞧蓉丫头才好,一来是怀慕的亲妹妹,二来,到底是太妃跟前的体己人儿。” 第十一章(2)相思一夜梅花发 青罗应了,柳氏又问道,“你瞧蓉丫头这几日情形如何?”青罗道,“我每日晚间都去瞧一瞧的,这几日面色好了些,不似前几日白的如纸一般。据丫头们说,每日里总有一会子清醒的时候,只是还不能开口说话儿。定慧大师道二妹妹的身子比预想之中伤的更厉害才多留了这许多日子,明日便要去了。慧恒禅师却是要在咱们家里长住上一阵,一来照顾二妹妹,二来太妃请了他在园子里给太妃讲经。定慧大师也道,修行之人最要紧的便是广布善缘,若有人闻佛祖真言能拈花微笑,便是大功德一件,便也允了。好在听松禅室在冬山上头,冬山最深最广,四周都是松树林和竹林绕着,太妃和母妃又特特下了命令,断不会有人去搅扰师傅清修的。”柳氏也点头道,“定慧大师的高徒,品行上头自然是信得过的,既然太妃盛情,你还要好生安排照应着,不要叫人家说我们慢待了去。” 青罗便道,“母妃心思周密,我自然是照做的。”柳氏笑道,“其实论起来这些事情都用不着我告诉你,你虽然年纪轻,处世为人却是比我都强的。我本来心思就没有在这些事情上头,如今身子也不好,还是劳烦你多担待些。其实你心里头也明白,太妃说是把这一家子的事情交给了我,其实是看重你的缘故。轮不着咱们也就罢了,既然如今交给了你,就千万不要辜负了太妃的托付,万万不能叫人说了什么闲话才好。我这身子也没什么好说的,不顾是挨着日子挺着一口气罢了,原也没什么指望。你和慕儿若是好了,我也就心安了,到了心愿得偿的那一日,就是即可蹬腿去了,也就没有什么可抱憾的了。” 青罗忙劝慰道,“母妃春秋正盛,瞧着面貌神色就和二十许人一样呢,怎么说起这样丧气话来。母妃你也不过是身子弱些,调养调养也就是了。若是说这样伤心的话,我和二爷还有什么盼头呢。说句不知深浅的话,二爷的生身母亲已经去了,我又是个没有娘的,母妃若是不在,我和二爷可不就成了没人疼惜的人了么。在二爷的心里头,一直视母妃和亲娘一样的,母妃岂能就跑了二爷不顾?母妃你必然见了先王妃去的时候是二爷何等样的伤心,哪里忍心叫二爷再受一遭儿呢?总是说说,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也要伤心呢。” 柳氏笑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顺,也是贴心你二爷的缘故,原是我的不是,再不说就是了。”青罗才笑道,“依我的意思,如今可不就有位岐黄术中的国手在家里么,等二妹妹大安了,就请慧恒师傅给母妃也瞧一瞧,断了病根儿才好,不然总这么熬煎着,可要折磨人呢。”柳氏心中黯然,自己这病,哪里就能去了根儿呢,又不忍拂了青罗的好意,只含笑答应着就罢了。想起来又问道,“郑姨娘这几日怎么样了?”青罗答道,“那一日姨娘太过伤心,就有些不好。好在大夫及时医治,也不碍的。二妹妹性命虽然无碍,可那形容还是瞧着惊心,为防着郑姨娘一时见了伤心,这几日就叫在自己房里吃药调治,不叫她见。姨娘自然不肯,也只有多找几个人看着不叫她出门,再时时叫绯玉澜玉去告诉她二妹妹的境况。这几日或者是见绯玉的神色松快了些,姨娘也安稳下来。再过几日等妹妹真正清醒了,就能让姨娘去瞧妹妹了。” 柳氏笑道,“这样最好。做母亲的失去孩儿是比什么都要痛苦的事情,难保她一时之间想不开,还是这样稳妥些。”说着眉宇间闪过一丝极为痛楚的神色,青罗没有注意到,只瞧见柳氏身边服侍的两个丫头,笑道,“母妃如今身边的人都换了新的,一时之间可有什么不惯?”柳氏缓了缓神色,笑着看了身边的人一眼道,“我知道你是体贴我的心思,才把那两个撵了出去,换了这两个来。你放心,她们两个很好,既然是你们挑上来的,身世人品也都信得过,服侍我也很尽心。虽然如今对我的起居还有些不熟悉的地方,多混些日子也就好了。只是偶然想起晴月绘月两个,心里还是有些不快,虽然是那边的人,总也服侍了我一场,如今忽然就去了,却有些不忍得。” 青罗正色道,“母妃心慈自然是好的,只是这心慈也不能白叫人利用算计了去。母妃只细想这些年,说话儿也不曾畅快了,如何能和如今比呢。那两个就算平时小事上头尽了心,那也是做丫头的本分,更甚至于就是迷惑母妃的手段。母妃若是慈悲起来留在身边,以后怕是有更大的祸事,若是一时做了中山狼的饵食,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柳氏笑道,“你倒是个有主意的。”青罗又道,“母妃也不必良心不安,我也知道这两个丫头也算是被人利用的可怜人,何况这些年对母妃也还算恭敬,如今虽然撵了出去,我已经嘱咐了找个好人家嫁了,以后安安分分度日,也不算薄待了她们。”柳氏点头道,“这样很妥帖。” 柳氏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对深月、浅月两个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便转身出去,并把门扇也掩上。原本屋里就只有青罗、柳氏和这两个丫头,如今见把这两个也遣了出去,可知是有要紧话要说了。青罗见状,便问道,“母妃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柳氏蹙眉道,“其实也说不上是什么事,只是有些话,我总是搁在心里头,没有和你说了,总觉得不甚妥当。”说着就把那日封氏和自己所说的,关于知道怀慕和王爷的心结、由得他们各自去争的话说了一遍。 青罗闻言,心里头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封氏知道这件事情,自己和怀慕本来是意料之中的,所不知的,仅仅是太妃在这件事情里头参与了多少罢了。如今没料到太妃竟然自己和柳氏说了这些话,倒不像她素日事不关己、一无所知的样子,又说了默许怀慕争竞王位的话,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若说她昔日是全然的无可奈何,却又有些不信,以自己素日对封氏的了解,这并不像是她的行事。青罗略一思索,便问柳氏道,“这都是旧年的事情,我也不甚了解,不知母妃对太妃的话怎么想?” 柳氏道,“太妃这话里有几分的真假,其实都不是最要紧的。不论她知道还是不知道,昔年的事情,总是无可挽回了。纵然她也是参与其中的凶手,以如今的局势,我们也非得倚仗她不可。何况以现在态度看起来,倒像是真向着我们这一边一般,对你算是疼爱,也没见对安氏多加辞色。这一回虽然没有严惩,却也夺了她手里的实权,尽数交给你管着,应当是信赖的意思。若是只看这个,只怕当日的事情,并不是她的主意。如今最要紧的,一是太妃对你的信任究竟有多少,二是纵然她默许了你们对王位的争竞,又有没有暗里埋着什么陷阱,三来就是你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究竟能够得到些什么。” 青罗点头,又问道,“听着母妃的意思,似乎对太妃也不很信任,是觉得太妃这一次对母妃说由得我们去这样的话,是设了埋伏么?”柳氏想到那一日封氏说起儿女命数的时候那种感慨无奈的样子,便摇了摇头道,“其实若说我的感觉,我倒觉得是真的,就连我的姐姐,我也不愿相信是太妃一起害死的。只是这些年过去,我也知道,人的感觉,最是不可靠的东西,若是可靠,我一族也不会死的如此之惨烈。纵然太妃说的尽是真话,你也要多谨慎些,不要犯了什么错,纵然太妃不挑你,这府里又有谁是好相与的呢?总有人要挑你的错的。若是到时候才知这里头的阴谋陷阱,岂不是悔不及当初了。”青罗点点头,柳氏却又道,“只是这几日我总有种感觉,觉得太妃对我姐姐,甚至是对王爷,似乎是有一种愧疚的意思在里头的。” 青罗讶道,“母妃的意思是,太妃昔年和王爷一起,间接逼死了母亲一事?只是母妃方才还说,相信太妃并没有做这样的事情。”柳氏摇头道,“我说的并不是这个话,我只是觉得,昔日的事情,似乎有什么事情,乃是我们、甚至于王爷都不知道的,只有太妃知道,却瞒着我们许多年。”青罗一惊,“太妃会有什么事情连王爷也瞒着?”柳氏沉吟半晌道,“这连我也不知了,只是我总觉得和昔年姐姐的事情有关。”青罗道,“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母妃是不是心里头惦记了太多年,有些多疑起来?” 第十一章(3)相思一夜梅花发 柳氏也道,“或者是如此,只是我自己却并不这样以为。如今你既然当着家,许多事情查起来也算是容易些,你先记着我今日的话,若是有什么,多留一个心吧。”青罗点头道,“母妃既然这样说,我自然多留个心。母妃不防再说说,自己还有什么疑惑,一并查的清楚了,也算是一条线索。”柳氏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正有这样的话要说。或者是这几日蓉丫头的事情提醒了我,我总觉得这里面,有安氏做过什么事情。”青罗虽然自己疑惑怀蓉中毒的事情是不是安氏所为,却又不好对柳氏说那怀疑的话,如今听柳氏这样的疑虑,便道,“母妃所说的是什么事情?云姨不至于如此罢。虽然蓉妹妹的事情太妃做了决断,却也并没有什么实际的证据,若说这样推测,是否有些臆断。” 柳氏摇头道,“至于不至于,这不是你感觉着就能说得准的。安氏其人,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其实你我对于她的了解并不十分真切。一来,我总对她心里有这么个疑影儿,二两,我总是想着,安氏昔年容貌既寻常也无才学,在王爷贴身的丫头里,不管哪一样也是不及郑氏的,怎么就先有了儿子?我当日是王妃亲妹,也是常来王府的,虽然年纪还小,也觉得王爷对安氏有什么格外青眼,可见安氏得幸多半有什么隐情,只怕不是安守本分的人。二来我进府之后,安氏已经是当家之人,举动行事之间便明明有谋夺世子之位的意思,我总觉得她的这预谋,未必是姐姐死了之后才有的事情。三来,昔日姐姐头一回有孕的时候,安氏也正巧怀了怀思,只是怀思顺利出世,姐姐的孩子却没了。众人都道是姐姐生气父王和侍女有染,我却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 青罗听得心惊,却又觉得柳氏的话并不无道理。有些事情自己也曾经隐约想到过,却又总没有串在一处想。青罗忽然想起来那一日自己头一回拜见王府中人,柳氏说了一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些也不必说。习武之人沙场捐躯,也是死得其所。总好过被奸佞小人所害,或者是庸庸碌碌做个谄媚之臣”,那时候自己就瞧见安氏的神色古怪,先是愤怒,后来又带着一丝讥讽与狠戾,像是有什么极大的阴谋一般,只觉得后背发凉。如今听柳氏这样说,竟然像是真有什么阴谋,与自己当日的感觉一般无二。青罗又仔细回想和封氏一起的时候,防范之余,似乎也真有那么一种歉疚在那里,对自己和怀慕的夫妻情,似乎也很是在意,对于侧妃安氏,并不假以辞色。若说对怀慕真正戒备着,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把家里的权力都给了自己。 太妃头一回在染云堂见众人,问起翎燕的事情,便说了一句,本是丫头,若真是背着主子如此,叫众人都学了样子去,就难以收拾了。又说了王爷当日,诸多事情也是背着她做下的。当时只以为是警戒侧室,现在倒像是更有深意。顺着再往下想,又想起那晚上发落怀蓉的事情,安氏欲辩驳,封氏不冷不热说了一句,你是如何人,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么,安氏登时就不敢接话,后来又对葛氏道,莫要重蹈了你母亲的覆辙。如此说来,字字句句,似乎都是有所特指的,身上忽然就出了冷汗。 柳氏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却不知青罗一时想起了这样多的细节。见她神色有些惊惶,便道,“你也不要害怕,这里有还是无,你只要多留个心,若是没有,只当我多心罢了。若是有,定然不能放过了那心狠手辣的人。”青罗回神应了,心道这件事情还真要细细查来才是。又听柳氏道,“我瞧着这府里要彻底扳倒安氏的,却也不单单是我们。若说起来针尖对麦芒,倒是彤华轩和绮云轩闹得更厉害些。我先前只觉得秦氏年轻娇艳,却经不得事情,每每和安氏闹起来,都是被安氏堵得一句也说不出来。如今看来,也算是有些心思了,嘴上虽然不饶人,却字字句句都在要害上头。你只瞧那一日在洗砚斋,她字字句句都说的是勿枉勿纵,其实轻轻巧巧便夺了安氏的权,还叫人无话可驳。实在是不骄不躁,以退为进,到并不像是她素日的举动了。” 青罗点头道,“婉姨也是个聪明的。只是这半年来,我总觉得婉姨时时有试探我们的意思,有时又明显是对我们示好。就拿这一次的事情比,虽然她恨着云姨,其实这里头得了最大好处的,便是我们,倒是一个好大人情呢。”柳氏也道,“我也知道她的心思,她没有子嗣,如今虽然得宠,长久下去却不是办法。如果能帮着我们成了事,以后她的日子也就好过了。她和安氏已经是不共戴天,彼此看不顺眼,自然不能在一处。倒是我们,是她的指望。我瞧着她是想对我们示好,图着以后呢。她如今在王爷跟前也算是说得上话的,她不帮着安氏就是对我们有利,若能帮衬着我们,更是事半功倍。你且不动声色就好,只是也要防着她到时候藉着我们扳倒了安氏,回头又给我们使了什么绊子。虽说她如今没有子嗣,长远下来,也是难说。” 青罗点头应了,又闲话了一会子,青罗便告辞要出去,柳氏知道她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料理,也就不留她,只殷殷嘱咐了无比好生保养珍重,切勿伤身伤神。青罗心里感激,又说了几句暖心的话,这才一路往园子里去。倚檀一早跟着一起出来,这会子也就一起回去。青罗晨起到现在总没有歇上一歇,也觉得有些乏了,只想快些回飞蒙馆自己屋子里好生喘一口气。正走到一半,就见洗砚斋的小丫头跑过来道,“我们姑娘这会子醒了能说话儿了,请二奶奶去瞧瞧。” 怀蓉这几日虽然陆续清醒,青罗却忙着未曾见,如今若能说话儿了,自然要去瞧瞧的。何况怀蓉的身子青罗本就挂心,也就带着倚檀一路跟着那丫头快步赶过去。进了洗砚斋,只觉得那冷清清的院子分外热闹,原来除了自己到的最晚,怀蕊、清琼、清玫、清珏、董徽诸人皆已经到了,都围在怀蓉榻前说话儿。见青罗来了,都笑道,“正是二奶奶是个忙人,二妹妹都醒了半日,只不见你,一问起来,就说在府里头议事。难为你一回来便过了来,瞧这额上都出了汗了,可该是累坏了吧,快过来歇歇。” 青罗顺势往榻边的小锦凳上头坐了,就转而问怀蓉道,“妹妹可好些了?”仔细一瞧,只觉得怀蓉这些日子像是清瘦了好些。原本怀蓉就身量纤纤,不比怀蕊小孩子珠圆玉润的,平时衣着也简素,举止又静默,就如风里的一枝菡萏,柔弱温和。如今病了这十几日,更加憔悴,躺在那里就如纸一般的单薄。面色虽然比那一日晕厥过去的时候好了些,却仍旧苍白,好在一双眼睛还算有神采,神色依旧是那样的平和,就像那个受苦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听得青罗问,怀蓉便开口道,“多谢嫂嫂关心,我好得多了,只是身子还沉重,不能起来和姐妹们说话儿。”青罗见她声音极为微弱,可知是没有气力,忙道,“你快歇着别说话,是我不好,不该叫你开口的。你现下身子单弱,千万好生将养,不要一时逞强。” 怀蓉便点点头,青罗见怀蓉屋里也笼着炭盆子,便回头嘱咐跟着一起进来的倚檀道,“二姑娘现在身子弱,用不得这样黑炭,倒叫烟熏坏了。你快去瞧瞧今年新上的银炭有没有,若有,快去给二姑娘送来。”倚檀便道,“咱们这里不比北地里,如今这个时气多半还没有用上炭盆子呢,只怕今年的银炭还没有送来,都是往年剩的。二奶奶不见,只有太妃屋里用的是银炭,也是去年剩下的一点子,再没有富余了。”青罗蹙眉道,“既然这样,你快些催促着下面,叫再快些送来。二妹妹这里自然耽搁不得,就我看母妃那里也是这样,母妃身子弱,也是受不得这样烟气的。”倚檀答应了便出去。 清玫便笑道,“青罗姐姐如今当了家,真就不一样了。难为这些大事小情,总能料理的妥帖。若是我,可不知要怎样糊涂了呢。”董徽也道,“本来青罗姐姐就是个明白人儿,自然是万事有调停的。”青罗便笑道,“你们如今说这样便宜话,不过是哄着我高兴罢了。这里除了蕊丫头还小,你们可不都到了年纪?就连珏妹妹也没有两年就该议起亲事了。等你们有了人家,少不得也要料理起来,哪里能躲了懒儿呢。只是说起来,这些事情也都不算为难,只是千头万绪,倒的确是颇费些心思的。” 第十一章(4)相思一夜梅花发 旁人还没有怎么样,清珏便先红了脸。清琼却点头笑道,“原本不当家不知柴米艰难,就好比这炭火,我们方才进来还奇怪怎么用着这样黑炭,绯玉就道是去年剩下的。咱们还在说,这炭能值几何,怎么就没有了。如今看着,不单单是炭火,一草一叶的东西,认真管起来也是事情呢。”说着又打趣清珏道,“怎么说着这个你倒不好意思起来,现有我这样没脸没皮的在呢,哪里就到你脸红了?”董徽就笑道,“琼姐姐这眼见也是有人家的人了,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想着的都是理家的大事了。”说着忽然回过神来,自己方才接的乃是上头说理家的话,却混忘了清琼所说的没脸没皮这几个字。自己说这话,倒像是打趣她了。清玫也在此处,那一日若说起举止惊人,清玫也算是头一个了,自己说这些话,不知会不会叫清琼清玫姊妹两个不快活呢。 正欲岔开别的说去,却见清玫笑道,“董姐姐不必顾忌这些,咱们虽然不是至亲,我却心里拿姐姐们都做亲姊妹一般的。若是在姐妹们面前还有这许多避讳,也实在没趣儿。说的明白,我既然不中意便不嫁,姐姐中意便嫁了。世间的好男儿也多了,却也讲究一个缘分呢,又有什么好避讳的呢。若说起来,蓉姐姐也是经过这事情的,还闹得如此,我和姐姐也一样来瞧,说说笑笑,若是真避忌起来,还哪里有什么话好说。你只看我和姐姐就知道,我们原是不介怀这些的。”董徽见清玫如此,暗赞方家的女儿倒都是有性子有主意的,行事大方磊落,便也就一笑置之。 正说着,怀蓉的丫头澜玉进来道,“云主子房里的翎鹊和大奶奶房里的绫玉来了。”怀蓉不说话儿,青罗便问,“什么事情?”澜玉道,“也没什么要紧事情,不过是听闻姑娘好了些,送了些东西过来。”青罗便道,“也罢了,你就说姑娘这会子睡了,别叫进来了罢。”澜玉便答应了出去,一会子拿了几样东西进来,众人一看,皆是些吃穿的小玩意儿。怀蕊本来就不喜安氏、葛氏两人,此时听闻送了东西来,只觉得没安什么好心,多半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罢了,便揭开来瞧了一眼,便嗤笑道,“难为她还敢送这些东西,也不怕招了猜忌。”怀蕊是王爷最为疼宠的,素日随性惯了,谁也奈何不得,对安氏也从不太过客气,只是她议论倒也无妨,旁人自然不好接话的。清琼董徽等是客,青罗虽然地位尊贵,到底也是个晚辈。怀蕊转念也就想着这话说得不妥当,便笑对澜玉道,“你且替二姐姐好生收着,等二姐姐大好了,若是还想着这些再说。”怀蓉倚在榻上也笑而不语,众人也就都不提这一回事了。澜玉便把那些东西胡乱收拾了作罢。 过了一会子,澜玉却又进来,董徽便笑道,“这丫头今日也算是忙碌的很了,这样一个接一个的来。”清玫就道,“我先猜上一猜,咱们是住在园子里的,自然最快。王爷在外头只怕还不知道,太妃和王妃那里若是来了人,自然就进来了,不必在外头等着澜玉进来回话儿。绮云轩和永思堂也来了人,这来的人定然是彤华轩的人了。”众人都笑起来。果然澜玉就道,“来的是婉主子跟前的叶姑姑呢。”众人都是惊讶,本来以为秦氏定然是叫苏苏之类的小丫头来,却没想到来的是叶春染。叶氏是秦氏的陪嫁,年资甚久,也倒不好薄待了,便叫请了进来。 叶氏骤然见了这许多姑娘们在此处,倒也不慌不忙,恭恭敬敬便往下行礼。众人因她是秦氏身边的人,年岁也大了,倒不好受她的礼,忙扶住了。叶氏倒也泰然起来,温和笑道,“听闻姑娘身子好得多了,我们主子叫给姑娘送些东西来。”说着递上一个匣子,里头不是别的,竟然是一色的银嵌砗磲的碗筷,众人都不解,叶氏便道,“我们主子说,姑娘这次的病里头的缘故大家心知肚明,若是送吃穿之类的东西,恐怕姑娘不能安心不敢要的。不如送了这个,这东西自然不算贵重,只是砗磲是佛家宝物,银器又是辟毒的东西,想必对姑娘有所益处的,姑娘使着也可以放心。若是连这个也不收着,就是不信我们主子的意思了。”众人不料秦氏如此行事,都不知该如何回话,还是怀蓉挣扎着道,“多谢婉姨的好意,我收下就是。”青罗忙道,“姑姑下去吃口茶。”叶氏笑道,“多谢二奶奶美意,只是彤华轩里头还有些要紧的事情,我还赶着要去呢,权当吃了茶罢。”说着便走了。 众人都觉得不知说什么好,见怀蓉神色也是倦倦的,便告辞了出去。青罗本来有些话想问怀蓉,见她仍旧身子虚弱,又当着这么些人,也不好问的,只好再等下一回了,便和众人一起出去。走到院子门口,见绯玉走进来,众人便问道,“见你们姑娘屋里只有澜玉在伺候,想着你不是个偷懒的,还疑惑你去了哪里。”绯玉笑道,“劳姑娘们费心,我这是煎药去了。”青罗便随口问道,“怎么不见慧恒师傅?”绯玉便道,“禅师不往我们这里来的,药也是在听松禅室里头煎好了,我再去取。定慧大师和慧恒禅师都说了,这药十分要紧,半分也错不得的,我们这些人不懂得药性,一时出了错就会殃及性命,必要他们自己煎了了才好。何况——”绯玉虽然顿住了不说,青罗等众人却都知道,这自然是那味药引子的缘故了,便点头也不再问,就准备出去。 绯玉却笑道,“怎么这会子姑娘奶奶们都在这里?”青罗笑道,“你还糊涂呢,你们姑娘近日清醒得多了,也能开口说说话,阖府里都知道了,偏你还蒙在鼓里。”绯玉喜道,“果真么?那今晚还要请禅师来号一号脉。”青罗奇道,“你方才还说,师傅不往这里来。”绯玉便笑道,“平日里自然不来的,只是禅师吩咐了,这些日子姑娘总昏睡着,但凡是醒了,就是病情有了变化,便要及早告诉他知道,再来请一请脉,方才稳妥些。”青罗点头道,“这位禅师可谓是妙手仁心了。”绯玉笑道,“二奶奶不知道,慧恒禅师是大师座下最为得意的弟子,德行才学都十分好,这心肠自然也是慈悲的。”青罗回想起当然瞧见他的时候,只觉得当得起这样的评论,见绯玉还提着一个盒子,里头自然是药,便道,“你只顾着在这里说话,快些去给你家小姐把药送去,可耽误不得。”绯玉心里记挂着怀蓉,忙进去了,众人除了洗砚斋便各自散去不提。 绯玉见众人都走了,便到里间去,果然看怀蓉正靠在那里,虽然形容憔悴,好在是有些精神,眼泪不由得便掉了下来。怀蓉这几日虽然时时清醒,却总是极为虚弱,不过略睁一睁眼睛,勉强喝下几口药便又睡过去了,也不能用些吃食,眼见着整个人瘦的都要脱了形。如今能微微靠着些起来,还能这样瞧着自己,已经是莫大的喜事了。怀蓉见绯玉哭起来,微笑道,“傻丫头,看着我好了怎么反而哭起来,还不把药取过来给我喝。”绯玉忙拭了眼泪道,“是我糊涂了,姑娘快些用吧,如今时气冷起来,这没一会子功夫只怕就要冷了,伤了药性就不好了。” 绯玉触了触药碗,果然已经是半温,忙就喂给怀蓉,怀蓉才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蹙眉道,“这药怎么这么大的血腥气?”绯玉一怔,想着姑娘前几日浑浑噩噩,想必连嘴里也半分没有味道,连这药味都辨不出,今日好了些,倒问起这个来,便道,“这药向来是如此的,里头和着慧恒师傅的血呢,自然有些血腥气,却是救命的良药。姑娘若不是喝了这十几日,哪里就能好起来?定慧大师说姑娘这毒乃是至寒的,非至阳之血不能救的,姑娘且别管着许多,只管喝了就是。”怀蓉怔住,自己这些日子精神不济,喝了些什么倒真是不知道,今日才知有这样的事情。只听绯玉又道,“我悄悄儿瞧过师傅煎药,真真是吓人,若是我,痛也痛死了。姑娘每日要喝三回药,我瞧着每日这么几碗血,饶是师傅身子骨硬朗,这脸色也眼见着是苍白了下去。我听太妃也赞师傅,说这与割肉饲鹰一般,德行堪比佛祖,真正是高僧呢。” 第十一章(5)相思一夜梅花发 绯玉见怀蓉不说话也不喝药,只当是说这些吓着了,忙道,“姑娘权当我没说,且别管这药怎么来的,先喝了罢了。若是姑娘不喝,身子可怎么好呢?姑娘是昏睡着不知道,起先那几天,姑娘病情沉重危机,定慧大师又是老人家不能熬得久,慧恒师傅可是连日连夜地守着姑娘呢,一时也不敢放松了。别说太妃、王爷心里记挂着,就是为着慧恒师傅救治姑娘的份上,姑娘也要把这药给喝了,否则可是辜负了众人的一片心呀。”怀蓉也不答话,端着碗半晌,才默默地喝下去。绯玉见怀蓉不答话,只当是不愿喝,却见她一语不发连眉头也没有蹙一蹙,虽然惊讶倒是高兴,也就不多说什么。 怀蓉喝了药,缓了缓便道,“怎么没见母亲?”绯玉便道,“姑娘你这一遭儿,可把姨娘吓坏了,唬的厥过去,连神智也不清楚了。索性及时救了回来,这几日二奶奶嘱咐不让见姑娘,免得一时伤了心,只叫我和澜玉时时去说一说姑娘已经好转了的话安心,今日我瞧着神色好了许多了,想来不碍的。”怀蓉点头,默坐了一会,又嘱咐道,“如今我也算是从鬼门关里头走了一遭儿了,这事情的因果,除了你我,不能叫任何人晓得,连母亲和二嫂嫂也不要告诉。”绯玉道,“瞒着姨娘也就罢了,自然是不愿姨娘忧心又不许姑娘如此行事的意思,到头来还是去了姨娘半条性命。只是何必连二奶奶也瞒着呢?” 怀蓉淡淡笑道,“嫂嫂虽然行动言语皆有决断,内里性子其实太过仁善,总是狠不下这个心,你只瞧这一桩婚事就知道了。若是叫她知道了,未必有所助益,或者还露了行迹,更甚至于不许我如此。倒不如不叫她知道,倒显得这戏更真了。我方才说的还不对,别说这些人,就连你我,也把这事情忘掉才是好的。”绯玉道,“其实姑娘你又是何必?若只为了绮云轩的那位,就在膳食里头搁上一点半点的也就是了,何苦自己真的喝下去那许多?那可是剧毒的东西,又用了那些金银花露,可不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么?姑娘你昏迷的时候,我连魂也要丢了,还要帮着姑娘在太妃跟前做戏,真真是惊怕的很了。我只问姑娘,若是二奶奶没找到定慧大师,或是大师出去云游去了,姑娘这条命还要是不要?哪怕姑娘不顾惜这自己,也要为姨娘想一想,姑娘若是有了三长两短,姨娘还怎么活呢。” 怀蓉微微一笑,却不说话,绯玉以为她累极了,如今刚刚捡回来一条命,说话声气儿都是虚的,哪里敢再问,忙伺候着她躺下。见怀蓉闭起眼睛,只当是又要昏睡过去,忙道,“姑娘醒一醒,我还要去请了慧恒师傅来给姑娘请脉呢。师傅说了,姑娘一清醒了就要重新来请脉调改方子的,这可是大事,千万不能耽误了。”怀蓉微睁开眼睛道,“不忙,我这会子累了,想睡一睡,晚间再请他过来罢。你且出去,我一个人不碍的。”绯玉见怀蓉的模样,不像是前几日睡过去人事不知的样子,心里也就安定许多。想着还是觉得不妥,便又去了听松室问过了慧恒,那边说既然清醒了,又觉得困倦,就睡一会也无妨,等到晚间再去亦可,绯玉也就不紧着叫慧恒跟着往洗砚斋去,自己便回去了。绯玉连日来担惊受怕,又衣不解带地伺候了这些日子,也是乏得很了,见她安然睡下,心里松快了些,更是觉得困倦,嘱咐了澜玉留些神,便自己也去胡乱打个盹去了。 怀蓉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睁开了眼睛。窗外隐约能看见那株碧仙的影子,被风吹得摇曳,倒是十分婀娜的样子。看来今年,或者自己能看得见它的花开了,那种剔透如雪却又碧如春风的颜色,想来也觉得生机盎然。如今是十一月里,等自己能起身出门的时候,说不定那花就已经开了。这半月以来,生死飘忽,虽然一切皆是自己意料之中的事情,到底是死过一回的人,瞧着眼前的景物,倒真正有种绝处逢生的感慨。怀蓉笑起来,原来自己以为并不爱惜这性命,到头来还是如此牵挂不舍么。这一回,自己想要的想得到的,都已经如愿以偿,从此以后,自己和母亲想必能过的松快些,自己这一回,也算是赌的值得。唇角还隐约有一股子血气,虽然微弱却感觉得分明。若没有这一丝血气,自己或者真就死了也说不准。仔细想来,自己在赌什么呢?赌太妃对自己的真心,也赌自己不会真的死去。自己心里,或者一直都是这么相信的。 她怎么会不想活着?虽然此生艰难,却仍旧有叫她觉得刹那欢喜的人,有觉得如陌上花开的辰光。她过着那么孤寂的日子,却在花一样的年岁就注定了枯萎,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在枯萎里头竟然又能获得新生。她珍惜这样的新生,这是她的第二次新生了吧?第一次是初听到那琴声,第二次便是这一回。那时候她从他的琴声里头听到了生机和超然,才有了继续生活的热情和勇气,有了生的追求和贪恋。她学的是琴,亦是心境,她追随者他的脚步,才一直没有迷失自己,反而在孤寂里头默默地长大了。而这一次,他却真正救了自己的性命,用自己的血把她从无边的寒冷里头救了出来。虽然昏迷着,那种彻骨的冷她还记得清楚,直到现在还停在身上。喝了那样一碗药,倒像真的有些暖和起来一般。原来自己昏睡时候也觉得分明的那一点温暖,就是这样的来由。 怀蓉忽然觉得一种疲倦涌上来,似乎和先时昏厥之前的痛苦不同,或者是屋子里的炭盆点的过旺,那疲倦带着一种暖和的困意,不知不觉地就爬上了全身,叫她神思渐渐模糊起来。怀蓉本是最清醒的人,夜间失眠的时候倒是多,脑子里头来回寻思着各种事情,辗转不安。难得有这样的感受,只觉得全身都放松了下来,似乎泡在温水里头一样,觉得疲倦而舒适。她觉得累了,身心俱疲,经了这样的一劫,想来身子也是伤了元气,便连素来坚定的心也脆弱了下来。那种噬心腐骨的寒冷退了下去,那暖意似乎从身上到了心里似的,真想就在这样的温暖里头睡过去。睡眼迷蒙里头去瞧窗上映着的那一枝梅花,几乎错看了以为要花开了。 青罗回了飞蒙馆,翠墨忙迎上来,替她取下身上披着的斗篷,翠墨体贴道,“二奶奶,如今时气愈发地冷了,二奶奶每天来往奔波,还是要多穿些衣裳,别再路上着了风寒。”青罗笑道,“不怕的,我身子素来强健,这点子冷又有什么呢,往后这冷的日子还长着呢,你现下就这么蝎蝎螫螫起来,以后我岂不是要裹着被子出门去。”翠墨嗔道,“我一腔子的好意,姑娘还这样说我。姑娘不知道,侍书姐姐打病了之后,身上都瘦了好些,我瞧着都吓人呢。这二日倒是好了,还说明儿就跟着姑娘往府里去,也多少给姑娘帮衬着些呢。又说姑娘这些日子劳碌,自己偏生病着,一点力也出不上,十分愧疚呢。” 青罗道,“可大好了?若是还有些不爽快,你叫她先歇着,别逞强到我跟前来。”翠墨笑道,“姑娘放心,我看着是大好了,只是瘦些,精神倒好。姑娘你也知道侍书姐姐的脾气,其实和姑娘一样的,若是有了什么主意,谁也是拉不回来的。”青罗点头,又笑道,“你如今胆子愈发大了,动辄就拿我打趣。”想了想又道,“侍书这些日子病着,连我也避着不见,只说怕过了病气给我,如今既然好了,你且带我瞧瞧她去。”翠墨笑道,“那姑娘可要把斗篷再穿上,姐姐现在在山上杏花亭里头呢。”青罗讶道,“这丫头,刚刚好了也不怕又冻坏了,跑那里去吹冷风,快些去看看。” 说话青罗和翠墨一路往山上走,幸而外头虽然冷,春山里的春水却一直是那样的温度,夏日里头觉得清凉,如今倒像是温暖,滋润得两岸依旧花开如锦,草木葱茏,与远处的枯枝婆娑又是一番趣味。沿着水走,那寒风似乎也略和暖了些,带着奇花异草的香气。到了山顶上,果然见远远一个人影,正是侍书。青罗快步走过去道,“才刚好了些,穿着这么点子衣服,上这里来做什么?”侍书转过身来,面上还有些憔悴,精神倒是好,见是青罗和翠墨,就笑道,“也没什么,我看姑娘前几日带回来两罐子好茶,是南边水云泽里头温泉谷里出的,虽然是冬日里,倒是新茶。我想着若是寻常沏了来实在是暴殄天物,想来只有这山中泉水,最是能沏出妙处的。姑娘素来喜茶,你说我这主意好不好?” 第十一章(6)相思一夜梅花发 青罗倒不料她有如此情趣,见她有心思摆弄这些,倒像是把前头郁结的心事纾解开了一半,瞧着她神色,也不似前些日子一般怔忡难安,倒像是十分平和的样子。青罗这些日子虽然忙碌,却总是担忧侍书之事,见她这样心里头也觉得快活些,便含笑道,“自然是好的,只是你若是要这水,不拘哪个小丫头来了也就算了,你身子还未好,巴巴儿为了这一罐子水来这里吹风。”侍书笑道,“小丫头们懂什么呢,其实我也是在想,这山头上的水自然最是纯粹清冽,可是山间的经了那些香花异草,想必又是一种风味,我也不知道哪一个好呢。”青罗笑道,“那你就都试了来,我都喝了就是。”侍书笑道,“那就这样办。” 三人也不急着下山,只站在杏花亭里往远处瞧。春山虽在四山之中较低,却也足以目及甚远。如今四下萧条,瞧着竟是十分肃杀之气。虽然近处的树木落进了叶子疏疏朗朗十分有趣,只是望得远了,终究是空旷了些,不及其他时候生机盎然了。青罗就叹道,“秋日里头那样热闹,如今看着,倒像是有些冷清清的样子。”翠墨应道,“这园子本来就太大,咱们这里还算是精巧的,姑娘你没去过冬山里头,我有一回和绯玉姐姐一起去听松室给二姑娘取药,哪里像是园子里,竟是真山一般,那松树林子一路都望不到边的。平日里树木葱茏倒是不觉得,如今各下里除了松柏,都凋了叶子,可不就觉得空荡荡的。本来这样大的园子就住着这么几个人,时气又冷,姑娘丫头们都不爱出门子。倒是冬山那边,现在倒真是显出好来,那慧恒师傅住的那一片地方,真是十分幽静。” 青罗郑重道,“如今禅师住在园子里,虽然是太妃和王妃的意思,你们也要多多谨慎些,若是没有事情,便不要往那里头去。就算是取药这样的事情,也要结伴去了,同去同回才好,万万不要独自逗留。你我自然是放心的,园子里的其他丫头,也要把这意思说明白了。”翠墨笑道,“其实姑娘也是太过担心,不说我们本就去的极少,就说慧恒禅师人品贵重,连太妃也是称赏不绝的,每两日便去染云堂讲经说法,太妃还说,叫姑娘们得了闲儿也一起去听呢。如此这般,哪里用姑娘担心呢。”青罗笑道,“慧恒师傅与我有两面之缘,我也觉得是个有道高僧,只是我们这样人家,女眷们请两个女尼女道在家里住着也就罢了,如今是名山古刹的高僧,说到底又是个年轻男子,虽然是太妃的意思,又是碍着怀蓉的病不得已,到底不合规矩。行事如何是一回事,若是有心人算计了去,又岂是行事清白就能确保完全的?我如今这样告诉你们,也是叫你们避着嫌疑的意思。” 侍书道,“姑娘的意思自然不错,只是我们也就罢了,洗砚斋里头的丫头还有二姑娘,却是要常见的。二姑娘本来已经被人惦记谋算,如今又是避无可避,可要怎么好呢?”青罗笑道,“你倒是心思细密,只是这倒是不防的。怀蓉这一番生死一线,谁还敢说什么呢?太妃摆明了把蓉丫头当成了心尖上的人,慧恒师傅又是高僧,去洗砚斋请脉也是为了救人,乃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是有人此时拿这样的话做文章,只怕太妃一怒之下,会定一个谋害郡主、毁谤佛门、损害王族名誉的罪名呢。倒是其他的人,还是避着些嫌疑的好。就是洗砚斋的人,等二姑娘身子好些了,也要避着嫌疑的。” 侍书笑道,“姑娘如今当着家,更是与以往不同了,行事思量都十分缜密。其实姑娘在家的时候行事就是稳妥,只是不及现在,能时时想着防患于未然罢了。”青罗瞧了侍书一眼道,“其实在家的时候哪里能和现在比呢?那时候处境也现下不同,行事自然也就不同了。人这一世,不过是到哪一步便行哪一步的事情就是了,若是只顾着思量曾经,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恋恋不舍,不过是平白给自己添了烦恼。其实只要自己愿放下,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缘来难拒,缘尽难求,都是一样的道理。时过境迁四个字,说来不过轻巧,其实一切人事都已经变更,自然要寻一种新的活法了。” 侍书身子一震,转而笑道,“姑娘说的自然很是。除了时过境迁,还有命中注定四个字,若是注定是自己的,总归是自己的,若是注定不该是自己的东西,自然是求不来的,纵然无意中见了,也是留不住的,也就无需为了这求不来、留不住的东西徘徊。”青罗见她如此,知道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意思,也就含笑点头不语。翠墨却听得糊涂,只道,“方才好好说着这管家的话,怎么侍书姐姐就说到了这里?”青罗笑道,“你侍书姐姐在和我打禅机呢,如今她是误了,不知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能了无了呢?” 翠墨还未说话,侍书就笑道,“我哪里能就了悟了?不过是年岁渐渐大了,有些事情也就瞧得明白了。翠墨还小,到了日子自然也就明白了。”青罗点头,这世上的事便是如此,就算是书里头读了再多,没有经历过到底是不明白的。远嫁去国的悲凉,背叛别离的哀伤,两心相许的欢悦,得到与放下的取舍,自己都要经过了,才知道古人句子里头的道理。这些事情本身旁人教不来、也劝不透的,若是侍书自己瞧得明白了,自然又是一番坦途。 怀蓉醒的时候,已经是晚间,瞧着外头天已经黑的透了,只是玉色亭里的那盏灯亮着,那株梅花的影子倒还是映在那里。怀蓉支撑着起来,只觉得这一词睡醒,身上倒像是没有那么沉重,却像是有些虚浮的样子,睡醒的时候本来就易觉得冷,先时喝了药的暖气又已经褪下去,倒也没有觉得如昏迷的时候那般冷的彻骨,只是一股子寒气,叫人觉得不安。怀蓉想把绯玉叫进来,却发现自己出不得声,只好先坐着醒醒神,缓一口气。一坐起来,才觉得更是冷,屋里的炭盆子也熄了,那火星儿还剩了一点子,只是半死不活的,没有一丝儿暖气。怀蓉只好把被子往身上拉了一拉,瑟缩着发抖,想要出声,那声音却又总是微弱。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琴声,似乎便是自己最熟悉的韵律。怀蓉心里一惊,便又做起来听,听着那声音的方向便是从玉色亭里传来的。琴曲起初漫然随意,正是自己熟悉的挥洒自在,只是忽然渐渐高亢激昂起来,转入了自己从没有听过的调子,如千军万马,如江海之浪,如朝阳初升,那节奏激越,像是在自己的血脉里头沸腾起来一般,渐渐地连自己的血脉也和那琴声一起沸腾起来,流通至四肢百骸。只是心跳不自禁地跟着那节奏,渐渐竟然像是跟不上似的,等琴声骤停,怀蓉觉得一颗心都已经跳到了嗓子跟前,咚咚的声音,自己都听得分明。等自己醒过神来的时候,才觉得身上已经暖和了许多。 怀蓉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见外头闹哄哄起来。不一时,就见绯玉和澜玉两个匆匆跑进来,见怀蓉半支着身子坐着出身,身上盖着的被子也滑了一半,忙抢上来道,“姑娘怎么起来也不说一声儿,别又冻坏了身子。”怀蓉这才醒了神,又躺下。绯玉等忙摸了摸怀蓉的手,却惊觉并无凉意,倒像是十分暖和,心里才略略放了心,到底还是叫人灌了汤婆子放到被子里,又换了一个炭盆子来。绯玉又笑道,“姑娘莫怪,我这几日也累得很了,见姑娘好些了,一时心里松泛了些,便睡过了头。本来叫澜玉多瞧着些,没想到她也是这样,倒一裹脑子都睡了去。” 澜玉便笑道,“可见咱们屋里都是这样想,我想着,姑娘这会子也是睡着,我就也去略打个盹,没想到竟然就到了这时侯。小丫头们见我们两个都歇着去了,都各自寻了方便。姑娘也别生气,这半个月姑娘自然是吃了苦,我们洗砚斋里头上上下下这些人,哪个不是险些去了半条性命呢?如今姑娘好了,我们心里头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可不都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竟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第十一章(7)相思一夜梅花发 绯玉见怀蓉摇摇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眼中却瞧着外头,露出询问的神色,便会意笑道,“我们本来都睡得沉了,倒把晚间慧恒禅师给姑娘问脉的使臣给耽误了。还是禅师自己惦记着姑娘该到了服药的时候,便自己来了,见院门开着,院子里却没人,连灯也没有点着只有玉色亭里头一只小风灯点着,又不好叫的,若是耽误了姑娘服药只怕更是不好,这才想了法子在亭子里头奏琴,把我们都惊得醒了。若不是禅师想了这样主意,我们只怕要睡到天明去了,那可就罪过大了。姑娘可也是被这琴声所惊醒的?”怀蓉摇摇头,又点点头,顿了一顿便道,“既然这样,就快请禅师进来吧。” 绯玉扶着怀蓉起身,又伺候着穿了一件外头的衣裳,又把床上的三层帘帷都放了下来,澜玉便出去请了慧恒进来。本来这姑娘家的闺房寝室,男子是不能进来的,纵然是大夫也是不可。只是怀蓉的病症厉害,这些日子众人皆是全心全力救治,这规矩礼法也就淡了。那时节定慧大师和慧恒皆在的时候,因为最是紧要时候,望闻问切一样少不得,连帘幕也不放的。如今既然好了些,绯玉总觉得仍旧这边有些不妥,这才又放了下来。 慧恒进来,也并不似一般大夫进女眷卧房一般低首敛目,仍旧是素日里平静安详的样子,似乎万事万物都不在眼里,却又似乎都在那一双眼睛里头一般。怀蓉隔着三层纱帷,却是看不清神色的,只觉得一个极熟悉的身影进来,瞧着却又似乎带着一点疲惫一般,再想要看清楚,却又看不清了,或者只是一时的幻觉。绯玉和澜玉引了慧恒到怀蓉榻边,搬了一个矮凳坐了,怀蓉便从帐子里头伸了一只手出来,从枕下取了一方浅青色的帕子覆着,还是自己从山里带出来的随身之物,角上绣着西番莲的花样,还绣着一个小小的蓉字,花朵和字样乃是怀蓉自己闲来无事绣上去的。这一方帕子乃是怀蓉的爱物,此番从山上回园子里住着也带了下来,平时就收在枕下。 绯玉本来觉得姑娘露出这样体己的手绢不甚合适,只是见众人都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就不多说什么。慧恒伸手隔着绢子搭了怀蓉的脉,细细诊了良久,方才收了手,对绯玉微笑道,“瞧如今这样,算是没有生命危险了。只是身子十分虚弱,若是不加意调养,只怕要落了十分不好的病根去,所以还要十分谨慎,切莫一时大意。如今身上寒气还没有除尽,必要用药徐徐抽了出来,可巧又是在冬日里头,所以每日里屋子里头的炭火一定要暖,不然内外寒气一起侵袭起来,只怕身子禁受不住,若是外头的寒气逼了进去,更是前功尽废了。”绯玉面上一红,只道,“今日的事情是我们一时欢喜得忘了形,才险些酿出来大祸,以后断断不会的,禅师放心罢。” 慧恒点点头,又道,“晚间服药的时辰已经过了,还是快些煎了药去吧。”正欲转身,怀蓉在后头却忽然道,“禅师留步。”绯玉和慧恒都是一怔,只听怀蓉道,“我只觉得身上冰凉,听了禅师的琴声,才觉得身上和暖了好些,血脉也通畅了。不知可否劳烦禅师教了我,也好自己减些苦楚。”慧恒沉吟道,“这也不是一般的琴曲,最是费神费力,郡主如今身子虚弱,是弹不得的。既然觉得有用,每日清晨黄昏时分,阴阳交替,邪气最易侵体,我便来为郡主弹一曲就是了。”绯玉忙笑道,“禅师有心了,多谢。”慧恒淡淡道,“出家之人,本就以普济苍生为己任,举手之劳又何足挂怀呢。”说着便出去了。绯玉忙忙地送了出去,又跟着一起去耳房里煎了药。 不一时绯玉就煎了药上来,揭起了帘子,伺候着怀蓉服了药。怀蓉喝了药却也没有躺下,便问道,“可回去了?”绯玉一怔,转而笑道,“姑娘问的可是慧恒师傅?才刚煎了药便回去了。”怀蓉顿了一顿,便道,“可叫人跟着了?天黑,该点个灯才是。”绯玉笑道,“姑娘放心,二奶奶和王妃都嘱咐了的,师傅在园子里来回,都要有人跟着的。我已经交了澜玉送回去了。”怀蓉道,“既然是这样,怎么方才来的时候没有人?”绯玉被问住,半晌才道,“我午间和师傅说的乃是晚间请脉,依着往日的例子,自然有人去接。只是咱们屋里这一晚上尽数睡过了,竟然没有一个人记着要去的。想必是禅师看着到了时辰,总不见人来,担忧姑娘的身子,才自己过来的。”怀蓉点点头,正欲睡下,听外头小丫头回报,说是二奶奶来了。绯玉便笑道,“也该是时候到了。姑娘这几日总不清醒不知道,二奶奶每日晚上都要来的。” 正说着话,就见青罗先进来,一路走着笑道,“妹妹你看,我给你带了谁来。”怀蓉忙支起身子瞧,果然是母亲郑姨娘来了。这几日郑姨娘心中的熬煎可想而知,虽然不过半月功夫,竟像是苍老了十岁。本来郑氏与世无争,心里最为平和,虽然年岁与安氏仿佛,轮廓却更为柔婉秀美,神色也带着平静从容。纵然是七月里遭了那样的委屈,也并没有什么抱怨,仍旧是淡淡然的样子。如今连两鬓也都斑白了些,可见心中如何忧虑。怀蓉见母亲如此,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又不好哭的,便强撑了笑容道,“母亲怎么来了?听人说母亲操劳坏了身子,我过两日好些了,还要去给母亲请安的。”绯玉忙搬了凳子过来给青罗,郑氏便往怀蓉榻上坐了,握住怀蓉的手只是摩挲,道,“我的儿,可清瘦了好些。”怀蓉笑道,“母亲见我如今精神这样,就知道已经是没有大碍的,母亲便放心罢。倒是母亲,这几日憔悴了好些,要好生调养才是。” 郑氏拭了泪道,“其实你不必为我担心。我素来身子都好,只是这几日心里头焦急,才会稍稍憔悴了几分。你如今既然好了,我岂有不好的呢。”又拉着怀蓉的手絮絮半晌,只问些可又哪里还不舒服、有什么想吃的东西的话来。又对青罗诚恳道,“二奶奶,有件事情我还想求你一求。蓉丫头的身子不好,如今在这园子里头,也没有人照顾,如今这府里的万事都要问过二奶奶,不知二奶奶能不能准了我搬来这里住上些日子,等蓉丫头大好了,我再回去。”青罗心中为难,正欲说话,却是怀蓉先道,“母亲心疼女儿的心思,女儿都很明白。只是一来,二嫂子虽然当家,府上却也没有这样的规矩,不管是哪一房的姑娘奶奶病着,也都是在自己屋子里有丫头婆子们照料,只有长辈病得厉害,才叫晚辈去侍疾的。我如今虽然仍在病中,却也没有什么大碍,说到底,府里的规矩,我该是跟着王妃的,如今王妃身子不好,二嫂子照应着我也就很恰当。母亲若是常来,倒叫人说我娇气,说母亲太过溺爱于我呢。三来,就是我自己心里的意思,母亲身子也不好,若是日日在我这里,岂不是更是费心费神?我瞧着也是心疼母亲辛苦,又哪里能好生将息。其实绯玉和澜玉还有那么些丫头,都很是得力,足够使唤的。母亲不如在自己院子里好生歇着调养,若是想来看我时便来就是了,我若想着什么吃,也自会和母亲说,岂不是两便?到了日子,我和母亲都是大好了,自然常有相聚的时候呢。” 郑氏闻言,觉得也是有理,便点头应了。又坐了一会子,怀蓉便笑道,“母亲看了这半日,也好回去歇着了。”说着给青罗递了一个颜色,青罗会意,便起身笑道,“二妹妹如今才好,身子还虚弱,咱们不要坐的太久费了她的精神,姨娘这就跟我去吧。”正是见怀蓉一张脸上似乎也有了几分倦色,便点头跟着青罗出去。出了院门,青罗便对郑氏笑道,“姨娘这几日总说我拦着不让你瞧二妹妹,如今见了好端端在那里,可算是放了心了。”郑氏一笑,忽然走到前头去,恭恭敬敬给青罗行了个礼。青罗一惊,忙扶着道,“姨娘这是做什么?可折煞我这个做晚辈的了。”郑氏笑道,“二奶奶是尊贵无匹的世子妃,我是什么身份,给二奶奶行了礼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何况,我今日给二奶奶行这个礼,不为别的,是感谢二奶奶对蓉丫头的照拂。”青罗笑道,“二妹妹身边自然有人伺候照料,我也不过是担着这样的职责,就比旁人多来看妹妹几遭儿,究竟也做不来什么的。姨娘若是认真要谢我,可是谢错了人呢。” 第十一章(8)相思一夜梅花发 郑氏不以为意,仍旧笑道,“二奶奶何必瞒我呢?二奶奶对蓉丫头如何,旁人不知道,我这个做娘的可是瞧得真真的。那一日蓉丫头出了事,若不是二奶奶去山上千辛万苦寻了定慧大师来,如今我们母女也只有在黄泉下相见了。这些日子二奶奶忙着理家,却时刻不枉了蓉丫头,一饮一食都照料妥帖。我才刚在屋子里也看了,这时节下头的银炭还没有上来,蓉丫头屋里就有了,自然是二奶奶费心了。说起来,我也实在愧对二奶奶,以前二奶奶想叫我们母女尽绵薄之力的时候,我不曾为二奶奶设想。如今二奶奶还肯不计前嫌这样对我们母女,真是叫我羞愧无容身之地了。只是二奶奶如今心愿得偿,也不需我们再做些什么。我也无以为报,若是二奶奶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粉身碎骨也是愿意的。就是今生报不完的,来世里结草衔环,也要谢了二奶奶的恩德。” 青罗知道郑氏并不知道怀蓉和自己私底下的交往,如今听她这样说,倒觉得无处容身,只好道,“姨娘言重,都是嫡亲的兄弟姐妹,若能照顾的,自然会照顾的,就算不是我换做了旁人,也是一样的。”郑氏倒也不再说,只叹道,“其实蓉丫头这一番劫难,想来皆是先前为我出头,遭人嫉恨的缘故。若不是我得罪安氏,也就不会有此一番波折了。”青罗见郑氏心中也是以为安氏对怀蓉下的手,抑住心里的疑问,装作无事一般问道,“我究竟是这府里的新人,云姨又是长辈,我也不好说什么的。只是我听这些日子总有人议论,如今也不算证据确凿,怎么就都认定了云姨是这样的人呢?” 郑氏瞧了一眼青罗道,“说起来这话本不该我说,只是在二奶奶面前,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避忌的。云侧妃昔日与我一起侍奉王爷,从几岁时候便都在一处,若说起云侧妃的行事为人,只怕不是一言两语就说得明白的。连我和她这几十年一起的姐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何等样人了。”青罗嫁进来这半年,只觉得安氏城府颇深,其实对她昔年的作为也不甚了然。今日先是听了柳氏的推测,如今郑姨娘也这样说,更是加深了心里的疑影儿。柳氏虽然是先王妃的妹子,年岁却小些,嫁给王爷之前也并不在府里住的。倒是只有郑姨娘一个,真正是和安氏一起上来的,或者慢慢询问了,更能发现些蛛丝马迹。只是一来此时见郑氏却并不像要深谈的样子,二来自己的思绪也没有理得明白无从问起,三来惦记着临出门前怀蓉像是有话要同自己说的,便先压住不问,对郑氏笑道,“姨娘快些回去吧,早些养好了身子,才能叫二妹妹放心呢。” 郑氏也笑道,“谢二奶奶的好意,我这便去了。等二丫头大好了,再一起去给二奶奶请安道谢。”青罗便嘱咐后头跟着的翠墨送了郑氏回去,郑氏忙道,“二奶奶身边岂能没有人跟着?我自己去就是了。”青罗笑道,“我住的地方离二妹妹这里近,又日日走着熟悉道路,不比姨娘。姨娘只管放心,若是不带着人去,我也要跟着去了。”郑氏这才应了,就由翠墨陪着会府里去,青罗却没有往飞蒙馆去,一路悄悄儿又回了洗砚斋。 果然如青罗所料,绯玉已经在门口等着她,见青罗折返回来,带着青罗进去,自己便出来掩住了门。怀蓉的卧室里再没有旁人,连澜玉也被打发去做旁的事情去了。青罗见怀蓉一个人靠在那里,手里抓着一方浅青色的绢子,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青罗便往榻边方才郑氏做的地方坐了,伸手给怀蓉掖了掖被角,道,“你身上受不得风,也不知保暖些,还这样坐着。屋里的炭可还暖和?若还觉着冷,我再叫她们给你加上些。”怀蓉笑道,“嫂嫂放宽心,我已经好得多了。”青罗仔细端详了一会,点头道,“这会子是比午间神色好些,有了些血色。就连说话声气都好了,那一会子都几乎不能开口,现在虽然仍旧气不足,说话却是无妨的了。”怀蓉似乎出了出神,转而笑道,“晚上喝了药,就好得多了。” 见青罗半晌不说话,便笑道,“我瞧着嫂嫂今日每每看见我,都像是有话要说。怎么如今妹妹请了嫂子回来,反倒没有话好说了么?”青罗略低了头,沉吟了一时又道,“妹妹是个聪明人,我想问妹妹什么,妹妹岂有不知道的呢。”怀蓉笑道,“嫂嫂别和妹妹打哑谜,妹妹可真不知道嫂嫂说什么呢。”青罗伸手给怀蓉捋了捋头发,笑道,“妹妹若是当真不知嫂嫂要问什么,此时也就不会这样躺在这里了。”怀蓉便道,“这话可愈发的听不明白了。我这病,不过是被人所害,几乎丢了性命,这别说是我,连嫂嫂这样聪明的人也是料想不到的。只是可惜了,妹妹如此一番,竟然那害我的人仍旧高床软枕地安然无恙呢。所幸的是,妹妹虽然没有报了仇怨,嫂嫂想得的却都尽数得了,也不枉妹妹这一番的辛苦了。嫂嫂既然当着家,还请多留些心,我的一己之身不算要紧,只是旁的姐妹,尤其是如今的琼姐姐这样尊贵,可不能出了丝毫的差错呢。” 青罗蹙眉道,“妹妹在我跟前何必还说假话?这些日子我寻思来去,这件事情,只怕后天谋算的人,便是妹妹吧。妹妹前些日子说要送我一份大礼,我本不知是什么,如今知道了,却是心惊胆战,食不安寝呢。”怀蓉笑道,“嫂嫂果然是聪明人,我早知道事后瞒不过嫂嫂。只是嫂嫂心里头明白就是了,何必非要我挑明了说呢?”青罗叹道,“我早知道妹妹这一次中毒蹊跷,旁人未必就能得手,只怕里头的乾坤阴阳,竟是妹妹定的。只是妹妹,你就算有所求,何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可知道,那一日我为了妹妹的事情往定云山中去,若不是慧恒师傅拼命寻了定慧大师来,妹妹你如今如何,真是想也不敢想了。” 怀蓉微微一怔,半晌道,“怎么,大师那日不在山中么?怎么是慧恒师傅寻了来的,究竟是何等样境况?”青罗叹道,“你此时倒有心思问这些了?”又见怀蓉面上倒像是十分着急的样子,心里微微觉得奇怪,这些日子生死之间,也未见她有过这样神情。瞧她询问地望着自己,便道,“也罢了,既然你问了,我就说一说也不碍的。那一日我带了九儿上山,偏生定慧大师采药去了,也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又或者去了哪里。我知道你的病情一时也等不得,正不知如何是好,好在慧恒师傅慈悲,带了几个小沙弥去后山寻找。只是定云山后山险峻,多有悬崖峭壁,大师仙踪飘渺,哪里是这样好寻的呢?很快夕阳都沉了下去,那几个小沙弥怕失足落了崖,便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我本来心里已经绝望,只道是天妒妹妹,此番这一回劫难是过不去了。只是慧恒师傅一直没有从后山回来,我一来心里报了点希望,二来又担心禅师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真是五内俱焚。直到了将近后半夜,忽然外头的小沙弥道,慧恒禅师寻了定慧大师回来,我忙出去,大师也没有说些什么,便道快些下山去。我和九儿通两位师傅下了山,片刻也不敢耽搁一路赶到了府里,我才见慧恒师傅身上满是血迹,举动之间也有些不便,想来是被荆棘所伤,更或者是摔下了什么石壁伤了筋骨。本来想叫他赶紧包扎收拾,却见他和大师都忙着给你诊脉煎药,还要施针把经络里头的寒气逼了出来,一日一宿不曾合眼,也未瞧自身伤势一眼。到了晚间我熬不住回去,仍旧再为你的病势操劳。” 青罗见怀蓉的神色间颇有些动摇,便道,“你也是知道为他人性命安危忧心的,怎么就不知爱惜自家性命?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岂不是辜负了这些人救你的好意。不说旁人,为了你的病,听闻太妃也是一日夜未曾合眼也不曾进了一点饭食,姨娘见你的情状当时就几乎死过去,就说这番心意,你又怎么能这般轻易就拿自己玩笑呢?”见怀蓉低头不语,气道,“事到如今,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形,还不快写和我说么?就算是你瞒着我,如今我也知道的,不如说的明白些,以后若是有人问起来,也好替你圆了谎的。” 第十一章(9)相思一夜梅花发 怀蓉想了想,微微闭起了眼睛道,“既然嫂嫂想知道,我就都说了吧。嫂嫂可记得,我之前求嫂嫂把我安排去了京城,我就说要送嫂嫂一份大礼。我本事想着,等定了我的身份,便假作被人毒害,捏造出几个证据来,到时候我的处境敏感,自然是要有人背了这个罪名的,就算是我没有什么大碍,为了和亲大事,也要严惩那有嫌疑的人,好给众人一个交代。至少,这当家理事的权利断断不会再给她留着,等嫂嫂当了家,这事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到时候只是后来事情不如我预计,竟然是琼姐姐中选,我若是再假装,只怕没有人会信的,若是被人抓住了把柄,更是没有机会翻身。只有真的命悬一线,才能叫人相信,除了嫂子听我说过这话,哪里有人能想得到,这服毒的人是我自己呢?秋日里干燥起火,每年府里都要往各房分金银花露的,虽然知道咱们姑娘不喝这个,往年都不分的,找一个机会误服也不难。如此一来,便再没有不妥的。” “其实嫂嫂觉得云姨就全然无辜么?服毒的虽然是我,只是事情却也不是都假的。绯玉所说的话自然不真,把我开始生病的日子说的提前了些。只是园子里那些嬷嬷们的话确是真的,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如何情形,云姨和大嫂子的确在园子里安排了人,那些私下里鬼鬼祟祟的事情也是有的。从我留心到这个之后,我就分外留心自己的饮食,每一步都算计的明白,何处可以为我所用。她们没有料到,竟然最后被我算计了去。所以这一回云姨交出了这些权柄,也是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我。” 青罗闻言,沉默半晌才道,“虽然是如此说,你终究是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取笑。若是这一回真就救不得你,又要怎样呢?”怀蓉淡淡笑道,“本来便是赌,哪里有必赢的把握呢?我若是死了,绯玉有了我的交待,自然能有如今这样的结果。如今赢了,不也是皆大欢喜么?我自然知道,嫂嫂必然会尽力救我的,我必然不会就那样死了。定慧大师乃是无双国手,自然也能救了我回来。虽然出了那样的意外,只是我心里还有一重保障的。”怀蓉把下头的话咽下不说,只笑道,“我早知道我不会真就这样死了,可不就如我所料?就算我死了,我能为嫂嫂和母亲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青罗忽然立起来道,“妹妹好糊涂!先不说我也希望你活着,就说你为郑姨娘的话,便是大大不该。你以为姨娘真的希望自己能如何扬眉吐气?自然的,姨娘希望你嫁个好人家,你是想着不能只图了自己安乐,陷母亲于险地不顾,这都没错儿。只是你就不知道,姨娘心里头最紧要的,不过就是你的性命。你若是死了,就算是叫她做了王妃,她也再没有生趣。你只瞧董姨娘就知道的,大妹妹还只是远嫁,就伤心如斯,你是没有见着前几日姨娘的样子,你若是真出了事,她哪里还能活着?可见你这孝顺也不是真心孝顺,你若是真孝顺,从此以后救治该记着一句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若是连这一句都不知道,别说是孝道,只怕是借了孝道的名儿为自己的欲望谋算,连我也不会帮着你的。” 怀蓉不想青罗激烈至此,在榻上怔了半晌,只道,“母亲生养之恩,我就算是死了,也是愿意的。”青罗见她神色凄惶,心里也不忍心,又坐下柔声道,“傻妹妹,你是如此想,可姨娘的心里,你是比她更要紧百倍的。你对她最大的孝顺,不过就是好好活着,守身方能尽孝。将心比心,你只想着你对姨娘的心是怎样,再往上加上十倍百倍,才是姨娘对你的心呢。我自然也感激你的情义,你如今能做的,皆已经做了,想来姨娘也不会再有人欺侮了去。以后你要过的快乐些,姨娘才能真的欢喜。” 怀蓉望着手上的那块绢子出神,浅浅的颜色,团团的西番莲花那样精美,一瓣一瓣开合有序,自有定数。而自己的人生,到底是怎样呢?进也是错,退也是错,生也是错,死也是错。她到底为什么活着?自己本来以为,是为了母亲活着,她曾经这么的接近自己想要的自在人生,却终究回到这桎梏中来。而如今看来,自己所做的一切,竟然是错了么?依着青罗的话,仿佛自己只有活的自在舒心,母亲才能欢喜。而自己,却做不到放开了母亲去过自己的日子,若真是如此,只怕余生都要在歉疚和负担里头了。未来如何,她忽然有些迷茫了。她已经赌上性命做了自己能做的,幸而还活着。后头的事情,似乎就不是自己能做的了,母亲的将来,也看到了一线曙光。那么自己以后,是不是就可以为了自己活着?是否可以就当做是以前那个怀蓉已经在这一场劫难里头死了,只为了这一场新生,再没有负担和责任地活着呢?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出现了一线生机,却又不敢再想下去。 青罗见怀蓉的神色时悲时喜,知道这些话她是听在心里了。以后的路,终究是要她自己来走的。虽然怀蓉和自己夫妻有所默契,如今做到如此,也是仁至义尽。自己本来想借助于她们索取的东西已经到手,以后如何,皆是自己的事情,不能再连累她们。若是自己和怀慕真能如了愿,有机会,真心想要帮怀蓉寻一个好的未来。怀蓉这十几年,过的也实在辛苦,好像从来也没有真正欢喜自在一日。就连怀蕊那样锋锐的言语宣泄也不曾有,一直默默地存在,被人遗忘,心里头却风波暗涌,连笑也不曾开怀笑过,总是压抑着什么。这本来不该是这个年岁女儿的模样,只盼着这一日过去,她能再活一回才好。 青罗从洗砚斋出来,夜风颇冷,刚刚在怀蓉屋里烘得暖和的身子都觉得禁受不住,忙快步往太妃所住的染云堂走。染云堂的院子仍旧是那般,似乎在四季里头也没有什么分明的变化。院子中间那一株白皮松仍旧舒展漂亮,悬着一盏青灯,把那一方水面照的明亮,四围的白砂石衬得那几块黛色大石,如远山起伏。院子里极是安静,似乎举步之间踩着那沙砾的沙沙声响都听得分明。青罗走在廊下,忽然觉得自己是在世间之外似的。其实青罗每日晚间看过怀蓉之后都要来染云堂瞧瞧太妃,对这样的寂静也觉得惯了。只是每每踏足这里,总还觉得像是在山中一般,叫人心里安静。 青罗自推了门进去,见封氏身边的萱月和另一个丫头正在屋里拨火儿烤着荸荠吃,那一个正是上官亭身边的浣月,便笑道,“长郡主也在?”浣月见她进来,就起身笑道,“我们姑太太是在里头。二奶奶也知道,太妃这几日身子也不大爽快,姑太太倒有一半日子都在这边陪着说话儿,也不叫许多人伺候,只有芸月姐姐和漱月姐姐在里头。”青罗笑道,“你们就在这里躲了懒了。”萱月也是一笑,便道,“二奶奶快些进去吧,太妃等着奶奶呢。”青罗点点头便要进去,浣月又拉住道,“二奶奶带些进去吃,我们太太也喜欢吃这个。”青罗一笑道,“算是我错怪了你,我就给你带进去。” 说着拿绢子兜了些进了内间,果然见封氏和上官亭两个坐在那里,芸月和漱月两个却也在哪里拨弄火盆子,一股子清香和外头是一样的。青罗便笑道,“呦,可和外头两个做一样的事情呢,浣月还巴巴儿叫我带了几枚荸荠进来,说是长郡主爱吃呢。”上官亭见她进来,也笑道,“可见我是好吃的出了名的,到哪里都是一样。”青罗递过去那几个笑道,“长郡主快把这个先吃了,至于漱月她们的,我伺候着太妃吃,我自己再沾一沾光吧。”封氏见她说笑,也凑趣儿道,“我也不要了,你都吃了罢了。你姑姑这样大的人,还跟一个小孩子一样,总是喜欢捣鼓这些。”这边芸月已经给青罗搬了椅子过来,青罗便坐下笑道,“还是姑姑这样好,多么热闹。不然怎么太妃一见姑姑回来,就叫在这里住着呢,繁阴堂可不是都空着好些日子了。” 封氏笑道,“自然是自己的闺女贴心了。”上官亭面上却像是掠过一丝什么异样来,转瞬又笑道,“正是这个话,二奶奶如今还没有自己的孩子,若是有了,也是一般如此的。”说的青罗脸上倒红了,上官亭却又道,“可见王兄不体谅人,怎么就把两个侄儿都派了出去?这一个是新婚燕尔,一个才刚要做父亲,怎么就忍心把小夫妻们拆开呢。”青罗忙道,“这是父王为了西疆的大计,我们这些小儿女私情,哪里能越过这个去呢,我和大嫂子自然都明白,不敢有什么怨言的。”封氏赞许地瞧了她一眼,又道,“你这话说得很是。只是慕儿也着实去的久了,不过你也放宽心,前头报来的信,这些日子战况颇有好转,年前自然能凯旋归来的,到时候你们小夫妻团聚,孩子又怎么会没有?再过了几年,便也有人和你这样围炉夜话,那才是人生乐事呢。” 第十一章(10)相思一夜梅花发 青罗低头不语,上官亭笑道,“到底是年轻孩子脸皮子薄些,才刚说了两句,便这样不好意思起来。”封氏笑道,“本来人家还是年轻未生养的新媳妇,又是好家教,哪里像你是泼皮破落户的,也无所谓说些没边际的混话呢。”上官亭便笑道,“母妃这是连自己也一起说了进去呢。”三人一笑,青罗转而道,“我这一回来,是给太妃说好消息呢。想必太妃也听到了,蓉妹妹今日午间便清醒了,才刚慧恒师傅也去请过脉,说是性命已经不碍的了,只是还要好生保养,不然就会落了病根儿的。不过我想着,有慧恒师傅那样好医术,还有太妃的福泽庇佑,二妹妹哪里又不好的道理呢。以后太妃跟前,少不得二妹妹要常陪伴左右、笑语解颐的,先贺喜太妃了。” 封氏笑对上官亭道,“瞧这孩子,口齿多么伶俐。”上官亭点头道,“母妃调教出来的姑娘们,个个儿都是好的。二奶奶不消说,自然是一等一的人才。就是那二丫头,我见了几面,虽然温柔沉默些,举止倒也是十足十的闺秀风范呢。只是不知这一遭儿怎么就犯了太岁,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吃了这样的苦,真是可怜见儿的。好在如今也算是否极泰来了,太妃和婷华姐姐也能放心了。”封氏冷笑道,“这哪里是命中犯了太岁,竟是犯了小人呢。”上官亭也道,“婷华姐姐和云佩姐姐皆是服侍王兄的旧人,我也算是和这两位姐姐一处长大的,彼此性情也算是知晓几分。想来昔年,婷华姐姐和云佩姐姐也都是温柔和睦的,彼此之间也是姐妹情深,怎么如今就这样起来,叫人觉得有些古怪。” 封氏笑道,“你才活了多大年纪,知道些什么。想来你这些年过的也太顺了些,竟是和小孩子们一般的见识了。我且问你,你家中和你叔伯兄弟家中,妻妾子女之间,到底是怎样的情形?”上官亭想了一想道,“我和将军膝下只有文崎和玫儿,还有一个珏儿,乃是以前就跟在将军身边的姨娘生的,只是那女子没福气,去的甚早。我和将军一直住在颖城,两个丫头都是跟着大伯家里,珏丫头说起来,倒更像是大嫂子的女儿了,连玫丫头也不腻着我。若说大伯家里,文峻和文峰都不是大嫂子亲生的,可那两个也是个没福气的,一个难产死了,还有一个,落下了些毛病,没几年也就撒手去了,所以这两个也就和大嫂子的儿子一样。只是有一条,文岄到底是嫡出,虽然年纪小,却也十分聪颖,很得老将军老夫人喜欢,以后这方家长房的爵位是给谁,还是难说呢。” 封氏点头道,“你瞧得倒也清楚明白,这就是了。方家的姨娘们都不长命,故而这妻妾之间的争斗,也都免了,更没有人能仗着儿子女儿,和正室闹起来的。文峻文峰弟兄两个年岁相当,又都是洪夫人养大的,有如今这样的地位皆是夫人教养栽培的缘故,否则要是当日弃之不顾,众人践踏,又哪里有今日的处境?所以一时之间,自然不会有什么动静,一切皆是母慈子孝。虽然文岄年岁小些,却也不是襁褓幼子,文岄出生的时候,那两个也不过是小孩子,谈不上什么承继家业的话,也就不会生了许多指望,何况文岄出生之后,洪夫人也没有薄待了他们,但凡有些儿人性的,也不该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这两兄弟受嫡母恩惠太多,又不是一母同胞,就算取而代之,也难以真正齐心,不管哪一个胜了,都要被人背后议论,另一个也必然虎视眈眈,以后只有尽心辅佐弟弟成为新的家主,才不会叫千夫所指,都能的一个富贵平安。这就是方家能和睦至今的缘故了。” 封氏瞧了一眼青罗,又道,“咱们家里却又不同。昔年服侍你王兄的两个大丫头,云佩和婷华,皆成了你王兄的姨娘,都有了子女,却是地位两别。一个更是生下了长子,做了侧妃,自然尊贵。何况你王嫂去世的早,如今的王妃乃是一无所出的续弦,出身虽然好家中却也绝灭无人,在她这个当家理事、长子生母的侧妃眼里头,未必就比自己高贵了去,又岂能没有自恃身份的念头?连王妃都是如此,你当别的姨娘们如何?几个小的不消说,自然不在她眼里的,何况那几个没有子嗣,不会威胁到她,对她奉承逢迎还来不及,当做小猫小狗也就罢了。秦氏和她明面上平起平坐,虽没有一子半女,你王兄却最为宠爱,家世也不俗,也不能随便叫她欺凌了去。和她明面上平起平坐,虽没有一子半女,你王兄却最为宠爱,家世也不俗,也不能随便叫她欺凌了去。一个董姨娘,虽然有个女儿却已经远嫁,人又疯疯癫癫憔悴的很,自然也不在她眼里。只有一个郑氏,本来是与她一般的出身,只要郑氏在一天,她以前的做丫头时候那些事情,就或者要叫人翻了出来言语,安氏最忌讳的便是出身,她岂有不忌郑氏的?自然百般凌辱,以示自己早已经今非昔比,和郑氏不可同日而语,叫旁的人不敢小觑了她去。郑氏这些年在她跟前受得零碎苦头也不少,若是有了翻身的机会,就算郑氏不说什么不做什么,她又如何忍得下?” 上官亭道,“母妃的意思,就算安氏自恃身份,不愿和郑姐姐平起平坐,怕郑姐姐抱负她这些年的威压凌辱?那母妃看来,安氏会不会还有旁的想头?母妃说的明白,她可是大公子的生母。”封氏笑道,“我可什么也没说,你只自己想去就是了。我只瞧着这妻妾之间气不平的事情,其他大事都是前头男人的职责,咱们就不必管了。”说着又望着青罗道,“你说是也不是?”青罗却听进了那一句忌讳郑氏知道她前时的事情那一句,心里更是有了盘算,见封氏这样问,只笑道,“太妃说的都是长辈们的话,我这个做小辈的,哪里好说什么的。”封氏笑道,“你倒是很懂得规矩。只是这些话,我也是说给你听的。你姑姑福气好,家里没有这许多事情要操心的,不比我们家。你如今这样想是没有什么不是的,只是以后当家理事了,这些事情难免都要操心起来。说起来还是你父王不好,没得屋里弄上这许多人做什么,白白添了这许多的麻烦。若是讨了这许多的人,也就算了,还要有能耐调停,如今这样,真是叫人生气。先王何尝没有几个人在屋里?后来也都打发了出去,不过是一时的新鲜。这些人既然是一时新鲜,在外头瞧一瞧也就算罢了,无需带到家里头来。只是一条,若是有什么不得不娶的缘故,譬如这安邦定国,做妻子的还是要有容人之量才好。” 青罗心里一黯,只唯唯应下。上官亭笑道,“人家新婚夫妻,母妃就说起这些话来,没得叫人寒心呢。”封氏也笑道,“是我失言了。也罢了,这天也不早了,你在我这里也呆了好几日,总没有睡一个好觉。今日我身上也松快多了,你就回繁阴堂去吧。”说着就扬声把浣月和漱月两个叫进来道,“好生送姑太太回去。”又对青罗道,“往日里跟着你的丫头怎么不见?”青罗笑道,“本来带了翠墨,只是才刚和郑姨娘去了洗砚斋瞧二妹妹,可巧姨娘没有带人进来,我想着她究竟道路不熟的,就叫翠墨跟着送去了。”封氏笑道,“你这样体贴长辈,十分妥当。”便欲嘱咐芸月送了她回去,上官亭忙笑道,“母妃何必这样麻烦?我这里现带着两个呢,就匀一个给侄儿媳妇,快叫芸月伺候母妃歇着是正经。”封氏想了一想,也就罢了,只由得他们出去,自己歇下不提。 却说上官亭和青罗两个出了染云堂,浣月和漱月两个只远远跟着,叫她们两个说话儿。上官亭见青罗回头望了一眼,似乎有些诧异,便笑道,“二奶奶见笑了,我最是不喜拘束,所以身边的丫头都知道我的规矩,若是有人一起走着,就不要跟得那样近。”青罗笑道,“姑姑不必对我这样客气,叫一声名字,我就极是欢喜了。”上官亭笑道,“这样最好。青罗,我也瞧出来你也是个爱自在的,我也不爱这许多规矩,这样最好。你也知道,咱们做姑娘的时候,总是喜欢自己一个人在园子里头四处逛逛。如今做了什么劳什子的太太,行动若没有人跟着,总叫人瞧着不像,更甚至于总叫人扶着,好没有意思,其实我才多大的年纪呢。”青罗倒笑起来,“姑姑说的这可是实实在在的真话了。” 第十一章(11)相思一夜梅花发 上官亭也笑起来,“母妃总说我这些年总还是那个样子,想来就是这总爱说句真话的缘故了。”说着又叹道,“说起来,这些年不曾回来,家里也着实变了许多。昔年我未出阁的时候,母妃也还在家里,王嫂也没有嫁进来。那时候虽然父王过世都是十分伤心,却也有过些好日子的,总归是一家子团聚,如今倒像是生分了。王兄房里的两个姐姐,也是常带着我一处玩耍的,我也曾取笑叫过嫂子,只是没料到如今真的成了嫂子,竟成了这样的情景。至于王嫂,更是十分可惜了。” 青罗默然一时,又道,“姑姑昔年在家时,觉得先王妃是怎样人?我时常听二爷说起,似乎是极温柔的人。”上官亭笑道,“其实王嫂先前嫁进来的时候,也是颇为刚烈的性子,有时候还和王兄有些争论,只是王兄也不十分计较,后来慢慢地倒真是温柔了,也不问外头的事情,只是一心在王兄身上。后来怀了第一个孩子,没想到当时王兄身边的云佩姐姐忽然也有了孩子,就封做了姨娘。王嫂那样的性子,虽然是柔和了许多,终究是伤心,不过多久,那孩子也就没了,后来云佩姐姐的孩子出生,就是大公子了,云姐姐便做了侧妃。后来王兄变着各色花样哄着嫂嫂,才叫她心思转圜,还叫我担了好些心,连云姐姐,我也怨怪了好久。王兄那一阵子也是荒唐,家里又多了些歌姬舞女,其中一个就是如今的董姨娘了,只是奇怪的是王嫂也不似前时那样激动,只淡淡罢了,和王兄也仍旧和睦。又过了一年,嫂嫂又有了一个孩子,只是府里的人都不知道,那时候董姨娘也已经怀有了孩子,嫂嫂只说想家,回去住了好几月。王兄本来不愿,只是后来出征数月,想着王妃或者是见姨娘有孕心里不爽快,在自己家也算有人照应,也就没有接了回来,王兄回来的时候,大郡主和世子就已经相继出世了。世子出世之后,王兄和王嫂的感情也就更好,再没有什么波折,云侧妃和董姨娘也都安分。后来我就嫁给了将军,至于郑姐姐是如何嫁给了王兄,三郡主的母亲又是如何与王兄相识,我也不知了,只是可惜了王嫂。” 青罗心里细细寻思,上官亭所言和昔日怀慕和自己说的话也算是对应明白,只是一样,怀慕道当日先王妃的第一个孩子,是被王爷亲手害死的,而上官亭所言,乃是因为安氏有孕,一时激愤才失了孩子。想起柳妃所说的话,还有方才太妃所说的安氏做丫头时候的行事,前前后后联系起来,只觉得这个孩子的死,可能与安氏有些关联。而更深一步想,若这个孩子真的是和安氏有关,那么安氏要他死的缘故,仅仅是为了自己孩子的地位,还是和怀慕所说的王爷的思虑有关?而看上官亭的情形,似乎是并不知道的。封氏的话里似乎在提醒着自己,安氏忌惮郑氏,不完全是因为彼此出身仿佛的缘故,更是因为郑氏知道些什么,而现在推测看来,那时候安氏和郑氏同为王爷最近身的婢女,又是姐妹,或者郑姨娘所知道的,便是关于安氏是如何有了怀思,先王妃又是如何失了孩子的事情。 青罗心里不住盘算,面上却不露出来,只淡淡道,“方才姑姑说的昔年之事,还真是叫人感慨。母亲自然是无福,好在如今母妃还在,我和二爷还能孝顺膝下。只是人世间的事情还真是说不准的,谁想得到,昔日父王身边的两位侍女,都和父王有夫妻之份呢。姑姑是个爽快人,我说一句不知高低轻重的话,都道父王和母亲情意深重,可是男子的心又哪里能只在一个女子身上?母亲没有去世的时候,便又娶了三个女子进门,连三妹妹的母亲,也是母亲犹在的时候有了三妹妹。想来父王在娶了母亲之前,就对如今的云侧妃也颇为青眼吧,不然怎么就在新婚未久的时候,先封了侧妃呢。” 上官亭倒未觉得青罗一个晚辈问这些有什么不妥,只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是怕世子以后也是这般,是也不是?我也知道你担心的不无道理,这哪一家的男人,哪一家的男人,一辈子只独守着一个女子呢,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不过你问的这话,却是切中要害,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其实云佩姐姐和婷华姐姐在王兄身边的时候,依我看来,倒是婷华姐姐更得欢心一些。婷华姐姐家里本来是读书的,父亲是个秀才,只是实在穷困不堪了,才将女儿卖给了我们家。所托婷华姐姐本来是识字的,服侍了王兄之后,王兄便叫她伺候笔墨,并不当做一般的丫头待。倒是云佩姐姐,是家生的奴才,从小在王兄身边伺候,日子久了,王兄对她也倒很有几分礼遇。只是她不识字,王兄和她未见得就能说上什么话的。不过她管教小丫头们很是有些能耐,王兄身边那些鸡鸣狗盗闲言碎语的事情倒是少,王兄对她也算信赖,难怪后来叫她管了家。只是单论起情分来,为什么她先封了侧妃,婷华姐姐好些年之后才有了名分,别说是你,我也想不明白了。那时候我还小,家里下人说话也不避着我,都道是云佩姐姐使了什么法子迷惑了王兄,才有了这个孩子,又气的王妃连肚子里的那一个都没了,后来是王兄狠狠惩治了,才平息了这些言语。” 青罗听到此处,便不再往下问,怕上官亭起了疑心。便笑道,“瞧我,勾的姑姑说起这些陈年旧事来,也不怕姑姑嫌我多话。到这里姑姑就可以从这边走了近道往繁阴堂去了,夜里风冷,少走一步也是好的。姑姑这便早些歇着吧,我改日再来和姑姑请安。”上官亭四顾一望道,“不说倒不觉得,说起来真是有些冷了。也罢,我这就回去,叫浣月跟着你去,你千万不要推辞,这样我和太妃才放心得下呢。”青罗也就点头,带着浣月走了。 浣月和漱月一般,都是上官亭自家中带走的丫头。先时的陪嫁丫头或病或嫁人,总没有一直跟在身边的,前些年回家省亲,便又从府里选了几个去。原本方家也自然不缺两个使唤丫头,只是上官亭心意如此,方正同也不问的。青罗便随口问道,“你和漱月原本是哪个屋里的人?”浣月便答道,“我们姑太太说了,各房里的丫头都有数,若是要了别人的去,倒叫别人一时之间不趁手起来。所以我和漱月姐姐都是园子里的人,本来也就是看屋子的小丫头,幸而姑太太赏识,说还算伶俐,才叫了我们去。”青罗点头笑道,“那是姑太太和你们有缘了。不知你们原本是在哪一处?园子里也大得很,往年也并没有人住,你们每日里做些什么呢?”浣月笑道,“我和漱月姐姐都是染云堂的,不过染云堂事情也少,冬山一带的花木也都时常由我们打理的。其实园子里的丫头们多半是这样,伴着那些花木过些日子,到了年纪就放了出去配人,倒是我和姐姐,合了姑太太的眼缘。” 青罗笑道,“原来是染云堂出来的,难怪这样伶俐。虽然太妃不常回来,只是管家奶奶们挑人,也自然是顶尖儿的了。你们偶然跟着太妃,也比旁人更不同些,也难怪也芸月萱月也这样熟稔。”浣月笑道,“倒是和太妃身边的姐姐们说得上些话,只是这些年姑太太都和姑老爷在外头,我们也难得回来和姐姐们聚一聚。这一番倒是没有想到,能又回来住上些日子。我还想着以前白香馆里我种的那几株梅花,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开了花呢。”青罗笑道,“你跟着长郡主在外头,也是见了世面的,还是只想着你那几株梅花呢。”浣月笑道,“二奶奶说笑了,那边虽然好,到底不是打小儿长大的地方,冷不丁去了,虽然好些年,总觉得是客中,风土人情也都有些不惯的。二奶奶,说句没见识的话,这人就和梅花一样,虽然腾挪了地方,瞧着还是那样枝繁叶茂的,其实哪里惯呢,总是要等了两三年才能开花的。” 青罗神色一动,面上就露出些哀伤的神色来,浣月恍然明白自己说的话是勾起这位远嫁的公主的伤心了,忙笑道,“只是二奶奶这样的,自然和我们这些丫头不一样。就拿我们姑太太说,虽然离了家里,母亲兄长皆不在身边,却有姑老爷心疼着,也算是称心如意呢。”青罗回了神笑道,“长郡主这些年过得如何?听说姑父戍守边疆,总有些战事,姑太太每日里可担心么?”浣月笑道,“二奶奶这是想着外头的二爷了吧。其实若说不担心那是假话,每每姑老爷出去,姑太太都要在城门上等着的,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惦记。等回来了,那面上的欢喜也是骗不得人的。只是这样的日子也不是一两日,年岁长了,也就都惯了。” 第十一章(12)相思一夜梅花发 青罗点点头,再忧心挂念,年月久了便也能惯了么?生在这样的家族里头,或者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了,嫁与戎马一生的男人,守着窗前的婆娑树影,就这样寂寂然地过一生。慧嘉公主如是,长郡主如是,自己、葛氏、将来的清琼,哪一个不是这样?甚至于先王妃、太妃,也都是这样过来的。一朝心里托付了人,便就和无忧的少女不一样的,心里惦记的,再不会是自己在故乡种下的一树芬芳,而是远在四方的人。只是梅花好端端在哪里,不管自己哪一年再去,多半都是惊喜,而征人呢?等着等着,红颜将老,人却不再了。而自己昔年的故乡,却也不是旧日模样,那时候的自己,又该在天地间依托何处呢? 浣月见青罗面上神色不豫,也不敢再说,好在飞蒙馆已在眼前,青罗便对浣月道,“到了这里我自己去就是了,你跟着来也久了,晚上园子里寂静风大,你一个走着,长郡主也不放心,你还是回去,守着你那火盆子,给长郡主烤些栗子吃罢了。”浣月笑着应了,便把手中的那一盏灯笼递给青罗,青罗反笑道,“这山上的路我是极熟的,不过几步路,便就平安回去了,哪里有在自己家门前头出了事的呢。你快回去吧,不必管我。”浣月见青罗执意如此,便接过灯笼回去了。 腊月将近,夜风自然是极冷的,连那风里熟悉的草木幽香都是凉的。那一脉春水默默流着,像是寒夜里唯一的一线生机。青罗走过半山间,见飞蒙馆里微微亮起的灯光,忽然觉得有些寂寞。永夜难消,这样的寂寞,即使是这些日子的纷忙也遮掩不住的,而今日,这些纷忙都慢慢沉淀下去的时候,这样的寂寞就愈加分明了。青罗径自往山顶上走,那泉流声在耳,忽然叫她想起了那一日在苍华山下头的淙淙水流,衬着疏林如画,那样的日子这样美,只是太短暂,自己还没能习惯了这样的幸福,却又在一夕间又失落了。青罗忽然身手摸了摸自己腰间结着的丝绦,那块朱凤佩还系在那里,而那一朵晶莹的桃花灼灼,挂在自己颈子上,倒被自己自己的体温暖得和那块凤佩一般了。 青罗一路走到了山顶上,那一间小小的亭子,虽然如府里的其他亭子一般挂着一盏风灯,在风声飒飒中却显得那般伶仃。青罗坐下来,这间亭子里的桌椅,也和洗砚斋的一般是石头琢磨,只是用的也不知是什么石材,白盈盈的如同玉石一般,在这样的时气里头还微微带着暖意。石桌面上嵌着一整块碧玉做的棋盘,两只红玉盒子里头搁着黑白的玉石棋子。上头的棋才初初摆了几步,也不知是何年何人在这里摆下的,还是最初就这样。只是此时没有人陪着一起,就算对着这样的残局,也没有继续走完的意义了。青罗苦笑起来,就算是独居于此,还要有这样的情景,瞧着叫人刺心,倒是怀蓉那里,不过简单一张琴,倒是干净。 这样的日子本来是该有月的,只是阴沉沉的,倒像是有雨。青罗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这样的冷夜里头独自一个人上来这里吹风,或者就如浣月所说的那样,相思滋味,总觉得自己身在哪里都是不安的。青罗一个人伏在案上,手里无意识地拨弄着那些棋子,想起秋雨缠绵的那些日子,自己和怀慕也是这样,在窗下对弈。芭蕉夜雨,声声皆是凄切,而自己那时候和怀慕,彼此还没有知晓心意。如今想起来,竟是那样静好的时光了,纵然赌书泼茶的两个人还没有三生之约,却能够相守在一起。而如今,两心虽然是近了,可距离却那样远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其实是骗人的。两情相知的时候,只恨不得比翼双飞,哪里禁得起离别呢? 青罗坐了良久,忽然觉得有些凉意,抬头往外头瞧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开始下雪了,虽然离天地一白还早得很,却也在灯火里分明瞧见那飘絮一般的柔光了。想一想,如今已经将近腊月,也该是落雪的时候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这样寂寂无声得落下来,只是那个跟自己约了今冬赏雪的人,却还没有回来。青罗心里叹了口气,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了?即使白日里头雷厉风行,举动有决断,却在这样的静夜里头,瞧着这样一场夜雪,心里头便这样柔软起来。自己或者是今冬第一个赏雪的人吧?只是不知道,在更北方的怀慕那里,是不是已经早就落了雪?而他瞧见这初雪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和自己一般,露出思念的神情呢?只是那一句说得好,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啊。 怀蓉这一夜睡得甚浅,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外头似乎已经颇亮,便微微挣扎着要起身。绯玉经了昨日的事情,哪里敢睡得太沉,一夜只在怀蓉内室的外头将就着歇着,此时听见里头动静,已经惊觉,便忙起身,又取了手炉进去。见怀蓉起身,忙上前道,“时候还早呢,姑娘别起来,还卧着吧。慧恒禅师嘱咐了,早晚最是容易寒气侵体的,快把这个抱着,正热着呢。”怀蓉点头接过,又笑道,“你就是这样蝎蝎螫螫的,他是大夫,说话自然百般谨慎、不肯叫人寻了纰漏的,你倒是全听着。” 绯玉笑道,“姑娘且别管,别说禅师要防了纰漏,我也要谨慎些呢。若是昨儿的事情被老太妃知道了,我这条命还要不要呢。所以以后只有打叠了精神,十二万分的小心才是。”怀蓉淡淡一笑,望着外头道,“还早么?怎么外头这样亮。”绯玉答道,“下雪了呢,姑娘也没觉得冷?”怀蓉摇摇头,“倒是奇怪,身上也没觉得多么冷了。怎么今年的雪这样早?”绯玉道,“阴沉沉的也两三天了,往年也有这样早的时候,我才刚往外头瞧了一眼,竟没有像今年这样大的呢,那地上积了已有几寸厚了,梅花枝子上头也都覆上了雪,真真好看。只可惜姑娘现今身子弱,不能上外头瞧一瞧呢。” 怀蓉静静地往外头瞧了一眼,忽道,“都已经下了雪,不知道院子里头那一株碧仙怎么样了。”绯玉笑道,“我想也快了,前几日瞧着,就结了好大的花苞呢。只是若说开了,只怕还早呢。我还记得姑娘前些年回来的时候,总要到十二月里才开的。”怀蓉点点头,又望了望外头,“只是今年似乎更冷上几分呢。”绯玉道,“一来是今年更冷些,二来姑娘身上不好,自然更觉得冷了。姑娘若是觉得身上凉,我再把炭盆子烧的热些。”怀蓉摇摇头道,“我没有什么,你不必忙了。” 正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外头的琴声响起来了。不同于前一日的激昂慷慨,倒像是曾经在山中听到的那样,洋洋洒洒的自如,像是林间的风声。曲声极轻,几乎叫你分辨不清楚,然而仔细去听,却又像是在心里头响起来的。忽然声调一转,怀蓉分辨得出,正是梅花引的调子。这曲谱怀蓉也曾经在古书里头见过,反复吟咏,故又称三弄梅花。琴音极清,清澈却不虚浮,铮然有声,似乎带着梅花冷冷的暗香,甚至带着雪压梅枝的沉沉傲骨。私语那端然里头又带着一种潇洒自在,摇摇曳曳,像是任那冰雪覆盖,也自得一份随心的。那回环往复的调子愈来愈强,起初如枝头新绽,一线清音悠然而生,如零星的几朵清寒,而终究慢慢开到盛极,琴音叠错,如满园馨香浮动。 怀蓉心里忽然一动,便起身要出去。绯玉哪里敢叫她起身,忙扶住道,“姑娘可别闹了,这样冷的天,就在这里暖着我还怕姑娘受了寒呢,哪里敢叫姑娘出去?若是着了寒不好了,我可怎么活呢。”怀蓉却是不理会,径自起来,一路便要往外头走。绯玉无奈,知道自家姑娘的脾气,虽说看着温柔静默,其实最是执拗,若是打定了什么主意,那也是绝没有商量余地的。见她只着单衣便出去,只好拦着道,“好姑娘,算我怕了你,既然要出去,也要穿的和暖些。”说着便把怀蓉按到妆台跟前,先给她披上了一件青狐裘,又笑道,“姑娘这些日子也没有好生打扮着,今日既然这样有兴致,不如挑一挑衣裳吧?”怀蓉点点头,忽然瞧见一件衣裳以前没有见过,玉白的缎子上头再没有别的装饰,只绣着一枝娉娉婷婷的碧色梅花,花枝疏朗最是清雅。绯玉见怀蓉瞧着,便伺候着她穿上又道,“这衣裳是二奶奶前些日子特特儿送了来的,说是一见就知道,除了姑娘,再没有旁的人配穿的。”怀蓉笑一笑,又取了一枝清玉五出梅花簪,松松地绾了头发,又披上那一件青狐裘,便要出去。 第十一章(13)相思一夜梅花发 绯玉忙跟着出去,又把手炉子叫她笼在袖子里头,扶着便往外走。怀蓉病了这些日子,身子虚弱,脚步也有些虚浮,只有扶着绯玉慢慢地走。到了廊下,怀蓉却忽然怔住了。一夜风紧,此时学还没有停,仍旧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外头的雪积得这样深,整个院子里头都已经是琉璃世界,只有当中那一眼水面,冷然的幽黑,如美人的瞳子。自院门前道亭子之间,只有一行足印。水边湖石之上便是玉色亭,那一株碧仙自亭子边上旁逸斜出,隐约能见几点青碧,一脉寒香幽然而生,竟然真是开花了。琴声便是从那亭子里来,怀蓉凝目瞧过去,果然是慧恒。, 慧恒也不知有没有瞧见怀蓉,那琴声却也没有停下来。虽然这样冷,穿的也单薄,神情却自如得很,指下也丝毫没有犹豫。怀蓉便倚在门前,静静地听琴。他还是往日的那个样子,神色端和宁静,仿佛不论是置身极乐还是沉沦苦海都是一样的从容。怀蓉听着琴,心思似乎也飞得远了,飞往关山万重之外,置身于梅香浮动的深山幽谷之中。慧恒的琴声,不论弹奏的是什么,总是有一种宁静在里头。或者这就是佛性吧,以平和包容万物。然而怀蓉的心里却忽然闪过一丝念头,这样的人,万事万物在他这里,是不是都是一样的?不论是花开还是花落,人聚还是人散,都是一样的,不会在他心里生出一丝波澜。 怀蓉忽然就走出去,绯玉忙要拉住,“外头还下着雪呢,在檐下站站也就算了,可不要出去。”怀蓉轻轻挣开了道,“不妨事,我便去亭子里头坐坐就好,我还带着手炉子呢,你也进去吧。”绯玉瞧了一眼亭子里的人,有些忧心,却又不好说什么,之后点了点头便进去。自从怀蓉身上有了不好,青罗便吩咐了怀蓉的屋里单独预备膳食,绯玉便去厨下吩咐小丫头们预备早膳去。走了几步又回头,见怀蓉已经径直穿过庭院,想了想还是没有说什么,转过身便去了。 怀蓉走到亭子里,便在慧恒对面坐了下来。慧恒见她坐下,手里的琴也就停下了,微微蹙了眉道,“这样冷,怎么出来了?”怀蓉听见这一句话,不由得怔住,这样的言语,似乎并不像是素日的慧恒所会说的,倒像是寻常家中的亲友,那语气里头也似乎是忧心的样子。怀蓉转瞬回了神,便笑道,“不妨事的。昨日晚上是有些不好了,今日晨起,觉得身上也没有大的不适,才刚听了师傅的琴,更是觉得心情舒畅,再没有什么不好的了。何况,这样的好景致,怎么能辜负了呢?”慧恒也微笑道,“若是小僧的琴,真能替郡主纾解身心疲惫,那也是无上的功果了。今日喜见枝头新梅,倒也觉得十分惊喜。郡主虽然畏冷,如斯美景,倒也的确能畅心骋怀。”怀蓉忽然望着慧恒道,“梅花开的虽然好,却也是短暂之物,难以长久。何况对于师傅而言,这花开花落,景致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分别呢?怎么师傅还会为了这刹那的芳华动心,弹了一支梅花三弄出来?” 慧恒淡淡道,“郡主,花开是短暂,也是永恒,须臾的盛开,若是有缘人结了缘,记在心里一世,不也就是长久了么?既然没有分别,今日我看见还是未看见,记得还是未记得,又有什么分别呢?此刻已是永恒,那花开便是长久了。”怀蓉不料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是出乎意料,半晌才道,“我本以为,出家人都是无情之人。”慧恒微笑道,“出家人并非无情,而是对世间万物皆有情,怜悯其生,怜悯其死。所谓无情,只是不愿被一事一物牵萦太深,便不能以公正之心眼去看世间万物了。然而既然能与一花一叶结缘,便也是注定之事,又何须悖天而行?强结的缘法,和强解的缘法,其实都是一样的。” 怀蓉默然坐着,细细咀嚼着话里的意思,缘分的结与解,原来都是命定的么?没有了的时候不能强留,若是遇上了也不该逃避。只是,这世间谁又知道,怎么样的情景,才是有缘呢?不比花开一瞬,人间的离合悲欢,怎样是有缘,怎样是无缘,谁又说得明白呢?就譬如说这一刻的相逢,相对而坐,又是有缘还是无缘呢?她此时踏雪走到他面前,是走向已经结下的缘分,还是去强留不属于自己的缘分呢?怀蓉起身走到那株碧仙跟前,伸手扶过新开的那一枝,枝头的盈盈新碧,密簇簇未开的花苞,只有这么一枝开着,在雪地里头映着,几乎是透明的样子。 “这株碧仙往年都开得晚,要等这些白梅都开了,才能见到这第一枝花呢。不知怎么,今年竟然这样早了。”慧恒也瞧过去,笑道,“或许是今年冷得早些,这梅花也开得早了。”怀蓉回转身道,“这株碧仙的典故,你知道不曾?”慧恒摇摇头,怀蓉便把前时和青罗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半晌又道,“其实我搬来的时候,也曾听园子的嬷嬷们说过这位小姐的故事,却还不知这些。据闻,这位碧仙小姐,虽然得了世上万人倾慕,却是恋上了不该恋上的人。那人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后来一去杳无音讯,再也没有回来。这位姑娘相思成病,每日只知勾画心上人的容颜,却再也没有见到他回来,甚至不知还能不能记得她。她的存在对这个人,不知道是铭记于心,还是转瞬即逝。她万般无奈,直至心力交瘁,才完结了自己的一生。这株梅花,是她临死的时候栽了留给自己心上人的,想叫他若是有一日还记着自己回来瞧一瞧,见到这株梅花,就当做是瞧着自己一般。容颜不长久,相逢也须臾,只有这年年的花开烂漫,碧色盈盈,或者能够叫那个人记得她。” 怀蕊见慧恒默然不语,忽然笑问道,“师傅,你说,那位姑娘等的那个人,有没有回来呢?”见慧恒仍旧不说话,便自顾笑道,“我想着,那个人是不会回来的了。既然人活着的时候都不曾记得,何况是死了之后呢?那花再美再好,又哪里及得上人呢?所谓痴心,便是这样的,在你这里是生生死死都恋着的人,须臾也不曾忘了,在别人那里,或者就和路上随便瞧见的一株花草没有什么分别。就算是这花艳绝天下,自己惦记的人不曾入眼,也是一分办法也没有的。只是师傅,我想知道,这便是想留不属于自己的缘分么?”慧恒点点头,怀蓉又笑道,“可是我还想着,若是那个人也惦记着这位姑娘,只是碍于世人冷眼,才不得已远走他乡,又是如何呢?若是当初去留了,或者就是良缘,只是一时间懦弱了,才把该属于自己的缘分放了。若是这样,却又怎么说呢?” 慧恒有些惊讶地瞧着怀蓉,怀蓉坦然回视着她,莞尔笑道,“原来师傅也不知道这里头到底何解。所以我总觉得,这缘法一事,不过是拿来骗自己的罢了。若是不想留的时候,只说是无缘,若是要强留,只说是有缘。就算本来是无缘的,留住了也就是有缘,本来是有缘的,一时错失了也就是无缘,若是如此,倒不如就随着自己的心便罢了,想留便留,想放便放,何必去藉了缘分做说辞呢?”慧恒默然一时,只道,“郡主说的是,是小僧痴了,不曾瞧破。”怀蓉却又笑道,“我在师傅跟前一时逞口舌之利,其实我哪里懂得这些,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慧恒也不再说话,便低头把方才那一曲奏完了,起身便道,“郡主今日虽然觉得好些,却也不能疏忽大意,还是早些进去罢。晨起的药,一时自有人送过去的,小僧这就告辞了。”怀蓉也不去留,只由得他去了。 郑氏此时正在自己的院子里头,忙着给怀蓉做她素日喜欢的白菊茉香糕,只听静儿在身后笑道,“我的好姨奶奶,你瞧谁来看你了。”郑氏回身,一见檐下立着一个人,一身火红的昭君套,被后头纷扬的雪珠子映着,更显得娇艳,竟是青罗。郑氏忙迎上去道,“这样大的雪,怎么二奶奶这么早就来了?快进来做。”说着便又唤道,“静儿,快去把昨儿得的酥酪陪着我秋天做的桂花蜜一起蒸了来,给二奶奶尝尝。”青罗笑着进来,解下身上的昭君套,里头穿着桃红滚银边的一套裙袄,十分娇艳。一边坐了,一边就笑道,“我才刚已经用了早膳了,姨娘不必忙。我今儿来,是要和姨娘说一声儿,今儿早上洗砚斋的丫头就过来说,二妹妹今日身上比昨日更好了些,这会子已经吃了药,请姨娘只管放宽心。” 第十一章(14)相思一夜梅花发 郑氏陪着坐了,便笑道,“我这里哪里有什么好的吃食?不过是略尽一尽心意,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是一份心意,若是二奶奶不用,也就嫌弃我们了。二奶奶惦记着我们母女,这么早就亲自过来告诉我这话,哪里能叫二奶奶空着回去呢。”青罗忙笑道,“姨娘说的哪里的话。”说着又瞧了案上,笑道,“这不是白菊茉香糕么?”郑氏笑道,“这是二丫头最喜欢的一样点心,我每年白菊白茉莉花开的时候,我都会择选了最好的风干了存起来,等她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做给她。”青罗笑道,“姨娘的手艺自然是没有说的,就是这番心意,也叫人羡慕呢。”郑氏温柔一笑,又道,“哪有做娘的,不心疼自己女儿的呢,这手艺也就罢了,不过是打小吃得惯了,就离不开那味道了。”青罗心里忽然一酸,一来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这些年到底也没有给自己做过什么东西的。二来又想起了怀慕,或者就如同郑姨娘所说的,自由吃惯了的,旁人又哪里取代得了?就如同生身母亲,终究是旁人不能取代的。三来,却也有一丝的欢喜,她想起来怀慕的那一句,为了熟悉,也为了陌生。若是如此,岁月悠长,或者属于自己的那一种陌生,也能变成习惯吧。 郑氏见青罗出神,想起来自己曾经听闻过,青罗郡主的生母南安王妃慧嘉公主早逝,只怕她是想起自己过世的母亲了,忙笑道,“先时听二丫头说起,中秋节的时候,二奶奶也给她做了这点心,二丫头满口里称赞着,说是好得了不得,很是感激二奶奶的情意呢。”青罗笑道,“这有什么,有姨娘对妹妹的怜爱,又有这样的手艺,只要妹妹不嫌着我做的不好,姨娘不嫌着我多事,便是好的了。”静儿端了酥酪进来,也凑趣儿笑道,“二奶奶这话就不是了,我们姨娘每日里都在佛祖菩萨跟前念经祈福,说是要给二爷二奶奶保平安,一日也不曾断了的。” 青罗忙道,“姨娘身子也不好,何苦为我们小辈费这样的心力?”郑氏淡淡笑道,“二奶奶,我说句知心话儿,这些年这府里,虽然有这许多的人,只有二奶奶对我们母女真心爱护,这一分情意,我是感激不尽,记在心里的。只是我力量单薄,二爷二奶奶也是福泽深厚之人,也不需要我做什么,不过是略尽绵力,皇天菩萨知道我心诚,再给二爷二奶奶多赐些夫妻,早点生位小爷,就是听见我的话了。”青罗红了脸道,“姨娘怎么也拿我打趣儿呢。”郑氏笑道,“二奶奶还年轻,等当了母亲就知道了,做女子的,有个孩子,比什么也值得多呢。这一辈子,也就是这样一点念想了。” 青罗见话说到此处,便道,“我曾经听人说,姨娘屋里的静姑娘最是伶俐机变的,我屋里几个丫头这会子忙着收拾下头庄子新送上来的东西,已经手忙脚乱不成样子了,不知姨娘能不能借了静姑娘给我使使。”郑氏听了这话,忙对静儿道,“既然二奶奶那里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你就去帮着些,别给二奶奶屋里的姑娘们添乱就是了。”又道,“你这就出去,叫几个小丫头进来伺候着就是了。”青罗见静儿应了便要出去,却起身拦住道,“今儿是今年的初雪,早上起来,我就想赏雪了。外头景致这样好,不知姨娘可愿意和我往园子里头逛逛去,赏一赏这雪景可好。我知道姨娘身边素日都是一个静姑娘伺候着,静姑娘既然到了我那里,姨娘就随我出去走走,我伺候姨娘如何?等到了午膳的时候,咱们就往二妹妹屋里用膳去,姨娘觉得好不好?” 郑氏明白青罗的意思,是要和自己说什么私密的话了。自己屋里的丫头,除了一个静儿是心腹体己的人可以信任,其他人都是先前安氏安排进来的,又哪里能真正信赖呢?青罗既然连静儿都要遣了开去,只怕是至关紧要的大事了。便点头应道,“难得二奶奶这样有兴致,我自然是奉陪的。”青罗便又穿上来时的衣裳,又等着郑氏把雪氅穿上。见静儿寻了半日,才寻出来一件只有三成新的青呢子褂子,蹙眉道,“姨娘往年就穿这个?只怕难暖和呢。想来都是那起子人欺软怕硬,见姨娘好性子便欺侮起来。姨娘放心,回头我便叫人给姨娘做了新的来。”郑氏却不以为意地笑起来,“这衣裳虽然有些年头了,却是暖和呢,我只是喜欢念旧,不忍心扔了,才不叫下头送新的来。二奶奶新当家,可不要为了我得罪了那些人。我虽然不当家,却也知道,那些管家奶奶都不是好缠的呢,二奶奶虽然明白,如今太妃也信任,到底资历浅些,一切行事还是谨慎些的好,切莫叫人抓了什么把柄,说出什么闲话来。我这里的事情,都不是要紧的。如今我也看得明白,只有二奶奶好了,我们母女才能有安生日子过呢。” 青罗见郑氏说的明白,知道她心里头已经对自己信赖起来。想来郑氏的信赖感激,不过是为了自己也算是救了怀蓉一命的缘故,只是自己心里倒有些愧疚,若是郑氏知道,怀蓉这一番惊心动魄,也是为了和自己私底下的契约,不知道她心里又会怎么样想呢?此时也只有岔开话道,“夏天里头瞧着姨娘这院子里那两株夹竹桃开的最好,只是如今冬日里头,只有这么两株花,倒是有些寂寞了。”郑氏望了一眼园子里头那两株花,此时虽然不是花期,那形同竹叶的叶子却仍旧青翠可惜,淡淡笑道,“也不为旁的,这许多花里头,也只有夹竹桃是我心里头最爱的,旁的种不种,也都没什么打紧的。”青罗只觉得郑氏性子,不像是喜欢夹竹桃花的,只是人各有所爱,也不必说什么的。 郑氏跟着青罗一路往园子里去,一时也只是信步走着。园子里头虽然人不多,此时却也来来往往有好些丫头老婆子们走着了。只是那雪覆压天地,那些行人在里头,不过是微渺的一点罢了。青罗便笑道,“我忽然想起来一个地方,此时燕婉桥上最是清净,还能远眺两岸雪景,必然开阔爽朗的,不如咱们就往桥上去罢。”燕婉桥连接园子和浮光岛,平日里是没有人走的,青罗择了这样冷僻的地方,郑氏心里更是讶异,不知她有什么要紧的话说,便笑应道,“自然是好。我见了这样的景象,倒忽然想起两句诗来,江南未雪梅花白,忆梅人是江南客。今年雪倒是有了,只是这梅花还不知开未开呢。桥上正巧有一处未雪亭,取得便是这个意思。只是白香馆、洗砚斋种的是白梅,这里除此之外,还种的有腊梅、红梅之属,千百品各自不同。若是开了,香气最盛的,整座桥上都能闻得见呢。只是这时节,也不知开了不曾。”青罗便笑道,“既然这样,就是这里最好,也不管它开是未开,只管去就是了。” 二人便往桥上走,不一时到了未雪亭,那亭子也就罢了,不过是玲珑小巧的一座六角亭,却是从桥上远远地引了出去,盈盈立在水上。未雪亭一带水深极浅,三面都是用湖石砌出山峦之态,此时被积雪覆盖,更是冷峭逼人。百千株梅花便栽植在峰峦起伏之中,或疏朗或紧凑,开阖气象极为舒展。那亭子就筑在峰峦之巅,从桥这一面看就如拱卫在在山石梅林之中,只露出那几檐翘角翼然其上。人从山石之间曲折而前,只觉幽深变化,然而自湖石梅枝之间穿梭而过,登上亭子之后再往前头看,却觉得霍然开朗。锦绣湖的湖面宽阔,直绵延到天边去,如今茫茫落雪,更是天地一白,不知自己所处何处。而往下一看,亭子面水的一面,却是直立的峭壁,光滑如镜,虽然不高,在此时却觉得真如凌驾在湖水之上一般。似乎凭栏而望,就会乘风落入湖水中去一般。 再回头去瞧时,除了面前这无穷无尽的湖面,四围皆被梅林湖石围住,来时的路和燕婉桥,竟是一分也瞧不见了。虽然不过几十步,却像是进了一个世外桃源一般。那百株梅树各有千秋,被那积雪湖石一衬,更兼清丽孤高之姿,虽然还未全开,倒也有好些绽了新开花朵,那股子幽香虽然不浓郁,却又嗅得分明了。而那些含苞未放的,就如琼枝上点缀的玛瑙珠玉一般,也煞是好看。 第十一章(15)相思一夜梅花发 青罗见了此景,忙道了一声好,转而叹道,“江南未雪梅花白,只是今日江南已雪,这梅花却还没有全开呢。”郑氏笑道,“为忆去年梅,凌寒特地来。闰前空腊尽,浑未有花开。若真是那样,才是憾事。如今虽然没有全开,却有新来数枝,更多是含苞将放,自然有满院芳馨的日子的,二奶奶不必急。若说这里的好处还有一样,便是清净少人,断不会有人来听我们说话儿的。二奶奶这么早就过来,又带了我来这里,自然是要说什么要紧话的。二奶奶放心,只管说就是了。二奶奶对我和二丫头有恩,不管二奶奶问我什么话,我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青罗望了一眼远处的湖水,在四围千山的晨雪笼罩之中,只有这湖面是深沉的墨色,白山黑水,如绵延不尽的画卷。青罗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想知道姨娘和父王、母亲还有云姨早年间的事情。”郑氏讶道,“二奶奶怎么倒对这些感兴趣起来?”青罗笑道,“姨娘,这里头的缘故一时我也不便说的,姨娘若是信我,就同我说的明白就是,事无巨细,一定要说的清楚明白才好。也不拘说什么,想起什么都好,姨娘只当做说闲话罢。”郑氏见她如此,也就不再多问,点点头便思索起来。 “二奶奶若是问起好些年前的事情,倒是真不知从何处说起了。既然是这样,我就啰嗦一回,从咱们王爷少年时候说起罢。说起来,都已经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老王爷去世,太妃十分伤心,咱们西疆那几年局势也不稳,王爷少年就承继了王爵,难免举步维艰。虽然太妃是最有主见的人,到底也是女流,外头那些嚣张跋扈的人,难免欺负太妃和王爷母子,那些日子也是十分艰难的。我和云姐姐,都是自幼就跟在王爷身边的丫头,王爷的饮食起居,都是我们照应着。又过了一二年,王爷见我竟然粗粗识得几个字,一时高兴,就叫我跟去了书房伺候笔墨,内屋的事情,就多半交给了云姐姐打理。我本来就是个疏懒性子,也就趁势从王爷书房里寻了些闲书瞧瞧,倒是一段好时光。” 青罗笑道,“原来姨娘这样的好才学,就是如此来的。难怪父王对姨娘青眼有加,叫姨娘跟着在书房里呢,红袖添香夜读书,就是这样的光景了。”郑氏淡淡一笑,“也不是什么青眼,王爷跟前,也不过就是需要一个能识得几个字的丫头,帮着打理收拾罢了。又过了些时候,王爷就遇到了先王妃,那时候先王妃也不过十六岁,王爷也才刚过了弱冠之年,和如今的二爷、二奶奶仿佛年纪,一见之下,便是两情相悦。我们这些伺候的人,也都瞧在眼里头,王爷那些日子真是欢喜,连外头的局势也似乎能暂时抛在脑后了。我们这些人见王爷这样高兴,也觉得这姻缘是天定的,若是能叫王爷放宽心思,我们也替王爷高兴的。不知如此,王爷和柳家的大爷和二爷都是至交好友,对柳家老爷,也就是先王妃和王妃的父亲也是十分恭敬,以师生之礼相待。王爷处境艰难,有柳家这样的世家支持,自然是好事。果然,先王妃嫁给了王爷,王爷为了先王妃,举办了极为重大的婚礼,整座燕婉桥,都说为了迎接新妇而建成。新婚之后,王爷便致力于收拾河山,王爷本就是惊采绝艳之人,柳家父子也竭力辅佐,更有方家、董家这些家族支持,这些家族虽然比不得当时的柳家,却也是世家名门不容小觑的。果然,在先王妃嫁给王爷的一年间,王爷终于扫平了四方忧患,与先王妃也是夫妻情深,世人都说是一对佳偶天成,西疆都誉为佳话的。” 青罗忽然问道,“姨娘看着,父王和母亲的感情如何?”郑氏惊讶地瞧着青罗道,“二奶奶怎么问这样的话?王爷对先王妃的一往情深,谁都看在眼里的。”青罗低头道,“若是真如传言里头那样深情,怎么会有这许多姨娘侧妃呢?”郑氏笑道,“二奶奶是在说我们了。”青罗忙道,“我是一时之间说错了话,姨娘不要多心。”郑氏忙安慰道,“二奶奶,我不是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以二奶奶这样的年纪,自然是愿得一心人,不愿有任何一个人来分享的。只是这男人自古以来就是这般,谁又能真一心不变呢?说起来,男人这一世,最爱的女子是谁,未必就是一直陪伴着他最久的,而是他最惦记着、放不下的那一个。我一直在王爷身边,看得清楚,王爷虽然这一辈子有许多女人,对先王妃,却真真是一往情深的。”青罗不答话,只默默低头,郑氏也就接着再往下说。 “第二年上,先王妃便有了身孕。一时之间,整个王府都欢天喜地的,王爷更是高兴地了不得,几乎忘形,成日家陪在先王妃身边,连外头的事情也都不怎么理会,只叫柳家、方家、董家的心腹之人一起打理着。那时候太妃已经把整个王府都交给了先王妃,住到了重华山上去。听了这样的消息,也是欢喜得了不得,连夜就赐下了许多补品,又要下山来照料。”青罗心里一跳,忙问道,“那太妃后来下山来了吗?”郑氏叹了一口气道,“本来我想着,若是太妃能回来照料,以太妃的心思缜密,断断不会叫先王妃的孩子有什么闪失的。只是那时候时气不好,王爷竟一时之间感染了风寒,高热不退卧床不起,为防着病气过了人,先王妃又有了身孕,王爷自然不便再住在宜韵堂里,就挪回先王妃未嫁进来的时候住的启怀堂去了。太妃就只有王爷这一个孩子,自然也是十分挂心的,便日夜守着王爷,我和云姐姐在先王妃出嫁之后本来已经跟着进了宜韵堂伺候,此时也只有回到启怀堂去照顾王爷。先王妃身边,只有童嬷嬷和先王妃的陪嫁丫头照顾。不过我和云姐姐,也时常奉了太妃的意思代替王爷去探望先王妃,帮着那边的人照顾着。” 青罗追问道,“云姨不是也怀了孩子的么?”郑氏叹了口气道,“当时却还没有。王爷病了些时候,总算是好了,太妃自老王爷过世之后,身子也不好,照料了王爷这些日子,也是心力交瘁,便又回了山上去休养。王爷病后也要人照顾,云姐姐素来是王爷身边照顾起居的,太妃就下令叫云姐姐还是回去伺候,先王妃那里,就由我照应着。谁知,没过多久,就传出来云姐姐也有了身孕的事情,阖府里都是极为震惊。”青罗道,“难道以前没有人说过要把云姨指给王爷的话?”郑氏点头道,“太妃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并不赞成房里的丫头做姨娘。若是有这意思,早在先王妃嫁进来之前,云姐姐必然已经是王爷房里的人了,何必等到这种节骨眼上?那些日子只有云姐姐在启怀堂伺候王爷,忽然间出了这样的事,怎能不叫人多说闲话?太妃一时震怒,就要把云姐姐打死,只是无奈姐姐身上有了身孕,那确是嫡亲上官家的子孙,自然不能动一动的。云姐姐似乎也是唬得可怜,哭得如泪人儿一般,只说是自己的罪过,只想一死了之,身子也极为虚弱,几度晕厥。王爷也求情,倒是自己一时心里不爽快喝多了酒,并不干云姐姐的事,太妃心里也无奈,又听闻云姐姐伤心得那样,只怕孩子保不住,也只有赐了她姨娘的名分。” 青罗追问道,“父王虽然病着,只是正该是一切春风得意的时候,既然姨娘说扫平了外患,母亲又有了孩子,怎会还有不爽快的事情呢?难道是为了救云姨,一时托辞不成?父王和云姨也算是多年相伴,或者就像大哥和翎燕一眼,早就两情相悦了吧?”郑氏想了一想,仍旧摇摇头道,“当日府里也的确议论了好些话,多半是这样说的。只是我和王爷姐姐在一起多年,到底没瞧出来这样的端倪。我和云姐姐自幼儿跟着王爷,王爷对我们虽然比一般丫头亲近些,只是王爷的性子和二爷仿佛,年少的时候性子也有些疏远,对寻常女子连一眼也不瞧的,更不会和房里的丫头有什么。若说起为什么不高兴,我倒想起来些事情。先王妃有孕的时候,王爷一开始是极为高兴的,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有些不高兴起来,没两日就着了风寒。”青罗道,“姨娘好生想想,父王这样起来之前,究竟见过什么人,听了什么话?或者是有什么地方不寻常的。” 第十一章(16)相思一夜梅花发 郑氏仔细寻思了半晌,慢慢道,“这些年都过去了,我也记不很明白了。若说有什么易于寻常的情形,倒也有过,我当日也曾经觉得奇怪,只是不曾深想。一开始王爷日日守在王妃身边,后来也慢慢回去外头书房理事,竟然少去见先王妃了。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倒是听云姐姐说起,是王爷早先为着先王妃有孕耽搁了好些事情,下头的臣子们都连进谏言,这才转回头去收拾,又被耽搁的公务缠上了不得空儿。只是我觉得奇怪的是,方家和董家的爷们倒是经常进府里来和王爷说话议事,我在外头书房伺候着都是常见的,柳老将军和柳家的几位少爷反倒来得少了。只有先王妃的母亲有时候带着柳家的二小姐,也就是如今的王妃进来看一看先王妃。往日里王爷和柳家最为亲近,柳家的大爷和二爷都是最常来的,这倒是有些不寻常的。而病好了之后,王爷也只说身上没有好全,病了这些日子外头的事情又搁下了好些,也不去看她,只叫我和童嬷嬷好生照顾着。以王爷素来对先王妃的情意,哪里会管这些?不过我后来想着,或者是王爷快做父亲心思更加沉稳些,知道心疼妻子和未来的孩子,怕过了病气,这才如此谨慎。” 青罗心里忖度着,只怕就是那些时候,上官启开始对柳家有了戒心,难怪对先王妃的身孕也高兴不起来,甚至于回避不见再一病不起,病好了之后又借酒浇愁,更是不敢去瞧她,只怕是对先王妃的情意和这样的戒备矛盾起来才煎熬至此。而若是真如郑氏所说,上官启本来对安氏并没有什么情意,安氏怀上怀思,只怕就是在上官启这样矛盾的时候,酒后生出来的一段关系了。青罗想着封氏之前的话,想了想又问道,“有句话我本来不该问,只是这话不问姨娘也没有人肯说真话的。姨娘对云姨最是了解,我只想问姨娘一句,姨娘以为,云姨和父王有了孩子,是一时之乱,还是云姨对父王早就有了情意呢?就如姨娘所说,王爷对身边之人没有这样心思,却难说身边之人没有这样的想法,是也不是?” 郑氏面上露出了退缩的神色,却又转瞬即逝,淡淡笑道,“二奶奶怎么会有这样一问?这些事情,莫说不是二奶奶该问的,就是我,又怎么能议论王爷和云姐姐的私密事呢?”青罗却不为所动,笑道,“若是姨娘真不能说,也就不会跟着我到这里来了。姨娘既然来了,就知道我要问的必然是些不该问不能问的话,姨娘也该知道自己就算不该说不能说,也是必然会说的。”郑氏直直瞧着青罗半晌,忽然笑道,“往日只觉得二奶奶礼数周全行事稳妥,却也料不到有这样犀利的时候。”青罗也不以为意,只笑道,“姨娘是我亲近之人,在姨娘面前不论怎么样,姨娘也不会笑话我的。” 郑氏似乎有思索了一时,才慢慢道,“若说云姐姐和王爷之间的这些旧事,其实并没有什么人知道的。我和云姐姐自小一起长大,若不是留了心,也是察觉不到的。姐姐很小的时候就跟在王爷身边,那时候王爷也是小孩子,太妃要照顾老王爷,又忙着府里和外头的事情,千头万绪也没有时间来照顾王爷,都是云姐姐和我伺候着。云姐姐比我心细,也不似我一般有了功夫就去做些别的事情,只一心一意伺候王爷。我也曾经玩笑问过姐姐,是不是要给王爷做姨娘,那时候姐姐只是笑着嗔我,那神色却是有些说不出的意味。我心里头当时也没有觉得什么,只是后来太妃隐约放出话来的意思,并不预备在王爷成亲之前在房里就放人的。后来我瞧着姐姐对王爷的样子,就像是没有什么了,只是尽心服侍王爷。后来我再问时,姐姐只是严辞撇清,我也没有再深究。而那些日子王爷才刚病愈,太妃本意是叫我和姐姐一起回去伺候的,只是姐姐说,先王妃有孕,身边不能没有体己人伺候,就对太妃进言,叫我还是留在宜韵堂伺候。当日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有一日忽然听见跟去启怀堂伺候的小丫头们说起,云姐姐连那些小丫头也不让进屋里伺候,我就觉得有些奇怪。王爷仓促搬回启怀堂,人本就不够,怎么还不叫人进去呢?” 青罗见郑氏不往下说,也不追问,只是定定地瞧着她,郑氏叹了口气接着道,“我留了些心,我私底下悄悄问了其中一个和我走得近一些的丫头。那一日王爷喝多了酒,并不是在外头喝得,而是在自己屋里,那酒,也是云姐姐给拿了进去的。那个丫头也是无意间看见,又瞧见第二日清晨云佩才从内屋出来,本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后来云佩有身孕的事情传了出去,她才想起来这件事情。见太妃震怒,也不敢往外说,就把这事情咽了下去,只是心里头害怕,见我问,就悄悄儿告诉了我,只问我怎么办。我心里半信半疑,只说是她多心,叫她不要再和别人说起徒惹是非。没想到,等先王妃小产、云姐姐生了怀思之后之后,就成了云侧妃,家里的事情也就交给了她打理。果然见昔日跟着去启怀堂伺候的几个小丫头,都被寻了些过错撵了出去。这才印证了当日那个小丫头对我说的话,竟然都是真的。只是事情都已经过去,云佩姐姐又已经成了侧妃,我又能说些什么呢?何况这样的事情,本就不该由我来管的,也就都罢了。” 青罗点头道,“果然云姨嫁给父王,并不是命中注定,而是自己求来的缘分呢。”说着忽然对郑氏笑问道,“只是我觉得姨娘并不像是这样多心的人,怎么当日倒是对云姨的事情这样上心呢?”郑氏见她这样问,只淡淡道,“那时候年纪轻,自然是没有分寸了。”青罗一笑置之,又道,“后来呢?母亲听说了云姨有了身孕的事情,又是怎样?听长郡主说起,母亲失了第一个孩子,就是因为伤心太过的缘故?” 郑氏略蹙眉道,“那些日子我都跟在先王妃身边伺候,先王妃听到这样的消息,哪里有不上心的呢?说到底,那时候王爷久久不去瞧先王妃,先王妃本就心里存了疑惑,何况忽然闹出这样的事情?先王妃本来性子就有些倔强,骤然听了这样的消息,哪里忍得住呢?连王爷上门来赔罪,也都回绝了不理。只是云佩姐姐听了这样的消息,怀着身孕的人硬是跪倒宜韵堂门前去,道是先王妃不原谅自己的过失,就不起身。先王妃心肠软,见她那样一来不忍,二来也怕伤了孩子,只好叫起来。云姐姐,那时候已经是姨娘主子了,却每日都要到宜韵堂来,亲自伺候先王妃饮食汤药。若是不许,她就动辄要跪下请罪,又说先王妃这样是不信任她,每样食物汤药她都亲自尝了才给先王妃。先王妃无法,只好由得她去。然而又过了些日子,先王妃的孩子就没了。大夫也来诊治了,只说还是伤心伤身的缘故,王爷和太妃也就无法可想了。先王妃伤心过度,病了好些日子,好在王爷终于叫她回转了心思,后来转过年去,才又有了二爷。” 青罗道,“有没有人疑心过母亲失了孩子的事情?”郑氏点头道,“自然有人说过,只是太妃也派了人来查,只是所有大夫也都说,先王妃并没有什么中毒或是被害的迹象,也就只有罢了。”青罗低头道,“众人都这样说,姨娘信也不信?”郑氏淡淡笑道,“话都已经说到此处,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因为知道云姐姐做姨娘是自己有心,我也就对她这一番将功折罪存了些疑惑,自然比旁的人更留意些。虽没有什么迹象能说她害了先王妃,只是有一件,所有诊脉的大夫都说的一样的话,说先王妃的病是伤心致了伤身,胎动不安,才失了孩子。然而早先他们也都说过,若是好生调理,就没有什么了。我只想着,若是当日才听了这消息也没有落了胎,怎么过了一二月慢慢平复下来的时候倒落了孩子?以我看来,那些日子先王妃已经渐渐平复下来,也慢慢原谅了王爷,并没有十分伤心欲绝的样子。若说是云姐姐害了这孩子,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在伺候汤药的时候,并没有叫先王妃喝了该喝的药,才把这症候加深了,就错在这好生调理上头。” 第十一章(17)相思一夜梅花发 青罗问道,“姨娘说云姨每样饮食汤药都亲自尝了,怎么她倒没有什么事?”郑氏道,“她的胎象稳固,若喝得是一般平和无用的药物,又会有什么妨碍?倒是先王妃,本来就身子不适,又总是不得调理,还要每日瞧着她在跟前,自然是要一日一日不好起来。这样失了孩子,有谁能察觉得到呢?”青罗又问道,“姨娘方才说太妃曾拍了人来查?”郑氏点头道,“是,只是想来是没有查出些什么的缘故,忽然也就不提了。王爷本来还要追查,太妃却道查不清的事情若是寻根究底,或者就冤了好人,王爷也只有罢了。”青罗心里一动,想起当日怀慕等人之所以怀疑上官启害了这个孩子,就是因为童嬷嬷曾经说过,追查的事情草草了事,前后上官启对先王妃的态度又十分古怪的缘故。而如今看起来,倒不像是上官启所为,竟是太妃拦下了这件事。而上官启或者对先王妃是有真心的,前时的冷落,后来的俯就,不是因为谋杀了孩子,而是因为自认是自己让她伤心,才害了这个孩子的缘故。青罗从上官启素日的行动神色中也能察觉,总觉得他对先王妃,是有真心情意的。此时听郑氏说这样的揣测,觉得大约就是如此了,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郑氏见她神色,知道她必然也是信的,叹了口气又道,“我想,太妃之所以不想张扬此事,是因为云佩也有了孩子的缘故。柳家乃是将门,若是叫他们知道了女儿的儿子是叫云佩害死的,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以后怀思哪里还有立足之地?说起来,安氏在太妃心里头虽然无关紧要,怀思却是王爷的亲生儿子,王府的大公子。子嗣之争,本来最容易传出各种谣言来,只怕闹将起来,连王府的声名也都会大大受损,这是太妃最不愿看见的情形。”青罗点头,郑氏又道,“后来的事情,也就是这样了。不知先王妃是不是存了疑影儿,第二次怀了孩子的时候,便自己家去,王爷也没有拦着。果然这一次,世子也就平安出世了,莫说是先王妃,我们这些人心里头也安稳下来。我们西疆的规矩本就是立嫡,更有子以母贵的规矩,本来云佩所出的乃是长子,若是王妃没有生育,立储也是应当,只既然有了二爷,母家身份又非常高贵,自然就顺理成章地做了世子。” 青罗心里微叹,果然柳妃所说的,句句都是真的,和封氏所说的话也能合得上。安氏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地做了姨娘,好容易有了孩子,又害死了先王妃的第一个孩子,本以为这好事是水到渠成的了,不想先王妃忽然间又有了怀慕。只是青罗心里忽然又有了更深的疑虑,既然她这样谋算,眼见着,将要到手的世子之位一夕之间被人夺了,又怎么会甘心止步于此呢?后来的事情,柳家的灭亡,先王妃的去世,或者里头还有她的作为也未可知。就如郑氏所言,怀慕是毋庸置疑的世子,除了是嫡子这个缘故之外,母家的身份贵重也是当中极要紧的,只有母家败亡,或者才有她的儿子的翻身之境。更何况,安氏也是近身服侍上官启的人,既然郑氏能察觉他那些时候对柳家的疏远,那么他对柳家的怀疑,未必安氏就不知道。而她若真知道了这些,难道会束手等着结果么?若说从中推波助澜甚至谋划陷害,只怕也都是可能的。 青罗心里觉得有些凉,本来自己揣测的只是安氏谋夺世子的位置,如今看来,倒像是有更深的谋算在里头了。青罗试探着又问郑氏道,“后来呢?”郑氏一怔,“后来?后来也没有什么,柳家的人都战死了,先王妃也病逝了。”郑氏又看了一眼青罗,“怎么二奶奶觉得先王妃的死,和云佩也有关系?”青罗心里想了想,柳家的事情,只怕是机密要事,郑氏未必就知晓,方才她说到柳家人的死,神色也是平静,不像是知道些什么的样子,也就只笑道,“不过是方才听姨娘的揣测,岁就问一问罢了。”郑氏摇头道,“这里头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先王妃病得突然,王爷吩咐了,谁也不许去探望的。从那之后,我也就没有见过先王妃了。何况那个时候,云姐姐已经是侧妃,我还是一个丫头,身份天差地别,她的事情,我也就再不得知了。” 青罗默然一时,笑道,“姨娘平日里最是沉默寡言,不理世事的一个人,其实深谈下来才知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姨娘的眼睛去的。”郑氏也笑道,“我如今也不爱管这些事情,以前也是一时好奇罢了。更何况,以前就算知道了那些事情,对我又能有什么好处呢?对旁人又能有什么好处呢?我救不了谁,甚至自己都做不得自己的主,知道也只能作不知道罢了。或者什么也不知道,那才是福气呢。这么些年都过去了,我早就把这些事情当做前世之事了。先王妃仙逝多年,云佩和我的身份也是云泥之别,这些旧事,也早就该忘了。二奶奶对我有恩,今日之问,我是无法拒绝的。只是我虽然对二奶奶言无不尽,却也要早说一句,往事已矣,何况云姐姐如今也算是失势,二奶奶知道这些事情,又有什么好处呢?既然太妃二十年前要遮掩起来,二十年后,自然也不会再拿出来说了。” 青罗一笑,却不置一词,只道,“姨娘不必多心,我也就是这么一问罢了。只是我心里有个疑问,这件事情太妃和姨娘都知道,却不知王爷知也不知呢?”郑氏却断然摇头道,“王爷自然是不知道的。”青罗倒不料她这样肯定,只问道,“姨娘何以这般确信?”郑氏叹道,“王爷对先王妃的情意,我这些年都看在眼里。若是王爷知道是云侧妃害死了自己和先王妃的孩子,又岂能叫她稳坐侧妃之位打理王府这么些年?我知道二奶奶不信王爷对先王妃的情真,我却是深信不疑的。王爷这一生,虽然有妻妾成群,心里头放着的,其实只有先王妃一个人罢了。王爷绝不会伤害先王妃,也不会容许旁的人害她的。王爷这些年心里头也很苦,只是因为他没能留住先王妃,叫她伤心早逝的缘故。” 青罗叹了口气,只好点点头。郑氏对上官启和柳芳宜的情意这样笃信,或者这些事情,上官启真是不知道的。太妃瞒了他这样多年,才会觉得歉疚吗?然而就算情真,柳氏满门的死,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儿女私情,总是抵不过家国天下的,甚至抵不过那一份疑影。王爷对先王妃的怀念和这些年的痛苦,到底是他该受的苦了。那么,上官启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孩子是被安氏所害,甚至于柳芳宜的死也和她有关,他还会站在此时的立场么?而他若真是对先王妃这样深情,又为何对她留给自己的唯一的一个孩子怀慕如此顾忌,又把柳氏幽禁在擎雨阁数年不闻不问呢?就如郑氏说的,往事已矣,然而有些往事,若是想不明白,活在今日的人,却不知要何去何从了。 郑氏顺手攀折了一枝腊梅,初初开了的一朵,犹自带着积雪,那蜜蜡一样的黄却是十分娇艳,香气也十分浓郁。“江南未雪梅花白,忆梅人是江南客。犹记旧相逢,淡烟微月中。玉容长有信,一笑归来近。怀远上楼时,晚云和雁低。王爷这一生啊,只怕心里念念不忘的,只有昔日的相逢,却只剩了怀远上楼的晚云作伴。这一座燕婉桥,王爷为先王妃修成,上头花木遍植,万千景象,春桃秋菊,夏荷冬梅样样俱全,本是四时花常好,百年永相依的好兆头,不论什么时候都能携手赏玩的。王爷曾经也是常和先王妃同游的,如今也不再来了。这样好的梅花,倒真像是孤绝世外了,就算是芳华万千,却又给谁看呢?” 青罗心里却又是一番感慨,往事如烟尘散去,然而当日的真相,却仍旧活在目下的世间。或者在人心里,或者连这花木流水都是见证。昔年的恭敬顺从是假,昔年的恩爱缱绻也是假,或者不知道当日的事情,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更幸运的。没有揭开这一幕,就仍旧相信那些传奇。而传奇的后头,终究藏着的只是寻常人心罢了。爱恨嗔痴,贪念欲求,一样也不曾少。到了最后,为书写这些传奇故事营建的这些四时花好,反倒成了最后唯一剩下的、永不会褪色变更的新的传奇了。人生在这世上,说起来真就如戏文里头说的一般,真真假假,分分合合,有时候是演戏的,转眼就成了看戏的,谁又说得准呢? 第十一章(18)相思一夜梅花发 青罗与郑氏直说道午膳的时候,才一路往洗砚斋去探望了怀蓉。郑氏见怀蓉神色好了许多,心里高兴,也就把先时说的那些话置于脑后了。青罗见她与怀蓉说得高兴,便告辞了自己回去,叫她留在洗砚斋陪着女儿。青罗一路往飞蒙馆走,心思只觉得十分沉重。待到了飞蒙馆中,却见翠墨砚香迎上来,面上俱是笑盈盈的,似乎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儿一般。便问道,“有什么好事儿叫你们都乐得如此,说了来我也听听。”翠墨就笑道,“二奶奶别打趣我们,这话说起来,我们是没什么好欢喜的,倒是二奶奶,想来知道了必然是要欢喜万分的。”青罗一怔,倒不知这几个丫头打着什么哑谜了。又见砚香手背在后头,像是拿着什么东西一般,便笑道,“就知道跟着翠墨胡闹,还不快些拿了出来,好多着呢。”砚香笑着对翠墨道,“姐姐你瞧,咱们二奶奶一眼就知道关窍在哪里了,姐姐还想瞒着二奶奶取笑儿呢。”砚香一面说着说着就把手里藏着的东西拿出来,笑吟吟地递给了青罗。 青罗接过来一瞧,却是一个小小的一管竹筒,青翠欲滴的颜色,一眼瞧着就如一段竹子一般,仔细一瞧,才看见其中一头的竹节其实已被打开。青罗顺着那里旋开,还没瞧里面放的是什么,就嗅到一股梅香,十分清冽。青罗心中一动,把那竹节倒过来,却见一枝梅花落在自己手中。小小一枝不过三四寸长短,分了二三侧枝,疏疏开了一二十朵花,皆是含苞未放。绮丽如胭脂的颜色,凝在枝头如雕琢精细的红宝一般,虽然是枯枝,那花朵却犹如从枝上新折下一般,仔细去看,才觉那花瓣剔透轻薄,乃是风干之后的样子。梅香郁郁,封存在这里头多时,倒更是醉人。青罗小心把那枝梅花放在一边,复往那竹筒中去瞧,果然里头还有一纸素笺。青罗取出来展开,那纸上也沾染着红梅幽香,再一看,素白的信笺角上也用朱砂画着一枝红梅,竟是和自己手里头拿的那一枝一模一样。青罗细细去读那一张笺,果然上头的笔记是极为熟悉的。言语不多,只这么两句,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应知远路无所有,归来先赠一枝春。 青罗微微笑起来,“这才几月里?今年府里的梅花据说就比往年开得早了许多,今日见了未雪亭一带梅花簇簇,我还觉得纳罕。瞧见这个,必然是好些日子之前的了,竟还能更早不成?”砚香笑道,“梅花本就有早有晚,何况咱们西疆不比京师,气候又不同些,那梅花或早至腊月前头,或者晚至二三月间,都是常有的事情。这已经是将近腊月里,虽还没到年下,说到底也该是早梅开花的时候了,我前些日子跟着二奶奶往洗砚斋去,也曾见那院子里头的梅花,都已经结了好大的花苞呢,就算是今儿都开了也没什么奇怪,只是咱们院里的还没有开罢了。到底是二爷有心,知道二奶奶喜欢,千里迢迢地送了来。二奶奶只管等着,如今这几日一下雪,咱们园子里各处的梅花,只怕都开了呢,除了二奶奶说的未雪亭还有洗砚斋,白香馆的梅花也十分热闹,还有几处专门种红梅绿梅朱砂宫粉之类的,各有千秋。每年年前头一回雪,王爷总是要在园子里梅花开得好的去处,摆上一次酒席赏雪探梅的,到时候才有的热闹。倒是二姑娘的身子怕是也好了许多,二奶奶就邀集了各位姑娘,在洗砚斋里头好生热闹一二。更或者年下二爷回来,就能和二奶奶踏雪赏梅了,也不拘是哪里的梅花,都是好的,那才是真正的喜事呢。” 青罗听在耳里,心里头便想着信笺最后面那两句,应知原路无所有,归来先赠一枝春。听着这话,像是要回来的意思了。去了这样久,终于要回来了么?从金秋桂子到寒冬梅开,已经是多少日子了?他说要回来和自己一起到苍华山上赏雪,尽揽莽原千里,却到底是食言了。烽火连三月,这样的应承本来就做不得准的,自己却仍旧庆幸,他并没有忘却。蓉城的梅花才开,远在江水之滨的人,却已经折了今年的第一枝江梅,不负今朝芳信。 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 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 天涯娟娟常娥月,三五二八盈有缺。 翠眉蝉鬓生离别,一望不见心断绝。 心断绝,八千里。 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 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 念愁更奏绿绮琴,调高弦绝无知音。 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朝云。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卢仝的有所思,本来是叫人心肠断绝的句子,美人一去不返,只能寄情于窗前梅花。青罗心里忽然想起了那一片梅林,就觉得这一句诗里的意思,倒像是在说那两个人。自己名义上的父母,南安王爷和慧嘉公主。原本那个等待的人是女子,只是忽然阴阳相隔,那个相思乃至错认梅花的,就成了功成归来的王爷。昔年美人今不见,青楼珠箔隔天涯,唯有七弦空响,却无知音再闻。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真是刺心的句子,却又是那般真切。即使梅林中的楼阁叫做君归,留在家中的人日日徘徊,一朝翠眉蝉鬓生离别,便是再没有君归的日子了。相聚如朝云,分别如暮雨,分别的久了,连原本的模样也记不住了吧?只有梅香浮动,梅影摇摇,是唯一能够寄托相思的地方。 每每说到梅花,自己心里总像是有一个结,那种淡淡的粉色,淡淡的香气,似乎一直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自己跟前,带着些微疏冷,却又带着一份回忆的感伤。青罗忽然像,自己于子平,是不是也是弃之而去的美人如花?初见的时候,他曾经把一枝梅花横在自己面前,梅枝后头笑意盈盈的眼睛,唤起了她幼时的记忆,触动了她心里头的一点期盼,就结下了本来该忘记的缘分。而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梅香,也曾经叫自己觉得安全妥帖。只是自己那日没有想到,有了王爷和慧嘉公主的故事,这样疏冷又不合时宜的梅香,哪里是好的预兆呢?初见时候便带着这样的气息,也只是预示着后头,和先人一样的结局罢了。 永靖王和先王妃,南安王和慧嘉公主,自己和子平。然而这些毕竟都已经是往事,一曲不返。恩也好怨也罢,爱也好怨也罢,死去的人都已经死去,离别的人都已经离别,切断的缘分,就再没有续上的可能和必要。自己这两日一直在追寻往事,总觉得压抑痛苦,直至此时此刻,才觉得身心都放开了。这一枝梅花,不过这么寥寥十几朵,却这样艳丽美好,胜过了千株娇娆。想来自己,比起慧嘉公主或者是先王妃,都是幸运的多了。毕竟,这枝梅花不是危栏空倚的失落,也不是孤绝世外不忍再触碰的回忆,而是先于山中人归来的芳信,梅花开了,山中之人也该要回来了吧?不需等到清明的最后一陇,早早便先于冬雪而来,叫人不安定的心里头,忽然有了些期冀和安慰。自己不是忆梅之人,不需守着空荡梅枝,等着那个不会再归来的人,她可等可盼,也知道远处的人必会归来。 卢仝的诗太过悲凉,并不是属于自己的,有一支题刘松年卢仝啜茶手卷的踏莎行里头,有这么两句,山中有此玉川人,相思一夜梅花发,倒是这一句用在这时候更是恰当些,读起来也觉得口齿噙香。怀慕自然不是松下烹茶闲坐的玉川子,只是忽然瞧着这原路寄来的一枝梅,便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已经近了。而自己于他的思念,何尝不是忽到窗前疑是君的怅惘迷茫?就如砚香说的,府里的梅花,也渐渐地都要开了。等梅花全开盛极的时候,他若还没有回来,自己会不会也夜半惊起,只觉窗外梅英乃是君子归来?只是这样的等待,却是有盼头的。连那梅香也不觉清寒,颜色也明快,叫人一见就只觉得欢喜,北风方起,就觉得东风将至了。 梅花乃冬春之花,送雪迎春,乃东风未破时节的第一春讯,春山里自然也有一席之位的。只是飞蒙馆屋子前后,并没有种植梅花,倒是永慕堂里种了些。如此也罢了,不见梅花,或者就不会因为思念而错认了去吧?忽到窗前疑是君,到底不是自己真正等的那个人。若是人不在了,就算是等,也等不回来,纵然种了梅花千树,也不是原本赏花的人了。有人可等可盼,本来是叫人欢喜的事情,只是那等待若是漫漫无期,终究也只会落得对花空忆的结局。真正叫人觉得暖心的,是后头那两句,应知远路无所有,归来先赠一枝春,这才是真正属于彼此的句子,有了后头这两句,不论前头的句子多么凄凉,也都不再畏惧。想来梅花本是最坚强不折的花,梅花开了,不论怎样天寒地冻的日子,也都能捱得过了,何况前头总有雪融春来的那一日呢? (明日起更第四卷,山长水远海天阔~) 第十二章(1)水堂离燕褰珠箔 露叶栖萤,风枝袅鹊。水堂离燕褰珠箔。一声横玉吹流云,厌厌凉月西南落。 江际吴边,山侵楚角。兰桡明夜芳洲泊。殷勤留语采香人,清尊不负黄花约。 入了腊月,蓉城的雪一场接着一场,几乎是绵绵不尽的。蓉城一带本就湿润,冬日严寒,便成了如此。四面群山如蜡像银蛇,簇拥着中间平旷的垂星野,如天地间遗落的一块无暇明玉,只有明川玉川两线破开,倒像是着玉璧上头的两道纹理。南边的水云泽星罗棋布的湖泽溪流却愈益清晰,像是这茫茫天地之间,谁落下的一串泪滴一般。极目远眺,极远处的嵯峨双峰却被纷扬的大雪遮蔽得不甚清晰,偶然窥见,如云外仙姝,被揭开了轻纱一角,忽见风华绰约。 腊月里家事更是繁忙,年关将近,无数的杂事等着要理,真真是千头万绪。最要紧的,自然是年节上的祭祀之类的事情。青罗虽然当着家,这样大事也是头一回,蓉城的规矩又不比京师,竟是一些儿也马虎不得的。柳妃往年也不管这些,不过到了时候点个卯而已,自然也不晓得里头的规矩。安氏那里自然是不能问的,其实这些年,她虽然当家管着这些,真到了祭祀时候,也只能和秦氏两个人在外头候着,不能进到里头去的。至于其它的姨娘们,自然更是全然不能参与的。这一处倒是和京师一般,嫡庶尊卑分明,一些儿也僭越不得。 青罗这里正是愁着,只好往染云堂去请教。染云堂本就素净,如今白雪青石趁着苍翠的松柏,倒更是沉静。虽然没有寻常花木点缀,却是一种恒久不变的雍雅气度。尤其是那一株白皮松,极分明地映在水里头,舒展优雅。青罗见门口没有人,仔细听着里头也没有什么声响,只怕太妃正在午睡,也不敢擅自进去,就在外头等着。过了半晌,芸月从里头进来,见青罗立在院子里头,忙搁下手中的茶盏,急急接出去道,“二奶奶怎么站在这里?这冰天雪地的,冻坏了可怎么说。”青罗听她唤,转身笑道,“芸月姐姐不必这样客气,我也才刚过来。”芸月见青罗身上那件火红的昭君套上头落着的雪,情知是假,也不揭破,只暗暗投过去赞许的一眼,笑着扶着青罗进去了。 封氏果然午睡才起,见青罗和芸月一起进来,忙招呼萱月给青罗看座倒茶,又道,“可是等了好一会子?”青罗还没开口,芸月先笑道,“太妃不知道,我才刚瞧见二奶奶一个人立在院子里头,一身火红的衣裳,被那白雪青松衬着,真是如画儿里的仙女一般,我都看得呆了。本来想多看一会,只是怕冻着二奶奶,也只好少看一会子罢了。”封氏忙拉过青罗道,“我的儿,瞧你这手,冻得这样冰冷,快渥一渥。怎么来了也不进来,这样冷天里站在外头,就算是有什么稀奇景儿,也不该傻傻在那里看着。”青罗笑道,“太妃这个时候或者在歇中觉,我怎么好进来打扰呢。何况我看太妃院子里景致动人,就一时贪看住了,也不觉得冷了。” 封氏笑道,“我这院子里有什么好的,不过是几块石头一棵松树而已,又是这样安静,没有一丝花香颜色,日日都是这样,有什么瞧的呢。”青罗笑道,“太妃这话就不真了,园子里头这样多的好地方,太妃独独择了这一处住着,自然是有旁的地方所不能及的好处呢。别说太妃喜欢,我也喜欢得了不得呢。”封氏倒像是对这话十分有兴趣的样子,便笑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喜欢这里什么。”青罗想了想道,“染云堂的名字,本就出自染云为柳叶,剪水作梨花。不是春风巧,何缘有岁华。自然这景物不因春风而生,自然也就不会因为春风离去而凋零了。就拿这里的景致来比,白沙为地,青石为山,水光平静,青松恒久。春夏秋冬,阴晴雨雪,都是一样的舒展温和。这里头的长久,才是最动人的风致呢,也和太妃所修的佛家之理相通。正是因为静到了极处,才能显出那些细微的动的美好。风拂水面的涟漪,松枝摇曳的姿态,甚至于落下的一点雪,本来是旁的地方最寻常容易被人在万花丛中忘却的东西,在这个院子里头却是无限的风景,里头的生机和活气,其实是气象万千的,又岂是明面上瞧着的这样寂静呢?” 封氏仔细瞧了青罗一眼道,“倒料不到你有这样的见识,我和你是一样的心思。我活了这样大的年纪,什么事情没有见过,花团锦簇也见得惯了,都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倒是这一分宁静,缩移了山水天地,倒能叫人觉得安心。等你到了我这样的岁数,自然也就知道了,难得你这样年轻,也鞥看明白这里头的禅机了。”说着又笑道,“只是你这样的年纪,还有好些事情都没有见过呢,若是被这样方寸之地困在了,却是不该了。你方才说的很是,这里头其实是气象万千的,只是你经过的越多,瞧着它才能有更多的体悟。我在你这样的岁数,也曾跟着先王策马四处行走,也算是见了些世面的。你若是有这样机遇,也要好生瞧一瞧外头的天地。若是为百姓做主的人都不知这民间是何等样,又岂能有好的行事主意呢?” 青罗忙笑道,“太妃说的极是。”封氏笑道,“我这话也是白说,这人间的道理,都要自己一步一步去看去想的,老人说的话,也只能是一句话,至于孩子们怎样,那都是你们的事情了。我如今只是羡慕你们这样的好年纪,有什么事情做不得呢。”说这话,封氏仔细打量青罗周身的装束,笑道,“我本来就想着你这样的容貌气度,着这样的正红之色最是得当,就如一朵玫瑰花似的,真真好看。除了你,也没有几个人能衬得起这样的颜色。这正红本就是最尊贵端正的颜色,也最是挑人的。我活了这些年,旁的不说,看人的眼光还是有几分的,断不会瞧错了人。你如今这样的年纪,自然如玫瑰花一般娇艳明快,再过了些年头,或者就能开成咱们西疆最尊贵的一朵牡丹花儿,那才是不辜负了我和王爷王妃的期望呢。” 青罗低头称谢,封氏才道,“你巴巴儿来这一遭儿,定然是有事问我的,我倒是老糊涂了,拉着你说了这半日的闲话。”青罗笑道,“倒是有些事情要问的。眼见着年关将近,依着规矩,除夕夜是要祭祖并与民同欢的,只是孙媳年轻,也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情,跟母妃商量了半日,还是要来问一问太妃才好。”封氏点头道,“这年祭乃是王族大事,的确是马虎不得的。你也不许忧心,这虽然是大事,却正因为是大事,都有往年的例子可以依循,不过还是那些事情,也不过是根据参与祭典的人或有不同稍稍不同些。不过今年我的意思,是由你和慕儿两个主持祭典。”青罗忙道,“这我岂敢呢,按着规矩,这样的典礼自然是由父王和母妃来主持的,何况还有太妃这样的长辈?我还是新妇,哪里能当得这样的大任呢,若是出了一些儿错,可不是误了大事么。” 封氏摆手道,“你不必推辞,我也听了前头递进来的消息,平城那边的战事也快平复,慕儿和思儿两个年前也就都回来了。你虽是新妇,却是最尊贵的世子妃,是我西疆和京师和平的使节,自然是不同的。到了除夕,一家子团聚,慕儿凯旋归来,又是新婚之喜,由你们主持祭典,再到城门楼上和百姓同庆佳节,岂不是喜上加喜?自然更是万众归心的。何况你这样的出身,什么样的的阵仗没有见过?我也听人说起你在落阳楼的举动,自然不会有失的。你既然问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如此,王爷和王妃自然也知道这里头的寓意,自然不会有二话的,你就好生筹措着吧。只是这样一来,往年的规矩也要有些调动,你只管自己拿主意,若有什么极为要紧的,再来问我就是了。我总想着,既然把这家交给了你,就是信赖你的意思,你只管放开了手脚。”封氏略顿了顿,又笑道,“我也知道,你如今心里头最惦记的不是这些事情,是远在他乡的慕儿。所以还是记着一件事,别为了这儿女心思耽误了事情。要我说,你若是长日无聊,这日子就更难过,如今忙起来,日子倒是过的快些。等你忙完了这些事情,慕儿也就回来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第十二章(2)水堂离燕褰珠箔 青罗心里有些感动,心思却忽然飘得有些远了,神色间也露出一丝惆怅温柔的思念之色。封氏瞧见她这样小儿女的情态,也难免心中一动,想起了几十年前,自己年少时候的旖旎风光来。人世沧桑,光阴易逝,转眼之间,这青丝白头之间,就已经全然变换。自己喜欢染云堂,是眷恋着这样的长久,而人生一世,却哪里有这样的长久?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过就这样凋零了。自己的一生,也算得上是烈烈轰轰,可到了暮年,也只有守着这样寂寞空庭,看着儿孙们上演自己的传奇了。 青罗从染云堂走出来,见那外头的雪,似乎渐渐地有停下的意思了。雪地难行,能不出来的,自然都躲在屋子里头,围着炭盆子说笑取乐。只有几个新近的小丫头,被上头的嬷嬷姐姐们支使着传话取东西,在那雪地里头深一脚浅一脚抖抖索索地走着,嘴里头难免要嘀咕几句,迎头撞见青罗,倒是唬的一跳。青罗倒也不生气,只淡淡道,“这事情总是要人做的,既然当了这样的差事,就安分妥帖做了也就罢了,口中白说两句,也没有什么益处。”那几个见青罗面上颇有些威严,想着方才说的,也有些畏惧,只唯唯诺诺地应着。青罗倒又笑了,“这样冷的天,难为你们还在外头当差,十分辛苦。这样罢,等得了空儿,去我房里找倚檀翠墨她们几个,领些散碎银钱,就当是我额外赏你们的。”那几个小丫头本以为要受罚,倒不想有这样喜事,忙一阵地千恩万谢。 青罗正欲走开,却又听她们道,“二奶奶一个人走着,也不叫人跟着?”青罗笑道,“我也没有想去的地方,不过随处走走,你们也不必跟着,自己忙自己的就是。”其中一个小丫头讶道,“姑娘们此时都在园子里头白香馆喝酒赏梅取乐呢,怎么二奶奶竟不知?才刚我还瞧见侍书姐姐满园子得找二奶奶,在这里见着奶奶,以为是要去那边呢。”青罗一怔,便笑道,“我倒是不知,多谢你告诉。既然这样,更不必跟着,这里离白香馆也没有多少路程,我自己去就是了。” 白香馆就在冬山山坳之中,此时积雪深厚,千株梅花吐艳,气象十分壮观。既是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自然是以白梅取胜了。远远过去,只觉白茫茫一片,只有梅香郁郁,煞是醉人。走近了看,花瓣如雪,花萼微青,花蕊细簇簇一点娇黄,分外叫人怜爱。远处一片红云,深深浅浅,乃是各色朱砂宫粉,又点缀几处亭阁,又自然是一种风致。这一带名为十里香雪,可知盛况。青罗早知这里有梅林蔚为壮观,只是入冬以来事忙,却没有自己来过,今日一见,只觉与洗砚斋院中的精致清秀,真可谓是各有千秋了。 青罗远远就听见前头热闹,似是聚了许多人一般,知道众人都到了,便一路往前头去。转过几株极大的白梅,果见白香馆挑出来的廊子下头,坐着怀蕊清琼董徽等人。怀蕊先瞧见青罗,忙起身道,“嫂子来了。”众人听怀蕊说话,才都转身过来看,清玫就笑道,“才刚还说起嫂嫂,这忽然就出来,又穿的这样鲜艳立在这白梅下头,真是好看。”董徽也点头道,“这衣裳衬着这样景色,倒像是知道了要来赏梅,特特儿来穿来的。”青罗走过去,伸手取了一杯酒喝下,笑道,“你们在这里热闹,却也不叫上我?”清玫笑道,“这可是冤枉冤哉,找了这半日也不见嫂嫂,只好先来坐着,侍书这会子还在园子里头四处找嫂嫂呢。”青罗笑着把方才小丫头的话说了一遍,笑道,“不过是和你玩笑,你就当真了。只是这主意好,却是谁想起来的?” 清琼笑道,“这个倒是问得好,你却猜一猜。”青罗想了想道,“这样热闹主意,必然是玫丫头。”清玫笑道,“果然都猜是我,竟是都错了。我且告诉嫂嫂,是珏妹妹呢。”青罗想到谁也没有想到是清珏的,倒是惊讶。清玫笑道,“我和妹妹中午在那里用午膳,见外头积雪压着芦苇,我随口赞了一句好看。倒是妹妹想起来,说是听说园子里白香馆看雪景最好,便央着我一起来,我想着,独乐乐不如与众,就把姐妹们都请了来。”青罗听了,转而问怀蕊道,“我曾听砚香她们说过,父王每年都要在园子里头设宴赏梅的,怎么今年没有说起来?”怀蕊笑道,“这会子年关将近,外头的事情却还没有了解,我听外头人说,父王每日和老将军姑夫几个商议着平城的事情呢,哪里还有这样的心思。嫂嫂也不必管,只管乐就是。” 青罗想了一想,道,“父王也就罢了,既然事情忙,也不好去扰的。只是既然有这样规矩,母妃和太妃那里也是要去请的,还有几位姨娘那里,不说一声儿总是不好。”清玫笑道,“偏偏你有这样多的话。”董徽却道,“二奶奶说的也有理。”众人听了,也就遣了丫头,去封氏、柳氏、秦氏各处请。不一时传回来话,封氏年老,柳氏体弱,都不能出来的,只吩咐各自的小厨房做了些精致点心小菜给这里送来,皆是百般叮咛,不许疯过了头,叫丫头们小心伺候。长郡主这一日可巧家去,故而也未能来。怀蓉自然不能出去,郑氏便在洗砚斋陪着,也不能来。安氏自那一日只后便称病不出,此时也随便说了个缘由便辞了。几个姨娘见前头的人都不去,自然也不来了。唯独一个秦氏,倒像是欢喜的样子,吩咐了丫头回来说要来,自己先认真梳洗。 又过了一时,果然见秦氏扶着叶氏一路过来了。远远见着,只见秦氏穿着一身雪色缕金线百蝶穿花的大氅,被雪地里头的微光映着,恍如不见,却隐约闪着细碎金光。叶氏仍旧是往日的模样,神情淡然温和,一身烟青色斗篷瞧着不起眼,倒是把她的气质衬得极好。青罗见秦氏过来,便站起来笑道,“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婉姨每每这样素净,都依旧是艳惊四座呢。”秦氏瞟了一眼青罗神色的纯红色斗篷笑道,“有年纪的人了,哪里能和二奶奶一样压得住这样的颜色呢。”清玫也笑道,“婉姨怎么这样有兴致,这样冷的天,还出来和我们一起闹呢。” 秦氏笑着指着清玫道,“你们瞧着促狭丫头,巴巴儿叫人请了我来,一旦来了,又说这样的话。”众人都笑起来,秦氏又道,“这里头的缘故就是方才的话了,我虽然年纪大了,却也不服老呢,还想跟着你们热闹热闹,不过我不比你们离得近,这一路走过来,手脚都冻得冰凉,且让我先喝一杯。”说着便伸手取过案上的银梅壶,倒了一杯便饮了下去。众人都笑道,“婉姨真是好酒量。”秦氏笑道,“这算什么,其实你们哪一个不能喝上一杯两杯的?只是素日在佛爷菩萨面前,都拘谨着不肯罢了。你们可别多嫌着我,我是不管的,先带头喝起来,姑娘们自便就是。”又笑道,“可见是当家的在这里了,虽然不是用膳的时候,这美酒佳肴,却是一样半样都不少的。” 青罗笑道,“这可是冤枉我了,我也是碰了过来。”董徽笑道,“婉姨这一回可真是猜错了。是珏丫头想起来这一遭巧宗儿,琼姐姐和玫妹妹心疼珏儿,就跑去厨房,只说是二奶奶的意思。你们想想,玫丫头是二奶奶的表妹,琼姐姐现下又是二奶奶的准嫂嫂,厨房里头的人,哪里有不照着做的呢?其实二奶奶却是一点不知道呢。”清琼笑道,“徽丫头这样快就把我们说了出来,也不看看,谁嘴里现吃着贼赃呢。”董徽笑道,“琼姐姐别怪我,现下真佛来了,我可不敢瞒着呢。”众人都笑道,“可不是都吃着么?方才二奶奶进来,也没问什么先喝了一杯,就算是同谋了,哪里会怪我们?只管放心吃喝就是了,何况现在还有婉姨给我们撑腰呢,二奶奶不会说什么的。” 青罗笑道,“本来什么事情没有,你们却能说出这一篮子的话来。也罢,既然坐定了同谋,我再喝一杯就是了。”秦氏笑着看她喝完,笑道,“玩笑虽然是玩笑,只有有句话还是和二奶奶说,我虽然不是当家的,只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这当家最忌讳的便是以权谋私,只看前头那一位就知道了。”众人不料她忽然说了这样话,面上一涩,秦氏却又笑道,“这些小事自然没什么,我也不过多嘴说上一句。”青罗见众人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忙岔开道,“姨娘的意思我知道了。只是叶姑姑怎么还站着,也快做才好。”叶氏是秦氏身边多年的老人,地位自然不同于一般丫头,平时不说丫头们毕恭毕敬,各房里的主子们也都礼让三分的。叶氏见青罗这样说,嘴上道不敢,却也没有过多推辞便坐了。 第十二章(3)水堂离燕褰珠箔 又说了好一时话,秦氏建议众人往林间去踏雪寻梅,过一时回来,比一比谁折来的花枝最好最美,也不拘红白,总要众人公论才好。拔得头筹的可命其他所有之人做一件事,只是不许两个人一起走的,丫头们也不许带着,只许自己一个人选。众人都道有趣,清玫更是拍手笑道,“如此才真真算是踏雪寻梅了,珏丫头的主意虽然好,却不及婉姨这样风雅。珏丫头是雾里看花,终究隔着一层,只是婉姨这样一来,却是只恐花深处,红露湿人衣呢。”清珏难得开口道,“我怎么好和婉主子比呢?”秦氏笑道,“你们一家子三个姊妹,只有你还这样拘着规矩,还这样称呼我。快别如此了,我瞧着你倒像是今日鳌头独占的人呢。只是若说我侥幸赢了,头一件事就是叫你改了这些称呼。” 清玫也揽过清珏道,“你可不要如此拘束,我知道你心里头的心思,只是这里额都是一样姐妹,谁也没有瞧你不起的意思,你若是总这样,倒是叫旁人心里不高兴了。”旁人还没有说话,怀蕊就直言道,“旁人不说,姐姐不如就拿我来比。姐姐虽然是庶出,却是方家名正言顺的小姐。只瞧我,母亲是什么人,至今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旁的人也不敢提,我这个三郡主,不过就是个虚名儿。就算上这里这许多人,婉姨若是有了孩子,自然也是庶出,咱们王府里这一辈,除了二哥哥二嫂子,其余的人,谁不是庶出?你这样情形,又有什么呢?嫡庶本来没有什么,若是你自轻自贱了,便是真正无可奈何了。” 怀蕊素来说话直白,也没有忌讳,连自己到别人,也都不留意思情面。青罗唯恐秦氏心里不高兴,见她神色如常,忙笑道,“还说要寻梅,怎么倒说起这些闲话来。还不快去找呢,一会子要是我赢了,可是不会容情的,可都要仔细了。”众人也知道怀蕊说的本是好话,只是实在不知如何往下接,如今见青罗说话,也就都打个圆场,便各自散去。清珏自然更是值得怀蕊这话和清玫是一样,乃是关切自己的缘故,又见她倒说起自己的尴尬事来,神色虽然平静,说起生母到底有些伤心的样子,倒有些不忍的。只是此时却也不好说什么,就算能说,以清珏素日的口齿,也不知说些什么的好,也就自去梅林里头了。 白香馆既然号称十里香雪,自然地域极大,此时花开如星繁,也足够众人仔细寻访了。青罗嗅着梅香,想起前些日子那寄来的一枝梅花,忽然觉得心里畅快,便只管往前头红梅林子里头走。白梅虽然素雅绝美,却不及红梅映她此时的心情。云山万重之外的游子,终于要归来了,她如何不欢喜呢?其实想起来,自己与怀慕的婚姻也真是好笑,相见的时候无情,等有情的时候,却又分别太久了。就和这个家族的每一个女子一样,甚至和全天下许多女子都一样,在夫婿远行的时候,不管有多少不舍恐慌,她也只有等待。远行势在必行,她只有等着他平安归来,虽然忧心难安,辗转难眠,望穿秋水,却也只有这样等待而已。就如死去的慧嘉公主,柳芳和,活着的封太妃,柳芳和,葛月逍,安云佩,秦婉彤,春绿庭里的虽有人,还有方家的夫人、奶奶,这里几乎所有的女子,上至将军王侯,下至草民军士,谁家没有这样等待的女子呢?过去曾做的,现在在做的,将来要做的,又有哪一个女子的一生中,没有这样必经的一段呢?而有所不同的,只是等着的人会不会回来。或者生离,或者死别,哪一种又更令人伤感呢? 云中谁寄锦书来,似乎已经是唯一的寄托,而锦书隔烽火,如今等到那个人很快就要从烽火那一头平安回来,她怎么能不欢喜呢?那样的期盼几乎一日一日地愈来愈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这样的分别还会再有,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就在这世间每一个角落里头反复上演,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是第一次,而下一次,下下一次,她甚至不能确定他能不能永远这样平安归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她想得清楚。她知道,自己无力阻止这样的远行,也不会去阻止,而她能做的,只有在每一次他平安归来的时候,珍惜这样的时光吧。青罗觉得有些好笑起来,她竟然这样期盼他的归来,这个她虽然熟悉,却又其实仍旧陌生的人,却已经深切地扎根进了她的心里。 青罗对自己这样深切的相思几乎觉得有些不安,却又觉得有些庆幸,至少这一次,自己交付了心意的,是自己应该爱上的人,而不是不该爱的。或者也就是因为这应该,自己才敢这样毫无保留地思念。又或者,是因为一开始逃避保留,却仍旧无法避开,才义无反顾地走了自己本就应该去走的路。叫她觉得安慰的是,这一次,她真正觉得是自己。这一分感情里头,有逃避,有责任,有缘分,有期待,有所有真实的情绪。她有时觉得欢喜,有时觉得悲伤,有时压抑有时轻松,而这些,全部是她真实的反应,全都在一起才是她自己,她活得真实而完整。她的责任和她的感情,终于可以并行不悖,她不需要去舍弃什么。探春和青罗,对于她而言本来是矛盾的两方,是她的过去和现在,是她的真心和伪装,是她的感情和责任。然而不管是贾探春也好苏青罗也好,就像封太妃说的那样,她只是他的妻子。这样的身份似乎是连接着两个本来矛盾的身份的奇妙的东西,她的未来,可以既是探春也是青罗,或者及时探春也是青罗,她的未来,只是怀慕的妻子,如此而已。 而回想自己曾经与子平之间的情意,从开始到最后,就算是结伴而行的时光,也像是偷来的。她的确觉得欢喜,然而那欢喜的前提,却是遗忘自己所有的责任,让自己在尘世之外,才能觉得轻松。她犹自记得那时候的心,似乎像是天地间最不安稳的一样,忽然轻飘自在,忽然沉重悲凉。当她只是探春的时候,她拥有感情却必须逃避责任,而她是青罗是时候,她承担责任却必须舍弃感情。一边是爱情,一边是责任,她不能一起顾及。她这样的感受并不好受,就像是硬生生把自己分成了两半,选择了一半就不能再去想另一半的自己。一半是贾探春,一半是苏青罗,而每选择一半那时候,既像是从别人那里偷来了不是自己的东西,又像是抛弃了自己的东西。 只是那时候她也是真心而勇敢的,她不曾后悔过,就算最后相思成灰,也不曾后悔过,她就是这样的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再回头的。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就像自己选择了责任就不能再要爱情一样,既然选择了爱情,就只有承担后果。她所做的只能是选择并承担结果,却不能保证选择的结果是什么。她选择的道路,责任上是否能完成还未可知,而感情,她却曾经错了一次。而这一次,她也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只是她仍旧不会后悔。至少现在,她觉得相思刻骨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真切的活着的。出嫁的时候,她就像是把自己放逐,就像是祭奠的死亡,而决心放下与子平的感情嫁给怀慕的时候,她又一次有了这样的感受。而如今,她终于又活过来,有了可以牵挂、等待、期盼的人,也有人一样地想念她,这就够了。 青罗正在出神,却听见后头女子的轻笑声,“二奶奶这是胸有成竹还是不计得失?怎么也不看梅花,只顾在这里出神。”青罗忙抬头去看,前头一株极好的红梅下头俏生生立着一个人,正是秦氏。秦氏今日穿着那一身雪色斗篷,此时在雪地里头,除了那偶然间闪动的金光,还真是不易察觉。自己本来就想着心事,自然更加难以察觉。青罗正欲说话,却听秦氏先开了口,“二奶奶穿着这样一身红衣裳,若不是额可以寻过来,谁也想不到二奶奶在这里呢。”青罗一怔,又瞧了自己二人一眼,果真是白雪红梅,恍如无痕。只是转而笑道,“婉姨方才说不许两个人一起的,怎么自己倒先坏了规矩,过来寻我了?” 第十二章(4)水堂离燕褰珠箔 秦氏道,“二奶奶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所谓规矩,从来都不是为了守规矩的人设的,正是因为有人要破了规矩,才会有规矩二字,是也不是?”青罗笑道,“我还知道,有时候人设下规矩,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叫自己行动便利些呢。”秦氏也笑起来,“和二奶奶这样爽快人说话,真是畅快,只是这府里难得有这样的人罢了。”青罗道,“姨娘既然觉得畅快,怎么自己反而遮遮掩掩起来?难得遇上了这样好时机,又想了法子把众人都散开,还特特穿了这样隐蔽的衣裳,可不要白费了这样的心思。”秦氏笑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急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以后我和二奶奶在一起说话的日子还长远着呢。”青罗见她刻意加重了以后的日子这一句,倒是一怔,也不急着问,只默默笑着,瞧她往下头怎么说。秦氏见青罗不动声色,也投过来一个略带赞许的目光,自顾往下说。 “二奶奶说话直接,我也就不多说闲话。和二奶奶这样聪明人说话,那些闲话也是没有用处的。二奶奶嫁进咱们王府也已经半年,自然一切事情都已经清楚明白。此一番家中形式忽变,我自然要感激二奶奶为我除去心腹之患,二奶奶却也不能不念我一分半分的好意吧。”青罗见秦氏瞧着自己的眼光中如有烈火,只垂下眼睑笑道,“婉姨说的怪吓人的,都是一家子骨肉,哪有什么心腹之患这样的说法,倒叫人害怕了。”秦氏笑道,“二奶奶好教养,背后毁谤他人,我却没有这样度量。我总是觉得,这世间善恶黑白,自然有人看得清楚的。就算是人看清楚了不说,天也看得清楚呢。”青罗笑道,“其实我倒不信这个,何况世间本没有什么真正的善恶黑白,所谓善恶,往往不过是各有各的企图目的,对自己有利的自己就认为是善,违背了自己利益的便是恶。你以为别人是恶,殊不知别人背后也这样觉得你呢。所以人看清楚也就罢了,天哪里看得清楚?就算看清楚,只怕也无从裁决的。” 秦氏听了青罗这话,倒是一怔,转而又笑起来,这一回笑容里头非但有赞赏,更有些道不明的无奈在里头。秦氏似乎思索了一时,慢慢道,“且不论天如何看,依二奶奶看来,我于二奶奶而言,是善还是恶呢?”青罗笑道,“我与姨娘本来在是非之外,自然更没有什么善恶之说了。”秦氏笑道,“原本是如此没错,我是一心一意服侍王爷的人,二奶奶是远道而来的公主,是世子妃,我们本来没有什么瓜葛的,只是现今有一样的恶,倒是对我们都一样的。”青罗眉目不动,只淡淡道,“哦?我却不知是什么人呢。”秦氏笑道,“二奶奶何必装糊涂,若不是因为这个,二奶奶如今怎么就能管着这样大的一个家呢?都是善恶有报,风水轮流,到底是邪不压正,我也总算是沾了二奶奶的福气,守得云来见月明了。” 青罗淡淡一笑,也不予应答,伸手攀过一枝红梅,轻轻一嗅,只慢慢道,“其实哪里有什么云开月明?人活一世,不过都是在是非里头打转罢了。”秦氏也攀过一枝花,却轻轻扯下一朵花笑道,“二奶奶说的正是,就好比这话,今年我折了去,明年却又依旧开花,说不准那断口处发了新枝,还开得更多更密呢。”青罗笑道,“好端端的梅花,婉姨却折了去,岂不是可惜?”秦氏笑道,“这里的梅花自然是好,若是开在了不对的去处挡住了去路,或者是那花香有毒花色碍眼,却要如何是好?”青罗仔细瞧了一眼秦氏手里头的那枝花,漫不经心笑道。“那姨娘看来,该如何是好?”秦氏敛起了笑容,道,“以花来比,却是糟践了这花。倒是那一句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有些腌臜东西,连野火都烧不去,只有连根拔起,不留一分一毫,再把这一片地方都烧成了焦土,永绝了后患才好。” 青罗虽然早就知道秦氏与安氏之间不睦,却依旧被秦氏眼睛里头那一种孤狠惊住,半晌说不出话。秦氏却像是一吐为快一般,随手抛下了那一枝花,直面青罗道,“如今哑谜都打的够了,我就直说就是。二奶奶若是不愿接话,就只听我说就是了。阖府里的人谁不知道,安氏那个贱婢跟我,乃是势不两立的,这一番她铩羽而归,虽然是二姑娘的事情触发了,我想着也和二奶奶在太妃跟前、我在王爷跟前说话都有关联。只是就像我方才所说,若是叫她有一日翻了身,我们这些人只怕是连立锥之地也没有了。我这一会来找二奶奶,就是要和二奶奶同舟共济,一起灭绝了后患才好呢。” 青罗眼中微微闪烁,笑道,“婉姨和云姨都是父王身边的人,是我的姨娘庶母。云姨和婉姨是姐妹亲人,就算有些龃龉,也是我们小辈不能插手的。婉姨固然对我多有照顾,云姨却也没有薄待了我。大爷和二爷是嫡亲的兄弟,云姨自然也是亲人,又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说起这一回的事情,连太妃和父王也都说了,并没有确切的结论,云姨是否无辜,都还是说不清的事情,婉姨要替天行道,却也仓促了些。就算是我和云姨之间有些不睦,如今已经是这样的情形,也不过就是如此罢了,还会有什么变数不成?不过是各人安然过自己的日子罢。” 秦氏冷笑道,“二奶奶打量着我是傻子不成?若说安氏对你们做过什么,只怕不必我去猜,二奶奶心里清楚得很。只怕每日和二爷在一起,都在谋算着怎么应付呢。我和安氏之间的事情,不过是王府后院的事情,究竟我没有孩子。就算我输了,也不过就是寂寞空头,孤单一世而已,又能有什么打紧呢?可二奶奶就不一样了,二奶奶和安氏之间,乃是嫡庶之争,王位之争,生死之争,二奶奶不能输,输不起,一旦输了,二爷和二奶奶乃至于王妃、董家兄弟等人的身家性命,只怕都岌岌可危了。所以二奶奶更要比我心狠才是,既然有人愿意做二奶奶的盟友,二奶奶就不该拒绝才是,这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情。” 青罗听到此处,却淡淡笑道,“婉姨这话说得就不是了。既然婉姨喜欢开门见山,我也就不再说那些面上的话。婉姨说的不错,我们和云姨之间,或者的确不能共存,就算平日亲切,到了那一刻,究竟是不能共处的。只是婉姨却也没有说实话呢,若是云姨和婉姨之间的输赢没有什么要紧厉害,婉姨又何必唯恐不能除了她呢?就像婉姨说的,如今云姨已经是寂寞空头了,婉姨还要如此,却是为了什么?我且猜上一猜。只怕云姨也容不下婉姨吧?婉姨是父王身边一等一要紧的人,出身又好,虽然现下没有孩子,父王春秋正盛,难保将来没有。等婉姨有了孩子,大爷还要如何立足呢?云姨如何防着我们,自然也要防着婉姨呢。何况婉姨就算没有孩子,对云姨也是心腹之患吧?婉姨常常和父王在一处,婉姨方才也说,云姨这一番出事父王毫无回护之意,也是婉姨素日说话的功劳了,既然有这样的本事,云姨岂有不记恨婉姨的道理?就不说这些,婉姨和云姨在府里位分并尊,有婉姨这样的宠爱家世比着,也够叫云姨恼火嫉妒了。只是有一件事我却没有明白,如此看来本该是云姨恨着婉姨才是,婉姨何至于对云姨这般记恨?说到底,不过是口角上的争斗,我想着婉姨也不会因为这样便结下这样的怨仇的。” 秦氏咬牙笑道,“二奶奶说的极是,我也就和二奶奶明说。我嫁进王府来的时候,本事抱着做正妃的意思来的,只是王爷续娶了如今的柳妃,我也就没有了指望。只是早就听说王爷和先王妃情深,柳妃是先王妃留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做正妃,我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出身在那里,我也没有什么可争的。柳妃身子不好,本来正该是我当家理事的时候,却被这个贱婢夺了风头,王爷虽然宠爱我,却也回护着她,只说她是大公子的生母,我却没有孩子。可恨我在这家中七年,却一直没有孩子,而安氏就仗着是大公子的生母,又有理家的权势,对我明着暗着打压。你且看看我如今还有什么?除了王爷的宠爱,我还有什么?”秦氏的面色却忽然黯淡下来,低声道,“男人的宠爱,最是靠不住的,色衰而爱弛,我还能有几年?你看那几个小的,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外头还有多少?一旦安氏得了势,就像你说的,她忌我恨我,哪里会让我好过?” 第十二章(5)水堂离燕褰珠箔 青罗见秦氏面色伤感,却仍旧是那样淡淡然的应答,“依着姨娘方才说的话,姨娘也很该恨母妃才是,怎不联合云姨来对付我们?”秦氏一怔,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却带着几分凄然,“二奶奶说的极好,我何尝没有恨过?只是我却也看的明白,柳妃的正室之位,我是怎么样也求不得的。只要她姓柳,我就没有这样的指望。王爷这些年心心念念,只有一个先王妃。他的王妃之位,只会给柳家的女人,给先王妃的妹妹,断断不会给我,也不会给旁的人的。柳妃虽然有王妃的位置,却也不过是和虚名儿,也是什么都没有的,想想也没有什么可恨了,也恨不着。若说和安氏联手,更是笑话儿了。且不说愿不愿的话,若是我帮着世子赢了,我想柳妃和二奶奶并不介怀有我这样一个人在这里,柳妃会是名正言顺的太妃,我只要安详尊荣就是。若是安氏赢了,一切胜过她的、与她齐肩的甚至是可能与她齐肩的,她都不会放过,所以我没有选择,只有孤注一掷。其实在这些事情上头,恨不恨的话都是小结,最要紧的是怎么活下去,怎么尽可能地活得好,我也只想着这些罢了。如今看来,二奶奶是我最好的选择,我愿意将一切都赌在二奶奶身上,略尽绵薄之力的。” 青罗轻轻笑起来,嘴里的话确实尖锐,“婉姨说的自然是真话。只是就如婉姨说的,婉姨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才选择了我。若是情势又变又如何?若是我们一起了却了这残局,也就罢了,若是云姨没了,婉姨却有了孩子,那时候,碍着婉姨眼睛的岂不是就是我们了?就算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到时候婉姨是不是就真的能安于富贵尊荣呢?”秦氏瞧了青罗一眼,又笑了起来,带着些讽刺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二奶奶真是透彻。若是担心我,就大可不必了。我若是会有孩子,这些年早就有了,哪里要等到以后?就算我如今有,也已经晚了。大爷和二爷都已经箭在弦上,身后都有足够的力量支撑,我的家族远在千里,又没有兵权,又能做什么呢?若是有了非分之想,只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份。若我真有了孩子,我也知道良禽择木而栖,求一个稳妥结果的。若是二奶奶顺顺当当做了王妃,我还能有什么奢求呢?我所求的,不过是自身和家族的安稳将来。”秦氏望了青罗一眼,笑容有些苦涩,“二奶奶,不瞒你说,我进府来的时候的确有野心,只是时移世易,不管二奶奶信也不信,或者说我是趋炎附势,我也只求这样,求二奶奶许我一个安稳罢了。” 青罗听了她最后的话,瞧那模样不像是作伪,心里也就叹了口气,和软下来。其实青罗知道,秦氏日日在王爷身边,不能不说是有分量的。自己和怀慕也曾经考虑过,只是总觉得秦氏有些难测,虽然明着与安氏作对,却也没有明确地显示出对自己的亲近。这种情形,到近日才有了些变化。青罗微笑起来,“婉姨想必也曾经犹豫过吧?”秦氏笑答,“在二奶奶面前实在是无所遁形,二奶奶说的不错。认真说起来,若是我当真不搅进这一趟浑水,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也未必不能保全性命。如今既然进了这一局,若是输了,只有和二奶奶一起同赴黄泉了。既然是身家性命的赌注,我自然要谨慎,看我有多大的赢面了。” 青罗点头笑道,“婉姨这样坦白,我自然没有什么话说,若是有婉姨的帮衬,自然是我求之不得的。只是婉姨只怕也没有这样容易就帮着我们的,前些日子蓉丫头的事情上婉姨说的话,想必是给我吃的定心丸了,我又有什么能为婉姨做的呢?或者是许诺将来如何?婉姨所说的安稳,只怕不是一己之身这样容易吧?”秦氏笑道,“好好好,和聪明人说话实在容易。二奶奶说的不错,我既然赌了自己的全部,自然要二奶奶也给我些定钱的。”秦氏端正了神色,对青罗轻声道,“我要岳城。” 青罗一惊,转而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西疆永靖王乃是藩王,麾下的制度与京城中原并不相同。西疆土地,事实上就是上官家族的天下。偶然有臣下立下极难得的功勋的时候,会有领某一城事的封赏,虽不算是封邑,实则这一城就由这个家族掌管,所出赋税等物都任由分派,只要交出其中一部分给蓉城即可,城中大小之事也皆听从调度,王族并不插手,若有极严重的问题的时候,才会收回这样的封赏,往往只有臣下叛乱才会如此做。如今的例子,唯有南边的颖城是方家所领,方正同与长郡主长期居于颖城,一来是防御南面的部族,而来也是管理政务。柳家也曾经有这样的殊荣,只是在男丁悉数过世之后,所领的桐城便由上官启派了人去打理。按着以往的例,本来该由怀慕执掌的,只是那时候上官启道怀慕年纪尚幼,又是世子,十分不便,就命人代管,也不说收回,便这样搁置多年。只是这些年桐城所出银钱,唯一存世的柳家之人柳芳和同怀慕,却是分毫未见的。 岳城也是富庶之城,秦氏所提出的要求,不可谓不是极要紧的事情了。青罗心里虽然有些吃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笑道,“这确实是件大事,我却不能做主的。父王健在,局势未明,我就算说了也是空口白话。就算是立下什么字据,后来的事能不能成也不得知,婉姨只有等着了。何况婉姨说的也不说小事,就算到了那一日,也要由二爷做主才是。虽然我不能应承婉姨的要求,我却能肯定说一句,若真有成事的一天,二爷和我是短短不会薄待了婉姨的。”秦氏露出一丝冷笑道,“二奶奶若是现在都不能应承于我,用一句不会薄待就打发了我,我又如何敢期许来日呢?”青罗神色十分平静,笑道,“现在婉姨也不得不信,就如婉姨所说,其实婉姨已经没有什么选择。信我,或者以后还有如愿的日子,不信我,婉姨就只有祈求自己能在云姨手底下苟且偷生了。” 秦氏定定地瞧了青罗半晌,忽然又笑起来。这一回的笑里头却像是极为松快的样子,道,“就是这样罢了。”青罗也笑道,“其实婉姨不过是再试探我一回罢了,其实又是何苦?既然决定做盟友,就要彼此信赖才好,若是一开头就存了什么龃龉,以后就不好了。婉姨这些日子试探也不少了,如今就请放下心来,以后的日子,自然是会愈来愈好的。”亲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青罗便道,“我们也在这里许久了,不如选一枝梅花出去,只是这一回赢的人绝不会是我们就是了。”秦氏见青罗踮起脚来去折头顶上一枝红梅,一笑正要说话,却瞧见青罗伸手带起了斗篷,下头露出来的一点粉盈盈的光,定睛一瞧,却是一对桃花佩。 秦氏走过去细瞧,只见那一对桃花挂在一根极细的银链子上头,不过陪着一对米粒大小的翠玉珠子,在雪地里头却依旧光彩照人,玲珑剔透,犹如真花一般,倒叫人觉得是春日里了。秦氏笑着赞道,“果然是好功夫,就同真的一般。只是这样装饰未免有些简素,冬日里本来该戴些厚重点的赤金首饰方才压得住,这一点子倒像是不合宜的。”青罗一笑,把那桃花又往里头放了,用衣襟自己掩好,像是唯恐冰天雪地冻坏了那一朵初开的桃花一般。秦氏抿嘴儿一笑,“想必这一朵桃花佩是二爷送的吧?二爷二奶奶真是伉俪情深,只是忒小气了些,在呢么就送这样简薄的东西。”青罗笑道,“倒是他送的。只是也没有什么简素贵重之说,夫妻之间原本不用计较这些的。” 秦氏一怔,心里却忽然有些伤感起来。她瞧了瞧自己满身的金玉,除了家中带来的几样体己之物,也都是上官启所赐,金镶玉绕,珊瑚美贝,极尽奢华。她记得新婚的时候上官启送过自己一朵赤金千瓣芍药,一瓣一瓣舒展,极为繁复美丽,然而此刻想起来,似乎比起这一对轻柔桃花,却是无比空洞的了。她不禁又有些嫉妒起来,她一生想要的,似乎都不能拥有。她没有真正的夫妻之情,没有真正稳固的地位,也没有相伴终老的孩子。她心比天高,却不过是以色事他人,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只有苟且保全一个身家性命。她嫉妒青罗,她似乎什么都有,有高贵的身份,有无双的容貌,有敏捷的智慧,却竟然还能拥有夫君的感情。 第十二章(6)水堂离燕褰珠箔 她看见青罗方才的一笑,如冬风凛冽中盛放的桃花千树,心中恍惚地想起了柳芳和,那个她从没有见过的先王妃。或者她曾经就是这样,在王爷出征的时候露出这样的神情吧?那种思念,带着些许酸涩,却仍旧是幸福的,那是自己这七年来从来没有露出过的神情,不止是自己,这府里那样多的妻妾,谁也没有这样的神情。柳芳宜死了,王府里再没有会这样笑了。因为上官启,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流露出这样的神色了。如今陪在她身边的这些人,被他拿捏在翻云覆雨的恩宠里头,却又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谋算着他的身后之事,不知是谁更为可怜可叹了。 秦婉彤也欲折手边的一枝红梅,想了想又搁下了,笑道,“罢了,也过了好一会子了,只怕就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出去了。自然如今有了这样的默契,以后行事说话儿,二奶奶自然会多关照于我的。”青罗笑道,“哪里的话,还要婉姨替我们多多美言几句呢。”二人便一路往前头去,走到白梅林子边上,秦氏方才择选了一枝白梅,递给了青罗,笑道,“你拿着这个倒是好看些,大红的斗篷配上红梅,倒不如这样好看。”青罗也笑道,“我这样也没什么,如今婉姨穿的这样素净,又拿着一枝白梅,反倒是淡极始知花更艳了。依我说就不用换了,就是这样有趣。” 秦氏也就依了她,两人便一前一后往白香馆里头走。到了廊子下头,果然见众位姑娘们都已经回来了。众人先见了秦氏正欲说话儿,又见青罗从另一头回来,便都笑道,“怎么去了那样久?”秦氏先笑道,“可见我和二奶奶都是争强好胜的人,巴巴儿寻了半晌,才得了一枝,终究是差强人意。”青罗却道,“我倒不比婉姨那样较真儿呢,只是觉得后头的红梅开得喜人,就到那边去了,一不小心看住了,竟然忘了时辰。”说着便递过一枝红梅笑道,“你们且瞧瞧,不过是这样寻常的一枝,哪里是什么好的呢,倒叫你们见笑了。” 清琼便道,“旁人的都是白梅居多,最多也不过像玫妹妹那样,走到边上泉水跟前折了一枝腊梅,偏生你走的那样远折了红梅回来,且不说好不好,到底是独一份儿的呢。”众人的梅花此时皆插在那里,除了几位姑娘主子,各人身边的丫头也都折了来,竟有几十枝之多。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云,真真是各有各的娇艳。众人品评过去,若是论花香,自然是清玫折的那一枝腊梅最是可怜可爱,论花色,倒是青罗的红梅耀目动人,论花繁风雅,要推董徽折的一枝美人宫粉,说起来众人折来的白梅最多,白梅里头,则要数清珏所折的一枝最为有趣,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不知清珏用了什么办法,那几枝梅花竟然被攀成了一柄团扇,形如满月,中间斜过一枝白梅,不过那么三无多花,却疏疏落落如扇画儿一般。众人皆是鼓掌叫好,秦氏也赞道,“珏姑娘素日不言不语的,倒是心思细巧,都是白梅,可就把我们比下去了。”众人皆笑,倒说得清珏不好意思起来,只低头道,“不过是寻常玩意儿,哪里登得大雅之堂呢。”众人都说这寻常里头不寻常的心思最是难得,变要推了清珏为冠压群芳之人。 清珏正欲推辞,却听前头忽然有人扬声笑道,“怎么众位姐妹在这里热闹,也不叫上我呢?既然我来了,姐妹们就瞧瞧我这一枝玉碟龙游如何?”众人闻声望过去,之间前头盈盈立着一个人,一袭孔雀金的大氅,在那雪光下头灼灼生辉十分府里,怀中抱着一枝梅花,枝干屈曲如游龙,气势如虹,像是从那女子怀中飞出来一般。那人见众人抬头,便举步走上前来,却出人意料,正是葛月逍。众人皆是一惊,自上个月葛氏回了太妃,回去永思堂照料翎燕的胎之后,便极少见她出门。外头服侍的人都私底下议论,道安氏失了势,大公子也不在蓉城,身边的姨娘有着孕,大奶奶必然是最窘迫难堪的时候,自然是躲起来不敢见人的。只是今日一见,葛氏竟是盛装而来,面容虽然隐约有两分消瘦,神色却是安然,一时间倒不知如何对答。 倒是青罗先回过神来,迎上去笑道,“大嫂子来了?”葛氏也是一笑道,“二奶奶这样忙,也能来瞧一瞧凑个热闹,怎么姑娘们赏花,就单单把我给忘了呢。若不是我有耳报神听了巴巴儿过来,这样的盛会可不是就错过了么?”说着又往里头瞧了一眼,见秦氏也在,便带了三分笑意道,“婉姨竟然也在,平日里也不见婉姨和姐妹们这样亲密,怎么这天寒地冻的倒是肯出来。可见是这里有什么炙手可热的人,连这冰天雪地都和暖如春了。”青罗见她讥刺自己,也不便明说,只笑着接过葛氏抱着的梅花,便赞了一声好。众人仔细看时,除了花枝潇洒之余,那花色也是动人。未开的如珊瑚凝珠,已开的又如美玉无瑕,真真是兼具红白之美,瑰丽异常。众人都道,果然是这一枝龙游为花中翘楚,旁的梅花都是比不上的。 秦氏也仔细瞧了瞧那梅花,就笑道,“果然大奶奶也是有眼力的。这花旁的都罢了,这名字却最是好,龙游海内,这气势志向,岂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呢。”青罗听了这话心里一动,面上却只淡淡一笑,便道,“才刚说下的规矩,这夺得魁首的人,能命众人做一件事呢。如今大嫂子这一枝玉碟龙游是当之无愧的了,只不知大嫂子要嘱咐我们做些什么呢?旁人不知道,只要嫂子说话儿,我是莫敢不从的。”葛氏笑道,“难得这样机缘巧合,倒叫我捡了这样的便宜。也罢了,既然是规矩,我也就托大一回。倒也没有旁的事情,只求姨娘和姐妹们都往我们屋里坐坐去。” 众人倒都未料及葛氏说了这样一件事,旁人还未说什么,秦氏就蹙眉道,“燕姨娘有着身孕,我们这些人乌央乌央地去,只怕扰了她,何况她还在禁足中呢。再说,我们这些人往大爷屋里去,身份也不对,更是不成个样子。”葛氏却笑道,“都是自家的人,没有这样多的规矩,不说旁的,以前二奶奶住在永慕堂的时候,不也有姊妹们常去瞧的么,怎么到我这里就不成了?就算是不合乎规矩,如今大爷也不在家里,不过是我们娘儿们,怕什么呢。若说是为了燕妹妹更是不必,她虽然禁着足,不过是不许出去,也是为了安胎的缘故,并没有说不许人瞧的。我看燕妹妹这些日子也憋闷怀了,一个人孤单单的难免心烦气躁些,若是姐妹们都能去瞧瞧她,只怕她更是欢喜呢。” 葛氏如今虽然失势,只是瞧她如今的形容,却像是胸有成竹不愠不火的样子,也叫人不能轻易小瞧了去。何况这些人也不愿多得罪了人,葛氏又说的有理有据,也不好回绝的,便都跟说要去。葛氏又笑道,“我看燕妹妹的院子里头倒少了几株梅花,如今姐妹们既然折了这许多,在这白香馆倒是不稀罕,到了那里也算是没有暴殄天物,不如带了去给妹妹,对安胎也有好处。”众人都道有理,便各自捧了梅花便往府里去,主子们带着丫头,真真是少见的齐整了。 才刚出了冬山,秦氏忽然笑道,“蓉丫头也在病中,是不是也该去瞧瞧呢。”青罗笑道,“蓉妹妹虽然也在屋子里,却是不缺梅花赏玩的。她那院子里头,旁的没有,独独梅花是最好的了,那一株碧仙,可是这千百株里头也寻不见一枝的稀罕物。我这几日去瞧妹妹,绯玉还和我说,蓉妹妹早晚有时还出去赏一赏花呢。”秦氏望着青罗笑道,“二奶奶对蓉丫头倒是十分关切,每日必然要去看的。”青罗仔细琢磨秦氏神色,便知她对于自己和怀蓉之间的默契,约莫也是猜得到几分的,只是想不透彻罢了,秦氏如今虽然和自己是一处,却也不便知道太多,青罗也就只笑道,“本就是自家姐妹,太妃既然托付了我,我又每日四处走动,自然要多去瞧瞧的。只是可惜,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凡事都有郑姨娘和丫头们照料着呢。” 秦氏还未说话,葛氏却带着一丝冷笑道,“二妹妹那些日子病得那样,这也没多少日子,竟能在冰天雪地里头赏花了,也不知是要说禅师医术高绝,还是感慨上天有好生之德,妹妹也没有伤到哪里呢。”众人想到安氏,在她面前也不好说什么,只有秦氏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必然不会枉害了一个好人,也不会错放了一个坏人的。因果有报,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么。”众人也不知如何对答,忙一阵说笑岔开了,秦氏和葛氏二人也不再多说什么。 第十二章(7)水堂离燕褰珠箔 等到了府里,自然又是一种气象。自入了腊月一来,青罗也少往府里来了。本来是要两边走动的,柳氏和封氏心疼雪天难行,便嘱咐下头的人每日便往园子里头回话,把春山外的轻丝浅色楼便辟作了回话理事的去处。自然柳氏也就不再多问这些事,好在青罗管着这些事倒是比柳氏更妥帖些,封氏和柳氏也就都放下心叫她料理。如今走在这里,深巷之中倒是寂静无人。王府和园子里头不同,宜园中乃是山水花木为主,楼阁台榭皆是点缀其中,而王府中却是山光水色诸般风致皆在四围垣墙之内,内秀而不外露。那些往日金碧辉煌的装饰,金色朱红都被沉沉的白雪覆盖了,倒显得之分幽静。偶然露出一两株松柏梅花,倒是十分生气勃勃。有时候走在巷子里头,分明闻得见梅香,却不见梅枝,倒也是十分有趣。 到了永思堂,葛氏笑吟吟地请了众人进去。出人意料,永思堂里头仍旧是一派安然,丝毫不见颓势,倒是有些喜气洋洋的。仔细瞧起来,才发觉是窗子上头贴了各式各样的窗花,极尽精美。既然说是要来瞧翎燕。,众人也就没有再葛氏的正房之中多做停留,在院子里头稍稍站了一站,便进了燕来小院。众人本就少来永思堂,何况是翎燕所住的燕来小院,皆是第一次见。只见那院子里头收拾得极为讲究,一应东西都是最好的,更布置着许多安胎定神的装饰吉祥之物。众人一路走进去,一面感慨怀思疼宠妾室,将这里收拾得比之葛氏的屋子也不差许多,见葛氏神色从容,有觉她也是有涵养的人,竟然也忍了这许久,怀思出征这许多日子,倒也不曾薄待了她。只是今日邀众人都来瞧,倒是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青罗见了门楣上头怀思亲笔题着的燕来两个字,自然知道是洞房燕里头清晓洞房开,佳人喜燕来的句子,不免暗道怀思对翎燕的情意,心中对葛氏倒有些怜悯起来。见她面上仍旧淡淡笑着,想起她初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的震惊愤怒,更觉得有些悲凉。青罗忽然想起,不知有多少人曾经对自己说过,哪有男人一辈子只有一个女人的呢,想到自己身上,又有些忧思起来。跟着众人进了里间一间小小的厅,里头也燃着十足十的炭火,十分暖和,众人都把身上的斗篷脱了下来,各自找了地方坐,只叫丫头回话去。 翎燕本来在里头歪着,忽然听了丫头香槐的回话,道是各屋里的主子都来了,忙起身要迎出来。正要出去,却又顿了一顿,悄声问香槐道,“你瞧这一回来了这样多的人,是为了什么?”香槐本也是安氏身边的小丫头,因为素来和翎燕要好,翎燕做了姨娘,便跟过来伺候,也算是翎燕的心腹之人了。见翎燕如此问,想了一想道,“我看众人神色都好,不像是来闹什么的样子。何况姨娘你现在身份贵重,怀着的是王府的长王孙,虽然大爷不在,也没有人能伤得了你的。我看不过就是这些日子咱们这边不大好,大奶奶心里头不顺,一时也没有法子,用姨娘的身子压一压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罢了。”翎燕冷笑道,“我的孩子,自然是我的,与她什么相干?”想了想又道,“也罢了,如今大爷不在屋里,云主子和大奶奶的面子若是丢得干净了,我们这里也未必就能置身事外,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也要尽力保全了她们才是,少不得要陪着演戏,做出一副姐妹情深,主仆和顺的样子来。好容易清净了这些日子,竟又有了这样的事情,真真叫人心烦。”说着便扶着香槐出去。 众人见翎燕出来,俯身便要向众人行礼。翎燕此时六个月的身子已经十分明显,走起路来也慢悠悠的,众人见状忙叫香槐扶着坐下,道,“你如今是最贵重的人,可不要讲这些虚礼了罢。”翎燕究竟行了半礼,这才坐下。青罗便笑道,“你住进来这些日子,我们总也没有来看你,如今想来是疏忽了。到底是你主子心疼,怕你在这里闷着,才叫我们都来看看你。只是骤然一来,也没有什么预备的,只有这么几枝梅花,就做个心意吧。”说着又笑道,“你这里什么都好,就是缺了几株梅花。你瞧瞧,你这里叫燕来小院,你身上又有喜事,可不是该应个喜鹊登梅的景儿么?你且等着,明日我就叫人给了移了几株梅花来,必要是红梅才好。如今你就拿着我折来的这一枝,聊做赏玩罢。” 翎燕忙道,“翎燕是微贱之身,怎么敢劳烦各位主子们惦记着。不说别的,我这里一饮一食,哪里不是各位奶奶姑娘们费心的呢。”葛氏笑着拉过她的手道,“好妹妹,这里坐着的都是嫡亲的人,不必这样。我只说一句话,你是大爷心坎上的人,又怀着大爷的孩子,更是咱们府里头一位的长孙,这一份贵重旁人怎么能比?别说现在,就说你跟着母亲的时候,我本就当你是我的亲妹妹一样。别说是我,这里又有什么人不心疼你的?就说太妃、王妃,也日日遣了大夫来瞧,唯恐你有个什么闪失。你只放心,我必然好生照顾着你,大爷没几日也就回来了,我必要把你完璧归赵才好呢。”说着又对众人笑道,“你们且瞧瞧,这丫头在我这里这些日子,瘦了还是胖了?” 众人都笑起来,秦氏便道,“我看倒是丰腴了些。如今大奶奶能把燕姨娘当做自己妹妹自然是好,只盼着以后燕姨娘生了小哥儿,大奶奶也能像对自己孩子一般才好呢。”葛氏眼中一跳,笑道,“婉姨这话说得是自然,不说别的,婉姨不也把大爷和二爷还有几位妹妹们都做自己孩子一般疼爱的么,我自然也是一般疼宠的。更何况,这孩子虽然是妹妹怀着,以后不论如何,总要叫我一声母亲的,我自然更是上心了。”众人也都听出来这两人都是互相讥刺没有孩子的话,都不知如何说才好,却是翎燕笑道,“我的孩子自然和大奶奶的孩子是一样的,若没有大奶奶照顾着,我们娘儿两个也不知要怎样呢,只怕以后大奶奶比我这亲生的娘还要疼呢。” 葛氏见翎燕面上一派恭顺,神色间却有些自恃身份的意思,也不好生气,只笑笑就罢了。本来她这一回叫了众人来这里,一来是借着翎燕怀着长孙这件事说一说话,叫众人不要轻易小觑了他们这一房。二来是要叫人知道自己对房里的姨娘是如何体贴关照,安一安众人的心也显得自己宽宏大度。三来也是借着众人,压一压翎燕的气焰,叫她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方才说起日后称呼的话就是点着这里了,只是翎燕却也不肯吃亏,当即便抬出了亲生不亲生的话来。如今不管如何,前头的两层意思都到了,目下最要紧的,便是叫外头的人不能看低了自己,而自己屋里的事情,自然由得自己慢慢料理了。 葛氏回过神,只见秦氏望着翎燕柔声道,“你如今月份大了,身子也沉重,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如今你母亲和王妃都病着,太妃年纪也大不便去搅扰的。二奶奶和大奶奶虽然贴心,到底是年轻,没有生育过的。自然的,我也是个没有福气的,只是到底比你们虚长了几岁,也见过些的。你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只管来跟我说,我也能常来看看你的。”翎燕正欲说话,葛氏却笑道,“我和燕妹妹虽然年轻,这屋里也有好些老嬷嬷们照顾,也不用婉姨费心。父王常去婉姨那里,婉姨那里也是千头万绪,我们这里的事情,怎么好叫婉姨费心的呢。” 翎燕见葛氏对秦氏冷言冷语,只不过一笑便由得她去,一转眼瞧见秦氏的神色,却像是并没有怎么听进心里去的样子,倒是一怔,仔细瞧去,似乎那神色之中当真是十分的温柔体贴,一时倒不知是为何,也就回了一笑。翎燕自然不知秦氏的心意,秦氏进了王府七年,虽然恩宠占尽,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这府里这些年也并没有这样的喜事。先时翎燕的事情被揭出来的时候,所谓的身孕不过是嘴里头的一句话罢了。直至今日瞧见翎燕那身子,才分明有了触动。翎燕虽然与葛氏口角争锋,然而每每低头的时候,瞧着自己身上的神色却是极为温柔的,全然没有平日的锋芒算计。秦氏实在是有些嫉妒,却又被触发了别样的温柔。 第十二章(8)水堂离燕褰珠箔 众人又坐着说了一时的话,见翎燕神色有些倦了的样子,便起身告辞,说等闲了再来瞧她。秦氏走到跟前,又拔了发上的一枝金钗递给翎燕笑道,“这枝金钗乃是王爷赏了我的,上头是如意的样子,如今送了你,只愿你事事顺遂如意罢。”众人皆是常见这一枝金钗的,知道却是秦氏素日的爱物,都不料秦氏这样厚赐。翎燕先还有些犹疑,本来要婉拒的,只是忽然想起秦氏方才一瞬的温柔神色,似乎明白了些,便笑着收下,当即便簪到了发上。葛氏也不说什么,出了翎燕住着的跨院,又殷勤将众人送出了永思堂,自去歇着。 葛氏进了自己屋子,与方才翎燕院子里头比,或者是地方更大更空旷些的缘故,仿佛倒是冷清了几分。葛氏身边伺候的绫玉、绫绡便迎了上来。绫玉见葛氏脸色有些白,忙道,“大奶奶可是冷了?要不我再去添些炭来。”葛氏房中的丫头,只有绫玉一个是自己家里带来的,绫绡等人原都是王府里头伺候的。如今见绫玉神色关切,心中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忙强忍住了,对绫绡道,“你去厨房里头瞧瞧,晚膳我想用些热热暖胃的东西,心里头觉得有些寒浸浸的。”绫绡应了便出去,绫玉见四周无人,便拉过葛氏的手,讶道,“奶奶的手怎么这么病?身上也凉的如此。才刚出去的时候我给奶奶预备手炉子,怎么也不见了?” 葛氏微微一怔,半晌才道,“我也不知搁在哪里了。”出了一会子神,见绫玉忙忙碌碌地给自己预备炭盆子手炉脚炉,忽然一笑道,“如今这府里,也只有你一个还心疼我了。你也别叫我奶奶,还是如往日一般,叫我姑娘就是了。”翎燕见葛氏神色凄楚,心里也是一痛。她是跟着葛氏嫁进来的,自然知道葛氏往日的性子,是如何的争强好胜不让人的,如今不过几月,竟变成如此,实在叫人唏嘘不已。葛氏虽然往日脾性坏些,有时言语上头也刻薄,对她却也并没有真正苛待,这些年相伴,情分自然是比别人更深的,见自家姑娘如此可怜,却真如她所言,这府里又有谁真正心疼她呢?眼中就是一热,忙忍住了安慰道,“姑娘别说这样丧气话,前几日前头不是传来了消息,大爷没几日就回来了,到时候姑娘和大爷夫妻团圆,怎么没有人心疼的呢。只怕到时候姑娘就多嫌着我多话聒噪了。” 葛氏瞧了一眼窗子上头贴着的窗花,一张一张皆是自己剪的。团团圆圆花团锦簇,红艳艳的颜色那样喜气,和合二仙,花开富贵,鸳鸯戏水,比翼连枝,一样一样皆是最吉祥如意的意头。然而每一张,都是长日无聊,慢慢剪出来的空空许愿。就算他回来了又怎样?洞房燕,洞房燕,他自有他的嫁人如燕,而她已经是他弃如敝屣的旧人,又算得上什么呢?如今这样闭着门彼此不问也就罢了,这空荡也没有那么分明。到了他回来的那一日,只怕门可罗雀的寂寥,只会更深刻罢了。她也分明瞧见了秦氏眼中的艳羡之色,她何尝不羡慕?只是这孩子的父亲是她的夫君,除了羡慕,她更多的是恨,和不可不分明的决心。 众人一路从永思堂出来,都说看花还未看够,只说要再去洗砚斋瞧瞧怀蓉,再去看看那一株最是难得的碧仙,此时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便商议着都在洗砚斋陪着怀蓉用膳。青罗却笑道,“你们去吧,我忽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些事情呢。我这些日子总也没有回来,今日难得来了,就顺便去一遭儿。”旁人还没有说什么,怀蕊便笑道,“别人不好意思说,我就说了罢。我看二嫂子不是有事,是想着二哥哥要回来了。二哥哥一回来,自然二嫂子也要住到永慕堂去的,如今不收拾收拾可怎么好?只是可惜了,二嫂子一回去住,这园子里可就冷清了。”青罗红了脸,嗔道,“你这个促狭,瞧我撕了你的嘴。”说着便作势要打。怀蕊忙躲到众人后头笑道,“二嫂子快去吧,我去瞧二姐姐去了。”众人一阵取笑,便都往园子里去了,青罗便一路往永慕堂走。 此时夜色已经慢慢沉了下来,只是满地白雪,倒是增了许多光亮。只是那雪光柔和,倒像是梦境一般。青罗也不着急,只信步往前走着,忽然又嗅到了一缕梅香,却又似乎不像,隐约还缠着什么旁的香气竟是十分熟悉的,青罗抬头去辨,才觉自己不知不觉竟到了宜韵堂前头,那一树凌霄自然早就落进了叶子,此时伏在墙头,映下一团黑黢黢的影子。青罗定睛一看,心里倒有些讶异,那一扇紧闭的门扉里头,竟然露出一点微光。虽然极为微弱,在这夜色里头却是十分分明。 青罗心中惊讶,宜韵堂对着永慕堂,这两处皆是没有人住的,此时怎么倒有人,还点着灯?更何况这里素来是锁着门的。自己上一回过来采莲花给怀慕做糕点,也是好容易找到了一扇极隐蔽被竹林匿着的偏门才勉强进得去的。青罗心里头好奇,便饶了一圈往上一回进去的那一扇侧门去,也不敢就那样进去,脚步放的极轻,进了院子仍旧躲在一丛竹子后头悄悄儿看。白雪里头的这一方少有人踏足的院子此时更是静谧,正中圆形的水面下头乃是温泉水,此时在雪夜里头腾着热气,云雾缭绕里头簇着十几朵白玉般的莲花,开在这样的时节这样的地方,真如世外仙葩一般。那一线微光正是水池里头散出来的,水面上浮着一枝蜡烛,照亮了这咫尺之地,那些莲花的剪影和蒸腾的水气被照的愈发优美。这一线烛光映着白雪,那雪色更是皎皎。院落四围的腊梅也开的正好,方才青罗在那郁郁的梅香里头分辨出的熟悉一抹,便是这白莲的香气了。再往屋子那一头看,似乎能隐约见到水晶帘折出的光,微微闪动。 青罗又立了片刻,却又听不到有人声,也不知这一枝蜡烛是谁点的,正欲离开,却忽然听见水晶帘背后传来一声弦响,想要仔细分辨,却又追寻不到了。又过了半晌,那弦音却又起来,不再是无心拨弄的单音,似乎是什么调子,青罗闭上眼睛分辨,竟然是西洲曲的调子。只是那声音极轻,似乎指下不敢用力,似乎唯恐人听,又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一般。然而就是因为如此,那曲里的相思,却似乎更是动人。青罗听得有些怔住,忽然就想起了七夕的那一夜,水晶帘后抚琴的那个人。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似乎就是自己此刻的心情了。青罗像是落入了某个遥远的梦境里头,跟着那极隐约的琴音,就如七夕那一夜一般,轻声唱起了那支遥远记忆里头深藏的歌调。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那琴声似乎在她出声的一刹有了停顿,却又像被什么蛊惑了一般,渐渐地又响起来,并不似起初那般小心,琴声渐渐变强,只是那曲子里头的悲凉,却更是深刻。青罗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南安王府的那一日,在无边的梅林里头瞧见的南安王,似乎那一刻的感触,与此刻是一样的。就在这一瞬间,青罗明白了这个被尘世遗忘的院落里头的人是谁,那个在水晶帘后,弹奏着这一曲西洲曲的人,便是上官启。在这一刻,她再也不怀疑上官启对先王妃的情意,就像这琴声一样,相思刻骨,无可奈何。 青罗这才觉得自己的出现和歌声是多么突兀,才一回过神,便急忙要偷偷溜走,却不小心踏断了雪里头埋着的一根枯竹枝,在这静夜里头发出一声脆响。青罗惊了一跳,那屋子里的人似乎也从回忆里头回了神,沉声问道,“谁在外头?”青罗正不知如何答话,却见那一边的墙头跃进来一个人,也不进屋子里头去,只在园子中间,沉声道,“回王爷,方才松城传来的消息,世子不见了。”屋里的人似乎也极为惊讶,便出声道,“你且往外头去,即刻就来。”进来的人略一俯身,便如一阵烟一般得不见了。 水晶帘后的人立时便出来,立在这空荡的院落正中,自然正是上官启。他方才进来点着的那一枝蜡烛还在,院子里除了自己和暗使的足迹,却似乎并没有进来过。这里依旧是这样静谧,这样寂寞,就像是被尘封的一角,时光都停顿,把自己的记忆留在了这里。他素来自认耳力极好,此时却以为方才的歌声是自己的幻觉了。那样轻柔的歌声,与自己记忆中的全然重叠,满溢着相思和怀念。上官启叹了口气,这自然是幻觉了,还会有谁再来这里呢?用这样的声气,唱着这样的一支西洲曲。这样的歌,这样的人,早就像是这水中的白莲一般,永远被凝定在了这里,不随着时光变更,却也只能存留在这里。只有自己还会记得,却是再也不会重演。 第十二章(9)水堂离燕褰珠箔 上官启才从墙上跃了出去,青罗便在竹林里头慢慢跪坐下来。方才上官启出来的刹那,她屏住了呼吸,此时才放了下来,然而一颗心却是跳得极快。方才那个神秘的人声音虽然清,她却听得分明,他分明说了一句,世子不见了。怀慕不见了,可是前些日子他明明说,年前就会回来的,可是怎么就这样不见了?青罗的心里头犹如有一把火再烧,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跪在雪地里头,似乎四肢百骸都不听从自己的使唤一般,心里煎熬,却又一动也不能动的。过了半晌,那种麻痹的感觉才褪去了一些,青罗忙扶着身边的一棵竹子立起身来,她不能留在这里,她必须赶紧弄清楚这件事情。此时院子里头已经无人,青罗便也不顾声响,赶紧从来时的门扇里头出去,想了一想,一路便往永慕堂中疾奔过去。 永慕堂外头的跨院里头,孙伯和九儿倒是都在。雪夜天寒,二人正和几个小子围炉烫酒,就着几个小菜天南地北地闲话。见青罗急匆匆地进来,身边也没有人跟着通传,那大氅的裙摆都被雪浸得半湿,还沾着几枝细碎枯枝,竟是十分仓促狼狈的样子,都是十分惊讶,忙起身问候。青罗勉强定了定神,便叫出了孙伯和九儿之外的众小子都出去。等人走尽了,青罗忙赶过去问孙伯道,“二爷可又消息?”孙伯倒不妨她问出这句话来,一惊道,“二奶奶怎么这样问?并没有听说二爷的消息。”青罗急声道,“快去问,我方才无意间见了王爷,他身边的人来回话,说是二爷不见了。”孙伯和九儿都是一惊,孙伯到底年长些经过事情,便稳声道,“九儿你快些出去,到董大人家里,问一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又对青罗道,“二奶奶且放宽心,前头的时候有时候未必做得准的,更或者二奶奶担心二爷听岔了也是有的,如今还没有准信,还是不要自己吓着自己。”青罗勉强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心思坐下,只在屋里来回踱步。 九儿去了半晌才回,董润路上听见他说的消息,也是一惊,一进门也不及闲话,便急问道,“我才听九儿大略说了,此话是真是假?嫂子是从哪里听来?”青罗心知自己在宜韵堂里头偷偷听见上官启说话的事情,还是不要叫旁人知道的好,便只是含糊道,“不过是无意间听见有人和王爷说了一句,也不很真切。只是事情严重,不能不问一起清楚,这才叫了你来。你兄长跟着世子在北边,若是世子不见了,你哥哥必然是知道的,你且看能不能想法子问到确切的消息,不论这消息是好是坏,总要有个准信儿。”董润见青罗不愿多言,神色却像是极为笃定一般,也知这事情极为紧要,只怕多半是真,便郑重点头道,“嫂嫂放心,哥哥带了许多人跟着世子,必然能联络上的。如今或者这消息也是讹传也未可知,嫂嫂先只管放宽心。” 青罗点头道,“你只全心找到二爷便是,我这里不需操心,我自然知道的。”想了一想又道,“如今情势紧急,你们只管去做事,我还要回园子里去。如今这消息还没有定,一旦传出来,只怕别说咱们王府,蓉城乃至西疆都要乱起来,还要假装无事才好。这件事情既然目下众人都不知道,连我房里的人也一时不必说,只你们几个心里明白就好。我也是无意间听闻了这样消息,这话也不好叫人知道,如今只和人说是回来走了一遭儿,换一换衣裳,跟你们见面说话的事情也无需旁的人知道。若是真有人问起,你们也只说是你家里有要紧的事情找你哥哥,也不要把世子失踪的话明说。”想了想又道,“若是这话果然当真,王府自然也会派人去找二爷的,仲平,你们找寻世子的时候要切记隐秘二字,若非信得过的心腹之人,万万不可叫外人知晓了。此事事关世子生死,千万小心。等有了消息,也不要自己进来,就叫个寻常小子来随便回一件事情,我就好寻一个由头出去的。”董润见她神色郑重,似乎是有什么更深的意思在里头,忽然想起许久之前的一件事,心里一动似乎有了几分头绪,此时却也没有理清不便多说,便点头应了。 董润三人当下便出府去安排诸事,青罗定了定神,深深吸了口气,往内屋换了件衣衫,理了理自己妆容。青罗的内室放着一面极大的西洋镜,青罗走过前头,瞧见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得虽然衣裳齐整,可面色苍白遮掩不住,便又取了胭脂细细涂抹了,方才觉得好些。心里只觉好笑,如今这样局势,自己还要如此粉饰太平。然而青罗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怀慕这一回失踪有些蹊跷,搜寻的时候也最好少叫人知道才好。青罗在镜子前头默默立了半晌,等只觉得自己形容都不会露了破绽,这才往园子里头去。 本来已经雪晴,此时一阵风过,把那树上积压的吹落下来,纷纷扬扬得倒又像是下雪了。风里头寒梅的香气愈发分明起来,身上倒觉得更冷起来。青罗紧紧裹着方才换上的秋香面的狐裘,一步步走,心里却不住地盘算着。她忽然觉得无能为力,饶是自己肝肠寸断焦急如焚,却对远在千里之外消失不见的人无能为力。她能够做的,竟然只有假装若无其事。这几个月来的相思分明,却没有这一刹那刻骨。她仿佛瞧见了逝去的慧嘉公主和柳芳宜,当日她们的等待焦急,是不是和自己此时一般无二?她们是不是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整颗心都走得远了,却不知如何是好。 青罗回到飞蒙馆的时候,里头仍旧是一派洋洋的喜气。侍书倚檀几个都围坐在屋子里头做针线,见她进来了,便笑道,“午后姑娘们说要去赏梅,寻了二奶奶半晌也不见人。”青罗点头道,“虽然你们没见我,却也叫我赶上了,不妨事的。”倚檀就笑道,“奶奶如今贵人事忙,也难得有这样闲的时候四处走走。只是我才刚看姑娘们都在洗砚斋陪着二姑娘用晚膳呢,好不热闹,怎么奶奶倒这会子回来了?可用了晚膳没有?我记得奶奶午后出去,穿的是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此时却是一袭秋香色的衣裳,却是往哪里去了?” 青罗见她发觉,倒也不慌不忙,就依着先前与董润等说的那般,微微一笑道,“午后去了大奶奶屋里瞧燕姨娘,出来众人便说要去洗砚斋瞧蓉妹妹。只是我觉得身上有些懒懒的,就没有跟着她们去,托词要家去一遭儿。本来想着不过就是随意走走便回来,倒不像在雪里摔了一跤,把衣裳弄湿了,倒觉得冷,便顺道回了自己屋里换了一身。这会子也并不饿,不必管我的。这会子看你们几个绣的花儿倒是好,大冬日里头无事,就是做这个正好。你们且绣着,我就坐着瞧瞧。” 青罗说话间仔细瞧了瞧倚檀的神色,倒是十分平静。往日外头的事情都是倚檀传递进来告诉自己,这些日子自己留心不叫她常往外头去,倒也没见她神色间有什么不妥,也从来没有问过一句的,仍旧是往日静静的样子,心里倒觉得她处事稳妥不露声色。原本青罗不想叫倚檀多管外头的事情,不过是为了不叫旁人闲话,只是瞧侍书如释重负的样子,似乎有些别的什么意思在这里,或者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在里头。青罗也不说没想过倚檀或者会有的心思,瞧着安氏、郑氏到翎燕这些人,她不是不疑心的。本来翎燕进门的时候,她还想着只要怀慕没有这样的心思自然就是不碍的,然而前些日子听郑氏说起上一辈的事情,才惊觉若是丫头们存了心思,后头的事情也是未可知的。青罗自那时候心里待倚檀就更疏远了些,面上却也不露出来。日子久了,见倚檀也没有什么异样,怀慕又不在府里,渐渐也就把心搁了下来。如今怀慕失踪,青罗本来可以借此事试探一番,瞧一瞧倚檀心里对怀慕究竟是怎样,然而此时心力交瘁满腹忧愁,却哪里有这样的心思? 青罗却不知,以倚檀的心思细密,饶是她仔细收拾了形容,又说圆了一番话来掩饰,也能瞧出不妥的地方来。此时倚檀一边和砚香低声说着那绣的花样里头的线,那叶子是用那一种翠色好,一边却悄悄儿打量着青罗。青罗这几日气色都是极好,这会子倒像是有些怔仲不安的样子,必然不会是湿了衣裳这么简单的事情。倚檀见青罗不欲实说,故意惊讶道,“奶奶竟然湿了衣裳?可是冻着了,我瞧奶奶神色不大好的样子。”青罗也只勉强笑道,“也罢了,出去一天,总是有些乏了,这会自被你一说,倒觉得有些困倦起来,这就收拾了睡下吧。”此时侍书也有些惊讶,抬头道,“奶奶竟不用晚膳便要歇下了?依我说,好歹吃些酥酪,热热地吃下去,睡得也安稳些。” 第十二章(10)水堂离燕褰珠箔 青罗哪里有这样心思,心里焦躁却又不好露出来,只勉强笑道,“也罢了,就是这样。”稍微用了些,便自去歇下,又道,“我自己歇着就是了,你们只管做自己的事情,也不必进来伺候。想来我是着了些风寒,如今外头冷,你们也不要贪玩弄出了病来,早些睡吧。”几个丫头都应着,倚檀心里却愈发觉得奇怪。仔细盘算几回,却又摸不着头脑,只好作罢。又想着明日问一问午后跟着青罗一处的其他丫头们,或者能知道一二的。这些日子倚檀心里头也有些不快,只没有露出了罢了。如今青罗当着家,本来见人就较以前便宜许多,董润乃至九儿、孙伯等人若是有什么事情要回,也都直接找了青罗,不需找自己传话儿了。青罗起初当家的时候,还每每问着自己,如今一应大小事情都熟悉了起来,也只带着侍书去,说是叫历练着。青罗却也没有冷待了她,只说是家里大小杂事也有许多,一时之间顾不过来,说自己熟悉些,都交给自己帮着打理,外头真正要紧的那些事情,却不叫她问了。 青罗这一夜哪里能睡得安稳,辗转反侧,心思也定不下来,早早便起了。虽然侥幸抱了消息不真的奢望,却也知道上官启身边的人,断断不会出错的。青罗也不知董润等人何时会传了消息回来,怕一时回话的人来了自己却不在,也不敢随意出去走动,只在房中枯坐。偏生用过早膳,怀蕊过来做了好一会子,青罗也只好与她说笑,那心里却是十分不安。怀蕊直做到午膳时候,丫头们便把怀蕊的午膳也摆到了飞蒙馆。用毕了午膳,青罗见怀蕊倒像是心情十分爽快的样子,仍是有说有笑的,也只好打叠起精神勉强说笑。 怀蕊年纪虽然小,却也是个伶俐的,自然瞧出来青罗有些不对,倒也不曾想着别的,便笑道,“嫂子可是因为二哥哥要回来了,心里头欢喜,连和妹妹说话也不愿了?今日在这里坐了一时,嫂嫂竟像是丢了魂儿一般,坐立难安呢。”青罗见她如此打趣自己,倒更是说中了她心里头最不安的一件事,更是难以平伏。正要说些什么岔开,砚香却带了一个小子进来,面目寻常,瞧着也不眼生,却一时也想不起是哪里伺候的。那小子倒也伶俐,上前来就给怀蕊青罗请了安,又笑道,“奶奶快去瞧瞧,奶奶遣了人去外头采买年节上的东西,今儿回来了几个,东西也带了回来,却不知怎么,点出来数目竟不对,还请奶奶到库里去,才好问个明白的。” 青罗仔细打量了那小子一眼,依稀记起来是跟着董润的,正要起身跟着,却觉得不妥,压着性子坐着,慢慢把手里头那一盏茶喝了,才道,“年节上的事情,原本就是千头万绪,我早料到必然有不对的,也罢了,就跟你去一遭儿吧。”侍书等欲跟上,青罗却回身笑道,“一会子外头管事的婆子们还要往轻丝浅色楼回禀事情,此时若是临时改了去处又是一阵,忙乱,倚檀侍书,你们就往那里去帮我看着,若有什么极要紧的,等我回来再告诉我。”又对怀蕊笑道,“真是对不住妹妹,妹妹且往别的屋里坐坐,下次再给妹妹赔罪。”怀蕊便笑道,“好嫂子,知道你事忙,如今心思也乱着,我怎么会怪你,也罢了,我也出来这半日了,也不想再去扰了别人,瞧见别人也怪腻的,就自己回去歪着罢。” 青罗也不去管她,只吩咐砚香好生送了怀蕊回去,自己便跟着那小子出去。果然,除了飞蒙馆,那小子见四处无人,就低声回道,“二奶奶,我们爷在二爷的书房等着奶奶呢,奶奶快去吧。库房那边的事情原是我浑说的,二奶奶只管放心就是了。”青罗略略苦笑,此时自己哪里有心思去想什么库房的事情,若说放心,更是不可能的。青罗也不说话,一路匆匆往卷绿斋去了,果然董润已经侯在门前,眼神微微示意,二人便进去,又叫方才那个小子在外头瞧着,不要轻易放了人进来。 董润见身边的小厮出去,忙转身对青罗道,“嫂嫂,方才我收到兄长从前头递回来的消息,这急忙过来告诉嫂嫂,只嫂嫂听了千万不要着急。”青罗见他如此说,自然是十分不好,脸上便是一白,强自镇定道,“你只管说就是了。”董润心中也极是忧心,又怕说得太急吓着青罗,极力稳住声音道,“哥哥的信里说得明白,世子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却不想在松城遇到昌平王的伏击。世子因为赶着回来,本就是轻骑简从,连我兄长也因为还有些事情未完没有跟着,身边跟着的不过是六儿何伯等几个家人,如今众人竟都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青罗登时就觉得眼前一黑,几欲晕去,勉强扶着桌子道,“还有呢?”董润沉声道,“消息以来,前头的人便已经开始寻找,只是松城此时被昌平王占了去,我们的人也等闲进不去,十分不便。嫂子也不要太过担忧,世子有神灵庇佑,断断不会有什么差池,兄长在那边自然也会竭尽全力的,我们定然会找见世子的。” 青罗自然知道他是安慰自己,此时知道了情形,心里虽然十分沉痛,却像是镇静了几分,又追问道,“我先时接到世子的信,说是昌平王已经被逐回了定云江北岸,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松城?”董润蹙眉道,“我也不知。听密报的意思,本来局势已稳,众人都忙着预备年关,昌平王的人马几乎像是一夜之间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这才叫人措手不及。如今不要说世子的下落,前头的战局也已经乱了起来,只怕王爷也在头痛怎么应变。”青罗的面色更是难看,却知道此时惊惶也是无用,便点头道,“仲平,我知道你和世子情同兄弟,我是女流之辈,如今也是无计可施,二爷的性命,我就托付给仲平你了。”说着便要行礼,董润等忙先跪下道不敢,只说是份内应尽之责,又道,“嫂嫂放心,我赶着回来告诉嫂嫂消息,世子的事情孙伯和九儿两个正在尽力安排,不会耽误了去的。” 董润见青罗此时虽然面色雪白眼神凄楚,却已经慢慢镇定下来,不由钦佩起来,似乎在打算着什么要紧的事情。想起昨日的疑惑,自觉应当与青罗说明白才好,或者还能有什么办法,想了想便道,“还有一件事情,我总觉得该和嫂嫂说的。只是事关王族,若是有什么不妥的,嫂嫂还要恕罪才好。”青罗心里一惊,忙问是何事。董润慢慢道,“六月间的时候,我曾经奉了世子之命,往西边松城去了一遭。当日我就发觉,松城之中兵械军衣甚至粮饷医药之物,数目皆有些不对。当日世子便怀疑,是大公子私自藏了些势力,后来我也曾暗暗寻访,却又没有了消息,虽然疑惑,却没有证据,一时之间也只有作罢。如今世子在松城失踪,我总是想起这件事情,也不是是不是我多虑了。只是哥哥在信里还说了一件事,世子这一番回蓉城,自然是自己归乡心切,只是临行前大公子也说了一句,叫世子先回蓉城报平安,其余大队人马慢慢开拔,连世子反了常例轻骑简从,大公子也没有异议。若是细想来,倒有些叫人心惊。” 青罗自然知道董润的意思,也思索了一时,慢慢道,“你的意思是,世子失踪,未必是昌平王所为,或者是大哥的手段?只是据你方才的话,昌平王的势力又的确已经占了松城。松城是西疆要地,守卫本来森严,这一番忽然被占,倒是古怪。”青罗抬头瞧了瞧外头的冰雪,声音却比雪还要冷上几分,“最可能的缘故便是,咱们军中有人私底下和昌平王苟且在了一处,里应外合,才会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占了松城。”董润心中也是如此疑惑,却也不敢就如此做了定论,仍旧探寻地问道,“这也只是咱们的揣度,不论如何,大公子虽然和世子不睦,却终究是王爷的儿子,想来不至于做如此不忠不孝,陷西疆于险境的事情吧?纵然是不说这些,昌平王占了松城,对大公子又有什么好处?如今西北的战局一夜翻覆,世子不在阵前,大公子未必就能把控时局。” 第十二章(11)水堂离燕褰珠箔 青罗往日里并不愿把安氏和怀思想得太过狠辣,只是前些日子听了郑氏说起安氏为人的话,如今又是怀慕性命有关,哪里顾得这些,一路便往下想,心思极为犀利。董润话音才落,青罗便道,“未必。如今云侧妃失势,大哥的日子也不好过。前些日子回来的战报,怀慕在此一战中建下的功勋又远远较大公子更盛,眼见着世子之位他是无法可想,或者就做出这样背水一战的事情也未可知。如你所说的,大哥在松城布下势力已经不是一日两日,除了他,还能有谁让昌平王的人一夜之间长驱直入神出鬼没?我猜想大哥和昌平王私底下有什么契约,叫昌平王替他不露声色地杀了怀慕绝了后患,他就能割土相让,盼着两下里自此相安无事呢。”青罗的神色冰冷,慢慢吐出一句话道,“半壁江山,也比一无所有叫他得意了。只是据往日说起昌平王时候的话,只怕大哥这一回,也是算得漏了。他想要与虎谋皮,也要防着被虎连皮带骨生吞了才好。只是人心贪念一起,又哪里顾得上这许多?纵然冒天下之大不韪,铤而走险火中取栗,也要试一试才甘心。” 董润心里也隐约有这样的猜想,见青罗不过一刹那之间便想得如此通透,不由钦佩。那眼神中一掠而过的冷光,自己仿佛曾经在谁的眼睛里头也曾经见过。正觉钦佩,却见青罗的眼神转瞬间又软了下去,那种绝望悲伤几乎遮掩不住,口中如刀锋一般冷锐的声音也变成了几不可闻的低语,“或者此时,已经如了他的愿了。”董润见状,忙安慰道,“嫂子不要这样想,就算事情坏到了嫂子想的这样地步,我想世子也必然还活着。嫂嫂你想,若是世子真的深造不测,昌平王岂有不叫人知道的?消息一出,军心大乱,他自然能趁势横扫西疆。退一步说,世子若成了阶下囚,也是一样的道理,一来挫杀我军锐气,而来挟持着世子,就能与咱们谈判,也是极大的筹码。如今既然毫无动静,自然是世子并不在他真正掌握之中的缘故。何况,纵然昌平王当真拿住了世子,依我看来,也是不会真正害死世子的。若是世子死了,昌平王与我们就再也没有转圜余地,必要鱼死网破才罢,以他如今声势,未必就能有十全把握。而若是只挟持着,便是进可攻退可守,既能胁迫王府,又能胁迫大公子,那才是完全之策。所以嫂嫂不要灰心,世子定然还在人世,只要世子活着,必能逢凶化吉的。” 青罗定了定神,见董润说的条理分明,心中知道有理,便也略略定下了神。只是如今也不能想的太过乐观,若是怀慕当真逃脱了,怎么会不与这边联系?如今毫无声息,想来就如董润所言,乃是被挟持了的缘故。青罗自然是知道怀慕的傲气的,他若是做了阶下囚,只怕生不如死。何况青罗心里还有更深一曾的畏惧,以上官启对怀慕的防范,这枚筹码,究竟能值几何?青罗心里只有寄望于上官启对柳芳宜的怀念和他的父子之情能够胜过他对怀慕的顾忌。然而若是怀慕当真被上官启顺势当做了一枚弃子又该如何? 青罗不敢再想下去了,她不敢想,一往下头想去,就像是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渊里头,又黑又冷,叫人周身都麻痹了不能动一动。自己早在听见那一句的时候便已经失了神,而到了这一刻,自己真正沉进了这无底的深渊里头,慢慢地也从这冰冷里头,自己生发出一种暖来,毕竟,她不愿意就这样溺死在里头,那么久必须寻一条生路出来。而在没有找到这条路之前,她只有屏住呼吸,不能叫自己沉下去。更何况她需要做的,甚至不仅仅是自己不能沉下去,只要有一分气力意思可能,她还要把怀慕也拉上来。 启怀堂中此时自然也是一阵的忙乱,上官启自昨夜听闻儿子失踪的消息之后,也是一夜未尝合眼。怀慕的才干他心里有数,何况有众人辅弼,这一回往西北抵御外敌,自然有胜无败,他本来并不担忧。没料到到了年下,都以为该松一口气的时候,横生如此变故,连他也有些手足无措。此时上官启心中也是十分的烦乱,虽然儿子这些年与自己之间诸多龃龉猜忌,如今生死未明,做父亲的又岂能当做无事?何况他心里头对此时还有一层疑影儿,更叫他心里难安了。他必须要拨云见日,把这里头的关窍尽数理清,然而理清之后,更不知是如何局面了,或者比之现下,更为难以面对也未可知。 上官启忽然觉得有些无力,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有些老了。那些意气风发,乾坤在掌的日子,那些琴瑟在御,张敞画眉的日子,都已经像是前生的记忆了。他觉得自己有些孤单,在这样的激流之中竟不知如何力挽狂澜。他觉得自己十分失败,妻妾子女,沙场政局,似乎都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不知怎么,他觉得有些众叛亲离,在这种时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够相信谁,也不知能和谁说明白自己心里的困惑。上官启苦笑起来,如今自己这般,想来是过去背叛的报应,而他竟然这样害怕这早就该来的报应。他失去了自己毕生拥有过的最好的时光,而这个儿子不论如何,都是这一段时光唯一给他留下的。而到今日,连这最后的,他都留不住了么? 上官启正自出神,忽然听见后头女声温柔笑道,“王爷怎么独坐在这里?”回头一看,却是陈氏。这些日子忙着外头的事情,许久没有见这几个年轻侍妾,偶然有空闲,也只往彤华轩里头坐坐,晚间便都歇在启怀堂中。多日不见,陈氏巴巴儿找了来,虽然心里十分烦恼,也不能十分薄待了,便勉强笑了一笑道,“你怎么来了,这些日子可好?”陈氏见他关切自己,心里一喜。自己素来在这府里不算得宠,又因为往日安氏与自己亲厚些,这些日子也零零碎碎受了些委屈。这二日想着将要到年下,前方又是捷报频传,想必王爷此时心情不错,打探到上官启这会子一个人在启怀堂,便细细装扮了过来。 陈氏便温柔笑道,“多劳王爷关心,我很好。只是好些日子没有见过王爷了,心里惦记着,又怕王爷身边总没有人服侍,一时之间有什么不便,就过来瞧瞧王爷。怎么王爷竟不想看见我么?”上官启本来出着神并未深想陈氏此行的目的,听了这话倒有些明白,抬头仔细打量了陈氏一番,果然见衣饰齐整,是费了些心思的。一身桃红衬牙黄色的衣裳,面上薄薄施了一层胭脂,头发绾成了斜斜一个髻,攒着一枝红宝金钗,又簪着一朵嫣红芍药,衬得一张脸十分年轻娇俏。 陈氏本是方家的丫头,长郡主嫁过去之后便跟着服侍。有一回上官亭归宁,倒不料合了上官启的眼缘,便留了下来。陈氏论容貌自然是不俗的,只是在几个年轻姨娘里头,论艳丽华贵不如秦氏,论婉约妩媚也不及白氏,上官启素日的宠爱也就不过如此而已,因为是长郡主家里进来的,到底多照拂些。只是既然宠爱不盛,又没有家室子女倚仗,陈氏素日也就只有小心应对众人,不过偶然与白氏口角几句。尤其是安氏势盛,陈氏更是时常逢迎着,此一番安氏失势,纵然青罗柳妃等没有刻意薄待,那些下人自然不似往日对她了。此一番来见上官启,也是有几分忐忑的,见他一瞬不瞬瞧着自己,倒有些怯意,低了头不敢看,只默默绞着裙带不说话儿。 上官启见她如此,美则美矣,心里倒更是觉得有些腻烦。便蹙了眉道,“怎么无端端穿的这样艳丽?”陈氏倒不料他忽然责难,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只嗫嚅道,“快到年下了,穿的喜庆些,心里觉得暖和些。四下里都是白茫茫的,看得久了也觉得有些无趣了呢。”上官启也知道这时节里众人都是这样颜色打扮,何况自己冷待陈氏多日,她过来见自己穿的这样也是常理,自己心里烦闷,也不好把气都往陈氏身上使,便勉强压抑了情绪,笑道,“说的有理。”陈氏见他这样说,心里也安稳下来,便把外头披着的衣裳换下,坐到上官启身边笑道,“王爷这里可比我屋里暖和的多了,我就坐着暖暖。王爷可有什么要紧公文要办?我也不会旁的,就与王爷磨墨罢。” 第十二章(12)水堂离燕褰珠箔 上官启由得她去,过了一时却忽然立起身来,陈氏一时不妨,被他忽然一动唬了一跳,便打翻了砚台,那淋淋漓漓的墨汁便都倒在了那张花梨木书案上,连那案上的公文书册尽数都被染了。陈氏一惊,上官启素来于这书房里的事情最是规矩极严,纵然是放错了一两册闲来把玩的书册,也是要大为震怒的,何况此时自己染了这许多要紧公文?陈氏不用瞧那公文是什么,也知道这些日子上官启搁在案头的,断断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心里头一凛,也顾不得那地下星星点点的墨汁染了衣裳,当即便低头跪了下去。然而半晌也不曾听见上官启的声音,偷眼一瞧,却见他仍旧怔怔立着,似乎是要出门去,却又迟疑不定,对自己一时失手的事情,却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没有放在眼里。陈氏觉得这一日上官启颇有些古怪,虽然没见他动怒,心里却更是忐忑。数九寒天,屋子里虽然点着炭盆子,那砖地上却仍旧如冰一样,地上的连那案上滴落下来的墨汁浸湿了衣裳,只觉得十分难捱,却也不敢就起来,只好默默跪着。 过了良久,上官启才回了神,低头瞧见地下跪着的陈氏,倒似乎有些惊讶,便问道,“你怎么跪在这里?”不等陈氏答话,转头瞧见案上一片狼藉,才明白了几分,那眉头便蹙紧了,面色也沉了下来。陈氏见如此情形忙要认错,却见上官启的脸色似乎又迷茫了起来,眉头却没有展开,只挥了挥手道,“你下去罢。”陈氏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起先的目的,忙应声匆匆退了出去,低着头一路沿着回廊匆匆往回走,却忽然听见一个女声莺莺呖呖地笑道,“陈姐姐这是打哪里来,这身上的花样倒是新鲜,只是不衬这衣裳颜色。”陈氏惊魂未定,抬头见白氏正俏生生立在前头,听她言语往自己身上一瞧,一身极好的桃红缎子衣裳,此时被墨染得星星点点,十分狼狈。再瞧白氏,一身葱绿色只系着一条浅紫色络子,在这冰天雪地里头,倒是如春风拂面一般清新,身姿楚楚,就如一枝新柳一般。陈氏心里微恨,暗道这优伶出身的人到底举止轻薄,穿成这样单薄窈窕,可知是要勾引人了。 白氏走过来笑道,“姐姐这是从王爷那里来吧,怎么这样不小心,弄得身上成了如此,怕不是一时惹恼了王爷,叫王爷连墨汁都泼到了身上?瞧姐姐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陈氏见白氏似有嘲讽之意,又见她这样打扮,就笑道,“妹妹如此打扮,只怕也是要往王爷那里去吧?既然是这样,我劝妹妹也小心些罢了。王爷这些日子,也许久没有见妹妹了吧,若是如姐姐一般,这葱绿衣裳只怕也不衬这花样呢。”白氏正欲答话,却忽然见前头上官启走了过去,便扬声娇唤,此时自己的模样与陈氏相较,高低之别自然不必说的。然而白氏连着叫了几声,上官启却充耳不闻一般,不一时便出了启怀堂去。白氏叫了这几声,陈氏自然也瞧见上官启出来,本来心下十分懊恼,见上官启并不曾理会,已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掩口儿道,“姐姐我身上虽然多了些墨迹,却到底见了王爷一遭儿,妹妹穿得如这新出的柳叶儿一般,却也不曾叫王爷留心呢,只可怜了妹妹,这样冷的天也没能往王爷屋里坐一坐,穿得这样单薄,可不要冻坏了才好。” 白氏见陈氏打趣自己,心里自然也很是恼怒,也没心思在这雪地里头盘桓,冷冷哼了一声便拂袖去了。只是心里头却觉得有些蹊跷,王爷素来虽自己这些人并没有什么深情厚谊,却也算是体贴温存。自己不消说,除了秦氏素日里最受宠的便是自己,没有全然不理会自己的缘故。就算陈氏,也是姑太太家里出来的,王爷对她一贯也是好言安慰的,不至于就给她没脸。此时自己二人都受了冷待,再一想王爷这些日子似乎对自己这些人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更觉得王爷有什么心事一般。白氏转回身去,远远瞧见陈氏往另一条路上回春绿庭去了,白氏心里却是一动,足下也停了步子。 上官启此时却是疾步往园子里去,他心里头十分烦乱,只想寻一个能稍稍安心的地方。思来想去,这院落千重,却都不能叫自己觉得安心,似乎只有一个地方可去,至少可以假作是这尘世之外的人,能偷得浮生半日,略微安定一分。上官启一路走到湖边,雪虽然停了,极目所望,却仍旧是白茫茫一片。而这茫茫大地,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徘徊天地之间,茕茕孑立。芳草渡口那一株黄桷树被积雪粉饰,又被那暗沉沉的天色衬着,显得犹为壮观,几有直抵天宇的气魄。树下那十余块大石,也如虎踞龙盘一般。上官启知道那最大的一块石头上铭着的那七个字,烹茶煮酒论天下,那样的先辈豪情,在这空茫天地之间几乎存在于每一处,然而这样的豪迈,却更显得自己的弱小与孤单。或者自己一世追寻的,便是这样与先王齐肩的洒脱,然而最终,立在这里的自己,只是想要寻找一个逃避现世的桃源。而这样的怯懦软弱,在这一株古木前头这样分明,就像是历代先祖都瞧着自己一般,瞧着这个对一切事情都无能为力的自己。 小舟划过湖面,湖面虽没有冻住,却也浮着些碎冰,四下里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倒像极了那几句诗,“天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只是自己此时哪里有这样的心思,只觉得自己孤身一人漂泊在了天涯海角,茫然没有方向。直到瞧见了远处那几不可见的一点渐渐扩大,瞧得清黑黢黢的树林勾出的熟悉的岛屿轮廓,才觉得心里稍稍安慰了些。 上官启匆匆登了岸,林下积雪深厚,显然是从没有人踏足,才恣意地积了这样深。林间却有飞鸟回翔,或者落在雪地上头,见了人也不害怕,反倒侧着头瞧着他,倒像是这岛屿是它们所有自己不过是个不速之客罢了。上官启好容易从齐膝深的雪地里里头穿过林子,眼前的白却似乎微微有了变化。远远瞧着仍旧是一片皎洁无暇的白,却似乎更柔和些,带着一丝檀香气息。上官启走过去,自然是月昙了,只有月昙,能在这冰天雪地里头开的这样好,与雪色一体,只有一点清香,却也带着冰雪的冷冽。花的那一头,三间木屋也被装裹成银白,窗扇上头几点纯红,却是贴了窗花。上官启落在门前的廊子上头,仔细瞧了瞧,绞的是寻常的福字。上官启正欲进去,却又闻见一缕酒香,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推门进去便笑道,“怎么有这样的雅兴,还温着酒?你这里这会子倒还是清静。”里头坐着的自然是瑛寒,手里正剪着一朵窗花,身边搁着小小一个炉子,正烫着一壶酒,脸色也不似往日清冷,微微含着一丝笑意。瑛寒听见他的声音,倒有些惊讶,神色转瞬间便又平静下去,只含笑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上官启见她那笑容,似乎心里也松快了些,也就坐下笑道,“正有这个意思。”伸手就倒出一杯酒,饮下笑道,“这酒味却是生疏,哪里来的?”瑛寒笑道,“这个自然比不上你在外头喝的,这还是去年年下送来的,一直收到了今日,你若是嫌弃粗陋,就罢了。”上官启笑道,“这是我的疏漏了,你本是喜欢喝上一杯的,以后我自然嘱咐人给你送来些好的。” 瑛寒摇头道,“去年年下送的到今日还未喝完呢,我也不过是偶然喝上一点半点的,也不必费心了。”上官启举杯饮尽了道,“这一番我来了,岂有还剩下的道理?你且别管,只管把你这里剩下的都拿来给我就是了。”瑛寒见她这样说,也只淡淡笑道,“那就这样就是。”说着又取出几碟子小菜和两套碗碟道,“酒已经寻常,这些也是我自己做的,更是简单。有客无酒,有酒无肴都是憾事,难得有客,自然也要配上这些了,不拘好不好,就是个意思罢了。”上官启伸手夹过一筷子尝了尝,笑道,“就是这样的家常风味最好,你也别站着,过来一起喝就是,我还记得你往日和我对酌畅谈的日子呢。”瑛寒应声把手里的剪纸搁下,坐过去也喝了一杯,放下杯子却笑道,“你也知道是往日了。往日的我,和今日怎么能相比呢?这里头的差别,岂止千里?” 第十二章(13)水堂离燕褰珠箔 上官启见瑛寒神色有些感慨的意思,忙笑道,“罢了罢了,本来到你这里是寻一个清净,更不能提这些不爽快的事情了。”说着伸手取过方才瑛寒剪的那一朵窗花,却不似外头贴着的福字,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立在梅树下头。上官启沉默半晌才道,“你别担心,蕊儿如今过的很好。原本蕊儿和府里的众人都不很合契,倒是和慕儿的新媳妇十分要好,这些日子脾气也和缓了好些。蓉儿此时也回来了,府里有多了许多姑娘,众人一处热闹,想来蕊儿也是高兴的。”瑛寒点头道,“我知道你自然会照拂蕊儿的,只是我总是想着,不知她如今是什么模样。” 上官启默然一时,忽然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我只管喝酒就是了,只是不知道你这里还剩下多少?若是不够,可就不能尽兴。”瑛寒也笑道,“你只管喝就是,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总之喝得干净了,也就罢了。你且坐着,我再去烫一些来。”说着便抱出一个坛子来,正要去烫酒,上官启却伸手取过来,摇了摇见还有大半坛子,笑道,“虽然不足以尽兴,也差不多。你也别去烫酒费事,就算是喝了冷酒也没有什么。往日你就没有喝过冷酒?如今年岁也不算大,怎么就如此蝎蝎螫螫起来。”说着只管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口中说着些不打紧的话。一时说起四时风物,一时又说起花月佳人,天南海北无所不至。一旦喝起来,也不管瑛寒是否也在陪着自己喝,只管自己说话。 瑛寒见他如此,便知是要自己灌醉自己的意思了。本来他来这里就不是寻常的事情,此时又是如此,可见是有什么极为难的事情。瑛寒却并不在意的样子,似乎是司空见惯,也并不拦着,见他喝完了一杯,便伸手再去斟上,也不管他喝了多少,也不答话,只默默地瞧着,偶然自己喝一杯,神色也似乎有些动摇,像是想起了经年旧事。上官启的醉意渐渐上来,迷蒙中瞧见眼前的女子,身子绰约,月白色的衣裳像是要融化在这冰天雪地里头一般。然而那顾盼间的眼眸,却似乎无处不在,那眼光穿透了他迷蒙的醉眼,犹如冰雪冷彻,像是刺痛了他的心思,却又似乎有了些安慰。上官启轻轻地呢喃着一个名字,拉过那女子的手,那手指也是如冰雪一样的凉。 瑛寒低头瞧着醉倒的人,酒意深重,那手去握得极紧,像是害怕稍微松了些力气,眼前的这个人,或者是口中的那个人就会消失不见一般。瑛寒的心里有些苦涩。这样的情景,多少年没有再出现过了?她困守在这里多少年了?少年时的珠围玉绕,胭脂颜色红楼雨,十几年寂寞的光阴光阴,足以叫她忘却那些绮艳轻薄的日子,成了连自己也认不出的另一个人。然而近日重到眼前,那些过去,却仍旧像是昨日才在眼前一般。今昔往日没有丝毫的变化,连那口中唤着的名字,也从来没有变更过。 十三年前,她就是这样遇见了眼前的这个人。青楼楚馆,玉帐珠帘,她曾经是蓉城独占鳌头的花魁,琵琶声凉舞衣轻,千金难求一见。她没有绝世的容光,却能叫无数的人在她忽而清冷忽而娇媚的眼波中沉沦。她是无情的,她辗转花丛,漫不经心,眼波流转,蛊惑人心,却不肯轻易对人笑一笑。瑛寒这个名字,叫多少男人魂牵梦萦?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千金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一曲琵琶的缠头,而她若是肯笑一笑给谁一个青眼,那人只怕连身家性命也肯舍去不要的。 那时候她不知道这个热是谁,也没有兴致知道,这个人一掷千金到她面前,如她见过的无数个男人一样魂不守舍地瞧着她的眼睛,她只觉得他是寻常之人,空长了一副好皮囊。然而只有这个人,在酒醉之后,拉着她的手,叫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不像她的名字那样带着清冷和风情,那个名字一听便知是好人家的女子,芳菲满面,宜室宜家。往日有人借着酒醉叫着自己的名字,拉住自己,自己总是漫不经心地挣了开去,如游鱼轻滑。而那一次,第一次有人叫着别人的名字拉住自己,她却没有挣开,只由着他握着,而更鬼使神差的是,她竟然应了他。 或者自己当日若是没有应他,也就没有后头的事情。自己的今日,便和琵琶行里头的那个女子一般,年老色衰恩客散,门庭冷落鞍马稀,和每一个艳光散尽的青楼女子一样,那是当日的自己冷眼看透的结局。而时至今日,自己孤身一人独居于此,或者就是那一声应的缘故。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应了他,或者是因为那呼唤里头的伤心无奈和悔恨,是她从没有听见过的,不是纯粹的欲望占有,而是对已经失去的东西的无限眷恋,叫她觉得陌生而向往。她在那一刻这样嫉妒那个叫芳宜的女人,不管她是谁,失去了什么,她比自己幸运太多,她拥有一个男人的真心,这个男人在别的女子面前喝得酩酊大醉,叫的也是她的名字。而自己呢?不管有多少男人在喝醉了之后叫着她的名字,她也无法拥有那个女人拥有的,那呼唤里的真心眷恋。 她在那一刻,冰封的心松软了下来。她本就是个风尘女子,委身于谁,都是迟早的事情。今日这个人进来,听了自己一曲琵琶,又留在自己这里喝酒。鸨母把所有人遣了出去,最后还告诫自己,这绝不是一般的客人,一定要好生伺候。既然是这样,自己何不就如了所有人的意?鸨母所要的不过就是自己勾住这个贵人。他要的是错认的一个芳宜,既然错认,那么自己就是这个人。而自己要的,不过就是一点真心而已,尽管这真心并不是真的对着自己,然而这一刻,已经叫她觉得满足。她知道,作为瑛寒,她这一生是求不来这样的真心的,那么,就让自己扮作这个叫芳宜的女子一刻,偷走属于她的真心罢了。或者这就是自己一生,能够得到了唯一真心了。 瑛寒犹自记得过了那一夜,他醒来看见自己的时候的那种神情。似乎是好梦终散的失望,却又像是失而复得的狂喜。而沉在这两者下头的,是沉得不见底的悲凉和无奈。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离开了。后来的日子他常常来自己这里,并不像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那样迷乱,只是眼神中仍旧时时带着些回忆神色,似乎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谁。他有时只是来听一曲琵琶闲坐半刻,有时却又和第一次来的时候一般喝得酩酊大醉。而每到醉了的时候,总是拉着她的手,叫着那一个名字。渐渐地,自己在他或清醒或迷惘的话语里头知晓了一切。他似乎对自己毫不设防,他的身份,他的为难,他的阴谋,他的舍弃,他的眷恋,他的失去,他对自己说了一切,像是丝毫不忧心自己会出卖他什么一样。后来她渐渐明白,或者就是他对那个人欺瞒太多,才会这样对自己。把自己当做另一个他可以毫不设防的芳宜,才能觉得心里好过一些。 瑛寒这也才知道,那个叫芳宜的女人,叫自己羡慕的女子,其实也和自己一样可怜。虽然她拥有了真心,却仍旧摆脱不了可悲的命运。因为这一分的真心,哪怕深刻到了如此,也比不过那九分的谋算。她也同情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他什么都有,却什么都失去了,他唯一的寄托,竟然只是在醉眼惺忪里头,把另一个女人错认,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瑛寒知道自己成了这个人的安慰,他几乎日日到自己这里来,也不管流言蜚语。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瑛寒也一直陪着她,不论他是清醒的还是醉的。瑛寒在这无尽的长夜里头也确定自己的心,那并不是爱,她明知他爱的是那个人而不是自己,也从来不想占有他,她只是像一个回忆一样留在他身边而已。 这或者更像是一种怜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悯,她本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却发现世上人皆如此。那一夜,他把自己错认成自己爱的人,自己何尝不是错认?把他错认成自己一直期盼的,会真心爱自己的某一个人,把自己错认成一个会拥有他人的真心的人。那一夜他们这两个人,不过是两个可怜人互相之间的慰藉罢了。他爱的不是瑛寒,而她爱的也不说上官启。而那一夜之后,他再拉着自己的手的时候,她不再应承,因为她知道,他终究不是自己期待的那个人。而她心里头也知道,他也早就明白了自己并不是他留恋的那个人,哪怕是醉了。后来的每一夜,她只是由着他整夜拉着她的手,唤着别人的名字,想着自己的命运。他们像是这世上最奇特的朋友,把彼此当做了慰藉。 第十二章(14)水堂离燕褰珠箔 瑛寒本来以为这样的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了,直到那一日,自己被王府的人带走,去见了那一个威严的太妃的时候,这一切才结束。她到那时候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而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可以眷恋的东西。太妃似乎原本对儿子流连青楼楚馆十分恼怒,然而在瞧见她的时候,神色却又和软了,带着一种无奈的了然。瑛寒便知道,上官启心里的艰难,太妃也是知道的。上官启知道自己有孕这个消息,便决定要娶自己做姨娘,然而自己和太妃却都不同意。太妃反对的理由,瑛寒心里也是明白的,并不为着自己的身份,而是因为自己太像那个人,太妃不愿叫如此像她的人仍旧留在王爷身边,时时触及他心里本就难以愈合的伤口。而自己不愿意,是她不愿和那个人一样卷进这红尘滚滚之中。他和上官启本就不相爱,纵然相爱,在这尘世之中,也都没有好的结果。她是真的倦了,她想要的,只有清清静静的生活,随心所欲,或者是无欲无求。 第二年她就生下了怀蕊,上官家的三郡主,那个女孩刚刚出生就被送进了王府,当做王妃的女儿养着,自己只见过那刚刚醒来时候的一眼。这或者是最好的结局了,女儿不必背负自己的身份这样的包袱,或者还能活得更好些。而自己,也终于在这红尘之外,寻到了自己的一方世界,再没有人来打扰。她不必人前故作冷漠,也不必去见那些自己不愿意见的人,为他们弄脏了自己的琵琶。她可以一个人在这天涯之外,种种花,弹弹琵琶,静静地看着日月升沉,想念着自己唯一想念的人,自己慢慢长大的女儿。上官启这些年也从不来看她,或者他也明白,假凤虚凰的彼此,都不是自己真正所求。只有不再依赖这虚假的慰藉,才能在某一日真正解脱。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几乎以为,他早就已经放下了,然而在今日,在这被世人遗忘的角落,他醉倒呼唤的,仍旧是和昔年一模一样的那个名字。自己的一切欲望、愤怒、悲喜早就已经淡成一个温和从容的神色,她已经活得平静安宁,而他,却仍旧在这昔年的重担里头不能脱身。 瑛寒默默地瞧着伏在案上已经醉倒的人,心里沉沉叹了一口气。他的酒量本来是极好的,她认识他之前,曾经在旁的酒席上见过,虽不说是千杯不倒,也是难得的了。只是每每伤心,便醉的这样快。古来说得好,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曾经他每每醉倒时候思量的,她字字句句都清楚,然而隔了这样多的年,忽然如此,却不知是什么,又勾起了这样的离愁。生离死别,不是不可怜的。就像是自己,这些年没有见着女儿一面,纵然知道她自然活得康健适意,没有自己这样一个母亲或者更好些,那心里头的思念却从来没有淡了一丝一毫,每每长夜漫漫,仍旧能惊动了她早已如古井一般的心。 上官启和上官怀慕之间的龃龉,瑛寒自己也是知道一些的。他的醉梦里除了那个昔年的妻子,也曾经吐露过这样的痛苦,自己和挚爱之人的唯一骨血,却终究落得这样面和心冷,两败俱伤的结局。日日瞧着这个儿子,就像是日日戳着他的伤口一般吧。而如今的王妃,又是那个人的妹妹,他分明就被纠缠在这一张网里头,哪里能够脱身呢?就算是太妃昔年坚持要把自己送走,其实也是无济于事的。让他难忘多年的那一个人,从来都不是自己。就像是如今,自己在尘世之外,那个人却是在他的心里。 瑛寒自知是一个寻常风尘女子,不过比旁人多了几分风韵,又阴差阳错的像极了某个人,才会有了这样不同的命运。在这一场迷局里头,她并不懂得时局权术,也无从评判里头的恩怨是非,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评判。她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看见这个男人,心里生了深刻的同情。她也知道,自己这里始终是他的避风港,他知道她永远不会评判他,职责他的负心薄幸,冷血无情,她只会这样默默地守着他。然而这些年离别,他也自然知道,无论自己在不在他身边,结果都是一样的。瑛寒有时甚至于会想,自己就是他干渴极了要去饮的一杯鸩酒,就行了,伤口却腐蚀得更深。解铃还须系铃人,上官启心里头的结,原本就不在自己这里,自己又哪里解得开呢? 又过了几日,王府中仍旧是一片祥和的景象。不论心里头如何,众人都是一片忙乱地预备着年节的事情。青罗一边预备着这些,一边却仍旧心急如焚。董润时时给自己带来前头的消息,却总没有能叫自己安心的。冬日本来就天黑的早,这一日又到了夜里,青罗见那外头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心里更是沉了下去。一日日过去,怀慕的仍旧音讯杳然,自己只觉得希望越来越小了。只是日日把那些话来回地想,怀慕多半是被昌平王扣下了。虽然这样想来,不必为怀慕的生死忧心,只是这样的处境,却更是叫人忧愁了。青罗茫然地瞧着那些砚香几个丫头点起了灯,只觉得又是一个难眠的长夜了。青罗正在出神,侍书却走到近前来,悄声道,“姑娘,董大人有急事见你呢。”青罗心里一跳,忙低声道,“他可说了是什么事?”侍书摇头道,“只说是极紧要的事情,姑娘快去吧,多半是二爷的事情。因为事情着急,董大人已经到了山顶的春雨亭里头的,姑娘快去见见吧。” 青罗勉强压下心里的波涛起伏,低声嘱咐道,“既然是这样,我只说出去逛逛,你你和翠墨留在这里看着其他人,别叫上山去。”侍书点头道,“我自然知道。”青罗便起身披上斗篷,倚檀果然笑道,“这天黑雪地的,二奶奶是要往哪里去?”青罗笑道,“自从入了腊月,成日家坐在屋子里,倒觉得闷闷的,也不往哪里去,只在近处走走便罢了。你们几个就都留在这里,若是我回来没有热汤热茶的,可是要罚的。”倚檀听她说这样的话,心里倒更是觉得古怪,面上也不露出来,只笑着给青罗把斗篷的带子系的更紧了些,嘱咐了几句,便含笑由着她去了。 青罗出了飞蒙馆,便急匆匆往杏花春雨亭去。雪天石阶湿滑,夜里也没有人打扫,青罗又走得太疾,时时便要绊倒,却又立即起来往山上走。好容易走上去,只见那往昔亮着的一盏灯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吹熄了,借着雪光仔细寻觅,才见那亭子边上的杏花树下头隐约站着一个人。青罗忙前疾走,几乎又要滑倒,那人却像是看清是她,抢上前来扶着。青罗一见果然是董润,也等不及站稳便问道,“可是二爷有了消息?”董润点点头,扶她往亭子里坐下,沉声道,“二爷是有了消息。”青罗见她神色如此,声音也低了下去,“不是好消息?”董润忙道,“依我看倒是好消息。至少,二爷现在还活着。”青罗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转而又道,“但是看你如今的神色,只怕这活着也不是什么好的境况。你且说吧,只要活着,总是有法子的。” 董润点头道,“这消息也是刚到。昌平王今日给王爷递了消息,说是世子现在在他手里。王爷若是不想叫世子丧命,就要让出松城、平城等接近西北地域十六城的土地。”青罗一惊,“这些城池皆是我西疆唇齿门户,一旦拱手割让,蓉城哪里能保?”董润点头道,“昌平王便是这个意思。若是王爷答应,就算今日能苟且偷安,长久之后,西疆势必就此沦亡,世子也未必能幸免。王爷若是不答应,世子的命自然保不住,昌平王趁着如今世子失踪松城失陷,西北一带战局混乱,依旧能够城池在握。世子失踪以后,西北战局都是大公子和方家的公子、还有我兄长在调停,已经是十分艰难。如今公子若是仍旧执迷不悟向着他,不管王爷是否应允,西北几城也是保不住了。自然,大公子此时也该明白昌平王的谋算,不会再轻信于他了。然而大公子已经有了把柄在他手里,此时昌平王把若是这话放了出去,我军中哪里还能如此时一般安稳?总要乱起来,而一旦内乱起来,蓉城这边一时之间也顾不上,这十几城,只怕仍旧是他囊中之物。” 第十二章(15)水堂离燕褰珠箔 青罗听得心惊,仔细想想又问道,“那这几日,他为什么没有当即就把这消息传回来?”董润道,“昌平王老谋深算,这自然也是他的手段。这几日,世子的下落生死,不论是王爷、我们还是前线军中,皆是一阵揣度,这种未知的恐惧和忧心,自然更是叫人不安。何况,几日前他才刚藉着大公子拿下了松城,一切都还不稳。这几日他故弄玄虚,只怕是要叫大公子以为世子已经死了,对他放松了戒备,此时松城一带自然已经尽在他的掌握,就如一枚钉子一般钉在了要害之处,只怕大公子留在那里的势力,也都已经被清除干净,再也奈何不了他了。”青罗蹙眉道,“昌平王利用了大哥夺了松城和二爷,藉着二爷要挟王爷,又藉着大哥牵制着整个战局,真是缜密。” 董润也低头道,“此时情势的确不利。”青罗抬头问道,“你方才说了,只要活着,就总是有机会。你兄长素来最是多智,自然有计谋的。”董润点头道,“大哥倒是说了一个法子,只是有些为难。”青罗忙道,“此时生死要紧,还能有什么更紧要的?你快说就是。”董润道,“大哥说,昌平王既然同王爷谈了条件,自然是想着不费刀兵就尽得城池的,究竟兵家之事,是没有十分胜算的。昌平王迷密信里头说的明白,必要让王族世子和王爷至亲之人前去谈判,才能显出诚意。而唯一的法子,就是在使者拖延时间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西北要害,或者才能有些胜算。”青罗点头,“以此时的情形,王爷自然不会亲自去,大哥也不能去,一来他不能信任,二来不管他如何不堪,此时父王也断断不会让他另一条血脉落在昌平王手里。”青罗眼中霍然一亮道,“那么,如今看来,只有我去。” 董润正欲说话,青罗就伸手止住道,“我自然知道你是担心我的安全,只是如今的情势,若不是把戏做足,只怕不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若是不犯险,二爷就没有指望了。我们夫妻一体,自然要生死与共的。你不必说了,从你的脸色我就知道,这必然是你大哥告诉你的办法,也是如今唯一的办法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告诉父王。”董润讶道,“何必此时去见王爷?既然你我思虑如此,自然王爷也没有别的人选的。”青罗微微露出一丝冷笑道,“话虽如此,事不宜迟。何况,纵然是王爷挽回了战局,你又岂知我们不会就此成为弃子?这些年的恩怨,总要有个了结。我此番一去,生死不知,总要为后面的事情做些准备的。虽然我心里头觉得不至于如此,却不能不防患于未然。” 董润一凛,见眼前女子冷若冰雪的眼神,惊叹于她此时的处变不惊和决断勇气。青罗正欲下山,又回头道,“我这里的事情一旦定了,你就要打叠起精神了。如今王爷身边将士都在松城平城一带,若是要围魏救赵,也要有人去做这件机要大事。王爷自然是要镇守蓉城,去西北的多半就是姑老爷带着你和文岄公子。旁的人我都信不过,你若是跟着去了,也能防着横生变故,我和二爷的生死,可就都在你身上了。”董润郑重答应了,又道,“只是嫂嫂身边就没有照应周全了。”青罗笑道,“你不用担心,你的成败才是这里头的关窍,既然二爷一时之间不会有生命之忧,我自然也是不碍的。何况我此去,必然先从军中过的,大哥在那里,自然会派人保护我的。” 董润低头道,“今日这般叫嫂嫂身处险境,真是我们这些人的罪过。”青罗忽而笑起来道,“将军不必担忧,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我连这样的事情都已经经过了,又怕什么呢?今日之事与当日全然不同,我已经觉得很是安慰,至少还有你们这些人,会为了我和二爷的生死命运操劳忧心的。仲平,你不要再顾虑许多。我今日不是什么世子妃,我和你预备带上战场的所有军士,都是一样的。”董润不在多话,只是对着青罗恭敬躬身一礼,转身便从山上下去了。 青罗远远望着董润走得远了,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抬步往亭子外头走,她有她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她看见山腰上飞蒙馆里头明亮温暖的光,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去,不能逃避在这种安全的庇佑里头,她必须独自一人踏入无边的暗夜沉沉,去面对自己前路未卜的命运。这是第二次,她准备好背负着重任孤身上路,然而就如她这一次对董润所说的那样,她觉得安慰。她还有希望,她还会归来。至少,她知道前头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哪怕是危机,她也知道自己有足够的勇气的去面对。她不再恐惧,不再茫然,她知道,自己是为着自己的将来,自己的命运和感情踏出这一步的,生死存亡,她都能为自己做一回主,而不似前番那样飘萍般不由自主。 走出亭子没有几步,却忽然瞧见一个人脸色煞白的立在路上,青罗本出来的隐秘,不防瞧见有人悄无声息地在这里,不由得一惊,仔细一瞧却是倚檀。青罗也不知方才的话叫她听去了多少,只是瞧着模样,只怕是瞒不住了。青罗心里正寻思着如何开口,倚檀却忽地跪下道,“二奶奶,请千万带了倚檀同去。”青罗听了这话,知道方才所说,她是一字不漏地听得明白了。倚檀本就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只怕这些日子自己忧心忡忡,虽然刻意瞒着众人,也都落入了她眼睛里头。话到此处,也无谓再说些别的,青罗只叹道,“既然你这样说,我也不瞒着你。你自然听到我刚才的话,此去凶险万分,生死未卜,连侍书翠墨我是都不预备带着去的,你又何必跟着我去涉险呢?这家里头千头万绪,还要你替我收拾周全呢。”倚檀却丝毫不为所动,仍旧直挺挺地跪在地下,也不说话,只抬头望着青罗。 青罗回忆起这半年以来倚檀跟在自己身边的模样,自己刚入王府的那些日子,一应大小的事情若不是倚檀时时提点,也不能这样顺遂。然而倚檀虽然最是体贴照顾,却总是隔了一层似的,面上的那一层笑,永远像是浮在上头,并不曾到了心里。自己犹自记得初到永慕堂的时候,曾经和她说过些体己的话,她却总是淡淡然地、恭敬有礼地回避了去,说些谦恭有礼的体面话儿。青罗回想起自己昔日在闺中,其实对待身边服侍的丫头们,并不是十分亲近的,虽然也说笑取乐,规矩却也是严谨,即便是侍书翠墨等人与自己一处长大,却并不似紫鹃于黛玉、晴雯于宝玉那般的亲切。如今想来,或者是因为自己乃是庶出女儿的身份,每每旁人说了句什么冒犯的话,也不管是有心无心,总觉得是旁人因为身份看轻了自己,这才总是端起一副小姐的模样儿来唯恐人笑话。日子久了,下人们也都只道自己是个厉害的,这才得了个玫瑰花儿的名。 等出了阁,顶了个尊荣无匹的身份,却又只觉得空荡寂寞,旁人给的一切尊荣仰视,其实都不是给自己的。而昔年跟在自己身边的人,这才觉得亲近如手足。这半年以来,青罗的性子,其实已然柔和了许多,尤其是对身边的人,已经是十分的亲切真诚,再不是昔年的样子,丫头们也自然都欢喜,与自己也渐渐少了许多规矩。莫说是翠墨如今已经全然不怕自己,有时候端起样子来假意叱责几句,她也不放在心上,连砚香以下的这些小丫头们也常常敢于自己取笑,直到这些时候自己理事立了许多规矩,在外头才好了些,回了自己屋里,仍旧是嬉闹一处。而只有一个倚檀,总是那样温温地待着自己,不冷不热的样子,又叫人挑不出一丝儿错处。 青罗仔细瞧了瞧倚檀在夜色里头如雪一样皎白的一张面孔,忽然觉得就像是见着了那一夜自己在永慕堂揽镜自照的模样,惊慌恐惧,却又有了生死不顾的勇气。她突然间明白了,这个素日沉默寡言的侍女,早就在自己之前,对自己的丈夫种下了相思。这是太寻常的事情,从京城到西疆,似乎每一个王公子弟的身边都有这样的女子。譬如宝玉身边的袭人,怀思身边的翎燕,还有自己的母亲。她们从情窦初开、略知人事的时候开始,就把自己终日相伴的那唯一的一个男人认作了终身的依靠。这怨不得她们,她们短暂的一生,所有的光阴都在守护这个人上头,以他的悲喜为悲喜。那个人就是她们的一切,她们所能熟知的全部世界,她们又怎能不把这个人当做自己的全部依靠呢? 第十二章(16)水堂离燕褰珠箔 而她们奉献了自己的一生,所能盼望的最好结局,却又只能是这个男人未来迎娶的妻子是个温和些的主母,自己过得略微有些尊严。自然里头有些不是如此柔顺的,譬如安氏,就能掀起如今这样的轩然大波。这样的女人都说是不安分,仔细想想,虽然手腕毒辣可恨,说到底却也都是可怜的。然而大多数的女子,都是这样胆怯的,在卑微小心的期盼之中过了一生,就连自己那个生性泼辣的母亲,不也是在贾母、王夫人甚至的凤姐的眼色中噤若寒蝉么?即便是一切都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就已经担起了这一份心,仔细瞧着周围,忖度着日后会是哪一家的姑娘,能够和自己终身依靠的那个人结成连理。 青罗不能不承认,自己对倚檀一直是有些忌惮的。她虽然从没有想到倚檀对怀慕的感情能深厚至此,却也总有意无意地防范着她。在青罗心里,倚檀似乎比自己更像是这个王府的主人,她熟知一切,不温不火,怀慕下头的所有人对她都恭敬和气。青罗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思实在不甚光明,说到底,倚檀从没有真正威胁过自己,她对着自己的时候,总是恭顺谦卑的。然而她就是克制不住自己心里头说不分明的一点妒忌和猜忌,尤其是在翎燕跟了怀思之后,这种防范就更深了一层。究竟自己这十几年见过的这些男人里头,哪一个没有一两个姨娘是旧日服侍自己的丫头?长辈们还说是体己人儿,伺候更放心些,叫正室的妻子厚待。几乎所有人都在明着按着告诉自己,她也是脱离不了这样的宿命的。就为着这样的猜忌,她渐渐疏远倚檀,叫她只成为自己身边寻常的侍女,仿佛这样自己才能安心些。 青罗低头瞧着这个分明是倾慕自己丈夫的女子,她本来应该恨她的不守本分,嫉妒她在自己之前对怀慕的了解陪伴。如果换一个时候知道这样的事,或者自己就会和葛氏一样,忍不住心中的忿恨,最终却也不得不忍受着她的存在,做一对熟稔亲密又彼此防范的主仆,勾心斗角地过一生。然而在这一刻,这个女子坚定地跪在自己身边,要求着和自己一起赴死的权利,自己却没有办法恨她。在这样的生死面前,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感情,和自己一样真挚。她和自己一样,只是放不下自己心里牵挂的那个人罢了。即使那个人是自己的夫君,在这一刻,青罗也没有办法否决这样的感情。她甚至怜悯倚檀,怜悯她如无数女人一样,陷进了这个只会带来痛苦的宿命,她原本可以不必如此,然而谁又能管的住自己的心呢?她也尊敬她,她对怀慕的感情如此热烈,足以叫她舍下生命,追随自己去奔赴遥远的坎坷路途。她甚至不是他的妻妾,却早就已经把自己当做这个人的一部分。这样的感情,叫人觉得可怜,却也不能不肃然起敬。 青罗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拒绝她,只好点了点头。倚檀的神色郑重,给青罗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这才起来,低声道,“才刚听见二奶奶说要去王爷那里,王爷此时想必在太妃那里商议,二奶奶不如就去。有太妃在跟前,二奶奶也好说话。”青罗见她思量周到,点了点头道,“就是这样最好。我自己一个人去就是,此事没有张扬开,还是行动不露给人瞧的好。你且悄悄儿回去收拾行李,明日我们就动身,一刻也不能耽误了的。我知道二爷身边的人你最是熟悉,挑几个得力可信的带在身边,除了明着跟着咱们的,最好王爷预备派去跟着咱们的人里头,也埋下些暗的。松城那边和府里董大人这边,都不能断了讯息。这里头的要紧处你自然明白,这就交给你去办。”倚檀点头道,“二奶奶放心就是,二爷这些年手里也有不少人的,我自然会和其他几个人商量着办的。” 倚檀扶着青罗到了半山,青罗就道,“你不必跟着,我自己走过去就是了。”倚檀道,“二奶奶还要多当心才好,怎么和王爷说,还是要谨慎些。”青罗笑道,“你不必操心,我自然知道。只是这个节骨眼上,谨慎未必就是好事,只怕还要胆子大些,才能见效呢。”说着挥挥手道,“你去忙你的事情,那也是极紧要的。你放心,不管王爷和太妃怎么说,我自然有法子叫你跟我一起去的。”想了想最后又叮咛道,“咱们房里其他几个人暂时不要叫瞧了出来,尤其是侍书和翠墨两个。你我自然知道,已经是拦不住了的,她们两个若是知道了,自然也要跟了我去,这终究不是什么好去处,还是不要一处犯险的好。”倚檀低声道,“我知道了。二奶奶真是心疼两位妹妹。”青罗瞧了瞧远处,笑着低语道,“这些年跟在身边的也只有这两个丫头,我自有我的命,她们也自有她们的,何必时时处处都跟着我呢?”说着也不再看倚檀一眼,便自顾往山下走。 今日可巧是腊月十五,云开雪霁,天上倒是有极好的月色。满地无垠的积雪被天上那一轮明月照着,路上倒也并不幽暗,倒像是在月宫的琼楼玉宇之间漫步一般。沿途的树影都落下来,疏疏落落地一枝一枝,映在雪地上煞是好看。梅花不知匿在何处,在这夜里自然瞧不见花朵,那幽香却是分外分明了。殷勤留语采香人,清尊不负黄花约,可自己与怀慕的相约,怎么就成了今日这般呢。想起八月十五的时候,自己和怀慕在沉璧岛上赏月,那时是何等旖旎风光,缱绻心意?只是这花月静好的日子只有一刹,转瞬间便别离了这样久,甚至于到了这一日,竟然几乎是生离死别了。到底是桂花香暖,梅花香寒,此时更觉得清幽寂寞。那时候和自己约定赏雪围炉的人,此时不知正在何处?青罗一径想着,倒觉得音容笑貌皆在眼前了。 青罗在这雪地里头走着,月色照下来,自己倒觉得是身处宜韵堂里头一般,宜韵堂里似乎总是带着月色一般,笼着一种朦胧的光。那里是时光的间隙,永恒地留住了生离死别。七夕的月,今夜的月,那明月是不是曾经也曾经照着昔日的爱人呢?永远等待着的人,水晶帘后如莲花一样的容颜。哪怕是曾经风华绝世的女子,托付了自己的一颗心之后,也就只剩下等待的日子,守着自己的一方庭院,默默消得一生。在每一个露叶栖萤的日子,每一个风枝袅鹊的日子,每一个相伴的、分离的日子,那个属于回忆的女子似乎就留在那里,在院落的水边掬着沾染莲花清香的泉水,在水晶帘后幽幽拨动着琴弦,静静望着厌厌落下的西天凉月,等待着一个或者归来,或者长离的人。月沉月落,这个地方,这个等待着的人,始终不变,在自己和怀慕的心里,上官启和柳芳和的心里,每超越了生离死别,永远留住了那个拈花一笑。 每一个人都对她说,这样等待的日子,是每一个如她一样身份的女子所必经的命运。秋水望断,珠箔望穿,只等着那归来的一刻。青罗原本也以为,自己也会是这样的人了,在这些日子的等待里头,她也有时能咀嚼出里头酸涩的欢喜。然而时至今日,青罗才堪堪明白,这样的甜蜜,不过是因为知道那个人必将会回来。到了这分别的时刻,她才这样清楚地明白,这样的等待,到最后会等来什么?从生离等到死别,从青春等到迟暮,在小小一方静室,消尽自己一生。 如今她的夫君与她天地一方,甚至于生死相隔,她如何能安然在这里等候?她回想起自己在那面莲池边的剪影,在水晶帘后听见的琴声,嗅见的莲香,几乎觉得心里头一冷。那时候处于那个时间停止的空隙里头,她几乎觉得自己的命运和柳芳宜重叠在了一起,她隐约觉得有些害怕。她在这一刻,就像是自己立在了一生的尽头一般,回望这些年月,虽然不长,倒也波澜起伏。从天真烂漫到心已成灰,如今好容易有了些期盼,她如何能静坐在这里等候花落? 水堂离燕褰珠箔,那永远都是寂寞悲伤的剪影,是无奈悲凉的宿命。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到了最后,那个恨着爱着、泪痕染遍的人,都不会再回来了。而她是不同的,她必将不同,因为她选择了不同的路。即使前头等着的是死亡,她也要争一争,为了那微渺却必然存在的生机和欢喜。她要往天地更宽广处去,江际吴边,山侵楚角,兰桡明夜,芳洲独泊,无论是天地间的任何一处,她都要追随而去。她要把生离死别停住,她要自己去找寻自己的人生。山水茫茫,她自愿投身其中,于海天宽广之中,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个人。 即将更新第十三章,见君忽忘花前醉 第十三章(1)见君忽忘花前醉 书册如仇,旧游浑讳。有怀不断人应异。千山上去梦魂轻,片帆似下蛮溪水。 已共酒杯,长坚海誓。见君忽忘花前醉。从来解事苦无多,不知解到毫芒未。 走了半日,到底到了染云堂。封氏的染云堂依旧是寂静安详的所在,犹如封太妃佛堂里头供着的那一尊玉佛一般,安详地卧在月色雪光里头,被四围的松柏树拱卫着。青罗远远从外头看去,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里头烛影摇摇,与青罗来访的无数个夜里一样,那灯火温馨,几乎感受得到里头的暖意,和永远氤氲着的淡淡的檀香。似乎太妃就在里头榻上歪着,和长郡主或是身边的丫头们说笑取乐,丫头们的脚边搁着炭盆子,里头烤着栗子马蹄一类的吃食。若是怀蓉身子好,或者还有她坐在太妃跟前,静静地抄着一卷经文,有时候听太妃说上两句里头的典故,芸月笑吟吟地给她沏上一盏茶。然而青罗知道,此时里头定然不再是昔日的安详。而自己这一番踏足进去,只怕连这粉饰出来的平静,也再扮不住了吧?这样也好,这样粉饰太平的日子,自己早就看得厌倦,平日里只有这样伪装,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她唯一想做的能做的,只有披荆斩棘地往她想去的地方去,不管前头有任何人任何事阻止自己,她也要毫不迟疑地去往前方。 在院子里头略站了一站,青罗便自己打起帘子进去。里头仍旧极暖,却不同与往日夜里的欢声笑语,悄无声息,往日里那些嬉闹的小丫头们也不知误了哪里。封氏的屋子里头笼着一重一重的青纱,上头暗暗的染着西番莲花,此时一重一重都落下来,更是瞧不清前头的景象了。墙角紫檀架子上常搁着的赤金麒麟香炉仍旧在那里,此时正吞吐着香气,那里头的檀香味道被那无数的青纱幔笼住了,似乎比平日更沉郁几分,密密得散不开。在这样静谧的香气里头,一步步踏金砖地上,连自己的足音都听得清楚。青罗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几乎不像是在公侯王府的富贵之地,倒像是走在深山佛院一般,外头的北风正紧,却也听不见了。青罗不见人,也就自顾往里头走,正要进内间,横里忽然闪出一个人来,却正是芸月,也不说话儿,只默默拦在门前头。 青罗也不必多问,只瞧着芸月的神色,就知道太妃自然在里头有什么紧要事了,也就微微一笑道,“芸月姐姐既然在这里,必然是太妃不许放了人进去的。只是我实在有极要紧的事情要和太妃说的,想来和太妃正在里头思量的,也正是同一件事情,姐姐还是回禀太妃一声的好。”芸月本来神色淡淡,听见青罗说那一句,所求的事情与太妃所想的一般,倒是有些压抑,见青罗面色凝重,也就不敢耽搁,回转身进了里头。不一时出来,就对青罗点头道,“二奶奶进去吧,太妃和王爷都在里头等着二奶奶呢。”说着自己便默默退了出去。青罗见芸月退下,便自己进了里间,果然上官启也在里头了。青罗稳步走了进去,只微微扫了一眼,如往日一般躬下身去恭敬请了安,这才抬起头来细瞧。 青罗骤然抬眼一瞧,倒是唬了一跳。青罗自那一夜在宜韵堂里头见了上官启之后,对于他这些日子的心绪也不能不说有几分好奇的。上官启在自己的印象里头,素来是装饰端严,举止谦雅,阴沉难测的。然而今日坐在那里的这个人却像是比昔日苍老憔悴了好些,眼睛深深陷了下去,鬓边似乎也带了几缕银丝。更叫青罗心惊的是那眼神,那熟悉的冷峻下头似乎空空洞洞的,带着一丝叫人心惊的莫明情绪。太妃仍旧和往日一样斜倚在榻上,一手笼着一个手炉,另一只手捻着一串菩提子佛珠,微微眯着眼睛,神色倒是十分平静的样子,丝毫不见端倪。既不瞧着进来的青罗,也并没有瞧着上官启。青罗心里暗暗赞叹,这才是经年磨洗出来的金玉一般的心了,当真是泰山崩于面前而面色不改的。 封氏倒像是此时才瞧见青罗进来一般,笑着抬起头道,顺手往上官启对面那几张搭着福寿花样锦缎褥子的椅子上头一指,“别站在那地下,快过来坐下。只是难得今儿晚上你父王也在,倒反而不要拘束了你。”青罗听了此话,却并不往那边去,反而整肃了形容跪下了。青罗素日给封氏请安,自然都是寻常礼节的,此时行了这样大礼,封氏心里头微微一惊。方才听见芸月进来回话,青罗言语里头的意思就有些不寻常的,此时这样郑重,封氏心里头也已经隐约猜着几分,面上却不露出来,只笑道,“当着你父王的面,这是做什么呢?我们家里头没有这样多的规矩。若是在我这屋里跪坏了,等慕儿回来了见着,我可要拿什么赔呢。传出去说我们王府里堂堂的世子妃还要罚跪,更是笑话儿了。” 青罗见封氏并不明说,此时却没有心思与她闲话打机锋,索性照直了说去,便又磕下一个头去,直起身子稳声道,“孙媳是来求祖母和父亲一件事情,请祖母允准孙媳去松城寻二爷去。”封氏心里又是一震,一来自然是因为青罗已经这样快便知晓了怀慕之事,便知怀慕手中暗藏着的心腹,也是非同小可,可见王爷平日的忌惮也不算完全无因。二来却更是因为青罗往日不论自己怎样说,总是恭恭敬敬叫自己太妃的,今日非但叫了祖母,连王爷也唤作了父亲而不是父王,却是十分罕见。封氏不由微微支起了身子,一双总是微眯着的眼睛此时却冷彻如北辰,静静瞧着眼前跪着的这个女子,自己的孙媳,更或者是如今高贵的世子妃,西疆未来的女主。 有关怀慕未来的妻子,这些年她在心里头,也反复思忖过许多回。这或者可以说是她的一块心病了,思来想去也没有个好的说法。这个女子不单单是怀慕的妻子,是自己上官一族的嫡媳,更是西疆的世子妃,未来的王妃,甚至是太妃。她手中拥有的权利太多,要背负的责任也就太重,她必须聪慧果决,又必须忠心耿耿,愿意倾尽一切,永远守护着这一片疆土。封氏回忆起自己的一生,都是在为这样一个身份,起起落落,浮浮沉沉,耗尽全部心血。这是个尊荣的位置,也是个艰难的位置。 这些年,封氏不是没有留心择选过未来太子妃的人选。自己的外孙女清玫,方家的长女清琼,董家的女儿董徽,都是自己可心的人儿。清玫自然是自己最信赖的了,一来亲上加亲最是喜闻乐见,二来她那样的身世,自然会一世忠心于这个家族,她的身上本就流着一半上官家的血脉。何况将来,她的身后就是整个方家,这一脉本就属于王族的势力,更能巩固下来。然而这些年,自己不是没有和女儿提起过,只是女儿这些年自在惯了,却是极不愿叫自己的女儿卷进这样的风波洪流中去的,一再和自己说,不求富贵荣华,只愿平安终老。封氏虽然期盼,却也没有别的法子,更何况这样的爱女之心,自己也是十分明白的呢。至于清琼,自然也是得意人选,然而却被安氏先为怀思开了口,又被清琼回绝,若是娶进门来做了世子妃,这长子嫡子之间的龃龉只怕更深。至于董徽,虽然也是伶俐孩子,到底年岁小些,还未有长成。因着这些牵绊因果,于是这些年,也就这样耽搁了下去。 封氏心里头对怀慕,与上官启的顾忌防范不同。她从一开始就已经认定了怀慕,将是未来西疆的主人。封氏的心里是十分在意嫡庶尊卑的,倒不是因为她觉得庶出身份就怎样,她始终坚信,只有最明慧的女人,才能养育出最合宜的继承人,那些优伶侍女之流,哪里能有这样的智慧?封氏骄傲于上官家族高贵的血统,是绝不容许低贱的血脉融会进去的。至于怀思,她本就不甚青眼,以为不论聪明身世,都是不如世子怀慕许多的。至于他的生母安氏,更是封氏自己心里的一个结了。且不论她的身份如何低微,那个女人昔年的作为品行,纵然自己这些年从来不说,心里却不是不知道的。这样的人若是做了西疆的太妃与自己如今的地位并列,且不论是否能辅助国政,就连想起来,也觉得是对上官家族血统的侮辱。而怀思所迎娶的妻子葛氏,封氏冷眼瞧着,也觉得轻浮浅薄,不能担当重任。这些年封氏冷眼瞧着上官启和怀慕之间的冷战,虽然从不开言,甚至于时时冷落警醒怀慕,其实心里头都只觉得是对这个未来王者的一种试炼罢了。只要怀慕能够向自己证明他的能力,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支持这个本该支持的王孙。 第十三章(2)见君忽忘花前醉 昔年柳氏一族的事情,其中真真假假,封氏并不愿意多想,却也不是心里一点没有数的。她十分清醒地知道,纵然柳氏当真有过谋逆之心,如今到了怀慕这里,也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封氏冷眼瞧了这些年,怀慕自然深爱自己的母族,只是他是上官氏的儿子,这是不容更变的事实,纵然真有什么逆党余孽怂恿教唆,以怀慕的眼光知见,他断断不会做出什么危机家族之事。柳氏灭绝无人,他能做的,至多不过就是为柳氏平反罢了,更何况上官启也并没有真正毁谤了柳氏名誉。 上官启何以对怀慕耿耿于怀多年,柳氏心里也不是不明白,与其说是防范怀慕,不如说是对自己当年的错误,一直不肯承认罢了。只有防范怀慕,坚信柳家的谋逆和威胁,他才能觉得自己昔年所为是并没有错的。封氏心里十分清楚,上官启心里,何尝不知道怀慕才是承继家业的人选?只是他咬死了这一种固执的自我欺骗,一直不肯这样承认,才便宜了安氏和怀思得意了这样多年,甚至隐然有了和正室并立的地位。 封氏对于未来王权谁家的思量不外乎三件,儿孙自身是否可造之材,母族和妻族的地位、能力和忠心。从两个孙儿自己来说,封氏是毫不犹豫的。论起母族,除了血统,不外乎就是母族的支持。安氏自然是不入封氏的眼的,却因为上官启的扶植,也有了些心腹势力。怀慕的身世虽然高贵,亲族却已经死绝,上官启又诸般压抑,暗地里难免有诸多诟病议论,尤其是王爷近旁势力的方家,未必就能真正臣服效忠于他。所以如今的局面,本来毫无悬念的局面,此消彼长,可谓是僵成了死棋。 所以封氏更加明白,怀慕未来的妻子将是这一局死棋中的关键。假如这个女人的能力和忠诚能够赢得自己的信任,就能得到自己无所保留的支持,那么王爷的防范,也就必然会慢慢瓦解,封氏在上官家族做主多年,对于自己的权力地位,是有十分把握的。然而在封氏听闻怀慕的婚讯的时候,却难免持了十二分的怀疑,觉得此时这个女子的存在,似乎将要成为了怀慕的软肋。 这个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女子,正是封氏最放心不下的。她来自与己方征战多年的朝廷,是王爷沙场上仇敌南安王的女儿,是帝君的皇亲国戚,她的身份,本就是自己放心不下的心病。封氏活了这么些年,和亲求安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见过,里头掺杂着多少阴谋刀剑,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女人,或者是敌营送来自己枕边酣睡的间隙,趁着不备,就冷冷地捅过来致命的一刀。纵然不是如此,这个女人只是如无数嫁离父母的女子一样,她也不能保证,这个女人能够承担起她需要背负的一切。 封氏心里对远嫁和亲的女子的想象不外乎两种,一是如西施一般,被当做了红颜祸水,美人靥下的,不过是穿肠蚀骨的毒药,贴鬓安放的匕首。美则美矣,却终究是昙花一刹,道终了,两败俱伤。二是如自己最年长的庶出孙女怀芷,无奈悲苦,两眼含泪,柔柔弱弱地远去千里,告别了父母亲族,从此再也没有声息。封氏觉得十分忧心,不论是哪一种,都是她不愿相见的。她亲自守护了一生的、从无数次风雨飘摇挽回的山河,她怎么能叫别人断送了去? 第一眼瞧见青罗的时候,封氏倒是有些惊艳的。这个年轻女子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骄矜柔弱,也似乎没有自己着意要看出来的阴险谋算。她像是一朵山崖冷泉边上开放的玫瑰花儿,那颜色富丽明艳,一望即知是贵家之女,气韵容貌都可见身世不俗,双眼清澈可见聪慧,又清冽而干净。她身上没有封氏在寻常世家女子常见的那种锁在深闺的软弱无依,像是有些倔强的,带着些自在的意味。她不是寻常盆景里头赏玩的富贵花,像是天家一朵仙葩,却不知怎么遗落在了空寂无人的山间。封氏那一眼就瞧得出,她必然是聪慧女子,若单论起聪明果断,必然是能够担负起世子妃的责任的。然而封氏心里却仍旧不能放下,她对于上官家、对于怀慕的忠诚,仍旧是难以彻底释怀的。封氏搁下了几句狠话试探,也不见她有什么不宜的举措,心里也一时放了下来。 封氏冷眼瞧着这个新嫁进来的孙媳,只觉得无处不妥当,却总有一些难以言说的感触,叫她心里放不下。封氏忽然瞧着她身边并立的怀慕,一瞬间有一点恍惚,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儿子,如今的王爷,心里这才恍然大悟,她忽然发觉,这两个人之间,似乎并不想想新婚夫妇,举止虽然合契,眉眼之间却是淡淡冷冷的疏离。她忽然想起上官启和柳芳宜新婚的时候,那才真是岁月静好,琴瑟和鸣的恩爱眷侣。她犹自记得启儿带着芳宜给自己第一次请安的样子,真是眉眼俱笑,不似眼前之人。那时候自己也曾经欣慰于自己的儿孙能有这样的福气,却哪里料得到后来的事呢。 老年人本就多思,瞧着眼前风华正好的孙子孙媳,想起了如今年逾不惑的儿子仙逝多年的儿媳,又想起自己故去多年的夫君,封氏的心里忽然就柔软了下来。封氏固然是个精明的太妃,却仍旧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祖母。她瞧着眼前的这一对新婚夫妻,想着曾经那些自己年轻的岁月,忽然心里一热就赐下了自己大婚时候的一枝凤凰展翅衔珠步摇,和与先王定情时候的一对比翼龙凤青红玉佩。在那一刻,她真心的期望这个孙媳,能够与自己的孙儿恩爱白头,相守到老。 封氏一边盼着这两个孩子之间能够琴瑟和谐,却又有些忧心,芳宜和王爷本是有真心的,也为了旁的事情,终究成了怨侣。而眼前这两个人,今日无情,或者还能平安终老。若是当真有了真情,一旦遇上旁的变数,岂非又重蹈了当日覆辙?昔日柳芳宜的事情,她知道是自己儿子一生也无法愈合的伤口,她自然不愿自己的孙儿也受着一样的苦。她生长世家,自然知道,即使是在西疆,贵家姻缘,也难得有真正因为两情相悦结为连理的。即便是上官启昔日娶了柳芳宜,说是一见倾心,其实也是权术之争罢了。而自己的孙儿如今为了几乎同样的缘故迎娶了自己的新娘子,会不会也和儿子一般,一世悲苦呢。后来的日子,封氏冷眼瞧着,青罗的能力聪明自然不消说,似乎对上官家也没有什么不妥的行动。慢慢得,也更看出青罗与怀慕之间的情意,欣慰之余,却又更是忧心,究竟青罗的身世,不经了年岁长久,一时之间也瞧不出什么。封氏这些日子对青罗,既有放权历练的意思,私底下却仍旧存着试探之心,处处留意的。 此时青罗在这样的生死关头,郑重其事地对着自己说出要去寻找怀慕的话,封氏的心里忽然就放下了。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的眼神那样分明,简单澄澈,不过是一往情深,生死相随几个字罢了。不论她是如何知晓了怀慕的消息,在这样的生死一线的时候,她愿意以身赴险,与自己的夫君共进退。这一刻,封氏再也不怀疑青罗对怀慕的情意,对上官家的忠心。封氏知道,女子是最傻不过的,一旦把自己的一生和情意都托付给了一个人,一切的悲喜起落,就都交托给了另一个家族了。若非是真伤了心绝了情,是再也不会变更了。封氏自然知道昔年柳芳宜的事情,那时候她的心灰情断,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家族流遍了桃源川的血,亦是为了这些年的恩爱相守,不过是一场骗局。她恨的不单单是他的心狠,更恨他把自己的情意恩爱都纳入筹谋股掌,恨自己的吃心错付。封氏在这一刻,瞧着面前跪着的这个女子,几十年的旧事,无数盛开过的、凋落去的红颜闪过,她心里头此时只有怜爱。封氏在这一刻再不疑虑青罗,只淡淡漫过一丝感慨和隐忧,但愿怀慕对青罗,不要重蹈了他父亲的覆辙,落得一世伤心才好。 封氏这些回忆念头,虽说是历经几十年的光阴,与脑海中掠过不过是一瞬,眼神不过空茫了一晃,略顿了一顿,便凝视着青罗道,“既然都已经知晓,我也不会瞒着你的。只是你仔细想好,这一去凶多吉少,连我也不知怀慕能不能平安归来,更是无法保你的周全。你这一去,死生都要看天命了。”封氏的眼神紧紧锁着面前女子的脸庞,似乎想从她的面容之中找出什么勇气似的。连那声音都与素日的淡然不同,带着一丝忧心的沙哑,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期盼。 第十三章(3)见君忽忘花前醉 青罗对着封氏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冰雪里头初开的寒梅一朵,在无边的冷风萧萧之中,忽然就生出了一点无与伦比的芳华,几乎闻得见那香气,瞧得见那艳色一般。纵然是要奔赴外头的外头风雪千里,她如此一笑,也似乎只是闲庭信步一般。青罗微笑着,只淡淡说了一句话,从容不迫却坚定不移,“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言毕便再不开口,只默默跪在地下,神情潇洒超脱,似乎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却又是坚定不移,再也没有旁的事情可以动摇分毫的了。 封氏听了此话,一颗心已是定了。侧转眼去,瞧了上官启一眼。对自己这个儿子也算是知之甚深,这些年他也过得不易,原本也是洒脱自在的性子,却生生成了如今这般,阴沉难测,再也不信任别人。封氏心里不是不觉得心痛的,眼见自己唯一的儿子生生毁了一生,自己却又无力挽回。今日晚间,看着这个年逾不惑的尊贵之人,那般憔悴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封氏犀利就已经明白,他这么些年,终究是放不下的。纵然素日与怀慕疏远,到了今时今日,却仍旧免不了忧心牵挂。她如何不明白这样的感情?虎毒不食子,自己的儿女,哪里更真的能放下呢。封氏非常明白,纵然这些年与怀慕父子之情极淡,他也绝不愿意见到怀慕又任何一丝风险的,就算只有一丝半毫的渺茫生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抓住。而此时此刻,这个年轻的姑娘,愿意为了这一丝渺茫的生机赴难,甚至于他共赴黄泉,不知他的心里,又是如何感受了。 上官启此时却并没有察觉母亲正在瞧着自己,只是定定地瞧着跪着的女子。那种分毫不让的模样,几乎刺得他双目一盲,这样熟悉,刺到了他心里最深的回忆。昔日也曾经有一个女子,这样端端正正跪在自己面前,面容清淡决绝,毫不退让。只是自己却没有儿子这般的幸运,眼前的儿媳对自己说,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这是生死都要在一起的约定。而昔年的那个人,如眼前的这个女子一般,笑意微微,眼神清澈,那笑容和语气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却只对自己说了一句话,“从此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那个说这话的人已经死了,终究是死生不相见,连她死的那一日,他也没有再去看她。而这十二个字刻在自己心里,像是日日夜夜的诅咒,再也不能解脱。上官启这一瞬间有些恍惚了,自己本来以为怀慕必然会和自己殊途同归,却没有料到是如今的局面。死生相随与死生不见,这里的差别何以千里?而究竟,是怀慕错了,青罗错了,还是自己错了? 上官启深深蹙紧了眉头,半晌才开口,声音微微带着些沙哑,却是平静无波的,“外头的事情,内眷还是不要搀和进去的好。世子的安危,我自然会放在心上的。”青罗听了这样的话,霍地抬起眼睛,背脊倒是挺得更为笔直,语声如珠落玉盘一样的清脆,却也是寒窗冻雨的清冷,“父王此言说的差了,世子失踪,自然是国事,然而世子也是我的夫君,自然也是家事。若只说是外头的事,我也是和亲而来的涵宁公主,西疆名正言顺的世子妃,如何就不能在此时尽自己之力?昌平王再如何,也要顾虑我的身份的,比之旁人,我自然更是多了一重保障。何况我嫁给世子,原本就是为着西疆和朝廷的万世永安,若是世子和西疆有了什么差池,又哪里谈得上太平?莫说对父王对太妃,对父兄也是无法交代的。更何况,此时的情形,父王不说我也明白,父王此时还能有什么更合适的人选不成?只有我,是去松城的唯一人选。” 上官启不料青罗说话如此直接,定定地瞧了她一眼,却并不松口。青罗见状,忽然又一笑道,“外头的事情自然不必说,父王是明主,心里自然比我还要明白得多的。父亲此时不许我去找怀慕,当真是因为外头的事情,还是因为父亲自己心里有着心病?”上官启霍然一惊,青罗却不紧不慢,“儿媳自然明白,父亲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的生死,自然也是十分上心的。不论旁的人说些什么,不论从前有过什么样的事情,这种骨肉亲情,自然都不会变的。父亲也是曾经失去过自己所爱的人,必然知道儿媳此时心里的担忧的。所以不论是家事还是国事,我也是半步也不会退的。” 上官启静静望着青罗,那一双剪水眸子里头闪着如同烈焰一样的光,叫他的心里也如同被火焰灼伤了一般。上官启心里对自己此时心里的抗拒也有些疑惑,自己和封氏原本商议着,除了青罗,也着实没有旁的人选。甚至于自己方才和封氏还疑虑过,这样危险的事情,能不能叫青罗倾尽全力去做的。然而当她真的跪在自己面前,面带笑容的请求这这样的机会的时候,他却退缩了,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拒绝。他说不清自己拒绝的理由,认真探求起来似乎十分荒谬,竟然像是嫉妒一般。他自然不想怀慕有什么差池,然而他也知道,若是她此去平安带回了他,他的儿子从此就再不会和自己走上一样的路。不论生死,他们是再不会分开的了。 这些年,他总是带着些荒谬的恶意,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他一直认定了他终有一日会和自己一样。如今眼看着他与自己彻底殊途,心里竟然像是空了一块一般,像是曾经的过往都回来了,又似乎过去的全部都失却了。他知道自己本不该嫉妒怀慕,曾经也有一个人,必然能够如青罗一般对自己的,是自己负了这段情意。他只是嫉妒,怀慕比自己幸运得多,结缘容易,竟然还能修成一个好的结局。 青罗心里此时雪亮一片,她也知道上官启此时心里的感触,只怕经年恩怨都刺在心头了。青罗心里忽然一软,敛起了神色柔声道,“父亲,昨日种种如昨日死,今日种种如今日生,父王难道真忍心瞧着自己的儿子客死他乡不成?”封氏也插言道,“王爷,方才我们商议了半日,也只有世子妃去,才最是周全。昌平王如今虽然势盛,若是当真以西北之力对抗朝廷和西南,自然也是少有胜算的。世子妃身份特殊,若是昌平王胆敢伤了她一丝半毫,南安王和朝廷也不会轻易放过的。如今昌平王举棋不定,不敢真破釜沉舟,只怕也和顾虑朝廷有关。不敢王爷此时顾虑的是什么,都要以世子的平安为要。” 上官启此时已经回了神,自然知道这是最合适不过的法子了,只有点了点头,对青罗淡淡道,“既然如此,就请世子妃多费心了。之后的安排想必你心里也有数了,此行我自然会安排得力的人保护你的。只是你心里还是记着一句话,昌平王虽然提出了和解,未必私底下没有手段,还是要多防范着好。你此行去见世子,首要之事自然是安抚昌平王,为我方围魏救赵拖延时间之外,于此之外,等昌平王已经中计措手不及之后,还要设法保全自己和世子,防止昌平王急怒之下行处什么狗急跳墙同归于尽的事情。若是有法子,不等我们再行谈判或是营救,自己能逃得出来最好,否则又多了许多变数。我知道这两样不论哪一样,皆是十分艰难,但愿你能不服所托。就如你方才所言,你既然有这样尊贵的身份,就要担得起这样的责任,有这样的胆气才好。” 青罗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父王放心,我必当竭尽全力,当不辱命。”迟疑了一时又道,“父亲,二爷的生死也在父亲的手里,父亲不想着别的,纵然只想着过世的母亲,也要好生保全二爷。父亲,这些年有多少人谋算着二爷的性命,父亲心里不爽不清楚。这一回的事情,只怕除了天意难测,更有阴谋算计。如今父王手里攥着二爷的性命,更要提防着有人从中作梗才好,若是我和二爷有福气回来,等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有些事还请父王想想清楚,不要一错再错。若是——”青罗顿了一顿,神色间闪过一丝忧虑,转而又微微一笑,带着决绝的凄凉,“若是我和二爷无福回来,还请父亲千万还二爷一个公道。莫要让二爷和先王妃一样,死的不明不白。” 第十三章(4)见君忽忘花前醉 青罗这话说得极重,非但刺得上官启面色煞白,连封氏也是一惊,惊看了青罗一眼,又带着些忧虑地瞧着上官启。青罗说这样的话,也是冒了几分险的,此时也是一瞬不瞬地瞧着上官启。上官启心里如被重鼓敲击了一般,青罗是拿捏到自己的七寸了,芳宜的死,是自己不能原谅自己的。而这一次怀慕的危机,自己也是隐约知道其中的原委,如今青罗以生死之事,勾起自己昔年最愧疚后悔之事,他还能说什么呢。上官启听了青罗末一句话,似乎除了这一回的事情,对往日之事还隐约有所指一般,心里又升起了一团疑影儿,却也来不及多想,只点点头罢了。上官启勉强平息了自己的情绪,是了,当今之事,最要紧的便是怀慕的性命和西疆的太平了。 青罗见此行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行了礼便要出去。封氏却招手儿叫住道,“我的儿,你且坐一坐,我还有旁的话要和你嘱咐的。”又对上官启道,“世子妃既然要去,王爷只怕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的,也不用在这里和我们娘儿们说话,只管忙去。如今也耽搁不得,后日一早,便遣人悄悄儿护送世子妃出去罢。”青罗忙道,“既然耽搁不得,不如明日便走。”封氏拉住青罗的手道,“我知道你此时自然心急如焚的,只是这里头关窍极多,若是差池了一点半点的,你和慕儿的性命还要是不要呢?俗语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你莫急,也好生平静平静才是。” 青罗见封氏说的话有理,便坐下说话,上官启自出去不提。封氏见青罗坐在那椅子上头,便又道,“我的儿,不必坐的那样远,过来我跟前。”青罗见封氏此时满面慈爱,不见素日的打量洞彻,倒与家中祖母一般,眼里只有疼惜之意。心里头一暖,便坐到了封氏的床前。封氏仔细端详她一阵道,“好孩子,我虽然一贯知道你是个懂事明理的,却不知你有这样的心胸,你这一去,不说旁人,我这做祖母的自然感激你的。”青罗低头道,“且不说此行能不能如了意,就算有幸,也是我应当做的。我这也不是一般体面话,二爷若是有了什么不测,我这后半生,又能有什么指望?” 封氏点头道,“我也知道你这说的是真话,只是难得有这样的勇气罢了。昔年我也曾随着先王四处征战,生死也是曾经经过的,你只管放心,上官家族的儿孙自然有先人庇佑,虽然如今坎坷,却必能逢凶化吉的。”说着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来,沉吟了一时道,“你今日与王爷所说的话,也太大胆了些。”青罗凝视着封氏道,“祖母既然疼惜我,我也只和祖母说实话。昔年先王妃的死,我也听说了些话儿,总还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如今二爷也遭遇了这样的事情,不由得我不多留了一份心的,若是有人汲汲营营,贼心不死,非要灭绝了我们,岂不是叫人心里害怕呢。” 封氏听她这话,是暗指着昔日柳氏之死和今日怀慕的事情,都是安氏一房的人做的了。昔日安氏多番想要谋害柳氏她是知道的,只是柳氏死的时候,自己并不在府中,只知道柳氏是死于忧郁病痛,听了这话,倒像是又生了一丝疑惑了。封氏此时也不便露出来,只道,“如今你当务之急,就是松城的事情,旁的且都不必管,自然有我呢。”青罗本来就是借着今日太妃对自己和怀慕心里的怜惜、对怀思的怀疑,刻意提起这件事情,如今太妃既然已经留了心,自然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也就不多说什么。太妃留住青罗,也不过是说些小心保重的话,嘱咐了一阵也就罢了。青罗见封氏神色疲惫,知道这些日子,只怕这位老妇人也是心力交瘁,便告了罪告辞,封氏点头道,“你日后还要奔波多日,今夜且不要想这许多,好生睡一宿罢。我也乏了,你自去罢。” 青罗才出了门,封氏却唤了芸月进来,嘱咐道,“你且去和王爷说,世子妃往蓉城去的事情,千万不要叫外头知道,连着世子的事情一并,瞒着。京城那边,此时还有一个澎涞先生在蓉城,此时断不能叫他们也知道了这件事。”芸月道,“太妃的意思不是说得明白,若是朝廷知晓世子妃的事情,或者昌平王还能顾忌几分,怎么又不叫他知道呢?”封氏叹道,“虽说朝廷与我西疆多结姻亲,说到底,不过是利生则聚,利尽则散,是不得已才联了手,暂且彼此求和罢了。若是叫他知道了,或者还生出别的变故,若是朝廷此时与昌平王联手夹攻,我们又哪里还能有胜算?就算没有这样的心思,也只会坐山观虎斗,等着我们和昌平王鹬蚌相争,好收渔翁之利的,此时为防横生不测,自然要死死瞒着不能叫他们知道。至于昌平王那边,自然不知道这许多,只以为朝廷和我们是一条心的。所以此时就算朝廷那里纹丝不动,他们也只当是知道的,该顾忌的也要顾忌着。” 芸月点头道,“还是太妃思虑周全。”正要出去,封氏又道,“你且站一站,还有两件事。你且去嘱咐我身边那些人,好生查一查昔日先王妃去世的事情,”想了想又道,“还有昔日柳家一族谋反之事,无比调查清楚明白。”芸月疑惑道,“太妃昔日不是曾经查过此事,又做主遮掩了去的么?怎么此时倒旧事重提起来。”封氏摇头道,“昔年我只当这里头都是王爷做主的缘故,自然不能说的。这一回,不必从王爷那里去查,只从安氏那里查去。连着这一回大公子在北边的事情,一起查的清楚。”芸月一惊道,“我记得太妃说过,这些争斗都事关王族至亲骨血,必要压了下来的么?”封氏冷笑道,“以前我顾惜着思儿也是王爷骨血才装作不知,也未曾彻查的。如今他竟然敢谋害嫡世子,造成了如今整个西疆都落入困境,我又岂能再顾念?若说起安氏,我本以为只是心机深重,刻意夺宠,又妨害了昔日先王妃的孩子。只是她到底生育了怀思,我也只能容她。若是除了妻妾之争,昔日她真敢干涉政事,谋害王妃世子,这样的人,我怎能容得在王爷身边。” 芸月见太妃冷面,知道这里的事情是凶多吉少了,便问道,“太妃方才说有两样要紧的事情,不知还有一件是什么?”封氏道,“世子妃此去风险重重,除了她身边的自己带着的人、王爷安排的人,你从我身边得力的人里头选了些去,务必保重她和世子的安全。”芸月点头应了,又笑道,“太妃对世子妃真是疼惜。”封氏摇头道,“青罗这孩子自然是好的,只是我这么做,却并非全是为了她。如今的情势,若是怀慕有了什么不好,我西疆的天下,日后就难说了。这两个孩子是能在这乱世里头守住这家国的,若不护着他们,上官家百年基业,也都要毁于一旦了。然而如今的情势,实在是危机重重,连我也只能尽力,终究能否保全了他们,还是要看天意。” 芸月点头道,“太妃这些年为西疆殚精竭虑,也实在是辛苦。”封氏苦笑道,“到了我这样的岁数上,谁不想安生度过晚年,瞧着儿孙绕膝呢。只是既然身在这王族乱世,也没有旁的办法,我本来以为一个人在山里修行还能得一个清净,谁承想这些事情还是躲也躲不去。也罢了,从我进了上官家的时候,也就早该知道是这样的命。”说着又对芸月道,“就连你们这些孩子跟着我,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旁的丫头也就罢了,不过是几年一进几年一出。唯独你,跟着我也有好些年了。除了我身边大小事情伺候得妥帖之外,一应小丫头也是你调教,又帮我理着这许多外头的繁难事情,真不是你一个姑娘家该操的心。只是除了你,我也没有几个能信赖的人,只好多劳烦着你。” 芸月忙道,“太妃怎么这样说呢,我四岁上被家里人遗弃在重华寺门口,寺里又不好收养,正不知如何是好,是太妃到庙里进香,才把我留在了王府,又许我贴身伺候了这么些年。说句僭越的话,如今我连身世父母一概也不记得了,只有太妃一个是我的亲人,自然尽心尽力伺候太妃一辈子,只等太妃修成了菩萨,做一个身边捧花的龙女呢。”封氏叹道,“你别说这些话哄我高兴,我虽然老了,也有些病痛,却一时也无妨,只怕还能活上几年,你只管跟着我,自己的终身可要怎么办呢。我自然知道你是好孩子,心里对我也是真孝顺,这才格外疼着你。你在年岁上,也算是被我耽搁了,我在你这个岁数上,都已经有了身孕了。等这一阵过去太平下来,我自然给你找一个好人家。虽说你是丫头,身世未明,有我在一日,自然也没有人敢欺侮了你去。” 第十三章(5)见君忽忘花前醉 芸月道,“太妃这是赶我走了,只求太妃留着我罢,除了跟着太妃,我是哪里也不想去的。”封氏叹道,“我如今岁数大了,心里更是见不得小儿女们终身孤苦,你若是真孝顺我,就该顺着我的意思,别说这些终身不嫁的话。罢了,如今议论这些也不是时候,暂且搁下,以后自然有云开月明的时候,你且去办我才刚说的事情就是了。我不知怎么,这会子脑仁觉得疼得紧,你再叫她们点上一些檀香进来。”芸月自去安排行事,又叫了萱月进来添香,服侍封氏歇下不提。 却说青罗回了飞蒙馆之中,见侍书、翠墨、砚香几个都在那里抹骨牌玩儿,只不见倚檀。青罗自然知道倚檀是安排出行的事情去了,只不自觉得往门外瞧了一眼。侍书却不知青罗与倚檀之间的话,只当是问倚檀去了何处,只笑道,“二奶奶才刚出去,倚檀姐姐说身上不爽快,也就歇了,我瞧她神色是不大好,或者是这几日冻着了。”青罗随意点点头,便道,“出去了这么久,我也是有些乏了,你们到外头去玩儿罢。”翠墨笑道,“原是二奶奶美没有回来,我们放心不下才聚在这里抹骨牌的,哪里是贪玩呢。如今二奶奶回来了,就伺候着二奶奶歇着就是了。” 青罗点点头,这几日该在青罗屋里守夜的是侍书,翠墨砚香两个便都往自己屋里去歇着了。侍书给青罗理了床铺被褥,却并不出去,只问道,“姑娘今晚上出去了好些时候,纵然是董二爷有要紧的话回了姑娘,也不该说了这许多时候。”青罗不愿此事叫侍书知晓忧心,只道,“也没有什么,不过还是那样罢了,叫人心里没着没落的。”侍书叹道,“姑娘也是命苦,千里迢迢嫁了过来,好容易有了好日子,却不料横里生出这样的事端来。只愿老天和菩萨保佑二爷,怜惜姑娘一番心意,千万叫二爷平安回来。”青罗摇摇头道,“想来是命里该有的劫数,多想无益。若是皇天菩萨能保佑了自然是好,只是这世上千百样事情,哪里顾得过来?求祷无用,不如还是倚仗自己。”侍书见青罗今夜去了那些时候才回来,面上却是比前几日少了几分怔忡不安,多了一份笃定坚决,心里已然一动,如今说了这些话,倒像是有什么深一层的意思似的。侍书虽然有所思量,却也并不多问,陪着青罗又闲话了两句便往外间守夜去了。 次日起来,青罗倒是仍旧和往日一般,过着寻常日子。早起先往轻丝浅色楼去了,听下头的管家嫂子们说今日的事情。年节下琐事最多,一样一样办完了,也已早过了午膳的时候。青罗如今得势,厨房里的人自然巴结着伺候,早打探了消息,那边事情一完,外头就已经把青罗的饭摆了过来,青罗此时正觉得有些饿了,外头风冷自然懒得奔波,就留在轻丝浅色楼用膳。今日青罗为了方便说话,特特儿只带了倚檀一个跟着。依着青罗素日的规矩,用膳的时候除了贴身服侍的丫头,,其余人等都要在外头候着的。小丫头们捧上四样例菜例汤就都撤了下去,留倚檀一个在跟前伺候。倚檀边上给青罗盛了半碗青粳米饭,又盛了半碗汤,便默默立在跟前。 青罗见四周无人,便对倚檀道,“你也劳碌了半日,这会子也无人,这些饮食我一人也用不了许多,你只管坐下和我一起用就是了。”倚檀忙道不敢,青罗搁下筷子道,“如今你在我跟前,也不必说这许多的见外话了,日后咱们一处,还不知有多少风波,或者要盖一条被子分吃一个馒头的日子还有呢,既然注定要共苦,此时就先同甘一回也不防的。”倚檀听她这样说,便侧着身子搭着一角做了,自己也捧过一个碗来慢慢吃着。 青罗见她规矩这样严,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也不多说,只问道,“昨日叫你回去安排,不知怎样了?”倚檀点头道,“咱们的人,二爷已经带了些去,如今留在府里的,我昨日已经一一思量过了。九儿年轻机灵,也有些功夫在身上,二奶奶自然要随身带着他伺候,多少能护着二奶奶。我和九儿随身伺候着奶奶,和松城、蓉城两头自然都能联络得上。孙伯年纪大了,心思却十分缜密,与其跟着我们受风霜之苦,不如留在王府里,日后跟着董大人,凡事有个商议,更能成事。其余的戍卫,我正打探着王爷要派哪些人跟着二奶奶,再把咱们的人混了进去,午后便能有回话了。” 青罗点头道,“我知道你素日最是细心的,有你在,我自然放心的。”倚檀迟疑了一瞬,便问道,“二奶奶当真不预备和侍书翠墨两位妹妹说么?”青罗淡淡笑道,“你我是拦不住了,那两个既然能瞒着,自然要瞒着。”倚檀点头道,“二奶奶对两位妹妹真是好。两位妹妹对二奶奶,也是生死相随的,二奶奶要瞒着,也是理所当然。”青罗笑道,“自小儿跟在身边的,自然厚密些。”说着忽然瞧着倚檀道,“说起来,你更是个难得的了。想来二爷自然对你也是极好的,不然你怎么就连这样的生死之事,也愿意赴汤蹈火呢。” 倚檀听着此话语意不善,忙搁下手里的碗起身跪下。青罗此时心里并不好过,只淡淡道,“好好说着话,你跪着做什么?”倚檀道,“二奶奶只听我说几句话。倚檀自幼没了父母,一家子世世代代都是跟着殁了的先王妃家里伺候的。后来父母骨肉离散,只留了我一个,又被卖到了人牙子那里,若不是童嬷嬷瞧着我面善买了回来,此时也不知在哪里受罪了。我自小就知道,这一辈子最要紧的,便是要帮衬着二爷、给自家人讨还一个公正的,旁的事情,一概也不敢想、不敢说、也不能想、不能做的。奶奶心里想的什么,倚檀也不是不知道,若是二奶奶担心倚檀会像翎燕一样,倚檀当真没有这样的心思,是死也不敢的。倚檀只想着伺候二爷和二奶奶一世,不敢有别的想头。” 青罗心里却忽然有些伤感起来,却也并没有叫她起来,只遥遥的望着外头,语声散漫温柔。“你的心思,以前我不知道,今日也未必全都明了。只是你的话说的却不对,有些心思,不过是敢于不敢,有些心思,或者是能与不能,然而还有些,并不是不敢、不能就能克制得住的。”青罗说着低头,瞧着倚檀笑道,“你可曾听过牡丹亭里的戏文?开篇便是一句,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既然是不知所起,又哪里能克制得住呢?纵然我是信了你不敢,或是我觉得你不能,却也明知你的心意。如今你就算骗过了我,又哪里骗得过自己呢?” 倚檀只觉得背后生了寒意,只跪着不敢动弹。青罗却忽然伸手拉了她起来,又道,“今日我说这样的话,也不是怪你的意思。原本你和二爷一处这么多年,有了心思也是常理。何况你虽然对二爷有情,却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如今更是要与我生死与共的人了,我又岂能怪你?如今和你话说的明了,坦诚相待,不过是想叫彼此松快些,日后不必再遮遮掩掩罢了,并不是兴师问罪的意思。”青罗面上忽然浮起一个笑容,似乎是勉强挣扎,却终究是艰难说了出来,“今日的事情,是我心里一时想不明白,失了风度了。你只管放心,等二爷此番能平安回来,我——” 青罗话未说完,倚檀却摇头插言道,“二奶奶不必勉强自己说这样的话。虽然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我却知道,二奶奶心里,并不愿也和旁人一般的。”青罗倒不妨她这样说,半晌才慢慢道,“哪个女子不是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呢。若说有人愿意和旁的人一起,那都是谎话。”说着又苦笑道,“自我进了王府,人人都跟我说,这本是最常有的事情,我只是心里不愿意承认罢了。只是我不曾想到,有一日我也会说这样的话。” 第十三章(6)见君忽忘花前醉 倚檀道,“我知道二奶奶是可怜我一番心意,只是我早明白二奶奶的心思,如今我只愿二爷和奶奶都平安喜乐,我也就没有旁的奢望了,二奶奶也不必为了我这样。何况就算是二爷二奶奶也可怜我,我也是不愿意的。我私心里想着,若是心里有彼此,就算是不是夫妻,也是夫妻,若心里头没有,就算做了夫妻,也不是夫妻。二爷心里并没有倚檀,就算是倚檀跟了二爷,也不过是叫二爷、奶奶和自己都不好受罢了,何苦一处煎熬着呢?倚檀若是能看着二爷欢喜,也就于愿足矣了。既然二爷和奶奶在一处才觉得欢喜,我又怎么会不知天高地厚夹在中间呢?别说二奶奶和二爷还有百年相守,就看咱们王爷就知道了。王爷对先王妃有情,纵然先王妃没了这些年,姨娘们还是一般夹在先王妃和王爷之间,又何尝有过一日欢喜?倚檀明白,虽然自古至今,一个男人能娶了许多女子,其实一个人心里头能记着的,不过只有一个罢了,剩下的,都是可怜之人,不过一生一世白担着夫妻之名,却从没有一日真正做过夫妻的。” 青罗没想到倚檀说出这样的话,倒是触动了她的心思,也叹道,“你这话说的极好,我平日只觉得你温顺知礼,却不知你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倒叫我刮目相看。”青罗望着自己身边的这个女子,她对怀慕一往情深,却原来并没有奢求结发连理,只想默默守望,却又能在至为危急的时候,为他赴汤蹈火。青罗被这样的感情折服,对这个素来温默的女子心里生了亲近。青罗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妻妾或者不止一个,心里头的人,到底只能有一个罢了。若不是对一个人死了心,又怎么能真心对后来的人呢?若是有一日真移了心,倒不如就断了情罢了,也不必白白担着名儿,彼此煎熬纠缠。” 倚檀也沉默了。从中秋的那一日开始,倚檀就明白,自由相伴的世子,自己再也不是离他最近的那个人了。她将他放在心上那样多年,如主仆,兄妹,又有着另一种情意。她从没有想过要嫁给他做姨娘,她心里也知道,怀慕心里对娶身边跟着的丫头做姨娘的事情,本就是最抵触的。她也一直都知道,他的心里并没有自己这样的位置,他待她好,如兄弟姊妹,却并不珍爱。她知道他心上没有这样的人,她也略觉安慰,既然没有心上的人,不是她,似乎也就没有那么难捱。她只求做他最近、最信赖的那个人,她只想伴着他,守着他,为他尽自己的全部心力,这就足够了。 而如今,她仍旧放不下他,却知道连这最后的安慰,也是没有了的。过了这么多年,他终究是把一个人放在了心上那个危险的位置。眼见着世子对她慢慢的贴近,又疏远,却终究守在了一处。她也曾隐约恨过青罗,恨她怎么就以这样危险的身份,这样短的时间,占据了那个她自己这么多年也不敢奢求的位置,叫这个本不会为任何人动心的世子,为了她失了防范理智。她这半年以来,一直密切地关注着青罗,一开始是为了世子的命令,后来,娿为了自己心里隐隐的嫉妒、怨恨和不甘。她紧紧地盯着青罗,似乎想要抓出她什么不利的证据,叫世子彻底死了心,却慢慢地看见她对他的思念,如同密密织起的网,无处不在,连伺候在身边的自己也躲不开。 她看见青罗每日闲暇时候在窗下练字,那些字句自己看得分明,连青罗唇角那一种温柔笑意,也看得清楚明白。她看见青罗摩挲着贴身戴着的桃花佩,嗅着木匣子里头的萎了的芙蓉花。她看见那一日世子寄了一枝红梅先报归期,青罗神色里毫不遮掩的欢喜。她眼见着青罗为了怀慕的事情殚精竭虑,细细筹谋。倚檀及那日才明白,在自己还没有愿意承认的时候,其实就早已经知道青罗对怀慕的心意真挚了。直到昨夜,在杏花春雨亭外听见青罗远赴松城的时候,她才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她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的,是青罗是值得怀慕把她放在心上的,仿佛只要她不值得,怀慕就还不是她的。到了这一刻不得不承认的时候,她自己也就真正死了心,倒是想通了。若是青罗也能把怀慕放在心上,若是她值得,若是她真能叫怀慕欢喜,或者这样的结局,也就是最好的了。而她自己,就这样守着他,守着他们,或者也是自己最好的结局了。 这一日虽然风云暗涌,面上瞧着倒是平静。知道的人装着不知道,不知道的人仍旧过着平安顺遂的日子,和每一个无忧无虑的日子没有什么分别。怀蓉这些日子身上好了些,精神也健旺许多,众姐妹便约好了每日午后一起往洗砚斋陪她说话儿解闷。青罗也怀蓉那里略坐了一坐,姐妹们都在,见面自然说了好些针线诗书的闲话,倒是热闹。青罗见怀蓉面色好了许多,心里也安慰。想着自己要离去,到底是不放心,等着众人前后走了,又坐着说了好些体己话儿,这才出来。 青罗从洗砚斋往外走,心里忽然有了些伤感,自己此番一去,还不知能不能平安归来,这里的人虽然只在一处半年,却竟然也都牵挂了自己的心了。譬如怀蓉,譬如怀蕊,太妃,柳妃,甚至于宜园中朝夕相对的清琼、清玫、清珏、董徽这些人,似乎都成了自己牵挂的人。贾探春挣脱了曾经的一切牵挂来到了未知的这个地方,等这里成了已知,苏青罗却又已经结下了新的缘分。青罗心里忽然在想,自己这一去,会不会就和离家去国的时候一般,再也不会回返?而眼下的这些人,是不是也和自己京中曾经的亲人们一般,会偶然记起她呢?当日一去,众人还都知道自己要走,纷纷洒泪而别,而近日,自己却要无声无息得就消失了,如枝上悄然凋落的一朵白梅,化雪无痕。等到雪都化了,那下头的一切真实才会叫众人知晓,那时候才看见枝上的梅花,早已经只余空枝。或者这样也好,到了临别的时候,也和自己眷恋牵挂的日子一模一样,没有什么离愁别绪搅得不一样了。 晚间青罗回到飞蒙馆的时候,见侍书立在门前,对自己递过一个眼色,往门里努了努嘴。青罗见状走了进去,只见里头端正坐着一个人,正是秦氏。青罗倒不想她此时在这里,也就只笑道,“丫头们也太不知规矩,怎么婉姨坐在这里,也没有沏上茶来。”秦氏笑道,“二奶奶不必客气,如今我来二奶奶这里,就当是自己家里,不必这样客气。”青罗一笑,到底叫人上了茶,见秦氏神色,便又把伺候的丫头们都遣了出去,笑问道,“自我们姐妹都搬进了园子,到底和府里隔得远了,时气也不好,姨娘们便从来不往小辈们屋里来的,怎么今日兴致这样好,走了这样远过来?” 秦氏喝了一口茶笑道,也不答话,只笑道,“二奶奶这里东西就是不一样,这茶味道倒是好,我倒是从没有尝过的,只怕不是西疆所出的吧。”青罗含笑点头道,“前阵子家父家兄遣了人来,除了替兄长求亲之外,也给我送了些土仪来。姨娘们那里我也送了些去尝个新鲜,这一样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只是在家时候最惯了的,私心留了下来,今日倒叫姨娘笑话了。”秦氏笑道,“哪里好怪二奶奶,同感那么些东西,我们就白拿了那许多。说起来二奶奶送的那些东西,我都舍不得用呢,真是京城中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精致。” 秦氏说着又叹道,“不怨二奶奶心里珍爱这些东西,我如今每每收到家里叫人带了来的东西,也是觉得十分稀罕难得。真真是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了。”秦氏本来不过是自己心中感慨,却没想到青罗,一时回了神,忙笑道,“我不过是顺嘴儿说了,二奶奶可不要多心。”青罗笑道,“我并没有多想什么,若是这样说起来,我和姨娘也算是同病相怜了。”秦氏笑道,“只是二奶奶如今,倒是又要尝一尝那离别之苦了。说起来,我也是为了此事来的。二奶奶才刚说我怎么巴巴儿来了,知道二奶奶要远赴松城,我既然和二奶奶交了心,知道了,哪里有不来送一送的理。” 青罗见她这样说,知道她也是知道的了。秦氏本就常跟着上官启,在这家里这些年,自然也有些耳目的,知道了也不奇怪。便笑道,“本是不告诉人知道的,姨娘既然知道了,就把这一盏茶,做了我的饯行之酒,我自然领了姨娘的情的。”秦氏笑道,“二奶奶既然这样说,我就去姑且以茶代酒,往二奶奶能旗开得胜,不负众望。”青罗点头道,“自然谢过婉姨的好意,只是这也不是易事。”秦氏点头笑道,“我既然选了你,自然信你能达成你我心愿的。如今还没能尘埃落定,你若是有了什么闪失,我自然饶不了你。” 第十三章(7)见君忽忘花前醉 青罗知道秦氏虽然是说笑,倒也是实话。秦氏的指望,如今也都在自己和怀慕身上,若是怀慕有了什么闪失,只怕怀思的地位,是再也不能撼动的了,她又哪里有好日子过。此时知道了消息过来,自然是谈一谈虚实了。自己此去虽然艰险,也该打算着得胜归来之后的谋算,柳氏身子孱弱,自己不在府中,倒是秦氏是可以出些力的。想到此处,青罗便笑道,“婉姨放心,为了我自己,我也必然会尽力周全,不会叫婉姨失望了。”青罗喝了一口茶,又慢慢笑道,“只是我这一去,府里的许多事情,却要婉姨帮衬周全呢。” 秦氏笑道,“哦?二奶奶不在府中,外头自然说是病了休养着,府里的事情,自然是交给王妃管着,太妃拿着主意,又有许多人使唤,怎么还用得上我不成?”青罗摇头笑道,“此时这件事却并不是要紧的呢。”低声便把封氏起了安氏的疑心的事情说了一说,又道,“太妃此时自然是要揪出昔年的真正凶手的,只是有时候,虽然有证据,却并没有人发觉了出来,或者叫心里有鬼的人提前抹了去,倒是难以真相大白了。不过既然有婉姨在我母妃身边,我自然是放千万个心的。”秦氏心里自然明白,若是此事当真,安氏便是再无回天之力了。青罗见秦氏面上喜色,却不动声色道,“太妃何等精明的人,凡事千万不能太过露了痕迹,婉姨帮着,倒是更叫人信服些。只是我知道婉姨心里的恨,然而太妃英明,若不是千真万确的证据,可不能迷惑了她去,倒反而惹祸上身,婉姨还要知道其中的厉害才好。”秦氏听青罗话里的意思,是怕自己捏造了证据的意思,就笑道,“二奶奶只管放心,自然二奶奶和太妃都有所思量,这所谓千真万确的证据,只消抽丝剥茧,自然能水落石出的。” 青罗点头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秦氏点头,又从怀里取出一只极静巧的胭脂盒子递与青罗,低声道,“我家虽在岳城,家里人行走经商,各处明里暗里,倒都也有些产业的。二奶奶这一去,身边自然不少人照顾,虽都是高手,却自然总被人防范着。二奶奶若是有什么事情,便拿着这盒胭脂,也不必管上头是不是我家的名号,只管往各处最大的一家水粉铺子里头去,自然有人为二奶奶效力的。”青罗接过来,那盒子镂金错彩,瞧着花枝纷繁,仔细辨认却隐约可见一个秦字,旋开一瞧,里头的胭脂颜色鲜艳自不必说,却隐然有种特殊香味,与寻常胭脂不同,便明白这必是秦家秘密的信物了。秦家经营的乃是胭脂水粉,如今看来,除了名义上那些秦氏的门面,其实暗里已经把所有生意早就纳入囊中,只是不露痕迹罢了。女子往水粉铺子里去,也是最平常不过的,倒是不容易叫人察觉。想来秦家既然把女儿送进王府,又想领岳城事,必然心思不单单用在做生意上头的,必能使得上力。此时手中这么一支隐秘的力量,昌平王必不知晓,倒是十分有利。 青罗笑着收下道,“如此,多谢婉姨。”秦氏笑道,“二奶奶也不必谢我,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人,此时自然要同心同德的。”说着起身道,“二奶奶我这里也不便多留,这就去了。等着二奶奶平安归来的日子,再给二奶奶摆上酒席,接风洗尘。”青罗也起身,送了秦氏出去,临出门的时候,见四处无人,又道,“婉姨与我之间的事情,旁的此时都还不知道。既是都不知道,倒是方便行事,只怕这样更好些。”秦氏点头道,“我明白你的话,你只管放心。今日也是实在有要紧的话,这才过来。我只说是前日在园子里落了心爱物件,那日同行的人,每一处我都去了的,自然不会有人多心的。”便自去不提。 第二日青罗醒得极早,慢慢地瞧着外头的天色,渐渐地一分一分地亮了起来。这些日子常听见风过枯枝的声音,也并不觉得,此时倒显得分外分明。鸟雀渐渐地也闹了起来,叽叽喳喳的。青罗往日只觉得园子里空旷,入了冬下了雪,便更觉得安静,此时却觉得生机勃勃。昨日太妃叫人递了话来,说是今日极早便要叫人来接的,青罗便不等侍书等起来服侍,自己起了身,寻了一件便利衣裳穿着,自己出了门去。昨夜外头上夜的是砚香,小丫头睡的熟,也不警醒,青罗放轻了脚步,自然也没有惊动了她。 屋里只觉得外头微微亮着,等出来才觉得,竟然已然是天光大亮了。屋檐下头冰凌子挂着,被那初生的曙光照着,微微折着光,倒像是玉树琼枝一般好看。连着晴了几日,虽然极冷仍旧冻着,积雪却也已经化了些,下头赭色、苍翠、枯黄等诸般色彩渐渐地都露了出来,倒和前几日天地一白又是不同。飞蒙馆前头的春池却并没有冻上,被四周青碧的花草衬着,幽幽亮亮,倒像是白玉盘里搁着的极好的一块翡翠,温润美丽。 青罗正立在门前赏景,忽然觉得身上一暖,有人从后头给自己披上披风,青罗回头一看,正是倚檀。倚檀见青罗回头瞧她,低眉温和道,“奶奶起的早,风冷得很,多穿上些衣裳罢。一时到了外头,更是禁不得病痛的。奶奶素日穿着的衣裳和用的手炉脚炉之类,我也都预备了带在车上,不会委屈了奶奶的。”心里微微一暖。自己喜欢自在,身子又好,最不喜多穿衣裳,往日都是侍书翠墨跟着身边,时时刻刻紧着叫自己添衣。此时侍书翠墨皆不能陪在自己身边,往后这些日子,倒是要和倚檀在一处相伴了。倚檀道,“一应要带的东西、安排的侍卫都已经预备齐了,都已经在园门外等着了,奶奶可还有什么话要同人说的?”青罗摇摇头道,“悄悄儿出去便罢了。” 青罗说着就一路往园外去,并不回顾。天色尚早,园子里头寂静无人,倒倒显得那数处亭台愈加清秀,如蓬莱仙洲一般。到了园门前,果见一队人肃立在门外,护卫着一辆马车。瞧着形容都是军士,却一应都打扮成寻常商贾的模样,只是眉眼间的英气到底遮掩不住,瞧着叫人觉得安心。青罗走上前去,车后头转出一个人来,正是芸月。青罗讶道,“芸月姐姐难不成要和我一处去不成?太妃身边怎么能少得了姐姐。”芸月笑道,“太妃身边是离不得我的,我倒是想伺候二奶奶,还是等着奶奶平安回来的时候罢。我过来是给太妃带两句话。太妃和王爷为免人瞧见疑心,就不来送奶奶了,请二奶奶千万保重。”青罗点点头,芸月又递过来一样东西,青罗接过,正是封氏素来不离手的那一串菩提子的佛珠。虽不说是光华灿烂,倒也自有一种温润光泽。 青罗知道这一串子佛珠乃是封氏从山上求来的灵物,是先代高僧在佛前开了光的,戴在封太妃手上也颇有些年岁,最是贴身的爱物,常说是保平安最好。青罗自然也是常见的,太妃每常静静心或是想着什么的时候,便微闭起眼睛,慢慢地数着。此时赏给了自己,殷殷之意自不必说。青罗默然片刻,只对芸月道,“姐姐只和祖母说,等我和二爷一起回来,再给祖母磕头。”芸月见她便要去了,心里也有些不忍得,却也只有点点头,把青罗扶上了车。倚檀是贴身伺候的,自然也跟着,九儿正骑马在车旁伺候着。其他的人都是长随摸样,骑着马驮着些货物,倒像是寻常商贾之家出行。青罗正欲叫走,却见前头又来了一辆小车,青布遮着倒是素净,却不知是何人。芸月见青罗疑惑看着自己,便低声道,“二奶奶这一去,万事没有人商量着也不妥当,这是王爷身边得力的人,这会子不便见,等到了前头,自然要拜见奶奶有话说的。奶奶一路上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只管和这一位商议,若是要和蓉城这边说话,也只管找他就是。” 青罗素日只知芸月是封氏贴身伺候的大丫头,今日见王爷、太妃独独遣了她来送自己,又说了这些话,自然不是寻常之人了,也就不再多话,叫倚檀放下了帘子便去了。因是装扮成商贾,一应用度虽然比不上王室,倒也不算简陋,车里倒也宽敞暖和,一应俱全。或者是知道长途跋涉的缘故,寻常坐着的地方十分宽阔,刚刚好能卧下一个人,连衾枕之类也都一应俱全,对面则窄些,却也比寻常车马略宽。此时只有青罗和倚檀两个在里头,更是觉得宽敞。倚檀细致,便把一应事情安顿好了,低声道,“奶奶昨日想来睡得不好,今日起得又早,不如就眯一会。”青罗摇摇头道,“这会子倒觉得精神,你若是乏了,不如过来歪一会子。”倚檀忙道,“我是什么样人,哪里敢呢。” 第十三章(8)见君忽忘花前醉 青罗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望着倚檀诚恳道,“我屋里素日虽然有些规矩,却也是怕下头的人多了胡闹,多出许多乱子来。如今只有你一个跟着我,虽说是丫头,却是生死与共的姐妹,日后凡事除了你,还能有谁给我出主意说体己话,你又何必如此呢?就算不为这个,这日子还长呢,若是你不舒服病了,我又如何能舒畅呢?”倚檀咬了咬嘴唇儿,也不过去,却也不说不去,半晌才笑道,“奶奶若是不乏,我还给奶奶带了些书呢,不知奶奶可要看一看解解乏?”青罗见她岔开了话,也不再说什么,只笑道,“倒是难为你心细,你只拿了来我瞧瞧。” 一时倚檀递过来几本,青罗瞧了瞧,倒都是自己素日爱看的,便点了点头,随意取了一本放在手中。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你也是识得字的,既然长日无事,你又不肯歇着,便也拿了一本瞧着吧。”倚檀便也就取了一本瞧着。过了一时,青罗忽然想起来问道,“可出了城不曾?”倚檀微微一怔,笑道,“我也不常出来的,竟是不知道的。”青罗本不过是随口一问,此时倒忽然生了兴致,把那厚重的锦缎帘子掀起来一些,还未瞧见景致,只觉得那风兜头兜脸一扑,觉得浑身一震,倚檀忙拦着道,“奶奶何必急着看?小心冷风扑了热身子。”青罗也就放下了,又道,“那外头赶车的是谁?”倚檀道,“本是个寻常车夫,只是我想着,或者有什么突然的变故,便叫九儿在外头赶车,总之我和九儿断不会离了奶奶半步的。若是有什么异变,有他跟着,也放心好些。” 青罗点点头,又道,“且不论是谁,在这雪地里头赶车,到底是辛苦。到了前头歇脚的地方,给他多加些衣裳。”倚檀瞧了青罗一眼道,“奶奶对我们真是体恤。”青罗笑起来道,“往年在家的时候,我倒不是这样。只是现在经的事情多了,才知道谁也是不容易的,能体谅些的,便都体量些罢了。寻常洒扫之类也就罢了,此时跟着我们的,谁不是忠心耿耿,把脑袋搁在刀锋上头的呢。就为着这个,也不能薄待了去。”倚檀笑道,“奶奶如今说这话,倒像是太妃素日的模样。可见奶奶以后做了西疆的女主王妃,自然能辅佐世子成就一世功业的,也难怪太妃这样爱重奶奶。”青罗笑道,“连你也开始说起这种话来,倒是罕见,不过是推己及人罢了,你的话倒是不敢当的。”二人便又低头各自瞧着手里的书卷。因是赶路。到了午间也没到一处正经下处,只把车子停在官道边上,随行的人各自取了干粮吃了,倚檀也取出些精致吃食,二人也未下车,便在车上用了。 就在道旁稍稍歇息了一时,一行人便又往前头去。青罗慢慢地也就觉得有些倦了,便躺下来歇着,本想一时自然便醒了,或者是这几日倦极了,在那规律的辘辘的声响里头,竟就那样睡着了。只是梦里头也并不安稳,先时只见一片茫茫的雪原,也看不清方向,只好随便乱走,却总也走不出去。一时又觉得有些什么人拿着些刀剑之物在自己身边晃悠着,却又都瞧不清面目。隐约瞧见怀慕就在那些人身后,自己却怎么也过不去。忽然一转身,却又看见苏衡站在自己身边,却不似往日那样的笑眸,一句话也不说,只冷冷地望着自己,看着自己在那些鬼影重重里头挣扎。忽然苏衡一笑,那笑容也不是往日的温和平静,凄凉而痛苦,却又像是嘲弄和诅咒,忽然那些鬼影就都散了,远远看见雪地里头躺着一个人,自己疾奔过去细看,却是怀慕躺在那里,气息奄奄,自己想要叫人来就他,四下里却空无一人,也没有声响,连自己尽力呼喊,也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青罗忽然惊醒了,回了半日的神,瞧着床边上坐着打盹儿的倚檀,才想起自己是在前往松城的路上。只是回想起方才的梦,却又觉得十分不吉,虽然醒了,那种不安和恐惧却并没有淡了,一颗心仍旧跳的极快。青罗强自定了定神,却见倚檀忽然直起了身子,像是被自己惊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道,“奶奶醒了?”因为是出远门,倚檀穿的也随意,一头极好的头发只绾了一绾,两边垂下两绺来,此时靠着睡了半日,那绾发的红木簪子也半坠了下去,一头乌发松松散散的,衬着一张微红的脸和一双睡意迷蒙的眸子,竟是十分动人。青罗瞧着倚檀的样子,倒像是比素日显得年轻娇俏些,心里一动,却只是抿嘴儿笑道,“少见你这般模样,不像是平日里那般谨慎周全,倒像个未长成的丫头。” 其实倚檀年岁上也不过和青罗仿佛,只是年幼时经过的事情多了,这些年又颇见了些事情,故而神色淡然沉稳,平日装扮上也一丝不苟,倒是显得比年岁大些。这般半梦半醒的模样,也少有人见的。倚檀见青罗取笑,忙从袖子里取了寸许长的牛角梳子来,忙忙地把头发梳得齐整了,这才笑道,“奶奶还取笑我?不见奶奶自己,也是这般的模样呢。”说着又递过小小一面菱花镜来。青罗接过了一瞧,可不就和倚檀的模样一般么?连那一对南珠的耳坠子,也落了一枚在地下的毯子上头,便也接过梳子来整理了。 青罗和倚檀二人正笑着,却觉得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青罗从帘子缝里往外一看,似乎仍是在野地里头,并不是到了晚间的下处,如此忽然停住,却不知是怎样缘故,便询问地望着倚檀。倚檀却也只是疑惑地瞧着自己,正欲问是何事,却听外头九儿低声道,“奶奶,你且出来瞧一瞧,有要紧的事情呢。”青罗也不耽搁,便揭起帘子便要下去。倚檀想了想,伸手取过一件斗篷,便也跟着下了车。 青罗在这逼仄的马车里头闷了一日,忽然立到这雪地里头来,只觉得冷风刺骨,不由眯了眯眼睛。松城在蓉城之西,欲往松城,最快只有从苍华山中穿过。苍华山险峻陡峭,乃是蓉城西方的屏障,进出之间只有一条道路可通车马,也是蜿蜒曲折,十分惊险,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此时马车停住,一侧是壁立千仞的陡峰,如被斧凿劈开一线,崖壁颜色深幽如墨,只有凸起的几块巨岩古松积住了雪点缀着些许的白。另一侧亦是峭壁,却是急转而下的深壑,走过去看难免眼晕,也不知深几千丈,被雪色遮掩住了,人就如同立在云端一般,更显得难测。青罗不小心碰到了一枚石子,轱辘辘地滚落下去,转瞬便不见了。若是人不当心打了滑落下去,断然没有留的性命的道理。 青罗忙往回缩了一步,遥望远处,西南一轮落日深红如血地挂在那里,只是在这天地空寂之处,也觉不出分毫的暖意,倒显得颇有几分凄惶的样子。身上虽然笼着些微光的金色,倒显得四围的白更加苍莽。这深山之中,似乎只有自己这一行人,孤独地立在这天地造化之间。一天风雪,一轮残阳,几行瘦影。青罗忽然在想,若是此时自己就在这里失足落了下去,仿佛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分别的。倚檀从边上扶住青罗,把手里的织金斗篷披上了,又往前头使了个眼色。青罗顺着倚檀的目光往前头去,才瞧见这一弯路的尽头,似乎隐约有一匹马的样子,却看不清马上的人是谁。 青罗才看见,那一匹马却慢慢走了归来,渐渐分明了,上头似乎乘着两个人,题着缰绳的人一身灰衣,身形笔直,前头缩着那个人却身量娇小,紧紧得扶着马鞍,全身裹在一件墨色的大氅里头,只露出一绺头发来,却像是女子。青罗心里一惊,便不自禁往前头走了两步,那灰衣的人却也提了提缰绳加快了步子过来,走到十步以外便跃了下来,又伸出手去把另一个接了下来。瞧那样子,像是女子的那个竟像是分毫不会骑马的。 此时青罗已经看的明白,前头的那个灰衣男子,不是旁人,却是多日未见的澎涞。自苏衡和清琼的婚事定下之后,青罗只知澎涞歇在董家,在蓉城游学。澎涞虽然说起来是自己的娘家人,连柳妃也曾经问起过,说是青罗若是想家了,可以把澎涞唤进园子里来见面叙叙家常,不必太在意规矩。只是青罗对澎涞颇有几分忌惮不安,却是再也没有见过面的。青罗也还曾经留心问了董润,只董润回话只说澎涞就只在蓉城中行走,或者于近郊山野中漫步,并无不妥,慢慢地青罗的心也就放下了。青罗也知道侍书对澎涞的心思,秋日里头伤心成那样,叫自己担了那些日子的心,好在慢慢地似乎也就淡了,如往常一般说笑行动,青罗也就放下了心来。此时看见澎涞,心里却又十分不安起来。 第十三章(9)见君忽忘花前醉 过来,不等澎涞过来说话儿,那个一直瑟缩在他后头的女子便飞奔过来,还未到面前,就带着哭音唤了一声姑娘。青罗心里便叹了口气,这声音自己又岂能听不出呢,正是侍书。果然,那女子抬起头来,一张小脸衬在墨狐皮的斗篷里头,苍白瘦弱,一双眼睛却是清亮,正定定地瞧着自己,眼眶儿都有些红了。青罗此时心里虽然千头万绪,瞧她那模样儿,也不好说什么,心里就只是泛起一阵酸楚和感动,便把她揽到了自己身边。眼睛却是冷冷地瞧着澎涞,只淡淡道,“先生怎么到这里来了?”澎涞微微一笑,正欲说话,却见后头那一乘青布小轿帘子一动,又走出了一个人来。 早起时候芸月曾经说过,这里头坐着的乃是封氏和上官启信赖之人,只是走的匆忙不便见,到晚间才能相见的。此时澎涞和侍书忽然到了这里,此人既然担负着众人,自然也是要出来瞧一瞧的。青罗等人都回过身去瞧,这间这出来的人一身藏青色的袍子,不带一丝的花样,只在领口出着极好的风毛,衬得身形修长,面容倒也十分清俊,却是没有见过。青罗又仔细打量了一遍,年纪极轻,不过二十余岁的样子,眉眼间颇有几分熟悉的样子,却又想不起来是像谁,神情却是严肃冷峻,面庞与眉眼鼻唇皆像是刀刻斧凿的一般。青罗正自思索,却听倚檀在身后低声道,“这是方家三爷。” 青罗听了此话,自然知道这便是上官亭与方正同的独子方文崎了。自己方才觉得他眉眼熟悉,如今一想,可不就是上官亭和方正同的模样儿么,只是神色严肃,倒不似上官亭活泼,也不像他父亲那般温和,倒是奇怪。倚檀也曾经和自己说起过这位三爷,待人清冷,面色一年到头都是这样冷峻模样。论起来,上官亭夫妻二人皆是随和的性子,只有这么一儿一女,清玫不必说,最是活泼开朗的,就算是方家其他几个,文峻、文峰、文岄等也都是善言辞谈笑的,众人也都不曾想这一位成了如今这样寡言少语,只道是自幼生长于军旅之中,守着那些军规肃静惯了,也就成了这般。又有说是方正同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比方正端有三子,拘束的太紧了些,才成了这样。 这位方家三爷比怀慕略小,本是嫡亲的表兄弟,却并不熟稔。怀慕心思深,本来就不易与人亲近的,这一位又常年不在蓉城,更是这样冷肃性子,表兄弟间,非但没有和董家的兄弟一般亲近,倒是形同陌路,纵然是偶然见了,也只是点点头罢了。就拿前次,长郡主和方将军从颖城来此,阖家大大小小都聚在一处,唯独这一位,连王府的门也没有进来,只说怪乏的,竟也未来拜见外祖母和舅父舅母。封氏知道他素来这样,也不是刻意无礼,若是进来,一时半刻冷了面色,倒叫有心人不爽快,也就由得他去,免增是非。故而青罗只闻其名,却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今日一见,倒真是颇有几分将门之子的模样。说起来,自己自幼见的这些男子多是将门,只是气质全然不同。贾家的男子们早就被脂粉气味湮了锐气,只知走鸡斗狗。苏衡性子温和,身上罥着晚梅香气和凄凉笛声,倒更像是个书生。怀慕身上的贵气更重些,深邃沉稳,那些锋茫长日里都敛着,只有在某些刹那才亮起来,叫人惊艳,却也并不是凌人的锐气。而眼前的整个人,却真正如一柄出鞘的长剑,那锋芒冷彻,叫人不敢逼视,似乎耳边都能听得见刀剑鸣响。 青罗这些念头不过转了刹那,方文崎便走了过来,却也并不瞧青罗一眼,只静静走到澎涞身前,忽然剑光一闪,众人还未觉是怎么回事,只听侍书一声惊呼,那三尺剑锋便如一横秋水一般地横在了澎涞前头。澎涞本就是文弱书生,虽然智计过人运筹帷幄,却是半分功夫也没有的,此时却也毫不惊慌,也丝毫不躲的,仍旧是淡然笑着。青罗也是一惊,不论澎涞此来是何意,此时该不是要害自己,何况他终究是子平身边的人,又转眼瞧见侍书满面担忧的神色,暗自叹了一口气,便上前两步,淡淡笑道,“文崎哥哥不必这样紧张,这两个人,一个是我哥哥近旁的人,一个是我的陪嫁丫头,想来没有什么恶意的,还是问得清楚的好。” 方文崎这才瞧了青罗一眼,只见一个陌生的女子,披着一身大红织锦的斗篷立在那里。他素来是不喜欢这样热闹颜色的,此时却突然觉得,这样的颜色衬在这雪地里头,倒有些像那天边的一轮夕阳,虽然微弱却到底有几分暖意。他自然知道青罗是自己的表弟妹,然而他素来与人疏远,连怀慕见了他,也并不似对董家兄弟、自己两位堂兄一般唤一声表字,只叫一声三爷,自己叫怀慕,也不称呼表兄,只称呼世子,连二爷也不叫的。此时青罗叫他一声文崎哥哥,不过是自幼见凤姐儿等人叫珍大哥哥等人就是这样,一时也没有多想便自然这么称呼,倒是叫文崎觉得十分惊诧了。 文崎见她这样说,看了那微微笑着的澎涞一眼,也不说话儿,只默默把手上的剑收了回去,又向着青罗略点了一点头。青罗见他如此,便走到澎涞跟前去,背对着后头的文崎,莞尔一笑道,“先生怎么来了?又怎么会和我身边的侍书到了一处。”澎涞见青罗面容虽是笑着,眼神却是极为犀利,带着些冷色,心里一震,却也只笑道,“我离京之时,王爷和世子曾经嘱托,务必要保护公主周全。如今公主要只身涉险,我既然受了这样重托,自然要跟随公主身边的。正欲出门,却见侍书姑娘慌慌张张到了董家,只说是要见董二爷有急事。我一问才知也是为着公主的事情,自然就带了侍书一起来了。” 青罗侧过脸去,见侍书点了点头,便又望着澎涞,带了三分冷笑道,“我既然远嫁至此,生死祸福已经由不得自己。父王和哥哥既然当日把我嫁了来,此时就只有听天由命。旁的不必说,先生在家中是何等要紧的人,此时又是和亲的使臣,若是为了我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又怎么去和父王、哥哥交代?”澎涞却面色不变笑道,“公主说的哪里的话,公主虽然已经是西疆的世子妃,身上流着的,却仍旧是苏家的血,王爷和世子是公主的亲父兄,岂有不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道理?”青罗心中暗恨,她自然知道,澎涞跟着自己来,断然不是为了这样的缘故。纵然子平对他有所嘱托,澎涞又是何等样人,岂会为了这样的话涉险?只怕定然是有什么更深的谋算在里头的。只是他如今这样说,在文崎面前,自己却也没有话去驳的,只是眼光里头却更是冰冷,方文崎却是瞧不见的。 澎涞却并不理会青罗,绕过她走到方文崎身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三爷且容我细细说来。三爷既然是永靖王和太妃派了来守着我家公主的,自然是想着公主诸事平安,此行顺遂。我也知道,太妃和王爷自然吩咐了,不要叫我知道,唯恐京中的南安王爷和世子为公主忧心。只是为人臣子的,岂有不为主上尽忠的道理?我既然无意间知晓了,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何况我家王爷也曾经嘱咐,万事不得瞒着的,我已经往京中递了信去。想来永靖王爷和我家王爷一般,都是想子女平安的,不如就容我和三爷同行,也好有些助力。请三爷莫要疑心,此行艰难,还要众人同心才好。” 方文崎冷冷瞧着这个文弱书生,只觉得那笑容温和,却又有着一种不逊于自己的气势。那笑容淡淡然的,似乎还带着一丝的病气,方文崎却觉得里头有和沙场一般样的刀光剑影,只是都是暗的,不易察觉。方文崎自幼生长于军中,大大小小的战事也曾经经历些,生死一线的事情也都有过,对危险的对手有着敏锐的直觉。第一眼瞧着面前这个人,虽然捉摸不透,却在一瞬间便生了防范忌讳,这才拔剑相向。此时听见他的身份言语,一时之间却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第十三章(10)见君忽忘花前醉 (一月6日白天有事,5日晚提前更新~) 前日自己突然收到上官启的命令,跟自己说明了情势,叫自己跟着青罗一起去松城。当时上官启便也曾说不要叫京城知道,务必隐藏了身份前往,太妃第二日也叫人传了话来再三叮嘱其中利害。今早出行,自己在车中不出来,倒不是为了别的,便是在暗处瞧瞧打量四周有无人窥伺,却也并没有瞧见什么异常。文崎自然知道封氏等人忌讳叫京城知道的缘故,然而此时既然已经知道了,似乎拦着这个人也已经无用。文崎又仔细瞧了澎涞一眼,瞧着这个人笑吟吟的样子,似乎是胸有成竹,天下皆运于掌的样子,或者也不是自己此时就能拦得住的。王爷和太妃所忧虑的,不过就是朝廷临阵倒戈,此时留这个人在身边,或者还能有一点筹码。 文崎想到此处,便点了点头,回过神便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先生体弱,不如乘车。”也不等澎涞回话,便牵过了他骑来的那一匹马,飞身而上,双腿一夹便自己往前去了。文崎本是武将,自然马术比澎涞好了许多,身子骨也好些,澎涞为了追赶这一行人这才骑了马来,身上的墨狐皮斗篷又给了侍书,一张脸已经冻得煞白,这样安排倒也妥当。文崎乘车而来也只是为着掩盖身份,青罗出行众人不知,文崎随行一事也并无人知晓。青罗乘着车自然旁人瞧不见,他若是骑着马在蓉城周遭走动,叫人瞧见倒生了是非。此时已经到了苍华山中,自然也无须忌讳这许多了。 青罗见文崎往前去,想了想又对澎涞道,“先生既然说是要保我周全,我还有些话要和先生商量商量,先生不如与我同车走一程。”又对又对侍书、倚檀二人道,“你们先去后天那一辆车上去。”青罗的身份,与年轻男子单独同车,纵然是娘家人,也是极为不妥的,此时却并没有一人反驳,只默默依着话做了。侍书自然知道青罗与澎涞之间没有私的,倚檀也知道青罗是有要紧的话要问,其余跟随的众人,也早就受了命令,此行一切事情以青罗的吩咐为主,一切规矩俗事都不必管,也就都眼观鼻鼻观心,全然没有想着别的。 侍书和倚檀便往后头去,青罗和澎涞就上了车,又把帘子放了下来。一时,马车走了起来,青罗拔下头上的一根金簪子,拨着手边上一个琉璃碗里头搁着的梅花,眼睛也不抬,只笑道,“此时没了旁人,先生不必说那些虚言,只和我说实话就是了。”澎涞自然知道是瞒不过青罗的,此时也并不想着瞒她,只笑道,“公主自然是聪明的,也知道这边的王爷太妃为何要瞒着京城。只是此时这也是多虑了,此时朝廷并没有这样的意思。”青罗也不瞧他,只笑道,“有着这样现成的好事,怎么先生倒肯放过了去?”澎涞笑道,“此事不瞒公主说,纵然是要渔翁得利,也要有些本事才是。永靖王和昌平王虽然有隙,到底都是藩王,此时朝廷若是插了进来,能横扫南北,两下里一起收拾了自然最好,若是一时被一个纠缠住了,就不怕另一个先做了渔翁去么?此时天时地利虽好,人和却还没有到呢。” 青罗心里也明白,朝廷积弱也非一日,如今西疆虽然处境危急,却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蓉城之中仍旧有上官启坐镇。朝廷此时若是蹚进这一趟浑水里头,纵然能赢了上官氏,却未必能赢得过正势盛的昌平王。昌平王此时占了上风,乃是筹谋良久里应外合的缘故,朝廷却未必准备齐全。何况京城到此距离不是一朝一夕,调兵遣将需要时日,对地形局面也不熟悉,粮草补给也难以周全,若是仓促之间便孤军深入,只怕便是自己送命。既然是如此,只好静观其变,等自己羽翼丰满之后再做长久的打算,这也是先时怀慕求娶郡主,朝廷立时便应允了的缘故,不过是彼此喘息一阵。青罗想明白这一层,对澎涞的这话倒也信了几分,防范之心便稍稍放下了,只是仍旧想不明白,澎涞为何要跟着自己。 澎涞见青罗脸上一瞬间神色便松泛了下来,自然知道这里头的关窍她已经听得明白,暗赞了一声儿,便又笑道,“公主此时自然是想,微臣何故要跟着公主吧?”青罗也不掩饰,只含笑道,“先生素来是以家国天下为要紧事情的,自然不会把我区区一个女子的性命放在心上。”澎涞笑道,“公主此话说得就不是了,一来公主的性命贵重,二来,我护着公主,自然就是护着家国社稷的。若是公主和驸马有了什么不好,昌平王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一朝做大,朝廷又该如何自处呢?”青罗先是一怔,半晌才想明白这驸马说的乃是怀慕了,倒从没有听过这称呼,禁不住莞尔一笑,转瞬间心思又沉寂了下来。 青罗骤然恍然大悟,朝廷所需要的局面,乃是多方牵制,断不能使一方独大。此时疆土四分五裂,西疆的永靖王上官氏,西北的昌平王高氏,北疆的绥靖王窦氏,还有南疆的许多寨子,互相牵制争斗,彼此忌讳着,朝廷从中制衡,才能稳住局势,等自己稳固了,再伺机挑起争端,坐收渔利,最终一统山河,平靖藩王之乱。昌平王此时显见是深思熟路布下的局,若是让他统领了西疆西北,对朝廷就是极大的威胁,若是乘破竹之势,江山易主也未可知。连怀慕也曾经说过,若想让上官氏存活,只有先平定了其余藩王,才能有真正和朝廷对峙的资本。他也曾说,自己这样是为了求和,而若是换了昌平王,只怕就是天下之争。 青罗点了点头,不论澎涞是如何知道自己此行的原因,他自然明白,此时自己和怀慕的平安,与西疆的太平息息相关。若是换了个时候,他们自然希望怀慕遭遇不测,上官启独木难支,然而此时却不行。青罗心中微微一叹,天下之事都是如此,合也好分也好,都是一时一事罢了,尤其是这些国事,从来没有真正的盟友。昌平王唯恐朝廷和西疆真正结盟,这才想尽办法坏自己和怀慕的婚事,却又与怀思结盟。西疆虽然与朝廷结盟,在这样关键时候却非但不敢倚仗反而唯恐前后夹攻,也从没有生过真正臣服的心,又想方设法与北疆也结下姻亲。朝廷虽和西疆两度结亲,却时时刻刻厉兵秣马以求一逞,到了这样的时候却又不得不设法保全。所有的人和事,都结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网,每个人都理不清自己的位置,其实都没有自己真正的位置,和这世间连着千丝万缕。 青罗想了想又问道,“既然是这样,你自己来也就是了,何必带上侍书?她不过是个丫头,我只想叫她安稳活着,你又何必把她也带进这一趟浑水里来?”澎涞微微一怔,半晌才道,“微臣只是瞧她神色惊慌,一时怜悯她护主之心,这才带了她一起来。我本不想带她来,只是她跪着哭求,抱着我的马腿不放,我也没有法子。何况何况她那样激动,若是我不管她,只怕她也要央了董二爷,千方百计出来寻公主的。若是出不来,少不得闹得王府里都走漏了风声,若是出来了,这荒山野岭的寻不见公主或者又要遭遇了不测,想来公主都不会安心的,一时之间也,没有法子,想了想便依了她。” 青罗轻轻点了点头,觉得有些倦了,也不去管澎涞,自顾闭起了眼睛靠在壁上。澎涞心里却微微出了神。他犹自记得今早见到侍书的样子,自己因为不想叫人瞧见,从董家丫鬟仆妇们进出的侧门悄悄儿出来,却见一个小丫头瑟瑟缩缩地立在那石狮子后天的背风处伸头望着门口。见自己出来,忽然就冲了过来,也不认一认自己是谁,便拉住了叫自己传话进去给董二爷。澎涞本是私下行事,最不想叫人认了出来,一时也没有看清这拉着自己的是谁,便立时要挣脱了上马,把那女子也摔得跌在地上。却不料这女子跪在雪地里,却趁势一把抱住马腿,马屁惊着便是一踢,拖着她走了两步,她却死死不松手。 澎涞觉得奇怪,低头一看,却惊觉这抱着自己不放的女子却是侍书。过了许久未见,只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或者是在风口里冻着的缘故,一张脸几乎都失了血色。澎涞低头一看,只见她钗环松懈,头发都散落下半边,身上也只是胡乱穿着件衣裳,十分单薄,全身都不自禁的瑟瑟发抖,眼前里头却是热切地瞧着自己。侍书也在自己低头的时候认出了自己,那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一瞬间便明白过来自己是要去哪里,便也不再求着自己传话,只叫自己带了她同去。澎涞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有些害怕,却又带着坚定不移的倔强。澎涞在那一瞬间,忽然想起来很多事情,那些被自己模糊到几乎消失的记忆忽然泛起来,似乎清香袭人,又似乎苦涩无比,是极浓的毛峰茶的味道。 第十三章(11)见君忽忘花前醉 平日沉默安静的女孩子,为了自家的姑娘,甘愿李代桃僵,眼神里头是倔强坚定,却隐隐又有些害怕。到底是年轻女子,虽然有忠心,突然担当这样的重任,又怎么能不害怕呢。后来一日突然又迸发了怒气,口齿锋芒叫自己无言以对,竟忽然生了怜悯出言安慰。那个羞怯的年轻丫头,穿着从没有见过的高贵衣装,银白色的裙裾,浮凸着深深浅浅的牡丹,花开次第之间,幽蓝的凤凰飞舞,却衬得那一张脸愈发仓皇失措,几乎想躲进那如云霞一般的裙子和满头沉重的首饰里头去。那样惊慌不安,扶着自己的手走在万人面前,脚步踏在云端都是虚浮的,却又强自装出一种镇定来,却不觉得已经把几乎全身的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他记得她看见面前迸发的血光的时候那张瞬间苍白的脸,闭起眼睛不敢去瞧,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才能把那惊恐咽了下去。 桃源川上,这个人对自己的冷淡,似乎带着些怨气,叫自己有些莫名。那时候自己只觉她与众不同,却又瞧一眼便罢了,自己从不肯在这些事情上头多留心的。就算与众不同,在自己眼中也只是一枚好用些的棋子,省了自己些费力心思罢了。隔了半年又到了西疆,却又不觉得她有什么不一般的,立在青罗身边,倒有些深思不属的样子,低着头只出神。一时出去沏茶,却又在外头打翻了茶盏。翠墨在董润面前说起自己与之相熟,自己也只是淡淡敷衍了过去。后来便再也没有见到她,只是在回廊里头瞧见打碎了两盏茶,一个是猴魁,另一个是极浓的毛峰,正是自己素来喝的,心里就是一动。后来有意无意地和董润说话,董润曾说他自己常往永慕堂里喝茶,青罗最喜太平猴魁,故而永慕堂里待客的也都是太平猴魁。仔细想一想,后来翠墨倒来的,也的确是猴魁茶。明明当时并没有留心,却不知怎么,那香气总是萦绕在自己身边似的。 这一日又见到她,那眉眼中还是旧时的样子,那倔强的、坚决的、忠诚的又带着些惶然无措的样子,突然就触动了他。他本知道带着她,对谁都并没有好处,却仍旧跳下马来。见她穿的那样单薄,此时自然不便再回去更衣,又只好把自己身上裹着的墨狐皮大氅给她裹上。他也记得她瑟瑟缩缩地坐在马上,虽说裹着自己的衣裳,她到底是个女儿家,在董家门口等着早就冷透了身子,此时正迎着冰刃一样的寒风,岂有不冷的?只觉得她在自己身前抖得不住,却一声儿也不吭的。想来是从来没有骑过马的缘故,一路上只好紧紧地抓着马鞍,身子却又不知如何着力,叫他忽然想起如履薄冰这句话来。澎涞心里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安起来,他从没有和任何一个女子有过这样多的联系,他也不曾想过,那些他本没有放在心上的神色形容,一颦一笑,都竟然能叫他记得,就和家国天下的筹谋一样清晰。带着茶香的清苦,紫荻花香的幽静,清新而柔婉。然而仔细辩别,却又分明还带着些鲜血的气味,混在那花香里头,显得愈发不祥。 澎涞这么些年,身边一直没有女子,周遭的人也一个个一个成了亲,或者有些个红颜知己唯有自己,似乎永远都是独来独往的模样。有些人见他平日冷淡的样子,只当是曾经经过什么极伤心的情事,却不知他从来都是如此。女子在他眼里,是最难解的丝线,有时候纠缠起来,竟是没有分毫理由的,却阻住了自己的道路。澎涞这一生就像是在解棋局,惯于冷眼旁观,抽丝剥茧地把所有事情都解开,所有局面都看透,全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女子,就像是从来不按着道理布局的棋手,一着被迷惑了,就是满盘皆输。澎涞不喜这样的率性而为,只有敬而远之。他从不曾因为什么女子乱过一丝一毫,他穿梭于金门玉阙之间,见过的绝代佳人无数,在他眼里却都只是木泥雕的塑像,绢帛画的美人,从来不曾记得的。而这多年来的第一次记得,就叫他觉得极为不安。 侍书坐在青布马车里头,却也只是怔怔出神。她身上犹自裹着那一件墨狐裘,车里不必外头寒风刺骨,身上渐渐地也就暖和了起来。狐裘领子上头的风毛柔柔地摩挲着面颊,倒像是春风拂面一般,叫人生了些微困倦的意思。前几日自己瞧出姑娘有异,似乎是与倚檀有什么秘密的安排却不告诉自己,刻意避着自己又装作无事的样子。只是侍书服侍青罗日久,眉宇间连日笼着的愁思里头那一分决然,又岂能瞒得过自己的眼睛呢?既知道青罗有意异瞒着自己,当下也不露声色,只假做不知。以青罗的眼力,往日自然瞒不过的,只是青罗仿佛也担着什么极大的心事,竟也没有察觉。到了昨夜,青罗虽然叫砚香值夜,如往日一般歇下了,侍书却留了心,察觉到倚檀那里似乎有些异样,便也警醒着没有睡下。等天明的时候,果然见青罗和倚檀两个起来立在门檐下头说话,便悄悄儿躲在飞蒙馆一株郁郁的苍松后头瞧,倒也没有被发觉。 只是一转眼之间,却又见二人出去,还有太妃房里的芸月姑娘来相送,看那样子似乎是要远行的样子。侍书本欲追过去,转念一想,青罗既然不愿叫自己跟着,此时追了出去,只怕她也不许自己跟着的。何况青罗这般隐秘行事,若是自己莽撞撞破了,倒是坏了她的事。只好勉强忍住了,等青罗一出去,便回了青罗的屋子里,偷偷取了令牌便急急往外头董府上去。青罗如今管着家,身边的丫头如侍书、倚檀等都是极有体面的,出去一会半会传话也属常事的。二门上当值的小厮虽觉得时候太早,侍书又穿的狼狈,心里头有些奇怪,却也只当是青罗有什么要紧的体己事情嘱咐了她去办,自然也不敢多问便放了她去,嘴上还殷勤叫着侍书姐姐。 此时往董府去,自然不便走正门的,便一路奔着寻常仆妇丫头所走的侧门儿去。及至到了门前,才想起此时还未到晨起开门的时候,只好立在雪地里头等着。侍书出来得匆忙,身上不过胡乱裹着一件衣裳,急急奔过来倒不觉得,此时站住了,只觉得那冷风如渗到骨髓里头去一般。董府的旁门开在一个深巷里头,紧邻着另一个官宦人家的府邸,两侧都是高达丈余的垣墙,连避风的地方都没有。一时没有法子,只好瑟缩在那守门的石狮子后头,却放不下心,时时地瞧着。好容易等了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走出来一个人,忙忙地赶过去拉着,却不料是他。 自己前几月病了那些日子,心里其实已然放下了。她本知道这一世,自己和他是再不会、也不该有什么瓜葛的,却不曾想,在自己有一次茫然无措的时候,他成了自己唯一可以仰仗指望的人。她仰视着他端坐在马上,墨狐裘下头露出云灰的一角衣襟,一只苍白的手松松挽着缰绳。瞧着似乎比昔日所见更清瘦了些,或者只是被身上厚重的衣裳衬得面孔更加瘦削学的缘故。只是那神色却是侍书熟悉不过的,冷峻的无情的,却能叫她茫然无措的心,忽然就分明起来,觉得安心。她执拗地拉住他,那样紧,几乎将全身的气力都用尽了。 她坐在他的马背上,裹着那一件墨狐裘,身上早就冻得冰凉,这一件衣裳也不觉得暖和多少,只是身后有个依靠,虽然眼睛被冷风刺得几乎睁不开来,心里反倒觉得生了些暖意。侍书心里隐约泛起一种熟悉来,似乎像是就像昔日在玉晖峡的明月台上一样,自己不管不顾,不必去想茫然未知的将来,只要跟着他走就好。似乎每每青罗不在自己的身边的时候,自己觉得茫然无依的时候,在自己超越了自己作为一个婢女熟知的一切世界的时候,这个人总会出现在她最近的地方,带着自己往前头去,而自己就毫不犹豫地跟随。对于自己而言,他为什么带着自己,要带自己去哪里,似乎总是不那么重要的。唯一要紧的,就是最迷茫的刹那,有人指引着自己,在她的眼中,便似乎成了神祇一般重要的存在。她仰望他,跟随他,即使是穿梭在未知的危险之中,也觉得这个人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像是一切都足以托付,不需她去思量的。 第十三章(12)见君忽忘花前醉 到了暮色时分,总算是穿过苍华山主峰一带,山势渐渐平缓下来。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九儿隔着帘子回话道,“奶奶,前头有一段路上结了冰,马车只怕要打滑的,奶奶坐在里头不大妥当,倒不如下了车,叫倚檀和侍书姐姐扶着走倒好。”青罗应了声,也不去管犹自坐着的澎涞,自己便下了车。只见夕阳渐渐沉落了下去,眼前却是开阔了许多,叫人心情舒畅了几分。前头不远处可见一个小小村路,在最后一抹余晖之中拥在几片疏疏朗朗的树林之间,泛着一点暗暗的蓝色,悠然拂着几处炊烟。村庄前头蜿蜒着一条山溪,在雪白世界里头被那余晖映上些亮色,倒显得十分夺目。溪边林上忽然掠过几群飞鸟,一掠而过,倒像是十分匆忙的样子,黑幽幽的翅尖上闪起一点金光,忽然又黯了。 倚檀和侍书也已经从后头的车上下来,一左一右扶住了青罗,慢慢地往下头走。这一段破路也不抖,想来是冰雪被踩踏得多了,竟结成了厚厚一层冰,几乎能映的出人影儿来。青罗自然是没见过这个的,倒也觉得有趣。一边走一边就笑道,“在家里的时候,也听嬷嬷们说起,外头小孩子们到了河上结冰的时候总要上去嬉戏的,我就一直也想着什么时候能见识见识的,只是苦无机会,今日倒是得偿心愿了。”侍书也笑道,“奶奶还说呢,七八岁上趁着那、花园子里头的水池冻上了便偷偷溜了出去,才一只脚踩上去,就被嬷嬷们瞧见,也不敢说奶奶,就把我和翠墨一顿骂。”青罗笑道,“如此竟是我对不住你了。 倚檀也抿嘴儿笑道,“倒不想奶奶小时候是这样的顽皮性子,怎么如今竟这样沉静下来了呢。”侍书见倚檀竟开口和姑娘说笑,瞧着青罗面上神色也是十分随意放松,心里有些差异,也就没顾得上说话儿。却听青罗笑道,“我自是没有什么,倒是你,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也罢,就叫你好生乐一乐。”说着忽然松了手去,就把倚檀往前头一推。倚檀本是小心翼翼地扶着,不料忽然脱了手去,足下立不住,又没有课扶持的东西,整个人便在那雪地里头左右转着圈子,左支右绌十分慌乱。转了十余步开去,才勉强抓住边上伸出来的一段松枝稳住了,一张脸已经唬的煞白,只捂着胸口在那里喘气。倚檀素日走路都是目不斜视的,青罗和侍书哪里见过她这样,都掌不住都笑了瞧起来。青罗更是打趣儿道,“我曾闻得京城中有擅冰嬉者,翩如惊鸿,宛如游龙,几乎像是要凌波飞去的仙子一般。如今此情此情,却算是什么?我竟不知如何来评了。”倚檀红了脸道,“奶奶是北地人,不比我们西疆,水气地气都暖,纵然有这样大的风雪,那河里也不过薄薄冻上一层,哪里有人会玩这个。”说着忽然促狭一笑道,“奶奶且不要说我,难道奶奶竟是会的?”说着便作势欲推青罗一把,却又被侍书笑着拦住。 三人在这野地乡间忽然兴起,一时混忘了心里的忧思,流露出小女儿情态来。后头的戍卫离得远,正在慢慢将马车和马匹牵下来,只有紧跟着后天的文崎和澎涞看的清楚。这三个女子倒是出乎他们的意料,比世上多数男儿都更为果决英勇,明知前路不测还争先恐后得跟了来,却又在这样的时刻,还能这样开怀一笑,可知女儿心思,与男子当真是不同的。古诗中常有形容女子一笑,宛如花开的句子,此时倒当真明白这意思了。方文崎心里忽然想起了崔道融梅花诗里头的两句,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便是如今这样吧?还有那一句,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香闻流水处,影落野人家。此时此景,倒真像是琉璃世界开出的寒梅几树,独占了群芳颜色。 晚间众人便在这市镇之中,寻了一处歇下。这村落不大,也没有什么客栈,文崎身上带有王府令牌,却也不便轻易示人,只好众人谎称是路过的商旅借宿,求了村里的长老,安排了住处。那老者瞧了为首的几人一眼,似在忖度各人身份,半晌点了点头,嘱咐了儿子儿媳带了众人去。这一位像是有些基业的,除了自家人住着的正院之外,跨院里倒还空着,只是堆了好些杂物,只能收拾出两间干净空房,便安排青罗和两个丫头、文崎、澎涞几人住了。其余的人只有分散到各处去。文崎略想了一想,也只有这样最为妥当,虽然随性的人不在身边,有自己在想来也是无防的,便一言不发地便往自己屋里去,也不去理会澎涞。澎涞倒也不以为意,神色从容地便跟了去。 不一时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因为个人屋里地方有限,也不甚方便,青罗几个便在院中的一个小小草棚子底下围坐一处。不过是农家的粗茶淡饭,众人倒也无话。文崎和澎涞都是常在军中的,这样饮食也习以为常自然没什么说的,青罗昔日和苏衡一路过来也是这样,侍书和倚檀倒是没有在外头这样过,心思却也都不在这上头,见众人都没有什么话说,便也就如常饮食。侍书见青罗搁下了手里的筷子,便接过了碗盛了些热汤道,“奶奶喝些吧,坐在这风地里,吸进了冷风可怎么好。” 青罗笑着接过了,澎涞却忽然道,“依我看,这样的称呼还是免了就是。我看着这些人的样子,想来是扮作商旅的,如今称呼上却总是乱着。本来公主就作个大户人家的奶奶也不是不可,只是文崎兄和公主在一起,却实在不似夫妻,也不便这样称呼的。若说文崎兄是娘家兄长或是夫家表亲,也没有年轻女子不跟着自己夫君,倒和旁的人一起出来的道理。若说是寻常家人,以文崎兄的气度自然也是不像。如此想来,倒是要想一想如何称呼才好。”青罗还问怎样,方文崎冷淡如冰的面上就掠过一丝尴尬神色来,澎涞一眼瞧见,只是笑道,“依我看,公主年纪甚轻,与其说是奶奶,倒不如只说是姑娘,文崎兄就作公主的兄长,我就是公子府中管事的先生,只怕这样倒还好些。我听说西疆不比京中,即便是王侯之家,兄妹一起出行也是常有的,如此倒省了许多尴尬。” 方文崎一想,领命护送青罗之时,也就想到了身份称呼这一层,澎涞如此安排,倒是省了些麻烦,便点了点头应了。倚檀便也和侍书一般称呼青罗为姑娘,澎涞也依样称呼,又呼文崎为三爷。青罗初见文崎时便以兄呼之,此时倒仍旧这样,只是亲兄妹不便称呼名字,文崎在堂兄弟中行三,便叫一声三哥哥。文崎家中姊妹名字皆以清字为序,青罗的名字倒也十分相近,倒真像是自家的姊妹,叫一声姐妹也罢了。依着怀慕的排行该是二嫂子才是,只是青罗年纪比自己小些,便叫了她一声二妹妹。 青罗心里苦笑一阵,似乎自己每一次要往一个未知的地方去,就总要顶替了另一个人的身份,假扮了兄妹悄悄行事。那一次是苏衡,这一次是苏衡。上一回是作为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这一回是作为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人。自己的身份,自己是谁,似乎越来越难以说得清楚了。只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自己是谁都好,唯一重要的,是自己到了道路的彼端的时候,是尽头等着自己的那个人的妻子,这就够了。她再不会因为自己身份的混乱掩饰而感到迷失了自己,因为她已经有了自己在这天地间的立足处,姓名为何身份为何,就都不在是安定自己内心的必要存在了。 如此定下了称呼,各人倒像是都松快了些一般,倒真有些旅途的情致了。既然不称为公主将军,自然也就少了那些国事沉重。只是青罗心里放不下怀慕,便仍旧蹙眉问道,“三哥哥,我们此番往松城去,需多少时日?”文崎想了想道,“松城较平城近了许多,如今是十七,若是一路紧着赶路,又不逢上雨雪天气道路平稳,也不过十多天就到了。”说着顿了顿又道,“只是连着晴日,这雪渐渐化开了,路上却要结了冰,马匹就罢了,马车倒更是不好走,只怕要打滑的,只好慢慢地走。或者陷进了什么泥沼,那就要耽搁许久了。”青罗想了想,忽然转头问倚檀道,“你可会骑马?”倚檀不妨她这样问,点了点头道,“我倒是会些,虽然不精不敢带了人骑,自己确是无碍的。”青罗点头道,“既然这样,你就自己骑马,侍书不拘跟着谁就好。”又对文崎道,“三哥哥生长军中,马术当然是极好的,不知能不能教了我?也好省却大家许多麻烦。” 第十三章(13)见君忽忘花前醉 文崎还未说话,侍书就先抢着道,“这如何可行?姑娘千金贵体,从来都没有骑过马的,这样冰天雪地的,冻着了摔着了可怎生是好?就算无碍,这人前抛头露面的,也十分不妥当。”青罗蹙眉道,“哪里就这么矜贵了?这是什么时候,若只想着体面尊贵,不知哪一日才能到呢?只怕事情就又有了变故。何况我也不是没有骑过马的,觉得也不算什么,最多用纱巾覆了面,又有谁看得见?”说着便询问地瞧着文崎。文崎思索一时,略略点头道,“若是不用马车,倒的确是省事许多。说起来,西疆女子会骑马的也多,譬如我家中姊妹三人,人人都说会骑马的。” 青罗讶道,“当真?我倒没有看出来,琼姐姐玫妹妹也就罢了,就连珏妹妹也会不成?”文崎面上忽然生了一个笑意,与平日的冷如冰霜十分不同,竟像是十分温柔,“就是珏妹妹的马术最好。有一年大爷大娘到颖城来,她和玫儿也都跟着来住上一阵。旁人眼错不见的,她就自己悄悄儿就牵了马出去,倒叫我抓了个正着。那时候我们兄妹也有好些年未见了,彼此都长大了许多,竟没有认出来,等我抓了她回去和父亲说有女子擅闯军营,才知道那竟然是自家亲妹妹。父亲本来发觉她私自跑出去十分生气,却不想见我抓了她回来,还煞有介事的模样,竟一笑就罢了。” 青罗心里极是惊讶,倒不料素日柔柔弱弱说话都不敢大声气儿的清珏竟还有这样的时候,便对侍书莞尔一笑道,“你且听见了,都是这样的,怎么独我就不成?”侍书见如此说,也没有旁的话,只道,“既然是这样,我也学着骑马不成么?”青罗笑道,“自然没有什么不成,你若是想试一试我也依着你,摔疼了可不许哭的。”侍书笑道,“连姑娘都不怕的,我自然也没有什么说的。”文崎便点头道,“这样更好。既然二妹妹是我来教,侍书姑娘就让澎涞先生教了骑马就是,如今自然是愈快愈好。用了晚膳再歇一会,便各自寻了地方去就是了。”澎涞本是不愿意教侍书骑马的,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点头应允了。 第二日起来,把各院里的人都聚在一处,便又要出去了。侍书见青罗自己就上了一匹白马,讶道,“姑娘,你这就要上马一个人走了?”青罗笑道,“若是总不敢,总也没有真正学会的时候,倒不如自己试一试。你们这些人都在我身边守着,我也不怕有什么意外的。”倚檀此时也早已经上了一匹马,便笑问侍书道,“你和姑娘都是学了昨儿一晚上,姑娘如今都敢一个人上马了,怎么你还靠着马车不敢动弹不成?”侍书咬了咬嘴唇儿,便走到另一匹马跟前,几度使力,却总是腾挪不上去。文崎瞧了她一眼,略有些好笑的样子,却又一言不发,一提缰绳便往前头去了。澎涞见状,心里也是苦笑。自己昨日教了她几个时辰,却总也不得要领,纵然把她扶了上去,哪里敢叫她一个人骑马?便只好下来把侍书扶到自己马上,二人仍旧如昨日一般共乘一匹马。 青罗见状,心里只好叹了口气,又问九儿道,“既然如此,那两辆马车就如何是好?九儿道,“澎涞先生方才嘱咐,姑娘们都骑了马,马车不如就留在这里,省的在身边笨重麻烦,若是什么时候要用,再雇一辆就是了。”青罗点头,便也掉转了马头往前头去。侍书在澎涞身后看着青罗骑在马上,虽然举止仍旧生疏,却也是稳稳当当的了,只得感慨不已。想着昨日自己学了那样久,然而每当一个人坐在马上,瞧着离地那样高,便觉得晃晃悠悠摇摇欲坠,别说是策马而行了,坐着不动也都十分困难。澎涞起先还认真教导自己,到了后来,只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心里懊恼,数度咬牙上马,却总是上了一般便又松了劲儿落下来,只怕都被他瞧了笑话去。 青罗坐在马上,又是不一样的感受。自己的位置高了,似乎连视野也开阔了起来。那时候才过了中秋,怀慕带着自己往苍华山踏秋赏叶,自己也是和侍书一样,颤巍巍地不敢上去,只半倚在他身上。只是昨日再上马时,自己定了心思咬着牙,也不过就如此,不过是摔下来再上去,渐渐地紧张畏惧也就都散了,觉得马上生风,虽然极冷,却也十分爽快自在,似乎天下无处不可去的。连文崎也都对她的进步神速十分讶异,半晌只说了一句,“你当真不像是京城女子。”倒叫她玩儿一笑,那笑容里也带着几分爽朗来,“你当京城女子是什么样子?你只瞧着罢。” 青罗见文崎走在前头,想起最初教自己骑马的时候,他看见自己不由自主露出来的几分畏惧,唇角那一种带着嘲笑一样的神情和后来的惊讶,心里忽然起了好胜的心思,便快走了几步,越过他走到前头去了。文崎见她第一日骑马就敢如此胆大,倒是一惊,正欲追上去护卫,见她倒也平稳,也就罢了。想着昨日教她骑马,雪地里头那样冷,黑漆漆的夜色里头,她却只借着月光,紧紧得抓住缰绳不肯下来,等自己走了,她仍旧策马在那里转着圈子,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青罗和他想象中的京城女子大是不同,眉眼之间,似乎有自己熟悉的某样东西。此时此刻看见,倒是豁然开朗。 朝阳落在她身上,映的那一身大红色的昭君套子愈发明艳,柔白的风毛微微而动,倒像是被风吹起的飞雪。她忽然回过头来对着文崎一笑,那笑容迎着朝阳,勾勒出那一张面庞,分外分明。文崎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北疆的雪原上看见的霞光满天,似乎就是如此,烈烈灼灼,如烧起了连天的火。只是那一双眼睛里的神色却又不同,文崎终于回想起那神情自己在何处见过,像是沙场点兵的时候那些军士们的神色,决然凛冽,如刀锋剑刃,霜雪一样逼人的寒光。那不是嗜血的寒,而是义无反顾的决然,伴着连天战鼓,一声一声震得人心跳也跟着一起鸣响。 青罗等人一路往松城去,心里那种忧心与不安却像是淡了些,似乎像是另一次无拘无束的旅行了。西北起了战事,自蓉城往西北一路,越走便越觉得气氛不对。起先两日倒还好,还是十分平静的样子,蓉城附近并无战事,旷野里却常常见有难民拖家带口的往东南跋涉,问起来都是与西北交界之处逃难而来的。里头多有小孩子,手脚冻得通红,十分可怜,却仍旧只能光着脚在雪地里头走。有的婴孩年纪太幼,就在冰天雪地里头被冻死了,母亲却犹自抱在怀里不肯撒手。难民的队伍里头,常听见痛彻心扉的哭声。青罗等人不忍,常常施舍下银两衣物。 及至与松城越来越近,情景越来越叫人寒心。西北与西疆之间的战事,多半爆发在这一带,纵然没有大的战事,数十年来,也是兵戈不断,百姓流离。松城东南原本是腹地并无这样动荡,然而这几月却忽然而起,更显凄凉。沿途土地渐渐荒凉,有些村落被一把火烧尽了,只留着几个老弱病残,连逃难的气力也没有了,只有躲在倾圮的茅棚下裹着条破被子度日,挨一日是一日,等死罢了。连哭声也渐渐不再有,死亡每时每处都有,似乎已经看的麻木了。有相识的人,挣扎了起来埋了,还期盼着自己死去的时候,也能有人愿意花这些气力为自己送葬。有时路过昔日的战场,能看见满地的死人,多半是年轻的军士,也有作寻常百姓打扮的,都是一样青白的脸色,就那样横七竖八地躺着,犹自争着眼睛,停在死亡那一刻的神情。也不知死去了多久,身上覆着厚厚的积雪,也无人去管。想必那些曾经流淌过的热血,都已经深深沁到了白雪之下的土地里头去了,再也不会温热。来年春来花发,不知是不是血一样的颜色? 每到如此的场景,文崎便会默默地下了马,点起火把一切都埋葬了去。青罗总是立在一边看着,那些年轻的脸,有些仍残留着昔日的豪情,有些浮现着难以遮掩的恐惧,每一张脸都是不同的。然而所有的人,一切的战争、生命、死亡,那些人曾经有过的或悲苦或欢喜的,就都被埋葬了,成了雪白天地之间一片刺目的黑,却又被一阵风来,就吹散了,什么也没有留下。青罗忽然想起宝玉曾经说的一句话,若是能和你们一处化灰化烟,就是死了,也是甘愿的。是了,这世间,生在一处艰难,却原来连死在一处,也是这样的艰难。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些人心上心心念念的人,不知还在何处,远远的盼着他们的归来。而他们,却再不会回来了,化成了旷野里的一阵风,一阵烟,不知能不能回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第十三章(14)见君忽忘花前醉 青罗第一次瞧见尸横遍野的景象,几乎唬的从马背上掉了下来,转瞬间却又只觉得悲凉。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她总算明白了,什么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她的夫君远赴边疆一朝不见,她就是这样的忧心焦灼,而这些人,他们面对的也是死去的至亲,或者是死在战场上父亲,丈夫,兄弟,儿子,或者是死在身边的母亲,妻妹,女儿和自己。这样的痛,又岂是自己能够明白的?她本来怜悯那些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女子,然而她们的痛苦,还是远远知道一个噩耗,是红楼碧阙里零落如雨的泪珠。而这些人,却是自己便沉沦在这无边的苦海里头,生无可居,死无可葬,连血和泪都显得奢侈,只有麻木地走到尽头。 青罗的神色日益沉静了下来,那种最初的恐惧消失了,只留下悲悯。她不喜战事,却也知道一句话,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她并没有修到圣人的境界,怀柔天下,以战止战,大多数人都是如此。然而她看着西疆百姓麻木的痛苦的神情,她忽然在想,这样的战争,究竟是上下齐心保家卫国,还是上官氏家族的利益驱使?这些死去亲人的百姓,他们心里,究竟怎么想这从天而降夺去他们所有的战争?她犹自记得,新婚之夜怀慕曾经对自己说过,至于如今的战,才能有将来的和。他也曾经对自己说过,他们上官氏一族,也要保住自己生存的权利。然而他们的权利,是不是害了更多的人?若真是弃甲投降,是不是这些人,也都不必再如此痛苦?天下之事,本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那么她们这些人,誓死守着自己拥有的,是不是只是平添了旁人的痛苦?而即使他们放下了所有求得了天下一统的和,这战,仍旧是自己阻不住的,只要人有欲望,就总有战事。或者是自己想得太天真,这世上的苦乐,原不是人力能够阻挡得住的。 连着晴了几日,却紧接着又是一场大雪,重新覆盖了一切。那些倔强露出来的土地草木的颜色,和世间的一切丑陋罪恶,都重又被覆盖到一片纯粹的白里头。只是平野也好,山路也罢,穿过无数人的生死,也不过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地走,离自己要去的地方愈来愈近,不论前头等着自己的是什么。青罗渐渐地习惯了这样马背上的日子,马术也愈来愈精,纵马疾驰的时候,似乎什么都不必多想,心里的郁闷也就觉得爽快了许多,那些死亡的阴影,就似被自己甩在了后头。文崎也就不再管她,只远远看得见,便由得她去。。 这一日已是腊月廿九,据松城也只有一日的路程。暮色将合,一行人正走到两山之间的峡谷,壁立千仞,中间的道路却是平缓笔直,倒像是本身完整的一座山峰,被当中劈开做了两半。最妙的是,两边山崖上竟生着无数腊梅,此时开得极盛,腊梅花香本就浓郁带着些微的酒气,此时千万株开在一处,真像是酒香郁郁。入得谷中,那香味铺天盖地的,叫人如饮醇酒,沉醉其中。忽然一阵风过来,两边崖壁上头簌簌落下了万朵枯梅,轻薄的花瓣如一阵浅金色的雨,落在人的肩上发间。前头的雪地上从没有人行,如锦缎一样的平整,无数朵腊梅落下来,疏疏密密嵌在雪地上,像是极好的玉版纸上头撒了熏了梅香的金粉簌簌,煞是有趣。 青罗抬眼瞧一瞧,笑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只是我看此处的梅花,虽然寂寞犹胜断桥残驿,倒是自己开得热闹。”青罗回头去瞧文崎,却见他神色似乎十分警觉,对自己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青罗见他神色十分郑重,也就立时肃了颜色,只询问地瞧着他。忽然听见他呼哨一声,自己又挡在她前头,手中的剑便铮的一声半除了鞘。周围跟着的戍卫立时聚到了自己几人身边,围做了一个紧密的圈,一重一重护卫着,把青罗围在正中。果然不过一刹,上头崖壁上头悄无声息地下来许多人,都穿着一色的白衣,难以察觉,却都并不曾蒙面。身后传来簌簌的马蹄声,又往山谷尽头看,果然也隐约有着百余骑,隐然成合围之势,却都是沉默不语,一片死寂。 如此沉默了半晌,双方众人都不说话,忽然前头围堵着的白衣人如被剑刃劈开一般整齐散往两侧,当中悠然走出一骑来,亦是一身的白衣,含笑在马上对青罗行了一礼,倒不像是沙场相对,如寻常故人相逢一般。青罗仔细瞧着,此人容貌并不熟悉,只是是瞧向自己的眼光中那一闪而过的锋茫,似乎像是在哪里见过。心里念头一转,便含笑道,“来的可是任将军?玉晖峡一别只有半余载光阴,在妾身这里还是犹如昨日一般,将军刀锋寒冷,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遍体生寒呢。怎么将军倒等不及在松城相见,迎到了这里来?只怕又是如昔日一般,要挟持了我往哪里去吧?” 为首的那一个,正是当日在玉晖峡劫持青罗的任连云,昌平王麾下的得力将军。见青罗认出了自己,也就笑道,“公主好眼力,公主好见识。”青罗笑道,“如今将军不该这样称呼,我如今已是西疆永靖王的世子妃,昌平王既然扣下了我的夫君,怎么倒不知我的身份?若说什么见识,更是不敢,纵然我有几分聪明,却也回回落在了将军罗网之中呢。”任连云笑道,“王爷仰慕上官世子才华,这才留下一叙,又早闻世子妃涵宁公主乃是风华绝世的佳人,又与上官世子的新婚燕尔,未免世子相思不安,这才要接了公主前去呢。”青罗笑道,“素来听闻,诸侯藩王礼迎贵客,都是十里锦铺的礼节,不曾想到了将军这里竟然时移世易至此,倒改在这深山空谷之中了?” 任连云笑道,“久闻公主不同于凡俗之人,自然不敢以凡俗之礼来待的。”转脸瞧了瞧青罗身后立着的文崎,又笑道,“我家王爷仰慕公主风华已非一日,当日在玉晖峡,公主就该和王爷相见的,只是苏世子横里出来,这才缘悭一面。此时苏世子不在这里,公主只怕也没有旁的地方去了吧?我家王爷的也该夙愿得偿了。”青罗瞧着任连云四周站着的人,与自己这一方可谓是多寡悬殊。心知他们既然在这里埋伏,又经了上一次的教训,自然是布置如天罗地网一般,自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昌平王要派了他半途来劫,只是自己此行的目的本就是如此,若是贸然抵抗,只怕白白连累了自己身边众人的性命,倒不如将计就计。回头瞧了澎涞一眼,瞧他的神色倒也像是这个意思,便侧身按住了文崎已经拔出一半的剑鞘,对任连云微笑,“如此美景花香,若是被血染了,倒是暴殄天物了,既然将军盛情,不如就跟着将军走上一遭儿。” 任连云带着几分赞许地瞧着青罗笑道,“公主果然是女中豪杰,即使如此,就这边请吧。”青罗一笑,便策马前行,身边诸人也就都跟着。任连云身边的众人皆一言不发,只隐隐围在四周,并不曾散开。青罗见了,也不过一笑置之,仍旧与身边的倚檀说笑。澎涞也似乎满不在乎的样子,微微笑着们只有文崎面色十分难看,却也只有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马蹄踏过了空无人迹的积雪,那些如锦上花纹一般的落梅被踢得散了,那花香却愈发明朗了,缠在身边,无处不在似的。又是一阵风来落下了许多,纷纷扬扬的。身边的白衣人神情麻木,倒像是送葬的队伍,叫人心里一寒。 又走了约一个时辰,穿过这一段峡谷,便到了一处市镇,此时已是松城所领的地界。想来是昌平王下了一番大气力整顿,此间倒是一片太平的景象。只是街巷里来往的军士,都作西北昌平王麾下的打扮,眉宇间也是严正以待的样子,对沿路之人也是诸般盘查。青罗面上还没有露出什么来,文崎的面上就如同罩了一层严霜一般。任连云将青罗一行人引进一处精巧院落里,一应布置都十分精巧华贵,只是无处寻觅却又无处不在的目光,却叫人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第十三章(15)见君忽忘花前醉 任连云不过引着众人进了前门,便笑道,“公主路途辛苦,只管在这里歇着,明日自然有人来见公主的。若是有什么要的或是不满意的,只管叫丫头们伺候。”青罗也不过淡淡一笑道,“将军费心了。想来将军的事情也已经办了,这就守在大门外头吧。将军也不必太过操心,我自然安然坐在这里,不会想着越墙而出的。这些人也可以退回去几步,我究竟是个没见过大阵仗的女子,将军这样安排,倒叫我心里不安,食不知味呢。” 任连云一笑道,“还是我低估了公主,公主自然肯跟着我们来到此间,自然是不会再有什么旁的想头了,这些人也是糊涂,我这就撤了下去。”青罗情知是假话,也假做不知,不在和他说话转身便进去了。侍书倚檀两个跟上来,青罗只吩咐道,“叫人送进热水来,我要沐浴更衣。”侍书讶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姑娘还有心思沐浴?”青罗微笑道,“既然已经是别人笼中的鸟儿,若是形容凌乱,倒叫人瞧着笑话,不如打扮体面了去。既是有要紧的人要我见,我若是失了礼,岂不是叫世子也在人面前无光?你且吩咐下去就是了。”倚檀和侍书都十分钦佩地瞧着青罗,应了便出去了。 不一时送了水来,青罗自己走进房里,难得这样市镇之上有这样精致布置,青罗仔细沐浴了,把一头青丝用玫瑰水洗净了,稍稍揉搓了,又换了一身衣裳,倒觉得清爽了几分。走到了自己卧房里头,瞧着面前的一面铜镜,倒觉得面容清瘦了好些。青罗回想自己昔日做女儿时候的模样,虽不似宝姐姐丰腴,也是面容圆润的,顾盼之间都是神采。自三月间出嫁至今还未到一载,不但心境变迁许多,似乎连面貌也变了。双颊瘦了下去,脸上的神情也似乎比以前柔和了许多,唯有一双眼睛还是那样的神采,只是这几日又被战乱磨洗得不同了,带着深沉的悲悯的底色。如今纵然丝发垂肩,如寻常小儿女的模样,只是那神色间的沧桑,又瞒得过谁呢?倒更显得面容清瘦了。 侍书悄悄儿进来,见青罗对着镜子出神,笑道,“姑娘是被镜子里的美人儿迷住了,怎么一瞬不瞬地瞧着?”青罗嗔道,“你这个烂了舌头根的,连我也取笑。”侍书却一笑,取过妆台上的一柄玉梳给青罗梳理头发,一边梳着一边笑道,“姑娘方才说的很是,既然避无可避,就不必忧心惧怕了。”青罗瞧着镜子里映出的侍书,何尝不是变了许多?那个昔日跟在自己身边的,不过是口齿伶俐几分的丫头,如今就像是一汪清凉的水,问问泛着些涟漪,却仍旧是温和安静的。眉眼间的笑谑神色渐渐都散了,笼上一重又一重的悲愁,却又勉强遮掩着。其实她是可怜的,眷恋的人,也不是自己命中的良人啊。本来以为永别了也就罢了,慢慢自然也就忘了,却不曾想,这个人又出现在她跟前,与她生出更多的牵系来。瞧着她与澎涞同乘一骑的样子,青罗就明白,她心里终究是放不下的。那种罔顾一切的信赖托付,又哪里瞒得过别人? 侍书这几日和澎涞在一起,似乎是开怀的,笑容虽然若有若无,却慢慢渗进她的心里去了。澎涞似乎也和自己印象中不同,对于侍书对他的近,并没有十分排斥的样子。虽然脸上仍旧是那样淡淡然的样子,却也不是全然的冷酷。青罗忽然伸手握住侍书抓着梳子的手,也不回头,只瞧着她镜子里的影子,温声道,“你对先生,是不是还是放不下?”侍书闻言,手忽然就是一抖,手指一松,那玉梳便落在了地上,登时就碎成了几段。侍书忙挣开了青罗的手,跪下把地上的碎玉一点一点捡起,拿帕子包了,一边低头道,“我并没有别的想头,我早就打算好了,要和姑娘一起一辈子的。我跟着姑娘来这里,也是要和姑娘生死一处的。如今姑娘就是我唯一牵挂的人,旁的,我是不敢去想的。” 青罗叹气道,“傻丫头,你做什么要陪着我一辈子?你如今也见识到了,人生短暂,如纸张一般薄脆的,说是好端端活着的人,也不知那一日就死了,何必把你的一辈子都费在我身上?我这一回不叫你来,就是不想叫你跟着我冒险的意思。你虽然是我的丫头,却也要有你自己的选择的。”侍书立起身,低声道,“那怎么姑娘又要倚檀跟着来呢?”青罗心里一痛,却也不答话,只是低头不语。侍书便道,“姑娘不说我也知道,倚檀姐姐对二爷,也是由情意的。”青罗倒不妨侍书知道这个,侍书又道,“我早就察觉了几分,只是二爷不在,倚檀姐姐也没什么不对,也就不好对姑娘说的。姑娘带着倚檀姐姐来,是要成全她和二爷不成?”青罗沉默了半晌,这才道,“成全不成全,原不是外人能做得主的。你的事情也是一样的,纵然我有心成全你,然而他若是没有这意思,我成全了你,岂不就是误了你一世?所以还是要看你的。若是有一日,你真能自己成全了自己,我自然放了你去的。” 侍书低头道,“只怕是没有这一日了。”青罗笑道,“你和我情如姐妹,我什么不曾瞒着你。其实人生一世,能成全自己的,未必就只有那么一个人,你只看我就知道了。纵然是你下定了心思,却也仍旧算不过天意的。所以你如今伤心也好,欢喜也罢,我都不问也不忧心。我只和你说一句话,顺其自然就是了,莫要空自苦了自己。该是你的,躲也是躲不掉的,不是你的,留也是留不住的。”侍书低声应了,又道,“姑娘早些歇下吧,明日还不知有些什么事情呢。这些日子赶路,总没有好生歇上一晚,如今若不养精蓄锐,明日哪里有精神去与那些妖魔鬼怪斗呢。”青罗点了点头,又坐了一时等头发干得透了,便熄了灯睡下。 青罗也不去管时辰,只管睡着,或者是心思定了要兵来将敌水来土掩的,倒是睡的安稳,直到天光大亮才醒。等起了身,走到院子里头,却见四处都热热闹闹地张灯结彩,一应东西都换做了红的,这才想起今日已是年夜。这一日本来该是合家团聚的日子,只是今年的年夜,想来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异乡羁旅之中,独自过这样一个年夜了。雪又纷纷扬扬落下来,却也掩不住那些夺目的红。似乎除了年节上,只有婚嫁之时才有这样铺天盖地的红吧?青罗忽然想起自己的新婚,也是这样的红,这样的陌生和不安。本来这一个年节,自己是该和怀慕并肩立在蓉城的城门上,与万民同祝新年的,这本该是自己最幸福完满的一个年夜了。只是不过一月功夫,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的光景呢? 青罗本以为白天自然有人来与自己想见的,故而一日里精神都绷得紧,只是直到了晚上,也并没有什么话说。青罗虽然不知这里头是什么关窍,倒也安之若素。正倚在门前瞧着院子里的那株梅花,侍书和倚檀两个便都走过来笑道,“姑娘,到此时都没有人来,像是不会来人了。今儿是年夜,咱们不如做一桌子饭菜,叫她们拿了酒来,也好生过一个年吧。”青罗笑道,“怎么今儿晚膳都没有预备?”侍书笑道,“他们倒是预备了一桌子酒菜,只是既然是年夜,咱们在外头也就罢了,还吃着他们的饭菜,想着心里就不爽快,倒不如自己做了倒好。”青罗笑道,“你说的很是。如今说是亲人的,也不过是你们几个,就是这样的好。等咱们做好了,把澎涞先生和三哥哥一起叫了来倒好。”侍书面色一黯道,“姑娘不知道,我方才已经去瞧过了。三爷说,如今虽然在别人挟持之下,更要多留些心,他就不来了,只瞧着可有什么异动,再想法子和蓉城联系。先生说,他的身份,是不便一起来的。” 青罗心下恍然,澎涞乃是京城的人,他此来本来蓉城的人都不知道,昌平王自然更不知道。朝廷和昌平王之间关系也微妙,若是他的身份泄露了,倒是更添了些麻烦,也就点了点头笑道,“既是这样,我们几个热闹着就是了。快些来,我可有些饿了。”侍书笑道,“姑娘只管坐着就是,我们做好了自然端上来的。”青罗笑道,“既然说是亲人,哪里有你们做我只吃的道理?”说着便自己先往厨房去。侍书二人见她执意如此,也就随了她去,便把外头的小丫头都遣了出去。那些人想来也不怕她们有什么异动,年节上谁不想图个自在,便都走了,只留她们三个。青罗只在中秋的时候做过一次糕点,这油盐柴米的事情仍旧是生疏,在厨房里头难免手忙脚乱,侍书和倚檀两个见她这样,也都抿嘴儿笑,笑完了再来教她又收拾残局。如此这般,三个人在厨房里头直笑着闹了一个时辰,这才做出了一桌子的菜来,倒也还丰盛。 第十三章(16)见君忽忘花前醉 青罗身上此时已经狼狈不堪,便拉着侍书一起去换一身衣裳。侍书在箱子里头翻检了半日,挑出一件大红的笑道,“既然是年下,不如穿的热闹些。”青罗接过来一看,笑道,“也罢了,这样冰天雪地的,穿的热闹些心里也觉得暖和。”便换上了这一身衣裳,对着镜子一照,衣服上头用银线绣着牡丹花,如工笔一般勾出轮廓,花蕊处却点缀着细碎的铃铛。青罗笑问道,“这不是我的衣裳,哪里来的?”侍书便皱了眉道,“连咱们带着的衣裳都被她们扣了下去,姑娘卧房的柜子里放着些,如今也只好穿这个。”青罗点点头道,“也罢了。”伸手拨弄着妆台上的首饰匣子,无非都是金玉之物,却懒得再去梳理头发,索性随意便把带着的钗环都卸了下来,便随意披在身上。周身的饰物不过是项上那一枚浅粉色的桃花,那颜色本就剔透轻薄,此时被红衣衬着,竟有些像是雪色了。朱凤的玉佩隐在牡丹花间,与衣裙一样的红,却几乎不可见了。 这一身装扮,红的如火,倒真有几分像是新婚的时候了。牡丹凤凰,想来女子至为尊贵的地位象征莫过于此。那时候九尾的金凤压在发髻上,只觉得十分沉重,如同枷锁一般。如今,那些璀璨的金色都黯淡成了浅浅的银色,发上纯金的牡丹也成了胸前这一对并蒂挑花的轻盈。而自己身上的凤凰,却不在是锁链,而是相许的柔情。青罗忽然觉得暖和些了,脚步微动,身上的细碎铃铛便摇了起来,那声响却不同于寻常铃铛的清脆,倒像是风的声音,轻柔又带着几分慵懒。 蓉城的夜,却是晴朗的,并没有松城飞扬的大雪。拱宸门内本是空旷齐整的一片,此时却是人头涌动,万众欢呼。一年一度,王爷和王妃要登上城门与民同乐,历来的规矩,这样万民齐贺的时候,除了王爷王妃、世子世子妃这几个人,旁的人哪怕是最受宠爱的侧妃,也是不能露面的。就算是太妃,若是昔日不是正妃,也是不能上去的,往年只有一位王爷母亲是先王的妾室,却和王爷一起上了城门,后来也被众人诟病多年,再往后便再没有这样的事情了。消息灵通的人又早早听说,今年登上城门的,不是王爷王妃,而是世子和新婚的世子妃。众人都还记得当初婚礼上头世子妃的风华,后来又都听说世子妃和世子伉俪情深,此时能又见到二位风采,更是激动不已。此时下头舞龙舞狮的、摆摊设点的,都被围在人群里面,点起万盏灯烛,虽然没有月,却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与外头的欢欣喜悦不同,城门楼里的人,却是一片静默。柳氏素日妆容清减,极少打扮得这样隆重。一身深红的正妃礼服,凤凰成双,金玉相衬,衣袖宽广如流云,一针一线地绣着光灿灿的吉祥纹样,每一处都是属于王妃的奢华高贵,旁人是不能染指半分的。本来柳氏这些日子病势沉重,面色也差,不过是勉强撑着罢了。此时在浓妆之下,又被那宫灯五彩照着,倒显得多了几分颜色。只是妆容下的神情,却依旧和往昔一般清淡,带着忧郁凄凉的的样子。身边的浅月瞧着不像,便又取了些胭脂要给她上妆,柳氏却推开道,“离得远,下头的人哪里瞧得见,不妨事的。”浅月陪笑道,“纵然下头的人不看,王爷却也看的真真的呢。”柳氏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道,语气里分明带着厌烦,“他?我管他做什么,他也必不在意的。”浅月见她如此,也知道自家王妃从来与王爷不亲近,更是有些古怪,说多了只怕更不高兴,也只好罢了。 柳氏在门楼里坐着,也不去瞧外头的人,只低着头一朵一朵数着毯子上的宝相花,心里却是十分担忧。怀慕本来早该回来的,只是这几日仍旧没有动静,听说连青罗也病了,好些日子没有露面。自己病中,也无力去理会这些,只是今日这样的场面,竟然叫自己如此病体勉强支撑了过来,可见青罗若不是病的比自己更是厉害,就是里头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想到昔日姐姐被幽禁的时候也是谎称病着,心里极是不安。本欲去问上官启,只是如今时辰都要到了,也不见上官启的人影,心里倒更是焦灼不安了。问起身边的深月、浅月,她二人伺候柳氏这些天也少出门,都只知道好些日子未见二奶奶,府里的事情都是太妃提点着,由婉侧妃料理着。 深月走进来道,“王妃,时辰到了,快起身吧。”柳氏还未说话,浅月先讶道,“王爷呢?到现在也未见王爷呢?”深月也是一怔,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浅月忽然喜道,“王爷!”柳氏闻声抬头一看,见上官启一身吉服立在门前。本是极庄重喜庆的装束,只是不知怎么,柳氏只觉得那容颜颇有几分苍老,鬓边的白发也看的清清楚楚,心里忽然就是一酸。多日不曾见他,只觉得似乎老了许多,那个昔年在自己家中与父兄侃侃而谈、意气风发的男人,什么时候开始,就老成了如此?自己留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是他正室的王妃,却似乎并没有常常见着他,能避则避。而近日相见,才惊觉他已经憔悴如斯。 自己迷恋过的那一对剑眉,似乎永远都蹙得紧,再没有昔日飞扬的风采。一双眼睛,也已经刻下了深深的悲愁。年轻时常微笑着的嘴唇,也总是抿的那么紧,唯有鼻子还是昔年的英挺,只是愈发显得一双眼睛深深地陷下去,眼角的细纹也遮掩不住的。柳氏本该觉得痛快的,却只是觉得悲凉感慨,属于自己的,属于姐姐的,属于上官启的最好的光阴都早已经过去了。如今他们几个,一个死了,剩下的两个,彼此空荡荡地恨着、守着,却在不经意的时候,也都已经老了。这样的红,年年都有一次的,今日才觉得,原来和新婚的时候是一样的颜色。她也曾经这样地嫁给他,怀着对姐姐的愧疚和不安,却也怀着期待的忐忑。那红衣那么鲜艳,叫她那样欢喜,竟没有发觉,穿着和自己一样颜色的这个人,眼里流露出的茫然和追忆。 如果她那时候看见,他眼睛里映着的不是自己,而是姐姐的容颜,她还会不会容许他靠近自己?如果那时候她知道他爱的牵挂的,始终只有姐姐,不过是醉眼里把她看成了她,她还会不会想要和他相守一世?或者还是会的,因为她其实始终都知道这一点,从幼时初见,她就知道他从来在意的都不是自己。她温柔地留在他身边做他的续弦,做姐姐的替身,唯一孕育过的一个孩子,未出生的时候就揭示了这个真相,怀忆,只是相忆罢了。她都忍下了,她以为只要自己一直在这里,他对姐姐的情意,终于有一日会分了一些给自己的。就算没有这一日,自己也能作为姐姐,守在他身边。 而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即使是对姐姐的情意,原来也从开始就错了。连姐姐都是错的,假借了姐姐的自己,又怎么会真呢。从期待到失望,从容忍到决裂,她的一生,所有的感情都在这个男人身上耗尽了,极致的爱和恨,叫她几乎没有气力去想,如果没有遇上他嫁给他,她这一生,会是怎样?而如今,就算是想,也再没有答案了。她是他身边并肩而立的人,在这样的时候,给所有人去看。即使老了,也仍旧如新嫁的时候那样,并肩而立,宛如世上最美好的一对并蒂莲花,从天地出来到天荒地老,都始终相对盛开。 柳氏却不知道,看着她的上官启,其实也是一样的心情。这个女子从垂髫幼龄便一直在自己身边,她的爱,她的恨,他又岂能不知道?其实对于芳和,他亏欠的比芳宜还要多。不管怎样,他给过芳宜一段静好时光,一个孩子,而芳和,他什么都不曾给过。他没有爱过她,却把她当做另一个人的替身。他给了她一个孩子,却让那个孩子未出生就死去了。他利用她的家族,却又夺走了她的所有。她被自己留在这个牢笼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丈夫,没有儿女,没有亲人,甚至没有地位。她的青春、容颜甚至健康都被他磨近了,只留下病弱的躯壳,苍白的面容和眼眸里的恨。他只能容忍她对自己的刺,那些冷毒的言语在她离自己最近的时候刺过来,明明是痛苦,却是他该受的报应。 上官启望着柳氏,只低声道,“走罢。”柳氏点了点头,起了身,由着他牵着自己走上了拱宸门的最高处。拱宸,那是拱卫北极,至高无上的意思。青罗听着下面如海水一样的欢呼,心思却飘得远了。她嫁给他的时候,因为是续弦,并不曾有过和姐姐一样宏大的婚礼,万民的敬贺,没有走过那一座燕婉桥。那时候她只觉得这些都不要紧,只要有身边的这个人就够了,后来与他一起并肩站在这里,只觉得平和喜乐。而到了今日,她才知道,非但是这个位置,连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其实也都不是自己的,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她其实早就已经死了,至今都还苟且活着,不过是等待一个结局,所有人尘埃落定的时候。 第十三章(17)见君忽忘花前醉 青罗和侍书、倚檀用了晚膳,又多喝了几杯,不禁有些面红心跳,眉眼俱觞起来。侍书和倚檀见她喝多了几杯,显是醉了的样子,便收拾了碗碟出去。侍书进来道,“姑娘,我这就伺候着你歇着吧。”青罗却不理会,挥挥手道,“你自去歇着,我还要喝上一杯。”说着便又取过酒盏倒了满满一杯。侍书本欲劝阻,只是瞧着青罗,也觉得她只怕心里也十分苦,若是能借着这日子醉了一场,忘却了这许多愁苦,倒也是一件好事。见青罗总撵着是自己二人出去,便对倚檀使了个颜色,二人便退了出去,把门扇合上。 青罗虽然是醉了,心里却是清楚的很。白日里自己心思稳重,已然不忧不惧,只是喝上了几杯,仿佛心里的那些屏障也都被酒香瓦解了,倒像是回到了自己做女儿的时候的脆弱率真,似乎是欢喜,似乎是忧愁。那些家国之事,似乎都离得远了,那些坚强、智计也都远了。或者是醉了吧,她忽然觉得有些伤心起来,却不知是为了什么伤心。青罗的眼角坠下泪来,却不知是为了什么而哭。为自己千里之外的家乡,为自己生死不明的夫君,还是为遍野的亡魂哀哭?她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又似乎所有事情都涌上心头。她似乎是在哭自己,哭人世的艰难和无依。就算过了今夜,她也只有十七岁而已,她本不该承受这么多的。即使她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沉稳了,醉眼观花,她却依然是脆弱无依的小女子。 忽然吹过来一阵冷风,叫青罗身上忽然觉得一寒。抬头去看,却不知什么时候,方才合上的门不知怎么就开了。外头院子里没有点灯,却仍能瞧见朦朦的亮光,恍惚是雪色。风停了一停,那雪便静静地落下来,不像是冷的,反倒像是柳絮纷飞的春日,缠出曼曼不尽的温柔。隔过雪,能依稀瞧得见院子里那一树红梅,开的正好,远远瞧着像一簇热烈的火。梅花树前似乎有一个人影,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玄色的衣衫衬在雪色里,比夜色还要深上几分,镇定而从容。又是一阵风吹进来,带起了那一片衣衫,又带了一阵的梅香进来,忽浓忽淡的,仿佛就在跟前,仔细去寻觅,却又犹如幻觉。而那个人影,却也在自己迷蒙了眼睛的瞬间,消失不见了。 青罗只当是自己醉了,便又俯身下去,不肯再瞧。却似乎有人在身前摇了摇自己,那一脉红梅的香气,像是更近了一般。忍不住抬了眼去瞧,那方才在数十步之外的红梅,却忽然开在了自己的眼前。一瓣一瓣或聚或开,胭脂一样娇艳的颜色,还凝着刚刚落下的雪,晶莹剔透如透明一般,在灯烛下头慢慢融进了,化成了泪滴一样的水,轻轻地落了下去。红梅后头,是一双含笑瞧着自己的眼睛。青罗忽然想起了那一个黄昏,那一枝浅粉色的梅,梅枝后头笑意盈盈的眼睛,和那似乎终日染着清明晚粉香味的一角白衣。她忽然一惊,似乎酒醒了几分,然而仔细分辨,那感觉又确然是不同的,脑海里就忽然浮现出这两句,应知远路无所有,归来先赠一枝春。是了,这是怀慕的梅花,遥远山水外寄来的音讯,是一定会归来的承诺。 青罗急切地拨开面前的梅枝,望着后头的一张脸,轮廓眉眼似乎皆是熟悉的,却又在醉眼朦胧里瞧不清楚。青罗用力地眨着眼睛去看,眼睛里的水气化作了泪落下来,视线倒是渐渐清晰了。那是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熟悉到几乎夜夜梦魂里都相见的,却又染上了自己陌生的风霜之色,本来硬挺的轮廓,更显得如同刀斧凿出来的一半。青罗怔怔地伸出手去,只怕是一个梦,醉了才看见的,就像是每夜里常有的那样,刚要碰到,就又消散了。只是青罗还没有碰到,却觉得那人拭了拭自己的眼角,微笑道,“怎么好好的看见我反倒哭了,不高兴么?” 青罗到了此时,察觉到眼角的温度,这才觉得似乎真实了些。她也伸出手碰到他的手,似乎粗粝了许多,只是那触觉,仍旧和那一日在燕婉桥上牵着自己的人一样,带着自己熟悉的温度。她往他的腰间仔细寻觅,果然瞧见玄色的衣襟上头,那一枚青龙配如有破云之势,张扬着王者之气。青罗从自己身上解下温热的凤佩,依着记忆里的手法,几乎有些慌乱把两枚玉佩扣在一处。直到成了一个完满的圆,如同天地初生就是如此一般,她这才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活生生站着对自己微笑的这个人,就是怀慕,她的夫君,她千里而来要寻找的人,她不敢相信,却又这般确信。青罗怔怔地微笑起来,多日的等待,风霜的漂泊,不就是等着这一刻么?而真到了这一刻,才知道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怀慕把怔住的青罗揽到身边,仔细地端详了许久,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何止是青罗,连他这个没有喝酒的人,明明白白得看在眼里,也觉得像是醉眼所见了,几乎不敢相信了。她穿着一身红衣,红梅一样的颜色,胭脂一样的颜色,那颜色如同她新嫁的时候一般,只是那时候自己哪里想得到,这个女子会与自己这样近?近的留在了自己的心上,再也不能忘怀,即使分别了这样久,却似乎日日都相见。即使只分别了这些日子,却似乎已经过了无穷无尽的光阴。宿昔不梳头,丝发垂两肩,这个时候她似乎真像是那娇羞温婉的寻常女子了,容颜姣好,脉脉如诉。身子一动,身上的银铃便簌簌地响着,声音细微,像是风一样的声音,拂过身上绣着的牡丹花。胸口却只有那么一对桐花,轻柔的颜色,并蒂开着,像是要活过来了一样。 青罗似乎清瘦了许多,像是颇历了些风霜。虽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张面容,面上的神情却是自己陌生的。从自己遇上她的时候起,她总像是压抑着什么、背负着什么一般,即使是在两情相悦的时候,浅嗔薄怒喜笑动人,却也不曾见过她这样的神气。像是春闺里的女儿,含着些无助的哀愁,睫上将落未落的一滴泪,毫不遮掩那一点清愁,叫人心生怜惜。瞧着自己的样子,似乎像是仔细分辨,唯恐又是黄粱一梦,唯恐眨一眨眼睛,自己便又消失不见了一般。一双眼睛里染上了醉意,却依旧青涩纯真,瞧不见昔日的睿智通达。 她是柔弱的,即使她没有自己在身边的时候,似乎无事不敢为无事不可为,却又在看见自己的这一刹那,所有隐藏在果决下头的委屈都涌了上来。这是他的妻子,从千里之外嫁到自己身边来,又不畏风霜来这里找寻自己。她坚强如许,却又其实只是十六七的女子罢了。如若不是自己的筹谋,或者她可以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而不必离家万里。如果不是自己的私心,或者她还会有江海寄余生,自由自在的那一日。是自己把她卷进了这些纷扰里头,又把她一个人留下那样久。在这一刻他才明白,即使她比所有人还要聪慧果断,即使她一个人能够平定所有,能够与自己驰骋天南地北,她终究只是一个女子,在看见自己的时候,也会觉得妥帖而安全。 怀慕再没有说什么,只轻轻地拥住青罗,轻声道,“你放心。”他忽然想,以后不管自己去哪里,就与她一同去吧,也省却了彼此忧心。本来男人出行把女子留在家中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一来是女子不便,二来也是少了危险的意思。而看着青罗,他却忽然觉得,或者这样的女子,是该和自己一直相伴的。若是欢喜便一起欢喜,若是悲伤也一起悲伤,披荆斩棘前行,不要两地相思。因为这样的女子,即使你留下了她,她也会义无反顾地跟随着你,倒不如从不分别。他再不想舍下她一个人,生死匆忙难料,谁知道下一回分别的时候,还有没有这样相逢的时候呢?余生短暂,他只想她一直在自己身边。 已共酒杯,长坚海誓,他们饮过洞房合卺,却并没有说过多少海誓山盟的言语。他们只是在某一个时候,放下了心里的顾虑,一起执手走上了同样的路。青罗在怀慕的怀抱里闭起了眼睛,这怀抱是熟悉的,她还记得那一日在永慕堂,他就是这样抱着自己,对自己说了同样的三个字,“你放心。”这一回听来,仍旧是那样的安心。她自然放心,走了这么远,瞧过了那么多的生死,终于看见他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自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她在此时此刻不想去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些权谋争斗的事情,且容她明日再去想。这一刻,她只是他的妻子,只想这样靠着他,觉得安心自在,不用聪慧坚强,想落泪便落泪,想笑便笑,什么都不用思量权衡。 见君忽忘花前醉,这一刻相逢,却不知醉意是淡了还是浓了。醉眼观花,醉里相逢,浮生不过一瞬,能遇上自己想要见的那一个人,或者并不在意是醉是醒。或者醉了更好,即便明日醒了,还有千头万绪要琢磨,还有许多身份、责任和欲望。然而这一刻却这样简单,只拥有彼此就已然足够。 第十四章(1)无人知是上元时 壁彩笼尘,金吾掠路。海风吹断楼台雾,无人知是上元时,一夜月明无著处。 早是禁烟,朝来冻雨。东风自放银花树。雪晴须有踏青时,不成也待明年去。 青罗第二日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四周景象十分陌生,一时竟然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半坐起了身,瞧着窗上合欢连理的木纹后头糊着银红色的霞影纱,却并没有漏进天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外头的风雪停歇了没有。离自己五步以外的红木圆几上头搁着酒壶酒盏,还有一枝红梅斜着,开的倒好。屋里点着的红烛烧了一半,倒结着重重的灯花,煞是好看,忽然又滴落一滴烛泪到了莲花样的烛台上头,发出轻微一声响。只是那烛泪红艳艳的,只觉得喜庆好看,想来是团圆吉祥的意思吧。 青罗略略低头,瞧着自己身边那一张熟悉的面孔,面上一红,心里却是安慰了。是了,相逢不是梦里,梦醒了,他却仍旧在自己身边。她还记得昨夜仿佛听见他和自己说,这一生一世,他也再不会离开她了。一生一世是多久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听起来似乎这样长,又这样短,然而无论如何,身边的这个人能够陪在自己身边,似乎也就够了。她记得新婚之夜,他对自己说,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高山广川也好,大漠飞雪也好,都由得她自由来去。那时候自己期盼的,不过就是这些吧?这才把自己的一颗心,安放到了他身边,以为是有一日要离开的,却不知怎么,慢慢地和他络在了一起,等到了这一刻,高山广川也好,大漠飞雪也好,她也是想和他一起去的。青罗瞧着帐子上头悬着的龙凤联珠配,完完满满的样子,眼前虽没有如林的龙凤烛,倒更像是洞房花烛的良夜。 青罗伸手挽起怀慕的一绺头发,与自己的结在一处。终于到了这一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从自己出嫁的时候就听见的这几句,昔日只觉叫自己刺心的是前头这几句,结发恩爱,只觉得是笑话一场。等那一日和他心心相映,走上燕婉桥,想到这几句,只觉得心如浸在蜜里头一般。后来分别了,她才知道,原来这一首诗,后头还有那么多的字句,纵然前头的话成了真,后头的话,才是叫人心酸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欢,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原来这一首诗,原本想说的就不是新婚的欢聚喜悦,而是分别的悲伤和承诺。留别妻,留别妻,一去千里的人,也早就知道相见无期,生死难料。所能承诺的,只有那一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从开头的结发恩爱,到末句的生死不离,她这才明白,所谓夫妻,原来就是这样的。从最初的欢娱相聚,慢慢沉淀成了安静到带着哀伤的承诺。不言欢娱,不言恩爱,只有不离不弃而已。有了这一句,似乎就不是寻常的离别愁苦了,一字一句如几千斤重,细细咀嚼着,像是酿好的陈年酒,回味悠长。 她何其幸运,等不到生而来归,却也不用守着死后相思,她来寻找行役疆场的人,所幸被她找见。她还记得那一句,结发年已迟,征行去何早。她在听闻他出事的那一刻,就想到了这一句话。他们曾有过相聚的时候,只恨相知太晚,离别太早。她在那时候那样恐惧那样后悔,恐惧这相见当真无期,后悔自己曾经的躲闪退缩,虚掷了多少辰光。所幸这离别,终究是到头了。如今他就在自己身边,无期的相见,过了这样久,也终究是叫她等到了。 青罗侧转头去,瞧那悬在帐子最里头的玉佩,忽然听见有人在自己耳后问道,“你想着什么,这样出神?”青罗也不回头,只轻声道,“我想着那一日送你走,也是这样,把头发都结在了一处。当日只知道是结发为夫妻的许诺,却忘了这诗本是苏武留给妻子的,他一去那样多年,纵然暮年终能回返,当真是及至见君归,君归妾已老了。早知道后头是这样的句子,我当日就不该说这句话的。”怀慕轻笑了一声儿道,“偏你心思这样重。即使如此,怎么今日相逢,你又要做这样举动?”青罗也是一笑道,“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年少结发,相约终老,终究是极好的意思。如今我也想得明白,既然是夫妻本是生死之约,又有什么吉与不吉呢?只要顺了自己的心意,其余的事情,不过是随缘而已。” 怀慕笑道,“不知怎么,自古以来这些诗词,多半是伤心的句子。苏武如此,焦仲卿妻也是如此。”青罗也微笑道,“如此说来还真是如此,想来是相思之事,若是一味的甜了,又哪里能成了传奇?非要生而苦楚,死后同化南山松柏,才能成就千古传奇吧。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不过是因为身而为人,想要相约白首安稳一世,实在是难。”怀慕也不说话,青罗默然半晌道,“其实大抵女子心里,未必想要做那传奇故事,只想和夫君情长到老,平平淡淡也就罢了。那些离愁别恨,虽然在戏文诗词里头咀嚼起来是最好的,真到了自己身上,却只是伤感而已。” 怀慕从身后拥住青罗,低声道,“我明白。只是这些说起来简单,却是我如今不能许你的。若有一日,这一切事情都定了,高山广川,大漠飞雪,我只和你在一起,再不管这许多了。”青罗微微笑了起来,若真能如此,自己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呢?只是既然生在这样人家,这只怕是一生也不能达成的心愿了。本来这是自己最想要的自在,只是现在,自己却有了牵挂,若他真不能和自己一起去,或者自己这一生,也就要和封氏一样,终身在这金门玉户里头锁着。若是能相守白头自然是好,若不能,或者就和太妃一样,独自伴着青灯古佛,在檀香的气味里头,静静地老去了。 怀慕的声音从后头传过来,空空的,虽然近在耳边,却又像是远的,“等一切事情都结了,我就带着你,向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你若是想看大漠丝路,咱们就往敦煌去,想看万里冰原,咱们就去北疆,或者往南疆去瞧那些部族的篝火节。你若是想家,咱们也可以悄悄儿去京城。”怀慕絮絮地说着,青罗听着听着,明明是微笑的,却落泪了。就像是一场好梦一样,虽然明知是假的,却真的生了欢喜,有了期盼。只是自己再没有家了,她的血脉根系早在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斩断,连姓名姓氏都一笔揭过,犹如死去。如今的自己所真正拥有的,其实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怀慕像是知道她心里的忧伤一般,忽然笑语道,“你总想着那些伤心的事情,只是我瞧着你这样,倒是想起了别的。”青罗正等着他说话,却半晌不见他开口,忍不住好奇回转了头去,正正对上怀慕的一双笑眸,带着三分戏谑的样子,还有七分的深情,叫她几乎不昂直视,不有低下头去。怀慕见她羞怯模样,更是笑起来,慢慢道,“宿昔不梳头,丝发垂两肩,腕伸郎膝上,无处不可怜。从昨儿晚上瞧见你,我就想到了这句话。”青罗也不知道自己面上是否红了,只觉得如火烫一般,只管用头发遮了脸不说话儿,又伸手取过边上搭着的帕子要遮住脸,一看却又是鸳鸯戏水的帕子,更是窘迫,忙忙地甩到一边去,索性侧了身去、不只听得怀慕在身后低声地笑,一时之间连嗔怒都忘了,只觉得他从身后拥着自己,一颗心就像浸在温水里头一般,温暖熨帖。 过了半晌,青罗面上的红晕方才退了下去,心里却是渐渐静了下去。虽然欢喜团圆,有些话却终究要问的。自己除了是眼前这个人的妻子,却终究也是西疆的世子妃,临行的时候董润等人的急切,太妃的忧心,西疆的太平,都是不能抛诸脑后的。虽然她只想留住眼下这一刻,可是这终是不能的。那些路上支离的白骨,流离的难民,烧成灰烬的村庄,不瞑的眼睛,此时又慢慢浮现到眼前了。青罗挣开怀慕,慢慢坐起身,低声道,“你究竟是如何被昌平王拘禁住了,既然拘禁了,却又怎么在这里?” 第十四章(2)无人知是上元时 怀慕见她这样问,也就起来,伸手掠了掠青罗的头发,又伸手给她取过一件衣裳披着,这才徐徐道,“此话说来就长了。原本和西北的战事,虽然起先因为失了先机十分不便,终究还是慢慢好转了。只是我一直觉得古怪,似乎西北对这一带的地形,并不似我们想象,竟像是颇为熟悉的样子。我和董余诸人心里也隐约生了疑惑,一时之间却也找不出这内奸究竟是谁,只好多多加以防范,每做决策必时时转换路线策略,等内奸前头的消息才传到,我们却已经换了办法,这才慢慢好了起来。等进了腊月,几乎已经平息下来,那内奸似乎也安静了下来,虽然对战事有利,却更加难以抓出这个人了。” “终于等诸事平顺,快到年下,父王也送了信来,叫我和大哥一起回蓉城。我本就惦记着你,正巧大哥说了一声,叫我先回来报平安,我却也没有多想,就只带着极少的几个人隐匿了身份,轻骑减从地回来,连伯平也没有跟在我身边。才到了松城一带,就觉得事情不太对,只是已经晚了。”怀慕脸上浮起一个嘲讽的笑道,“想来我隐蔽了身份,还能在刚好的地方遇上了埋伏,若不是有人私下里把我卖了,这是断不可能的。只是可笑,虽说是王位之争,我却总以为不是生死之战,却不料,有人罔顾手足之情家国之义,竟这样把我和松城一起卖给了高逸川。”怀慕沉默了一会,又道,“我本只是疑心,等到了这个时候,这一切才全都分明了,纵然我不愿信,也不得不信了。” 青罗心下也是感伤,怀慕身边,母亲早逝,父亲冷淡,庶母算计,怀思不论怎样,终究是自己手足,纵然自己在家里斗得天翻地覆,如今同袍共事,却被这样出卖给了敌人,也实在是寒心,青罗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有倚在他肩上,伸手握住了他的手,那掌心里都起了茧子,只觉得凉凉的。怀慕又道,“我猜以你的聪明,这些事情你自然都早已经猜的出来。父王和太妃依了高逸川的意思遣了你来,我心里既想着见你,却又有些害怕。究竟这里如今是龙潭虎穴,你能不能全身而退,我实在也是没有把握。”青罗只道,“不是他们遣了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你昨日里说了,再不会抛下我的,怎么这么快,就反悔了不成?”怀慕苦笑道,“自然不是谎话。只是我心里实在两难,既想着你和我永在一处,却又怕我护不了你周全,却又连累了你。”青罗微笑道,“我信你,也信自己。也不是要你护我周全,你我既然是夫妻,就是彼此守着护着,才能平安呢。” 怀慕沉默半晌,揽着青罗道,“我知道你的心。想想我也是好笑,竟没有你想得明白。如今已经有了脱身的法子,可巧你在,这法子就更是多了几分的把握。想来是上天眷顾,才把你在此时送到我身边的。”青罗转头急问,“竟有了主意?我本来只觉得十分为难,父王太妃的意思,是叫我们拖住这一边,再行围魏救赵之计。”怀慕微笑道,“为西疆计,这本是最好的主意,只是这样一来,你我的性命,倒实在是难说了。如今我已经有了脱身之计,既然父王有这样的意思,只怕这一局若是成了,你我所得,会比之前更多。到时候后悔的,也不知道是谁了。”说着就在青罗耳边絮絮半日,青罗听了,只点头道,“如今想来也只有如此了。只是我心里,终究是——”怀慕道,“我知道你为难,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是目下唯一的活棋。兵不厌诈,这世上的事情,也只有彼此谋算,才能给自己寻一条活路的。我何尝想如此?两军相较,本该是在沙场之上堂堂正正,只是既然旁的人不肯将我拖进了这一局了,只有行这样的暗棋了。” 青罗闭了闭眼睛,只好点了点头。半晌又道,“这一回自己要来的,不止是我一个,还有一个人。”怀慕听她语气里的艰涩,也是默然,半晌才低声问道,“可是倚檀?”青罗苦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怀慕摇了摇头,“原本不知道的。”怀慕想起那一日自己和青罗从重华山母亲的青冢回来,青罗病了之后自己从屋里出来,倚檀对自己说话的神气,带着这些年都没有听见过的锐利刻薄。当日自己心思烦乱,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她心里不爽快。等自己和青罗真正在了一处,无意间瞧见倚檀的神情,这才明白了几分。这个女子与自己相伴了这样多年,她的心思藏的这样好,自己从来没有察觉。若不是青罗,若不是自己把心交给了另一个人,或者这一世,她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青罗心里有些酸涩,慢慢道,“我知道我这一次来,你十分感动。只是她,我却不知怎么办才好。我不能当做不知道,却又不能成全了她的心意。瞧着她那样,我也是伤心,却又感佩不已。我如今每每瞧着她,只觉得亲近怜惜犹如姐妹,却又总有了一种心结,叫我一想起便觉得伤心。如今她既然也跟着一起来了,你,”青罗顿了顿道,“要如何是好,你瞧着办就是了。”怀慕紧了紧揽着青罗的手臂,慢慢道,“我知道你的担心。你放心,我这一世,有你一个就够了,不需要再有旁人。倚檀虽好,终究不是我心里的那个人。虽然她能来,我对她也是感佩,可是你该明白,这与情爱并不一样。” 青罗低声道,“我本来是明白的,连倚檀也对我这样说过,说她并不愿意嫁给你。可是我总是害怕。你看咱们身边的这些人,父王,大哥哥,姑老爷,公府侯门的,谁家又能一生一世只得一对夫妻的呢?连太妃和先王那样好,我也听太妃说过,难免有些岔子的。我自从嫁给了你,就常常有人对我说,这是迟早的事情,你瞧大嫂子,就算不愿,还不是只好笑脸对着翎燕?否则就是善妒,便是罪过。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我想,哪有女子愿意如此的呢?却又明明知道,总会有这么一日,不是倚檀,也会是旁人。我总觉得,妻妾或者不止一个,心里头的人,到底只能有一个罢了。我也不知要怎么和你说,我知道以你的身份,终身只有我一个只怕是不能的,我也并不妄想着如此,只要你心上只有我一个,我就觉得满足了。若有一日,你移了心,心里有了旁人,就放我走吧。我或者可以忍受你身边有别的女子,却不能容忍你心里有别的人。” 怀慕转过青罗,静静地瞧着她,“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除了你,我心里并不想别人,身边也并不想要别人。你也知道自幼的事情,虽说妻妾成群是常有的事情,只是在我看来,不过是平白添了苦恼。对嫡妻嫡子如此,对妾室庶子何尝不是如此呢?若是父王一生只有我母亲一人,母亲母妃不必伤心,也就没有我和大哥之间这些争斗了。有时候我也会想,我恨着他们,他们或者也恨着我吧?在他们眼里,同样是父王的妻子儿女,我却理所当然地拥有着许多,他们却从一开始就低人一等。我甚至于会想,若是没有母亲的事情,或者我真就能放下这些,策马江湖过自己的自在日子去了。可见这男子多妻,不过叫彼此都伤心为难罢了。我如今有了一个你,断不会叫你和我母亲一般伤心,也不会叫你和父王身边的所有人一样伤心。” 青罗自己还未觉,眼中就落下泪来。庶子的痛苦,她岂能不知道的?她也曾经想,为什么自己从出生就低人一等,虽受祖母兄弟喜爱,却时常仍能听见人窃窃私语,说是可惜了三姑娘,什么都好却是庶出,将来也不知什么人家不挑嫡庶的,能娶了自己去。自己的生母兄弟处处受人冷眼,虽然自己不像话,却也是身份地位的缘故,什么人都能去骂上几句的,连自己也厌嫌,说了许多重话,想来母亲心里也是不快活。她从小就立下主意,虽然是庶出,却断不能自轻自贱了去,她总是在想,自己哪里不如嫡出的子女了?可这样的身份,一辈子也要缠着自己的。就像大姐姐可以进宫做贵妃,自己却永远不能,只能从那些不挑嫡庶的比自家门楣低些的里头选了个夫婿,还要受人议论。就连自己今日的欢喜,也是从苏青罗那里偷来的,贾探春的身份,是永远也不能与上官怀慕比肩的。她盘算着对付安氏等人的时候,何尝没有想过她们的艰难?她也曾经犹疑过,若不是她昔年做下的事情如今做的事情,只怕她也不能狠下心来的。 第十四章(3)无人知是上元时 做姑娘的时候,她曾经以为只有庶出是苦的。她出嫁和亲的时候曾经想,若自己是嫡出的女儿,王夫人会不会将自己嫁出去?她那时候只知道庶出的难,却在如今嫁做人妇换了一个身份之后明白,做嫡妻嫡子原来也是这样难。原来所有的人都不快活,就连坐享齐人之福的男人,也未必就真心欢喜。就像父王,身边有那样多的姨娘,却仍在宜韵堂的水晶帘后头,缅怀着自己昔年失去的人。这样的若真能如怀慕所言,或者以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只有自己和怀慕两个人,和他们自己的孩子。没有这些争斗痛苦,没有人为难。青罗忽然觉得,或者自己和怀慕会是特别的,命运辗转,他和自己在这里头都明白了许多。 怀慕拥着青罗低声道,“旁的都不用再想,时辰还早,你再睡上一会。看你这些日风尘辛苦,人都熬瘦了好些,眼睛下头也都有了淤青,想来是睡得不安稳。这会子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想,只管睡就是了。”青罗笑道,“怎么,如今我容颜丑陋,你就不愿意多瞧一瞧了?我倒是还想多瞧瞧你呢。”说着便大着胆子,也一瞬不瞬地瞅着他瞧,见他也含笑回视,心里就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因为方才的笑语不肯低了眼睛不瞧。 怀慕见了青罗的眼神,清亮倔强如往昔,却又带着自己陌生的娇艳羞涩,以及不加掩饰的柔情百斛。在自己注视下明明是怯怯的,却又非要这样瞧着自己。这个女子总是不同的,倔强又脆弱,决断又温柔,光芒万丈,依着自己的时候却又如珠晖柔和。怀慕抚了抚青罗的眉眼笑道,“傻丫头,你这么远来寻我,我这是心疼你的意思。我这些日子在外头行军作战,虽然十分忙碌,一静下来却总想着你的样子。从第一次见到你,每次你瞧着我,总是不一样的神色。只是没一回,我总是叫你打动。”青罗先是赧然地低了头,却又好奇问道,“我都是怎样的眼神?”怀慕却只是笑,“这却不能告诉你,若是你也这样瞧着别人,可怎么好?我心里只有一个你,自然也容不下你对旁人也是这样。” 怀慕只是笑言,青罗的心里却忽然有了些异样。她想起了清明晚粉的梅花,玉晖峡明月下的杜鹃花,落阳峡流金溢彩的江水。那时的她,在苏衡的眼里是什么样的眼神容颜?其实她并不是后悔曾经爱过子平,也并不是如今仍旧爱着子平。那时候她以为这一生就是如此了,也不会亏欠了谁。然而此时此刻,听着怀慕这样说,她忽然有些害怕。若是怀慕知道她不是青罗而是探春,她爱过自己名义上的兄长,怀慕会怎样想?青罗忽然觉得是自己亏欠了他,自己嫁给他之前,那些惊鸿一刹的日子,她自己以为只属于贾探春而不属于苏青罗的日子,她以为可以完全忘记消失的日子,忽然又涌上了心头。然而如今的时光太美太好,由不得她去想这许多,不过一瞬间她就只记得眼前之人了。 怀慕也察觉到青罗微微的颤抖,忙道,“怎么了?可是觉得有些冷?”青罗摇了摇头道,“我只是不敢睡,好容易找到了你,一睁开眼睛,你就又不在我身边了。”怀慕低声笑起来,手指触到青罗挂着的那一对并蒂桃花道,温温热热的。“如今分开,是为了以后长久地在一处。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这么久了,你想看着我,还有好多年的日子呢,日日夜夜叫你看着。只怕你到时候见我形容枯槁,看的厌了要撵了我出去。如今我只记着这句话,若真有这一日就拿出来说,就是你的把柄了。”青罗嗔道,“外头人瞧着是怎样的一个人物,竟是这样贫嘴薄舌的。” 怀慕却不以为意,反笑着感慨,有几分的笑谑却也是真话,“外头怎样的风光显赫,潇洒冷静,那都是做给被人看的。在你跟前,我自然不必去掩饰那么多的。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山水间徜徉,与知己好友说几句笑话,最是自在。如今连在伯平和仲平跟前,也不能再像少年时那样随意,也只有在你跟前,无需顾忌许多。”青罗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只是默默依着他,也伸手微微环抱着,半晌才说了一句,“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我究竟是怎样的眼神瞧着你了?”怀慕失笑道,“竟还在这里等着我的话呢?”却又不答,指了指帷帐上悬着的那一对龙凤配道,“你看,咱们有一生一世在一处呢,不着急这一时。何况你每每神色都不同,一时一处,又怎么说的明白呢?以后每一次你看着我,我就说给你听,听了一辈子,你自然就知道了。” 青罗点点头,觉得有些困倦涌了上来。她是真的觉得有些累了,担惊受怕这些日子,似乎从没有像此刻一样安稳过。这么些日子自己都不曾觉得这样乏力,此刻怀慕在她身边,她忽然就觉得累了。他身上的气息那么近,叫她熟悉安稳,除了眼前之人之外,再不用去看去想,也不用再去问什么答案,去思考什么如果。一生一世那么长,她有足够的时间知道他的答案,也有足够的时间忘了除他之外的所有。就像这青龙朱凤一样,只有彼此,才是一世相伴的永恒。 侍书和倚檀进来伺候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了。侍书端着一盆子热水进来,见青罗背对着门卧着,便走过来笑道,“姑娘好睡,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睡着,想是昨儿夜里喝多了几杯的缘故吧?”说着把水盆搁在桌上,就要过来咯吱青罗。青罗听她说话儿,忙转了身过来笑道,“谁睡着了?不过是外头太冷,懒怠起来罢了。”侍书笑道,“可不是,昨儿下了一夜的大雪,屋子里头的竹枝子都压断了好些,一夜响得不住,姑娘可听见了?”青罗脸一红道,“想是喝了几杯酒睡的熟了,我竟没有听见。” 侍书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忽然瞧见桌上一枝红梅,讶道,“怎么这里竟有一枝红梅?姑娘昨儿醉的那样,竟还出去折了一枝梅花不成?”青罗低头道,“想来是了,只是我如今只觉得头重重的,也想不起了。”侍书笑道,“谁叫姑娘昨儿晚上喝了那许多,我和倚檀都拦不住,这会子头疼可不要怪别人了。”青罗一笑,又道,“我倒觉得吹一吹风或者就好了,你快替我梳妆,再把倚檀叫过来。”侍书佯装恼了,嗔道,“姑娘如今心里只有倚檀,竟是没有我了。”青罗笑道,“我心里自然心疼你的,只是有两句话要嘱咐她的。” 侍书不过是说笑,便笑着给青罗梳妆了,又快步出去叫了倚檀。青罗瞧着她的背影,却是有些难受起来。一时倚檀进来,青罗便把她拉到近前道,“你想个法子,叫三爷来见我,却不能叫澎涞先生知道。”倚檀一震道,“先生是姑娘娘家的人,怎么这时候倒有什么要瞒着的么?”青罗道,“我也是不得已。你只管记着,这是对二爷好就是了。我身边这些人虽然能干的不在少数,只是此时只怕都叫人留了心。你是个丫头不甚起眼,却有几分能耐心思的的,又以后自然还有话需要你帮着,我再慢慢和你说明白就是。” 倚檀点头,“姑娘放心。”又道,“姑娘只叫侍书妹妹叫了我来,是不想叫侍书妹妹知道的缘故么?”青罗苦笑道,“我本来不想瞒着她。只是她的心思,不消我说你想来也猜得到几分的。她虽然聪明贴心,却不及你沉稳,究竟她心里有先生,叫她刻意瞒着先生什么,却是有些为难她了。”倚檀道,“侍书的心思,我也是这几日才看出来些。想来姑娘从京城来,侍书姑娘也和先生早就相识了。只是我看侍书是姑娘身边的人,也不算配不上先生,我看先生对侍书也不错,姑娘不如就成全了她也就是了。”青罗摇头道,“这里的事情原不是这么简单,只看她自己吧。” 倚檀便出去,过了一会子文崎便进了来。青罗让他坐了,说了几句闲话,忽然道,“将军,我知道太妃叫了你来这里,除了保护我的安全,自然还有别的嘱咐的。”文崎眼中一跳,倒也不瞒着,点头道,“太妃说,等外头传来西北的消息,便要我不惜一切代价,护着世子和世子妃离开。”青罗点头道,“如今还未到松城就已经如此,昨日的情形将军已经看见了。以将军看来,我们出得去的机会有几成?又该如何出去?”文崎想了想道,“若是硬碰硬,敌众我寡,是半分机会也没有的,只有平白送了性命。若是偷偷地走,若是时机得当,或者还有几成把握。”青罗点头道,“我知道将军说的都是实话,只是想问将军一句,若是有一日,我命令将军护着我硬闯出去,将军可愿意听我的命令?” 第十四章(4)无人知是上元时 文崎一惊,定定地瞧着青罗,不过停顿了一瞬,便静静道,“是,末将愿意。”青罗倒不想他应的这样干脆,倒是有几分惊讶,便问道,“将军方才也说过,这是平白送命的事情,却又怎么愿意应下来?”文崎忽然起身,单膝点地向青罗行了军队之中方有的礼节,面色平静,“文崎是军旅中长大的,只知道军令如山。太妃和王爷命我守护世子妃,我自然竭尽所能。太妃曾嘱咐,此行若遇上任何事情,皆需世子妃的命令,世子妃的命令,末将无论生死,都会做到。”青罗有些震动,正欲扶他起来,却见他忽然自己又起了身,极轻地笑了一笑道,“何况我也相信,二妹妹是惜命之人,不会叫你我白白送了命的。”青罗本就吃惊,更不料他这样说,半晌才莞尔一笑道,“多谢三哥哥。” 文崎点一点头,便要出去,青罗又嘱咐道,“先生那里,哥哥还是不要走了风声的好,若是有什么事情,我自然会找你问的。”文崎道,“我自然明白。”青罗又问道,“等进了松城,不知三哥哥可有什么法子能和外头的人接应上?”文崎想了想道,“虽然艰难,或者也有法子。只是我既然跟着世子妃,我的一切举动,只怕昌平王都会严密监控,只好等他百密一疏的时候。若是轻率了,倒难免打草惊蛇。”青罗点头道,“我明白,且容我再好生想想,或者还有别的法子也未可知。”文崎也不多问,便自己出去。 青罗见文崎走出去,只默默地瞧着他的背影。自己这近一年的时间里,见过的最简单的人,或者就是这一位了。虽然瞧着面沉如水似乎深不可测的样子,其实内心最是明朗纯净。或者在他这样行伍中生长起来的人来说,世间的事情,本就没有那许多的阴谋计算,只有沙场上夺来的和失去的这样简单的。作为一个将军,他不必想的太多,只需忠诚即可,挥洒热血,生死来回。青罗想起自己熟识的清玫,虽然和文崎瞧着是一冷一热,其实想起来,这一种纯净倒是一样的,到底是亲兄妹,虽然人在这富丽侯门,行事却仍旧是果敢自在,并不肯被世间的阴谋拘束了去。他们也是幸运的,母亲是长郡主,家里又只有这么一个男子,想来许多事情也都简单的多了。 青罗忽然想起,在路途上的时候,有一夜自己听到的埙的声音,带着苍莽的悲怆,却又隐约有着英烈飒爽之气。青罗在那样的埙声里头,像是听见了高山蟒川,雪崖戈壁。她不需要问是谁,就知道这自然是文崎。她隐约能瞧得见这个人策马纵横的样子,男儿千杯不醉,刀剑寒澈,眉眼冷峻却豪情万丈。她在那一时刻,心里也就明白了文崎为什么不愿意在王府里露面,那样红楼碧阙的富丽,似乎的确是不适合这个人的。青罗忽然在想,若是自己心里盘算的事情,被文崎知道了,他会不会轻视自己?然而自己也没有别的选择,对于自己这样位置的人来说,世间的事情,远远不是明面上夺去和失去这样简单。她所能寻找的生路,只有谋算人心罢了。 用完了午膳,侍书走过来道,“姑娘,那边任将军在外头候着呢,说是预备下了车马,接姑娘进松城呢。”青罗点头道,“今日本也就该到了这时候了罢。”侍书迟疑道,“昨日任将军那样大的阵势,像是有什么大事一般。怎么如今悄没声息地,就又送了了我们去?这岂不是多此一举?”青罗微笑道,“既然猜不出,就不需猜,事情自然有水落石出的那一日的。走罢,咱们这就去,素闻松城景象不同别处,最是肃严齐整,难得有机会来了,就瞧一瞧。你且伺候我更衣就是。”侍书见青罗如此镇静,也就不慌不忙,伺候着青罗换了衣裳,又跟着青罗一路出去。 二人走到门前,倚檀与文崎、澎涞等诸人已经侯在门前了。青罗见几步之外已经预备了一乘马车,装饰华丽,却笑道,“如今道路不好,何必劳师动众?牵马过来即可,想来快上许多的。”任连云笑道,“公主是贵客,岂有叫贵客骑马的道理。”青罗挑眉笑道,“常言道入乡随俗,既然将军到了松城,自然就随着我西疆的习俗就是。听闻将军帐下军容整肃如天兵神将,此时有幸能得一观,又岂能叫这些寻常金丝银帐遮了眼睛?”任连云见她谈笑之间,便把主客之位颠倒了过来,虽然实是人质,眉眼间倒像是十分优游镇静一般。如今松城虽然自己把持着,瞧着青罗的模样,倒真是生了些不安的意思。任连云转瞬回过了神,因为上头的指令和青罗的身份,倒也无需和她争着口角之事,便点头道,“既然公主这样说,就是如此罢了。” 旁人还未说话,文崎便把青罗素日骑着的那一匹白马牵了来,将缰绳递到了青罗手中,抬起眼睛瞧了她一眼,便又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青罗一笑,轻轻拍了一拍,便一扶马鞍便纵身跃了上去。青罗今日换了一身利落装束,牙白色用银色丝线绣着飞凤的衣裳袖口收的也紧,腰间却束着寸许宽的殷红色缎子,用玄色丝线滚了边,当中又用一根金银线的络子穿着两枚拇指大的珍珠,缎子在腰侧系了一结,便又垂下尺许,随风飘逸十分洒脱。外头罩着一件殷红的斗篷,却是毫无花样,只与腰间一般用玄色滚了一边。青罗此时坐于马上,虽是女子妆容,举手投足之间却都露着英姿飒爽的气度,下头立着的众人,无论蓉城里跟来的还是任连云身边跟着的,都是瞧得呆了。青罗见众人如此,也似乎并不惊讶,竟不等人引路,自己驱策了马匹便往松城方向率先去了。 任连云默然了一时,才对周遭的人使了眼色,便都各自上马,尾随着青罗一起往松城去了。昨日宿下的这一处本就立着松城不愿,不过到了黄昏,也就到了。青罗见远远的一道城垣,十分高大雄壮,在残阳如血里头微微泛着青铜一样的冷色,似乎是久经沧桑的样子。城门紧闭,城头此时还未亮起灯,却能瞧得见成行的军士与林立的刀戟,十分肃穆。忽然城头上响起了一声号角,悠长深远,响彻四野,带着几分悲切,又隐约有几分杀机。两扇城门缓缓地推开了,有些钝钝的声响。青罗策马越走越近,只觉得城门楼后头的血色残阳,如同烧起了火,衬得那一道门像是蹲踞的猛兽一般。暮色渐渐低垂,四野里是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人,也没有光。 青罗忽然想起,若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若是怀慕平安地回了蓉城,自己昨夜应该和他一起,在蓉城的拱宸门上头,接受百姓的祝福和礼拜吧?想来蓉城的夜,该是热闹的吧?不管那太平是不是粉饰的假象。青罗的记忆到了更远的地方,去年的六月初二,自己第一次到蓉城,也是这样的暮色时分。明川的河水宽阔沉静,闪着粼粼的光,等那光慢慢黯淡了,却又被无数的渔火点亮了。年少的女子唱着婉转的歌,渐渐地落了雨,河岸上雨水里忽然盛开了无数芙蓉的灯火,蓉城就像是一枚最璀璨的明珠,是夜色里最美丽的风景,像是一朵温柔盛开的芙蓉花。 青罗穿过那两扇门,慢慢地往城里走。想来是边塞重镇防守严密,连那城墙也是厚重的。走在里头,似乎与外头的世界都隔绝了,只有冷冷的风,穿过了衣裳冷进了心里。两侧默默立着全副装束的士兵,隐在甲胄里头,瞧不清面目。青罗心里只觉得冷,却并不觉得害怕,仍旧当先一骑,慢慢踱在如林的刀戟里头。这样的阵势,想必是要唬着自己了,既然是这样,就愈发不能叫那等着看笑话儿的人瞧了笑话。青罗本就是这样的性子,越是有人想轻贱了自己,就越是不能叫人如意,更何况她现在身上背负的,更不止是一己之身呢。青罗的头抬得越发的高了,那些威胁着自己的,不过都在自己之下罢了,只要自己抬高了头颅,也不过就是这样踩在脚下。 第十四章(5)无人知是上元时 穿过了城门,沿着笔直的一条道路往前走,也并不见寻常百姓,只见四处都是巡逻的兵士,像是如今形格势禁,松城上下皆在宵禁。一路上并没有人拦着自己,青罗一直往前,终于瞧见前头忽然点起了好些灯烛,似乎是一路往上,最终勾勒出飞檐翘角来,像是松城的衙署之地,抬在极高的台地之上,被千百级的台阶引了上去。本不过是一城之心,只是这样拱卫起来,倒是多了几分的肃穆。青罗略顿了一顿,只见任连云从后头赶过来,跳下马来恭敬道,“公主请下马,王爷在前头等着公主呢。”青罗微一侧头道,“哦?听闻昌平王已逾七旬,怎么身子还这样健朗,不留在敦煌城中,竟亲身到了我西疆?我本以为昌平王必然要遣了大公子来这里呢。”任连云低头道,“老王爷身子健朗,犹似青春之年,久慕西疆风物,故来一观,大公子自在敦煌城中监国。” 青罗微笑,却不多说什么,跃下马来,整了整形容,便拾阶而上。任连云正要过来扶持,却见文崎和澎涞众人都抢过来要跟上,便拦下来,略冷淡了面色道,“二位将军,我们王爷只请了公主一人,将军们和其余众人,都先往驿馆歇下吧。”文崎面色一变,青罗却挥挥手笑道,“既然这样,也无甚妨碍,你们且去吧,我一时就回来了。”却又对任连云道,“将军也无需跟着,我自己去就是了。”文崎见她这样说,也就不再反驳。任连云也不防她这样说,想了想也就不跟着她,自己引了其余众人往驿馆中去。青罗瞧见侍书和倚檀的神色忧心,微微一笑以示安慰,便转身一个人往那点起灯火的地方去了。 青罗走得极慢,夜风也冷,等她走到门前的时候,身上却也没有热起来。青罗往里头瞧,只见上头坐着一个老人,高冠博带,须发皆白,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自然便是上官启日日夜夜恨得咬牙切齿的那一位,昌平王高逸川了。厅堂里头点着如海的灯烛,本该是明亮温暖的,只是那屋子极大,仍旧是显得黯淡空旷。一阵风进来,那烛火都摇动起来,像是要熄灭一般,却又抖抖索索地活了回来。青罗瞧着眼前的这个老人,忽然想起风烛残年这几个字来。虽然精神矍铄,终究是老了,那些枯萎衰败的气息,像是分分寸寸从那副身体里漏出来一样。这个人,想来也就和这烛海一般,虽然挣扎着不肯老去,何尝不是也快要到了尽头呢?只是他这样的年光,竟然还能有这样的野心,想要把这山河万里都收在掌中。或者就是这样到了暮年,这心里的火才更烧的紧吧,想要在这一把火熄灭之前,把所能见的一切,尽数烧的干净。 青罗也不等高逸川招呼,自己便踏进了门,穿过灯烛走到厅堂的正中。高逸川瞧着这个孤身而来的女子,心里就赞叹了一声。和他想象的相同又不同,这个女子是自己想象中的高贵美丽,又是自己没有相见的英气从容。被那些摇曳不定的烛光照着面容,在一明一暗之间,只觉得她也就那样静静地瞧着自己,看不出什么情绪。这个女子从定了要嫁给上官怀慕的时候,高逸川就一直关注着她,对于这个女子感到好奇,如今终于见她走到了自己跟前来。高逸川定定地瞧着立在千百烛影里的这个女子半晌,才叹了一句,“可惜你生在名门,却不是男子,否则定然能有一番事业的。” 青罗不想高逸川说出这样的话来,微微怔了一怔,自己走到边上坐下,静静笑道,“男女又有什么呢,不论是什么人,总能需要自己做的事情,总在天地间有安身之处的。”她曾经何尝没有这样想过?若自己是个男人,一切都会不同。她有智慧,有勇气,她自然能不被出身所累,不论倚仗门楣与否,自然有自己一番作为的。如今她却想清楚了,若自己真有勇气,真有智慧,纵然身为女子,天下之大也未必没有自己能做的事情。她已经被卷入这激流中来了,若是想不被卷入漩涡,或者就只能自己去掀起漩涡了。 高逸川瞧着青罗,忽然笑道,“苏青罗或者有自己立身之处,只是贾探春,却不知有没有容身之处呢?”青罗心中一震,千想万想,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句上的。作为苏青罗,她是没有什么好畏惧的,然而忽然叫人喝破了真正的自己,却又是不同了。其实于青罗而言,并不知道这真实的身份于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自古和亲的女子,又有几个是真的金枝玉叶呢?不过是可怜了容颜姣好的薄命之人,顶了那荣宠身份,去背负本该由那些尊贵女子背负的一生罢了,为了那一份本不是自己的责任,葬送了自己的一生。她是替身,明着说是替了死了的青罗,其实替的是活着的紫曼。 离开贾府的时候自己清楚的明白,她的真实身份于上官家和对皇室一样无关紧要,他们要的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契约而已。只有在玉晖峡,昌平王遣了人来的时候她才知道,虽然这里头的文章或者彼此都心知肚明,却仍旧只能是一个秘密,若是被人明着寻出了短处,双方都是为难。何况自己永远是立在朝廷和藩王之间的尴尬位置,纵然是毫无错漏,也总叫人存了防范,若是稍稍有了不妥,只怕都有人要疑心的。青罗此时只觉得十分不妥,却又一时之间理不清楚这里头的关窍,只觉得最隐秘的自己被人瞧了去,如芒刺在背,十分难受。 昌平王见青罗面色微微一白,倒是不出所料,嘴角便渗出了一个笑容,在那枯老的褶皱里头散开,像是嘲讽和得意,却又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生机,叫那张在晦明不定的烛光里头显得苍老的脸,都散发出几分活力来。高逸川瞧着青罗,慢慢道,“姑娘可是奇怪,我是怎么知道姑娘的身世?我高氏一族也是百年基业,与南边的上官家虽有些不睦,却也明白,真正容不下我的,是京城。朝廷这些年虽然势力没落,终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兵法马弱,堂堂一朝,却也总有良将,其中尤以南安王为我心腹之患。兵法早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活了这么些年,连南安王苏准,也算是我的小辈,苏准的父亲封王领兵的时候。我早已经视之为劲敌。他的事情我一件件瞧在眼里,岂有轻易被瞒过的道理。” 高逸川瞧着青罗,像是探寻这什么,半晌似乎是满意地笑了笑,又点了点头道,“苏准与帝君的亲妹妹寿康公主慧嘉,也是京城里人人都知道的亲事。两人有一子二女,长子便是如今的小王爷苏衡,幼女就是如今的闵妃。只有一个长女,出生未久,便早夭离世。虽未惊动世人,究竟不是无迹可寻。如今上官家忽然要和亲,这女子就死而复生,岂不是怪事?”高逸川见青罗面色已然沉静,捻须笑道,“我本以为朝廷又是那一套,叫个寻常美貌宫女充作郡主,只是据连云在玉晖峡和落阳峡两度所见,你并不像是寻常女子,纵然不是王府,也定然是后门世家之女。如此一番,往世家大族中去探访,自然更是轻而易举就查得清楚了。涵宁公主出嫁未久,元妃的庶出妹妹、荣国公府的三小姐便不幸离世,如此一来,姑娘的身份,自然就不消多说了。” 青罗此时定下了神,见高逸川说了这一段故事,只是目光炯炯地瞧着自己,便微笑道,“王爷错了。王爷方才说了,荣国公府的那位小姐,已经不幸离世,而如今人人皆知,我是皇上钦封的涵宁公主,南安王和慧嘉公主的长女,孰死孰生,自然也是不消多说的了。至于王爷所言,自古和亲之事皆是惊动九州,坊里之间或者有什么议论谣言,也是少不了的,咱们不管听一听也就罢了,王爷这样睿智的人,又何必认真呢?”高逸川忽然大笑起来道,“想那上官怀慕当真是无意间寻得无价明珠,你虽然没有真正公主的身份,却实在担得起这样的位置。” 第十四章(6)无人知是上元时 说着眼睛忽然眯起,低声笑道,“只是我却不知,你的身份若是公诸于世,世人是以为只是坊里传言,还是事实真相?我知道你上官家最重身份名位,嫡庶尊卑,一字之差便是千里之别。如今听闻上官启偏爱长子打压嫡子,上官怀慕所倚仗的,不过是血脉里的高贵,更有你这个妻子的特殊地位,添了几分荣耀。只是姑娘不要忘了,那是苏青罗的身份地位,可不是贾探春的。苏青罗是无上尊贵的公主,贾探春,却不过是没落世家的一个庶女罢了,说起来,不过是奴才丫头所生,又岂能担得起未来的永靖王妃这样的位置?听说姑娘嫁给上官怀慕之后,夫妻十分恩爱。只是姑娘如今坐享一切,可不要忘了,这一切都不是你的,是你从死了的苏青罗那里偷了来的。你的地位,你的荣耀,你在别人那里获得的尊重爱敬,甚至于上官怀慕对你的感情,都是你偷了来的。他爱的是嫡出的能巩固他身份地位尊贵公主,却不是你这个庶出的卑贱丫头。” 探春全身忽然一震,心里渐渐地冷了起来。高逸川的话,不可谓不是她的死穴了。她心里曾经无数次这样隐秘地想过,在蓉城这样一个地方,嫡庶尊卑分明,她曾经无数次地从太妃,王妃,怀慕甚至于那些奴才们的话语里头听出这里的天渊之别来。在别人的眼里,她苏青罗是高贵的,或者敌友未明,却也总不敢轻视了她去。就连巴结逢迎的奴才,也总喜欢用这样的话来说。自己常见人堆砌起一副笑脸来,说什么她不过是卑贱的庶出,尤岂能和您这样的身份相比。每到这样的时候,自己心里总是说不出的酸涩,却又不得不打叠起貌似高贵自持的模样来。 而若她是贾探春,旁人可还会这样待她?太妃最是重嫡庶尊卑,每每说起父王身边的那些侧室,纵然是育有子嗣的安氏,出身显贵的秦氏,也从来不肯多加辞色的。几个庶出的孩子,除了怀蓉多年相伴有了情谊,其他的于她,何尝不是一朝可弃的棋子?太妃常常对着自己慈眉善目地说,“我的儿,你身份尊贵不同她们,自然可以当得起这样的位置”,说起怀思的时候又常说,“他母亲那样的出身”,甚至于最怜爱的怀蓉,也并没有对她的母亲假以辞色,只装作没有这个人罢了。青罗被太妃对自己渐渐的信赖疼宠感动,却又不得不想,若她知道自己只是她口中那些卑贱的庶出,可还会这样待自己?又如柳氏,对自己也如对亲生子女一般,她和先王妃一生皆在侧室和庶出子女手中吃了大亏,若知道自己也是这样的出身,又会不会还这样待自己? 旁的也都罢了,怀慕对于自己又会如何呢?即使在情意最深的时候,青罗也会忽然惊惧地想,如今的自己与他,堪称是一双璧人,然而若是自己的身份只是庶女,只会给他的地位荣耀带来污损,他还会留住自己,做他唯一的妻子,唯一的世子妃,甚至是未来的王妃、世子的母亲么?若是自己的身份真被揭破了,他们若一日有了孩子,又会被世人如何诟病?一个冒名顶替的母亲,一个庶出的母亲,生母不过是一个不堪的奴婢。青罗从狂热的相思之中冷却下来的时候,有时也会想,怀慕爱的,究竟是苏青罗,还是贾探春呢?似乎只有在他拥住自己的时候,可以不思不想的时候,这才是个不需要解答的问题。 若是自己只是探春,她甚至于不会遇上这个人,更不用说拥有这个人。她会嫁给一个稍逊些门第的富家公子草草一生,因为妻妾之争殚精竭虑,永夜落泪,或者因为夫君嫌厌她的出身而生出口角,甚至于和迎春一样的结局。或者略好一些,寻一个门第寻常的实心人,彼此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然而无论如何,自己定然遇不见这样无双男儿,得到他的倾心相许。与他并肩立于万人之上。不论她如何美貌如何聪慧,她从出世的时候,这一切就是注定了的,她的母亲,她的地位,注定了她只能俯就,不能高攀。如今自己的一切,皆是命数巧合,顶了别人的因缘,才结了这样的缘果。 就如高逸川所说,在世人的眼里,贾探春本是配不上上官怀慕的。上官怀慕是天之骄子,而贾探春只是薄命之人。所以在她拥有了他之后,也曾经模糊地想,是她贾探春,偷了苏青罗的去。睡梦里她也曾梦见过真正的苏青罗的样子,那个早早逝去的女子,若是活到如今,该是怎么样的形容?她恍惚间所见的那个女子,依稀与紫曼有几分相似,却又带着些风露清愁,像是林姐姐的样子,若她没有死,嫁过来的当真是她,或者是如今尊贵无比的紫曼,怀慕是不是同样也会像如今对自己这般相待? 这是她一出生就有的自卑,她不肯承认,只有自强自傲,唯恐叫人察觉了去。就是这种自卑叫她成了如今这样争强的性子,凡事不肯服输。这些年青罗也算是把这自卑压了下去,不论是谁,形式说话间总是不敢欺侮了她去,凡事皆让着几分,连她自己也以为早已经没有了这样的自卑。然而到了今日,却也是这样压抑了许久不肯承认的自卑,在叫旁人一语揭破避无可避。 而青罗心里更深的惧怕,还有那个会和贾探春这个名字一起浮出水面情事,那个始终唤自己探春的子平。青罗一直把这个人这段情,与贾探春这个身份一起埋葬在了过去,既然死了,也就不需横在自己的今日。如今高逸川虽然没有说到自己和子平的事情,想必是不知道的,然而如果贾探春活了,这些事,也就未必没有人知道,甚至可以说迟早是会有人知道的。到了那一日,自己会如何,怀慕会如何,子平会如何,将来要嫁给子平的清琼又要如何呢?她想起昨夜在自己身边的怀慕,想起他和自己说,他爱自己,但不能容许有人也是如此,更不会容许自己对别人如此。若他爱的真的只有青罗,那么如果探春活了青罗却死了,自己就不是他门当户对名正言顺的妻子,而是一个鸠占鹊巢又用情不专的女子。她越是在意怀慕,就越害怕他知道这样的结果。 在自己与怀慕结成契约的时候自己就曾想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却想起临行前祖母和南安王太妃都嘱咐过,未免生事端,要一辈子守口如瓶,就当探春已经死了。而探春的确已经死了,在她出嫁的那一日。自己想了又想,终究是没有开口。而当怀慕真的成了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心上人之后,她却已经不敢开口。作为他的盟友,她可以不在乎他的眼光,他和自己的地位悬殊,作为妻子,她却不能不在乎,尤其在这身份更连着另一个人的时候。她害怕他爱的不是自己,她也害怕他知道自己和子平的过去。她庆幸这会是一个永久的秘密,她会和自己的丈夫一生一世,作为他名正言顺的唯一的妻子。她曾经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青罗,如今却感激自己有这样的一个身份,她是真的想要这样的身份,可以和他并肩而立,可以忘记过去种种,可以永远相守。她活在这个身份里,活的努力而精彩,终于拥有了自己期盼的幸福快乐。然而高逸川的话,却一瞬间叫她失去了所有。 高逸川瞧着青罗一直沉稳微笑,如今却渐渐苍白不安的神色,心里冷笑一声,知道自己是猜的对了。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无数女子,知道但凡女子总有一个弱点,不论平日里是何等样的聪慧,沾染了情字,皆是痴的。昔日青罗远嫁至蓉城,自己一力阻拦,不过是不与西疆与京城结为姻亲,于自己大大不利。后来婚事如期完成,自己也是无法,只有由得他们去,却不料听线人传报,倒是这位新嫁的世子妃与世子之间,真正是情意甚笃,不免起了疑惑之心,想见一见这究竟是怎样的人。上官怀慕之人,自己也是知道几分的,这样一个和亲女子,若说他真能坦诚相待,自己并不相信。 第十四章(7)无人知是上元时 这一回拘了怀慕,听闻西疆遣了这位不过十七的新世子妃来此,心里惊讶之余不免更存了几分好奇。如今一见,虽然是少见的女子,到底也是凡人罢了。至于青罗的身份,自己也是存了些疑惑,这才遣了人去探访,也不过这几日才知道的消息。拿来说与青罗,一时之间倒并没有胁迫什么的打算,不过是想试一试这个年轻女子的深浅罢了。此时目的达到,倒是要好生想一想里头有无什么文章好做,便笑道,“公主放心,我虽然心里明白公主真身,也是一般暗访一般猜度,其他人并不知情。原本朝廷对此时也是诸多遮掩,活着的人知道南安王的长女早就已经死了的本就没有几个,我这一番寻访也是托了别的因由,就连接了公主来此的任将军也并不知道此事,公主的身份,如今只当是与本王之间的秘密,天知地知而已。公主远来至此,想必也是辛苦。今夜一见,乃是本王久慕公主风华才急切相邀,实在是失礼。明日城上宴饮,再为公主接风洗尘,不知意下如何?” 青罗此来,其中重要的目的便是拖住高逸川的注意,自然也并不着急,便压下心里的情绪,淡淡笑道,“王爷不必这样客气。我初到西疆未久,一时之间确是偶有不适,尤其这常有湿寒天气,雨雪纷飞,与北方大是不同。王爷素日居于敦煌,最是连天戈壁,晴朗干燥的地方,初到西疆,想来也有些不惯的。若是有什么不爽快,就和我说,或者还能解一解王爷的疾患呢。”高逸川笑道,“虽有江水相隔千里,究竟不日也就成了一处,自然没有什么不惯的,公主以为如何?”青罗笑道,“百年之事,自然不会以一时一事的变化而决定的,王爷莫要心急,还是谨慎些的好。”高逸川瞧着青罗半晌,这才笑言,“既然如此,公主只管安心歇下,风云际会,公主或者还能瞧见那一天呢。”青罗也微微一笑,却并不答话,略略施了一礼便转身出去了。 青罗走到外头,抬头一望,却看见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地又落下了。暮色十分还是晴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布满了阴云。青罗此时立在整个松城之巅,瞧得见满城的灯火,虽然是宵禁,这样看着那星星点点的暖黄,到底有了许多生气。值夜的士兵整齐地走到街道上,身上冰冷的甲胄碰撞出金铁的声响,像是随时要出鞘的利刃。在这样声响下头,整个松城显得这样安静,连那些灯火密簇的地方也是如此,被这金铁的声响笼罩住,不敢露出往日欢悦的喧闹来。只有那雪还是昔日的样子,带着西**有的润湿轻柔,静静地坠落下来。 青罗这才觉得清醒了起来。方才困扰她的问题,此时此刻,她是不该多想,也不必多想的。原来的那个苏青罗早就已经死了,原来的贾探春也早就已经死了,如今的苏青罗,只是她,而她也只是苏青罗而已。若是有一日,怀慕真的问了自己究竟是谁,也就只有明说,这里头的心酸悲喜,想必他也能够明白。既然之前的所有假设,都在机缘巧合之中消失了,那么如今的自己,就无需再去想那些假设。她唯一应该做的,就是想一想,在如今的局势之中,如何好好活下去。她只是有些后悔,他的所有事情,都已经在初见的时候就告诉了自己,而她的故事,却没有来得及一起告诉他。 青罗走下台阶,果然瞧见任连云立在一边等着自己,也不答话,见了自己只微微点一点头,引了自己往驿站去。青罗瞧着这个人,心里忽然在想,所谓忠诚与信任,究竟是什么呢?高逸川这样信任他,几乎所有的机密要事都是这个人在经手,然而他终究是背叛了他,把他带到死路上去。而他效忠的人,却又是与高逸川血肉相连之人。自己还在玉晖峡的时候,就听苏衡说起过,任连云是高逸川手中的第一柄利剑,多年来为他出生入死,纵横西北,饮血无数。除了这一次,他从没有背叛过高逸川,唯独这一次,然而就是这一次,或者就是他命运的终结。 走在街道上,戍卫的军士见是任将军,也不问身边的人,皆后退行礼,让出一条清净道路来。青罗见四下无人,便赶了几步,与任连云并肩而行,轻声问道,“需要预备的东西可都预备好了?”任连云低一低头,声音低沉,“公主放心,主上已经预备好了一切。”说着便从甲胄中,摸出一样东西,悄悄递给了青罗。青罗接过便笼在了袖子里,只觉得触手冰凉,是一个光滑圆润的小瓶,不过寸许长的样子。青罗也不仔细瞧,只轻轻一笑,问道,“这是什么?”任连云道,“云梦,剧毒无比,是没有解药的。”青罗讶道,“听着倒不像是西北的名字。”任连云顿了一顿道,“蓉城南云梦泽中,有游鱼水草种类无数,人莫能知。中有剧毒者十类,同粹此毒。” 青罗转瞬便明白过来,笑着点头道,“你们既然着意安排了我们来做这样的事情,自然凡事都不能留了破绽,连毒药也用了蓉城所出的。若是用了西北常见的,只怕是要引人起了疑心了。”青罗忽然转头道,“只是我不甚明白,王爷只有高鸿世子这么一个儿子,这江山王位,迟早是世子的,何况说句不敬的话,王爷已逾古稀之年,还能有多少岁月?世子只要安心等着就是了,怎么倒这样心急起来?”任连云一震,半晌才淡淡道,“公主说的话正是切中要害,身为唯一的王储,世子的确只需等待即可,只是世子,已经等待得太久了。” 任连云双眼微微一眯,朝着西北方向遥遥忘了一眼,又道,“我家世代跟随昌平王,家父与如今的王爷便是同生共死过来的,可以算是心腹。昌平王家中之事,也是幼年时听贾府说了,我才知晓。听说当年王爷的嫡长子出世,敦煌城内无不庆贺王爷后继有人,王爷也大为欢喜,未出月便立了他做世子。只可惜那位公子命薄,不过周岁上就夭折了。王爷当时不过二十余岁,伤心一阵子便也罢了,何况除了正室王妃之外又有颇多内宠,姬妾们十几年之间,陆陆续续又生下了许多孩子,总有七八位公子和四五位郡主,如今的世子也就是其中一位。” “如今的世子并不是嫡子,也没有力的外家扶持,本来这王位是轮不到世子,也就是当时的鸿公子的。只是王爷不知伤了什么阴鸷,嫡子之后的这些孩子,几乎都在满十岁之前就夭亡了。除了鸿公子之外,那些人里头活到成年的竟然只有一个大郡主,是早已经过世的王妃的女儿,也是王爷的长女,世子年幼的时候就嫁了人,前两年也已经过世,夫家也并没有什么人剩下了。到世子三十岁上,王爷膝下凋零,已经是知天命之年,料想自己不会再有所出,这才立了鸿公子为世子,又扶了世子的母亲做了新王妃。却没想到将近花甲之年,另一位姬妾妃竟然又生了一双孩儿,一男一女,就是如今的羽公子和纤雨郡主。这两位活到如今,也已经十五六岁的年纪了。” 任连云看了一眼青罗,淡淡道,“鸿公子等了三十年才做了世子,这一等又已经二十年。当日追随世子的我父亲都已经去世,世子却仍旧是世子,王爷仍旧是王爷。公主方才也瞧见我们王爷了,只怕还有许多年要活的,而世子,却已经到了天命之年,公主想一想,世子也已经是儿孙满堂的人了,却仍旧要被人称一声世子,也不知是何等样滋味?”青罗想了一想,慢慢道,“世子虽然年已五十,却仍旧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古往今来这样的也太多,世袭罔替,总是要先人仙游才荫及后人的,莫说是藩王之位,就是帝王御座,也多半是暮年才得,又有什么稀奇呢?” 任连云看着青罗的眼神中第一次露出嘲讽的笑意来,“总觉得公主聪慧过人,到底还是没见过这些王室阴私,才想的这样简单。世子虽然是世子,却并非王爷所喜,不过是没有别的选择余地罢了。这些年在我们王爷之下,世子也算是如履薄冰,活的十分为难。姑娘见过我们王爷,却并没有见过我们世子,自然不知道,如今王爷犹自精神健旺,世子却觉得自己已经时日无多。若再不取而代之,谁知道等王爷终于百年,登上王位的是自己的儿子孙子,还是自己年幼的兄弟?” 第十四章(8)无人知是上元时 任连云见青罗面色有些僵住,忽然生出一种一吐为快的畅意来,索性和盘托出,“公主以为王爷那些孩子都是怎么死的?外头看着说是胎里带出的体弱多病,其实都是被下了毒的缘故。世子的母亲来自南疆,精通些奇毒秘术,敦煌之人是瞧不出来的。就连王爷曾经在疆场上中过毒箭,自己以为是留下了些病根,以至于后来儿女缘分浅。为了不让王爷起疑,这位新王妃连自己的儿子都一样的下毒。世子原本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妹妹,其中两个都被新王妃亲手毒死,最后只留了这么一个儿子。连世子小时候也是喝了毒药的,只是王妃慢慢减了分量,这才险险活下来,外头人看着只以为是年岁渐长渐渐调理好了。” 任连云青罗的脸色已经如雪样的白,半晌只说了一句,“为了争权夺利,竟连母子之情也不顾,简直是疯了。”任连云略略摇了摇头,只是一笑道,“言语莽撞,想是吓着公主了。其实也不能怪这位王妃,当日的情景,所有公子的生母都在为自己的儿子日后登上王位排除异己,我不杀人,人要杀我。方才我和公主说世子的一弟一妹都是王妃毒死的,还有一个哥哥,公主以为是怎么没的?就是被别的侧妃推下了冰河里去,活活冻死的。王妃知道了这样的事,这才下了同归于尽的决心,若不是把襁褓中的两个幼儿一起毒死了,自然最后一切的疑问都会指到自己这里来。她杀了两个孩子,其实是为另一个孩子报仇,并让这一个孩子活下来。所谓狠毒,也不过是为了活命。” 青罗道,“不想敦煌高氏王族之间的争斗,竟惨烈至此。”任连云点头道,“公主家中只有一位兄长,自然是太平无事,父慈子孝的。就算是永靖王膝下两位公子,究竟也不至于如此。”青罗忽然笑道,“若说不止于此也未必,若没有一样的事情,我的夫君又如何会孤身陷在松城呢?只不过是没有高世子的生母那样好本事,杀人无数却不叫人察觉罢了。只是有一事不明,怎么昔年这位王妃连亲生儿女也下得去手,如今倒肯留着这位羽公子的性命呢?还是这位公子的生母竟然又这样能耐,能自己保住儿女性命?”任连云摇头道,“一来世子地位已稳,又成了嫡子,地位早已经不是这黄口小儿能够撼动的了。想必是王爷生养这两个孩子适合年事已高,这两个孩子真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只是苟且存着一口气而已。何况这位姬妾虽然在王爷暮年生下了孩子,却也并不是十分得宠,王爷对这两个病恹恹的孩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宠眷,不过跟着母亲静静度日罢了。更要紧的是,以前只有世子一个活下来,虽然没有证据,却总有人明里暗里疑着王妃和世子的,这两个孩子如今也是这样活着,自然也就更少有人闲话。王妃和世子因为这些缘故,也就留着这两个人这些年了。” 青罗想了一想,也不知真是这样巧合,还是这两位的母亲察觉了王妃的手段,用了一样的法子来救自己的两个孩子,虽然受病痛之苦,却能保全一条性命。只听任连云道,“公主如今还不明白么?世子是踏着自己兄弟姐妹的尸骸鲜血,才好容易坐上这世子的位置的。王妃几年前驾鹤西去,临死前曾经对世子言道,自己一生耗尽,杀人无数,连骨肉之情也割舍了,备受良心之责。每每梦回,见到襁褓中的一对儿女对自己流着血泪啼哭,未曾有一夜安睡。一生如此,不过是为了这一个儿子,可惜到了死,也没有见到这个儿子登上王位。王爷活的太长,世子等得太久,如今已经不想再等,也已经不敢再等了。虽然世子活了下来,身子终究是被毒素侵蚀,也是常有病痛的。若再这么等下去,只怕世子撒手去了,王爷还活的好好的,一生辛苦,岂不是尽数付与流水?” 青罗点了点头道,“本来以昌平王妃的能耐,要毒死了昌平王,也不是难事。只是昌平王膝下诸子皆亡,本来就叫人疑惑,幼子体弱还好推诿,要是王爷也死了,世子纵然做了昌平王,流言如沸之下只怕也坐不安稳这位置。高世子并没有显赫亲族,唯一所恃不过是自己是唯一一个成年的儿子,名正言顺的世子。然而昌平王虽然没了别的子嗣,却还有亲族子侄在,若是众人皆不服世子,只怕要从这些人中择出一个继承爵位,或者有人自立为王也未可知。所以对世子而言,继承王位最要紧的,便是名正言顺二字,否则纵然一生计算,也都是镜花水月与人作嫁。所以世子虽然焦急,却也一时无法可想并不能对王爷下手,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就是我来了松城。若是我能除了昌平王,有人替世子担着这个罪名,自然世子子袭父位,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本来将军自己下手,再推脱给我们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万一有人细查问起来,倒是容易落了行迹。如今只管叫我们自己想了法子动手,就算东窗事发,将军和高世子也能退推作不知的。” 任连云正欲称是,青罗忽然直视着他笑问道,“只是我有一点疑惑,松城虽然是西疆城池,如今城中多寡之势,却一目了然。功成之后,世子若是振臂一呼要为老王爷报仇,必然是群情激奋势不可挡。本来西疆目前的局势,可说大半都是对昌平王有利的,常言道哀兵必胜,高世子若趁着这一把火,我与怀慕自然是难以活命,西疆也必然遭受重创,世子更是能尽得人心。就算是将我二人扣而不杀,之前老王爷的筹谋计算,世子仍旧能从中获利,我却如何相信,世子在事成之后能信守诺言,将我等送出松城呢?将军和我都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世子是在生杀之中活到如今的,若说世子是个守信重诺的君子,如今以我的处境,实在不能不存些疑惑,不知将军要如何为青罗解惑?” 任连云见青罗问的犀利,也就不加掩饰,直言道,“公主说的很是,世子与公主之间的约定,并非君子之约,而是利益之约,既然有利益,也就有彼此牵制。公主方才已经说到,世子最要紧的就数名正言顺地继承王位。世子等了五十年才等到这一日,自己也知道时日无多,唯一所求,不过是安稳做几年的王爷。若是毁了与公主和上官世子之间的约定,一时之间或者有利可图,却也势必要卷入与西疆的纷争之中了,生死成败,谁又能说得清呢。世子好容易坐上王位,断然不会将自己之余陷阱之中的。” 青罗想起昨夜怀慕说的话,“高鸿本来按高逸川的吩咐,是该留在敦煌驻守的,却因为自己的私心,偷偷也来了松城,此时机密,任连云却不知我已经知晓。所以敦煌此时城中空虚,正是围魏救赵、一举歼之的好时机。若说事成之后,他也不敢十分为难于我们,若是被我们走了出去,把他所做的事情公之于众,他想要稳坐王位安度晚年,也是不可能的了。若以事成之时,他自然是不会轻易现身,只会袖手旁观,任由我们去。高逸川死了,松城的其他人虽然会追截我们,却也是群龙无首,不比现下,我们想要出去,也会容易的多。至于我们走脱了之后,高鸿做了昌平王,幕僚群臣自然是要他为先王报仇的,以他的心思,多半要以时机未到局势未稳为借口拖上一拖,想必西北众人有主战的,他都会打压了去以稳固自己权位,这更是我们的机会。只要我们走脱了出去,西北就再也没有什么威胁的筹码,相反我们有了他们的把柄有占了先机,想要永绝后患,就如瓮中捉鳖一般手到擒来。” 自然这样的言语是不能叫任连云知晓的,青罗只是放心微笑,和缓了语气道,“既然将军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只是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怀慕?今日与昌平王相见,王爷始终没有说起这件事情,叫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任连云道,“昨夜公主见到上官世子,就知道世子在松城并没有受多少苦楚,王爷虽然拘着他,却也以礼相待,并没有怠慢。只是如昨夜一般相见,实在是险而又险,公主也见了,我虽然是奉命看顾上官世子的人,却也不敢叫公主和上官世子在城中相见,还是借了王爷请公主入城的名义,才勉强安排了昨日之事,也是怕单凭我一人之言不足以取信公主,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公主若是想救上官世子,还要按捺得住,不要露了马脚才好,一时之间只怕也见不到,还要看老王爷的意思。我看老王爷之所以不提,也是要压一压公主的锐气,过几日时候到了,自然就有了说法的。若是有什么不测,我自然也会保护上官世子的平安。” 第十四章(9)无人知是上元时 青罗点头道,“我这样心思将军自然能够体谅,若不能确保怀慕于我一起走出松城,我是断然不会出手的。何况如今看来,昌平王对我还是有诸多忌讳防范,既然是这样,将军嘱托的事情,一时之间也不好贸然下手,还是要等待时机,有完全把握之时再行事才好。将军试想,万一事情败露了,我一身一命不足惜,只怕高世子一生之功也就随我夫妻一起葬在此处了。所以将军也替我向高世子传一句话,若想彼此心愿得偿,也不要急于一时,只敬候佳音便是。”任连云听了青罗此话,觉得十分有理,便点头道,“公主金玉之言,末将自然代为转达。”青罗微笑道,“想来高世子远在敦煌,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将军也自然能替高世子做主的,只请将军随机应变,莫要错失良机才好。”青罗语毕,果然见任连云神色间有了一瞬凝滞,方才淡淡道,“末将自然一切事情都遵世子之命行事的,只是公主放心,此事谋划已久,不会有什么差池的。”青罗见他神色,心里更是肯定高鸿亦在松城,心里更是定了几分,微笑道,“这样最好,我也安心了。”又往前瞧了一眼道,“想来前头就是驿站,将军有要务在身,自然也不需多送,我自己走几步就是。” 任连云想来也是不愿再多言,对青罗行了一礼便退下。青罗瞧着任连云慢慢消失在街角,不过转眼,那些沉重的兵甲之声,就又在耳边响起,一声一声迫人,像是随处都埋藏着杀机一般。青罗心里的不安愧疚在这刀兵之声里反而淡了,她想起方才任连云虽说的一句话,所谓狠毒,也不过是为了活命。就像在战场上,杀人不论罪,不过是因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死不休而已。而在王侯之家,何尝不也是这样?杀人不见血,争的抢的,虽然是名位权力,何尝不也是生死之争呢?得了,便是活,失了便是死,因为若是别人活着,便也容不得你,所以活着的时候也不敢容着别人。 青罗默默地往前走,只觉得那些刀锋样的眼光落在身上,却也不以为意。立在驿站门前,也并不进去,反而转回身去望向那暗沉沉的夜巷。看着被街上兵士们手中零星的孤灯照的蒙蒙亮的雪夜,这样安静恬然,却也埋伏着多少黑暗的阴谋。雪夜里每一个静坐的人,心里都在算计着自己的生,和别人的死,只看到最后,是谁比谁多算了一步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又知道自己是不是最后一个?怀思以为自己算计的是怀慕,却不知后面还有高逸川算计着,高逸川以为自己算计了怀思,却不知后面还有自己的儿子,高鸿以为算计了自己的父亲,又不知自己和怀慕又在算计着他,竟成了这样一个循环的结。自己以为怀慕和自己是这最后一环,以为别人的生死都在自己的手里,故而不忍,然而谁又知道身后再没有别人?若是自己手软心慈,这一道环,就会断在自己这里。她不能心慈手软,否则赔上的就是自己的性命。青罗闭了闭眼睛,手中的那个瓷瓶仍旧是冰凉,像是沁到了心里。 青罗正出着神,忽然听见门扇吱呀一声,回头看是倚檀迎了出来,看见青罗,像是长长松了一口气。青罗略点一点头,便扶着倚檀的手进去。松城虽是西疆要塞,却并不以富庶繁华成名,驿站之中也是冷冰冰的简单,不过是一所前后两进的小小院落,外头作为接待之用,内里居住,除了寻常驿馆的布置,空荡荡的再没有什么装饰,甚至于园子里一株寻常的梅花松柏也无。昌平王顾及青罗的身份,打扫的倒也干净,如今正是新年,也还布置了一番,门上窗前也都贴了几个福字,院子里挂着一串大红宫灯,添了几分喜气。或者是为青罗留几分体面,亦或者是对监控这一行人胸有成竹,外头虽然戍卫森严,内里却并没有昌平王的人,由得青罗几人自由走动。虽然知道这也只是粉饰的太平,终究也是觉得舒心一些,至少不用时时处处瞧着人的脸色。 倚檀引着青罗进了内院,在政务里坐下,环顾四周,也只有粉白墙壁,冷清清的。笑道,“我竟从没有想过有一日竟是在这样地方过了正月初一,倒也是别样的经历了。”倚檀倒了一杯茶来,也坐下道,“姑娘出身娇贵,不比我们。那时候嬷嬷还没有寻到我的时候,风餐露宿,什么样的苦楚没有受过呢。就是如今这样,也算是难得了安逸了。只是屋舍简陋也都罢了,姑娘你听这外头,处处都埋着杀机呢。不知姑娘如何打算?”青罗却不答话,先问到,“怎么只见你一个,侍书他们几个去了哪里?”倚檀笑道,“先生和三爷都在厢房里商议,侍书妹妹说这里太冷清,要给姑娘下厨做几个小菜呢。” 青罗笑道,“想来侍书以前在家中,也是金尊玉贵的半个小姐,何尝做了这些?不过偶然兴致上来,寻着几样细巧糕点做了尝尝鲜。虽说也会做些菜肴,厨房这样腌臜地方,平日是断不肯去的。到底是跟着我吃了些苦,又总担心我不惯这里的饮食,竟也在这烹饪上下了好些功夫。”倚檀笑道,“到底是自幼跟着姑娘的,自然比旁人更贴心。”青罗只叹道,“就是因为这样,更是不忍心叫她卷进这些是非里来两难。”说着取出袖中笼着的小瓶儿,在灯烛下头一照,是孔雀翎羽一样的蓝紫颜色,似乎还带着些莫测的银光,伸手递给倚檀道,“你且瞧瞧。”倚檀接了过去揭开一嗅,讶道,“这倒像是蓉城的云梦,怎么姑娘竟然有这个?”青罗笑道,“倒不想你连这些也知道。” 倚檀面上带了几分苦笑道,“姑娘有所不知,童嬷嬷安排我跟在二爷身边这些年,除了照顾饮食起居,也唯恐有了暗害了他去,凡事让我留些心。这些细作功夫,我虽然不是十分明白,也总是知道几分的。何况这一种毒药名字虽然柔和,性子却最霸道,只因粘着一点便登时毙命再无回转余地,并不是什么掩人耳目的慢毒,故而也就不加遮掩容易识别了。”青罗点头道,“难怪给了我这一样,这是叫天下人都亲眼瞧着呢。”说着便把方才任连云所说的话给倚檀大略说了,又嘱咐道,“此事机密,一时之间我也不知如何下手。何况走之前太妃和王爷都嘱咐了,要尽量拖延得久才好,知道的人愈多,便愈容易落了痕迹。我一人只怕也不能周全,知道你是身边诸人中心思最细的,这才告诉了你,如今只有你知我知,你也要小心别叫人瞧了出来。” 倚檀应了,却道,“只是姑娘,此事都是任连云一人所说,姑娘怎么就敢信了他?若是被他反咬一口,岂不是一败涂地。”青罗本不欲把昨夜与怀慕相见的事情告诉倚檀,只是如今这样,不说只怕倚檀总是不能放心,也只好淡淡道,“你只管放心,此事不是任将军一人所说,二爷自己亲口告诉了我的。”倚檀一惊,抬头见青罗虽然神色从容,眉眼间却遮掩不住几分羞涩欢喜,转眼已是了然。心中自然是安慰酸楚诸味杂陈,却也只是静静笑着点头道,“既然是这样,一切只等姑娘安排就是了。那么为今之计,却是如何?”青罗想了想道,“既然是要拖,就要做出一副处变不惊成竹于胸的样子来,昌平王若是不知我有什么打算,一时之间也不会如何,定要拿定了主意才敢有所行动。为今之计,该如何就如何,只作无事人一样才好。” 倚檀道,“我这里倒是没有什么,一切都见姑娘做主就是了。只是侍书妹妹每日里也和姑娘一处起居,若是姑娘说了一句半句叫她听了出来什么,只怕也都是难免的。姑娘先前叫三爷进来说话,都刻意瞒着侍书,如今这样的大事,却不知姑娘更有什么打算?”青罗默然一时道,“侍书跟着我这样久,虽然对先生有情,心里对我必定是忠心不二的。我只是担心她在先生跟前不小心说了些什么,澎涞是个最有心的,只怕就能猜出来。但若是侍书真听见了这样要紧的话,她也是个聪明的,不会当真说了与澎涞听的,孰内孰外,她心里自然是有数的。” 第十四章(10)无人知是上元时 倚檀笑道,“姑娘,常言道女生外向,姑娘虽然和侍书是亲姊妹一样的情谊,只是世上哪有姐妹嫁了人,心里还总是能在一处的?心里眼里,也就只有自己的心上之人,日后或者反目成仇,也都是有的。姑娘只想想自己,出阁以前乃是南安王家的郡主,澎涞先生也算是自家人,这一路过来,自然都是一条心的。只是姑娘如今嫁给了二爷,成了上官家的世子妃,行事心思也就自然而然向着二爷,反而防着先生,却也忘了先生的意思就是姑娘母家父兄的意思。既然姑娘是如此,可以想见天下女子莫不如是。如今侍书和先生虽然还未结成百年,可是侍书妹妹的心思,只怕和姑娘也是一般无二,纵然姑娘和侍书有着姐妹之情,又如何能与侍书对先生的爱慕来比?纵然一个久些一个短些,想必也说不出孰深孰浅,然而恋慕之情最是难以理智,姑娘还是多留些心,不要大意了才好。姑娘如今为了二爷可以舍却了性命不要,焉知侍书妹妹不是与姑娘一般之人?侍书妹妹纵然知晓其中的厉害把持住了自己,却又焉知先生知道侍书的心思,不留了心骗了她探听讯息?侍书虽然是赤忱为姑娘,先生的行事,姑娘却也是知晓几分的。” 青罗蹙了眉道,“侍书是个明白的,你前头所说的话我倒不担心。只是你最后说的那句,却实在是我心里的忧虑所在。侍书到底是年轻姑娘,心里眼里又总是忘不了他,澎涞的心思却是没有人说得出的。以先生的老辣,只怕侍书一片痴心被利用了去,自己也都不知道。澎涞先生这一回来,本是要维持西南西北势力均衡,若是知道我们趁机取下西域,他和朝廷只怕都不会坐视不理。莫说他看着本就对侍书无情,就算是有情,他那样的人也未见得不会利用侍书为他做些什么。再退一步说,澎涞先生这一回来本就是全权替南安王和朝廷那边做主的,就算是他不愿意,只怕是形势所逼,也不得不如此。” 青罗叹道,“这件事情,到底是你身在局外,看的比我清楚。只是如今说这个也太早,也是杞人忧天。何况此时若是为了这样的忧虑疏远了侍书,倒是叫人生疑,没得打草惊蛇,还是一切如旧。咱们唯一可做的,便是防着澎涞利用侍书做出些什么来。好在你我和侍书都是最近的人,她每日里除了和我便是和你在一处,咱们在她身上凡事多留着心,其他的事情,只有随机应变了。”倚檀也道,“姑娘说的极是。侍书虽然对先生有心,到底是姑娘身边贴身的人,与先生并不常见。若是偷偷地见了,必然也会露出些痕迹来的。只是倚檀还是要和姑娘说一句,莫要因为往日的情分,掉以轻心了才好。” 二人正如此说着话,却听外头侍书敲了敲门唤道,“倚檀姐姐怎么关着门在屋里?姑娘可回来了?”青罗不能倚檀说话,便忙起身去开了门笑道,“自然是回来了。”侍书见青罗无恙也是安慰,笑道,“姑娘且出来用晚膳吧,三爷和先生我已经请了出来,这会子都在外头厅上候着姑娘呢。”青罗笑道,“瞧你这半年像是改了以前的泼皮性子,竟是沉静安稳了好些,怎么一出来仍旧爱个热闹。”侍书面上一红道,“姑娘这是拿我说笑儿呢,我是想着姑娘也是个喜欢人多热闹的,往年过年,一家子老幼也是十分热闹有趣的。今年头一年的新嫁娘,本该是在园子里好生过个年的,偏生出了这样的事情,二爷又不在身边。年夜里就只有我和倚檀两个陪着,今日仍旧是如此怎么好呢?三爷本算是近亲,先生也算是姑娘娘家的人,可不就热热闹闹地团圆一回。” 青罗瞧了倚檀一眼,分明瞧见眼神里头有些忧心的样子,却也不好露出来,只笑道,“热热闹闹地过个年,自然是最好的。如今二爷虽然不在这里,却必然是在左近的,总有见面的日子,权当是在一处。我也知道你的心意,是变着法子要解我的忧呢。”侍书笑道,“姑娘这样想最好,我也放心好些。姑娘虽然面上瞧不出什么,心里岂有不惦记着二爷的,不然昨儿也就不会喝醉了去。我和倚檀姐姐不会说话,往日里翠墨最能叫姑娘开怀,却也不再这里。实在没有法子,这才想起请了三爷先生一处,二位也是孤身在外,又都算是姑娘的亲人,又都是有见识的人,想来还能宽解姑娘几句。”说着就拉着青罗出去,又笑道,“只是我素日里也不大会做这些热菜的,昨儿姑娘也瞧见了,很是一般,一会子先生和三爷若是笑话起来,姑娘可要为我描补描补。”青罗笑道,“如今这样光景,难得你肯为他们费心,他们自然不会笑话。若是竟然敢了,不等别人说话儿,我第一个把他们撵出去头给你赔不是。” 侍书面色一红,掩了面便抢先出去了。青罗和倚檀二人便随着侍书走到前头一进院落,果然见小小厅堂里摆了一张八仙桌,上首空着,两侧此时分别坐着文崎与澎涞,见青罗进来,二人都立起了身。青罗笑着走过去道,“这又不是在王府里,就像前些日子在外头一般,都随意即可。”文崎本就对这些礼数不甚在意,如此听来便微微动了动嘴角,像是笑了一笑,也就随意坐下了。虽然身形依旧是笔直,相熟之人却也看得出已经是寻常在家的样子。澎涞也是一笑道,“既然这样说,我们也就冒犯失礼了。”说着先对文崎做了请的手势,这才各自坐下。 青罗冷眼去瞧澎涞,这些日子举止亲切随意,当真是与往日不同,与身边冷峻的文崎相比,倒更像是温言笑语的翩翩公子。青罗又仔细瞧了立在一边的侍书,神色似喜似嗔,带着桃花样的娇艳,与自己自幼相熟的那个女子大是不同。自然的,侍书对自己的关怀是真,笑语解颐是真,对澎涞的关切思慕却也是真的。侍书对澎涞,虽然她自己一直只说不会去奢求什么,可是这人心又哪里是这样的话就拘束得住的?这些日子自己一行人也都不避嫌疑时时处处在一处,朝夕相见,侍书的心思,又岂能丝毫没有变化呢?这样的小儿女之情,想来与自己对怀慕,是一般无二的。青罗想到此处,心里便是一酸,本也是至真至诚的女儿,对自己、对澎涞都是如此,非但极有可能被自己心上的君子算计,到了如今,却连她最亲最信的自己,也要算计防范着她去。 青罗一笑,又对侍书和倚檀笑道,“既然都没有外人,你们也就坐在这里。”二人也不甚推辞,便都一处坐了。青罗又对着澎涞道,“我记得昨儿晚上,先生说是自己不便与我们一处的,怎么今日倒肯了。”澎涞道,“昨日情势未明,实在不敢妄动。如今虽然仍是云里雾里,却已经是到了该到的地方。我的身份虽然不能叫人知道,然而究竟我是和公主一处来的,若一味避险不见,只怕平白叫人疑惑。既然如此,我就仍旧算作是三爷身边的先生,想必也不会有人多想。”青罗点头道,“既然这样,我们也方便称呼,仍旧叫一声先生也就是了,又先生在身边,我也安心好些。” 等侍书给诸人都添了酒,青罗便举杯笑道,“昨日想来三哥哥和先生都未得好眠,今日喝上一杯,也算是压惊了。”澎涞笑道,“公主身在这样地方,倒也能安之若素。只是世子的下落却还未明,昌平王方才与公主相见,言语中的意思是如何?”青罗笑道,“先生这些日子一直是叫我姑娘的,怎么现在忽然又改了称呼。”澎涞道,“路途中本是掩人耳目,如今已然到了此处,也无需在如此。澎涞侍奉南安王爷,自然公主也是澎涞的主上,称呼上怎么能乱了呢。别说是我,就是倚檀姑娘也该改了称呼才是。” 青罗也不去管他,自饮了一杯道,“方才倒是见着了昌平王,只是他言语晦涩,倒像是试探于我,并没有说出些什么要紧的话来。既然他不着急,我也就只好处变不惊,且看一看他后头要做些什么。”澎涞自然不知青罗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拖延时间,见她神色从容,不急不慢,倒也有几分佩服,想了想又道,“只是上官世子还下落未明,若是昌平王一直如此拖延,公主可要自己刺探些消息?”青罗睨了澎涞一眼,似笑非笑道,“如今我们虽然在这驿馆里行走自由,可是那垣墙外头,不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正瞧着咱们呢。如今我坐在这里,和坐在囚笼之中有什么两样?哪里还敢说什么刺探之类的事情。怎么先生从京城原来至此,竟然有人可以与此处互通消息不成?” 第十四章(11)无人知是上元时 澎涞闻言神色略有尴尬,却又掩饰了过去,若无其事笑道,“我不过是百无一用的书生,这里又是我一生为踏足之处,我哪里会有什么法子,只是忧心公主和世子,但愿王府里在这里也留下了些什么人,能够为公主所用罢了。”青罗本不来只是试探,见他这样说,也就顺势笑道,“若真有这样的事情,只怕二爷也就不会陷在这里了。”又举酒道,“本来说是年节下好生乐一乐的,怎么又说起这样的事情来。今日同三哥哥和先生一处过年,真是以前想不到的事情。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不如都满饮了这一杯。”几人一笑,便都就着手里的杯盏喝尽了。本来几人都是客居异乡,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或是伤感,聚在一处喝了几杯,却心里都生了些放松的暖意。也不管白日里是怎样互相揣测算计,此时觥筹交错无分宾主,倒是喝得十分热闹,相谈甚欢。文崎和澎涞说的都是些江南江北的民俗趣事,三个女子倒也听得有趣,也都说了几句闺阁中斗草赏花的雅事来,倒难得并没有叫文崎二人笑话,只是含笑听着。 酒过三巡,文崎面上已经泛起了些酒意,也放松了许多。平日里整个人如同一枝弓上之箭,此时却微微斜坐着,以手中杯盏敲击音节。神色间更是柔和了许多已不是方才若有若无的笑意,竟是暖如春阳,十分和煦的神情。青罗瞧着这位冷面将军,喝了酒倒有几分孩子气,也掩面而笑。见文崎搁下酒杯道,“如此冷清清过年,于我也是头一回。往日里每每新年,多是与父亲在营中和戍守将士一起过的,虽然没有丝竹佳肴,将士们谈笑饮酒击剑而歌,也是十分的畅意豪情。”澎涞点头道,“我跟着王爷这些年,也曾经在军营中过年,那一回是在北疆,王爷和世子都在巡视北防,我也跟了去。不比这里风雪漫天却仍旧有山花烂漫,只有一望无际的白,彻骨的冷,连人烟也没有。苦寒之处,将士们也没有足够冬衣御寒。到了年夜,王爷就下令叫各营里舞剑角力,优胜者再到王爷大帐之中比试。我是最没有气力的人,只有击鼓助兴,却也被人嘲笑没有声响,还不如众人呐喊,连世子也笑着要将我手里的鼓槌取走,我却偏不许,还争执了许久。” 澎涞神色间全然没有被人嘲讽的忿意,倒满是十分怀念的笑意,见众人不说话都只瞧着自己,又喝了一杯,眼睛里也露出更深的醉意来,“怎么公主不信?”青罗微笑道,“先生平时不像是这样的人,所以觉得有些惊讶。”澎涞摇头道,“公主错看了我,我虽然不是将帅,也不是戍边的士兵,却也是一样的男儿。那种时候,自然也是热血如沸的。”说着又自斟自饮了一杯,笑道,“我自幼所图非小,有生之年必要平靖宇内,天下一统,再不要叫这藩王割据,征战连年,民不聊生的景象继续下去。然而我虽然读了几本圣贤之书,却屡试不第,文既不能上达天听,又非是征战疆场的人,胸中抱负,当真不知何年才能一展了。若不是世子在外云游与我相识,又何来我的今日呢?” 青罗自与澎涞相识,从未听他说起过旧日的事情,连苏衡也从没有提起,只是言语间对他十分的信任推崇。如今既然听他说起,也就含笑听着。澎涞却又忽然手指着青罗道,“公主是否忘了自己的出生之处?公主虽然如今是上官家的世子妃,却终究是京城的女儿,苏家的郡主,帝王的近亲,这样的关系,公主一生一世也是洗脱不去的。如今公主与上官世子世子琴瑟和谐,想来是不把母家放在心里,一心一意只有西疆了。可是公主,你莫忘了当日为何要嫁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帮着上官家夺取天下,而是为了朝廷能够平靖四海,这才是公主你骨血里就埋着的根本。”青罗面色一变,只笑着掩饰道,“先生说的都是醉话了。我不过是来寻自己的夫君,怎么谈得上天下之争呢,上官家也并没有这样的企图。我嫁到此间来,也是希望彼此相安无事,太平百年的。先生此番来这里,也是为了这一点,如今说这些话,岂不是倒叫别人多心?也是有违初衷的。” 澎涞却忽然大笑起来,“以公主的智慧,怎么能不知,天下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公主想要彼此相安无事,只是痴人说梦罢了。这天下终究是朝廷的天下,几处藩王割据,谁人不是虎视眈眈?公主以为,上官世子就真的只想要保全自身么?就算是如此,也未必能随心所欲,终究不得不战。若想太平长久,只有四海归一八方一统,才能有真正的太平日子。我听公主兄长说起,公主也是心怀天下的女子,是为了这万姓安乐才舍却一切来了这里,却怎么想不透这样的道理?若是只管被儿女情长蒙了眼睛,这才是置苍生天下于不顾,也有违公主离家去国,背亲弃友远来至此的心愿了。” 青罗听了此话也是一震。当日自己之所以决心舍弃与苏衡的感情,一是箭在弦上无能为力,二来也是因为自己一身担负了太多人的期许。她看见百姓们对于太平的向往,对于这一段婚姻的重视,她不得不这样做。与怀慕的新婚之夜,他答允了自己一个太平的将来,在自己更为壮大之后,就能稳居一方,彼此相安。然而她何尝没有想过,这样的天平,始终是不能持久的,四分五裂许久的天下,终要有一方彻底胜利,才能真正太平。就算如怀慕所说的,他们能和朝廷长久对峙,她又怎么能知道,怀慕在这之后,没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呢?连澎涞这样的一介书生,尚且有这样的豪情壮志,何况是坐拥半壁江山的王。就算他没有,他真的能在安定边陲之后与自己江湖同老,那么他们身后之人,又能永远保持这样脆弱的平衡么?她不敢想,因为她其实已经知道答案。 青罗忽然在想,为什么自己当日明明也想过这样的可能,还会答应怀慕的约定?或者是自己对于自由的期盼太深,或者是她不愿意在自己有生之年,看见九州的天平彻底变化,所有人都卷入战火之中。她没有那么伟大,她只想让眼前看见的人安稳度日,却并不能再去想后人。她侥幸地希望能有这样的一个平衡,在她活着的时候,看着她在意的所有人都相安无事,无需你死我活。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其实是自私的,在她期望的这个平衡上,有些人是必然要被舍弃的,比如昌平王。终究是不可能有一个选择,能够叫所有人都相安无事,因为彼此都有欲望,都有不甘,都有野心。既然不可能放下一切争端,他们就必须决出胜负生死,就都有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存而战。 她记得新婚之夜,自己问怀慕为什么不能舍下所有去求太平之世,怀慕对自己说过,蝼蚁尚且偷生,生于西疆,自然以西疆子民、以为上官一族生死荣辱为先。或者就是这一句话真正打动了自己,乱世之中,也只有这样的愿望而已,所有人都是自私的,先求活,再求和。而如今的自己,只怕更是自私的了,因为她心里的天平早已经倾斜,她有了牵挂的人,只想和他一起好好活着。若是澎涞在自己出嫁的时候问自己,或者她还可以说,她希望能有天下一统的那一日。然而如今,她最希望的,只是自己心上之人活着。 青罗不知如何回答,文崎却忽然起身,对澎涞拔剑相向。青罗一惊,澎涞方才说的话虽然是不该宣之于口的,可是西疆众人也早就明白朝廷的意思。澎涞如今是自己的盟友,酒醉之言,文崎又何须如此?旁人还未怎么样,侍书已然惊呼出声。青罗正欲相劝,却见文崎的眼中也是十分的醉意,带着几分嘲笑,又带着几分刀锋的冷意,斜睨着澎涞道,“先生好利的嘴,好大的雄心。如今若是我与先生说,立时诛灭了先生,以后世间或者能太平几分,先生可愿意引颈就戮?既然先生也不愿如此,又如何叫我们也束手待毙?先生你言语动听,却不知自己也是为自己的野心活着,世上之人,有几人因为先生得救我不得知,又多少人因为先生而死,我倒是清清楚楚。先生可曾问过这些人,又为何要为先生的野心而死?既然先生也算不清这样的糊涂账,你我又有何不同呢?” 第十四章(12)无人知是上元时 澎涞对文崎逼至身边的利刃并没有什么畏惧之色,对这几句话倒是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将军说的很是,是非功过,本来就是说不清的。史书评说,不过是成王败寇之后,赢家所写下的几笔罢了。也罢,今不说这些,将军也算是我的知己,就共饮此杯罢。”说着像是兴致极好,便把自己和文崎的酒盏都斟满了,又漫不经心地递过去。侍书几人瞧着文崎的剑尖还在澎涞身边晃悠,心里都是放不下,却见文崎随意接过酒杯饮尽了,又回身坐在自己位置上,与澎涞继续说着些天南地北的闲言,竟像是十分投契的样子,这才略略安了心。 澎涞借着几分酒意,对青罗笑道,“公主,你可知道那一日在北疆的营地里比剑,最后是谁赢了?”青罗心里自然是知道几分,嘴上却只淡淡道,“父王军中能人极多,自然有人拔得头筹的。”澎涞笑道,“公主说的自然是没错,只是王爷帐下能人千百,却最终都败在了世子剑下。那时候世子也还未及弱冠,将军带了进军营,将士们都觉得他脾气温和,不似将门出身,虽然恭敬,心里都存着些轻视。然而那一夜世子身着铠甲,一边舞剑,一边唱起军中的乐曲,声闻数里,塞上戍守的士兵闻之无不出声相和,甚至于潸然泪下。世子以武服人,却又能以情动人,自那以后,军中再没有人对世子不服。那时我虽然感激世子赏识,一直随侍他左右,却也一直以为世子是一个温和恬淡的江湖游子。然而那一夜看见世子甲胄生光、万夫莫敌的样子,莫说是军中的将士,我也觉得一腔豪情尽数燃起。从那时候,我就决定要誓死追随于他,跟随着他实现我的梦想。世子曾经跟随着王爷在北疆作战,纵横挥洒,闻者辟易。世子虽然看着温文,其实和南安王爷一样,都是难得一见的名将战神,是朝廷的希望,是能叫众将士誓死追随的首领。” 青罗听得出了神,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熟悉的那个子平,那个吹笛折梅的青衣男子,眉眼间总是带着些忧思一样的人,也会有这样的情景。这和自己在落阳峡上听见的,有关怀慕的故事传奇何等相似。她难以想象,那个曾经温柔地拉着自己的手,轻轻地给自己簪上一朵杜鹃花的人,是如何被人冠以战神的名号的。她听说过怀慕在外征战的故事,听过西疆口口相传的关于他的传奇,却从没有想过,子平也有这样的时候。她其实并不了解身边的这些人,她初见怀慕,想不到他也有对自己柔情相视的时候。她以为熟悉子平,却也想不到他也有策马沙场、剑下染血的时候。就连现在在自己身边的澎涞,那样的静默的冷血下面,竟然也和那些马革裹尸的士兵一样,染着一团火。或者这就是男人的世界,除了女子面前的模样,总是有另一面,铁与血交织,是自己不了解的另一个世界。 文崎忽然取出了一只埙,吹起了一支曲子。青罗不知那是什么,却十分熟悉,那是自己曾经在静夜里听见过的曲子,带着苍莽的悲怆,却又隐约有着英烈飒爽之气。青罗听见澎涞低声和着,听到那唱词,她才知道是什么。澎涞的声音低微,几乎和往日里一样的淡然,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肃杀,让青罗想起方才在外面听见的兵甲交击的金铁之声。那是男人的曲子,是属于战场的旋律。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那是李白的关山月,戍守极边的人,几乎人人皆会的曲子。青罗看着文崎和澎涞,面容严肃,心里也觉得暗沉沉的,只觉得自己是在这个世界之外的。青罗又瞧了瞧侍书和倚檀,似乎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心情,眼神中有些迷惘,又有些莫名的悲凉。文崎和澎涞,原本是追随着不同的人,守卫的也是不同的疆土,在任何时候都可能拔剑相向。他们一个是将领一个是谋臣,性格行事也大是不同,然而在唱起这一首曲子的时候,他们似乎是一样的,带着一样的悲怆和感慨。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不论对于哪一方,其实都是一样的。玉门荒凉,而玉门关另一边的人,何尝不也是远离了自己牵挂的人呢?就像自己曾经感慨过,这样的时代,每一个女子都在倚窗盼望,每一个男人,也都会在遥远的边塞,和自己敬佩的将军,和自己信赖的同袍,甚至和自己生死相搏的敌人,一起唱响这一支关山月罢。这一刻,不管彼此的立场如何,他们是知己。 侍书心里却又是另一种感慨。不同于青罗,她对于是非曲直,并没有青罗那么在意。她看见这一刻的澎涞,与自己倾慕又畏惧的那一个人不同。她心上放了这个人,却又觉得自己永远看不清他的心思,总是觉得害怕。然而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看得清楚了。他原来也是这样简单的一个人,有着自己的志向抱负,有自己愿意生死追随的人,有自己怀念回忆的时光,也有自己觉得悲伤感慨的曲调。他不再是那个莫测的先生,只是一个男人。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心里烧着一把火,眼里有着比眼前的人和事更广阔的世界。侍书觉得澎涞的神情像是最为简单的少年郎,有着抱负,有着欢喜和失落。她在这时候才相信,先生也是有情的,尽管他流露出的这情,并不是对自己。然而她一开始觉得离他近了些,却又觉得远了。他的世界那样大,她却不在其中。甚至于,她是被他完全隔绝于自己的世界之外的,因为她是青罗身边的人,总有一天,会变成他的敌人。侍书和青罗在一起十几年,从来只觉得安稳适意,在这一刻,她却忽然有了一瞬间的动摇。 侍书心里这些话,青罗自然是不知道的。只是一边的倚檀看了,却微有所动。与青罗不同,她和侍书一起并没有多深的情分,倚檀的心里,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怀慕才是要紧的。虽然她也有几分怜悯侍书的一份痴情,然而侍书若是有意无意地做了什么妨害了怀慕的事情,自己也是决不能容了她的。青罗对于侍书与自己的姐妹之情、主仆之义十分有把握,倚檀却不同。她太明白这样的情意,她为了自己的情意,可以包容天下人,却也可以同样背弃天下人,侍书又如何不会?方才侍书眼中一瞬间的动摇,她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她近乎直觉地意识到,侍书是危险的,即使她是怎样的挂念着青罗,愿意为青罗出生入死,在她心里有了这一瞬的动摇开始,她就已经不能被信任。 倚檀心念一动,忽然对澎涞笑道,“先生尝尝今日的菜,都是侍书妹妹一个人做的,先生觉得如何?”侍书不料倚檀忽然说了此事,面上一红,正欲岔开了话,却见澎涞笑答,“我这些年跟着王爷世子,也算是尝尽了玉粒金莼,却总没有这样家常的风味叫人心安。说不上好与不好,只这心安二字,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难以寻觅一二的。”倚檀瞧了一眼侍书,似乎是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回答,略有惊讶的神色,只是眉梢眼角的羞涩欢喜却已经是藏不住的。倚檀又对澎涞道,“我也曾听人说起先生的旧事,虽然得南安王爷倚重,富贵权势是一样不缺的,却多年孤苦一人,身边也没有亲人陪伴。想来先生心高,一般的人也入不得先生的眼睛。既然先生对侍书妹妹能说上安心二字,自然是难得的缘分,等这件事情过了,不如就请二奶奶做个主,叫侍书妹妹跟着先生罢。侍书虽然只是丫头,却是我们奶奶当做姐妹一样疼爱的,也不算辱没了先生。” 青罗听倚檀忽然提起这话,疑惑地瞧着她,却见倚檀对自己使了一个颜色,也就不说话,且瞧一瞧澎涞怎样回答。只见澎涞搁下手中的酒杯,眉头微微蹙着,叹道,“倚檀姑娘说这样的话,就是叫我心里难受的。我虽然不是马革裹尸的将士,却也是日日走在刀锋上,出生入死的。这一生不敢求太平度日,只愿心愿得偿。我也知道自己的性子,最是喜怒无常,阴晴难测的,连世子也曾经说过我刻薄寡恩,冷血无情。侍书姑娘自然是好的,我却是配不上的。公主若是真心心疼侍书姑娘,就该给她寻一个体面安稳的人家,这才是一世的福分。至于我,就这样草草一生,也就是了。就连今日这话也不需再提,若是因为我毁损了侍书姑娘的清誉,我这一生也要不得好过了。” 第十四章(13)无人知是上元时 (本章较长,下章开始可能会穿插部分人物的番外。分卷进行了调整,之前的引章将和番外以及最后的尾声一起放在番外卷-平生心事谁人知里,请保持关注~) 倚檀又对青罗递了个眼色,青罗仔细瞧了瞧侍书,见她两眼中含着些泪意,似乎十分不舍痛心的样子。再去瞧澎涞,又自斟自饮起来,与往日的清冷沉默不同,竟也像是有什么难言之恨一般。只有文崎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犹自吹着那一曲关山月,埙声悲苦呜咽,却又遥远辽阔,似乎能从这灯火通明的斗室之中,传到外头每一个枕戈待旦之人的梦里。倚檀亦掩了口不再说,静静地伏在桌上听着文崎吹曲。青罗眼见着侍书的目光一直落在澎涞的身上,似乎是十分感伤的样子,却又不知如何劝起。一时酒意涌上来,听着耳畔的埙声,似乎听见了怀慕的琴声,自古分功定,唯应缺又盈。一宵当皎洁,四海尽澄清。静觉风微起,寒过雪乍倾。孤高稀此遇,吟赏倍牵情。他的才情抱负,他的志向眼光,似乎都在那一夜的曲声里对自己说了。她想起澎涞方才说的话,或者的确是自己错了,她可能低估了他心里的抱负,可能低估了为这个抱负将要留出的鲜血。怀慕的琴声渐渐低沉下来,最后隐隐约约成了那几句,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这一场酒喝得热闹,直闹到天明,几人才各自散去。也不知这一夜,究竟谁是醉的,谁又是醒的。莫说去猜旁人,或者连自己也不知自己的醉醒。青罗被侍书和倚檀扶着回了自己房里,三人稍稍洗漱了便各自歇下,也不去管外头的事情。文崎和澎涞似乎都醉得很了,彼此搀扶着回去,大笑着说话,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外人看着竟像是相交多年的知己挚友,全然猜不出这两人时常横眉冷对,刀剑相向。 却说高逸川一早便嘱咐了下去,即可传任连云来见。等匆匆赶到,一路众人俱低眉垂眼行礼,任连云却也不答,只匆疾步往里走。昌平王身边众人皆知,任将军乃是王爷最信赖的心腹,见他进来,也不等吩咐,引着入了座又沏上茶来,便各自退下了。昌平王素日是要和任连云寒暄几句的,今日却直接问道,“昨夜驿馆那边情形如何?”任连云想了想道,“我一夜都在外头守着,却没有瞧见异动。我奉了王爷的命令,所有士兵守卫都留在驿馆外头,并不曾惊动过了里头。我自己半夜里悄悄潜进去瞧了一眼,之间里头涵宁公主带着身边两个丫头,和那位方家的文崎将军、另一个书生样的人一起喝酒。王爷知道,文崎将军不是一般人,走得近了唯恐被他察觉了,我也不敢走近了看。所以也未曾听清他们都说了什么,只见一起闹了半夜。” 高逸川皱起眉头道,“苏青罗再聪明,不过是十六七的女子,此时在这里竟能这样冷静,不但不着慌,还能饮酒作乐?也不知这是故意做给我看的,还是借着如此掩饰?”任连云笑道,“我想王爷太过高看于她,在王爷的威势下头,她哪有不怕的?想来也是唬得很了,这才做出这等样子来,不过是掩饰心里害怕。”高逸川笑道,“我想也是如此,不过寻常女子,比旁的人多了点慧黠,不足为虑。”想了想又问道,“你方才说还有一个人,却是何人?既然在一处饮酒,自然是亲近的人了,难道也是方家的公子?”任连云道,“倒不像是。这一位年纪上倒是比方文崎大着些,气质儒雅文弱,想必不甚方家的文峻、文峰两位公子。我前日初见他们的时候,听众人都称呼他为先生,对他十分客气,他却对公主、方文崎两位执家臣之礼,想必不是上官家、便是方家的谋士家臣了。”高逸川听了觉得有理,不过点一点头就罢了。 任连云又道,“只是王爷如今把涵宁公主留在驿馆之中,却不知是什么主意?王爷一开始的意思,是希望能引了永靖王自己来这里议和,再设计将上官家一网打尽吧?只是如今来的是涵宁公主,王爷只怕要顾忌朝廷,也不能怎样。也不知上官启的意思,是要割地求和,还是舍了这儿子儿媳不要,要和王爷决战?若是求和也就罢了,若是决战,王爷虽然扣着两个人质又在这一片战场上占了优势,却还是深入西疆之地,终究不是长远之策。”高逸川冷笑道,“上官启倒是打的好主意,以为把一个御封的公主送了来,我就会顾忌着朝廷,连他的儿子也不敢动手么?只是自古以来,嫁出来和亲的女人,身份再高贵,也是生死有命的,就算我真的杀了她,朝廷又能如何?若我能将上官家的地位取而代之,只怕朝廷还会送了新的公主来给我做王妃呢。更何况——” 任连云见高逸川面上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意,却没有再说下去,顿了顿又道,“上官启与上官怀慕之间的恩怨,别人不知,你我还能不知么?上官怀慕的母族是怎么死的,你我心知肚明。只是上官启只有两个儿子,上官怀思的事情,如今必然也是东窗事发了。就算他和上官怀慕不和,也不敢把自己家的江山,留给大儿子。所以我们把上官怀慕抓在手里,就是上官启的死穴,他不能不在意。只要上官怀慕还在我手里,他想也好,不想也好,也不敢和我撕破脸皮,他只有和我议和。等我顺利拿到了我要的,到时候上官启就算要和我决战,也再没有这样的势力,那么这西疆诸郡,就都是我的掌中之物了。” 任连云笑道,“王爷这样神机妙算,纵然十个上官启,也不是王爷的对手。”高逸川笑了一笑,却又叹道,“我活了这么多年,也知道这几个藩王之间,东边的窦家不成器,能与我一争的,只有南边的上官家。论起上官启与我,我也不敢说谁胜谁一筹,然而论起儿孙辈,他却比我有福气。虽然上官怀思不济,倒是难得有上官怀慕这么个儿子。可惜他自毁长城,先是杀了柳家叫这个儿子和他离心离德,又纵得庶子陷害嫡子,这才成了如今这样的局面。若不是上官怀思,我又岂能轻易地就把上官怀慕这样的人留住?然而连云,你看我,纵然纵横一世,却子息凋零。嫡子夭折,后头那许多孩子,竟然一个都没有长成。如今只剩了一个长子鸿儿,不过是庸庸碌碌之辈。一个幼子羽儿看着倒也算伶俐,可惜也是个病弱身子,能活到这样的岁数已经是万幸。至于鸿儿家里的那几个孙儿,倒是和上官怀慕仿佛的年纪,一相比较,竟是差得远了。连云,若是我如今忽然就撒手去了,你说就凭这些人,怎么能守住我们高家百年基业?” 任连云忙劝慰道,“王爷不必忧心,王爷如今身子健朗,何愁没有时间叫几位小公子长成了。王爷平定了这边的事情,也大可以抽出些时间,好生调教调教几位小公子。”高逸川笑了笑,那笑容里尽是苦涩,“连云,你道我这样大的年纪,为何要受这样风霜之苦,还犹自费心费力征战?只怕世人都道我是不服老,权利熏心,殊不知我也有我的难处。若是我不趁着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把这半壁江山收拾稳妥了,等我一死,朝廷,上官启,任谁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到那时候,我的儿子、孙子,只有给我陪葬了。”高逸川见任连云低头不语,忽然伸出一双枯槁的手,紧紧抓住任连云道,“连云,你父亲和我是生死与共的同袍战友,如今他去了,只留下了一个你。如今我也时日不多了,你要应下我,等我死了,你一定要辅佐鸿儿坐稳这王位。至于羽儿——” 高逸川想了想又道,“羽儿身子病弱,又和鸿儿不是一母所生,他母家又没有别的亲人,他们母子日后只怕要你多多照拂。你如今过了而立之年却一直没有成家,我几度要给你许了亲事,你却一一回绝,这样下去,我就算到了阴间,也没有面目去见你的父亲。我已经想过了,纤雨是我的女儿,虽然身子纤弱,容貌却是上乘,性子也是最温柔和婉的,比世人都强。如今我就许配给了你,这样一来,你以后和鸿儿、羽儿都是至亲,论起政事你也有了说话的余地,论起亲情,照顾起羽儿母子也是理所应当。等这里的事情过了,纤雨也到了及笄之年,正该给你们把婚事好生操办了。” 第十四章(14)无人知是上元时 任连云听了此话,却忽然脸色煞白,半晌才道,“末将我比纤雨郡主年纪大了将近二十岁,如何能守护纤雨一生呢?只怕耽误了郡主的终身。若说辅佐世子照顾羽公子,我就算不是王爷的女婿,也自然会尽力去做的。请王爷收回成命,纤雨郡主的亲事,还请王爷另择了青年才俊才好。”高逸川皱了眉道,“怎么?你竟然不愿意?我的女儿嫁给了你,难道你觉得是委屈了你?还是你厌嫌纤雨身上有不足之症,不是富贵长久的命相?”任连云见一贯对自己和颜悦色的高逸川忽然冷下了脸色,那眼光里是不容违拗的绝对权力,那一刹那自己心里几乎掠过一阵恐惧,忙跪下低头道,“末将不敢。” 半晌不见高逸川说话,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却见高逸川又和缓了神色,双手都放在自己肩上,眉宇间竟有几分哀伤的神色来,“连云,我一生儿女无数,却没有几个能活下来。如今我老了,鸿儿已经有了自己的妻妾儿孙,只有这两个孩子,等我死了仍旧是无依无靠的。我还有诸多亲族子侄,虽然鸿儿是名正言顺的世子,也难保有些人要打他的主意。至于羽儿和纤雨,还有他们的母亲都是无依无靠的,等我死了,更是只有任人欺凌的份。我这些年对他们没有特意关怀,反而冷着些,都是害怕给他们招惹是非。不冷不热,想来还能保全我身后他们的平安。然而纵然是这样,我终究是放不下心。我纵横几十年,如今想起来,除了你,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托付的人。我知道纤雨身子不好,莫说是照顾不了你的起居,只怕还要你多多费心照料她。然而只有把他们兄妹母子托给了你,我才能闭了眼睛。我知道这是委屈了你,可也没有旁的人可信。你若是顾念着你父亲和我的情谊,顾念着你跟着我这么些年的情分,就娶了她罢。” 任连云只觉得高逸川放在自己肩上的双手有千斤重,只有点头。他身上那种枯朽的气息裹着自己,叫自己无出可逃,却又带着一种自己陌生的伤痛无力,叫他也觉得痛苦。他不能拒绝他,因为这是威严的命令,他竟然也不忍拒绝他,因为这也是无力的恳求。任连云听自己的父亲说起过这位王爷的年轻时的传奇,纵马驰骋,红袖添香,他活的恣意洒脱,剑下亡魂千万,身边美人无数。他是父亲一生仰望的传奇,是父亲一身追随的君主。在父亲还活着的时候,自己每日听见的,就都是他的传奇。父亲死得早,自己从小在高逸川身边长大,看见他对所有人猜忌冷酷,唯独对自己信任亲厚。他把父亲当做自己的兄弟,故而把自己当做另一个儿子,悉心教养。 如今他把一切都交付给了自己,叫自己辅佐他年长的世子,照拂他年幼的儿女,因为他知道自己纵然权倾一方,却已经不久于人世,他可以信任托付的人,到最后只有这个与他没有血缘之亲的自己。所以他才把唯一活着的幼女嫁给自己,用这最后一点血缘,将自己真正变成他的儿子。而高逸川又怎么能想到,他视之如子多年的自己,将要成为刺进他心口的利剑。自己远比高逸川想到的可怕自私,自己才是他身边最危险的那个人。自己也不想这样背叛他,然而走到了如今这一步,自己已经再也回不了头。高逸川一生信过的人寥寥,偶然信了,就要赔上自己的一切。 高逸川见任连云应下了,长长叹了口气,又扶了他起来。任连云见高逸川面上似乎十分疲惫的样子,试探道,“王爷可是这些日子觉得累了?不如歇一歇,涵宁公主的事情,先拖一拖罢。”高逸川摆摆手道,“我不防的。夜长梦多,我虽然要试一试苏青罗的底细,却也不能一味地拖延下去。究竟这里是上官启的地方,虽然松城地方险要易守难攻,困守于此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上官怀慕在我们手中也有些日子,那边也已经知道了消息,自然是要安排人潜进来,想悄悄接应了他出去的,里面的方文崎,还有苏青罗带着的这些人也自然要想法子和外头的人接应上,你在这上头要多费心。我之所以叫你提前一日截了他们来,就是防着这一点。至于关押上官怀慕的地方,你知我知,一定要防范的严密,却也不要薄待了他,你自己拿主意。等议和的时候,他还得好端端地在人前才行。” 任连云点头道,“王爷放心,上官怀慕的事情,没有别的人插手,看着的人也都是我的心腹。下头的人也知道他身份尊贵,并不会为难他的。”高逸川想了想又道,“至于苏青罗,终究身份上是朝廷的公主,如今住在驿站里,也不要限制她出门走动,只要在松城,她想去哪里就叫她去,你自己安排人跟着就是。”任连云点头应了,高逸川又道,“你去把我的意思给他们说一说,再请涵宁公主到我这里来。”任连云讶道,“王爷这就要和公主商议议和的事情了?”高逸川笑道,“议和议和,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说的定的。你也不要和她说着许多,只说我请公主过府一叙就是了。”任连云应了便出去。 高逸川瞧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自己这一生,一切皆是得意的了,却可惜儿女上缘分太浅。到了暮年,既没有连云这样的儿子,也没有青罗这样的女儿,可以替自己撑起身后之事。见到青罗的时候,他是有几分欣赏的,纵然她没有真正高贵的出身,她却当得起涵宁公主、永靖王世子妃这样的位置。若是自己的儿孙身边也有这样的女子跟随辅助,或者自己的心也能安定些。 青罗又到了松城府衙的时候,正是午后。青罗随着任连云一路往府衙里走,却不是昨日的路,曲曲折折走到了后衙的花园里。松城的府衙花园不大,雪早已经停了,日光温煦,静静的落下庭院中。除了松柏,大半的花木都落了叶子,显得有几分萧条的样子。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梅香,走近了看,一块平整大石边上种着一株腊梅,花开簇簇香气浓郁。在这空荡荡的庭园里头,只有这一株,倒是占尽了春色。青罗自然也瞧见石边坐着的老者,随意地束着头发,倒是有几分林下高士的闲散样子,却是高逸川。低眉垂目,神色安详,却不知在思索什么。任连云抬手向高逸川的方向引了引,对青罗一躬身便退下了。 青罗信步走过去,只见高逸川面前的那块大石,与洗砚斋玉色亭、飞蒙馆春雨亭里的都是一样,琢磨地平整了,又随意摆布几处石凳,与四围花木山水同韵。只是与园子里洁白如玉的精美不同,色质粗粝,刀斧痕迹分明,倒是别有一种旷达豪迈的意味。上头也刻有棋盘,却不是常见的围棋格,刻画着楚河汉界,方才瞧见上官启低头思索,原来就是对着那一盘棋举起不定。高逸川也未抬头,却像是知道青罗走到神色,随手做个坐的手势,又道,“姑娘可有兴致与老夫对弈一盘?” 青罗听他称呼自己姑娘而非公主,难免有些警惕,又听他自称老夫,也就略安了心,微笑道,“王爷的棋力自然不凡,我又怎么能和王爷相较呢?楚河汉界之上,自然是退避三舍犹恐不及,哪里敢贸然对垒呢。”高逸川抬起头来瞧了瞧青罗,笑道,“姑娘不必自谦,纵然姑娘愿意在楚河汉界之中让老夫三分,这定云江南北,姑娘却是分毫不让呢。”青罗微微一笑道,“王爷说的哪里话,只是在家中时,与兄弟姐妹只喜手谈烂柯,于这一道,却是十分生疏的,又怎么谈得上让与不让呢。” 高逸川笑道,“说起来,自古闺阁之中,甚至文人之间,似乎喜好手谈之人每常多于此,不知姑娘是否以为,此等两军阵前搏杀,不如方圆之间的计算?”青罗微笑道,“王爷,棋艺之道,青罗并不擅长。只是方才王爷也说了,象棋一道,是两军阵前搏杀,楚河汉界,将帅车卒,浴血而战勇往直前,最后博的,是直入九宫,擒将夺帅。胜败之间,往往瞧的是势,乃是气吞山河纵横沙场的血战。而手谈之道却不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求的不是一时一事,而是看谁心中有算计。草蛇灰线伏线千里,直到终局,才能真正知晓胜败。所以胜败之间,或者不露痕迹,却是步步为营。”高逸川笑道,“姑娘倒是别有一番见解,那么姑娘以为,二者之间,孰高孰下?” 第十四章(15)无人知是上元时 青罗想了一想道,“自然是不分高下。若论疆场之争,将帅之谋,金戈铁马,这势自然是最重要不过的。若没有这样的势,自然不能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然而若论及为人君主,统御一方,自然是要步步为营,不露痕迹的好。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一处都要思虑地清楚,才能稳住四野河山。”高逸川若有所思地瞧着青罗半晌,忽然冷了面色道,“公主这是讥讽本王,只知一时一事,而不知步步为营?”青罗见高逸川面色难看,却不慌不忙道,“王爷多心了。王爷在战场上,自然是审时度势的将帅之才,然而王爷您也是一方藩王,自然也是统御一方、步步了然于心的王者。”高逸川放声一笑道,“公主当真这样想?”却不等青罗回答,又笑道,“姑娘说的其实也未见得对。依老夫看来,或者还有旁的解。这象棋像是男子,这围棋倒像是女子。女子之争,不露痕迹,却也是谋算良多,一举一动之间,或者叫人看不出什么来,却也是围追堵截,招招狠辣呢。” 青罗回转身折下一枝梅花,莞尔一笑道,“王爷和青罗,说的都不过是一人之见,王爷既然这样想,那便是这样了。至于青罗,不过是女子,说起棋道,也只是纸上谈兵。闲来折花斗草,旁的事情,自然是不理会,也不明白的。”高逸川笑道,“姑娘在我这老朽面前,何必如此掩饰呢?姑娘是何等样的人,老夫心里也有几分知晓的。只是姑娘既然不愿与老夫坦诚相待,那老夫也不为难姑娘。姑娘不如在我这里少坐片刻,将这残局走完如何?这一局棋我一人走到如此,双方胶着,竟是不知如何为继了。”青罗道,“王爷不嫌我棋艺不精,我自然要奉陪的,望王爷多多指点才好。” 直走到黄昏时分,这一盘才算走完。青罗长舒了一口气道,“还是王爷赢了。”高逸川面上也有如释重负之色,笑道,“姑娘年纪轻轻,棋力倒是不弱。姑娘若方才说,于此道上熟稔不如手谈,既然这样,明日再和姑娘约一局棋,不知姑娘可愿意陪伴我这老朽?”青罗笑道,“王爷身边能人众多,怎么竟要我这年少女子作陪呢?”高逸川笑道,“姑娘,你还年轻,如何知道这高处不胜寒的难处?等活到我这样的年纪,才知道纵然身边文臣武将无数,却又终是寂寥一人罢了。”不等青罗答话,便道,“公主回去罢,走到外头,自然有人送的。方才任将军自然也对公主说了,松城之中,公主想去哪里自便即可,不要拘束。只是属下诸人,还请公主多多约束,免生是非。明日午后,还请公主再来此处。”青罗微微一笑,也不置可否,便转身走了,折下的一枝梅花搁在石桌上,犹有暗香。 一连数日,青罗日日用了午膳便到高逸川处下棋。有时是两人对弈,有时是琢磨旧谱,倒不似是生死周旋的敌手。每日晨起之后,便携了倚檀侍书两个出去走走,文崎和澎涞自然是每每随行。青罗初到松城乃是夜间,宵禁之后,整座城显得空荡死寂。而在天光大亮的时候走动,却和寻常市集相仿。虽然街市上有昌平王的士兵巡逻,行人百姓,商贾百业似乎都没有受过战火之扰,依旧生机如昨。青罗的身份,松城之人自然是不知道的,也不便叫人瞧出来。几人论形容都是不俗,只都装扮成寻常百姓的样子,好叫人少加注目。起初两日还十分谨慎小心,如此过了几日,见不曾惊动了人,也就随意了起来,青罗见侍书眉眼间总往澎涞处瞧,便对倚檀使了个颜眼色。倚檀会意,慢下脚步,跟在侍书澎涞之后,让青罗与文崎并肩走在前头。 青罗走在路上,忽然对文崎道,“三哥哥,你说松城此时被昌平王占着,于我们上官家而言,是生死攸关、血海深恨,然而对这些百姓来说,是不是不论是谁当政,都没有分别呢?你瞧,纵然是异族统治,这里还是如同往西一般,又有什么分别呢?”文崎冷声道,“姑娘真的以为如此么?可见姑娘不是真正西疆之人了。”青罗略有些不解地瞧着文崎,只见他往前头扰攘的人群指过去,“姑娘你看,这看上去似乎依旧是繁华景象,可是姑娘可曾见过我西疆其余市镇?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真正是一派和乐景象。姑娘再看如今,整座城池笼着一层暗沉沉的颜色,所有欢声笑语似乎带着些暗哑。姑娘你细看这些人的眼神,也都带着压抑的愤懑不甘的,何尝与昔日自己家国之中一般无二?姑娘,我知道你的心事。一路以来,你看见百姓流离,战火燃遍,所以心里疑惑,战事是否是必要,我等军人为何而战,百姓所期望的究竟是什么,是也不是?” 青罗点头道,“三哥哥看得透彻,还请三哥哥替我解惑。”文崎道,“姑娘远道来此,并不知我西疆百年故事。上官家与西北的高家、北疆的窦家一样,都是朝廷分封的藩王。然而虽说是藩王,却并非中原臣子遣来此处,本就是各自扫平一方,分而治之。百年前天下一统之时,或求太平少杀,或因兵力不济,这才纷纷归顺。朝廷中原初定,对这些各方势力也难以一一扫平,也就暂且隐忍下来,分封诸王,对南疆个部族也善加安抚。对外头说是为朝廷立下功劳,所谓功劳,其实也就是如此罢了。这百年间风云变换,各处藩王虽然也数次动起逐鹿中原的念头,却也因为各自牵制,始终保持着如今这样的平稳。朝廷屡次出师剿灭各藩,却也始终未能如愿。朝廷在这百年间多逢变故,渐渐式微,再与诸藩的刀兵之间,也渐渐吃紧。” “然而有一件事情是十分明朗的,虽然百姓们都希冀太平,却终究有家国之别。虽然名义上都是朝廷子民,事实上,各藩各行政令,实为国中之国。而国中百姓,也有各自尊崇追随的人,有各自的故土之情。所以姑娘只看见百姓们期许和平,却不知,百姓们也有保家卫国的心愿。姑娘从京城一路过来,也曾见过这样的情景吧?百姓们虽然因为姑娘和世子的婚事欢喜,未能免于战乱而欣慰,却始终是忠于上官家族,而非朝廷的。自百年前至今,这已经是不容变更的事实了。姑娘虽然有怜悯百姓甘苦之心,却也要明白,生死虽然重要,却也有和生死一样重要的事情。” 青罗听了这一番言辞,却也只是微微一叹道,“我只知道,本是同根同脉的人,何必要分个你我呢?”文崎笑道,“姑娘如此说,是因为朝廷和西疆,如今对你而言,都是亲人血脉。姑娘细想想未出阁之前,可曾听过父兄说起藩王欺政,恨之入骨的话?”青罗自然知道文崎说的是南安王父子,一笑掩过去了。然而想了想,在家里时,究竟是将门,也曾听人说起过这样的话,也是咬牙切齿的。就连自己嫁过来的时候,何尝不也是这样想的?然而渐渐走进了安稳了下来,把一颗心落在了这里,才知道彼此都是一样的人,有一样的骨肉亲情,儿女挚爱。 青罗又对文崎道,“就算三哥哥说的是,然而若是有一日,我们的人去了西北或是中原,其不依旧是这样的情景?或者西北之人憎恨我们,也是与如今我们憎恨他们他们是一样的。然而三哥哥,我总想着,昔日秦王扫六合,六国的人对于秦,何尝不是恨之入骨?秦王扫荡天下,亦是血流成河。然而千百年下,终究没有了齐楚燕赵的区别,都成了天下一统。这分分合合,如今又何必这样恨之深切呢?终究是有一日,仍旧要四方归一的。”文崎怔了怔,想了想才道,“姑娘说的这是长远的话,然而姑娘,人心不是史书,谁能活上千百年只等看那一日呢?我等男儿浴血沙场,也只博一时一事的心头血气。若是都想的这样长远,这怕这世间的人,也都再没有血性热气了。姑娘虽然明白分分合合的道理,却不知,若是没有分,又哪来最后的合呢?有些事情,只有把万事都历尽了,才能得最后的那个结果。所以姑娘想的长远自然是好的,却也要为眼前之人,眼前之事多想一想。若没有现下,又怎么会有将来呢?若是眼前之人都不觉得畅意,又求什么以后呢?” 第十四章(16)无人知是上元时 青罗点头道,“三哥哥说的是。”文崎认真道,“姑娘,其实你心思善良,是百姓之福。然而姑娘若是一味钻了牛角尖,一来自己过得艰难,二来,也实在被有心之人教唆了去,到时候于众人是福是祸,就是难说之事了。”青罗心中一凛,点头道,“三哥哥说的很是,青罗受教了。”说着回身唤了倚檀道,“前头有家胭脂铺子,你跟我进来逛一逛。”又扬声道,“侍书,侍书——”侍书正和澎涞说话儿,听青罗叫了几声,这才听见,忙跑过来道,“姑娘叫我?”青罗笑道,“你倒是比倚檀离我近些,怎么喊了你半日,你才听见。”侍书脸色一红道,“姑娘取笑我,才刚走了神。姑娘叫我做什么?”青罗笑道,“倒没有什么事,原本是想叫你跟我进来逛逛胭脂水粉,瞧你说的高兴,倒想起来一件事。”又叫住澎涞道,“听说先生熟知药性,我这几日总觉得身上有些酸痛,先生不如跟着侍书一起,去替我抓上一副药来。侍书跟着我日子久,我的一切饮食起居,她都是知道的,若有什么要问的,只管问她。”侍书只当青罗是要叫自己与澎涞单独在一处,嗫嚅了几句便应下了。澎涞见青罗如此吩咐,又瞧见前头也不过是寻常胭脂铺子,也就跟着侍书去了。 青罗又笑对文崎道,“三哥哥可要跟着一起去?”文崎笑道,“姑娘家喜欢这些,我实在是不便进去。前头正巧有一家兵器铺子,远远瞧着有一柄匕首倒是不错,我去逛逛,姑娘一会子出来,只管往那里寻我。”青罗也不勉强,点头道,“三哥哥自便。”说着就带着倚檀一起进去。倚檀环顾四周,见四面摆着的皆是闺阁女子所用之物,除了胭脂水粉,好有些精致的丝绢绸帕。里头莺莺燕燕,皆是城中妙龄女子,或身着绫罗,或粗衣布衫,都是热热闹闹的。虽然如此,倚檀却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之处,便悄声问青罗道,“本以为姑娘是要遣开侍书他们几个,特特儿到这里来。我却不知这里有什么要紧的?还是姑娘只是一时兴起进来逛逛?”青罗微笑道,“连你也瞧不出来,可见是好去处。” 说着从怀袖中取出一寸方圆的一个卵形盒子来,色做殷红,用发丝一般细的金丝勾出密密的芍药花儿来,极是精巧。一朵芍药花的花蕊里头,几枚极小的翠玉珠子攒在一处青罗轻轻旋开了,倚檀只瞧见里头颜色红亮润泽,倒是上好的胭脂,隐约还有一股幽香,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倚檀正自疑惑,却见角落里忽然走出来一个人来,容貌再寻常不过,一双眼睛却是精光暗藏,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人。然而转瞬间,那一点精光却又敛了去,再看只是寻常伙计的模样了。 那伙计走过来低声道,“这位姑娘,既然拿着我们家秘制的香料胭脂,却不知从哪里来?”青罗笑道,“自然有我的来处。想必你家的生意在蓉城,才是真正的根基吧?却不料这里竟然也暗藏玄机呢。却不知你家在蓉城的家主,可曾嘱咐了你什么话?”那人又道,“既然是贵客来了,没有在这里站着的道理。”青罗四顾一望,笑道,“不妨事,这里说话倒是方便。”那人会意,便扬声道,“姑娘是贵客,这些俗气东西岂能入姑娘的眼?不防到这边来,有许多上好的胭脂。”青罗便跟着他往里走了几步,见四下无人,便又取出一个镯子,掩在帕子底下悄悄儿递给那人道,“我要说的话,都已经写在上头了。想必你家家主也已经吩咐了下去,叫你们一切事情都听我的安排。” 那人躬身道,“但凭姑娘吩咐。”说着恭恭敬敬接过,正欲收起,却听青罗冷冷道,“你可仔细,这镯子可是极要紧的东西,若是丢了或是有了什么差池,你的小命只怕也保不住了。”那人唯唯应了,青罗又笑着递过一袋子赏银道,“若是办得好了,不止我要打赏你,你家家主自然不会亏了你。”又低声说了一个地方并一个人名道,“千万送至此人手里,不要叫旁人知晓。不知你们可有法子出城?”那人低声答道,“姑娘放心,我们这里每日来往的人多,也不惹人注目。我们不比姑娘,虽然如今各处城门都看得紧,若真想出去,也不是没有法子,姑娘只管放心。”青罗点头道,“既是如此,也就交托给你了。”说着又扬声笑道,“你才刚说这有好胭脂,依我看,也只是寻常的玩意儿,怎么没有更好的?”那人也会意,大声答道,“就知道瞒不过姑娘。如今城里来往不便,实在没有好的剩下。倒是藏着些儿,却不知在什么地方收着,姑娘不如隔几日再来。”青罗笑道,“那就如此罢。” 倚檀跟着青罗出去,暗笑道,“我说姑娘怎么这几日满城里逛着,一家一处都要说上几句话买上点什么东西。本以为只是为了装作无事人,却原来是为了今日掩人耳目。这会子姑娘去的地方太多,只怕有些人要查也查不出什么了。只是不知,姑娘瞒着先生也就罢了,怎么连三爷也支了出去?”青罗笑道,“以你的聪明,自然知道我今日来这里,说的那位家主是谁。文崎是家里老太太派来的人,一来是保护咱们,二来,也难说没有监视咱们的意思。若是被他知道了,有意无意地禀报了老太太,你道太妃会怎样想?我们好容易才叫老太太偏着我们些,若是叫她对咱们起了疑心,以后的事情又要难办了。如今也不是我支开了他,是他自己不愿意跟着进来,我却也没有法子。” 倚檀掩嘴儿笑道,“说起来,老太太遣了三爷跟着姑娘,一切都好说,只是三爷的性子说保护还好,要说是监视,只怕连三爷自己也是不愿意的呢。”青罗笑道,“他的性子,本是要驰骋沙场的,这些阴谋算计的事情,只怕他都不放在眼里的。就连保护我这样的差事,只怕不是老太太开口,他也是不愿意的。”倚檀道,“只是我看三爷对姑娘倒是十分忠心,若说真是老太太叫来监视姑娘的,我倒觉得有些奇怪了。”青罗笑道,“我自然也信他是个磊落的人。只是如今这样局面,我也真不敢信了旁人,少不得辜负了他的忠心,多留些心眼才好。宁愿我负人,也不敢叫人负我。” 倚檀点头道,“姑娘说的在理。那咱们这会子要做什么?”青罗笑道,“三爷就在前头呢,不知侍书他们去了哪里,一会子找见了,我也该去陪昌平王下棋了。”倚檀道,“却不知昌平王每日叫姑娘去下棋是个什么意思?”青罗道,“也不拘他是什么意思,咱们能拖一日是一日。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和二爷见上一面,不知道他的消息,我也总是放心不下。虽说是拖着,若是拖得久了,二爷那里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前功尽弃么。何况任连云的话,说是信,我也不敢全信,总觉得里头还有什么古怪。他和昌平王一见就是相交匪浅,如今这样,我总觉得不妥。” 青罗二人往前头去寻了文崎,又道,“不知侍书和澎涞两个可曾回了驿站?”文崎笑道,“有先生跟着,侍书姑娘想必不会有什么事情的。”青罗便嘱咐倚檀先去寻一寻,自己二人便在这里等着,见倚檀去了又对文崎笑道,“我瞧这几日,三哥哥和先生倒是十分亲密,如同挚友。”文崎笑道,“我虽然说不上喜欢这个人,有些话却也能说得上几句。说到底,他也不是一般人。”青罗点头,又听文崎道,“我看侍书姑娘和先生之间,倒是颇有几分情意的。想必姑娘出阁前两位就已经认识,可惜侍书姑娘跟着姑娘来了这里,倒是和先生分隔千里。如今有机会在一处,想必侍书姑娘也是十分欢喜。”青罗笑道,“我以为三哥哥心里没有装着这些事,却不想如今也说起这儿女情长来。以前总觉得三哥哥不苟言笑,如今相处得久了,却也常见三哥哥笑呢。” 文崎听了这话,面上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红,却又淡淡笑道,“姑娘取笑了,我也是寻常之人,自然也有人的七情六欲,有嬉笑怒骂的时候,只是不似许多人一般容易叫人瞧见。”青罗点头道,“三哥哥说的是。其实我第一次见着三哥哥时候还有些奇怪,姑母和姑父我都是见过的,玫妹妹更是相熟,当真想不到哥哥是这样的疏离性子。”文崎道,“我怎么能与玫丫头比?她是女儿家,性子活泼些也不防,不比我们,是跟着父亲兄弟们战场上经过来的,一味地天真自然是不行的。”青罗笑道,“只是玫妹妹却也不是一味的天真呢。三哥哥自然也知道和我哥哥的亲事,玫妹妹也是有决断的人。”文崎点了点头,带着些赞许的意思,“是了,妹妹也是有主意的。身为我方家将门之女,自然不能由得人摆布。”说着见青罗似乎略有尴尬神色,忙道,“我失言了,姑娘莫怪。” 第十四章(17)无人知是上元时 青罗微笑摇头道,“不防的,我也是十分羡慕玫妹妹这样的处境性格,羡煞自古至今多少女子呢。”却见文崎神色有些古怪,忽然问道,“姑娘对和怀慕的亲事也有不豫么?”青罗微微一怔,也就坦然笑道,“三哥哥是知道的,离家去国千里,哪个女子从一开头是愿意的呢?只是我当日没有玫妹妹那样的勇气,也没有那样能叫我选择的境遇。”转眼见文崎若有所思的样子,又笑道,“只是人生之事,谁又能说得清呢?我当日自然也料不到,会有今天和二爷的缘分。就好比如今我哥哥远在千里,只怕也不知道,远在蓉城,有琼姐姐那样倾慕于他,自愿结成百年之好呢。” 文崎也笑了笑道,“姑娘说的是。”正说着话,见倚檀从前头急急忙忙过来,青罗一惊道,“莫非是侍书出了什么事情?”倚檀摇头道,“不是侍书,姑娘,我才刚从驿馆走,昌平王急急忙忙要见姑娘,那驿馆外头这会子乌压压地围着好些个人呢。瞧着那阵势似乎有些不善呢。”青罗微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自然不惧他。”说着又对文崎低声道,“三哥哥,想来临来之前祖母曾经和你也合计过,从家里往北边去,咱们需要多久的时候?”文崎一惊,想了想道,“姑娘来这里之前,想必就有人已经上路。老太太的意思虽然是叫姑娘尽可能在这里多住些日子,若是形势逼得紧了,想来到元宵节上,也就足够。何况元宵自古是金吾不禁、张灯结彩的日子,有些事情也更能得些便宜。”青罗会意,忽然抬头瞧了瞧天,笑道,“如今这松城变了天色,却不知到那一日,是不是也能得一日平安呢。”说着也不等文崎答话,抬步就往驿馆方向去。 到了驿馆,果然见许多士卒严阵以待,连驿馆四周的平民百姓,也都被拦在了刀戟之外。青罗笑着走过去,见为首的是任连云,便笑道,“将军不是说,驿馆四周容我自由出入么?怎么如今倒做出这样的阵仗来?”任连云躬身道,“公主误会了,是因为王爷在里头,所以才如此呢。”青罗讶道,“算起来不一时也就是青罗去王爷那里下棋说话儿的时辰了,怎么王爷倒纡尊降贵地自己来了。”青罗说着便带着倚檀一起进去,又给文崎递了个眼色,叫他在驿馆门口和任连云一处。 进了驿馆待客的正堂,高逸川正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不比这几日相见的家常打扮,与第一夜相见一般,用了全副严谨的王者装束。见青罗进来,却也不招呼,只是笑吟吟地瞧着她。青罗自去坐了,又笑问道,“王爷今日怎么得闲儿来了这里?”高逸川四顾张望了一番,这才笑道,“竟然就让公主住在这里,实在是委屈了。我已经嘱咐了下头的人好生洒扫,却不想仍旧这般简陋。”青罗微笑道,“王爷不嫌弃这里粗陋就好,青罗自然不介意。”高逸川点点头,忽然又道,“其实今日来公主这里,是有一句要紧的话要问公主。公主此来是为了上官世子,如今都已经多日,怎么每日里只和我这老朽一处下棋,丝毫不见公主提起上官世子的事情?老夫忽然想起此事,觉得有些蹊跷,不知公主是怎样想的?自然,老夫也觉得公主心境平和,处变不惊,不是一般女子。只是就算不一般,对自己的夫君不闻不问,也似乎有些不对。何况初见之时,依老夫看来,公主对上官世子,非但有情,这情意却还不浅。既是如此,还请公主为老夫一解疑惑。” 青罗见高逸川目光锐利逼人,那具已经渐渐衰朽的身体之下,似乎有一种力量一瞬间将这个衰老的生命重新燃起,叫人心里生了畏惧。青罗一惊之下,忙低眉敛住了情绪,喝了一口茶,这才抬头笑道,“王爷这话问的奇怪,是王爷给我们王爷写了亲笔信,叫我来了这里,却丝毫未见王爷谈及信中所说的事情。青罗敬重王爷是长者,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等着王爷安排就是。至于我的夫君,想来王爷德高望重,必然不会阴谋陷害的。”高逸川见青罗咬住了阴谋陷害这几个字,心中暗道,果然是年轻女子,沉不住气,每每就要以言语讥讽。只是一笑道,“公主当真是这样想?怕不是有什么别的主意,故意做出这样不急不忙的样子来迷惑老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 青罗见高逸川已经生了疑心,若是此时辩驳,倒更叫他怀疑自己,索性坦言道,“王爷既然已经看破了这些,我也不好再瞒着。说我故意做出这样不急不忙的样子来,此话不假。王爷要知道,你是经过多年风谲云诡的人,不比我年轻不经事。我从蓉城来此,家中王爷和太妃就百般嘱咐了,谈判议和,最忌讳的就是心浮气躁。对方若是不动,自己也不能妄动,这样才能叫对方不知道自己的深浅,不被人寻了短处。王爷这些日子日日见青罗,却只是与我研习方圆之术,青罗心里自然明白,王爷的真正意思,是要瞧一瞧我的深浅呢。这是其一,何况王爷知道,如今世子在王爷手中,我自然是心急如焚,一味拖着我,更能叫我心里着慌,就容易露出破绽来,这才是王爷真正的目的所在。所以青罗心里越是慌张,就越要做出平静的样子来。至于王爷所说的阴谋诡计,青罗才多大年纪,论起运筹帷幄,自然比不上王爷分毫。如今青罗和世子的性命又都在王爷手中,又怎么敢有什么异动呢?不过是奉了家里的命令,想要和王爷做一个平等些的交易罢了。” 高逸川今日来此,自然是有试探的意思,也因为心里有了一分疑心。如今听青罗这样说,字字句句都像是实情,又仔细想了想,自己的布置也没有什么破绽。这里有自己和连云,敦煌也叫高鸿多加留心,严加防守,自然是无隙可乘的。只要怀慕和青罗在自己手里,想必上官启也翻不了天去。便笑道,“你家王爷和太妃倒是会教导子孙,说的尽是至理之言,你也做得好。只是你既然都知道,也撑到了如今,怎么我不过问了一句,你就对我合盘拖出了?”青罗笑道,“王爷已经对我试探多日,我的深浅,王爷已经有了数。今日骤然而来,就是要叫我措手不及。既然我是如何的人,王爷已经清楚明白,如今再对王爷假词掩饰,只会叫王爷嘲弄而已,不如把话都说的明白了,以后的事情,自然王爷也会和青罗好生商量的。”高逸川拊掌笑道,“你果真和我想的一样聪慧。” 青罗笑道,“既然是这样,王爷能不能叫青罗见一见我家世子呢?如今对王爷说一句实话,多日不见,实在挂心得紧。”高逸川哈哈一笑道,“公主这样的心情,我自然明白,世子一切都好,也自然会与公主相见,只是如今还不是良辰吉日。公主此来,想必永靖王和太妃也都叮嘱了公主,我信中所提的要求,不知二位是什么意思?”青罗十分为难道,“王爷的信,青罗虽然没有见过,却也知道一二。王爷所说的西北十六城,实在是强人所难。王爷知道,我西疆的土地和西北的一样,都是先祖浴血疆场留下的功业,怎么能轻易地拱手让人呢?父王的意思,若王爷愿以金珠美玉,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是上上之策。若是求我疆土,实在是不能相让。” 高逸川冷笑道,“素来听闻,上官启和这位怀慕世子,在外人看来是父子和谐,其实暗地里偏向长子,我还不十分信。如今看来,上官启竟是将儿子的性命,看的不如一城一地重要。公主可要想好了,永靖王爷有两个儿子,这一个死了,那一个还能传承他上官家的香火。公主却只有一个夫婿,若是一不小心死了,公主却要到哪里安身?上官家两兄弟势同水火,西疆公主自然呆不下去。南安王爷把你代替长女嫁了过来,心里也不会真把你当做女儿。你和亲的事情既然已经完成,你就是一枚弃子。何况中原的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也无法再回去。就连你的本家贾家,也已经不可能再收留一个已经死去的庶女。若是上官怀慕死了,你的人生也就完了。所以任何人都有可能和我讲条件,唯独你不能。因为只有你,不能叫他死,付出一切代价也要叫他活着。” 第十四章(18)无人知是上元时 高逸川见青罗的面色煞白,便捻须一笑。半晌才见青罗低声道,“王爷所说的话自然有理,只是我也是奉了家族之命前来,这样的决定,还容我好生想一想。”高逸川满意地笑道,“公主是聪明人,给公主三天的时间,想必能有叫你我都满意的决定。老夫再提醒公主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公主如今的境遇也是这样。虽然永靖王有了吩咐,然而公主若能救回他的儿子,以后的事情,自然也都好说。等公主做了永靖王妃,还有谁敢拿这件事情来说?若是一味地听从命令,等上官世子死了,公主才是真正没有回天之力了。素闻上官世子颇受西疆百姓的爱戴,就连西疆的百姓,也会怨怪公主见死不救。到时候,就算永靖王爷没有怨怪公主,只怕也极有可能用公主来顶罪,以平民愤呢。” 高逸川站起来走到门口,淡淡道,“三天,公主,老夫等你三天。若是三天之后公主还没有做出决定,只怕上官世子一世英雄,就要在这松城断送了。”高逸川最后瞧了青罗一眼,见她紧紧蹙着眉头,满眼都是掩饰不住的震动和恐惧,心里满意地一笑。走到门外上了轿辇一路往回走,只听任连云在一边低声道,“王爷预备如何?”高逸川笑道,“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只等着那女子熬不住,就自然会应了我们的一切要求。”任连云一惊道,“怎么王爷就能肯定她会如此?我看她倔强强硬得很,未必就能屈服。”高逸川笑道,“连云,你未经情事,自然不知道这里头的奥妙。我这些日子与她下棋说话,她的脾性,我也算是摸着了一些。苏青罗虽然厉害,可据我看来,对她而言最要紧的,莫过于就是上官怀慕。若是以他的性命要挟,她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罢了。人为了自己心上之人,何等背弃仁义道德的事情,或者都可能做得出来,何况是这区区十六城池?” 高逸川许久不见答话,低头瞧了任连云一眼,笑道,“连云,你怎么不说话?我看你神色不大好。”任连云忙收敛了脸上的神情,低声应道,“王爷说的很是,只是我的确不大明白。”高逸川笑道,“你年岁已长,却是素性单纯,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人生情爱,最是危险不过,能不沾染便不要沾染。大丈夫于天地之间,无牵无挂才能成就大事。”任连云忽然道,“王爷可有过遇到过,能叫王爷为了她背弃一切的人?” 高逸川想了一想,才道,“我这一生身边的女人无数,却没有真正叫我牵挂不舍之人。或者曾经有过,却也被我自己拒之门外了。连云,你要记得,对人有情,是最危险不过的事情。上官启的事情你也知道,他也算是个聪明人,只是这一辈子,总是被女人纠缠祸害,我实在为他可惜。西疆女子地位尊贵,从他的母亲封太妃到下头的王妃侧妃,哪一个不是各自谋算?我父亲就曾经说,王族女眷不得干涉政事,这才是明智之举。鸿儿的母亲已经死了,不然等他成了王爷,他的母亲也得死。我的母亲,就是这样被我的父亲在临死的那一天杀了,那已经是许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高逸川见任连云似乎略僵了僵,也叹道,“你觉得无情?看母亲被父亲杀死的时候,我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何况,我断然不会容许自己像上官启那样,为一个女人这么多年也放不下,也不会因为不忍,就冒着女子篡权的危险。我的伯父,前一位昌平王就是这样,所以我的父亲,才会在我坐上王位时杀了我的母亲。从那以后他就决定,每个做上王位的人,生母都不能活着,而秘密执行这个命令的,就是你的家族。这是王族秘事,从没有人知道,除了执行命令的你的家族。只是我的儿子们的母亲,却都不知道这一件事,在他们生下儿子的时候,还纷纷向我进言要自己的儿子做世子,做未来的王,却不知道她们的野心成功的那一天,就是自己死去的那一天。或者是天意,她们的孩子,我的孩子,却都没有活到成年。她们悲伤于孩子的死,却不知道,这或者是她们活着的原因。” “然而或者因为我已经老了,如今倒心软起来,对孩儿们的将来如此挂念,连我自己都觉得十分奇怪。想来这舐犊之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即使我也是如此。我纵横一世,杀业无数,生前风光,死后想必是要落入地狱的。也不知上天会不会因为我这最后一点善心,减轻我些罪责。连云,你娶了我的女儿,我也不求你对她真心实意,只要你保护她一生平安就够了,这样对你们或者都是好事。你将军的儿子,你也是将军,天生注定是杀人者,杀人者若是有情,对自己只会是一种煎熬,还不如没有情。” 任连云低低应了一声是,高逸川也没有多问。他老了,虽然还算硬朗,却已经骑不得马,拉不开弓。他只能坐在暖轿里,叫人抬着走。哪怕他拥有了山河万里,他也再也不能策马奔驰在连天戈壁之上了。他老了,他在异乡的雪色里,那雪色也不是自己熟悉的凛冽苍茫,带着潮湿的温柔,带着梅花的暗香,叫他本就不再清晰的眼睛,变得更加模糊起来,倒像是醉了。他在朦胧里瞧见了少年时的沙漠,金色蔓延开,到无尽的天际。他骑着马,怀里拥着环佩叮咚的女子,穿着美丽绮艳的纱丽。那眼睛那么明亮,像是沙漠里的一泓清泉,是了,像是月牙泉那样明亮。他带着她到天际去,到绿洲去,在丝路上奔驰。 他那样年轻,如同长空上的鹰一样矫健,他能追逐到一切猎物,却追逐不到她。她火红的纱丽那样美,在朝阳下,在夕阳下,唯一更美的是她的眼睛。她像是一阵风,吹过了金色的沙漠,忽然又消失了。自己活得太久了,久到自己都忘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他的身边有太多的女人,如明月皎洁,如清溪明快,环肥燕瘦,各有千秋。虽然没有一个穿过那样明艳的纱丽,没有那样的眼睛,却各有各的魅惑人心。他有多少年没有记起她?然而在这异乡的此刻,在带着梅香的雪里,暗沉沉的天幕下,群上环抱的小城里,他忽然记起了她,记起了自己年轻的岁月,一望无际的沙漠莽原。 此时青罗坐在椅子上,仍旧是无比苍白,双目紧紧闭着。倚檀走过来,给她换了一杯热热的茶道,“姑娘,你可把我吓坏了。”青罗接过了茶,只是紧紧地握着杯子,半晌才睁开眼睛,“吓着的何止是你?连我自己,也被自己吓着了。”倚檀笑道,“姑娘的戏演的真是好,连我都被姑娘吓着了。想必见姑娘这样,那昌平王纵然是之前有了疑心,此时只怕也已经没有了。”青罗叹道,“哪里是演戏呢?昌平王虽然是在威胁于我,其实说的也有几分是真话。除了我,还有谁最在意二爷的生死呢?若是我之前没有见过二爷,若是二爷没有拿了主意对付他,我自然也要被他这样的言语吓着了。说实话,就算是心里有了底,方才瞧他那神情,我也是真有几分害怕的。高逸川是个狠心的人,若是我们的计策没有成,只怕我和二爷,都要死在这里了。” 说着瞧了瞧倚檀,又淡淡一笑道,“其实我方才说的话也不对,这世上除了我,对二爷全心全意的,自然还有一个你。”倚檀也是一笑,半晌才道,“虽然我和姑娘心里一样,可对于二爷来说却不是如此。二爷没了倚檀,自然还有好的来服侍,却断断不能没有姑娘。这一点,倚檀心里明白。姑娘没有怨怪倚檀,反而把倚檀当做自己姐妹一般,叫我也称呼您为姑娘。然而从今儿起,我想还是称呼二奶奶妥当些。二奶奶放心,二爷自然能和二奶奶好端端地回去的,倚檀就算舍了性命不要,也会保护二爷和二奶奶的。”青罗伸手抚了抚倚檀的手道,“傻丫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你也要爱惜自己的性命。二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要你舍了性命来救的。” 倚檀默然一时才道,“二奶奶,昌平王给了咱们三天的时间,二奶奶自然不能答应昌平王的要求的,否则纵然咱们救了二爷出来,西疆百姓也会怨怪,以后也说不清楚了。再退一步想想那最糟糕的情形,万一咱们没有得手,被昌平王的人占了那十六城去,王爷和太妃,只怕也回天无力了。以二奶奶的意思,咱们是要怎样?也不知道家里的人,此时有没有到西北那边呢。”青罗以手支额想了半晌,慢慢道,“才刚我问了三哥哥,咱们家里的人,总要到元宵节上头才能到的。三天后才刚初十,再怎么也得想法子再拖上五天才成啊。否则纵然咱们这边得了手,也是祸患无穷。” 第十四章(19)无人知是上元时 倚檀也知道这里头十分紧要,却也没有法子,见青罗费神,脸色也十分难看,颇有几分憔悴的样子。只好劝慰道,“二奶奶也别太忧心,此时正是紧要关头,二奶奶若是着急坏了身子,岂不是更没有法子了?”青罗点了点头,却忽然眼前一亮,笑道,“你这话倒是点醒了我,昌平王有了疑心,我若是寻了别的由头拖延着,只怕是要被他瞧出来。倒是这人哪有不三病九灾的呢,这是这病要怎么病的恰到好处不能出门,又要病的叫世人都瞧不出异样来,这才是里头要紧的地方。”倚檀心里一动,忽道,“二奶奶的意思莫不是?” 青罗微微一笑,“你还记得蓉丫头秋天里的那场病?”倚檀点点头道,“自然是知道。大师说的话,是种了一种叫三巡醉的奇毒,世人都不知道,都以为是什么古怪病症。说起来,若不是遇上了大师这样不世出的高人,二姑娘这一场病,实在是险。”青罗点头道,“这就是了,咱们如今也需要这样的一场病。大师是世外高人,见多识广,这松城却没有这样的名山大川,没有这样的高人。你再想一想我那日告诉你的话,高逸川家里的王妃毒害了那许多的人,昌平王也始终没有发觉,这才成了如今的局面。咱们如今,也不过是如法炮制一番,虽然要走些险,也是颇有几成胜算的。” 倚檀道,“二奶奶这主意倒是可行,只是这一来,二奶奶你却要吃些苦。二来,咱们这出门在外,也没有这样的高人能给咱们配出这样的药来。如今就算二奶奶要再往那胭脂铺子里去找人,只怕也来不及呢。”青罗却胸有成竹道,“咱们自然没有这样的人,只是有一个人,却一定是有这样的能耐,也自然想得到今日的。”倚檀心里明白了几分,就听青罗嘱咐道,“你去和三哥哥说一句,就说我身上不爽快,知道三哥哥带了好大夫来,是太妃身边伺候的最是稳妥,请进来瞧一瞧。” 倚檀正欲出门,青罗忽然想起来又叫住道,“才刚我回来的急没问,侍书呢?”倚檀道,“这会子还没瞧见,或者还和澎涞先生一起在外头呢。”青罗点头道,“才先不过随口扯了句慌说身上不好,若是被昌平王的探子知道了,过两日说是病了倒是更可信些。只是我的病,却不能叫澎涞诊出来古怪,他若是知道我有心拖延时间,以他的聪明,自然能猜得出咱们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虽是要保二爷的命,却断不能容咱们这样。若是咱们千难万难瞒过了昌平王又被那边知道了,岂不是前功尽弃么?”叹了口气道,“罢了,此时也想不到这许多,你先去罢。” 倚檀点头便去了,不一时就带了一个人来。青罗仔细端详了一番,似乎是在文崎带来的人里头见过的,眉眼平常不起眼。青罗知道,既然是封氏特意叫跟了来的,自然有几分能耐的,便叫坐下了,又温言道,“先生是祖母身边的人,自然也是得了话出来的。此时我只觉得身上不太好,想来要歇上几日,只怕到十五之前,都下不得床了。不知先生可有什么好药给我吃一吃?”那人道,“奴才是太妃吩咐了来的,二奶奶的意思,奴才也听得明白。自然有这样的好药,想来二奶奶过了十五,就能痊愈了,不必忧心。”青罗点头道,“如此自然是好,只是还有一样,我却放心不下,还要先生再费一费心。我身边还有一位先生,据闻医道也是十分了得的。我这病虽然不要紧,却也不想叫他知道里头的关窍。不知先生这药可能神不知鬼不觉?” 那人想了想,十分为难道,“想来二奶奶心里也有数,寻常的药吃下去,叫人面有病容的有许多,不算什么难事。只是又一样难办,瞒过了一般人,却瞒不过心里清楚有数的人,奶奶身边的先生既然是圣手,这法子也就不可行。还有一种法子,就是叫奶奶染上些什么传染的症候,这法子原本是最不容易叫人起疑的。只是如今若是这样,倒对日后的事情颇有不便。二奶奶若真要如此,我这里有倒有一样方子,就算是华佗扁鹊再世,也是没有人能瞧得出来的。这药和奶奶的病症最对,专治神思忧惧又风寒侵体所致的病痛。只是也有一样,这病发作起来,整个人要受莫大的苦楚,二奶奶玉体尊贵,只怕难免受损。甚至于以后,也会落下些症候的。至于究竟会如何,各人也都不同,二奶奶会怎样,连我心里也没有数,故而二奶奶还要多斟酌。” 青罗笑道,“我自然知道你的意思,如今这是要紧的时候,我受些罪也没什么。你说的很是,你只管去开药就是了,等我好了,自然还要谢你的。”那人起身又道,“二奶奶放心,太妃吩咐了,一切都听二奶奶的意思,何况这本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如今这样的局面,太妃也是预料到的,知道二奶奶为难的时候定然要藉着病拖延。只是太妃也没有想到,二奶奶身边还跟着一位医道高明的人,这才添了这些麻烦。只好叫二奶奶多受些委屈了。我这就去给二奶奶煎药,奶奶今儿就背了人用了,今儿晚上就能犯起来,奶奶再找那位先生来请脉用药,慢慢地就能好些了。”青罗点头道,“如此就麻烦先生了,这话可别和旁的人说。”挥挥手也就叫他下去了。 侍书晚间回来,倚檀正伺候着青罗洗漱。见侍书进来就笑道,“侍书妹妹今儿个先生去了哪里,怎么到这会子才回来。”青罗也笑问道,“原本是要找你一起回来的,却不想一时之间昌平王来了,就混忘了。今儿怎么去了那样久?”侍书笑道,“瞧见有些好玩的东西,便看住了。姑娘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的事情?”青罗摇头道,“没什么,你去吧,我只觉得身上不舒服,你去把那药煎了给我送来。”侍书见青罗虽然强打着精神和自己说话儿,神色却当真不好,忙道,“要不要请先生来给姑娘瞧一瞧?午间的时候瞧着姑娘就有些憔悴,这会子面色更难看了些。”青罗摇头道,“今儿倒觉得还好,若是明儿还这样,再请先生来就是。”侍书见这样说,也就把自己今日抓来的要煎了,伺候着青罗喝了药歇下了。想了想到底不放心,又和倚檀说了自己留在外间上夜。 到了夜里,青罗便病了,一夜里梦魇不住,浑身都是冷汗。侍书一直伺候着上夜,也是不得安宁,想出去请了澎涞,青罗又拦着不叫惊扰。到了晨起,又不断地咳嗽,浑身发抖,面上一丝儿血气也没有。侍书见青罗不过一夜之间,便病的这样厉害,也不再问青罗的意思,忙忙请了澎涞过来,又私下嘱咐道,“姑娘这些日子累得很了,又为二爷的事情操心。姑娘虽然稳重聪慧,到底还是个年轻姑娘,只怕是忧思过度,又一路上受了许多风寒,这才病了下来。先生既然懂得医术,又是姑娘信得过的人,就好好给姑娘瞧一瞧罢。”澎涞点头道,“你放心就是了。”说着便给青罗号了脉,蹙眉道,“瞧着这症候,便是忧思惊惧,外感风寒的缘故了。瞧着这症候,只怕还要熬上好几日才能好。公主放心,我虽然不才,却也知道几分岐黄之术,公主的病症交给我,再过七八日,也就能下地了。” 青罗扶着侍书道,“既然是这样,就谢过先生了。说起来,先生是来帮衬着我的,却没想到,旁的事情上头还未来得及麻烦先生,我自己的身子却不争气先病下了,给先生添了许多麻烦。”澎涞忙道,“公主不必这样说,这是我应当的事情。公主这病,也并非偶然,还是略宽一宽心的好,只怕这病也就能有起色了。若是一味地忧思,自然难好。”青罗点头道,“先生说的很是,我自然听先生的。”侍书见青罗十分疲倦的样子,便要送了澎涞出去叫她歇着。两人正走到门口,青罗却又叫住了澎涞,“先生先留步。”又对侍书道,“我还有几句要紧的话要问一问先生,你这就先出去。”侍书瞧了青罗一眼,又望了望澎涞,点点头也就出去了。 见侍书出去掩了门,澎涞立着笑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的?”青罗抚了抚额头道,“你先坐下。”想了想道,“先生,侍书这丫头跟着我这么多天,她的心思,我知道,你也知道几分。这丫头跟着我从家里到了你们王府,如今又跟到了这里。她之于我,是和亲妹子一般的。我如今给先生搁下一句话,以后若是我有什么不好的,侍书就托付给先生。”澎涞忙道,“公主此时怎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呢?”青罗笑道,“我也并不是说如今。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或者有一日,我们两个也就不得不分作两处。除了先生,我也想不出有别的人可以托付,想必旁的人她也不愿意。我也不求先生如何,若我有了什么不好,或是她不想再跟着我,只请先生带着她在身边,保护她一生周全,别叫她受了委屈又无人倚仗,我也就放心了。”澎涞沉吟一时道,“公主既然这样说,我也只有应下。”青罗笑道,“先生既然应下了,我这心也就放下了。”澎涞便告辞了出去。 第十四章(20) 无人知是上元时 澎涞才出去,倚檀却掀了帘子进来,瞧了出去的澎涞一眼,见青罗靠在床上十分疲倦的样子,忙走过来给她又垫上一个弹花软枕,低声道,“才刚从门口走,隐约听见二奶奶说了两句。奶奶的意思本不是要把侍书姑娘给先生的,怎么今儿倒这样说起来?”青罗往后靠了靠,慢慢道,“我有什么话也不瞒你说。你看我病着,侍书对我如何?她虽然心里有先生,对我也是真心实意的,既然她这样对我,我也不能不为她思量思量。倚檀你知道,如今咱们每一步都是险而又险的,你我是知道的,自然是要跟着我。万一我有个什么闪失,我只盼着她好歹能周全了自己,有个依靠。先生对她的心意,这几日我也仔细瞧了瞧,虽然没有她那般,却也并不是全然不在意。我也没说要他如何,只求他护着她就是了。若是她离了我,对先生而言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不过就是一个寻常女子,以她对先生的情意,或者也有云开月明的一日。” 倚檀点头道,“二奶奶想的明白,是侍书妹妹的福气。”青罗拉过她笑道,“我知道她跟着我在这里不容易,你也是一样的。但凡我能周全的,我自然也会周全。如今这样安排,我对侍书是安心了的,对你却是十分歉疚。你要的,我终究周全不了你。”倚檀笑道,“二奶奶不必想着周全我,如今若是奶奶能把自己周全了去,我自然也就周全。若是二奶奶周全不了自己,我又有什么好指望的?说起来也不是侍书姑娘有福气,人各有命。只是我想着,若是二奶奶平安渡了这一劫,侍书姑娘要怎样呢?”青罗叹道,“她的情形,你也瞧见了,任以前自己说过什么也都比不过此刻了。等这番劫数过了,我就叫侍书她自己选,若是她要跟着先生,就叫她跟着先生回京城去,日后只要再不跟咱们在一处,也就能得她自己的那一份安稳了。”倚檀道,“若是这样,才真是侍书的福气了。” 如此三日,澎涞便每日给青罗号脉问安。第四日早上,任连云天一亮便到了驿馆,说是要接了涵宁公主往昌平王那里去商议要事。任连云在前院里等了半日不见人来,正在着急纳闷,却见里头侍书愁眉深锁地走出来,十分为难道,“将军,公主实在是病得厉害,不能起身,王爷能不能再等上几日?等公主稍好些了再来。”任连云为难道,“王爷说的明白,只有三天,如今已经到了日子。公主若是不去,我可要怎么交差呢?就算为公主和上官世子想,也恼不得要为难公主一遭儿。”侍书眼中含泪,正欲说话,却见里头倚檀疾步走出来,面上带着几分怒气道,“将军当真是如此冷血无情之人么?将军既然不信,请自己进来瞧上一瞧,若是要强行把我们公主架上带到王爷跟前去,也由得将军你。”说着就不管不顾,只把任连云往里头拖。 本来依着规矩,任连云自然是不能进青罗的房间的,只是看她身边两个丫头都如此激烈,只怕是带不走青罗的。若是不去瞧瞧,回去只怕也无法和王爷交代,也就只勉勉强强跟着倚檀进去。进了内院,就闻见沉重的药气,那药气郁郁的,几乎叫人一闻见就觉得有些不安。任连云跟着倚檀进去,见里头一张床上挂着青色的床帏,倚檀甩开任连云疾步过去一把撩开床帏,露出青罗的半张脸来,倒把任连云唬了一跳。任连云见过青罗几次,只觉得她面如桃花,举止潇洒,不似一般闺阁弱质,倒像是大漠的阳光,最是明艳照人。如今这半张面孔,分明还是青罗,却不料枯萎至此。原本如月圆满的面孔消瘦了下来,苍白如纸一般,倒显得眉弯的翠色更深。一双眸子深陷,盈盈的水气里尽是惊惧忧思的神色。任连云还未回过神来,又见青罗急着咳嗽了几声,身后跟进来的侍书忙赶过去扶住,整个人的身影抖得如风中的枯叶一般。 侍书等青罗略止住了咳嗽,回身含泪对任连云道,“将军瞧见了?将军若是强行把我们公主带了去,若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将军可要拿自己的命来偿?”见任连云面色有些犹疑,倚檀也走过来道,“将军也见了公主如今的样子了,若是将军有心,请将军回去和昌平王说一句话,请王爷再等几天。若是不放心,还请王爷自己派了大夫来瞧,等我们公主好了,一切话再说。还有一句,王爷若是逼死了公主,只怕莫说是十六城,我们王爷总要和昌平王鱼死网破。莫说是我们王爷,朝廷也不会轻易罢休的,王爷可想好了。” 任连云想了想,点了点头便回去了。高逸川正等着青罗,却见任连云一个人回来,讶道,“叫你去请了涵宁公主来,怎么就只你一个,莫非她敢与我对抗?”任连云把方才的情形说了,高逸川蹙眉道,“是真是假?莫非是那丫头装病,在我这里拖延时间?”任连云道,“我瞧着却是不像,公主那模样,只怕是忧思恐惧,又奔波辛苦受了风寒所致,整个人都瘦了几圈,憔悴得不成模样了。王爷那日想必把她逼得紧了,公主虽然厉害,也是年轻姑娘,此时孤身一人在这里,哪有不害怕的?如今冰天雪地的,她是娇养女子,自然受不得劳累。只怕就是这样,便病了下来,于情于理也说得过去。” 任连云见高逸川的神色似乎仍有几分疑惑,便又把倚檀的话说了道,“那姑娘说的话虽然厉害,也有几分道理,公主到底是朝廷的人,若是这么平白无故地出了事,王爷可要怎么交代呢?”高逸川点了点头道,“这丫头说的确入木三分,公主身边的人,说话也是不俗,日后若是见了倒是要好好瞧上一瞧是个怎样人物。既然是这样,就只好再先等几日,她既然是害怕才成了病,咱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不争这几日光景。你也把松城的大夫请几个好的来瞧瞧,若是她是装病,我自然不会放过她。” 那边青罗见任连云走了,半晌又有人传了话来,叫公主安心养病,又来了好些大夫号了脉开了药,不一时又走了。知道这一遭儿算是过了,也就安下了心。只是这病却不是装的,方才闹了一遭儿,只觉得头晕眼花的,几乎撑持不住。侍书忙扶住,又哭道,“前几日姑娘只说身上不好叫我和先生去抓药,那时候姑娘虽然有些憔悴,却也精神好,怎么回来了就成了这样?姑娘这么大,身子一直都好得很,少有病痛,今日却成了这样。连澎涞先生都号了脉开了药,这病势却还这样沉重。好在先生说了,虽然病得厉害,有他的药下去,再几日也就能下得了床了,到底不防生死。姑娘,你如今觉得怎样?我瞧着你脸色比才刚还要差了几分,要不要我再把先生请来给姑娘瞧瞧?” 青罗笑笑摇头道,“不妨事,先生一日几遭儿地给我瞧,不急着这么一会子。”侍书逗笑道,“姑娘,先生说了再几日便能下地了,等再几日就是上元节,姑娘身子也好些了,咱们一起去赏灯去。”青罗笑道,“若是能好到如此,就是这样。你且去吧,瞧你这脸哭的这样,倒是比我还伤心呢,也不知是我病了还是你病了。”侍书便出去,倚檀走过来道,“姑娘,既然这样,怎么不再拖一时?”青罗笑道,“你别忘了,咱们虽然要拖,也要自己从这里走出去才好。上元节金吾不禁,纵然昌平王要辖制约束,也比往日要松了些,最是咱们出去的好时机。你也看见了,昌平王逼得紧,澎涞又一日三次地来,只恐夜长梦多,还不如就是那一日,就赌一赌。我的信也送出去好几日了,约得也就是那一日,此时若是想改,也已经来不及了。”倚檀点点头,青罗又笑道,“你才刚说的那几句话,倒是十分精到,把那任连云也唬的一跳呢。”倚檀笑笑道,“这本就是姑娘每日里跟我说的话,我自然也能记住几句的。如今既然安稳住了,也就只等着那一天吧。” 如此便又过了五日,也就到了上元灯节。青罗屋里每日轮番的大夫进出,那症候虽然仍旧厉害,却也好了几分,勉强能下了地。每日里那些大夫也只是瞧一瞧再回去给昌平王回话儿,也都开个方子抓着药,青罗却也只悄悄倒了,仍旧按着澎涞的方子吃药。除了大夫,每日任连云也奉了昌平王的意思来瞧。这一日青罗晨起,觉得精神好些,下了地由倚檀两个扶着出来院子里走走,就见任连云又如常来了。 第十四章(21)无人知是上元时 任连云见青罗已经能下地,虽然满面尽是憔悴之色,却比前几日好得多了,便笑道,“公主瞧着好了许多,王爷先前和公主说的话,不知公主可想好了?”青罗又咳了两声,才道,“我这一场病耽误了几日,想必王爷和将军心里也都有数。如今这样煎熬着,对彼此也都没有好处。几日这样,我就搁下一句话,和谈的事情都好说,只是有一样,这议定事情的时候,我们世子必要与我在一处,只这一样,请王爷务必答应,否则一切免谈。”又四顾瞧了瞧道,“这会子也没有旁人,我和将军说一句实话,论起来将军所托的事情,也该早日办了,只是我身上不争气,这才耽误到如今,若是一味这样,于我于将军都是夜长梦多。我也早和将军说过,若是不瞧见我们世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替将军办这件事情的,所以这话还得将军去说。”任连云自然知道青罗的意思,点头道,“公主所言合情合理,请公主放心,若是王爷不许,我自然和王爷说的。晚间的事情,若是一切都如咱们所料,公主和上官世子一起出去的时候,我也自然想法子替公主周全一二。”青罗微微一笑道,“将军说的话我自然是信的,若没有将军,我自然也没有法子全身而退的。” 任连云回了高逸川处,把青罗的话说了。高逸川听了这话,本来犹豫,任连云却劝道,“王爷,这涵宁公主不卑不亢,本是最难说话的人,如今好容易松了口,只怕是病中软弱些的缘故。王爷求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如今还有什么好疑惑的呢?谅他们也没有什么能耐翻出天去。至于要见上官世子,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这是交易,不见到他,公主怎么能安心呢。我这几日也跟着大夫们去瞧了公主,公主就说了好几次要见世子,王爷总没有答应。如今听说略好了些,只怕是再也熬不住了,这才答应了王爷。王爷不如就叫她见了,也好安她的心。王爷若是不答应,只怕她也不信王爷会如约放了上官世子,公主本是个烈性的人,还不知会如何呢,到时候要真是鱼死网破,王爷岂不是也大大不值?我知道王爷也是估计上官怀慕,只是咱们这么多人,他纵然再有能耐,也是没有什么法子的。” 高逸川听了这话,也觉得入情入理,便定在晚上上元灯节的夜宴上头,两下里一处商量。想了想又嘱咐道,“你回去和涵宁公主说一声,上一回拉着你进去的那个丫头,我瞧着十分有趣,叫公主也带着一起来。”任连云讶道,“怎么王爷倒要见她?不过是一个寻常丫头。”任连云笑道,“你上回和我说的她说的那几句话,不是有见识的人是说不出的。连苏青罗身边的一个丫头也这样厉害,我倒想见一见呢。你也别管,只管请了一起来,伺候筵席,布菜斟酒就是了。”任连云便依言往驿馆里传了话。 眼见着要到了时辰,侍书和倚檀两个伺候着青罗更衣。青罗许久没有穿着这样的礼服,只觉得沉重无比,那十二树的金银凤凰钗戴在发上,只觉得沉甸甸的。侍书心里一酸道,“姑娘,你瞧你病了这几日,怎么瘦的如此。你瞧这衣裳,都显得宽大了起来。”青罗笑道,“这外头的人只看这衣裳,又怎么会管这穿衣服的身子呢?罢了,这就去罢。”又对侍书道,“先生今儿也跟着咱们一起去,也好照应我的身子,你去和先生说一声儿,请他多费心思。若是看我有什么不好,只管过来给我瞧,不必太过避讳。” 侍书应了便先出去,青罗又对倚檀道,“跟着咱们的人可都准备好了?还有先生那边,也不能叫他留在这里。”倚檀点头道,“我已经和三爷说了,咱们的人都悄悄儿跟着咱们,到时候护着二奶奶出去。昌平王的人最着紧的是二奶奶和二爷,自然都撤了回去跟在那边,这边要悄悄儿出去,想来也是容易。至于侍书和先生,都是身上没有功夫的,到时候一起带了走,也不会出什么意外的。”青罗点头道,“这些人跟着我一起来,也都是犯险,能一起出去的,自然都要一起带着出去。只是这仍旧是险中之险,不知道还能活下来几个。”倚檀安慰道,“二奶奶已经把一切都筹谋好了,自己也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为了二爷,这些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青罗笑道,“王爷叫你跟我一起去呢,这样咱们也更好下手些,该预备的你都预备好,只怕有用得上你的实话呢。” 青罗扶着倚檀出去,身上的病没有大好,只觉得脚下十分虚浮。立在小院中歇一口气,青罗不自禁的抬头瞧了瞧。上元的夜,又是极好的月色,映着雪色显得更清亮些。漏进这驿馆的小院里来,倒显出几分不同的韵味来。院内没有花木,院墙外倒有一棵树,也不晓得是什么,只余了枯枝婆娑,被月光映在院子中间,倒是摇摇可爱。青罗慢慢走了出去,果然见院门前一辆马车等着自己,任连云立在那里,见了自己便行了一礼。 青罗遥遥地瞧了远处的街市,只觉得灯火辉煌,十分热闹,便对任连云笑道,“今儿个是上元,王爷解了宵禁?”任连云笑道,“王爷在松城里,迫于无奈也扰了寻常百姓的起居。今儿是上元节,自古以来都是金吾不禁的,王爷又和公主又这样大的要事,自然是要全城百姓同庆的。”青罗笑道,“旁人不知道,将军还不知么?将军以为今儿晚上这是喜事?”任连云面色僵了一僵,低声道,“公主说的很是,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青罗笑道,“将军说的是,对旁人来说或者是丧事,对将军来说,却真真是个喜事。只是我总是有一点未明,瞧着王爷对将军是十分信赖的,将军也不似是背主忘恩的人,怎么就能做出如今这样的事情呢。”任连云脸色更是难看,半晌才道,“自然都是有缘故的。公主此时也无暇顾及末将的难处,还是先往王爷那里去吧,想来世子已经到了。” 青罗微笑道,“将军说的是,我也无意过问将军的事情,只要将军如今和我是一条心,我就不会再问别的。”说着便扶着任连云的手上了车。马车一路从街市里走,青罗从没有在外头过过上元,听着外头却不似自己想象中的热闹,便悄悄儿揭起帘子往外瞧。只见外头张灯结彩,倒是灯市如火,之间也有行人来往,却都笼着一层阴郁之色,颇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青罗先是一怔,心里也就恍然大悟。前几日就听文崎澎涞和自己说过,高逸川为了显得自己治下的松城太平繁盛,下令今年上元务必过的热闹。想来这些人在昌平王治下心中有愤懑怨气,却又被人逼着来做出这欢天喜地的样子来,心里都是十分憋闷。青罗心中一笑,想来此时松城中的人,没有一个是有心过这上元灯节的。自己,昌平王,任连云连这些百姓,心里都有各自的心思,哪里有心过这样的日子呢?只怕虽然是金吾不禁,这街市上也有许多乔装打扮的军士,把这月明一夜,也笼上了暗暗的郁色。 青罗望了望外头,明月夜,雪晴时,似乎也没有前几日那样冷了。上元过了,这年节也就算完了,寒冬也就该尽了。自己着十几年,何尝过过这样的冬日呢?没有围炉夜话的人,那些一起踏雪赏梅,赌书泼茶的约定,终究都成了空。这一个冬这样长,无尽的风雪绵延,从蓉城到松城。她时常觉得冷,甚至时常觉得无望。这一个冬这样长,长的她几乎把每一日都当做一年来过,过了这个冬,其实她也只有十七而已,却觉得自己已经经过了人生一世。想一想自己离家,也不过一年未到的光景,却觉得这样久了。去年一年,她过的这样艰难,却也有闪耀的时光,像这火树银花的夜色一样,叫她每每到了无望的时候,也总能有些期盼,照亮了这无尽的冬寒。 这一个冬这样冷而寂静,连这最该热闹的时候,也没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安宁,只有无人欣赏的火树银花,静静开放,顾影自怜。好在这一个冬,终究是要完了,就想着冰封千里的人间,也慢慢地从风雪中静了下来,有了这样明月照人的时候。过了上元,春也就要来了,柳色将新,天地将暖。青罗想起那几句诗来,字字句句都是欢欣。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这才是上元皆该有的样子吧?热闹欢喜的,叫人能在一年的初春觉得心里松快些。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留恋这一夜。可自己却想着这一夜早些过去才好,那时候自己和怀慕一起,或者才真是暗尘随马,明月逐人的惬意,去看那火树银花星桥铁索。等熬过了这一夜,以后自己和怀慕,还能有无数的上元,一起去赏灯观花,如今自己也能和他一起策马而行了。等过了这一夜,整个松城的人,或者也才能有真正的上元节吧?不似如今,在敌人的监视里头强颜欢笑。 无人知是上元时,一夜月明无着处。一夜月明之后,也不知是谁生谁死呢?或者她能活着,或者她会死去。她本不不是自愿到这风云激变你死我活的世上来,然而却也由不得她。既然这世上的事情就是你死我活,她也只有鼓起勇气求自己的活路。她相信这样的一夜终究会过去,自己终究能等到明日,等到明春,等到明年。雪晴须有踏青时,不成也待明年去。这是她的劫数,却也是她的希望。 第十五章(01)小桃花下拼沉醉 孤馆深沈,晓寒天气。解鞍独自阑干倚。暗香浮动月黄昏,落梅风送沾衣袂。 待写红笺,凭谁与寄。先教觅取嬉游地。到家正是早春时,小桃花下拼沈醉。 (祝看文的所有人和你们身边的所有人新年快乐,如意吉祥。新春期间笔者和大家一样,也有许多活动,所以很无奈会影响更新的速度、时间、频率。但笔者会尽量保证按时稳定的更新,如有不稳定的情况,请大家谅解,并时刻保持关注。再祝新年愉快!) 上元夜宴,就摆在青罗第一次见高逸川的地方。青罗在门口略站了一站,之间上回显得空旷冷寂的厅堂,这一日倒是十分热闹,显然是着意布置过的。千万枝红烛插在金银的莲花座上,照着四围笼起的朱红幔帐,更显得温暖宜人。因着是节上,上头还悬着无数精巧花灯,争奇斗艳,犹如春日里百花争竞一般。每一个几案上都布着精致的菜色,比之蓉城甚至京城的盛宴也不匡多让。盛着酒菜的器皿也是十分精巧好看,却不似西疆常见的花色,倒有些异域的风情。上首坐着的是高逸川,换了一身最严谨的冠服,不怒自威的样子。左右两席都空着,下头两溜儿摆着七八张席位,此时坐着的都是高逸川身边的将领臣子。 青罗扶着倚檀进来,后头还跟着任连云,下头坐着的人都是一瞬不瞬地瞧着,也并没有起身。青罗稍微往两旁瞥了两眼,只觉得那眼光中有好奇,也有些戒备的样子。西北之人比之西南更为粗放豪迈,也更不理会男女尊卑之防,那眼里甚至于有些戾气。任连云见青罗都瞧在眼里,又在门口站住了,便低声道,“属下无礼,公主不要介怀。早就听闻公主之名,听闻公主孤身来此,都觉得十分惊奇,又对公主更添了几分钦佩,这才多瞧了两眼。这些人都是风沙里滚出来的,历来不知道规矩,并没有什么恶意。”青罗笑道,“自我来了西疆,也不是头一回有人这样瞧着,有什么无礼的呢。新鲜劲儿过去了,也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将军放心,我并不介意。” 青罗说罢便自己往前头走,也不去看两下里的人,径直走到高逸川身边,笑着问了好,却又往边上空着的席位上头瞧了一眼笑道,“王爷说今儿个叫我们世子也来呢,怎么这会子还不见?”高逸川笑道,“公主莫急,上官世子安好,等公主落了座,即刻就来的。这会子只怕是在路上,公主放心,一会子瞧见了,定然丝毫无损的。”青罗便往高逸川左手边坐了,见这一席上布着两副碗筷,心里明白便往一边坐了,留出左手边的位置。任连云见青罗坐下,便到对面空着的位置上坐下了。 高逸川便笑道,“听闻公主身子不好了这几日,可好些了?”青罗笑道,“王爷怕不是以为我这是装病吧?实在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儿。”高逸川笑道,“公主说的哪里的话,我听连云说起公主病得厉害,实在是挂心得紧,这才多此一问。如今看着,公主的脸色还是不好,等这里的事情结了,公主和上官世子也能夫妻团聚,自然能好生养息的。”说着又瞧着青罗身后立着的倚檀道,“听连云说起当日公主身边有一位姑娘,说话十分犀利入骨,这才请公主一并带了来,便是这位姑娘吧?” 倚檀听见指着自己问,便举步走出来,对高逸川盈盈一礼笑道,“王爷,当日迫于无奈,只好对将军无礼了,索性将军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并没有怪罪。既然王爷问起,也请王爷海涵才好。”高逸川仔细打量了倚檀一眼,见着女子虽是个丫头,却形容不俗,装扮清丽,举止之间更是有一种矜持气度,尤其是那言语间的犀利自若,倒是与青罗是一个模子,自己问话时候着意加了几分责问威势,她却仍旧不慌不忙不急不慢的。说是个丫头,却比寻常人家的小姐都体面尊贵许多。高逸川便笑道,“公主,你若说这是你的丫头,我却不信。这样的体面尊贵,怎么能是寻常侍女呢?瞧着眉眼之间,也不似是京城中的人。只怕不是丫头,是上官世子身边的姨娘吧?” 见高逸川这样问话,青罗和倚檀都是一怔,面上都生出几分不豫的神色来。高逸川见了如此,倒更以为是真的了,便笑道,“这位姑娘这样的品貌,也合该在上官世子身边伺候的。如今公主虽然不明说,以后自然也是个侧妃,断不能就这样站着。”说着四顾一望,便笑道,“也不知姑娘身份,这会子只好委屈姑娘坐在任将军身边了。”便嘱咐人再添上一副碗筷来,倚檀心里略想了想,又瞧了瞧青罗,便谢了高逸川往任连云身边坐下。任连云见倚檀做到自己身边,本来也没有十分留意,忽然瞧见她袖子里似乎是笼着什么东西的样子,心里骤然一惊,忙坐直了身子挡在倚檀和高逸川之间。幸而高逸川正与青罗说话,并没有在意的样子,心里便舒了一口气。 高逸川对青罗道,“这便开席吧。”青罗笑道,“王爷说笑呢,我这身边的位置可还空着呢,怎么就能开席呢。”高逸川冷了脸色,却仍旧带着三分笑意,只瞧着青罗不说话。见青罗也毫不退缩地瞧着自己,半晌才展开了笑道,“也罢,想来公主也是等了许久了,这就请上官世子来吧。”说着便对任连云使了个眼色,任连云点头又对身后的人说了句话儿,那人便往后头去了。高逸川又对青罗笑道,“等过了这事,我就立刻安排了世子和公主一起回蓉城,至于咱们今日要商量的事情,还要请公主回去和永靖王爷说一说呢。不知公主的意思,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定呢。”青罗微笑道,“王爷这话和我这小女子说不着,既然世子要来,还要世子拿主意呢。”高逸川拊掌笑道,“公主的能耐性子,只怕是要羡煞许多男人,如今倒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罢,等世子来了咱们再说。” 青罗却不答话,只低着头静静坐着,高逸川见她如此,知道是在上官怀慕来之前是不欲多言的,也就只有一起等着。过了一时,青罗只觉得有动静,忽然抬起头,果然瞧见门口站着一个人,笑吟吟地瞧着自己,却也不急着进来,却不是怀慕是谁?年夜上相聚,青罗只觉得是在梦里,心里眼里所见的,都是自己的夫君而已。此时远远地瞧着,却真切觉得是这天地间的王者。虽说只一身平常布衣的装扮,身上的气度却是藏不住的,仍旧是那样傲视四方,临危不惧的样子。说是在难中,青罗忽然想起那一夜中秋,自己瞧见的那个踏着月光走到自己身边的人。 青罗见怀慕不过瞧了自己一眼,便转过去看高逸川,立在门口便扬声笑道,“多日不见了,王爷可还安好?”高逸川也笑道,“上官世子可还好?不知下头的人伺候得可周到?我说了好几回,若是有什么不惯的,只管和我说,世子却总是那么客气,一声儿也不言语。”怀慕笑道,“王爷说的哪里话,我本是常来这里的,自家的地方,哪里有不惯的?不过是我总喜欢四处走动,这些日子倒是憋闷得紧。不知王爷初来此地,可有觉得不惯?”一面说话一边便径自走了进来,下头坐着的那些武将都是嗔目而视,许是战场上见过的,不同于见着青罗时候的戾气,几乎是杀气了,甚至于有一两个拔了身上的佩刀佩剑出来,做出要劈砍过来的架势。怀慕却也是目不斜视,仍旧笑吟吟地往前走,走到前头也没有给高逸川行礼,不过略点了点头,便往青罗身边坐下了,又自己斟了一杯酒。 高逸川见下头的众人都是怒不可遏的样子,也不出声儿劝阻,自己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瞧着怀慕喝尽了杯里的酒,这才笑道,“我瞧着上官世子的举动,倒是和公主是一个样儿。”怀慕便笑道,“公主是我的妻子,自然是一条心的。若是王爷不惯我们西疆这待客之道,只好委屈了王爷,等有一日我们夫妻到了敦煌去拜会王爷,自然是万事都依着王爷的规矩办。”高逸川明知这话有刺,却也只是一笑置之道,“世子到了如今这样的田地还有这样的骨气,倒叫人敬佩,又可巧迎进了这样一位世子妃。只是不论世子和公主如今心里是怎样想,有些事情,也是不能扭转的定局了。世子和公主认命也罢,不甘也罢,老夫也只有这样相待。或者有一日,世子和公主就成了老夫如今的位置了。” 第十五章(02)小桃花下拼沉醉 怀慕笑道,“王爷也不必说这些,胜败本是兵家常事,只是这背里偷袭两下勾结的事情,王爷自己也要当着些心,可不要如我一样才好。”高逸川笑了一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比尊父永靖王有福,没有你大哥这样的儿子呢。”说着见下头的那些人仍旧是这样虎视眈眈地瞧着,又对青罗笑道,“公主不要被这些人吓着,这都是我身边的粗人。尤其是前些日子,在战场上吃了上官世子多少亏,手底下都是死伤无数,如今瞧见世子好端端在这里,自然心里是有些怒气的。”说着对着下头喝道,“如今是商议和谈的大好日子,你们如此横眉怒目的样子,实在失礼,还不快坐下。”那下头的人才冷哼了一声儿坐下。 青罗从不知怀慕在战场上的事情,在家里虽然收到些捷报,也只是只言片语。如今瞧着那些人冷着脸瞧着怀慕的样子,仿佛才明白了几分。自己身边温柔言笑的人,也是战场上众人辟易的将军。那一瞬间怀慕脸上的坚毅神情是自己不熟悉的,虽然只掠过一瞬,却叫她想起文崎那一夜吹起的关山月。那是自己没有见过的另一个怀慕,却依旧在自己身边,离自己这样近。她自己也走出了精致的亭台楼阁,在这里和他并肩筹谋着生死。她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这样远,所幸他还在自己身边。 高逸川瞧见青罗的神色,笑道,“公主自幼生长在侯门王府,这些事情自然是没有经过的。说起来,上官世子虽然于行军战事上颇有建树,只可惜在这王府争斗之中,终究是稍逊一筹。说起来,你的那位大哥倒是家学渊源,他母妃的那些心思,倒都叫他学了去。只是他没有云侧妃那样的沉稳,行事都露了痕迹,想必又犯了令尊的大忌,只怕日后,是不能问鼎王位了罢。我与你这大哥倒是有些交往,与他那母亲也曾经有过往来,这本是你们的家事,说句不该说的话,若不是那位,世子不至于成今日这样。再说一句话,若是你大哥也有他母亲那样的心计,只怕世子比今日还要为难呢。世子这一回去,想来就是王位的不二人选了,到时候千万替老夫给这二位传两句话,这一生老夫的功业,倒是受了这二位的帮衬,只是多少不甚光明,等二位落难的时候,可别怪老夫袖手旁观。” 怀慕和青罗自然听得出这话里挑拨的意思,怀慕只不动声色笑道,“王爷说的哪里话呢。大哥这一次自然是做了错事,只是云姨却也是不知道的,王爷这样说,我们倒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了。”高逸川笑道,“你们是小辈,这些昔年的事情,你们想来是不知道的,如今跟你们说说也无妨。”说着对怀慕笑道,“我也知道世子这些年对令堂的死难以忘怀,只是世子想必也不知道,怎么当日你父母感情甚笃,柳氏一门对永靖王也是忠心耿耿,何以令尊就要对你的母家下杀手呢?”见怀慕面色一凝,便是一笑,又道,“我知道你对我说的话,自然是将信将疑的。只是我活了这么些年了,什么不知道,你的父亲,你的母族又都是我的死敌,自然你们家的事情,我是多留几分心的。” “你的外祖父柳成晖与我在桃源川的一战,想必西疆南北无人不知道的。那十三日的血战,江水尽赤,你上官家的河山,也都是你外祖、你舅父那一战才力保下来的。可惜这功高震主,自古以来都是大忌。原本以你父母的情意,你外祖家又十分忠心,永靖王本是没有怀疑的,尤其是在起先几年,可以说是十分倚仗。只是等你父王渐渐立稳了脚,也就自然而然有人说上这话,这亲近也就慢慢成了疏远,却也没有真正起了杀心,上官世子的位置,自然也是毫无动摇的可能。只是自从安氏成了姨娘,生养了你大哥之后,也就明白了,她若是想要自己的儿子取而代之,你的母家不败亡,她的儿子就没有成为王爷的可能。云侧妃是何等样聪明的人,她在你父王身边久了,也就知道你父王心里这一点疑影儿。” “柳家虽然对你父王并没有二心,却根基深厚,你父王年轻,西疆众人多有拜服了柳家而对你父王有些不服气的。你父王当日娶了你母妃,自然也有恩爱的缘故,却也有些笼络的意思。这本来就存了些龃龉,自然禁不得人挑拨。云侧妃在外头散了许多话,你父王渐渐地也就对你母家的疑心更重。然而这仍旧不足以叫你父王要灭了柳家,那时候安氏身后并没有什么势力,在荣城里使不上劲儿,那位安氏倒是胆大,就又想了一个主意,她暗地里给我递了一封信,叫我帮她的忙。我一想那时候桃源川的仇,只觉得若是有人能帮我除了柳家,非但是大大损耗了永靖王的元气,自己又兵不血刃,我何乐而不为呢?我就写了一封亲笔信给留在这边的细作,说是若柳家如愿取代了上官家,以后的事情要如何如何。心里又把柳家暗地里做了些什么,说的有声有色,甚至于反叛的日子时辰都有了影儿。这话自然也是传到了上官启的耳朵里,世子心里知道,从我这里得来的消息,你父王自然更信几分,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竟是有人和我结在了一处。” “你外祖家什么都好,只是一样,和你母妃一般,性子太过倔强执拗。你外祖舅父自恃有功,又是孤高自诩的脾气,自然在你父王面前,也没有十分卑躬屈膝的样子。虽然没有反意,却也难免有几分目下无尘,自恃有功的傲劲儿,自以为上官家的基业有自己的大半功劳,又以为自己家里与上官家是姻亲,上官家自然把自己当成恩人、亲人,断不会听信外人的挑拨疑着自己。所以虽然也对这些传言有所耳闻,却并没有交出自己手里的权柄,做小伏低,仍旧是我行我素,有时在你父王面前也多有不服的言辞。却不知你父王正是初握权柄,正是不容违拗的时候,纵然有你母亲,也及不上这一种傲气。所以你父王经了这些事,本来就心里不快活,看见了我的信,这才更坐实了你母家的罪名,一时之间不能下手,便暗暗培植自己的势力,其中便有如今你上官家的姻亲方家。如此几年下来,等你也出了蓉城,你父王的羽翼渐丰,便觉得时机已经成熟。” “你父王只说是我们高家的人又一次来袭,令你外祖和舅父几人一起去迎战,他们也没有想到别的,尽数带上了身边亲信之兵,一起就往桃源川中去。见到方家的人马,也以为只是王爷叫来驰援的,毫无戒心,没想到就这样尽数死在了桃源川里。昔年桃源川的水里尽是我们高家的血,终于有这一日,他柳家的血也染尽了这桃源川。我听闻了这件事,心里对这个女子倒是生了几分敬畏,竟是比沙场征战的人更狠。”高逸川沉浸在旧年的回忆里,半晌才笑道,“老夫想起了旧日的事情,没想到竟然说了这许多,想来世子也解开了些疑惑,也知道了你家的这位侧妃,是个何等样的人物。罢了罢了,这些陈年旧事不必再说,世子公主,请共饮一杯罢。” 怀慕听了高逸川这些话,自然是十分震惊的。这些年对母家人的死,一直只是深恨父亲无情,却不了其中还有这许多的事情。安氏,自己也一直以为只在这些年扶植着大哥和自己争夺王位,却没想到她步步为营,竟然有这样的手笔。青罗心里却更是震惊,她还未来得及和怀慕说起自己从郑姨娘那里听来的话,关于安氏是怎样成了永靖王的侧妃,关于柳芳宜第一个孩子的死,甚至关于柳芳宜的死。自己只疑惑后来安氏害死了柳芳宜,却没有想到,连整个柳家,竟然都是安氏下的手。青罗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安氏当年既然能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这些事,如今对自己和怀慕恨之入骨,怎么竟然毫没有动静。青罗不待怀慕说话便笑道,“王爷是长辈,给我们说这些旧年的故事,倒是长见识。说起来,云姨虽然对我们多有关照,却有些难以亲近,云姨的事情我们也都不知道,或者不留神就得罪了。王爷既然和我们家里的云姨早年间便有交往,不知道王爷还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嘱咐的?我们听着些,也好少说错话呢。” 第十五章(03)小桃花下拼沉醉 高逸川笑道,“我知道公主这话里的意思,你们自然是想要抓她的证据,自己家里问不出,只好从老夫这里问。我虽然与你们云侧妃有些旧交,却也只是一时利益之交,利尽则散。你们上官家与我高家世代皆是仇敌,我并不愿卷进你们这些恩怨里头去。自从柳家门里的人死了,我和这位侧妃,也就没有什么往来了。这一回的事情,是这些年里第二回,想来是你们在府上逼他们逼得紧了,才又想起这件事来。”见怀慕面色不善,笑道,“世子想来是对于老夫对柳家做的事情心有怨恨,只是世子有怨却也不要怪我,我高氏和上官家仇怨已深,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我若不如此,就还要等着下一次和桃源川一样的血战,就还要看着许多自家的人死。我对付你们,无论怎样的手段,也不算不仁义,这话说到哪里也是如此。世子若是恨,只好恨自己家那些人了。” 怀慕微笑道,“王爷说的很是,以后若是王爷也遇上这样的事情,也请王爷不要怨怪我们,只好怨自己家的人呢。”高逸川哈哈一笑道,“世子说笑了,老夫自然会小心的。说起来今天本不是该说这些的,只是世子母家三代人既然都在我手中吃了亏,虽然身为王爷,我没有什么好愧疚的。作为前辈老人,我心里也有些不忍得,到了如今,我说这些话也就权当还了这情。”青罗笑道,“王爷这话说得倒是轻巧呢,以前做下的事情,如今还要拿了做人情。只是我不免感慨,可惜我这云姨一世都是最精明的,却还是敌不过王爷。总以为这事情是机密,一世也没人知晓的,却没想到王爷竟然和我们有缘,拿来就做了人情。若是云姨以前就知道这一日,只怕也不敢和王爷做这事呢。” 高逸川笑道,“公主和世子虽然聪明,可惜还是年轻,这些事情毕竟经过的少。以后就自然知道了,该狠下心来的时候,也就不得不狠下心来的。”青罗笑道,“受教了。”说着对倚檀使了个颜色,却见倚檀怔怔地只管瞧着怀慕。青罗方才一心只在怀慕和高逸川身上,并没有认真瞧倚檀,此时见她神色,只觉得心中有些难受。倚檀已经几个月没见怀慕,为了他的性命,才不顾生死地跟着自己至此。如今见他好端端地在自己眼前,又如何能不这样瞧着呢。青罗想起半月前自己和怀慕初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吧。青罗心里叹了口气,虽然倚檀已经看透了一切,却仍旧逃不过自己的心啊,而自己看着这样神情的她,又能怎么样呢。如今倚檀和自己都是为了救怀慕,这才和睦至今,也有了如姐妹一般的情谊,等这一回出去,倚檀又能去哪里呢?她日日看着怀慕和自己,自己日日看着她,又要如何才好呢?只怕彼此心里,都会有一个结了。 青罗顾不得想那许多,提起了声儿对倚檀道,“倚檀,方才王爷给你赐了座儿,你也该给王爷斟上一杯酒才是。”倚檀听着青罗叫着自己,这才回了神儿,忙笑道,“公主说的是,这是倚檀糊涂了。”说着便起了身,从一边的红泥小炉上头提起了一个金镶玉的梅花壶,笑着斟了一杯酒,正要递给高逸川,便被高逸川拦着笑道,“这是我们敦煌的酒,想来你家世子和世子妃是从没有喝过的,难得我带到了这里,该给他们二位先满上才是。”倚檀微微一顿,便走过去给怀慕青罗一人斟了一杯。那金杯里闪着琥珀样的光,金蜜色摇曳着,在灯烛下头闪着煞是好看。 青罗见倚檀走到自己身边来的时候,轻粉色的衣袖遮掩下头的手轻轻地摆了一下,心里一惊,知道这酒里已然是放了云梦下去。青罗不自禁地便在下头抓紧了怀慕的手。怀慕见青罗忽然如此,心里也顿时明白过来,见高逸川笑吟吟地瞧着自己二人,目光却冷冽透彻,举着酒杯,一霎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倚檀起了身,又盈盈走到高逸川身前,轻轻跪下斟了一杯酒,轻言慢语道,“王爷,今儿既然是西北和蓉城的大好日子,王爷也请满饮一杯。”青罗有些紧张地瞧着上头,却见倚檀可巧跪在自己二人和高逸川之间,自己只能瞧见倚檀的侧影,耳边一枚珍珠耳坠子一晃一晃的,捧着和酒壶一色的金镶玉杯的手如玉一样白,轻粉色的衣袖下头还笼着一只自己赏的翠玉镯子,想是这些天辛苦,手腕瘦的伶仃可怜,那腕子上挂着镯子只显得空荡。青罗瞧不见倚檀的神色,也瞧不见高逸川的神色,只听见高逸川漫不经心地笑道,“这是我敦煌最好的酒,我这杯酒就赏了你,你先喝了,我再和你家世子世子妃说些正事。 青罗一惊,抓住怀慕的手就使了更大的劲儿,又往对面的任连云那里瞧,见任连云也是一脸的惊讶,却也只是微不可觉地对着青罗和怀慕摇了摇头。青罗心急如焚,眼见高逸川这样子,不是瞧着有人先喝了这酒是不会喝下去的,倚檀跪在自己二人前头,就是为了叫自己和怀慕趁着方才高逸川和下头的人都瞧着她的片刻功夫把酒折在了袖子里。只是倚檀就面对着高逸川,杯子里就是那一杯要命的酒,此时倚檀若是喝了就是个死,若是不喝,高逸川只怕就要起了疑心。高逸川不死,自己这些人也就逃不出去,还要被他识破了,到最后只怕也是个死。 青罗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倚檀侧转身来,背对着高逸川,对着自己和怀慕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双手擎着那玉杯,眼光里像是有脉脉的春水留着,嘴角挂着一个笑,“世子,世子妃,王爷高看倚檀一眼,叫我先喝了这一杯,虽然知道失礼,却也不敢违了王爷的好意,请世子世子妃不要见怪。借着这杯酒敬世子世子妃,愿世子和世子妃百年好合,天长地久。”说着便要喝下去,青罗惊得几乎要站起来,却听见高逸川一笑道,“这位倚檀姑娘真是知礼数,想来以后跟在上官世子身边,自然不会做出云侧妃一样的事情。”倚檀回转身对高逸川一俯身道,“王爷说的哪里话,我不过是世子和世子妃身边的一个丫头,哪里说得上这样的话呢。王爷的话,倚檀实在担待不起,只好借这杯酒给世子世子妃表白心意,倚檀一生,只知忠诚事主,不敢有别的想头。” 高逸川把倚檀当做怀慕身边的姨娘,自然以为倚檀和青罗心里关于上官怀慕有些龃龉,自己在这许多人面前说了这话,见倚檀这样,只当是怕青罗回头心里不舒坦,这才郑重其事地谢了罪,便也由得她。倚檀又回身来给青罗怀慕磕了个头,仍旧是那样笑盈盈的样子。青罗怔怔瞧着她,仿佛自己从没有这样仔细地瞧过她。倚檀在自己面前,一贯是有些淡淡的样子,虽然这些日子亲近,也都是有些愁眉不展的样子。自己只知道她心思细密,举止有度,知道她对怀慕有情之后,也只觉得她倔强又颇有见识,竟然从没有看出她也会这样笑的,像一个年华正好的寻常女子,笑容欢娱,无忧无虑。 青罗看见这个笑,忽然觉得那样熟悉,那是自己离家前瞧见的黛玉的笑,如桃花满树,开到了盛极,却又要转瞬飘落一般。那样轻薄妩媚的颜色,如春风拂面,却又带着些冷冷的凄寒。青罗第一次瞧见这样的倚檀,苍白的面上也被那桃花色的衣衫衬出了颜色,一双眸子里盈盈的春水流淌,柔柔地瞧着自己,嫣然百媚,拿起笑意像是欣慰,又像是哀伤,像是相遇的惊喜,又像是告别的不舍。这样美,却又都凝在了这一刹那,似乎是永恒的美好,又似乎是刹那而逝的芳华。青罗觉得这样熟悉,这熟悉叫自己害怕。青罗的手不住地抖,被怀慕紧紧地按着才不能动一动,心里的惊慌失措到了极处,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凝固成外头冰封的雪原,茫茫然没有尽头。青罗眼见她喝下了那一杯酒,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些,像是那桃花开的更艳了几分。 第十五章(04)小桃花下拼沉醉 (再祝大家新年好,最近事情忙碌,大家可能没有时间看故事了吧?~新年期间更新这样沉重的部分,似乎有些不合适,但是进度就已经到这里了,大家可以考虑往回去看上一章除夕的部分,这一部分留到元宵节再看~~这都是闲话笑话。新年似乎应该给大家一些礼物,本该是喜庆的故事,只是目前确实没有逢上这样的章节,想了想,有一篇六千字的番外《柳初新》,正好送给大家做新春贺礼,不在除夕,就在初一,不分上下篇一次性更新,希望大家可以喜欢 倚檀微笑着回转身,裙裾似乎轻轻抖了抖,双手却是稳的,一动也不动,稳稳地提起了那梅花壶,往一边的杯子里又斟了一杯酒,轻轻地递到高逸川身边,静静地往一边退了下去。高逸川瞧了一眼倚檀,又瞧了瞧下头的青罗怀慕,笑着把杯中的酒喝尽了。正要说什么,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似乎出不了声儿。眼睛觉得有些模糊,忽然瞧见眼前一抹极艳的桃花色,轻轻柔柔的粉色,忽然渐渐浸润开,像是开到了盛极,又像是染上了血色,那一点桃花样的颜色慢慢浓艳到了极处,像是马背上旋转飞扬的火红纱丽。又似乎有一点模糊的金光,就在手边,慢慢地模糊开去,像是无尽的大漠,金灿灿的光。 高逸川心里似乎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不太明白。整个人似乎都轻了起来,像是挣脱了这一副已经衰老了的躯壳,飘飘地往前,像是在马背上,身前坐着身穿火红纱丽的女孩,年轻而又娇艳,双眼像沙漠里最亮的泉水,像是明月落进了水心。她像是一阵风,在金灿灿的大漠金灿灿地光里头一路奔跑到自己跟前,在自己面前跳舞,旋转地像是要飞起来,面容却看不清楚,手上的铃铛摇摇,声音清亮醉人。自己策马到她身前,伸手把那个临风欲飞的女子抱上马,拥在自己身前,像是拥住了一团火,带着她奔向夕阳落山的地方去。他那样年轻英武,矫健如同长空里的鹰,飞掠整个大漠敦煌,带着最美的女子,带着搏击一切的梦想,带着无尽的自由和骄傲。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爱过她,只是在这临死的一刹那,他怀念的,想起的,只有那一段时光。或者自己爱的,是自己年轻的时候,自由率性,无拘无束。他如今老了,甚至快要死了,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拥有的所有,似乎都比不上那些策马奔驰的日子。 高逸川眼中那些绚丽的颜色慢慢都散了,桃花谢了,穿着红衣的女子消失了,沙漠上的光也黯淡了,沉入了永久的夜里。高逸川直起身来想抓住什么,却觉得自己被人抓住,那力道极大,叫他已经迷蒙的神智忽然一清,听见怀慕一字一句地跟自己低声说,“王爷,这要害你的要你死的也不是我,是你家的高鸿世子和任将军,我记着王爷的话,你也不要怪我们,只好怨怪自己家的人了。”高逸川心里一跳,似乎那无尽的黑暗里头跳出了一线光来,心里登时一片清明,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明白了。然而这一切终究是为了什么呢?是因为自己活得太久么?自己这一生无情,奔波来去只为了以后子孙的太平,臣子里唯有对连云真心信任,甚至把自己的幼子幼女托付给他。儿子背叛自己,他还大约能明白,王族无情自古皆是,可是连云,自己最信任的连云,为什么要背叛自己,他到了今日也想不明白。可惜已经没有人再告诉他,他已经没有时间去弄明白这件事,他就要死了。 怀慕冷眼瞧着高逸川慢慢滑下去,一手护着身边的青罗。方才高逸川神色露出不对的一刹那,自己就拉着青罗闪到了高逸川身边,抽出了他身上悬着的长剑。怀慕冷冷地瞧着下头的人,那些人此时自然已经看出不对,纷纷取出了手边的兵刃,却都已经晚了一步。忽然听见任连云喝了一声,“这几个人勾结世子,试图谋害王爷,还不快擒住。”说着便第一个执了剑冲上来。其余的人见高逸川倒地俱是十分的愤怒,骤然听闻这是世子所为心里更是惊讶,一时之间有些失措,听了任连云这一声喝,却都醒过神来。素来知道王爷对任连云最是信任,乃是众将领中的领袖,听他命令也来不及多想,都一声断喝应了,犹如受了军令一般,毫不犹豫地便过来,竟是十分的凌厉整齐。 怀慕手中一滞,青罗心里却是雪亮,自己一直觉得,这位任将军为了高鸿背叛世子,又承诺放自己一行人走,实在是有些蹊跷。此时听见他没有按照事先说好的那样把这一池水搅乱好叫自己走脱,反而把高鸿的事情也喊了出来,叫这些誓死效忠于高逸川的将士都全力向自己攻,就知道他实际上是要一石三鸟。利用高鸿说动自己去杀了高逸川,等自己替他们杀了高逸川之后,再借着高逸川手下的人杀了自己,最后把高鸿的事情喊出来,高鸿不论能否在这场混战中走脱,自然也就做不了这未来的昌平王。这一局螳螂捕蝉,原来任连云才是那黄雀在后。等高逸川和自己这一行人都死了,高鸿又成了弑父的罪人,那么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呢? 青罗心里豁然开朗,若不是任连云想要自己做这王爷,那么他效忠的人,就是高逸川的另一个公子,那个病恹恹的高羽。自己当日听说那故事的时候,就觉得那高羽的母亲不是束手待毙的人,并没有那样的巧合,如今想来,只怕这一局棋,任连云背后的人,就是这位默默无闻的侧妃。想必这个女子隐忍多年保住了自己一双儿女的命,又不知如何说动了任连云,帮着她趁着机会,杀了王爷和鸿世子,让自己的儿子成为最后唯一活着的公子。青罗电光火石之间,所有的事情都已经雪亮,唯有一件事,这样的目的,只要杀了高鸿即可,何必杀了高逸川呢?事到如今,也来不及想这些事情,自己和怀慕已经没有退路了。所谓利尽则散,任连云要自己做的事情既然已经做到,也就再没有什么顾忌,任连云既然不会像起先说的那样放自己走,那么自己一行人只有从这里冲出一条路去。 青罗忽然看见了身前的倚檀,高逸川已经死了,她挣扎着给高逸川斟了酒,也早已经耗尽了最后一口气。那唇角流出的血落下来,轻粉色衣衫上绣着桃花瓣,染上了血显得如许娇艳。面颊上酒染上的红还没有褪去,一双眼睛还睁着,那春水样的光还没有散去,犹似看着自己一般。唇角的笑容没有褪,似乎是十分安乐满足的模样,像是一切都没有了遗憾。青罗心里明白,她是为了怀慕和自己才死的,临死的时候留下的话,是叫自己和怀慕百年好合。她说要救怀慕,她用自己的性命做到了这件事,所以才了无遗憾。以前的恩怨,以后的为难都被她停在了这一刻,她死了,自己和怀慕却还活着。倚檀死的时候所有的愿望,不过是想叫怀慕活着,他们必须走出去。 青罗心里头这些,都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等她回过神来,却惊觉怀慕一手拉着自己,一手正和任连云缠斗在一处。厅堂虽大,却布置了许多桌案,显得有些局促,被那些杯盘花果阻着,又被怀慕任连云二人的连绵的剑锋阻住,那些将士一时之间却也攻不上来。青罗心里却是焦急,此时厅堂里只有怀慕一个,又还要护着自己,那些人过来也不过是一霎的事情。正在盘算要如何脱身,见外头又冲进来几个人,定神一看,却是自己悄悄儿安排在外头的文崎,带了跟着自己的那些人进来。那些正欲扑上来的将士见又进来了人,也顾不得自己这边,忙回转身去迎战。只是自己身边本就没有跟着多少人,高逸川这一回夜宴,外头安排了许多人,又都是经任连云安排的,他既然诚心不放了自己出去,自然外头的人也都是拼死的与自己抵抗的。所幸自己之前并没有和文崎说过任连云的事情,文崎手底下的人也都只知道今日要冒死突围,都是做好了死战的准备,带来的人又都是精英,故而虽然人少,此时却也成了不分上下的样子。 青罗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凉,自己不和文崎交这个底,一来是这样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二来也是自己心里对这件事情有些疑惑,对任连云所允诺的放行留了些戒心,不敢叫下头的人松了气。然而如今真看见这生死之交,只觉得自己如此冷酷,为了自己的活,就叫这些人心甘情愿地死。那些人的面孔晃在自己面前,皆是一模一样的孤勇,置之死地的决然,忠诚无畏的英烈。青罗从没有见过这样真正搏杀的场面,她自己就在战场的中心,看着别人为自己死,看着那些面孔,心里只觉得冰凉。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善良的,面对生死,却只觉得自己残忍。 第十五章(05)小桃花下拼沉醉 (大家久等啦~~~~新年故事继续,请大家保持关注~) 怀慕和任连云缠了半晌,怀慕虽然比任连云高出一筹,却手中拉着青罗,到底不便些,处处都有挂碍。任连云本来只是与怀慕激战,见久攻不下,眼中闪过一次狠戾,咬了牙忽然往青罗这一边攻来。怀慕见他如此,心中暗恨,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尽力护卫。又是一时,任连云的剑锋骤然青罗这边斜过来,竟是不顾自己的生死也要杀了青罗。虽然心知任连云如此不过是要胁迫自己,却也没有拆解的法子,又不敢冒着伤了青罗的险,只好自己闪过身来挡住,左手上就被划了一道,也顾不得瞧伤势,只有继续勉力对抗。正苦无脱身之策,却见文崎冲上来,沉声道,“世子带着公主先走,这里我来支应。”也不等怀慕说话,便一把推了出去,自己跃上前去接下任连云的剑。怀慕回头叫了一声文崎,本欲回去,却瞧见青罗一脸苍白,神色虽然镇静,却遮掩不住眼神里头的惶然无措,此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一咬牙便拉着青罗迅速往外头去。 青罗跟着怀慕往外疾奔,回头又看了一眼倚檀,足下却不能停下来。夜宴已然是杯盘狼藉,碎裂了一地,地上横着七八具尸体,有昌平王身边的人,也有自己跟前的人。剩下的那些人仍旧打斗在一处,眉眼间都是果决的煞气,甚至踩踏过自己同伴的尸体,也没有眨一眨眼睛。怀慕走的极快,就像是以前那样,像是飞一样,凌驾在一切之上。而青罗只觉得这脚步那么沉重,不像是昔日自己沉醉的那种轻盈自在,因为脚下踩踏的是鲜血,尸体和死亡。她是走向了自己的生路,却觉得这步子一步一步都是踩在别人身上,像是深陷在了无穷无尽的血里头。第一个是倚檀,后头还有许多人,或者还有文崎,而自己只有一直往前走不能回头,因为她也明白,这些人的死,都是为了自己和怀慕的生,若是她死了,若是怀慕死了,那些人的牺牲就都没有价值。她想起倚檀瞧着自己的最后一眼,想起所以战斗的人,死去的人的眼神,她必须活着。青罗咬了咬牙,脚下也使了力,往前飞奔出去,尽可能地跟着怀慕。这是她第一次试图跟随他的脚步,却没想到这样难。 怀慕带着青罗一路走过去,外头昌平王的人被不要命的搏杀拦住,偶然有几个拼死冲出来的自然比不得任连云,也都不成气候,都被怀慕只手拦住了。出了松城府衙,外头就是点满了花灯的街市。青罗前些日子常往这里来,留了神知道通后花园子的小路,身边的人都是悄悄从那边来的,并没有惊动了最外头守门的人。街上的的百姓不知道里头的事情,街上又热闹,连里头的厮杀声也都没有听见。忽然瞧见府衙门前飞奔出来两个人,一身的血,都是一惊。眼见街上穿着百姓衣裳的昌平王士兵瞧见这两个人,便都拨开了众人扑过去,有老人凝神看了,惊呼起来,“那是世子,是咱们的世子!上官世子!”四周乱糟糟的百姓听了都舍下了手里的东西,围过去瞧,果然见那一手执剑一手拉着一个女子的人,正是西疆众口相传人人钦佩的上官怀慕。 松城的百姓也听了外头的流言,只说是上官世子被昌平王囚禁在松城,心里都是愤愤不平,却也没有证据无处下手,又被昌平王镇着也不敢有什么动静。后来又听了些言语,说是世子妃,朝廷的涵宁公主来了这里,却也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在哪里。后来说是在驿站里,有人想去瞧瞧,却见四围都是昌平王的人把守着,却也摸不着底。此时见上官怀慕一身是血的出来,身上显然又带着伤,身边那个女子有人又认出来,说是前些日子在街市上见过,此时自然知道正是世子妃了。众人压抑了多日的愤怒,此时见了世子二人,一腔子胆气血气连同家国被毁的恨意尽数涌了上来,见街上那些兵士都往那边去,竟是纷纷扑过去拦,还有一叠声地喊着快走的,喊打喊杀的。这一夜本是没有宵禁的,昌平王手下的人本在街上是为了维持治安,连大的兵刃也不曾带着,并不曾料到里头的事情,更没有相见上官怀慕二人竟跑了出来,又被百姓一阻,登时手忙脚乱起来。 有聪明的人忽然说了一句放火,众人都醒悟过来,便把满街上挂着的花灯扯了下来,只往那些士兵身上扔过去,寻常百姓家的花灯上糊着纸本就单薄,飞扑了出去一时点着了,更是一阵乱。没有灯火在手里的,便只管把手边的东西往身上砸。怀慕眼见百姓如此,心下十分感动,见那些人被困住了,便拉过了青罗一跃到屋顶上头去,只管往城头处去。松城本来不大,怀慕不过一时就到了城头。昌平王在门上自然也安排了人,怀慕本来以为又是一场血战,却见上头横七竖八地尽是昌平王属下的尸体,便是一怔。转眼去瞧青罗,却见青罗苍白的脸色上微微现了血色,微笑着往前头指。 怀慕一瞧前头,竟是董余领着人,已经攻上了城头。见了二人,忙走过来道,“世子世子妃安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赶紧走,前头还有人接应着呢。”怀慕疑惑地瞧了一眼,青罗咳嗽着道,“总是见不上你,也来不及和你商议着。你先别管,快走。”说着又对董余道,“董大人,文崎将军还有跟着我的人,还都在那府衙里头,此时众寡悬殊,你快派了人去接应。还有几个人护着澎涞先生和我身边的侍书,正在城里的胭脂铺子里头藏着,等过了乱,大人再去找想必也无事。松城现在正是一阵乱,大人务必趁势拿下松城,高逸川已死,不能叫他们有喘息的时机。里头尤其是一个叫任连云的最是要紧,务必要拿了他来。”想必高逸川的世子高鸿也在城中,大人用心找找。 董余忙应道,“是。”又嘱咐一队人护送青罗怀慕出去,正欲领了人进去,却听青罗喊住,回头去看,却见方才还言语铿锵的青罗眼中竟含着泪,低声道,“大人,倚檀也在里头,大人也请把她好好带出来。”董余何等样明白的人,见青罗的神情已经明白了几分,点头便去了。身边的亲兵见怀慕和青罗犹自立在城头,便走过来道,“世子,世子妃,如今城里还乱着,还要请世子和世子妃往外头暂避一避。董大人怕惊动了这边,带来的人也并不多,世子还是避得远些才好。” 青罗正欲应声,却见怀慕定定地瞧着内城,顺着过去看,只见自己印象中冷寂的松城,忽然像是一处火堆,燃起了熊熊的烈焰,把这一出寂静的夜空都烧的红透了,议论正当空的满月也都烧出了血一样鲜红的颜色。青罗隐约能听见里头的喊杀声惨叫声,也不知是那一边的人,只觉得那城里尽是血。青罗四顾一看,城头上尽是尸体,是自己设计安排了这一场偷袭,那些西北来的年轻战士,就在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死了。那些杀了西疆百姓的人,此时都在这一个巨大的火场里挣扎呼号,像是雪水遇上火焰一样的融化。而松城里的寻常百姓,自己身边誓死守卫的那些人,也一样在这里头。这样的乱世里,杀人者与被杀者,其实只有一步之遥罢了。最后的胜利不管是谁的,双方也都要付出血的代价。就像此时此刻的这一座城,谁也逃不过去。原来这一个冬天冰封的世界是这样融化的,从倚檀衣襟上盛开的桃花开始燃起了火,最后烧尽了整个松城,烧遍了西疆,定云江南北。这一个冬天快尽了,春的开始,却是血与火,是死亡。 青罗正自感慨,怀慕忽然笑道,“里头这些人正为我出生入死,我身为一国世子,一军将帅,又岂能在这里苟且偷生呢?你们保护世子妃,我这就去与那些用奸计困住我的蝼蚁一战。”青罗一惊,便不自禁抓住了怀慕的袖子。怀慕转头望着青罗,柔声笑道,“怎么,你不愿叫我去?青罗,我知道你担心我,只是我的兄弟,臣子,百姓都在这里,纵然不为这一口气,也不能眼见着他们出生入死,我去那边看着。我是世子,却也是将军,我不能这样做,不能对他们弃之不顾。”怀慕见青罗低着头不说话,以为她是担心着自己不欲自己去要拦着,正想着要再说些什么,却见青罗忽然抬眼瞧着自己,眼里尽是柔情,却又是决断的模样,那一双明媚的眼睛被连天的战火照着,那火光照进去显得愈发的亮,像是熠熠生辉的星子,叫他心里一动。 第十五章(06)小桃花下拼沉醉 “我知道,我并不是拦着你。”说着牵过怀慕左手臂过来,从自己身上撕下半幅衣袖,一边缠裹着伤一边柔声道,“你只管去,不过要好生回来。非但你一个人,所以还活着的人,你都要好生带回来。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怀慕凝视着青罗,半晌才道,“你放心,我自然回来。只是这里太危险,你还是撤出去的好。”青罗望着怀慕笑道,“这里怎么就危险了?这是西疆的松城,咱们自己的地方,我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对呢?”说着慧黠一笑道,“莫非是你对自己没有信心,自以为夺不回这座城池不成?”怀慕一怔,便朗声笑道,“你说的很是,这是我们自己的城池,自然没有什么危险。至于我,”说着瞧了一眼满眼昌平王士兵的死尸笑道,“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这些日子也憋屈地够了。你就站在这里,且瞧我怎么把这本就是我的东西拿回来。” 一边的亲兵一惊,忙道,“董大人方才嘱咐了,里头战局未明,世子和世子妃千万不能留在这里。”怀慕笑道,“我既然在这里,就已经明朗了。两军交战势均力敌,我又岂会惧怕任何人呢?”又对那亲兵道,“里头此时乱成一团,自然没有人顾及到城楼上头,这里也不算危险,世子妃的安全,你们几个务必保护好。纵然有人杀将出来,也必然从下头城门急着出去。你们派人锁住几处城门,务必严防死守,不能叫一个人逃了出去。”顿了顿,冷下声道,“我要将这些胆敢来犯的人一网打尽。”青罗只觉得怀慕的眼中锐利冰冷,心中一震,却也知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只微笑着送来手,替怀慕整了整头发衣冠,笑道,“你去罢,我这里一切都好,就在这里等你回来。”怀慕回头又忘了一眼青罗,只觉得那言笑间尽是信任的柔情,点了点头,忽然俯首低声道,“你此刻的眼神,就是最叫人动心的一种。”也不等青罗回过神来,便纵身跃下了城墙,向着那燃烧着的城市投去。 青罗眼见着他跃下去,像是飞扑向烈焰的燕子,一转眼便消失不见。回过神想起他方才的话,心里也是一甜。青罗抬头望向天际,火光烧的那半边天幕都是血红的,倒像是自己第一日到松城的时候,瞧见的那一天如血残阳染出来的云霞。那种铁和兵刃的味道还在,又被更为浓烈的火与血的气息覆盖了,尽数烧成了灰烬。这座城池在自己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英烈肃杀,如今立在这个城的最高处往下看,更觉得它充溢着战的决然和冷酷,连那霞光也像是血色。松城,这是西疆军事重镇,这样的战火洗劫,不知有多少回了?无数战争和死亡压过,那些城中的百姓却仍旧忠诚地守护着自己效忠的人,一遇机会,都能奋勇上前。不论上官王族里头是如何的争斗,这座城池是其中那一方的势力掌控,只要他们看见了这个姓氏,仍旧能点起血液里埋藏的尊崇和追随。 这样的血气和刚性,青罗不是不震动的,看着怀慕纵身跃下的一刹那,她似乎明白了这一夜所有死去的人守护的究竟是什么。说是朝廷属下分封的藩王,其实他们是一个独立的国,独立的民族,相互守望,生死与共。百姓愿意为了怀慕去死,怀慕却也不会抛下他们去苟且偷安,或者这也就是文崎和自己说过的,西疆不会拱手将土地百姓让与朝廷的原因,他们早就已经是血肉相连不能分割的整体。今日高逸川来这里是这样的结果,以后若是朝廷的人来了,他们效忠的保护的,仍旧只有自己信奉的王,而不会是名义上的帝君。自己在这里被人敬重,自然是因为她是太平的象征,却也因为甚至更是因为她是上官怀慕选择的妻子。这些人期待太平岁月,却从来都不畏惧战争。他们安然于这样共存的现状,若是有人要侵犯进来,便是践踏了他们的尊严和国土,必然会引起誓死的抵抗。她是自己不愿意看见任何一方的人死,然而这样的未来,是自己无法躲避,无法阻拦的。到了那一刻,自己所站的位置,也就不是今日这样的明朗简单。 战火烧了一夜,天却已经即将破晓了。从城头上望下去,城里的火光渐渐熄灭了,东边天际的流霞却渐渐亮起来。不同于自己初来那一日的晚霞的泼天凄艳的红,那红色渐渐蔓延开来,隐隐带着金光,有了几分暖意,却也像倚檀裙裾上渐渐盛开的桃花。这是最叫人难以忘怀的上元,整座松城是这山川四野间最亮的那一盏灯,光焰冲天,震惊八方。天明了,这杀戮的一夜也终于过去,迎来了这一个新春破晓。城池却又渐渐静寂下来,像是自己第一次感受的那样,安静里头带着危机。血和火的气息还没有散尽,死亡的气味却又更加分明起来。青罗立在城头往远处看,松城四围的茫茫雪原已经破开了冰冻,在朝晖下露出青黄的土地的颜色,带着几许生机,身后的城池却黑漆漆的。她不知道这死寂意味这什么,是胜利还是失败,生存还是死亡。她只有在这里等着,等着自己期盼的人回来,她相信他必然会回来,毫不怀疑。背后的死寂的城,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那声音里是期盼已久的活的气息,是压抑了许久爆发出的坚韧,也是经历生死之后的狂喜。 青罗心里舒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赢了。这些日子压在自己头顶上的阴影已经散去,就如这天明一样,终于到来。青罗正欲回头问一问战况,却忽然听见身后几声极轻的刀兵声响,心里一惊只觉得熟悉,果然下一瞬就觉得有剑锋贴着自己的颈项。青罗笑道,“任将军怎么每每行这样偷袭的事情,实在不是磊落君子所为。”身后的人喘息剧烈,显然是剧战之后好容易到此,似乎还受了伤,听青罗说话便冷笑道,“果然是你。”青罗笑道,“将军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任连云冷哼一声道,“那日在玉晖峡,夜色太暗,我并没有看清楚你的形容,只以为你是苏衡的心上人,这才救了你走。见追不上他,我的任务又是刺杀公主,只好带了人折回头来追杀楼船,却可恨那船上布置严谨,白白死了那许多兄弟。等这一回看见你,又看见你身边那个叫侍书的丫头,就觉得有些不对,似乎那丫头才像是活着回来的人说起的公主的形貌,而你说话的声音,和笑起来的那种模样,却像是那时候苏衡救走的人。我有求于你,有并不十分确信,也没有多问,如今你说了这样的话,我这才确认你就是那时候的那个叫探春的女子。原来你们兄妹布下这样的局,用身边的侍女引我们的人,自己却偷偷走了别的路,实在可恨。” 青罗方才之言乃是无心之失,听了这话,便知任连云并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想必是高逸川手下旁的人去调查的,也不知怎么便松了口气。又笑道,“将军今日做了与当日一样的事情,岂不又是白费功夫么?我心里倒是想着将军留下来一叙,将军挟持着我,自己倒是走不脱了。”任连云笑道,“当日疏忽又被你们蒙蔽,今日哪里会做一样的错事?你倒想得开,只怕是那一日没能杀了你,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你此时死了,我就更剩下了些忧虑。”青罗淡淡道,“当日家兄能救了我,今日我的夫君自然也能救了我,我没什么好忧心的。将军若是只想杀我,才刚就已经动了手,何须等到现在呢?将军挟持着我,不过是想等怀慕来了,用我再去挟持他罢了。” 见任连云只是喘息却不说话,便不慌不忙笑道,“将军的目的的确已经达到,将军此时不走,必然只有一个原因。将军表面上终于高鸿世子,实际却背叛了他。若是一切如将军所料,我们死了而将军活着,自然就能手刃了世子,把罪名尽数推给了他,一切便都水到渠成。然而如今我们活着,将军的人却死了,高鸿世子不论死活,也都落在了我们的手里。若是世子知道了将军的所为,再被我们添上两句话,或者我们就替世子说了这几句话,那个弑父杀兄的人自然也就大白于天下,将军的一番苦心也就白费了。不等将军回去,敦煌城里的人收到了消息,将军效忠的人,只怕就死无葬身之地。将军挟持着我,其实不是为了杀我,只是为了换回这位祸根。等鸿世子在将军手中,将军自然有法子叫他说将军想让他说的话。青罗不过是随意揣测,也不知是也不是?” 第十五章(07)小桃花下拼沉醉 任连云沉默一时,才道,“我本以为一切尽在我的计算之中,算无遗策再没有不成的。却不料公主还是棋高一着,竟然杂这样逆境之中还对我留了一手,秘密联系了外头的人,来了一个里外夹击,这才坏了我的事情。我和王爷都敬重公主,却仍旧是低估了公主的胆略手段。上官世子有公主这样的世子妃,也难怪身陷囹圄也仍旧能气定神闲。公主说的不错,我不会杀了你,只要上官怀慕交出藏在城里的高鸿,我就放了你。”青罗笑道,“放不放的我可不知道,只是我觉得有些蹊跷,将军背叛了高世子也就罢了,高王爷对将军可谓是亲近有加十分信任,怎么将军就要背叛于他呢?将军的能耐,若是叫昌平王废了高世子立了羽公子,或者是直接杀了鸿世子,想来也不是不可能。岂不比现在这样容易得多么?将军也不像是贪图富贵的人,我始终想不明白,将军何以要背弃王爷,把身家性命都交付在一个未成年的病弱少年身上。” 任连云默然,半晌才道,“公主不必问,我自然有我的缘故。”青罗正欲再问,却看见怀慕一跃上了城楼,见眼前的情景,微微抿了唇,却又笑道,“听闻将军在松城之外,便是这样请了我的夫人,怎么今日仍旧是这样,还更变本加厉起来?”任连云瞧了一眼手中的剑,对怀慕淡然道,“上官世子还不知道,我和公主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闲言闲语不必多说,我知道鸿世子此刻定然已经是在上官世子手中,上官世子自然担心公主的安危,就请世子把鸿世子送还吧,也免得我西北上下忧心。”怀慕笑道,“鸿世子倒是正在松城做客,只怕老王爷不曾想到。只是任将军只怕是想着鸿世子死了才好的,这会子要了鸿世子去,只怕还有别的想头呢。” 任连云正欲说话,却见怀慕忽然冷了面色道,“将军,既然如今我已经来了这里,你一人就断断没有活着出去的可能。纵然你挟持着我的世子妃,也自然会是如此,不过平白给你我添了些麻烦。如今我且告诉你一句话,我蓉城的将士,此时只怕已经到了敦煌。任将军心里自然有记挂的人还在敦煌,此时死在这里,不知道那敦煌城中的人,将军可能放心的下?”怀慕在任连云反叛的时候,自然也就想明白了这里头的关窍,此时用这话试探,果然见任连云煞白了脸色,额上便渗出了汗,却不说话,手里抵着青罗的剑锋更近了些。怀慕心里微微紧张,面上却不露痕迹,只微笑着瞧着他。 果然,任连云僵持了半晌,才哑声道,“世子意欲如何?”怀慕笑道,“我敬重将军也是个英雄,之前在战场上相交,也知道将军是个磊落的人。如今虽然算计了我,想必也是逼不得已,何况我和公主也一样算计了将军,就算彼此不相欠。我知道将军本意必然不是愿意如此,怀慕依然。说起来我如今还活着,其中几分也算是将军相救。所以我愿意给将军指一条生路,就算是还了将军这个情。就请将军放了公主,我这就让将军离去,松城至敦煌之间,怀慕许诺决不加以阻拦。若是将军能回去守住敦煌,咱们在战场上坦然相见,决一生死如何?至于高世子的事情,那是你们西疆的秘事,我既然要挥师北上,自然也无所谓谁是这西北之主,就替将军保密,不会说了出去。高王爷过世,西北在我眼中之人,也只有将军一人,旁的事情都可以不加理会。” 怀慕定定地瞧着任连云,心里却也是不甚平静。他所做的一切也只是赌,如今任连云已经被逼到了穷途末路,万一自己所说的条件对他没有足够的诱惑,或者是他不相信自己杀了青罗和自己同归于尽,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救下青罗。自己已经受了伤,本就不如往日灵便,更要紧的是投鼠忌器,任连云的剑锋离青罗的血脉不足一寸。任连云也已经受伤,可是那伤里更多的是孤注一掷的狠绝。他若是突然下手,自己一定能杀了他,青罗的命却也留不住了。怀慕不敢妄动,只有赌,赌自己在方才的一瞬间的猜测,赌千里之外的敦煌,有任连云无法割舍的人和故土。他知道任连云是最棘手的人,若是被他赶回西北召集旧部,自己的人对西北的偷袭就可能受到影响,然而他不能不这样做。他只有赌,等到赌赢了,再为自己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任连云又沉默了半晌,青罗能听见他在耳畔的呼吸,带着急促的焦灼。任连云瞧着怀慕,似乎在看那眼神中有多少可信,忽道,“上官世子若是从我手里救出了公主,却又派了人来追杀我,我却又要如何?我自己的承诺不可信,也不敢奢望世子言出必行。我如今孤身陷在这里,唯一的筹码只有公主,自然害怕世子出尔反尔。”怀慕听他这样说,意思已然是松动了,心里已经舒了一口气,便又笑道,“我纵然说我可信,将军只怕也放心不过。将军的意思是要如何?”任连云冷声道,“叫公主和我一起走,世子可以跟在之后不远,我若是杀了公主,世子就能擒住我。有公主在手中,我却也不用担心世子是否会反悔。等到了敦煌,我确认自己已经安全,再把公主送还给上官世子。” 却听怀慕冷声道,“不可。”任连云一怔,没想到怀慕竟然这样一口回绝,便冷笑道,“我以为上官世子有多么在意公主的死活,却原来不过如此。”怀慕笑道,“常言道夜长梦多,将军只觉得这是完全良策,却没有想到,将军是孤身一人,身上又带着伤,带着人质走上千里的路,在这定云江以南,尽数是我上官氏的土地。纵然我不动手,将军是万万不可能平安离去的。一路上将军自然有疏忽的时候,我岂能没有办法救了青罗出来呢?我之所以不应允将军,是不愿再与将军徒耗心力。二者我和公主已有多日未曾好生相聚,心里惦念得紧。实在不愿自己的新婚妻子,和将军一处作伴。将军比怀慕年长,自然能领会怀慕这样的心意。”青罗不料他这样时候还能说出此等揶揄玩笑的话,纵然身处险境,脸上也是一红。任连云也未想到这话,半晌才道,“那世子的意思如何?” 怀慕道,“将军自然知道公主对我的要紧,我也知道将军必须活着回到敦煌。将军技艺高绝,我和将军继续对峙,不论胜败如何,都会危及到公主的安全。将军此时退到城墙边缘,抛下公主立刻就走,城中的人此时还并不知将军的行踪,我不说话,他们也不会察觉将军离开。我念及公主的安危,愿意放将军离去。我知道将军对我难以信任,此时却也由不得将军。将军若是不信,要不就是在追捕的路上被我擒获,要不就是在这里拼个鱼死网破,不论是哪一种,将军都不可能活着回到敦煌,所以将军此刻只能信我。”怀慕看着任连云方才的神色,心里已经有了七分胜算,只是自己赌上的是青罗的生死,那一边对于任连云的心思却仍旧摸不透,心里仍旧如绷得即紧的弓弦,一瞬不瞬地瞧着任连云。却见青罗被任连云挟持着,却似乎满不在乎的样子,只微笑瞧着自己,眼神中尽是信赖和看见自己安好的安慰,心里只觉得一静。 任连云也看见怀慕瞧着青罗的眼神,心里想到了些什么,也是一痛,咬了咬牙便拉着青罗一路退到最边缘,忽然撤了剑伸手将青罗往另一边的城墙外推。怀慕忙纵身过去,在青罗从城楼上坠落之前揽住了,再回身去看,任连云也已经从外墙上跃了下去,急速地往北方奔逃去了。怀慕心里明白,他这一推并不是要害青罗性命,是心知自己必然要去救,给他自己多争取片刻的时间罢了。却见青罗也遥遥望着远处道,“当真不去追么?”怀慕笑道,“他没有害了你的性命,我自然也要履行自己的诺言。你放心,纵然他去了敦煌,此刻也已经来不及了。只是不知道那敦煌城里有什么要紧的人叫他如此不顾生死背信弃义,我总觉得还不是那位羽公子那么简单。” 第十五章(08)小桃花下拼沉醉 青罗点头道,“我也总觉得有些疑惑。”正自思索,却见怀慕定定瞧着自己,脸上一红嗔道,“有什么好看的?”怀慕笑道,“自然好看。这么些日子也没有好好在这太阳底下光明正大的看你,这会子自然要看个够。”青罗面上的红晕更深,啐道,“好容易得了活路,还这样不正经。”怀慕却凝了神色道,“这些日子的事情实在是险,然而我瞧你竟是没有什么惧怕的样子。就算是方才,那件都抵到你脖子上了,你还只管瞅着我笑,怎么也没个惧怕,万一那任连云要是气急败坏起来用你泄愤,可要怎么好?夜里叫你去安稳地方,你偏不依,这会子叫我担忧,你还和没事人一般。” 却见青罗轻轻摇了摇头笑道,“这没有什么万一的。我在这里等你,是知道你必然会赢的。方才不觉得怕,也是知道你自然会救我的。”怀慕一怔,舒手拥住青罗笑道,“你倒是信任我,所幸我也没有辜负你这信任。”青罗默默伏在怀慕肩上,只觉得从没有这么安稳过,一切都已经过去,她又在他身边了,他们安全了。半晌,青罗才道,“怎么你一个人就来了?里头的情形如何了?”怀慕笑道,“大局已定,我总是放心不下你,便自己上来先看看,却不想就见了这样的情景。里头的事情是伯平在料理,这会子只怕也有些眉目了,咱们一会下去就知道了。想来我竟是不如你,起先还信了任连云的话,若不是你叫了董余来接应,只怕今日死的人就是你我了。只是昌平王的戒心素来极严,我在这里多日,也没有法子递出信去。你在这里,自然也是和我一样不得自由的,却不知你用了什么计策,竟能和董余契合的如此一致?” 青罗笑道,“我是女子,又是来议和的,昌平王自然不能对我太过刻薄,也就失了些戒备。那胭脂铺子是婉姨家的产业,我一个女子在胭脂铺子里也不叫人疑惑,这才送了信出去。若说这时辰,倒不是巧。我知道若不是到了这一日,那边的事情就还不能得手,给董大人的信上便约了今夜,我自己这边,却是想了些法子的。”说着便把这些日子的事情都细细说了一遍,却见怀慕不说话儿,又瞧不见神情,忙疑惑着要推开,“怎么了?可是伤得厉害?咱们快去瞧一瞧。”却觉得怀慕分毫松手,声音带着些莫名的沉郁,“都是我不好,苦了你,竟为了我如此。我在昨夜看你脸色就不好,只当你是装病,没想到竟是这样。”青罗笑道,“傻子,这有什么呢,更怪不得你。你放心,我这病不过再几日便好了,不过是瞒着那些人罢了,并不碍事的。夫妻就是患难与共的,我这样是为了你,却也是为着自己,你这样只管怨自己,却把我放在哪里呢?” 怀慕略略推开青罗,又仔细端详着她的脸。青罗也回视着他,一张面孔消瘦了许多,被这朗朗日光勾勒出的剪影却愈加坚毅,两颊还带着些血痕,那一双眼睛里落着初阳之光,竟像是燃烧这两簇火焰。青罗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怀慕,从战争中回来,身上带着血和火洗礼的痕迹,眉梢眼角的煞气还没有散去,唇角和眼睛里的温柔,却又是这样熟悉。这落阳楼高歌的怀慕,是战场上纵横来去的怀慕,也是带着自己踏秋,与自己结发的夫君。她到了这一刻,更加深切地觉得离他这样近,不单单是离那个赏花弹琴的翩翩佳公子,也是和这个浴血而归的将士,她和他之间再没有距离,她始终追随着他。 然而在这一刻,青罗忽然就想起了倚檀。她最后瞧过来的那一眼太过深刻,像是在瞧着她心心念念的怀慕,又像是看着他身边的自己。前半夜逃离出来的时候,自己曾经从这一眼中获得了勇气,然而等一切都风平浪静之后,这一眼留在心里,却像是为自己此刻完满无缺的欢喜蒙上了一层暗影。倚檀是为怀慕死的,她心里明白,只是她临别的那一眼,分明也是为了自己。倚檀早就和自己说过,只有自己和怀慕的生死是要紧的,她愿意用他的命来保护这一点。她做到了,临别时候留下的话,还是叫自己和怀慕天长地久。这是对自己的祝福,却也是对自己的托付。她想的太透彻,放手的太彻底,叫自己连怨恨都不曾有,都未来得及有,她就彻底地离去,反而留下了自己,要被愧疚捆绑一生。这城下除了倚檀,还有更多死去的人,也都是为了自己,她日后的道路,是不是也都要和今日一样,踩着旁人的血来活着呢?怀慕可以和他们并肩而战,而自己,似乎什么也不能做。 怀慕似乎感觉到青罗那一瞬间目光里的瑟缩,却又把她揽进怀里,沉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别怕,不管有什么事情,我始终和你在一块儿的。这些人的死也不是因为你,他们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我们也有。咱们只有继续他们要做的事情,才是不辜负他们的心,不叫他们白死。”青罗点点头,怀慕又叹了一口气,“倚檀的事情,这也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你也别太过伤心。”青罗听了倚檀的名字,那眼泪便要落下来,忽然一惊道,“不知三哥哥和侍书他们如何了?”怀慕一怔,“三哥?”转而明白过来,“你是说文崎?”说着倒奇怪起来,“文崎向来和人不亲近,是军旅中养出的性子。连我和他相见,也都只是点头之交,你倒是显得与他熟稔,竟是把世人都比下去了。” 青罗本来心里郁郁,见他那一脸的惊讶神色倒笑起来,点头道,“三哥哥的确是个冷峻性子,其实人也是极好的,这一回更是生死与共,自然多了些亲近。这称呼本是在路上掩人耳目,后来日子久了也就惯了。原本他是你嫡亲的表弟,这样称呼也没有什么不对的。”怀慕笑道,“既然是我的表弟,他很该叫你一声二嫂嫂,你叫一声三弟才是。”青罗嗔道,“他虽然比你小,比我却是大着好些呢,我哪里敢呢。”怀慕也笑道,“原以为你是不怕的,原来还是有几分畏惧。”青罗点头道,“第一次瞧见,实在有些不知如何相处,当时只觉得身上都一寒似的。如今倒也不是惧怕,只是还有些敬畏。想来你也知道的,太妃遣了他来保护我,又叫万事听我的嘱咐,有些话我不好和他说,他却从来没有疑我,竟是不顾生死,我也实在有些感慨。”怀慕也道,“他是和姑父在军队里长大的,自然是这样斩钉截铁。” 怀慕见青罗神色间的悲伤似乎散了些,叹了口气道,“咱们下去吧,不知里头的事情怎么样了。高逸川虽然死了,高鸿却还在城中,我来时还没有听闻他的下落。”青罗也点了点头,“虽说如今大局已定,若是找不见他,总是又多了些麻烦。你之前与他的约定,都是听任连云所说的,你怕是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吧?”怀慕道,“我也是猜测,瞧出了些蛛丝马迹来。你也别担心,如今已然可以断定,高鸿此时必在城中无疑,此时松城已经尽数在我手中,他就是插翅也飞不出去。”正说着话,就见一个亲兵快速跑了上来,“世子,董大人说请世子和世子妃快些往府衙里头去,有要紧的事情呢。”怀慕和青罗对视了一眼,忙跟着那人一起下了城楼。 一路往城里走,青罗只觉得眼前所见,比之前在来这里的路上所见的,更加惨烈十倍。几个时辰之前,自己曾经打起帘子瞧见了满街的花灯,如今只看见一地的残迹,所以绚丽的玉纸丝绢,尽数化为了灰烬。那些屋舍街市多半倾圮,带着火焰焚烧过的漆黑。此刻天光已然大亮,火光还没有完全止息,犹自微弱地跳着,舔舐着死者已经冰冷的身躯。有昌平王的军士,有自己身边的亲随,有董余带来的士兵,也有松城的妇孺老幼。她眼睁睁地瞧着,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感受,眼中却似乎没有泪水下来,只觉得空洞冰冷。直到她看见一具孩子的尸体,手中拿着一根削尖了的挑花灯的青竹,双眼里犹自闪着愤恨的光,却被一柄比他身子还要长些的刀钉在了地下。青罗的泪水终于落下来,死亡在这个孩子的身上这样真切,他那么小,叫她想起珠大嫂子身边的兰哥儿,想起园子里总爱缠着自己的蕊丫头,想起那个偷偷在寺庙里折下一枝桃花的自己。他还那么小,却已经死了。自己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否明白,什么是国仇家恨,谁是他拼了性命要去保护的人。 第十五章(09)小桃花下拼沉醉 怀慕见青罗如此,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拉着她的手,一路往城中走。青罗察觉到哪掌心里的暖意,只觉得心里定了定,却想起破晓时分的那一声欢呼,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一路走过来,除了清理的军士瞧不见一个活人,不知那些欢呼的百姓都去了哪里?正想着,一个转弯便走到了府衙前头的场地上,却见这个城市里所有活着的人都在这里。躺着的是这一夜里受了伤的人,有永靖王的士兵,也有参与巷战的百姓,忙忙碌碌来回的那些未曾受伤和轻伤士兵和百姓,正在尽力救治。青罗仍然看得见有人在死亡,也有人在醒转。那些站着的人坐着的人眼中随之闪烁过悲痛和欢喜,却都有一种一模一样的神情,像是劫后余生的释然,像是重得自由的舒展。 青罗看的明白,那是胜利的神色,不论是拿着刀剑巡视卫护的人,还是端着水瓮安慰照顾的人,都是这样的神情。不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在这如同地狱的一夜之后,他们赢得了自己要赢得的东西,那种骄傲和狂喜连悲痛都遮掩不住。这种神情叫青罗心里一暖,这是在死亡的灰烬里头萌芽的希望,尽管这萌芽可能会带来更多的死亡,可那种希望的力,仍旧叫人为之振奋,忘却恐惧和退缩。有人看见怀慕和青罗过来,又是高声的呼叫,那欢呼一呼百应,瞬间在这里展开。那些因为受伤而有些虚弱的声音忽然明亮起来,轻快地飞扬之上,像是朝霞里振翅的鸟群。青罗心里忽然觉得欣慰起来,他们还活着,而他们的活,或者就是幸存者的希望,是死去人的安慰。 怀慕和青罗穿过这些人,在仰视的目光里走进了那一座夜宴的厅堂,那里是战斗和死亡开始的地方,却保存着最初的绮艳富丽,只是那金碧辉煌染上了血色,更显得凄凉。董余从青罗见董余神色郑重,四顾一望,惊道,“那文崎将军和侍书去了哪里?才刚将军一个人身陷险境,莫不是有什么意外?我出来的时候安排了侍书和先生在一处安全的地方藏着的,这会子可瞧见他们了?”董余沉声道,“世子妃放心,文崎将军不碍事,只是可惜叫那任连云走脱了。高鸿世子倒是已经找见了,这会子就押在后头花园子里,是澎涞先生和侍书姑娘不见了。文崎将军去先生藏身的那里未见,就追出去了。”青罗听见是文崎去找,只觉得舒了一口气,“想必是叫乱军冲散了,既然三哥哥去找,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先生虽然不会功夫,自保的法子想来也有。” 青罗语毕,却见董余和怀慕的神色都十分难看,疑惑道,“这里有什么不对么?”董余瞧了怀慕一眼,才道,“世子妃细想想,澎涞先生是为什么要跟着公主来这里?一来是要保护世子和世子妃,实际上却实实在在是朝廷的眼线。他本来以为世子妃是要割地求生的,如今见了这样局面,自然知道,我蓉城是要和西北决一死战了。以他的聪明,前后一梳理,此刻必定知道世子妃使得是缓兵之计,我们的人已经到了敦煌。世子妃细想想,朝廷求的是藩王之间彼此制衡,不愿意西北灭了我们,自然也不愿意我们平定了西北。澎涞先生这一去,只怕是通风报信去了。至于侍书姑娘,”董余瞧了一眼青罗,有些为难的样子,“听文崎将军的意思,可能是追随而去了,又或者是被澎涞逃亡的时候杀了也未可知。” 青罗的脸色也变得为难,朝廷在边疆亦有军队,此刻自己一方所凭借的,乃是出人意料,其实大半兵力尚在平城一带或是蓉城守卫,调拨往西北的自然不多。此刻西疆南北乱成一片,攻是无力,守也勉强,正是一损俱损的局面,哪里还有心力抵抗朝廷?朝廷若是这个时候攻过去,或者自己和西北的鹬蚌相争,朝廷真能坐收渔翁之利。自己之前就料到了这一点,对澎涞多加防范,一切消息都不叫他知道。然而真拖延到了这最后一夜,自己只觉得生死相搏已然成了定局,对他反倒失了戒心,兼之这些日子朝夕相处,他也不似以前那般,自己最后只把他当做自己托付侍书的人,叫人守护着他们,却并没有叫人盯着。自己不惜病痛,成功地骗过了他,却不想在这最后的混乱里头叫他走脱了。 青罗定了定神道,“董大人觉得文崎将军可能追回先生?”董余摇头道,“这我却并不知道。我还有一重顾虑,文崎将军是久经沙场的人,手下从不曾手软。他方才走得太急我却没有来得及叮嘱,只怕他一旦寻见了就要下杀手。澎涞先生终究是世子妃的娘家人,是南安王手下信任的臣子,特意遣了来商议苏世子和清琼小姐婚事的亲使。我们瞒着他战况,南安王和朝廷不能把我们怎样,若是在这里死了,只怕又要横生枝节。”青罗闻言更是一惊,董余的顾虑自然是真的,她却又更多不能叫他死了的缘故。她自己虽然不喜欢他,可他却是子平的知己好友,是侍书心上不移的人。不管侍书是不是跟他一起走了还是怎样,若是澎涞被自己的人杀了,自己要怎样和她交代呢?更或者,她也就从此去了。 青罗勉强笑了笑道,“侍书和先生有情,先生不会对她下杀手的,她是不是追随而去此时也不能妄加揣测。文崎将军虽然性子冷硬,和先生却也能说上话,想必也不会就杀了他。我看董大人也是泰国多虑,等将军找了他们回来,自然就好了。”董余眉头一锁,脸上显然是不信的神色,却顾忌着青罗并没有说什么,倒是怀慕摇头道,“澎涞和侍书的事情我是今日才听说,若说他对侍书有心,我并不十分相信。这位先生的大名我也听闻过,虽然是一介书生,却是冷血无情的人物,若说侍书碍着了他,难说就不会下杀手。至于文崎,那也是个冷硬的,澎涞虽然和他相处了这些日子,却终究是敌方的人。他是沙场上磨砺出来的人,自然不会顾念私情,只怕就以为一剑下去永绝后患。” 青罗想起初见的时候,文崎就是这样一剑横过去,并没有顾忌澎涞的身份,若不是自己拦着,只怕当时就要出事,心里也着急起来,“那你说怎样才好?”怀慕沉吟一时,对董余道,“伯平,这里的事情你先照应着。高鸿世子你也看着,也别委屈他,等我回来再说。”又对青罗道,“咱们带着些人去找一找,或者你说的也是,找到了自然就有说法的。”董余应了,怀慕便携着青罗出去,临行前又道,“平城那边如何了?”董余道,“世子放心,已经在我们控制之下,等这边的事情平静了,世子就可以移师平城,随时挥师北上。”怀慕点头道,“那你就在这里安顿伤员,安抚百姓,也不必把这里的军士带走,就在松城驻守,城里因为我们损毁良多,也帮助百姓安家。你带着几个亲卫,明日跟着我一起出发到平城。”董余应了,便自己下去安排。 怀慕带着青罗一路出去,只问人可曾见了文崎将军,后来有人指着,只说是依稀瞧见出了城去了。青罗忙问道,“可还见有一个女子,与我一般样岁数的?”那守城的将士点头道,“倒是有一个,比将军出去的早些,还是夜里的时候,说是世子妃身边的丫头,出城有要事。我们见她是个女子,神情又急切,也就由着她骑了马出去了。”青罗听说是骑了马出去,倒是一怔,又问道“那女子之前,可还有人出城?”那军士想了想道,“我们在这里把守的时候没见有人出去,只是攻城的时候一片混乱,我却不知道了。”青罗心知澎涞必然是那会子出了城了,又想到侍书乃是随后出去的,可见不是跟他一起走了。只是既然是神情急切地追了出去,自己心里就更是放心不下了。 第十五章(10)小桃花下拼沉醉 怀慕又道,“方将军出城的时候,神情是怎样?”那军士想了想道,“将军出去地匆忙,马走得极快,神情我也没有看清。只是我恍惚记得寒光一闪,想必是将军手里的剑。如此看来,将军想必是不太高兴的。”青罗不自禁瞧了一眼那个军士,问道,“你见事倒是清楚,回话也干脆,你叫什么名字?现居何职。”那军士笑道,“承蒙世子妃下问,我不过是寻常一个卒子,贱名世子妃不问也罢。只是见世子和世子妃神情,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如今在这里既然问的明白,倒不如早些出城去。那位姑娘马术不精,想来是走不远的,文崎将军必然能找的见她,不必担心。只是那姑娘前头若还有什么人,世子妃若在这里耽搁下去,只怕就寻不见了。” 青罗仔细瞧了那军士一眼,也不说话,便牵过一匹马上去。怀慕见她行动敏捷,倒是一怔,见青罗对自己一笑,便也笑着上了马,二人并骑往城外去了。出了城,青罗见四顾茫茫,犹豫道,“也不知去哪里寻他们去?”怀慕瞧了瞧四周,往东边的山里一指,“朝廷设在西疆的岗哨,最近的就在这座松岭以东。澎涞出逃,自然知道我们要来追,往西去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北渡就到了昌平王的地界,原本是安全的所在,然而他既然已经知道我们要挥师北上,只怕也不敢孤身一人在这里徘徊,只有到了那边,他才能安全地把信息传递出去。所以此时澎涞,必然是往松岭里去了。”青罗远远望过去,一片平野青黄之外,远处横卧着一带起伏山岭,仍旧被白雪覆压着,静静地如在世外。 青罗转回头来道,“你说的这个自然没错,想来三哥哥也知道,只是侍书却不知道这些,不知她会不会走错了地方?”怀慕道,“你别急,侍书不同于文崎,不管她追了出去是什么缘故,既然是孤身上路,若是未见澎涞,她必然会回来,若是走对了,只怕她还未找见澎涞,就会先被文崎看见,所以你都不用忧心。你要担心的还是澎涞,虽然他要走,我却不敢叫文崎真把他怎么样了,到时候对你哥哥,对朝廷,我都难以交代。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忧,澎涞是藏,文崎是追,纵然文崎走的方向不错,自然也难以很快找见他。不出意外,我们就能先遇上文崎,这样一起去找澎涞,自然就不会出岔子了。”青罗一想,觉得甚有道理,也就放下了心,跟着怀慕往松岭方向去。 怀慕见青罗在马上十分自在的样子,便笑道,“我早说你若是会骑了马,自然喜欢这样的自在。只是倒没有想到,我还没有来得及教呢,你倒是先会了。瞧你这模样,不像是几个妹妹一样的姿势,只怕是文崎教的吧?”青罗奇道,“倒是三哥哥教的,却不知原来这里还有不同么?”怀慕笑道,“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寻常女儿家说话,都是踏春观花的样子,姿势也都优雅拘谨。战阵里练出来的骑术,却是周身都和马融为一体,身上松,里头的精气神却是绷紧的,略有些动静,便能即及时做出反应的。”青罗笑道,“原来是这样,我倒也没有留心,只是初学的时候便一路奔波,自然也没有人理会我是否优雅,却也没有提防着什么人,只是随时提防着莫要掉下来就是了。”怀慕笑道,“就是这样好呢,我若是教你,只怕也是要这样教的。” 怀慕见青罗身形瘦弱,坐在马上虽然气度不凡,却更有几分病体不胜的样子,又忧心道,“你病了这样久,不该还出来颠簸,不如你回去,我一个人去也就是了。”青罗一笑,“侍书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先生的事情也和我有关,我若是不去,心里总是不安的。”怀慕见她意思坚决,也是知道她性子的,只好由得她去。青罗想了想又道,“说起来倒是奇怪,侍书是最怕骑马的,一路上总是澎涞带着她一起,怎么这一次倒是敢一个人策马追出去了。”怀慕道,“说起澎涞,我虽然也见过,却并不相熟。听你说起侍书的情形,只怕是对这位先生有情吧?既然是这样,当日不会骑马,和今日独自骑马,也就都说得通了。只是我有些奇怪,依你的性子,怎么不把侍书就给了澎涞呢?侍书是你最贴心的人,这位先生又是你哥哥的幕僚,门户上也算是般配的的。”青罗也不好说什么,只笑道,“这些事情原也看缘分,若是侍书执意要去,澎涞先生也愿意,我自然不会阻拦的。若是两个人都没有跟我开这个口,我又何必去乱点鸳鸯呢?” 青罗略顿了一顿,又道,“说起来,我倒也说过话,我和先生说,若是这一回我有什么不测,就请他替我照拂侍书一生。只是言犹在耳,如今的情形却是我难以预料的了。若是侍书真的跟了他,我也没有什么不许,免得她和我一般夹在这里头为难。只是如今的情势,我们却不能放他们走,只盼着她不要错解了我的意思,做出什么回不得头的事情来。”怀慕沉默了一时道,“我知道你心里担心,既怕她背弃了你,也怕她吃了亏。”青罗摇头道,“前些日子我怕的是她为了自己的心,有意无意做出什么对你有妨害的事情来。如今事情都已经成了,你既好好地回来,她就算从此以后要跟着那边,也都由得她去,纵然以后要成了敌人,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如今怕的,是她在我们中间左右为难,或者是为对我的忠心,做出什么叫自己后悔的事情来。” 怀慕半晌不说话,青罗觉得奇怪,便转过去问道,“怎么了?难道你也是如此想的?”怀慕淡淡笑着,神情间却有几分悲凉的样子,“我想的不是侍书,是你。其实于你而言,何尝不是这样?对我一心一意,就是对君父不忠不孝,全了忠孝,就全不了你我的夫妻之情。你今日这样心疼侍书,我却想着,其实你心里的苦,是比她更甚的。说起来,终究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叫你嫁来这里,不论是你还是侍书,都不用像今日这样为难。你会找一个名门子弟嫁了,侍书也能名正言顺地由你和你兄长做主,跟了自己的心上人。你原该有一个安稳宁静的将来,到底是被我耽误了。” 青罗听了这话,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他说的句句皆是实情,她的为难,原来他心里也都是知道的。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她左右为难,并非因为父兄,而是因为家国,或者更因为子平。而她之所以会像今天这样,却也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自己的家族血亲。这些她都不能说,只好一笑道,“你别多想,我如今既然跟着你,已是十分感激上天厚爱,再不会想那许多。纵然真到了那一日,我也就不闻不问罢了。就算是有些为难,我也觉得值得,你如今去问侍书,只怕也是这样想的。若是心由得了这些思量,莫说我,只怕连你,也未必就会如今日对我。” 怀慕深深瞧了青罗一眼,也不再说话,只和她并骑往松岭中去了。青罗心里明白,其实怀慕心里此时所想的,非但是自己和侍书,更有倚檀。那一抹桃花红的颜色,只怕从此就深深地印刻在他心里了。纵然怀慕曾经并没有对她有过什么特殊的感情,从此以后,也再不会和从前一样。那临别的一眼太动人,没有凄凉哀怨,只有满足一笑,直如灼灼花开,柳风拂面。那临别一眼,莫说是怀慕,就连自己,也是再不能忘怀了。倚檀用自己的死,成全了怀慕的生,这样的情意,本来就是不该、也不能再被忘怀的。她知道怀慕的歉疚,那歉疚里头只怕也有一丝的震动,只是他不会告诉自己罢了。而自己却明白,即使怀慕这一生,心里真正爱恋的只有一个自己,倚檀的死也会永远留在他心里的某个位置,更何况在自己到来之前,他们还有过青梅竹马一般的岁月呢。 第十五章(11)小桃花下拼沉醉 青罗忽然想起道,“昨夜里高逸川说的那些话,你觉得有几分可信?”想到母族覆亡的事,怀慕的眉头更是锁上了几分,道,“高逸川对我们并没有撒这个谎言的必要。自然,他的本意是要挑拨我和大哥的关系,使我们争斗地更狠些,这样不管谁成了最后的王,必然都要元气大伤,于他是有百利无一害的。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临死前最后的了。父王与柳家之前的情义,我也是听人说起过几分的。小时候母亲便时常带着我回去省亲,往往都会小住几日,父王便也常常处理完政事便去和外祖并几位舅父说话。母亲也从来不避着嫌疑,总是抱着我在身边,含笑听着说话,偶然间也说上几句。那时候见父王对外祖,真可谓是如师如父,连和几位舅父也是情同手足。那时候如今的母妃,当时的小姨还没有出阁,有时候也会得了父兄允准出来坐坐。还有一位舅父容致年纪最小,比母亲小着两岁,还是朗朗少年,却是最得我父王和母亲爱怜。非但跟着外祖和年长的两个舅舅学些兵法,甚至于跟着父王常常听些治国权衡之道。那时候柳氏被诱骗出征,外祖和大舅父、二舅父的尸身都已经安葬,却可惜这位小舅父,竟是连尸身也没有找见,只找见血衣残剑。据闻父王也曾经怀疑过他的生死,只是这些年都没有音讯,也就罢了。 “舅父们时常说,父王是舍不下母亲,这才每每要来陪着,父王却说是舍不下这些兄弟同袍的情谊。我虽然恨着父王无情,然而若说这些夫妻之爱,兄弟之情全然是假,我却也不能相信。后来童嬷嬷和我说柳家的事情,我也曾经无数次这样问着自己,父王究竟是为什么信了闲话起了真疑,竟能割舍下这些。如今听了高逸川的话倒是明白了,父王本就是视权力高于一切的人,高逸川既然穿的言之凿凿,只怕云姨也在暗中做了手脚,势必要显出柳氏暗结党羽却又可以遮掩的证据来。外祖性子刚直孤介,舅父们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又仗着与父王是姻亲挚友,更不着意恭维或是掩饰自己的主张看法,言谈间与父王的争执也不在少数。父王少年得位,一旦在这位置上坐得稳了,岂能容得下这样功高震主又不知收敛的人呢?所以高逸川所说的话,我竟是信了九分。” 青罗曾经听怀慕说起过自己的父母年轻时的情景,说起自己在柳家的事,却是头一遭儿。忽然想起,若是他这些亲人没有死,或者他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且不说帮扶着他,哪怕只是默默地活着,他也不会这样苦。更或者,如果柳芳宜的第一个孩子没有死,被上官启立做了世子的不说他,他也不用背负起这样多。他身边只有一个柳芳和,却也有她自己的苦痛和哀愁,其实她早就死了,死在自己年少的时候,死在绮梦破碎的时候。现在活着的是病痛缠身、悲愁刻骨的女子,她永远代替不了他那个死去的母亲。青罗无数次从柳芳和的眼神里,看到一种寂灭一般的神情,或者是一种属于遥远过去的光辉。她一只的眼睛是韶华正好的妙龄,一只眼睛是垂垂故去的老妪。 怀慕避无可避,他就是母亲唯一的那个孩子,既是上官家的唯一嫡子,也是柳家唯一剩下的男人,他的世界颠覆地太快,从欢愉少年到隐忍青年,一个人走过这些煎熬岁月。青罗从没有问过怀慕他这些年吃得苦,受过多少人的多少算计,做过多少筹谋甚至是阴谋,他拥有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他也从来不说。然而纵然不问,她心里也是明白的。只要看见他有时眉眼间的神色,初见时候意气风发下头的沉郁和怀疑,和如今与自己相互依靠的安慰甚至是纯真,她就都明白了。他长大蜕变的太快,以至于他有了两个世界,一半是如今深沉的超越了岁月的才华和气韵,深沉而多疑,像他的父亲。另一半却明朗潇洒,坦坦荡荡,心似明镜却又坚贞勇敢,像他的母亲。 只有一个青罗想了想,便又把那时候听郑氏说的那些话,和自己的揣测都告诉了怀慕。怀慕的脸色一沉,半晌才道,“若说是这样,也由不得人不信。她既然能灭了我一门,又怎会放过我的母亲和之前的那个孩子呢?我能好端端的活到今日,自然是母亲没了一个孩子之后起了防范之心,有孕的时候悄悄回了娘家,出生后又对我加倍小心呵护。我究竟是父王亲自立的世子,想来她虽然视我严重钉肉中刺,却也始终没有机会对我下手。如今想起来,母亲是个不喜欢生是非的人,就算心里头有疑惑,也会顾忌着父王的颜面和心思,顾忌着云姨膝下的大哥,这些疑惑也并没有确凿证据,也就没有直接说给父王或者是太妃听,只会借着自己家族的力量保护自己和我。然而这样的举动落在起了疑心的父王眼里,或者就是柳家要挟持着我篡权夺位的确凿证据,安氏那样精明,自然也会再添上几句,用这样的事情做做文章,挑拨着父王,父王自然也就信之不疑了。 “只是这些话也只是推测,高逸川的话也做不得数,究竟是死无对证,何况这件事情更是父王的心病。若说的不好,只怕还有人说我们刻意捏造了,要谋夺权位陷害大哥和云姨。如今你说了这些话,我也明白了些以前不信的事情。既然昔日母亲的死和第一个孩子没了的事情不是他,那么他心里对母亲,自然是有几分真情的,只是在他心里权力更重些罢了。母亲活着,不管他怎么待她怎么关着她,他心里总是觉得好过些,而母亲的死,必然是他日日夜夜忘不了的噩梦,是他一切罪孽里头最叫他难受的不能原宥自己的事情。既然是这样,他也自然不会放过害死母亲的人,因为那个人杀的不仅是他的妻子、儿子,还是他的良心和太平。所以高逸川所说的事情,只有在郑姨娘所说的事情有了确凿证据之后再提,那时候父王和太妃都不会再放过他们。” 青罗点头道,“太妃对云姨要害你和母亲的事情,只怕也是知道几分的。想来你能平安长大,太妃也是使了力的。只是你和大哥都是太妃的孙子,她纵然不顾虑云姨这半个儿媳,也要顾忌着大哥这个长孙和上官家的名誉。然而这件事情实在太大,太妃只怕并不知情,否则以太妃的决断,怎么会容得她祸乱政局,残害肱骨呢?她心里本就已经属意于你,何况又有了这两月的事情铺垫,不会留了她们母子碍着你的路的。至于父王,有了母亲的真相,也必然不会再留情的。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在咱们自己那里,找出确实的证据来。你放心,我走的时候,明着暗着给婉姨留了好些话,她必然会尽心竭力去做这件事情的。”青罗说着又对怀慕慧黠一笑道,“其实就算没有证据又能怎么样呢?只要父王和太妃愿意相信,就算没有真的证据,事情也自然就成了定局。” 怀慕沉沉地点了点头,青罗忽然问道,“如果真到了这一天,生杀予夺皆在你,你会对他们怎么样呢?”怀慕一震,半晌才道,“生死之争,由不得我容情。我这些年本以为,这只是兄弟之争,权位之争,甚至总想着这是我在和父王争,为母亲争着这一口气,为我的母族争来沉冤得雪的一日。我本来以为这只是父王的冷血薄情造成的这后果,只可恨我是他的儿子,是西疆上官家的世子,我除了争来这个王位,为母亲和家族出这一口气,我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你知道我曾经有多恨自己是他的亲生儿子?不但恨他做过的那些事情,恨他害了母亲、小姨和所有人,我更恨他曾经给我我少年时候最好的时候,恨他纵然这些年防着我却总没有真的害过我,恨我不愿意承认的他和母亲之间的情分。我就是被所有这些情分束缚了手脚,我恨自己不能真正的报仇雪恨。” “然而如今,我知道了埋得更深的真相,原来我母亲的所有不幸,竟然不单单是因为我的父亲的背叛,更是有人处心积虑的要我们死。这些人不但是二十三年前要我们死,十年前要我们死,时至今日仍旧不肯放过我们,以后仍旧会要我们死。只要他们一息尚存,和我们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敌。青罗,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明白我此刻的情绪,我压抑了多年的恨和无奈,此时都有了宣泄的出处和缘由。我不会再留情了,留了他们,非但是给自己留了无穷的后患,也是对我母亲和亲族流的血的亵渎。我不能容他们活在这个世上,是因为他们早就该死了。我知道你这些日子瞧见了太多的血和生死,不愿意再去想这些事情,然而我必须要这样做。” 第十五章(12)小桃花下拼沉醉 青罗默然一时道,“我知道你的心思,这本是你的家事,我不过嫁给了你半年,又不是西疆的人,本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也没有立场说话。你不在家里这些日子,我费尽心思去帮着你去理清楚这些年的旧怨,是不忍心看着你始终迷失在这些昔年的事情里头,也不忍心看着你始终误会父王对母亲的心。父王虽然做的错了,对你和母亲的心,却也是真的。如今好容易解开了你心里这个结,却没有想到竟然又成了今日这样的局面。我也明白,这种事情为一个人洗脱了些,也就必然会有别的人会浮上来,叫你释怀,也是不该不能的事情。我和你一样,也是恩怨分明的人,谁若是对不住我,我也不会姑息养奸的。然而云姨终究是父王的侧妃,你的姨娘,大哥哥也是你的亲哥哥,我也只是想劝你多做些思量罢了。莫要和父王昔日一样,到了多年以后再来悔恨,却也是晚了。” 怀慕瞧了一眼青罗,点头道,“你的话我会思量着的,如今说起来这些也还早,还是先问眼前的事情吧。”青罗也没有别的话,眼见已到了松岭,便和怀慕一起往山里去了。说是松岭,其实山势并不险峻,山中古松幽暗遮天蔽日,倒与山名相衬。外头的雪虽化了许多,松林之中却仍旧存着积雪。枝叶繁密,虽然正是午时前后,阳光落进来却也带着森然的绿意,落在林间的积雪上更添了几分清寒。密林之中最是安静,与宜园冬山中偶有鸟语虫鸣静谧不同,竟是没有一丝儿的声响。怀慕见地上积雪未消,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如此一般,雪上留痕,是再也走不脱的。虽然不知道他是从何处进山,却也可以判定是近处,平野之上太容易叫人发觉,山中虽有积雪,却还是容易匿身的多。怀慕跳下马来,在附近搜寻一番之后,果然看见马蹄踪迹。 青罗便道,“如今虽然看见马蹄,却不知是何人留下的,若是侍书留下的,她若是没有找见先生,岂不是咱们不小心便被带往了别的去处?更或者是旁的什么人留下的,咱们岂不是南辕北辙。”怀慕摇头道,“松城被高逸川占了这些时候,寻常百姓自然不能出来走动的,若是高逸川手下巡逻的人,也必然不会只有这一行痕迹。你才刚说侍书不善骑马,若是她留下的痕迹,必然要有混乱践踏的迹象。若是文崎,他所骑的是战马,骑术又最是娴熟,留下的足迹又要比之不同。所以可以判断,这必然是澎涞所留下的。” 怀慕便引着青罗循着这一线踪迹往前头去。渐渐走至深山之中,那绿更是深幽,已然是另一个人间。又走了一程,密林之间道路回转,已不知身在何处。青罗策马而前,却忽觉怀慕停住不动,转头瞧见他皱着眉只管往地下瞧。青罗道,“怎么不往前头去了?”怀慕指了指另一侧的马蹄道,“这两个方向,都是澎涞一个人,只怕他也知道雪上会留下痕迹,才弄了这许多玄虚,倒像是奇门遁甲之术。”立在那思索了半晌,方才展颜一笑,引着青罗往一个方向去了。又走了一程,又看见有凌乱马蹄踩过的痕迹交汇了进来,可见是早先追出来的侍书也发现了澎涞的踪迹。又走了一程,便有三匹马的踪迹会在了一处,心里明白文崎和侍书从别的方向追过来,倒是避开了这迷阵都走了无误的路了,心里便是一紧。怀慕和青罗一起加快了速度往前追。却不想又走了一程竟看见几匹马正在林下静静地踱步,意态闲闲的样子,骑马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青罗和怀慕赶上前去几步,却见前头别无路途,只有一处断崖,人力可以攀援而下,只是断崖下头一段皆是嶙峋岩石,马若是纵跃下去必然受伤。想必是澎涞对松岭中道路不熟,这才撞到了这里来,心知后头必有追兵,也来不及回头再去寻觅别的道路,只有弃了马匹自己攀援下去,侍书和文崎纷纷到此,见了眼前情状也都如法炮制。怀慕略一迟疑,便拉过青罗往下去,虽然峭壁难行,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为难。青罗忽然瞥见一点与周围的雪白苍绿不同的颜色,忙叫怀慕停了一停,急急走过去看,只见雪地上头逶迤着一枚松花配桃红的缨络,正是侍书闲来打了玩儿,时常带在身上的那一枚。青罗四顾一望,果然见有三行足印,其中略小的那一行上头,常有摔倒的痕迹,可见是侍书了。青罗忙道,“咱们可要快些儿,侍书不比三哥哥和先生,是难得出来走一走的。她一心只在往前头走,这里道路又艰难,若是不小心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好呢。” 怀慕点了点头,索性背着青罗往前头走,一边还笑道,“洞房花烛夜我抱着你往后头鸾凤阁去,你那神情分明就是错愕,如今可觉得好些了?”青罗嗔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贫嘴贫舌的。”二人正笑语,忽然听到前面连着一声惨叫和一声惊呼,虽然轻微,却依稀听出是澎涞和侍书的声音。二人都是一震,只觉得前头的情势大大不妙,也无暇再说别的,忙一路朝着那声音来的地方飞奔过去。从崖壁上下来,地势低洼处积着颇厚的雪,松林却愈发密了起来。追寻着那几行足迹往前头走,倒也清楚明白,只是从方才隐约的两声之后便再没有声响,这寂静莫名叫人觉得慌张。青罗在怀慕肩头极力往前头看,忽然瞧见一抹红色,忙拍了拍怀慕。怀慕便把她放了下来,又拉着她的手往前去。 忽然面前一亮,竟是到了密林之间一块空旷雪地上。不远处可见一个红色人影,却是伏在地上的,身边还有一个珠灰色的身影跪坐着,又隔了十步远,那一个独自立着的藏蓝色的人影,不必看清形貌,周身的气势却是一望即知是谁,那种冷峻的敌视,分明是自己见过的。青罗忽然觉得眼前的情景氛围分外熟悉,才出蓉城的时候,澎涞和文崎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敌意,只是在自己的劝阻下平息了下去,又在一月同仇敌忾的时间里淡化了。那时候的侍书,就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一声惊呼,此时那一声惊呼却不是她。青罗瞧着远处的侍书,红色的衣裳,倒像是那时候拦在中间的自己。 文崎想是听见了二人的动静,便回过头来看,对着自己略略点了点头。青罗瞧了一眼怀慕,二人疾步走过去,到了几步远,青罗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这时候的文崎是自己全然陌生的,与这一月来认识的文崎不同,不是初见时候的冷峻,不是后来的坚毅,更不是对着自己温和一笑的三哥哥。他周身都是战斗的痕迹,伤痕交错着,不过草草包扎了,有的血迹犹没有干,眼见着在蓝色的衣袍上头渐渐染开,却没有半分落在地上。面容或者是因为失了血的缘故,显得尤其的苍白,唇上几乎没有血色,紧紧地抿着更是发白。发间似乎也受了些伤,一线血迹蜿蜒下来,流淌到眉心才停下来,衬得一双眼睛如鬼神一样的亮,带着从地狱之火里头归来的冷酷和杀意。青罗觉得有些冷,今晨在城头上所见的怀慕,犹有几分是自己熟悉的,并不叫人害怕,而此时的文崎,却是叫自己情不自禁地生了几分畏惧,叫她不敢再像平时那样信任依赖。 青罗顾不得多瞧文崎,忙向着侍书那边走过去,跪下来细细查看。果然见侍书委顿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柄短剑,青罗只觉得十分眼熟,瞬时便明白过来,与文崎素日所用的那一柄长剑显然是一对。想是伤的极深,侍书胸前的红衣已经晕染出大片黯淡的黑色,眼睛微微闭着,犹有呼吸,却没有声响。青罗心里伤心,又不敢贸然去惊动她,抬眼看了一眼澎涞,见他素来温和不动的神情中也露了几分惊讶,跪坐在侍书身边,一双手似乎想要伸过去扶住侍书,却停在半路上。侍书的血溅上了他素日一尘不染的珠灰色衣衫,那红色鲜艳得刺目,似乎还是活的一般,渐渐展开来,像是桃花一树。这是青罗第二次瞧见这样的情景,在倚檀身上,在侍书身上,她已经不用问这样的情景是为了什么,还能是为了什么呢?青罗一时之间只觉得恨极了澎涞,若不是他,又怎么会成了如此? 第十五章(13)小桃花下拼沉醉 (对不起大家啦,前两天在火车上,耽误了更新,现在继续~~~) 侍书像是知道青罗来了,微微睁开了眼睛,只是目光涣散,青罗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自己忙道,“侍书,你觉得怎么样?”侍书嘴角一动,像是要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一般,低声说着什么,青罗听不清楚,忙伏过身去。只觉得侍书在自己耳边嗫嚅,不过是几个断断续续的词,“姑娘……我……对不起……”那声息渐渐的低弱下去,慢慢听不见了,连那呼吸也似乎渐渐消失了。青罗的泪登时便落了下来,她其实一早就明白,侍书对澎涞的心,和倚檀对怀慕,本就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更多了顾虑重重,多了为难挣扎。她和澎涞之间不但夹着侍书自己的顾虑,中间更夹着一个自己,连为心上人去死,也都觉得对自己歉疚。一开始的时候或者她还有过自己的顾虑,到了今日,她不过是想让他活着,她也想跟着他走,却又觉得对不住自己。 或者就像倚檀之前揣测的那样,侍书还做过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所以才在这时候对自己说抱歉。然而此刻青罗却不想再追究,她也只想让这个一起长大的侍书活着罢了。她昨日才见了倚檀的死,至今也不敢去面对,而不过一夜光景,这个跟随着自己走了千山万水,与自己同生共死,在所有为难的时刻都陪伴着自己、安慰自己的侍书,竟也就这样枯萎在自己眼前。她忽然觉得歉疚,她这些日子心里只有怀慕的事情,对侍书只有防范,却忽视了侍书对自己的感情和她心里的苦。她几乎是把侍书放在为难的境地里不管不问,这才让她今日这样痛苦,到最后也觉得对不住自己。 青罗抬眼瞧了文崎,面容已是水一般的平静,“三哥哥,方才的事情此刻我不想问,也不必问,你先带了先生回去。这兵荒马乱的,不管是谁,也不能叫伤了先生一根汗毛。”青罗静静地看着文崎道,“三哥哥,我既然把先生的事情都交托给了你,就搁下一句话。不管是谁,只要是敢伤了先生,一律军法处置。”文崎一震,便又看了一眼青罗的神情,似乎是和那一日嘱咐自己不顾一切冲杀出去的那种决然一模一样,便不再多说什么躬身应了。走到澎涞身边,也不说话,只冷冷地逼视着澎涞。 澎涞自然知道已经无法走脱出去,便也毫不反抗,瞧着形容气色,竟像是什么也未曾发生一般。立起身子,轻轻掸了掸衣裳粘着的浮雪,嘴角犹自噙着一丝笑,像是拂去衣上沾染的落花一般闲适。只是手指尖拂过衣裳血色的刹那,忽然就僵在了那里,那本就苍白的颜色似乎更带着几分玉石一样的青白。然而只是一瞬,便又舒展开来落了下去。澎涞对青罗静静一笑道,“侍书姑娘看着伤势颇有些沉重,不宜在马上颠簸,如今城里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等送回了松城,只怕就会耽搁了。我虽然不才,却也略懂些歧黄之术,公主若是对我放心,就容我在这里给姑娘医治。” 青罗心里此刻正是怨极了澎涞,血气上涌,本欲一口回绝,却见怀慕对自己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又扫了侍书一眼,神色颇为凝重。青罗心里一惊,眼见着侍书在自己身边气息奄奄的模样,自然不能用她的性命来赌这一口气,便带了几分嘲弄道,“今日先生怎么如此有心?侍书是我身边的丫头,想来与先生的宏图伟业无关。纵然是为了先生把性命丢了,以先生的脾性,只怕也是毫不在意的。侍书虽然对先生是真心,先生却也从来没有把侍书放在心上。先生对侍书,不过是当做一枚可以搁在我身边的棋子罢了,怎么这会子倒成了菩萨心肠,要来救这样不相干的棋子?” 青罗这一番说侍书是为了救澎涞才成了这样,本是根据眼下情势的猜测。一时之间意气上涌,急怒之下也顾不得再去问清楚,便说了出来。青罗见澎涞闻言脸色便是一白,又见一边的文崎也颇有几分唏嘘感慨的神色,便知道纵然不全是如此,也有七八分的真切了,心里便更是着恼。正想着再说几句什么,却见澎涞的眉宇间忽然涌起一种陌生的神情,像是有些失落,又像是有几分伤心,更似乎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愤之色。那怨愤分明是对着自己的,带着和自己一样的愤怒。 “公主说的很是,对于侍书姑娘,的确是我辜负良多。只是侍书姑娘如今这样,纵然有我的不是,公主又怎么能脱得了干系?这些日子我接近侍书,自然是为了想法子刺探公主这边的消息,然而公主明知道我是这样的人,还把侍书放在我身边,难道只是为了侍书姑娘自己的心思?公主也只不过是利用侍书来稳住我,自己再和身边的其他人做别的打算。公主可知道侍书姑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公主你。若不是她以为我要做什么对公主不利的事情,甚至以为今日松城的战乱是我一手策划要害死公主,她也不会在兵荒马乱之中,自己一个人骑了马不顾一切追了出来。可笑她到了如今,也不知道其实不是我骗了公主,而是公主一力谋算了今日的一切,却把她蒙在鼓里,利用她来欺骗于我。她不顾性命要救的,何止是我,更是公主你。” “我虽是用软语温言蒙蔽了她,可是公主却给她做了一个幻梦,叫她落在了这里无法自拔。公主既然早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又何必再叫她理会于我?公主只说是为了侍书,却也不愿承认,这是为了公主自己的私心。公主说我是把侍书当做棋子,这一点我并不否认,只是公主却怎么不知道,自己也把侍书当做了棋子?我对侍书,只怕侍书心里是明白的,公主对于侍书,却是真正掩人耳目地藏了私心。说句不敬的话,若我是明欺,公主便是暗骗。公主说的话都是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人罢了。公主如今做出这副抱不平的样子却来给谁看?侍书若是棋子,至不幸的不是被我所用,而是被公主所利用蒙蔽。” 澎涞一气说了这许多话,见青罗只愣愣地立在远处,便也不再言语,快步走过去俯下身欲给侍书治伤。却见昏迷过去的侍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唇齿间说不出话来,眼中却落了一滴泪。澎涞瞧着那颗眼泪慢慢地滑落下去,划过面上的血污,渐渐从剔透晶莹变成了珊瑚一样的颜色。澎涞瞧着侍书的眼睛,似乎是瞧着自己,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除却眼角落出的那一颗眼泪,眼中空无一物。那种神色不像是伤心,倒像是解脱的释然。澎涞忽然想起方才那一瞬,侍书闪过自己眼前的眼神,像是韶华胜极的花朵,那样的生机簇簇,只不过是这么一瞬,便就已然零落成泥。澎涞忽然觉得心里暗沉沉地冷,眼前的侍书分明是醒着的,却叫他觉得是死了。 青罗此时也见侍书醒了,便也顾不得许多,走过去便对澎涞急声道,“此刻还在这里呆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救她。”澎涞也回过神来,正欲伸手,却见侍书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握住身前的刀柄,片刻前还不能动弹的人,这一个动作却迅疾如闪电。青罗见侍书的眼神忽然又静寂变得彻亮,唇齿间咬出一个字来,也是决然的利落,“不。”青罗和澎涞见眼前的情形,也都明白了侍书的意思,她是断断不要澎涞去救她的,若是他伸了手,她就要自己把身上的这一柄剑拔了出去,便是要自戕。青罗被那眼中的决然震住,半晌才劝慰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如今别的话别的事都不要放在心上,此刻你身子不好,还是救命要紧。你放心,我自然给你一个公道。” 侍书脸上现出一个凄然的笑意,却转瞬即逝,重又淹没在那种决然之下。似乎是没有气力说话,却丝毫不见退缩。握着刀柄的手像是使尽了全身的气力,又失了血色更显得苍白如玉,倒衬得那指甲上的蔻丹艳艳的红。澎涞见侍书这般模样,也知道方才自己对青罗所说的话,都被她听了去,原本说的都是自己心里的话,并没有假意,也并没有后悔的意思。然而此时见了她这样的神情,却忽然生出一种痛惜甚至于后悔的情绪来。那情绪来得太快,瞬时便席卷了他的周身,叫他伸出去的手凝在侍书身前,再也不敢动一动。青罗是知道侍书的,虽然平日里言语不多,却也是个极有性子的人,如今既然这样,是不能勉强的了。若是自己或者是澎涞勉强了她,只怕登时就丧了性命。虽说是送回城去医治颇为凶险,总好过一时三刻就死在这里。 第十五章(14)小桃花下拼沉醉 青罗叹了口气,便对文崎使了个眼色,又对侍书柔声道,“你不要心急,我这就叫人带了他走。等你想见他的时候,我再找了他来,不然谁也不能叫他到你面前的。”文崎也不顾澎涞还愣在那里,便一把拖起了他往外走。澎涞由着他去,最后却回头又看了一眼。见侍书也不说话,只是听了青罗的话,似乎笑了一笑,微微摇了摇头。那笑容安详如许,甚至还带着些温柔颜色,然而澎涞一望即知,纵然她能活过这一劫,这一世,她只怕是再也不愿意见着自己了。他其实早就料到了这一日,他一直认为,棋子用完了便是弃子,若是棋子对棋手纠缠不清,更是叫人心烦,往往还要费心除去。然而真到了这一日,他却忽然生出一种叫自己都惊讶的念头,若是方才的话没有叫她听见,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不管他本意是如何,最后却是一损俱损。 青罗转身见文崎带着澎涞走的远了,再回过头去看侍书,却见她手已经垂落了下去,眼睛又慢慢地阖上了,敛去了方才的光亮,只有脸上那一丝笑并没有消失。她像是散去了浑身的气力,软软地躺在那里,毫无生气。此时林子里头只有自己三个人,寂静如斯,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澎涞方才说的那些话涌上心头,那些愤怒和悲伤都一瞬间消失了,连力气似乎也都从身体里抽走了。青罗望着眼前生机全无的侍书,自幼跟着自己的、几乎是最亲近的人,忽然跪在雪地里掩面而泣。她感到无力,感到后悔,她甚至痛恨自己的改变,不愿去面对今日的自己。不过是一日之间,她看着倚檀死在自己眼前,如今又是侍书。她总是有自己的理由和借口,如今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自私的。她们都不是自己要害死的,她想要她们都活着,然而却眼见着她们在自己眼前凋零了生机,却又都为着自己。 怀慕一直立在一边,此时见青罗哭的这样,本就病弱未愈的身子受了这半日的风雪,又经了这样的哀恸,簌簌地都,连哭声里都带着咳音。怀慕静静地走了过去,解下身上披着的斗篷覆了上去,又缓缓跪下来,双手扶在她的肩上。怀慕越过青罗的肩望着远处的郁郁的松林起伏,眼中浮现出一种悲凉神色。他知道青罗是自责的,他却也明白,是自己阻断了她的安稳人生。她如今已经觉得泥足深陷,他却不能救她,甚至于要继续带着她往前走。一阵风过,吹落了四围松枝上覆压的雪,像是有一场冬雪纷扬。这想来是今冬最后一次的雪了罢,在这寂静如死的山林之间,安静无声,却像是埋葬了一切。这一个冬天,到了如今也该是尽了,或者明日再醒来,已经是雪融花开。这一个冬,于自己和青罗,对于所有的人都已经太长太久,但愿他够和她一起迎来春暖花开的时节。 十六的夜,月色还是圆满的明明如玉,只是那眼见的圆满里头,究竟是有些缺失了。不知晓的人也就罢了,只当是一样的完满,然而若是知晓了这缺失,总是难以和十五的月一样地看。松城已经安静了下来,连被战火燃过的街市,都已经回复了七八分的原貌,为了谨慎起见,仍旧行着宵禁令,然而关门闭户的百姓的洋洋喜气,却是紧锁的门扉也掩不住的。青罗不愿住到高逸川所住过的府衙里头,便和怀慕一起仍旧歇在驿馆之中。外头皆是胜利的喜悦,只有这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黯淡和沉痛。青罗和怀慕默默对坐着,彼此都不说话儿,心里似乎满腔的言语想说,却一字一句也说不出口去。 外头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公主,外头董大人求见。”青罗一惊,想也不想便道,“倚檀,你去接了大人进来,侍书倒了茶来。”言语刚出,心里便是一凉,是了,这两个人,如今都不在自己身边了。青罗看着怀慕瞧着自己的眼光,和自己有几分一样的悲伤,却又带着几分的怜悯。青罗勉强笑了一笑,又扬声道,“外头是谁?”却发觉自己声音带了十分的沙哑,几乎是发不出声来一般。这几日本就咳疾未愈,气力不足,这一日间又经了许多事,更是几乎说不出话来。外头的人还没有说话,怀慕便道,“这是今儿咱们所见的那个守城的军士,我瞧着他机变伶俐,也像是稳妥的人。如今正是用得上人的时候,便提携了他到近前来效力,也帮着伯平做些事情。”说着便对外头的人道,“这就请了董大人进来,裴梁,你也一起进来罢。” 外头应了一声儿,一时便引着董余进来。青罗也重新整理了妆容,把方才的憔悴不安掩饰了起来。董余和二人都颇为熟识,此时也只如常一礼,倒是跟在后头的裴梁,恭恭敬敬行了军中之礼。青罗仔细打量了裴梁,午间匆忙,他又被血污烟气染得瞧不清面目,此时再一见,倒是颇为清爽的一个人。说不得俊秀,只是眉目分明,沉稳之中又透着几分机变,虽没有穿着铠甲,也能见勃勃英气。先时说了几句话,青罗本就对他有些好印象,此时一见更觉得是个人才,便点了点头。只是一时想起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两个人,心里便又是一痛。怀慕也知道她心思,也不等她说话,便问道,“我和世子妃回来的匆忙,也没顾得上问你,如今外头的事情怎么样了?” 董余点头道,“一切都已经打点妥当。幸有世子妃的筹谋攻其不备,我们军中将士的伤亡并不算多,也算是顺利控制住了局面。松城的百姓虽然也有伤亡,也不算十分厉害,此时也已经按着往日的规矩加了抚恤,又按着世子的话加了些。”怀慕点头道,“如此就好,你费心了。”却见董余的神色颇有些为难,便道“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董余看了一眼青罗,才道,“军中伤亡虽不算厉害,只是世子妃带来的那些人,因为是在重围之中,力战之下拖延住了昌平王的人,给我们外头的人留了余地,却是死伤八九,十分惨重。听说那些人除了王爷派来的,还有太妃身边的亲信。” 怀慕也看了看青罗,慢慢道,“太妃派来的这些人,明知道是死士。多亏了他们,我和世子妃如今才能好端端的在这里,我心里十分感激。想来太妃也知道这一点,不会怨怪于我们的,只有等一切都安定了,回到蓉城再好生抚慰吧,如今还是行军打仗的时候,要想带回家乡安葬也是不能,只有择地安葬,他日我凯旋归来,再来祭拜英雄冢。”董余道,“世子放心,我们在这里死伤的将士,我都已经遣了军士送到松岭上安葬。连高逸川那边死去的上下军士,我也都在松岭中另择了地方埋了。纵然生前是你死我活,却也不能叫别人做了他乡的鬼魂野鬼,死无葬身之处。”怀慕点头道,“你做的很是。”怀慕又瞧了瞧青罗,正犹豫着要问一句话,却听见外头吵嚷起来,便对裴梁道,“你去瞧瞧。” 一时之间裴梁回来,面上带了一丝笑道,“是好消息,外头有人抓到了高逸川。”怀慕和青罗都是一惊,忙道,“是真是假?”裴梁笑道,“我曾见过这位高世子,才刚瞧了一眼,虽说老了许多,眉眼却还是那模样,想来不是假的。我也叫了几个西北的俘虏来审了一审,也都说是高鸿世子,只是都奇怪怎么这位该在敦煌的世子,此刻浑身狼狈地成了咱们的阶下之囚。”怀慕便问道,“他可曾说了什么?”裴梁笑道,“还能说什么,自然是说世子和世子妃毒辣阴险,听说任将军没有被咱们抓住,又扬言道等他回来救自己,咱们都要死无葬身之地。”董余见他说得直白,便横了一眼,见怀慕和青罗都不以为意,也就由着他去。怀慕笑道,“看来这位世子糊涂,直到今日,也还不知道任连云是哪一边的人呢,还盼着他来救他。可见他落到今日,非是命中的劫数,也是自己愚笨使然。阴险而愚笨,才会做出来这种弑父通敌以谋权的事情来。” 第十五章(15)小桃花下拼沉醉 裴梁笑道,“这位糊涂的世子如今就在外头呢,咱们英明的世子若不怕污了眼睛贬了身份,可要见上一见?”说的众人都笑了。怀慕敛了笑,想了想道,“如今他心里最恨的人是我,最信的还是任连云,我说什么自然他是不会信的,只怕以为我是挑拨离间。如今就这么搁着他,等到了敦煌,叫他自己亲眼瞧一瞧,他才知道这里头要害他的人,究竟是谁。到了那个时候,我再要用他做什么,也就比今日容易的多。你们只管把他带下去,也不用和他说什么话,他若是骂就由得他骂,他若是问就装聋作哑,只管好好看管,饮食起居也不要慢待了,一切到了敦煌咱们再说。到了那一日,我还要他帮我做一件大事呢,如今先在一边冷一冷他,煞一煞他的脾气性子,叫他有了闲暇好生想一想。他若是自己想明白了,也不必我去多说,就能为我所用。”说着便对裴梁道,“伯平事情多,这件事情就交托给你,也不必等他有什么异样,每日都来和我说一说这位鸿世子的言语举动。”裴梁应了便下去,董余却依旧立在那里。 怀慕便道,“伯平这几日也是劳苦,此时怎么不回去歇着?”董余沉吟了一时才道,“我才刚进来,瞧见了三爷和澎涞先生。澎涞先生这半日一直想要见一见世子妃,只是三爷并不理会,我想着先生终究是世子妃娘家要紧的人,虽说这里头有些事情,只是三爷这样,怕是要伤了体面和气。若是先生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只怕更是耽误了,这就来禀告世子妃一句。”青罗还未说话,怀慕先蹙了眉头道,“世子妃也连日辛苦,你只去和他说,他的话我们都知道了,只是世子妃身子不好,病又犯了上来,没有心思见他。”董余点了点头便要出去,青罗却忽然道,“董大人不必这样说,你就叫他进来就是了。不等他问,我还有要紧的话要和他说呢。” 董余和怀慕都是一怔,却也都没有多话,董余便出去了。怀慕也没有多问青罗要说什么话,只等着澎涞进来。一时董余带了澎涞进来,正要出去,青罗却使了个眼色叫他留下。董余也不知青罗要怎样,便默默立在一边。青罗冷眼瞧着澎涞,见他仍旧是素日淡淡的样子,只是掩饰不住几分焦虑的神色,便也不点破,只淡淡道,“我只觉得身上不大好,只怕是前几日的病又犯了上来,想请先生替我瞧一瞧。”澎涞没有料到青罗叫了自己来是问这个,便也只好走上前去诊了脉,“不妨事的,如今虽然觉得不爽快,再过几日也就大好了。只是经了这一场病,公主的身子的确受损,以后还是要好生调养,否则落下了病根,就是几十年的麻烦了。”澎涞说的厉害,怀慕神色已经变了,青罗却仍旧是淡淡然的样子,“叫先生为我多费心了,还请先生开一个调养的方子来。” 澎涞一时写了方子,青罗也不瞧一瞧,随意挥手道,“董大人请了先生去罢。”澎涞见青罗就这样叫自己出去便是一惊,董余也没有想到,便起身请了澎涞。澎涞走到门前,终是忍不住回身道,“公主,不知道侍书姑娘可好了些?”青罗身子一僵,慢慢地笑起来,“先生如今再来问,已经是晚了。”澎涞怔住,青罗淡淡笑道,“先生临走的时候也瞧见了,侍书已经对这人世间没有留恋,对先生对我,想来都是如此。所以先生一走,侍书也就搁下了心里的一桩心事,这就撒手去了。我本想着把她带回蓉城,留在自己身边,只是又一想,先生说的不错,侍书若不是跟着我,也不至于成了今日这样,不如就叫她留在松城罢了。在这松城里头,好歹她也真心欢喜过,留在这里,想必也能叫她一直留在我和先生一起给她做的好梦里头了。先生在侍书生前没有好生真心看她一眼,如今也不必再去看。松岭中的孤魂千百,侍书于先生而言也未必是不一样的那个,也不必去找哪个是她。她既然不愿回顾前尘,我也没有在坟前留下她的姓名,是是非非不必再说,先生也就把她放下罢。” 澎涞的脸色已是煞白,半晌也不说一句话,忽然回了神,便转身走了。怀慕和董余都望着青罗,青罗的眼角也划过一滴泪来,半晌才道,“和文崎哥哥说,还是我先前的话儿,不许叫他随意出去走动。他是议亲的使者,也不必跟着往前头平城去了,就叫人好生送他回蓉城,还住在董大人府上就是。”说着拭了拭泪,又道,“董大人方才说,我身边跟着的人都葬在了松岭,不知倚檀可也在那里?”董余静默一时才点头道,“倚檀姑娘的遗体,午后就和那些在府衙里不幸殒身的人一起被收敛了。我本来想着昔日的情分想好生安葬的,却又怕世子和世子妃瞧见倚檀姑娘伤心,便自己做了主,把她也和那些人一起安葬在松岭北麓,还请世子妃不要怪罪才好。” 青罗还未说话,怀慕忽道,“既是这样也就罢了。只是倚檀终究跟了我们这么久,如今葬在异乡,不能连坟墓都湮灭难寻。松岭里头尽是松树,本来也没什么不妥当,只是倚檀姓柳,又总惦记着本家名姓,生前最爱新柳的。等开了春,你就叫人在她的坟前多多种些柳树罢,她生前不能光明正大地姓柳,死后也全了她的心愿。”青罗瞧了一眼怀慕,那神色间分明有几分恍惚的伤感。青罗也没有多问,默许着点了点头。默然一时又道,“倚檀最后去的壮烈,不同于寻常女子,竟是和沙场杀敌一般的,不可不留名的。除了这个,还是再给她立一块碑罢。姓氏倒是容易,只不知道她本家的名字叫什么。” 董余道,“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只好写如今的名字。”青罗正欲点头,却听怀慕道,“不必叫倚檀了,她原有个名字,姓柳叫绿烟的,就写这个罢,也算是名姓俱全了。”青罗听着这柳绿烟几个字,心里便知是又是一段旧年的故事了。倚檀,也是这墓碑上的柳绿烟,是自己到来怀慕人生之前于他十分重要的人罢,只是逝者已矣,这些过往烟尘,她也再不会去问的了。青罗听着怀慕的话,只道,“倚檀跟着我虽然只有半年,却是经了生死过来的,她和我也是仿佛年纪,却比我性子更沉稳几分,又对我颇多照拂提点,我心里几乎把她当做姐姐一般的。本来说什么也该去送送她,只是如今急着赶路,又怕见了更是伤心,只有请大人多替我们费心。等咱们下次再来的时候,想来她灵前的柳树也都郁郁成林了,到时候再来拜祭她罢。” 青罗又道,“侍书如今怎么样了?”董余笑道,“世子妃方才和澎涞先生说话,也没先叫我知晓,骤然说起侍书姑娘安葬的事情,倒是唬了我一跳,好在先生似乎也没有起疑。世子妃放心,世子和世子妃把姑娘救回来的时候虽然十分惊险,幸而世子妃身边的那位老太妃遣来伺候的大夫十分精妙,连着守了这几个时辰,好歹是救了回来,虽然目下还未醒,大夫也说不妨事。只是姑娘分明还好端端的,世子妃何以要和先生说姑娘已经去了?我瞧着先生方才的神色,竟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青罗微微笑了笑,“大人不知道这里头的事情,我心里头却是明白的。只瞧她看着他的那一眼我就知道,侍书这一回,怕是再也不想见着澎涞先生了。如今说她死了,也是我替她完结了这件事情,免得日后再多些牵扯纠缠。先生虽然行事冷酷,然而近日看着侍书的样子,叫我也不得不动容几分。只是侍书与他之间,终究是有缘无分的。只有侍书死了,或者才能叫彼此都解脱了去。于先生于侍书,想来都是好事。”说着又顿了一顿,眉宇间泛起一丝苦涩,“莫说是先生,只怕等她醒了,连我也不愿意见了。说到底,终究是我们对不住她。这一回她能捡回来一条性命,是上天见怜,等她大好了,她想要回到京城也好,远走他乡也罢,只要和我当面说了,都由得她去。我也再不会约束于她,就当做昔日陪我嫁过来的侍书已经死了,叫她为自己好生活一回罢。” 第十五章(16)小桃花下拼沉醉 怀慕和董余皆沉默半晌,董余才道,“世子妃远来松城,王爷和老太妃所托付诸事,都算是圆满了局。只是可惜了跟着世子妃的侍书姑娘和倚檀姑娘,竟然都折在了这里。我心里头知道世子妃是十分伤心的,只是还请世子妃节哀,日后还有许多风浪,世子妃若是一味这样伤心,只怕两位姑娘也不能安心的。何况世子妃身边还有世子,以后日子还长久,慢慢地也就纾解开了。”青罗微笑道,“我知道大人的好意。我也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也都是无奈的事情。如今只有想着,她们虽然成了如今这样,到底都是遂着自己的心意做了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她们两个的性子我都是知道的,只怕再来一次,还会是今日如此,也都不会后悔的。也只有这么想着,才能叫我心里好过些罢了。” 董余点点头,又对怀慕道,“咱们明日便启程去平城,不出三日,就能和大公子一行人会合了。我军中前几日已经收到太妃和王爷的命令,说是世子一旦回到军中,立刻解了大公子手上的兵权,连通方将军手下的士卒,悉数交由世子指挥。我奉了世子妃的密令,带了几支原就由世子辖制的人马来了松城,如今军中的事情,都是方家的大老爷带着文峻大爷和文峰二爷在操持平衡,大公子的兵权,早就已经是虚名儿了。等世子回去,这三方的人马虽说都结在一处,只怕这人心也未必就齐了。大公子如今虽然没了兵权,未必就会死心。大公子和世子的争斗,到了如今已经是势同水火不共戴天。他也知道这一回没能陷害成了世子,回去便再没有前程,或者狗急跳墙也是有的。世子前日之事,也未必就不会重演,咱们还需慎之又慎。何况除了大公子,还有个方家在那里,未必就没有别的心思。世子今日虽然得胜回去,却也不是风平浪静,不知世子将来作何打算?” 怀慕笑道,“论起阴谋诡计,大哥离他母亲还是差得远了。我如今有了防备,他一个人在外头,又被撤了兵权,昌平王已死,就凭他又能怎样?至于方家,也不必太多虑,那些人如今虽没有对我尽忠,却也是等着择主而事,并不是大哥的心腹。那方家的老爷子最是老狐狸,顺手推舟站干岸儿,他最是知道这里头的关窍的。昔日母亲家里的事情,他也是奉了父王的命令,究竟臣子最要紧的是尽忠,我也并不曾怪罪于他。这些年听闻他家里文峻和文峰两个,私下里和大哥有些交往,然而面子上却也不曾全然向着他,甚至清琼还给了大哥好大没脸。如此行事,想必是在我和大哥之间摇摆不定,只等着看鹿死谁手成了定局,再来坐收渔利。 “我这一回陷在这里,他家里的人夹在你和大哥之间,并没有明着向着谁,只怕也是观望结局。如今父王和太妃有了这样的命令,他们也该知道谁胜谁败,一时之间不会有什么异动,只怕还要对我献勤儿。此时的情势,弹压他们并没有什么难处,若说什么是最要紧的,一是趁着这一次在军中由我做主,大哥又失了人心,借机彻底清了大哥在军中的势力。二是想着法子彻底地收服了方家的心,叫他们从此死心塌地跟着我们,也少了后患。三是等咱们回去,叫云姨再没有翻身之地。”说着眼中就闪过一丝冷厉来,“这些年的结,到如今也该解开了。若是她还在,我的位置就永远不得安稳,我母亲的亡魂也始终不能安息。昔年欠下的债,该是偿还的时候了,我隐忍了这许多年,等的就是这一日。” 青罗和董余对望一眼,知道怀慕心里等了多少年的这一日,必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然而此时却也无处去劝。成王败寇,生杀之事,古来就是如此的。等到了那一日,他们所能够做的,也就只有尽可能地从屠刀下头救回一些无辜之人罢了。董余又对怀慕道,“如今敦煌那一边,想必已经突袭成功了,若是一切如世子所料,敦煌城已经易主,这几日只管等着消息就是了。”怀慕摇头道,“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又问道,“是谁去了敦煌?”董余道,“王爷仍旧和方老将军守着蓉城,这两位不过是镇着的菩萨,现在主事的是方家的二老爷。派去敦煌领兵的是仲平和文岄小爷。”怀慕讶道,“父王把姑父从南边叫了来,却没有叫姑父领兵,只叫他们两个去?” 董余点头道,“我也是听子平传书来才知道的,说是方家二老爷的意思。王爷本是不放心的,姑老爷却说,本就是兵行险招,叫年轻人去闯荡,或者更好些。何况我们和昌平王胶着,还有朝廷在一边看着,若是蓉城势力孤单,一切也都休提,所以姑老爷向王爷请命驻守蓉城,叫仲平带了文岄出来历练。”怀慕笑道,“你总说仲平性子急躁不能独挡一面,如今倒有人叫他带了更小的出来历练,倒是你这个做哥哥的,总是不放心他了。”董余苦笑道,“世子还不知道我那个弟弟?自小儿没了父母,世子又多疼宠着他,连我这个哥哥说的话,他也不放在心上。性子自在惯了,言谈也是毫无规矩科研,总叫我头疼无比,却也没有法子约束管教,只好时时事事都在跟前看着才放心。如今被姑老爷错看了,我只求他在咱们到敦煌之前,莫要惹出什么乱子,更不要叫文岄伤着才好。方家老太太最疼惜就是这位小爷,虽然排行第四,却是长房的嫡子,若是跟着仲平出了什么差池,别说我们董家,只怕世子和方家之间的局面也要受些影响。” 怀慕笑道,“这倒成了我的不是了。你放心,我看人再不会错的,仲平性子虽然和你不一样,其实也是思虑周全的一个人,只是不爱个拘束。我也喜欢见他那样,不愿拘紧了他反没意思。其实他心里是很敬你这个大哥的,听说对你妹妹也疼惜,很有做哥哥的样子。姑父也是见惯了世情的,文岄年纪虽然小,既然姑父敢叫他们两个出来,就是对他们两个胸有成竹了,你大可不必担心。我所思虑的,是那位羽公子,未必就真是病弱无知的,任连云又已经回去,想要一战功成只怕是不能的了。我也不要他们能扫平西北,只要稳住对咱们有利的局面,等我去了,再来好生收拾。” 青罗静静望着怀慕,这时候的他,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那是她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了,然而不管是什么,她也会跟着他一起走进去。只听怀慕又对董余道,“松城中的事情不消我多说,你自然都办的妥帖了。你才刚说带来的人都是我属下的,如今留在这里守城,不知军中还有多少?”董余想了想道,“去年秋天起兵,有三成是世子的人,三成是大公子的人,还有四成,说是王爷属下的,其实就是方家的人。这一回我为了掩人耳目,带来的人也不多,只是世子手下人的五分之一。世子是担心,这一次回去众寡有别,压服不住大公子手上的人?” 怀慕想了想笑道,“这也不必担心,我算了算也够了,要紧的就是方家这四成人,本来是没有什么倾向的,如今也该变了。这几个月跟着我们南征北战,你也看出来人心所向,其实咱们手中的士兵,已经不止原来的三成之数。方家的人既然看清楚了形势,不愁将来不为我所用。一样的道理,大哥做了这件事情,军中岂有不得到消息的?他手中那三成人,也未见得还能都忠心于他。我所想的,是那些对他死忠的人。云姨和大哥经营多年,自然有些心腹的人,或在明处或在暗处,留在身边就是卧榻之侧酣睡了猛虎,我怎能容得下?然而方家的人如今愿意跟随着我,一是形势所向,二也是因为大哥行了不友不忠的事情。如今父王究竟只说是夺了他的兵权,旁的还一字未提。我若是下手,方家未必就愿意帮着咱们,且不说以我手中的兵力有没有十成胜算,方家的人更或者觉得我也是剪除异己残害兄弟之人,到时候人心浮动,反而得不偿失。” 第十五章(17)小桃花下拼沉醉 怀慕也不说话,只定定瞧着青罗,青罗心里虽然有数,却也怕他铁了心要回绝自己,倒生了几分不安,面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了,也只是瞧着怀慕的神色,只等着他说话儿。半晌才见他笑道,“罢了,由着你。只是行军打仗,不同于你骑着马游山玩水,也不全然是智计之争。到时候累了痛了,可不许哭。”青罗这才又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么?我可不是这样的人。我虽纵然没有木兰辞里头兰代父从军的本事,却也自问不会叫你小瞧了我去。”怀慕却忽然敛了神色,肃然道,“我知道。”倒说得青罗一怔,又见他忽然笑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青罗闻言面上一红,那面上的笑意更是深了几分。然而忽然想起倚檀和青罗的事情,那笑容忽然又冷了下去,慢慢褪色成了带着歉疚的凄然。 怀慕见她神色如此,心里也明白,便沉声道,“我明白,倚檀虽然跟着你日子浅,却是你知心的人。不论她对我是怎样的心思,她在我跟前长大,说起来在我身边的日子比怀蓉怀蕊都要长久些,几乎像是亲妹子一般,我自然也十分伤心。你昨日就为了倚檀和那些跟来的人愁思难解,何况紧接着又出了侍书的事情,侍书是和你自幼相伴的,对你忠心耿耿,比亲姊妹只怕还要亲近,她如成了这样,你也自然更深放不下的。你这些心思我都知道,看你这一两日总是忽悲忽喜,我就已经知道你的心思,对于她们两个,你除了伤心,更有许多自怨自责,每每觉得是自己的缘故。你总觉得你如今的欢喜团圆,是在她们的牺牲上头的,一旦略展欢颜,便觉得是罪过。” 见青罗不说话儿,怀慕便又道,“咱们如今好生活着,能这样在一处,自然是她们的成全,我心里感激,也觉得歉疚。只是逝者已逝,伤者已伤,她们都是盼着你好生活着的,你若是一味伤心自苦,也不能再改变什么。你只有好生活着,才能不辜负她们的心意。侍书的事情你总是为了我,何况本就不是你的罪过。至于倚檀——”怀慕的脸上也闪过一丝痛苦神色,转而又平静道,“这一世,总是我亏欠了她。你记得她最后说的那句话,也只愿我们能白头到老,自然也是愿你能够欢喜平安的。”青罗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倚着怀慕。她最亲近的两个人,相伴长久的那个人,共度生死的那个人,如今都已经离她远去了。幸而她身边还有怀慕,她终究还不是一个人,他总是明白自己的。 夜里熄了灯,青罗卧在怀慕身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却又觉得无需多言。青罗上回见着怀慕,虽有相见之喜,却也是寝食难安。如今好容易在一处,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人能威胁了自己,更是时移世易的好时候,自然又是一番心情。一切的事情似乎都被隔绝在了夜色之外,她一时之间不必去想那许多,只觉得此时此刻静好如许。她虽是经了生死离别,经了刻骨伤心,道如今到底多了几分心安。青罗长舒了一口气,是了,她只有活着,活的平安喜乐,那些人才不算白白死去。对于倚檀,今生自己和怀慕都是亏欠了她的,此生也无法报偿了。至于侍书,但愿还能有弥补的一日,能见到她重新活过来。 青罗只觉得自己心里沉重的负担似乎轻了许多,更不必说那时候高逸川和自己说的那些话所带来的疑问、自卑和恐惧不安。她好容易走到了今天,好容易才这样都活着相见,她怎么能去想那些还没有发生、或者永不会发生的事情呢?她的身份和名姓,本就该是一个永久的秘密,在她出嫁的时候就已经埋葬了。如今高逸川已死,再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或者说再不会有人想要揭破这个秘密了了。上官怀慕爱的就是现在的自己,毋庸置疑,不会是旁的什么人,也不会有什么人把她赶离现在的位置。她这一生,都会以现在的位置和身份安然活着,名正言顺地守在这个人身边。她会经过或者波澜起伏或者淡如云烟的一生,从花开满树到绿叶成荫,最后儿孙绕膝,却仍就能在此刻自己身边的这个人的身侧,白发迟暮,安然终老。 她在这里,才真正寻见了自己的人生,她在这样的惊险流离中,才觉得自己是真正活着的,这是过去的十七年里从来没有过的真实,她在不甘和自卑中成长起来的时候就追寻的真正的活。她时至如今才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人生,如何能够就这样畏缩呢?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本就是她的,本该是她的,她舍弃了自己曾经拥有的全部,历经了无数艰难险阻才有了这些,没有任何人或者任何事能够夺了她的去。作为苏青罗,她每每是忧思难解的,是沉重不安的。然而作为探春,她仍旧有着曾经那样无所畏惧、明艳如火的心志,她不会在任何人任何事之前退缩。 十六的月色涌进来,仍旧是那样水银般的明亮,透彻而安静,似乎比白昼里的日光更能照进人的心里去。青罗随口问了怀慕几句话,初时还回答地清楚,许是这些日子太过忧心疲倦,后来慢慢就成了模糊的呓语,一只手仍旧覆在她的手上,微微蜷着手指。青罗听得见枕边之人的呼吸,安静而平稳的,叫人心里觉得安定。青罗忽然想起,在最初新婚燕尔的那些夜里,怀慕似乎也曾经这样静静听着自己的呼吸度过了漫漫长夜,只是那时的心情,与如今却是大不一样了。想一想那些枕着合欢花香入睡的日子,她的惶惑和不安都是轻浅的,那些沉重的思量里头带着几分女子的羞涩,就像时时涌上面颊的颜色,是桃花初开的软红。梦里隐约有楼台花树变幻,又人影衣袖飞扬,在模糊的期待和不安里头就过了一夜。梦的时候迷惑,到了醒的时候,虽知身在何处,却不知心当何往。 到了今日,她静静听着身边人的呼吸,真正是应了枕戈待旦四个字了。除了自己身边的这一个人,外头还有多少这样的人,日复一日过着这样的日子。她曾经在书卷里读到这四个字,以为这是最不安稳的睡梦,如今却知晓,于这乱世中这样入睡,其实是生死之间偷来的间隙,并不曾忧虑什么。只要今日还活着就已经满足,可以一夜无梦。入睡的时候庆幸过去日的生,醒来的时候期待到来一日的活,所求的不过如此。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人,彼此的心跳呼吸,就能叫人觉得安定。不论身处何方,心里头却是安宁的,没有别的奢求,没有别的顾虑。锦被暖枕,金玉满堂,都比不上这一刻的安心。 第二日晨起,董余便清点了些精兵强将随行,把剩下的人都留在了松城,裴梁也在随行之列,帮着董余打点一起事情。怀慕也有自己的安排打算,便也有条不紊地不知下去,叫青罗略等一等。青罗本坐在马上瞧着众人,过了一时终是忍不住,一个人悄悄去了秦家的胭脂铺子,想去瞧一瞧侍书。此刻原本就早,松城的多数百姓又都聚在城门外头,想送上官怀慕一行出城去,铺子里头并没有一个人,只有两个伙计守着。见有人走进来便要拦着,看出是青罗便是一怔,一个恭恭敬敬立在那里,另一个就转回身去往里间去了。 那个站着的人就赔笑道,“不知道是贵人来,本不该拦着的。只是董大人留了人在这里关照着,又说了话,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许放进去的,连那位看病的大夫也说一样,只好请贵人等一等。”青罗点头笑道,“这样更是妥帖,我也放心。”青罗忽然见那伙计对着自己一笑,眉眼间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光亮,忽然想起这就是那一日自己来此处的时候认出自己手中胭脂的那一个人。便又道,“董大人是怎么和那位大夫说的?”那伙计笑道,“贵人只管放心,董大人只说小的们都是世子和世子妃派来守着这位姑娘的,说是在这胭脂铺子里头不易叫人察觉,并不曾说到我家主人。贵人放心,这松城的胭脂铺子不止我们一处,也有明摆着是我们主子家的。至于咱们这里,里头的关窍知道的人极少,就连这住在此处这位大夫也不会起疑心的。这位大夫脾气也古怪,也不和咱们说上一句半句话,是个极难相与的人。看着什么也不闻不问,其实什么也都知道的,这样的人最是心细如尘,董大人也嘱咐了咱们要多留几分心的。” 第十五章(18)小桃花下拼沉醉 青罗点了点头,也就捺下性子坐着。四处环顾,只觉得与记忆中的颇有些不同。上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虽说有几分不安惶恐的影子,却也是客人络绎不绝,胭脂水粉的郁郁香气簇拥着钗环玎珰,年轻女子面上的红晕是动人的娇艳,互相挽着扶着,总是笑语盈盈的。堂上题着的“软香浮”三个字镀着金色,笔触清丽婉转,尽是女子的柔媚。四周仍悬着绵延的轻纱,似有若无的红,像是桃花林间浸的一抹雾气。那些雕琢精美的物事都静静地摆在那里,暗沉沉的银色,明灿灿的金色,胭脂的红润,茉莉粉的青白,凤头钗上缀着的珊瑚珠子,喜鹊镯子上头贴着的翠羽,被那满室浮动的香气润出不加掩饰的繁华绮艳来。此时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那些香气颜色和光亮都在,却似乎少了些生气。那些明灿灿的东西放在那里,却不像是女子最贴己的,竟像是隔了什么瞧着自己似的。 不一时那个进去的伙计便走出来,打个千儿便请青罗进去,自己却不跟上,只默默立在门前守着。青罗拂开面前一重一重的轻纱往里走,那香气起先是和外头一般的,却又慢慢地变了气味,成了说不清道不明又似有若无的一种味道。侍书就在那纱帐的尽头,静静地躺在那里。屋子里笼着炭盆子,极是暖和,香气被那热气一熏,更显得沁入骨髓了,竟把一边的药气都被冲淡了些。青罗忽然觉得,不管外头是怎样的世界,这里的时光似乎是凝住了,被那种奇异的香气围裹住了。青罗忽然想起,这便是秦婉彤给自己的那一盒子胭脂的气味,奇异到难以察觉,却又叫人不会忘怀,也不会错认了去。 想是虽已经把刀拔了出来,身子却不敢多动一动,侍书身上那一身的红衣仍旧晕染着那样墨一般浓重的血迹。沉沉睡着,面上没有一丝地血色,几乎像是死去了一样。青罗伸过手轻轻碰了碰侍书,只觉得手上是冰一样的冷。青罗正出着神,却忽然听见有人低声道,“世子妃不必担忧,这位姑娘这是失了过多的血,这才看着这般憔悴,慢慢就会好起来了。”声音低沉平淡,在这漫无边际的静谧里头却着实叫人心里头一惊。青罗转眼去看,只见一个人从一侧拨开重重的帘幕走进来,便是那位替自己下了药装病的大夫,仍旧是那样低眉顺目的样子,毫不起眼。青罗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往后还请先生多费些心思。先时蒙先生照顾多日,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是太妃送到我身边的人,我也实在是失礼了。” 那人摇头道,“不过是为太妃效命之人,无名无姓,世子妃不必下问。说起这位姑娘的伤势,既然救了回来就已经不妨事,世子妃只管安心。有一样事情倒叫我十分挂心,先前给世子妃用的药,为了掩人耳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只是一时情切,这药终究是用的太急太猛了些,到底落了些病根儿。那位澎涞先生给世子妃医治,如今看着是好了,底子上头终究是虚弱,不宜劳碌奔波。听闻世子妃这还要和世子往北边去,只怕于世子妃的身子有碍,不如不去的好。” 青罗倒不妨他和自己说这个,只微笑道,“我的身子自己心里头总是有数,多谢先生费心了,不碍事的。”顿了顿又道,“人生不过数十年,若要苟延残喘地活了百岁,倒不如随着自己的心思,生死有命,若能活着叫自己没有遗憾,纵然是少活十年八载的,我也自问是值得的。”那人略带惊奇地瞧着青罗,半晌才笑道,“先时给世子妃看病,就知道世子妃不是一般的人,如今可见是个奇女子了。如此不惜命的人,做大夫的除了束手无策咬牙切齿,却也不能不生出几分敬佩来。我不过是个医者,也没有旁的本事,只有应承世子妃一句话,日后不管有没有老太妃的嘱托,我总是把世子妃的贵体安康放在心上。我平日里只在太妃跟前伺候,常住在重华山中不见人的。世子妃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人去山上找一位邱先生,我自然竭尽所能的。” 青罗也是一怔,这个人除了要紧的时候,平常总是低眉顺目不言不语的,莫说性子,连年岁都瞧不清楚。他是太妃的心腹,与自己不过是一时之交,这会子竟然肯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倒是意外之事。青罗笑道,“邱先生是世外高人,能这样相待,是青罗的幸事。不说以后,眼下就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求一求先生呢。”说着便看了看榻上的侍书,长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瞒着先生,这伤了的是跟在我身边的侍书,先生是认识的。先生能把他从鬼门关里头救回来,我十分感激。只是侍书心里,却未必想要和以前一般的活着了,我和她一起相伴多年,她虽然没有说,我心里头也明白。所以我就私自做了主,和任何人都只说侍书是和倚檀一样死在这里了。” 见邱先生神色有些疑惑,青罗又道,“这里头有许多为难之处,一时之间也难以说的不明白,更有些侍书的私事在里头不便说,还请先生见谅。如今知道她还活着的人,连我和世子也并没有几个。我如今只求先生一件事,等侍书好转了,先生只当做没有这一回事,若有人问起,只说是侍书伤势沉重,不治而亡,就连文崎将军或是祖母问起来,也请先生如此这般答复。”说着便微笑着注视着侍书,默然一时才道,“这些日子我亏欠她良多,如今能够为她做的,也只有一件事情而已,还请先生替我成全。”邱先生望了望侍书,又思索了一时,似乎笑了一笑,转而又成了青罗见惯的木然,慢慢道,“侍书姑娘原本就是世子妃带来的陪嫁丫鬟,自然听世子妃的安排。她是生是死,也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关系。如今她已经脱离了险境,再过几日我也要回蓉城去复命了。既然这也是侍书姑娘的意思,我也就只当这位姑娘不幸身死就是。” 青罗对邱先生感激一笑,瞧了瞧静静睡着的侍书的面容,又站了一会子这才走了。穿过一重一重的帘幕,那一种莫名的香气在自己身后愈来愈淡,渐渐像是回到了人间。一路走到了厅堂里头,仍旧是那样静静的晨光落进来,落在那软香浮三个字上头,似乎真真是女子与世无争的天人一笑。青罗望着那几个字也是一笑,把侍书留在这里,或者真能给她一个好梦罢。与外头的腥风血雨无关,被那种莫名的暗香笼着,像是开在世外的仙姝。或者侍书这一生所求的不过是这样,她从没有像自己一样期冀过与众不同的人生,她所求的不过就是一个安稳现在。从梳篦间的桂花油,到面上的茉莉粉,唇上颊边的胭脂,衣角裙带的荷包,一重一重的香味叠在一处,便是一个女子对镜梳妆的欣悦欢娱。她所求的不过是这样,如今她独自一个人远离了战乱在这里安眠,也算是一种成全。 青罗走回怀慕身边的时候,随行的人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她一个人。董余带来的人多已留下守城,随性的百余人都是精锐,如今虽然立在那里,丝毫没有等待的不耐,见她走过来也毫不动容,面容被甲胄包裹着,都是潭一样的沉静,露出的一痕眼光却是明亮。怀慕也并没有问她去了哪里,只是在她跃身上马的时候对着她一笑,便回头对董余道,“走罢。”一行人便悄无声息地离了松城。人数虽众,那些马蹄甲胄却丝毫没有发出声音,虽是走在日光下头,却像是潜伏在暗夜里头一般无声无息。 青罗又一次穿过松城厚重的城门,那种冷而肃杀的风依旧是贴着自己的面颊过去。第一次进来,如同进入一个囚笼,周遭士兵的脸似乎都是冰一样的寒。第二次经过的时候心里惦记的是侍书,也就没有再去想别的。这一次经过,忽然觉得心里比来时更冷了一般。来时的人,如今追随自己一同走出去的,竟只有寥寥几人。两侧立着守城的士兵也是静静的望着自己,那眼神却是与身边人不同,那种信任、希冀和追随的目光,是铁一样的决心,把她冷的透彻的心,也似乎都点燃了。她知道,自己身上寄托着这些人的梦想,然而她却不知道他们的梦想究竟是什么,或者,在他们心里,自己和怀慕的梦想便是他们的梦想罢。 第十五章(19)小桃花下拼沉醉 第四卷完。下卷“云横波涌连天雪”即将开始~ 北上平城,必须经过松岭。一行人初入松岭的时候,忽然起了一阵风。成片的松林本是寂静的,却忽然被这一阵风惊起了,摇动出沙沙的声音,却似乎更是静了。那种幽幽暗暗的绿意,似乎连岭上的日光也透不进照不亮似的。青罗抬起头往远处的山岭上去看,忽然在沉甸甸的暗绿之中透出一点红来,虽说只是零星一点,却因为映衬在连绵的绿意里头显得分外夺目。怀慕见青罗抬头去看,便也望了过去,怀慕的目力比起青罗又好了许多,不过瞧了片刻,便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般,也不说话儿,只是望着山巅的那一点嫣红出神。青罗却是瞧不分明的,只瞧见一抹飘摇的红,在这寂静山林之中这样分明,像是从这山林之外漏进来的一点晨光,叫人心中为这一抹艳色惊跳。 凝望良久,青罗也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望着董余。董余见青罗和怀慕神情,叹了一口气,“这上头就是倚檀姑娘的安身之处,我原本想着她终究与众人不同些,就特意在夫家择了一个略清净远人的地方,没想到竟然走到了这里。”又探询道,“世子妃,如今正在赶路,不如等回来的时候再来祭扫,倒免得这会子伤心。”青罗还未说什么话,只对着那一抹嫣红出神,却听怀慕道,“走罢,既然来了这里,若是不去瞧一眼,也实在不该。你们且往前头走,我带着世子妃去略瞧一眼就是。”董余惊道,“世子和世子妃才脱离了险境,怎么能又冒如此之险呢?”见青罗和怀慕似乎都没有把自己的言语放在心上,又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劝阻什么,只对裴梁使了个眼色。裴梁会意,便带着身边跟随的一行人,纷纷往四周退了五十步,只留下董余一个人立在远处,伸手挽过几匹马的缰绳,若有所思地望着万壑松风之上的那一抹嫣红。 怀慕带着青罗慢慢往山崖上头走,山势陡峻,怀慕引着青罗,步伐极慢。四下无声,唯有松风过耳,幽幽的绿意卷裹而来,松岭之中本已是世外,这里却又像是更深更遥远的一重世界了。这一处山崖生的极巧,虽无半分斧凿痕迹,却天然生成了百级阶梯,笔直地延伸上去。石阶不动,而四围的松涛却是活的,走在山间如走在波涛之底一般。那一抹嫣红看上去不远,却又似乎遥不可及,若有若无地于眼前来去,似乎一直未曾动过,却因为松涛起伏,而显得愈加飘渺难寻。二人一路追寻而去,眼中心底,似乎只留下这一点颜色,叫人难以忘却,一意追寻。 也不知走了几时,眼前一开,忽然就立在了山巅。原本被山林缠卷住的风,也一瞬间自由起来,刹那间带起了衣带,恍如凌风。足下的积雪还未消,只是这风却不似前些日子,虽然犹带着些清寒,却分明染着几分春意了。方才在松涛之下,只觉得幽暗冰冷,然而如今立足其上,晨光带着些闪烁的金色落下来,又被那拂面的清风润着,足下踏着的松林,似乎也添了些暖意。青罗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瞬间的放松喜乐,像是那一日在苍华山上遥望蓉城的时候。两人并肩立在山巅,好似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雪中登山远望的约定言犹在耳,只是没有人想得到,那时候相约的是赌书泼茶的美梦良辰,而如今二人再次立于这尘世之巅,眼前所见心中所想,却是沉甸甸的死亡。 青罗终于清楚了那一抹叫她心中摇动的红,如今就静静的在自己眼前。那颜色此时看着如此熟悉,系在一树枯枝上的,分明是前日倚檀身上的那一件衣衫。桃花样的轻粉,被鲜血染得红了,像是盛开了桃花满树。在清风里头飘舞着,像是无数桃花飞落,只是那花像是永恒的,不知道何时开了,却又永不会零落尘泥。那花树是在死亡里开出的,却又因为如此再不会有生死轮回,在这里开成了永久的芳华。青罗眼中忽然觉得看见了倚檀,穿着她从未穿过的娇艳粉色,笑意盈盈地瞧着自己,那眉眼间完全没有忧色,却又似乎是从未有过的畅快自在。只是这幻象一瞬间便消失了,只有那一幅衣衫仍旧在那里舞着。是了,倚檀何曾有过这样的笑容呢?她的一生,似乎都是隐忍沉默的,唯有在这最后一瞬,才露出过这样明媚如春华的笑容。 怀慕忽道,“也不知是谁,把这一身衣裳放在这里。”青罗也点点头道,“若不是这个,咱们也不会到倚檀的坟前来。瞧着倒真是美的很,像是倚檀就在眼前一般。”怀慕沉默一时才道,“美是美的,只是不长久,若是经了风雨,日子长了也就朽烂了。倒不如埋在土里,和她一起安眠倒是好的。”青罗微笑道,“就算是埋在土里,还不是一样的朽烂?这美好原本就是一瞬,若是强求永恒,倒是不该了。”说着走过去抚着那裙裾,忽然讶道,“这挂着衣裳的树枝竟是桃树,瞧着这土,像还是新栽的样子。” 怀慕也走过去,端详了一时道,“想来是安葬她的人有心了。”青罗轻轻握着那裙裾轻声笑道,“纵然这衣裳零落成泥了,这桃花也依旧能开的,或者如此才是永久呢。”怀慕道,“如今并不是种植桃树的好时候,纵然有心,也到底是违背了天意,只怕是不能活的。”青罗却执拗道,“天意若是知道这人心,断不会叫它活不成的,你只管瞧着罢,再过些日子,它便会生根生叶,也自然会开满一树繁花的。只是你的意思是叫他们多种些柳树,也只好等到明年春的时候了。”怀慕点头道,“柳枝近水,山巅只怕也不是杨柳能活的。既然有人比我有心的早,这株桃花若是能活,或许也就不需杨柳了。” 怀慕心里忽然想起自己初见的那个倚檀,杨柳样轻柔的颜色和身影,似乎是水面盈盈而立的寻常女子,娇柔婉转,弱不禁风。后来自己才知道,原来这个姓柳的女子,是柳枝一样的柔韧,虽柔婉,却永不变折。自己曾经给她取名绿烟,以为是明白她的,却原来是自己错了。到了最后一刻他才知道,她从来都不是飘渺温顺的柳丝,而是一霎而开,却转瞬即逝的桃花。众人都道轻薄桃花逐水流,然而他却知道,那本不过是薄命而勇敢的花,明知道娇柔文弱,却又敢在春寒料峭之中盛开。他不知道是谁种下了这一棵花树,然而这个人,分明是比自己更明白她的。 青罗忽然道,“等春风生了,咱们就回来给倚檀扫墓吧。到时候桃花开了,想必她瞧着也会欢喜。”怀慕点了点头,望着眼前那一树红,目光里却是沉沉的,“路途遥远,前途莫测,也不知那时节,咱们能不能回来。”青罗只是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原本和我说,今年冬天就要回来与我踏雪饮酒的,如今这一冬都已经过去,你却始终没能赴约,怎么如今倒连允诺都不愿了么?桃花开了,咱们自然是要回来的,到时候纵然你不陪着我饮酒消寒,我也要来这里,给倚檀祭奠一杯的。”怀慕不防她这样说,半晌才道,“是,桃花开的时候,咱们自然是回来了的。非但要回来见一见倚檀,咱们还要家去赏花,在桃花树下饮酒,全了你的心愿。” 青罗也笑起来,“你走了之后,我就住去了飞蒙馆,如今虽然只有些香花香草,想来咱们回去的时候,山坳里的匀妆居的桃花也要开了。”怀慕的眼中沉沉的神色也散了些,浮出几分温柔笑意来,“除了匀妆居的桃花,还有春雨亭的杏花,山上的桐花。到了夏天,还有落薇台的蔷薇,榴艳坞的榴花,清圆舫的芙蓉,红绡苑的芍药。秋天咱们去看盈枝院的菊蕊,丹叶阁的红叶,还有迹远阁的丹桂。若是冬天,还有未雪亭和白香馆各处的梅花,纵然你不愿赏花,咱们便去雪竹居和听松室,那一脉清流,就像琴声一般。”见青罗仍旧怔怔地望着自己,怀慕又是一笑,那笑容里分明是憧憬的样子,“等日子安定了,咱们就一起回家。也不用再定什么约定,春花秋月,我总是和你一起去赏的。纵然不在园子里,咱们就住在永慕堂,合欢同心,再不分离。” 青罗又望了了怀慕一时,才道,“咱们回去罢。”怀慕点点头,二人又默默瞧了倚檀的墓片刻,怀慕扶着青罗下了山。分明还是来时的松涛一路,却似乎又盛开了往后绵绵不断的锦年花好。落梅风送沾衣袂,解鞍独自阑干倚,她经过这样的日子,也不愿再经这样的日子,待写红笺,凭谁与寄?她曾经盼着的只有来到怀慕身边,如今却又多了一种盼望,回家。她似乎这时候才明白了自己是有了家的,飞蒙馆,永慕堂,与第一次到达的时候大不相同,她已经把那里视为归去之处,便不再觉得自己漂泊无依。 到家正是早春时,小桃花下拼沈醉。她这一生,但愿能年年有这样的日子,于春来满园,满目芳馨的时候四处嬉游。如今有自己和怀慕,以后或者还能有自己的孩子。纵然是自私也好,她只愿把自己连日的愧疚和悲伤埋葬在这个山岭上。这是与外头不一样的另一重天地,或者所有人都能在此安眠,而她终究是要回去这活着的人间的。如今的自己有了崭新的盼望,只想在自己称之为家的所在,和自己身边之人去看每一年的花开。 第十六章(01)樽中有酒且酬春 (第五卷云横波涌连天雪今日开始。新的一年开始,笔者也就不会有假期那么闲,所以更新的时间进度,或者有时会或多或少受到影响。尽量保持一日一更,如果有意外情况,只好劳烦大家等一等了) 临水夭桃,倚墙繁李。长杨风掉青骢尾。樽中有酒且酬春,更寻何处无愁地。 明日重来,落花如绮。芭蕉渐展山公启。欲笺心事寄天公,教人长对花前醉。 平城,是一座最为静默孤寂的城。绵延千里的定云岭就在此处收尾,平城倚着巨大的山岭,另一侧便绵延开无尽的荒原。不同于蓉城四围原野的润湿繁茂,一眼望去尽是粗粝的砂石,深红的贫壤和尚未萌发新绿的枯树,百里之内皆没有人烟。而平城,便是这荒岭之间唯一庇护的所在,与松城相似,百年来皆是险关要塞。平城与桃源川是自北地进入西南仅有的两个关口,只是地处土壤贫瘠,又距西疆几处繁荣城池甚远,也并没有行人商旅经过,故而比之桃源川落阳关等处,最是荒凉沉寂,甚至于没有松城那许多常年安居的百姓,唯有戍守边关的将士,常年对着荒无人烟的莽原,在月夜里头吹起一曲呜呜咽咽的思乡的埙。 自古暮色,原本就是带着几分肃杀萧索的,青罗到达平城的时候,正逢上这样的时候。独自立在城上北望,只觉得平城的暮色,比之其他所在,更要肃穆几分。平城处于定云江的上游,山河南北之分,由此而始。江水在这里并没有玉晖峡和落阳峡那样的壮阔,远远望去不过细细一线,颜色也明净清亮,却是湍急惊险无比。两岸皆比江面高出许多,如被斧凿劈开一般,直落而下数丈,才见涌动的水流。遥望对岸,亦是一望无际的莽原千里,只是那灰绿色比之眼前所见,显得更为黯淡了几分,极目远眺,便渐渐褪成了一线金黄。极西的尽头正缓缓落下一轮残阳,长河蜿蜒起伏,把那原本深沉的暮色折变地愈发辉煌。 这样河川之上的辉煌夕照,青罗曾经在落阳峡和蓉城都见过。然而这辉煌与青罗在这两处所见的决然不同,没有热闹的车船,没有相映的灯火如河,没有人声鼎沸,没有锦绣繁华,没有那种安详的人世气息。这里似乎只有这一天一地一斜阳,连飞鸟游鱼都难觅。几个月前,昌平王领兵突袭西南,所攻下的第一城便是平城,后来怀慕等人率兵北上,于此处血战多时,才最终夺回平城。这座边塞城池,在百年间经历了许多次这样的战斗,一层一层地叠加上去,连那厚重稳固的城垣,都带着深重的风霜磨洗,刀剑劈砍和战火熏蒸的痕迹。而前些日子的战斗,在城墙上更留下了黯淡的血的印迹,或者是还未来得及清理,或者是这座城池早就习惯于这样的印迹,就那样理所当然的从墙头流淌下来,一丝一丝渗入厚重的岩石,最终流进城下的土地里,被那种原本就是深红的土地吸纳,最终了无痕迹。 青罗正出着神,忽然听见后头有人恭敬道,“世子妃,方才世子遣了人来,请世子妃过去,说是在帅帐中有要事相商。”青罗转回身,正欲往城楼下走,忽然望见身边恭恭敬敬跟着自己的正是裴梁,便道,“我记得你该是跟着董大人打理军务的,怎么你一直在我身后不成?”裴梁笑道,“原本是安排我跟着董大人的,只是世子又说了,如今在军中不同于在家里,世子妃身边不能没有人保护。世子和董大人每日里太忙,原先保护世子妃的文崎将军也有要紧的军务,就命了属下跟着世子妃,竭尽全力确保世子妃毫发无伤。”青罗却摇头笑道,“我知道你是个有抱负的人,好容易被世子瞧中了,从底下提拔到如今的位置,怎么能跟着我误了自己的前程?我知道你志不在此,若只是做了我的侍卫,也是屈你的才屈你的心。世子若是当真不放心,就往我这里不拘换了什么人来就是了。你就去和董大人说,这是我的意思,你依旧跟着他。只说如今军中咱们可用的人也不多,他自然明白你的意思。” 裴梁一怔,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光亮来,却又低头道,“裴梁多谢世子妃的好意,只是军令如此,不可朝令夕改。”见青罗又要说什么,忽然带着几丝顽皮般地一笑道,“世子妃若是希望我参与军中之事,何不自己参与其中呢?世子妃也能为世子出一份力,如此岂不是两全,”青罗倒是一怔,笑道,“我不过是想着跟在世子身边,彼此都能少些牵挂罢了,也能多照拂几分,安能有这样的打算呢。就算我偶然之间有了个什么主意,不过私下里和世子说说罢了,也不能登堂入室地当真去参议军政的。若是万人军中有我一个女子指手画脚的,只怕众人也都不心服的。” 裴梁不以为意道,“世子妃说的乃是朝廷那里的迂腐之见,在我西疆女子本没有这样的说法。不往远了说,如今的太妃,当年跟着老王爷驰骋沙场的故事,西疆上下谁人不知道呢。老王爷过去的早,世人都说这山河锦绣,有一多半是要靠着太妃呢。就连世子的生母先王妃,也曾听说过在要紧的事情上头,给王爷出谋划策的。世子妃和两位皆是一样的身份,如何就不能参议军务?”说着又直视着青罗低声道,“世子妃只说我志不在此,其实世子妃又岂是一般的女子呢?若说世子妃的志向只是深闺绣花、闲来读书,做一个寻常之人,裴梁是万万不会相信的。世子妃若是有心,裴梁愿意做世子妃身边辅佐之人。” 青罗心中一震,咀嚼起裴梁所说的辅佐二字,绝非单纯保护的意思,又想着前头说的两全之意,心里忽然明白了些。心中自然是震动的,这个相识不久的年轻军士,竟然能一眼看穿她心里埋藏许久的,非一般女子当有的热情。她从小就热切希望能和男儿一样,建功立业做出一番事业来,从此洗脱自己出身命运的低微。如今虽然处在这样尊荣的位置,这样的心思却始终都没有变折过。只是青罗心中虽然颇有几分震撼,面上却只是不动声色道,“你是个聪明人,如今又被世子和董大人看中,留在军中效力,自然有你出人头地的地方,何故要跟着我?以你的见识,自然知道我虽然在这个位置上,其实地位尴尬,岌岌可危。说不准哪一日时局动荡,连我自己也不能保全自己,你大好前程指日可待,何必要与我一起冒险呢?” 裴梁的眼中闪过一丝肃然,忽然单膝点地,抬头望着青罗道,“士为知己者死,裴梁不过是董大人麾下一个寻常士卒,若不是世子妃注目,又怎能有今日呢?裴梁此生,愿为世子妃效犬马之劳,以报知遇之恩。何况裴梁深信,以世子妃的聪明智慧,是能够在这风谲云诡的乱世之中保全自己的,裴梁也愿为这一点赴汤蹈火。”青罗静静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裴梁,眼中那种坚定和真诚,似乎能看到人的心坎上去。看了良久,青罗才道,“你起来,从此便跟着我罢。只是跟着我,只怕是没有什么好日子过的,我也许不了你什么前程,只能允你真诚相待罢了。”裴梁霍然低下头,“从今日起,裴梁只效忠世子妃一人,生死不易。”说完也不等青罗说话,便自己立了起来,默默地对青罗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青罗也不再多说什么,便顺着下了城楼。一路走到帅帐,正欲进去,却见裴梁被守帐的士兵拦在帐外。那守帐的只道,“世子在里头有要紧的事情商议,只请了世子妃一个进去,并没有请裴侍卫,还请留步。”怀慕几日前本已经觉得提了裴梁为将军,只是如今命他跟着青罗,也只能做侍卫。所以裴梁这几日虽然在军中颇有几分尊荣,上下却也只以侍卫相称。青罗笑道,“他是跟着我的,我要带他进去回世子几句话。你只管放心,若是世子不愿叫他在里头,我再遣了他出来就是。”那军士见是青罗说话,也就放了裴梁进去。 第十六章(02)樽中有酒且酬春 青罗走进帅帐,本以为只有怀慕或是董余在里面,要商议什么机密的事情,却没想到竟然坐了一屋子的人,或穿着甲胄或穿着便衣。见青罗进来,怀慕自然还在上头含笑坐着,其余众人便纷纷起身见礼。青罗环顾一周,除了怀慕、董余之外,方正端父子亦在,还有许多叫不出姓名的将军。青罗只不见文崎,又一想着似乎这几日从松城往平城的路上,一直没有见着他。青罗这几日心中有事,也没有想起来问,一时之间也不知文崎去了何处。青罗一一还了礼,等众人皆落了座,青罗才望见角落里更坐着一个人,与众人都隔开甚远,神色间颇有几分郁郁,似乎还带着些宿醉的酒气,却正是许久不见的上官怀思。 怀慕顺着青罗的眼光望过去,自然也见着上官怀思,面色却沉沉如水分毫不动,只作不见。见众人都坐下,抬了抬手,帐中顿时安静下来,众人停止了脊梁端肃而坐,更无人出一丝声响。唯有角落里的上官怀思见众人如此,只是冷哼了一声儿,仍旧斜斜倚着自己的座椅分毫不动,半眯缝着眼睛。身上衣衫凌乱,有半幅衣襟落在了地上,仔细瞧着,那些原本华贵反复的花色里头,似乎夹杂了些油渍酒渍,更显得落魄。怀思见众人都瞧着自己,面上更是浮现了一丝儿冷笑,转向怀慕嗤道,“二弟自管说话,不必理会我这个大哥。我原本就是畸零之人,做些畸零之事也是理所当然,怎么二弟平日里对我不屑一顾,今日归来,倒肯对我青眼有加?于这众人面前这般注目于我,不怕叫外人家瞧了笑话不成?” 众人听了怀思的话,面色都是一沉。西疆嫡庶之分向来严明,怀思虽是长子,在外却也是臣子,对怀慕向来是要执君臣之礼的。不说如寻常臣子一般行礼,也自然该称一句世子。这二弟的称呼平日里在家中称呼一两句也就罢了,这样当着将领臣子直呼,说的轻了就是失礼,若说得重了,便是僭越。这罪名本就可轻可重,若是在平日里也就罢了,如今怀思已然失势,却仍旧如此,怀慕又与他有如此深恨,还不知要如何处置。若是拦着,只怕要惹怒怀慕,若是不拦着,又怕回过身来被上官启责怪,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只好又瞧着怀慕。 怀慕见怀思阴阳怪气儿地说话,却也毫不动怒,反而微微一笑,也不再去看他,转而对众人道,“我离开军中已是两月,与众位已是许久没有相见,见众位都安好如初,我也十分安慰。昌平王之乱已近半年,西南上下无不殚精竭力,共御外敌,所幸天不负人。只是如今昌平王然虽然败退,却仍旧是形格势禁。众位皆知,昌平王与我们已经缠斗多年,从父王到先王,众位的父母甚至祖辈皆受其苦,大小战役不下百数。期间也曾有过和解之事,却终究是水月镜花。西疆南北之争,早已经势同水火,不能同存。所以为今之计,只有乘势而上,一鼓作气,才能永绝后患。我知道众位久经沙场,心里最盼的是早日归乡,我心中与众位是一样的。只是为了长治久安,还望众位同袍能够再忍些时日,同仇敌忾,到时候衣锦还乡,儿女子孙再不用受着战乱之苦,父母亲族能得以安养,岂不是海清何晏的昌平盛世?我上官怀慕此生没有别的志向,惟愿与众位同袍一起,为家国亲人浴血奋战,纵然是马革裹尸舍生取义,也绝不退却半步。却不知众位,可有和怀慕一样的志向?” 怀慕言罢,便静静望着众人,唇角含着一丝决绝的笑意。座下众人听了这话,却是心神震动。众人这些日子于平城观望,本就是处于两难之境,得知怀慕归来,已是心中惴惴不安,只怕这兄弟王位之争,无辜卷到了自己身上。如今见初次相见,二人之间便冲突起来,更是心惊。如今见怀慕未曾计较怀思的事情,心里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此时又听了怀慕的话,想起这些年在军中效命,不幸身死的亲人战友,想起在家中望穿秋水,忧心如焚的妻儿,只觉得肩上责任之重,犹如泰山。这些年的争斗战乱,如今就要毕其功于一役,如此生死之战本是艰险无比,然而这些在刀兵剑戟中拼杀出来的男儿勇士,心中的火却又被点燃了,眼中灼灼生辉,只望着怀慕,沉声应道,“我等远追随世子,纵然马革裹尸,舍生取义,绝不退却!” 怀慕见军中诸人皆是神色激越,唯有几个人有所不同。上官怀思自然是含着嘲讽的笑意冷冷睨视,方正端也只是垂首而坐,面上瞧不出什么波澜来。方文峻和方文峰兄弟默默坐在父亲身后,面色也和方正端一样沉静,眼中却多了几分激动神情,纵然遮掩地极深,却也没有逃过怀慕的眼睛。如此情形,怀慕早已经预想得到,自然都是心中有数的,便更是多了几分把握,便又不急不慢一笑。也不去管旁人,只含着这么一丝半点的笑意,瞧着方正端道,“方世伯,这军中的事情,世伯是最为精擅的,这二月来也亏得世伯,军中才没有出分毫的乱子。小侄如今这样安排,虽是为家国天下计,却也不敢造次,不知世伯意下如何?” 方正端本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却不想怀慕径直问道自己跟前,面上的从容神色僵了一僵,转瞬就又是昔日稳重的那种模样,“世子这样称呼,真是折煞老臣了。王爷和老太妃都传下了话,世子一旦回到军中,军中所有人等悉听世子拆迁,老臣自然也是一样的。何况世子方才所言,正是西疆长治久安的大计,老臣虽然老迈体弱,却也并不至于糊涂,焉能有什么异议呢?”方正端不动声色地瞧了怀慕一眼,见怀慕亦只是不动声色地瞧着自己,还带着几分探寻的深切,似乎是等着自己再说什么一般。四下众人也不做声儿,一片寂静十分尴尬,只好又道,“只是老臣年老,这几月来在军中效命,总觉得力不从心。这些日子战战兢兢,唯恐军中出什么乱子,又防着北面来人两面夹击,实是度日如年。如今好了,世子平安归来,一切的事情都还请世子做主,老臣唯有领命,鞠躬尽瘁为世子效命。” 方正端心里所想,乃是顾虑着自己一家当日帮着上官启害死柳家上下一事,这些年以来也在二人之间摇摆不定,更想着这一回怀慕落难,自己掌管军权,却也只是隔岸观火,又落了一条不是。怀慕这一次独揽军权,此时又得了众将领的拥戴,自己和上官怀思麾下将士,只怕泰半心中已经是忠于上官怀慕的。自己虽然仍然有些心腹势力,若是怀慕也趁着这一次机会对自己一家有所不利,只怕自己也防不胜防。就比如自己昔年对付柳家一般,假作迎敌,其实设下埋伏,或者引诱自己做什么有违军纪的事情,再借着军法,铲除自己一脉势力。上官怀慕的能耐,自己这几个月也是见识了的,如今他活着回来,自然会卷雷霆之势复仇。怀思势如山倒,已是无可挽回,自己家族也无需再摇摆不定,当务之急乃是保全自己。所以自己只一味示弱,一来表一表忠心,叫他对自己减些防范之意,二来以后的事情自己也好有个退路,保全自己家族。 方正端语毕,便偷眼瞧着上官怀慕,却见怀慕仍旧是和方才一模一样的神情,似乎是有所思,又似乎是没有听清楚自己的话,想要自己接着往下说。众人见怀慕不语,自然也仍旧装聋作哑,方正端只觉得更是为难,此时太过多言,只怕更容易叫怀慕对自己生疑,若是一语不发,这情形又实在难堪。正不知如何,却见怀慕忽然往前一倾身,微微眯起眼睛对自己笑了一笑。方正端只觉得身上一凛,这笑意他实在是熟悉,他追随上官家几任王侯,这笑容里头意味深长,纵然他不知道这里头究竟是什么,也本能地觉得危险。 怀慕自然也瞧见了方正端一瞬间的畏缩之色,这位世伯与姑父方正同的英雄气概不同,最是老辣世故喜怒不形于颜色的,如今这样的深切,倒叫自己觉得有些快意又有些好笑。怀慕便仍旧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微笑着逼视着方正端道,“方世伯,怀慕也十分明白,以世伯的年岁,这些日子着实是为难了你。我上官家族开国建业以来,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劫难,若不是依赖世伯这样的肱骨之臣,又岂能支撑至今?怀慕这里还有一样要紧的事情托付给世伯,万望世伯不要推辞才好。” 第十六章(03)樽中有酒且酬春 怀慕如此说,方正端岂有回绝的余地,便只好道,“老臣是上官家的臣子,自然事事要为上官家分忧的。只是不知道,世子有什么要紧军务嘱咐?老臣不才,定然赴汤蹈火,为世子分忧。”方正端瞧着怀慕,眼中的逼视神色慢慢褪去了些,心里正松了一口气,却见怀慕又露出一丝慧黠神色来,“世伯言重了,军中的事情,自然有我们小辈效命的。说起我托付世伯的事情,倒真真是我上官家的家事。世伯家中与我上官家世代相交,从来不是外人,如今这样的事情,除了世伯,我也当真不知道托付给谁。”方正端见怀慕一边和自己说着话,一边却微微往角落里瞧了一眼,心里一动,便觉得怀慕要嘱咐自己的事情,只怕有些棘手。自己方才顺着话说,已然把决心允诺的话都说了,如今想要回绝,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何况瞧着怀慕也并没有即刻往下说的意思,自己明知道危险,却又无从驳起,只好随时警醒着,脸上还要做出恭敬顺从的神色来,心里却是不安。 果然,怀慕略顿了一顿,却不再和方正端说话,自行起身走到角落里,对着冷笑着的怀思深深一揖道,“听闻大哥这些日子身子骨不大好,又劳烦着军中的事情,做弟弟的两月来不能替父兄分忧,实在是惭愧。不知大哥如今可好些了?”上官怀思被夺了军权,上头传下的话,只说是身染疾患不宜操劳,这才叫方家父子代管。然而话虽然是如此说,其实四下里早已经流言如沸,更何况怀慕董余这些日子叫人颇费了些心思,把这里头的机密内情,如说书一般,只说的闻者如亲眼所见一般,更有谁不知道?故而众人都以为怀慕一回来,必然是要下手对付怀思的。如今见他先是对怀思忍让,而后又只问方正端话,竟像是把这件事情搁下了一般,心中都有些奇怪。此时又见怀慕对怀思执礼如此,心思单纯的只道是怀慕心胸宽广,然而有心之人却更是警醒了精神,要看着兄弟之争,今日是何等样的局面。 怀慕只觉得众人目光都紧紧粘着自己和怀思二人,心中却是一片清明,只含着粉饰好的真挚关怀神色,直起身子静静瞧着怀思。怀思见怀慕如此神情,心中只觉得讽刺无比,本来松散随意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绷得紧了。便也从椅子上坐起来,倾了身子直直瞧过去,声音微微沙哑,带着些莫测的嘲弄,却又带着一种古怪笑意,“二弟这几日只怕也受了些风霜之苦罢,做哥哥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病痛,就是如今这样的残躯,也能活上百八十年的,却只怕二弟容不得我呢。”怀慕瞧着怀思,眼中的怜悯关切之意似乎更盛了些,“大哥与我虽不是一母同胞,却都是父王的儿子。长兄如父,兄友弟恭,大哥如此待我,我又岂能做那残害骨肉不仁不义的事情呢?我只盼着大哥早日康复,千年万年地活着,今日之事,再也不要重演才好。” 怀思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分毫没有退缩,直直地瞧着怀慕,半晌却忽然仰面大笑起来,似乎看见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不可自抑一般,形若疯狂。也不再瞧着怀慕,自顾大笑,似乎世上的事情皆不在他的眼中。怀思虽然只是称病,然而这几日心中郁郁又带了几分惶恐,众人对他也又有些冷言冷语,借酒消愁,食宿不安,原本就带着几分病容。如今大笑疯癫,更是添了几分恐怖样子,真如重病一般。众人骤然一见怀思忽然如此举动,心中都不由得生了些惊怕的意思,怀慕却仍旧淡然笑着望着他,那种完美无瑕令人动容的怜悯中似乎闪过了一层暗沉沉的影子,转瞬又消失不见了。又看了怀思一眼,便自己走回去坐下, 怀慕坐定了,便对众人缓缓道,“我在松城,就已经听来报信的人说大哥得了十分为难的症候,多亏了世伯照顾。我本以为过了这几日,大哥的病也该好了些,却没想到还是如此。我知道大哥心里,是和我一样想着往北去像昌平王复仇的,也就没有多想别的。只是青罗心细,昨夜就和我说起,大哥再留在军中只怕要耽搁了身体,父王和云姨心中只怕也是十分惦记。我和大哥既然是兄弟一起出来,自然要互相扶持,若是大哥有了什么不好,我们兄弟就算得胜回乡,又有什么颜面去见父母?然而我左思右想,如今路上只怕还有些昌平王的余孽,要是让大哥自己一个人回去只怕不妥,一般人去护卫,我们也无法放心。” 说着忽然望着方正端道,“说起来,世伯虽然英勇,却也究竟是有了年纪的人,本该在家中安养,不比文峻文峰两位兄弟,正当盛年,最该是为国为家效命的时候。世伯方才也说,自己年纪大,身子不甚好,若是仍旧留在军中拼杀,莫说是文峻文峰两位将军会觉得对父亲不孝,连我也觉得愧疚。如今既然形势已经大为好转,不如就请方世伯亲自护送了大哥回去,也好和大哥一起在蓉城休养。世伯这些年战无不胜,智谋兵法皆是当时罕有的,又是我父王最为信任的人。若能有世伯护送着,我和青罗自然是千万分的放心。这也是我方才所说要拜托世伯的家事,虽说是还不得不辛苦世伯一遭儿,所幸世伯深明大义,是断断不会回绝的。”说着便含笑望着方正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等着他说话儿。 方正端听了这话,只觉得有些不妙,里头定然有什么别的意思。怀慕心里是什么样的人,自己何尝不知道,哪里会是担忧怀思的身体?自然是要把已经失势的怀思。从军中彻底驱逐出去,趁此机会把他手中的军权尽数收归己用。而之所以叫自己护送,想来是对自己一家如今在军中的势力也有所忌惮,这才要把自己一起送回去。方正端心里暗暗叫苦,自己方才示弱,不过是不愿拼杀于前,给自己留些后路的意思,哪里想到怀慕竟然乘势以退为进,把自己和怀思一起彻底送离前线。方正端自己方氏一族能在上官家的疆域里尊荣至此,自然是世世代代对于形势明见万里的缘故,也是因为自家掌控着西疆重要的军力。如今自家与怀慕可谓是新仇旧恨,怀慕何等样厉害冷峻的人,若是自家的兵权被夺了去,只怕就是死路一条。 就算不说这些,护送怀思,这本就是个最为为难的差事。纵然自己一心一意只管护着他,也未必能平安了结了此事。怀慕若是在途中对怀思杀人灭口,自己带着的人能有多少?自然是拦不住甚至也也不敢拦的,而这看护不力有亏职守的罪名,就要落在自己身上。怀思虽然有错,却终究是上官启的长子,这罪名也没有明说,自己这个护卫的人就要必然要成了替罪羔羊。想到上官启身边那位云侧妃,若是知道自己的儿子在自己的看护下死了,只怕一个不好,就能拉着自己全族同归于尽。那女人心狠,一生所求都寄托在这个儿子身上,到时候做出什么疯狂之事也都可以想见。然而若是自己敢联合了怀思对付怀慕,自己的几个儿子却又在怀慕手中,身边最为亲信的势力也都在怀慕掌控之中,无从着力。何况如今的形势,怀慕从死境中平安归来,胜负已分,他又岂会做这个必输之赌? 然而自己方才分明说了年老体弱,又说了若有所命必然赴汤蹈火,此时若是无故忽然变卦,岂不是要落了别人话柄?此刻方正端心中只觉得怀慕对自己和怀思皆已经动了杀机,回想起方才那一抹叫自己心惊的笑意,纵然是久经生死的人,也不自禁地出了一身的冷汗。心里急转了念头,只想着如何脱身,忙对怀慕笑道,“这是自古传下来的规矩,将士用命,为国杀敌,不论生死或者病痛,都是一样的,向来以战死沙场为荣,临阵脱逃为耻。若是因为小小伤病就回了后方,岂不是叫天下英雄耻笑?”说着又望了已经安静下来的怀思一眼,“至于大公子,是王爷的长子,与一般军士自然是不同,不如就请世子遣了得力侍卫送了回去,也好叫王爷和云侧妃放心。至于我等,自然是誓死追随世子的。” 第十六章(04)樽中有酒且酬春 怀慕见他如此说,却也丝毫不急着反驳,反而露出了几分为难神色道,“前几日我听报信的人说起,太妃和父王虽然叫大哥养病,却并没有叫回去休养,心里就总觉得不安。我也明白,父王想必是不愿叫众人闲话,旁的将士有了伤病还一样拼战沙场,怎么就自家的人能回去呢?这顾虑本是应当之事,我也不该有别的话说,然而我和大哥手足情深,到底是不忍得。如今连世伯也这样说,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说着又沉吟了一时,长长叹了一口气,蹙眉对青罗道,“你瞧,我也是这样说,虽然你我心中不忍,如今这样也没有旁的法子,只好委屈大哥和世伯了。” 青罗自进了主帐,便默默坐着听人说话。自己和怀慕这几日,并没有讨论过今日这些话,就连怀慕何故要请了自己进来,也是云里雾里。如今怀慕冷不防把话说到自己身上来,众人又都瞧着自己,心里忽然有些着慌。定了定神瞧了怀慕一眼,神情中含着几分疑问,却见怀慕只是笑着望着自己,却丝毫没有暗示。请了心中微微一转,略想了一想,怀慕既然没有告诉自己用意,少不得就只有自己忖度一二,也不知怀慕这样是不是要试探自己深浅的意思。一时之间,却也难以顾全许多,也只有随着自己的意思说话罢了。想来纵然有不是,也自然有怀慕收拾局面,索性就不必担心,只管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 青罗想到此处,便对方正端道,“说到这里,我却有几句话要讲,世伯和大哥不要怪我多事才好。我从家里来这里之前,太妃、母妃和云姨曾经和我说,出门在外,就怕他们兄弟有了病痛,叫家中的人担忧。然而说起来世子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大哥虽然是父王的长子,却也一样是沙场用命的战士,若是厚此薄彼,只怕寒了将士们的心。这些将士也出来这样久了,推己及人,家里的父母妻儿岂有不思念的道理?”说着眉眼盈盈,便朝着下头坐着的众位将领一瞧,语声更放柔了几分,“说起来,我和与你们家中之人一样,也是经过这些的,自然知道这里头的苦,心里所想的自然与你们都是一般无二的。” 青罗略顿了顿,又慢慢道,“我虽然知道这里的艰难,这征战却不得不继续,也是无奈之事。唯有如此才能一劳永逸,和家人永远团聚,我想在座诸位也都明白这一层道理。我为此事也日思夜想了许久,这里头未必就没有两全的法子。一般的人既是不得不留在此间,不如就请方世伯护着大哥和军中其余伤病之人回蓉城去,也好叫家中的人放心。如今形势比先时已经是好了许多,这样想必于战事上也是不防的。虽然不能叫将士们都回家去,想来百姓见我们如此,也能体会我们的一番苦心的。”说着又望了众人一眼,眸中是明亮的信赖,“等开了春,家乡的花都开了,春暖花开的明媚时候,咱们再一起家去,到时候自然有长久团圆的时候。” 怀慕略带赞许地暗暗瞧了青罗一眼,却仍旧不说话儿。下头却有一位在前些日子的征战中断了一条腿的中年将领,听了青罗的话,登时便红了眼眶儿,七尺男儿,当场呜呜咽咽地便哭了起来。见众人看着自己,这才勉强忍住了,犹自哽咽着道,“世子妃不要见笑,我本是驻守平城的,已在这里三年有余不曾回去。虽是为国效命不该有这些念头,却又着实想念家中高堂幼子。我离家的时候,母亲还病重在床,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说句心坎儿里的话,实在是日日夜夜都惦记着,睡里梦里都是搁不下的。世子妃今日说这样的话,真是暖了将士们的心,有了这样的话,就算是将来马革裹尸,也都是心甘情愿的。” 在座众人,哪一个不是别离家中许久,谁又能没有心心念念牵挂不舍的人呢。虽没有都如这一位一般失态,铮铮铁骨的男人,在血流成河尸骨如山里头也不曾稍稍眨一眨眼睛的,此刻眼眶儿却都是红了。又有人叹道,“说起来,这些日子以来军中受伤的子弟实在不少。然而形格势禁,却也只有勉强他们在这撑持着,日日还要和我们一般冲锋陷阵。我们这些好端端的人也就罢了,只是瞧着他们实在辛苦。若是真能如了世子妃的话,真是天大的恩典,想必上下都是一样的感恩戴德。”帐中众人,此时此刻一改素日军中的严肃庄严气象,竟是各自唏嘘不已,说起牵动情肠之处,情不自禁落泪的也不在少数。 青罗此时心里更是清楚,知道自己所想的纵然与怀慕不尽然一样,只怕也已经对了九分。又瞧了一眼怀慕,见他仍然只是微笑瞧着自己,便又对方正端道,“我不过是小女子的见识,也不懂什么军国大事,只是推己及人,不忍叫家乡的父老,和我受一样的苦楚罢了。若是我有什么妄言之处,还望世伯不要顾虑,只管说出来。瞧着方才将士们的模样,只怕这意思也是众人心中所想的。世子本就有这样的心,自是不会反对的,却还要问世伯的意思。我听闻世伯虽说军纪最是严明,却也最是体恤将士,如此一来,事情是没有不成的。”说着便望着方正端,神色清澈如水,带着几分期盼,像是只等着自己点头允诺,又唯恐自己不允一般。 方正端瞧着青罗一双眼睛盈盈瞧着自己,心中苦笑不已,知道已经是落入了青罗和怀慕设下的陷阱里头。方才怀慕说话,自己还能以军法大义应对,众人也只以为是兄弟权位之争,只假作不闻,在一旁静待结果。如今青罗忽然飞来一笔,以女子之口说出这些话来,字字句句柔肠百转,以情动人,竟叫众人归心,自己却是无言以对了。方正端瞥见自己身侧的两个儿子,素日和自己一样稳重无波的眼神中,竟然也已经生了分明的触动神色,文峰的眼中竟也像是生了些泪意一般。连明知道这里头或者有险境的自己都有了一瞬的心动感慨,又何况是这些人呢? 方正端心里叹了口气,青罗自然是触动了这些铁血男儿的心了,征战四方之人,心是最冷硬的,然而有一角最为柔软,便是对于家的牵挂了。而家的牵系,有多少都是关于家中柔情似水的女子的呢。青罗在这些人眼中,此时此刻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和世子妃,而是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姐妹,自己的母亲,是远在千里之外,曾经含泪送别自己,又日日夜夜盼着自己的人。她眉眼中的隐隐忧虑,悲悯的温柔,和强作勇敢的支持都是那样熟悉,这神情就叫这些心意刚硬的人,一瞬间便流泪触动。女人的柔情怜惜,是这些人心里唯一的弱点,而青罗此刻旧时所有人心里的这个女人。方正端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拒绝,若是拒绝,自己会失去所有人心。 而这所有的人心,此时此刻都已经归于怀慕和青罗两个人了。怀慕和青罗不费一兵一族,却把全军上下收拢在自己掌心。起先怀思的事情传了出来,这一位就已经失了人心,军中就已经人心浮动。怀思属下的人有所动摇,而本来中立的方家之人,在形势和道义面前,也都渐渐有了倾向。如今世子归来,乘势而为,更是将这风云暗涌迷雾重重的一局棋,登时走到了拨云见日。先是怀慕点燃了众人心里建功立业的火,青罗却又激荡了他们心里缱绻深刻的情。夫妻二人,此一番一唱一和,天衣无缝,这军中之主,已经再不是自己了。 方正端想至此处,心中暗暗下了决心,如此情势,也该到了壮士断腕的时候了。方正端究竟是有决断的人,不过是一瞬,便下了决心,正了正身子,不急不慢道,“既然世子和世子妃都有这样的意思,又是惠及全军的喜事,我又怎么会不允呢。”说着又沉沉瞧了一眼身边的文峻和文峰一眼,语重心长道,“我如今虽然回去,所幸还有两个犬子,留在这里替方家全族为世子效力。军中的事情,文峻和文峰也原本只是一知半解,临危受命不得已罢了。世子万万不能叫他们独当一面,万事都要世子做主才好。犬子虽然不才,幸而能有世子事事指点,时时追随世子,惟世子马首是瞻,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岔子。” 第十六章(05)樽中有酒且酬春 文峻和文峰听得父亲着意加重了方家全族和时时追随几个字,心里都是一凛,忙起身走到方正端座前,单膝点地俯首,沉声应道,“父亲只管放心,我方家世代为王爷效命,今日自然是要誓死效忠世子,时时事事惟世子之名是从。父亲纵然不在军中,我们也必然竭尽全力约束属下军队,一路跟着世子挥师北上建功立业,断然不至于出什么乱子。”又对起身复对怀慕跪下,一字一句道,“我方家全族上下,对世子誓死追随,绝无二心。”双手举上兵符,恭敬举过头顶,垂头长跪,不敢稍动一动。 方正端见两个儿子已明白自己的意思,心里便略安定了些。大局已定,父亲和二弟远在千里之外,自己便是一族之长,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断。自己的一番叮咛,是叫儿子放弃对自己家族势力的坚持,交出兵权保全自身,尽量向怀慕投靠效忠消弭疑心,如此才能在日后新的政局中站稳自己的位置。至于其余的事情,也只有将来徐徐图之。自己本以为留住兵权才能自保,如今看来,却只是一个烫手的累赘。既然这人心已经留不住,留着兵权只有给自己更添了危险而已,不如交了出去,若能留得青山在又岂会没柴烧。如今之势,已经由不得自己藏私过甚,摇摆不定,交出兵权虽然形同自杀,也只有拼死一赌,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自己虽然不得不回蓉城去,文峻文峰究竟还在军中,北边还有文岄,文崎虽不知身在何处,定然也在附近。兄弟之间都是老练聪明的的人,互相声援,小心行事,想来不会有什么差池。兵权虽然交了出去,威望却仍在,怀慕纵是有心,一时之间也寻不到什么错处。何况见怀慕方才的举动,似乎是想以攻心为上,并不像要明着血洗异己,如此自己护送怀思回去,想来也不会有自己所忧惧的大事发生。此时此刻也已经容不得自己再多想,唯有十二万分的小心,但愿怀慕接受自己一族的投靠,不要把自己一家和怀思一起暗暗处置了才好。 方正端心里又苦笑起来,纵然如今怀慕要对自己下杀手,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真到了这样的境地,也只望几个儿子能够保全自身了。所幸自家和上官家是姻亲,昔年的事情,也和几个儿子没有关系,看在上官亭和清玫的面上,想来也不至于如此。方才自己与怀慕青罗一番暗斗,一是不愿沾染上怀思这样的麻烦事,二来也是想要尽量保全自己家族势力。事到如今,却不敢再奢求许多了。若是怀慕真要自己和怀思同死,自己一个人的死若是能换来全族的生,也是值得的。这政局风波云诡,昔年自己和父亲做下的事情,也到了偿还的时候了。 方正端见两个儿子犹自跪在怀慕面前捧着兵符,怀慕只是静静瞧着,面上仍是那种奇异的笑意,只觉得心中如擂鼓一般。他心里明白,若是怀慕当众接下了,便是接受了自己一族的投诚,而若是不接,后来的事情,自觉真是不敢往下去想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怀慕微微倾了身子,轻轻巧巧取过两枚雀鸟一样的兵符,玄铁的幽幽冷光一闪即逝,怀慕唇角的笑容,也闪过一丝的变化,转瞬又坐回去,笑道,“原本这雀符该是各位将领自己留着的,只是如今正是要万众一心的时候,既然世伯和世兄对我信赖,我也就只好先领了,功成之日再还给世兄。”说着又对跪着的文峻文峰兄弟缓声道,“两位将军请起,日后征战,还望两位将军竭力相助。”语声中收敛了方才的柔和随意,就如高高在上俯视的统帅,傲然于天下。 方正端见怀慕收下了雀符,分明是把自己手中的所有都赌了出去,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长长吐了一口气。西疆的兵权素来是各将领分而治之,上官启总领一枚,辖制着境内所有军队,称为虎符。每一支军队也有自己的兵符,形如雀鸟,便称为雀符。虎符领将,雀符领兵。所以往往军中形势,不能单看谁拿着虎符,要看谁手中能够使用的雀符更为有力。如此安排,是为了互相牵制,然而将帅不和的时候,也时常会引出互相倾轧之事。虎符使不动雀符,便是形同虚设。 这一次出征,自己是主帅,上官启手中的虎符便给了自己。其余的人,方家的雀符便在文峻手中。怀慕手中自然是有一枚的,年前怀慕提前归乡,便把他的那一枚雀符给了董余。怀思手中也有一枚,怀思出了事,便由文峰领了这一枚。虽然前日上官启说了话,军中之事皆由怀慕做主,自己把总领全军的虎符符给了怀慕,然而实质上代表着军队的两枚雀符,却还是由自家人掌管着。怀思的雀符交给怀慕本是理所当然,而如今自家的雀符一同上缴,却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事。时至如今,统领全军的怀慕,非但有了虎符,甚至于把实质上的三枚雀符也都纳入掌中,虎符雀符前所未有的同在一人手中,军中可谓是真正易帅。 见文峻和文峰坐下,怀慕便对座下众人道,“事不宜迟,除了世伯和大哥带着伤病之人回蓉城,其余人等明日便从平城拔寨出关。”顿了顿又道,“董润和文岄是从桃源川北上的,虽然一路势如破竹此刻已在敦煌城下,却并没有从西边一路行军。平城对岸的谷城,如今仍旧是昌平王的人占着,任连云溃逃也是从西路北上,自然在这一路上都更加紧了布防。董润二人虽说如今占着措手不及的好处,却是孤军深入,攻城容易守城的人却不足,看着风光无限,事实上却十分危险。一个不好,就会如这一回昌平王在松城一般,成了瓮中之鳖。所以我们必须迅速北上,一路扫平西路的昌平王守军,这样才能乘势而为,避免西北的人回过神来对他们来一个包抄夹击。据谷城回来的探子回报,那边日日枕戈待旦,日夜警惕,想要偷袭也没有法子,只有强攻。明日渡江,便是一场恶战了。想来西路人马,除了驰援北上敦煌的,多半都在谷城,想要借着定云江天险阻挡我们北上,只要攻下了这一关,后来便是坦途了。”我们能有今日的形势实属不易,望众位同袍尽全力最后一搏,上下一心,把我的意思,一字一句地,尽数传达到每一个士卒心里。” 众人应了,怀慕便挥挥手道,“都下去罢,趁着今日好生休整。我们的军队,在西北的战场上已经沉默了很久,也该到了一鸣惊人的时候了。”众人尽数起身,低沉喝了一声,便告辞往自己帐中去,方正端也欲离去,却听怀慕唤道,“方世伯留步,我还有几句要紧话要和世伯商议。”方正端只好又坐了。董余见怀思仍旧在角落中坐着一言不发,便和裴梁一起把他带了回去,仍旧软禁在自己帐中。方正端见众人都已经散去,帐中只有自己和怀慕夫妻二人,只觉得如坐针毡,又不知怀慕心里又在打着什么样的阴谋主意,勉强笑问道,“不知世子单单留下了老臣还要嘱咐些什么话?” 怀慕却不着急的样子,对青罗笑道,“世伯坐了许久,说了这许多的话也没有喝一杯茶,我记得你从松城带来些好茶叶,怎么不沏上一杯?”青罗笑着出去,一时捧了三盏茶进来,见二人仍旧默坐着,怀慕面上俱是惬意神色,方正端却似乎有些不安。青罗笑道,“原也不是什么好茶叶,和家里的自然是不能比的,只是在外头,也算是难得的了,世伯且尝一尝。”方正端忙接过了,对青罗笑道,“世子妃一个女子跟着行军队伍已是十分不易,怎么还敢劳烦世子妃替我沏茶呢。”怀慕接过茶杯,随意笑道,“世伯不用客气,我们是晚辈,这是应该的。” 第十六章(06)樽中有酒且酬春 方正端正要说话,怀慕却又笑道,“说起来,她也离了家好些日子了,家里的母亲祖母想来都惦记着呢。我本想着叫她跟了世伯一起回去,却没奈何她总是不肯,我也拗不过她,只好由着她去。既然世伯要回去,不如替我们像父母长辈请个安,就说我们在外一切都好,叫家里不用挂心。也请家中的长辈好生照料自己的身子,也免得我们担心牵挂。”方正端倒没想到怀慕单单留下自己,只说了这两句家常话儿,便笑道,“世子和世子妃孝顺,这也是我应当应分的事情。旁的不敢说,这件事情我自然办到,世子只管放心才好。” 怀慕微笑,“既然世伯应了,索性再帮我一个忙。说起来,这几月来军中之事也算是波澜起伏,若是等我回去再和父王一一交代,只怕是晚了。世伯本是军中的统帅,哪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世伯的?这一次回去,还要替我去面见祖母父王,把这些日子的事情都说上一说,也叫二位心里有些数。”方正端闻言心中一震,抬头瞧见怀慕目光灼灼地瞧着自己,心中已是雪亮。怀思的事情,看来怀慕自己是不准备开口了的。他自己不言不动,却叫自己帮他说了,一来比他自己开口更能取信于人,二来他只装聋作哑并不明着报复,也更在世人面前显得自他是个仁德君子叫人敬服。怀思的事情,想必王爷再如何偏宠,太妃也是容不得他的,他的前程算是已经完了。而怀慕就算是杀了人,自己的剑上也是不沾染血的。这就是怀慕的高明之处,处处以退为进,从不明着相争,却能叫天下归心。 方正端明知怀慕是胁迫自己替他办事,方正端心里却觉得十分安慰。怀慕既然是要自己替他办这件事,便是放过了自己的意思。方正端自然明白,上官怀思是他最大的心病,若是自己这一次办的事情合乎他的心意,方家一族在未来几十年里,便又有了新的靠山。方正端噙着一丝意味深长又如释重负的笑容,“世子有命,老臣自然遵从。这些日子的事情,明眼人心里都是有数的,我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定然一字一句地和王爷太妃说的。”怀慕点头笑道,“如此就多谢世伯了。只是父王和众臣子那里还不急,太妃老人家最是心急,世伯第一个就要去告诉才好。” 方正端自然明白怀慕的意思,便笑道,“这是当然的。公私分明,王爷那里,我自当择了好日子当着诸位同僚的面说得清楚,太妃那里,我只当做是受了世子所托办一件家事,未免老人忧心,自然是越快越好。”想了想又道,“据我看来,大公子的身子实在是不好。如今回了王府样,这模样只怕要吓着王爷和云妃的。何况大公子何等样尊贵的人,只怕往来探望送药的人络绎不绝,这样于大公子的病,倒未见得是好事了。依老臣拙见,倒不如叫大公子住在一个清静远人的地方,静一静心,也省的有诸多闲杂人等去搅扰。”怀慕见方正端心里清楚,便也满意笑道,“世伯是经了事情的人,自然说的很有道理。不如这样,世伯回去就和太妃说一说这意思,大哥是太妃的长孙,太妃岂有不管的?说起清净远人的地方,想来再没有人比太妃更知道的了。” 青罗也抿了一口茶水道,“府里的事情,如今说是母妃当着家,其实母妃身子一向孱弱,除了太妃要拿大主意,多半的事情都是婉姨在帮衬着。世伯禀了太妃,不如再和婉姨说一说,也好找了人来好生照顾。”说着蹙眉又道,“说起来,云姨这些日子身子也不大好,父王也有诸多忧心的事情。若是明说了大哥回来,总是免不了二位操心。既然世伯又说了要寻了清净的所在静养,倒不如不惊动二位的好。大哥回来的事情,只禀明了太妃就是了,再和母妃和婉姨这么一说,自然不怕没有人好生照应着的。若是父王问起来,只说是大哥身子已经大有好转,只是大夫说了,一时半会的不宜挪动,就留在外头休养了。” 方正端自然明白青罗的意思,是不想叫云侧妃知道的意思。安云佩心思深重,若是叫她知道了,自然没有好结果。想来这女子原本手眼通天,若不是去年出了二郡主中毒垂死的事情,被太妃软禁了起来,岂会叫青罗轻易就瞒了过去?方正端听闻二郡主好端端中毒一事,其实本就不甚相信,后见青罗和怀慕二人步步夺权,心里更是又多明白了几分。如今把怀思送到太妃处也就罢了,又要叫一个和安氏势同水火的秦氏来照管,心中所想不言自明。怀思本不是最碍事的人,真正厉害的是安氏,他们如今在里头蒙住了安氏的眼睛,外头的事情,就能由得他们算计。 可见青罗和怀慕二人,真真是步步为营,内外相应才有了今日。怀慕隐忍多年,终于在迎娶了这一位世子妃之后,布下了这样连环之局。在内宅里得了太妃支持又压住了安氏的声势,他在外头的行事也就容易得多了。而他们早就准备了一切,怀思这一次对怀慕的陷害,不过是导火索而已。怀慕既然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便能在这重生里头觅到自己所需要所能利用的一切,所向披靡。方正端不得不承认,迎娶了这一位世子妃,乃是怀慕最聪明的一步,怀慕出征的这些日子,这个年轻女子在内宅里做的一切,自己都没有看见,而等所有人都回过神来,她已经布置完整。等她走出了重门深院,又成了这一局棋里至关重要的一环。她把怀慕带离了最危险的境地,扭转了乾坤,之后种种,却仍旧能够不声不响地改变局势。 方正端叹了口气,诚心诚意道,“世子妃思虑周详,远非一般人能及。世子妃若是男儿,必然是一代名将贤主。如今身为女子,也自然能辅助世子成就大业,做一个不逊于太妃一般的贤妃。”青罗微笑道,“世伯过奖了。青罗不过是一介女流,想的都是女子闺阁间所想的小事,所牵系的也就是自己的夫君罢了。至于其余的,并不曾也并不敢多想的。”方正端不语,饮尽了杯中的茶,便起身告辞了。怀慕也不多留,起身以晚辈的礼节和青罗一起送了他出去。 怀慕心里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杯酒释兵权,并不是因为自己真有多少威慑力,也不说因为自己手中兵权能够压服众人。不过是借着这一次的事情做了许多文章尽揽了人心,才能稳住这一时之势。方家虽害死了自己母亲一家,终究不是始作俑者,不过是听人吩咐。如今自己要立稳脚跟,还要仰仗这一族人。故而威慑之后,便要安抚。以后的事情,就要想法子慢慢消化了他们的势力,如今却不能逼迫太紧。若是把他们逼得没有活路,和自己鱼死网破,就是彼此都不愿见的结果。既然如今能有这样的默契,自己在军中和王府里,地位都会更加稳固,而方家也终于在十几年的风云变幻中找到了可以依附的新主,实是两全之计。如今虎符和雀符均在自己手中,自己就有法子将这一时的胜势,更加稳固地掌握手中。 见方正端出去,青罗又提起水壶来斟了一杯,自饮了一时才对怀慕道,“你方才叫我说话是怎样的意思?事先也不说一句,难道是要试探于我?若是再有这样的事情,我可不要陪着你演戏了,瞧你一个人怎么去圆回来罢。”怀慕笑道,“你可不要多心,我哪里会有试探你深浅的意思。我知道以你的聪明,不消我说什么,自然也能明白我要你说的话。至于为何不和你说,是怕你怪我阴谋算计,不肯替我说话,就算是勉强说了,你不擅做戏,也怕你说的不真倒坏了事。才刚由不得你不说,你急智之下容不得多想什么是非与否,也就没有作伪的痕迹。不过说句千真万确话,你说的还是比我想的要动情入理的多,也难怪那许多人都对你拜服感激了。” 第十六章(07)樽中有酒且酬春 青罗转过身去嗔道,“说了半日,还是利用我替你办事。这一遭儿念在你是初犯也就罢了,以后若再这样,我可再不要替你圆谎的。我瞧你嘴上说着谎话儿神色也是分毫不动的,倒看你自己一个人怎么把这一出戏演尽了才好。”怀慕也笑道,“以后可再不敢了。只是如此一来,你也少不得要和我一样,学着演戏给世人瞧了。到时候,你可不要又来怪我为难与你。”青罗叹道,“我自然明白。如今这样的位置,岂能什么话都只说真不说假呢?我如今也早不是那样的赤诚之人,我早就明白,以后的日子少不得也要陪着你演戏的。” 二人都默然一时,心里都有所感慨。怀慕自然不必多说,青罗这一年以来,演戏又岂是陌生之事?从离家的时候她就明白,身不由己,世人谁不在演戏呢?怀慕和上官启演的是一个贤明君主,云姨和婉姨演的是温良贤淑的妾室,怀蓉演的是孤苦可怜的弱小女子,自己也还不是咽泪装欢,在世人面前演了个深明大义的出塞昭君?她早就明白了重要的一件事,演戏不过是为了活着罢了,如今她所求的,也不过是枕边之人不要在她面前演戏就是了。至于别的,她若是要这一辈子都和他一起演戏给世人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此时帅帐外头听见董余的声音,“世子,你嘱咐我的事情已经办妥了。”怀慕回过神来,便请了董余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裴梁。董余此时见青罗在场,已经丝毫不觉得惊讶,只自顾言道,“大公子身边亲信的人,都已经安排在了这一次回蓉城的伤病队伍里头。”怀慕淡淡道,“那回去之后呢?”董余皱眉道,“回去之后如何,我实在还没有想好。把他们借着这一次后撤调离,是怕在军中给世子添了麻烦。然而回去之后,若是叫他们集结在一处,或者又要在后方生出什么不测来。这些人又是死忠于大公子的的,自然也不会投靠我们。世子的人如今尽数在这里,蓉城里留下的势力其实有些空虚,若被他们得了空子,倒是防不胜防。” 怀慕还没有说话儿,裴梁却先接道,“既然说是伤病之人,不如就一病不起也就罢了,也免得再留后患。这一次回去的人那样多,也不会有人多心去问的。就算有人有心察觉,也不敢说什么。”青罗面色一变,先怒视了裴梁一眼,裴梁见青罗神情,也就不敢再多话。董余却瞧了瞧青罗,也试探道,“若不说别的,这倒是一样斩草除根的好法子。趁着这些人失了庇护的时候下手,比往日里剪除要容易的多。大公子纵然被放了出来,失了这些人的扶持,也再回天无力了。只是这法子未免有些狠些,还要世子拿主意才好。”青罗又去看怀慕,却见他沉吟不语,神色间却似乎有所动。想到那一次在松城外自己和他说到预备怎样对付怀思一事时候的神情,心里就情不自禁一寒。她自己又怎么会不明白,此时下手是一劳永逸的法子,只是如今许多人的性命就在自己几个人唇齿间,却又无论如何说不出这样的话。 怀慕瞧了瞧青罗的神色,虽然不发一言,却明明是反对不忍的神色。怀慕心里十分明白,留下了这些人就是后患无穷,裴梁和董余也是这样的意思,若是自己平日里,自然不必多想便依了他们的主意。然而此时看见青罗神情,却又有些不忍。想来这些日子她经过的生死之事太多,这样生杀之事终究不是女人该见的,若说自己处于绝境无可奈何也就罢了,如今自己好端端坐着,就要剪除异己,难怪她心里不好受了。青罗终究是个女子,就算再聪明再决断,终究是心肠软的。怀慕又沉吟了半晌,才道,“回去只说伤病过重的人,以后不必再服兵役,除了军籍,给些贴补银子,叫他们都返乡谋生。至于那些人,就换个身份捏个罪名,送到偏远流配的地方去服劳役,再叫人看着不许放出来,好生留心就是了。” 青罗心里一松,虽然是流配,终究是好过杀戮的。青罗感激地瞧了怀慕一眼,见他对自己笑笑,心里也明白若不是为了自己,他未必就肯留这些人一跳活路的。董余和裴梁对望一眼,都觉得如此不妥,若是叫走脱了,只怕又横生了枝节。然而看见青罗的神情,却又不好再说什么,只默默应了。怀慕想了想,漫不经心地从袖中取出自己的一枚虎符和一枚雀符,和新得的两枚放在一起放在掌心,三只玄铁燕子簇拥着中间一枚纯金虎符,分明都是轻巧不过的,却实是掌控了江山千里。这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征,是一柄可以攻克天下的利剑,而怀慕,终于成了这一柄利剑的主人。怀慕瞧了裴梁一眼,只见他眉眼间俱是渴望神色,不由一笑。 “你想要这个?”裴梁不防怀慕这样问,想了想还是点了头。怀慕笑道,“军中之人,谁不想拿到这个呢?如此我就把这一枚交给你。”裴梁大惊,董余也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裴梁虽然聪明,终究是寻常士卒出身,并没有带过兵,如此重要的雀符,怎么能说给他就给了?怀慕瞧见董余神色,笑道,“伯平不要急,我话还未曾说完。你董家的雀符,此时在仲平手中。我手上如今这三枚雀符,想来想去,都改托付给值得信任的人。怀思那里的人,真正忠心于他的虽然已经清洗了,剩余的不过是寻常的士卒,然而还是要谨慎,还是我自己亲自领着才放心。方家那里也要多留些神,就交给你,慢慢把底洗干净。至于我身边的亲兵,都是放心的,如今不如就交给他。”说着瞧了一眼裴梁道,“我知道世子妃信你,也就对你高看一眼。不过你资历太浅,又是侍卫,把雀符给你实在难以服众。这一枚雀符我就交给世子妃,既然你跟着世子妃,也算是给了你用武之地。” 董余和裴梁皆没有想到怀慕如此安排,青罗也是一怔,就听怀慕对自己笑道,“你也不要推辞,总要有人保护你我才放心。以你的聪明,也不怕你误了这一支军队,何况裴梁还眼睁睁瞧着等你应允呢。”又对董余笑道,“伯平,如此安排你看可好?”董余想了想,面上的惊讶神色散去,微笑道,“如此甚好,世子的亲信之人给了世子妃,就犹如仍跟着世子一般,也不怕世子没有可靠的人保护,孤身领着大公子手下那些人。世子妃地位尊贵,又有过太妃拿着雀符的先例在,旁的人也没有话可说的。倒是裴梁,年纪轻轻捡了老大的便宜。”裴梁忙跪下叩首道,“世子和世子妃的知遇之恩,我今生今世也不敢忘的。” 青罗见如此,也就笑道,“既然是这样,我就领了就是。”又自嘲道,“说起来这也不是真真给我的,不过是替旁人担了这个情儿,不过是白白担个虚名儿罢了。”说着接过怀慕手中的一枚雀符,只觉得触手冰凉,虽没有什么花纹修饰,却琢磨得十分精致光滑,燕雀虽小,却是由千钧重一般。青罗虽然没有领过兵,却也隐约知道这里的要紧分量,知道这里头代表的力量和权位。青罗又瞧了瞧裴梁,眉宇间那兴奋和跃跃欲试的情绪,几乎是遮掩不住的。便笑道,“我替你收着,等你真成了一代名将名正言顺了,再亲自交到你手上。明日就有战事,你就和董大人去商议如何是好,可不能白白叫你拿着这个。”裴梁听了这话,便躬身和董余一起下去了。 见二人走了,青罗便对怀慕笑道,“这裴梁在我们眼前没有几日,你倒是对他这样信任,也不怕他有什么不对的。”怀慕摇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看重了他的才华,就要大胆去用这个人。何况我看人向来是没错儿的,我瞧着好,你不也对他亲信有加么?何况他言行举止间的那个模样,我总觉得有几分熟悉一般,也就更多了些亲近的意思。”顿了顿又对青罗道,“你先歇着吧,我还有些事情。”青罗奇道,“这会子你还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怀慕笑起来,那神色却有几分冷的,“才刚人多,没和大哥好生说上几句话,如今我这做弟弟的怎么能不去问候几句?”青罗见他如此,也不好说什么,只有由得他去。 第十六章(08)樽中有酒且酬春 怀慕独自一人出了帐篷,最后一丝暮色已经消退,沉沉入夜。怀思的帐篷不用问也知道是哪一座,此时离自己不远重兵把守的,一点光亮也不曾透出来的那一顶,自然就是他的。怀慕信步走过去,守卫的亲兵见是他便要行礼,怀慕随手拦住了,从士兵手里接过一盏灯,便自己揭了帘子进去。怀思的帐篷颇大,厚厚的毯子掩下来,把外头的声响和光亮都遮住了。怀慕只觉得自己进了一个黑沉沉的世界,唯有手中捧着的这一盏灯照亮了几尺见方的光亮,其余的地方仍旧是无边的黑。他只闻见浓郁的酒气,带着衰朽和疯狂的味道,却连怀思在何处也不知。怀慕往前走了几步,将手中的灯烛随意放在桌案上,忽然听见角落里阴沉沉的声音,“你此时不去和你的新任走狗商议大事,来我这里做什么?” 怀慕不说话儿,只自往椅子上坐着,伸手拢了拢摇晃的灯焰,像是唯恐被风吹熄了一般。其实这帐子里一片死寂,又哪里有什么风呢。怀慕闲闲弄了一时,这才对着那角落里的人笑道,“哥哥孤身一人在这里,我这做弟弟的怎能不来看一看长兄?见兄长这样,我十分不忍。我听人说起,大哥在这几日里头,总是茶饭不思,以酒度日,又总把自己一个人关在这里头。你瞧这里实在沉闷,总是一个人在这里坐着,岂不是闷坏了自己?不如时时出去瞧一瞧,对大哥的病想来是有好处的。可恨军中这些人都不懂得照拂大哥几分,也没个人来和大哥说话儿。我本来该日日伴着大哥的,只可惜过了今夜,你我兄弟就又要天各一方了。”怀慕一边说着,一边把玩着手中的一枚雀符,对着灯烛细细瞧着,忽然对角落里默然的怀思温然一笑言道,“大哥身子不好不能和做弟弟的一起上阵杀敌,那大哥素日拿着的这一枚雀符,二弟我也就先留着。大哥好生养病罢,我自然会替你好生保管,定然将它用到该用之处去的。” 怀思一个人坐在那里,和方才在帅帐中的姿势都一般无二,只看了怀慕一眼,便闭上眼睛,就如睡去一般。半晌才睁开了眼睛,仔细去看方才在帅帐中,自己亲眼见着被方文峰交给怀慕的那一枚雀符。自己辛苦经营多年才得的这一枚雀符,如今就落在怀慕的指尖。那种冷冷的光泽是自己非常熟悉的,曾经在怀袖中摩挲了多少次的,让自己终于觉得有所依靠的光芒,就这样凝固在了怀慕手中。怀思惨笑一声,他明知道自己是输了,从怀慕活着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然而看着这一枚兵符握在他人手中,他才真正觉得大势已去。自己曾经拼尽了全力去抓住去拥有的,不过短短一夕之间,就尽数付诸流水,与人作嫁。 怀慕又闭起了眼睛,半日才哑声道,“自古成者王败者寇,我既然这一次没能扳倒你,我也就心甘情愿地认输,要杀要剐随了你去,你又何必做这样的姿态?我如今在众人眼中,自然已经是遭人唾弃的小人,西疆上下,恨不得啖我的肉喝我的血替你报仇的人只怕有不少。然而我虽是小人,你却也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你走了这些日子,我才知道你这些年在军中究竟使了多少气力。满世上的人自然都被你这假仁假义的样子骗了去,如今连方家的人也在在你面前卑躬屈膝,你已经赢得够了,却又何必在我面前做这样的神情叫人恶心?难道你赢尽了天下的人心,还要叫我这个被你践踏至此的输家替你歌功颂德,谢你至今还没有杀了我不成?” 怀慕只笑道,“我却不明白大哥是什么意思。”怀思恨声道,“才刚你已经演了半日的戏,在我面前实在不用费这样的力气。我早知道你是善于此道的,却可笑你如今娶进来了这样一个妻子,竟是比你还要善于演戏,瞧她楚楚动人的怜悯样子,只怕满座的人都以为是菩萨,其实心里也不过和你一样是个伪善的小人而已。你先时执意要娶进一个京城女子做世子妃,并没有借着自己的婚事和西疆望族结亲,我只当你是犯了糊涂。却不想你竟然早就料到了这一日,还真真是娶进了一个和你一样阴险的良配。那些人都明白你和你那位世子妃如今是新贵,再过几年,只怕就又是一对英明的王爷王妃,至于我么,不过是痴心妄想的狂徒而已,又有谁会理会的我?不笑你来讥刺于我,我就早已经明白,我的将来,就要在这样的黑暗里头腐烂下去了。你自管走你的阳关道,在外头如何去粉饰你的荣光与我无干,却不必再来看我。” 怀慕忽然笑道,“大哥也算是知道在黑暗里头腐烂的滋味了?你如今这样,谁也知道是咎由自取,却又怎么不想想,做弟弟的被你推进去的的滋味?若没有我的昔日,又怎么会有你的今日?”怀思也笑道,“这就是你聪明的地方,我原以为,把你送进高逸川手中,断然没有再回来的道理。高逸川心里非常明白,你活着,对他的江山王位就是莫大的威胁,所以不管如何议和,他终究不会放过你。至于蓉城,就算父王和太妃知道是我所为又如何?你死了,除了我之外上官家就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继承王位,为了上官家的千秋万世,谁也不能真正对我有所行动。却没想到你和你那位世子妃,竟然能在那种境地里头,杀了昌平王活着回来,这也不知是我高看了昌平王,还是低估了你。既然你活着出来,我就知道,我的胜算已经完了。” 怀慕淡然道,“其实大哥并没有高估了高逸川,也没有低估了我。只是你万万没有算到,青罗一个人竟然能把我救出来,也没有算到,除了你,还有旁的人心贪念。千军万马,你以为是铜墙铁壁,却不知道人心的贪婪才是最大的漏洞,只有有了贪念,就会有隙可乘,我也就能寻了生机出来。只是你从来都不曾明白这一点,那些自己不该有的欲望,只会给自己带来灾祸而已。这是你失败的原因,也是我能够活着回来的原因。若是有一日,你参透了这一点,安分守己不再奢求本不该是你的东西,活着就能安详尊荣太平一世了。” 怀思冷笑一声道,“你说的这样容易,你我本来都是父王的儿子,我还比你年长两岁,然而自你出生以来,什么都是你的,什么都该是你有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西疆尊贵的世子,是天之骄子。而我呢?谁不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是贱婢的儿子,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甚至是家族的耻辱?你的母亲,是柳家千尊万贵的大小姐,所有的人见了你的母亲,都是恭恭敬敬尊崇有加。你的母妃和父王琴瑟和谐,父王每日从外面回来也只往宜韵堂去。而我的母亲呢?日日独居在绮云轩里,除了我在她身边,谁还会去理会于她?下人见了她,只说是和自己一样的人,靠着勾引主子才成了侍妾。而父王呢?又何尝维护于她?父王的心里,除了宜韵堂里的你的母亲,就只有你这一个嫡子,何曾有过我们母子?” 怀思的眼神中已经有了几分的疯狂,“你从小如同蛟龙一样的活着,却从来不曾想过,角落里头活着的我,过的是和蝼蚁一样的日子。你说什么我不该去想不该是我的东西?为何这些就该是你的而不是我的?我刚刚懂得事理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告诉我这一点,世上的事情,本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只要你有这个本事,有这个决心去争,什么都可以是你的。”怀思的眼中此刻忽然流露出一种狂热的笑意,“你的母妃那样尊荣的出身,又被世人说得聪慧无双,最后还不是可怜地死在我母亲的手里?而你,还不是被我逼得苟且偷生了这么些年?”怀思见怀慕仍旧是那样淡淡瞧着自己,眼中的光亮忽然散了,只留下一片寂然的空白,“只可恨,我终究比不上我的母亲,争了这么多年,却也终究赢不过你。” 第十六章(09)樽中有酒且酬春 (对不起大家,今天回来的太晚,到现在才更~最近有点忙,可能有时候更新的会晚一点慢一点,不过大家耐心等哈,一定会更的~) 怀慕听了怀思所说的话,却也并没有动怒,发而和怀思露出了一样的神情。沉默半晌,忽然道,“我的一生,何尝不是给你毁了?我的父亲母亲,我的亲族,我原本无忧自在的人生,何尝不是因为你,才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我曾经是如何样的人,如今又是如何样的人?我原本一生所求,不过是求一个自在无碍,若不是你,我又何至于成了如此。”见怀思也怔怔不语,怀慕又忽然笑道,“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大哥和我一偷偷逃了课业去宜园里头玩耍。我有一次掉在锦绣湖里,四下里都没有人,那时大哥也不过是个孩子,却想也没有想,就跳了下去救我。若不是伯平和仲平也溜进来玩耍正巧瞧见了我们,把附近的董世伯请了来,只怕我们两个都要死在锦绣湖里了。后来我问大哥不怕自己也淹死在湖里么,大哥只说,当时也没有想那许多,就算是想了,也断没有眼睁睁瞧着我淹死的道理。” 怀思听着怀慕说起这些陈年往事,面上也浮现出几缕温和笑意来,“我记得那时候你才不过五六岁,却是顽皮得紧,连父王和王妃在内谁也管不住你,寻了孔子便总要出去玩耍。难怪后来没有多大,就和董家兄弟一起出去游历山川。我记得那时候在家,纵然是父王严厉训斥,你在在先生的讲堂里也坐不了许久,每每地要偷着出去,还每每地拉着我一同去,说是法不责众。我本是老实读书的,见你出去玩的高兴,却又总忍不住被你带了一起去。只是你比我聪明,虽然逃了课业,却总能叫先生没有话说,到头来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受罚。后来你也想了主意,偷偷仿着我的笔迹口吻,替我再写上一份课业,又时常潜到先生的书房里去给我偷他第二日预备的试题,这样先生才没有再寻到我的不是。”说着脸上的笑容却又淡了,“那时候宜园却还也不叫宜园,你我也不是今日的你我。” 怀慕沉默一时,脸上瞧不出是什么神情,方才的那一缕笑意若有若无的,像是在旧年的光景里被晕染的模糊了,“我小时候便不喜坐在那故纸堆里头和那起子老夫子消磨光阴,总觉得外头的山水才是最妙的。更不喜欢规矩约束,只喜欢和三四伙伴四处走走。董家兄弟自幼被送进家学里来和我们一处读书,便也时常与我们一处作伴。仲平和我是一样的性子,年岁也仿佛,最爱与我一处玩耍。伯平本是个稳重的读书人,又比我大着些,想来是担心自家弟弟闯下什么祸事才不得已跟着我们的。那时候家里的园子没有如今这样精致,却妙在山水天成,里头洒扫的人也少,又连着外头的锦绣湖,几乎和郊野无异。我们几个便总是从家里逃出来往园子里去,还要安排一个小子丫头,见父王和先生察觉了,就过来通风报信。” “大哥起先也是跟着我们一起的,只是后来年纪大了些,或者也因为父王和先生总说大哥要有个大哥的模样,给子弟们做个表率,你就不太爱跟着我们一处玩闹。我到了十岁上,父王说要我和董家兄弟一起远行游历,身边守卫也不过寥寥几人。我心里十分高兴,只觉得天地宽阔,无处不可去无处不可为。这原本就是我的梦想,本以为这一世都不可能的,却不曾想这样早就实现了。我曾经也奇怪过,父王何以要把还是稚龄的我搁到外头去,思前想后也以为只是磨砺于我,对他十分感激,却没有想到父王还会有别的想头,不过是嫌我。” 怀慕露出一丝苦笑,“世事原本难料,我没有料到的,何止是父王一人?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年,我也才刚刚明白,这一年里变了的人,岂止是我以为的父王一人?我犹记得当日,大哥送别我的时候和我说,你自己要开始学着帮父王理事不能去,望我早些回来,和你说说外头的风花雪月,山水春秋。我还记得大哥那时候瞧着我的关怀神色,大哥还说,我这两年长得快,再过两年,身上的衣服只怕都穿不得了,外头不比家里,没有人添置,就把自己新做的一件狐裘都给了我。我后来走遍西疆,身上总是穿着大哥给的狐裘。只是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我离家后不过数月,我的亲族,就被大哥的母亲一举诛杀了。” 怀思听到此处也沉默了,半晌才道,“小的时候,我虽然嫉妒你受的关注宠爱,却终究没有对你做过什么,母亲也不告诉我这些事情。离家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母亲的计划,出了柳家的事情,没多久你的母妃也去了,父王和母亲都不许我和你说,我也只当是怕你伤心。然而那个时候我心里隐约觉得有些畅快,你什么都不曾失去过,如今你也知道了失去的滋味,失去了自己的依靠,也算是和一无所有的我一样了。我甚至曾经觉得,如果我们都再没有什么不同,或者我真能把你当做自己的弟弟。然而你回来的那一夜,我这才听见母亲亲口对我说了这件事,母亲跟我说,我和你之间,从出生便注定了是不能共存的,没什么兄弟之情可言,只是生死仇敌而已。以前并没有叫我二人撕破脸皮,就是为了迷惑世人罢了。” “母亲还对我说,当日你虽然未见得知道这里头有我母亲的行动,然而看见你的母亲去世你的家族没落,而我和母亲却在你离开的五年中,拥有了和你几乎对等的地位和势力,以你的聪明,也再不会像幼时一样待我了。我总想着你还是幼时告别我的那个天真孩子,当夜听母亲这样说,还不愿承认你我已是生死相搏之人。然而第二日我瞧见你看我的那种眼神,我那一刻就知道,我们兄弟之间再也回不了头了。更何况,这些年我被你践踏至此,如何能不恨你?只是我以前总觉得比你差的太多,我这一生也追逐不上你,也就只好强自认命。而那一日知道你终究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再也没什么强过我的,你曾经有的一切将来都会是我的,那时候我就决定,不论生死成败,我都要和你争上一争。” 怀慕转过头去,“十五岁之前,我终究是太过天真。那时候大哥对我温和照顾,我总以为兄弟之间本就该是如此的。后来我明白了一切,我才知道,大哥昔日对我好,其实是忍了自己心里的恨,而云姨昔年对母亲恭敬顺从,也不过是为了置母亲于死地。甚至于父王对母亲那样关怀体贴,也不过是为了安抚人心。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所谓自在无碍的一生,我是不能再想的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从偷走它的人手里挣回来,替我的母亲亲族洗雪冤屈。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可以杀人,可以阴谋诡计,也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演戏。我还曾经想过,我能不能舍下小时候对你曾有过的一丝兄弟情意?然而每每想到我的母亲是如何死去的,我就知道,不论是什么,我都舍得下,何况你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想的?我若是心慈手软,去念着那一分镜花水月的情分,就输定了。” 怀思闻言只是淡然一笑,“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你我兄弟一场,却从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不能同存于世。我并没有因为你是兄弟就真诚对你,你也并没有因为我是兄弟而宽宥于我。小时候咱们虽然曾在一处,也曾有过秉烛夜谈毫无芥蒂的光景,却终究只是梦幻一场。既然那情分是镜花水月,过了这么些年,经了这么多事,更是烟消云散。我们不过是水火不容的敌手,这些事情我早就忘了,你也不必记得。既然你智谋远胜于我,如今也终究是你赢了我,又有什么可说?生死有命,随你去就是了,我不会摇尾乞怜求你赐我一条活路。从生到死,我争也争了,对你也没有什么愧疚,对自己也没有什么悔恨。” 怀思顿了一顿,语声忽然柔和下来,“只是你若是还念着几分自己的名声,等你杀了我之后,就只说我是战死沙场罢,也算是给我上官家族留些颜面。至于我的母亲和妻儿,望你放过他们。我知道我母亲对你亏欠许多,你心里对她定然是恨之入骨的。然而若你真念着几分你所说的兄弟手足之情,也请你务必念在她身世可怜,年华已老,给她寻一个清净的去处,叫她安度晚年罢。还有我的孩子,若他平安出世,也希望不要被我牵连,我自是断了和你的兄弟缘分,他却终究也是你的嫡亲侄子。我的妻妾也都只是不明世事的女子,不比你的世子妃,纵然你留了他们一条活路,也不会妨害你的地位。至于我,你只管杀了就是。” 第十六章(10)樽中有酒且酬春 怀思说完话,就闭起了眼睛再不说话,良久不见动静,略带疑惑地睁开了眼睛,却见帐中已经没有人。唯一方才的一盏孤灯,仍旧烛焰摇摇,无风自动。怀思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满是无奈无力。时到今日,他也只能用这一点昔日的情分,来试图保全自己的母亲妻儿了吧?他想起母亲沉稳眼神下头的谋算,想到妻子美艳眼波中的怨艾,想到翎燕楚楚可怜偎着自己的模样,和自己再过一两个月便要出生的孩子。他曾经在这王府的锦绣繁华中,也曾经是志得意满的一个。而如今自己身陷囹圄一无所有,曾经有过的志向也好,承诺也罢也都做不得数了。这么多年,他们在自己身上所寄下的期望,触过的罪孽,有过的笑容,都成了一场空。他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为了自己,却也更是为了这些人,然而终于是输了。 而自己的孩子,只要能平平安安长成,定然是比自己幸运得多的。若是个女儿,和自己一样背负着庶出的身份,自然是要受人些白眼的。却因为是自己的女儿,连个郡主也不是,只是个平凡不过的贵族小姐,嫁给寻常人家,不需再去嫁给什么名门望族蹚进浑水里头去,倒能安安稳稳一世。若是男儿,也因为有了自己这样一个父亲,将来的地位尊荣是一概不可能的,却也就是因为不可能,也就不会去想不会去求,也就不会像自己一般汲汲营营多年,终究还落得如此下场。怀慕所说的或者是对的,这本不是自己该有该求的东西,勉强去求,只会落得如此惨淡结局。自己一生所求,不论是对是错,该与不该,都已经是彻底完了。但愿自己的孩子,那个和自己一样是庶生的孩子,还能有和自己不同的人生。 怀慕除了怀思的营帐,仰天而望,月还未出东山,只见繁星如海,在这莽原上更是分明。怀慕的心里忽然一动,又想起了幼时在宜韵堂的莲花池畔,和父母双亲一起仰望天宇的光景。母亲柔声和自己说着银河两岸的传奇,父亲和自己说着行军时参看的星宿方位。那时候自己懵然听着,只觉得新鲜有趣,缠着父母说个不休。如今自己终于都明白了,却已是物是人非。怀慕回了自己的营帐,又接见了过来回禀明日作战安排的董余裴梁和方文峻兄弟诸人。商议了一时,待众人都走了,只和青罗絮絮说了几句话,便早早歇下了。平城的夜色深了,四野的荒原到了夜间更加岑寂,丝毫不见回春之象。除了远处的江涛涌动如千军万马,就只有风声过耳。军中之人纵然各有心思,为明日之战养精蓄锐,也俱是早早入眠。却不知千里之外日思夜想的蓉城,比之青罗离开的时候,此时已然是另一番情景。 蓉城的夜,雪已经融进尽了,却又落了夜雨,给原本和暖的夜凭添了几分清寒。怀蓉和怀蕊两个静静坐在窗下,看着窗外梅树枝落下的剪影。两人面前摆着一张棋坪,却没有走得几步便停了,显然都没有对弈的意思,不过是聊以做个样子给别人看。四下里十分安静,连平日里打闹说笑的丫头们的声音也听不见。怀蓉和怀蕊两个默默坐着,似乎也不想说话,倒像是等着什么。怀蓉性子本就清淡,往年又不常在府中住着,怀蕊小时言语尖刻脾气古怪,虽是嫡亲的姐妹,却原本不甚熟稔,相交甚浅。怀蕊和青罗亲厚已是众人皆知的,怀蓉和青罗相交却是私底下的,故而两人面上也都只是淡淡的。平日里众人都在一起也就罢了,如今是有姐妹二人单独坐在一处,又都只是漫不经心望着外头不肯说话儿,只觉得十分古怪。 怀蕊瞧着窗纱上摇摇的梅枝出神,手上百无聊赖地拨着棋坪上的棋子,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二姐姐这里总是觉得比外头冷了几分,这些白梅绿梅,竟然还都开着。香倒是香的好,只是总觉得和别人那里不太一样。姐姐身子还未大好不知道,你这里还是冬天,外头却早是春天了。今年的春总觉得来的特别早似的,前几日我去二嫂嫂的屋子里坐了坐,瞧见她屋子外头的白玉兰新开了一枝,颜色就像上好的玉一样,沐着春雨十分好看,比姐姐院子里玉色亭的白梅颜色也不差的。只可惜二嫂嫂不在,也赏不了这样的好景,侍书姐姐和倚檀姐姐也都不在。我去的时候,只有翠墨和砚香两个,带着几个小丫头在里头洒扫屋子,瞧着二嫂嫂不在,她们也很是无趣的样子,见了我便拉着说了半日的话,还把每日里做的精致点心都拿了给我吃。”怀蕊说着又叹了口气道,“二嫂嫂去松城也有了好些日子了,听说二哥哥也没什么不好的,却不知道怎么还不回来,可真真是憋坏了人。” 怀蓉也不瞧着棋坪,倒是取过一本书来随意翻阅着,听了怀蓉的话,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几句,“太妃和王妃一早都说了,二嫂嫂身子不爽快,迁到城外的别院去休养,府里的事情都由婉姨辅助着王妃料理。二哥哥又哪里会有什么不好的呢,听说如今军中的事情,都是二哥哥做主了。”怀蕊笑道,“二姐姐在我面前,还说这样的官话做什么?二嫂嫂走了有一个多月,虽然说是在别院休养,都到了今日,自家的人谁不知道是为了二哥哥去了松城?起先太妃和父王管得紧,自然瞒得住的,如今二哥哥既然已经没什么危险,太妃和父王也就不问,这风声流言就自然而然流了出来。别说二嫂子远赴松城这话人人都知道,二哥哥这一回是如何遭的难,又是如何被救了出来,再如何一举歼灭了松城的昌平王,说的有声有色。二哥哥如何英勇无畏,二嫂子又是如何聪慧不屈,直说的如一部戏一般,莫说我们王府里,如今蓉城街头巷尾,只怕都演开了,连我这不和人往来的小丫头都听闻了几分,二姐姐又岂有不知道的?” 怀蓉搁下手里的书卷,语气淡然,“你只说自己是个不问事的,我何尝又是个多事的人呢?说话言谈本就容易招惹是非,如今我病着,每日里只知道听琴吃药调养,谁也不会来我这里说这些闲话,倒比不得你,日日还在外头走动。你方才也说了,不管外头如何春来雪融,我只守着我这一片琉璃世界,有这几枝梅花作伴,只管过自己的清净日子,也就是了。至于旁的事情,我一概不予理会,就算这些话传到了我的耳里,我也是不制作没有听见。三妹妹如今好端端地在我这里说这个,我也只当没听见,妹妹出了这个门儿,也只管搁到后头去。二嫂子若是明日就病愈回来,我也不能出门去瞧,若是明年也不回来,又与我何干呢?” 怀蕊见怀蓉如此说话,倒笑起来,“和二姐姐这些年的姐妹,如今倒真不知道姐姐心里头想着什么。记得小时候偶然见着二姐姐,只觉得姐姐是个菩萨,清心寡欲的,一概事情都不问,只管和太妃在山里头抄经念佛。这一回二姐姐从七月里回来至今,口齿伶俐了许多,也开始问着外头的事情了。我原以为,姐姐年岁大了,也就变了一个人的缘故,却怎么如今又成了这幅模样?说起来姐姐焉能诸事不问的,若是二哥哥二嫂嫂的风头压过了大哥哥,自然姐姐的娘亲也能好过些。如今这府里,都是王妃和婉妃管着事情,若是仍和以前一样,是云妃一手遮天,姐姐又岂能在这里养尊处优地坐着?就算碍着太妃的面上姐姐能够保全自身,郑姨娘又岂能像如今这样,每日用了午膳便欢欢喜喜地来这里坐着和姐姐说话儿?就说姐姐这一场病,和姨娘去年受的委屈,哪一样不是因为他们呢。所以纵然旁的人都不问这事,姐姐也该问一问的,如今明明心里头明白却又假作不知,我却不知是因为什么了。” 第十六章(11)樽中有酒且酬春 怀蓉心里一动,只觉得往日总是小觑了这个年幼的妹妹,总觉得她只是口齿伶俐说话厉害些,却不料事情的关窍,竟然都瞧得明白。如今过了年,怀蕊也已经十三了,想起自己十三岁时候,何尝也不是早就生成了七窍玲珑之心?就连如今被众人奉为智慧无双的青罗,其实也不过十七岁。侯门公府无情,这里头的女儿,原本就早早明白了许多不该是这个年岁就明白的道理。自己避世良久,却忘了这个妹妹,有着比自己还要难堪的身世,她并没有和自己一样依附着谁,纵然有父王的偏宠,独自一人在这王府长了十几年,又岂能没有这些剔透心思呢?那些口无遮拦,只怕也是刻意。怀蓉想至此处,却忽然笑道,“三妹妹觉得糊涂,我心里也觉得糊涂呢。且不说我,妹妹本是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怎么就愿意搀和进哥哥嫂子们的事情里头呢?说起来,你我不过是庶出,不论哪个哥哥嫂嫂得势,也终究是一样的身份,又何必去理会这些?” 怀蕊笑道,“姐姐说的这是痴话,若是庶出的命数都是注定的,云妃和大哥哥也不会争这么些年了。就是你我,同是庶出,又何尝是一样的?若是不争,不过就和大姐姐一般,绮年玉貌地嫁去给一个老的做小。姐姐昔年被姨娘送到太妃身边,不就是为了谋一个好的前程?如今眼见太妃对姐姐这样偏疼,连去给南安王世子做世子正妃这样的亲事,也因为知道姐姐和姨娘母女情深,而要把自己的嫡亲外孙女儿清玫姐姐,亭姑姑唯一的一个女儿嫁了出去。可见姐姐比大哥哥聪明,这是不争之争了。只是我和二姐姐不同,我原也没有什么牵挂之人,也没什么要挣脱的命运,不过是想如何便如何,日后该哪里便去哪里罢了。” 怀蓉闻言,温和一笑道,“妹妹说的这也不尽不实。妹妹比我不同,虽自幼没有母亲,也不跟着太妃,却有父王疼爱,不论妹妹要如何都是允的,比之嫡出的女儿又有什么不同?虽然妹妹的母亲不在,却自幼被当做王妃的女儿教养,王妃和世子妃也都疼爱妹妹。如今三妹妹若是喜欢,尽可以喊王妃一句母亲,本就是名正言顺,谁也不会说什么。三妹妹又岂会和大姐姐一样被送了出去?父王自然舍不得。妹妹不争不抢,是因为妹妹什么都有了,无需去争去抢。纵然妹妹说一句该哪里便哪里,父王也会替妹妹安排好一切,只等妹妹长成。只是三妹妹最大的倚仗是父王,和两位哥哥其实都没有什么关系,却又为何要偏着其中一个呢?妹妹小时候性子孤介,对父王也不甚理会,更不用说哥哥们,对谁也不曾加以青眼的。怎么如今,新嫂嫂进门还未足一年,三妹妹倒对她这样贴己?” 怀蕊怔了怔,似乎也未料到素日对自己沉默寡言的怀蓉会说出这些话来,半晌面上忽然流露出一分凄然来,“说是王妃的女儿,谁又会信呢?别说是自己的人,就是这满城里不相干的人,谁不知道上官怀蕊的母亲是个风尘中人?父王把我养在王妃膝下,又对我照顾有加,说是对我有心,不如说是怕折堕了自己的声名罢了。二姐姐不知道父王是个什么样的人么?你瞧着满府里的妃子姨娘,还有郡主公子,他又真正把谁放在心上过?说是和先王妃伉俪情深,却又怎么和二哥哥闹成如斯境地,只当别人都是不知道的么?这些话,也只好瞒着外头那些歌功颂德的百姓。若是要终身倚仗于他,就是一个笑话儿了。我年岁小不曾经过,难道二姐姐不曾见过,昔日父王何尝不是对明艳多才的大姐姐疼宠有加?何尝不是对长袖善舞的董姨娘温颜而笑?你再看看如今,生生把大姐姐母女逼成了如此。” 怀蕊见怀蓉沉默不言,又是一笑道,“二姐姐问我何以对这位新嫂嫂这样信任?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并不是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些什么,我出生本就可笑,也不在乎以后结局如何。只是二嫂嫂身上总有叫我觉得亲切的所在,我虽然知道她是南安王尊贵的嫡出公主,和我的出身是云泥之别,却总觉得她像是明白我的处境一般。她每每瞧着我的眼神,总像是清楚我心里所想。我是这一辈姐妹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哥哥们和我自然不必说是没什么话好说的,大姐姐出嫁地早,二姐姐你也不在家中,也从没有个可以说话的人。满府里的人,十停人里头有就听人都瞧不上我的出身,又厌嫌我是这样的出身还妄自尊大,目下无尘,对旁人不留情面。可他们越是这样,我就越瞧不上他们,也就越成了如今这样性子孤介的名儿。” 怀蕊望着怀蓉,神色温和安静,“二嫂嫂进门一来,明明是这样尊贵的身份,却从没有瞧不起我,也肯听我说话儿。从第一次瞧见我的时候她就和我说,我像是她家里的幼妹。她对我好,有人说是笼络人心,其实只有自己知道,她是真正把我当做自己的妹子一样相待的。那个时候我瞧着她的眼睛,就觉得亲近。后来跟着二嫂嫂,和二哥哥与母妃也渐渐有了话说,倒像是真有了父母亲人一般。我在这王府里,从没有把谁当成过真正的血亲相待,也从没有人对我如此。说句不怕二姐姐生气的话,我心里对于二姐姐,也都没有过如此的感受。” 怀蓉也知她说话就是如此,只淡然道,“你我虽是姐妹,却不在一处长大,你这样想也没有什么奇怪。我性子本就冷淡,也从来不甚在意这些,说起来这阖府里除了母亲和太妃,我也并没有真正在意的人了。”顿了顿又笑了一笑,面上露了几分暖意,“你的性子,若是和大姐姐一处长大,倒或者是要好的,只是可惜了。我还隐约记得大姐姐出阁之前,董姨娘的屋里和咱们院子里的芷芳阁,总是热热闹闹的。就算是你我姐妹,若是早些年能这样在一处坐着说话儿,也不会是今日这样的局面。只是如今既然已经成了这样,也没有什么好说,不过是各人过各人的日子罢了。” 怀蕊却笑道,“等这一回的事情过了,二姐姐也算是能太平过日子了,怎么就不许妹妹时常去坐一坐说话儿么?”怀蓉一怔,才慢慢道,“住日妹妹住的蕊香室和我的蓉馨馆原只有一墙之隔,却十几年没有怎么串门子说话,如今妹妹在秋水彼岸,却又有兴致来我这里踏雪寻梅么?说起来今日,若不是你往我这里来寻一本古籍,正巧要出门的时候赶上了这场雨,丫头们却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你也不会老远地来坐这么久了。”怀蕊笑道,“二姐姐这里清静的好,有好花好景,最妙的还有好琴,我怎么不愿来呢。往日里早晚远远地走墙根子底下走,就听见里头慧恒师傅给二姐姐弹琴,真是能叫人心神为之一清的妙音,姐姐真是有福气,日日都有大师替姐姐弹奏。说起来二姐姐和佛真是有缘,在重华山里就能日日结佛缘,没想到在家里也能有这样的缘分呢。”说着往外一望道,“怎么今儿到了这时候也不见师傅过来呢?莫不是因为外头下雨,二姐姐身子也好了许久,师傅便懒怠不来了不成?” 怀蓉也随意往外瞧了一眼,漫不经心道,“这倒不是如此,往日里头不管是风霜雨雪,慧恒师傅总是要过来的。近来我身子好了些也能出门去走走了,他也还是日日都如常来。说起来也是奇怪,本是寻常的琴声罢了,听着还真能调理身心的。最初的时候是为了活血驱寒,后来这毛病没了,却又睡的不好了,他又换了静心安眠的曲子来。今日本都走到了门前,却又被婉姨屋子里的叶姑姑急忙请走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怀蕊想了想道,“慧恒师傅住在冬山,每日除了给二姐姐弹琴瞧病,就是给太妃说佛法,为了避嫌,平日从没有人去打扰师傅,旁人寻常也请不动她的。若是太妃有什么不好的,也该是太妃屋里的芸月姐姐来,怎么倒是婉姨屋里的姑姑来了?这说起来倒是古怪了。” 第十六章(12)樽中有酒且酬春 怀蓉点头道,“今儿个整个园子里都透着古怪,且不说这会子慧恒师傅被叶姑姑请了去,连我屋里的丫头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怀蕊也道,“说起来不仅仅是二姐姐洗砚斋这里,我这会子才想起来,我一路往二姐姐这里走,只觉得园子里都是静悄悄的。本想着是因为知道要下雨才都在屋子里不出门子,如今想起来才觉得有些不对。”怀蓉笑道,“不管有什么古怪,既然到了这会子咱们都被蒙在鼓里头,自然都不会闹到咱们这里来。说起来这府里的好事自然是轮不上咱们的,坏事也别来找咱们就是了。”怀蕊也接过话笑道,“好事儿没有咱们是真的,坏事儿可就难说了,保不齐就有人赶着来找咱们呢。”怀蓉轻哼了一声儿道,“我既然不想着占别人什么好儿,别人也就休想叫我背什么不好。”怀蕊笑道,“姐姐如今真是变了个人了,说话这样犀利。”怀蓉道,“也没有什么犀利,谁不是为自个儿活着呢。” 姐妹二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外头有人踏着雨水奔走。怀蓉素日最是喜静的,屋里的绯玉澜玉也知道她的规矩,调教得小丫头们都安静温和,从不大声喧闹的,连走路都是轻巧无声。怀蓉听见外头脚步声这样匆忙,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正欲扬声问话,却见外头匆忙跑进来的正是澜玉。澜玉浑身是水地立在门口,显是未曾打伞便从雨中经过了的,一手扶着门还急声喘着气。怀蓉蹙眉道,“一下午都不见你们的影子,连晚间的药也不曾给我送来,却是去哪里疯玩去了?如今又这样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实在不成个样子。” 澜玉摇头道,“姑娘不知道,府里头大爷屋里出了事,姑娘不是也瞧见了,慧恒师傅被婉妃请到永思堂去已经两个时辰了,这会子也没出来呢,此时哪里顾得上姑娘的药呢。婉妃说大奶奶屋子里人不够使唤,就请了咱们屋子里的丫头去照顾,说是咱们屋里这半年照顾病人,手脚比别的丫头更利索些。说是情势着紧,也没来得及回姑娘一声儿就去了。绯玉姐姐此时还在大奶奶屋里脱不得身,婉妃说那边情形十分不好,请姑娘去瞧上一瞧,三姑娘那里也派了人去的。”怀蕊一怔道,“大哥哥屋里叫我去做什么?能有什么情形不好的?你只说了一半的话,倒叫我不明白了。”怀蓉却已经听得明白,“是大哥屋里的翎燕有什么不好不成?她不是要到三四月里才生产,如今在自己院子里安心养着胎,怎么忽然就不好了起来?” 澜玉道,“我和绯玉姐姐一起去了大奶奶屋里,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绯玉姐姐在里头帮着慧恒师傅,我只不过在外间帮忙烧些热水熬煮汤药,连里头翎燕的面也没有瞧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就成了如此,更不知道如今怎样了。我只是听永思堂的小丫头说,午后就闹了起来,只是咱们住在园子里头知道得晚些,府里的丫头婆子们已经闹翻了天。王妃本来瞧着的,只是王妃的身子骨原本就不好,这半年来劳心费力的,这一着急又犯了病,就由婉妃管着,也是忙得无法。府上几位姨娘都已经被请了去了,在旁边照应帮衬,姑娘的娘亲也在那里守着。府里有年纪的嬷嬷们都被叫了去伺候,只是先前的大夫说没有法子救治,就又来姑娘这里忙忙地请了慧恒师傅去,婉主子唯恐这些人腌臜了师傅,这才说叫我们房里的丫头去,说是跟着师傅伺候汤药有些日子,只怕更顺手些。” 怀蓉又问道,“既然母亲和姨娘们都在,就算太妃不去瞧,自然还有王妃,怎么倒叫我们去?我们不过是未出阁的姑娘,蕊丫头更小,哪里能帮上什么?”澜玉便道,“只王妃和婉主子先时都说,姑娘们没见过这个,不必去惊动,这才瞒到这会子。只是婉主子后来瞧着情势不对,叫我来回话的时候叫我和姑娘们说一句话,说是翎燕只怕是熬不过今晚去了,怀的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翎燕虽是个丫头,究竟如今已经名门正道地由老太妃和王爷做了主放在了大爷屋里,又有着身子,身份究竟不同些。姑娘们究竟是至亲,若是不去瞧上一瞧,实在有失一家子的情分,这才叫我们来告诉,若是不好了,也能一起送上一送。这会子园子里十停人有九停怕是都知道了,别说姑娘们被请了过去,太妃仿佛也要亲身过去呢。只是方家和董家的小姐们究竟是外客,才没有叫人去告诉。” 怀蓉立起身,搁下手里的书卷对怀蕊淡然道,“既然是巴巴儿请了咱们,咱们就去一遭儿,如此大张旗鼓的,也不知究竟是怎么样。”说着又瞥了一眼澜玉,语气微带着责备的意思道,“多大的事儿,你就慌得这样,快去换一身衣裳,再把头发擦干了再过去就是了。”澜玉急急跑回来说这一件大事,想是没有料到怀蓉这会子会责备自己,便低了头道,“这会子小丫头们都出去闲话看热闹去了,我若是不跟着姑娘,两位姑娘如何出门呢?”怀蓉挥挥手道,“不过是一场春雨罢了,难道我自己没有手脚,走不了路举不动伞不成?倒是你这副狼狈模样叫人看了去,倒要笑话我们洗砚斋的人不成规矩了。” 怀蕊瞧了一眼澜玉,伸手扶过怀蓉对澜玉道,“你只管放心,你们家的姑娘自然有我照顾着呢。我知道她如今身子还弱得很,自然多留些心的。虽然那边着急着喊我们过去,其实就是碍着礼数,自家人不得不说一声儿罢了。我和二姐姐也不过是过去随便坐一坐说两句话,真出了什么事儿,谁还能指望我们做什么力挽狂澜的事儿?绯玉姐姐既然已经在那边帮衬着,你一会子也就过来了,只这路上一段,难道还会怎样不成?你只管先换了衣裳,整理了形容再去,你家姑娘既然看重这个,你就别失了体面叫她不高兴才是正理。” 澜玉感激一笑,便自去换衣服去。怀蕊便取过两柄伞,和怀蓉一起出去。虽说这些日子暖和,夜风夜雨卷在身上,究竟是有些寒气的。怀蕊还没有怎样,怀蓉身子先就抖了抖。怀蕊瞧了一样怀蓉道,“二姐姐究竟是被前阵子的病伤了身子,瞧着竟是纤弱得很。屋子里暖和还不觉得,如今被这冷风一扑,瞧着姐姐就有些受不住似的,不如回去再加上一件衣裳。”怀蓉随意摆摆手道,“不碍事,咱们快些去罢。”怀蕊笑道,“我瞧二姐姐方才的样子,不像是对那里的事情有多上心的,眼见得那里说是人命关天刻不容缓一般,二姐姐还说没有什么。我以为姐姐是拿定了主意不去问的,怎么这会子倒忙忙地赶着要去瞧?” 怀蓉便道,“我自然是不在意他们的事情。生死有命,原本也没有人管得了我的死活,我却又哪里管得了旁人的死活?只是那里既然催得紧,若是我们一味耽搁了,只怕又有人说好些闲话。你没听见婉姨说的话?说是若是不好了,大伙儿送上一送,就堵住了众人的口。其实在她心里,翎燕这样的人又岂能真算得上至亲骨肉呢?你只瞧着如今满府里的丫头,仍然只唤她名字就知道了。就算是咱们,谁不是仍旧把她当做云侧妃身边的伺候丫头,谁还真把她当做什么嫂子了不成?说是送送,不过是个幌子。翎燕那丫头好端端的要去了也就罢了,还可能捎带上一个快要足月的孩子,且不论嫡庶,那可是上官家的长孙。不管这里头有没有什么别的缘故,绮云轩和在外头的大爷,自然是不过轻轻放过去的。到时候不说他们,王爷和太妃自然也要问起来这件事情,你说这祸事要叫谁来背呢?” 第十六章(13)樽中有酒且酬春 怀蕊蹙眉道,“说起来却也与婉姨没有什么干系,不过是管着家里的事情,要替她张罗着饮食起居,就算是有人要问,也不会问到她那里去的。”怀蓉笑道,“三妹妹说这样的话就是痴了。你说这阖府里的人,谁能有嫌疑?云妃自然不必说,那是自己的亲孙子,日后翻身的资本,只有她去问别人的。大奶奶虽然有些疑处,然而这些日子对翎燕疼惜有加是出了名儿的,近几日又只在自己的屋里坐着,并没有什么举动,更没有插手翎燕的饮食起居。王妃虽说也可能,然而她身子不好,这一个月府里的事情也都是婉姨管着。就如你所说,翎燕这些日子的饮食起居,皆是由她经手的。若是翎燕真在这当儿出了什么事儿,未必就没有人拿她来做筏子寻衅滋事的。” 怀蓉顿了顿又道,“绮云轩和彤华轩向来不和,自然有人要说,是婉侧妃嫉妒云侧妃有了儿子又有了孙子,才借着这一回暗中下了手。就算旁人不说这话,云侧妃未必就不拿这件事情做文章,或者到日子连王妃一起咬起来,只说是王妃指示婉姨做的,要把大爷房里绝了后。这府里小人这样多,一传十十传百的,未必就没有人信。婉姨这会子自然知道自己到了险处,这才要把满府里的主子都请了去,还由着那些婆子丫头围着看热闹,此外慧恒师傅也请了去瞧。所有人都在近前,至少能瞧见她是如何尽力救治翎燕母子的,救得过来自然是搏一个贤良的名儿,就算真的去了,咱们也都是她的见证,往日里不敢说,至少在今儿个,她没有做什么招人闲话的事情。慧恒师傅又是名山大川的高僧,说话更是有力,或者她就能保全自己了。” 怀蓉见怀蕊沉默不言,冷笑道,“所以咱们面上瞧着,是婉姨高估了翎燕在王府里的地位,其实是她多留了一个心眼保住自己罢了。你以为她是笨的,其实最是聪明不过的人。既然都是聪明人,如今这一局里头,究竟是谁算计了谁,最后又是谁赢过了谁,只好看到最后的结果了。”怀蕊笑道,“只知道姐姐是精于琴技的,想必棋艺上也十分精通罢?只是方才怎么不肯和我好生对一局呢?”怀蓉一怔道,“怎么好好的,忽然说到这上头去了?”怀蕊笑道,“二姐姐只说旁人都是聪明人,怎么却不说自己是七窍玲珑心呢?说起来,姐姐不过听着澜玉说了几句,便参透了这一局,其实姐姐才是里头最通透的人。旁的人是下棋的棋手,胶着一处胜负未分,二姐姐却是观棋不语心如深潭,孰强孰弱,自然一望可知了。” 怀蓉淡然道,“哪里说得上通透,不过是不干己事,才能瞧得明白几分罢了。”怀蕊却道,“既然不干己事,何以二姐姐又要赶着去呢?这样岂不是帮着婉姨了。”怀蓉轻轻笑道,“只有势均力敌,这一局才好看。观棋虽然不语,心里却是盼着厮杀得厉害,才觉得有趣的。”怀蕊瞧了怀蓉一眼道,“这话说的虽然精到却实在厉害,真不像是姐姐这样修佛的人说的,连方才说翎燕的那句话,却也太刻薄了些。才刚听二姐姐说那些不干己事的话,我就想说问姐姐一句,我这样的人,原本就是说话伤人性子孤介,说说也就罢了,二姐姐是梵音佛唱里头浸润出的世外清净人,平日里在人前,也都是最温柔和平的一个,怎么也会说这样的话?” 怀蓉笑道,“往日里或者还有人觉得我是温柔和平的,自这一次回来,明眼人谁还会这样瞧我呢?只是旁的人怎么看我,我却并不在意,我自活我的,与他人无干。至于说是修佛之人,倒真真是笑话了。我心里有自己的牵挂欲望,与其说是修佛缘,其实不过是盼着佛祖菩萨能庇佑于我,实在是有违佛理的。我与这世上蝇营狗苟的人又有何区别?不过是面上荣光,叫人瞧着以为是无欲无求罢了。说起来,昔日送了我去,也没有人问我是不是与佛有缘要侍奉终身,我虽然在佛寺里住着,却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佛门子弟清心寡欲,纵然如今说了这样的话,佛家那些清净修持不口出恶言的戒律,却也管不着我的。” 怀蓉想了想又道,“至于翎燕,我并没有厌嫌她的意思。我的母亲还不是这样过了十几年,谁又真把她当了主子?就连云妃生了大爷那样显赫,还不是日日有人在后头叫它。我比之她又有什么不同呢?我的母亲不过就是她这样的人,我也只是她不知生死的孩子那样的人罢了,都是别人棋局里的筹码,生死又有谁放在心上的?她的孩子或者今日就被人算计死了,我活了十几年,又焉知哪一日被什么人做了弃子?我说话自然是无情的,妹妹如今年纪小,也不愿信的,不过是日子久了瞧得多了,也就知道像我像她这样的人,在旁人心里是个什么位置,纵然妄言,却也再不会妄求,也不会轻易相信这些骨肉亲情的鬼话了。” 怀蓉说的清冷,怀蕊却面上却露出几分反驳神色来,半晌才道,“我和二姐姐也没有什么不同的,都是被人轻贱的出身罢了。只是姐姐如今这样说话,只怕有些武断,纵然是在咱们这样的家里,怎么就没有骨肉亲情了?”怀蓉见她如此说,知道是心里还惦着青罗,也不去反驳,只淡然一笑道,“妹妹能如此,那是比我幸运得多了。只是妹妹十几年里没有信过,自己一个人和我一样的,如今骤然信了自然觉得欢喜无限,比之从前寂寞自然是不同的,甚至妹妹只觉得自己从前种种,实在是不该。然而妹妹若是有一日发觉人世间不过就是那般,曾经信过,倒不如从没有信过的好。我也没有别的话好对妹妹说,但愿妹妹不要有那一日。” 怀蕊听她这样说话,也微微沉了面色,却忽道,“二姐姐心里也从来不曾把我当做骨肉至亲不成?既是这样,姐姐又何必和我说这许多的话?就算不说今日,那时候咱们姐妹几个一起在园子里头赏秋,二姐姐也不是这样无情的人,不说这样无情的话。后来再洗砚斋养病,我们去瞧二姐姐,姐姐瞧着也不是不愿见人的。”怀蓉一怔,慢慢道,“经了这一场病,许多事情或者更瞧得清楚了,以前或者还好些,如今性子当真是更安静了许多。至于今儿和你说的这些,或者是清闲了太久不见人,话就不自禁多了起来,三妹妹听过也就罢了,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怀蕊摇头笑道,“其实我心里是明白的,二姐姐只觉得自己那些欢颜笑语,都是强做给被人看的,自己心里总觉得自己是个冷淡之人。其实二姐姐心里也不过和我们这些人一般的,谁愿意总是守着一个空屋子度日的呢?二姐姐和我们说笑,其实心里想来也是欢喜的。就算如姐姐自己以为的,那些温柔和睦都是假的,那姐姐今儿个和我说的这些话,却是真的了。二姐姐把我当做自家姐妹,这才觉得在我面前不必粉饰的,是也不是?我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何等样的人,也就不知如果她在我跟前会是如何,姐姐的娘亲郑姨娘我却是知道的,真是个温柔和平的人。所以姐姐其实骨子里该是像姨娘的,只是姐姐总想着要照拂姨娘,才把自己性子里的温和,生生变成了冷淡,就算是偶然露了出来,也不愿意承认罢了。” 怀蓉听了怀蕊的话,许久都默默不言,只管支着伞往前头走,却连衣裙染上了春草上的雨水也不知。怀蕊见她不说话,也只是抿嘴儿一笑,也不说话只跟着后头一路往园子外头去。又走了一时到了永思堂,果然见外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人,各方里的丫头婆子都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瞧。只是永思堂的门扉紧闭,也瞧不见里头的样子。怀蓉和怀蕊立在那里,半晌也没有人瞧见给让一让路,怀蓉却也不说话,只瞧着众人的模样,神色如水沉静。怀蕊见她如此,便也只立在一边笑看。半晌里头忽然走出来人,众人都是惊呼就要围过去瞧,一见里头出来的是秦氏身边的叶姑姑,就都缄默了声息,迅速退到一边。 第十六章(14)樽中有酒且酬春 叶氏原本只是个有些体面的姑姑罢了,众人虽对她礼敬几分,却也不至于就畏惧至此。只是这些日子秦氏理家,多半的事情都是她那里经手,她原本就万事清楚明白,那些偷懒躲滑的,谁也瞒不过她去,她又铁面无私,谁的情面也不顾,所以众人都暗地里叫她阎罗婆,说是这样大的年岁还未有嫁人,又是这样的性子,这辈子断然是嫁不出去的了,只有等死了阎罗王才敢娶了这样的女人。叶氏从里头出来,只冷冷地扫了簇拥在四周的人,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恭恭敬敬走到怀蓉姐妹两个身边,低声道,“姑娘们可算是来了,婉主子等着呢。”又对怀蓉道,“劳烦了二姑娘屋里的丫头都来了这里,倒是委屈了姑娘了。”怀蓉点点头道,“原是该的,没什么劳烦的。姑姑不必多言,既然婉姨等着我们,就快些进去吧。”说着三人便都迅速进了门,叶氏回转身就把院门又紧紧阖上,把外头的流言蜚语都隔在了外头。 怀蓉二人一路往里头走,只觉得和外头的喧闹混乱不同,里头竟然安静得很。葛氏所住的正院这会子一个人也没有,叶氏领着二人一路走到翎燕所住的燕来小院,立在外头听竟也鸦雀无声的,连怀蓉所想的翎燕的叫声也不闻。怀蓉举步走进去,果然瞧见廊下许多丫头正在烧水煎药,虽步履匆匆来来往往,却是没有声息的。叶氏低声道,“婉妃还嘱咐了我自个儿去把太妃请进来,姑娘们便自己进去罢。”怀蓉点了头,叶氏便疾步出去了。怀蓉二人正要进内屋,只听里头帘子一响,快步走出来一个人,低着头捧着药盏,正是绯玉。见绯玉走过去搁下药盏,又嘱咐了煎药的丫头几句,抬头瞧见怀蓉怀蕊,忙走过来请了安。怀蓉低声道,“澜玉说你一直在里头服侍,不知道眼下情形如何了?” 绯玉摇摇头道,“我也不懂这些,只是看着实在吓人。翎燕起先还叫的惨烈,我只不忍心听,没想到这会子昏死了过去,已有一顿饭的功夫了,我瞧着她现下是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儿了,倒还不如起先那时候呢,好歹是个知道叫痛的活人。慧恒师傅见我实在是害怕,也就叫了我出来,只在外头煎药听信儿,里头再换一个有经验的嬷嬷进去。”怀蓉又道,“你来得早,可听人说了是怎么一回事”绯玉道,“我只听了翎燕身边的香槐和王妃哭了几句,说是中午都好好的,后来只说要一个人歇一会子中觉,若有什么事情再叫人进来,香槐便就坐在外间守着。后来来了婉主子跟前的一个小丫头,说是请人去领这个月的份例,香槐回来的时候,也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动静,只当是睡着没有醒,忽然就听见燕姨娘一声惨叫,丫头们这才跑进去,再去回王妃请大夫,就已经不好了。” 怀蕊忽道,“大奶奶那时候在哪里呢?”绯玉一惊,瞧了怀蓉一眼低了头道,“这话我也是无意间听婉主子问起绫玉,才知道的几句。说是大奶奶晨起就和往日里一般,往染云堂去听慧恒师傅讲经了,身边的人也都跟着。姑娘你知道,太妃自请了慧恒师傅每日讲经之后,各屋的姑娘奶奶们都可以去听的,大奶奶这些日子去也是寻常。可巧今儿个是大奶奶和郑姨娘去的,大奶奶听完佛经,就说起燕姨娘的身孕,可巧太妃和郑姨娘又都是生养过的,几个人一处就说的高兴,太妃就留了姨娘和大奶奶一起在染云堂用了午膳。郑姨娘用了膳就回去了,大奶奶原本也是要告辞去的,只是今儿个大奶奶身上不方便,用了膳就觉得不甚舒服,太妃说既然这样也就不必老远地往园子外头去,就独独留了大奶奶在侧屋里歇着。这边出事的那会子,大奶奶还在染云堂里呢。王妃身边的浅月姐姐带着永思堂的香槐跑过来寻大奶奶,两位还都睡着,倒把大奶奶和太妃都唬了一跳。太妃也没说什么,并没有说自己也过来,就叫大奶奶先回去瞧着,只遣了芸月姐姐来这边守着,说是有什么不好再回去和她说去。芸月姐姐先时就在那里头和姨娘奶奶们说话出主意,才刚说是不好了要去请太妃来,只是总没见回来,婉主子才叫叶姑姑也去请的。” 怀蓉点了点头,又道,“此刻里面定然一股子血气药气,我却还不想进去,只先在这廊子底下坐坐。”挥挥手和绯玉道,“你还去那边帮忙就是,我这里无需你伺候,先和三姑娘说说话再进去。”说着便和怀蕊走到偏僻处一座小小半亭里头,取出帕子有意无意拂了拂才坐下,远远地瞧着那些人来往忙碌,脸上却露出一丝奇异笑意,“竟然撇的这样干净,连太妃和母亲也连在里头,倒叫我觉得古怪了。她身子既然不爽快,好端端地不在自己屋里歇着,巴巴儿跑到太妃那里去听经,还说什么生儿育女的事情,这怀胎十月的人也并不是她,白白地说这些做什么,也不知是做给谁看呢。偏生她不在永思堂这会子,翎燕近身伺候留心最多的香槐丫头被婉姨叫了领份例去,这一时半刻的便出了事,连香槐也只说不知,自然也没人瞧见有什么不是的地方。这样一来,太妃和母亲都成了她的人证,非但是她,连她身边的绫玉和绫绡几个心腹丫头也都跟在近前,一个个都干干净净洗脱了嫌疑,真真是叫人说不出什么话来。如此细密周全,这真是要我叫一声好了。” 怀蕊道,“二姐姐焉知这不是巧合?”怀蓉笑道,“我是从来不信有什么巧合运气的,在这王府里头,更是是有心才成巧。她本是嫌疑最大的人,出了什么事情众人自然头一个就疑着她。她若是那一会子就在翎燕屋里,就算是人人都指着她说不是,我也以为她是清白无辜,更或者是翎燕舍了自己的身孕也要算计了她。然而如今这般清白,说是巧合,我却是不信的。我才刚和你说,眼前这些纷纷扰扰,不过是众人注目的一局棋罢了,你不必被表面的举动所迷惑,只管瞧着最后的输赢。你只想着这个道理,这二人对弈,最后赢的那一个,是赢在计谋更胜一筹,还是那赢在运气上头?这自然是不言而自明的。” 怀蕊笑道,“既然是如此,她也不怕旁的人也瞧出这里头的不对来?”怀蓉轻轻摇头道,“话是如此说,然而她既然有了证据,就算是有嫌疑,也没人能真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算太妃也明白这里头她脱不得干系,若是没有证据,也是不能真把她怎样,只好以为她是青白。何况她还有一手遗祸江东,眼下虽说还只有五六分的功夫,若是能成了,更是叫众人把眼睛都瞧在了婉姨身上。这世人都知道,三人成虎,等流言漫天的时候,那不信的人也都信了,婉姨就算是有十张嘴,也再说不明白。所幸婉姨也不是愚笨的,此刻也已经不动声色做起了功夫,等人人都说她好的时候,流言于她,或者也就没有那么可怖了。” 怀蕊思索一阵才道,“大嫂子进门,也已经好几年了,虽说咱们和她从没有什么深交,总也算是知根知底。往日总觉得她心思浅薄言语不当,掐尖要强都在明处,是个不招人疼的。莫说是太妃和云姨对她明里暗里显出不甚满意,丫头婆子们平日里对她不甚敬重,连大哥哥和她,也似乎情分不深的样子,这才出来个翎燕。总以为是她小家子出身,又不够聪明的缘故,倒是可惜白白辜负了一副好皮囊。往日还就罢了,二嫂子进门以后,她有多少闲话说。她这进门几年都和刚来的时候一般,却没想到,怎么忽然就成了如今这样心思深沉之人。所以我想了一想,总觉得她未必就是能想出这样周密的计划来。或者她后头还有什么人,譬如云姨,那才是个多年心思沉稳,没人瞧得清楚明白的人。虽说姐姐才先说她不会对自己的亲孙子如何,我倒还觉得,她那样的人,未必就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你只瞧她是怎么对二哥哥,又是怎样对二姐姐你的就知道了。”说着顿了顿又对怀蓉一笑,“说起来,我对她先时下毒害二姐姐的事情也还觉得古怪,她一向是不容易叫人揪出错处的,怎么那一次这样轻易就叫人抓住了错处去,想来是心思太急了的缘故。” 第十六章(15)樽中有酒且酬春 怀蓉听见怀蕊说起自己的事情,面上也只是平静的样子,一笑就罢了。转头望了一眼里头道,“其实以大嫂子的出身,之所以还是嫁进我们这样的人家,不过是看重了王府胜势,想要鱼跃龙门罢了。这样的人家往往不是愚笨,倒是利欲熏心的多些。以往显得不讨喜,不过是因为云姨也是没有旁的选择只好选了她,这一切并不是费尽心机才得来的,也就把这家里的事情想得太过理所当然,所以心思还浅薄。往日二嫂子没有进门的时候,她总是大奶奶,大哥哥房里也没有别的人,太妃不在家里头,云姨对她也不算刻薄,一切虽不说顺风顺水,也还算是平静,她也就仍当是和家里一般的活法。这半年来,二嫂子进了门,处处远远比了她下去,这也就罢了,好在她还在长嫂,是名正言顺的大奶奶,众人虽然不重视她,却也不能轻贱她。” “不想屋里又忽然多出了一个翎燕,虽然出身更低微,却可恨有了孩子,瞧着就不是个省事的,日后难免不撺掇着大哥哥越过了她去。她这大奶奶的位置,已可谓是岌岌可危,再没有什么依靠,想必这些日子受的零碎折磨也不少。若是还如以前那样,只有被人践踏致死的命。所以翎燕的事情,对她来说可谓是翻天覆地了,这些时候日日住在跟前,只怕是眼中钉肉中刺,哪里真能和瞧着一般容得下?你没见她初闻消息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没有几日就变了个人?说是想明白了,其实是知道自己不得不隐忍罢了。所以她这些日子,日日夜夜算计的,想必就是翎燕和她的孩子了,既然日日算计,又已经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哪里有翎燕的活路?” “至于云姨,纵然她被太妃夺了权势,在这家里郁郁不得志这些日子,也绝不会和这件事有什么瓜葛的。翎燕放到大哥哥房里虽说不是云姨的意思,然而翎燕究竟是她曾经心腹的人,说起来不过是想爬个更高的位置罢了,翎燕日后的荣华,原本都在大哥哥身上,这一点和云姨没什么不同,所以就算先前有些异心,也都不算什么了。何况这孩子真真是大哥哥的儿子,家里的长孙,云姨还指着这个孩子,再来巩固自己和大哥哥的地位呢,哪里会去害她?若是说往日她不甚,满意翎燕这个孩子,是因为这孩子终究不是嫡出,有违她的初衷。然而眼下,她已经是这样的境地,大哥哥也隐约听说在军中有些不妥,此时这孩子,就是她的救命稻草。说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倒不是说她下不去这个手,是这孩子与她利益攸关,只有百利没有害的,她如何会做这样傻事?定然是要万般保全的。” 怀蓉说着又轻轻一笑道,“云姨是如此想,大嫂子就不同了,不论这家里谁和翎燕一条心,都或者是有可能的。然而只有一个她,是势必要和翎燕水火不相容,至死方休的。这世上东风西风的事情,大抵如此了。云姨原本的依靠,本就是只有她一个,虽说对大嫂子也不算是如何满意,却是完全一条心的,互为声援依靠。然而云姨这么几年眼巴巴地盼着她能给大哥哥生出一个嫡出的孩子来,却一直未能如愿,心里不可谓是不失望的,只是没有别的法子。所以翎燕和翎燕的孩子,虽说不过是退而求其次,却是及时雨,终究是比了她下去。既然这孩子已经有了,总好过了没有。大嫂子只怕是觉得,如今的云姨,已经和自己不是一条心了。今日的事情,她只有密密地瞒了她去的,哪里还会合谋呢。” 怀蕊叹了一口气道,“翎燕这些年跟着云姨,耳濡目染,哪里会安于做个寻常姨娘臣服人下?只怕也是处心积虑要夺这个大奶奶的位置了。既是这样,输赢有定,也没有什么好说。只是可惜了翎燕的孩子,到底是无辜。”怀蓉却笑道,“我若是她,我定要烧香拜佛地去求这个孩子好生活着。”怀蕊一惊道,“这可是翎燕的孩子。”怀蓉微微笑了一笑,却不再说话。怀蕊转念一想,登时也就明白。这孩子自然是翎燕亲生的,然而既然是大哥的孩子,她自然就是嫡母,礼法上头说起来,孩子只有管她叫母亲。日日养在翎燕身边自然是翎燕的,若是翎燕死了,这孩子便只有她这么一个母亲,便会名正言顺养在她跟前。她所最恨便是无子,有了这个孩子傍身,那自然就不同了。别说下人们要对她敬着几分,想来大哥哥也会对她多看几眼。” 怀蕊却蹙眉道,“听绯玉和澜玉说起来如今的情形,这孩子未必就能保得住。若是这母子两个一起去了,却如何是好?”怀蓉道,“若是留不住成不了自己的,也好过便宜了别人去做云姨,自己倒成了第二个王妃,只有郁郁多年一身忧病。不如闹一个鱼死网破,大家干净。”说着声音微微暗了下来,带了一丝奇异的嘲讽,“只是不知,大嫂子此刻知不知道,就算她留住了这个孩子,大哥哥的前程,也已经是水月镜花了。如此汲汲营营费尽心机,却又能有什么呢。至多不过是守着一个没有将来的孩子,一个人锁在某个院子里头,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罢了。若是自始至终都无欲无求地活着,与这样的结局,也差不了许多。”怀蕊轻笑道,“二姐姐起先只说不知道,这会子却又知道了。”怀蓉但笑不语,怀蕊却又道,“可怜满府里早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只瞒着绮云轩和永思堂,如今闹得这样,却是不值的。”怀蓉摇头道,“不叫她们知道自然有不说的缘故,只是这争斗,也是断断不会因为大哥哥的境遇而有所变化的。若是以前挣的是一个权位,那么权位求不得了,也要求一个身心。大嫂子是大哥哥的妻子,不论将来如何,都是终身之靠了,纵然落魄,也容不得有一个翎燕,去分隔甚至是占据他已经所剩无几的全部。” 姐妹二人静默一时,不约而同地抬头瞧了帘幕低垂的所在。与院门前的“燕来”二字一般,匾额上是怀思手书的“清晓”二字,用泥金细细描画了,还在一侧绘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燕子。与怀思素日颇为刚硬的笔迹不同,这四个字写的十分清丽妩媚。清晓洞房开,佳人喜燕来,原本是最圆满不过的句子,又特特把翎燕的名字嵌了进去,想来怀思在这个女子身上,或者真倾注了他从没有给过葛月逍的真情。然而或者就是如此,才引来今日这一场惨剧罢。从来这妻妾之间情事,不患寡,患不均,寡情比专情更叫人难以忍受。葛氏这些年都在这样寡淡的情分里头习惯了,却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夫君对旁的人这样浓情蜜意?哪里容忍得了,他原本是有心的,却只是不在自己身上。若只是父母指的一个寻常丫鬟妾室,或者还能在永思堂的一隅安静生活,被所有人遗忘。然而怀思心坎上无时或忘的佳人燕来,或者再不会有暗语临窗户,深窥傍镜台的娇俏容光了。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等公子归来,燕燕或者已成黄土一抔。如此想来,被人遗忘,或许才是保全长久的法子,然而有几人甘于这样,如尘泥一般地苟且活着呢?总想如春日繁花叫众人惊艳,却不想瞬息凋残,终究葬入尘泥。 怀蓉正在出神,却忽然听见有人疾步向自己二人走过来,回神一望,却是秦氏身边另一个得力的丫头苏苏。苏苏平日有秦氏疼宠,几乎和半个小姐一般,见了众人也多是嬉笑玩闹,此时见了二人却丝毫没有笑容,一脸的焦灼,“我的好姑娘,怎么这会子还坐在这里出神儿呢,里头已经乱成一团了,我们主子急等着姑娘们进去呢。”先时叶氏已经被秦氏派遣出去请太妃至此,此时见苏苏也着紧来寻找久久不进去的自己姐妹,怀蓉心里更是确信了自己的揣测,也不等苏苏再说,便和怀蕊对视一眼,二人便徐徐起了身,举步就往里头走。苏苏见怀蓉二人一言不发就进去,倒是怔了一怔,转瞬也就跟着两位姑娘一起进去。 第十六章(16)樽中有酒且酬春 清晓阁的外间,此时并不似苏苏所说的那般慌乱,是一种带着一丝沉闷的血腥气的安静,叫人心里有些发慌。怀蓉和怀蕊走进去的时候,通往里间卧室的帘幕仍旧低低垂着,颜色明艳的猩红缎子上头和外间铺着的毯子一样,密簇簇地绣着石榴花,取百子千孙的好意思。只是那种血的气息时时在侧,这明艳无匹的红,就只叫人觉得心惊了。无意识地听了一听,帘幕后头除了人来往走动的声音,并没有听见翎燕的任何声息。那一帘的金红色纷繁绮艳,却把一切声息都遮掩住了,里头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了。怀蕊忽然想起来自己上一回来这间屋子里头的时候,见翎燕和大嫂子两人暗地里争锋,纵然杀机已现,却还都是藏在面上的和平里头的,连自己也未曾察觉。而此时,这种杀意似乎就在不远处的寂静里头,隔着一重帘幕窥视着外头的这一群人。而翎燕,平日里最机灵不过、心思细巧的燕姨娘,就被一个人困在这寂静可怕的杀意里头,外头的人瞧不见她就不得她,甚至也从没有想过要救她。或者在她的心里自己这些人,都是把她推到这无边无尽的死亡里的凶手。怀蕊只觉得身上一寒,却又对里头躺着不知生死的这个女人,第一次生出一种真切的同情来。怀蕊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就是这样,在众人的厌弃鄙夷当中,生下了自己却又转眼离去,留下了一个孤独无依的孩子,背负着出生这一刻就带来的恐惧和危险,代替她在这世间挣扎沉沦。怀蕊甚至于希望,这个孩子不要出世,就和她的母亲一起死去才好,也免得被他人利用,成为权力的牺牲品,或者在痛苦和无奈之中静静长大。 原本不大的厅堂里头满满的人,主子们坐了一屋子,丫头婆子们也站了一地。柳芳和和上官亭一处坐着,两人说着话。柳氏显是身上不爽快,一手微微支着额头,脸色苍白得紧,虽是春日里,仍旧穿的密不透风。如今她在王府中的地位,比之以前可谓云泥之别,谁也不敢低看了她去,却仍旧是素日常穿的一身铁锈红的衣裳,并没有王府女眷常用的纹样装饰,只用青缎细细滚了一道边,与往日幽居在和韵堂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差别。虽然不事雕琢,却仍旧显出气度,虽然满面的病容,也显得端庄沉静。上官亭仍旧和往日一样,在自己的岁数上头打扮得算是十分娇艳,并没有因着什么避嫌而穿着素服。脸上的神情却也是真挚的,时时低声询问柳氏里头的情形,见柳氏只是不时微微摇头,便叹了一口气,神色更是十分的焦急。 秦婉彤和安云佩如以往一般分坐两边,彼此之间相距甚远。安氏或者是因为这些日子不得势的缘故,坐的离众人更远些,不如秦氏,几乎坐在柳氏身边,安氏连日里也说是病着,只是此时妆饰严谨,倒瞧不出什么病容,衣裳虽不鲜艳华贵,却又不曾失了该有的仪制。只是那里头躺着的分明是自己的儿媳长孙,安氏脸上神情却是不干己事的样子,低头只瞧着地毯上头的石榴花样,眉宇间几乎瞧不出什么情绪来,倒叫众人捉摸不透了。比安氏不同,秦氏却是紧蹙着眉头,不时往里头瞧上几眼,时而嘱咐着身后立着的婆子进去查看,十分着紧的样子。再往下摆着几张锦凳,坐着董氏和郑氏,都是默默低着头,陈氏白氏两个年轻的姨娘素日是有些口角的,今日倒紧紧坐在一处,交头接耳地不知说些什么。葛氏亦在,神色间像是的确十分不适的,一丝的妆容也无,脸色比柳氏的苍白还要多上几分青灰,整个人斜斜地靠在那里,似乎支撑不住的样子,却又勉励撑持着,眉头深锁,像是十分忧心。 她是活着还是死了,似乎像是一个秘密,都被隐藏在帘幕背后的寂静里头了,这谜底众人似乎想知道,又似乎并不想知道。又或者,她们想知道的和真正在意的,从来都不是这个谜底。怀蓉姐妹二人自寻了地方坐下,一落座就听秦氏道,“姑娘们可算是来了,如今慧恒师傅已经说了,翎燕这丫头,还不知能不能熬过今晚去。”说着便抬起袖子拭了拭泪,“说起来这丫头真是可怜,先几年我就说了,这孩子在云姐姐身边跟得久了,是个伶俐乖巧的,不如给了大爷服侍身侧,只是这话总是没成。好容易她总算跟了大爷,又有了孩子,大爷对她也疼惜,我心里也替她欢喜,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却不想大爷没几日便去了西北,留她一个在这里,虽然大奶奶和云姐姐疼惜她,却终究不如夫君在身边的好。如今眼见熬到这孩子没有几日便要出生了,大爷回来也是指日可待,一家子总算能团聚,却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事。”说着瞧了一边的葛氏,又长叹道,“偏生大奶奶今日又不在屋里,若是在了,及时请了大夫来救治,未必就坏到如此,只能叹一句苦命了。大家都是一家子骨肉,若是熬过了,咱们都替她高兴,若是熬不过去,也都能送一送她了。我这个做姨娘的,也只有为她做这些,至于能不能熬得过去,只有看她的造化了。”说着就念了一句佛道,“二姑娘是跟着太妃修持的,是个有修行的人,二姑娘若是肯进去替翎燕祝祷几句,或者她就能和二姑娘一样,叫慧恒师傅妙手回春给救回来,母子平安,渡了这一场劫难,往后便能一切顺遂。” 怀蓉面色淡淡的,只道,“婉姨请的急,我才和三妹妹一起赶过来。只是婉姨也知道,我们是年轻姑娘,怎么能进这样的地方呢,何况本就什么也不明白也不该问的。既然姨娘们都在这里,连王妃也在,自然一切事情都能打点妥当的。至于神佛之事,自然是天定的,我哪里有什么修行,岂能左右神佛,若是冲撞了更是不好。如今还有慧恒禅师在里头,自然更是有福气了,纵然我有心,也没什么可做的。”怀蕊也蹙了眉道,“翎燕姐姐和我们打小儿都是一处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人人都自然替她忧心的。只是这既然是生死大事,我们这些姑娘家,什么都没经过,贸然去了只怕还要添乱,还是在这里等着的好。” 秦氏见怀蓉和怀蕊一人一句,此一番的言语,也是摆明了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从头至尾便不愿去沾染这一场是非分毫。心里便是冷笑一声,转而又道,“二姑娘是个年轻姑娘家,本就不懂这些,何况如今身子也不好,不能去照拂也就罢了。三姑娘还是个小孩子呢,自然更是不能去的。我们这些人,也都是因为慧恒师傅早先说了话,人多了在里头反而添乱,所以心里着急也只有在这里坐着。我们这些都是外人,不能进去也就罢了,怎么云姐姐和大奶奶两个,一个是做母亲的,一个是做姐姐的,最是嫡亲的人,都不去瞧上一瞧,倒叫我们这些外人在这里心急如焚呢?说起来,这可是大爷的孩子,旁的不说,进去瞧上一瞧也是该的。再说一句不当说的话,这燕姨娘和她怀的孩子,既然是大爷的骨血,于情于理本就该是大奶奶和云姐姐照顾周全的,如今出了事,都推不知道,若是最后平安无事也就罢了,若是孩子真的保不住,王爷和太妃知道了,却要怎么说呢?” 怀蓉和怀蕊二人对视一眼,心知葛氏见自己二人不说话,想是先时众人也都是装聋作哑不吱声儿的,心里按捺不住,便要先发制人。葛氏正欲说话,便忽然弯下了腰,额上便出了一层的冷汗,也再顾不得开口。身后的绫玉见状,忙赶上前去递了帕子替葛氏擦拭,一边就忍不住道,“婉主子,我们大奶奶今日身子实在是不好,午间在太妃那里的时候,也不过是坐着说几句话,就要痛晕了过去,如今在这里熬着,可不就是担心燕姨娘的身子?若是婉主子还要我们奶奶进去照拂,实在是为难她。只是我们奶奶好性子又是晚辈,不敢和婉主子分辨的,我们这做丫头的日日瞧在眼里,确少不得要替奶奶说上几句话。” 第十六章(17)樽中有酒且酬春 葛氏身边的大丫头便是绫玉和绫绡,绫绡是葛氏从家里带过来的,也是小门小户出身,刚进王府的时候多有人欺负,日子久了就成了闷葫芦,也不吱声儿。这一个绫玉是王府里拨给葛氏使唤的,平时也不见得怎样,如今忽然说话这样爽快利落,竟于秦氏当场争辩起来,倒是叫众人心惊。秦氏一时气的糊涂了,竟也没能阻止她,绫玉便又接着道,“婉主子细想想,我们奶奶自燕姨娘有了身孕以来,哪一点不曾上心?日日嘘寒问暖地守在跟前,自己身子不爽快,还放不下心操持,府里送了有了什么好的,都吩咐给这边送来。隔两日便往太妃那里去听经,还不是因为姨娘被禁足不能出门,奶奶便要替了姨娘为了这孩子多多积德?就是今日不在,是一样的缘故,和太妃郑姨娘说起这生养调理的事情,只恨自己不懂,才要多问问,这才耽搁了日子。说起我们奶奶对燕姨娘的心,真是天地可表,亲姐妹也不过就是如此了。旁人若还要歪派了她,我日日见着我们奶奶操心费神,可不能坐视不理。若说燕姨娘是因为什么不好了,绫玉还要问一问婉主子呢,婉主子操持着家里的厨房管着一应起居,可是给姨娘吃错了什么东西,或是用坏了什么药,如今倒来说我们奶奶?” 听到此处,秦氏已被气的倒仰,伸手便指着绫玉,手指不住地抖,却说不出话来,绫玉却还笑道,“婉主子怎么如此激动,莫不是被我说中了心思,又不知如何辩驳,就只好做出这种盛怒的样子来呢。”秦氏自闺阁中便是养尊处优的,纵然在王府中屈居柳氏、安氏之下,众人对她也都恭敬,这些日子管家,更是人人对她都是笑容以对,何曾被一个丫头指着鼻子骂过?此时再也忍不住,便腾地站了起来,抬手便要往绫玉面上挥过去。秦氏的动作已经极快,一边的郑氏和董氏要拦已是来不及,只听得一声脆响,绫玉已经摔在地下,秦氏的手却还在半空中不曾落下。众人一怔,只见一边病歪歪的葛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也是伸手就打,瞧着绫玉捂着的面颊,不过这么刹那,已是红肿了一片,可见方才葛氏下手厉害。 秦氏突然见如此变故,也是有些惊讶,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便假作什么也不曾有过一般缩回了手,也不去看地下一脸委屈几欲落泪的绫玉,略略整了整仪容便又端然坐下,脸上的盛怒已经褪去,又是满面平和神色。秦氏也并不理会起身打人的葛氏,却转而对默然无语冷眼旁观的安氏轻轻笑道,“云姐姐往日里就是让大奶奶如此教导丫头奴才的?我不过碍着职责白说了两句话,这蹄子倒敢指着鼻骂我了。大奶奶原本是个年轻主子,不知事冲撞了也就罢了。姐姐当了这么多年的家,自然比妹妹更清楚这府里的规矩,论起这做奴才的规矩,想来满府里再没有人比姐姐更清楚明白了的。怎么大奶奶进了门这么几年,姐姐也没能调教得好,倒叫这么一个丫头,在这么些主子跟前就敢指手画脚,十分不成个规矩。若是说出去,岂不是说我们王府的丫头,都不成个体统?今日是在主子们面前咆哮放肆,明日里,那些偷鸡摸狗勾引主上的事情,也就未必做不出来了。姐姐当着家,这里头的厉害不会不知道,却怎么自己儿子媳妇屋里的人也不管上一管?这里头的缘故,还请姐姐给妹妹说一说。” 安氏见秦氏指着说自己和翎燕都是个丫头,勾引主上才爬到了今日的位置,却也并不动怒,也不答话,仍旧是那样冷冷淡淡的样子,只作没有听见。陈姨娘虽然也是个丫头,却是上官亭府里送进来的,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勾引。倒是一边的郑氏听了秦氏的话红了脸,神色间有颇为窘迫的样子。郑氏昔年被上官启收作姨娘,其实当日众人皆是有些意外的。封氏当家的时候,上官启不过是稚弱幼子,郑氏和安氏都是极小就跟着服侍的。封氏为人,最恨丫头狐媚惑主,所以拣选的丫头,都是容色中上性子和顺的,并没有绝艳之人在左右伺候,唯恐出了什么乱子。上官启娶了柳芳宜之前,屋里也十分清净,并无一般人家所谓通房丫头一说。安氏后来做了姨娘,乃是因为生养了怀思,纵然是这样,封氏也还对她颇有些诟病。 郑氏彼时年岁依然不小,却一直在上官启的书房中伺候笔墨,并没有按着家里的例放出去配人。原有人猜测上官启是要把她和安氏一般收房做了姨娘,却不想几年之间毫无动静,只如寻常主仆一般,那些猜测的人也就放下了心思。然而又过了几年,上官启却忽然把早已过了适嫁妙龄的郑氏迎进来做了姨娘,众人便又以为是和安氏一般珠胎暗结,却不想毫无消息,过了两年之后,才有了怀蓉。所以当日众说纷纭,便又说郑氏亦是狐媚之人,才引得上官启如此,连封氏也知道了此事,心中也是个结。后来郑氏一直如往常一般平稳安静,并不曾有什么举动,到怀蓉出世,幼年便送去跟着封氏,幸而怀蓉倒是颇得封氏的心意,这封氏对郑氏不喜的心思也就慢慢淡了些,却也始终不曾真正注目关怀。 其实郑氏这些年处事低调,待人接物俱是平淡祥和,与安氏大大不同。王府里的下人们虽然都是拜高踩低,对她从没有什么敬畏恭敬,甚至于为了讨安氏的好儿,对她明里暗里颇有些欺凌践踏。然而也正因为这一种避世离居、郁郁不得志的样子,少了许多背地里的闲话。日子久了,春绿庭又渐渐开了新的花朵儿,彼此争奇斗艳,年轻娇艳热闹得很,众人也就忘了她和安氏一样,原本是服侍上官启的丫头,只当做春绿庭当中最寻常不过,叫人忘却的明日黄花了。甚至于有些暗地里被安氏打压的丫头婆子还要说上一句性子和婉,为人比安氏要好得多了。所以其实关于郑氏那些闲言闲语,除了初初嫁与上官启的时候,早已多年没有什么人说过,一来是为人清淡,二来也实在是无人关心她的事情。然而郑氏心中,对于说起这些话其实也甚是敏感,却又总也不如安氏那般能处之泰然,每每说起,分明不是说自己,却也总要脸红难堪。 此时众人都知道秦氏说的是安氏,心思自然都不在她上头,也就无人察觉她的难堪替她解围,唯有一个怀蓉瞧见了,心中对秦氏便暗暗恼怒起来。这些年安氏和秦氏之间这样的口角几乎日日都有,却每每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叫自己的母亲面上难堪,心里难受。秦氏虽是为了打压安氏的气焰,和自己母女本没有什么心病,甚至可以算是一条心的,然而她骄纵泼辣惯了,却也从不顾及母亲的感受。母亲是个和软性子,既然不与处处针对自己的安氏计较争竞,自然也不会对这无心的秦氏如何,然而自己每回在一边瞧着,总是可怜母亲,在这东风西风之间,无辜做了漂浮无根的枯草。所以怀蓉心里虽然恨着安氏,对秦氏却也没有什么好感,虽然不说是一丘之貉,也终究不过是天下老鸹一般黑罢了。 这边怀蓉和郑氏各自怀着心思,那边安氏还没有说什么,葛氏忽然走上前几步,就在秦氏跟前跪下了。众人都是一惊,葛氏虽是晚辈,却是王府里的大奶奶,与侧室的秦氏终究是不同,平日里从没有如此行过礼,何况她自恃身份,对秦氏也并没有什么恭敬的意思。如今她却楚楚可怜地跪在那里,身影孱弱,几乎看的见簌簌发抖的样子,丝毫不见往日的明艳样子,只有一双眼睛里头仍旧水光盈盈的,叫人觉得是被狂风摧折的芍药花,花朵连同枝蔓都枯萎了,唯有隐隐一丝暗香,仍旧是当初的模样。最为惊异的自然是秦氏,方才见她本是纵容身边的绫玉对自己言语无状,借着丫头口无遮拦,把要给自己加上的罪名就当着众人说出来,忽然又起身抽了绫玉一个耳光,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如今却又忽然在自己跟前这样起来,倒像是自己欺侮了她去一般,如今这样,里头的人也就罢了,被外头不明就里的人知道了,还以为是自己逼了她,把一个病怏怏的人弄到了如此可怜的境地。 第十六章(18)樽中有酒且酬春 秦氏忍下心里翻涌的怒气,忙起身扶起来道,“大奶奶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说了一句,怎么就这样起来。大奶奶屋里的丫头十分不成规矩,冲撞了我们也就罢了,毕竟都是家里人,也不会真放在心上。若是以后不论是谁,也都敢在人前这样起来,往大了说,是叫人家小瞧了我们王府,往小里说,丢的可不就是云姐姐和大奶奶你的体面。我说这话,也不是真要责备了谁,不过是怕云姐姐和大奶奶心善,太过心疼丫头,不能按着规矩管教,日后倒成了祸患。我心里惦记着云姐姐和大奶奶,又想着是一家子,说两句不打紧,这才多说了两句话。想来我也是多操了这份心,云姐姐已然管了这么多年的事,什么规矩不知道呢,想来也是这一个丫头不懂事,断然不会都是这样的。既然大奶奶都已经教训了,我自然也不计较的,大奶奶怎么倒这样起来,听说大奶奶连日里身上都不大好,如今为一个不知事的小丫头动了气,实在是不值。” 秦氏一边说着,身后的苏苏就忙忙地把葛月逍先时坐着的锦凳子搬了过来,就放在秦氏身边,秦氏便又拉过葛氏的手,亲亲热热道,“等里头燕姨娘的孩子出世,大奶奶也就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似的,动辄就要哭呢。我先时说是大奶奶没能照顾好燕姨娘,其实也是一时气急了,又心疼里头翎燕丫头受苦,这才说了不当的话。想来那绫玉丫头,也是心疼大奶奶你,这才和我这样没规矩。只是大奶奶如今这一哭,知道的说是大奶奶担心里头的翎燕,不知道的人,却要说是我这个做姨娘的,欺侮了你去呢。”说着又对柳氏笑道,“王妃可瞧见了,回头云姐姐要是说我欺负她的儿媳妇,王妃可要替妹妹做主的。” 柳氏本是一直微微眯着眼睛,只作不见,此时见秦氏点名儿要自己说话,也只是瞧了众人一圈,神色仍旧是淡淡的样子,“里头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你们这些人就先闹起来,要是扰了里头的慧恒师傅,伤了翎燕母子,可不得了。”秦氏还未说什么,葛氏却抽噎起来道,“婉姨原本说的也不错,翎燕妹妹的身子,本就是最要紧的事情。我既然是大爷的妻子,是翎燕的姐姐,自然要护着她周全的,这原是义不容辞的事情。大爷又不在家,我更是揣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辜负了大爷的期望。好容易等到如今,眼见就要见好事了,却可恨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一时不在跟前,就出了这样的大事。不说婉姨要心疼怪罪,其实我心里何尝不是难受,只恨自己未能尽到妻子之责?若是妹妹真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大爷回来,我要怎么交代?别说婉姨要骂我,连我自己,都实在过不去,早就打了自己十七八个耳刮子了。我只想着,若是妹妹真的去了,我就一起跟着去也就罢了,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众人见她如此,不论心里是如何想着,都是一阵的劝慰。 葛氏略止了止情绪,又指着一边捂着脸站着的绫玉骂道,“我心里本就已经十分难受,没想到绫玉这个蹄子,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就这样没规矩,和婉姨口角起来,实在叫我生气。婉姨不必轻易饶过她,就拉出去,或打或骂或配人,总是不要在我和婉姨眼前出现就是,免得瞧见生气。”秦氏也瞧了一眼绫玉,却笑道,“这丫头虽然不成个话,却是对大奶奶忠心得紧,为着怕大奶奶委屈,谁也敢顶撞了去。想来大奶奶不论叫她说什么做什么,也都是不会违拗的,这样忠心的丫头,可不能撵了去。大奶奶纵然一时之间忍了,狠了心不要,日后后悔起来,岂不是要怪我?我却到哪里去赔给大奶奶一个这样的丫头呢?若是叫我处置,我就叫她以后日日跟着大奶奶伺候,这样大奶奶也就能省些心了。” 葛氏听了秦氏的话,自然知道是讥讽自己的意思,却也只是笑道,“婉姨别说这样的话,这丫头忠心固然是要紧的,却也不能因着这所谓的忠心,做出些僭越主上的情况事情来。若是做了,纵然往日有百般的好,也都成了不好。绫玉这丫头跟着我也有几年的光景,我原是瞧着她比我家里跟来的绫绡还要伶俐几分,这才提携了在身边伺候,往日里瞧她倒也没有什么不妥,谁知道竟是惯坏了她。在我面前无礼也就罢了,如今当着王妃和众位姨娘和姐妹的面就这样,婉姨纵然容得下她我也是容不下的。原本很该就打她四十板子再撵了出去,只是我又想着,翎燕妹妹如今遭逢这样的大难,焉知不是我往日里没有行善积德的缘故呢。今儿个既然是大日子,还是不要见了血光的好,不如等着日后再交给婉姨发落。只是婉姨想必碍着我的颜面,也就轻纵了这丫头,如此我心里倒是不安了。思前想后,我方才也算是替婉姨出了一口气,今儿这丫头也就便宜了她先不怎么着,日后我再慢慢儿调理,婉姨瞧着好不好?” 秦氏见她说得厉害,却又轻轻巧巧揭了过去,心里更是明白,方才那一番喊打喊杀直闹得人仰马翻,不过是葛氏和绫玉主仆二人在众人面前所演的一出戏罢了。这一出戏葛氏自然是唱做俱佳,然而旁观众人却也不傻,谁不知道里头的究竟呢?不过是当着明眼人去写糊涂账,只账面上漂亮干净叫人说不出话就好,却彼此都心里明白十分的。如此一来,葛氏自然也就不揭破,只是轻笑一声道,“我本就未曾真正介怀,大奶奶既然这样菩萨心肠,就只管随着大奶奶处置,我自然没有二话的。我看翎燕这孩子,往日里瞧着倒像是有些福报的,想来定能够母子平安,如同昔日的云姐姐一样,生下个白胖可爱的小公子,日后母凭子贵,荣华富贵一生有靠。大奶奶这样良善的人,为这母子两个操心如此,这样的福气,自然更有大奶奶一份儿的。大奶奶和燕姨娘两个姐妹情分这样深,大奶奶如今膝下虽然还没有孩儿,燕姨娘日后感念大奶奶的恩情,这孩子自然也和大奶奶亲生的一样。” 秦氏语带机锋,说罢便盯着葛氏去瞧,果然见葛氏神色微微一变,面上那个虚弱却温雅的笑容仍旧岿然不动,丝毫不见波澜,像是万花丛中,艳冠群芳最最无可挑剔的一朵。秦氏心里一沉,这笑容她再熟悉不过,眼瞧着这么些年,叫她吃过无数次暗亏。这模样分明和安氏一样,沉稳而又暗藏着杀机,所有暗流涌动,皆被面上的平和从容遮掩住了。演得这样从容,世上的人,又有几个看得清里头的真心呢?可笑自己,也曾经是被这笑容迷惑的一个。秦氏在这样的笑容里头有些恍惚了,七年前,自己初初来到这个王府的时候,是多么的天真愚蠢。曾经以为那个病恹恹的王妃不过是摆设的空壳,既没有惊人的美貌也没有稳固的后嗣,迟早会被自己取而代之,却不想是上官启心中永远放不下的一个结。曾经以为那个出身低微笑容温和的安氏,不过是个倚仗着运气和年资熬到如今的老妇,却不想这么些年,始终被她压着一肩。 等到自己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的时候,其实已经太晚。自己也慢慢地成了年老色衰的那一个,眼见着越来越新鲜的容颜出现在自己身边,青春尽了,却也没有依托,没有柳氏的身世可以倚仗,也没有安氏的儿子可以指望。等到自己无所退避地察觉到,自己所拥有的骄傲的一切,都已经快随光阴逝去的时候,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有一日的早晨,她分明在苏苏的指尖,瞧见了她未及遮掩的一丝白发,她甚至不敢去回忆那一刻的恐惧,她还未有三十岁,她本以为她的青春貌美还有很长,她能永远凭借着这一点,在这王府里超然众人之上,却原来自己唯一的资本,是世上最不能长久的东西。那个时候自己忍住心里恐惧的尖叫,无意地转开了眼睛,而心里却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自己的位置。她强逼着自己一次次地回忆那一刻的恐惧无望,告诉自己,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她所凭借的,不过是多年宠眷和一张未老红颜,在上官启心里留下的那一点或有稍微不同的位置。而这一点,很快就会如河岸上的流沙,再没有存在的痕迹。她心里头的恐惧和随之而来的不安,早就已经慢慢地腐蚀着她的心智容颜,日夜消磨,再也不是昔年的模样。苏苏的手巧,她的容颜被胭脂水粉遮掩住了悄悄浮现的细纹,没有任何人察觉,而她的心,却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十六章(19)樽中有酒且酬春 她一直在等,等一个改变局面的时机。最初的时候,她仍旧期盼有一个孩子,那么自己的一切都会有了指望,而日子渐渐过去,这指望始终没有到来,她只有再去找寻别的,等宠爱也没有了的时候,她该以什么生存。她好容易等到了如今这样的时机,等到了那个从远方来的公主,跃然于这胶着不清多年的局面之上,好容易等到她嫉恨的、畏惧的,都被自己踩在了脚下,青罗的出现,就如同自己的一根浮木,是唯一能够给这个表面风光实则摇摇欲坠的自己一个将来的希望。她如何能够在这个时候放手?她所倚仗的人,如今都在千里之外,她必须守住好容易挣到的当下,不能叫任何人转折了局面分毫,不是为了盟友之谊,而是为了自己。青罗她们得来的胜利果实,如今就交给自己守着,只有自己守住了,才能日后分得其中的一部分。秦氏也笑了,纵然葛氏再不是昔日的葛月逍,或者就成了第二个安云佩,那又怎么样呢?她秦婉彤,也早已不是昔日的秦婉彤了,她再也没有什么畏惧。 葛氏和秦氏彼此对望着,微笑都是无懈可击,清晓阁里也就忽然静默了下来,没有任何人说话,似乎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柳氏又往里头瞧了一眼,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来。外头分明熏着极重的百花香掩着气味,她却仍然能清楚地嗅见分明的血腥气,这气味这样熟悉,勾起她心里最深的痛苦和后悔来。这王府里头,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过新的生命到来了。对于这个孩子,她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期盼的,她已经几乎回忆不起怀慕出生的时候,那种稚弱堪怜的模样来,那个时候自己也还太小,还不知道一个孩子对于女人的意义,而她自己,从来没有做过母亲。她常想起自己的孩子,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都坚持地认定,她不让这个孩子活着,是因为她恨着上官启,不愿和他有骨血相连,更不愿自己的孩子,如怀慕一般,生于这世间就要在父母亲族的恩怨之间纠葛两难,不愿叫他背负起这样沉重的一生。她在最初的时候对于孩子的幻想,都被后来的现实无情地击碎了,被她自己扼杀了,叫她再不愿去想。 然而在翎燕有了孩子之后,偶然几次看见这个年轻母亲脸上的光彩,她却忽然觉得这个早已经失去的孩子活过来了,一起活过来的还有自己死寂的心。她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痛悔,她开始极力地去勾勒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的模样,在自己怀中的,跑跳蹒跚的,跟着先生读书跟着兄弟玩闹的,倚着自己说笑解闷儿的,最后成了和怀慕一样的朗朗男儿。然而每当想起怀忆这个名字背后的意思,她就又只觉得仇恨难堪,她不愿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她只愿是个女儿,她甚至给这个女儿取了名字,叫做怀萤。她的女儿怀萤,自然不像怀蓉的冷淡,不像怀蕊的刻薄,也不要像是那个远嫁的大郡主怀芷那样多才多艺,她只望她平安快乐的长大,即使在夜色里,也能有属于自己的光亮。她愿意倾尽全力,去许她一个稳妥将来。如果是今日再去选择,她甚至愿意抛开自己坚持的所有自尊,屈膝承欢,只要这个孩子能够安稳活着。她忽然觉得,自己曾经坚持的那些尊严和仇恨,原来都只是烟云过眼,只有这个孩子,留着自己的血的小女儿,她心心念念的怀萤,是自己最最难以割舍的全部。 而到了如今,一切都已经太晚太迟,她的孩子,她她美丽乖巧的女儿怀萤,早已经在未出生之前,被自己的母亲亲手扼杀了。而自己竟然过了这么多年,才明白自己究竟割舍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她对于母性的觉醒太迟,曾经的自己太过决绝,扼杀了自己做母亲的全部期望,而现在,她几乎是期盼着翎燕的孩子出生,她总觉得那会是个女孩子,是自己的怀萤,不计前嫌地再来找自己。柳芳和刚刚到的时候,翎燕还在里头凄声叫唤,那声音一声一声在自己心上,叫人无法平静。而到了如今,眼见着翎燕人事不知地躺在里头,她总觉得是自己的女儿,将要第二次死在自己的面前。那种熟悉残酷的血腥气冲袭过来,唤起了多年前割舍的痛苦,叫她的心都紧紧揪了起来。柳氏明明听得见秦氏和葛氏的争辩暗涌,却丝毫不愿去想,却更不愿意去管,她的心思,此时此刻都在里头的孩子身上,她只想要这个孩子活着,她想要看着这个孩子,从襁褓婴儿长成垂髫幼女,最后披上红绡珠箔,嫁到与世无争的人身边去。 柳芳和闭上眼睛,不去想红绡帐里头的女子,因为无力而压抑住的呻吟。她自己也曾经濒临这样的死地,明白这里头分分寸寸的痛苦。她多么想救她,救那个和怀萤一样的孩子,她却不能。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现在的翎燕。柳氏再一次的明白了自己的无可奈何,在这个家族里,甚至是在自己的家族里,她永远都是这样的尴尬的位置,所有事情,都没有真正可以自己做主。在双亲的眼里,兄弟的眼里,丈夫的眼里,婆母的眼里,儿女的眼里,她永远都只是一个替代品而已,是站在姐姐背后的一个影子。她的爱恋也好,憎恶也罢,无一不是姐姐更早品尝过的,而她的快乐和痛苦,也就正因为这样,永久地被掩埋在了姐姐更为激烈绚烂的盛开和凋落中了。 世人眼中的柳芳宜是刹那惊鸿,昙花一现,虽然短暂,却永久地留住在了所有人最好的年华和最深的记忆里了。而她,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她就像自己在和韵堂中手植的藤萝,永远不过是为人做个陪衬,做一场辉煌人生,一段惊世爱恋和一回恩怨争斗的幕布,长长久久地立在那里,等剧目散场,也没有人能够把她记起。唯一曾经可能完全属于她的,她的女儿,她一生中最接近美好的一场,却被她自己一手扼杀了。然而即使到了痛悔不已的现在,她也仍旧只能如过去的许多年一样,保持着自己唯一无懈可击的沉默。她从来都帮不了什么人,甚至也害不了什么人,她只是这个巨大家族无尽的辉煌之外,立在灯火阑珊处的一个看客罢了。在这一刻为了自己引发的焦虑和不安之中,她忽然只是觉得倦了,一颗本来因为新生命的到来而有些跳动的心,也忽然就回到了长久以来的寂静。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属于她的戏梦人生,早就已经散场,或者是从没有开始过。眼下的一切,其实早就已经和她无关了。她所挂怀的,自然会为自己的将来争竞,她所憎恨的,也终究会得到该有的报应,而她自己,只要一如既往地做这样一个影子这样一个看客就好,沉默不语,隐匿于后,静静去瞧着别人的起落悲喜。或者如此才是她命中注定的人生。 众人都各自出着神,清晓阁里的寂静,忽然就有些凝重而难堪起来。忽然外头帘子一响,方才急匆匆进院子里去的叶氏当先打起了帘子,回身又扶住一个人慢慢进来,后头还跟着芸月搀着,正是封氏。众人一惊,立时便起了身。封氏自去年回府之后,便一人独居在染云堂中,起初除了初一十五的大日子见见人,又或者是有什么要紧大事不得不去的,譬如去年秋日里怀蓉的病,其他日子便足不出户独自清修。后来慧恒师傅每日去染云堂讲经,这才说了众人可以在那一个时辰里头随意进出。只是王府中众人,除了怀蓉这样陪伴长久的,还有方家的清玫这的清浅明快性子,或者是做女儿的上官亭,其余人对封氏都有种说不出的敬畏甚至于是畏惧,避之唯恐不及,哪里会愿意时时到眼前去?只是太妃既然说了听经,又不好全然不去,所以多半是每几日去应个卯罢了,封氏也不管不问,有时来的人多了厌烦,慧恒讲经的时候,还要拉起帘子,叫众人在外头坐着自己在帘子后头,不叫人打扰。封太妃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在旁人眼里几乎是超脱于这个世界之外的了。如今见她忽然来了这么个姨娘的屋里头,都是觉得始料未及,十分惊讶。 第十六章(20)樽中有酒且酬春 翎燕不同于怀蓉,本就不是她心尖上头的人。何况翎燕未过了明路便和怀思有了孩子,更是触了封氏的忌讳。当日遣人去重华山回禀,她也只是淡淡一句,知道了,便对这个新晋的姨娘再没有别的话说。后来回了王府,众人屋里都或多或少有些玩意儿如佛珠一类的送到,却也没有她的。虽然不加以苛责,也说过叫人好生服侍照管,不要出了差池,却也从未加以抚慰,更不用提来看一看。眼尖心活的人早就瞧得明白,太妃心里并不喜欢翎燕,不过是因为怀着上官家这一辈的第一个孩子,才多留心些罢了。后来这几个月里,也就任她在永思堂里头住着不闻不问,只任凭当家的去料理。直到今日这边回说不好了,也只淡淡问了一句孩子如何,回说一时半会还无碍,就只是遣了芸月过来瞧着。后来说是要不好了,秦氏便请芸月又去请,半晌也不见来,都以为太妃是不来的了,此时却又忽然到了此间,也不知叶氏是如何劝服她的。 见封氏进来,柳氏便往一边的锦凳上头挪了挪,把上首的贵妃椅给封氏让出来,又叫丫头们给换了一张褥子,又沏上一盏茶来。叶氏和芸月两个扶着封氏坐了,众人才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着。叶氏便默默退到秦氏身边去站着,悄悄递过去一个眼色,便又垂首不语。封氏坐着也不说话,只低着头慢慢喝那一盏茶,半晌才道,“这茶倒是不错,翎燕丫头每日喝的就是这个?”说着便微微笑着,轻轻扫了一边的秦氏一眼。秦氏只觉得那眼光中无数机锋,忙站起身来笑道,“燕姨娘有着身孕,大夫叮嘱了是不宜喝茶的,我虽然不懂这个,却也知道事事都听大夫的嘱咐,茶叶是并不敢给她送的。翎燕每日里多吃新鲜果子出的浆,到了冬天冷的时候,就兑着些热热的牛乳,还有永思堂的小厨房,每日里特特儿给她做的杏仁酪与核桃露一类,俱是随用随做的新鲜吃食。这茶叶是方才见各位姐妹和姑娘们都在这里坐了许久,才从大奶奶房里取过来的,平日里清晓阁里并不曾备着。” 封氏略带赞许地瞧了秦氏一眼,点头道,“往日里瞧着你年轻,王爷平日也多疼着你些,只当是个不知道当家理事的,这些日子见你帮衬着王妃当家,倒也算是十分谨慎妥帖,如此一来,我也就放心了。”秦氏听了这话,心里的石头才略放了放,心里还未完全舒展,却又听封氏不急不缓道,“里头的情形如何了?”众人都不说话,只静默相对,封氏面色不变,眼光里却依稀有几分嘲讽一般的神色,“才刚在门外头,听见里头一言一语的,说的好不热闹,以为你们有好些话要说,怎么如今,一个两个却又都不知说什么了?莫非你们在这里不是为了里头人的生死,倒是和往日一般闲话家常来了,既是如此,不如不要来的好,省得添乱。”封氏语气极为平淡,眉眼间的神色也十分的从容平和,就像是说着什么茶水吃食的闲话一般,可言语里的意思却是极为锋利的,众人都听出不好来,上到柳氏下到怀蕊,便都又站了起来,丫头婆子们更是纷纷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不敢吱一声儿。才刚说话最多的绫玉,更是偷偷退往角落里去,唯恐封氏听见了自己方才的言语。 封氏分明见了这些举动,却也并不动声色,仍旧闲闲地喝茶,正欲说话,却听见内间忽然响动起来。燕来小院虽然瞧着地方不大,却因为怀思有心,也布置得十分精巧,里头实则是洞天别具。外头的小小院落连着曲曲回廊,植着几本紫叶白花的李树,还有小小一座半亭,一侧架着金灿灿一篱连翘。怀思当日着人布置清晓阁,存心起了不想叫里头的言语声响被永思堂正堂毓歆斋里的葛氏听见的意思,所以清晓阁外间到里间,也并不是只有眼前这一道幔帐相隔,曲曲折折还有许多屏障分隔,里头的声响,莫说是院子外头,就连清晓阁的外间,寻常是听不见的。方才只觉得一片寂静,也并不是因为里头的翎燕等人毫无动静,不过是里头的声响既不十分激烈,外头也就都听不见罢了。此时已然听得见了,必是里头有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才闹将起来。封氏此时听了里头的声响,也就顾不得说话,只瞧着垂落的幔帐,就要叫芸月进去。一边的众人也都明白里头必然有了什么变故,心里也是各有各的念头,十几双眼睛,也都一瞬不瞬地盯着里头瞧。 芸月还没有进去,就见里头有人打着帘子出来,一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见封氏也在便是一怔,忙道,“太妃,里头燕姨娘不好了,慧恒师傅的神色也十分不好,我瞧着这大人孩子只能保住一个了,耽搁了可了不得,太妃快给拿个主意吧。”这结果本是众人意料之中的事情,既然不该自己拿主意,也都只是装聋作哑不说话,都只瞧着封氏等着她拿主意,唯有秦氏一瞬不瞬地瞅着泫然欲泣的葛氏瞧,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冷笑来。封氏听了这话,却只像是没有听见的样子,一双眼睛反而微微闭起来,像是睡着了一般。众人见了如此情形,却也不敢放松,仍旧是那样沉甸甸的寂静。回话的婆子本是火急火燎地出来,却没想到各位主子都不说话,她倒也是个乖觉的,立在那里也不敢再多说,更不敢自顾回去,只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封氏沉默一时,才慢慢道,“你们瞧着是该如何才好?”语气闲闲,犹如问一句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身边的芸月忽然想起,每日晨起给封氏拢头发,挑簪在鬓边的宝石花儿是蓝的还是绿的那一枝的时候,封氏便是这样的语气。只是日日在身边的芸月,在这相同里头听出了不同来。在封氏身边长大,对于这个众人敬畏的老妇人,芸月可谓是最为了解的,她并不畏惧她,在芸月的眼中,不过是最寻常的人罢了,只是经了太多不同的事,叫人瞧不清她心里的念头。然而芸月却也知道,封氏对于非亲非故的自己,是真心真意的当做孙女儿一般疼爱,对于那些血脉相连的亲人,却不是这样。芸月清楚地明白封氏心里与这些人不可逾越的障碍,她就像是独自被塑在重华山巅峰上的石佛,冷眼地瞧着下头的芸芸众生互相争斗,自己却被云雾缭绕和苍翠山林遮掩起来,没有人能看的清楚。芸月此刻分明听得出来,那如同往日赏花饮酒的时候一般的口吻里头,藏着怎样的试探和冷意。 封氏见众人都不说话,心里自然明白,这些儿孙,哪一个不是有自己的心思,只是隐约听出了自己的试探,不愿叫自己知道罢了。封氏便淡淡笑道,“云侧妃,这是你的孙子儿媳,思儿如今不在家里,王爷事情也忙,在外头几日不曾回来,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你说怎么办。”安氏一直在角落里坐着不发一言,此时见封氏提着自己的名儿,也就无从回避,只兜着圈子道,“话虽说是我的儿媳孙子,却更是上官家这一辈的头一个孙儿,是太妃的第一个重孙儿。王妃更是思儿的嫡母,这孙儿也是王妃的孙儿,如今太妃和王妃都在这里,哪里有我说话的地步呢。”封氏见她说话圆滑,也知道她本就是这样的人,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要紧的来,便也只是一笑,不再往下头问。喝了一口茶,又淡然道,“既然是这样,王妃的意思又是怎样?” 柳氏本也不愿蹚进这一趟浑水,然而一眼瞧见那回话的婆子焦急的神色,心里却忽然一揪。迟疑了半晌,才咬着牙慢慢道,“既然是上官家的第一个孩子,那自然是孩子更加要紧了。”封氏听了柳氏的话倒是一怔,她自然是知道柳氏素日的为人处事,向来是只当自己与这家里头的事情都无关的,纵然是这些日子说是当家,也其实是靠着青罗和秦氏两个管事,她不过是供着做个菩萨罢了。所以问着她,不过是顺着安氏的话往下头说,本以为她也会用一样的话来敷衍自己,却没想到,往日里从不说自己真实心思的柳芳和,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虽然这王府里人人都明白,这个孩子,比他的母亲重要的多了,莫说他的母亲只是个丫头,就算是侧妃是王妃,又有多少是在这样的选择里头就被舍弃了呢。这样的事情,在这样的家族中本是最寻常不过的,然而又有谁愿意去说这样容易叫人抓住话柄的言语呢? 第十六章(21)樽中有酒且酬春 封氏略带沉思地瞧了柳氏一眼,语气中又一种莫明的戏谑神色,“你倒是说得清楚明白,只是你虽然是思儿的嫡母,这孩子终究是别人的孩子,有自己嫡亲的父母,翎燕这会子自然是没法子拿主意了,思儿又不在,不如就问问葛丫头。你是思儿的正妻,是这孩子的嫡母,既然思儿不在家,也只有叫你拿了主意,才好叫众人都没有话说。”葛氏已是满面泪痕,抽噎道,“太妃,这主意我实在是不敢出的。当日大爷娶进了翎燕妹妹来,不消说,又把妹妹捧在手心里头,我曾经是起过一丝半点的嫉妒心思。怪只怪我自己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想要的不过是夫君神情和儿女缘分,却不想我没有的,翎燕妹妹就一朝都有了。这样的心思虽然不该,却也实在无可奈何。太妃和王妃与我一般都是女子,自然也明白我的心思。” “后来大爷出去,我就和妹妹朝夕相处。我和妹妹本就相识许久,这些日子却实在生出了真正的姐妹之情,先时的别扭心思也就都没有什么了。我本来是个没有福气的,这么多年也不曾有过孩子,妹妹有了孩子,岂不也就是我的孩子?妹妹是大爷心尖上的人,我虽然起初有些醋意,却也只想大爷过的平安喜乐。如此一想,我也再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了。然而如今妹妹成了这样,我只有心痛自责不已,宁愿自己能替了妹妹去。然而妹妹这个孩子,却是大爷的第一个孩子,王爷王妃的第一个孙子,太妃的第一个重孙儿。虽说不知道将来如何,总是上官家的血脉。若是因为我和妹妹的疏失没了,我和妹妹要如何和大爷交代?就是太妃和王爷这里,我们也无地自容,不如死了谢罪的好。所以如今我心里,真正是无法可想,也不能擅自做主的,我年轻识浅,哪里经得过这样的事情?早就已经吓得三魂六魄都失了一般,还是要太妃替我们做主。” 封氏听了葛氏的话,岂有不知道里头的关窍的。翎燕若在,这孩子就是葛氏最大的阻碍,然而翎燕若是死了,这孩子就是葛氏最大的助力。葛氏的意思,自然是想留子去母,把这个上官家唯一的血脉留在自己手中,以后不论如何,她也都有个退步。这心思不用说封氏也一清二楚,如今非要问她一句,不过是想知道,这一位大奶奶,究竟能把自己的心思粉饰到几分。如今见她声泪俱下,情真意切,心中暗道这重门深院,不论出身性子如何,年岁久了,也都慢慢成了一样的人了。封氏只平稳道,“大奶奶的意思我听得明白,子嗣如何重要,想来你们也都知道。若是有法子,自然是要保住翎燕,也是个可怜孩子,何况还有这样的大功劳呢。然而真到了万不得已,我也只好替王爷和思儿拿个主意。方才大奶奶和云妃说的很是,这孩子不同一般,说不准就是我们上官家的长孙,可千万轻忽不得。” 众人都早就知道这样的结局,虽然心里多少有些难受,却也一语不发。唯有一个秦氏,眼见葛氏的主意便要成了,便有些着慌起来,便道,“只是我看着大爷心里十分在意燕姨娘的样子,若是她就这么去了,大爷回来岂不是要伤心?”封氏随意瞧了秦氏一眼,轻声道,“子嗣血脉为重,思儿也明白这个道理。何况我做这样的决定,也是为了成全翎燕做母亲的心。若是思儿以后知道了怨怪于我,只消看见儿子,想必也能明白做父母的心。若是为了一时不忍,勉强留了母亲去了孩子,只怕不说别人,燕丫头自己也过不去。我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当日我就想着,若是能叫自己的孩子活着,就算我死了,也再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只是我那孩子终究也是不如王爷和长郡主有福气,我这做母亲的,只好每逢年节,替他点一柱清香为祭。”说着又瞧了一眼秦氏道,“我知道婉妃是心善,不忍心叫燕丫头就这样去了,只是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知道的说是你心里惦着她,不知道的,只怕以为是你不愿意这个孩子出事的,到时候百口莫辩,你要如何自处?” 秦氏周身一震,方才心急言语轻率,便无意中给人留了口实。心里念头急转,忽然想起半日前叶春染曾经和自己说过的言语。葛氏如今的言谈举止,像是全然有她自己拿的主意,并没有安氏在其中。虽然葛氏这几年一直和安氏一起排挤打压自己,终究隔着一辈,并没有什么共戴天的仇怨。葛氏如今想要嫁祸自己,不过是做着鱼死网破,母子俱亡的准备,要找一个人给自己背黑锅罢了。方才绫玉闹得如此,想是瞧着形势十分不好,翎燕母子只怕一个都保不住的缘故。而如今既然太妃拿了主意要舍母保子,也就不会再有人去追问这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瞧着如今的模样,葛氏竟像是不再依附安氏只求自保的样子。如今事情已成定局,自己虽然不愿这个可能成为威胁的孩子活下来,却本也没有什么回天之力,而葛氏既然达成了目的,也就没有找人做替罪羔羊的必要,为了避着嫌疑,也未必不会把这件事悄悄按下去,大家只作不知。而自己此时若是逼急了她,或者更为得不偿失。秦氏所忧虑的,却是事成之后,安氏或者回过神来,把这前后的事情都移到自己身上来,一来保住自己的儿媳,二来也把自己这一个心腹祸患一起除了。 秦氏想到此处,便沉声道,“太妃说的很是,是我说话轻忽了。”又对葛氏轻声一笑道,“日后这孩子便是大奶奶的孩子,若是当真没了母亲,大奶奶还要好生照顾着,不能辜负了燕姨娘的心血。大奶奶这些日子本就对姨娘照顾有加,以后自然也能把这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的,这孩子也定然会好生孝敬大奶奶的。”说着便抬手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水光,“说起来这个孩子虽说苦命,生下来就没有了母亲,好在还有大奶奶,是和生母一样的,也算是有些福报了。”葛氏瞧见秦氏的模样,心里也明白,如今的形势已经变化,既然不会你死我亡,自己和秦氏也就无需剑拔弩张,秦氏的话,是暗着对自己求和的意思。葛氏心里十分清楚,秦氏对于安氏是怎样的威胁,而自己这些年,帮着安氏明里暗里也给秦氏下过许多的绊子。虽然彼此都有些心病,然而到了当下,却并不是自己和她生死相争的时候。 葛氏心里冷笑一声,她想起前几日得的消息,如今的自己,只有保全自己,再没有别的什么人要顾及的了。安氏如何,翎燕如何,甚至于怀思如何,对于自己又有什么意义?说是婆媳母女,夫妻姐妹,到了要紧的时候,自己也不就过是她随时可以丢弃的一枚棋子罢了。既然是这样淡这样的情分,她又何必要为她效命?何必再为这些人委屈自己?葛氏甚至有种古怪的嘲讽,这些年机关算尽处处占尽赢面的安氏,竟然也有了如今这样束手束脚,甚至是渐渐日薄西山的时候了。葛氏有些好笑地发觉,这念头竟然叫自己有些快意。葛氏心里既然想的明白,便也轻轻巧巧接过秦氏的意思,也无需多言,只递了一个眼神,对着秦氏轻轻一笑,那笑容也是带着几分凄楚,又带着几分欣慰的,彼此便心知肚明,再不多言。 第十六章(22)樽中有酒且酬春 封氏冷眼瞧着下头众人,安氏摆明了不说话,柳氏却一反常态地说出了舍母保子的话,葛氏和秦氏,显然也已经暗着表示了自己的意思。其余众人,虽然神色各异,却都不会有什么言语的。几个姨娘本就没有什么说话的地步,唯恐惹祸上身,两个丫头却是不干己事,自然不会开口而。如今内室里那个挣扎求生的可怜女人的命运,就在这一时三刻,被外头这些人决定了。没有人去问她的意思,却都说是她的意思,连同她身后的事也都一并安排好了。她还没有死,她的孩子还在她的身体里,她的命却已经不是她自己的,她的孩子也已经成了别人的了。封氏心里静静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这个王府中女人的命运了,既然争不过,就只有死。其实翎燕也曾经赢过,赢得辉煌漂亮,不起眼的一个丫头,叫人不及反,就在一夕之间成了这个家族里举足轻重的人物。那时候的翎燕,想必是满面春风无比得意的,以为自己可以和安氏一样,从一个丫头成为主子,最后在这个家族里大有可为,翻云覆雨,却没有想到最后却只落得如斯田地,连郑氏也不如,连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性命也都留不住。 封氏平静道,“如此就是这样了。”回话的婆子听到此处,好容易送了一口气,却见里头的帘子被揭了起来,露出一只粘着血污的手和一段灰色的衣袖。怀蓉心里一跳,她一眼就辨认的出,这是慧恒的手。那一只往日或执着经卷或抚着琴弦的手,如今纵然在血污之中,也仍旧是那样平稳。果然见慧恒走出来,身上染了许多血污,神情却仍旧如菩提树下打坐的佛陀一样安静平和。见众人都在,正欲说话,却听那婆子急急忙忙地说话,语气中带着一丝诡谲的兴奋,“禅师,主子们说了,一切以保住孩子为要,舍母保子。”那婆子的神情十分复杂,藏在兴奋下头的,竟像是欢喜,像是她早就盼着这死亡的决定一般,盼着这个一夕之间脱离了她们共同命运的女人,终于挣脱不了死亡束缚的这一日。怀蓉被那种几乎是露骨的神色和言语惊得一跳,本能地想要阻止她说出这样的话,她觉得危险,觉得不安,似乎已经明白了这句话的后果却又来不及阻止,于是就在话音刚落的时候,便仔细去看慧恒的神色。 慧恒神情微微一滞,在那长久平静如湖水的神情之中,渐渐露出一缕奇特复杂的神情来。怀蓉看的明白,那神情分明是不可置信的怀疑和悲悯。怀蓉忽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在慧恒的心里,不过是和别人一样的侩子手,她本不在乎这一点,她的确和所有人一样,不曾真正在意翎燕的生死,然而在他并没有任何针对的,铺天盖地却又若有若无的怀疑和悲悯的眼神之中,她觉得自己十分污浊。那眼神分明没有任何的责备,连那悲悯,也似乎不仅仅是对着翎燕而是对着自己这所有人的,然而她却莫名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她几乎想要站起来跟他说,自己和所有人都不同,想要翎燕活着,和她的孩子一起活着,然而却不能,于是自己就被钉在了慧恒的眼光里,如同钉在了罪恶和冷酷的耻辱柱上。她想起那一夜在重华寺后山的松涛如海里头,他也曾经这样看着自己,怜悯自己的欲望和挣扎,然而那时候自己还能说是无可奈何,也以为在他那里会得到神佛的宽恕。然而到了如今,她却再没有什么理由,去解释推脱自己与生俱来的冷酷无情,于是他同样怜悯的眼神,就成了锋锐不过的利刃。 怀蓉心里的弦绷得紧了,几乎快要断了一般,却又在慧恒并无焦点的眼神里忽然一松。她本就是这样的人,与身边这些一样冷眼旁观的人并没有什么分别,她虽然不至于想那个婆子一样盼望这一场死亡,却从不曾在意,也无意阻止,哪怕她自己明知这里头甚至是一场阴谋。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冷酷和无情,和自己家族中的所有人一样,留着欲望和残酷的血脉。她从来都不是他所信奉的佛祖菩萨,她不过是一个人,她的心不过是被隐藏在佛祖的光华下的罪恶黑暗罢了。而最令怀蓉明白这一点的是,慧恒的眼中,对自己并没有与他人不同的责备。如果这一刻,他表露出对自己尤甚的指责,她甚至会真的愿意为这样的责难洗心革面,放下自己的所有欲望。她愿意去忏悔自己曾经有过的和将要动念的,这一生的所有罪责。 然而他没有,他也从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怀蓉曾经以为,除了母亲,慧恒便是在这芸芸众生之中与自己最为有缘的人了,彼此之间的牵系,毫无私心私欲。母亲和自己的情分,是来自相连的血肉,而慧恒和自己的,却是一霎的心意相通。她曾经以为彼此这样有缘,又从相通的心开始,甚至如今自己的血脉里还流着他的血液,她以为尘世间两个人之间,再没有更近的了。然而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他挂念的众生中最最寻常的一个,是他修行中遇到的一花一草,一云一雀。他为自己这些人的苦难而祝祷,为这些人的罪孽而悲悯,然而他是为了所有人,这些人中有自己,也有躺在里头奄奄一息的翎燕,有死亡的人,也有活着的人,他们完全没有不同。这世间一切生灵在他的眼里都是一样的,何况原本微渺的上关怀蓉?既然在他眼里本就没有不同,那么她又何必要做唯一被审判的一个?她本就是这样的人,也永远就是这样的人,而他并没有对她的命运,有着特别的注目。 封氏见慧恒不说话,只觉得有些古怪,便又把方才的意思又说了一遍,只是言语间自然婉转的多了。慧恒却仍旧低眉垂目,等到方才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都又在平静的慈悲之下了,才轻声道,“母子俱安。”说着便转身走出去,最后回望了一眼隔绝两个世界的帘幕。他还分明记得方才生死交错的一刹,新生的孩子微弱却肯定的哭声,和孩子的母亲在昏睡中仍然温和恬静的笑容。那哭声对于里头的世界几乎是天籁之音,然而外头的人,却各有各的心思,甚至未曾听见这世间至为优美动人的生的啼哭。慧恒在方才的一刹,几乎觉得自己听见了佛祖在回应自己,在经历了艰难和绝望之后,连自己都开始怀疑祈祷能否得到救赎的时候,佛终于向虔诚的信徒展现了自己的慈悲和力量,把生命从死亡的边缘挽救回来。慧恒叹了一口气,他沉浸在难得的喜悦之中,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个简单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更为复杂的世界,他们并不曾为了生而欢悦,却会因为死而激昂。 慧恒一走,外头的众人都怔住了,半晌也不知说什么好。连一向最为沉稳老辣的封氏,也只是用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里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时里头却忽然热闹起来,有一个婆子兴冲冲地出来道,“太妃,大喜,燕姨娘生了一对龙凤呈祥,一个小公子一个小小姐,虽然没有足月,却玉雪可爱的了不得,太妃快去瞧一瞧。”原本已经预备着母子俱损,如今却忽然生下一儿一女来,众人一时之间都惊了神。过了好一会子,还是秦氏先道,“那燕姨娘如何了?”一边的葛氏带着笑瞧了秦氏一眼,也忙道,“方才不是那般惊险,如今可怎么样了?”封氏淡淡扫了二人一眼道,“方才慧恒师傅不是已经明白说了,如今已经是母子俱安。神佛保佑,总算是躲过了这一劫,看来翎燕这孩子还真是个有造化的。”葛氏低了低头,又笑道,“说起来也是太妃的福气大,若不是太妃这尊菩萨在这里镇着,哪里又慧恒师傅这样的金身罗汉来救命呢。只是有一遭儿,我这心可总算了落了回去,方才可真真是吓坏了。” 第十六章(23)樽中有酒且酬春 葛氏话音才落,见封氏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心里一寒,面上便有些烧起来,忙又笑道,“我可真是该打,竟然忘了最要紧的事情。恭喜太妃,恭喜王妃,太妃如今已经是做了曾祖母的人了,咱们家到今儿就是四世同堂了,这两个孩子,只怕立刻就要洗好了,这样大的喜事,太妃还不去瞧一瞧?”封氏面上也含了笑,点点头便要引着倚重女眷一起进去,葛氏却道,“里头血腥气重,不要冲了各位姨娘。何况翎燕妹妹这会子还虚弱,只怕也受不住这样多的人,倒不如请嬷嬷把两个孩子抱出来,咱们也好一起瞧一瞧的。”封氏想了想,如此也算是妥当,便随了葛氏的意思,唤人把两个孩子洗干净了便抱出来,有吩咐把外间的门窗闭上,免得风扑了孩子。秦氏便笑道,“瞧着太妃这样心细,就知道是疼着这两个孩子的。说起来我也是白跟着欢喜,连母亲都没有做过,竟然就糊里糊涂地做了祖母。”说着忽然觉得话有些不对,忙对柳氏道,“王妃姐姐可不要多心,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柳氏却像是并没有听见秦氏所说的话一般,脸上的神情像是欢喜,却又有些深思不属的样子,倒叫秦氏也瞧不明白了。只是秦氏此时心思,却并不在柳氏身上,只瞧着这两个命硬的孩子,要掀起如何的浪潮来就是了,故而也不曾放在心上。众人都是一叠声地和封氏道喜,正忙乱着,里头嬷嬷们便抱出了两个襁褓来,一个是玉白色缎子上头绣着螭龙的,裹着的自然是个男孩儿,另一个用乳黄色缎子上头绣着杏林春燕的,便是女儿了。封氏忙走过去瞧那两个初生幼儿,随手抱过离得近些的小小重孙女儿,眉眼间不自禁笑开了道,“这一儿一女的,不知道哪个年岁大些?”那嬷嬷笑道,“太妃以为是兄妹两个罢,其实倒是姐弟呢,小小姐比小公子早出来些,慧恒师傅说了,这位小小姐是个有福气的,咱们本都以为是不成了的,却没想到最后竟然又顺了起来。”封氏连连点头笑道,“咱们上官家的孩子,自然都是有福气的。” 一边的上官亭早报抱过另一个,笑道,“这孩子倒是长的十足地像他母亲,倒不大像大爷了。”封氏也瞧了一眼,又瞅了瞅怀里的孩子,“儿子像母亲,女儿像父亲,本就是十分寻常的事情。只是我看着这丫头,倒也不像她父亲,竟是有七八分像咱们王爷的模样。和丫头,你瞧是也不是?”这称呼本是柳氏未出阁的时候,每每来探望先王妃的时候,封太妃对她的亲昵称呼,只是自从柳氏嫁进来以后,也就再没有这样称呼了。柳氏忽然听见这旧日称呼也是一怔,便凑过去瞧,果然见那犹自闭着眼睛的小小孩儿,轮廓竟然和上官启颇有些相似,只是此时已经止住了哭,神情恬淡地睡在封氏怀里,模样可人得紧,心里不由一动,几乎像是化了似的。柳氏瞧着出了神,良久才道,“我哪里知道王爷小时候的模样儿呢,就算是像王爷,也是像大爷的。”封氏却摇头道,“思儿打小儿便长得不像王爷,倒和他这小子一样,只像他母亲一个。却不知怎么生出这么个女儿来,活脱脱可不就是王爷小时候的模样儿,”说着又对众人笑道,“倒是我糊涂了,你们自然都是不知道的,王爷小时候那会子,别人见了,若不是觉得年岁不对,只当是长郡主呢。倒是长郡主脾气泼辣,倒像是个小子。” 上官亭便笑着接道,“母妃是担心着丫头也和我一般?母妃不要慌,王兄小时候那样秀气文静,如今可不也是个堂堂男儿了?就算是我,小时候再怎么顽劣,如今也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母妃还只管笑话我做什么?”说的众人都笑了,封氏也点头道,“说的很是,我心里总觉得你们还是这样的小婴儿了,却怎么忘了,你们都是儿女双全,眼见都是做祖父祖母的人了,由此可知我也是真老了。”上官亭忙道,“母妃是菩萨呢,哪里会老呢。等我们都成了皓首白发的时候,母妃只怕还比我们更年轻些呢。”封氏啐道,“都有人喊你姑太太了,还这样不正经。谁能长命百岁呢?”说着又忽然对怀蓉怀蕊道,“重孙子辈我也算是见着了,我也不敢奢求太多,这也就够了。我只等着,瞧着你们这些孙儿辈的孩子一个一个都有了好归宿,我也就不枉了。你大哥哥和大姐姐是早就定了终身的,如今你二哥哥也成了家,只等着你们这两个小的。” 怀蓉心里正想着别的事情,不想说到自己身上,便红了脸道,“太妃也是拿我取笑儿呢,我年纪还小,哪里就说到这里了。”封氏笑道,“你三妹妹还没说年岁小的话,你倒先轻狂起来。说年纪小,你只瞧瞧你二嫂嫂,比你也大不了许多,如今都能帮着你母妃当家理事了。再瞧你大嫂子,可不也是你这样年纪嫁过来的?只有你清琼姐姐年纪大了些,她母亲洪夫人担了多杀心呢。如今好容易有了好姻缘,这才算是放了心。说起来你和她也一样,还有你姑母家的清玫清珏,董家的徽丫头,眼见都是该到了议亲的时候了。你若说不着急,只去问问你母亲,你若是在家里耽搁了,她却要怎么好?说是不舍的你,自然也眼巴巴地等着你嫁出去呢。”郑氏便也含笑道,“蓉丫头的亲事,自然是太妃和王爷做主的,我也不敢说什么,自然也信得过太妃的眼光。说起来蓉丫头被抱出来的时候,好像还是昨日一般,也不知这中间十几年,怎么忽的便过去了,眼见着女儿也是要嫁人的了。” 一边的董氏也叹道,“郑妹妹的女儿好歹还在身边,我只想着芷丫头小的时候,也不过是这么莲藕似的,像是一碰就碎了。忽然就嫁到北边去,一晃几年也不见,如今也不知道有没有自己的孩子了,可曾想念我这个做母亲的。”郑氏见董氏说到这里,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的好。一来董氏近日虽然一切正常,如此特殊时刻,却不知有什么话又能刺激了她。二来封氏在这里,有些劝慰的话,郑氏也不敢随意就说的。倒是封氏微微笑道,“父母爱子,子女自然也敬爱父母,这原本就说天经地义的事情,哪里有人不一样的呢。你只管放心,芷丫头聪明伶俐,容貌性子都好,自然能过的日子和美。虽然在那边不是正室,有咱们上官家在后头,也没有人敢欺侮了她去。董姨娘如今也不必想这许多,只好生过自己的日子,就是疼惜她了。”董氏点了点头,却终究拭了拭眼角的一滴泪水,又忙忙地掩住了,低着头不说话儿。 秦氏见有些压抑的样子,忙笑道,“这两个孩子是早产,虽然命硬有福气,到底是有些不稳固的。太妃不如给起个名字罢,听人说这孩子有了名儿这魂就算是系住了,轻易就走不得了。”封氏笑道,“你年岁轻轻的,倒也信这个。也罢了,这男孩子到底是长孙,名字还是等王爷取。既然这会子在军中商议要事,就等他明儿再起也不晚。这女儿既然说是个有福的,又是长姐,不如就由我先取了名字。”想了想笑道,“这孩子经了大磨难还能如此恬静安睡,处之泰然,不如就单名一个静字,诗经里头静女就譬喻女子和婉贞静,如此也算是得意了。”众人都说好,封氏却见柳氏仍是只管瞧着自己怀里的孩子,便忽然递过去给她抱着,又笑道,“我瞧着王妃倒像是和这个丫头十分投缘,如今永思堂里头忙乱,翎燕去了半条命,葛丫头也病着,静儿不如就带到你那里去养着。你既然膝下没有孩子,不如再给取一个小名儿,就当是你的孙女儿。”说着却瞧着安氏笑道,“云侧妃不知道可舍不舍得?这孩子和王妃有缘,如今还是你的孙女儿,等到了和韵堂,也就再不是大爷的孩子,也不寄在二爷房下,只是王妃一个人的孙女儿,与你也没什么干系了。” 第十六章(24)樽中有酒且酬春 安氏瞧了一眼被柳氏小心翼翼抱在怀中的孙女儿,淡淡道,“此事自然全凭太妃做主了,连怀思也要叫王妃一声母妃呢,这孩子自然也是王妃的孙女儿。幸而女儿本就不承继香火,怀思也不至于就此无后了。”封氏笑道,“云侧妃这是怕自己的两个孙儿,都被我一下子抢了去。你只管放心,这儿子自然还是思儿的。”说着瞧瞧葛氏道,“葛丫头这几日身子不好,翎燕这样一时之间想必也带不得孩子,一个丫头既然已经交给了王妃照管,这一个就放在染云堂里,我亲自带他些日子,等你们都好了,我再把孩子交给你们,你们愿意谁带着便是谁带着罢。”葛氏一怔,忙道,“我的身子不碍的,不必劳动太妃,就在永思堂里很妥当。”封氏却半真半假笑道,“你这身子一时不好,就险些误了翎燕的大事,若是再有个什么不好可不得了。我也不是怪你,只是这人命既然好容易救回来了,你们就都歇着,也叫我省些心罢。”几句话说的葛氏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只笑着应是。 封氏又笑道,“既然是这样,就如此定了。这男孩儿我先养着,饮食起居你们也都不必操心,我自然有我的主意。至于这女儿,王妃快给取个名儿,以后就是你一个人的孙女儿,谁也抢不去了。”柳氏像是还未从这惊喜中回过神来一般,半晌才道,“不如就就叫流萤罢。”封氏还未说话,上官亭就先蹙眉道,“腐草为萤,也最是不得长久一闪即逝的东西,怎么能拿来做小姐的名字呢。何况这萤字是草头,岂不是犯了蓉丫头蕊丫头那一辈的名字?如此倒是不好了。”柳氏似乎也回过神来,正欲换了名字,封氏却摇摇手道,“萤萤之火,虽然微渺,却是沉沉永夜之中唯一的指望,和这孩子的身世十分相契。萤火虽短,方能叫人明白生之不易,这两个孩子历经千难万险才得以降生,这倒不失为一个以毒攻毒的好名字。何况静字和这流萤二字一动一静,岂不就是说这孩子宜静宜动,宜喜宜嗔?至于这名讳,蓉儿他们几个都是花草,这萤字确实草化出的活物,也并没有什么忌讳的。本来就是一个小名,蓉丫头蕊丫头自然也不会计较,大名还是一个单字,外头人也不能说什么。依我看,就是这名字好,王妃也不必改了,咱们静儿的小名就叫流萤就好。” 柳氏此时把小小的流萤抱在怀中,才忽然真切地感觉到了,这孩子,就是自己的萤儿了。即使她不是这个孩子的母亲而是祖母,这也是她一个人的孩子,活生生地在自己的臂弯里。或者真的是有缘的,她的面容上全然是上官启的模样,分毫不见自己父母的影子。柳氏瞧着这一张面孔,更觉得她就是怀萤。就像是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经过死亡的劫数,重新回到自己身边来了。不论自己对于上官启,是恨还是爱更多些,自己的孩子,终究是和他血脉相连的,本就该是他的模样。这个孩子像是上天在自己最觉得无望的时候偿还给自己的一个恩赐,或者是因为自己这么些年失去的太多,或者是因为自己方才一刹那的善念,得到了这样远远预期不到的报偿。她感到无比的安稳和满足,像是再没有什么缺失了,这个孩子就在她的怀中,只属于她一个,哪怕孩子的眼睛还闭着还在沉睡,她却觉得拥有了光彩圆满的一生。 众人又说笑了一阵,封氏又叫董氏郑氏进去瞧了瞧翎燕,见她还没有醒,便也不过略坐了坐便出来了,只有安氏和葛氏两个在永思堂中照顾着。此时已经晚了,众人也都耗了几个时辰,此时松快下来,都觉得疲倦至极,封氏便道等过几日再好生热闹一番,便自己带着未取名的小公子走了,叫余下众人自便。上官亭见孩子平安无事,一颗心也就定了,这些日子记挂着在外头的儿子,睡的也并不十分安稳,这会子也觉得困倦的很了,便跟着封氏一起往园子里去,怀蓉和怀蕊姐妹自然也一路就往回走。柳氏此时一心都在流萤身上,也自然就不理会众人,也不叫深月浅月抱着孩子,自己抱着一路就急急忙忙往和韵堂去了。秦氏本就有好些事情要料理,此时也不愿再这里惹嫌疑,便也忙忙地回去了。几个姨娘见太妃和王妃侧妃都走了,自然也不会再留在那里瞧着,便一起告辞了便出来。郑氏见董氏仍旧有些伤心的样子,终究不忍,便与她一起在花园子里头逛着说话儿,陈氏和白氏便自己往春绿庭走。 方才陈氏和白氏两个一句话也未曾说,这会子自在了,白氏就笑道,“这半日可是累得很了,其实咱们在那里也帮不上什么,何苦要咱们去白白地耗着。”陈氏却笑道,“咱们没有孩子,也没有什么身家地位可以倚仗的,自然是无依无靠,太妃也不会正眼来瞧咱们的。到底是翎燕又福气,年纪轻轻就成了姨娘,如今又有了儿女傍身,可是大大不同了。原本不该就是和咱们一样的出身,这有孩子的就是不同,你瞧太妃对咱们是一个样儿,对郑姐姐和董姐姐就又是一个样儿。”白氏笑道,“这有孩子的不同,有个女儿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你瞧董姐姐的女儿还不是早早被嫁了做妾,与咱们其实也没什么分别。郑姐姐家的二姑娘,青灯古佛这么些年,也是苦熬着。你再瞧今儿个,说是翎燕九死一生得来的女儿,王妃多瞧了一眼,就成了王妃一个人的,别说翎燕,连云姐姐也;拉不着一根头发丝儿。这生孩子自然要紧,最要紧的还是要生个儿子,那才是谁也抢不去的倚仗。” 陈氏点头道,“说起来,婉姐姐这些年也就输在这上头了。”白氏却又摇摇头不以为然道,“其实生个儿子,若是不得意,又有什么用?你想来也听见了外头的传闻,如今这两个孩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救了绮云轩的那一位呢。”陈氏自然也对陈氏所说的话心知肚明,只是仍旧疑惑道,“说是这样说,只是终究没听王爷说起过。就算有几分是真情,也未必就和外头说的一样厉害。”白氏哧笑道,“姐姐痴了,你何尝听王爷对咱们说过什么真话?外头的事情,王爷从不和咱们说一句的。只是究竟如何,咱们说了也是白说,不如就看着。姐姐往日里和云侧妃走得倒近些,还是自求多福,不要被她连累了才好呢。”陈氏脸色一变,慢慢道,“多谢妹妹提点了。只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妹妹也未必就能得意呢。” 白氏听陈氏语意不善,却也不以为忤,反而温颜笑道,“其实认真说起来,咱们和谁走得近,其实也都没有什么分别,不过是一时一事的得意,主子们未必真拿咱们当回事,对家也未必就要认真对付咱们,就譬如是,猫儿狗儿咬了人,被咬的也只会怨怪主人,未必真和猫儿狗儿置气的。咱们其实就是这样的人罢了,也不必把自己想的太要紧了,反而自取其辱。既然没有孩子,也只有当一日和尚撞一天钟,有着王爷一日的宠眷便逍遥一日,以后的事情,谁又知道呢。等到色衰爱弛,也不过就是留着一口气一条命,混吃等死罢了。”白氏这话说得恳切,陈氏又回想起年来这些日子,王爷对自己的诸多冷淡,心里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点头哑声道,“妹妹说的是,咱们往日里争来争去实在可笑,其实都是与人作嫁,倒不如咱们姐妹清清静静一处过日子呢,不知妹妹是怎样想?”白氏莞尔一笑道,“姐姐说的,正是妹妹要说的话呢。如今眼见是到了图穷匕首见,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咱们这些棋子,也眼见到了鸟尽弓藏的日子了。咱们若是还不抱做一处彼此暖心,还能指望谁呢?” 说着便挽着陈氏,亲亲热热往回走,说些体己言语。 第十六章(25)樽中有酒且酬春 却说翎燕虽然已经无事,为了以防万一,仍旧留了绯玉在清晓阁伺候,只有一个澜玉跟着怀蓉怀蕊姐妹两个。怀蓉在半路上告别了怀蕊,就遣了澜玉送了怀蓉往盈枝院里去,自己独自一人往洗砚斋走。外头仍然下着雨,独自支着伞提着一盏玻璃绣球灯,倒也能赏见细雨蒙蒙里头的春景。满目春花已繁,被雨丝一遮,在微光里头显得尤为空蒙静雅,十分好看,只是怀蓉心里却满腹的心事,哪里有心去赏。路过春山脚下,却忽然听见丝丝缕缕的琴音,不由得顿住了脚步。怀蓉只觉得那琴声清亮明媚,似乎又千树繁华盛开,娇艳却温婉,即便化作花雨飞落,也丝毫不见惆怅,只是别样的风流。怀蓉本是心思沉重的,却忽然觉得有些亮堂起来,只觉得春雨温柔,风光秀美。只是家中所知擅琴者也不过就是自己和怀慕,如今青罗和怀慕久不在家,春山一带,却不知还有谁能奏的这样好琴? 怀蓉驻足细看,眼见刚刚走过青罗往日议事回话儿的轻丝浅色楼,一带碧柳垂垂已经成了烟雨之外空蒙碧色,只是在这夜色里之间,之间如烟如雾缭绕,却也瞧不清楚颜色了。前头春水沿岸植有数十本桃李,今年花期犹早,如今已经初初吐露丹葩,又被夜雨一润,似乎还有暗香拂来。花树之后掩着小小一座临水轩榭,与身后的轻丝浅色楼相映成趣,便是春水沿岸又一景致,题为飞花轻梦的。飞花轻梦轩在花树之后露出小小翘脚,悬着一盏风灯,在这夜雨里头那光亮都是蒙蒙的,照的四围花树如瑶台仙葩一般,只是瞧不见胭脂颜色,只觉得皎洁如玉色了。怀蓉往日里时常从这里经过,然而若不是这琴声,她却从没有这样驻足去瞧的。凝神细听,那琴声似乎就是从飞花轻梦轩中传出来的,怀蓉又往前走了数步,果然又见了一角缁衣。 怀蓉慢慢走过去,慧恒仍旧端然坐在那里抚琴,似乎瞧见她来了,又似乎没有瞧见似的。衣袖上仍旧沾染着血污,却似乎仍和香花灯烛下的时候一样洁净。一曲终了,他才抬头对着怀蓉一笑,伸手叫她也试一试。怀蓉也笑起来,“难得见你这样快活。”慧恒淡淡笑道,“静静长夜,对着临水夭桃,倚墙繁李,更有无边丝雨,飞花如梦,分明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又喜见逢凶化吉的乐事,既然眼前心中俱是喜事,又何故要故作愁思呢?”怀蓉一怔,良久才道,“我本以为禅师求的是无欲无求,眼前无镜,却没想到也会为了这飞花丝雨动了凡心。”慧恒摇头笑道,“连佛祖也是从大千世界中来,禅心和凡心又有何差别呢?本来无一物,自然无处沾染尘埃。观自在境,做自在人,世人所求不过如是。未曾动心,又何来放下呢?”怀蓉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不合时宜了。”说着便坐到慧恒对面去,把琴调转过来信手抚着。只是才刚听了几句,慧恒便略蹙了眉头,果然又不过一时,琴弦便铮然而绝。怀蓉似乎并没有想见会如此,手指仍旧凝在那里,半晌才颓然放下,慢慢吐出一口气。 慧恒又把琴转回去,也不理会那一根断弦,仍旧轻柔拨弦,又有意无意道,“郡主的心似乎有些不定。”怀蓉苦笑道,“定又如何?不定又如何?”慧恒道,“定,便能得大自在,于佳山佳水之间,于一时一境领悟长久平静。若是不定,恐怕郡主要误入歧途沾染魔障了。”怀蓉笑道,“我本就在魔障之中,又哪里什么堕落沉沦呢。禅师今日还没有看得清么,我身处之处,便是地狱,我眼见之人,便是恶鬼,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地狱恶鬼中的一个呢?禅师既然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又何必来为我费心?禅师求的是大智慧,是要悲悯世间苍生的,我也不过就是这苍生中的一个,禅师大可不必来度化于我,我身在地狱,也不愿超脱。”慧恒沉默良久,才道,“郡主既然是这世间苍生中的一个,我就不能眼见郡主沉沦苦海无法自拔,郡主就是我所愿意舍身度化的人,郡主何不一试呢?” 怀蓉苦笑起来,“果然如此,在禅师眼中,我不过就是万人中的一个罢了。”慧恒还未从怀蓉的话里回过神来回过神来,怀蓉却忽然戏谑一笑道,“只怕怀蓉要让禅师失望了,世人都要求一个平静自在,要求禅师度化,我偏偏要做那个不一样的人。我自甘沉沦其中,纵然历经生死,身心俱损也永远无悔,禅师不必管我,就当我不是这世间之人也就罢了。我生也好,死也罢,喜也好,悲也罢,都不必慧恒师傅挂心。就算明日就坠入魔障,我也不必禅师来救我。禅师若是有心力,只管去修你的大慈悲,去拯救世人也就是了。至于我,”怀蓉的神色里有了一种奇特的自厌,“我本来不想生于这样的世间,却从出生就注定如此,既然这样,我就顺了命运就是。既然是我自己要如此,禅师也就不必担心因为没有救我损了自己的功德。” 慧恒怔了一怔,不料平日里温婉的怀蓉会说出这样激烈蹊跷的话来,正欲再以什么言语开解,怀蓉却笑道,“禅师尽可以把后头的佛家至理都收起来,我一字一句也不要听的。我也送禅师一句话,明日重来,落花如绮。今日的花,纵然开的再美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到了明日,不过是满地落红,叫人心上罢了。禅师以为我心里是永远的寒冬冰雪,便想要以春风化雨之力,来洗去我心里的尘埃,却不知这冰雪久了,就再不愿化开了。春日虽好,可惜太过短暂不能长久,禅师想要我心境豁达,与其瞧这样的瞬息飞红,倒不如永驻冰雪,从没有花开,也就不会有花落了。佛家之言,本就是叫人心境四大皆空的,何以禅师反而迷恋这样轻薄无根不能长久的东西呢?” 慧恒摇头道,“从未见过花开,又怎么知道花落?郡主并不是修行之人,自然不必四大皆空。郡主只需放宽心怀,积善修德,自然能活的平静如意的。”怀蓉闻言,冷冷一笑道,“我对人行善,别人又何尝善待与我呢?禅师是世外之人,世间众人,对于禅师而言本来就是一般无二的,既然无私,也就无欲,无欲也就无有愤怒忧患,更没有阴谋诡计了。只是禅师若是这世间之人,也有自己要守护的唯一一人,只怕也就说不得这样的话了。我只问禅师一句,禅师入寺之前,可又父母亲人?父母亲人待你如何?路人待你如何?仇人又待你如何?既然彼此不同,凡俗之人又岂能一视同仁呢?既然都是不能,也就多了许多忧患恐惧,彼此争杀不休了。” 慧恒摇头道,“我自幼在重华寺中长大,从没有这样的牵系。”怀蓉一怔,转而又笑道,“禅师方才说的很是,从未见过花开,哪里知道花落?从来没有拿起,又如何谈得起放下?从来没有经过欲望和私心,又如何来教我放下欲望和私心?”怀蓉的神情忽然像是累了,“佛家也说,由爱生忧怖,无爱无怖畏,这里的道理,禅师自然比我熟稔得多了。只是禅师若不懂何为爱,也就不懂的何为欲望挣扎,何为怖畏忧惧,自然更不懂得你所想要告诉世人的宽恕和平静了。等哪一日,慧恒师傅明白了为什么世间众生本就不是平等的,总有一人一事,叫人心里难以放下,不同于他人他事,更不同于一草一木。到了那个时候,慧恒师傅或者就可以真正明白,芸芸众生因何自苦了。如今禅师要开和我说这些,实在是太早了。” 怀蓉留下默默无言的慧恒,自顾往回走。她忽然想起方才慧恒所说的两句诗,临水夭桃,倚墙繁李,真真是最为应景的句子。只是这个世间之外的人,只以为花开花落是永恒不灭的,只觉得平静欢喜,如何懂得这花开花落之间,明日重来,落花如绮,有心相寄的伤心人是怎样怀抱呢。只是倒不曾想到,读着经卷的慧恒,是如何知道这些绮艳句子的。怀蓉想起这两句词的后头,紧接着便是那一句“樽中有酒且酬春,更寻何处无愁地”,其实世间哪里有无愁之地?若是有,佛祖也不会描绘出一个虚无缥缈的极乐世界,叫尘世间的人去幻想了。而相信世间有无愁之地的人,不过是从来也不曾真正知道什么是世间之愁罢了。 樽中有酒且酬春,在怀蓉想来,原本是就要人随心所欲的。既然世间有愁,倒不如趁着樽中有酒,长向花前拼沉醉也就罢了。世间原本清醒远远难于沉醉,醉眼观花,原本就更美于清醒十分的。就如同这样的雨夜,朦朦胧胧遮蔽了一层,倒和醉眼一般无二了,只觉得无处不美。隔水观花,醉眼知人,都不过是明知不能细想,也非要去求那么一点的幻想来安慰自己。其实等雨散了,酒醒了,也不过是被纷繁绮艳的颜色掩住了难堪的尘土罢了。花是如此,人与情事,又有何不同? 第十七章(01)尘消院落新经雨 嫩柳成阴,残花双舞。尘消院落新经雨。洞房深掩日长天,珠帘时有沈烟度。 夜梦凄凉,晨妆薄注。香肌瘦尽宽金缕。到头终是恶因缘,当初只被多情误。 这一日风清水暖,正宜好眠,等怀蓉醒的时候,已然是午间了。连日的薄雨都已散了,外头有明媚的光亮照进来,似乎带了丝丝缕缕青翠柔黄的颜色,这才想起已然是春了。其实还到二月里,却不知怎么和暖至此。曾经漫长得几乎瞧不见今天的冬季忽然就走了,一丝冰雪也不曾留下。洗砚斋里的梅花,不论碧色的还是白色的,尽数都敛去了经冬的容色芳华,只留了满枝新发的叶,深深浅浅的绿意映着水面,倒也好看。只是本是春日,外头满园里尽是春花烂漫,草木葱茏,透过垣墙,还能瞧见一树一树的玉兰棠梨,开的真如彤云流霞一般,洗砚斋里头却只有几枝嫩绿梅枝,虽然颜色新鲜,却终究瘦弱伶仃。水光里衬着天光云影,本也是别样的风景,却也因为水中石色染了些暗沉沉的冷寂,倒更显得有些冷清了。 洗砚斋本是宜园中最素净的一处苑阁,本是借着淡墨梅花的诗意,留作主人家冬日里润笔作画的闲雅去处,并不是做长居的所在的。怀蓉等人的曾祖父上官直,曾经就爱在冬日落雪的时候邀集三五清客,在洗砚斋里润笔作画,饮酒赋诗,时人称为雅事。至今洗砚斋外间还有一架围屏,绣着上官直手书的碧仙台赋,另收着一卷诗文,或长或短共有三五十篇之数,便是当时抄录的清凝集。至后来怀蓉等人的祖父上官东华,由于连年战乱,局势动荡,便几十年间未有人居,亭台也都荒废失修,只有那一片白梅衬着一株不知年岁几何的老梅碧仙,仍旧花开如繁星。再至后来的上官启,西疆局势渐稳,又藉着迎娶王妃,将整个宜园,即当日的宁园彻底重新修葺一番,洗砚斋这才恢复了昔日面貌,只是上官启公务繁忙,也从没有再来此间游赏。 后封太妃离居山中,每每回府也不住正堂,只在园中染云堂居住。洗砚斋离着染云堂最近,怀蓉又喜欢那一树绿梅碧仙,这才又修整成了怀蓉的闺阁。除了绿白双色的梅花,里头原本再没有别的热闹花木,只因怀蓉回来的日子本来极少,平日里若是自己回来不与封氏一起,也就只在王府中的蓉馨馆住着,更不常来此间,所以并没有多增添些闺阁女儿的物件摆设。如今虽然常住,怀蓉却也并不曾十分伤心,也一要添置的东西物件儿,倒是封氏嘱咐过几回要好生修整一番,却又因为怀蓉病了良久,也不宜大兴土木的,故而也就仍这样空落落的。 柳氏有一日还曾经对青罗笑语,说是当日只想着秋节下的好去处,就忘了日后。家里两个年轻姑娘,一个去了盈枝院,一个去了洗砚斋,清琼、董徽两个的居处也安排在秋山,皆是秋冬最肃杀冷寂的光景,丹桂丹叶,秋菊冬梅,秋日里热闹不过,春日里却稍显平常。清玫清珏两个住在漱玉水榭,乃是夏秋泛舟芦苇雪海的去处,长郡主的繁阴堂临近滴翠泉边的落薇台,蔷薇遍植,或红颜如火,或皎洁如雪,是夏日观花的绝妙所在,红绡苑并不曾分出四季,倒是青罗一个的飞蒙馆,独独占尽了春光。其余人的地方也就罢了,地方宽敞,除了时令花卉,也都有旁的四时常见的花木点缀,只是怀蓉所居的洗砚斋,除了梅花几树,也实在是没有旁的,连那漫地的石子和小小一方水面,也都是纯而又纯的黑白之色。冬日里瞧着倒是十分的清秀雅致,只是如今开了春,比之其他去处,就显得十分寡淡。 怀蓉此时坐在玉色亭里头,瞧着水里的梅枝倒影,眼前分明是新绿溅溅,映在墨色的水面里头,却平白只余了剪影疏朗。水面上星星点点的几点碧色,却是前日枯萎落下的梅花,那一点暗香似乎仍在,只是盈盈如翡翠的绿色,却已经腿的淡了。怀蓉心不在焉地随手拨着那一张描着梅花图样的琴,声音不过是寻常,也不知慧恒往日里是如何用这样普通的琴,来弹奏出那样惊心动魄的曲。怀蓉听见后头的脚步声,也不回头便轻笑道,“绯玉,你瞧今年的冬天去的那样早,往年咱们这里的梅花总能开到二月末的,怎么今年竟去的这样早,实在是可惜。”后头有人答道,“年年岁岁不同,今年的冬固然去的早,可春也就来得早了。往年清明总要到三月里,只是今年不过正月里便已过了惊蛰日,再过五日,便是清明了。梅花花期来得早,去的自然也就不迟,春秋易换,草木枯荣本就是有天然定数的,连傲雪独妍的梅花,也并没有什么分别。若是只管一味为冬花叹息,倒不如去赏春花,才是合时合景。” 怀蓉听着声音陌生,回头去看,绯玉却也在,身边立着一个年轻男子,面目有几分熟悉,却又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是谁。只是听他和自己说话的口吻,却又像是熟不拘礼一般。怀蓉性子本就不与人亲近的,见一个男子闯入自己闺阁,又说话唐突,心里便隐隐有了一丝怒气,只是见是绯玉引进来的,却也不便发怒,只冷冷道,“不知是哪一位赐教了。”那人一怔,转而显出一丝苦笑来,“郡主不认识董余了。微臣听闻郡主言语一时忘形,言语唐突冒犯了郡主,还请郡主见谅。”此言一出,怀蓉倒是怔住了。董余她原是见过的,去年去重华山上请自己去,便是这个人了。自己曾经还对他颇有几分的怨愤之意,便是这个人,把自己从红尘之外的寂静山林中找了出来,叫自己跌入这滚滚红尘之中,再也脱不得身。她恨过他,在改变别人的命运的时候,竟然是那样的面无表情不动声色。 然而今日瞧见他,面目却又模糊了,眼前这个人,依稀有自己熟悉的轮廓,却又被风霜疲惫遮掩住了,叫自己觉得陌生,只有身上的云灰色衣衫,是自己记忆深处曾经最深刻的一点印象。怀蓉心里冷冷一笑,原来除了熟悉的那一角灰衣,自己竟然记不得他了,当日那些激烈的愤懑和不甘,这才才过了半年有余,就这样消失殆尽了。或者是因为自己早已经成了他一样的人,默然地去旁观甚至于改变别人的命运,再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在自己明白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之后,才明白一个道理,自己的命运,终究是由自己选择的,所谓身不由己,不过只是借口和假辞罢了。别人带你进入的并不是另一个世界,而是叫自己看见了埋藏在尘世中的另一个自己。怀蓉看着眼前的董润,忽然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恨,这或许是因为,人之所以会放下谴责,是因为本身就已经不再希望得到宽恕。然而恨虽然没有了,却莫名的有一丝厌烦在里头,像是厌恶别人,也像是厌恶自己的样子,许是因为在自己昔日不齿不屑的人那里瞧见了自己,便更是觉得难堪罢。。 怀蓉强压住心里的不爽快,便对董余点点头道,“前些时候大病了一场,精神总是不济些,一时没有认出董大人了,董大人不要见怪。”说着也只是垂目不言。董余忙道不敢,绯玉见怀蓉不说话,只觉得董余立在那里十分难堪,便引着董余往怀蓉对面的石凳子上坐下,又叫小丫头沏了茶来。董余笑道,“早听闻二郡主擅琴,方才听了,果然不俗。”怀蓉失笑道,“我不过是胡乱拨了两下,哪里谈得上是琴呢?董大人话显是说笑呢。大人若不是有心嘲弄于我,便是丝毫不懂音律了。”董余平日里最是稳重,此时却忽然红了脸,半晌才道,“郡主见笑了,微臣的确是不通音律,却也并没有嘲讽郡主的意思。” 第十七章(02)尘消院落新经雨 怀蓉不过随口一说,倒不想他如此认真。印象中的董余,一直是端正持重的,虽然说不上飞扬洒脱令人心折,却也不惹人厌烦的,今日却不知怎么如此一反常态。若是往日,怀蓉也不过就淡然一笑就罢了,然而连日里心情郁郁,这会子更是莫名焦躁起来,便忍不住出言讥刺道,“听闻大人是世子的左膀右臂,本以为是泰山崩于面前而颜色不改的人,怎么如今竟为了一句戏言面红耳赤?董大人方才在怀蓉面前的情形,实在是有些失态。董大人在我这里如此也就罢了,若是在外头被别人瞧见了去,岂就不是一桩笑话?莫说大人面上难堪,连我上官家也是颜面受损呢。” 董余神情已经平静下来,脸上的颜色也褪了,见怀蓉语气尖锐,心里一沉,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怜悯的神色,那神色叫怀蓉心中一惊,只觉得那样熟悉,忽然想起,原来曾经在慧恒的脸上出现过。怀蓉还来不及细想,只听董余慢慢道道,“董余此番一见郡主,倒是和之前的印象大相径庭,郡主这半年来,似乎变了许多。”怀蓉见董余反而出言指摘自己,想起那一抹熟悉的怜悯神色,心中怒意更盛,怒极了却反而笑起来,“董大人这话说得我就不明白了,且不说大人贸然来我居处,十分无礼也就罢了。我与董大人只是数面之缘,大人既不是我的父兄,虽然是家兄的挚友,又是董徽姑娘的胞兄,大人自己却也与我没有什么干系。既然远远谈不上亲近,大人就如此出言无礼。听闻董大人家教甚严,对弟妹也约束得紧,却不知大人自己,却怎么是这样轻狂之人?大人既然如此说,我倒是要问上一句,不知在大人眼中,怀蓉以前是如何?今日又是如何?倒是要好生请教一二了。” 董余见怀蓉反应如此激烈,脸上的怜悯又沉了几分,却不知怀蓉瞧在眼里,更添了几分怒气。纵然心里也明白,董余纵然有几分不是,自己对一个外臣,怀慕的至交好友,董徽的嫡亲哥哥说这样的话,其实是有些过了。这话若是叫外人知道了,只怕要训招惹闲话是非的。然而瞧见董余脸上的神情。心里不知怎么就难过至此,一时之间也难以收拾局面,只紧紧抿着嘴唇在那里坐着。绯玉见怀蓉神色不好,瞧了她一眼便安静退了下去。董余在绯玉转身去了之后,静静瞧了怀蓉一眼,当真慢慢地说了起来,神色如常平和安稳,丝毫瞧不出欢喜或是愤怒,语气也是平静无波的。只是一字一句,却十分清楚明白,直落进了怀蓉的心里去。 “董余幼时时常跟着世子和大公子在王府中玩耍,王府中的几位郡主,倒也都曾经见过。自然说不上熟识,却也有些印象。大郡主怀芷,可说是上官家的一颗明珠了,虽然当时也年幼,却已经出落的明艳照人,对琴书歌舞也颇有些慧心的,且不说董姨娘爱如珍宝,连王爷也多加青眼的。三郡主那时候还没有出世呢,自然是不知道的,二郡主当日虽然年纪极幼,却也能瞧得出性子,比我家中幼妹大是不同。徽儿或哭或笑,总是热闹得紧,二郡主虽然是个婴儿,却几乎从不曾出声儿的,不哭不闹,我们每常见了郡主,也都是在乳母丫头的臂弯里头睡着,安详得紧。后来我同世子一起游历天下,二郡主渐渐长大,回来的时候二郡主已是垂髫幼女,却还是那样的性子,人丛里头往往瞧不见的,只默默立在人后,说起来其实都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了。后来郡主就随着太妃一起上了山,再见郡主,就是偶然间王府设宴,郡主或者在座,只是次数极少,郡主又只是默坐,并不与人答言的。” “几年之中,我几乎不曾见过郡主的。及至那一日,我奉了世子之命,上山去迎二郡主回府,才忽觉郡主已然长成,再不是昔年的女童。或者是随着太妃多年,性子更加温柔和平,只觉得眉眼之间俱是安详禅意,虽说不如大郡主三郡主姿容明艳,却自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态度,更像是红尘之外的人了。那时董余见着郡主,一身云灰衣衫极是素净,只在衣角绣了一朵莲花,就如谪仙一般,叫人几乎不敢逼视,只觉得自己满身满心尘埃污垢,在郡主面前几乎无地自容。后来郡主便下了山常住王府,我也曾听闻郡主许多故事,举止似乎就颇有王府郡主而非世外之人的气度,只是董余心里,总以为郡主仍是那个神情心思一般恬淡之人。” “郡主这十几年来,不论年岁长幼,皆是一样的平稳纯和,世人都以为郡主乃是菩萨身边修炼得道的龙女一般,不论何人眼见郡主,自然都添了几分敬慕信任的意思,更不提如何冒犯。今日相见,不知郡主何以眉眼间添了这许多锐利神色,言谈之间也尖酸刻薄得紧,实在不像是往日所为。却不知郡主如此清清静静的人,何以沾染了人世间的市侩俗气?董余本以为郡主安身立命,所依凭的不过是一颗静而又静之心,透而又透之眼,无牵无挂无俗念,却不想竟然成了今日这般。郡主往日心静如水,如今却如此心浮气躁,眉眼间俱是不安与戾气。今日的郡主,纵然是绫罗绸缎加身,脂粉环佩相绕,在董余眼中,实在不如当日多矣。今日郡主讥刺董余不如往日,却不知郡主今日与往日之别,失了一颗至静之心,更是千里之谬。” 董余又瞧了怀蓉一眼道,“郡主说微臣轻狂,然而微臣有几句轻狂之言,纵然郡主生气恼怒也是不得不知的。董余所见郡主便是如此,却不知旁人看来又是如何?只怕郡主神色间的戾气是遮掩不住的,且不说神情如何,郡主只问问自己,昔年的郡主每日所出几言,如今又是如何之数?言多必失,何况郡主心中不静,自然更容易语出伤人。如此情形,对于我也就罢了,不过就是被郡主责问两句,原也没有什么要紧,只是如此心绪不安,对郡主自己,却是百害而无一利的。明眼人一望即知,今日之二郡主,早已不是昔日的人了,却不知旁人如何去想?郡主若是连自己安身立命之本都忘却了,以后却要如何活于世间呢?” 董余侃侃而谈,怀蓉却已经怔在当场。她自然想不到董余会如此分明透彻地对自己说这些话,却又不得不承认,董余的话实在是敲在了自己心里。至静之心,她又有多久不曾想过这四个字了?何止是心浮气躁,几乎是无法自持了。她被自己和别人的欲望和阴谋遮蔽了眼睛,又因为更为复杂微妙的情感而惶惑不安。她是有所求的,有所得又有所失,于是就再也不能平静。她本以为自己遮掩地好,却原来,只一眼便能瞧见她的不安和戾气。慧恒昔日所说,只怕也就是这个意思,望能以眼前欢悦之事,纾解她心中的郁闷狠戾。然而慧恒不是红尘中人,不明了欲望,欲望一旦拿起了,又哪里能说放就放呢?而董余的话,却是句句落在了实处。怀蓉非常明白,以自己这样的天资出身,能安身立命的,其实就只有这样与世无争的性子。就是这样的恬淡至静,才能叫自己远离是非,获得信任,这些年自己的清净日子便是因此而来,连封氏对自己的喜爱,也是凭借于此。 自己这半年来处事有变,地位大是不同,再没有人敢小觑了她去,然而自己却从没有想过,这样一个改变了的自己,是不是早就失去了封氏的欢心?她所喜欢的,是那个平和安静的怀蓉,绝不会是如今这个眉梢眼角都是戾气,语出不逊的自己。如今局面上虽说胜负已分,然而太妃和父亲都还在世,自己当下的命运,自己母亲的命运,仍旧在他们手里。昔日自己与青罗结盟,所求的不过是搬倒安氏,在自己离去之后,有人照拂自己的母亲,如若可以,或者也可以给自己一个安稳些的未来。然而心思细密怀蓉只以为一切人事都在自己的算计里头,却从不曾想过,如今的自己,或者就会直接给母亲和自己带来不测。 怀蓉了解封氏,她是疼惜自己的,她其实疼惜所有儿孙,然而她的决断也可以叫她足够狠心,割舍所有的血缘亲情。尤其是她曾经付出了真心的人,若是有朝一日背叛了她,结局连怀蓉也是不敢去想的。怀蓉十分明白,自己是青罗和太妃之间的一道桥梁,祖母对于青罗的身世,总有些心结,起初对她并不信任。所幸青罗处事本就得宜,对怀慕又是真心一片,颇得祖母的眼缘,而从不表露立场最得祖母之心的自己又一直不露声色地帮着说话,甚至于以身作饵去打压另一方,祖母心中的那一杆秤,才慢慢地开始倾斜。如今局势虽然已经明朗,然而若是祖母从自己的神情举止中看出端倪,又知道了自己昔日假作中毒陷害云侧妃的事情,或者是知道了自己和青罗怀慕一起,利用她对自己的信任爱恋,谋求她能够直接影响的王储之位的时候,她还会怎样看待自己,如何看待青罗?纵然怀慕的王位已经不容变更,自己的命运和母亲的命运,却仍然会被她一夕翻覆。不等青罗有足够的能力庇佑自己的时候,或者自己的不静,就能把自己和盟友都拖入深渊。 第十七章(03)尘消院落新经雨 (有人说之前的段落太长,这次调整了下,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好一点呢?)怀蓉忽然间出了一身的冷汗,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冷眼旁观的那一个,所以才能算无遗策,然而却不知身在棋局之中,早就已经面目全非了。怀蓉勉强静了静心,幸而自己一直借着养病不见人,也不常去太妃处,这些日子又多了翎燕之事,太妃也不常问起自己。偶然间见了,自己也只是以身子不适做假辞,冷眼去瞧旁人的言行罢了。董余虽然方才说的厉害,然而想来亲眼见到自己今日模样的,也只有一个绯玉,一个慧恒,和一个目光如此老辣的董余了怀蓉如今自己想起都觉得奇怪,今日竟然语出不逊至此,直言董余轻狂。失态如此,回想起来,倒是自己轻狂远甚于董余了。然而言语上的轻狂或者能遮掩的住,心里头不静,却不知如何去隐藏了。纵然自己仍旧粉饰人前,却又哪里瞒得过明眼人呢? 怀蓉的面色急变,瞧在董余的眼里,自然也是惊心的。他原本是为着她好,自己却又想不明白,何以会如此掏心掏肺地说这些话。董余心里也有些惊,今日的自己,和往日的自己实在是大相径庭。在自己兄妹三人之中,往日里自己是最持重的一个。二弟自然不消说,若不是为了与怀慕的兄弟之情,或者便一壶酒一根笛地潇洒江湖去了。妹子董徽虽然瞧着平稳大方,其实骨子里与弟弟一样,也是不羁爱个自在的。董余心里苦笑起来,其实自己何尝不是那样的人?数年江湖行走,山川走遍,闲暇时与至交好友品茶论道,或访隐居世外的高人雅士,或与乡间世上贩夫走卒促膝而谈畅快饮酒,何尝不是最为难舍的光阴?然而自己究竟不能,从决心跟随怀慕的时候他就明白,对于弟弟而言,那或者只是兄弟之情,然而对于自己,却不得不成为一个未来的臣子,整个董氏家族的依靠。他是长子,父母早逝,保护弟妹就成了自己肩上无可推卸的责任,何况自己也从没有想过要推卸。虽然自己比弟弟也并没有大了许多,然而生而为兄长,他就只有成为更为坚强的人。 长兄如父,他自幼便是被这样教养着长大的。于是性子里那些潇洒不拘也都被自己隐藏了起来,成了众人眼里最为老成持重的少年。到了后来,更是举止端严到几乎不苟言笑,对于曾经亲近如兄弟的怀慕,也只是以君臣之礼相待,连弟弟董润对怀慕的亲近不拘,也时常被自己板着脸教训。世人都以为自己本就是这样端庄而无趣的,年岁尚轻却像个陈腐夫子,连董润也时常嘲笑自己是沉沉迟暮。然而只有自己知道,这也都是不得已的选择罢了。唯有这样,才能让整个家族的未来平稳,才能给弟妹的随性不拘一个不受牵绊的空间。他在失了父母依靠之后选择了怀慕,自然是为了自己和怀慕的知交之情,然而不得不承认,却也是为了自己家族的未来。怀慕曾经是兄弟,是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云和,然而到了如今,却是世子,是将来的王,是自己的君主。他知道太多这样的故事,远的不说,就说如今的王爷上官启和世子的小舅父柳容致,昔年何尝不是亲如手足的挚友?然而成了君臣,终究是生死之敌了。董余心里有些发凉,从决定跟随怀慕的时候开始,自己就已经明白,昔年的兄弟知交,都已经是深埋在心里的往事,比起亲近他,忠于他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他再也不叫他云和,那称呼就像是匆匆逝去的年少岁月一样,再也不能回首了。 或者只有上官怀慕,才是最了解自己的那个人。他和自己一样,一夕之间失去了自己的所有依靠,自己所要的是一个将来,而他却要去挽回早已挽回不了的现在,要和自己的父亲、兄弟为敌,和自己曾经相信的依靠的对立。董余知道他心里的难堪,也非常明白在怀慕的心里,自己和董润,与他的距离也早已经远了。即使他仍旧如昔日一样叫自己兄弟的表字,即使他仍旧坚持叫自己称呼他云和,然而谁都明白,其实昔日种种,都已经回不去了。董余心里更明白,怀慕之所以这样对自己兄弟,其实也是因为昔日的事情留下了阴影,他也是真心希望他和自己兄弟,此生都不会走到那一步,等一切事情尽数了结,仍旧是弹琴饮酒的知己。 然而怀慕却始终不愿意承认,等一切事情过去了,他就成了神坛上的君主,而自己兄弟就是神坛下仰望的凡人。高处不胜寒,一旦在那个位置上呆的久了,所谓人世间的情感,也就都不会也不能再有了。对于君主而言,情也好,爱也罢,都是至为奢侈甚至是危险的东西。唯有君臣之道,万民俯首的位置,才是最为要紧的。而到了那一日,同样是肱骨之臣,谁又知道自己董氏一族,不会步上柳家的后尘呢?柳家的灭亡,就是因为太过相信知交之情,夫妻之爱,而忘却了君臣之道。怀慕自然看得出这一点,之所以假做不知,其实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而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明知道是这样,却还是日日怀念着那些同度的岁月,或者是怀念当日的自己。所以自己有时放任着董润对于怀慕的亲近,是为了心里始终难以割舍的真性情,而自己勉强自己做出的疏远,却是能保全自己家族的唯一办法。 如今的自己,本来已经是不动声色的了,见惯悲喜起落,与己无关的早已经再不放在心上,为何还会为了不相干的人,说出这样直白的话。何况怀蓉和怀慕一样,是上官家的人,无论她的出身境遇如何,说起来与自己都是君臣。怀蓉说的极是,她与自己本不想干,以自己的身份立场,绝不该和她说这样的话的。然而在方才一刹,见她眉眼间的不安神色,自己却认不出出言警告。自己那一刻的激动,到现在也解释不清。自己来怀蓉这里,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至于她这个人究竟如何,是否言语失当招惹是非,与自己又有何干呢?或者是自己那一日在重华山上见到的怀蓉神情太过安详,如同谪入人间的一枝淡淡莲花,不染纤尘。那种清净神色,是自己这一生在任何人脸上也都不曾见过的,莫名觉得心折敬慕。而如今这一枝本来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染了尘世俗气,就叫自己心里难受了罢。 董余定了定神,淡然笑道,“方才是微臣失言了,郡主不要见怪。”神情十分轻松自若,就如方才言语交锋之事从来也不曾发生一般。而怀蓉此时,心里也已经渐渐镇定下来,脸上的惊慌失措也都慢慢敛去了,微微笑道,“董大人说的是什么事,怀蓉却不明白呢。”董余瞧见怀蓉的神情,也知道这是个一点即透的女子,彼此之间的矛盾冲突来的时候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去的时候也这样悄然无声,像是从没有发生一样。怀蓉低了低头,喝了一口茶,又慢慢道,“董大人此时不是应该与家兄一起在敦煌,怎么忽然回了蓉城?听闻敦煌城中还乱着,董大人回来,世子岂不是失了臂助?大人这样要紧的时候,忽然来怀蓉这里,莫非是世子和世子妃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嘱咐我?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的,我自然不遗余力的。” 董余笑道,“外头大局已定,世子和世子妃虽然一时之间还有许多事情料理,脱不得身,我却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自然就能先回来了。我这一次回来,是因为小公子和小小姐满月的事情。世子和世子妃说了,家里新诞下麟儿凤女,也是最要紧的,不能不贺一贺。只是敦煌的事情还没有尽数结了,就遣了我来此间,一路飞驰,好在能赶得上晚上的满月宴。”怀蓉笑道,“这想必是世子妃有心了。”董余点头道,“世子妃自然是心细的,说是人在异乡,也来不及预备什么体面的贺礼,就备了些敦煌土仪叫我带了来,也是个意思。”怀蓉浅笑道,“礼轻意重,咱们蓉城的孩子满月,有几个能得了敦煌来的东西做贺仪的?就算只是一掊黄土一杯清水,也是意义深远的,如此比单单送来一张捷报可是要好得多了。侄儿侄女也是有福气的,能赶上这样的好时候。” 第十七章(04)尘消院落新经雨 董余点头,又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道,“除了贺小公子小小姐的满月,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世子和世子妃挂念郡主,说是郡主去年间身子受了损伤,如今虽说已经是大好了,其实寒气不曾除尽,内里还是虚的。” “二郡主的事情,世子和世子妃一直都放在心上,幸而世子机缘巧合,在敦煌遇上了名医,得了一样宝贝东西,听说于郡主的病,是大有裨益的,就叫微臣从敦煌带了来给郡主。” “只是这东西本来就难得,我这一回又走的仓促,来不及多方求取的,就叫郡主先用着,若是个好的,日后再往敦煌慢慢为郡主寻去。” 顿了顿又道,“世子妃还有一句话,叫微臣务必告诉郡主。郡主身子不好,多加保养自然是要紧的,只是病中之人原本容易多思,于身体实在是没有好处的,还要郡主多想些心情愉悦之事,才能早些好呢。” 怀蓉心里一动,东西也就罢了,青罗的话确是出乎自己意料的。这个嫂嫂本就是个聪明的人,却未想到能说出这样贴己的话来。 自己和青罗本就是利益之交,在外人前头不过淡淡,私下里也并没有如怀蕊一般有什么姐妹姑嫂之情的。对于青罗偶然间的好意关照,自己也从不曾放在心上。既是盟友,彼此倚仗也就罢了,实在无须多做纠缠。 然而今日的言语,却像是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才说得出的,她早就料到了,自己最大的病症从来不说身体上,而是心里头的。怀蓉接过匣子,不过是最普通的黄松木头,也没有什么装饰,掂着也没有什么分量,也不知是个什么紧要东西,叫董余巴巴儿从敦煌带了回来。 打开来瞧,却是一排几枝细细的根茎,细细地捆扎好了,不过手指粗细,两寸余长的样子。瞧着有些像参,颜色却是艳红如血,质地也十分坚实,也并没有什么分岔的根须。 怀蓉既是生于王府,又在封氏身边长大,好东西自然也见过许多的,却也从不曾见过这样东西,不知是个什么,这样宝贝地收着。 董余见怀蓉有些不解,便笑道,“这是敦煌一带特产的一样药材,是个番邦的名字,听着也十分古怪,我也实在记不清楚。只听那大夫说,在地面上头根本瞧不出什么来,扎在沙地里头的根须却足有几尺长短,因为本来就难寻,又只有这一指粗细两寸长短的一段可以入药,极为珍贵难得。” “那大夫是个世外高人,说这药材知道的人不多,却对祛除郡主身子里头的寒气十分有用,若是用的好了,郡主去年落下的病根儿,就可以尽去了。” “我本来也不懂这些,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还要请慧恒师傅瞧上一瞧。听世子妃说,自从郡主病了之后,都是慧恒师傅妙手回春。慧恒师傅是高僧,仁心仁术,又师从定慧大师,见多识广医术精湛,自然是能够物尽其用的。” 董余说的平静,却不知怀蓉听了慧恒的名字,心里却苦笑起来。怀蓉低头瞧着那一盒子药材,她自然知道,这药材若是真如董余说的那样有用,到了慧恒手中,自然是能把自己身上落下的病根儿都尽去了的。 然而对于自己的病症也好,病根儿也罢,怀蓉从来不曾放在心上。不过是一个人,一条命罢了,活着既然没什么要紧的,死了若是有什么用的话,这条命只管拿去也就罢了,何况是病呢。 董余说起慧恒时候脸上的钦佩神情,却叫怀蓉的心思微微飘得远了。这世上的人都是敬重他的,敬重他脸上永久的悲天悯人,敬重他的仁心仁术,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会为这样的怜悯而感到愤怒和痛苦? 方才若不是因为董余脸上,那一抹和慧恒有几分相似的怜悯,自己也未必就会失态如此。那一抹神色像是自己最恐惧的咒语,最求不得的禁地。那是属于神佛的神情,绝不是人该有的,而这二者之间的距离,何至于天堑?她这一生,唯一一次为着自己而最想要拥有的,就永远被隔在了河的彼岸。 怀蓉从不敢去问自己,对于慧恒,是否是有爱的。或者曾经想过,却又被自己强行压制住了。或者是他的眼神太清澈,就能把她所有的心绪都改变了,叫一切的缘都显得理所当然却又轻忽缥缈。 从在山中的问答,到洗砚斋里头听琴,关于结缘的焦炭,和那一回飞花轻梦的雨夜,对于欲望和放下的争辩。那一夜她以为自己莫名的愤怒,不过是因为对自己欲望的指责审视,和对慧恒不明白尘世欲望,不能明了自己的恼怒,她以为自己对于慧恒,只是知己之情,因为知己不知,所以激愤如此。 那时候她就明白,自己以为是最有缘的,在他眼里不过是与旁人一样的寻常。当时自己心冷如冰,却也只以为是因为这世上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忽然就远了。 她一直用缘与知音,来试图解释自己对于慧恒的牵挂。她一直以为,自己如此在意这个僧侣,是因为他是在最为迷茫的时候,拯救了自己的那个人,是自己在红尘之中唯一纯粹如雪的心魂所在。 伯牙子期,她曾经以为自己和慧恒就是这样的人。而她所眷恋的不是这个人,而是自己最为眷恋的时光罢了。然而在今日,她发现自己甚至于会因为一个有些几分相似的眼神,而失态愤怒至此,她却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她是爱着他的。 或者在更久之前,从在翎燕的清晓阁外见他看着自己的那一眼开始,甚至于从他在自己的窗外为自己弹琴的时候开始,从他的血液流在自己的身体里开始,甚或更早,从他送给自己那一支松风琴开始,从自己听见他的琴声开始,她就早已经在心底不得不承认了这一点。 对于慧恒,她原来真的是有爱的,比信仰更为激烈,与世上所有女子的爱情一样,是一种近乎狂热的独占欲。随着他这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近,自己似乎就越来越不能克制这样的欲望。 他本不该来。若是那一日,他没有跟着定慧大师来到这里,若是他没有用血肉去救自己,或者是他救了自己之后并没有留在这里,或者自己就能如昔日一样,把这缘分当做早晚会随风而散的东西了。 那时候在重华山里,他之于她是救赎,是平静。怀蓉忽然想,或者当日自己从没有想过爱情,是因为那里的世界太空旷太安静,似乎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一样。他的关切和救赎,在怀蓉的眼中,也都是对着自己一个人的,那时候月夜里的琴声,就是她全部的寄托。 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完全拥有他的,拥有他的琴声的悲悯。她在他的世界里,甚至于他就是她的世界,而那个时候的自己,也是清净洁白的,足以和他在一起弹琴论道。而那时候的情意,也就纯洁如水如风,从来没有半分私心。 然而他如今日日在面前,仿佛是从红尘外来她的世界里了,本该是离得更近,她却忽然发现,原来他从来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甚至于比曾经更远。而她自己,也已经无法拥有昔日的洁净去再和他并肩而立。 她的世界里的情意,原本就有独占的私心,有更多的奢求。怀蓉不知道错误出在哪里,究竟是因为身离得太近而再无法抗拒,还是因为心已经离得太远,所以才更想要拉近?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总之到了最后,她再也克制不知想要拥有他,至少是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个人的愿望。 曾经他在自己的世界,她把自己从身到心都融入到他的世界里去,然而如今他来了自己的世界,怀蓉才发现,原来他仍旧是在世界之外,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他的全部,也永远不会在他眼中是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甚至于掉落尘埃的自己,再也去不了他的世界了。 她既不能拥有他,也不能被他拥有,于是就成了如此难堪。她如此爱他,却明白永远不能拥有他,不是因为他对自己没有爱,而是因为他对世间所有都有爱。 她不明白第二种爱是如何,然而她却非常明白,这爱和自己的一样固执。她其实遇见他的就明白了这后者的存在,及至前者慢慢生发,她也在潜意识里头以为或者说是期待这两者是可以共存的。 她既然明知他是如此,那么自己的爱就不能去求对等的回报。然而真到了这一日,她才明白,世上哪里有女子,能如此爱一个人,却永远不希望得到回报的呢?明知不可能依然期望,期望却又必然失望,这就引来了无穷无尽的苦恼忧思。 第十七章(05)尘消院落新经雨 怀蓉也这才明白,自己的改变,也并不是因为自己卷入了家族的是非之中,不是因为对母亲的保护,不是因为明白了自己的污浊自私,而是因为在这个过程里,这样本不该存在的一分情感,渐渐地苏醒了。 自己的焦躁不安,不过是因为太明白,爱而求不得的道理,却又不甘心,所以才成了今日如此。她是凡人,有欲望有私心,甚至有野心有阴谋,然而这本是最寻常不过的,并不足以叫她自厌如此。 自己其实唯一在意的不过是他的眼光,她自觉不洁污浊,也不过是因为是用他的眼睛在审视自己,用远远超脱于红尘的眼光苛求自己。 然而她最难堪的,不过就是发觉自己如此在意的时候,自己唯一在意的心上之人,仍旧是那个不染尘埃的神佛,永远用对所有人事甚至草木都一样的怜悯看着自己,无处不在,却没有在自己身上的温度。 董余瞧着怀蓉,只管瞧着匣子里的几枝药材,静静地出神。与方才的激动不同,唇角有一丝浅浅的温柔笑意,却又似乎和往日所见的淡泊不同。 那种笑意似乎是寻常女儿家常有的,董余忽然想起来一句诗,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这句子分明是形容倾城今始见,倾国昔曾闻的妖艳美人的,与姿容素净神情安详的怀蓉大是不同。 然而这一刻的一笑,怀蓉眉梢眼角的笑意,竟是有着从未有过的风情的。那一日时隔多年在重华山瞧见怀蓉,就像是从没有注目过的植物,忽然就开出了素淡出尘的莲花。而近日这一笑之间的风情,就像是颜色浅浅的墨荷花,突然开成了色泽丰艳的牡丹。 那笑容里似乎又带着些凄清的颜色,好比用色最明快富丽的工笔,却画在旧年留下的黯黄色薄绢上头,颜色是好,却总带着几分的黯然。 怀蓉半晌才回过神来,想起董余还在眼前坐着,忽然就觉得有几分尴尬。偷眼瞧过去,见董余只是低眉垂目,似乎也出着神,并不曾注目自己的样子,一颗心也就稍稍定了定。 怀蓉便起身对董余道,“多谢大人特特儿来这里给我送东西,我自然会给慧恒禅师瞧的,等大人回去,还要请大人替我多谢过哥哥嫂嫂的盛情呢。”顿了顿又道,“嫂嫂的心意我也明白,请大人和嫂嫂说,我心里头明白她的意思。” 董余笑道,“郡主可不用和我说这个话,我这一时半会的,也就不回敦煌去,要在蓉城留些日子了,还有些事情要办的。更何况再过些日子,世子和世子妃也就回来了。郡主若是有什么话,只管自己和世子妃说去。” 怀蓉闻言一怔,虽然这一月来听闻敦煌连战连捷,却也不曾想到这样快。就算敦煌已在手中,西北疆域广阔,自然也是缺人镇守的,如此要紧的时候,却不知怎么把心腹的董余派了回来。 这满月宴,说是吉庆喜事,怀蓉却不信是怀慕是因为顾及手足子侄亲情,真心疼惜怀思的孩子才叫董余特特儿回来。怀慕本就征战在外,自然一切以外头的战事为重,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要紧的了。就算是王府出了什么要紧大事,也可以不管的,何况是这种添儿添女的寻常喜事? 说是为了自己,怀蓉自认也没有这样的能耐,送药的事情原本就不是大事,不管是什么难得的药材,随便遣一个亲兵侍卫也就得了,何必要董余亲自来呢? 怀蓉心里一动,董余这一次提前从敦煌回来,自然是有更为要紧的事情要办的,而这件事情,自然和怀思有关。王府里头流言如沸,都说上官怀思早就已经从西北回来,被拘在一个地方看着,不许见人。 虽然从没有人在蓉城见到怀思,这流言却几乎人人都知道了。只是绮云轩和永思堂两处,却一直没有什么动静,若说是一丝风声都不曾透进去,怀蓉也是不信的,如此沉默,倒叫人不知是什么缘故了。 两个孩子出生到现在,洗三的礼仪和抓周的事情,都只是不动声色地过去了,这一次满月,封氏却提议大张旗鼓地办,这两者之间,怀蓉总觉得有些什么联系一样。怀蓉想着便随意问道,“既然是大局已定,大哥哥的两个孩子满月,怎么大哥哥倒不回来呢?” 董氏面色平静,“郡主不是外人,世子妃也和我说了,万事都不必不瞒着郡主。大公子此时就在蓉城,只是郡主只怕是见不着的。” 怀蓉不料董余对自己这样直接,怔了一怔才一笑道,“看来今晚上,是又有十分精彩的戏要看了。”董余笑道,“郡主是个明白人。只是一切事情,还要等世子和世子妃回来以后才能定的,今日不过是看一看孩子罢了。” 怀蓉笑道,“虽说今日还没不会有什么大事,事情确是瞒不住要挑明了的,那么日后风波诡谲,也是可想而知。若没有董大人在这里守着,二哥哥又怎么能放得下心呢。就算真佛一时半会地回不来,有大人这样一尊菩萨守在这里,又哪里会有什么意外呢?” 董余见自己此行的目的,怀蓉已经几乎明白了,便赞许笑道,“世子妃在我临行之前,还对我说了一句话,二郡主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我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郡主商量。如今一看,当真不假。”怀蓉淡淡道,“原来此前在大人眼中,怀蓉不过是庸脂俗粉罢了。” 不等董余辩解,怀蓉却展颜一笑道,“我不过是说笑,大人不要介意。我也没有什么聪明的,不过是要保全自己罢了。哥哥嫂嫂的事情,若是我能帮得上什么,自然也会竭尽全力的。董大人若是有什么要怀蓉帮忙的,也只管开口,只怕怀蓉也帮不了大人什么的。” 董余笑道,“郡主自谦了,日后只怕真有麻烦郡主的时候。”怀蓉见正事和闲话都已经说完了,便淡然道,“大人远道至此,晚上还要要紧的事情,董大人不如回去歇着,晚上才有精神应付那些牛鬼蛇神。” 董余见怀蓉对自己下了逐客令,一笑便起身,“是董余打扰郡主休养了。”怀蓉也不留,神情也有些疏远的样子,便喊了绯玉来,把董余送了出去不提。 晚间的满月宴,就开在水边的飞花轻梦轩。木兰和梨花李花一类柔白的花朵已经开始谢了,此时还是黄昏,春日里日落的晚,月华未出,又还没有点起灯火,只笼着一层薄薄的光,昏黄的弥漫着,似乎无处不在似的。一阵风过,就簌簌地飞落下来,又被风轻扬起来,洒落了漫天的花雨,被夕阳的暖色余晖照着,镀上一层淡淡的浅金色,显得分外好看。 海棠和桃花却仍然开的极好,千百树的繁花盛放到了极盛处,摇动起一树嫣香。水边更种着十几株的碧桃,花儿匠都叫作千叶桃花的,深深浅浅的胭脂色,密簇簇地开了满枝满树,最是嫣然明媚的时候,映着水光更是娇艳。 怀蓉立在飞花轻梦轩入水的小小亭子里头,远远地望着远处湖面上的一处小岛,怀蓉从没有去过,记忆中似乎是叫匀红屿的,取的是“梅花谢后樱花绽,浅浅匀红”的句意,满满种着山樱和几色重瓣樱花,远远望着深深浅浅的轻粉嫣红,倒并不是浅浅匀红的样子了。 岛上除了各色樱树,连道路亭台一应具无,若是要去,只有小舟分波才能到的。山樱花期原本就短暂,边开边谢,前后也不过半月光景,就算连早晚各色樱树都算上,也只有清明前的这一个月罢了。 怀蓉想着,之所以僻处世外,想必是因为如斯短暂花期,洁净花色,本来就不该是在尘世间出现的。远远看着那样美好,倒像是自己记忆中一个月之前的飞花轻梦轩一般,花色柔柔净净的。此时自己立足的这里已经是这样热闹,只有远远隔了水隔了光的彼岸,才有这样干净温柔的花色了吧。 怀蓉忽然很想独自撑了小舟去对岸瞧一瞧,与落英缤纷下头的芳草地上坐一坐,那想必是无人能够打扰的清净世界。然而那样的地方,似乎就不该有人去的,既然是世外桃源,也就无需有人搅扰,既然有缘,远远看着就是了。 怀蓉低头瞧见亭子下头的流水,从对岸连续不断地飘来零落的花瓣,却绝非残红,一片一片仍旧完整洁净。山樱就是如此,就算是花落离去,也是如此地干净漂亮,为人想来也当如此。 第十七章(06)尘消院落新经雨 怀蓉立在那里,只听后头有人喊着自己,回头一瞧却是怀蕊。 怀蕊快步走过来与怀蓉并肩立着,远远瞧了一眼,叹道,“如今的时节,还是春山一带风光最好,我住在那里,倒是可惜了。”又笑道,“今儿个早上,我给二姐姐送去的那些木春菊,姐姐瞧着可还觉得喜欢?” 怀蓉点头道,“前几日在你那里瞧着,一簇一簇地开着,颜色灿烂倒是好看。你自然知道,那些花用盆子放着怎么都是不好看的,早上送来的时候,可巧我正睡着,他们也就没动,到了午后才种上。我那时候闲着无事,也就坐在亭子里头瞧着他们布置。” “如今我那院子里头的白砂石地都给拨开了几块,种上了好些木春菊,一簇一簇地或紧或疏,本来就是最明艳的金黄颜色,又照在水里头,衬着隐约的云彩倒影,更是是给我那里添了好些生趣,我本来以为我这里最是素净,与那些鲜艳东西不相宜的,却没想到,倒也十分好看,连绯玉和澜玉两个都瞧得呆了。那东西原本是寻常,倒难为你想的。” 怀蕊笑道,“那东西本是最贫贱寻常的东西,往日连盈枝院里头都不摆的,只在外头水边上种着许多。只是我瞧着这花颜色好看,叶子也十分精巧,像是羽毛一样,总觉得十分动心。姐姐也知道,菊花春日里开的也没有几样,难得这一样合我的眼缘,就移了好些在我院子里。想着姐姐那里也没有什么春日里的花树,木春菊又好种好活的,二姐姐前日在我那里瞧见也说了好,我想着自家姐妹,也不用论什么贵贱,就移了些到二姐姐这里来。” 怀蓉笑道,“自家姐妹,自然不必想着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的,我瞧着很是喜欢,难得妹妹有心了。” 自上月与怀蕊长谈之后,怀蓉怀蕊姐妹之间比之往日多了些亲近,虽然说不上贴己,却也时常去彼此屋里坐坐。怀蓉心里对这个妹妹,倒也说不上什么爱怜关切,却总有些物伤其类惺惺相惜的意思。 到底是姐妹,总有一半的血是一样的,境遇岁彼此各有各的不同,然而一夕之间说开了,却总能明白对方的为难和苦痛。怀蕊对自己又一反常态,开始亲近热切起来,故而怀蓉对她也就多了几分真切的和软神色。 两个人正倚着扶栏赏景,后头却又有人笑起来,“姐妹两个不一样,那边坐了一桌子的人统统不理,就躲在这里说体己话儿呢,可见我们都是没有脸面的。” 怀蓉怀蕊一瞧,说话的乃是白氏,旁边立着陈氏,也是笑吟吟地瞧着自己。怀蕊便笑道,“姨娘们不也是脱了滑,姐妹两个瞧着就是在这里说私房话儿呢,若不然怎么在这里瞧见了我们呢。我们没有说姨娘,姨娘倒来拿我们取笑儿。” 白氏指着怀蕊对陈氏笑道,“你瞧咱们这三姑娘,年岁长了些,倒也不见学着二姑娘的温柔知礼,口齿倒是愈发的伶俐刁滑起来,可也不知以后能寻个怎样的厉害姑爷,才能制得住咱们三姑娘的性子呢。” 怀蕊虽然口角锋锐,到底是个年轻丫头,说到这样的事情哪有不害臊的,便登时红了脸拧着衣角不说话儿。 陈氏也跟着取笑道,“说起来也未必就没有法子,这比咱们三姑娘厉害的姑爷或者不好找,以咱们家的声望,找一个温柔知礼能疼惜人的,倒是容易,若是看见哪一家的小公子是个好脾性儿的,不如就去求了太妃王妃,趁早给三姑娘定了去。” 怀蕊听了面上就如火烧一般,白氏却还不肯放过,也插着话儿道,“王爷前两年还和我说呢,如今这几年,周围的世家贵族里头,也还有好几个好的,至今王爷和太妃也不给别人指了亲事,想必就等着留给二姑娘和三姑娘呢。远的不说,董家的大公董余和二公董润,姑太太家的文崎公子,还有方家的文岄小爷,可不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不拘是谁,都是二姑娘和三姑娘的佳偶。” 白氏说着话儿,眨了眨眼睛又促狭笑道,“只是三姑娘可别着急,这还得二姑娘先挑了再说。何况依我看,二姑娘的性子,和董家的大公子倒是天生一对儿。我还记得早些时候瞧见,真是好风度涵养。说起来董家大爷也早该到了结亲的年纪,只是一直忙着外头的事情,也顾不上这些。” 又叹了口气道,“可惜董家如今的门第,早已经不如以前了,以太妃对姑娘的疼惜,未必就舍得的。再不然就是姑太太家的三爷,既是姑太太的儿子,和二姑娘就算是亲上做亲了。说起来和姑娘在年岁上也相当,跟着方家二老爷在外头建功立业,想必也是沉稳有担当之人,倒是个极好的人选,想必太妃也瞧得过眼。至于三姑娘,论起年岁来,和文岄小爷也算是金童玉女了。” 这话一说,连素来神情淡淡的怀蓉也红了脸,半晌才道,“白姨娘今儿个是疯魔了不成,尽爱拿我们取笑儿,还不快去筵席上头呢,就只在我们这里贫嘴。” 白氏对陈氏笑道,“你瞧瞧,这跟着三丫头一起日子久了,连这往日菩萨似的二姑娘也都变了个模样儿。” 陈氏便对怀蓉姐妹笑道,“二姑娘,我们两个可不是逃席,就是太妃见席上不见了两位姑娘,这才叫我们两个来寻的呢。” 怀蓉忙回身道,“既然是这样,姨娘们怎么不早说呢,我们这就过去。”怀蕊斜了眼睛道,“二姐姐听她说呢,若是着紧的事,白姨娘和陈姨娘,又哪里会在这里站着和我们说这些有的没的闲话儿呢。” 白氏笑道,“可见三姑娘是真恼了,罢了罢了,既然知道是玩笑话,咱们就不说了。若再说几句,只怕三姑娘的脾气上来,我可兜揽不住。” 说着众人都笑了,陈氏又道,“我还记得听云姐姐说起过三姑娘小时候的一件趣事儿呢,听说是被乳母惹恼了,整整三个月不曾和她说上一句话,每次瞧见了也就和没见一样。后来连王爷都知道了,遣了安姐姐来劝和,也不济事,最后竟当真把乳母撵了出去。我在这王府里头年资自然是浅的,这样的事情也是头一次听说。” 怀蕊哼了一声儿道,“我原本也念着她是我的乳母,给她多留几分情面的。只是她太不知好歹,仗着自己是年资最久的嬷嬷,就敢不把我放在眼里,反而敢在我的勉强横行霸道,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纵然在这家里再没有体面,在蕊香室里头也只有我一个正经主子,又岂能容她一个奴才在我面前拿乔作态的呢。若都是这样,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白氏和陈氏听了这话脸色都有些难看,又瞧了一眼怀蓉,见她脸色十分平静,心里也明白怀蕊本就是这样的人,虽然是难堪的出身,却总有些自傲的意思。谁要是敢轻侮了她,她宁愿舍了自己的脸面不要,也不畏惧任何的议论谣言,也要狠狠地括那人一个耳光的。 白氏笑了笑,“三姑娘说的有理,莫说是三姑娘屋里是这样,纵然是我们,遇上这样的事情也要生气。只是没有姑娘这样的果决,举手之间就能干干净净地就把这事儿办了。” 怀蓉也瞧了怀蕊一样,如她这样干脆利落地活着,倒也是好的。她这无牵无挂的,只为着自己这一口气活着也容易,然而自己这样的,却永远不能做到如此,人前自然是要作出温柔的样子,连背地里,从来不曾把情绪释放出来。或者是惯了,面具戴的久了,就也成了真的。偶然一次洗脱了露出本来的面貌来,却忽然之间发现,那样真实的自己,原来是不能被这个世界容纳的。 怀蓉怀蕊两个跟着陈氏白氏走到飞花轻梦轩的花厅里头,虽然是家宴,却布置得十分喜庆热闹,张灯结彩如同年节一般。原本就是喜事,又赶着北边连战连捷的消息,自然更添了些欢喜气氛,比之年节下草木皆兵里头强作出来的欢悦吉祥,自然是大大不同了。 怀蓉怀蕊见众人都在座,太妃和柳氏、长郡主、陈太夫人、洪夫人几个一起坐在上席,旁边设了一席,是清琼、清玫、清珏和董徽姑娘几个坐着。再下头一席坐着安氏、秦氏和葛氏,还有方家文峻文峰家里的两个奶奶一处。再往下一席,就是董氏、郑氏坐着,还有几个席位空着,想来就是白氏、陈氏和自己的了。 第十七章(07)尘消院落新经雨 见众人一路瞧着自己一行人走进来,怀蓉怀蕊两个忙走到上席,先给封氏和柳氏请了安,正要回下头坐下,却听白氏道,“方才王爷就说了要来的,怎么这会子还不见人来?” 封氏神情淡淡,“王爷事忙,就算再等一会子,也属寻常之事。就算是外头的事情办完了,王府里头还有几张席,总要和那些大臣们寒暄几句的。两个丫头既然已经来了,咱们就开席就是,不必等他。” 说着对怀蓉怀蕊两个笑道,“今儿个是两个小儿女的好日子,只是孩子年纪太小,实在不能上桌,燕姨娘月子里似乎调养地有些不好,还是下不得床。从今儿起,你们两个就是做姑姑的人了。思儿和慕儿都不曾回来,你们就和我还有王妃一处坐着,权当是替那两个小的,我瞧着你们也热闹些。” 又对下头坐着的葛氏笑道,“你虽然也是年轻媳妇,却也是做了母亲的人了,就和你几个姨娘和两个嫂子一起坐着,也算是替我待客了。” 葛氏忙站起来道,“这是自然的。”封氏随意挥挥手道,“你只管坐着,不用这么拘礼,虽然不在一桌上,也都是一家子,陈夫人洪夫人和几个丫头也都不是外人,不用这许多的礼。” 怀蓉和怀蓉便在封氏身边坐下,陈太夫人便笑道,“这总有半年不见了,三郡主似乎变了许多,眉眼间都觉得是个大姑娘了。二郡主显然是病了,脸色的确有些不好,只是更多了些妩媚娇艳。” 洪夫人也凑趣儿道,“母亲这说的就不是了,都是太妃的嫡亲孙女儿,自然都是好的。三郡主如今还小呢,再过两年才瞧得出来。二郡主有太妃调养着,哪里有不好的?还有大郡主,我还记得那模样儿,那才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儿呢。不说这一辈的,就说咱们如今这新出世的静小姐,如今才几天,瞧着已经是个清秀的丫头了,以后可不也是个美人坯子?” 说着又对上官亭笑道,“还有长郡主,与太妃几乎生的一样,可不就把我这个嫂子比了下去?难怪母亲往日在家,总是多偏疼着小儿媳妇儿呢。” 陈太夫人笑道,“阿弥陀佛,这可是冤枉了。长郡主自然是个好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又岂会当真偏心呢。” 封氏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这不都是咱们娘儿们取笑说的话,谁还真当着了不成。何况这话你和我也说不着,这可是我的女儿,我还巴不得你偏心呢。” 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封氏又感慨道,“说起来长郡主,倒是真和我长的有几分相似,清玫丫头也长得像母亲。芷丫头和蓉丫头都长的像自己的母亲,” 瞧了怀蕊一眼,却没有再往下头说,反而顿了顿道,“这一辈的几个丫头,也没有一个长得真像上官家的孩子,倒不像是一家子姐妹,也不知是什么回事。幸而到了这再下一辈,流萤这孩子倒长得像王爷。王爷原本长得就像先王,连我瞧着她,也多了几分亲近怜爱了。” 不自禁拭了拭泪,“也都这么多年了,却总是放不下。”又对柳氏道,“王妃对流萤瞧得如眼珠子一般,只怕也是因为长得像王爷的缘故罢?” 柳氏一怔,却只是不说话儿,摩挲着手上的一只翠玉镯子。封氏瞧着,心里就叹了一口气。到底是亲姐妹,这个儿媳妇和先时的那一个,总有几分相似的。 当日跟着自己姐姐进王府来玩耍的小丫头,如今已经是风韵端庄的王妃,只是自己瞧着她,有时总忍不住想唤一声和丫头,又有时觉得好似瞧见了逝去的先王妃一般。那个比眼前之人更明艳照人的女子,去的那样早,容颜就永远停驻在鼎盛的时候。 而看着眼前与她骨血相连的柳芳和,总会想,若是那个人还活着,是不是也如同妹妹一样,在年月里头慢慢消磨了容光,也消磨了傲气,就算有什么委屈,也只是静静地活着。虽然活的辛苦,却终究不会死去。 只是可惜,当日的儿子儿媳,都是风华正茂意气用事的年纪,哪里容得下心里最纯洁无暇的东西,染上哪怕一丝一毫的污垢呢?宁为玉碎,也绝不瓦全。 只是自己早先的哪一个儿媳若是能活到了今日,会不会后悔昔日的决绝?封氏不知道,逝者已逝再也不能去问了,然而自己瞧得分明,自己的儿子,却已经在这样的后悔之中活了多年,还要背着愈来愈神的后悔活下去。 封氏回了回神,忙叫人开了席。眼角瞧了瞧柳氏手上戴着的玉镯子,便对上官亭与怀蓉笑道,“我记得这个翠玉镯子原有四只,一只给了先王妃,如今自然是跟着她一起入葬了。一只在长郡主出阁的时候一起陪了出去,还有一只给了王妃,就是她手上戴着的这一个。最后留了一只体己的,说是给孙儿媳妇的,到头来倒给了蓉丫头。怎么王妃的这一只还日日见她戴着,你们两个的倒不见戴着了。” 怀蓉便道,“太妃不记得了,在山上的时候我是日日戴着的,只是今儿个穿的衣裳颜色不对,也就换了个别的。” 封氏瞧了瞧怀蓉,一身翠色的衣裳,用丝线绣着几枝桃花,极淡极浅的粉色,瞧着几乎像是玉白,却又隐隐透出娇媚来。裙子也是粉色,只是颜色略深些,也不曾绣着什么花儿朵儿,只在腰间用绯色的丝带打了个络子,也没有什么金玉装饰,只挂着一串子红豆,虽不说什么稀罕物,在人行动之间嫣红摇动,倒是十分好看。 封氏便点头道,“这衣裳颜色倒是鲜亮,若是配了翠玉镯子倒是不显了。”说着又对怀蓉笑道,“你穿这样颜色衣裳,倒是像个年轻女儿家了,往日里实在太素净,只是跟着我在山里,本是出家人修持的地方,你既然不肯,我也不好说什么。如今你既然回来了,很该这样打扮起来。” 审度了一会子又道,“好是好,只是有些小家碧玉的拘谨样子,倒不像是咱们大家子出来的,若是有上好的白玉镯子配上,再衬着一个同色的羊脂玉的项圈儿,才叫好看。” 众人都道封太妃眼光独到,陈夫人便从手上褪下一个笑道,“说起来真是这镯子和二郡主有缘,这还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东西了,如今也有几十年了。如今我年岁大了,也懒得带这些好东西,我这枯树枝一样的手,戴着也是不好看,磕了碰了倒是可惜了好东西。今儿个说是两个公子小姐的满月,是个大好的日子,我也不能给老太妃丢人,这才巴巴儿拿了出来戴着。赶巧儿太妃说了话,这镯子可不就是给郡主预备的么。” 说着便要把手上的镯子给怀蓉带上,怀蓉忙立起身来道,“太夫人的好东西,我哪里生受得起呢,实在是不敢的。” 封氏也笑道,“我也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哪里就这样当真了,老姐姐还不快坐着。”陈太夫人还没有说话儿,上官亭先笑道,“母亲听母妃和你说不要呢,其实方才母妃就是瞧见了你手上的好东西,才巴巴儿说起什么镯子来,好替蓉丫头从母亲要的。如今见母亲一点即透,怕叫人瞧了出来,才又赶着说不要。母亲可不能信了,若是当了真不给,母妃心里还不知道怎么不爽快呢。” 说的在座众人都笑起来,一边服侍的小丫头也都撑不住笑起来。封氏便笑骂道,“你这个贫嘴的,到如今都是快做祖母的人了,竟还拿我们这些积古的老人家取笑,真真是要打你了。” 说着又对陈太夫人道,“我这个女儿自小疼宠,也是实在失了管教,嫁到你们家里去,倒是叫你多费心管教了。”又指着上官亭叹气道,“想来老姐姐也是看着我的面子,并不曾当真管教了她去,不然以老姐姐家里的规矩,哪里还是今儿这样子。” 第十七章(08)尘消院落新经雨 (笔者清明假期出行,要耽误几日更新,希望大家原谅理解~所以一次性更6000字,算作补偿。假期结束更新继续)洪夫人便笑道,“太妃这话说得不错,不瞧我们妯娌,只看下头的几个年轻的就知道了。也不是我夸自己家的人,峻儿和峰儿家的媳妇儿,哪一个在太夫人手里不是调教的还算体面呢,这也没有我的功劳,都是母亲教养的好。”说着便对上官亭道,“唯有长郡主,几乎不曾跟着母亲的,就成了今儿的泼皮性子。”陈太夫人便对洪氏道,“还油嘴说别人,你这个做嫂子的,怎么今儿也疯魔起来,长郡主哪里是你能说的?”封氏忙对陈氏笑道,“太夫人可别说这样的话,既然是嫁到你家的儿媳,自然是有你家的规矩管着,我断断不会护短的。我知道你们家里,虽然有些规矩,却是上下一心,母子妯娌情分都是极好的,我羡慕还来不及。我方才瞧着长郡主一口一个母亲地叫着你,我倒觉得和我有些疏远了呢。” 陈夫人忙笑道,“长郡主虽然是我的儿媳,却还是太妃的女儿,自然不论什么时候都和太妃更亲了。说起来我倒是有心多疼长郡主几分,原本嫁进来的时候年岁就小,性子最是开朗活泼,天真烂漫的,谁又忍心去管教呢?何况太妃的女儿,哪里会当真出了格儿呢。只要在外人面前大规矩不错,咱们娘儿们在家里又何必计较这许多,没事立着规矩闷着,倒是无趣了,不如这样亲亲近近地,才像一家子的样子。我想是如今岁数大了,倒想着有这样性子活泼的儿女们在跟前,只可惜长郡主和我家二老爷总在外头,实在一年也见不着几次面的。”说着指着另一席上坐着的几个孙女儿笑道,“幸而长郡主还留了个清玫丫头在我跟前,倒是和长郡主一样的性子,没事儿就叫她们姐妹几个在我面前说说笑笑的,我倒是欢喜。只是这琼丫头和珏丫头总是不爱说话,倒是不如玫丫头爱说爱笑的,肯常来我面前和我说话热闹了。”想来我和太妃不一样,瞧着太妃最疼的是二郡主,就知道太妃是个喜静的。” 封氏摆手笑道,“这话可胡说不得,一会子她们姐妹几个打起来,都是我们偏心的不是了。”众人都笑起来,封氏说着却又叹气道,“世人说女儿和娘最亲,其实我瞧这话也不尽然。怀胎十月生养一个女儿,后来日日夜夜惦着的辛苦自然不必说,以为是身上掉下来的肉,最亲近不过了,忽然一下子就嫁到了别处去,说不准十年几十年,甚至是一辈子也见不着了。又有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跟着自己十几年,在别人家却要过几十年的,仍旧有自己的儿女,哪里能只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不说别人,只瞧咱们自己就知道了,嫁进了这个们几十年,莫说别人,就连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家了,一颗心哪里不说扑在这家子上头呢。就算是养了个儿子又如何?年岁大了,也未必就和自己一条心,若是家门不幸,娶进一个不省事的媳妇儿来,更叫你日日夜夜闹心,连睡觉也不得安稳。所以咱们一辈子辛辛苦苦,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白白地替人操心了一辈子,谁又能真念着你的好儿呢。饶是这样,还是心甘情愿地把一颗心都恨不得挖出来给了儿女,只念着她们好罢了。”说着忽然就掉了眼泪。 陈夫人想起早早就撒手去了的女儿绿筠,也跟着狠落了几滴泪。这话说得本就说得伤感,一时间众人触动情肠,董氏自然不必说,早就第一个掉了眼泪,那有儿女在眼前的,如郑氏洪氏等也都心里头难受,不自禁红了眼眶。至于那些个没有儿女的,譬如秦氏、白氏和葛氏几个,想着自己连这样的念想也都没有,更是心里难过。姑娘们倒觉得还好,终究是没有嫁出去做母亲的,也不明白这里头的伤心究竟是如何。唯有一个背着人偷偷掉了泪,却是怀蕊。旁的人不论怎样,终究是有娘去疼惜的,就算是母亲早早就去了,终究也在怀里抱过怜过的,唯有一个自己,别说自己的娘是什么模样了,就连提起,也似乎都是什么天大的罪过一般。太妃所说的话,自己这一辈子,是不会有人对自己这样好了。 最后还是封氏先拭了眼泪,笑道,“这大喜的日子,倒说起这样伤心的话来,真是我不该了。这是这儿生母苦,想到孩子出世,就想起为娘的苦心了。”便又嘱咐秦氏道,“给燕姨娘的赏,可都赐了下去?”秦氏答道,“一个月前就赏了下去,今儿个还有一份子呢。太妃前几日洗三的时候,不是也送了一份子礼去了么?”封氏点头,又对芸月道,“府里的咱们不管,前几日的也不算,你再去替我备一份厚礼给清晓阁送过去,只从我的私库里头拿,也不能简薄了,就和王府里备的再加上我前日的一起,一般薄厚就是了。”芸月应了又道,“太妃可有什么话要嘱咐的?”封氏便道,“你只和她说,她生养孩子辛苦,今儿个本是她的好日子,该是好好热闹的,只是她身子不便不能来了,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就说咱们都惦着她呢。”封氏对翎燕何曾这样亲眼,众人一时都有些惊,却也都不曾说什么。封氏又瞧了瞧葛氏道,“给大奶奶也一样预备一份,孩子虽然不是她生的,却也要操做母亲的心呢,也是不易。”芸月正要出去依样办,封氏却又道,“王妃那里也送几样体己东西去,就是前两日你翻检箱子寻出来的那几样摆设都给了她。她那里也有个孩子呢,王妃这么些年跟前也没个孩子,冷不丁要照管起来,也怪不容易的。” 封氏还在那里说的热闹,却见众人都笑起来,封氏一怔,一时之间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还是上官亭笑道,“母亲今儿个是发了横财不成,满世界里赏人东西。说起来哪个又是容易的?母亲还不如把自己私库里的东西,今儿个就陶腾了出来,尽数给了我们就是了,也算是替两个孩子积善积德的好事。”封氏也明白过来,自己笑道,“可见是年岁大了,总是这么爱唠叨。长郡主有一句话说的倒是极是,谁又是容易的呢,都是担着十二分的谨慎小心过日子呢。也罢了,我也没那么多心思都顾着了,你们也都自己顾自己就是了。”芸月便立在门口,试探问道,“那姨娘那里的东西还送是不送?”封氏淡然一笑道,“我们都是隔了辈儿的了,她自然有自己的母亲姐姐惦着的,咱们也不必去费这个心了。” 上官亭便对安氏和葛氏笑道,“母妃这话,是叫云姐姐和葛丫头去表示呢。”葛氏见安氏不说话,自己便笑道,“太妃和长郡主说笑呢,我也没什么好东西给的。翎燕妹妹如今生了两个孩子,我是欢喜得了不得,满心里都想着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她呢,只是各位姨娘和母妃送的东西,已经搁了满屋子,我想着既然没得出东西,就出些力气也就是了,这些日子也就日日在妹妹那里照顾。”瞧了封氏一眼,又恳切道,“只是妹妹这几日心里头总是觉得不大爽快呢,也是不知道为了什么。”上官亭正从桌子上头拈了一枚樱桃,“今年的樱桃倒是结的早,只是不很甜,倒是不如往年的。”听见葛氏的话,便笑道,“葛妹妹这是没当过母亲,所以不知道做母亲的心呢。翎燕丫头十月怀胎受了许多苦才生了这么两个孩子,一朝分娩的时候还险些丢了性命,好容易生了,一眼都不曾见着就抱了出去,哪里有不想的呢。” 封氏瞧了上官亭一眼,却不吱声儿,葛氏坐在哪里低眉顺目地,神情间颇有几分的怜惜模样,“长郡主说的很是,翎燕妹妹也实在可怜。若是这两个孩子能在永思堂里头长大,虽然她不能亲手养着,日日在眼前能见,也算是好的。”说着便掏出帕子来拭了拭眼泪。上官亭见母妃也不说话,又道,“这一个月,葛丫头的身子也好了许多,母妃不如就把小公子给抱了回去,终究是人家的孩子。”封氏也不答话,慢慢地伸手也去取了一枚樱桃,尝了尝道,“何止是不甜呢,实在是酸,瓜熟蒂落的火候没到,强扭下来的终究不甜,此时吃了只怕没什么好儿。我自然克化不动,你们这些年轻的,也别一时贪嘴儿就吃了,没好儿呢。依我说,何必急着这一时呢,不如等着也就是了。”封氏的话漫不经心的,葛氏心里头却是一跳,再不敢吱声儿。 封氏搁下樱桃,却又笑问葛氏,“你的意思,是要把孩子抱回去养着?”葛氏正欲否认,见着封氏的眼神,却又只好低头老实道,“是。我是想着,若是能有个孩子在眼前见着,妹妹的身子只怕好的快些。太妃是没见着,小脸儿黄的很,神情又憔悴,整日也不说话儿,瞧着实在叫人不忍。”葛氏看了柳氏一眼道,“静小姐在母妃那里,母妃自然是舍不得的。小公子养在太妃那里,太妃只怕要多操许多心呢。自然的,太妃是心疼孩子,只是太妃清静惯了,终究又是有年纪的人,只怕禁不住孩子哭闹呢。”封氏也不动声色,淡淡便道,“我这里倒是有些辛苦,不如送到你母亲那里如何?王妃那里也就罢了,虽然没有生养过,终究是有年纪的,又是瞧着蕊丫头长大的,也算是知道些。何况听乳娘说起,静丫头虽然早产,身子却是好得很呢,倒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葛丫头虽然是对燕姨娘好心,却是个年轻没生养过的新媳妇,这些关于孩子的事情,你也都不大清楚。倒不如你母亲,终究是把大爷一手抚养大的人,比你有经验些。这孩子的身体终究是最要紧的,小公子本来就是早产,身子又不比静儿,一般孩子弱了许多,若是有个什么不好的,谁担待得起?” 葛氏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二月里天已经是有些热了,因为是筵席又穿着盛大的绸缎礼服,身上就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正僵持着不敢动弹,就听封氏又道,“只是我心里又想着,哪家的女儿,没有第一次做娘亲的时候?想我生王爷的时候,也是平生头一胎,那时候局势不稳,跟着先王四处颠簸,身边也没有知冷知热的人照顾。可怜婆婆去得早,我也没有人问的,还不是把王爷带大了?说起来凭的是什么,不过就是个真心罢了。所以这孩子再矜贵,也是要亲身爹娘疼惜,才能觉得幸福安泰的。”封氏瞧了柳氏一眼道,“只是你们那里如今都是多病多灾的,养两个孩子实在不易,若是谁一个不小心生出了什么事儿来,倒是不好了。何况王妃眼见是和静丫头有缘的,只怕对静丫头的心,也不比亲生父母少的。至于这小公子,”封氏顿了顿,瞧着柳氏道,“只等王爷今儿个赐了名字,就由你们抱回去养罢。我虽然有心,终究是年岁大了,实在是费不起这个心思了。” 葛氏原本已经不做希望了,却没想到峰回路转,封氏竟然轻易就应了下来。正欲谢了恩,却又听封氏清清淡淡道,“只是葛丫头也不是这孩子的母亲,等燕丫头好了,还是要她自己带着才贴己。你虽然是嫡母,终究隔了一层的。咱们王府里,虽然也有个嫡庶之别,却也看重这母子亲情的。只要是自己生的孩子,不论嫡庶,也都叫养在自己身边的,私下里喊一声母亲,也都只由得你们。譬如大爷和大郡主,也都是在自己亲身母亲跟前养大的。蓉丫头虽然跟着我,也时常叫她回来瞧瞧郑姨娘。王妃没有孩子,二爷和蕊丫头说是她养着,也不过是个虚名儿罢了。二爷大了,蕊丫头的性子,往年也并不常曾和她亲近,何况王妃又病着这些年,身子也不济。所以我这一次把静丫头抱给了她养着,说是和这个孩子投缘,其实也是心疼她的意思。所以你们也要多多念着王妃的好处,她虽然这么多年膝下寂寞,却也从没有和谁抱怨诉苦,就是蕊丫头,她也不曾说过什么怨言的。如今难得她身子好了些,也有了精神,燕姨娘又可巧有了两个孩子,就叫她养一个,打小儿见着,日日瞧着自己的孩子唉眼前长大,当真是最幸福的事情了。算是补一补她心里的缺憾罢。” 一番话说的柳氏几乎落泪,下头的秦氏、白氏等人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王妃没有孩子,却有太妃这样惦记着。不过是因为她是柳家的女儿,正室的王妃,先王妃的亲妹妹。其实王妃何尝没有孩子?世子是她的儿子,叫她一声母妃,三郡主怀蕊是她的的女儿,也叫她一声母亲。其他的郡主公子,哪一个不要按着礼数,在自己亲生的母亲面前叫她一声母妃呢?只是这样,还仍旧有人替她不足怜惜。而自己呢?纵然这一生都这样孤苦地过了,一声都只有别人的孩子喊自己姨娘,又有谁会记得呢。这就是所谓的云泥之别罢,高贵的云间月,与卑贱的草底泥。别说是别人,连自己的夫君,也从来没有对自己一视同仁过。姨娘侍妾,若是不能有孩子,便只是以色事人,与水上浮萍,木下飞花一样,不过是供人一观的玩意儿,一瞬间便散了。就算是有了孩子又怎么样,留给了你,就是莫大的恩遇,就算是抱走了,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了别人的伤心,就能用你的伤心去换的。推己及人,忽然觉得翎燕也是可怜,好容易挨到了今日,一个孩子已经再不是自己的了,另一个,如今只怕还是别人俎上的鱼肉。 封氏神情却已经是那样平静,“我这样决定,也是做给葛丫头你瞧的。你是这孩子的嫡母,如今没有法子,先把静丫头给了王妃养,以后若是大爷有了别的孩子,或者你也能留一个在自己身边样着的。至于这个孩子,等燕姨娘大好了,还是叫她自己养在跟前罢。自然的,你这做嫡母的,也要有做嫡母的气度胸怀,切忌和侧室争风吃醋,更忌讳在子嗣的事情上头动什么妄念。”葛氏身上一僵,却明知封氏是告诫自己安分守己不要动别的妄念的意思,连母亲安氏也都一并说了进去,把脸上的畏惧神色都敛去了,只低了头做出柔顺的样子,轻声应了是。封氏静静瞧着葛氏,也是不置可否的样子,半晌才恩了一声儿。 众人正说着话,却见外头慢慢踱进来一个人,正是久未露面的上官启。封氏自然不动声色,柳氏却吃了一惊。说起来,她也有许久没有见着上官启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想一想似乎都记不起了,或者是从除夕夜并肩站在尘世之巅的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见着他了。她知道他是忙碌的,前一阵子的情势算是内外交困,他常日住在启怀堂里头,或者就在外头的书房里头和人商议事情,自家的女眷,几乎没有人见过的,更别说往园子里头逛去。听说白氏和陈氏赶着去瞧了几次,都被上官启拦在了外头,如此几回也就再也不去了。柳氏自然是不会去瞧的,成日里不是在和韵堂里静坐念经,就是偶然见一见秦氏,听她过来和自己说几句理家的话,拿个主意。若说是出门,也不过就是往染云堂里坐一坐,听慧恒师傅讲讲佛法,心倒是静的。 如今这一个月,屋子里头又多了一个小小婴孩,虽然出世的时候弱,如今倒是精神好,每日里或哭或笑的,叫一屋子的人也都闹得不得安生。别说自己夜里睡不得几个囫囵觉儿,连深月浅月等几个近身服侍的丫头,也都轮了班儿地守着。虽然极累,然而寂静多年的和韵堂,如今忽然这样热闹起来,叫人常年空荡荡的心里,忽然就满了。柳氏觉得无比的满足,瞧着那个孩子一点一点地长大了,渐渐舒展开去。柳氏犹自记得,静儿抱回自己的屋子里头,到了第二日睁开眼睛的时候,两颗乌丸似的眼珠子,就这么瞧着自己,也不哭不闹的,似乎还带着些笑的意思似的。柳氏只觉得自己的心,忽然之间就觉得软了。本来瞧着这个孩子,不过是眷恋那抱在臂弯里头的温软,像是走回了一个昔日的美梦里头,如今这美梦,却在这开眸一眼里头成了真了。她日日夜夜瞧着这个孩子,连一个弹指的刹那也舍不得移开眼睛去,唯恐自己稍微走了神,这个美梦就又在一夕之间碎了。 其实静儿这个孩子,倒是和太妃娶给她的名字是一样的,端静安然,除了每日晨起必要大哭一回之外,似乎总是恬静微笑的模样儿。那种静意和如自己如怀蓉一样的寂静不同,竟然像是通透了世情,所以不论如何,都能处之泰然一般。柳氏自然知道,一个不过满月的孩子,纵然是经过了生死线的,又哪里会有这样的心境?只是柳氏心里却总觉得,这个孩子是不同的,是自己离去了的女儿回来找自己,早在这个世界之外,瞧了许多年,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安然。柳氏第一眼和这个孩子投缘,不能不说是因为静儿与上官启长得相似的缘故。自己也曾经满怀着期待的想过自己的孩子的容颜,自己和上官启的孩子,似乎就和眼前的孩子长得一般模样儿的。然而如今柳氏日日瞧着这一张似极了上官启的容颜,却再也没有想起上官启,满心里只有这一个孩子。明明知道他也就在这个王府里头,却似乎与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干系了。甚至于外头事情的成败,也再和自己没有什么干系,只有眼前这个慢慢长大的,会哭会笑的静儿,是自己往后的全部世界和挂念。 第十七章(09)尘消院落新经雨 (清明已过,笔者从三峡归来,暮雨朝云,巫山秀色,尽管风光很好,只是可惜现在上游水位升高,高峡出平湖,再不是想象中两岸青山相对出的峡谷风貌,可惜之前没能亲眼看见,也没能体验朝辞白帝千里江陵的诗意。第一卷里关于玉晖峡落阳峡的风景,其实也是关于江峡的想象。既然往事不可追,旧景不能复,和我一样觉得遗憾的诸位,姑且在文字和旧影里想象昔日的风景罢。) 柳氏此刻瞧见上官启,似乎已经隔了多年,几乎不认识这个人了一般。一身玄色的袍子,衣着谨严如往常一般,叫人寻不出一丝错漏。举止之间,也仍旧是端方文雅,一丝儿风度也不曾失了的。 只是他鬓角忽然多了许多白发,如霜雪染就。柳氏记忆里的上官启,似乎还是自己幼年相识的样子,轻袍缓带,眉眼风流,倚马吹笛,笑意微微地瞧着自己。后来一切都变了,眉眼里的飞扬洒脱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就散了,遍布了冷峻决断,甚至是无情。 不知道是那个时候的自己没有留心,还是如今的自己只愿意瞧见那个岁月里的上官启。再后来,姐姐的孩子变得越来越像他,而他这个人,却永远地留在了最叫自己心惊畏惧甚至是厌恶的那个模样。永远是冷静的沉稳的,永远不会衰老,却也再不会变得年轻。 今日瞧见他,却忽然老了十岁一样,除了鬓角华发,似乎眼角眉梢也多了许多细碎皱纹,脸色也有些晦暗。自然是因为这些日子太过忙碌的缘故,柳氏却又觉得,似乎连心境也在一夕之间苍老了。 众人见上官启进来,除了封氏便都立起了身,封氏一边坐着柳氏,另一边本就空着一个位置,上官启便要坐过去,却见封氏趁势一挪,把自己和柳氏之间的位置留出一个位置来。 上官启瞧了柳氏一眼,见她只是低着头默默坐着,也没有什么反应,便也没说什么便入了座。众人也都坐下,上官启一来,似乎气氛沉闷了些,年轻姑娘们原本都说说笑笑的,此刻也都噤了声儿不说话。 半晌,还是白氏先笑道,“王爷可算是来了,咱们都单等着王爷来给小公子取个名儿呢。这姐弟两个,本来是同一日一个时辰出世,这姐姐都有了大名小名,这做弟弟的,怎么还没个称呼呢。说起来这孩子身子骨也不如静小姐,若是起个名字拴住了,说不准就好些了。” 上官启不置一词,抬起头只瞧着旁边檀木架子上头摆着的一盆子牡丹花儿,半晌不说话儿,像是出了神一般。 又过了许多时候,才慢慢道,“隽德隽永,这孩子就叫上官隽罢。意味深长,耐人寻味,若是能如此,也算是不枉一生了。”说着便对封氏道,“母妃,你瞧这名字可好?” 封氏笑道,“这静丫头的名字我已经取了,早就说了这孩子的名字是你的,如今既然取了,自然就听你的,何况是个好名儿呢。说起来,你原也不该问我,倒是该问问云妃和大奶奶的意思。这孩子是你的孙子,却也是人家的孩子呢,怎么也该问问他们的意思。” 众人都往安氏那里瞧,安氏淡淡道,“王爷取的名儿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心里总有一句话,大爷的名字是王爷亲自取的,如今这孩子是大爷的头一个儿子,可惜了大爷别说不能取名字,连面儿也见不得一次的。” 众人见她说起怀思,都不知道说什么,只见上官启眼神似乎又空了空,就如没听见安氏的话一般。 封氏瞧了瞧上官启,又瞧了瞧安氏,接了话儿笑道,“虽然大爷不在,王爷起名儿还不是一样的。依我看就是这名儿好,隽者,隽永也。所谓隽永,便是禁得起推敲寻味,意味不穷,意境深远的意思。论起作诗就曾有体贵正大,志贵高远,气贵雄浑,韵贵隽永的话,放翁更有书中至味人不知,隽永无穷胜粱肉的说法。孩子取名叫上官隽,便叫他言谈为人立世,不能逞面上浮夸,需要静心修德,禁得起咀嚼品味。为君子者,该当如此才能成真正一世之名。王爷说说,可是这个意思不是?” 上官启面上还是那样淡淡的疏离神色,“母妃既然解的如此透彻,就是如此罢。”封氏点点头,又问安氏和葛氏道,“这母亲和做祖母的如何想?” 安氏不吱声儿,葛氏忙笑道,“王爷和太妃既然都说好,那自然是个好名儿的。就算是大爷知道了,也取不出更好的名儿了。” 上官启闭了闭眼睛,慢慢道,“既是这样,就叫上官隽罢。” 众人见这小公子的名号已经定了,都笑道,“如此这孩子算是真正成了咱们家的一份子了。有王爷和太妃疼宠赐名,以后前途未可限量。”其余人如洪夫人等也都起身恭祝上官启与封氏、安氏葛氏等人。 上官启起身对封氏一礼道,“母妃,儿子还有要事,就不陪母亲了。儿子叫人备了上佳的春风酿,正是母亲最喜的酒浆,母亲就替儿子待客罢。” 封氏点头道,“王爷既然有要紧的事情,我哪里有拦着的道理。只是我还特特儿请了外头的名角儿,备了几出小戏,单单点了一出牡丹亭,是王爷最喜欢的。王爷这一去,倒是可惜了。” 上官启定了定才道,“昔日最喜,如今未必就是最喜的。儿子早已不再看这一出戏了,母亲若是喜欢,就好生品赏罢,儿子告辞了。” 封氏闻言也静了一静,慢慢呷了一口茶道,“这人心易变,自古都是一样的。只是王爷虽然再不瞧牡丹亭,里头的一字一句,却也未必就当真不记得了。既然从没有忘记,看与不看本也就没什么不同了。就像这春风酿,我虽然也多年不曾饮过,那味道却还是分毫不曾忘的。” 上官启闻言却也不置一词,又躬身一礼便急匆匆地出去了。 众人也都不明白封氏与上官启的对答里头有些什么意思,等上官启走了,反倒觉得松快些没了拘束,一时间笑闹起来,反而比之方才热闹了许多。 如此一时,洪夫人忽然笑道,“这小公子都已经满月,此时又得了名儿,不如抱出来瞧一瞧。还有静小姐,在王妃那里住了这么些日子,今儿可抱了来?” 封氏笑道,“今儿个是他们两个孩子的大日子,自然都抱了来的。我想着隽儿和静丫头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面了,这会子都在飞花轻梦轩的厢房里头睡着呢,叫他们姐弟一处亲香些。何况隽儿身子弱,我也不敢叫他来这样人多的所在待得呆久,既然夫人要看,这就抱过来瞧一瞧。等都瞧过了,一会子散了就给大奶奶抱到永思堂去。” 芸月闻言便去厢房里抱孩子,柳氏也叫深月去把静小姐也抱出来。 封氏一边笑着瞧着两个丫头去抱孩子,一边又对葛氏道,“大奶奶这便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这一个月来都是芸月和乳母嬷嬷一起在照顾隽儿,乳母虽然要跟着去,却也有些不知道的事故要吩咐。等会子就叫芸月跟你们说说,隽儿这孩子虽然弱,却是难养闹人呢。大奶奶也没做过娘,只怕日后有的操心呢。” 陈太夫人笑道,“太妃不必担心,这小孩子折腾闹人,乃是精神好有出息的征兆呢,就算为这个操心,做娘的也是欢喜的。我瞧着大奶奶也是个疼孩子的,不怕不好生爱护。” 封氏便也凑趣儿笑道,“说起来王爷小时候也是这样,一丁点儿大的孩子,就整夜整夜地闹得我不得安生。世子小时候也是如此,只是这父子两个都是一个样儿,小时候那样顽皮,大了之后,倒整日都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成了今日的样子。” 说着眉宇间便多了几分感慨神色,“我还记得王爷小时候,整日里拉着我的裙子,求我带他去重华山上赏樱,去苍华山看秋叶。先王对王爷的课业要求极严,成日里都拘着不让出去,王爷也是个伶俐孩子,每每来求我,也不叫我母妃,只叫我娘亲,我这个做母亲的心一软,也就不忍心严厉管教,十回里倒是有一二回心里一软,就偷偷带了他出去。” 陈太夫人笑道,“本以为太妃教养孩子是最严的,我们在家里,也都以太妃譬喻孟母,都时常以太妃的言行引以为镜鉴的,却不知太妃竟然也会做这样慈母宠溺孩子的举动。” 第十七章(10)尘消院落新经雨 封氏笑道,“都是做母亲的,怎么能不心疼自己孩子呢。只是终究是想着自己儿子成才,所以十回里才有那么八九回,都板着脸说不许。瞧着孩子那一脸委屈的模样儿神情,虽然心疼,却也只有忍住。” 说着又指着上官亭笑道,“所以我心里对王爷这些不忍愧疚,倒是都便宜了这个丫头。等长郡主也长到了爱玩闹有主意的年纪,不论求着我什么,我也都由着她的性子去,如此也就过了管教的年岁,日后再想去管,也实在没有法子了。” “如此一来,倒纵的这丫头到了如此岁数,还和一个小孩子一般。我记得那时候我还想着,如此没有规矩,也不知哪一家的公子要她进门呢。多亏了到了老姐姐家里,这才没有嫌弃她,如今和你家二爷倒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连孩子都在咱们眼前了。” 又笑道,“我看着文崎这孩子倒是沉稳,只是玫丫头和她母亲是一个性儿,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和她母亲一样,寻一个好人家去。” 上官亭嗔道,“母妃拿我们取笑。”说着神色却有些奇异起来,“玫儿的亲事,母亲可不要插手,由着她自己去就是了。” 封氏见上官亭说的显然是去年自己要把清玫嫁到南安王苏家的事情,此事自己实在有些愧对女儿外孙,也就不好说什么的,一笑便揭过去了。 白氏倒笑道,“太妃说的倒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才刚我才和陈妹妹说起呢,如今世家子弟里头,还有好几个上佳的人选呢。” 说着又把才刚和怀蓉姊妹所说的话,伶伶俐俐地又说了一遍,又笑道,“依我看,不如把二姑娘指给了文崎三爷,把清玫姑娘指给董家的大爷或者是二爷,再把三姑娘许给文岄小爷,如此岂不是四角俱全?可惜咱们王府里的公子世子都有了亲事,隽儿还小呢,不然把表小姐留在咱们府里,太妃亲自疼着,也就不怕人欺负了去。” 众人都笑起来,封氏更是笑骂道,“你这个丫头,今儿个怎么不把静丫头和隽儿的亲事也都许了去?你倒是操的了这多心。” 白氏笑道,“太妃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要呕太妃笑一笑呢。只是以后小公子若是再去求太妃带着去玩耍,太妃可能狠下心肠去不闻不问?” 封氏脸上闪出一丝感伤神情来,“若是真能如此倒是好了。后来却又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又不求着我了,见了我也再不叫娘亲,只叫母妃了。我有时候想着再带他去重华山赏樱,他也只是板着脸跟我说,男儿志在家国大事,不能沉溺于风物景致。” 封氏叹了一口气,“我还记得那时候王爷行弱冠礼,穿着王爷的袍服立在那里,告祭天下臣民,我远远地瞧着,忽然就觉得这孩子再不是我的儿子了。说起来这天下为娘的都是一样的心,这孩子抱在臂弯里头的时候,总盼着他快些儿长大,真长大了,却又感伤这孩子再与自己不亲了。” 陈太夫人和洪夫人闻言,一时之间也都露出感伤神色。此时芸月和深月可巧抱了上官隽和上官静两个来,众人便都凑过去瞧孩子。 柳氏一瞧见上官静,便忙着赶过去抱在怀里,那孩子见众人都围着瞧,却也不怯生,一双眼睛乌溜溜地便瞅着人瞧。 众人都笑道,“早听说这静小姐是个有出息的,打出生的时候就觉得不一样,如今看来,还真是有大家小姐的气度。” 上官隽此时却还在芸月的臂弯里头睡着,封氏便对葛氏笑道,“不如叫大奶奶抱抱。”又瞧了安氏一眼道,“云侧妃也抱抱这两个孩子。” 安氏闻言便起身过来,却也并不往芸月那里去抱上官隽,反而径直走到柳氏跟前,便要从柳氏手中抱过官静去,只见柳氏微微一缩,似乎有些不情愿的样子。 安氏见柳氏的模样举止,神情却便仍旧是昔日的淡淡模样,安静地注目着柳氏,一双手臂仍就笔直伸出去,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封氏见状也不动声色,还是陈太夫人瞧着情势有些尴尬,忙忙打了圆场道,“瞧着王妃的模样儿,可见是头一遭带孩子呢,唯恐落了下去呢。只是王妃不必紧张,云侧妃可是亲手养了大公子长大的,自然知道怎么抱孩子的。” 柳氏也知道在众人面前,自己方才的举动不妥,也便顺势把孩子交给了安氏,只是那神情却仍旧有些冷冷的,一双眼睛里的神色却是暖的,只定定地注视着此时在安氏怀里的上官静。 安氏也眼见着柳氏的样子,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温柔瞧着手里抱着的孩子,柔声笑道,“静丫头,祖母疼你呢,你可要瞧仔细了。”柳氏闻言神色一变,转而笑道,“流萤是我的孙女儿,云侧妃可不要一时之间瞧着孩子欢喜,就说错了话儿。” 安氏回身一笑道,“王妃可不要多心,我自然知道静小姐是王妃的孙女儿,这话也是太妃明言了的,王府里头谁不知道呢?做妹妹的自然不敢冒犯。只是这静小姐既然是王妃的孙女儿,我是姐姐的妹妹,瞧着孩子玉雪可爱的,便随口一说罢了。我也是想着小姐这样乖巧,疼她的人太多,怕是记不住我呢,这才多说了一句。” 柳氏明知她是假辞,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见她抱着孩子却又不能强行抱回来,神情间颇有些不耐的样子,冷哼了一声儿,伸手去理孩子的襁褓。想来是跟着柳氏日子久了,上官静似乎察觉了这个人的熟悉,一双手便挣扎着要去摸柳氏的脸,一双眸子也转着要往柳氏这边来瞧。 安氏见自己的亲孙女儿在自己怀中,却只想着柳氏,心里就有些不爽快。柳氏趁势笑道,“云妹妹,流萤想来是和妹妹不熟悉,这会子人又多,想来流萤是觉得有些不舒服呢,我瞧着还是我抱着罢。” 安氏见素日沉默得几乎有些温懦的柳氏,此时盯着自己怀中孩子的眼身中的光热竟是前未有过的决然,心里忽然有些一震。柳氏也曾经对着自己流露出这样的敌意,或者为了柳芳宜,或者为了怀思和青罗,然而那敌意从没有这样激烈过。 在安氏的眼中,柳氏的言谈举止乃至神情,都是标准大家闺秀的模样,气质高雅,却拘谨可笑,并没有其姊昔日的飞扬洒脱。连往日对自己的敌意,也都是被死死困在那种高贵谨慎的躯壳里头的。然而今日的柳氏,眼神中的热度和与自己对立的倨傲神情,竟像是自己小时所见的护崽的母兽,是不顾一切地坚定,几乎带着些蛮横了。 这一刻的柳氏不像是自己所认识的纸一样苍白的高雅小姐,也不是夺去了自己亲生孙女的王妃,竟然像是一个母亲。 安氏觉得有些可笑,这孩子分明不是柳氏的,甚至于不是子女辈,不过是一个毫没有血缘关系的孙辈。然而这一刻柳氏的神情,叫老辣沉稳的安氏,也不自禁地退缩了,几乎没有什么反抗地就把孩子递给了柳氏。 柳氏抱回了孩子,也不再去看安氏,眼中的疯狂也散去了,化作一片柔静神色,只注视着臂弯里的孩子,轻声哄着唤着萤儿。上官静在柳氏的怀中,竟像是更安静平和了些,也不再瞧着别人,慢慢闭上眼睛又睡去了。 封氏瞧见眼前景象,只轻声笑道,“我原本把静丫头给了王妃抚育,还生恐王妃不会照料孩子,如今瞧起来,这静丫头当真是和王妃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说着又对安氏和葛氏道,“既是如此有缘,想来云侧妃和大奶奶也能放心了。大奶奶不如也过去抱抱隽儿,这也是你的孩子呢。” 安氏冷笑一声儿,葛氏忙忙走过去,从芸月手中抱过上官隽。一边的秦氏冷眼瞧着,见安氏难堪便促狭笑道,“当日燕姨娘有孕,云姐姐只顾着闭门休养,实在是躲了清闲,倒是王妃和大奶奶操的心多些。如今这孩子又养在王妃那里,和王妃亲近想来也是应该的,云姐姐既然身子不爽快,也别强子亲近把病气过给了孩子,日后自然有机会的。” 第十七章(11)尘消院落新经雨 安氏瞥了一眼秦氏,淡然笑道,“这话婉妹妹就不知道了,这孩子打小儿和谁多在一处,自然就和谁略亲近些,这本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奇。只是这血脉亲情,是什么人什么事也都斩不断的,等孩子长大了,自然也就明白这样的道理了。” 秦氏闻言略略一僵,转而笑道,“云姐姐也不要说得这样绝对,我可是听老人们常说,这生娘不及养娘亲呢,尤其在咱们这样的家里,有多少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生娘的模样的。何况这本就隔了一层的,就更是不能强求的。” 安氏斜了秦氏一眼,却也不说话,就如没有听见秦氏的言语一般。秦氏心里有些懊恼,正欲说话,方才被秦氏遣出去安排解酒的果品茶水的叶氏却忽然走过来,附耳对秦氏说了几句话。 众人只当是叶氏有什么要紧家务事要回禀秦氏,也都没有放在心上。本就无意叫安氏和秦氏在此争论起来,便趁势用旁的话岔开了去。 董氏和郑氏便走了过来,笑道,“王妃和大奶奶也叫我们瞧瞧孩子。” 封氏见状便笑道,“这王府里头王爷这许多妻妾,如今生育过孩子的除了云侧妃,也只有你们这两位老姨奶奶了。王妃和大奶奶都没有带过孩子,以后还要你们多多提点着呢。不如你们也抱抱,孩子打小儿就抱着,就比一般人要亲香些呢。” 郑氏还没有怎么样,董氏便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要从柳氏手中接过上官静来。柳氏原本护的极紧,本能地便是往后一退,然而瞧见董氏神情,心里忽然就一软,明知道她是和自己一样,眷恋着自己就不在身边的孩子。 上官怀芷和董氏如今天各一方,相聚还不知是哪年的事情,与生死离别又有何异?董氏为了怀芷的远嫁疯疯癫癫这许多年,直到青罗嫁进王府,这病症才好了许多,逢王府大事,也都能与郑氏等姨娘们一处安安静静坐着,好的时候还能如常人一般说上些话。只是每每出了神,仍旧是深思不属,怅然若失的样子。只是董氏在这个王府里早就失去了一切,她的好与坏,再没有去关注了。 王府里头人人都说,嫁进来的世子妃青罗,和容貌明艳照人,性子爽快利落的怀芷有三分相似,或者瞧着这个一样远嫁至此的女子,董氏想起了自己一样宿命的女儿,心里也就多了许多安慰了罢。 柳氏瞧着董氏,分明容颜正该是最富丽风雅的年纪,却苍白憔悴至此。自己比她还年轻许多岁数,往日年年岁岁,何尝不也是这样形容到心都尽数枯槁了?只有怀里的这个孩子才叫她活了回来,而董氏,又能依仗着什么去存活呢? 柳氏念及此处,将心比心,便不再如方才面对安氏一般死死护着孩子不放,反而将上官静递了过去,柔声笑道,“董姐姐抱一抱萤儿。姐姐瞧瞧,萤儿长的像不像芷丫头?芷丫头远嫁,如今或许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呢。” 董氏的眼神渐渐地变了,似乎是清明了许多,又似乎更是迷蒙了一般,抱着孩子轻轻地摇着,微笑地哼一首竹枝词,“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陌上动乡情。” 席上众人听着都是静了静,年岁长的人都听得出,这已经是多年前流传最广的一支歌谣,久未听闻唱起,却仍旧如同昨日。董氏为怀芷唱过,郑氏为怀蓉唱过,安氏为怀思唱过,连柳氏都为那时还是自己外甥的怀慕唱过。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陌上动乡情。原本这歌里唱得是是北人南下的思乡之情,不知南人北上,听见北人之歌,是否也会怀念蜀江千里的云雨,白帝城上的春色呢?身在北地的上官怀芷,这一生,只怕也再也不会有人对她唱起这一支歌谣了。 而有一日她若是有了孩子,或者到了那个时候,她也会和自己千里之外痴痴颠颠的母亲一样,唱起这一首竹枝词。而等她的女儿长大了,和自己的母亲一样远嫁到了别的他乡,又会对谁唱起这首歌呢? 郑氏见董氏抱着上官静,便也想抱一抱上官隽。葛氏却从一边走过来先从芸月手里接过了上官隽。 封氏原本就说了把上官隽交给葛氏抚养,郑氏见葛氏如此,心里对葛氏的心思虽然如明镜儿一般,却仍旧如以往一般默然不语,就作未见一般退了下去,与众人一样只笑吟吟地瞧着。 上官隽出生的时候,就比其姊上官静瘦弱些,出世之后虽然在染云堂好生疗养了些日子,一张小脸上头也多了些血色,却仍旧显得娇弱许多。孩子抱来的时候原本在芸月怀里睡着,此时忽然转到葛氏手中,似乎是被惊动了样子,挣了两下便哭了起来。 葛氏见上官隽在自己怀里哭起来,忙不迭地哄着,怀里的小公子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葛氏的面上便颇有些尴尬的样子,葛氏未曾生育,原本就不会抱孩子,此时姿势更显得僵直了些。 安氏略带些冷意地瞧了葛氏一眼,走过去伸手接过上官隽,在手中拍抚了两下,手势甚是娴熟又柔声喃喃着,也不知道哼着什么调子。或者真有些祖孙情分,又或者是安氏亲手带大了怀思很有些经验,上官隽在安氏怀里倒当真又渐渐平静了。 葛氏呆立一边,也只是如此瞧着罢了。封氏冷眼瞧着,也有些感慨的神色,也就由着安氏抱着了。众人又围着两个孩子瞧了好一会子,称赞了一时,也就把孩子都送回厢房去睡下了。 一时间忙乱既定,夜宴也将散了。封氏年老,只说是身子不适精神不济,留下了芸月收拾局面,便自扶了萱月回去歇着,上官亭只道今儿个提起往事,恐母亲伤感,便陪同一起往染云堂歇着。 柳氏只说是静小姐这时辰总要睡下,便也带着深月浅月等人匆匆抱了上官静回了和韵堂。明眼人瞧着,自然明白柳氏是护着孩子,不愿叫安氏葛氏多接触这个心肝宝贝一般的孙女儿,这才急匆匆便去走了。只是这一层意思,众人虽然心知肚明,却也不愿意明说出来,见安氏和葛氏也只作不知,也就更是装聋作哑,纷纷回了自己起居之处。 郑氏原本想留下和女儿多说几句话,却见董氏神色恍惚,心里也觉得她可怜,便和她一处回了春绿庭好生安慰。 芸月留在飞花轻梦轩里和葛氏略说了几句关于上官隽的起居事宜,也就告辞了回去。葛氏忙忙地叫住,只说自己一时之间还不敢把孩子抱着走回去,唯恐出了差错,嘱托芸月和绫绡一起把上官隽送回永思堂,又悄悄儿和绫绡说了,务必在自己的毓歆斋安置。芸月在一边留神听见了,心里自然明白葛氏的意思,只作不知,应了便和绫绡一处出去。 飞花轻梦轩里头,只剩下安氏、秦氏和葛氏几个秦氏留在此间,嘱咐安排下人们收拾残局。今日瞧见安氏落魄,如今两个人单独在一处,若是在平日,岂有不冷言冷语揶揄上几句的。 只是方才叶氏在散席之前瞧瞧拉过秦氏说了一句话,倒是叫秦氏心里暗暗思索起来,也顾不上如往常一般和安氏言语交锋了,一眼瞧见,反而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便自己抬步往外去。 安氏自然瞧在了眼里,也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并没有再深想许多。何况安氏此时心里也自有自己心心念念算计着的事情,也没有心思再和秦氏计较这些。见秦氏一言不发便往外头去,也自己默不作声往外走。 葛氏神情柔顺如往常一般,落后几步地跟在安氏身后。安氏回头瞧了她一眼,明知道两人之间也早不是昔年同心同德了,却也不便揭开了说,也仍旧是维持年深日久的酝酿出的温柔,满面母慈子孝的温和笑意。安氏原本觉得还应该和葛氏说两句话的,却忽然从心底里头觉得十分厌烦,也不想再去敷衍,只回过头去自顾往前头走。 三人走到外头,葛氏便和安氏匆匆行礼道,“母亲,婉姨,这会子想必隽儿已经到了永思堂,芸月姑娘一走,绫玉绫绡她们几个丫头只怕忙不过来呢,何况清晓阁里头还不知是怎样一个情形,我还要忙着回去照看,就不陪着母妃和姨娘回去了。” 秦氏回了神,挥挥手便笑道,“大奶奶只管回去就是,我和你母妃自己慢慢走就是。”葛氏正欲告辞,安氏却叫住道,“婉妹妹自己先回去,我还有几句话要和大奶奶说呢。” 葛氏略略一僵,却也不能违拗安氏,只好在原地站着。秦氏斜眼瞧了安氏和葛氏一眼,也不说什么话,便回身走了。 第十七章(12)尘消院落新经雨 安氏见秦氏走远,便转过眼睛来瞧着葛氏。此时夜色已阑,两人立在飞花轻梦轩的亭子里头,四周的灯烛都熄了,只有亭子里一角的悬着的一只红色宫灯,在夜色里头摇摇晃晃的。 安氏背着灯站着,葛氏偷眼去瞧,却瞧不清楚逆着光的安氏的面色。见她久久不说话儿,只觉得四围的夜色愈发沉重了,唯有花香愈发浓郁,几乎有些叫人不安起来。 安氏听见葛氏的呼吸在静夜里慢慢清晰沉重了起来,心里冷笑一声,言语间却是淡淡轻轻的,若不是离得近,葛氏几乎听不清楚。“我以为你有多大的心胸谋算,原来不过如此。究竟是年轻,只知道做事,却不能瞒了人。” 葛氏身形一僵,还未来得及说话儿,安氏却又轻笑起来,“其实若说你也算是个有能耐的了,以前这些年,我倒是看错了你去。我本以为你是个扶持不起来的,只有骄横的脾气,却没有沉稳的算计,既不能留住思儿的心,留不住她的骨血,也保不住他的将来前程。我苦心调教了你那些年,却始终不能扶持起来你,只好私心。” “然而我却忘了一点,这女人的嫉妒心,实在是能将一个人改头换面。我这些日子冷眼瞧你,已经觉得你稳重了许多,真真假假,也明白了做戏的要紧。只是我还是没有想到,你竟能在这瞬息之间,变得狠辣如此。你这一回这杀母夺子,实在是漂亮。若不是翎燕这丫头命硬,上官隽只怕已经是你一个人的儿子了。 安氏又瞧了葛氏一眼,“如今倒是可惜了,翎燕丫头的命数,实在是叫世人都料想不到的。她这一口气留了下来不要紧,所出的两个孩子的命数却也由不得你了。如今这静丫头已经不是你屋里的人了,这隽儿虽然在你那里,翎燕也已经卧床不起,奄奄一息只剩了一口气.” “然而一口气也是活着,翎燕连生死关头都能活了过来,谁知道这奄奄一息的一口气,不会哪一日便气吞山河,把你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都又尽数夺了回去?你好容易忍到了今日,本以为一切都已是水到渠成,尽在你的掌控之中。却没有想到,忽然又遇上这样难解的局,你满盘计算都成了空。” “说起来如今胜负还没有真正分明,然而你究竟是年轻,没有经过大事,就有些失于急切了。既然太妃没有开口要把孩子给你,你就该韬光养晦才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把孩子抱到自己的屋里,太妃虽然许了你,你的用心,只怕明眼人已经瞧得分明了。何况这孩子究竟是谁的,不过是太妃的一句话罢了,岂是在你的毓歆斋里头就是你的?” 安氏瞧着面前的葛氏,脸色在明明晦晦的灯影里头愈发苍白,却忽然笑道,“你可知道翎燕为什么会如此命硬?” 不等葛氏回答,自顾侧转过头去瞧着身侧的碧桃花树笑道,“你瞧这碧桃花,比一般的桃花颜色艳丽十倍,复瓣而开,浓艳如血色一般,不知是不是鲜血然就的?” 转过头对葛氏笑道,“翎燕这丫头也是一样。这孩子是我从王府里的众多小丫头里头挑出来的,那时候我才刚得了王府管家之权,众人对我,也是面上顺从,心中却全然不服。这孩子是我从垂髫幼女,渐渐调教起来的,她聪慧伶俐,心思缜密,对人对事,也能狠得下心肠。她在我身边这么些年,吃过多少的苦,又在暗地里帮我杀过害过多少不服我的人,她是在血里头长大的,与你怎么会一样呢?翎燕这样的人,哪里会这般容易就死了。” “说起来那时候她自己设计嫁给大爷,自然是心里和我扭着一股劲儿,并不是面上那样全心全意地敬我为主。我初时自然是恼怒,然而日子久了,却不得不承认,她本就被我调教成了这样的人,我本也以为,唯有这样的人,才能辅助我,辅助大爷成就将来的大事,她也一直是如此做的。” “有一日我忽然想明白了,翎燕的心,虽然已经开始只为自己谋算,然而为她自己,也就是为我为大爷了。如今她一不小心,被你还到了如此的田地,几乎断送了她的性命,又想尽办法害她的孩子,若是她能挣扎着活了过来,以她那样的狠绝性子,又会怎样报复于你?对翎燕,我心中有数,对于你,我刮目相看,如今大爷还不知道如何,倒要看你们两个龙争虎斗起来,咱们房里这一局,倒是越发的好看起来。” 葛氏忽然直起了身子笑道,“母亲说的很是,燕妹妹跟在母亲身边多年,我虽然不知道燕妹妹替母亲做过什么,然而瞧着母亲往日里疼爱妹妹的样子,也就知道妹妹和母亲自然是一样的人。既然是和母亲一样的人,我又岂敢小觑?自然竭尽我之全力去对她的。” “我也知道,燕妹妹那样的人,只要有一口气还在,就是我的心腹之患。我葛月逍的卧榻之侧,岂能容他人鼾睡?燕来小院在永思堂中一日,我就一日不得安寝。上一回是她命大,叫她捡回了一条命来,如今我却不能容她再在我面前喘气儿了。既然活着就是个威胁,就叫她死了也就是了。” 安氏也笑道,“你虽然做了这许多事情,或者王府里也有人生了疑心,却并没有人掌握了真正的证据。今儿忽然和我说这话,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葛氏笑道,“旁人怎么想都不要紧,因为不论旁人怎么想,都是要来害我的。母亲怎样想也不要紧,因为母亲不论怎么想,不论知道了什么,也都是不会害我的。” 安氏淡淡哦了一声儿,“这是为什么?”葛氏笑道,“母妃只有我和翎燕这两个孙媳,只有隽儿这一个孩子,母亲不舍得翎燕,不过是因为爱惜她的心计,又以为我成不了什么大事,若是翎燕死了,母亲只有和我唇齿相依,母亲的孙儿也需要一个母亲继续教养。母亲也知道,如今的我早非昔日,或者也并不比翎燕妹妹差的。既然母妃只有我这一个选择,母妃又如何会舍弃了我呢?” 葛氏见安氏不语,又一笑道,“其实以母亲的聪明,想来早就知道我的心思,直到今日才来问我,不过是纵着我去按着自己的意思做罢了,若说是谁要杀翎燕,除了我之外,还有母妃的一半儿呢。” 安氏却摇头笑道,“你这话说得,只对了一半。我从没有护着你,却也不会护着翎燕。我留着你,不是因为你是唯一的选择,而是要看一看,谁才是最好的选择。” 安氏随手折过一枝花笑道,“孙儿自然只有一个,孙媳却并不是只有两个。翎燕死了还有你,就算你也死了,难道这孙儿就长不成人了不成?就算我一时之间失了臂助,难道这臂助就不能再有?我一直不说话儿,不过是想瞧着,你和翎燕这两个孩子,究竟是谁,才能真正成事。你们在那里斗得热闹,最后谁赢了,谁才能真正成为隽儿的母亲,成为我的孙媳。” 葛氏一怔,转而笑道,“既然是坐山观虎斗,母亲就该观棋不语才是,怎么今儿个倒和我说了这许多?” 安氏笑道,“如今看来,是你稍胜一筹,然而你却已经有了陷入迷局之象。我私心里,是想着你赢过她去的,所以才提点提点你。” 葛氏微讶道,“论起情分来,母亲该是和燕妹妹更亲一些的,这些年瞧我也并不入眼的样子。怎么如今,却想着叫我夺了翎燕妹妹的命去?” 安氏笑而不语,“你若是想知道,可以猜上一猜,若是猜得出来,你就是真正通透了,我也不必在为你们的事情烦心了。”葛氏沉吟半晌才道,“是因为我比翎燕妹妹出身更好?” 安氏摇头道,“当日娶你进门,我着实是希望,能给思儿迎娶一位正式所出的名门之女。然而世子妃进门,我就知道,在这出身名分上,我们这一房,这一世也比不过王妃那一族去的。我抱着洗脱自己出身的想法,实在是可笑,这世间王侯将相,谁又是天生就成就的?只有强者,才能顶天立地于人间,叫万人膜拜敬仰,日子久了,也就成了世间至高的门第。我以前是糊涂了,如今却是明白的,咱们这样的人,只有靠着自己的智谋和狠心,才能给自己挣出一条路来的。” 葛氏又道,“母亲既然这样说,那便是因为我比翎燕妹妹更有心机?”安氏又笑道,“若是比你们二人谁更有心机,我只需在一边瞧着就是了,又何须来帮你呢?” 第十七章(13)尘消院落新经雨 葛氏点了点头,又思索了半日,才道,“我实在是不知道,母亲何以舍弃了自幼跟随视为心腹的燕妹妹,要来成全一个本就不甚喜爱的我。就算是因为妹妹以前背叛了母亲,我这些日子行事,却也并没有问过母亲的意思。心机狠心,月逍自问未必就能真的胜过妹妹,不过是趁人之危,抓住了翎燕妹妹最为脆弱无依的时候罢了。” 安氏笑道,“你说的都没有错,却只说错了一点,说起狠心,翎燕却是比不上你。” 葛氏冷笑道,“难道母亲以为,翎燕妹妹若是处于我的境地,就能对我手下留情,留我一条性命不成?母亲实在是看低了妹妹。” 安氏却摇头道,“我只问你,你大爷对你之心,可能与对翎燕之心相比?” 葛氏闻言便是全身僵直,一瞬却又放松下来,露出一个十分柔美的笑容来,“母亲这时笑话于我呢,大爷对我,不过是寻常夫妻,同床异梦而已,对于翎燕,却是惦记多年一朝得偿所愿,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头,含在口唇之中一般。我以前虽然轻狂,却也明白这里头的差别犹如天渊。” 安氏笑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论起容颜才貌,你并没有什么输给翎燕的地方。只是这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自古男人都是这样,这得到手的就没什么可疼惜的,得不到手里头的,就算珍宝一般了。” 葛氏苦笑道,“母亲也不必安慰于我,母亲说的这道理我也明白,可大爷与翎燕不同,他们两个可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这情分又岂是寻常?那一日翎燕妹妹进了清晓阁,我就瞧见大爷的神情,是我从没有见过的欣悦欢喜,连我初嫁之时,也没有见过那样的神情了。” 安氏忽然冷笑一声道,“一同长大又能如何?” 葛氏听着那语意似乎颇为不忿的样子,疑惑道,“母亲这是何意?” 安氏却瞬息收敛了神色,淡淡摇头道,“无事。”抬头望了望天,慢慢又道,“你说的不错,思儿对翎燕,倒真和对一般女人不同。这些年他养尊处优,在外头也不是没有别的女人,甚至于提起过要纳妾的,也有好几个人了。只是那时候瞧见他为了翎燕,竟然能一反往常忤逆上下,我也实在有些吃惊。我昔日明里暗里许了翎燕将来嫁与思儿做妾,原本是以富贵尊荣拉拢她的意思,却没有想到,还真会有郎情妾意的一天。有了思儿护着,翎燕这小蹄子也就不是昔日任我搓扁揉圆的小丫头了,一时之间,倒叫我措手不及。” 安氏哼了一声儿道,“自古情爱,不论如何缠绵悱恻,皆是杀人的利器,翎燕沉溺在和夫君的浓情蜜意里头,却不知道,她这满腔的情爱眷恋,又会给思儿和自己带来多少是非。” 安氏对着葛氏忽然一笑道,“这里头的是非因果,你最是明白了,是也不是?” 葛氏不说话,安氏却自己叹了一口气,又道,“思儿心里有翎燕,这本就已经不妥当,男儿志在四方,身边女子,或者是以容色娱人,或者是因家世智谋事人,不过是因为有用,才能站住一席之地罢了,又岂能真正放在心上?缠绵于情爱,只会是自乱心智自寻死路罢了。” 安氏冷笑一声,又慢慢道,“然而这也不过是一半的缘由,我再问你一句,你心里可有大爷?” 葛氏一僵,垂下头去,却只是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安氏紧紧盯着葛氏,忽然就笑了,“你不必答,也不必觉得对我无法坦言,我早已经知道你的心思。纵然是你曾经对大爷存过千百样的相思,如今只怕也都尽数烧成了灰。这原来也不怨你,纵然相思又如何?男人薄情,自古一般,并没有什么分别的。而女子命薄,不过都是因为为了对男人的情爱蒙住了心智。就算是再聪明的女人,有一日遇到了自己心上之人,还不是蒙住了眼睛任人宰割?虽然下场可怜,却也着实可笑,更是可恨,又这样的结果也是咎由自取。” 安氏折过一枝碧桃花,给葛氏簪于鬓上,温颜笑道,“你却不同。痛定思痛,当断则断,能为自己的将来筹谋。从你对夫君冷心绝情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儿媳妇。” 葛氏惊讶地抬头瞧着安氏,安氏笑道,“你很奇怪我的心意?你嫁入王府的最初,我对你们夫妻的情分,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撮合关怀。你们好便好,情分淡了也就淡了,甚至于思儿在外头拈花惹草,我也从不劝阻,甚至于有时候还在思儿面前,做出对你十分不喜的样子来。你本该知道,以思儿对我的畏惧敬服,我若是叫他如何,他是绝不敢违拗的。我之所以在他面前打压与你,其实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能够自谋一条生路。” “你初入家门,我就慢慢察觉到,你虽然是出身名门,奈何家门衰落,一不能对我有所助力,二没有生就一副玲珑心肠,委实叫我横竖都瞧不顺眼。我本来也曾对你多番提携指点,然而你生就了一副骄横脾气,实在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我左思右想,只有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叫你退无可退。” “可笑的是你竟然只知道在面子上掐尖要强,却始终不能自寻活路。好在翎燕的事情,虽然突然,却终究叫你断了一切盼望念想,成了我所期望得到的那个臂助。这女人一旦狠了心绝了情,哪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对于抢了自己一切的翎燕,你能杀母夺子,对于从没有给过你什么的怀思,你又能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葛氏抬头对着安氏一笑,“母亲难道以为,我身为大爷的妻子,难道会做出什么对大爷不利的事情来不成?” 安氏盯着葛氏,半晌才笑道,“你自然不会杀了他,就算此生早已无情,他也是你今生的倚仗,若没了他,你又凭借什么立足呢?所以你只会利用他,你的富贵荣华,和思儿的富贵荣华是息息相关的。如此利益相关,岂不是比朝来暮去的情爱,要可靠得多了。” 葛氏蹙眉道,“母亲这话,儿媳就不甚明白了。就算我如母亲所说的那般,与大爷只有结发之份,没有同心之缘,燕妹妹既然与大爷有情,自然能万事同心同德,无往而不利的。自古以来,世人都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的,怎么母亲反而认为,这无情的反倒比有情的,更能襄助大爷一世呢。” 安氏含着一丝莫名的笑意,瞅了葛氏半晌,方才舒了一口气,轻轻笑道,“如此说来,你终究是年轻,还没有看透。你如今失了夫君的心,若想在这个王府中,在大爷身边坐稳这个大奶奶的位置,只能倚仗于我。” 安氏见葛氏低着头不说话儿,慢慢道,“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定然以为,我如今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一招棋错满盘皆输,又有什么立场颜面来教训你?” 顿了顿又道,“我在这府里几十年,浮浮沉沉,什么事情没有经过,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有过被人捧上云端的时候,也曾有被人践踏入尘土里头的时候。输输赢赢,胜胜败败,谁又能不经过,谁又能躲得开的呢?所以这一切,我本就没有放在心里,看在眼中,有落的境地,也就自然有起的时候。就算我如今失意,这王府里头的事情,又有几样真能躲得过我的眼睛呢?就如你,就算再怎么聪慧伶俐,在我的眼里,仍旧是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谋得料子嗣性命,却谋不得权位江山。”说着对怔神葛氏悠然一笑道,“你不信我?” 葛氏回了神,却恭敬一礼道,“母亲的出身地位,能熬到今日的位份上,和婉妃柳妃比肩,就知道母亲不是一般的人,儿媳望尘莫及,不敢不服。” 安氏静静瞧着葛氏半晌,才点点头,“我知道你说这话不是讥讽于我。”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说不上什么智谋,不过是在这艰辛人世,求一个俯仰自如,不被人轻贱的地位而已。” 说着又对葛氏道,“既然你也知道自己心思不如我,你自然明白我方才话里的意思。翎燕与思儿之间有情,她所倚仗的是男女之爱,从她背叛我的那一日开始,她所忠于的就只有自己和丈夫,再没有我这个主子的位置。思儿在我手里压着这么多年,万事都必须遵从我的嘱咐,就算是母子,心里也有不爽快的意思。翎燕既然决定了背叛于我,就必然明白我已经明了了她的私心,她若是得了势,也就会不遗余力地利用这一点,以图离间我们母子之情。一旦思儿成了这西疆之主,她就必然会想法子扳倒你和我,以如今思儿对她的痴迷,或者就真能如了她的意。等扳倒了你我,她独得思儿的宠眷信任,又还有什么人能够牵制于她?” 第十七章(14)尘消院落新经雨 安氏伸手触了触葛氏发上的碧桃花,漫不经心地微笑道,“你却不同了。你没思儿的情意,就没有什么可以倚仗的。就算是夺了翎燕的孩子,只怕也会招来众人的嫌疑猜忌,大爷失了翎燕,一腔子的的怨气,只怕也要往你的身上撒去了。你以为留住了一个孩子,就能留住终身的依靠?其实只有我,才能够保全你的将来。” 葛氏原本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到此处,却忽然抬头笑道,“以母亲方才的言辞,其实也是想要利用我除了翎燕,才能保全母亲自身吧?” 安氏笑问,“你真以为以我的能耐,若真有这个意思,还不能亲自除了翎燕?我留了这一手给你,一来是瞧瞧你的能耐,二来也是给你一个机会。就算我没了你,照旧有能耐找回自己的位置,你如果没有我,只怕在这个位置上,也坐不了安稳几日了。” 葛氏低声道,“母亲今日和我说了这许多,那母亲的意思,究竟是要我如何?” 安氏笑道,“这也算是我留给你的一道题目了,你倒是猜上一猜。” 葛氏笑道,“母亲之所以在这当儿和我说这些,只怕是当下就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我为母妃作吧。” 安氏微微一笑道,“算是你猜对了一半了。我且不问你是如何把翎燕害成如此,也不问你夺了她的孩子以后意欲何为。如今大爷已然从西疆回来,这会子只怕已经到了永思堂。外头的事情,太妃着意都防着我,我也顺着他们只作不知就是了。只是我如今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你今儿晚上就去帮我做。” 葛氏眼光一闪,“大爷今儿个已经回来了?母亲是如何得知,人不都说,大爷还在西北养病,不宜挪动么?” 安氏笑道,“人言可畏,谁又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瞧着今儿个王爷的样子,就知道这里头内有乾坤。我跟了王爷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里头的关窍。何况王爷今儿个所说的孩子的名讳,我一听就知道是大爷取的。大爷曾经就和我说起过,若是个男儿,孩子的名字就叫隽儿。如今说了出来,就是大爷以这孩子的名字,来和我通报消息了。所以此时此刻,王爷和太妃自然是放了大爷回了自己屋里,叫大爷瞧一瞧自己的孩子去了。” 葛氏点头道,“就算如母亲所说,儿媳又能有什么事情,可以为母亲解忧的呢?” 安氏低低说了几句话,葛氏一惊,“事情还没有坏到这一步,母亲何以出此无路可退的主意?” 安氏冷笑道,“你以为今日局面,还能容我们留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要是只想着靠着一个孩子就此终老,你就假装没有听见我的话,还要想一想能不能就此安稳余生。你要是害怕了,就转个弯儿去找太妃王爷,把我方才所说的话都告诉了他们,也就从此一了百了,只是你的将来,只怕也就从此和我一起葬送了。你若是不死心,还想要搏一搏,就和我一起赌上这一局。” 安氏的眼中闪过一丝蛊惑的笑容,语气轻微,却丝丝缕缕地渗进了人心里头去,“你难道想看着那些人,都凌驾于你之上,鄙视你的过去,凌辱你的现在,侵占你的未来?你难道不想站在西疆最高的位置上,生杀予夺,成就新的时代?你难道就不想,从此扬眉吐气,把乾坤所有尽数握在手上?还是只想像蝼蚁一样匍匐在别人脚下,靠着别人的怜悯和施舍过日子,吃着残羹冷炙,仰人鼻息地苟且偷生?你好生想想罢。” 葛氏低头想了一会子又道,“大爷也未必就舍得呢。” 安氏笑道,“如今的情势,由不得他不舍得。若他真不舍得,也就是他命里没有飞黄腾达的命数,怨不得别人。何况我既然叫你去和他说,如何劝说大爷,自然就是你的责任。你若劝不动他,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不过是彼此都死心罢了。你只告诉他一句话,成败在此一举,或生或死,咱们早就没了退路。” 葛氏默然半晌,才道,“母亲嘱咐儿媳的事情,儿媳自然尽全力办妥的。若是大爷不愿意,儿媳自然和他晓以大义,不叫大爷一时心软误了大事” 安氏这才满意笑道,“若能如此,我也可以放心了。”说着摆摆手对葛氏道,“算起来你也有小半年不曾见着思儿了,如今小夫妻团聚,想来还有许多别的话要说。你快些去吧,事情办妥了,再好好和他说说闺房话。年轻小夫妻,正该好的蜜里调油呢。” 葛氏见安氏满面春风地笑着,就如从没有和自己说过那些有情无情的话一般,又想到她方才和自己说的那些言语,心里忽然就是一寒。生杀予夺,于她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一般,唯有野心和胜利,才是她始终追逐的东西。 葛氏心里苦笑起来,自己何尝不是这样的人呢?安氏若是主谋,自己就是帮凶了。那些话,她着实不知道如何去和怀思开口,她明知道自己是逼着他往绝路上头去。然而葛氏想到那些日子清晓阁里头的灯火笑语,与冷冷清清的毓歆斋的强烈反差,只觉得眼前不断闪过甜蜜笑着的翎燕的脸,心里忽然就硬了。这原本怪不得她,是他们把自己逼到了如今的境地。 她早已经无从选择,自以为聪明,却仍旧逃不脱别人的监视算计,仍旧是别人棋盘上头的一枚棋子,若有用,则为旁人出生入死,若没有用,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挥落。她不能心软,何况自己早已经选择了狠心。 从自己决定夺取不属于自己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背负了人命,而从安氏甚至是太妃洞悉了自己的计划的时候,她就再也不能回头了。曾经她是个棋局之外的无用之人,连旁人的棋子也算不上。在这个王府里头,无用之人就必然会被人践踏,而如今,她终于在痛苦和失去之中熬煎过来,成了别人重要的棋子,甚至成了棋手,叫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力量,然而身入局中,也就由不得她自己选择。 她选择不了自己的将来,只有踩着别人的命往上爬。葛氏心里明白,别人死了,自己未必就能活,然而别人若是活着,自己就必须得死。她摆脱不了自己棋子的命运,唯有舍弃自己棋盘上的棋子。这个家族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葛氏沉默许久,才终于吐出一句,“儿媳愿与母亲共进退。” 安氏满意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不曾看错了你。你果然够狠心,也够绝情。” 葛氏笑道,“母亲多年来对我的悉心教导,我都没能领会,如今好容易开了窍,自然是不敢再又旁的念头的。” 安氏笑道,“既然是这样,我这个做母亲的,就好生瞧着你要如何来解开这个结了。”说着又仰天望了望道,“你瞧这夜色深了,月才能出来。人也是如此,有些人的光华,不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也是瞧不见的。就得熬过这样的暗夜,才能瞧见这永久的光亮,长夜漫漫,再也没有什么能与之比肩了。那些细碎星子,或者能在前半夜里头猖狂一时,终究是一闪即逝的东西。” 葛氏俯首道,“母亲教训的是。”安氏瞧了瞧葛氏,笑道,“你如今也算是尝过了些滋味,但愿日后,你能成为永夜里唯一的一轮明月。”说着也不再吩咐什么话,拂袖便走了。 夜渐渐深了,黄昏里恭祝新生之喜的灯烛都已经熄了。永思堂里渐渐安静下来。丫头仆妇们吉祥话儿也说得尽了,拿了赏钱,得了嘱咐也都睡着了。偌大的院子,只有毓歆斋还亮着如豆的一盏孤灯。窗子外头的一株梨花开的正好,影子落到窗户上来,深深浅浅如一轴水墨。毓歆斋里头,也是一片静寂。 葛氏默默地倚在床上,随手搁下绣花绷子,取过紫檀架子上搁着的小银簪,轻轻挑了挑唯一的一盏油灯,柔声细语声道,“就这么一盏小小油灯,一来瞧不得书,二来刺不得绣,如今这夜色已然深了,众人也都歇下了,咱们不如也就熄了灯安置了罢。”一边说着,一边就伸手捋了捋榻上铺着的百子千孙被,猩红的锦缎铺陈开来,在灯下头流光溢彩的。 第十七章(15)尘消院落新经雨 葛氏对面此时却还坐了一个人,听了葛氏悠然自得的言语,却是面色铁青,一双手紧紧攥着被子上的刺绣,手劲使得极大,一双手骨节突出,连青筋都凸了出来。面色惨白,带着几分憔悴的病容,正是在众人口中留在西北养病的怀思。 怀思见葛氏如同无事人儿一般,仍旧是笑语晏晏闲话家常,心里便升腾起一阵愤怒的恨意,却像是极力地忍住了什么一般,也不答话,只是紧咬住了牙齿,几乎听得见牙关的响动。又过了半晌,才闷声道,“你这个毒妇,如何就把翎燕害成了这样?” 葛氏听怀思言语中,俱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儿,反而伸手拔下发上的一枝珊瑚凤钗,一头如云的头发便散落下来。 葛氏把手里的簪子往案上一搁,此时葛氏身上不过穿着一件白绫子的寝衣,举动之间露出下头一段柔白的手腕,依样笼着一只同色的红珊瑚手串,衬在一片洁白之上愈发显得颜色纯净娇艳,此时敲在紫檀木的几上发出叮咚的一声脆响。 葛氏这些日子也总是身子不爽快,白日里引着满月宴,才装饰地十分娇艳。此时在自己屋里,白日里描画的妆容都洗净了,被一头散开的乌发衬得雪白,眉眼间也俱是清冷的墨色,连双颊上也几乎瞧不见血色,已然素净到了极处。 除了腕上的那一只红珊瑚手串,只有唇上不知怎么还闪烁着晶莹的艳色,即便屋里头晦明莫测,也觉得那一抹颜色惊艳得惊心动魄,像是落在梨花上头的一点胭脂记。 怀思纵然此时对葛氏心中几乎恨极,却仍旧被自己妻子这一刻的容光若震慑,一双眼睛不经意掠过,就不自禁地在她面上停了一瞬。眼神中的阴冷也散去了许多,几乎露出了惊艳神色。顿了顿却又似乎觉得不对,便强自挪了开去。 葛氏冷眼瞧见怀思那一瞬的神情,分明那眼光落在自己身上,不再是冰冷带着恨意几乎凝固住的,而是带着些惊动和软,分明是暖,却只叫她心里微微一凉。 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足够美丽的,比之丫鬟出身的翎燕,自己更多了一分风情。虽说比不上大家闺秀的端庄优雅,却又比小家碧玉的羞涩韵味更为悠长。如自己这样的身份和年岁,所有的风情,都在浓淡之间,在似与不似之间,端雅和冶艳之间,若是懂得把握利用,才会慢慢地流露出来。 而自己这种如初酿琼浆一样的韵味,是翎燕这样的女子,所永远不能得到的。如青罗那样的,像是茶,虽然韵味悠长,却只能叫人愈发清醒,不能迷惑人的神智。而翎燕那样的女子,充其量也不过是果子露罢了,虽然闻上去清香,终究耐不得品度。而此刻的自己,想来便是酒了,香气里头带着几分沉醉的意味,就算是最初想要抗拒,最终也终究是躲不过的。 以前的自己,少的就是这样的风情,纵然眉目描画,也终究是纸做的美人儿,未酿成的酒浆,不能叫人动心。经过了这许多事情,好容易才修炼出来。然而此刻,看着自己的夫君即使在盛怒之下,也仍旧对自己的容色动心注目,却忽然只觉得心灰意冷。 原本也就只有这一张容颜,才能作为吸引男人的诱饵,自己是如此,翎燕或者也是如此吧?冶艳风情是一种美,巧笑解语何尝又不是?各花有各香,哪一朵他也不曾放下。 若是以前,看见他对自己这样全神的注目,早就已经知足欢喜了。只是到了今日,自己又如何会为了这样的一个眼神,就忘了自己的目的呢?所谓美人皮囊,也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私心,迷惑别人的心智,好达成自己的目的罢了。 葛氏轻笑一声,像是不懂得怀思方才话里的意思,反而温颜笑道,“大爷才刚从外头回来,可去清晓阁见了燕妹妹?” 怀思默然一时,才哑着声音道,“才刚我已经去瞧了,我进去的那会子她还睡着,嬷嬷们说是精神不济,偶然醒了,也只是怔怔地瞧着床帏上头的花样儿,却几乎不说话儿。后来醒了,瞧见我坐在她跟前,也只是睁着眼睛瞧着我,像是不认得了一般,过了半晌,忽然抓住我的手,这才嚎啕大哭,声音都哭得哑了,却不见一滴泪。等哭的累了,却也没有和我说上一句话,就那样又睡着了。” 葛氏淡淡一笑道,“这些日子妹妹辛苦,如今又病着,自然更是容易伤怀,想必妹妹是久不见爷,爷一回来就去瞧他,所以妹妹心里头又是欢喜,又是委屈,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啼哭了。” 怀思抬手瞧了瞧手背上的几丝淡白色痕迹,垂了垂眼睛,将眸中忍不住的酸涩尽数敛去了,声音却放柔了下去,“翎燕原本好生在家中安胎,却在一夕之间,突然就几乎丧了性命,实在是叫人觉得奇怪。至于她是如何出事的,至今也没有个定论。我也听香槐说了当日的情形,那一日实在是没有旁的人在她跟前,连香槐也都只是说,是翎燕自己忽然惊了神,这才陷入险地。旁人抓不住什么证据,只当作是如此,置之不问也就罢了。我身为你和翎燕的夫君,今日却不能不替她问你一句。” 怀思咬了咬牙齿,半晌才沉住了声音,缓缓道,“我今日只问你一句,你当日究竟对翎燕做了什么,才把她逼成今日这样?” 葛月逍听怀思如此逼问,神情也丝毫不为所动,莫说是惊慌恐惧,连一线的愧疚难安都没有。一言不发,仍旧温婉微笑着,还从袖中取出一柄小小的弯月象牙美人梳,轻轻梳理着自己落下的头发. 怀思抬了抬眼睛,眼中神情复杂,似乎是愤怒,又似乎是痛苦,“我知道因为翎燕,我有许多对不住你之处,然而夫妻缘分乃是天定,终究是我认识翎燕在先,你进门之前,燕儿就跟着母亲,多年与我几乎一同长大,这些年我屋里的事情,倒是有许多都是她在照顾料理。这王府里人人都知道,母亲早就在明里暗里把燕儿许给了我,燕儿这姨娘的名分,早在你进门之前,就已经定下了。只是母亲总说,世家公子还未曾大婚,屋里就搁了人,于我声誉不利,这才一直耽搁了。” “直至你嫁与了我,我和母亲又怕你一个新进门的奶奶,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这个姐妹,才又一直压着不说,燕儿因为怕你多心,行动之间避着嫌疑,渐渐不在明处与我言语。是我按捺不住,这才有了后来之事,燕儿才终于有了名分。” 怀思闭了闭眼睛,“虽说咱们这样人家,娶妻纳妾原本也是常事,然而到底是我有负于你。那时候燕儿新进门,也的确是我冷落了你。然而你若是有什么不忿,只管与我来说就是,却又何必连累燕儿和她的孩子呢?” 葛月逍原本只是微笑着,此时脸上却忽然僵了僵,露出一丝嘲弄神情,“大爷以为我是因为争风吃醋,才要与翎燕妹妹为难不成?”说着对怀思娇媚一笑,眉眼盈盈间,闪过了一丝冰冷神色,“我与爷也是夫妻一场,凡事不瞒着爷,既然问了,我也就和你说一句实话。” “翎燕妹妹的事情,虽然不是我下的手,我也没有推她打她,更不曾杀她,不过到底是有我的几句言语在里头。若是你要为这个责备于我,我也没什么话好说。翎燕与我,是不能并存的,若是我活着,就必须要她死。” 不等怀思说话,葛月逍却立起身来,背着怀慕,立在窗户前头。“你瞧,咱们窗子外头的这一株梨花,往日里我总觉得颜色寡淡,如今这影子映在窗户上头,倒也觉得好看。” 说着回头对怀思笑道,“爷觉得是这梨花好看,还是燕妹妹的清晓阁外头种着的那一株桃花好看?”怀思一怔,却没有想到月逍此时会忽然说起这花草之事,一时愣住了神,半晌才道,“各花入各眼,桃花之美娇艳,梨花之美凄清,原是无法比较的。” 月逍点点头,“是了,这梨花的美,原本是要凄清到了极处,孤苦到了尽头,在这静夜里头才能觉出梨花之美的。” 第十七章(16)尘消院落新经雨 月逍伸手勾画着外头花枝的影子,轻声道,“梨花之美,原本只有没有旁的花在一边的时候,才能被人瞧见,便是一枝独秀。若是淹没在万花丛中,不过是被人遗忘的一朵罢了。所以梨花要想被人瞧见,只有叫别的花都不开,才能叫世人都知道呢。” 葛氏推开窗子,折过一枝花进来,才发觉花瓣上头有些湿意,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轮月色已经隐去了,春夜无声的雨,又渐渐地浸润上来。 葛氏走到另一边,把一枝梨花插到一只影青瓷的美人耸肩瓶里头,左右端详着瞧了半天,才点头笑道,“就是这样清冷到底,才能衬出这好儿来呢。若是有一点的明艳颜色,纵然世人都觉得好看,我却觉得反而污了这好儿了。” 怀思也瞧了瞧那一枝梨花,又瞧了瞧月逍,忽然笑道,“若是这样说,你也不该笼着这一只珊瑚手串,还不如就清素到底也就罢了。” 月逍抚了抚手腕,轻声道,“这人终究是和花不一样,做花遗世独立也就罢了,做人太冷清,又有什么意思呢?” 月逍注目着怀思,语气轻柔如同私语呢喃,“我活着,翎燕就必须要死,就像这梨花开着,就容不得身边有桃花夺了它的颜色去是一样的。你说的不错,是我要害了她,是我非得要她死,是我叫她落得如今日一般的下场。” 说着顿了顿,直视着怀思,眼睛里头闪过一线极亮的光彩,轻声笑了笑又道,“然而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可笑极了,你以为我要杀了翎燕,是因为你宠她比我多?是因为你在我之前就和她勾搭在了一起?是因为你在我之后,就把她娶进了门?” 葛月逍脸上的嘲讽之意更浓,“不过就是世家公子为了子嗣,娶了一个丫头做妾罢了,本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还是过了父母明路的可心老人儿,更是知根知底的,我又有什么容不下呢?” 怀思注目着月逍,沉声道,“那你又何必要把她害的如此?” 月逍笑道,“你要纳妾也好,流连烟花之地也好,往日我糊涂都阻着,如今我却再也不阻着了,我也想明白了,这猫哪有不偷腥的呢,拦也是拦不住的,不如就由得你去。只是这旁的人也都罢了,唯有一个翎燕,是我最容不下的人。” 葛氏带着一丝笑,睨了怀思一眼,“你很奇怪为什么?你疼着她宠着她,我都由得你去,我嫁给你,原本就不该妄想着你的心能在我身上的。她若是老实本分,就做你身边的一个姨娘也就罢了,然而偏生她还有了孩子,偏生她还想仗着这个孩子,来把持你的将来,偏生她有了这孩子,就再也没有我的活路,你说,我如何能容她活在这个世上?我原本是想着连着这孩子一起送到黄泉去的,然而想了想,这孩子于我,倒是上天的恩赐,不如留着。若是留不住,不过就和没这个人没这个事一般,若是留住了孩子,我也算是有了终身的依靠,就能立稳脚跟了。” 葛月逍的声音里多了些冷意,“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翎燕这丫头这样命硬,又偏生那个多事的慧恒师傅,又把她也救了回来。好在她的元气也耗尽了,如今只有等死的份儿了,只是平白要多耗费我许多精力。” 说着满面春风地瞧了怀思一眼,“你问我是怎么把她弄成了今日的样子?说起来也简单,我每日去和她说话儿,为了避嫌从来不戴什么吃的用的,却偏生日日给她带好些花儿朵儿的去,都是最寻常的香花。大夫瞧着,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说能叫人心情愉快,于安胎有好处。燕妹妹原本防着我,只是大夫也都说没什么要紧,她就以为我只是在众人面前做做样子,也就渐渐放松了对我的警惕心,由着我进出清晓阁。其实她就算拦着,又有什么用呢?连太妃和王妃也曾经都说了话,燕妹妹禁足,就叫我多照应着些。” “只是妹妹不知道,我日日都去,却在身上熏了些东西,面上瞧着,并不能损了她的胎气,却能叫她心思不安,夜里多梦。孕妇多思,何况你又不在家中,她就算精神不好,也不会有人疑心什么的。我每日去瞧,也不过是说几句家常闲话,香槐也都在一边瞧着的,没人能说我什么。” 葛氏抬眼瞧了瞧面色铁青的怀思,却又低眉去拨弄手上的珊瑚珠子,接着道,“到了那一日,我算准了是婉姨派发月钱的日子,所以借着身上不好,留在太妃那里安歇,连屋里的人也都带了去,如此一来也就没有人能说我一句不是的,纵然疑心,也没有什么法子。只是没有人知道,其实我早就在燕妹妹屋里安排了一个人,趁着婉姨的人把香槐带去领银子,屋子外头没人人瞧着,就悄悄进了清晓阁的内室,和她单独说了几句要紧的话。” 月逍见怀思直直盯着自己,神情十分紧张,却刻意顿了顿,半晌才悠然道,“爷何必这样紧张呢,我也没有对她做什么,不过是派人和她说了几句话。这些日子,我有意无意地把你外头的事情,那些流言都一星半点地露给她听。燕妹妹禁着足,她那屋里头的人,除了一个香槐是跟着从母亲那里过来的,其余的人都是原本永思堂的人,外人就算来也是在我的眼皮子地下,我想叫她听见什么还不容易?” “那些话我也不必亲口跟她说,这府里流言如沸,哪里要我去说?我只消让香槐听见,她自然就会回去说的。而我每日去见她,就做出一种强自镇定的神情,她见我那样,又不见我和她说什么,她的猜疑心反而会更重。她原本心思就不稳当,一时之间自己屋里的人忽然进来说了这话,她急怒攻心,这药力也就犯了起来,这早产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至于那个丫头,在她难产昏迷的这些时候,我就借着她病着,屋里的人都要择选得力的人为由,和其他粗使小丫头一起遣了出去,此时再也找不见了。” 葛月逍的神情忽然多了一丝恨意来,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你想知道我和她说了些什么?我只是叫那个跟她说,你在外头死了,再也回不来了。这辈子,这一生,她都再也没有什么指望了。” 葛氏的恨意忽然化成了笑,“你也知道,她和我不一样,没有身份地位,唯一的倚仗不过就是你。你要是死了,她这生儿育女的辛苦,又还有什么指望?以她的身份,给不了孩子一个好的将来,而一个没有将来的孩子,也给不了她一个好的将来。没有你护着,便是如今的情形,孩子被抱去了别人屋里,最叫她恐惧的便是抱给了我。可她有什么法子呢?我是孩子的嫡母,又没有自己的孩子,你若是真的不在了,按着咱们府里规矩,这个孩子也就是我将来的保障,也只能叫她一声儿姨娘。” “你说翎燕这么多年汲汲营营,费尽了心思,不过也就是想从你身上谋一个将来罢了,你说她这绮梦一时间都成了空,她怎么能不出事呢?”葛氏的笑意又带了几分的嘲讽,“或者还有别的缘故,燕妹妹对你是真心,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听闻你出了大事,也就想去陪着你。不管怎么算,我布了这么久的局,就等着这一日和她说这几句要紧话,总是要叫她死就了。” 葛氏瞧着怀思笑道,“这事儿还要多谢大爷,若不是大爷在外头出了事,府里头流言蜚语,说什么的都有,我又岂能这么容易就能叫冰雪聪明的妹妹信了这话?流言就能杀人于无形,我再悄悄儿补上一刀,再没有不成的了。爷可不要怪我,杀她的可不是我一个人,爷才是元凶呢。” 怀思此时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手上抓着褥子的力气使得愈发厉害了,直勾勾地瞧着月逍,像是不认识她一般。眼前女子,比往日自己认识的更为美艳,更具风情,然而那眉眼风情下头,竟是瞧不透彻的深渊,叫人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 怀思忽然明白了,这样深不见底的感觉,原来就像是自己的母亲,只是母亲没有她这样慑人的容光罢了。明知这容光是诱惑人的毒药,明知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要害死翎燕甚至害死自己孩子的人,然而瞧着自己结发妻子,映着梨花的笑容,怀思却忽然之间几乎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来。 第十七章(17)尘消院落新经雨 眼前的这个女人,虽然说着最残忍的最无情的言语,分明是最陌生的时刻,怀思却忽然异常分明地察觉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妻子。 往年种种,似乎真是自己忽视了自己的妻子葛月逍。怀思心里总觉得,月逍是美的,却总也算不上最美,说不上愚笨,却也说不上聪慧,既不算温柔,也不算伶俐解语,不过就是母亲从外头请进来的一个鎏金门面,装点自己算不上高贵的家世。世人眼瞧着只觉得金灿灿的,明眼人却都知道,终究不是足金的。 怀思仔细想想,自己似乎并没有把她真正当做自己的妻子,自己枕边心上的人,或者是因为母亲对她的态度,或者是因为自己娶她进门的时候就从来没有想过情爱,或者是她自己本就不够好。在怀思的心里,葛氏与其说是自己的妻子,倒不如说是上官家的大奶奶。 怀思回想起来,自己和葛月逍,似乎也曾经有过新婚燕尔,情意缱绻的时候。只是那时候看着她,不过就像看着新折下来的一朵花,趁着一股子新鲜劲儿,还未等那花蔫败,看花的人就已经厌倦了。 后来的日子,她只不过是自己身边繁花中的一朵,因为正室的身份,自己对她也还算是礼敬,并不曾真正冷落。只是若论起情意,其实过了新婚的那些时日,就已经淡了。 他心里明白,像自己这样的家族,红楼碧阙里的女人,几乎都是这样过的。就像是父王的续弦柳妃,也不过是守着空荡荡的一个院子,过着与父王毫不相干的人生。而自己的母亲,这些年其实也一直是这样过的,看着父王身边那些年轻娇娆的女子像百花争艳。 葛氏在自己的心里,渐渐地像是一个符号,和自己相伴而生,却从不曾真正走进他的心里。 他和无数世家子弟一样,眼前匆匆来去许多人,最终留下的却没有几个。对于怀思而言,自幼陪伴着自己的翎燕,知道自己所有痛苦无奈和挣扎的翎燕,明知道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却始终无法真正拥有的翎燕。贴心贴肺,却又在水一方,这一个亦近亦远的人,才算是他心里最为特殊的一个。 而这个奉父母之命,为着地位尊荣迎进门的大奶奶葛氏,若只是作为女子论及情爱,却并不是那一个记忆深刻的人。而新婚燕尔的时候,对于那个娇笑着折下一朵石榴花的少女的好感,也在后来漫漫年岁长久的消磨中,慢慢地就淡了。她是美的,那美貌叫他每每见了也觉悦目,却也只是世间众多貌美女子中的一个罢了。 到了后来,她的脾气日益地古怪骄矜起来,连母亲对她也颇有微词,自己也就更不把她十分放在心上了。 怀思往日私心里想着,他对于妻子葛氏,并没有什么歉疚。她是他的妻子,正室的大奶奶,所以她应该得到的本就不是他的心。他尽可能给了她人前的尊重,至于旁的,他从没有想过一定要给。 因为母亲的嘱咐,也因为对正室妻子的一份该有的尊重,他仍旧在外人面前,与她做出夫妻和合的样子。不论在外头自己是否眠花宿柳,在家的时候仍旧常与她同寝同宿,该有的也从没有少了她的。他本以为她该是知足的,却没有想到成今日这结果。 如今看来,是自己一直都看错了她,或者说是没有认真去看她。他似乎从没有认真端详过她,没有端详过她的脸,也没有揣度过她的心。或者曾经端详过,却因为不曾搁在心里,日子久了也就忘了。 这是自己的妻子,世人眼中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却又因为离得太近,在自己眼里连面目都是模糊的。而直到了此时此刻,她的眉眼甚至身心才都分明起来,带着最清冷又最娇艳的颜色,带着诱人又有毒的风情,深深地烙在了他的眼里心上,毕生再也不能忽视。她像是被自己遗弃的一朵花,本以为会慢慢地在尘土里腐烂枯萎,却落地生根,开出新的颜色来。 怀思说不上此刻面对葛氏的感觉,分明是恨的,然而那恨意里却并没有厌恶,倒有一丝苦涩。怀思闭了闭眼睛,忽然对自己有些厌倦了。 翎燕和月逍,终究是除了母亲之外,对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了,母亲此生寄望于自己,而她们的一生,也都紧紧拴在了自己身上。然而他早就已经输的一败涂地,自己身边的这两个女子,却还有这样的生死之争,连自己的性命成败,也都成了她们争斗的筹码。 怀思苦笑起来,自己早就输了,而自己身边的女子,又有谁能赢呢?输了的固然是撒手而去,赢了的,其实也永远得不到什么了。 他不曾真正了解月逍,或者自己也不曾真正了解母亲,真正了解翎燕。她们都把想要自己看见的那一面给自己瞧,却把真正的面目隐藏起来。如今的自己,只是发觉了月逍心里真正的风暴,而自己视为知己的翎燕,或者在自己背后,也有着自己从来都不曾知道,甚至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秘密罢。 怀思此刻只觉得,女人的心意,自己是永远也猜不明白的,月逍分明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然而此刻看上去,却丝毫没有认输的意思,倒像是激起了她更强烈的斗志一般。怀思不明白,这样强烈的斗志是为了什么,分明已经输了,还能得到什么? 怀思想起了在平城和怀慕的对话,想起了一个人被困在重华山上的死寂日子,想起了夜宴之前,父亲瞧着自己的复杂眼神。还有母亲,把自己的将来视作自己一切的母亲,在得知自己已经一败涂地之后,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自己在这些日子,想了无数次,却永远也不敢深想。 这些年母亲对自己约束甚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随着她的心意,怀思也曾觉得恨过,也曾期待过无拘无束的生活。自然的,他也有自己的野心,因为自己出身而承受的不平和痛苦,他都想要讨回来。 他想要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端,想要把自己没有的一切都抢过来。他原以为自己拼尽全力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不过是在自己胜利之后,能一起分享这一份荣光的人罢了。 然而到了一败涂地的时候,回头再去看看,自己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身上,一直背负着这样多的东西。胜利和荣光是可以分享的,然而与此同时,就必须要一起背负失败的耻辱。如今要和自己一起背负失败的,是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女人,如今还有了自己的孩子。怀思苦笑,此刻明白过来已经晚了,自己再也给不了她们什么了。 怀思正想着自己的心事,葛氏却忽然走到怀思跟前,紧紧挨着他坐下,把怀思的头发也解开,用手里的象牙梳细细梳理,柔声问道,“你看过了隽儿?” 怀思一怔,随即点点头,道“午后在太妃屋里就见过,名字也是我取的。”月逍笑道,“太妃给这个名字也做了注解,隽者,隽永也。上官隽,果然是个好名字。”顿了顿又道,“还有静儿,你可曾去见了静儿?家里人都喜欢的了不得呢。” 怀思又点了点头道,“太妃只说要在夜宴之前单独瞧了瞧孙女儿,便从王妃那里把静儿抱到了染云堂,我见过了,才和隽儿一起抱到了你们那里。”葛氏笑问,“王爷可喜欢这两个孩子?” 怀思露出了一丝笑意,“是我的孩子,我自然喜欢。”葛氏却又追问道,“你可没想到会有两个孩子同时降生,你是喜欢隽儿,还是喜欢静儿?” 怀思听了这话倒是一怔,“都是我的孩子,各有各的好,哪里能比较的呢。” 葛氏笑着摇摇头道,“这话可不是这么说,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却也有哪一个更贴心的说法儿呢。尤其是这一男一女,自然有比较的。你只和我说一句实话,在妹妹没有生孩子之前,你是想要一个儿子,还是女儿?那时候盼的是谁,这时候自然更喜欢的就是那一个了。” 怀思顿了顿,才道,“为了子嗣计,自然是盼着一个儿子了。”说着温颜一笑道,“只是静儿那个孩子,也实在是生的可爱,见了我,就像是知道我是父亲一般,不像隽儿只管自己睡着,睁着一双眼睛只管瞧着我,还冲我笑了一笑。只是可惜,这孩子长得倒不像我,和父王倒是一个模子。” 第十七章(18)尘消院落新经雨 葛氏一边梳着怀思的头发,一边道,“静丫头是可爱,满府里的人,谁见了她不喜欢?只是可惜,和静儿最有缘的,却也不是你这个父亲,倒是王妃呢。说是静小姐,其实早就已经是王妃一个人的流萤了,王妃宝贝的和什么一样,你瞧了这一眼,还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呢。你也只当见了这一面,以后就没有这个女儿就是了。” 见怀思低头不说话儿,葛氏又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不高兴,只是这也没有法子。如今那一房正得势,连太妃也偏着,眼下这女儿不是你的了,好在隽儿还在咱们这里。也说不准再过几天,这隽儿也就成了别人的儿子了。趁着现在,多瞧他几眼罢,以后能不能见着,还没个数儿呢。” 怀思的脸色又渐渐沉了下去,今日在染云堂,在祖母和父亲的眼底下头一遭儿见自己的一对儿女,他其实就已经明白,儿女的将来,自己再也不能护持了。自己的命运已经注定,等怀慕从前线回来,就将要有一个了局。 怀慕在西北大败昌平王,如今怀慕在西疆的地位,已经是自己再也不能撼动了的。或生或死,自己都再也不能决定,何况是自己一双儿女的将来呢?怀思心里忽然一颤,自己原本已经对自己的生死了无牵挂,放不下的只有母亲和妻儿。怀思明白,以怀慕和青罗的性子,还有太妃和父王的护持,就算自己死了,妻儿母亲也能安度余生,他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然而今日,怀思真眼见了自己襁褓中的孩子,亲眼见了上官隽的安宁的睡颜,亲眼见了上官静天真的笑容,怀思却不得不承认,那些所谓的坦然都是假的。他是多么真切地想要许给自己的妻儿母亲一个光明的将来,而不是和这些日子的自己一样,在旁人的监视下头,在阴冷和腐朽里头,寂静无声地度过一生。 看着小小的两个孩子,他又是多么希望,能亲眼看着他们在自己的膝下长大,而不是寄养在不相干的人身边,叫不相干的人母亲祖母,对着别人展露天真的笑颜。然而事到如今,他已然输了,再也没有赢的机会,这一切期望也就都成了空。 葛氏在一旁冷眼瞧着怀思的神情,对他心里头想的事情,也都猜到了八九分,觉得火候也该到了,便停下手里的动作,凝视着怀思轻轻笑道,“其实如今,倒是有一个法子,能叫咱们留住一个孩子在自己身边,叫你亲眼瞧着他长大,瞧着他成为西疆最骄傲最高贵的人,再也不受任何人的支配,不知爷愿不愿意?” 怀思忽然抬起了头,死寂的眼睛里瞬间就点亮了光,像是暗夜里的一把火,“有什么法子,我自然愿意。” 葛氏见他如此激动,神情却平静如水,“若是这个办法,还需要两条人命,你还愿意么?”怀思的神情又是一动,直视着葛月逍的眼睛,半晌才低声问道,“是谁?”葛氏却只是不说话,又低下头去,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头发。 怀思见葛氏这样,心里一急,就伸手抓过了月逍的手腕,可巧抓在了手串上头,一颗一颗的珊瑚珠子硌得手心生疼。 葛氏手腕上也吃了痛,本能地往回就要一缩,却发觉怀思手上使得劲儿极大,分毫也动不得,索性就由得他抓着,指尖泛白,仍旧紧紧捏着那一枚梳子。“这话你问的也是古怪,此时此刻,你还能猜不出么?” 见怀思仍旧紧紧抓着自己不说话,也不去瞧他,只瞧着手里的梳子,淡淡开口,“其实也不是我出的主意,还是母亲思虑深远。如今的情势,不消我说你也知道,早就已经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候,若不进就是退,若不叫有些人死,咱们这些人就都得死。” 趁着怀思愣神,便使了力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把手里的梳子塞到怀思空空的手里里头,“你瞧这梳子上头的断发,若不是狠了心梳断了这些,这结又如何能打开呢?若为了解开这个结,别说断了这几根,就是通通截断了,也要把下头的根本留住,把这个千丝万缠的结,给他彻底地打开了去。” 葛氏侧转了身子,静静凝视着怀思道,“你该知道,母亲是最聪明决断之人,见你在外头未能成事,自己虽然在病中又几乎被禁足,也日日想着如何解这困局。皇天不负有心人,借着两个孩子的满月,王爷和太妃心一软,就放了你回来,又叫我们能私下里见着你。既然你如今回来了,也算是现了一线生机,母亲仔细筹谋,也就有了主意。原本是再周详不过的计划,再没有不成的道理。只是这绝好的主意里头,唯有这一样为难的事情,要你自己抉择的。” 说着也不等怀思说话,先把安氏与自己所说的话,前前后后的都与怀思仔细说了一遍。葛氏话说完,见怀思仍旧抿紧了嘴唇一眼不发,平静地瞧了怀思一眼,便又淡淡开言,“我知道你不愿意说,也不愿去想,我就替你把话都说了罢。母亲的意思,只要有这两个人,咱们就能绝处逢生,搬回这一局来,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主意。至于那两个人,”葛氏略顿了顿,眼波一闪,语气平静道,“一个是翎燕妹妹,另一个,就是静儿。” 怀思周身一震,葛氏却只作不见,慢慢道,“这两个人,想来你才刚就已经猜到了, 母亲说了,若是你舍得,她就有八九分的胜算,能叫你得到一切曾经最想要的东西,让隽儿在你的身边长大。若是舍不得,就只有大伙儿一起死,你我的性命,还有隽儿的将来,就尽数葬送了。母亲也说了,这是你的小妾和女儿,咱们这些人,也都不能为你做主,都听你的主意。若是你就这么认了命,我们也不会多说半句话,等你撒手一去,也省的再去受那些人的零碎折磨,就和母亲一起抱着隽儿,一起跳了明川河也就是了。” 葛氏平静如水的语气里忽然带了些冰一样的寒气,“静儿自然还是王妃心肝宝贝一样的孙女儿,说不准还会是以后世子的女儿,是西疆最尊贵的郡主。至于燕妹妹,本来也活不了几日了,就算是回光返照清醒了,不过片刻,也就要撒手跟着你去了。我该说的话也都说了,就看爷要如何抉择了。” 怀思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明明听出葛氏的语气里头带着恶意的欢喜,然而又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句句都是实情。自己早就已经无路可退,若不割舍,就是一个也保不住了。眼前母亲和妻子给了自己一条路,若是赢了,就再也不比任人宰割,然而那是怎样一条路?保全了儿子,却保全不了女儿,保全了母亲结发,却再也保全不了自己心上之人。 他明知道月逍想要翎燕死,然而她给出了理由如此光明正大,带着叫人无法拒绝的诱惑,几乎无法拒绝。那是他心上之人,和自己新生的女儿,他如何狠得下心,要用他们的性命作为自己的阶梯?只是若不如此,结局又是自己无法忍受的。若是真真没有活路,大伙儿抱在一块死也就罢了,如今忽然指了出来,叫他如何能就这样死了心? 怀思心中一阵叹息,母亲和葛氏,真是最聪明狠辣的女子,抓住了他此刻心里最为不甘不忿的绝望孤勇,借着自己的手自己的口,去替她们铲除最不能容忍之人。于她们或者是两全之计,于自己,却是割舍骨肉至亲。 怀思低了低头,望着掌心里的断发,半晌才道,“我知道你们容不下燕儿,只是静丫头却是我的女儿,何以也要算在里头?燕儿若是不在了,两个孩子对你又能有什么威胁,你既然容得下隽儿,却为何要逼死静儿?” 葛氏摇头道,“这你可猜的错了,我虽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却也不至于和这两个孩子置气。何况静儿眼下本就不在我跟前养着,一个庶出女儿家,也做不得什么依靠,我又何必要置她于死地?” 怀思冷哼一声儿道,“这主意左不过是你和母亲出的,母亲是静儿的嫡亲祖母,骨肉相连。何至于竟要静儿去死?” 第十七章(19)尘消院落新经雨 葛氏闻言却笑起来,摇头道,“爷实在是不知道女人的心思。” 却又不再顺着这句话往下说,反而肃容道,“你只需想想,翎燕在你心上或者是最重要的人,在这王府上下众人的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如今奄奄一息,也不见得有人多加青眼,就算死了,也不过是婉姨遣个丫头,给个几十两银子发送,再寻个僻静无人的地方随意设个灵位,找几个人守几日也就埋了去,如何能惊动所有人?” “静儿就不一样了,如今王妃瞧得如同眼珠子一般,太妃也喜欢,亲口取了这么个名字。在众人眼里,静儿这个小姐,只怕比之隽儿这个儿子也差不了许多的。若是她有了什么三长两短的,这王府里头自然是要乱成一团,如此才方便你我行事。” 葛氏瞧着面色铁青的怀思,又悠然道,“母亲做了这个决定,一来是不得已,若不舍了这个孙女儿,就保不住儿子孙子,孰轻孰重,也就自然有了比较。”葛氏眼中又闪过一丝隐秘笑意,“这二来,也想必有她自己的缘故。你方才说的不错,静儿是母亲嫡亲的孙女儿,可流萤却不是。” 怀思一怔,“流萤?”转瞬心里就明白过来,对母亲的心思明白了几分,瞬息又更凉了下去。母亲心狠,他是早就知道的,却不想竟至于此。 怀思正想着,葛氏却又带着笑意道,“静丫头虽然是大爷的女儿,却终究只是一面之缘,父女缘分还浅。若能留住隽儿,你也算是有了安慰。只是这燕妹妹却不一样了,和大爷青梅竹马,是自小儿两心相许的情分,又为你生了两个孩子,自然是大爷心上最紧要的人了。大爷日后或者还能儿女成群,可这燕妹妹,可就只有这么一个。若是她就这么撒手去了,大爷可不知道要怎么伤心了。” 怀思冷冷瞧了葛氏一眼,“你不必在这里吗,猫哭耗子假慈悲,既然翎燕死了也不济事,母亲既然选了静儿,你们的计划就已经可以实现了,又何须把燕儿也牵扯进来?” 葛氏掩口笑答,“爷这话问的就糊涂。方才我就对爷说了,有我活着一日,就不能容燕妹妹和我一处活着。” 睨了怀思一眼又道,“你想问母亲如何会纵容我如此明着害你身边之人?若是搁在平时,母亲自然会两边都留着,看我们东风西风地争斗,她好坐收渔翁之利的。如今就不同了,燕妹妹眼见已是无用之人,我却是那个唯一能帮着她成事的人,她知道我心理所求,又岂会不许我呢?何况翎燕妹妹往日虽是母亲身边最器重的人,却也不过就是个背主忘恩的东西,一枚已经废了的棋子,还不算忠心,此时丢了还能换来一枚更好的棋子,你说,以母亲的性子,是会保住了她,还是会舍了她来成全我呢?” 怀思慢慢道,“你们就不怕,我不愿舍了她,你们的愿望都成了空?”葛氏笑笑道,“母亲说了,若是你舍不得,我们也就死了心。如今不过都是赌,我和母亲今日赌的,就是江山王位和爱妾幼女,在你心中孰轻孰重罢了。若是赢了,皆大欢喜,若是输了,”葛氏眯了眯眼睛,“大家谁也别想活着就是。” 怀思惨笑道,“你们既然商量了这许多,何必还来问我?你和母亲,如今都是比我更有能耐的人了,江山王位,不如你们就拿去。” 葛氏却做出一副柔顺模样来,“爷说的这是玩笑话,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你便是我和母亲的唯一依靠了,若不得了你的主意,我们哪里敢轻举妄动呢。我们究竟是女子,对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如何当得起江山社稷?不过是给爷出出主意就是。” 怀思闭上眼睛,明白这两个女人是拿捏了自己的命门,把自己逼到退无可退,却又叫自己说不出什么来,一切的罪孽都由自己背负。母子夫妻如此,也不知还能说什么了。 怀思沉默半晌,才哑声道,“就没有旁的办法了?” 葛氏听怀思的语气,已经有些松动起来,含着一丝笑,起身取过一件衣裳给怀思披上,“如今虽然是春日,究竟还有些凉,加件衣裳罢。”顿了顿又道,“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可要当断则断才好。” 怀思注视着葛氏美艳的容颜,忽然道,“你亦是我的妻子,若是有一日,我也这样对你,不知你心里作何想?” 葛氏面上的笑容僵了一僵,举步慢慢走到那一瓶子新折的梨花跟前,折下一朵簪在发上,回身对怀思粲然一笑道,“这就是命了,若是有一日,我也落得如此境地,只能说命不如人,不敢有什么怨言,大爷只管放心就是,我就算是死在你手上,也不会说一句不是的。” 葛月逍脸上的笑意渐渐凉了下来,语声轻柔如帘外润物无声的雨雾,“更何况,我其实早就成了被舍弃的那一枚棋子,若不是自己置之死地,绝处逢生,又哪里会有人来顾惜于我?人若不能自救,谁又能救得了你?” 葛氏转开了眼睛瞧了瞧外头,不等怀思说话,便走到门外,轻轻搁下一句话,“我知道爷此时心里头乱着,我也不逼你,也不在你眼前招人厌烦。我就在外头廊子里坐着,等天亮了,还请大爷给一句明白话。是生是死,是争是弃,都由得你。只盼大爷能想明白,什么才是你这一生最要紧的东西,今日做的决定,明日莫要后悔才好。” 葛氏说着转身便要出去,却忽然听怀思在身后唤了一声月逍,语声极轻,却叫葛氏周身一震。 有多久,没有听见他如此唤自己了?语气却仍旧熟悉,如同这称呼就是昨日的事,就如同唤自己闺名的这个人,是自己最初遇见的那一个。这些年,在人前自己是大奶奶,在人后,连一声称呼都吝惜给。 似乎还是新婚燕尔的时候,怀思给自己绾着头发,曾经如此亲昵地称呼过自己。如今再听见,就如隔了山隔了海一般。葛氏禁不住驻足,几乎想要回头去瞧一瞧,身后的这个人,还是不是自己昔年记得的模样,然而却终究强忍着,只背着身听他要和说什么。 立了半晌,才听怀思轻声吐出一句话,语声极轻,如同叹息一般,“月逍,你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 葛氏听了这话,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不像是伤心,倒像是灰了心一般。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想来就是如此了。 自己何至于就成了今日这般?她还记得,昔年的自己,身披着初嫁时的正红,对身后这个人,是充满着如何深挚的期许的,期许鸾凤和鸣,举案齐眉的日子。那个时候的自己骄矜狂妄,甚至是愚蠢幼稚,然而对身后的这个人,却是有过真心的。 而从那一夜,自己在他和翎燕的新婚之夜再一次穿上嫁衣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再也不是那时候的自己了。描摹得美艳惊人端庄优雅,却再也没有心了。心都空了死了,人还怎么会是故人呢?只是变折了的那一个,又何止是自己? 葛氏没有答话,只举步出了内室,又背过手掩上了门。廊子里头黑沉沉的,连一盏灯烛都没有。葛氏也懒得去点灯,只靠在美人靠上头,索性闭起了眼睛。已是深夜,众人都睡熟了,院子里头寂静如同无人。 其实毓歆斋的夜,许久以来,早都是如此寂静了罢。如此安静,葛月逍几乎能听得见如丝细雨落下来,梨花慢慢凋落的声音。这株梨花梨花树,还是去年青罗刚刚进门的时候,自己在永慕堂闲坐,随口说了一句外头的梨花树甚好,青罗才叫人给移到自己屋子外头来的。 那时候自己还是爱热闹的,整个毓歆斋收拾的花团锦簇,这么一株梨花孤立窗下,还总觉得不爽快。也没想到它新近移植,今年开了春还真能开出满树的繁花来,只是那颜色冷清,就算开的热闹,望着也是凄凉罢了。往年的自己如何会喜欢这样的颜色?如今倒觉得,只有这梨花最衬自己心境。或者当日随口一句,就已经注定了今日。 春夜的雨,便是这样如丝如梦,若不是这样寂静到极处,几乎是听不见的。人生种种或者也是如此,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谁又会去听雨,去看这样颜色冷清的花朵呢。只有夜梦凄凉的时候,才能就着枕上泪痕,去听帘外雨声,这半年来,或者说这多年来,自己有多少个夜晚是这样度过的? 葛月逍忽然觉得十分自在,枕上听风,与廊下听雨,原本以为是一样冷清,然而真处在此地,却觉得十分不同了。往日长夜未眠,听那外头的风一阵一阵地过,只觉得瑟缩在窗子里头的自己冷清可怜,如今真走进风雨里头,与孤单花树为伴,却原来也不过如此。置身孤清之中,反而不觉孤清了。 葛月逍长久地坐着,风雨润上面颊,湿冷一片,心里却觉得一片空明澄净。 第十七章(20)尘消院落新经雨 (第十七章尘消院落新经雨完。明日起更下一章,去年今日杏墙西) 葛月逍微笑起来,其实她知道,自己如此做,不论成败如何,这一生,想来怀思的心,也再不会停驻在自己身上。她原本是恨他的,前些日子布局种种,也不过是想着若是他真在外头死了,自己能有个终身的依靠罢了。至于他的生死,自己早就已经不放在心上,甚至于能拿来做杀人的利器。 她的命运,本该是跟着他一起滑落入谷底的,就为了这恨意,她才觉得不甘,才想要抓住一棵大树,再去冷眼旁观他的结局。只是自己并没有想到,真到了曙光初现的时候,对怀思的将来不死心的,何止是安氏和怀思?她和安氏一起设下这一计,除了自己对翎燕的恨,对权势的欲,又如何能欺瞒得过自己,没有分毫对怀思的情呢? 只是这情,夹杂了太多东西,恨也好,怨也罢,早就不是昔日绾发新妆,对夫婿回眸一笑的那个自己。新妇晨妆早销,唯有夜梦凄凉,夜雨寒窗,浸润出如此决然的另一个人。 她还记得第一次住进永思堂的时候,那还是初夏时节,她喜欢怀思书房外头种着的两株重瓣石榴花,日日都过去折了一朵簪着。怀思只说好看,说是等这一年的石榴花期过了,就都移到她的毓歆斋里头去。 当时自己笑言,若是花都移了去自己那里,怀思要看,也还要多走几步,更含了些羞涩加了一句,花若只在自己那里,反倒没有去书房瞧他的借口了,不如还留着。怀思却对自己道,毓歆斋是他们两个人的屋子,哪有什么彼此之分?他若是要赏花,只在她哪里赏花就是。她若是想去看他,也只管去,哪里需要什么借口? 怀思轻轻给自己簪上一朵花,说石榴是多子多福的征兆,给她的屋子里头栽上最好,想必母亲也会高兴。月逍还记得那时节自己酡红的双颊,映着他窗下开的艳艳的石榴花,怀思说是一样好看的颜色。夏日暖风微醺,她几乎以为,这一生就是如此情景了,那石榴花也会常开不败的。火一样的颜色,像是书房外头绚烂的流霞,也像是那时倚在怀思怀里的自己的容颜和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葛氏慢慢睁开了眼睛。一片梨花落下来,轻轻坠入她的手心。葛月逍抬头一望,正是天明时分。天际微微泛着青,春夜里的雨,去的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青石阶上还润湿着,梨花落了一地。衣袖上也沾染了许多落花,只是衣衫本就洁白如雪,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了。 虽然凋落,只是那梨花仍旧洁白,时时飘坠几瓣,倒像是雨后的雪。葛氏凝望着手心里的那一瓣洁白,倒觉得腕子上的红珊瑚珠子颜色愈发鲜明。像是开的最好的石榴花。只是哪里有石榴花呢,天明梦醒,昔日种种,也都如云烟散尽了。 自己的好时光不过那么一瞬,到了第二年花开的时候,仍旧是那样明媚的颜色,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看了。而昔日并肩赏花的地方,自己也都不便常去了。或者有清客谋士密谈,或者与王公贵族闲话,有时候她兴冲冲地去了,他却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 她胸中闷着一口气,再也不踏足书房,他却也从来不曾说过什么,偶然间来毓歆斋,那石榴花原本是他最钟爱的,开的那么好,他却也不去看了。那时候自己以为,他是觉得自己心眼儿小,他忙着不叫自己去,自己也不肯俯就,所以和自己生气,这才冷落着自己,连那往日钟爱的花也一其冷落了。 自己心里头生气,拧着一股劲儿也不去提,只是仍旧留着那两树花,盼着有一日这气恼过去了,他就会在黄昏时分回来,折下一朵石榴花,轻轻给自己簪在发上。 又过了两年,她才明白,原来不是和自己置气,也不是因为要逼着自己低头,他不过就是忘了她,不再放在心上了。她几乎觉得,那时候的光阴,只不过是自己虚构出来的一梦,走得那样快,叫人觉得从未出现过。 她开始听闻他身边别的女人,开始听人议论他又迷上了如何美艳的女子,她也开始发觉他对自己的称呼,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从私下里的月逍,变成了众人口中的大奶奶。于是她坐在花树下头,告诉自己,不必不再等他来。直到有一日争执起来,他当着一屋子丫头婆子的面,斥责自己进门多年都没有孩子,自己才明白,原来真的不必再等,连这花开纷纷也不必留着,石榴多子,看在众人眼中,不过是一场笑话。她一怒之下,当即嘱咐人砍了这两棵树,还觉得不能平息怒气,又叫劈了柴给下房烧火。 她原本以为,这石榴树既是当日他亲自所赠,见自己这样,他定然会生气,心里就觉得十分畅快。她原以为会激怒他,却不想他也只是带着厌嫌地瞧了自己一眼,这事情也就罢了。葛月逍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于他,连激怒都不能有了。她也就彻底死了心,白日里和他在人前扮一对和睦夫妻,晨妆精致,粉墨周全了歌舞人前。 夜里她就宿在毓歆斋,洞房深掩,谁又能知道珠帘背后的事?起初的时候还觉得难,日子久了,也就惯了。他也不曾真正彻底冷了她,争吵过后,第二日便又是相敬如宾的样子,每月也总有一半的日子还要回来。只是自己明知道他是无心敷衍,也就与他一般敷衍着,日子也就那样过了。 那时候自己以为,这一世不过就是这样,虽然没有孩子,也没有怀思的心,好歹还有这样的名位在,平安一世也就罢了。怀思身边有过许多女子,却都是昙花一现,既没有人能有他的孩子,也没有谁能留住他的心。 她以为怀思本就是如此的人,和所有的王公贵族一样,见一个爱一个,而不论如何,自己都会是和他永远在一起的唯一一个。直到翎燕进了门,她才惊觉,或者自己连这最后的一点尊严和安慰,也将要留不住了。她原本只是怨他,如今却是恨他,恨他不能给自己夫妻之情,连最后的一点体面尊贵,最后的依凭安稳也不给她。 葛氏轻轻揉碎了手里的花瓣,从缱绻到疏离,从幽怨到失望,从等待到割舍,她本以为已经足够难堪,却不曾想还有今日,到了最后,彼此之间尽成了恨。或者自己就是要这样,自己曾经如此爱他,也如此恨他,便不能容忍他对自己只有漠视,既然不能是爱,那就让他恨自己罢了,恨她逼着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女人,杀了自己的孩子。 是了,除了权势地位,这就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叫他活着,永远记得自己是怎样一个不容漠视的人。那年自己砍断了石榴花,也没能叫他明白这一层意思,如今背着这样的血,他总该记得了。 月逍冷冷地笑了起来,她笑的是怀思,也笑的是自己。本是夫妻,戏里头唱得那样,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却要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用深切的恨而不杀平淡的爱,来叫自己的丈夫记得自己。 葛月逍听见身后珠帘子响,回过身一望,果然是怀思出来了。不过一夜,他就变得更是苍白憔悴,几乎像是老去十年一样。怀思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瞧着她,葛月逍心里只是觉得,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专注地瞧着自己。 葛月逍对他轻轻笑着,笑容满足而又娇艳,就如同许多日子以前的黄昏,她对他展露的笑容一样。只是彼此心里都知道,花已不再是那花,人也自然不再是那人。物非人亦非,早就已经沧海桑田。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执着这,仍旧要捆绑在一起往前,旁的人都不能拆开。 从他迎了自己进门的那一刻开始,不论他愿不愿意和自己相伴一生,就都已经注定了,只有自己,才是他身边永久站立的那个人。月逍瞧着怀思的眼睛,心里知道,他到了这一日,也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半夜风雨,残花双舞。尘消院落新经雨,此时晨光熹微,瞧着最是洁净。只是谁又知道,夜梦凄凉,香肌瘦尽,到头来不过是最难堪又注定了的姻缘。当初多情,今日无情,若是早知有今日,从一开始就只求太平富贵也就罢了,何必要付了真心呢? 葛月逍瞧着远处的天幕,或者再过一时,也就能看见夜雨之后一线愈发明媚的朝阳了。到头终是恶因缘,当初只被多情误。如今真就无情,也不知这前世修来的姻缘,日后岁岁年年长久,又要往何处去呢。 第十八章(01)去年今日杏墙西 宿雨收尘,朝霞破暝。风光暗许花期定。玉人呵手试妆时,粉香帘幕阴阴静。 斜雁朱弦,孤鸾绿镜。伤春误了寻芳兴。去年今日杏墙西,啼莺唤得闲愁醒。 (今天的点击量比平时都多,高兴之余也很惊讶。如果是因为各位读者向别人推荐,那么笔者表示非常感谢。如果大家觉得可读,非常希望您可以把这个故事和更多的人分享。再次感谢大家对这篇长长的故事的支持) 及至清明,朝云暮雨,蓉城春已盛极。敦煌的风沙却仍旧呼啸来去,不同于蓉城的夜雨润湿,敦煌仍旧是干燥的,只是风沙及面,也带了三分的暖意,叫来往之人察觉出春风已至。 敦煌城外的一片胡杨林,在死寂了一个冬天之后,也终于显出了星星点点的绿意。这一点的绿,在别处或者转眼即忘,衬着千里的黄沙戈壁,却显得分外圣洁。胡杨本是最高大的树木,只是这新绿却娇柔清亮,如点点玉珠凝在枝上。 这里的一切都是旷达舒朗的,叫人一望就知道想到跳跃的篝火豪迈的唱歌。唯有这新生之绿,如千里之外忽然到此的江南少女,忽然揭开了掩面的轻纱,肌肤吹弹可破,眉眼盈盈静静,在这广袤粗豪的土地上显得如此不同,豪迈与柔婉。此刻奇异地夹揉在一处,叫人更生了几分怜惜。 敦煌城仍旧和千百年来一样,静静地矗立在大漠黄沙之间,扼守这古老的丝路。敦煌城里热闹非凡,仍旧是沙漠里最璀璨的一颗明珠。来往的都是行人商旅,从这里经过便离开,过了一阵子又再经过,这路过经历了十年几十年,甚至是祖祖辈辈,也就像是一种常态。 胡姬仍旧在酒坊茶肆里跳着飞扬的旋舞,带着与中土衣袂蹁跹的飘逸不同的另一种风情,环佩叮当,眼波如醉,举手抬足尽是娇媚,旋转之间偶然露出一点羊脂玉一样的肌肤。 敦煌城是神秘奇特的,有最英勇的侠客,最娇艳的美人,最华丽的珠翠,最香醇的酒浆,在光怪陆离的奢华背后,一样有着最贫苦的奴隶,最隐忍的刺客,最悲伤的旧事,和最毒辣的阴谋。这些矛盾千百年来都这样奇异的夹揉在一起,彼此争斗不休,却又像是相安无事。 敦煌分明是最热闹的所在,却又像是在尘世之外一样,与外头的起落浮沉毫不相干,甚至于连自己的枯荣也都不放在心上。或者是年岁太久,见识太多,所有起落浮沉,所有伤痕痛苦,在这一座古老城面前,都只是轻轻一笑便略过了。 在敦煌,似乎一切都不曾改变,不曾有战云密布,尸横遍野。不论这个城池的主人是谁,敦煌城却永远有着自己的节奏。不论整个西北,或者是整个天下的格局,已经有或者将会有如何的剧变,敦煌依旧是敦煌,因为瞬息万变反而成了不变,似乎任何人在这里,都会匍匐在它的法则之中,这法则没有人去制定,像是这城池自己在悠长的岁月里打磨出来的。而那些想要制定法则的人,也不得不顺应它的节奏。 而不论是谁,只要真正站在了敦煌,就会被这天下最炫目的所在迷住。世上许多地方的美,都叫人流连忘返沉醉其中,而敦煌却不尽然如此。对寻常人而言,这里有凡世梦寐以求的一切,不似帝都把一切都锁入深宫,这里的一切财富奢华都放在外头,叫最有见识的人也瞠目结舌。 然而这里终究不是个温柔乡,这是红尘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几乎所有人都是带着财富匆匆而来,再匆匆离去,有的人这一生也再不过来。即便再美艳再炫目,却是尽是飘零游子。匆匆经过,投下惊艳一瞥,也就转身归去,只留下一个述说一世的传奇。 而对于另一种人来说,在踏上敦煌城之巅的那一刻,心中就会升起一种强烈的欲望,要真正征服这座城,真正拥有这座城。哪怕明明知道这座城是难以被征服的,甚至是危险的,这样的欲望也像是一种咒语,叫人无法挣脱。而引起这一种奇特诱惑的,就是欲望。有野心的人,都无法抗拒敦煌的诱惑力,像是血脉里潜藏的,这座城池,注定会点燃人心里最热的血。 清明那一日,敦煌又迎来了一个破晓,与千年以来的清晨,都没有什么分别。从无尽的海水一样的蓝里,慢慢泛起青白的天幕,西边还勾着一弯残月,半明半晦之间,天地寂静。忽然一轮红日从大漠的极东尽头升起来,跃出万丈金光,这金光落上起伏的沙漠,又激起更多细碎的光芒,向各个方向投射出去,璀璨耀目,几乎叫人睁不开眼睛。 东方尽头忽然就燃起朝霞,没有任何遮挡阻碍,就烧着了半壁天宇。从最深沉的静夜到最璀璨的黎明,不过是这样一瞬,变化极快,若是眨了眨眼睛就会错过似的。等回过神来,敦煌千里之地,如同绵延的黄金,又展开了它新一日的繁华传奇。在四周或流光溢彩的颜色里头,只有铅灰色的敦煌城墙,是天地间最深沉的颜色,它就默默地守在那里,不论周围如何变化,始终不移。 天明日出,远处最勤勉的驼队已经出发,或往东或往西,或前行或归去。远远望得见骆驼的剪影,背上起伏的弧度与脚下的沙丘相似,坐在骆驼背上的男人,像是这片土地的王者。他们有时会不急不慢地吹起这一日的第一曲羌笛,有时行色匆匆几乎要劈砍迎面忽然而至的风沙。日光在他们身前或是身后拖下长长的影子,像是这座千百年迎来送往的城,给这些一夕停驻的人最后的牵挂。 城头上还有蒙着面纱的女子,瞧不清面目神情,只瞧得见一身纱衣随风飞扬。或者是与来往的侠客结下了情缘的青楼女子,或者是千里独行的女侠,或者是流落异乡的名门闺秀,没有人知道她们是谁,只知道那眼光眷恋,一直随着行人到世界的尽头去了。 此时敦煌城外的一座楼阁智商,青罗和怀慕正并肩而立,无言望着这天地间最辉煌的日出。从京城出来,青罗就沉醉于各个地方的日出日落,破晓黄昏,她总觉得是世上最壮观的风景。每每走过一处,总忍不住注目流连。 以前的自己,何尝想过能见过这些辉煌风景?那时候自己世界里的朝阳,只是从秋爽斋的梧桐叶后,落上雨过天青色窗纱的黄绿色阳光,一线一线地漏进来,唤醒香梦沉酣的自己。自己走到外面的世界,才知道原来天高海阔,还能有这样的景色。 青罗在这一刻,和怀暮一起迎接了敦煌这一日的日出,心里忽然觉得十分温暖欣慰,她离家去国的时候,哪里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日?万水千山走过,与至亲之人并肩迎来朝霞满天,而一切的恐惧都已经过去了。 青罗觉得非常知足,去年的清明时节,正是自己生辰之后,含泪狠心离开故园的时候,风雨三千,离愁切切。不过一年光景,又是清明时节,却是这样的朗朗天宇,尽管仍在异乡,她却不再是一个被放逐的人,而是征服者,是这一座传奇城池的真正主人。远处是金黄大漠,神秘古城,脚下是一汪湛蓝池水,四围浅紫柔白,繁花满树。 青罗和怀慕所在的这一处楼阁,便是敦煌无数秘密中的一个。敦煌城外有鸣沙山,山下有月牙泉,形如新月,色如翡翠,沿岸琪花瑶草郁郁葱葱,众人皆以为是上天留于人间的奇迹,是大漠之中的上天之眼。 敦煌城还有另一个传说,敦煌城外,原本不只有这么一湾月泉,还有一轮日泉,轮廓完整如永不盈缺的太阳,与月牙泉日月同辉,守望千年城池。只是月牙泉有形,而日泉却只存在于传言之中,无数人歌颂描摹,甚至有人确定地说过,在日升月沉的时候曾经见过,一片海蓝的水面,像是质地色泽最好的蓝宝石,像是最美的胡姬的眼睛。 水边花树拥簇,浅紫色粉白色的飞花如烟如雾,落在湛蓝的不夹一丝杂色的水面上,静静停住。花树之中还簇着一座楼阁,飞檐凌空,精美绝伦,楼阁上住着仙人,衣饰华丽举止优雅,来来往往如在云间。只是走近了,这仙人和楼阁花树湖水也就都不见了,没有人能真正走进这传说之地。 第十八章(02)去年今日杏墙西 (今晨雅安地震,渝州震感明显,笔者在睡梦中被摇醒。祝愿所有的人平安无事,也望所有此刻有饭吃,有室居,有闲情可说故事,可读故事的人,珍惜此刻平安的时光。本章节中写到世外之境的隐园风景,愿所有逝去之人,能到达一样美丽的所在) 起初人们以为是瞧见了海市蜃楼,还想着去寻觅这一块绿洲的踪迹,却终究无功而返,日子久了,也就只当做一个神秘美丽的传说,再也没有人去找寻了。 其实那些描绘日泉情景的人,说的都分毫不差,他们眼前所见,便是消失了的日泉的蜃景。只是海市蜃楼原本就难见,随着光影季候飘渺不定,若要想找到源起之地,就更是不易。只是人们都不知道,真正的日泉,就在敦煌城外。 敦煌城最初的王者来到此间,在海市蜃楼的幻境之中,竟然寻觅到了这一眼清泉,为这天然生成的奇景惊叹,便去而复返,在这里修筑了亭台楼阁。只是天下人都有独占风光的想头,这位先祖不愿世人都来打搅自己觅得的这一块洞天福地,便利用四围地形岩石,运用了极高明的奇门之术,把一切想要踏足其中的人都隔绝于外,只有自己家族之人才能享受这沙漠里的奇幻瑰丽之境。 日子久了,这日泉也就真正成为传说了。而日泉的名字也就隐去,号为隐园,从此隔绝于世外。这秘密记载于敦煌王室的秘籍里,直至天下一统,高氏封为昌平王驻守敦煌,在敦煌王族的墓葬中得悉了这个秘密,便又独占了这一处所在。 高氏先祖修葺完善隐园,却并不是完全为了一己享乐。高氏与上官家族不同,上官家与本就是西疆望族,数百年前西疆还不曾归属朝廷,各大世家战乱不休,上官家族拔剑而起,平靖西疆战乱一统一方江山,百姓念上官家族免了战乱,各部各族俱奉上官家为主。 只是上官家创业之祖,曾经留下了一句言语,靖平天下不成王,这才一直未有称王。西疆境内分昌安州、昌恩州与凤仙州而治,任命了帐下得力臣子为知州,再按律择选良臣贤士任各城郡守等位,勤勉治国。 为避世人闲话,上官氏甚至于阖族都居于重华山后山,以示并无为王之心。只是上官家族百年间修订律法,创立科举,清肃吏治,兴修水利,其实尽是各郡县请示了上官家的意思,才最后实行。说是不为王,不过是因为祖训难违,这才垂帘听政。西疆人人归心,可谓是无冕之王。 能维持如此千古未有之局面百年,不可不谓是奇迹了。直到了百年前,中原战火又起,直至中原山河一统,帝王心大,苗头便渐渐指向四方。西疆亦处境危急,上官家族也不再避世山中,正式在明面上接管了西疆一切军政大事。 或者是都觉无必胜之把握,僵持数年之后,才与北疆的窦氏、西北的高氏一起归顺了朝廷,接受了分封,上官家族也就成了朝廷的藩王,天下太平之后,正式在蓉城锦绣湖畔开衙建府,做了永靖王。 而那位临危受命的,就是芳草渡边手书“烹茶煮酒论天下”的第一位王爷的。只是这一位虽然是第一位永靖王,却并不是上官王族之最初先祖了。在此之后,蓉城便独立于三州之外,成了上官家独领之首府要地,西疆定云江南三州,也仍然由上官氏自行管理,税赋徭役也都是西疆自行处置。 虽然如今同为藩王,划定云江南北而治,昌平王高氏的封王之途,却与上官家大有不同。敦煌僻处西域,自古以来自有一派势力,便是扼守丝路要害的敦煌王室。那一族人十分神秘,连姓氏也不叫人知道,城既名敦煌,王族也就以敦煌为名。 高氏一族是中原人,亦是许多往西域行商的家族中的翘楚,虽然不是敦煌之人,时代来往于丝路与敦煌城也就结下了不解之缘。百年前趁着天下纷乱,敦煌王族也渐渐式微,高氏一族才异军突起,成了丝路之主。适逢中原天下初定,朝廷未免战乱,也就依着北疆、西疆的例子,封了高氏为昌平王王,作西北之主,敦煌之王,震慑一方。 然而高氏得国之时,西北人还只知敦煌王族,不知朝廷,更不服高氏,甚至于有对敦煌王族死忠之人,仍旧以敦煌王室为主,视高氏为篡权夺位的小人,暗地里纠结于一处,想着替消失了的王族复仇。 彼时高氏虽得国,却是最为危机的时候。高氏先祖一面要提防朝廷,一面要提防先王族的余孽,日夜忧心有人暗杀,殚精竭虑,几乎夜不能寐。直至有一日,在敦煌王族留下的秘策里头发觉了隐园之密,便暗暗对这一座园林重新修葺,更秘密遣人从敦煌城王宫之下挖了密道通往隐园,白日里在王宫理事,夜间其实歇在隐园。 隐园外自然没有人能进来,密道也是极为机密,布置了无数机关暗道,与其说是地道,其实乃是极为庞大的一座地宫。而这座庞大神秘的地宫建成之后,为了绝密,连所有修建地宫的匠人也都屠戮殆尽。 除了王者和王储,没有任何人知道整个地宫的所有机关要害。守护地宫密道和往来于隐园中服侍的人,也都不是寻常的宫人侍卫,而是自高氏一族来往于丝路敦煌时期开始,便跟随守护的一支秘密力量。高氏也因为这一个秘密,安然度过了最为危机的时候。 百年过去,高氏一族励精图治,也慢慢在西北立稳了脚跟。而昔日效忠于敦煌王室的人,也在历史烟尘中,逐渐被高氏诛灭殆尽,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慢慢在敦煌的无数传奇里消失了。 只是或者是因为敦煌王室千百年来与敦煌城融为一体,或者因为昔日它消失地太快,敦煌人虽然视高氏为主,敦煌王族在此间众人的心目中,却仍然像是这个城池永远的神祇一样,凌驾于昌平王这个封号之上。虽然这面旗帜之下效忠的死士已不再有,这个昔日的传奇,却仍然活在敦煌人心里,百年来,仍旧是高氏家族的心腹之患。 怀慕与青罗所处之地,便是隐园了。此园隐与世间百年,如今却迎进了高氏家族以外之人。数日前敦煌战事平静,怀慕与青罗便离了敦煌城的王宫,带着麾下心腹之人退居于此,自西南挥师北上的兵力,俱由文崎、文岄和董润三人领着,驻守于敦煌城外默默守护。 在敦煌人眼中,来势汹汹的上官氏,席卷了敦煌城与西北千里,却不知怎么就忽然销声匿迹了。如今敦煌局势比之以前,虽然也是惊天之变,却并不在众人的诸多预料猜测之中。这几日冷眼旁观敦煌局势变幻,怀慕与青罗二人却在这里独守一份清静。只是怀慕和青罗心里都明白,这清静也马上就要过去了。这风暴原本就是自己带来的,哪里会能叫自己安然其外呢。 只是如今这个片刻,湖水碧于天,飞花轻似梦,与心上之人并肩而立,这片刻的安宁,谁也不想去打破。青罗立在隐园最高处,脚下的湖水蓝的澄澈,像是自己初到敦煌的时候,瞧见的胡姬的眼睛,像是天空一样奇异的蓝。 这一眼传奇中的日泉,看上去并不见水流涌动,倒像是天地之间最明净的眼眸,静静地在别人都瞧不见的地方,守望着这一片大地。又像是一面透亮的镜子,在绵软金黄的大漠上安放着,安然地映着大漠上的天空,白云悠悠落入湖水,似乎也凝固成了永久的风景。湖上没有舟楫,这一汪湖水如许静谧,连两桨分波都叫人不忍为之。 隐园中盛开着柔白轻紫的桐花,一树一树绵延开去,拥簇着最圣洁无垢的湖水,和最玲珑精致的楼阁。桐花本是清明时节江南最常见的花树,如今骤然盛开在这大漠戈壁之上,又是那样如烟如雾的神秘颜色,围绕着中间圆圆一面蔚蓝,就像是仙境圣湖上飘渺的雾气。 隐园修筑的楼阁不同于敦煌城中王宫的磅礴大气与奢侈华丽,反而以轻盈秀美见长。与寻常园林不同,隐园乃是沙丘之畔湖水之滨的一座空中楼阁,依着背后起伏的黄沙漫漫,面对着日泉之水一层一层地叠错上去,而每一层都被花木掩映,时常只见飞檐一角,如天外楼宇。 隐园至高之处,便是怀慕二人此时所立的这一座天外阁。站在此处,远可以尽揽敦煌大漠千里的豪迈粗犷之景,近可以俯视全园如梦如幻的婉约柔美之景。眼前所见之景的刚柔并济,呈现出最奇妙的感受。 此时在天外阁上望向脚下,那些深深浅浅的颜色彼此渗透交融,层层叠叠地掩映着楼台参差,那如同梦一样轻柔的颜色,似乎无处不在,伸出手去,却又像是捕捉不到似的。 远处亭台曲廊上来往的人,有时出现在你面前,转瞬却又被那些清艳迷离的浅紫色遮掩住了,就像是穿行在仙境或者是梦境中的天外之客。 此处瞧着远处的敦煌是一览无余,而近处的风景,却愈发看不清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或者这一处神秘的园林就是这样,看得清外头的世间,却不愿叫人瞧得清楚自己,连园中之人也都无法窥探其全貌。 第十八章(03)去年今日杏墙西 从园中望去也如海市蜃楼一般,可以想见,大漠上真正看见隐园的海市蜃楼的那些人,遇见的是怎样神秘莫测的情景了。而这一座世外桃源,百年之间,也就是这样展露于人前,却又超然于世外,众口相传,却永远遮掩住轻纱一面。 从敦煌王室到高氏家族,隐园的历代之主,都延续着这一处传奇之地的神秘,并刻意营造出如此幽雅神秘的氛围。其实所有来过此间的人,都不曾忘了,看上去世外孤绝与世无争的隐园,其风云涌动的激烈,不过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敦煌罢了。 怀慕瞧着青罗伸手去摘近处的一朵桐花,笑道,“去年你们住进园子,听闻你就分在了飞蒙馆,本就是桐花最好的地方,倒没有想见,家里的花没有看见,如今倒在这里瞧见了。” 青罗点头道,“也不知这里怎么会开得出这样好的桐花。其实说起来,这花我这些年也未曾怎样见过,白桐乃是市井间最寻常的树木,家里倒不曾有的。去年我从京城出来,沿着江水往下,倒看见两岸村落里,多有种着这花的,远看着只觉得那颜色沉静素雅,几乎不像是人间该有的东西,却又与村落炊烟在一处,水边井畔,桥头渡旁都是常见的。与其他姹紫嫣红却需精心呵护的名花异卉的香花比起来,实在是美的脱俗别致。去年在家里,往春山上去,就看见青桐白桐两色树木并植,还想着什么时候能看见花开呢。” 怀慕也点头笑道,“桐花本就是清明节侯之花,江南江北一般同,想来此时家中所植,也该是花开的时候了。你从京城往西而来,柳色媚别驾,桐花夹行舟,景致想必是极好的。” 青罗微笑道,“那时节哪里想到这样的句子,于我而言,倒是那一句客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更是合情合景。” 怀慕闻言静了一静,便知道自己无意说错了话。去年今日,清明时节,本就是春寒料峭冷雨浸窗的情景。更何况从京城离别亲人,远嫁千里西行的青罗,哪里会有欣赏如烟柳色,如雾桐花的心境呢,那些浅碧轻紫在她的眼中,想必俱是伤心颜色。 怀慕还未说话,青罗便又幽幽一句,“等闲春过三分二,凭仗桐花报与知。到了清明,三春气数已近,往日花红百媚,也不过逐水而流罢了,这桐花虽好,又能驻留几日?古人就常有桐花落尽子规啼的意思,真正到了那时节,又不知是如何伤春情境了。” 怀慕轻轻握住青罗的手,半晌才道,“清明时节本就容易伤怀,何况去年此时,你正是离别亲人之时,原是我不好,不该惹你说这样的伤心话。” 顿了顿又道,“桐花颜色清淡,伤心的句子也多,还是莫要多想的好。你只需记得这一句就好,月下何所有,一树紫桐花。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 青罗心里一震,昨夜云四散,千里同月色,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这本是白乐天寄予元九的句子,然而第一次自己听人说起飞蒙馆的桐花的时候,便想到了这几句。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 去年桐花半落时,她与怀慕,还是天各一方,互相揣测的陌生人,而如今的清明时节,才真正能够说一句复道正相思。一章三遍读,一句十回吟,珍重八十字,字字化为金。自己独居飞蒙馆的时候,桐花未开,那粘着梅花香气的信笺,不过寥寥几句,自己何尝不是一章三遍,一句十回,字字千金?原来世人吟咏桐花,除了伤春字句,娇艳风景,还有这样深入人心的句子。 青罗瞧着自己手中折下的一朵桐花,掰开了怀慕握着自己的那一只手,仔细放入掌心,静静只说了一句,“桐花诗八韵,思绪一何深。以我今朝意,忆君此夜心。” 怀慕自然明白青罗的意思,也不说话,只握着手中的一朵桐花出神,半晌忽然笑道,“去年中秋,你就曾赠我一朵芙蓉,如今又赠我桐花,往后还有许多年,不知道你还有多少花儿朵儿地要给我,古人常拿女子与花互相譬喻,可见此言不假。” 青罗见他取笑自己,面上一红,伸手抚了抚身上挂着的那一枚桃花佩,转而笑道,“你却也不要抵赖,也不知是谁送了我这一枚桃花?”怀慕笑道,“那是老先生给你做的,可不是我的意思。” 青罗嗔道,“你若是这样说,我就把这一朵扔了便是。”怀慕忙着又拉过青罗的手笑道,“娘子可不要生气,以后有什么花儿草儿的,不论是大的小的红的白的,尽管送与我,我都贴身收着就是。” 青罗面色更红,挣脱了怀慕,又佯怒道,“不论是什么你都收着不成?还有不许在外人跟前做这样的惫懒模样儿,叫人瞧见像什么话?还有这称呼,也要改改。听着可不像是世子,倒像是乡野无赖说的言语。” 怀慕却不以为意,“世人都是这么称呼的,怎么到了我这里就是无赖的话?你原本就是我的娘子,这满世上的人,谁又不知道了?就算你此时不认,也是不成的了。难道非要守着那些规矩礼数,叫你世子妃不成?那样反倒生疏,瞧不出我们夫妻情分了。” 青罗原本想说,不如就叫名字也好,话到嘴边,忽然想起,青罗这名字于自己,到底是隔了一层去了,又想起那时候在松城,高逸川和自己所说的话,心里对这个名字就更多了几分不豫,此时这话也就自然说不出口了。想了想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儿。 怀慕见青罗不言,倒也不觉有异,忽然想起一事,对青罗促狭道,“今儿早上伯平传来的信,家里前几日给两个孩子做满月宴,说是太妃高兴,操办的好生热闹。眼见大哥有了孩子,儿女俱全,不知咱们什么时候也能有自己的孩子?” 青罗心里更是不好意思起来,转身道,“如今你还有心思想这些呢,且不说敦煌此间的事情,还没有全然了结,就是蓉城的事情,也正是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你不去忧心这些,还说这些有的没的闲事来拿我取笑。” 怀慕却不以为意轻轻一笑道,“这如何是闲事呢,夫妻儿女缘分本就是天经地义,最要紧不过的事情。”说着眼神一沉道,“蓉城之事,自然眼下是十分要紧的,否则我也不会叫伯平去看着了。他性子沉稳,就算是生出了什么风波,想必也能妥善处置。至于此间的事情,更是没有什么好忧心的。咱们再留几日,等这边的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咱们就能回去了。” 眼神也放柔和了几分,“说不定在桐花落尽之前,咱们就能回去飞蒙馆赏花了。还有桃源川两岸,自然也有桐花夹行舟的景致,那时候你再去瞧,自然和去年是不一样的心境。” 青罗知道怀慕虽然有时与自己言语随意,像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处事最是谨慎周密,也就不再多言,只笑道,“听说大哥哥的长女,太妃取了名字叫上官静,母妃有取了个小名叫流萤,如今养在母妃那里,母妃疼宠得了不得呢。” 怀慕也道,“母妃这些年身边没有孩子,我和三妹妹虽然说是寄养于母妃膝下,实在相处的时间也少。如今太妃能让母妃养着这孩子,乃是什么东西也换不来的,太妃如此,也算是对母亲十分有心了。倒是隽儿,本在染云堂住着,前几日却忽然给大嫂子抱去了永思堂,太妃明知道大哥的事情,还叫大嫂子养着这孩子,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伯平更传回话来,大哥原本被软禁在重华寺里,前日孩儿满月,却被放了回来,在永思堂里悄悄住了一夜。虽说第二日凌晨便又回了寺中,到底叫我有些不安。若是云姨他们又生出什么事端来,倒是添了些麻烦。” 青罗想了想道,“这件事情我也知道些,你却也不必太多心,隽儿本就是大哥的孩子,翎燕虽然病着,大嫂子却是嫡母,养在永思堂也是理所应当。如今大哥的事情虽然人人心知肚明,却究竟没有过了明面。大哥既然回了蓉城,逢孩子满月,想要去见见妻儿,王爷和太妃心软,只怕也就许了。大哥虽然与你有仇怨,却究竟是父王的儿子,是隽儿和静儿的父亲,是大嫂子的丈夫,父王也不会一丝情面也不给的。如今大哥和云姨只怕都在太妃的监视之下,婉姨也替我们留着心,想必也不会闹腾出什么大阵仗来。大哥虽然有野心,现在局面也都定了,想来也该死了心了。你虽然恨他,也该体谅体谅这夫妻父子亲情才好。” 第十八章(04)去年今日杏墙西 怀慕笑道,“方才叫我留神的是你,如今叫我放心的却也是你。我心里明白,你自然又是将心比心,想着大嫂也有多日不曾见着大哥,你此时与我在一处,就有些可怜他们起来,你放心,我虽然恨他,只要他安分守己,我也不会不叫他见着这一面的。” 说着又对青罗一笑道,“你懂得将心比心,我又如何不知道?只是大哥没有我有福气,能得佳人日日在身边陪伴,朝夕不离。” 青罗便又嗔道,“才刚说了两句正经话,又说这些轻狂言语。”肃了肃神色道,“你说的不错,虽然如今咱们占了绝对的赢面,只是云姨此人,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的好,你只瞧她昔年对柳家做的事情就知道,她狠心起来可是不择手段的。如今这样一败涂地,她又岂会甘心?虽然咱们也不惧她,可若是她逼急了做出什么来,母妃太妃还有妹妹们,却还都在家里呢。” 怀慕点头道,“你放心,高逸川所说的事情,我都已经告诉了董余,叫他多加几分小心,更叫他给婉姨传了话。有了这个线索,想来更容易找出她的罪证来,把她和大哥一并压住,如此她就再无力回天了。” 青罗也道,“如此甚好。婉姨查了这许多日子,想必也有了些眉目,如今顺着这些话搜寻,想来必能成事。”怀慕笑道,“我猜忌了这些年,却不想她真有如此能耐。如此想来,倒还真不能小觑了她。不说这人有多大能耐,只这一样心狠无情,就叫人望尘莫及。可惜了她是个女人,出身又不高,一切事情只能假手他人来做,这厉害便差了一层。若是她真正掌握了权势,还不知要如何处事很绝不留余地呢。” 青罗叹道,“其实这王府侯门的女人,哪有心思单纯良善的,那些生来长成都没有心机的,早就死在这样的风波里头了。活下来的,又能站到如今地位的,也就都是心狠之人了。别说云姨,如今的昌平王妃,昌平王太妃,更或者就只瞧我,谁又不是这样的呢?或者是天生如此,或者是迫不得已,到了最后,也就都是这样的人了。” 怀慕也点头点头叹道,“我幼时跟随几位舅父,学的都是兵书上行军打仗的能耐,挥师千里直取敌寇,我本以为,那便是夺取天下的唯一方式,剑锋过处,八方宾服。直到母亲去了以后,我才渐渐明白,其实真正夺取天下的争斗,都是在暗处,谈笑之间,或者就已经改朝换代了。而那些沙场拼死的武将士兵,不过是这暗地里争斗中的一枚棋子,有时候要将士用命来拼得一个胜利,有时却又刻意用许多人的生命和失败,去布一个引诱敌人的局。如此看不见的争斗,其实比起沙场流血,还要残酷得多了。” 青罗见怀慕神色间颇有感慨,默然半晌道,“我还记得那时候,高逸川说起柳氏家族,说是才华横溢,却傲气溢于言表,这才招致了杀身之祸。自古以来,名将贤臣,名裂身死的,又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可见为臣之道,若想要崭露头角,自然是需要才气纵横,但若要保住性命,也需要韬光养晦。为将相者尚且如此,何况为王之人?” “若是只知以沙场征战来披荆斩棘,或者能成一时之事,却不能守长久之基。自古做君王的,最要紧的也就是平衡诸方,调和万物,不动声色就能化干戈为无形,其中残酷无情之处,也就不必细说了。所以为王者,天生注定,这一世就是要在这样的争斗里头活着的,起初是在这漩涡里头,年岁久了,万事都瞧得清楚明白,也就和太妃那样,能超然于这漩涡之外了。” 怀慕笑道,“你倒是也瞧得清楚明白,是我一时痴了。柳氏招致灭门之祸,一来是不明为臣之道,二来也是不明为君之道,自始至终,只把父王当做沙场征战,肝胆相照的同袍,生死相随的知己,却忘了他更是西疆的君主。” 却又叹了一口气道,“父王有过这样肝胆相照的知己,却又轻易舍去。如今我身边的人,明白了柳氏一族不曾明白的道理,倒是可惜,我再也不会有父王那样的知己了。” 青罗安慰道,“这话说得就有些偏颇,董余董润两位,与你小儿一处长大,追随多年,怎么就不是知己了?”怀慕却苦笑了一下,“如今自然是知己,然而等我真的夺去了江山,一切就会改变了。董余是个聪明人,有了柳氏的前车之鉴,等我功成之日,他就再也不会以知己之份待我,而会以君臣之礼,甚至是君臣之间的谋算猜忌来与我同处了。这也怨不得他,或者如此,才是长久相处之道。与其最后落得如父王与柳家那样的结局,倒不如这样,身近心远,却能相安一世。” 青罗见怀慕颇有几分伤感,却也不知如何劝慰。虽然觉得可惜可叹,心里却隐约明白,怀慕说的皆是实情。非但是怀慕,董余只怕也明白这个道理。别说是日后,如今也渐渐可见疏离,从怀慕说起昔日游学天下时候的事情,也总是长叹一声,不复多言。 董润想来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然而或者是不愿明白,与董余不同,董润似乎仍旧停驻在旧日的样子。青罗明白董余董润兄弟对怀慕的重要,在他的心里,其实一直视他们为兄弟而非臣子,只是命数如此,也无法躲避。 青罗还出着神,却听怀慕忽然对自己笑道,“这些事情,等日后慢慢再说罢,还没到那时候呢。我倒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如今已是清明,再过一月余,也就到了四月半,便是你的生辰了。去年这个时候,你还在定云江上,我还有一月才能见着你。当日还听董余说起,四月中在玉峡关的宴会,昌平王还派了杀手,几乎就送了你的性命。我如今想起来,还觉得胆战心惊。今年到了四月半,咱们该是平平安安回了蓉城了,到时候给你好生做一回生日。” 怀慕本是随意一说,青罗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连她自己也忘了,四月半,那是苏青罗的生日。去年的四月半,似乎已经是前生的事情了。那时候自己在玉晖峡仰望那一轮明月,本以为是走向波澜不惊的末路上去了,何尝想到日后的风起云涌呢。 自那一日开始,自己在甲板上第一次瞧见任连云,离死亡那样近,却又被苏衡救走,自己的人生也就改变了。她还记得那时候满山的映山红,在初生的朝阳下头,那姹紫嫣红显得愈发的夺目,叫她一瞬间就忘却了自身。若不是因为那时的月色太清,山岭太艳,或者她也就不会与苏衡结下不一样的情缘。 如果玉晖峡的那一夜,所有事情都风平浪静地就那么过去了,那么她和苏衡,和怀慕,如今又会是怎样呢。或者苏衡这一世也就只会是她名义上的兄长,而不是痛心绝望而割舍的爱恋。而怀慕与自己,或者会更早地接受彼此,也或者做一对生分夫妻一世。 四月半是青罗的生日,苏衡从来没有对自己提及过。或者就像苏衡自己所说的那样,在他的心里,只愿把自己当做幼年相遇的探春,而不是自己的妹妹青罗。青罗自己知道这个日子,也只是在见着与怀慕的合婚庚帖的时候,匆匆瞥见了一眼。 一年过去,这个日子也就被自己慢慢地遗忘了。苏青罗和贾探春,在她心里似乎已经成了一个人,再也分不开了。幼年便死去的苏青罗,也就早就和自己融为一体了。而在这个瞬间,这个死去的人却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提醒着自己和她的不同。 清明快到了,再过几日,自己的生日也就到了。青罗还记得去年的生辰,满府里给自己庆祝,或者说是给自己送别。分明是最热闹的,却只觉得凄清。那时候自己第一次遇见苏衡,在清明时节迎着纷纷落雨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去。 第十八章(05)去年今日杏墙西 (明日之后,笔者又要外出旅行,约为一周,直至五一左右才能回来。旅途不便,所以明日的更新将会是五一前的最后一次更新了。或者是双更,或者会给大家放一个番外。希望大家谅解,关注明日更新。如果可能的话,回顾梳理前文,就更好了~) 而如今又到了清明,再也没有人记得自己的生日。那时候自己穿着绯红广袖云裳密云锻的深衣,疏疏朗朗绣着孔雀金绿与宝蓝的牡丹花,那是自己最后一次在自己的家族中露面,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 那时候在自己身边的人,如今也不知流散于天涯何处了。青罗心里忽然想起了侍书,那个陪伴着自己过了那么多生辰的人,总是笑容满面地亲手给自己煮一碗长寿面的人,如今也已经再不是昔年的那个伶俐娇俏的少女。不过短短一年光景,一切事情,竟然都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那个在清明前后的桐花春雨里头出生的探春,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了。 青罗感伤之余,心里忽然舒了一口气。如今这样,或者也没有什么不好,把贾探春的一切都尽数忘了,忘了清明的雨,忘了玉晖峡月色朝阳下的映山红,忘了那时候相遇的人。清明的生辰,本就不是最好的光阴,三春将尽,淡烟疏雨,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凄清的时节。 而青罗的生日,却是在四月半的初夏,蔷薇香正盛,午茵好梦长,那才是最好的光景。清明时节的离愁别绪,清明时节遇上的人,原本就是该忘记的,也早就该尽数都忘了。等过了这一个清明,等满树的桐花都落尽了,自己就该去过属于青罗的第一个生辰,在初夏的温暖日光里头,簪着最艳丽的一朵蔷薇花,微笑着与自己的夫君并肩在一处。 怀慕见青罗不出声儿,也不知她心里想着什么,忙道,“怎么?难道说起你的什么伤心事了不成?”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你母亲去得早,又为了父兄嫁到了这里来,说起生辰,难免有些伤心想家。你也不必难过,你还记得去年清琼妹妹和你哥哥定亲,说是今年开春就要来迎娶的。我算着日子,只怕等到了你生辰的时候,你哥哥也就到了蓉城。到时候一处给你庆生,岂不是全了你的心愿?” 青罗一怔,是了,当日澎涞倒是说过苏衡要来西疆的话,只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她也就忘了。如今忽然听怀慕提及,心里却有些不安起来。青罗也不知道自己何以会不安,各自嫁娶,原本这一切已经成了定局,也无需多言。只是青罗想起那时候清琼和自己说的那些话,想起澎涞所说的苏衡对自己未了的心,就觉得到那时候的事情,未必就能毫无波澜地过去了。 这意思青罗自然也不好和怀慕说的,只是笑道,“我也有半年多不曾见着哥哥了,等他过来,头一件要紧的事情,就是叫他把赶紧澎涞先生带回京城去。” 怀慕点头道,“先生和侍书的事情,我也算是知道些。侍书是你的陪嫁丫鬟,我原本不该说什么,只是还是忍不住劝你一句。若是她与先生有情,不论在你心里,澎涞是何等样的一个人,你也都该让她自己去选择,日后是喜是悲,也是她自己的事情。你若是因为心疼她就替她做了主,日后只怕她后悔一世,还要来怨怪于你呢。当日你叫董余把侍书送回了蓉城,寻了僻静不见人的地方安置,对世人都只说她死了,我就有些不放心。你若是当真心疼她,就该万事都成全她,可不要因为这心疼,反倒做了什么叫她伤心的事。” 青罗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只管放心。我当日就说了,侍书若是活过这一个劫数,我就当是那个陪我远嫁的丫头已经死了,从此一切由得她去。既然由得她去,她若是不愿再见先生,我也就替她隐瞒一世,她若是愿意,我就给她一个新的身份,叫她再也不用因为我为难。她跟了我十几年,我也没有旁的能为她做的,唯有给她一死,在给她一生,才算是我能为她做的全部了。” 怀慕点头道,“这样最好。旁人的事情,终究是我们无法做主的,依你的说法,或者只有侍书这个人死了,才能放下旁的牵系,两个人安安稳稳地在一处呢。侍书对你忠心,为了你连性命都可以舍了不要,这一回若不是因为你,也不会就成了如此。能成全她自在,也算是对得住她了。” 青罗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却恍惚想着自己。她明白侍书想要的东西,不过是因为这也是她想要的。她也想摆脱所有的身份,苏青罗也好,贾探春也好,若她能死去新生,那么她所为难的一切也就都不再为难,只需好好与心上之人相守。 只是对于侍书来说这一切是那么容易,对自己来说,却毕生都不可能了。苏青罗也好,贾探春也罢,都是她不能割舍的部分了,她们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她们,原本就该是这样,哪里能够分得开呢? 自己能为侍书抹去一切,或者说,侍书用自己的死亡抹去了一切,然而却不会有人能够抹去她的。 从贾探春到苏青罗,其实自己已经死过一回,却只是从一个身不由己落入另一个身不由己当中去了。而自己期望的那一个自由无碍的身份,却是永远不会来的。自己当日与怀慕的约定里,就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将来,却因为自己爱上的那个人是怀慕,就永远成了不可能。 她只能是青罗了,因为怀慕,所以心甘情愿地留在这样一个身份的枷锁里头,因为只有这样,她们才能相伴一生。 只要上官怀慕还是王座之上的上官怀慕而不是行走天涯的云和,自己就只能是她身边的涵宁公主青罗,而不会是那个自己梦想中泛舟五湖的人。 青罗回过神来,轻轻伸手握住了怀慕的手。眼前风景如斯,身边良人在侧,日后的事情,总能一起去面对的。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无牵无挂地做世外之人,成就无双的神仙眷侣? 夫妻一世,大多就是这样,并肩执手去直面人世风霜,熬得过不离不弃的,也就已经算是完满一生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侍书与怀慕如何,清琼与苏衡如何,也都有他们自己的命数。而自己与怀慕的一生,也总是要自己两个人,一起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的。 就像怀慕方才所说的那样,自在也罢,束缚也罢,不论悲喜,得失,也都是自己选择的人生,所以只有一路往前去。日后如何,谁又能说得准呢?至少眼前,她是欢喜满足的。 怀慕和青罗二人正说着话,见下头走上来一个人,却是裴梁。青罗扬声笑道,“裴将军今日公事繁忙,怎么还有闲儿来这里?” 裴梁走到近前来,低头对怀慕二人道,“世子,世子妃,昌平王和王妃有请。”怀慕淡淡应了一声儿,想了想又道,“那究竟是昌平王要见我们,还是昌平王妃要见我们?” 裴梁笑道,“昌平王如今还病着呢,自然是昌平王妃有请了。”青罗笑道,“这昌平王大婚才三日,怎么就又病了。” 裴梁笑道,“前日昌平王大婚,也就是勉励支持着才去的,这几日敦煌的事情,也都是这位昌平王妃在处置。说起来这昌平王病的也不奇怪,昔日高逸川活着的时候,谁不知道这位羽公子是个病秧子呢。倒是这位昌平王妃,实在是个厉害角色。” 怀慕点头笑道,“这是自然的,若不是这位王妃,我们也不会如此轻易就收拾了这半壁河山了。”说着便对青罗笑道,“既然是新王妃有请,咱们这就去罢。” 青罗笑道,“新的昌平王继位,又和新王妃大婚之后,这还是咱们头一回去见呢。你瞧我这一身,都是在家时候的衣服,难道也不收拾一二就去?” 怀慕打量了青罗一眼,一身浅碧色的绸衫系着一条同色的裙子,腰间束着一条白缎子,清丽如柳,不像是威重一方的世子妃,倒像是闺阁中的温婉少女。 怀慕笑道,“我倒是瞧你这样好,你穿着那些沉重的礼服首饰要轻便随和许多了。只是既然是昌平王妃请我们去,还是要穿那些劳什子的衣裳去给人看呢。” 第十八章(06)去年今日杏墙西 (今日双更,祝大家五一假期愉快,五一回见) 青罗笑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我这就去收拾收拾,我瞧你也最好换一身衣裳再去,我也就罢了,你可是未来的王爷呢,别叫人小瞧了去。” 怀慕笑道,“难道我像现在一般随便穿一身衣裳,就不是未来的王爷了不成?” 青罗掩口而笑道,“是是,你不拘穿什么,都是王爷的样子。可别在这取笑儿了,快些去吧,若是迟了,可就显得咱们不成了礼数了。” 怀慕一笑,也就自己去了。裴梁有些事情要和怀慕说去,也就一起先走了。青罗也自去按礼数换了一身衣裳,细细描画了妆容。 青罗和怀慕到敦煌城中的昌平王府的时候,这座城池已经彻底苏醒过来。街市上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蒙着面纱却半露藕臂的西域女子,面纱下的笑容如朝阳明媚。无数的奇珍异宝,或者在集市上展露光亮,或者不为人知地溜走了。有些人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又有些人悄无声息地离开或是死亡。 这一切繁华尘世的景象,在昌平王的府邸中都瞧得分明。说是王府,其实一切规制俱是敦煌王室留下的宫殿,奢华灿烂光彩夺目,却又带着敦煌王族特有的神秘。 王宫处在敦煌城的最高处,而王的殿阁,又处于整个王宫的顶层,这也是整个敦煌城的最高处,下面尘世的一切,在这里都纤毫毕现。 然而王宫顶层的一切,却都被隐匿在夹着金丝银线绞出来鲛绡帐的背后,从地面看过去,只觉得是朗日晴空下一抹流动的银光,却看不清那奢华背后的人。 此时鲛绡帐之后,有一个女子正默默地端坐着俯视众生。蒙着轻薄的面纱,额上缀着无数珠玉珊瑚串成的珠翳,一络一络地垂到眉下,遮掩住了眼眸容颜。 那女子不是寻常中原人的装扮,倒有几分像敦煌常见的那些胡姬。一头乌发用一朵金莲花笼在脑后,却又肆意地撒了一肩。身上也穿着一件纱衣,浅浅的银色流动,里头的金色西番莲花隐约开放。 女子伸手轻轻拨开王宫四周笼着的鲛纱,手腕露出来,颜色比寻常女子更要白皙几分,如远处山峰上的积雪一般。腕子上笼着十个细细的银镯子,皆是用极细的金银丝绞出来,缠着细碎的铃铛,抬手间便有轻细的铃声响起。 女子立起身,微微转了转身,面上的珠翳飞扬起来,露出一双眼眸,竟然是湛蓝的颜色,犹如日泉的湖水一样,却又更深邃几分,那蓝色一层一层地深下去,眼波流动之间,就叫人目眩神迷。 面纱下的容颜依稀可见,轮廓精致绝俗,却自有一种英挺深刻的风度,一望既知有西域番邦血统。那被遮蔽了一层的朦胧容颜分明极美,却又瞧不出年岁来,只觉得气度高贵,又带着一种寻常闺秀不曾有的娇媚,举手投足间,那韵味就和铃声一起,细细碎碎地无处不在。 这女子就是这座城池新的主人,三日前大婚的王妃玲珑。此刻她坐在这里,俯视着底下的芸芸众生,心潮起伏不已。 玲珑想起自己第一日登临此处的心情,那种带着悲愤的澎湃激动,至今也仍然涌动在自己心里。自己这一生,从出生到现在,无时无刻不梦想着站在此处,到了此时这梦想终于实现了,她终于在此处俯视着一切,成为这座城池中至高无上的那个人。 这座王宫的繁华,她从出生的时候就梦见,却到了十五年后的今天才终于亲眼看见。而她的十五年,是自己漫长的一生,却也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她的家族,梦想着站在此处已经百余年。 百年前在战火血光中仓促的告别,这一别,谁曾想就是漫长的百年。她从小听着这样的故事,听着那些玉座珠帘之上的辉煌,听着那些充满着血泪仇恨的别离,听着那些充满着狂热向往的理想。 玲珑活着十五年,人生的全部,便是这些故事。她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她所有的亲人,见过的不曾见过的,他们人生的全部也都是这个故事。他们教养她保护她,同时也把这些故事说给她听,在她还朦胧无知的心里种下狂热的种子。 而在她只有七岁的时候,这些人就和那些故事一起消失了。再也没有人和她说这些故事,说那些带着金玉光泽的绮艳传奇,说那些带着绝望痛苦的百年飘零。她的世界一夕之间就寂静了,然而那些故事,日日夜夜在她耳边响起,再也没有止息。她眼前所见,耳边所响,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而这一日,所有人都已经成了故事中的一部分,而自己却成了这个故事的终结者,成就了这个故事的最终结局。 玲珑没有姓氏,在这十五年间都不曾有过姓氏,而到了今日,她又重新拥有了血脉相传的,最为高贵的姓氏。她没有姓氏,她和她的家族,终于等到了这一日,重新以敦煌为姓氏。玲珑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准备好。 明明她已经准备了十五年,从出生的时候就一直为这一天准备着,然而真到了这一刻,被簇拥在这个世界的顶端,她忽然觉得有些惶恐。那些百年的辉煌和痛苦,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膀上,叫她举步维艰。她还只有十五岁,即使准备了这么多年,她也仍然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叫年少的她无法承担。 她回到了这个属于自己家族的位置,拥有了自己和家族百年来梦寐以求的尊荣,然而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她去承担。她成为了高氏的儿媳,成为了昌平王妃,她是一个女人,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她自觉自愿地走上了这一条路,没有人逼她。然而从没有人问过,这一切是不是她想要的。玲珑有时候会想,如果真的有人问她,她会如何说?或者她仍旧不会拒绝,而是仍然和现在这样,含着笑走上这条命中注定的道路。并没有人逼她,这不过是她血脉中就传承下来的使命。 那些传奇也是她的传奇,那些痛苦也是她的痛苦,她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当她站在此处的时候,那种激动狂喜也是发自肺腑的。玲珑定了定心,微笑着想,她的梦想已经实现了,她的家族的百年痛苦也完结了,她不该感到惶恐不安。她只是还没有习惯罢了,没有习惯这突然而来的尊贵,和随之而来的责任。 玲珑正听见后头有人低声回话,说是永靖王世子和世子妃到了。玲珑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轻轻摘下了面纱和珠翳,吩咐宫人把上官怀慕和青罗请进来。宫人领了命下去,玲珑慢慢走到屋子里摆着的麒麟香炉跟前去,伸手抓了一把香料进去,那种香味奇异悠长,浓郁热烈。 这种香气,也有百年间不曾出现在这个王宫里了。这样浓烈奔放的郁香,想来是中原人所鄙弃的。那些人信奉着森严的礼教,喜欢的也都是那些淡雅清幽的香味。而此时此刻,唯有这样的浓香,这一种属于敦煌王族的香气,才能叫玲珑觉得安心妥帖。她本就是番邦女子,敦煌王室的身上,原本就有这西域胡人的血,她以此为荣。 她有着世代相传的湛蓝眼眸,市井之人都以为是寻常胡姬的眼睛,然而真正有识见的人却看得出,那种不带着一丝杂质的湛蓝,是在传奇中消失了的敦煌王族,最为高贵血统的证明。 青罗走进玲珑寝宫的时候,那股子浓香便兜头兜脸地扑了过来。那是异域的香,浓郁的甜香里头渗着些冷意,带着几分魅惑人心的力量。青罗不止一回走进这一座王府,第一次是在攻陷敦煌城的时候,第二次是新的昌平王继位大婚的时候,如今这是第三次踏足此处了。至于玲珑,她也见过几次,玲珑是个与自己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的女子,容光绝世,颠倒众生。分明只有十五岁,却丝毫不见稚嫩,那容颜眼眸俱是清冷如霜雪一般。 青罗正想着玲珑,就听见帘子背后的女子声音响起。那女子的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奇异的卷舌音。玲珑从帘子后头走出来,即使是见了数次,青罗也仍旧被玲珑的容颜震慑住。青罗自认也算是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美人的,环肥燕瘦,桃红李白,各有各的风韵美好。只是玲珑,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一般。 玲珑对青罗笑了一笑,请青罗和怀慕坐下,又叫宫人端出三盏酒浆,用琉璃碗盛着,颜色嫣红如玛瑙,折着璀璨剔透的光。玲珑轻轻笑着,伸手取过一盏来慢慢饮着,“这是王宫地窖里藏着的红葡萄酒,从夏至冬都用冰镇着,如今天气虽然还没有热,若是等夏天再饮,风味更是好呢。我才叫人取了出来的,你们先尝尝。” 青罗也笑着取过一盏,“我在家也曾尝过这个,只是没有冰镇着,倒是大大不如这个了。其实若真说起味道,也就不过如此,倒是颜色鲜亮好看。”怀慕也呷了一口,笑问道,“王妃这几日来这里住着,可还觉得习惯?听闻昌平王又病着了,不知今儿可好些了?若是有什么不爽快,还是早些调养的好。” 玲珑笑了笑,又喝了一口,不以为意道,“这西北上下,谁不知道高羽是个只有半条命的人,这病根儿也不说一日两日就种下的,哪能就这么好了,也不会有什么不好。世子和世子妃也不必担心,自然有大夫替他瞧着的。” 青罗和怀慕听了这话,也都觉得有些难堪。不论玲珑是因为什么嫁与高羽,究竟是名正言顺的昌平王妃,如今在外人面前说起这样的话,也总是由些不妥。只是见她神色平静,也不好说什么,只当从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话。 玲珑见二人神情,却忽然嫣然一笑道,“世子和世子妃不必觉得为难,我原本也没有把你们当做外人。我如今做的这个王妃是个什么境况,旁人不知道,你们还能不知道么?”垂了垂眼睛,又道,“至于我和高羽,也不过就是个名分罢了,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三人都默然了一时,玲珑又笑道,“今日请两位来,是有个要紧的人,要请两位见一见呢。这些闲话不需多提,这就请了出来。”又对怀慕笑道,“上官世子只怕做梦也不曾想到,这是个什么人呢,等一时见了,自然欢喜。” 怀慕一怔,自玲珑与自己接触一来,一直是如雪山冰湖一样冷的模样儿,原本就是脱俗的容颜,衬着这样的神情,更是瞧不出年岁来。此时莞尔一笑,却像是十五岁的少女,婉转清扬,言笑晏晏。 怀慕和青罗都是呆了一呆,也不知是什么人,能叫玲珑露出这样的笑容来。玲珑又是一笑,“罢了,那些丫头去请,她未必就肯出来,不如我亲自去请了,你们在这里坐一坐,自便就是。” 说着也不等二人答话,便起身提了裙子跑了出去,身上的铃铛细碎地响了一路。那些金银线的华丽衣裳,随风轻轻飘起来,而玲珑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温暖清亮。 青罗和怀慕对望一眼,半晌青罗才道,“玲珑是敦煌王族的后人,会与你身边的什么人有来往?瞧着她的模样,似乎还是极为亲近的人呢。” 怀慕思索了半日道,“实在是不知道有什么人。这事情我瞧着颇有几分蹊跷,也不知这玲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倒叫我都猜不透了。” 青罗想了想道,“说起来咱们这回能轻而易举地拿下敦煌,和这位玲珑姑娘也颇有些关系,若不是她,只怕还要多费许多周折,更要多死许多人命。只是以前也没听你说起过这位敦煌王室的女子,如今忽然就到了眼前,到底是有些突兀,连我也觉得颇有几分古怪。这女子从名不见经传之人,忽然就成了敦煌王室的公主,这才几日,便又成了昌平王的王妃,也着实不是一般的女子。不过我冷眼瞧着,这位玲珑公主对咱们,也不像是有什么恶意,这一个月以来,对咱们也颇有助益的。你若是实在想不出她要你见的人是谁,不如好生想想,当日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或者就能想起谁和她有关系了。” 怀慕点头道,“说起这位玲珑公主,与我认识也没有多少时日。你还记得在正月里头,咱们好容易从松城脱了身,那个时候,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便是这位玲珑公主从敦煌递过来的。” 青罗一惊,“那她信里都说了些什么?”怀慕道,“她那时候说,知道我们要从松城挥师北上奇袭敦煌,说她是敦煌王族之后,知道敦煌城中的密道地宫,能帮助我们兵不血刃地拿下敦煌城。” 青罗蹙眉道,“这样大的事情,你又从没有听说过玲珑这个人,如何就信了她?若是个骗局,岂不是要被内外夹攻了。那个时候连任连云也都还没有回到敦煌,西北诸人,也还都蒙在鼓里,她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子,怎么就知道了这样的机密?” 怀慕摇头道,“当日她是如何知道这样的大事,我也没有想明白。只是见她知道的太多,就算是不信,也不能听之任之。若一切真如她所言,玲珑的存在,在当日就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不能等闲视之。所以当日,我才悄悄遣了文崎,带着最为精锐的一批人潜入敦煌,去和这位玲珑公主见面。” 青罗惊道,“文崎哥哥是太妃的人,却不是你的心腹,怎么这样的大事,不叫董余去,反倒是叫他呢?若是文崎哥哥真是对咱们有什么异心,更或者这位玲珑公主就是谁安排到咱们身边的人,两下里串在一处,轻易就占了西北战局的先机,到那时候,你又要如何是好?” 怀慕笑道,“我自然也知道这里的厉害,所以当日跟着文崎的人,全部都是我的心腹,暗地里日夜盯着他的。” 青罗笑道,“那既然不放心,又何必叫他去呢?”怀慕慢慢道,“你也知道,在松城的时候,咱们压住了方家的势力。方家的势力,一半在方正端的手里,还有一半,就在方正同的手里了。而方正同只有文崎这么一个儿子,他手里的兵力,自然就是文崎手里的了。而且文崎和文峰兄弟不一样,他是姑姑的儿子,是太妃的外孙,与咱们家的关系,更是紧密许多。也因为这一层的亲缘关系,方正同虽然是方家的二子,其实在方家地位举足轻重,除了方老将军,还在方正端之上。我们要是想彻底收服方家的心,就要先收复文崎的心。收复了文崎的心,就是收服了整个方家。所以我才派了他去做这样的要紧事,以示对他的信任倚重。” 怀慕顿了顿又道,“他若是明白我的意思,自然就会好生办了这一趟差事。若是有什么异心,有那些人在他身边,也就能——”语声未落,见青罗震了一震,怀慕便咽下了下头的话,笑道,“只是我心里明白,文崎对咱们是没有异心的。” 青罗却道,“他是太妃倚重的人,你如何能肯定他对你之心?”怀慕笑道,“我并不确定,我所能够确定的,其实是文崎对你的心。”青罗讶道,“你这话我说的就不明白了。” 怀慕饮了一口酒笑道,“其实这并不难明白。文崎与我们不同,他就像是一把利剑,纵横天下且无所畏惧,寻常人收服不住,也不是什么利益诱惑能够驱策的。他效忠于太妃,是因为他是姑母的儿子,太妃的外孙。而除此之外,这柄利剑就只有一个剑鞘,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能降服得住他,那个人就是你。” 见青罗惊讶,怀慕又笑道,“我一眼就能瞧得出,文崎对于你,是又敬又佩的。这原本也不奇怪,你去年做的事情,寻常男子都不能为之的,你却举重若轻,言谈举止尽显从容冷静。只看文崎对你言听计从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一路从蓉城护着你北上,已经对你心服口服。他那样的人,等闲不把谁放在眼里,而一旦服了谁,也就是百折不回的忠诚。” 青罗叹了一口气道,“若是真能这样,也就罢了。”顿了顿又道,“那你对文崎哥哥的这一番试探,也算是成了罢?” 怀慕点头道,“文崎到了敦煌,对玲珑公主也是多番试探忖度,后来我们和玲珑里应外合,若不是文崎在那边替我瞧着,我也不敢十分放心。那时候文崎和我叫他带去的人都在玲珑身边,若是她有什么异动,他们也就能当机立断。好在后来的事情,一起顺遂,文崎也就和玲珑一起,在敦煌城中和我们里应外合,轻而易举拿下了敦煌。” 青罗道,“玲珑所说的敦煌之谜,想来就是敦煌王宫到隐园之间的这一座地宫密道了。咱们当日攻入敦煌,咱们就是因为从隐园中悄悄进入地宫密道,从内里突袭了敦煌王宫,这才一夜之间拿下了敦煌城。只是我还有些疑惑,玲珑是敦煌王室的后人,知道从敦煌城外,如何破除迷障进入隐园的法子,这本来并不稀奇。可这地宫密道,却是高氏所修筑,并不是敦煌王室所为,她自然不可能在家族所传的秘策言谈里头得知这里头的许多机关奥秘。” “玲珑当日所绘制的地图,我也曾经见过,何处有机关埋伏,何处生何处死,甚至于地宫中暗卫的轮值时辰,也都一清二楚。这些机密,我这几日听这里的宫人说起,只有高氏家族继承王位之人才知道的,高逸川对高鸿不甚喜欢,连他至今也并不知道,玲珑一个十五岁的女子,却又怎么知道这许多机密?” 第十八章(07)去年今日杏墙西 (好久不见,不知道众位的假期过得如何?笔者归来,更新继续,今天仍旧是双更。忽然发现起点多了一个作品角色介绍的栏目,顺带对各个人物做了一点简要介绍,类似判词,现有青罗、怀慕、苏衡、怀蓉、侍书等,大家可以关注一下。以后陆陆续续会给其余角色同样立传,或者随着剧情对各个角色进行修正。再次将现有的角色判词列出,苏青罗—万树芳菲谢,一生聚散情。十年悲欢事,千里踏莎行。上官怀慕—策马倚长剑,天地山水中。翻覆家国路,云上紫金龙。上官怀蓉—岭上松风静,梅花傲雪寒。世上谁知己,蜉蝣有悲欢。苏衡—花开惜未知,知花折已晚。清明纷纷雨,潇潇人不还。侍书—相随是痴梦,相思本自欺。尘沙随风转,从来不由己。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怀慕摇头道,“当日她是如何知道这样的大事,我也没有想明白。只是见她知道的太多,就算是不信,也不能听之任之。若一切真如她所言,玲珑的存在,在当日就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不能等闲视之。所以当日,我才悄悄遣了文崎,带着最为精锐的一批人潜入敦煌,去和这位玲珑公主见面。” 青罗惊道,“文崎哥哥是太妃的人,却不是你的心腹,怎么这样的大事,不叫董余去,反倒是叫他呢?若是文崎哥哥真是对咱们有什么异心,更或者这位玲珑公主就是谁安排到咱们身边的人,两下里串在一处,轻易就占了西北战局的先机,到那时候,你又要如何是好?” 怀慕笑道,“我自然也知道这里的厉害,所以当日跟着文崎的人,全部都是我的心腹,暗地里日夜盯着他的。” 青罗笑道,“那既然不放心,又何必叫他去呢?” 怀慕慢慢道,“你也知道,在松城的时候,咱们压住了方家的势力。方家的势力,一半在方正端的手里,还有一半,就在方正同的手里了。而方正同只有文崎这么一个儿子,他手里的兵力,自然就是文崎手里的了。而且文崎和文峰兄弟不一样,他是姑姑的儿子,是太妃的外孙,与咱们家的关系,更是紧密许多。” “也因为这一层的亲缘关系,方正同虽然是方家的二子,其实在方家地位举足轻重,除了方老将军,还在方正端之上。我们要是想彻底收服方家的心,就要先收复文崎的心。收复了文崎的心,就是收服了整个方家。所以我才派了他去做这样的要紧事,以示对他的信任倚重。” 怀慕顿了顿又道,“他若是明白我的意思,自然就会好生办了这一趟差事。若是有什么异心,有那些人在他身边,也就能——” 语声未落,见青罗震了一震,怀慕便咽下了下头的话,笑道,“只是我心里明白,文崎对咱们是没有异心的。” 青罗却道,“他是太妃倚重的人,你如何能肯定他对你之心?”怀慕笑道,“我并不确定,我所能够确定的,其实是文崎对你的心。” 青罗讶道,“你这话我说的就不明白了。”怀慕饮了一口酒笑道,“其实这并不难明白。文崎与我们不同,他就像是一把利剑,纵横天下且无所畏惧,寻常人收服不住,也不是什么利益诱惑能够驱策的。他效忠于太妃,是因为他是姑母的儿子,太妃的外孙。而除此之外,这柄利剑就只有一个剑鞘,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能降服得住他,那个人就是你。” 见青罗惊讶,怀慕又笑道,“我一眼就能瞧得出,文崎对于你,是又敬又佩的。这原本也不奇怪,你去年做的事情,寻常男子都不能为之的,你却举重若轻,言谈举止尽显从容冷静。只看文崎对你言听计从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一路从蓉城护着你北上,已经对你心服口服。他那样的人,等闲不把谁放在眼里,而一旦服了谁,也就是百折不回的忠诚。” 青罗叹了一口气道,“若是真能这样,也就罢了。”顿了顿又道,“那你对文崎哥哥的这一番试探,也算是成了罢?” 怀慕点头道,“文崎到了敦煌,对玲珑公主也是多番试探忖度,后来我们和玲珑里应外合,若不是文崎在那边替我瞧着,我也不敢十分放心。那时候文崎和我叫他带去的人都在玲珑身边,若是她有什么异动,他们也就能当机立断。好在后来的事情,一起顺遂,文崎也就和玲珑一起,在敦煌城中和我们里应外合,轻而易举拿下了敦煌。” 青罗道,“玲珑所说的敦煌之谜,想来就是敦煌王宫到隐园之间的这一座地宫密道了。咱们当日攻入敦煌,咱们就是因为从隐园中悄悄进入地宫密道,从内里突袭了敦煌王宫,这才一夜之间拿下了敦煌城。只是我还有些疑惑,玲珑是敦煌王室的后人,知道从敦煌城外,如何破除迷障进入隐园的法子,这本来并不稀奇。可这地宫密道,却是高氏所修筑,并不是敦煌王室所为,她自然不可能在家族所传的秘策言谈里头得知这里头的许多机关奥秘。” “玲珑当日所绘制的地图,我也曾经见过,何处有机关埋伏,何处生何处死,甚至于地宫中暗卫的轮值时辰,也都一清二楚。这些机密,我这几日听这里的宫人说起,只有高氏家族继承王位之人才知道的,高逸川对高鸿不甚喜欢,连他至今也并不知道,玲珑一个十五岁的女子,却又怎么知道这许多机密?” 怀慕笑道,“你说的不错。当日我们拿住了高鸿,为的就是把西北的战事,一来是不想叫他被任连云所利用,二来也是想从他的口中知道,有没有什么容易些的法子能够进入敦煌。我原本想着,他想从自己的父亲手里篡位,又被自己的弟弟谋算,对高氏一族想必也没有什么情分了。我若是许他将来荣华,或者他就能为我所用。”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真是草包,什么都不知道,空有一腔子野心罢了。高鸿能稳坐世子之位到今日,只能说是他去了的母亲和任连云暗中扶持的缘故。这地宫之谜,原本是继承王位之人才知道的秘密,然而当日我进入隐园,里面住着的人,却是高羽公子和纤雨郡主兄妹两个,还有他们的母亲澜姬。” 青罗想了想道,“就算是高逸川偏爱幼子,这是王室绝密,他既然不曾把王储之位易主,也不会坏了规矩。既然是这样,他们又怎么会在隐园中居住呢?” 怀慕笑道,“你却还忘了一个要紧的人呢。”青罗一怔,忽然想起来一个人道,“你说的是任连云?” 怀慕点头笑道,“这位任连云将军,你我都知道是高羽的人。只是他也算是厉害,竟然能在高逸川、高鸿、高羽父子三人这里,都得到信任倚重。高逸川不曾把隐园的秘密告诉给高鸿,却告诉了任连云,告诉他在其百年之后,再将这个秘密告诉高氏王族新的一位王者。” “任连云在和高逸川出征的时候,就知道高逸川再也不会回来。而为了他不在的时候以防万一,他就把高羽兄妹和澜姬,一起接入了隐园。而隐园中的守卫,也都尽数换成了高羽和任连云的势力。如此一来,哪怕有人攻陷了敦煌城,满城里搜索,也不可能找得见高羽母子。” “任连云侍高羽为主,在高逸川和高鸿身边做这个双面奸细,却埋伏得极深从不曾被发觉。只是任连云没有想到的是,高羽的身边,还有着一个潜伏得更深的人。比他埋伏的更深,也更危险。” 怀慕瞧了瞧青罗,“这个人就是玲珑。其实任连云早就认识玲珑,玲珑是高羽身边的侍女,和高羽一样的年岁,这些年和他几乎一起长大。玲珑公主通晓几分医术,这些年更是在高羽身边侍奉汤药照顾病体,可以算是高羽和澜姬身边最亲近的人。听说连纤雨郡主,都称呼玲珑为姐妹,从不曾低看了她。” “而任连云,也视玲珑为心腹,离开敦煌之时,还将高羽母子三人都托付给她照顾,却不曾想到,这个知根知底的人,竟然会是敦煌王族的后裔。也就是这个年少美丽的玲珑,将高氏守护了百年的江山,尽数送给了我们。” 青罗蹙眉道,“我却有些不明白,玲珑的那双蓝眼睛,一眼看着就知道与寻常人不一样。我第一次见着玲珑的时候,只管盯着她的眼睛瞧,她就告诉我,敦煌王室,代代相传下这样澄净的蓝。不知道的人只当是胡姬也就罢了,高氏家族从敦煌王室手里夺了江山,如何不知道这蓝眼睛有异?这样奇异的蓝眼睛,谁要是见过,自然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高氏视敦煌王族为敌,百年之间,敦煌王室不曾灭族的传言也一直都有,其间更有过几次争斗,厉害的时候几乎有过宫变。如此劲敌,高家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蓝眼睛就是敦煌王族的象征?既然知道,她又怎么能在高氏身边多年,而没有被人知道身份?” 怀慕笑道,“你第一次见到玲珑的时候,她已经是今日的模样了?”青罗一怔道,“我第一次见她,是咱们头一回进入敦煌城的时候,她一个人站在宫门口迎接我们,我远远瞧着她,只觉得她容颜惊人,连我一个女子额瞧得呆住了。我原本还疑惑,这七年前就传言被高氏灭族的敦煌王室,是否真有这么一个玲珑公主活在世间,然而我看见她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这样的女子,定然有着高贵的出身。这样不同于常人的容颜,又岂能遮掩得住?就算没有人知道她是敦煌后裔,那样的容颜气度,也足以叫众人都觉得蹊跷。” 怀慕摇头道,“我第一次看见玲珑的时候,却不是如今的样子。” 怀慕抬头看了看鲛绡帐中氤氲的烟气,似乎是回忆什么,“那时候咱们带着兵初到敦煌,都悄悄驻扎在敦煌城外。文崎给我递了信,叫我亲自去瞧一瞧这位公主。我按照他告诉我的法子,悄悄进了隐园。那时候她就站在湖水便等我,似乎不是赴一个绝密的密会,倒像是十分从容的样子。她对我轻轻一笑,容貌虽然很美,眼睛却是碧色的,而不是这样海水一般的湛蓝。” “她的气质也和现在不同,是娇弱温婉,而不是现在这样的明艳惊人。远远瞧着,就和寻常大户人家的侍女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碧色的眼睛,多了几分胡姬的妩媚。你也知道,她的头发都是黑色,敦煌这样的女子很多这样的女子,是胡姬和汉商的孩子,却又被抛弃了,流落在敦煌,歌舞为生。” “其实玲珑的美,有七八分都在这一双眼睛上头。没有那样奇异纯粹的海蓝,也就和这些人没有多大的分别,不过更多了几分灵动神色,一望可知是有教养的女子。” 青罗讶道,“我只知道这世上有易容之术,怎么连眼睛的颜色都能改变不成?” 怀慕点头道,“寻常的法子自然是不行的,只是我游学之时,听人说起过,有一种法子能把一种奇毒逼到双目,毒气入眼,眼睛就会蒙上一层独特的碧色。” 青罗一惊道,“既然是毒,岂不是于人身有损?” 怀慕点了点头,神情颇有几分不忍,“这是自然的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玲珑的眼睛,就算是从现在开始再也不用这毒,也就只能保一年半载的光明。过了那个时候,以前的余毒就会涌上来,双目必盲。”青罗闻言一震,半晌才慢慢道,“玲珑何至于此?” 怀慕叹气道,“她潜伏在昌平王府里头多年,不过就是为了今日。而她若想平安无事,就必须遮掩自己的眼睛颜色,想来想去,她也只有这么一个法子,自毁双目,才能成就今日。她所图者大,也自然舍得了。她这一生,所梦想的就是站在此处,俯视整个敦煌,若是能看见一眼,日后盲了一辈子,也是值得的。” 青罗也是默然,慢慢走到窗前,揭开鲛绡帐瞧着下头的芸芸众生,繁华市井,半晌才道,“看来我还是小瞧了玲珑公主,她也真算是狠心。对旁人狠心也就罢了,对自己也能如此狠心,真是叫人无话可说,不得不佩服了。除了她,我也就见过一个蓉妹妹,能舍下自己的平安,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怀慕点了点头,也是半晌无话,又过了一时才道,“玲珑公主所求的,是整个西北的河山。只是她是个女子,虽然聪明厉害,不能作为敦煌新的王者,只有嫁给高羽。对于西北百姓来说,如此或者是最好的结局。敦煌王族和高氏,可以这样共存,也是太平长久的法子。而对于我们来说,不必承担罪名,就能把西北掌握在自己手中。” 青罗蹙眉道,“玲珑公主既然如此厉害,高氏和她的家族乃是世代的血海深恨,她又怎么能和高氏共掌河山呢?你又怎么知道,这样厉害狠心的一个人,会和我们一条心呢?她既然拼了命不要,也要拿回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依我看,未必就能和仇人共享,也未必就愿意听我们指手画脚。” 怀慕想了想道,“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只是现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如今的事情你也看的清楚,既然咱们并不愿和西疆上下结下仇怨,也只有这样才最是稳妥,将来的事情还要慢慢去看。玲珑既然以前这些年能把持得住他,日后想来也不会生出什么别的变数来。” “高鸿不成器,何况和我们是有仇怨的,断然不能为我们所用。高羽年纪还轻,又是个病弱的身子,倒是好驾驭。对外头,还是如今的说法,高鸿杀父弑君谋害胞弟,又与永靖王长子勾结谋害世子,撺掇着高逸川一起进犯西疆,妨害南北太平。如今被我们擒住了,怜高羽公子年幼失了父亲庇佑,恐高鸿在西北的势力谋害于他,这才押送了高鸿到敦煌,沿途扫平高鸿的余孽势力。” “如此卑鄙之人,自然是不能再坐这个王位了。所以才联络西北诸人,扶高羽公子为王。再把高鸿交给高羽处置,以慰西疆南北百姓,和这一场战争中死去将士的英灵。至于玲珑,就对世人明言是敦煌王族的后裔,嫁与高羽为昌平王妃,如此敦煌上下,再也没有人不服的了。” 青罗点头道,“敦煌城中,高羽年幼,如今也只有一个任连云,是敦煌城中真正主事之人。我们攻入敦煌,他和高羽,本就是束手待毙罢了。如今这样,能保全他的主子的性命颜面,甚至于这江山还由他们执掌,他自然也会跟着你一起去圆这个谎的。只是如今玲珑的身份,已经昭然于世。敦煌中的人本就视敦煌王族为主,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对的意思。” “然而高氏宾服于你我,却是被威势所逼。高羽纵然身子病弱,如今都是玲珑再掌事,他不过是个傀儡。然而我总觉得,高羽母子,也并不是那样简单的人,否则怎么能收服了任连云呢?只怕也不甘做这个傀儡的,何况身边还有一个任连云。到时候这高氏和敦煌王室之间,只怕不能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彼此牵制相安无事,一个不留神,反倒容易激起更大的变故来。” 怀慕笑道,“这是自然的,所以我准备把文崎留在敦煌。” 青罗讶道,“文崎并不是敦煌的人,却是怎么个留法?” 怀慕笑道,“自然不能明着留了。我想着,任连云此人不得不防,如今夺了他的兵权,也是想叫他收收心。至于文崎,虽然不能明着在敦煌出将入相,却能暗中掌控西北的兵权。既然掌握了兵权,也就能掌握敦煌的局势了。趁着如今敦煌局势未稳,将咱们的人安排进敦煌的各处要害。” “如今高羽臣服于你我,自然是因为威势所逼,文崎留在此间,也是要慢慢抹尽了高羽和高逸川和高鸿这些人,在敦煌留下的势力,自然也要监视着这位新王妃。若是一心也就罢了,这些人若是有了别的想头,他也好随机应变。如此一来,再过几年,这敦煌上下明面上是昌平王和敦煌王室的天下,其实也就是我上官家的河山了。” 青罗点头道,“你既然都有了算计,我也就没有什么好忧心的了。其实我心里也知道,比起如今这样明着暗着防着,最为直接的法子,就是一举灭了高氏,也不去理会什么敦煌王族,铁蹄踏过西北千里江山,才是最为彻底的。然而这样,必然就会增添了许多仇恨,多流许多鲜血。” “我这些日子看着咱们西疆的百姓,为了上官家,是如何英勇牺牲的,我总是想着,西北的人,或者也是如此烈性刚强的。若是咱们真要用武力压服这些人,总要多出许多痛苦。如今这样,就算是暗地里,仍旧是咱们征服了西北,夺了别人的江山,这些热血之人,也能活在一个名正言顺,安稳一世的假象里头了。就算多费了心思,也是值得的。” 怀慕笑了一笑,在他心里,自然也是觉得今日这样更好些,只是他所想的,却不似少杀这样简单。虽然趁着一时之利攻下了敦煌,然而西北千里,却并不是他上官家的疆土。攻克容易,守住却难。 原本上官氏和高氏之间是不能并存的,此时却忽然来了一个玲珑公主,就成了彼此相安,徐徐图之的机会。如此一来,他不必担心攻下西北之后这一片土地反而成为自己的负担,不用担心性子勇猛的西北人成为自己的心腹之患,也不用担心上官氏背负着夺人王位占人土地的罪名。 他所会选择的那一个,永远都是最简单的办法,也不是最仁慈的办法,而是最稳妥长久的办法。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玲珑笑吟吟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人,一身黑色的衣袍,脸上却戴着一个银色的面具,看不出面目,看身形是个男子。只有一双眼睛从面具里头露出来,沉如暗夜的颜色,蚀入骨髓的寒意,叫人一眼望见就心中惊跳。 那人带着几分的阴森,像是从地狱里出来勾人魂魄的鬼魅。玲珑却丝毫不见恐惧的样子,笑微微地瞧着他,像是看一个自己最为亲近的人。那人也不说话,玲珑却也不告诉怀慕二人这是谁,反倒退到一边,由着这几个人彼此对视。 第十八章(08)去年今日杏墙西 青罗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颇有几分畏惧,转头去看怀慕,却见他直勾勾地瞧着那个人,眼神带了几分自己不熟悉的迷惘。 此时怀慕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看着眼前这个如同鬼魅一样的人,半晌说不出话来,直直瞧着那一双面具背后寒冷的眼睛。那眼神犹如隔了生死一样的陌生,然而那无尽的寒意背后,却有着一丝依稀熟悉的暖意。那眼睛于他像是有魔力一般,叫他忍不住一直往里头看,几乎挪不开眼睛。 而在怀慕凝固的注视之下,那双眼睛里的暖意也慢慢变得分明,连青罗也能瞧得见了。怀慕心里浮出一个猜测,声音也嘶哑了,“你是——” 那个人似乎笑了,面容在面具的背后看不清楚,可那眼眸中的笑意,却像是深渊里的一团火一样,把上头的寒冰都融化了。 青罗心里惊讶,这个神秘人原本叫人看着恐惧退缩,眼神也苍老如迟暮,然而这一笑之间,眼睛中那种热烈飞扬的神态,竟然与怀慕颇有几分相似。而怀慕看见那样的神色,心里更是一阵激动,却仍旧说不出话来。 那黑衣人淡淡开口,声音却是嘶哑低沉的,“玲珑出去。”又看了青罗一眼道,“你也出去。”青罗见他这样无礼地命令自己,却也没有说什么,就和玲珑一起默默走了出去,与怀慕对视了一眼,微微笑了一笑,还替二人掩上了门。 那人见怀慕仍旧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又缓缓说了一句话,“慕儿,好些年不见,你也长成大人了。”怀慕心中如被鼓击,半晌才开口,那声音几乎和那黑衣人一样沙哑,“舅父?” 那人似乎又笑了笑,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绢子递给怀慕。那绢子显然是经了些年份的,雪白的颜色已经褪成了淡黄,一角绣着一条柳枝,还有两个字,正是容致。 怀慕眼中就是一热,这一方绢帕,是他亲眼见着,母亲在柳家的花园子里头,给自己的小舅父柳容致绣成这一方绢子。那时候自己还小,母亲就指着上头的字,轻言细语地告诉自己这两个字怎么读,这两个字代表的人是谁。 而自己年少飞扬的舅舅,就微笑着立在身边,腰间佩戴着长剑,低声咕哝着男儿该佩长铗陆离,带这样秀气的绢子不合适。母亲回过头去训斥他,那脸上却还带着几分宠溺的笑意。年幼的自己在母亲身边,瞧着年轻舅父脸上的窘态,拍着手笑着。 见怀慕愣神,柳容致的也多了一点泪光。他与怀慕之间,已是十二年未曾相见。 昔日姐姐膝下笑闹的伶俐孩子,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王侯。昔日神色飞扬的自己,柳家最为年少得意的将军柳容致,却成了暮气沉沉的将死之人,披着一副残破的皮囊,苟延残喘地过日子。 那个和自己嬉闹玩耍,拉着自己的衣袖,跟着自己偷偷伏在屏风背后的幼妹柳芳和,在自己最为仇恨的人身边,做着有名无实的妻子,内心寂静如死,静静地过着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日子。而那个对着自己温柔微笑的长姐,亲手往丝绢上绣着自己名字的柳芳宜,已经成了重华山上的一抔黄土。 更多的亲人,自己的父亲柳鸿恩,自己的大哥柳容声,二哥柳容晖,还有无数同袍将士,都在桃源川赤红的溪水里埋葬,或是被那一把火烧的干净。 西疆柳氏,封邑桐城的名门望族,西疆千里土地上,除了上官家族之外最为显赫的家族,煊赫百年,所有的荣光和威望,热血与忠诚,就那样都被一把火烧尽了。而活着的人,也就从此生活在地狱里,为那些死去的人,留下的恨,日日穿行在暗夜里,看不见光亮。 柳容致回想起这十余年光景,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如何活下去的,连自己到了此时也不敢回首。他所唯一记得的,那种暗无天日的黑暗,无所依傍的恐惧,死死挣扎的痛苦。而十余年前之事,已经恍如隔世。那时候的自己,也不过是弱冠之年的朗朗少年而已,策马江湖志得意满,挥斥方遒,以为天下无事不可为。而如今,望着自己鬓边的白发,柳容致心里微微苦笑起来,其实自己过了而立之年也没有多久,心境却沧桑如许,如同迟暮老人了。 柳容致回了神,静静注视着眼前的怀慕。眼前的这个孩子,姐姐唯一留下的这个孩子,如今已经这样大了。眉目英挺,有着上官家族独有的深刻轮廓,眼眸也是一样的乌黑,深邃瞧不见底。那种眼神深处的冷峻极有震慑力,几乎有些无情似的,叫柳容致瞧着的第一眼就想到的上官启,心里就是一寒。 他是像极了自己的父亲的,眉眼轮廓,甚至于身形气度,都和自己记忆中那个年少的王爷如出一辙,然而眉梢眼角之间偶然流露的一缕飞扬神态,却又像极了柳家的人, 那种恃才傲物到几乎目下无尘的自信,是自己家族骨子里深深埋藏的东西。 柳容致几乎惊奇地发现,上官怀慕嘴角的那一抹微弱笑意,似有若无的,像是心里明白而去嘲讽世事,又像是乘着一股子最无拘无束的风,一股子至纯的清气,这神情竟是这样熟悉。 那一种近乎戏谑的神色,柳容致恍惚间记得,就像是年轻时候的自己。只是这样的神情,如今他在自己脸上再也瞧不见了。戴着面具的活死人,哪里会有什么神情笑容可言?而上官怀慕脸上的这一抹笑,也一样被更为深沉的庄重遮掩住了。 他还记得那时候这个孩子,拉着自己的手喊四舅父,叫自己和他说兵法诗书。那时候的轮廓还是孩子的圆润,面如满月的乖巧孩儿,眼神中是一种热切的期盼和向往,还带着一股子真挚的崇拜。 柳容致想到那热切的眼神,心里忽然一痛,自己也曾经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一个人,满心里崇敬信赖,视如君主,恩师,兄长,他敬他犹如神明日月,却没有想见最后是那样了局。柳容致有时会想,比起家族的覆亡,神明的背叛,或者也是他心里日沉月落的黑暗。 怀慕也一样瞧着柳容致,半晌才哑着声音道,“四舅父,你这些年可还好?”说着悄悄看了柳容致脸上的银色面具一眼,转瞬就移开了目光。 若不是那种熟悉温暖的眼神,连骨肉至亲的自己也都认不出这个昔时最为亲近的人了。这样的遮掩,还有那温暖眼神下头深切的沧桑,怀慕一看就知道,这十三年过去,风霜过尽的人,又岂止是一个自己? 怀慕刻意遮掩的一眼,在阅尽世事的柳容致眼里,又哪里隐瞒得过。他淡然地笑了一笑,或者是心太苦,那笑容里竟然没有了苦涩,倒像是处之泰然的平静,甚至有些漠然。 怀慕看着柳容致眼里的温暖光焰渐渐散去了,底下暗沉沉的颜色,却一层一层地浮了起来,最终那一双熟悉的眼睛,也变得陌生起来,和脸上银光闪闪的面具倒像是一样的,只是更冷更寒罢了。 柳容致缓缓地开了口,怀慕这才惊觉,昔日如松风过耳一般清越的声音,就像是被烈火淬炼着的兵刃一般,嘶哑中带着一种冷厉,听不出丝毫的温软人情来。 “这些年过得如何?”柳容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暗色来,声音里似乎带着些笑,却又古怪得几乎可怖,“你想知道我这些年的事情?你想知道为什么世人都说我死了,我却依然活着?其实我这些年,于你于这世上所有人,就和死了没有什么分别,这些昔年的事情,就如前生一般,既然已经死了,不过是没有过得奈何桥去饮那一碗汤罢了,又何必要问呢?你若是还把我当做四舅父,就只当我是从阴司地府里头爬出来的一缕亡魂,生死之界不可逾越,你也就无需多问了。” 怀慕见柳容致不愿说,敬他是尊长,自然也不便逼问。何况怀慕看着眼前的至亲之人,不消问也知道,他的世界有过怎样的翻覆,想必是不忍回首的一段,说是生死之界也毫不为过。怀慕对十二年前的柳容致,印象是极为深刻鲜活的。怀慕幼年时,除了与父母一处享天伦之乐,与董余兄弟等聚知交之情,最为怀念的,也就是和这位四舅父一起的光景了。 柳家兄弟姊妹五人,共有三子二女,上头是两个哥哥,母亲柳芳宜行三,姨母柳芳和行五,这位舅父,便是于母亲和姨母之间出世的幼子。自己出世的时候,这位舅父也不过十余岁的年纪。自己还是个幼儿的时候,这位四舅父已是允文允武,风姿俊秀的少年郎,是名动西疆,人人仰慕的皎皎朝阳。 一时之间,柳家四郎的名字,在蓉城直至西疆,几乎是没有人不知道的。自己听母亲含笑说起过,柳家的四郎出门去,满城芙蓉尽折,满城女子眼波盈盈含情,莫不争相折花相赠,比之昔年花果盈车的潘郎也不遑多让。 第十八章(09)去年今日杏墙西 自己渐渐长大,父亲日渐忙碌,与自己在一处的时候也就渐渐少了。而那个时候的自己,最是对世间万物都充满了好奇的时候,这位年少飞扬的舅父,就成了指引自己的那一个人。 与父亲的沉稳练达不同,这位四舅父的身上,有着自己最为倾慕的光彩。在自己的眼里,他比兄长更为博学多知,比父亲更为随性自在,比师尊更加亲切温和。怀慕记得那时候,自己视这个人如最辉煌的太阳,并且永不落日。 他深切羡慕着他,羡慕他仗剑千里,纵横天下的将军气概,羡慕他谈吐清雅,下笔生华的书生意气,更羡慕他无拘无束的自在,犹如风一样的自由。怀慕那时候只觉得自己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要做像四舅父这样的人,比起做一个和父亲一样日益深沉的王者,他更愿意成为这样的风。 再到后来,父亲说要历练他,问他愿不愿意离开去外头游学,他心里雀跃,下决心离开蓉城,去更远的世界,自在无拘地于天地间来去。 那时候他还太小,母亲对自己并不算放心,是四舅父对母亲说,男儿就该如此,不能做金门玉户里无用的金丝鸟,这才放了自己去。他还记得那时候舅父和父母一起锦绣河边的渡头上送他,那时候四舅父眼中的光彩,照映出了还年幼无知的自己,和那个要自由无拘的梦想。 怀慕还记得他和自己说,等他游学回来,认识了真正的人间冷暖,世间至理,就要带他到自己的军中去历练,还要带他认识许多世上真正的饱学之士,真正有真知灼见的人。那时候的怀慕,心里充溢着离开的激动和对将来的期盼,只觉得自己的将来被那灼热的一眼照的亮了,却没有想到,那一眼竟然是永别。 记忆里朝阳一样明亮光彩的少年,如今已经是这样的人,眼里透着死气,连面容也声音都隐匿起来,再也看不出昔日的样子了。 怀慕长叹了一口气,十三年的光阴,自己还曾经有过五载无忧无虑的光阴,而眼前之人,却是一日也不曾真正活过了。他不会去问他为什么不来寻找自己,叫自己在这十二年之中,先是对发生的一切懵懂无知而行走天下,再是独自一人背负这样的重担。他知道人都有自己的为难和思量,既然自己牵挂的人如今还能活着站在自己眼前,过往种种也都不再重要。 其实怀慕在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也曾经在听见未曾找见柳容致尸身的传言时想过,若是他还活着,自己也就不必如此辛苦。他甚至于真的派人去找过,从桃源川的崇山峻岭,到极西的荒漠和极南的密林,然而终究是一无所获。于是他明白了,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人可以让他依靠,他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前行。 他在那些无所依靠的岁月里,慢慢学会了坚韧沉默,也渐渐懂得了人情冷暖,不动容于世人交口称誉的虚名,也不屈服于明里暗里的刀剑。这些年风光的背后,所有的艰难他都一个人扛下了,他变得越来越像自己的父亲上官启,而不是自己昔年所期望成为的,柳容致那样神采飞扬的侠客。 有时候自己也会怀念那些策马江湖的逍遥日子,然而他也明白,父亲那样的人活着,太阳一样耀眼的人,却一夜之间陨落了。这样也好,不论自己失去了什么,放弃了什么,至少他还活着。 关于柳容致这些年的经过,怀慕也不再多问什么,看了看外头,只笑问道,“舅父是如何认识玲珑公主的?敦煌的事情,想来也是舅父一手安排的罢。” 柳容致点头道,“此事原本就不用瞒着你,我正要说与你知道。你想必知道,敦煌城中,除了昌平王高氏统治百年之外,还有另外一族王者,就是敦煌王室。只是这些年一直被昌平王追杀,全族隐姓埋名,却仍然不忘复国之志。先代昌平王高逸川下手狠辣,敦煌王族渐渐式微,十几年间不曾有过动静,世人皆以为已然灭族,或者是隐退世外。 而在八年前,敦煌王族集聚了数十年力量,集全部之力,试图在城中激起宫变,然而功败垂成,所有势力在一夜之间尽数覆灭,连同敦煌王族嫡系的血脉,她的父亲也一起死了。敦煌王族千百年传承不绝的血脉,也几乎全部断绝干净,只有玲珑一个人被心腹之人拼死救了出来,突破重围送出了敦煌层层封锁的城墙。” “那时候我正在敦煌,因为身上有伤,只有月牙泉边的一种药草可治。当时我趁着暗夜星光在水边冥想修行,却不想忽然被人撞破。我这些年行踪不欲人知,因为蓉城始终没有我的死讯,我心里也始终放心不下,日夜担心会有人前来追杀。” 柳容致冷冷哼了一声道,“可笑我毕生所为,俱是光明磊落,何曾有过这样的胆怯?只是可笑形势不由人,我也只有这样苟且偷安了。那时候我只觉得身边逼过来一股子杀气,我也是久经沙场的人,知道这个人在那一瞬间,对我是起了必杀的念头的,心思急转,我也只当他是来刺杀我的刺客,也来不及多想就要取了他的性命。却没想到,在我一剑刺中他的要害的前一刻,他身上的杀气忽然就散了。” “等我惊觉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收手。我以为他是蓉城派来要杀我的人,下手自然分毫不留情的,一件洞穿身体,已是无可挽回,等我定了神去仔细看他的时候,才发现除了我刺下的一剑,他早就像是从地狱血池里头爬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的好处,只有一双眼睛犹自清亮,在夜色下头隐约看得出一点异色,与我辈不同。” “只是敦煌见胡人也是常事,我并没有觉得什么奇怪,只是后悔,看他停顿了的动作,显然是生生止住了濒死前的最后一击,可见也是把我当成了别的什么人。而我的那一剑,却是真正把这个将死之人的最后一线生机也夺去了。我心里十分后悔,却又知道连我也无法救他,歉疚忏悔也是无用,我一生纵横沙场,杀过之人,原也不是少数,生死之事也早已看得淡了。只是看着他的眼神,似乎还有什么极为牵挂之事。于是我只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若是我力所能及,自然要为他做到。” “那人原本对我已经敛去了杀意,却在我问及此事的时候,极为慎重警惕地凝视着我,似乎拼尽了他全身的力量。半晌才问我,姓甚名谁,是否是敦煌之人,与昌平王高氏可有什么关系。”柳容致顿了顿又道,“我自然不会把姓名告诉与他,只说我已是世上死去之人,与高氏绝无什么瓜葛干系。” “那人点了点头,似乎是信了,想来是从我的剑法里头看出路数,或者是因为那时我满眼俱是心灰如死,也不像是有意要加害于他。然而他仍旧沉吟了半日,我几乎觉得他就要咽下最后一口气了,他才轻轻呼哨了一声。” “我起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忽然瞧见远处走过来一只骆驼,骆驼背上还坐着一个人。心里头自然又觉得一紧,此时云破月来,我才看清骆驼背上坐着的,是一个小小女童。用金色的轻纱覆了颜面,端坐在骆驼背上,像是这大漠里的精灵。” 柳容致眯了眯眼睛,像是在回想那一夜月牙泉边的情形,“走到我们面前,她跳下骆驼背,我看见她金色的裙子上头都沾了血,几乎和那个被我错手杀了的人一样多,然而她显然没有受伤,看着那个呼唤她出现的人已经垂死,不过静静注目了一瞬,却连眼神都平静。” “我心里觉得惊讶,这样年岁的女孩,竟然能有这样处变不惊的定力。她那时候在意的不是那个垂死之人,反倒是我,她也打量着我,和那个人的眼神一样,带着与年岁不相当的锐利。我也看见了她的眼眸,也是与我们不一样的颜色,却叫人移不开眼睛去,那是海水一样的澈蓝,在夜色里头更多了些深邃。” “她静静和我对视,丝毫不曾移开眼睛去,而我,竟然在一个孩子的眼神里头有些晃神了。她的高傲,是什么样的狼狈也遮掩不住的,那个时候第一眼看见她,我就知道,这个浑身是血地在月色下的月牙泉出现的女孩,背后一定有一个秘密,或者说是仇恨。而她背后的故事,想必比之于我身后的,也是一样的痛苦。” 第十八章(10)去年今日杏墙西 柳容致叹了口气,“那时候的我,并没有心思去管别人的事情。何况这样的一个孩子,一看就知道一旦缠上了,就再也脱不得身,只怕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甚至于是危险,而这危险,是那时候的我所无法承担的。” “那个垂死的人,显然是要把这个孩子托付于我,还有这个孩子背后无穷无尽的秘密,也要作为重担一起叫我承担。我想要回绝他,然而那个人却只是对我说,这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父母都已经死了,身边唯一可以相伴的自己,也再也活不了了。他对我笑了一笑,说这并不怨我,纵然我没有刺下那一剑,他也活不了几日,若是少活几日,能叫这个孩子有个依靠,也算是不枉了。” “那人只说要我带着这个孩子平安度日,养她教她到长成,却对这个孩子身后的秘密只字不提,也不提他为什么在这样的深夜里,带着一个浑身是血,高贵得不像是红尘中人的孩子,像是沙漠里忽然而来的精灵,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对一个素未谋面的我下杀手。他什么也没有说,这就让我不能回绝。不论怎么说,他的性命是我取了去的,而他对我唯一的要求,不过是照顾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我又能用什么样的话去回绝这个看上去毫不为过的要求呢?” 柳容致又看了怀慕一眼,忽然笑了,“而在那个时候,我又不经意地瞧了那个孩子一眼。我忽然觉得她有些像你,我忽然在想,我们都离开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明明是无依无靠的孤独,却又不愿意把这脆弱给任何人瞧,反而对世间万物都流露出这样高傲的神情,以藐视一切来面对这样的孤独。” “所以我答应了他,我应承下一个本来不该应承的承诺,我答应他,只要我活着,就要护这个孩子周全,直到她长大成人再也不需要我的庇佑。我也对那个人说,我自己也是个危险的人,孩子跟着我,未必就能有一个安稳将来。我所能够保证的,只要倾我所能而已,至于旁的,我无法承诺。那个人却笑了一笑,他说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旁的选择了。他还对我说,他看见我,就知道我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只有我,能确保那个孩子一生的平安顺遂。我还未来得及问他更多,他就微笑着闭起了眼睛。” “我用杀死他的长剑,在月牙泉边将他埋葬了。那个孩子在一边看着,这个世上最后一个与她亲近,知道她是谁的人死了,她却丝毫没有泪水,仍旧用那样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我,为那个人最后做的一切。等所有都完结,天就要亮了。” “大漠上的黎明没有遮蔽,来得格外的快,第一缕阳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我看见她眼中那种蔚蓝愈发得明亮起来,明明是水的颜色,却像是火焰。她忽然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似乎不像让人看见她的眼眸,我虽然不知道这颜色里的秘密,却也能察觉她的心意。我把她面上的轻纱给她覆上头顶,遮住她的眼睛,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血衣。我没有旁的女子衣裳给她,只有用自己的大氅裹住她,带着她一起骑上骆驼背。” “我心里明白,我不能带她去敦煌,我就带着她去了更远的地方,比敦煌还要西的地方,向着远处的雪山一路走。我知道她不愿见人,就把她拥在怀里,她虽然有着和常人不一样的眼睛,却有着和我一样黑色的头发。到了一个小小市集,我给她买了一件孩子的衣裳,和我一样,做汉人的装束。她身上与中原人不同的气质太分明,旁人看着我们,只当她是我和胡姬生的孩子,在西域,这样的人也有许多,本来也不奇怪。” “只是她眼睛的颜色十分奇特,我就又给她买了一面珠翳,从头顶垂到下颌,眼睛的颜色也就瞧不清楚了。她她背对着我换上这一面珠翳,转过身仍旧静静地瞧着我的所有安排,仍旧一言不发。关于她的一切,也分毫都不对我透露,对于我的一切,她也一言不发,连我脸上的面具,她也没有多注目一瞬。她的眼睛被遮蔽住了,我就更猜不清楚这个沉默的孩子心里想着什么了。我们相伴而行,形影不离,却彼此不发一言。” “我知道这个孩子背后,一定有许多人要追杀于她,所以之后那些日子,我带着她一直往西走,穿过大漠,在雪山脚下的一个小小村落里安静度日,一住就是三年。在我带走她之前的五年里,我已经习惯于一言不发,只当做自己是哑巴,而她一个孩子竟然也就这样,和我一起又沉默了三年之久。我知道她其实会说话,虽然她从没有开口,或者是因为我觉得她和我一样,只是不愿说话罢了。” “我们住的那个村子十分荒僻,连同我们在内,也只有十几户人家。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是一对古怪的哑巴父女,父亲戴着面具,女儿蒙着面纱,终年不以真容示人。起初村子里的顽皮孩子,也曾经想要揭开她的面纱,只是又对她身上古怪的疏远高贵有些畏惧,最终都没有真正下手。而这古怪见的久了,也就慢慢惯了。” 柳容致长长吐了一口气,“其实回想起来,那是我最为平静的一段日子,三年光景就和一日没有什么分别。以前的人生,瞬息万变,而那时候的人生却几乎静止了,永远只有那么几个人,连眼前的一株树,似乎年年月月过去也没有什么分别。我这一生,还从未有过那样的平静。” “或者是这平静过的久了,我和那女孩的身上,原本与常人不同的气度也慢慢地消散了,虽然形容仍旧古怪,却不似先前那般与人疏远。甚至于那个村子里的人,看见我们也会一样地点头微笑,年节上有什么所得,也会一样分给我们。” “我看着这孩子渐渐长大,心里竟然有了几分真切的关怀,她是这三年唯一陪伴在我身边的人,尽管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我是谁,却是最亲近的人。随着她年岁渐长,我有时把她当做你,尽管你们是如此不同,然而从月牙泉边我看见她的那一眼,我就总在她的身上看见你。” “而在那些漫长日子,我长日无事,就慢慢把我过去那些年所看过的和记得的典籍一一默写下来,从烂熟于心的,到渐渐淡忘的,天文地理,文史兵书无所不包,把曾经属于柳容致的一切都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一一誊写在册。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要那样做,或者只有这样,我才能在漫长的岁月里,记得自己是谁。而我咀嚼最深的,是那些剖析君臣之术为政之道的文章,我想要知道,我和我的家族,究竟是为什么会落得如此。” 话说到此,柳容致闭了闭眼睛,那些光阴悠长慢慢从眼前掠过,“我带着她隐居一年后的一日,我忽然在太史公的文章里看见了不同与我的笔迹,是个女子的字迹,清秀柔婉,却一眼就知道是出身名门。我翻了翻,她在我的书册里,注了许多疑问,我再去瞧她,她却仍旧像无事人一般。于是我就把我的解答,给她也一样注在那些书册上,也不去管她是什么时候去看去想的,过了几日,总有新的笔迹出现。” 柳容致看了怀慕一眼道,“她的好奇心几乎和你一样,只是她的兴趣所在,总在史书国策上头。尤其是政变宫倾,社稷易主之事,询问尤为详细。我渐渐地猜到了她的出身来历,却又不点破,只是尽我所能地点拨于她。她本是极聪明的,悟性极高,又倾力于此,渐渐地就明白了世事,连那笔触间的柔婉也都渐渐历练成了锋锐。” “如此两年,我和这孩子就是这样日日相对,却只以笔墨相交,从来不出一语。我私心里其实觉得十分欢喜,我这些年如此孤寂,如今她长大了,像是当年的你一样,和我像是父女,又像是师徒,更像是知音。我许多年不曾开口说话,只有在这时候,才能把胸臆中的块垒都说得明白,而她也渐渐地就懂得了。你该明白,那样的孤寂里头,这样的一点懂得,该是怎样的慰藉。” 第十八章(11)去年今日杏墙西 “三年之后,她忽然重病垂危,就像是一朵昙花,忽然就在我眼前急遽凋零。我粗通些歧黄之术,在她昏迷之后,替她细细诊治,才知道原来是昔年落下的伤病。只是这几年她从来不与我说,只是默默忍住,我从来也不曾知晓半分。” “她那时候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那骨子里的坚韧,却是历经沧桑的沉重,叫人几乎有些敬畏。然而我却救不了她,只有守着她,我忽然觉得十分恐慌,若是这个孩子死了,我余后的光阴,又要与谁为伴呢?我看着她躺在我的面前,仍旧不能去揭开她的面纱,我知道那是她的秘密和屏障,她若是不愿,我便不能揭开,就像是我不愿揭开我的面具一样。我只有徒劳地守着她,做我一切能做的事情,喂她吃了明知道救不了她性命的药,而到了最后,我只能以我残存的温度温暖她渐渐冷下去的身体。” “我抱着她,我几乎感觉得到她在我怀里渐渐死去。我十分恐惧,我想到了更久远的时候,我是如何看着我所有的亲人这样在我面前死去,却无能为力。而如今,只有这个一个小小女孩,我却仍然无能为力,仍然只能看着她在我怀里死去。” 柳容致闭上了眼睛,似乎是不愿去回望那时候一样,“我这样守了她三日三夜,我以为她会死,我几乎放弃了希望。第四日的黎明,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只觉得疲倦极了,那阳光也觉得分外刺眼,我忍不住就眯了眯眼睛。然而我张开眼睛的时候,却看见她躺在床上,静静地睁着眼睛看着我,几乎以为是幻觉。那眼睛澈蓝,在阳光下却犹如火焰。” “我已有三年不曾看见她的眼睛,而她长大之后的面庞,我也是第一次见。她的肤色非常洁白,像是山上的雪,轮廓也比汉人深邃些,带着胡姬的美艳,却又因为那蓝的特殊的眼睛而显得深邃清冷。我惊奇地发现,她对着我在笑,眼中似乎有泪光闪过。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她,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等我明白过来,她真的活过来了,我那时候只喃喃说了一句话,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柳容致笑了一笑,“那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话,也是八年以来第一次说话,说的确是这么一句。而我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在我眼中不食人间烟火一样的孩子,竟然在听见我这一句的时候,抱着我的肩头,放声痛哭起来。而那一回,也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原来和我想象中的清冷不同,带着几分稚弱的童音。” “究竟是我错了,她终究是一个孩子,即使是一个沙漠里神秘的精灵,她依旧只是个十岁的女孩子,稚弱,并且与我一样孤独。我由着她抱着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她的父亲,是她如今的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人,我对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一次的责任,再也不是别人用性命逼着我接下的,而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怀慕见柳容致不再往下头说,便问道,“那后来之事呢?”柳容致怔了一怔,才又笑道,“后来之事,想来你也能猜的到了。等她大好了,就对我说了她的身世,她的家族的覆亡,和她身上背负的复国使命,而我也再不对她有所隐瞒。我便收了她做自己的弟子,悉心教导她一切,并且筹谋着如何能够帮助她复兴她的家族。而我们都知道,要想复兴她的家族,除了再次回到敦煌,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而对于我而言,除了帮助这个我视作女儿的孩子之外,还有更深的私心在里头,若是她能够回到敦煌,成为西北疆域的主人,有朝一日,我才有机会帮助你拿下这半壁河山,才能帮助你坐上永靖王的位置,帮我自己自己的家族洗雪沉冤。我这一层意思,她也明白清楚,所以这些年,我们都是为着这个共同的目的而步步前行的。” 怀慕有些惊奇地问道,“四舅父如何知道,我有一日会到敦煌来?” 柳容致笑道,“这还不容易猜想么?柳家一夜之间灭族,你在蓉城,自然日子也不会好过。大公子虎视眈眈,自然会趁机扶植自己的势力,你的父王,也会防着你在西疆的一切。只有昌平王的西北,是他所无法顾及的地方。而西北与蓉城对峙多年,战事连年,你自然有挥师北上的机会。” “往年南北交战,多半各有胜负,难以真正输赢。若是有人能和你里应外合,那么我们控制住昌平王的半壁江山。那个时候,玲珑成为西北的主人,自然和你是一条心的,连这江山也可算是共享之。南北划江而治,你和你的父王也都能平起平坐,又何须对他俯首称臣呢?至于你的哥哥,更是全然不在话下。如此谋算深远,才是保全你的万全之策。而我,也能尽到对玲珑的责任,全了她的心愿了。” 怀慕吐了一口气笑道,“我原本还和青罗想着,这位玲珑公主虽然与我们结盟,却终究透着古怪,正谋算着如何是好。既然是这样的亲缘,我和青罗也就能放得下心,敦煌这边没有后顾之忧,我的心也就更定了许多了。” 柳容致点头道,“如今的局面,想要最迅速地控制住局面,避免更多的变故,只有叫玲珑嫁与高羽了。你如今虽然攻下了敦煌,究竟是异族,西北人刚烈,未必就能服你,到时候若成了心腹之患,倒是得不偿失了。而玲珑虽然是敦煌王族,却是个女儿身,不能真正做了君主。敦煌王族被高氏夺权已有百年,百年间虽有风云激变,却都被昌平王压了下去,寻常百姓并不得知,年岁深远也就慢慢忘了两个家族之间的仇恨了。” “百姓除了视敦煌王族为传奇中的神明,也一样视昌平王为现实中的君主。对大部分的西北人来说,这二者并不是血海深恨的宿仇,倒像是阴阳两面的共生。所以只有这双方被王室的婚姻联系在一起,你再从背后支持,才能平定四方之心。玲珑所要的,是再一次站在暌违百年的王宫顶端,俯视再次属于自己的敦煌,而我知道,你想要的,比之腥风血雨里的抢夺来的河山,倒不如是背后真正的支配。” 怀慕点头笑道,“到底是四舅父明白我的心。其实这些年,我也算想的明白,这天下谁为主本来不要紧,要紧的是百姓能安居乐业,才是要紧的。我与西北开战,自然是有着自己的私心在里头,却也是你来我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若是不杀人,人就要来杀我,我若是不入侵西北,定云江南的人又如何能够安居呢?既然能有如此的两全之法,有舅父和玲珑在,双方止战,我也乐见这样的结果的。” “只是还有一样,方才我和青罗说起,虽然玲珑是王妃,如今把持着敦煌的诸事,然而到底并不是名正言顺的王。而那个高羽,虽然是病容身子但这个虚名儿,却总是高逸川的儿子,如今西北名正言顺的君主。如今虽然没什么,却难保这样的局面能长久下去。” 柳容致笑道,“有我在,一时之间还出不了什么乱子。”沉吟了一时又道,“其实我心里,最好的法子,就是等玲珑有了孩子,就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王位,到时候就算是改了昌平王的封号,重新号为敦煌,也没有人会说什么的。只是,” 柳容致顿了顿道,“玲珑不但是敦煌的公主,也是我的弟子,甚至像是我的女儿,如今年纪幼小,我也不忍去和她说这些话。其实她心里想必也明白,只是自己不愿去想罢了。说起来,她十岁上就被我送进了昌平王府,和高羽公子年岁相当,也算是青梅竹马地一处长大。若不是亲近信赖,今日也不能成事。而如今虽然成了夫妻,实则已是陌路,彼此提防算计着。她究竟是个女子,如今已为家族王位牺牲了自己一世,而这样的事情,我仍旧不忍逼她,想到你的母亲,我也没有法子去逼她。” 第十八章(12)去年今日杏墙西 怀慕听柳容致说起母亲,也长久沉默了。半晌才探寻问道,“玲珑公主的眼睛,可是因为服了什么药的缘故?” 柳容致苦笑道,“你也瞧出来了。当日的情势,若是不进昌平王府,咱们的计划也就不能实现,然而她的眼睛太奇异,昌平王高家的人一看,自然就知道是他们卧榻之侧的心腹大患,哪里能活命?我苦思冥想,也找不出能遮掩这一点的万全之策。直到有一日,是她自己出现我跟前,眼睛已经变成了翡翠的碧色。” “我心里不忍,这样的毒,一日两日也就罢了,年深日久,她就必然要盲了。然而玲珑她心意已决,我也不能动摇,只好就那样送她进了王府。她年纪小,没有人想到是有人可以安排进来的,也就顺理被挑了进去。可巧高逸川的幼女纤雨郡主,和玲珑年岁相当,她就被安排在了郡主身边,过了些时日又被送到高羽身边,这一去就是五年。” 怀慕蹙眉道,“其实有一样事情,我心里一直不曾想的明白。隐园之谜,敦煌王族的嫡系子孙,也都该是知道的。纵然敦煌王室并不知晓高氏修筑的王宫至隐园的地宫密图,然而隐园虽然在众人心里神秘,却终究是与外界相连的,从敦煌城外,依旧有法子进去。既然如此,为何敦煌王族放逐百年,始终不能通过这样的一条密道复国?而高氏得知了这一条密道,又何以敢用这心腹之患人的秘密来作为保全自己,岂不是置自己于炭火之上?” 柳容致道,“这话我也曾经想过,只是一直没有想得明白,还是后来玲珑说起,我才算知道究竟。昔日敦煌王族被逐出敦煌,幸免于难的子孙逼不得已流落四方。姻缘之密,因为都记录在王宫的秘策里头,落在昌平王的手中,自然隐园也不再是藏身之所。高氏修缮隐园之后,在王宫和隐园之间,又加筑了许多密道地宫,而昔年敦煌王族先祖在隐园四周布下的奇门之阵,也被高氏重新调整部署,再也不是昔年的样子了。” “所以敦煌王族之人,只知道隐园,却不知道隐园和昌平王府之间的联系,更不知道,其实历任的昌平王,夜间都歇宿在这一块敦煌王族曾经拥有的神秘园林中。自然的,也有人曾经试图进入隐园,然而奇门之阵已破,连隐园这属于自己家族的最后一块净土,也都已经成为新的秘密了。” “玲珑进入昌平王府数年,也只是细心留神府中诸事,然而高羽并不是世子,年纪幼小又病弱,府中的要事,他也并不知晓多少。只是既然玲珑知道有隐园的存在,有些事情旁人无心,她却留了意。我教了她医术,给她编造了身世,是一个行走敦煌的汉医和一个胡姬的女儿,父母双亡。在澜姬和任连云的眼里,她聪明伶俐,出身寻常身世可怜,又跟着高羽兄妹打小儿一起长大,算是最为亲近贴己的人了。所以有什么话,几乎也都不瞒着她去。” “后来她渐渐摸清了这园子和王府的关系,也知道这中间有极为复杂的地宫密道,然而这是昌平王高氏保全自身的最后防线,如何能叫她一个丫头这样容易就得知了?她费尽心思,却总是拿不到这最终的秘密。她几度询问于我,我也只有叫她稳住心神,切莫铤而走险。虽然是秘密,也总有得知秘密的人,既然有得知秘密的人,就要获悉秘密的的机会。” 怀慕点头道,“舅父说的极是。任连云是高羽的人,在去年离开敦煌的时候,就已经把隐园的秘密告诉了高羽,并且安排了高羽母子兄妹三人住进了隐园,玲珑公主想必也是那时候跟着进入隐园的。只是她虽然进去,却又是怎么拿到了那般详细周全的机关地图?说到底,她那时不过就是个丫头,又怎么会知道这许多。这本是只有王和王储才知道的事情,她若是刻意打探,岂不是落了痕迹招人嫌疑?若是不问,这秘密知道的人却太少,知道的几个又守口如瓶,绝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刻意寻觅,自然不会自己浮出水面的。” 柳容致点头道,“你说的不错,玲珑也明白这里头踏出去一步就是死,所以也不敢轻易去问的。亲口和玲珑说了这个秘密的人,就是高羽自己。” 怀慕讶道,“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会就告诉了她?”柳容致淡然一笑,却忽然道,“听闻你家中大哥,新近迎娶了一个姨娘,是安氏身边的侍女?人同此心,你想想也就明白了。” 怀慕转念一想,心里也就明白了七八分。玲珑和高羽一处长大,十岁到十五,最是情窦初开的岁月。高羽自幼病弱,又不是世子,身边自然少人亲近。有一个聪明又美丽的少女相伴在侧,年岁悠长,倾心相许,也是有的。少年郎心里,还能有什么比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更要紧的事情呢?就算是江山王位,或者也比之不上的。 而对于玲珑而言,这样的情意看在眼里,又是什么样的情形感受?对于他们这样背负着整个家族的血泪和盼望的人来说,这样的情感,实在是太奢侈的事情。柳容致把玲珑送进这一座王府五年,日日侍奉着自己家族的世代宿仇,日日对着他们欢笑,心里却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平静下头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 她用自己的健康,光阴,美貌,聪慧,甚至于是爱恋和婚姻再到一生,全部都祭献出来,换来如今这个敦煌城中最高的位置,换来自己家族百年飘零的终点,换来自己湛蓝的眼睛重又出现在日光之下。然而她自己,究竟得到了些什么呢?她什么都有了,却又什么都失去了。 怀慕心里叹息了一声,和自己一样的人,原来有这样多。而如今想来,自己比之玲珑,又是幸运得多了。怀慕想起方才玲珑说起柳容致的时候那一抹温暖清亮的笑容,和柳容致方才说起的,玲珑三年的沉默和十岁时候的那一场大哭。 怀慕心里喟叹,在那之后的年月里,她其实也仍旧是沉默的,只是这沉默的尽头,再也等不到那个能让她投入怀抱,放声痛哭的人了。她才不过十五岁,然而她的一生,却也就如此了,每日微笑着说话,却守着一颗沉默孤独的心。 柳容致也沉默了半晌,这十几年的岁月,于他像是凝固的。只有玲珑,是他这凝固生命力唯一变化的一个,像是一朵花,慢慢地开了,他目不转睛地瞧着这生命里唯一的一朵花开了,却又不得不瞧着她谢。他终于明白,那时候自己守住的孩子,其实终究是要离开的,是要凋谢的,因为那是她自己选择的路途。 曾经的自己,是看着亲人死亡而无能为力,而现在的自己,其实仍旧是一样的无奈。自始至终,他也留不住什么,或者是想留而留不住,或者是明知道自己挽留不住而索性不去开口,更或者,是早就知道自己不该留,因为他最在意的人,却自己要走。 柳容致笑了笑,“咱们在这里头坐了这么久,倒像是要把半辈子的事情,都在这片刻间说得尽了。说起来,这许多年,我也从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倒像是老了,人也变得絮烦起来。” 怀慕笑道,“这么些年没有见着四舅父,今日还能听见舅父说话,实在是意料之外的欣喜,就算是不吃不喝地听上七天七夜,也是不觉得絮烦的。” 柳容致闻言笑道,“话虽然是如此说,咱们还说快些出去的好。只怕你的世子妃在外头,要担忧我这个不明来路的怪人,会不会害了你呢。”怀慕闻言只是笑道,“青罗自然不会的,她虽然不知道舅父,却知道舅父心里对我的善意和关怀,否则她方才出去,也就不会最后看我一眼,还把门都阖上了。” 柳容致点头道,“你这位世子妃,倒也算是难得聪明的女子。只是究竟是京城中远远嫁过来的,她的家族父兄,和你终究是对立的两方。对你而言,或者她只是你的妻子而已,我也看得出,你心里十分在意她。只是你还是要想清楚,若是有一日,她不得不站在你和她的父兄故土之间,她又要如何是好?” 怀慕闻言一震,这个问题,是自己和青罗都不愿去想的问题。她始终陪伴着自己,眼中是敦煌,蓉城和整个上官家族的过去现在以及将来,然而那个将来里头,有关于京城,关于她的故土的部分,他们却都心有灵犀地避之不谈。 第十八章(13)去年今日杏墙西 怀慕正出着神,柳容致却又笑道,“话虽然如此说,我还有一句别样的话要告诉你的。我这些年阅人无数,在暗处冷眼旁观,也再不是昔日那样肤浅了。所有的人在我眼中,容颜甚至是神态都是不要紧的,只有眼睛,是瞒不住人的。你的妻子,不论她的家族如何,她的出身来历如何,她的眼中,的的确确是有你的。旁的我不能确定,只有这一点,我还是能告诉你的。若她这样待你,你也不要轻易负了她。” 柳容致叹了一口气道,“我不得不说起你的母亲和父亲,长姐那样待他,不论柳家如何,我们如何,她对你父王的心,从来都是真的。只是你的父亲却并不是这样,除了这情,他更在意你母亲身后的家族势力,和对他潜在的危机。所以长姐的一切,才都被他毁了。慕儿,我不愿你也这样。” 怀慕点头道,“四舅父放心,我定然不会和父王一样。若是她真心待我,我定然不会负了她的。”怀慕的眼中露出一股子温柔神色,顿了顿又道,“其实昔年之事,非但是父王的过失,更有安氏小人在其中作祟,非但如此,十几年后仍然要置我于死地。若不是青罗,只怕这些日子,我也不能保全自己了。我虽然怨怪父王,然而小人却更不能原谅,若是放过了他们,毕生我也不能安心。四舅父要用敦煌来帮衬我,如今都已经做到了,不知蓉城的事情,四舅父有怎样的打算?” 柳容致眼睛冷了冷,“这些年关于柳家的事情,我也花了许多大气力去弄明白,事到如今,也都渐渐地水落石出了。你大哥和你之间的恩怨,那是你们这一代的事情,我虽然帮扶着你,却不能替你拿什么主意。至于安氏,为了我死去的亲族同袍,我又岂能容她活在这个世上?至于你的父王,” 柳容致顿了一顿,又瞧了怀慕一眼,那眼神不是方才决然的恨意,倒像是有些迷惘了,“你的父亲,我终身也不可能原谅他。当年若不是他,这一切的悲剧,也就都不会发生了。然而我终究是不能说我要对他怎样,即使到了今日,他也仍旧是你的父亲,我长姐和妹妹的丈夫。纵然我恨极了他,却仍旧要顾及你们,死者已矣,唯一你们,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留下的血脉之亲,我又如何能不顾你们呢?等真到了那一日,这些事情,再慢慢去说罢。” 怀慕点点头,便和柳容致一起起身出去了。青罗和玲珑正在廊外低语,倒像是颇为投缘的样子。见怀慕和柳容致出来,青罗忙走过来,对柳容致行了一礼,唤了一声儿“四舅父”,自然是玲珑告诉的了。 怀慕笑道,“你们不过见了这么几次,倒这样亲近。”青罗笑道,“方才玲珑妹妹,把这些年的事情,也都粗略和我说了一说,这才知道原本就是一家子,自然也就亲近了。”说着叹了一口气,“只是玲珑妹妹这些年,也实在是太苦了。” 玲珑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些事情,也都过去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又对柳容致笑道,“前头已经摆了饭,师傅和怀慕哥哥先过去,我和青罗姐姐还有女儿家的体己话儿说的。”柳容致显然是极疼宠这个弟子的,闻言只是笑笑,便和怀慕一起往前头去了。 玲珑瞧着两个人走远了,又拉着青罗叹道,“我方才说的这些话,若不是和青罗姐姐说一说,还能和谁去说呢?在旁人跟前,这些话,这些情,也都是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头的了。本以为这辈子也就只有自己知道了,如今能和青罗姐姐说一说,我心里已经好受得多了。” 玲珑一边说,一边就便褪下了手上的十只缀着铃铛的绞丝金银镯子,给青罗戴上笑道,“这镯子不值钱,倒还是母亲给我留下的一样儿东西,这就给姐姐换上罢,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姐姐若是有什么贴己的东西,不如也就给我一样,姐姐终究是要回南边去的,也算是留给我个念想儿。” 说着却瞧了一眼青罗的手腕笑道,“姐姐手上这一只赤金镯子,镶的倒是极好的红宝。只是看着,不过是寻常的俗物罢了,我想着姐姐也不会拿这样的东西敷衍于我。姐姐若是有什么旁的贴心东西,不管值什么,我都视如珍宝地留着的。” 青罗想了想,从领子里头掏出小小一样东西。玲珑见她从层层的礼服襟子里头取出来,本以为是极金贵的东西,定睛一看,却只是一枚小小的桃花佩,一对剔透桃花相对开着,颜色粉嫩娇艳倒是好看,只是却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 玲珑笑道,“姐姐这样宝贝,只怕是怀慕哥哥送给你的东西罢?” 青罗温柔一笑道,“这还是我在蓉城的时候,你怀慕哥哥送给我的东西,是一位琢玉的老先生,送给我和怀慕的新婚之礼,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如今妹妹也是新婚之喜,我这就把这玉佩送给妹妹,愿妹妹也能和王爷情意燕婉,两心相知。” 玲珑面色动了一动,却也并没有接过这一枚玉佩,只是静静注目着,半晌才道,“原来是怀慕哥哥和青罗姐姐的定情之物,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呢。”顿了顿又慢慢道,“何况姐姐这样的愿望,我这一生,也是不能奢求的了。我嫁给他,本来也就不为着情爱,连原本有过的一点子情分,也就都没有了。这桃花佩,本是姐姐夫妻恩爱的见证,我这样的人,又如何当得起呢?”玲珑微微笑了一笑,“青罗姐姐,这样好的东西,姐姐得之不易,还是自己留着罢。” 青罗却摇摇头,把那桃花系到玲珑的衣带上,也不抬头,只埋头默默理着她的衣襟首饰,温言低声道,“当日那位老先生,送我这一枚桃花佩的时候,曾经说了这样的一番话。无缘的,千金万金我也不卖,有缘的,白送了也值了。昔日是我和这玉有缘,如今是妹妹有缘,若不是有缘,我也不会送了给你。” 青罗系好了玉,又抬头对玲珑笑道,“至于妹妹方才说的话,不消妹妹去说,我也知道妹妹心里的苦。只是我和妹妹一样,原也是这样过来的。姻缘天定,都有自己的缘法。你本来以为这一世都是如此陌路了,却终究抵不过有情,终于还有那峰回路转的那一日。妹妹若是不信,只管顺其自然,等着就是了。若真是无缘无情的也就罢了,既然有情,若真是有缘,也不必想的太多,只会为难自己,也为难了旁人。” 玲珑怔怔瞧着青罗,半晌才道,“姐姐方才是说,姐姐也是这样过来的?”青罗轻轻一笑,“我自然不瞒着你,你只想想我的出身,我为什么会嫁过来,想必你也就明白了。咱们这样的人,又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呢?婚姻嫁娶,也都不是为了两厢情愿,不过是各取所需。然而最后,两个人是不是真能成一世的夫妻,不能只看起初,还要看后来的事情。真正有缘分的,不论那开头如何难堪,也都能有个圆满了局。所以妹妹也不必伤心,往后日子还长久,最要紧的,是你自己能不能放下过去,看清眼前自己最看重的事情,能不能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若是你能明白了自己,也就不会再有后悔和遗憾了。” 玲珑有出了半日的神,才点点头,抚了抚身上的桃花佩,拉过青罗往下头摆宴的殿阁里走。等进了门,青罗才看见,柳容致并不在座,除了怀慕之外,还有一个少年,一个少女和一个盛装的中年女子。那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的年纪,面色苍白泛着青色,一看就知道气血不足,却又被沉重的金冠王袍束缚着,那样的尊贵,在他身上,不过是黄金的枷锁罢了。 青罗知道这自然就是玲珑的新婚夫君,信任的昌平王高羽了。其实在他们大婚的那一日,青罗就已经见过高羽,只是那时候他的脸却看不清楚,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瘦弱的影子。如今这么近又看见高羽,那身形依旧是弱不禁风的,面目却能看得清楚了,眉目间,依稀能看得出几分高逸川的模样儿,只是不见他的老辣阴沉,倒像是空洞的一个影子。 那少女和高羽仿佛年纪,容貌也十分相似,连那脸上的病容也仿佛,自然是高羽同胞孪生的妹妹,如今的长郡主高纤雨。而那个中年女子也有些憔悴的样子,容貌却是极美的,身上是汉人的装束,装饰华丽,想必就是高羽兄妹的母亲,先王高逸川身边,最为沉默而又持久的女人澜姬,如今的澜太妃。 青罗仔细端详着这母子三人,高羽更像其父高逸川,纤雨和高羽也颇为相似,虽然也算是清丽,却并没有其母的容光照眼。澜姬的美,初看着是汉人女子的端庄疏远,骨子里头却又带着胡人歌姬一般的娇娆风情。这样的美人,在高氏这样复杂的大家族里,能熬到如今还活着做了王太妃,想来也是有自己的求存之道的。青罗看着这个女人,总觉得那带着几分灰败的美丽容颜和冷漠疏远的神情背后之后,还有着看不清楚的波澜。 第十八章(14)去年今日杏墙西 此时又进来一个人,青罗还未及细看,却见高羽和纤雨郡主纷纷起了身,行了一个平礼。如今高羽已是昌平王,敦煌之中,哪里还有人能叫他起身?青罗仔细一瞧,却是许久未见的任连云。能见昌平王兄妹起身见礼,可见任连云在敦煌地位之尊崇了。 此时任连云脱了周身的甲胄,换了轻袍缓带,青罗一时之间,竟是没有认得出了。任连云坦然受了这半礼,又转过身来对怀慕和青罗一礼,瞧了澜姬一眼,这才落了座。伸手举起酒杯印了一口,却转对玲珑笑道,“微臣有几日不曾见着王妃,倒觉得王妃对我疏远了许多。” 玲珑心知,这话说的是自己未有起身与他见礼之事,笑了一笑,却只作未有听见一般,也抬手引了杯中之酒,这才对伺候的宫人道,“这便开席罢。” 殿中的宫人们纷纷走上前来布菜,穿着丝履的脚步轻盈,踏在地上也丝毫没有声响。蓉城之中,上官家所居之地只称府而不称宫,丫鬟仆妇的规矩,也和寻常富贵之家没有什么差别。甚至于在称呼规矩上,一直求平和亲近,而非王者尊严,所以怀慕虽然是世子,在家中也只是称呼二爷,便是这个道理了。 而在敦煌城中,昔日敦煌割据一方的王者霸气,百年之后仍旧被昌平王传承了下来,带着王者不容置疑的威严,保持着近乎森严的规矩。从衣食用度到称呼言行,始终是尘世之上的高傲存在。 一时宴席摆上来,伺候的宫人也纷纷退至角落里不显眼的地方,低眉垂目。席上众人却都像是有什么默契一般,各自举箸倾杯,却静静对坐不发一言。青罗腕上笼着玲珑送的镯子,一抬手之间,细细的铃铛响起来,在这满殿的静默中显得十分清晰。 旁人都没有什么,高羽却忽然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见是青罗,就微微怔了神,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光彩。把那一张因为常年病痛折磨而变得空洞苍白的脸上,也染上了一丝活气生机,呆呆地盯着她瞧。 青罗见他如此,也只是笑了笑,便又垂下头取,只管用一把小银匙,慢慢搅着琉璃碗里头的玫瑰露。众人似乎都没有瞧见青罗和高羽眉眼间的官司,任连云却忽然提声对高羽道,“王爷,微臣还有一件要紧事,要请王爷拿个主意。” 高羽这才回过神来。脸上那一股子生气又慢慢褪去了,一张脸重又变得苍白麻木,语气也丝毫不带感情,“敦煌诸事,将军自己拿了主意就是,不必来问我,我也没有什么主意。”顿了顿又道,“若是将军怕自己担着什么干系,就和王妃商量着办,王妃或者有主意。王妃若是也不愿出什么主意,将军也可以和母妃商量,总之无论是谁,也都强过和我来说的。非但是今日,将来有什么话要与人商量,也不必是我。” 高羽虽然说的是玲珑和澜姬,眼睛却并没有往二人那里看,只是凝视着面前殷红如血的葡萄酒,语气也淡漠如冰,像是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和他没有分毫关系,唯有眼前这一盏殷红,是心中所想。 高羽这话说的辛辣,一时之间,玲珑和澜姬神色都有几分窘迫,任连云却仍旧是那样平静地模样,“王爷是敦煌之主,一切事情,我自然都要来禀明王爷的。何况今日这一件事情,更是王爷的家事。” 说着看了怀慕一眼道,“上官世子从千里之外,把大公子送到了敦煌,早就轰动了西北。如今敦煌里头人人都知道,大公子勾结上官怀思试图弑父篡权,先王妃在世的时候,更是毒害先王骨血。大公子的母亲已经死了多年,也就不能再追究,只是大公子却还在冷宫里头拘着,要王爷给拿一个主意呢。如今王爷大婚称王,敦煌百姓无不庆贺欢悦,只是大公子的事情不办,这局面总也不能真正安稳,这人心也不能真正平定,所以当务之急,王爷要以君主之尊,给敦煌百姓一个交代。” 任连云这话说的冠冕堂皇,高羽的脸上却忽然浮现出一个极为嘲讽的笑意来,正欲说话,忽然就捂着嘴唇咳嗽起来,瞧着十分痛苦的样子。玲珑本来坐在高羽身边,本来习惯性地就伸手要帮着他平复下去,却见高羽投过来的一个极冷的眼神,一双手边停在了那里,手指蜷起来,紧紧攥住了手心里的帕子。 澜姬见自己的儿子如此,倒像是没有瞧见一般,只默默坐着。最后倒是纤雨,见哥哥是如此情状,走过去给他轻轻拍抚着背脊。高羽看见是自己的妹妹,眼里才微微露出一点温柔来,从纤雨的手里接过绢子,又咳了一阵,方才渐渐地好了。原本严谨的装束,被这么一折腾,已经显出几分凌乱,一张本来就苍白的脸,如今更是惨白。 高羽见怀慕和青罗略带吃惊和担忧地瞧着自己,自嘲地笑了笑,慢慢道,“想来我这病泛起来,吓着世子和世子妃了。这敦煌城人人都知道我的病,如今只怕是满世上的人也都知道,我这病,是先王妃下毒的缘故。非但是我,还有我的妹妹纤雨,父王几十年间死去的所有孩子,都是因为这毒,才尽数殁了,只有我们兄妹两个命硬才活到了今日。” “先王妃死去多年,如今也是死无对证了,我这病是不是她的缘故,也都是天意,挣脱不得。你们瞧着可怖,我却已经惯了,这十五年,日日都是这样过的,余生也就只有抱着这样残缺的身体熬煎着了。上官世子和涵宁公主不必担忧,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只有坦然受着。” 澜姬见高羽这样,忍不住蹙了眉道,“王爷年纪轻轻,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以前咱们母子地位低微,如今王爷是西北之尊,什么样的好大夫请不到,什么样对症的药配不得?如今王爷年轻,日后慢慢调养,何愁不能康健如常人呢。你妹妹和你是一样的毛病,却也没有如你这般的丧气,你又何必要说这样的话,去寒她的心?” 高羽看了一眼纤雨,似乎略有些不忍,把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半晌才道,“我自然愿母妃能够找到良医良药,医好妹妹的病症。至于我,”高羽又笑了一笑,那笑容也是恍惚的,“母亲纵然有心,却未必就能找到这对症的药了。” 澜姬见高羽越说越是不妥,便给任连云使了个眼色。任连云会意,忙道,“方才所说的鸿公子的事情,不知道王爷可拿了主意?”高羽想了一想,却只是问道,“将军在哥哥身边侍奉多年,如今既然说起这话,我不得不问一问将军的意思。将军以为,我该如何?” 任连云低头不语,半晌才沉声道,“自古一山容不得二虎,何况鸿公子与王爷之间,早就是水火不相容。鸿公子若是活着,活一日便是王爷一日的祸患。为今上策只有杀了他,一来能稳住王爷的位置,二来也可以安抚人心。如今敦煌上下,无人不对鸿公子义愤填膺,若是王爷心软,只怕众怒难平,这可不是单单为了王爷,更是为了先王的枉死。” 高羽笑道,“你跟了哥哥这些年,哥哥视你为心腹,对你推心置腹无所不谈,你倒也狠心。”手指轻轻敲着面前的琉璃盏,又笑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你自然狠得下心了,说起信任,谁又能比得上父王对你?你还不是一样,把毒药亲手交到了涵宁公主的手上,叫她毒死了父亲。一个哥哥,又算的了什么呢?” “只是可笑,西疆之人都知道是公主杀了父亲,救了上官世子,我敦煌诸人,却都听的是另一个故事。松城之事,西北之人皆以为是大哥所为,不过是借了公主身边侍女之手。而公主和世子之所以能平安脱险,是趁着混乱机智应变的缘故。至于将军你,更是无双的义士,察觉到了哥哥的异心却已经晚了,救不了父王,便孤身回了敦煌护住我们母子兄妹。” 第十八章(15)去年今日杏墙西 高羽看了任连云一眼,仍旧慢慢道,“将军返城之后,上官世子挥师北上,扫平与上官怀思有所勾结的哥哥的残部,直入敦煌。世子心胸开阔,复了一己之仇之后,并不曾要我西北河山,或是为南北百年宿仇剿灭我高氏一族复仇,反而尽弃前嫌,与西北达成盟约,拥我为西北之王,从此定云江南北再无战事,百姓人人欢庆。” “如此一来,上官世子的仁义之名,西域丝路上人人尽知,唯一身败名裂的,就是我的哥哥高鸿,和上官世子的哥哥上官怀思了。一个弑父夺位,一个杀弟篡权,两下里勾结在一处,自然人人得而诛之。而真正和上官怀思勾结的我的父亲,下毒杀了我父亲的世子和世子妃,潜伏在父王和哥哥身边的叛徒任将军,还有这个踩在父亲兄长和无数人尸骸上头,拉着杀父仇人的手才登上王位的我,倒都成了仁义之士。” 高羽笑起来,笑的张扬放肆,像是在说什么天底下最为好笑的事情,“你们瞧,这个故事如此荒谬,阴险毒辣的豺狼,变成了奋起反击的麋鹿。这样荒谬,可全天下的人都信了,可见天下之人原本愚笨。然而就是这些愚笨之人,众口铄金,那些自以为最聪明的人,就被打入地狱再也翻不得身了。可见他们本来不是最聪明的人,从来只知道埋伏暗杀这样的粗苯法子,真正的聪明人,该是要和你们一样,化天下人的唇舌为利器,杀人于无形,自己还能名利双收。” 高羽抬头望了望,一声叹息道,“只是可惜了平城对岸和敦煌城外中驻守的那些将士,原本都是将军的心腹,要拼死守住我西北最后的两道防线,如此忠义之人,本该树碑立祠几祭奠的,却也被当做哥哥的余党清肃了,千载之下,也洗雪不了这冤屈了。” 席上众人听了这样的话,也都只是沉默了。高羽言语辛辣尖锐,然而说的言语,半句也不曾错了。当日任连云赶回敦煌布防,昌平王军中有人和上官怀思勾结,以谋害怀慕的流言已经传了出来。而怀慕扣下了高鸿,却也不曾说出,这里头的风云涌动,究竟是如何。任连云虽然有意将罪名尽数退到高鸿身上,然而高鸿处于上官怀慕的严密保护之下,他摸不清底细,自然也就不能妄动。 所以任连云回到蓉城之后,只是和众人说上官氏已经突破西北布在定云江以南的兵力,不日就要渡江北上,并令心腹之人誓死守住平城正北隔江相望的战线。然而怀慕的攻势太紧,且董润和文岄有一件悄无声息地从桃源川北渡,两相夹击势如破竹,西北千里,却不能阻挡怀慕北上,不过二十余日,就已经攻到了敦煌城下。 敦煌城中的人,原本以为倚仗最后一点精锐力量和敦煌城千年的坚固,这最后一道防线,还能守上些时日,而怀慕等人究竟是深入敌后,时日拖得久了,敦煌四围的守军自然又能集结驰援,那么局势或者就大不相同了。然而没有料到,一夜之间,上官氏的军队就如天神下降一般出现在了敦煌城中,连昌平王唯一留在敦煌的的血脉高羽,也都落入了上官怀慕的手中。 西北和蓉城积怨已久,这一回又险些害死了上官怀慕,可谓是仇怨更深。而高逸川已死,高鸿被擒,高羽一个病弱少年成了阶下囚,哪里能又回天之力?敦煌中人,都以为敦煌城将要迎来前所未有的血洗。敦煌城本是极热闹的,在怀慕攻入敦煌的那三日,整个城池却是死寂,戒备森严,一切往来行商都被拘在城中,不得随意进出,城中之人俱是人心惶惶。 然而三日之后的破晓,重门深锁的昌平王府里头,却忽然传出一个消息,昌平王唯一留下的血脉高羽将要继承昌平王的王爵,而和昌平王的继任大典一同举行的,却是这位年仅十六岁的王爷的大婚之仪。而那个即将成为敦煌新的女主的人,竟然是百年前消失了的敦煌王族的嫡系女儿玲珑。 这消息惊动了整个敦煌,众人都以为是一场阴谋,却又不得不去,皆以为婚礼上的红,将会是黄昏时分的夕阳斜照和血色染就的。然而婚礼就那样平静地过去了,人人都仰望着这一场刀光剑影下的大婚,却没有想到,竟然就和俗事里的所有婚礼一样。高羽出现在敦煌的最高处,仍旧是那样的病容,却十分有力地向众人宣告着高氏家族血脉的延续,昌平王尊荣的延续。而他身边的女子,在被他揭开珠翳的哪一个刹那,那一双传奇中的蓝眼睛,如海洋一样湛蓝的眼睛惊动了世人,那夕阳余晖落在海水样的眼睛里,像是燃起的火,燃起了敦煌记忆深处的另一个传奇,另一个家族的辉煌。 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昌平王和敦煌王室的荣耀并存,人心安稳。而故事背后的始作俑者,也大白于天下,承担了一切唾骂和责难。纵然怀慕直入西北千里,然而南北持续百年的纷争终于结束,所有人心里都是松了一口气,视怀慕为仁义之主,哪里还会计较眼前之事呢。 所有人积压了许久的愤恨,最终就只剩下了一个宣泄的口,那就是消失了一月有余却仍然音讯全无的高鸿。所有人都知道他还活着,还没有死,却没有人再见过他。而敦煌的所有人,西疆的所有人,都需要亲眼见证他的死亡,见证他的罪孽的终结,为这半年里声势浩大的巨变,做一个了结。 高羽舒了一口气,忽然举起端详良久的琉璃尊,饮尽了杯中红如血的酒浆。或者是饮得太急了,又闷闷地咳了两声,用雪白的帕子捂住,嘴角的酒渗出来,像是口里咳出的血一样。高羽抬起头,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反倒只是笑了一笑,又转眼对任连云淡淡道,“哥哥的事情,将军的意思我明白了,也自然是准的,至于如何去做,想必将军已经有了打算,就由着你的意思去罢。” 任连云点点头,看了怀慕等人一眼道,“如今王爷和王妃的意思,西北已经太平,微臣也不用整日厉兵秣马,只该研究些政事。只是微臣一家世代只知道行军作战,于这政事上也着实不通。既然王爷有了嘱咐,微臣定然好生思索,如何能周全行事才好。” 高羽点点头,又嘱咐道,“我知道将军的意思,是要用哥哥的性命名誉,来换取敦煌人心安定。只是有一样,”高羽的眼睛闪了闪,顿了顿才道,“不论如何,他终究也是父王的儿子,在敦煌做了这许多年的世子。如今年事已高,却不能得个善终。将军姑且多费费心,好歹给他留几分的体面,不要太过难堪才好。” 任连云眼神闪了闪,沉声应道,“微臣明白王爷的意思。虽然鸿公子做错了许多事情,却终究脱不得这个身份,是先王的长子,王爷的胞兄。若是太失了体面,与先王和王爷的尊贵也有碍。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保全高氏一族的体面的。”高羽闻言却怔了一怔,半晌才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的苦涩,挥挥手就算是应了。 高鸿的事情说过,众人便又默不作声地用膳。忽然纤雨似乎也像是身子不爽快的样子,起身蹙着眉头对高羽道,“王兄,我这会子只觉得憋闷得慌,恐怕不能陪着王兄和诸位用膳了,这就先告退。” 高羽知道妹妹和自己一样身子虚弱,这些日子经历家族巨变,更是病势反复,脸上的嫣红也是用胭脂硬生生抹了上去的。纤雨虽然体弱,却也是聪明倔强的女子,虽然身子不好,事事却也都是要强的,有什么不爽快,也都竭力地忍着不肯叫人知道。如今既然明言要离席,可见是难受地紧了。 高羽和这个妹妹是同日所出,打小儿并肩长大。因为都有不足之症,高羽自幼也和女儿一样娇养着,所以兄妹在一起的时候,倒比寻常人家多了。所以高羽对于妹妹高纤雨,可谓是十分的疼宠。见她这样,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又嘱咐宫人扶下去好生照料着,若是有什么不好,赶紧过来回禀。 青罗瞧在眼里,微笑道,“王爷倒是对长郡主十分疼惜。”高羽眼中现出一丝分明的温柔来,“我们高家这样多的子女,可惜都是命不久长的。唯有这一个妹妹,和我一处长大,自然情分更深些的。若是连我也不顾她的性命,她在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依靠可言呢?只是我也是个无用之人,未必就能护她终身周全。唯一能承诺的,不过就是尽我所能罢了。” 澜姬听儿子说到女儿,也叹了一口气道,“纤雨这孩子,这些年也吃了些苦头,如今也算是有了依靠。只是这孩子的将来,也不知道究竟如何,叫我这个做母亲的瞧着,总觉得不放心。虽说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可若是随便指了一个人家,又怕纤雨过的不痛快,怕旁人嫌弃她身子不好。” 第十八章(16)去年今日杏墙西 众人听了不过一笑,高羽却往前倾了倾身子,凝视着母亲笑道,“母妃糊涂了,前几日我还听父王身边的老人儿说起,父王的意思,是要把妹妹许给任将军呢。母妃想一想,任将军与咱们知交多年,最是知根知底的人。虽说比妹妹年岁大了些,可是贵在稳妥,母妃若是把妹妹许给了将军,方才所有的顾虑,也就再也不必忧心了。” “说起来,我和妹妹这些年也算是对将军大名颇为仰慕,将军对我兄妹也是颇为照拂,想来正因如此,父王才会有了托付妹妹给将军的念头。如今父王虽然去了,这一桩姻缘,也算是父王的遗愿,若是咱们这些人能替父王全了这心愿,想必父王在天之灵,也就能安心了。母妃和我一样,最是挂念妹妹的终身,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高羽话音一落,却见澜姬和任连云二人脸色,瞬间都是惨白。高羽心里便冷哼了一声儿,慢慢道,“怎么,这样大的喜事,母妃竟不愿意?莫非是母妃瞧不上将军年纪大了,还是将军瞧不上我的妹妹身子病弱?” 又笑了笑道,“父王的这意思,可不是一个两个人知道的,自然父王也曾经和将军说起过。将军可不要因为不愿娶我的妹妹,就扯谎说是没有这样的事情。欺瞒我兄妹也就罢了,若是有辱先王,可是大罪。” 澜姬还未说话,任连云忙道,“微臣岂敢,先王倒是和我说过这话。只是微臣寒微,岂能配得上王府的金枝玉叶呢?长郡主还是花朵儿一样的年纪,我却是垂垂将老之人,哪里能耽误长郡主的青春?这些年,我虽然疼惜长郡主,却一直都视郡主为女,万万不敢有旁的念头的。” 高羽冷哼了一声儿道,“视她为女?将军既非我父,也非我母,退一万步说,也非我兄妹师尊,这一声视之为女,又是从何说来?” 任连云听高羽语气不善,忙忙立起身道,“是微臣失言了。” 澜姬也道,“王爷,你——”话音未落,高羽却冷冷打断道,“母妃不必如此惊慌,我不过是和将军玩笑一句罢了。”转而含笑对任连云道,“我昌平王府的规矩,郡主王姬的婚事,都是由君父兄长指了婚的,百年来再没有人违拗的。将军也知道,西北初定,最是需要规矩的时候如今将军若是公然违抗先王和我的命令,以后我又要如何在敦煌立足呢?所以还望将军体谅。我连婚期都已经替将军瞧好了,下月十五满月,是十年难遇的好时辰,将军就在那时和妹妹完婚罢。” 说着瞧了玲珑一眼,眉眼中含着一丝莫名的笑,“王妃,你和纤雨妹妹也是一起长大,她自幼儿就叫你妹妹,这一世虽然不是姐妹,却又成了姑嫂,可见是有缘的。妹妹有这样的好姻缘,也算是和咱们同喜了,你说好不好?” 玲珑见他好端端说着纤雨的亲事,却又问着自己,也来不及多想便道,“妹妹的亲事,是母妃和王爷心里最为记挂之事,自然是好的。” 高羽便对任连云笑道,“既然王妃也说好,就是这样办。”不等任连云说话又对澜姬道,“这件事情还要母妃多多费心了。王妃年纪还小呢,哪里操办过这个。我就只有纤雨这么一个妹妹,可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头委屈了她。妹妹大婚,可要比我和王妃还要隆重才好。” 任连云见高羽以王者之尊,给自己定下了这一门亲事,纵然心里有惊涛骇浪,却也只是默默地低头谢了恩,又默默地坐了。众人都是无话可说,过了一时,澜姬只说有些乏,也要回去歇着,高羽也只一样叫人留心伺候,便由得她去。及至午膳用罢,怀慕和青罗便要告辞了出去。 高羽也不多留,只是微微一笑道,“原本该送两位回宿处的,只是这里通往隐园的密道,上官世子的世子妃想来已经了然于胸,即是如此,我也就不多费心了。”说着也不去管怀慕和青罗的深切,只拂袖往自己寝宫里走,步履极快,连随侍的宫人也几乎跟不上一样。走了一程,似乎是力有不逮,才驻足缓了缓气,却见玲珑默默地走在身边,高羽也只是瞧了一眼,一语不发,等歇过了劲儿,便又举步往王宫顶端的寝宫去。 敦煌昌平王的王府格局,和世上大多数的王府,都全然不同。或者是敦煌王族的西域血脉传承下来,也就成了如今独特的风俗习惯。王宫的顶端,是一座巨大的殿堂,比所有的寝宫更为宏伟,便是世代王族宗祠的供奉之地,题为英烈殿,后昌平王得国,改为英烈堂。 这最上头的一层,似乎是为了彰显着王族接近于神的尊荣,空旷而冷清,少有人迹,而宗庙祠堂的正前,更是巨大的七重汉白玉平台,静静地冷峻地对着下头的敦煌城,站在那里俯视,城里的一切都纤毫毕现。台上没有花木,只在最下面最大的一方台上,雕琢着一方巨大的水池,把大漠上的天光云影和恢弘巍峨的殿阁都倒映在里头,恍如九天之外。从敦煌城中仰视,王的宫殿高耸如隐在云霄之中,油然而生崇敬畏惧之心。而这最崇高的宗庙,更是整个敦煌丝路的心脏。 而在这九天之际的神迹两侧,有着两座精美绝伦的殿阁,犹如神灵的两翼,轻盈地向无尽的天宇展开。这是王与王妃的寝宫,是敦煌城中唯一和宗庙一样高的存在,在敦煌的顶端,在众生之上傲然俯视。然而这顶端之上,虽然是两座殿阁并立,彼此只见却隔得那样远,遥遥相望,却语声不闻。 就像是日升月沉的时分,日月在天穹的两端,并生共存,彼此间却隔了千里万里。这千百年来,居住于此的王者,有多少就是这样地活着?夫妻同在这里一生一世,却几乎素未谋面。只有在日月之中的冷清殿堂里,在无数先人的注视和王权的重压下,他们才会有一刻的重逢。 玲珑和高羽,此时就站在英烈堂前的玉台上。原本是该要转身走往两个不同的方向的人,却忽然都停下了脚步,在这一刻并肩而立,看着脚下匍匐膜拜的百姓。玉台上是正午的烈日照耀,影子分明,面前的敦煌,是生机盎然的。而背后英烈堂里却是黑沉沉的,像是从尘世间隔绝出来的另一个世界,其实原本也就是两个世界,隔绝开了生与死的阴阳之界。 高羽走进去,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玲珑也举步跟了进去,又从怀里取出一颗夜明珠,放到用银丝线悬在殿堂里的灯盏上。那一团摇晃的微光渐渐稳定下来,照亮了这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此时的英烈堂里头,摆放着前所未有之多的灵位,灵位上悬着画像,室内黑暗,画像的面容衣饰都模糊难辨,只有眼睛分明,也不知是用什么样的颜料绘就成的,在黑暗里闪着微弱而生动莫测的光,像是默默俯视着人间。 一半的人有着湛蓝的眼睛,另一小半的人却眼瞳乌黑。被夜明珠的珠光晃着,那湛蓝乌黑,都好像是活过来一般,而夜明珠的星点光亮在这些眼睛里头落下了,幻化成千百处的荧光。原本清澈的湛蓝里头,一层一层地旋转着更深的颜色,倨傲而又有些冷漠。而那些乌黑的眼瞳里头,无一例外地含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却又被隐没到四围无处不在的黑暗里去了。 玲珑在那里,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那种黑暗像是有重量一般,兜头兜脸地覆压下来,叫人喘不过气来。英烈堂日夜都开着门,却永远寂静如死,或者就是因为这无处不在的沉重,任是谁都承担不起。玲珑仰视着头顶上那些湛蓝的眼睛,和自己的眼睛一模一样,她甚至可以想象,明珠的光落在她的眼里,也是一样的倨傲和冷漠。 这蓝色是她的家族最为骄傲的东西,也是这百年来她们最危险的记号。而在这黑暗的百年里头,这个家族有多少男人永远地闭上了这样的眼睛眼睛,而又有多少女人,以数年的光明和永久的黑暗来遮掩住这天神赐予的颜色,就只为了些画像能够回归这里,为了蓝色的骄傲眼眸能够重新在阳光下睁开。 玲珑忽然地在黑暗里微笑起来,等几十年之后,她的画像,或者会成为这里唯一的女子,被后世所有敦煌王族的子孙膜拜,同时会被百年间为仇敌的高氏家族的儿孙膜拜。她将会成为这两个家族的传奇,和高羽并肩立在这两种颜色的眼睛之间,成为牢不可破的纽带。而她的眼睛的湛蓝,会被所有的人记住,和高羽的黑色眼睛一起,成为敦煌最亮的星。然而还没有到那个时候,她再也看不见了。 第十八章(17)去年今日杏墙西 玲珑又笑了笑,她知道这是值得的。即使她眼睛里的光亮,再过一年,再过一月甚至是再过一日就要永远熄灭,这也都是值得的。因为隔了百年的岁月,眼前这些湛蓝的眼睛,才终于又回到这一片黑暗里去。即使不得不和这些曾经是他们噩梦的黑色眼睛一处,却也终究是回来了。而这些湛蓝里头,又有多少,生前从未能看见这里的黑暗和沉寂,就永远沉入了更为黑暗的死亡。 比如她的父亲,她的祖父,她素未谋面的更远的亲族,暌违百年,如今也终于回到了这个原本的归宿。而她自己,总算是在生前看见了这一切,也算不枉了,即使这之后是长久的黑暗,她也只当做是提早和这些亲人归于一处了。其实就算是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呢?她一生最重要的的使命其实已经完成,而她的人生,自然也就随之完结了。 玲珑觉得有些难受了,尽管这终结是命中注定的,自己甘之如饴的,她仍旧觉得有些森然的恐惧。在这个殿堂里,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宿命感,这一片黑暗,就是她和所有人的归宿。这宿命叫人无力抗拒,无法逃离。 玲珑缓了缓心神,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觉得好些。又停了半晌,这才轻声道,“咱们出去罢。这里头冷,你身子不好,不要受了湿冷之气,回去又要咳嗽了。”玲珑转过身要走,却不见高羽应声,回头一看,只见高羽仍旧立在原处,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犹如星辰照耀的眼睛。高羽像是知道玲珑在看着他一样,忽然抬手指了指离得最近的一副画像,指尖苍白,在这黑暗里头倒显得有些不真了。 高羽指的是是高逸川的画像,非是出自敦煌最好的画师,而是高羽在听闻父亲死讯时候,在隐园里一笔一笔画就的。在画像奉入英烈堂的时候,再由为王室典礼祭祀的大巫师,亲手点上了眼睛里的神秘色彩。这是属于敦煌独有的传统,象征着最为崇高的血统,最为高贵的死亡。敦煌城里每一任的王,不论姓氏如何,在死去的时候无一不是如此。 在敦煌的传说里,唯有那一抹光亮,是能在阴阳之间的路途上仍旧发光的灯。历代的王者,借着左眼里的光亮才能平安地走入冥界,再借着右眼的光亮回到红尘注视自己的子孙,和自己活着的时候最为牵挂的人。这是独独属于王者的无上尊荣,唯有最高贵的血统和地位,才能如此穿行与阴阳两界,而不至于像凡人一样随波逐流,最终迷失了路途忘却了自己。 高羽抬着头,在这无数相似的面容和神情里头,他似乎看得出着一张脸的不同,却又似乎全然的陌生。高羽只觉得自己的手几乎要触到他的脸了,却又隔了许多再也不能接近,或者是黑暗,或者是死亡,或者是与生俱来的距离。 高羽轻轻地对自己身后的玲珑说话,他知道她会听,或者是并不在意她是否会听,只是说给此刻的自己。声音微弱飘渺,在这空旷无人的大殿里头,几乎听不出是从哪里传来的,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那微弱的声音被寂静放大了,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萦绕过来,却又字字句句都落在心上。 “你瞧,这是我的父亲。我画了他的画像,却似乎不知道他的容貌,全凭着当日的一些想象。后来大巫师和我说,我比几乎所有的画师画的都要好。然而我从小到大,在看见他的次数,几乎是屈指恪守。他几乎从来不来看我,而每一回的王族庆典,我也因为病弱,极少去参加。他是这个王府最顶端的人,他做了几十年的王,与他为敌的人全都死了,从永靖王,到绥靖王,还有皇帝,那些叱咤风云的人,最后只剩了他一个。我几乎以为他是不死的,连大哥都日复一日地老去了,他却仍然是那个样子。我第一次看见我的父王,和他出征前我最后一次看见的时候,和这张画像里的人,都没有任何的差别。” “而我,原本就是一个被他遗忘的儿子。我在这个王府的里,甚至不如大哥身边得力的婢女侍卫。我年幼无知,却还拖着一副病弱身子,在敦煌这样崇尚武力的地方,我这样不能上马拉弓,驱狄千里的人,怎么能有地位呢?我是父王的儿子,他却像是从来没有我这么个儿子一样。其实说起来,大哥和我也没有什么分别,即使是他他一生的所有都交给了父王,他也仍旧是父王麾下的一个卒子罢了。” “在敦煌,只有父王才是唯一的那个太阳,其他的人,就像是白日里的星,所有微弱的光都被他的辉煌遮掩住了。而我本就是最黯淡的那一个,我的宿命,就是在这光辉的庇佑下面,慢慢地走过自己一生的路途,最后再陨落消亡。我总是想,其实我已经足够幸运,虽然黯淡无光,我却也从来不想要和他一样的光亮。” “之前的十几年,我就是这样安之若素地生活。我病着,无人关怀照顾,却也因为这样,没有人会来算计于我,我只要在自己的一方院子里头安静度日就好。我的宫室不在这个王府的顶层,然而在那个安静的庭院里头,种着许许多多的杏树,每逢春日,便花开树树,如云霞灿烂。据闻,那花树还是昔年敦煌王室一位寂寞妃子所植,常日寂寂无事,唯有在杏花树下对酒吹箫,才能排遣寂寥。” “那院子里头有一块石头,也是昔年留下的古物,上头题着东坡的几句诗,杏花飞帘散馀春,明月入户寻幽人。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苹。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字迹清雅,或者就是那位妃子的手迹了。我小的时候总爱摩挲这那块石头,虽然不甚明白,却为这字句着迷。” “那时候我只觉得母亲就是那个在杏花树下饮酒吹箫的妃子,褰衣步月,寂寞却又美丽。我总想着母亲会不会在月下吹箫,像是尘世之外的人,在梦里,我都时常听得见那洞箫声,只是醒来却又不见了。” “等我懂得了那诗句里的意思的时候,我也渐渐就开始明白,那不过是我孩童时候的一个梦罢了。母亲并不是我幼年着迷的那个人,她从不曾在月下饮酒吹箫,甚至她从来都不愿意在杏花树下出现过,即使不得不踏着一地落红走过,也始终目不斜视。她和那石头上的女人唯一相似的,就是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的结局罢了。” “我同情母亲,她和我一样,是这个庭院里的囚徒,然而与我的安然甚至是享受不同,她总是显得焦灼不安。或者是因为我和妹妹的病,叫她心里难以安定,或者是因为父王从来不来看她,她终日里愁眉深锁。有一阵子我的病十分厉害,身子几乎全然不能动弹,然而那时候的心,却最渴望着自在。” “我在母亲身边感到沉闷不安,我看着外头的杏花又开了,一树一树的那样灿烂,我却是个被锁在牢笼里的困兽。而和我在一起作伴的人,只有和我一样是身体的囚徒的妹妹纤雨,和一个被命运和内心一起捆绑住了情愿作茧自缚的母亲。” “那时候,我热切地希望有人能带我离开这个屋子,去外头的院子里赏花。这个人不会是遗忘了我的父亲,也不会是愁苦的母亲,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希望,却不想,眼前突然之间多了一个你。” 高羽背对着玲珑,语声停了一停,轻轻抬了抬头,似乎是在回忆当年往事,回忆数年前和玲珑的初见情景,却依旧没有回头。 玲珑只觉得心都跳到了喉咙,似乎是盼着他说下去,却又像是害怕他说下去一样。那时候的岁月,是杏花烂漫下的豆蔻年华,如今又是杏花盛开的季节了,其间不过隔了数年,然而在玲珑心里,却已经是沧海桑田了。随着高羽的言语,玲珑也在回忆那时候的情景,只是恍然发觉,那时候的自己和高羽,原来早就被她遗忘了。她的眼中既没有盛开漫天的杏花,也没有那时候的病弱少年。 玲珑等了良久,却只听高羽轻轻叹了一口气。“彼时之事,也无须再提。我几步不能动弹,却总不甘心,那一年的春夜,我夜里悄悄挣扎起来,偷偷出去园子里赏花,却看见我的母亲,从来不愿立足于杏花树下的母亲,正在月光下起舞,足下踏着落花,裙裾飞扬,一阵风过去,更多的飞花落下来,却又被她的衣袖扬起,卷成一道漩涡。而我的母亲,在我眼里终日愁苦静默的人,在月光下起舞微笑,像是曼妙年华的少女。” “而等她一舞结束,有一个男从花树的阴影里走出来,给她折了最繁最艳的一枝杏花。母亲接过花,轻轻踮起脚尖吻了这个人,转身又消失了,而那个人却仍然注目着她离去,眼神始终跟随着她,像是唯恐她凌空飞去一般。我惊得说不出话来,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不止是母亲,那个折花的人也不见了。” “第二日晨起,母亲却依旧是我熟悉的那个憔悴而愁苦的样子。昨夜杏花树下我看见的那个人,就像是杏花仙,像是从那诗里走出来的亡魂。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苹。我几乎以为和小时候听见的洞箫声一样,只是我心里的一个梦境罢了。” “而我再也无力去验证这个梦境,或者是那一夜受了风又受了惊,我病的更厉害,只有僵卧榻上看着外头的风景。我以为我再也起不了身,我几乎感到绝望。而这一切,都在你到来之后的那段日子改变了。你进了王府,你说你家中世代行医,或者能缓解我的病痛。母亲和我们原本不信,你却执意要试,甚至于用自己的性命来作保。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我和妹妹的病,却真的慢慢好了起来。” 第十八章(18)去年今日杏墙西 “在那几个月里,我能够走动甚至是奔跑,我开始像个正常的人。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么快活,纤雨也是一样。我像是一个久在黑暗中的盲人,忽然就看见了光,那种狂喜,你没有经过是不会知道的。我那时甚至于忘了母亲夜里的舞,忘了那个男人,因为我心里已经搁不下别的。” 高羽顿住不说,又对玲珑笑道,“我曾经只是以为,你得了家族秘传,才能治好我这疑难之症。其实你早就知道,我的病是怎么回事,不然哪里能治好这样世上本就没有的弱症呢?” 玲珑淡淡笑了笑,她自然是知道的,从到他身边的时候就知道一切。那时候自己刚刚进入王府,在信里便把高羽兄妹的病都和柳容致细细地说了。柳容致少年时曾去过南疆,看出了高羽兄妹身上的病症,乃是南疆一种奇毒所致。想到当时昌平王妃的身世,心中也就明白了几分。为了让自己得到信任,就把这解毒的法门告诉了自己。而自己和澜姬母子的亲近,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虽然后来不知为什么,高羽兄妹的病始终不能再好转,总是反反复复不见大好,连柳容致也是束手无策。澜姬却说,儿女能起身活动,就已经是莫大的喜事,既然不能大好,也只能说是天意了。非但没有怪罪,发而从此视自己为女。 高羽瞧了瞧玲珑,又慢慢道,“我身子好转,渐渐地起得了身,就抑制不住地想要去外头看看,我夜里偷偷出去,却再也没有看见母亲和那个男人,也就渐渐地忘在了身后。然而过了一段时间的某个夜里,我却又在另一处看见了母亲和那个男人。” “只是与那一夜的飞扬妩媚不同,这一夜的母亲,比往日的愁苦更显得沉重,甚至于是多了一分阴森。而这一夜我知道了另一个秘密,比之那时候踏花起舞的母亲更叫我震惊。原来我从来都不曾了解我的母亲,我曾以为她不会是我幼时想象的那个女人,其实她却是,甚至于更美,而她还有另一面,全然不同于我的想象。” 高羽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极力压制住心里的波澜一样,“我那时才知道,我和纤雨的病,并不是胎里带出来的。先王妃戕害父王子嗣,母亲有所疑心,甚至于知道她的手段毒药,却没有证据。就算有,母亲不过是一个姬妾,也是无能为力,只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而我和纤雨平安出世,不过三日,母亲就给我们喂了和先王妃所用的一模一样的毒药。” “这是她唯一救我们的办法,虽然这是冒险,然而她也没有别的路好走。若是我们死了,那不过是走了命中注定之路,若是能侥幸不死,或者就能从此苟且偷生一世。母亲原本是抱着放手一搏的意思,若是我们都死了,她也就失去了所有的指望。只是她没有想到,我和纤雨,竟然都在那样霸道的毒药下头活了下来。” “我的父王起初也欣喜于我们的生,毕竟他已经很多年不曾有活下来的孩子。但是我们究竟是病弱的,不能给他带来任何东西,日子久了,他也就渐渐地把我们忘了。而我和妹妹,就这样慢慢地在忽视里长大了。” 高羽突然回头,看着玲珑惊讶的神情,微笑起来,“我的母亲,实在是一个很有决断的女人。她从死亡里,换回了我和妹妹的生,即使代价是我们毕生的痛苦。只是这一个女人的狠心决断,却也未必都是好事。”顿了顿又道,“我听见母亲和那个男人说起,我的病被一个新来的小丫头治好了,不知道以后会如何。” “那个男人对他说,先王妃已经死了,大哥也已经坐稳了世子的位置,不是我一个幼子能够动摇。如今有两条路好选,一者是顺其自然,只说是胎里的寒气渐渐除了,再寻一个什么借口,趁早和我一起迁到边远的地方去,与世无争地安静度日,彻底忘却自己的王族身份,也免得我再为这毒药受苦。还有一条路,就是杀了你,再按着原来的计划,让我继续病下去,由他帮助我夺去昌平王的王位。” “那男人的语气十分激动,他说他们等了这么多年,就是等着把一切都踏在脚下的那一日,他们才能够相守在一起,再也不用长夜相思,再也不用被人驱使自己的命运。” 高羽的声音里有了些苦涩的味道,“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让自己病弱的奄奄一息的儿子,承担着她这样狂热到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在你来到我身边之前,我是一个病得几乎起不得身的孩子,又哪里能做什么敦煌的王者?我想或者是因为,在我出生三日时候就对我下了毒的母亲,见我当时没有立即就死,就有将来替我医好这病根的把握。而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有着必胜的把握,能够把我这样一个不论是以为什么却不得不缠绵病榻的孩子,推上至高的王座。” “除了让我们活着,母亲在我的身上寄托了更多的东西,她希望我成为这个西域敦煌的王者,站到父王所在的那个至高位置上去。她让我这样存在,不单单是为了我的活,也就是隐忍着等待着那一日。而她,也就不会在这个寂寞的庭院里头被锁住一生,她就能够再也不被人驱使,和她想要在一起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她的丈夫。” 说起母亲隐秘的情事,高羽的语气却平静,像是说着最为无关紧要的事,“母亲与那个男人的事情,我并没有觉得愤怒。父王一生拥有的女人太多,我所见过的,我所听说的,就已经如天上的鸟雀地上的繁花,没有人能够数的清楚,连父王自己只怕也不曾知道,他曾经有过多少女人,甚至于现在身边有多少女人。我的母亲,不过是这样的女人中的一个罢了。” “她想要挣脱自己的命运,我并不怪她。从小时候读石头上的诗那时开始,我就明白,这庭院里生活的女子,都是这样不幸的。尽管美的如同仙子,却只是被锁在牢笼的鸟雀。然而我所不能原谅的,是她在强加给我的宿命。即使是我的命运会改变她的,即使我的性命也是她给的,我也不能接受她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图,就为我决定了我的一生。” “其实,我只是想这样静默安然地活着,能出去走走,在院子里赏赏花,更好一些的盼望,不过是走出这个黄金铸成的牢笼,去看看敦煌传奇故事里那些美丽的胡姬,豪富的商人,还有爽快的侠客。我从出生的时候开始,就是一只被折断了羽翼的鸟,唯一所想的只是自由。” “我知道敦煌城之外的天地有多么开阔,我曾经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偷偷爬上王宫的顶端,看见过敦煌城升起的朝阳。我知道外面金色的大漠是如何的瑰丽,也曾经看见我脚下的臣民是如何的热闹,只有那样,才是真正的人生,而不是被锁在华丽的屋子里头,终日伴着药气,日复一日地昏沉。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全部的梦想,就是骑上骆驼背出发,去更西的西域或是东方的河谷,只有离开这座城再归来,才能是真正的敦煌。” 玲珑望着高羽,夜明珠的光也落尽了他的眼睛里,原本是颜色幽黑的眼眸,却也像是燃起了一团烈火,比这个殿堂里所有的眼睛都更为明亮,只是那光焰一闪即逝,玲珑还未来得及惊叹,那光就又熄灭了,眼神也空洞起来,“而我这样简单的梦想,始终也只是梦想而已。曾经束缚住我的是危险和病痛,而到了后来危险已经消失了,而病痛也可以摆脱,束缚着我的,竟然是母亲亲手给我编织的,权利和欲望的黄金锁链。” “在先王妃死去的时候,她原本可以救我的,我所想要的一切,她都可以给我,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给他的儿子想要的一切。她却没有,仍旧让我这样痛苦地活着。她明明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她却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就给我选择了与我期望的全然相反的另一种道路。她在我的身上捆绑了更多的东西,背着那些沉重的包袱,我就再也不可能成为我所期望的那个模样。” 高羽声音里的苦涩愈发分明了,连那飘渺都带上了沉甸甸的重量一般,“你的出现让母亲和那个男人的计划受到了阻碍,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她所认为争取的道路,她决定让我就这样继续挣扎在牢笼里,继续做一个几乎是残废的孩子。而不是摆脱沉疴,像这个大漠上每个男人一样,自由自在地在世间行走。至于这个碍事的你,她替你选择了死亡。” 高羽闭上了眼睛,“那个时候,你和我不过都是十岁的孩子,而她替我们所选择的,就是这样的道路,一个是死,一个是囚。那个时候我才刚刚对世间有所期待,对自己的人生有所盼望,她就把这些尽数都熄灭了。” 高羽凝视着玲珑,轻轻笑起来,“你一定十分奇怪,为什么如今你还没有死。这还要多谢那个男人,他告诉母亲,你不过是个孩子,就像这个城市里许多汉商和胡姬的女儿一样,底子也清白,并不是先王妃和大哥的奸细。你要救我,也没有害我之心,你明知道我是中了毒,却十分都没有问,可知聪明而本分。” “他对母亲说,你是个可以信赖重用的人,留你在身边,对我将来有所助益。母亲对那个男人,想来是十分信任的,他既然这样说,母亲没有多想也就答应了。那时候你还是纤雨身边的丫头,也就因为他这一句话,被母亲放到了我的身边,给我伺候汤药。后来她也渐渐喜欢你的聪明,更喜欢你识得进退,也就视你为心腹了。” 第十八章(19)去年今日杏墙西 (下一章,春风不解禁杨花。)“你这些年始终在给我调理,我的病,却再也没有好转。我想你是以为,我这陈年的毒药蚀入骨髓,再也拔不干净了。所以你只能把我从病榻上救起,让我能够在庭院里看看杏花,却无法将我带出这座黄金之城。其实你不知道,我之所以没有好,不是因为我的病沉重,也不是因为你的药不对,是因为母亲,她又给我下了毒。” 高羽看着玲珑脸上的惊色,笑容却愈发深了,“你怎么也想不到,我的母亲,她不救我,反而再一次地给我下了毒。第一次下毒是为了她的儿子活着,第二次,却是为了她的儿子成为敦煌的王,或者是为了她自己成为至高无上的人。” “这一次的毒和我出生时候不同,她只是日日给我下微量的毒,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的,或者是饮食,或者是茶水,或者是熏香,她是我的母亲,我最亲近的人,我如何能够防她,又如何能够防得住她?纵然我知道她在对我下毒,却也只能束手就缚。我的身体,也就永远地留在了现在这样,你为我解去一点,她就为我补上一点,永远也没有止歇。我得知了这样多的秘密,我却不能对任何人说,不能对你,甚至也不能对我的母亲说。” “我是个怯懦的人,我无法去揭穿她,我甚至不敢去面对她。我保持了沉默,甘之如饴地在充满毒药的恐怖里生活。我喜爱看白天庭院里盛开的杏花,却又畏惧夜晚月光下的落英。我甚至不敢再在午夜里出去,我害怕自己再听到些什么,所以就躲避。直到现在。” 高羽对着玲珑笑了笑,“你看,我一直都是这样软弱的人。我放弃了我的梦想,沉默地顺从了母亲的。我自认为是可怜的,而比我更可怜的是我的妹妹纤雨。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却就因为防止别人起疑,就要和我一起病着。我可怜她,所以愈发爱怜她,我想要给她我能给的一切,即使我什么也没有。” 高羽又是温柔地一笑,“而你则是和我们不同的,你健康和活跃。即使我知道,你永远也无法治好我的病,我却依旧把你当做救赎。我总是以为,周围的人都要害我,连我的母亲也要害我,只有你,是一心一意要救我的。” 听高羽如此说,玲珑只觉得心里难过,便转过脸去,半晌才道,“你所说的那个男人,便是任将军?”高羽点点头,“我不知道他是如何与母亲相识的,父王的将军哥哥的谋臣,似乎不该和这个身处杏花庭院的母亲有所联系。只是他的身上似乎有种奇异的魔力,父王信任他,哥哥信任他,而亲更是信任他,信他能够办成这样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而母亲所信任的任将军,竟然真的做到了他允诺母亲的一切,他们杀死了我的父亲和哥哥,使我成为高氏唯一活着的子嗣。他们谋算多年,牺牲了我和纤雨的一切所要得到的,终于都已经近在眼前了。然而他们终究是算错了,他们不单单算错了上官怀慕和苏青罗,更是彻底地算错了你。” 高羽叹了一口气道,“何止是他们,人心原本就是最难以猜测的东西。我的父王和哥哥,算错了母亲和任将军,而我和纤雨,又何尝不是算错了你?我从不曾希望成为高氏的王,甚至从没有感觉到身为高氏子孙该有的霸气和强悍,然而就在我知道,是我亲手将高氏家族的河山拱手交给了你的时候,我才真正感觉到了自己血脉里头潜藏的东西。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我如母亲心愿,成了高氏最后剩下的子嗣,我做了昌平王,却失去了高氏家族和我自己的全部荣耀。我从来没有拥有过这荣耀,却在失去的那个刹那,感到自己曾经拥有过。” 见玲珑垂着头,高羽却伸过手去,拨开她眼前的珠翳,静静凝视着她的眼睛,“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也并没有失去什么。这王位尊荣,我本也就没有放在心上。至于其他的,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张,你就自己瞧着办吧。我本就不善于此,也不会与你为难。只有一样,我的母亲和妹妹,还有任将军,请你容我自己安排,不要伤了她们的性命。” “你放心,他们不会威胁你的位置,我更不会。我是个软弱无用的人,你却不同。有你做敦煌的王者,想必比我要合适的多。你放心,过了纤雨妹妹的大婚之期,你所有的担忧都会过去,而我也不会再过问敦煌之事。如果这是你最想要的,那么你就好生珍惜。” 高羽最后望了望壁上悬着的画像,“你的先祖和我的先祖,都在这里看着我们。我的祖先,想必是对我十分失望了,而你却是你的血统的骄傲。这两个家族百年来本是生死之敌,如今就只剩下你我,还有这些画像,都在这里相安无事。这样的结局,或者于你我,于敦煌,都是最好的。我已经原谅了你的所有,希望你也能原谅我的家族百年间对你们所做的一切罪孽。” “前尘种种已死,从今日起,我只当你是敦煌王室的公主,是昌平王府的王妃,你也只当做我死了就是。昔你我日之事,敦煌和高氏昔日之事,彼此再也不要放在心上。日后相见,如新生新遇,如此才能算是干净了局。”说着也不等玲珑说话,便转身离开英烈堂,再不回顾。 英烈堂里,只剩下玲珑一个人在黑暗里站着,那黑暗就更加显得沉重。玲珑看着高羽走远,反复咀嚼着那两句,前尘已死,新生新遇,眼前却忽然浮现出自己刚刚到纤雨身边服侍的情景。自己给他们兄妹用了药,眼瞧着他们一日一日地好转起来。那时候杏花开了满树,颜色如朝霞破暝,摇落风光无限。 他身子好了些,便央着自己要出去赏杏花,说是再不去,就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趁着午后无人,帘幕低垂的时候,自己悄悄扶了他们兄妹出去,就在那杏花树地下坐着,也什么都不说,只想对笑着,似乎就是天下最为欢喜的事情。 以后年年,便也就这样过去。她和高羽,纤雨,就在这个杏花庭院里一起慢慢长大了,从孩童到少年。他们相伴了许久,日日都在一处,到如今,她甚至于成了高羽的妻子。然而他们似乎从来不曾了解过彼此,她从不知道他心里原来有着这样多的秘密和痛苦。他遮掩得太好,连他刚才所说的从盼望到绝望,她日日在身边,却也从来都不曾发觉。他太容易原谅,过去能够原谅自己的母亲,如今能原谅自己。生死荣辱,他不过才十六岁,却似乎都看淡了。 在玲珑的眼里,曾经的高羽,只是一个孩子。他总是那样笑着,几年间没有任何的变化,看见一树繁花便觉得满足。她一直以为,只有自己远远地超出了在这样的年华该有的东西,而他却是天真的,于是自己便利用这天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而聪明如此的高羽,也并不曾真正地了解过自己,也就真的这样被他骗了这许多年,直到最后看见她的眼睛,才明白发生过的一切。 在高羽的眼里,自己或许也是天真的罢,聪明伶俐,巧笑嫣然,却与世无争,清白如水。而她掩藏在地下的秘密和痛苦,这么多年过去,他也丝毫不知。他们分明如此之近,却又隔得如此之远。直到现在,他告诉了自己这样多的秘密,告诉自己过去相伴的这些年,自己所不知道的全部。而自己却仍旧不曾对他坦诚,自己的过去,其实他仍旧一无所知。 清明已至,桐花盛开,杏花只怕早就落了。她已经有许久不曾回去过那里,浅紫色的桐花迷了眼睛,像是在梦里。那如同朝霞一样的杏花,如今想必已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早已无花可赏,也也不必再去看了。何况她再也回不去,也不能再回去瞧了。 如今的自己,终于回到了这一座宫殿的最高处,就只能和这些逝去之人的眼睛为伴。昔日离自己最近的人,如今和自己之间也已经隔了这些人,隔了生死和家族血缘,往日年月里的种种,也就真的都该忘了。 玲珑把青罗给的那一枚桃花佩紧紧握在手里,雕琢精美的玉,硌的手心生疼,想必只有这从来没有活过的花,才能永远盛开。而青罗和这枚玉佩一起赠与自己的期望,情意燕婉,两心相知,这样的岁月,她从没有拥有过。 那时候自己不过是个孩子,从来不曾想过这些,或者在朦胧知晓的时候,又被自己强行忘记了。而如今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嫁做人妇,这样的情意,却也再不会拥有了,甚至比起以前更加不会有。那样的情意,可能属于曾经的自己,然而如今,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玲珑,他也再不是自己记忆里头的那个高羽。 去年今日杏墙西,啼莺唤得闲愁醒,风光暗许的花期,帘幕阴阴的光景,那样花树下头轻缓悠长的日子,已经是前生之事。而日后相见,便是新生。彼此忘却了前尘,忘却仇恨,也把少年时候曾经有过的亲近知心,和或者有过的那一丝情愫一起忘却了。两小无嫌猜,其实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不过是一个骗过了别人,一个却骗过了自己罢了。 如今这欺骗都已经被揭开,他终于对她彻底坦诚,而这坦诚的意思,就是如同死亡一样彻底的遗忘和割舍。而这新生里头所能有的,所该有的,在坦诚之外,也就只有陌生和沉默。 玲珑轻轻叹了口气,却又笑起来,既是到了伤春时节,也就不必寻芳。欲去寻春去较迟,不需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而如今自己才明白,杏花落了,未必是因为嫁娶无缘,缘错今生,只不过是因为世上的道理本就是如此,春日气数,到此也就尽了。 第十九章(01)春风不解禁杨花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庭中小径红已稀,城外芳郊绿遍染。转眼已近三月十五,谷雨已过,春意阑珊,蓉城里的春花已尽数谢了,唯有杨柳依依,结着绒绒细细的白絮,被午后的暖阳一照,晶莹剔透,如梦如幻。忽然一阵微风拂过,那柳絮离了枝便盈盈飞舞,如春日之雪。轻轻落在阶下,却瞬息又被卷走了。比冬日之雪,更多了几分的温柔妩媚,落在颊上只觉得轻暖。然而一时风紧了,那柳絮之雪忽然就繁密了起来,兜头兜脸迎过来,瞬息之间叫人几乎有些心慌了。 怀蓉一个人坐在玉色亭里头抚着琴,洗砚斋里本没有杨柳,外头园子里的柳絮,却不住地飘进来,落在衣襟上头。怀蓉原本心无旁骛,只是忽然几朵落在了弦上,心里就是一动,那琴声也就停了。怀蓉轻轻拈起一朵杨花,手指上的气力微微一松,那几朵便又盈盈远去了。怀蓉叹了口气,到底心还是不定的,纵然持修佛法多年,却也骗不过自己的红尘凡心。何况这柳絮本就最易牵人愁思,乃是无根之物,非叶亦非花,春日里却作这冬雪之景,倒是不合时宜了。 满恨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如今连清明也都尽了,飞蒙馆杏花亭外的春雨,怀蓉曾经独自执伞去瞧过。春山之巅的那一抹嫣红,在梧叶新生的浅翠,和桐花清冷的柔紫里头慢慢地舒展开来,开到盛极,那光彩鲜妍,照亮了宜园春景,却又慢慢消融进了愈来愈浓的青碧里,在一场一场的春雨里头,渐渐归于无形。怀蓉瞧着那飞舞的杨花仍旧不住地落在自己席上,心里忽然恍惚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为这些春日花叶动心留神的呢?原本自己是要守着这清寒度日的,不论外头的春华秋实如何轮转,自己这小小院落中,都是永远的冬日。 然而如今自己枯守在这里,原本的安宁忽然就成了空洞,趁着无人瞧见,总想要去春山上头撷一抹春色,细细珍藏在心里。而那一抹春色,自己却不愿别人看见。怀蓉忽然想,不知自己羡慕着的,是春花明艳,还是如青罗一样畅快的人生呢?自己这个嫂嫂原本和自己一样,是身不由己的女子,却活的比自己畅意许多。她嫁给了怀慕,原本也是无情无爱的姻缘,却终能成这样圆满的结果。而她自己,就像是这春山绵延之外的枯冷冬日,永远都是无尽的雪。连着春日里唯一落在自己庭院中的,也只有如雪一样的柳絮纷纷。 怀蓉瞧见阶下的木春菊,唯有这星星点点的明黄,是自己这里的暖色。只是这明黄虽然娇艳,却和柳絮一样,是不合时宜的东西了。不与别的菊花一样在秋日里开着,反倒要花开经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了。也罢了,只有这经年盛开之花,才能在自己这经年寂寞的院落里,长久地留住一点春光了。怀蓉走下亭子,折下一朵木春菊簪在自己的鬓边,花色娇艳,与自己的面容一起映入水里,倒像是那容颜也娇艳了几分似的。怀蓉轻轻一笑,在姐妹之中,原本自己就是最为寡淡的一个,容颜如此,性子也是如此,不过是在旁人的影子里头活着罢了。就好比这簪着的话,旁人是牡丹丰饶,玫瑰香艳,而自己只有这一朵蓬草雏菊,来添这三分颜色。 怀蓉微笑着临水照花,却忽然听见身后有匆匆脚步,便蹙了眉回身道,“这会子忙着进来做什么?”转过身,见澜玉匆匆跑到自己跟前,忙忙回话道,“姑娘,静小姐不好了,这会子人都在王妃屋里呢,王妃屋里给各房传了话,也请姑娘快去。再不去,只怕连最后这一眼也见不到了。”怀蓉一惊,“虽然听人说这几日静儿身子总是不好,怎么就不行了?莫不是你听错了话。” 澜玉跺脚道,“如此人命关天的事情,我怎么会听错?只是究竟如何,连我也不清楚了。我是才刚遇上王妃房里的人,这会子正四处报信呢。”怀蓉闻言,还未来得及说话,又见外头疾步走进来一个人,脸色也是十分难看,却是绯玉,见澜玉也是一脸焦灼的样子,倒是一怔道,“香槐还在王府里头没有出来,你又是从哪里得的信儿?”澜玉疑道,“这与香槐什么相干?自然是王妃屋里的浅月姐姐,带了几个小丫头进园子来报的信。” 澜玉也是惊讶,又听绯玉说了方才的话,便低头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倒是祸不单行了。”便对怀蓉道,“我才刚去府里去月例,见香槐哭着跑出来,脚下不留神便摔了一跤。我扶了她一扶,随口就问了问她是怎么回事。却没想到她却像是慌了神,只是说不明白。我只有慢慢地安慰了,又细细询问,才知道那清晓阁里的燕姨娘,病了这两个月,也是油尽灯枯,眼看就不行了。” 澜玉叹道,“姑娘也知道,燕姨娘这病,是生产的时候就落下了的,也是没法子医治,能拖到如今已是不易。何况这几日所有大夫都在王妃那里医治静小姐,哪里又心思去理会她这将死之人?所以连那些伺候的大夫,也都不愿再为她费神了,上个月还去清晓阁里应卯,到了这几日,就连去也不愿意去了。香槐这丫头倒是对她忠心,还四处寻人去替她瞧病,见她不行了,这才慌成这样。”绯玉说着便叹了一口气道,“只是谁能想到,这母子两个竟然是一样的命呢,无人问津的那个不行了,连这个众星捧月的,也成了现在这样呢。” 怀蓉静静想了一想,便往外头走,一边走一边道,“既然是这样,我就去王妃那里看看静儿。”顿了顿又道,“至于清晓阁那里,绯玉,你去松风室请慧恒师傅,好歹去瞧上一瞧,也算是尽了人事。”绯玉却摇头道,“姑娘还不知道呢,这几日重华寺里头有要紧的法事要做,定慧大师却又出去云游了,寺里没有人主持,今儿个早上,寺里就派了人来接了慧恒师傅回去了。清晓阁的事情,姑娘不说,自然也不会有人用这个去惊动慧恒师傅。至于静小姐那里,王妃疼惜小姐,说是往日给小姐瞧病的那起子大夫十分不济事,这会子又想叫人去请慧恒师傅回来救命,可是这静小姐就已经只剩了一口气,眼见是不行了的,太妃瞧了一眼,只劝慰王妃,叫她不必再去惊动出家之人。连那去山上请的人,也都被太妃拦了下来。” 绯玉说的是瞧病的话,却又瞧了瞧怀蓉,见她一怔之下,也只是恩了一声儿,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绯玉心里还有几句话要说,却又低下头咽了下去。这神情落在怀蓉眼里,只觉得奇怪,便看着绯玉道,“你素日有话,从来都不瞒着我的,怎么今儿个却吞吞吐吐起来。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绯玉这才开口,一边说却又看着怀蓉的脸色,小心道,“还有一句话要和姑娘说,慧恒师傅这一次回去,许就不回来了。我才刚看见松风室里头正在清扫屋子,随口便问了一句,说是婉妃吩咐下来,慧恒师傅往日便不在咱们这里住了,体己的东西,譬如每日里诵持的经卷,还有这些日子太妃赏的些檀香茶叶一类的物件儿,都遣了人跟着送上山去,剩下的都是咱们府里原本就有的,这就归置了收到库房里头去。” 绯玉见怀蓉仍旧不做声儿,脸色也仍是平静如水,却仍旧有些不放心,小心劝慰道,“其实慧恒师傅在咱们这里住了也有小半年了,虽说重华寺供的是咱们王府的香火,与上官家更是数百年的渊源,本来不分彼此。上官家的人住在重华寺里头清修,原本也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只是这慧恒师傅终究是个出家人,这出家人在咱们家里住上这许多日子,也总是不合规矩。往日只说是姑娘的身子未曾痊愈,旁的大夫也瞧不好,这才住了这许久,还要用给太妃讲经的名义来留。如今姑娘也渐渐地好了,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叫师傅留下了。慧恒师傅是重华山的高僧,自然有他的功果要修持,咱们哪里好耽误他的呢。就连静小姐的事情,既然生死缘分有定,也就只有如此了。” 第十九章(02)春风不解禁杨花 绯玉顿住了不说,言语里所说的生死缘分的意思,说的却并不单单是上官静,这意思,想来怀蓉是明白的。一边的澜玉闻言却笑道,“可不是就和绯玉姐姐说的一样,慧恒师傅住在咱们这里,园子里更多了好大的规矩,总觉得不自在似的。慧恒师傅那个人虽然是有道高僧,我每回瞧着他,却都不敢和他说话儿的,他那样干干净净的人,原本就不该和咱们这些凡人在一起的,连瞧一眼都像是亵渎似的。如今回去了,倒正是回了他该去的地方呢。”绯玉见澜玉说这样的话,忙忙地使眼色止住,澜玉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只是她素来服的除了姑娘就是绯玉,倒也安静下来,闭口不言。 绯玉留神去瞧怀蓉,见她也没有什么不快的样子,便略略安了心,瞧了一眼澜玉又道,“我知道姑娘心里头,对还没有郑重谢了慧恒师傅的救命之恩觉得心里不安,其实慧恒师傅是有道的高僧,哪里会在意这些?何况师傅虽然回去了,这重华山,总也是咱们家的香火。姑娘既然跟着太妃,日后总会有相见的时候呢。到时候姑娘再郑重谢过了慧恒师傅,或是在寺里头作件功德,岂不是更体面周到?” 怀蓉似乎才回过神来,仔细瞧着绯玉。这是自己身边离得最近的侍女,自己对于慧恒的心意,她应该是知道的。自己虽然从未有对她说起过,然而此刻听她和自己说的这些话,就知道她是明白的。至于她什么时候知道的,是怎么知道的,怀蓉并不得知,也不愿去想。或者绯玉知道的比自己更早也未可知,自己竭力回避的,旁人冷眼看着,只怕已经纤毫毕现。 其实怀蓉心里想的是澜玉才刚说的那句,他太过干净圣洁,落在这样的红尘里只觉得格格不入,这世界这样肮脏,怎么能沾染了他呢?他的归处,本就在那些充溢着檀香和诵经声的佛堂,而不是浮华绮艳的她的身边。连澜玉都知道,他回了万丈红尘之外的重华山,才算是到了归处。连澜玉都明白,可见是自己痴了。怀蓉深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知道了,我这就去王妃那里吧。”说着便举步走了,又回头嘱咐道,“你们不必跟着,和韵堂这会子想必一屋子都站满了人,王妃心里头伤心,未必愿意看见这许多的人,你们去了也是添乱,不如就在这里看屋子罢。” 怀蓉出了宜园,一路就往和韵堂去。这一条路,她是十分陌生的。这么些年,她也只踏足过和韵堂一次,还是听了母亲郑氏的话,去给柳氏送些母亲亲手做的吃食。记忆里的和韵堂,是清冷得如同坟墓一样的。青碧的藤萝垂坠下来,挡住了外头的光。屋子的窗扇都用碧潮纱糊着,整个院子都笼着朦胧的绿意。屋子里头没有一丝儿的花样装饰,连一盆颜色花卉都无,只有宁心草的香气幽微,叫人心里头只觉得安静,却又带着沉沉的暮气。怀蓉自己的屋子原本也清素,却不似这里一般,像是被外头的人和事都尽数遗忘了。五年十年,都活在这一样的青绿里头。没有生机,没有欢笑,也没有什么指望和期盼,只是静默如死的牢笼。 而此刻的和韵堂却叫怀蓉觉得惊讶了,院子里仍旧是那样青碧的颜色,却又添了许多新鲜颜色,原本攀着宁心草的院落,此时缀着许多银铃,系着五色的丝线,结着精巧的缨络。微风一动,那些银铃窸窸窣窣地响起来,牵动着五色丝线,流动着万紫千红的颜色。怀蓉惊奇地发现,宁心草的叶片下头开出了一穗一穗的白色和紫色花朵,虽然花朵十分细小,却密簇簇地十分热闹。这一所庭院,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热闹,怀蓉几乎能够看到这里曾经有的生机,柳氏抱着静儿,微笑着立在这里,银铃响起来,孩子看着飘动的丝线璎珞,吐出比银铃更为清亮的笑声。 只是这一切,都已经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住了,怀蓉明白,若是静儿死了,和韵堂也就真正地死去了。失去最为珍爱的,远远比从没有得到过更为痛苦。院子里却不像怀蓉所想的那样满满是人,倒是十分安静,许是众人都能明白王妃此刻的心情,也就都只是一个人来了。怀蓉进了屋子,见封氏、长郡主与秦氏、安氏、葛氏、怀蕊和诸位姨娘主子也都在座,见她进来,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儿,只有母亲郑氏抬头看了自己一眼,眼睛里是无奈的伤心。怀蓉心里一跳,走过前去,却并没有看见柳氏和静儿,众人都只是默默坐在那里,通往内室的帘子并没有拉上,却垂着密密的藤萝,与外头一样结着五色丝线和银铃串串,开着雪白浅紫的芬芳的花朵。怀蓉隐约可见藤萝后头似乎坐着一个人,却是一动不动的样子。整个和韵堂里悄无声息,一股子死气弥漫着,叫每一个人身处其中的人都觉得遍体生寒。 怀蓉悄悄走到母亲身边,也不说话,只是询问地望了一眼。郑氏摇摇头,怀蓉心里一沉,瞧着这情形,只怕静儿已经去了。此时藤萝后天那个垂首坐着的人影,自然是柳氏了,看这模样,只怕是受了极重的打击,连眼前这些人,也都再也不想见了。所有人都被拦在这藤萝做成的青翠帘幕之外,再也触不到柳氏和那个死去的孩子。封氏也瞧了瞧藤蔓后头的人影,心里也是觉得难过,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缓缓起身给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便都悄悄起身从和韵堂的屋子里走了出去,到了外头的院子里,围着青翠深处的石桌子坐下。 封氏又想了想,抬眼瞧了瞧芸月,芸月会意,便把和韵堂的门关上了,此时外头说的话,里头的柳氏自然听不见了。屋子里头的那股子死气似乎也被锁在了这里头,外头的院落被夹带着柳絮的风吹过,那些青翠欲滴的藤萝也飞扬起来,带着银铃声,夹着丝丝缕缕的颜色,似乎也多了几分生气。怀蓉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一般。此时的和韵堂,就像是处在漫无边际的死亡里头一样,活着的人沉了下去,就再也找不到可以抓住的生机。而如今,自己这些人都从这死亡里头逃离了出来,只留下了柳氏一个人,和一个一个死去的孩子,留在那个没有一丝一毫活气的屋子里头。三月里的风是暖的,好容易吹进了这个静默的院落,带来了些热闹和温馨,却再也吹不进那紧锁着的屋子里头去了。 封氏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心里只觉得悲凉。上官家族究竟是受了怎么样的诅咒,除了背叛和仇恨,如今连一个新生的孩子,她竟然也留不住。她本以为静儿是个有福气的,却没有想到仍旧成了这样。本想着用这个孩子的福气和笑容,来让自己这个其实早已经死去的儿媳能够活过来,却没有想到一切变得这么快,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柳芳和脸上渐渐舒展开的笑意,静儿竟然就死了。封氏叹了口气,与其让柳芳和承受这样的打击,还不如就叫她一直那样活着也就罢了。以前的柳氏,虽不见说笑,却终究还是会呼吸会走动的人,而如今连这最后剩下的三分活气也没了。给了她希望,却又留不住这希望,只怕更是叫她接受不了。 秦氏蹙了眉道,“这静小姐不是一直说身子不错,怎么忽然就没了。我才刚来的时候,柳姐姐就已经成了这样,真不知道如何是好。”郑氏也叹气道,“任谁都知道,这静小姐就是王妃的命,如今忽然去了,王妃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头,也都不让咱们进去瞧一瞧,连劝慰都是不能,真是叫人心焦。”封氏叹气道,“别说是你们,我来的时候王妃就已经成了这样,听她屋里的深月和浅月说,从一个时辰以前静丫头不好了,王妃就一直抱着孩子坐在里头。” 第十九章(03)春风不解禁杨花 秦氏讶道,“那如何就知道静小姐还是不是活着?” 封氏不答话,芸月却叹了口气道,“婉妃不知道,我听深月说,起先王妃把那些大夫都遣了出去,就只一个人抱着坐在里头,默不作声地出神儿。深月瞧着不对,忙忙赶进去瞧,却只见静小姐早已经断了气,一张小脸青白,早就没了活气。深月忙要从王妃手里抱过孩子,王妃却只是抱着孩子低着头一动不动,见深月要来抱孩子,才抬头看了深月一眼,据深月说,那神色就像是要吃人一般,吓得深月也不敢再动,忙忙地出来,等着太妃来做主。” “太妃来得倒是最早,见王妃这个模样儿,显见是一时惊惧悲伤过度这才被魇住了,连太妃也不敢再进去扰她,只在外头等着王妃自个儿清醒过来。却没有想到,王妃竟然伤心成了这样,竟然就这么一直坐着。” 安氏却在一边冷冷哼了一声儿道,“原本这也不是柳姐姐的孩子,不过是个寄在名下的孙女儿,可见柳姐姐和这孩子缘分也浅,如今去了,也是这缘分尽了,柳姐姐也无需这样伤心。” 封氏冷冷瞧了安氏一眼道,“说起来,这孩子也是你儿子的亲骨肉,虽然出生就被我抱给了王妃养着,安侧妃怎么就没有一点的伤心,倒在这档口,说起这样的风凉话来?安侧妃的心里没有嫡庶尊卑也就罢了,怎么连着与生俱来的骨肉亲情,也都忘了不成?” 封氏这话说得本来极重,以安氏素来的为人,自然是要做出恭顺的样子来应付封氏的。 却没有想到,安氏闻言反而抬起头来,直视着封氏笑道,“太妃说的是,这骨肉亲情本就是与生俱来的,太妃既然知道这孩子是和我骨血相连的,怎么又要把这孩子送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太妃既然已经悖逆了天道,把这天生的骨血亲情斩断了,我自然就听太妃的话,也把这孩子于我的关联全都忘了。既然太妃本没有记得,我也忘了,如今太妃怎么又要强求我去念着情分了?” 封氏骤然一惊,瞧着安氏看着自己的眼神,心中便是一凉。那冰冷里头几乎带着有些疯狂的恨意,毫不掩饰,就那么瞧着自己。安氏心里狠毒,她不是不知道的,只是这狠毒,这许多年来也都被老辣的事故,温和的笑容和冠冕堂皇的笑语遮掩住了,就算瞧得出来,也是隐隐的暗刺。如今的安氏,却把这一切的伪装都尽数卸下,如同一柄锋利的剑,直直地刺向这个平日里只敢仰望不敢违拗半分的太妃。 封氏一向都平稳无波的心志,忽然就被这冰冷而不加掩饰的恨意刺中了,眼睛微微眯了眯,像是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个侧妃,却没有说什么话,反而又看了看和韵堂正堂紧索的门扉。起身扶着芸月,往庭院另一边的一处石凳上坐下,瞧着眼前自己的儿孙,珠围翠绕的济济一堂,心里只觉得怅然若失。 半晌,封氏才对芸月低声附耳吩咐道,“快去把王爷请来。”想了想又道,“听说永思堂那里,燕姨娘也不好了。大公子还不便见人,此时静儿也已经去了,王妃也不会叫旁的人碰一碰的,他也不必再来瞧。还是叫他守着儿子和燕姨娘罢,也算是送那孩子最后一程。静儿这边,有大奶奶瞧着,也算是尽了他的一份心意了。” “你去启怀堂请了王爷之后,再去永思堂瞧瞧大爷,把这话都和他说了,就说是我的意思。叫他节哀,以后不要再生什么妄念,好生静思修德。一来是给活着的隽儿和大奶奶,还有他母亲积一点福气,二来也算是给自己死了的孩子和姨娘,修一修阴德了。叫这孩子下一世,别再投生来咱们这样的人家,平安长命就罢了。” 芸月点了点头,却疑惑道,“王妃和王爷这些年都没什么情分,此时王妃伤心成了这样,谁也不让进去,难道王爷去了就好了?若是闹起来,岂不是更难以收拾。”封氏叹气道,“你怎么练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你以为王妃为什么这样在意静儿这孩子?若是她能和王爷有一个孩子,好端端在眼前,她又何必抱着别人的孙女儿,只当自己的孩子疼惜?她和王爷,也不至于就成今日这样。” 封氏叹了一口气,昔年的事情,谁是谁非,都是自己的孩子,她也无力去评判了。只是自己活了一世,所牵挂的也不过是这一堂的儿孙,眼睁睁地看着彼此都成了如今这模样,她一个做母亲的,纵然满腹的智谋算计,成了一世的传奇,却始终也解不开这样的心结。纵然有这地位尊荣明心亮眼,却也只能眼睁睁瞧着罢了。 芸月对于封氏的意思明白了几分,又不十分的明白,却也只是点头应了,并不再多话。正要往启怀堂去,却又想起一件事情道,“才刚深月和浅月慌了神,嚷得满园子里的人也都知道了。园子里还有方家和董家的几位姑娘,想必是因为是咱们家的事情,既然没有明说要她们过来,也就不方便过来问。如今静小姐的事情也已经定了,要不要也遣了人去和几位姑娘说?人家是客中,若是这样大的事情也不知会一声儿,只怕是有些失礼了。” 封氏蹙了蹙眉头,瞧了里头一眼,低声道,“如今这情形,王妃伤心成这样。等过一会子王爷来了,只怕还要有些事情呢。连这里的这些人,我也要带了出来,何况是方家和董家的那几个丫头?这会子也说不上什么失礼的,王妃是咱们上官家的颜面,若是在众人面前失了分寸,倒是更加失礼了。如今她这样难受,我也不能苛求她什么,只有叫她不要见人,对她对旁人,都更好些。”芸月点了点头,又道,“若是王爷不来可怎么好?” 封氏一怔,微微一笑道,“我原来以为你是个伶俐的,却原来还是个傻丫头。你以为王爷和王妃情分淡薄,只怕是不会搁下手里的大事来瞧她?你放心,王爷自然会来的,你只管去传话就是了。” 芸月也不再多说什么,便往和韵堂外头去了。一边秦氏见封氏独坐在这里,便走过来道,“太妃,静小姐的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也只有节哀。静小姐的后事,也要赶紧着操办起来,叫她早些入土为安。如今王妃为了静小姐伤心难过,想来也没有心思来料理这些俗事。我年轻没有经过这些事情,自然也不敢胡乱做主的,所以还要请太妃拿个主意。” 封氏眉宇间却是十分灰败疲倦的模样,似乎是全然不想理会这些,淡淡道,“这些事情你们自己去料理就是,我累了,也不想理会这些。若是有什么不知道的,就去问问你安姐姐。静儿也算是你安姐姐的孙女儿,这件事情若叫她来操办,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封氏说着,若有所思地瞧了安氏一眼。 秦氏一怔,她原本只是这么一说,却没想到封氏竟然把被软禁了许久的安氏给抬了出来料理此时,心中恨恨,正要说话,却见安氏走过来沉声道,“既然太妃放心托付于我,我自然会好生料理此事。” 说着便睨了秦氏一眼道,“婉妹妹虽然理了这些日子的家事,却没有经过这些事情,还是听姐姐的话罢。”秦氏心中恼恨,正欲说话,却见封氏挥了挥手道,“如今王妃这里,有我照应着就是了。你们且都下去。”顿了顿道,“除了静儿的后事,连翎燕那孩子的后事,也都一起预备着罢,就算是冲冲喜罢。”秦氏看了安氏一眼,也就双双退出了和韵堂去。 封氏想了想,又对上官亭道,“如今这王府里出了这样大事,只怕是要人心浮动,小孩子们没有经过事,一时间被吓着了,说不得也要出些乱子。王妃伤心成这样,我不得不在王府咯守着她。王爷还有外套的事情要办,静儿的后事也要安氏和秦氏去料理,也是有的要忙了。你这几日就多在各屋里费费心,替我照看着些。” 上官亭点头道,“母妃放心就是,好在姑娘们也都和我一样住在园子里头,我照料起来,也十分得便。静丫头的后事,姑娘们原本也帮不上什么,我只叫她们都在自己院子里安心歇着就是了。等到送灵上山的时候,我再带着她们一起出来。” 第十九章(04)春风不解禁杨花 封氏点点头,“有你照应着,我自然放心许多。王妃这里无需这许多人,一会子王爷来了,我和他守着也就是了,你这就带着姑娘们回园子里去罢。” 叹了一口气,瞧了瞧郑氏和董氏几个一眼,又对上官亭道,“你王兄身边这几个姨娘,说起来也都是可怜人。这几日王府里有的忙乱,安氏和秦氏两个只怕也没有心思去管她们,留在王府里头也只是添乱罢了。你就把她们几个也都带到园子里去住着,两个小姨娘心思浮躁些,单独住了一处反而不好,就跟着你住在繁阴堂罢。郑氏不必说,叫她和蓉丫头一起往洗砚斋住几日,也算全了她的心思。至于董氏,”封氏顿了顿道,“就叫她住到染云堂的厢房里头去就是了。” 上官亭讶道,“染云堂是母妃的清修之所,母妃可是从不留人在染云堂住的,在呢么如今倒给她这样大的颜面,叫她和母妃同住。” 封氏叹道,“这原本也说不上什么颜面不颜面的话,不过是住几日罢了。静儿没了,我这心里头有些不好受。至于这董氏,我瞧她这些年无依无靠,也是十分可怜。就留她在我那里住几日,有神佛护着,也能静静心。她如今也算是个安静的了,也不至于扰我什么。”封氏叹了一口气,“想来是年岁大了,我这心也是愈发得软了。” 上官亭却不说话儿,转身带着几个姑娘姨娘们走了。封氏见葛氏还站在那里,淡淡问道,“大奶奶怎么不跟着一起去?” 葛氏迟疑道,“我才刚来的时候,见燕妹妹有些不好的样子,她既然叫我一声儿姐姐,我自然该要回去照看着她。只是静儿这里又成了这样,我是静儿的嫡母,大爷不能来送一送静儿,我又岂能不替他尽这一份心呢?孙媳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留在哪一边了。” 封氏点头道,“是了,我原本也是这个意思,虽然你母亲留在这里和你婉姨料理静儿的后事,到底没有父母在身边。她母亲也是个命苦的自然来不得,大爷却也来不得,你就留在这里陪一陪静儿吧,也算是尽一尽为人父母的心意,也和我说一说话。” 葛氏前头听了还默不作声,听了封氏最后一句,却是周身一震,半晌才低头应了一声是。 封氏看了葛氏一眼,转而移开眼睛去,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瞧你这神情,是不愿和我说话?”顿了顿又道,“我想着王府里,并没有什么人愿意和我说话。就连我的儿子儿媳,孙儿孙女,又何尝愿意和我说一句真心话呢?” 葛氏见封氏如此,不知如何回答,不说话却又太过无礼,只好道,“太妃在王府众人心里,是菩萨一样的人,王府众人自然都十分敬畏太妃的。” 封氏闻言一笑,像是听见了十分好笑的事情一般,“敬畏?我却要这敬畏来有什么用呢?”封氏眯起了眼睛,似乎像是睡着了。几十年的光阴从眼前掠过,她已经活了这样久,最后就只剩下了敬畏这两个字。是了,这世上的人,再也没有人愿意和自己贴心贴肺的了,哪怕是自己的孩子,对自己也只有敬畏罢了。或者是自己活的太久了,看过的事情太多,经过的事情太多,心思太过通透,最后却只留下了这么两个字而已。叫人心里只觉得空虚孤寂,却只是微笑着安处这样的位置。 封氏睁开眼睛又看了看仍然立在自己身边的孙媳,低声叹息,叹息里似乎又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葛丫头,你如今年纪还小,还不知道什么是敬畏,或者等你也到了我这样的岁数,你就知道,所谓敬畏,不过就是高处不胜寒而已。或者你能活到我这样的岁数,明白我今日意思,又或者,你根本活不到这样的时候。只是你若是活不到这样的年岁,不明白这样的意思,对你才是一种幸运。一个人活的太久,知道的事情太多,对自己也好,对别人也罢,都只是一种负担。” 封氏语毕便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理会身前立着的葛氏,就像是长久地睡去了。 永思堂的清晓阁里头,此时除了翎燕,就只有怀思一个人,静静地瞧着眼前这个躺在锦绣里,将要永远睡去的女子。与和韵堂的死气不同,这里却是安静如同往日,几乎安静得祥和,连榻上的女人,也像是只是午睡未醒一般。 头发梳得齐整,垂在耳边,耳上还挂着一朵珍珠攒成的花朵,像是半开的小小茉莉。有些苍白的脸上抹着淡淡一层胭脂,散发着茉莉花的清香,连那消瘦的面颊,也像是丰润起来了。眼睛紧紧闭着,倒显得一双眉毛愈发的挺秀,却又似有若无地蹙着,像是笼着什么哀愁。胭脂勾勒出的嘴角却微微向上扬着,像是笑,只是那笑在睡颜上头,倒显得有些迷惘了。 怀思长久地凝望着眼前沉睡的女人,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睁开眼睛瞧一瞧她。这几日他被禁在永思堂里,却不敢踏足这只和毓歆斋一墙之隔的清晓阁,不敢去见这个曾经自己恨不得日日都见的女子。 方才静儿出事的消息传了来,葛氏匆匆出去,怀思心里头百感交集,望着窗前的一盆芍药花出神,却忽然看见那花朵背后,浮现出一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来。在花朵之后的那一张面孔,似乎是在对自己微笑,眼眸盈盈里,却又带着几分哀愁,不过出现了一刹,转而就不见了。 等怀思回过神来,疾步走到清晓阁去看她,却只见这个女子静静躺在这里,就像是睡着了。耳边只听见翎燕身边的香槐哭着跑出去,似乎是在说她快要死了。怀思的心里更是恍惚起来,方才所见的芍药花背后的女人,难道只是自己的幻觉?而眼前女子妆容整齐,似乎又不是快要死去的样子。 怀思伸出手去,想要触碰这一张熟悉的脸,却又始终不敢落下手去。他害怕等自己碰到了这一张脸,就会发现那原本柔软丰泽的面颊已经僵冷了,他心上的女人已经死了,还是被自己亲手害死的。他不敢去碰触她,害怕面对她很快就会死去的事实,他宁愿相信眼前的女人只是睡着了,就像是自己离去之前曾经无数次看见过的那样,很快就会慢慢睁开眼睛来,用娇俏又带着温柔的声音唤自己一声公子。 怀思从来都是个弱者,在父亲面前,母亲面前,兄弟面前,妻子面前都是如此,一生由着这些人摆布。而只有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是强者,是她的一切。眼前的这个女人信他,爱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她把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尽数交托在他的手上,全心全意。他是她的一切,却被他舍去了。他愧对这个女人,然而却又忍不住不来再看她一眼。 他是爱她的,即使这爱,还抵不过自己的自私和不甘心,却也仍然不能不说是爱。在这世上,这么多的女人,他曾经真正牵挂的,也只有这么一个罢了。他是真心想要给她全部,以为这二者是并存的,然而没有想到,到了今日,自己若是要留住她,他就会失去自己的全部。 他在这二者之间选择割舍了她,连同他们的女儿。怀思忽然觉得,她就这样睡着也好,若是这样睡着了再也不醒来,于自己,于她,只怕都要好过许多。 怀思正出着神,却忽然看见榻上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和方才自己在芍药花背后看见的一样,似乎是在笑,却又带着几分哀愁。 怀思怔住,一只手还悬在上方,半晌才轻轻落下,触上那仍然温软的面颊,“燕儿?” 榻上的女人闻言笑了笑,挣扎着便要起来,怀思忙忙扶住她,将她半抱在自己怀中,怀思只觉得怀中之人极轻,原本略有丰腴的身子,此时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心里便是一酸。轻声道,“燕儿,你觉得还好么?” 第十九章(05)春风不解禁杨花 翎燕却像是没有听见这话一样,枕着怀思的肩,一头头发披散下来,裹着身上鹅黄色的寝衣,似乎是寻常的家常样子,两情缱绻,相对软语。 翎燕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怎么过来了?我这些日子恍恍惚惚,似乎记得你回来了,我还见了你一次,却又记得不真切,就连现在我也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真的。”翎燕气息不足,这短短几句话,倒费了许多气力才勉强说完。 怀思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只轻轻抚着翎燕的头发。翎燕却又笑起来,自顾说道,“我也不问你怎么会来,你来了就好了,我已经等了你好久了,如今终于等到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多留得一刻是一刻罢了。” 怀思见翎燕语气伤感,心里更是难过,听她言语却连贯了许多,知道是回光返照的缘故,心里更是酸涩,只紧了紧手臂道,“我回来了,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再也不会走了。” 翎燕在怀思怀里动了动,却又笑起来,笑声清亮,像是少年时候,自己偷偷折花送给她的那个时候。“你又骗我了,你还是要走的,你何尝能够真正留在我身边呢?不过一日半日的,你又要走了,等你再回来,我却不在这里了。”说的分明是最伤感的言语,语气却轻快,像是说着寻常家事。 怀思忍住心里的情绪,轻声哄到,“是你多心了,我不就在这里么?你瞧你一醒可不就看见我了,等你睡了再醒的时候,仍旧能瞧见我的,我哪里也不曾去。”翎燕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声音轻柔,“就算你不走,我若是再睡着,就再也不会醒了。”翎燕微微地顿了顿,“我要死了。” 怀思周身一震,翎燕却感觉到了那一瞬他身体的变化,“你也知道我要死了是不是?大奶奶等着这一天等了这么久,抢了我的儿子和女儿,就等着我咽下气的这一刻,如今她总算是如愿了,从此以后,再没有我这个心腹之患了,想必大奶奶也就能安睡了。” 见怀思不答言,翎燕脸上泛起一股子潮红来,眼睛却尤其明亮,像是燃着身体里头的最后一把火一样,“爷能不能把我的孩子抱来给我瞧一瞧?说起来可笑,我生了这两个孩子快两个月,却始终没能看见自己的孩子。” 怀思沉默半晌才道,“隽儿此时就在毓歆斋,至于静儿,”怀思顿了顿,“静儿在王妃那里呢,只怕这会子你瞧不见。” 翎燕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神色,轻声道,“静儿能被王妃养在膝下,也是个有福气的。” 怀思心里难受,也只有勉强笑道,“你再躺一躺,我把隽儿抱过来给你看看。”说着便要起身,却被翎燕牵住了袖子,“我已经有许久不曾出去了,只觉得闷得慌,想出去透透气,你能带去见隽儿么?” 怀思低头瞧着翎燕,眉眼间俱是恳求之色,心里就是一软,将她放回榻上,自己起身道,“你略等一等。”说着便先出去,一时又回来,抱起翎燕便往永思堂的花园里头的亭子上去。 园子里一个人没有,只是静寂一片。此时正是三月,园子里的各色娇艳春花全都已经谢了,之间一片青翠颜色。忽然一阵幽香飘来,沁人心脾却难觅芳踪,乃是橘花的清雅芬芳。园子里也种着几株杨柳,柳絮纷纷而下,像是春日午后的一场突如其来的雪。 亭子下头植着两片小小素馨,也是洁白的颜色,柳絮落到花上,倒像是融为一体了。翎燕在怀思眼里,仰望着天宇下纷飞的杨花,轻轻闭上了眼睛。杨花漫天如洁白初雪,倒像是为自己送葬了。 忽然园子里传来一声孩子的哭声,翎燕一惊,抓着怀思衣襟的手也紧了一紧,怀思会过意来,便抱着翎燕进了亭子。六角亭子中心的石桌上却放着一个小小竹篮,露出一角金红色的衣角,哭声就是从里头传出来。 怀思将翎燕安置在美人靠上,抱出篮子里的孩子,坐到翎燕身边,叫她靠着自己,又拉过她的一只手,覆在孩子的额上。 见翎燕半晌不说话,轻声道,“怎么了?”见翎燕仍旧不说话,转过头去瞧,只见翎燕定定地瞧着怀里的孩子,眼角扑簌簌地就流下了泪,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怀思的衣襟,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脸,却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怀思明知道她伤心,却又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言语能够安慰,在这种时候,一切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怀思只是一只手紧紧地拥着怀里的翎燕,一只手抱着自己和她的孩子,此时此刻,他也只能如此罢了。 这是他现在唯一拥有的,也是即将要失去的所有。他分明感觉得到怀里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却无法消除这样的痛苦。因为怀中女人的痛苦和自己现下感觉到的痛苦,都是自己带来的。 过了良久,翎燕才渐渐收住了眼泪,抚摸着孩子的手,却并没有收回去。翎燕忽然直起了身子,直视着怀思的眼睛道,“大奶奶害死了我,大爷预备怎样帮我报仇?”怀思一僵,半晌才低下头道,“你放心,我自然会为你报仇。” 翎燕闻言,却抬头望了望天上,“这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我死以后,望大爷莫要忘了,这个孩子的母亲是谁,也别忘了,是谁害死了这个孩子的母亲。只要我的孩子还好好活在这世上,我就算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说着语气里又多了一份冷冽之意,“若是这世上有人敢害死我的孩子,不论是谁,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她。” 怀思听出翎燕语气中的冷冽之意,周身又是一僵,方才柔声道,“你累了,还是靠在我身上歇一歇罢。我和隽儿都在这里,你只管放心才好。” 翎燕点点头,轻轻闭上了眼睛,却又忽然抬头望着怀思道,“你,可曾后悔过娶了我?”怀思闻言,鼻子就是一酸,又揽过翎燕靠在自己怀中,将自己的面颊和翎燕的贴在一处,只觉得女子的面颊冰凉。 怀思闭起眼睛,也是柔声应道,“我怎么会后悔呢?我这一生,从来也不曾把任何女人放在心上,只除了你。若是没有你,我也不会知道情为何物了。我这一生,也唯有你知我懂我,我这些年的苦乐悲欢,唯有你知道罢了,你就是我这世上最为亲近的一个人,若是没有了你,我还有什么生趣可言呢?” 翎燕闻言也是良久的沉默了,半晌才道,“如此,人若是真有来生,我仍旧嫁与你可好?” 怀思见她语气渐渐低微,眼角滑下了一滴泪,语气却仍旧是平稳温柔的,“若有来生,不管我什么时候遇上你,我定要三媒六聘,叫你做我名正言顺的妻子,给你毋庸置疑的名分地位,叫你和我一起,永久并肩在这世上,再也不会分开,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你,伤害我们的孩子。我会和你一起过完完满的一生,我还要给你我所能够给的一切,给你世上最隆重的婚礼,叫世人都看着你的幸福,叫你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那个女人,你说好不好?” 翎燕倚在怀思的肩头,声音渐渐地模糊了下去,渐渐地消散在了风里,“你说的真好,若是有来生,我一定要嫁给你,做你名正言顺的妻子。到了来生,我不要你给我最尊贵的地位,只要和你,还有我的——” 怀思还等着翎燕往下说,却长久也不见她再说话。怀思只觉得怀里的女子身体渐渐冷了下去,靠在自己肩上的头不再动一动,然而那发丝却仍旧在风里微微拂动,缠着几点飞舞的杨花,拂在自己脸上,泛着微微的痒。 就像是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季节里头,自己带着她在园子里放风筝,自己忽然从后头抱住她,她回头看着自己,落下来的发丝也是这样拂在了自己脸上。 他不敢去看她,也不敢动一动。他宁愿相信,她只是睡着了,靠在自己的肩上,一只手还放在孩子的脸上。怀思看着怀里的孩子,他仍旧是无知无觉的,连哭声也没有一声,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茫然无知地看着自己。 他并不曾知道,自己的母亲,就这样在他的面前睡着了。怀思看着隽儿,他唯一留下的一个孩子,他和翎燕唯一剩下的这个孩子,如今,已经是他在世上唯一的牵挂了。 第十九章(06)春风不解禁杨花 而为了这个孩子的将来,付出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值得的?怀思忽然觉得后悔了,翎燕的最后一句话,她不要最尊贵的地位,只要他,还有她的孩子。这一生,她没能留住他,也没能留下她的孩子。而自己,却也和他一样,既留不下她,也留不下自己骨肉相连的孩子。 怀思觉得一股子寒意袭上来,他割舍了这么多,原来竟可能是错的,他最珍视的,最眷恋的,已经在他的怀里离去了。他为了权力尊荣舍弃了她在这一刻,却忽然觉得深切地痛悔。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连后悔也没有资格有了。她已经死了,她和自己的孩子想必也已经死了。而他自己,也已经走上了一条再也回不了头的路。 上官启走进和韵堂的时候,也和所有人一样,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那些五色丝线在风里旋转着,被黄昏最后一抹暖色的光亮照着,十分热闹好看。那缤纷的颜色将那多年来叫他心里沉甸甸的青绿都照亮了,像是这个院落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院子里空无一人,方才听院门口的丫头说,此时只有太妃和葛氏两人,在跨院里头歇着,照应着着屋里的一切。和韵堂原本就没有几个人服侍,此时都被太妃带进了跨院,只留了深月和浅月两个在院子门口照应。 上官启踏足进这个极少进来的院落,仍旧是宁心草的淡淡味道,仍旧是和往日一样的静默,却像是有什么变了一样。似乎这个凝定了岁月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悄悄苏醒,又悄悄消失了。而他来的太晚,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了这个空空的庭院。 上官启忽然觉得周身一冷,每每踏足于此,上官启都觉得像是坠入了一个诅咒里一般。今日虽然这个院落换了一副模样,那股子阴寒之气,却又忽然逼了过来,似乎比平时更叫人森然了。上官启在柳氏门前,脚步情不自禁地就顿住了,心里几乎压着千斤重的巨石一般。 无意间低头看了看,门下的青石阶的一角,生着细细绒绒的几点青苔,簇着一朵温柔花朵,也不知是个什么,雪白的颜色,连一丝香气也无,比院子里种着的素馨还要不起眼些,就那样静默地开在角落里。此刻正是黄昏,整个庭院都还沐在最后一点的光明里头,然而这一朵野花轻柔,却被石阶遮蔽了,孤寂地处在暗影里,微微地摇动着。 上官启瞧着那阶角的野花,恍惚间有些出神了。自己的妻子柳芳和,她在和韵堂里的这些光阴,似乎就像是这一朵细小野花一样,生于阶角,无人问津,连最后一丝的暖色,也从来都不曾有过。她没有香味,颜色寡淡,长在自己最不愿碰触的那个角落里头,处于这个红尘之外,连名分上最亲近的自己,也都只愿把她忘记。唯有这么孤芳一朵,想必连她自己,也从不去赏。 不过迟疑了片刻,上官启便抬手推开了那一扇门,院子里极安静,那一扇门扉轻轻打开,吱呀的一声却分外分明。随着门开,薄暮的最后的一线光,悄无声息地漏进了这间原本幽暗的屋子里头,垂坠的密密藤萝上似乎还有未晞的水珠,在这一线光亮下头闪烁出七彩的颜色。藤上开着白色和浅紫的细碎花朵,一股子清雅香气弥散开来,叫人心神为之一清,那香气却又叫人觉得有些寒凉。藤萝后头隐隐有一个女子身影,藤萝不住地晃动,而其后的这个身影,却是分毫未动的。 上官启在这一面藤萝的帐幔之前又驻足了一时,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撩开坠下来的藤萝枝蔓,便见柳芳和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抱着一个大红色的襁褓,低着头坐在那里,看不见面目。许是晨起便一直为怀里的孩子奔忙忧虑,连头发也没有拢起,松松散散地批了一肩。那头发顺着微微拢起的双肩直垂至腰间,竟然已是雪白。从门前望过去,就如数尺霜雪。 上官启一眼望见心里便是一惊,古书里头,向来都有三千烦恼丝,一夜尽成白的故事,上官启却没有想到,静儿去了不过几个时辰,芳和竟然就成了如此。上官启这一刻对于这个和自己敌对了一生的女人,一直用最狠毒的言辞刺痛自己的女人,生出了深切的怜悯甚至于是怜惜。 她不过才三十余岁,这些年,他一直在她充盈着恨意的,如深不见底的古井一样的眼睛里,照见自己越来越苍老的容颜。从壮怀激烈,面如冠玉的青年俊杰,到鬓发霜华,心境苍凉的中年王者,自己变了这么多,而她却还是风华正好的时候,始终都不曾再变化了。 她一直都是那副形容,从毅然决然地喝下了红花,断绝了和自己的一切情分的时候开始,她就成了自己这些年再熟悉不过的样子,没有青春,却也并不衰老,清清淡淡的装饰,却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露出一抹阴毒的冷意。她和她的庭院,永远都凝定在了那个时候,再也不会变化。 那是柳芳和一生中的第一次剧变,从心思无忧的少女,成了满腹愁绪的妇人,而今日,他眼见着她的第二次剧变,她忽然就老了,发已成雪。她的一生与所有人都不同,没有缓慢的生老病死,只有恒久的静止,和惊天的剧变。上一次的变化里,她失去了青春和喜悦,而这一次的变化里,看起来,她连最后一点生机也都已经失去了。 芸月来传话的时候,上官启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要来瞧她,他自己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只是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必须尽快到她这里来,即使自己如此不愿意在此时面对她,却也必须要来。 仿佛是刚刚察觉有人进入,上官启一晃神之间,柳氏忽然抬起头,紧紧盯着眼前之人。头发虽然雪白,一双眼睛里头却掠过雪亮的光来,那神色模样,却叫上官启觉得陌生至极。柳芳和往日里,若不是寡淡无言,便是阴沉讥讽,从来也不曾像现在一样,眼睛里像是点着两把火,燃着不顾一切的激烈光芒,竟像是不顾生死,也要拼命守住什么一样。 上官启被那光芒震得往后一缩,竟然不敢与她对视。瞧见是上官启,柳氏眼中的火光更是亮如妖鬼,定定地盯着他,神色间满是防备敌视,半晌才说了一句话,字字清晰,那声音却是嘶哑的,“你来做什么?” 上官启见她模样,不敢再往前去,怔了怔才道,“静儿去了,我知道你伤心,所以才来看看你。”上官启一面说,便一面瞧着柳芳和的神色。却见柳氏露出一种古怪的疑惑神色,像是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低头瞧了瞧怀里的孩子,又抬头看着上官启,语气带着几分压抑,“什么静儿?这是我的萤儿。” 听到萤儿这个名字,上官启心里更是浮出一丝恐惧来,别人不知道,他又如何不知道,这是芳和曾经给她和自己的,那个被她和他联手杀死了的孩子取过的名字。等静儿出世,她取了小名儿唤作流萤,他便知道,芳和是把怀思的女儿上官静,当成了她失去了的那个孩子,上官怀萤。她失去孩子已经有七年,这个名为她的孙女养在和韵堂的流萤,其实比起那个失去的女儿,也就只不过小了这七年岁月罢了。 柳芳和把静儿当做自己的女儿,他心里是十分明白的。然而上官启却没有想到,在静儿死去的这个时刻,柳芳和竟然彻底疯了。瞧她眼里的神色,竟然像是忘了这期间的一切,忘了她的女儿怀萤,早在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被她亲手杀死了,而怀里的这个死去的孩子,和她并没有半分的血缘。 上官启还愣着神,却见柳芳和忽然笑了起来,方才那一种戒备的神色忽然尽数消失了,倒露出几分温柔来,“是了,这是咱们的女儿,你自然是来瞧女儿的。”说着竟然起了身,将怀里的孩子递与上官启,柔声细语地笑道,“你瞧,这孩子多像你,你看咱们萤儿的眉眼鼻子,和你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第十九章(07)春风不解禁杨花 上官启处于震惊和恐惧之中,来不及细想,便把柳芳和手里的襁褓接了下来。孩子分明已经死了,紧紧闭起了眼睛,一张脸已经青白。然而裹着孩子的襁褓在柳芳和的怀中捂得久了,却还是温热的,就像是孩子还活着一样。 上官启不由自主地凝视这怀里抱着的孙女儿,这个孩子出生之后,他并没有真正细看过,莫说是她,她的胞弟,上官家的长孙,他也不曾真正细瞧过。这些日子,他有太多挂心的事情,于这儿孙份上,也就没有太过留心。此时上官启第一次看自己的长孙女,眼睛虽然已经阖上,那眉目口鼻的轮廓,却真真与自己颇为相似。 这还是他第一次抱着自己的孙儿辈,心里蓦然涌起一丝怜爱,却被更深的悲哀掩盖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孙儿,他第一次抱着她,她却已经死去了。自己有如此多的儿女,却对每一个都无情,远嫁了长女,疏远次女,利用长子来牵制次子。唯一曾经真心相待的,只有怀慕和怀蕊,然而这一儿一女,却都为了自己的母亲,对自己只有恨了。如今到了孙子辈上,依旧是如此无缘的。 他这一生,负了的人太多,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女人,所以到了最后,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这原本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结果。 上官启凝神瞅着上官静半晌,抬头瞧见柳芳和清亮柔和的笑容,心里就是刺痛。他心里这样清楚,她却这样的糊涂,这糊涂刺痛了他,叫他悲痛,怜悯,愧疚,诸多情绪在一处,逼得他得几乎疯狂。 那种疯狂侵蚀了上官启的心,便狠了心把孩子往一边的榻上一搁,闭起了眼睛,冷了声道,“这不是你的孩子,这是怀思的女儿静儿,这孩子不幸,已经去了,你也不要伤心。我知道你心里的结,是把这个孩子,当做了咱们去了的女儿。只是咱们的孩子,从来都不曾来到这个世上,那个孩子早在七年前,就被你和我亲手送上了黄泉路。若是有来生,与这孩子有缘,我们再好生补偿她罢,而这一生,已经太晚了。” 柳芳和听了上官启的话,脸上的笑容忽然就僵住了,一分一毫地褪了下去,渐渐凝固成一个悲喜莫名的神情。柳氏静静凝望着被上官启搁在榻上的小小孩子,眼里明亮的疯狂光焰忽然就淡了,那底下似乎是清醒,却又像是更加深重的茫然。她就那样看着那个孩子,不再笑,却也并没有什么激烈的举动,只是那样怔怔地瞧着。 上官启心里那疯狂渐渐平息了下去,却唯恐柳氏一时之间又迷了过去,拉过她的手,叫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放柔了声音,又缓缓重复了一遍,“这是静儿,不是我和你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已经去了,终究是我负了你,你莫要太过伤心。”眼里是毫不掩饰地歉疚和追悔,就那样直直地瞧进柳芳和的眼睛里去。 这许多年,上官启从没有这样看过她,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流露出对昔年之事的愧疚来。即使是柳芳和百般刺那个伤疤,他也只是一个人哑忍下来,把旧日的疮口固封起来,任他在里头溃烂,却不叫任何人知道。然而或者是孙女的死,和柳芳和全白的头发,忽然就牵动了上官启冷漠了多年的心,他第一次,对着柳家的人,对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真切地流露出了愧疚和后悔。 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太迟,即使他被这愧疚和后悔啃食了这么多年,也已经于事无补了。对着这个神志不清的女人,这个爱了他一生又很了他一生的女人,只有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他才对她吐露了真心。 上官启的眼神陌生,落在柳芳和的眼里,却直直地刺进了她心里。心里弥漫着的迷雾忽然就散开了,那些迷雾里的期盼欢喜都消失了,露出了血淋淋的事实。柳芳和看清了这个屋子里的一切,是了,这是静儿,是自己从安云佩手里强行夺回来的孙女儿,是她拥有了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上天才又夺了回去。 她亲眼见着这孩子死去,在自己的怀里慢慢没有了七夕,而自己的孩子,却是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世上。那孩子早就被自己,和眼前的这个人一起害死了。而自己,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这寂寞如死的庭院深深,还有一室的宁心草的香气。 其实如何能够宁心?这些年,她没有一夜好眠,一夜夜都在噩梦里警醒。每夜的梦里,都是沉重的死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几乎能闻得见血腥味,她的亲族的血,她的孩子的血留成了河,宁心草的味道,哪里能遮掩得住呢?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苟延残喘,不过是等着最后的一个结果。 然而静儿的出现,却又叫她活了过来,她开始有了盼望,这孩子每日都是崭新的,是充满活力的,这样的生机,她的和韵堂里,多少年都不曾有过了。她来着她伸出手去碰被五色细线结住的银铃,笑声比银铃还要清亮。她终于明白了生的乐趣,除了恨,她终于又有了活着的理由。 她把对于死去女儿的愧疚和怜爱,都倾注在流萤的身上,流萤是她唯一的指望,是她过了这么多年,终于又找到的生的理由,却又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死了。在她开始活过来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把她重新打入了地狱,永生永世也不得翻身。 柳氏看着竟在咫尺的上官启的眼睛,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自持的情绪,是她压抑了许多年的情绪,终于在这最为软弱的一刻,尽数爆发了出来。柳芳和紧紧抓住上官启的衣裳,靠在他的肩上放声痛哭。柳芳和感觉到自己抓着的人微微僵了一僵,却分毫也不曾动,任由自己抓着,像是永远都会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般。 她抓得那样紧,连着衣裳皮肉和骨骼都抓紧了,分明是恨,却又是站立着的唯一依靠。此时此刻,上官启就是她在无边的绝望里,所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不论她对于他的感情多么复杂,至少他是明白她的,明白她为何疯狂,为何痛苦,明白她葬送在仇恨里的岁月和热情,明白她在恨之下,从来也不曾忘却的爱。 她在这灭顶之灾的死亡下面,再也没有力气去维持这么多年来,一直拿来武装自己的冷漠,她太累了,连这最后一分的气力都没有了。她哑忍了这么多年,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犹如岩浆翻滚,要维持着这样的冷漠,是多么的难。 她心里有太多的东西,日日夜夜煎熬着她,就在那毫无波澜的平静下头,每日每夜都是冰火交煎。她为这痛苦煎熬了这么久,耗尽了全部的气力,而到了今日,再也煎熬不住。她只有放声痛哭,哭她已经完结的一生,哭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爱情,哭她这些年经历的纷至沓来无穷无尽的不幸,哭她所期盼的一切,终究都成了空。 上官启感觉到柳芳和的眼泪,似乎是无穷无尽的,渐渐浸湿了他的衣裳,渗到了他的皮肉上。那眼泪如此烫,几乎烫的他心里也惊跳起来。这个女子,有着柳家人世代相传的血气烈性,她这一生,和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她的姐姐一样,从不曾在自己的面前服软过。即使是多年前获知了不堪的一切,她也和她姐姐一样,用了最决绝的方式和自己斩断一切情缘。 然而这一刻,她却忽然这样软弱,像是要在自己的面前,流进了一生的眼泪一般。而自己辜负了她的一生,如今所能为她做的,也只有在她最为软弱的时候,任她发泄这么多年积压的爱恨。而对于她的姐姐,他这一生最爱的那个女子,他却什么也不能做了。 直到如今,他才渐渐明白了承认了自己的后悔和愧疚,然而不论是对柳芳和,还是对柳芳宜,他都已经不能补偿。柳芳和和自己走到了如今这样,早就不能回头,而柳芳宜更是用死亡隔断了所有机会。他在方才的疯狂里头,对柳芳和说,这一生,已经太晚了。 太晚的,何尝是对那个死在柳芳和腹中的孩子?他一生做错的事情太多,如今渐渐明白了过来,却已经晚了。一切都已经太迟,他什么也不能做了。柳芳和还能将这么多年的压抑痛哭宣泄,而他却连眼泪都不能流也不会流了。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忘了如何流泪,他的眼泪,都在高处不胜寒里,渐渐地凝成了冰,再也不会落下。柳芳和的眼泪这样烫,这样的温度,是自己再也不会有的了。 第十九章(08)春风不解禁杨花 三月十五的敦煌,依旧和往日里一样晴朗。天空高爽,湛蓝的天宇上浮着几朵洁白云彩,飘逸闲适。整个敦煌城,都张灯结彩,像是最为隆重的节日。敦煌四时,逢春夏秋冬的三月、六月、九月和十二月的望日,称之为四时花节。 倒并非是满城繁花似锦的意思,而是每逢这四个望日,敦煌城中便汇聚了几乎整个西北的所有财富和奇人,所有的商贸都汇聚于此,兼有歌舞幻术的表演,敦煌城中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可谓是整个西北最为盛大的集会。三月十五,便是每年第一个四时花节的春花节,年年月月到了今日,整个敦煌都会被节庆的欢乐点燃。只是今年的三月花节,敦煌城里的热闹,却带着与往日几分不同的庄严。 三月十五日的夜,敦煌城中即将举办比前月昌平王高羽和玲珑公主大婚更为盛大的婚礼,长郡主高纤雨出降,嫁的是先王帐下最为器重的将军任连云。半月前,长郡主大婚的消息就传了出来,说是王爷有命令,只有这一个妹妹,务必要办的体面风光。故而这半个月内,都见昌平王府的人进进出出,西北人素来唉热闹,这昌平王府易主没有几日,便接连有了这样的喜事,自然都是愿意瞧的。 何况这纤雨郡主,素来都听闻体弱多病,这些年都没有露面的,连高羽大婚,她也没有和兄嫂一起出现在敦煌城头。高纤雨和新的昌平王一样,在众人眼里都是有些神秘的,众人对这位年纪还小,却忽然要大婚的长郡主,也就更多了三分好奇。纤雨郡主虽然不为人知,她要嫁的这一位任将军,在西北却颇为有名,任连云在西北,也算是众口相传的英雄人物,昌平王的心腹知交,肱骨之臣。只是这些年孑然一身,从来不曾论起婚事。 如今忽然说要娶亲,取得是先王之女,门户上自然算得相当,只是论起这两人年岁来,任连云几乎可以做得高纤雨的父亲了。西北诸人也就都私底下猜测,想必是新王年轻,朝政还要多靠着这位任将军,这才把自己的同胞妹妹仓促嫁给任连云,以求留住这一大臂助。王族里头,这样的联姻原本也多。有了这样的猜测,众人也就对这一场烈烈轰轰的婚事,更加好奇了。 敦煌的婚礼,与中原的大大不同。在日落月升的时候,婚礼就已经开始,新婚的夫妻与往来宾客,在敦煌城外的沙河之滨,点燃篝火,宴饮歌舞欢庆连宵,直至第二日清晨。大漠上的第一缕阳光照到沙河水上的时候,新婚的夫妇牵着手,赤足踏入水中,用象征百年好合的鸳鸯杯,给彼此舀起一杯沙河的水,代替洞房合卺的美酒,沐浴着朝阳之辉,踏着金沙银水,在宾客的祝福中,新郎将新娘抱起,对着大漠长河,朝阳霞彩许下生生世世的诺言。 这是敦煌城中自古以来的婚俗,不论胡汉,在此处结百年之约的,莫不是如此。连昔日的敦煌王族,也是依循这这样的规矩。只有昌平王高氏家族,或者是为了彰显征服者的尊荣地位,百年来一直承继着中原汉人的婚俗,只在敦煌城头让百姓摇摇叩拜,并不按着这古老相传的独特婚礼。 前些日子昌平王和玲珑公主大婚,玲珑公主是敦煌王族之人,按理原本应该按着古礼办的。只是那时节敦煌城中初定,多方势力交错,为避免出什么意外,这才和以往高氏王族的婚礼一样,在敦煌城头进行。 而这一回长郡主出降,敦煌城中局面也已经稳了,昌平王便下令,这一次的婚典需与民同乐。除了在敦煌城头完成高氏家族传统婚典的部分之外,还要在沙河水中,按着敦煌城百姓的规矩,在第二日的朝阳中踏沙浴火,才算是完成婚典。高氏家族取代敦煌王室已有百年,这样沙与水中的王室大婚,也已经有百年没有出现。 城中故老相传,沙河中曾经有敦煌王族婚典留下的玉座,在新婚夫妇许下百年之诺的时候,会从足底将二人缓缓托起,成为这大漠长河之上,至高无上的王者。而敦煌王室消失百年,这玉座金辉的胜景,也再也没有人见过了。敦煌城中人私底下也有猜测,身为高氏之女的纤雨长郡主,竟然要背弃高氏家族的婚典而转用敦煌王族的婚仪,可见这新任的昌平王和身为敦煌公主的王妃之间情谊甚笃,公主自己大婚没能用这古礼,便要在这小姑子身上全了这个愿望。 此刻正是卯时,外头已经黑的透了,昌平王府的灵雨阁里,却满眼俱是灯火沙罗的热闹红色。一个女子端然立在一人多高的铜镜前,微笑着看着镜中的自己。女子穿着一身大红色的礼服,底下一层穿着是金色,用银线绣着宝相花,从衣裳下头露出来长长一带,逶迤在青砖地上,金灿灿的十分华贵。 女子照着镜子里的容颜,面上是遮掩不住的期盼雀跃的笑容。镜中的女子,用一大朵正红的牡丹花压着头发,衬着六树吉祥如意金簪,额上缀着一朵宝蓝色的花,蓝宝石做的花瓣,中心攒着的,是一枚拇指大金蜜色的猫儿眼,犹如额上开了第三只眼睛,风情万种地睨着世间。猫儿眼下头的两只眼睛,却是带着些羞怯的温柔,有着期盼的光亮,却又用那几分羞意勉强遮掩住。 少女的容颜清秀,却说不上十分美艳,还带着些苍白,虽然被娇艳的胭脂掩饰着,却仍看得见几分病容。然而那一双眼睛里的光亮却十分清亮,几乎是生机勃勃的了。 红衣的女子,自然是即将大婚的长郡主高纤雨了。此时镜中却还映着另一个人的身影,也穿着一身的红,却是深沉大度的暗红色,只用金线绣了一只凤凰,以彰显主人身份。 高纤雨身边的这第二个女子,虽然年纪已经不轻,比之纤雨郡主容颜倒是明艳了许多。只是与纤雨眉眼间的欢喜娇羞不同,这女子神色颇有几分严肃,却又有着一丝说不明白的感慨来。 走到纤雨跟前,替她整了整发上的牡丹花,展颜微笑道,“纤雨,从今日起,你就是个大人了,以后母亲也不能日日陪在你身边,你要自己珍重。往后为人妻子,为人母亲,也别再闹小孩子的脾气了。你性子是极好的,却也要强,往后嫁了人终究和做姑娘时候不一样,诸多事情,你也只有自己慢慢领悟了。” 纤雨回身一笑,“母妃放心,我自然明白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如何照顾自己。我如今身子也好了许多,母妃不必替我忧心。” 纤雨身后之人,自然是生母澜太妃了,听了女儿的话,澜太妃只是默默点头。纤雨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我倒是放心不下母妃呢。我如今嫁了出去,只有哥哥和玲珑留在王府陪伴母妃。哥哥也就不必说了,自然好生孝顺母妃的,只是玲珑却——” 高纤雨顿了顿,蹙眉道,“我看着哥哥,这一回对玲珑像是真寒了心的样子。打小儿我只觉得他们两个十分合契,心里也就把玲珑当姐妹的。只是可惜玲珑是个丫头,不能嫁给哥哥。如今她忽然成了公主,和哥哥真成了夫妻,他们二人却未必能有那样的情分了。母妃,真要说起来,往日玲珑对哥哥和母妃也算是尽心,就算是这一回,也没有真正害了哥哥和母妃。自然谁也不曾想会有今日,只是事已至此,母妃也别太责怪了她去。若是她能和哥哥放下这些国仇家恨,好生过日子,也算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了,想必哥哥也是欢喜的。夫妻本就是一体,这河山既是她的,却也是哥哥的,这王图霸业,也都不要紧了。” 纤雨说着高羽和玲珑的事情,却见母亲澜姬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的样子,只是看着自己出神,讶道,“母妃这是怎么了?倒像是心不在焉的样子。难道是因为我就要嫁人了,母亲舍不得我?” 澜姬这才回了神,若有所思地只管瞧着纤雨,忽然就拉过女儿的手道,“纤雨,这婚姻乃是女人一生中最要紧的事情,你可想好了?若是嫁了不该嫁的人,就会和母亲一样,痛苦一世。我只有你和你哥哥这么两个孩子,你哥哥和玲珑的婚事,不消说,只能说是孽缘罢了,我也管不了了。至于你,我的女儿,你可想清楚要嫁给任将军了?不说别的,他论起年纪,都能算作你的父亲了,你嫁给他,只怕要受些委屈的。” 第十九章(09)春风不解禁杨花 纤雨闻言,轻轻地咬了咬下唇,模样儿还是青涩少女,那眼色神情却是坚定的,半晌才对澜姬道,“母亲,是我自己愿意嫁给任将军的,并不是旁人说的那样,是哥哥为了拉拢将军,才把我许给了他。” 纤雨眼里浮出一点雀跃神色来,那神色明亮纯净,却叫澜姬心里一痛。纤雨望着镜中红衣盛装的自己,嘴角是一丝甜蜜的笑意,“母亲,从三年前,我就爱上了任将军。” 澜姬一惊,纤雨不过才十六岁,三年前,她不过是才到豆蔻年华的女孩儿,竟然就陷入了这样的感情里。 澜姬心里叹了一口气,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那样情窦初开的年岁,原本就是容易对一个人一见倾心的。然而那样纯净岁月里的倾心,竟然能改变这么多人的一生。 澜姬沉默半晌,才哑着声音道,“你这些年身子弱,足不出户,又如何能够见着任将军?” 女儿纤雨和儿子不同,这么多年,她一直干净清澈得像是月光下的泉水,自己和任连云的密会,她若是撞见了,绝不可能这样毫不露痕迹的。 这么多年来,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和密谋里头,只有这么两个孩子,却没有任何一个,她真正地了解过。她不知道儿子心里埋藏多年的秘密,也不知道女儿心里扎根了三年的情感。到了一切都揭开的时候,她张皇失措,无能为力。 纤雨年轻的面孔,沐在烛火里,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娇艳,“母亲忘了,那一年父王和将军出征,敦煌城中所有人,都簇拥在城下,连我和哥哥在病中,也必须在城门上送行。我看着父王出去,后面就跟着将军。任将军回头往城楼上看了一眼,我就觉得他是在看我。那时候明明有那么多的人,我也不知道他是谁,然而就是那一眼,我就知道我爱上了他。” 澜姬闭上眼睛,声音轻忽,“就凭那一眼,你如何就知道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就是任将军?” 纤雨轻声笑起来,“母亲,你不明白这样的感觉么?我第一眼瞧见他,在千万人里头,我就只瞧见他这么一个人。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却知道他就是天下最好的人,他就像是大漠上的鹰啊,沉稳又矫健。那时候我就知道,我这一生,除了这个人,我再也不会对谁有这样的感情,再也不愿意对别的人托付终身了。” 纤雨忽然转过来看着自己的母亲,一张清秀的脸被爱慕的光辉点亮了,就像是天底下所有陷入爱情的女子一样,“母亲,你没有经过,你是不会知道那样的感受的,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人了。若是我这辈子不能嫁给将军,我宁愿孤独一生。母亲,嫁给自己不爱的人过一世,我宁愿只在他身边过一日,哪怕他比我年岁大了这么多,纵然明年,甚至是明日就死了,我一个人去过漫长的一生,我也觉得知足了。” 澜姬被女儿坚定的言辞震住,半晌说不出话来。澜姬望着自己年轻的女儿,或者真的是自己忽略了她太多,她心里烧着这样的一把火,自己却都不知道。然而她终究是有些明白自己这个女儿的,纵然不知道她心里埋着这样火焰一样的热情,却知道她纯净的心灵里头,是百折不回的坚强。她虽然柔弱,却是真正的大漠女儿,说到做到绝不会反悔的。 澜姬听见纤雨所说的那一句,没有经过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心里只有苦笑起来。她何尝会不明白这样突然而来却又像是火焰一样热烈的感情,纤雨是她的女儿,这样的性子,何尝不是自己血脉里传给她的?澜姬也曾经经过这样的感情,如山呼海啸一般,从第一眼看见的时候,整颗心就已经沧海桑田。 澜姬慢慢道,“你方才和我说的这许多话,和你父王和哥哥说起过么?你想要嫁给任将军,你只想嫁给他,而你的父王,竟然真的把你嫁给了他。而羽儿如今,也坚持着要把你嫁给将军,倒只有我一个,被蒙在了鼓里。” 纤雨摇头道,“母亲心里明白,我和哥哥,这些年在父王那里,何尝露过脸说过话?别说我根本就不会去告诉父王,就算是有这个心,也说不了这个话。我心里这些话,我只和哥哥一个人说过。我有事从来不瞒着他的,从后来又一次看见这个人,知道他就是父王身边最信赖的任将军的时候,我就告诉哥哥,我这一生的心上人,就是他了。” 纤雨顿了顿才道,“至于母亲,这些年,母亲总有自己的心事和算计,又哪里会去管我这样本不可能的心事呢?父王把我许给将军,我本以为是哥哥为了我,才说了这样的谎话,然而这几日瞧着,倒是真的了。” 纤雨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哥哥虽然如今同意我嫁给将军,其实最早的时候也和母亲一样,并不赞成这一门亲事。哥哥也和我说,任将军与我年岁实在悬殊,只怕算不上良配。何况,他是父王最为亲近的臣子,我却是被父王遗忘的女儿,就算他这么多年也没有娶妻,伴他一生的人,也不会是我。哥哥叫我忘了他,只说是我心里惦记着他,绝不会有好结果。我若是只管这样惦记着他,却又不能嫁给他,只会是自苦罢了。” 纤雨苦笑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明白这道理,只是情之所钟,我又如何能够忘却他呢?母亲,你或者不明白,更叫我伤心的是,我身子不好,不论嫁给什么人,也都只是拖累别人罢了。所以我虽然心里有将军,却从来不敢想,有一日能够嫁给他。我也曾经试图要忘了他,然而从我十三岁那年到如今,我从来也不曾有一日忘记了他,越是想要忘了他,就越是忘不了。这些年,我日日夜夜心里想的,不过只有这么一个人一件事罢了。” 纤雨抬头看着屋脊上悬着的红绸,轻轻地拂着,像是红色的沙海,“母亲,我原本已经以为,我这唯一的盼望,是永远不会成真的了。却没有想到,从来不曾把我放在心上的父王,竟然在临去的时候,把我的终身托付给了将军。我也没有想到,我和哥哥的身子,竟然也能有好起来的一日。哥哥做了王爷,他知道我心里所有的盼望,他成全了我。” 纤雨笑起来,“母亲,我现在就像是在梦里头一样,我盼望的一切都成了真,我以为永远得不到的,就都尽在眼前了。母亲,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欢喜,我活了这么十六年,只有现在,才觉得活得欢喜。” 澜姬看着女儿被幸福,决心和期待点亮了的眼眸,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已经什么都明白了,自己的女儿,心已经如同箭矢一样一去不回了。纤雨的心意,她已经都明白了。十六年了,她何尝看见过自己病弱的女儿,有过这样欢喜的时候?纤雨所说的这一种欢喜,她这些日子也曾经拥有过,只是转瞬间,就如同泡沫一样消逝了。 澜姬开口的时候,语声却比方才更沉重了几分,并不抬头去看着纤雨,反而只凝视着手上要为纤雨覆面的一幅红纱。红纱上头是绵延不绝的连理花朵,精致明艳,一朵一朵的地互相缠绕着,犹如此生再不会分离。 “纤雨,你对将军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然而还有一句话,作为母亲,我不得不和你说明白。你要知道,他比你大了这么多,纵然不去管旁人的眼光如何,这岁月也不是能轻易忽视的。你才活了短短十几年,在你来到这世上之前,之前,他还有过漫长的二十年的光阴,你又如何知道,在没有你的这二十年里,他遇上过什么人,有过什么经历,你统统不知道。” “或者他这一生从来就不会去爱一个女人,或者他心里藏了另外一个人,是你用尽一生的全部所有,也再也不能驱逐出去的。你们之间隔了的绝不仅仅是二十年的时间,更是二十年里他经历的所有人和事,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情,都不是你能够轻易就抹去的。既然如此,你能确定,你就能赢得他的心么?” 第十九章(10)春风不解禁杨花 澜姬说的沉重,却忽然听见女儿的笑声,那笑声清亮明快,叫澜姬不自禁地抬起了头,就看见了纤雨眼里带着苦涩的坚决。 “母亲,我自然知道你说的意思,然而女人不论嫁给什么人,不都是这样的么?不到这婚姻结束的时候,谁又能知道,这选择是对还是错呢?就算是母亲,嫁给父王的时候,彼此相差的年岁,岂止只有二十年?既然选择了要嫁,就要愿赌服输。我愿意等他,我已经等了他三年,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比三年和二十年还要长久,三十年,四十年,一辈子,我既然嫁给了他,就愿意去等他。” 纤雨扬起了脸,“不论过去他曾经爱过谁,既然到了今日,他仍然是孑然一身,那些人就只不过是他人生中的过客而已,只有我,是他命中注定的妻子。” 澜姬听了纤雨的末一句话,几乎是本能地往后缩了一缩。那事年轻的女子才能有的决然和盛气,如她的年纪,再也不能说这样的话了。纤雨已经等了他三年,而她自己等待的时间何止只有三年? 她在纤雨这样的年岁,也曾经以为,她还有漫长的几十年可以等待,总能等到她想要的人。而他身边的那个位置,也一直为她留着,纵然她还没有回来,也不会有别的人占据。三年十年二十年,她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心和期待,一日一日地熬煎过来,受尽了辛酸,等的就是云消雨散的这一日。 她好容易看见了一线曙光,她想要的一切,权势,爱情,她什么都即将得到。为了这一日,她也已经牺牲了太多,她的青春岁月,甚至她为人妻子、为人母亲的心,都已经在这么长的等待的光阴里消磨干净了。而在她志得意满,以为渴望一切都已经得到的时候,以为失去的一切还来得及挽回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变了。又有了新的人愿意等待他,而她等待的光阴,却已经到头了。 她已经没有时间没有力气可以等,而她一直等待的人,等待的那个位置,已经不属于她了。那个支撑了她二十年的信念,忽然之间就消逝了,她早在这么多年里耗尽了心里,如何能够再去支撑呢?女儿说的对,她不过是他一生里的过客罢了,多年前擦肩而过,这告别就已经再无法挽回。使君将有妇,罗敷早有夫,他们本就不是彼此命中注定的人。 澜姬只觉得,她这么多年心里的挣扎,如今看来,不过只是伤人伤己的一个错误罢了。她伤了的是自己,也是自己的两个孩子。那一日看见自己唯一的儿子,用那样冷而锋锐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澜姬心里就恍然大悟,她的儿子比自己想象中聪明敏锐得太多。 自己这些年做的事情,那些悖逆了母亲的仁慈宽爱的事情,那些自己以为隐匿在暗影里的秘密,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儿子都已经全部知道了。而在儿子带着一丝报复的嘲讽笑意,下了命令要将纤雨嫁给自己母亲的爱人的时候,她就知道,儿子对自己的恨,已经无法挽回了。 澜姬不知道道羽儿这样恨自己,是因为自己背叛了高逸川,还是因为自己为了权位和爱情,牺牲了一双儿女的自由康健。羽儿对自己早就已经隐匿了内心,如今只有这恨,是清楚明白的。 在羽儿将这件婚事公诸于众的时候,澜姬心里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高氏家族已经被玲珑夺去了王位权势,自己所剩下的,不过就是一个任连云,而羽儿把纤雨嫁给任连云,就是要夺去自己唯一剩下的东西。而她自己却没有法子去挽回,没有权势,她也无法从儿子手中夺回自己最在意的人。如今敦煌城中的一切,都在玲珑和上官怀慕夫妻的手里,既然玲珑她们默许了这件事情的发生,她又如何能够从自己的儿女手里,夺回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呢?那时候,她眼前都是任连云在兵败城破之后的寂寥神情,是儿子对自己的敌意。 然后来的事情,却又叫澜姬措手不及。正在自己咬牙收爪地想着如何去报复去夺回的时候,羽儿忽然来自己这里,说了叫她更为惊讶的话。她忽视的,不单单是自己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女儿。她没有想到,自己的爱人,竟然是女儿长大的时候,所选择的唯一希望,唯一期盼。 澜姬在那一刻,心里的情绪叫她几乎无法思考。她的儿子,在长大的时候所爱上的,竟然是世仇埋伏在他身边的暗箭,澜姬眼看着,羽儿的所有期盼和快乐,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如今又到了自己和纤雨。这么多年,自己都只作为一个不能得到欣赏的女人而活着,却几乎忘了,她也是一个母亲。 澜姬忽然对于这两个孩子,感到无比歉疚。她给了纤雨和羽儿生命,却不能给他们平稳幸福的一生。澜姬这才明白,自己是欠了他们的。她非凡不能成全他们的愿望,反而还利用他们,来达成自己自私的目的。她在情势已经变化之后,仍旧为了自己的私心去剥夺了两个孩子的健康自由,剥夺了他们的一切快乐。而他们终于在牢笼一样的岁月里,找到了自己期盼的曙光,澜姬心里明白,玲珑和任连云,对于这两个锁在深宫的孩子而言,几乎就是唯一的盼望,是唯一快乐的理由。 到了如今,她已经眼看着自己的儿子陷入了不幸,如何能够叫自己的女儿也被夺了所有的期盼?她终究是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对于这一对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儿女,她又如何能没有爱呢?纵然这么多年她都是自私的,不过是被自己的不幸蒙住了眼睛,只看得见自己,而忘了他们。如今她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期盼和失落,明白了他们的不幸,有一半是因为自己,舐犊之情,也就在这一瞬间苏醒了过来。 她心里仍然深深埋藏着这样的爱,比一切欲望都更强烈。到了这一刻,看着被幸福的光辉笼罩的女儿,忽然心里就放下了。爱情和母爱,这一刻她忽然衡量出了轻重关系。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不幸的,却在此刻明白,如果看见自己的儿女遭遇不幸,她纵然拥有了自己曾经盼望的一切,也再也不会感到幸福了。 澜姬看着女儿,纤雨眼中的光亮刺痛了澜姬的眼睛,自己已经老了,女儿纤雨却还年轻。何况就像女儿所说的,自己并不是任连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而自己,只是个过客。 澜姬伸手替纤雨理了理身上的璎珞,低下眉眼,轻声道,“你既然觉得好,母亲自然没有什么说的,只有日夜祈求上苍,能给你世上最完满的婚姻。至于你哥哥和玲珑的事情,我已经无能为力,只瞧他们自己的缘法罢。我如今只有一个你,却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了。还好你父王和你哥哥替你做了主,全了你这么些年的盼望,你若是能过的平稳顺遂,我也就再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而之后的事情,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能为女儿或者为自己曾经的爱人做的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有抽身而退罢了。澜姬心里有些恍惚,原来割舍和放弃,竟然这样容易。原来自己竟然真的能够做的到,将自己期盼了二十年的嫁衣,披上自己女儿的肩头。 澜姬想了想,忽然从发上取下小小的一枚银镶翠的蝴蝶来,给纤雨别在发上。纤雨身处这世上珍宝最为密集的所在,眼见小小一枚银蝴蝶,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首饰,在六树金钗之下,几乎瞧不见那一点黯淡光泽,蛰伏在正红的牡丹花下头。 纤雨伸手摸了摸,笑道,“母妃真是小气,一身的好东西呢,却只给我这么一个银的,这东西在咱们王府里的丫头身上,都能拿出来好些个呢。”澜姬听纤雨言语,笑了笑,又伸手把那一只小小蝴蝶往牡丹花下藏了藏,低语道,“这枚蝴蝶,虽然不值什么,却是母亲这一生最为要紧的一件首饰。如今给了你,你替我好生收着罢。”纤雨也不知澜姬的意思,见母亲这样珍重托付,便点了头。 澜姬瞧了瞧一边的西洋自鸣钟,取过蒙面的红纱给女儿覆上,“时辰到了,你也该出去了。你哥哥把你的婚事,和他自己的一样放在了王府最上头英烈堂前的玉台上,你们在高台上拜了天地,还要去沙河里沐浴铭誓。等你们都喝了沙河的水,就是上天注定的夫妻,再也不会分开了。” 纤雨在红纱下的眼眸垂了下去,带着几分羞怯地应了。纵然这一日她已经期盼了许久,真到了的时候,仍旧如梦里头一样。她即将要离开这个牢笼一样禁锢了她十六年的昌平王府,和自己心里爱慕了三年的那个人,去往外头的广阔天地中去了。 澜姬和纤雨还在灵雨阁里说话的时候,高羽和玲珑却已经有一次并肩站在了最上头的高台上。此时高台已经布置好了,连片的金红色翻卷,时辰未到,空无一人。高台上还没有点起灯,高台下的敦煌城,却已经被点亮了,成了世上最璀璨的明珠。 高羽和玲珑身在暗处,看着下头翘首盼望的百姓,却沉默不发一言。不过一个月前,他们也在这样的期盼里,沿着黑暗里一路点亮的灯,慢慢走向彼此,结下了百年的契约。而如今在空无一人的时候站在此处,一模一样的风景,却不知和身边的人,还有什么话好说。他们都明白彼此,却正因为这明白,而三缄其口。 半晌,高羽才道,“纤雨是高家的女儿,为什么你偏要用敦煌的古礼来安排她的婚事?”玲珑笑了笑,纤雨的婚事,是太妃澜姬一手操办的,她这个做嫂嫂的原本没有什么要做的。只是在澜姬礼节性地询问她的意思的时候,她却坚持要用敦煌的古礼,使得众人侧目。 叫玲珑自己也觉得奇怪的是,身为高氏家族太妃的澜姬,却竟然没有说什么便应允了这样不合常理的要求。只是最后与司礼官商议,长郡主究竟是高氏,还是要依循高氏家族的传统,这才取了如今这样的婚典流程来求一个两全。和所有的高家子孙一样,在英烈堂前的玉台上拜了天地,再和所有敦煌的子民一样,在沙河水中许下三生的诺言。 第十九章(11)春风不解禁杨花 玲珑望着远处城外的沙河,沙河百年间没有举办过这样盛大的庆典,此刻也已经被灯火点燃了。那些没有守在敦煌城下,预备看长郡主的三拜大礼并将她和任将军送出敦煌城的人,已经在沙河边点燃了几十处篝火,开始了欢歌舞步,等待着沙河边的婚典篇章到来。 那些人是这样的欢乐,不单单是为了昌平王府新的喜事,更是因为这座城市已经从战争、杀戮和死亡的阴影里走脱出来,重新绽放出它千年不曾黯淡的盛世之光。他们是快乐的,为了今日的生,也为了新的太平百年的到来。 “我让纤雨在沙河完成婚礼,是想要她能和所有敦煌子民一样,拥有幸福完满的婚姻。”玲珑轻声答道,“你把纤雨嫁给任将军,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定然不是因为要报复母妃的缘故。你就纤雨这么一个妹妹,向来视她为珍宝,不会为了自己的一时之气,断送了她的一生。”玲珑并没有看着高羽,语气平静,“她一定是爱着将军的,是不是?你把她嫁给将军,是要成全她的心意。” 玲珑抚了抚身前的白玉阑干,“你们高家,在敦煌称王已有百年,在这高台上成婚的王族许多,却有几个能修得完满结局?纵然是在这里被万人仰望又如何?不过都和这两座楼台一样,被远远地隔开了。而我敦煌千年,在沙河水中沐浴许诺的子民,却都能在所有人的欢声笑语里头,得到自己的幸福,和心上人再也不会分开。” 高羽闻言,也是沉默了。西北民风剽悍,却也是最为重情重义的一群人。若是在沙河水里许下了诺言,今生今世,他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整个敦煌城,只有他们高氏家族的人,从不曾在沙河水中许诺,永远被隔在了王宫顶端的两边。 玲珑的声音从耳边传过来,带着几分的伤感,“纤雨虽然是高家的女儿,却也是真正的大漠儿女,心思明朗重情重义。或者是我迷信了这样的传言,然而我总是希望,她能够像所有在沙河水里喝下合卺酒的女子一样,获得自己应得的快乐。离开这座束缚了她十几年的王宫,在河水里洗去前尘,重新开始。” 玲珑语毕,半日却不曾听见高羽答话,却觉得耳边的呼吸略沉重了些。玲珑心里一惊,以为高羽的病又犯了起来,忙转身道,“怎么了?这些日子不是已经好了许多,怎么这会子又不好起来。” 高台黑暗,玲珑瞧不见高羽,只依稀觉得近在咫尺的人往后一退,又沉默了一刹,忽然道,“你既然相信这个,在你和我大婚的时候,却怎么一字不提?”玲珑一怔,是了,她和高羽大婚的时候,她是敦煌王族的公主,司礼官曾经也问起,是否要依循这敦煌旧俗,然而自己却用时局震荡未明拒绝了。 玲珑叹了一口气,凝目望着远处璀璨的河流,“去了又怎么样呢?你我之间,原本不是这样的传言能够改变的。就算是我们在沙河里喝了合卺酒,最终也不过是像高家的所有王和王妃一样,在这城池的两端,各自过各自的日子罢了。你心里也明白的,何必还要问这样的痴话呢?” 玲珑心里笑起来,若是心已经变了模样,就算是一起在沙河里许下三生之诺,也不过是羁缚罢了。这样的道理,自己是明白的,高羽又如何会不明白呢?只是他那一瞬的失态,却叫玲珑沉寂的心,忽然间又跳动了。然而不过是一瞬,就又回复了沉寂,那一日,同样是在这里,他们已经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该有的缘分也就都已经尽了。 高羽却并不答话,那沉重的呼吸却慢慢平复了下去。忽然听见通往高台的阶梯上有些动静,就听高羽道,“婚典就要开始了,咱们走罢。” 玲珑回头瞧了一眼,通往这敦煌至高处的阶梯之上,蜿蜒而来一众灯火,那是布置婚典的宫人,将要点燃这一个终年寂静无人的英烈台,叫它拥有数十年一次的热闹。 在这座高台上,几十年前,高羽的父亲曾在这里迎娶了他的王妃,半月前,自己在这里嫁给了高羽。不论灯火中国中心的两个人心里怎样,在外人看来,这样的时候总是热闹的。而今日之后,想必这一处所在,又要寂静多年了。唯有自己和身边之人,永远在这寂静无人的英烈台上,分处两侧去看这世间,如日月并肩,却永不相逢。 新月初上,给白日里燥热豪迈的大漠笼上温柔的光,夜已到来。敦煌城外的沙河,水边点燃了无数莲花灯,密簇簇地拥在一起,将河岸照的亮了。等这条河流今夜的主人到来,所有的灯盏都会流入河水中,随着微波浮游,簇拥着水心许下誓言的男女。沿岸的滩涂上摆好了巨大的木柴垛,只等着到了午夜满月高悬于天际的时候被新婚的夫妻点燃。整条河都准备好了极致的热闹,此刻却寂静无声。大漠里的夜风冷冷吹过,只有灯火随着风声跳动。 河边的热闹还要两个时辰才开始,岸上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在沙地上留下最新的两行足迹。 怀慕和青罗本该在敦煌城头的许多佳客之列,作为最尊贵的见证者,去等待这一场盛事。此时却孤身在此,并肩望着河水流过来的那一头,长久地沉默着。青罗回过身去,远望着新月下的敦煌城,看见城头次第点亮的宫灯,一路蜿蜒的火炬,将这座城照得如同白昼。 青罗见过夜里的蓉城,隔了雨雾望着,像是一枚散发着柔润光泽的明珠,而敦煌不同,被火光照亮的敦煌,自身就是一把燃烧的火。 在这座城池里,她看见了新的传奇,遇见了新的人事,开启了新的作为征服者的人生路途,也见过叫自己惊心动魄的血与火。然而在匆匆告别的时候,她曾经有过的期待和激动,歉疚或者满足都已经消逝了,唯独剩下的,竟然是一丝的忧虑和不舍。和这一城灯火欢呼一起被她留在身后的,还有和初嫁的自己一样年轻的玲珑,一样为了自己的家族和国土牺牲了一切,割舍了爱恋和温柔,也和当初的自己一样,对未来的人生毫无期盼。 她对玲珑,带着几丝怜惜,同情她的境遇,也希望她能和自己一样,拥有新的属于自己的人生,不为不得不背负的责任,只为愿意倾尽全部的真心。而另一个将在今夜初嫁的女子,满怀着幸福的欢悦,却不知自己要面对的,是或者永远不属于自己的,曾经属于母亲的爱人。 青罗正出着神,却见河水转过弯那一头的暗影里,悄悄驶出来一艘船,被初生的月光勾出一道银边。船只不大,速度却极快,无声无息地便到了自己跟前。怀慕在耳边低低道,“他们来了,咱们走罢。” 说着便携青罗一跃而上,船头立着一个戴着银色面具之人,正是柳容致。船舱里头鸦雀无声,却在月光下看得见甲胄的光亮一闪而过。 柳容致见二人上船,点点头道,“你们脱身得倒是快,咱们这就走罢。如今水路里没有什么阻碍,春日里水流颇疾,若是加紧了速度,不出七日,咱们便能从桃园川回蓉城去了。船上的人,都是我这些年身边的心腹之人,你只管放心。” 怀慕点头道,“咱们从水路走,董余已经回了蓉城,可以说此时是咱们在城中的内应。我和舅父从水路走,再安排董润从西边陆路接应咱们,如此再没什么不妥的。” 柳容致点点头,又道,“方家的文峰和文峻,我听说仍然和文崎一起留在敦煌,替玲珑稳住西北局面。只是方家究竟不是你的心腹,如今方家的两个老爷和老太爷都在蓉城,可以说是在你大哥的控制之下,你又把敦煌军权交托给了这几个人,若他们联合在一起生了什么异心,你岂不是要腹背受敌?依我看,若是一定要让文崎留在这里,也要把文峻和文峰带回蓉城去。” 第十九章(12)春风不解禁杨花 怀慕摇头道,“我已经想的明白,如今这样情形,我身边之人,必须是最为信任的董润。若是旁人,且不说会不会背叛于我,就算不会,危难时候也不如相熟的人那样能够配合无间。文崎的忠心,我是信得过的,他是军人,并不是阴谋者。” “至于文峻和文峰两个,有文崎在那里坐镇,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何况敦煌的事情,与我上官家内部的争斗不同,这是国事,他们纵然糊涂,也该知道若是这个时候倒戈内乱,只会便宜了高家的人,将我们好容易挣来的局面付之流水。方家的人不糊涂,自然知道这个道理。所以留他们在敦煌,可以说是用我们共同的敌人,牵制住了他们这些人,反而叫他们不敢妄动。” 怀慕的眼睛闪了闪,“何况方家的人,我还有一个在手里。前几日文岄被我送去外头办事,我已经传令给他,叫他在前头的渡口等候我们,一起回蓉城去。这会子,想必他已经到了那里。文岄虽然年轻,却是方家这一辈的精英,最受方老将军疼爱,又是方正端的唯一嫡出之子,有他在我这里,方家的人,断没有舍弃了他的道理。” 怀慕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峻的光亮,“他们也该明白,大哥这样的举动,不过是困兽之斗,以卵击石罢了,又怎么会得逞呢?他们早在平城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大势所趋,绝不会如此糊涂,再把自己一族人往死路上送的。” 柳容致闻言,静静瞧了怀慕一眼,点头赞许道,“你如今真是长大了。不论是策应驰援,还是人质内应,你一样也不曾拉下了。我这些年也听说过你在西疆的声名,却总觉得你还是个孩子,如今看来,我也可以放心了。” 怀慕笑道,“那是舅父过誉了。其实我原本想着,舅父若是能镇守敦煌,那更是好无后顾之忧了,只是舅父偏生要和我一起去蓉城犯险,倒叫我无计可施了。舅父你也知道,如今蓉城在大哥手里,纵然我们及时知道了这消息并有所应对,却也不能保证没有百密一疏的地方。舅父如今跟我回去,倒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地方了。” 柳容致语声里带着些笑意,“怎么,在你眼里,我已经老了,反而倒成了你的拖累不成?你放心,我在你身边,对你绝没有什么坏处。我身边的这些人,蓉城中从来无人见过,又是最惯蛰伏掩饰的,不似你身边之人,容易叫人起疑。虽然都无名无姓,却个个都是精英。” “至于敦煌,玲珑也已经大了,自己自然能够担待,何况还有你留下的人照应,我不需太过忧心。等这一阵子过了,若是有必要,我再回来慢慢收拾就是。至于如今么,蓉城便是我心里最后一块搁着的石头,我又如何能够不回去瞧一瞧呢?说起来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再踏上蓉城的土地了。” 忽然声音带了几分的温柔,“我也有许多年没有见到二妹妹了,这么些年留她一个人在你父亲身边,也不知道她过得如何,总要回去瞧一瞧的。” 柳容致所说的人,自然是柳芳和了。这个除了他自己之外,唯一剩下的柳家人,这些年在仇敌身侧,想来也并不好过罢。他是这样牵挂她,却始终不能回去见上一面。他那个娇憨美丽的幼妹,后来把所有求亲之人都拒之门外,成了柔静却淡漠的老姑娘,却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模样?或者和自己一样,早就面目全非了。 柳容致忽然笑起来,却不像是对怀慕和青罗说话,倒像是自言自语,“你大哥也算是个又能耐的,竟然能用自己女儿妻子的一条命,来做这样的一件大事。本来以为他一件是笼中困兽,不过等死罢了,却不想他还能奋起一搏。如今你父亲和祖母都落入了他手里,倒是咱们意料不到的事情。” “你父亲纵横一生,想来也不会想到,竟然在自己儿子的手里落到如此地步。他想用你大哥来牵制你,如今落到如斯天地,也不知道他是该哭还是该笑了。果然,他和安氏养出来的儿子,就是和他一样的无情,连骨肉至亲也都能抛诸一旁,倒是他教导有方了。” 怀慕听柳容致语气带着一丝奇异的怨毒,也不便接口的,却见柳容致转瞬便平静了下去,淡淡对一边的青罗说话,就如方才的怨毒只是自己的幻觉。 “听说你从去年起就取代了安氏理家,你可知道,她这些年究竟揽去了多少财富?这些金银东西,又都去了哪里?安氏经营多年,只怕王府的东西,有一半都被她控制住了,甚至成了她自己的私产。有了这样的财富和人力,就算今日被在咱们弹压住了,甚至是她死了,总有她的人把持着这样大的一笔财富,也难免生出后患来。” 青罗不妨问到自己身上来,一惊之后便迅速梳理了思绪,想了想不慌不忙道,“我理家也没有多少日子,不过一月光景,就来了这里。这一月时间,我也仔细梳理了原有的账目,虽然能看出些蛛丝马迹来,却也找不出什么确凿的证据。云姨把持王府内政这么多年,有什么证据,也自然早就抹得干干净净了。我知道明面上查不出什么来,就暗暗压住了她几个心腹的人,那些人虽然效命于她,有的自然是死忠的,却也有些不过是图一个将来前程,被我逼问也就招人不讳。” “只是那些人终究不是离她最近的人,多数的人只是寻常贪利的仆妇罢了。牵丝扳藤,总是叫我找见了一两个靠近核心的人,然而那两个人嘴巴却是十分之紧,我使尽了一切手段,也隐约只勾出了一个轮廓,还有许多要靠自己猜测。” “这些年,她把王府的一部分资产,都暗暗转移了出去,并且她手下有两支秘密的队伍,一个叫做云,一个叫做雾。叫做云的那些人,专门管的是金钱财力,将她转出去的财富渐渐消弭了踪迹证据,并且为那些雾提供支持。而那些叫做雾的人,才是她手里的杀手锏,或者是暗杀者,或者是军队,或者是别的什么,我却不能得知了。毕竟王府里的绝大多数人连云也不是,只是听说过有这样的一些人。而我找到的最靠近她的两个人,也只是云里的一般人员罢了。至于雾,更是无从查起。” 青罗略带忧心的瞧了怀慕一眼道,“或者咱们上一次一念之仁,放出去的那些忠于安氏的人就是雾,或者他们只是个障眼法,真正的雾还在我们身边。这一回她在蓉城忽然扣住了太妃和父王,只怕也是借助了蓉城里雾的力量。然而那些雾,是不是我们上一次放走的那些人,我却也不得而知了。” 怀慕点了点头,青罗又道,“所以就像舅父所说的,我忧心的有两件,一是这一次能不能将所有的雾都一网打尽,除了在蓉城起事的那些,咱们身边还有没有别的雾。另一件就是云,这件事甚至于比雾还要紧。只要云还在,雾就不会散尽了。” “云的人可以用那样巨大的财富,随时随地制造出新的雾来,不论什么时候,咱们都不能将他们彻底扫清了。我本来想着,从那两个人身上慢慢找出线索来,却被形势所逼来了这里。我也嘱咐过婉姨,叫她对云姨的人再多留些心,我手里的人和线索,也都已经交给了她。也不知她做的如何了。” 怀慕点头道,“短短一个月之间,你能知道这样多的事情,也实属不易了。婉姨和安氏是死敌,想必也会倾其全力去做这件事的。雾倒不是什么大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这一次他们在蓉城生事,原本就是绝地反击,自然会把所有能够调集起来的雾都尽数用上,等这件事情已过,雾也就定然要散了,倒省的我们再去排查疑惑。这件事情自然有我担待,你放心就是。至于那个云,你和舅父的顾虑也十分有理,倒真是要你往后好好费些心力了。” 第十九章(13)春风不解禁杨花 怀慕对青罗笑了笑道,“好在你管着家,也渐渐摸索到了一些事情,自然能够清除干净的。云虽然是有一半都在王府之外行事,却仍旧和王府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往日她一手遮天,自然无从查起,等她这棵大树倒了,利尽则散,谁又能替她瞒得住这样的秘密,谁又敢为了一个已经大势已去的人去担待这样的秘密呢?就算有忠心之人,也自然有人要畏惧罪责,把这个秘密泄露出来自保的。纵然没有这样的人,咱们慢慢摸索了去,自然有水落石出的日子。” 怀慕眯起眼睛瞧着远处河水的暗影,轻声笑道,“纵然这些年他们组织了多少力量,只要我们能把他们的根系连根拔起,那些依附在大树上的蝼蚁,也就只有四散而逃的份了。所以为今之计,最要紧的就是趁这一次机会,把一切阻挡我们的,统统都拔去。” 青罗点点头,又蹙眉道,“也不知道二妹妹他们在蓉城里,如今境遇如何。” 怀慕安慰道,“你不必忧心,从蓉城传来的信看,还不至于就成了鱼死网破的局面。或者是顾虑着杀父弑君的罪名,或者是因为忌惮着父王和太妃手里的别的力量,更或者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名位,如今他是要软禁胁迫来达成他的目的,暂时并没有即刻一网打尽的意思。” “既然有了这样的顾虑,有些事情也就不能放开了手脚。二妹妹一介女流,虽然安氏也知道她是咱们这一边的人,然而此时此刻,安氏和大哥要思虑的事情太多,她或者说三妹妹,也终究不是大哥瞩目之人,一时之间也不会有什么差池的。何况她既然能送出信来,自然有自保的余力。她能如此,倒是省了我许多气力。” 怀慕冷笑道,“大哥和高鸿都是一样的人,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不能当机立断,不过是害怕流言如沸,坐不稳这个位置罢了。为虚名所累的人,终究成不得什么大事。所谓流言杀人,就是如此了。其实他既然敢做这件事情,就要知道,他已经再也没有回头的路可走了,不论成与不成,这千秋的骂名,他也都已经落定了。他唯一能够为之做的事情,就是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让所有的人都不敢开口罢了。如今这些粉饰之举,只会断送了他的一切罢了。” 柳容致忽然道,“其实安氏该是狠得下心的人,或者如今狠不下心的,只是怀思罢了。” 怀慕沉默了半晌,才道,“其实我和大哥,若不是因为我们从出生就已经注定了仇敌,因为我们有着不同的母族,或者也不会就成了今日这样。” 柳容致道,“就算你们父母亲族之间没有这样错综复杂的恩怨,你们生于王族,长大成人之后,又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兄弟之情呢?天家无父子兄弟,你们是藩王,自然也是一样的。我知道你心里还惦记着儿时的事,可你也要知道,他在松城的时候,就想要你死,又何尝把你当做自己的兄弟骨肉?他既然做了那样的事情,就是已经舍弃了你这个兄弟。若是你此时心软,便是妇人之仁,只会留有无穷的后患。” 怀慕笑了一笑,“我明白。从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明白,尽管我们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却注定是不能共存的敌人。只是,”怀慕顿了一顿道,“我虽然出生在王族,却从没有想过要抓住什么权势。舅父,我一生所想的,不过是自由自在地穿行在山水之间罢了。就像是年轻时候的舅父一样,折花踏柳,随心所欲。至于王位尊荣,勾心斗角,其实本来也都不是我的所愿。” “我走到这一步,不过是被命运推到了这里,再也身不由己罢了。为了死去的人,为了我在意的那些人,我才不得不做今日之事。而在这之后,还要为了我在这个位置上不得不承担的责任,为了将命运依附在我身上的臣民,我这样简单的梦想,只怕是再也不会实现了。” 柳容致凝视着眼前的怀慕,眼光中一瞬间略过一丝奇异的神色,却又忽然地笑了起来,“慕儿,你终究还是没有长大啊。” 怀慕倏然抬头望着柳容致,却见柳容致不再往下说,只是带着一丝说不分明的,似乎是怜悯和懂得的神情。怀慕并不知道柳容致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说这样的话,然而那眼光里的怜悯和懂得,却叫他心里没来由地就沉重了起来,一瞬间就被那样的眼光刺痛了心。他难道还没有长大么?他早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苍老如迟暮了。 一艘墨黑色的船,悄无声息地在沙河上向前漂去,大漠上的河流,没有西南的飘渺雾气,在月光下如一条银亮的光带。而这一艘黑色的船,就像是一柄墨黑的匕首,静静地划破了这一条丝绸,笔直地向被夜色遮蔽了的不可知的未来延伸过去。 忽然,前方浓重的夜色里出现了白色的一点,渐渐扩大,慢慢看出是一个白衣的少年,微笑着立在河水之滨。那少年卷起了衣袍,赤足立在水边,河水的波浪缓缓漫过他的脚踝,又慢慢的褪了下去,而那少年只是微笑而立,像是在看水心的月轮,一切的变数在他眼前似乎都比不上踏月独立的自在。看着夜船静静驶过来,那少年只不惊不慌地看了一眼,点足一跃,便赤足踏在了甲板上。 看着自己在甲板上留下的水渍,那少年带着些歉疚的样子笑了笑,转而又肃了肃神情,对怀慕和青罗躬身一礼。怀慕见他瞧了船头站着的柳容致一眼,笑道,“文岄,这是我再敦煌寻到的名医,请他回去给二郡主瞧一瞧病。这位先生脾气有些古怪,不愿叫生人见着容貌,你不要见怪。” 那白衣的少年,便是与怀慕约在此处上船的方文岄,虽然觉得那人的打扮古怪,周身的气势也不似寻常大夫,却也并没有说什么。柳容致打量了文岄一眼,也不说什么话,便转身进了内舱。 文岄见那个古怪的人进了内舱,这才对怀慕道,“世子,前几日你交待我来这边做的事情,都已经办妥了。”文岄正欲细说,却见怀慕摆摆手道,“往后敦煌的事情,你就不必管了。我已经把敦煌诸事交给了你三哥,还有你大哥二哥,都留在这里,你不必再操心了。但是如今蓉城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情,我想着叫你一起和我回去一次,也算是给我做个帮手。”说着怀慕就从怀中取出一张绢帛,递给了文岄。 文岄接过绢帛细细读了,便是一惊道,“竟有这样的事?往日也曾听闻大公子有夺嫡之心,却没有想到,竟然连忠孝也尽数忘了,做出这样天理难容的事情来。” 文岄一面说,一面仔细打量怀慕神情,见怀慕面色凝重,连一边的青罗也颇有些郁郁之色,再细看手中的绢帛,几行血书显然是匆忙中写成的,倒也也不似作假。 文岄思忖一时,便略有些不安道,“这样要紧的事情,世子很该叫我几个哥哥,或者董润兄去效力的,我年轻识浅,只怕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呢。如今正是紧要关头,若是我帮不上什么,反而给世子添了许多麻烦,可就是百死莫赎其罪了。” 怀慕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觉得自己年纪尚轻,不足以担当重任。虽说你年纪尚轻,然而以你方家人的智慧果决,又有什么事情是不能成的呢?不说别人,就是你的几个哥哥,在你这样的岁数,哪一个不是独当一面的豪杰?只是你是家中幼子,老太太难免多疼着你些,虽说凡事也是叫你一样历练,只怕也多了些回护之心,倒比不得你几个哥哥,真正是军旅中拼杀出来的了。” “我原也怕你年纪还小,关键时候,难免会失了浮躁,倒是仲平对我说起,你前些日子和他一起挥师北上,一路沙场杀敌,丝毫没有贵族公子的骄矜,处事谨守法度有条不紊,却又能独当一面时时出奇制胜,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第十九章(14)春风不解禁杨花 怀慕伸手拍了拍文岄肩膀,神情温和却郑重,“如此看来,往日到底是大家都小觑了你。我素日就曾听你祖父说起,你是方家的千里驹,雏凤清于老凤声,前途未可限量也。既然彼时远上敦煌,你能做到不骄不躁力挽狂澜,如今又怎么推诿起来?” “当日若不是你和仲平与我们配合无间,我也未必就能轻易取下敦煌,成就如今的局势。其实我把你从你几个哥哥身边带出来,原本也担着干系,你若是有什么不好,我也难向你方家孩子认交代。你若是信我,你只管跟着我去,莫要有什么顾虑,我既然叫你跟着我,也就信你能够担得起这件大事,也自然有自信护你周全。” 文崎听了怀慕的话,心里便是一热,单膝点地郑重道,“既然世子信得过我,我必然不服世子所托。” 怀慕低头瞧着这个朗朗少年,眼中俱是少年人的狂热和坚定,心里定了定,伸手扶起文岄,面上带了几分松快笑意,指着青罗道,“说起来,你和世子妃倒是同龄之人,只比世子妃略小些日子罢了。如今这一路过去,你们想必还有许多话可说呢。” 文岄忙道,“我哪里敢和世子妃比呢,西疆人人皆知,世子妃是难得一见的女中豪杰。” 却见怀慕叹了口气道,“众人说什么女中豪杰,终究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家罢了。”又对文岄笑道,“我听仲平说起,你和他倒是一路的性子。仲平往日里也不叫她世子妃呢,你若是高兴,只叫一声嫂嫂就是了。” 文岄忙说不敢,青罗心里却明白怀慕的意思,不慌不忙笑道,“前些日子常和你三哥在一处,倒是时常听他说起你这位兄弟,听着你比之文峻文峰两位将军,倒和他更亲近些。” 文岄听青罗说起文崎,也笑道,“三哥和我年岁相近些,我又常往二叔驻守的颖城去,自然就相熟了许多。三哥性子虽然冷些,对我倒是极好的。说起来,我这些年所学的弓马骑射,倒有一多半是三哥教我的。只是三哥不像董润哥哥那样,时常喜爱与人说笑就是了。不知道的,只以为不易亲近罢了。” 青罗笑道,“原本就是嫡亲兄弟,自然最亲近不过的了。连你三哥文崎那样冷峻性子,我也喊一声儿三哥呢,你就跟着他叫我一声嫂嫂又能如何?” 方文岄本就是少年人心性,见怀慕对自己如此信赖,青罗也如此亲和不拘,心里更多了些亲近心意,也不再推辞,便笑着叫了一声嫂嫂。怀慕笑了笑,又低声嘱咐了几句正经要事,文岄肃了神色仔细听了,便点头退了下去,只留怀慕和青罗两人立在船头。 见文岄下去,青罗笑道,“龙生九子,各个不同,文崎哥哥那样的冷清性子,这位文岄小爷,倒是像董润大人的嫡亲弟弟。原本是不一样的人,却又能做一双亲密无间的兄弟,也算是有缘了。” 怀慕点头,又道,“文岄虽然年轻,却也算是方家这一代上的翘楚了,若是假以时日,或者连文崎都未必比得上他。只是文岄终究是幼子,又是长房嫡出,性子也讨喜,所以方家上上下下最是疼宠,连姑母所出的文崎也比不上。既然是在众人的呵护下长成,在这暗处的心思上头,就有些稚嫩了。文岄和你原本也是差不多的年纪,若不是在战场上看,只从平日里为人处世上头论去,倒是比你瞧着小了许多的样子。” 青罗摇头笑道,“你当我往日也是如此?不过是遇上了不得已的事情,不得不改变罢了。有些人,活到八十也是稚子,有些人,不过几岁就已经阅尽沧桑。这些日子,你我瞧见的这样的人又岂在少数?你我也不过是其中一二罢了。” 怀慕默然一时,才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瞧着文岄看着我的眼神,心里倒是有些不忍,他如此信我,却不知道我对他,却多存了些防范利用的意思。我原本只当这是权术,然而看着他是一片赤子之心,我倒有些不忍了。” 青罗道,“你虽然对他防范,却也并不会害他,不过是忌惮着他背后的方家罢了。若是彼此日后能相安无事,今日之事,也就不会重演了。往后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怨怪与你的。” 怀慕点头,正欲说话,却听背后的河水彼端,传来了一阵歌声,飘渺空茫,沿着水波蔓延过来似有若无的。这是许多人一起吟唱的歌谣,远远地听着只觉得模糊,句意却字字分明传入了耳中。 敦煌人的口音似乎带着微弱的卷音,曲调和中原端正的宫商角徵不同,忽高忽低,时强时弱,却带着几分忧伤的调子,像是捉摸不定的一阵风。 天圜地方,草野茫茫。黄沙漠漠,浩浩敦煌。 永夜无疆,月下河凉。执子之手,与君结裳。 天戴其苍,地履其黄。云雾靡靡,尘沙扬扬。 同游鸳鸯,比翼凤凰。人间天上,共栖共翔。 天长不老,地久未荒。纵有千古,横有八荒。 皓皓魂魄,皎皎灵光。死生与共,同夜同光。 青罗侧耳细听,似乎出了神。这定然是高纤雨和任连云的婚礼了,原来敦煌古礼里头,还有这样的一支歌。青罗想象着,在月华浸满的河水里,沐浴焚香,涤尽前尘,从此便是生死与共,同夜同光了。 只是想着那个用剑两次横在自己颈项上,视生死如无物的任连云,和那个娇娇怯怯眉眼温柔的高纤雨,这样的两个人,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是命中注定的夫妻。任连云、高纤雨和澜姬之间的事情,多多少少也能瞧得出几分,如此孽缘,也不知将来会如何了。 青罗叹了一口气,昔日的自己,在听童嬷嬷唱的撒帐歌的时候,心境也是如此复杂。所有人在婚姻里期许的东西都有太多,却又有几人,真的能够做得到呢?或者是所有人都看得分明,却仍旧要用这样的期许,来麻痹自己原本清醒不过的内心罢了。 不同于大漠上的月色朗朗,谷雨后的蓉城,正逢上烟雨蒙蒙的时节,而蓉城外的重华山,更是笼在迷蒙的一片翠意里。三月十七的夜,前半夜的雨渐渐歇了,倒捧出极好的一轮月来。只是被雨雾侵润了多日的重华山,即使在这一个云销雨霁的夜里头,却仍旧有绵绵的山岚,如玉带一般缠绕在山峦之中,时浓时淡。初生的月光照在这一带山岚之上,似乎闪烁着微微的晕光。 只是身处在山岚深处的人,却只能看见被云岚笼罩的新翠,和偶然滴落,折出一线光亮的雨滴。重华山就是如此,连四季似乎都不甚分明,永远浸润在这样的空翠之中,似晴似雨,如烟如雾。 风物动人的重华山像是一轴极好的水墨丹青,带着恰到好处的淡淡颜色,一重一重地晕染开去。那淡淡的颜色一一点一点地叠在了一处,渐渐渐成了深不可测的神秘。叫人移不开眼睛,却又忘却了自己。而处在山岚深处的重华寺,便是这神秘气氛最为浓重的地方,被云遮雾绕地看不清楚,却又在某一瞬间,忽然散去了所有遮蔽,在明净的月光下,在人间的最高处,冷冷的俯视着世间万物。 重华寺后头的禅房里头,月色似乎尤其清亮动人。一尘不染的院落里头,还积着连日留下的雨迹,映照出天心的一轮明月。虽说已经是十七八,早已不是满月,在水光离合之间,倒也有些圆满的意思了。 怀蓉立在水边,望着水中离合的月光云影,静静出着神。 忽然背后有人笑道,“二妹妹怎么这么有兴致,一个人在此处?这会子夜半无人,风光却正好,二妹妹莫不是有了要等的人?” 怀蓉心里略微一惊,转过身来神色确实平静如水的,还带着淡淡的一丝笑意,“大嫂子不也是有这样的闲情,夜半三更地出来逛着?” 第十九章(15)春风不解禁杨花 来人正是葛月逍,怀蓉神色一向就是如此淡淡,葛氏也不以为意,慢慢走上前来几步,顺着怀蓉的目光瞧了过去,“不过就是小小一滩水渍罢了,妹妹倒是瞧得出神。我与妹妹不同,原本是没有福气来瞧着重华寺里的别样景致的,所有漏夜出来并没有什么奇怪,倒是妹妹,原本就是常住在这里,怎么也有了这样的兴致?” 葛氏随手摘下边上的一片柳叶丢进去道,“不过是半夜里落下的雨水,等明日放晴了,也就消逝不见,何必要流连呢?” 怀蓉却伸手去摇了摇柳枝,雪一样的柳絮飘坠下来,纷纷扬扬落进水心,惊散了一池的月光。 怀蓉淡淡道,“生死之事,原本也就是随缘罢了。只是总有那么几样,是不能随着天地初生就定下来的那样流程的。譬如这一片柳叶,这几点柳絮,原本可以好好地在这枝头留到四月甚至是五月里的,纵然最后仍然不得不坠落,却只是因为天意原本如此,容不得违拗。然而却又总有别的人力来扰他,比如你我,无缘无故地,为了自己的一时喜好或者是不快,就强自摧折了别人的姓名。或者你我看来,不过是寻常的摘叶折花,却不知道,这原本也是违拗了天意的。” 葛氏闻言,笑意却更深了些,仔细端详了自己长长的指甲,忽然伸手将一整枝柳条都折了下来,一片一片地撕扯下上头浓翠正好的叶子来,“二妹妹跟着太妃吃斋念佛这么些年,也成了菩萨心肠,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起来。其实这世上的万事万物,原本就是强者服从于弱者,这就是天理天意,我等不过是替上天,去执行这适者生存的法则罢了。” “所谓吃斋念佛的人,又哪里能真的普度众生呢?说的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画地为牢的愚人愚己,又能救得了谁?要想真正救自己救别人,一味的纯善,不过是害了自己,到了那个时候,谁又会来救你呢?你放过的那些人,也未必会感激你的慈悲,反而会反过来咬你一口。到了那个时候,你才会知道,这慈悲不过是别人的笑柄而已。” 怀蓉点头道,“大嫂子说的很是。只是有时候,终究难免伤及无辜了。” 葛氏却又笑起来,“二妹妹以为,谁是无辜?” 怀蓉垂目道,“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哪里有什么特指的呢?” 葛氏笑道,“可见二妹妹把我当做外人了。其实我心里的话,并不曾瞒着妹妹的,妹妹这样冰雪聪明的人,又何尝会不明白我的心思呢?如今这个时候,谁心里不是明镜儿似的的。如此遮遮掩掩,倒是没有意思了,不像是一家人的样子。妹妹若是有什么要和嫂嫂说的,也不妨都照直了说。” 葛氏眼神一闪道,“我虽然容颜家世,为人举止,处处都不如你二嫂嫂,妹妹也不要太偏了心。” 怀蓉凝视着葛氏,神情却淡然,“嫂嫂虽然这样说,我却实在没有什么话,这会子好和嫂嫂说的。说是一家子,谁家里,又会有咱们此时此刻的情形呢?” 怀蓉忽然伸手往外头一指道,“嫂嫂你听,这夜里这样安静,嫂嫂可曾听见脚步声?若是我此时此刻出去,不知道又会成怎样?既然是此情此景,嫂嫂和我说着骨肉亲情的话,这才是叫人笑话的呢。” 怀蓉忽然俯下身去捡起一枚石子,起身伸手就丢出垣墙去,只听得叮的一声响,一生低喝响起,像是刀锋一样冷厉,“是谁?” 怀蓉瞧见葛氏脸上一瞬间有些难堪的神色,却忽然清清冷冷地笑起来,扬声道,“外头的将军们不必惊慌,我没有要逃出去的意思,将军们若是不放心,只管在外头看守着就是。只是将军们也不必草木皆兵,为着一枚区区石子,就如此惊慌起来。你们大奶奶这会子也在我这里说话儿呢,可别慌里慌张的,给你们大奶奶丢脸。” 葛氏神色略阴沉了几分,也扬声道,“二小姐这里,你们也敢造次,还不快快退下。”外头远远传来一声应承,听得见方才说话的人似乎退的远了。 怀蓉心里明白,这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却也并不拆穿,只微笑道,“如今人都已经去了,嫂嫂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没有?” 被方才怀蓉的话一激,葛氏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好,原本也不过是心里有些疑虑,这才过来瞧一瞧。此时见怀蓉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的样子,也就点头道,“我来也不过是瞧瞧景致,顺便来瞧瞧,妹妹晚上做什么歇的可好,如今见妹妹一切无恙,我也就放心了。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打扰妹妹,妹妹也莫要为谁风露立中宵,早些回去歇着罢。” 葛月逍往外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回头低声道,“二妹妹放心,不论如何,妹妹和妹妹的母亲,我都会尽量护持周全。” 怀蓉不妨葛氏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怔之下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葛氏却笑起来道,“其实妹妹的心思,我也不是不明白,妹妹心里真正惦记着的,不过就是郑姨娘一个人罢了。往日青罗能许诺给妹妹的,我也一样能够许诺给妹妹。妹妹与苏青罗也没有什么真正恩情,与我也并没有什么仇怨,说起来,我也并不愿意与妹妹为敌。既然是这样,妹妹不如站到我们这一边来,倒免得彼此没有相对的余地了。” 怀蓉凝视着葛月逍,慢慢道,“我和二嫂嫂自然是没有什么深交,和大嫂嫂这些年却也并没有什么交往,怎么大嫂嫂要如此相待呢?” 葛氏怔了怔,想了想才笑道,“为什么呢?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觉得,妹妹和我其实也是一样的人,不过是想要好好活着,给自己占据一席之地罢了。既然是这样,何必要做敌人呢?” 怀蓉望着葛氏的眼睛,似乎是在寻思话里的可信度,半晌却也不说话。葛月逍却也并没有等着怀蓉回话,便回身走了。 葛月逍轻轻掩上了门,怀蓉又独自一人立在院中,月色仍旧澄明如水。柳叶留下的涟漪已经褪去了,水面平静如一面镜子。上半夜雨的润泽还在,又被月光照亮了。怀蓉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平静的一方雨水中映出来,倒真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 怀蓉忽然有些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漏夜在这里,或者是太久没有经历过重华山的月夜,而这样的夜,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实在太过安静。这原本再习惯不过的静谧如水,经过了半年金玉锦绣里的热闹,倒叫自己不知道如何自处了。 怀蓉忽然道,“好了,她已经走了,你也可以出来了。” 角落里的蔷薇丛里走出来一个人,灰白的衣服上头沾了几片零落的花叶,却并不觉得有什么狼狈的样子。来人也并不在意自己身上沾染的东西,拨开眼前遮挡着的带刺的枝叶,伸手给怀蓉递过一卷东西,点头就要走。 怀蓉顺手接过递来的一卷绢帛,展开瞧了一眼,抬眼却见他转身要走。眼见那人影已经有一半又没入蔷薇枝叶的时候,怀蓉忽然低声道,“你等一等。”顿了顿才道,“我还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来人似乎是没有想到怀蓉会叫住自己,脚步顿了一顿,转过身来,却并没有走出蔷薇枝叶的阴影,半张脸就隐匿在里头,一双眼睛就静静望着怀蓉,却不发一言。怀蓉看见那样的眼神,心里就是一痛,不自主地就低下头去,半晌才道,“慧恒师傅,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请慧恒师傅务必帮我一回。” 来的人正是慧恒,见怀蓉这样说,便道,“如今正是郡主危难之时,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小僧有什么能帮上郡主的,自然会竭尽全力。” 怀蓉点点头,将绢帛又递还给慧恒道,“你瞧瞧,二哥哥已经寄了回信过来,他们已经从敦煌出来,不日就能抵达蓉城了。等二哥哥和二嫂嫂回来,那些卑鄙小人的行径,也就自然土崩瓦解了。” 怀蓉又对慧恒施了一礼道,“还要写过慧恒师傅的恩义,若不是慧恒师傅在危难之中,及时向我们上官家伸出援手,冒死替我将血书送往敦煌,如今这王府的情势,只怕还要再坏上几分了。” 第十九章(16)春风不解禁杨花 慧恒接过怀慕的回信,略略瞧了一眼,点头道,“既然世子及时作出反应,那太妃与王爷的安危,也就自然能够保全了。” 见怀蓉行礼,忙还礼道,“二郡主大可不必说这样的话,小僧虽说是世外之人,原本不该问这些红尘之事,却也有是非之心。我重华寺与上官王族百年深交,原本就是为这仁义天道,才能越了红尘内外的殊途,犹如双生之树。而贵府大公子这一回行事,小僧原本不该口出恶言,却实在是置天下大义于不顾的行径。” “更何况,这里头又系着太妃、郡主这许多人的性命,岂能坐视不理呢?小僧这一次既然能为郡主出一份力,也就是为西疆百姓出一份力,自然是义不容辞的。往后若是还有什么小僧能够为西疆百姓效力的,郡主只管吩咐就是了。” 怀蓉顿了顿,望向高墙外头,眉头却蹙起来,“只是如今,上官家嫡系亲属,都被大哥和安侧妃借着为静儿两人送葬的因由,送到这重华寺里来拘着,连王府里住着的那几个外家的小姐,也和王府里的其他人一起,被困在王府里半步不得出去。” “如今咱们家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清楚,父王和二哥的人,更是都费劲了一切心思,想着要闯进寺来解救太妃和父王。然而大哥和云妃这一次把手上所有的力量都押了上来,这一番困兽犹斗,如此背水一战,别的人却也没有办法解了这个困局。” 怀蓉眼神一闪道,“如今上官家的人都被困在这棋局里,只有师傅你,能够解开。” 慧恒遽然抬头瞧了怀蓉一眼,怀蓉一笑道,“慧恒师傅不必惊慌,你是僧侣,也是妙手回春的良医,却并不是征战沙场的将士,我自然不会叫慧恒师傅去做那些为难之事的。” 怀蓉想了想道,“二哥哥信里的话,你也看得清楚。如今他身边的人,大都和他一起去了敦煌,还要几日才能够回来。而他留在蓉城的,只有一个董余大人。而董大人因为是二哥哥的心腹,大哥也就更多了许多小心,他虽然没有被一起扣在寺里,却被暗暗软禁王府里,名义上是照看王府中的几位外家女眷,其实就是叫他不能出去替二哥做事罢了。” “而太妃身边的那些人,虽然一直都在重华山上保护太妃,却也因为这一次事出突然,都被阻隔在这重华寺之外。如今重华山乃至蓉城之中,其实咱们的人不在少数,却都进不得这重华寺的最后一道门。” 怀蓉眼光一闪道,“如今我有心却无力,不能出这一道山门。而重华寺中的僧侣却又不同了。虽然如今寺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大哥的控制之下,然而僧侣总是红尘之外的人,重华寺又是蓉城最盛的香火所在,名山古刹,他也终究顾虑几分。” “我想,大哥和云妃并不敢对诸位高僧十分阻拦,不然如何去和蓉城的百姓交待呢?所以怀蓉想请慧恒师傅,务必替我上官家出这一次山门,下山去,想法子把董大人和太妃身边的那些人带进寺中来。如此一来,里应外合,二哥哥回来动手的时候,也就不必投鼠忌器,缩手缩脚的了。” 慧恒一怔道,“整个重华寺,如今已经被困得水泄不通,并不同于往日可以自由行走。小僧虽然没有被拘禁,却也实在是在别人的监视下度日。而小僧此时,还能到郡主这里来,也是因为寺中密道不为人知,这才能替郡主传递消息。” “若不是郡主居住于此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这一条密道,漏夜从这别院里冒死潜入寺中找到小僧,小僧连这一传递消息一事,也是做不得的。而如今大公子等人防守得这样严密,郡主所说的,又是比传递讯息更为艰难十倍百倍之事,小僧能力微浅,更难逾越重重军士把手,如何能为郡主做成这一件事呢?” 慧恒话音未落,却见怀蓉静静地王者自己,眼中是沉沉的坚决,和慧恒所熟悉的清冷淡漠,“我上官家屹立百年不倒,在西疆所向披靡,一统山河。却没有想到此时,出了这样的内乱。大哥也就罢了,大哥的母亲安氏却最是心狠,如今连大哥也都要听她百步,若是叫他们倒行逆施得了江山去,莫说我上官家族嫡系血脉若有反抗的,都必将无一幸免,就说是蓉城的百姓,又如何能够安居乐业呢?” “重华寺是名山古刹,却并不是什么世外仙境,方才慧恒师傅也说,贵寺与我上官家,就如双生之树,同根同枝。君子之交淡如水,并不为一己私利,为的是天下仁义正道。” “重华寺的高僧与我上官家族,乃是世代之交。往远了说,贵寺最先代开山建寺的一味灵光大师,就曾经被先王尊为护国金身,若没有灵光大师,也就没有我上官家族的今天,而没有完成灵光大师宏愿的上官家先祖,也就没有重华山的百年香火。” “慧恒师傅乃是灵光大师一脉相承的弟子,尊师定慧大师亦是西疆人人尊崇的得道高僧,佛家本就是为着普及众生而存在,不论情势是怎样的艰难险阻,慧恒师傅如何能够坐视众生沉沦苦海,而不管呢?” 慧恒被怀蓉眼中冷峻的亮光震得一退,在他的眼里,怀蓉一直是平静温柔到几乎淡漠的女子,却又有着偶然叫普度众生,舌灿莲花的他都不知所措的慧黠锋芒。 只是无论是怎样,她从没有在他面前展露过,属于上官王族,叱咤西疆所向披靡的王者与武者的风姿来。慧恒虽然叫她郡主,却从来没有真正留意过她身上的王族血统. 他只记得她在寂静月夜里,在松林中的寂寥琴声,带着几分不安与焦灼,像是迷途的孩子,却又有着独属于她的一份坚持与执拗。而他唯一能为他做的,不过就是是平静她的内心,消除她的恐惧,拯救她的性命。 上官怀蓉在他心里像是佛前的一朵清淡白花,离佛祖更近一些,比之世上的俗人多了些明慧,却仍旧柔弱。 慧恒却不想,终究她的身上,和她的父亲兄长一样,留着执掌西疆数百年之久的上官家族的血,带着金戈铁马的凌人锐意和杀气。 她这一刻眼中的光芒,叫慧恒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的身上,原来还有着这样的力量,叱咤风云,拔剑纵横论天下,眼中的光亮,和她家族的那些王者将军一样,带着坚定不移,没有人能够阻挡的锐气。 而慧恒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原本以为清静淡泊,能够包容一切的心,在这样的锐气前头退缩了。 慧恒虽然和怀蓉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其实心里,却并不是如此想的。重华寺先祖的故事,代代相传,他怎么会不知道? 然而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壮志雄心,他是灵光大师的嫡传弟子,定慧大师的首座高徒,然而他的身上,并没有那些先辈高僧的坚定立场。 他不过是一个清清静静的人,有着属于自己的信念,仁慈而悲悯,然而这仁慈却是萤火之光,从没有想过卷进政治斗争,去和日月争光。 在他看来,所谓立场是非,就算是世外之人,也看不清楚的。重华寺虽然供奉的是是上官家的香火,在慧恒心里,却并没有守护上官家族的意思。他不过是尽自己的微弱之力,以自己的医术仁心,救自己所能救之人罢了。 而他之所以帮助怀蓉,只是因为,他无法拒绝她罢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不忍是因为什么。那一日怀蓉从这一条连他也不知道的密道逃出来,在暗夜里的重华寺里四处奔走,忽然撞见了自己。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怀蓉,张皇失措地逃出来,披着暗色的斗篷唯恐叫人看见,脸上是强装的镇定,却又是遮掩不住地苍白。怀蓉一反往日的矜持,径自抓住自己的衣袖,直说叫自己救她的家人。 慧恒一惊之下,本能地就就想要拒绝,却忽然瞧见她抓住自己的手指,似乎微弱地发抖。慧恒转过脸去瞧怀蓉,见她温柔平静到几乎冷漠的眼神深处,也带着一丝的颤抖不安。慧恒忽然就知道如何去回绝她的请求,只是淡淡点头,接下了她递过来的血书。他替她将这一封秘密的信,悄悄用重华寺的信鸽送到了敦煌,今日,就算来送回信的。 第十九章(17)春风不解禁杨花 而如今,面对着怀蓉新的请求,慧恒只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陷入了深不可测的泥沼里头。尽管他用天下大义悲天悯人的话来应对怀蓉,也说服自己,然而无论如何,他也欺瞒不了自己。 这并不是他所理解的慈悲和仁义,在他眼里,不过就是王族中的内斗罢了。尽管这里头系着许多人的性命,然而慧恒也清楚,不论他选择了哪一方,在这样的权位交替的时代,整个上官家族之中的人,都是要有人死的。而对于西疆百姓而言,怀慕和怀思谁成为下一任的君主更为有利,他也并不清楚。 不论是雄主还是庸才,其中任何一个成为统治一方的君主之后,又如何能够没有百姓的死亡呢?或者是在徭役里头,或者是在战场之上,总也不能避免。甚至于一个有着宏图大志的君主,才更容易将百姓带入水深火热里,用别人的血,去成就他的志向。慧恒自认修行浅薄,并不能看透权位交替这里头的利弊。 他也并不熟悉上官怀思和上官怀慕,他尽管离权力的核心那样近,却始终敬而远之,从没有想过去了解,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当中选择自己的立场。师傅定慧大师明白他的心思,却从来也不曾勉强于他,只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对他说,总有一日,他会明白,就算是世外之人,也无法真正地超然世外。 而怀蓉忽然流露出来的王族气度,又叫自己更不知如何应对。同样的言辞,自己说出来的只觉得是自欺欺人,而她口中说出来的,却是坚定如铁。怀蓉身上似乎有一种坚定不移的力量,她所说的胜败,似乎并不是简单的权位之争,倒像是真的牵系了苍生性命。 慧恒忽然觉得顶上压着的负担有千斤重,他原本只想闲云野鹤地过一生,却忽然被卷进了这样的漩涡里头。他原本对于这样的问题只是逃避,然而此时,却忽然无法再去逃避了,因为怀蓉赋予他的,不单单是恳求,还有责任。她身上与生俱来的王族气度带给他一种逼人的压迫力,叫他无法回绝。 慧恒定定地瞧着怀蓉,却又见怀蓉方才端庄严肃的神色忽然就变了,带着一丝他所不熟悉的悲哀和无力。连那一夜找到自己的时候的遮掩都没有,就那样直白地流露在他面前。方才的怀蓉,像是一朵雍容盛开的牡丹花,而此刻,却像是风雨里的最后一朵梨花,清素凄婉。 “慧恒师傅,如今在这世上,我所能托付的人,也就只有一个你了。我方才说的容易,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我托付给师傅的事情,实在是千难万难,非但不是能轻易办成的事情,甚至还会攸关慧恒师傅的性命。” 怀蓉顿了顿道,“这本是我们上官家的家事,原本不该讲慧恒师傅牵扯进来,只是事情到了如今,我实在已经没有别的法子。若是慧恒师傅有什么别的顾忌不肯救我,我也就只好认命,和自己的父母亲族,一起听天由命也就罢了。至于我等的生死,慧恒师傅不必在意,这原本也就不是你分内之事。”说完也不等慧恒说话,俯身一礼便转身离去了。 慧恒原本隐身在花叶丛中,却忽然不由自主地走出来,对着怀蓉的背影道,“郡主放心,慧恒就算是拼尽所有,舍去此身性命,也会帮郡主完成未竟之事。” 怀蓉脚步略顿了顿,轻轻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转回身来。“如此,多谢慧恒师傅了。”说着又低低说了几句,又道,“慧恒师傅,我今日和你所说的事情十分要紧,你务必记得亲口说与董大人听,勿传第三人口。若是有人心怀不轨,只怕反而会增了许多麻烦。” 怀蓉沉默一时,似乎说完了话,却并没有离开。抬起头来,良久才道,“除此之外,还请你也要保重自身,我将你带入这泥沼之中原本也是迫不得已,却并不希望你为了我们而死,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慧恒还没有回过神来,怀蓉却已经走了。从月色里离开,推开那一扇她居住了许多日子的小小禅房的门,轻轻又阖上了。 慧恒展开方才怀蓉递还给他的绢帛,上头是上官怀慕的回信,字字笔挺俊秀,带着凛冽的战意。慧恒回想起自己之前替怀蓉送出去的那一封信,那不是他第一次看见怀蓉的笔记,她的字迹,一向是清秀的簪花格,然而用鲜血仓皇中写就了,就带着逼人的危险意味。 慧恒忽然明白了,从自己不由自主地从暗夜奔逃出来的怀蓉手里接过那一封信的时候,就已经无路可退了。他终究是和自己的先辈高僧一样,卷入了西疆的权利漩涡。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并不是为着内心坚定的信仰,就在仍旧迷茫的时候被迫做了决定。 怀蓉在禅房里点起了灯,这是她住了许多年的屋子,一切布置都熟悉如往昔。这院子原本属于她和太妃同住的禅院,封氏被安氏拘禁在了别处,此时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住着,显得分外的安静。 说是安静,院外连绵的松林,却有被风吹动的细密声音绵绵不绝的传过来,遮掩了院中人的低声谈话。怀蓉侧耳细听,院外把守的那些人,因为自己的话,在葛氏离去之后,也暂时地退避了。 怀蓉无声地笑了起来,她太熟悉这个地方,太熟悉这松风之声,她清楚地知道怎样的声音能够遮掩住自己的低语,也知道在这样的声音里,如何寻找到自己需要的讯息。 那是她在这个院落寂寞多年得来的报偿,在这样的时候,她仍旧眼明心亮。慧恒出来的这一条密道,是她在幼时孤寂的时候,夜半去攀折一朵蔷薇花,无意间发现的。 这一蓬多刺的花通往前头的重华寺,她曾经就是从这里偷偷地出去,再从寺院一角的破败垣墙中越过去,避开太妃身边人的视线,悄悄地去四周松林中去,弹一曲琴,寻一份难得的平静和自由。 那一日为上官静和翎燕送葬,按照上官家的风俗,所有族人一起,将二人的灵柩送上重华山,先在重华寺里念上七七四十九日的往生咒,才会经过峭壁和密道送到后山的墓地安葬。 然而就在所有人刚刚安定下来的时候,就被安氏等人,迅速地控制起来。重华山中虽然有着太妃的势力,然而在这样的葬礼中,太妃心里纷乱,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异变,那些人也就都只在外头守护,并没有能及时挽回这样的局面。何况安氏这一次用尽了手中所有力量,就算是封氏留在山上的心腹,也不能控制得住。 后来从慧恒的口中得知,为了严密防守,父王、王妃和太妃被关在离安氏最近的地方,而秦氏和母亲这些人又被关在了另一处,怀蕊年纪小些,当日太妃说了话,小孩子不能见这些不干净的事情,唯恐撞了什么,就留在王府里和几个外交的小姐作伴。 而怀蓉就一个人被关在这一所住惯了的禅院里,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她迅速地平静下来。这是她生活了许久的地方,再没人比她更为熟悉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就算逃了出去也做不了什么,她一旦走了,到了第二日的清晨,立刻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够救得了这些人呢? 她自问也无法在一夜之间,突破安氏设下的重重阻碍,找到封太妃身边的人。她没有法子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唯一能够解决眼下困局的怀慕送信,也无法将这讯息留给在蓉城王府里的董余。她想了想,只有重华寺的僧人才能够不动声色的做到这一点。而她,只有一直留在这里,假作束手无策以安定那些人的心思。 为了真实可信,从自己的衣襟上撕下半幅用血写就了书信,匆忙逃了出去,交给了慧恒。她说的本没有错,这是她此时此刻,唯一能够信任的人了。 自然的,慧恒并不是怀慕的人,然而她能够确定的是,他至少也不会是怀思那一边的人。纵然慧恒不能帮自己,他至少也不会去害自己。这是这世上,她少数能够信任的人了。她也是幸运的,在略带仓皇地逃离之后,她很快就遇见了他。 第十九章(18)春风不解禁杨花 怀蓉只记得那时候自己为了掩人耳目,披了一袭墨色的斗篷出去,然而到了重华寺里,却又不知他住在哪里。这几日寺里在念往生咒,他自然不会再出去后山弹琴,如此一来,在这煌煌大寺之中,几乎是海底捞针一般。加上寺中也有安氏的人悄悄巡视,怀蓉害怕自己被发现,就只好慢慢地寻去,心里却愈发着急。 忽然怀蓉听见一阵琴声,心中一喜,也顾不得许多,便匆匆奔了过去,却忽然猝不提防地撞见一个人,心里一惊,抬头去看,却正是慧恒。而那个弹琴的人,也不知是哪个寻常僧侣。怀蓉也顾不得想那许多,便把手中至关重要的血书,递给了慧恒。 那个时候她也忧虑过,如果慧恒不愿意,那她要怎样?她紧张地瞧着慧恒,所幸他只是怔了一怔,便点了点头接了过去。 怀蓉只觉得自己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既然他接下了,那她就相信,他必然能够完成对自己的承诺。那时候的自己,对慧恒只是觉得感激,她母亲的性命,也都挂在他的身上了。不论如何相信,这几日她总是觉得有些不安的,她终究只是一个年轻女子,在所有的重担忽然都落在自己肩上的时候,她如何能够不紧张恐惧呢?那时候的自己,是如此地需要别人的帮助的分担。 在慧恒点头答应了自己的请求的时候,她只觉得紧绷的心,立时就松弛了下来。而今夜,慧恒不辱使命给自己送来了怀慕的回信,她的心思也就更是定了。连日来的恐惧不安,在她听见慧恒在蔷薇花丛背后的呼吸的时候,忽然也就尽数散了。 怀蓉知道怀慕和青罗的能耐,他们知道了这个消息,自然有法子能够救出这里的人来。然而她看见怀慕心中的嘱托,看着眼前的慧恒,却有了一刻的犹豫。怀蓉也知道怀慕的办法,是解决危机最有效的方式,也大大降低了营救重华寺中诸人的风险,然而她更清楚的是,涉入这一趟浑水的慧恒,会遭遇怎样的危险。 他原本只是红尘之外重华寺中的一个高僧,妙手仁心,却从不沾染是非。他在自己的心里是这样的干净,她在慧恒的身上,寄托了自己除了母亲之外的所有眷恋和绮梦,而此时,她却要亲手把这个最为干净的人,推到连她自己也厌恶至极的泥淖里头去。 怀蓉心里在想,这样是不是会毁了这个干净的人?然而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只有去请求他,或者说去利用他。不论在自己的心里,是多么的恋慕与他,她也都不能再回头了。自从她选择了站在怀慕一边,她就已经想得明白,她必然要牺牲掉一些东西。 今夜葛氏对自己的示好,她是没有想到的,然而她并不会相信她。怀蓉心里非常明白,与虎谋皮是极为危险的。而她站在怀慕一边已经做了一些事情,就算葛氏能够容得下她,安氏又如何能够容得下她们母女?她既然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就只有一往无前罢了。 而慧恒,只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面前,成为她唯一的指望。她没有选择,只有这么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她必须要利用他。纵然她对他愧疚,却也只有对他说一句,请你好好活着。 怀蓉十分明白,慧恒心里终究是深种着天下道义和悲悯之心的。所以怀蓉对慧恒说了义正词严的话,也做了软语可怜的样子,都是攻心之计。如果一开始去向他求救的时候,自己还有着几分真切的恐惧和不安的,那么这一次,她的慷慨激烈也好,楚楚可怜也罢,都是在他面前的伪饰。 她本以为他是澄明清楚的,或者能够看穿她的心思,却没有想到,他就那样轻易地应允了他。于是怀蓉原本已经勉强硬下来的心肠,忽然就觉得愧疚和不忍了。原来他也不过就是这样的凡人罢了,并不像是自己以为的那样,高贵如同神佛。 其实就算是以前,怀蓉也从来没有认为慧恒可以明白她的一切,就比如他知道自己的挣扎和痛苦,却不知道自己的无奈,更不了解自己的心。 怀蓉第二日推门而出的时候,见庭院里的那一汪雨水,已经在初生的太阳下头消失不见了。只有满院的柳花雪白,如同落了一夜的雪,薄薄地覆盖着这一所小小庭院。怀蓉倒有些出神起来,如此情景,倒有几分像洗砚斋的冬天了。 忽然有人在门扉外头轻声道,“郡主,该去前头给静小姐诵经祈福了。”怀蓉点点头,如今自己等人虽然被软禁于此,却也仍然是替静儿送灵祈福的时候。 每日清晨,都要往前头地藏王正殿去,替幼年夭折的上官静,点莲花长明灯烛,跟着寺里的僧侣念上一段经文,祝祷她能有一个长久顺遂的来生。每日也只有这个时候,怀蓉才能瞧见自己一样被软禁的亲人,尽管仍旧是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然而她唯一想相见的自己的母亲,她却从来不曾得见。翎燕的灵柩,和上官静的一起送到了这里,却因为妾室的身份,不能和女儿一起供奉在正殿上,只停在后头一间小小佛堂里。而母亲,就和董姨娘、陈姨娘和白姨娘几个人一起,被安排到翎燕的灵前去祝祷。 怀蓉苦涩地想,这就是这个家族中不可逾越的等级,不管是生还是死,都是如此可怜。自己的母亲如果和自己一起死了,是不是也会是这样,被硬生生安排在不得相见的两处,连死亡都不能在一起?只是因为,自己虽然是庶出,却是高贵的上官家的二郡主,而母亲,从生到死,都不过是父王身边的一个侍女。 怀蓉忽然觉得有些明白,安氏和大哥,为什么拼着性命声名统统不要,也要去做这样以下犯上,杀父弑君的事情。或者他们也只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被人踩在脚底,不甘心这一辈子,永远活在别人的阴影里头。他们想要的是权势,却也是平等的地位。 身为庶女,怀蓉是明白大哥怀思心里的苦闷的,她清楚地知道,在怀慕的阴影里长大起来的怀思,心里该是埋藏着怎样的不甘。怀蓉忽然在想,如果不是因为安氏这些年对母亲的欺凌,自己会不会选择站在怀思这一边?因为她也和怀思一样是个庶出,比起怀慕被人夺去一切的痛苦,她更清楚地感同身受的,是那种从一开始便注定一无所有,所以才要靠自己抢过来的决然。 怀蓉笑了起来,原来自己和怀思才是一样的人。只是不同的是,怀思会为了这样的不甘而赌上一切去争夺,而自己想要守护的,只有一个母亲。所以即使有着这样深切的相同,即使她非常明白怀思和安氏的理由,甚至于有着一丝的敬佩,她却只能站在她们的对立面上,生死相争。 因为她也有着自己执拗的坚持,她也不甘心就这样,和自己的母亲一起沉落到黑暗的宿命里去,她为自己和母亲做出了抗争的选择。而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清除出去。即使需要牺牲的,是自己的良心和爱情,她也不会再回头了。 怀蓉随着门外的来人往重华寺中走去,只觉得前头的人影有几分熟悉,叫住仔细一瞧,是葛氏房里的绫绡。怀蓉记得,这是葛氏的陪嫁丫头,和那一日翎燕出事,跳出来替葛氏申辩的就是绫玉一样,都是葛氏的心腹丫头。 绫绡对于葛氏倒是忠心不二的,只是这丫头却比不上绫玉的聪明机敏,言行也失之于沉稳,并不是能担当大事的人。怀蓉依稀记得绫绡初入王府的时候,也是个爱说爱笑的,行事仗着葛氏大奶奶的位置,也颇有几分张狂的样子。葛氏若是在别人那里受了什么委屈,绫绡也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叱责那些敢对葛氏言语不敬的人。 葛氏一开始还纵着她,见她时常因为自己的缘故,言语莽撞得罪了人去,也告诫了她几次。绫玉虽然是王府里派给葛氏的人,却因为机敏能干,倒比陪嫁的绫绡更得葛氏的宠信。后来连葛氏在怀思眼前,也渐渐地不甚受宠,绫绡在众丫头里头,也零零碎碎受了些苦楚欺侮。日子久了,绫绡也就慢慢地如锯了嘴的葫芦,再也不怎么说话了。 只是怀蓉冷眼瞧着,绫绡这个丫头,过了这么些年,也仍旧没有学会言谈谨慎,不过是形势所逼压抑着罢了。如今这些日子,葛氏渐渐地得势起来,身边急需要人,绫绡终究是葛氏的陪嫁,是她可以信任的人,她对绫绡也就重用起来。 第十九章(19)春风不解禁杨花 怀蓉便笑问道,“你们大奶奶这几日忙着什么呢?”绫玉闻言一怔,不想怀蓉此时倒是有心思问起这个来。 只是绫玉听了葛氏的嘱咐,务必要对怀蓉恭敬有礼,便也笑答道,“如今前头那许多的事情要忙,王妃为静小姐的事情伤心,这几日病得厉害,自然也没法子再管事了。姑娘你想必也瞧见了,王妃的头发都白了,若不是婉主子精心照顾着,王爷也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王妃只怕都熬不过去。如今只有我们云侧妃带着大奶奶一起料理,诸务繁杂,也是忙得焦头烂额的。” 怀蓉点头道,“如今咱们王府里事情繁忙,自然是多辛苦大奶奶了。我瞧着她这几日气色也有些不好,你若是有心,就给她多熬些补药,别一时累坏了身子。我见父王这几日,心里也是惦着王妃的病,二哥哥不在家,外头的事情也多劳大哥哥了。” 怀蓉说着便暗暗打量绫玉的神色,却见绫玉道,“我只是替我们奶奶恼我们爷,如今燕姨娘和静小姐都去了,他却只是在房里喝的烂醉如泥。我们奶奶替他料理静小姐和燕姨娘的事情这样辛苦,他却也不给个好脸色看。说起来,我们奶奶也是可怜人,自嫁给咱们爷之后这些年,对大爷也是十分有心的,却没有想到,大爷迷上了一个翎燕,倒把她搁在一边不理会。我们奶奶有什么不好?论起容貌品性,哪一处比不上翎燕那个蹄子?可恨大爷不过新婚的时候贪得一时新鲜,就把我们奶奶搁在脑后了。” 怀蓉心里一动,点头道,“大哥哥和大嫂子的事情,我也不好说什么的。只是你倒是对大嫂子忠心,时时处处,都惦着她一个人。只是大嫂子这些年,倒像是疼绫玉姑娘更多几分,也算是颇为委屈了你。难得你到了今日,还心心念念为着她好,并没有什么怨言。” 绫绡笑道,“二姑娘说的哪里话,像我们这些陪嫁的丫头,不管自己主子对自己好与不好,在外人看来,都是和自己的主子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主子若是没有恩宠,我们这些丫头,又哪里有什么活路可走?所以我也不敢怨怪奶奶,不管怎么说,我从她未出阁的时候就跟着她,她虽然时常叫绫玉伺候,对我却也很好,哪里还敢有什么怨言呢?” 绫绡叹了一口气又道,“既然姑娘这么关心我们奶奶,我也就不瞒着姑娘。二姑娘不知道,我们奶奶虽然出身不高,在葛家的时候,却也是金尊玉贵的小姐。我们家里的大爷和二爷,也就是奶奶的两个兄弟,对我们奶奶也是十分亲近体贴。更不用说我们太太和老爷,更是把这唯一的一个女儿当作掌上明珠。我们奶奶在我们那里,品貌也都是最好的,哪一家的公子,不想着要娶进这样的女子进门呢?只是奶奶自从进了上官家的门,也就没有一日的好日子过了。大爷不必说,被翎燕那个丫头迷得失魂落魄的,就连后来进门的二奶奶,也处处都压着我们奶奶一头。” “我们奶奶虽然脾气有些骄矜,却也并不是一个坏人。在家的时候,对我们这些丫头也好的很。只是后来经的事情太多,也就慢慢有些不一样了。然而在我的眼里,她永远都是当初我跟着的那个小姐。我们奶奶这些年受的委屈,我这个自小跟着她的人看在眼里,哪里有不心疼的呢?奶奶出嫁的时候,我们太太就嘱咐我,要时时处处护着我们奶奶。我们奶奶身边,也并没有什么亲近的人,只有我,是一直跟着她走过来的。我早就已经想得清楚,这一辈子,都要守着我们奶奶。若是她不需要我,我就退在一边看着她。只要是奶奶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也自然不会推诿。” 怀蓉听了绫绡的话,倒有几分的惊讶,仔细端详着这个丫头,点头笑道,“你倒是瞧得通透明白,进退荣辱都不放在心上,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实在是难得。寻常人受了你这样的委屈,哪里就能这样轻易就搁下呢?我原本也以为你不如绫玉明白,如今看起来,大嫂子有你这样的丫头,才是她的福气呢。”说着就从发上取下一朵珍珠花事给她,“我原本该赏你些东西,这是这几日身上什么也没有带着,这个小玩意儿,你就拿着。” 绫绡略带羞涩地一笑,接过来道,“如今就多谢二姑娘了。”转而指着前头道,“姑娘,前头就是地藏王殿了,姑娘自己进去就是了。我们奶奶也在那边等着呢。” 怀蓉点了点头,见绫绡转身走远了,便叹了口气。绫绡这样的丫头,虽然忠心,却终究不能成为左右手的。她的心思单纯,自己不过有意无意地说了两句好话去试探,她就对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看起来,葛氏也并没有把如今的真正情势,尽数说给绫绡听,听绫绡的话,对葛氏如今正在做什么事情,她倒是真不清楚的。只是怀蓉也依稀听出了些不对来,方才绫绡所说的,怀思这几日并不怎么去看葛氏,也不管外头的事情,反而独自一人喝着闷酒。怀蓉想起来那一日送葬,怀思看着女儿和翎燕的灵柩时候的神情,那痛苦,似乎有着更深一层的意思。 怀蓉心里一动,或者是因为某个原因,怀思才会对这两个人的死这样在意,以至于到了这里,也不愿或者说不敢去送最后一程。以至于到了千钧一发的现在,他也仍然只有靠酒,来缓解自己心中的痛苦。 怀蓉慢慢忖度着,如今自己猜的没有错,静儿和翎燕的死并不是偶然,那么就可以解释得通,为什么在送灵上山的短短几日里,安氏和怀思手底下的人,会行动得这样迅速,叫所有人都无力反抗。如今想来,这显然不是顺势而为,而是早就布下的局。怀蓉只觉得心里一冷,若真是如此,怀思的心,倒是比自己想象得更狠。 怀蓉步入地藏王殿,太妃、父王和王妃还没有到,安氏和秦氏也都没有来。静儿的灵前,只静静守着一个人,却是上官亭。怀蓉对于这位姑母,父王唯一的妹妹,其实并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印象。 上官亭在怀蓉还未有出世的时候便嫁与了方正同,远赴颖城,从此回来的次数便寥寥。后来怀蓉再看见她的时候,不是在王府的夜宴上,就是在重华寺太妃的禅房里。因为自己常年跟着封氏,上官亭对自己倒也颇为亲近,每每看见自己,也总是笑着点点头说几句关切的话,有时还会随手送一个荷包,或者是几枚金银锞子之类的。 在怀蓉眼里,上官亭是尊贵而美丽的,性子也活泼,对晚辈们也亲切。只是除此之外,却也没有别的印象。就算是说话,也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寒暄家常。她一直以为,上官亭是被太妃和父王宠爱的小女儿,一辈子都是一番风顺的。 年轻的时候在父母兄长的呵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平安地嫁了门当户对风姿卓越的夫君,生下一对儿女,一切皆是如意的。所以性子与父王也颇为不同,一味地清浅明快,倒像是个孩子,与祖母的老辣和父亲的阴沉全然不同。 只是那一次,在澎涞替苏衡求亲的那一次宴会上,这位姑母叫怀蓉有些震惊了。原来她的血脉里也埋着这样的倔强执拗,平日里的随和微笑下头,还隐藏着瞬间叫人惊怔的气度。为了她的女儿清玫,那一刻的姑母,似乎是可以执剑面对所有人的。 怀蓉在一边瞧着她的眼神,平日里的温和轻快都不见了,笑意下头是沉沉的冷峻严肃,连祖母封氏,在那一刻似乎也有了一瞬间的退缩。尽管在那之后,淸琼与苏衡订了亲,上官亭也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在宜园里过着尊荣亲近的日子,和女儿下下棋,和太妃说说话,也并不多说多做什么。 然而怀蓉心里,上官亭却也再不是昔日的那个人了。在静儿的丧事上头,怀蓉也瞧见了,在柳妃一病不起的时候,上官亭默不作声地,就帮着封氏稳定了局面。即使是在这几日的混乱里,上官亭也一直冷眼旁观,并不发一言,既没有什么不安,却也并没有什么反应。就好像这里发生的事情,都与她无关一样。 怀蓉每次瞧见上官亭,她都是一脸平和神色,面容温柔肃穆如同佛堂里供奉的菩萨,就如同现在。地藏王殿的灯烛,似乎也比外头的要晦暗些,纵然是白昼,却也像是在夜里。那些长明灯火明明灭灭地照在上官亭的脸上,更加显得那一张脸有些不真实了。 第十九章(20)春风不解禁杨花 上官静的灵柩就停在那里,小小的一具楠木棺,怀蓉一瞧见心里也觉得难受,便垂下了眼睛,而上官亭就像是瞧不见一样,只是静默地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目光柔和地瞧着前头,似乎看着佛祖脚下的莲花,似乎看着静儿的灵柩,却也似乎什么也没有看一般。听见了怀蓉的脚步,上官亭转过身来瞧了怀蓉一眼,眼神也是平静如水的,“二小姐今日倒是来得早。我正在给静儿念往生咒,二小姐自幼跟着母妃修佛,不如也给你这位小侄女念上一念,只怕比我念得要管用许多。” 怀蓉闻言,便也默默在上官亭身边跪下,合掌念了三遍往生咒,闭目一时,才轻声道,“姑母素日是不信佛的,怎么如今倒这样虔诚起来?”上官亭看了怀蓉一眼,淡淡道,“或者是年纪大了,往日不信的事情,如今渐渐地也就信了起来。”又看了看前头上官静的灵柩,叹了一口气道,“看着静儿和王妃,也觉得人生无常,实在叫人心里不安的很。既然此时还有一口气,便修几分的阴鸷罢了。我还记得静儿出生的时候,府里上下是何等样的欢喜,王妃又是如何的高兴。如今隽儿还好好活着,她却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更不用说这两个孩子的母亲。我心里只觉得难受得紧,也做不了别的,只有给这孩子多诵几日的经罢了。可怜静儿这孩子今生没有福气,但愿来生,能够长命百岁,快活过一世。” 怀蓉也瞧着静儿的灵柩,沉默半晌,忽然道,“姑母相信神佛,我却是从来不信这些的。纵然我跟着太妃在这寺院里住了这么些年,又有什么用?仍旧是被困在这里不得出去,所谓神佛的地方,倒成了最坚固的囚牢,更是可笑。在怀蓉眼里,来生之事已经与我无关,神佛既不会给你来生,也护不得你的今生,若是想要什么,只有自己去求罢了。姑母心疼侄孙女,却怎么不挂记着自己的事情?” 上官亭也不去瞧怀蓉,只道,“我原本以为二小姐是个最清净无争的人,如今看来倒是我走了眼。这些日子的事情,我也看在眼里,却原本与我没有什么相干。不管是慕儿也好,思儿也罢,都是王兄的儿子,我的侄儿。不管是谁做了将来的王爷,又有什么不同呢?连母妃和父王也不管,我不过是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自然也不用去管的,任他们闹得天翻地覆,我只等看这结果就是了。就算是蓉丫头你,迟早也是要嫁出去的,又何必为哥哥们的事情,卷进这浑水里头去呢?” 怀蓉闻言却笑起来,“我和姑母不同,姑母的一切都是顺遂的,我却怎么能与你相比呢?不过也只是争自己的一口气罢了。只是姑母只管置身事外,不过是想着,你身后有整个方家,就算是大哥真的要杀父弑君,为了方家的支持,他也不敢对你怎么样。姑母这一辈子都是如意的,就算是今日人人自危,姑母也不用理会。是了,以姑母的性子看来,只怕是以为大哥不过就是和二哥哥争一争,不会伤着太妃和父王的性命。只是姑母怎么忘了,王族里头哪里有什么父子之情?父王若是遂了他的意,我还不好说结局会是如何,若是不遂他的意,不说大哥会怎样,云妃也不过放过我们这些人的。到时候就剩了姑母一个,又有什么意思呢?” 怀蓉分明觉得上官亭在自己身边就是一震,却也不去瞧她,只是笑道,“姑母做了这些年的富贵闲人,有些事情,却也并不知道。方家的老将军和姑父都在蓉城,方正端将军和文峻、文峰两位将军,前些日子,也被二哥哥送回了蓉城,这些姑母想来都是知道的。有了这些人在,方家和姑母的平安,自然是无需顾虑的。只是姑母却不知道,方家的兵符已经全数交给了二哥,而姑母的儿子文崎哥哥,也已经和二哥哥有了默契,生死都是一路的了。就连方正端将军家里的文岄小爷,也和二哥哥一路正从敦煌南下。这些事情姑母不知道,可有的人却知道,方家明面上还是中立,其实早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效忠于世子。若是方家还有别的想头,别说大哥这一边能不能信任你们,二哥哥也不会轻易就放过你们。“ 怀蓉瞧了上官亭一眼道,“姑母,你既然是上官家嫁去方家的小姐,此时也到了你为方家选择以后道路的时候了。其实大哥打的主意,不过是趁着二哥在敦煌,迅速地控制住蓉城的局面,这样才能和他对抗。只是如今蓉城的局面还僵持着,二哥哥却依旧得到了讯息,不过几日便回来了。等二哥哥回来,就凭着大哥手里这些人,又如何能是他的对手?就算反抗,也只是沃汤泼雪罢了。唯一为难之处,就是咱们这些人还在大哥的手里,打老鼠怕伤着玉瓶儿,不便下手就是了。二哥若是被逼急了,不管不顾就攻了进来,大哥也没有别的法子。只是如此一来,闹上一个鱼死网破,又有什么好处?此时姑母一身,担负的是我上官家的诸人性命,也是整个方家的将来,还请姑母要看清楚形势才好。” 上官亭沉默半晌才道,“我和你一样,也是身陷囹圄。我就算是有心,又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怀蓉笑道,“重华寺之中的事情,我已经做了安排。只是我安排了一个人,要往咱们王府里去,他一个人势单力薄,我实在是有些忧心。二哥身边的人,此时都被严密监控着,祖母和父王跟前的人也是如此。只是他们人手不足,方家的人他必然无法控制严密,如今也只是彼此对峙,各自都不动声色罢了。所以我想请姑母派人去保护他,务必要让他平安进入王府,不能折损了一丝一毫。除此之外,也请姑母派去的人也把监视王府里的那些人清理干净,免得多事。说起来,府里倒都是你们家的小姐,就算是进去,以后也没有人敢说什么闲话的。至于最后进入王府里救人的事情,方家若是不想趟进我们家的浑水里,只需在外头接应就是了。” 上官亭沉吟了一时才道,“原本办这件事情倒是不难,但我如今的情形,也无法将消息传递出去。”怀蓉笑道,“姑母这是和我说笑呢。虽然大哥和安氏围得紧,这重华山这样大,又不是他们所熟悉的,哪里没有空子可钻呢。若说是咱们这些人逃出去,或者是外头的人进来,倒是十分艰难。若单单只是想要放出讯息去,又怎么会不可能呢?我们西疆人,素来最擅飞鸽密讯之术,姑母身边的人都从军中来,不是我们身边的寻常丫头可以比的。不说别人,就是姑母身边这一次带上山来,帮忙料理家事的的漱月和浣月两个姐姐,又哪里会是寻常之人呢?怀蓉明白,只要姑母有心,自然是有法子叫外头的人知晓的。”怀蓉顿了顿,笑容忽然有了一丝慧黠的意思,“何况瞧着姑母的神气,如今这样气定神闲,只怕不是寻常阶下囚该有的呢。” 上官亭一怔,脸上慢慢浮出一个笑意来。点头道,“二姑娘既然这样说,我也就不便再推诿。既然如此,我必不叫二姑娘失望就是了。”叹了一口气,却又道,“我也知道不论我怎样想置身事外,都终将会卷进这一场纷争里头。只是我从来也不曾想到,在这样的时候,来找我的竟然会是你。”怀蓉淡淡笑道,“我和姑母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上官氏的女儿。既然姑母逃不脱,我又如何能够超然世外呢?”上官亭也笑道,“你说的很是,倒是我糊涂了。只是你说的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厉害角色,你把这样的事情也都托付给他,还要费这样大的气力,去保护他的平安?” 怀蓉沉默一时才道,“也不什么厉害角色,倒是可以信任之人。若说保护,既然交托了给他,他一旦出了事,岂不是前功尽弃了?”说着就拉过上官亭的手,在手心里给她写了名字。上官亭讶道,“原来是他?我倒不曾想到。只是如今看来,却也是他最为合适了。难得他这样一个人,竟然也愿意为这件事情奔走。””想了想又道,“这些事情也都罢了。我唯一不甚明白的,就是既然这是你我都能做到的事情,王兄和母妃,又怎么会真的全然束手无策呢?” 第十九章(21)春风不解禁杨花 (第五卷完结,下一卷,聚散浮沉有谁知)怀蓉道,“我瞧着父王这几日,倒是一颗心都在王妃的身上,也不怎么理会这些事情。往日也不见他对王妃这样上心,更不消说为了她,把江山王位都搁在一边,丝毫不加理会。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连自己的性命也都仿佛不搁在心上,一心一意地只管守着王妃,唯恐她出了什么岔子。”上官亭却笑道,“这也难怪了,多年的夫妻,怎么会真就毫不挂心呢。何况,”上官亭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柳妃终究是王嫂的妹妹,还是颇有几分相似的。” 上官亭想了想又道,“至于母妃,我倒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我冷眼瞧着,母妃绝不是个糊涂的人,这些年来的事情,她似乎都知道,却又总是袖手旁观。莫说是以前在蓉城,就是眼下在她的重华寺里出了事,她也只是闭目缄口不言不动。罢了,既然她不管,也自然有她的意思,我们却也不能依靠,只靠着自己,也就是了。”说着也不再理会怀蓉,闭上眼睛又念起往生咒来。 怀蓉点头,正要再和上官亭说几句话,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周身一凛,便跪直了身子,学着上官亭的样子,也念起经文来。进来的人正是封氏,后头安氏和秦氏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不论内里终究如何,外头看着,仍旧是母慈子孝的样子。封氏见怀蓉和长郡主先到了此处,也没有说什么。等了一时又道,“怎么到了这会子,还不见王爷和王妃过来这里?”安氏便答道,“姐姐连日里伤心过度,又日日来灵前祝祷,见了静儿的棺柩,总也撑不住,又要哭一会子。王爷见柳妃姐姐一日一日地憔悴下去,心里大是不忍。今儿个出门的时候,姐姐竟然就晕了过去,自然不能来了。王爷也就留在姐姐那里看着。” 封氏叹了一口气道,“也难怪柳丫头伤心,谁也不曾想到,静儿竟然就这样硬生生地去了,她哭得病了,也是难免。瞧她那一头头发,连我也不忍去瞧。既然有王爷陪在她身边,我也就放心了。”说着便率众在地藏王前反复诵读往生的经文,一时念闭,忽然问安氏道,“听闻后头翎燕那孩子的后事,都是葛丫头在料理。她虽然只是个丫头出身,却也算是进了我上官家的门,一应用度,也不宜太简薄了。我知道你是理家惯了的人,大奶奶还年轻,难免拘泥于礼节规矩,你把我的意思和她说说,除了官中留下的定例,由情形而定,可以再增补些。若是官中的银子不好挪动,就来告诉我,我自己出些银子,也就是了。” 封氏虽然如今被安氏等人软禁着,素日的气度却仍在,一席话出来,安氏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应道,“太妃放心,翎燕给思儿生了两个孩子,只是这丫头苦命,如今和静儿一起撒手去了,我和月逍自然不会薄待了她。”封氏点头道,“这丫头出身的,虽然比不上名门闺秀,到底生养了孩子,也是有功的。只要不要动什么歪念,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去。若是这丫头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只怕也就是个没有福气,没人疼的孤鬼儿罢了。”这话隐射的意思极重,安氏闻言就变了脸色,封氏神情却只是淡淡道,“在这里呆了这半日,倒是有些头有些重,昏昏沉沉的,不如就散了。”说着话,也不等安氏答言,就扶着上官亭外走了。 秦氏见封氏如此当众给安氏没脸,冷笑了一声,便也跟着就出去,也不给安氏说上一句话儿。怀蓉回头看了一眼,却也不说什么话,伸手又点起一盏长明灯,合掌又默念了几句,便也走了出去,并不瞧安氏一眼。安氏见几人到了此时,仍旧如此倨傲,心里恼怒之极,却又泛起一丝的冷笑。忽然瞧见怀蓉方才点起的那一盏灯,照在静儿的小小灵柩上头,心里却也觉得有些不舒服起来。然而看见上头刻着的一个萤字,才柔软了几分的心又是一冷,驻足一刻,便拂袖离去了。 地藏王殿的后头,一座小小佛堂里,也沉睡着一个女子。守着灵柩祝祷的人此时都散去了,只留了葛氏一个,沉默地坐在灵前,手里攥着一只荷包。瞧着已经颇有些年月的样子,雪白的颜色已经褪得旧了,只有上头的几笔绣纹,仍旧光洁如新。葛月逍遣走了所有的人,独自一个人坐在这里,亲手理着翎燕灵前的一切,小心而沉稳。她这一辈子最恨的一个人已经死了,被自己和她们共同的夫君害死,走上了黄泉路,再也不会回头了。她就躺在这里,不管昔日是如何地笑语解颐,如今也只剩了这一副棺柩,即将在山上化为黄土。 她连重华山上官家的墓地也不能进去,只有葬在后山,独自一个人长眠。也不算是一个人,上官家除了有正式的侧妃名分的妾室,其余的姨娘,都是不能葬入那一片神秘的墓地的。只有怀思和自己,才会在百年之后,一起沉睡在那一片碧草之下。而这个女人,不论生前怀思的心里是如何看待她,也都不可能和他相伴了。葛月逍心里忽然觉得十分地快意,她拆散了她们,从生到死,他们都不能在一起。再也没有人,能够抢去自己的地位,和夫君的爱。 外头的柳絮飘进来,一朵一朵地落在灵前,像是一场雪葬。只是一起漏进来的还有一抹残阳,落在青石的地面上,像是血的颜色。月逍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在清晓阁里的黄昏,她躲在最后一点阳光留下的暗处,眼见着翎燕在怀思的怀里咽了气。她听不见这两个人说了些什么,却清楚地看见,怀思眼角为这个女人落下的眼泪。那一刻的自己,几乎有些恐慌。她忽然明白,翎燕的死,或者并不是和怀思的永诀,反而是长久地牵系在了一处。她再也不会有色衰爱弛的可能,她什么也不必害怕,因为她将永远留在他的心里,楚楚可怜的,凄婉而美丽。死亡将她在怀思心里的位置无限地扩大了,并将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而自己苦心孤诣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将她亲手带到了怀思心里,这个最圣洁不过的位置上头去罢了。月逍忽然觉得有些嫉妒起来,这原本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然而仔细想一想,自己宁愿像现在这样活着。纵然她一无所有,但至少还活着。比起蒙着爱的影子死去,她宁愿背着仇恨呼吸。月逍笑了起来,也许正因为如此,翎燕能够得到的那些,自己永远也得不到了。这样也好,就算是记得,那也将是痛苦的回忆,怀思自己犯下的罪孽,将会折磨他一生。自己那样恨他,他落得这样的结局,可不就是自己想要看见的么? 葛氏望向外头,与一般寺院一味的肃穆不同,重华寺里,却有着和外头一样烂漫的花木风景。或者重华寺开山的祖师,正是要世人总这样的繁盛里头,看出终将要衰败的道理。从无尽的有中,明白根源上的无。春日里烂漫的花都开尽了,嫣红媚紫都零落了下来,只有柳树的飞絮,仍旧在宣告着春,尚未完结。与佛堂里的阴暗不同,外头的绿意却是盎然的,即使是在夕阳下头,也瞧得见高台树色,一层一层地晕染开来,俱是勃勃生机。柳叶下头歇着几只黄莺,有一声无一声地唱着,燕子偶然低飞而过,略过院子中间夜里留下的雨水,影子轻盈漂亮。 葛月逍望着手里的荷包,春燕掠春柳的花样,正是眼前的场景罢。自己从醉酒的怀思衣衫里抖落出来,那针脚绵绵密密极为熟悉,正是翎燕的手笔。那一只燕子在杨柳枝里轻盈飞过,栩栩如生,就好像绣这个荷包的人还在眼前一样。那微黄的丝绢已经这样陈旧了,可知岁月良久,远在自己来到蓉城之前。那时候,怀思和翎燕,一起度过多少个这样的春天?对春风杨花,朦朦欲醉,香炉游丝微转,两情缱绻正浓。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打破了一宵春梦的人,怀思和翎燕的一场梦,到了如今也算是了解了。就算柳花上了青云,也终究是要落入尘土的。 而自己的一场梦,却又是何人惊破?自己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光,夏日榴花如火,正是杨花落尽之后才有的景象。只是到了如今,就算杨花落尽,庭前的石榴,也再不会开花了。春日尽了,初夏的光景,却永不会来。 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在这生死交接的地方和时辰,看着这一天一地的杨花落尽来,月逍突然觉得有些凄凉。不论是对自己,对怀思,还是对翎燕,一场好梦,终究也到了酒醒人散的时候。只有这斜阳漫漫,落进这一座小小佛堂,照出杨花如雪。落尽了,就又过去了一个春。 第二十章(01) 水流不尽青山影 江阔天低,楼高思迥。春烟蘸淡如秋景。今年芳草去年愁,分明又报明年信。 燕子还来,归期未定。可堪醉梦红尘境。世间万事尽消磨,水流不尽青山影。 三月暮的桃源川,比之外头,倒还留着几分的春意。或者真是应了那一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立夏将至,桃源川中却并没有回暖的迹象。近水的两岸仍旧是垂坠的藤萝清香,开着细碎的花朵。那香气隐约,分明是记忆里熟悉的,却似乎又有着些微的而不同。山崖更高的地方,偶然横斜出几枝山樱花来,白色粉色相间,倒也十分好看。水中的紫荻萌发了银白色的幼芽,渐渐地绵延开来,却还未能连成去年夏天所见的如梦的画境。 青罗立在船头仰望,一线天里落下如烟的水雾来,被阳光一照,流转出妩媚的虹光来,来不及落在人身上,就已经消逝不见。青罗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拢住这一抹彩虹之光,却又眼见着都消失在了手心。青罗忽然觉得披上了一件斗篷,又听身后有人道,“桃源川里水气阴寒,风也凉,你倒站在这里。也不怕吹得病了,或者叫别人瞧见了你我行踪。”青罗一笑回头,果然是怀慕,自己紧了紧斗篷,笑道,“我身子可好着呢,去年到西北去,在雪地里头骑马,我不是也好好的么?哪里怕这些。都快要立夏了,又会冷到哪里去。” 青罗一边说着,却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怀慕听了就蹙眉道,“你瞧瞧,刚说嘴就打嘴。我瞧着你以前也像是十分康健的,只是年后病得厉害,到如今都已经过了三四个月了,却还是没好透彻。你瞧瞧你,都瘦成了什么模样儿。自己还不晓得顾惜身子,一味地要强,若是真的落下来什么病根儿,可要怎么好?”青罗见怀慕忧心自己,虽然口气严厉,听着心里却是一暖。自己因为要救怀慕,自愿喝下了寒气极重的药物,已经落下了病根,只是这件事情,怀慕自己却并不知道。 青罗笑了笑,却也并不揭破真相,只笑道,“你放心,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也就好了。”顿了顿又道,“倒是你才刚说的有理,这桃源川里认识咱们的人也不少,被人瞧见了也是不好。我这就进去,免得多生事端。”说着便转身要走,怀慕却忽然拉过青罗的手道,“才刚是我说的错了,你瞧,眼见就要入夜了,这一段又没有什么村镇,只有咱们这一行人,却怕谁看见?咱们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外人看着只是寻常商旅罢了,也不怕人疑心。太过小心谨慎,或者更容易叫人看出破绽来。不如所幸坦坦荡荡,就算有人看见,也不会想到什么。”说着笑里露出一丝促狭来,“你瞧这里景致这样好,去年跟你一起从这里过,却没有好好瞧一瞧。我看你才刚瞧得出神,不如我就陪你在这里,多看一会子。” 怀慕说的轻松,青罗却嗔道,“饶是你想玩闹,倒说出这许多冠冕堂皇的话来,还拿我说话儿。我却不要理你,你自己要在这里,你就在这里就是了。你要看,你就一个人看罢了。”说着便要挣开,怀慕反而紧紧攥住道,“这里又没有什么人,你怎么害羞起来,还说这许多言不由衷的话。”说着拢着青罗笑道,“我瞧你也是古怪,有时候和我亲密无间,只是我一旦说了些亲近几分的话,你就做出这道学先生的模样来了。”见青罗红着脸不说话,怀慕叹了一口气道,“青罗,我知道你是京城人,风俗与我西疆都不甚相同,家中教养也十分严格。只是你我已经是夫妻,已经是最为亲近的人,又何须避嫌呢?西疆风俗,有情之人原本就是要比翼连枝的,若是相敬如宾,倒是没有趣味了,不如耳鬓厮磨,才不枉了此生。” 青罗怔了怔,又听怀慕道,“其实我有时在想,像我这样的人,在战场上打滚求生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几时。连我自己也不敢跟你说,这一生定能和你白头到老百年不离。所以,趁着如今都在彼此身边,何不好生相守呢?”青罗忙转过去捂着他的嘴道,“青天白日的,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做什么?”怀慕却苦笑道,“也不知近日是什么缘故,或者是前些日子眼见了高羽给他的哥哥下了处死的命令,或者是看见四舅父成了如今的样子,或者是因为大哥把父王和太妃都困在了重华寺,我心里,总是觉得有些不爽快。或者是看着他们,也就觉得自己不过也是这些蝼蚁中的一个,说不清哪一日生哪一日就死。虽然不得不争,其实最后争来了什么,谁又知道呢?所以既然活着一日,看见一日的太阳,就觉得一日的高兴就是了。” 怀慕的话一字一句,都落到青罗的心里,像是敲着重鼓一样。青罗沉默半晌,也反握过怀慕的手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放心,我总是陪着你的。咱们一定能够白首到老,”顿了顿又道,“纵然不能,我也都陪着你。”怀慕一惊,沉了声音道,“这样的傻话,以后可别说。”青罗却道,“我从京城嫁到这里来,早就已经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在了身后,父母亲族,一切都已经与我无关。这世上唯独有一个你,是和我息息相关、叫我牵肠挂肚的人,你若是不在这世上了,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趣儿呢?倒不如和你一起,也好有人做个伴儿。” 怀慕扶着青罗的肩膀,往后退了一步,瞧着青罗的眼睛道,“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是最紧要的人。只是你才刚说的话却有不是,除了我之外,你又如何会是一个人呢?纵然你离别了父兄故土嫁给了我,这世上却仍然有和你血脉相连之人。远在京城的人,你又岂能真的当做陌路?若是一世不相见,你就会挂念一世,若是一朝见了,你更是会把他们也放在心里。远的不说,就说你带来的侍书和翠墨,你又如何会弃之不顾?也不消说这些人,就是咱们家里,太妃和母妃都疼你,怀蕊也把你当做自己的亲姐姐一样,怀蓉和你也算是亲近的。就连远在敦煌的玲珑公主,我看你也和她十分投缘的样子。有这些人在,你又怎么能只为我一个人活着呢?人生在世上,有的牵挂,实在是太多了,没有人是只为一个人活着的。” 怀慕看着青罗的面庞,又笑道,“何况我看着你,也不像是会为一人一事就放弃自己生命的。你心里有的东西太多,从那一日在落阳峡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一件事,你心里除了情爱,更有家国天下,责任抱负,甚至于后者比之前者更为强烈得多。你可以为了这些,离开故土嫁给我,同样的,你也可以为了这些,在我离开你之后好好活着。曾经的你,身上的责任是涵宁公主的责任,如今的你,除了这个,更有西疆世子妃,将来的王妃的责任。如此重担,你怎么能随了我去呢?” 青罗听了怀慕的话,垂下头去,半晌才道,“你说的都不错,倒是我方才说的话莽撞了。”说着抬头一笑道,“你放心,纵然有一日你不在了,我也会替你好生守着这河山万里,不会叫你的心血都白费。你也要答应我,只要有一分的生机,不论如何艰难,你也都要好好活着,莫要留我一个,在这世上受苦。”怀慕点头道,“你放心,我答应你就是。我方才说的话,也不过是寻常戏言,哪里有人会真的想要去死的?但凡能有一线生机,纵然是苟延残喘,也是想要好好活着的。”说着又促狭一笑道,“我原本也就舍不得你,等日后咱们有了孩子,我自然更舍不得抛下你们的。” 青罗脸上又红了一红,却不再推开怀慕,只是靠在他肩上,望着一线天里慢慢消失的斜阳。桃源川静寂下来,远处深山里可见几点灯火,四下里却是安静幽暗的。忽然不远处飘来一点灯火,来的极快,像是鬼魅一样,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商队。青罗心里头一紧,正要告诉怀慕,却见他手已经按上了剑柄,又对身后比了一个手势。青罗见他已经有了准备,心里就安定了几分,仍旧和怀慕一起立在船头,凝神望着那一艘奇异的小船在夜色里向自己逼近过来。 第二十章(02)水流不尽青山影 前方的灯火忽然多了一点,离得近了,可以瞧见一个人立在船头,手里举着一盏灯笼,身影却有几分的熟悉。青罗和怀慕还未说话,就听得后头文岄讶道,“叔父?你怎么来了?”此时怀慕也瞧得清楚,来人正是上官亭的夫君,方家的二老爷方正同。此时在这暗夜的溪流上,他一个人立在船上,除此之外,只有一个艄公划着船,他举着一盏明瓦灯,神态闲闲,如凌波信步一般。听见文岄的呼唤,方正同也只是点了点头,抬手对怀慕和青罗一礼,便一跃到怀慕等人所在的这一艘船上来。 怀慕看见是方正同,也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松开青罗的手,弹了弹衣襟,也对方正同回了一礼道,“许久未见姑父,倒是风姿更为出众了。文崎很好,我还留他在敦煌照管,这一时半会地还不能回来。姑父不用担心,再过一年半载,文崎就能回来,侍奉姑母姑父身侧了。”方正同点了点头道,“世子不必说这样的话,文崎虽然是我和长郡主的儿子,更是西疆的将士,能为国家效命,是他的责任,能得世子的青目,更是文崎的福气。就算是马革裹尸,也是将士应有之命。” 怀慕点了点头,又道,“姑父怎么这会子会在这里?”方正同淡淡一笑道,“自然是长郡主的意思了。长郡主从重华寺里递出讯息来,叫我方家一族,倾尽一切力量,扶持世子平靖内乱。”怀慕笑道,“姑母是我的嫡亲之人,自然是偏疼侄儿的。姑父和姑母伉俪情深,自然也向着侄儿些。究竟我母妃和姑母之间的情分,远远不是那一位可以比拟的。姑母一来是向着我这个嫡亲侄儿,二来姑母是父王的妹妹,太妃的女儿,又怎么能容有人要谋害亲人呢?只是怀慕还有一句话,非要问的明白了不可。姑父和姑母二位的意思,怀慕已经十分明白。却不知长郡主和方家的众位将军,是个什么意思?尤其是令尊方老将军,这些年也不发一言呢。” 方正同闻言,身上一震,忽然单膝点地道,“方氏一族,自家父至家兄,乃至子侄辈与帐下所有将士,日后尽效忠于世子,听凭差遣。至于长郡主,也已经和微臣言明态度,日后唯视世子为西疆之主。”怀慕瞥见身后的文岄,也跟着叔父单膝跪地,不动声色地慢慢道,“既然如此,怀慕自然与众位将军同舟共济。”说着便换上一副笑颜,附身扶起方正同道,“姑父怎么好在我面前行这样的礼,若是被姑母瞧见了,可要说我这做侄儿的无礼了。” 方正同也只是笑笑,怀慕便又问道,“姑父来了此处接应于我,却不知王府和重华寺两处,情形如何了?”方正同闻言,便肃容道,“前几日夜里,二郡主遣了一位信使到了王府,方家的人保护着他从锦绣湖上,由水路经宜园进了王府。此时王府中的乱党党羽已经被我们尽数剿灭,留在王府的三郡主、董家兄妹和我家的几个姑娘,都已经脱了险,世子不必担心。” 怀慕点头,转而讶道,“竟有这样容易?我原本以为,就算是锦绣湖水面广阔,容易被人钻了漏子,我们想得到,那一边的人也会想得到。却怎么会这样容易,就叫你们得了手?二妹妹派去的,到底是怎样厉害,难道是太妃身边之人?”方正同道,“世子猜的错了,二郡主派出来的人,是重华寺里的慧恒师傅。我见他并没有功夫在身上,二郡主又说得明白,不论如何,都要保护这位信使的安全。我原本的意思,是叫自家的人代替他进入重华寺。只是慧恒师傅坚持要自己前去,想必是有什么极要紧的事情不能托付给别人。” “我见不论是正门偏门还是锦绣湖周边,也都守卫森严,想要孤军深入只怕是没有胜算的。又怕我们没能及时攻入,拖得久了,连累了园子里被扣作人质的那些人。这才没有法子,先派了一部分的人从正面突破,搅得里头大乱,再叫精锐将士保护着慧恒师傅,从锦绣湖上进入宜园。锦绣湖上虽然也有重兵把守,却因为前头的纷乱都赶往前门守卫,也就被我们钻了空子。自锦绣湖入宜园,比之自王府正门也要便捷许多,不出多久,也就把三郡主等人都救了下来。” 方正同叹了一口气,虽然说得是胜利,眼里的神色却是暗沉沉的。怀慕心里十分明白,若是要做成这一出戏,前头攻打正门的将士,必然也要拼了性命才行,不必说也是一场血战。只怕等天明时分战争落幕,那些与敌人面对面拼杀的人,大多数都已经命归黄泉了。那些风华正茂的人,不知道死的时候,知不知道自己拼尽全力的一战,只是为了别的人作掩护?而自锦绣湖上潜入王府的人,为了隐蔽行踪,也不可能有太多的人前往,方正同说得轻巧,想来也是一场恶战了。 怀慕也长长吐了一口气,这样的胜利代价,虽然是必然的,想起来,也终究叫人不忍。怀慕心知,此时不论自己说什么也是无益,便只淡淡道,“我与二妹妹也说过,要是想要真正解决当前的困局,除了王府,更要紧的就是重华寺。既然怀蓉妹妹已经遣了人出来,不知道这寺里的事情,何时动手?”方正同却道,“慧恒师傅说,寺里具体的安排,都是二郡主附耳所言,机密非常,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只能告诉董余大人。所以连我,也并不知道二郡主的计划是如何。” 怀慕点头道,“姑父不要多心,二妹妹并不是信不过姑父,只是如今局面混乱,方家下头的人究竟不比伯平身边的人,二妹妹不清楚的底细的也多,如此要紧关头,她多留几分心,也是理所当然的。”方正同笑道,“世子的意思我明白,若不是经了这一次的事情,我倒想不到二郡主能有这样的能耐,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处事冷静周全。如此年纪就能这样,真不愧是王族之女。”怀慕也道,“我这个妹妹,往日看着只是安安静静的,到底是跟着太妃长大的,自然更不同些。” 方正同笑道,“将门虎子,就连年幼的三郡主怀蕊,我带着一众家臣进入宜园的时候,到了盈枝院,就见三郡主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绣着花,见一群人乌压压地拿着刀剑进来,眼睛也不抬一下,只说了一句,我这里无事,董大人在董徽姑娘的迹远阁。”怀慕讶道,“往日总觉得蕊儿还是个孩子,却不想有这样的气魄。”方正同想了想道,“还有一件事情,还是早些告诉世子为好。我们从锦绣湖往宜园中去的时候,看见一处岛上有一点灯光,觉得有些古怪,以为是埋伏在湖上的敌人,便偷偷遣上岸去,却见是一个女子静静坐在那里,拨着一面琵琶。我们见岛上并没有什么异样,也就没有惊动她。只是那女子,我远远瞧着,面容倒是有几分像先王妃的样子。” 怀慕闻言一惊,“王府里竟然还有这样一位女子?我倒是不知。”转而问一边的青罗道,“你在园子里比我日子久,又管过家,你可曾在哪里见过此人?”青罗蹙眉想了半晌,才道,“我也没有见过。只是去年刚刚入王府的时候,记得有一日在园子里逛,隐约听两个丫头说起过,夜里撑着船在锦绣湖里采菱,瞧见远处似乎有一处灯火,一闪一闪的。那两个丫头心里也觉得奇怪,想要去看的时候,那灯火却忽然就熄了,见远处湖面漆黑,也不敢去看。后来再想去看,却又找不见了。那时候我只是一听,转眼也就搁开了,以为这些话,只是丫头们说着鬼故事,吓唬别人玩闹罢了。如今想起来,或者就是姑父所说的那个女人所在的地方了。” 怀慕蹙眉道,“这倒是古怪了。”想了想道,“她既然没有什么异动,你们就先看着她,不叫她离了那一处,若是有什么人去找她,也扣下来。这会子咱们也没有心思去顾这些,等外头的事情完结了,再慢慢询问就是了。”方正同应了,又道,“再一会子咱们就到明川了,世子是要回府里,还是一路往重华山上去?”怀慕想了想,先问道,“董余此时到了何处?蓉城里情形如何了。” 第二十章(03)水流不尽青山影 方正同道,“董余大人今日已经跟着慧恒师傅去了重华山,董大人身边的亲信,也都被董大人带了去。此时王府里都是我们方家的人守着,至于蓉城的局面,我们虽然控制住了王府,府里的人暂时没有大碍,可是大公子的人,却仍然把持着城关各处,一时之间人力不足,我们爷不敢妄动,唯恐兵力外调,让王府的守卫空虚,又将里头的人陷入险境。” 此时船已行出桃源川,怀慕直指远处浮现出的重华山道,“既然他还把持着蓉城上下,我姑且让他三分,不用进蓉城王府给他添乱了了,咱们直接去重华寺,直捣他的巢穴就是。”方正同道,“微臣还有既分的顾虑,前些日子大公子动手的时候,取了王爷的兵符,把王爷麾下蓉城的守军,都以抵御外敌的名义,尽数调到了城外修筑工事。我听人说,当夜就借着劳军,在水里下了毒,可怜那些人都是王爷的心腹之人,见了王爷片刻不离身的虎符,也就都不疑有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大哥那一边的将士,都跟着世子在西北,我手里虽然也剩了些人,却也只是颖城军队的一部分而已,比之大公子孤注一掷的势力,未必就能有全面的胜算。此时我们虽然控制了王府,也只是趁着他们不备动的手,兵力也在这一役里损耗了许多。虽然还能保全些日子,却不是长久之计。我看世子南归,带回来的人也不多,就算我们在重华寺里救了太妃和王爷,甚至于是拿住了大公子,蓉城的局面,也未必就能稳住。到时候再生出什么乱子,寺里和王府两下里,咱们未必就能周全,更不用说控制蓉城,清除乱党欲孽了。” 怀慕笑道,“姑父不用担心,我自然也计较。且不说我身边的,都是精锐之师。此时仲平已经带着足够的人,从敦煌沿西路南下了。等我们这一边尘埃落定,他也就能到蓉城接应了。等他的大军一到,就大哥那一点可怜力量,转眼也就烟消云散了。我轻装简从而来,是为了掩人耳目,桃源川狭窄,大批人马经过颇有不便,更有可能被人沿岸夹击尽数歼灭。而西部山区却广阔复杂,纵然是大批军队星夜前进,也不容易叫人发觉围攻。如此两下里夹击,岂不更叫他无处可逃?” 方正同低头道,“世子安排周密,微臣佩服。”却见怀慕笑道,“姑父是将军,行军布阵,战场杀敌,我自问比不上姑父。只是姑父要明白,我或者不是最好的将军,却是一个王者。”方正同被怀慕言语里的傲意和隐约的寒冷所惊,几乎不敢抬头去瞧,只低头应了一声是。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个刚逾弱冠的孩子,就已经承继了家族骨子里流淌的霸气,智慧,或者说是阴谋。这个家族一直都是如此,从上官启,到上官怀思,上官怀慕,甚至于怀蓉和怀蕊,更不用说那些逝去的王者。就连自己枕边,笑语如珠始终如少女般明艳的妻子,在这样的时刻,也为她自己和整个方氏家族,做出了选择,并且毫不迟疑地为这选择付出血的代价。 重华寺后的禅房里,只点着一盏如豆的灯。暗夜沉沉,连月也未出。怀蓉独自坐在灯前,随意翻着手边的佛经。都是有年头的经卷了,纸页泛黄发脆而干燥,手指翻阅的时候发出如枯叶一样的沙沙声响。怀蓉随手翻着,眼睛却并没有落在上头。偶然瞥见一字一句,却都是极为熟悉的。究竟是看了这么些年,一字一句地,哪怕都是漫不经心地读,也渐渐渗进了心里,渐渐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不单单是在别人眼里如此,哪怕自己并不愿承认,这熟悉也已经如影随形了。那些经卷,有的是重华寺里留下来的珍品,甚至于是珍品孤本,有些只剩下残卷。有的是封太妃的手迹,更多的,是自己在这些年里一字一句誊下的。 怀蓉最后瞧了那些最熟悉的字迹一眼,伸手便放进了手边的火盆里头。初夏的天气原本也用不上火盆,这还是取了净面的铜盆过来充数的。这几日,禅房里连一根完整的灯烛也没有,只有一盏昏黄油灯,和一罐子的松油。怀蓉拿了贴身的一件棉布衣裳贴着油灯点燃了,丢进盆里,借着那燃起的一把火焰,将满屋子的佛经都慢慢点燃。佛经的纸页薄而脆,一点就呼地一声燃起了。一本两本的,转瞬间就灰飞烟灭,几十卷堆积地多了,倒慢慢压住了。只是从间隙里偶然冒出一线火光来,冲起数尺的光焰来,忽然就照亮了幽暗的斗室。 怀蓉漫不经心地挑出一卷最后的,点燃了拿在手上,站起身来擎着,慢慢走到禅房四壁,将悬着的帷帐和架子上剩下的那些书籍都点着了。星星点点的火,渐渐地蔓延到了整个屋子,烧的透亮,慢慢地向怀蓉所在的地方逼近过来。怀蓉见火焰沿着帷幕书架一路攀升,抬头看着房梁,似乎也已经慢慢烧了起来。瞧着情形差不多了,若再迟得片刻,只怕自己真要葬身在这里了。怀蓉最后看了这个屋子一眼,便转身走到了外头院子里,却也并不逃出院子去,只立在那一架蔷薇跟前,默默地注视着正在渐渐变成火窟的禅室。这几日晴朗,禅房又多用重华寺后山多有的松木,那火焰蔓延地极快,迅速地沿着廊子往封氏所居的正堂和佛堂烧过去。 眼见那火已经几乎又要绕着一圈,怀蓉却丝毫不见惊慌的样子,只忽然喃喃道,“倒是可惜了,佛堂里头还有一卷经文,是灵光大师当年亲手写下的偈子,那笔法倒是极好的,也来不及取出来了。”正瞧着,忽然墙外便跃进来十几个人,皆是全黑的装束,见了怀蓉便道,“郡主,这是怎么一回事?”怀蓉淡淡道,“你们主子虽然叫你们昼夜瞧着我,倒是忘了叫你们近身看着。才刚我不过是想读一卷经,屋子里的灯却不够亮,我就拿了凑近看,却不想那书页太干燥,一晃神就烧着了。我往外头一扔,倒不像连屋子都一起烧了起来。” 那些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怀蓉便蹙眉道,“如今这里虽说是你们做主,可是这重华寺到底是百年名刹,在西疆百姓心里十分要紧。我住的这里虽然僻处一隅,真烧成了一片白地,传出去也不好听。更要紧的,要是连着这一片林子也都烧了起来,蔓延到前头重华寺里,你们要怎么交代?我倒是不打紧的,太妃,王爷,还有你们主子,也都在前头住着呢。就是烧着了哪一位高僧,你们也吃罪不起。你们主子,少不得也要让你们定缸的。” 见那些人仍旧在那里发怔,怀蓉又道,“你们在这里,我又能跑到哪里去?你们若是真的不放心,就押着我往别的地方去,这里就叫前头寺里的僧人赶紧进来救火。如此一来,岂不是两便?”那些黑衣人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便点头应允了。为首的那一个就对怀蓉微微一礼道,“如今这院子十分危险,眼见这火势越来越大,郡主若是再呆在这里,也是不便。郡主若是有个什么不好,我们也无法交代。只是胖的地方终究是不方便,郡主不如就移步到大奶奶那里去,也好有个照应。” 怀蓉点了点头,除了自己住在原来太妃所居的禅院里,其余人都在重华寺里头僻出的禅房里住着,虽然与其余僧侣隔开,也派了重兵把守,却都在重华寺外。怀蓉心里盘算着,在此间该做的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办完,才刚自己要这些人送自己往别处去,也就是调虎离山的计策。就算自己去的是葛氏身边,也并没有多少分别,胜负也都在此一举了。后头的事情,就要看慧恒、董余和怀慕等人的手段了,与自己再没什么相干,自己也帮不了什么了。 为首的黑衣人便对怀蓉做了请的手势,一边对属下吩咐道,“上头指派给我们的任务就是保护二郡主,这救火的事情不归咱们管,你火速道前头去,叫重华寺派几个和尚来将这里收拾干净。这里四下种了许多松树,若是真烧到外头起了山火,倒是我们的一桩罪过。”那手下领命往外头去。怀蓉便也不瞧一眼,自己就推门往外走,任由那些人跟在自己后头。 第二十章(04)水流不尽青山影 不一时到了葛氏住处,葛氏见怀蓉进来,忙起身道,“听说妹妹住的那里竟然烧起来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倒是我疏忽了。可没有惊着妹妹罢?快来我这里歇歇,那里的事情不用操心。”说着又叹气道,“只是可惜了,倒是一处好雅静的地方,莫说妹妹你有一般光景都在那里,更是太妃清修多年的住处的。想必更有许多珍贵经卷,这一夜之间就付之一炬,只怕太妃和妹妹,都要十分心疼了。” 怀蓉淡然笑道,“大嫂子不必觉得可惜,既然是烧了,也是缘分使然,既然是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并没有什么遗憾。”顿了顿又道,“那些东西到底是死物,去了也就罢了。只是我倒是心疼一样,园子里有一本蔷薇最好,我这些年,年年都赏玩的,开的烂漫不下牡丹芍药。那倒是活物,只是被这烟熏火燎一番,只怕是活不成了的。再去瞧一眼,想必都成了几段焦炭。”葛氏笑道,“我当是什么金贵玩意儿,原来是那个。那花朵儿是好看,却是有此扎手,又是野生的贫贱草花。还是牡丹芍药好些,不单颜色端正大方,也不拒人千里,倒不是俗物。” 怀蓉笑道,“虽说牡丹芍药都是好花儿,却也有个高下贵贱之别呢。譬如大嫂子住过得红绡苑,景致自然也好,到底只是芍药,称得上花相,却也只是奉人左右左右的臣子罢了。总是不及无邻堂,那才是园子里最为矜贵,王气所钟的所在。所谓国中无色可为邻,也不知道咱们王府里头,谁能有那个福气呢。”葛月逍眉目一动,笑容却更浓了几分,“我听二妹妹这意思,是不信我能住进这无邻堂了。”怀蓉掩口而笑道,“这可是嫂嫂说的,我也没有这意思。只是这无邻堂,自园子还叫和园的时候就有,向来只有历任的王妃能住得的,连现在的王妃,也因为是继室从没有进去过呢。这会子论起来,也只有太妃去得罢了,说这个做什么呢。” 葛氏正欲说话,却见绫玉匆匆跑进来道,“奶奶,不好了,那边太妃住得地方,忽然就走了水。听说火势极大,连太妃都被那烟雾呛得晕了过去。太妃年纪已经大了歇得早,那屋子已经上了锁,咱们的人一时还进不去。还好太妃身边的芸月姐姐拼了一口气爬出来开门,咱们的人这才进去,把太妃救了出来。眼见那火是要往中间的观音堂等处漫过去了,别说是太妃那里,王爷、王妃和长郡主、婉主子那里也都乱成了一团,都往外头跑。咱们的人害怕出事,也都不敢拦着,只能远远瞧着。除了这些人,寺里各处的和尚也都跑了出来,拿着木桶盆子就要救。这会子正不知怎么办才好,虽然离咱们这里还有几步路,却也不敢保证能太平到几时。这会子四下里都已经乱成一团麻,正要等奶奶给个示下呢。” 葛氏一惊之下便站了起来,“这不过前后才一个时辰,怎么二姑娘和太妃那里,竟然真的都烧了起来?”说着骤然瞧了怀蓉一眼道,“二姑娘,不知道你对这两件事情的巧合,可有什么看法。”怀蓉却不起身,端着茶水道,“嫂嫂若要问我,我倒是真不明白了。或者是这几日天晴,东西干燥些,失了火也是长石。”说着笑了一笑道,“我知道嫂嫂的意思,是怕我们有什么阴谋诡计。只是我若是有什么阴谋,此时怎么会还在这里和嫂嫂闲话儿?大嫂子也听见了,太妃眼见是晕了过去,若不是芸月姐姐拼死护着,能不能保住性命也还不知道,谁又会拿自己的性命来骗嫂嫂?可见嫂嫂是多心了。”又环顾了四下道,“若是有什么阴谋,只怕这会子,多数人想要烧的,是姐姐、大哥哥和云姨住的这一间屋子呢。” 葛氏心里略定了定,便对绫玉沉声道,“你先出去看着,叫他们不要慌,既然情势危急,全力救火就是了。还要留一些人,务必跟在太妃他们身边伺候,要是出了什么乱子,或者是这几个人中的哪一个有了些差池,就叫他们提头来见。最要紧的,一定要稳住局面,不能叫什么心怀叵测的人,趁着这会添什么乱。”绫玉忙应了一声是,葛氏想了又道,“再告诉他们一声,我们这里暂且不必管,我和大爷、母亲,还有二郡主,立时就赶到那边去看一看情形。”说着便扬声喊道,“绫绡,快去叫大爷和云主子,就说前头出了大事,一起往那边去瞧一瞧。” 葛氏呼唤了一时,却不见有人答应,心里一惊,又见怀蓉又喝了一口茶,却像是气定神闲,放下了什么心事一般。心里一冷,正要说话,却见外头走进来一个人,葛氏忙道,“你这死丫头,怎么到了这会子才来——”却见那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握着一柄匕首,柄上一枚红宝石,闪着血一样的光。那人穿着一身重华寺和尚的灰布衣裳,帽子里却有一绺头发垂下来,在推门而入时涌进来的风里微微而动。来的那个人走到近前来,似笑非笑地瞧着葛月逍。那带笑的面容极是熟悉,却叫葛氏原本就带着不安的心,忽然就沉到了谷底。 “是你?”葛月逍的声音都哑了几分,来人取下了帽子,散下一肩头发,含笑对葛月逍施了一礼道,“大嫂子,咱们已经多日不见了,你倒是清减了几分。”又对端坐着的怀蓉道,“好妹妹,这些日子为难了你。”葛氏直愣愣地瞧着眼前的女人,明明是该在千里之外的敦煌的苏青罗,此时却忽然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在这样一个混乱而动荡的夜里头。她在此时出现在这里,那么,一切的巧合就不再是巧合。葛月逍心里忽然就明白过来,她已经输了。哪怕她孤注一掷,她也已经输了。就从苏青罗出现在这里的这一刻开始,她的败局已经无可挽回。 葛氏颓然坐下,摆手对一边惊怔的绫玉道,“你出去罢,我和二奶奶有话说。”见绫玉带着些恐惧地瞧着青罗,和青罗手里的匕首,葛氏又笑了笑,“你放心,你二奶奶还不至于就在这里,用这一柄匕首,了却我的姓名。你只管去外头,自然有人安排你的去处,叫我们妯娌两个,在这里说说话。”绫玉便点了头出去,青罗想了想对怀蓉道,“妹妹这几日辛苦了,也去歇着罢。还有,”青罗略迟疑了一瞬还是开口道,“我才刚听前头过来的人说,慧恒师傅在外头受了伤,妹妹可以去瞧瞧。” 怀蓉一惊,登时就变了颜色。也顾不得再说别的,对青罗略点了点头,就提着裙子往外头疾步跑了出去。葛月逍瞧着怀蓉的模样,若有所思道,“原来她对那位慧恒师傅竟然这样关切,想必这一次你们能这样早得到这讯息,也是和这位高僧有关罢。我本来以为,消息这几日才能传到敦煌,却没想到,你竟然忽然就回来了。你回来了。世子自然也就回来了。我千算万算,算到了怀蓉是你这一边的人,只是千防万防,仍旧没能防住她。到底是我,还不够了解她。” 青罗笑道,“其实嫂嫂已经足够缜密,只是嫂嫂还是不知道,二爷这些年,究竟在蓉城用了多少心力。就算不是二妹妹,我们至多再耽误一日,也就能收到董大人寄来的密信,只是不如二妹妹的这样详尽具体罢了。二妹妹这一次,倒也叫我刮目相看,到底是上官家的女儿,与众不同。”说着笑道,“倒是大哥哥,怎么和这些兄妹不一样,非要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残骸骨肉,甚至谋杀君父?大嫂该是个明白人,既然抢了别人的孩子也就罢了,怎么还教唆着大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第二十章(05)水流不尽青山影 葛氏闻言大笑道,“二奶奶说的好场面话,若是当真不一样,就该去买一叶扁舟泛舟五湖,又何必卷进来这腌臜事情?不过是你们拥有的太多,才能说什么光明正大,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赤手从血里头捞起来,抢过来就是了。”顿了顿又道,“大爷做的决定,与我无关,不论如何,都是他自己自己选的。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自己选的,如今既然输了,也就不用多说。只问二奶奶一句,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如今的情形,究竟已经如何?” 青罗想了想道,“大嫂问的坦白,我也就不妨告诉你实话。怀蓉妹妹旧年住的那一所禅院里,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往前头的重华寺。我想着,或者是昔年修建这禅院的时候,寺里的僧人害怕有一日遭遇危机,所以才修了这一条密道,以便有一日可以从这后山的禅院里逃出去。只是年深日久,知道这密道的人也就少了。二妹妹伴着太妃在那里住了多年,却发觉了这一条密道。所以大哥哥才刚在这里起了事,妹妹就从那里出去到寺里寻了人传信。随后,又悄悄儿和长郡主达成了同盟,请了长郡主家里的人,去王府里救出了被你们软禁的各位姑娘小姐,还有董大人。只是他们严密地封锁了消息,你们留在山上,却并不知道这一件事。更不知道,王府刚刚公婆,董大人就跟着寺里出去的传信之人,火速上了山。” 青罗望着外头渐渐红起来的半壁夜空,笑道,“我和二爷赶到这里来,董大人已经先行潜入重华寺,并且藏在了寺里。只是进的来的人,毕竟只是少数而已,只能安排在王爷和太妃等人的身边,暗中保护他们的安全,却并不能反转整个寺里的局面。所以二妹妹想了个法子,在禅院里放了一把火,把你们的人也引了出来,整个禅院,就已经是一片坦途。而我和二爷带回来的人,就趁势从这禅院里越墙而入,从密道进入重华寺。有那些潜伏在里头的暗卫接应,我们也就能保障人质的安全,自然也就不怕一时攻了进来,混乱之中,你们会拿他们的性命来要挟我们。”青罗望着葛氏笑道,“至于后头的事情,不消我说,大嫂子才刚都已经听绫玉说了。只是太妃住处何以会失火,倒是我没有相见的事情。或者是天意要成全我们,里头一乱起来,自然对我们更为有利。我们的人两面夹攻,所有人猝然间来不及防备,自然土崩瓦解了。只是我来这里的时候,就只有大嫂子一个在此间,大哥和云姨,都不知去向了。这也不慌,慢慢寻了去,也总能瞧见他们的踪迹。” 葛氏点点头道,“果然是环环相扣,二妹妹这一次,真是立下了大功。所有人也不曾想见,这一个娇娇怯怯,半年前病的几乎要死了的丫头,竟然能力挽狂澜。我和大爷还有母亲,更有这么多将士,竟然都输给了她,说起来,也真是好笑。至于太妃那里走的水,我倒不信是天灾。如此天衣无缝,难说不是太妃自己想的主意。你们如此计划周详,竟然都不惜防火昏迷,牺牲自己的性命来做赌注,也就难怪这一回我们被你们钻了空子了。”青罗点头,“其实,大嫂子已经算的周密了,只是有些事情,原本也不是意想之中的事情。莫说是大嫂子不曾想到,我也不曾想到。我不过进了这个门一年,竟然会和大嫂在此等情形下,说这些话。” 葛氏也叹了口气道,“其实你本该想到的,你本就是和亲的公主,担负的责任,被寄托的希望本来就是如此。除了维系和朝廷之间的太平,原本也就会成为上官怀慕的背后的良臣。你没有想到的,是你和二弟,竟然能成为琴瑟和谐的夫妻。”葛氏脸上的神情忽然凄然,“真正没有想到,会在今日说这些话的人,是我。我嫁到这个家里来,原本家里对我的期望,只是攀上上官家以振兴门楣罢了。而我自己,不过是想要嫁一个好郎君,画眉绣花,安稳一世。只是天不遂人愿,终久和你殊途同归了。”葛氏望着外头烧起来的天空,笑了起来,“我原本并不想过这样的日子,看来,我也并不适合这样的日子,到底是输了。” 青罗听了这话,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葛氏却自顾自言语起来,“我在这些日子里头也曾经想,我这样做终究是值还是不值?其实我也曾经隐约觉得,我和大爷,终究是敌不过你。虽然在我们心里头,始终对于别人眼中你们总是比我们高贵一筹而愤恨,其实自己也明白,别人说的,每一字都是真的。”葛氏似乎并不想要青罗回应她什么,自己又道,“还是值得的罢,至少我看见那个贱人死在了我眼前,至少我在她活着的时候就夺了她的孩子,至少最后,能和大爷同生共死,荣辱与共的那一个人,不是她,而是我。” 葛氏忽然转过头望着青罗笑道,“二奶奶觉得很可笑是不是?我做了这么多,甚至在你看来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却只是为了争这一口气。然而我不争这一口气,又能做什么呢?我的天地原本只有这么大,围着一个人,一件事情罢了,若是连着一口气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呢?”青罗却低头沉默道,“其实旁的事情,我都并不曾怨怪或者是轻视嫂嫂。谁都是为自己活着的,纵然手段狠辣些,也是常理。莫说是嫂嫂,我和你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唯有一样,大哥和翎燕的孩子静儿,听闻也是个伶俐可喜的孩子,嫂嫂怎么就忍心如此。” 葛氏望着青罗,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又只道,“你倒是聪明,并不曾见过这个孩子,却一眼就瞧破了里头的关窍。你说的不错,这孩子是叫人害死的,要害她的那个人却不是我,是母亲。我杀了翎燕,原本就是要她的孩子,又怎么会对这一个小小女童出手?倒是母亲,她恨王妃夺去了这个孩子,既然自己得不到,干脆就叫王妃也尝一尝这失去骨肉的痛楚。你瞧,她至少在这一战上头赢了,你只怕还没瞧见,王妃现在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了,一头头发,都已经尽数白了。” 说着也不等青罗再说话,葛氏自己起了身道,“和你在这里说了这半日的话,也不知道外头究竟怎样了,在这里怪闷的。不知道二奶奶有没有兴致,和我一起去前头瞧瞧战况?纵然输赢已经定了,这样的好戏,也难得能瞧见一回的。”青罗原本是想把她拘在这里,却忽然看见她眼里的神色,分明是担忧怀思,却又没有明说罢了。青罗心里有几分的不忍,自己也惦记着怀慕,便点头道,“既然嫂子有这样好的兴致,不如就到前头去瞧瞧。云姨和大哥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怕也在外头乱军里呢。这会子正好去寻一寻,免得出了什么意外。” 葛氏倒像是一怔的样子,两人走出门去,见两旁已经尽是戍守的武士,葛氏看着模样,体格高大,倒有几分像是西北人。葛月逍瞥见一遍瑟瑟缩缩站着的绫绡,蹙了眉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你绫玉姐姐去了哪里?”绫绡道,“并没有瞧见姐姐,我才刚给大爷打着灯笼往前头散心,忽然瞧见前头走了水,大爷见了脸色一变,就搁下我跑过去了。我本想着回来告诉奶奶,一回来,就是现在这样子了。” 葛氏了然点头,又问,“那母亲去了哪里?”绫绡摇头道,“晚间就没见她屋子里亮着灯,许是出去了。”想了想道,“似乎听云主子身边的翎鹊说过一句,用晚膳的时候云主子说起,王妃今儿个病的厉害,连白日的祝祷都不能起身去,说是用了晚膳就要去那里瞧瞧的。”葛月逍冷哼了一声儿道,“她倒是做出这好人的模样儿,也不知事到如今还演给谁看呢。” 第二十章(06)水流不尽青山影 绫玉话音才落,青罗的脸色却是一变。虽说安云佩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并不是什么万夫莫敌的勇武将士,就算是在那里,也不能影响全局。然而安氏到底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又深恨柳家,连自己的孙女儿也下得去手,如今被逼到了绝路上,难说不会做出什么惨烈的事情来。到时候玉石俱焚,也不知道要如何收场了。青罗便给戍卫之人使了个眼色,拉着葛氏急匆匆往前头走去。那些原本戍守在葛氏门外的人,便都转身跟在二人身后,不发一言,却寸步不离。 怀思和葛氏所住的地方,还算是重华寺较为偏僻所在。封氏和上官启夫妻所居,乃是最为忠心的所在,靠近大雄宝殿。之所以将几人软禁在那里,是因为此处殿阁平常所用不多,唯有极为重大的佛事法事的时候才会用,平素百姓拜佛,也只到卧佛殿和观音殿等处也就罢了。该处又在重华寺的中心, 层层戍卫之下,也不怕他们轻易就能逃出去。 两人一路往前头走,远远地就瞧见,寺里最为恢弘高大的大雄宝殿所在的位置,此时火焰已经照亮了半壁天穹。那火光像是血色一样,似乎越来越亮,渐渐地像是要吞没到身边来一般。青罗和月逍心里都有些焦急,也顾不得什么敌我,便一起疾步往前头奔去,渐渐的就听见嘈杂的人声。先是又救火的僧人,急匆匆地拿着木盆木桶来往,脸上俱是焦急之色,似乎更有恐惧,一遍奔走一遍不住念佛。再往前头去,就能听见刀剑交击的声音,还有人濒死的惨叫。 青罗走在前头,转过一个弯,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高高矗立宛如云端的大雄宝殿,此时已经被火焰卷住,火势极大,那些救火的人,宛如苍天盛怒之下的蝼蚁一般渺小。大雄宝殿之前,更是一片混乱,除了仍在努力救火的僧侣,更有两群人缠在一起拼杀不已。其中一方,看着正是安氏和怀思手下的人,另一方中的绝大多数,穿着打扮就是跟着自己前来的,柳容致从西域敦煌带来此间的人。而更有十余人,穿着和僧侣的衣裳,手中却执着修罗之刃,所到之处,鲜血四溅。 青罗冷眼瞧着,自己这一边的人,似乎是占了上风的。那十余个穿着僧衣的人,十余人背朝着同一个方向,显然是守护着什么,只有有人前来进犯这个隐形的保护圈的时候,他们才会出手退敌。这些人武艺极高,寻常之人全然不是对手,不过等对手受伤倒地,他们也就退回去不再追杀,只以背后之人为要。而敦煌来的那一批人,虽然也是顶尖的高手,却更带着几分煞气,像是浴血而生的修罗,只要到了他们的刀下,就再也没有生还的可能。那几乎不是一种战斗,而是屠戮。青罗眼见着敌方明明在人数上曾经占有优势,却渐渐地都成为地上横亘的尸体。然而仍旧有那样多的人涌出来,犹如绵延不绝的蜂群,不论前面是怎样的烈焰地狱,都要扑将上来,像是无穷无尽,永远也消灭不完一样。 越来越多的人死去了,战云密布,火烧的更厉害,战争也越来越激烈。而在地上躺着的,还有许多寻常僧人的尸体。那些人生前拿着念珠和救火的木桶奔赴这里,从烈焰里拯救他们心里的圣地,或者还念着佛号祈求这一场灾难快些过去,却忽然死在了。死在不知道是哪一方的刀剑之下。他们在这一场权利的角力中,原本没有丝毫的立场,他们只是来挽救灾难,却无辜丧命。 尽管如此,却仍旧有更多的僧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和微弱的一点湿润水气,奔走在这个已经成为魔窟的火场里。他们仰望着焚烧着的大殿,和大殿里浴火的佛祖,眼里的狂热和坚决,和那些悍不畏死地拼杀的人一模一样。青罗只觉得满眼所见,俱是血流成河,几乎要流到百步之外的自己脚下来。她忽然觉得一阵地恶心,她或者不该到这里来,不该再来看这样的场面。青罗自问,自己并不是个心软的女人,然而她最不愿瞧见的事情,就是无辜者的死亡,不论这个无辜者,是茫然无知的孩子,还是身怀信仰的僧侣。 青罗转头去看身边的月逍,见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某一处,脸上神情十分凝重,便也就顺着那眼光往前一瞧。一见之下,心里就是一惊,那一处被扮成僧侣的武士护卫住的地方,正是战云最为密布的所在,不断有人不顾性命,前赴后继地冲将上来,又在刀剑下或死或伤。而那几个被保护的人,就是上官启、封太妃和秦婉彤,却唯独不见病重的柳芳和。那些人方才还镇定严肃,只退敌而不多耗余力,然而那攻势越来越猛,犹如舍弃了性命,也要夺了那后头几个人的性命一般。那些守卫者僧袍下隐蔽的刀剑,也渐渐地带了些煞气,以杀止杀,爆发出惊人的激战。 青罗心里着急,四顾一望,正瞧见怀慕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滴血的剑,正在和周围的人厮杀。等怀慕杀退了几个敌人,身边的情形稍微平定,青罗也顾不得身后的葛月逍,只对跟着自己的卫士递了个眼色,叫他们看好葛氏,不叫她乱走,自己便向着怀慕跑过去,还未走到跟前就急急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是将军,本该在高处指挥进攻的,怎么你一个人孤身犯险,实在是糊涂。” 怀慕见她在乱军之中就跑过来,忙伸手护住,低声叱道,“这里这样危险,你来做什么?”又道,“我原本自然是在指挥的,只是才刚忽然那边一阵人马乱着冲过来,如今四下十分混乱,就被冲散了。我见董余虽然有决胜千里的才华,自己却并不会什么功夫,怕他不能自保,就叫身边的亲卫保护他去了安全的地方,由他来替我指挥。我自己就出来,好歹能保全自身,还能与众将士一处杀敌。往日作战,我也都是如此身先士卒的,从没有落后于人的道理。” 青罗又道,“我见父王和母妃那里十分危险,还有母妃,这会子去了哪里?”怀慕见青罗神色焦急,又叹了一口气,伸手指了指另一边。青罗顺着怀慕的手看过去,却见远处远离激战人群的地方,在火焰的影子里,又有两群人正在彼此对峙着。一边为首的是柳容致,青罗离了这么远,也能察觉他身上的煞气,然而他就站在那里,不敢往前动一动。而在柳容致前方十步,安云佩就站在那里,正拿着一柄匕首,抵着虚弱的柳芳和的脖子。青罗一惊,瞧着这情形,似乎已经僵持了许久。想来是纷乱刚起的时候,安氏就觉出了不对,先把病重的柳氏困在身边当做人质。而柳容致纵然恨煞了安氏,纵然他手下的人,每一个都是杀人如麻的嗜血恶鬼,他却也不敢拿自己唯一活着的胞妹的性命犯险。 青罗左右顾盼,心里有些犹豫,便问怀慕道,“两边情形瞧着都不好,一边是太妃和父王,另一边是母妃,我们先救谁才好?”怀慕想了想,便低声道,“这会子四处还乱着,最要紧的,是把整个局面都控制起来,后头的事就好说。我们带来的人终究是有限,虽然都是精锐,却没有想到安氏这里还埋伏着这样多的人,反攻地这样激烈。不过我已经安排了董余在那边指挥,眼下也还是我们占着先机,想必再过一时,就能平息纷乱。董润的大军,此刻也已经到了,这会子正在全面收复蓉城,再过一时就会有人来支援我们。这些事情,也就都能有一个了局了。” 望着远处的柳芳和,语气略带了一丝犹豫,“至于眼前的情景,我自然也十分担心母妃,只是不敢离得太近。你瞧安氏那神情模样,眼见是已经疯魔了七八分。我若是过去,唯恐她一时狗急跳墙,就拉着母妃和她一起去死。那边有舅父顶着,他自然会竭尽全力,保护母妃的安全的。而父王那里,一直被许多人围攻,那十几个人是我手下的暗影,虽然厉害,却是以寡敌众,也未必能长久顶住,我们还是先保住父王和太妃的安全才是。我才刚过来,就是想要带着些人,从背面夹击那些围攻他们的人,只可恨这里敌人太多,连我也被缠在了这里。” 第二十章(07)水流不尽青山影 话正说着,忽然侧面攻过来一剑,剑气阴森,招式也极为狠辣。带着嗖嗖的冷意和杀气,刀锋还未及体,就叫人本能地觉得危险。怀慕情急之下,一手护着青罗就往一边闪去,闪避不及,左手臂上便着了一剑,那血登时如泉涌一般。怀慕急转身和来人斗在一处,又对青罗喝道,“你快些走,这里十分危险,你先去舅父那里,替我去看着母妃的情形。”青罗见自己在这里,也只能叫怀慕分心,虽然仍旧放心不下,也只有咬了咬牙点头离去。 怀慕转过头去和正在和自己激战的人一笑,“大哥,不过数月不见,你风采更胜当初啊。”方才刺伤了怀慕的人,正是众人遍寻不见的怀思。此时他穿着一身家常的白色衣裳,已经被血染了半边。有寻常将士的,也有怀慕的,更有他自己的。怀思的脸也被血污蒙上了一层狰狞狠辣的神情,与昔日阴沉却略带些优柔的模样不同。怀慕格挡着怀思的剑势,被那狂暴如疾风骤雨一样的攻势所惊,接连退了三步。那是他从没有见过的兄长,眼睛里闪着不顾一切的狂热,手下也丝毫不曾容情,刀刀夺命,像是要把自己一起拉倒地狱里去一样。 怀慕望着怀思原本雪白的衣衫,和自己墨黑的袍子,他们就像是昼夜并存,然而此刻看来,自己倒像是来自阴暗处的谋杀者了。怀慕紧了紧手中的剑,也毫不犹豫地刺出去。不管眼前的人,是不是自己骨血相连的兄弟,他们也早就是仇敌,是不能并存的日月,天无二日,生死相争,此时此刻,他又怎么能因为所谓亲情而心软?若是自己一时心软,死的人就是自己。早在平城的时候,他和怀思,就已经面对面地割断了所有兄弟缘分,而近日,不过是迟来的结局罢了。 青罗此时已经走到柳容致身边,即使瞧不见面容,也能感觉得到,身边的人全身都绷得极紧,压抑着本能地紧张。安氏手里的匕首紧紧抵着柳氏的脖子,几乎已经割破了皮肤,露出一线血丝来。安氏神情冷肃,连眼睛里的神情,也是丝毫不见动摇的。而安氏逼着的柳芳和,显然是病重的模样,脸色十分苍白,一头雪白的长发就那么随意披在肩上,也不加修饰,只穿着一身云青色的寝衣,腕上笼着一串楠木珠子。柳氏虽然一脸的病容,神情却淡漠平静,似乎刀锋及颈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一样。几个人就在这里对峙着,都不发一言,青罗却觉得气氛凝重极了。 青罗低声问道,“眼下是什么情形?”柳容致冷声道,“这女人眼见胜负已分,竟然拉住芳和,胁迫我们放了她们母子出去,否则,就要杀了她。”青罗惊倒,“我见这里已经僵持良久,莫不是已经应了?”柳容致摇头道,“她不愿和我交涉,只说要让上官启亲自前来,才肯相商。只是那边的情形,你也瞧见了,上官启自保还来不及,怎么会来管这里的事情?所以眼下,也只有这样看着。”顿了顿又道,“这女人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心却是够狠,也足够冷静,这样的情形里头,竟然还能孤身一人,与我僵持这样久的工夫,丝毫不见退缩畏惧。” 青罗也苦笑道,“她若不是如此,这些年的事情,也不会成了这样。只是她莫非知道舅父的身份,否则怎么会这样有时无恐?”柳容致道,“我离开蓉城的时候,才不过是一个少年,如今沧海桑田,众人原本就以为我死了,除非至为亲近之人,谁又能认出我来?只是关心则乱,虽然她瞧不出来我是谁,却分明看出来,她劫持着的人对我而言是多么要紧,自然也就知道,自己握住了怎样的筹码了。”说着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来,“我只是心疼妹妹,你看她这样的年岁,本该像牡丹花一样富丽尊贵的,却成了这样的衰败模样。” 青罗望着柳氏垂下的一肩白发,心里也是不忍,半晌才道,“四舅父也不必太过忧心,等这件事情过去了,慢慢地调养着,也就好了。”柳容致却叹了一口气道,“你还年轻,哪里知道这里头的道理。四体躯干若是伤了,纵然厉害痛苦,不过一年半载的,也就好的透彻了。然而若是心里头伤了,几年几十年,甚至是一辈子,那伤也是不会好的了。年深日久,伤口只会烂的越来越厉害,就算是熬了过去,一直到了死,也得带着到棺材里头去的。” 青罗心中似乎明白了几分,又凝神望着柳氏那里。柳氏也就罢了,只是平静甚至冷漠而已。而安氏,却一瞬不瞬地瞧着自己。青罗便扬声笑道,“多日不见云姨,这会子却揽着我母妃不放做什么?”安氏却冷笑道,“在家这些日子,早就听闻二奶奶在外头做的大事。松城救世子,平城定军心,敦煌收西北,哪一样没有二奶奶的身影?只是我终究是你的长辈,你得叫我一声姨娘。我和你母妃之间的事情,这会子,却还轮不到你一个小丫头说话儿。” 还不等青罗应声儿,安氏又斜眼睨了柳氏一眼,冷冷笑道,“二奶奶,我知道你这一会子来,就是瞧我们的笑话儿的。只是你可不要忘记了,就算你们今时今日赢了,又能如何?你家二爷处心积虑地这么些年,不过是为了他娘柳芳宜,和她柳家满门子的人报仇罢了。只是今日,柳家的人眼见是死绝了,就连他这最后活着的一个姨母,眼见也是疯魔了。瞧这不人不鬼的样子,不知道,还有没有知道,这是昔日柳家金尊玉贵的二小姐?我纵然输了,也输得畅快。” 说着用刀尖点了点柳芳和的面颊,笑道,“这些年,王爷总是护着她,不过是因为你这姨母,长得有几分像柳芳宜那个贱人。那贱人死了这么多年,王爷也没能忘记了她去。就连这柳芳和,也躲在她的隐蔽下头。我又怎么能容忍这么个眼中钉,抢去了我自家的孩子?所以宁肯那孩子死了,也好过叫柳芳和得意。如今可好了,静丫头死了,却也陪上了一个柳芳和,柳家的人,竟然为我的孙女儿疯魔了,也实在是好笑。我这个孙女儿,也不算死的冤了。” 青罗还未说什么,却只听铮然一声,身边的柳容致已经拔出了剑,笔直地指向安氏所在的方向,周身煞气毕露。青罗忙低声道,“四舅父稍安勿躁,这会子母妃还在她手里呢,若是四舅父激怒了她,只怕要不好。”那一边安氏却大笑道,“这位将军,蒙着脸面装神弄鬼的,方才还能与我冷静相对,怎么这会子这样激动起来?这柳家的女人是死是活,又和你有什么相干?只是将军,你的手可要稳当些,你这里出剑不打紧,我这手若是一抖,这位柳王妃,可就性命不保了。” 柳容致冷声道,“你若是敢动王妃一根毫毛,我就把你,还有你的儿子孙子,都辗成粉末。还有你那些出身微贱,靠了你才勉强苟且偷生的族人,一个也不留,叫你满门族灭,永远在这世上消失。”安氏一怔,却又厉声喝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威胁于我。你给我老实点罢了,你看是我怕你的威胁,还是你想见这柳芳和尸横当场。”柳容致闻言握剑的手一紧,似乎就想要扑过去将她斩杀当场。青罗见状,忙伸手拦住,又摇了摇头。柳容致终究是投鼠忌器,虽然话说的厉害,却也真不敢怎样。勉强收敛了心里爆发的恨意和杀气,将手里的剑放下。只是一双眼睛,仍旧如刀匕一样锋锐,直直盯着安氏所在的方向。 第二十章(08)水流不尽青山影 忽然背后一阵骚动,青罗忙回转身去看,却是怀慕带着一众人过来,身后还跟着上官启和封太妃,秦氏也远远站在一旁。再往另一边看,怀思和葛氏也立在那里,身后密密麻麻,站着许多守卫之人。怀思手中此时已经没有兵刃,双手被一条细细的锁链缚在身后,还有两名穿着僧袍的暗影守卫,紧紧站在两边,手中的剑横在他身前。葛氏倒并没有被捆绑住,只是她不过一个文弱女子,却也做不了什么,更有几个将士站在葛月逍身边,隐隐成合围之势。 青罗见怀慕无恙,心里高兴,便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见他臂上的伤还流着血,便用从自己身上扯下半幅袖子,给他粗粗抱闸了,又低声道,“安氏不理会我和四舅父,只管叫父王去说话儿呢。”怀慕点头道,“父王和太妃已经脱险,既然安氏要他去,我们就让他去就是了。”语声却渐渐冷了下来,“只是父王对母妃从来都无情,这会子指望着他救命,也不知道是不是可靠了。昔日他害死了母亲,今日,若是他还要让母妃也死在他眼前而不顾,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青罗劝慰道,“你放心,我才刚听起人说,母妃病了这么些日子,父王对她十分关怀,几乎日日都守在病榻之前,歇宿一处,连地藏王殿里的法事,也都搁在了一边不管不问。我想着,父王对母亲,自然是有真情实意的。母妃是母亲的嫡亲妹妹,又和父王做了这么些年的夫妻,怎么会一丝情分也没有?如今生死关头,父王是断断不会将母妃弃之不顾的,自然要竭尽全力和安氏谈判,以保母妃性命的。”怀慕点头道,“但愿如你所言罢了。”顿了顿又道,“情分之事,原本不能深信。好在如今整个西疆,已经尽在我手,也由不得他了。” 青罗一惊,也没有多言,只跟着怀慕一起走到上官启身边。上官启这些日子,却也瘦的多了,比自己离开蓉城的时候,还要憔悴苍老的多。想必这些日子,不论是军国政事,还是儿女亲情,都叫他觉得无可奈何罢。纵然是一带枭雄,他也已经老了,事到如今,纵然他顶着永靖王的名号,却已经不再是西疆之主。青罗忽然觉得,上官启也不过是一个无奈的男人,看着自己的妻妾儿女,为了各自的利益,互相倾轧,连他也被卷进这争斗中去。而最为可怜的,就是原本一心向着他的人,已经死去多年了。这天地如此之大,却再没有人和他站在一起。既然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是想要去追寻拥有的,那么就只有失去。 上官启从离安氏几十步的地方慢慢往前走,安氏虽然明显地往后一缩,却也并没有十分激烈的举动。直到上官启走到她跟前五步,安氏才冷声道,“王爷,请止步。”上官启闻言,也就停下脚步,凝视着安氏,和她逼着的柳氏,慢慢道,“云佩,你这又是何必?你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但凡我能做到的,自然都应允与你。”安氏一怔,转而笑道,“王爷,前些日子,我调集兵马围住重华寺,把你和太妃都关在这里逼着你们传位给怀思的时候,你也不曾问过这句话。怎么如今,我不过是用刀抵住了一个你平时看都不看一眼的女人,你竟然肯什么都答允我?” 上官启不答言,只看着安氏身边的柳氏,柳氏也只是静静看着他。半晌,上官启才转过眼睛对安氏道,“芳和终究是我的正妻,我怎么会弃之不顾?何况,这些年我亏欠她的,实在是太多了。事到如今,若是我能够弥补于她,我自然不遗余力。”安氏闻言大笑道,“王爷过了这么多年,才知道要弥补这位王妃,只怕是已经迟了。何况王爷的心思,说不知道,又何必骗柳妃呢?你心里,从来就没有过柳芳和,也没有我,没有秦婉彤,没有正式董氏那些人。你这么多年心里,就只有柳芳宜那个贱人,而叫你觉得愧疚的人,也就是她罢了。其余人的生死,你何尝放在心上?只是那贱人死了,就剩了这么个妹妹,你就把这愧疚后悔,都搁在这妹妹的身上。柳家那些死了的人,冤魂日日都在跟前转悠。你不想看见柳芳和,你又不能不看她,因为她身上有柳芳宜的影子,你忍不住。不管她怎么恨你,怎么骂你,你在她跟前,永远都是个罪人。因为你欠她的,更欠她姐姐欠她全家的。” 上官启被安氏的话震得几乎退了一步,见安氏的笑容里更多了几分的怨毒,“只是王爷,你今日再来救她,实在是太晚了。早在柳家一家被你灭门的时候,你就已经注定了要一辈子受诅咒。我借着高逸川的口告诉你柳家叛乱的时候,你信了,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已经来不及了。后来我杀了她腹中的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你没有救她。在柳家的人被灭族的时候,你没有因为她有丝毫的心软。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已经失去了柳芳宜。而在柳芳宜住进擎雨阁的时候,那本是你的最后一个机会。只是你对她全然不管不问,我就趁这个机会杀了她。在那个时候你没有救她,她死了,她死的时候,还以为是你因为放心不下柳家的余党才杀了她。所以她是带着对你的仇恨怨毒死的,就算是做了鬼魂,她也不会原谅你了。不单单是她,她的儿子,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不是恨你入骨的,你现在弥补,又有什么用?” 上官启直直地瞧着安氏,像是从来不曾认识眼前的这个女人一样。如此半晌,才哑声道,“原来这些,都是你做的?婉彤和我也提过,甚至于拿了证据来给我瞧,可我总是不信。你如今亲口承认了,我实在是没有想到,你竟然如此狠心。你我也算是多年夫妻,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和蛇蝎宿在一处。你杀了芳宜的孩子,害死了柳家全家,谋害怀慕和怀蓉,今日又为了篡权夺位,杀了自己的亲孙女,拘禁丈夫亲族,你做下这样多的恶事,实在是罪无可赦。连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好和你说。难道为了权位,你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可惜了我的两个儿子,也都被你害成了今日这样。比起怀慕,我更可怜怀思,他这一辈子,都被你毁了。” 安氏冷笑道,“王爷以为自己聪明,一切事情都在你眼睛里头,其实你不知道的事情,不明白的人,又何止是我?你又怎么知道,其他人都在你背后做了什么?你方才说是我害了怀蓉,你却不知道,你以为温柔可怜的怀蓉,其实是自己给自己下了毒,来诬告我,只为了帮着苏青罗夺权罢了。而你的儿子怀思,你又怎么知道,他是因为我才要来夺你的王位?杀了静儿,这是我的意思,可最后也是怀思自己,下了这杀妻葬女的狠心,并不是我逼他的。你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你的儿女,会是这样的人罢?说来并不奇怪,都是你的孩子,流着的都是你的血,自然心也和你是一样的硬。留着这样血统的人里头,又有谁手上会是干净的?” 上官启道,“你说的这些,我原本的确不知。我这么些年,不论是做丈夫,还是做父亲,到底都是失败透顶的。我对不起自己的孩子,不管是对于慕儿思儿,还是蓉儿蕊儿,还有远嫁的芷儿,我都亏欠许多。”安氏厉声笑道,“孩子?你何曾把这些人,真正当做你的孩子?怀蓉和怀芷,在你心里不过是和亲的工具。你嫁了怀芷去北疆逼疯了董姨娘,所以怀蓉和郑姨娘才会拼尽一切,也要保住自己。而你又何曾知道,思儿他身为庶出之子,受过多少委屈?你若是今日可怜他,昔日就不该为了牵制怀慕来扶植他,等他输给了怀慕,你又毫不犹豫地舍弃他。思儿也是你的孩子,你却从来不曾对他有过什么真心,只把他当做平衡时局的工具。” 安云佩瞧着上官启道,“你重视的,只有上官怀慕这一个儿子,天下的人其实也都和你一样,只把他当做上官家未来的王。你对怀蕊宠溺,也不过是因为她长得有几分像柳芳宜而已。只是你实在是可怜,你心里分明只在意那一个儿子,却又更在意你自己的权位。因为这个,你这些年给他设了多少拦阻,叫他这么些年也如履薄冰,更害死了他身边的所有人,叫他和你分道扬镳,对你只有恨。” 第二十章(09)水流不尽青山影 安氏的笑意诡秘,“你现在是不是很是后悔?等柳芳宜死了这么多年,你才知道当初不应该舍弃她和她的家族,可她再也不会活过来了。等思儿要杀了怀慕的时候,你才知道自己原来真心在乎这个儿子。可是他今日杀回来,其实根本不是为了救你,只是为了从我们手上,抢回自己失去的东西罢了。你曾经拥有的,妻子,儿子,还有你最为重视的权利,现在都已经不是你的了。你这是活该,你对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在意,就注定要被你唯一在意的人背弃。你才是一切罪孽的源头,你害了这么多人的一生,你将要和我一起下地狱。” 安氏神情疯狂,说了这么许多的话,上官启也被那些话语里的真相震住,回想自己的一生,定在原处不能动弹。安氏却似乎吐尽了心里的话,冷静了下来,紧了紧抵着柳芳和的匕首,对上官启冷声道,“其实我叫你过来,一来是要和你说方才的这些话,更为要紧的,还是和你,还有怀慕世子,做一笔交易。”上官启这才回了神,“如今你已经陷入绝境,身边唯一能作为护身符的,就只有芳和一个人。只是你方才也说,如今这里当家的人,也已经不是我了。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若我能做到,自然会做。只是怀慕那里,你却要自己去说了。” 安氏笑道,“王爷叱咤一世,居然也有今日?你放心,事到如今,我也瞧得清楚局面形势,自然不会说出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何况我想要和你说的,也是只有你能够做到之事。说着扬声对怀慕道,“不知道世子能不能应允我?”怀慕冷声道,“你这些年罪大恶极,万死也不足以赎罪,然而你把持着母妃,我便先听你说说,你到底有什么要求再说不迟。若是有什么逾越之处,可不要怪我无情了。”安氏笑道,“你果然是你父亲的儿子,纵然自己的亲姨母在这里,你也能如此冷静无情。你放心,我只有三个要求,你的王位,现在已经是稳稳当当,我也没有什么好争的了。” 安氏顿了顿,先瞧着青罗道,“我的第一个要求,是要拜托世子妃一件事。”青罗讶道,“我?”安氏点头道,“思儿现在只有一个孩子隽儿,父母谋逆,他原本就是庶出之子,如今更成了罪人之后。我想请世子妃,从此以后,务必将隽儿养在膝下,保护他照料他,不叫任何人伤害轻视于他,更不能叫他为我们的事情株连。”青罗望了怀慕一眼道,“你只管放心,幼子无辜,我不会为难于他,自然视他如自己的孩子一样,不会叫他收人欺负。”顿了顿道,“只是有一样,孩子耳朵根子软,若是后来有人挑拨,只当我们是他的仇人,我岂不是引狼入室?所有从今往后,隽儿就是我和世子的儿子,而大爷当日和燕姨娘所出的,就只有一个静小姐。” 安氏点头道,“只要这孩子还好好地,算作是谁的儿子,也并不要紧了。这姐弟两个出世,逢上多事之秋,并没有昭告天下。外间的百姓,也的确不知这一桩喜事。既然世子妃愿意养在膝下,就算作你们的孩子就是。”说着又对怀慕道,“第一个要求,世子妃已经应允了我。第二个要求,就是请世子起誓,不论今后如何,断不能伤了思儿的性命。将他远放别处,永远不回蓉城。” 怀思面色一沉道,“你这要求,似乎有些逾越了。大哥已经是谋逆之人,按律原本当斩,又怎么能轻易宽恕?”安氏笑道,“世子这是要斩草除根?只是隽儿都成了你的儿子,你又如何忍心对自己的大哥下杀手?我也不和你论这情分,你若是不答应,至多我就杀了你母妃,和你们鱼死网破就是了。你父王昔日为了江山安稳不惜杀妻弃子,你眼前不过是姨母罢了,就算是死了,你又有什么可惜?罢了,我原本就知道你也是个无情之人,不过同死罢了。” 怀慕心知安氏说的那是反话,用的是激将之法,只是他亲人俱亡,只有一个柳芳和相伴多年,算是彼此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依靠。且不说与生俱来的血脉亲情,也是彼此相依同甘共苦的伙伴。怀慕明知留下怀思,并不是明智的选择,甚至他的孩子上官隽,也不该养在自己身边视如己出。然而他和青罗,终究不是狠心的人。青罗明里叫人觉得果决泼辣,似乎万事都能狠得下心肠的,其实也不过是寻常女子,见不得有人在她跟前受伤身死。她浴血前行,凭的不是本心,而是家国责任,和对自己的情意。而自己的身上除了留着上官家决断冷酷的血,也还有着一半,是柳家潇洒仁义的血脉,他之所以走到今日,不过是为了柳家的沉冤,又怎么能在最后关头舍弃柳芳和?若是自己如此,和自己的父亲又有什么分别? 怀慕抿了抿嘴唇,“我答应你便是。”安氏却笑道,“你和世子妃不同,你是上官家的人,不能信任,非要起个毒誓才好。你若是日后伤了怀思的性命,违背了诺言,你上官家和柳家全族,都要天诛地灭,无后而终。”怀慕脸色一变,半晌才咬牙道,“我上官怀慕在此对天地立誓,日后绝不会伤上官怀思性命,如违此誓,上官氏和柳氏全族,无后而终。”安氏这才点头道,“世子能有这样的心胸决断,我对你,也算是能够高看一眼了。”说着转头对上官启道,“最后一样,是要王爷应允我。”上官启点头道,“既然世子和世子妃都应了你,你只管说就是。” 安氏一笑,静静望着上官启道,“在我死之前,我要王爷,废了柳芳和,立我做你正室的王妃,载入宗谱。”众人俱是一怔,上官启半晌才道,“这一样,我万万不能答允与你。就算你让我饶恕了你的一切罪孽,叫你继续富贵尊荣地做侧妃,我也都能够答允你,然而这正室的王妃,你却绝做不得。纵然是我死了,你也绝不会是我的王妃。”上官启的眼里也爆发出一种狂怒和恨意来,“你不论生死,都只会是一个侧室,是上官家的一个丫头,永不能配享宗庙。你想要和芳宜芳和并列,那是你痴心妄想,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安氏见上官启这样坚决,却也并不恼怒,只是低了头喃喃自语道,“是了,我原本就知道,在你的眼里心里,我从来都只是你身边照顾起居的丫头,和郑婷华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还比不上秦婉彤。若不是生下了怀思,你又要我们来牵制怀慕,你也不会正眼瞧我一眼。我早就知道的。”说着抬眼对上官启道,“你死了也不会应允于我?那要是柳芳和死了呢?你就算让她死了,你也不会休了她来娶我?你就算是让柳家的人都死的绝了,也不肯废了柳家的人来立我做王妃?”说着便用匕首往柳芳和肩上狠狠一划,那血登时就涌了出来。 众人惊呼,安氏却镇定自若,冷冷道,“王爷,你看见了,刀剑无眼,我是下得去手狠得了心的人,你若是再不应允,下一刀,可就不在这肩上了。”安云佩的笑容似乎带着胜利的意味,“你可要想仔细,你已经看着我杀了你的上一个柳王妃,你因为她的死,后悔了这么多年。而现在,又到了你选择的时候了。这一个,你是不是也要叫她死在我手里?以前你看不清楚自己的心,也看不清我,看不清柳芳宜,这一次,我已经给了你机会,你可要看的清楚明白,看清楚我是个什么人,也看清楚我身边的这个是什么人,可不要到了最后又后悔。” 上官启握紧了拳头,正要说话,却见一直都沉默无言,连受伤流血也不曾哼上一声的柳芳和,忽然轻声对身边的安氏道,“你休想,就算我今日死了,这上官家王妃的位置,也是我们柳家人的。你算计了一切,最后又能怎么样?只有那个位置,是你永远也得不到的,不论生死,你都只能是个侧室。而我们柳家的人,不论生死,都会是这西疆最为高贵的家族,这荣耀,是你永远不会有的。你想要我的命,只管拿去就是,想要做王妃,下辈子也休想。你还要想想,若是你杀了我,你和世子世子妃的约定,也就丝毫没有效力,我死了,你的儿子,儿媳,孙子也都要死,你可想好了,最后这一次,输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第二十章(10)水流不尽青山影 安氏在柳氏平静的眼神,似乎读出了最为危险的意思来。那是舍弃了生死的最后一击,毫不畏惧,也毫不退缩。她拥有的筹码在一瞬间似乎就不存在了。就算所有人的人都不愿意自己拉着的这个女人死,就算怀慕和上官启,都会因为她的性命而再次匍匐在自己脚下委曲求全,而她柳芳和自己,却已经不再眷恋这生命。安氏恍然大悟,自己已经失算了,就在自己决定杀了静儿的那一刻开始,柳芳和就已经不再留恋她的生命。自己就算把握着她的生死,她自己却并不在意,这筹码不过是个虚空罢了。而没有这个筹码的自己,不过是个失败者。 安氏惊怔的时候,柳氏却忽然对她粲然一笑,骤然伸手带过安氏手里的匕首,就往自己胸口迅速一刺。下手极重,胸口的血,迅速地和肩上渗出来的留在了一处,一身雪白的寝衣,登时就被染成了红色。安氏的手还握在匕首的柄上,柳芳和的手握在安氏的手上,冷的像冰一样。安氏还没有回过神来,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成了定局。血泊里的柳芳和却还微微笑着,用最后的一份气力,直视着安氏笑道,“你输了,你以前赢不了我姐姐,如今也赢不了我。柳家的人,永远不会输给你的。”柳氏一句话说完,就慢慢闭上了眼睛。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住,上官启的心里却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某一个午后,他的妻子柳芳宜,就是带着这样的神情,走到自己的跟前来,质问自己的罪孽,然后与自己恩断情绝,也不回头地离开。这么多年默然无声地柳芳和,心里也有着和姐姐一样的血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比起芳宜更加残忍,昔日自己面对的不过是生离,今日却可能是死别。他不知道柳芳和有没有死在她自己的那一刀下,然而在她坦然赴死的那一刻,他分明在她身上,看见和活着的芳宜。只是不同的是,昔日芳宜选择的,是舍弃王妃这个位置,而今日的芳和,却是用自己的死,来捍卫这个她拥有着多年,其实却从来也不曾真正拥有的位置。 上官启的出神,被一声凄厉的呼声打断,方才与安氏对峙的热闹,那个带着面具带来无数杀人如麻的死亡使者的黑衣人,厉声惨呼就扑到了柳芳和的身前,比自己还要快些。他在前一刻,心心念念的还是要杀了劫持她的那个人,而在这一刻,他却什么都忘了,只是一挥手远远推开了安氏,将已经闭起了眼睛的柳氏抱在怀里,那一张带着面具的脸,紧紧地贴着睡去的白发女子,似乎有眼泪,从那金铁的屏障里渗出来。上官启怔怔地瞧着这个人,似乎是陌生的,却又分明有些熟悉。他或者知道他是谁,却又无心去想。此刻,他也只是个失败者,赢的人是芳和,自己却输了。 上官启静静望着前方被黑衣人抱着的芳和,和怔怔站在一边的安氏,转过身对怀慕道,“后头的事情,随你的心意安排。安氏的生死,也由你去。等事情过了,我就把王位传给你。至于你的母妃,”上官启看着那个血泊里的女子,“你还是去瞧瞧,若是能救回来,你就告诉他,我无颜面再去见她,往后如何,听凭她自己的意思。就算她要替自家人杀了我报仇,我也等着她来。若是没能救回来,”上官启的眼睛里也闪过一次黯然来,“若是没能救回来,就把她藏到柳家的祖坟里去,想必,她也是不愿意和我葬在一处的。她这一辈子,最在意的,想来也就是这个了。” 上官启说着,就转身要走,怀慕忽然道,“父王要往哪里去?”上官启并没有回过身来,话语里却带着浓浓的倦意来,“我实在是累了,只想出去走走。你若是有什么要找人相商的,可以去找太妃。”顿了顿又道,“你如今也大了,身边更有贤妻与能臣。慕儿,你比父王强的多了。你已经拥有了我不曾拥有的,希望你不必到了我这个时候,才知道什么才是最要紧的。”说着便拂袖离去,再不回顾。 怀慕若有所思地站在当地,片刻间回了神,嘱咐人收拾残局,看了安氏一眼,却也没有立刻做决定,叫了文岄和董余过来,“今日此处的事情,只有咱们这些人知道。为了上官家的名声,还是不要张扬的好。我上官家为祭奠怀思公子早夭的女儿,全族在寺中做法事。而今日重华寺大火,云侧妃和怀思公子住着的院子正是火源所在,他们就不幸丧生了。你们只记得这句话就好,也要叫寺里的僧人把紧口风。至于隽儿,自今日起也就是我和世子妃的儿子。”董余二人便应了是。 说着又对董余道,“今日这里大乱,重华寺百年古刹毁于一旦,善后的事情还要交给你处置。”又对文岄道,“我也要历练历练你。安氏藏在暗处的势力,此时精锐都在这重华山里头。蓉城里的那些明面上的人,我已叫伯平领军清扫,而山里的这些暗卫,就交给你去处置。”文岄点头道,“请问世子,可要抓活的?”怀慕想了想,冷声道,“这些人都是她的心腹,嘴紧得很。不必留活口了,杀了就是。”文岄一震,也只是短促应了是。怀慕瞧了安氏一眼,又道,“至于这几个人,既然明日,所有人都会以为他们已经死了,却也不忙处置,就带回王府,找个地方关起来就是。这件事情,也要你们两个人去料理。” 文岄和董余应了,便转身各自行事。怀慕正吐了口气,却见青罗疾步走上前来,“我和太妃才刚去瞧了母妃,太妃说是还有一口气,又立刻从怀里拿了一颗丸药出来喂了下去,说是能保片刻无虞。这会子,四舅父正抱着母妃,要往寺里去找慧恒师傅,既然太妃说有救,他自然能够救了母妃的性命回来。”怀慕点头,“那自然是好。”却见青罗脸上并不见欢愉神色,讶道,“怎么了?”青罗蹙眉道,“慧恒师傅,就是那个替二妹妹传讯的人,只是他在接应我们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受了伤。这会子莫说是我们,连去寻他的二妹妹,也已经不见了踪迹。” 怀慕一惊,“二妹妹孤身一身去寻他?”青罗低头道,“我是见妹妹对慧恒师傅十分关切,这才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原本是想要人带着她去的。只是据军士说,二妹妹冲出去的时候,一个人也不许跟着,就自己一个人去了。”怀慕蹙眉道,“到了眼下,居然又出了这样的岔子。还是先去问一问太妃罢,这里除了怀蓉,也只有太妃熟悉些,或者还能知道往哪里去寻。” 怀慕和青罗二人走到封太妃跟前,封氏一个人拄着个龙头拐站在那里,一边站着芸月,另一边秦氏虚扶着。青罗只说了眼前的境况,又道,“祖母受惊了。”封氏只是摇头道,“老婆子活了这么些年,也没有什么受惊的。只是你们母妃,倒是可怜。至于怀蓉丫头,”封氏叹道,“我见她可怜,也怜她伶俐,却也不想,蓉丫头竟然是这么个有主意的,也不必我再去为她操心了。这么些年,她的心思,我竟然也并不知道,只是可怜这孩子,终究是孽缘罢了。我原本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经过了这一回的事情,所有的人和事,我也看得清楚了。” 封氏叹了一口气,“若说这会子她在哪里,”封氏指了指前方的大雄宝殿,此时已经连飞檐翘角都不见,犹如天上降下的一团火。“以慧恒的性子,看见大殿起火,就算身上有伤,也是不会置之不理的。怀蓉那个傻丫头,想必也就在那里了。二奶奶,你就和婉妃一起去瞧瞧,带着王妃一起,务必救下她的性命。慕儿你还在这里站一站,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青罗见封氏支开自己和秦氏,心里也惦记着怀蓉的安全,瞧了怀慕一眼,也就带着秦氏急匆匆走了。封氏又瞧了芸月一眼道,“你也跟着去,王妃身边的丫头年纪小,这会子乱着也不知跑去了哪里。你还略懂些医术,或者帮得上些许忙。你不去跟着,我也放不下心。”芸月略微迟疑道,“四下里兵荒马乱的,独留太妃在这里,只怕——”封氏瞧了怀慕一眼,笑道,“傻孩子,世子在这里呢,谁还能把我怎么样不成?”顿了顿又道,“如今这西疆千里,只怕再没有什么所在,比世子的身边更安全了。”芸月也就一路追着青罗去了。 第二十章(11)水流不尽青山影 封氏瞧着怀慕半晌,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我终于也等到了今日。说起来,这世上的事情大抵都是如此,父子祖孙,一代一代传着,就是血脉至亲。如今看着你也大了,倒想起你小时候的模样儿来,在你母亲怀里,一双眼睛乌溜乌溜的,也不哭,只管盯着人瞧。如今看着你意气风发的样子,就和你父王当初一般无二。一眨眼,都这么些年过去了,你大了,你父王却也老了。” 封氏感慨,怀慕神色却十分平静,“这话是太妃说笑了,我怎么敢和父王比呢。怀慕此生,只想做自己认为该做,当做的事情,并不愿效仿什么人。”顿了顿又道,“太妃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情,我却都已经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曾经也有过生母疼惜,有过亲族倚仗,却终究成了无依无靠的人罢了。太妃,你是我的祖母,父王却是你的儿子,论起来,也是父王和你更亲些了。太妃想起我的时候,也不过是想起父王笑得时候罢了。只是太妃,我终究是我,从来都不曾是父王,我并不愿,也永远不会让自己成为父王。” 封氏语气略带着几分伤感,“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心里总是怨怪着你父王。说起来,这也怨不得你。那时候你父王还年轻,做事难免无法周全,也总是他负了你母亲和你姨母。别说是你,就连我瞧着,心里也总是难受。每每瞧着现在的王妃,和你父王闹成那样,我也想劝和,却也没有法子,只能瞧着他们彼此自苦,假作瞧不见罢了。如今王妃的命也不知保不保得住,也不知他们两个到了现在,有没有一丝后悔。这么多年相守,却都为了过去了的事情而为难,从没有好生做过一日的夫妻。夫妻情分如此,父子也是一般。说到底,你才是你父王最为心爱的那个儿子。你父王虽然对不住你,事到如今,你已经拥有了你想要的一切,你父亲的错,你就都忘了罢。趁着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就都放下,才是最好的结局。” 怀慕紧盯着封氏的眼睛道,“太妃以为还来得及?太妃错了,一切早就已经来不及了。那么多的血,还有我的母亲,她是再也回不来了。”怀慕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萧索意味,“太妃可曾见过,擎雨阁里,母亲留下的字句。每一字每一声,皆是杜鹃泣血。太妃,这一生,我是再也不会原谅父王的了。”怀慕垂下眼睛,神情渐渐变得模糊,在火光里渐渐瞧不清楚了,“太妃也只管放心,昔日怀慕立志为母亲和亲族洗雪冤屈,只想着要从父王手里,夺去他最在意的东西。如今,我已经做到了,父王曾经舍弃了母亲来换取的,现在都已经成了我的。至于其他,我并不愿再做什么,更不会为了心里的怨气而伤了父王的性命,做那不孝之人,太妃只管放心就是了。” 封氏笑了一笑,笑容却有几分的意味深长,“慕儿,到了今日,你还不知道你父王心里最要紧的是什么吗?你父王他过了这么多年才明白,而你直到了今日,却还不曾明白啊。你夺去的,其实从来就不是他最要紧的东西,他最要紧的,早就在多年前就亲手舍弃了。你想报复他,想叫他所受的痛苦,也从来不是他今日失去权势的痛苦。这么多年,你父王每一日,都在受着这样的苦。”封氏叹气道,“罢了,莫说是你,或者世上的人,从来都不明白里头的真相的。你还年轻,也没有遇上和你父王一样的选择。或者等到了那一日,你才知道他的苦。” 怀慕淡淡道,“太妃放心,我绝不会和父王一样的。”封氏点头道,“但愿真能如你所说罢了。你一年前娶了青罗,我也曾经想,或者你会因为疑忌,而和这一位世子妃永远陌路。虽说与你父亲当日的情景不同,却也有相通的地方。想必你的父亲,也是瞧着你要如何应对的。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却不想你竟然能搁下她的身世来历,对她真心相待。好在她也如你母亲对你父王一样,倾其所有回报。如此看来,你已经越过了这一道坎,想必比你父王,是有福气的多了。我赠了你们那一对龙凤佩,只愿你们,这一世都能好生相守。” 封氏神情忽然郑重起来,“慕儿,祖母和你说一句话,青罗这个孩子,不论是容貌还是心智,都实在是个好的,更难得的是,她一心里也只有你一个。说起来,起初我对她也是有些疑心的,究竟是南安王家里的人,与咱们是世代之仇。然而去年年下,我见她到我跟前,说是要去松城找你。那个时候我瞧着她的神情就知道,青罗就是你命里注定的妻子了。若是你母亲还活着,遇到一样的情景,想来也是会如此做的。上官家的儿媳,理应如此。日后不论有什么嫌隙疑惑,你也要明白这一点。” 怀慕不想封氏和自己说这样的话,半晌才点头道,“祖母的话,慕儿都记下了。”封氏笑了笑,“这么多年,也难得听你真心喊我一声儿祖母。好孩子,祖母也老了,儿女们的事情,也只有看着罢了。青罗这丫头,和你母亲姨母一样,都是好孩子,只盼着她不必一世伤心,就是老怀安慰了。”说着又瞧了方才青罗离去的方向,“至于你姨母,只有看她的造化了。你父王这一次,是要斩断一切,做个自在之人了。若是你姨母能活过来,或者又是半世的姻缘也未可知。” 怀慕低了头,慢慢道,“我能够为母亲和姨母做的事情,今日都已经做完。等这一切混乱都过去了,我就会还家族清誉。至于上一辈的事情,我并没有心思,也并没有立场去管,父亲和母妃心里是怎样,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怀慕顿了顿又道,“我手里能够抓住的,只有自己的缘分而已。既然不得不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不得不承担的使命和责任也已经卸下,往后,我只愿平安自在,守着自己不愿放手之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封氏闻言一笑,那笑容却像是有什么深意一般。封氏又深深望了怀慕一眼,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心里在做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封氏慢慢从左手上褪下一枚嵌八宝的扳指,放在掌心里,那宝光璀璨,平日里被颜色古旧的戒托和样式遮掩住了,此刻却在四周的光焰里显得分外华丽。封氏凝神望了这戒指半晌,才拉过怀慕的左手,郑重地给他戴上,缓缓道,“重华山中,有我上官家族最为机密的力量,世代守护着上官家的长眠之地,也是危急时刻的最后一柄匕首。从今日开始,我就把它传给你,希望从今以后你能够代替我,引领着这些人,守护西疆的土地和臣民。” 怀慕一怔,只觉得手上的戒指十分沉重,仔细端详起来,可知是陈年的旧物了。那花样装饰也有几分熟悉,似乎在家传的典籍和墓地中都曾经见过。怀慕讶道,“这想必是指挥太妃手下之人的信物吧?怀慕也曾经探知,这些人跟着太妃多年,护卫左右从来不曾稍离,却怎么今日要交托与我?” 封氏一笑道,“我?我一个老婆子,终年孤身在这深山里隐居,与世无争却需要这些人守着做什么?这些人,百年间都在这里,甚至可以说,他们才是这重华山里真正的主人,上官家的人,只是遥遥掌控着这些人罢了。就连我,也不过是因为宿命安排,在这里多停留了一些年份罢了。而你,将会成为我之后,这重华山里一段时间内的主人。重华山里的秘密有许多,都要你自己去寻索。即使你拿到了这一枚八宝戒指,你这一辈子也可能永远不能真正了解,也不能真正掌握这力量。而你一旦掌握了这些人,就是掌握了上官家最为有力的后盾。如此一来,你的王位也就能坐的更加安稳些了。”封氏的眼里带着郑重的神气,“我能够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至于安稳与否,就看你自己的了。” 第二十章(12)水流不尽青山影 (对不起大家,最近实在太忙乱了)怀慕抚了抚手上的戒指,正中一枚金蜜色的猫儿眼,出手温润。怀慕忽然抬头对封太妃道,“既然这些人,都是世代守护上官家的人,何以这一回的变乱,太妃始终都不曾叫这些人出手?我和青罗也曾经议论过,我们都不相信,太妃会在重华寺里,被大哥和安氏困住,唯一的理由,就是太妃有什么不能明言的因由。”怀慕顿了顿道,“就连父王这一次为什么束手待毙,我也觉得十分古怪。” 封氏闻言笑了起来,“孩子,你到底还是年轻啊。”怀慕只觉得这句话,似乎听谁对自己也说起过一般。怀慕心里还未回过神来,就听封氏冷了口气道,“一个王族百年间浮沉,期间的起起落落,是从来也不曾断绝的。而这些人,既然是王族掌握的最为隐秘的力量,自然不会轻易显露出来。只有在上官家最为危机的时候,他们才会遵从主人的召唤,成为最后关头的惊鸿一剑。至于寻常时候的那些纷纷扰扰,又何必惊扰这些世外之人呢?”怀慕沉思了一时,才慢慢道,“太妃的意思,是今日之事,不过是纷纷扰扰中的微尘罢了。” 封氏笑道,“你以为呢?”怀慕看着封氏的眼睛,忽然心里就雪亮了起来。在封氏的眼中,这些日子的风起云涌,在这位年长祖母的眼里,不过是她漫长一生当中,经历的寻常一件事情罢了。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儿,即使每一个都已经卷入了这一场纷争当中去,她也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封氏并不是无情的人,她的冷眼旁观,是因为她所要守护的,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整个家族的重量。而这个重量,从今日起就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怀慕忽然明白,这些日子的纷乱,甚至可能是封氏安排好的,对自己和怀思,青罗和葛氏的一场试炼。赢得了这场战争的自己,和青罗一起获得的绝不仅仅是显而易见荣耀和地位,还有沉重的责任和负担。而输了的人呢?怀慕心里并不知道,在封氏的眼里失败者该是怎么样的结局。这些人,是她棋局里博弈的一方,然而这些人也同时是和她骨血相连的孩子。如今看起来,太妃对自己和青罗亲切关怀不是假的,对怀思葛氏翎燕等人的漠视也不是假的。怀慕心想,或者封氏的儿孙之情,刻意地只倾注给胜利者,就是不想让自己的亲情和责任之间,存在着难以平衡的矛盾罢。 怀慕想了想,又道,“父王承袭了永靖王的王爵,也已经有许多年了。怎么太妃手里的权杖,倒越过了父王直接传给了我。”封氏神情一怔,半晌才道,“你这句话问的锐利,连我也不知如何回答你了。”封氏叹了一口气,思索了一时,才慢慢道,“你父王论起才华,与你是不相上下的。然而从你母亲的事情过去之后,你父王就像是一个从里头朽烂了的果子,瞧着光鲜漂亮,然而却是没有心的。他被绝对的权力和绝对的掌控所迷惑了,却丢失了他自己最为珍惜和要紧的东西。你父王这半辈子,或者是一个优秀的王者,却并不是一个成功的人。” 封氏远远瞧了上官启离去的方向,对怀慕道,“慕儿,你看看你父亲如今,纵然他平日里驰骋疆场所向披靡,玩弄权术洞彻一切,然而他太容易被打倒,被击败了。他的生命里有过致命的错误,从那之后,他就是危险而不安的。有些地方,对他来说太过脆弱,看上去他心里并没有情的位置,然而正因为曾经舍弃了,所以今日,他其实是真正在意这些的。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思儿,甚至是蓉儿蕊儿,都是这样。他再也不敢轻易地舍弃自己身边的亲人,这原本没有什么不对,却太容易叫他乱了心智,矫枉过正,他渐渐变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起来。只是这一切,都被他藏在了伪装了许多年的虚伪下头,一般人都瞧不出来罢了。” 封氏的神情中带着怜悯,又有着一丝的冷酷意味。你瞧,今日你母妃的病,静丫头的死,还有你大哥和你的阴谋背叛,每一个,都叫他束手无策,甚至于神智混乱,不能理智地去判断。这样的一个王,纵然才华横溢,却是一个连自己的本心,都始终坚守不住的人。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能担负起守护的责任呢?”封氏又凝视着怀慕道,“所以这些年,我始终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交给他。我不得不成为他的眼睛,他的心,他的头脑,这样我才能守护住先王留给我的一切。我的儿子,你的父王所不能承担起来的一切,我希望你能够承担起来。” 怀慕只觉得封氏的话语里带来的压力,如同千钧巨石,缓缓地搁在了自己的身上心上,却无从躲避。怀慕忽然想起来什么,直视着封氏道,“事到如今,太妃交付于我之事,于公于私我也不能推脱。只是慕儿还有一句话要问祖母,若不明白得一个答案,怎么也不能释怀的。今日的事情,我心里明白,是祖母对我,也是对大哥的一场磨炼。然而昔年父王年轻的时候,祖母也一样是家族最高的领袖,是西疆的守护之人。那个时候我母亲家族的事情,是不是也是祖母,对父王的试炼呢?而我的母亲,就成为祖母试炼当中的牺牲品,就像是今日的安氏一般。” 怀慕语气中,有着一股子分明的锐意,封氏听的明白,几乎有些退缩了,连脸色也略微白了一白。半晌,封氏才缓缓道,“我知道你问这话的意思,你母亲的事情,对你也是难以磨灭的。当年的事情,我的确知晓得晚了一些。说起来,那时候我与今日的我也不相同,那时还是新寡之人,满心里都是对先王的缅怀,哪里有心思去想着别的?看见你父王和你母亲夫妻和睦恩爱,也没有想到有其他,只觉得心里安慰,也不必再去给你父王操心了。然而变故陡生,等我知道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你也该知道,二十余岁正是有主意的时候,那时你父王和你今日一样,所做的一切,也从来都不会告诉自己的母亲的。那时候,你父王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在自己的世界里,你的母亲,也自有她以为的人间。其实我们都错了,我们活着的,原本就是同一个人间,彼此的命运相连相引,谁又能挣脱得开呢?” 怀慕闻言也沉默了半晌,俯身一礼道,“祖母的话,慕儿都记住了。”说着便要转身离去,却又被封氏叫住道,“孩子,从今日开始,对你的父亲,也就宽恕了罢。我知道如你所说的,这原谅十分艰难,然而心里的结不解开,你或者也会和你父亲一样,终身都觉得不幸。”怀慕低头不说话,又听封氏叹了一口气道,“你的父亲,也终究是个可怜人罢了。他的身边拥有的东西,也全都已经失去了。你是他的儿子,既然昔日的恩怨都了结了,就算不能原谅,从此以后也就放过他罢。”怀慕仍旧不说话儿,半晌又行了一礼,自己便离去了。 青罗寻到怀蓉的地方,是在正殿烧焦了的废墟外头。怀蓉一身烟熏火燎的气息,头发散乱,脸上也蒙着烟灰,只有一双眼睛清亮如昔,带着几分冷漠清醒如冰雪一样的神情。然而那熟悉的神情里头,似乎又有着几分不知所措的慌乱。怀蓉原本是半跪坐在地上的,看见青罗和芸月一行人寻到了这里,忙忙地起了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一路越过掉落下来的还带着火星儿的木材砖瓦跑了过来。到了青罗跟前,拉住她的手,语气里几乎带了哭音了,“二嫂嫂,你救救他罢。” 青罗一惊,只见怀蓉方才跪着的地方,还躺着一个人,穿着寺里僧人的衣服,多半已经破损,还带着大片的血迹。青罗忙走过去,瞧了一眼便问怀蓉道,“慧恒师傅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被烧伤了不成?”又瞧着那被血濡湿的衣裳,不由得皱紧了眉,“瞧着这情形,很是不大好呢,脸也白的这样。”怀蓉闭了闭眼睛,声音里有些自责的意思,“这些日子,他也做了许多本不愿做的事情,眼见这大雄宝殿烧了起来,怎么会不赶着过来呢?只怕在他心里,总觉得这是他的错,要用自己的死来赎罪也未可知。说到底,总是我害了她。” 第二十章(13)水流不尽青山影 在这一场大火惊动世人之前,这里仍旧这么安静。混战已经结束,寺里倒像是空了,没有战争,也没有寻常的香客僧侣,祝祷佛号,一切红尘中的纷扰,都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一般。这里只有还未曾熄灭的火,和杨花如雪中,静默相对的人。前尘往事不可追,等这一夜或者能够照彻青史的光焰熄灭,又将是一个新的黎明。 四月初一,蓉城中张灯结彩,将要举行盛大的仪式。上一任的王还没有去世而成为新王的,上官家族的历史上,这还是第一次。老王爷上官启,自称老迈多病,不能胜任政事。又道自己德行不足,天火烧了重华寺大雄宝殿,正是触怒上苍得到了惩戒。再加上长子上官怀思在西北战场重伤不治,月前辞世,伤心不已,无暇他顾,故而决定辞去王位,和老太妃一起退居重华寺,将王位和山下的万丈软红都留给了自己嫡出的儿子上官怀慕。 怀思本系庶出,年初在西北战场受了重伤,回到蓉城养伤本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也就自然不疑有他。何况上官怀慕本就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其声名之盛,西疆早是人人仰慕。这一次又在和西北昌平王的战争中大获全胜,缔结了太平永久的盟约,更是万姓臣服。上官怀慕继任为永靖王,成了西南诸郡之主,而他的妻子,嫁过来不足一年的涵宁公主苏青罗,也将要成为正式的永靖王妃。除此之外更有一桩喜事,新王和新王妃已经在年初诞下麟儿,取名为上官隽,虽然还没有被立为世子,却也是王族有后,很该普天同庆。 上官家才华卓越的世子成了新的王者,这似乎是众望所归,水到渠成的事情,所有臣民都为之庆贺,却没有人记得,在飞花烂漫的三月里,蓉城锦绣湖边和重华山上,曾经浸染过多少鲜血。重华山上的一场大火,上官怀思的英年早逝,成了上一任王者退位的理由。新的王者在即位之前,就下令重修宝刹,并许诺在七月盂兰法会的时候,亲自前往在重华寺中举办盛大的法事,超度这一年里在战场和天灾里逝去的英灵,也包括自己的兄长。在传说之中,在重华山顶那一潭被称为天之眼的净湖水中,能够洗净过往的一切罪孽。 和西疆的多数盛会一样,庆典被安排在黄昏的时候,之后将连着彻夜的狂欢。三日夜金吾不禁,万民同乐,这都是王者登基素来就有的规矩了。不过与曾经的所有庆典不同,这一次王者的冠冕,将由他的父亲,亲手给他戴上。而新王妃头上象征地位的十六树凤凰钗,也将要由祖母辈的封太妃,在众人面前亲手给她一一簪上。这王位除了是天命所授,也是君父之恩。这交映了前尘后世的日月同辉,将会永远被书写在西疆乃至天下青史之中,浓墨重彩。 还有一样更加紧要的前所未有的仪式,新的王和王妃,将会由座下德高望重的一位文臣,战功卓著的一位武将,蓉城中一位有名望的老者和生辰吉祥的一个孩子,分别敬上四山四川的四杯酒和四杯水饮下。四杯酒中,分别放入了东重华山、西苍华山、北定云岭和南嵯峨双峰的泥土。四杯水,则是东明川之水,西玉川之水,北桃源川的溪水和南水云泽的湖水。王者饮下四杯酒,而王妃则饮下四杯水,阴阳相佐,一起守护山川天地。君王是受命于天地山河,同时也是受命于臣民百姓,这新的仪式里隐藏的,也就是这意思。这样的喻意,在消息刚刚流传出去的时候,就征服了所有臣民的心,这将会是一个新的时代。 午后的蓉城,所有人都沉浸在即将到来的狂欢之中。而锦绣湖,正是这狂欢与繁华的中心。四月初午后的辉光落在湖水上,波光粼粼的,几乎带着几分初夏的暖意了。匀红屿等诸多花岛上的繁花几乎都已经落尽了,顺着湖水的波澜,却能瞧见落红星星点点地飘过来,又随着波澜浮沉,不知到了何方。东西湖面之间星罗棋布的岛群簇拥着浮光和沉璧双岛,如繁星拱卫着日月。岛上的青碧之色已趋浓翠,映在湖面上,连湖水也是沉静的碧色。与怀慕大婚时候一样,浮光岛上的朝晖台,正是举行大典的所在,此刻正紧锣密鼓地布置着,远远就觉得热闹非凡。 距浮光岛不远的众多岛屿之间有一处小岛,古木参天,浓荫匝地,簇拥着小小一座浅黄色的竹楼。竹楼前没有旁的景致,只有小小一方草地,开着细碎的野花,各色点缀在鹅黄浅碧中,分外好看。整个竹楼的门窗都被雪白的轻纱笼着,绣着几枝水墨的折枝花卉,瞧不清里面的情形。整个岛屿分外安静,分明离繁华的中心那样近,却似乎毫不关己的样子,自顾自地清净疏远。忽然竹楼上的一面轻纱被揭开,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容来,带着几分病弱的苍白,神情平静,瞧不出悲喜来。女子的手搁在窗沿上,瘦骨伶仃的,忽然像是畏寒一样地动了动,腕上笼着的一只银镯子忽然就松脱了,掉在了窗下的飞燕草花丛里,却并没有声息。 楼上的女子并不为所动,只瞧了一眼也就罢了,也并没有想着要去检拾。忽然不远处的树丛里又走出来一个盛装的女子,一身纁色的衣裳,用玄色束着,宽广的云袖也用玄色勾着一道流云纹。裙裾极长,拖曳在身后,上头纷纷繁繁地用金银线和孔雀翎绣着凤凰和牡丹的图案,精致艳丽,像披在身后的是一道霞光。那女子穿过开满野花的芳草地,走到飞燕草花丛边,俯身捡起那一只银镯子。最是普通的一只,素面上没有什么装饰,年岁也久了,连银子的颜色都早已经黯淡了下去,被那女子周身端庄高贵的装束映衬着,显得愈发寒素。 盛装的女子举着镯子抬起头,瞧着楼上的那个人,正默默地瞧着自己,便莞尔一笑唤道,“侍书。”楼上的女子似乎笑了笑,嘴唇嗫嚅几次,似乎是唤了一声姑娘,却只是低头瞧着,再不说别的话。那抬头仰视的女子也默然一时,又笑了一笑,将镯子笼在袖子里,转身上了竹楼。 竹楼里也是清简,也是一色的雪白幔帐,绣着水墨的折纸花。青罗一路走进去的时候,只觉得竹楼的台阶发出吱呀的声响,倒像是更安静了似的。这里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与外界的一切都毫不相关,日升月落,自顾自地生活。水墨折枝的花朵永远半开半合,永远也不会凋落。淡黄色的竹和白纱的幔帐,一色的素淡。青罗一身的礼服,与这里的清净简单似乎十分不相符,一路从楼梯的顶端,几乎拖曳到了底下。青罗不自禁地把脚步放的轻了,生怕惊动了这一片宁静一样。 青罗走到楼梯尽头的时候,只见侍书仍旧坐在窗前。逆着光,只隐约看得见一个剪影,瘦削如纸,然而笼着那一层薄光,却又显得分外的宁静。青罗只觉得,眼前的侍书就像是画在白色幔帐上的折枝花卉,水墨湮染的一般,清素到了极处,却也自有一段风华。听见青罗的脚步声,侍书却也没有回转过身来,仍旧附身望着楼下的飞燕草花,忽然一阵风过,四围的幔帐卷了起来,裹住侍书的身影,倒更像是虚无了。青罗在门前驻足了一时,才开口道,“侍书,你的镯子落在了下头。” 侍书这才回过头来,瞧着青罗手上擎着的银镯,微微笑了一笑,那笑容也是宁静到几乎虚无的样子。“姑娘如今穿金戴玉的,可还记得这个镯子。还是我们小的时候,姑娘亲自给我戴上的呢。”青罗低头瞧了瞧自己纁色锦缎下的手腕,笼着五连环的赤金镯子,镶着细碎的红宝石,嵌成缠枝莲花的样子。分明是华美的,在这里却显得突兀,几乎是有些俗气了。 第二十章(14)水流不尽青山影 青罗又仔细打量着手里的银镯子,陈旧黯淡的颜色,自己如何会不记得呢?这原本是自己得的第一个镯子,用小时候戴着的一个项圈儿化成的。那时候第一次戴上,笼在自己小小的纤细手腕上,只觉得十分好看。小时候宝贝极了,日日都带着,昼夜都不曾离身的。只是后来年岁渐渐大起来,身边或金或玉的首饰也渐渐多了起来,这寻常银的自然也不放在眼里,就随手赏给了侍书。往日也觉得常见她带着,总以为是她也惯了的缘故,今日想起来,却似乎有几分的心酸了。想来这也是她戴着的第一个镯子,虽然以后也见过许多别的,自己也曾送过些别的好的,在侍书的心里,却像是都比不上这最初的一个似的。 在这一点上,自己倒是不如侍书了。在侍书的心里,是一旦坚持了什么,就再也不会舍弃的。譬如这枚镯子,譬如自己,譬如澎涞。而今日,自己亲眼瞧着这一只自己和她都自幼随身的镯子掉落下来,也不知是不是什么预兆。青罗走上前去,把手中的镯子又给侍书戴上。侍书望着镯子下头空空的手腕,半晌才淡淡道,“纵然是又戴上了这个镯子,我也不再是以前的侍书了。姑娘,所谓物是人非,姑娘不再是往日的姑娘,我也不再是往日的侍书了。这世上,已经早就没有一个侍书了,那个跟着姑娘嫁到蓉城的侍书,已经在松城的时候死了。” 青罗点头道,“我已经和世上人说,侍书已经死了。以后如何去过,都瞧你自己的意思。你若是想要回到京城,或者我能送你回家,你或者能够过回原来的日子。纵然你不愿意回贾家去,也可以回去找苏衡哥哥,苏家也自然能有你的容身。你若是想要自由自在,不论去哪里,我也都随着你去。我会派人保护你。”青罗顿了顿又道,“如今蓉城的局面,已经都由我和二爷做主,若是你心里还是想要去澎涞先生身边,我也会给你一个体面的名分,叫你名正言顺地跟了他去的。侍书,我亏欠你许多,今日能有什么为你做的,我都会不遗余力。” 侍书听了青罗的话,眼中的笑意,却丝毫没有波澜,只是仍旧拨弄着手上的素面镯子。青罗正想再说些什么,侍书却忽然抬头道,“姑娘,天地之大,却再也没有我容身的地方了。说是自由自在,其实哪里又是干净的呢?人心本来就是脏的,在哪里也都是一样的罢了。若说回京城去,贾家的侍书,自然和姑娘一起死了。没有姑娘,我就算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苏家上下,又哪里会有一个侍书?我不过是个无亲无故的多余的人罢了。这个世上,与我有关联的,不过是姑娘你罢了。可是我却再也不想过从前那样的日子了。从去年跟着姑娘从京城来到此间,这一年来里头的所有事情,都叫我觉得心力交瘁。” 侍书顿了顿,似乎有几分的歉疚,“姑娘,我本来也想着永远伴着你的,只是你现在有了二爷,自然幸福美满,也不再需要我了。姑娘,你已经有了你的人生,一切都已经平稳顺遂了,而如今,我也想要有自己的人生了。”青罗点点头,“我明白,你虽然是跟着我嫁过来,我却也希望你能够过得高兴。只是可惜了,”青罗顿了顿,语气里有些伤感的样子,“也罢了。不管如何,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既然不愿意回到京城去,又是个什么样的打算呢?” 侍书想了想,慢慢道,“京城自然是不能去的,我这一生,只怕都不会再回到京城去了。其实我曾经也想过,外面的世界,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然而我又有些害怕,人心险恶,风谲云诡,不如不去也罢了。记得姑娘嫁过来的时候也曾经说过,想要离开二爷之后,就带着我去过自由自在地日子。可是姑娘,连你自己也都敌不过世事变化,又何况于我呢?” 侍书抬头环视四周道,“以前的侍书,总是愿意跟随着姑娘的。姑娘喜欢热闹,我也就过热热闹闹的日子。姑娘想要和亲远嫁,我也就跟着姑娘离家去国。姑娘想要自由自在地生活,我也就愿意跟着姑娘四处漂流。只是到了今日,我已经是一个死了一回的人,也没有心力,再去追随姑娘了。在我眼里,世上的一切繁华锦绣,倒是都不如这这一个小岛,倒是远离红尘之外的干净地方。若是能够找到一个这样清净远人的地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倒也是难得的了。” 青罗点头道,“这是倒是好的,僻处湖心,也没有什么人来搅扰,倒真是世外桃源一样的所在了。若是你愿意,就住在这里,离我也近些,我也方便照应着。你放心,我自然不会叫人扰了你的清净的。”侍书却摇头道,“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思,总还是舍不得这么多年的情分。我心里也是舍不得姑娘的,只是不管如何不舍,终究也还是要舍得的。若是不离开姑娘和这个园子,我永远也不能真正忘记过去的身份。姑娘,你就放了我去罢。我会去找一个和这里一样清净的地方,远离世上的尘嚣,不再去过问任何红尘之事。或者此后再也没有相见的日子,或者有缘还能与姑娘再见,我都会在姑娘瞧不见的地方,为你祈福的。” 青罗低头道,“你若真是下定了决心,我也没有别的法子。我原本也已经想好,不论你想要如何,我都由着你,也早就已经知道,你会离开我再也不回来。只是我心里总是舍不得你,我总是盼望着,你能够愿意留在我身边。我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有你陪伴着我,往年还不觉得,如今离了家,更觉得只有你,才是我的亲人。你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侍书看着青罗,眼神中颇有几分的不舍,脸上浮起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轻声道,“姑娘,你的性子最是刚强不过的,不论在什么样的逆境里,姑娘都能够应对自如。何况如今,姑娘你的身边又有了至亲之人。姑娘,你已经有了你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日后不论你还想要什么,也都能得到的。而我,也只想要一个平静。姑娘若是念着自小在一处的情分,就给我最想要的东西罢。我现在最想要的,唯一想要的,只有这么一个愿望而已了。” 青罗凝视着侍书半晌,终究点了点头。侍书笑起来,那虚无的笑容里有了几分的暖意,“姑娘这一身的打扮,今晚上便是做王妃的好日子了罢?”青罗闻言也笑着点了点头,瞧了瞧身上的华裳道,“说是富贵尊荣,其实也是捆绑在身上的枷锁啊。我和二爷争了这么些日子,连生死都经过了,才终于有了这么一天。却也不知道,对我们自己而言,这是幸还是不幸了。” 侍书平静道,“不论是幸或不幸,这都是姑娘自己选择的道路。我记得姑娘曾经与我说过,只要是自己选择的,不论是怎样不舍,都要义无反顾的走下去。”青罗望着侍书,一笑道,“这道理,你也已经明白了。”侍书也笑了笑,“姑娘,你还记得你和苏世子一起走了山路,我和翠墨独自走了水路的时候?那时候我决心要假冒姑娘,纵然心里有许多畏惧,许多不安甚至是不解。那时候每一个日子,甚至于是每一个时辰,我都是提心吊胆地过着。然而我既然决心做了这件事,就绝不会后悔,也绝不会退缩。这是姑娘这么些年来教会我的,不论成败,一如既往。当日的我是如此,今日的我,也是一样的。” 侍书顿了顿,又道,“只是也就是那些日子,给我心里留下了深切的恐惧。或者从哪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追随着姑娘,是多么危险而辛苦的一件事。姑娘,你是从小受过大家子教养的,我却不同。只觉得每日都在火上烤一般。”青罗叹了一口气,也点头道,“其实于你是如此,于我,又何尝不是这样煎熬?我知道,当日叫你们跟着我一起来受苦,原是我对你们不住。你们原本只是深闺里无忧无虑之人,到底是因为我不得安生。早知道如此,就应该叫你们留在京城。当日是我太过自私,没能考虑到你们的将来。” 第二十章(15)水流不尽青山影 侍书却摇头道,“姑娘,我今日要离开你,并不是为着这个。我们都和姑娘情同姐妹,自然愿意为姑娘吃些苦,也不忍姑娘一个人辛苦劳累。我和侍书以往的世界,除了依傍跟随姑娘,还能如何呢?本都是何况姑娘当日也曾经问过我们的意思,是我们执意要跟着姑娘的。只是话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人,有这么一颗心罢了。姑娘的心有了着落,我也有了自己的际遇,不论是荆棘也好,深渊也罢,也就都不能回头了。姑娘你也瞧见了,这世上的事,原本由不得自己妄想两全。既然如此,那么从今以后的路,我和姑娘,想必也就无法同途了。” 青罗沉默了一时,微微一笑道,“是啊,人心之变,向来都由不得自己。今日的你是如此,昔日的我又何尝不是?明知道是不应该的,却又总是止不住自己的心。”青罗抚了抚侍书的肩,“不过总有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遇到对的那一个的人的。”侍书也笑了起来,却只是道,“姑娘瞧着罢,或者有一日,翠墨也会和我一样,离开姑娘的身边。只是那个时候,姑娘有了自己的夫君,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也就无需我们再陪伴身边了。” 话到此处,似乎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青罗仔细端详着面前女子的脸,只觉得熟悉之极,从幼时相伴到今日,每一日都是一起相伴过来。只是今时今日再看,眉眼还是那个模样,却多了些深邃的神情,一眼看过去像是平静如水,仔细瞧去,却又有着几分忧思,又有着几分决然神情。再望下去,却又像是超脱了一切的淡泊了。侍书见青罗瞧着自己,也不说话,忽然起身给青罗理了理身上的衣裳,一举手一投足间,动作极慢,像是手里握着千钧重的东西。慢慢地捋平了所有细微的褶皱,便又笑了一笑,也只是静静凝望着青罗。 青罗心里明白,自己与侍书的缘分,也就到这里了。若是有缘再见,眼前这个人也会是另一个了。青罗取下手上笼着的连环镯,取下了一枚,仔细给侍书戴上,就和那一只素面的银镯子在一起。青罗抬起头最后忘了侍书一眼,便转身离去了。脚步极轻,像是比来的时候,还要无声无息,就这样消失在了幔帐外头。竹楼里顷刻间只剩下侍书一个人,连呼吸声都听得见,白色的帷幔仍旧微微舞动,帘子上的折纸花盈盈而动,像是要开放似的。 侍书坐在窗前,看见青罗从草地中间走过,长长的裙裾如流云,使得这一片芳草都失了颜色。侍书看见青罗的背影,身形笔直,似乎蕴蓄着无穷的傲气和尊贵,像是世上的一切都会臣服在她的脚下,所有人所有事都不可能阻挡她前进的脚步。侍书微微笑了起来,自己的姑娘,从来都是这样骄傲而强大的,又在艰难里愈发地强大起来。她挣脱了束缚自己的所有枷锁,终于成为天地间,骄傲的一飞九天的凤凰。侍书心里头明白如镜,她几乎看得见,这样的青罗在将来,将会越来越光芒四射,甚至于会拥有只收翻覆天下的力量。而这样的青罗,是再不需要自己为她做什么了,也再不是自己能够追随得了的了,就算勉强跟随,也只会遍体鳞伤。侍书眼见着青罗走向自己的辉煌去了,而她自己,将要慢慢地走向属于自己的平静和平凡中去。这原本是属于青罗和自己的不同宿命,逆流而行,终不会有好结局。 青罗登上来时的小舟,摇橹的是九儿,见青罗一言不发地出来,也就默不作声地往回撑,并不曾问,这位立时就要成为整个西疆最尊贵王妃的女人,此时此刻,何以会出现在这个寂静无声的小岛上。小舟轻快,片刻便驶入了锦绣湖的烟波中。方才踏足的世外桃源,此刻就如白银盘里的一点青螺,颜色好看,却只是微渺的存在而已。青罗用力地反手抓住晚上的金镯,质地紧密,摸得到精巧的花纹缠绕,还有红宝石更为坚硬的质地。这才是此刻的自己拥有的,和可以拥有的东西。而往日的回忆,就如同侍书手上的那只素面银镯,不论当日的自己如何珍爱,终究会有不能再拥有的一日。就算自己始终不能忘怀,也不能再戴在手上,只能搁在心里。 小舟又经过了一座岛屿,比侍书暂住养伤的那一处略大些,此时也是浓翠遮蔽,却在碧绿之中,隐约瞧得见一痕洁白,如同最明亮的初雪。青罗凝神细看,瞧得见那洁白之后,也和方才自己所到之处一样,修筑着小小一座房舍,像是被上天不小心遗落在此间一样。青罗也是这几日才见到了这里住着的人,被她眼眸中的风华震慑,却无从探知她背后的故事。那个隐居于此十几年的女人,像是一个极具诱惑迷,叫人忍不住想要去追寻谜底,却又始终云遮雾绕。从她的眼睛里,青罗只依稀觉得,这个女子看过了所有离合悲欢,却始终不曾真正踏足。她才是这世上的冷眼旁观者,等到了别人的故事都已经结束的时候,她才在红尘之外,露出莫测的一个笑容来。 青罗从没有见过过世的先王妃,或者是上官启的授意,整个王府里,连柳芳宜的一副画像也没有。虽然如今的柳芳和是她的亲妹妹,有的时候也会显露出一样的决然和惊艳来,而更多的时候,姐妹二人彼此却是不相似的。而青罗在启怀堂第一次看见瑛寒的时候,仅仅是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就叫她觉得,这就是昔日柳芳宜的模样。如果她活到今日,必然也是如此的风华。然而她终究又不是她。瑛寒只是在前尘往事的结局里静静出现,作为过去的见证之人。她从红尘外走进来,却仍旧不是红尘中人,她站在这王府里,却并不在任何人的身边。 瑛寒是在上官启决定退位的前一夜,才出现在王府里的。那几日里,柳芳和伤重垂危,上官启闭门不出,一切事情都由着外头的上官怀慕做主,任何人都不见,而她忽然就出现在启怀堂外。启怀堂服侍的都是多年的老人,看见瑛寒的形容,虽不至于错认为先王妃复生,却也都不敢阻拦。而瑛寒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她打开了启怀堂的大门,她还带出来一道谕令,便是上官启传王位给怀慕的决定。这道命令一石激起千层浪,而亲口说出这句话的瑛寒,却又消失不见了。而青罗知道,其实她并没有离开,她只是去了和韵堂,去了柳芳和的身边。 瑛寒并不是上官启的妻妾,甚至于也不像是怀蕊的亲身母亲,她始终是神秘的。青罗从她推开启怀堂的大门而出,面对着等待的众人时,不经意望向怀蓉的那一眼,就能够看得出,她心里对于怀蕊的心意,绝不会少于郑婷华对于怀蓉。如果不是如此,以她这样的容颜气韵,当日又怎么会舍下能够拥有的一切,孤身隐居在一个小岛上,消失十几年?她也不过是一个寻常母亲,想要给女儿一个平稳将来而已。然而隔了十几年的光阴再重逢,她却只是看了那么一眼。而分明怀念着母亲多年的怀蕊,却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人群里,神情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像是在看一个于己无关的谜。青罗是明白怀蕊的心的,或者也有几分明白瑛寒,只是在这两个人相遇的这一刻,她却什么都不能说。所谓缘分,原本就是要相关的人,自己去理清楚的。 小舟驶回到沉璧岛,怀慕已经在弄月听弦馆等着青罗。晚间的典礼,他们将要从夕阴堂外的夕月亭,携手经过虹霓悠渡,走向万众瞩目的朝晖台。一夜的宴饮狂欢之后,他们将和自己的臣民一起,在朝晖台迎来最璀璨的一轮朝阳。沉璧岛一带风光,本就以清新雅致见长,此时隐匿在繁华背后,依旧是独守着静谧。除了青罗和怀慕,连自家亲眷如太妃和诸位郡主小姐也都不在此间。而跟随着的从人,也都在夕阴堂外伺候。此时此刻,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再没有什么人可以打扰。 第二十章(16)水流不尽青山影 已近黄昏,微澜的湖面上,渐渐闪烁起点点的金色来。怀慕望着盛装的青罗,乘了一夜扁舟,划过金灿灿的水面,微笑着像自己驶来。那样隆重的装束,他只在新婚的那一夜曾经见过。或者在更早之前罢,在落阳峡的初见,他也曾经看见过这样明艳到极致的青罗。广袖云鬓,嫣然无方。只是比之初见时的决然和高贵,比之新婚时的苍白和迷惘,如今的青罗,渐渐流露出从容和满足的神情来。怀慕只觉得心里高兴,不过短短一年光景,他是何等样庆幸,彼此能够有今日。他愿意和眼前这个人,一起拥有这山河万里,也愿意和眼前这个人,分享自己的人生直到尽头。 怀慕却不知道,此时像自己靠近的青罗,心里又是另一种感慨。她想起了去年的中秋,自己就是一个人在这里等待着他的到来。倚栏四顾,心意切切。而怀慕就是一个人撑了一叶小舟,披带着一襟的月光,来到了自己身边。那是自己往后人生的转折,若不是有那一日他的到来,今日自己穿着这样沉重的冠冕礼服去往他的身边,也不会是这样的心甘情愿。青罗心里明白,即使这盛装是枷锁,此刻自己走向怀慕,依旧和那一日他像自己走来的时候一样,会穿越日月朝夕,升腾向只属于彼此的自由世界。怀慕是那个会让自己自由的人,因为是他让自己明白,所谓自由,未必是挣开自己不得不承担的东西,而是在这样的承担里,追寻更为广阔的天地。 小舟靠岸的时候,青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起裙裾就要往上走。却忽然听见前面开得极盛的一树紫藤花后,忽然传出了一曲琴声。弹的曲调再熟悉不过,尽管没有长歌应和,却也能听得出,是那一夜中秋,怀慕所弹奏过的那一支,自古分功定,唯应缺又盈。一宵当皎洁,四海尽澄清。静觉风微起,寒过雪乍倾。孤高稀此遇,吟赏倍牵情。此时虽没有夜月,然而听见这一曲,便知道怀慕心里,也是念起了当时往事,青罗心里只觉得更是温柔一片。 彼时的自己,或者就是听了这一曲,才更明了了怀慕心里所想。只是自己当日所求,笙歌莫占清光尽,留与溪翁一钓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过了今日,只怕从此清光潋滟,再难付于山野渔樵。尽管他曾经许诺过自己,等所有的事情都安定了,就带着自己去追寻欸乃一声山水绿的惬意。自己却是清楚,那不过是怀慕许给自己,也是许给他自己的梦罢了。有些东西,一旦选择了,就很难再放弃。譬如自己此时带着的金镯子,不论多么沉重,也都不能褪下。自己所能够做的,只有抓住眼前的满足。 青罗在弃舟登岸的刹那,最后回望了一眼侍书所在的方向。如若可能,她希望侍书能够陪在自己身边,见证自己这一刻的幸福和满足。然而侍书不愿,自己也就不能去勉强。即使是一年前从一个地方来到这里,最后也都会有不一样的人生,或者静寂地慢慢走完,或者如烟火灿烂一瞬。自己愿意选择的,以前似乎总是后者,如今却也慢慢地趋近前者了。至于侍书,也会有她自己选择的路。 昼夜交替的时候,所有人期盼的那一刻终于到来。这一片土地两位新的主人并肩走来,从夕月亭穿过虹霓桥,最终走上朝晖台,在所有臣民面前,接过上天赐予的权杖和冠冕。青罗扶着怀慕的手,身边的人目不斜视,自己也是一样笔直地瞧着远方,只是他手上的力量和温度,都叫她觉得心安。这和新婚的时候走上嬿婉桥的时候不同,和曾经每一次并肩相依的时候也不同。这里头没有前一次的不安,也没有后一次的甜蜜,似乎是沉甸甸的,却又像是从容不迫,胸有成竹。 青罗心里明白,眼前的路,未必会比以前好走。就像自己当日辞别京城远来至此的时候一样,仍旧是前途未卜。然而与当日不同的是,今时今日的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人。青罗不得不承认,即使有侍书陪在身边,在大多数的时候,自己依旧是孤独的。这么多年,她一直需要的,都是一个能和自己并肩而立,心意相通的人。侍书虽然好,在这一点上,却终究是有些缺憾了。或者岁月和阅历慢慢地叫她成长为这样一个人,叫她能够愈来愈懂得自己,却也同时有更多的事情发生,叫她离自己愈来愈远。所幸到了又一次踏上新的征途的今天,她的身边,还有怀慕。 朝晖台上的乐曲换了新的一章,从青罗记忆里的凤凰和鸣,到了如今雍容端肃的大雅国乐。编钟和丝竹的乐声悠长,往无边无际的湖面上散去,沐浴了湖上每一个人的心灵。青罗记得新婚时候,湖上点起无数璀璨灯烛,然而近日的锦绣湖,虽然仍旧有无数臣民翘首而望,却只有一个朝晖台是明亮的,像是世上唯一的日月高悬。在这样的辉光之下,所有仰望的人,只能够臣服和敬畏,只有站在这辉光里的人,才是世间真正的主宰。他们是这暗夜里唯一的光明,是迎来明日朝阳的希望,是这个或者会改替时代的长夜里,最夺目的存在。 封太妃给青罗簪上十六树凤凰钗的时候,青罗只觉得发上沉甸甸的的重量,叫她不得不屏住呼吸,努力做出高贵挺拔的样子来。这十六树的金钗,嵌了雕琢玲珑的赤珊瑚和红宝石,每一面俱是光彩夺目,八对十六枝,各不相同却又浑然一体。这一副金钗从上官氏入主蓉城的时候开始,就是传家之物,在盛大的庆典上,王妃带着这象征尊荣和美丽的凤凰钗,贵气逼人,光彩满堂。 青罗在新婚的时候,曾在上官家的记载中读到过这一副钗,还见过图样,却从没有见过谁戴上过。似乎最近的一次出现,就是在上官启和柳芳宜的婚典上,据闻先王妃风华绝代,叫见者心折。记录上还注了一笔,怀慕被立为世子的仪式上,由于王妃身体欠安,也就并没有按着祖制,戴着这一副金钗出现。而在青罗的记忆里,不管是自己和怀慕的婚典,还是后来接见京城来求亲的使节澎涞,这一副金钗,就像是消失在了家族的荣耀故事背后。后来青罗才知道,这一副金钗,在柳芳宜去世之后,就一直被封太妃收在内库,既没有传给续弦的王妃,封氏自己也再没有佩戴过。 在这一副金钗里,曾经有过无数个传奇故事。譬如万众仰慕的婚礼,白首相扶的宁静,也有过杜鹃泣血的哀怨,刎颈赴死的悲壮。每一个佩戴过的人身上,都有过惊心动魄的往事,或者惊天动地,或者不为人知。而不论如何,那么多的人都死了,化成了史书里的尘烟一缕,这金钗却还在,仍旧沉甸甸的压在每一代人的身上,是尊荣,也是重担,它就像是另一种王者的冠冕。而这一副见证了上官家族,几乎所有女子的传奇的金钗,一直到了今日,才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 青罗也是此时此刻,才看见这传奇中的金钗,仍旧崭新华丽。怀蓉和怀芷各用锦盘捧着一半站在封氏身边,那些凤凰或飞舞或停驻,却有着一样的眼神,那些眼睛用奇特的金色金刚石雕琢而成,冷冷地睨视自己。而当那些凤凰都停在自己发上的时候,青罗忽然明白,戴上了这些的自己,也该有着一样的眼神。就好像封太妃一样,波澜不惊的高贵,温和从容的眼睛深处,就藏着这样的一抹冷意,穿透一切世情人心,俯视着脚下的一切。 在封太妃给自己戴上最后一枚金钗之后,青罗长长舒了一口气,偷偷望了身边的怀慕一眼。按照规矩,分封的藩王,可用九毓冕。青罗慌忙中的一眼,只看见垂坠的玉毓背后,怀慕的眼睛深幽,静静注视着面前,刚刚给他戴上望着冠冕的上官启,却看不出什么情绪来。这和片刻之前与自己携手走上朝晖台的怀慕不同,和一个时辰以前在弄月听弦馆给自己奏琴的怀慕更不同。 第二十章(17)水流不尽青山影 (最近更新不太稳定,请大家原谅,会尽量提早恢复正常更新~)青罗在这一刻才忽然明白,此后将要变化的人何止是自己,更是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或者不如说,自己刚刚意识到这改变,而他早就已经明白了这改变的必然。此刻他的眼睛那么像自己钗上的凤凰,像他冠冕上的腾龙,跃腾在九霄之上,俯瞰万物,甚至包括自己的父亲,曾经的王者。他是这个世界的征服者,此时此刻,世间万物都已经在他的脚下。青罗忽然觉得有些心惊,一直以来,自己都希望有一个能够懂得自己,跟得上自己脚步的人,而今时今日站在怀慕身边,她忽然觉得有些害怕。即使自己始终都在追随他,会不会有一日,即使他还能够明白自己,自己却再也跟不上他的脚步? 眼前的这个人,似乎走得比自己更快速,甚至更决然。 青罗和怀慕接过递上来的酒盅,也是一色的赤金铸就。自古以来,似乎只有这样的华丽颜色,才能够衬得起这满堂锦绣来。青罗的杯子里是四杯水,东明川之水,西玉川之水,北桃源川的溪水和南水云泽的湖水,一杯一杯逐一饮去,渐渐也能够品出其中的不同来。明川之水清甜,玉川之水清苦,桃源川水清香,水云泽水清冷。青罗心里忽然想,自己曾经听人说起过,所谓一方水土一方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今日饮过了此间的水,想必就是注定了一生牵系。 青罗抬眼的刹那,看见正在饮酒的怀慕,也对着自己露出一丝微笑。或者因为他饮的是酒,又或者是因为灯光照耀,更或者是夙愿得偿的欢喜,怀慕的脸上泛起微微的一丝红,连眼睛里的光彩,也比昔日更加明亮。那神情与刚才冷冷的凝睇不同,仍旧是自己熟悉的潇洒飞扬。青罗心里忽然就觉得松快了些,不论如何,他还在自己身边。即使以后他走的再快,也必须等一等自己,因为自己是他一起登上这王座的人,是和他一起喝下山川之水的人。不管这世上他在何处,她总会在他的身边。 青罗喝下最后一杯水的时候,就听见四下里雷鸣般的欢呼。身边的怀慕搁下手中的酒杯,伸手握住了青罗的手,微笑着一起向臣民致意。青罗忽然发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上官启和封氏,都已经离开了自己二人。辉光的正中心,只留下了自己和怀慕。传承的仪式已经结束,不管对于自己是不是这样,至少对于怀慕是如此。四下里的灯光在此时才点燃,如同一片星光之海,而自己和怀慕,就是所有星辰环绕的日月,是所有人瞩目的忠心。 她的一生当中,不知道还要经历几次这样的场景。或者等自己有了亲生的孩子,等自己的儿子成为世子,等自己的儿子迎来他的妻子的那一天,等自己的女儿出嫁的那一头,自己才会再一次出现在这里。只是那个时候,自己再不是众人瞩目的那一个。青罗带着温柔的心绪想着将来的那一日,更或者,等自己的孩子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自己和怀慕,真能够舍下一切,去潇洒湖山。青罗在这一刻,看见了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自己,一生之事,仿佛都在眼前了。只是往后的事情,谁又知道呢?或者带着命定的凤凰钗的自己,会有一段与所有人都不同的,新的传奇。 方才的端庄凝重已经过去,整个锦绣湖,渐渐热闹起来,整夜的狂欢开始,湖上岛上,俱是歌舞升平,欢声笑语。朝晖台上,也开始了例行的夜宴。这是新任的永靖王和王妃,第一次在这里设宴款待上下臣子和亲眷,济济一堂十分热闹。觥筹交错之间,所有人都在注目新的王者,似乎想要抓出什么破绽一般,却又像是要得到将来几十年宏图的信心。怀慕坐在众多臣子之间,言笑晏晏之中,又带着一丝与往日不同的尊严,叫人不敢侵犯。 怀蓉和怀蕊两位此时已经是长郡主,只是怀蓉这几日闭门不出,就只有怀蕊一个和如今的大长郡主上官亭一起,招待诸位小姐。上官亭不必多说,虽然性子爽快,却是经过大事的,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妥。难得的是怀蕊年纪虽小,谈吐气质倒也都不俗,如今身量也高了些,更是添了几分亭亭玉立的高贵风范。即使在众家贵族小姐之间,也颇显的不同些。 那些小姐多数也是听过这位名为尊贵的王妃嫡女,实则生母却是花街柳巷之人的三郡主的传言的。虽然并没有刻意为难,却也难免多少生了疑惑甚至是轻视的意思。而今日一见,却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只觉得这位三郡主如芝兰玉树一般,虽然有时言语略显锋芒,却真正是王族贵胄。尤其是一双眼睛清凌凌的,叫人几乎不敢直视过去,自然都收敛了轻视之心。那一边莺莺燕燕一堂,也十分热闹。 封太妃和上官启一样,在举行了大典之后,就退到了这繁花锦绣之外,将所有荣耀都留给了西疆新的主宰。青罗独自一人周旋于女客之间,也是从容得体。整个宴会到此时都还算顺利圆满,多数人对于这位新王妃,本就在往日的宴会上见过,今日不过是再一睹风采。那些没见过的,也只觉得这位天朝公主气质不凡,一时之间也抓不出什么错漏来,自然也没有什么旁的话可说的。 虽说是青罗主持着宴会,更有秦氏等人帮衬,虽然这会子人多事忙,一切有条不紊地按着规矩办,倒也不觉得慌乱。只是青罗独自坐在正中,总觉得有许多人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纵然口中说的话客气有礼,却总叫人觉得有什么压在心上,闷闷的叫人十分不爽快。青罗心知自己方才做了王妃,有人这样瞧着,一半是因为新奇,另一半,只怕也是存了些别样心思的,也只好打叠起精神应对,不卑不亢,温和中蕴蓄着几分锋芒,倒也从容自若。 酒过三巡,席上一个装饰颇为艳丽的夫人,忽然想起什么来,面带疑惑,对青罗笑道,“早就听说柳王妃做了太妃,身子却依旧不好,今日不能来也就罢了。只是往日都是云妃在主持,如今虽然是公主做了王妃,也该到此帮衬一二的,今日怎么只见婉妃帮衬着王妃打理诸事,倒不见云妃。” 众人不想此时有人提及安氏,闻言都是一怔,秦氏先就笑道,“夫人糊涂了,如今我们那里还敢当这样的称呼呢。王妃虽然年轻,却是凡是有主意的,哪里需要我们去帮衬?能不给王妃添乱,已经是我的福分了。说起来我也就是个劳碌命,手脚闲不住,给王妃做些个杂事罢了,哪里帮得上什么?至于云姐姐,”秦氏瞧了青罗一眼,却不再往下说。 怀慕立为新王之后,上官启退位,都称一声老王爷,而上官启身边诸人的称呼,也自然都有了些变化。柳氏本就是王妃,如今自然也是太妃了,只是封氏则仍旧尊称一声太妃,众人人也就以老王妃相称。至于秦氏,往日因为是侧妃被称为婉妃,如今也不好再这样称呼,就只叫一声婉夫人。其余姨娘如董氏郑氏等人,依旧按着姨娘称呼,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安氏的情形却有些不同。 怀思去世的消息是天下尽知的,等庆典一过过了七七,也就要举办隆重的丧仪,和他年幼夭亡的女儿上官静一起葬入重华山后山的墓地。葛氏是未亡人,自然在灵前哭寂不会道前头来的。与怀思相关的一切,都随着他的死尘埃落定。只有安氏却就像是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音讯。没有人见过她,不论是在热闹喜庆的锦绣湖边,还是在重华寺冷清的灵堂里,都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青罗见秦氏有些为难地瞧着自己,便笑道,“这王府里的事情,夫人有些也不甚清楚,世上的事情,本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说得准呢。往后还不知道有什么变数呢,夫人只要慢慢瞧着也就是了。今日这大好的日子,区区一人一事,夫人又何必挂怀呢?”那说话的本也是喝多了几杯酒一时糊涂了,见青罗这样说,虽然没有明白回应,话里的警告却不言自明,酒早就醒了一半,忙接过话道,“是呢,我也是多喝了一杯,问起这些不打紧的事情。今日是王爷和王妃的好日子,很不该说这些。只是还有一桩喜事不曾恭喜王妃,听说王妃已经有了小公子,怎么今儿也不抱出来,叫我们瞧上一瞧?也沾沾喜气。说起来王妃也不同常人,这刚刚出了月的人,竟然一点也瞧不出来是生了孩子的。” 第二十章(18)水流不尽青山影 上官隽出生的时候,原本正是王府大乱的时候,正月里出生的讯息,除了王府里的人只当,也并没有昭示天下。自腊月里去了西北,前些日子才又见了外人,说是早产了些日子,三月初就在西北生下了这孩子。府里经过一番整肃,口风也极紧,虽然外头的人觉得有些惊讶,却也说不出什么来。自然有人猜测,这上官隽并不是青罗和怀慕的孩子,而是死了的怀思的儿子。也有人对怀思盛年去世的事情有疑,说是青罗和怀慕自己不能有孩子,这才杀了怀思,夺了侄子当做自己的儿子。只是这些传言,到底也是捕风捉影并没有什么确凿证据。整个西疆都在为新王的即位欢欣鼓舞,就算听见了这些个流言,也只当做是好事者不怀好意罢了,并不曾动摇局面。 只是说到底,如今的上官隽已经将近三月,虽然双生之子又是难产病弱,比寻常婴儿个头小些,到底和新生儿不同,自然不能抱出来给人瞧。只怕满月宴的时候,也要推脱了不见人总要等到周岁以后,才好说话的。此时有人提出要见这孩子,说话的人本是为着才刚说了不该说的话,要来恭维两句,知道内情的人听了,心里也难免有些不安的意思。青罗顿了一顿,也只是笑道,“这孩子是早产,身子不好呢。过两日虽然就该办满月,想一想也就罢了。夫人想要见,往后还怕见不到?日子长着呢,也不用着急这一日半日的。” 那夫人也笑道,“听王妃这话,可见是疼这小公子的。要说这小公子也是有福气的人,何不趁着这大喜,就封做了世子,也好和父母双亲同喜。有王爷王妃的福气,还怕小世子不早早地好起来?”青罗心里叹了一口气,半开玩笑道,“夫人今儿个是不打算放过我了?尽说这些大事,我哪里说得清楚呢。这孩子还小呢,哪里论得上这些。就算以后要立个世子,也是王爷说了才好算数的。这孩子生的时候不好,身子也虚弱,太过重视,谁知道是不是要折了福寿去呢。就譬如正月里出生的长郡主静小姐,家里谁不是疼的什么一样,只是可惜了。我只愿隽儿平平安安,一生顺遂,至于别的事情,到了日子再议也不迟。” 到了此时,先时说话的那夫人似乎已经明白,自己描补的越多,只怕越要坏事,也就举起酒杯惊了青罗一杯,说了几句意思含糊的吉祥话儿,就想把方才的尴尬场景都揭过不提。青罗正松了一口气,叫人给那位说错了话的夫人添了几样新菜,又闻言软语安抚了几句,又准备叫人安排新的歌舞。 却又听一边有人笑道,“王妃疼这位小公子,瞧着叫人羡慕得很呢。说起这位小公子,自然是有福气的。只是咱们还没有听闻一句半句的消息,王妃就忽然间有了这么个儿子,真是喜出望外。喜事自然是喜事,只是常言道这无巧不成书,既然有了则样的巧宗儿,每日里也难免总有些闲言闲语飞到耳朵里头来,说是这位小公子并不是王妃的孩子。若不是咱们王爷身边早就搁下了什么人在屋里,瞒到如今才告诉王妃,就是过世的那一位公子留下的骨血了。” 青罗转眼去瞧那说话的人,是个三十余岁的富人,瞧着衣裳装扮,也是属下某个颇有地位的大臣的家眷。面容陌生,面容也不算十分刁钻刻薄,一双眼前瞧着自己却有几分挑衅味道,语气更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仔细听了,更掺杂着几分压抑着的不甘和怨毒。青罗心里顿时雪亮,安氏昔日也曾在外头结交许多臣子,虽然不能改易时局,却也颇成了些气候。此时怀思去世,安氏失踪,那些人失了倚仗却又不死心,自然有人要耐不住性子说话的。 青罗淡淡一笑道,“外头的流言每日都有,岂只在今日一遭?若说这流言,听过了,只当做耳旁风吹吹也就罢了,谁还真往心里去呢?若说是隽儿不是我的孩子,实在是好笑之极。我也实在不知道,那起子闲来无事爱说闲话的人,是怎么解释我为什么要留一个别人的孩子在身边。” 那说话的女子却笑道,“王妃年轻,还不知道流言的厉害。所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由不得人不信呢。有些流言,听的人起先不信,最后还当真就是如此。就算是捏造来的,知道的人多了,也就成了真,洗也洗不清了。王妃嫁过来的时间断,冷不丁就说有了孩子,觉得古怪也是常理。别说这小公子的身世,就连过世的大公子怀思的死,也有好些流言呢。王妃也别往心里头去,人心多疑也是常理,何况大公子死的仓促,云夫人也没有出来说明白,由不得人心里不起疑心呢。” 青罗笑道,“夫人这话,也是说的糊涂。只先说大公子,这之前伤重养病,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我也不曾听人觉得古怪。只怕是有心人又别的想头,才说了这些话来乱人心呢。若说云夫人没有说话,老王爷可是明白说了话的,难道不信两位王爷和,反而信别的人?至于隽儿,若真如那些人所说是大哥;留下的骨血,大哥又是被我和王爷害死的,我怎么还留着这隐患呢。”青罗直视那说话的女子笑道,“我的性子最是明白,若是别人与我为善,我自然竭尽所能相报。然而若是有人与我为敌,斩草除根,我也毫不手软的。大哥和我们是手足至亲,又怎么会害我?既然大哥不会害我们,我自然也不会去害他。至于这儿子,不论外人怎么说,也都是我的儿子。” 那女子没想到青罗说的这样直接,也被那语气威慑,也就讪讪一笑,不好再说别的什么。青罗见状,也温颜笑道,“夫人的心思,我也感同身受。如今虽然是王爷大喜的日子,究竟有大哥的丧事,叫人心里觉得沉甸甸的的。等过了七七,自然要好生给大哥办一办的。”说着又意味深长地慢慢道,“到时候莫说我们这些亲族,就是那些往日和大哥过从甚密的知交,也少不得要去送一送,也好不枉了你们昔日的情分,也不枉了你们这些日子惦记着不能安寝。” 那女子闻言心中惊惧,正要说什么话撇清,却见一个丫头走过来对青罗低声说了几句话。来的人是翠墨,神情郑重,青罗闻言也是一怔,连脸色也微微一变。平静之后又如前谈笑,先时与青罗针锋相对之人见无处插话,也就只好搁到一边,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也就离席了。青罗又坐了一时,瞧了瞧不远处坐着的怀慕,低头想了想便嘱咐翠墨几句,又对秦氏笑道,“我才刚多喝了几杯,实在是难受得紧,要去后头歇一歇,这里还有许多女客,夫人替我周全一二。”秦氏便笑道,“王妃只管去,这里自然有我们照应着。”青罗便又对众人告罪,匆匆离席往后头去。 那一边怀慕正和众人一起观赏歌舞,一眼瞧见青罗离席,心里觉得古怪,正要叫人跟上去瞧,却见翠墨走过来笑道,“王爷,王妃说是喝多了几杯酒,身子不爽快呢,要去后头歇一歇,请王爷不必担心,这里的事情要紧。”怀慕便释然一道,“她酒量原是不错的,怎么今儿个倒醉得这样快。既然多喝了几杯,那你也跟着去伺候,给你们王妃沏一杯茶喝。”翠墨笑着应了便也往后去了。 怀慕见翠墨走了,心里却仍旧有些不放心,正要叫人嘱咐几句,却见一边坐着的董余也起身离席,便一把扯住了笑道,“又抓到一个逃席的了,趁着这会子都在看前头歌舞,竟然从我这里溜走,也只有你会如此了。只是你是从来不饮酒的,怎么也想谎称是醉了,要去外头歇着不成?”董余苦笑道,“虽然没有喝酒,也实在是撑持不住。原本还觉得不打紧,只是这里实在是吵闹,我倒觉得有些头疼了。若再不早早离去,当真在席上昏了过去,更是有碍体面。” 怀慕见董余脸色苍白,也蹙眉道,“我瞧你这几日身子也着实不好,想必是前头这几个月跟着我四处奔波,十分劳顿。如今好容易全盘皆定,你这一颗心也就渐渐放了下来,只是这心里畅快了,身子反而倒不由自己使唤了。说来也是难为了你,虽然是将门出身,却是个文臣的性子,不比仲平。也罢了,你就去歇着。”又笑道,“你是比我有福气的,我也觉得身上乏力呢,却实在走不得。” 第二十章(19)水流不尽青山影 董余却肃容道,“王爷等了这么多年,等的不就是这么一日么?如今真到了这么一日,就该知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怎么倒感慨起来。就算心里有这样的感慨,也不该告诉别人的。如今你已经是王者,在臣子面前,是断断不能示弱的。”怀慕闻言,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起来,慢慢道,“你说的很是,是我言语轻狂了。”董余点头道,“王爷以后定要记得,即使在我和仲平跟前,王爷也和我们是君臣。”怀慕沉默一时,才笑道,“这话你早就说过,我明白。”又叹了一口气,“就算往日里还不明白,事情到了今日,也不得不明白了。” 董余点头正要离去,却见怀慕忽然一笑道,“只是伯平,你也忘了,虽然你我是君臣,却终究还是朋友。若不是这样,你就算真昏死在这席上,你也绝不会趁乱逃席,还敢从我跟前走过去的。”董余怔了怔,也慢慢笑起来。怀慕也笑道,“伯平,就为着这朋友之义,你还为我做一件事。王妃喝多了几杯往后头去了,这里外都是水路,她又不识水性,这会子也不知道乱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你既然要出去,就去替我瞧一瞧,给她安顿一个妥当去处歇着。” 董余一怔,便摇头道,“王妃的事情,我怎么好去管的?王爷若是不放心,尽可以叫丫头小子们去找,实在不该叫为臣子的去。”怀慕笑道,“你还是如此迂腐,咱们在西北什么都一起经过了,仲平早就一口一个嫂子地称呼,你还对她这样避嫌。快去罢,不然连你也不许出去。”董余见怀慕如此说,也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应承了,只是一定要带着怀慕随身的小厮九儿一起。怀慕知道这是避嫌的意思,董余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也就随了他去。既然董余应允了自己,也自然会照看青罗周全,怀慕也就放心,自己和众人说话不提。 却说青罗离席之后,径直绕过朝晖堂,只从一旁绿竹荫里的小径快步往后头走。竹林里未曾点着灯烛,青罗走得急了,也并没有带着灯笼,越往后头走去,便越觉得幽深晦暗。那些欢声笑语似乎就在身后,却又隔着一层云雾一样,叫自己觉得捉摸不定无法依靠。青罗只觉得一颗心扑扑乱跳,脸颊上也似乎烧了起来,或者当真是方才多喝了几杯,这会子渐渐觉得酒劲上来,头脑里也渐渐有些茫然的意思。翠墨方才来找自己的时候,自己分明还是清醒的,不过这么片刻,竟然就这样起来。青罗勉强定了定神,也不去管四周幽暗,只管往前头走,倒也略觉得好些。 不一时走出朝晖堂便的竹林,锦绣湖上的灯光照过来,也就明亮许多,一颗心也就定了些。青罗独自一人走上朝阳亭,沿着虹霓桥往夕月亭上望过去。浮光和沉璧两个岛屿之间,原本连着一座十七孔的玉桥,名为虹霓沟通日月,自初建的时候开始就连接着双岛,也是蓉城一景。直到去年青罗和怀慕的婚礼之后,或者是因为年岁太久,七月间一个雷雨夜里,竟忽然断折了。 上官启道如今战事未平,再建玉桥虚耗人力财力,且虹霓本为虚空,不如以竹桥替代,等日后海晏河清,再重修以现盛景。只是两岛之间水流颇疾,第一次修筑的竹桥八月间再一次断折,之后重新计算,这才有了如今的这一座虹霓桥。此桥虽然小巧,却凌波轻盈,犹如不为波澜所动,穿插于碧波亭台花木之间,倒也十分相衬,又成了宜园新的一景。 只是虹霓桥一再断折,本是不祥之兆,当日曾经传出些流言,说虹霓桥本来沟通日月,一再断折,只怕是上天不喜这位新世子妃的意思。直到后来这一座虹霓桥安稳修成之后,这流言才渐渐平息了下去。只是这话当日青罗并不得知,直到后来追查安氏手下之人的时候,才听说过当日这些流言,本是他们传出来要动摇自己的名誉。 青罗立在桥头,不由得想起上一次在此间,还是怀慕拥着自己,从断折的虹霓桥上飞跃而过,凌波踏水,以一己之力沟通分隔两地的日月。那时候自己,虽然并不知道这流言,却也害怕自己和怀慕就如日月永不相逢。而有了那一瞬,就算自己知道了那些流言,想必也不会觉得不安了。想来怀慕昔日如此,除了知道自己心里的不安,和对自由自在的向往,也是早就已经听闻了那些言语的。只是如今自己再到此间,虽然桥已经修好,本该是畅通无阻的,这一次站在两边的两个人,却犹如隔开了万丈深渊一般。再不能随意就踏过这看不见的鸿沟。她和对面的那个人,才真正是如日月一样,昼夜轮转交替,却永不相逢的。 虹霓桥并不长,尽管曲曲折折,却一眼就能望得到尽头的夕月亭。夕月亭尖尖的翘角,隐在一株开的极好的琼花背后,那花树攒聚着无数雪白花朵,在远远地灯火照耀之下,犹如月光皎洁。朝阳亭较夕月亭地势更高,其下虽然开着许多茂盛的芍药花,却并不会遮掩亭台轮廓。青罗站在朝阳亭里,也就只能瞧得见夕月亭那一角飞檐。青罗心里却知道,有人就在前头那个亭子里等着自己。许久都不曾相见的人,今夕重逢,也不知是如何光景。 青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原本是极轻的,在这热闹的夜里,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却好像惊动了对面的人。琼花后似乎有人也低低叹了一声,然而那声音飘渺,青罗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青罗本想走过去,也知道自己应该走过去,却像是定在了远处一样,一分一毫也动弹不得。那一声叹息像是什么咒术,叫她只能站在原地,却不敢往前一步。正僵在原地,却听得琼花背后,渐渐响起一缕笛声,曲声悠扬,却带着几分黯哑的悲凉。青罗听见那第一句,心里也泛起一点悲愁来。那是再熟悉不过的曲调,自己曾经在玉晖峡听过,那时节山花烂漫,分明是最好的光景,这笛声里一声一声的悲愁哀伤,已经都吹在了自己的心里。 今宵再见,那些开了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早就已经像是前世的记忆一般。青罗犹记得当日那一种花色奇异的杜鹃,浅碧色的花瓣上嫣红的几丝纹理,倚红偎翠的旖旎光阴。她还记得自己束发的松木簪子,在江边热闹的小镇里珍重买下了,笑逐颜开地簪在发上。当时的喜悦欢欣,并没有一丝的虚假。正是这个人,将她带出了无望的境地,给了她新的人生。一路从京城到了西疆,千里的路,都是那个人陪着自己走过的。若不是那时候这个人,曾经保护着自由地在山川之上行走,那时候的自己,只会是囚笼里的金丝雀鸟。 即使之后曾有过刻骨的伤心,即使之后是分离决绝,即使在那之后,她有了真正愿意相伴一生倾心相许的人,即使她已经不再爱他,即使她甚至曾经仔细思量过,自己爱过的,究竟是那个人,还是对自由的祈盼。然而当时的自己,曾经是那样地在意这个吹笛的人,放在心坎上,每一日相见都觉得满足,又为注定的分别惆怅。山花烂漫,月色皎洁,夕阳如火,千里澄江,他们都曾经一起走过。她记得自己当日握着他的手,心里是觉得如何的安全和放松。这是她第一次搁下了一切障碍,真正看见了人间百态,而千里的路,而她的苦恼也好,无奈也好,还有期待和决断,不论是属于贾探春的心意,还是属于苏青罗的心意,每一分毫,都只有他知道。 青罗曾经爱过这个人,也恨过这个人。然而到了今日,青罗才觉得那些爱也好,恨也罢,即使还隐约留在心里,却也都已经渐渐离自己远去。如今的青罗还是有几分感激他的,若不是他,或者也就没有今日的自己。久别重逢,这样的情绪终究是复杂的,当日相见,她是冒名顶替的妹妹,他是要送心上人远嫁的王侯,彼此已经是两难。如今再见,她已经成为西疆的王妃,而他也要来这里迎娶自己的新娘,彼此的距离已然日益疏远,之间隔着的距离,除了那么多相守的往事前尘,除了爱与恨之外,更多了许多新的障碍。 当日的自己心里念着的家国,和他并没有任何分别,他们荣辱甘苦与共,然而今日的自己,和自己的丈夫喝下了西江的水土,在所有人的面前做了永靖王妃,就连内心深处想要去守护的家园,也已经悄悄地开改变。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在昔日之故土和今日之家园中抉择两难,而这两难,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会尤其为难。即使这抉择的时刻还没有到来,青罗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彼此身份立场已经改变,青罗不知今日的自己,应该如何去面对昔日的爱人。青罗站在朝阳亭里,只觉得当中隔着天堑,虹霓悠渡,却实在渡不过这些心结。青罗不知道今日的苏衡是否已经放下,至少今日的自己,心里放不下的,忘却不了的,依然有太多。 第二十章(20)水流不尽青山影 (下一章,尊重绿醑意中人)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笛声里一遍一遍的,都诉说了比当日还要深远的惆怅。那时候的自己,至少还在他的身边,今日的自己,却真正成了他人之柳。就连去年离别的时候,也未能相赠,未能相留。纵使君来岂堪折?青罗静静地望着隔过笛声的琼花树,当日的姹紫嫣红,已经淡成了如雪柔白。去年的四月十五,今年的四月初一,就好像这天上的满月,不过才刚刚从望到朔,还像是昨日的事情。只是那时节明月下的自己,和今日夕月亭前的自己,早已经不是同一个人。或者可以说,变化的不是天上之月,而是她自己,已经成为这一片土地的不落之月。 自己已经不是当日的自己,却不知这个人,是不是还是当日的人?其实若不是当日的人只怕还好些,否则数月不见,早已经沧海桑田的自己,又要如何去面对他呢?然而而折柳中的情意,似乎还和自己在那一个月夜听见的,并没有半分差别。青罗犹记得他在落阳峡的夜宴上为自己吹奏的那一曲踏莎行,壮怀激烈,悲怆苍茫,仿佛已经又换了一重心境。而今日重听折柳,似乎其间经过的那些豪情都不曾发生过,只有在玉晖峡满山红翠中,明月下相依的彼此。 青罗对那笛声里的心境,莫名地生了些退缩不安的意思,若是他还是昔年自己熟悉的那个人,彼此相见,只怕更多了些凄凉无奈。其实并不用等到去年六月的雨时,他们早就已经错过了,从幼年相遇,他为自己折下了一枝桃花的那时节,他们相遇就已经错过。不论相见如何尴尬,她也必须要见他。其实青罗心里知道,自己不该在他正式拜访怀慕之前在这里私自见他,就像他不该隐匿在来观礼的百姓之中,又悄悄登岸传了讯息给自己。 青罗苦笑起来,就算是不应该,自己还是来了这里,就像他原本也不该在那里等着自己一样。明明都知道不应该,却仍旧还是相见了。若明日在厅堂相见,她见到的是南安王的世子,自己的兄长,怀慕的政敌,而今夜相见,她见的只是自己的过去,是贾探春曾经的爱人。过了半晌,青罗才舒了一口气。终究是要见的。青罗心里明白,今日的自己,若不能坦然相对这个人,也就始终都不能放下。 青罗正欲走下亭子,却见对面笛声未停,花树后却转出了一角青衣。青罗一眼瞧见周身一震,他仍旧是昔日的模样,只是似乎更清瘦了几分。一身的装束就还像是去年带着自己穿行山间的模样,再清简不过的一身青布衣裳,只是平日系着玉笛的丝带垂在一边,看得见还系着一朵刚刚折下的杜鹃花,浅碧的花瓣,夹着嫣红的几缕,像是倚红偎翠一般。 吹笛的人从琼花树后慢慢转出来,像是知道自己一直看着那里一样,丝毫都不觉得惊讶,只是静静地望着自己。笛声中的情绪却分毫也没有变化,仍旧带着几分浅浅的愁绪,并不浓烈,却始终卷绕在笛声里不能离去,也叫人无法忘怀。夜色晦暗,眼波里的情绪青罗却看不分明,只见周围的灯火带着水光映在那眼睛里,光焰离合,只觉得更加迷离难测。 对面的苏衡,此刻却看不清青罗的面目。自己心上的那个人逆着光站着,身后是朝晖台的流光溢彩,脚下是花开正好的芍药嫣然。一身衣裳金红交错,凤凰飞舞吐露圆满的珠光,比之自己昔日在婚典上所见,更多了几分的端庄华贵。他在琼花的间隙中看见她向自己一路走来,步履匆匆像是急迫,却又在亭上骤然驻足,像是低头在思索着什么一样。苏衡听见她低低的一生叹息,心里一动,也来不及多想,就横笛而吹,吹的是当日的那一支折柳。其实并没有刻意为之,此时此刻,也再没有别的什么曲调,能够说明白他的内心了。 去岁三月相逢,四月相知,五月相伴,六月相离。于人世间不过是落尽芳菲的一个春暮,于他却像是经历了一生一世。而之后的分离,原本也算不得太久,却像是时光的囚笼,将自己锁在了当中,再也解脱不得。那时候父王派了澎涞来和自己说亲事,自己恍惚之间,竟然也就应下了。心里有个可笑的想法,若是自己娶了她的小姑,或者就能够再见到她一眼。苏衡心里也觉得自己十分愚蠢,就算是相见又能如何?且不说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还是自己,亲手将她推开给别人的。 如今的自己还有什么呢?一柄桃花伞,一支折柳笛,再除去了繁忙的公务和家国重任,剩下的就是迷茫的一颗心。苏衡后来几乎无法想象,当日的自己是因为什么迷了心窍,才会放弃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感情。若不是当日的自己背信弃义,即使分别,这情意也会跟着彼此直到化为尘灰。 然而他已经做错了,一错再错。幼时的相遇,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始变化的心。后来将他带入王府,他也不曾表白自己的心意。再到后来彼此缘分将尽,他却亲手斩断了最后藕断丝连的一缕。上天本已经待他不薄,即使之前一再错过,他也拥有过,只是自己终究是将最后的一点也断送了。 那时候的自己,终究是没有想明白,对于自己而言最要紧的是什么。其实就算到了今天,或者他仍旧难以作出抉择。他的责任地位,和他心上眷恋不舍的女子。原本应该在四月十五重逢,在王府的宴会上,以兄妹的名分相见,温和一笑,亲眼见她在自己的夫君身边,如何像传言中的一样美满。然而他提早来到了蓉城,孤身一人,一叶小舟回到这去年离去的地方。景象风物犹如当日,锦绣湖上明珠璀璨,却照见了他这样一个伤心之人。 苏衡还能感觉得到怀中的玉如意的温度,这是当日的自己,从怀思手中接过的,和探春的成一对的如意。而当时离开的自己,曾想过再来此间,必要携卷风雷之势,将这一片土地洗刷一新。原本他也是带着这样的愿望来的,他自己的和亲和探春的一样,也是为了家国之梦,绝不仅仅是为了放下一段情缘。何况他自己,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放下她。 当日探春听见自己和澎涞的对话,在青罗对自己伤心绝望的那个时候,他就曾经许诺过,等平定了西疆,他就会带着她走,天涯海角,许给她一个自由。这句话不论探春是否相信,他从来都坚信不疑。也不知什么时候开了这样的心愿,等察觉的时候,这已经是他此后的所有之年,他的家国之梦,他心上眷恋不舍的女人,如此也就再不用艰难取舍。昔日自己失去的,以后必定要夺回来,再次拥在怀里。 苏衡心里淡淡地苦笑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有了这样的野心?原来的自己和探春一样,只想潇洒江湖。他的命运,其实也是被探春牵引到了现在的路途上,以后还会如此。苏衡握着笛子的手指紧了紧,眼前隔了虹霓的那个女子,终将会有一天,重新回到他的身边。那时节,他会再去带她看满山的姹紫嫣红,浅碧色夹杂着嫣红的杜鹃花簪在鬓上,他再也不会吹奏这样伤心的曲子。他是个男人,即使他心上的新柳已经攀折他人,他也不会就这样放手。终将会有一日,他将再度攀折于手,叫她为自己舒展出又一年的春景。 春到此时,芳菲将歇。桃花早就已经谢了,家中院子里开到最晚,等待游子归来的清明晚粉,也已经凋落殆尽。众芳归去,春烟蘸淡,唯有记忆里月光下的山花烂漫,是常开不败的。今年的自己孤身一人从故乡到此,芳草萋萋如旧,却没有人再携手同游同看。沿江的那些古镇村庄还是去年的模样,有时寂静有时热闹,却再也没有人微笑着簪上一枝松木簪子,穿上绣着杨柳枝的衣裳。燕子仍旧一年一度归来,而自己送别的那个女子,却始终不曾再回来。 江阔天低,楼高思迥。此刻遥遥相对的自己和探春,不知心意可还相同?或者她始终都不知道,在她的传奇之外,还有一个自己。他在离她几千里的地方,却始终望着她的方向,不曾挪开脚步。即使她的传奇里再也没有自己,即使她的传奇里有了众口相传的美满婚姻,即使她舍生忘死全力以赴,都是为了别的人,他也始终在远处,从来不曾改变过。 白日里的自己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而长夜漫漫,他才能静静地听着远方传来的她的消息,吹着无人欣赏的笛,看世间万事消磨,唯有梦里眼前的流水青山,始终不断。水流不尽青山影,绵绵不绝的都是自己一路带着她走过的风景千万。她在长江头,他在长江尾,日日相思不得见,唯有山水相连。那些绵延的山水延伸开去,逆流而上,是他将要再去追溯她的方向,而顺流而下,终有一天,她会再次回到他的身旁。 第廿一章(01)天涯无数旧愁根 (上一章末尾预告失误,本章节开更,第二十一章天涯无数就愁根) 柳外寒轻,水边亭小。昨朝燕子归来了。天涯无数旧愁根,东风种得成芳草。 亭畔秋千,当时欢笑。香肌不满和衣抱。那堪别後更思量,春来瘦得知多少。 四月初二的黎明,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下,来的比往日似乎尤其早些些。当一轮红日从朝晖台背后缓缓升起,将整个锦绣湖的湖面照彻成一面纯金的镜子,似乎整个西疆都能够听得见湖面上升腾起的欢呼。远处的重华山上终年萦绕的云雾,也都在这个刹那化作缤纷的朝霞,绵延不绝。金色的光芒照出了四野青翠,四围山峰拱卫着垂星野,如同拥簇着王者之冠,锦绣湖就是其上镶嵌的谣言明珠,而明玉二川,犹如王者冠冕上的金色绶带,远处的水云泽,则是闪烁的玉毓。 千山拱卫,万水来朝,辉煌的正中心,新的王者和王妃并肩而立,面对着臣民的欢呼,许诺将要给他们一个崭新的世界。经历了昼夜的洗礼,山水的见证,从此以后,这两个人将与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休戚与共。所有向往着这样的光明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沐浴在阳光之下,以和这两个人共享新的黎明为荣。而在光明背后的阴影里,也还有人瞩目着这两个人,带着各自不同的复杂内心,在光明到来的这个刹那,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光明之外。 只是新的世界已经到来,往事如夜,都会消弭在日光之下。等所有的典礼结束,龙凤还巢,怀慕和青罗一起乘着龙舟从湖上驶过,消失在西边的芳草渡间。在所有人的眼里,就像是披挂了日光的披风,光彩夺目。等龙船消失的时候,浮光岛上往来的宾朋也纷纷乘船离开,锦绣湖上聚集的人群也渐渐散去。所有人都带着整整一夜狂欢留下的兴奋和些微的疲倦,心满意足地开始他们新一日的生活。而在芳草渡口弃舟登岸的怀慕和青罗,背对着朝阳的面容上,却颇有着几分疲惫的意思。 怀慕挥挥手,就命跟随的诸人都各自回了宿处,自己带着青罗一路往永慕堂去。还是昔年熟悉的光景,合欢树还没有开花,倒是种着几本的绣球花,团簇的蓝紫色点缀着芳草如茵,和几株才开的紫色菖蒲花一起照在那一弯浅浅溪流里,也是颇为娇艳。青罗自从西北归来以后,一直和怀慕住在飞蒙馆,也是许久不曾回永慕堂来,可知童嬷嬷有心,仍旧收拾的干净雅致。那时节新婚燕尔,便是在这里,只是如今再归来,却不能再住在这里头了。 怀慕和青罗也没有往内室去,只在水边的大石上坐下。怀慕便问道,“如今大典已经完成,总住在园子里头也不合规矩,还是要搬回王府里来。你如今已经是当家的主母了,我只问你的意思,是要如何安排?”青罗低头想了想,绞着衣服上的荷包儿道,“我也知道原来的规矩,又和婉姨商量了,如此权衡各处,却实在是有些为难。老太妃不消说,还是不愿意住在府里,在染云堂多住一日,等寺里的禅院修葺好了,只怕就要回山上去的。母妃身上还有伤,自然也不能轻易挪动,暂时还住在和韵堂,也方便我们来往照应着。” “父王的意思,是也要到山上结庐而居,并不想留在府里。前日已经派人和我说了把启怀堂空出来,这几日都在园子里住着。还搁下一句后,几位姨娘侧妃,一个也不能带上。婉姨倒是已经和我说过,以后就还在王府里住着,也帮我料理料理家事。至于董姨娘她们几个以后的去处,郑姨娘也就罢了,我想着就跟着蓉丫头住着,也算是全了她们母女的心意。蓉丫头和蕊丫头也没什么,若是想要在王府里这这,就还住在蓉馨馆和蕊香室就是了,本来就是她们的屋子,如今也没有旁的人住。若是她们在园子里住得惯了,就依旧住在园子里。至于其余几位,也可以一并迁往园子里。咱们园子里空屋子也多,叫她们几个一处,每日出去赏赏花,也不算寂寞。” 怀慕笑道,“如此的确没有什么不妥的了。”青罗却略蹙了眉道,“若说有什么不妥的,倒是咱们的住处。启怀堂是正堂,本就是王爷该住的地方,宜韵堂也是如此。只是我心里头,总是不愿意搬去这两处住的。”怀慕点头道,“我也知道你的意思,说起来连我也不愿住呢。”想了想又道,“启怀堂也就罢了,连着外头的书房,每日里都是要议事的,又有着规矩,不能不去。宜韵堂的事倒不是没有法子,母妃做了王妃的时候,本也该住在宜韵堂,只说是父王悼念母亲,也就只住了和韵堂。如今你既然不愿住,不如仍旧用这个话,仍旧空着留给母亲。只是和韵堂母妃住着,你也不愿去的,你既然喜欢永慕堂,就仍旧在这里住着就是。” 青罗讶道,“这样岂不是不合规矩?”怀慕笑道,“原本也没有什么,何况这规矩本来就是人定的,咱们这样说了,还能有什么不妥的?只是按着咱们府里的规矩,这启怀堂,我若是住进去,也就该改了名字叫永慕堂了。至于此间,你既然住了这里,也就该把你的名字嵌进去。”怀慕四顾一望道,“你闺名叫青罗,这里用种着许多合欢,取一个同心合欢的好意头,就叫做青欢堂就是了。”说着又笑道,“其实依我看来,你也就跟着我一起往那边住就最好了,也不必按着规矩住在两处。只是启怀堂那里不必这里清静雅致,只怕你不惯呢。只好我多往这里来了。这也罢了,只有一样,往后你可要每日烹茶煮酒,慰劳我奔波之苦才好。” 青罗脸上一红,半晌才道,“除了这里,还有一处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宜韵堂和和韵堂都不动,也就只有永思堂空出来。你的意思,是要把隽儿安排在那里住着?”怀慕思索了一时才道,“永思堂也连着外头,隽儿还小呢,也不必住在那里。何况我也听闻了些流言,若是安排他住在那里,也更容易生是非。那一带人员混杂,也难免有闲言闲语传进来。我的意思,你若是愿意,最好就叫他跟着你住,等日后大了再说不迟。只是我知道,当日叫你认了他做儿子也是为难,如今咱们自己还没有孩子,先叫你带着他,更是为难了你,所以只看你的意思。你若真是不愿意,就以养病为名,住在园子里也没有什么。” 青罗却摇头道,“我既然应了他,也就该信守承诺。何况我心里对这孩子,也是真心疼爱,稚子无辜,他又知道什么呢。”说着温柔一笑道,“还是跟着我罢。就算以后知道了自己父母的事,也能念着咱们些好,不至于又成了骨肉相残的局面。”顿了顿又慢慢道,“若是有一日咱们也有了孩子,我也就一起带在身边,一样教养,必不叫他们生了嫌隙龃龉,也不叫他们以为有嫡庶之别。” 怀慕沉默一时才道,“虽然是如此,终究会不同的。等我百年之后,又怎么能叫隽儿继承我的王位呢?”青罗闻言也是无话,半晌才抬头展颜一笑道,“如今说这个还早呢,且不说你还年轻刚做了王爷,就说这不吉利的话,咱们可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呢,就说起这偏不偏心的话来。”怀慕笑道,“你倒是心疼隽儿。”青罗道,“说起来也没有见过几次面的,倒觉得有缘,想必就和母妃和静儿有缘是一个道理。我也是可怜这孩子的身世,既然认了我做母亲,对他我就是唯一可以倚仗的母亲了,如何能不尽心呢?安氏虽然可恨,却不能不佩服她对这孩子的用心了。” 怀慕点了点头,又道,“罢了,不说这样的话。只是永思堂空着,这名字也该改一改了。既然隽儿还没有长大成人,就改一改形制,做一个藏书楼就是了。往后也不必让谁住进去,等孩子长大了,就当做家学一般,也算作是文墨盛事。至于名字不拘取什么也就罢了,古人有防微杜渐的话,就叫做渐微斋就是了。”青罗仔细想了想怀慕这话里头的意思,倒是大有深意。虽然明里没有说什么,倒像是有几分防范着隽儿的话音在里头。却也并不曾点破,只笑着应了。 第廿一章(02)天涯无数旧愁根 怀慕也并没有察觉青罗的心思,又问道,“大哥的事情,可都安排得妥当了?”青罗点头道,“等七七一过,就叫他们一起往南边去。南边的事情,姑母熟悉的多,已经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叫他们以后住着,也好有人随时看着动静。”怀慕道,“大哥已经成了废人,残病之身,我也无意再穷追不舍,不如网开一面,只叫他在世人眼前消失也就罢了。以后的日子,只看他自己要如何过了。”怀慕叹了一口气道,“往事已矣,我既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前发生的事情,能放得下的,也就都莫太计较才好。这也是你曾经跟我说的,若是太过坚持,对自己对别人,也都没有好处。如今我也已经想的明白了,终究是手足,若是我真狠了心,只怕日后和父王一样,后悔煎熬的那个人只会是自己。” 青罗先是笑了一笑,却又像是想着什么心事一般,半晌忽道,“你真能做到,已经过去的事情,都不会太计较么?”怀慕失笑道,“怎么忽然问这样的话,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害怕叫我知道一样。”怀慕本是无心的话,青罗却缩了一缩,勉强笑道,“哪里有什么话瞒着你呢,我不过是见你言之凿凿,想问一问,你是不是真有这样的决心罢了,你倒多心。” 怀慕却笑道,“你放心,你和我是一条心的,我又有什么要计较的?想来当日我总是放不下你的来历,如今还不是和你做了至亲夫妻。”说着就起身道,“在这里也坐了许久了,还有好些公务等着做呢。如今我也该着手去理一理外头的事情了,头一件最要紧的,就是柳家的事情,也该见一见光了。”又对青罗道,“我知道你这两日手里也是千头万绪,还有好些事情急等着你去办呢。这会子只好各自忙去,我也不扰你,晚间再来这里。” 青罗点了点头,眼见着怀慕从院门出去了,这才长长叹了一口气。从后半夜见了苏衡开始,她就总有些心神不宁。自己的身份将近被揭破,还是在松城面对着高逸川的时候。如今他自然是不会揭露这真相了,然而苏衡却回来了。如今的自己,所忧虑的已经不再是怀慕所倾心的,是苏青罗还是贾探春。然而在苏衡重新又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这时候,青罗仍然害怕属于过去的秘密被察觉。若真是有那一日,她又该如何自处呢?怀慕又是否能够真的如他所说的,放下已经发生的事情,只看眼前的这一个自己呢?毕竟苏衡不是别人,是他的政敌,也是她名义上的哥哥。 青罗也站起了身,又舒了一口气。如今想这些也无用,自己思索过何止千遍,却始终也没有想出一个周全的对策。她能够做的,只有祈祷那样的一日永远不会到来。而青罗内心深处隐隐约约知道,这样的侥幸,只怕是不能实现的。迟早会有一日,或者早在如今,或者迟在决战的时候,这真相上掩盖的谎言,会和粉饰战争的短暂太平一样被无情地揭开。到了那一日,自己势必要面对前所未有的风暴。车到山前必有路,那时候的自己退无可退,或者也就有勇气去面对一切。 青罗正想着,却见翠墨从外头跑进来笑道,“奶奶在这里呢,启怀堂那边有人叫奶奶过去,说是有要紧的事情。”青罗笑道,“如今这称呼又该改一改了。”翠墨吐了吐舌头笑道,“好容易叫惯了奶奶,又要换个称呼,真是难为了我。”说着脸上的笑意就渐渐褪去了,“说起来,以前侍书姐姐和倚檀姐姐都时常提点着我,我还总觉得她们规矩太多,比姑娘约束得好多些。怎么这几个月不见,竟然都没了。如今就剩了我和砚香两个孤鬼儿,也没个趣儿。”说着就抬起衣袖拭起泪来。 青罗见翠墨伤心,想起侍书和倚檀来,也是难过。半晌也不做声儿,只拉过翠墨的手道,“你也别难过,她们都是为着自己觉得值得的事情才去做的。原本她们也就知道结局会是如此,却仍旧没有犹豫。”见翠墨迷惘地瞧着自己,青罗倒笑了一笑,“你也该长大了,用不了几年,你也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若是哪一日你看上了什么人,只管去和那个人说,若是别人和你是一样的心思,不管多么为难。我都会成全你的。若是你只管沉默不言,有了许多不必要的顾虑,可就是终身的遗憾了。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我想要帮你,也是无能为力。” 翠墨脸上一红道,“姑娘怎么平白说起这话来。”青罗只淡淡一笑道,“也不是无端端说起这个话来,只是想到你两个姐姐,不愿再耽误了你。这话你也只管告诉砚香,也别说舍不得我的话。谁不是只有一辈子呢,若是为了我一味耽搁了你们,倒是我的罪过了我自有我的一辈子,你们也该有你们的归宿才是。我已经耽搁了她们,断不能再耽搁你们。” 见翠墨只低着头不说话,青罗便道,“才刚说有要紧的人找我说话儿呢,却是哪一个?”翠墨这才笑道,“启怀堂来的那个姐姐也没有说是谁,不过我瞧着记得是王爷房里头近身伺候的,虽然不常见,倒也面善。也就不敢耽搁,赶紧过来回话了。”青罗倒是奇怪,“往日里启怀堂和咱们就没有什么话说,如今连王爷都要搬走了,却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想了半日也不得要领,也就一笑道,“也罢了,既然那边这么郑重地来请,我也就只好走一遭了。” 青罗说着话就往外走,想了一想又转身对翠墨道,“和韵堂那边也几日都不曾传出什么消息来,我也放心不下。王爷公务繁忙,心里却是惦记着那一边的。王妃这也一多半是心病呢,你且去找二郡主和三郡主,虽然不说亲生的,陪在跟前也能解解闷儿宽宽心。你也不必跟着我往那边去,等完了差事,也就先到和韵堂去照应着,若有什么只管来回我。再和母妃说我忙完了这一会子就去那边伺候。”翠墨应了,青罗又嘱咐道,“也和两位小姐说劳烦了,尤其是三郡主,回头我还有要紧的话儿要和她说呢,叫她替我多费费心。” 翠墨领了差事便往园子里去寻怀蓉姐妹,青罗往永慕堂里换了一身常服,便一路往启怀堂去。一厢走,一厢又想着到底所为合适。走到门前,却见大门紧闭,犹豫着正要开门,却忽然见有人像是听见了自己到来,推开了两扇门扉。青罗抬眼去看,却是许久未见的瑛寒,正立在那里静静地望着自己,说不清脸上是什么神情。过了半晌,青罗才道,“我方才还疑惑这会子是谁找我,却不知是瑛寒姑姑叫了我来。” 瑛寒虽然是怀蕊的生身母亲,却是身份未明,叫一声姨娘也不妥当,青罗只好以姑姑相称。瑛寒听了这样的称呼,也只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的样子,只转身将青罗引进了启怀堂。启怀堂这里,青罗以往来的极少,并不熟悉道路,却也能猜测一二。瑛寒带着自己走的,正是通往内室的道路,心里就觉得有些奇怪,却什么也不曾说不曾问,只默默地跟着瑛寒往里去。 往日威严肃穆的启怀堂,如今只剩静寂一片,犹如没有人居住一般冷冷清清。一重一重的门被推开,青罗这才知道,原来这里竟然有这样幽深的空间,与所有别的院落都不相同。以为到了尽头,却峰回路转,还有更多未知的地方是自己所不曾知晓的。青罗走过那些楼阁院落,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奇特,这些地方,原本是自己极少踏足的,是怀慕不愿踏足的,往后却又将要成为他的宿处。或者这就是他注定的宿命了,不论是如何的恩怨爱恨,怀慕终究是这个人的儿子。他因这个人而生,又最终会踏上和他一样的路途,带上他的紫金冠,住进锁住他的囚笼。 第廿一章(03)天涯无数旧愁根 走了半日,前头引路的瑛寒终于停了下来。青罗环顾四周,这是似乎是这座神秘幽深院落的最尽头,宏伟的殿阁威严肃穆,似乎在这样的清晨里,也需要点上灯烛才能看得清楚。瑛寒并不往里头走,只示意青罗独自一人进去。青罗轻轻地迈过门槛,里头的空间广阔而深远,带着一丝冷冰冰的意味。青罗忽然就想起了年初的大雪里,自己在松城看见高逸川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情景,自己一个人走到这样的地方来,不知道前头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又穿过几道帘帷,才看见尽头等着自己的人。听见青罗落在空空地面上的脚步,微笑着转过身来。殿中灯烛恍惚,那一瞬间的神采,叫青罗几乎错认成了怀慕。尽管鬓发苍白,那眉宇间的模样,却原来和怀慕是一样的,在一笑之间,消弭了往日的王者威严和阴沉不定,变得年轻而洒脱起来。青罗恍惚间明白了,当日怀慕的母亲柳芳宜为什么会对这个人倾心相许,当日的上官启,想必就和今日的上官怀慕一样,年少得意飞扬纵横,眉宇间的傲气和谈吐间的风度,足以使任何女子心折。只是岁月消磨,年轻的公子成了年长的王侯,往事如烟,也再不是昔年相遇模样。 上官启见青罗站在远处不动,也只是带着一丝笑,默默凝视着她。半晌才慢慢开口道,“如今成了王妃,可还觉得惯么?”青罗不想上官启叫了自己来是为了问这个,怔了一怔,也来不及思索便道,“才刚第一日呢,也不知道惯是不惯。”说完又觉得这样和上官启对答有些无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见上官启仍旧凝神瞧着自己,倒不知如何自处,只好低了头不说话儿。 青罗只听上官启一笑道,“一开始自然是不惯的,慢慢也就好了。芳宜以前刚刚嫁给我的时候,只觉得王府里闷着,每日总要我带了他出去逛去。”青罗略有些惊讶,她印象里描摹出的柳芳宜,是宜韵堂里给怀慕唱着采莲曲的温柔母亲,是擎雨阁里留下决裂字句的烈性女子。青罗却从不曾仔细想过,这样的柳芳宜,也是有过初嫁岁月的娇憨少女。那时节的上官启和柳芳宜,也和如今的自己和怀慕一样,是天作之合的佳偶,是所有人仰望的日月。 上官启见青罗惊讶地望着自己,也不曾觉得奇怪,仍旧淡淡地往下说,“那时候她还没有孩子,我每日里总是事忙,她也能找些有趣的事情做。或者找一两本奇书异本读些传奇典故,或者自己在那里摆弄莲花,有时候兴致上来,也会在园子里逛上一天。实在是闲的紧了,就在水晶帘后头弹那一张清韵莲音琴,消磨整个晚上。她的琴弹得算不得好,难得是情意真切,率性而为。等弹得倦了,就会拨弄着那一帘的水晶珠子,一颗一颗地数过去。” 上官启的脸上渐渐弥漫起无限温柔的神色,“那时候只觉得每一日在一起才好,然而我才登上王位,内忧外患,没有一日能够安稳。我总是太忙,只好叫她一个人在那里等着我。有时候好容易提早回来,原本想着早些进去和她相见,却又喜欢藏在一边,贪看她等我时候的模样。她渐渐地习惯了等着我回来,却始终都不知道,我曾经在暗处这样瞧着她。” 青罗原本只是怔怔地听着,心里满是酸涩的感伤味道。听到此处,却没来由地升腾起一股子怒气来,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便开口道,“父王这些话,只该当年和母亲说去,就算不和母亲说,也该和母妃和二爷说,如今再来与我说又有什么用?我只问父王一句话,母亲住到擎雨阁之后,父王可还曾经这样去瞧她?却不知那个时候的母亲,又是什么模样?” 上官启闻言就是一震,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你如今的脾气,倒是像极了当日的芳宜。”青罗也是一僵,却又听上官启缓缓道,“你说的不错,只是我当年没有能和芳宜说,后来这些话,也再说不出口了。芳宜去了擎雨阁之后,我自然没有颜面再去见她,那时候心里也恼恨,她如何就不能理解我的苦心?后来事情慢慢过去,我才知道终究是我错了,做了无可挽回的事情,依着她的性子,是再也不肯回头的了。我也想过要去见她,只是不敢罢了。然而我还没有想明白,她就已经死了,等我再去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不在宜韵堂里,也不在擎雨阁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终日忙碌,却再也不会有人等着我了。” 上官启凝视着青罗道,“你问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样的话?如今的你,就是昔年芳宜的模样。而如今的怀慕,何尝又不是当年的我?去年你刚刚嫁过来,我就让你住在擎雨阁。其实我心里是有着私心的,慕儿始终都不肯原谅我,我就想要他知道,不论他是怎样的恨我,终究他会明白,他是我的儿子,是上官家未来的王者,他必然要和我走向一样的路,而你,也必然会成为芳宜一样的牺牲者。” 上官启语速忽然加快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扶植思儿?我早就知道,他担当不起这样的大任。我不过是想要给慕儿的路上铺些荆棘,若不是这样,他怎么会知道当初我的艰难?周围的人无人可信,无人可靠,我只要靠着自己。他从小就在我和柳家的羽翼下长大,怎么能知道不得不割舍,不得不防范的痛苦为难?我就是要把他逼上绝路,看着他从和我一样的无知天真,一夜之间懂得阴谋算计,看着他连自己枕边之人也不能相信。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明白我。” 上官启重重吐了一口气,看着青罗道,“我本来以为,这一切都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能够得到他的信任,即使你出身京城,即使你的父兄都与我们为敌,他却仍然能够这样对你。我今日和你说一句实话,看着你们在一起的样子,我才开始渐渐怀疑,当年是不是我做错了?我如果能像怀慕信任你一样,信任芳宜和她的家人,是不是就不会成今日这样?只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已经让慕儿远离了我,我的利用,又让思儿也背叛了我。” 上官启笑了笑,“如今慕儿看着这样的父王,想必觉得十分解恨。我早就知道他的性子,是不会要了我的性命的,只是想要我失去一切。其实他不知道,我早就已经失去了一切。我早就不再奢求他的理解和原谅,在我得知他被困在西北的时候我就知道,其实事到如今,我不过想要他活着而已。”上官启对青罗道,“这是我一个做父亲此时的心情,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够明白?” 青罗默然半晌,才慢慢点了点头。面对着眼前的这个人,她的感情是复杂的。她知道他所有的往事,知道怀慕,柳芳宜和柳芳和对于这个人的爱恨交加。尤其是怀慕,对这位父亲,更是有着极为复杂的情感。他做过太多的错事,却又为自己的错误背负了一生的痛苦。而他的痛苦,就是来源于对这些因为自己而痛苦一生的人的爱。然而毋庸置疑,上官启是深切爱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的,只怕就连怀慕和柳芳宜,也不能够否认这一点。只是这爱不幸被扭曲了,彼此都只有不堪了局。 看见青罗点头,上官启也笑了,似乎释然了几分。青罗抬起头望着他,带着几分试探地问道,“父王叫我来,是要我把这些话告诉二爷吗?”上官启却摇了摇头道,“这是他心里头的结,我说的这些话,其实他都明白,不必我去说,也不必你去说。或者有一日他能够放下,或者他永远都不能,这都是我们父子的命数。我找你来,只是想要拜托你好生陪伴慕儿,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背弃于他。” 第廿一章(04)天涯无数旧愁根 青罗有些惊讶地看着上官启,又听他道,“我知道今日的你,还不能够明白我这话里的意思,日子还长,你慢慢会明白的。”上官启的面容似乎苍老了些,却多了些往日不见的温和亲近。“孩子,一生相伴的岁月太长,谁能保证一直都是同心同德?难免会有风波周折。或者有一日,你也会发现怀慕的身上有我的影子,或者有一日,你也会和当年的芳宜一样,想要拂袖离去。我只是希望那个时候的你,能够忍下一时的心绪,即使不作为一个王妃,而是作为一个妻子,也能够留在慕儿的身边。” 上官启抬头望了望高远的屋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满是怅惘无奈。“或者是我一个做父亲的私心,我这一生所受的苦已经足够,但愿他不用再经历这些。”上官启低头,凝视着青罗的双眼缓缓道,“这是我离开之前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请求,你能够答允我吗?”青罗也凝视着上官启的眼睛,丝毫也没有退缩,却久久不曾回答。半晌才一字一句道,“若他不相负,我自不相离。” 上官启怔了一怔,浮现出一点苦笑来,“若不相负,必不相离?”又沉默一时才低声道,“是了,这样的要求,原本也是过分了。若他真的和我一样,只怕你也会和昔日的芳宜一般,宁愿割袍断义生死分离,也不愿意回头。”上官启叹息着望着青罗,“我也不曾想到,你竟然会这样地像芳宜,或者就是如此,慕儿才会对你倾心,只是你和她太过相似,我只有但愿我的儿子,能和我不同。” 青罗点了点头,也并没有答话,沉默了一时只道,“父王的意思,是不愿再和二爷相见了的。不知道父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想要见的人?譬如母妃,”青罗顿了顿才道,“还有大哥和云姨。”上官启闻言又是一动,却只是淡淡问道,“你母妃如今还好么?”青罗摇摇头道,“那一刀伤了心脉,虽然慧恒师傅及时救治,到底是伤了元气。如今也只能用参汤吊着,也不知能不能熬得过呢。” 上官启也沉默了一时才道,“她可曾说过要见我?”青罗又摇摇头道,“每日里清醒的时候不多,偶然醒了,也只和舅舅说几句话,并不曾说要见父王。”上官启点头道,“容致还活在这世上,她也算是能够安心了。她既然不想见我,我也没有颜面去见她,就这样离别也好。至于思儿,”上官启顿了顿道,“他也是罪有应得,如今还能有这样的一个结局,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若是见了他们,只叫他们好自为之。我并没有恨他的意思,只是父子缘分尽了。我对不住他,他最后也背叛了我,如此也算是两清,不必觉得亏欠。” 上官启想了想才道,“至于云佩,前几日那些证据,都是你送来给我的?”青罗点点头道,“这里头都是千真万确的,有些我查出来的,还有些是我不在的时候,婉姨帮着查出来的。当中有些婉姨想必已经拿来给父王瞧过,如今这些再也没有遗漏。虽然是抽丝剥茧,到底是查的水落石出。除了这些证据,还有以前高逸川的话和郑姨娘记得的事情作证,是再也没有假的。我和二爷之前是想着查出来给父王和太妃,好用这些搬到倒安氏的,却不想风云突变,竟然来不及用就出了事,连她自己也都在那一日认了。原本这些话也不必再提,如今这话说与不说,她下场如何也已经定了。只是我想着,有些事情,父王是该知道的,这才送了来。” 上官启苦笑,“你说的不错。直到今日我才知道,自己究竟娶了怎样的一个人。当日的云佩,也并不是这样的人,岁月消磨,竟然我们都成了这样的人。”上官启长叹一声道,“或者这些事情,我都多多少少有所察觉,然而我却不敢往深里想,也不敢细细追究,只好一再和自己否认。我这样对她,一来是要用她的力量来牵制慕儿,二来是我这些年,始终不愿承认自己当年的错误,三来,她虽然对不住我,几乎害了我和我珍视的人的一生,我却也算是对不住她,毁了她的一辈子。” 上官启道,“说起来有些好笑,我对云佩,到底还是存了愧疚的心思,我始终不忍心,只好一味纵容。直到最后在重华寺大火里的那一刻,我看着对我厉声斥责,对自己做下的事情毫不遮掩的云佩,我才不得不承认,这么些年来,我和她都犯下了无数的罪过。”上官启又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也不想去见她。见了,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人了。只怕就是她自己,也不知彼此都撕开了虚假的面目之后,该要如何相见了。” 这些原本是上一辈人的事情,青罗自然也不便多言的,只是默默听着上官启如同自言自语的低喃。上官启似乎慢慢回过了神,将目光往帘幕外头望去,声音带了几分捉摸不透的飘渺,“你看,这里是整个西疆的中心,然而等你真的站在这里,你又能有什么呢?连一个陪着你一起的人,都不会再有了。慕儿得到了他处心积虑要得来的一切,我也算是将祖宗基业托付给了担当得起的人。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慕儿也和如今的我一样,一个人站在这里,却什么也不能拥有。” 上官启正自感慨,却忽然听见外头有人一阵急切低语,蹙眉道,“这里最是僻静远人的,怎么倒有人说话儿吵嚷?”正说着,就看见瑛寒快步走了进来,“这位姑娘不论我怎么说都要进来,前头的人看是王妃身边伺候的,也就没有拦着。”瑛寒的话音还没有落地,青罗就瞧见翠墨从外头急急忙忙走进来,“王妃,和韵堂那边传出话来,说是老王妃要不好了。已经往王爷那里传了消息,这会子先来请王妃的示下,是先对府里的人瞒着消息,还是告诉了去?” 青罗心里一惊,柳芳和自那日在重华寺受了重伤,虽然经救治没有立时就去,也不过是奄奄一息罢了。如今这样,也算是油尽灯枯,只怕人力无可挽回。青罗和柳芳和也算是有缘的,想着她往日待自己和善,如今不过一年成了这样,心里也难免伤心。只是这会子也容不得她一味伤心,怀慕才登上王位便出了这样的大事,有些事情,自己也不能不替他多担待几分。 青罗便低声嘱咐道,“两位郡主都已经在和韵堂侍疾,婉姨那里也不得不去说一声儿,如今我这里事情也多,只好请她帮忙预备后事。各位姨娘那里说一句也就罢了,叫她们不必过去,只怕以母妃的性子,也不愿意见许多人的。如今只再叫人往老太妃那里传个话儿,只是这几日老太妃心里只怕也不好过,话要缓缓地说,莫要惊着老太妃。至于那些不相干的人,只好先瞒着,到时候等王爷送了母妃,再和外头的人说不迟。今天是王爷的好日子呢,这样的消息,还是莫要外传。” 青罗这边嘱咐完,就和上官启行了一礼,有些为难道,“儿媳这就去了。”说着便悄悄儿看上官启的神情。而上官启脸上的神情,也说不出是震惊,悲痛还是别的什么,也只是不发一言,像是思索着什么一样。半晌才回过神来,对青罗挥挥手,自己就背转过身去。青罗正欲出门,却见一边的翠墨扯了扯自己的袖子,慢慢道,“还有一句话要来回老王爷,和韵堂那边还说,要请老王爷先过去呢。” 翠墨这话一出,连青罗也是一惊。上官启并没有回过身来,身形却分明一僵,半晌才道,“这是她的意思?”翠墨怔了一怔,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来说话儿的是老王妃身边的深月姐姐,想来是不会有错儿的。深月姐姐当时心烦意乱,只和我说是和韵堂里头的意思,却也没有说是不是老王妃亲口说的。不过和韵堂里也没有别的主子,我想着自然是老王妃嘱咐的无疑了。”见上官启许久不说话儿,翠墨又小心翼翼问道,“老王爷意思,是去还是不去?” 第廿一章(05)天涯无数旧愁根 上官启又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你以为你母妃为什么现在要见我?”青罗一怔才明白过来这话和自己说的,想了想便道,“母妃和父王好歹也是多年的夫妻,虽然比不得母亲,却也自然有情分。如今母亲人都要去了,舍不得的除了二爷,也就只有父王你一个了。”上官启似乎笑了笑,那笑里却带着深重的悲哀,“不过短短几日,我就送走了我的孙女,我的儿子,如今又是我的妻子。以前芳宜和芳和受的苦,这几日间我也尽数都明白了。慕儿当初要向我复仇的时候,或者并没有想过用这些来报复我,这就是上天的报应啊。” 上官启语毕,迅速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外头走。脚步渐渐迅疾,转瞬间就消逝不见了。翠墨按着青罗的嘱咐,也忙忙地跑出去给封太妃报信。堂中只剩下青罗和瑛寒两个人,听见了柳芳和的事情,瑛寒仍旧神色沉静,也瞧不出什么悲喜。青罗也只对着瑛寒点点头,正欲出门,却听瑛寒低声道,“王妃留步,我还有话要对王妃说呢。”在这几日里,青罗极少瞧见这个女子的身影,更是极少听见她开口说话。此时听见瑛寒叫住自己,不自禁地就顿住了脚步。 对于上官启身边的这许多女人,青罗或者尊敬,或者同情,或者与之为了某个目的同气连枝,或者就如同陌生人一般。青罗冷眼瞧着她们中有的人争奇斗艳,语笑嫣然或者言辞锋芒,为了同一个人费尽心思,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得到过上官启的心。有的人已经对他死了心,唯有自己的孩子,是这个世上唯一的牵挂。更有的人两者都不在意,多想要的,只有最后的尊严和荣华。 不论如何,她们都是有欲望的,不论这欲望是为了自己,为了孩子,还是为了家族。这些欲望只要你仔细去看,就都能看的分明。她们是红尘中再寻常不过的女子,为了自己的欲望人前欢笑,人后落泪,在锦绣堆里艰难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而只有这个一直默默隐藏在王府之外,又在最要紧的时候忽然间出现的女子,是与众不同的。她的这一份与众不同,叫人捉摸不透,也就不敢轻忽。她像是没有欲望一样,她没有家族,也从来没有为自己争取过荣华,就连唯一的一个孩子,她也远远地放在一边,并不曾多注目几分。她像是已经割舍了所有一样,然而青罗明白,她既然如今还在这里,她的心里只会有比他人更难舍的牵挂。 青罗凝神望着瑛寒,只等着她说话。瑛寒也顿了顿,像是极力思索着要如何开口一样。半晌,瑛寒才慢慢道,“我听人说,这王府里的人,王妃是最疼爱三郡主的,而三郡主也和王妃最为亲近。所以王妃和三郡主说的话,郡主必定是要听进去的。我知道三郡主心里这些日子十分苦恼,请王妃转告郡主,瑛寒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只因为老王爷这些日子身子不好,太妃病重,身边也没有人照顾,这才不得已到了这里。等老王爷去了重华山,瑛寒自然也要去自己该去的地方,并不会长留在这里。请郡主不必为瑛寒费心,郡主的母妃就要不行了,还请郡主抛开一切杂念,承欢膝下,孝顺榻前,勿以他人为念。” 瑛寒见青罗不说话,又道,“还有一件事情,要请王妃帮忙。我听说当日二郡主要被指婚给王妃的哥哥,是老太妃不愿二郡主远嫁,这才指了方家的小姐淸琼,赐了个容安郡主的封号,替二郡主和亲。王妃也是远嫁和亲过来的,不必我说,也知道这里头的苦楚。就算如今和王爷举案齐眉,只怕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各人情由,我也不便多问。” 瑛寒瞧着青罗脸色,又道,“三郡主不比二郡主,并没有得老太妃的欢欣,多加照拂。往日这王府里,也唯有老王爷一个肯疼惜几分,如今老王爷又要走了,再也没有依靠。王府里若没有个倚仗,只怕前途堪忧,何况三郡主聪明伶俐,口角却锋芒,定然会多得罪了人。三郡主是太妃的养女,也算是和王爷一母所出的胞妹,我只求王爷和王妃能够顾念和三郡主的情谊,像老太妃照顾二郡主一样,照顾三郡主,周全三郡主的将来归宿。若能如此,瑛寒若是或者,愿意为王妃做一切力所能及之事,就算是死了,来世也结草衔环报答王妃。” 青罗望着瑛寒,也不说好是不好,忽然问道,“瑛寒姑姑求我的事情,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求的呢?”瑛寒一震,青罗又道,“才刚我和王爷商量着,既然父王不愿带了诸位姨娘去,像郑姨娘这样有女儿的,在二郡主出阁之前,尽可以跟着二郡主住着。郑姨娘母女情深,就算是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住一日,想必也是很高兴的。母妃失了静丫头伤心,我本来还想着,有三郡主在跟前承欢膝下,或者还能好些,倒是没想到母妃终究没有能够熬过去。”青罗直视着瑛寒道,“姑姑心里,有没有想过,有一日和三郡主在一起去过以后的日子?” 瑛寒在青罗的目光里却低了头,良久才道,“我和郑姨娘不同,她虽然吃了这许多年的苦,也总算是熬到了头。二郡主有这样的母亲,也算是有福分的。至于我,还是不要有人知道的好。若不是因为王府中生了许多变故,听说王爷心力交瘁,十分为难,我也不会贸然出来见人。如今想来,或者当日我还是不出来的好。既然当初本就不该出现人前,如今又怎么能再给所有人添麻烦呢?有我这样的母亲,三郡主这些年已经多受了许多白眼委屈,我死了也就罢了,我活着,对她绝没有什么好处。我到时希望,她能与我面貌分毫不相似,这样也免得别人议论。只是可惜,我这样的一张脸,任谁看了也会知道是她的母亲,倒是连累了她。” 瑛寒顿了顿道,“王妃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是这样的儿女缘分,今生我是注定没有了的。”青罗也不知如何再劝,只道,“不知姑姑以后是要往哪里去?”瑛寒也和上官启一样抬头看了看,慢慢道,“柳王妃这就要去了,天地之大,王爷也已经没有了可以相伴之人。昔日相见,也就是如此。王爷每每最为难的时候,也总是我陪伴在身边,这些年虽然说不上什么夫妻情分,也算是同病相怜,不论是怎样的痛苦难堪,也都一起走过了。这世上,我也没有什么眷恋的,三郡主的事情,若是你能替我周全,我就更是了无牵挂。而如今的我,又有何处可去呢?天下之大,当日的瑛寒却早就已经死了。既然已经相伴了一生,彼此慰藉,护为依靠,以后浮生漫长,想必只有他的身边,才是我最终的归宿。” 青罗点头道,“姑姑若真这样决定,想必父王也不会不允的。至于姑姑方才所托之事,姑姑的话也说到了我的心里,我必然尽我全力,让三妹妹能嫁给自己心许之人。就算是王爷有什么意图,我也会竭力阻拦。”瑛寒闻言轻轻笑了一笑,“王爷看着是个叱咤风云的狠心绝情之人,其实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和我一样的伤心之人罢了。而如今的王爷,或者会不一样些,有你们护着蕊儿,我也放心。” 这是青罗第一次听瑛寒说起上官怀蕊的名字,比起其他字句的清冷,似乎唇齿间噙着无限柔情。瑛寒微微笑着,淡淡地说着话,像是独自回忆一般,“蕊儿的名字,当日还是我所取得。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她这一生生在王族,也少不得会有许多不如意,我只愿她能够如这花一样,就算历经风刀霜剑,仍然清香不改。纵然风雨摧折花容凋落,也能守住一点蕊香傲然世上。只是这些话,你都不必和她说。等蕊儿出阁的时候你只和她说,我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相送,我住的那个岛上,有我手植的月昙花,这是我故土北疆移来之花,陪着我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在这里常开不败。若是她愿意,就摘一朵带在身边,也算是全了我的一点心愿了。” 第廿一章(06)天涯无数旧愁根 青罗这才明白怀蕊名字的意思,和蕊香室名字的由来,原来就是后来盈枝院的那两句题诗。柳芳和无意间指的住处,倒真正切合了怀蕊的身世了。也难怪怀蕊虽然有着明艳的容颜,却独独喜欢盈枝院的菊花清寒。原来她的骨血里,就流着生身母亲这样的期许。月昙,想必就是自己远远瞧见的那种雪白的花朵了,即使在夏日里,也像是初雪覆地一样的清冷。想来上官家的几个女儿都是如此,虽然生在锦绣堆里,却都开成了清寒之花。如梅傲雪,如菊盈枝。只是这样的女子,往往能够成就一世的传奇,却都难以拥有一个完满的人生了。 瑛寒和青罗一路往外走,到了启怀堂的门口,瑛寒站住了不再往外送。瑛寒倚着门框,一双眼睛瞧着不远处被凌霄花遮蔽着的宜韵堂。“前几日,我替老王爷在和韵堂陪伴柳王妃,她恍惚间看见我,以为看见了自己的姐姐,和我说了许多的话。这些话只怕这么多年,她都想说却没有对王爷说过。”瑛寒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一生啊,从来都是别人的替身。我和柳王妃都是一样的人,年轻的时候遇上王爷,从此就都成了这个人的影子。到了最后,连自己只怕都要记不起来自己是谁。想必柳王妃直到最后,也不愿意做这样的影子罢?而我,倒愿意做这样的一个影子,至少这样,还能够感觉到这世上的真心。” 青罗站在几步外,瞧着倚门远望的瑛寒,日光从门前茂密的枝叶里落在她身上,一身白衣,神情悠远。那一瞬间青罗眼里的瑛寒,只当真和柳芳宜重叠在了一起。她有过不逊色于柳芳宜的一生,盛极而开,倏然而落。她们都是拿得起又放的下的女子,是世间少有的传奇。青罗忽然在想,若是上官启年轻的时候遇上的是瑛寒,这世上的事情又会怎样呢?或者只是青楼歌女和公子王孙之间一段旖旎的露水之缘,转瞬相逢又刹那分离。又或者,她会成为万众瞩目的王妃,成为西疆的主宰,成为上官启心上几十年难以忘怀的人。瑛寒其人,原本也是值得这样的一生的,她的心里,或者也是期待着这样一份真心的。只是因缘际会,到底是晚了一步。她等待的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之人,再也没有她自己的位置。 青罗心想,尽管瑛寒始终只说自己和上官启之间不过是知己,然而到底是有一份情意在的。否则,又怎么会将自己的锦绣年华全部都交付给这个人,又寂寂一生,最后还能够白首相伴?她的一生,前半段里曾经有过那么多的风景,后半段却只有这么一个人而已。这样的一个人,就是她的全部了罢?只有这个人,是她在漫长的岁月里沉默相伴的,在最紧要的关头难以弃之不顾的,是她在最后的时光里愿意守候的。她的天地里头就只有这么一个人造访,成为她除了天地日月,和那一片月昙花之外的唯一风景。青罗望着这个光影下倚门远望的女子,或者她当真是满足的。 青罗赶到和韵堂的时候,和自己记忆里颇有不同。整个庭院仍旧是碧绿的,宁心草的香气幽微,却又无处不在、墙角开着几丛素馨,雪白的颜色温柔可爱。五彩的丝线装饰着整个庭院,垂挂着银质的小巧铃铛,微风一过,叮叮咚咚地响。青罗一望即知,这是当日上官静寄养在和韵堂的时候留下的东西。如今这个年幼的孩子已经早早去了,而那个当日悲伤悼念她的人,也将要走到生命尽头。青罗在院中立了一时,忽然看见门廊下头,怀蕊正在静静望着自己,也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怀蕊从碧绿的树荫里走出来,站在青罗身边,“父王和王兄都已经在里头了,一直守在母妃的身边。关着门,也没有旁人可以进去。”怀蕊顿了顿才道,“眼瞧着母妃是要不成了,二姐姐和慧恒师傅才刚从里头出来,瞧那脸色,只怕是无力回天。母妃这些年来,过得也十分寂寞,几乎是一个人守着这空庭一座。到了最后能有这些人相送,想来也是心满意足的。” 青罗想了想道,“母妃这些天,始终没有说起过要见父王的话,怎么今日忽然就想起了?莫不是自己觉得命不久长,到底是放不下,才要看这么一眼。”怀蕊闻言却摇头道,“母妃今日起就一直昏迷不醒,父王才刚到这里的时候,母妃也都还在睡着。我隐约听到一句,说话的是那位带着面具的将军。也不知是个什么人,倒像是对母妃极为伤心一样,连父王和王兄也允他日夜守在母妃身边。” 青罗不想是柳容致请了上官启来,见怀蕊疑惑柳容致的身份,此时也并不点破,只淡淡道,“是个极要紧的人,往后或者就慢慢知道了。”想了想,又对怀蕊低声道,“我才刚见了你的母亲,有几句话,想要我告诉你。”怀蕊周身一震,低着头道,“二嫂嫂如今做了王妃,我仍旧就把你当做青姐姐,有话也不瞒着你。我知道她这些年也过得不容易,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将来。我一直都以为她死了,这也就罢了。只是她既然活着回来了,却又怎么连看也不看我一样?府里见过她的人,谁不知道她就是我的母亲,可她却仍旧一句话不说。” 青罗也只是将瑛寒所托自己要和怀蕊说的话和她缓缓说了,又道,“你母亲是下了决心要和父王一起隐居山林了,你也不要太伤心,或者对她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这么多年,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只是除了你之外,她也放不下父王。今日这一走,既能成全了你的将来,叫你没有后顾之忧,也能成全了她自己对父王的一片心。你自然是舍不得她的,却也不要太伤心的好。” 怀蕊却忽然笑起来,“我明白。只是姐姐,就算明白又怎么样呢?到底是伤心。她明明是舍不得我的,我也舍不得她。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母亲,更为着我的母亲和满世上的人都合不来。我常想着,要是我从小就在母亲身边长大,会不会就不是这么个孤介性子?盼了这么些年,好容易见了,却又不得不分开了。如此想来,倒不如不知道她还活着的好。其实在我心里,以后怎样,旁人怎么看又有什么要紧?我只是想在她身边,叫她一声母亲。其实我很羡慕二姐姐,熬到了今日,终于能和郑姨娘高高兴兴在一起。而我呢。” 怀蕊没有说下去,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青罗看见她嘴角分明是笑着的,眼中的泪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青罗看着这样一张微笑着的脸,心里只觉得分外难受。生离与死别,当真是说不出哪一种更为刺心的。怀慕经历过后者,而自己和怀蕊这样的,却都因为前者而无奈。只是怀蕊究竟是年幼的,她知道将笑容放在脸上,却忘记了把眼泪搁在心里。 青罗只是忽然在想,或者自己的母亲心里,也曾经存了瑛寒这样的念头吧?分明是挂念,却什么都不能为自己做,只有离开。过了这么多年,她似乎慢慢能够体会母亲当日的心情。尽管她出身低贱,为人泼辣,所有人都厌恶她,即使对于自己也从来没有过温柔。然而她终究是爱着自己的,到了临别的时候自己才知道。后来仔细寻味,当日那样总是为难自己的母亲,也许也是因为她什么都不能为自己做,反而一直被人看做是自己的拖累。她一直都阻碍着自己,而最后她对于自己的成全,或者就是沉默地看着自己离开,就像是今日瑛寒自己选择了离开一样。 青罗回过神来,可巧秦氏匆匆赶来,紧皱着眉头问了几句柳氏的情形,就和青罗商议起如何料理后事。青罗心里虽然惦记着柳氏,只是这会子本不该自己进去瞧,外头这些事情也总要有人担待,便嘱咐怀蕊在这里看着,有什么要紧的再来和自己回话,就与秦氏往跨院里去了。怀蕊独自一人闲在一边,想了想在这里也看不出什么来,喊了两个小丫头看门,自己拭了拭眼泪,就往一边熬药的屋子里去找怀蓉。 第廿一章(07)天涯无数旧愁根 怀蓉这些日子,倒是一直住在和韵堂里。她虽然不如怀蕊一般是柳氏的养女,到底柳氏也是嫡母,在身边侍疾也是理所当然。何况家族经历变乱,上官启和封氏都像是拿定了主意要闭门不出,兄嫂整日里都忙着外头的大事,怀蕊又小,也就只有她一个能在这里照顾。还有一个缘由,这些日子慧恒身上伤病未愈,却又不得不日夜操劳柳芳和的伤势,也是颇有些力不从心。所以自那一日在重华寺里头,怀蓉施针唤醒了昏迷中的慧恒,青罗也就默许了她跟在慧恒身边调弄汤药。虽然不合规矩,到底事出权益,又是青罗嘱咐的,也就没有人说什么的。 只是慧恒在重华寺的动乱中伤病未愈,身体虚弱,勉强只能问诊开方,一应煎药的事情,都是怀蓉带着几个明白些药理的丫头去做,出人意料,怀蓉在这些事情上头竟然颇有些天分。到了后来,柳氏的情形愈来愈差,不得不辅以针灸,慧恒的手上却使不上力气。虽然已经从城中请来了许多名医,那些人见了柳氏的情形,竟然都不敢动手,唯恐担了责任,只一味地明哲保身,推给慧恒几人。慧恒明知道柳氏的性命难以保全,却仍旧不忍如此搁下不管,如此几日,左右为难,整个人竟然又憔悴了几分。怀蓉见他如此,便自请替柳氏针灸。 慧恒初时还颇多顾虑,然而柳氏病势日沉,却不得不救。想到那一日在重华寺,身边没有一人可以帮忙的时候,也是怀蓉在自己的指点下下针救活了柳氏,慧恒左思右想之下,竟也就允了怀蓉代劳。只是怀蓉动手一事瞒上不瞒下,却没有和上官启与封氏两个说,外头的人也不知道,只告诉了青罗和怀慕。他们二人虽然惊讶,却也没有说什么便许了。怀蕊是柳氏养女,自然也多在和韵堂侍疾的,知道怀蓉这些日子在柳氏床前和一旁煎药的厢房里奔波,也是十分辛苦。每日自己守在柳氏身边的时候多些,每每得了闲儿也来瞧瞧怀蓉。 怀蕊到了厢房外头的时候,怀蓉一只手拿着给药炉子扇风的小芭蕉扇,眼睛微微地闭着,也不知道是走了神,还是已经困蹲着睡着了。平时束的一丝不苟的头发落下一绺来,遮住了半边脸。怀蕊起初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她辛苦,正欲呼唤,不知哪里吹进来一点风,将怀蓉脸上那一绺头发撩了起来,怀蕊一晃神之间,似乎瞧见怀蓉的脸上落下一点眼泪。怀蕊一怔,如今的怀蓉,是自己最为羡慕的了,却不知是为了什么,在这个充盈着药气的屋子里,隔着氤氲的炉烟,落下一滴泪来。 她从没有见过这个姐姐流泪,不管是什么时候。是受到了为难和屈辱,还是经历着病痛和离别,她从来都是这样淡淡然的神情。许多年前,怀蕊每一次看见她在家里匆匆住了几日要回到山上的时候,都以为她会哭的,她却从来没有。去年病势沉重几乎就要死了,也没有见她流过一滴泪,即使浑身都被寒气逼得瑟瑟发抖,也仍然是这样淡漠的神气,好像与自己毫不相关。 如今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叫这样的怀蓉,在静默无人的这一刻,落下了眼泪?只是在怀蕊的眼里,那样的一滴泪,倒像是让怀蓉活了起来。往日里冷漠坚硬的壳子也像是裂开了,露出小女子的一点真心来。然而这一点真心到底是什么,站在窗外默默相望的怀蕊,却是看不分明了。怀蕊本欲呼唤,想了想却往后退了一步,悄悄儿往里头看。过了半晌,见怀蓉慢慢睁开了眼睛,却不像是昏昏欲睡的样子,那一滴眼泪也仍旧挂在颊边。 怀蓉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脸庞上的那一滴泪,脸上的神情,也都还是往日的清冷淡漠,怀蕊几乎要以为,自己所见的那一滴泪只是幻觉而已了。怀蓉睁着眼睛,拿着扇子的手却没有动,只瞧着药炉子上升腾起来的热气,却又像是透过药气,看着更为遥远的地方。药罐子子里的药气渐渐遮蔽了怀蓉的面目,等药气又渐渐消散之后,怀蓉脸上的那一滴眼泪已经消失,就像是从未出现一样。 此时怀蕊才从角落里走出来,到门前带笑唤了一声二姐姐。怀蓉这才醒过神,看见怀蕊在门前也没有什么惊讶的意思,微微笑了一笑。怀蕊知道怀蓉平时也就是如此,也不等她招呼,自己就进了屋子,搬过凳子来在怀蓉身边坐下。一边又从怀中取过小小一个玻璃瓶子来,精致玲珑,里头盛着半瓶子的金色透明液体。怀蕊旋开盖子来,一股子凛冽香气冲了出来。怀蓉就呛得一咳嗽,蹙了眉头道,“这是什么劳什子,味道这样辛辣。” 怀蕊笑道,“姐姐连这个也不知道,这可是好东西呢。前几日我刚从二嫂子屋里得的,说是西洋那边传过来的,最能提神的。我瞧着二姐姐这几日辛苦,像是有些困顿的样子,这才巴巴儿取了来。姐姐可不要嫌着这味道难受,还是多闻闻的好,慢慢的也就惯了,当真是有用的呢。”怀蓉点了点头,从怀蕊手中取过那玻璃瓶子细瞧,“瞧着都用了半瓶,可见二嫂嫂当了王妃,日子也是不好过呢。”怀蕊点头道,“可不是,我这几日也去瞧过二嫂嫂,总见她行色匆匆,也顾不上和我说话。只是如今也都好了,她这一做了王妃,谁还能欺了她不成?” 怀蓉却摇头道,“难道做了王妃,就是好的了?你只瞧瞧里头这一位,做了这么些年的王妃,最终也不过是这样的结局。八年夫妻,说起来也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也只是到了最后,才能有这样的一面相见的。”怀蕊闻言也是沉默,半晌才道,“这话何止是母妃一个?你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再说那些个姨娘,就连安氏,那样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若是在父王那里论起来,也都是父王亏欠了她们的。”见怀蓉瞧着自己,怀蕊又笑了一笑道,“我也不瞒着姐姐,那一日姐姐要瞧见了父王身边的那位瑛寒姑姑,谁不知道她就是我的母亲?只是这么多年,我也都以为是个死人罢了。除了先王妃,父王心里又对得起谁呢?” 怀蓉也望了望柳氏所在的方向,柳家的事情,连着柳芳宜姐妹的故事,这一年来她多留了心,渐渐地也就明白了几分。只是此时见怀蕊如此说,也并不揭破。只是淡淡地道,“各人的缘分也只有各人知道,有时候也未必是自己想如此,都是身不由己。父王这一辈子,想必也有许多不得已的事情,只是咱们也都不知道罢了。妹妹的母亲虽然不能和妹妹相伴,却能和父王常在一处,”怀蓉顿了顿道,“想来这世上的事情,也是都不能两全的。” 怀蕊原本对上官启是从不假辞色的,这些日子见他憔悴,心里也有些震动,听了怀蓉的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方才也听青罗和秦氏说起,上官启的意思,是哪一个妾室都不带在身边的。除了自己的母亲,其余人等如怀蓉的母亲郑氏,从此以后只怕再也难见面了。怀蕊心里想想不免苦笑起来,自己想要和母亲在一处却不能,而怀蓉的母亲虽然能和女儿在一处,却又再不能见父王。虽然自己心里,从来并不以母亲能和父王一处为喜,却也明白怀蓉世事不能两全的意思了。 姐妹二人沉默半晌,怀蕊才问道,“里头的情况如何了?”怀蓉也像是从什么心思里头回过神来,轻声道,“刚才是二哥哥先到的,等父王一来,里头就关了门,一个人都不许放进去。我那会子退出来的时候,老王妃还昏迷未醒,这些你也是知道的。只是父王进去的以后,我落了东西在里头,本来是要去取的,在门外却似乎听见里头像是有争吵的声音。虽然压低了声响,却能听得出是那位蒙了面孔的将军和父王在说话儿。只是这些话这本不该是我们听见的,我也就转身回来了。” 第廿一章(08)天涯无数旧愁根 怀蕊也是觉得奇怪,却到底是上一辈的事情,她一个庶出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再去多问。一眼瞧见怀蓉面上的脂粉上似有痕迹,心中一动,却也只道,“二姐姐方才辛苦了,头发都乱了,脸上的脂粉也该补一补。”语毕不容分说,便拉着怀蓉到水盆子边上给她洗了脸,又取出随身的小象牙梳子,亲手给她拢了拢头发。自上官隽出生那一日怀蓉和怀蕊长谈之后,这些日子和怀蕊已经亲近了许多,见她对自己举止亲密,也不疑有他,只由得她去了。 而和韵堂的内室,此时却又是一种光景。外头的日光,被层层叠叠的凝心草遮蔽住了,似乎总也照不进这里一样。那些深翠浅碧的藤蔓无风自动,终日都在悬挂着的轻纱微微地旋转着,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香气幽微。外头的光线偶然从这些繁密的藤蔓中漏下一星半点进来,在青石磨成的地面上投下几缕金黄的影子,倒像是不真了。屋子里弥漫着药气,虽然也是和韵堂里最常有的,却比往日里的更浓郁了几分,仔细分辨,还夹杂着一点血腥之气。 柳氏正在床上昏睡,身上倒是穿着一件雪青色绸缎的常服,用玉白色和淡红色绣着茑萝花,颜色娇嫩好看,却衬得一张原本就因为常年的积弱显得憔悴的脸,更加惨白得如同纸一般。一头长发落在枕上,那如墨的颜色已经枯萎了,雪白的颜色几乎不像是真的。耳朵上一对珍珠耳坠子却还带着,垂在脸颊边,像是两颗泪滴一般。柳芳和的神色却十分平静,几乎是带着温和的笑意了,像是十分满足的样子。这样的神气,在她脸上是极少出现的,如今倒是长久。像是祠堂里玉质的菩萨,没有一丝的颜色,那一种柔静的神情,却永远地凝固了下来。 柳氏窗前,此时默默地坐着两个人,皆是一身的黑衣。其中一个脸上带着银质的面具,看不见容貌神情。轮廓却刚硬,背脊挺得笔直,整个人犹如一柄危险的匕首,在暗夜里头闪着银色的亮光,正是柳容致。而另一个人,黑衣上用暗暗的金线刺着两只螭龙的纹样,张牙舞爪神情凶狠。穿着这衣裳的上官启低着头,脸上的神情却和榻上沉睡的柳芳和是一般无二的。平静的,温柔的,似乎还带着一份满足。放在膝上的手掌微微攥着,里头似乎握住了什么东西。 屋子里是死一样的寂静,在柳芳和的榻前,这两个人只觉得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一般,却又一句也说不出口。他们曾经是兄弟,是知交,是师徒,是亲人,却又最终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然而在柳芳和的面前,在她这样温柔安静的神情里,连柳容致也无力再说什么话了。那一日在重华寺,他亲眼看见那样的幼妹,尽管犹自带着满面的病容憔悴,却是风姿如火,峥嵘如剑。而在那一瞬间她将匕首刺向自己心口的时候,柳容致似乎看见了当年的姐姐。那时候姐姐与上官启决裂,他并没有亲眼瞧见,想必也是和现在的妹妹是一样的决断激烈。柳家的女儿和男人一样,都流着将门之血,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 而在柳芳和那一瞬间的光亮之后,柳容致对于上官启的恨,也随着柳芳和的昏睡一起变得模糊了。并不是不恨了,而是在柳芳和死亡的暗影下头,柳容致似乎也被抽去了所有气力,连那深埋的恨意,也都无力再爆发。他甚至没有关心过,接掌过权力的怀慕将要在什么时候为自己的家族平反伸冤,更不必说远在千里之外的敦煌的局势,和玲珑的情形。这原本是他最在意的事情,如今却像是毫不相干。 他唯一在意的,如今只有唯一的一个妹妹的性命。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静静地守在柳芳和的身边罢了,每一个到来的人,一举一动都要在他的眼神里。他救不了她,即使他亲眼看着她的性命一星一点地逝去,他也救不了他。在所有名医都拒绝为柳芳和开方的时候,在怀蓉和慧恒给柳芳和施针的时候,他已经明白,柳芳和的性命,就像是她屋子里摆着的那个沙漏,正在缓慢却不容挽留地逝去。 他有时甚至于在想,若是她在那一刻就死了也就罢了,免得自己如今,再亲眼去看她的死亡,一分一毫地侵袭过来,由不得人逃离。他曾经在一日之间看见了所有亲人的死,像是一场飓风瞬间就席卷了世间一切。那时候的自己并没有想到,那般始料未及的痛彻心扉,还比不上眼前这样如同凌迟一样的痛苦。如今的自己,连痛苦都似乎在弥漫的药气被熏蒸得麻木了。他只是守着眼前之人,整个心神却都是空的,他什么都没有去想,什么也不愿去想,也什么都不能去想。这些年自己想的太多了,到了今日,实在是觉得倦了。在柳芳和的榻前,他才终于卸下了所有负担。 柳容致只觉得这些日子,已经是自己这么多年来,最为平静满足光阴了。柳芳和偶然间醒了,也曾看过自己。只是她从来也没有开口说话,似乎是一点气力也没有说不出话来,那眼神却是温柔如水。尽管柳芳和从来没有开口叫自己一声哥哥,然而柳容致却从那样的眼神里知道,她是认得出自己的。所有他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一样的温柔眼神瞧着她。有时絮絮地给她说些小时候的事情,也说一说自己这些年来经过的事,说一说如今的怀慕。她也只是淡淡地听着,从来不答话,脸上是平静的笑容。这样的光阴几乎叫人忘却了近在咫尺的死亡。 柳芳和清醒的时候不多,都是自己陪伴在身边说话。他一直都是那样淡淡笑着,像是十分满足,再也没有什么遗憾。封氏也曾来过,怀慕和青罗每日里都来瞧她,怀蕊和怀蓉也在和韵堂照顾。上官启从不曾来,只有一个叫瑛寒的女子在这里陪伴着,每日都在她床前坐着,不管柳芳和醒着还是睡着,都与她轻声说着话。柳容致原本几乎对所有人都是防范的,然而看见这个女子,那样熟悉的轮廓和眼神,忽然就卸下了防备。在瑛寒到来的时候,他始终都在门外,从来也不去窥探这个原本陌生的女人,究竟和柳芳和说了什么。 柳芳和从没有说过要见谁,自己也从来不曾相问。在自己的心里,此时的柳芳和应该和自己一样,劫后相逢,旁的人,都不会再搁在心上。尤其是上官启,自己连恨都不想再投注力气,想来妹妹也是一样的。然而那一日黄昏,自己正好出去,回来时候站在门外,却看见柳芳和的神情,和平日里不太一样。抬头望着屋顶上垂下来的藤蔓,眼神中带着说不清的一种情绪,像是深切的祈盼,又像是畏惧,更似乎是一片空茫。嘴角仍旧挂着一丝笑,却也不是那安静柔和的笑意,带了几分的凄楚,却又带着几分隐约的甜蜜。 柳容致只觉得被那样的复杂神情攫住了,几乎不能动弹。那样的神情像是一把锐利的匕首,直直地刺进了柳容致的内心。那个时候他才明白,尽管自己这个妹妹这些日子一言不发,瞧着也是满足平和的样子,然而在她清醒过来独自一个的时候,才表露出她内心更深的东西。尽管不愿意承认,他却明白自己知道她期待的是什么。她的心是隐藏在温和平静之下的一簇火,直到了针锋相对的那一日,才终于爆发出来,却又转瞬熄灭掩埋。 从那一日在重华山开始,柳容致就已经隐约察觉,不论他的心里对上官启是怎样的矛盾,早年间的敬佩仰望和后来的血海深仇激荡出的波涛连卷,他的妹妹的心里,永远是比他更为激烈的波澜。这里头的缘故不用深想也明白,爱慕之情远比敬仰之心更难消除,所以后来的失望和悲愤,也就都更为深切了。何况她这么多年来,日日夜夜都在他身边,这样的矛盾,只会越来越甚。 第廿一章(09)天涯无数旧愁根 幼妹的心意,在一切都还没有风云突变的当日他就已经明白,只是当时的自己为了姐姐和家族,也是为了妹妹,始终保持着沉默。后来翻云覆雨的一场激变,他和柳芳和天各一方再不相见,那最初的一点心意,他心里总想着,或者早已经在仇恨里消融干净了。他始终这样期望,因为他十分明白,纯然的恨,远比爱恨交加要容易得多了。而多年后的今日,自己又一次明白了妹妹的心意,这一次,他不能再保持沉默。他在柳芳和沉睡的时候,替她做了决定,他叫人请来了上官启,这个与他们的一生都有着斩不断的联系的人,此刻就静静坐在她的身边。 他不知道柳芳和醒来看见上官启会是如何的心情,也不知道这样的决定对她是好还是坏。他至少非常清楚地明白,若是自己这一次依旧保持沉默,自己唯一的这个妹妹的最后,只会是无尽的失落,遗憾和空虚。在看见上官启推门进来的时候,柳容致也什么都没有说。自己和他的恩怨,家族和他的恩怨都到日后再谈也不迟,如今的这个人,只是妹妹心里期盼到来的,却又始终不曾开口的丈夫。这或者是自己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事情。 在晨起的时候,柳容致曾经悄悄嘱托慧恒,给柳芳和喝下了一种药。柳容致估摸着柳芳和估计快要醒了,便起身离去,并没有再看一旁的上官启一眼。而上官启在柳容致起身的那一刹那,抬眼看了看这个瞧不清面目的人。从第一次在战火中相见,他就认出了这个人。当年潇洒无拘的少年,已经蜕变成带着杀意的刀匕。然而在他起身离去的这个瞬间,上官启似乎觉得,当年的那个人,又出现在了眼前。 柳容致走出内室的时候,怀慕正坐在外头。这位年轻的王者刚刚换下昨夜典礼上的吉服,身上穿着玄色绣螭龙的常服,用用清玉冠束发,几乎和里头坐着的上官启一模一样。他匆忙间赶到这里,却又在看见门里的上官启和柳容致两个人之后,留在外头没有再进去。怀慕随意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任由石上的青苔染上衣衫,也毫不在意。他伸手攀过新开的一枝素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柳容致的脚步,这才转回身道,“舅父怎么也出来了?” 柳容致也不说话,只是望了里头一眼,怀慕似乎也明白了柳容致的意思,也不再多问,柳容致也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半晌问道,“柳家的事情,往后你意欲何为?当日家族蒙冤,百姓却不知道,还以为上官家和柳家,仍旧是同气连枝。所以这沉冤得雪的话,实在是难以说起。你预备如何?”怀慕道,“冤情就算冤情,就算百姓不知道,天知地知,也总归要有坦白于天下的一日。柳家想要洗雪冤屈,昔年的事情,我会毫不隐瞒地昭告世人。” 柳容致却缓缓道,“如此一来,上官家的名誉,尤其是你父王的名誉,势必会受到影响。”怀慕沉默一时,才沉声道,“我处心积虑多年,就是要让父王,偿还昔年对母族所犯的罪。既然是报复,他的名誉如何,本就不是我所思量之事。何况天理昭昭,我也并没有冤枉他一句,就算千载而下被人议论唾骂,也是他应该得到的报应。我虽然是他的儿子,却也不会包庇纵容。” 怀慕顿了顿又道,“至于上官家的名誉,错了就算错了,如果以粉饰太平遮掩下头的罪恶,才是真正龌龊之事。我把一切都坦白在人前,是非功过,自然由人评论。我上官家是西疆之王,却并不是神灵。百年风雨,什么样的事情没有经过?能够堂堂正正立于世间,也就是因为秉着天下之心。若是今日为了一个家族的名誉,而忘却了另一个家族的血泪,这样的名誉,我宁愿不要。” 柳容致注目怀慕半晌,才问出一句话道,“如果今日柳家不是你的母族,你还会如此么?”怀慕闻言也是一震,思索良久才沉声应道,“但凡是天理人心所归,我必然不会徇私。”柳容致点了点头道,“如此一来,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慕儿,你要记得,你今日做了王,往日之事,决不能只当做一人一家的恩怨纠缠,更是今日的镜鉴。你掌管了一方天下,往后还会有许多为难之事摆在你面前,叫你难以抉择。希望日后的你,还能够记住今日的话,记住你心里所应该有的秤杆,不是一己荣耀,小人妄言,而应该是是公理是非,人心曲直。若能如此,我柳家死去之人,也能够安心了。慕儿,我今日和你所说的,但愿你永铭于心。” 怀慕望着神情严肃的柳容致,心里也十分清楚这话里告诫的分量,过了良久,才郑重地点了点头。柳容致也不再说什么,和怀慕一样,轻轻攀过面前的那一株素馨花的枝条。那花朵那么柔弱,像是风吹就要零落了一样。却又固执地年年开在这里,守着清香不改,清白不变。家族之事将要尘埃落定,其实所谓公理,远远比人心要容易明白的多了,是非曲直自有公断。而所谓人心,谁又能够真正掂量清楚呢?就好像和韵堂里头种着的宁心草,藤蔓相连,谁也理不清楚。 柳芳和就是在上官启的注目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前仍旧有些模糊,不过所见和这些日子断断续续醒来的时候一样,是熟悉的藤蔓轻转,白花点点。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屋子,锁住了她的一生,所有的欢欣喜悦,悲哀绝望,都尽在这里了。迷蒙的翠绿之间,似乎还有一双眼睛,正在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那不是这些日子自己见惯了的柳容致的眼睛,柳芳和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除了眼睛,那一张面孔并没有被银色的面具遮蔽,轮廓是自己极为熟悉的,几乎每一夜的梦里都会出现,而每一次挣开眼睛的时候都会消失的面孔。 柳芳和挣扎着坐了起来,一瞬不瞬地瞧着眼前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脸色却瞬息万变。变化的太过迅速,上官启几乎没有看清,只瞧见最后凝固住的,是如同她睡梦里那样的平静。过了良久,柳芳和才低声道,“你怎么来了?”那声音低沉微弱,不仔细分辨几乎听不清楚。上官启闻言怔了怔,想到方才离开的柳容致,似乎明白了些,也不答话,只是仍旧那样瞧着柳芳和。而柳芳和似乎也在这样平静的目光里渐渐松开了警惕戒备,几乎是笑了一笑。 上官启看见那微弱的一点笑容,也微微笑了起来。伸手将柳芳和扶正了,又从一旁去了一个软枕给她靠着。最后掖了掖被角,柔声道,“可觉得好些了?”柳芳和一言不发地瞧着他为自己做的这些事情,听他问起,只是摇头道,“我活不过多久,或者就是今日罢了。”顿了顿又道,“若不是如此,他又怎么会瞒着我叫了你来?你又怎么会到我跟前来呢?”上官启见柳芳和这样说,知道她心里明白,也无谓再说些安慰的话,顿了顿只道,“我是没有面目再见你。” 柳芳和似乎没有听见上官启的话一般,只是微笑着,断断续续地道,“前些日子和你一起在寺里住着,你也是这样,每日都在我身边。我那时候总是在想,以前你是不是也是这样对姐姐的?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你从来都不曾这样对我。即使在我刚刚嫁给你的时候,你也总是心不在焉的。再到了后来,这和韵堂,就像是一个坟墓一样,不管里头的我怎么样,都和外头的你没有相干。那些日子,或者是你可怜我没有了静儿,或者是你心里头对我有愧,才会这样对我。只是到了后来,我也慢慢地自己想清楚了,不管以前你对姐姐如何,在我撒手人世之前,好歹有过这样的日子,和你像是真正的夫妻一样。我知道那些日子,你眼里看见的,不是我的姐姐,而是我自己。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满足。” 第廿一章(10)天涯无数旧愁根 柳氏的眼神虚无,像是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去,声音却渐渐顺畅起来,连脸上都泛起了红光,显得精神极好。“你或者不明白,我从极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迷恋着你,我羡慕姐姐,想要和她一样嫁给你,做你的王妃。我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我知道你心里眼里只有姐姐,所以我也从来都不说,只是在一边瞧着你们。等到姐姐和家里的所有人都去了,我死如死灰,也知道你心里忘不了她,也没有别的什么妄想,只想着吃斋念佛过这一辈子罢了。” “而有一日真嫁给了你,就好像是做梦一样,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我一边因为姐姐的死伤心,一边却又高兴自己终于夙愿得偿,我就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我隐约觉得对不起姐姐,却又忍不住地觉得满足。就算那时候的你眼睛里依旧没有我,就算是看着我的时候都是心不在焉,就算你给我们未出生的孩子取了名字叫做怀忆,我也从来都不曾失望。因为在我心里,对你的期望,原本都只有那么最微弱的一点。不管你给予我的多么少,也都比那么一点要多。” 上官启心里清楚,柳氏这样是回光返照,却也并不打断,只静静地听着她说。柳氏脸上的笑意温柔,将一张苍白的脸都照的明艳起来,这模样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或者他曾经也是见过的,却被自己心里那许多别的东西遮蔽了,从来都不曾注意,更从来都不会记得。柳芳和在他的心里,从一开始,就是一朵已经凋落的花。在那一朵花萌发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后来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也并不懂得。直到这朵花真正将要凋零的现在,他才渐渐地知道了它曾经的存在,颜色鲜艳,和自己曾经在意的另一朵并没有什么分别。 上官静死去的时候,柳芳和在自己面前大哭失声,那个时候他才从她的神情和哭声里,隐约知道了她的心情。从那之后,柳芳和卧病不起,他日夜相伴,也只是想要弥补自己曾经的过错。而在重华寺里那些沉默相守的日子里,从柳芳和无意间流露的神情里头,他渐渐明白了她的心意。他甚至于会想,以后的几十年,他会一直守在她身边。或者岁月漫长,他们都能放开心结,放过彼此。即使做不了真正情谊深重的夫妻,也可以平静地相伴到老。 然而事情急转直下,什么都还没有来的及,她就要死了,和她的姐姐一样,死在他犯下的错误里。他没有脸面再去见柳芳和,因为过去的自己,也因为现在的自己。他只有闭门不出,再不相见。他只有叫瑛寒去她身边,和她说说话,而他自己,如不是以为今日是她临死前的呼唤,他绝不会有勇气再见她。 “后来的事情,你我心里都已经清楚。我的心是死了,我不愿意看见你,你也不愿意看见我。连和你之间的最后一点牵系,也被我自己斩断了。那是你的怀忆,却也是我的萤儿,她死了,我以为和你就再无瓜葛。我就只在这里一个人住着,与世隔绝,每日能够做的,就是反复咀嚼着对你的恨意。你知道我有多么恨你?七八年的岁月,成千上万个日子,我都靠这恨活着。每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要刺你,叫你不得安生,叫你也尝一尝这痛苦。我做到了,每次和我说话,你都会和我一样痛苦,可是你不知道,每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心里除了恨,竟然还有旁的东西。” 柳芳和闭了闭眼睛,“连我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你害死我家里的所有人,害死了我的孩子,害了我的一辈子,可我仍旧不能只是恨你。我始终都记得最初看见你的时候你的模样,和我那时候想起来的话,那是姐姐也曾经和你说过的话。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柳芳和顿了顿,苦笑道,“直到今日,我也还都记着这一句话。不知道当日的姐姐,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就算是到了死也恨你怨你,却也始终都不曾忘了这一句话。” 上官启沉默半晌,才道,“我都明白。”柳芳和笑了一笑,“是啊,你都明白,我又何尝不明白?有许多事情,原本不该做的,却又总是骗不了自己的心。你当日既然对柳家存了利用之心,就不该心里有我姐姐,既然有了,就不该背弃,既然背弃,就不该念念不忘。只是每一条,你都是明白的,却又做不到。我也是一样,明知道不可为,却仍旧拗不过自己。” 柳芳和温柔笑着注目着上官启,“这么些年,我都想帮着慕儿做西疆的王,指望着他替我的家族挣一口气。你和姐姐的儿子,终究是比你要强些,就算你压着,也从你手里又夺回了王位。今日慕儿已经做了新王,柳家的沉冤,不日也就能够昭雪。我就算不能够活着看到这一天,心里也满足了。而我心里的话,今日也都和你说了,再也没有什么遗憾。如果我还有什么遗憾,就是这一生,始终都不曾你有过自己的孩子。非但是萤儿,连静儿我也没有能留住。” 柳芳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放不下的事情,你放心,慕儿终究会原谅你的。他必定是你的儿子,就算再恨,这一点也是改变不了的。往日的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就如同我,在重华寺决定放弃这性命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放下了。我这些日子从来不说要见你,也是放不下这么多年的恨罢了。如今你既然还是来了,我也快要死了,承认自己已经放下了,想必也没有什么了。我若是当日死了也就罢了,既然还留着这口气多活了几日,又总算是看见了你,这些话,终究还是和你说清楚的好。”柳氏叹了口气道,“这一辈子不长,可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我已经太累了。姐姐就算知道,想必也不会怪我。” 柳氏伸出手,将手心里的东西给上官启看,到了今日,我再也不想去想这些了。你瞧,我还留着这个,我如今就快要死了,你替我戴上。”上官启望着柳氏的手心,是极小的一枚花钿。年岁久远,连样式也是老旧,做成一只小小的蝴蝶,用细金线编成的蝴蝶翅膀,镶着六枚米粒大小的珍珠。蝴蝶在柳芳和的振翅欲飞,像是一扑扇翅膀,就飞进了往日的岁月里去。 那花钿上官启还记得,是自己第一次到柳家去的时候,看见了藏在芳宜的裙子后头听自己和旁人说话的芳和。而那一枚小小的蝴蝶花钿,是妹妹上官亭来自己那里喝茶,无意间落下的。自己顺手笼在袖子里,本来是要还给上官亭的,看见躲在姐姐身后的小女孩如同惊慌小鹿一样的眼睛,就拿了出来哄她高兴,给她戴在头发上。上官启却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当年的小女孩的一头乌发都已经成了雪,这样的一枚花钿,却还在她的手掌心里头。 上官启取过那一枚蝴蝶,轻轻地给柳芳和戴在发上。衬着雪白的头发,倒多了些光彩。柳芳和微笑着,“你给姐姐搜罗来最好的清凝玉,雕琢成美绝好的荷花钗,而给我的,就是这寻常不过的一枚花钿。在世人的眼里我们姐妹也是如此,她是世间罕有的美玉,我是米粒大小的珍珠,不可相较。只是我心里,却始终只是惦记着这一枚花钿,不管如何贫贱,当日你给我的时候,并没有存着什么谋算之心,只是看见我害怕,想要哄我高兴。这样的心思或者就连带着价值连城的荷花钗的姐姐,也是要羡慕的。” 柳芳和抚了抚发上的蝴蝶,“若不是有这一枚蝴蝶,或者我也不会走到今日。命数如此,如今你能再给我戴上,已经是意料之外了。”说着也不再去看上官启,闭起眼睛又要睡去了。上官启仍旧守在柳芳和的床前,不曾离开一步。她到了最后,她没有问自己家族的将来,仇人的下场,也没有问自己到底对她是怎样的心意,只是对自己把心里的所有话都说尽了,说是再也没有什么遗憾。 第廿一章(11)天涯无数旧愁根 想来她知道,她家族的将来,她仇人的下场,自然有怀慕和柳容致替她担当,不必再去追问。而至于自己的心意,若是她真的问了,只怕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吧?她是自己挚爱之人的胞妹,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续弦,恨了自己这么多年,最后又轻易地原谅了自己。上官启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去想她,只是这一生往后,再也不能忘却了她。她一辈子都因为家族而和自己对立,直到现在,才卸下了所有的责任,名分和顾虑,只是一个女人。 上官启走出和韵堂内室的时候,白昼已经过去。黄昏最后的一抹余晖,落在门前坐着的怀慕和柳容致的身上。黄昏的时候没有风,那些纠缠的藤蔓也都安静了下来,垂落不动。而宁心草的香味,在暮色里似乎更加浓郁了些,像是在最后的这一刻,散发出所有的香气一样。那香气,像是凝定住了这一瞬的光阴。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看着天边的暮色,渐渐地沉入墨色的黑夜。 柳芳和去世的消息,直到四月初十的时候,才宣告于世。柳氏多病,这么多年也少见人,病逝的消息本不足为奇。而与柳芳和的死讯一起的公诸于世的,却是震惊世人的消息,十几年前柳氏一族忽然消失在世上的真相。而与告示一起公布的,还有安氏亲笔写下的供状,当日安氏勾结高逸川的事情,也一起露出了水面。上官启的引咎退位,封太妃的缄默不言,都让这个如雷滚九天的消息,成为了板上钉钉,无人质疑的事实。柳家唯一幸存的男子柳容致重新承继了家族封号,领桐城事,宣告了这个原本仅次于上官氏的荣耀家族的归来。 柳氏家族被灭门的故事惊动了所有人,当年先王妃柳芳宜和老王爷上官启两情相悦的故事还言犹在耳,却没有想到,这一段万众仰慕的婚姻之后,原来是这样的真相。上官启,柳芳宜,柳芳和,安云佩,还有怀思和怀慕,这些人的关系在这样的一个真相里似乎更加清晰起来。柳芳宜和柳芳和的忽然病逝,怀思的英年早逝,上官启的退位,安云佩的消失,还有重华寺忽然的大火,这些原本顺理成章的事情在这样的时候被串联在一起,更是给了人无尽的想象。 街头巷尾顿时有了许多议论,甚至有好事者编了戏文去演,有的故事几乎就接近了事实。负心薄幸的王爷,孤苦无依的王妃,英雄末路的将军,心怀叵测的侧室,图谋不轨的庶子,还有新近登上王位的,多年苦心孤诣复仇夺位的,留着柳家血脉的王爷。每个人的背后,似乎都有着他们之前不了解的真相。而这些错综复杂的故事几乎在一夜之间就传遍蓉城,几乎每个人都在议论,这个曾经被他们视作神明的家族,究竟内里是怎样。曾经被相信的都被怀疑了,陈年的是非故事被重新翻了出来,这样的突变让世人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不该相信什么。一时之间,刚刚平定下来的蓉城,再一次陷入了纷乱之中,人心浮动。 永靖王府里,在之后的几日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乱之中。刚刚改名为永慕堂的启怀堂,每日里进进出出的人都是神情严肃。连青罗也并没有进入新更名的青欢堂,只在永慕堂和怀慕一起商量这些事情,也方便照顾怀慕起居。这一处院落原本极大,在对外的书房和威严的正堂之外,更有几处小巧院落园林相连,隔出一处清净之所,也并不是难事。青罗忙着这边的事情,还要为府里的内务费心,好在有秦氏帮衬着,王府里的人也还算是谨慎守规矩,倒也还勉强过得去。 永慕堂不远处的和韵堂里,还停着柳芳和的灵柩,柳氏的丧事并没有大张旗鼓,除了最为亲近的如方家、董家等几家之外,也没有旁的外人来吊唁搅扰。青罗虽然挂着个明儿,其实是二郡主怀蓉和婉夫人秦氏一起在和韵堂中主理丧事。琐碎事情两个人自己也就做了主,若是有什么拿不准的或者极要紧的,再去和青罗商议,丧事办的也是有条不紊。 外头沸沸扬扬,引发这些流言的和韵堂,却仍旧和往日一般安静。就像是柳氏还在的时候一样,与世无争,岁月沉静。连那些宁心草的藤蔓也仍旧挂在那里,只是所有的青纱,都换成了素白。和韵堂如此,另一边的宜韵堂,更是如过去的年年岁岁一样,并没有分毫不同。凌霄花自顾自地隔开了外头的红尘,里头的白莲,不论季节如何,有无人赏,都悄然绽放。就好像一转身,还能看见那个故事里被描摹地激烈悲愤的女子,带着微笑在月色下揭开那一面水晶帘。 这一日午后,董润匆匆忙忙地走进永慕堂,怀慕见他神色焦急,只是淡淡然道,“瞧你这火急火燎的样子,能有多大的事。快坐。”说着便嘱咐如今被青罗指了来在书房里伺候的深月和浅月倒了茶来。董润喝了茶,略微平复了,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怀慕笑问道,“你哥哥说身上不好,这几日可大安了?”董润道,“哥哥是个文人,年初受了风沙之苦,如今病来如山倒,只怕还要将养些日子。如今外头乱成这样,他倒是落了个清闲。” 怀慕笑道,“也没有什么大事,所幸让他好生休养。这么多年跟着我,你们兄弟也吃了不少的苦。”董润语气急切道,“如今哪里是将养的时候?王爷不是不知道外头流言如沸,却还这样不温不火的。”怀慕也喝了一口茶,不急不忙道,“不论如何,流言终究是流言。这些话里的故事,都已经过去了,故事里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已经彻底地离开了。人心思定,这些人从这故事里,知道西疆经历了这样的一场动乱,在听了这惊心动魄的流言之后,只要稍微醒一醒神,就知道自己最需要的,就是安定。至于流言里头的是是非非,与如今的人,已经没有关系。既然没有关系,也就只会在戏文里头说一说罢了,怎么会动摇根基呢?” 董润闻言若有所思,想了想才道,“所以王爷这些日子所想,并不是如何止息当下的谣言,而是如何治理西疆?”怀慕笑道,“以不变应万变,就是这个道理。不论流言传到最后,我是为母报仇也好,谋权篡位也好,只要我能够给西疆的百姓一个安稳的日子可过,谁又会质疑我呢?更何况,在这流言里,我原本就是正义的一方。以前西疆的臣民就已经臣服于我,如今,更不会反对我,等流言的势头一过,百姓发觉西疆已然气象一新,政事清明,海清河晏,谁又会不服我呢?” 董润这才叹道,“王爷的计算,原本是我想不到的。”又笑道,“我还想着,怎么大哥往日里都先王爷之忧而忧,这几日倒沉得住气,一边养病,一边观花赏鱼,倒是清闲自在。早知道如此,我也该效仿才是,白白担心这许多日子。”怀慕倒讶道,“我本以为这几日他病的起不得身,没想到竟有这样清闲。”董润笑道,“我也是难得见他如此,只是我总觉他心里还有旁的什么事情。只是王爷是知道的,大哥若是不说,我就算是问了他也不会说,只好等着他自己来告诉我了。” 怀慕闲闲喝了一口茶,笑道,“说起沙场点兵攻坚制胜,伯平不如你。论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你却又不如他。你董家能有这样文武两人为继,实在是有福气的。”董润笑道,“我自然是不如大哥的,我只能帮着王爷开疆拓土,若是说起能帮着王爷治世安民,只有大哥担得起了。”怀慕笑道,“这原本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文臣武将,都是一国柱石。”略微眯起了眼睛又道,“何况将来之事,其中哪一样更为紧要,如今还没有定数。你放心,我断不会埋没了你的才华。” 第廿一章(12)天涯无数旧愁根 董润从怀慕的话里隐约听出了其中的金石刀戟之声,心中一震,却又见怀慕神色平和,淡淡笑道,“说起来你家里除了你们兄弟,还有一个妹妹,在这园子也住了好些时候了。听说你和妹妹兄妹情深,多日不曾相见,只怕你也想得紧。”董润笑道,“多谢王爷费心是,是想着她呢。我们兄妹幼失父母,我们男儿也就罢了,唯独这么一个妹妹养在闺中,难免受些委屈。如今和两位郡主还有别家的小姐一起住在园子里,倒是有人陪伴说话儿,我倒是放心许多。” 怀慕点头道,“这话原也在理,只是这半年里家里事情实在多,说是我们照顾着几位姑娘,其实也未能尽心。别人不说,就说王妃,也是好些日子都不在家里,如今回来了,也是分身乏术难以周全,有些事情反而还要姑娘们帮衬。王妃也和我说起,在住在咱们家的这几个姑娘里头,你妹妹董徽是个最伶俐知事的,从来都叫她十分放心。”董润笑道,“王爷刚才说起我们兄弟之别,却不知道我这个妹妹,虽然比不上王妃,也算是个极有主意的。从小到大,许多事情我们反而还要问问她的意思。我时常想着,也不知道将来嫁到了哪一家家去,也是个得力的臂助了。” 怀慕笑道,“你倒是不谦虚,也难怪,你兄弟如此,妹妹又怎么会差呢?我家中眼下也只有两个妹妹,性格都有些倨傲孤僻,有你妹妹和方家姑娘那样的人作伴,我和王妃心里也很高兴。只是若是为了咱们家里的人,一味地叫你们骨肉分离,实在是不应该的。我前几日还和王妃商量着,几位姑娘在咱们家里也有好些时候了,虽然住在咱们这里,衣食住行也并不曾委屈了她们,却终究是离开父母亲人,难免有些寂寞不安。就算当中曾经回去过几回,也都是匆匆相聚,难以安慰心怀。如今淸琼已经是容安郡主,又算是母妃的养女,母妃孝期未满,总要住在这里每日去行礼的。除了她之外,旁人都可以回去了。你也可以叫家里都预备着,接你妹妹回去安心住着了。你们兄妹许久未能如此相聚,你们二人也是刀头舔血,从鬼门关回来了一遭儿,她岂有不记挂的道理?如今事情都将要平息,也该好好叙一叙别后之情。” 董润笑道,“如此,就多谢王爷和王妃盛情了。”正说着话,帘子后头走出来一个人来,手上捧着一碟子点心,笑道,“这样好的事情,也该早教董徽妹妹知道。只是她在园子里和几位姑娘都十分相好,只怕这一走了,咱们家里的两个可就要落了单了。以后有了功夫,也要常来往才是。”说话的正是青罗,一边把手里的碟子搁下,一边又略红了眼眶儿道,“母妃这才刚刚去,前头又接着好几桩的丧事,如今王府里园子里也都是伤心情状。几个姑娘们在这里,是的确是委屈了。只是在我私心看来,瞧着她们姑娘们一处热热闹闹的,倒是没有那么冷清,我瞧着心里舒坦些。” 怀慕听青罗说起柳氏的死,心里也是难过。虽然不是生母,却也是相伴多年的唯一依靠,最亲近的血缘至亲,如今一朝撒手去了,如何能够不伤心呢?只是当日看见她去时的神情,平静满足,整个人倒像是一朵盛开的花。如此想来,或者在最后一刻,她已经得到了解脱,那时候的她,远比一生煎熬的岁月,要好过得多了。而她身后之事,柳家的沉冤昭雪,他也已经一一替她完成。如此想来,怀慕心里的悲伤也就淡了些。听青罗这样说,沉默一时才道,“既然是这样,也只好叫她们再多住些日子。伯平和仲平想来也会同意的。” 青罗进来的时候,董润已经站起了身,听怀慕这样说,便笑道,“这是自然的。妹妹也和我们说起,对王妃十分仰慕亲近,更是盼着能留在王妃身边,时时聆听王妃教诲呢。我们家里除了她也没有别的姑娘,若是真回去了,我和哥哥也不能时常陪伴,就算是能陪她说话儿,也不是女儿之间的体己话儿,她一个人在家里头倒是孤单。倒不如留在这里,姑娘们一处还能彼此解闷儿。” 青罗点头道,“如此倒是多谢了,想必两位郡主也高兴。”董润又笑道,“王爷和王妃都体恤我们兄妹分离,却不知道王妃自己也有喜事呢。我今日来,就是有一个好消息要来告诉王爷和王妃的,王妃的哥哥南安王世子苏衡,四月十五那一日就要到蓉城来迎亲了。前头派了使臣来传了信,咱们也该预备下了。”又对青罗笑道,“王妃和父兄分别也快一年了,原本天高地远,也不知道何日才能再见。倒是难得能又结了一门姻亲,王妃也能见见家里人,岂不是天大的喜事?” 青罗心里沉了沉,脸上却笑道,“多谢仲平过来相告,能和哥哥见面,自然是意料不到的喜事。只是如今,咱们家里还有着母妃的丧事,这喜事倒不知道该如何办了。原本定的日子虽然是四月二十送淸琼出嫁,本来是个再好不过的日子,可那时候连母妃的七七也还未过。虽然这正经婚仪不是在咱们这里办,只是送嫁而已,到底在丧期内不吉利。何况淸琼姑娘现在也算是母妃的养女,正经的郡主,这母亲七七未满就出嫁,也不合规矩。就算是为了西疆和朝廷两下里和睦,她不用守满三年的孝,也没有这样仓促的道理。” 怀慕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我也曾想过,倒也不算什么。往日虽然和南安王说的是二十那一日,如今形势有变,想必南安王也能够明白咱们的苦衷,略等一等也是不妨事的。不如就按着你去年的例子,咱们六月初六送了淸琼北上,那时候已然出了母妃的七七,算是全了她的孝道,也赶上你的好日子。这里往东去是顺风顺水,不过一月有余也就到了,等到八月中秋前后,不慌不忙赶到京城大婚,秋高气爽,也算是个极好的时候。至于你哥哥,既然来了蓉城,不如也在此间多盘桓几日,也能和你好好叙一叙兄妹之情,岂不是两便?” 青罗还未曾说什么,董润先笑道,“这样一来,王妃定然高兴。莫说王妃,那时候在落阳峡和朝晖台,都曾经得见王妃的哥哥英姿,心里就仰慕得紧,必然也是难得的俊杰。说起来,和咱们王爷也是可以比肩的。只可恨仓促之间不能深谈,倒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如今好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王爷和王妃只管把接待南安王世子的事情都交给我,我也能趁便,和这位苏世子多讨教一二。” 怀慕却摇头道,“原本交给你没有什么不妥,只是一来,青罗已经做了王妃,哪里有叫王妃的哥哥住在外头的道理?二来他身边的澎涞先生,在你府里头已经软禁了好些日子,虽然是战时不得不为,到底是伤了亲戚和气。眼下装聋作哑,彼此假作没有这回事情也就罢了,苏世子想来也可以体谅。如今那一个还没有放出来,倒叫他也去,叫人会如何想去?三来你与苏世子不过数面之缘,王妃可是他的亲妹妹,哪里有叫你跟着倒让王妃见不得面的道理?所以我思前想后,还是叫他住在园子里。就比着当日慧恒师傅的例子,往冬山一带住着,雪竹居就很好。那几处僻静远人轻易无人打扰,王妃若是想见也方便。” 怀慕想了想又对青罗道,“你是王妃,本来应该住在王府里。只是咱们家里这些姑娘既然还不曾去,你哥哥又要过来,还有个将要出嫁的淸琼,园子里多少事情等着你去办。你不如还是住进园子里去,原本有一处无邻堂,原本是王妃的正经住处,只是多年没有人住过,收拾起来还颇费些功夫。飞蒙馆原本就收拾的妥当,你倒不如仍旧在那里住几日。”怀慕笑着又对董润道,“至于你,若是实在要见苏世子,也莫要来和我说,只管去求王妃,叫她带了你去。” 第廿一章(13)天涯无数旧愁根 董润笑道,“王爷心里终究是最重王妃的。”便拿出十足十的礼仪,来给青罗端端正正行了一礼,一边笑道,“如此还要多求着嫂嫂了。”那模样倒逗得青罗笑起来。只是心里终究不安,只推脱道,“家里的事情也还理不清呢,还是先住在府里的好。二妹妹和三妹妹又都在和韵堂里,连淸琼姐姐每日里也都要往府里来的,园子里不过就只有董徽妹妹和清玫、清珏几个罢了。如今园子里也清净无事,等淸琼的大日子近了,我再去园子里不迟。” 怀慕想了想这话也在理,只道,“如今你是王妃,这些事情,你自己拿捏着做主也就是了。只是一样,规矩什么的都是次要的,我原本也不在意这些琐碎,要紧的是处事周全,便宜行事。你是个明白的,凡事不必问我,也不必常去问太妃的意思,自己想明白就去做就是了。”青罗应了,也就不再提。又说了几句家常闲话,青罗见董余和怀慕还有些旁的事情要商量,想着自己也该到了往和韵堂去的时辰,也就告辞了董润往外头去了。 青罗从永慕堂出来,外头四月午后的日光,晃晃地照着人眼睛,倒平白地生了些燥热。青罗想起那一日和苏衡的相见,心里只觉得有些慌,一颗心总也定不下来,总是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般。苏衡只是和自己说了一句话,和当日自己和他决裂的时候,他说的那一句一模一样。自从那一夜听了那一句话,青罗心里就一直泛着一丝的冷意,她知道苏衡的为人,这一句话,所言非虚。他不远千里又一起来到了蓉城,是为了另一桩喜庆之事。然而只有青罗知道,他同时是挟裹着风雷声一起来了,带着天际的乌云,再一次涌上这一片刚刚平息的土地。 青罗心里苦笑,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就再一次站在了抉择的路口。这一次的抉择甚至比上一次还要艰难。上一回,她知道牺牲了自己,就能成全许多人,所以她义无反顾从不后悔。而这一次,或者新的战乱,将要因为她而起。尽管青罗知道,这战事绝不是因为她一个人而起,就像以前不是因为她一人而熄。然而苏衡轻声说出的话,却沉重地响在她的耳边,再一次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探春,过几年,等我平定了西疆,我就带你走,天涯海角,給你自由。” 青罗非常清楚的知道,这是苏衡心里未息的一把火,从去年的三月,他送自己远来至此的时候就点着了,又在自己的婚礼上被勉强压抑了下去。而这如今还被压抑着的一把火,终会有一日解脱了束缚,成为燎原千里的烈焰熊熊。到了那一日,他会带着朝廷赋予他的使命,家族赋予他的梦想,和他自己赋予自己的决心,将他心里深藏的这一把火,沿着千里的定云江水,逆流而上,烧彻这宁静的半壁江山。 一路走到和韵堂,还未进门,那一股子藤萝香气就兜头兜脸地扑过来。青罗闻到这样安宁的香气,心里也似乎平静了些。忽然听见前头似乎有争吵之声,心里头觉得十分惊讶。柳芳和这些年除了安氏,并没有与什么人十分地过不去,如今人都已经去了,还有谁会到她灵堂里去闹事?何况还有两位郡主、秦氏和柳容致都在,别人不说,柳容致又怎么会让人在她灵前胡闹?青罗一边如此想着,一边脚下就加快了脚步,往和韵堂里头去。 刚刚进了院门,却见院子里头乌压压地站了好些个人。许多得了令在此守灵的丫头们也都不再自己应该的位置上,都围在那里瞧热闹。一时之间,青罗只听得见那响动是从那人丛里头来的,却不知道是谁。青罗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些丫头们有听见的回过头来看,见是青罗,也就不敢做声儿,又互相拉扯几下,都纷纷退到了一旁。那里头争论的人却还不知不觉,犹自吵闹不休。 青罗一眼瞧见,那声气儿最高的一个却是白氏。虽然穿着一身的素白衣裳,鬓角也别着一朵小小素馨,脸色却涨的通红,似乎是气急了的样子。还有几个人站在一边,青罗冷眼一瞧,倒是春绿庭的姨娘们都到了这里,陈氏站的和白氏近些,嘴里也说着些什么话。董姨娘和郑姨娘两个在另一边,似乎是劝和的样子。白氏的对面还远远站着一个人,却是面容冷漠丝毫不为所动,却是瑛寒。旁边还有一个人正急的团团转却不知如何是好,却是秦氏身边的叶姑姑。 那边叶春染也瞧见了青罗,忙忙地走过来。青罗便皱了眉头道,“怎么这会子这里一个主事的人也没有?闹成这样成何体统。”叶氏便道,“早起王爷来了这里,说是有要紧的事情要和柳家四爷商量,两个人便出去了,这会子也没回来。二郡主已经熬了这些天了,身子不好实在撑持不住,午间就晕过去一回,已经被送去蓉馨馆歇着去了。才刚三郡主和我们婉夫人本也都在,可巧这位瑛寒姑姑来了,一眼瞧见了三郡主,两个都觉得尴尬,三郡主便立时寻了别的由头躲了出去。我们夫人是被叫了去商量老王妃寿木的事情,没想到几位姨娘忽然来了。原本也没有什么,谁知道这位白姨娘一眼瞧见瑛寒姑姑,不知怎么就勾起这样大的火气来。我也劝和不住,正要找人去寻我们夫人回来,可巧王妃来了。” 青罗听了叶氏的话,心里约莫也知道白氏和陈氏两个,是在和瑛寒置气。冷眼瞧着那边吵嚷,也没有即刻过去,只对叶氏吩咐道,“二妹妹既然身子不好,也不必每日都来,就叫她在蓉馨馆里歇着,若有什么大事我再去找她。等这边的事情了结了,叫郑姨娘也过去陪着她。你再去请了你们婉夫人回来,就说寿材的事情,父王早先已经预备下了,不必她再费心。原本早该和她说的,这几日事忙,我也浑忘了。三妹妹那里就由得她去,等瑛寒姑姑走了,再叫她回来。” 顿了顿又问道,“怎么不见淸琼姑娘?”叶氏就应道,“咱们老王妃膝下,淸有琼姑娘和三郡主两个养女。早先就定下了,若不是大日子,就叫淸琼姑娘早上来,三郡主午后来,到了晚上才一起守着,也是叫两位郡主能够轮流着歇一歇的意思。”叶氏低声又道,“琼姑娘和咱们三郡主不同,咱们老王妃其实并没有认了淸琼姑娘做女儿。王妃自然也记得,那时候本来是要认的,却被琼姑娘一口回绝了去。如今这样,也是因为已封了容安郡主昭告天下,总要有个名分,本就是瞒下不瞒上的。给老王妃守灵,不过是给外头的人看罢了。既然是这个意思,也不好总叫琼姑娘费心费力。” 当日的事情青罗自然也知道,那时候淸琼只说父母之恩不能忘,也就没有按着规矩算作柳王妃的女儿。只是虽然不曾按着老规矩改了姓氏,到底封了个容安郡主,是要代表整个西疆去和朝廷和亲的。若不是上官家的人,又怎么能这样替代呢?所以取了个折中的法子,不算做女儿,只说是义女,连姓名姓氏也都未改。如今柳芳和过世,膝下又只有怀蕊一个养女,为了外人瞧着好看些,也就只有叫这个义女容安郡主,也在灵前陪伴。如此,也算是为淸琼的身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青罗点了点头道,“虽然二妹妹病了,好在有你们夫人照应,三妹妹一个人在这里也不妨事,不必叫淸琼姑娘每日早晚都来。只是有一样,你去丹叶阁递个话儿,告诉淸琼姑娘,南安王世子就要到了,虽然因为母妃的丧事,不必四月二十就出嫁,这些日子也总要有些交涉,叫她心里有个数,也好预备着。还有婉姨那里,你也说上一声儿,往后我只怕更要忙起来了,家里的那些个琐碎事情,少不得还要她多费心。至于二妹妹那里有郑姨娘照顾,自然体贴入微。她又喜欢清静,不用太多人去瞧,所有你们也不必太费神,只是一应药材,都挑好的给她送去,也就是了。” 第廿一章(14)天涯无数旧愁根 叶氏一边应了,一边也凑趣儿道,“我说怎么早起听见喜鹊叫呢,原来是应在王妃身上的喜事。如今能见自己家里人,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么。”青罗只是淡淡一笑,随口问道,“谁不想着自己家里人呢,就说叶姑姑你,一直跟着婉姨,来了蓉城许多年,想必也念着自己在岳城的家人罢。往后有了机会,就叫你跟着婉姨一起回岳城省亲,也叫你们也见一见家人。” 青罗本是随意言语,却见叶氏神情颇有些震动的样子,半晌才道,“我不过是个奴才罢了,哪里担得起王妃称一声姑姑?也没有王妃这样好的福气,这一辈子,也只怕是见不了家里人的。”叶氏说的原本也是实情,她跟着秦氏嫁到蓉城,如今年岁也已经三十有余,就算家里还有人,也早已各过各的日子去了,谁又还能记得她这个远去不归的女儿呢。青罗听见她语气里似乎有伤心之意,若是在平日还能宽慰几句,此时心思纷乱也顾不上,只道,“姑姑也不必伤心,虽然一时半会回不去,好歹有婉姨疼着你呢。才刚嘱咐的差事,姑姑过一会子办完了,也就回去歇着。” 说着也不再管叶氏如何,自己一径往仍在争吵的白氏那里去了。人还未到,先扬声道,“午后困乏,白姨娘怎么这会子不去歇着,倒来母妃灵前喧哗吵嚷?”白氏已经转过头来,这才瞧见青罗。她素性有些骄矜的,却又实在有些畏惧这位远嫁来的公主,如今的永靖王妃。见青罗语气有些严厉,声气儿也不自觉地低了些。青罗又道,“说起来白姨娘也算是受过母妃不少恩惠的,念着昔日照拂之恩,姨娘不能在母妃灵前尽一尽心也就罢了,怎么还在她门前闹起来?若是叫传了出去,有心的人还要说老王妃妻妾不和睦,连老王妃仙去,也有人心怀不轨。” 这话说的极重,非但白氏心里头一颤,就连方才一旁帮着腔的陈氏,却也不敢再说话了。只是陈氏和白氏,心思却还不同。青罗方才所说的恩惠,是当日安氏每每讥讽白氏,柳氏出言帮白氏说话解围的事。而陈氏当日,虽然和白氏面上亲近以姐妹相称,其实二人之间争斗不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安氏得势,陈氏也依傍着安氏,对白氏暗地里颇多打压,只是碍着上官启对白氏宠爱,面上并没有撕破脸罢了。如今安氏既然已经倒了,陈氏心里也多有戚戚,唯恐这位新王妃心里把老王妃对安氏的恨,都转到自己身上来,每日诚惶诚恐。今日却被她亲眼瞧见在柳氏的灵前无礼,心里的畏惧,倒是比白氏还要更深了。 陈氏低了头不做声儿,白氏却仍旧涨红了脸,似乎颇为不忿的样子。白氏又瞧了瞧对面仍旧冷冷站着不说话,似乎于己无干的瑛寒,心里终究忍不住,便对青罗道,“王妃不知道,原本我和诸位姐妹一样,都是念着王妃对咱们的好儿,来恭恭敬敬给王妃磕头的。却不想刚在里头敬了香才出了门,就瞧见这个贱人,一时之间忍不住,倒是冒犯了老王妃。”说着就指着瑛寒怒道,“我是个什么出身,自然不必说,这么些年来也都没人瞧得上,受了多少委屈心酸。就连现在王爷要隐居,也不愿带我在身边。可是这个贱人和我有什么区别?我不过是优伶歌姬,说起来,她还不如我,不知道王爷从哪个青楼楚馆里带了出来,金屋藏娇这么些年,连老王妃也瞒着不知道。如今可倒好了,咱们这些正经侧妃姬妾都被扔在了这里,独她一个要跟着去,莫说我心里不忿,只怕各位姐姐妹妹,也没有一个过得去罢?” 白氏说着便瞧了陈氏一眼,见连她也不说话儿,便冷笑了一声道,“陈姐姐是个胆小怕事的,如今只知道明哲保身,也不知道当日和我一起说话的时候,对这个贱人恨得牙痒痒,只说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是哪一个。我白茜却不是这样胆小怕事的人,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若是叫我遮遮掩掩的表里不一,就这样认了命,可是比杀了我都还要难过。”说着牙一咬道,“今日王妃和诸位姐姐都在这里,我就是拼着一死也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王妃莫怪。” 青罗见闹到如此,也无法收场,只是淡淡道,“姨娘有话就说,不必藏着。”眼神却冷了冷,环视周围众人道,“各位姨娘若是有什么话,也都在今日一并说了。如今已经闹了起来,我也不怕惊动母妃,所幸叫她给各位做个见证。只是有什么话,今日都说的干净明白才好,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也都在今日都解开。若是今儿个还藏着掖着,往后再要说起来,或者是有什么暗地里的举动,可不要怪我一言不听了。”青罗这一番话语气平稳,话里的意思却沉重,就连原本事不关己的董氏和郑氏,也不由得肃了神情,静静立在一边。 白氏心里也是畏惧青罗,只是今日的话,也隐忍了许多日子,不吐不快。青罗既然这样说了,索性趁着今日,一股脑子都说出来也就罢了。于是等青罗话音落了,定了定心神便道,“去年腊月,有一日我和陈姐姐都往老王爷住处去,却逢着老王爷心里头为着战事烦忧,都被赶了出来。这也就罢了,我和陈姐姐在外头正闲话,却看见老王爷撇开众人往外头去。陈姐姐不曾留心,我却担心老王爷,就一路跟了过去。一路跟到芳草渡前头,却见老王爷驾了一只小船往湖心去了。” “我本来出身贫寒之家,在做了优伶之前,原本只是明川上渔家女儿。撑船架篙对于我,原本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看着老王爷独自一人去了湖心,心里更觉得奇怪,也就撑了船远远跟着。老王爷心里头搁着事情,我又捡了芦苇荡里的僻静路途走,他竟然也不曾发觉。”白氏顿了顿,“我一路跟着,直走到东湖尽头,见王爷把船停在了一处小岛边上,我也就悄悄跟着上去看,这才看见这岛上竟然有人居住,远远地瞧着,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了。老王爷在岛上留了许久,我瞧着他到了晚上也不曾出来,想必是留宿在了那里,也就只好自己先回来。” “我发现了这个秘密,原本不预备跟别人说的,然而毕竟留了心,从此三番四次地总是瞧见老王爷撇下所有人,自己一个人往那个岛上去,不到第二日清晨,是断断不会出来的。我心里存了这个秘密,行动难免有些异样,终于有一日叫陈姐姐看了出来,也就知道了。”白氏怒视了瑛寒一眼,“说起来老王爷愿意往谁那里去,我们这些人原本管不着,纵然是金屋藏娇,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就算那些日子,因为这个女人我们都多日不能见老王爷,也只有忍气吞声。所以我和陈姐姐知道了之后,虽然心里头恨极了这个女人,也都不曾说话,反而替老王爷保守着这个秘密。” 白氏说到这里,眼睛里似乎已经烧起火来,“直到前些日子,老王爷从重华寺回来之后就闭门不出,不论我们如何去探望,他都不见。这个女人却忽然出现了,老王爷竟然也就放了她进去。等她出来的时候,老王爷就宣告退位。这也就罢了,这么些年看着老王爷辛苦,既然王爷能够承继家业,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话好说?也就听任这个女人在王爷跟前,我们都只默不作声罢了。” 白氏原本十分激愤,此时却低下了头,声音也忽然低微了下来,“我们本就是老王爷的姬妾,他是王爷我们就住在这里,他一旦不是王爷了,不管去哪里,就算住茅屋草棚也罢,也总要跟着的。除了这样,还能指望着什么呢?就算是在乡野间度过余生,也是理所当然的结局。就算以后没了王府里的金玉满堂,也算是有个终身之靠,不至于成了这世上的孤鬼儿,独自一人孤苦终老。” 第廿一章(15)天涯无数旧愁根 白氏正说到伤情之处,却又忽然抬起头,直视着瑛寒冷声道,“也却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教唆着老王爷,抛下我们所有的人,只带了她一个人去。我对将来原本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不过想有一个终身的依靠,平安终老。可是这个女人,却连这最后的一点都要夺了去,我如何能够不恨?所以我就去找了陈姐姐商议,想要一起去问一问老王爷,何以对我们姐妹这样薄情。却不曾想,我们还不曾去问,就看见了这个贱人,竟然替老王爷给过世的老王妃送东西来祭奠,就像她已经是老王爷新的正室夫人一样。我一时之间气不过,这才没有忍得住。” 青罗至此,也已经明白了白氏的意思。当日上官启个自己和怀慕递了话,说是要隐居山外,不再过问政事,连这些姨娘侧妃,也都留在王府。青罗当日听了,就觉得有些为难。若是上官启如同以往的王爷们一样,是寿终正寝去了的,这些身后事情也就都不难办,原本是有规矩定例的。王妃自然不必说,奉为太妃颐养天年,就是那些正式有了名位的侧妃,如秦氏这样的,也能得一个夫人的称号。若是生了儿子的,等儿子在外头有了府邸,也可以跟着出去,安氏若不是出了事,也是这样的例。就算是没有所出,或者是生了女儿的,就像是秦氏,也可以仍旧住在家里坐享富贵,守着自己一个清静小院度日。 而那些只有一个姨娘名分的,规矩却又不同了。有了儿子的不必说,自然是有了终身依靠,和侧妃都是一样的规矩。就如董氏、郑氏这样生了女儿的,若是女儿未嫁,可以仍旧和女儿一处住着。若是女儿出嫁,虽不能跟了一起去,却也能安然留在家中。毕竟那些出了阁的郡主归来省亲,没有生母不在的道理。若是嫁的近更好些,偶然接了过去住几日,也都是有过先例的。只是没有孩子又没有名位的,譬如白氏和陈氏这样的姨娘,却又是比不得了。 因为这样的姨娘,多半年轻娇艳,比起新王年岁也未必相差多少,难免招人议论是非。而名门大族里头人丁庞杂,先代也曾经出过不妥的事情,虽然隐而未发,却又定了一条规矩。若是先王过世而没有孩子的姨娘,都要迁出王府,到另一处的别院中颐养天年。只是虽然说是王府别院,住的都是些没有前程盼望的女人,哪里能和王府里头相比呢?虽然饮食起居上不至于苛待了,却也是没有什么盼头,连眼前之景,身边之人,也再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是一日日地等死罢了。所以若是上官启去世,王府之中如今剩下的诸人,秦氏是不怕的,董氏和郑氏也不过是和以往一样安静度日而已,只有白氏和陈氏两个,往日受的恩宠虽深,却也是没有依靠的。 上官启年逾不惑,也并不算年老。且不说他的心究竟在谁的身上,白氏、陈氏等人以往也得宠,总也有个盼望。或者有一日有了孩子,也就有了终身的依靠。或者他还可以活很多年,等她们容颜衰老甚至于先一步而去,这些顾虑也就都不复存在。然而他忽然在这些人韶华正好的时候辞了王位,又说不带这些人出去,这就叫人十分为难了。这里头十分复杂,这两位年轻姨娘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若是不留,终究上官启并没有死,若是留着,却又不合规矩。所以就连青罗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都叫现在春绿庭住着,等柳氏的丧事过了再慢慢寻一个妥当办法。 然而对于白氏和陈氏而言,却已经是退无可退,且不说若是不能留在王府里,就是一辈子孤苦无靠。就算是留着又如何呢?她们已经一无所有。秦氏还有她的权力,有她的家族做依靠,郑氏还有个女儿,就连董氏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波澜。这些人早就已经不再依靠上官启活着,不管是有了别的倚仗还是已经心死,如今没了上官启,她们仍旧如往日一样活着。而陈氏和白氏,本来就是靠着上官启一个人生活的。她们既没有孩子可以指望,也没有名分可以依靠,就算是留在王府里,也是最为碍眼最为尴尬的多余之人罢了。明明自己的丈夫还没有死,却要过着寡居的日子,这样忽如其来的灾难,叫这些年轻的女人,如何能够接受呢? 白氏说的话,倒是字字句句都是心里话。上官启辞了王位的时候,她就知道,她这一生不管生出过怎样的妄想,也都已经成了空。这么多年,从她嫁进王府的时候,她就一直占着最多的宠眷,几乎和秦氏比肩。尽管因为出身,没有孩子的自己还不能做一个侧妃,然而她想要的东西,上官启从来都不曾回绝她,她的屋子里金碧辉煌,连安氏的屋子也比不上。她曾经想过,自己有这样的恩宠,或者会生下一个孩子。若是怀思和怀慕鹬蚌相争两败俱伤,甚至她的孩子能够成为下一任的永靖王。就算不是这样,也能够成为一个公卿。再退一步,她就算生了个女儿,以上官启对自己的宠爱,或者也能够做一个侧妃,安享余生。她一直再等,却一直都没有等到这一日。 她没有等到自己的孩子,只等到了大厦忽倾,上官启辞位的那一天。她一生所有指望所系的那个男人,一夜之间,放弃了他的一切。他从来都不曾想过,她的一切,也是建筑在这一切之上的。就算是这样的失望,她也忍了,她放弃了所有幻想,放弃了金玉绫罗,放弃了名位尊荣。她只求她能够在他身边度过余生,就像她还没有成为王府中的女人时,想象的最为平凡的女人的一生一样。不管她最初是因为什么嫁给他,到了这一日,她忽然就明白了,这世上千万的人,只有他是自己的亲人和依靠。她是真的认真想过,不管以后离开王府的珠围翠绕,她要过怎样的清苦日子,她都认了。这或者无关于情爱,然而她却是真心。 然而她仍旧不曾想到,就连最后这一点希望,他也亲手毁灭了。他走的无比干净利落,却丝毫也不曾为她想过。他把宠爱了多年的自己扔在了身后,就像是当初把身边的珍宝给她的时候一样,毫不眷恋。她这才明白,她白茜,在他心里原来就和那些金玉古玩一样,毫无价值。他在转身而去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身后还留下了自己,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在那一刻觉得自己非常恨他,即使她从来都不曾爱过他,只是将他作为自己通向尊荣的途径,她仍旧恨他。她恨的是自己在最后一刻放弃一切欲望的时候,所生出的那一点温情。即使不是爱,她在最后的一刻将他视为唯一的亲人,她愿意放下自己过去的欲望,陪伴在已经一无所有的这个男人身边。她那时候所需要的,不是一个王爷,而只是一个丈夫,一个亲人。她不祈求荣华,不祈求地位,不祈求孩子,也不祈求情爱,她愿意在以后的漫长光阴里,用自己的更为长久的一生来陪伴他,只要他还在她身边,是她的依靠,使她不必孤独一人。然而就连这最后的一点愿望,也被他毫不顾虑地抛在了身后。她这样恨他,而这样的恨意,在她知道瑛寒会留在他的身边的时候,再也忍不住地爆发了。 白氏说完了心里的话,脸上还是愤怒的神气,眼中却忽然滚下泪来。一时之间就连瑛寒,也看得呆了。青罗听了这些话也不知如何劝慰,她是同情白氏的,却又没有什么办法来改变她的不幸。方才本是叱责,如今却也软了下来,不忍再责备于她。其余众人或者也剩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思,也都默默不语。方才吵闹不休的和韵堂,此时却忽然寂静下来。 第廿一章(16)天涯无数旧愁根 过了良久,青罗才肃了神情道,“姨娘们的这些事情,我一个晚辈,也不好说什么的。如今这些事情也都还未定,就在母妃灵前吵嚷起来,也是白姨娘失礼了。”青罗顿了顿又道,“方才白姨娘的话,说的也实在不妥。虽然往外没有明说,瑛寒姑姑是三郡主的母亲,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既然是这样,有些话当说,有些话不当说,大家心里都该有数。如方才白姨娘那样的言语,就是不当说的。”白氏见青罗神情严肃,虽然脸上对瑛寒仍旧是恨恨的神情,却又不敢如方才一般厉声斥责,或是再以贱人称呼。青罗见状,又温颜对白氏道,“至于姨娘心里的委屈,我也明白几分。姨娘放心,不管日后如何,我和王爷,都断断不会委屈了诸位姨娘的。” 青罗语声未落,却听后头有人冷笑一声。不知何人在此刻竟敢如此,青罗回头去瞧时,门口站着一个人,虽然是一身缟素,依旧艳丽无比,却是秦氏。方才那一声冷笑不用说,自然是秦氏所出了。青罗与秦氏有盟约在前,虽然本是利益相交,之前的几个月倒也的确得了秦家许多方便。就是秦氏自己,也替她周全柳氏之事,叫她少了许多后顾之忧。所以青罗做了王妃以来,对秦氏也颇为礼遇,家中之事,倒有一般都交给她去打理。如今见她对自己所说的话公然嗤笑,虽然心里有些不快,也不好即刻发作,只略蹙了眉头瞧着秦氏,且看她要如何说。 秦氏自顾自靠在门上,却也不进来,只拿眼瞧了瑛寒一眼,又瞧着白氏笑道,“白妹妹到底是年轻,还是不懂事。王爷这么多年来,何尝把我们姐妹放在心里?往日不明白是自欺欺人,给自己留个念想儿好过日子。若是到了今日还不明白,就是和自己过不去。这位瑛寒姐姐和谁相似,你们还瞧不出来么?只瞧老王爷这么些年,儿女里头最疼的就是三郡主,你们也该知道,这位瑛寒姐姐,不是咱们能够比得了的。老王爷金屋藏娇,那也是要给她一个清静。今日带了她去,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咱们这些人仍旧过自己的日子罢了,何必自取其辱?” 秦氏见青罗瞧着自己,又笑道,“王妃不必这样瞧着我,我并没有对两位先王妃不敬的意思,也不是要和瑛寒姐姐还有三郡主为难。我今日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叫大家都莫要生事罢了。我自己是什么样的分量,我自己掂量得清楚。”说着看着白氏,声音冷彻,“白妹妹这么多年都和我争,和陈妹妹争,其实又挣到了什么?老王爷的心思不在你身上,你正什么也是白争。到今日若还去说这些无谓的话,只能叫自己输得更难看罢了。” 秦氏望着白氏渐渐沉下去的脸色,语气却渐渐轻柔下来,“白妹妹,不是姐姐此时还要拿身份压着你,你只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我们这些人争来争去,谁又赢过了?赢的那个,是早就死了的人。争不过身份,也争不过心啊。”一边说着,一边眼光却落在了瑛寒身上,“就连这位瑛寒姐姐,看上去最后就是她赢了,其实也只是输了一辈子的可怜人罢了。”秦氏忽然疾步走到白氏面前来,把自己手上一个羊脂白玉的镯子褪下来给白氏戴上,“我若是你,就回去瞧一瞧自己满屋子的好东西,如今的咱们呀,也就只能争一争这个了。” 秦氏给白氏戴上了镯子,也不再说别的话,丢下怔怔无言的白氏,就走到青罗跟前道,“我才刚去瞧了老王妃的寿材,没有什么不妥的,到了日子用就是了。至于最后的吉地,我也做不得主,只有再来问一问王妃的意思。”秦氏说话转的太快,连青罗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想了想才道,“父王既然连寿材都预备了,想必百年之地,也都已经有了打算。咱们只管把旁的闲杂事情办妥,这些大事不必管。到了日子,自然有人拿主意的。” 青罗和秦氏说完,就对愣在当地的几个姨娘道,“姨娘们不必多心,都在自己屋里好生住着,往后自然有说法。若是姨娘们念着母妃往日的好儿,对母妃有心,仍旧可以常来瞧瞧,只是不许生事。今儿个既然话都说明白了,彼此心里有个数,就此罢休了才好,想必母妃在天有灵,也不会和姨娘们计较。”说着用眼锋一扫,“若是再叫我知道今日这样的事情,可就另说了。”又对郑氏道,“方才听人说二妹妹身子不好呢,郑姨娘这几日就不必来了,去她那里照顾着,也算是尽心了。”郑氏听到怀蓉消息,忙应了就匆忙出去。青罗又对瑛寒点了点头,便也转身出去了。 出了和韵堂,青罗长长舒了一口气。如今连她自己的心里也还是一团乱麻,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这些千人之事?然而如今既然做了王妃,一家子大小,哪一样事情也都要找了她来拿主意。原本还能问一问封太妃,然而自从怀慕做了新王,封太妃也就真做出了颐养天年的样子来,诸事不问。就算是问到跟前去了,也只是淡淡一句,王妃自己拿主意也就是了。青罗心里苦笑起来,往日总觉得有人掣肘,行事不能够顺着自己心意。如今真叫自己拿主意,也才知道原来其中艰难,更甚于之前。 青罗忽然想起,方才叶氏说起上官启把柳容致叫了出去,心里觉得有些古怪。柳芳和死了,按理上官启也是要在灵前守着的,只是他却几乎不见踪影,每日白昼里,也不知去了何处。和韵堂里答谢吊唁之人的诸多事情,都是怀蕊姐妹担当。而自柳芳和死了以后,柳容致也似乎失了魂魄一般,每日只在她灵前守着,也不说话儿。只是青罗听得怀蕊和自己说起过,其实每日到了深夜,上官启总要到和韵堂里来,彻夜常坐,从来如此,到了天明前,却又悄然离去。而柳容致也一样在那里,对于夜夜到访的上官启从不曾说过一句话,既没有拦阻,也没有安慰。他对于上官启的诸多情绪,陈年的恨,更久远的敬,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跟着柳芳和一起死了。 而今日这样两个人却一起不知所踪了,青罗怎么也想不出,他们究竟去了哪里。但是非常清楚的是,一定和柳芳和,或者说和更早死去的柳芳宜,甚至是柳家的所有人都有关。那又是自己无法插手的事情了,青罗也不过在那一刻心里转了转念头,也就放下不提。她要思量的事情太多,连自己的事情,连这些活着的人的事情,她都几乎不能周全,何况是陈年往事呢? 青罗心里忽然想起了怀慕,或者像他这样才是对的,做了自己能够做的事情,除此之外的一切,他就再也不去问了。看上去似乎是无情的,他夺得了王位替柳家正名,却连姨母也是养母的柳芳和的丧事,也不曾多过问几句,每日忙碌的都是外头的政事。然而青罗却明白,于他而言,这就是最好的祭奠了。或者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就在于此,对他而言,是给前尘故事一个最后的结局,在那之后,故事也就断了。而对自己而言,却是在故事完结之后的许多日子里头,都为了那些故事里的人,不论是已经死了的还是仍旧活着的,发出长长地叹息。而对于自己而言,故事从来都没有结束。 青罗回了永慕堂,听管家的丫头婆子们,陆续来给自己禀报了今日的要事,又给她们都吩咐了话发了王府办事取银子的令牌之后,已是黄昏时分。青罗喝了口茶,靠在贵妃椅上歇着,只觉得心口闷闷的。见砚香从眼前过,就问道,“怎么只有你在这里,你翠墨姐姐去了哪里?”砚香便道,“王妃怎么忘了,明儿个外头各家夫人小姐们还要来吊丧,还有好些金银器皿没有预备下呢。王妃不放心,一个时辰前就派了翠墨姐姐去库房里头,带着管这些的婆子们收拾清点去了。” 第廿一章(17)天涯无数旧愁根 青罗点点头,又揉一揉额角道,“这几日总是乏力,连自己说过的话儿,也都记不得了。倒是难为了你们,时常提醒着我。”砚香笑道,“说起来哪里是王妃糊涂了,这些日子我也在一旁看的真真儿的,这样大的家业,王妃每日心上,总有不下千百件的大小事,饶是三头六臂,也实在是忙不过来。”说着砚香又叹了一口气道,“王妃还说谢我们呢,我和翠墨姐姐说起来,也是十分惭愧。以前倚檀姐姐和侍书姐姐,还能帮着王妃几分,到了我们这里,除了端茶递水的,也做不得什么大事,更不能替王妃分忧。原本老王妃屋里的深月姐姐和浅月姐姐,也是明白能干的人,偏生王妃又拨了去王爷书房里伺候笔墨。倒是王妃这里,实在没有人使唤。” 青罗温和一笑道,“你们有这样的心思,我心里也就高兴了。谁不是慢慢历练上来的?你侍书姐姐她们两个,倒是真可惜。只是她一两年前,可不也是和你一样的?你若是有心,只瞧你翠墨姐姐,去年只知道和你一起耍子取乐,今年没出偷懒儿了,不也是个能干的?你慢慢瞧着,自然也就一样了。”砚香笑道,“翠墨姐姐都出去了,偏生只留我一个,在王妃跟前,只能逗王妃一笑罢了。”青罗却笑道,“都像她们那样,也没个趣儿呢,总要有一两个像你一样的。只是翠墨渐渐地也要帮着我管家,你也不能长久躲懒儿去,也慢慢地要去办外头的事情,这屋子里的琐碎事情,也的确缺了人手。咱们屋里你也知道,不是亲近的人,断断不会用的,若是没有宁愿空着。你回头再去和童嬷嬷说说,叫她留心慢慢选着,不必着急,务必可靠才好。” 砚香点头笑道,“王妃莫急,嬷嬷早就给王妃预备下了。这几日嬷嬷知道王妃事忙也不曾过来,就是给王妃留着心呢。嬷嬷早就说了,既然做了王妃,身边的人没有不增反减的道理。如今留心了好些日子,总算有了个结果,已经给王妃挑了两个人了。说是这人有一个明儿就能送来,还有一个,却要再过几日。”青罗讶道,“怎么还有什么为难之处不成?咱们这里缺什么人,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凭她什么好的,也都罢了。” 砚香道,“有一个和我一样,是嬷嬷自己留在身边的,已经换了名字叫做澄玉,明儿个就带进咱们这里来。还有一个叫做润玉的,原本是跟着三姑娘的。三姑娘身边原本近身伺候的,只有一个梅玉和一个卉玉,都和她年岁差不多。去年那安氏被禁足,咱们老王妃当了家,说是三姑娘身边都是些小孩子,只怕不能照顾周全,就叫给寻了一个好的去。只是那时节也没有遇上可心如意的,可巧有个人牙子卖了来的,嬷嬷觉得瞧着还算勤快老实,也就送到了三姑娘那里去。如今也小半年了,童嬷嬷冷眼瞧着,这年岁正好的丫头里头,还只有这个润玉妥当些。只是也服侍了三姑娘好些日子了,只怕三姑娘舍不得呢。” 青罗蹙眉道,“这倒有些为难了,一来为了咱们这里,把三姑娘身边的人要了来原本就不妥当,更何况还是来了才小半年的人呢?童嬷嬷可都考量好了?”砚香便道,“我也只是听嬷嬷说起,这润玉年岁虽然比我还小些,却是一看就和我们这些家生子儿或者是打小儿买了进来的不一样,是贫苦人家出身,长大了实在没有法子才卖了出来。若说吃苦耐劳,再也没有更好的了。童嬷嬷的意思,看她也聪明好学,就想着送到王妃这里来也能帮衬着。” “再者,当日那丫头买进来的时候,原本是老王妃指了过去,三姑娘屋里定下的人数本来已经满了。就比如二姑娘那里的绯玉、澜玉,还有嫁出去的大姑奶奶带去的的辉玉、沁玉,姑娘们身边都是两个,这本就是定例。当时也是老王妃心疼三姑娘,却也不好坏了规矩,也只说是老王妃屋里的,只是给三姑娘使唤。如今老王妃既然去了,就是从三姑娘那里要了回来也使得。” 青罗点头道,“瞧这样子,童嬷嬷还是真喜欢,绕着弯儿地也要留着。既然是这样也罢了,就咱们留着。只是你和童嬷嬷一起去和三姑娘说说,就说咱们屋里忽然间就去了两个,实在是忙不过来。外头一时之间买来的也不称心,三姑娘和咱们亲近,只好去找三姑娘要人去,想必她也能明白咱们的难处。她那里若是也应付不过来,等我这里好些了,再挑好的给她送去。她要是真不舍得润玉,也叫我们应付过这一阵,再把润玉给送回去。” 砚香笑道,“王妃放心,三姑娘和王妃这样要好,自然会应允的。”青罗点点头,又吩咐砚香道,“我觉得有些头疼,你去橱子里把那薄荷脑油给我拿些来。”砚香便去取了回来,又笑道,“咱们原本得了些好的,又给三姑娘要了去。就为着这个,三姑娘也该把润玉送了来。”青罗笑道,“瞧你这丫头,一瓶子薄荷油,就要换一个人来,这算盘也真是精巧。”砚香却笑道,“虽然这贵贱有别,情分却是一样的,王妃说是也不是?”见青罗往太阳穴上涂抹,眉头皱着似乎不太舒服的样子,便道,“我瞧今儿天气倒好,这会子日头落了有风,更是凉爽。王妃若是觉得不舒服头疼,不如去园子里吹吹风,只怕比什么薄荷脑油,都要管用的。” 砚香见青罗颇有些意动,便又劝道,“王妃你也辛苦了这么些日子,这会子回话取东西办事的人都散了,何不去躲个清闲?没得叫自己整日价辛苦做什么。”说着又促狭一笑道,“只是才刚浅月姐姐过来传话儿,说是王爷这会子还在忙公务呢,晚上还有几个要紧的大臣要见,连晚膳也不能和王妃一起用了。既然是这样,王妃一个人留在这里也每个意思,不如去园子里逛去,连晚膳也摆了去园子里。” 青罗啐道,“偏生是你这个蹄子听了话,还要生出许多议论来。”想了想又道,“也罢了,想来晚上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去园子里逛一逛也好。”又道,“只是别叫旁人知道,二姑娘都累得病了,三姑娘还在和韵堂守着呢,我这个做儿媳的,一不曾在灵前尽孝,而不曾照顾小姑,倒一个人跑了出去躲懒儿,叫人知道实在不像,又要生出许多是非来。” 砚香便劝慰道,“谁不知道王妃辛苦呢?王妃原本每日晨起就要去和韵堂守几个时辰的,用了午膳,还有这许多事情要料理。饶是这样,还有人每每给王妃生事添乱。若这样到了晚上,还不叫歇歇,就是铁打的人也撑持不住。王妃对老王妃的孝心,也不在这上头,只看咱们王爷,也是每日晨起去烧几柱香,旁的时候也都不在那边。谁又能说什么?王爷为的是江山社稷,自然不能只困在儿女亲情里。王爷自然是如此,王妃也是一样。有心的人只会说王妃辛苦,为了整个王府的安定鞠躬尽瘁。至于那起子糊涂爱生事的人,若是要嚼舌根也是白嚼。” 青罗叹道,“这辛苦也是自己找的,都该自己受着,又能和谁说呢。”又笑道,“你倒是会劝我,忙里偷闲,也被你说的冠冕堂皇起来。就连王爷也都被你推了出来,替我担着罪名。往日里只觉得你口齿伶俐,如今看起来,字字句句也是得理不饶人的,倒是我小看了你。也罢了,你既然这么说,咱们这就安安心心去逛去。若是有人在我后头嚼闲话,我也只叫你去替我说去。” 说着青罗就带着砚香,一路往宜园里头走。春暮夏初,斜阳黄昏,本就是宜园最美不过的时候。水岸杨柳如丝,丝丝入水,将原本清澈的水色,蒙上了如烟如雾的一层浅碧,在晚风里微微荡漾着。这翠色有蔓延开去,笼着整个园子如同一副深深浅浅的翠色湮染成的春山图。西边的湖光远山都被这翠色隔开了,只瞧得出一个被夕阳勾出的金色轮廓。 第廿一章(18)天涯无数旧愁根 这底色清淡,点缀的颜色却又娇艳明快,岸上种着一丛一丛的八仙花,或呈清玉样的碧色,或呈凝玉一样的白色,更或有浅紫粉红,颜色温柔如梦。花色几乎透明,每一丛又似乎都略带着不同,一处处地点缀在初夏愈来愈繁盛的绿意里,显得清新雅致。更有几处种着成片的蔷薇,开的热闹繁华,如同天边的云霞被裁减了下来,在清溪翠湖边恣意展开,在夕阳余晖笼罩下愈发明艳动人。那艳色落入水中,比最后的那一抹霞光的倒影,还要明艳几分。 青罗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心神都松快了下来。连日的疲倦和心里不可言说的忧惧,似乎也慢慢地消失了。初夏的光阴静美,园子里空旷无人,似乎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样。青罗忽然瞧见远处一处花林,也瞧不出是什么花来,只见那白花纷繁如雪,红花娇艳如火,还有几处黄色点缀,各有各的娇艳,各有各的情致,一色儿地密簇簇地盛放,煞是好看。花林之中还点缀着一个小小亭子,如同被拥在各色锦缎之中一般。青罗只觉得这场景似乎熟悉,却又想不起来,便问砚香道,“我记得你是常爱来园子里四处逛的,这却是何处?” 砚香瞧了瞧,便笑道,“这里原本僻静少有人来,难怪王妃都住进来一年了还不知道呢。这是岁晚亭,这里一带种的都是夹竹桃花。这花从四月里一直要开到六七月里去的,花期最长,颜色也好看,只是这里太过偏僻,这夹竹桃的花又是有毒的,所有来的人也少。王妃难得来了,不如就去里头坐坐。” 青罗恍然大悟,当日自己刚刚嫁进王府,就是在这里遇见了郑氏。当日她落魄到连饭食也简陋难以见人,而如今,却也没有人再敢轻慢于她。那时候郑氏吟出的诗句,摇摇儿女花,挺挺君子操。一是适相逢,绸缪结深好。青罗记得,郑氏最喜欢的就是这夹竹桃的花了,连春绿庭自己的小院里,也种的是这样的花。从这诗句里头看,或者郑氏对于上官启,也曾经是有过情意盼望的。只是如今,能和她岁晚长相随的,却并不是他。好歹郑氏心里最看重的究竟是怀蓉,能最后和女儿守在一处,不必顾虑,也不必担忧女儿前程,这样的结局,就算不是“妾容似桃萼,郎心如竹枝,桃花有时谢,竹枝无时衰”,想来她也不会再有什么遗憾了。 青罗心里只是可惜,当日和自己一起来这里,见过这夹竹桃灼灼而开的,是倚檀和侍书两个。纵然这花期一直能开到七月又如何?她们却是不会再回来了。就像自己身边此刻陪伴的砚香,也以为自己是第一次来。人事的变化,原来就是叫人处处觉得物是人非触景生情,再往后看惯了,也就慢慢地不再有感触。青罗心里想,既然如此,就当做自己今日是第一次来罢,那时候来逛这个院子的时候,自己觉得面对的是新生,如今对于自己,又有什么不同呢? 青罗便对砚香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坐坐就是,你去给我寻一壶茶来,咱们就在这里歇一歇。”砚香笑道,“这里倒是极好,想必那些人就算是要来寻王妃,也断断寻不到这僻静所在的。”说着便往前头去了。青罗等砚香走远了,自己独自一人慢慢绕过花开正繁的夹竹桃花树,走进了岁晚亭。和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在热闹的花树拥簇中的这一座亭台,自身却是最寂寥的所在。仿佛是被锦绣如云包裹住了,其实却是从来无人问津的。外头的人只看见那花开如海,远远地瞧着赞叹几句也就罢了,却极少有人来探访当中的这一点花心。 说起来,岁晚亭并不是观这夹竹桃花的最好去处,虽然在花海正中,却也有了郁闭幽暗之敝处。观赏夹竹桃,最好的就是临花照水,衬着水色山光,那红红白白的娇艳花色,也就更添了几分情韵。若是能绵延数里,千百株红白相间,影入清溪犹如锦带,则更为壮观。就比如这一带的夹竹桃花,本也是临着淙淙夏水,花色入水,水边虽无亭台点缀,却也有曲径蜿蜒,颇能观得此花之妙。然而何以这岁晚亭独筑在这少有人踏足的繁花深处,倒是叫人不解。 然而青罗此时独坐在岁晚亭中,却能体味其中妙趣一二。虽不能赏壮观之美,花树高大,却也没有旁人能够瞧见自己,倒也是自在惬意。周遭都被密簇簇如雪的白花夹竹桃包裹着,只有头顶露出一方渐渐暗下去的天穹,偶然流过一抹带着微红的云。天色虽然是慢慢暗下来,那如雪的花色,却像是越来越明亮了。就如同忽然到了冬日的雪夜里头,只有那雪是皎洁明亮的。只是黄昏时候的雪,还蒙着斜阳余晖,带着几分的暖意温柔。 四下无人,唯有风声过耳,偶有禽鸟啁啾。青罗起初还听着,只是身子斜倚在美人靠上,慢慢地只觉得困倦。心想着总也无人到此,便索性取了帕子覆在脸上,昏昏沉沉的,不一时几乎便要睡着了。忽然听得外头有脚步声,便懒懒道,“怎么去了这么久便回来了,快沏了茶来。”那边的脚步停了,却又不停有人说话。青罗觉得奇怪,便支了身子起来,取了脸上的帕子下来,却见前头一树花后头,似乎站着一个人,瞧着那衣角上的花纹和露出来的一枚凝玉的玉佩,却又不是砚香。若说是郑姨娘,此时她自然是陪在怀蓉身边的,青罗却也想不起来是谁。 青罗见那人只站在那里不动,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却也并没有转身离去。只好扬声道,“是谁?别躲在那花后头鬼鬼祟祟的。”那人闻言,才慢慢地走出来,一边就羞涩笑着和青罗问好。青罗见了来人倒是惊讶,原来竟是方家的三小姐清珏。这位清珏姑娘原本就是温柔沉默,青罗去岁在家时,众人时常一处宴饮谈笑,也不曾见她多说几句话的,如今更是许久未见了。青罗打量了清珏一眼,只觉得数月不见,她倒像是有几分变化一般。那几分温柔沉默还是如以前一眼,举动间那股子娇怯怯的、像是有些畏惧有些怯懦的样子,却像是有了些变化。她仍旧是有些怯意的,被自己瞧见的时候,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比之从前却已经舒展开了许多,对着自己的那一笑,也带着些说不明的韵味。若是一定要说明白,就像是一朵花苞,终于舒开了第一瓣,尽管那花色还不肯叫人都瞧见,却已经能窥见里头敛藏的容颜。 青罗忙起身笑道,“这会子睡着了,倒是叫珏妹妹瞧了笑话儿。我还以为是砚香回来了呢,对妹妹无礼了。”清珏忙道,“王妃多虑了,倒是我不好,走到这里来,搅了王妃的雅兴。”青罗便拉过清珏的手道,“若是连你们也叫了我王妃,这样身份,我还有什么趣儿呢。不如就和以前一样,仍旧叫我姐姐。你玫姐姐也还叫我二嫂嫂呢,你也一样称呼就是。”清珏红了脸面,仍旧不肯如清玫一样称呼二嫂嫂,却也拗不过青罗的好意思,只低声叫了一声青罗姐姐。 青罗见她不似往日拘禁,也就笑起来,随口便问道,“这里原本少有人来的,怎么你倒独自一个人到了这里?我记得跟着你的是蕴秋、蕴冬两个丫头,怎么也不曾跟了你来?”清珏便笑道,“在屋子里头闷了一日,想着一个人出来透透气儿呢,也就没有带着她们。也不是有意,只是一路顺着夏水往这边走,先是贪看水边的绣球花儿,又看见这边花开的好,也就信步走了过来。却不想青罗姐姐也在这里呢。”顿了顿又带了几分羞怯笑道,“倒是我和青罗姐姐有缘呢。” 青罗点点头,又道,“这些日子我事忙,也不曾问到你们。也不知你们姐妹几个在园子里每日都做些什么?可短了什么不曾,若是有,只管来问我。”清珏摇头道,“也不曾短了什么。只是这些日子,大姐姐总是往前头和韵堂老王妃跟前去,我们也不能常见面。母亲从寺里回来就一直住在家里,说是父亲有要事要商量,也就再没有回繁荫堂里去。前些日子,又接了二姐姐去住了几日,如今还没有回来。所以园子里头,也只有我和董徽姐姐子做伴儿。只是我是个不会和人说话的,只怕董徽姐姐和我在一处,倒有些气闷呢。” 第廿一章(19)天涯无数旧愁根 上官亭回方家去的事情,青罗自然是知道的。重华寺里,上官亭替整个方家做了主彻底投靠了怀慕,青罗自然也是知道的。如今大事初定,王府里忙得如此,方家自然也有许多事情要做。上官亭此时回去,说是方正同有要事商量,自然也所言非虚。至于前几日接了清玫回去,也曾经派人来和青罗说起过。虽然说的是家中三个孙女儿都在王府里,剩了太夫人无人陪伴,这才接了回去。青罗心里却明白,方家这是见苏衡到蓉城的日子将近,淸琼留在王府是理所当然,清珏也无关紧要,只有一个清玫,是曾经被议过婚事的,此时留在府中,只怕有些尴尬。这一层意思彼此心照不宣,青罗也就放了清玫一个回去。 青罗点头道,“原本园子里人多热闹,姑娘们都在一处作伴,独独这两日倒的确是冷清。我知道你从小都是和你玫姐姐一起玩耍的,就算是在园子里,你也是和她一起住在漱玉水榭,这些日子她忽然去了就剩了你一个,只怕颇有些不惯呢。虽然有个董徽姑娘,也还是住在别处,难为了你一个人孤单。你莫急,等再过一阵子,你玫姐姐从家里回来了,也就有人和你作伴了。” 清珏笑道,“多谢姐姐惦记着,只是家里祖母惦记着,玫姐姐一个人替我们三个姐妹尽孝,一日两日的功夫只怕还回不来呢。说起董徽姐姐那里,我今日倒是去了迹远阁一遭儿,本是要和董徽姐姐说说话儿的,却不想董徽姐姐的哥哥,董润大人刚走,还听着几句好话。听说是青罗姐姐的哥哥,南安王世子要来了?非但如此,还要住在这园子里,一直留到六月里才去呢。如此一来,我们大姐姐也还能和家里这些姐妹多团聚些日子。青罗姐姐过几日就能见着家里人,必然也是高兴的。” 青罗今日已听人说起过好几次这话,起初心中的波澜,到此时也渐渐平静了。听了清珏的话,也只是淡淡笑道,“这是淸琼姐姐的好事,哥哥年岁不小了,不说我已经出嫁,就连妹妹也已经出阁做了皇妃。我们做妹妹的都已经有了归宿,自然也盼着哥哥能够早日娶个嫂子进门呢。只是我那哥哥喜欢游山历水,并不常在家里,父亲和祖母也是没有法子可想。如今他能够娶了淸琼姐姐这样的人,容貌性情,没有一处是不好的。真是哥哥前世修来的福气了,别说我这个做妹妹的心里替他高兴,等淸琼姐姐真成了我的嫂子,跟着哥哥回京城去,父亲和祖母见了,自然更高兴的。” 清珏闻言,脸上的微笑仍旧是那样的安静娇怯,那温柔笑容却又蒙着一层隐隐的夕阳光辉,如同镀上金箔的神像一样安详。清珏笑道,“青罗姐姐的哥哥只比咱们王爷小一岁,说起来也早该到了婚嫁时候。听闻青罗姐姐的母妃去世得早,家中只有一个祖母,不说别的,也该有个世子妃在家里,好管着诸般事情。大姐姐的亲事,也已经耽搁到了今日,家中父母十分着急,我家祖母更是日日夜夜把大姐姐的亲事放在心上。却原来两下里都等到如今,就是为了结成今儿个这一门亲事的,这天生注定的姻缘,想必就是如此了。” 青罗望着眼前如雪的夹竹桃花,嘴角噙着微微的一丝笑意,“天下的姻缘,原本都是天生注定的,可又有的姻缘,要靠自己来争一争的。就譬如你大姐姐,若是论起顺水推舟天生注定,不是咱们二郡主,就是你二姐姐,怎么也不该是你大姐姐的。可是你大姐姐却有着一颗真心,都系在他身上。既然有心,也就拼尽全力去争这一段姻缘。到了最后,就连那天定的姻缘,也强不过她去的。虽然不敢说是人定胜天,可同样的事情做与不做,终究还是有极大的差别。或者是永远错过,或者是长相厮守,有时候就在自己一念之间罢了。” 青罗语毕,半晌却不见清珏说话。转过头去,却见清珏听了自己的话,也瞧着眼前如雪的花,像是出神一样。青罗正欲说话,却见清珏折过一枝眼前的花,脸上的笑意也愈发深了起来,“妾容似桃萼,郎心如竹枝,桃花有时谢,竹枝无时衰。大姐姐好容易挣来这姻缘,但愿大姐姐嫁给南安王世子之后,也能有这样的情谊,郎心茹竹才好。”青罗听了清珏的话言,心里却不知怎么忽然一震。转过念头来便笑道,“妹妹可小心了,我听说这夹竹桃花虽然温柔美丽,其实却是苦寒有毒的东西。妹妹纵然喜欢,也只远远看着就是了。若是一朝攀折下来,只怕要自己受损。” 清珏却不以为意道,“何止是夹竹桃花有毒?但凡美艳的东西,许多不是有毒,便是有刺的。”青罗听了这话,只觉得不像是清珏往日言语,却也不多说什么。清珏却笑问道,“听青罗姐姐的话,似乎对这花很是了解,又独坐花间,莫不是心里最喜的就是这夹竹桃花?”青罗笑着摇头道,“我倒没有偏爱,只是兴之所至,到了这里罢了。若说起喜欢夹竹桃花的,头一个就是二郡主的母亲郑姨娘,我刚刚到王府里来的时候,就在这里遇上过她。就连她住着的院子里,也种着这个花呢。” 清珏讶道,“原来是她?倒是瞧不出来,那样温柔平和的人,竟然喜欢这样开的烈烈轰轰的花。”青罗却微笑道,“其实我也不曾想到,清珏妹妹平日看上去,像是多喜欢茉莉一类的素白小巧花朵,却不曾想,妹妹竟然也喜欢这样的花。”清珏一怔,却也笑道,“这夹竹桃,却也是白色花朵呢。”青罗却道,“白都是一样的白,只是几朵小巧白花,和这样开的满枝如雪,到底是不同了。前者是温柔静美,后者,却带着几分凄清的意思了。” 清珏随手放下手里的花道,“青罗姐姐说的是。我倒也不是喜欢这花,和青罗姐姐一样,原本是兴之所至到了这里,却不想,今日竟然与这花投缘了。”说着就对青罗笑道,“我倒是忽然想起来,我也已经出来了好一会子,想必蕴秋她们也着急了,若是再不回去,只怕就有人来找。若是青罗姐姐不嫌弃,就到我那里去用晚膳可好?”青罗想了一想却道,“今日难得进一次园子,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做呢。妹妹不必客气,自去用晚膳就是了。”说着瞧了瞧天色,“这会子天也渐渐地黯下去了,妹妹走在水边上,还是要小心些。”清珏见青罗不愿同往,也并不勉强,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了青罗回去了。 清珏才走,外头砚香却走了进来。青罗便道,“你倒是回来得巧,可瞧见清珏姑娘了不曾?”砚香点头道,“我瞧见了她,她却没有瞧见我呢。”青罗笑道,“她心里头有事情,没有看见你,也不奇怪。”砚香讶道,“她能有什么心事?就算如今有什么人有心事,也该是她家大小姐。”青罗点头道,“淸琼的心事,我是知道的,只是如今,我还摸不清清珏的心事是什么。只是我瞧着她今日有些奇怪,并不像是无心到了这里,倒像是特特来找我说话儿的。就这一日和我说的,比往日合在一处都要多,可说了这么些,我又实在不知道,她到底来和我说什么。” 青罗想了想便道,“也罢了,既然她也不曾开口明说,我且不去管她。”看了看砚香空着手,便笑道,“叫你去寻一壶茶来,如今怎么空着手回来了?”砚香道,“王妃说的容易,这附近去哪里给你寻茶去?却又不敢走的远了,走到半路上也就回来了。”青罗点头笑,“也罢了,我本来也是一时兴致。既然方才说到了清珏姐妹,咱们索性就再去丹叶阁瞧一瞧淸琼姐姐,顺便也去讨一壶好茶喝。” 砚香却道,“王妃怎么忘了,晚间淸琼姑娘还要去和韵堂呢。姑娘若是想见,大可以回府里再去瞧。”青罗却瞧了瞧天色,摇头道,“这会子还没有到时辰呢,这里离丹叶阁也不远,走着也就去了。”说着便起身,伸手掸了掸身上沾染的尘土道,“咱们这就去罢,若是晚了,只怕还真是见不着了。”砚香犹自笑语,“难得见王妃这样急着要去见谁呢,到底是将来的姑嫂,情分和寻常人都不同。”青罗闻言,脚下顿了一顿,也不再说什么,就带着砚香一路转向秋山一带去。 青罗和砚香一路往秋山上走,秋山颇为高峻,一时走的累了,青罗便随意坐在秋水边的一块平整黄石上头。无意间往山下一望,却忽见方才自己停留良久的岁晚亭的小小攒尖,和拥簇着亭阁的如雪花海。暮色渐沉,那些如胭脂泼溅一样的红花几乎都隐匿不见了,唯有雪一样的白,隔得远了,连花朵之间的缝隙也看不见,一直绵延开去。那样皎洁的颜色,像是把将要升起的月光,都尽数倾注到那里去一样。然而那样彻底的冷清白色,却又叫青罗心里觉得发慌。无数的白花绵延成的河流甚至于海洋,在这样昼夜交替的刹那一眼看见,叫人觉得有些凄凉。 第廿一章(20)天涯无数旧愁根 青罗便也不再多看,坐了一时便起身往山上的丹叶阁走。丹叶阁这一带树木极是高大繁密,若是秋天则满地铺金,高爽阔朗,此时还是初夏,丹叶阁周遭的红黄叶的树木如青枫、三角槭、马褂木等都还没有变色,如今是干干净净的一片青绿。浓荫匝地,树下也偶见种着几丛时令花卉,却也并不成气候,不过点染道路亭台而已。只有一弯秋水从浓翠深处的妆净泉蜿蜒而下,仍旧是那样叮叮咚咚地响,成为这一刻寂静秋山的唯一点缀。 青罗到了丹叶阁门前的时候,天色已经全然暗下来。丹叶阁所处的位置,与青罗自己曾经住过的飞蒙馆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其阔朗开合处,却是幽深秀美的飞蒙馆所不能比的了。郁郁层林之间,丹叶阁的灯光透出来,在这山林里显得十分温暖,却又有几分孤寂。青罗忽然觉得,住在这里的淸琼,像是山间独居的隐士,在高高的山巅,守着自己的一份清高志向,不问红尘肮脏之事。青罗想起在和韵堂柳氏的灵前所见的淸琼,也就是这样的眼神,如唯一的一盏灯火,温暖又疏离。 青罗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大观园中的居所秋爽斋,倒是像极了丹叶阁。一张花梨木的大几,只摆着一翁的菊花,如海的笔林。公侯门第清高自傲的三小姐,如今已嫁做人妇,身处花团锦簇之间,或者连性情也都慢慢地趋于温柔了。只是这温柔底下,却又多了许多的顾虑,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的,再不似当初可以率性而为。如今的淸琼,或者就像是那个曾经的自己,不贪恋风花秀美,只爱朗朗秋声。而这样的淸琼,或者和苏衡,真的是天生注定的姻缘。只是当日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青罗自己也说不清了。或者都是真的,或者都是假的,不过是因为世易时移,而不得不变化罢了。 应门的是淸琼跟前的小丫头,见这入夜前来的竟然是王妃,先是一惊,便要进去传话儿。青罗却摆了摆手,自己就往里头走。丹叶阁地势最高,自前门到厅堂,再到最后的妆净泉,妆镜台,再往后,便是真正立于山巅,独揽群山之色的一座飞阁流丹阁。一路往上,整个丹叶阁的院落,呈错落交叠的独特风貌。其间风景素雅,也不事雕琢,疏疏朗朗,只以自然天真为要。 青罗走到丹叶阁的正室之中,却不见淸琼,只看见她身边的修绮、修纹两个,正在灯下给淸琼缝制柳氏出殡的时候所穿的衣裳。看见青罗进来,也是怔了一怔,忙起来笑道,“不想王妃这个时候来了。”青罗点头道,“怎么不见淸琼姐姐?”修绮便道,“原本姑娘穿了孝服,就要往和韵堂去的。不知想起了什么,便往后头流丹阁上去了,也不叫我们跟着。王妃若是有急事,只管去后头丹叶阁上去寻。” 青罗闻言,便叫砚香也跟着修绮修纹两个留在此间,自己一个人掌了一盏灯,便往后园里去。转到后头,只见妆净泉仍旧明净如少女眼眸,不染凡尘。曲水流觞的水渠仍在,在初生的月色下,如同明亮的一条银带蜿蜒。一阵风过,吹皱了秋水,吹出四围山林的树叶之声,转瞬却又归于无痕。再往前去,五层错落彩绘辉煌的流丹阁,只瞧的见夜色里飞檐翘角的轮廓,翼然山林之上。抬头远远瞧见最顶上一层,似乎有一点星光闪烁,青罗心里便知,是淸琼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了。 青罗提着灯笼一路往流丹阁上走,脚步落在木质的楼梯上,发出空空的声响。一层一层转上去,只觉得风声过耳,越来越自在一般。最后上了最高的一层,玲珑剔透的楼阁几乎和天地融为一体,清风过处,夹带着草木清香,穿过衣袖旋转着,似乎带着向上的一种飞翔的力量。青罗在这样旋转的风里,只觉得整个人凌风欲去。而抬眼望去,漫天的星辰如在怀袖之中。而脚下的秋水一线更是分明,从一眼泉水中蜿蜒出去,在山石间跌落,愈来愈宽,最后成为山下的一弯溪流。眼前的景象似乎是静的,却又蕴含着无限的生机。在夜色下,在月色下,洗脱了所有纷繁颜色,只用黑白水墨晕染就,黑山白水,韵致天然。 画卷之间,还有一个白衣女子,提着一盏素白灯笼,回过身来对着自己一笑。在夜风里头衣袂翩翩,叫人忽然想起,唯恐捉不住,飞去逐惊鸿。青罗熄了自己手中的灯随意搁在一边,就走过去和淸琼并肩而立。她没有问淸琼为什么此时会到这里来,也并没有说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若是此时,天下还有一个人能够明白自己,不用说一句甚至瞧一眼也能明白,那么就是眼前的淸琼了。此时此刻,就是怀慕也不能真正知道自己心里如丝麻缠绕一样的情绪,只有她可以。就算不能够纾解,这样的懂得,也足以叫人安慰。 何况淸琼的心里,是和自己一样的缠绕不安。虽然苏衡的到来,对于自己,对于淸琼,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却又都足以激出无数波澜。淸琼想必也有许多不安,自己心上之人终于来到自己的身边,她却知道他的心意,并不曾在自己身上。即使是她费尽心思勇气才得来的这一场姻缘,所有人都认定了这缘分,却又无论如何,都不能心安理得地觉得安全。她是害怕的,这害怕比起当日自己嫁给怀慕的时候,还要深切百倍,因为她比当日的自己更在意,也因为她知道结果。只是对于淸琼而言,此时不论是怎样的不知所措也好,顾虑重重也罢,都也还带着无限的期望。而对于自己,只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扯。 青罗凭倚危栏,天地合一的这一刻,她忽然知道了为什么淸琼,会在此时此刻来到这里。或者只有这样的长风浩荡,星辰漫天,才能叫自己觉得心平气和。在此情此景之下,一个人至于宇宙苍穹,山水浩淼,实在是太过微渺。而自己的忧思难解,也似乎变得那么不要紧了。就连连日来心思不宁的自己,也在这样带着草木清香的夜风里,感觉到了安宁。 青罗转过脸去,看见淸琼对着自己微笑的脸,也回以一个淡淡笑容。柳外寒轻,水边亭小。昨朝燕子归来了。怀慕对于自己而言,就是那个昨朝的燕子。在春风一度的时候,带着自己飞到天涯,却又砖头离去。而春风又到的时候,他又来到了这里,就像是从来也不曾离开过一样。却不知道他留下的,就在这一年里头改变了。想来燕子也有过这样的疑惑罢,分明是年年都到的地方,却在自己一个回转身的时候,万事万物都已经沧海桑田。他本以为会凭栏远望等着他归来的自己,早已经不再原地。她早已经在他以为的囚笼里,觅得了另一处天空。 只是他不知道的,何止是自己呢?他同样不知道,在天涯这一边,有一个他从来不曾注意,以为素未谋面的淸琼,在望穿秋水地等着他来。为他的到来且惊且喜,惊动了这么些年来,不曾为任何人起过波澜的心。他从来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存在,尽管在这个人的心里,他几乎因成了一切,是她赌上自己的所有,赌上自己的尊严、感情和一生的岁月,也要赢得的一个将来。青罗想,淸琼是比自己勇敢得多的人。她在不知道结局如何的时候,就已经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即使是知道他心上的人是自己,她也能够毫不犹豫地舍身去赴一个不知道输赢的赌约。然而自己,尤其是在于苏衡决裂之后的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如此。 淸琼在青罗的身边,始终不曾说话。她也放下了手中的灯笼,抽出一支竹箫来,和着风声,静静吹出了一支折柳。青罗心中一惊,却又恍然,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就像当日她看出自己和苏衡之间的情意一样,一切都洞若观火。她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曾说,只是用这样的箫声,用曲中和苏衡一样深切的情意,来对自己说她心里想要说的话, 青罗不必去问她如何知道的这一切,对苏衡有心之人如她,自然是能够知道的。在这样缱绻的箫声里头,青罗记忆里苏衡的在山上和在夕月亭的那一曲折柳,在落阳峡和桃源川两度吹奏,却又迥然不同的踏莎行,和淸琼的箫声渐渐合在了一处。而淸琼也曾经吹过一曲踏莎行,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那时候她就曾经提醒过自己,如今,更是明白告诉了自己,纵使君来岂堪折。唯一不同的是,苏衡曲中的折柳是惆怅,而淸琼曲中的,却是温和却冷静的提醒。 亭畔秋千,当时欢笑。别后自然也有过思量,朝朝暮暮之间,即使自己拥有了新的情爱,却仍然会有勾起前尘的时候。只是曾经以为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永久,却只落得那堪思量,春来消瘦。或者自己对于苏衡,也曾经有过淸琼这样的勇气,即使是自己的一生岁月无法托付,却愿意托付一颗真心。只是这样的真心,在去年出到蓉城的那一场雨水里,就都已经耗尽了。春来瘦的知多少,她在那一场烧尽了全部精神的大病里头,就已经斩断了所有前尘。即使他的笛声仍然在耳,听在心里,却也是另一番滋味。 是了,自己还有什么不安的呢?她所有的不安,在流丹阁楼头,看见淸琼的这一刻开始,在淸琼的箫声里头,也都渐渐平息了下去。不论他心里对自己是怎样的心思,不论他笛声里的折柳哀愁是如何难解,他早已经不是自己的子平,而是自己的兄长。既然早在那一日就已经放弃了,那么如今相见,也不会有所变折。更何况,他的人生里将会出现新的人,他将和自己一样,拥有与对方全然无关的人生,却同样花开锦绣,完满无缺。 他将来会和自己一样,在和自己真正有姻缘之分的人身边,懂得自己的人生,究竟应该如何。而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将要和他并肩前行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此刻自己身边的淸琼。就像是和这笛声相和,能够懂得他的人,只有这吹箫的女子。而别后的自己听到了心里去的,只有怀慕的琴声,不管是夜里睡梦间朦胧的凤求凰,还是水晶帘后惆怅的西洲曲,更或者是一起风发的月夜琴歌,这才是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这一点,自己明白,淸琼也明白。但愿从今以后,苏衡也能够明白。 天涯无数旧愁根,东风种得成芳草。不得不说,苏衡是自己心中的旧愁无限,非但是因为情,也是因为他身后,是自己难舍的家族和故国。他像是自己一个旧日的梦,她曾经拥有的所有,属于贾探春的所有都系在他身上。如今他回来了,这些自己以为斩断的前尘,就又随着东风而生,渐渐在自己心里长成了芳草一片。而对于苏衡而言,更是如此。 然而那时和他分别的自己,还没有新的人生。那时候离开自己的苏衡,也并没有新的姻缘。更要紧的是,那时候的自己,还不是西疆的王妃,上官怀慕的妻子,她的一颗心也还漂浮不定。而此时此刻,在淸琼的身边,她知道,无论是如何的芳草萋萋,也都必须要彻底斩断。就在这重逢的一刻,把自己心里,更要紧的是苏衡心里那春风吹又生的旧愁,连根拔起。这样,对于自己,对于苏衡,同样对于怀慕和淸琼,才算是一个了局。 第廿二章(01)尊中绿醑意中人 绿树归莺,雕梁别燕。春光一去如流电。当歌对酒莫沈吟,人生有限情无限。 弱袂萦春,修蛾写怨。秦筝宝柱频移雁。尊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长相见。 四月十五日的凌晨,东方的天幕笼着一层薄云,只等着第一线日光照耀,燃烧成绵延的万里锦绣。最后一抹月光却已经淡去了,渐渐沉入了平静的湖水之中。天际只看得见几颗寒星,孤零零地挂在尽头。锦绣湖的湖水仍然泛着幽蓝的几乎是墨色的波澜,几处岛屿散布在这静谧的波澜之中其中,只瞧的见模模糊糊的暗影。整个蓉城还没有从渐渐升起的晨曦中醒来,固守着最后的一分静谧。 这些日子,由于苏衡即将到来,怀慕那里越发的忙碌起来。青罗原本住在永慕堂里照顾怀慕的起居,从那一日董润和怀慕说了苏衡要来的消息之后,却也搬回了青欢堂。说是不搅扰公务,其实彼此心里头都明白,是因为避嫌。说到底,这来的人既是她的哥哥,却也是整个西疆的潜在敌人。就算用一桩两桩的婚事遮掩住了,底下依旧是暗流涌动。青罗本意自然不愿意卷进这纷乱里头,心里却又知道是逃不脱的,她就在漩涡的中心里头。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只有装聋作哑,假作不知。而怀慕心里,自然也是不愿意青罗搀和进自己和苏衡之间的,见她避了开去,也是松了口气,就由着她一个人搬进青欢堂里去了。 青欢堂是以前的永慕堂改了来,原本一应俱全。只是如今青罗已经是王妃,按着王府里的惯例,这青欢堂便不再是她与怀慕一起的居所,而是独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就像以前的宜韵堂、和韵堂一样。一应的布置规格,也都要跟着改动起来。是青欢堂地处偏僻,又本不是给王妃住的,原本屋宇连绵十分阔朗,如今怀慕一旦搬去了前头,倒是空空荡荡的了。怀慕在的时候,两个人也只住了西边的跨院,正堂正厅里是从来没有人住的。如今他这一走,更是连着西跨院,也都住不满了。 青罗住进来这几日,也略作了些更改。自己仍旧如进院子之前那般,住在后头的怀莲小筑,原是住得惯了,又胜在清净。至于前头的垂玉小筑,新婚之时说好原本是由怀慕住着,其实怀慕自己也只住了六月到八月里的两个月。如今怀慕搬了出去,就算到青欢堂里歇着,也再没有住在别处的道理,青罗想了想,就把上官隽安置到了这一进。其实隽儿还小,身子又弱,如今也还睡在怀莲小筑里头,只是提前预备下了,到时候迁出去也方便。 而最外头的卷绿斋,青罗就自己用作了书房,怀慕若是歇在这里时,有客要见也方便。就算是自己,也难免有要见外人的时候。至于丫头婆子们,青罗喜欢清静,那些粗使的仍旧住在东头,自己也不必日日都见。至于近身伺候的那些,自然跟着自己住在西边了。西跨院里头倒是还算热闹,东头也住着丫头婆子们,倒是最要紧的两处,吹梦轩和忆梅轩,原本也就是摆些体面陈设罢了,再见一见要紧的客,如今却更是空着没有人去了。就连寻常来了女客,青罗也往往在卷绿斋里头见了,并不愿往忆梅轩里,倒叫彼此都觉得拘谨。 青欢堂里的青罗,就在这一刻被惊醒了。急促的敲门声传进来,在这最安静的夜里显得分外清楚,一瞬间就把青罗唤醒了。青罗这几日原本睡得就不大安稳,睡梦里模模糊糊地听见,忽然惊坐起来,就叫醒了值夜的翠墨去开门。翠墨倒是睡得安稳,迷蒙着眼睛起来,披了衣服到了门前,还未开门,就听见外头上夜的小丫头在门口低声回了几句话。翠墨停了也是一惊,还残存的一丝睡意便散了,忙走到青罗跟前道,“外头来的是裴梁将军,说是有要紧的话来回呢。”顿了顿又道,“听来开门的小丫头说,瞧着脸色十分着急的样子。” 青罗也是惊讶,裴梁虽然名义上是自己的近身戍卫,却也并没有日夜都随着自己左右。自己和怀慕从敦煌匆匆赶回蓉城的时候,由于时间仓促事情又十分机密,带的都是柳容致的人,领着怀慕亲兵的裴梁并没有随行,而是跟着董润等人从另一侧策应。等再见他的时候,蓉城的烽烟也大抵平息了。裴梁来到自己眼前复命的时候,青罗已经平平安安回到了王府里,只等着四月初二那一日的庆典。 青罗心里盘算着,自己到底是个女子,既然已经从战场上回来,也就无需身边跟着一位将军,不说不便,也误了别人的前程,大材小用。所以裴梁归来,青罗也并没有叫他跟在身边,却在大典之前和他去了一次军营。青罗把怀慕交给自己的那一枚雀符示之于众人,令上下之人称裴梁为将军。从此之后,便叫他先听命于怀慕,跟着董余几人习学兵法诸务,也好让他历练历练。后来只听闻他跟着董余等人,在清理蓉城余孽以及修复城池安定民心中颇立下了些功勋。青罗对他信任,也不曾多干预他的行动,索性由得他去,也是多日不曾相见。 裴梁似乎知道青罗的意思,也并不曾来。只是每一日,便有一封书信呈上来,交代这一日所领要事,也把当天外头的事情,悉数报到青罗这里来。青罗在第一日收到这样的书信的时候,只以为是裴梁对自己表白忠心,仔细读了过去,却慢慢地明白了其中的厉害。裴梁信中所说的那些话,有些自己在怀慕那里听董余等人说过,有些却并没有听过。虽然未必是他们存了心思要瞒着自己,但所遗漏的,也无一不是事关蓉城乃至西疆格局变化的要紧事情。 或者在董余和怀慕他们心里,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告诉自己的,因为自己只是王妃而不是王爷。而在裴梁这里,自己却是唯一的王。青罗并不知道,裴梁为什么要做到如此,以他如今的地位,有些事情原本不该他知道的,可见是特意留了心的。他履行着当日对自己许下的诺言,只忠于自己一个人。青罗心中觉得震动,裴梁这样的忠心,似乎无时无刻不是在告诉自己,即使自己和怀慕是至亲夫妻,却也是独立的两个人,而并非相融的同一个。 青罗默许着裴梁的做法,倒也并不是因为她对于怀慕真有什么异心,而是她心里隐约也明白,以自己这样尴尬的身份,在这样的风云漩涡的中心,或者真的需要站定只属于自己的一点位置。青罗有时候也觉得十分可笑,自己明明为了怀慕,连生死都可以不顾。当日往松城救他的时候,在西北和他并肩作战的时候,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和怀慕是两个不同的个体。更没有想过,自己还会借着他递到自己手上的权力,秘密地培植自己的势力。那个时候她觉得再也没有比夫妻更亲密的关系了,她和自己的丈夫毫无疑问,是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那个时候在自己的心里,没有什么比情爱更加坚固的锁链了。 然而这些日子,随着苏衡的到来,她解开了自己心上的结,却越来越明白自己的危险。就像是她心中另一个自己活了过来,抛下所有感情,冷静地俯视着一切。这样的青罗清晰地看出,即使拥有着怀慕的情意,即使有着西疆最高的地位,她依旧是十分危险的。她的确已经获得了信任和尊重,然而维系这尊重的,只有她和怀慕之间的夫妻之情而已。当一旦家国的纷争重新浮出水面,矛盾和怀疑出现,这样尊重随时都有可能会倾覆。若是有一日,她的秘密浮出水面,朝廷和西疆之间再度开战,她会如何?青罗醒悟过来,她就像是海浪里被卷到波澜最高处的小舟,不知道哪一个瞬间,哪一个浪头,就会把自己卷下去。 第廿二章(02)尊中绿醑意中人 裴梁的第一封书信,是经了翠墨的手传进来的。那个时候,传信的翠墨和读信的青罗都还不知道这信的分量。那时候青罗握着裴梁的信,这个年轻的将士硬朗的笔迹,毫无赘述的言辞叫她觉得稍稍安心了些,就像是在风暴里找到了可以抓住的绳索。青罗久久地凝视着裴梁的信问自己,这个自己从战场里无意间提拔上来的人,他对于自己的忠心,唤醒的究竟是自己的危机,理智,还是野心呢?青罗自己无法解答这个问题,或者对于她这样身份的人来说,这本来就是一体的。她只有反复地告诉自己,这绝不是对于怀慕的背叛,她身边的这样一支力量,本来就是怀慕交给自己的,她会带着他们一起守护怀慕和西疆,毫无保留。而她所对他唯一隐瞒的这些,只是为了保全自己。至少在风暴来临前,她能够提前预知,有所应对。 在之后的这些日子里,这样的一封信,渐渐地成了青罗和裴梁之间,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不固定的时间和地点,有同样的一个人悄然出现,递到翠墨的手里,再无声无息地离去。就连翠墨,也始终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青罗和裴梁心里都明白,如今侍书已经死了,青罗的身边,真正可以完全信任的,只有一个翠墨了。而往日里天真无邪的翠墨,也终于从侍书的死,和自己身上第一次背负的这个重任里,渐渐地成长了起来。尽管现在的她,还并不知道这样一个秘密究竟代表着什么,然而她已经明白了什么是必须要保守的秘密。她迅速地变化了,脸上的笑容还在,嘴边的戏谑言语也还没有少,行动间却显著地成熟了起来。她在最短的时间里取代了倚檀和侍书的位置,成为了青罗身边最得力的人。 只是在无人的时候,青罗瞧着翠墨的脸上,在那些天真的笑语之下,不经意间渐渐地出现了往日侍书那样的神情,心里也觉得有些愧疚。若不是因为自己,侍书自然不会死,翠墨也可以永远做一个天真无邪之人。她原本也想要翠墨远离这样的纷争,唯恐她也会落入侍书那样的局面,然而她却发现,自己身边除了她,其实再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她只有安慰自己,这样只是一时之计,等到翠墨有了自己的归宿,她自然会放手叫她去过自己的人生的。 青罗走进卷绿斋的时候,裴梁正在里头转着圈,瞧见青罗进来,忙走了过来。青罗见他神情严肃,也不多礼便道,“出了什么要紧事了?可去见过王爷了?”青罗知道裴梁是个谨慎的人,若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断不会来这里的。他一贯行事机密,如此前来,难免惊动除了自己以外的别人。若不是怀慕嘱咐他来找自己,那必定是要瞒着怀慕的大事了。 裴梁摇头道,“并没有告诉王爷知道。我今日有军务,便去了重华山。到了半夜里事情刚完,就有人秘密叫了我去,说是请王妃即刻上山去,有话要说。”青罗讶道,“连你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怎么就连夜匆匆忙忙地赶进来传话,究竟是什么要紧的人?”裴梁道,“是大奶奶。她说这话要瞒着王爷,只能告诉王妃一个人。”顿了顿又道,“大奶奶只和我说了一句,说这件事情,和静小姐有关。” 青罗讶道,“静儿?她不是早就已经死了么,还能有什么事?”心里顿时生出许多的忖度来,却又实在不明就里,见裴梁神情严肃,终于点头道,“既然是这样,我和你一起去。”这一边翠墨便道,“王妃这一去,不到晚间回不来。今儿个可有大事呢,是否要去回王爷一声儿?”青罗想了想道,“既然是大奶奶吩咐了不和王爷说,我且先听她说些什么,才好决断。王爷那里,你也先瞒着。若是问起来,你只说我要去外头办些事情,即刻就回。” 翠墨点头,一边就去给青罗预备出门的衣裳,想了想又回身道,“我倒糊涂了,王妃放心,今儿个白日里王爷不会来的。”见青罗疑惑地瞧着自己,翠墨笑道,“王妃自己都浑忘了,今儿还是王妃的生辰呢。王爷前几日嘱咐了我,今儿个务必缠着王妃不许出门去,想必是有什么惊喜预备下了,自然不会自己来的。王妃只管去,只要从这边的角门里走,断然不会有人知道的。” 青罗闻言一怔,是了,连她自己都忘了。今日是四月十五,是苏衡正式抵达蓉城的日子,也是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带着她从玉晖峡奔逃的日子。四月十五,却也是苏青罗的生辰。去年的这个时候,苏衡并没有告诉自己这一点。而今年的这一天,她仍旧懵然未觉。青罗想起清明的那一日,怀慕曾经提起过自己的生日。只是那个时候她也全然没有放在心里去。青罗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今日与苏衡相见,逢上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原本就觉得难以应付了,偏生又横生了这些枝节,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愿一切都能顺利渡过才好。 从青欢堂往角门出王府去,原本是最不易叫人察觉的。往日怀慕住在此间就多得其便,如今却成了青罗。青罗跟着裴梁一路出了王府往山上去,天尚未明,四野俱是一片静寂。青罗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轻声问道,“大奶奶还好么?”青罗话音极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外头赶车的裴梁却听得分明,答道,“说不上好与不好。我这些日子也曾几回上山,知道王妃心里惦记着,也去瞧过。大奶奶她日日只在大爷的灵前坐着,也不哭,也不说什么话。见了我,也就像没有见似的。今日我又去,却与往日截然不同,十分冷静,就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一样。看见了我,也不问我是谁,只叫我回来告诉王妃,说她有要紧的话要和王妃说,是和静小姐有关的。我见她与平日不同,说话间牵扯也大,也就不敢耽搁,立刻就回来禀报了。” 青罗点了点头,却依旧想不明白,葛月逍到底是有什么事情,要独独告诉自己一个人。这些日子,她心里是有些放不下这个人的。想起来自己刚刚瞧见葛氏的时候,以为只是个沉不住气的,没想到后来能够决断至此。说起来往日别说有什么交情,见面还总有暗流涌动。如今胜负已分,或者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缘故,青罗却总觉得她有些可怜。人生的际遇或者就是如此了,当日没落人家出身的葛氏,想必没有想到会有嫁入王府的一天,只怕也没有想到最后是这样的一个结局。而在上官家眼里或者同样不能相配的真正的自己,也从没有想过会嫁到这里成为王妃。而如今这样的自己,又会有怎样的一个结局呢。 到重华山的时候,正是黎明时分。青罗已经多次来过这一座与上官家族息息相关的山岭,知道这静谧的林岚之下,其实处处都是和红尘中一样的波澜。这只是另一个隐匿起来的世界罢了。此时在黎明的微光之下,整个青翠的山林泛着雨水的润气,又闪烁着微微的光,分外柔和。往山上去的石阶两侧开满了杜鹃,青罗瞧得倒是微微出神了。三月将暮的时候来到这里,这山花烂漫想必已经是开了的。只是那时候的自己,却并没有看到眼中去。如今已是四月,这杜鹃却依旧开的猩红如血,倒像是自己记忆里,烧尽这座寂静山林平静外衣的那一场大火似的。 重华山里,似乎永远氤氲着一层雾气。青石漫的山路,也总是这样湿漉漉的,边角里生着比夹道古木颜色更为浓郁的青苔。青罗拾阶而上,重华寺高大的山门依旧矗立在那里,并没有被那一场惊变所扰。而再往上去,往日辉煌的殿宇,如今却有半数都蒙了烟尘。远远望向大雄宝殿的位置,能瞧得见正在大兴土木,此时此刻天光朦胧,却依旧是一片暗沉沉废墟。而在废墟边上,却和山林中一样开着烂漫的杜鹃,像是火场里未能熄灭的火焰。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清晨,一切喧嚣和热闹都还没有在这里苏醒,一切都还是最真实的模样。 第廿二章(03)尊中绿醑意中人 地藏王殿却依旧没有被打扰。两边的房舍都或多或少有些损伤,供着上官静灵位的正殿,却丝毫无损,如今并立的,又多了一个上官怀思。青罗走进去的时候,绵延的雾气似乎散了,清晨的第一线明净日光落进来,在地上投下横斜的树影,连地上的水气也都消失了。踏足进来的一瞬间,叫青罗以为不是往深山佛寺探望一个守灵的女子,就像是过去的日子里,在宜园开满芍药花的红绡苑里,去看望那个妆容美丽,年华正好的葛月逍。 青罗走进去的时候,只瞧的见一个白衣的清瘦背影。葛氏听见她进来,也没有回转身,只是仰头瞧着上头供着的灵位。她孤身一人站着,并没有跪下祝祷,就像是无意间走入这里的一样。青罗走过去和她并肩而立,上头供着的有三个灵位,最上头的是怀思的,下头是静儿,最下头还有一个,是挪进来的翎燕的灵牌。青罗顺着葛氏的眼神瞧过去,只觉得她似乎并没有看着静儿的灵位,也并不像是看着怀思的,倒像是瞧着最下头的翎燕一样。与怀思和静儿的不同,翎燕的牌位显得简单甚至有几分的粗陋。若不是停着她灵位的偏殿受了毁损,想必直到最后,她也不能迁来这里,和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一处。 青罗忽然瞧见桌案上一枝茉莉花,洁白的颜色,似乎还带着些紫色的晕,分外清雅美丽。青罗记起,倒是像极了往日传言中清晓阁里摆着的一盆。这盆花的来头,青罗原本也是听说过的。翎燕平时爱着颜色衣裳,却单单喜欢茉莉这样清淡的花。青罗记得隐约还听府里的丫头们议论过,说是明明是勾人的狐狸精,却又偏生要装出一个清高样子来。自然这些话怀思是不知道的,当日为了讨她喜欢,也不知道从哪里寻了来这一本白中带紫的珍品,放到清晓阁里去。虽然翎燕禁着足旁人都瞧不见,这声名却早就传了出来。 如今正是最早的茉莉开花的时节,搁在案上的那一枝,几朵小巧花朵缀在枝头,衬着碧绿的叶子,似乎还带着晨露,显是刚刚摘下来的。葛氏像是瞧见青罗在看那一枝花似的,似笑非笑道,“原来连你也听说过这花。你这是第一次见吧?我却是见了许多次了。这样白中带紫,当真是极罕见的珍品了。当日我在她的清晓阁里,眼见着她把玩着这样的一枝花,却还要叫下头的丫头们好生照料着,你可知道我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滋味?”葛氏笑了笑又道,“你是不知道的,你如何能和我比呢?你喜欢什么,自然有人巴巴儿给你送到眼前来的。” 青罗只是淡淡道,“大嫂子如今最惦记的人,难道是燕姨娘不成?”葛氏笑起来,“说不上什么惦记,只是难忘罢了。你瞧这花,原本都以为是什么世所罕见的东西,我前日在偏殿的院子里头,倒瞧见了这一模一样的花儿了。既然她生前这样喜爱,我就给她折一枝来,也算是尽一尽我的心意。”葛氏顿了顿,又慢慢道,“虽然她抢了我的丈夫,可我最后也要了她的孩子。只怕在世人眼里,错的那一个不是她,倒是我呢。如今人都已经死了,这些恩怨,也都一并清算了。” 葛氏忽然转了身过来,瞧着青罗道,“你已经收养了隽儿,他如今还好么?”青罗点头道,“如今他跟着我住在一起,也不缺人照顾,我既然应允了要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自然不会薄待了他。”葛氏点头笑道,“连母亲都信得过你,我自然也信。说起来也好笑,我费了这么多的心思,翎燕连命也丢了,这孩子最后,倒是成了你的。我也不知道我这一番的忙碌,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你给他的,我也能给他,我不能给他的,你也未必就能给他。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哪里会真的对他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葛氏直视着青罗,脸上似笑非笑道,“除非你和我一样,再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才会把一颗心都放在他身上呢。” 青罗闻言心里就觉得不爽快,却也不好发作,只微蹙了眉头道,“且不论这些以后的事情,不论情形如何,我自然会对隽儿真心爱护。”葛氏瞧了青罗一眼,倒也不再往下头说,脸上的神情也说不上是怀疑还是相信,忽然抬手指着上头上官静的灵位道,“如今你已经留下了隽儿,听说你们的母妃柳芳和也已经死了。我之前留不住隽儿,如今也自知留不起静儿。你既然许诺将隽儿当做自己的孩子,不如一并就连静儿,也一起收留了罢。” 青罗一惊,狐疑地瞧着葛氏。葛氏见青罗神情,只是平静道,“静儿并没有死。放在这棺材里头的,是另一个人。”葛氏看着上头上官静的灵位慢慢道,“当日要她死的人并不是我,我恨的,不过是翎燕一个人。是母亲看着柳王妃抢了这个孩子,又得众人的喜欢,心里嫉恨。她与柳王妃仇怨已深,见柳王妃这样喜欢这个孩子,宁愿杀了自己的亲孙女,也要叫柳王妃赔上性命。你瞧,最后还真的如了他的愿。” “当日我本来对这个孩子没有什么仇怨,我曾经是想着把这两个孩子一起养在我跟前的,虽然静儿是个女孩,却也没有要她去死的道理。只是当时,已经是退无可退的局面,母亲逼迫于我,我也没有别的选择。”葛氏闭了闭眼睛,睁开眼睛就直指怀思的灵位,“何况当时,我虽然不恨静儿,我却想看一看他,到底会如何选择。是不是他的前程,真的能叫他舍下所有。我想要叫他尝一尝失去的滋味,更想让翎燕知道,被放弃的感受。” 葛氏笑起来,“他自然是舍不得的,可是我逼着他,给他说清了厉害,最后他还不是舍得了?他喜欢的女人,他的女儿,他为了翎燕可以彻底地抛下我不顾,到了最后还不是为了自己放弃了她?我那时候只觉得十分畅快,我受过的苦,如今他们都要一一受过了。”葛氏的笑容渐渐淡下来,“在翎燕的饮食里下毒,是他亲手做的。只有这样,才能叫人不存疑心。而静儿养在和韵堂,没有人能轻易对她下手。我带着隽儿,只有我才能以叫他们两个孩子相见为由,不被怀疑地去看她。” 葛氏叹了口气,“可是真到了下手的时候,我到底是迟疑了。那些日子我常去和韵堂瞧她,她和隽儿长得十分相似,却又更健壮活泼些。她每每瞧见我的时候,还总是对着我笑,丝毫不知道是我,杀了她的母亲,还要害死她。我左思右想,始终不能狠下心去。我最后给她下了一种毒药,眼瞧着是已经死了,可却还能救回来。只是她实在年纪太小,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然而我已经尽了人事,若是熬不过来也只能说是命数。当日翎燕难产,她也好端端地活了下来,想必是个命大的,我也就赌了一次。” “等静儿死去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柳王妃也已经半疯了。我只是没有料到,她竟然会抱着孩子,不让任何人去碰。如果真是这样,就算静儿此时没死,长时间没有人解她的毒,假死也成了真了。好在父王去了,出来的时候,孩子就已经抱出来,叫婉姨去安排下葬的事情了。而我,就寻了一个间隙,把入殓的孩子换了出来。”葛氏说到这里长长吐了一口气,“这孩子真是命大,我本来都以为是救不回来了,却没想到她还是在我怀里醒了。我看着她望着我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这一番心思,是值得的。可是我不能把她留在王府里,连夜就送了出去。” 葛氏的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来,“当时我甚至还在想,若是一切事情都顺理成章地办成了,我再把孩子抱回来,他或者也不会那么恨我就算是翎燕已经死了,好在这孩子还活着。我杀了他的女人,却救了他的女儿,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只是再后来的事情,还是你们赢了。隽儿成了别人的孩子,静儿的死讯也传了出去,就连他自己,也已经死了。” 第廿二章(04)尊中绿醑意中人 青罗一怔,转瞬想起来,怀思的生死,就连葛氏也是不知道的。所有的人,都以为上官怀思已经死了。外头的人以外是伤重而死,而在葛氏心里,却以为是被怀慕秘密地处死了。青罗却没有即刻点破,只是不动声色道,“大嫂子既然好心留了这孩子一条性命,自己守着就是了。等这里的事情一完,大嫂子就算不能留在王府里或者回自己家里去,也能够去一个安静地方度过余生。静儿在世人眼里也是已经死了的,大嫂子正好可以带走,何必要托付给我呢?” 葛氏自嘲地笑了一笑,“走?所有碍着你们手脚的人,你们一个也不曾放过。且不说母亲和大爷,连父王也被你们逼得逊了位,我又怎么能真的安度余生呢?就算你们一时心软放过了我,终究还是要后悔的,到那一日再死,还不如今日就做一个了断,也省却在你们的刀影里头苟延残喘。”葛氏见青罗不答话,便又道,“至于静儿,我自然是想带着她在身边的。只是我既然没有能力保护她周全,自然也就不得不放手了。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弱肉强食,她母亲没能争得过我,这孩子自然就是我的。而我如今却又输给了你,恼不得只有叫你抚养这两个孩子长大了。” 青罗仔细打量了葛氏一阵,忽然道,“大嫂子既然要把孩子给我们,何必又独独来找我一个?当日直接托给王爷,岂不是更好。”葛氏一怔,“王爷?”转瞬才明白青罗话中所指,笑道,“你说的是如今的王爷。原来到了今日你还不懂么,男人的心里,哪里装的了这么多的儿女柔情?如今的王爷为什么这么恨父王,如今我也都明白了。你只瞧瞧父王和静儿的父亲,哪一个不是能够抛妻弃子的?如今的王爷,是他们的骨肉,自然也不会例外。虽然王爷留下了隽儿的性命,我却始终不敢放心,不知道他那一日就会生出斩草除根的念头,把这个孩子送去和他父亲团聚了。我救不了隽儿,哪里会把静儿也托付给他?静儿虽然是个女儿,却牵扯着重华寺的一场变乱,万一王爷存了灭绝证据的心思,她又如何能够保全自己?” 葛氏凝视着青罗道,“我见你那时候应允抚养隽儿,倒像是有几分真心。你虽然颇有谋略,想必也能够比我狠心,却到底是个女人。我不忍心对静儿下手,你或者也能够怜悯她身世可怜,何况她还曾经在你母妃身边养育过。”葛氏笑着叹了口气道,“何况我如今也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我不忍心叫她流落于外,一辈子不知道自己是谁。却更是害怕,万一叫人知道了她还活着,会给她带来更多的灾难。”葛氏直视着青罗道,“所以我只有托付给你,等我死了,这孩子就再也没有什么亲人活在这世上,只求你能给她一个安身之所,庇佑她的性命就是了。” 青罗不答话,却忽然伸手牵过那一枝透着紫色的茉莉花,轻轻嗅了一嗅。青罗心里浮现出翎燕的身影,那是个聪明的女子,为了自己的命运转折,豁出去一切去争取,毫不犹豫地往上攀爬,却终究在战火纷飞里头陨落了。青罗对于翎燕,原本说不上什么情分,却到底觉得有些可怜。这个聪明而又愚蠢的女人,只怕到了最后才明白,她所谓的爱情或者欲望,在权力的漩涡里,都只是稍纵即逝的烟火。青罗忽然抬头问道,“大嫂子把身后的事情都托付给了我,是想自己求一个解脱不成?不知道大嫂子这样的年纪竟然不求生反求死,是因为已经在这世上没有留恋,还是因为自己犯了太多的罪孽,想要用一死来逃避呢?” 葛氏不想青罗会如此问自己,闻言倒是怔了一怔,瞧着青罗手指间盛放的那朵小小紫茉莉,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来。青罗见葛氏不说话,倒也丝毫不着急,只静静等着她。半晌,葛氏才慢慢道,“我的确是没有什么留恋了,却也并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有什么罪孽。人生于世,谁不是为着自己活着的?我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想求一条活路罢了。今日的我是如此,明日的你,自然也会如此,谁都是一样的。所以我从来都不曾后悔过,更不会因为什么去逃避。” 葛氏顿了顿,又笑道,“我虽然并没有什么愧疚后悔,然而我这么多年里头,想要争的,想要求的,如今都已经没有了。所以我一个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趣儿呢?我虽然有父母亲族,然而我今日的结局,于他们而言,只怕我这个女儿也已经死了。我就算活着,他们也并不知道,倒不如趁此机会一并了结了也就罢了。我若是干干净净地了断了,你们为了自己的声名,自然会厚待他们,也不必我去费心了。既然如此,葛月逍死了,倒是比活着的好。” 青罗闻言,低头想了片刻,忽然道,“你把静儿藏在了哪里?”葛氏见青罗已经松了口,便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来,“也不敢藏得太远,也就在城东这一带的一处农家里头。”说着便低声说了一个地址,又伸将手上唯一戴着的那一只银镯子取了下来,递给青罗道,“那人家也不是我的什么心腹,不过是寻常之人,拿了我的银钱罢了。这镯子原本是一对,还有一只,就在静儿身上戴着。你如今拿了这个去,再多多地给他们些银子,就能接了她回来。”见青罗接了镯子收在身上,葛氏又长叹一声道,“往后这个孩子虽然不能和她弟弟一样,成为王府的千金贵胄,有你照拂,想必也能暗度此生。或者最后,还是她更幸运些也未可知。” 青罗将葛氏的银镯子仔细在怀中藏好,忽然伸手拉过葛氏就往外走,却也不说一句话。葛氏疑惑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青罗只是不说话,拉着她快步往前走。葛氏只觉得手腕几乎要被勒的断了一样,吃痛之下使力挣脱,青罗却抓的极紧,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葛氏此时心里已如死灰,挣扎了几次也就放了手,由得她去,默不作声地跟着。 只是忽然间走到外头,清晨的光明落入眼睛,几乎叫她睁不开眼睛。她已经有多日不曾看见这朝阳初生了。她把自己锁在地藏王殿的灵位前头,只在昨宵夜半的时候走出去,在从古木枝桠里漏过来的月光下头,在墙角看见了这么一枝紫色的茉莉花。她不知道这花为什么生在这里,只是情不自禁地摘了下来,放到了自己日夜相对的那几个人的面前。而在其余的日夜里,她只是一个人在空旷的殿阁里,对着长明的灯烛,一语不发地凝望着。如今在晨光里走出来,她只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和那些人一起死了一样,看到这温暖日光下的初夏浓翠,几乎已经不知所措了。她一眼瞥见墙角的那一树茉莉花,和青罗手里的那一枝一样,白色里含着一点紫色的晕斑,只是与月夜里的凄清不同,含着晨露,此时显得尤为娇艳。 葛氏一晃神,已被青罗拉着走过了许多地方,或是烈火里倾圮的断壁颓垣,或者是劫后余生的阶前青翠,重华山上的雾气散了,一切都显得明亮而清晰,叫人眼光无从回避。葛氏心里恍惚想,这座被林岚笼罩着的山岭,何时有了这样分明的昼夜?或者从来都是有的,只是自己从不曾在此刻看见罢了。葛氏忽然想起自己的家乡,自己未嫁时候的光景,似乎那一座城,才是这样的明亮照眼。而后来在蓉城中的这些岁月,永远地蒙上了这样的一层雾气。 不知到了何处,青罗忽然止了脚步,把手里的茉莉递给葛氏,也不说话,只是指着不远处的门扉。葛氏定神一看,这似乎是重华寺里的另一处禅院,与封氏怀蓉住的那一间形制仿佛,此时门扉紧闭,四下寂静无声。然而葛氏却能感觉到,四周山林里似乎隐隐有刀兵的寒气。她原本是不懂得这些的,然而这些日子磨洗过来,到底不是之前那个人了。就好像自己这些日子在灵堂里,看上去只有自己一个人,其实身边那种若有若无的目光,她又如何能够不知道呢? 第廿二章(05)尊中绿醑意中人 葛氏在门前停住了脚步,却不是因为觉得危险。她隐隐约约觉得这里头有什么秘密的东西,自己一旦踏足进去,她原本已经预备好要干净了结的人生,就又会有了新的变数。然而她却又控制不住自己心里头的向往,她透过在那两扇紧闭的门扉,似乎看见了未来隐约的期望。葛月逍立在门前,心里觉得似乎过了许久,却又似乎只是一刹那的光阴而已。忽然她听见里头一声若有若无的响动,心里惊跳,再也来不及犹豫,也不去看站在一边的青罗,便快步走上前去,推开了门。 与怀蓉当日居住的那一处庭院的空明澄净不同,这一处的庭院,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别院一般。一应布置点染,不见富贵华丽,也并未刻意求简,俱是情致盎然。此时天光已经大亮,阶前开着西疆再常见不过杜鹃,一丛一丛的簇拥在一处,颜色新鲜,显得十分热闹。葛月逍远远瞧见墙角还种着几株石榴,如今还未到榴月,却已有几朵吐露了火一样的嫣红。再过半月,就是“一丛千朵压阑干,翦碎红绡却作团”的热闹景象了。然而石榴花下头,似乎还种着一径的茉莉,倒是比石榴花开的还多些,犹如星星点点的露水一样,娇柔而温婉。葛氏忽然笑起来,原来石榴花开的时候,也正是茉莉的时节。只是这样浓艳的花色看得惯了,也就自然喜爱这样的清新颜色了罢。 葛氏也不再多停留,一径往里头走。与院子里花开团簇的热闹不同,青石阶尽头的屋舍,却是清净简单不过的砖瓦屋舍。一面青竹帘子落下来,晨光落在哪上头,却隔住了瞧不见里头的样子。侧耳听去,似乎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声响。葛氏走到还有十步的地方,忽然听见一声响动,只见里头有人卷起了帘子,一个小厮推着一个装有轮子机簧的椅子出来。椅子上头坐着一个人,似乎一瞬间被外头明亮的光刺伤了眼睛,帘子才刚卷起,便举起衣袖略挡了挡。放下手来,看见眼前站着的葛氏,似乎怔了一怔。脸上的神情,也说不出是欢喜还是伤心,倒像是又被刺伤了一般。一刹那间只低垂了眼睛,又过了半晌,才抬眼来静静瞧着她。 在那个人放下手的一瞬间,葛氏便停下了脚步。坐在椅子上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已经死去的丈夫上官怀思。这个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死去的人,此时就就这样坐在自己的面前,双腿上覆盖着一件黑色外裳。仍然是消瘦的模样,看上去倒是比前些日子自己所见的气色好些。那种遍布眉眼的焦灼似乎淡去了,眼前的人神情平静,几乎有些空洞的样子,只在见到自己的时候,才微微起了一点波澜。葛氏只觉得这神情似乎很是熟悉的样子,恍然想起,此时的自己,兴许也是这样的神情。放下了一切,生死也都不再是挂碍了。 怀思身后的小厮看见葛氏进来,便低眉顺目地退了开去,院子里只剩下两个人。葛氏忽然想起自己手中的那一枝茉莉,折下来的时候长了,似乎就要在晨露消失的时候枯萎了一样。那一抹幽幽的紫色,似乎也黯淡了下去。葛氏见怀思不说话,忽然就走上前去,把自己手中的茉莉放在了他膝上。皎白的颜色落在黑色的衣袍上,就像是暗夜里的一轮明月。原本开始枯萎的,似乎又活了回来。葛氏往后又退了几步,见怀思默默凝视着手边的茉莉花。 那原本是他辛苦求来博得佳人一笑的,如今就在手边,却也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神情了。然而他却始终凝视着身上的那一点洁白,没有再移开眼睛。葛氏笑了一笑,就算是到了今日,他所放不下的,也仍然是这个人罢。葛氏转过脸去看着角落里开着的石榴花,那样娇艳的颜色,却始终都不能争过那一点娇柔的白去。葛氏过了良久,才又回过头来,却忽然瞧见原本凝神看着自己膝上那一朵茉莉花的怀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抬起了头,似乎也和自己一样凝视着这出来的石榴花。 葛氏忽然觉得自己心里涌过一股子热流,就像是已经死去多日的心,忽然又跳动了一瞬。她只觉得说不出自己那一瞬间心里头的感觉,似乎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嫉恨或者是伤心,自然更不会是什么温暖和期许,这些情绪早就被自己消磨地干净了。她早就撂开了所有的期待,也用鲜血和死亡来宣泄了自己的不甘和恨意,如今一切都在一场大火里头烧尽了,她还有什么眷恋的或者是仇恨的呢?更或者,他此时看的根本不是自己眼中的榴花如火,而是石榴树下,和自己折下的这一枝一样,却未曾遭受摧折,初初盛开皎洁如月的茉莉。 葛氏转过头去,不愿意再去看怀思的眼光。那眼神里头太过空虚,似乎没有落在任何一处,叫她也无所适从。忽然方才出去的那个小厮又走了进来,却并没有回到怀思身边,而是在葛氏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便又匆匆退了出去。怀思仍旧瞧着墙角,什么也没有听见,也毫不关心。而听见那几句话的葛氏,却怔了一怔,骤然转回头去望着仍旧出着神的怀思。 或者,自己再一次站在了不得不选择的路口。只是这一次,所有的事情都已经露出了水面,初开的石榴花和茉莉都在这样清晰的日光下头,一起同时开放着,倒是相安无事的样子。没有谁在明处,也没有谁在暗处,再也没有什么欺瞒或者背叛。或者说,所有的欺瞒和背叛,都已经发生过。不管是自己,还是自己命运中的其他人,都已经到了一个了局。而如今已经明了了一切的自己,又要如何去抉择呢?她并不清楚,然而她不得不选择。 活着还是是死去,分离还是相聚,这对于这世上的大多数人而言,原本是不用选择的,答案再清楚不过的事情。对于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的。然而对于现在的自己,却似乎是最难抉择的事情。死亡是终结,存活是继续。然而继续就定然比终结要好么?对于活了这么多年的自己,葛月逍只觉得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这终结甚至于是这么些日子以来自己最为盼望的,她之前的存在都叫她太累了,如今终于能够安心长眠。她这样告诉青罗,同样也这样告诉自己,原本丝毫也没有动摇。但是现在,似乎又有了叫她能够继续的理由,尽管她自己还并不愿意承认。毫不留恋地死去,还是再去赌一次自己的命运活着,她必须要给自己一个答案。 青罗在怀思门前立了一时,便折回身到了地藏王殿前。远远瞧见裴梁站在那里等着自己,看自己从别处回来,也并不多问,只默默地跟着青罗往外头走。二人又往前走了一程,远远地看见重华寺的山门。青罗忽然停下来,转身瞧着裴梁道,“你去找一个可靠的人送我回去,你不必跟着。等你下了山,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你去办。”说着就从怀里取出那一枚银镯子递给裴梁,又低声嘱咐了几句。又道,“这件事情除了你,谁也不必告诉。你一个人去,也就能把孩子接回来。等事情办成了,你也只管给我一个人复命就是了。” 裴梁珍重收起信物,却又道,“等我接回了静小姐,若是大奶奶并不愿意跟着大爷一起去,却又如何?”青罗笑了笑,“这就要看她自己的心意了。若她一意求死,我也拦她不住,这孩子我自然会按着她的意思,许她平安。若是她愿意,自然就是皆大欢喜了。”青罗顿了顿又道,“依我看,她不会不同意的。虽说死有时候比生容易得多,然而她到底不是这样的人。她想死,不过是因为她以为她所爱的和恨的,都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什么牵绊罢了。而如今却不同了,连大哥都愿意这样活着,她又怎么能真的舍了一切去?对于有的人来说,即使活着还有千难万险,却仍然不甘心就这样死了,还想要挣着这最后一口气啊。” 第廿二章(06)尊中绿醑意中人 裴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王妃的意思是不告诉任何人,只是若是把静小姐和大爷大奶奶安置在一处,王爷那里,只怕是瞒不住的。若是秘密地转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大奶奶也就罢了,大爷的去向,想来难以交代。”青罗道,“我并不想瞒着,原本也是瞒不住的。如今叫你瞒着,不过是个先斩后奏的意思。大嫂子害怕王爷斩草除根,这才只托给我一个人,其实这也是多虑。如今咱们先把一切安置妥当,王爷那里,我自然会慢慢地去说。” 青罗瞧着远处的山岭,轻声道,“王爷能留下隽儿,能留下大哥,又怎么能容不下一个静儿呢?她不过是一个女儿家,就算不论和王爷是亲叔侄,也老王妃生前最在意的人,王爷多多少少会留着几分情分的。王爷自然会防着他们,却并不会真的要他们的性命,不过是多费些心思看着罢了。”青罗见裴梁瞧着自己的眼神,似乎有所怀疑,笑了笑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自古为王者,若说顾念亲情,到底是少有的了。或者有一日,他真的能够抛下这些人情血缘,独往独来也未可知。只是今日的王爷,还并不是这样的人。” 裴梁听了青罗的话,似乎有所触动,低了头半晌才道,“我自然相信王妃的话,只是惟愿到了那一日,王妃能够把一切都看得清楚,不要被今日这样的期望蒙蔽了心智才好。”青罗瞧着裴梁,微笑道,“这话似乎并不是你应该说的。”裴梁抬头道,“裴梁心里效忠的只有王妃,说这样的话,也是为了王妃着想。”青罗点头道,“我虽然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对我,却也相信你的忠心。我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忽然苦笑了起来,“这样的话,或者也只有你对我说了。旁的人,就连我自己,或者也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会有这改变的一日。” 裴梁道,“我再冒昧问王妃几句,在西北时看王爷和王妃,似乎是毫无芥蒂,同生共死的。怎么到了今日,就算我不说,王妃也像是心里头疏远了几分一样?王妃如今这样怜悯大奶奶这些人,到底是因为什么?”青罗笑了笑,“这话倒是问的毒辣,叫人也无从回避。”想了想道,“若说疏远,倒并不是如此。只是如今,我渐渐知道了,我是永靖王妃,却也并不只是永靖王妃。就像你,还有大奶奶,或者是外头的那些人,心里头看待我和王爷,到底是不一样的。或者惧他而不惧我,或者防我而不防他,到底各自有别。既然本不是一个,就难免最后要分出个彼此来。”青罗顿了顿道,“我自然不愿意如此,惟愿同心白首而已。然而前车之鉴,不得不铭记于心啊。” 青罗所说的前车之鉴,是上官启对于柳芳宜,是上官怀思对于葛月逍和翎燕,也是苏衡对于自己。不管是哪一个,曾经都有过怀慕对于自己一样的誓言和柔情吧?谁又能说,当日的情意是假的呢?不过是在更有诱惑力的东西出现之后,渐渐地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并不是假的,只是放弃了。如今只有面对着怀慕的时候,自己才能够全然地投入这简单和真挚的情意。那个时候的自己,是毫不怀疑,自己和怀慕能够彼此相伴终老的。 然而每当自己背过身去,看见的人和事,却无一不叫自己心里升起一股子凉意。她原本就是个警醒的人,纵然她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也情不自禁地已经在心里给自己多留了一分余地了。青罗笑了笑又道,“至于大嫂子,我并不是可怜她,倒有些羡慕她。”见裴梁不明白,又道,“她经历了这么多,最后能够和自己的丈夫孩子一起,在乡野间安然度过余生,未必不是好事。更何况,且不论这些是非恩怨,她总算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倒也有些敬她。所以今日我还要再给她一次机会,若是她和大哥真的还能够放下,也是他们命里该有的缘分了。” 青罗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是用午膳的时候。翠墨未曾想青罗这样早就回来,却也乖觉地多问经过,只带着小丫头们把一应的例菜都摆上。青罗一眼瞧见那桌子上头除了素日里大厨房做的那些之外,还单单放着一盘油盐炒枸杞芽儿,用一个雪白的磁盘子装着,也没有别的花样儿,颜色倒是清爽好看。一旁还放着一碟子的金针虾仁的豆腐皮包子,不过那么四五个放在一个翠生生的碟子里头,瞧着也是玲珑剔透的。青罗瞧着便笑道,“这倒是新鲜花样,像是家里头吃的。难得厨房费了心思,还专门为我想了这些个东西。” 翠墨一边盛着汤一边就笑道,“王妃好没有良心,大厨房里头那些人,哪里就想得到这些了,每日里不过流水牌子轮着应付罢了。姑娘只瞧那个油盐枸杞芽儿,除了我还能有谁替你想着这个?我见姑娘这几日倒像是不爱吃这些油腻腻的东西,想着这个姑娘还爱着些,又是清淡落胃的。”说着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丫头道,“我却也不贪旁人的功劳,这是这东西我也不知道哪里给姑娘寻去,说起来我也只会些糕粉点心,并不会做这些个。还是这个丫头心思灵巧,不知道从哪里去寻了来,又单单给姑娘在小厨房里头做了,姑娘且常常,和原来在家里吃的可有什么不一样。” 青罗闻言便夹了一筷子尝了尝,笑道,“原本就是要这个家常的味儿才好,我瞧着比以前厨房里头做的还强些。”说着便对着那个小丫头笑道,“你叫什么?”那丫头抬起头,年岁不大,倒是很有几分清秀的模样儿,“我叫润玉。”说着倒也不怯生,又瞧着青罗笑语道,“王妃若说这个好,倒是谬赞了。如今已经不是春日里,这枸杞芽儿难寻不说,还没有春日里头那样嫩了。若是再早一月半月,比现在要好许多了。只是这原本也不值什么,倒不想王妃喜欢这个。” 青罗见她伶俐,说话也丝毫不畏惧自己的样子,心里倒生了几分喜欢。便仔细又打量了几眼笑道,“难怪童嬷嬷和砚香都说你好,说话清楚利索,倒是个难得的。”又指着翠墨笑道,“就连你翠墨姐姐在你这岁数上,也不及你呢,更不必说还能做这么个可心的菜了。”说着就拿眼瞧着翠墨道,“你瞧瞧,可把你比下去了。”可巧砚香走过来,听见这话便打趣儿道,“王妃可不知道我的心思,我是样样儿都比不上翠墨姐姐的,眼瞧着王妃只疼着姐姐不理会我,这才巴巴儿求了嬷嬷找了这么个伶俐人儿来,好叫翠墨姐姐吃心呢。” 这话说的众人都笑了,翠墨笑着拉过另一个丫头道,“你这蹄子倒是会算计,我就算是不叫人待见了,于你又能有什么好处?只是你千伶百俐的,却也还是算漏了。你瞧瞧这个,也是嬷嬷一手带出来的人,我瞧着比你强些,只怕往后不单单是我,连你这蹄子也要吃心了呢。”说着就把那丫头拉到青罗跟前来,笑道,“王妃你瞧瞧,这是和润玉一起来的澄玉,你瞧瞧那豆腐皮的包子,就是她的手艺。不说这个,我瞧着她的模样儿品格,倒有几分侍书姐姐和倚檀姐姐的意思。” 青罗便又打量着澄玉,模样儿倒并不及倚檀侍书,只是眉宇间平和端正,叫人觉得十分舒服。与润玉的伶俐不同,神情温柔,被翠墨拉出来也只是微微笑着,也丝毫不见慌乱,端端正正地给青罗行了个礼。青罗点点头,又夹起一个豆腐皮金针虾仁的包子尝了尝,笑道,“这也是好的。”说着就指着翠墨和砚香两个笑道,“我尝了她们两个的手艺,就把我今日的例菜都分给她们,也叫她们尝尝鲜儿。你们两个可不许抢了去,只许在一边瞧着。” 第廿二章(07)尊中绿醑意中人 翠墨和砚香两个自然知道青罗是玩笑,却板着脸孔估计不笑,做出十分懊恼的神情来。砚香又道,“你们两个以为是赏你们呢,其实是说你们没有见过世面,拿这些俗物来敷衍你们。你瞧瞧王妃,何等样尊贵的人,却只爱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那才是正经精致吃食呢。至于我和翠墨姐姐,早已经和王妃一样,腻了这些个寻常鱼肉,你们若是觉得好了,只管日日吃去。莫说我们,就连王妃也不和你们抢的,只消给她做一碟子什么枸杞芽儿黄豆芽儿绿豆芽儿的,也就都齐了。” 砚香这话说的有趣,莫说青罗和翠墨笑起来,就连润玉和澄玉两个也都撑不住笑出了声儿。笑了一时,润玉就道,“都说王妃好性儿,如今倒是见着了。”砚香只是笑,翠墨却感慨道,“我们王妃以前规矩可大,如今倒是随意起来,连我们也时常一桌子吃饭取乐了。”青罗笑道,“都说你们这些姑娘赶上大半个小姐,最是难伺候,真是一点也没错的。待你们不好要说话,待你们好了又要拿我取乐。厨房每日里呕心沥血的,你还要说别人是俗物。”指着澄玉道,“如今可好了,我身边只剩了你们这些爱说话的,来了个润玉,倒是又和你们凑到了一处。就只有这个丫头,我瞧着还是个稳重的。你们可仔细了,等我调理好了她,就把你们都撵出去。” 砚香吐了吐舌头跑了出去,不一会子又进来道,“王妃快来瞧瞧,都来给王妃送寿礼来了。”砚香话音还未落,外头就传来董徽带笑的声音,“王妃过寿也不和我们说一声儿,倒是叫我们这些人失礼了。”青罗忙搁下手里的筷子站起来,瞧见董徽后头还跟着淸琼、清珏还有怀蓉怀蕊姐妹两个。青罗笑道,“原本也不是什么整生日,又是在母妃和大哥哥的丧期里头,怎么好惊动人呢。” 淸琼含笑道,“话是这样说,不必大操大办,只是这也是王妃嫁到这里来的头一个生日呢,若是就这样过了,岂不是太冷清了。”说着瞧了瞧桌上的菜,掩口而笑道,“瞧瞧我们王妃好简素,分例上的东西也就罢了,竟还有油盐炒枸杞儿这样的东西,厨房里头那些人,竟然就这样应对咱们的新王妃不成?”青罗笑道,“说起来也好笑,我倒是真真爱吃这个呢。这也不是厨房里头做的,是翠墨还惦记着我的生日,就叫这两个新来的丫头给我做了。姐妹们要是觉得新鲜,不如也来尝个鲜儿。” 怀蕊瞧见一边站着的润玉,也拉着笑道,“如今你到了二嫂嫂这里,一切可还觉得惯?”润玉忙道,“多谢姑娘惦记着我,王妃待我很好。”淸琼就指着怀蕊笑道,“这送出去的人,郡主怎么还这样问呢。郡主说这样的话,也不怕王妃不高兴呢。到底郡主年轻,童言无忌,换了旁人只怕王妃就要不高兴了。”怀蕊笑道,“我和王妃亲近,她自然不会恼我的。我问这话,是因为素来知道二嫂嫂身边,这砚香和翠墨,都是最精灵古怪不饶人的,润玉既然跟过我,我自然不想叫她受了气。”说着就瞧着翠墨道,“我的好姑娘,这话可不是冤了你罢?” 翠墨的性子,众人也都是知道的,听了也是一笑。怀蓉却笑道,“你们听三妹妹说别人这样的话呢,也不好生想想,她自己又是个怎样的性子?润玉既然是从她屋里出来的,只有比翠墨和砚香两个更难缠些的,哪里还会吃亏。”怀蕊笑道,“二姐姐这是说我呢,到底我是不比二姐姐温柔,绵里藏针呢。我是个说真话的人,向来处事也都不藏着掖着。二姐姐若是真替我着想,倒不如教教我,你是如何过日子的,妹妹我也能学着些不得罪人呢。” 青罗听了这话心里一惊,怀蕊说话向来是这样,只怕怀蓉心思重些,听了便要不爽快了。却见怀蓉也只笑了笑,并不像是心里有芥蒂的样子。反倒笑言,“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有什么好教的。我倒还是羡慕你呢,只是不能像你这样罢了。”青罗只觉得这原本毫不相干的姐妹二人,在自己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里,倒像是彼此有了什么默契,虽不见得多么亲密,却实实像是交了心的。青罗见如此情形,也不多说什么,只和众人一起说了几句闲话岔过去也就罢了。 董徽忽然笑道,“我倒想着方才淸琼姐姐的话呢。说是心疼王妃新嫁过来却没人替她做生日,只怕心里怕的是自己嫁到王府家里去,没有人替做你生日罢。”说着便拉着青罗笑道,“今日淸琼姐姐替王妃抱不平呢,过一会子王爷若是还想不起,王妃大可以去闹一闹,淸琼姐姐给王妃撑着腰呢。只是晚上王妃的哥哥就来了,王妃可要记着给未来的新姑爷说一声,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咱们淸琼姐姐的生日。”说着眨了眨眼睛又道,“淸琼姐姐倒是打的好算盘。这样一来,王妃也不能向着自己的亲哥哥,只有向着你了。” 青罗和淸琼都还没说话,倒是清珏先接过话道,“董徽姐姐口齿伶俐,也总是喜欢拿我们这些个姐妹说笑取乐。不过是见我们姐妹都是笨嘴拙舌的,王妃和郡主不好和董徽姐姐一样厮闹起来,这才这样欺负我们。若是玫姐姐在这里,只怕就真有的热闹好瞧了。说不得哪一日,董徽姐姐在我们姐妹前头嫁了人,到时候可不要怪我们都要拿姐姐开心了。” 清珏平日里不大说话,此时打趣,众人都有些出乎意料的样子。说话的董徽也是一怔,半晌才笑起来,瞧着清珏道,“好妹妹,我说的是你淸琼姐姐和王妃,哪里说的是你呢?她们没说什么,你倒着急起来。怕不是你瞧着她们两个都做了王妃,你也想要做王妃不成?”说着拍手笑道,“原本你们方家里姐妹三个,都是当得起这名位的,今日瞧着淸琼姐姐,明日只等着你就是了。” 董徽这话本来只是玩笑,清珏和其余诸人闻言,也只是一笑罢了。青罗听了心里却是一动,就有些不安起来。青罗心里正想着,却听董徽又道,“王妃且来瞧瞧我们预备的寿礼,虽然简薄,也是个心意。我原本也不知道王妃是今日生日,才刚本是来找王妃说话的,听见外头丫头们议论了几句,这才忙忙找了姐妹们一起来给王妃贺寿。”说着就从身上取出一卷画,展开来是一卷溪山行旅图,董徽便道,“这说起来也是摹本,真品也实在了难得。就这一卷,我倒觉得也得了几分真意了,每常带在身边赏玩。如今仓促间也没有什么好的,就拿这个充个数罢。” 青罗忙走过去瞧,果然见各人都有东西送了来。先看了董徽送来的,笑道,“莫非这是董徽姐姐的佳作?”董徽笑道,“我哪里会这些个,也是附庸风雅罢了。家里没有父母,哥哥们也没有心思教我这些,倒是荒废了。听闻方家的姐姐妹妹,书画上都是好的。王妃只瞧边上那几行字,倒是我冒昧写上去的。写了我就后悔,没得玷污了旁人的好画儿。”青罗便去瞧淸琼带来的寿礼,乃是一卷她自己手抄的稼轩词,瞧着上头的题注,就是这些日子在丹叶阁里书成的。青罗本是书墨上的行家,见淸琼智商笔意,纵横来往之间,竟是十足的雄浑气势,几乎不输男人。可巧写着稼轩词,更是相得益彰,心里就先赞了一声好。 清珏取出来是一个檀木匣子,打开来一瞧,里头却是四柄折扇,一色湘妃竹做的扇骨,徽宣的扇面,倒是精致好看。青罗展开了瞧,只见四幅扇面上,一应画的都是夹竹桃花。或舒朗几枝,或袅娜团簇,或皎如白雪,或艳如流霞,意态不同,却都带着几分萧索的韵味。每一幅上头还画着一轮月,或者弯如柳眉,或者团团圆满,那月色白中隐约带着一丝的冷意。边上写着两行蝇头小楷,题的乃是漱玉榭客居日久,岁晚亭同游偶作,敬贺芳辰这几个字,可见是清珏的手笔了。 第廿二章(08)尊中绿醑意中人 青罗还未说什么,董徽就笑道,“我原本就说自己是个笨的,这字被淸琼姐姐比了下去不说,没想到清珏妹妹,还有这样的好画儿,越发叫我无处容身了。清玫妹妹今日不在,却不知她所长的是什么?”淸琼笑道,“我这两个妹妹,倒是都喜欢作画儿,却又各自不同。玫丫头喜欢的是山水,下笔也随意些,说她几句,她还要分辨说这是意在笔先,不拘一格的好画儿。珏丫头总是喜欢这些人物花鸟,连成幅的也不画,专爱这扇画儿。如今瞧着还入得眼,小时候不知道废了多少好苏扇呢。”清珏笑道,“我原本也没有姐姐们这样的气魄,不过是画着玩儿罢了。” 青罗见这四把折扇,显然是清珏早就预备好了的。想必不等董徽来说,她也早知道了自己的生辰。往日瞧着她默然不语,没想到倒是心细如发。青罗笑道,“眼瞧着也就快入夏了,正愁着没有好扇子使,这就有人送了来。我倒想起来去年冬天在十里香雪那边赏梅,清珏妹妹那一枝白梅做的团扇,也是艳惊四座的。只是这折扇还能使使,那样好的梅花扇,倒是可惜了。” 说话间,众人又瞧了怀蓉送来的礼,是一串佛前开过光的楠木小清玉珠手串,东西金贵,也和怀蓉相称。怀蕊笑道,“各位姐姐送的都是贵重东西,一会子瞧了我的,可不要笑话我小气。”说着就喊了一声卉玉,又道,“我送的虽然不是什么宝贝,若论起大小,你们可是都及我不上。”只见卉玉走进来,抱着一只灰白色粗陶的罐子,里头密簇簇地插着各色的绣球花,互相映衬,说是热闹,却又颜色清雅。那罐子当真不小,不说插着的花,就那罐子都已经全然挡着卉玉的脸面。 怀蕊指挥着卉玉把那一罐子花搁在青罗身旁的花梨木几上头,笑道,“我想着这生日原本一年也就这一回,未必就要送那些能长久存着的东西。这花纵然只开这一日也不妨事,既然只开一日,也就热闹这一日也就试了。”说着走过去又理了理,“可惜我那院子里这些日子也没有应景儿的菊花,后头还种着一片葵花呢,却还没有到开的时候。等再过两个月,那花尽数开了我再给二嫂嫂送来,倒是比这个更是热闹好看。”青罗瞧着花笑道,“你倒是惯会躲懒儿的。饶是送的最少,还要说上一串字的话。只是我记得你还给旁人送过花草呢。” 怀蓉笑道,“可不是,就是给我送的。那么几大丛的木春菊,现在还在洗砚斋里长着呢。说起来,三妹妹也真是小气,除了盈枝院里开的那些东西,什么都不舍得送给咱们。”指着那绣球花道,“你瞧瞧,自己屋里实在没有什么花儿朵儿的了,就在外头折了官中的来充数。”怀蕊笑道,“二姐姐只管编排我。”拉过润玉道,“我连这么个活人都让给了二嫂子,姐姐拿什么来比我?” 怀蓉正欲接话,却忽然咳了起来。青罗忙扶着她坐下道,“我们这里忙着说话,倒是忘了你还病着。”怀蓉摇头道,“也没有什么,这几日早觉得好多了。”青罗仔细端详她神色道,“我瞧着还是苍白。你在我这里坐坐,过一会子我再送你回去。”又道,“你如今是和姨娘一起住在蓉馨馆?”怀蓉点头,青罗道,“她在你身边照顾,我倒是不必担心。你若是想要什么只管和我,若是想找人说说话,你不便走动,也尽管叫她们去陪你说话。” 众人见怀蓉似乎颇有些不适,便起身告辞。董徽便道,“都是我不好,倒累得二姑娘出来。二姑娘在王妃这里歇着,我们就先回去。”又对青罗笑道,“这会子也就不在这里赖着了,等到了晚上一起寿宴和喜宴一起吃了。”拉过淸琼便笑道,“我们这些人闲着无事,连你也闲着无事不成?快去梳洗了,晚上好见人呢。”众人都笑起来,董徽抿着嘴儿笑道,“这会子王妃这里没有什么好戏瞧了,咱们这会子不如去丹叶阁闹一闹淸琼姐姐,瞧她要怎样打扮呢。” 青罗也笑了笑道,“这话说的很是。”董徽又道,“王妃怎么也不告诉淸琼姐姐,王妃的哥哥喜欢什么样的打扮?”青罗见淸琼瞧着自己,只道,“这我也不知道。”又对董徽道,“你哥哥前几日还说你好呢,今儿个是怎么了,这样疯魔。你们快拉了她去,可不要在我这里吵嚷。”淸琼瞧了青罗一眼,点点头便拉着几个姑娘一起出去,只留了怀蓉一个坐在这里。 青罗见人都走了,便对怀蓉叹了口气道,“方才人多,我也不好说什么。你身上这病症怎么来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到底是觉得对不住你。前些日子母妃伤重垂危,我也没有法子,只好仰仗着你辛苦。如今事情都完了,你也能好生歇一歇。只是你自己也要开怀些,如今所有的为难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和郑姨娘以后也能过太平日子。你往日里放不下的,如今也都能放下了。怎么我瞧着你,眉眼神情里倒还像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你这病倒有一半像是心病。你若是总是这样,岂不是叫姨娘费心?你们往日里的苦,也都白白受了。” 怀蓉笑了笑道,“二嫂嫂放心,我自己的身子如何,我自己清楚。前几日当真是累着了,歇了这几日就要好了,不必费心。”顿了顿又道,“只是若说所有为难的事情都过去了,所有放不下的都放下了,只怕还早呢。或者往后,还有更大的风浪等着我。若是只有我一个人也就罢了。我所放不下的,还是我的母亲。就算我能放下所有的一切,留下她一个,又要怎样呢?” 青罗心中有些不解,蹙眉道,“安氏已倒,往后只要给你寻一个好人家嫁了,你母亲也自然能够安度余生的。你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总是这样忧心忡忡,你母亲见了也要替你担忧。”怀蓉淡淡一笑道,“罢了,今日还不是说这话的时候。等到了那一天,嫂嫂你自然会明白。又或者,那一日永远不会来也未可知。我不过是先和嫂嫂说一句,到了那一天,务必要帮我把母亲照料周全。”顿了顿又道,“也算是我豁出性命,为嫂嫂做了这些事的报偿罢。”怀蓉说着便起身,伸手拂了拂裙裾,淡淡笑道,“我这会子已经好了,嫂嫂只怕还有许多事情要预备着呢,不必远送。”也不再瞧青罗,一路便出了青欢堂去。 青罗见怀蓉出去,心里觉得有些疑惑。隐约有些猜想,却也不成个形状,一时之间犹如乱麻一般。只是青罗心里明白,怀蓉在家里这些姐妹们之中,可以算是最有主意的一个,若是她真决定了要做什么,自己就算知道了,也是拦不住的。重华寺的变故,若没有怀蓉,只怕也就不是今日这样的情形。就算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想来也要更费许多周章。她像是毫不在意自己一样,不在意自己的安危性命。 以前在青罗的眼里,怀蓉和郑姨娘,就是为彼此而活的。为了成全,自己的一切也都毫不顾惜。然而越是到了后头,青罗越觉得,怀蓉的心里,似乎还有着别的需要守护的人和事。终于到了今日,她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或者怀蓉心里渐渐地明白,她能为自己的母亲做的,已经都做完了。她终究是要离去的,不可能永远在母亲的身边。或者她也开始想要为自己活一次了,就和为母亲而活的时候一样不顾一切。青罗不知道这样的变化于她而言是好是坏,只隐隐约约地觉得,怀蓉已经悄悄的改变,再不是那个雨夜来到自己眼前的那个人了。 青罗歇了中觉,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一瞧,已经是寅时了。青罗忙起身,喊了丫头们进来伺候着梳洗了,又问道,“晚上的事情安排的如何了?”翠墨笑道,“王妃一醒就操心这些事情,放心,外头的事情,婉夫人都替王妃照应着呢。”又促狭笑道,“王妃以为今日怎么就能躲得了闲?王爷特意嘱咐了众人,今儿是王妃的寿辰,不许你费一点的心呢。婉夫人还遣了叶姑姑说,知道的仓促,也没有寿礼预备下,只有替王妃料理今儿一日的家事,才算得过了。”翠墨眼瞧着其余几个人都正巧不在屋子里,又低声对青罗道,“我的好姑娘,今儿个虽然不是正经生日,有王爷这份心思,姑娘索性也就乐一乐罢。且不说往后也只有这么一个生日可过,晚上可还是姑娘和娘家人团聚的日子。姑娘若是今儿显得不高兴,叫旁人见了可要觉得古怪。” 第廿二章(09)尊中绿醑意中人 青罗点点头道,“你说的我明白,自然会留心的。”又拉着翠墨笑道,“你如今也长大了,凡事不必我操心,倒还能替我着想。”翠墨闻言低着头,半晌才道,“可不是长大了么,就这么一年,倒像是比以往十几年经过的事情都多似的。”青罗也叹了口气,于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翠墨忽然笑道,“且不说这些,外头童嬷嬷又送了衣裳来,姑娘去瞧瞧好不好。” 翠墨笑吟吟拉着青罗出去,叫润玉取出两只描金错彩的匣子道,“嬷嬷还说了,王妃今儿个是寿星,这又是第一次在咱们这里左手,本来就要穿的华贵。再有,王妃要见的虽然是自己的哥哥,却也是朝廷来的世子,身为王妃,还是以国礼为重。只是如今到底还是在老王妃和大爷的丧期里,一应用色配饰上头,也还要守着礼法。嬷嬷早就得了王爷的话,要给王妃操办这衣裳。费了好些心思,才做了这个。童嬷嬷本来想要亲眼见王妃穿在身上的,只是王妃歇着中觉,嬷嬷还有旁的事情要忙,只好先去了。临走的时候还千叮咛万嘱咐的,王妃且穿上瞧瞧好不好。” 宴会上用的礼服极为繁琐,翠墨和润玉两个一起也是手忙脚乱,又把砚香和澄玉也叫了进来。好在翠墨和砚香也是跟着侍书倚檀做过这些的,四个丫头叽叽喳喳地商量了半日,又七手八脚地摆弄了好些时候,这才给青罗妥妥帖帖地穿在了身上。又给青罗梳了头描了妆,几个丫头便嬉闹着把青罗推到了镜子跟前去瞧。青欢堂里新近放了一整面的西洋大玻璃镜,约六尺宽,比一个人还高出以许多,青罗站在镜子跟前,连展开的裙裾也能瞧得清楚。 因为还在丧期里头,整件衣裳都是用白色的缎子做成的。只是这白却又不同于一般的月白、雪白、米白等颜色,似乎泛着些绿意一般。整件衣裳上头细看瞧不出底纹,远远看着却像是流动着一股子青碧。衣裳上一色的装饰,袖口裙边的花样儿都是用各色绿色丝线绣成。绿色本就与红黄之类喜庆颜色不同,也算合规矩,却也清新温和,不至于太过于冷清。装饰的花样倒是极应景,不是一般的牡丹芍药之类的花朵,用绿色和极浅的紫色丝线,在裙上和袖子绣成团簇的绣球花。从柔白到如雾般的轻紫,变化细微,用了千百种极为相近却又各自不同的颜色,每一瓣颜色都略有不同,舒展开来却像是带着露水盛开一样。 衣裙上头没有什么珠玉装饰,只配着一个银项圈儿,是一对凤凰拥着一枚水头极好的清玉。配着发上一样的一对银凤钗,凤嘴里各自吐出一串珠子,三枚小凝玉珠子,最下头是水滴样的一枚略大的清玉珠子。发髻也是用几枚清玉做成的花钿左右笼住,简单大方。青罗冷眼瞧着,也觉得十分满意。翠墨也笑道,“嬷嬷真是有见识的人,这衣裳真是好看。”润玉也凑趣儿道,“这衣裳雅致,穿着见王妃自己家里的人再好不过了。这季节里穿着绿色,也叫人心里眼里都觉得舒服。别的都还罢了,又特特配着这成对的凤凰,又能显出咱们王妃的身份来。” 青罗瞧了润玉一眼道,“你倒是有眼力,这话说的比你翠墨姐姐还有见识。”润玉一笑,也没有多说什么就退了下去。青罗瞧了瞧自鸣钟,穿衣梳妆,闹到这会子也是不早了,便和翠墨道,“今儿个什么都瞒着我不成?晚上摆在哪里,还是朝晖台么?咱们也该早些去瞧瞧。说是不用我操心,到底是头一回来了外客,我只怕婉姨一个人料理不来呢。” 翠墨笑道,“王妃真是躲不得懒的人,王爷都说了要你歇着,你巴巴儿赶过去做什么?何况今儿晚上也不在朝晖台呢。王爷说了,如今离婚期还远呢,又是老王妃的丧期里,许多庆典也不宜太过张扬。知道的说是国事为重,不知道的,还说新王爷和新王妃不孝呢。苏世子六月初六那一日,带着琼姑娘离开蓉城,到了那时候再摆在那里与民同乐。如今这两个月里,就只当是王妃娘家亲戚来住一住,不必惊动百姓。这样安排不违规矩,王妃和世子,也都能松快些,更好叙一叙家常的话呢。” 怀慕这样的安排细心妥帖,青罗也没有什么可说的。青罗又问起晚上的宴会摆在何处,翠墨却只是笑,再不肯多说一句话。青罗见她这样,情知是怀慕嘱咐的,便也不再多问。正说着话,才刚出去的砚香又进来笑道,“王妃可不要急着出去,才刚浅月姐姐过来嘱咐,等到了晚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苏世子落了座,王爷自会叫人来接了王妃去呢。”青罗讶道,“这样岂不是不合礼数?再者这样安排又是为了什么?”砚香只是笑道,“王妃不必管这些,到时候自然知道。” 青罗无奈,也就只有坐着。等暮色渐沉,外头才传来笑语道,“我的好嫂子,来接你的人已经到了,快些出来罢。”青罗闻声出去,却见怀蕊笑吟吟地站在那里。青罗走过去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怀蕊笑道,“嫂嫂想想,除了我还能有谁呢?”顿了顿又道,“二姐姐身子不好,又是当日苏世子曾经提亲的人,所以也不能来了。”当日澎涞提亲,头一次求的,就是身为怀慕胞妹的怀蓉。只是太妃偏心,这才指了清玫,后来又成了淸琼。今日之会,清玫已经回了家里,剩下一个怀蓉,回避着也是常理。何况自己今日所见,怀蓉也的确无心。 青罗跟着怀蕊一路往园子里去,转了几个弯,就一直循着夏水往前走。这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如今四月间,正是这一带风物最好。水边一丛一丛的绣球花开的烂漫温柔,其间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用小小的极精巧的白纱灯罩笼着,三三两两地散落在花丛之间,倒像是早早出现的萤火。花朵本就轻薄,被那灯照着,更如同水晶一样剔透,几乎不像是真的了。远远瞧着,疏疏落落的灯火却又成了一条星河,从近处的水边一路延伸出去,渐渐往夏山深处走。 怀蕊带着青罗,便一路跟着这灯火往前去。从开阔处渐渐走到蓊郁树林见去,脚下踩着的是青石阶,越走越高,那星火却仍然散布在道路两侧。林间安静得只能听得见风声,那星火微微晃动着,犹如引着自己去另一个世界。与水边不同,夏山里种着的是大片的白色与红色杜鹃,此时开的肆意,连绵成雪,连绵成火。在寂静的山林里盛开得安静无声,灯火跳跃其间,是唯一变化的存在。 青罗走在这条路上,忽然想起,当日在落阳峡,自己就是这样跟着苏衡,踏着一路的灯火和杜鹃花,走到怀慕的身边。那时候自己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如今却都已经知道了。或者自己仍旧不知道罢,但是她明白,最终到达的地方,会有人等待着自己。青罗转过最后的几个弯,忽然眼前豁然开朗,灯火大亮,更有一股郁郁香气迎面而来。抬眼望去,四面皆是火一样的红,如同垂坠的无数锦缎,迎风而舞。仔细看着,才知道是无数飞花。 这一夜众人的相会,在夏山上的落薇台。攀上落薇台的道路曲折,直到最后峰回路转,才能窥见真容。落薇台背靠于夏山,面向锦绣湖,宽约六丈,乃是嵌入半山中一处平台。地势陡峭,背靠笔直的山崖,其下亦是崖壁,唯有当中这一块平整,竟像是一整块的洁白岩石横着坐落在其间。落薇台一面开阔,面向锦绣湖的万顷碧波,夏日薰风拂来,远望荷芰,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好景。而三面山崖皆被青翠藤蔓围绕,最为盛大灿烂的,就是蔷薇。从淡淡的轻粉到如醉的嫣红,整座山崖都被染上了初夏蔷薇的娇艳颜色。那蔷薇花就如同天边流霞,或者整面铺陈,或者剪裁成宽窄不一的丝带,从几丈高的山崖上一直垂落而下,成为落薇台的布景。 第廿二章(10)尊中绿醑意中人 山中滴翠泉的泉水到此处,形成一线飞瀑,在花间飞落,隐没在其下一方小小水潭之中,随之又从落薇台下一路跌落下去。而那一处水潭,由于蔷薇被水流激落,常有嫣香浮动,连水也带有花香。如此奇景,也就成就了落薇台一名,倒是比“长养薰风拂晓吹,渐开荷芰落蔷薇”的初衷更叫人印象深刻些。初夏之时,汲潭中之水沏茶,别有一番花草奇香,最是风雅趣事。而落薇台上空阔,唯有山水花木,并无建筑楼台点缀。人独于巨石高台之上,四周繁花耀眼,眼前湖山阔朗,倒觉得自己一身,是在渺茫微小之物了。 青罗走上落薇台的时候,水声之外,忽然响起一阵丝竹管弦之声。一琴一笛,配合无间。琴声悠远,笛声如诉,互为映衬。曲子是青罗从来不曾听过的,却觉情致温柔缠绵,分外动人。曲调平和,就像是寻常的私语,并不见波澜壮阔,却也最能牵动人的情肠。那琴声和笛声,青罗都是听得熟悉了的。此时听见二人合奏,倒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一直等到曲声终了,才见怀蕊笑吟吟地瞧着自己道,“我的好嫂子,你怎么倒听得痴了?这可是二哥哥为了给嫂嫂贺寿特意安排下的。还早早就请了嫂嫂的哥哥来,一起凑成这一支新曲。嫂嫂可还觉得喜欢?”见青罗仍旧站在那里不动,以为她心里头感动还未回过神来,便推着她道,“嫂嫂快去,二哥哥还等着你呢。” 怀慕和苏衡,都在前方等待着青罗走近。宾主席上一片安静,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今夜的主人。青罗忽然觉得背后有些发凉,分明是应该感到安慰满足的,然而她却只觉得这样不安。眼前的这两个人,一个知道今日不是自己的生辰,一个并不知道,却又同时为着这原本与自己毫无干系的虚假日子庆贺。四月十五,对于自己,对于苏衡,却又是个不同的日子。而如今满怀着温柔望着自己的怀慕,却始终不知道,他真正想要庆贺的日子,早在自己与他并肩于桐花如梦之间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青罗看着两个人的眼神,怀慕的坦诚,苏衡的深远,原本都是她来的路上意料之中的,然而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叫她觉得不安。 青罗走到怀慕身边坐下,见怀慕给自己递上酒杯笑道,“你也快有一年不曾见到你哥哥了,他下午就到了永慕堂,我就想着先瞒着不告诉你,到了晚上再见,一家子团圆在一起,岂不是更为热闹有趣?我记得你哥哥最善吹笛,所以才请了他一起合奏这一支新曲,也算是我们给你拜寿了。”青罗笑了笑,又瞧着苏衡叫了一声哥哥,举起酒杯向他致意,抬头一饮而尽。苏衡望着青罗,也浅浅笑着,略点了点头,也举起面前的酒杯饮了。两人便只低头坐着,也不说话儿。 怀慕打量着青罗和苏衡两眼,忽然笑道,“去年和王妃的婚典上,瞧着世子对这个妹妹,是极为上心的。怎么隔了这一年不见,倒是都生疏了一般。”青罗和苏衡都是一怔,还未来得及说话,下头坐着的一个人先笑道,“王爷多心。世子和公主自然是兄妹情深的,莫说是世子一个,公主嫁到蓉城之后,我们王爷太妃也时常念着,不知道公主一切起居可还习惯。所以臣去岁来此,带的那许多土仪,也都是京城南安王特特儿叫我给公主带来的。只是世子和公主许多日子未见,纵然是心里有满腹的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呢。这倒不是生疏,正是近乡情更怯的意思。” 青罗一眼瞧见,下头说话的人正是澎涞。松城之后,澎涞就一直住在董家,名为客居,实为软禁。如今苏衡既然和亲到此,再也没有关着他的道理。所有这边苏衡刚刚进了永慕堂,这边董余就送了澎涞出来。两下里客客气气的,一副宾主尽欢的样子,里头的玄机彼此心知肚明,却都不宣之于口。青罗见澎涞替自己和苏衡解围,也顺着这话往下说,先是一笑道,“先生说的,正是我要说的话了。如今骤然见着哥哥,满心里觉得欢喜,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呢,倒是怔住了。”又瞧着苏衡道,“有劳家里人记挂。只是我远嫁到此,不能尽孝于父亲和祖母膝下,十分惭愧,还要多劳哥哥费心。不知道家中众人可还康健?” 苏衡点点头,“家中一切都好。祖母虽然年迈,好在身子还硬朗。妹妹来了此间之后,朝廷与边疆少有战事,父王也能够在家歇息,身上的旧伤病,也好了许多了。三妹妹如今是贵妃,虽然和妹妹一样不能常见,倒也时常带出话来,说是深得陛下眷顾,并没有受委屈,一切都好。”青罗点头正欲说话,苏衡却又道,“除了自家这些人,与咱们相交好的那些亲友人家,也都一切顺遂。妹妹也有好些知交姐妹,日后难以相见,想必也是惦记着的,如今一切都好,不必妹妹挂怀。” 青罗一震,知道他所说的这些亲友人家,自然不是指的旁人,正是自己的本家宁荣二府了。想来他到西疆之前,也着意打探了贾府的情形,如今暗着对自己说了,也是安自己的心。见他如此,青罗也难免心头一暖。她嫁到此间,最开始哪里想过什么家国天下?不过是牺牲了自己一身,去保全大厦将倾摇摇欲坠的家族罢了。如今若是他能够替自己保全这些人,她的牺牲,也就值得了。更何况到了今日,贾家也只有依靠着南安王府。怀慕纵然爱重自己,甚至于因为自己对南安王府多加礼遇,却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真正在意的,是另一个家族。 青罗低下头,抬起脸来便是一个灿烂的笑容,又对着苏衡举起杯道,“听哥哥这几句话,我心里也能安定下来了。如今众人都好,我和三妹妹也都已经有了归宿,父母也能够放心。我出嫁的时候祖母就曾经说过,我们姐妹一起出阁,都有了依靠,只有哥哥往日潇洒惯了的,也没有个嫂嫂照顾约束,叫她放心不下呢。父王年纪已长,更盼着哥哥能成家立业,后继有人。好在今日哥哥也终于有了好姻缘,我这做妹妹的,也替哥哥高兴。”说着也不去瞧苏衡的脸色,就对怀慕道,“王爷糊涂了,今日说是我的生辰,更是哥哥和淸琼姐姐的好日子呢,怎么反而不见淸琼姐姐?” 怀慕笑道,“我岂会忘了这样大事?你也瞧着,还有好戏在后头呢。”说着忽然一击掌,四下里的灯光却都暗了下去。唯独落薇谭一带点着星星烛火,照亮了一丈方圆。那一带飞泉如玉带横空,在灯烛之下更显得晶莹剔透。泉水四周蔷薇花颜色更是娇艳,那一股子花香似乎更浓郁了几分。开到盛极的蔷薇被飞瀑流水激荡出飞花无数,夜风微微动处,袅袅婷婷而舞。 而飞花流水之间,独立着一个人,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绣着洁白的雪蔷薇,手中握着一枝紫竹箫,静静地吹奏着一支曲子。吹箫的那个人独自立在光影里头,倒像是不真了。她始终不曾抬头望别处望,只是闭目吹着箫,像是在尘世之外一样。曲声轻柔悠远,带着几缕朦胧的清愁薄恨,如烟如雾一般。曲中的情意一唱三叹,叫听的人神思飞驰。她好像是在用着箫声倾诉着什么,却又始终都不曾说得明白,只叫人心中平白地被这情意打动。而在那缱绻的箫声里,更隐隐约约有一股子的力,看着柔弱娇怯,其实却永不变折。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一曲吹毕,吹箫的人不曾稍动,听曲的诸人倒像是呆了。半晌,还是怀慕先回过神来,抚掌笑道,“容安郡主自己说要吹一支曲子给王妃贺寿,我倒不曾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绝妙好音。”顿了顿又道,“我记得当日在落阳峡,世子也曾经为青罗吹过一曲踏莎行,我和王妃还曾经赋诗相和。如今容安郡主也要远嫁,竟然也吹了这样一曲,倒是不谋而合,真真是天赐的缘分。只是这踏莎行一曲有些悲苦,如今眼见着是喜事,倒是叫人有些伤心了。” 第廿二章(11)尊中绿醑意中人 (忽然断网,多日没有更新,实在对不住大家。为表补偿,晚上还会再更新一次,最近几天也有可能一日两更) 怀慕说着忽然转头问青罗道,“一箫一笛,吹得皆是一样的曲子,你是听过的,瞧着又是如何?”青罗一怔,似乎也才刚刚回过神来一般。见怀慕此时问着自己,只是笑道,“我不懂这些,王爷却来问我。”怀慕却摇头道,“你不擅丝竹,耳力却是最好不过的了。何况这可是你的哥哥嫂子,你如何能够不说一句话?”青罗想了想,慢慢道,“哥哥擅笛,淸琼姐姐擅箫,这本已是良配,这自然不必多说。若说起曲中的差别,哥哥当日在落阳峡一支踏莎行,乃是男儿的壮怀激烈,。而淸琼姐姐今日这一曲,却是女儿家的柔情似水呢。如此一刚一柔,更是相济相生。若是能合奏一曲,想必更为佳妙。这也不怕,以后长相厮守,自然有许多这样的日子。” 青罗心里知道,淸琼的曲意,除了在落阳峡一曲之外,更多的都取自那一夜在桃源川,她所听见的曲声里的温柔和悲愁。不同的是,她心里有她自己的情意,她并没有像那一日对自己吹奏的时候那样,如苏衡一般反复来回去咏叹着那一句,“密约沉沉,离情杳杳”。那个时候的淸琼,需要的是自己的理解和懂得,而今日的淸琼,是想要用自己的箫声,来对苏衡倾诉她自己的心意。那与苏衡一样的柔情里,再没有了苏衡当日对自己的无奈和割舍,却更多了淸琼她自己的坚持,瞧着温婉安静,其实没有人能够改变分毫。 青罗望着苏衡,他从不知道,在落阳峡和桃源川,将要成为她妻子的淸琼曾经两次听过他的笛声。然而他是懂得音律的人,这样再熟悉不过的一支曲子,他如何能够听不出呢?淸琼这一曲,明着说的是为青罗贺寿,然而暗地里想要诉说的,却是对着另一个人的。他听得出她隐约流露出着的,曾经他自己吹奏过的调子,更听得出她分明倾诉着的,对于他的倾慕。淸琼什么都没有说,就在众人都无知无觉的这个时候,已经把心里想要说的一切都说明白了。 如果苏衡曾经以为淸琼主动要求嫁给他的时候,所说的那些话只是假辞,今日他也应该明白,这个立在飞花流泉里的,和他一样穿着一身青衣的女子,在他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就曾经与自己相逢,并且注定了终身之约。青罗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瞧着此时的苏衡,起初他看着自己的时候那种奇异的神情已经消失了,他像是沉浸在淸琼的箫声里,低着头不说话。青罗知道,他是被这一曲震惊了,从他给他自己编织的梦境里惊醒过来,陷入了另一个迷局。青罗笑了笑,或许只有在淸琼这样的人身边,他才能够开始新的人生罢。 当日订婚之时,淸琼就曾经当着众人的面说起过她对于苏衡的心意,如今以婚约之人的身份相见,这样流露,也属于当然。怀慕见苏衡不说话,只当是被她这情意所打动了,也只是笑了一笑,怕淸琼面上尴尬,也不曾说话取笑。这边淸琼收了竹箫,走到这边来,对着怀慕青罗和苏衡行了礼,便坐到苏衡对面去了。如今她身份不同,既然封做了容安郡主即将远嫁,自然是最为尊贵的人,永靖王夫妇之下,就是她与苏衡并列而坐了。所以就连上官家嫡亲的郡主怀蕊和上官亭,都坐在了她下头。只是淸琼面对苏衡的时候神情却十分平静,礼数周全,丝毫也不见异样的神情举止,而方才那曲子里的柔情似水,倒像是与她无关一样。 淸琼坐下之后,只是对青罗一笑道,“听说连王爷也要为王妃的寿辰鼓琴以贺,我一时寄养,也来卖弄一二。这曲子可是我特意为王妃吹奏的,王妃可喜欢?”青罗点头笑道,“自然是好的,淸琼妹妹这一曲,最难得是情真意切,娓娓道来。依我看来,倒是把王爷和哥哥都比下去了。”又对怀慕笑道,“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曾叫我瞧见的?可一并都拿了出来,别藏着掖着了把。”众人一笑,青罗又环顾四周,讶道,“怎么不见太妃来?” 怀慕不曾说话,坐在上官亭身边的秦氏,就先笑道,“太妃说了,王妃难得见一见家里人,和姐妹们年轻人在一处,最是自在便宜。若是她在这里,难免守着规矩,倒是不好。太妃的意思就请王妃自便,日后自然还有见的时候呢。”说着又道,“太妃的意思可已经说明白了,非但她不来,连我们这些老天拔地的,也不该来给王妃添乱的。只是我们都想着瞧一瞧新姑爷,又是王妃的寿宴,恼不得舍了这一张老脸,都来凑这个热闹了。” 秦氏说这话,说着下头几个姨娘都笑了起来。上官亭也笑道,“琼丫头可是我们家的人,不管王妃怪不怪,我是要来的。”众人又是一笑。原本按着王府里的规矩,既然苏衡在座,这些姨娘们本来都不该在座的。就比如青罗和怀慕的婚典上头,她们也都不曾出现过。而那一次澎涞提亲,郑氏等人也只是远远地坐了一桌,还在诸位公侯夫人之下,并不能与自己的儿女们坐在一处。而今日之宴,封氏和上官启既然不曾来,怀慕和青罗自然是主,而淸琼和苏衡之下,怀蕊坐了一席,上官亭和秦氏又坐了一席,其下坐着的,就是董氏郑氏等几位姨娘了。 青罗赞许地瞧着秦氏一眼,既然怀慕的意思,今儿的宴会是家宴,也就无谓这许多规矩。何况前几日白氏等人为去留的事情,已经闹过一次,如今这样,也是安抚众人的心。这几个人虽然是姨娘,论起身份自然不能和其他人相较,现在却也是长辈,自然不能和往日一样地安排。这些话,青罗还未来得及对秦氏说,见她一一料理地妥当,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称许的意思来。自己一年前来这王府里所见的秦氏,和如今所见的,当真是天渊之别了。虽说她身边有个叶氏时时提点着她,却也不能不说,在这剧变的一年里头,秦氏比其他任何人,都准确地找到了自己新的位置。 青罗转头对上官亭笑道,“姑妈先前回去,一住就是好些日子,我还以为连今儿个姑妈不来了。如今见了,正是喜出望外呢。”上官亭似有若无地瞧了苏衡一眼,笑道,“当日王妃和王爷的婚典,我正在南边,不曾见到王妃的哥哥。早就听说是芝兰玉树一样的人才,如今既然来了,我岂能不赶着过来瞧一瞧?”顿了顿又道,“只是我家二姑娘清玫,从前些日子起就有些身子不爽,今日就不能来了。失礼之处,还要请王妃和世子见谅。” 苏衡忙道不妨事,青罗见上官亭如此光明正大地把清玫的事情多了,反而少了些尴尬,也就对两人笑道,“今日在座的都是一家人,原本没有这许多礼数。近日来蓉城气象多变,姑娘们身子原本就弱,都有些不舒坦。别说清玫妹妹,就是我们家里的二姑娘可不也是闭门不出?总有相见的时候。”说着又笑道,“我也是疏忽了,哥哥上一次来的匆忙,这些姐姐妹妹,姑妈姨娘们,都还不曾给哥哥一一引见。”说着便从上官亭、秦氏和怀蕊,再到几位姨娘、董徽和清珏两位姑娘,一一都指了下去。今日原本说是王府家宴,所以连淸琼的母亲洪夫人和祖母方老夫人也都不曾来。苏衡一一见过了,又各自叙了几句闲话。 才与众人见过,苏衡却忽然叹道,“当日离开蓉城,大公子还曾送我一柄如意,如今如意还在身边,大公子却已经英年早逝,实在叫人感慨。”怀思的事情虽然在外头是秘闻,然而澎涞留在蓉城多日,这些事情岂能瞒得过苏衡?如今忽然说这么一句,倒是叫众人都摸不清意图了。还是怀慕先道,“世易时移,世事无常,原本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世子当日与我大哥只是一面之缘,如今还肯为他叹息,我大哥泉下有知,想必也觉得安慰了。”想了想又道,“我记得当日世子曾经说过,如意送到蓉城之日,便是再见之时。如今即已再见,怎么却不见那一柄玉如意?” 第廿二章(12)尊中绿醑意中人 苏衡淡淡一笑道,“昔人已逝,当日的话,自然也就不忍作数了。”正说着话,那边可巧乳母抱了隽儿过来。青罗忙接过笑道,“我倒是疏忽了,一家子都在这里呢,如何能平白少了隽儿?”说着就抱着隽儿起身走到苏衡跟前去,笑道,“好孩子,快来瞧一瞧舅父。”孩子不过三月却知道什么,倒是苏衡,接过孩子仔细打量着,脸上笑着,眼睛里头的神情却有些晦暗一样。 苏衡仔细瞧了一会子孩子,轻轻地拍抚着,忽然就望着怀慕道,“这本不是王爷的孩子,王爷念着他是长兄的骨血,多加礼遇也就是了。就算是怜爱不过,养在身边甚至收为嗣子,本来也无不可。却为何抹去了这孩子的身世,只当成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莫不是怕养虎为患,叫他知道了自己父母之事。日后被这孩子反咬一口。只是这骨肉亲情原本就是天生的,就算王爷视如己出,又哪里能真正视王爷如父?到时候总会知道自己的身世,或者就有了别的念头。如此留在身边,只怕更是防不胜防。王爷一时的善念留了这个孩子,只怕是留了个心腹大患在身边呢。就算不说这个,到时候王爷有了自己的孩子,一碗水难免要偏些,也伤了兄弟们和气。” 席上原本欢声笑语,如今却忽然冷了下去。上官隽的身世故事,在座的本是人人都知道,也情知瞒不过苏衡去,却不想他忽然说了这么些话,叫众人都觉得难堪。青罗也不知道苏衡是何意,然而毫无疑问,绝不是什么好意思。青罗闻言一瞬间心里就略过一个念头,怀慕原本就对这个孩子留有防范,就算自己执意要护着,他也不能把他真正当成自己的的孩子来看待。如今被这话一激,只怕这忧虑就更加难以根除了。原本这也理所当然,毕竟隽儿的父亲,和怀慕一辈子为敌的怀思,如今还在他的囚禁下,苟延残喘地活着。而过去所发生的事情,也是不会被抹去的。 苏衡自然不会只为了叫自己这么些人难堪才说了这句话,想必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了,在永靖王府里,又埋下这么一个暗箭,叫怀慕每每瞧着,都要分神费心,卧榻之侧也总不安宁。甚至于有朝一日,这孩子将会成为朝廷和怀慕争斗之间的筹码,成为别人攻击自己的武器,成为自己身边不知道何时就会出窍的一柄利剑。自己既然留下了这个孩子,朝夕相处,也已经把这个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抚养。她愿意保护他,也知道只有自己才是他唯一可以真正的依靠的人。而不论是他将来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还是最终怀慕或者别的什么人被刺伤,都是自己所不愿意看见的。 青罗想到此处,心中已经生了怒意怒意,忽然伸手从苏衡的怀里抱过隽儿,走出几步,冷冷瞧着苏衡到,“多劳哥哥费心了。隽儿是谁的孩子,天下人心里自然有数,哥哥再多说也是无益。隽儿既然是我的孩子,我自然保他周全,任何人想要害他,我都不会同意。等哪一日隽儿有了弟妹,我也都会是一样的庇护,不叫人伤了分毫。往后妹妹的孩子,也就不必哥哥再为我操心了。” 苏衡望着站在自己几步外的青罗,心里忽然生了一丝的恍惚。这样的青罗,是这么的熟悉而又陌生。他在密信里日日听着她的故事,温柔如水的,铿锵有力的,却第一次看见她为了一个孩子,而对自己怒目而视。苏衡忽然在想,如果有一天,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会不会变得更加强大?如今为了别人的孩子她都能够对自己冷语相向,到了那一日,她会不会为了守护自己的孩子,和这孩子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半壁江山,来和自己殊死搏斗? 苏衡心里升起了一个朦胧而强烈的念头,她是会这样做的。就算她在象征着爱情和婚姻的怀慕,和象征着家族和故土的自己之间难以抉择,一旦有了她的孩子,这个原本摇晃的天平,就永远地倾斜了。她将会把根扎在这片土地里,再也没有动摇。而显而易见的是,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然而不论如何,就算真到了她和自己彻底决裂的那一日,他也必须要把她带回去。带回她本该属于的地方。她是贾探春,本该属于晴朗的北国京城,而不是温润多雨的西疆。当年他送了她走,如今,他牺牲一切,也要再把她带回去。苏衡在那一刻,却又忽然想起了那一阵箫声,心里头觉得一凉,那丝丝缕缕的声音不响亮,却始终萦绕不觉。 一阵静默之后,秦氏和上官亭等人忙用闲话岔过去,一时众人又都和缓了神色。青罗叫乳母把孩子送了回去,苏衡也没有再说什么。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些醉意,时辰也已经不早。怀慕望了望天上圆月已至中天,便对苏衡笑道,“明日早起还有些公务要办,实在不胜酒力,就先告辞了。”又嘱咐青罗道,“好生送送你哥哥,明日再见,还有好些话要叙一叙呢。”说着便先出了园子。青罗也已经半醉,只是其余众人就算没有醉意,此时也不便代替她相送苏衡,便也一一告辞。淸琼与苏衡是未婚夫妻,自然更不便单独在一处的,瞧了二人一眼,也默默离去了。 今日是青罗寿辰,怀蕊亲自接了到落薇台来,身边并没有跟着丫头婆子相随。此时落薇台众人忽然间都走了,连澎涞也回了住处,倒只剩了青罗和苏衡两个人。落薇台上的灯光熄了大半,有些朦胧,泉水倒在月光下依旧清亮如银。苏衡和青罗在台上静默相对,却没有什么话好说。不在人前,那些粉饰太平的话,自然不必说,也不想说了。而彼此真心要说的话,不管是爱也好,恨也罢,也都不该说出口。即使无人在侧,也只有留在心里头。 半晌,怀慕才道,“今日又是四月十五,天上月圆,就连杜鹃花也是一样的。”青罗也抬头望了望,“每月的十五,都是这样的好月。每年的这时节,也都是这样的杜鹃映山,本来也没有什么稀奇的。”苏衡淡淡笑了笑,青罗这样的话,原本就是在他的预料之中的。然而就算她不愿意承认,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去年的四月十五,不管对于她还是对于自己,都是迥然不同的日子。 苏衡望着脚下的湖水,锦绣湖的微澜,在月光下银光闪烁,就像是那一夜的定云江水。他知道,她这一生中,只有那一日,最为接近她最想要的自由。而如今她所拥有的生活,尽管看上去风光无限,甚至是如鱼得水,其实也只是戴上看另一种枷锁罢了。他能够看得见她眉宇间若有若无的忧思,那是当日自己带着她飞奔在满月的月光之下的时候所没有的。对于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纵然那时候他觉得十分痛苦,然而分别之后他才知道,那已经是他拥有过的,最为美好满足的时光。 苏衡在蓉城的住处,被安排在了冬山的雪竹居,离夏山一带颇有些路程。整个园子十分安静,只有月光,给山峦湖水蒙上一层淡淡的银光。青罗觉得有些好笑,说是自己的生辰,叫自己好生歇一歇,到头来所有人都先自己离去了,留下自己和苏衡两个,倒好像是刻意为之一样。青罗将苏衡送到雪竹居,小小一间院落,被千百竿翠竹围绕,分外雅静。早已经安排好了人服侍,里头的陈设,也都已经妥帖。冬山冷寂里头透着这么一点灯烛,也多了几分的暖意。 青罗并不曾进去,就在门前与苏衡作别。苏衡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到此刻仍旧没有说什么话,连多余的神情也都没有。今日的他,是苏青罗的哥哥,南安王的世子,并不是去年那个带着自己奔逃的子平,也不是那个在怀慕的封王大典上,悄悄与自己想见的人。他神情冷静,礼数周全,甚至带着一丝芒刺。这样的苏衡,叫青罗觉得陌生,却又因为这样的距离叫她觉得安定。 第廿二章(13)尊中绿醑意中人 苏衡在自己面前默不作声地站着,就算是在这样花开如锦的初夏时节,他身上依旧有那样的清明晚粉的寒梅香气,透过浓郁的蔷薇花香,无声无息地覆盖了自己。那是与自己真正的生辰相同的,属于清明时节的气息,美艳之外带着一丝的冷清。只是这样的静默的时间里,唯有那熟悉的不合时宜的梅花香气,静静地地留在了她的心里。这香气曾经叫她觉得安全,在今日,在与此时此刻相宜的宁静之外,似乎更多了些别的,叫人觉得有些悲凉的意思了。 此后许多时日,都是一样的平静。苏衡住在雪竹居里,怀慕时时会去坐一坐,与他谈论天下大事,或是诗词雅趣。怀慕有时邀上青罗,更多的时候二人独处,言谈间对彼此十分推崇,倒像是多年挚友。青罗也时常会去坐一坐,说些家常的琐碎事情,或是送去一些西疆特色的吃食之类。其余姑娘们自然不便去见的,雪竹居隐蔽,也不会有人无意闯入。 苏衡除了在王府,也时常外出到蓉城四处走动,观风土人情,秀丽山水。澎涞自然是陪在身边的,董润也奉怀慕之命同行,自然喜不自胜。有了董润作伴,苏衡留在王府的时候倒是少了,青罗也不免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在苏衡此行,始终谨慎受礼,一意求和的样子,除了第一日见了隽儿说了些不好的话,始终都是谦和温厚,并不曾叫青罗为难。青罗虽然知道这不过是表象,却也觉得安慰许多。 如此光阴飞快,转眼到了五月下旬。这一日五月二十一,柳芳和的七七已至,第二日便要扶灵入山,安葬于上官家的墓地。这最后的一夜,连怀慕在内,上官家的所有人都要在和韵堂守一整夜,拂晓时分,再将她送上重华山。明早天一亮,柳芳和的灵船将经由城中的芙蓉河,缓缓驶出东华门。等出了东华门外,再折入明川,一直行驶到重华山下。所有的蓉城百姓,都会沿着芙蓉河,送别沿着河水永远离开蓉城的这一位续弦的王妃。 这将是柳芳和作为上官启的王妃,享受过的最大的荣耀。她从来不曾有过盛大的婚礼,也不曾主持过自己孩子的满月宴,即使在新年旧岁相交的时候,她也只是默默地站在上官启的身边,像是一个影子。她的一生都活在先王妃的阴影里头,她的所有都不曾胜过她去,唯有这一次是不同的。当年柳芳宜的死,悄无声息,送葬的仪式也都是秘密举行。所有人都惊讶于这个当年光芒万丈的女子的死去,然而缅怀的时刻,都是在她孤独死去之后的许久。而明日的柳芳和,这个沉寂了一辈子的女人,被人遗忘了一辈子的女人,在这死亡的最后时刻,却受到了所有人的关注。她的生里不曾有过的光辉,在死里头发倒占尽了。 而在柳芳和的灵柩入山之后,十日前已满停灵之期的怀思的棺柩,还有更早之前的上官静,也会一起葬入重华山的最深处。至于生前未能和女儿在一起一日的,眼下同样停放在寺里的翎燕,也能够跟着丈夫和女儿一起,在彼处永久地长眠。按着西疆原本的规矩,翎燕本是不能葬入王陵的。最终能和上官怀思同葬的,始终都只有一个葛氏。只是令所有人都惊讶的是,葛氏亲笔写了一封书信,请求怀慕和青罗念在翎燕是早夭的静儿的生母份上,许她同葬,也叫那孩子在九泉之下,也有母亲陪伴照顾。一封书信写的入情入理,怀慕也就破例允准了。 除此之外,王府已经定下在柳芳和四人入葬的当日,在重修的重华寺里举行盛大法事,祭奠西疆所有亡魂。怀慕也将在这一日,前往传说中的净湖中沐浴,以获得一个更为纯净悲悯的灵魂。这些原本安排在七月盂兰盆节,似乎是为着安抚上下人心,才提前举行。重华寺之前多处毁损,在众人心目中却仍旧是蓉城圣地,佛祖所在。重华寺焚毁之后,下至庶民百姓上至王公贵胄,皆万众一心倾力修缮,人力物力亦投入甚巨,重建工程颇为浩大,自三月末起到如今已近两月,而诸多重要所在如大雄宝殿等处,也已经基本竣工。封太妃日前也已经迁回了重华寺居住,为她重新修筑的禅院,也已经早早落成。而到那时候,这位守护着西疆多年的最尊贵的老人,将会和新的王者一起,重新展开这许多楼台的繁花鼎盛。 和韵堂里点着的长明灯烛,这一夜尤其明亮。所有人都穿着一身白麻布衣,跪在柳氏的灵前。怀慕,青罗,怀蓉怀蕊,诸位姨娘,连上官亭也带着清玫和清珏。淸琼算是柳氏养女,自然也在此列。棺柩最近的地方,一个蒲团上头跪坐着柳容致,仍然和一个多月前柳氏刚刚辞世的时候一样,眼神平静地守在那里。似乎不再感觉到悲痛,就像他只是送走的,只是一个本就应当离去的人一样。没有人看的见他脸上的神情,就连初到蓉城的时候,眼睛里头烧着的那一把火,也都已经熄灭了。 而上官启并没有出现在这里,青罗依稀记得,自那一日他与柳容致一起出了王府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只是派人送来一封书信,说是重华山中墓地之事,一切都由他做主打点,不必王府里的人费心。到了眼下,等到凌晨就要扶灵入山,而就连青罗和怀慕,也都不知道柳芳和最后的百年之地,被上官启安排在了何处,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布置。 青罗瞧了柳容致一眼,或者只有他是知道的。柳容致似乎和上官启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共识,否则也不会默认这样的安排。青罗忽然想到,那一日上官启独自携了柳容致出去,或者也就是商量此事。她自然不知道这谅解是什么,不过幸好,柳芳和的葬礼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也算是心里松了一口气了。而上一辈人之间的恩怨太深,她也无心去探寻。柳容致在这些日子里极少说话,原本他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如今连那眼睛里,也似乎古井无波,再也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了。他变得无比安静,像是和睡在棺木里的柳芳和一样,已经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 而身边的怀慕,对于柳芳和的死,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太过激烈的反应。那一日在重华寺里,他看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柳芳和,眼睛里也曾经是震动的。而在后来的日子里,他眼见着这个,曾经与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唯一的亲人渐渐死去,脸上却再也没有过那样的神情。青罗眼见着,就像是在怀慕的心里,柳芳和已经在重华寺的那一刻里死去了一般。他想必也是在乎这个是自己的姨母甚至是半个母亲的人的,或者是之后他的心里有了更多的东西要去想,也就把这一个人给放下了。青罗转过头,深深瞧了怀慕一眼,是了,她本该想到是这样。 这一夜真是漫长啊,就像是所有人都心有默契一般,屏息凝气,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连呼吸也是可以压抑着的。这样的气氛一开始叫人觉得沉闷,后来渐渐地却也麻木起来,连自己的存在似乎都忘却了。宁心草永远次第开着花,不论季节如何,也不论主人是生是死。这花香清淡,却又无处不在,叫人几乎有些昏昏欲睡了。在这样的隐约想起里头,青罗恍恍惚惚地想,这一间和韵堂,从来都是如此安静的。若是真有人按着规矩礼节哀哭,倒是突兀了。就算是柳芳和泉下有知,只怕也会厌恶的。 谁是真心相送,谁是点卯而已,彼此心里都明白。在外人眼前不得不做戏,这也就罢了。如今在这里,就像是在柳芳和的眼睛下头一样。她默然不语,神情憔悴,只有一双眼睛里,偶然间仍旧闪过一抹耀眼锐利的光。青罗听着身后跪了一地的那些人的呼吸声,都是平静无波的。柳芳和生前,在这个王府里头,何曾有过这样多的人来关注于她呢?而到了现在,只怕她也并不在乎了。只是可惜,还有一个应该此时在这里的人,却并不在这里。青罗想了想又作罢,最后平静离去的柳芳和,在生前就已经和那个人做了一个轰轰烈烈的了断了。只怕在她死去的现在,她也并不愿意,再有那个人来扰她最后的宁静。 第廿二章(14)尊中绿醑意中人 (弥补之前许久不更新,今天再多更一次。准确地说不能更新笔者也很着急啊,连往下攒字数的动力也没有了) 沉寂的一夜终于过去,和韵堂里跪了一夜的人,也都起了身。天色仍旧晦暗,天际铅云密布,似乎还是在永夜里头。院子里的宁心草倒是已经如同每一个清晨一样开出了素白花,不论光明是否到来,始终如此。青罗第一个从和韵堂里走了出去,慢慢地沿着青石漫成的道路往正门走。她许久不曾走过这一扇门了,除了第一次到来的时候,在朦胧的雨雾里看见那几扇被古木掩映着的门扉。门前还是一如既往,一弯水流从芙蓉河引至门前,水面平静,郁郁苍翠的树影映入其中,枝桠之间看得见一列船只,都用洁白的纱绫包裹住了。 五月末的蓉城下起了朦胧的雨,就像是去年六月初,青罗乘着船刚刚到这里的时候那样。雨很轻,像是雾一样若有若无的,就连那结满的白绫,也仍旧轻盈地在风里头舞动自如。清晨的王府门前这样宁静,被笼在洁白的白透明的雾气里头,像是世外的仙境一般。青罗走出府门的一瞬间,忽然抬头望了望门楣上挂着的匾额,永靖王府四个字有千钧之势,无需金粉勾勒,也自然端正威严。就是这样的几个字,将这门背后的一切都锁住了,没有人知道在这世外仙境一样的王府里生活的人,究竟心里想着些什么。当日柳芳和走进来的时候,或者也并不知道,这是她一生的囚笼。如今她走了出去,一年以前走进来的自己,又会在什么时候离去呢。 在王府的正门前,柳芳和的灵柩被安放上了港湾里已经停泊着的,用白绫装饰的灵船里,缓缓驶入了芙蓉河。芙蓉河两侧,也都点燃了灯火。只是与青罗初到的那时节不同,不是轻红浅碧的娇艳,而是素白,隔了雾气看过去更是清冷。船只驶出王府,渐渐走入市肆,隐约瞧得见两岸许多百姓,没有撑伞,冒着雨默默相送。隔了雨雾,青罗看不见这些人的神情,也就没有人知道,对于这一位默默无闻许多年的续弦王妃的死,他们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或者对于他们而言,她的死与她自己,与所有送别的人都毫不相干,只是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终结罢了。 青罗很多次经过蓉城的街道市井,也曾经沿着这一条芙蓉河经过,她却从来都不知道,蓉城中竟然会有这么寂静的一刻。这座城池似乎永远是热闹的,热闹喧嚣,所有人都充满了生机的活着。就算是特殊的自己,走在其中,也能够和所有的人一样呼吸,和所有心中温热的女子一样,折下最好的一枝芙蓉花,满面笑容地回首。而此时,她却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自己,或者说看着自己身后的这个家族,目光恍惚,却似乎有着审视的意味。 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是寂静的,原来他们才是这座城池的主人,用冷冷的目光看着这个看似主宰的家族,犹如潮起潮落。权杖更迭,人聚人散,从生到死。他们看似把所有人都把握在股掌之上,然而却又在他们的目光的捆绑之下,每一步都是演给别人看的一出戏。青罗在那一瞬,觉得自己就像是面临审判的囚徒。而不论她的欢笑或者是眼泪,完满或者不幸的人生,都只是这些人眼里的一点点缀。她这个人的命运,还有她身后的整个王族的命运,其实就像是秋天里的芙蓉花那样,开了固然是好,谢了,也留不住一声叹息。 五月末的雨来去无踪,此时已经渐渐止歇。重华山上的浓翠,依旧如往日一样浸润在雾气里,只是这雾气比往日的如丝如缕更加浓重了几分,如洁白的仙山云彩,成片地萦绕在旅人的头顶,身边,乃至足下。云朵离合,看不清前头的路。穿过山间的云,在云霄之上的,仍旧是重华寺的山门。巨石雕琢的古老门楼,丝毫不见曾经受到战火的搅扰,连门上的青苔也依旧如故。之上这一日,站在山门前,凝视着上山的一行人的是封太妃。 在青罗的记忆里,往日不管什么去见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在身边,儿孙婢女济济一堂,而她就像是在香烟笼罩之下沉睡的一尊佛像,微微闭起眼睛,神情安详慈爱,却又偶然露出洞彻一切的眼光来。然而今天,她独自一个人,静静在站在重华寺高大的山门之下,像是与这座寺庙,与这个生满了苍苔的牌楼一样久远,像是亘古以来就生长在这里一样。她的神情依旧平静,然而青罗却觉得和以往不同了。就好像是云遮雾绕的重华山忽然揭开了遮蔽,清晰地俯瞰着脚下的平野河川。封太妃的神情带着几分莫名的悲悯,却又沉重地凝滞了,像是用斧凿永久地刻在她的面容上,犹如眉梢眼角深深的皱纹那样。青罗这才忽然看见,原来她已经这样苍老了。不管她在岁月中保持着怎样的清醒和锐利,她终究还是老了。 其实封太妃并不是一个人在此间。她的身后,还有早已经停在重华寺的,上官怀思和上官静,还有翎燕的棺柩。那些人远远地跟在封太妃的身后,都穿着一色的苍白的衣裳,默不作声地低垂着眼睛,像是消隐在了山间的白云之间。或者在太妃的眼里,带着这样浩浩荡荡一群人上山的自己和怀慕,也是一样的罢?更或者,在她的眼里,连同自己和怀慕,也都只是这一片云里的一部分。这世上,此时只有她一个人,带着几分悲哀地,平静地望着这一片土地,和生死轮回。 送灵的队伍来到封太妃身边,封氏也只是点了点头,看了柳氏的棺柩一眼,便转身往山上走去。她走的极慢,或者是因为年岁不饶人,或者是因为她背负着许多重担。青罗心里明白,不管这个老人如何地隐居世外,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来,她是始终都是这片土地的灵魂。而同样,不管她如何地和所有的儿孙骨肉保持距离,她也始终只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就在今日,青罗在远远地看见她独自一人站在山门下,等候着她第二个死去的儿媳归来的这一刻,青罗心里就明白,她也只是一个苍老而又孤独的人而已。 青罗等人越过山门往上走,封氏身后的人仍旧默默地候着,等到柳氏的棺柩先过了去,这才跟随其后。又走了一程,队伍却忽然停住,青罗往前一瞧,正是去年七月半谒陵,怀慕带着自己到的那一处悬崖。山下的溪水仍旧清澈湍急,而对岸崖壁上的藤萝香草,仍旧铺陈如同碧绿生香的飞瀑,一切如故。青罗甚至于在想,即使自己在冬日大雪封山的时候到这里,是不是也是一样的情景?这一片属于死亡的另一个世界,或者连时间也是停滞不前的。青罗正想着,却见前头的封太妃停在悬崖边上良久,似乎望着彼岸那个被藤萝遮蔽的洞穴。看不见神情,却像是沉思着什么事情一样。青罗正欲说话,却见封太妃又转回身来,最后看了一眼柳氏的灵柩,对着怀慕和自己点了点头,就慢慢回身离去了。 怀慕眼见青罗神色惊讶,在封氏离去之后便低声解释道,“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不祥之兆。母妃过世我们相送自然没有什么,祖母却是不能够进去的。她这会子就回到新修成的大雄宝殿去,一会子还要在那里超度亡灵呢。”青罗心中恍然,却又想起方才封氏遥望彼岸的那个背影,心中似乎也明白过来。自怀慕的祖父去世之后,封氏已经多年不曾踏足过这一处王陵。然而作为家族的长者,她始终守护着这里,与这些亡魂为邻为伴。这么些年里,她又送别了许多人。她眼见着这些人葬入黄土,最为苍老的自己却始终在彼岸观望。青罗想,那一瞬间封氏心中所想的,或者就是最后,她自己也被人送入这一处山谷的情景罢。 第廿二章(15)尊中绿醑意中人 青罗回过神,却见不知什么时候,悬崖之上架起了数道飞索。与当日怀慕带着自己过去的时候那缀着鎏金盘龙钩的衣带自然不同,数到银光从悬崖上飞越,就好像连通了现实和彼岸。按照王族的规矩,运送灵柩进入王陵的,都是最为亲信的得力家仆。有举动轻捷之人小心地攀援而上,在飞索上架起木板,不消一时,原本如被剑戟劈开的两岸之间,就架起了畅通无阻的桥。而柳芳和等人的灵柩,就顺着这飞索达成的桥梁,小心而缓慢地向前移动,最终消失在碧绿的藤蔓之中。而剩下的送灵之人,也在别人的搀扶下,小心地从这天地间忽然生出的桥梁上走过。 上官家的这一处陵园,层层遮蔽,从来都是最为隐秘的所在。而柳芳宜的葬礼非常秘密,至今除了上官启和怀慕、青罗夫妇,没有人见过她的陵墓是何等模样,更不用说送葬入山。所以此次,随行而来的众位侧妃姨娘,与怀蓉怀蕊姐妹,都是第一次进入这座秘密的王陵。而作为上官家族新的成员的淸琼,更是从来不曾进入过这一座原本只有上官家族嫡系子孙才能够踏足的禁地。 说起来许淸琼送灵,还是怀慕自己的主意。淸琼虽然未曾易姓上官,却仍旧是作为上官氏的郡主出嫁。既然如此,如今苏衡来到蓉城,淸琼的一切,自然都要按着嫡系女儿的规矩办,也是给朝廷,给南安王一个脸面。否则叫有心人看了,难免说出个亲疏之别,于和亲不利。对而作为上官亭的女儿,清珏和清玫虽是至亲,却已经不是上官氏的嫡系女儿,虽然送灵入山,却并没有进入王陵,只是跟着封太妃一起,在大雄宝殿中等候。还有一个特例,就是已经先行伴着柳芳和的棺柩进入陵园的柳容致。并没有人出言特许他的进入,然而没有人敢于去阻拦这个带着面具,一言不发的人。他似乎比任何人都要理所当然地进入了这片禁地。 青罗走进陵园的时候,一切不出所料,和当日自己所见的全然一样。仍旧是天边低垂的铅云黯淡,映衬着一地芳草,远山翠树,是一个洁净的碧绿世界。就算是这一回来了这样多的人,也仍旧是一样的安静,只听见风声。第一次来到此间的众人,也都压抑住了心里的好奇,被这样安静的神秘止住了声息。青罗远远望着先进来的棺柩,却和她想象的去处不同。作为上官启的续弦,柳芳和本应该葬在姐姐柳芳宜的侧旁。柳芳宜的陵墓,青罗是去过的,然而此时众人所往的,却是与她记忆中,柳芳宜的陵墓截然不同的地方。 青罗仔细一瞧更是惊讶,柳芳和的陵墓,乃是与柳芳宜相对的所在,东西相望,隔着平旷的草原相对而立。这本该是上官启的位置,西疆规矩她也听怀慕说起过,夫妻同葬,或者就同墓合葬。若是地位煊赫或是两人入藏时候相隔甚久,也并无宾主之分,向来是以天地为主,相对而成。譬如不远处怀慕祖父的陵墓对面,仍旧空着一座山头,乃是为百年之后的封太妃所预备的。而这一处分明是当日留给上官启的陵墓,此时却成了柳芳和的百年之地。 青罗瞧了怀慕一眼,见他的神情,也是十分惊讶。二人匆匆过去,先行护送的人也都像是不敢靠近的样子,远远地站在十几步外。青罗和怀慕走上前去,只见上官启早早就站在那一座崖壁前,静静地望着所有前来的人。上官启慢慢地把眼光落到金丝楠木的柳芳和的棺木上,白绫装饰着如同世上任何一个棺木一样,更有许多宁心草的藤蔓缠绕其上,还开着细碎的雪白花朵,散发着清新的香气,如同刚刚从和韵堂的院落里摘取下来的一样。忽然飞来一只彩蝶,不知道是从何处来的,这一座山谷里,从来都不曾这样的颜色。然而此时,却忽然落在这洁白的花朵上,颜色娇艳。那就像是柳芳和的笑容一样,在垂死的时候忽然开放,让所有的人都觉得惊讶,像是不该出现在这里一样,却又照亮了整个世界。 青罗走近了看,柳芳和入葬的那一处山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满满地种上了宁心草。青罗心里明白,这绝不是天生就在这里的。就像是柳芳宜墓前的那一眼清泉和白莲一样,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馈赠和悼念。然而,另一个世界能够带来的,也只有这些罢了。就连这花香,也不能够穿透死亡罢。怀慕探询地看着上官启,上官启点了点头,却又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柳容致。于是怀慕又瞧了瞧柳容致,似乎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什么,便转身挥挥手。护送着柳芳和的灵柩的人,便默不作声地将柳芳和的棺木送入了山崖上凿出来的,早就准备好的墓穴。 青罗也静静地瞧着,棺木安放好之后,就准备放置封墓石。然而那一只方才停在柳芳和棺木上的彩蝶,在山前飞舞几回,却忽然飞入了透不进光的黑暗墓穴,再也不曾飞出来。或者是因为那一只彩蝶出现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询问地瞧着上官启和怀慕柳容致三人。上官启也凝视着那个暗沉沉的墓穴,蝴蝶振翅的瞬间里头一闪而过的光,也很快消逝不见。上官启凝视良久,低声道,“罢了,就让它也留在里头罢。”说着就挥挥手,命令那些人继续。 很快,封墓石也安放妥当,严丝合缝地遮住了漆黑的墓穴。上官启此时瞧了柳容致一眼,柳容致点了点头,便走上前去,伸手取出一把小巧匕首,俯下身去,在封墓石上刻下了柳芳和的名字。等柳容致起了身,墓穴四周的宁心草藤蔓纷纷垂坠下来,瞬间就覆盖了整座坟墓。像是寻常的山崖一样,碧绿蔓延开去,开着雪白的细碎花朵,谁都看不出来,里头永远地沉睡了一个女人,连同她一生的故事一起,连同那一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彩蝶,永久地失落了。青罗忽然想到了那一句,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那本来是她以为将要形容自己的句子,却没有想到,不过一年之间,看见的却是别人。 柳芳和安葬已毕,送葬之人按着顺序依次行了礼,怀思和上官静、翎燕的葬礼也接着举行。怀思的陵墓安放在略远处,他的女儿还有翎燕,也都葬在一处。怀思的墓穴旁还空着一处,自然是留给葛氏的位置了。而本该一起葬在此间的安氏,却像是真正在人间消失了一样,连着坟墓,都没有了她的位置。青罗忽然想起了葛氏,自那一日离别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葛月逍。今日既然是怀思的葬礼,始终在他灵前祝祷的葛月逍,断然没有不来的道理。只是今日众人的眼光都聚集在柳氏身上,这个已经成为过去的大奶奶,再也没有人会去留心看了。就连安置怀思等人的棺柩的时候,也没有人想起要来询问,这一个门户里唯一剩下的这个人的意思。 青罗转过身去,果然瞧见葛氏站在不远处,瞧着这一座坟墓。葛氏倒像是并没有瞧见青罗一样,只是站在不远处望着,并未离去,也并没有走近。等一切安葬之礼悉数完成,来送灵的人也就如来时一样,静默无声地准备离去。怀慕四下一望,上官启却不知什么时候就又消失不见,不知去了何处。怀慕瞧了青罗一眼,却见她只是瞧着还留在怀思墓前的葛氏,也并不多问,就和柳容致一起离去了。怀蓉和秦氏等人自然更不会去说什么,只低着头按着来时的次序,随着怀慕等人一起离开。 第廿二章(16)尊中绿醑意中人 此时墓园里,只剩下青罗和葛氏两人。葛氏这才走上近前,伸手抚摸着这一座属于自己一家人的坟墓,看不出心里想的是什么。这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原本就长在这里的野草山花,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葛氏极轻地触碰着封墓石,雪白的颜色,冷硬的质地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外。她忽然轻声道,“不知道再过多少年,这里也会和别人的墓地一样,长满青草。”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也不等青罗回答,便忽然站起了身离去,丝毫没有留恋,像是方才那个徘徊不去的人不是她一样。葛月逍转过身来,直视着青罗道,“我再也不会到这里来。我会和他们一起离开。而过了今日,我们永远都不再是上官家族的人。我知道你们会监视我们,这不要紧,只是不要让我们看见,也永远不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如果你能够应允我这一点,我可以答允你,我们再也不会是你们的阻碍,你们所享有的一切,权力地位,都和我们毫不相干。” 青罗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闻言良久,才点了点头道,“我早知道最后你会这样选择,你不是一个会轻易就放下一切的人。”见葛氏略带嘲弄地笑了笑,青罗又忽然问道,“不过在答允你以前,我还是想要知道,你为什么最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葛氏不妨青罗这样问,想了想,像是出了神,脸上那个嘲弄的笑意却又更深了许多。过了半晌,葛氏又转回头去看着那坟墓,慢慢道,“不为别的,就算是最后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也觉得畅快了许多。她不过就是想要成为王族之人,如今就遂了她的愿,叫她永远留在这里。” 青罗恍然明白了葛氏的意思。如此一去,她和上官怀思,自然不会再葬入这座墓园了。如今怀思和静儿的墓穴都是空的,而活着的葛月逍,也再无人问津。只要再过些年头,不拘什么时候把这空着的墓穴封住,葛月逍这个人,就会永久地埋葬在尘土里。而这一座陵墓里,沉睡的也就只有一个翎燕。她的丈夫,她的儿女,却都在别人身边,百年之后与别人同穴而眠。翎燕最初想要的,或者就是这个王族的身份,而到了现在,她所拥有的,也不过就只有这个而已。 而葛月逍最后放弃了这个本属于她自己的位置,却几乎拿回了翎燕从她那里抢走的一切,对于深恨翎燕的葛氏而言,这才是她最终最大的胜利。即使死亡以及冲淡了这恨意,对于这个独自沉睡在碧草连天里的女子,葛月逍也始终都不肯相让半步。只是有些可笑,她最初放弃了丈夫,不能有孩子,只想要守住属于她的位置。而到了现在,她狠心要夺取的一切她都失去了,却又得回了她最初失落的东西。只是青罗并不清楚,对于葛月逍而言,哪一个才是最要紧的。青罗明白,这也本不该是自己关心的问题。葛氏一念之仁留下了静儿,而如今,自己也不过是成全了她这一念之仁罢了。若是柳芳和泉下有知,想必也会明白自己的成全。 青罗点点头,“好,我不会再多问什么了。你既然已经把什么都想得清楚,你做好的决定,也自然能够坚持。至于静儿,我已经把她接到了身边。等你们找到了新的去处的那一日,我就会把孩子送到你身边。你们的生活,我自然也会一应安排。”葛氏嘲讽道,“说的倒是好听,你这不过是想要知道我们的藏身之处。若是我做不到自己所承诺的,有任何异动,你顷刻间就会覆灭我的所有。你我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也不会感激你的恩惠。所以,你我不过是利益之交,我许你安分守己,你许我安静余生,其余的也不必多说。” 青罗也毫不退让,只是微笑道,“不论我知不知道,你们的住处都不会是秘密。你方才也说了,你心里明白,只有我能够保证你们的生活不受打扰。即使有人远远地瞧着你们,也只会是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甚至于是看不见你们的地方。所以,对于你们来说,让我知道,并没有什么坏处。何况我说的也都是真心话。”青罗的笑容忽然收敛起来,“其实你不明白,这是我最想要的生活。既然我得不到,你能过这样的日子,也叫我觉得有些安慰。” 葛氏闻言一怔,却见青罗脸上那一抹似乎是悲哀的神气一闪而过,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几分凌厉的味道。“你不应该和我说利益之交,你该明白,你早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和我的了。就算你不答应我,也一样掀不起什么波澜。这个家族里属于你的人生已经结束了,我才是那个给了你新的人生的人。自然,我并不要求你感激于我,只是你心里要清楚,你没有什么可以作为筹码的。” 青罗神情里似乎也有着几分嘲讽,“若是说到交换,安氏的人,倒是还没有肃清干净。若是你能帮我解决这个疑难,或者我能够给你的还要更多。可是我想,大约你也不知道她身边究竟埋藏着些什么人罢?你又何曾被她看做体己的人呢?就连大哥,她的儿子,似乎也并没有真正知道,他的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们,还有静儿,不过是被她利用,或者被她抛弃的棋子而已。既然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再不要和这个人有什么牵扯,对你们也是一种幸运。我和王爷,都并没有想要从你们身上问出什么,自然也是是顾念你们的母子之情,更是知道,你们原本也就所知无几。甚至于,你们知道的,还没有我们多。” 青罗这话说的透彻,连葛氏也不能反驳。半晌,葛氏才低声道,“原来你这是可怜我么?”不等青罗说话,葛氏又一笑道,“不论你是不是可怜我,你说的没错,能有这样的结果,的确是我的幸运。”顿了顿又道,“甚至于,比你还要幸运。”青罗闻言没有说话,也只是报以一笑。葛氏也不再多说,也不再去看青罗和自己身后的陵墓,转身便离去了。青罗独自在那里许久,眼前却始终浮现出她最后的那一个笑容,带着几分的疲倦,却又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一阵风来,安静的山谷里传来沙沙的草木之声。虽然已是盛夏,山中却还有几分湿冷。何况独自一人站在这样的地方,原本就叫人心里觉得有些不安。青罗忽然觉得有些凉意了,紧了紧身上的衣裳,转身便要离去。忽然听得有人低声道,“你倒是敢一个人站在这里,也不怕这里阴气。”青罗惊了一跳,回头去瞧,却是怀慕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心里一定,便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唬得人一跳。你怎么不往寺里头去,还在这里耽搁。” 怀慕笑道,“我早就在这里了,你却不知道。那便还有一阵子呢,太妃还在沐浴更衣。何况你不去,又怎么开始呢?”说着转身望着葛氏离去的方向,脸上的笑容却渐渐褪去了,“只是我回来的不巧,我听见你们说的话了。静儿是怎么一回事?”青罗见怀慕脸上似乎有不悦的神情,此时却又不是仔细解释的时候,只道,“我并没有瞒着你的意思,只是这些时候你太过事忙,也来不及和你好生商量”说着便把自己对于上官家和怀思夫妻的安排,都细细和怀慕说了。 怀慕点点头,却也不知可都。神情倒是和缓了些,只道,“快些出去罢,这里阴气太甚。”青罗闻言心里一暖,知道他是担忧自己留在此处,这才折回来寻自己。二人正并肩一起往外头去,青罗却忽然想起道,“似乎并不见父王出去。”怀慕神情一滞,半晌才指了指远处草野尽头,被乌云覆盖着的松林,“他在那里。”青罗一惊,隐约明白了怀慕话中的意思。却见怀慕又道,“难为他能做到如此,也难怪,就连舅父也都不再说什么。他最终,还是给了母妃和母亲一样平等的位置,也甘愿把自己剩下的时间,都留在这最寂静的地方,永远地和这些死去的人为伴。” 第廿二章(17)尊中绿醑意中人 怀慕沉默良久,却又低声道,“可就算是这样,又能如何呢?他身边还有一个瑛寒为伴,并不算可怜。而那个人,虽然像极了母亲,却也终究不是母亲。”青罗闻言也是不语,半晌才道,“父王既然留在此处,却怎么未见瑛寒姑姑?”怀慕道,“那一日你在和韵堂和白姨娘的口角,父王也都听说了。既然是这样,当着众人的面,他自然也就不会带着瑛寒堂而皇之地到这里来了。等姨娘们回过神来的时候,父王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她们纵然心有不甘,却也无计可施,只有继续过着自己的富贵日子。只要我们处处优待,她们也不会再说什么的。” 青罗却叹了一口气道,“我瞧着那一日白姨娘的神情,只怕不管如何优待,总是叫她们孤苦无依了。富贵尊荣,也未必就能叫人满足,总是身外之物。从此之后,父王就算用自己的余生来纪念母亲和母妃,可惜这些人,终究他也是辜负了。可见人这一生之中,不能两全的事情,就是如此了。”说着又道,“我倒不曾想到,你并不反对瑛寒姑姑和父王一起住在此间。我以前以为,”青罗字斟句酌地谨慎道,“我以为你看见像极了母妃的瑛寒姑姑,只会对父王更加不悦。” 怀慕转过头瞧着青罗,忽然笑道,“你倒是比我想象中更加了解我。”又想了想,才慢慢道,“最初看见她,我的确十分恼怒。他害了我母亲一生,却又假惺惺地找了这么个女人,来慰藉自己。我的母亲被他逼死,这个女人却要和他白头到老。我心里实在是不甘,若不是因为她是三妹妹的母亲,我几乎想要一剑把她劈成两半。”青罗一惊,怀慕却仍旧语气淡淡道,“然而我实在是下不去手,她的确像极了我的母亲。我那个时候才明白,她对于父王而言,或者不是一种慰藉,而是一种煎熬。他留着她在身边,并不是安慰自己,而是他所能想到的赎罪的方式。既然他这么想,那我何不成全了他,叫他日日夜夜,都不能忘怀。” 青罗什么也没有说,心里却隐约觉得,怀慕之所以默许了上官启留下瑛寒,只怕除了报复,还有着更多的意思。瑛寒与柳芳宜是如何地相像,她虽然没有见过,却能从他们父子的反应里头明白几分。或者对于怀慕而言,对于他深恨的父亲,终究是存着几分的怜悯。对于没有和父亲白头偕老的母亲,也总觉得十分遗憾。只怕在怀慕的心里也说不清,如果当时他在场,他到底是希望母亲与父亲恩断义绝玉碎而死,还是最终彼此谅解,在漫长的光阴里渐渐瓦全?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的选择,因为他的父亲母亲,都没有能给他选择的机会。而如今看见瑛寒,这个与柳芳宜像极了的人,他和上官启其实是一样,矛盾的。而就是这样的矛盾,让怀慕和上官启一样,留下了这个人。对于他们而言是煎熬,却也仍然是慰藉。 重华寺新修成的殿宇,比往日的更加瑰丽煊赫。庄严厚重的大殿里点着如海般的灯烛,所有人都跪在这像是永恒的光亮里头,沐浴着神佛的慈悲。封太妃跪在最前头,所有人都跪在后头,宽敞宏阔的大殿,几乎跪满了人。两侧蒲团上头坐着僧侣,须发皆白的定慧大师亲自瞧着木鱼,弟子们在两旁念诵着往生的经文。青罗跪在封太妃身后,只觉得这样的瞬间,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的意味了。不知道在这样的念诵之中,是不是真的所有的亡者,都能够登临极乐。 僧侣们所在的位置,被重重叠叠的经幡遮蔽,看不清楚各自的面目。每一个诵经的僧人都低垂着眉眼,都是一模一样的神情,一模一样的声韵,叫人更是无从分辨。就像是寺里供奉着的佛祖菩萨,就算有着不同的名号,眉眼间的那种悲天悯人的情绪,都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怀蓉却听得出,其中有一个,声音比之他人似乎更微弱几分。虽然其中的虔诚和悲悯丝毫不曾减弱,甚至于更为身后,然而声音里隐约的沙哑,却是遮掩不住的。怀蓉偷眼顺着这声音来的地方瞧,果然看见在经幡之后,似乎有一张面孔,分外苍白。他离她很远,被灯烛香烟缭绕着,几乎是遥不可及的。然而她却仍然听见了他的声音。 柳芳和去世之后,慧恒就即刻回到了重华寺。而一直在和韵堂的厢房里煎药的怀蓉忽然就病了,退居蓉馨馆中,连每日守灵也不曾来,都是淸琼和怀蕊两个轮流守着。怀蓉自重华寺失火之后耗尽心力,如今病了也没有什么奇怪,青罗也只是叫人多送些药材去蓉馨馆,自己每日派了砚香等人去问候而已。整个蓉馨馆里,这些日子只有怀蓉和郑姨娘在一起,休养了这么些日子,也算是大好了。 如今怀蓉又回到了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地方。重华寺仍旧隐藏在云雾深处,若隐若现地隐藏着自己的秘密。这一处殿宇,当日慧恒拼尽了最后的力气也要守护的大殿,在烈火之后只剩下断壁残垣。而不过短短时日,就又和当年一样,甚至光华更甚。或者这就是王族的气魄,只要想做成,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哪怕是被烈火焚烧殆尽,面目全非,也能铸造出新的辉煌来,把旧时的阴暗一笔勾销。重华寺的修缮事无巨细,每一处都尽善尽美。就连那一间昔日自己和太妃住过的,又被自己一把火烧的干净的禅院,也都被修葺完好,就和当日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只是怀蓉心里知道,就算楼阁花木和以前完全一样,也再不是当日的样子了。就好比那个当日住在此间的自己,已经再也不属于这里,也再不会回来。非但是自己,整个重华寺,都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怀蓉心里在想,重新回到这里的自己明白这一点,回到这里居住的封太妃也明白这一点,而如今又和过去一样,在这座大殿里闭目诵经的慧恒,是不是也知道这一点呢?想必他也是知道的。 即使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一夜他曾经做过什么,不知道是他把火光,杀戮与死亡带进了这座从来隐匿在宁静山林里的圣地。然而他自己是知道的,不管他是为了什么,为了天下安定还是为了自己的恳求,他终究是带来了这一场灾劫。即使如今一切都又埋葬了,那些火中毁灭的断壁颓垣,还有那些被烈焰或者是刀剑夺取性命的僧侣。这些死去的人,会永远地映照在慧恒的心里,不管他是不是闭上了眼睛,不管他是不是和别人一样念诵着经文,都挥之不去。 怀蓉心里隐约知道,如今的慧恒心里,应该是十分痛苦的。而不能不说,这痛苦是她带给他的。不管她当初是如何的迫不得已,她总是利用了他,给他带来了今日这样的痛苦。他本来是干净的一个人,却被自己卷入这样的浪潮里头。当时的她别无选择,只能和他说一句,我希望你活下来。而今日,他真的活了下来,她竭尽全力地使他活了下来。没有人知道,当日给他施针的自己,平稳的双手下头,是怎样颤抖的情绪。她耗费了所有的力气,才终于刺下了那一针。对于她而言,这并不是为了拯救重伤将死的柳芳和,只是为了让他继续活下去。这或者是她这么多年,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然而这绝不是她给他的恩惠,而是她的赎罪。 之后的日子,她打叠起精神,日日夜夜守在和韵堂里。药气弥漫的时候,别人并不知道,她守护的人其实不是那个和她本没有多少干系的王妃,而是她跟前的医者。其实她不能不说,自己怀念着那些日子。她与慧恒之间,那时候有着十分奇异的联系。他那时候像是一支散发着微弱光热的烛,试图用自己最后剩的一点光和热去拯救别人,而他自己,却也随时都有可能熄灭。怀蓉做不到他能做的这些,也从来都并不想去做这样的圣人。她是弱小而自私的,她所能够做的,和唯一希望做的,只是守着这一点微弱却又不熄的光和热罢了。而最终,慧恒所要救赎的人都已经死去了,而他也就决然离开,再不回头了。他没有了继续守护的理由,也就不再需要她的守护。 第廿二章(18)尊中绿醑意中人 重华寺的大雄宝殿里,弥漫着吟诵之声。自封太妃而下,所有人的人匍匐在金碧辉煌的佛像前,喃喃祝颂,祈祷亡者归于平静。怀蓉无意识地随着众人来来回回地拜倒又直起身子,口中无意识地念诵着经文。在她心里,死去的人,未必就比活着的人更加悲哀。与其为他们念诵着早就无用的文字,不如为活着的将来做打算。这都是她熟记了的句子,不用细想,也能不出错地诵读出来。或者以往的自己,也都是这样口不对心地应付着,能够给她安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经卷上的文字。怀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今她又回到了这里,或者也该是她做决断的时候了。这么些日子,她始终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她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她的母亲,也能够有一个安稳的未来,不再担心被什么人欺侮。而属于她自己的人生,之后将会如何,她也该到了考虑的时候。她并不想和自己的长姐一样,被送到极远的冰天雪地或者密林深处,去做一个可有可无的侧妃或者是王妃。她也不想像自己的姑母一样,嫁给一个重要的臣子,作为君王收服人心的最有力工具。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或许她曾经迷惑地随波逐流,而到了现在,她却非常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她瑟缩着生活了十几年,只有在过去的一年里头,她鼓起勇气去争一些原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尽管艰难,尽管付出了代价,她却终究是做到了。她为自己赢来了尊重甚至是畏惧,为自己的母亲赢得了富贵安宁的晚年。她在毫无把握的时候孤注一掷,最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如今重来此间的怀蓉早已经不是当年躲在封太妃裙子后头的庶出女儿,任凭自己的命运,被他人瞬间只手翻覆。她有足够的能力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就算没有这个能力,至少,也有这样的勇气。 怀蓉心里明白,她必须为自己做出选择,不论结果是什么,也不论自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就好像是心里另一个人苏醒了过来,勇敢而果决,告诉她未来应当如何。她知道这需要另一种勇气,或者比自己在过去表现出来的还有艰难,还要有更多的羁绊障碍。然而即使是斩断所有,她也必须前行。她已经走上了一条孤独的路,就再也停不下来。她无法做回那个唯唯诺诺的幼童,也无法再按捺已经沸腾了的心。既然她已经不能后退,那就只有披荆斩棘前行。更何况,她心里隐约还有着期待。或者在前路等待着自己的,除了风暴,还有能令自己终于安心的港湾。 重华寺里的法事结束了,不管亡者是否真的往登极乐,至少活着的人已经做了他们能做的事情,平息了心里的不安,给了更多的人慰藉。上官家的一行人在寺中僧侣的陪同下登上了重华山的顶峰,而之后,怀慕将会登上绝顶天池。那是一处不被世俗沾染的净地,在万顷松涛的包裹中,极少有人前去打扰。或者是因为道路陡峭,极少有人能够攀援而上,或者是因为绝顶上那被称之为天之眼的天池净湖,有着太过神秘甚至是恐怖的传言,寻常的人甚至是寺里的僧侣也都不敢接近。西疆千千万万的百姓,能够登上这一处,在湖水里沐浴过的,只有寥寥几个。 据说在净湖中沐浴,将整个人毫不保留地浸在湖水中,能够涤荡心中一切阴霾,看见最真实的自己。如果入水者有着洁净的灵魂,经过冰冷的湖水沐浴,灵魂将会更加纯澈,能够洗清以前所有的罪孽。就好像是从美玉之中,去除唯一的一点瑕斑。而如果入水者内心有着太多的欲望和阴暗,将会沉入水底,灵魂永远囚禁其中,直到被湖水洗涤干净。世上之人,有几个能够确信自己的罪孽只是白璧微瑕,而不是罪孽深重呢?尽管天梯难度,却总有人能够登上。而真正敢于冒险入湖的人,却没有几个。毕竟以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去验证自己的灵魂,实在是太过于冒险。何况就连那些在水中沐浴过的人,也都对于这洗涤灵魂的作用讳莫如深。 也总有许多人深信不疑,那些关于灵魂的传言都是虚妄。然而据那些登上绝顶的人描述,在看见那至净至纯的水面的时候,没有人敢于将自己的身体乃至于灵魂,投入其中接收检验。毕竟人心都有恐惧,这恐惧,使原本虚妄的传言,也都成了震慑人心的力量。所以绝大多数登上绝顶的人,都在面对湖水的一刹那退缩了。而上官家族,也只有那位开创基业的王者,曾经在水中沐浴。也是从那之后,上官家族成了西疆的传奇,得到了所有人的信任。而今天的怀慕效仿祖先,百年之后的这个家族,是不是还保有这样的纯净?所有人都期待着这个答案。 青罗曾经问过怀慕,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就青罗心里而言,她并不相信这关于净湖的传奇。她心里对于鬼神,并没有那么敬畏,更不必说这一汪湖水的传言。她自然也知道,如果能够在湖水中沐浴而不死,那么就能得到更多人的信任,也能够平息关于这半年来王族剧变的流言。然而她觉得并没有这个必要,甚至觉得是荒唐可笑的。谁又会真的相信,这湖水真的能够检验灵魂呢?人们的畏惧,只会让他们自己不敢投身其中,却根本不可能让他们对于敢于投身其中的那个人人,有真正的敬畏服从。毕竟那些曾经沐浴的人,都已经死去成了一样飘渺的传言。 青罗记得自己曾经问怀慕,如果随行的人看见他安然无恙,也跟着踏足其中,最后发现所有人都会在这湖水里存活,发现这传言是假,岂不是反倒毁损了上官家族的声望名誉?怀慕当时只说笑了笑,说她并不了解西疆。青罗也曾经提出,要和怀慕一起进行这个仪式,却被怀慕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之后也就再没有问过这样的话,也没有再提出过要和他一起进行这个仪式。只是青罗心里,一直对于这轰动了整个蓉城的仪式感到好奇,也感到有些不安。她对于那一眼湖水,开始感到近乎狂热的好奇,几乎无法抑制地想象着,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奇景。 能够陪伴怀慕登上绝顶的人少之又少,通往天池的道路极为陡峻,别说是青罗一类的女子,就连寻常将士,也都未必能够抵达。重华寺中诸多僧侣,也只有极少的几个能够攀援而上。怀蓉等人,并没有登山绝顶,而是留在寺中等候。原本随行的,除了寺中几位高僧,还有一起上山的诸位将领,协助十几位要紧的文臣一同上山。这是要紧的一刻,必须有这许多人作为见证。这也或许是这天池绝顶第一次迎来了这样多的人,打破它长久的宁静。 青罗提出一定要一起上山的时候,所有人都投以奇怪的目光,没有人认为她需要出现在那里。而怀慕听见青罗的请求,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亲自带了她上山。怀慕既然做了决定,其他人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只是当怀慕当众将青罗背在背上的时候,还是有人偷眼去瞧。若是往日,青罗自然不会如此,然而今日她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向往,叫她也顾不上这许多。 登往绝顶的道路奇险,自然不必多说。青罗曾经跟着怀慕一起登上过苍华山的最顶峰,固然是高峻雄伟,却又和此处不同。苍华山本以苍劲野趣成名,常有绝壁阻隔,又无道路相接,有这样的所在,本来没有什么稀奇。而重华山却以秀润见长,通往重华寺的道路虽然也颇为曲折,却也是人力所能攀登,更修筑了许多阶梯。多年经营,山中各处景致,常有人登临游赏。就连后山的一线悬崖,也被上官家族连结,成了通往幽冥的桥梁。 第廿二章(19)尊中绿醑意中人 而这一处天池绝顶,却似乎是把重华山所有险峻都聚集于此,且不说怪石嶙峋,崖壁陡峭,似乎从来没有人试图在这里修筑天梯。通往山顶没有道路,几乎是沿着笔直的悬崖向上,似乎随时都有可能飞坠而下。岩石也无从踏脚,崖壁上几乎光滑如镜,更少有藤蔓可以借力。青罗伏在怀慕身上,闭起眼睛几乎不敢去瞧只有全然托付给这个带着自己不断向上的人。而偶然间睁开眼睛,可以瞧见那些被将军们提携着一同向上攀爬的文官们,脸色几乎发白。最令青罗吃惊的是,苍老如斯的定慧大师,竟然还能够自己登上这座陡峻山峰。他自然不能飞跃而上,只是每一步都踏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就像是在自家庭院里散步一样。 好容易到了崖顶,却还并不见传说中的湖水。青罗四顾一望,只见自己置身于茂密的松林之中。那松林年深日久,那翠色暗沉沉的,几乎像是墨色了。俯身一望,重华山的千重云雾缭绕在足下,好像自己已经超脱于尘世之外了。青罗远远地瞧见重华寺的屋檐,在云遮雾罩里露出几点璀璨金光,却又被深远的山林雾气遮掩,看不出本来的面目轮廓,倒更像是仙山楼阁了。 怀慕引着青罗一路往前走,似乎是对道路很熟悉的样子。其实绝顶上根本没有什么道路,头顶上的松林遮蔽了几乎所有光线。这一日天色本就暗沉沉的,透入林间的光线也就更加幽暗,依稀看得清脚下,覆盖着厚厚密密的松针。角落看不清的地方似乎还生长着别的植物,只是蜷缩在松树的暗影里,只看得见黑黢黢的一个模糊轮廓。四下分明无人,却没有人敢高声说话,连喘息声也压抑了下去。青罗只觉得脚下松软,却有些叫人无从着力的样子。如此走了几百步,本来不远,却觉得走的有些吃力了,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迷失在其中。青罗只有一路跟着怀慕向前,看见他举步肯定从容,心里也觉得平静了些。 又走了几十步,眼前却豁然开朗,青罗不禁抽了一口气,听到后头也传来低低的惊呼,知道还有许多人和自己一样,是第一次到达此间。眼前的景象叫青罗觉得惊讶,却又似乎和意想之中的一样,带着几分梦里见过一样的熟悉。远处仍然是这样的松林,正中是一汪水面,并不宏大,却看得出极为幽深,水色澄净剔透,离得近的地方可以一眼看的到底,远处却是深邃的蔚蓝。整块平整的黑色岩石,像是被水磨洗得光滑如镜,微微向水面的方向倾斜着,嵌在水面和松林之间。平滑的石头上却偶然有突兀的岩石,三五成群地矗立,像是无数古怪的眼睛瞧着你,却又像是它们本来就该在那里似的。这古怪的大石延伸到水里去,看得见它们在水里,像是生了根一样。 这里什么都没有,却又有着奇特的魔力。青罗也曾经见过无比洁净的蓝色水面,比如敦煌城外的日泉的水面。只是两者又有许多不同,那被笼罩在轻紫桐花里的湖水,像是敦煌最富有魅力的一块宝石,被隐藏在世人瞧不见的地方。而当你看见了,它就对你无所保留。而眼前的这一处,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湖水,只有巨大的叫人有些生畏的岩石。分明近处的水澄清无比,而远处的水面的蓝却又渐渐深沉,像是看不到底的一眼陷阱。或许是因为雨天,水面上还升腾着飘渺的雾气,分明感觉不到风,水面上也没有波纹,却看见那些云雾自在缭绕,平白多了几分神秘莫测。 青罗在看见它的一瞬间就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的人畏惧它。她本以为所谓的天之眼应该是纯净的,倒影着蓝天白云,一览无余。她却没有想到它是这样的矛盾而又难测,它澄清又幽深,空白又神秘,充满了审判的意味。它看上去就在你眼前,却又用莫测的暗影叫你不敢靠近。它像是亘古不变的平静,却又似乎随时都会出现意想不到事情。如果你胆敢打扰它的这种静谧,就会被悄无声息地卷进这无底的深蓝里头,云遮雾绕,没有人再能找的见你,无论是躯体还是灵魂。 青罗在看见它的一瞬间,内心也受到了震慑。她几乎是立即改变了心意,她担忧的不再是这谎言被揭穿了该如何是好,她第一次开始忧心,如果怀慕真的沉没在这水面里,她该如何。青罗开始感到紧张和恐惧,不论她的灵魂也好,怀慕的灵魂也罢,似乎都禁不起这样的审判。她明知道这所谓的审判不是真的,却在看见这天之眼的时候,开始感到畏惧。或者这才是真正的天之眼,是审判之眼,这样的眼睛,绝不是寻常的人能够看得清,或者蒙蔽的过去的。 只听得一声水响,青罗一惊,却见怀慕已经离开了方才站着的平整岩石,穿着银白色袍服的身影,忽然隐没在一块兀立的诡谲岩石后头。青罗忙走过去瞧,绕过岩石,只见怀慕笔直地往那静谧到可怖的水面中走,湖水已经漫过了膝盖。青罗不假思索,径直往前走了几步,湖水浸湿了青罗的衣角,青罗只觉得一阵冰凉。那不像是五六月里的夏日的温暖,而是入骨的寒凉,像是冰雪一样的温度。青罗被那样的冰冷震住,不敢再往前走,似乎再走一步,就会沉落到这样的寒冷里去, 青罗眼睁睁地看着怀慕走上前,毫不迟疑地投身于冰冷的水里。湖水渐渐地从膝上浸没到腰,怀慕腰间束着的银丝编制的螭龙也隐没不见了。青罗站在后头,看不见怀慕的神情,只觉得他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并不迅疾,甚至几乎是缓慢而沉重的,却又毫不犹豫。青罗听到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这个正在慢慢走上深不见底的墨蓝的怀慕。她在那一刻几乎想要抓住他,只觉得如果任凭他这样往前走,他就真的会消失在这天地的眼膜深处,再也不会回来。然而青罗并没有动,在最初情不自禁踏出的一步之后,她就停在了原地。除了因为她在入水的一瞬间感到的畏缩和恐惧,更因为她明白,这是怀慕的选择。他坚定不移地要去做这样一件事,她只有看着他去,别无他法。而怀慕所能够允许自己做的的,只是让自己站在最近的地方看着这一幕,而绝非阻拦。 怀慕仍旧往前走去,渐渐走入湖面上缭绕的云烟里去。清晰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飘渺的白雾中愈加稀薄。青罗凝神去看,只见那湖水已经浸没到他的肩膀,而他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青罗抬起手,把一声惊呼勉强压抑住,而眼前飘过一阵浓雾,怀慕就在其中消逝不见了。云雾飘走的时候,湖面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影。此时的净湖犹如一只安静的眼睛,仍旧用深不见底的眼神,默默注视着低垂雨云的天穹,没有丝毫的迹象表明有一个人刚刚走入其中。他或者是被吞没了,又更像是从来不曾出现过。这里只有纯净的湖水,和湖上飘渺的云。 寂静的恐惧笼罩了整个净湖绝顶。所有人都和青罗一样,面对眼前的这一幕目瞪口呆。所有人都像着了魔一样地注视着湖面上来去的云雾,却没有人说一句话。青罗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悬了起来,凝滞不动,又似乎也沉入了这水里去。青罗在这一瞬间里想起了无数的事情,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就好像把来到此间一年的光阴,全部都重新来过了一次,却又如同烟花瞬息而散。青罗只觉得荒谬,她怎么会眼看着他就这样走进水里去?她明明是不相信的,却为了可笑的权谋,亲眼看着他赴死,却丝毫没有做出阻拦的努力。青罗在那一瞬间只想要也投身进去,寻找这个在自己眼前消失了的人,拨开遮蔽在眼前的迷雾,在澄澈的湖水里寻找到他。 第廿二章(20)尊中绿醑意中人 青罗还没有来得及做决定,寂静如死的水中,却忽然传来了轻微一声响动。此时水上却雾气更重,青罗极力想要看清楚,只见云雾深处,似乎有人影渐渐浮现出来。她几乎不敢眨眼睛,唯恐这只是海市蜃楼的幻想。然而不过片刻,那个人影就拨开了阻拦其中的迷雾,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他浑身都湿透了,就连用银冠束起的头发也往下不住地滴着水,身上的衣袍更是如此。然而那样简单不过的的黑与白,却是更加分明了。束发的银冠和素服上的龙纹,经过这湖水的浸润,像是从水云深处诞生出来的,张牙利爪作势欲扑,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 怀慕从湖水里走了出来。与衣衫上腾龙的霸气不同,他脸上的神情是陌生的,不是严肃,却也不是温和,没有笑意,却更没有杀伐的锐气。他像是从天地初开处来,从阴阳混沌里来,他刚刚才诞生在这里,没有悲喜。青罗极少看见他穿白色的衣衫,此时看见,却忽然觉得他像是这湖水里的神祇,像是一直栖居于此的蛟龙,拨开了水雾,平静地走向自己。在那个瞬间,青罗真切地感觉到了近乎空白的宁静,她不得不相信,他在天地的眼眸里,涤荡了自己的灵魂。她相信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都会相信这一点,会相信这个穿过天之眼的人,会是这个人世间的传奇。 怀慕走出净湖,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只是拉过青罗,默不作声地朝来时的松林走去。所有人看见这一幕,也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也只是默默跟随。走到断崖边,怀慕却没有和来的时候一样,背着青罗下去,而是忽然伸手揽住青罗,在众人的惊呼里一跃而下。青罗心里倒是没有如何惊讶,这样她原是惯了的,甚至于还有些惊险的爽快。她喜欢如此,而当时并不曾留心,这给别人留下了怎样的记忆。后来青罗在众口相传里知道,怀慕浮出水面,又纵身而下的这个场景,永远地成了这一处绝顶的传奇。他像是水中的龙,山里的鹰,一个折身就叫仰望他的人惊叹不已。而青罗也知道,被他带着一起见证了这一刻的自己,也因此成为的传奇中的一部分。 人前风光,人后未必如此,青罗深谙其中的道理。从净湖绝顶下来,众人又去了一回重华寺。封太妃就住在山里,怀蓉为表孝心,也在此间相陪几日。其余一行人便下山回到王府,各自散去,已是黄昏。怀慕还有些事情要理,青罗独自回了青欢堂,匆匆用过膳,又到了外间卷绿斋,听着几个管家婆子回了事。等一众人等都散了去,青罗只叹了口气道,“这一日真是累,好容易熬到晚上,总算可以歇一歇。”翠墨沏了一盏茶走上来笑道,“何止是这一日呢,我瞧着王妃近日哪一日不是这样。如今老王妃的大事也算是完了,日后自然不必如此了。王妃也好歇一口气。” 青罗却苦笑道,“哪有这样的好事?老王妃的大事是完了,眼下就还有琼姑娘和哥哥的婚事,就在六月里,哪能有我歇着的日子?就算是在这么些大事都完了,每日里也还有好些杂事等着呢。”翠墨却笑道,“往日在家里,王妃只说身为女儿,没有施展自己才干的机会。如今好容易有了王妃的机会,却怎么又说起累来?可知能者多劳,如今才是姑娘的好日子呢。”青罗一怔,笑道,“这倒是实话。没想到偶然说一句躲懒的话,还被你抓住了教训。” 翠墨还未说话,只听得窗下一声笑,怀慕走进来笑道,“平日里见你,都是一派挥洒谈吐,今儿个倒是叫一个丫头堵得无话可说。”翠墨见怀慕进来,也笑道,“王爷莫要取笑我,我也是见王妃累了,说句笑话儿罢了。”怀慕点头道,“你们主仆只管取笑,我可不管。”又笑道,“我依稀还听你叫过她姑娘呢,倒是亲切些。如今没有人,你也只管按着以前的规矩叫就是了。”翠墨应了,瞧了瞧怀慕的神色,心领神会地把茶盅儿搁下就出去了。 卷绿斋里只剩了青罗和怀慕两个,青罗借着烛光仔细瞧着,却道,“怎么你脸色这样苍白?”转念一想,“定然是今日下了水,那水里那样冷,你倒好,整个人都浸了下去。我瞧你这一下病了,可如何是好。丢下那许多事情,叫谁替你做去?过犹不及,你聪明了一世竟然不知这样的道理。”说着就起身要去叫人请大夫,却被怀慕笑着拉住了不许去。青罗只好又坐下道,“你总笑什么?”怀慕嘴角仍有笑意,“我想着难得见你这样多家常话,倒是有趣。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就病了,我那些事情,也不劳王妃替我去做。” 青罗面上一红,也不说话。怀慕倒咳嗽了两声,忽然道,“还真觉得身上有些凉凉的。我记得卷绿斋里还存了些酒,喝一杯倒是驱寒。”青罗想起去年七夕,自己和怀慕在卷绿斋里的白皮松下饮酒对诗。那是她第一次接近了怀慕隐藏的内心,第一次真正了解这个人,和他的往事,这是他们接近的开始。青罗会心一笑,扬声叫了翠墨进来,嘱咐了几句,不一时就送了一壶酒和几碟子小菜进来。青罗笑道,“今儿外头风大,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咱们就将就着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等诸人都退了出去,青罗给二人斟上了酒。眼瞧着怀慕喝了一杯下去,面上泛起一点红晕来,却又咳嗽了几声。青罗忍不住就蹙眉道,“就算不下去又能如何?你就算不这样,别人也未必就不服你。何苦来哉,这样糟践自己。我瞧你浸了水之后,是真能成仙还是如何。如今可好,你倒是成了名儿,累得我在一旁看着胆战心惊的,却也没什么法子,只能瞧着你去。你不知道,那时候见你进去,我本来是不信那些神鬼之说的,却又提心吊胆,唯恐你真死在了里头。” 怀慕一边咳着,一边却拿眼瞧着青罗。那眼神里毫无后悔的神情,倒是含着一丝笑意。青罗瞧他这样,心中懊恼,便转过脸去不瞧他,又低声道,“罢了,看来我也是白操心,往后再也不理你的事。”怀慕忙拉过青罗道,“你别恼,我心里高兴,这才忍不住笑起来。”见青罗不解,怀慕解释道,“见我下去而忧心,这是你做妻子的好处。分明忧心却又并不拦阻,这是你做王妃的好处。我得了一个你,这两样儿好处都叫我一个人占尽了,我如何能不笑呢?”青罗闻言面上一红,啐道,“偏你有这样多的话说,饶是病了,还在这里嚼舌头呢。”却不听怀慕说话,心里奇怪转回去瞧,却见怀慕神情间的欢喜下头,似乎还有些怅然悲哀的样子。像是笼罩着净湖水上的飘渺云气,掩藏着前尘往事,看不清楚。 怀慕抬起头,望着头顶摇曳的树影,轻声道,“我曾经就去过净湖,也曾经在其中沐浴,自然知道不会殒命。只是事先没有告诉你,倒是我的不是了。”青罗一惊,又听怀慕继续道,“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刚刚听闻母亲的故事,心中悲愤,又满是对父王的仇恨。我曾经自认为是拥有着纯净心魂的人,然而那个时候,我只觉得自己连同整个人间,都污浊不堪。我无法摆脱这样的恨和愤怒,然而他们又压得我喘不过气,寸步难行。所以,我想到了传说中能够涤荡人心的净湖。” 怀慕瞧了青罗一眼,“你想问我是不是相信这个传说?我原本是不信的,然而当你依赖于某种传言来慰藉自己的时候,自然就会开始相信。而当我攀登上天池绝顶,看见净湖的那一刻,我更加深信不疑。那和你今日看见的完全不同,那是一个冬日,天气极好,山顶上还积着雪,远处的松林都被覆盖住了。湖水蓝的透亮,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整个湖面一眼望得到底,无比纯粹。那时候我就想,如果这也不能涤荡人心,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那一刻,我完全忘了,如果传言是真的,我的心本是污浊,就会死去。我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会下水,我绝不是相信自己的灵魂纯善,能够禁得起考验,更不会是一意求死。我那时候在整个故事里,只断章取义地记住了极少的部分,因为我迫切地希冀安慰和洁净而忘了一切。也因为当时的风景太好,叫人不会相信,里头会有什么危险。我当时看着那至纯至净的水面,自以为那会是冰天雪地里,温暖的一眼泉,能够洗净人的尘埃,温暖人的内心。” 第廿二章(21)尊中绿醑意中人 “然后我就下了水,不是今日这样慢慢地走入,而是一跃而至湖水中心。你应该知道,那是怎样的迫切与疯狂。然后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水并没有结冰,却比冰雪更冷。而我整个人浸在水里,看上去不深的水,却淹没了我的头顶。我沉在了水里,四体僵硬无法上浮,也无法呼吸,我那时候才知道,我快要死了。”怀慕停了下来,给脸色惨白的青罗递过一杯酒,柔声道,“我不是好好在这里么,你别怕,只当是听个故事就是了。” 见青罗喝下了酒,怀慕才接着道,“在快要死的那个时候,我心里把那些什么污浊也好,洁净也好,灵魂也好,全都忘记了。我只想着我要活着,我不能就这样死去我还有许多未了的心愿,许多该做而未完成的事情。我不能死,这是我唯一所想。我忽然间生出了奇怪的里,原本已经无力的四肢动了起来,原本已经麻木的头脑,指引着我朝着顶上神圣的亮光缓慢地移动。而我最终浮出了水面,闻见带着松针香味的冬日气息,还看见了雪上的阳光。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就好像那一刻真的有一个神明存在一样,是他救赎了我,将我带离了死亡。” 怀慕长长舒了一口气,就好像又从那冰冷的湖水里浮出了一样,“那时候我已经明白,关于净湖的传说,是真的,却也是假的。从一般的意义而言,它并不能洗涤你的灵魂,也不会让污浊者死亡。它所考验的,是一个人活下去的意志和勇气。在快要死亡的时候,能够抛开一切负担,或者说不管有多少重负,也想要坚持活下去的人,才能够得到救赎。而或许这就是它所说的,获得洁净的灵魂,获得重生。因为你已经再没有什么畏惧,只有勇气和坚决。从那一日起,每年我都要去一次净湖,我不再敬畏它,我已经渐渐明白,真正能够救赎自己的人,只有自己本身而已。” 怀慕说完,二人都沉默良久。最后这几句,青罗心里何尝不是如此想的呢?在人生的剧变里,在重负的压迫下,只有自己,才是唯一能够救赎自己的人。只有抛下一切顾虑,只想要坚持活下去的人,才能够得到这样的救赎。青罗想,自己和怀慕是这样相似的人,只依靠自身的力量和勇气,终于到了今日,能够相互依存。过了一时,怀慕又举杯欲饮,青罗却拦住了怀慕,先笑道,“江天望河汉,水馆折莲花。”这是当日气夕,二人行令怀慕所出的句子。 怀慕也是一笑,续道,“独坐凉何甚,微吟月易斜。”顿了顿又道,“我还记得当日你问我,本该是俱叹三秋阻,共叙一宵欢的时候,怎么却有此叹息。你还对我说过,既然注定了你我要相互扶持一生,何不彼坦诚无欺,此过的轻松一些呢?你不知道,当日我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有多么震动。”怀慕深吸了一口气道,“以前也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而说了这话的你,也真真切切地做到了。至于我,虽然从前从来没有试过,但是为了你,我也愿意试一试。或者人这一生,总要对一个人坦诚无欺,才能真正相互扶持一生。” 青罗闻言一震,却没有说什么,低着头把自己的那一杯酒饮尽了,见怀慕的杯子也空了,便又各自斟了一杯。怀慕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和青罗默不作声地饮酒。似乎此时此刻,也不需说什么,彼此的心意似乎都是明白的。而青罗心里却又因为怀慕的话儿隐隐有些不安,坦诚无欺,她原本以为自己做的到的,本以为自己必须要做到的,到了最后却仍然没有能够做到。即使她的心意是真实的,即使她能够豁出一切去和这个人并肩作战,然而她终究未能做到这一点。这样的不安或者是歉疚,这些日子一直萦绕在青罗的心里,然而从来不曾如此时此刻一样的清晰。她总是为自己寻找着理由,因为他的身份,她不可能对他毫无保留。就像他,也绝不可能对她毫无保留一样。然而他亲口对她说他愿意对她坦诚无欺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错的那个人是自己。最可悲的是,到了今日她才知道,却没有了坦诚的勇气。 酒杯里的酒浆还是当日那样的澄清的殷红,青罗看见自己的面孔映在酒杯里,却觉得那艳色像是火,又像是血。当日自己面对着怀慕,是在等待着他像自己敞开灵魂,而如今他做到了。或者是因为在净湖里洗涤了所有的阴暗,此时此刻,面对着自己微笑的这个人,叫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干净。他微笑的眼眸里映着的自己的面容,似乎比眼前酒杯里的更加清晰。没有蒙上血与火的殷红,而是黑白分明的纯净。他那样信任和安静地看着自己,那眼光却叫自己第一次觉得畏缩了。她几乎不敢去看他,只有低着头默不作声地饮酒,几乎有些醉意了。 醉眼朦胧里,看见的怀慕似乎又不是这个眼前的怀慕了。就像白日里在净湖边的那一刻,似乎光阴流转,都在这一个瞬间。青罗看见了当日初嫁的自己,和怀慕一起走过嬿婉桥,被他抱着走上鸾凤阁。她看见锦绣湖上泛舟的自己,庭院里雨夜之后落下的紫薇和合欢。似乎隐约间还听见琴声,若有若无的,有时是西洲曲,有时却似乎是凤求凰的调子。还有七夕夜里的水晶帘闪烁的微光,嬿婉桥上点燃一路的灯火,重华山的朦胧烟雨,苍华山的金菊红叶,松城的大雪残阳,敦煌的流沙河水。还有乘着小舟向自己而来的人,披带着一襟月光。有时这景象被鲜血和火光蒙住了,然而那颜色褪去之后,仍然有这个人在自己面前,从不曾改变。 所有的景象都在眼前流动,不过是一个瞬间,却历历在目鲜活无比。青罗在还未回过神来的瞬间,就觉得脸上落下了一滴泪。这是与以往都不同,这情绪太过复杂,连青罗都不知道是喜是悲。好像是心里满满的是各种情绪,没有别的方法宣泄,只有这样的一滴泪,却也只有自己看见。她在那一瞬间觉得好过了些,似乎心里汹涌的各种景象和情绪,都在那一滴眼泪流出的刹那里安定了下来。青罗微微定了神,便抬起脸来,悄悄地瞧着怀慕。 怀慕似乎也有些醉了,用手中的银箸敲击着酒杯,调子有些散乱,青罗听过的各种曲子混在了一处。怀慕也并没有瞧着青罗,两个人都低着头,给自己或者给对方斟上一杯酒,再慢慢饮尽了,彼此并不说话。然而青罗却觉得,眼前这个人和自己从来不曾这样近过,却又似乎从来不曾像此时这样远。她心里想着的,或者他心里也是一模一样的。然而彼此都明白的沟壑,却是谁也没有勇气越过。青罗只觉得有些后悔,更多的却是无奈。有些话一旦成了秘密,也就再也不敢说出口了。彼此无干的时候说出的谎言,在成了最亲近的人的时候,反而更加不敢承认。毕竟当日选择成为秘密的自己,从来不曾预见过,今日的自己,会这样地害怕失去。谎言的力量究竟有多大,谁也不能知道。这结局或者是或者尽释前嫌,或者是永远决裂,不外如是。人们永远不知道的,是这二者之间,答案究竟会是哪一个。 所以没有人会冒险去用自己所有已经得到的东西作为赌注,去验证这个答案。而是更多地选择,维系着微妙而危险的平衡。虽然永远地不能安心,却仍旧不敢冒着彻底失去的风险。就像是净湖的传言,没有人会用性命去试探自己的灵魂。他们都选择带着污浊地活着,即使不能纯净,却至少可以活着。比起对于彻底得到的向往,彻底失去的恐惧来的更加强烈。青罗嘲笑着自己,想清楚这里头所有的道理,却终究不敢去冒险。她不如怀慕勇敢,他敢于毫不迟疑地踏入别人畏惧的湖水,而她自己,在被那冰冷浸湿了衣角的刹那,就已经退缩了。 绿树归莺,雕梁别燕。春光一去如流电。青罗醉眼中看见怀慕,才惊觉自己已经和眼前这个人,度过了多少时光。或者这时间并不长久,却足以把对方留在心里。当歌对酒的日子,并肩前行的日子,她觉得心里安稳,毫不动摇。而真到了静下心回顾的这个时候,她反而觉得害怕了。她只有继续用着眼前的酒浆迷醉着自己,醉意越来越深,青罗恍惚觉得又留下了意味不明的眼泪,怀慕不曾看见,青罗也不曾留心,只是那种不安似乎也渐渐地消失了。 当歌对酒莫沉吟,人生有限情无限,或者这才是人生的真谛。或者此时此刻,不去想太多顾虑太多,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不管日后如何,今日的自己,有足够的理由觉得安全而满足。死者已矣,往事难追,死去的人今日已经埋入黄土,活着的人也都有了自己未来的道路,而自己的未来,是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的,以前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也会是如此,这就足够了。 尊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长相见。这是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曾经以为永远不会有的时刻。而如今好容易有这样的一刻,她又何必去想太多呢?青罗在沉睡前的最后一刻心想,或者她能够天长地久地维系着这样微妙的平衡,或者自己害怕的谎言揭露的那一刻,永远也不会来。 (尊中绿醑意中人完结,下一章,重墙绕院更重门) 第廿三章(01)重墙绕院更重门 衾凤犹温,笼鹦尚睡。宿妆稀淡眉成字。映花避月上行廊,珠裙褶褶轻垂地。 翠幕成波,新荷贴水。纷纷烟柳低还起。重墙绕院更重门,春风无路通深意。 一到了六月,初夏里温和的晚风顿时消失殆尽,蝉鸣一日一日愈发响亮,整个蓉城迅速地变得热闹起来。四野山林的浓翠到了极致,满眼望去俱是绿意,倒是生了几分凉意。绣球花和杜鹃花渐渐地隐匿了踪迹,紫微和夹竹桃却日益开的耀眼,如火一样的石榴花烧遍了整个蓉城,即使经过一场风雨零落一地,枝桠上却仍旧开的盛大灿烂。水上的新荷已经舒展,荷风鸳浦里缀满了素白浅红的花朵,蜻蜓立在荷尖,微微摇晃着。芳草渡里的紫荻花,又是一片如梦般的浅紫银白,夕阳落下时的余晖落在上头,蒙上一层奇异的金光。 与整个蓉城的热闹不同,永靖王府里却是难得是安静。每日里人来人往如旧,却终于从前些日子的纷忙中解脱了出来,变得从容不迫。这是叫所有人都觉得惊讶的,六月六的庆典还将如期举行,而整个王府却井井有条,丝毫不见忙乱。或者是这一年里王府中有了太多大事早已经习惯,或者是这位新近当家的王妃理家有方,总而言之,永靖王府里的一切,都平稳顺利地进行着。就好像等在前头的不是和亲的大事,不过是在榴花欲燃的夏日里,在湖上开一席小宴。 只是那些猜测的人并不知道,在这井井有条的表象背后,青欢堂里的青罗,每日是如何为这样的秩序耗费心神的。举重若轻绝不是简单的事情,她也是用了许多心思,才得到了其中的关窍。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理家,自然的,这样的行事比之慌乱更多了谨严,办事也快些。然而她心里隐约知道还有别的缘故,青罗从内心深处,并不希望这一场庆典如何宏大惊人。她只希望,能够平平安安地送走淸琼和苏衡,回到自己已经开始习惯的生活里去。而雪竹居里的苏衡,也像是知道她的心意一样,从来不曾与她说过不该说的话。外头看着,他们像是亲密而略有些拘礼的兄妹,苏衡和青罗在一起的时候,还没有他和董润在一起的时候多。 而世人不知道的事情,也不止是这些。也没有知道,怀慕自重华山回来,就悄无声息地病了。这病除了青罗和极少数的几个人,并没有人知道。每日里怀慕仍旧在永慕堂里处理政务,或者前往雪竹居与苏衡对弈论诗,神色从容自若。就连知道怀慕这病的青罗,也只能在他略显苍白的面容和眉梢眼角那几乎不可见的疲倦里,看见他的坚忍。青罗知道这是那一日在净湖沐浴留下的疾患,这病并不算重,却又因为始终不曾得到安静休养,一日一日地拖着,好的极是缓慢。那一次仪式带来的影响显而易见,而带来的病痛,却极少有人知道。这个王府里的事情,大抵都是如此的。 众位姨娘在那一日上官启在墓地消失之后,似乎也渐渐地明白了事情无可转圜,倒是都不声不响。除了彤华轩里的秦氏时常来卷绿斋和青罗一起商议家事,其余诸人都像是消失了一般,就连当日闹得厉害的白氏和陈氏,如今也不吵不闹地在春绿庭里过着自己养尊处优的日子。就连当日搬入蓉馨馆照顾怀蓉的郑氏,在怀蓉留在重华寺的那一日晚上,也默不作声地搬了回去。而安氏住着的绮云轩始终空着,没有人问过一句,就像是这个人这个地方,都不曾出现过一样。姨娘们从不曾问起如何安置自己,青罗却也不提,这件事情就好像从来也不曾存在过一样。彼此仍旧相安无事地住在一起,就像是上官启不曾离去的时候一样。 青罗每日里或者在青欢堂处理家事,或者往永慕堂去照顾怀慕。府里的聪明人似乎都知道她的忙碌,并不常来打搅她。怀蓉还留在重华寺,怀蕊前一阵子也累着了,这些时日也不似以往活泼。清玫家去还不曾回来,董徽和清珏见众人都是懒懒的,也就都地闭门不出。如今青欢堂里最常来和青罗说话儿的,倒是淸琼。几乎每日里都来,小坐一时喝上一杯茶,有时也一起用膳,不多时又走。淸琼的到来,别人瞧着自然是想和这位已经定下了的小姑说些家常,只是青罗和淸琼自己却知道并非如此。其实青罗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淸琼从不曾说起过苏衡,然而青罗却也不知道除了苏衡之外,她还有什么目的来到这里。 淸琼是个特立独行之人,就好像是四月十五那一日,她分明毫无保留,却又在看见苏衡的时候目不斜视。青罗知道她这绝不是乔张做致,淸琼的本性就是如此。就像是现在,她理所当然地来,说的也都是些闲话,好像就是为了来看一看青罗每日是如何生活的一样,并没有任何奇怪的举止。也有些流言出来,说是淸琼当日费尽心机连颜面也不要,求得这个正妃的位置,却也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如今还未过门,就开始巴结青罗,想要尽快在南安王府立稳脚跟。这些话说的颇为刺耳,青罗明知道淸琼听见了这些,却从来不见她放在心上,青罗也就假作不知。而对于淸琼的到来,青罗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她既然泰然自若,若是自己避着她,倒显得小气,青罗也就由得她去。 如此光阴匆匆,不等人察觉,已到了六月初五。永靖王府里如以往一般宁静,只是这宁静在此时,倒显得有些古怪了。青罗想起自己离家的那时候,贾府里也是如此,秋爽斋就像是被隔绝开的禁地。似乎所有人都不愿再自己眼前谈论此时,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自己瞧不见的地方,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关于自己的窃窃私语。然而贾府里的宁静和宜园里的宁静却是截然相反的,青罗每日里往宜园里去,总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宜园里的淸琼,就像是当日进入南安王府的自己,而并非从秋爽斋中悄无声息离去的那一个。 青罗还记得当初在南安王府里的感觉,尽管没有人表露出来,她却知道,园子里的人对于她的即将离去,并没有太多的伤感不舍,甚至于感到松了一口气。正是因为自己的远嫁,才使得他们真正关心的苏紫曼能够不必承担这样的命运。尽管苏衡和南安王甚至是即将成为妃嫔的苏紫曼,都对自己的离去流露出了感伤,然而更多的人却是像南安王太妃一样,平静而又决然地送走了这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青罗清楚地记得,自己从南安王府的离去,从皇族宫廷中的离去,都是没有别离的凄凉,也更没有新婚的喜悦的。倒好像是好容易送走了一个沉重的负累,终于能够舒一口气的样子。而如今在重华寺里的封太妃,何尝不是这样呢?为了留住自己更为亲近的怀蓉,就把淸琼甚至于是清玫推到千里之外去。 而今日淸琼的离开,也并没有丝毫的伤感,只是说是与青罗一样,却又有不同。或者是因为这姻缘是她自己求来的,或者是因为她的夫婿远来相迎,或者是因为淸琼已经在宜园里住了许多日子,与这里的人都结了情谊。宜园中对于淸琼的远嫁,竟是纯然的喜气洋洋,就好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出嫁一样。所有人都对她的未来感到欢欣鼓舞,没有人觉得担忧,也没有人觉得伤感。就连淸琼自己,也和当时的青罗不同。淸琼并没有再丹叶阁里闭门不出,她也认真地预备着这一次的出行,青罗记得有一日去丹叶阁里瞧她,看见淸琼收拾着自幼心爱的书籍玩物,一箱子一箱子地准备着体己。最叫人惊讶的是,淸琼甚至于拒绝了回方家去住上一阵子,就在丹叶阁里,度过了自己在蓉城的最后的光阴。 第廿三章(02)重墙绕院更重门 然而面对着淸琼的平静,青罗的心里却觉得并不安定。看着淸琼,她总是觉得有些担忧,也总是想到当日的自己。或者当时的青罗,在众人的眼里也是平静的,甚至是深明大义的。然而她却还记得,那时候自己的心是惶然的,明明坚定了信念,却仍旧觉得空荡荡的无处着落。青罗总是会想,如今的淸琼,会不是也是一样的?为了坚定自己的选择,才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不论如何,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她,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局面。她即将离开自己的家族和故乡,背负着一个比自己本来该有的更为沉重的身份,去嫁给一个明知道并不爱她的人。青罗明白,淸琼就像是当日的自己,如果说自己是顶替了苏紫曼,那么她就是顶替了怀蓉和清玫。如今留在她身边的人,并没有人真正为她赶上。唯一的区别是,淸琼是自己愿意离去的,也知道等待着她的是什么,而当日的自己,其实没有选择。只是有的时候,未知或者比已知还要好些,至少对于自己的将来,还会有期望。面对捉摸不透的未知,和面对空白悲哀的已知,青罗难以判断,哪一个更加艰难。 青罗总是不愿去想象,也无法想象,淸琼面对着苏衡的时候,明明什么都知道,又该如何面对他?青罗明知道这不该是自己应该去想的问题,然而却总在淸琼平静如水的眼波里觉得有些难堪。明明自己已经放下了,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想,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不应当的事情,青罗对于曾经的自己也好,如今的自己的也罢,都并不后悔。然而在淸琼这里,青罗却总是觉得似乎亏欠了什么一样。或者就是因为淸琼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叫青罗在觉得可怜可敬之余,平白多了几分歉疚。而在淸琼即将离去的这些日子里,日日见她来自己这里,这可怜也好,可敬也罢,或者是歉疚,也只有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六月初五的晚上,怀慕突发奇想,用了晚膳便前往雪竹居和苏衡对弈。青罗本觉得如此不甚妥当,怀慕却道如苏衡一般的对手,实在难遇。明日苏衡就要远行,再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偏要此时前往,秉烛夜谈不可。青罗无法,也不好深劝,只有由得他去了。这些日子怀慕也问过青罗,何以不常见她往雪竹居去与苏衡说话,青罗也只是敷衍几句,道是男女有别,自己又有许多事情要忙,不如叫董润等人陪着更妥当些。兄妹之间总是要分离的,见得多了反倒伤心。怀慕虽然笑话青罗心肠软,好容易盼来了,却连见也不敢见了,倒是也没有多问什么。 青罗送走了怀慕,原本该是在青欢堂里歇下的。只是第二日的典礼既然安排在园子里,苏衡和淸琼原本也在,怀慕如今又去了,自己一个人若是留在这里,明日倒多了些麻烦。何况园子里虽然有条不紊,到底是大事,最后一夜可不要出了什么纰漏才好。青罗左思右想,嘱咐润玉和澄玉两个把自己和怀慕明日要用的衣冠送往飞蒙馆,又遣了砚香往雪竹居去传了话。自己就带着翠墨,一路往飞蒙馆里去。青罗虽然迁回了王府里头住,却也时常往园子里走动,是以当日所居的飞蒙馆,始终打扫清净,随时预备着有人来的,倒也不费事。 时已入夏,春山一带并无许多景致可瞧,倒是春水淅沥,仍旧飘散着香草终年不败的清气,叫人觉得心旷神怡。翠墨点着一盏灯在前头走,一边笑道,“今儿个姑娘也能清净一夜了,等送走了淸琼姑娘和世子,就有安静日子可过了。”青罗只是淡淡道,“如今这样的日子,你觉得不好么?我记得你是最爱热闹的。”翠墨叹了一口气,认真道,“我倒是觉得没有什么,只是每常见到淸琼姑娘来了,姑娘就总像是有心事一般,总叫人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的。淸琼姑娘好是好,可若是总叫姑娘不高兴,还是早些跟着世子走了的好。”说着又回转身来试探地问道,“姑娘可是想家了?我总想着,是不是因为淸琼姑娘就要往京城去了,姑娘也想起了家里头的人。这里虽然好,姑娘到底还是京城里长大的,只怕还是觉得不惯呢。” 青罗不曾相见翠墨竟然瞧得出淸琼的到来对自己的影响,就连自己,也以为淸琼来的时候自己仍然如平日一样从容,却不曾想,在这个眼睛明亮的翠墨跟前,到底是被瞧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地方来。青罗笑了笑,“你倒敢在淸琼姑娘背后说别人的闲话,瞧我不打断你的腿。”翠墨也不当真,嘻嘻一笑往前跑了几步。青罗作势赶上几步,二人闹了一时,青罗又放慢了脚步道,“只是这想家的话,日后还是少说为妙。别人已经把我们当做外人了,难道我们还要自己认这个名儿不成?” 翠墨似乎明白了几分,点点头不再说话。也不在前头走,默默地跟在青罗身边,二人沿着泠泠的溪水而上,这个春山之中,倒是显得更加静默了。蓉城六月的夜里渐渐地又下起了雨,温柔如雾气一样,似乎是润湿的,却又捉摸不到。春山里的梧桐树却放大了细微的雨声,虽说那沙沙的声响仍旧轻微,在寂静的夜里,却能叫人听得清楚。一时间似乎回到了秋爽斋的雨夜,青罗坐在窗下临着贴,侍书和翠墨在边上或者研磨,或者煮着新茶,笑吟吟地瞧着青罗。过了一时,青罗又轻声道,“翠墨,我问你,你觉得京城和这里,究竟哪里才是你的家呢?” 翠墨闻言倒是一怔,想了想才道,“姑娘问我这话,我也说不清。若是说这里,到底和京城不同,就连说话口音也有不同,更有许多风俗规矩也都叫我觉得好生奇怪。何况咱们来这里的日子也浅,自己总还觉得是新来这里做客的,旁人似乎也总是打量着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似的。只是若说京城是家却也不像,明知道是回不去了的,就连想一想,也觉得人和事都已经记不清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却都是活的。所以我想,或者如今京城还是家,再过几年,家里咱们熟悉的人也都散了,这里的人却熟识,这里也就是家了。” 翠墨一席话说得简单,青罗却听的入神了。半晌才笑道,“你说得很是,如今或者还有几分留恋,再过些日子,这里就是我们唯一的家了。所以对于淸琼来说,对于这里或者也没有多少不舍,因为她早就想得清楚,她以后的人生,就会扎根在京城了。那里才是她的家,她在天地之间的容身之所。如此看来,彼此牵念不舍哭哭啼啼的,倒都是痴人了。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我本以为淸琼姐姐与骨肉情分上冷心冷情,却不曾想,她是最明白的人。知道自己最想要的,唯一能够拥有的是什么,旁的事情都不放在心里,倒是更自在些。” 翠墨笑道,“淸琼姑娘一贯是想得清楚有主意的人,虽说淸琼姑娘并不是冷心冷性的人,却也叫人有些敬畏,不容冒犯呢。”青罗奇道,“怎么,就连你也这样觉得?”翠墨笑道,“姑娘也该知道,淸琼姑娘的事情,在丫头婆子们之间,也有许多议论。姑娘忘了,前几日咱们从园子里过,还听见有人嚼舌根,姑娘还生了好大的气,勉强才忍住了没有说话。”青罗点头,“那起子闲人也太多话,若不是婚典近在眼前,我非要好生惩治她们才能解气。” 翠墨笑道,“姑娘当家,这家里已经安静好些了。只是这人心本就杂乱,谁又能管得住这悠悠众口呢。”翠墨又道,“只是姑娘却不知道,丫头婆子们也都有些怕淸琼姑娘呢。虽说外头议论的难听,却也不敢明着在她眼前议论这些,更不敢给她脸子瞧。姑娘也听说过当日淸琼姑娘据婚大爷,也有过说她攀龙附凤的话,可不管什么时候,也没有什么人敢小觑于她。这不单单是她的家世煊赫,也是因为她自己的缘故。”翠墨顿了顿又道,“我瞧着淸琼姑娘,倒是有几分像姑娘呢。都是一样有主意的人,自己心里定了的事情,旁人怎么看,也都不能改变了。虽说并不严厉,也并不和人红脸,却叫人不敢轻易冒犯了去,既亲近又敬畏。” 第廿三章(03)重墙绕院更重门 青罗听了翠墨的话,倒是出了好一会子的神。半晌,才忽然问道,“你觉得淸琼姑娘跟着苏衡世子这一去,以后能不能过得美满?”翠墨讶道,“这样的大事,姑娘怎么倒来问我?这可不是我们能随便议论的事情,若是我说错了话,那可是好大的是非。”青罗笑道,“你如今倒是谨慎,连我也防备起来。你放心,我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你也只需随便一说即可。”翠墨想了想道,“若论起郎才女貌,世子和淸琼姑娘倒是般配得紧,就像是,”翠墨瞧了青罗一眼,带着几分笑谑神色道,“就像是王爷和姑娘一样。我想着,姑娘既然能和王爷结成连理,淸琼姑娘和世子也该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何况淸琼姑娘摆明了对世子一往情深,世子就算眼前还无此心,成了婚日子长了,自然能白首到老的。” 翠墨说完,见青罗并不说话,只是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笑道,“姑娘并不是苏世子的亲妹妹,倒是这样关心这一门亲事。我瞧着世子对姑娘,也是十分关切的样子呢。虽说这些日子并不常见,每次见了姑娘,却总是明着暗着瞧着姑娘和王爷,似乎对于姑娘婚后过得如何,十分挂心呢。”翠墨掩着口笑道,“姑娘好福气,虽说离了自家的骨肉,却仍旧有别家的人,把姑娘当做自己的亲人呢。且不说王爷对姑娘这样好,就是当日在南安王府,南安王爷、紫曼郡主和世子,也都对姑娘像是亲生的骨肉一样。这就是姑娘所说的,有一失必有一得罢。” 翠墨后头那几句玩笑的话,青罗并未有一字一句听在心里。青罗听了翠墨前头那几句话,几乎像是有一盆冰冷的雪水兜头浇下来一样,整个人就打了个冷战。翠墨并不知道自己和苏衡的事情,而她的眼中映出的,却是这样一个自己,这样一个苏衡。翠墨虽说眼睛明亮,心思却浅,并不会再想深几分。然而看在别人眼里会是如何?这些日子苏衡对自己若有若无的注目,就和淸琼的出现一样,青罗不愿去瞧,也不愿去想,所以视而不见,却并不意味着没有人能够看见,没有人去深想。这王府里的聪明人太多,淸琼不就是看出了这一层的人么? 青罗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停顿了,却不说别人,怀慕会如何看如何想呢?他这些日子与苏衡异乎寻常的亲近,究竟是因为惺惺相惜,还是已经知道了什么?青罗只觉得十分恐惧,分明是温暖的夏夜,却如坠冰窟。青罗在这样的僵冷里头,却仍旧生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来。方才翠墨说自己和淸琼相似,自己定了主意的事情,旁人怎么看待,都不会放在心上。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怀慕就成了例外的那一个存在。她重视他对自己的看法,满足却又畏缩于他的信任。她无法去想象,如果怀慕发现自己不值得这信任会如何。 青罗问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一生都在武装自己,防备所有人的明刀暗箭的贾探春,开始容许这样的一个例外存在?或者就从最初相逢的时候,同样戒备着所有人的怀慕,把她当成了例外的那个时候开始罢。青罗自问能够面对一切怀疑甚至是阴谋做到无懈可击,却无法对信任和情爱防备。这是她坚强里最为脆弱的部分,她留恋这一点脆弱的部分,觉得生平第一次可以放下戒备,在另一个人的保护下感到安全。她也害怕这一点脆弱,害怕这一点脆弱会成为她致命的弱点。如今这威胁,似乎已经隐隐约约地存在着了。 只是青罗还来不及再多想,就被头顶上的晃过的一点灯光惊醒了。她看见有一个人影立在山顶,似乎就在春水留下的瀑布边上,在水边摇曳的清秀山花之间。被如烟如雾的雨幕遮蔽住了,只能瞧得见灯光照亮的那个剪影。原本是模糊的,青罗却忽然就猜出了是谁。除了淸琼,谁都不会再此时在飞蒙馆出现,尽管她是最不应该在此时出现在这里的那个人。青罗不会问她为何来到这里,就像那一日淸琼并没有问自己为何要夜入丹叶阁一样。翠墨似乎也猜出了这个在静夜里忽然出现的人是谁,瞧了青罗一眼,也不多说话,只把手里的灯递给了青罗,就默默地往左边一转,从另一条上山的路往飞蒙馆中去了。 青罗也不往那个人影处瞧,在原地站了片刻,抬步径直往山上去,也不管淸琼有没有跟着来。直到了杏花春雨亭,青罗才吹熄了手里的灯笼。杏花春雨亭和往日一样点着一盏灯,比灯笼略亮些,在雨夜里也十分朦胧。杏花自然早就谢了,住在春华最盛的飞蒙馆,自己却错过了所有春日。杏花烂漫,是当日自己抽中的花名签子里,主招贵婿的瑶池仙品。自己在离开京城的时候看见,却在到来的第一年里,错过了这门前的繁花似锦。不知道淸琼有没有抽中过这样的一纸签文,当年的她知不知道,她也会和自己一样从一个寻常的公侯之女,成为影响时局的关键之人。或者她并不在乎这些,对于她而言的贵婿,只是自己的心上人,无关他的身份。 青罗伸手拨了拨案上的白玉棋子,回头一望,果然见淸琼点着一盏灯也来到了春山的最高处。淸琼也将手里的灯吹熄了,就坐在青罗的对面,也拨弄着手边的黑玉棋。二人彼此会心一笑,就好像那一日在丹叶阁最高处的流丹阁一样,并不为对方的到来感到惊讶。杏花春雨亭边是春水之源的笑冶泉,此时在细雨中几乎瞧不见,隐蔽在香花香草之中,只能听得见细细泉流。泉流声里,对坐的两个人似乎都各有心事一般,听着泉水声雨水声,除此之外,只有彼此呼吸。 半晌,淸琼忽道,“妹妹可曾见过这株五色杏,花开的时候,真是皎洁如雪,烂漫如霞。”青罗笑道,“姐姐怎么忘了,开春的时候,我却不在这里呢。虽说没有瞧见这五色杏花,倒在别处看见这飞花白蒙蒙的桐花了。”淸琼笑道,“妹妹也无需遗憾,日后在这里的日子还久,年年岁岁都是要见的。”说着又念道,“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妹妹住在这里,可见是日边红杏,前途未可限量了。”青罗笑道,“原来姐姐也曾抽过花名签儿?”淸琼一怔,转而笑道,“我倒不像京城里也有这个,可见江南江北,也是一样的了。” 淸琼微笑道,“我在家时,倒也的确和姐妹们抽过这个。当日我所抽中的,就是一支瑶池仙品,日边红杏倚云栽。当时家里的嫂嫂就取笑我道,得此签者必得贵婿,说是我将来一定会成为上官家的儿媳,而不会流落在别的人家。只是我虽然是方家的长房长女,却不必清玫和王爷是姑表兄妹,关系更亲了一层。当日大爷来我家中提亲,所有人都道,这是我最好的姻缘。退而求其次,到底也算是王族之人。”淸琼笑了笑,“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我回绝了他。从那之后,关于我就流言纷飞,说是我心高气傲,除了王爷,谁也不在我的眼里。可众人都不知道,我不过是瞧不上他这个人罢了,并没有别的缘故。就连那些讥刺的话,有一半是我情急之下说的,还有一半,却也是口耳相传之间,旁人润色的罢了。” 青罗道,“世上的事情大多如此,姐姐只管放心,明白人一眼看去,就能知道孰是孰非,孰真孰假了。”淸琼似笑非笑地睨着青罗道,“你以为我是害怕这话传到你哥哥耳朵里头,这才特意向你说明?你未免也太看轻了我,也看轻了他。这些话我本来也就没有放在心里,更不怕他知道。我只是感慨,当日抽中这一支花签的我,从来不曾想过我的姻缘当真会应在这上头。只是不是应在我身边的上官家的怀慕或者怀思,而是远在京城的另一个人。我并没有存心要去做什么日边的红杏,也并没有贪恋过什么名位,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 第廿三章(04)重墙绕院更重门 青罗点头,或者她误解了淸琼,不过至少这一层意思,她是明白的。当日自己抽到这一支瑶池仙品,也不曾想过她真的会成为王妃。姐妹们的笑语里,那一句将来会成为王妃也不过是随口嬉闹的言语罢了。那时候她们想到的是皇宫里的妃嫔,或者是与自家交好的南安王,北静王这些人,而这些身份都是庶出的自己匹配不上的。那时候养在深闺的自己,甚至于连这天之涯海之角的永靖王的存在也都不知,却又被命运牵引着来到了这里,应验了这个闺阁游戏里的预言。看着今日逆行的淸琼,也只有感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只是所谓日边红杏倚云栽,杏花虽好,在世人眼里到底还是日光照耀才有了如许好颜色罢。 淸琼忽然道,“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我为什么日日来看你?”青罗摇头,这是她始终不曾明白的一个问题。淸琼淡淡笑道,“或者在那些人眼里,我来看你有我的许多考量,或者在你眼里,我来你这里,是不愿意叫你和你哥哥多见面,时刻告诉你我已经取代了你的存在。其实我来这里,不过是因为,我很羡慕你。我明日就要远行,我只求将来的自己,能有你这样的幸运。”青罗有些惊讶,这样的话,淸琼从来也不曾告诉过自己。她一直是骄傲的,甚至于比自己还要骄傲。在青罗的心里,淸琼是绝不会承认羡慕什么人,或者比不上什么人的。 淸琼望着青罗道,“或者你以为,我羡慕的是你早在我之前,就已经得到了苏世子的心。其实你错了,我羡慕的是如今的你。这些年虽然从来没有想过要做永靖王妃,然而生在世家大族,我多少也知道些王爷的心性志趣。在我看来,王爷并不像是一个心思简单,容易钟情对陌生之人的人。虽然你们现在琴瑟和谐,你也不得不承认,他最初娶你,不过是因为你的身份。他想要的只是一个王妃,一个公主,而不是一个妻子。最初听到涵宁公主要远嫁来此的消息,那时候我并不认为你能够做好这个王妃。不单单我这样想,整个蓉城,甚至于整个西疆的人,只怕都这么想。我们等着你成为一个金碧辉煌的装饰品,等着你成为上官怀慕冠冕上最耀眼的那一颗宝珠,却从来不曾想过,你会成为他真正的妻子。” 青罗也笑了笑,淸琼的话说的直白,却也是真话。不止是她们,就连青罗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是因为她的封号身份娶了她,她却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嫁给他。开端如此寡淡寻常,谁也不曾想到后来之事。青罗只听淸琼继续道,“只是在落阳峡,我在人群里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不寻常的。那时候我就想,或者你会成为王爷的一个有力臂助,成为一个和封太妃一样名垂青史的女人。只是我仍然不相信,你会拥有一个寻常女子的美满姻缘。” 淸琼对着青罗笑了笑,笑容里颇有几分奇异神色,“而后来的事情,也都在我的意料之外了。我渐渐地察觉了你的秘密,渐渐地明了了自己的心意,却也渐渐地发觉,你已经成为了上官怀慕的心上之人。你自然不会是外头的人以外的那个涵宁公主,不会是苏世子的妹妹,你甚至于不是真正的永靖王妃,而你却做到了我本以为你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一点,你获得了真心,获得了属于你自己而不是你的身份的真情,成为了真正的上官怀慕的妻子。” 淸琼的眼波里似乎有些闪烁,望着也出神地瞧着她眼睛的青罗道,“而你所已经获得的,就是我最想要的,也最难得到的东西。所以我羡慕你,我对你非常好奇,我只想弄清楚,你究竟是怎样得到这一切的。我想要有你这样的幸运,我也想得到这些。所以我才来这里看你,看着每日是如何生活的,我想要在你的一举一动里,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并不害怕别人会怎样议论我,也不在乎你会如何揣测,我只想得到这个答案,只有这个才是最为要紧的。” 青罗听了淸琼的话,只觉得心里十分震动。尤其是那一句,她不是真正的公主和永靖王妃,却得到了只属于她的真心,成为了怀慕真正的妻子。青罗自己始终对于这得到忐忑不安,确信又疑惑。然而在淸琼的肯定里,她只觉得心里一暖。似乎别的东西,都不再重要了。她就和淸琼说的一样,已经得到了对她而言最要紧的东西。在淸琼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青罗几乎觉得自己就要落泪。她一直知道淸琼是了解自己,能和自己将心比心的,却没有想到她竟然通透若此。 青罗半晌才平复了情绪,低声道,“那姐姐是否已经得到了这答案?”淸琼却笑起来,摇头道,“可惜并没有。我这些日子看你,也不过是寻常公侯人家的女儿,聪明沉稳,却也有喜有忧。说句更不客气的话,你并不比我强多少。而我到了今夜才彻底想明白,想要从你这里得到答案,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我并不是你,苏衡也不是王爷。就算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谁又知道,会发生如何不一样的事呢?人生在世,变数也太多了。我唯一能做的和唯一拥有的,只有一颗真心罢了。我今夜到你这里来,也只是想告诉你这一句话。” 淸琼笑了笑,“说起来有些好笑,我有自己的姐妹家人,而到离别的时候,我能够说上一句知心话的人,却是只有一个你。我是家中的独女,虽说清玫和清珏和我都是一起长大,姐妹感情也深,却到底隔了一层,性子也并不全然相同。我长大的时候她们还小,她们敬慕于我,我也怜爱她们,却也总是难以交心。而我在澎涞先生提亲那一日的举动,方家的所有人,事先都并不知情。而事情定了下来之后,他们虽然并没有明着反对,却也没有人能够真正懂得,我为什么会那样做。即使在西疆,在方家,我的所作所为也是惊世骇俗的。方家的人并不介意多出一个郡主来,甚至于多数人都希望多出一个郡主来,然而以绝不是这样的方式。” 淸琼的神情有些沉重起来,“你是和我的家族打过交道的,你应该了解这个家族的处事方法。整个方家,不论是怎样细微的分支,是嫡是庶,对于外人外物,始终都是一条心的。这是方家的家训,也是方家屹立不倒的原因。从来没有一个方家的人,敢于私自做出这样大的决定。我想,从那一日起,他们就把我当做了家族的异类,当做了介于方家和上官家之间的一个孤独的存在。尽管我得到了他们隐隐期望的那个身份,然他们却明白,我既不会是使他们和上官家变得更亲密的纽带,也不会是他们和朝廷建立关系的筹码。我的选择与方家无关,只为我自己一个人。尽管我坚持保有这个姓氏,然而我心里却是十分明白,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方淸琼了。而我虽然在世人的面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事实上,却只对你一个人说过心里所有的话。” 青罗点点头,在她的心里也是一样的。她们两个人,几乎拥有着一样的命运。她并不奇怪淸琼回来这里,或者对于彼此而言,都想要从对方的心里,印证自己的决定。从对方的话语里,得到安慰和鼓励。青罗还记得自己离开大观园的那个夜晚,她想要从自己的姐妹亲人那里得到安慰,却发现,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内心的挣扎和痛苦,还有几不可觉的一丝向往。那一夜的大观园里,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虽然还没有离开,她心里却明白,那已经是和自己无关的一个世界了。那时的自己就像今日的淸琼一样,没有去处。 第廿三章(05)重墙绕院更重门 而当淸琼洞悉了自己的秘密的时候,最初的震惊和忧虑过后,她却觉得长舒了一口气,心里竟然轻松了许多。在这个人的面前,她无需多说什么,对方就能够全然明白自己的心意。她知道对于淸琼而言,自己也是如此的。不管淸琼看上去是如何地坚决和勇敢,在做出将要决定自己一生的这个选择的时候,青罗明白,她一定也是惶然的。而自己的存在,自己和怀慕的婚姻,给了淸琼鼓励,安慰和期望。她和淸琼分明是沿着一条江水顺流和逆行,从此以后便永远不同路。然而在这短暂相交的刹那,彼此照见了对方的内心,并且从中看见了如同在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只是这相逢的安慰太短暂了,等到天明,她们就会永远别离。甚至于,若是有再一次相逢的时候,她们将会站到彼此的对立位置上去。 青罗忽然问道,“姐姐,我想问你一句,当日清玫妹妹拒婚的事情,想来你事先并不知道。莫说这个,只怕太妃不许怀蓉妹妹远嫁的事情,也是你意料不到的。然而你却曾经说过,你自遇见哥哥之后,就已经许以终身。若是当日是怀蓉或者是清玫被定下远嫁和亲,姐姐又预备如何?”淸琼微微一怔,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过了片刻淸琼才道,“妹妹这话问的锐利,倒是叫我不知如何回答了。”青罗摇头道,“我本不该是问这话,只是这件事情压在我心里,总是觉得想不明白。依我对姐姐的了解,若是当日没有那些阴错阳差,难道姐姐真就作壁上观了不成?” 淸琼低着头,只管反复拨弄着手里的棋子,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似乎是费尽心思去想,当日自己是如何决定的。过了半晌,淸琼才抬起头来道,“我当日的心思,其实也是朦朦胧胧。虽说我被桃源川的笛声深深打动,却也只是在心里留下了极为深刻,永难忘记却又飘渺难寻的影子罢了。而在你的婚礼上,我又看见了他。我看见他跃上小舟翩然离去,我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看见这个人了。我非常明白,作为一个寻常不过的女子,我无能为力选择自己的将来。如果我是一个百姓人家的女儿,或者我还能像西疆的所有女儿一样,在街上相遇的时候,给他抛掷一朵芙蓉。然而我是方家的女儿,是公侯府门的贵族女儿,我就无法为自己做这个选择。” 青罗仔细地打量着淸琼,只见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似乎是极为幸福的思念,却又带着几分愁绪一样。淸琼接着往下说,“那时候我想,尽管我不能像撑船的越女一样对他唱歌诉说心意,然而那一夜我听见的笛声,却已经化作我自己的箫声,永远伴随着我。或者有一日,我会嫁给父母安排的一个人,或者我不会为他心动,也不会为他心伤,只能相安到老。而这一年遇见的这个人,他是我在年少光阴里偶然遇见的最好风景,就像是落阳峡的落日,桃源川的月光,和今夜的雨一样。我会永远怀念,却不会费力去追寻这捉不住的惊鸿。” 淸琼的神情温柔,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却又转瞬变得凝固了,“然而我没有想到,离去的你的哥哥,竟然会派人回到蓉城,在蓉城的贵族女子里,选择一个人做他的王妃。然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王妃,只会是上官怀蓉和清玫之间的一个。这是和亲的规矩,王爷既然娶了你,他只有娶一个同等身份的人,才算是最为完满荣耀的亲事。就算不是老王爷的女儿,也必得是最亲近的人。而我,虽说也来自名门,却到底并不是上官家的亲戚。我没有机会,就像是当日初遇的时候一样,我仍然没有机会去靠近这个我唯一想要接近的人。” “我一直在等这一门亲事的结果。默不作声,不露声色。我在没有人注意的地方静静地观看着这个王府里的风起云涌,看着你,太妃,怀蓉,还有我的婶娘长郡主,每一个人都在问这一门亲事费尽心思。而整个方家,也感到进退两难。对于这个能让方家和上官家变得更加密切的机会,方家自然不愿意错过。然而我们也都知道,长郡主舍不得清玫。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多么想要站出来,告诉所有人我的选择。然而我不能,因为这不是属于我的。不管是怀蓉还是清玫,我都不在选择的范围之内。我只有忍,只有做出事不关己的样子来,等着结果。”淸琼苦笑道,“你不知道,那时候对于我来说,是多么的艰难。” 青罗点点头,似乎是想说自己明白。淸琼看见她的动作,似乎心里也得到了几分安慰,勉强笑了笑又道,“而我并没有想到,到了宣布结果的那一天,情势竟然发生了这样的剧变。我没有想到封太妃会选择清玫而不是怀蓉作为和亲的人选,更没有想到我平时笑微微的与世无争的婶母,竟然会在所有人的勉强拂太妃和老王爷的面子。而就在这最为尴尬的时刻,我听见老王爷就要做出另一个决定。我知道他立刻就要说出怀蓉的名字,然而就在那一刻,我心里就像是点燃了一把火,我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量,甚至没有察觉自己是怎么从位置上站起来的,等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跪在所有人的眼光里,说了无法挽回的话了。” 淸琼忽然对青罗粲然一笑,“我并不后悔,我几乎松了一口气。若不是这些机缘巧合,我永远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其实这并不是勇气,只是心里最深切的一种期望,但凡有了一线希望,我都不会容许自己放过。在我还没有来的及用理智克制这热切的愿望的时候,我就已经为自己做出了决定。”淸琼叹了一口气,“至于再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我在最要紧的时候,在所有人的面前背叛了自己的家族,为自己做出了一个自私的决定。从此以后,我也就不愿再多见我的家人了。那时候刚刚定下亲事,我看见父母兄弟看着我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只觉得如此相见,不如不见。我知道,他们也是惦记着我的,却又难以原谅我的背叛,难以体谅我的决定。彼此心里都明白,我和自己的家族是再也难以一心了。” 淸琼的语气里伸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来,青罗也低了头不再说话。她是明白淸琼的无奈的。这与自己的痛苦不同,却又是一样的无奈。自己因为家族的利益被自己的家族牺牲,她却为了她自己的心意背离了家族。就算彼此都知道无可奈何,却又只有相对无言了。青罗还记得自己进贾母的房里的那一日,鸳鸯看着自己的眼神,和自己离去的时候,贾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在最后的那几日里,她觉得这个活了十几年的家,处处都是叫她觉得不安的眼光。等到最后离开到南安王府的那一日,青罗在悲伤之余,竟然也有几分释然。想到此处,青罗也就理解了淸琼为什么在这些日子里留在宜园,为什么坚持保留方家的姓氏,却又不与自己的亲人告别了。青罗忽然想起了一个萦回在心里许多日子的疑问,忽然抬头道,“姐姐,若是有一日,西疆和朝廷再度开战,你将如何抉择?” 淸琼被这个问题惊得一震,这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棋子铮然落地,顺着青砖滚了出去,在雨夜里消失不见了。青罗热切地瞧着淸琼,见她也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半晌也不曾说话。青罗苦笑起来,看来这一个问题,是她们两个人的死结。不管是为了朝廷的利益和自己的家族嫁到这里,最后才有了爱情的自己,还是为了自己的爱情背弃了自己家族的淸琼,也都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在这个问题还没有摆在面前的时候,不管是自己还是淸琼,都只有木然地坐着,假装这个问题永远无需解答。而若是真到了抉择的那一日,自己和淸琼又该如何是好呢? 第廿三章(06)重墙绕院更重门 淸琼被这个问题惊得一震,这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棋子铮然落地,顺着青砖滚了出去,在雨夜里消失不见了。青罗热切地瞧着淸琼,见她也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半晌也不曾说话。青罗苦笑起来,看来这一个问题,是她们两个人的死结。不管是为了朝廷的利益和自己的家族嫁到这里,最后才有了爱情的自己,还是为了自己的爱情背弃了自己家族的淸琼,也都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在这个问题还没有摆在面前的时候,不管是自己还是淸琼,都只有木然地坐着,假装这个问题永远无需解答。而若是真到了抉择的那一日,自己和淸琼又该如何是好呢? 青罗和淸琼都知道这是个死结,默然相对,也不再多说什么了。过了半晌,淸琼才站起身道,“说了这半日的话,我也该走了。”青罗也站起来笑道,“是了,明日你可是最美的新娘子,若是在我这里熬出了乌眼青,可要叫人看笑话了。”淸琼一笑,只是淡然道,“明日也并不是婚典,到了京城,只怕也要八月里了。”青罗点头道,“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中秋月明,正是风物最佳的时节。京城桂花最好,姐姐你这一去,可要好生品鉴了。”淸琼抬头望着那几株大杏树,忽然问道,“除了桂花,南安王府里,还有什么呢?” 青罗一怔,想起苏衡身上的香气,淡淡笑道,“除了桂花,还有什么呢?还有一种梅花,叫做清明晚粉。这个南安王府里,都是这清明晚粉的香气。只是你初到的时候是见不到的,总要等到来年呢。”淸琼奇道,“清明晚粉?那是什么花?”青罗一怔,转而道,“这花原本罕有,又不合时宜。莫说你没有见过,就连我,也只在南安王府里见过那样多的清明晚粉。”青罗忽然对淸琼笑道,“至于这清明晚粉是何等样的名花,姐姐就要成为南安王府的女主人了,何不自己去一探究竟呢?”淸琼会意,点头笑道,“如此也好,我自然会瞧见的。” 淸琼正欲离去,却见山下砚香撑着伞上来,见淸琼也在这里倒是一怔。砚香走进来把伞往地上一搁,先给淸琼请安问了好,又对青罗笑道,“我说怎么找不见,王妃原来在这里说话儿呢,雪竹居那里还请王妃过去呢。”又抬头瞧了瞧外头的雨,“只是那会子倒不见雨这样紧,夜里头路滑,王妃还去不去呢?”青罗讶道,“王爷不是已经去雪竹居陪着哥哥了么?怎么还要我去。”砚香笑道,“我那会子过去,王爷和世子正在那里下棋呢。看见了我,王爷随口说了一句,王妃的棋也下得好。世子就说,不如请了王妃一起来。王爷想着世子明日就要走了,再见也不知何年何月,也就欣然应允了。王妃可快些去罢,王爷和世子都等了好一会子了。” 青罗自己自然不愿在这种时候往这是非之地去,又瞧了瞧还站在一边的淸琼,更是觉得难堪。淸琼却像是不以为意的样子,对青罗微微一笑道,“既然王爷相邀,王妃只管去就是了。我也叨扰了好些时候,这也就去了。”说着也不等青罗说话,也不拿一柄伞,转身就穿过雨幕消失不见了。青罗见淸琼走了,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起砚香带上来的伞和灯笼,也转身出去,想了想又停下对跟着自己的砚香道,“我自己去就是了,你不必跟着。你回飞蒙馆去,和翠墨一起守夜,多留着些心思,这最后一晚上,可不要多出什么乱子才好。” 砚香应了,青罗便独自一人往冬山一带的雪竹居去。夜雨渐渐地密了,却又安静地在身边汇聚起来,流入园子里蜿蜒的水流中。借着手里的灯光,青罗瞧得见雨中摇动的紫微花,在雨水里零落了一地,散发着微微的香气。慢慢走到冬山一带,花团锦簇的风景却渐渐显得简薄起来,只有松林和竹林,在风雨里发出沙沙的声响。雪竹居一带的千竿翠竹,倒像是无数人影,在那里微微晃动着。竹林见的汀步忽近忽远,曲折蜿蜒,石头上的苔痕被雨水润湿了,更多了几分湿滑。青罗小心地用灯照着,一步一步谨慎地往前头走。只是青罗忽然觉得有些隐隐不安,倒不是为了这竹影摇摇,也不是为了脚下难行的路,却是为了竹林尽头,那一点越来越明亮的灯光。更有灯光下头,自己此时最不愿面对的两个人。 雪竹居的屋舍,都是用竹子建造的,简单而轻盈。小小的竹楼凌空,似乎建筑在竹林间凸起的一块巨岩上头,石头的缝隙里长着深深的青草。碧绿的深草之间,开着些不知名的素色野花,竹楼的四角也隐没在岩石和青草中。冬水的细流蜿蜒而过,只是水声在雨声里倒是听不清楚了。夜雨蒙蒙,这里更是如同隔绝世外。这里真正像是隐士所居的地方,在青罗的印象里头,比之侍书所住的那一处湖上小岛的静谧安详,这里更多了几分素衣白发一样的冷清。或者是因为风雨里模糊的竹影和叶上的声响,总叫人想起前人口中巴山夜雨的凄凉意味。 其实对于自己和苏衡来说,这里何尝不就是巴山夜雨涨秋池的境地呢?青罗记得自己初来蓉城,曾经在翻开柳芳宜留下的残卷的时候,听过擎雨阁外芭蕉与荷叶上的风雨之声。也曾经在青欢堂的窗下,听着檐下的萧萧秋雨,和怀慕对弈一局。那时候的风雨和现在的,又有什么不同呢?只是心境不同,一切也就都不一样了。青罗不知道,此时雪竹居里的苏衡,听见的是怎样的夜雨。也同样不知道,这么多年听惯了这夜雨声声的怀慕的耳中,每一夜的雨,又有什么不同。 青罗登上竹楼外的楼梯,足下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楼梯一边接着岩石,一边却凌空而建,不过在半人高处牵了一弯枯藤当做扶手。青罗提着灯笼瞧了瞧,枯藤上似乎还残留着几片叶,只是在雨水里也似乎要凋谢了。上楼每一步的台阶都颇高,忽然风一阵地紧,几乎有了摇摇欲坠的感觉。青罗在门前停了停,透过窗户纸里漏出来的灯光,瞧得见窗下两个对弈的人影。似乎还能听见有几句低语,却被门扇隔住了听不分明。青罗在檐下搁下了伞和灯笼,顺手推开了门。 屋里的两个人,似乎都在等着她到来一样。手里捉着棋子,却都没有丝毫落下的意思,只静静地瞧着推门而入的人。青罗在与二人眼光相交的这一刹那间,有一种没来由的却又强烈的预感,在自己进门的前一刻,他们正在说着与自己有关的什么话。怀慕和苏衡的神色都十分平静,唇边还挂着一丝合乎礼仪规矩,却并不带有什么真正含义的笑容,然而眼神里,却又都有着某种探索的意思。然而这两个人掩饰的工夫太好,一向自认为目光犀利的青罗,也丝毫瞧不出那眼神里到底传递着怎样的情绪。不冷不暖,不喜不悲,却一眼瞧得出想要把你的灵魂都挖出来瞧一瞧一样。青罗在这样的眼神里,只觉得忽然觉得想要退缩。 只是青罗终究没有回头离去,而是换上了方才在雨水和思绪里被冲刷了去的,一副同样合乎身份礼仪,却冷漠空白的笑容。这样的神情,不管是在苏衡面前,还是在怀慕面前,她都不曾有过。然而此时,除了这样,她想不出什么别的东西,可以用来来保护自己。踏进雪竹居的一刹那,她好像置身于一个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虽然表面上一片祥和,青罗却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她带着和怀慕苏衡几乎一模一样的微笑慢慢走了进去,在怀慕身边坐下。 第廿三章(07)重墙绕院更重门 在此向大家表示歉意,笔者长达一年的比较悠闲的状态已经正式地结束了,当然还是会持续更新,但是可能每日很难保证2800字左右的量了。或者是每天减少字数,或者是间断地更新,总之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具体形式大家可以提议,是少更多字还是少字多更。 当然,期间有空的时候还是会尽量多并且频繁地更新的。逢年过节也会像以前一样加更或者出番外。非常抱歉因为时间关系不得不进行调整,希望大家理解。 青罗坐定了,也不去瞧二人,只是打量着眼前的棋局。在此之前,青罗并没有和苏衡对弈过,却和怀慕下过许多局棋。她自知不算国手,却也棋力不弱,就连怀慕也曾经说过,她是可以与他对弈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青罗也知道怀慕平日里以试探她的棋力为主,不急不缓,也都让着自己几分。眼下这一局棋,倒是叫她暗暗心惊了。怀慕晚间来到雪竹居的时候,只说是彼此闲来解闷,切磋一二。然而眼前局面,倒是真正的对决了。至少在青罗和怀慕对过的所有棋局里,她从来都不曾看见过这样的情形。执黑的怀慕和执白的苏衡,像是纠缠争斗不死不休的两条腾龙,势均力敌,却凶险万状。似乎眼下谁也不能奈何得了对方,只是咬牙收爪,等着对方腾挪间的一个漏洞,便会毫不留情地扑过去毁灭一切。青罗看不出谁更高了一筹,只看得出这样的静默对峙里,是怎样的风雷涌动。 青罗抬头瞧了二人一眼,怀慕和苏衡仍旧那样瞧着自己。安安静静的小楼里,连窗外的淅沥雨声都模糊了,一片祥和。然而对望的三人彼此都清楚,这里才是最为激烈的战争所在。青罗一瞬间心里忽然想,她不该在此刻来。或者本不该来,眼前的这一切也就和自己毫无关系。又或者在棋局已定的时候来,只需看成败功果,而不必看见期间的厮杀。而她却偏偏在这样的时候,独自一人闯入了这雪竹居,在两个人的目光下如坐针毡,又仿佛处身于这凶险的棋局的中心,被黑白两色的漩涡迷了眼睛。青罗豁然间明白了,这就是现实里,自己的处境。 青罗只觉得这样僵持不下的安静持续了许久,才听见怀慕轻声对苏衡笑道,“你这个妹妹棋力也是颇为不弱的,既然你我难以解开这个僵局,倒不如叫她来试一试。”说着就对青罗笑道,“你且瞧瞧,是帮着我,还是帮着你哥哥?”怀慕的话本是寻常,听在青罗的耳里,却像是一阵惊雷一般。青罗勉强笑了笑,正要拒绝,却见苏衡也看着自己道,“在家的时候事忙,倒是没有和妹妹对局。既然王爷这样说,倒是我往日小觑妹妹了。若是妹妹真能够力挽狂澜,倒是解了我和王爷的困窘。”苏衡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只是眼下局势未明,却不知妹妹帮着哪一边,才能得胜呢?这可不单单是考验妹妹的棋力,还是考妹妹的眼力呢。” 青罗初进门的时候或者还存着些置身事外的侥幸,话说到此处,还如何能装作不明白呢?原来这两个人,竟是要在这最后的时刻,逼着自己做一个选择。只是青罗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非要逼着自己,去做这个自己和淸琼都无法抉择的事情?苏衡曾经或者想要利用自己来获取胜利,然而在和自己分道扬镳的那一日,这样的念头也就该彻底了结了才是,后来也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至于怀慕更是奇怪,从新婚之夜,他所要求自己的,只是尽自己所能帮助他做这个永靖王,而丝毫不牵扯到将来更远的事情。青罗以为怀慕是心知肚明自己的为难,所以默许了自己的置身事外。而在今日,这两个本来已经默认了自己立场的人,却忽然一起步步紧逼,来要这一个三人心里都明白不会有结果的答案。 青罗定了定神,微微笑道,“哥哥可不要听王爷胡说,他往日都是让着我,这是要叫我在哥哥面前出丑呢。眼下这一局,我眼瞧着都糊涂了,怎么敢动手呢?我这一点半点的主意,放在这里也不济事。何况我这会子也乏了,也无心来搀和你们的事情,只求你们不要来问我就是了。”青罗这话的意思也已经说得明白,然而眼瞧着怀慕和苏衡却并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怀慕闻言只是淡然道,“且不管能耐如何,势均力敌之下,一毫一厘,都能打破平衡。咱们也不过是取乐,难道你输了,谁又会怪你不成?你且试一试就是。” 怀慕话音才落,苏衡也笑道,“你没来的时候,王爷已经赢了我好些回。你且帮着我打他个落花流水,才好解了我心中不平。你虽然嫁到了蓉城,可别忘了自己还是京城的女儿。若是我一败涂地,你可好没有面子。”怀慕闻言也不置可否,却睨着眼瞧着苏衡,似笑非笑的,那挑眉的戏谑神色里的意思却是明白的,怀慕是断然不愿情愿青罗帮着苏衡那一边的。青罗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如此看来,这两个人今日是不容自己退却的了。也罢,都逼到了这一条绝路上,非紧即退,又哪里能够迟疑不动呢?除了自己给自己选一条生路,她也没有别的选择。既然怀慕和苏衡今日都不肯放过自己,看来也只有做出一个选择,也好叫所有人都知晓。 青罗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侧转了身子,瞧着棋盘边上并排放着的两匣子妻子,抬起手便要抓一枚棋子入手。正在此时,却听得外头九儿的声音道,“王爷,北边有要紧的人送了信来,还请王爷即刻去见一见呢。”九儿的声音极低,语气却急。怀慕做了永靖王之后,寻常政务都在永慕堂里处理,连歇在青欢堂里时也不许人去搅扰的。此时到了园子里和苏衡对弈,自然更是搁下了琐碎事情。若不是有要紧大事,九儿自然也不会追到雪竹居里来通传。一时之间,非但青罗垂下了手,目不转睛瞧着青罗伸出一半的手的怀慕和苏衡,也都转过了头去。 怀慕转过脸去不过一瞬,等再回头的时候,目光就径直落在青罗垂在身边的那一只手上,眉宇间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奇异神情。青罗见怀慕转过脸,五指便下意识地往内一蜷,怀慕却也没有再去追问棋局之事,目光也转开了。怀慕起身淡淡对苏衡道,“既然有要事,也只好失陪了,苏世子切莫见怪。”苏衡见状,自然也不会阻拦,也便起身道,“自然是大事要紧,王爷不必拘礼。”怀慕点点头,便转身离开。走开的时候状若无意地一挥手,衣袖飘拂,竟然就挥落了岸上的一局棋。刹那间,黑白两色的棋子纷纷坠落在地上,四处滚动,棋盘上竟是一颗棋子也没有剩下。 棋子震落的声音叫青罗吃了一惊,却见怀慕神色如常,一旁站着的苏衡也是平静如水,几枚棋子沿着他的衣襟滑落,最后消失在了墙角。就好像方才那一盘惊心动魄的棋局,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怀慕和苏衡似乎对视了一瞬,怀慕又对苏衡点了点头。临去的时候,怀慕转过脸来瞧着青罗,青罗只觉得那眼神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只停了一停就移开了。青罗眼见怀慕推开了门,一时间外头的风雨声扑了进来,打破了雪竹居里的静谧。而怀慕再没有回顾,连门也没有掩上,伴着一盏飘摇的孤灯,匆匆地消失在了雨夜里。 外头的风雨初时一听,声势颇为浩大,听得惯了,却又随着怀慕远去的脚步声,渐渐地模糊了。青罗的眼光一路随着怀慕出去,等回过头来,之间苏衡正瞧着自己。青罗心里一紧,忙低头去看地上的棋子,似乎在想要不要把它们捡起来。忽然又抬起头微笑道,“既然成了这样,我也就先回去了。哥哥明日还是新郎倌呢,可不要为一时的兴致误了正事。”苏衡却不以为意,缓缓附身一枚一枚地检拾棋子,一边道,“既然来了,总不能这样匆匆就走。方才王爷说你棋力不弱,说起来你我是至亲,却从未曾对弈,说起来也是憾事。今夜可巧有机会,不如你我就试上一试如何?”苏衡直起身来,顿了顿又道,“何况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第廿三章(08)重墙绕院更重门 青罗见苏衡执意如此,又听他最后一句说的颇有几分感伤,也就顺势坐下,随手拾捡四周散步的棋子。此时怀慕已经远去,青罗的心倒似乎平静了几分。眼前的苏衡也不再是方才咄咄逼人的样子,倒像是一团模糊的,来自故乡和过去的影子了。青罗一边收拾棋子,一边淡然笑道,“说起来也是奇怪,似乎不论是敌是友,都能在这棋盘上把说不清楚的话,都给说尽了似的。”苏衡也坐了下来,抬眼笑道,“这也不知说的是谁,莫非你和什么敌人曾一起对弈?”顿了顿又道,“还是你以为我和上官怀慕,或者是你当日和上官怀慕的对弈,是敌非友?” 苏衡这话问的尖刻,青罗却依旧不慌不忙地样子。过了一时在笑道,“哥哥说的这就是笑话儿了。”又道,“说起来,我也只有这么一回。当日在松城,已故的昌平王高逸川,也总是叫我和他对局。只是昌平王喜欢的,却不是这样的千里伏线,而是阵前畅快淋漓的厮杀。当日我还与他有过一番议论,他也曾说与我对弈,和与他身边的谋臣将军又别有一番滋味。我那时候答他,或者是因为我是敌非友,生死相搏,也就和闲来切磋大大不同了。我还记得他只是一笑,说我还是年纪太轻,把是非敌我看的太过清楚。然而如今输赢已定,更是人隔阴阳。所以终究还是他错了,生死之争,和知己之谈,结果相差何止千里呢。” 青罗舒了一口气,把手中最后一枚黑子放回盒中,又抬起眼来对苏衡笑道,“弈者有此两道,所以今日哥哥想要的,是哪一种呢?”苏衡略略侧着头,似乎在思索青罗话中的意思,半晌才道,“生死之争又是如何?知己之谈又是如何?”青罗伸手拈了一枚黑子便笑道,“若是知己之谈,你我是兄妹,自然也能当得起这几个字。哥哥既然想要如此作别,我自然是奉陪的。”青罗直视着苏衡,“若是生死之争,我力量微薄,又不愿沾染生杀之事。一生所愿,不过太平度日,保全自己罢了。大千世界,哥哥只管去找一个对手,那个人却不会是我。” 苏衡却没有回答,倒是瞧着青罗手心的棋子,忽然道,“你到底还是选了这个。”青罗执黑倒是无心,此刻被苏衡点破,自己倒怔了怔,转而笑道,“这或者就是天意。要和我对弈的人,是哥哥而不是王爷。他弃局而去,你却执意相争。所以最后和我成为对手的,自然也就只会是哥哥你了。”苏衡怔怔地瞧了瞧自己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紧了的洁白棋子,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原来如此,倒是我太过执着,终究又是错了。”青罗也不说话,只是淡然一笑。 苏衡重重放下手里的棋子叹道,“也罢了,这一局早已不必再下,我已经输了。”青罗起身道,“哥哥既然已经想明白,我也就告辞了。”说着便走到门边。苏衡倒也不曾阻拦,只是默然注视着青罗的离去。青罗拾起檐下的伞,便决然地投身于风雨之中。雨似乎更急了些,青罗不自禁地在门廊上停了一停。只是风雨入耳,心倒是比来时的更安静了。只是在最后,青罗听见夹着雨声落入耳朵的话,“探春,就算是他弃局而去,也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其实你我三人都明白,这一局棋,你才是重中之重,不管你愿意也好,他不愿也罢,你都不可能置身事外。你今日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我也不会也无法勉强,他日再见,或者我会和你下完这一局棋。到时候,希望你能明白,我究竟是敌是友。” 苏衡只觉得自己的话似乎还未曾说完,青罗却已经走远了。她走得太急,连随身的一盏灯也都没有带上。苏衡一瞬间想要追过去给她送去,想了想却又停下了脚步,只是默默看着她的身影隐没在竹林里。苏衡拾起廊下的灯,倒也不算她的心爱之物,不过是上官家最寻常的式样,只是绘着青欢两个字,可见是她屋里的东西。而那青欢二字的笔迹,苏衡是极为熟悉的。那分明是青罗的手迹,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柔婉娟秀,笔势飞扬潇洒,几乎带着硬朗的锋芒,就好像是她在温和和端庄下头,渐渐被隐藏起来的内心一样。苏衡眼前似乎还是方才她撑着伞远去的模样,一柄素白的伞,没有什么纹饰,若是仔细看去,想必和手中的灯一样,只有青欢二字。 苏衡记得,青罗是喜欢这样干净到空白的东西的。尽管她可以在耀目的金玉和艳丽的零落包裹中发出夺目的光彩,然而在这样最简单的装扮下,他却觉得自己能够触到她的心。就像是沿着千里澄江而上的那时候,红衣素发凭栏的身影,斜斜挽着一枝松木的发簪,或者是绘着疏疏折柳的布衣,杜鹃花海里微笑的面庞。那个时候,洗尽铅华的青罗,带着不甘的倔强和来不及掩饰的温柔,叫苏衡觉得有些心痛,却又觉得安慰,甚至于为她骄傲。只是这样的青罗,这样的探春,已经渐渐地消逝不见了。苏衡想,自己是再也看不见这样的她了,而他却依旧止不住地想要知道,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还会在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面前出现? 而苏衡记忆里还有一柄伞,雪白的颜色上头,却开着被夜雨润湿如同血一样红的一枝桃花。在一个家族和一个女子的命运的末路上,那灼灼之华忽然出现,如云霞一样娇艳,却又如血一样凄凉,那艳色震动了夜雨的黑暗,也震动了苏衡尘封许久的记忆和感情。直到云开雨散,月光如水,桥上孤独伫立的人消失,他仍旧静静地望着那叫他震动的一幕。那时候苏衡目睹的失意和凄艳,脆弱与坚强,那个他悄悄在暗处窥见的挺拔身影,叫他此生永远也无法忘记。 第廿三章(09)重墙绕院更重门 他始终没有告诉探春,他曾经看见过那个时候的她。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时那处出现,然而他自己却知道,那是他一生所爱的开始。并不是在鸿恩寺桃花树下蒙昧的相遇,也并不是在贾府花园里遇见的盛装女子,而是在夹着落英缤纷的那个暗夜里的那一刻,水波上对影独立的探春,就像是那一场雨后忽然流淌无忌的月光,照亮了整个人间。那时他身在暗处不能惊扰她,只留下了她留下的那一柄雪绸上绣着桃花的伞,而今日的夜雨未歇,她在自己眼前离去,自己身在明处,却也只能瞧着她渐渐走入暗夜,连伞也一起带走了,只留下一盏就要熄灭的孤灯。 前一夜冷雨纷纷,六月初六的清晨,却是在温暖的晨光里开始的。天边悠然地卷着几朵晕染着霞彩的云,随着清晨的风缓缓地飘过天际。整个园子都热闹了起来,翠色又浓了几分,夜里的凄冷几乎看不见踪迹,只有古木根旁生着的的密密苔草,似乎又更多了半寸,夹杂着更多的野花。锦绣湖上泛着金色的细细薄光,浅水湾里种着的荷花过了这一夜似乎又多开了许多,星星点点地散布,雪白的花瓣透着暖意,而绯红的颜色则愈发娇艳。 青罗立在鸾凤楼上,远远望着停泊在朝晖台边的楼船。朝晖台上,怀慕已经率着蓉城的文武百官等候,而楼船的最前端,可以看见苏衡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朝晖台与楼船之间,搭着一丈宽的木板,用寸许厚的锦毡覆盖住。而更远处的湖面上,爱热闹的蓉城百姓,就像自己的婚礼和怀慕登上王位的那一日一样,聚在一处见证这个在他们眼里十分重要的时刻。一切都显得圆满又热闹,甚至没有别离的感伤。青罗忽然想起自己诀别京城的时候,只有茫茫江水与萋萋芳草,倒不比眼下,还有如每一场寻常人婚礼一样的热闹气氛和华丽装饰。 青罗出着神,只听翠墨在后头唤道,“我的好姑娘,你还在这里赏景呢。下头新娘子都已经装扮妥当,只等着王妃和三姑娘一起把她送出去呢。”青罗闻言一笑,“我还当有好一会子呢,原来都已经好了。”说着便扶着翠墨往下头去。淸琼和代表永靖王一族和亲的郡主,也就破例享有了从鸾凤阁中出嫁的权利。封氏隐居重华寺,连青罗的婚礼也不曾出现,自然也不会来。怀蓉一起住在山中,原本说是几日便回来的,却不知怎么迟迟不曾下山来。众人以为是为了避嫌,也就由得她去。 所以引着淸琼从鸾凤阁出嫁的人,就定了永靖王妃苏青罗,和三郡主上官怀蕊。而淸琼的两个同族妹妹清玫和清珏则随侍一旁,捧着象征吉祥如意的各色吉物。柳芳和仙逝,封太妃隐居,给淸琼梳头上妆的事,就交给了上官家长一辈的唯一郡主上官亭,还有方家最德高望重的陈太夫人,淸琼的祖母。而淸琼的母亲洪夫人,则在一旁,等着最后给她覆上出嫁的红纱。还有淸琼的两个嫂嫂邱氏和李氏,也都站在一边瞧着或是听上官亭等人的吩咐行事。 当青罗和翠墨走进淸琼梳妆的房间的时候,里头济济一堂十分热闹。且不说随着淸琼出嫁的修绮、修纹忙忙碌碌不住,更有青罗身边的砚香、润玉、澄玉,上官亭身边的漱月、浣月,还有怀蕊、清玫、清珏身边的丫头们,也都在一旁帮衬着。外头还有秦氏指挥着一众丫头婆子里,来来回回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而怀蕊三人皆是十分端正的装扮,正在一旁笑吟吟地瞧着,还有穿着寻常头面衣裳的董徽也凑过来瞧。一屋子莺莺燕燕,笑语如珠,皆是衣香鬓影珠围翠绕,又堆着满满的各样东西,青罗几乎瞧不见淸琼的所在了。 见青罗进来,众人倒都安静了几分,笑着给青罗行礼问好。等青罗终于走到淸琼的面前,倒是觉得眼前一亮。青罗自己出嫁的时候,看着镜中盛装华服的自己,只觉得可笑可怜,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后来又看见过玲珑和高纤雨的婚礼,匆匆之间,也并没有心情去度量。而今日看见待嫁的淸琼,却有了不同的感觉。淸琼自然是很美的,只是那美丽带着些芒刺,有时几乎要刺伤了人。从来不曾如今日一样,拥有热度却又温和恬静,像是珠晖一样,明媚又柔和。青罗奇怪自己为什么方才没有看见她,尽管在人丛之中,她也分明是截然不同的。淸琼面上的妆容并不艳丽,只淡淡地扫了几笔,胭脂的颜色与面颊的晕红几乎分不出来。脸上的笑容也只是淡淡的,并不羞怯,却叫人觉得心里一暖。 青罗看着淸琼,淸琼也在那一瞬间抬头望着青罗,两个人彼此心意相通,连青罗也觉得幸福满足了。青罗也微微一笑,走过去扶了扶淸琼发上成对的凤凰簪,“姐姐今日真真是好看极了,只是可惜今日不过是送嫁,打扮得这样精致,一会子上了船,也就只好卸下了。”上官亭就笑道,“王妃这话说的极是,可惜了我和老夫人在这里费了这半日的心里。还要苦了淸琼丫头,到时候真正的婚典上,还要再坐上几个时辰。”说着又瞧了瞧青罗,“说起来这些王妃也都是经过的,有什么话也好嘱咐嘱咐,如今这可是正经嫂嫂了,王妃还不快叫一声?怎么还称呼嫂嫂呢。” 众人闻言都笑起来,瞧着青罗。青罗见淸琼也瞧着自己,只是笑道,“你们若是爱听个热闹,我也就叫一声儿给你们听就是了。”说着就拉着淸琼的手道,“好嫂嫂,我倒是觉得叫姐姐更亲呢。”清玫笑道,“王妃这话说的很是,我也曾听三郡主称呼王妃姐姐呢,倒是比寻常姑嫂更亲近许多。”怀蕊点头道,“只是有一样儿,这新嫂子才进门就要出门子去,怎么也不互送几样东西?”一边董徽和清珏还有秦氏等人都掩口而笑,凑着趣儿称是。 青罗正欲说话,却见淸琼笑道,“我和青罗妹妹早就交心,哪里还需要这些?我的心思妹妹都知道,妹妹对我的心,我也都明镜儿一般。你们可不要趁着这会子,就想把王妃贴己的好东西搜罗出来,我可不要。”众人都笑起来,清玫抚掌而笑,一手推着淸琼道,“我的好姐姐,女生外向这话果然不错,这还刚要嫁人,就向着王妃了。”又对青罗道,“王妃若有什么体己话儿,可快附耳和姐姐说去,至于我们这些人这就识趣儿地出去,绝不阻着你们。” 第廿三章(10)重墙绕院更重门 (今晚还会加更一次,祝大家中秋愉快,人月两圆。) 青罗却瞧了一边默然不语的洪夫人道,“我和淸琼姐姐不需再说什么了,就算有话要说,也不必避讳着你们。姐姐就要远嫁,倒是应该和洪夫人说上几句话呢。”说着瞧了瞧时辰道,“你们催的我紧,这还有一盏茶的时候呢。我们不如就先出去,等姐姐和洪夫人说完了贴心话,我们再出去。”青罗的话说的合情合理,屋子里的事情也都差不多了,众人都应声陆陆续续地出去,笑笑闹闹的屋子忽然安静了下来。青罗最后一个出去,走到门前的时候回头又瞧了一眼,淸琼低垂着头看不见神情,而洪夫人正在瞧着自己,脸上分明闪过了一丝感激的情绪。青罗微微一笑,对着洪氏点了点头,也就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原本再鸾凤阁里嘻嘻闹闹的众人进了院子,也就三两散开,隐没在院中盛开的各色紫微中去了。青罗见清玫独自一个人站着,便走过去笑道,“这些日子妹妹家去不曾在园子里,倒是冷清了好些。别说你姐姐和你妹妹惦念着你,我们也都想着你呢。如今回来了,可还要住上一阵子,不回去了罢?”清玫笑道,“多谢王妃惦记,我为什么家去也不瞒着王妃,如今事情过了,自然也就不妨了。我也知道今日我来这里,也会有人议论取笑。只是我心里坦坦荡荡,也不怕这些议论。总不能为了这些闲言闲语,就不来送姐姐出嫁。只是住二日也就罢了,如今太妃不在府里,老王妃又仙去了,连母亲也都不预备在园子住了,我和清珏妹妹自然更不便叨扰。” 青罗却道,“姑母住不住,我是拦不住的,知道家里还有好些事情等着她呢。若是我强留,姑父和老夫人都要怪我了。至于妹妹你,我可是预备要强留的。别的不说,你们这一去,咱们这园子里也实在是寂寞。别人不说,三丫头如今也爱个热闹,我若是放了你们去,她可是要怪我了。”清玫笑道,“王妃倒是最疼三姑娘,倒是不见二姑娘和王妃这样亲近。”清玫这话说的直白,青罗只道,“各人性子罢了,情分倒是一样的,只是她爱个清净,我也不能总去扰她。说起来我这个人倒是最爱热闹的,在这家里只有两个小姑,二丫头还不常在身边走动。难得你们姐妹还有徽丫头都被我聚了过来,我可不会轻易就放了你们去。”清玫笑道,“听说王妃家里只有一个妹妹,如今做了皇妃。原来王妃是因为自己在家里的时候没有人作伴,这会子倒拘了我们,都过来陪王妃说话儿取乐呢。” 青罗笑骂,“我好心留你,你倒说着促狭话。你且瞧着,回头我把这些人都留在我这里,把你一个人撵出去,只等着你来求我。”清玫闻言,便拉过青罗的手笑道,“我的好王妃,好嫂子,你可是难住我了。我可再也不敢说这些胡话了,我的好嫂子,你可要留着我。否则我一个人住在家里,可要闷死了。”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和淸琼姐姐虽然只是叔伯姐妹,却作伴了这么多年,如今眼见她要走了,心里真是舍不得。我在这园子里也住了多半年,和姐妹们也都情分甚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人也就都要去了。想到这里,我倒有些伤心起来。”说着又瞧着青罗道,“倒不如嫂嫂这样,家里姐妹寥寥,到这里倒是有许多作伴的人。” 青罗心里叹了口气,她何尝没有过清玫这样的感慨?只是不曾想到,早就料到的树倒猢狲散,她却是早些的那一个。谁是最先走的,谁是最后留的,在尘埃落定之前谁又能知道呢?或者先走的,还要容易些罢。青罗心里这些话自然是不能和清玫说的,只是淡淡道,“我和你也没什么不同,等你们这些姑娘们都嫁了人,可不又是只剩了我一个人么?可惜王爷也再没有什么叔伯姑舅的弟弟,不然依了我,都要把你们娶回来成一家子人呢。”说着一推清玫道,“你连南安王的世子也都瞧不上,不知道你心里,惦记着怎么一个人呢?” 青罗话音刚落,心里就有些后悔了。自己原本也是言语谨慎的大家闺秀,只是如今嫁到了西疆来,民风本就开放,又不再是含羞带怯的姑娘,说话有时间也就难免有些失了分寸。譬如方才这话,对清玫说,实在是有些孟浪了。加上自己和苏衡乃是兄妹,这话更有些自抬身价的意思。只是清玫却似乎并不介怀的样子,远远瞧了瞧鸾凤阁里的满目金红,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姐姐的哥哥虽然好,却不是我的缘分。既然姐姐喜欢,如今嫁到京城去,可不就是皆大欢喜了吗?至于我的缘分,真到了那一日,我和王妃自然都会知道的。” 正说着话,却见鸾凤阁里传来吱呀一声,青罗和清玫转过头去看,只见洪夫人低着头抹着眼泪出来。抬头瞧见青罗,也顾不得问好,只略点了点头就往一边去了。青罗和清玫对望了一眼,就匆匆往鸾凤阁里头去。鸾凤阁里安安静静的,一阵风过,掀起轻飘飘的的嫣红帷幔,青罗只瞧见淸琼背对着自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青罗走过去,青罗微微转过脸来,红纱之后的脸上神情倒是平静,“时辰是不是到了?”青罗瞧了瞧,倒是真到了送嫁的时辰,就对清玫点了点头。清玫会意,便先走了出去。青罗伸手扶起淸琼,淸琼顺势站起身来,不等青罗引,自己就往外走去。 青罗和淸琼出了鸾凤阁的门,门前众人都已经等在一旁。怀蕊走过来站到淸琼的另一边,一起扶着盛装的淸琼,越过朝晖台和鸾凤阁之间的亭台花木,一路往朝晖台方向去。清玫和清珏两个就跟在后头,双手捧着用大红锦缎衬着的金盘。其余众人,则由上官亭和方太夫人领着,在十步之外分成两侧慢慢往前走。众人走的极慢,青罗感觉到淸琼的手指在自己的手心,纹丝不动,却冰冷僵硬,五指微微地蜷着,涂抹装饰得精致无比的指甲刺着青罗的掌心,几乎有些痛了。 第廿三章(11)重墙绕院更重门 (中秋节的加更,只是字数不多,请大家原谅。团圆的时刻却正好是这样别离的场景,实在有些不妥当。但愿读到这段话的人,都有一个圆满热闹的中秋夜。实在不能的,也当孤光自照,万象为宾客。) 青罗恍惚间想起自己当日走过嬿婉桥时候的情形,怀慕扶着自己的手,那时候怀慕感受到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冰凉和紧张?青罗只记得当时的自己,像是沉没在水里一样,想要抓住什么,却觉得手边的人那么陌生,不敢真正去依靠。当时苏衡捧着决定自己一生的赐婚旨意站在尽头等着自己,还有那一日在落阳楼,在遍山的杜鹃和明珠如海里,他扶着自己往台上走。而今日,她会把他将要结发的妻子,带到他的身边去。她和苏衡的命运,总是这样来回重复。那时候的苏衡应该是知道自己的心情的,只是如今的自己,感受到的却不再是苏衡的心情,而是这个即将成为南安王世子妃的人,与当日的自己相似却又别样的心。 朝晖台上晨光璀璨,已是一日里最为辉煌的时刻。青罗怀蕊扶着淸琼沿着绵延几十丈的红毯往前走去,四下里许多人眼瞧着,却无比安静。淸琼只觉得自己的脚步陷在厚厚的锦毯里,一步步深陷,却又落地无声。六月间的紫薇花开的绚丽如霞,如同走在云端。淸琼的裙裾在身后绵延开去,落上微风里飘落下来的紫微花。越过花树和人群,隔着覆面的红纱,最远处朝晖台尽头等待着的人笼罩在金光里,只能看得见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她终于和他越来越近了,从这一端走到那一端,明明没有多远,却似乎走得这样久。淸琼只觉得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地更紧了些,在这一瞬间,她不知道心里是怎样的情绪。 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还有青罗,自己一生中最要紧的最亲近的人都在自己身边,一起把自己送到这个几乎是完全陌生的人身边去。在这样的陪伴里,淸琼觉得有些伤感,却又似乎多了些勇气。说不上悲喜,只是更加坚定了脚步。淸琼察觉到身边的青罗似乎也懂得自己的心意,在自己加力握着她的手的时候,她也用同样的力道回握住自己。淸琼不知道青罗出嫁的时候,扶着怀慕的手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的冰冷僵硬,而如今的她,却有些浅浅的,却暖人的温度。另一边的怀蕊倒像是比自己更加紧张似的,她的手掌还小,然而却和自己的手一样冰凉。 淸琼在朝晖台的正中心站定,众人都站起身来,听着永靖王上官怀慕亲口宣读的婚讯。站在船头的苏衡听到怀慕的话音落定,似乎停顿了片刻,这才从船上缓缓走下朝晖台来,沿着落满紫薇花的锦铺走到正中间,对着面前的人伸出手。淸琼隔着红纱,倒有些看不清这个站在自己眼前的人了。淸琼觉得扶着自己手的青罗缓慢而坚定地握了握自己,将自己的手递到苏衡面前去。而淸琼在离苏衡的手还有几寸的时候,忽然不露痕迹地挣来了青罗,自己将手递到了苏衡手中。 淸琼只觉得苏衡的手一瞬间似乎僵直起来,而被自己挣开的青罗的手,也微微地顿了顿,不动声色地退了回去。另一边的怀蕊见状也松开了淸琼,和青罗一起往后退了几步,走回到上官怀慕等人站着的位置。而此时朝晖台的正中心,就只剩下淸琼和苏衡两个人。淸琼透过红纱看着苏衡的脸,似乎有些苍白,那眼神像是看着自己,又像是看着自己身后一样,只觉得瞧不清楚。而在苏衡揭开淸琼面纱的那一刻,眼神却忽然停留在了淸琼的眼睛里,像是一眼深潭,波光清澈,却深不见底。淸琼对上那样的眼神,似乎看见了痛苦,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 淸琼来不及多想,只是在一瞬间退缩了,垂下了眼睛。淸琼从来没有因为什么退缩过,然而这一刻,却不自禁地退缩了。或者是羞怯,或者是紧张,或者是不安,她在终于离他最近的这一刻,却退让了。淸琼在揭开面纱的一刹没有察觉到四下里的欢呼,等她察觉到的时候,她心里更多了些沉甸甸的的东西。从这一刻起,对于西疆所有人,容安郡主方淸琼,已经是南安王世子苏衡名正言顺的世子妃。这样的身份会烙印在她的嫁衣上,烙印在宜园的山林湖光间,也会印在所有人的心里,更会烙印在西疆和中原的史书上。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爱情或者婚姻,也是战争与和平中,会被所有人记住的一段历史。 苏衡在揭开面纱的一刻,心里也明白自己已经无可退却。其实从他遵从父亲的命令接收这一桩婚姻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选择。而当日父亲派出澎涞求亲,最初自己是并不知晓。只是知道之后,也默不作声地接受了。尽管他心里宁愿永久地空缺着这一个位置,尽管他心里不住挣扎。却也已然答允了下来,并且顺从地再次来到蓉城。就连上一次到来时候的挣扎他都已经熬了过去,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呢?那个时候苏衡想,他现在唯一在意的,只是如何收复西疆,给探春自己允诺过的自由罢了。如果这样一门亲事能够帮助自己达成这样的结果,他并不在乎别的。何况父亲和祖母,甚至于宫廷中的妹妹齐心协力地想要促成自己的姻缘,原本心如死灰,也无所谓如何,不如顺水推舟了。如果自己终究是要娶一个不是探春的女子做妻子,是谁也无什么差别。何况于西疆王室联姻,自己还能够再见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所以在计划中的一切都还没有展开,南安王世子还没有到达蓉城的时候,曾经与探春走过三千里山水的苏子平,就已经在夕月亭的灯火中,看见了自己的心上人。 第廿三章(12)重墙绕院更重门 苏衡心里坚定的这一切,都在落薇台上,苏衡看见淸琼的那个时候土崩瓦解了。他习惯于用笛声倾诉,所以他是懂得的。而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对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感到愧疚。他以为这只是关于局势而无关心意的契约,从来不曾想过,与自己缔结契约的另一个人,可能押上了更多的筹码。虽然淸琼的出现,从来也不曾改变苏衡对于探春的心意,却把他拖进了更为艰难的处境里。而在那之后,苏衡住在雪竹居的日子里,几乎每一次看见探春,都被这样的愧疚包围着,不敢再透露分毫。这是为了探春的名誉和生存着想,却也是因为他自己,只是他从不曾承认罢了。 然而在探春眼里看见的,对自己的退避如释重负的神情,却又叫苏衡觉得痛苦,甚至于愤怒。他恼怒她竟然能够这样平静地看着自己,更愤怒于她和上官怀慕之间,眉梢眼角流露的默契与情意。苏衡明知道是自己才造成了今日的局面,却又实在是不甘心接受,自己准备用一生来纪念,牺牲自己的婚姻去救赎的女子,有了别的心上人,和一段美满的姻缘。往日里平静淡然的苏衡在这样的日子里,心里渐渐地生出了一种克制不住的疯狂念头。他必须逼着她在自己和上官怀慕之间,做出一个选择,苏衡在最后一夜里也是这样做的。 苏衡知道自己和上官怀慕手上分别有着什么筹码,但他从不敢说知道结果。即使是上官怀慕,也并不知道结果。苏衡看着面对着探春的选择同样紧张的上官怀慕,带着几分恶意的欢喜心想,原来他也是不确定的。然而苏衡明白自己终究是输了一筹,上官怀慕在最后的关头选择了放弃。然而他可以如此,自己却不能,因为他已经拥有了她,别的事情,都可以搁在一边。而对于苏衡而言,所有的被自己拱手让出,还需要自己赤手夺回。这个时候,探春的心意就显得尤为重要。只是探春在雨夜里离开之后,苏衡就已经下定决心,即使她的心意并不向着自己,他也依然一往无前。 只是眼前,被自己揭开新婚面纱的女子,长着一张全然陌生的脸。被金粉胭脂勾勒的美丽脸庞,似乎流露出与探春有着几分相似的气韵。然而苏衡知道,她终究不会是探春。三千里路途上的高山广川,风景如画,探春早就印刻在了自己的心里,没有人能够取代了。然而在这尘埃落定的一刻,自己对这个面对着自己的目光退避了的女子心有愧疚,甚至对这姻缘感到后悔,却也已经没有办法更改。他的将来,势必要和这个陌生的人联系在一起了,不管现在的自己愿不愿意,也不管将来的淸琼是否后悔。苏衡伸出手去,引着淸琼离开探春,离开她熟悉的一切,踏着一地的紫微花,往将要远航的楼船上走去。这是他此时唯一能够做的,带着自己陌生的妻子,赶赴一个彼此都不知会如何的将来。 晨光里的楼船渐渐远去,一路飘扬着大红的丝绸,隐约还有悦耳的丝竹之声。青罗和怀慕并肩站在台上,默默注视着一行人远去。青罗依稀间瞧见苏衡回头望了一眼,却又瞧不真切。只是不管怎么说,他终于是走了,带着他命中注定的新娘,一起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而属于自己的就是这里,在自己命中注定的人身边。如果自己的新婚之夜苏衡是离开,今日则是自己送走了他。自己的婚姻,也已满一年之期。而六月初六的蓉城,当真是最美的所在。 时已六月,自然是一日比一日更热了起来。府里园子里忙着裁剪夏衣,也自是忙忙碌碌。只是不论怎么说,整个永靖王府,乃至于整个蓉城,整个西疆,也终于从春暮的纷乱中,彻底平静了下来。一切有条不紊地继续着,不论是喜事还是葬礼,都在人们的记忆里渐渐暗淡了下去。而锦绣湖上自东湖往西湖,俱是风荷初展,嫣香摇动,分外醉人。东湖上偶然当过几艘画船,在波光与荷香里徜徉片刻,便消失在藕花深处了。而越过浮光岛和沉璧岛,西湖上却是分外热闹。十五六的少女撑着小巧船筏,呼朋唤友地穿梭在莲叶田田之间。年少女子总是爱嬉闹的,虽还无莲蓬可采,却能攀折来最娇艳的新花。更有青年男女会于湖上,芙蕖莲叶,交颈鸳鸯,比之山花烂漫的春日,自然又是一种情韵。 青欢堂里的合欢树,也正是开到如火如荼。如丝娇媚,如云轻柔,犹如落尽了几簇晚霞。青罗每日理了家中之事,得了空儿便闲坐在这云霞之下,叫翠墨给自己沏上一盏荷露茶,或读几句旧诗,或写几个字,倒也觉得悠闲自在。隽儿虽然在垂玉小筑里有专门伺候的丫头嬷嬷,每日里青罗还总要有几个时辰和他在一处。有时候孩子啼哭不止睡不安稳,还要抱在怀莲小筑青罗自己的卧房里睡着。隽儿虽然不是青罗亲生的孩子,日日在一处,倒真有母子情分了。且不说青罗每日若不见隽儿心里便不安稳,见他的面色日益红润起来心里觉得十分欢喜,就连隽儿也似乎十分依恋青罗,每每乳母实在没了法子,就总要抱给青罗哄着。 怀慕当日给这永慕堂更名为青欢堂,自然是嵌了青罗的名字,又取合欢花树所含合欢之好的美意,却也暗暗合着学士“人间有味是清欢”的洒脱意思,一语双关。如今虽然不是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的时节,青欢堂中却颇有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的悠然情致。所谓人间有味是清欢,便是如此了。青罗只觉得一年光阴匆匆,到今日才算是松了一口气,真正得了几日的自在。 第廿三章(13)重墙绕院更重门 (中秋假期过去了,是不是有点惆怅?刚刚得到一个非常好的鼓励,“长假还在后头!”) 这一日青罗正立在花树之下,面前是从屋里搬出来一个小紫檀木的案,铺开雪白的徽宣纸,提着笔仔细写这一阙浣溪沙。正写到这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只见润玉和澄玉两个笑吟吟地从外头进来,一路欢声笑语的。青罗手下也不停,低着头便笑问道,“从哪里得了什么好儿不成,这样快活。”澄玉听青罗问起,倒红了脸不说话,润玉就道,“王妃还不知道,老太妃才从山上下来,如今正预备着要住进染云堂呢。才刚我和澄玉正在园子里逛,远远瞧着好些人觉得奇怪,便摸过去瞧。不提防正被太妃撞见了,太妃倒说我们伶俐可人疼,赏了好几个金银锞子呢。”翠墨正站在一旁伺候笔墨,便指着澄玉笑道,“我说这妮子怎么红了脸,原来是和润玉私自往园子里逛去了,如今被太妃撞了个巧儿,倒是不好意思呢。” 青罗闻言却顿住笔,抬起头来讶道,“怎么太妃军日要回来,我竟是一点消息也不知道。”润玉想了想便道,“我瞧着那样子,只怕是匆忙间回来的,别说王妃,只怕连咱们王爷,也都还不知道呢。”青罗便蹙了眉道,“难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论起来如今也不该有什么事情是要瞒着咱们的。”说着抬头瞧了翠墨一眼,翠墨几不可觉地摇了摇头,青罗会意,却更多了几分的狐疑。正沉吟着要不要此时过去请安,外头又走进来一个人,正是封氏身边的芸月。 青罗见了芸月进来,忙赶过去拉着手儿笑道,“正说着太妃回来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儿,就见了姐姐。太妃近日可好?正要过去请安说话儿额。”芸月笑道,“王妃好灵的耳报神,我还没有进门,王妃就知道了。”说着瞧着润玉两个半开玩笑道,“原来这两个丫头是新放在王妃房里的,太妃还说呢,不知道是哪一屋的小丫头,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本来是生气的,瞧着模样儿清秀,也就不忍了。”青罗忙笑道,“原是新进来的,年纪又小,的确是贪玩些。姐姐既然回来了,得了空儿便帮着我调教调教,管保不出三日就好了。” 芸月笑道,“王妃这是抬举我呢,倒是说得忘了正事。”青罗忙道,“怎么,太妃那里有什么不好么?染云堂多日也不曾有人居住,只怕还有许多不周到的地方,要是太妃缺什么,只管和我说就是了。”芸月道,“王妃放心,太妃很好呢,身子也康健。染云堂那里王妃打理得很好,太妃还说起王妃心细如发呢。只是老王妃和怀思公子入葬也没有多少日子,太妃究竟是老年人,住在山上日夜祝祷,也难免更多伤了心。这一次忽然间回来,是太妃忽然想起了小公子,心里甚是惦念,怎么也拦不住就要回来瞧瞧,也来不及和王妃报个信儿。如今也累了,先叫我来给王妃告个罪,也无需惊动众人来请安,到时候自然会见的。等今儿晚上王妃和王爷得了空,两个人抱着小公子,去给太妃瞧瞧也就是了。” 芸月话里的意思,青罗自然听得明白。若说封太妃会因为思念上官隽匆匆回来,青罗是不信的。芸月所说的抱去瞧瞧,也就是太妃想要夜里单独见一见自己和怀慕的意思了。然而青罗怎么也想不出,如今能够惊动太妃忽然回到王府里的,究竟会是怎么样的大事。青罗心里忽然一动,便不动声色问道,“太妃回来了,二妹妹是预备住在染云堂里,还是回洗砚斋去住?姐姐明白告诉我,我也好安排。”芸月眉眼一动,微笑道,“王府大可不必费事,这一次太妃回来的急,二姑娘身上又不好,就留在山上养病,不曾跟着回来。” 青罗心里觉得有几分古怪,却也不再多问,就亲自送了芸月出去。一直穿过青欢堂外的梨花林,芸月站定道,“王妃不必远送,晚上还要见呢。”芸月说着瞧了瞧青罗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太妃这几日心里不爽快,王妃见了,可要好生为太妃解难才是。”青罗听得云里雾里,见芸月神色,却也不能再多问,便点头瞧着芸月走远了。等芸月的身影消失不见,青罗却还立在原地,思索着方才芸月的话。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隐约和怀蓉有关。想起上一回怀蓉和自己说的话,就叫青罗觉得不安。似乎她有什么主意瞒着自己,如今没有回来,更是叫人觉得蹊跷。 青罗还立在远处,却见翠墨走上前来道,“我瞧着方才姑娘的神情有些不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青罗摇头道,“连我也猜不出,总觉得与怀蓉有些关系。”瞧了瞧四下无人,想想又压低了声音道,“裴将军今日可曾有什么信来?”翠墨摇头道,“今日的信姑娘总得要到晚间才来呢。姑娘若惦记的是二姑娘,重华山里多的是太妃的人,裴将军只怕也插不上手呢。”青罗点头道,“他出身平常,就算跟在我和王爷身边,也不过短短半年。如今能做到如此,已经是他十分有心了。重华山里的事情,太妃若是不想叫人知道,莫说是他,只怕王爷也难。” 翠墨却摇头道,“这倒也未必。王爷和姑娘真要想知道什么,只要用足了心思,就算是重华山,也都是一样。太妃虽然厉害,也总有老的一日,哪里时时事事都能滴水不漏。我看姑娘不知道二姑娘的消息,是因为裴将军每日留神的事情也不在这上头,姑娘也没有特意去说。二姑娘在别人眼里不过寻常一个郡主,幽居不出,在将军眼里,又何须费神呢。姑娘若是想知道这些,何不在咱们自己家里,也找个像裴将军这样的人,给姑娘凡事多长个眼睛呢?” 第廿三章(15)重墙绕院更重门 董氏凑过去瞧,只见青罗拿着两个肚兜儿,一个是淡金色的绸子,上头活灵活现绣着一只灵猴献瑞,还有一个是靛蓝绣银色海水江崖的图纹。董氏先赞了一声好,便接过来仔细瞧,“这针线活儿倒是极好的,倒不曾想到王妃出身名门,还能有这样好的针线呢。”青罗笑道,“这是姨娘过誉了,只不过是在家里长日无事,也就随着姐妹们一起做些东西。只是做这孩子们的玩意儿,还是头一回呢。可巧姨娘来了,就请姨娘帮我瞧一瞧。”董氏笑道,“论起绣工,自然是没有话说的。只是王妃究竟是头一回做母亲,到底有些事情还是想不周全。” 青罗忙道,“姨娘可不要再卖关子,快些说与我听。”董氏举起手里的肚兜儿,伸手摩挲着道,“王妃求精巧,这花样儿也合小公子的身份,却忘了这孩子肌肤娇嫩,用这样金银线,岂不是要伤了人?”青罗也叹道,“百密一疏,这好容易绣成的东西,倒是全然不能用了。”董氏笑道,“头一次做母亲的人,自然要吃些亏的。好在王妃这里有这么多丫头嬷嬷伺候着小公子,也不至于叫小公子受了委屈。”青罗点头,却又道,“话是如此说,只是自己的孩子,总是想叫他穿戴自己做的东西,才觉得心里舒坦。旁人做的东西,总是要隔着一层了。” 董氏闻言转过头来,定定地瞧着青罗,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一般。半晌才道,“说到底,这并不是王妃自己的孩子,王妃何以如此在意?”青罗闻言垂下眼睛笑道,“他或者不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却是他唯一的母亲呢。”说着又瞧着董氏道,“这也并不是姨娘的孩子,姨娘还不是一样疼惜?”董氏点头道,“王妃心疼小公子,自然是小公子的福气。然而等王妃自己有了孩子,那做母亲的情意,又是别样了。那时候王妃才知道,自己的孩子和旁人的,究竟是不一样的。”董氏远远瞧了隽儿一眼,“我虽然喜爱孩子,然而我的孩子,却早就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了。” 青罗不再说话,董氏仍旧望着隽儿的方向,声音淡淡,“我知道,这些年来,咱们这王府里的人都以为我疯了。或者我的确是疯了,可是我心里却是明白的。属于我的孩子,属于我的一切,早就都不在了。我不过是这王府里多余的一个人,王妃见我来看了孩子,也不过是偶然。今日来过了,明日也就不会再来。王妃今日见了我,也尽管可以忘记。”青罗忽然道,“其实我心里,还想着姨娘常来这里和孩子作伴呢。我每日里总有闲事,有心常日和孩子在一起,倒是没有空呢。如今孩子既然和姨娘投缘,姨娘何不多来瞧瞧呢?” 董氏却摇头道,“王妃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不该是自己的,终究是留不住的。既然留不住,当初不如不要挂心,只怕还好些呢。”说着瞧着青罗道,“我知道王妃是可怜我,王妃心肠好,不单单是我,对郑妹妹,还有其他几个姨娘,也都颇有怜悯。这是王妃的好心,可王妃既然改不了我们这些人的结局,还不如不关心的好。不然给了旁人期望,最后还是失望,岂不是更叫人伤心么?世上的事,许多都是不如意的,尤其是这占了旁人的东西,多半没有好下场的。说句僭越的话,譬如大奶奶和过世的老王妃,不都是想要留下别人的孩子,最后又能如何呢?就连自己的孩子也留不住,何况是别人的孩子。如今我算是看清楚了,只是郑妹妹,只怕还不明白呢。我如今瞧着她,就像是瞧着当日的自己。她将来的结局,也不知是和我一样,还是能不一样呢。王妃若是能圆了她的梦也就罢了,若是不能,王妃还不如早日叫她死了心,免得日后,这王府里的疯子又多了一个。” 青罗从没有听过董氏说过这样多的话,往日的董氏,在人前露面,或者是带着几分的疯魔,或者就沉默不语。而今日,话音里露出深深的无奈和伤悲来,叫青罗听了有些伤心,更有些惊心。或者董氏说的没错,自己对于董氏郑氏甚至白氏这些可怜之人的怜悯,多半是出于对于庶出的自己,和对于同样是妾室的母亲的一种怜悯。当日对自己无能为力,如今看见一样的情境,总是难免心软。而拥有了一定权力的自己,也总以为凭着自己的怜悯和权力,能够改变这些人的一生。然而到了今时今日,青罗却在董氏的话里,隐约察觉到自己的无力。尤其是在今日,对于怀蓉隐隐不安的此刻,这种无力感更加分明了。或者自己的怜悯,当真是害了别人也未可知。 此时正巧翠墨端了两个茶盅进来,董氏接过茶盅,也就停下了话头不说。董氏品了一口笑道,“王妃这里的好茶,怕是京城送来的罢。”青罗也饮了一口,笑道,“这是前日哥哥来,送给我和王爷的几罐子新茶,倒是咱们这边没有的。也说不上什么好的,不过喝一个新意儿,姨娘倒是认得。”董氏笑道,“既然是南安王世子特特儿送来的,自然石再好不过的,我也沾一沾王妃的光儿。只是我听着王妃的意思,是奇怪我竟然识得这样的好茶呢。”还不等青罗说话,董氏又叹道,“其实我初进王府的时候,倒也有过恩遇优渥的时候。那时候莫说是几两茶叶,就是赤金珠玉,也都是搁了满屋子的。这茶叶我倒也喝过,竟不曾想,如今还能有这样的口福呢。” 青罗也曾经听闻,舞姬出身的董凌波,年轻的时候倚仗风姿殊艳,寻常人都不瞧在眼里的。直到有了大君主上官怀芷,才渐渐退到了王府风云的背后。昔日的董凌波,只怕比之白茜和陈碧烟,还要多上几分风情与骄傲。这寻常的茶叶,自然也不在她的眼里了。只是她这一生,起起落落,从卑微的舞娘到骄傲的宠妃,再到平淡的母亲,和落魄到底的疯子,而今日青罗眼前的董凌波,所有的光芒和疯狂都褪去了,只剩下一个空壳了。空壳里唯一剩下的,只有看见孩子时候的温热,和偶然想到与自己命运相似的人的时候,一点透彻的悲悯。她伤感的早就不在她自己的一生,这个曾经美丽荣耀却又浅薄轻狂的女人,在失去了美丽和荣耀之后,反倒从她自己的贫贱和疯狂里,得到了清醒的智慧。 第廿三章(16)重墙绕院更重门 二人喝着茶,润玉走进来道,“外头晚膳都摆下了,王妃快些出去用膳罢。”见董氏就要起身,忙忙扶住道,“姨娘不必急着着走,我已经去了春绿庭,把姨娘的晚膳也摆了过来。”润玉话音一落,非但董氏露出惊讶神色,连青罗也赞许笑道,“我正有这样的意思,只是还不曾吩咐。你倒是玲珑剔透,很是能猜出我的心意。”青罗说着也对董氏笑道,“我原本还怕姨娘不愿赏光,如此一来,姨娘可就无所推脱了。”一边嘱咐乳母好生照顾隽儿,一边就拉着董氏一起往怀莲小筑里去。董氏见青罗殷勤如此,也不好推辞的,便跟着一起出去。 果然见怀莲小筑里,已经摆下了两人的膳食。董氏平日的例菜,自然是不能和青罗比的,只是摆放的人有心,两种混在一起,也丝毫不露痕迹。还有青罗素日喜欢的两个素菜,从青欢堂的小厨房里头才端了出来,一桌子菜并不贵重,反倒显出几分家常清新来。润玉和澄玉两个摆了菜上来,远远地站在一边,只留了翠墨一人站在一边给二人布菜。这里青罗引着董氏落了座,董氏就笑道,“王妃多么尊贵的人,倒爱吃这些个。王妃虽然年轻,到底是当家知道艰难,所以这样节俭。” 青罗笑道,“姨娘也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说起来,我虽说不上奢侈,却也绝不是节俭,不过是一切都随着自己性子来,若是喜欢,不论是值千值万的也好,三文五文的也罢,都当做宝贝一样地收着。若是不喜欢的,就算是值一座金山,我也不多瞧一眼的。只是姨娘说的也是,如今渐渐当着家,也就知道这一草一木,都是值钱的,更知道这百万的家业,也都要从这一草一木上来,也就不敢一味地随着自己的性子了。我一个人多费些倒是小事,若是不存了小心,整个王府乃至于整个西疆都奢华靡费起来,倒是大事了。这样一想,也就只有三省吾身,小心处事了。”说着便嘱咐一边的翠墨给董氏架上一筷子清炒时蔬,和别的几样精致小菜,“姨娘既然来了,也不是外人,就尝一尝我们小厨房里的手艺罢。” 董氏举箸尝了,笑道,“自然是没有话可说的。不过王妃身份尊贵,不单单是小厨房里贴身的几个丫头尽心尽力,就连外头大厨房,也把青欢堂的饮食放在心上,不敢稍稍怠慢了。只是我看王妃来了也有一年,饮食上倒还是以清淡为主。这凡是菜肴里带了辣的,都少见王妃动筷子呢。”青罗点头道,“说是入乡随俗,然而有些习惯自幼都是这样,也是难改了。也不知年深日久,能不能改的过来。厨房里迁就于我,如此看来倒不是好事了。”说着又瞧了瞧董氏碗里,也是一样的清淡口味,便奇道,“怎么姨娘也是如此?西疆之人无不爱食辣,姨娘倒与众不同起来。” 董氏婉然一笑道,“王妃以为我是西疆之人?”青罗讶道,“难道不是?听口音倒是丝毫瞧不出什么的。”董氏笑道,“王妃来的日子浅,只知道我是下头州郡送上来,在王府宴会上献艺的歌舞伎。由此猜想我是西疆之人,倒也寻常。只是既然是歌舞为生,本就是飘零之人。辗转迁徙,被人买卖,哪里又有什么故土家园呢?不过如浮萍一般,风吹到哪里,就是哪里了。王妃还不知道罢,我是北疆人呢。”见青罗神情惊讶,董氏笑了笑,神色却渐渐有些哀伤起来,“我自幼从北疆转徙到此,与父母家人远离,到今日也不知生死。过了几十年好容易生了根,有了新的家人骨肉,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却不想,千回百转,我唯一的孩子芷儿又回到了那里,终究是南北分离。如今的我,就算听着瞧着都是西疆人,却仍旧是没有根的。” 董氏说了这么简短几句,也就闭口不言。青罗听了,也没有多问,心里却生了无限叹息。女子命运如飘萍,非但董氏如此,即使是世间尊贵之人,不也是如此么。自己的命运,怀芷的命运,也同样由不得自己。而歌舞之人,往往更加不幸,就如秋江上的琵琶女,嫁作商人妇的结果,和成为王府妾室的董凌波,谁又比谁更幸运些呢?从众人的传言里,董氏是个知足的人。在拥有了自己最重要的人之后,旁的事情,也就都不再介怀。只是到了最后她才知道,属于董凌波的一生,终究是不能在这样的一个美满幻梦里结束的。董氏的疯癫和清醒,只是她的不甘到绝望罢了。 用毕了晚膳,青罗嘱咐润玉好生送了董氏回去,又叮嘱董氏得了闲儿,要常来青欢堂里说话解闷儿,并帮着自己照顾隽儿。董氏本来推辞,见青罗言辞恳切,最后也就应了。见董氏出了门,翠墨也伺候着青罗换了一身衣裳,预备着去染云堂拜见封氏。翠墨一边给青罗理着衣裳,一边低声道,“我瞧今日姑娘对董姨娘这样亲热,实在是有些不寻常。往日姑娘虽然不曾薄待了她去,却也只是瞧着她疯癫可怜罢了。现如今姑娘的意思,难道是想叫董姨娘,做那个眼明心亮之人?我心里有些忧心,怕她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呢。” 青罗低着头,随手转着腕子上的镯子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论起心思,如今我也算看明白了,她是个明白的人,所谓疯傻,不过是太过伤心的缘故。她那样的出身容貌,又有孩子,寻常的人哪一个不想往上头爬?你不瞧别人,只看眼前的安侧妃、白姨娘,谁不是费尽了心思,想要留住枕边之人。然而她一夕得幸有了孩子,本是更加便利的,却能够安分守己,丝毫没有争宠的意思。这样恬淡安然,在王府里安度几十年,就不是心思浅薄之辈。倘若不是把一切都看透了,又知道如何趋利避害保全自身,又怎么保住自己的地位,更叫老王爷疼惜她的女儿大郡主?我猜想她当日的心思,就和如今的郑姨娘一样,想着依靠老王爷的宠爱,就能够留住女儿在身边。你只想郑姨娘和二郡主是怎样聪慧的人,也就知道她是怎样了。如今她又是个最不惹人注目的人,若是能够为我所用,只怕比旁的人都好呢。” 翠墨疑道,“既然如此,怎么姑娘倒不想着这样呢?”青罗摇头道,“我才刚和你说过,这个人最要紧的除了心思,还有忠心。董姨娘虽有这本事,却没有要向着咱们的意思呢。”翠墨道,“我瞧着姨娘对姑娘,还是十分亲近的,怎么就说没有忠心呢。”青罗笑道,“你这话说的就是痴了。我往日因怜悯而善待于她,她心里是明白的。人都是有心的,对我说几句略亲近的话,也是寻常道理。然而亲近和感激,却不是忠心,也不是交易。若说因为这个就忠于咱们,却是不可能的。她唯一在乎的人,早就已经不在她身边了。无欲则刚,如今谁又能要求她做什么呢?就算是再有权势的人,也不能左右一个无心之人。既然无心,又怎么会有忠心呢?” 第廿三章(14)重墙绕院更重门 (这一部分以前上传过,似乎有什么问题现在没有了,所以重新传一次) 青罗听了翠墨的话倒是一愣,转而笑道,“你这话倒是醍醐灌顶。说到底,还是我糊涂了。总觉得外头的事情瞒着咱们就得多留个心,家里的事情尽在我手里,也就不曾留意。去年刚理家的时候,我倒还小心谨慎,也是后来卷进王爷的事情里头,又经过这么些舒心日子,心思也就松懈了。你这一说,我倒警觉起来。外头有了裴将军,我也算是放心,一时之间也没有更多的人可用。而家里的事情,这才是女人的天下,看来我也要着手安排了。不单单是怀蓉丫头的事情,如今这王府里当家的除了我,还有婉姨,更别说还有一个太妃远远地瞧着。虽说如今婉姨桩桩件件的大事都要来回了我,到底做不到明察秋毫。” 翠墨笑道,“姑娘若是有用的上的地方,只管吩咐我。我虽然算不得眼明心亮,却又愿意为姑娘多用心思的。”青罗却摇头沉吟道,“你的忠心和心思,我自然都是放心的过的。如今我身边最得力的人,也就是一个你了。这些日子我瞧在眼里,比之你侍书姐姐当日,也是不差的了。其余几个丫头,砚香也还算是我的臂膀,只是她比你心思更浅些,有些事情,我却也不能尽告诉她了。至于润玉和澄玉,虽然玲珑剔透,到底日子还浅,不能交心,何况年纪又更小呢。然而这件事情,我却不能叫你去做。不为别的,你是我最亲近的人,这谁都知道。若是你多问多瞧,难免露了痕迹。在这家里凡事都有人瞧着,这个人必须心思细密,又要不引人住目。最要紧的一样,必得有忠于咱们,却又不会被旁人知道的缘由。” 翠墨蹙眉道,“这家里聪明人倒是多见,只是这最后一条,倒是为难了。姑娘可有了什么人选?”青罗道,“如今还难呢,还要再瞧瞧。我心里倒是有了人选,这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若是世上人都如裴梁那样没有因由的忠心,倒是可疑了。如今也只有慢慢再瞧着,在这之前,也就只有咱们多费费心了。”翠墨应了,青罗忽又问道,“才刚说起隽儿,他这会子在做什么呢?”翠墨笑道,“姑娘这话说的有趣,他才是多大的人儿,能做什么呢?不过是在屋子里头睡着,或是乳娘抱着在院子里透气儿罢了。早起我去瞧了一回,乳娘说身子见好呢,也不枉姑娘在他身上费这许多的心思。只是他天生弱着些,有些病根儿,正好趁夏天里头拔了去,更要多留神了。” 青罗点头儿道,“这是自然的,不然大了身子不好,岂不是累他一辈子么。”想了想转回去道,“也罢了,这就瞧一瞧他去。可巧我还新给他缝了个肚兜儿呢,正好一并给他送去。”翠墨笑道,“也不知这是第几个了,姑娘如今瞧得都是大事,却也还爱着做这些。”青罗笑道,“往日给兄弟们做双鞋,不过是长日无事,表个心意。他们自有丫头们做的,哪里用我的?如今那么个小人儿睡在那里,身上穿的却多是我做的,这又是另一种滋味了。虽说费些神,却也有趣呢。”一边说笑,便带着翠墨一起回了怀莲小筑,取了东西就往垂玉小筑里去。 如今的垂玉小筑,就如往日的和韵堂一样,布置一眼瞧着,就知道住着婴孩。只是柳芳和和静儿都过世未久,那些个静儿用过的式样,也不好再用的。垂玉小筑中的布置都是青罗自己择选的,虽说是一样的热闹有趣,倒也另是一番景象。青罗和翠墨一走进去,果然见乳娘正把隽儿放在摇篮里头晃悠着。只是边上还有一个人却是青罗没有想到的,摇篮那一边,董氏一手扶着摇篮随着晃,一边轻轻地摇着手中的扇子,口里还哼着几句歌儿。只是仔细听去,却不像是给男孩子唱的。董氏脸上的神情极为温柔,一双眼睛只管瞧着孩子,并没有看见青罗进来。 乳娘倒是瞧见了青罗,就要站起来。青罗却摆摆手,悄没声儿地走到跟前去,俯下身子瞧着隽儿。孩子如今已经五个月大,比之出生时候的苍白瘦弱,脸色已经红润了许多,眉眼五官也都渐渐舒展了开来。如今熟睡着,更是显得一张脸圆润甜美,叫人瞧着心怜。青罗仔细端详着,想从隽儿的脸上看出几分怀思和葛氏的影子来。每每青罗来看孩子,总是如此。只是孩子年纪还太小,又是闭着眼睛,也瞧不出什么来。只是那鼻梁和嘴唇,倒分明是上官家的模样儿,和怀慕怀思,甚至于上官启,都有些相像的。青罗回想着每次往垂玉小筑来的时候,似乎隽儿总是睡着。大夫说是天生体弱,精神不济所以如此。偶然看见睁眼睛的时候,一双眼睛乌亮,只是眼神是新生儿的纯澈,看不出谁的影子来。 青罗站了良久,才伸手搭上了董氏的肩膀,温言道,“有姨娘在这里,隽儿倒是睡得更好了。以后姨娘得了空儿,可要常来。”董氏一惊,忙抬起头来瞧,之间青罗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董氏来到青欢堂,却没有到青罗处去问候,反倒直接进了垂玉小筑里来,自然是不合规矩的。如今被青罗撞见,面上便是一红,忙站起身来道,“王妃来了,我从外头进来,听见孩子哭了几声,忍不住就进来瞧瞧,实在是失礼了。”青罗还未说话,一旁隽儿的乳娘先笑道,“王妃可不知道,小公子哭得厉害,我也哄不好。倒是董姨娘一来,给小公子唱了几句歌儿,又慢慢地摇着,这才睡着了。我瞧小公子倒是和姨娘很投缘呢,只是不知道姨娘唱的是什么歌儿,我倒是没有听过。什么时候姨娘也教教我,姨娘不在的时候,我也好哄一哄。” 董氏神情滞了滞,转而一笑,“这都是好多年前的旧歌谣了,还是我家乡那边的曲子,难登大雅之堂。”说着便对青罗道,“王妃既然来了,我就先去了。”青罗却拉住董氏道,“姨娘急着走做什么?我还要留姨娘喝杯茶呢。”青罗瞧了翠墨一眼,翠墨便会意下去了。青罗便拉着董氏往边上树底下的石头上坐下,又亲手取了自己的帕子给董氏垫在下头。董氏略有些惊讶,推辞了几句,也就坐下了。青罗取出袖子里的包袱,一边打开一边笑道,“姨娘瞧瞧,我这针线如何?” 第廿三章(17)重墙绕院更重门 翠墨想了想,点头道,“姑娘说的倒是很是。只是我却更糊涂了,既然姑娘并没有用她的意思,却怎么对她这样亲近?我瞧着姑娘对婉妃和对郑姨娘,虽说也客气,也都没有这样的亲密呢。”青罗笑道,“你瞧我往日对她,可有今日这样的亲近?不过是看着她是父王的侍妾,年资久了,又是在是可怜,才多照拂些罢了。只是方才我走进去的时候,瞧见她给隽儿唱歌的情景,心里就觉得有些酸酸的。就算不为什么,也总觉得和我更加心意相通了几分。这王府里的人对隽儿,总有些古怪,能不提起的时候,也就都不多提。别说婉姨和郑姨娘她们都不来瞧,只怕就连王爷心里,也是这样的。所以我瞧着她,也算是懂得我的心了。” 翠墨笑道,“姑娘的心思是怎样,我一向驽钝,是猜不出的。只是我心里却记得一样儿,就像是董姨娘说的,姑娘如今对诸位姨娘好也罢,对小公子好也罢,都是姑娘心善,心生怜悯罢了。等姑娘有了自己的孩子,只怕又是一样了。还有一句戳人心窝子的话,若是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狠心些的好。姑娘你自己的重担已经够多的了,又要担着这么些人的重担,可不要累坏了人么?姑娘你虽说是最聪明的人,也不过是一个身子一颗心,何苦来哉,总要替旁的人忧心受苦。到最后旁人还好端端的,倒是姑娘你一个人累着。” 见青罗闻言只是笑而不语不,翠墨顿了顿又道,“今日既然开了这个头,索性就顺着把话说了。这话我憋在心里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姑娘昔日在家里,就总是长吁短叹,说什么大厦将倾,不知将来如何。每日里都忧心咱们家里的事情,还费心当家,得罪人去兴利除弊。姑娘耗神伤心,最后又能怎么样呢?且不说姑娘也救不了所有人,该去的还是去了,该没的还是没了。就说最后,谁又能真心疼姑娘,替姑娘思量,替姑娘伤心呢?姑娘还不是一个人受罪,孤苦伶仃地嫁到这里来了。姑娘不过是一个女人,并不是什么天皇菩萨。当日是如此,今日还是这样。若是不改了这毛病,说句犯了忌讳的话,只怕要折寿呢。” 青罗听了翠墨的话,情不自禁转过身拉过翠墨的手道,“你说这样的话,可见是真心待我。我却不知道,原来你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你说的很是,今日就连董姨娘也这样说,可见我往日是太痴了。其实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该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菩萨心肠的人。若是有人得罪了我,我也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的。我心里也知道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就像你说的,谁又能帮得了谁呢?然而一旦看的明白,心里的事情也就更多。世上最难得的就是糊涂,若是真什么也不知道,不过眼睛一闭就完了。然而有些事情真叫你知道了,却又难以放下,揣着明白却装着糊涂。我总想着,或者只有到了太妃那样的年纪,才能看透所有人和事,却都不再介怀了罢。” 二人正说着,外头澄玉进来回道,“王爷在外头垂玉小筑里等着王妃呢。”青罗闻言点头,也不带着翠墨等人,一个人就往垂玉小筑去。屋子里点着灯,走到外头,才发觉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垂玉小筑里安静得很,不似往日丫头婆子人来人往热闹。合欢树下头,怀慕一个人抱着孩子,低着头,似乎在和孩子说些什么话。孩子在怀慕怀里似乎睡得很熟,也不听哭声。两个人影在那里,瞧着真叫人心里温暖。青罗见了这样温柔景象,心里更觉得有所触动,忍住不出声,又默默看了片刻,才轻声笑道,“难得见你抱一抱孩子,没想到隽儿和你倒也很亲近呢,我都瞧得呆了。怎么不见乳娘和丫头,都去了哪里?” 怀慕抬起头,见青罗独自站在门前,穿着通身青蓝色的衣裙,绣着几蔓浅黄色的凌霄花。头发上也没有什么华丽装饰,一样别着一朵新开的凌霄,如同琥珀一样的温润美好。耳朵上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隐在垂下来的一绺发丝里。天色渐渐暗沉的此刻,青罗就像是夜色里徐徐开放的这么一朵凌霄,几乎没有香气,容色却长久温柔。而此时青罗注目着自己的神色也是这样的温柔。这温柔和怀慕所熟悉的,属于青罗的温柔神色不同,却又和自己记忆深处的某一种有几分相似。这温柔比往日的更平淡无声,却又更沉静悠长。那是属于母亲的神情,宜韵堂里,那一藤凌霄花下的母亲,曾经就是带着这样温柔的神情,注视着水塘边和父亲诵读诗书的自己。 怀慕不答话,静静瞧着青罗走到自己跟前来,接过自己手中抱着的孩子。青罗低下头去,用脸颊轻轻碰了碰隽儿的面颊,低喃了几句。怀慕站在半步之外,看见青罗素日明亮甚至偶然流露几分锐利的眼睛,被那一丝垂下的头发半遮掩住了,显得温柔而又妩媚。平时的青罗英气而果断,只有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才会显露出婉转的温情。此时的青罗,却和这两种时候都不同。她是温柔的,却绝不脆弱无助。她是强大的,然而这强大丝毫没有伤人的意思,有的只是守护。她的身上像是有一种淡淡的光芒,笼罩的是她怀中的珍宝。怀慕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情绪,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像是喜悦,又像是伤心。 怀慕伸手揽过青罗的肩,另一只手放在隽儿的襁褓上,如此默默一时,才缓缓开口道,“走罢,太妃只怕已经等着我们了。”青罗点点头就要出门,怀慕又从青罗怀里接过隽儿道,“抱着孩子累着呢,你别管,我来抱着他就是了。”青罗瞧着怀慕抱着孩子的模样儿,抿嘴儿一笑道,“孩子还小呢,能有多重,哪里就累着我了?不过我瞧你也没抱过孩子,倒也稳当得很。”怀慕拨了拨隽儿颊边的毯子,笑道,“一旦做了父母亲,谁不会呢?”青罗闻言心中一暖,对着怀慕一笑,也不再多说什么,二人便并肩往染云堂处走。 青欢堂到染云堂颇有些路程,等二人走到园子里的时候,月已升天。许是因为前一阵子许多事情忙过了,阖府里的人都有些疲倦,一路上倒安静少人。夏夜的静谧,笼罩在紫微和合欢的花香里,蒙着一层温柔的月光,分外动人。水边响起蛙声,林间流出蝉鸣,怀里的隽儿,时时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响。青罗此刻只觉得,心里因为怀蓉而产生的不安,都在这样静谧的夏夜里消散了。这还是怀慕第一次抱着隽儿,往日的他,总是有些疏远,而此时,青罗觉得,不单单在自己心里,在怀慕的心里,隽儿是真正属于两个人的孩子。 走到染云堂的门前,青罗远远就瞧见芸月已经等着自己二人。见二人走过来,芸月屈身行了个礼,也不多话,就引着怀慕和青罗进去。染云堂里一片寂静,然而和外头的祥和不同,这安静显得有些沉甸甸的。封氏虽说威严,却也是老人家,爱个热闹。青罗往日来染云堂请安,外间总有小丫头在外头说话嬉闹,也没有人约束。而今日青罗一路走进去,竟然瞧不见一个丫头婆子。芸月走在前头,揭开一层一层半透明的青纱,青罗忽然想起,染云堂里无处不在的檀香气味,似乎也不见了。而没有这熟悉的檀香所笼罩的染云堂,似乎比往日多了些阴郁,甚至是腐败的味道。园子里有风,吹散了白昼里的热气,只觉得凉爽宜人。而这个被青纱遮蔽住的所在,却显得有些闷热。青罗转头瞧了怀慕一眼,见他也正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心里就是一紧。 第廿三章(18)重墙绕院更重门 青罗走到最里头的时候,看见封氏斜倚在榻上,拨弄着手上定慧大师主持开光的念珠。神情气色一如平时,似乎没有什么异样。然而此时的青罗,早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封太妃的青罗了。青罗在第一眼里,就看出封氏的眼睛里,有着去年冬天,自己闯入此间时候的那种严肃。这是这个平静如古井的,不问世事的老人,在遇到最为危急的事情的时候,才会在永恒的平静里流露出痕迹的忧虑。然而青罗在此之外还看见别样的情绪,似乎在忧虑之外,还有着几乎压抑不住的愤怒。这愤怒在脸上还不甚分明,青罗瞧着封氏握着念珠的手指的时候,才看见那枯瘦无力的手,已经泛起了青白。这样的愤怒,青罗从没有想过会出现在封太妃的身上。这神情叫这个自己以为渐渐熟悉的老人显得陌生起来。 似乎过了许久,封氏都没有看见青罗和怀慕进来。直到怀慕怀里的隽儿忽然醒了过来,发出几声哭喊,封氏这才抬起了眼睛。青罗见隽儿哭起来,也顾不得和封氏请安问好,连忙从怀慕的怀中接过孩子,柔声哄着,等又一时隽儿安静了下来,这才抱着孩子给封氏请了安。期间一盏茶的工夫,封氏只是一言不发地瞧着青罗,青罗只觉得那眼光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与自己已经习惯了的温和慈爱不同,就像是在重华山上第一次拜见太妃的时候,是冰冷而审视的。起初青罗一心都在隽儿身上,也没有觉得什么。等到孩子不再啼哭,青罗就察觉到那沉重的目光,渐渐地朝着自己逼了过来。青罗不明就里,只作不知,仍旧如常。又过了片刻,那眼光才消散了严厉,渐渐地又回复成了素日的慈祥。 封氏慢慢坐起身来,却也不说别的,只瞧着青罗怀里的孩子,柔声道,“孩子如今睡得可好?饮食可好?”青罗笑道,“太妃只瞧瞧孩子的脸色就知道了,如今一切都好呢。只是这小小孩子,脾气却大,最叫人头疼的就是爱哭。每日里总要哄个不住,乳母哄不住,有时候我也哄不住呢。”说着就把隽儿递到封氏手里,“太妃不是特特儿叫我们带了他来瞧的么,这可是太妃的第一个重孙儿,太妃好好瞧瞧。”封氏接过孩子,仔细端详了片刻,原本略皱着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苍老的脸上也有了笑意。封氏细细瞧了好一会子,才抬头笑道,“是比先时长大了好些,脸色也红润,全然不是当初的病弱样子。可见王妃费心,我也能放心了。” 青罗笑道,“我哪敢居功呢,都是乳娘嬷嬷们费心。我倒想着夺去瞧他的,只是太妃也知道,这家里事情大大小小的我也脱不开身,每日也只能瞧一会子去。”封氏点头道,“我知道你的难处。只是不曾想,年纪轻轻,你倒还真心疼爱孩子。尤其是这个孩子,瞧着你倒是真心对待,当做自己亲生一样,尽心尽力的养着。隽儿失了父母,能有你这么个依靠,比他早夭的姐姐,算是有福气的多了。”封氏顿了顿,又瞧着青罗慢慢道,“只是亲疏有别,到底还是不同的。自己骨肉,哪里能忍得住这样分别?每时每刻瞧着,都还觉得不够。就算白日里没有闲暇亲自照顾,到了晚上,也都要放在自己房里睡着的。” 见青罗神情似乎有些难堪,封氏却又瞧了一边的怀慕一眼笑道,“你也不必这样紧张,我这并不是怪你的意思。这个孩子虽说是我的重孙儿,却也是安氏的孙子,更是思儿的儿子。你心里纵然能过了这个坎儿,咱们王爷心里,又如何真的能坦诚无碍呢?王爷,你说我说的是也不是?”见怀慕沉默不语,封氏又对青罗道,“所以你把孩子放在垂玉小筑,是不想让王爷日日瞧着他,彼此都难堪。更何况你们小夫妻还是新婚,连自己的孩子都还没有呢,又怎么好叫这孩子碍在当中?所以你这样安排,既全了王爷的心思,又顾及了体面流言,我心里是很称许的。” 青罗瞧着封氏神色,到不像是讥讽,心里也就舒缓了些。只听封氏又道,“我说这话,绝不是指责你们。你们能这样对他,接纳于他,念他是上官家的骨肉,许他一个安稳将来,我心里很是欣慰,甚至是感激你们。至于别的,人之常情如此,随缘罢了,我不会苛求你们什么。父母子女,虽说是靠天生血肉相连,二也是要瞧缘分的。我今儿个瞧着,不单单是王妃,王爷似乎和这个孩子也是有缘的。你们也只管放宽心,若是将来有人借着这个孩子生事,别说王爷和王妃容不下他,我也容不下他。”封氏说着话,眼神掠过二人,带着几许的威严。 隽儿的话说完,芸月进来奉了茶。封氏嘱咐芸月将孩子抱了出去先睡下,又叫青罗和怀慕二人都坐了。怀慕瞧着封氏的神情又渐渐沉寂下来,似乎看见重孙的喜悦都散去了,笼罩着她的乌云重新卷了过来。三人沉默良久,连茶都凉的透了,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青罗和怀慕心里都存着疑惑,然而却并不愿意轻易地开口询问。他们都不再是年少无知的人,心知有些时候,沉得住气,才是最好的态度。面对太妃,这个既是亲人,又是无冕之王的女人,他们从来都不敢用轻松随意的态度面对。既然她不开口,他们也就只有默不作声。 青罗低着头,忽然听见叮的一声响儿,抬头一瞧,封氏将手里的茶盅儿重重搁在了案上,似笑非笑道,“好好好,果然都长大了,当得起王爷王妃这样的位置。只是你们遇事沉得住气,心思却不够透亮。这西疆永靖王府,就是你们两个当家。身为君主,自然该明察秋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们修身这一条,想必是做到了。只是如今连家也不曾齐,又如何谈什么治国平天下?你们以为,读过几本兵书国策,就能当得好这个家?眼皮子底下的事情你们都不知道,我瞧着这江河万里交给你们,老婆子的眼也还不能闭上。” 第廿三章(19)重墙绕院更重门 封氏这话说的极重,青罗和怀慕都是一惊,忙站起身来道,“不知道太妃说的是什么话,实在困惑。”封氏冷哼了一声儿,只是瞧着青罗,头也不回地对怀慕道,“你先坐着,这里还没有你的事。我有话要问王妃呢。”怀慕见封氏盛怒,哪里敢就座,只往一旁退了一步,仍旧站在那里。一面忧心忡忡地瞧着青罗,却也不敢劝。青罗见如此疾言厉色,就先跪下了,“太妃有什么话只管问,孙媳自然知无不言。只是又一句话不得不说,孙媳心里只有王爷,并没有半点别的心思。若是仍旧有什么做的不妥当的,还请太妃指点。” 封氏也不去理怀慕,只当是不曾瞧见,冷声问青罗道,“王妃心里只有王爷,我是知道的。为了帮王爷夺得王位,你们都做了些什么,我心里也清楚。那些勾结臣子,杀鸡儆猴,玩弄权术的事情,这都是历朝历代常有的事情。你父王做我不管,你大哥做我不管,你们做,我也不会管。就连你们在家里收买人心,和秦氏暗通款曲这些事情,我也不会管。只是你们未免也有些太过嚣张,竟然还把手伸到了我的跟前,连我的人,你们都敢利用拉拢。我不说你们心里也明白,咱们家的二郡主,为了成全你们,究竟做了多少不该做的事情,冒了多少难以估计的危险,欺上瞒下,陷害亲族,暗度陈仓,机关算尽。不说她几乎没了性命,就连重华寺,也险些被烧的干净。王妃,我说的这些,你到底是认还是不认?” 怀慕忍不住插话道,“太妃,这并不是青罗的意思——”封氏断喝道,“王爷,我正问着王妃的话,你只管听着就是了。”青罗抬头瞧了怀慕一眼,摇了摇头,又注视着封氏道,“回太妃的话,我无法否认。二妹妹为我们做的事情,我和王爷铭感于心。一开始我求着二妹妹,不过是想请她在太妃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也能揣测几分太妃的心思。那些危险的事情,我并没有请妹妹去做,更不敢请妹妹去做。后来的事情,情势急转而下,我也无力阻拦。我心里也疼惜着二妹妹,只是可惜,我却并不能保护妹妹,叫妹妹受了许多的苦。” 封氏冷笑一声道,“王妃很是会说话,倒是一笔带过,一句形势急转而下,无力阻拦,便轻轻巧巧推了责任。不过你也算是有良心的,我话说到这样,你也没把是怀蓉先雨夜赶去找了你这话说出来。”青罗见封氏连这话也知道,所幸不再隐瞒道,“我并不是隐瞒太妃,本是我先动了心思,接了二妹妹下山的。”封氏笑道,“你不必为她说话,她什么都和我说了。她做了些什么,我都知道。要求远嫁和亲,给自己下毒诬害安氏,私自传信到敦煌给你们,说服长郡主拉拢方家,最后还纵火烧了重华寺,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你当日不曾许她和亲远嫁,非但没有按着她的意思活动,反倒一力阻拦。可见你还是心疼她的,倒也不算全然利用她。” 见青罗略带惊讶地瞧着自己,封氏却又叹息道,“这些事情,我有些到了今日才知道,有些却早就有了疑影儿。这孩子心思细密,看着柔弱,其实却果断决绝,心里又只有她那个母亲,这些我都知道,做出这些事情来,也不奇怪。然而这个孩子在我身边长大,我老来寂寞,不管她最初来到我身边是为了什么,她却真正陪伴了我最寂寞无聊的时候。我是真心心疼她,就算察觉了什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连我也管不住她,你说的急转直下无力阻拦,我也是信的。” 青罗心中更是狐疑,既然如此,这些事情又都已经过去,封氏才刚又何必那样疾言厉色?那种愤怒,全然不像是假的。封氏脸上忽然显露出疲倦甚至是悲凉的神色,“这个孩子留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并不了解她。她背叛了我,辜负了我对她的疼爱。这么多年,除了昔日的长郡主,这么多孩子,我从来没有这样疼过自己的儿孙。我老眼昏花看错了人也就罢了,你既然在她身边,暗有盟约,和她总该是心意相通的,怎么却也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如今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叫我们上官家的颜面该放到哪里去?我对你严厉,真正为的就是这个。” 此时青罗还未出声,怀慕先忍不住道,“太妃说了这么半日,怎么我倒是越听越糊涂了?二妹妹既然已经什么都和太妃说了,还有什么,是王妃和我不知道的?又有什么事情,是叫我们上官家丢尽颜面的事情?”封氏并不回答怀慕,却瞧着青罗越来越苍白的脸孔,“瞧王妃这脸色,似乎是知道一些什么的?既然早就知道,怎么事先不来回禀于我?”青罗忙道,“我心里是有些感触,然而实在不知太妃说的是什么。只是有一日和二妹妹闲话,妹妹说过几句话,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如今想来,或者就是太妃说的这件事了。”说着就把怀蓉当日和自己说的那几句什么惊涛骇浪,照拂母亲的话,都和封氏说了。 封氏听了青罗的话,脸色更沉郁了几分,良久才长叹了一口气,亲自起身扶起青罗道,“罢了,你起来,我也是一时气急了,这才怪罪于你。连把她带大的我也丝毫不知情的事情,又怎么能怨怪你呢?然而你到底已经是独当一面的王妃,日后还是要眼明心亮才好。”青罗忙应了,顺势立起身来,瞧着眼前神情颓丧几乎站立不住的封氏,只觉得她忽然间老了许多,忙扶着封氏道,“祖母别急,若是有什么话,只管慢慢和孙儿们说。若是有什么嘱咐,我们都会替祖母办的。只是不知道二妹妹究竟做了什么惹祖母生气的事情,祖母念在她多年陪伴,也别真和她置气才好。” 第廿三章(20)重墙绕院更重门 封氏颓然坐下,青罗又服侍着她喝了一口茶,半晌似乎才顺过气来。见青罗和怀慕追问,几度欲言又止,却又似乎哽在了唇齿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二人从来不曾见过封氏这样神情,也不敢再问,只好等着。过了良久,封氏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缓缓开口道,“罢了,这事情我实在说不出口。你们还是去问她自己罢。”见青罗神色惊讶,封氏苦笑道,“是的,她已经回来了。我怎么还敢叫她留在山上?我已经把她送进了擎雨阁,谁也不能靠近。你们就去瞧瞧她罢,她自然会和你们和盘托出的。我下山的时候本来还想着,你们或者还能劝一劝她。只是我午后又和她谈了一次,我瞧着她的情形,是死也不回头的了。若是此事无法回转,我也只好关着她一辈子。” 青罗二人正欲出去,芸月却又走进来,低声道,“二姑娘似乎睡下了,不如请王爷和王妃明日再去?”封氏冷了脸色,冷哼了一声儿道,“她倒还睡得安稳。”又对青罗和怀慕道,“这也不是急事,或者今日或者明日,休叫人瞧见就是了。”想了想,又长叹了一口气道,“等你们问了话,再到这里来见我。若是你们能劝转圜了自然是好,若是实在不能,也要商量一个对策才是。说是关着她一辈子,擎雨阁里已经有过一个人被关到老死了,我也不能真的如此做。只是可叹,本以为这家里已经安静无事,却不曾想刚过了几日安静的日子,就又出了这样的丑事。”说着挥了挥手,脸上神情十分倦怠,“你们去罢,我也累了。” 青罗和怀慕闻言,忙起身双双退了出去,芸月便送了二人出去。走到染云堂的院子里头,青罗拉住芸月道,“芸月姐姐还是和我们说一说,究竟是怎样的事情,叫太妃生了这样大的气?也好叫我们心里有个数,不然贸然去问二姑娘,倒容易坏事。”芸月有些为难,青罗又劝道,“好姐姐,太妃既然已经叫我们知道了此事,你说和二妹妹亲口说,又有什么分别?太妃最疼的就是二妹妹,连之前二妹妹纵火服毒这样的事,都并不计较。如今竟然把她关在了擎雨阁里头,必定是天大的事。姐姐是太妃最亲近的人,好歹叫我们知道些来龙去脉,这样才好从中调解的。” 芸月犹豫了片刻,瞧着四下无人,才凑在青罗耳边轻声道,“王妃可还记得慧恒师傅?”青罗一听到这几个字,心里更是惊跳,隐约就生出一丝冷意来,抓着芸月的手上也更多了几分气力。芸月见青罗如此,叹了口气道,“见王妃这样情状,想必也猜到二三分了。太妃这些日子在山上和二姑娘一起住着,每次参禅念佛,觉得如今家里事情已经风平浪静。又见方家的淸琼小姐也已经和王妃的哥哥一起出嫁,和亲这件事情也算是了结了,就想要给二姑娘定一门亲,也算是全了她多年在自己身边的心愿。太妃定的人选,一个是方家的三爷文崎,还有两个,就是董徽姑娘的大哥董余大人,和二哥董润大人。太妃对二姑娘说的意思,是叫她自己从里头挑一个。” 青罗和怀慕对视一眼,俱是了然。青罗点头道,“这样安排,可见太妃是真心疼爱二妹妹的。这么些公候贵族,如今与咱们家最为亲近的,也就是董家和方家了。两位董大人倒都是人中俊杰,又和王爷是知交好友,若是能把二妹妹托付给董家,自然是长久良策。至于文崎哥哥更不消说,和二妹妹是姑表至亲,亲上加亲也是喜闻乐见的。只怕就算二妹妹选了文崎哥哥,太妃也会做主,叫文崎哥哥留在蓉城的。可见给二妹妹择一门亲事,太妃也是深思熟虑的。” 芸月苦笑道,“这好意思王妃知道,可二姑娘却并不领情。太妃特意找来二姑娘欢欢喜喜地一说,却不曾想,二姑娘一口回绝。太妃问其中缘故,二姑娘也只说这几个人都不是她心中所想。太妃又细问她心里可有什么别的人,只要是好出身人品的,都可以为他做主。然而不管怎么说,二姑娘却再也不往下说。”芸月叹了口气又道,“王妃知道太妃是怎样透彻的人,二姑娘虽然不说,太妃却也瞧得出不对来。当着二姑娘也不再多说什么话,只是派人暗暗盯着她。起先两夜毫无异动,第三日晚上半夜,却见二姑娘悄悄出了门,往后山里去了。” “守着的人瞧见了,立即去回禀了太妃,太妃听了脸色就十分沉重,当下就带了我也一起跟着过去。到了后山那片松林子里头,听见一阵琴声。我是听不懂的,只觉得十分悦耳动听,然而太妃一听见,也不扶着我,立时就循着声音过去。我忙跟了上去,却看见是二姑娘和慧恒师傅两个在一处。”青罗忙道,“你如今可知道那日二妹妹弹的是什么曲子?”芸月摇摇头,“我虽然识得字,却并不识琴曲,太妃也并没有说。”青罗点头又道,“那后来又是如何?”太妃当即带回了二姑娘,就叫她在佛堂里头跪了一夜。我第二日去看的时候,二姑娘递给我一张绢帕,上头写的就是这个。”说着就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递给青罗。 青罗忙接过来和怀慕细瞧,一看之下,触目惊心。写在白色绢帕上的字迹分明是怀蓉的,和在敦煌时候看见的书信一样,用鲜血写成。如今血的颜色已经黯淡了下来,却仍旧叫人看着心中一震。怀蓉的帕子一角用墨色丝线绣着一枝梅花,而这鲜血有几滴滴落下去,疏疏密密地落在苍劲的梅花枝上,竟开了一树的明媚鲜妍。与那时候绢帛上匆忙而带着凌厉的字迹不同,这一方绢帕上的字迹却是清秀雅致的。青罗曾经瞧见过怀蓉这样的字迹,在给封氏誊抄的经书上头,掺杂着金粉的悦目字迹,如今却是这样惊心动魄的颜色。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 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第廿三章(21)重墙绕院更重门 (最近经常出现更新之后大家在目录中看不到文或者首页不显示更新的情况,以后会多加注意尽量避免疏漏,请大家也多多谅解) 一字一字读过去,青罗已然明白了怀蓉的心意。彼其之子,殊异公族,怀蓉心中所想,尽在这一句里头了。出身在这样的门楣,怀蓉从没有想过,按着宿命原本指向的方向行走,如怀芷一样,离家去国,嫁给门第相当的公侯。青罗最初的时候以为,她想要的也不过是在母亲身边,嫁给一个寻常的贵族子弟,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罢了。然而今日才明白,她心里有着深藏的光和热,有着深埋于心从来不曾示人,也不能示人的那个君子。这样的热切是这样的深,以至于她能够挣脱一切也想要触及。这就是怀蓉的隐藏秘密,而在秘密揭穿的时候,似乎她也十分从容,因为她早就知道,没有什么秘密能够永久埋藏,她早就做出了决定,也知道可能的结局。 怀蓉是这样决绝而热烈的一个人,就连她就算舍弃健康甚至性命也要保护的母亲郑婷华,也都被她淡然到几乎冷目的外表所欺骗了。青罗此刻又回想起,在自己生日那一天,怀蓉请求自己保护郑氏的神情,原来那时候她就已经决定了,即使背弃家族的荣耀和尊严,背弃她好容易才挣来的一切,背弃视她为唯一指望的母亲的心意,也要去做这样一件不容于世的事情。或者怀蓉一直以来,之所以拼尽全力去成全自己和怀慕的成功,或者就是知道,有一日,她不能守在母亲的身边。她给予自己和怀慕的,几乎偿还不尽的恩情,就是为了她自己彻底失去一切的时候,自己和怀慕,能够代替她的位置,成为一无所依的正是的依靠。而青罗自问,不论事情如何发展,自己自然是会周全郑氏的一切的。 青罗叹了一口气,这消息,郑氏此时自然是不知道的。若是她知道了,自己唯一的女儿竟然做出这样遭人诟病的事情,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反应?只怕郑氏此时,正沉浸在苦尽甘来的好梦里。或者她正在想,封太妃会把怀蓉指给什么人,是文崎还是董家的兄弟。或者她心里有最中意的人选,正在盘算着怎么和自己开口,好叫这美梦成真。又或者她只是静静地微笑着,满足于女儿总算可以留在自己身边。她一定觉得当日将怀蓉送上山去的决定是多么正确,却绝不会知道,就是在重华寺后山寂静的只有风声的松林里头,怀蓉弹出了一曲心声,再也不能回头。 青罗瞧了身边的怀慕一眼,见他也是一脸的震惊神色,那震动的神情中似乎还有着一丝的感慨甚至是敬佩,也有着一丝可怜。青罗心里明白,这样的勇气,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有的。然而世上孤勇之人,也未必就能有一个好结果的。多半逆流而上的人,都在激流中沉没了。青罗将绢帕折起来笼入袖中,对芸月道,“我和王爷已经知道了,劳烦姐姐回去和太妃说,连我也不能说就能劝过二妹妹来。只是请太妃放心,我自然好生开解于她,断不会叫她做出什么傻事来的。” 芸月点头道,“如此有劳王妃了。我看太妃虽然恼二姑娘,却也还是心疼她呢。今日回来的时候还和我说,二姑娘瞧着温柔和顺,其实最是刚烈,如今禁着足,叫我务必多找几个人看着她,不叫她有什么差池。”青罗也道,“太妃这么多孙儿,其实也只有一个二妹妹,几乎是太妃眼见着长大的。老人家本就心慈疼惜儿孙,又吃斋念佛的,就这么个贴心的孩子,自然看的和眼珠子一样了。太妃样样事情,可见都是为二妹妹考虑周详的,只是可惜,缘分的事情也不能强求。”芸月又道,“太妃还说,叫王妃和王爷别把给二姑娘议婚的事情说出去呢,尤其是,”芸月瞧了怀慕一眼道,“尤其是两位董大人和王爷交好,太妃也是看着这一层,才想着问二姑娘愿不愿意嫁过去的,也更能成为王爷的左膀右臂帮衬着王爷。只是如今闹出来这样的事,还是三缄其口的好,否则话传了出去,别说咱们家的人面上难堪,只怕连董家也要过不去呢。” 怀慕点头道,“这话说的很是,我自然不会提的。若是他们家能和咱们家结成亲缘自然是好,若不能,何苦又来说这话呢。太妃的意思,也并不是要用二妹妹来拉拢什么人。”芸月道,“正是这个话了。”青罗又对芸月恳切道,“姐姐也快些回去,好生安慰安慰太妃。我瞧着太妃心里,十分不好过的样子。姐姐也是跟随太妃多年的人,自然知道太妃的心意,好歹能够宽慰几分。”芸月苦笑道,“王妃说的正是,我跟着太妃也有些年头,太妃这些年大风大浪也经过不少,我却从没见过她像今日这样伤心呢。我也是该回去了,二姑娘那边,就托付给王爷和王妃了。”芸月说着话,便辞别了青罗和怀慕,匆匆往染云堂里头去了。 芸月一走,青罗和怀慕二人倒又站了片刻,心里还想着方才的事。过了半晌,青罗才问怀慕道,“咱们是这会子去,还是等过了今日,二妹妹好生歇一歇再说?”怀慕想了想道,“就这会子去罢,这也不是一日忽然就有的事情,二妹妹心里自然已经有了主意,拖延着也无用。”怀慕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心里也明白,除了这个缘由,你也惦记着她,若是不去瞧,总觉得不放心。”青罗叹道,“是了,虽然二妹妹对我也并不像蕊丫头那样亲近,我对她的心意却和对蕊丫头是一样的。比之于蕊丫头,又更多了几分的钦佩和可怜。如今她这样,只怕也想要有人说说知心话呢。你瞧她往日行事,总有自己的主意,连郑姨娘她也都不说半句的,唯恐她操心。或者也只有我,还能勉强宽慰她几句了。” 第廿三章(22)重墙绕院更重门 二人说着,一路就往擎雨阁走去。擎雨阁不属宜园四山四水之间,僻处于外,独成一体,距封氏所居的染云堂也颇有些路程。夜色渐深,月色已经笼罩了整座园林。虽说只有一个淸琼嫁了出去,董徽清玫仍旧在,然而过了初六的热闹之后,倒显得空荡荡的起来。过去的许多日子里,整个王府都在为淸琼的婚事忙忙碌碌,倒也有条不紊。而一朝空闲下来,各人各自都能思索自己的事,多半的人,反倒觉得茫然了。青罗这几日分明就觉得,上到各院的姑娘奶奶,下到每日里回话的管家婆子,人人都显得有些倦怠和迷茫。 或者人天性就是如此,被别人推着往前走的时候,当时也许有所抱怨,然而其实在内心深处,对这样有所依靠的感觉是有着眷恋的。反倒是全部都由自己决定的时候,感到不知所措。而青罗自己,在经历了人生的变折之后,已渐渐体会到不论时事动静,皆能淡然不惊的心境。青罗有时会想,若是自己没有远来西疆,而是嫁去京城一个寻常人家,也没有这么一大家子料理,又会是怎样的光景?或者闺中刺绣,闲来赏花,吟诗作对,青罗自认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只是世上的事情,匆忙和闲散,却都又由不得自己。本来清闲的,忽然一日就要力挽狂澜,本来忙碌的,或者忽然就放下了所有悠游余年,谁又能知道将来呢?所以不论何时,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在这种境地下相要得到什么,可以拥有什么,才是最最紧要的。或者怀蓉也就是如此,之前的她觉得最要紧的,是母亲平稳的将来。她经过了惊心动魄的日子,处变不惊从容以对。而在这几乎所有人都茫然的不知道将来会怎样的时刻,她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青罗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封氏的意思是要她尽力劝回怀蓉来。然而她自己心里,对怀蓉却是有些佩服的。正因为这种佩服,这劝说的话也就更难以出口了。 走了一时,离擎雨阁也就只有百步路途。从夏山一带里往擎雨阁去,需走过一带柳堤,如丝烟柳低垂,纷纷而落。擎雨阁外的荷塘引得是夏水之流,用柳堤拦阻,成这一方曲折回环的水面,拥簇着当中的小岛。柳堤如同一带翠色的帘幕,将这世外的一隅遮蔽住了。从柳堤上隔了烟柳望去,擎雨阁的屋宇被夜色和浓荫遮蔽着,只能看见透出来的一点灯光。柳岸与小岛之间,是开的正好的芙蕖千朵,嵌在田田莲叶之间,皎洁如纷纷洒落的明珠。荷塘当中一座小小竹亭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点着一盏风灯,摇摇晃晃半明半灭的。 青罗走到连着竹亭的竹桥尽头,就好似是去年的这个时节,自己来到陌生的永靖王府的时候,第一次住在此间。那个时候她不知道其间另一个女子孤独至死的命运,也想不到今日又有一个女子被锁在此间不得自由,而自己会再一次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探访这些上官家族最深的秘密。今日月色甚好,比起那时候的雨夜,总是叫人心情愉悦轻快许多了。或者与柳芳和的绝望和愤怒不同,此时的怀蓉心里,还有着期待的温暖和重获自由的愿望。 青罗恩惠怀慕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擎雨阁,水面上的芙蓉开的极好,高高地挑起来,开在竹桥两侧。忽然瞧见其中一朵微微颤动,也不知道是风的缘故,还是有蜻蜓点落。芙蓉馨香淡雅,虽不浓烈,若有若无地笼罩在四周,叫人觉得心神也为之一清。青罗忽然想起,同是芙蓉花期,去年夜色里第一次到得的自己,似乎从没有注意过这样的风景。那时候自己看见的,是竹亭上写着的那一副对联,荷尽已无擎雨盖,蜡卷仍是爱秋声。即使是第二日看见了初开的花朵,也只是感慨青春易逝。或许是今年的芙蓉花期更早些,或者是明月夜与冷雨纷纷带来的差别,或者更是心境有所不同,今日的自己,看见的却是韶华正好。 青罗走到门前,正欲敲门,却又琴声骤起,惊破这安静月夜。仔细听来,声音却不是从擎雨阁中传来,倒像是在水中想起一样。青罗觉得奇怪,怀慕却拉过青罗远远往荷塘另一侧一指。青罗顺着怀慕的手势一瞧,果然见荷叶之间,还有一座小小亭台。当日建成这擎雨阁,仿江南著名园亭之盛,岛屿沿水岸处建有复廊,穿行于花木之间,起伏回环精妙无比。而复廊走至尽头,又探出一座亭来,或观游鱼或赏荷花,掩映于藕花深处,寻常人皆不往来。这一座题为沧浪观鱼的亭台,比之岛屿正前方充作门户的题字竹亭,又是一种情趣。只是青罗之前虽住过今日,当日终究是客里,心思也全然不在这上头。后来又病了许多日子,却是从不曾到过此处了。 那一边琴声愈响,青罗二人皆听得分明。琴声最初如细雨微风,轻柔而过,转而如雨落莲叶,铮琮有声,婉转清扬,极为舒心畅意。忽然琴声急转,那雨声渐密渐疾起来,渐有山雨急卷,毁灭一切的气势,却又有一缕渺远清音幽幽,时隐时现,未曾断绝。仿佛是摇摇欲坠,却又有几分傲然世外不容摧毁的飘逸。再往后那雨声渐渐暗哑下去,那一缕清音却渐渐高昂,从一开始的婉转吟哦渐成端雅雍容,正在那琴意鼎盛风雨渐息之时,那声音却都又变得飘忽不定,那声音里忽然有了三分怅然,若有所失,终于渐渐散去,再不可闻。这正是当日七夕传令,怀蓉弹奏的一曲孤莲。那个时候王府里的人才知道怀蓉善琴,这个始终默默无闻的二郡主,也才正式地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琴曲虽中,曲中的情绪却似乎仍旧无处不在似的。怀慕和青罗伫立良久,也都不曾上前去。过了良久,青罗才低声吟道,“皎皎新菡萏,盈盈水上开。嫣然芙蓉面,罗裙碧叶裁。暗暗风云起,沉沉雨雪来。”这正是当日听了怀蓉一曲,青罗自己为她这一曲所做的注解。荷塘那一方的人似乎听见了青罗的低语,等青罗语毕便扬声续道,“欲折嫣香落,飘零泥淖埋。傲然藐世界,风雨作瑶台。刹那天地寂,孤绝独徘徊。王妃虽然不能算是我的知音,倒是和这支曲子有缘。王妃漏液来访,自然有来的缘故,想必更有不得不说的话。只是王妃的话我知道,却并不想听,说了也是无用,王妃这就请回罢。” 第廿三章(23)重墙绕院更重门 怀蓉语气冷淡,却也听不出悲喜来。青罗瞧了怀慕一眼,使了个眼色,独自一人穿过复廊往观鱼亭走去。复廊上的花窗雕镂精美,月光从窗户里漏进来,落在青砖的地面上,如开出了缠绵不尽的花朵。擎雨阁里非常安静,青罗往里头望了一眼,院落楼阁里没有一点灯火,只有芭蕉沐着月光,蕉叶上的露水闪烁出一点轻灵光泽。复廊曲折几次,渐渐往低处走,又走了十步豁然开朗,一株大紫薇树下,就是凌波而立的沧浪观鱼之亭了。亭中摆着一架琴,怀蓉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背对着青罗坐着。一阵风过,紫薇花落了一身,倒像是那时候七夕,怀蓉穿的那一身月缎衣裳。只是当日觉得绮丽无匹的,如今在月夜里瞧着,倒是有些凄凉了。 青罗轻轻走过去,坐到怀蓉的对面去。迎着月色瞧着,怀蓉的面孔就像明月一样皎洁。只是叫青罗觉得奇怪的,是怀蓉面上的一缕笑意。那绝不是伪装的笑容,像是月夜里舒展开的一朵莲,虽然瞧不见那淡淡的粉色,却能看得出那样的温润柔和。青罗从没有看见过怀蓉脸上的这种模样。此时的怀蓉,不再像是水中的一朵孤莲,倒像是寻常人家内心欣悦无忧的少女。只是方才隔着水面听的琴声,曲中的澎湃激昂,却也并不是假的。只是这样孤单激烈的怀蓉,和恬静温柔的怀蓉,哪一个才是真的,就连青罗也分辨不清了。 怀蓉轻轻拨了面前的琴道,“王妃怕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罢?我都说了,王妃的话说了也是无用。与其在这无人问津的擎雨阁里耗费光阴,王妃不如这就回去,做王妃自己的事情。”青罗微笑道,“妹妹这是摆明了要撵我走呢。只是妹妹也错了,我这次来并没有什么话要和妹妹说,倒是想听妹妹说说话呢。正好又听见了这一曲琴,可见我和妹妹是有缘了。”说着也凑过去瞧那一把琴,讶道,“这琴形制古朴,曲线流畅,听着琴声也是极好。却怎么丝毫不见落款花纹,也不似古琴,妹妹从哪里寻来这样的一把无名好琴?”青罗一边说着,忽然在角落处瞧见两个古篆体的字,“松风?这名字倒是十分清雅。” 怀蓉也伸出手去触着那两个字,微微笑了起来,却并没有回答青罗的问题。半晌才道,“王妃想听我说什么呢?王妃该知道的事情,想必太妃都已经说了,又何必再来问我呢?”青罗摇头道,“太妃生气加上伤心,什么话也不曾说,只叫我和王爷到这里来问你。若不是看了这个,我也不知道你的心思。”说着就从袖子里取出那一方帕子,放在琴弦上。绢帕的正面向下,只是帕子上的血迹却透了过来,断断续续的。怀蓉拾起帕子,放在自己手里仔细瞧着,像是在看别人的东西。瞧了一时,怀蓉才抬起头道,“那王妃看见这东西,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青罗注视着怀蓉道,“我知道妹妹的心意,我却还不知道,妹妹的决心。太妃和我说二妹妹脾气倔强,不论她如何说都不为所动。然而太妃也说了,若是你一直都坚定若此,就要关着你一辈子。这自然是气话,然而可以想见,太妃是不会向你妥协的。依我看来,到最后如果事情仍旧无法转圜,只怕太妃就会强行把你嫁给她择定的人选。总而言之,太妃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绝不是软弱的人。虽说她最疼爱的就是你,然而这疼爱是带着她位高权重的尊严,甚至是带着施舍的意思的。你一旦违背这尊严和施与,她只会更加生气,更加强硬。” 怀蓉闻言倒是一怔,笑道,“往日见王妃说话滴水不漏,倒不曾想,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青罗叹气道,“这样背地里议论太妃,自然是不该的。只是我既然来这里和你说话,就要说的清楚明白。当初你为什么会到太妃身边去,不过就是你母亲的筹谋,求一个好姻缘。如今她为了你,违逆了南安王的亲事,甚至得罪了长郡主,你却不承她的这份情。你若是选的一个寻常之人也就罢了,纵然是农人工匠,或者是军队里的小卒和街市上的商贾,太妃虽然不会立刻同意,求一求,也不是不可能。然而你想要的竟然会是——” 青罗顿住了不说,怀蓉却笑起来,“王妃不必顾忌这许多,我心上之人是谁,王妃清楚,我也清楚。当日淸琼姐姐能够在众人面前说出心仪之人的名字,今日我不过是当着王妃一个人,又有什么不敢呢?更何况,就算是世上的人此时都在眼前,我也并不畏惧。”怀蓉轻轻拂去身上落上的紫薇花,“王妃不是西疆人,不知道我们西疆女人的心里头,都是一把火。即使我们这样的人家,被中原礼教所束缚,心里却仍旧是一样的。王妃来了也有一年,也看了咱们家里这些女人的心意。我今日,其实和所有人做的都是一样的是,只是在世人眼里,是不容于人的罢了。” 青罗闻言微微蹙了眉头,“我知道妹妹的心意坚决,妹妹的为人,也从来不曾畏惧什么。我也不会问,妹妹是因为什么才有了这样的心意。缘分使然,或者连妹妹也是无能为力的。我想,妹妹曾经也有过犹豫,既然到了今日做了决定,我也绝不会阻拦妹妹的。然而如今太妃盛怒之下,如今情形,我和王爷也实在难在这上头说话。我虽然答允过郑姨娘,照顾妹妹,然而此时我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了。我只是想问妹妹一句,如今这样僵持不下,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妹妹既然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不知道妹妹心里对往后的事情,可有什么主意没有?” 怀蓉的手顿了一顿,低着头想了半日,才抬起头来瞧着青罗道,“二嫂嫂能说出这些话来,实在是我意料之外。我从生了这个心思的时候开始,就预备着与世上所有人为敌了。那一日和二嫂嫂说过,这王府里迟早有一日,会因为我天翻地覆的。我只想着请嫂嫂替我照顾母亲,也就心安了。如今嫂嫂既然并没有想阻拦我的意思,我也就放心和嫂嫂说几句心里的话。二嫂嫂想必也知道,虽然我心里早就有所准备,迟早会被所有知晓的。然而当时被太妃瞧见,也实在是意料之外。若说有什么打算,实在是事出突然措手不及。” 第廿三章(24)重墙绕院更重门 怀蓉定定地瞧着青罗道,“嫂嫂,你可知道他怎么样了?”青罗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此时最惦记的人,就是慧恒。只是方才芸月只说你被太妃带走的事,并没有说起慧恒师傅的下落。我猜想,慧恒师傅到底是重华寺的高僧,是世外之人,太妃不便插手的。太妃既然把你带了回来,想必慧恒师傅还好端端地在寺院里呢,最多暗地下了命令,不许他随处走动也就是了。这件事情,如今是太妃心里最大的秘密,就连咱们家的人也都不知道。既然不便张扬,也就不会如何。你放心,这几日,我和王爷就去寺里瞧一瞧情形,就算我们去不了,也总给你带回消息来的。” 怀蓉却摇头道,“嫂嫂,此事万万不能托给别人。”怀蓉忽然拉过青罗的手道,“二嫂嫂,我如今也没有什么别的人可以托付,我只求嫂嫂一件事。”青罗点头道,“你只管放心,但凡我能够做到的,我都会去做的,你只管说就是了。”青罗也回握着怀蓉的手只等着她说话,却见怀蓉又低了头,脸上有些红晕泛上来,却怎么也不肯说话了。青罗也不出声,只默默地等着。过了良久,怀蓉才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眼睛里头的热切像是两簇火焰,在月色里分外明亮,“我想求嫂嫂亲自去帮我问一问,他心里,到底是怎样想?”怀蓉抓起琴弦上的绢帕,递到青罗手里去,“二嫂嫂,你见了他也不必说什么话,只把这个给他就是了。” 青罗恍然大悟,当日怀蓉被封太妃瞧见的时候,只是以琴声向慧恒诉说心意。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怀蓉的话都说的尽了,然而她心里的君子,却并没有来得及给她回音。或者他也是一样的心情,愿意背弃一切而去追随自己的心意。又或者,他永远也不会给怀蓉期待的那个回音。青罗心里知道,怀蓉对慧恒说出自己的心意的时候,是如何地挣扎。而这挣扎,只怕比她做出与世界背离的准备的那个时候还要强烈。好容易等她说出了口,心里强烈的不安和期待却忽然哽住了,不得不远离。唯一能够给她答案的那个人,只怕停留在原地,连面容神情,也都被暗夜和松林遮蔽住了看不清楚。 连青罗也隐约知道,对于重华寺的僧侣来说,就算他也有着怀蓉这样的心,面对的也是比怀蓉更加强烈的,来自内心的阻碍。而以青罗对于慧恒的了解,在他心里只怕最为强烈的东西,是他的信仰和慈悲。怀蓉面对的,是来自自己身份的阻碍,来自世人眼光的阻碍,更是来自慧恒信仰的阻碍。她面对着这么多可能的危险,只是想要得到一个此生最为期盼的人心。当时的怀蓉,如果得到了对等的回应,以青罗的了解,只怕立时就会拥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而此时怀蓉已经面对了最为严重的后果,却依旧丝毫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对等的收获。这才是怀蓉此时心里最为关切的问题,不是自己的此刻安危,而是自己付出了一切,舍去了一切,沉落到深渊底下,是不是能够得到值得自己舍弃所有的那个人。 青罗深深叹了一口气,握着怀蓉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冰凉,似乎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好,我答允你,一旦有了消息,我立刻就来告诉你。”怀蓉的手紧了紧,过了半晌才点了点头。青罗伸手抚了抚青罗的肩,轻声道,“我知道你的性子,凡事都不愿告诉别人,都是在自己心里掖着的。只是如今情形如此,你心里自然也不会好过。别说今时今日,只怕日后还有更多叫你喘不过气来的事情。等我问出了这句话来,也好慢慢从长计议。我知道你心里,对我并没有什么情分,你只要记得一句话,你若是信得过我,有什么话就和我说说。能替你排解的,我自然都替你排解。不能替你排解的,有什么话说出来,也比憋在心里头的好。” 怀蓉低着头,“我的确是说过,我和二嫂嫂之间只是交易而已,并没有什么姑嫂姐妹之情。我替二嫂嫂做事,二嫂嫂替我照顾我的母亲,保全她的将来。然而嫂嫂和我心里也明白,我所做的,已经超出了原本应该做的。既然是这样,二嫂嫂也就不妨多为我做一些事情。我有什么话,自然会和二嫂嫂说的。至于别的,嫂嫂是嫂嫂,我是我,彼此不相干的两个人,又有什么话可说呢。” 青罗苦笑起来,叹息道,“你这丫头就是嘴硬,你以为我听不出来瞧不出来么?你的这个秘密揭破了,你既觉得担忧自己的将来,却也有所期待,如释重负。你此刻心里百感交集,你以为只在自己心里,其实都在脸上和你的琴声里头了。”青罗微微笑起来,“其实往日我也和你一样,以为有些话只有自己知道罢了,只是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一个人心里压的事情太多,实在叫人觉得疲倦。这疲倦,只有一个懂得自己的人,才能够排解的。你今日不愿说,我自然不会逼着你。只是有朝一日,你也会明白我今日这话的意思。到那时候,你再和我说也不迟。” 怀蓉仍旧不说话,青罗其实心里明白,怀蓉对于自己,并不是她说的那样的冷漠无情的。相伴而行同舟共济的人,怎么会一点心意也没有呢?方才自己和她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她不由自主地就改了口叫了二嫂嫂,这里头的亲疏已然不言自明。只是怀蓉这个人,内里分明是热的,却习惯了过寡淡平静的日子,伪装成冷心冷面的人。而这样伪装的日子过得久了,就连自己也以为是真的了。怀蓉的心是冰下头的火种,不做声儿的时候,世上的人都已经波澜不惊,一旦揭破了上头这一层坚冰,才发现地下原来是熔岩。而这个沉默了多少年的人,终于发出了她自己的声音。 又过了一时,怀蓉抬起头来又对青罗道,“二嫂嫂,还有一件事,我还要请嫂嫂替我周全。”青罗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姨娘的。太妃今日刚刚回来,也没有叫众人去请安问候。只怕她如今还以为你是跟着太妃一起下山来了呢,过几日不见你,那时候自然是要问的,到时候我会替你圆过这话去。就说你还在山上祈福清修,再用这个由头上山去。这些日子姨娘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我自然尽力替你做,也会时常陪她说说话的。”青罗顿了顿,又安慰怀蓉道,“我想着,姨娘此生最关心的人,唯一在意的人就只有一个你了,不论情势如何变化,她也永远不会真的怪你的。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或者不等她知道,已经有了法子也未可知。” 第廿三章(25)重墙绕院更重门 怀蓉苦笑起来,“如今我唯一觉得对不住的,就是我的母亲了。这么多年她期望的不过是我嫁一个好人家,若是知道了太妃对我的安排,只怕比谁都高兴。如果她知道我拒绝了这好容易得到的结果,反而走上了这样离经叛道的道路,又不知道是如何的震惊失望和伤心。”怀蓉转过脸去,瞧着荷塘上静静盛开的花朵,“母亲是我这一生最为牵挂的人,太妃也算是极少数疼惜我的人了。只是如今,这两个人的好意和怜爱,都被我背叛了。太妃盛怒如此,母亲却还蒙在鼓里。不用太妃说我是如何的不容于世,旁人的言语我从来都不放在心上,然而我却不能不在意祖母和母亲的心。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不孝极了,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 青罗默然不语,这样的心情,她何尝不是明白的呢?当日与苏衡的相遇,她又如何不知道,这样的情意是不应该的呢?只是就像怀蓉所说的,连她自己也没有法子。或者是这一次帮着自己和怀慕夺取王位的过程,激发了怀蓉心里的果断和决然,将沉默的隐忍的柔顺的怀蓉彻底的改变了。或者她的心里早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君子,然而一直都知道不应该,这才压抑了多年。而终于到了这一日,已经无法再抗拒了,这才一起迸发了出来。 青罗知道,非但不劝阻反而纵容怀蓉的自己,也是背离常理的。只是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青罗只觉得,追随自己的内心,是多么值得尊敬的事情。从看见怀蓉的绢帕,听见那一曲熟悉的孤莲的时候开始,青罗就知道,即使自己愿意,这也是自己无法劝阻的事情。青罗没有问,为什么怀蓉弹奏的是孤莲,而不是当日她像慧恒诉说情意时候的曲子。或者那一支曲子,只为了那个人弹奏。而在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只有那一曲孤莲,才更衬她的心情。 怀蓉站起来道,“才刚听嫂嫂说话,仿佛二哥哥也来了?只怕是还在外头等着,嫂嫂这就去罢。”青罗站起身来,将绢帕收在怀里,“如今你这里可缺什么不缺?”怀蓉淡然笑道,“太妃这一次是诚心要叫我吃苦呢,连澜玉和绯玉两个也都被她扣在了染云堂里,只有我一个人住。二嫂嫂不必担忧,我什么也不缺,一切都好。”青罗点点头,“如此情形,吃些苦也是常理。我知道你心里并不在意这些,也就不会觉得清苦了。”怀蓉笑道,“我只安心等着嫂嫂的回话就是了,心里安静自然也就不在意这些了。只是有一样,这屋子里的书架子都空了,也没有什么可瞧的了。好歹澜玉好容易将这把琴偷偷给我夹带在行李里头,还算有些事情可做。” 青罗点头,擎雨阁中的书册,多半有柳芳和的手迹。如今全数不见了,想不不是怀慕所为,就是上官启带走的了。青罗想了想,又对怀蓉语重心长道,“我今日不是来替太妃劝说妹妹的,却还有几句话,不得不和妹妹说。太妃叫我来,心里自然是存着几分盼望,想叫我劝回你来的。可是更要紧的,是叫我宽慰宽慰你,别叫你一时无措,做出什么傻事来。芸月姐姐还说,这擎雨阁里头虽然没有人,却有许多人远远地瞧着你,保护你的安全,今日无人,只怕是远远瞧见你在水边上,都没有走到近处来瞧。这样的心意,还有你母亲的心意,你心里也要有数才好。” 怀蓉沉默不语,只是点了点头。青罗知道她这些日子也累了,如今好容易对自己交托了她心里最要紧的事情,只怕是十分疲倦。青罗便道,“你才回来,且歇着罢,我这就回去了。你的事情我放在心上,你也不要太过心急。一等有了消息,我即刻就来和你说的。若是太妃再来,你也不要着急,在我回来之前,先稳住她再说。别自己一时之间着急,气着了太妃。我瞧她神情灰败,着实是受了莫大的打击。如今瞧着还不妨事,只是不能再刺激她,还要缓缓地谋划才好。” 青罗又絮絮说了几句,便告别了怀蓉,沿着复廊走出了擎雨阁。怀慕果然仍旧在那里等着。见青罗出来,怀慕先道,“你们也太不谨慎了,明知道这四周有人刺探,还敢在外头就说这些话。”青罗一惊道,“你已经听见了,那可如何是好?”怀慕道,“你放心罢,你一过去,我就已经观察了四周。除了我,其他的人是听不见你们的话的。”顿了顿又道,“只是你当真要帮着她?”青罗抬头道,“你的意思是,我该帮着太妃劝说她放弃?”怀慕摇头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夹在太妃和怀蓉之间,我们也十分为难。不论如何,且不论世人的眼光,太妃和郑姨娘也绝不会同意的。二妹妹究竟是郑姨娘的女儿,太妃的孙女,难道真的能不管不顾么?” 青罗摇头道,“如今说这个太早,也太晚了。太妃已经知道了,而在慧恒给出一个回话之前,说什么也都太早了。我担忧的,不但是如果慧恒也是一样的心思,二妹妹日后将要怎么办。我更担忧的是,是如果慧恒拒绝了二妹妹,她一个人又要如何面对这个残局呢?”青罗叹了一声道,“她早就和我说过,这王府里会翻天覆地,如今看来,倒是一点也不假。”怀慕点头道,“你说的是,如今说这还太早,你既然应允了她,只管去问清楚这答案,日后的事情,她也不是一个人,总之是有你的。就算太妃和姨娘再如何生气,我们也会在其中调解的,断不会弄得太糟的。”青罗点头,“有你这句话,我也放心了许多。”二人说着话,一路就往荷塘另一头走了。 怀慕和青罗走了,怀蓉却仍旧坐在观鱼亭中,瞧着月光下温柔明亮的荷花千朵。水边的月光,总是比山间的明亮几分的。倒映在水里,不断地流动着,分外美好。山中松林里落下的月光,似乎是静止的,静静地洒落下来,在暗沉沉的林间勾勒出一片圣洁的光晕。而这王侯家的花园里,似乎是难得见那样的松林成片的。就算是冬山一带种着的松林,也并没有深山古木那样的沧桑。怀蓉心里总觉得,那些古松像是重华山里真正的佛陀和神明,古老而安详地停在那里,即使寺庙焚毁了,佛像倾圮了,也还一直在那里恒久不变。但愿人心,也能够如那样静默恒久。 第廿三章(26)重墙绕院更重门 (第六卷至此完结。下一卷,草木枯荣悲欢事) 怀蓉瞧着天上的月,似乎是圆满的,却又像是缺了些什么。怀蓉忽然想起,自己已经记不得今夕何夕了。离重华寺后山松林里的那个夜晚,已经过去多少日子了?似乎只有一朝一夕,又似乎过了几生几世。怀蓉还记得那时候自己的心跳,却怎么也想不起当时的慧恒是什么模样。她只记得,那时候的月色许是被松叶遮蔽住了,似乎还没有今夜这样明亮,一线一线地落在地上。怀蓉在松林的另一端,只能瞧见一个月光下的淡淡身影走过来。不需要走过去瞧,只需听琴,就已经知道这是自己要等的人。 她何止是等了这么一夜?在自己短短十几年的生命里头,这是自己曾经唯一等待过的,或者也是唯一等待过自己的人。在数不清的日子里头,她等待着他的琴声,等待着他和自己说话,等待着在某一个地方忽然相遇。而到了后来,慢慢地开始等待着自己鼓起勇气的那一天,可以最终做出或者可以改变彼此一生的决定。而到如今,她终于等来了这么一日,可以摒退一切顾虑,她等待着他的答案,这或者是她人生最为要紧的一次等待,又或者只是她无数等待中一样平凡的一个。只是可惜,她仍旧不能自己听到那个答案。 在挥弦出声的刹那之后,自己就再也感觉不到时间了。之后的一夜,自己被太妃锁在禅房里。怀蓉心里明白,这是叫自己在佛祖面前忏悔的意思。紧闭的门扉里瞧不见月升月落,只看得见面前金光闪闪的佛像,长明灯里那朦胧神秘的笑容。怀蓉还记得自己从袖子里取出帕子,咬破了手指,慢慢地写下了那些字句,就像当日自己交托到慧恒手中的那血书一样。只是这一次,他并不知道罢了。或者自己又一次把慧恒拖入他本不愿趟进的深渊里头去。然而上一次自己的选择是无可奈何,今时今日,却是抗拒不了自己的心。她明知道会如何,却仍旧忍不住要问一问。这一回手指上的痛楚似乎比之前更加深切,或者是因为内心的挣扎,比那时候还要多。 怀蓉闭上眼睛,四围是荷花的暗香浮动,一阵风过,似乎还有着一缕紫微淡淡的气息。又像是到了去年的七夕,自己穿着一身紫薇花的衣裳,独自一人坐在荷风鸳浦的小舟里,远离尘嚣。那时候自己激昂澎湃,初初回到红尘锦绣中来,却仍旧对山里的清风明月有着一丝眷恋不舍。手里是名琴,却怀念着这一把最熟悉的松风。那时候自己以为不论山里晨钟暮鼓的安静岁月如何地叫人心安,自己也终是可以舍弃的。自己以为做到了自己想要去做不得不做的事情,一切就都会好起来。她本就是属于自己的,山中岁月不过是不得已的一段,渐渐地也就会淡忘了。 然而到了今日,当日的自己所梦想的一切都已经实现了,她和母亲得到了平安尊荣的地位,自己怨恨的人已经沉落进泥土里,她可以选择一门最好的亲事,守在母亲身边尽孝,而不必远嫁他乡。然而今日可以选择的自己,反倒去走了当日无所选择的自己也不愿去选择的一条道路。或者人心本是如此,欲望无休无止,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想要地位平稳,然而到了安稳富贵的时候,却惊觉真心的要紧。怀蓉只觉得自己被这迟来的欲望攫住了,无从挣扎,即使理智和亲情都叫她明白不可为,却依旧义无反顾地做出了选择。她几乎觉得慧恒的血液就在自己的身体里燃烧着,点燃了她自己冰冷的血,从而沸腾起来。 当日那个从沉默无闻忽然在众人面前的自己,只有青罗明白。而到了今日,似乎仍旧只有她明白。怀蓉闭着眼睛,恐惧不安,激动释然,隐约期待,沉沉忧虑,一样一样历历心头。不消自己去说,她似乎都知道。以往青罗支持自己的决断,今日也包容着自己的恣意。或者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当真可以安心许多。自己当初只把母亲交托给了青罗,今日却渐渐地明白了她那一句话的意思,原来有个人可以明白自己,当真是不同的。 翠幕成波,新荷贴水。纷纷烟柳低还起。眼前还是一样的盛夏芙蓉花事,柳丝低垂入水,笼住了这一片月色下梦一样的波光。风景依稀,年复一年,心境到底是不复往日了。只是怀蓉并没有后悔,直到今天,她才觉得是为着自己活着的。或许自私,或许疯狂,却至少是为着自己。那时候看着淸琼走到众人面前去的时候,心里的震动至今记忆犹新。那时候她是多么地向往,自己也可以抛下一切这样地去活一回。而在之前的十几年,为了母亲,为了自己所谓的将来,她从没有真正地为自己活过。这一辈子,终于有了这么一次,也许也只有这么一次了。 怀蓉忽然觉得无比的平静。或者对于自己而言,最要紧的,除了慧恒的答案,就是自己日益明朗坚决的内心。再也无所畏惧,无所顾虑。若是此生有缘,不管前路还能有什么疾风骤雨,她也不会退缩。以前她从来也不曾畏惧过什么,只除了自己对于慧恒的不敢承认的心意。如今连这个也不怕了,还能有什么好恐惧的呢?而若是此生无缘,也不过是如此终老一生罢了,也并没有什么后悔。为自己内心的声音活一次,总好过往后的几十年,仍旧和过去的十几年一样,寡淡而沉默地顺从地活着。 独自一人居住在擎雨阁,她并不是第一个。或者自己也会和仙逝的那个传奇中的王妃一样,终老此地。映花避月上行廊,珠裙褶褶轻垂地。每一个这样的月夜,她都会带着琴,独自一个人穿过被月光雕镂的复廊走到这荷花千朵中来。等到秋凉花尽,雨打芭蕉,蕉叶上的雨声也可以和自己的琴声为伴。或者她会回到洗砚斋,在雪中绿梅花开的时候,玉色亭里似乎还有着他抚琴的身影。又或者她会被放逐千里,黄芦苦竹绕宅,布衣蓬发地过一辈子,然而不管身在哪里,松风在侧,就又像是当日的无忧岁月了。只因自己内心,早已有馨香无限。 重墙绕院更重门,如今自己被深锁其中不得自由,其实比之当日居于山中,也没有多少分别。当初自己在困顿中找到了内心的平静,如今有了这样的平静,不管是如何重门深锁,也再不会觉得伶仃。只是可惜,如此重门重院,春风无路通深意,自己内心的声音,只怕远处之人,永远也不能真正听见。这重门非但是园门府门,也不是远隔山水之阻,更是自己心上重门,他人心上重门。如今自己心扉已开,却不知何时何地,才能盼得那一边的门扉开启呢? 春风难度,如今,怀蓉才知道了这话里的意思。而今日的自己,执意要去打开这重重阻隔的门扉院宇,究竟是对还是错呢?或者只有到最后,才能够知道答案。如今的自己,只有做自己想做的,尽自己能尽的所有,才不会后悔罢。 第廿四章(01)望君频问梦中来 佩解江皋,魂消南浦。人生惟有别离苦。别时容易见时难,算来却是无情语。 百计留君,留君不住。留君不住君须去。望君频问梦中来,免教肠断巫山雨。 六月匆匆而过,转眼就要是一年七夕。去年七夕节下平白生出许多故事,今年倒像是平静了下来。王府里园子有许多事情要筹备,一众人又有了事情忙碌,也就渐渐都收了心。难得的是今年自六月以来,总不见蓉城常见的绵绵丝雨,晴朗却又凉爽,分外宜人。只是这一年的荷花开得早些,如今虽说还是娇红轻粉的鼎盛气象,却已经初露颓败的意思了。倒是紫薇花还开的热闹,一簇一簇地几乎把枝条都压了下来。虽不住地被微风拂落,却又像是怎么也开不尽似的。 如此天气风光,园子里比宅子里头自然宽敞舒展许多,王府里的诸人自然也都爱出去游赏。或者开一席小宴,或者就凭栏闲话,也都是乐事。尤其是闻香擎艳一带,更是常有人欢聚。园子里住着的清玫清珏姐妹和董徽自然不必说,就连每日诸事缠身的青罗和秦氏也都抽了空子往园子里去。春绿庭里头的大小几位姨娘,也都一改四月以来足不出户的模样,常常往繁荫堂去和上官亭说话。上官亭自淸琼出嫁之后,就一直不在园子里居住。只是得悉封太妃回来,身子却又抱恙,也就回来在园子里头小住,好照顾饮食起居。 这一日七月初五,刚用过了早膳,众人就都聚到染云堂里。一来是探视病中的封太妃,二来也是商议今年的七夕,要有些什么别致安排。青罗到染云堂里的时候,还没有几个人在,外头还是空荡荡的。芸月引了青罗进去,只有上官亭一个人坐在封太妃的榻前,喂着一碗药。见青罗进来,抬头笑道,“王妃可快来瞧,母妃年纪愈大,倒是愈发像小孩子脾气了。如今还嫌这药苦,怎么也不肯喝呢。”封氏笑骂道,“你这孩子也老大不小的,竟然和小辈一起取笑于我。” 青罗笑着走过去道,“姑母这是想着太妃快些好起来呢。太妃最是明白的人,也该体贴儿女的心意。太妃若是不肯喝,我也只好和姑母一起来劝着太妃了。”三人一边说笑,一边就把药喂了下去,青罗又从一旁的小瓷罐子里头取出一枚蜜枣儿来,给封氏含着。一时咽了下去,封氏就笑道,“你一来,和长郡主说说笑笑的,我倒是觉得也没有那么苦了。只是你如今事忙,也难得来一次。”青罗笑道,“我倒是想日日在太妃这里清静呢,只是由不得自己罢了。” 上官亭闻言便道,“这话说的很是,说起来母妃是最有福气的人了,每日里安养着还有什么不足的?清清静静的,万事也不必你再费心。却不知怎么忽然间就病了,我这几日瞧着母妃的脸色也不是很好,倒像是有什么不爽快的事情似的。如今母妃还有什么不足的?虽说王兄不能再身边陪伴,却有慕儿和青罗两个,无微不至。现下连孙子也都有了,听说前几日还抱到这里来住了几日。含饴弄孙,可不是最大的喜事了?怎么好端端倒不快活起来。知道的人知道母妃是个操心惯了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王爷和王妃不孝顺呢。” 封氏笑道,“谁敢在背地里嚼舌根子?只是就连你,也不知道我呢。”说着也不再多说什么,倒眯起眼睛似乎是半睡着,不再说话。青罗知道封氏是想起了怀蓉之事,却又不便在上官亭面前直说。见上官亭闻言错愕,倒有些难堪,正欲说话岔开,可巧怀蕊和董徽姐妹几个都来了,一进门就笑成一团,也就过去了。封氏见几个孩子进来,也睁开眼睛坐了起来道,“有什么好事儿?一个个都笑成了这副模样儿。” 怀蕊就先笑道,“太妃不知道,七夕快到了,我们想着都给自己做一个荷包香袋儿的取乐,才刚在玫姐姐那里做针线。不曾想,玫姐姐样样儿都是伶俐的,绣出一个荷包来,却是凤凰不像凤凰,牡丹不像牡丹的。往日里都听人说玫姐姐好,如今可被我们瞧见笑话儿了。”青罗抿了嘴儿道,“你这丫头,说话也没有个遮拦。姑母还在这里呢,你倒说起姐姐的不是来。” 上官亭忙拦住道,“我这个孩子,难道我还不知道呢?打小儿就是如此,不爱在女工上头下功夫,不过会写粗苯针线罢了。倒是珏丫头,一手的好针线,活灵活现的,连我也爱呢。三丫头说的这话,还当是个笑话儿呢,我早就见怪不怪了。”封氏笑道,“你又拿什么说她去?你打小儿也是这样过来的。等到后来有了玫儿,总觉得绣娘们的手艺不好,这才自己慢慢拾捡起来。”说着就对清玫道,“我的儿,别理你母亲。她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就喜欢骑了马往城外头逛去。你舅舅事忙,也顾不得管她。你如今还肯在家里,已经是比她安静多了。” 几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清玫倒红了脸道,“太妃不知道,我每每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呢。我们那里四面虽然也是山,山间却有极好的草原,心里烦闷了就出去,倒是觉得畅快许多。或者就在山里头骑马,也有别样的趣味。只是后来母亲送了我和妹妹往伯父祖母那里去和琼姐姐作伴,倒是不便出门去了,总觉得有些闷闷的。如今住到园子里来,园子里虽大,却都是些精致花木亭台,也没有地方好叫我跑马的,不过景物舒朗,也觉得好些了。”封氏转头瞧着上官亭笑道,“原来你以往在南边,就是这样教养孩子的?我只管问问你,这骑马是你教的,还是姑爷教的?” 上官亭笑道,“哪里等着我教,她自己七八岁上就缠着她父亲去了。别说骑马,只怕连射箭也是会的。母妃你不曾见她在家里的时候,腰上还系着一柄匕首呢。小时候还常跟着我们住在南边,不过偶然过年过节往蓉城家里来住一住,真真是野了性子。后来年纪渐渐大了,我和她父亲想着总不能叫她就这样由着性子胡来。何况不单单是她一个人,这样下去只怕还要带坏了妹妹,这才把她们姐妹送回了蓉城来,叫母亲和哥哥嫂嫂约束管教。” 第廿四章(02)望君频问梦中来 上官亭说着又指着清珏道,“饶是这样,还是叫珏丫头学了几分她这无法无天的性子去。太妃瞧着只怕想不到,就连珏丫头这样瞧着文静柔弱的孩子,原本是最恬静温和的。不过是那一年夏天在南边住了几个月,也时常跟着她姐姐出去骑马呢。所以如今王妃叫她留在园子里给蕊儿她们几个作伴,有太妃和王妃管教着两个孩子,我倒是放心许多,乐得清闲了。”众人都瞧着清玫,清玫却不以为意道,“母亲说我做什么呢,母亲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便是这样,可不也好生过到了今日?太妃不必说,当年和外祖父并肩作战,众口相传。如今王妃也是红粉英雄,来去西疆南北,潇洒得很。一家子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也没见谁被人小瞧了去,难道偏我就成了野人?” 众人说着话,秦氏带着几个小姨娘们也走了进来,扬声笑道,“怎么好端端的在太妃屋里,有人成了野人?”怀蕊笑道,“正说着玫姐姐小时候的话儿呢,只是搁到今儿个才说,我倒有些恼了。早说玫姐姐还会骑马,我早就吵嚷着要学了。说起来我在这家里长了这么大,除了年节婚丧逢上家里的大事,竟然没有真正出去走一走。比起玫姐姐来,可真真是羡煞我了。”说着拉着青罗道,“好嫂嫂,好王妃,你瞧她们姐妹两个还一起骑马出去玩耍去呢,等什么时候嫂嫂得了闲儿,也带我出去逛一逛?我知道嫂嫂也是会骑马的,到时候也就教一教我罢。” 青罗笑道,“教你骑马本来没什么,只是我骑得也不好,还是求你玫姐姐两个去教你罢。只是你还得好好拜你玫姐姐做先生,行个大礼才是。”清玫笑道,“有王妃给我撑腰,倒不怕三妹妹欺负我这个师傅了。”说着又叹了一声儿道,“我记得以前大姐姐在家里的时候,也曾学过这些。如今三妹妹倒也喜欢,只是二姐姐倒不知怎么,身子总是不好的样子。如今连太妃都回来过节,怎么二姐姐倒还在山上养病呢?去年就没有赶上和她一处过节,我们姐妹几个倒有些孤单。今年琼姐姐走了,我们还能和园子里的姐妹作伴,偏生少了她,总是觉得有些遗憾了。”又对封氏道,“太妃怎么不把二姐姐接下来养病?就算是身子不好,路途也不远想来也没有什么大碍。不管怎么说,寺院禅房里头也没有家里舒服贴心。” 清玫说话无意,封氏脸色也不曾变,只淡淡然道,“她自己要在山上住着,说是清净养人,懒怠动弹,就由得她去罢。”下头坐着的郑姨娘却有话想说的样子,当着封氏的面,却又不敢说,只有些哀求地瞧着青罗。青罗会意,又想起怀蓉的嘱托,自己至今总没有寻到上山又不叫封氏起疑的缘由,眼下倒是时机。青罗喝了一口茶,徐徐道,“眼下就是七夕,去年妹妹回了家里来过,今年却一个人卧病山上,孤苦伶仃的,总叫人觉得心里头难受。可巧上一回去,我放了些寄名符儿在寺里供着,还想着什么时候取回来呢。不如明日我就上山一遭,一则取了东西回来,二则也瞧一瞧二妹妹,也宽慰宽慰她的心。” 封氏还未说话,秦氏先笑道,“这就是王妃的慈悲心了。取东西事小,瞧一瞧二姑娘,真叫人心里觉得暖和多了。二姑娘知道看王妃的好意,病也能好的快些。”青罗见郑氏仍旧殷殷地瞧着自己,心里知道她想的是什么,若是往日也就罢了,今日实在不能如她的愿,正想着如何回绝。却听封氏淡淡搁下一句,“王妃惦记蓉丫头,去一去也就罢了。七夕到底不甚紧要,不过我们女人家热闹一会子也就是了,不要惊动了人。王妃一个人去也就是了,旁的人,就不必跟着去了。我们上官家百年来虽承袭王爵,却始终谦虚谨慎。虽然和重华寺渊源深厚,女眷们还是要避嫌些才好。” 封氏话中的意思不言自明,郑氏自然也就不能多说什么。青罗瞧着郑氏的模样儿心中颇有些不忍,便道,“我知道姨娘心里惦记着妹妹,姨娘放心,妹妹是有福之人,不出几日也就好了。姨娘要是有什么东西想要送给妹妹,只管交给我,我替姨娘送过去亲手交到妹妹手上也就是了。”郑姨娘感激地笑笑,“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几件贴身的衣裳。上一次只说去住两日,也没带着些什么东西。没想到竟然病了,拖延了这么些日子,只怕身边的东西还都缺着呢。王妃既然明日要去,我就今儿个晚上连夜收拾出来,明儿一早给王妃送过去。” 青罗点头,封氏却笑道,“郑姨娘对二丫头倒是掏心掏肺,无微不至。这么多年二丫头都跟着我,也没有几日在你身边,想必你心里也是十分难受的。只是对女儿这样不舍,怎么倒肯送给我?”封氏这话分明是带笑说的,话里的意思却有些不对。郑氏行事最是沉默隐忍,封氏虽没有对她加以青眼相待,却也不曾说过什么重话。今日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倒叫郑氏有些措手不及,脸色都有些变了,忙忙地站起来,却又不知如何回答,只低垂着头。 青罗心里却明白,封氏这是把对怀蓉的怒火,都转到郑氏身上去,这才阴一句阳一句地说话。就像是那一夜对自己的雷霆之怒一般,都只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了。何况封氏也不曾将郑氏放在眼里,青罗见郑氏难堪,脸色都白了,忙解围笑道,“二妹妹是姨娘的女儿,却也是太妃的孙女儿呢。对母亲尽孝,对太妃尽孝,可不都是一样的?”说着又给秦氏递了个颜色,秦氏会意道,“咱们这么多人聚到这里,不是要商议七夕节怎么过吗?如今一言一语地说了这么多闲话,可都要到用膳的时候了。” 第廿四章(03)望君频问梦中来 秦氏插了这么一句,众人也都热闹起来,纷纷道,“这话说的甚是。这七夕就是咱们女人家的日子,倒是要好生过一过。”封氏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我年纪大了,这些热闹的事儿你们瞧着操办就是了,我只管跟着乐一日,再也不想费这些心思了。”陈氏先点头儿笑道,“还记得去年那两个唱曲儿的孩子,在荷花塘里歌唱起舞,无数明灯围绕杂边上,只瞧得见一双影子,倒甚是好看。”秦氏又笑道,“还有诸位姐妹和姑娘们击鼓传梅行令,更是各有各的好看。只是可惜,老王妃的那一幅荷风鸳浦还在那屋子里藏着,人却不在了。还有二姑娘,去年那样好的琴声,今年我还想着要听呢。只是却也病了,真真是遗憾。”众人闻言都是沉默,去年不在的人,除了柳芳和,更有安氏、葛氏和翎燕。这样曾经也轰轰烈烈的一门子人,竟然也就这样消逝在了整个家族之中,丝毫不露痕迹。 陈氏欠起身子道,“虽说去年在的人今年不在,却也又有去年不在的人,今年凑到一处来了。如今长郡主、玫姑娘、珏姑娘和董姑娘,不都是今年才来的人么?要是认真算起来,还比去年更热闹了些。”又转过去笑着对上官亭道,“长郡主去年也没有回来过节,不知道今年可有什么好的主意?”陈氏原本是方家的丫头,在上官亭出嫁以后伺候过一阵。之后不久,上官亭归宁,当日的陈碧烟也就留在了王府里头,成了今日的陈姨娘。虽说陈氏跟着上官亭的时间不长,上官亭也并没有把她视作多么亲近的人,然而有长郡主身边人这样的出身,也能给陈氏面上添几分光辉。是而陈氏虽身份已别,每每在上官亭面前,仍旧恭敬得紧。 上官亭想了想,笑道,“既然母妃不愿意操这心,我就来拿一次主意,就连王妃和婉妃所幸也就别管。我一个人来操办,到了日子,你们只管热闹就是了。”青罗和秦氏相对一笑,青罗就笑道,“既然姑母愿意费心,我也就乐得清闲了。回头就把令牌给姑母送去,姑母想要什么,想使唤什么人,只管拿了牌子去传话就是了。”上官亭却摆手道,“就这么一点事情,我自己办就是了。我这两个丫头在园子里住了都要一年了,王妃哪一样不尽心?也没瞧见王妃伸手像我们要银子呢。”董徽闻言却笑起来,“王妃这意思,是说我一个人是白住着的了?” 众人明知董徽乃是笑语,也都凑趣儿道,“我瞧这话说的很是,既然是这样,董姑娘就跟着长郡主去操办一回,也算了是还了王妃和太妃的情儿了。”董徽闻言却仰了头笑道,“去就去,跟着长郡主,我也多些历练呢。”青罗瞧了封氏一眼,也就笑道,“既然是这样,今年的七夕,所幸就让姑母带着董妹妹办去。若是办的好了,今年的中秋也叫姑母办。若是办的不好,就罚董丫头办中秋去。”封氏笑道,“你倒是聪明,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此一来,连中秋都定下了。” 上官亭拉过董徽笑道,“王妃可不要小瞧了我,只管等着。”又道,“只是既然是我来办,也就没什么好商议的了,这会子咱们不如就散了罢。母妃既然病着,咱们这么多人在这里闹闹哄哄的也不好。”封氏点头道,“既然这样,你们就各自去罢。长郡主既然忙着料理节事,这两日也不必到我这里来了。王妃且留着,我还有几句话要去和王妃说呢。”众人闻言,见封氏的神色也露出几分疲惫来,也就起身各自散去了,只留了青罗一个人还在封氏榻前坐着。 封氏靠在榻上,慢悠悠地道,“王妃特意上山去,是想要见一见慧恒罢?”顿了顿瞧了青罗一眼,笑道,“你赶在郑氏的话头上说,不就是叫我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回绝与你么?说什么寄名符儿,不过是个由头罢了。你且说说,你这会子忽然上山去,见着了慧恒,又想要做什么。”青罗定了定心神,笑道,“就知道瞒不过太妃。其实我上山去本来也没什么事,只是大家都知道,蓉丫头在山上病着。如今正是节下,若是没有一个人去问一问瞧一瞧,岂不是不和常理?我是为了叫众人不起疑,这才说要上山去瞧一瞧妹妹。” 见封氏不说话,青罗又道,“只是才刚听太妃说,慧恒师傅此时还在山上。我倒想着,我或者真可以去见一见他。”封氏道,“哦?你见了他,又有什么话好说呢?”青罗摇头道,“此时其实没有什么话好说。不论慧恒师傅的心意是怎样,最要紧的,是二妹妹的心思。太妃也该知道二妹妹的为人,就算是慧恒师傅对她并没有这个意思,也要她自己心里的结解开才行。” 封氏想了想,“你说的有理。那你要去见慧恒,又能有什么用呢?”青罗道,“我想着能叫二妹妹解开这个心结,只有叫慧恒师傅从这重华山里消逝不见。慧恒师傅本就是红尘之外的人,更到了红尘之外去,二妹妹也就无能为力了。杳无音讯,日子久了或者也就渐渐地淡了。我想着,慧恒师傅多半也是无辜被卷入这纷争之中的。若是把他困在重华寺,只怕他余生也都不得安宁了。不如放他离去,只要他此生都不再出现在咱们眼前,太妃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封氏点点头,忽然又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的心思和蓉丫头一样,又要如何是好呢?”青罗一震,半晌才道,“若真是这样,就更要叫他远走了。趁着这心意还未曾连在一起,两地分离,还来得及断开。何况以我对慧恒师傅的了解,就算他心里对二妹妹是一样的心意,也不可能付诸行动的。太妃也该知道,他是修佛的人,自然有他的约束,不能如寻常人一般,想如何就如何的的。既然知道此事不可为,想来他也会愿意离去的。” 封氏沉思良久,才道,“既然是这样,你就去一次。若是能叫他离开重华寺,总比留在蓉丫头眼前的好。虽然我也能把他驱逐出去,或者关起来,却难免亵渎了佛祖。他若是能自己心甘情愿地去,我也安心些。只是,”封氏迟疑一瞬道,“若是哪一日,他心里仍旧是放不下,忽然又回来了却又会如何?或者他既然你根本就不愿意走,你又预备要如何?” 第廿四章(04)望君频问梦中来 青罗道,“太妃你想想,二妹妹的心意是如何有的?总是这一年事情太多,上一回二妹妹病了,慧恒师傅在家里住了一阵子,才有了今日之事。今日都愿意离去,日后自然不会回来。”青罗瞧了封氏一眼,又道,“至于不愿意离去,也不过就和今日太妃不放的情形没有什么区别。太妃今日预备怎么办,或者拘着他不许走动,或者强行送到别的地方去,仍旧那样处置也就是了。” 封氏又思索了一时,才道,“好罢,就是如此办。你明日就去,务必给我一个回话才好。”顿了顿又道,“前几日你去和蓉丫头见面,她都和你说了什么?如今,她的情形怎么样了?”青罗道,“我瞧着二妹妹还好呢,情绪也算稳定,没有什么不妥当的。我知道太妃是怕二妹妹一时羞愤寻了短见,依我看来,也并不至于如此。倒是太妃留在擎雨阁四周的那些人我想着十分不妥。若是二妹妹瞧见了太妃派的重兵把守,心里的激烈脾气一上来,就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太妃你想想,妹妹不过是个女儿家,哪里就能跑出去了?只要远远地留一个人瞧着也就是了。为今之计,一切都能平淡地慢慢过去才是上策。” 封氏点头道,“也罢了,就依你说的。你去罢,我也乏了。”青罗起身道,“太妃也要好生保重身子,儿女们的事情虽说要紧,究竟不是什么妨害性命的大事。那一日我和妹妹说话,妹妹也说对不住太妃,请太妃自己照顾自己呢。我瞧着二妹妹对太妃也是真心孝顺,只是情之所至,身不由己呢。”封氏冷笑道,“难得她还能有这个心。罢了,你只告诉她,我还活着,没叫她气死就是了。” 青罗见封氏脸色不好,也就应了声退了出去。出了染云堂,只见董徽和上官亭氏两个人远远地站在大松树底下说话。青罗走过去笑道,“姑母和董妹妹真是用心,这么早就在这里商议着了?”上官亭转过身来笑道,“哪里是商议,正等着王妃出来呢。说是咱们办,有些话,还是要王妃拿主意的好。”青罗笑道,“怎么姑母担下了责任,还不能叫我清闲?姑母可是在太妃面前说了话,叫我只管等着热闹就是了。我早已经拿定了主意躲个懒儿,姑母可不要问我。” 上官亭笑道,“这本是王妃的事情,我如今我揽了去,你只管高兴,还不能替我出个主意不成?我也不叫你操心别的,只是心里头有个念头。眼下老王妃仙去不久,王兄也不在府里,还有别的丧事也都没有几日。之前是与南安王世子和亲,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如今不过是寻常家里的女儿节日,若是太热闹了,只怕于理不合。我方才答允的时候却忘了这一回事,如今正后悔呢,这又不能热闹歌舞,又要做出心意来,实在是难了。若是太简薄了,孩子们倒说我这个姑母不肯费心费力,连母妃只怕也要怨怪我不该揽下这事儿呢。” 青罗点头道,“姑母所虑极是,连我也没有想得这么周全。本来按着咱们家里的规矩,七七过了送出去,也就不算热孝里头了。一应应节的东西倒是都预备下了,姑娘丫头们的新衣,也都缝制好了,还有些绸绢缎子绣花线什么的,只等着到日子发下去。只是母妃的丧期才过,也不敢有大红大绿的喜庆颜色。虽说不是一味的素白,也都是清淡素雅的。说起来,以往也就是开个小宴,摆一出戏也就罢了。今年若是没有特特儿来商议,只怕我也就草草地办了。如今这么大张旗鼓地一闹,倒是真不知道,该要如何收场的好。” 上官亭笑道,“我只当你必有安排,却不料连你也糊涂了。想必是这一年里头你经的事情太多,忽然间清闲了下来,心思也懒的转了。罢了罢了,既然是我一头脑热应承下来的,就由我去费这个神罢。好歹还有一个董丫头在我跟前,也算是能彼此安慰帮衬了。”董徽忙笑道,“我哪里懂得这些,还要请长郡主指点我呢。”上官亭笑道,“你可不许装糊涂,要把十二分的聪明能耐都拿出来。要是连你也撒了手不管,只去做不出声的菩萨,我可指望谁去呢?”说着一笑,又对青罗道,“王妃明日要上山去?这会子却要去哪里。” 青罗笑道,“这会子倒没有什么事,只想着回去瞧瞧隽儿呢。那一日太妃回来抱了去住了几日,昨儿才回了青欢堂。早起听乳母说,许是择床,昨夜哭得厉害,也睡不安稳。才刚忙着过来也未来得及去看,这会子就要去瞧一瞧。”又道,“姑母和董妹妹也有好些日子不曾往我这里来了,可要去瞧一瞧?”上官亭望了董徽一眼笑道,“罢了,这会子还有好多事情焦头烂额的呢,就不去搅扰王妃了。” 青罗见上官亭有些伤感的意思,也就不再提,微微一笑道,“既然姨娘和妹妹还有事情要忙,我就先回去了。至于七夕的事情,就托给姨娘和妹妹了。”青罗辞别了上官亭二人,一路就往青欢堂回去了。才到了垂玉小筑外头,就听见里头啼哭之声。青罗忙走进去瞧,却看见怀慕抱着孩子站在那里。 青罗走过去,怀慕忙把手里的孩子递给青罗,一边笑道,“这孩子到底还是认生,我从外头进来找你,听见这里头孩子在哭,哄了这半日他也对我毫不假辞色。只是奇怪,连乳母都哄不好,说是连夜没睡好,你才抱了这么一会子,怎么就睡着了?说起来你也并不曾常在他身边的。” 青罗接过孩子,柔声哄着,半晌见孩子好了些,才把孩子放到一旁的摇篮里头。转头对怀慕笑道,“这说的差了,这是你的儿子,怎么倒对你认生?只是自古都说是严父慈母,你是严父,他自然是怕你的了。”怀慕揽过青罗笑道,“我是严父,你自然就是慈母了。既然这样,也就难怪这孩子在你怀里就安静了下来。到底所谓慈母之心,与乳娘的照料是不同的。我才刚瞧着你的神情,连我的心都觉得软了。”青罗倚着怀慕,静静地立在花树下头,觉得头顶上一阵风过,几朵合欢花落在自己的头发上,又顺着头发滑落下来,静静的停在肩头,而心里也是温热一片。过了良久,才抬头道,“你这会子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 第廿四章(05)望君频问梦中来 怀慕放开青罗,瞧了渐渐睡着了的孩子,点头道,“自然有话要说的,只是在这里却不方便说的。咱们这就进去,我再慢慢告诉你。”说着二人便嘱咐了乳娘好生照顾隽儿,携手进了垂玉小筑里去了。进了门,怀慕把丫头们都赶了出去,又转过身把门扉掩上。青罗讶道,“有什么要紧的话,这样神秘?”怀慕蹙了眉头道,“今日一早我就收到了消息,太妃派了亲信,给远在敦煌的文崎送了书信。” 青罗一惊,不假思索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说完就是一笑,“我真是痴了,连太妃的那些人都交给了你,你怎么会连这样的事情都不知道呢?”想了想又道,“只是太妃既然把手中的人都交给了你,又何必自己遣了人去送信呢?到底有什么话,是不能经过咱们的手送出去的呢?”怀慕摇头道,“太妃这一次送信乃是绝密,我之所以能知道,也是因为我自己原本身边的人,而不是太妃给我的那些人。”青罗皱眉道,“这就越发奇怪了,太妃找文崎哥哥,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呢?文崎哥哥远在敦煌,而敦煌的事情,太妃从来都不曾过问的。” 怀慕笑了一笑,又叹了一口气道,“你往日最聪明不过的,怎么今日反而倒糊涂起来?这会子太妃送信给文崎,自然是为了怀蓉的亲事了。”青罗讶道,“你的意思是,太妃想要把二妹妹许配给文崎哥哥?只是太妃分明说过,二妹妹的事情,绝不能叫外人知道,尤其是太妃选了出来给二妹妹的文崎哥哥三人。怎么这会子,反倒亲自给文崎哥哥送信去呢?二妹妹的事情传了出去,尤其是传到文崎哥哥那里,这一门亲事,岂不是十分为难?” 怀慕摇头道,“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只是我想,起初太妃不许把消息外传,是谨慎的意思。如今事情已经过了好几日,想必太妃心里也有了主意。我大约猜想到太妃心里的盘算几分,想必是以为解决这件事情最好的法子,就是迅速地把二妹妹嫁出去,这样才没有转圜的余地。所谓夜长梦多,太妃既然不能关着二妹妹一辈子,就难免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所以只有把她嫁给了自己亲信的人,就相当于给她构筑了一个永久的牢笼。这牢笼远比她现在的身份地位,慧恒的身份地位来的更加牢固。关进了这个牢笼里面,二妹妹就再也不能挣脱出来了。” 青罗点了点头,缓缓道,“至于这个人选,起初只是为了二妹妹幸福。而事情到了这一步,哪里还顾及得到二妹妹想要的人是哪一个呢?不管是哪一个,都不是她想要的那一个,至少不是她现在想要的那一个。既然是这样,就只有选择一个太妃觉得最为合适的人选。这个人不需要给二妹妹一个美满的姻缘,只要能够符合她的地位,成全上官家的名誉,保全太妃的颜面即刻。除了这些,还需要能够困住二妹妹一辈子。而这个人选,想来在太妃心里,非文崎哥哥莫属。” 怀慕点头道,“你说的对,伯平和仲平虽说也是名门之后,然而却并非上官家的姻亲,或者在太妃心里,他们更是我的人。而文崎是姑母的儿子,是太妃的外孙,身上有着一半上官家的血脉。即使没有今日的事情,在太妃看来,文崎也一定是最合适成为二妹妹的夫君、亲上做亲的那个人。有了这样一门亲事,就算是二妹妹的事情最后被捅了出来,也是家门里的事情,不至于传到外头去。再说的透彻些,就算是姑母和文崎知道了这件事情,二妹妹和文崎究竟是姑表至亲,也只有咽进肚子里头去,慢慢地去包容她了。说起来,这也有几分是太妃心疼二妹妹的意思。” 怀慕顿了顿又道,“我想其中还有一样缘故,董家没有长辈,只有伯平和仲平兄弟两个。年轻人在一处,难免也就失了些规矩。你瞧仲平,虽说是百里挑一的人才,言行举止却都舒朗潇洒,不拘小节的。而方家上上下下,祖父祖母,伯父伯母,兄弟姐妹妯娌众多,无形之中,这牢笼也就更加坚固了。二妹妹若是嫁了进去,太妃或者把文崎召回蓉城,叫二妹妹陷进这大家族的囚禁里去。或者就叫文崎永驻敦煌戍边,就像是姑父姑母常驻颖城一样。二妹妹远嫁敦煌,大漠风沙远隔千里,瞧不见重华山上的云气,也就不会再有这些事情了。” 青罗点了点头叹道,“到底是太妃所虑深远,这几日我瞧着她不动声色,却原来已经把这么多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忽然蹙眉又道,“只是她既然有了这样的主意,却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非但不告诉,还要秘密送信出去?”怀慕淡然道,“你只想想那一日在擎雨阁,你和怀蓉说的那些话,能被太妃信任不能?”青罗一震道,“难道那一日的谈话,都被太妃知道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既然是这样,她又怎么会允许我上山去见慧恒师傅呢?何况我瞧了太妃的神情,也不像是知道这话。那一日她不过是迁怒与我,都那样疾言厉色。如今若是听说了我受了二妹妹的嘱托,要去问慧恒的意思,她怎么还能这样和颜悦色呢?真真叫我觉得古怪。” 怀慕摇头道,“那一日我在你身边,确信绝没有人在近侧能够听见你们说话。然而就像是我们对太妃有所保留一样,太妃对于我们,同样也是有所保留。如今在国家之事上,我已经是西疆之王,自然是和太妃一条心的。太妃能把手中的人都托付给我,就是已经确信了这一点。然而在上官家的家事上头,太妃是太妃,我们却是我们。就算她不是位高权重的太妃,不是西疆真正的主人,也还是上官家族最具有威严的长者。她和你我或者是怀蓉,想的都不会一样。或者你在意的是怀蓉的心意,而她最在乎的,是上官家的名誉和尊严。” 青罗点点头,“你这么说,我也想的明白了。怀蓉这一年里和咱们一条心,太妃对于你我,又怎么会全然信任呢?太妃防备着我们,是暗暗有了疑心,更可以说是因为害怕万一我们和她不是一条心的后果,而不是因为有了确凿的证据。太妃心里越是在乎二妹妹,就越是害怕这结果,对我们的疑心,也就越甚了。我想着她的主意,是想着斩钉截铁,到了木已成舟的那一日,不管是我们还是二妹妹自己,若是没有别的打算也就罢了,就算有别的主意,也已经束手无策。” 第廿四章(06)望君频问梦中来 怀慕默不作声,只是从案上取过一杯茶,静静地饮了一口。 青罗也默然半晌,心里忽然就泛起一阵的凉意来,抬头望着怀慕慢慢道,“我想问你一句,你的心里,到底又是个什么主意?帮助二妹妹,是我的主意。你只是在一边站着,并不曾说一句话。如今你已经是西疆的永靖王,上官家真正的主人,你的心里,又何尝不在意上官家的名誉和尊严呢?你又何尝不想,二妹妹嫁到一个和咱们家联系密切的家族,巩固上官家的统治和权威呢?” “只怕你心里,比太妃还要在乎呢。你只管告诉我,你心里的实话,是不是也想要二妹妹嫁给文崎,或者是嫁给董余和董润?你若是真有这样的念头,也大可不必瞒着我,只管说出来也就是了。” 怀慕瞧着青罗凝视着自己的眼睛,那平静下头,似乎有些无奈的悲愁,还有些愤然的惶急似的。怀慕隐约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觉得有些动容。 青罗和怀蓉相处的日子其实极少,却似乎有着和与她亲密的怀蕊又不一样的另一种情谊。毕竟说得上是同甘苦共患难的人,与寻常姑嫂又是不同。或许青罗是想到了当日被当做筹码的自己,才会这样的关切怀蓉的亲事罢。尽管她在这一场姻缘里遇到了自己,却终究只是侥幸而已,并不想怀蓉也是如此。 想到此处,怀慕心里一软,柔声对青罗道,“你别多心,我从来都没有将怀蓉视作筹码的意思。往日也不曾有,今时今日也就更不会有了。” 见青罗仍旧那样瞧着自己,又道,“你说的不错,我如今是永靖王,上官家族的名誉在我心里,的确是有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如若可能,我自然希望二妹妹能够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文崎也好,伯平和仲平也好,都是我喜闻乐见的。或者我会替她准备一场盛大的婚礼,叫她荣耀满身地嫁出去,比怀芷当年还要风光百倍,然而如今她既然不愿,我也不能勉强于她。” 怀慕长叹一声道,“为了利益而生的姻缘虽然也偶然会有好的结果,却终究是少之又少了。我的母亲和姨母为这样的事情付出了一生,险些连我自己和你也会如此。我的几个妹妹之中,已经有了一个怀芷,董姨娘的情状你我都瞧在眼里,我明知道你疼惜怀蓉,又怎么会叫她如此呢?” “或者在太妃的心里,风风光光地嫁给某个名门望族,就是避免了怀芷和董姨娘那样的悲剧。然而你比我更明白,最要紧的不是嫁到什么人家去,以什么样的身份嫁过去,而是最终嫁给的是怎样的一个人。无关身份也无关才学人品,只看她心里的人到底是怎样。” “若是怀蓉心里没有别的什么人也就罢了,或者她会安稳听话地嫁给其中的某个人,甚至会如同你我一样,举案齐眉和和睦睦。然而她今日心里已经有了别的人,只怕这样的婚姻,只会叫她觉得痛苦难堪了。这样的风光,和以妾室的身份远嫁他乡异国,又有什么区别呢?” 青罗听得出神,最后心里却又一震。怀慕所说的,心里既然有了别人,不管是如何优秀的人出现在眼前,也再难以走进心里,只会觉得痛苦难堪。 当初的自己,如果没有苏衡在最后关头对于自己的舍弃,叫自己灰了心绝了请,或许直到今日,自己心里永远难以忘怀的,还是那个在玉晖峡牵着自己走向自由的人。而承载着这样的情意走入这场婚姻,走到今日,也是这样一个痛苦难堪的局面? 最初自己决定带着对于苏衡的记忆嫁给怀慕的时候,心里也就是这样想的,把心魂留在千里江岸,只带去一个躯壳而已。若真是始终如此,自己遇上的同样还是眼前的这个人,经过的也是同样的事,却未见得会有今日这样的结果。这般说起来,成全自己和怀慕的,倒是苏衡了。 那么对于怀蓉也是如此,同样是本来应该舍弃的人,或者到了明日自己问出那个答案来,那个人也一样舍弃了她。这样的怀蓉,若是嫁给了文崎或者是别的什么人,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能获得另一种幸福呢?今日她若是能够舍弃了本该舍弃的人,也许会比执念更加圆满地多。 青罗忽然有些怀疑起来,自己对于怀蓉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是正确的。自己这样袒护于她,是在帮她还是害了她。青罗看的出来,怀蓉比之自己,更加的执拗而坚韧。她在做出选择的时候,费心了全部的精神气力,若是要叫她真正放下这个人,只怕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若是慧恒对她有心,而两个人终究不能够在一起,自己就是叫怀蓉以后的人生,永远地背上一个沉重的包袱,再也不能够解脱。而若是慧恒对她无心,以怀蓉的脾气,也未必就能够放开这一段情缘,忘记年少时所遇的君子,像每一个郡主小姐一样地嫁到一个贵族门庭中,拥有一个美满姻缘。 青罗想到此处忽然间明白了过来,对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怀蓉来说,这或者是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她将自己的所有都作为赌注押了上去,丝毫没有退路。若是赢了也就罢了,若是输了,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放弃一切的准备。青罗只觉得有些忧心,明白怀蓉已经站在了无路可退的悬崖顶上。 然而到了此时,青罗自己也已经没有了退路,她只能盼望着,对方和怀蓉是一样的心意,并且自己能够排除万难地,去实现怀蓉唯一的这个梦想。青罗想到此处,便蹙眉对怀慕道,“你的话我有些明白,却又有些不明白,你如何能够在保全家族名誉的同时,成全怀蓉的心意呢?” 怀慕瞧着青罗笑道,“你要明白,其实维护上官家名誉的办法还有很多。除了将怀蓉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叫她永远地消失在家族之中。就好像你我对大哥和大嫂子,还有安氏所做的那样。” “她原本就是庶出,这么多年来幽居佛寺之中,知道她的人本来就甚少。上官家夭亡的子女也不在少数,就连大哥,不也是说没就没了么?而大嫂子和安氏,甚至没有人去问一句她的死活,去了哪里。所以想要成全她的心思,这个法子,远远比太妃的法子来的容易。” 第廿四章(07)望君频问梦中来 青罗心中若有所悟,就好比当日自己作为苏青罗出嫁,死了的苏青罗可以复活,而活着的贾探春,自然就是死了。这原本是最容易不过的法子,保全了名声,就能把明着不能做的事情给做成了。大家族中英年早逝的儿女本就不少,也不会叫人起疑。 青罗想了想又道,“这样的容易法子你我既然知道,太妃何以要用那样麻烦的法子?太妃既然宠着二妹妹,又有这样的法子能够完成她的愿望,何乐而不为呢?却又为何还要特意瞒着你我,给敦煌的文崎哥哥送信?” 怀慕苦笑道,“青罗,你虽然聪敏,却并不懂太妃的心啊。太妃既是疼惜着二妹妹的祖母,却更是上官家这么多年以来至高无上的长者。就到今时今日,她也仍然是隐然其上的真正主人。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容忍被她最为怜惜的孙女的背叛?” 怀慕瞧见青罗的神情,又叹道,“你以为怀蓉的亲事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在太妃那里,这是怀蓉对她的依靠,也是她至高无上权威的证明。这自然不是说太妃对二妹妹不是真心,若是怀蓉能顺着她,自然是皆大欢喜。怀蓉若是以后在婆家有了什么委屈,太妃还一定会为她出头做主。” “然而事到如今,太妃只怕觉得自己的颜面扫地,威严尽毁,就算有法子能放了她,太妃岂会愿意?非但不会愿意,还会断绝一切的可能。所以太妃才迫不及待地要把二妹妹嫁出去,永绝后患。” 青罗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都对。如今可怎么好?我已经和太妃说,明日要去劝说慧恒师傅,叫他远走他乡。我原本的主意,是想着不管他的意思是如何,都叫他先避开一阵子。等太妃的气消了,慢慢地再说。慧恒师傅在重华寺里,只怕是太妃心里的一根刺,越想心里头越生气,对谁都不好。” “然而如今据你的意思,太妃这口气,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消的了。我叫慧恒师傅远遁,你说会不会反而引起了太妃的疑心,她这才遣了人瞒了我们给文崎哥哥送信?”青罗又是一惊道,“若是太妃对我们起了疑心,会不会派人先去对慧恒师傅下了手?” 怀慕抚了抚青罗的肩膀,“你别忙,且坐下再说。” 等青罗坐下,怀慕用手指轻轻敲击着一旁的紫檀木的花架,想了想道,“你且把当时和太妃说话的情景,都细细说一遍给我听一听。” 一时听了青罗的话,怀慕摇头道,“送信的事情在前,你说这话在后,想来不是因为这个。何况你和太妃所说的也有理,不至于突兀引人起疑。太妃心里头,重华寺是上官家的龙兴之地,格外与众不同。” “不说别的,慧恒的师傅定慧大师又是一代高僧,和太妃交情颇深。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妃也不至于要对慧恒师傅斩草除根。更何况这一年来慧恒师傅对我们上官家,也是颇有功劳的。太妃虽说注重颜面,却也不是滥杀之人,不会对他怎样的。” 怀慕见青罗神情略微松散了些,这才又道,“慧恒师傅究竟是佛寺高僧,轻不得重不得。正因为太妃心里左右为难,所以这才拘着他,不管不问。然而这终究不是长久之策,只怕太妃心里,也正想着如何处置呢。” “而你的话,却正解了太妃的燃眉之急。她既然答允了你,至少在这几日内,不会对他怎样,只会眼瞧着你,能不能把这样一根心头刺消弭于无形。” 怀慕顿了顿又道,“我且问你,在你看来,慧恒的心意,和二妹妹一样的可能究竟有几成?” 青罗闻言,只是久久不说话儿。 怀慕苦笑道,“连你也觉得,二妹妹的心是不会有结果的,何况是在佛寺清修多年的太妃呢?在太妃眼里,错的那个人是二妹妹,却不是慧恒。究竟慧恒师傅在咱们家虽说住了些日子,却都是咱们自己请了别人来的,他也从没有多留过一日,或者有过什么逾矩的言行。” 青罗也叹气道,“你说这话不过是想叫我安心,太妃心里不记恨着慧恒师傅,他一时之间倒是平安了。然而我听了你的话却更担心二妹妹,她做了这么多,孤注一掷,要是最后一无所有,她这样的倔强性子,又要怎么才好呢?” 怀慕点头道,“你说的在理,然而这也是咱们没有法子的事情,只有瞧缘分了。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至于慧恒的心,连二妹妹也没有把握,更何况你我呢?” 青罗耐不住站起来抓住怀慕的袖子道,“那我如今,还有什么能够做的呢?明日我还要去重华寺里找慧恒师傅,我还要不要告诉他,叫他远离蓉城,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去?更叫我为难的是,太妃要把怀蓉嫁出去的事情,我到底要不要和二妹妹还有慧恒说呢?” 青罗捋了捋鬓边散落的头发道,“原本这事情就叫我觉得为难,这会子愈发只觉得千头万绪,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怀慕拍了拍青罗的手安慰道,“你先别忙,我一样一样地和你细说。” 又伸手将青罗散下来的头发理了理,“慧恒必须要走,在太妃生了将怀蓉嫁到方家的意思之后,他就更要走了。如今太妃虽然对他没有杀心,但是如果他妨碍了怀蓉的亲事,太妃就不可能再容得下他了。” “若是他对怀蓉有心,自然就必须要在太妃发觉他当真是是莫大的威胁之前离开,还必须在咱们的保护之下、若是他无心,那你我也没有法子,为了二妹妹的将来,也还是叫他离开的好。” “我想,以他的心智,是一定能够想得明白这道理的。只怕不等你说,就已经预备远走他乡了。唯一叫人觉得摸不着底的,就是他的离去,是为了带着怀蓉一起走,还是离开她永远不会回来。” 第廿四章(08)望君频问梦中来 怀慕见青罗神色郁郁,又劝慰道,“这些你且先不必管,等明日见了慧恒,问过了话,你只管先把他送走。我会派人在山下接应他,叫他走的悄无声息,太妃不会再知道他去了何处。” 顿了顿又道,“至于这一门亲事,还是先不要和他们说的好。尤其是二妹妹,如今心里头已经十分焦灼,若是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情,或者真会有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举动。不管她能不能成全了自己,咱们也不能叫她为这个,做出什么更为激烈不能挽回的事情。” 青罗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在这事情尘埃落定之前,还是不要再叫二妹妹更加操心才是。”青罗想了想又道,“你以为文崎哥哥会不会应允这一门亲事呢?” 怀慕苦笑道,“文崎的婚事,若是太妃要做主,原本也就是由不得他自己的。除了上官家族的嫡系子孙,西疆地位最为尊贵的,也就是他了。就算没有今日之事,太妃没有把怀蓉指给他,就算以后没有和亲一类的事情,文崎能够选择的,也不过寥寥几人罢了。若是他选择了门楣不相当的,只怕也是一场风波。” 怀慕见青罗神情感慨,又带着一丝淡然的笑意道,“你以为今日太妃送信给远在敦煌的文崎,是要和他商议?只怕送信之前,太妃已经和方家的人,至少是姑母说定了这门亲事。” “此时送信过去,不外乎有两种说法。一是寻一个什么因由叫他回来,好和怀蓉完婚。再不然,就是告诉文崎,因为某些缘故要把怀蓉送去敦煌,叫他多多照拂。这照拂的日子久了,亲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至于文崎是不是愿意接受这门亲事,本就不在太妃的考虑之中。若是以往,或者还能搁置商议。而在现在这当儿,就算文崎不愿意,太妃也会用强硬手段,把怀蓉嫁进方家的。” 青罗颓然靠着椅背,半晌才道,“若是咱们给文崎哥哥送信去,叫他不答允这门亲事,又会如何?” 怀慕摇头道,“依我看来,这可不是一个好主意。这话突兀,若是文崎起了疑心,这事情就愈发闹得大了。太妃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这话究竟还是不要外传的好。就算他默不作声地答允了,太妃也会找别的人家的,这绝不是有用的法子。” “咱们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徐徐商议着办了。更何况,”怀慕顿了顿又道,“若是慧恒当真不能如了怀蓉的意,或许文崎,也算得上是怀蓉最好的选择了。只是这话说起来还早着呢,等你问出来,咱们再说也不迟。” 青罗闻言微笑道,“怎么你心里,属意的竟是文崎哥哥,而不是两位董大人?文崎哥哥虽说是你的表亲,我却也没见你与他多么亲近。我以为你心里,是和董余董润兄弟两个更亲近些的。有这么一个妹妹,也更想要嫁到他们董家去的。” “毕竟,董家虽然是名门望族,却人丁凋零,若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也没有今日这样的显赫了。若是你的亲妹妹,上官家的二郡主能嫁到董家去,董家也就成了咱们家的亲戚,日后不管什么事情也都有了说话的余地,岂不是对你更好?” 怀慕一怔,笑道,“我倒不曾想,你竟然替我想的这样深远。”怀慕想了想,才慢慢道,“你说的不错,我心里对于他们兄弟两个,是比文崎更加亲近的。文崎和我虽有血缘至亲,却不在一处长大,性子也并不算投契。” “其实我本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对于怀蓉怀蕊这两个妹妹,在你到来之前,都并没有什么兄妹之情,更何况是这个姑表之亲的兄弟呢?” “而董家两个兄弟却又不同了,他们与我相交于幼年,一处长大的情分自然不必多说,在外游历数年,同甘共苦,算得上是我的知音了。再到后来,在我最为落魄艰难的时候,更是不离不弃,可谓生死知交了。” 怀慕笑了笑,“这样的知交好友,我是不忍心将所谓的联姻强加到他们身上的。若是他们愿意,我自然十分乐意将我最亲近的人嫁到他们家,让他们董家真的成为与我最为亲近的人,就像你说的,对他们对我们都有好处。” “作为永靖王,这甚至也是我应该做甚至必须要做的事情。然而他们对于我而言,是朋友更多过于臣子。虽说明知道应该如此,却终究不能如此的。” “然而我想要怀蓉嫁给文崎而不是他们,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怀蓉的性子外冷内热,瞧着温柔如水,其实最是倔强。伯平城府颇深,凡事都再沉稳不过,却不容易对谁诉以真心,与怀蓉并不是良配。” “至于仲平,倒是个潇洒舒朗的性子,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心思。然而这样的人,对于二妹妹来说,似乎又显得有些太过热闹。仲平是有话就会说出口的人,怀蓉平时却言语极少,往往都只是搁在心里,仲平未必欣赏。” “只有文崎,我瞧着和二妹妹倒是一样的。瞧着冷淡,其实心里却是热的。若是我在这三个人里头选一个,到底还是文崎最为合适。” 青罗笑出声儿道,“我总以为你平时不曾在这些事情上头留心,这会子倒是说得清清楚楚,可见是我小瞧了你。” 说着又有些叹息道,“你方才说,与兄弟姐妹情分本就淡泊。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却难免有些唏嘘。大哥自然不必说,两个妹妹比你的年纪又小了许多。等她们成了人,你心里又多了许多事情。想来你虽有这许多兄弟姐妹,与你交心的,却是没有的。” 怀慕点头道,“你说的是,怀蓉和怀蕊太小,只有大哥和大姐姐和我年岁相当。大姐姐先我出生没有几日,也算是一处长大了。说起来小时候,倒是经常和她在一处玩耍的。” “只是我并不喜欢在闺阁中嬉闹,她又不是和我一母所出。我生长于宜韵堂,又时常和舅父们出去,她只在芷芳阁和春绿庭走动,等彼此年纪大了些,也就不常在一处。后来我出去游历,等我回来,她很快就嫁去别处了。如今想起她来,除了小时候那个粉妆玉琢的姐姐记得清楚,对于出嫁时候的她,倒是只有极模糊的印象了。” 怀慕叹了一口气道,“若是母亲当年除了我还有别的孩子,或者也就不同了。兄弟姐妹虽说都是一个姓氏,却有嫡庶尊卑之别,更有争斗不断,到底与一母同胞不同。” 第廿四章(09)望君频问梦中来 青罗忽道,“你既然对怀蓉也没有什么情分,如今又何必这样帮着她呢?这可不是小事,乃是天大的事,甚至会损害家族的名誉。她虽然是你的妹妹,却并不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瞧着你往日对她,也不很上心的样子。现在肯为了一个她,去违拗太妃的意思,还真叫我觉得古怪。” 怀慕闻言一怔,半晌才一笑道,“你说的很是。原本这样的事情,的确不像是以我的身份会为怀蓉做的。我想,我之所以如此背离常理,大约是为了你的缘故。” 青罗讶道,“为了我?我可不敢当这么个名儿,妹妹也是你的妹妹,可不是我的。” 怀慕笑了一笑道,“妹妹自然是我的,可是在你进门之前,我却并不觉得这些人对我有什么要紧。我对于父亲也都没有什么情分,何况这些和我流着一样的父亲的血的姐妹?” “然而我瞧着你心里,对怀蓉也好,对怀蕊也罢,都是真真的好。我觉得奇怪,也就留了心。我想,你在对她们交心的时候,自己或者也得到了慰藉。我这才觉得,这些人虽然以往与我并不熟悉,却究竟是我的骨肉至亲。以往二十年错过的东西,或者如今也可以弥补过来。” “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对于他们,我无能为力,也不曾想过要怎样。如今我有了能够做到的事情,只有这么两个妹妹,何不为她们做一些我能够做的事情?” 怀慕凝视着青罗道,“至于今日对于怀蓉,除了这兄妹天性,也有你的缘故。我总是以为,你将她看做了另一个不一样的你。既然你有心要成全她,就算是与世俗常理想违背,我也愿意尽我所能,让她由着自己的心意做主。你当日不能够做的事情,如今见她可以,或者你也会好过些。” 青罗闻言心下震动,半晌才慢慢地依着怀慕道,“我知道了。”或许在怀慕心里,以为的只是身不由己的被指派的婚姻。而青罗心里,对于怀蓉的怜悯,更有着对于一缕不应该有的情意的无奈。 当初的自己和苏衡放弃了的这不该有的情意,如今的怀蓉,或者会有不一样的结局。青罗知道自己并不是遗憾当初选择了放弃,更不是后悔今日的选择。而是当时那一种不得不割舍的痛苦,还深深地留在了青罗的心里。 尽管之后或者会有另一种天空,然而通往这另一个世界的过程,却是非常煎熬的。若是有可能,谁愿意经受那样的痛苦呢? 又过了许久,怀慕忽然笑道,“我瞧你对怀蓉和怀蕊两个都那样好,就连那几个别家的姑娘,和你也像是亲姐妹一般。你在家里,应当是和你妹妹感情极好的,如今到了这里来,怎么也不见你给她写一封书信?” 怀慕问的,自然不会是迎春和惜春,更不是是宝钗黛玉,而是如今成为皇妃的紫曼。只是与这个所谓的妹妹,青罗也就只有一面之缘。以前怀慕也曾问起过,自己就敷衍了过去,只怕言多必失。 后来许是想要自己忘却与京城的联系,也就不怎么提起。如今又问起来,也不知是有意试探什么,还是无意中的闲话。青罗只觉得说多了容易出什么纰漏,若是说的少了,又觉得于理不合,倒是有些为难了。 青罗想了想,才笑道,“我和妹妹都在家里的时候,自然是亲密的。只是那时候我身子不好,也不常出门去,也不过平日里说说话罢了。所以现在身子方便走动,倒是想起以前没有什么怎么陪伴过妹妹,倒觉得有些歉疚的意思。有心去几封书信,无奈路途遥远,也说不上什么话。” “何况她如今已经是皇妃,京城规矩森严,哪里就那么容易递进去什么话儿了?我和她虽说是姐妹,如今地位有别,只怕外人心里,还要彼此防范几分呢。就算递了书信,也说不上什么真心话儿的。” “如此想来,倒不如只心里想着,倒还干净些。既然对这么个远在千里的妹妹不能尽心,所以我对眼前的怀蓉她们姐妹,也就更费心些。” 怀慕点头道,“你说的甚是,虽说是姐妹,如今一个是皇妃,一个是永靖王妃,到底是不同于往日在闺阁之中自在了。”说着瞧了青罗一眼奇道,“只是我倒不曾想到,你竟然会是个病弱身子。如今看你精神气色,也都是极好的,倒不像是少时有什么不足之症的人。 ”顿了顿又笑道,“只是说起这话来,倒是叫我想起一个笑话儿来。早就想和你说的,只是一直浑忘了。当年向你父王提亲的时候,也曾经隐约听说过,你们家里有两个女儿,长女青罗体质虚弱,早早就夭亡了。” “所以当年求娶的南安王家的郡主,我还以为是你妹妹苏紫曼。只是后来你父王回了信,说是要把长女嫁到此间来,而小女儿紫曼郡主,早早已经定了是皇妃。” 这话青罗从来不曾听苏衡或者是南安王说起,也不曾听怀慕提起过,只以为苏青罗不过一个女子,是生是死,远在西疆的怀慕如何能够知道呢? 青罗心里以为,苏青罗当年的夭折,就像贾探春的死亡一样,是没有人会知道,就算知道也没有人会探寻的秘密了。青罗以为自己所需要做的,就只是一个活着的苏青罗而已,却不知道有朝一日,还需要自己去解释这关于死亡的传言,或者说是事实。 青罗从没有想过这个闻言,如今怀慕忽然说起了这故事,脸色不由得白了一白,勉强道,“那你眼见嫁给你的人是我而不是我妹妹,怎么也就答允了?” 怀慕笑道,“我心里只觉得古怪,怎么这女儿竟然能死而复生不成。只是南安王爷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好多问什么。后来又有传言,说是苏王爷的确有两个女儿,大女儿青罗病弱,这话也不假,只是养在家中多年足不出户而已,自长成之后从来不曾见过人的,并没有什么夭亡之说。” “我就想着,远隔山水千里,自古以讹传讹的事情也多得很,这闺阁女儿之事,外人如何得知?想必是有人胡乱听了闲话,又添枝加叶地传了出来罢了。所以我也没有再问,后来见着你,倒也不是病弱的样子,还以为又是一种传言罢了,却不想今日你自己说起,倒是真的。” 第廿四章(10)望君频问梦中来 青罗见怀慕如此说,定了定神也就道,“想必是以讹传讹的缘故。我幼时的确是身子病弱,听父王也说起过,几乎就要留不住了。只是后来来了两个和尚道士,给了几个海上方儿,吃一吃也就好了。虽说是好了,家里总觉得仍是弱,也不叫我出去见人,这传言许是这样传出去的罢。” 怀慕笑道,“可见是机缘巧合,好叫你又到了此间。只是你当日犯起病来究竟是怎样一个情状,也说与我听听。再者这究竟是怎样的方子,倒有这样的奇效。” 青罗见怀慕今日这样寻根究底,心里只有苦笑,话说到此处,也没有避之不谈的道理,只好勉强把黛玉当年的病状都一一和怀慕说了,只说是体弱虚寒,每每咳嗽,身子软弱乏力而已。 说到药方儿,自己向来不在这些事情上头上心的,哪里知道这个。所幸当日曾听宝玉说起过,宝钗曾经真就从和尚道士处得过一个海上方儿,叫作什么冷香丸的,极是费力。当初当作笑话儿听的,因为都应着可巧二字,难为自己还记得。 此时话说到跟前,也只有把宝玉的疯癫引来的和尚、黛玉的弱症的情状和宝钗的药方儿混在一处救救急。 青罗便凭着记忆又删减增补了些道,“说起来,连我也不知道这房子怎么竟然真的好用,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 “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每日地吃下去,二三年也就好了。我想着这方子许是没有什么用,不过是年纪大了,气血既足,身子渐渐地就好了起来。所谓海上方儿,也就是心里头一个安慰想头罢了。” 怀慕仔细听了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灵芝仙草,原来竟是这个。听着不像是什么药方儿,倒是比闺阁里做胭脂还要费事。你说的不错,我瞧着这药方子也不像是什么有用的,哪里就能起沉疴救世人了?” “若是这各色的花蕊露珠能够有这样的奇效,也就不会有病人了。不过是凑了一个可巧,引得你留了心,心里宽了,也就病好了。却不说别的,你只瞧这用的东西,都是冷心冷性的,你本就是虚寒的病,哪里禁得起这个?若说是以毒攻毒,却又嫌药力不够呢。” 青罗点头应是,心里只道自己惶急之下,也忘了这药理。黛玉的体质虚寒,平日里吃的都是人参肉桂一类东西,哪里禁得起这冷香二字?此时自己才想起,当日宝玉也是说宝姐姐胎里带的是热毒,二者相悖,倒是自己说错了话。 所幸怀慕不信,这话也就圆了过去不提。却听怀慕又蹙了眉道,“只是你也太不谨慎,你小时候既然是个虚寒的身子,怎么如今还不肯好生保养,开春从听见你咳嗽呢,入了夏这才好些。眼见又要入秋了,你可要小心些才是。” 青罗一笑,自己身体本是没有什么病痛的,只是当日在松城,为了拖延时日服了极寒的药物,这才上了身。如今咳嗽畏寒,也都是这个缘故落下了病根,岂是什么小时候的毛病呢。 只是这话,当日青罗都不曾和怀慕说起,只有给自己服药的邱先生和去了的倚檀知道。倚檀自然不能和怀慕说了,那位邱先生是太妃的人,青罗瞧着也不像是个多话的,最多只有太妃自己知道,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瞧着怀慕这话,自然是不知道自己的病根儿的,青罗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道,“你还念叨着我,是谁前几日非要往水里头去,连着病了好些日子,还要装作没事人一般?若是想管着我,也该先想着自己几分才好说话的。” 怀慕笑道,“你总有这许多话说。”又瞧了瞧自鸣钟,惊道,“我以为也就进来了一盏茶的时候,怎么竟过了这么久?外头的人只怕都已经等着我了。” 青罗忙起身道,“既然是这样,你还不快些出去。叫那些臣子们等着,究竟不好。” 怀慕低声笑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我这说的可都是正经话,也不怕别人说我什么。” 青罗登时红了脸,伸手就开了门推了怀慕出去,只道,“你快些出去,我还有事情要办呢,没工夫和你蝎蝎螫螫的。” 怀慕见青罗当真恼了起来,也不再多说什么,脸上带着笑便一路出去了。迎面瞧见润玉,润玉见怀慕匆匆出去,就笑道,“王爷怎么这会子慌慌张张地出去?” 怀慕头也不回地笑道,“你进去给王妃倒一盏冰镇的果子露去,给她消消火去。” 润玉瞧着怀慕匆匆而去,也十分惊讶,转身进了屋子,打量着青罗笑道,“我听王爷的话,还以为王妃生气着恼了,瞧着也不像。”说着就倒了一盏果子露笑道,“王妃快喝了罢,这可是王爷亲自嘱咐的。” 青罗斥道,“不许胡说。”说着接过琉璃盏慢慢饮下了,脸上的红晕倒是真的退了些,这才舒了一口气。 忽然想起了什么,青罗蹙眉对润玉道,“今儿个都到了这时辰,怎么不见管家奶奶们过来?我一时之间浑忘了,怎么她们也都忘了不成?”说着就要起身往外头去。 润玉笑道,“王妃忘了,今日能有什么大事,不过是为了明儿七夕预备着罢了。既然王妃不必管着,自然都往婉妃和董姑娘那里去了。这会子管家奶奶们都在轻丝浅色楼里,商议过节的事情呢。” “何况每月总有三日,王妃都要在轻丝浅色楼里见所有的管家奶奶,商议要紧大事,昨儿个才去过,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遭儿,自然更没有什么话要来回王妃了。” 润玉扶住青罗道,“王妃每日里都有千百样的事情要忙,怎么好容易得了一日的闲儿,倒还这样忙忙碌碌的?难得有这样的日子,又风和日丽的,不如去园子里头逛一逛,也好宽宽心呢。” 第廿四章(11)望君频问梦中来 青罗道,“日日都进去的,也没有什么好逛的。何况这会子都在轻丝浅色楼,我去了又找谁去呢?”润玉笑道,“往日里王妃去园子里,不是往太妃那里请安,就是到各个姑娘们那里去问候,再就是和管家奶奶们商议家事,也不过就在那么一两处,连个逛一逛的工夫都没有。虽说董姑娘不得空儿,姑娘们不能都聚在一起,就去漱玉水榭瞧瞧玫姑娘她们也是一样的。最要紧的是,王妃你也寻个空儿疏散疏散,总这么忙忙碌碌的做什么呢。” 青罗笑道,“你这话说的也很是。就不说别的,轻丝浅色楼外头的柳树,我本来也是最喜欢的。只是这看了一春一夏,眼见都要入秋了,也还是那么几株,也觉得有些乏味了。可见这人一旦忙起来,也就无心去赏花赏柳,都成了俗人了。你说起漱玉水榭那边,我倒真是许久不曾过去了。最近姑娘们也没有一处坐坐,也不知她们姐妹两个在一起,都是如何打发时间。” 润玉道,“那王妃是想着去清玫姑娘那里坐坐?”青罗笑道,“我起初想着一个人逛去也好,到一个没人的去处,谁也寻不着我。后来再一想,人家在咱们家里住着,虽说是事忙,也没有一两个月不去坐坐问候的道理,所以还是去那里罢。”润玉笑道,“王妃这样心细,所以就算想要散散心也是不能的,仍旧有许多不得不做的事情。想着要一个人去宽宽心的,最后还不是为了别人,自己倒又多了一样两样的差事。”想了想道,“王妃且略站一站,我去取几样东西进来。” 润玉说着先出去,过了一时,拿进来一个什锦提盒道,“王妃既然要去,又说是许久不曾去坐坐了,也就别空着手,倒觉得奇怪。这是咱们小厨房新做的点心,和几样才送进来的时新瓜果,我就跟着王妃一起送过去。”青罗揭开盖子瞧了里头的几样东西一眼,点头儿笑道,“你倒是细心,还知道预备这个。若是你这会子没有什么差事,跟着我去逛逛也就是了。只是这会子怎么也不见翠墨和砚香她们几个,还有澄玉,都往哪里去了?” 润玉笑道,“王妃事忙,翠墨姐姐和砚香姐姐,又哪里能有闲着的工夫?一早儿出去也都还没回来呢。至于澄玉,是被翠墨姐姐带了一起去了,就只留了我一个看着屋子呢。”青罗点头道,“王爷一时半会的也不会来,我既然也要出去,留几个小丫头守着也就是了。隽儿那里还有乳娘,也不用你照看。也罢,那你就跟着我进园子去,等我到了漱玉水榭,你只管把东西给我,你自己寻喜欢的地方逛去,或者要去找哪个姐妹说话也都随你,只到了晚膳的时候回去就是。若有人问起来,就说跟着我进来,也不会有谁说你躲懒儿的。”润玉笑道,“这就是我的福气了,不曾想早起看着屋子,还有这样的好差呢。”说着就提着什锦盒儿,跟着青罗从角门进了园子。 漱玉水榭紧邻着锦绣湖,距青欢堂原本颇有些路途。只是青罗本就是为了散心进的园子,也并不觉得路途遥远。之前来去匆匆,都未曾察觉春夏交替,已微微萌了几分秋意了。虽说紫薇花开的还是那样烈烈轰轰的,沿途望去,前些日子里沿着溪流如火如荼的夹竹桃,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忽然就匿了踪迹。照着水面的娇红柔白,如今只有摇曳的深碧色的树影。只是满眼的浓翠倒还丝毫不见颓败的意思,层层叠叠地铺陈开去,叫人觉得分外宜人。白昼里的风仍旧燥热,更有明晃晃的的金光耀眼。青罗走在前头,润玉落后半步在后头跟着,二人一边赏景,一边说着闲话儿。 青罗随口问道,“你是哪里人氏?只听说你是被人牙子卖进王府里来的,却不知是怎么进的王府?以前在哪一家里留过,做过些什么差事?”润玉笑道,“我自小儿家里穷,就被卖了出来。起初卖出来也不是在大户人家做丫头,不过是卖到杂货铺子里做些杂活儿,勉强能糊个口罢了。后来年岁大了,买我的人家就又把我卖给了一个商人家做丫头,也没有什么细致活计,就是跟着洒扫煮饭。只是那一家子本就是来来往往做生意的,也没有个定数。没几年也就败了家,一家子都回了老家去,并没有带上我,就把我卖给了人牙子。也是机缘巧合,竟然被卖进了王府里,就安排在了三姑娘身边。后来的事情,王妃也就都知道了。” 青罗点头道,“当日听砚香说起,你与她们都不同些,是吃了些苦的。又说你勤快老实,聪明好学,童嬷嬷喜欢,才叫你跟了三姑娘,又派了来我这里。只是起初见你的时候见你伶俐会说话,倒不像是出身贫苦人家,做粗活出身的。”润玉低了头道,“我虽说打小儿做的都是粗活,也的确是从来不曾读过书的。只是那时候在铺子里,隔壁一家就是私塾先生,我也偷着瞧过好些日子。后来到了那生意人家,家里有个小少爷,倒肯教我认几个字。小门小户的也没许多规矩,我也就跟着识了几个字。后来进了王府,跟着三姑娘,自然就有人教着我了。” 青罗笑道,“我也没有旁的意思,你这样的很好,聪明人里头难得有老实的。所谓勤快老实,又不是非要笨拙才得人意儿。只是你自己好处和短处,你自己都清楚明白就好。言语伶俐是好事,就连我也是喜欢你聪明不怯生呢。只是这说话说在合适的时候和合适的人听,彼此心里都爽快。若是在不合适的时候说给了不合适的人听,只怕就要坏事。你进王府也没有几日,又没有在大户人家里伺候过,想必有些事情,你还不算很明白。如今家里众人都心疼你出身贫困,勤快认真,又伶俐聪慧,有些话就算是你说的不好了,也不会真和你计较。日子久了,你才会知道有时候多说不如不说。这一点上,你还要瞧一瞧澄玉才好。” 第廿四章(12)望君频问梦中来 润玉忙肃容道,“我记下了。”青罗笑道,“你也不必这样诚惶诚恐的,我也是想起来白说一句罢了。你瞧你翠墨姐姐和砚香姐姐,都是爱说话的人。只是如今岁数渐渐大了,见识也渐渐多了,话也就慢慢少了,就知道我方才和你说的道理。你跟着她们,慢慢也就会明白了。不过在咱们自己面前,也不必太过拘谨,倒还是你本来面目可人疼些呢。只是有多少人眼睛瞧着咱们呢,在外头,务必要谨慎小心。” 润玉应道,“王妃放心,我既然有幸进了青欢堂跟着王妃,万事自然都听王妃的嘱咐,不会叫王妃为难的。”青罗闻言笑道,“你既然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只是你这样不畏惧生人,也是难得的了。从小儿就在公侯府邸长大的,就算不说,凡事眼睛瞧得多了,心里也有个数,至于小门小户出来的,见了大世面不外乎两样儿,一种人就是唯唯诺诺,再也不敢吭气儿。那样的人一辈子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一样,该明白的也都混糊涂了。还有一种就和你一样,初生牛犊不畏虎,倒还可以调教。和那些呆呆笨笨的老实孩子相较,倒是你这样的更好些了。”润玉抿嘴儿一笑,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跟着青罗往前走。 从青欢堂往漱玉水榭去最近的路上,其间经过一片荷塘。这荷塘与别处常见的又有些不同,沿着极缓的一个坡,一层连着一层,或大或小,或宽或狭,总有几十个重叠在一起。每一方水面里都种着荷花,除了有寻常单瓣的白莲红莲,也有稀罕些的重瓣粉莲黄莲,更有最难得的绿色和蓝紫色莲花,听说还是从外邦引进来的娇贵品种。还有楼台的并蒂的,但凡世间所有的,都在此间了。每一池里的芙蓉颜色都有不同,花期也前后交错,花团锦簇,或阖或开,各有姿色。花间也没有什么亭台点缀,连路径也如同山野间阡陌纵横一般,蜿蜒野趣,生着许多野草青苔。此间题名为千菡陌,就是千朵芙蓉与花间小径并美的意思了。 水上的荷花开的明媚,其中许多却已有了低垂的模样,还有亭亭莲蓬在摇曳的荷叶间时隐时现。所幸还有初来的新荷,浅淡的粉色娇嫩,倒像是初夏的光景似的。人在陌上行走,那花叶就在近前,一伸手就能触得到新展的荷叶,和开的盛极的花朵。偶然间有几枝开的最好的斜了过来,几乎要堵住去路了。近旁还有一池复瓣的黄金莲,颜色极为灿烂耀眼,虽然只那么舒舒的十几朵,却颇有些傲视人间的意思。虽说那荷叶近在咫尺,硕大的花朵儿却遥不可及。 青罗道,“这里的荷花和漱玉水榭外头的白莲不同,咱们折几枝过去,给玫丫头她们插瓶赏玩。”说着就一路择选着,又叫润玉跟在身边接着。润玉一边接着青罗折来的抱在怀里,自己却伸手折过一枝莲蓬来,拿在手里剥着莲子。青罗瞧见笑道,“怎么我叫你折花,你倒剥起莲子来吃。”润玉笑道,“王妃是个雅人,知道什么花儿好看什么花儿不好,我不懂这些,白折了还糟践东西,不如就吃着。”说着伸开手掌道,“我这里都剥了好些了,王妃可要尝一尝?这新剥出来的莲子,味道可是不一样的。就着那莲心一起吃下去,最是有趣。” 青罗接了过来,只见那莲子才刚刚从莲蓬里头剥了出来,连外头一层紧密的青色表皮都还不曾除去,握在手里质地坚硬,倒像是上好的珠玉。伸手剥了开来,白嫩的莲子在里头,只觉得一股子清香扑面。就着莲心一起吃下去,那清甜里头带着几分苦意,却并不是寻常的苦涩,倒是轻飘飘的,苦里头还带着甘。青罗笑道,“果然如此是别有风味,以往都是摘好了放在跟前,还从来不曾这样一边摘着一边吃呢。还带着几分风露清香,最是不俗。古人说的好,长安市上卖莲房,未抵西湖泛野航。若想要露为风味月为香,或者到半夜里才更好些呢。” 润玉一边吃着一边笑道,“王妃总有这许多话要说,味道虽然有差,谁又知道什么露呀月的。寻常人家吃莲蓬,可不都是这样的?哪里像咱们家里,好好的莲子莲蓬,非要碾成粉做成糕点才能入口。还要配上桂花茉莉,原本的味道,其实是半点也吃不出来的。更有什么菊花梅花的,只有个香气,哪有什么味道呢?都是做出来好看给人瞧,哪里是给人吃的呢?依我看,那些子东西都是不能入口的,真想吃上点好的,还得是本来风味才好。” 青罗忽然一笑,润玉忙道,“怎么王妃好好的发笑,我说的有哪里不是的么?”青罗笑道,“我笑倒不是你的话有什么不是,只是我忽然想起,王爷最爱吃的是莲香红菱白玉糕和绿菊莲子藕香酥,可不都是和你说的一样,是磨成粉才入口的东西?别说王爷,还有太妃喜欢的桂花香菱月饼,老王爷喜欢的莲子红豆糕,咱们家里的这么些吃的,倒都成了你说的,不能入口的东西了。”说着瞧了润玉手里挎着的提盒道,“既然不能入口,怎么你还巴巴儿把这些东西带着给人呢?” 润玉闻言一怔,先红了脸,半晌才道,“我这说的不过是没有见识的话,王妃听见了告诉我不是就是了,怎么还笑话我呢。”青罗摆手笑道,“罢了罢了,我也不拿你打趣儿了。只是我今日告诉你,你说的不错,若是论起色正香浓,碾成粉末做成糕点,的确要差了许多,也更是没有这样天然之趣。只是凡事未必就要求个十分,留着那么三两分萦绕其间,似有若无,也自然有一种妙趣。就譬如你说的这个绿菊莲子藕香酥,取绿菊的清香,莲子的清苦,莲藕的清甜,三种气味糅杂在一起,彼此相衬却又彼此不同,所体味的,就是这其中的别样境界了。” 第廿四章(13)望君频问梦中来 (最近几节故事进度有点慢,请大家谅解~感谢支持) 润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那我回头也尝尝去。”说着又笑道,“只是我倒不曾想,王妃这样尊贵的人,竟然还对这些吃食这样清楚。”青罗笑道,“我原本也是不懂这些的,家里怎样做了端出来,我也就怎样吃了。不过品鉴一个味道颜色,并不知道其中的意趣。也还是去年中秋节上,跟着她们几个学着做了做糕点,才知道这其中还大有学问,以前是我浅薄了。”说着话又瞧着身边的千朵荷花低语道,“王爷最喜欢的是莲香红菱白玉糕,如今这莲花倒是盛极,可惜这菱角还嫩些。还有这绿菊,总要等到八月里才能开得。若是真想要做,总得再等等了。” 青罗转头瞧见润玉一瞬不瞬地瞧着自己,讶道,“你怎么这样瞧着我?”润玉回了神笑道,“没有什么,只是想着王爷和王妃伉俪情深,是极难得的。王妃何等样的身份,还想着给王爷亲手做吃食。想着方才在青欢堂门口,王爷还总是回头瞧着王妃,可见心里总是放不下呢。”润玉说的直白,青罗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不再多问什么,只道,“咱们采了这几朵,想来也够了。你提着食盒儿,再抱着这么些花倒不像了。”说着就把润玉抱着的荷花都接了过来,揽在自己怀里。 一时走到漱玉水榭外头,芦苇丛还不曾变黄,青翠地摇曳出波浪。芦苇荡围绕的一湾水面上,开着一色的雪白莲花,颜色素雅可喜。虽然不是去年秋天前来所见的芦花烂漫,却也静雅宜人。芦苇间的曲折木桥上头落着几点紫薇花,却不是这一带所有的,也不知是哪一个带到了此间。秋水上的白莲来到木桥近旁,千百朵却都不曾高过去,倒像是踏足在花朵上头一样。芦苇荡和荷花丛里偶然飞出一只水鸟,走的极快,也瞧不清是什么。花叶底下似乎还有游鱼,也不是寻常见得锦鲤,青灰色地一闪而过。 绕过一丛芦苇,远远地就瞧见漱玉水榭外头的廊子里,坐着两个人,正是清玫和清珏姐妹。青罗一路走到近前,之间清玫手里拿着一串的茉莉花儿,正一瓣一瓣地丢在水里逗那游鱼玩耍,清珏手里拿着一支钓竿儿坐着,好容易那线一沉,正要往上勾,那线上的力却又松了。只见清珏皱了皱眉,对清玫转过脸正要说话儿,抬眼瞧见青罗,忙搁下了鱼竿站起身来道,“王妃怎么得空来了?”清玫闻言这才瞧见青罗,却也不起身,仍旧懒懒地坐在那里玩着手里的茉莉花儿。 等青罗走到跟前来,清玫才笑道,“早起才在染云堂见的,怎么二嫂嫂这会子又到了咱们这里来?我这里可没有多余的吃食,二嫂嫂可不要再这里用午膳。”青罗笑道,“你这贫嘴的丫头,谁赖着你什么好东西了?我可是来给你送吃食的呢。”说着就叫润玉打开食盒儿来给二人瞧着,“你瞧瞧,我可骗了你不曾?只是我也不知道你们姐妹喜欢什么,这都是我们小厨房里头做的,有我喜欢吃的,也有怀蓉和怀蕊两个喜欢吃的。你们挑着自己喜欢的就尝一尝,好不好的,可别和我说了。” 清珏忙道了谢,清玫也笑道,“到底是王妃,又是做嫂嫂的,气量到底不一样。可见是我小气了,二嫂嫂尽管在我这里用膳,我也不敢说什么了。”说着就挑了一块点心尝了,先笑道,“这可是砚香丫头的手艺,我曾经在二哥哥那里尝过的。那时候我还说着,二哥哥又没有嫂子,怎么房里的丫头都做的好吃食,一个倚檀一个砚香,连我的含春、含夏也比她们不上。”又叹了口气道,“只是可惜了。二嫂嫂屋里的丫头,各个是千伶百俐的,只是可怜命薄些。”又瞧着润玉道,“这丫头也是个聪敏的。以往在三妹妹房里就见了她好,后来在二嫂嫂房里瞧见了,也算是能人尽其才了。只是想到去了的倚檀姐姐和二嫂嫂带过来的侍书,总觉得有些不一样。可见这人和人之间,总是有别,就算是聪明,也都是不一样的聪明,若是去了,就再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人了。” 清珏忙道,“姐姐好端端地吃着点心,说这个做什么,倒惹得王妃伤心了。”清玫回过神来也道,“正是了,也不知怎么,好好吃着这东西,倒想起来这些事情了。”青罗道,“你认识倚檀比我还早呢,也难怪会这样了。”说着就对润玉道,“东西也送来了,你就依着我的话先回去罢。”润玉应了,又道,“我还是给玫姑娘和珏姑娘插了花儿再走。”说着就拿起青罗搁在一边的一束蓝紫色荷花,往屋里找地方插瓶儿去了。清玫笑道,“二嫂嫂这是从千菡陌那里来?”青罗点头笑道,“我想着你们这里荷花虽然多,却没有这样亮堂的颜色,瞧着开的这样好,就给你们折了几枝来。” 润玉一时便出来,对青罗笑道,“王妃和姑娘们没有什么吩咐,我就先出去了。”青罗几人都道不妨,润玉也就出去了。清玫又道,“二嫂嫂这么远巴巴儿赶过来,就是给我们送这几朵花儿和几样点心不成?”青罗笑道,“自你们住进来之后,我来的也有限。今日董妹妹和婉姨把我的差事揽了过去,自然就想着来瞧瞧你们的。说起来,我还是有愧,自家的怀蓉妹妹和怀蕊妹妹两个那里,我倒还是时常去瞧瞧。就连董妹妹,也因为住的离淸琼姐姐往日住的丹叶阁近,多去过几遭儿。唯独这漱玉水榭,总觉得僻静些,你们姐妹又是住在一处做伴儿,我也就疏忽了。” 清玫笑道,“都是自家姐妹,二嫂嫂这样说,倒是分了彼此了。只是二嫂嫂还是把怀蓉姐姐早些接回来住才好,以后相聚的时候只怕不多了。”青罗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这话是怎么说?”清玫笑道,“原来二嫂嫂还不知道呢,我也是偶然间听来的。以为二嫂嫂知道这才说了一句,恼不得要告诉嫂嫂,嫂嫂和不要和别人说起。”青罗淡淡道,“瞧你这神情也不像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说了自然也不妨事的。” 第廿四章(14)望君频问梦中来 清玫笑道,“当然不是坏事,可是大大的好事呢。前日我去繁荫堂找母亲说话,正巧母亲和太妃都在,我一时贪看外头的凌霄花儿就站住了,倒听见太妃和母亲说,要把二姐姐说给我哥哥呢。嫂嫂说说,二姐姐要成了我的嫂子,和咱们家亲上做亲,可不是一桩大大的喜事?”又抿嘴儿笑道,“我还和珏丫头说起,二姐姐和我哥哥的性子,倒有几分相似的。日后成了亲,想必也是极为和睦的。” 青罗听了,对清玫的话未置可否,只道,“那太妃究竟是怎么和姑母说的?姑母听了太妃的话,对这一门亲事又是怎样说?”清玫闻言倒怔了一怔,“也不曾怎样说,不过就是说起二姐姐和我哥哥年岁相当,正合适亲上做亲呢。母亲听了这话,也是很高兴的,说二姐姐虽说是庶出的女儿,人品却贵重,人也聪慧。且不说太妃疼着她,就说二姐姐的母亲郑姨娘更是个好相与的人,打小儿相识知根知底,比外头的人好些。所以太妃一说,母亲也就应允了这门亲事,只是还不曾还外头说呢。我瞧着她们说的高兴,也不曾进去请安说话,就自己回来了。” 青罗还未说话,清珏在一旁微笑道,“说起来,咱们家和王族结亲,也不单单是这一两辈人的事情。听母亲说起过,祖父辈也曾有郡主嫁到方家,更早的还有咱们家的小姐嫁到王府里做王妃的。只是这些年里渐渐少了。”清玫抿嘴儿指着清珏笑道,“你说这话,到底是晚了。王爷已经有了王妃,这一辈,咱们家是轮不上这王妃的位置了。只有等着二姐姐嫁到咱们家里来,先把这亲上做亲的好话儿定下。或者以后,咱们的外甥女儿还能跟二嫂嫂家的隽儿结上一门亲呢。” 清珏嗔道,“我不过说些以往的事,姐姐怎么混说呢。”青罗也笑道,“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我还听王爷说起过,当初太妃心里,是想着把清玫妹妹许给王爷的呢。只是那时候妹妹年岁还小,王爷又常年在外,这婚事才耽搁了下来。再后来,我才到了西疆。若是认真计算起来,倒是我夺了妹妹的位置呢。” 青罗所言本是玩笑,清玫也丝毫不曾生气,只是凑趣儿笑道,“我的好嫂子,你只管放心,我可不会惦记着你这王妃的名位。说起来好听,其实最是费心费力的。我是个爱自在的人,并不喜欢如此。嫂嫂说的笑话儿我不曾听说过,就算是听说了甚至是真有此事,我也不愿意的。不说别的,嫂嫂的哥哥我也不愿意嫁,就知道我不是拿话哄着嫂嫂的。我只求一个安逸平静的人生,策马山间,泛舟溪上,并不想要什么王妃的名位。咱们家谁想嫁到这一家来做王妃,只有等着日后了。”说着忽然一指清珏笑道,“大姐姐此时已经嫁到京城去做了王妃,我是没有这个志气的,你若是也想如此,可要求着二嫂嫂,早些给你安排才是。不然嫂嫂以为我的意思也是你的意思,岂不是耽误了你终身?” 清珏闻言红了脸,只道,“姐姐平日和我在一起说话打趣儿也就罢了,怎么这会子王妃在这里,姐姐还这样取笑妹妹呢。”说着又忙对青罗岔开话儿道,“二姐姐和我哥哥的这门亲事,王妃又是怎么看?”青罗正出着神,被清珏问了一句才回过神来道,“这是长辈们的安排,原本也是不是我能说什么的。二妹妹的婚事,一向都知道是太妃替她做主的。何况太妃和姑母既然还不曾和我说,自然也是有不说的缘故,我也不必去问,只有静观其变罢了。若是真正有缘,自然能成的,我又有什么话要说呢?” 清玫点头道,“这话说的也是。二姐姐自小儿跟着太妃,一切事情自然都有太妃替她做主的。只是我瞧着,二姐姐也是自己有主意的人,也不知道最后定了我哥哥,她是愿意还是不愿呢。”青罗见话说到此,倒不肯再接着说了,只问道,“说起文崎哥哥,在西北的时候还多劳他照顾。如今他一个人在敦煌也有好些时日了,可曾来过家信?若是两位妹妹给文崎哥哥写书信,还请代问个好。说起来王爷也常说,对文崎哥哥十分惭愧,姑母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好容易从南边回来,却又被送去了北边。能者多劳,西北刚刚平定下来,文崎哥哥是至亲,也只有多多仰仗。” 清玫笑道,“二嫂嫂放心,我哥哥自幼生在在边关,最是吃得苦的。若说对不住更是没有这话,他既然在军中,也就是应尽之责了。父亲母亲也常说,虽说膝下只有哥哥这么一个儿子,也务必多多磨砺他,叫他和叔伯家的兄弟们一样,不会因为是独子而有所松懈的。所以这么些年,父亲母亲总是纵着我们,对哥哥倒是十分严格。哥哥时常来信,说是在那边一切都好,无需父母有心。只是信里提起,春风不度玉门关,敦煌虽说是富庶繁华,气候到底与咱们这里大不相同,时节变化,有许多军士倒是有些不惯。这话想必哥哥也曾经和王爷提起过。” 青罗点头道,“我也曾听王爷说起这话。说来春日里我在敦煌虽说住了些日子,却也并没有十分体会。真正驻军,自然又是不同了。”清玫笑道,“都知道王妃是女中豪杰,在西北独来独往,真真叫人羡慕。”青罗正要说话,清玫也一脸羡慕神情道,“是了,王妃能如此自在来往,咱们想要骑马,还要跟避猫儿鼠似的,真真没趣。”又道,“等哪一日我也能随着自己的心意出去,我也要和王妃一样,往西北去一览壮丽山川。咱们西疆虽好,可惜山峦起伏云雾缭绕,总是少些些壮阔之象。我最向往的,就是西北广漠,或者是北疆雪原。人在其中如沧海一粟,才能真正知道世间本来面目。” 清珏闻言取笑道,“姐姐还说我呢,姐姐若不是嫁出去做王妃,怎么能瞧得见呢?”说着又细数道,“只是姐姐已经晚了一步,咱们永靖王的王妃是二嫂嫂,敦煌昌平王的王妃是玲珑公主,京城南安王的王妃是咱们大姐姐,还有北疆,也有怀芷姐姐已经嫁了过去。姐姐你若是想去,也不知道还有谁家可以去呢?听闻南疆还有寨子里的头人不曾婚配,只是南疆荒僻,姐姐未必就愿意去呢。” 第廿四章(15)望君频问梦中来 清玫闻言笑道,“你这话说的糊涂,怎么我想瞧着什么,还非得要依靠别人?难道没有人领着,我自己就去不得了?”说着青罗笑道,“你倒是好大的主意。等回去我就和王爷说去,说咱们清玫姑娘也要上马歼敌,在蓉城园子里实在是委屈了你,叫他早些派你到敦煌去领兵打仗,把文崎哥哥换回来。姑母和姑父知道你志向远大,也不会阻拦你的。”清玫闻言笑道,“若是二嫂嫂真能替我做主,我就真去又怎么样?若是易地而处,未必我就成不了花木兰呢。只是二嫂嫂也不过是嘴上说着热闹,到时候我真要去,只怕二嫂嫂也和母亲还有太妃一样,先就拦在头里呢。” 三人正说下,只见含春蕴秋几个人正摆上饭来。清珏瞧见蕴秋摆了三副碗筷,只道,“王妃在咱们这里用膳,只怕不够呢。你快去告诉厨房,再添几个菜来。”蕴秋笑道,“姑娘多余担心,才刚润玉姑娘已经给厨房说了,这会子和咱们这里的饭食,都是一起送了来的。姑娘你瞧,这可不是王妃的例菜么?”清珏凑过去瞧了一眼,笑道,“果然如此。”清玫也点头儿道,“你这个丫头,也算是千伶百俐的。外头贫苦人家卖进来的,难得能有这样齐整的模样儿,又聪明知礼。之前在三妹妹那里,我瞧着她比自小跟着三姑娘的梅玉和卉玉还要有主意呢,到了嫂嫂这里也还是如此。” 青罗笑道,“不过是个孩子呢,哪里论得起好坏来?虽说有几分小聪明,也还要慢慢调教。只是如今翠墨和砚香两个都有好些事情要忙,焦头烂额的,也顾不上青欢堂里头的琐碎事情。我的饮食起居,也只好倚仗润玉和澄玉两个了。”说着三人就用了午膳,青罗心里总有些别的事情,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清玫清珏二人闲话。饭毕喝了一口茶,便起身告辞道,“躲了这半日的清闲,也该回去了。” 清玫二人见状,也起身道,“难得见王妃来一次,还是这样来去匆匆的。以后若是得闲儿,还要常来才好。咱们这里没有好酒好菜,二嫂嫂只管把自己的份例带了来,我和妹妹是来者不拒的。”青罗笑道,“我倒是想常来呢。等深秋一过芦花开了,自然要常来你们这里赏玩的。”清玫笑道,“正是这个话呢,前头那水湾里头,还停着一只小舟,等芦白蒲黄的时候二嫂嫂来,咱们一起往芦花深处去探秘访幽如何?” 青罗笑道,“还是你有主意,就是这样办。或者中秋的时候,邀了所有人一处,就在这漱玉水榭里摆宴。芦花深处望月,想必又是一样光景。”青罗说话就要出去,清珏走出几步道,“才刚多吃了几口,这会子倒想出去走走,正巧送了王妃出去。”清玫也笑道,“我倒是困了,嫂嫂莫怪。”青罗笑道,“你快些去歇着,方才还说的和女将军一般,这会子却又娇怯怯起来。”说着就和清珏一起往外头走。 午后天气尤为晴朗,却忽的起了一阵风。漱玉水榭四周的荷花摇曳,更远处的芦苇更是起伏如波。青罗一眼瞧见水湾里系着的小舟,就在不远处停泊着,只是被一人多深的芦苇遮蔽了,寻常瞧不见罢了。此时忽然风过,在隐约露出尖尖的船头。船极狭小,约莫着只能坐三四人,木头上的颜色也十分陈旧。青罗笑道,“倒是清玫妹妹兴致高,连这也被她寻了出来。这船放在别处都觉得突兀,倒是在你们这里最是相宜。蓝溪秋漱玉,此地涨清澄,这样的情境,别处也是难有的。” 清珏却笑道,“哪里是咱们这里的,本是园子库房里寻出来的。那一日姐姐高兴,非要拉着我一起去瞧婉姨检点东西,可巧见了这个,婉姨说这东西古旧,又实在狭小,也不知是哪个年月上头剩下的东西,就要丢掉。偏生姐姐见了喜欢,央求了婉姨,巴巴儿地叫人费时费力地搬了过来,就停在咱们这里,说是要泛舟溪上。婉姨唯恐这船有破损,还检视了好一会子才敢送来。只是过了这么些日子,统共也只有第一日去了一回,之后就一直留在那里头了。说起来在这园子里,乘船的时候也多,前头锦绣湖上,也停着好些大小船只,也不知道怎么就迷上了这个。” 青罗却道,“这就是你姐姐的雅意了,船只虽然多,却总不如这一个天然,连我也喜欢的了不得呢。你们这里若是进来了几只游船画舫,十成情韵也就少了九成了。”清珏点头笑道,“这话说的也在理。姐姐心思阔朗,是更爱这山野意趣的。”忽然又道,“只是想起去年中秋,在山上丹叶阁吟诗联句,那时候多么热闹。妆净泉水犹在,咱们也还住在这里,大姐姐却是不会再回来了。说起来大姐姐和姐姐倒是有几分相似,心里有主意,旁人是动摇不得的。大姐姐如今走了已近要一月,也不知道情景如何。” 青罗道,“连我也不知道她如今怎样了。只是哥哥自然不会亏待了淸琼姐姐,虽说路上辛苦些,却也有好景可看,也算是人生乐事了。”清珏点头道,“只是可惜西疆和京城相距实在太远,日后若是淸琼姐姐想要给咱们送信,也要好些日子,几乎算是音讯全无了。”说着又对青罗道,“王妃是从京城远道而来,只怕和家里人,也早就断了联系罢?前些日子苏世子到这里来,好歹还能叙一叙兄妹之情。也不知道咱们家的人,有没有哪一日能到京城去见一见淸琼姐姐呢。只是王妃倒是洒脱,苏世子在的时候,也不见王妃多去见他。听说王妃还有个妹妹,也从不见书信往来。” 青罗心里一动,只淡淡答道,“路途太远,就算是有书信往来,也是两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兄弟姐妹们情分再好,究竟是要各奔东西的。若是长久没有信来,多半就是一切平安顺遂。心里惦记着也就罢了,也不必太过拘泥于书信往来。”清珏笑道,“可见王妃不是寻常之人了。我还和姐姐商议着,等淸琼姐姐在京城安顿下来,请来往京城的买办给咱们递信过去呢。虽说离得远,到底是姐妹至亲,若是一句不问,淸琼姐姐岂不是觉得孤单?只怕还要说咱们忘了她呢。” 第廿四章(16)望君频问梦中来 想到定云江上的淸琼,心中也是感慨。去年自己逆流西上,期间路途光景,可谓终身难以忘怀。如今苏衡和淸琼顺流而下,两岸不再是春意盎然的秀润,却渐渐有万山红遍的壮美。想来这一段光阴对淸琼而言,也是毕生难以忘怀的罢。从狭窄逼仄的候门王府忽然到广阔天地之间,谁都会有感慨无限。何况此时在身边的,是要和自己相伴一生的人呢。对于淸琼对于自己,这江水千里,都是通往另一个天地的路程。这样的分别,原本是自己选择和无可回避的,甚至对于所有人而言,这都是一个更好的开始。只是想起当日相情景,总觉得若有所失。 漱玉水榭四周芦苇摇曳,深深浅浅的翠色,如同足下的水波一样相聚又分离。与青罗乘舟西上时所见的,似乎相似,却又有许多不同。青罗忽道,“珏妹妹对淸琼姐姐的婚事,似乎比旁的人更上心些。上一回在岁晚亭,也曾听妹妹说起。”清珏闻言却不答话,只是微笑道,“王妃对于二姐姐和我哥哥的这门婚事,似乎并不十分上心的样子。往日总觉得王妃和二姐姐情分很好,怎么如今对她的亲事倒撒手不管。”青罗淡淡笑道,“如今还是捕风捉影的事情,何必要太上心呢?何况上头还有太妃操办呢,一切安排用度自然都是最好的,怎么会委屈了她?” 清珏一笑,却也不说什么,一路将青罗送出了漱玉水榭。青罗一人往回走,想着清珏的言语神情,今日似乎总有些古怪一般。那一日在岁晚亭相遇,就觉得清珏与自己以往印象中的似有不同。关于淸琼的婚事,当日她就说了许多,虽然句句都在情理之中,却又总叫人觉得哪里有不是之处。今日借着怀蓉的婚事重提,听着是妹妹对于姐姐的关切,似乎还有更深的东西在里头。温和沉默几乎到了拘谨的清玫,似乎在自己一个人眼前的时候,总是和以往不同的。 青罗暗暗叹了一口气,如今自己哪里还能有闲情逸致去管清玫的心思呢?或者只是自己多心才会这样觉得罢了。而沉甸甸的压在自己心上的,此时是怀蓉的亲事。自己前来漱玉水榭,虽说是散散心,却也存了几分试探的意思,所以才句句不离怀蓉和怀蕊。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就连清玫也知道了此事。封氏既然去和上官亭说,二人一拍即合,方家自然是支持这一门亲事的了。 方家和上官家也是世代姻亲,就如清玫姐妹所说,除了上一辈的上官亭,还有嫁进王府做了王妃的。这一辈再嫁一个郡主过去,本也没什么奇怪。文崎是方家这一辈儿孙里身份最尊贵者,怀蓉虽然不是怀慕同母的嫡出妹妹,太妃喜欢,怀慕和自己也看重,也算是门当户对了。上官亭替整个家族做主,在最后的时刻选择了怀慕,这一个赌已经赢了,他们自然希望能和上官家有更近一步的联系,而再一次的联姻,就是最好的机会。甚至对于上官王室来说,也不失为笼络重臣的最好时机。 话到此处,似乎怀蓉和文崎的婚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众人眼中身份相当,对彼此的家族也都有益,而在怀慕和清玫两个人眼里,就连性子也是相合的。然而怀蓉的心思斩钉截铁,只怕真嫁过去未必能够如了太妃和长郡主的意。到时候事情撞破了,倒叫彼此都十分难堪。青罗心里盘算着,封氏想的是快刀斩乱麻,自然不会向方家吐露怀蓉的秘密,只怕对于亲生女儿的上官亭也是如此。 文崎的身份,是足以迎娶更加高贵出身的女子的。听说怀芷出嫁之后,曾有人提起过要将北疆的郡主许配给文崎,只是未成事。如今怀蓉的身份原本就差了一分,若不是太妃宠眷怜爱,方家未必就愿意。若是还有慧恒的事情掺杂在一起,以方家这样的大家族行事,这亲事绝无可能毫无声息地顺利完成。就算是身为亲姑母的上官亭,也未必应允。方才清玫也说了,方家对于文崎期许甚高,又是长郡主的独子,他的姻缘,自然更是重中之重,容不得一点差错。 太妃和长郡主乃是一拍即合,只怕慧恒的事情,太妃是准备永远地成为一个秘密了,至少在怀蓉顺利地出嫁之前,对于方家,这会是一个秘密。青罗心想,太妃告诉自己和怀慕这秘密,是因为对于怀蓉而言,自己或者还能稳住她几分。她需要自己这样的一个人,去替她扫清障碍。在她为怀蓉欢欢喜喜商议亲事的时候,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解决后顾之忧。她也深信以自己和怀慕的立场,为了家族的名声,也为了怀蓉的名誉,是绝不会泄露这个秘密的。只是封氏未曾想到的是,自己和怀慕在保守秘密的同时,却还酝酿着与她期望的截然不同的办法。 除了怀蓉的亲事,青罗心里还压着沉甸甸的的一种情绪,都系在定云江上远去的淸琼身上。清珏说起淸琼的婚事,并没有多说什么话,却让青罗的心里觉得放不下。六月里淸琼的远嫁,青罗在分别之后,只隐约觉得如释重负,似乎从此就彻底告别了过去种种一般。然而此时想起,远去的人还未曾抵达京城,就像是还在自己身边似的。那种因为苏衡而产生的不安,也就渐渐地浮现出来。 青罗心里想的还远远不只是这些。青罗忽然发现,自己对于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知道的事情少的可怜。她知道西疆上下的一举一动,甚至干预着敦煌的时局动荡,然而对于这个和自己联系最为紧密的京城,她却一无所知。她难以回答关于自己过去的问题,同样也不知道自己家族的现在。远嫁千里的涵宁公主,对于自己兄长的婚事不再关心,对于自己成为皇妃的妹妹也不再询问。更不知道作为南安王,与永靖王对立多年的苏家,此时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有着怎样的决心。 第廿四章(17)望君频问梦中来 (今天多更两千字,周末有事情,可能跟不上更新了,提前给大家放出来) 或者是因为自己本能地逃避,她从来不曾打听过关于京城的事情。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想着要把自己彻底地融入西疆,融入上官氏这个新的家族。也是因为自己在两个看似和睦实则对立的家族之间,最为为难的立场。同样是因为,留在京城的,是自己不愿意揭露的秘密和感情。所以她从来不曾问起过京城,问起过苏家,唯恐人疑心。这也是自己最初离开京城的时候,和苏家人之间达成的一个无声的默契。就像是这个叫青罗的女儿再死了一回,再不回归就是了。然而现在,情况已经有所变化。 她不再是初到蓉城,步步小心时时留意的苏青罗。她已经成为了西疆的永靖王妃,她不再依附着别人生存,不再需要向别人交换什么。相反地,她已经成为了许多人需要依附的强者。她已经真正成为了上官家的一员,就算她出身京城也不会动摇这一点。而在所有人的眼中,有了她自己的孩子,真正立稳了脚跟。更不为人知的是,她甚至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有了不被蒙蔽的眼睛,不被察觉的手脚。 她不用再顾忌自己的出身,相反,对于自己唯一的哥哥、妹妹和父亲的不闻不问,反倒叫人觉得奇怪。虽说是远隔千里音讯渺远,在两地和平共处的年月里,似乎仍旧应该有所往来。尤其是在此时,她自己的哥哥又前来蓉城,迎娶了蓉城的名门之女,这亲缘更近,就更没有置之不问的道理了。就连身为叔伯兄妹的清玫和清珏都想着给淸琼书信,何况是身为小姑的自己呢?青罗发觉,苏衡和淸琼的这一门亲事,其实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把所有矛盾的暗涌都带去了京城,远离了自己。相反地,这一门亲事更加拉近了京城和蓉城之间的距离,使得曾经以为一去不返再无瓜葛,只需要作为永靖王妃活着的自己,和苏家和京城都建立起了更加牢不可破的联系。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看似是此生都不会再回到那一片故土。然而青罗此时恍然明白,不论是否重返,京城的一切都和她密切相关,甚至于影响这她将来的命运。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不但是不合常理的,更是危险的。不知道淸琼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此时满怀着对将来期望和忐忑的淸琼,心里只有对于自己丈夫的情爱。然而青罗却忽然明白,对于她们这些人来说,自己所来之处发生的一切,哪怕看上去与远在他乡的自己毫不相干,也会影响着自己的生活。 京城之于自己是这样,蓉城之于淸琼也是这样。只是在和睦共处的此时此刻,这些暗涌都还沉睡着。他们只需要面对自己夫妻之间的情爱,面对自己眼前疆域里的争夺,而不用面对自己来时的地方。青罗自己对于那一天始终在逃避,然而今天却忽然明白过来,这是自己逃避不了的问题。即使现在的自己还无法选择到那一日,自己应该如何去做,却至少不应该置之不问,一无所知。她必须知道在江水的下游,那个和她息息相关的地方,那个和她血肉相连的家族的一切,比知道敦煌的玲珑和高羽的消息,比知道蓉城里方家和董家的消息都还要重要。 青罗回了青欢堂,润玉还不曾回来,怀莲小筑里也空荡荡的。青罗觉得奇怪,便又往垂玉小筑里去,倒看见翠墨和澄玉两个坐在院子抱着隽儿玩耍。青罗走过去笑道,“孩子睡得好,你们也安静,我方才从廊下过去,竟然没瞧见你们。”澄玉忙站起来道,“我和翠墨姐姐一时看着孩子,竟然也没有瞧见王妃。”青罗从翠墨怀里接过孩子笑道,“这有什么,我不过是白说一句。只是这里倒是热闹,每日都有人来瞧,这孩子和乳母在一起的时间倒少,总有人爱抱着。” 翠墨笑道,“小公子模样儿好,人见人爱,自然常有人要抱着。连我抱在怀里,也不忍心撒手呢。”澄玉也道,“只是我瞧着小公子模样儿像王爷,竟然一点也不像王妃呢。”翠墨瞧了澄玉一眼道,“你知道什么,王爷是男子,小公子模样自然多像王爷些。若是像咱们王妃,岂不是成了小姐?”澄玉自知失言,这像不像的话也不该乱说,也不敢辩驳,只低了头不说话。 青罗一笑,只道,“孩子都是父母生养的,像谁多些像谁少些也是常理。我也瞧着他更像王爷呢,也没什么不好。”又道,“今日还有谁来瞧过?”翠墨答道,“方才董姨娘和郑姨娘还来过,瞧着好一会子才走的。董姨娘倒没有什么,和往日一样,抱着孩子只管瞧着不肯撒手,郑姨娘送了好些东西来,多半是二姑娘的贴身衣裳,和几件首饰钗环,说是请王妃给带上山去。只是总问着王妃怎么还不回来,倒像是有什么话儿要说。我瞧着多半是想着王妃明日要去瞧二姑娘,还有什么话儿想叫王妃递过去呢。” 青罗点头道,“原本说的是明儿一早送来,她倒是手脚快。也不必去问她,她若是真有什么话要说,自然还是会来的。”说着又对澄玉道,“今儿个我这里没有什么事做,我放了润玉去园子里逛去,这里还有你翠墨姐姐,你也去逛逛。你和她不同,自小是在咱们王府里长大的,多半还有什么知交姐妹,不如就去找她们玩耍。”澄玉起初还不好意思,翠墨便也笑道,“你快些去罢,这里有我呢。没有你,难道王妃就活不得了不成?” 澄玉这才腼腆一笑道,“早上瞧见深月姐姐,说是王爷那里今日或者事忙,王妃这里既然没有什么要事,我就去永慕堂里帮手就是了。”青罗笑道,“你听她说呢,王爷这会子和大人们商议要事,也不用她们在书房里伺候。你只听我的话,去叫了你深月姐姐一起,往园子里去采写新鲜的荷花,回来晾干了做糕点吃,也好叫你们一处逛逛去。”翠墨笑道,“王妃去年中秋做了一次,今儿倒又想起来了。” 青罗道,“这还是润玉想起来的,如今也正是荷花盛开的时候,只是莲子还嫩些,只好做些别的了。”又对澄玉笑道,“今儿个我也尝了尝心摘下来的莲蓬,倒有一股子清新不俗的味道。你们一边摘了荷花,一边再给各房里摘些莲蓬下来,也不必把莲子剥出来,就那么送过去就是了。”瞧了瞧外头道,“这会子还热着呢,你们也不必着急,略去哪里坐一坐再去也不迟。或者实在没有好的,今儿个不急,就等到明早也不晚的。” 澄玉应了便出去,翠墨才道,“姑娘巴巴儿要把她差遣出去,说了这也多的好话,可是有什么差事要单独说与我听?”青罗也不答话,只把乳娘叫了出来把孩子接了过去,带着翠墨到了自己屋里才道,“今日裴将军可曾送进信来?”翠墨一震,神情也严肃起来,“今日的信还没有到呢。他每日里神出鬼没的,不拘我在哪里,总能找见我。也没有个早晚地方,有时候甚至到了半夜里呢。姑娘可是有什么事情,着急要瞧那信?” 青罗摇头道,“等那送信的人来,你务必拦住他叫他回去传话,就说我有要事要见裴将军,叫他务必要来见我。”翠墨讶道,“若是王爷知道了如何是好?”青罗想了想道,“不必今日,你告诉他,明日我会在重华寺,叫他在地藏王殿里见我就是了。”翠墨应了,想了想又低声问道,“姑娘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么?”青罗半晌不说话,忽然才道,“翠墨,你说咱们若是知道家里的事情,会是怎么样?” 翠墨一怔道,“家里?”恍然明白过来,欢喜道,“姑娘说的是咱们自己家里?那自然是好,自从离了京城,我总想着家里的姐妹,也不知道她们现在如何了。”青罗笑道,“若是有法子叫你知道,你可会觉得高兴?你又想要如何呢?”翠墨起初笑道,“自然觉得高兴。”说起想要做什么,却渐渐沉了脸色,慢慢道,“咱们又能如何呢?家里的都只以为姑娘已经死了,我和侍书姐姐也死了。谁又会问咱们如何呢?她们时好时坏,咱们也没有法子插手,只有在这里远远看着,若是好也罢了,若是不好,还要牵肠挂肚,又没有法子可想,岂不是更加难受?还不如不知道也就罢了。” 青罗若有所思地瞧了翠墨半晌,才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若是什么也做不了,倒不如什么也不知道才好。若是想要做好好的苏青罗,就得彻底忘了不该记得的事情。可见你心思质朴,倒是比我更加清楚明白。”说着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什么,就回了里头睡下了。翠墨见青罗似乎不大高兴的样子,也不敢多说什么,只静静退下,守在门外不叫旁的人进去扰她。 青罗醒来,已是入夜时分。一睁眼睛,只瞧见黑压压的一个人坐在自己跟前,倒唬了一跳,忙挣起来问是谁。动作激烈,倒把坐着的人惊着,忙道,“你别慌,是我。”说着忙点起灯,青罗一瞧却是怀慕。这才定了定神,坐直了身子嗔道,“进来也不说一声半句的,黑着灯在这里坐着唬人。”怀慕笑道,“是我的不是。我也是刚刚进来,见翠墨在门口坐着,说是你午膳之后就觉得不舒服似的,睡到这会子。我不放心,这才进来瞧瞧。还未看几眼,你就坐起来。还说我唬了你,我到时被你吓了正着。” 青罗笑道,“如此也是你活该。”说着起身穿上衣裳,又道,“这会子什么时辰了?”怀慕笑道,“连晚膳时辰都过了。我本来忙到现在,以为你这里有什么可吃的,不想你竟然睡到这会子,自然更没有我吃的了。你快起来想想法子,我可是觉得饿了。也不想吃什么细致点心,就想着吃些什么热热的才好。”青罗笑道,“午后还在说给你采了莲花做糕点呢,把深月和澄玉都派了出去。你既然不喜欢,可就叫她们别做了。” 怀慕忙笑道,“只是这会子不想吃罢了,等你做了来,我自然都吃的干净。只是这会子可要怎么才好?”青罗奇道,“小厨房里头虽然没有现成的吃食,叫她们给你做一碗也就罢了,怎么还来问我?”怀慕却道,“每日里都是那些,也没什么新意。我还想着去年那一日带你出去,在市集上吃的一碗面呢。这一年太忙,要不就是在外头风餐露宿,要不就是在家里锦衣玉食,倒是这寻常风味,实在有些想了。只是现在出去也有些晚了,又没有那许多功夫,要不你就给我做了。” 青罗笑道,“我当是什么意思,原来是叫我给你做东西吃。说起来还是你不是,去年说要带我去赏雪吃锅子的,最后还让我一个人走了那么远,去松城请你回来。这会子还敢说这话,我瞧着该是你给我做了吃呢。”怀慕不料青罗说起这话,想了想道,“你说的这话倒也有理,只是我从小到大,却没有学过这个。”青罗道,“你当我是学过这个的?去年给家里做点心已经是头一遭儿了,这热汤热面的,就更是摸不着了。” 怀慕却道,“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你嫁与我都过了一年了,怎么连这个也都不会呢?”青罗笑道,“怎么,你娶亲的时候,也从未说话这话。我也和你一样忙着呢,哪有这样的工夫呢、”说着瞧着怀慕道,“只是觉得有些古怪,你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往日都不曾说起,今日好端端地说起这些话来,莫不是中了什么邪?” 怀慕也笑起来道,“也没有什么缘故,只是从启怀堂回来,瞧见你这里灯都亮着,想着进门有人迎着,总觉得心满意足。不料你睡下了,我倒有些恼了。这汤面什么的不过是随口一说,也不急着今日。只是你寻了工夫还是学一学,等我生辰的时候做给我,岂不是比什么寿礼都强?”青罗笑道,“你这是小孩子脾气。何况谁说了要给你送寿礼了?这才几月,你就先惦记着。” 第廿四章(18)望君频问梦中来 怀慕却道,“如何不惦记?去年以为是没有寿礼的,没想到最后一刻,你竟然到了我跟前来,岂不是最大的寿礼?只是年年都如此,实在太过惊险,今年我也不求别的,只求一碗汤面也就是来了。说起来这么些年,还都不曾真正吃上一碗寿面呢,都是一股脑子地混了过去。旁的人也就罢了,你可不要也敷衍与我。” 怀慕的生辰说起来也巧,在除夕之夜,快到黎明的时候。只差着半个时辰,就是大年初一。小的时候就众说纷纭,有人说逢着年尾,到底气数已尽,不比初一生日的,不是有福之人。也有说是辞旧迎新,最是尊贵的王者之相。虽说要经历磨难,终究能成大器。这些说法也都是听听罢了,只是逢着年节,自然也就不会是只为他一个好好过一过,多半都是一家子一起热闹一回也就完了。 青罗和怀慕定亲的时候,连他的生辰八字也都不曾看过。初嫁到蓉城的时候,也不会去问这些。见没人去说,也就只当做不知道。后来除夕之夜相逢,竟然也不知道就是怀慕的生日,而怀慕也未曾提及。后来有一日问起这才知道了,其后怀慕总说去年的生辰,青罗就是寿礼。青罗羞恼之下,也就再不提了。此时又说起来,倒也不能回绝,只随口道,“你只管等着就是,只瞧我记不记得罢了。” 一时叫了丫头进来,见进来的是润玉和澄玉,青罗便笑问道,“怎么这会子是你们两个进来,翠墨和砚香哪里去了?”润玉笑道,“翠墨姐姐才刚出去了,这会子还没回来呢。砚香姐姐正在厨房里头,给王爷做糕点呢。”又指着澄玉道,“王妃不是吩咐澄玉和深月姐姐去采花?采了好些回来呢,都给了砚香姐姐,送到小厨房里去了。再一会子就能成了,王爷和王妃可要尝一尝?” 怀慕笑道,“才刚说要做这个,倒真有了。也罢,正觉得饿呢,就吃这个倒有趣。”说着闲话了一阵,果然见砚香端了一个小小碟子进来,却不是去年青罗给怀慕做的几样。颜色或红或黄或绿,每样只有那么一两个,瞧着却清雅甜美。还有一股子极淡的清香,只觉得沁人心脾。 青罗接过来先仔细端详了一会道,“这几样倒还真没有见过,是个什么花样儿?”砚香笑道,“哪里有什么花样,不过是我自己琢磨着的。澄玉不知道往日用的是些什么材料,一股脑子地都采了回来。我想着也都是无毒的,也就试着做了些别的。王妃瞧着新鲜,就尝尝味道如何。” 青罗笑道,“别出心裁,若是好,你和澄玉都是有功的。”说着就捻起一粉中带着浅紫的尝了尝,“味道也不见得就如何,只是颜色实在好看,是拿什么做的?”砚香却笑道,“王妃可不要细问,这是秘方呢。” 怀慕也尝了一块绿色的,又道,“说起来这些糕点,味道上难得有新意。只是这颜色香气动人,叫人总忍不住想要尝一尝。饮露餐英,并不是这兰花上的晨露和落下的菊花有什么绝佳的味道,只是借着那一股子清气,想一想那后头的意境,才觉得不俗。世间好物,天然情景之下自然最好,却是昙花一现难以留住。如此这般,才能把清新之气,与寻常饮食融为一处。” 青罗笑对润玉道,“你可听见了?王爷说的可是至理名言呢,你可要好好记着。”几人说笑一时,也就把砚香拿过来的点心都吃的干净。青罗又道,“午后叫你们给各房采些新鲜莲蓬送去,可都送到了?”澄玉道,“还没有呢,深月姐姐说,下午的荷花荷叶沾了暑气,不如清晨的好。今日也只是采了几束,叫砚香姐姐瞧着有没有可用的。王妃瞧着哪一样好,明儿早上咱们再去就是了。” 青罗道,“罢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你们自己做主也就是了。”又道,“睡了这样久,这会子倒不觉得困了。”怀慕笑道,“既是如此,不如咱们就手谈一局,也好给你醒醒神。”青罗想起那一日与苏衡怀慕一处下棋的情景,心里就有些不爽快,便推脱道,“这会子觉得乏呢,没有这个心思。何况你也殚精竭虑了一日,何苦又要费神费力呢?不如就一处闲话几句也就罢了。” 怀慕笑道,“往日你总是肯的,今日倒是反常。也罢,既然你是为我费心,我自然都是依你的。只是单单说话,此时倒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不如给你讲讲琴曲。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起,音律上不通,难做我的知音呢。”青罗也说好,怀慕就从一边的书架子上头取下一本曲谱来,又取过一张琴来,弹奏几曲,时不时给青罗解释几句。二人闲话一时,便到了安寝的时候,于是歇下不提。 次日七月初六,青罗醒来之时,怀慕早已经不在身边。这样的情景,青罗也早就已经惯了。青罗初到蓉城的时候总是睡得浅,怀慕夜半在外屋走动的声音,她也都听得分明。如今许是因为白日里繁忙,心里却又定了下来,晚间总是睡得极好,时常一夜无梦,倒是再也不知道怀慕的响动了。时常到了早晨起来见没了人,也不知道是何时出去的。起初几日还问一问,后来也就作罢。 怀慕每日里在永慕堂里忙些什么,青罗也从来不去问的。按着王府的规矩,永慕堂才是怀慕真正的住处。而青欢堂自青罗成了王妃之后,就成了她一个人的地方。白日里青罗在青欢堂,怀慕总在永慕堂,虽说相距不甚远,却是难得在一处的。莫说是午时一处用膳,甚至于有时一整日也见不上一面的。 第廿四章(19)望君频问梦中来 最初分开的时候,怀慕倒还常歇在永慕堂,十日里只有五六日会到青欢堂里来。又过了些日子,留宿在青欢堂的时日就愈发多了起来。到了如今,几乎是日日都来,连一应的衣衫鞋袜,扇子香囊,甚至于常放在案头的那些书卷奏报,都慢慢搬回了这里。回来的时辰或早或晚,有些时候青罗歇下了还不曾回来,早起一瞧,才发觉身边有人睡过的痕迹,人却又不知去了哪里。 青罗也问过怀慕,这么晚了怎么还要往此处来.却也不叫醒自己,只能囫囵歇上几个时辰.还不如就宿在永慕堂,也免得两处奔波,还能多睡上一会子。怀慕只是笑而不语,等过些日子晚了,仍旧还是这样。除非是实在不能的时候,才会歇在永慕堂,还要遣人来和青罗说上一句。 青罗见他执意如此,也就不再劝阻。何况从心底而论,怀慕住在这里,叫她的心里也觉得温暖安宁许多。去年怀慕远去松城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本是无可奈何之事。等怀慕搬去了永慕堂,独留她一人在这里,又还是当日一起住过的地方,虽说有个孩子热闹些,仍旧是觉得空空荡荡的。而怀慕一回来,就觉得大大不同了。就算睡着的时候还不见踪迹,却知道他总会在自己身边。青罗原本不是胆小的人,只是习惯了这样的陪伴,偶然一两夜实在回不来提前遣了人来说,倒觉得睡不安稳了。 如今青欢堂里的众人也都习惯了怀慕夜夜归来,永慕堂的深月浅月也习惯了只在书房伺候,无需照顾饮食起居。若是怀慕迟迟不来,不等青罗问起,就连翠墨砚香等人见了深月和浅月,也都会问上一句的。如此情景,虽说少见,倒也说不上什么逾矩。怀慕原本只有青罗一个正妃,也没有旁的去处可去,没有别人照顾,宿在青欢堂,也是合情合理。所以众人也就都缄口不言,日子久了,竟成了理所应当。 青罗起了身,翠墨和砚香过来替她梳头,砚香就问道,“王妃今天要梳个什么头?还是先选了衣裳,好作配的。”青罗道,“今天往山上去,素一些才好。”想了想道,“上一次送进来的云绸,我记得裁了几身的衣裳。母妃仙去未久,还有灵位香火在寺里供奉着,穿一身素色也好去敬一炷香。” 于是砚香就替青罗取来那一身云绸做的衣裳。到底是常服,并不是一色的雪白。在如云的绸子上头,还用浅绿色的丝线勾勒了几朵荷花的轮廓,隐隐约约,清雅动人。头发上原本要配着的发饰也都是一色的素白银器,青罗想了想,尽数取了下来,又取出了那一对新婚之时,柳芳宜留下来的荷花钗戴上。 翠墨讶道,“王妃不过是上山瞧二姑娘,怎么取出这样贵重的东西戴着?除了大婚的那一日,可从来不见王妃戴着呢。就连王爷的即位大典上头,也是簪着十六树的凤凰金钗,并没有戴着这个。这样宝贝,王妃收在箱子里头就是了,怎么好戴了出门去,若是磕着碰着可怎么是好?” 青罗笑道,“也不为什么,只是今儿个格外想要戴着这个。虽说是个宝贝,说到底这样不是什么盛大典仪上的东西,先王妃留了下来给了我,又有什么不能戴着的呢?这东西若不给人戴着,做出来又有什么趣儿呢。你们不必理会,我戴了它出去,自然还好端端地给戴回来的。” 青罗说着话就抬手紧了紧头上的玉钗,只觉得玉质光润,触手生凉。一路出了怀莲小筑的院门,路过垂玉小筑,又进去瞧了隽儿几眼,这才出去。马车原本预备在青欢堂边上的侧门外头,青罗走到一半,却忽然折回身来往永慕堂走。在车上驾车随行的又是时常跟着青罗的九儿,看见青罗往回走也不做声,只低眉顺目地等着。 青罗进了永慕堂,周围的丫头小厮们见了,都躬身行礼。青罗便问道,“王爷这会子做什么呢?”一个洒扫庭院的小丫头就答道,“王爷晨起叫了董余大人进来,两个人在内书房里头说话,不许人进去呢。连深月姐姐和浅月姐姐,都被打发出来。王妃若是这会子想和王爷说话,还要等上一等呢。” 青罗笑道,“不妨。”说着就叫丫头们都留在外头,自己一个人穿过一座玲珑假山,一路往怀慕的内书房去。永慕堂所在世代为王者所居,外头自然是宏阔辉煌。然而西疆永靖王族雅好天然,非但特特于山水间筑有宜园,就连王府之中也别有洞天,多以精致轻盈为美。如青罗所居的青欢堂等各色院落,虽相距不远,却也都以竹林花障相隔,其中又各有小巧院落园林映衬。而永慕堂前后,更是两重天地。 这内书房与外头的正堂之间隔着小小一座园林,水声花木相隔,似乎是想把外头的红尘俗世尽数隔开。且不说古松蔽日,藤萝幽香,独有一座玲珑大假山亘在园中,上头爬满各色奇异香草,更有青苔簇簇,生趣盎然。进到假山里头,更是九曲回环,或明或暗,只隐约听的水声,却也不知这水从何而来。好容易走出去,眼前豁然而开,乃是一湾溪流,两岸花木团簇。 怀慕的内书房,偏偏就隐匿在假山背后,题为玉玲珑。从洞口出来,沿着山壁上筑的栈道往上走十几步,极小的几间屋舍凌空架在水上。许是一侧与山壁融为一体,连那屋顶的青瓦上都生了瓦松,摇曳生姿,殊为可爱。书房正下头就是水面,溪水到此微微一滞,倒生成一方水面,清可见底。此时水边正开着几丛菖蒲,郁郁的紫色十分动人。水里的游鱼嬉戏瞧在眼里,倒像是世外桃源。 从书房外的廊子上隔水望去,正对着也无房舍,乃是一座大照壁,上头却无寻常龙凤花鸟等雕琢图案,乃是雪白的墙壁上头,用极薄的黛色山石叠在一处,疏疏朗朗几笔,倒是像极了水墨里的山川凛然。那笔意凌厉似是熟悉,青罗却又总想不起是像谁的,只觉得画意之外,除了山水妙趣,还隐隐有着王者霸气。虽无腾龙穿云,却觉得青山之势隐隐逼人,云岚顿生。 第廿四章(20)望君频问梦中来 影壁前头也无许多花木点缀,只种着极大的两株茶梅,不是寻常见的嫣红,乃是罕见的雪白。茶梅本是山茶一种,内书房题为玉玲珑,也是为着“白茶诚异品,天赋玉玲珑”的缘故。青罗听得以前上官启身边的人说起,上官启最爱的便是这两树茶梅,花开之时,眼前如同一幅画一般。如今还未到开花的季节,那枝叶墨绿映在墙上,倒也好看。影壁两侧开着两扇小小的月洞门,再往里才是永慕堂的内室。 青罗一路上了廊子,见门扉轻掩,知道里头的人还未曾出来,就站在外头里等着。隐隐听见里头怀慕和董余的声音,却似乎压低了,听不清楚。青罗便也不去管,只管站在廊子上头,又从荷包里取出几朵花瓣来,抛在水里逗弄池鱼。只是一阵风过,倒吹散了几片在水边的花丛里,再不知去想了。站的高了,隐约能瞧见照壁后头内院的几处翘脚,和几株荷花玉兰上头开着的白花,一盏一盏地擎在那里。 又过了好一时,听见身后响动回头去瞧,果然是董余出来了。见到青罗站在那里倒是一怔,似乎有些不太高兴相见的意思。那神情只是一瞬便又消失不见,仍旧如往常一样行礼如仪。青罗笑道,“许久未见,董大人倒像是不想瞧见我似的。”董余神色平静,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说王爷嘱咐了要事,这就告辞了。 青罗觉得有些古怪,却也不曾深想,就转身进了书房。瞧见怀慕一个人坐在那里,似乎也有什么难解之事的样子。青罗笑道,“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愁眉不展?可见是我来的不巧了。”听见青罗的声音,怀慕也是一惊,转而舒展了神情笑道,“不曾相见你来,倒是唬了一跳。除了起先那几日你住在后头,那时还常常来书房里与我作伴,如今也是好几月不曾踏足这里了。”又道,“你方才说伯平怎么了?” 青罗道,“也没有怎么,只是脸色不太好,瞧见我倒像是有些不高兴似的。我还未说两句话,他就匆匆去了,只说是你有事吩咐。”怀慕笑道,“必然是你多心了,哪里有瞧见你不高兴的道理?他说有事倒是真的,我安排了他到山下去接应你呢。伯平处事稳妥,我是放心得过的。” 青罗道,“论起稳妥,董大人自然是最好的。只是这一回的事情越礼,我以为他是不赞成的。我本以为你会叫董润大人去的,他到底性子潇洒些。”怀慕点头道,“我本来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些日子文岄日日跟着仲平习学文史兵法,他倒不得空儿了。我方才给伯平说起此事,也不敢都说尽了,也是怕他端出那老成持重的样子来劝谏。不料他竟然一口答应,倒是意料之外了。且不说他,你到这里来又是为何?” 青罗笑道,“本来都已经出去了,却又想着来你这里一遭。一来是问问你的安排,到时候不至于出差错。二来,也是想叫你瞧一瞧这个,还有话要问你。”说着被转过身,给怀慕瞧发上的一对荷花玉钗。怀慕也是惊讶,“好端端地上山去,怎么想起戴着这个?就不说这玉质难得却是易碎,当真说起来,这一对荷花钗也是叫人伤心的东西,何必戴着呢。当日大婚你戴着,我还觉得心里难受。” 青罗道,“却也当真不为什么,只是一早起来总想着这玉钗,也就戴着出来了。伤心不伤心的,也是母亲当年的一片心。若是平白就不要了,更是不好。至于咱们,伤不伤心只在自己,哪里又关这玉钗什么事儿呢。”怀慕伸手抚了抚青罗发上的玉钗,半晌才道,“你说的不错,到底是我痴了。” 青罗莞尔一笑又道,“前几日和婉姨她们说起,才刚在寺里,做了法事,今年的七月半只在王府里点上河灯拜祭就罢了,就不大张旗鼓往山上去。去年七月半,你还带着我上山去拜祭,今年母妃又过世,若是当真不去总觉得不好。然而你我如今身份不同,当天若是不在家里也不妥当。你近日又太忙,抽不出半日空闲来。我就想着今儿个既是要上山,不如就往山谷里去一次,也了却你你我一桩心事。如今太妃却也不在山上,所以特特来问你,若是要进去,却要找谁?” 怀慕叹道,“你倒是心细如尘,比我这做儿子的还要细致些。论起来我也该上山去拜祭两位的,只是实在抽不出身来。你既然要去,就是代了我了。”说着从手上取下一枚八宝扳指来,“这是当日太妃给我的,你也瞧见了。对于山上之人,这扳指就是信物。如今你带着这个上山去,走到山崖前头露出来,自然有人会带你进去的。那山崖四周终日里都有暗卫守护,你只管放心就是。” 青罗点头,珍重接过了。怀慕又道,“这戒指世代相传,最是紧要的信物,你一个人戴在身上,可千万要小心才是。”青罗却笑道,“我以为王者威严,在于人心,而不是小小信物所能左右。难道我丢了戒指,你就不能收拢人心了不成?堂堂永靖王,还要这小小一枚戒指笼络势力,传出去真真好笑。” 怀慕一怔,转而大笑道,“你说的不错,就算丢了戒指,难道我就束手无策了?人心向背,的确不是小小信物所能左右。只是这东西好歹是太妃所赠,还是莫要丢了才好,省的费事。”青罗一笑,“我明白,不过是和你玩笑罢了。”只是青罗手指纤细,那八宝戒指自然戴不住,就用一条丝带结在随身的荷包里头,也算是十分稳妥。二人又喁喁低语几句,青罗这才出去。 青罗低着头往前走,走到山腹之中,忽然觉得前头似是有个黑影,唬的一跳忙抬起头来看,却是董余。董余一个人站在那里,瞧见青罗进来也毫不惊讶,倒像是专门在那里等着似的。只是又不说话,只那么瞧着。青罗舒了一口气,方才一瞬的惊恐散去,心里却又更觉得奇怪。等呼吸平静了几分才道,“董大人方才急匆匆地出去,怎么倒在这里一个人站着,倒是唬住了人。” 第廿四章(21)望君频问梦中来 董余才道,“想起王爷嘱咐的要事,和王妃也有关系,这才特特在此等着王妃,好问上几句话的。”青罗只淡淡笑道,“方才大人匆匆而过,如今倒要在这僻静少人的地方说话,也实在叫人觉得古怪。”董余听见青罗语意微有讥诮,却也毫不在意,单刀直入道,“王妃和王爷把慧恒禅师送出蓉城,是想叫他永不复返,还是叫他暂时避一避风头?我受命于王爷,只是二者之间颇有不同,还请王妃拿个主意。” 青罗微笑道,“这我可也不知道。佛家常说随缘,既然是世外之人,又管他在东西南北哪一处呢?只要躲开红尘扰攘,也就罢了。”青罗话语说的含混,一眼瞧见董余脸上似乎略有恼怒之意,更是觉得古怪。董余平时言谈举止,皆是规范典雅,喜怒皆不形于色。当日在西北,不论是怎样的危机,或者是血流成河,他一介儒生,偏有泰山崩于面前而颜色不改的定力。今日这般神情变换,实在是少有之事。 青罗这边正转动心思,董余脸色又沉了沉,似乎下了决心一般,又追问道,“再请问王妃,不论慧恒禅师身在何处,王爷和王妃的意思,是想把二郡主也一起送去么?”青罗心里一震,却只是淡淡答道,“世易时移,往后怎样,连我和王爷,也都还没有定论。大人既然受王爷嘱托,又并没有违拗的意思,又何须多问呢?大人只管按着王爷的吩咐,把当做的事情做完便是,日后如何,或者与大人有关,或者无关,大人只管静候消息,别的多问也是无益。” 青罗一边说话,一边仔细端详董余的神情。在他开口询问的那一瞬间,似乎带着某种异样的决心,甚至是愤怒,在自己回答的时候却又消逝不见了。他又成了自己熟悉的那个董余了,平静而优雅的,把一切的情绪都掩藏了下去。青罗一度甚至以为他本就是这个样子,几乎是没有情绪的,今日才发觉原来不是。除了自己熟悉的董余,怀慕熟悉的那个董余,甚至是董润和董徽熟悉的那个董余之外,还存在着另外的一个人。 他只是长久地给自己戴上了一副枷锁,不管是家族的志向还是臣子的忠心,或者是自幼良好的教养,身为长兄的责任,他从他自己都还未曾察觉的时候,就已经戴上了这一副无形却沉重的枷锁,连他自己都以为是本来面目了。青罗记得怀慕曾说起那几年的游历,总说是一生最无拘无束的岁月。或者那也是董余最好的光阴,只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或者已经不再自由。 董余不再多说什么,又向青罗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去。青罗虽然觉得有些古怪,却也没说什么,紧随其后也就出去了。到了青欢堂外的角门,见九儿还在那里等着自己。四顾一望并不见董余,知道他是避嫌不能与自己一起往重华山去,只怕还要晚上一个时辰。青罗也不等九儿搀扶便上了马车,放下帘子低声道,“去罢。” 九儿闻言,便扬鞭欲行,马儿已经往前走了几步,却忽然瞧见正前方忽然走出来一个人来,忙忙地勒住了缰绳。青罗在车里也是一震,忙揭起帘子一瞧,只见是郑氏一个人站在马车前头,也没有拿着什么东西,只苍白着一张脸那么瞧着自己。青罗见她那样,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就暗暗叹了一口气。 正要从马车上下来,郑氏却拦住道,“王妃不必下来,只请王妃带我一起去罢。”青罗早知道如此,只好劝慰道,“姨娘思念女儿,我岂有不知的?只是姨娘也知道太妃的脾气,昨儿已经求过了,既然不允,姨娘也只好再等几日。若是偷偷上山去,我被太妃责骂自己倒是小事,若是太妃恼了姨娘迁怒于二妹妹,姨娘岂不是悔之莫及?所以我劝姨娘,还是趁没人瞧见,快些回去的好。” 青罗说起怀蓉,郑氏倒像是有些震动,抓着青罗衣袖的手也松开来。垂着头半晌才低声道,“说起来不怕王妃笑话,这些年我们母女聚少离多,好容易近日能厮守在一处,却又忽然间音讯全无,实在是放心不下。我这几日总觉得心里不大安乐,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瞧着太妃说起二姑娘的神情,似乎也有些不对。我心里放心不下,才想来求着王妃王妃一起去看看。” 青罗心里暗想,母子连心,到底和其他人不同。封氏人前神色平静如常,连自己也瞧不出什么异样来,偏生能被她看出来。只是事到如今,瞒着她只怕更好些。就连怀蓉也央着自己不要告诉郑氏,虽然见她这样可怜,却也只有先稳住她才好了。青罗便道,“姨娘不要着急,姨娘的心意,二妹妹岂有不知道的?只是此刻见了姨娘,难免为姨娘担忧,倒是对她身子不好。不如就让我去瞧一瞧,二妹妹也能安心。”又做出一副恼了的模样道,“莫非是姨娘不放心我这个嫂嫂?” 郑氏忙道不敢,见青罗这样说,自己贸然跟去也是不妥,就算自己不怕被太妃知道了惩罚,却总不能连累了女儿,又叫她忧心自己。更何况,还有青罗夹在这里头,若是又牵连了她,只怕更是为难。想到此处,郑氏便往后退了两步。青罗见状便笑道,“姨娘昨儿带来的东西,我都放在身边了,一会子自然送到二妹妹手上。姨娘只管回去,好生将养身体。二妹妹是个最孝顺不过的女儿,若是知道姨娘一切安好,病只怕也能好的快些。” 郑氏苦笑道,“以往这些年惯了倒不觉得什么,不过是一日一日地捱日子罢了。近日常在一处,女儿不在身边,倒觉得空落落的无处可去,魂不守舍的。想着她哪一日嫁了人,仍旧是要离我而去的。只是又不能为了我耽误了她的终身大事,只盼着她能嫁个好人家,离我近些自然最好不过。就算是此生再不能相见,只要她活的平安喜乐,一切如意,我也就死而无憾了。”说着又对青罗道,“到了那一日,还请王妃多替她做主。” 第廿四章(22)望君频问梦中来 青罗听了郑氏的话,又瞧见她望着自己的殷殷眼神,心里一痛,更是一愧,几乎不忍心再瞧着她了。忙低了头又笑道,“这是自然的,二妹妹就和我的亲妹妹一样呢,我岂有不疼她的。别说是姨娘,我也望着妹妹能够一切如意。”说着又道,“姨娘若是闲来无事,不如约了董姨娘一起,到我那里去坐坐。我不在家里,放着隽儿给那些丫头乳母,总还觉得不放心呢。有两位姨娘在,自然是再妥当也没有的。” 郑氏这才展颜一笑道,“王妃疼惜孩子,自己不过出去半日也还惦记着。可见王妃虽然是才做母亲的人,这做母亲的心,却和我们都是一样的。王妃若是不放心,我自然会和董姐姐一起去守着小公子的。说起来,我们也是长日无事的,有个孩子在眼里瞧着,连日子也好过了许多。王妃若是开了这个例,日后只怕我们还要盼着王妃出去,好叫我们能常去陪伴小公子呢。” 青罗笑道,“姨娘说这个话,我倒不好意思了。我就算在家里,姨娘哪怕日日来,我也是欢喜的。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平日里没有请姨娘去呢。”青罗又和郑氏闲话了两句,才笑道,“姨娘快回罢,我这就要去了。”郑氏忙道,“实在不该耽误王妃的事,一切都有劳王妃了。” 青罗见郑氏神色殷切,点头道,“姨娘放心。”这才放下帘子,一路去了。走了几十步揭开一角瞧了一眼,只见郑氏仍旧站在那里,不曾走动一步,心里又是一酸。所说走的远了瞧不见神情,只怕那脸上,仍旧带着对自己殷切的期盼和信任的。那期盼沉甸甸的,几乎压得青罗不敢去看。连自己也说如此,难怪怀蓉就算是敢于面对封氏的责难,却仍旧不敢告诉自己的母亲。 青罗忽然在想,自己这样帮着怀蓉究竟是对是错。这背叛并不只是对于家族,更是对于这个,将她视作生命的母亲。然而就连郑氏自己也说,只求女儿平安喜乐。或许对于怀蓉而言,若是违了自己最初的心意,就算是嫁到公府侯门,也不会觉得幸福。然而若是她一走了之,留下了郑姨娘在这里,就算有自己照顾周全,怀蓉又是否真的能放心的下,真的觉得平安喜乐呢?这个问题青罗自问无法回答,就连怀蓉自己,只怕也没有答案,或者说不敢给出这个答案。 到了重华山,一切依然如旧。山下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变化,阴晴变化,四季变化,人事变化,只有这里像是永恒的。青罗站在那巨石的山门前,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渺小,却又十分高大。整个重华山,无时无刻不在向你传达着身为凡人的渺小。对于山川江河,对于森林云霞,对于禅机天道,的确是无比渺小的。然而再一想,身为凡人,却又能够成为这所有的主人,甚至可以孤身挑战坚不可摧的道,或者也就是高大之处了。 这一次迎接青罗的,是眉目如雪的定慧大师。只是与自己之前几次瞧见的,几乎是鹤发童颜的模样不同,青罗只觉得他苍老了许多。那永远平静温和,永远充满着慈悲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疲倦。那是属于人的神情,是如同神佛一样的定慧大师脸上从来不曾有过的。面前的这位老者,只是一个憔悴而又无奈的凡人,再也不是那个舌灿莲花,手执甘露的,最接近神灵的人了。青罗忽然想起那一夜在寂静的染云堂里看见的封氏,倚坐在榻上,也是如此的孤独。 青罗恍然明白,这两个在俗世和寺院中修行了一生,几乎超脱了一切的老人,同时遭遇了暮年的一次沉重打击。青罗心里叹了一口气,不论内心是如何的通透澄明,在自己尤为关切的人面前,仍旧只是一个凡人。只怕连他们也不曾想到,自己一生修持,用无数的苦乐悲欢才终于平静无波的这一颗心,到头来竟然是这样的脆弱。就算修持的是无欲无求,却终究是凡人,永远得不到神佛的空明宁静。 定慧大师看着走到自己眼前的青罗,用一种近乎于悲悯的温柔眼神瞧着自己,心中也是一阵叹息。这是个聪明的女子,即使这样年轻,却有着看透世人的眼睛。这与佛门中人因为无欲无求才修来的透明不同,她是锐利而有锋芒的,她在这个世上为自己而活着,为自己在意的东西而活着。因为需要存活,需要守护,才不得不让自己的心和眼睛永远明亮。就像是一把利剑,寒光明澈,所向披靡。 回想起自己一生之中,也曾遇到许多这样的人。只是虽然看透了一切,最终却也还是个凡人,终究会被自己在意的人和事所蒙蔽。然而可笑的是,自己曾以为红尘之外的自己是不同的,最后才发现,被众人奉上神坛多年的自己,以为无牵无挂,到底也都只是一个凡人罢了。一旦对这世上某一个人,某一件物,有了多过别人别物的偏爱,也就永远无法做到四大皆空了。自己修持了一辈子,摒弃了所有欲望,却终究没有能摒弃对身边最为亲近之人的偏爱。所以这一生的修行,也就成了空。 青罗和定慧大师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神情,便默默地往寺里面走。重华寺里总有往来的香客僧侣,虽说是佛门净地,却少不了人世烟火。那一日大雄宝殿的烈火之后静寂了一时,如今重新修筑的殿宇已经屹立在原处,比以往的更为恢弘,仍旧有香客往来不绝。这里总是如此,永恒的安宁和热闹,都能奇妙地杂糅在一处。像是在尘世之中,却又叫你觉得是在人间之外。 青罗走到大雄宝殿的玉阶下时,忍不住停下脚步仰望。上一回来此,是在柳芳和的葬礼上头,被遮天蔽日的白幡遮掩住了,今日才算看的清楚。新修成的佛殿不再金碧辉煌,不见了彩画鲜丽,就连柱子上头,也不见朱漆金粉。一色的高大原木,从玉白的高台上,直抵天宇。满眼皆是暖黄的颜色,原本该是簇新的,在湿润多雨的重华山里,却平白又多了几分古意盎然。新砌的台阶角落里已然生了青苔,浓浓的绿意躲藏在暗影里。 第廿四章(23)望君频问梦中来 最奇特的是殿中的佛像,并不似寻常那样华贵金身,却是通身纯银。原本是最素不过的颜色,然而在这苍黄色的殿宇里,却显得分外夺目而纯净。青罗顺着丈余高的台阶仰望,那银灿灿的光辉,就从幽深的殿堂里流出,笼照着气象万千的佛。而所有想要接近这光辉的俗人,在抵达之前,都要在这路上匍匐,被这光芒笼罩,洗尽红尘。 青罗站在下头,也多了几分敬畏之心。双手合十参拜过了,才随着定慧大师一起往大殿里走。时辰还早,这一带倒是不见香客往来。许是各有所求,或求财或求子或求冥福,也就分散到各处去了。走到佛像跟前,更觉得高大壮丽。佛祖的面容微微低垂,似乎是在俯视人间悲欢,分外慈悲。旁边早有小沙弥拿了蒲团来,青罗跪下又参拜了,听得三下罄声,悠悠散尽了,这才起身。 只见定慧大师伸手一引,青罗一眼瞧见佛像一侧那个方才敲罄的人,低眉垂眼,神情平静,正是慧恒。青罗心中惊讶,本以为慧恒必然是被拘禁起来,最好也会在禅房中思过,却不料仍旧在这里,在离佛最近的地方。青罗又仔细打量了几眼,许是春日里受了伤病,又或许是别的什么缘故,那一张永远平静温和的脸孔,比自己记忆中更多了苍白。然而那神色却又还是那样淡然,似乎世上万事,没有一样能入他的心里去。 慧恒像是不曾瞧见青罗进来,仍旧默然坐在那里。青罗瞧了一眼定慧大师,轻轻点了点头。定慧大师会意,便退出大雄宝殿,又掩上了门。原本就幽深的大殿里顿时更加阴暗,只有佛前长明的灯火,照亮了相对的两个人。那光明在这阴暗里,倒觉得有些虚无了。此时四下里已然无人,只有定慧大师一个人想必还在门外。只是大师乃是有道之人,自然会远远避开,断不会听自己二人说话。 青罗走到长明灯下头,见莲花之间,供着一匣子东西,正是王府里的寄名符儿。又瞧了那灯火半晌,只觉得眼前都有了重影儿,才慢慢道,“我来这里,是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瞧一瞧。”见慧恒仍旧低眉不语,顿了顿才道,“这东西,是怀蓉亲手交在我手里的。”青罗话音一落,果然见慧恒周身一震,再也不似方才那样平静。只是仍旧不说话,过了半晌,才低声问了一句,“她还好么?” 青罗叹了口气,慧恒称呼众人,一向称为施主,或者就称呼王妃郡主,如今竟然用了一个“她”字,可见她心里就算不似怀蓉,也已然不是世外之人了。青罗也不答他,只从袖子里取出怀蓉的那一方锦帕来,放在慧恒面前的地下。那帕子轻柔,转瞬间间便铺展开来。青罗一眼瞧去,只见那鲜艳血色在这黯淡灯烛下头,几乎与下头的墨梅一个颜色了。只是青罗总觉得还有几分血腥气散开,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青罗见慧恒兀自低着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那帕子上的字。半晌,青罗才道,“二妹妹说,只消把这帕子给你瞧,我也就算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了。还有一件事,是要替太妃办的。你如今留在这里,对大家彼此都不好,不如远远离去,从此消失人前,才是最好的办法。我虽然是来问一问你的意思,然而你心里该明白,就算是你不愿,其实结果也只会比现在更加糟糕。或者你会殒命,甚至于会连累你的师父,连累整个重华寺。所以我劝你,还是远去他乡的好。” 青罗凝视着端坐不动的慧恒,慢慢又道,“只是你见了这个帕子,你心里就该清楚。我想这几日你在这里,不可能没有想过这件事。你面前还有一个选择等着你去做。你现在可以走,甚至可以说是必须走,然而只有你给了我答案,我才能知道,该把你送去何处。不管你之前如何想,今时今日,你都必须要回答我。” 大雄宝殿里静寂无声,不知那里忽然有风来,几乎要吹熄了那长明灯火。只有佛像周身的银光,仍旧那样温和地笼罩着,就像是夜里的月色。这里头这样宁静,青罗久久地仰望着佛的面孔,心里觉得似乎有些不敬,然而在那样的光明和温和里,似乎连自己也得到了些许安慰。她能够为怀蓉做的,不管该还是不该,都已经做到了。剩下的事情,或许佛祖自有安排。他会永远注视着世间的万物,尤其是在自己身前供奉的人。以他的慈悲,或者不论怎样的选择,他都可以原谅和宽恕。 青罗走出大雄宝殿的时候,正是阳光明媚的午时。久处黑暗之中的青罗走出来,几乎被那阳光刺盲了眼睛。青罗只觉得迎面的风吹来,带着夏到将末的时候,几乎有几分颓败的热烈气息。那样的暖,夹裹着山花香味,草木清芬。笼罩着重华山的烟云在这个时辰里尽数散去了,从最高的此处望去,绵延的院宇金光灿烂,像是群山环抱的一颗明珠,是离天空和神明最近的地方。 青罗站在这最高的地方,无意地拢了拢袖子,只觉得揣着的东西有千斤重。分明是燥热的午后,却几乎觉得有些凉意了。定了定心神一路往下头走,果然见定慧大师独自站在玉阶之下。看见自己出来,那从来平静无波的眼神里几乎瞧得见焦灼的意味。青罗本想说话,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了。青罗疾步往前走,总想要回头再看一眼,却又始终不曾回头。 一路走出重华寺,青罗才觉得心里略微平静了些。看见九儿在门外等着自己,就示意他带着自己往后山去。重华山的后山比前头更加安静,松林郁郁,杳无人烟。青罗恍惚间记起两次和怀慕一起前来,似乎并没有觉得。如今独自踏足这里,几乎觉得诡谲难测。好容易走到山崖前头,青罗站定了,从荷包上结下扳指。不过一瞬,就看见一道黑影倏地出现。还为来得及看清,一道铁索就已经飞跃两边。 第廿四章(24)望君频问梦中来 面前十几步站着一个人,并没有遮蔽面目,只是眉眼平淡,给人的印象却不深。青罗见那人瞧着自己身边的九儿,便对九儿道,“你在这里站着,我去去就来。”之间来人对着青罗微微躬身一礼,青罗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回过神来,就已经站在对岸的洞口。而方才的那个人已经不知去向,只有九儿还站在对岸,神情倒也没有惊愕的样子。想是他年随虽小,却跟随怀慕多年,早已经处变不惊。 青罗独自一个从山洞里穿过,倒也不觉得害怕。等走了出来,山谷里还是如往常一样的宁静。盛夏的草木香气浓郁,兜头兜脸地就扑了过来。青罗先走到柳芳和的墓前,那宁心草的细碎白花仍旧开着,丝毫不见衰败。藤蔓长得极为茂盛,比之入葬的时候更加青翠,缠绕在一处,连眼见着封墓的青罗,也已经找不到当时的位置,只能对着开满山崖的白花默立良久,静静祝祷。而那一日突然飞来的彩蝶,想必也早已经在这座沉睡的山崖里,化成了灰烬罢? 青罗在柳芳和的墓前站了片刻,这才又走到柳芳宜的陵墓前头。抬头还是能瞧见那些开在高处的雪白花朵,依然遥远地绽放着。青罗当日并不曾上去,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如今想想,大约和宜韵堂的一样,皆是常开不败的白莲罢。开在寂寞的陵墓上,永远地陪伴着这里的人,就好像柳芳和墓前的宁心草一样。 青罗忽然没来由地想要上去看一眼,想看一看开在此处的白莲,与宜韵堂里的有什么不同。这愿望这样强烈,连青罗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青罗四顾一望,这里虽说是山崖,到底不是什么峭壁,还有藤蔓可攀。青罗自问再不是当日娇怯怯的小姐,一咬牙,就攀着藤子往崖顶上去。好在山崖上的岩石稳当,藤蔓也坚牢。山崖也并不高,虽说慢些,竟然也叫她一步一步地靠了过去。 好容易到了山顶,青罗只觉得已经出了一身薄汗。忽然一阵幽香拂来,是自己极为熟悉的。抬头一看,果真是白莲,开在如镜的一眼温泉里。整个山顶被凿得平滑,几乎全被水面占满了,只在两侧留着数尺的距离。温泉上氤氲着水气,像是仙境一般,看不清深浅,只觉得神秘。而那些白莲就亭亭地开在水上,开在雾气里,绰约如仙子。这是比宜韵堂的莲池更为纯粹的美景,就仿佛不属于这个世间一样。 青罗如同收到了蛊惑一般,俯身在水边,似乎想要采摘一朵白莲,又似乎想要拨开水上的迷雾,看清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那水气当真散开了,水上并无一丝波纹,而水中自己的面容,却仍旧看不清楚。青罗又往前靠了些,忽然觉得发上一松,那一对荷花钗,竟像是有了灵性一般,直直地往水中滑落。青罗一惊之下,连忙用手去捞,然而方才戴在手上的八宝扳指,却也一起坠了下去。 青罗心下更是着慌,也来不及多想,径直把手往温泉里探。只是手还未触到水面,一旁忽然就窜出个人影来,赤手从水里捞起两样东西。青罗眼见着还有一个黑影渐渐沉到了荷花下头去,却瞧不清楚是什么。青罗以为是方才送自己过来的暗卫,一抬眼却怔住了,眼前之人,竟是上官启。而他手里握着的,是毫发无损的荷花钗。正滴着水,青白光色流转,两朵莲花开在一处,好似并蒂一般。。 青罗回过神来,忙对上官启见了礼。只是上官启似乎没有瞧见一样,只静静地瞧着手里的荷花钗。青罗此时自然知道,那坠入水里的是象征着最高权位的八宝戒指,然而此时的上官启,似乎丝毫没有介怀。在三样东西一起坠入水中的时候,他一瞬间做出了选择。青罗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在这里,或者在自己之前,或者在自己之后,又或者,他始终都在这里不曾离去。 等那玉钗上的水珠子都落尽了,上官启才回过神来。瞧着眼前站着的青罗,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玉钗,似乎想要把玉钗递给青罗,十指却紧紧攥着,不曾松开。青罗一眼瞧见,也并不讨要,只道,“方才一不小心,祖母的八宝戒指也落尽了水里,还要劳烦父王帮着取出来呢。” 上官启讶道,“八宝戒指?”青罗瞧着那神情,似乎方才并未见着那戒指紧随着玉钗落水的情形。上官启转而点点头道,“这容易。这里头水并不深,那东西光泽耀眼,想必容易找见。”说着走近荷塘,轻轻拨开莲花莲叶往水里头瞧。举动轻柔,似乎唯恐伤到那白莲一丝一毫。低头瞧了几眼,便慢慢探手进去,取出了藏在一枚初生的莲叶下头的八宝戒指。那戒指的光芒璀璨夺目,正在那水下闪动。 上官启转手将戒指交给了青罗,道,“今日是什么日子,怎么你一个人到了此处?”迟疑了一瞬又道,“怎么不见慕儿?”青罗见上官启神情,分明是牵挂怀慕,只是不肯明说罢了。便笑道,“转眼就是七月半了,趁着有别的事情上山来,给母亲和母妃,还有哥哥嫂嫂扫一扫墓。父王放心,王爷现在一切都好,身子也康健。蓉城内外的大小事情,虽说伤神费力,却也都有条不紊。只是事忙,抽不出身来,只好我一个人来了,不想竟遇上了父亲。若非如此,我可要闯下大祸了呢。王爷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好生保管这玉钗和戒指,不想我一时好奇上来瞧,竟然都落进了水里。” 上官启舒了一口气道,“你们一切太平就好。我知道如今这样局面,慕儿自然费心,你也多有助力。我本以为你不过是京城来的娇怯怯小姐,倒是看走了眼。连这样的山坡都能上的来,倒像是西疆乡间女子了。”说着又瞧了瞧手里的玉钗和青罗手上的戒指,语气带了些嘲讽的意思,“这些东西又有什么要紧呢?斯人已逝,这玉钗留着,也不过是给你们做个念想儿。就算你母亲还活着,也未必就愿意见着玉钗。至于这八宝戒指,更是无用的东西。只是太妃留给了你们,你日后小心些也就是了。” 第廿四章(25)望君频问梦中来 上官启将手中的玉钗递还给了青罗,见青罗珍重又戴在发上,这才又道,“家里其他人一切都好?”青罗迟疑了一瞬,怀蓉的事情,到底是否要说与上官启知道,青罗心里犹自拿不定主意。话到了嘴边,青罗终于只是道,“一切都好。只是父王去后,婉姨有着家事料理也就罢了,别的姨娘们到底日子烦闷些。” 上官启闻言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到莲池的另一边,背过身去,远远朝着王府所在的方向。莲花和水气遮蔽了身形,若不是方才说话,青罗几乎以为是幻觉了。方才想必他也是站在那里,直到自己发上的玉钗落水,他才疾疾出现。如今对他而言,玉钗和戒指孰轻孰重,似乎已经分明了。只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所以不管是荷花玉钗,还是八宝戒指,对于他而言都已经失去了价值。这个曾经傲视一切的王者,已经是尘世之外的一个影子了。 青罗并未辞别上官启便独自顺着来时的路下了山崖去,又行了一礼,便要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却又驻足,转身往略荒僻处的怀思和葛氏的合葬墓。陵墓上没有莲花和藤萝,却也生了幽幽的芳草。山中无日月,这青草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这样青翠柔长。葛氏和怀思的名字并排列着,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时候,曾经是这个家族一员的葛月逍,就已经被悄悄葬入黄土。 青罗忽然想,除了自己,或者已经没有人还会来看这一座陵墓。而属于这一家子的这一座空荡荡的山崖,其实只安睡着一个好不容易才跻身其中的翎燕。青罗知道,此时身在远方的怀思和葛氏,将会把唯一的一个孩子上官静视若掌珠。然而青罗却不知道,他们是否还会想起这个孩子的母亲?怀思的愧疚,葛氏的痛恨,不知可否能在这样平淡的光阴里头,渐渐地消逝罢。忘了失去的儿子上官隽,忘了静儿其实不是葛氏的女儿,忘了曾经波涛汹涌的岁月,只记得彼此相守。 青罗走出岩洞的刹那,方才那个引领着青罗飞度悬崖的人又忽然出现,将青罗放在对岸之后,又如方才一样消逝不见。青罗见九儿仍旧等在远处,便示意他跟着自己离去。走到寺院附近,青罗忽道,“你且去瞧瞧,董余大人在何处,找到了他在回来见我。动作务必机灵些,别叫旁的人看见。”九儿迟疑道,“王爷嘱咐我贴身保护王妃,不得擅离寸步的,怎么敢独自离去呢?”青罗笑道,“不妨事,才刚进了王陵,心里有些不舒坦,就到地藏王殿里去烧一炷香,你一会子来那边寻我就是。” 九儿想了想,重华寺里此刻想必没有人会妨害青罗,便应了出去。青罗独自走进地藏王殿的院落,比之四月里来见葛氏的那一回,似乎更加寂静无声。古木阴阴如旧,清晨的光影也和当日所见的一般无二。只是正殿之中,再没有那个背对着自己的素白人影,佛像下头也再没有那一枝透着紫晕的茉莉花儿了。立秋已过,这些夏令里的香花,也渐渐地都凋落殆尽了。 青罗走进正殿,与大雄宝殿里新铸就的内敛的辉煌不同,这里的彩绘之下,浸润着分明的岁月阴影。地藏王菩萨身上的颜色似乎略有剥蚀,却仍旧用那样温和的眼光,在莲花之间俯视着自己。虽没有茉莉,那莲花却是新鲜的,不知是何人何时,从山中何处采来,供在佛前,犹带着清晨的露珠。 佛像背后走出来一个人,正是裴梁。青罗也有多日不曾看见裴梁,只觉得他眉眼之间似乎少了几分自己初见他的时候的清俊明朗,多了几分的风霜之色。想来谁都活的不易,在西北无意间和自己相识的这个年轻军士,在抓住这个机会一步登天的时候,也付出了许多。别的将士在戍边十余年之后,可以返还故里,与妻儿老小安然度过余生。然而这个人,势必会卷入永久的纷争起落中了。然而这是他的选择和梦想,所以只有一路前行。 裴梁见青罗只是注目着佛像,迟疑着开口,“王妃特意叫了我过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青罗这才转过头来瞧着裴梁,点头道,“不错。我这一次找你来,为的是私事。只是在说着私事之前,我还要问你一件事。”青罗顿了顿才道,“太妃派人去西北接回文崎哥哥的事情,你可知道?”裴梁一惊道,“末将不知。”又道,“末将办事不力,这就去打探清楚此事。” 青罗摇头道,“这件事情王爷自然会做主,你不必再管。我和你说这话,只是叫你留一个心思。王爷知道的,你我却不知道。说起来,这也不算什么大事。然而这也看来,若是有什么你不想叫王爷知道的,王爷也未必就不知道。譬如你我今日在此见面,王爷或者也都看在眼里。就算他此时不知道,也是因为他还不想知道。若是有一日他想要知道,你我又要如何呢?” 裴梁神色一凛,“末将明白了。”青罗微微一笑,又抬头去望着瞩目着自己的地藏王塑像道,“其实在我心里,何尝希望如此呢?若是时时事事都能撒手不管,这才是福气呢。”裴梁却道,“王妃心里和明镜一般,高处不胜寒,早就由不得你选择了。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王妃就算明白如镜,也未必就能看破。王妃若是想不明白,只管想一想两位先王妃,自然就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 青罗神色也是一滞,并不点头,也不说话,仍旧静静地瞧着那佛像。或者因为是身处幽冥,简素而平淡,与寻常佛像宝冠璎珞的天人之象不同。地狱未空,誓不成佛,这样的坚忍无悔,到底是难得。然而大愿难成,地狱难空,也只有永为幽冥教主,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青罗在想,或者这就是得道必然要经历的罢。然而为了得这上天之道,又要牺牲多少,甚至辜负多少呢。 等青罗从地藏王殿出来,九儿已经在院门外等着。见青罗出来忙道,“董大人山下等着王妃呢,这就带王妃过去。”青罗随口道,“在寺里耽搁许久,想必董大人已经等了我们好一会子,咱们这就下山去罢。”九儿却摇头笑道,“王妃没见我回来的晚?我本以为大人就在山下等候,王爷就是如此和我说的。没想到我赶到山下,却遍寻不见大人。又等了一会,才看见大人匆匆下山来。” 第廿四章(26)望君频问梦中来 青罗闻言一怔道,“他从山上下来?”九儿笑道,“想必是见王妃久久不来,这才上山去寻的。又不好大张旗鼓,只好又回来等着。”青罗想了想,方才自己在殿中并不曾听见什么响动,董余是文臣,以裴梁的本事,他若是匿在一旁,必然能够察觉。既然裴梁不知,想必董余当真是往寺里别处去了,也就揭过不提。 二人到了山下,果然见了董余。一个人坐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头顶上是一株遮天蔽日的古松。从岩石缝里旁逸斜出的枝叶,带着一丝凌厉的意思。而董余一个人坐于石上,灰色的衣衫纹风不动,眉眼低垂,不像是人间位高权重的贵族,倒像是在此间悟道的僧侣。青罗走近了看,仔细瞧着董余脸色,似乎比之清晨在怀慕门前相见,更加灰白了几分。那灰白从平静下头渗透出来,像是身下的岩石一样坚硬。 青罗见状便关切道,“大人连日辛劳,也该多注意身体。就算是差事要紧,也不比性命要紧。就算是王爷知道了,也不会怨怪大人的。”董余脸色却有些冷,只道,“微臣只是尽自己应尽之责,并无什么不适。王爷今晨嘱咐微臣,要听命于王妃,将一个人送去别处。此时王妃既然已经下山,却不知要微臣送走的那个人,却在何处?微臣送走了那个人,才好去王爷复命的。” 青罗摇了摇头道,“此刻暂且不必,这话我回去自然会和王爷说。你先守在这里,等我和王爷做了安排,再遣人来告诉你。”想了想又道,“或者你就先和我一起回去,等一时半刻有了决定,你再回来也不迟。”叹了口气,“我想着,多半也无需你再来这里了。”董余也不多问,只是道,“既然此间的事情未了,我还是守在此处,也好叫王爷和王妃放心。若是有什么变故,也好随机应变。” 青罗迟疑了一瞬,便点头道,“到底是你思虑周详,那就这样办罢。”说着就带着九儿赶回王府,留了董余一人在山上待命。董余目送着青罗离去之后,便重又坐在那一块巨大青石上头,闭上了眼睛。此时光线强烈,纵然双目紧闭,也能感觉到光明,金色里渗着松树枝叶的翠绿,生机盎然。这里是人间,是和寺院连天院宇里的神秘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到了此间,似乎心也该舒展开了。不该记得的人,不该记得的事,也都该在这光明里散去,再无踪迹了。 然而董余却明白,此生不论多久,自己永远也忘不了这一个七月初六的清晨。晨光璀璨的树林,起伏绵延山峦,山溪里开着的白莲,山中的夏末风光,也都不能改变自己心里烙印的更深的景象。黯淡的殿堂,明灭的烛火,悠远的钟磬之声,还有头顶上永远注目着人间一切的神佛。这将会是他一生的梦魇,永远也不会磨灭。 此时擎雨阁里,怀蓉正倚在沧浪观鱼的美人靠上,采下水边离自己最近的的一朵洁白莲花。那白莲的花茎极为坚韧,怀蓉只听得一声响,自己留了一寸许的指甲竟然就那样断裂了。染着凤仙花汁子的指甲落进水里,只看得见嫣红的颜色一闪而过,就不知道沉到哪里去了。怀蓉收回了手瞧了瞧,断裂地方的一线灰白分外突兀。好容易留了这样长,却这样轻易就断裂了。 其实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身居佛寺,怀蓉从来不曾留,更不曾染过指甲。习惯了那样的素白,也觉得无所谓,并未觉得如此韶华这样平淡而过有什么不妥。只是这一年来,自己熟悉的一切也就变了。重新回到这繁华之地,就算自己仍旧一身清寒,与众人不同。却到底觉得,又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儿身了。留起一段寸许长的指甲,用鲜红的凤仙花汁子染就,似乎是自己灰白色生命上头的一点艳色。怀蓉伸出两只手来,一只还晕染着鲜艳的红,而另一只手上,却忽然间就空了。 怀蓉只觉得,此时此刻的心里安静了下来。怀蓉明知道此时此刻,青罗或者正在慧恒的面前,把自己的那一方锦帕地给她。怀蓉自己都觉得很奇怪,原本是忐忑不安的,到了今时今日,倒像是平静了下来。只是觉得遗憾,自己不曾亲手将那一方锦帕,递到自己心上之人的手上。就像是那时候,自己仓皇无助间递给他那一封密信一样。那时候都可以,如今却又非要假手于人。 怀蓉想想,好在,他到底听到了自己的琴声。习惯缄默太久,也就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去开口说话了。自己的琴,原本就来源于那片松林,林间的风声,还有林下的君子。所以自己的琴声,他该是能听得懂的。纵然相逢的时候那般短促,却能在电光火石之间,明白彼此的心意。怀蓉自己细想,慧恒至于自己,首先是知音,是救赎,是精神的依靠,最后才是自己想要拥有的人。 怀蓉回想起来,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头,虽说是在重华山上,却极少能够看见慧恒。相逢太短,分离却又太长。然而就算是如此,心里也总觉得安定,因为知道不管分离多久,总会在同一处相逢。就算一年之中,只有那么一日,那么一夜,在松林间落下的月光里,自己能遇到叫自己觉得心弦震动的那个人,也已经觉得满足,觉得彼此相近。之后奏一曲悠长平静的曲,做一个安然明媚的梦。 人生唯有别离苦,直到这一年里,她才真正懂得了这句话的道理。原来自己一直不曾被别离所伤,只是因为,自己从来不曾有过真正的相聚。而到了这一年里,真正有了朝夕相伴的相聚,才知道别时容易见时难,才明白了别离,或者就是永远的失去。正因为明白了失去的恐惧,才会想要拥有。才会拼却失去所有,也想要留住自己最害怕分别的人,和最害怕消散的梦。 怀蓉握着手里的那一枝白莲,依稀想起那些年里,在重华寺后禅院的佛堂里,自己也曾在山溪间折一朵野生的莲,供奉在佛像前头。那是自己在深沉寂静,甚至是晦暗的佛堂里所能注视的唯一生机。就算是洁白的素色,却有露珠在上头,从花瓣的顶端渐渐滑落,慢慢地滑落到香案上,或者就在滑落的那些光阴里,被四周跃动的烛火,悄然化成了雾。烛火的光明落在苍白的花瓣上,落下不断变幻着的跳跃的光斑,凝视的久了,眼前似乎都要出现更多的幻觉。 怀蓉记得,自己只有在瞧见那一朵带着露珠的莲花的时候,看着那花朵渐渐开放,渐渐凋亡,看着烛火在素白的莲花上落上不断变化的光斑,看着花上的露珠消逝,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觉得自己漫长而又无所变化的岁月,还在悄悄地流逝。同样的,还有安静松林间的风声,寂寞庭院里的早梅。只有看见这样恒久不变里,忽然出现的声响和香气,直到今日自己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的在意,这样活着的岁月。有悲喜的波澜,有爱恨的起落,有期待也有失落,原来这样的人生,才算是活着。 而慧恒对于自己来说,就像是松上风,雪上梅,佛前灯,是自己无所期待的岁月里唯一的声响和香气,甚至于光明。怀蓉明白自己是多么想要留住这样的惊喜,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证明自己的活着。然而怀蓉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住。就像是松上风会远去,雪上梅会枯萎,佛前灯会熄灭,自己想要留住的人,或者也只是一个终将要醒来的,明媚而又虚幻的梦境。等到自己醒来的时候,面对的仍旧是暗绿沉沉的松林,茫茫无边的雪野,和永恒微笑的神佛。 百计留君,留君不住,留君不住君须去。也许,这才是自己最后的结局。别时容易见时难,算来总是无情语。或者在自己想要留住的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世界的人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终将要失去。然而曾经百计留君,就算留君不住,也总比从来不曾留过要好得多,至少没有遗憾。 怀蓉长长舒了一口气,事到如今,自己也只有枯坐在这里,等待着青罗带回自己唯一在意的那个答案。说全然没有期待自然是假的,说全然没有恐惧也是假的,然而到了最紧要的这个时候,似乎这些情绪混在了一处叫人来不及再去深想,只觉得一片空无。 怀蓉如此想着,竟然觉得渐渐困顿起来。这些漫漫长夜,似乎从来不曾安眠。到了最后的这一刻,反而觉得困倦了。此时没有松风,却有莲香阵阵,从湖上飘到身边。立秋已至,却仍旧郁热,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只有偶然间这么一阵风来,夹着花香,才叫人觉得略舒缓些。 或者自己内心深处明白,只有逃遁到梦境里去,才能忘了人间的苦恼和不安。半梦半醒间,似乎又到了幼时,初到重华寺的岁月,在松林里第一次与琴声相遇,那一瞬间感受到的安心。松风阵阵,琴声悠悠,年年月月都是平静如水,却并不是空洞和虚无,而是隐约有着期待。 就算松上风终将远去,雪上梅终将枯萎,佛前火终将熄灭,自己也能在日后绵长的梦境里,重温这曾经出现过的声响,香气和光明。就好像那些在重华山上的岁月,为了一朝一夕的相反,就能够排遣年年岁岁的分离。 望君频问梦中来,免教肠断巫山雨。或者此生,自己只有盼着风声入梦,才能再见自己想要相逢的人。望君频问梦中来,自己的生命里,便能松风常过,梅花不落,灯火常明。而自己拼尽所有想要拥有的,到了最后,或者也只能留下这么一点幻梦。 本章“望君频问梦中来”完结,下一章“绿萍涨断莲舟路” 第廿五章(01)绿萍涨断莲舟路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伺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七夕前一夜,忽然下了一阵雨。于是就在一夜之间,蓉城的这一年的夏,就忽然逝去无踪了。原本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湿热,被这立秋后的第一场雨洗刷殆尽,就像是从不曾出现一样。湖里的莲花似乎还未曾习惯,在开的鼎盛的时候遭遇了这样一场冷雨,有些还傲然地挺立的,更多的被打散了,飘落在湖水里,像是一盏一盏洁白或嫣红的玉杯。只有荷叶还青翠欲滴,丝毫不见颓丧。风里莲花的香气更加浓郁了,就像是最后一次的盛开,盛极的香味里带着几分的伤感似的。 前一夜怀慕并不曾回来,青罗独自听了一夜的雨声,清晨推门出去的时候,连园子里洒扫的丫头们都没有起来。院子里的合欢花落了一地,被雨水浸的湿漉漉的,那轻盈的粉红晕染成了艳丽的嫣红,铺了一地。合欢花的香气本来就浓郁,此时青罗只觉得整个怀莲小筑的院落,都沉醉在这样奇妙的香气里。只是合欢原本精致轻柔,此时就像是被雨水湿透了的鸟雀,美丽中带着狼狈憔悴。 青罗站在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新宜人,比之前些日子的燥热,叫人觉得神智为之一清。只是一阵风来,身上衣裳单薄,觉得透骨的凉。今年的秋,似乎来得格外的早些。迅疾而又强烈,一夜之间就风云突变。青罗心里隐约觉得,这样的变化也好,免得夏花半落,叫人慢慢感伤。就像自己院子里的这合欢花树,一夜之间,尽数落在地上,远远瞧着觉得鲜艳耀眼,也算是一个辉煌了局。 青罗正想着,忽然听得身后有人笑道,“姑娘怎么起的这样早?昨夜里变了天,姑娘也要多添几件衣裳,别冻着了。”青罗点头,又笑道,“冷一点倒是不妨事,只是瞧着这天色阴沉沉的,不知道是不是天上的喜鹊飞来变成的呢。”翠墨笑道,“不曾想姑娘还信这个。我倒是想着,今儿个天气这样坏,说不准还要下雨。长郡主和董姑娘筹备过节的事情,只怕要手忙脚乱了。” 青罗点头道,“你说的很是,谁想到会这样呢。也罢了,咱们去瞧瞧。”说着就进屋去换了衣衫首饰,正要出门,却又停住了脚步对预备跟着自己出去的翠墨道,“我一个人往长郡主那里去就是了,你别跟着。趁着人不觉,你先往擎雨阁里瞧一瞧。二姑娘此时一个人在里头呢,我怕她有什么不好,只有你去,我才能放心些。若是有什么不对,你快些来回我,若是没有什么,你也别出来,今儿你就在那里陪她说说话儿。等晚上人都散了,我再过来寻你们。” 怀蓉住在擎雨阁多日,只有封氏和青罗怀慕知道,连青罗身边最近的翠墨,直到现在也都还蒙在鼓里。翠墨一听青罗的话,倒是一惊。若是往日的翠墨,自然要刨根问底,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今翠墨经的事情多了,虽然心里觉得奇怪,倒也不声不响,只是点头答应了。想了想却又道,“姑娘可有什么物件要带给二姑娘,或者是有什么话要说的?不然我一个人,什么意思呢。” 青罗想了想道,“你说的也不错。我此时也不知道能和她说什么,若说有什么东西,你且去把郑姨娘昨儿送来的那些衣裳,都给她送过去。也不必说什么,她自然明白。说起来昨夜就该给她送去,只是心里惦记着别的事情,倒忘了这个。”青罗一边说着,一边就叹了一口气,“但愿她见了东西,心里能好过些。” 翠墨把郑姨娘送来的东西都寻了出来,又送了青罗出去。青罗转身嘱咐道,“你行踪隐秘些,别叫人瞧见,也别叫人知道。”翠墨笑道,“姑娘放心,这一点道理,我还会不明白不成?若有什么,我自然会来和姑娘说的。” 青罗想了想笑道,“你如今办事也妥当,我也该放心了。我这就先往繁荫堂去,你叫砚香她们有事往那边寻我就是了。还有隽儿,等长郡主那边定了在那里摆宴,务必叫乳母抱了他过来。只是多穿上些衣裳,免得受了风。”青罗说着话,就独自一人出了青欢堂,往上官亭那里去。 园子里花木繁盛,一阵秋雨过,也显得有几分凄凉。满阶落叶未扫,树叶犹是翠绿,夹杂着紫薇的落花。紫薇花落,和合欢却有不同了。那花瓣轻柔,又落在草间的,等雨水干透了,还能随着风又舞一阵。下过雨的青石阶却颇有些湿滑,青罗走的小心翼翼,低头去看的时候,才发现阶角的青苔,一夜之间似乎就长了一寸似的。 繁荫堂在夏山之中,最是风光热闹的所在。夏风多暖暖,树木有繁阴。新笋紫长短,早樱红浅深。烟花云幕重,榴艳朝景侵。华实各自好,讵云芳意沉。只是此时,浅红樱花自然早谢,如火石榴也已果实累累。只有树木繁荫,虽说也被秋雨洗刷,却并未显得黯淡,仍旧郁郁葱葱。夏山所有艳丽风物,一夜之间就已然成了过去,只有这绿意深深,像是永恒不衰的。 山路上没有人,只有头顶普天盖地的浓翠。原本就黯淡轻柔的天光,在这里更是若有若无了。满眼皆是深深浅浅的绿,铺天盖地而来,在这雨后的清晨,倒叫人几乎觉得有些阴沉了。外头并不曾下雨,树林里却时有积蓄的雨水滴落,忽然间一阵,几乎要打湿了青罗的衣裳。 转过一个弯去,眼前却忽的一亮。一整片的玉簪花就开在林间,或白或紫,正是盛开的时候。尤其是白色皎洁,即便在这样的光线里,扔烟耀眼夺目。就像是一场初雪,独独落在了这里。玉簪花总在阴暗处生长,却又能开出这样明亮纯白的颜色来。在郁郁的翠色重叠里头,独独这样的白色,不被阴暗的光线所影响,仍旧和在阳光下一样明亮。甚至因为周围暗暗翠色的映衬,显得更加明亮了。 第廿五章(02)绿萍涨断莲舟路 山里的道路起先绕着玉簪花走,又转了一个弯却穿了进去,从花间行过,也就到了上官亭在园子里的居处繁荫堂。繁荫堂建在半山的一个缓坡上头,屋子后头是郁郁葱葱的密林古木,像是展开的屏障。古木更之后,乃是夏山的一段峭岩,水声轰隆,远远就能看的见一带白练飞落而下。此间瀑布,便是从落薇台上一路跌落而下,到此处水势更盛。那洁白一带从深绿的林稍落下,倒衬得颜色更是纯净了。 繁荫堂一侧章余外,便是飞瀑汇成的水面。滴翠泉水一路奔流飞跃,到了这一处最是激昂,却又转瞬归于平静。从水池中流出,便缓缓而下,流至山下成为夏水。繁荫堂前开阔明朗,一片茵茵绿草铺陈下来,夹杂这野花簇簇。水流从草地一侧迂回蜿蜒而过,已是温柔无声。道路自玉簪花从中穿出,落在草地上做了大大小小的飞石,又转过一座小桥,便通到了繁荫堂门前。 此时繁荫堂门户洞开,青罗也就一路往里走。上官亭在此处不过是小住,带进来的丫头也不多,除了漱月和浣月两个,其余的都是园子里原本的洒扫丫头。繁荫堂一带本就多有树木,一夜风雨,满院里也都是落叶。只是奇怪,竟也无人过问,想必是上官亭性子随和,也不在这些事情上头上心。 青罗一路进去都是无人,走到正堂,才听见上官亭和董徽两个的声音。青罗便含笑进去道,“这都到了节上,怎么姑母和妹妹还在这里躲懒儿呢?”走进去才瞧见,除了上官亭和董徽坐在那里,秦氏和清玫也站在一边。几个人聚在一处,面前还搁着纸笔和令牌,显是在商量什么事情。 见青罗进来,董徽先起身见了礼,又笑道,“王妃可来了,我们可要愁死了。”上官亭也笑道,“今年这差事,当真是不该应下。本来都安排好了,却又被这突然的一场雨,尽数给断送了。这不一起来就瞧见不好,又不敢惊动王妃,才把婉妃和玫儿也都叫了来商量,看看可怎么给自己圆场呢。” 青罗忙问道,“姑母想了什么好主意?”上官亭苦笑道,“哪里有什么好主意呢,我且说给你听听。那一日听玫儿说起骑马,我心里也有些想着了。想着前些日子天气好,也不怎么觉得热,不如就到苍华山下头的草场去骑马,就算是又不会的,也散散心,岂不是比在家里头新鲜有趣?” 青罗笑道,“果然是新鲜有趣。”董徽笑着叹气道,“昨儿个忽然那样闷热,我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对。就算是不曾下雨,那样热的天气,出去也没有了兴致。到了晚上我也是半梦半醒的,半夜里一阵凉风,我还想着,或许就凉快了些。后来恍惚听见雨声,还盼着是夏日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没想到早上起来一看,竟然真就下了一整夜。这会子虽然没有雨,地上却泥泞湿滑,无论如何,是去不得的了。” 秦氏也笑着插话道,“董姑娘头一回当家,真真是放在心上,连夜里都还惦记着呢。我今儿起来也想着,这样的天气,倒是不如去年。倒也不曾觉得有什么大的不妥,没想到被长郡主叫来这里,竟然是大大的不妙了。”清玫只是笑道,“你们哪里觉得有什么呢?本来你们也不爱这个的,只有我本来是极想出去的,好容易母亲这一回成全了我,偏生这老天爷又不愿成全我了。” 青罗笑道,“你急什么呢,谁又拦着你不许你出去了?何况你的日子还长久呢,索性明年叫你去办,你爱挖山填海的,也都由着你。”说着又道,“怎么你来了,却不见珏妹妹?左右这惊喜是办不成了,不如大家聚在一处,也好商议着怎么办。再把三妹妹和几个姨娘也叫了来,到时候咱们凑在一处,也就自然热闹起来。只是委屈了太妃,没有法子,也只好跟着咱们一起,混着过了。” 说的众人都笑起来,清玫答道,“母亲是喊我们两个一起去的,只是这冷热骤变,珏妹妹身子单弱些,早起觉得有些不舒服。为了不耽误中午和晚上的宴席,索性让她再多睡一会子,养养精神。至于三妹妹她们,母亲大话说了出去要操办,哪里好把这些人都叫来,岂不是自己叫自己难为情?王妃也说要好生歇一日呢,也都不敢惊动。只有请了姨娘来,好歹商议个法子。” 青罗笑道,“你这做姐姐的倒是十分仔细,倒是比我强些。我也该去各处问问,有没有觉得哪里不爽快,或是需要加些衣裳被褥的。太妃那里还好,有芸月姐姐那样的细致体贴人照顾,不等我说自然能知道冷暖。唯有三妹妹那里,她还是个小孩子,更是个天生随意粗疏的性子。身边跟着的卉玉和梅玉又小,一个润玉还叫我要了去,我若是不问她,也不知要怎样了。” 上官亭笑道,“你这做嫂嫂的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亲姐姐也不过如此了,难怪三丫头总和你最是亲近。”说着又叹道,“珏丫头论起聪明伶俐,也是少有的,只是精神短些,总是默默地不肯说话儿,身子也不如玫儿强健。这一年住在园子里,和姐妹们一处作伴,也没有人约束,倒是好了些。我这两个孩子,都是一处带大的,在我眼里看的都是一样的。只是她心里总是觉得疏远些,虽然叫我母亲,却也不肯和我亲密,只和她两个姐姐一处的时候,才觉得都是一样的姐妹。” 青罗等人听了,也不知怎么接话,只道,“姑母既然疼着妹妹,妹妹心里自然明白。只是各人性子不同,姑母也不要多心。各人有各人的福气,日后珏妹妹自然还会有她的好日子呢。”其实青罗心里明白,上官亭对于清珏虽然好,哪里能真的和对清玫一样呢?只是血浓于水原本是天性,能够做到如此,已是十分不易。 第廿五章(03)绿萍涨断莲舟路 众人说了几句闲话,便又商议着如何过这个七夕节。人多总有主意,商量了一会子,也自然就定了下来。虽然不如原来的新鲜有趣,想来也不失体面。上官亭长舒了一口气,对青罗笑道,“剩下的王妃就不必管了,太妃那里,咱们也都不必去说。只当王妃今儿个就不曾来过这里就是了。”说着对青罗笑道,“你可要帮我圆了这个谎,否则我的颜面,可要往哪里搁呢。” 青罗笑道,“这是自然的。”几个人正说着话,却瞧见门口有人不时地往里头张望,上官亭眼尖,就看出是翠墨。上官亭笑道,“可见王妃贵人事忙,这才来了一会子,家里就有人巴巴儿找过来了。”又扬声对门外的翠墨道,“还不快进来,都已经瞧见你了。”翠墨听见上官亭的话,这才笑吟吟地往里头走。 翠墨走到跟前来,旁人瞧着她面上带笑,以为是什么寻常家事。只是青罗一眼瞧见翠墨对着自己使眼色,就知道一定是怀蓉的事情。一时之间也只有不动声色问道,“我才到姑母这里来,你们就找了来。今日我是拿定了主意,要好生歇着的,寻常的事情,你们自己拿主意也就是了,都不要来找我。”转而又坐直了身子道,“莫不是隽儿身子哪里不舒服了?还是王爷觉得哪里不好?” 翠墨听青罗这是给自己寻了由头,也就顺势道,“正是呢,小公子早晨起来,似乎就受了些寒,瞧着脸色就不对,手脚也凉。虽说乳母说不妨事,我总是不放心,就想请了王妃回去瞧瞧。”青罗还未说话,上官亭闻言忙道,“这的确是要紧的事,你快些回去,我们这里不必你费心了。”又对秦氏道,“婉妃不如也去青欢堂帮着王妃,我这里商议定了,也就没有什么大事了。” 青罗忙道,“不必兴师动众的,乳母既然说不妨事,也毋须惊动婉姨。我自己先回去瞧瞧,若是好自然没有话说,若是不好,再派人请了姑母和姨娘来看,更是妥当。”上官亭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是。退一步说,也还有郑姨娘她们几个,总可以去帮衬的。自然的,若是没有什么不好,才叫人放心呢。”说着便催促着青罗回去,青罗便顺势起了身,告辞了众人往回走。 等出了繁荫堂,刚走到那一片玉簪花花里头,青罗瞧着四下无人便急问道,“擎雨阁那里出了什么事?二姑娘怎么样了?”翠墨忙道,“姑娘不用担心,这会子一切都好,没出什么事呢。是二姑娘见了我过去,就让我回来告诉姑娘,请姑娘过去有话要说。”青罗闻言倒是由此吃惊,便问道,“你去的时候,见她可有什么不对?你快把擎雨阁的情形,细细说给我听。” 翠墨点头,想了想道,“我去擎雨阁的时候,四下里都没见什么人。只是还没走到擎雨阁门前,就忽然冒出来几个人,问我是谁,是做什么的。我唬了一跳,勉强定了定神,就取了腰牌出来,说是王妃身边的人,奉了王妃的命令进去的。那些人见了我的腰牌,也就没有为难我放了我进去。”青罗点头道,“倒是我着急疏忽了,本就该嘱咐你一句的,好在你镇定自如,也不曾误事。” 翠墨又接着道,“等那些人放了我进去,我就一路往里头走。那竹亭子上头的灯还没有熄呢,只是里头却安静的很,不像是有人的样子。我进了屋去,找遍了也不曾瞧见二姑娘的人影。我想起姑娘的话,心里觉得害怕,唯恐出了什么事,正要跑出来给姑娘报信。却忽然听见琴声,从水里头传出来。我忙从院子里出来,只看得见偌大荷塘,却仍旧不见人。那琴声却还响着,我一路沿着廊子往琴声来的方向去,最后才看见二姑娘一个人坐在沧浪观鱼亭里头,弹着琴。” 青罗忙问道,“她看上去可有什么不好?”翠墨摇头道,“我倒也瞧不出什么来,只觉得很是平静的样子。看见我来,也只是问了问姑娘在哪里,又问我为什么来。听我说了姑娘叫我去瞧瞧她,她倒笑起来,说她不妨事,又叫我请姑娘过去,有要紧的话,要当面和姑娘说的。我见她虽然平静的很,不像是会出事的样子。却也不敢怠慢,赶紧就出来,到繁荫堂来青姑娘过去。” 青罗听了翠墨的话,虽说有些不解,却也暂时宽了心。昨夜青罗从擎雨阁回了青欢堂之后,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几乎后悔不曾留在擎雨阁陪伴怀蓉。早上起来本来就想要去擎雨阁瞧一瞧,只是白天里来往的人多,又不便去的,这才派了翠墨去。如今听翠墨说她好端端地还在那里,心里也就放下了。 只是怀蓉既然叫自己去,也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说。既然如此,也就顾不上什么被人瞧见,带着翠墨,匆匆便往擎雨阁去。青罗走到擎雨阁外头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人出来拦阻。只是快到荷塘的时候,青罗却停下脚步,转身对翠墨道,“你就在这里等着,不必跟着我进去。”翠墨会意,便留在擎雨阁外头的柳堤上头。 青罗从竹桥往水心走,一夕风雨,果然情景与昨日大不相同。千百朵洁白如玉盏的荷花凋落了,只留下青翠欲滴的莲蓬挺立着。偶尔一两朵藏在莲叶下头的,仍旧开着,却也娇怯怯地不敢露出来了。荷花的香气本来清淡,几乎察觉不到,此时却浓郁,夹杂着草木的清新气味,缭绕在身边。竹桥上落满了被风吹散的花瓣,没有被人踩踏过,仍旧是完整无暇的纯白色,就好像刚刚被人采撷下来似的。 竹亭里的灯还亮着,照在那一副对联上头,荷尽已无擎雨盖,蜡卷仍是爱秋声。如今真要到了这也的季节,荷花将残,绿蜡犹卷。想必昨夜风雨,吹在擎雨阁无处不在的荷叶和芭蕉叶上,一声一声,俱是早来的伤秋情味罢。而在此间整夜听着这雨声的人,只怕也是难以入眠的了。青罗想起那时候听着雨声的自己,也是觉得那雨声空空落落,一声一声都落在了心里。去年的六七月多雨,今年本以为是晴好的,所有人都忘了秋之将至,这时节却又一夜入秋,叫人觉得措手不及了。 第廿五章(04)绿萍涨断莲舟路 琴声还在响,声响极轻。这不是青罗熟悉的曲子,不是怀蓉的那一曲孤莲,也不是她表白心迹的汾沮洳。那琴声轻柔,如同林上的风,自在不羁。青罗不由得顿住了脚步,怀蓉的琴声最妙,却从来不曾听到过这样的境界。怀蓉的心,充盈着她心里不曾诉诸于口的情感,如同压抑着的水流,忽然澎湃而出,与平日里恬静柔和的她全然不同。那是有情的,属于人间的曲子。 而今日的这一曲,青罗从来不曾听过。像是随手拨弄出的调子,漫不经心的,时断时续,却又叫人忍不住驻足细听。那声音平淡,几乎是无情的,却又处处有情。那样的淡然却又洒脱,如同莲上晨露,松上清风,如同日月星光,世间万物。那琴声能叫听着的人觉得内心一片空明澄净,好像整个人,都与宇宙洪荒融为一体,而又唯独忘却了自身的存在。整个人像是飘浮在云端,转瞬间又沉落在海底,再去想,似乎无处不有,又似乎从未存在。 青罗此生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琴声,想必日后,也再不会听见这样的琴声了。青罗被这琴声定住了,比打动还要深些。以往怀蓉的琴声,还能叫人可点可评,今日这样的琴声,却叫人无话可说了。青罗从这琴声里,一瞬间觉得自己隐约窥见了怀蓉此刻的心,然而仔细想去,却又更是捉摸不定了。 青罗回想起去年的一个雨夜,怀蓉第一次不请自来,出现在青欢堂里的时候。从那时候开始,尽管她什么也不说,青罗却能明白她的心。温柔沉默下头的决然和勇气,对命运和不甘和挣扎。尤其是这些日子,青罗更是看见了她不为人知的,除了决断和勇气之外,更深的隐藏着的热情。然而就在此刻听着这琴声的时候,青罗却觉得,自己离怀蓉,重新遥远了起来。比最初相见的时候,还要遥远。 琴声停止的时候,青罗才走到了沧浪观鱼亭里。庭中也落了几瓣荷花,许是离得最近的那几朵,想要躲在亭子里躲避风雨,最终却仍然零落成泥。怀蓉就在落花的中央,独自一人在琴边坐着,手边放着一朵完整的白莲。琴弦犹自颤动,余音在耳,却也渐渐消逝不见,融入四下的风声里去了。 看见青罗进来,怀蓉笑了一笑,示意青罗坐下。青罗也仔细瞧了瞧那笑容,的确如翠墨说的那样,平静如水。就连青罗自己,也瞧不出怀蓉的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青罗坐下良久不语,只觉得四下里这样安静,那安静就像是有分量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人心里头。青罗心想,自己再也不会忘却这一日的荷香,原本清淡宜人的香气,却带着某种隐秘的,沉重的力量。 最后还是怀蓉先开口,就好像是怀蓉第一次往青欢堂去,对着怀慕和青罗提出请求的时候那样。又像是后来,她自己要远嫁京城的那个时候。更像是前几日的夜里,她请求自己去问一问,他心上之人对她的心意。怀蓉脸上的神气那么平静,就好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然而熟悉她的人比如青罗,却能看得出那平静下头,是不容动摇的决心。“二嫂嫂,劳烦你去和太妃说,我愿意嫁给文崎哥哥。只是有一样,别叫他回蓉城来,就把我送去敦煌,或者是天涯海角,永远也不要回来。” 这是她关于自己命运的有一次抉择。青罗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从昨日离开擎雨阁的时候,青罗的心里有着千百样对于怀蓉的反应的揣测,却没有一样是现在这样。青罗万万不曾料到,不过一夜之间,怀蓉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然而这既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这是个自己有些陌生的怀蓉,却又的确是自己了解的怀蓉。而她做出的决定,是几乎没有人能够更改的。 青罗明白这一点,也就没有多说什么,甚至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做,更没有问她要不要再考虑久一些。青罗只是坐直了身子,平静道,“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要求?你只管说,我都会帮你和太妃说的。”怀蓉似乎也没有想到青罗会不言不语,神情一怔,转而流露出像是感激的神情来。 “我只有三个要求,第一个就是方才说的,让我离开蓉城,远远地到敦煌或者是别的地方去。第二样,就是给我的母亲,和婉妃一样的地位,让她能够光明正大地留在这里,不会再受任何人的侮辱和轻视。第三样,从我嫁人之后,就和重华寺里的一切,再也没有任何关联。我会忘了所有,也请太妃和哥哥嫂嫂,一起都忘了。” 青罗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会去和太妃说的。”顿了顿却又道,“只是我有些不解,你为什么要把郑姨娘留在此处,而自己却要一去不回?姨娘不在你身边,难道独自一人在家里就好了?你也不是不知道,姨娘最牵挂的人就是你,你若是不在,她就算又名位富贵,她又怎么会觉得高兴呢?” 怀蓉闻言却笑起来,“嫂嫂,你说的一点不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母亲日后跟着我在一处,又是不是会平安喜乐呢?或者她看着我,只会更伤心罢了。还不如彼此远远地在两处,留个念想,她还能有些指望。母亲的心里,最要紧的毕竟不是我在她的身边,而是我过得安稳幸福。我远远地在别处,她虽说想念,却会觉得我一切都顺遂。这样想来,她还不如不在我的身边呢。” 青罗明白了怀蓉的意思,心里只觉得伤心,张口欲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怀蓉瞧在眼里,反而劝慰青罗道,“我知道嫂嫂的意思,只是我心意已定,嫂嫂不必多说,多说也是无益。有嫂嫂在母亲身边,再有名位依靠,我也可以放心。”怀蓉说着又笑了一笑道,“嫂嫂可还记得那时候我对嫂嫂说,等日后家里有了风波,还要请嫂嫂替我照顾母亲呢,如今可就应验了。” 第廿五章(05)绿萍涨断莲舟路 青罗勉强笑了一笑,却也不作答。怀蓉为自己选择的这条路,青罗心里隐约明白是为了什么。万念俱灰之下,怀蓉的心里,也就只有一个母亲,还能作为此生的牵挂了。或者也不能说是牵挂,在怀蓉的内心里对于将来第一次萌生期待的时候,不得不背叛母亲对于她的将来的期望。那个时候怀蓉不敢面对郑氏,不过是因为,不敢让自己身为女儿的责任,阻拦了自己好容易拥有的期待。 然而在这期待结束的这一刻,作为郑氏唯一的一个孩子,怀蓉不得不重新拾起这一份责任。既然不能做她自己想做的那个人,至少也要成为郑氏希望她成为的那个人。既然不能有自己的将来,也至少要成全母亲的将来。然而她究竟还有做不到的时候,不管怎么样平静地答允了这门亲事,她终究是不敢出现在郑氏的面前了。 青罗其实非常清楚,怀蓉既不敢让她知道曾经发生的事,也不敢让她看见将来自己古井无波的生活。她之所以要远远走来,除了对于蓉城的一切感到厌倦,同时也是对于嫁给文崎之后的将来,丝毫也没有什么热情和期盼。她不过是给自己寻找了一个梦的牢笼,对于母亲而言是一个温馨甜蜜的好梦,而对于她自己,只是一个囚笼罢了。这囚笼精美绝伦,却是不能走近了细瞧的。 青罗看见了这个华美的囚笼的真相,眼见了怀蓉自己微笑着走了进去。青罗也能够想见今后的年年月月,囚笼里的怀蓉,还有或许还毫不知情的文崎,会是怎样的境况。青罗深深地感觉到了无力,她明明知道,却又无力改变。青罗低声道,“只要你心里已经放下了,我去和太妃说,你未必就一定要嫁给文崎哥哥。” 话刚一出口,青罗就知道,自己说的是假话。果然,怀蓉淡淡道,“二嫂嫂这是和我说笑呢。二嫂嫂昨儿还和我说,太妃要把我嫁给文崎哥哥,连姑母和姑母家的两个妹妹都已经知道了。这会子想要悔婚,除非是我从这个家里出去,永远也不回来。”怀蓉的脸上生出一丝空洞的笑容来,“只是我现在,又为什么而离开呢?在哪里,也都是一样的。既然太妃希望我嫁给文崎哥哥,母亲想必也这样期望,我就应了就是。” 青罗知道也不能再劝,怀蓉现在这样,虽然叫人心惊,也觉得可怜,可究竟怀蓉心里还有一个郑姨娘,好歹好有个支撑。青罗昨日回来给怀蓉回话的时候,心里想过千百样更加难以面对的反应。如今这样平静,叫人略略松了口气,却又更觉得伤心了。青罗又瞧了怀蓉一眼道,“既然这样,我就去给太妃回话去。你在这里好生歇一会子,想必很快就会接了你出去了。” 青罗正要出去,怀蓉却叫住青罗道,“二嫂嫂慢走,我还有个请求。”怀蓉对青罗低语几句,等怀蓉说完,青罗蹙了眉头道,“你当真要如此?我怕到时候,又生出许多是非来,更何况你这些日子想必精神也不济,这样岂不是给自己添了许多麻烦。”怀蓉笑道,“二嫂嫂不必管,我心意已定。这话迟早都要说出来的,何必拖延着呢。”青罗想了想道,“你既然想清楚了,我也没什么话说,我回头就去洗砚斋把你的东西拿过来。” 怀蓉点了点头,青罗便离开了擎雨阁。水面上起了一阵风,吹得青罗身上的衣衫飞扬起来,几乎触碰到了开的最近的花朵。更远处的紫薇花,被风吹来了最后的几瓣,梦一样的浅紫色,落在洁白的荷花瓣上,又滑落到了水里。背后亭子里的琴声又响了起来,与方才的一样,空荡荡地回响在水上,却又落在了人的心里。 青罗走上柳堤,万条青丝拂面,依旧是青翠欲滴的颜色,那风倒也不觉得凉了。翠墨从一株柳树后头转出来,见了青罗忙问道,“二姑娘是怎么了?”青罗摇头道,“这话还不便告诉你。你先去洗砚斋里,把去年七夕节,老王爷赏给二姑娘的那件月缎绣紫薇花的衣裳找出来,送到擎雨阁里来。衣裳送到了,你也不必出来,就留在这里伺候着二姑娘梳洗,等午间摆宴的时候,陪着她一起出来。” 翠墨讶道,“二姑娘也要去?只是家里的人,都还以为姑娘在山上修行呢。”青罗道,“这个我自然会安排,你只管在这里照顾她就是了。”翠墨见青罗不愿多说,只好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姑娘这会子往哪里去?”青罗道,“总还要去一次染云堂,有几句话,要和太妃说呢。”染云堂和洗砚斋同路,青罗和翠墨二人便一起往冬山处走。一路上青罗却一句话也不说,翠墨见她不太高兴的样子,也就默默地跟着。 送走了青罗,怀蓉又在亭子里坐了一时,便起身往屋子里走。擎雨阁种了许多大叶的芭蕉里,光线略微有些晦暗,阴天里头,更显得暗沉沉的。怀蓉也没有点灯,就这么又坐了一会子,听见外头淅淅沥沥,竟是又下起雨来。那蕉叶上将雨声更放大了,远处还有千百张荷叶上的雨,如同拨弄不断的琴弦。 怀蓉手里攥着一件衣裳,是早晨翠墨给自己送来的。洁白的缎子缝制成寝衣,一点花色也没有,针脚却都被藏了起来,摸上去就像水和月光一样柔软。怀蓉一眼瞧见的时候,就知道这是母亲给自己缝制的。以为自己还在山上清修的母亲,唯恐自己过得不舒心,一针一线给自己做出来的。 青罗持家,虽不靡费,却也并不苛简,也许这缎子对于此时的母亲而言,已经不再像是幼时那样的难得。然而这衣裳里的心意,却与当年并没有什么差别。怀蓉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在自己孤身出于山寺之中的时候,每一季,母亲总是会想方设法托人给自己带来亲手缝制的衣裳。没有华丽多彩的外衣,总是这样的,素白平淡的寝衣,却用着她自己也仅有的最好的衣料,是最为细密而又温情的。 第廿五章(06)绿萍涨断莲舟路 怀蓉也还记得,在那些孤寂的日日夜夜里,来自母亲手里的这衣衫,是除了慧恒的琴声之外,自己又一种心理的慰藉和寄托。不管自己身处何方,是佛寺里幽居的幼女,还是王府里心机深重的郡主,或者是为了自己的真心敢于放弃一切的女子,不论自己是谁,母亲对于自己的这一份心意,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那么到了现在,自己的余生,就该和自己多年前就决定好的那样,为母亲而活着。 是啊,自己原本就是这样想的。愿意为母亲的将来,而赌上自己的一生。从去年的七夕自己穿上父亲的月缎紫薇花的衣裳开始,从去年的秋雨之夜,自己走进青欢堂,靠近正在对弈的怀慕和青罗的时候开始,自己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是在为母亲活着的岁月里,渐渐有了自己的愿望,才慢慢背离了这一初衷。而到了今日,也该是回来的时候了。这将是自己以后,唯一的一个希望和依靠,不会再有别的什么了。 怀蓉从袖子里取出半幅灰色的衣袖来,上头血染的十六个字,自己昨夜和着雨声,不知道看了多久,早就已经刻在了心里。这是除了外头的那张松风琴之外,自己拼尽了所有的勇气,所得来的唯一的报偿。怀蓉将那一块布仔细展开了又铺平,最后和母亲送来的衣裳并排放在了一处,端详了良久,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是了,看着它们,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没有错的。 怀蓉将这些东西珍重收藏好,起身走到了院子里。与屋里的晦暗不同,虽然下着雨,院子里却还是明亮的。院子里本是铺着青石,生了青苔,只是素雅罢了。或者是因为院子里的几株芭蕉,才发了新叶,一叶一叶纷纷舒展开新生的翠绿,连灰沉沉的天色,也显得明媚起来,又添了几分生机。 院子里还种着两个瘦弱清丽的紫薇,记得自己初到这里的时候,还开的如同天边的云霞一般。枯坐于此的自己,除了在水边赏荷,也只有望着这最娇艳的花朵了。而一夜风雨,荷花零落殆尽,就连这号位百日红的紫薇,竟然也都已经凋落了。院子里的落花没有被风吹散到别处,铺在青砖的地上,更是颜色鲜亮美好。然而这样叫人惊艳的绮丽,也只不过是瞬息罢了。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如今看来,就好像是一场骗了所有人繁华的绮梦而已。 只有叶上的雨声还在响,近处的和远处的,清脆的和模糊的,起落交错,像是琴弦上的一曲怅惘忧伤的歌,永远都不会停歇似的。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秋阴不散霜飞晚,想必这样冷清的时节,已经提前到了。而如今的自己,除了留得残荷听雨声,还能有什么呢?相思迢递隔重城,若真能有相思可递,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就算隔了重城万丈,也总能有到达的一日。 到了午间,众人得了信儿,齐聚到了芙蓉浦的清圆舫。此时雨虽然小了些,却还未曾停歇,倒像是雾气。青罗远远地望过去,芙蓉浦上的荷花荷叶亭亭玉立,如千百叶翠色的伞盖一般。东湖上起了雨雾,缭绕在芙蓉浦的花叶之间,像是蓬莱仙境似的。远处的清圆舫,只看得清那一个翘角,可以想象如一叶扁舟入水,拨开花叶和云雾,不知要驶向什么样的世界中去。 通往清圆舫的浮桥,此时也隐藏在花叶和雨雾之间。雾气极重,青罗走在桥上,几乎一无是走在云端一样。脚下湿滑,青罗走的极慢,倒也更能欣赏这难得的景致。早春和清秋时节,蓉城是常有这样的雨的。然而每每落雨,湖上却早就没有了荷花荷叶,只有空荡荡的水面。这一年忽然而来,如此之景,却也是十分难得了。 水上的浮桥曲曲折折,青罗在花叶之间不断穿梭,远处清圆舫的灯火,也在雨雾之中明明灭灭的。等到转过最后一个弯去,那灯光倒是明亮了许多。青罗看不清里头的情景,只瞧得见一个人站在最边缘,脚边放着一把伞,遮住了半边身子。整个人身形隐没在雨雾里,像是要随时消逝不见似的。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裳,或者不是白,在雨里也看不清楚,倒像是荷叶间一朵亭亭之花。 青罗加快步子走了过去,那人也听见声音回过头来,青罗一看,却是清珏。青罗忙拉住清珏道,“不是说你受了寒气病了?怎么还站在这风口里头,还不快进去。”清珏却并不跟着青罗进去,反而拉住青罗远远一指道,“王妃你瞧,经了这样的风雨,说是出淤泥不染的荷花都落了,只有夹竹桃花还开的好呢。先开的那些白花虽说凋落了,却更开出了这样娇艳的红花出来。” 青罗顺着清珏的手指一瞧,隔了浓重的雾气,也能瞧见不远处的湖岸上,隐约透出火一样的鲜红了。瞧着像是岁晚亭一带,想必花开的极为繁盛,这才能穿过这样的雨雾,像是一簇火焰一样,传递出这光明和热烈来。青罗也笑道,“这倒也奇怪了,我前些日子还说,这夹竹桃花今年怎么谢的这样早。想必就是等着这一场雨,这第二季的花才肯开呢。如此倒是好,有的花谢了,它却开了,也不寂寞。” 清珏还要说话,却被青罗不由分说地拉进屋子,对里头正坐着喝茶的众人笑道,“你们都在里头闲话,也没人知道珏丫头一个人,在外头冒着雨赏花呢。她早起就说身子不爽,这要是又淋了雨病了可怎么好?旁人不说,玫丫头你可是做姐姐的,妹妹在外头站着,竟然也不管不问?” 此时清圆舫中,除了封氏和上官亭,众人皆已经在座。清玫先站起来笑道,“我是从繁荫堂过来的,也不知道她竟然在外头站着。”董徽也站起来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这样雨天路滑的,竟然也没有叫丫头们在外头接着,自己倒先在里头坐着了。说起来到底是我没有办过事,到底还是有了疏漏。”说着忙嘱咐丫头道,“快去煎一盏热热的姜茶进来。”又对青罗和清珏道,“王妃和妹妹可不要怪我才好。” 第廿五章(07)绿萍涨断莲舟路 青罗忙笑道,“你自己还是客中,我们反倒使唤了你,是我们的不是呢。“又笑着对怀蕊道,“我不在,以后也该你替你姐姐们照顾周全,怎么倒坐着不动呢。”怀蕊先笑道,“二嫂嫂自己躲懒,这几日都不见人影,这会子见清珏姐姐受了寒,却又来寻我的不是。”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清珏忙说是自己不该贪看雨景,独自在那外头站着。青罗说着又问道,“怎么倒不见姑母?说是要办个别开生面的宴席的,怎么这会子就要开席了,却不见了主人。劳烦董妹妹一个在这里周全照顾,也难以妥帖。” 董徽笑道,“长郡主原本已经在这里坐着了,忽然被太妃跟前的芸月姐姐叫了去,也不知道是有什么要紧的话呢。”青罗想了想,自己去染云堂,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情,想必是封氏听了自己的言语,更有话要和上官亭说,也就不再往下头细问。却是清玫笑了起来道,“别人不知道,我怕是能猜到这里头的缘故的。只怕等一会子,就有喜事要说呢。”说着就瞧了瞧青罗,又扫了角落里的郑氏一眼。 青罗明知道清玫说的是什么,却也不好说什么,若是要笑,也笑不出来似的,只好转过脸去和身边的秦氏说话。清玫瞧见青罗神情,自知这话也不该自己混说的,也就一阵闲话过去。只是那眼风分明落在了郑氏的眼里,却不知说的是什么,想起多日不曾相见的女儿,却又是有些心惊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只听得外头有许多人说话,青罗忙走出去瞧,正是上官亭扶了封太妃进来。青罗冷眼瞧着,此刻封氏与片刻前染云堂里的模样大大不同,或者是因为盛装华服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心里头的一件事情搁下了,瞧着憔悴之色已然少了许多。只是这几日耗了心神,究竟瞧着不同往日了。 封氏和上官亭刚一进门,清玫就先道,“外祖母是不是哪里觉得不爽快?我瞧着脸色有些不对呢。”说着就用询问的眼神瞧着上官亭。封氏慢慢地在上首坐了下来,却只淡淡然笑道,“昨夜里忽然就冷了起来,你们这些小辈,犹嫌煎熬不住,何况我这一把老骨头?”上官亭忙笑道,“母妃身子康健,何苦要说这样的话来。”封氏却道,“岁数在这里,是瞒不过人去的。就算真是瞒过了人去,也瞒不过皇天后土,更瞒不过自己。也不知道哪一日这一口气就咽了下去,也就免得再为什么人费神了。” 封氏素来威严端庄,经过了世上所有之事,俗事之悲喜,早就不在眼里。何况修习佛法之人,对生死看的又淡,更是极少说这样的话的。众人听了,倒有些不知所措,瞬时就冷了一冷。最后还是封氏自己笑了起来,“我一个老人,难免偶尔有一句半句酸话,你们听了大可不必往心里去,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倒是我不该说这个了。”说着自己先捻了一块点心道,“这会子先吃些新鲜瓜果点心,才是正理。” 众人这才又笑起来。董徽便道,“太妃,人都到齐了,不如先开席罢?”又道,“只是这宴席还不在清圆舫里头,倒是摆在下头船上呢。这也是我们一时的兴致,倒忘了太妃身子能不能禁受得住。这会子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请太妃再披上一件斗篷,再上船去罢。”说着往外瞧了瞧,又对上官亭疑惑道,“这里到芳草渡泊船的地方,却也没有多少路途。只是有些古怪,这会子早到了开席的时辰,怎么这船还没有靠过来呢?” 上官亭微微一笑道,“不妨事,你不必忙。”说着嘱咐丫头,先把靠着湖水的几扇门扉全数打开。清圆舫最前头这一座楼阁,只以六根立柱支撑,四面皆是透空的,平时便用雕花门扇围住,一时之间打开,湖上荷花荷叶,与烟雨蒙蒙,尽数都在眼前,就如同身在湖上之中一般。整个清圆舫,此时就更像极了一座巨大画船。四围烟雾弥漫游离,倒叫人生出一种幻觉,以为水未曾动,而船却在行一般。 水上风来花动,雾气迷茫,最是神秘。一时之间,众人都是看的出了神。忽然间极远处云雾纷纷四散,遥遥露出一个五彩的船头来。董徽笑道,“刚说着船,这船竟然就来了。”说着站起了身子瞧,过了一刹,却又蹙了眉头道,“那船头上站着的人却是谁?不像是船娘的样子呢。” 此时众人也都瞧见了那画船,和船上隐约站着的一个人。不消董徽说,众人也都看得出来,船上站着的人绝不是船娘。那人独自站着船头,湖上风大,衣袂翩跹如云一般。不断的舞动,整个人似乎是静止的,又像是飘舞的,随时都会消失,又突然间出现。船上似乎还挂着一串风铃,此时看不清人的面目衣着,却能听得见那铃声,由远及近,慢慢地穿过迷蒙的烟雨,渐渐到来身边。 怀蕊往外头瞧了几眼就对青罗笑道,“去年七夕,湖上曾经有两个优伶对舞,倒是极好的。今年莫不是换了花样儿,改在这烟雨中独舞了?或者就在这里高歌一曲,倒也别有情致呢。”说完了话,见众人都不出声,脸上颇有些奇异神色。旁的人不说,郑姨娘的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上官亭面上含着了然的笑意,而封氏和青罗两个人,神情却更是复杂,似乎是喜悦,又似乎是有些悲伤似的。怀蕊觉得古怪,又往外头仔细瞧,不过一瞬,也就发觉了缘由。 船上站着的人,自然不是什么优伶歌女,却是怀蓉。多日不曾相见,以为她还在重华寺中养病,却不知什么缘故,此时出现在了这里,而且是以这样一种面目。此时那船走的更近了,船上之人的身影,也渐渐分明。那飞舞的衣袂,远看着是洁白如雪,空灵如雨,而近看来,却像是烟雨里盛开的一树繁花。亭亭盛放,又飞落无数。 第廿五章(08)绿萍涨断莲舟路 而那繁华似锦,在这凄凄风雨里头,却又是另一种触动了。那些开的正好的紫薇花一层一层晕染开去,本来该是无比的绮丽娇艳,如今隔了烟雨看过去,却像是雨中飞花,带着丝丝缕缕的惆怅。那些花朵就像是活的一般,瞬间开放,瞬间又消失了。富丽堂皇的紫色,此刻也像是带了愁绪一般。 怀蓉穿着的,正是和去年七夕一模一样的,那一件上官启赏赐的月缎紫薇花的衣裳。自去年七夕穿了一回,震惊了所有人,其后却再也没有看见她再穿过一回。从那一日之后,她就像是一夜盛开,转瞬凋落的昙花,重新回到了往日里清浅的颜色上去。只是那一日的怀蓉却留在了所有人心里,贵气逼人,眼神锋芒。 而在此刻的怀蕊眼中,这一个怀蓉,是自己陌生而又熟悉的。船头独自站着的这个紫薇衣女子,与去年所见的仿佛不同,却又隐约相似。如果去年的怀蓉,是闻香擎艳四周正在盛开的花开倾国。那么今日的,就像是今年过早凋落的紫薇花。那美丽被风雨吹落了,带着冷清和悲伤的气息。而在那如同烟雨迷蒙一样的气息下头,这美丽却仍然是尊贵和骄傲的,几乎比那时候的尊贵和骄傲,还要更为强烈。 如果去年的怀蓉,是一个红尘中,最目下无尘的贵族小姐,而今日的怀蓉,就像是已经羽化飞升,到达了另一个世界。怀蕊只觉得,此刻的怀蓉,分明是对着自己靠近过来的,却像是正在远离自己。或者说,此时的她已经不再和自己是一个世界中的人了。她脚下的那一艘船,正把她载往未知的地方。 怀蕊心里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在和韵堂寂静无人的厢房里头,隔着氤氲而上的炉烟和药气,自己看见的那一滴眼泪。在怀蓉那一张永远清淡得几乎冷漠的脸上,那一瞬间曾经有过从未被人看见过的泪水。此时烟雨阻隔,怀蕊分明看不见怀蓉的脸,却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来那一滴眼泪,就好像犹在眼前。就像是无穷无尽的湿润雾气,不知什么时候凝结在一片洁白的荷花瓣上头,又悄悄地滑落下来。 怀蓉就在丈余外的画船上,静静地站着。此时船已经靠了岸,那隐约的风铃声,却还时不时地随着湖上的风响动着。她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下来,也丝毫没有邀请别人上去的意思。她好像是不经意间出现在这里似的,看着眼前这济济一堂的人,这样热闹,脸上的神情却不悲不喜。尽管所有人的眼睛都瞧着她,她也丝毫不在意似的。 青罗一时之间,也瞧得呆了。早上去擎雨阁的时候,怀蓉就告诉自己,午间清圆舫的七夕之宴,她打定了主意,要和去年一样的盛装而来。就连这一件和去年一模一样的紫薇月缎衣裳,也是青罗叫翠墨去取了来给她换上的。只是分明是和去年一模一样的打扮,一模一样的容颜,一样的姗姗来迟,叫众人惊讶又惊艳,然而这一个重新在世人眼前出现的怀蓉,却再也不是去年的样子了。 说起来也是一样的,从独自一人的孤清,到金玉满堂的热闹,怀蓉去年也是这样,下定了莫大的决心,从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重新回到这个她出生又离去的家族里来。甚至于去年和今日,都是为了同一个人。只是去年的怀蓉,琴声里还透露着不甘和激愤,还有这对于生的眷恋和祈求,如今出现的这个人,却已经是心如死灰了。 青罗看着烟雨里踏浪而来的怀蓉,不自禁地又想起昨日,在大雄宝殿的香烟里头,那个低眉垂首坐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僧侣。他的脸上,似乎和怀蓉是一样的神情。那种无比的超然和平静,像是扎根在痛苦里才生长出来的一般。青罗只觉得,自己已经在那佛前氤氲的香火起里站了千年万年,他也仍然不曾稍动,只是静静瞅着手里,怀蓉遥遥寄予的一方染血的绢帕。 青罗记得,自己当时以为,他已经化作了一尊佛像,和那银光闪烁的,至尊至净的佛祖一样,化为虚无,与天地同在,再也不会回答自己的话。只是到了最后,他仍旧了从某个青罗所不知道的世界里走了出来,从衣袖上撕下一片,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就像怀蓉一样,在布帛上郑重写下了几行字。 青罗眼见着他写下去,写的极慢,青罗不忍心去看,却终究看清楚了他写的是什么。那十六个字里,饱蘸着说不出道不明的苦痛,似乎已经耗尽了这个原本无欲无求的人的全部气力。青罗不知道他写了多久,等好容易写完了,又放在眼前凝视,和怀蓉的那一方绢帕并排放着。又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深深叹了口气。 青罗犹自记得,等他终于把这一块衣袖珍重折起,站起身交到自己手里的时候,自己接过,是怎样的一种沉重。青罗只觉得自己手上捧着的,怀里笼着的,是沉甸甸的的命运。又像是一场风暴,迷了所有人的眼睛,忽然尘埃落定,叫人心里觉得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所往何处。 青罗记得离开大雄宝殿的时候,落进大殿的那一缕日光。昨日的日光犹好,从大殿唯一开启的一扇门扉流进去,直到佛祖的莲花座下。而慧恒就坐在这一道光里,独自坐着,被那日光勾勒出一道金边,轮廓清晰,瞧得久了却又觉得模糊了起来。衣袖少了半片,神情平淡如水。他的书信收在自己的袖中,而地上的那一方绢帕,却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切命运的暗潮,在这里就好似没有出现过一般,重新归于平静。 而眼下看见烟雨之外,船头独立的怀蓉,青罗又想起了昨日日光里的慧恒,原本是一明一暗,一坐一立,一在世外,一在红尘,却给了自己一模一样的触动。青罗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或者这就是两个人共同的宿命,这一瞬间的静寂,是彼此昨日之死,又是彼此今日之生。 第廿五章(09)绿萍涨断莲舟路 青罗转过头去瞧,封氏此时也正一瞬不瞬地瞧着怀蓉。只是青罗瞧不清楚,那神情里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怀蓉要自己给封氏说的话,自己早些时候都已经说过了,那时候封氏只是沉默,半晌才说了一句,由得她去,也并没有过多的表示。此刻怀蓉这样出现,不知道封氏瞧在眼里,又是怎样?这个一生所有事情,几乎都不曾脱了她的掌控的太妃,今时今日看着这个自己最为亲近的孩子这样出现,心里也不知想着什么。 最后还是封氏先回过神来,缓了神色,便对众人笑道,“原来这宴席,竟然要摆在那船上,到底是长郡主心思巧妙,连我也不曾想到呢。”又笑对董徽道,“我瞧你这个孩子也是个好的,只是历练不够,还不够沉稳呢。不过是这船早到了一刻半刻,你就这样着急起来,还是要多经过些事情,才知道这算是什么呢?” 董徽笑道,“太妃教训的是,只是长郡主也瞒着我呢,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怀蓉妹妹竟然回来了。怎么昨儿个还说病了,巴巴儿要王妃上山去瞧呢。这会子忽然到这里,倒是唬了我一跳。”封氏睨了角落里此时神情激动的郑氏一眼,淡淡笑道,“原本这病也好的差不多了。昨儿个见王妃去见她,更是欢喜,也就没什么大碍了。何况这节下家里这样热闹,她也是年轻姑娘,好些日子不曾回来,怎么愿意错过这热闹去?” 青罗见封氏瞧着自己,也只好接着笑道,“我昨儿接了妹妹回来,本来想请诸位姨娘和姐妹来探望的,又想着妹妹到底病了一场,身子虚弱,只怕要好好歇着。又去回了太妃,太妃说这样也罢了,不如叫妹妹今日这会子再来,也算是个惊喜了。这才去和姑母说去,叫她乘着这来时的画船到呢。”又对郑氏道,“只是忘了姨娘思女心切,竟也没有告诉,倒是我的不是了。” 此时郑氏激动莫名,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眼瞅着不远处的女儿,几乎就要站起身来一般,却又不敢,倒像是坐立不安似的。上官亭见状便笑道,“太妃只顾着和我们在这里闲话这些,怎么不瞧着蓉丫头还在那里站着?不说别人,只瞧郑姨娘,几乎就要跳起来过去,太妃也不体谅体谅。咱们也快些起身到船上去,那食盒子都已经摆上了,也好快些去和蓉丫头说话。” 封氏只是笑笑,还是身边的芸月扶了她起身。封氏也不说什么,就扶着芸月的手往外头去了。众人见状,这才纷纷离座鱼贯而出。清圆舫的一叶甲板探入水中,怀蓉所乘的画船就泊在一旁。见众人出来,怀蓉只是静静行了礼。离得近了,青罗再去瞧怀蓉,脸上似乎并没有用脂粉,透着一股子苍白,眼睛却炯炯有神。 封氏扶着芸月上了船,从怀蓉身边走过的时候,却停住了脚步,淡淡问道,“病了这些日子,可觉得好些了?这病伤人,可要根除才是。”怀蓉低下了头,声音虽轻,却清楚地答道,“是,都大好了。”封氏似乎笑了笑,也不再多说什么便又抬步进去。画船甲板狭窄,此时只有青罗一个人紧跟在封氏后头,所以封氏和怀蓉这两句低语和脸上神情,也就只有青罗一个人看见。怀蓉见封氏进去,也抬眼瞧了瞧正望着自己的青罗,似乎也笑了笑,便转身跟着一起进了船。 画船里头,摆了十几张小几,案上都放着一朵白色荷花。荷花里头各放着一个绣着喜蛛的五彩荷包,绣工极是精巧,仔细一瞧,还绣着各人的名讳。荷花边上,各放着一个精致食盒,花色各异。众人纷纷上了船,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下,打开食盒一看,也都是平日喜爱的吃食。只是少了荤腥油腻,都以清淡雅致见长。 众人一瞧,都是欢喜,清玫先拈起一片新鲜瓜果笑道,“原本就该如此。成日家都是那些东西,也觉得厌烦了。”又对上官亭道,“只是这倒是不像母亲的口味,莫不是董徽姐姐安排的?”上官亭笑道,“若是倚仗你,哪里能成事?饶是躲了懒儿享清福,还在这里说三道四呢。是了,这正是董丫头的手笔。我原本想着,难得都聚在一处,可不是要好生热闹热闹才好?只是董丫头说,这船上饮食,若是气味重了,倒是没了雅趣,还不如这样清清淡淡的好。” 众人都道是,又说董徽心思细巧。此时封氏坐在最上头,青罗和上官亭分做两边,其下是怀蓉、怀蕊共坐一席,清玫和清珏共坐一席。再往下,便是秦氏和董徽,董氏和郑氏等人更是在后头了。只是这寻常家宴,又是在船上,位置狭窄,布置的人心思也别致,在各人桌案之间,摆了许多各色陈设,挤挤挨挨,大家彼此都在一处,竟也没了十分的上下之分,倒也十分有趣。 青罗眼瞧着郑氏和董氏坐在一处,眼睛却总是瞧着怀蓉,奈何离得远,却是说不上什么话儿。青罗心里觉得可怜,却在封氏面前又不便说什么,只好对怀蕊使了个眼色。怀蕊也转过头去瞧了郑氏一眼,心里也是雪亮,便点了点头,转而起身走到郑氏面前笑道,“我前几日读诗书,正巧读到李群玉的,那一句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又读到梅妃惊鸿一舞,玄宗惊为天人。心里倾慕,只是总是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举止。所以还想向董姨娘请教。姨娘不如去和姐姐一处坐,也好说说话。” 郑氏和董氏闻言,自然都明白怀蕊的意思。郑氏偷眼瞧了瞧封氏,见她只管自己喝着茶并没有什么反应,青罗虽然也在和边上的人说话,却轻微地点了点头。郑氏又转头去瞧身边的董氏,董氏含笑道,“难得三姑娘对这些事情有兴致,我自然不能推辞的。只好麻烦郑妹妹挪一挪地方了。” 第廿五章(10)绿萍涨断莲舟路 郑氏这才起身,感激地瞧了怀蕊一眼,慢慢走到怀蓉跟前去,又瞧了瞧封氏,这才坐下去。郑氏与怀蓉分别,也已经有好些日子了,期间怀蓉经历种种,郑氏自然一无所知。只是到底母女连心,此刻近在咫尺,又如何能未察觉出不妥呢?此时郑氏心里焦急,也再顾不得封氏就在上头坐着,才坐下片刻,就忙拉过怀蓉的手就道,“我的儿,这么些日子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你瞧这手上的经络,也都瞧得清楚了。到底是个什么病症,竟一再拖延了这么久,还是有什么心事?” 怀蓉见郑氏这样说,心里只觉得一酸,面上却只微笑道,“这是母亲多虑了,我一切都很好。只是前一阵子贪了凉,受了些风寒罢了。母亲是知道的,我素来身子就不甚强健,觉得不爽快,又更懒怠动弹,这才耽搁了这样久。说起来也奇怪,如今夏季过了入了秋,反倒觉得爽快了起来。脸色不好,也是自然之事,多日不曾到外头来走动,哪里能好呢?不过几日就好了,母亲不必忧心。” 郑氏心里仍旧放心不下,只是怀蓉分明好端端地在自己眼前,也就别无所求了。手却仍旧抓着怀蓉的手,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平日里什么事情,都是最有主意的。只是总不知道照顾自己的身子,叫人忧心。往年也就罢了,自从去年你中了一次毒,跟着就大病了一场,到底更虚弱些,我哪里放心得下呢?也不知道悬在你身上的这颗心,什么时候才能放下来呢。” 怀蓉笑了一笑,正要说话,却听得封氏先开了口,慢悠悠道,“郑姨娘不必悬心,今日就有一桩好事要告诉你呢。你的心思,我是再明白也不过的。想必你听了这好事,从此以后这心也就能搁在肚子里头了。”封氏说着就对上官亭道,“我想着,这喜事还是你来说,更加合宜些。” 郑氏闻言一惊,众人也都听见了,都停了手里的筷子,也不说话,齐齐地瞧着上官亭和封氏。独独怀蓉一个垂下了头,一只手还在郑氏的手心里,另一只手,却拨弄着案上的那一朵雪白荷花,还有荷花心里的那一个绣着自己名字的五彩荷包。青罗也是吃了一惊,虽说知道怀蓉要来,却并不知道,太妃预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这话说得通透。需知此言由上官亭一出,便是再也不容反悔的了。 只见上官亭闻言点了点头,又含笑瞧了怀蓉一眼,这才对郑姨娘道,“前些日子,我和母妃商议起文崎的亲事,姨娘知道,他也早就到了成亲的年纪。只是文崎总是跟着我们在颖城戍边,心思也难定,这亲事也就一延再延。我这二年也总是着急着此事,思前想后,却也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最后还是母妃拿了主意,说是二丫头正和文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年纪相当,还是姑表至亲,亲上做亲岂不是四角俱全?就是模样儿品格,也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所以我和太妃,就把这门亲事定了下来,今儿个才来和姨娘说。姨娘说说,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 郑氏听了上官亭的话,半晌也没有说话。倒是下头的清玫姐妹早就知道了此事,都抿嘴儿笑了起来。董徽和其他几个姨娘,回过神来也纷纷起身,向郑姨娘和上官亭道喜。封氏冷眼瞧着郑氏,忽然似笑非笑地道,“怎么,郑姨娘莫非对我给蓉丫头定下的这门亲事,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怎么听了长郡主的话,只管在这里呆坐着,也不说上一句话?莫不是心里头不高兴?” 郑氏闻言这才回过神来,唬了一跳,忙起身道,“太妃说的哪里的话,我是听了这忽然来的喜事太过高兴了,这才出了神。”郑氏脸上这才慢慢舒展开一个笑容道,“太妃这一番好意,我心里真是不知道如何感激才好。蓉丫头能嫁到长郡主家里去,实在是几生修来的福气呢。” 上官亭笑道,“姨娘这话说的可就不是了,蓉丫头可是咱们上官家正经的郡主,就是嫁去别处做王妃,也是绰绰有余的。”郑氏却笑道,“嫁到天涯海角去,从此就要与家人故乡永别,就算是做了王妃,却又有什么好呢?我倒是盼着她能嫁给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安安稳稳过一世呢。”郑氏刚说完,就觉得有些不对,忙瞧着青罗和董姨娘两个,见二人只是含笑瞧着自己,并没有生气的样子,这才安了心。 封氏笑道,“你们两个就别再这里互相吹捧了,说来说去,也都是自家的孩子,有什么好谦虚的呢,迟早都是一家子。”话锋一转却又道,“只是话说到根底里,这亲事,到底是蓉丫头自己的事情,还是要问一问她的意思。也不知道蓉丫头自己,是不是愿意呢?若是不愿意,我们也不好强迫的。” 自古至今,王族嫁女,何曾问过女儿自己的意思?更何况此时上官亭都已经把话说了出来,自然更没有收回去的道理。青罗一听就知道,封氏这是当着众人的面,逼着怀蓉自己亲口应允下这一门亲事了。青罗见怀蓉仍旧低着头,心里觉得有些不忍,便笑道,“太妃说的是笑话儿呢,这样好的亲事,太妃和姑母、姨娘,又已经替二妹妹都做了主,二妹妹哪里会不愿意呢?” 封氏冷冷睨了青罗一眼道,口气却仍旧是含着笑的,“王妃不知道,这蓉丫头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连她母亲都知道,是个最有主意的孩子了。若是违拗了她的心意,日后日子过得不顺遂,她也是不肯认命的。到时候闹将起来,伤了亲戚和气不说,真成了一对怨偶,岂不是我和长郡主,害了她和文崎这两个孩子?所以不管怎么说,还是要问一问蓉丫头的意思才好决定的。”说着就又问了怀蓉一句,“你可都想好了?” 第廿五章(11)绿萍涨断莲舟路 青罗见这个问题,怀蓉已经是避无可避,只好和众人一样,注目着此刻仍然低垂着脸的怀蓉。方才众人一番道喜议论,她像是都不曾看在眼中,听在耳内一样,只管把玩着那一个荷包。此时见封氏问话,也仍旧没有什么反应。四下里鸦雀无声,只有那荷包上头缀着的穗子,沙沙地磨着下头的荷花瓣。忽然之间,那一朵开的正好的荷花就凋落了一瓣,落在了案上。本是极轻的声音,在这四下的安静里,却让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怀蓉这才收回了手,不单是这一只正在摩挲着荷包的手,还有那一只放在郑姨娘手心里的,也轻柔却坚决地抽了出来。怀蓉慢慢地直起身子,将双手放在膝上,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却似乎过了很久,怀蓉直视着封氏的眼睛,轻声而又笃定地回答道,“是的,我愿意。” 过了许多年之后,青罗想起那一日那一刻,怀蓉看着封氏的眼神,仍旧觉得鲜活如同当日。她似乎看着封氏,又似乎根本没有看着任何人。那眼神里的东西太过于复杂,说是决然也好,说是空茫也好,甚至带着一丝的笑意。语气却平淡,就好像是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而不是自己的终身。她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决定了自己以后的人生归于何处,再也不会回头。 怀蓉的话才出口,众人倒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方才那一瞬间的沉默,就算对其中种种毫不知情的人,也都觉得沉甸甸的一般。而此刻怀蓉这一句答话出口,好像这样沉默的压力也就跟着消逝了一样。于是众人又纷纷向怀蓉道喜,这一番道喜比之方才的却又不同,似乎少了几分欢欣,倒都有些不自然似的。 青罗也起身,走到怀蓉跟前去,先和郑姨娘又道了喜,又瞧着怀蓉道,“二妹妹,这可是你自己选的,盼你日后一切都平安顺遂才好。”怀蓉笑了笑,瞧着青罗的眼睛,轻声应了是。又瞧见青罗正瞧着自己的那枚荷包,怀蓉忽然伸手,将那落下来的一瓣荷花放进荷包里头去,珍重系好了袋子,又收到了怀里去。等收好了,才瞧着青罗笑道,“二嫂嫂是喜欢我这个荷包?只是我还有比的用处呢,却不能送给嫂嫂。嫂嫂若是喜欢,我改日做一个一样的再给你。” 青罗也不知何意,只是笑道,“我哪里就看上你这么个荷包了?原本就是每人都有一个的,还绣上了你的名字,我拿来做什么用?不过你既然应允了要送我一个,我也就不客气收下。只是不要这个花样儿,若不是应着节,谁喜欢这个纹样呢。你倒还仔细收着,不肯给别人,真真是小气。” 怀蓉闻言一笑,也不去理会。青罗见她神情平静,也放心了些,就回了自己席位上,瞧着旁的人再去给怀蓉道喜。怀蓉的脸上,始终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倒让她那原本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生气来。青罗心里舒了口气,对于怀蓉来说,这也是新的人生起点了罢。去年的七夕她就叫众人惊讶,从此与往年的人生再不相同。今日之后,自然也会是如此,自己此刻所能做的,也只有期望她日后平安顺遂,不必再和这一年里这样,经历这许多的周折离乱和悲伤绝望。 青罗正瞧着,忽然听秦氏笑道,“这亲事今日自然就算定了下来,七夕佳节,原本就是天赐的良缘。只是不知道,这喜事却要在什么时候办呢?说起来三爷还不曾回来,从敦煌回来这里,这亲事怎么也要到重阳前后,才能操办的成了。说起来,这二年还这是大喜的好时候,从咱们王妃大婚到容安郡主,再到咱们二郡主,这都是第三场婚礼了。这一年里头才过了一个月,就又有好事呢。” 封氏笑道,“这人一老,就喜欢看着儿孙满堂的。我自然是盼着愈快愈好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操办呢。只是还有一事,我不得不说。想文崎远在敦煌戍边,是为咱们西疆效力。如今听说北边还有些异族之人闹得厉害,昌平王高家新近易主,那王爷高羽和王妃都是年幼之人,哪里能弹压得住?若是一时趁乱起了别的心思,更是将王爷和王妃前番所费之力,尽数付诸东流。如今只有依靠文崎,才能确保无事。” 封氏对着上官亭道,“我知道你想着叫文崎回来完婚,也好见一见儿子。我何尝不想叫孩子们在我眼前成婚?只是这西北如今和我西南互为唇齿,不能不小心谨慎。所以我心里想着,一时之间,文崎只怕也回不来。不如就把蓉丫头送去敦煌,阵前完婚,也算是咱们上官家和方家两家,世代将门传下来的荣耀了。若是真委屈了文崎和蓉丫头,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只好以大局为重。” 郑姨娘闻言便是一惊,正欲说什么话,却听上官亭先笑道,“母妃这话说的有理。只是这亲事既然定了下来,何必急着这一时半刻的?不如等北边局势稳定了,再叫文崎回来成婚不迟。我可就是这么一个儿子,蓉丫头又是母妃最疼惜的孙女儿,若是连这婚姻大事都不在眼前,还有什么趣儿呢?依我看,或者就把蓉丫头接到我们家里去住上一年半载的,也好和家里的人都多熟悉些。” 封氏瞧了怀蓉一眼,又看了看那一边正殷切望着上官亭和自己的郑姨娘,慢悠悠道,“蓉丫头留在我身边多年,也该到了婚嫁的年纪,不能总这么耽误着她。文崎不是一般的人,是个将军,这局势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不说,就算北边一切都太平了,咱们西疆,又哪里会有一日松懈下来的时候?不说别人,就说长郡主自己,还不是跟着姑爷在颖城住了二十年,几乎不曾回来。” 第廿五章(12)绿萍涨断莲舟路 封氏的眼神十分威严,往下头众人脸上都扫了一圈,慢慢道,“身为上官家的女儿,方家的儿子,这身份就和一般人不同。不单单是咱们家的孩子,更是永靖王家的郡主,和世代戍守边关的将军。这有这一点,是决不能忘记的。所以我更要让蓉丫头到敦煌去,就算她今日在蓉城出嫁,日后还不是要跟着文崎去边关?还不如一开始就去了,也能叫世上的人都知道,我上官家的儿女,并不是贪恋富贵之人,一味龟缩于庙堂之上,更是要往江湖之间,和百姓江山同在。” 封氏眼光落在怀蓉身上,慢慢道,“二郡主,你的意思是怎样?”封氏从来不曾喊过怀蓉二郡主,此刻这样称呼,自然是珍而重之的意思了。怀蓉闻言起身,走到封氏的席前,面上带着那一丝笑,缓缓跪下,深深一礼道,“怀蓉愿意前往敦煌,此生不待江山平定,绝不回还。” 封氏所说,不过是要怀蓉前往敦煌完婚,而怀蓉自己添上这一句,却是终年不返的意思了。江山平定,又谈何容易?少则三年五载,多年此生永久,都是回不来的了。上官亭闻言犹可,郑姨娘听了,已然是脸色煞白。然而话到此处,已是没有余地,郑氏虽然心里十分伤心,也只有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罢了。 秦氏倒不想自己一句话,引来这样的动静,此时也不敢再说这婚嫁的日子了。还是上官亭道,“既然这样,还要请太妃定个日子呢。只是从今儿起,只怕就要冷起来了。等这边一切事情预备妥当,更是到了深秋。我听文崎书信里说起,都说敦煌冬季漫长,又十分严寒难耐。等蓉丫头刚一去,就要过一个冬,只怕十分难耐。不如叫她多留几日,等开春再往敦煌去,也能缓缓适应着。” 见封氏还有拒绝,上官亭忽然站起身来走到封氏跟前,笑道,“母妃,你也是送过我出嫁的,虽说上官家的女儿是郡主,到底也是有父母兄弟的女儿家,何必这样苛责呢?不说别的,日后蓉丫头和母妃,她母亲郑姨娘,还有这些姐妹们分别的时候就长了。不如多留她在跟前几日,也不伤大雅。”秦氏也道,“何况太妃心疼二郡主,这嫁妆也不能薄了,还是慢慢预备着万无一失。” 封氏瞧了瞧怀蓉,又瞧了瞧旁边的郑姨娘,过了良久才点了点头道,“既然是长郡主说了话,也就这样罢。婚礼就定在三月,我记得王妃回来曾经和我说过,敦煌三月里已经回了暖,想必也不妨事了。至于蓉丫头,等龙抬头的日子一过,就送了你去,就算是出嫁。等你们慢慢到了那边,瞧着日子,就自行商量着婚事也就罢了。一应嫁妆,都由王妃操办着,不会亏了你的。” 上官亭却道,“母妃,我和他父亲,也和文崎也多日不见了。不如我们跟着一起去,一来也好主持婚礼,二来也去看看儿子。三来,这新婚夫妻有什么不齐备的,我们也好帮着照顾周全。”封氏想了想道,“如此更好了。有父母长辈在跟前,到底是不一样的。我也算是把蓉丫头正式地嫁去你们家了。从此以后,蓉丫头的命运,可就和你们一家子的盛衰荣辱都连在一起了。” 上官亭笑道,“母妃放心,我知道你是心疼这孩子。母妃不想别的,只瞧瞧我,也该知道家里是不会给蓉丫头一点委屈受的。就是我这个未来的婆婆,也还是蓉丫头的亲姑母,母妃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封氏也露出笑容道,“是了,方家和我们上官家世代都是联络有亲的,我记得我们祖辈上,也有嫁去方家的,自然也有方家的女儿嫁进来做了王妃的。这样亲上做亲,我自然放心。” 秦氏也凑趣儿道,“长郡主就这么一个儿媳,自然是捧在手心里疼着的。我只怕到时候长郡主和二姑娘和亲生的母女一样好,倒是把太妃和郑姐姐给忘了呢。”说的众人都笑了起来,又打趣了怀蓉几句,忽然上官亭又笑道,“如今文崎的亲事已经算是定了下来,我心里也就只有玫丫头和珏丫头两个的亲事还牵挂着,不知道日后是要嫁去谁家呢。母妃既然给文崎做了主,以后也就给她们两个拿个主意。我想着这门当户对的人才,除了母妃,谁还能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呢。” 封氏笑道,“你当真听我的?如了你的意也就罢了,若是不如你的意,你还不知道要和我怎样闹起来呢。这我也不是没有经过,早就想明白了。”封氏说的乃是当初要把清玫指给苏衡的事,上官亭不过一笑,只道,“母妃也是知道玫丫头的脾性的,若是自己眼里瞧不上的,谁做主也是没有用的。别说是我们这做父母的说不上话,母妃的话,她也未必就愿意都听着呢。” 封氏点头道,“你这丫头和你是一个模子,都是这样的倔强性子。”说着忽然指着董徽笑道,“依我看,你家两个哥哥就很好。我倒是想着,不如就把玫儿和珏儿,一起嫁去你们家里。如此一来,她们姐妹两个也就不必分离,还能在一处呢。姑嫂之间不必说,也能和和睦睦,不消咱们操一点心。”说着又对上官亭道,“长郡主瞧着我这主意如何?你这两个丫头的亲事,我想着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妥当的了。” 上官亭笑道,“我是没有什么不同意的,只是这话我也做不得主,母妃只管自己问玫丫头和珏丫头去。还有母妃也不问清楚了再来说这话,若是别人董徽丫头心里不乐意,咱们岂不是落得难堪么。”封氏便笑道,“你们瞧着好不好?若是好了,就叫董徽丫头替她两个哥哥做了主,也就罢了。我想着董丫头的心思,势必和我是一样的。”(近日事忙,下周内可能无法保证每日更新,希望大家谅解。如果有时间,会不定时更新,请大家保持关注,非常感谢) 第廿五章(13)绿萍涨断莲舟路 青罗见这一番问答,心里微微觉得奇怪。上一回封氏要把清玫指给苏衡,分明是和上官亭闹得不欢而散,在文武百官面前丢了颜面。以青罗自己的忖度,从此以后清玫的婚事,封氏是再也不会问的,问了彼此想起旧事,也都会觉得难堪。这一回,怎么又把清玫甚至于清珏的婚事遮掩搁在明面上说呢?虽说是家常说说闲话,究竟牵扯到董徽家的两个哥哥,也不能随便就取笑的。何况瞧着封氏和上官亭言语神情,倒像是商量好了一般,还处处拉上董徽一起帮腔,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主意。 只听董徽闻言笑道,“哥哥的婚事,我这做妹妹的哪里能做的了主呢?只是我私心里想着,若是能有这样的两位嫂嫂,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了。若是两位妹妹乐意,我这就回去和哥哥们说。”忽然又笑道,“只是有一样儿,玫丫头和珏丫头分明都比我小,却要叫嫂嫂,我心里倒是有些不乐意呢。若不是两位妹妹和我亲厚,换了旁人,我自然是不依的。如今既然太妃和长郡主都说了话,我也只好忍着这委屈了。” 封氏便又笑问清玫和清珏道,“你瞧着人家董徽丫头,受了多大的委屈,你们姐妹两个的主意又是如何?”清玫听了董徽的话正笑着,听了封氏的问话,却又昂了头道,“太妃和母亲都不必说,我是不会依的。董家的两位哥哥虽然好,我却也只当做哥哥来看的。或者等哪一日我自己有了什么心上人,就自会来和太妃说的,这会子大可不必忙着来问。”说着又对清珏笑道,“你若是心里愿意,倒是大可以如此。有董徽姐姐和你做伴儿,也不至于太寂寞。” 清珏闻言红了脸,半晌才道,“姐姐是不怕人打趣儿的,何苦拉上我呢。”众人瞧着清珏那模样,倒是真害羞了起来。素来知道清珏是个静默羞涩的性子,如此也不好再说了。封氏和上官亭两个也只好作罢,只对着清玫道,“如今纵得你愈发什么话都敢说了,也不知道害臊。这话若不是在家里头说,传出去给外人听见,也不知道你是大家的小姐,还是乡下的丫头呢。” 清玫却昂起头道,“这有什么呢。当初若不是大姐姐自己出来,说是对王妃的哥哥一见倾心,又哪里有今日的好姻缘呢?咱们西疆的女子,原本都是随性无拘的,都是被这深宅大院约束了性情。我这样天真自在的,倒成了异数,真真好笑。”众人闻言一怔,转而都笑起来,上官亭也笑道,“这话说的倒是有趣,真真是我的女儿了。也罢了,你的事情我也不愿再管了,就由得你罢了。” 众人不再纠缠于清玫姐妹的亲事,也不再讨论怀蓉刚刚定下的这一门姻亲,又一阵是闲话说笑。忽然湖上一阵风来,湖上的雾气飘到船舱里来。随着风声一起传来的,是一阵极细的箫声,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忽远忽近,若有若无。像是在无边烟雨之中,随着风和雨一起飘荡不绝一般。 吹得那一支曲子倒是熟悉,正是去年白氏唱过的那一曲牵牛在河西。本就是最简单的调子,循环往复不绝,此时箫声送来虽然不绝于耳,却是晦明难测。悠长缠绵之外,那相思惘然的惆怅,更是绵绵不绝,更多了几分的凄凉无奈。箫声来来往往,忽然渐强,似乎吹笛的人正在靠近,几乎就在耳边一样。众人往窗外看去,却又不见人影。箫声忽然一转,却又飘然远去,渐渐不可听闻。 众人都听得出了神,半晌才道了好。封氏却叹道,“这湖上烟雨里头听曲,原本这意境是极妙的。这箫声也好,吹得有几分的功夫。只是你们年纪轻轻的人,却总是喜欢这些凄凉调子。那些热闹欢喜的,你们倒是觉得俗气了。我记得这曲子去年也有人唱过,还比着热闹几分,今年听着叫人愈发伤心起来。往后这样的调子也就罢了,更不必在节上来听,也不吉利。” 上官亭笑道,“母妃真是上了年纪,以往可不是这样。母妃只说这曲子吹得好,却猜一猜是在哪里吹的?”封氏笑道,“就凭你也能难得住我?我活了这么些年,什么事情没有见过呢,这不过是寻常伎俩。这一听就知道,是在船上吹的。这撑船的人把那一只船驶的忽远忽近,这曲子也就忽弱忽强了。何况隔着这样大的雾,就算是咱们往外头去看也是瞧不见人的,更是添了一份趣味。” 上官亭拍掌笑道,“到底是瞒不住母妃,什么都知道,倒是可惜了我这半日的布置。”封氏笑道,“我知道你和董丫头是有心了,忽然下这样的雨,这些只怕都是今儿个早上才想出来的。能这样,已经是很不错了。咱们娘儿们在湖上撑船赏花,还有这样清雅的笛声听,还有什么不足呢。只是这曲子太叫人伤心,我心里头倒有些难受起来。若是有什么别的再听一曲,也就罢了。” 上官亭为难道,“这吹箫的人,说好了是吹一曲就走的,也不曾回来,这会子若是巴巴儿撑了船去说,也没有意思了。”忽然想起来对秦氏笑道,“我记得婉妃的琵琶弹得最好,却是难得听一次,不如就给我们弹一曲如何?”秦氏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琵琶呢。”说着就问随行的叶氏,这一艘画船上是否备着琵琶。 叶氏便起身去寻,过了片刻回来道,“这船上并没有琵琶,倒是有一把琴。虽然不是什么好的,却也是勉强能用的。”秦氏就笑道,“既是这样,我也就能躲个懒儿了。琴我是不会的,这里却又一个高手在呢。”于是便对怀蓉笑道,“今儿个又是二姑娘的喜日子,不如就给咱们弹一曲。我记得去年七夕二姑娘那一曲,可是叫所有人都为之叫绝了。如此技艺,想必不论这琴是好是坏,都是能弹奏出绝妙好音的。只是今儿个别弹什么牛郎织女的故事,弹一曲别的,也好添一添这喜气。” 众人都倒好,却见怀蓉端坐在那里喝茶,半晌才悠然开口道,“恕我不能从命了,我前些日子伤了手,是再也不能弹琴的了。”秦氏惊讶道,“方才瞧着也没有觉得什么,怎么竟伤的如此?”怀蓉身边的郑氏更是吃惊,就握着怀蓉的手指仔细瞧,却见十指纤纤,并没有什么伤口。怀蓉道,“不过是做针线的时候扎上了手指,许是刺了什么经络穴位,手指上总觉得无力,如此情景,又何必抚琴呢。” 第廿五章(14)绿萍涨断莲舟路 众人不信,然而不论怎么说,怀蓉却像是打定了主意,此生是再也不会抚琴了。无论众人的疑惑也好,劝哄也罢,她只是淡淡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喝茶。在座诸人之中,封氏和青罗,却是隐约知道怀蓉为什么不弹琴的。见如此情形,青罗便出言解围道,“二妹妹不能弹琴也好,不愿弹琴也罢,都是她自己的事情。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本是最高雅之事,若是强人所难,就没了趣味。” 见秦氏似乎还有话说,正在吃着一块点心的封氏,忽然搁下了筷子道,“不愿弹琴,这本来也没有什么。这些东西,未必就真有什么好处,反倒容易移了性情。虽然娱人娱己,若是真的如此,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不如多学着些女红针黹,或者多读些诗书,还算是能相夫教子。如今二丫头也快要嫁人了,这些弹琴作画的事情,搁下了也无妨。原本就算是丝毫不会,也不至于就怎样。” 众人见封氏都如此说,自然也都不再说什么。只是一时之间,倒有些冷清起来。上官亭见如此情形,借着要出去赏那雨景,便往船头上站了一会子,悄悄嘱咐着船娘,将船撑回了清圆舫。等船到了清圆舫,又嘱咐一个丫头下船去,去唤那早候在清圆舫待命的一支小戏班子。一时船又远远驶了开去,上官亭才进了船舱来。 不一时,水上的丝竹之声渐起,更有优伶歌唱之声,听着声音柔婉清亮,倒是颇有几分动人的。众人都道好,仔细听那戏文,只配着那么一琴一笛,更显得别致。一时之间,除了听戏,也纷纷说笑起来。方才的冷清气氛,也就一扫而空了。等那戏文听完了,又在湖上游了一时,这才慢慢地回了清圆舫来。 等众人弃舟登岸,又在清圆舫里坐定,已过了申初时分。封氏先道,“我是已经年老的人,不能跟着你们一起闹。我在这里,你们也未必就能尽兴。我这就回去,你们只管自己热闹去。长郡主和王妃替我瞧着,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就好。”说着就扶着芸月起来。众人忙站起来相送,等封氏出去了,怀蓉又道,“我也觉得身上软软的,没有什么力气呢,这就回去歇着了。” 董徽却拉住怀蓉道,“我的好姐姐,难得都聚在一处,你又何必走呢。我知道你才病了一场,有什么事情,我伺候着你就是了。”青罗笑问上官亭道,“姑母和董妹妹这样留人,也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好的等着我们呢?若是就这样枯坐着喝茶,连我也要回去了。”上官亭笑道,“就算是什么也没有,你也得在这里坐着,不许动一动。我和董丫头还有这许多人忙活了这半日,你们就这样走了,还有什么趣儿呢。” 怀蓉却起身道,“实在是觉得乏了,你们留着就是了,我是真要回去了。”众人见怀蓉的确神情有些疲倦的样子,也就不好再说什么。郑氏便对青罗道,“蓉丫头刚回来,洗砚斋想必还没有收拾出来呢。前几日我去了一次蓉馨馆,那边倒还收拾地干净。不如我就送了蓉丫头回那边去,王妃觉得如何?”青罗点头道,“虽说收拾好了,只怕也有许多不齐备呢。二妹妹身子没有好全,姨娘就跟着过去住几日,也方便照顾。” 郑氏感激一笑,怀蓉也对着青罗点了点头,二人便一起出去了。青罗便问道,“到底还有什么有趣的,姑母不放人走?”上官亭笑道,“王妃想的也忒容易了,早上想的就这么一个主意,还忙了这半日,火急火燎的。哪里还能有别的什么呢?不过是到了晚上,还有那些寻常穿针乞巧一类的事情罢了。这会子下着雨,留着众人一起在这里,还能一边喝茶一边说笑,岂不是好?若是愿意,还能听几出小戏。若是分开了,晚上愈发地不想过来了。只是觉得,这一个节过得也太过冷清了。” 青罗点头道,“这样的天气,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只好再听几出的戏,也算是解解烦闷了。”上官亭于是命那戏班子又开唱,这一回就在清圆舫前头的甲板上,众人坐在廊子下头听着。云遮雾绕,倒也十分有围。众人一起听了一时,那曲调陌生,故事也陌生,只瞧见那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绿色衣裳的女子,扮相不俗,容貌也是极美的。 青罗便笑问道,“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十分清婉好听,我倒是从来没有听过呢。”上官亭笑道,“这我也是不懂的,只管去问婉妃,她擅长琵琶,音律之事也是明白的。这一出小戏班子,平日里也是她照看调教着。”秦氏笑道,“说起来都是些小孩子,调理起来也实在是费事,好容易出了这么一二支曲子,还能入耳。”又笑对白氏道,“白妹妹该是比我更懂这些的,可惜不肯出力。这一次不如你来和王妃说说这故事。” 白氏面色一沉,脸上神情就有些勉强。青罗心里明白,白氏与秦氏的情形,自然是大为不同。秦氏是名门出身,就算是调弄丝竹弦管,也不过是女儿家的情致,不伤大雅,反倒有人称许其才。而优伶歌舞出身的白氏、董氏,就被人说成是风尘中人了。董氏也就罢了,早就是与世无争。而白氏以歌喉得幸,就更多了是非。 偶然间大家击鼓传梅取乐,唱一两句也就罢了,只是每每有人拿了这话来取笑嘲弄,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她唱,直当是取乐,白氏心里头也是忍着多少委屈。尤其是以前的安氏和陈氏,总是要拿这个话弹压了她,后来安氏倒了,上官启一走,陈氏和白氏也算是冰释前嫌,这才好些。 所以白氏嫁进来这些年,除了在上官启面前,是等闲不愿开声的。家里虽然有这些歌舞优伶之类的人,白氏也是从来不愿沾染一二的,唯恐叫人知道了有闲话。而秦氏素日与白氏也算是亲厚,此时叫她说,倒也没有别的意思。然而白氏心里头是有心病的,听着就有些不爽快了。 白氏虽然心里不高兴,倒也不曾拂了秦氏的颜面,脸色慢慢和缓过来道,“难怪王妃不知道呢,这是咱们蓉城这里的歌调。王妃从京城来的不知道,咱们这里,除了唱些中原传过来的戏文曲子,也还有些故老相传的故事。有心人作了曲子来唱,就是一出小戏。那曲调也是咱们这里的韵味,和中原的又别有不同。这一出戏,用的就是这歌调,唱的也就是这蓉城里的故事了。” 第廿五章(15)绿萍涨断莲舟路 白氏忽然笑道,“若说起这故事,也和咱们家有缘,尤其是二姑娘,真真是她自己跟前的事呢。王妃你瞧那绿衣裳的女子,唤作碧仙,就是二姑娘洗砚斋那院子里头的那一株绿梅花化的。”青罗笑道,“原来是如此,这碧仙的故事,我倒是也听二妹妹说起过,据闻那一位小姐雅擅丹青,更是清丽脱俗,喜着碧色,就得了这么个名号。可惜少年就亡故了,只留下这么一树梅花,也就成为碧仙了。” 白氏笑道,“王妃说的不错。只是这碧仙的故事,口耳相传,哪里会这样简单就完结了的?王妃也知道,世上人听故事,若没有这缠绵悱恻的情意,也每个趣儿了。这碧仙小姐的故事,岂止千百种传言?这戏文里头唱的,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青罗笑道,“这我倒是一点不知,许是二妹妹也不曾听说。这会子听着这戏文,美则美矣,却也没有个头绪,不如白姨娘你就和我们说说。” 白氏点头笑道,“算起来这一出戏,也算是蓉城有名的了。大户人家小姐奶奶们爱它词曲清丽,总喜欢听着。咱们家里这些年,也唱过许多次了,二姑娘想必也听过,只是不记得罢了。”上官亭笑道,“蓉丫头说的那个,我也听过。那倒是和戏文不一样,并不是胡编乱造的。而是家里先祖在筑造宜园的时候,留下的一篇园记,里头就记了这洗砚斋和这墨池、碧仙的典故。” 白氏笑道,“这我却是不知道了。这戏文里头唱的,前头自然都是一样的。说的是这碧仙小姐,姓氏名讳皆不可考了,只知道是原来住在这锦绣湖边的一个名门望族,小姐的闺房就在洗砚斋。这位小姐擅长丹青,容貌又美,蓉城倾慕于她的男子何止百十,只是这小姐却并不曾放在眼里。而这小姐清秀脱俗,众人也都以为是仙人下界,不该沾染红尘的,因为喜爱绿衣,世人都称呼碧仙。这名字叫的久了,就连原来名姓也忘了。” “也是命里该有着劫数,那戏文里唱的正是一个冬天,这小姐去寺里上香。小姐嫌前头人多烦闷,就往寺庙后头一片梅华林中去散心。那一日又才下了雪,寺里的白梅千树,正开的冰清玉洁。小姐站在白梅花间半日出神,忽然一个人走了过来,笑着请她往前头的亭子里去看一幅画。小姐虽然觉得唐突,可是那人神情自若,举止潇洒,叫人心折,小姐也就跟着过去。” “只见那亭子里有一张石桌,桌上正放着一卷画,为了那画怕被风吹走,还用一枝梅花压着。而画上的景象,正是满山积雪,满树白梅之间,盈盈开着一朵碧色的梅花。说起来小姐最善作画,这画里的梅花,也未见得多好。然而小姐一见之下,就对这画称许不已。许是这画里情致,独独和小姐的心思相符罢。” “碧仙小姐便向这人讨要这幅画,然而那人却说,这是自己心爱之物,不能就这样交付给她。若是愿意,倒是可以常来寺中切磋丹青。等下一回相见之时,就再给她画一幅画像相赠。二人又说了些话,天色将晚,小姐随身之人寻了来,将小姐带回了山下。小姐虽然不舍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和那人约定,三日后再来此处,请他再为自己做一幅画。那人便应允道,那时候再不画绿梅,就画小姐本人。” “这位小姐回了家中,也作了一副画。画中正是自己今日所见的那个男子,傍着那男子画中的绿梅,正在作画。小姐既然善于此道,不说那男子形容是如何惟妙惟肖,最奇的是这画中的绿梅花,竟然和那男子画中的一模一样。三日之后,又是大雪。那小姐不顾家人奴婢劝阻,赶上山去,然而那梅华林里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案上的那一张画也不知所踪,只有那一枝压着画的白梅,还搁在那里,枝头的花瓣已经渐渐枯萎。” “自那以后,小姐日日都上山去寻,只是始终都不曾见那人回来。而每日回来,就反反复复画那一张花,画中的男人倚着一树绿梅,正在作画。等到冬天终于过去的时候,梅花都落尽了,小姐终于不再上山去,也不再作画。有一日小姐忽然种下了一树梅花,从此就一病不起。春夏四季渐渐过去,小姐渐渐病势沉重,终于到了那一年的第一场大雪,窗前的绿梅花头一次开了,小姐起身折下一枝,微笑着死去了。” 白氏口齿伶俐,对着故事又是极为熟悉的,此时娓娓道来,众人就算是以前听过这戏文知道这故事,也都听得入了迷。说完故事良久,众人才回过神来。青罗感慨道,“我知道有这样一位奇女子,却不曾想,还有这样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只是可惜了,到了最后也没有人知道,这人究竟去了那里,为何始终不曾回来,也不知道是真是幻。倒是可惜了这一位小姐,为了这一位梦中之人,竟然就这样丢了性命。” 白氏点头道,“坊间传闻的故事,有说这男子本是天上仙人,小姐过世之后就往天上相聚的。又说这男子本是上京赶考,一二日便离去,金榜题名之后,听闻小姐已经过世,这才后悔不及自杀相殉的。更有一个说法,说是那男子最后归来,在梅花树下大哭三日,小姐竟然起死回生的、说法众多,因这故事本就是传奇,也没有人细细考证。这歌调流传的时候最久,里唱的倒是与别的不同,只说了小姐之死,旁的结局,想必都是后人觉得心里为这小姐遗憾,自己附会的了。” 众人都叹道,“这戏文里的结局虽然凄凉,却最是有味,叫人觉得那之后还有无穷的故事要说。若是真正都交代干净,反倒没有什么话好说了。”清玫又笑道,“我听白姨娘说起那碧仙姑娘的音容,清冷淡然,倒真像是二姐姐在眼前似的。只是可惜,二姐姐擅琴,却不擅丹青呢。” 第廿五章(16)绿萍涨断莲舟路 上官亭闻言沉了沉脸色,对清玫斥道,“愈发没个遮拦,这样传奇故事里的女子,听一听仰慕也就罢了,哪里好和自己姐妹相比的?不说别的,也甚是不吉利。你二姐姐过了年就是你嫂嫂了,你也不知道忌讳。”清玫吐了吐舌头道,“倒是我忘了。”却又笑道,“原本也怨不得我这样想,谁叫二姐姐可巧住着洗砚斋,又偏生和佛寺有缘。我还听她说起过,最喜欢的就是那一株碧仙绿梅,常常在下头抚琴呢。” 众人想了想,似乎的确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想到那结局,也就纷纷缄口不言,换了别的话来说,一边又瞧着台上演着的戏。这一回台上正是那个绿衫的女子,手里抱着一大枝白梅花,身边是一个握着笔的男子,正低头给他指着那一幅画,含笑说着什么。两个人并肩而立,虽说隔着数尺距离,却显得十分相衬。如此一时,又听得那女子又抱着梅花离去,却时时回首,似有不舍之意。那画梅的男子亦搁下笔,远远瞧着那女子,如此一步三停,这才消失不见。 上官亭见青罗瞧得出神,就笑道,“王妃头一回听这戏,瞧着倒是颇入眼的样子。这一出叫做画梅,说的就是那碧仙小姐,和那画梅男子初遇的情形了。最妙的是,这一出戏从头至尾没有一句话,只有箫声配着,全凭这做戏的两人举止动作和眉眼官司。王妃细瞧,虽然不说话,却也别有韵味呢。”青罗瞧着那画上的一树绿梅,点头道,“果然如此,那意思都在言语之外了。这箫声也不俗,道是无情,却处处有情,若没有这一缕清音,也没有这样的情味了。” 白氏也笑道,“王妃说的很是。”上官亭笑道,“这一套戏文里头,最开头的就是这一出画梅,后头跟着的,就是寻梅,梦梅,种梅,最后便是折梅,合着梅花五出的数。我心里一一品评过去,独有画梅、梦梅和折梅,这三出最是动人情肠。只是这梦梅,今儿个却有不能唱的缘故。这唱画梅人的这一位,不是咱们戏班子里头的,因他这一出实在与众不同,是外头请了来。可惜还有别的要紧事情,只好唱一出就走。所以这下头的一出,便是最后的折梅一段的故事了。” 果然见这一出唱罢,又换了一出,正是折梅。那女子仍旧穿着绿衫,脸上的妆容却是变了,一眼就知道是病中,只敷着粉,一点胭脂颜色也无,病体不胜,扶着一个丫头从白梅花树后头走将出来。手指着的那一树梅花,枝上开的正是绿梅,只听她开口柔声唱道,“琼瑶满树,碧落澄寒,可惜流年。却是云鬟忘点,红松翠偏,空怀愁病梦中眠。胭脂生尘,粉黛犹鲜,最是无常美人面。” 这一曲唱罢,那女子又从树上折下一小枝簪于发上,唱道,“风雪严寒,顷刻间、就赴黄泉。世上白红千万,独有此花珍罕,着意搜寻遍。记得当时好游园,却未知、从此厮缠。到如今忘却月婵娟,懒看垂杨线,来去无心梁间燕。只有魂梦能相见,留得一晌贪欢。昨朝今日,眼下心前,心肠断,奈相思依旧、百回千转。最可怜梅花虽开,难续前缘。若此花开处君得见,或忆碧仙。” 歌唱虽了,一缕箫声却还在,仍旧绕梁不绝。听着那曲中情致婉转,似乎就是方才在湖上那个吹箫之人。众人都听得入了神,等回过神来,却见那唱歌的女子已经伏在地上,再没有醒来。此时湖上的烟雨正好弥漫过来,连人影都已经遮蔽住了。隐约瞧得见那梅枝微微颤动,亦真亦幻,倒叫人真以为是那一年的冬日大雪,而不是眼下的清秋时节。好戏终了,一切都如云烟。 等漱月带着那几个优伶都过来领了赏下去,众人才从方才那幻境之中清醒过来,都道真真是一出好戏。上官亭点头笑道,“这出戏是旧曲,我也听过好些次,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这一回这几个小孩子唱的倒是好,不比那大班里的名角儿差了。那吹箫的也好,若没有这箫声,也要差了许多呢。” 白氏方才听得也入了神,似乎忘了自己往日的避忌,闻言也道,“这话不错,不曾想咱们家里的小戏班子,竟然有这样的工夫。相当初我也是唱过这一出戏的,却也自觉没有这样的情韵呢。”秦氏也是懂得这些的,就接了白氏的话道,“白妹妹容貌妩媚,唱那些婉转缠绵的曲调也就罢了,这样的清冷伤心,却是妹妹所不能及的了。”白氏瞧着秦氏言语里似乎并没有对自己的鄙薄之意,反倒像是寻常闲话,也就点头称是。 上官亭笑道,“既然都这样称许,不如把那吹箫的,和唱碧仙的那两个孩子叫来,咱们细瞧瞧。”众人都道好,一时之间漱月又领了两个人上来,一男一女,都已经洗净了妆,并肩站在下头。众人一瞧,那女孩子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形容也只是寻常清丽,难为扮上了妆,竟然叫人觉得惊艳至此,或者是戏唱得好,叫人忘了别的。那吹箫的人却已经有三十余岁,看着容貌虽平平淡淡,倒是有一股子清奇之气。 众人都笑道,“与想象之中,颇有些不同。以为是个绝色佳人的,却也只是个小孩子罢了。以为是个柔情百斛的女子,却原来是个男人。”上官亭笑道,“这就是别人技艺高超的缘故了。这吹箫的人,除了婉妃,你们许是都不曾见过,就是咱们家里戏班子的班主呢,若没有这样才华,哪里弹压得住这些人。”说罢又颇为盛赞了几句,道了辛苦,更加了一倍的赏赐,就请二人还下去歇着。 青罗心里,倒还一直惦记着方才听得那几句戏。那排戏的人也不知道是为了简短些,还是别有心思,只挑了这么两出来演。从相遇到相思,再到最后的永别,只有这么短短的刹那而已。怀蓉虽然不在,据上官亭话里的意思来瞧,想必也是听过这一曲的。何况她这样爱那一树绿梅,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典故呢?想必当日和自己所说的,只是她知道的当中的一部分罢了。至于这戏文里唱的,那个叫做碧仙的女子真正动人情肠的故事,她却只留在了自己的心里,不曾告诉别人。 第廿五章(17)绿萍涨断莲舟路 青罗想着那一句,只有魂梦能相见,留得一晌贪欢,心里就觉得颇为酸楚。或者对于怀蓉而言,也是这样的心酸罢。故事里的人,还能够因情而生,因情而死,只是活着的人却偏偏连这样都不能,还要继续活下去。心肠断,奈相思依旧、百回千转。如此深情,其实到了最后,只能叫自己伤心。也不知道怀蓉若是还留在这里,听了这样一出戏,心里又会觉得如何?就算不听,想必这些戏文,她也早就铭刻于心了。 台上的戏,又换了一出来演,却是寻常牛郎织女的故事了。这原本也是众人爱瞧的,只是青罗方才瞧了那一出,却是没有心思了。众人又一起听了两出,也就到了黄昏。那雨仍旧不曾止歇,众人也觉得身上懒懒的没有兴致,怀蓉和郑氏、封氏也都不曾再来。于是上官亭便嘱咐人仍在这里摆了晚膳,又去了五彩丝线等来穿针乞巧。 这一年的头名乃是清珏,清珏本来就长于针线,也没有什么稀奇。众人称许了几句,却有人想起去年得了第一的翎燕,更想起了重华寺激变之后,消失不见的安氏。虽说众人与她二人也算不得交情深厚,到底是觉得有些感慨,心里就觉得不太爽快。等穿完针,也没有再坐着说话,纷纷就离去了。这一个七夕,虽说有许多别致心思,又有怀蓉的喜事,到了散场的时候,到底觉得有些凄凉了。 上官亭见青罗预备留下来帮忙,笑道,“今儿个说好了是我和董丫头帮着你过节的,你大可不必再管,只管回去好生歇着。等到了明日,这些杂事可就都是你的,你就算是来求着我帮你,我也是不会动一根手指头的。”董徽也笑道,“王妃不必操心,一切有长郡主和我在这里看着呢。何况今儿个动静也小,片刻就回去了。” 青罗见二人如此说,便笑道,“这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又见清珏清玫姐妹两个还站在那里,就笑道,“两位妹妹还不走么?”上官亭笑道,“玫丫头留下,我和你董姐姐还有话要和你说呢。珏丫头身上不好,就请王妃替我送了她回去,我才放心呢。”青罗笑道,“姑母还是派了我一个差事,总是不肯放过我呢。”说着就拉着清珏出去道,“叫她们几个在这里忙着罢,我们出去躲个清闲。”说着二人就说笑着出去。 晚膳用的极早,等出了清圆舫,天色倒还亮着。许是离水面远了些,那些梦幻般的的烟雨,似乎也散了些。沿途的绿树繁花,也能看得清楚了。园子里多有年轻的女子,这一会子闲来无事,又是节下,到底是喜欢热闹,纷纷走了出来嬉闹。远远地听见欢声笑语不绝,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了来。如此初秋冷雨,倒像是也不觉得愁闷,那箫声清亮,满是无忧无虑的欢快。 青罗二人本是要往漱玉水榭的走的,此时微雨落花,景色虽说凄凉,却也煞是动人。一时之间也忘了往回走,只管信步沿着湖边走动。转了几个弯,忽然眼前一片嫣红,却是几十株的夹竹桃花,开的如火如荼,竟是丝毫不被风雨所动。那花枝上密簇簇地开着花朵,一朵一朵地挤挨着,几乎看不见缝隙。 岁晚亭的夹竹桃花,论起花树数目,花色繁多,说起来都比此处犹胜,只是开在山谷之间,以静谧远人见长。而此处并无什么匾额题注,只是这么静静临水开着,却因为尽数倒映在水中,更增了一倍的娇艳。那样热烈的红色,叫着雾蒙蒙的秋雨,也都觉得畏缩似的。那烟雨蒙蒙,似乎都褪的远了,倒像是瞧见了晴天里,夕阳边的一带晚霞,霞光云影,又落在了湖里。 青罗笑道,“合该是妹妹和这一处夹竹桃花有缘,我瞧着你才刚在清圆舫指着的,想必就是这里了。远远瞧着只觉得热闹好看,竟不曾想,这样的风雨,竟然一朵不曾落下,更像是新开的一般。”清珏点头道,“百花杀尽,连独立清秋的菊花也都还未开,倒是难得它开的这样好了。” 青罗笑道,“我瞧着妹妹最喜欢的,就是这红色的夹竹桃花了。上一次还能说是兴之所至,这一次,倒像是刻意寻了来的。”清珏也道,“我还记得上一回王妃说,那样满枝如雪的白,只觉得凄清。所以我眼瞧着,还不如这样的红好,这样的时节,谁还能有这样热闹的颜色呢?” 青罗点头,心里却想着,这样迟来的红,与当日那一抹早到的白,只怕都是不合时宜的罢。尤其是这样的烟雾缭绕里,一切都朦胧不清,独有它这样清晰而浓烈。若是当日的白是凄清,这一日的红,倒有些凄艳的意思了。像是不肯接受自己的宿命,勉强挣扎着,也要将这样的颜色开放出来似的。 青罗正想着,清珏忽道,“我瞧着二姐姐今天,倒像是不太高兴的样子。”青罗一惊,转而笑道,“妹妹这是说笑呢,今儿是二妹妹的大好日子,怎么会有什么不高兴呢?只是这些日子病的久了,这才觉得脸色有些苍白罢了。何况二妹妹本就安静沉默,又是年轻女儿,就算是心里头高兴,也不会轻易露在脸上的。” 清珏却不以为意笑道,“我不过说了一句,王妃何必解释这么多呢?依我看,别说是二姐姐不大高兴,我瞧着太妃和郑姨娘,也都不大高兴的样子。瞧着倒是热闹,其实真正高兴的人,只有母亲一个罢了。”顿了顿,“母亲这一生平安顺遂,的确是没有什么忧心操劳的事情。若是操劳什么,也就只有哥哥和姐姐两个人了。” 青罗见清珏话里的意思古怪,神情却是平常的很,只好微笑道,“姑母自然是有福气的人,这是不消说的。若是论起情分,对你,和对清玫和文崎哥哥,也都是一样的。我也听人说过,妹妹的母亲去得早,从小到大,都是跟着姑母长大的,和清玫一样都是唤的母亲。这样的情分,和亲生母女也没有什么两样。只瞧今日,姑母替清玫妹妹张罗亲事,却也不曾忘了你。” 第廿五章(18)绿萍涨断莲舟路 清珏笑道,“母亲待我是好,我心里也是有数的。至于这亲事,王妃心里也该明镜儿似的,这是母亲和董徽姐姐,还有太妃三个人商量好了,想要结下董家这一门亲事呢。只是姐姐性子倔强,未必就愿意,这才三个人半说笑着试探着,今儿个见苗头也不对,忙着就作罢了,唯恐说僵了以后不好办。这会子母亲留了姐姐和董姐姐在清圆舫里,说的是收拾屋子器皿,其实仍旧是在旁敲侧击呢。” 青罗一惊,隐隐觉得清珏的话,倒是不无道理。只是清珏极少这样议论他人是非,更何况自己的嫡母和姐姐?今日说的话,似乎有些不妥当了。青罗面上倒也不显出什么来,只淡淡应道,“这也是妹妹的推测罢了。就算是姑母想要和董家的两位大人结亲,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除了咱们家和你们家,西疆蓉城这些名门望族,也就是董家最为高贵,和咱们家的关系也最为亲近。就算不说这些,董家两位大人的人品学问,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所以姑母才想着,把你们姐妹两个,都一起嫁了去呢。” 清珏却摇头道,“王妃说的,只是对了一半。董家自然是好,母亲想要把我们都嫁了过去这话,却不是真。王妃心里再清楚不过,王爷和以前大公子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咱们家里虽说是效忠于王爷,到底祖父和大伯父,还有家里的大哥哥二哥哥,之前与王爷也都是有几分嫌隙的。若不是父亲和哥哥,这嫌隙也未必就能消弭的。” 青罗见清珏竟然议论起政事来,更是惊讶,却见清玫侃侃而谈,神情自若,“母亲要把二姐姐娶进门来,自然是觉得二姐姐和哥哥珠联璧合,却也未必不是想让咱们家里,和王府关系更为紧密的缘故。至于母亲,虽说是王爷的姑母,到底不比和老王爷是亲兄妹,和太妃是母女,已然是隔了一层。老王爷归隐,太妃年岁也大了,这一层亲缘,还是要更紧密些才好。” “只是王爷的性子,母亲却摸不透。王爷这些年行走在外头,少在蓉城,而母亲自出阁之后,也都在颖城,难得回来。这二姐姐虽说是王爷的妹妹,却并不是一母所出的,在王爷心里,究竟能有多少分量,母亲也实在是没有把握。然而母亲非常清楚的是,王爷在外头多年,经了这些风雨,最为看重的,未必是家里的姐妹,却是董家的两位大人。虽然没有什么血脉联系,却真正是亲如手足。” “我们家里这么多年,几乎可以说是蓉城除王族以外的第一望族。虽说世世代代有文臣武将层出不穷,却也未必没有世世代代和王族联络有亲的缘故。然而世易时移,眼见得以后这位置,只怕就是董家的了。只是王妃已经出阁,董家虽然也有个女儿,却也不能再做王妃了,咱们家的女儿,也是一样。所以母亲更进一步,想要将自家的女儿,嫁去董家,这样三家都有姻亲,方家才能真正立足不败。” 清珏笑望着青罗道,“只是王妃明白,母亲最疼爱的人,就是姐姐了。哥哥娶嫂子也就罢了,好不好,也不会真正误了哥哥终身。姐姐就不一样了,若是姐姐愿意出嫁,自然是皆大欢喜,这也是母亲如今这样费心费力的,找了董徽姐姐和太妃一起劝和的缘故。至于我却又不同,若是姐姐真不愿意,母亲心里早就定下来的这一门亲事,不消说自然是落在了我的身上。” 清珏又笑了一笑,那笑容里却有些苦涩的意味了,“今日太妃和母亲说的那两个人一起出嫁的事,王妃难道真信了不成?这样的事情,自古也是少有的。咱们家和董家,又不是什么世代知交,何苦如此。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为了日后可进可退。若是姐姐愿意,我的事情自然没有人再去问。若是姐姐不愿,也好把我推了出去的。”清珏顿了顿道,“只是从头至尾,也没有一个人,来问我我的意思。” 清珏说完,两个人都是沉默了许久。青罗自然知道,这话不该说清珏来和自己说的,也实在是没有什么根据,然而不知为何,她却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或者在她自己心里,隐约也有着这样的疑惑罢。然而亲密无间的清玫和清珏,热情慈爱的上官亭,这些人的面孔来回地在眼前交错。这不像是自己往日熟悉的那种情形,然而青罗又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有可能的事情。 青罗半晌才道,“这也不过是你的猜测。就算是姑母想要你们嫁到董家去,也不过是说说罢了。”却听清珏又笑道,“说起来这也不能算是母亲的意思,只不过是由母亲来出面说话罢了。我们家里上有祖父祖母,中有父亲母亲和伯父伯母,再往下,还有几个哥哥。祖父时常教诲,我们方家之所以屹立不倒,就是因为家族齐心的缘故。哥哥和姐姐两个的亲事何等要紧,母亲怎么会自己做主?自然是全家都已经商量好了的。只有我和姐姐不知道,然而不知道的缘由,却是不同了。” “至于董姐姐,”清珏的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神情来,“董姐姐心里,只怕也和明镜儿似的,想着替她两个哥哥,就定下了这门亲事呢。董家两位大人,虽然是王爷的亲信,却到底是小辈。太妃若是指了这样一门亲事,于情于理,也都是难以回绝的,也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回绝的理由。就算是王爷,在这儿女亲事上头,若没有什么万万不可的缘故,也不好为他们驳了太妃的颜面。” “我猜想,董姐姐心里,是觉得他们董家以往风光,却因为失了父母,跟着王爷一起吃了许多年的苦。如今虽然又兴旺了起来,根基却不深。若是能和我们家里联络有亲,对于彼此都是有好处的。”清珏顿了顿笑道,“王妃知道,董姐姐是最明白不过的人了。这样的事情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我猜想,董姐姐家里的那两位大人,却和我一样,直到此时此刻都还蒙在鼓里呢。” 第廿五章(19)绿萍涨断莲舟路 青罗见清珏已经把话说开了,自然就不是寻常说错了话这样简单的事情,想必是还有什么要和自己说的。何况以清珏素日的心智举动,是断然不会如此的。这些日子去了瞧着清珏的言行,每每出人意料,似乎多有古怪。青罗想到此处,索性站定了,凝视着清珏笑道,“妹妹说了这半日的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还望说的明白。若是总夹缠着别人的事情,我实在是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了。” 清珏见如此,也就站定了笑道,“早就知道王妃快人快语,我也就说一句明白话了。若是姐姐愿意嫁去他们董家也就罢了,自然没有我什么事。若是真不愿,要叫我嫁去,还望王妃想一想法子,叫我免于这一门亲事才好。就算是王妃做不到,也请王妃务必告知王爷和董家的人,替我回绝了这一门亲。” 清珏这请求,在之前听了那些话之后,青罗就隐约有过猜想了。只是仍旧觉得奇怪,便问道,“这话说的也奇了。妹妹方才自己也说,董家不论是家世门第,还是两位大人的人品才学,都是堪与妹妹相配的。能有这样一门亲事,也是妹妹的福气了,怎么反倒如此?若是为了姑母没有告诉妹妹而赌气,倒是不值了。就算是姑母先想着的是玫丫头,妹妹之后顺水推舟,也是好事。”青罗顿了顿,又道,“难道妹妹有了什么心上人不成?否则我实在是难以明白,何以妹妹执意如此。” 清珏闻言倒是笑起来,“心上人?”顿了顿才道,“这是王妃拿我开玩笑呢。我并没有什么非嫁不可的人,也没有什么决不愿嫁的人。只是我心里有一个心愿,此生一定要去京城一遭,才算是没有白活。我在那里,有不得不做的事情。所以我只有来求王妃,替我完成这一个心愿。” 青罗闻言更是惊讶,“京城?你要去那里做什么?”清珏却笑道,“这话就不好和王妃说了。王妃只消知道,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就算是拼上性命,也必须如此。不管是嫁去那里也好,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都请王妃务必安排此事。”清玫又道,“自然的,让王妃做这样一件为难的事情,我也会有所回报。只要王妃应允了我,不管我身在蓉城还是京师,我都愿意做王妃的眼睛和喉舌。” 清珏这话,可巧点中了青罗近日所想,青罗心里更是惊讶,却只微笑道,“妹妹何出此言呢?我自然有自己的眼睛和口齿,何必要妹妹来替我看人,替我说话呢。”清珏闻言摇头道,“王妃心里明白,你如今虽然掌管着一切,却正因为这个,有多少人防备着你,多少事不能在你眼前做,多少话不能在你眼前说呢。我却不同了,谁也不会在意我,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不论我想知道什么,总有法子。” 清珏顿了顿又道,“王妃若是能够把我送去京城,日后王妃家里的事情,京城那边的动静,我也都能够告知与你。这一点,就连淸琼姐姐也做不到啊。”青罗无意问道,“何以她不可以,而你却可以?”却见清珏只是笑而不答。青罗转瞬间心里也就想的明白,淸琼嫁到京城去,是因为对苏衡有情。既然有情,就不会做这样的事。而清珏却不同,她是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这不过是她捎带着,给自己的报偿罢了。 见青罗沉默不语,清珏便道,“王妃可要好生想想,这于王妃,也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我也不急着一时,在王妃想好之前,家里的事情,我也都会告诉王妃的。”清珏笑了笑道,“王妃也该看的出来,我在这一件事情上头,是有些能耐的。就算是有人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情,只要我想知道,也就自然都能知道的。” 青罗心知此话不假,清珏其人,就像是自己当日和翠墨虽说的那样,心思细密,却又不引人注目。因为总是安静羞怯,旁人在她眼前也没有什么戒心。听她如今这样说话,只怕这么多年来,这聪慧犀利也只在自己面前显露过罢了。论起来,方家和董家能不能联上这门亲事,对自己并没有什么相干。既然她不愿,提前想法子拦阻,怕也不是什么难事。能得了这样一个帮手,不管是在哪里,都是十分得力的。 只是清珏的心愿,却叫人颇费踌躇,青罗也没有即刻就答允。忽然想起一事来,便瞧着清珏的眼睛,慢慢问道,“还记得当日澎涞先生到蓉城来,是姑母代替清玫妹妹,当众回绝了和我哥哥的亲事。之后太妃本来预备让二妹妹顶上,话已然到了嘴边,是淸琼姐姐自己忽然站出来,这才改变了局势。今日我却想问妹妹一句,若是当时淸琼姐姐没有站出来,你会如何?” 清珏一怔,似乎是不曾相见青罗会如此问。过了片刻才笑道,“到底瞒不过王妃,连这个你也知道。王妃猜的不错,如果当日大姐姐没有站出来,我也会站出来请嫁京城的。对我来说,只要能够去那里,不管是如何去的,嫁给了谁,也没有什么分别。其实母亲拒婚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也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以我的身份,若不是这样出其不意,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选了我去的。” “我本来以为,这会是完全的法子。当着文武百官,千万百姓的面,太妃和老王妃被母亲的话这么一堵,只怕心急如焚,唯恐此时不能了结。这个时候我若是站出来,众人只会说我忠孝,为君父解忧,谁还会在意我的出身如何?然而我不曾想到,大姐姐也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竟然比我还要快了一步。她既然开了口,哪里还有我的位置呢?我明知道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机会,却也没有别的法子,也就只好作罢。” 青罗点头道,“当日之事,原本你并没有什么叫人起疑的地方。众人的眼光都在蓉丫头和淸琼姐姐身上,连我也不曾注意到你。只是机缘巧合,到底最后,是淸琼姐姐成了我的嫂嫂。若说我起疑,是后来之事,你总是对淸琼姐姐的亲事极为上心,数次和我说起,这才叫我觉得奇怪。再有就是今日,你和我说起要去京城一事,前后连着一起想,我才有了这样的揣测。” 第廿五章(20)绿萍涨断莲舟路 清珏笑道,“不论如何,王妃总是知道的了。王妃对我这一番决心,又想着要如何回应呢?”青罗不知怎么,看着眼前花间笑着的清珏,竟然有了些不真实的感受。似乎是那一夜秋雨绵绵,怀蓉独自一人来到自己和怀慕的窗下,也是这样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和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烟雨蒙蒙之间,脸上的微笑里,满是百折不回的决心。只是青罗没有想到,时隔一年,竟然又是清珏。 青罗心里隐约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怜。自从自己嫁到此处之后,似乎就经常扮演着这样的角色,旁的人交付她们的一切,来让自己改变她们的命运。其实这些人都不曾明白的是,她自己,也难以掌控自己的命运。或许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改变别人容易,却无法面对自己。 这些庶出的女儿,以为身为公主,身为世子妃,身为王妃的自己,能够随心所欲。她们更不知道的是,当初同样是庶出的自己,连这样一个求告的人,都不曾有过。虽然是自己下定了决心要到这里来,然而当初在秋爽斋的时候,她也只能对着窗下开着的桃花,惘然不知所措地,想象着自己的未来。何况那个时候的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以交付出什么,来交换自己想要的东西。当初自己只想着顺应这样命运,迎接一切挑战,却没有想过要改变这样的命运。 或许这就是怀蓉还有清玫,和自己的不同之处。只是想起今日的怀蓉,又看着眼前的清玫,青罗实在是难以下定决心。当初自己答允了怀蓉,却似乎并没有能给她的人生,带来什么幸福圆满,反倒是更加痛苦了。当初自己和怀慕对怀蓉的诺言虽然已经兑现,然而青罗的心里,却仍旧觉得沉甸甸的。似乎正是自己和怀慕,才将怀蓉带到今日这样的境地里。否则她将会无风无浪地在山中平静度日,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青罗过了良久,才对清珏道,“等真到了那一日,我自然会尽力。只是往京城之事,我还要仔细想想,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你也不要心急。”清珏闻言舒了一口气,笑道,“王妃这话,就是已经答允了我。王妃放心,我只管静候佳音就是。若是以后,我有什么话想对王妃说的,自然会去青欢堂的。” 青罗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半晌忽道,“如今这提亲的话,还都只是你自己私心里的揣测罢了。你为何要现在就与我说,不等到事情定下来之后呢?”见清珏不说话,青罗又接着道,“想必你虽然说了那些绝情的话,心里却仍旧是把姑母当做你的母亲,也相信她会为了你的事情费心的。或者到了最后,她的意思,真的是叫你们一起嫁进董家也未可知。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这么早就来告诉我,因为你知道,你的亲事已经是定了的,如今只看清玫妹妹是不是也愿意了。” 清珏仍是不说话,青罗却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非是一母所出,不论如何朝朝暮暮在一处,到底是不一样的。只是你能如此,也算是不容易了,你心里也都是明白的。我不会再问你为什么要去京城,就算问了,想来你也不会告诉你。只是你心里到底要想把这些事情得清楚才好,到底是远去异乡做你所谓不得不做的事情,还是顺着姑母的意思,平平安安嫁到董家去。在亲事明朗之前,你还有时间好好想一想。我也不会再劝你什么,这也是你自己的事情,望你好自为之罢。” 青罗语毕,便转身离去了,只留着清珏一个人站在原处。此时雨渐渐地止歇了,却还有浓重的雾气,不断地萦绕在身边。那夹竹桃的花朵,就像是在这混沌世界里,唯一的光亮似的。清珏想起了自己珍藏着的那一柄苏扇上,题写的那几句旧诗。芳姿劲节本来同,绿荫红妆一样浓。我若化龙君作浪,信知何处不相逢。写着这几句诗的两种字迹,似乎犹在眼前一般。还有那扇上画着的两枝夹竹桃花,皎如白雪,艳如流霞,开的那样热闹,却总是带着凄凉。 当日淸琼姐姐定了要远嫁京城,已是晴空万里的十月深秋。那一日自己独自去瞧淸琼姐姐,只见她一个人站在流丹阁的顶上,背后是晚霞连天,脚下是丹叶如火,淸琼姐姐独穿着一身洁白衣裳,脸上却带着笑意。那笑容是自己从来不曾见过的,像是妆净泉留下的秋水一样清亮透明,带着无边的期待和温柔。 就是从那个时候,自己的决心才开始动摇起来。那一日在朝晖台上,她抢了自己唯一的机会。那个时候,自己除了震惊和后悔,还有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恨意。自己之所以会满了这么一步,或者就是因为,自己已经习惯于跟在两个姐姐的身后,默默不语,做她们想做的事情。淸琼和清玫都是太有主意的人,唯有一个自己,是从来也不被人们察觉和注意的。 其实她们对待自己,算的上是极好的了。在伯父家中长大,自己的一切份例,与两位姐姐也都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自己的心里总是缺了那么些东西,像是空荡荡的。她没有办法认为自己和两个姐姐是平等的,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也不认为别人是如此想的。久而久之,也就越来越沉默和羞涩。 她不敢表达自己的意思,日子长了也就没有人认为她也有自己的意思,连自己都习惯于如此。知道那一日,不管自己是如何地深思熟悉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她也终究是比淸琼姐姐慢了一步。就算她知道自己是多么想要得到这个清玫不愿意要的姻缘,下定了决心,却仍旧是错过了。她不知道是该怨怪自己,还是怨怪淸琼。 第廿五章(21)绿萍涨断莲舟路 而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她甚至也曾经想过,她要想些什么主意,让淸琼无法如愿嫁到京城去。尤其是后来没多久怀蓉的病,更让她觉得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她只是没有下定决心是否要如此,甚至只是没有下定决心要如何去做。然而就在她看见流丹阁上,独自站立的淸琼姐姐的时候,这样的念头,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终究是不忍心的。她不能够为了自己的私心,去拦阻淸琼的期待和梦想。她有着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不得不去京城的理由,然而淸琼也有。虽然彼此的理由并不一样,然而那力量却是一样的强烈。自己还可以等,而淸琼却是不能等了。尽管自己认为这是自己唯一的一次机会,然而对于淸琼姐姐而言,这却更是唯一的,不可取代的一次缘分。是淸琼下了和自己一样艰难的决心,才做出的决定。 在决定放弃的那一刹那,她明白过来,所谓姐妹家人,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远远要比自己曾经以为的重要得多。尽管自己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在别人的影子里头生活的,也因此有过不甘心,甚至是怨恨,然而自己心里,到底是牵挂和眷恋更多一些。那毕竟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姐妹至亲,自己在不甘和怨恨之余,却更珍惜甚至是依赖着这样的姐妹之情。也就因为如此,自己到底是不能真正狠心的。 就这样,她放弃了这个唯一的机会。而就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也同样明白了,依靠着自己的力量,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世子妃青罗,是不会再有第二个哥哥来到蓉城求娶王妃的。从那之后,她就一直在等,等一个机会,或者等一个办法。直到蓉城的风浪都平息了之后,来自京城的青罗成为了永靖王妃的时候,她就明白,自己的机会到了。只是这一次,自己不能再等,而是要自己去抓住这个机会。 天色已经彻底地黯了下去,那些开的如火焰一样的夹竹桃,也只剩下了雾气里的一个影子。那花叶繁密,瞧着倒叫人觉得心惊。清珏忍不住地咳嗽了几声,自己虽然不像是怀蓉那样病弱,却也不算强健,这一日忽然入秋,到底是有些不适,又费了这许多心神。如果不是为了那不得不做的事情,或者自己也愿意如青罗所说的那样,平静地嫁到董家,做一个体面尊贵的女人,安然度过一生。只是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就再也不会回头了。就像自己对青罗所说的那样,哪怕放弃一切,她也要得到一个结果。 这一年蓉城的七夕,就在这样的风雨潇潇里悄然无声地过去了。而千里之外定云江上玉晖峡的夜,却是晴朗的。漫天的繁星,看得到清清楚楚的一道银河。星光下头,一个女子穿着一袭纯红的衣衫,独自立在船头。广袖翩翩,江风一起,也就随着飞舞。虽说是晴朗星夜,江上的风却颇带着几丝凉意。那女子却像是丝毫不在意似的,只管久久地凝视着天上的星河,和河两边远隔的牛郎织女出神。忽然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触碰天上的星星一样。 这一个独立清秋的女子,自然就是淸琼。初七的月,那一弯细细柳叶,此时已经渐渐在她的身后沉落了下去。楼船并不是静止的,而是顺着向东奔涌的江水,一路东去,丝毫也不曾停止。借着鼓起的风帆顺江而下,船头劈开不断流动着的江水,那水波里映照出的月光星光,也跟着破碎了。顺着船只走过的地方,荡漾起一道流光,像是这江水里流动着的另一条光的河流。 淸琼望着两岸险峻的山岭,像是以往在画卷中看见的一般,清奇俊秀。她也曾离家出过远门,游览过西疆山水,却最远只到过落阳峡,还从来未曾到过玉晖峡这样一个西疆喉舌所在。此时只觉得夹岸山势险要,比之落阳峡波光万顷的宏阔,又是不同了。她看不见自己来时的地方,也看不清前头,只有两岸青山,也山间绿水而已。这里就像是一个神秘的岩间的缝隙,连接着她的故园和归处。 还未曾月落的时候,她在这山崖最高处,看见过一片杜鹃花。不是寻常的绯红浅紫,而是一片如雪的洁白。那是高山上最后一季的杜鹃花,开的那样不合时宜。分明是晚开到叫人忘记的花,却又像是早来的令人诧异的雪。那一抹洁白却偏生落进了淸琼的眼里,千里江山如翠障,也只有那么一处,点缀在山峰之巅,冷冷地开着,不与群芳同列。淸琼那时候忍不住去想,这样的孤高,谁又能看得见这样的一抹容光呢?不过是默默地开了,默默地又凋落了,谁也不会知道,谁也不会记得。这本该是它的宿命,偏生却叫自己看见,又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淸琼隐约觉得,苏衡也是看见了那一簇杜鹃花的。那时候苏衡正站在自己现在的位置上头,而自己站在远处,默默地瞧着他。他好像一直仰望着那一处高山之巅,直到船已经走过了,他还回过头去看,似乎甚是眷恋。淸琼不知道他那一刻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注视的是那一簇晚开的杜鹃花。只是他站着不动,淸琼也就只是站在远处瞧着,不曾走上前去,一如离开西疆的这一个月里的每一日那样。 然而淸琼却不知道,此时此刻,苏衡也正在她白日里站过的地方,默默地凝视着此刻正仰望星空的淸琼。就算是在夜里,也能看得见她穿着的一身红色衣裳,没有花色点缀,只是纯粹的欢喜的红。她像是在星光之下的飞舞的一只蝴蝶,衣袂蹁跹,分明独自一个站在最前头,却没有一刻的静止。 这是苏衡这些日子见惯了的淸琼,却又和他在永靖王府里看见的那个温柔的,穿着淡青色绣着白蔷薇花的衣裳的,一曲箫声震惊了自己的淸琼不同。这一个穿着红衣裳的人,更像是去年自己逆流而上带到蓉城的青罗。一身红衣,独自站在甲板上头,望着自由广阔的天地山川,有时候欢喜像个孩子,有时候又带着不易察觉的忧虑。就连自己,也仍旧是站在暗处默默地瞧着,然而如今的自己,却再没有了带着眼前之人,飞跃流水星光,去岸芷汀兰间追寻自由的勇气。 第廿五章(22)绿萍涨断莲舟路 而那曾经叫自己惊讶到不可言动的箫声,又一次响起来。这也是苏衡这些日子最为熟悉的了,然而每每听见,却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淸琼的红衣下头,日日都系着一支紫竹箫。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会独自站在这里吹箫,吹得总是那一曲踏莎行。每一夜的此刻,都会传来。若是有雨,她也会在某一处,幽幽暗暗地吹着。那熟极了的曲子,却叫苏衡不知所措了。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就好像明明是自己的心,却又忽然成了别人的。听着别人一字一句的倾诉出来,原本深刻入骨的相思,却不像是真的了。苏衡更不敢去想,那相思之外的另一种相思,与自己的不同,却又和自己相关。这是如今的他,还背负不起的重负。然而苏衡却也十分清楚,总有一天,这重负终究是自己不得不背负的。那一日为期不远,等到船行到定云江的下游,行到京城,行到南安王府,就是八月桂子飘香的中秋,就是自己的婚礼。而那个时候,江南江北的杜鹃花,也都早已凋谢。 这一夜是七夕,牛郎织女一朝相会的日子。天上的星河这样璀璨分明,美则美矣,却又真像是不可逾越似的。淸琼认得那两颗心,说是一年一度离得最近的时候,看着却又仍是那样的遥远。也不知道人间的喜鹊飞上天去,能不能跨过这一座沟壑呢。只是天上星河就算再宽,到底有两心相依,也算不得不可逾越。秦少游的词里都说的好,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是人心之间的距离,或者比之这星河浩瀚,还要遥不可及。更不知道自己穷尽了这一生,能不能跨越过去。 七夕一过,这一年的盛夏,也就再无踪迹。秋风忽起,来的寂静却又迅疾,顷刻间便席卷了江南江北。转瞬就到了八月里,千里山河之间万物,也随着瞬息万变。叶落飘黄,风霜渐起,每一日都是与昨日迥然相异的。蓊郁的青翠迅速消退了下去,又被更加沉郁的苍黄和深绿所取代。西疆的秋日多雨,然而到了此处,四野里却多有肃杀之气,天宇高爽,四顾茫茫,天地分外辽阔。连那奔流不息的定云江水,也像是沉寂了几分。水色仍旧透亮,却像是更加深邃幽暗似的。 两岸的青山却蒙上了更为璀璨辉煌的颜色,如金如火,渐渐将千里江山染得透彻。像是一卷展开的锦绣,没有一处是败笔,处处皆是美的。落叶落到江水之中去,迎着朝晖夕阴的日光,如同流动的金光,顺流而下,从遥远的西疆,随着江水一起奔向遥远的地方去。而树却仍旧留在那里,仍旧静默无声地落着叶,也不去问着落叶终将飘向何处,被何人看见,倒像是给某个远在千里的人,送出一封永不归来的书信。 淸琼只觉得身处在这样不断变换的风物之中,似乎光阴过得尤其迅速。这样声势浩大而来的一个秋,倒叫人有些措手不及似的。往年的秋,总是在自家的庭院里,看着阶前一片凋落的枫叶,和隐约的桂花香气,才知觉秋来。所谓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淸琼自认是十分了然的。 到了去年,在丹叶阁里的秋,却又是不同了。秋山上泉流不住的声响,丹叶阁下的红叶如火,黄栌金黄,都叫人觉得秋光灿烂。独立在流丹阁上,脚下的红叶,像是自己所能够想象的最好的风景。而山下迹远阁里的丹桂,香气郁郁,远远地传了过来,更是为这秋色动人增了几许风情。淸琼以为自己是知道秋的,在诗里读过,在画里见过,在红叶里把玩过,也在桂香中品味过。 只是直到这一年,淸琼在知道,所谓秋色如醉,到底是如何的一种一种模样。那本是一种不需去描写,也由不得人描写的情绪。淸琼一路顺着江水而下,时节变幻,日日都瞧在眼里,每一日都有所不同。待你好容易看清楚了昨日,却又到了今日,看清了今日,又不知已经到了明日。天地山川,每一瞬间都是美的,叫人觉得震撼,却又美的各自不同,美的难以言说。 分明离去的时候还是青翠的山岭,却每一日都出现了新的色彩,愈来愈热烈,等人回过神来,已然是另一幅全然不同的模样。此时才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自己挥别的那些山岭上的绿叶,想必也已经变成了这样的金黄。落在水中,顺江而下,最终也会到达自己今日到达的地方,只是晚了些时日罢了。 那种惊人的力量,不是庭院里的落叶,窗沿下的桂花,而是这样铺天盖地地来,将整个世界都裹到这样的辉煌里去。而当年在庭院中赏景的人,在这样辉煌的美丽之中,则显得这样的渺小。置身其中的人,根本无暇去描写这样的风景,只有彻底地将身体和灵魂都投入其中,才能觉得略微有些安慰。 淸琼此时想起,当年在春雨如丝里走过这样路途的青罗,只觉得自己要更幸运些。只是也未必,这样无穷无尽的山川之中,到底隐藏着多少力量呢。今日凋落的最后一刻有着这样的辉煌,想必当初渐渐绽开的时候,也有着震撼人心之处罢。只可惜这样的风景,是不能被深闺之中的那些女子看见的。不管是如何地缩移天地,就连湖山之间,开阔舒朗亦是十分难得的宜园,也是比不得万一的。 此时正是这一年的八月十四的薄暮时分。日落西沉,高大的楼船在江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清琼又一次站在了甲板上,只是这一次,却不是朝着未知的东方,而是朝着太阳落下的地方,朝着自己来的方向。等着最后的一点辉光落下,等这一夜过去,远从千里外的蓉城到此的楼船,就要到达京城。 淸琼心里暗暗想,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回望自己的故乡。尽管故乡已经远在千里,淸琼却仍然想要在这一刻回望。说起来也有些有趣,似乎当日离去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眷恋难舍。那时候自己想到的,更多是江水彼端的京城,如今快要达到终点了,想到的却更多是离去。 第廿五章(23)绿萍涨断莲舟路 忽然之间,淸琼想起离别之际,母亲望着自己的泪眼,心里涌起一阵不舍和悔恨来。那时候自己对母亲说的话,实在是太少了。或者是因为害怕说的多了,自己心里的眷恋会更多更叫人难过,也或者是因为自己那个时候,满心里都是那个会揭开自己面纱的人,而忘了自己生长的土地,和身后留下的母亲。而自己的沉默,却断绝了母亲能够留在心里的,最后的一点念想。那或许是自己,能够和母亲相见的最后一次,或许自己那时候说的话,是母亲能够听见的最后一句。自己本该说些暖人心的话的,本该和母亲一样,留着眼泪告别彼此安慰的,却只是平静到冷淡地回答了母亲的殷殷祝福。 此刻淸琼才想起,自己辜负母亲的,何止是那一日呢?从自己在朝晖台的宴会上越众而出为自己选择了这样一门亲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对于母亲的亏欠。淸琼此时才真正发觉出,她从来没有问过家里所有人的意思,就自己做出了这个重要的决定。至于自己这个一生的决定,会对自己的家人,威严的祖父,慈爱的祖母,严肃的父亲,端庄的母亲,还有疼惜自己的兄弟,依恋自己的姊妹留下什么,她从来没有想过。 或者离开之间,她应该给这些人一个解释,或者至少要给她们一个真正的告别。然而最后的日子里,她仍旧住在永靖王府里,像是与自己出生的家族毫无关系一样,作为容安郡主出嫁。她能为自己的家族保留的,只是一个姓氏而已。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她什么也没有留下。事到如今再后悔,却已经太迟了。 至于自己当初为何要如此,连淸琼自己,也不能说的十分明白。也许是觉得这一切都有些不太真实,也许是害怕家族的反对,也许是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隐约察觉了对于家人的愧疚,她选择了逃避。用平静和拒人于千里之外,来逃避这个问题。而她的家族,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却也什么都不曾相问。 她还来不及想清楚,来不及告诉这些人,其实她所拥有的过去,她所拥有的家人,和她所向往的将来,她所向往的爱情一样的重要。她并不是真的如此自私,然而却已经做了这样自私的事情。在远隔千里之后,她再也无法弥补和回报。这一切太晚了,直到她终于要抵达自己梦想的未来的这一刻,她才察觉到这些。她已经再回不去,如今自己唯一能够做的,只有一往无前地走进那个将来里去。 八月十四的京城,月华将满,与每一个京城晴朗的十四的秋夜,都没有什么不同。若是有什么不同,便是一夜之间开满了京城的桂花。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这盛放在人们睡梦中的香气,来的那样忽然。这一年的桂花,开的格外的晚,时到中秋都杳无音讯,却又在最后的这一刻,忽然就到了。 八月十五清晨,月还隐隐在西天高悬。而醒来的人,都为这满城的花香所震撼,来往赞叹不绝。也不知是哪一个彻夜未眠的人,最先嗅见了这晚到的秋香消息。这忽然的香气这样浓烈,几乎像是酿的陈年的酒,珍重收起,轻易不肯叫人知道,却又忽然间露了出来,笼罩了整个京城的所有地方。不管是深宫中的大内御苑,还是公侯门第的府邸别馆,或是寻常人家的门边院内,甚至是乞儿卧着的街角废墟,都在这一日的清晨,迎来了这浓烈到惊人的花香。 桂花主贵气,京城之人,原本是最喜的。这团圆的一日,忽然有了这样的奇事,更被看做是吉祥的预兆。这一年京城的中秋,也就格外的热闹。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结伴出游赏月折桂,欢声笑语不绝自是不必多说。就连身居宫苑,只有上元之夜才会在露面与百姓同乐的帝王,也都破例出现在了城楼。这是最叫人记忆深刻的一个中秋,多年之后,还有人回味不绝。这同样也是载入史册的一个中秋,在史官笔下,这是和去年的三月三,一样重要的一个日子。 而这一个中秋,也是刚到达京城的容安郡主方淸琼,在京城度过的第一个日子。非但如此,她也同样是这个传奇的中秋的一部分。只是在这一日的传奇之后,史书玉牒上记载的名字却不再是方淸琼,而是南安王世子妃。多年之后,仍然有人记得这一日的方淸琼,记得像是为了她而忽然开放的桂花满城,记得那一个在中秋最圆满的明月之下,在京城所有人的瞩目里头举行的婚礼。 这些自然都是后话,当淸琼乘坐的楼船,终于停靠在岸边的时候,京城的天宇才刚刚破晓。夜色和月光一起消失了,东方的天空,冉冉升起了一轮红日。在远处的平野上升起,在恢弘的城楼上升起,在更加宽阔的江水尽头升起。万丈云霞升起,无边无际地展开在天地之间,丝毫也没有阻碍。霞光下的城池,是举世无双的贵气和威严,被火红的云霞勾勒出轮廓来,像是天地之间的御座。天地万物都正在醒来,四下里也渐渐响起声响,树林间的鸟唱虫鸣,田野间的马嘶人语。而世间万物在醒来的最初,都在膜拜着东方升起的朝阳,和朝阳之下最为辉煌的城池和功业。 而此时的淸琼,就站在船头,眺望着这初生的朝阳,和阳光下渐渐明晰起来的一切。淸琼记得曾听青罗说起,青罗最初到达蓉城的时候,是在黄昏时分。渔舟唱晚,明川之上波光粼粼,歌声清亮。忽然间又落起了雨,朦朦胧胧的,只看见像是芙蓉花一样盛开一路不断的灯火。而渔歌还在互相唱答,妩媚温柔,像是雨夜里明川的水光灯火,看不清楚,却叫人觉得分外动人。想必那个时候青罗所看见的暮色里的蓉城,就是这样的温柔婉约,像是尘世之外的仙境。 第廿五章(24)绿萍涨断莲舟路 而这天明时刻的京城,却与当日青罗眼中所见的蓉城,有着截然不同的模样。这是淸琼从来不曾看见过的日出,也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城池。千里平原上的日出,和山陵峡谷里的日出,原来是这样的不同。她曾经看见过蓉城上方的日出,从东方的重华山背后升起,给山岭勾勒出耀眼的金边。而此时此刻,这一瞬间就到来的光明,和无遮无阻的云霞铺陈,又是一种新的景象和震撼了。 而日光下雄踞东方的城池,也在淸琼的心里,留下了十分深刻的烙印。这是青罗所来的地方,也是自己以后的归处。这是比蓉城更庞大的多,也威严的多城池,是这赤地九州之间最为耀眼夺目,也最为端正谨严的城池。这样的想象,在淸琼最开始看见它的这一眼里,在万丈金光的烘托之下,更加鲜明了起来。 弃舟登岸,淸琼马车上的帘子被放了下来,再也瞧不见外头的景象。只觉得马车笔直地朝前去,丝毫也没有迂回转弯。过了一时停了下来,听不见人声,想必是前头经过的人,正在经过城门口的卫兵。与告别蓉城时候的万人空巷不同,容安郡主的到来,在此刻似乎丝毫也没有影响到这个城市的苏醒。 或者这是个阅尽沧桑的城,不管是什么人,什么事,也都不能再动摇它。尽管对于淸琼来说,是重大的影响一生的到来,对于这些人来说,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了。这座城里有着太多的显贵,太多足以影响天下大事的人。而南安王府的一个世子妃,不过是其中最渺小最平凡的的一个来客罢了。淸琼忽然想象着当日青罗离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此?坐在马车里头,不知道外头的世界如何,就这样静悄悄地离去了,没有人知晓。 只是淸琼并不知道,当日青罗的离去,是如何地轰动。她也同样的不知道,这座城里也有许多人,高贵的和寻常的,都在关注着她的到来。只是这一座城已经懂得了沉默,只会把热闹和隆重留在最要紧的时候拿出来给人看。而此时此刻,却并不需要如此,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地审视。审视这个远道而来的郡主,审视这个给朝廷和藩王之间,增加新的联系的女人。 车队又一次慢慢行走起来,似乎在城门口转过了一个弯去,紧接着又仍旧笔直地朝前头走。淸琼心里隐隐能感觉到,一行人正在穿越厚重的城墙。那种沉重的压迫感,即使是眼中未见,也能够想得到。听不见人声,四下里一片肃穆的寂静。淸琼忽然很想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去触碰这一座千年城池的城墙。不管来来往往多少人,这些厚重的砖石,它们始终都在这里,从来不移。而自己,在它们眼里,只是匆匆过客。 又过了良久,那种逼人的压迫之力才渐渐消失,淸琼的耳边渐渐传来人语,隔了厚厚的锦缎传过来,模糊却又热闹。淸琼心想,大约这是京城的那一条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经涂九轨,宽阔笔直地从最南端外城的永泰门,穿过内城的端阳门,直达皇城的天华门。再之后的道路,就不是寻常之人所能够经过的了。再往北,就是宫城的午定门,深深锁住,没有人知道里头的世界如何。 南安王的王府,就设在端阳门和天华门之间的内城里,天华门外的大金水河外,东北角上,靠着一片海子。淸琼的车马,本该在进入端阳门之后北折,绕过皇城再往东到达南安王府。淸琼没有想到,自己在初来京城的这一日,竟然会越过天华门,甚至穿过了午定门,一直走到了这个帝国的中心去。这并不是淸琼此生唯一一次进入这座皇城,却给第一次见到这辉煌的建筑群的她,留下了至深的印象。 淸琼事先并不知道会是如此,直到市井上的人声都渐渐消失了,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静默当中去,淸琼才发觉事情不对。然而她却又不敢揭开帘子往外瞧,只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后头的光阴似乎过得极慢,淸琼听得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心里头默默地数着,也不知数了多少回,却仍然是寂静无声的。四下里闻得见郁郁的桂花香气,那样浓重悠长,无处不在一般。 忽然耳边听着有人低语道,“你不要慌,再有一会子就到了。”淸琼一惊,这是苏衡的声音。只是此时听见他的语音,倒像是觉得安定了下来。不管前头是什么去处,也都并不觉得害怕了。她远到异乡,不过是为了这么一个人而已。只要他还在自己身边,又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又过了一时,马车才停了下来,却不知到了何处。淸琼仍旧端坐着不动,果然片刻就有人给她打起了帘子,又有人扶着她走了出来。淸琼站定了,打量着扶着自己的那个人,是个积年的老嬷嬷了,穿着甚是体面,却是自己路上所没有见过的,许是南安王府里头的人。那老嬷嬷见着淸琼倒是笑吟吟地十分和气道,“容安郡主的车驾,按规矩是只能到这午定门底下的,再往里头,就不得用车驾了。劳烦郡主在这里略站一站,等里头的人出来接郡主,就能进宫去了。” 淸琼更是一惊,偷偷四下打量了,才发觉自己竟然正站在一座恢弘城门之下,那门上就写着午定门几个字。往南边看,远远的又是一座门楼,想必就是端阳门了。自己方才所过之处寂然无声,也正是因为端阳门内,再没有寻常百姓走动的缘故。而此处也是一样,四下里空旷,只有明晃晃的的太阳,在自己身边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随行的车马早就不知道去了何处,只有寥寥几人。 淸琼点了点头,却又疑惑道,“我本以为该到南安王府里去的,却怎么忽然间要进宫不成?”那嬷嬷笑道,“原本是不必的,只是我们闵妃娘娘想要见郡主一面,这才请了郡主进宫来。这进宫的旨意,也是娘娘特特请了的。”说起闵妃,淸琼自然是知道的,便是苏衡和青罗的妹妹,和青罗一日出嫁的紫曼。自己的兄长要娶妻,娶得又是自己姐姐嫁去的蓉城的女子,见一见,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第廿五章(25)绿萍涨断莲舟路 淸琼看了看远处站着的苏衡,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神情。他的母亲本是这宫城之中走出来的寿康公主慧嘉,如今妹妹紫曼又是这宫里的皇妃,想必这宫城于他,也并不算是十分陌生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此时的自己,心里是如何地忐忑不安?他或许知道,所以才说了方才那样一句安慰的话。或许不知道,所以才会在此刻,离自己这样的遥远,几乎是遥不可及。 淸琼在楼船上的这些日子,并没有觉得苏衡距离自己有多么遥远,尽管她只是遥遥地望着他。然而此时此刻,在午定门下,分明只有十几步,她却清晰地感觉到了这距离。淸琼心里模糊地想到,他们本该是并肩走入这一道城门的,却不知为什么,似乎是自己一个人,要去面对未知的恐慌一般。而这个从此以后和自己命运相依的人,只像是一个漠不关心的旁观者。 过了一时,里头出来了一个宫人,比方才那个嬷嬷年轻了些,倒也是一脸端庄持重的模样。见了淸琼和苏衡先行了礼,就引着几人往右侧的掖门上去。走到门前,那侍卫自然是认识苏衡的,似乎也知道身边的这个着红衣的女子是谁。神情恭敬之余,犹带着几分好奇的意味。 那宫人出示了令牌,淸琼一眼瞧见,写着太平宫三个小篆,用金粉勾勒。那些侍卫看见那令牌点了点头,就又行了礼,恭敬送了几人进去。那宫人远远地走在前头引路,那嬷嬷也不似方才一样谈笑,退到淸琼和苏衡身后去跟着。淸琼忘了苏衡一眼,见他神情十分平静的模样,略想了想,也就落后了半步跟着。 宫城极大,淸琼跟着那引路的宫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经过了多少宫室。好在是清秋天气,高爽清凉,走得也慢,倒也未曾觉得累。淸琼偷偷四顾打量,只见目之所及,俱是朱墙金瓦,绵延不断,极尽贵气。虽说是叫人屏息凝气的尊荣威严,却也渐渐地在那尊荣威严之外,觉得有些沉闷起来。这样风景,到底叫人心里觉得闷闷的,倒是不如城外山水,舒朗宏阔,别有情致。 又过了良久,那引路之人才停了下来,立在两扇门前。淸琼抬目望去,那宫门上写着的三个字,正是方才令牌上所见的“太平宫”,想必就是闵妃的居所了。只见那引路宫人和嬷嬷都退到一旁去,里头又走出来一个宫人,比方才那人年纪更轻,容貌美丽,打扮也不似寻常宫女。 见了苏衡,那宫人也没有方才二人的恭敬,倒是微微一笑道,“大公子可来了,娘娘早就子啊里头等着了。”又直直地打量了淸琼几眼道,“这想必就是新奶奶了,可真是标致得紧呢,娘娘见了,必定喜欢。”如此议论,自然是有些无礼的,苏衡却只是摇头笑道,“这里是宫里,不必家中,你还是如此多话。还不快引我们进去呢,还都要站在这里,惹别人闲话不成?” 那宫女这才笑着点头,将淸琼和苏衡二人都引进门去。永靖王妃中的院落,进门必是假山古木,池水繁花掩映。就算是正堂,也要点缀几株参差花木,就如永慕堂正堂前头的几株合欢一般。淸琼本以为,这太平宫中也是如此。却不想一进门去,却是一片空旷平地,只有一株巨大的古松,近看自然是枝叶繁茂的,却也只是占了院落一角罢了。除此之外,就是用大缸种着十几棵金桂,倒正是开花的时候,那香气深厚,倒是叫人觉得这空旷院落也有了些生气了。 那日光晃晃地落在地上,只瞧的见古松落下斑驳的影子。种着桂树的大缸上描着金,十分耀眼夺目。淸琼站在门前,眼前是如此景象,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那一句,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这里太安静,从自己不知不觉踏入端阳门之后,就一直是这样的安静,像是一座死寂的繁华空城。虽是秋深,如此晴好的日子,原本也不觉得冷的,淸琼却忽然觉得身上寒浸浸起来。 那年轻宫女将苏衡和淸琼二人带入了正堂里去,只见那上头悬着一块匾额,上题着四个大字,端己闵人。淸琼仔细一瞧,却是御笔。淸琼也是常年习字,笔上颇有几分的功力,只觉得这几个字虽说尽善尽美,却总是叫人觉得冷冰冰的。到底这也是女子所居的地方,本该是折花问柳,情意缠绵的,却偏生题了这样几个严肃冷漠的字,倒像是是该在请惯廉吏的堂上挂着的。叫人觉得好似那帝王之威无处不在,总在这里冷冷地审视着你,叫人一刻也不敢放松惬怀。 请了苏衡和淸琼二人落座,那宫女一招手,便有小丫头又沏上茶,那宫人笑道,“这茶是娘娘特意留了,等大公子和郡主来才沏上的,郡主且尝尝合不合心意。”又转身对苏衡笑道,“大公子是知道的,这会子正是娘娘要更衣的时辰,只好请大公子和郡主略坐一坐。”苏衡点头道,“你去回了娘娘,我们无妨,只管在这里等着就是了。”那宫人闻言,笑着退了下去。 淸琼不见闵妃,也不敢出声相问。见苏衡默默地坐着喝茶,也就端起眼前的茶盅,轻轻地呷了一口。那茶香熟悉得紧,却是蓉城外苍华山上所出的云眉。这云眉茶极是珍罕难得,每年所出也寥寥无几,蓉城之中,也只有上官家与最显赫的门楣方才能有。虽说岁岁进贡,能送达京城的也并无多少数目。这些事情,淸琼也是知道的。如今见这闵妃拿出这云眉来待客,显是因为自己是从蓉城来的缘故,加意体贴。如此细致入微,倒是叫淸琼觉得心上多了几分暖意。也不似方才那般局促,略觉得放松了些。转眼一瞧,苏衡喝着那茶,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神情,倒似有些心神不属一般。 第廿五章(26)绿萍涨断莲舟路 淸琼也不去理会,趁着无人,自顾打量着这太平宫中的正堂。这里头的陈设倒是颇为华丽,不似院落中空荡荡的。那博古架子上头摆着的古玩,壁上悬着的书画,也一望即知是名家珍品,当时罕见的东西。只是和他几个御笔题字一样,也都是这样端端正正的模样,并没有什么新奇,更谈不上什么情致。淸琼想起永慕堂里的青罗,这一对名义上的姐妹,说起来青罗还没有其妹紫曼的尊贵,可论起如今境遇,淸琼倒是觉得有些可怜起这位宫城里的娘娘了。 忽然听见帘子想,淸琼忙忙地站起来,只见帘子后头走出来一个宫装女子。一身秋香色的衣裳,腰上系着一枚白色玉佩,发上带着一枝珍珠莲花步摇。容貌平和清正,含着一丝温柔笑意,虽有几分秀色,却也并不如何出众。淸琼一怔,心中略觉得有些疑惑,只是看方才那个宫人恭敬跟在她身后,想必是闵妃无疑了。果然见苏衡也俯身对来人行礼,淸琼也忙忙拜下请安。 淸琼才行了礼,那女子快步走出来亲手扶起笑道,“嫂嫂快快请起。论起君臣之礼,莫说是哥哥嫂嫂,祖母父亲见了我,也是要跪拜的。只是论起这血脉亲情,那里好叫哥哥嫂嫂认真拜我呢。这里也没有外人,不过是个意思罢了,还请嫂嫂快快起来坐下。”说着便亲自扶了淸琼坐下,又对一边仍旧站着的苏衡笑道,“哥哥也快坐下罢,多日不见,怎么哥哥也和我生疏起来。” 苏衡微微笑了一笑,那神情不再是方才的平淡冷漠,倒生了几分暖意出来,几乎有几分宠溺的意味了。淸琼瞧得一怔,如此神情,她从来也没有在苏衡的脸上看见过。想必他对于这个妹妹,也是十分关怀的。而今日闵妃叫了初到京城的自己进来,想必也是对于这个唯一的哥哥,分外重视的。 等紫曼也在上首坐定,先问候道,“听闻嫂嫂六月初从蓉城启程,虽说是顺江而下,却也隔了两个月才到了京城。一路上风尘辛苦,可还觉得好么?”淸琼见她言笑晏晏,都是一派家常的模样,毫无凌人之势,倒不像是深宫紧锁的皇妃,真像是家中的姊妹了。于是便笑答道,“倒也不觉得辛苦,反倒是路上秋光醉人,真是叫人移不开眼睛去呢。可惜日后想要再见,也是不能的了。” 紫曼笑道,“江山千里,不消亲眼去看,想一想都觉得叫人目眩神迷。我这里藏着一幅千里江山图,所绘的正是这定云江沿岸山岭云瀑之美。这话是当年母亲从宫里出嫁的时候的陪嫁之物,在家里藏了好些年,我出家之时,父亲又给我做了陪嫁。如此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了这宫城之中。我自幼就喜欢这长卷,总要从库房里头取出来细瞧。可惜这画儿是好,我却是不能去亲眼看一看的了。嫂嫂能有如此际遇,也是幸事了。” 紫曼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像是出了神似的低语一声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有些羡慕青罗姐姐了。”话语才罢,自己也觉得不妥,回过神来忙对淸琼笑道,“我们姐妹情深,倒是叫嫂嫂见笑了。今日看见嫂嫂来心里高兴,却也难免想起去年姐姐出嫁的事,姐姐与我同日出阁,可惜远去千里,再也见不上一面了。嫂嫂从蓉城来,也该是和姐姐熟识的,也不知她一切可好?” 淸琼点头道,“永靖王妃一切都好,娘娘大可以放心了。我离开蓉城之前,曾在永靖王府中住了将近一年,与王妃也算是常常相伴。王妃和王爷鹣鲽情深,也深得众人敬爱,娘娘不必担心。”紫曼笑道,“如此说来,姐姐倒真是嫁与良人了。”瞧了苏衡一眼道,“家里的事情,父亲和哥哥总是不叫我知道。我虽然心里惦记着姐姐,却可恨人在深宫,实在是不知她究竟如何。难得嫂嫂能进一次宫,姐姐这一年多里,可有什么故事,还要劳烦嫂嫂说给我知道呢。” 淸琼见紫曼神情,这话不像是问着自己,倒像是想要说给苏衡听的一般。见苏衡脸色似乎苍白了几分,心里只觉得一痛,又有些不忍。然而紫曼目光灼灼地瞧着自己,也不得不说了。何况如今情形,青罗的所有故事,苏衡也早知道的一清二楚了,只是心里到底是放不下罢了。若是当着紫曼的面一起说明白了便能快刀斩乱麻,叫他放下这一桩心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淸琼定了定心神,便把青罗在西疆之事,细细说了一编。从落阳峡落阳楼上的惊艳初见,到锦绣湖朝晖台上的大婚,再到千里风雪奔赴漠北敦煌,刀光剑影里的荣辱与共,还有春日里踏着杨花携手而归,并肩称王的尊荣。自然的,还有平日里朝夕相伴,眉眼含笑的温情。 淸琼细细说来,自己却渐渐地出了神。她从来不曾想到,自己对于青罗的事情,竟然知道的这样多,这样清楚。或者自己不经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把这个和自己命运相似,却或许比自己幸运得多的女子的一举一动,都记在了心里。淸琼是这样羡慕青罗,从中秋第一次近距离看见的时候,就开始羡慕。六月到八月,不过短短六十余日,这样快,就获得了她的新的幸福。而如今和她逆流而行的自己,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和她殊途同归,获得青罗拥有的真心呢。 等淸琼回过神来,才发觉紫曼和苏衡,竟也出了神去。苏衡低着头,神情平静,眼光却是空无的,不知落在那里。而方才端正坐着,举止无一丝可指摘之处的紫曼,此刻用手支着面庞,那手腕上露出一只珊瑚珠子的手钏,颜色倒是鲜艳,与她一身清雅简素打扮,倒是颇有不同。神情飘忽,倒是像小女儿家的梦一样神色。嘴角含着一丝的笑容,那笑容里,却又像是有着一丝不可言说的哀伤似的。 第廿五章(27)绿萍涨断莲舟路 一时之间,三人倒都是沉默不语了。宫室之中这样安静,连鸟鸣都不能听闻,连风声都不能入内。又过了片刻,墙角放着的一座西洋自鸣钟却忽然响了起来。顶上忽然打开两扇门来,一只金丝雀儿钻了出来,站在一根白珊瑚做的树枝上头,合着钟声咕咕地叫着。那声响极大,紫曼忽然惊醒,睁着一双眼睛望着淸琼,似乎还未回过神来 过了一霎,紫曼才笑道,“嫂嫂的故事说的好听,我竟然听得入了迷。倒没有想到姐姐去了西疆,竟然是这样的波澜壮阔,倒是真真有福气了。”说着又瞧着苏衡笑道,“哥哥才从蓉城回来,这些故事,姐姐和做了永靖王的姐夫,自然都是和哥哥说过的,怎么哥哥也听得出神了?” 苏衡此时也已经回过了神,听见紫曼的言语,神色略僵了一僵,转而笑道,“永靖王和青罗妹妹,哪里会和我说这些呢?虽说听人说过,却也都是街头巷议,倒是不如容安郡主说的,娓娓动听,如在眼前一般。我虽然知道这些事,却也像是第一次听见呢。”紫曼掩着嘴笑道,“嫂嫂你听,哥哥这是在夸你呢。”又对苏衡道,“眼见着今儿晚上就是哥哥嫂嫂的大婚,怎么哥哥还叫嫂嫂郡主呢,这样生疏。” 苏衡闻言却又是一惊,讶道,“原本父王的意思,是要等到八月二十的良辰吉日,才好成婚的。今日这样仓促,怎么就论起来这个?”紫曼笑道,“哥哥还不知道,我晨起给陛下回了哥哥带了嫂嫂回来一事,只说想要在二十日的婚礼前见一见,也未言明是哪一日。陛下却说,嫂嫂是蓉城来的郡主,这一门亲事,是皇家恩准的国事。二来哥哥也不是外人,和我是兄妹不说,和陛下本是姑表至亲,这亲事也是家事。最妙的是今日中秋满城桂香,想必是上天赐予的吉兆,迎了嫂嫂入城。” 紫曼顿了一顿,莞尔一笑道,“如此良辰吉日,如何能够错过呢?所以陛下已经颁下了旨意,要亲自在皇城的在端阳门上,给哥哥嫂嫂主婚呢。还要叫万民同庆,共赏此日明月天香,良辰美景。这会子我接了哥哥嫂嫂进宫,也是陛下的旨意,至于咱们家里,只怕旨意也已经到了。只是略有些可惜,咱们家里就哥哥这么一个儿子,父王和祖母,却不能亲自主持哥哥的婚礼,倒叫陛下给抢了去。” 苏衡和淸琼听闻了这个消息,却都是沉默无语。对于淸琼而言,自己的出嫁,原本不是为了什么家国之事,也和苏衡的身份无关。如今这样烈烈轰轰的,倒叫人觉得心头沉甸甸的的。想起当日青罗的出嫁,也是如此。本以为自己的婚姻要简单得多,却原来都是一般。淸琼忽然想起那时节青罗问自己,若是西疆和京城当真开战,自己将会如何?那时候自己以为是再遥远不过的设想,如今却觉得似乎逼近了。 从自己进了这座世间最宏大的城池开始,自己就注定要成为西疆,成为蓉城,成为上官氏的缩影。对于京城的人而言,也许没有人在意自己是谁,没有人在意方淸琼是谁,更没有问会去问,自己为什么要越过千山万水来到此间。他们在意的,只是容安郡主,是南安王的世子妃,是蓉城的永靖王而已。 也罢,至少这一日,自己不得不粉饰成他们所期望的那个模样,这也是自己从决定出嫁的时候开始,就注定要背负的使命。只是淸琼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等着一场婚礼结束,她仍旧只会是那个在落阳峡初见苏衡的方淸琼。她的心愿,她的梦想,都是始终没有改变。她下定了决心,既然已经抛弃了一切责任和亲情,就永远也不要为了所谓的责任,去放弃自己的真心。 淸琼这一番心思,紫曼却是不知的。紫曼只瞧见淸琼和哥哥都是默不作声,心里略有些会意,忙笑道,“嫂嫂一路风尘辛苦,才下了船就被我拉到这里来,也是我待客不周了。晚间的一切典仪,自然有司礼的那些堂官预备,嫂嫂也不必费心。吉时就在酉初,这会子还早呢,嫂嫂可以却歇一歇。” 见淸琼点头,紫曼又道,“只是这太平宫是我的居所,算是半个夫家,嫂嫂自然不能从这里出嫁的。还要劳烦嫂嫂去前头的静海殿去,那是藩王入京时候留居的宫室,嫂嫂也是永靖王王族一脉,从那里出阁,是再好不过的。到了未正,我自然会带着宫里的梳头嬷嬷,去和定宫给嫂嫂梳头更衣的。”紫曼顿了顿,瞧着苏衡道,“至于哥哥,陛下说许久未见,邀哥哥去天极宫里说话呢。” 苏衡点了点头,就要起身出去,紫曼却叫住道,“哥哥还略坐一坐,我还有话要和哥哥说呢。”说着叫了方才那个盛装的宫人进来,对淸琼笑道,“这是我陪嫁的丫头蕊珠,我这就叫她送了嫂嫂往静海殿去。在我过去之前,她就留在那里伺候嫂嫂,嫂嫂有什么要的只管问她就是了。”淸琼笑道,“难为娘娘费心,事事都想的周全。方才那云眉茶也是一样,茶虽然难得,更难得是娘娘的心意。” 紫曼笑道,“我只有一个姐姐,已经嫁了去蓉城难以相见。也只有这一个哥哥,今日娶进了嫂嫂。我心里便把嫂嫂当做姐姐,日后也好相处呢。”淸琼笑道,“娘娘的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只是娘娘何等样尊贵的身份,我又如何敢对娘娘无礼呢。”紫曼笑道,“如今嫂嫂还说这样生分的话,日后自然就知道了。”说着亲自送了淸琼出了宫门,又仔细叮咛了蕊珠几句,这才折返身来回了宫中。 紫曼抬头一瞧,却看见苏衡站在院中的那株古松下头。还是那样惯常的一身青衣,昂着头站着,腰间束着一支玉笛。院子里极为明亮,他却偏生站在那古松的暗影下头,几乎和那古松枝叶间的暗绿一样的颜色。紫曼悄悄走进了,才发现他凝视的乃是树上旁逸斜出的一枝松枝,虽然细小,却遒劲有力,颇有几分风骨。忽然苏衡抬起手来,似乎想要折下那一枝似的,却又在快要触及的时候缩回了手。如此竟又反复几次,这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转身回了内室。 第廿五章(28)绿萍涨断莲舟路 不远处的紫曼一一瞧在眼里,站在原地,就叹了一口气。光阴匆匆而过,距哥哥心上的那人从京城离去,已是一年半的光景。说来长,却又短。对于西疆南北驰骋自在的那个人而言,只怕如同白驹过隙一般。而对于哥哥而言,却是时缓时急的。远送千里的时候短,独自归来的时候长,再度相聚的时候短,而日后的年年光景,又不知该是如何流过了。而光阴于太平宫中的自己,比之去年三月的春日,却像是丝毫没有走动似的。 又过了片刻,紫曼也走进了屋里。太平宫的院落空无一人,也没有鸟雀落下。十几株桂花开的静寂无声,连那香气也是永恒不变的,没有风过的忽浓忽淡。满院里只有古松投下的影子,映在朱墙黄瓦上,映在漫地金砖上。凝神去看的时候,似乎还有着细微的变化,暗示着光阴流过。 忽然有一声鸟鸣惊破了宁静,却是廊下挂着的一只雪白鹦鹉。那鹦鹉并没有笼子,只停在一根金枝上头,像是睡梦才醒的模样,对着不远处的松树扑闪了几下翅膀,却也并没有飞走,又端正立在金枝上。左右顾盼了几次,鸣叫了几声,见也无人理会,倒像是有些厌倦了似的,又垂下了头,昏昏然地停住不动了。 此时淸琼也听见了几声鸟鸣,抬头一瞧,远处浓荫之上飞起几只鸟雀,忽的就不知去了哪里。前头的蕊珠忽然离了大路,往那绿荫深处走,可知那便是静海殿了。这宫室与太平宫不同,并不与别的宫室比邻,远远地处在宫城一隅,四周又有花木掩映。许是久无人住,房梁上都已然生了瓦松。方才所见那几只鸟雀,想来是素日惯了在那屋顶上停着歇息,忽然见了人来受了惊吓,又都振翅飞走了。淸琼心里想着,此处比之太平宫,倒像是多了几分野趣的生气。 跟着蕊珠穿过那几株古木,还有一方水面。虽说不大,却也波光粼粼甚是好看。岸边种着极大的两株白果树,此时深秋,一树金黄,倒是将这宫苑最寂静一角,衬得颇有几分生机了。忽然一阵风过,那扇子般的叶子纷纷而落,在空中旋了几旋,又落在水面上,那水面便也镀上了一层金色了。透过这纷纷木叶,能瞧见静海殿三个大字悬在门前,一样是御笔,却并不是太平宫前的字迹。瞧着墨色苍老,许是先代帝王所书。 进了宫室,里头按着藩王仪制布置,虽不比太平宫华丽,倒也清净雅洁。屋内悬了许多火红丝绸,又挂着写着双喜的大红灯笼,更是填了喜气。最有趣的是,宫殿之中一应用物皆是从各藩属之处运了来,或南或北,各有各的奇趣。虽说彼此截然不同,倒也能巧妙地融合在一处。淸琼也瞧见几样,分明是蓉城式样。只是那式样古老,有一只瓷瓶儿,淸琼记得家中祖母有一件,与这里的颇为类似。当日祖母也是从先祖那里得来的,这里的这一只,想来也已逾百年。 蕊珠见淸琼注目于满屋琳琅陈设,便笑道,“这一处静海殿,原本是当年武昭帝在一统诸藩之后所建。方才门上的题字,也是武昭帝亲笔所书,去平静四海之意。又网罗八方之物于此,融汇一殿之中。史书上记载,当年八方来朝,王爷们就住在这静海殿之中,武昭帝亲自前来,与诸位王爷共谈天下之事,乘兴而来,兴尽则归。如此盘桓多日,诸位王爷才各自回了藩地。” “自那一回诸藩朝贺之后,再也没有如此齐聚的景象。可惜这一座静海殿虽然仍旧留在此处,却已经百余年未有人来。历代君王奉武昭帝静海之愿,却时时洒扫不辍。听闻郡主要在这里歇息,更特意地布置了一番。”蕊珠笑道,“说起来,这静海殿实在是寂寞良久,就连咱们宫里的人,除了当值洒扫的,也都没有人记得。而郡主这一次从这里出阁,乃是当年朝贺之后,又一次的盛事了。” 淸琼微微一笑,自己从没有想过什么名垂青史,只是好笑,青史却怎么也不肯放过自己似的,总要叫自己和这些与自己本隔了千里、更隔了百年的人有了联系。更叫人觉得心里隐隐震慑的是,静海殿的重新开启,到底是个怎样的意思呢?百年间的洒扫不辍,其实就是帝王的霸业,虽然国势衰微,平定四方之心却从来都没有消逝过,世世代代地流传了下来。就好像这一座宫殿,仍然留在百年前,八方来朝时刻的辉煌里。而今日自己重新打开了这一扇门,或许又是一个时代的开启。 穿过正堂,大殿之后还有一个院落。亭中种着几株芙蓉花,皆非凡品,竟是蓉城里最有名的三醉芙蓉,晨如初雪皎洁,午似桃花清婉,暮如胭脂娇艳。此时正是花时,那满树花朵有些还是雪白,有些已经带了柔和的粉色。如此情景,到真像是回了故乡了。西疆奉芙蓉为情花,女子攀折了街旁盛开的芙蓉花,抛掷道心怡的郎君身上,男子结在衣襟之上,就算是成了良缘。淸琼看着盛开满树的芙蓉花,却微微笑了起来。这里却不是蓉城,而是京城的深宫。这情花就算是开在这里,也只是寂寞空庭里一分不为人知的秋色而已,谁又会把它珍重地当做真心的寄托呢。 淸琼走进了宫苑深处,许是因为这几间房舍本就是准备给当年朝见的永靖王居住,一层层的轻纱垂下,都用浅粉色的丝线,勾勒出了芙蓉花的模样。就算其间隔了百年,更换了许多次,庭院里的芙蓉花开了又谢,生了又死,这里的芙蓉仍旧这样娇艳,安静地开着,纵然无人去赏。透过这层层叠叠的芙蓉,看着外头庭院里开着的那些,隐隐约约,不论是短暂的生还是永恒的死,都是一样的温柔绚丽。 第廿五章(29)绿萍涨断莲舟路 宫室里焚着香,将久无人住的气息熏得散了,似乎和庭院里鲜活的香气有些相似了。连宫殿里摆着的床榻,也是自己熟悉的式样,而锦被上的花样,亦是层层叠叠的芙蓉花。淸琼微笑起来,即使在蓉城长大,她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样一种花,原来是这样美好,在世人眼里,竟然就是整座城池,甚至是整个西疆的象征了。院子里那几株芙蓉花开的那样好,不知道是哪一年从遥远的边疆移了来?中间经历了多久的岁月,它们早已经习惯了这异乡的土地,却仍旧叫人们想起遥不可及的故乡。 许是车船劳顿,淸琼也觉得累极了,靠在床榻上慢慢就阖上了眼睛。依稀间,自己似乎折下了宫苑里开的最好的一支木芙蓉,却又再一起登上了来时的楼船。这一次逆了方向,从京城往遥远的故土去。夹岸风景,依旧是前些日子所见的深秋景象,纷纷落木萧萧而下。只是船行的飞快,不过一刹那间,几千里的路途就已经走完。越过玉晖峡的明月,落阳楼的余晖。桃源川水上朦胧的像梦一样的紫荻还没有改变,明川水边依依的芦苇,却渐渐绽放出温柔的雪白。 而锦绣湖上的荷花,却已经渐渐凋落。舞衣寒易落,愁人西风浦。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恍惚间似乎看见了自己离别的时候,经过荷风鸳浦,那些荷花才初露尖尖的荷盏,亭亭而立,水佩风裳无数。满湖的荷花簇拥在楼船两侧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伺与骚人语。 那时节自己踏花离去,并没有什么眷恋,只觉得那花色温柔。而此时此刻,却看见了凋落残红,枯荷听雨。那些娇艳的颜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褪去,只留下几笔古画一样的疏疏剪影,分外伶仃。而楼船上的自己,此时惊觉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船头,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影。 船孤零零地停在水心,只身孤影,却再不见繁华旧梦,才知花事已尽。原来自己以为无比灿烂的秋里,还有这样凄凉的角落。淸琼忽然想起,水芙蓉与木芙蓉,原本是有着一样的名字的。只是木芙蓉渐生的时候,也就是水芙蓉渐死的时候。人们都去瞧了木芙蓉新生的娇艳颜色,彼此相赠约定三生,谁又会去关心这注定要离去的风景呢?春去秋来本是定数,却仍旧叫有心之人感伤青春迟暮。 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不知如今最后一朵凋落的水芙蓉,是否也曾经和枝头正开的木芙蓉一样,有人想要攀折?只是太过清高,生在水心里,叫人轻易不能接近,终于老去红颜,孤独离去。如此看来,倒还不如枝头上的木芙蓉,花开最好的时候叫人折了去,作为彼此真心的信物,也免得最后如此,蜂蝶不慕,舞衣落尽,凌波独立。 淸琼隐隐约约间,似乎又看见有人站在船头。淸琼走过去细瞧,却是苏衡。面目极为清楚,淸琼似乎从来也不曾看的这样清楚过。淸琼走上前去,也来不及多想,就将手中的那一朵木芙蓉花递了过去。梦里的苏衡接过了那一朵花,对淸琼微微一笑,将花朵结在自己的衣襟上。西疆的习俗,女子攀折了街旁盛开的芙蓉花,抛掷到心怡的郎君身上去,男子若是将芙蓉花结在衣襟上,就能缔结一生的缘分。 而苏衡又俯下身去,从水里折出一朵水芙蓉来。淸琼原本以为满湖的荷花都已经凋落殆尽,却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朵,洁白如初雪,就好像是新生一样。苏衡将花递到淸琼手上,淸琼怔怔地接了过去。而苏衡又折了两朵,一朵是温柔的轻粉,一朵是胭脂样的嫣红。淸琼接在手中,忽然想到了三醉芙蓉花。原本以为朝朝暮暮,不能同开的颜色,竟然同时出现在了自己的手里。虽然不是木芙蓉,想必水芙蓉,也并没有什么差别了。 忽然一阵风过,淸琼还没有回过神来,手中的三朵芙蓉花,却迎着风纷纷凋落了,就好像方才的娇艳只是幻想,那花瓣纷纷坠下,落入水中,又渐渐沉默来不及挽回。像是一刹那间的流霞,叫人几乎以为没有出现过。只留下手心里三只莲蓬,像是翠玉雕琢一般,散发着属于秋的清香。而方才眼前那个微笑着看着自己,结着自己的芙蓉花的,赠与自己芙蓉花的苏衡,也已经消逝不见了。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自己乘着莲舟离去的时候,分明还是繁华的胜景,却成了如此面目。仍旧是空荡荡的湖水,几枝瘦弱的枯荷,手中只有空荡荡的花枝,船上也只有一个自己而已。就像是那水面上伶仃的枯荷一样,舞衣易落,只余下清苦芳心,仍旧不肯离去。而方才的芙蓉相赠,或者只是幻梦一场,自始至终,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里。面对着满目残荷,独自悲叹清秋。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或者这最后的三朵芙蓉,想要和木芙蓉花一起盛开,才一直等着开到了今日,却没有想到最后仍旧是躲不过命中注定的结局。这样的挣扎,或许原本就是不该的,本来不属于自己的时节,又何必要去相求呢?最后也仍旧没有什么分别,蜂蝶不来,红衣褪色。如此不合时宜,刹那而来,也就必然会刹那而落的,哪里真的能挨得过这个秋呢。 而沉睡在梦里的淸琼,此刻渐渐地醒了,却仍旧不愿意睁开眼睛。原来一切都只是梦罢了。自己眼前的木芙蓉,早已经不是蓉城盛极了木芙蓉,而是京城宫苑深处,为了百年前一场相遇而留下。自己或者永远不会再回去,或者此生,也不会再见那些锦绣湖边闻名于世的木芙蓉了。 而花间的相遇,也只是幻觉。这个季节已是深秋,再不会有梦里那样的水芙蓉,等待了一个夏日,还能凌波而立。这样的花朵,原本也只是存在于梦幻里。只是觉得可惜,自己终究是没有能等到那三朵芙蓉。 从幼年听见的传奇开始,哪一个蓉城的女子,不盼望着这样的一日呢?在相遇的时候,心怡的男子能给自己递过三朵芙蓉花,含羞带怯地接下。只是自己已然递出了那属于自己一朵,以为得到了相等的回报,却终究是一场空了。 而那个真正会赠与自己三朵象征情意的木芙蓉的人,或许并不是自己等的这一个。那个人早在春风过去的时候,在湖水间没有能找见不肯盛开的自己,便永远离去了。眼前的这一个,只是结束这一切的秋风清冷。 木芙蓉开,水芙蓉谢,这本就是宿命。自己就算是在梦里,得到的也是早已成为虚空的三朵水芙蓉。这或许就是自己的宿命,原本以为是能够拒霜而开的木芙蓉,却原来,只是不合时宜的水芙蓉罢了。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或者重来一次,自己仍旧会去做这不合时宜的水芙蓉。不肯顺了天命,一定要等到自己要等的那个人折下,不肯与群芳同列,挨过了春夏,终于等到了深秋时节。而在遇见那个人之后,将自己心里所有,清晨的雪白,午时的轻粉,暮色的嫣红都在那一刹那开尽了,却又转瞬间凋落。在那之前一切的等待,和一切的幻梦,也都已经消失。 那三朵水芙蓉花,原本不是苏衡对于自己的的回应,而就是自己的是宿命本身。漫长的等待,全力地盛开,就算是不合时宜,顷刻凋落,也算不枉此生了。 下一章,请君问取南楼月 第廿六章(01)请君问取南楼月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 记得去年,探梅时节。老来旧事无人说。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蓉城这一年的冬天,来的格外得早些。才不过十一月里,就已是草木凋敝,天寒地冻的光景。城外四野茫茫,那些绚烂的秋色都退去了,只留下苍劲的暗黄和深绿,点缀着水流的冷色。按时节还没有落雪,天色却总是阴沉沉,灰蒙蒙的雨云压在四面的山岭之上,只有蓉城上方露着一丝光亮,却更显得无力了。 而锦绣湖边的永靖王府里,也已是百花杀尽。宜园里的万紫千红都凋落了,就连盛极金秋的桂花和菊花,也都转瞬即逝。唯有秋山盈枝院一带的菊花,许是为了不负那“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的”的称许,还有几朵带着风霜开放。秋山顶上的丹叶阁离,那红叶颜色还在,却依旧凋落一地,沿着妆净泉里涌出的秋水,或浮或沉,三五成群地流下来,汇入锦绣湖,又不知去了何方。 此时正是十一月最后一日的清晨,昨夜无人知晓的时候,悄悄落下了今年蓉城的第一场雪。还没有人做好迎来这初雪的准备,也没有人在夜里惊起,探访这第一抹洁白。它就这么暗夜里忽然而来,天明钱悄然而去,宣告了一个季节的开始。这或者会开启一个最漫长的冬天,又或者会最早离去迎来下一个春天,没有人知道会如何。 苍华山和重华山一夕白头,就连昼夜流动不息的明川和玉川的水,也都结了薄薄一层的冰。那些灰绿和苍黄似乎被这忽然而来的洁白惊得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消失,就被凝固在了原地,像是琥珀。远处嵯峨峰仍旧那样朦胧,似乎世间的阴晴雨雪,对它都是过眼的云烟一般,永远云遮雾绕,看不清本来面目。 整个蓉城还没有醒来,青欢堂里,也是寂静无声的。院子里的合欢花树早就已经不复生机,浅草青青也都销了颜色,就连怀蕊送来摆着的几盆艳色菊花,也都显出几分憔悴支离的模样。只是如今被白雪覆盖着,倒也遮掩住了那些颓败神色,千树万树梨花开,又像是焕发出新的活力来。 廊下的鹦鹉畏寒,早早就已经挪到了屋子里去。倒是听见外头树林子里头还有几声颇为热闹的鸟雀鸣叫。院子里的积雪上没有鸟雀到来,只有一行足印,笔直地通了出去,消失在半掩的门扉外了。那是怀慕最早离去的足迹,这个蓉城的王者,或者也是整个蓉城最早看见初雪的人,就像他每日都是第一个看见晨曦那样。 青欢堂平日总是极热闹的,且不说各院字里的姑娘姨娘们来走动说话,每日里回话的丫头婆子们,也是络绎不绝,更常有人来垂玉小筑探望上官隽。除了内室青罗的居所怀莲小筑少有人去,其他地方都是热闹得紧。如今到了十一月里冷起来,主子们自然都畏寒再不愿早起,就连这府上议事的时辰,也已经推后了半个时辰。这会子天色还早,这些人都还没用过来。 青罗此时,正独自一人坐在廊子里,映着明亮的雪光,细细读着一封信。这封信是昨日半夜里,怀慕给自己送进来的。信从京城来,卷成一卷,放在一只手腕粗细的白玉筒里。怀慕递给青罗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青罗在拿到手中的那一刻,就知道这是苏衡的信。当时夜色已深,青罗见怀慕递了信之后似乎瞧着自己,并没有立刻打开来瞧,只把这信收到了一边。直到方才怀慕去了永慕堂,这才取了出来。 刚刚一打开来,带着一股子清幽的梅花香气,即使跨了千山万水,也还萦绕不去。这一股梅花香,在这样一个冷冽的初雪的清晨里,四下里已没有别的花香来扰这香气,显得更是分明。青罗忽然想起了离开京城的时候,清明时节里,万物都有着各自的馨香,南安王府里头,却只有这样一种。 如今想来,整个南安王府,就好像是一场被清明晚粉的幽微香气笼罩起来的旧梦,仿佛是真实的,却又像是虚幻一般。而那府门里的所有人,在那时候的自己眼中,都好像是某个故事里的人,某一出戏文里的人,一个个涂抹了容颜粉墨登场,叫误入故事里的自己,惶然不知所措。 而今日,这花香隔了千山万水又到了自己身边,那一场一昼夜的短暂幻梦,却又像是到了眼前似的。南安王的脸,南安王太妃的脸,还有紫曼,当然还有苏衡。每一个人都又出现在自己面前,带着自己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的微笑。而这一次,进入其中的人,是自己亲手送走的清琼。 信里苏衡并没有多说什么,语气是世家大族里长兄对待妹妹的语气,温和却又矜持。言语也了了,只说了一路平安无恙,又说了些近况。清琼已然顺利抵达京城,当朝陛下亲自在皇城南的端阳门上,当着京城百姓的面,给二人举办了婚典。而庆典结束之后,又用皇子公主的銮驾,送了新婚的南安王夫妇回了王府。第二日在家中拜见了南安王苏准和南安王太妃之后,这一段联姻也就算是正是告成了。 信中还说道,王妃早逝,南安王太妃抱病日久,府中的一切大小事务,已都交给这位新世子妃打理。新任的世子妃举止有度,聪慧机敏,将王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照顾病中的祖母也十分尽心。信中有许多赞美之词,就好像一位史官所写,作为世子妃,作为永靖王王族的郡主,作为南安王府的女主人,作为儿媳,似乎都是尽善尽美的。却偏生没有一句,能透露出这执笔的人,就是信中这女子的新婚夫婿。 青罗读了信,又瞧了瞧里头,更有一枚护身符,瞧着竟是京城玉屏山上第一古刹鸿恩寺里求来的。青罗取了出来,却见有几片东西飞落出来,捡起一看,却是几瓣桃花,早已经销尽了颜色。原本或者还有些暗香,却也在无处不在的梅花香里,再也找寻不到了。尽管消了颜色,散了芬芳,青罗依然知道,这是鸿恩寺里,那一涵碧水,几簇湖石背后,那一树盛开如云霞垂地一样的桃花。自己和苏衡最初相遇的地方,涵碧泉的桃花树下,眉眼间展开盈盈笑意的男孩子,给浑身湿漉漉的自己递过一枝桃花。 第廿六章(02)请君问取南楼月 去年再相逢的时候,已经是一季花期的终了。不知道这飞落出的几瓣,是去年离别时候开放的,还是今年新开?该是去年的花瓣了,今年桃花开的时候,就连苏衡,也已经不在京城。那么这一张护身符,想必也是那个时候,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给自己求下的。然而不知道因为什么,隔了一年多的光景,才在这一封书写着他的姻缘的书信里,和这早已经凋谢的桃花一起到来。 青罗记忆里印象深刻的桃花盛开,除了幼时玉屏山上的这一树,便是离别京城之际,几乎无处不在的纷纷落红了。却也巧合,两处桃花,却都和苏衡有关。就连那清明晚粉,说是开错了时节的梅花,不也像是开错了容貌的桃花么?娇艳而又凄凉,开的轰轰烈烈,凋亡的时候也毫不留恋。遥远的童年记忆里的那一树,当时觉得娇媚动人,然而隔了多年岁月再去回望,也只是怅然的苦涩罢了。 而还有一处,便是怀慕送给自己的桃花佩。那寓意着宜室宜家的并蒂花朵,自己在赠予玲珑的时候,并没有想的太多。只是如今看来,或者这样单薄的桃花,在自己的生命里,到底是已经先承担了别的东西,再也不能负担起这样美好的祝愿了。青罗忽然有一种预感,这一对玉花终究还会回到自己的身边,就像当日那琢玉的老者所说的那样,自己与之有缘。就算避开了,也到底会回来。 青罗俯身,将落在地上的那几瓣桃花捡了起来,与护身符一起,又放回了原本的那个玉简里。凋亡的玉屏山上的桃花,隔了一年多的光阴,隔了千山万水,又回到了自己身边。那么这苍华山下永不凋零的桃花,即使远去敦煌,只怕也一样会回来。也许这就是那老者所说的缘分罢,不管自己去了哪里,不管他们去了哪里,也都会再相逢。而等这两朵同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或者就是一个了局。 此时蓉城腊月将近,离下一个三月,也并没有多久的光阴要等。不知道到了明年的春日里,自己和怀慕,清琼和苏衡,还有远在敦煌的玲珑和昌平王,谁会是那一个先看见那桃花盛开的人呢?不管是谁先看见,都但愿能够暂时忘却这娇艳颜色里的凄凉和死亡,只记得最为美好的部分。 是的,还有一处桃花,倾诉着死亡。自己已经错过了一年,这一年,是必须要再去看的了。松城外的寂静山岭上,倚檀墓前孤独的那一树桃花,自己曾经许下诺言,要回去祭奠她的亡灵。去年的春日在西北未能归去,等到来年,想必花也要开了。那一个为她种下这桃花的人,那个真正明白的她的人,如今又在何处呢? 蓉城才开始第一场雪,而此时此刻的京师,却早就已经冰封多日。这是一个格外寒冷的冬天,虽然来得并不算早,却声势惊人。一场接着一场的大雪,几乎没有晴朗的日子。往日热闹的京师在这严寒里瑟瑟发抖,路上的乞儿流离失所,冻饿而死的不在少数。官府和寺院都开了施舍的粥铺,却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这是十几年来,京城最为凄冷的一个冬天。朝野上下震动,进谏的奏折就像飞雪一样地飞进宫城,却又像日光下的冰雪一样消融,再也没有声息。 外面情形如此严峻,南安王府之中,就算烧着许多炭火,却也仍旧显得有些冷清。王府里的清琼才刚刚起身,身边的陪嫁丫头修绮,正在给她梳一个京城正时兴的发髻。只是一枝嵌着红宝石的簪子总是滑落下来,修绮连着几次都觉得不对,边搁下嗔道,“这几日天寒地冻的,手都觉得僵了,如今就连这一枝簪子,也都来和咱们作对。” 清琼从眼前的一面椭圆的西洋镜子里瞧着修绮,笑道,“这几日是冷了些。也难怪你总嫌手脚使不上力了,只是想想外头那些人,你在屋里烤着炭盆子,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修绮笑道,“姑娘这话说的本来不错,只是咱们是西疆人,和这里土生土长的人,自然是不好比了。且不说咱们那里就算下雪,和从来不曾冷的如此,就是这天干物燥,也叫人觉得难受得紧呢。每日里不管涂抹上多少香粉花霜,也总觉得两颊上难受得紧呢。偏生又离不得这炭盆子一刻,愈发厉害起来,真正叫人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清琼笑道,“哪里就像你说的这样厉害,我还没有说什么呢,你倒这样娇贵起来。听说这里的老太妃虽然如今病着,年轻的时候管家,却是十分厉害的。若是叫她听见咱们这样叫苦起来,也有失蓉城的颜面。以后这京城不好的话,可不许随便说了。”修绮点了点头,“我哪里会往外头说呢,也只会在姑娘跟前说两句罢了。” 清琼点头到,“我也知道,你也是骤然离了家,新鲜的劲儿过了,就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你放心,日子久了,自然也就惯了。你只想想当初咱们在永靖王府里,可曾听见王妃和翠墨她们说过什么?”修绮笑道,“我以后再不说就是了。我知道姑娘心里,是十分佩服永靖王妃的,什么都要瞧着她如何。”清琼闻言笑笑,也不说话。 修绮却又皱起了眉头道,“这些都还是小节,只是我今儿起来,又听伺候公子的小子进来回话说,公子还要在外头衙门里再多住些日子,才能回来呢。”顿了顿又道,“说起来也奇怪,中秋节上,公子和姑娘才完了婚,就被陛下指派了去修葺城防,一去就是两个多月。好容易听说就要回来了,却又遇上这天寒冰雪,又被派了去赈济灾民。陛下当日给姑娘在端阳门主婚,瞧着是十分在意着婚事的,却怎么新婚燕尔,就把公子四处派遣,过了中秋的花烛之夜,竟是至今都没有见上一面呢。” 第廿六章(03)请君问取南楼月 清琼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心里就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是了,自从八月十五的婚礼之后到如今,已是三月有余,自己竟然再没有见过自己新婚的夫婿一眼。每隔几日,总有人传回只言片语来,说是他在城墙上与军士百姓同甘共苦,近日又说在陋巷寒窑之中,亲自督促赈济事宜,总有许多缘故。听修绮偶然说起,传话进来的小厮,对他都是一脸的仰慕和崇敬神色,满城里的百姓,只怕也有许多如此。然而自己这个新婚的妻子,却只能从这些只言片语里头,去描摹他的模样。 而那一日的婚礼,就像是昨日的事情。自己在静海殿的芙蓉花里沉睡,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吉时。是紫曼亲自前来将自己唤醒,带来她陪嫁进宫的嬷嬷,也是当年侍奉寿康公主慧嘉嫁入南安王府的嬷嬷,来给自己梳起五凤髻。婚假的妆容,自己已经画过一回,只是那时候还在朝晖台,蓉城的风俗与京城,又说大不相同。或许是千百年作为尘世的中心而熏陶出的权威,京城的礼仪,要更繁复十倍。就连着五凤连绵的发髻,其精巧复杂,和装饰沉重也都非自己六月那一场典礼可比。 只是此时,身边却再没有当时热闹而熟悉的人群了。她是孤身一人在这个京师的宫廷里头,身边只有一个紫曼,能叫她稍微觉得熟悉。清琼隐约觉得,紫曼对自己,有些话要说却总是说不出口。紫曼看着自己的眼神,带着某种奇异的味道,似乎是期待,又似乎有些可怜似的。 而到了最后一刻,等清琼的装束一切都妥当的时候,这位在青罗出嫁的同一日嫁入深宫的女子,终于遣开了所有奴婢,告诉了清琼一些话。紫曼告诉清琼,早在很久远之前,苏衡的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个难以忘怀的人,始终无法放下。而这一门亲事,也并不完全是为了联姻,南安王苏氏家族的所有人,联合在一起,逼迫着苏衡去忘却这一段过去。作为这个显赫家族的唯一嗣子,他必须成婚,不单单是为了家族的将来,也是为了他自己能够开始新的人生。 清琼心想,或者就是因为自己是自愿嫁到这里来的,紫曼对自己产生了一些怜悯,这才会把这些话告诉自己。自己的出现,既是紫曼的期望,却也叫她心里隐隐觉得愧疚。因为正是她和她的家族,促成了这一门明知道难以有好结果的婚姻。她期待自己能够使苏衡忘记过去,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又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所以才会这样矛盾,用那样期待而又可怜的眼神看着自己。 紫曼并没有对自己说出青罗的身世,紫曼或者没有想到,自己早就已经知道了苏衡心里的那个人,就是青罗。只怕她也没有想到,自己早在到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是怎样的一段姻缘。是啊,她怎么可能想的到,自己明明知道,却还是要远道而来呢?她到底是一片好意,尽管拿好意里,有她自己良心不安的缘故。 别人不知道,此时的清琼却早已经看的清楚明白,当初,正是青罗代替紫曼,远嫁了西疆。她们只是没有想到,当初远去的这个女儿,竟然会让家中唯一的一位世子,从此改变了一生。而今时今日,又是自己,被卷入了南安王家族的棋局当中去。她是愧疚的,然而这愧疚有什么用呢?世间运行的法则,还是会遵循着他们的礼仪而转动。 就连紫曼自己,其实也只是和自己一样的一枚棋子,她的韶华岁月,或者还不及自己和青罗。自己和青罗还能够在世间行走一遭,而她呢,却只能在太平宫里,度过寂静无声的岁月。太平宫里的寂静,是叫自己都觉得寒冷的,年年月月如此,却不知紫曼又是如何度日的呢?而一转身之间,她却又能从冷清的**里,陪伴自己走向繁华盛极的端阳门,从那个不事雕琢的,温和寂寞的紫曼,变成雍容华贵的,艳色无双的闵妃娘娘,这样的紫曼,也叫清琼觉得有些好奇了。 八月十五那一日的热闹,似乎还在眼前。端阳门上的庆典,在京城的风俗之中,只有金吾不禁的上元佳节才会有。这一次为了西疆来的郡主破例,可见朝廷对于与西疆王室和亲的重视,也是和对南安王世子的亲信。这一场由帝王亲自主婚的婚礼,也吸引了京城所有人的注意。与诸藩凡遇大庆都与民同乐不同,深宫里的皇室,向来都是神秘的。几乎所有的庆典都被锁在了端阳门里头,寻常人是看不见的。这一次虽说不是嫡系皇族婚事,却能有如此之礼遇,也更是叫人觉得新奇。 清琼扶着紫曼的手走上城门的时候,隔着重重的珠翳,看见苏衡远远地站在那一头。忽然想起了那时候在朝晖台,看着怀慕牵着青罗的手走上来的情景。那时候,自己眼前浮现的就是苏衡的影子。还未来得及看真切眉目,只有那么一个剪影,横笛而吹,在满眼的金红交错中,显出几分萧索的气息,像是在这繁华之外,不认靠近似的。而如今,他也换上了正红色飞龙的衣袍,处在了这喜庆和繁华的中心了,而自己,也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只是那一分萧索,却仍旧萦绕在侧。 清琼只觉得有些恍惚了,眼前站着的即将成为自己夫婿的苏衡,好像还是那时候在落阳楼上的那一个,吹着悠远而悲伤的踏莎行,青衣素发。而自己仍旧在那浩荡的江水之上,在无数扁舟中的一叶上,仰望着这个看不清面孔的身影。什么改变了呢?就算自己不远千里地完成了这一场婚事,却仍旧停在起点。这一年多的光景匆匆过去,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苏衡仍旧是苏衡,清琼也仍旧是清琼,并没有因为这万众瞩目的一纸婚书,就能够真正地亲近彼此。 三拜之礼,唱礼的是白发萧萧的司礼堂官。那声音肃穆深沉,却像是没有什么感情在里头。天地,君父,夫妻,每一声都像是沉甸甸的地一身钟鼓。清琼在最后一拜的时候,看见了苏衡的眼睛。在此之前,他始终垂着眼睛,像是不愿意叫自己看见一般。而在这一刹那之间,却像是未来得及掩饰,被自己刚巧遇到。这是清琼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不知道遗落在了何方。像是看着自己,又像是透过自己,看着远在天地彼端的另一个人。而这样两个影子重叠着,落在他眼里,重合出了清琼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柔。 第廿六章(04)请君问取南楼月 六月里在蓉城的婚典上,清琼面对着揭开自己面纱的苏衡,落在自己脸上的眼光是那样得沉重,叫清琼情不自禁地移开了自己的眼睛。是因为心里情不自禁的紧张和羞怯,也是因为从那一日开始压在自己身上的沉甸甸的地重量。她在那短暂的一刻看见了他的神情,有些震动,有些不忍,又有些痛苦,还点着沉甸甸的地决心。那个时候,苏衡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的。清琼清楚地知道,即使不愿意,眼前的这个人,仍旧会带着自己回到他的家乡去,共此一生。 而这一次,隔了珠光,清琼又一次垂下了眼睛。遥远的人或许还能够慢慢接近,而这样的眼神,却叫她不自主地想要后退了。即使自己明知道这结果,即使自己明知道他心里还有一个青罗,却仍旧不愿意看见,他在和自己的婚礼上,在自己的眼睛里看见另一个人。宁愿他把那个人深深留在心里,也不愿看着他此时此刻,看着自己的眼睛里,流露出对于另一个女子的温柔。 所以清琼只有回避,这样的温柔,比冷漠更叫人觉得难堪。然而就算是避开了,那眼光柔和却仍旧无处不在,笼罩在清琼的身上。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始终都凝视着自己,或者说凝视着一个远嫁千里,踏莎归去的幻梦。八月里京城的夜,连月色也是冷清如水的了,清琼穿着薄薄的一身嫁衣,只觉得冷到了心里。 而之后的种种,对于清琼而言,就好像是一场梦一样。分明自己经过了每一个细节,却又记不清楚了。紫曼握着自己的手给予的安慰,坐在正座的帝后给予的祝福,和远处百姓的欢呼,似乎都被那一层蒙面的珠翳隔了出去似的。就连苏衡的身影,也并没有再落在清琼的眼里。眼前朦胧的是当初在落阳峡的初遇,似乎也是一样的热闹。只是不知道,这一刻苏衡的心里,想到的又是什么呢。 到了庆典的最后,按着京城的风俗,自己在完成仪式之后拜别君父离去,苏衡还留在城楼上,与文武百官宴饮,接受绵绵不绝的祝愿。仍旧是紫曼引着自己下去,宴席上有这个帝国的皇后,自然不用她去应酬斡旋。所以紫曼安然地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位置上,随着自己走上城楼,又引着自己回到南安王府。紫曼在自己耳边低语,这是一年多以来,她第一次回到这里。 京城王公贵族云集,即使是显赫如南安王府,在外头看着,也只是绵延不绝的一堵垣墙而已。南安王府的门前,也被装饰得喜气洋洋。门前的两个石狮子上也挂着火红的绣球,大门敞开,看的到里头重重院落俱是灯火通明。门前站着两列侍者,看见清琼和紫曼下车,都拜倒行礼。 清琼在门前顿了一顿,门上“敕造南安王府“几个大字,不知道是哪一代的御笔了,与太平宫里和静海殿里的都又不同。京师的建筑威严雄伟,纯以气势取胜,与蓉城以山川形胜见长的秀雅又大是不同。不单单宫苑如此,王府之中,也是一样气派。清琼察觉到身边的紫曼也停了一停,凝望着眼前的这几个字良久。或者许久未归的紫曼心里,感慨并不下于自己罢。 二人从正门一路往里去,皆是光华璀璨,侍从云集,跪拜如仪。只是十分安静,听不见一丝声响。府中没有一个主人,苏准和苏衡父子都还在端阳门上,府中唯一的女主人南安王太妃,之前病势沉沉,却因为这一次喜事觉得好了许多,亲身去了端阳门参加唯一孙儿的婚典,此时想必正和宫妃命妇们谈笑。偌大的王府之中,竟然只有紫曼和清琼两人。一个是初来,一个是重归。 从正堂出来往后园走,要经过长长的一条廊子。廊上攀着无数薛荔蘅芜,就算是在深秋里,依旧有青翠枝枝蔓蔓交缠。有些还挂着朱红的果子,带着奇异的暗香。王府的花园幽深莫测,大块的玲珑山石,古老的树木藤蔓,在夜色里显得更是神秘了。有一脉泉流之声不绝于耳,倒像是浅吟低唱的笛声。 从廊子里头初来,却又是另一番景象。眼前是极大的一片起伏的梅林,此时尚没有开花。泉流此时才出现自眼前,从身后的玲珑山石中穿出,又蜿蜒着在梅林深处消失不见。花林中远远地看见有一处飞阁,其余亭台院落,都远远退避一旁,围绕在侧。整个后园之中,只有这一片梅花,是绝对的主宰。清琼知道,这必然就是清明晚粉了,开的最晚的,始终等待着的花朵。即使此刻没有花开,却仍旧有着某种奇妙的韵味,叫人觉得心里安静祥和。 身边的紫曼,对自己说了这清明晚粉梅,和寿康公主的故事。关于别离的,关于等待的故事。分明岁月漫长,却也只是简单的几句话而已。这样的故事,想必当初青罗到此间的时候,也曾经听过罢。南安王府的晚粉梅,是这样的纯粹,不夹带着任何别样的芳菲,这么多年过去,始终如一。那个在花间等待着归人的寿康公主,也像是从来不曾离去过一样。她还在这里,就在梅花林里,就在儿女的言语里,也在她等待了一生的那个人的心里,随着一年一度的花开,始终不变。 梅花林四周,还点缀着几处小景。香瑶林,夜雪林,寒碧林,缀玉林,佩月林,独幽林等处,出自姜白石暗香疏影咏梅之句。每一处景致中,又有楼台院落,譬如香瑶林中的琼瑶阁,夜雪林中的吹雪阁,寒碧林中的烟碧阁,缀玉林中的卓玉阁,佩月林中的踏月阁,独幽林中的问幽阁,各自不同。掩映在花林山石之间,与中间阔朗梅花相对而生,更添了几分旷奥意趣。 除了南安王苏准之外,王府诸人,都住在后园一带院落之中。南安王太妃在独幽林中养病日久,苏衡居住的乃是缀玉林,紫曼未嫁之时,居于佩月林,而听闻远嫁的青罗在王府中的住所,就是寒碧林的烟碧阁了。至于香瑶林,近年来都没有人常居,偶然间来了客,才打扫出来暂住几日的。 如此几处,都散布四周,乃是王府旧构。与梅花林相距最近的是夜雪林,几乎和梅林嵌在一处。寿康公主在世时候,就住在夜雪林,夜雪林中的吹雪阁,就是当年王妃和王爷的居处。王妃在自己门前种得千百株清明晚粉的梅花,才成了如今诸多小园围绕梅林的格局。而这夜雪和吹雪之名,也是王妃自己更改,都与梅花有关。夜雪林中种着大片的竹,取自杜甫的诗,“秋风楚竹冷,夜雪巩梅春”。而吹雪二字,则取自晏几道词: 满街斜月,垂鞭自唱阳关彻。断尽柔肠思归切,都为人人,不许多时别。 南桥昨夜风吹雪,短长亭下征尘歇。归时定有梅堪折。欲把离愁,细捻花枝说。 南桥吹雪,长亭征尘,最后都落在了这归来折梅的思归离愁上了。而南安王妃早年去世之后,南安王未免触景伤情,这才迁了去前头居住,如今吹雪阁也是空着。 第廿六章(05)请君问取南楼月 此时清琼入王府,自然是住在苏衡所在的缀玉林了。苏衡如今在军中历练,也不常在家中居住,卓玉阁自然也许久不曾修葺。为了今日大婚,卓玉阁已经装扮一新,原本古朴素淡的院落,此时洋溢着欢悦的红色。清琼低着头不能四处打量,又蒙着珠翳,难以看清屋里的陈设,只觉得红艳艳的一片,灯烛高照,喜气洋洋。等终于穿过垂花门进了内室,坐在床榻上,才缓过神来仔细打量。 壁上悬着长剑,架子上满满的都是书卷。若是揭去了那些无处不在的红绸,这里似乎有些冷清,不像是居所,倒像是书房了。这便是自己此后终身的居所了,飘荡数月,这里,日后就是家了。只是这家里,倒像是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似的。这样的所在,与寂静的太平宫,又有什么不同呢? 香炉里焚着香,那香气陌生不像是寻常香料,清琼却隐隐约约觉得几分梅花气息,就像是苏衡身上的那一种。清琼忽然想起,自从进了南安王府里,这一日无处不在的桂花香,似乎就消失了。王府里总有这一种淡淡的,似乎有些冷清和哀伤的寒梅气息,微弱难觉,却覆盖了一切。万紫千红,千香百艳,到了这里,也都只留下这寒梅的淡淡余韵,成了飘渺的一缕旧梦。 嬷嬷丫头们纷纷退了出去,只留了紫曼一个和清琼说话。或者是在静海殿中,紫曼已经把想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此时两人相对,倒是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反而各自怀着心事,都有些出神。清琼不知道紫曼此刻在想着什么,是想着她少女时的光景,还是出嫁之后的宫中岁月,又或者在想着自己和苏衡。清琼自己也有太多的事情要想,前尘今日,还有即将到来的明日,来不及去问别人。 清琼不过觉得过了一刹,却已到了紫曼将要离去的时刻。她原本不过是奉了君命,并不是归家省亲。只是紫曼神情却是平静,似乎并没有觉得依依不舍,听见丫头在外头禀告了时辰,就起身向自己告辞。临去的时候对着自己微微一笑,就转身离去了。清琼不知道这个离去的人,还有没有回来的一日,或者会有,或者此生都不再归来。 只是离去的人却是那样地决然,想必她去年三月离家的时候,在亲人的围绕之中,对着王府的后园还有着许多牵挂不舍。然而今日她独自一人走开,却再也没有什么犹豫。清琼心想,这和自己倒是一样的,自己独自一人留下,和紫曼的独自离开,其实都是一样的。自己需要独自面对将来,不管是谁,都不能再陪伴自己。 房间里只剩了清琼一个人,安静得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之声。忽然间蜡烛爆出了一朵灯花,那声响细微,却惊动了内心。京城的秋夜,秋风清,秋月明,记得方才在南安王府上方看见的那一轮高悬的满月,团团圆圆。而蓉城的秋,却不知是如何的景象了。或许是绵绵不绝的巴山夜雨,一夜连着一夜,始终不曾停歇。这一日京城的桂花开的那样好,倒真像是迎接自己一般。而去年这个时节,自己初次登上流丹阁的顶层,望着蜿蜒的泉水,泉流上也沾染了桂花香气。 忽然听见一声金石相交的脆响,清琼回过了神来。此时已近腊月,纷扬大雪,离新婚的八月中秋,早已经过去多日。清琼望了望窗外,自然早就没有什么桂花了,而王府里种着的梅花,还要等到明年的清明时节。如今窗外白茫茫一片,只有几杆翠竹。仍旧傲然立在风雪之中。脚边落了一枝簪子,却是方才已经带上的和合二仙的金簪,嵌着的一块拇指大小的祖母绿,也落了下来。四周散落着几枚珍珠,也是簪子上原本镶着的。 只见修绮俯下身来,拾起地上的簪子和宝石笑道,“今儿个也不知是怎么了,好在这金簪子是摔不坏的,只是可惜了这祖母绿和这珍珠,还要再费神镶嵌一次了。不知道这南安王府里的匠人手艺如何,能不能嵌成原来的模样。这还是咱们自己家里给姑娘带过来的陪嫁物件呢,姑娘可还记得,这簪子还是夫人的陪嫁呢,以前夫人常带着的。这二年收起来不曾瞧见,没想到又跟着姑娘送了过来。”一边说着,一边就把簪子和宝石珠子都笼在一处,又拿过来给清琼细瞧。 清琼从修绮手里接过了,微微一笑。这簪子她自然是记得的,幼时在家中,常看见母亲就带着这么一枝金簪,坐在窗下做些针线,或是教自己读书识字。那时候清玫还小,清珏还更是襁褓婴儿,都在乳母处照顾。兄弟们都跟着父亲先生在外面,母亲身边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女儿,也算是温柔静好的时光了。后来自己渐渐长大,姐妹们又在一处作伴,母亲似乎也渐渐忙了起来,也再没有这样的时光了。后来就连这一枝幼年间见惯了的金簪子,也不怎么再瞧见母亲戴着了。 清琼出嫁,顶的是上官王族的郡主名号,方家自己的陪嫁之物反倒并不多。陪嫁的礼单太长,清琼也没有仔细瞧过一次。这几个月来更没有拿出来翻检,今儿给修绮寻了出来,才知道这支簪子跟着自己来了京城,头一回想要戴上,却在此时落在了地上。若是从习俗上头论起来,新婚与夫君长久别离,陪嫁的和合二仙的簪子又摔坏了,似乎是不详的征兆。只是此时自己独居,谁又会来问呢? 清琼搁下了簪子,淡淡道,“你送给管事的婆子,叫她们寻了妥当的人修好了送回来也就罢了。”瞧了瞧时辰,又道,“也该到了议事的时候了,不拘怎样,快些替我梳好了头好出去见人的。若是迟了一时半刻,谁管你是什么缘故,背后总有些话说。更何况我这些日子整肃规矩,也得罪了些人呢。” 修绮点头笑道,“姑娘以前是清闲惯了的人,何曾这样忙过呢。这王府里住在的人虽然不多,却还有着外头许多庄园产业,谁曾想样样事情都要叫姑娘操心呢。就是那些丫头婆子们谁又是好缠的,都冷眼瞧着姑娘是外来人,想要瞧笑话儿呢。姑娘可要打叠起精神,争一口气才是。好在王爷和太妃,都还向着姑娘。” 第廿六章(06)请君问取南楼月 清琼笑了笑,修绮也不再说什么,只专心替清琼梳头。清琼微微出了神,眼前的景象模糊了,只瞧得见四处悬着的红绸。这还是南安王太妃特意叮嘱的,这喜事的红,非得要留到年下才换了新的。只是说起来好笑,这成双成对的红色,只有自己一个人见过。而自己的丈夫,却从来没有踏足过这一间原本属于他的卓玉阁。 中秋的花烛之夜,苏衡始终没有回来。清琼独自坐在榻上,从月生到了月沉,始终都没有等到原本应该归来的人。到了第二日,才有丫头进来报讯,说是世子在端阳门上,被诸位文武大臣劝酒,酩酊大醉,行动不得,无奈之下,只有在宫中武英殿里歇了一宿。而第二日天明,城防就出了大事,苏衡也来不及归家,就被派遣去了城外。而这之后,就是整整三月的分离。 清琼对于苏衡的最后印象,还停留在中秋月夜,最后那一眼充满迷惑的温柔里。隔着摇曳不定的珠翳看见的面庞,分明就是当初在落阳楼看见的那个人,自己走了那么久,好容易走到了他的身边,却仍旧没能够走到他的心里。而如今分明都在同一座城池之中,却始终不得相见,想必这是他对于自己的躲避罢。然而就算是躲避,也都比那样错认了的温柔要好了许多。清琼心知,自己也是有着不容变折的尊严的,宁愿以自己的身份孤独一世,她也绝不要成为另一个人。 清琼仔细想了想,自己和青罗原本没有什么相似,只是命运巧合,倒像是共享了一样的宿命了。想必苏衡当日的迷惑也是如此,在一模一样的盛大婚礼上,在无处不在的红色的海洋里,把那个穿着嫁衣,在摇曳的珠翳背后看不清面孔的女子,错认成了他的心上人。而当着长长的幻梦过去,住在南安王府里的人,并不是他期待的那一个。所以他只有离去,不愿去面对这样的现实。 若是从来都不曾错认,他或者还能像当初应允这门亲事,带着自己回到京城的这些日子一样,与自己相安无事,甚至是相敬如宾。就像是蓉城的朝晖台上,带着痛苦的决心,也带着对自己歉疚,一起携手远行。然而从那一抹温柔的眼神之后,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再也不敢来面对她了。某个本来留在他心里的名字,一旦浮出水面,不单单对于自己是个重负,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等修绮给自己装扮好了,清琼便起身走了出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她料理,还有许多人要她去见。京城人事繁杂,远非蓉城可比。已逾三月,却仍有许多命妇小姐,说是要来见一见新世子妃,来往走动不绝。原本以为自己婚后的生活,会所长日漫漫,独坐庭中,数着落红度日,却原来连这样的片刻清闲也没有。身为南安王世子妃,清琼是忙碌而充实的的,只是如此又是一日,与昨日没有什么不同,与明日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到了夜间,又絮絮地下起了雪。呼啸的北风更紧了些,那声响在窗外,忽近忽远。清琼正预备歇下,只听得外头噼啪一声脆响,又连着簌簌得一阵响动,像是又有松枝被大雪压断了。连日的雪,始终不停歇,清琼从开始的欣喜到后来的烦闷,如今都已经惯了。这样一个冬天,或者本身就该是寒冷刺骨的。这也许就是京城的冬天了,从此三年五年,十年甚至是一生,自己都会听着这样的声音,渐渐入睡。 忽然外头闹将起来,清琼本来已经睡下,又一惊坐起身来。只听得外间脚步纷杂,又听得几声耳语,扬声询问,只见外间守夜的修绮披着一件衣裳就匆忙走进来,在清琼耳边低语了几句,又道,“姑娘快些去罢,再晚些只怕就见不着了。”清琼一震,心里又叹了口气,修绮又道,“姑娘新婚,那些素净衣裳都还收着呢,这会子若是找起来,可还要费些功夫。”清琼望了望四下里悬着的红绸,慢慢道,“不必如此,就取一件我平时穿的红色就好。”说着修绮就帮着清琼换好了衣裳,二人匆匆出去。 只见卓玉阁门外,已经站了好几个人,脸上都是急匆匆的神情。见清琼出来,忙迎上来道,“世子妃可算是出来了,快些去问幽阁罢,太妃眼睁睁地等着呢。”一个年长的嬷嬷又叹气道,“王爷今日倒是在家,只是世子却还在外城,这会子去报讯,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见上最后一眼了。”另一个丫头又道,“可惜太妃最疼郡主,就这么一个孙女儿,却也不能见上最后一面了。” 那嬷嬷忙给那说话的丫头使了个颜色,那丫头自知失言,立即收声不提。清琼明明听在耳里,却也只装作不知道。夜间风雪,身后的修绮撑起了一柄伞。清琼顺手借了过来自己撑着,只觉北风呼啸凌厉,握着伞的手上几乎都要结上冰了。四顾茫茫,夜雪纷纷,无穷无尽的白。 独幽林在梅林的另一侧,最近的道路,就是从梅林中穿过,经君归阁往那一侧去。此时梅花未开,林间积雪深厚,少有人行,连林间的石子小路也都不见,只能一路踏雪往前。那些老梅树长了多年,比人还高,积着满枝琼瑶,倒是有些仙境的意味了。原本梅林中路径设置巧妙,千回百转,总要到君归阁一处去。此时看不清道路,只管笔直往前,倒是快捷了许多。 传讯的嬷嬷走在前头,提着一盏灯,在这朔日的寒夜里,那一点光芒也像是伸展不开似的。好在虽然没有月色,满地的雪光,倒也看得清楚。四周无比安静,一步一步踏上去,听得见积雪碎裂的声音。梅枝上的雪被人惊动了,纷纷簌簌地落下来。整个偌大的南安王府花园,此刻寂静如此,就好像这一个长夜,永远也不会到头似的。 第廿六章(07)请君问取南楼月 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希望继续支持,有不足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清琼不记得自己转过了多少个弯,君归阁的剪影,忽的就出现在了眼前。君归阁不过小小二层楼阁,凌驾于梅花流水之上。此时梅花未开,流水冻结,久无人至,倒显得有些寂寞了。这一处楼阁,似乎难得有人来的。就算有人入了梅林,无处不见它,却也不常登上去赏景。只有南安王苏准,尽管不在后园居住,却时常出现在这楼阁之上,望着脚下的梅花千树和流水潺湲,久久凝神。 清琼听嬷嬷们说过,这是因为过世了的寿康公主慧嘉,小名称呼为青梅的南安王妃的缘故。南安王与皇族联姻,这一生只有公主一个妻子,然而观其形容,这一个,也就是他一生心血所系。这千株清明晚粉梅,朵朵都是南安王妃对夫君的等待,这是这样的等待却也是幸福的。尽管她最后还是没有等到这个人归来,然而那个人的心,却始终都在这里,在这梅花间的妻子身上,从来不曾离开过。 穿过梅林,就是太妃居住的独幽林。清琼这些日子,每日都往问幽阁里去给太妃请安问好。起初几日还好,往后太妃的病势就渐渐沉重起来。只是每次看见清琼,倒像是十分欢喜的样子,不论精神好坏,都要和清琼说上好些时候的话。清琼觉得,太妃许多时候,都像是在和她自己低语。那些年养尊处优的尊贵,和理家治人的锋芒都消逝了,只留下半副疲倦的躯壳,和朦胧中回望的灵魂。 太妃说的最多的,自然是苏衡幼时的故事。太妃每每对自己提及苏衡的时候,眼睛里都有一种无奈和怜悯的光,对这个唯一的孙儿有着无限的骄傲和期许,却又掩藏不住那一种歉疚。在自己面前冷淡中带着愁思的苏衡,在南安王太妃的口中,却始终是幼年时那个笑容飞扬,举止任意,时常从王府里溜了出去玩耍的公子。 那时候王府的中心刚刚种起这千百株的梅花,在清明时节吐露芬芳,清清淡淡又无处不在。除了太妃,还有苏衡的母亲,带着温柔的笑意,等待着自己出征的丈夫得胜归来,并骄傲地看着这个肖似丈夫的儿子。这是太妃在生命最后,始终念念不忘的时刻,也是苏衡这一生,永远也不可能割舍的部分。他征战四方的父亲,出身宫廷的母亲,和流着这样的血脉的自己不能够忘记的责任。 在病中老人喃喃低语中,清琼也大约知道了苏衡这些年以来的故事。幼时出身显贵的骄纵,少年策马江湖的飞扬,到后来不得不回到这金玉砌成的京城,回到他儿时的故乡,却再也不是当年的心境。他的心早就已经去了山川无限,却又不得不回来,承担他的家族给他的责任。就好像是身上清明晚粉的香气,不知不觉中沾染上了,就再也洗脱不去,不管花开花落,永远烙印在他身上。 再到后来,清琼仍然日日去独幽林探望,而太妃的精神去迅速地枯竭了下去,开始有些神志不清了。只是她仍旧喜欢和自己说话,还不叫任何一个丫头在跟前伺候着,那双枯槁的手拉着自己,腕上还笼着一只极好的翠玉镯子,清琼依稀记得自己在青罗的手腕上见过,想必是青罗出嫁的时候,太妃送给她的。太妃的这几日的言语,语音极地,语义含混,清琼多数时候都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只是时常会听见一个名字,“探春”。 太妃从来不曾说过,这位叫做“探春”的女子是谁,容貌性情如何,来自哪里,最后又归于何处。她只是在昏沉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带着某种后悔,甚至隐约有一丝恨意似的,不断地重复。而和这个名字一起出现的,却是另一个名字,“衡儿”。清琼心里隐隐约约有着预感,这个叫做“探春”的女子,就是和自己命运相似的青罗。除了她,又有谁能够和苏衡的名字连在一起,让这个弥留之际的老人,仍然不能放下呢? 她离开了苏衡,离开了京城,离开了属于“探春”的一切,却仍然有人将这个名字和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一切记在了心里,到死也不曾忘记。到死也不能忘记这个人的,除了眼前的太妃,只怕还有更多的人,比如君归阁上的南安王苏准,太平宫里的闵妃紫曼,还有那个远避门外,不肯相见的丈夫苏衡。 就算是自己,又哪里能够忘记她的存在呢?当这个人只是青罗的时候,清琼还可以告诉自己,青罗是蓉城的王妃,是苏衡的妹妹。然而在听见探春这个名字的时候,似乎她又成了另一个人,是至今都还活在京城,活在自己身边的另一个女子。在自己独居卓玉阁的这些日子里,她始终都在苏衡的身边,一颦一笑,犹如她和苏衡相遇的时候那样。她从来不曾离开过,也永远不会离开。 从梅林中出来,迎面就是耸立的假山,虽由人作,却颇有峰峦起伏的凌厉之势。独幽林隐在假山之后,石上古木参天,清泉涌流。名称取自苏轼句“洞里吹箫子,终年守独幽。石泉为晓镜,山月当帘钩”,最是古雅清冷。此时走到近前,也只看见几株古松旁逸斜出,长在两侧山石上,如架起一道拱门。山石上攀援着藤蔓,从雪下头透出一股子幽香来。独幽林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仍旧那样静谧,只是积雪上足印纷乱,才能看出这一夜和平日的不同。 清琼匆匆赶到太妃病榻之前的时候,只有苏准一个人站在里头。床榻上的老人神情无比安然,似乎没有什么痛苦。久病之下,发上也没有什么首饰,头发银白,那枯槁的面孔上却似乎带着某种生机似的。太妃闭着眼睛。等到青罗站到跟前的时候,才像是知觉了似的缓缓睁开,青罗看见自己身上的纯红落在她的眼眸里头,像是燃起了火焰,那脸上的生气愈发涌了起来。 只是转瞬间,太妃的眼神却又游移到了放下的门帘上头,似乎还在等着什么人一样。瞧了片刻,太妃似乎觉得倦了,又阖上了眼睛,手却伸了出来,抓住了清琼的手腕。那手已经枯瘦如柴,却带着某种劲力,手上的玉镯子,硌得清琼生疼。青罗伏着身子,此时自然不能挣脱开来,见太妃情状,便屈身跪在榻前,低下头默默不语。清琼不说话,站在一旁的苏准却也一眼不发,只是站在那里,凝神瞧着墙角供着的一对玉瓶儿。 此时帘幕低垂,就连外头的风雪之声,也听不见了。问幽阁里安静,只有偶然间爆出的烛花声响。屋子里弥漫着厚重的草药气,熏得人昏沉沉的。清琼跪在那里,眼前一寸之外瞧得见太妃床榻上松鹤延年的图案,那鹤雕刻的纤毫毕现,穿行在云里。离得这样近,瞧得久了,几乎觉得当真腾空起飞了。清琼心里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感受,眼前的这个老人,与自己相识不过数月,然而之前自己所不熟悉的光阴里的一切,却都在她模糊的话音里,在自己眼前缓缓地展开来。对于清琼来说,她不仅是太妃,是祖母,也是这陌生府邸里,自己熟知的一切。 也不知等了多久,清琼跪的久了,已经没有了知觉。榻上的人一动也不动,清琼听不见呼吸之声,握着自己的手,却仍旧没有松开。只有这最后一点不肯放弃的力,才叫人觉得这个老人还是活着的。清琼心想,苏衡或者不会回来了。也许他躲避得太远,到了一夜之间都无法回来的地方。他只想着逃避自己,却忘了这里还有他的亲祖母,正在等着最后一刻他的归来。清琼又想到了深宫中的紫曼,此时只怕她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罢?等到今夜一切都已经终了,她才能知晓,却连守孝都是不能的。这个弥留的老人,何尝不想也等到她呢?只是彼此都明白,这一生,也是再见不到了。 忽然听见一声响,清琼还来不及回头去看,就看见苏衡跪在了自己身边,低下了头。束发的银冠上落满了雪,在这温暖的内室,缓缓地融化了去,化成了水,又沿着他的面颊落下来,倒像是泪。榻上的人也察觉了苏衡的到来,呼吸忽然沉重起来,清琼抬头去看,只见太妃睁开了眼睛,却依旧没有力气转头,只有眼神在自己和苏衡脸上来回地瞧,干涸的眼角流不出眼泪,只是焦灼而热切地看着。 太妃勉励抬了抬手,清琼忙托起那手,却见太妃将自己的手缓缓移到苏衡的眼前,眼神凝视着手上的玉镯子。苏衡似乎并不知道太妃的意思,只好将太妃手上的镯子取下来,又探寻地瞧着太妃。只见太妃又瞧着清琼空荡荡的手腕,眼中的急切更浓重了些,喉咙里也发出了含混的声响。苏衡举着镯子顿了顿,抬起眼睛,正好对上了清琼的眼神,似乎有些畏缩的样子,却又定了定神,对着太妃点了点头。 太妃似乎笑了笑,又将清琼的手往苏衡手上的镯子上凑近了些,苏衡顿了顿,伸出另一只手来,将清琼的手腕抓住。太妃到此时,才送来了清琼的手,转而拉住了苏衡拿着镯子的那一只手,微微地颤动着。等苏衡终于将手上握着的镯子给清琼带在了腕上,太妃这才松开了手,颓然地落了下去。 清琼忙伸出带着翠玉镯子的那只手,握住太妃。苏衡迟疑了一瞬,也伸出手去,覆盖在清琼的手背上。太妃眼里的焦灼渐渐散去了,那笑容愈发深了起来,喉咙深处一直有模糊的声音,似乎想说什么话。清琼听不清楚,却见苏衡微微倾了身子,仔细去听那一句话。过了片刻,也不知太妃说了什么,苏衡忽然一僵,半晌才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是。清琼瞧着他脸上的神情,却看不出那神情是喜是悲。苏衡直起了身子,松开了覆在清琼之上的手,双膝一动后退了一步,郑重其事地拜了下去。 第廿六章(08)请君问取南楼月 新年十分感谢大家的来访,新的一年仍然很忙,仍然不能保证每日更新,只能尽力确保不断更、不弃坑,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而清琼又仔细一瞧太妃,却见她双眼已经阖上,脸上的生机也散去了。只是最后的神情平静安详,似乎放下了偌大的一桩心事。清琼也松开了手,如同苏衡一样后退了一步,双手交叠拜了下去,再也没有起身。手落在地上的时候,新带上去的玉镯子与地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在自己的落下的阴影里,仍然能看见里头流动的水光一闪。这镯子,想必是太妃的积年之物了,一只在离别之际给了青罗,一只在最后时刻给了自己。只是不知道,那最后留下的一句,能叫她最后安然离去的话,究竟是什么。 清琼伏在地上,只觉得似乎又听见了外头的风雪之声。清琼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苏衡的重逢,竟然会是在如此时刻。身边之人身上的梅花气息,冲淡了满室的药气。身上的雪融化成了水,一滴一滴地从衣袍上的金银线上落在了地面。这个冬夜,外头的乞儿流人,不知道又有几个挨不过冻饿死去的?等到了天明,却仍旧是与往日一模一样的一日,不会有什么改变。然而这个温暖轩堂里死去的尊贵老人,却也只是这样的安静罢了。不知道等到了下一个天明,又有谁的一生,会因此改变呢。 腊月已至,蓉城的雪,也绵绵不绝起来。转眼间过了腊八,又过了十五,就快要到了年下。去年此时,因为和西北的战时,蓉城热闹之下,隐隐埋藏着危机。即便是粉饰了不与人知,到底是有些人察觉了,面有忧色隐藏不住。此时西疆南北战时已平,街市上可见众人洋洋喜气,平安喜乐之情,溢于言表。永靖王府之中,也装点得花团锦簇。虽说百花杀尽,却喜白香馆的梅花已开,在冬山谷中藏着,那香气却隐隐地传了出来。 春山之中,不闻梅香,却又瑶草琪花,一样郁郁幽香。春水淅沥,即使天寒地冻,也一样流淌不息,水边的花草上落下的的雪,顷刻就融化了,倒是一种奇景。有几枝花藤拖曳进了水中,细碎的白花被水冲散了,一路飘荡了下去。春山上多种梧桐,青皮上头生着白色的纹理,满枝的琼瑶积雪,倒衬得那树木益发亭亭玉立了。鸟雀畏寒,却不肯栖息树上,纷纷藏匿到了水边的花草丛中,有人经过,忽然一同惊起,转过一个圈,刹那便在林梢消失不见了。 润玉捧着一树梅花进了屋子,对着里头正自绣花的青罗笑道,“如今各处都冷的缩手缩脚,唯独咱们这里,借着门前这水,还是这样暖和。这春水绕了屋子一圈,这一圈里连雪都积不下呢。不说别的,只瞧这寒冬腊月的,除了咱们这里,谁还愿意动起针线呢。只是可惜了,前前后后没有梅花,还要远远地摘了回来赏玩。” 青罗搁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来,赏玩着那一枝红梅,笑道,“前几日青欢堂里冷的厉害,点了炭盆子,还觉得懒怠动弹,只好搬到了这里来避寒。倒是暖和了许多,只是不曾想到,身上舒展了些,却愈发觉得懒起来,也不想费神去管事了。明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却只想着要做些针线,也不费神。” 正说着话,砚香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给青罗递过一把专拣花枝的小银剪子,笑道,“王妃哪里是懒怠,其实是想着年下王爷的生辰要到了,想着给做一个什么寿礼才是。”说着就走到青罗的绣架跟前,指着那一面才刚动了几针的玄色缎子道,“先是荷包香袋儿,后是扇套子,再就是贴身的衣衫鞋袜,王妃却总是不称心。如今摆出来这么大一个阵仗,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呢?这颜色虽说正,却也不好用呢。” 青罗笑道,“偏你就有这许多话好说,不过是做点针线玩耍罢了,还能有什么呢。”砚香掩口笑道,“王妃也不必遮掩着,咱们屋里的人,谁不知道王妃这绣活儿,是要送给王爷的寿礼呢。就算是搬到这里来,也是为了做针线方便。一来这里暖和,手脚方便动弹,二来王爷年下事忙,在青欢堂里住得近,还总要过来,这样大的绣架子,也没个地方藏起来。只好远远地住进了园子里,好叫王爷瞧不见呢。” 青罗被砚香说中了心事,红了脸斥道,“你就是这样多事。”砚香却道,“我倒是不愿意多事呢,只是可怜了王爷,我听深月姐姐说起,王爷总是要问王妃在园子里做什么呢。听姐姐说,这些日子王爷每日也只能睡二三个时辰,实在是抽不出空到园子里来。还有就是翠墨姐姐,因为王妃关起门来做这针线,多费了多少神应付那些管家奶奶们。每日里在青丝浅色楼和彤华轩两处走,还要时时去繁荫堂里问一问长郡主的意思。好在今年长郡主要带清玫和清珏回方家过年,董姑娘到了年下,也自然要被接回家的。家里只有太妃和王爷王妃,还有二郡主和三郡主,小公子还小呢,也不必有太多安排。” 青罗便道,“你这话听着,知道的是你心疼我,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你这是要赶别人走呢。我只告诉你罢,今年是隽儿过的第一个年呢,,长郡主若是不在,如何凑齐祖孙四代?虽然有几个姨娘们在,父王却是不回来的,到底是不一样,叫人瞧着也不像。所以太妃就想着,不如把姑父家里的那些人都接了来。只是他们家里长幼已有四代,人口繁多实在是不便,本来已经熄了这念头。” “姑母虽然有心尽孝,却也不好和方家开口的。不曾想方老夫人自己和长郡主说了,家里有兄嫂子侄,不必介怀,只管留在这里,叫姑父和两位姑娘也陪着,等初一再回那边去就是了。至于董姑娘,王爷亲自说了,董大人家里只有兄妹三人,又没有别的女眷,过年也不热闹,今年就一并接了进来。两位大人和王爷本就是知交,给他们单独安置一处,也不算唐突。” 第廿六章(09)请君问取南楼月 砚香吐了吐舌头道,“我本以为今年是最清净的,没想到竟然有这样多的人呢。这样的年,谁也没有过过,王妃怎么还这样气定神闲的呢。”青罗笑道,“这有什么,既然一处过了年,就不用见外。年夜本就是个团圆之意,不必有什么新鲜意思出来。何况咱们王府里的规矩,除夕之夜,是要到拱宸门上,与民同乐的。等那些仪式都完了,咱们家里的年夜,也就不剩下什么了。” 砚香笑道,“原来如此,如此说来,咱们家里倒是不如方家那样人家呢。只是奇怪,既然自家过不好年,那些百姓们,怎么又愿意冒着风雪去瞧呢。我虽说没有上城楼去瞧过,去年深月姐姐却是随着老王妃去瞧过的,说是热闹非凡,全城的人都出来了似的。百姓们都爱看热闹,大臣们却又都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年。一样是蓉城的,却又这样不同,实在是叫人不明白了。” 青罗笑道,“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那些百姓不比王公贵胄,能时常见到王爷。一年也就这么一遭儿,谁不爱看呢?又听说还有舞龙舞狮的和放烟火的,十分热闹。这在公府侯门自然不是什么稀罕的,只怕还嫌吵闹呢。所以这寻常百姓,一家子日日在一处,这年夜求得就是个热闹新鲜罢了。而那些大臣们家大业大,一家子一年也未必能聚齐几回,这些热闹对他们而言,又没什么好瞧的,所以他们稀罕的,就是真正的团圆而已了。只是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又要顾着百姓们热闹,又要顾着自家里团圆,倒是殊为不易了。” 话音刚落,只听外头有人笑道,“如此见解,实在是叫人耳目一新。”青罗闻声转身去瞧时,却见是怀慕笑吟吟地站在门前,穿着玄色的狐狸毛大氅,身上落了雪,也不知站在门前多久了。砚香和润玉忙给怀慕行了礼,青罗把手里的银剪子递给了润玉,叫她接着修理那些花枝。自己对怀慕道,“王爷怎么冷不丁站在别人后头呢,也不吱一声儿,唬人做什么。”顿了顿又道,“你都听见什么了?” 怀慕一怔,叹气道,“好端端地来瞧你,正听你说起这拱辰门的故事呢,觉得有趣,怕防了你的高论,这才停下来听的。我好容易抽了空过来,倒听你一顿的编排。”想了想又笑起来,“怎么,你们主仆三个关起门来,说了我什么坏话不成?怕我听见,这才这样慌张起来。实在可疑,我却要好生审一审。”说着便往里头走,只瞧见偌大一个绣架,上头疏疏几笔,怀慕边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青罗忙道,“没什么,这是去年这时候留下的活计,存的久了,拿出来出一出霉气。”青罗这话说的自然不合常理,只是怀慕本无心这些,也只是听一听罢了,不再多问。青罗见遮掩过去,便笑道,“才听砚香说,你每日里只能睡二三个时辰呢,怎么这会子还有空到我这里来闲话呢。” 怀慕笑道,“自然是有要紧事了。就算没有什么要紧事,你这些日子总不来瞧我,明明都在这家里,却见不上面,实在叫人觉得好笑。你别问这许多,快些去换了衣裳,要暖和些的,跟着我出去。”青罗瞧了瞧外头飞雪漫天,天色却已经不早,讶道,“这样的时候,出去做什么?只怕一个时辰之后,也就入夜了。”怀慕笑道,“你只管跟着我走就是了,这些事情哪里要你操心?可见是管家管的久了,那洒脱之气也都没有了。”说着对砚香,“快去把你们王妃的雪褂子拿出来。” 砚香应声便去取衣裳,青罗也笑道,“你连这样的话都说了,若是我不跟着你出去,倒像是真没有洒脱之气了。你这样激我,我只好跟着你走一遭儿了。我就不信,难道你还能把我丢在外头不回来不成?”说的怀慕和润玉都笑起来,砚香也取了衣裳出来,一身的大红猩猩毡的昭君套,镶着白色的狐狸毛边。 怀慕道,“这衣裳瞧着眼熟得很。”砚香笑道,“王爷倒是好记性呢,这衣裳还是去年王妃去西北的时候穿着的。今年的新衣,虽然已经做好了搁在库里,却总要到正月里才好穿上身的。王妃又喜欢这一件,所以这几日下雪,也都穿着这一件出门呢。”砚香一边说着,一边就给青罗披上衣裳。怀慕端详半日道,“去年瞧着你穿着衣裳,在雪地里就觉得十分耀眼夺目。如今瞧着,这颜色倒是十分衬你的。”说着就给青罗系上了带子,点头道,“咱们这就走罢。” 青罗见怀慕兴致颇高,也就不再多说,由着他拉着自己出去。不一时出了王府,门外拴着两匹马,青罗瞧着也十分高兴,“许久不曾骑马了,就为了这个,也不枉一遭儿了。”说着便轻捷跃上马背,从马上瞧着怀慕,眼睛里满是骄傲笑意。怀慕只觉得那眼神明亮,带着自己熟悉的坚决,又带着叫自己觉得惊喜的安心和满足,心里只觉得一暖。怀慕凝视了青罗一瞬,才上了边上一匹马。 二人并辔而行,走的是王府后头较为荒僻的道路。蓉城的这一场雪,比之之前的两次更是宏大了许多,一路上也少有人行。年节将近,路上行人冒雪出来的都是神色匆匆,偶然间有几个人瞧见,虽然觉得二人容貌不俗,却也不曾想到别的。河边的灯笼都亮了起来,一朵一朵的,倒像是开在雪地里的芙蓉花。 雪仍旧在下,青罗透过风貌上的雪白绒毛,只觉得眼前的飞雪漫天,连着这一路带着温柔浅红的芙蓉灯火,就像是春日里的柳絮似的。蓉城的雪,总是少了北地山岭旷野上的肆意冰冷,就如同常年绵绵不绝的雨似的,带着几许温柔的韵味。缠着人周身旋转,徘徊不去,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却又融化了去,化成了雨,化成了雾。落在人身上,或者轻忽地一个回旋,落在了街旁盛开的野梅花蕊里。 第廿六章(10)请君问取南楼月 从西边出了城,苍华山就如玉龙横亘在旷野之上。青罗记忆里的这一片原野,总是带着秋日里的金光灿灿,如今瞧见这平原洁白,倒又是一种风景了。说起来去年北上,这雪景原本是看得惯了的。只是来去匆忙,山路蜿蜒,身后更是战火纷飞,倒是没有此时此刻这样情致了。原野上有几簇苍翠颜色,在雪地里愈发分明,像是松柏林,仍旧是盎然的春意。更有许多带着暖意的青翠,被雪覆压着瞧不分明,想来是竹林了。原野上的小径蜿蜒伸展,还有流水淙淙,仍旧轻快明亮。 青罗此时心里已经知道,怀慕这是要带着自己往何处去,也就不再多话,只和怀慕二人静静前行。沿途许多农舍人家,此时炊烟渐起。门前门后更有几株野梅开放,那颜色或红或白,虽不比家中珍品风雅多姿,难得的是香气清幽,不染红尘。背后是竹林葱郁,一阵风过去,那竹枝上的积雪纷纷落下来,露出下头的青碧颜色,甚是可爱。有时能见几个农家的幼子玩耍,拿着折下的竹枝模仿技击之术,或者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对着雪地也不知道在寻些什么,总是不亦乐乎。 青罗忽然想起了问道,“我记得城西这一片归鸿原上,是并没有多少农家的。多数人彩玉为生,也有几个放牧之人。怎么如今阡陌纵横,与城东一样呢?”怀慕笑道,“你连这个也都瞧了出来。记得咱们去年秋天来的时候,你怜那采玉人艰险,颇有不忍。我后来也仔细想了想,归鸿原上百姓纷纷采玉,想必仍旧是生活所迫。这一代土地贫瘠,不适于耕作寻常瓜菜稻米,若放牧又不足为生,这才无奈涉险。” “从今年开春之后,我就叫人收回了这里所有土地,将天南地北所有可食可用的,都种了来试试,看看能否成活。如今是请了此处的人一起帮着种植照管,若是有什么合适的,再把这土地还给他们,之后就可以一一推广,百姓不必再涉险。我又请了专人研究这革新土地之法,几年一换,年深日久,或者能更换如新。只是到了那时候,仍旧会有人往玉川里采玉去的,那便是他们自己选的,我心里也没有什么愧疚了。” 青罗点头,心里却觉得有些感慨。自己当初不过是一时怜悯,事后却再没有对这些人有过什么举动。而怀慕当日和自己说,一时之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叫自己不要再想。只是他却从来不曾忘记过这样的事,等终于抓住了蓉城的权柄,一刻也不曾停下,就开始着手做一些改变。青罗此时能够明白,何以怀慕继承王位之后,反倒比之前更为忙碌,日日辛劳,从来也不曾有过安闲时光。成为一片土地的王者,不仅仅是荣光和尊严,更要紧的,却是付出甚至是牺牲。 忽然怀慕笑道,“你可知道,这样大的计划,所有的银钱,都是从何处来?”青罗闻言一怔,整个西疆不算贫瘠,蓉城更是富庶。然而连年战乱,也的确没有许多闲钱,可以将这偌大一片土地闲置下来。青罗仔细想了想,又瞧见怀慕脸上的古怪笑意,忽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这些银钱,都是从安氏那里来。她那里经营多年,所谓云中隐藏的财富,更是不计其数。只是我却不知道,你是如何牵丝绊藤,取了出来?当日我也曾着意追查,却始终不得要领。” 怀慕道,“年深日久,盘根错节,本来不易得。连我也深觉,这样一笔财富势力,将会是我们的心腹之患。虽然大哥已是不济事了,然而那些人若怀着一股子愚忠,难免要闹出些事。就算我前后遣了许多人去追查,却始终不得要领。只是不曾想,如此困境,竟然轻易就解开了。”怀慕顿了顿道,“你可还记得,翎燕做了姨娘之后,她身边的那个丫头,名叫香槐的?” 青罗点头道,“说起来这个丫头,去年秋天里我还见过她在翎燕跟前伺候,说是当初翎燕还是大丫头的时候,就是跟着她的。翎燕做了姨娘,她自然也就跟着了。只是今年咱们回来之后,翎燕却已经死了,这丫头也无声无息,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一度猜想,那丫头日日在翎燕跟前,或者翎燕的死和她脱不得干系,又或者,她知道些什么,被有心人一起灭了口也未可知。” 怀慕点头道,“我不在后头,自然不知道她身边究竟有些什么人,若是知道,只怕也有这样的揣测。说起来,这倒还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心气高,只想着要彻底改变这一处百姓的营生,却实在忽略了若一年半载不能成功,后续的供给又将如何。前些日子刚入秋,这里一时之间没有收成,又要配给银钱让这样多的百姓越冬,实在是颇为不小的一笔开支。我正苦思对策,伯平却忽然给我送了极细的一本账簿进来,里头所有的钱财,几乎能与王府库房相较。” “我见了心惊,立时就想到了安氏隐匿的钱财上头。结果问了伯平,他告诉我道,那送来账簿的,是一个丫头,在他们府里做了半年的粗使丫头。原本只是洒扫院子,后来主事的见她妥帖,更是沉默寡言。因伯平喜静,管事的就让她去了伯平书房外头打扫。之后忽然有一日,伯平在书房里处理公文直至深夜,他不喜人打扰,丫头们也都歇下了。忽然那丫头就进了他的书房,当面给了他这样一卷东西。伯平问及她的姓名,她却只说要见我,那一本账簿,也只是抄录其中的部分而已。” 青罗想了想道,“这丫头,自然就是香槐了。想必当日翎燕刚刚出事,她害怕受到牵累就自己多了出去。那一阵子王府里一片混乱,众人的心,都在大哥、翎燕的孩子和老王妃身上,谁会去管她一个小丫头呢?就算是有人有心杀人灭口,也不是十分容易的事,所以就叫她逃了出去。只是奇怪,怎么她竟然会有这样详细的账目,还在董家潜藏许久,就为了将这个东西交给你?” 第廿六章(11)请君问取南楼月 怀慕笑道,“你说的,只有一半对了。我接到账簿的时候,立时就叫人去查了底细。里面牵涉良多,只查出的几处,都确凿无疑,都是安氏留下的东西。就连那些人,一个一个推敲了过去,也都和她脱不了干系。所以我确信无疑,这账簿断然不假。所以我就见了这个香槐,当日也曾问她,翎燕死了之后,是怎么逃了出去的,这账簿又是从何而来的。她却告诉我,她是在翎燕垂危的时候,用永思堂的腰牌,光明正大地出去的。” 青罗讶道,“若是在翎燕没死的时候就出去,可就不是为了逃命了。而是早就预料到了什么,特意要把这账簿带了出去。”怀慕点头道,“不错,她当日拿着的腰牌,也是一早就从毓歆斋那边偷了来的,就是为了这一个账簿。而这账簿,是翎燕难产生了孩子之后,亲手交给了她的。叫她趁着乱,将这样东西带出府去,不要叫任何人知道。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拿出来。” “香槐和我说,当日翎燕难产,就知道有人想要算计于她,也知道是谁要算计她。一个就是恨她夺了大哥去的大嫂子,还有一个,就是处心积虑利用了她,却不肯真正为她的将来思虑一二的安氏。只是那时候大哥不在王府里,她身子病弱,谁也不能依靠,心知这一次是无力回天了。可怜她费尽了心机才住进了淸晓堂,却没有几日欢愉,就落到如此境地。那时候翎燕自知不保,这两个孩子,更是会成为别人的筹码,心里之恨,可以想见。你想想她当日言语行为,就知道她绝不是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人,就算是不能救了自己和孩子,也要将那些害了她的人一起拖进地狱。” “当日翎燕跟着安氏,最是心腹之人。安氏身边的事情,大多都经了她的手。所以她背叛之后,安氏才那样恼怒,处处都不肯给她好颜色。只是安氏自己以为那些最机密的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却没想到,翎燕在安氏身边多年,为自己谋算良多,知道有朝一日会势成水火,早就存了防范之心。安氏纵然谨慎,却禁不住翎燕处处留心,那些兵刃上的事她虽然不知道,那些银钱上的事情,却都瞒不过她去,更何况原本就经了她的手,只是加了些掩盖罢了。她有心探听,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青罗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也难怪翎燕当日,敢违拗安氏的意思。依我猜想,安氏聚敛的那些钱财,大哥未必就都知道。安氏力促大哥做王爷,也不单单只是一个母亲望着儿子好这样简单的心思,更有自己的私心。安氏这么些年揽权,大哥与她母子情分,并算不得多么和睦。若是她什么都给了他,以后她做了太妃,和王妃和姬妾们有了矛盾,大哥未必就偏着她。只有把最要紧的都抓在自己手里,才最为安全,这也像是安氏的做法,谁也不信,只信她自己呢。” 怀慕道,“你说的正是。翎燕拿到了这东西,却也隐忍多年,始终不言不语。就算是做了大哥的姨娘,也不动声色,并没有把这东西拿出来。想必是她知道自己根基未稳,就算是拿了出来,大哥还要仰仗安氏夺位,也不会拿她怎样。我想,她是在等着一个时机,等她自己在大哥心里的分量已经完全越过安氏去,再等着安氏的一个错处,或者是和大哥之间有了更激烈的嫌隙,再一举击败她。而她有了这样大的功劳,大嫂子也再不能越过她去了。只是可惜,她没有等到这一日罢了。” 怀慕叹了一口气,“只是她这东西,到底也没有白费。说起来,翎燕也实在是个厉害角色,饶是病成那样奄奄一息,还能存着这样深远的念头。香槐说,翎燕病倒之后,就把这个机密的账本交给了她。翎燕告诉香槐,若是大哥做了王爷,就把这个账簿交给大哥,并且告诉大哥,是安氏和葛氏一起害死了自己,请大哥务必记住这一点,替她报仇。若是我赢了而大哥输了,就把这个账簿交给我。也不必说什么,由得我处置,只消我周全她的一双孩子的前途性命。” 青罗沉默半晌,才道,“原本说起来,她是大哥那一边的人,本和安氏和大嫂子是一边的人。就算你赢了,也断断没有偏着你的道理。想必是她心里恨极了那两个,才宁愿把所有交给你,也不愿意让安氏得了好,有一日东山再起。如此恩怨,倒是叫人意料不到了。安氏费尽了心思,也想不到她一生所有,都叫你得了去。” 怀慕点头道,“不错,香槐那日对我说,翎燕生前嘱咐,我和大哥之间的争斗,是势在必行,不能回避的。既然有了结果,听天由命也就罢了,不必再挂怀。我既然活着,大哥必定是已经死了,死去一切皆空,这也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怪不得别人。翎燕深知,我是不会放过安氏的,安氏却不得善果,也算是我替她报了仇了。翎燕和大哥的孩子能在我们的荫蔽下好生度日,为防着日后,自然不会再有大嫂子的事,大哥已死,她膝下无靠,也只有孤苦一世的结局。” 青罗叹道,“翎燕看事情清楚明白,也足够狠心。只是可惜了,终究只是凭着她一己之身的力量和大哥的怜爱,到底是没有依靠,才会陨了姓名。想必那香槐在董家潜藏,一是躲避风声,二是冷眼旁观,看着大哥大嫂和安氏的结局如何,再看看翎燕的两个孩子,眼下是何境况。如今眼见着隽儿成了我的孩子,大哥大嫂已死,安氏杳无音讯,翎燕当年的遗愿已经达成,所以才拿出了这东西来。偏生又只给了一半,用这明处的一半表示诚意,用那剩下的一半,来叫你善待隽儿。” 第廿六章(12)请君问取南楼月 怀慕道,“翎燕当时的决定,是拼尽最后一点东西,赌她孩子的一个将来,和她自己报仇的希望。只是世事变化,到底是她预料不到的了。隽儿的确是在我们身边好生长大,将来我也不会亏了他。只是她不曾想到,大哥和大嫂子都还活着,还有一个静儿承欢膝下。若是翎燕知道大嫂子如今的情形,只怕死也不会瞑目的。” 青罗沉默了一瞬,才道,“那另一半的东西,想必你也已经拿到了手里。”怀慕点头道,“我曾经悄悄安排她进了青欢堂,亲眼瞧见了隽儿的模样。那时候,你正巧抱着隽儿坐在合欢树底下,轻声给他唱着歌谣。香槐看在了眼里,立刻就把全部真本的所在告诉了我。三日之间,我就把所有原本属于上官家,却又被安氏私自占了去的东西,全部都拿了回来。至于香槐,完成了这最后的交代之后,也不可能再留在董家,我赏了她偏远州郡的一处产业,叫她自己过活去了。” 青罗长叹一声道,“因果循环,真是叫人看不清楚。虽说大哥和大嫂子如今在一处,翎燕知道了自然是恨,可是大嫂子究竟替她保住了静儿这个孩子,也算是恩怨两清了。当日我和你说静儿还活着的事情,你也十分惊讶,说是没有想到,大嫂子竟然会留下这孩子。念这一念的善心,才让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一处,安度余生。她心上最牵挂的人,不过是大哥和两个孩子,如今都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就算是大嫂结局也比她预想的好上许多,想必她也能放下了。只是安氏,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如何处置于她。” 怀慕闻言,却是久久不再说话。半晌才道,“当日我费尽心思,不过想要她死,为母亲报仇。然而真赢了她,我却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若是就这样杀了她,倒叫我觉得便宜了她去。所以我就一直关着她,叫她一无所有,一无可靠。叫她知道,到她死的时候为止,这世上也没有什么是她的。她唯一的儿子大哥已经死了,她的孙儿,被她亲手送给了你,成了我们的孩子,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一个她在这世上。父王始终是母亲的,就算知道她落得如斯境地,也绝不会来看她一眼,只会永远陪伴在母亲身边。我要让她像母亲在擎雨阁里的那时候一样,尝一尝失去所有的痛苦。叫她知道她什么都没有,她这么多年抢夺来的一切,也都已经失去了。” 青罗听了怀慕的话,那言语里当初的愤怒渐渐淡去了,深刻的恨意还在,却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怅然。或者怀慕已经明白,往事如烟散去,不论安氏结局如何,怀慕自己失去的一切,也已经再回不来了。如此想来,倒是不如翎燕幸运,就算是仇恨未雪,她心里真正在意牵挂的,却都安然无恙。 青罗和怀慕而言言至于此,都觉得颇为感慨,也就不再说话。此时雪渐渐止息,天色也渐渐暗沉下来,只有几簇灯火闪动。风却仍旧扑面而来,掠过竹林梢头,又扬起了一阵短促的雪,飘荡了几丈远,又渐渐落了下去。四野里寂静,只有风声过耳。几只鸟雀惊起,借着雪光看得清振着翅飞向苍华山方向去了。 走了许久,终于到了苍华山脚下。苍华山不比重华山上有古刹人居,入了夜,便是寂静一片。山脚下的村落,倒是仍旧灯火璀璨,热闹非凡,可知这采玉赌玉的营生,并没有因为怀慕推行的农事而沉寂下来。玉川的水本就冷,此时大雪,虽未曾彻底冰冻,却也浮着薄薄的一层。青罗远远地瞧见,竟还有人在水中摸索,或空手而出,倒也不曾失魂落魄,反倒呼朋引伴地去村子里饮酒驱寒去了。 青罗站在村头,笑问身边的怀慕道,“我还当你是要带我来瞧什么好玉呢,怎么倒不进去呢。”怀慕笑答道,“好玉哪里有这么易得呢,就算是好的,和你无缘,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家里也不缺这个。你说起好玉,我倒想起来,当初老先生送你的那一对桃花佩,说是和你有缘的,怎么你就给了昌平王妃呢。若是叫那老先生知道的,多半要恼了你,把别人精心雕琢的东西轻易送了人。” 青罗笑道,“不曾想你却这样小气。那老先生赠了我是有缘,我赠予了玲珑,也是一样有缘。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你我二人和睦,这桃花玉也算是个好兆头了。若是给了她,能叫她和昌平王也琴瑟和谐,岂不是莫大的好处?”青罗心里一闪而过那一封家书里落下的桃花瓣,脸上的笑容忽然顿了顿,所幸天黑,怀慕也瞧不出来。青罗又道,“且不说这玉的话,咱们是要到哪里去呢?” 怀慕道,“你明明心里清楚得很,却偏生要问我。今年初雪那一日,我实在是事忙抽不出身来,误了去年秋日里和你的约。眼看着没有多少日子就到了年下,我想着今年里头,怎么也不能误了这约会。若是当真误了,只怕你口里不说,心里却要怨我食言呢。好在今日又是大雪,虽没有初雪那样稀罕,却风光更好。所以想法子抽了这半日,带你过来,上苍华山来瞧一瞧雪景。虽说天已经黑了,却又是另一种模样呢。我也只瞧过一回,想必你也会喜欢的。” 青罗心里觉得高兴,嘴里却不肯承认,反倒撇过脸去。怀慕却抚掌笑道,“我本来以为你是要出言否认的,或者说一句,谁稀罕和你出来呢,或者是说一句国事要紧,你大可不必为了这不相干的约耽误了别的。却没有想到,你竟然一句话也不说了,可见你自己,还是不肯说这违心的话呢。这一年半光景,每每看见你和那些外头的人相与,以为已然惯会做戏不动声色了,却没想到还是这样的性子。” 第廿六章(13)请君问取南楼月 青罗见怀慕如此,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就看的这样清楚,心里知道了还不算,却还要点了出来叫我难堪。”笑了一时,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眉目间倒似是有些惘然的意味了,“你说的不错,一年过去,我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青罗了。在人前惯会做戏,连我自己也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样子了。似乎本来就是现在这样,是一个别人眼里尊贵的王妃,一举一动都端庄大度。自己原本有的那一点本真,似乎好久也没有露出来过了。或者再过一年半载,就彻底不见了罢。” 怀慕见青罗感慨,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道,“我不过是瞧着你神情有趣,就随口一句打趣你呢,你倒是这样较真起来。若是如此,以后可不敢和你玩笑了。”青罗笑了一笑道,“你却不用这样安慰我,如今自己想来,沧海桑田,哪里还会是当初的样子呢?你也不是玩笑,不过是一不小心说了出来罢了。” 青罗心里更叹了一句,其实何止是这一年半呢?从自己知晓远嫁的命运的时候起,甚至是在自己在抄检大观园的夜里,最初隐约意识到家族大厦将倾不可挽回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那个幼年一心想要折下一枝桃花的女儿,也不再是那个闲情雅致,说着“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的少女了。那时候自己什么都不曾做过,连自己的命运也都不能自主,却以为天下无事不可为,而现在自己能够做的事情那么多,只手可以翻云覆雨,甚至一言半语就能够改变这广袤土地上的苍生性命,却原来才明白,天下不能自主的事情原来这么多。 怀慕见青罗感慨,心里也不免回想起当初见到青罗时候的情景了。落阳楼的初见,只觉得这女子仪态高贵,风华无双,却像是和自己隔了千里万里一样。而在桃源川的清溪紫荻花之上,偶然看见她独立船头,觉得风姿绰约,颇有诗书之气,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清寂寞。而到了朝晖台的婚礼上看见她的时候,苍白冰冷的面容下头,却有着决不后退的坚韧和决心。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才忽然觉得,这个要和自己相伴一生的女子,原来和自己这样接近。 那之后风云变幻,既是意料之中,却又是意料之外的。他不曾想过自己会放下疑虑和她真心相对,也不曾想过,这样一个美丽高贵的女子,能够抛下全部,千里奔波,只为了叫他活下去。如今回头想来,从最开始到如今,青罗似乎变了许多的样子。自己初见时候的高贵冷淡,与自己相知相许时候的娇艳羞怯,披带风霜时候的冷静坚忍,再到如今,众人口中温和端庄的王妃。 她似乎一直改变,然而自己心里,却始终记得那一点只属于她的本真。青罗这个人,似乎被命运挟裹着,丝毫由不得自己。然而怀慕在这样近的地方,却终于看得明白,她始终都为这一点本真活着,从来都不曾改变过。不管处于怎样的境地里,她永远跟随着她自己的心意和决断,既不畏风险波折,也不畏人心难测。这样的勇气,即使是怀慕自己,自问也是不如她的。怀慕如今想想,青罗打动自己的,也就是这一点罢。 怀慕想到此处,这些话,却是不好对青罗说的。见青罗仍旧对于自己的改变感到不安似的,只淡淡一句道,“不论别人眼里是怎样的变化,只要你自己心里,记得自己是谁,也就是了。何必去想那么多呢?”青罗一怔,转而也笑了起来。是了,只要自己记得自己是谁就是了,何必管别的呢?只是自己心里,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呢。青罗时常觉得会迷失了自己,然而退一步去想,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清醒地下定了决心去做的。既然是这样,又有什么好忧虑的呢。 怀慕见青罗莞尔一笑,心知她虽不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却已经明白他话中所言。也不再多说什么,便带着青罗上山去。此时天色已黑得透了,却又雪光泛起,莹莹地照着,倒还能敲得见树木枝桠的轮廓。青罗只觉得行动轻捷,就像是林间的鸟雀,轻巧地转折来去,连树枝上的雪都没有碰下来。青罗心里隐约觉得有些恍惚起来,这样的情景,多久没有过了?天地之大,只有自己和怀慕两个人,安静相守。 自己在新婚的时候,曾经期盼过泛舟五湖的自由天地那时候自己心里所想的,是孤身一人。而到了后来,青罗明白自己的一生和这个人已经不可分割,也曾隐隐想过,若得知己之人能和自己一起漫游天下,比自己一人,更是好了许多。然而也就是那个时候,青罗就已经明白,既然和这样一个人在一处,这样的自由,便是永不可得了。就像是今日这样,他能给自己的,也只有这极难得的浮生半日了。在以后漫长的一生里头,这样的浮生半日,他又能给自己多少呢? 青罗想到此处,已是不愿往下头再想。能有这好容易等来的刹那,此时此刻的自己,已经觉得满足。想必怀慕心里也是一样的,他身上的重担比自己还要多,他能够拥有的自我比自己还要少,却也在这一刻里忘却了所有,带着自己,就像是林间齐飞的一对鸟雀,不被任何东西束缚着,只自顾自地往上头飞去,脱离尘世的一切烦扰,去一个没有人打扰,只有白雪和月光的地方。 到了山巅的时候,雪已尽晴。云雾散去,苍华山山巅那一块巨大的岩石,仍旧傲然悬挑于峭壁之上,俯视着天下苍生。青罗仰头,竟瞧得见一弯月亮在头顶露了出来,渐渐地又西沉下去。那月光虽然微弱,却把雪光映照的愈发明亮了。见那岩石上也颇有积雪,青罗便笑道,“如今这样湿滑,这里是山顶,可不要莽撞了,只好站在这里了。”怀慕却摇了摇头,忽然折过一枝松枝来,挡在青罗眼前,笑语道,“你别怕,这里有我呢。有好东西给你瞧,好容易上了来,哪里能错过呢?” 第廿六章(14)请君问取南楼月 青罗知道他不是莽撞的人,也全心信得过,便由得他扶着自己,慢慢地往前又走了好几步,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眼前被那松枝遮住,只瞧得见上头随着自己行动而簌簌落下的雪,也瞧不见别的什么。等停下了脚步,怀慕才笑着将那松枝拿开,一手仍旧扶持着青罗的手臂,一手远远地往下一指道,“你瞧瞧。” 此时青罗眼前所见,就如暗夜里浮现出了无数明珠,星星点点地散落各处,拥簇着最中间的一枚,光华灿烂无比。青罗上一次来的时候,原野上铺陈着绚烂颜色,天宇上是云霞铺陈、金光耀眼,眼前的蓉城渐渐地在暮色里暗淡了下去,又被新的人世的光芒点亮了。而此时此刻,大地上的一切颜色都消逝了,又被白雪覆盖了去,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纯净。而蓉城的光焰却愈发的耀眼,在冷冽的雪光,露出一丝的暖意来,那城里头的笑语欢声,似乎都能传到这人迹罕至的山巅一般。 那光芒却又是那样的纯粹,如同这千山夜雪一样,静寂无声,圣洁无比。比之秋日里的绚烂辉煌,这样的纯净,似乎更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若是秋日里在这里看着,犹如从云端俯视大地,此刻就好像是占到了万仞苍穹的顶端,俯视着天宇上的繁星似的。而头顶上的月色,也是被这样的星星亮光拥簇着,天上地下,都是一样的情景。而微渺此身置身于这天地之中,几乎要忘却自己所在何处,身是何人了。 这样的情景,的确是能够触动人的情肠的。怀慕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是最喜爱这样的恢弘景象的。然而青罗心里,在那松枝移开,看见眼前的壮丽景象之前,却浮现出另一种场景来。年幼的女儿家低着头,半晌无人说话,忍不住抬头看,却见一枝桃花开在眼前,花色烂漫之后,是男孩子笑盈盈的眼睛。 而眼前的这一刻,怀慕同样什么都没有说,而移开了枝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再也不是一个人和一双眼睛,而是整个世界,和最为明澈的天地之眼。如今再回首,已是十余年光景。情景如此相似,却又是这样的不同,就好像自己的内心里最在意的东西,也已经百回千转,沧海沧田。青罗念及远方故乡的苏衡,或者有一日,他也终将会明白这一点。世事变化,自己早就不是那个涉水而下只是想攀折一枝桃花的幼女,他也不再是那个能微笑着将花枝送到自己跟前的人。 怀慕见青罗沉默,却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也并不多问,只扶持着她又站了许久,才轻声道,“这里风冷,咱们回去罢。”青罗应了一声,怀慕便又扶着青罗退了回去,原路返回了山下。远处蓉城的璀璨灯火又被遮蔽住了,四下里只有晃晃的雪光,忽然间又转过了一个弯去,就瞧见前头不远处,玉川之上参差几十户人家,灯火星星点点。虽没有蓉城繁盛,那光明离得却近,触手可及,叫人觉得心里头温暖。 怀慕笑道,“冻了这半日,咱们去歇上一歇再回去。”说着就牵着青罗过了小桥,往村子里头走去。街市上仍旧热闹得很,听得见各处赌玉的人,仍旧簇拥在一处,或悲或喜,上演着永不落幕的戏。青罗上一回来的时候已经见过,这一次便不再去瞧,又瞧见即便是倾巨大财力想叫城西百姓安居,却仍然有这样多的人聚到这里,赌上身家性命,也不免觉得感慨不忍再瞧。 忽然经过一条小巷,倒觉得颇为熟悉,青罗笑道,“老先生想必还在这里,不如咱们去瞧一瞧他?”怀慕笑道,“正是这个主意好,只有他那里清净。”说着二人又转进更深的一条巷子里去,果然那尽头的那盏灯还亮着。巷子里头安安静静的,门前的积雪,也没有人踩踏过的迹象。 二人走到门前,见院门虚掩着,便自行推了门进去。忽然听得里头有人长叹一声,“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怀慕青罗二人相视一笑,怀慕便扬声应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一边说着,一边就穿过院子,果然见门扉大开,那老先生就端坐在那里,手里握着一块玉石,倒没有打磨雕琢,只是在手心里把玩着。老先生的眼睛微微闭着,面上的神情十分欣悦满足身边一只小小炉子,炭火上头倒是当真煨着一壶酒,暖气一烘,那酒香更是浓郁了。 等怀慕二人进来,老先生才睁开了眼睛笑道,“大雪初晴,你们倒是来的早。”说着也不多说什么便起身又取出两个杯盏来,放在面前。青罗与怀慕相视一笑,也就坐下与那老先生共饮。乡野之间自家酿的酒,自然不比名酒佳酿,略有些苦涩意味。青罗入口之后,一瞬间略蹙了蹙眉,转瞬间便神情平静,默不作声地慢慢饮了下去。那老先生看在眼里,赞许地点了点头,又笑道,“不必勉强,若是觉得苦涩,放下就是了。” 青罗却又给三人斟了一杯,又道,“还有件事,要和老先生赔罪呢。老先生赠予我的那一枚桃花配,我又赠予了别的有缘之人,还望老先生不要怪罪才好。”那老先生接过青罗递上的酒,深深饮了一口,十分满足地叹了一声,半眯着眼睛似乎是回味,一边却道,“我既然说了那是你的,那就必然只和你有缘。不妨事,就算旁的人拿了,终究还是要回到你这里来的。” 青罗闻言一震,低了头道,“那我就等着这一天罢了。”那老先生又瞧了青罗一眼,也不再说什么,只管和怀慕二人饮酒闲话。煨着酒的小炉边上,还烧着一个黄铜锅子,里头也没有煮着什么珍罕食物,不过是寻常山珍,或荤或素,拼了在一处。此时和着酒香,倒是十分诱人,那香气扑面而来,只叫人觉得和暖。如此家常风味,倒是青罗平生,难得感受一二的了。 第廿六章(15)请君问取南楼月 青罗便一边细细呷着那酒,一边听二人说话。只见二人说的言语,从天南地北的风土人情,山水形势,到天下格局,百姓疾苦,无有不包。最叫人惊异的是,那位瞧着寻常不过的老先生,其见识广博,竟犹在怀慕之上。更时时有深邃见解,一语中的。只是语气恬淡随意之间,却总像是藏着什么锋芒似的,偶然几句,颇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论起诸事平衡,却又是不如怀慕了。 青罗只顾低头寻思,见二人酒杯空了,便有替二人满上。忽然听那老者笑道,“你这位夫人倒是有趣,听我二人说话,并没有只言片语,心思却都在这上头。我只瞧她神色忽惊忽喜,倒像是十分得趣。”说着便对青罗笑道,“你既然喜欢听,不防自己也说几句。别的先不论,你且说说,你听了我二人说了这半日的话,到底听进去了哪一句,最叫你觉得心中有所感触?” 青罗想了想,才笑道,“若说哪一句,我听得出了神,到底什么也不记得了。只是觉得先生口中的天下如此瑰丽,可惜我不能亲身去看一看呢。想必先生曾经周游天下,去过天下所有可去之处,才能有如此的见识。人生一世本就匆匆,所见的事物实在是有限,若能如老先生这样,人生几十年,也不算是白活了一遭儿了。” 那老先生听了青罗的话,倒是一怔,脸上生出一抹感慨神色来,“你虽说是一句也记不得了,却比记得什么都强呢。天下之大,哪里又能走的尽呢?不过是穷有限生涯,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去经历,也不枉来这世上一次。只是就算是如此,也不过是以有尽而求无涯,所知所见只是沧海一粟罢了。等到了晚年,更会生出些自伤自厌的心思来,只想着在这山水尘世之间,有一二间茅舍,前柳后竹,安静度日罢了。” 那老者说着,又指着青罗和怀慕二人笑叹道,“如此心情,你二人这样的岁数,自然是不会懂的,非要到了我这样的年岁,才知道一生经历种种,不过是空虚幻梦一场。就算是阅尽千帆,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想要如何的一生。只是这样的道理,到了我这样的岁数也还参详不透。如今我在这山下,每日眼看着这些人来来往往,起起落落,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过怎样的一生。你们二人眼中踌躇满志,自然是有自己想做的事的,只是不知道你们到了我这样的岁数上,是不是也会有如此空虚感慨。” 青罗搁下了酒杯,含笑答道,“其实老先生何必想这样多呢?所谓一生,也不过是琐碎的许多日子罢了,又何必要去盖棺定论呢?暮年所见所想未必就是对的,少年所见所想也未必就是错的。当时自己心里想的明白,日后也就无需再后悔什么了。就算是到了暮年的时候后悔,至少少年的时候,也对得住自己的心。若是少年时候,什么事情都要瞻前顾后,到了暮年只怕仍旧是要遗憾,当初有许多当做而未做的事情了。我心里想着,后悔不该做什么事情,倒是比后悔没有做什么要好的多了。我今日也不敢说将来会如何,只要今日并不曾违拗自己的心意,也就够了。明日是我自己的人生,今日又何尝不是呢?” 那老者闻言沉默良久,才笑道,“你这姑娘年纪轻轻,倒是有自己的一番见地。但愿你几十年之后,仍旧能这样想。只是你这一番话,倒是宽慰了我不少。与其后悔自己没有做当初想做的事,不如先做了再说,至少能得当日的满足。”说着又给青罗斟了一杯酒,眼瞧着青罗饮下了,互道,“听着姑娘的口音,似乎是京城之人?” 青罗虽到了蓉城一年有余,乡音却是未改,到过京城之人一听,自然就明白。青罗点头笑道,“老先生说的是,我确是从京城来。”老者笑道,“千里姻缘一线牵,可见所说是不假的。只是如此情景,远离故土父母,也是十分不易。”又问道,“说起来这话也不该问的,却还是想问一问你,你心里是觉得京城好些还是蓉城好些?” 青罗想了想,才笑道,“这话的确是难说。倒不是别的缘故,只是我虽说是京城中长大的,却实在没有去过几处地方。不比蓉城,虽然时间不久,山山水水,却是十分熟悉的。京城威严华丽,蓉城却秀美繁盛,二者不同,也就无从比较了。”老者闻言点了点头,倒是没有说别的,却忽然对着怀慕笑道,“我问着你家夫人,你倒是十分紧张的模样。若是她说京城比蓉城好,你又要如何?” 怀慕不想那老者观察入微,竟然瞧见了自己一瞬间的神情,怔了怔,脸上略有些尴尬神色道,“老先生说笑了。”那老先生却像是了然一般地瞧了怀慕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两人依旧把酒言欢。又过了良久,眼见得炉上酒瓮已空,怀慕与那老者也颇有了几分醉意。怀慕便拉着青罗起身告辞道,“这会子也该回去了,今日与老先生交谈获益良多,日后必然再来拜访先生的。” 那老先生点了点头,端坐不动,一手拿着空了的酒樽,另一手两根手指仍旧把玩了琢玉的小刻刀。满室皆是灯烛温暖的黄色,那刀光却带着一丝冷冽的蓝色,一闪而过。怀慕一眼瞧见,神情也是一动。仔细去瞧,那老先生神情却平静,带着几分慈和醉意,笑吟吟地瞧着二人,手里的刀光也消失不见了。怀慕只觉得方才那一瞬像是自己的幻觉一般,也就不再多想。 二人走到了门前,那老者却忽然出声叫住了青罗道,眼睛里有一丝奇异的光亮,“姑娘这样的人,断断不会是在四方宅院中孤守一世的。总有一日,你会去很多的地方,见很多的人。你所知道的,会比今日你所听见的更多。只是那一日,对于你而言是幸还是不幸,只有那一日的你自己才清楚了。” 第廿六章(16)请君问取南楼月 青罗闻言一怔,那眼光里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叫她觉得有些压抑,似乎前路漫漫,有什么危机在等着自己似的。就好像自己方才看见的那一抹一闪而逝的冷光一样,在人最觉得温柔平静的时候,忽然扎进来,十分突兀。连涌上心里的酒意,也都瞬间消散了几分,胸臆之间只觉得有些微微地凉。 那感觉也只是一瞬,青罗转而笑道,“多谢老先生明言。我是信命的,却也不尽信。若是命运可以更改,日后如何,都只和我今日的决定有关,又何谈幸或不幸?若是命运不容更改,日后如何,也早就已经注定,只有一路往前罢了,那时候再谈幸与不幸,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将来不论怎样,我总是会去承担面对,也就是了。”那琢玉的老者不曾想青罗会这样对答,眼里那一种奇异神色微微一动,又更加深邃了起来。也不再说话,只目送着青罗二人告辞而去。 出了院门,才觉得外头十分寒冷。虽说风雪已晴,因是夜里,那满地里的雪也没有丝毫化去的迹象。一轮明月,辉光映在雪上,倒是分外冷清了。二人在屋中与老者相谈甚久,不觉时辰,此时才发觉,街市上已经少有人迹。方才来时的那热闹情景,都消失不见。那些白日里或悲或喜的人群,起伏动荡的人生,也都悄悄地沉入了睡眠,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不管是人还是万事万物,都蛰伏起来,等着明日新的变幻。 回去的路上,怀慕和青罗都沉默不言。像是有满腔的话要说,又像是彼此之间,早就什么都明了,不必再说了。马蹄踩在积雪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天边的圆月渐渐西沉,却仍旧有漫天的星子,辉映在深沉的墨色天幕之上,默默凝视。原野上的万物都已经入睡了,蓉城的城墙上,还点着一路的明灯,想必里头燃着万家灯火,,重重叠叠的温暖光晕,繁华不比乡间。 蓉城和京师,哪里才是自己觉得最好的地方呢?青罗自问方才不曾说过假话,原本无从相较。只是不过一年有余光景,自己心里,这二者就已经平衡了,等年深日久,只怕这样一座在自己面前,日日鲜活,日日都是新的,与自己同呼吸共命运的城池,会彻底地取代了心中留下的那个,只在轿帘的缝隙里一瞥而见的幻影。那琢玉的老者那样问自己和怀慕,想必也已经洞悉了这一点。可见这样的远离,是无法回避的必然了。自己心里明白,京城里的人心里想来也明白,但愿怀慕也能够明白才好。 第二日不曾有雪,一直晴到了除夕,那满地的积雪也渐渐地都化得尽了。蓉城的冬天总是湿冷,难得有这样的晴朗明媚。南方的嵯峨双峰仍旧披戴着缥缈的云雾,山上的积雪也终年不化。定云岭、重华山、苍华山上仍旧留着积雪,山下却葱葱茏茏,垂星野上更是和暖如春一般。 这一年梅花开得极好,只是缺了雪色映衬,总觉得少了些颜色韵致一般。好在满街上张灯结彩,红艳艳的颜色铺天盖地,倒也不觉得少了什么。只是蓉城颇多行商旅客,此时到了年节上,纷纷都回去了故乡,往来的熙熙攘攘仍旧热闹无比,却没有往日那般各色口音面貌融会一处的趣味了。偶然间有那些因伤病或是别的缘故回不去的,凭栏望着那下头来来回回穿梭的归家之人,那眼神里总是带着几分的寂寥意味。 这一日正是除夕,青罗晨起之后,各处便忙忙碌碌地来请示,事无巨细,一年的辛苦总要到这几日才算个了局。腊月里的月例银子和年赏都已经打点妥当,只需再核对一番,到了初一清晨就能到各人的手里去了,今年是怀慕和青罗手里出去的第一份年赏,更是着意厚了几分。各处田庄、各州府的税银和岁贡也都已经尽数缴了上来,虽说这一年怀慕免了几处地方税赋,为表臣服之心,多数的州县仍旧在岁贡里补了上来,与往年相较,并丝毫没有减少,反倒多了几分。只是年初一场战火,军中所费并不在少数,所以两下里抵消,却也没有多少余下的了。 这些事情,本来外头自然转有人料理,不必青罗费心。只是有一日,怀慕往青欢堂寻青罗不见,又去轻丝浅色楼里,正瞧见青罗与秦氏带着几个管家奶奶整理内府一年里头的各色账目。这一年里头多少事故,这些账目并没有都经了青罗的手,却见她条理分明,一丝错漏也是没有的。有两个暗藏了机心的,暗地里做了些手脚想要瞒过了她去,却也被她一一看穿了,交给主事的料理了去。 怀慕赞叹青罗理家之才,又道只管着这王府里的内帐实在是可惜了,外头这一年经了战乱、老王妃和大公子、静小姐的丧事,清琼的亲事,老王爷偏生又忽然远遁,早已经是乱作一团,账目上更是糊涂。所以特特请青罗又去外头,和那几个管着西疆各州府税银账目的官员,一起清算了结。 青罗早在京城家中之时,就在这理家的事情上头颇有些体会,一草一木也是要寻了长久生利之策的。更曾说过若是个男人,必然要出去有一番作为的话,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岂会局限在小小王府之中?也就勉力承担了下来,自那一日和怀慕从苍华山回来之后,竟是再也不曾有一日的闲暇。每日里忙忙碌碌,连家里的事情也都交给了秦氏料理,只遣了翠墨和砚香两个帮衬着。怀蓉是待嫁的女儿,自然不会劳烦她去管这些琐事,怀蕊年纪更小,何况二人心思也都不在这上头。至于别人,虽然知道董徽和清玫、清珏也都是见识清楚的人,到底不是自家的人,也难以托付这样的事。好在纷纷扰扰,也总算是熬过了最忙碌的时候,到了除夕之夜,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青罗也终于能松了一口气。 第廿六章(17)请君问取南楼月 王府里的惯例,那团圆之宴,是要等王爷和王妃从拱辰门上回来之后,才能摆上的。说是与民同乐,其实也没有许多事情,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由王爷和王妃两人,用成对的金樽满上美酒,一起敬献与天地帝王,又祈祷第二年的风调雨顺,百姓安乐。祭典之后,照例有花火之会,除了王府里亲自制出的焰火,各州县也都有焰火送上来,不必说那花样翻新,争奇斗艳,精巧绝伦处自然不是寻常买卖的烟花爆竹能比。所以这除夕花火,和十五的上元灯会一样,都是蓉城里每年不可错过的景致。 花火里头藏着特别铸造的钱币,写着吉祥如意几个字,总有百千枚,钱币不值什么,也不能往外头使,却总是一个新年的好意头。花火之中,城楼上的二人又会掷做成梅花式的金银锞子,用丝绒裹着,装在绣着喜鹊登梅花样的荷包里头,喻示春喜上眉梢,不过只有六对而已,比之钱币更是珍罕许多。谁要是捡得了,贵重好看自然不必说,又是一种好彩头,必然悬挂于家中,珍之重之。 这会子暮色已深,城楼下早已灯火通明,青罗也已在拱辰门的门楼里,戴上了一双凤凰金钗。那匠人心思细巧,发上两只凤凰的尾羽丝丝相扣,倒像是孔雀开屏一般,笼住了发髻之后,又徐徐散开。这一对钗已是足够精致华丽,在灯火下转动之间就有金光耀眼,衣衫上又有金线衬托,也就无需太多装饰。青罗在润玉手里的镜子里,瞧见了自己浑身的光彩,却蹙了眉道,“倒是好看,只是太沉了些。” 润玉笑道,“王妃这话说的倒叫人不知道怎么回了,这赤金的东西,哪里会轻巧呢,可也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呢。”青罗笑道,“难得这样的好东西,果真是巧夺天工,的确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可一般人也不知道,这金钗有多么沉重呢。”说着伸手触了触那凤凰尾羽,脸上的笑容温和端庄,身形又挺得笔直,那一抹笑容像是凝固住了一般,眼神里却又有一丝更深邃的光彩,一闪而过。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有人笑语道,“时辰快到了,你这里可好了?”青罗一抬头,瞧见怀慕笑吟吟地站在自己面前,与自己一样,穿着最为隆重的礼服。只是广袖博带,也不觉得沉重,反倒显得飘逸洒脱。青罗心里暗暗笑起来,原来就连深知这沉重的自己,也会被这样的表面华光所蒙蔽,又何必不知情的别人呢。青罗笑着搁下了镜子,起身道,“左右也差不多了,时辰可到了?” 怀慕点头笑笑,走过来将青罗牵起,就往外头走。润玉手里原本还有最后一对小小花钿要给青罗别在发髻后头,看见如此情景,也就不再跟过去,默默留在了原地。青罗跟着怀慕走到城门上,果然见拱辰门下头光亮如昼,华灯如海,欢声笑语不觉。见二人站在门前,虽然还没有走出来,就又涌起一阵欢呼来。 怀慕只觉得青罗手心冰冷,握着青罗的那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就紧了紧。青罗也分明察觉到了那一分力,带着寒冬里的一抹温度,叫人觉得安心。青罗心里忽然笑起来,似乎每一次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他都是要这样,执着自己的手。虽说西疆民风如此,不比中原拘谨约束,却也是一分真心才能如此。青罗心里觉得高兴,也就反手握了握。 怀慕倒是一怔,察觉到了那一只冰冷手上的力道。自己如此原本是惯了的,却难得瞧见她如此。从新婚的时候,自己曾经仔细打量过第一次交到自己手心里的这一只手,水葱样的指甲,涂抹着嫣红的蔻丹,又在上头用金粉描了小小一朵杜鹃。玉一样的白,冰冷又极为稳定,只是没有丝毫的温度。后来,那一只手在自己手心里渐渐地放松了下来,只是那温度却是天生的,总是那样的冰冷。 而今天,从青罗微微回握的力道里,倒像是感觉到了一丝的暖意似的。怀慕微微抬起了青罗的手,微微地抬了起来,十指修长,却没有了那样细长的指甲,面上也是一样的素白,并没有一丝的装饰。只是抬手的瞬间,瞧见青罗腕上描着一枝杜鹃花,娇胭脂晕染出艳欲滴的颜色,又用金粉勾出蜷曲的如丝花蕊来。那花样倒是新巧别致的很,怀慕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青罗见怀慕瞧着自己腕上那一朵杜鹃,轻声笑道,“这杜鹃花是润玉缠着我,执意要画上去的,说是前几日瞧见的花样,觉得好看。我想着,这杜鹃也是西疆常见的花,虽说是生长于山野之间,却并有一番风骨。描在手腕上,袖子一遮住,也没有瞧得见的,所以就由着她去了。你瞧着好是不好?”怀慕点头道,“自然是好看,只是这样的花样,虽说是妩媚动人,却到底不该在这种时候描的。”顿了顿又笑道,“你可不要生气,我也不是管着你,若是在家里,随你如何都好。” 青罗轻声笑道,“我哪里就这样小气了,就为这几句话生你的气?你说的本来也对,我也是一时新鲜。”怀慕却又微微侧了身子,压低了声音笑道,“你若是喜欢,我日后也跟润玉那丫头学着给你画一画。人家是张敞画眉,我瞧你眉色甚浓,是不用画的,不如就画一朵杜鹃,倒是别致有趣呢。你放心,我虽然没有瞧过什么花样儿,却也和先生学过花鸟,自然日日翻新,绝不重样儿的。” 青罗低了头,嗔道,“这样多的人,你还胡说呢。”怀慕笑道,“那些人哪里知道我们说什么呢?只怕看见你我窃窃私语,还以为是说什么家国大事呢。”说着又叹了一声道,“在百姓眼里,为王者,哪里是寻常之人呢?活在云端,一举一动都如同神明一般,不悲不喜,波澜不惊,就像那庙里金身的塑像似的。其实,谁不是普通的人呢?都是有血有肉的,只是隔了这一个城门的高度,就没有人知道了。” 第廿六章(18)请君问取南楼月 青罗起先听见怀慕说的,还觉得好笑,听到后来,瞧着那些在底下欢声笑语的人,倒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了。其实自己曾经离这些人,这样的尘世比如今更远,后来也曾经穿行在这样的人群里头,而这样的机会,还是眼下这样的高度给予自己的。若她不是青罗,而是以前的探春,只怕这一生,自己也只能从前往清虚观打醮的路上,揭开车帘的一角,窥视红尘中的一点幻影。如今,从这样的红尘里又走上这高处的自己,比之年幼时候,车帘后头流露出的好奇,更多了几分的感慨和沉重。 正到了吉时,一阵钟鼓响起,底下登时安静了下来。司礼官引出了怀慕和青罗二人,又奉上满上归鸿酒的金樽,交到青罗和怀慕的手中。青罗抬手之间,映着城楼上明晃晃的灯火光,瞧见自己手腕上的那一朵杜鹃,映在了琥珀色的美酒之中。青罗忽然一怔,心里忽然浮现起一枝娇艳杜鹃,不是寻常的红,浅碧色的花瓣上嫣红的几丝纹理,在自己的鬓边开放得正好,映在山溪之中。还有另一枝,系在了那玉笛缀着的璎珞上,竹青衣衫上一枝娇红,与自己发上的,犹如青山绿水间最自然的一对。 青罗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异样来。苏衡的脸,清琼的脸,润玉的脸,一一从心里略过,似乎想起了什么很要紧的事情,却又抓不住什么,就像是酒杯里的倒影,乍一眼瞧着分明,仔细去瞧,却又在波光里碎裂了去。青罗眼角瞧见身边的怀慕已经举起了酒樽一饮而尽,微笑着看着自己,也就来不及多想,将手里的酒饮完了,只看见空荡荡的杯底,晃动着纯净的金光。而那一朵瞬息间开在水光里的杜鹃花,只留在自己的手上罢了。青罗将酒杯搁在了一边,不懂声色地垂下了手,将腕上的那一朵杜鹃,隐藏在了广大的袖子里头。 司礼官念起了绵长的祝颂之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社稷江山,日月晴雨,一样一样地念过去,那悠长的声韵里,带着庄严,却又透着喜悦。青罗从这样的仪式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似乎在这一刻,她愿意相信这样的愿望,都能够实现。而眼前所有的人的愿望,也都是如此而已。 祝颂的仪式结束,就到了花火之会。这还是青罗第一次看见西疆的焰火,虽说是与京城天涯相隔,却都是一样的热闹,别无二致。最先盛开的,是王府里制出的十树,年年皆是一样的,一树一树地盛开,光华耀眼夺目。一帆风顺,双喜临门,三阳开泰,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六合同春,七星高照,八面来凤,九九归真,十全十美。这十样,年年都是一般无二的,虽说不上什么新意,却是年年如一的喜气。 底下的百姓都是看的惯了的,仍旧是一阵的欢呼雀跃。小孩子们更是欢天喜地,穿梭在那花火之中,拾捡里头蹦出来的铜钱。青罗却是第一次看见,那焰火冲天而起,站在高处看出去,就像是一朵一朵的春来花开。青罗正瞧得出神,怀慕笑着将装着金银锞子的喜鹊登梅花样的荷包递了过来,一共三对,还有三对在怀慕的手里。青罗含笑望了怀慕一眼,二人相对点一点头,就将荷包掷了出去。青罗先将荷包扔了出去,怀慕见她气力小,都在近处,就笑着一扬手,将自己手里的三对远远地抛了出去。 那城楼底下的花火还开着,各处州县里的焰火纷纷而出。与王府年年如一的吉祥样式不同,一朵一朵争妍斗艳,各尽奇巧,倒是比王府里的更好看些。州府里制出的焰火,也没有放什么金银锞子与铜钱,只是那样闪烁的金银星星,也叫人觉得足够喜悦了。青罗站在楼头默默地瞧着,当真如一夜春风忽至,满城春色。那明媚春色,从自己的脚下倏然盛开,忽而飞升上去,又在自己的头顶开到盛极。光华瞬间又熄灭了,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幻影还在天宇之下,转落而下,成了千万飞星。 闪烁的星辰落地,也早已失去了光和热。孩子们起初还看着那样瞬时开发又瞬时凋落的花朵,等青罗掷了荷包出来,转而又去寻找那落在黑夜里的祝福。青罗在城楼顶上,一眼瞧见一个孩子,穿着火红的一身衣裳,在一束银色的焰火边上,高高举起一个荷包,满脸都是笑容。那笑容被那花火一照只是一瞬,而青罗的眼神,被那样比焰火还要明亮的笑容所攫住,久久地不能移开。 忽然远远的,青罗在这样欢腾的笑声里头,听见了一阵埙声,似有若无的。仔细去追寻的时候,又似乎没有。然而转开了心神,却又响起了。青罗瞧了底下的人群一眼,想了想转回身去,穿过城楼到了另一侧的城墙上。那一侧的城墙,面对着北方绵延的定云岭,和山下蜿蜒的河水,舒展的平原。此时暗夜里头,除了几处村落的星点之光,却还有一点移动着的火光,不断变幻着色彩,划着曲线向着自己的方向游来。这一边隔过了内城的欢声笑语,那埙声似乎更加分明了,与那一点星火一起,向自己不断接近。 青罗只觉得那埙声分外熟悉,苍茫悲壮,即使在这样富贵升平的年夜里,吹得也是太平安乐的曲子,却总像是带着战场上的凛冽意味。等那火光越来越近,青罗也渐渐地看的分明,那焰火是在船上点燃的,而那吹埙的人,就站在船头的焰火旁边。而就在此时,那个原本低着头吹埙的人,似乎也了察觉到了青罗的注目,抬头望了望城楼的位置,那埙声也跟着断了断。青罗心里,忽然就想到了一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原来是他,没想到这当口,他倒回来了。”青罗一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怀慕也穿过了城楼,站到了自己的身边。怀慕也久久地凝视着船上的人,那人与他对望了一眼,却又低下了头去,重新从头吹起了那一曲。怀慕又瞧了两眼,对青罗低声道,“底下的人都还看着咱们呢,都走了可不好,回去罢。”青罗点了点头,最后又瞧了一眼,可巧那焰火穿入了一丛树林里去,也看不见了,便转身跟着怀慕到了内城一侧去。 第廿六章(19)请君问取南楼月 下头还是一样的热闹,看见青罗二人回来,忽然有人呼喊,说是要新王爷和新王妃到底下来,与民同乐。原本只是三五个人说笑喊了出来,渐渐地却得到了众人的相应,那呼声排山倒海一样地来。怀慕笑着瞧了青罗一眼道,“你可愿意下去?那底下还有一串火炮,是咱们王府每年留到最后点的。按着以往的规矩,是该我在城楼上射下一枝火箭,正巧射中那一根火线。今年既然这样热闹,不如咱们就下去,也没有什么。”青罗一听,也觉得有趣,就点头称好,跟着怀慕一起下了楼去。 二人下了城楼去,底下的人更是欢声雷动。守城的卫兵给二人开了一条道路出来,又有将士将一柄长弓,和一枝火箭递到了怀慕的手里。道路的尽头,就是那最后一串鞭炮。不知道总有多长,盘旋在一起,犹如竖起一面丈余高的战鼓,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中心隐约可见一个红点,正是火箭点火的位置。怀慕伸手接过弓箭,眼神微微眯了一眯,忽然就抬起手来,张弓搭箭不过是一瞬,那火箭飞射出去,转眼就看见那一点火光从中心亮起,一圈一圈地向外延伸,发出夺目的光焰和震天的声响。所有人都瞩目着那象征新年伊始的火光,而青罗却看见了火光亮起之前那一瞬间,张弓搭箭的怀慕,脸上志在必得的神情。那神情深深烙印在了青罗的心里,是周围无数舒展而放松的笑容里,唯一紧绷的一点,就算在这样喜悦的时刻,也不能放下丝毫。 青罗这样的念头,也不过才转过一瞬,就本能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青罗突然想起了在松城的宴会上,金樽里流出的血色,和一闪而过的刀光,绵延不断的战火。自从经历了那些之后,青罗的心里,对于危险,就有了本能的察觉。就在这样四海承平的一刻里,在怀慕严肃而坚定的眼神之后,青罗察觉到了与松城那时候一模一样的危机。那四周的焰火,一簇簇的就像火光似的。 只是青罗还来不及呼喊,那刀光就到了自己眼前。千钧一发之际,怀慕似乎也察觉到了危机,将青罗往边上一带,但仍旧是晚了一步,青罗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见一声裂帛的响声,右手臂上的半截衣袖都断了下来,露出手腕上那一多红色的杜鹃花来。那枝叶绵延一直延伸到了手肘上,原本只有腕上的一朵,此时却被鲜血湮开了另一朵,连周围的枝蔓都被遮蔽住了。 在此之后,整个拱辰门下的热闹,立时就变成了一片混乱。青罗只看见眼前一晃而过的人影,还有怀慕的脸一闪而过,注视着自己的眼神里带着几分的惊慌。接着似乎又有了一个什么人抢到跟前来,青罗却瞧不清那人的面貌,只隐约听见忙乱中怀慕对他嘱咐了什么。耳朵里只听到乱哄哄的一片,却什么也听不分明。 青罗睁着眼睛的最后一刻,眼前还映着天宇上的焰火,一朵纯金色的正好盛开了,开放成一朵圆转流动着的牡丹,花蕊是银色,那金色舒展开了,边缘泛起火红,犹如用胭脂勾勒了一道金边,那颜色衬在墨色晨晨的天穹上是那样好看。紧接着青罗,只觉得眼前牡丹的红色边缘渐渐扩散了开去,在自己视线里流成一整片血红色,那血色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那血红转而成了漆黑一片,再后来的事情,青罗就都不知道了。 青罗醒来的时候,眼前模糊一片,似乎还是方才印象里的那一瞬,金色的牡丹开放,晕染出胭脂色的轮廓来。青罗只觉得晕眩,不由得晃了晃,等醒过了神来,眼前的一切终于渐渐清晰起来。原来方才所见的金红色的光晕,不是拱辰门下的牡丹,而是四对青铜螭龙灯架上头,点着的艳艳红烛。青罗左右望了望,这里却并不是青欢堂自己的宿处,也不是宜园中的飞蒙馆,四壁简洁素雅,悬着几幅书画,倒像是永慕堂怀慕的居所。 青罗正想着,只觉得手臂上一阵刺痛,揭开了被子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穿着的一身正红衣服衣袖已经断了半片,手腕手臂上描着的杜鹃花还在,在灯烛下头更是娇艳耀眼,只是往上蜿蜒而上,忽然被束着的丝绢挡住,那底下隐约还渗出血迹来。青罗此时隐约记得自己尚有记忆的时候,眼前流过的一片猩红,不由得一惊,抬起没有受伤的那一只手覆上额头,却见手上光洁,并没有什么血迹。 青罗抬手之间,不自觉转动了身子,牵扯到了上去,忍不住呼了一声痛。外间立刻响起脚步声,转瞬间只见两个人快步走进来道,“嫂嫂醒了?”青罗撑起了身子一看,进来的人正是怀蓉和怀蕊姐妹。见青罗欲起身,怀蕊抢上一步扶住道,“嫂嫂睡着就是了,身上眼下还有伤,何必起来呢。” 青罗瞬时坐了起来,怀蕊只好给她背后放了一个枕头靠着。青罗笑道,“也没觉得有什么。”说着伤口上觉得痛,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心里忽然一紧,忙问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外头出了什么事情?如今怎样了?王爷还好么?”怀蓉站在一边,这才答话道,“嫂嫂昏睡过去,也就只有两个时辰的光景,现下还是除夕夜里呢。我们姐妹并不曾出去,只在园子里等着二哥哥和嫂嫂回来开席,却忽然见外头送了手上昏睡的嫂嫂回来,说是直接就送进永慕堂。别家的姑娘们和外臣自然都不好进来的,太妃、姑母、姑父还有婉姨在外头,只留了我们在这里照看嫂嫂。所以外间如何,我也不太清楚。只隐约听闻,是拱辰门的百姓里头混进了狂徒,妄图行刺呢。倒是不曾听说王爷有什么要紧,如今外头也安静了下来,想必是无事的。” 第廿六章(20)请君问取南楼月 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青罗听见怀慕无事,心里就放下了许多,绷紧了的身子也慢慢放松了下来,缓缓靠在枕上问道,“我只记得在拱辰门前头,王爷刚刚点了那新年的炮竹,不知道怎么,就有许多狂徒抢上前来。我手臂上的伤,也是那个时候猝不提防。想必那些开始说话叫我们下城楼去的人,就是那行刺之人的帮凶了。只是奇怪,如今昌平王高逸川已死,安氏的党羽也早就四散凋零,却还有什么人,会在这除夕之夜,冒这样大的风险做这行刺之事?” 怀蓉和怀蕊二人只默默相对,如此难题,自然是她们解不得的。而青罗自己话说到了此处,眼前浮现出那一片血色来,“也不知是谁,那时候受了伤,血流在了我身上。若不是王爷,却又会是谁呢?”青罗忽然想起了那一只乌篷船,船上的一树孤独花火映着那个吹埙的人,心里又是一惊,就有了一种揣测。瞧了瞧怀蓉的神色平静,却又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只好淡淡道,“外头乱成这样,王爷一个人,就算自己没有受伤,只怕也忙不过来呢。你们去帮我问问,还有谁在外头帮着料理,再问问眼下的情形如何。” 怀蕊却道,“嫂嫂自己身上带着伤,还有心思问这些事情呢。要问,嫂嫂也叫二姐姐去问去,我只在这里陪着嫂嫂。”青罗笑着叹了一声,又去瞧怀蓉,只见怀蓉低了头道,“嫂嫂问这些做什么,自己养好身子也就是了。”青罗见她神情,只觉得有些古怪,便对怀蕊嘱咐道,“我晚上还没有用膳呢,这会子倒觉得饿了,你去外头瞧瞧,可有什么热热的吃食,给我送一点来。” 怀蕊笑道,“晚上本是年夜,大厨房里做了多少美味珍馐,只是出了这么个故事,也没有人有心思吃了,都搁在那里呢。厨房的人忙了这么几日,心里想必也觉得不好受呢。嫂嫂既然饿了,身上有伤又不只能吃些清淡的,我记得厨房里有汤呢,我这就看着他们热了,给嫂嫂送过来。” 怀蕊说着又对怀蓉笑道,“二姐姐在这里陪着嫂嫂说说话,我去去就来。别说嫂嫂,连我这会子都觉得有些饿了。二姐姐可要我也带些吃食过来?咱们三个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话,嫂嫂只管放宽心,外头的事情有了结果,自然有人来告诉咱们的,可不许再叫人出去问了。”怀蓉点了点头,青罗也只好道,“罢了,我不问就是。” 怀蕊便笑着出去了。青罗见怀蕊出去,这才对怀蓉道,“我才刚在城楼上的时候,隐约瞧见方家三爷回来了,你可曾见着了?”怀蓉脸色不变,淡淡道,“瞧见了,方才送嫂嫂回来的就是他。”青罗讶道,“在城楼底下的时候,并不曾见他,怎么就是他送了我回来?我还以为是王爷呢。” 怀蓉道,“王爷自然是在外头查这一出事故的缘由,并没有送嫂嫂回来,想必是看嫂嫂伤势不重的缘故。三爷身上也受了几处的伤,有一处正伤在右胸上,比嫂嫂还要重些呢。送了嫂嫂回来之后,这会子只怕也在这院子里养伤。”青罗一惊,想起那时候自己身边掠过的一个身影,和怀慕急促的语声,心中若有所悟,只是在怀蓉面前,却又不好说出来,只淡淡道,“三爷赶在年下回来,想必是因为和你的亲事的。只是这一回来就遇上这样的事,又受了伤,实在是我和王爷的不是了。” 青罗说着,便去瞧怀蓉的神情。怀蓉却别过脸去道,“原本说好的,等开了春,我自己去敦煌就是。三爷这一次回来,自然有他的事情,与我何干。”青罗见怀蓉说的冷淡,心里也觉得有些感伤,忍不住出言相劝道,“如今木已成舟,你又何必如此呢。说到底,日后也是要相伴一生的人,你这样冷淡,也只是伤人伤己罢了。”怀蓉却低着头道,“我是怎么样的人,嫂嫂还不知道呢?已经到了今日,再劝也是无用。他不来便不来,来了也就来了,只是多出许多麻烦而已。” 青罗见她态度如此,也不好再劝的,半晌才道,“你心里也放宽些,太妃已经允诺,不会为难于他。王爷也安排了董大人,将他送到极远的地方去了。虽然不如在这里,却可保平安。他既然能放下一切,你也可以放下了。”怀蓉抬起头来道,“嫂嫂说的是谁?我却是不知道的。”青罗一怔,转而苦笑道,“罢了,你既然能忘了,自然是好,只盼你心里当真能放下就好。”说着伸出手去,对怀蓉道,“你扶我起来,咱们瞧一瞧三爷去。王爷既然在外头,咱们也不能搁下他不管。” 怀蓉站在那里不动,半晌才道,“嫂嫂若要去看,自己去就是了,何必非要拉上我一起呢。”青罗笑道,“你也看见我身上有伤,自己怎么去呢。”怀蓉道,“嫂嫂也知道,我和三爷已有婚约,自然不便相见的。”青罗却执意道,“你别拿这样的话来唬我,我是知道的,蓉城并没有这样的规矩,我和王爷还不是早早就相见?也不曾有什么。你莫要推脱,于情于理咱们也都该去看看的。” 怀蓉见青罗执意要如此,面上几乎闪过一丝恼怒来,却转瞬间压制住了,仍旧是那一副冷淡形容。走到近前来扶了青罗起来,又披上一件外裳,慢慢地往外走。永慕堂里此时安静的很,只是青罗忽然隐隐看见暗影里有刀光一闪而过,一惊之下想起,只怕是怀慕安排的人守卫,也就定下了心。 青罗歇在内院,文崎自然是被安置在内书房中。青罗一路转过内外相隔的照壁,只见此时夜色深重,那照壁前头却开着盛极的雪白茶梅,皎皎如雪映在那里,随风摇曳生姿态,煞是好看。玉玲珑下的水并未结冰,只是水流细弱了许多,裸露出一块一块黛色的岩石来,颇有苍劲之态。水上的菖蒲自然早已枯萎,背后山壁上却开着十几株的洁白茶花,与对面的茶梅遥遥相对。 第廿六章(21)请君问取南楼月 青罗扶着怀蓉走到廊中,见门扉大开,里头安静无声。一眼瞧见文崎靠在一张檀木椅子上,双目紧闭,似乎是睡着了。一手垂落,另一手却紧紧抓住一柄长剑,眉头紧锁,似乎时刻也不敢放松似的。青罗二人正欲进门,却见文崎忽然纵身而起,青罗还未反应过来,那长剑已然出鞘,带着毅然决然的气势直逼而来。青罗一瞬间只看见文崎忽然睁开的眼睛,黑白分明中,没有别的情绪,只有如刀兵一样的锋利。 刹那之间,那刀刃已经到了面前,怀蓉的位置更靠前些,直指眉心。青罗惊呼一声,却见那剑刃在一瞬间挺住了,势头凌厉,已然在怀蓉的眉心刺下了一点血迹。极轻极浅,倒像是一颗美人痣一般。青罗这才舒了一口气,去看身边的怀蓉,却见她始终默不作声,动也不动,连眼睛也未曾眨了一下,静静地瞧着文崎。也不说话,眉心那一点血迹,却慢慢地渗了开来,像是凝结的珊瑚珠子,最后缓缓滑下,落到眼角,像是血泪,最后顺着面颊落下,只留下淡淡的一点痕迹。 青罗见怀蓉和文崎二人婚约之后初次相见,竟会是如此情景,只觉得心中十分不安。两人眼光相对,却都是如冰雪严寒。文崎也就罢了,素来都带着几分刀兵之气,而一贯淡漠温和的怀蓉,此时也不知是不是被那一抹鲜血映衬,眼神中竟然也颇有凛冽情绪。青罗健壮正要说几句闲话岔开,文崎却已经收回了剑,剑尖指地,那杀气却未敛,仍旧带着逼人的强硬气势。文崎对青罗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怀蓉,这才转身回去重新坐下。怀蓉倒像是眼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似的,扶着青罗缓步走了进去,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去。等青罗安稳坐下,怀蓉忽然回转身去,疾步走了出去。 青罗正欲出声唤她,却见文崎胸前的血迹却慢慢地渗透了出来,在藏蓝色的衣衫上晕染开一片。青罗知他是受了伤,方才又使了力,还未愈合的伤口便迸裂了。忙要唤人进来,文崎却抬了抬手,摇头说不妨事。青罗见他神情坚决,脸色却颇有些苍白,仍旧执意叫了人进来。进来的是在怀慕书房中当值的深月,青罗便叫她请了方才包扎的大夫进来。等大夫赶到此间,这边换着药,青罗便叫深月扶着自己往廊子里走了走,又问起怀蓉,只说瞧见往永慕堂内园去了。青罗也不再问,吩咐深月进去帮着大夫换药,自己独自一人站在廊下,思索方才的情形。 青罗心里知道,怀蓉这样举动,是不愿与文崎相见的缘故。何况方才那样情形,此时相见,只怕还不如不见,也就只好由得她去。青罗心里忽然记起去年,自己最初见到文崎的时候,他也曾对着突兀赶来的澎涞出剑。只是那时候的模样神情,和今日似乎又有多不同。青罗是见过文崎的身手的,纵然是有伤在身反应迟滞些,此时剑尖竟然刺破了怀蓉的肌肤,似乎仍旧是有什么哪里不对。怀蓉对这样一门亲事是这样冷漠的态度,自三月敦煌一别再未曾相见,眼前的文崎,似乎也有着沉沉心事。 过了片刻,深月送了大夫出来,见青罗站在廊上,两人忙行了礼。青罗便问起文崎的伤势如何,那大夫道,“还好不曾伤及心脉,倒是不妨事。只是伤势颇为沉重,方才强自行动又伤了一回,只怕要养上好些时候了。”青罗又道,“我方才受了伤晕了过去,不知道三爷是如何受的伤。三爷身手了得,是怎样人能将他伤到如此。” 那大夫瞧了瞧青罗,面上闪过一丝为难神色,见青罗双目紧紧盯着自己毫不放松,心里一震,只好答道,“具体情形我也不知,只是听跟着的士兵说起的,王妃和王爷方才在城楼下头,忽然来了刺客,伤了王妃。王爷正要将王妃送走,偏生又有许多刺客缠身,守城的许多将士一时之间又进不来人群之中。可巧三爷正从城外进来,就抢过来救护王爷和王妃。只是我明敌暗,那些刺客装扮隐秘,与寻常百姓一般无二,下手又毒辣,多人配合,冷不防从边上刺过来一剑。慌乱之中,三爷腾挪不及又怕伤了无辜,自然束手束脚。最后虽然将那行刺之人格杀当场,自己却躲避不及受了伤。” 见青罗沉着脸色不说话,那大夫忙又道,“好在不过片刻,王府的护卫和守城的将士都赶了过来,那些蛰伏的刺客也都暴露殆尽,此时想必已经伏法。那些人似乎是冲着王爷和王妃下手的,百姓虽然受了惊,却鲜少有伤亡,王妃尽管放心。”青罗点点头道,“王爷此时却在何处?”大夫道,“我进府来的时候,见董余大人匆匆往外头去,隐约听见两句,说是王爷还在拱辰门上呢。想必过不了一时,也就能回来。” 青罗挥挥手道,“你去罢,莫要离了这里,三爷若是哪里不好,还要进来照顾。”那大夫忙应了,深月便送了他出去。二人退下,青罗却不动,只管瞧着对面的那两株茶梅出神,又在门廊里站了一时,这才慢慢转身进去。此时书房中已无别人,只有文崎坐在那里,手中的剑已经放下搁在一边。 身上的衣裳也已经换过了一身,青罗一眼瞧着就觉得熟悉,乃是怀慕素日穿的一件白色常服。想来是深月见衣衫被血所污,寻了这样一件衣裳出来替换。文崎这样一副打扮,轻袍缓带,连申请也似乎柔和了几分。倒不像是青罗记忆里时常剑拔弩张的将军,更似寻常的翩翩公子了。旁边一只美人瓶里插着雪白一枝茶花,素雅清幽,若不是那剑鞘上在灯下寒光刺目,此情此景,倒是十分安闲。 青罗走过去笑道,“三哥哥可觉得好些了?方才可把我和二妹妹唬了一跳,若是真伤着了人,可怎么好呢。”文崎听见青罗说二妹妹,眉宇间一跳,却是不做声,半晌才道,“好些了。”青罗这才想起,去年赶赴松城之时,为避人耳目,与文崎兄妹相称,文崎便是称呼自己为二妹妹。 第廿六章(22)请君问取南楼月 青罗笑道,“三哥哥想必是想起了去年之事,只是如今在家里了,二妹妹这个称呼,我是实在不敢当了,上上下下都知道说的是怀蓉妹妹呢。论起来三哥哥与二妹妹是表亲,称呼二妹妹更是理所应当的。只怕往后和妹妹成了亲,还能这样称呼呢。就是姑母上一次也曾和二妹妹说起,以后只怕进了家门,也还是惯了称呼姑母,未必就容易改口叫母亲呢。如此亲上做亲,倒是比那些盲婚哑嫁的人多了些亲近,更容易相处些。” 文崎闻言笑了笑,却不做声,转过头去瞧着身边插着的那一朵白茶花,忽的伸手碰了碰那展开的花瓣道,“如此晶莹颜色,圆满形状,倒像是雪。可惜蓉城这一年的除夕夜却没有雪,若是在北地里,只怕又是大雪封山。也不知松城边山谷里的野梅花,是不是还那样傲雪而开。” 青罗闻言一怔,文崎话中所指,倒像是去年冬日里一处北上之时所见的情景。只是那时候自己满心里挂记着怀慕的安危,哪里有赏景之心呢?那大雪纷纷,也只是阻隔二人之间的无边屏障罢了。此时听文崎提起,心里虽然也念及当日与文崎生死与共的情分,却也隐隐生出了几分莫名戒备的心思,不愿再提,只是笑着答道,“哥哥如今在敦煌,可要比蓉城远了许多呢。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到了这时节,只怕是朔雪连广漠,连月无止息,十分壮丽呢。若是在蓉城,这样的大雪只好看机缘了。” 提起敦煌,文崎脸上神情忽然就飞扬了几分,与方才大大不同,脱口而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本就是最叫人胸怀坦荡的。如今大漠飞雪,又是一种情景。只可惜你虽然见过桐花蒙蒙,在此间却是看不见了这样的瑰丽景象了。若是来年有了机缘,你还该往敦煌去瞧一瞧呢。” 青罗见文崎神采飞扬,心里也觉得颇为高兴,也笑道,“如此甚好,或者哪一年我就和王爷一起再去瞧一瞧呢。也不知道昌平王妃如今可好?我心里把她当做姐妹,倒是十分惦记的。自母妃的丧事之后,四舅父便去了桐城,新任的昌平王和王妃年轻,还要三哥哥扶持着呢。” 文崎道,“昌平王妃与一般女子也是不同,并不幽居深宫,倒是时常与外头的人商谈家国大事,反而不常见昌平王。若说好不好,却也看不出来,王妃见人脸上都蒙着面纱,垂有璎珞,听着声音,倒是平和,处理事情也颇为决断,想必是好的。你若是惦记她,有什么书信要给她带去,只管交给我就是。只是我瞧这一位昌平王妃,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心里是怎么想,我却不得而知了。” 青罗见文崎口中的玲珑如此,倒觉得有些感伤。有些事情,原本只有女子才能彼此知晓的。玲珑心里如何艰难,青罗心里是明白的,其挣扎无奈之处,比自己更多了千百倍。想到她那样一双深邃透彻的蓝色眼眸,和那眼睛里头看不到底的神色,最终都会永久沉入黑暗里头去,青罗心里只觉得十分悲凉。怀慕曾经说过,那样的毒年深日久侵入血脉,就算是停了药,也只有一年半载的光明了。不知道玲珑那一双明艳无双的眼睛,是不是已经开始暗淡了下去?只是蒙在面纱之后,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去管。 外头的人只能看见她蒙着的金色面纱,听见她珠帘背后清醒冷峻,杀伐决断的声音。却没有人看得见那一双深不见底的蓝色眼睛里头,还有怎样的无奈。如今她一个人在敦煌,纵然揽尽了她曾经拼死要挣回来的所有又如何?她身边最为亲近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敦煌王族的血脉已经断绝,相依为命多年的柳容致已经回归故土,而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日后还要相伴终身的丈夫,却已经身近心远。 青罗想到此处,忍不住又问道,“也不知道昌平王如今怎样了?当日只知道他幼时病势沉重,后来却渐渐有了起色。如今算起来,也过了一年,想必也好得全了。”文崎闻言却摇头道,“自你们离了敦煌,纤雨郡主和任将军完了婚,昌平王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即使是我和任连云将军问起来,王妃也只说王爷病体未愈,不能劳动,只能静养不便见人。别说是王爷,就连澜姬,也不怎么出来见人了。” 青罗道,“当日玲珑做了王妃,就知道会有这一日了。倒难为她一切事情都能料理得妥当,想必还有三哥哥和任将军在一边协助呢。文崎却摇头道,“敦煌成长一切的事情,都是昌平王妃做主,柳家四爷自然教过她治国之术,也给她留下了许多得力人手,颇有才干,很能帮的上忙。至于任连云将军,自与纤雨郡主完婚之后,为了避嫌也交出了兵权,不再过问政事,只管安闲度日。我也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只是静观其变罢了。” 青罗点点头道,“玲珑既然主事,他们也自然有回避的缘故,本来也该当如此,并没有什么奇怪。咱们虽然与敦煌结盟,明着是他们主事,我们也只要暗处瞧着就是了。玲珑既然处理周全,三哥哥也不必太过费心。只是我听太妃说起,敦煌的事情,未必就能都风平浪静了。不说别的,还有西域那些胡人,动辄越过敦煌,来这边抢夺财物。如今天寒地冻的只怕度日艰难,更是要小心呢。” 见文崎不言语,青罗说着又对文崎笑道,“当日我和王爷为了蓉城的变故,匆忙之间离了敦煌,一别数月,如今敦煌的局面也算是稳定了下来。其中自然是三哥哥居功至伟,王爷心里也十分感念。三哥哥这时候回来,不知道那边的事情,可都安排好了?这一次三哥哥赶在年下回来,原本是一家子团圆的大喜事,却又遇上这样的变故。三哥哥回来自然是好,原本太妃定下,是要等开了春,咱们送了二妹妹去敦煌,三哥哥军务缠身,就不必劳动奔波了的。如今想来是三哥哥体恤妹妹,这才远归迎亲呢。” 第廿六章(23)请君问取南楼月 青罗见话音落下,仍不见文崎答话,不禁有些奇怪,以为是伤势疼痛,仔细一瞧他神情却又不像。青罗心里觉得有些难堪,也不便再说许多,也低了头不说话。半晌却忽然听见文崎道,“半年未见你,却不曾想到竟然生疏至此。”青罗一惊抬头,却见文崎起了身又抓起一边的长剑便往外走。 青罗正欲说话,却见文崎又驻足回头,那眼神却飘忽,也不知道瞧着自己还是瞧着那一枝白山茶花,默不作声。又过了良久,才慢慢道,“当日太妃给我递了书信,叫我速速回蓉城来,说是要把怀蓉许与我为妻。我当即回了信,只道我无意于此,请太妃收回成命,为怀蓉另选合适的人。只是我的信怕还没有到蓉城,敦煌就又收到了一封书信,说是母亲和太妃已经替我定下了这一门亲事,连婚期也已经定在了开春,叫我不必回蓉城,只需在敦煌等候就是。” 青罗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怔怔地瞧着文崎,然而他眼神平静,却也不看着自己,只瞧着那一朵洁白山茶。顿了顿又道,“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思,就这样替我做了决定。而我当初的回绝,只怕送到太妃的手里,已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儿了。在敦煌将近一年,我原本以为,能与父亲一样征战疆场,戍守边塞,过简单的一生。我独自一人远在大漠,也不必看这红尘中庸庸碌碌的纷扰。却终究是我自己可笑罢了,就算是远在西北,我仍旧是这蓉城里的人,挣脱不得。” 文崎说着忽然转过脸,凝视着青罗的眼睛道,“只是我没有想到,不过短短数月,你倒已经换了一个人,早就不是当初我认识的那一个二妹妹。你虽然不是蓉城中人,却也这样快就变得和他们一般无二了。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口不对心也罢,或者是你当真心里就是这样想也罢,总不是当初的那一个人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和你多说什么。你放心,我会如了你们的意,将怀蓉带到敦煌去,若是你们不想我们回来,我就永远不会在带着她再回到这里来。” 文崎说罢,就又移开了眼睛,不再看着青罗,转身离去。青罗却忽然出声叫住,等文崎真停了下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道,“我知道三哥哥心里不高兴,我也有我的为难之处,不必和三哥哥辩解。三哥哥有一日能明白自然是好,就算是永远不明白,我也无话可说。如今也只有一句,二妹妹和三哥哥是一样的人,日后跟着三哥哥远去敦煌,也就只有你们彼此相伴终生。三哥哥今后不管是怨我也好,怨太妃甚至是怨这蓉城王府里的所有人都好,终究只记得这一点就是了。” 等青罗说完了这些话,文崎却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回应,默默站了一时,忽的抬脚就走了。青罗独坐在那里,过了许久,才慢慢叹了一口气。或者在文崎心里,这样的一门亲事,自己和太妃一样,都是想借着怀蓉,笼络于方家和长郡主罢了。不过那么一纸书信,就替他定了终身。就连长郡主,也并没有像对清玫的婚事那样,真正尊重他的意愿。如此误会,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期间的种种变故,远在敦煌心思纯净的文崎,又如何能够知晓呢。而自己之所以不加一句辩解,自然是因为其中许多缘故不足为外人道,却也因为,自己本来就已经变了,与当日一意北上,毫无顾虑的那个自己早已经大相径庭。那时候的自己,只怕更像是文崎所熟悉的战阵中的人,清醒冷静,义无反顾,抛下了一切的束缚和虚假,只为自己心里最强烈的愿望而活着。 而如今的自己,地位改变,心境改变,虽然没有生死之忧,身上的束缚,反倒比那时更多了。虽然文崎对自己有所误解,却也并不全是误解,倒叫自己不知从何辩驳了。彼此别离数月,他还没有改变,而回归蓉城的自己,却已不同。就好像当日冰天雪地,自己能与他对坐畅饮,笑谈天下,以兄妹相称毫无顾忌,如今再相逢,却不由自主地疏远了起来。也许自己天生就是属于这里的人,因为蓉城,不过是另一个京城罢了。 青罗伸手取出瓶里的那一朵白山茶,倒真像是晶莹雪色,灯光底下也丝毫不见衰败的样子,开的剔透纯洁。青罗正要簪在发上,却忽然想起这一夜是除夕,这样的颜色,到底是有些不吉利了,想了想也就放了回去。一转脸,瞧见方才文崎坐着的那一把椅子上头,还搭着他最初穿着的那一件藏蓝色衣袍,半幅衣衫都被鲜血染得透了。方才自己进来时候看见的那个人,是个意气风发的将军,而离去的那一个,却是带着倦意的侯门公子。如此一夜,对于文崎而言,倒像是沧海桑田了。 青罗正想着,只听得一声笑语道,“嫂嫂不声不响,怎么到了这里来,倒叫我好找。”青罗抬眼去瞧,正是怀蕊。怀蕊一边走一边笑道,“我才刚到头去给嫂嫂热了汤,回去内院一瞧,嫂嫂和二姐姐竟然都不知去向,可唬了我一跳。一路过来,远远瞧见文崎哥哥出去,又见这里的灯还亮着,过来瞧了一瞧,正瞧见嫂嫂发着呆呢。方才在想什么?这样出神,莫不是文崎哥哥惹了嫂嫂生气?” 青罗忙笑道,“哪里的话,只是觉得有些累了。”又问道,“我还以为你二姐姐还在那里呢,怎么人也不见了?”怀蕊笑道,“我猜想方才必定是嫂嫂强拉着二姐姐过来瞧文崎哥哥呢,嫂嫂你想想二姐姐平时那性情,怎么好意思呢,必然是躲出去了。嫂嫂不必管,这会子肯定回了洗砚斋去了,我留在这里合嫂嫂说话就是了。”说着就唤了门口站着的一个提着食盒儿的丫头进来,又从食盒儿里取出几样菜肴来道,“这些闲话先不必说,我拎着这些东西走了这几趟,再不吃可又要冷了。” 第廿六章(24)请君问取南楼月 青罗点点头,就和怀蕊一起随便吃了几口。原本不觉得什么,许是身上暖了起来,此时却渐渐觉得困倦,眼睛几乎就要阖上了。怀蕊却并没有察觉,仍和青罗说着笑话儿,青罗也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也听不清怀蕊究竟在说些什么。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竟然就睡了过去。 青罗睁开眼睛的时候,迷蒙间见身边坐了一个人,忙一把拉住道,“好妹妹,我实在是觉得困倦极了,竟然就睡了过去,你可不要着恼。”那人却笑出了声道,“我知道了,自然不恼你。”青罗听着笑谑之声极为熟悉,却又不是怀蕊,这才醒了,一眼瞧见边上的人哪里是怀蕊,却是怀慕。还穿着晚上那一件玄色礼服,眉梢眼角颇有些疲惫神情。青罗此时只顾着关切怀慕,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确信无事,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睡了过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三妹妹呢?” 怀慕笑道,“你还糊涂呢,眼见着就要到初一了。方才我回来,见你就在那椅子上睡了过去,三妹妹坐在你对面,想必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见我进来,忙忙地就走了。我见你那样睡着,唯恐你冻坏了,又怕走的远了把你惊醒,才把你移到这书房的榻上来。想必是你失了血,才这样虚弱嗜睡。” 青罗这才发觉,自己原来已不在玉玲珑外间的椅子上,而是被挪到了里间那一张用作午睡的小榻上。怀慕又道,“所幸你不过是皮肉伤,只是伤口颇深出了好些血,却也要养上好些时候才能尽好了。若不是文崎正好从敦煌回来,那些人没有料到他来,全副精神都在我身上,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你性命,否则你就算保得住性命,也是重伤了。”青罗点点头,“方才我也瞧见了文崎哥哥,只是他不说,我也不好多问的。瞧他神色间倒是没有什么,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怀慕叹气道,“论起这一点来,咱们家的人倒都是一模一样的性子,任是身上有什么伤病,也不会说一句的。连你也是如此,虽说是皮肉伤,却也疼得很,你倒好,不好生在哪里养着,还跑到这里来瞧别人。你一个女子都是如此,何况文崎?他在军队之中长大,性子最是坚硬刚强,又怎么会为身上的伤,叫你瞧出来不对呢。只是我方才问了那当值的大夫,他倒真是伤的不轻。还好性命无碍,不然真为了你我而死,真不知如何向姑母、太妃和二妹妹交待了。” 青罗点头道,“神佛保佑,好在无事。如今最要紧的,是今晚上作乱的人,究竟是些什么人?竟然如此大胆,还差一点就叫他们得手了,想起来真是心惊肉跳。你在外头盘查了这半夜,想必已经有了眉目。”怀慕却摇头道,“虽然有了些端倪,一时之间也不好就这样下了断论。何况今晚上乃是除夕,是团圆喜庆的日子,莫要从头至尾,被这些作乱的小人坏了咱们的兴致。”说着忽然一笑道,“今儿可是我的生辰,我可记得早早就问你讨过寿礼,你可预备好了?” 青罗别过身去笑道,“这我可忘了。你也不想想,年下有这样多的事情,谁还能记得你的生辰呢?这可怪不得我,只怪你自己生的时候不好。”怀慕却不以为意笑道,“你越是这样说,我越知道你没有忘了呢。只是你现在身上有伤,不方便走远,还不快些告诉我你收在了哪里。”见青罗仍旧笑而不语,想了想道,“你近来都住在飞蒙馆,想必是在那里的,翠墨和砚香必然知道。我这就过去,叫翠墨他们几个交了出来,再一会子就是新年了,万万要赶上才好。”说着便转身要出去。 青罗忙唤住道,“还不快些站住,我和你顽呢。”又笑道,“这寿礼不在别处,就在这一间屋子里,你若是能找见,就是你的。若是找不见,明年我可不要再费心思给你送什么东西了。”怀慕讶道,“竟在这里藏着?今日的事情突然,难道你事先就料定了不成?”于是转身四顾,想了想忽然笑道,“我知道了,不管放在哪里,都不如就放在我身上的好。只是我身上今儿个倒有好些没见过的东西,倒不知道你送的是什么。” 怀慕说着就把身上一应的香囊扇坠等物件都解了下来,一件一件地仔细翻检了过去,摇头道,“这些东西虽然精致,却也没什么新意,瞧着就是王府里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都是官样文章。你既然送了我,绝不会是这样的东西。只是我实在是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东西。”见青罗仍旧含笑凝视着自己,怀慕忽然神色一动,就把山上穿着的礼服脱了下来,反过来往灯下一照。 只间那玄色外裳里头,衬着同色的缎子,质地轻软光滑,虽然是最暗沉的颜色,却在灯光下头隐隐生光。而缎子上用银色的丝线,绣着绵延不断的花纹,怀慕瞧着只觉得熟悉,尽数展开来,竟然是西疆千里山水城池。蜿蜒曲折的定云江水,自落阳峡入桃源川,汇入垂星野,正中心便是蓉城。除此之外,更延伸到了西域敦煌,塞北雪原,南疆密林,甚至逆着千里江水,隐隐溯往中原。 怀慕捧着这一张江山图,凝视了良久,才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瞧着青罗,见她仍旧那样含笑瞧着自己,似乎满腔里有无数的话要说,却又一句也说不出来似的。到了此时此刻,彼此都已经心意相通,有多少话也都不必再说了。山川千里,尘世茫茫,能有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个从太平到动荡的除夕夜里,始终都在自己身边相伴,还能够明了自己内心的人,是何等样的幸运。 青罗望着怀慕,却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想说的话,该说的话,也都在这一幅图里说的尽了。青罗心里知道怀慕的志向,也记得新婚之夜,怀慕和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如今自己已经别无选择,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自己的懂得。而自己已经将能做的都做了,如今唯一能够做的,只是留在这里,安稳地做一个王妃。剩下的事情,蓉城之外的江山如画,尤其是向着中原的那个方向,多半已不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了。或者自己最好的位置,就是这样守在一旁的懂得罢了。 第廿六章(25)请君问取南楼月 京城的除夕,仍旧是一夜的大雪。因有老太妃的新丧,南安王府里的除夕,是前所未有的冷清。园子里挂着的灯笼,也是和雪一样的洁白颜色。一起用年饭的,也只有苏准、苏衡与清琼寥寥三个人而已。太平宫中的紫曼也抽不出身来,只按着去年的样子,送出了一份节礼来,另外折下了宫苑里的一枝红梅,又送了一只用金笼子装着的喜鹊来,聊取一个春喜上眉梢的好意。 三个人一处,总觉得分外寂寞。只是南安王府里,这样的寂寞似乎是惯了的。寿康公主还在的时候,苏准常年在外,就只有老太妃和公主两人,还有一个幼年的苏衡。而自从寿康公主过世之后,苏准倒是常在家中,而苏衡却云游在外,又只有他与太妃、紫曼两人。等如今苏衡归来,紫曼却又入宫,而那个始终在园子一隅,守望着儿孙的老太妃,也悄悄地离开了人世。 这样的寂寞冷清,整个王府里的仆妇们似乎也都习以为常,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等着三人用完了年饭再各自散去,脸上的神情始终平静。苏衡父子两人,也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寂寞似的,虽说因为太妃的过世,面上犹流露出戚戚然的神情,却更像是心不在焉,对于这样的日子里的冷清,毫不在意似的。 清琼心里想,或者是因为这样彼此之间的疏远太久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就算是心中有所感触,也不愿再表露出来。这样的一对父子,虽说是极为亲近的,彼此之间,却又总像是隔了一层似的。他们两个都有着自己的世界,有着永远活在他们心里的那个人,也只有那个人,能够和他们共享那样一个世界。而别的人,比如太妃,比如自己和紫曼,始终都在这个世界之外。 这是清琼度过的最为冷清的一个除夕的。往年在家中,方家人丁兴旺,热热闹闹的一家子,再算上那些旁支的亲眷,一屋子也坐不下的。自己叔伯姐妹几个,加上那些年纪相当的嫂嫂、亲戚家的姑表两姨姐妹等人,总能玩耍到一处去。而这样尊贵的皇亲之家,却没想到人丁这样寥落。而这样的气氛里头,嫁过来不到半年的自己,更像是一个外人了。看见这样的冷清,只觉得尴尬。 宴席之间,清琼偷眼瞧见苏准的神情,仍旧和以往一样,平静无波,只是平时就微微蹙着的眉头更紧了些。而苏衡,自从太妃去世之后,不再如以前那样夜夜不归,反倒安心在缀玉林中住下,除了必要的公务以外,与自己同寝同宿,对着自己,也常有温和笑容,甚至偶然有温柔关切,犹如世上每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妻一般无二。清琼只觉得自己新婚燕尔的日子从那时候刚刚开始,犹如世上许多的夫妻一样,慢慢地开始交谈,也开始有了日常琐碎的谈话。甚至于比之一般陌生夫妻,彼此更多了一种默契和平和。 清琼始终不知道,那一夜老太妃临终的时候,究竟给苏衡说过什么,叫他对自己忽然就不再躲避。只是他对自己那样的温和关切,总像是隔了一层似的,叫自己对他的心意永远也捉摸不透。清琼总是想,或者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彼此也就习惯了,慢慢的,总会有些真心出来。而原本心高气傲的自己,竟然也就因为这样一日一日的温柔关切而觉得满足。这样的婚姻,本来或者就会是这样的,甚至已经是超过了自己的预料。一切还刚刚开始,自己还能再奢求些什么呢? 除夕夜宴很快就散去,苏准只道身上乏了,酒劲儿也有些上来,就先回了居所。苏衡和清琼送了苏准出去,也无心再坐,也就一起往园子里走。园子里如今只有苏衡和清琼的缀玉林里有人住着,其余的地方却也因为是新年,悬着一盏一盏的明灯。只是那样一点一点雪白的颜色,在这样无人的夜里,倒显得有些阴冷了。梅花林里风声瑟瑟,冰下的泉声呜咽,不像是在京城最繁华的所在,反倒像是在荒郊野岭之中似的。 苏衡走在前头,清琼退后半步跟着,一路上也并不说话。苏衡手里提着一盏灯,每每清琼走的慢了两步,就稍稍停下来,等她跟了上来,再抬步往前走,却始终都保持着两步的距离。除夕的夜里自然没有月色,昨夜一夜风雪,那些踏过的足迹,又被新的积雪所覆盖,毫无痕迹。一步一步踏上去,两个人的足音交错落下,那样凌乱的声音,渐渐地就变成了一样的节奏,两个相似又有着微妙差别的声音叠在一起,倒显得没有那么冷清了。 清琼心里忽然有了隐隐约约的安慰,这一个雪夜越过这无人的梅林,比起上一次,到底是有所不同的。不论如何,终于有那么一个人,不是自己身边的丫鬟嬷嬷,可以为自己提着一盏灯,雪夜里走在自己的身前,等着晚了半步的自己。清琼晚上也颇喝了几杯酒,此时忽然觉得心里涌起一股热来,加紧走了几步,走到和苏衡并行的位置上去。一时之间走得太急了些,绾发的一枝梅花簪子落在了雪地里。 苏衡听见一声响,停了一停,看见那落在深雪里的簪子,倒不是什么金玉宝石的贵重物事,反倒是一枝带了陈旧黑色的银簪子,镂空的梅花五出的花样,三五多簇在一处,有全开的还有含苞未放的,难得是勾勒精巧。此时衬着雪,倒像是画纸上头的一小枝墨梅,又像是两边的花枝在雪上落下的影子。 苏衡俯下身去,伸手拾起了那一枝簪子,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把那簪子还给清琼。这一会子风雪似乎更紧了些,带着头上的风帽,也觉得遮挡不住似的。苏衡略站了站,将方才拿在手里的一柄伞撑开了,随手又将手里的灯笼递给了清琼。清琼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苏衡又径自朝前走去。清琼怔了一怔,忙又持着灯笼举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那灯笼摇摇晃晃的,被顶上的伞遮蔽住了,落不上一丝风雪。 第廿六章(26)请君问取南楼月 苏衡没有什么反应,仍旧那样往前。只是过了一时,察觉到清琼在雪地里似乎走得有些吃力,又放慢了脚步,遇到前头有花枝挡路,又抬手拨开花枝,等清琼走了过去,自己才放下手来。清琼只觉得心里有些触动,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什么也不说,只跟着他在雪地里头走。 仔细回想起来,这似乎是自己和苏衡离得最近的一刻的。就在这么一刻,清琼心里愿意相信,苏衡对自己,也是有一点的真心的。即便这真心,在此时此刻还不能与清琼那样的倾心相较,却也有了一丝真切温情。就像是相濡以沫,在寒冷又孤清的雪夜里头,是彼此唯一的安慰和依靠。一个人撑着伞,另一个人点着灯,在雪夜里慢慢前行,始终同步,这或者就是夫妻了。 清琼始终低着头,只管照着脚下的路,转过了几个弯去,上了十几步台阶,发觉苏衡又停了下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君归阁上头。屋檐蔽雪,自然不必再撑伞了,苏衡随手将伞搁在了一边,又从清琼手里接过灯来吹熄了。君归阁里也点着灯,与整个王府里的素白灯笼不同,这里的灯,却是明媚温暖的宫灯,火红辉煌地点了总有十几盏,将这一片照的明亮透彻。清琼仔细瞧了瞧,这宫灯制作精巧,却眼见的是有年头的了,许是从寿康公主去世之后就一直在这里,风雨不改。 苏衡忽然从衣袖里取出一支笛子来,清琼瞧得清楚,正是他从不离身的那一支玉笛,玉色莹润如春水,浅碧里夹着几丝青翠,像是水波,也像是春风中的菀菀柳丝,末梢刻着“折柳”两个篆字。苏衡随意吹了一曲,吹得乃是梅花落,与折杨柳一样,都是横吹中的名曲了。一曲才毕,清琼微微笑道,“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你倒是偏爱诗仙的句子。” 清琼一边说着,却也从身上解下自己惯常系着的那一枝紫竹箫来,吹了方才那一曲梅花落的曲子。这曲子原本就是萧笛两宜的,清琼吹出,又是别样的一种清韵了。一遍吹罢,清琼却并没有放下竹箫,反倒从头又吹起一遍。苏衡一怔,转而明白了清琼的意思,也举起笛子,与她合了这一曲。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生涩疏远,到了后来,那曲中的起承转合,竟然是丝丝入扣,再也没有什么瑕疵了。 一曲转瞬吹罢,清琼和苏衡二人都放下了萧笛,彼此相对一笑。那笑容才展开,却又像是未来得及盛开就遇了冰雪的梅花,渐渐地又停滞在了那里。苏衡半晌才道,“你这一枝笛竹箫,音色极好,不知是哪一位名家大作?瞧着虽然有些年头,却也不是什么古物呢。”清琼道,“哪里是什么大作?不过是我初学的时候,教我吹箫的那一位先生取了后园的紫竹,亲手给我做的。上头的字,也是他给我刻了上去的。”说着便将萧递与苏衡,脸上的神情却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苏衡接过那紫竹箫来,仔细一瞧,果然看见上头刻着两个古拙字迹,却是“弄玉”两个字,显然是取得萧史乘龙,弄玉吹箫的典故了。苏衡不由得一怔,转而不动声色地将那紫竹箫递还给了清琼道,“萧史一曲清风徐来,二曲彩云四合,三曲白鹤双舞,孔雀栖集,百鸟和鸣,经时方散。你的箫吹得倒是好,只是可惜,弄玉擅于吹笙,却并不擅吹箫,这样的名字,倒是有些偏颇了。” 清琼却道,“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作凤楼,教弄玉吹箫,感凤来集,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妇同仙去。原本弄玉是否擅于吹箫,本没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后头的故事。萧史既然擅箫,日久年深,弄玉也自然就会了。”苏衡明明知道清琼话里的意思,却只是淡淡道,“只是可惜,我只会吹笛,于箫管上却是十分糊涂的,只好以这一枝折柳之笛,偶然和你切磋一二了。” 苏衡话里退避的意思那样分明,清琼岂会听不出来?清琼眼见如此,再说下去,倒坏了方才那样和睦的气氛。只是心里到底有些不甘心,忽然道,“折杨柳这样的名字,于笛子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只是细细想来,却都是些不详句子。譬如美人结长想,对此心凄然。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又如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如此离别愁苦,倒不如不听罢了。” 苏衡闻言,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只要有这样一句,别的离愁别绪,又算得了什么呢?”此话一出,清琼倒是怔了一怔,而苏衡说了这话之后似乎也回过神来,瞧着那神情,也是深悔一时意气说了这样一句话。二人沉默良久,清琼才微笑起来,慢慢道,“原来如此。这样的离别,到底是叫人难以忘怀的。既然如此,这折柳一名与你这笛子,也是十分相配的了。” 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 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寒夜猿声彻,游子泪沾裳。 苏衡方才不过是无意识的回答,然而这一首诗里的如斯情景,几乎就是当初自己和青罗一起走过的三千里路途的写照了。江峡漫长,明月流光,当日的自己,何尝不是怀着“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的幻梦,才和青罗结下了不解之缘?只是这样的一句同心同折,只留在了心里而没有宣之于口。相反清琼不知道的是,当日的自己,曾经在青罗的门外吹过那另外一支折柳,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离别多。还有自己在虹霓桥遥不可及的那一端,吹过的更为伤心的一曲。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第廿六章(27)请君问取南楼月 这样一枝折柳笛,原本也是自己无意之间得了来的,跟随在自己身边多年,却从来没有想到,这折柳二字,最后竟然会成为自己和青罗离别的写照。与自己同样,清琼在得到这一枝弄玉箫的时候,只怕那位给她刻上弄玉二字的先生,寄予了萧史乘龙,弄玉吹箫的美好祝愿的。 只是苏衡心里明白,就因为这样一支折柳,自己就再也不能成为凤凰台上吹箫而来的萧史了。只有这折柳的离别,踏莎的遗憾,会永远留在自己的笛声里。至于方才的那一曲梅花落,梅花纷纷,萧笛相合,是仅仅属于这南安王府的世界的。而自己的心,却早就留在了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的巫山巫峡之间了。 苏衡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却听见清琼笑道,“听说母妃喜爱梅花,在王府中遍植清明晚粉之梅,是因为闺名是青梅两个字?”苏衡这才回过神来,顺着往下说道,“是了,母妃的封号是寿康,宫里的名讳是慧嘉,还有一个小字叫做青梅。虽说是青色的青,而不是清明的清,母亲却执意喜爱这清明晚粉一品。一来是名称相近,二来也爱她守得寂寞。只是别的梅花,从此都不入她的眼了。” 清琼叹道,“也只有如此梅花,能配得上这样的人物了。”说着却又笑道,“我有一个妹妹,小名就叫做清玫,你可知道?”苏衡点头道,“自然是知道的。清玫姑娘是你叔叔与上官家长郡主的女儿,你还有一个庶出的妹妹,叫做清珏的。”清琼笑道,“你对我们家里倒是什么都清楚。还是我问的傻了,当日你派了人去提亲,最开始提的人,就是怀蓉郡主和玫妹妹中的一个。只是太妃舍不得郡主远嫁,玫妹妹和婶母又当众回绝了,这才成了我。这些故事,想必你都是知道的。” 这些话,苏衡自然都从澎涞那里听说过的。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苏衡对于这个主动在众人面前,选择要嫁给自己做妻子的女子,有了说不清的情绪,总觉得带着某种深深的歉意,不敢面对,只想远离。此时听见清琼笑着说起这些事情,倒不知是什么意思,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清琼接着道,“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巧,清玫妹妹和母妃的名讳几乎一样,又是这清明的清字,听上去是再合适不过的,几乎像是上天铸就的缘分。只是可惜,她的缘分,到底不在这里。而我的名字里还带着一个琼字,就是雪的意思。雪和梅花,本都是冬天该有的。清琼,或者就是清明之雪的意思,与清明的梅花,倒是另一种巧合了。” 苏衡又点了点头,关于清玫这样的一个陌生女子,自己从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形容,却偏生和母亲的名讳相近,又偏生是上官家择定了的自己的妻子,也算是巧合了。然而就算是这样的机缘巧合,到底也比不过人心。其实巧合与错失,哪里只是一个清玫呢?曾经还有那么一个女子,承继了母亲名字里的一个“青”字,承继了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的名字,却到底是在清明时节远走千里,再也不会回来了。 眼前这个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子,名字里,何尝不是也带着这样的一个清字?一样是清明的清字,和眼前的梅花在一起,就是清明之梅。自己这一生,看来是与这样一个字,一种花是分不开了的。不知是天下用这个名字给女儿取名的父母太多,还是自己真正与这样的两个字有缘,不管是青色的青,清明的清,从母亲当年将这两个谐音的字混在了一处的时候,就已经分不开了。 苏衡回想起方才清琼说的那句话,清琼,就是清明之雪的意思,与清明的梅花,或者都是一样的不合时宜,却又耐得住寂寞长久。原来真的是如此,清琼的到来,是不合时宜却又命中注定的,就像是清明时节的梅花和雪,没有人想得到,却偏生就出现了,并且固执地不肯散去。王府里满眼的清明晚粉梅花,是母亲始终等待着父亲的短暂一生,不合时宜地开放了,却因为足够坚持,从此成了这里永不消失的一部分,成了理所当然的存在。就好像自己衣袖上挥之不去的那一抹暗香,虽然不可见,却永远流存。 而清明的雪,对于自己而言,又会是什么呢?或者这是这个寂静空荡的王府里,又一次等待的故事。苏衡只觉得不敢再往下想去,此时站在君归阁上的清琼的将来,似乎和那个自己记忆里的母亲的短暂一生重叠在了一起,叫此时站在这里的自己,人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觉得沉重。 苏衡从君归阁下凭栏往下看,梅花未开,梅花枝上却满缀琼瑶,一树一树如梅花盛开一样。那一朵一朵的洁白,在夜色里,叫人以为是活的一样,似乎看的见盛开,也看得见凋落似的。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原来这雪与这梅,当真是彼此永远相依的,不管是在如此冬夜,还是在清明时节。如今梅花未开,雪已先至。等到了清明花开的时候,自己身边的琼华,想必也会永远停留。 记得去年,探梅时节,那时候探春住在寒碧林的烟碧阁中,寒碧林的名字,取自姜白石暗香一阕梅花词,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自己在梅花林里,始终跟随着若有所思的探春,直到她唤自己哥哥,叫了自己出来。自己坚持称呼她叫探春,始终不肯用那个自己胞妹的名字。苏衡还记得,自己纵身一跃,给她折下了一枝开的正好的梅花,对她说,“你不记得我了么?”而她在梅花后头,对自己露出了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明媚而纯澈的笑容。 苏衡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在自己面前,她可以永远是探春,还说过,会永远保护这个幼年相遇的人。然而最后,还是自己亲手将这个探春,推向了青罗的、没有人可以保护的人生上去。那时候,他们两人在偌大的梅花林里慢慢走,不知道去向何方,走到何时。似乎在这样的一个梅花的迷宫里头,就可以不必面对外头的世界浮沉。而一直走到暮色四合,烟碧阁的飞檐出现,才知道好梦都是短暂的。 那是自己与探春,留在这一个充满了无尽等待的梅花林里的全部。而那个君归阁上盼望着她归来的人,就成了自己。只是自己不曾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一日,自己和另外一个女子,自己的妻子一起站在君归阁上,并没有等待什么,也不该在等待什么。如果说是等待,等待的也是自己和身边这样一个人的将来。因为最初离开这里的探春再也不会回来,而自己在君归阁上等到的,是清明时节的琼华。 当日和探春一起看过的梅花,今日和清琼一起赏着的雪,原来也是这样的似与不似之间的两种奇绝。梅花落尽,然而琼华正开,带着酒意一晃神之间,几乎已无是梅花重开。在迎娶清琼的时候,苏衡曾经觉得,这个女子,与青罗有着几分相似。就好比眼前的雪与梅花,虽说全然不同,却总有那么两个瞬间,叫你觉得神魂相同,叫人彻底地迷失了去。只是这样的相似,这似与不似之间的矛盾,就叫人不敢靠近,只想要躲开。可偏生,这又是你永远也逃脱不了的,只有在这样的似与不似之间,让自己或醉或醒,一半交给逝去的梅花,一半留给纷纷而下的雪。 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只是这样的恨与不甘,自己是不该在身边这个人面前表现出来的。祖母去世的时候,只给自己留下了一句话,“是我对不住你,你莫要对不住清琼”。那一瞬间,苏衡只觉得百感交集,若不是祖母选择了探春成为自己的妹妹,或者缘分轮转,自己真的能有和她举案齐眉的一日。然而这样的错误,已经我无可挽回的。不论自己曾经如何沉醉,如今也该醒了,至少有一半的自己,应该从此醒过来了。然而那剩下的一半,即将永远沉醉,再不醒来。 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若是有月高悬,想必就能冷眼旁观,看清这人世间纠缠的一切。只可惜除夕无月,这样的情绪,却又要问谁去呢?等到南楼有月的那一日,或许自己,也能够看得更加明白一些。 第廿六章完,下一章,回眸毕竟云峰杳 第廿七章(01)回眸毕竟云峰杳 古径侵寒,啼鹃唱晓。因风吹过梨花缟。年年此日泪丘山,人间烟雨知多少。 薄酒残碑,余灰芳草。别来惟祈平安道。坟前才自理春芊,回眸毕竟云峰杳。 (最近更新频率太低,实在是对不住大家,只有请多多原谅了~~也不能因为赶着更新影响质量和节奏,大家一起慢慢来吧) 蓉城的正月初一,满城里又飘起了雪。与年前的天地一白不同,柔柔地落了下来,在空中停留了一瞬,还未来得落到地面,就化成了雨。拱辰门前前一夜留下的血迹,也都在这样的雪雨里化去了,消弭无形,渗入门外的荒原之上。许是因为前一夜的混乱,这一个新年的起始,蓉城里前所未有的安静,就连街市上的爆竹,响了一声之声,也就喑哑了下去。除了街市上前一夜悬挂的红色灯笼还能看得出几分喜气,这一个清晨,比秋雨绵绵的时候,更加冷清几分。 青罗独自一人撑着伞站在绮云轩的门前,默默出了许久的神。自己踏足绮云轩的次数本就寥寥,这一年来,更是从来不曾来过。而眼前这一扇门,自从这一座院落的主人在世上消失之后,原本以为是要永远封锁上,再也不会开启了的。青罗却没有想到,在新春伊始的时候,自己竟然会独自站在这样一个荒僻无人的角落里,准备去见一个本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人。 绮云轩的门前生了长长的青草,几乎遮蔽了半扇门扉,然而仔细看去,却还能瞧得出有人进出的痕迹。原来有些事情不为人知,不过是因为无人问津罢了。安氏消失之后,谁又会去管她在这世上的哪一处,是生是死呢?所以即使她仍旧在这里,在这个她生活了多年的院落里,也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了。就连自己,不也是如此么?就算是住在同一个王府里,却是两个世界了。 青罗想起怀慕片刻前与自己说的话,心里也觉得有些疑问,若是不进去见一见安氏,总是了结不得。只是怀慕不肯见她,如今让她好端端地在这里活着,也不知内心厌极了,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所幸丢在这里,任其自生自灭。青罗仔细想了想,自己也有些话想要问她的,若是怀慕在跟前,反倒有些不便了。如此一想,青罗便伸手推开了门,走入这个久无人迹的院落里去。 安氏的绮云轩,原本就是永靖王府里最为简素寡淡的院落。和韵堂虽说冷清,却有无数藤萝,装点出别样的生机。就连春绿庭里,也因为白氏、陈氏等人软红柔翠的颜色,遮掩了郑氏与董氏的苍白。唯独绮云轩里,却总是空落落的,没有什么奇花异草,也没有穿金戴银的鲜艳女子,只有来往不绝的丫头仆妇,一个个屏气凝神地进去,悄无声息地出来。而绮云轩里坐着的那个人,也日复一日地过着这样紧凑却又安静的日子。 青罗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安氏时候她的模样,穿戴得甚是华丽,倒显得眉眼平淡,容色寻常了。后来才知道,原来就连那样的华丽也是少的,平日里安氏持家,千万的银钱从她手里头过去,自己却穿的十分寻常。想必那样华丽的一身装扮,不过是当初为了在新嫁的自己面前做足威势罢了。年华老去,恩情不再,只有地位和威严,是她在这王府里生存下去的依靠。不知道如今,失去了所有,在这空荡荡的、再无任何人往来的绮云轩里独自居住的云侧妃,又靠着什么度日呢。 绮云轩里生了荒草,从原本整洁的庭院台阶四处蔓延开来,此时是隆冬,又刚刚落下湿润的雪,一簇一簇地暗黄色隐匿在阴影里,显得分外衰败。不远处的帘子,原本的猩红色褪了七八分,上头用金线勾勒出的缠枝花样,也早就瞧不出形状了。只有院子一角的那一株老磬口腊梅,倒仍旧是开的极好,那香气就如酒气一样浓郁,远远瞧着犹如一树黄金,明灿灿的。 青罗远远瞧见花树下头有个丫头,正觉得奇怪,那人却一闪而过躲在梅花后头去了。又过了片刻,又从花树后头走了出来,怯生生地瞧着青罗。青罗仔细打量了几眼,那丫头穿的十分单薄,弱不禁风的样子。怀里抱着一枝腊梅,花朵极为繁盛,一张脸反倒有一半都隐匿在后头了,隐约瞧见年岁也小,容貌还带着稚气。安氏房里得力的丫头,原来有翎燕,翎燕去了之后,还有翎鹊、翎盈两个。眼前的这个丫头,青罗却觉得十分眼生。见她怔怔地瞧着自己,青罗倒觉得有些不忍起来,招手儿笑道,“你是绮云轩的丫头?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今年几岁了?” 那丫头犹豫了半晌,才慢慢地走过来,走到面前三步又停了下来,只瞧了青罗一眼便低着头,过了一时才行了一礼,叫了一声世子妃。青罗听了这样的称呼倒是一怔,见那丫头退缩的模样儿,也没有再问什么,只道,“把这梅花给我罢,你去别处歇着,莫要过来打扰我和云妃。”那丫头闻言就把梅花递给了青罗,却又低声道,“云妃不在屋子里呢,世子妃若是要找她,还要到后园里去。” 青罗点点头,绮云轩和王府里的诸多院落一样,除了前庭,还有小小一个后园。只是绮云轩的后园青罗却是从来没有来过,自回廊转过后头园子里去,树木蓊郁苍翠,枝叶虽旁逸斜出,却丝毫不见衰败景象。地下的石子小路,也干干净净,不比前庭的荒草丛生。青罗也瞧不见安氏人在哪里,只好一路往前走,忽然听见有人唤道,“你这丫头,怎么叫你去前头折一枝腊梅,竟然去了这样久?” 青罗闻言脚步就是一滞,这声音青罗是熟极了的,只是想不到,到了如斯境地,这个人竟然还能如此镇定。青罗停住,前头松柏后头却传来脚步声,青罗还来不及回避,就与走出来的人迎面碰上。那人瞧见青罗,也停下了脚步,久久也不曾说话,过了良久,却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极轻,却充满了胜利的意味。 青罗听见那笑声,只觉得有些心惊。那人站在松柏树下,瞧着比当初养尊处优的时候还更年轻些。眼前的人自然就是安氏,只是比起青罗记忆里的安云佩,几乎叫人认不出了。青罗想象中的安氏,在幽闭了近一年又失去了所有之后,该是憔悴甚至是疯癫的。然而眼前的这个人,虽然身上衣衫简薄,脸色也十分苍白,神情却是平静的。甚至在含着那一丝莫测笑意的时候,比以前更有了威势。 第廿七章(02)回眸毕竟云峰杳 青罗还未说话,倒是安氏先开了口,“许久不见世子妃,倒是和以前一般,并没有什么变化。”说着含着那笑容又道,“我倒是忘了,如今早该叫王妃了。”青罗见她如此镇定自若,心里不由得有些防备,自己定了定神,也微笑着答道,“许久不见云姨,不曾想在这样的地方,云姨倒容光焕发,尤胜从前。” 安氏笑道,“这地方不就是我常住的地方么?一砖一瓦也没有变化,只是王妃倒难得来这里,如今正是新年,倒来了这不吉利的地方。”说着又瞧着青罗手里的腊梅道,“绮云轩不比永慕堂,没有什么香花香草,只有这一树腊梅,倒香的紧。”青罗走上前去,将手中的梅花递与安氏,又道,“如今那里改了名字,叫做青欢堂了。”安氏闻言倒是一怔,接过腊梅转而微笑道,“你比先王妃倒是有福气。青欢堂热闹,不会像宜韵堂和和韵堂那样,冷落无人。” 青罗见她提起柳芳宜与柳芳和,倒觉得有些诧异。这诧异不经意露在了脸上,安氏一眼瞧见反倒笑起来,“王妃心里是在想,我这样的人,竟然还会提起先王妃?如今人都已经死了,我说也罢,不说也罢,又有什么分别?我如今在这里,也和死了没有什么分别,就算和王妃议论几句故人,也不怕什么,说与不说,原本也没有什么分别,王爷心里早就已经恨极了我。他这么恨我,可偏生又不肯杀我,不就是想叫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尝一尝失去所有的苦楚么?如今他一切都如了意,怎么王爷也不肯来瞧瞧,好让他心里更高兴。反倒是和我无冤无仇的王妃,巴巴儿来看我。” 青罗见安氏眼中浮现出一股子轻蔑来,心里不由得也生了几分怒气,淡淡道,“王爷不过厌极了你,懒怠为你费心罢了。将你搁在这里,也好叫外头的那些人都瞧着,若是逾矩越权,做了天理不容的事情,会是个什么下场。至于不来见你,这话倒是可笑。王爷每日里有多少事情,怎么还会想起你呢,云姨也太把自己瞧得要紧了。如今这王府里千百的人想起云姨来,都是个警醒,唯恐自己也会落得云姨专业的下场。除了这个,也就没有别的什么话好说了。” 青罗言语刻薄,安氏闻言却冷哼了一声儿道,“王妃如今当着我的面,可不必说这样的话,我心里和明镜儿似的,谁又能瞒得了我去?王爷不愿见我是真,若说忘了我,可就是假了。只要王爷心里还记得他母亲和姨娘一日,就断断不会忘了我的。若是我当真如王妃说的那般无用,王妃今日也就不会贵步临贱地了。王爷只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问我呢,既然王爷不愿见,王妃和王爷伉俪情深,这才来了。” 安氏说着又冷笑了一声,“至于这王府里的人,自然个个想到我都会怕的。他们怕的未必就全是王爷,想来也还有我呢。他们何尝没有我这样的心思,谁又不想往上走呢?只是那些人一个个畏首畏尾,只有我敢真如此做就是了。那些有胆量跟着我的人,却未必有这个忠心,见我一朝失势,最怕的便是被我咬了出来。他们心里,最是盼着我死,只有我死了,这事情才算是尘埃落定了,才好腆着脸再去巴结你们。” 安氏一手撕扯着那花枝上的花瓣,抬眼对着青罗又是一笑,“如今大半年过去,王爷却迟迟不发我的死讯,这些人只怕是夜夜不得安睡。王爷这一招也算是厉害,这些人又想着赶紧的巴结新主立稳脚跟,却又想着自己或者已经暴露了,与其自投罗网,还不如以我的名义最后一搏。如此瞻前顾后,心里着慌,自然会露出马脚来。王爷在暗地里瞧着,正好一网打尽呢。” 青罗心里暗惊,安氏沦落至此,见事却仍旧这样清楚。青罗依稀听得怀慕也说起过如何料理那些叛乱余孽,所说的法子,与安氏所言一般无二。青罗见她心里诸事都想的明白,索性也不再打那些哑谜,微笑道,“云姨手里,还是有许多的心腹呢。听闻云姨身边最为亲信的,是云和雾,这云也就罢了,雾却能要了人的性命。昨夜拱辰门下出现了刺客,一个一个的,可都是昔年未散之雾。只是不知道云姨究竟对这些人下了什么药,云姨独自在这里过清净日子,那些人却还在为云姨搏命呢。” 安氏闻言却是一震,脸上那个笑容有一瞬间变成了疑惑,不过一刹,又被那样莫测高深的笑容所遮掩。青罗却瞧在眼里,也不点破,只瞧着她要和自己说什么。只见安氏含笑对青罗道,“树倒猢狲散,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真正忠心的人?好容易逃出一条性命来,不想着如何洗清了嫌疑,远走他乡,还能回来为了一个死人拼命不成?我是不信的,王爷和王妃想必也不信,若是信了,只管杀了也就是了,断不会来绮云轩当面有此一问。” 安氏顿了顿,又似笑非笑道,“只是王妃也实在奇怪,既然不信,又来问我这活死人做什么?难道王妃以为我在这荒园里头,还能知道是谁恨极了我,借刀杀人,欲同时置我与王爷与死地不成?这样的人,这世上也没有几个,或者远在天边,或者近在眼前。王妃这样聪明,难道还会想不明白?” 青罗心中一紧,脸上却淡淡的,瞧着安氏仍旧撕扯着那腊梅,轻声道,“这腊梅开的这样好,云姨好容易折了来,却怎么又揉碎了呢?岂不是可惜。”安氏不曾想青罗会问自己这样的闲话,倒是怔住了,半晌才道,“你竟然不好奇是谁?”青罗笑道,“云姨方才说在你面前无需伪饰,却又何必在我面前语带双关呢?云姨分明已经告诉了我这人是谁,怎么此时倒又叫我多次一问了。” 安氏笑道,“这世上,有些话要是明说了,你也未必就信了。我也不想和王妃点破了这里头的关窍,王妃只消自己想想,王妃可有允诺了别人,又没能实现的事情。若是有了,也就不奇怪了。”安氏顿了顿,又似笑非笑地对青罗道,“王妃还年轻,不知道这世上,从来都没有永恒的知己朋友,不过是因时因势不得已聚在了一起,等时势变换了,自然一切也都要跟着变的。王妃若是因为一时的心软,或者是别人和你说了几句知心话儿就信了,往后还有更叫你失望的事情呢。” 青罗闻言心里也是震动,却对安氏笑言道,“云姨说的话自然不假,只是我此时却也不明白,云姨素来是和我们势不两立的,却又何必要说这些话来提点于我呢?我也不信,云姨竟会有这样好心,以德报怨呢。”安氏笑起来,手上仍旧撕扯着那花枝,一时之间手劲儿使得大了,末端一段枯枝连着几朵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儿,一起落在了地下。安氏见着那花枝落地,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索性将手里的那一枝腊梅掷到了一边,直视着青罗,眼里隐隐有金铁一样的冷光。 第廿七章(03)回眸毕竟云峰杳 “如今我已知和你们胜负已定,再挣扎也是无用。只是还有个人,与我原本亦是势不两立的,我虽然落到如此境地,却又怎能眼见着她安享富贵?就算是我死了,她也休想过上安生日子。以前我是没有法子,她又奉承逢迎的好,只好忍着,只要我还活着一日,总有她给我陪葬的一天。如今她自己重要按捺不住了,要用我的名儿借刀杀人,这本来也没有什么破绽。然而她却不知道我还没死,更不知道王妃竟然会到我这里来。只可笑她自以为聪明,却始终都是个愚蠢之人,徒有其表罢了。” 安氏冷哼了一声儿道,“当初她既然投靠了你们,就该知道自己的本分,能保全富贵已是不易,只怕她心里所求的,还要多上许多。贪心不足,也终于有了今日。我倒是要谢谢王爷留着我这一条命呢,若不是如此,你们只怕还要被她蒙蔽了去。你们赢了我,我心里自然是恨的,却更不愿意瞧着她也赢了我去。”安氏脸上现出一丝儿苦笑来,“说起来也实在是可悲可笑,明明都是我的仇敌,都恨不得置我于死地,我却只有靠着你们,才能绝了她的指望。” 青罗默然半晌,才问道,“云姨这大半年来,莫非一直在这里等着我来?”安氏点点头道,“当日王爷没有杀了我,一来是想把我逼疯,二来,也是想要虚虚实实叫人摸不透,好看出哪些人仍有异心。引蛇出洞,想来昔年跟着我的人,都已经被你们找到。就连她,不也一样跳进这陷阱了去了么?” 青罗笑道,“云姨在这里日子清净,心思也明白的很呢。云姨的势力盘根错节,又岂是容易就能查得到的?只是云姨方才教训我,却忘了自己也有应允了别人,却又没有做到的事情。这世上的事情倒也好笑,螳螂捕蝉却还有黄雀在后。就因为如此,有些事情倒是容易的多了。”青罗见安氏神情疑惑,微笑道,“云姨可还记得翎燕和香槐?翎燕虽然被云姨和大嫂子逼死了,却也没有白死呢,到底是让云姨多年经营也付诸东流。” 安氏听青罗说起翎燕,稍稍转念,许多事情也就不言自明了。安氏长叹一声道,“王妃说的不错,在这王府里头,不过就是互相算计罢了。”青罗笑道,“云姨什么都明白,却还有一件事猜错了。我知道昨夜拱辰门上的人是什么来头,却也不必等到今日来问云姨。应允了别人却又没有做到的事情,起止你我有呢?当日种下的因,总有结出果来的那一日,或早或晚而已。” 安氏顺着青罗的话一想,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却也猜出了七八分,心里倒有些感慨起来,半晌不说话。过了良久,才长叹了一声道,“我和她争了一辈子,却没有想到最后,竟然都输在了一样的事情上头。”顿了顿又道,“王妃既然早就知道,又何必再来问我呢?莫不是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只是我如今已然一无所有,也没有什么可以和王妃交换。王妃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青罗笑道,“云姨何必自谦呢?不管翎燕如何,王爷又如何,有些事情,这天底下也只有云姨一个人知晓罢了。若是云姨咬死了不说,纵然昨夜之事与云姨毫无干系,却又不知道哪一日又会出这样的事了。所以咱们不如一劳永逸,也省的日后我再来这里叨扰云姨,添了许多麻烦。” 安氏抬眼笑道,“就算是我还有什么可以和王妃做交易的,王妃又真能信我不成?王妃来蓉城日子也不短了,想来这样的交易,也做了不少。当初是怎样,后来又是怎样,人心难测谁也说不清楚。王妃昔日信得过的人尚且和你不是一条心,何况是我呢?”安氏停了片刻又道,“就算王妃信得过我,事到如今,王妃也没有什么能够打动我的了。当初我对王妃的一切所求,都在重华寺里说完了。如今的我,生也好,死也罢,都由得你们,我又何必把那些对我还有几分忠心的人送上死路?所以王妃还是别在我这里打什么注意,把心思放到其他人身上更好些。” 青罗笑道,“我既然和云姨开了这个口,若没有完全的把握,又怎么会来讨这个没趣儿呢?我能给云姨的东西,既能叫云姨动心,更不怕云姨毁约。云姨若是不信,只管听一听就是了,若是不听,只怕要后悔呢。”说着趁安氏怔神,走上前去,附耳说了几句话,退后去瞧安氏的脸色,果然已是煞白。青罗笑道,“云姨对我说的话可还满意?如今只瞧云姨心里头,是那些党羽要紧,还是我说的这件事情要紧。” 安氏脸上神情变幻,说不清是喜是悲。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我明白了,一切都如你的意就是了。”青罗却摇头笑道,“云姨只怕还没能明白我的意思呢。云姨在王府里管了这么多年的家,知道的由岂止这么一点东西?我对云姨许诺的东西何等珍贵,云姨若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对不住我这份心了。” 安氏冷笑道,“世人都以为王妃谦和大度,又慈悲为怀,却没有想到,王妃虽然时时处处与人为善,竟然都留了后着。王妃如此之善,也都是伪善罢了。威逼利诱,王妃哪一样不是驾轻就熟?只可笑世人有眼无珠,竟然没有一个人知晓,王妃的狠心,竟丝毫不在我之下呢。” 青罗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道,“真善也罢,伪善也好,如何抉择全看云姨自己。事到如今,云姨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这绮云轩,我也只来这一次。若是云姨今日不给我个答复,以后这里也再也不会有人来了。云姨只管在绮云轩中悠闲度日,赏花折梅,至于外头的人是死是活,云姨也大可不必费心了。”青罗说完这几句话就转身欲走,走了两步出去,只听得背后一声长叹。 第廿七章(04)回眸毕竟云峰杳 青罗心里一松,却也不转身回去瞧,只淡淡道,“云姨既然已经想明白了,我也不耽搁云姨。我瞧着外头那丫头聪明伶俐,云姨的书信,叫那丫头给我送来也就是了。”青罗瞥了一眼落在地上的那一枝腊梅道,“只是可惜了这一枝花儿。云姨若是喜欢,我再给云姨送些新鲜热闹的。”青罗一边说,一边俯身折了完好的一小枝下来,斜斜簪在发上,就举步从回廊里出去了。 青罗走远,安氏却仍旧默默立在那里。雨雪霏霏还未曾止息,在这园子里站得久了,身上衣裳单薄,那雨水落在身上,寒意竟触及肌肤。绮云轩里的岁月过了这么多年,到最后竟然还是在这里终了。一生挣扎艰辛如此,狠心冷酷如此,最后竟然还是拗不过心里仅存的一点温情。安云佩这个名字,已经被所有人淡忘,今时今日,或者是自己在这世间,能够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记。 走出绮云轩,青罗才发觉墙外也有一束磬口腊梅,与院子里的遥遥相对,花开纷繁。只是墙外的这一株馨香,却是里头的人再也触及不到了的。青罗想起自己方才对安氏所说的那些话,心里也觉得沉甸甸的。若是在一年之前,自己是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安氏也绝不会如此回答。世事变幻,今日的自己和安氏,也都早就变了模样。如今的自己看着过去的自己,也就像这墙外墙内的两树腊梅花一样,尽管遥遥相望,彼此相似,却永远不会合二为一。 等青罗到了玉玲珑,只瞧见怀慕靠在书桌后头,半闭着眼睛,神色颇有几分疲倦。青罗轻轻走过去,伸手去过一旁的玄狐皮子斗篷披在怀慕身上。半睡半醒的人动了动,慢慢地又睡得沉了。脸上有微微的笑意,眉头却又轻轻地皱着。这样的神情,青罗在怀慕的脸上是见惯了的。青罗坐在一旁静静瞧着,只觉得这样的情景如此平淡,却叫人心里无比安慰。青罗心里忽然涌现出一个念头,若是这一刻能够长长久久,不论自己做什么,不论自己变成怎样的人,应该都是值得的。 这样的心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悄悄根植在了自己心里,眼前的这个人,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和自己一样重要。只是自己的生活,也正是从眼前的这个人开始而有了方向。从挣脱牢笼的希望,到愿意以在这个人的身边为自由,青罗此时发觉,自己最深刻的改变,原来是在这里。 过了半个时辰,怀慕才醒过来,瞧着青罗坐在自己对面,脸上的笑容温和,眼神却若有所思,带着几分甜蜜,又带着一丝惆怅。怀慕见青罗出神,也不去叫她,假装未醒,半闭着眼睛瞧着她。想起去年的初一,自己和青罗是如何危急的境地,能有今日安静相守的这一刻实在不易。只是这样的安静里,却仍然有着波涛暗涌的危急,叫人不敢松懈。怀慕想到这里不由得周身一紧,覆在身上斗篷就滑落在了地上。斗篷上结着的三颗玉珠子落在了地上,发出一串脆响。 青罗本出着神,此时自然惊醒过来,见怀慕睁开了眼睛,便笑道,“你倒是好睡,也不怕冻着。”起身拾起斗篷抱在怀里,仔细一瞧道,“可惜了这几颗珠子,虽然不值什么,却也难得这样颜色大小甚至纹理都一模一样的。如今这三颗珠子摔碎了一颗,只好再换个别的了,只是难再找见一样的。” 怀慕笑道,“哪里要这么费事?我瞧着这个就好。”说着伸手从青罗发上取下一枚小小花钿来,乃是一颗莹白珍珠,比那几颗玉珠子大小倒是差不得许多。怀慕将那花钿放到手心里,比着那剩下的两颗玉珠子道,“虽然颜色不一样,放在中间也不俗呢。你若是小气不肯给我,也就罢了。”青罗嗔道,“要了别人的东西,还偏要说这样的话。罢了,你拿去就是了,我也不要了。” 二人笑语半日,忽然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只听深月的声音传进来,“王爷,绮云轩里有人来,有要紧的东西要交给王爷呢。”青罗二人脸色都是一变,怀慕脸上戏谑的神色也收了起来,沉声道,“叫她进来罢。”顿了顿又道,“其余的人,一概不许放了进来。”深月应了一声,听得一阵帘子响,就瞧见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身上穿的单薄,低着头,脚步十分迟慢。青罗一瞧,正是方才在绮云轩里折梅的那个小丫头。 那丫头怀里还抱着一卷东西,走到跟前来,放到怀慕的书案之上,转身就要出去。青罗忙叫住了道,“你且站站,云姨可还有什么话要你来说?”那丫头却只管摇头,竟然挣脱了青罗就跑了出去。青罗觉得奇怪,却也没有多问,只见那桌子上摊开了许多东西,有几本陈年的旧账簿,还有散乱的几张纸,上头写着密密麻麻的字。那字迹青罗是见过的,正是安氏的字。一笔一划,竟是十分端正。 怀慕先翻检起来,那账簿倒没有什么稀奇,与当日香槐交给自己的十分相似,只是这一份原本年月更久,更多了许多细节。仔细瞧去,非但与银钱有关,还有牵连到许多人。怀慕又拿起安氏所写的那几张纸,前几页便是名册,后头几页,却写着许多旁人的事情。王府里众人,几乎人人都有所涉及。 怀慕也来不及全数细看,先把其中一张找了出来,拿在手里仔细瞧了良久,长叹道,“果然不错。只是不知道,这些东西,她记在心里这么些年,大哥都不知道其中究竟,怎么今日倒肯全都交给了你?”我叫你去问她,不过是探一探口风罢了,她与我们势不两立,怎么会如此干脆,也不知道这里写的,是真是假,或者她被逼得急了,反倒咬了旁人给她陪葬,若是咱们被她这一手欺瞒了,只怕她还以为最后赢得那个人是她呢。若是争了这么些年,最后被她骗了去,可真是可笑了。” 第廿七章(05)回眸毕竟云峰杳 青罗将手里正在看着的名册放了下来,摇了摇头道,“我瞧着这并不像是假的。你只瞧着她前后言语,想必都能对应的上。不过半个时辰,她就算再老谋深算,断然不能造出这样好的一个谎来。何况还有一个缘故,”青罗顿了顿,才道,“我方才告诉她,若是她把自己知道的都交待出来,我就保静儿周全,若是她不肯,或者说了一半句的假话,这个孙女儿她就留不住了。” 怀慕一惊道,“静儿?我记得你和我说起静儿还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起,除了葛氏和你我,再没有别的人知道的。”青罗道,“正是因为如此,才能问她一个措手不及。你仔细想想,静儿总是她的孙女儿,她当日因为对母妃恨极了,这才要这个孩子一死让母妃心死。如今母妃都已经死了,这孩子却还活着,她如何真忍心再害死她一次?我方才就和她赌了这一回,你应允了她不杀大哥,我应允了她保住隽儿,大嫂子是死是活她是不会在意的,唯一的一个软肋,就是这个孩子了。” 怀慕点头道,“你说的自然不错。只是她糊涂,母妃那样心疼静儿,她又不过只是个女儿,你又怎么会真对她怎么样呢?”青罗笑道,“这就是关心则乱了。何况她又怎么敢赌这一回呢?她本就是个狠心的人,在她眼里,我未必就不是一个狠心的人呢。既然如此,她岂敢和我赌呢。这一个赌局,从一开始她就输定了,而我手里的筹码,不过就是信她心里还有那么一点情。她如今什么都没有,所有的不过就是保留了许多年的这些秘密,用来换自己孙女儿的性命,也算是值了。” 怀慕笑道,“你心思倒是深,原本把静儿送了出去,也只是你我的善心罢了,却不想还有这样的用处。”青罗道,“我也是见了她的模样,才想起这法子的。我想她也一直在等着咱们有求于她,才好把心里这些事都卖出个好价钱。我猜她知道自己是断然不会有什么活路的,所求的不过是大哥和隽儿的事情,等着你气消了些有求于他,又知道你和大哥之间到底亲如手足,如今又是隽儿的父亲,顺水推舟,总有回旋余地。只是我忽然提起了静儿,她这想了快一年的话,也就只好咽回去了。”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得一声帘子响,深月急匆匆走了进来。怀慕皱了眉头道,“不是说谁也不许进来么?”深月忙道,“方才有人来回话,绮云轩里的安氏死了。”怀慕和青罗二人都是一惊,怀慕便对青罗道,“你去瞧瞧,我还有别的去处。”青罗瞥了一眼书案上的东西,点点头就往外走。深月揭起帘子,青罗只觉得忽然一阵风从裙边略过,竟然吹得那书案上散乱的纸页四散飘落。青罗一惊正要俯身去捡,怀慕却摇摇头。青罗会意,跟着深月就先出去了。 青罗走到了廊子里头,才发觉外头原本湿润易逝的雪,已渐渐积了起来。茶梅深碧色的叶子上头落上了薄薄一层,愈发显得寒翠逼人。楼下蜿蜒的水流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原本清澈见底,此时却像是百尺深潭。青罗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因是正月初一,穿的是大红色的羽缎,在这白雪世界里愈发醒目。 青罗便对深月道,“先别忙着去绮云轩,到底是丧事,按礼虽然不用咱们守着,穿着这个去却也不合适。我先往青欢堂里去换身衣裳,你也别跟着我去,给王爷也收拾一身素服出来,或者要用的。”深月点头,却道,“王妃去也就罢了,王爷哪里肯去?别说穿着素服去了。”青罗摇头道,“王爷自然不会到那里去的,是有别的用处呢。你只管备着就是了,不必多问。” 深月道,“这个容易。”又道,“不知安氏这消息可要告诉府里?姑娘们那里不说也就罢了,彤华轩和春绿庭两下里,按礼是该去送一送的。”青罗冷冷一笑道,“到了这时候,你还以为她是个活人,是这府里的侧妃不成?自然不用按着什么规矩办了。更何况在世人心里,她早就是个死人了。就算我让她们去送,她们也未必肯,未必敢呢。既然叫彼此都觉得难堪,还叫王爷瞧着心里不痛快,不如不去罢了。” 深月又问道,“那王妃的意思,这丧事却要如何是好?”青罗想了想道,“本来没有人知道的事情,悄无声息地办了也就是了。等我去瞧一眼回来,你带几个心腹的人,把她送出去,找一个清净少人的地方埋了就罢了。她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以后就还会是什么样子,是生是死,永远也不会被任何人知道。” 深月冷笑道,“她那样恶毒,前后害死了两位先太妃,能有这样结局已经是王爷和王妃行善了。若是换了别人,只怕丢在乱葬岗子上也嫌不够呢。”青罗闻言却又想了想道,“大公子和大奶奶现在在何处,你可知道?”深月一怔,点头道,“知道。当日大公子被送到南边,王爷就是派我去给长郡主说的。”青罗道,“既然如此,你找个妥当人,把安氏葬到那附近的一个隐蔽处就是了。再给里头送一身孝服进去,好歹让大公子送一送母亲。若是王爷问起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深月冷声道,“王妃忒好心。”青罗道,“王爷今日心里了结了一件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未必不觉得可怜呢。”深月道,“她还可怜?若不是她,哪有这么多的是非。”青罗却摇头道,“哪里说得是她呢?可怜的是大公子。她死了也就死了,大公子却是和王爷一起长大的手足同胞。虽然争了这么些年,却仍旧是血脉至亲,如今赢都赢了,王爷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未必不觉得他和自己同病相怜,多半是不忍心叫大公子和他自己一样,连母亲的死也都不知道。” 第廿七章(06)回眸毕竟云峰杳 深月道,“大公子自己也未必心里觉得这母亲好呢,若不是有她这样一个母亲,大公子说不定还安享富贵呢,岂会落到今天这样的局面。”青罗转头瞧了深月一眼道,“你今日倒是多话,像是比王爷还见不得安氏呢。”深月低头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当初我和浅月服侍老王妃,实在是没少在她那里受过零碎气。” 青罗笑道,“就为了这个就恨成了这样?你这心思却也简单。”说着青罗又叹了一口气道,“这王府里多少人,都和你是一样的心思。别人得势的时候不敢怎样,失了势,人人恨不得踩上一脚呢。然而就算所有人都是这样,大公子也会是不一样的一个。所谓母子亲情就算如此,得意的时候多少争执,真正失意落魄的时候,也只有这样一个人,还愿意心里念着彼此了。” 深月闻言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王妃这是怪我么?”青罗摇头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这些话,我也是经了许多事情,才渐渐明白几分的。你别多心,只管去做我吩咐你的事情就是,只是日后为人处事,再往里深想一层,也就知道别人的心了。”深月点点头,忙去收拾衣裳,青罗便独自一人往青欢堂去了。 青罗到了青欢堂里,也没有什么人在。因青罗一个冬天多半住在飞蒙馆,青欢堂里只有几个洒扫上的丫头留着看屋子。几个人正围着炉子取暖,见青罗进来,倒是一怔,忙站起来道,“王妃怎么来了?”青罗笑道,“过来寻一身衣裳换上,你们可知道翠墨和砚香把我那一件雪缎子的斗篷放到了哪里去?”那几个小丫头笑道,“王妃贴身的衣物贵重,我们哪里能经手呢,实在是不知道。王妃若是要,我们去请了翠墨姐姐或是砚香姐姐来,给王妃慢慢找去就是了。” 青罗道,“不必如此,我自己找找就罢了。”走了两步,见那几个丫头要跟进来,转身笑道,“你们不必跟着进来,瞧那炉子上烤的金桔,都出了香味儿了,再不吃可就没什么意思了。”有一个丫头就笑道,“以往倚檀姐姐最爱吃这个了,瞧我们玩别的都要骂的,唯独这一样,倒肯跟着我们一起。” 青罗许久不曾听见倚檀这个名字,忽然听到,心里只觉得一阵酸涩。如此算来,到了上元之夜,便是倚檀的忌日了。自己曾说桃花开处,要去拜祭于她的,只是去年那时候的自己深陷纷乱之中,未能成行。却不知今年桃花纷纷的时候,自己又会在何处呢?或者能往倚檀葬身的山岗之上,洒下一杯清酒祭奠,或者,又会有新的纷争,让自己身不由己地被卷了进去罢。 内室里没有点炭盆子,只觉得寒冷异常。青罗也不知那些箱笼细软是如何安排,只好一件一件翻检过去。丝缎柔滑而又冰冷,逐一从指间滑过去,更有满匣子的金玉首饰,虽然只点着一盏灯烛,却熠熠生辉。无一不精美,有些熟悉,有些却陌生。内室里这些都只是自己所有的很少部分,还有许多东西,放在外头。当初跟随着自己轰轰烈烈地穿过桃源川的那支船队,到底运来了多少东西,青罗自己也不清楚。只怕其中许多,终此一生,自己也不会看见。 青罗想起,曾经也有过一次这样翻检东西的时候。那是许久之前的二三月,春雨如丝落在窗外的梧桐叶上,染红了几瓣桃花。自己坐在秋爽斋里,和侍书、翠墨,一起翻检着自己十几年拥有的全部。其中的绝大多数,自己都留在了京城,唯有极少数的几样,满载着自己昔年欢愉时光的东西,被自己带来了这千里之外,就在眼前的这个描金莲花紫檀木的匣子里头。直到如今,这些东西仍旧被自己珍藏着,只是又新增添了几样。尽管自己看上去拥有的这样多,然而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么多罢了。 或者将来会有一日,自己又会像当初离别京城一样,舍弃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华美的丝缎,精致的首饰,却总有一些东西,会永远跟随着自己,不论天南地北。不论这些东西看上去是贵重还是轻贱,却永远是自己最为珍爱的全部。经了这么多,走了这么远,青罗心里明白了许多。当初爱这些东西,只为了那不俗的情趣,如今却明白,自己更为珍惜的,是这些东西里头含有的真心。 青罗这边翻检着,忽然觉得手上的触觉不同方才,便从箱子里头翻出两件衣裙来。一件色如新绿,绣着几枝杨柳,另一件是藕荷色上晕染着写意的缠枝花样。这是在玉峡关上的时候,自己和苏衡一起所买下的东西,说是蓉城有名的锦娘所制的衣裳,虽不是名贵丝缎所制,难得是韵味情致。 青罗后来时常盘点王府家库里的东西,倒也没有少见这锦娘所制的布衣,往王府里供奉的,自然更有许多精美之物,青罗却再也没有给自己留下过一件。唯有这两件,始终都搁在这里,并没有着意收起,却记得曾经在翠墨收拾箱笼准备将它们送到外院的时候,将这两件布衣留在了内室。明知道此生再也不会穿着,却始终也不能当做寻常的东西舍弃。而那一枝松枝模样的发钗,却被自己收在那个描金匣子里,没有人问起,也不需要回答。 青罗穿着那一身雪缎的斗篷推开了绮云轩的门,那一树磬口腊梅下头,那个小丫头还怯生生地站着,脸色比自己早晨看见的,还要青白几分。望着自己的脸,也更多了几分的恐惧意味。手里紧紧攥着一枝新折下来的腊梅,看见青罗进来,却手一抖就落在了地上。地下的雪似乎比别的地方更积的厚些,花枝落了下去,听不见断裂的声响,倒是隐约有一股子冷香漫了过来。 青罗不等那丫头走过来,自己走了过去,捡起了地上那一枝腊梅,轻声问道,“是怎么一回事?”那丫头瞧了青罗一眼,低头道,“王妃从这里出去以后,云夫人就叫我取了纸笔出来,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头。后来又叫我出来送东西到永慕堂去,还说方才折的那一枝腊梅花不好,要重新折一枝来放在身边。” 说到此处,那丫头眼中忽然就滚下一串泪来,“谁知道,等我送完东西,折了腊梅花进去,就看见云夫人吊在梁上。我心里觉得害怕极了,想出来喊人进去,院门却又被从外头锁上了,我只好拼命敲门,才有几个守卫人进来问话。听我说了,进去把云夫人放了下来,就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说着瞧了一眼内室,又畏惧地缩了缩身子。 青罗见她如此情形,知道是害怕再进那屋子里去。此时园子里进来几个人,领头的正是深月,后头还跟着几个劲装的男子,想必是守卫绮云轩,方才进去放了安氏下来的那几个人了。深月见了青罗忙走过来问道,“王妃可要进去?我听他们几个说,里面的情形十分骇人呢。”青罗想了想,碰了碰还簪在发上余香犹在的一小枝腊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罢了,我也就送到这里就是了,原本方才就已经诀别。” 深月点头,就带着那几个人走了进去。青罗转头问那个还怔在原地的小丫头问道,“你是云夫人身边的什么人?怎么她只留了你一个在身边,你日后可有想去的地方?”那丫头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进王府来不过半年,在云夫人身边伺候时候也不久,后来诸位姐姐们都被遣了出去,就只留了我一个人。”青罗又道,“云夫人对你可好?你当日可是自然跟着她留在这里的?” 第廿七章(07)回眸毕竟云峰杳 着她留在这里的?” 那丫头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来,“云夫人对我是很好的,我也愿意跟着她在这里。我到哪里都是做丫头罢了,在这院子里清清静静的,倒也没什么不好呢。”说着眼角就忽然涌出了泪来。青罗见如此情景,可知安氏对这个丫头,也是真有不同之处了,难得的是这丫头也别无所求,能心如止水地在这空荡凄冷的绮云轩里,守着一个活死人和一株腊梅花度过这漫长岁月。 青罗仔细打量那丫头,眉眼却没有什么出色之处,只能说是寻常清秀罢了。唯独一双眼睛纯净明亮,恐惧和悲伤都写在里头,毫不遮掩,却唯独没有**。在独自留在这里的时候没有,在自己询问她将要去何处的时候,仍旧没有。青罗忽然有些明白,安氏何以会喜爱这样一个丫头,或者在她尔虞我诈的一生里,能有这样一个空白如纸的孩子陪伴在身边,对她也是一个难得的结局了。 青罗想到此处,对那丫头温颜笑道,“你若是心里没有想去的去处,等里头那个姑娘出来,你就跟着那个姐姐去,叫她送你到南边去。”见那丫头疑惑地瞧着自己,青罗也不多作解释,只道,“那里仍旧有一个清清静静的院子呢,离云妃也是最近的。你若是仍旧想要像现在这样,那里是最好不过的了。”青罗说着,忽然又道,“或者你愿意跟着我,就留在王府里可好?” 那丫头听了这话,脸上忽然现出畏惧来,忙摇了摇头。见青罗含笑瞧着自己,半晌才嗫嚅道,“我不愿意留在这里。”青罗闻言微微一笑,取下了发上的花枝,与手里的那一枝一起递与了那丫头道,“把这两样东西放到她身边罢,就算是我也送了她了。”对那丫头点了点头,也不再对她多说什么话,转身就走了。 回身的时候不由得觉得有些感慨,在世上众人譬如深月的眼中心里,皆以为安氏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的。然而在这个孩子明净的眼睛里头,安氏是世上最为温和善良的人,而自己才是那个突然出现的,逼死了善良之人的可怖死神罢?所以这个孩子宁愿守着绮云轩的寂静岁月,宁愿追随着死去的安氏到未知的地方终老,也不愿意留在这王府里最显赫的,多少人羡慕的位置上。 这世上的是非非,在不同的人眼里,原来竟是这样的不同。青罗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就算是如此,自己又能如何呢?人生在世上,本来就不能奢求所有人都向着自己的。何况这个孩子眼里看见的,未必就不是真实,只是与寻常不太相同的自己和安氏罢了,虽然不同,却也是真实。而自己,只能做也只会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走自己所选择的道路,至于旁人的眼光是如何,也不必太过在意了。将来,或许用这样恐惧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人会更多,然而就算是这样,自己也只会是那个真实的自己。 青罗站在绮云轩外,站在墙外那一树腊梅花底下。那香气那样浓,就像是要一日之间散尽所有香气似的。安氏爱腊梅,自己以前是从来不知道的,似乎往日里从来没有见她有过什么特殊的喜好。若真要说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共通之处,或许就在这样罕见的,浓郁似酒的香气了。 自己曾听人说起,腊梅香的不好,倒像是酒气,不如梅花清雅。然而这样的浓烈彻底,却也是惊心动魄的。腊梅一样开在雪里,对于她而言,能从卑微的位置挣扎到后来的,也是不易。或者在她自己心里,就将自身与腊梅相较,不管境遇如何,都这样毫无保留,毫不顾忌。只是这香气太烈太浓,对于有些人来说,却是一种毒了。 青罗正欲离开,却见前头跑过来一个人,正是浅月。见了青罗就道,“王爷在彤华轩里等着呢,请王妃快些过去。”青罗叹了一口气问道,“还有谁在?”浅月道,“二姑娘三姑娘都在,还有春绿庭里的各位姨娘们,也都过来了。”青罗又问道,“太妃呢?可叫人去染云堂请了太妃过来?”浅月点头道,“我才刚去请了,只是太妃让我回了王爷,说是这王府里的事情都由王爷和王妃做主,不必去问她。等事情都办完了,随便派个人去回一声儿也就是了。” 青罗又叹了一声道,“今日这绮云轩和彤华轩,倒是难得的一起热闹了起来。今儿个虽还是初一,有些事情也该了结了。”说着就和浅月一起往彤华轩走。两处原本离得不远,不一时也就到了。与绮云轩的门可罗雀不同,彤华轩门前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氛。门前积雪被扫的干干净净,一对大红的灯笼颜色鲜艳,更添了几分威严气势。连门外旧日挂着的一对竹木联,也都换了描金漆的。 自青罗理家之后,诸事繁琐,青罗又不喜如安氏一般事无巨细样样过问,倒有许多事情都请秦氏代劳了。虽然不再有老王爷在家时的恩**,却又多了几分尊长的威严,少了安氏的压制,更有了半个理家的权势。所以这一位昔日的婉妃,如今的婉夫人,比之那个时候更多了几分尊贵显赫。王府里原本趋炎附势的人也就多,这彤华轩里的气象,自然更是大大不同了。 青罗进门的时候,彤华轩里头安安静静的。正堂的大门敞着,一眼瞧见怀慕正端端正正坐在上头喝着茶。秦氏坐在下头,对面的位置空着,再往下就是怀蓉怀蕊姐妹,和董姨娘、郑姨娘等四人。青罗在怀慕身边坐定了,先问道,“怎么不见姑母?”怀慕道,“正要和你说呢,方才有人回了话,姑父接了姑母和两个姑娘家去了。年节下的,也不能阻了别人一家子团圆。只是我这会子有要事要这就要出去呢,这里的事情且交给你就是。”说着便起身,意味深长地瞧了青罗一眼。 青罗心下会意,怀慕早前就和自己说过,如今他身份地位已是不同,内外有别,一应事情都该在外头书房里办才是。至于家中诸多女眷,太妃既然不闻不问,大小事情也只好自己担着罢了。今日的事情,虽然事关王爷,说起来是国事政事,然而却也算得上是家事,自己在内宅里安安静静了结了,也免得和安氏一般,闹得沸反盈天,满世界的人都知晓。至于怀慕要去的地方,青罗心里也有数,所以才叫预备了一身素服的。 怀慕说着话便出去,青罗独自在上首坐定了,瞧了下首坐着的秦氏一眼,倒是不慌不忙的样子。青罗回想起自己初入王府之时印象中的秦氏,不知不觉之间,那个娇艳如花口齿犀利的女子,如今也变了许多。褪下当日颜色耀眼的衣衫,如今的秦氏,眉梢眼角倒有几分像安氏当初的模样了。 第廿七章(08)回眸毕竟云峰杳 青罗又瞥了秦氏身后静默站着的叶春染一眼,这彤华轩里的一切都在变化,只有这一位叶姑姑,看上去始终没有改变,始终温和安静地站在秦氏的背后。叶氏身上含着几分隐而不发的威势,一举一动有条不紊。或者就因为有这样一个人在自己的身后,秦氏才能在这个风起云涌的王府里,肆意顺畅地过这么些年,直到如今在江山易主之后,能够屹立不倒,甚至尤胜从前。今时今日,这个女子仍旧默然无声地站在秦氏的背后,就连青罗,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 青罗定了定神,便先对秦氏道,“今儿是正经初一,本该往染云堂里去给太妃请安问好的,如今却都聚到了彤华轩里来,婉姨可知道是什么缘故?”秦氏闻言慢慢饮了一口茶,微笑道,“方才王爷叫人传话来的时候,我也觉得纳闷呢。这屋子里地方窄小,倒是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多人来呢。若是有什么安排照应不周的地方,王妃和各位姨娘、各位姑娘们,可要见谅才好。”青罗见她如此,也不着急往下问,却转而问陈氏道,“姨娘们住的地方远,却也早早地都到了,想必是知道缘故的。”见陈氏闻言就往后缩了一缩,青罗却不容她迟疑,只紧紧盯着她不放。 春绿庭里住着的几位姨娘,如今最常与彤华轩往来的,便是陈氏。白氏昔日与安氏最为不睦,又和年纪相仿的陈氏针锋相对,也算是曾经依附于秦氏。只是二人地位悬殊,以往老王爷在时,白氏有几分恩**还好些,如今时过境迁,秦氏还是如此光鲜,白氏的境遇却已经大不如前。更何况白氏其人,倒真是有几分脾气的。当初老王爷归隐只带了瑛寒一个,便闹了一场。后来见实在不能挽回,也就只好作罢。偏生在诸位侧室之中,唯有一个秦氏比以前更为尊贵,白氏心里倒没有了攀附之心,反生了几分厌烦来。 所以这大半年来,白氏到秦氏这里往来得也少了。许是知道自己前程不过如此,倒和一同住在春绿庭里的郑氏董氏二人常一处作伴。她本就伶俐爱说话,董郑二人比她年岁长了许多,往日她得**之时也不曾真嫉恨过什么。如今长日无聊,彼此更没有了嫌隙,二人见她笑语盈盈,倒都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来,也就多了几分亲近,常在一处打发辰光。倒是当初与安氏走的更近些的陈氏,如今见秦氏得了势,唯恐自己昔日有得罪之处,常常往彤华轩里来走动。 如今陈氏见青罗明着问自己,心里只觉得一紧,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安氏出事,自己手足失措的那时候。陈氏心中暗恨,原本就在王府中无依无靠的自己,除了依附别人,又能如何呢?直说可惜,似乎每一次,自己都无法善终。安氏的事情才过去没有多久,本以为可以等众人慢慢淡忘了自己昔日跟在安氏左右,可以安稳度日,过的比别的人略体面些。却没有想到,同样的浪潮席卷而来,自己仍旧未能逃得开。 或者像自己这样的人在这王府里的生存之道,就该如董氏和郑氏那样,甘愿活在最寂寞冷清的角落里,甘愿被所有人遗忘,一无所有,沉默至终。自己到底不是白氏那样的人,可以从最热闹的所在抽身退步。自己活了这么些年,想起来拥有的实在是少得可怜,然而正因为如此,自己才更是不愿意连这一点都失去,过着春绿庭里冷清寂寞得无穷无尽的日子。从绮云轩到彤华轩,自己想要的不过如此。 陈氏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子怨恨来,同样是与秦氏亲厚,最后被青罗瞧着问的人却只有一个自己。且不说怀蓉怀蕊、董氏郑氏这些人,就连长郡主上官亭、董徽与清玫姐妹,这些日子来谁不是对秦氏客气有礼、亲厚有加呢?然而这些人到底不是依附着她而活着,所以不管有怎样的变故,谁也不会怨怪到她们那里去。只有一个自己,因为是有求于人的,所以此时就又成了人前的靶子。自己心里何尝不明白,只有封太妃、青罗这样的人,才是最为稳定的依靠。但是在这王府里,自己离这些人是这样的遥远,又如何能够做到呢?自己在这王府里的一生,也不过就是随波逐流,如此而已。 陈氏想到此处,已知退无可退,索性心里一横,便坐直了身子,瞧了秦氏一眼道,“我倒还真是听人议论过呢,说是昨夜里王爷和王妃遇刺,指使行凶的并非是别人,正是婉夫人呢。”顿了顿又还添上一句,“只是我心里总还存着几分困惑,婉夫人受王爷和王妃恩遇最深,何至于此呢。先前听下头的人议论纷纷,说那些刺客都是安氏门下的死士,倒还觉得说得通。若这买凶杀人的是婉夫人,我倒是想不明白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事情自然有王爷和王妃查个清楚明白,自然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轻放一个罪人的。至于我们也不过是听着别人说几句,谁又真知道什么呢。” 青罗见她如此答话,摆明了并非偏向秦氏一边,却也并没有着意踩上一脚,只把自己撇清了也就罢了。青罗见如此,也并没有再逼问,转而对秦氏温颜笑道,“婉姨可听见这些议论的话了?”秦氏笑道,“这刚到了初一,这样的闲话竟然就传了出来。昨儿个城门下头出了事,还不肯好生过个新年么?不知道别处怎样,彤华轩里,都是安分守己度日的人,我却不曾听见这些话呢。也不知道是哪些多嘴多舌的人,竟然往春绿庭里说这样的闲话。”说着倾了倾身子又对青罗道,“不知道青欢堂里,可也有这样说闲话的人呢?若是王妃也听见了这样的闲话,可不要往心里去才好。” 青罗见秦氏如此镇静,心里也是暗暗佩服。心知她知道自己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才敢如此。青罗也不心急,只笑道,“闲言闲语本来就多,若是都信了,岂不自己就成了个任人摆布的笑话儿了。只是今日有一两句话吹进耳朵里,却和王爷的生死相关,不能不多留意几分。只是说着买凶杀人的人是婉姨,我却是不信的。然而纵然我不信,却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呢。常言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有些话传的久了,于婉姨的声名也是不利。若我和王爷压了下去不问,又不免招来非议,说是偏心自家人。所以不知道婉姨可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第廿七章(09)回眸毕竟云峰杳 秦氏本以为青罗会步步相逼,却不曾想,竟然会退了一步,先由得自己说。如此出乎意料,倒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半晌才道,“王妃这话倒是叫我觉得为难了,我不过是平日里一样度日罢了,又哪里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和那些刺客没有关系呢?说起来,我连见也没有见过呢。方才陈妹妹说,还有人说那些人是安氏的死士,安氏犯上作乱天下皆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不足为奇。至于有人说起我,”秦氏抬眼瞧了瞧青罗,似笑非笑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这人素来恩怨分明,自问没有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情。王爷和王妃待我如此亲厚,我又岂会以怨报德呢?” 青罗闻言,点点头笑道,“婉姨如此一番表白,情真意切,倒也由不得人不信了。说起来自我入王府之后,颇有得婉姨照拂之处。两位母妃都不幸离世,婉姨就像是我和王爷的姨母一般。就算是有些闲言闲语吹在耳中,我也是不信的。只是婉姨可知道,这一回来我跟前说着闲话的人,却叫我由不得不信呢。”说着转头问浅月道,“这会子人在哪里?”浅月走上前一步道,“昨儿晚上王爷说不想扰了王妃清净,没有带回永慕堂,就送去僻静所在了,叫我们几个轮流看着。这会子翠墨带着,已经在下房里等着王妃传唤了。” 青罗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就带上来罢。”浅月应了便出去,青罗又对秦氏笑道,“婉姨瞧见这人也别心急生气,一切事情都还未明呢。若是查出不实来,不笑婉姨说,我先处置了这乱嚼舌根的人。”秦氏微微一笑,神色不动道,“王妃只管问,我有什么好怕的呢,只跟着王妃看这一出好戏,也就是了。”说着就举起手中的茶盅喝了一口,这会子众人皆是屏息敛气,不敢有丝毫声响的,瓷器碰撞之间铮然有声,倒是愈发分明了。 过了一时,翠墨和浅月两个进来,浅月走在前头,翠墨还拉着一个人,低着头不肯抬起脸来。走到近前,翠墨手一松,那人身子一软便跪坐在那里,此时才微微抬起头来,瞧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一惊之下,便又低下了头去。只是这一刹那之间,众人便已经看清了那人眉眼。别人还未说什么,陈氏先讶道,“怎么竟会是苏苏?”说着就地瞧了秦氏一眼,那眼神已不似方才那般将信将疑,几乎带了几分确切的惊慌意味了。 秦氏身边最为信任的人,一个自然是叶氏,另一个便是这个苏苏了。苏苏年岁虽小,跟着秦氏时日却不短,几乎就是在秦氏身边长大。秦氏喜她乖巧伶俐,也能说会道,擅讨人欢心,便从不肯叫她做那些粗重活计。所以苏苏每日里只管给秦氏梳妆打扮,拣选收拾衣衫首饰,别的事情一应不必费心。比起叶氏,倒是更得了清闲自在,叶氏每常笑话她,几乎和彤华轩里的小姐一般。此时指控秦氏的人是苏苏,倒叫人出乎意料,又不得不对这话多信了几分。 秦氏瞧见苏苏,脸上闪过一丝怒气,却并不见惊慌失措,只是笑道,“我说怎么昨儿夜里就不见了她,还以为苏苏贪玩,偷偷往城门楼下去看烟花,拾金银锞子去了呢,却不曾想竟然在王妃这里。我倒想听听,这孩子都和王妃说了些什么,叫王妃对我生了疑心,兴师动众地来我这里问罪呢。”说着转向苏苏道,“你这丫头,可是在哪里听了什么闲话?往日里就听风就是雨的,今儿个怎么竟闹到了王妃这里。” 苏苏被秦氏眼风一逼,身子便往后一缩,跪坐在那里瑟瑟发抖。秦氏一笑,正欲对青罗说话,却见苏苏忽然又直起了身子,像是生出莫大的勇气一般,直直地瞧着秦氏。虽不敢看着她的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瞧着秦氏身后,半晌才闭了闭眼睛,转向青罗。青罗眼见苏苏一张脸煞白,一双眼睛里却似乎有种坚定不移的力在支撑着似的。 苏苏又静了静才开口,那声音都不住颤抖,“腊月二十九那日夜里,我本来都已经睡下了,忽然见榻上滚出来几颗珠子,才想起第二天夫人要穿的礼服上头,本来来穿着合浦珠子的地方,竟然漏了最要紧的几颗。那衣裳上的珠子都是我亲手缝上去的,这些日子赶着年节事情太多,竟当真混忘了。夫人是最在意这些的,虽然平日里对我们都亲厚,这要紧日子里穿着的头面衣裳却是不容有失的。若是明儿个被夫人知道了,少不得是要挨骂的。所以我就想着趁着夫人睡下了,悄悄进去把珠子给补上。” “夫人夜里是不用别人在外间上夜的,我和叶姑姑就住在边上的屋子里,所以我进正房的时候,并没有人在。可我刚到碧纱橱外头的时候,就听见里头有人说话的声音,竟然还是个男人。”苏苏顿了一顿道,“我心里一慌,只怕是自己听错了。一时间不敢动弹,只好躲在那里,那声音更是清楚起来。” 苏苏说到这里,有些害怕似的瞧着青罗。青罗点头道,“你不要怕,这里是没有人会害你的,你只管往下说就是了。”苏苏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又慢慢道,“我只听见那人对夫人说,除夕夜拱辰门上头王爷身边防卫最是森严,恐怕不易行事。夫人却道,上头虽然不易,下头却有那么多的百姓,动起手来,再多的侍卫也是无用。那人又道,从来都没有这样的规矩。夫人笑了一声,说事在人为,何况王爷和王妃去年年夜就不曾在城门上,今年破个规矩走得近些,也是理所当然的。” 苏苏说完这些话,便低了头。青罗又道,“再往后又是如何?”苏苏摇头道,“再后面夫人压低了声音,怎么说的,我却是没有听见了。我那时候只觉得惊恐非常,在那角落里也觉得酸痛,更不敢再听下去,只想着快些逃出去才好。没想到我才一起身,那里头就传来方才那男人一声喝,问是谁在外头。我当时魂儿都快吓得没了,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假作呆立在哪里不敢动弹。” 第廿七章(10)回眸毕竟云峰杳 苏苏说到这里,面上犹带着几分惊恐神色,“然而那人却没有放过我的意思,仍旧往外走。我听到那人脚步声,只觉得全身都冷了。我想着这一次是万万不能保住性命了,正不知怎么好,却没想到外头,夫人养着来逗闷子的那一只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忽然叫了起来,竟一个劲儿地撞进来,从我眼前头一闪过去,又往内屋里奔去了。我当时心里也来不及多想,趁着这一阵乱,不管不顾地就冲了出去,廊下摆着的几盆花草都被我撞翻了去,却又不敢回头看,只能一路往外跑。等终于进了我自己的屋子,见无人追出来,这才觉得又活了过来,只是一颗心几乎都要跳了出来。” 苏苏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我**也不敢睡,也不敢再去主屋探听动静。所幸**安静无事,我也就把这件事情强行压在心里,再也不敢想起来。第二日就是除夕,我一早起来去给夫人梳头,却见廊下那几盆花草好端端地在那里,地上也干干净净的,也没有落下什么尘土。我几乎要以为自己是梦魇了,却总觉得前一日夜里的事情还在眼前似的。我心里正觉得慌乱无比,忽然瞧见叶姑姑站在前头廊子里,一直静静地瞧着我。我心里害怕,见了姑姑也来不及多想,慌忙回头就跑。” 青罗听到此处,便转头问站在秦氏身后的叶春染道,“姑姑,可真有此事?”叶氏便从秦氏身后转出来,从容不迫走到青罗跟前道,“的确有此事,那时候我瞧见苏苏慌慌张张地从廊子那边跑过来,只瞧着那几盆花出神,我觉得奇怪,就站在那里瞧她在作什么。没想到这丫头忽然抬头瞧见了我,就和见了鬼一般,扭头就往回跑,我只觉得蹊跷,就在后头喊她停下,却没想到她就当做没听见一般。因是除夕,我那时候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也没时间去问她,也就没再问这件事情。” 青罗点点头,又对苏苏道,“你接着说就是。”苏苏道,“我跑了一阵,见姑姑并没有追过来,知道是我自己心中有鬼,这才会如此疑神疑鬼。这件事情从此搁在肚子里,绝不会有人知道的。我心里还存了万一的期望,这事情是我听错了,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事。所幸昨日是除夕,一整日事情太多,我瞧夫人瞧我的眼神也并没有什么异样,心里也就放下了些。”苏苏说到这里全身一抖,“没想到昨夜里,城门上就出了王爷遇刺的事情。我隐隐约约知道这事情和我前**听见的那几句话脱不得干系,只觉得惊恐非常。” “我前**就惊惧无比,此时更是害怕,只觉得这院子里鬼影重重,似乎随处都有人要冒出来,一刀就杀了我似的。我实在是忍不住,却又不敢对旁的人说,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见有人敲我的门。”苏苏瞧了秦氏一眼道,“我怕极了,不敢开门,只当做是有人要来杀我,忙藏到帘子后头去。没想到那人竟然取了钥匙开了门,我一眼瞧见是姑姑,也不知道是喜还是怕,只有缩在帘子后头不敢出来。可是姑姑却像是知道我在那里似的,径直走过来就拉了我出来。我一瞧见姑姑瞧我的眼神,就知道她心里想必多我已有了疑惑,我心里觉得恐惧之余,竟然多了几分放松。所以姑姑问我的时候,我就对她和盘托出了前日夜里的所有事情。” 青罗点头道,“你小小年纪,听到这样机密的事情,也难怪觉得害怕了。想必你今日敢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也是你叶姑姑的主意罢?只是你和叶姑姑都是婉姨的心腹,怎么还会把这样的机密事情说了出来?”青罗瞥了叶氏一眼,见她似乎想要说话,抬手制止道,“叶姑姑先不必说。” 叶氏只好往后退了几步,苏苏接着道,“我和姑姑说了这话,姑姑道,这实在不是寻常事情,可不能徇私。就算不说这个,这样大的事情,若是被人察觉了出来,我们二人知道了却不曾开口,只怕是掉脑袋的大罪。所以于公于私,只有也都不能瞒着。所以当天夜里,我就私下里去找了王爷,把我听到的事情尽数说了。” 青罗又问道,“既然你心里惶恐,怎么不和叶姑姑一起来找王爷,反倒敢自己一人前去说这样的大事?”苏苏道,“我本来也是百般央告姑姑,叫她陪我一起去找王爷。只是姑姑说,这话是我听见的,只有我自己去说。至于她,还需留在彤华轩里看着这边的动静。我心里一想,这也有理。何况比起留在彤华轩里,我还宁可逃出去呢。再在这里呆下去,只怕我就要疯了。” 苏苏说到这里,脸色已是煞白,似乎方才这些话,早已经耗尽了她的气力。青罗也不再多问她什么,吩咐浅月将她带了下去。一手拿过桌案上的茶盅,喝了一口,转而对秦氏淡淡笑道,“婉姨方才说,这些事情都是空穴来风,这会子听了苏苏的话,可有什么话说么?这里这么多人,都还等着婉姨一句回话呢。” 秦氏听了苏苏这一篇话,脸色却仍旧淡然不变,也拿起面前的茶盅饮了一口,犹自含了一丝笑意道,“王妃年纪轻轻,耳根子也忒软了,怎么听了这丫头几句话,这事就板上钉钉了不成?只是我平日待这丫头也不薄,几乎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却没有想到她竟然在这种时候血口喷人,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实在是叫我难过失望。这些年在她身上花的心思竟成了如此,真叫我心灰意冷。” 秦氏说着睨了叶氏一眼道,“更何况,谁不知道我身边最近的人,是春染呢。苏苏虽然受我怜爱,却年纪幼小,就算有什么要紧的话,我也不会和她说的。何况她说的又是这样机密大事,我自然百般防范,怎么会轻易叫她看见,还能全身而退。所以这丫头今日忽然咬起我来,焉知不是有人心中怀恨与我,又欺她年幼无知,才威逼利诱了来攀咬于我。若是这么个小丫头的话也轻易信得,倒显得咱们这大家子没有见识了。”秦氏望着青罗道,“若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还是问问春染的好,否则我不白蒙冤还是小事,偌大的王府识人不明错怪好人,传出去倒叫百姓笑话。” 第廿七章(11)回眸毕竟云峰杳 (旅行归来,多谢等待) 青罗仔细瞧着秦氏的面孔,似乎想从那微微含笑的眼睛底下瞧出什么东西来似的。秦氏也注目着青罗,忽然就想起了自己最初决定投靠青罗那时候的情景来。那时候青罗穿着一身火红的昭君套,站在一棵红梅树下头,就像是一团火似的。分明是彼此身家性命的赌注,却只是粲然而笑,攀折过一枝红梅轻轻一嗅,只有一双眼睛犹如寒星似的,目光灼灼地瞧着自己,就像是今日的眼神一样。 秦氏在这样的眼光里,忽然觉得周身一凉,似乎有什么极大的危机就要袭来似的。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忘记了这个年轻女子在当日就展露出的从容与抉择时候的果断,更忘了经过了一年,眼前的这个人更是不同于往日。连那初入王府的犹疑,初为人妇的羞怯,言谈举止的犀利,也都已经渐渐消融在了身为王妃的雍容与温和之后了。秦氏心里一瞬间就明白过来,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忘记了眼前的青罗是个什么样的人,更是忘记了,今日的青罗甚至于怀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秦氏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秦氏眼见着青罗温和一笑,对叶氏道,“既然婉姨这么说,叶姑姑就说几句罢。方才苏苏口口声声说,前天夜里听见的一切事情昨日都告诉了叶姑姑,此话可有不实之处?姑姑只管放心说实话就是,一切自有公道,断然不会有人为难于你。”青罗瞧了秦氏一眼,注目着默立当场的叶氏,顿了顿又道,“此事事关王爷生死,家国存亡,我也恼不得要多说一句。若是姑姑说了不尽不实的话,却是没有人能够帮得了姑姑了。” 此时所有人都瞧着厅里正中站着的叶春染,只等着她说话。叶氏脸上的神情瞧着十分平静,丝毫看不出紧张慌乱,也没有愧疚痛苦。默默站了一时,才上前几步,低头答道,“回王妃的话,苏苏说的话并没有半句不实。也的确是我叫她去和王爷王妃坦白此事,以求保全性命。只是这件事情的个中实情,我却并没有给苏苏说起,方才也并没有说实话,那一日夫人和神秘之人密会,除了苏苏,连我也是亲眼瞧见的。”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吸了一口气。人人皆知叶氏是秦氏的心腹,就算是形势所迫,也不至于如此毫不犹豫。若说是被青罗胁迫却又不像,方才分明是秦氏自己要她出来作证的。众人便又瞧着秦氏,只见她面色灰败,倒不像是震惊的模样,更像是心灰意冷。也不再争辩什么,只静静地瞧着叶氏,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叶氏却没有瞧秦氏,接着往下说到,“那一夜我本睡得也不安稳,正要起来到透一透气,忽然想起廊子里白日里我抱了夫人那一只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在院子里,正巧赶着有人来,就放在院子里给忘了。那哈巴儿素来是我抱着,除了夫人和我还有苏苏,谁也不让亲近的,晚上一贯是跟着我睡的。若是没人瞧见它在院子里冻上一夜,夫人定然要怪我的。所以我就披了衣裳,往正房前头去,想把那哈巴儿给抱出来。” “我才走到游廊里头,就瞧见那小东西正蜷在那角落里头呢,倒也奇怪不吭声儿。我就抱了起来,正要回去,却听见里头传来一声男人的声音,问是谁在外头。我心里头一惊,只当是我自己被发现了,心里一慌,手就一松,那小东西就落在了地上,一边叫着就一边往正房里头跑。我本来想进去抱出来,却忽然想起方才那男人的声音奇怪,一迟疑间,就看见苏苏慌慌张张跑出来。我本就站在暗影里头,她也没瞧见我,一路把廊子上的矮子松都撞翻了去,也不曾回过头。” “我不知是什么缘故,又不敢进去瞧,就在此时,夫人却正巧从里头抱着哈巴儿走了出来,见我站在那里,就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只好据实以答,却留了一个心思,并没有把瞧见苏苏的事情说出来。夫人瞧了瞧四周,似乎也并没有起什么疑心,就把哈巴儿递给了我叫我带着回去了。我对方才那男人的声音留了心,回去之后偷偷往外瞧,恍惚间看见一个人影逾墙而过,转瞬间就没了踪迹。” “我一夜里左思右想,只觉得有什么不对,第二日早上看见苏苏,只觉得她申请举止十分奇怪,只怕是听到了什么。我想起那男人的声音,更是觉得不对,所以才悄悄儿去找了苏苏,本想着旁敲侧击地问出一句半句来,却没想到,苏苏心里害怕,竟然对我和盘托出了她听出的话。” 青罗瞧了秦氏一眼,转头又对叶氏道,“你且细细说说,苏苏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你听见的一字一句都要仔细说来,可不能有任何差错。”叶氏低头,沉声道,“我听苏苏和我说起,她听见夫人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说起,要在除夕之夜,诱骗王爷和王妃下城楼,意图谋害。我想着此事事关重大,为了保全性命,也为了于国尽忠,夫人虽然对我亲厚,我却也不得不说出来了。还有几句话,我也是不得不说的。” 叶氏深深吸了口气道,“我让苏苏去和王爷揭发此事,心里总也觉得不安,便着意留神查问。那些黑衣人被王爷关在暗房里,我买通了守卫进去瞧,发现为首的那一个人我竟然识得,乃是外头田庄上的一个人,这半年里每常进来回话,期间夫人总要遣了我出去,和他说上一两个时辰,也不知是什么机密话。” “我也曾觉得奇怪,偶然问起,夫人只说那人是岳城人氏,两下里往来频繁才多问些故乡之事,我虽然听得那口音不像,却也不好问什么。此时想起来,那人的口音,却颇似我昨夜里听见的那人了。所以几下里一对应,我猜那领头之人,便是前夜里我和苏苏听见的那个人了。”说着就转过身去,对秦氏深深拜了下去,“我跟随小姐多年,本想着一心一意,尽忠至死。今日之事也实非我愿,也是不得不为,不敢求求小姐宽恕,等此事尘埃落定,我以死谢罪就是。” 这除夕前夜里的事情方才苏苏已经说过,却不如叶氏说的这般掷地有声,更何况多了这许多细节,更是证据确凿。众人心中只觉得一颤,纷纷转过头去又看秦氏,满堂里鸦雀无声。青罗环视四周,过了半晌,才对秦氏道,“婉姨方才自己说了,叶姑姑是最为亲信的人,又执意请叶姑姑来作证。那么叶姑姑方才所言,也就句句是真了。” 正说着,外头翠墨走了进来,递上一卷东西,又对青罗耳语几句。青罗点点头,展开手中的那一卷书字,瞧了几眼,又转过去对着众人道,“这是王爷方才送来的,那牢狱中带头作乱之人的罪书。一字一句,皆和叶姑姑所言一般无二。你们且瞧瞧。”说着便使翠墨捧了下去遍示诸人。最末血红的一个指印,直叫人心惊胆战,怀蓉怀蕊姐妹只瞧了一眼便不愿再看,其余诸人倒是仔细瞧了,俱是一脸的惊惧神色。青罗眼瞧着诸人看完,那罪书又送到了秦氏跟前。这才淡淡对正瞧着那几行字出神的秦氏笑道,“依我看,这事情来龙去脉已然分明,不知婉姨还有什么话好说?” 秦氏却什么也不曾说,仍旧瞧着那一页纸出神,半晌忽然直起身来,也不再瞧翠墨捧着的罪书,也不瞧青罗,将手边的茶盅举起一饮而尽,这才转过头来,笑着对青罗道,“争来争去,王妃到底是赢了。蚍蜉撼树,想来也就是我这样的人了。可悲可笑,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可惜我错的,竟不是一星半点。活了这半生,竟然还是和刚刚进这王府里来的时候一样茫然无知。”说着深深瞧了跪在自己跟前的叶氏一眼,就阖上了眼睛,脸上犹自带着一分讥讽笑意。 过了一瞬等青罗回过神来,忙叫翠墨仔细去看,秦氏竟然已经断了气息。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就连青罗也未曾想到。一时之间众人都慌乱起来,不知如何是好。青罗勉强定了定神,肃了神色,稳住堂中众人,便先叫了怀慕安排在彤华轩外侧看守的人即可去永慕堂传了话。接着好生抚慰了怀蓉姐妹几句,又见董氏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知她身子不好,正欲送三人回各自居处,想了想,转而嘱咐翠墨将三人一并送去青欢堂中歇息照料。 等翠墨送了怀蓉三人离去,青罗唤了外头的守卫进来,将秦氏安放妥当,又把叶氏以及苏苏等彤华轩中一干人等都严加看管起来,谁也不许随意走动。又命浅月陪同郑氏、白氏、陈氏三个在此间守着,只说是守灵,一却样不许随意行动。最后紧闭了彤华轩大门,青罗自己这才出来,匆匆赶往永慕堂。 青罗一路上心里只觉得有些心慌,生死之事原本也不是没有见过,只是一日之间忽然就去了两个,总叫人觉得心寒。更何况,这两个人的死虽说不是自己所为,却都和自己有脱不得的干系。若是自己今日没有出现在这二人面前,或者也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了。然而生死存亡,自己也不过是为了能够平安度日罢了。就算有几分的怜悯之心,却也不会改变什么结果。 还未到永慕堂门前,就瞧见怀慕远远站在门口,手里执着一柄伞。瞧见青罗便疾步走过来,将手里的伞递过来道,“这雪虽然不大,却带着湿冷寒气呢。你怎么也不带个人,就自己这样过来了。原本就身子虚寒,还这样不知将养。”说着就握着青罗的手,带他往永慕堂中走。 第廿七章(12)回眸毕竟云峰杳 青罗原本倒也并未觉得寒冷,此时听怀慕一说,心里一热,身上却当真觉得浸上寒意起来。自去年在松城服了极阴寒的药物,身子也就不如前了,旁的倒不曾觉出什么,只是一味得畏寒。方才匆忙之间出来也不曾带上人,更忘记撑伞,一身斗篷已被那湿漉漉的细雪浸得透了。一时之间走到书房之中,烤着极暖的炭火,方才那些散落的纸页也都收拾齐整了摆在一边。青罗脱了外头的斗篷,怀慕又取过一件狐裘来叫她披着坐在炭火边上,一时也就暖和了起来。 过了一时,青罗觉得身上暖和了些,便笑问怀慕道,“知道外头风雪湿冷,你怎么倒在门前站着呢?”怀慕转身给青罗拿过一盏茶来,笑道,“我才刚听人来回报了彤华轩里的事情,今儿个早上,这已经是第二起了。我想着你一贯多心,只怕心里会不舒服,觉得是因为你的缘故呢。我放心不下,所以迎出来瞧一瞧。果然看见你失魂落魄的,面色白的就如纸一样,这会子才好了些。” 青罗闻言心里又是一热,怀慕心中的事情何止千头万绪,却难得对自己仍有这样的关切温柔,更难得的是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倒真是个知音了。自己心里波澜起伏,虽说想得明白其中的无奈,却总觉得戳着心似的。如今有人这样明白自己,也就觉得好过了许多。不论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做出了什么样的事,眼前的这个人,总还是懂得自己,也会永远和自己在一处的。 青罗望向怀慕,从他的眼睛里头看出分明的安慰来,却又还有一丝期待,分明地落在了青罗的眼中。青罗心里想要说些什么来回应,然而千言万语到了唇边,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默默地回视于他,眼见着那一丝期待又渐渐地熄了下去,心里只觉得一紧,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自己不知不觉的时候就从自己和怀慕之间溜走,消融在了窗外的风雪之中。冷暖交汇,叫青罗心里莫名就觉得一阵慌乱。 默然半晌,还是怀慕先开了口道,“秦氏的事情,你可想过要怎么办?”青罗这才回过神来,想了想答道,“她和安氏到底不同,虽然一样犯下了死罪,外头的人却是一点也不知道,仍旧以为是安氏的残党欲孽作乱呢。何况自安氏失踪之后,她和秦氏一门受你我倚重是西疆众人都知晓的。若是此时忽然说是作乱谋逆之人,只怕要人心浮动。知道的说是她不知好歹,不知道的还会说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话来。就算是没人如此揣测,也显得咱们这王府里勾心斗角,非是和睦之家。不论如何,都于王府声名大大不利。所以依我之见,不如就压了下去,只咱们自家这几个最为亲近的人知道,也就罢了。” 怀慕点点头道,“你说的自然不错,只是这一年来,咱们家里出事的人也太多,我在外头,也颇听过些流言。母妃、大哥、静儿过世是人人皆知的了,葛氏走了之后也被当做是殉情而死,安氏失踪,父亲挂冠而去,一家子原本兴旺,竟然死伤流落了一半,那些人就传说是撞了邪祟,或者是上官氏失德才至于此。如今秦氏的罪状就算你我不追究,给她保全死后声名,说是抱病而亡,这流言却又要甚嚣尘上。再者秦氏与安氏又不同,并非是无名无姓的人家,骤然间死了,秦家的人岂有善罢甘休的道理?虽然我不惧他们,但秦氏一族在西疆经营多年,也算盘根错节,势力颇大,这你也知道,处置起来只怕颇为费力。所以这事情,我竟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处置了。” 青罗闻言也蹙眉道,“这倒也的确是为难了。”忽然眼睛一亮道,“既然王爷有心要遮掩此事,又愿意成全她死后声名,我倒是有个主意,更有别的好处。”怀慕含笑道,“你且说说。”青罗道,“婉姨死的突然,除了咱们家里至亲的几个人,叶姑姑和苏苏,并没有旁人知道,就连看守的人,也都是你的心腹,是信得过的。此时知道的人或者在彤华轩中,或者在青欢堂里,都还未来得及将这话说出去。所以依我看来,倒不如就当做她没死也就罢了。” 怀慕眼睛也是一亮,却又问道,“就算是瞒了过去,好好的一个活人竟不见了,又如何向外头的人交代呢?”青罗慢慢道,“婉姨犯下的事情不与外人说,为的是成全咱们自家的颜面,然而人证物证俱在,她也翻不得身。不如对外说是婉姨跟随父王年久,如今思乡之情日深,念她劳苦功高,就许她回家暗度余生。这边风风光光地让她荣归故里,那边把一切证据都送到岳城秦家,王爷再附上亲笔书信,告诉秦家之人事情始末,更说明隐忍不发,为的是彼此体面,再许他保全平安富贵。秦家的人也是聪明人,女儿犯了这样的大罪,灭族也并不为过,如今咱们愿意装聋作哑,岂有再言语的道理?若是秦家人心里明白,就会把多年经营一切所有都尽数交出,从今以后明哲保身,不愉悦寻常商贾之家应有之分,来换取阖族平安。如此一来,婉姨得了死后声名,秦氏一族得了富贵平安,王府息事宁人,得了体谅长辈的好名儿之外,想来还能多有所得呢。” 怀慕凝视着青罗半晌才笑道,“你说的很是,就依你所言。你行事如此细密,此事也就交予你处置,我自然更是放心。”顿了顿又道,“只是还有一样,叶氏和苏苏是秦氏从岳城带来的人,你的意思,是叫她们跟着回去岳城,还是如何?她们到底是秦氏的心腹之人,又是重要的证人,若是安排不妥只怕还有后患。” 青罗想了想,摇头道,“苏苏年纪幼小,原本一无所知,送回岳城去也无不可,只要不告诉秦家之人婉姨的事情是她告密就是。至于叶姑姑,我看还是留在这里的好。她一贯心思深沉,连我也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本以为是对婉姨忠心耿耿的,没想到临了咬起来也毫不留情。依我对她的感觉,并不像是背主求荣,却也不像是她说的那样大义灭亲。到现在也还没有想明白,她这样做是为着什么。” 第廿七章(13)回眸毕竟云峰杳 怀慕也摇头道,“昨日苏苏来找我时,我只觉得有些古怪,又觉得她一人之言,未必就能使众人信服。没想到苏苏前脚刚走,叶氏就进来找我,对我说,她也听见了秦氏的话,又叫了苏苏来密报。只是要想令秦氏认罪,还需别的计谋,所以特来禀报。就如我早晨对你所说的那样,以秦氏对叶氏的信任做筹码,先令秦氏自己说出要叶氏出来作证的话,再临阵倒戈。如此一来,秦氏也就无话可说了。”青罗也叹息道,“不错,我瞧着婉姨当时脸上的神色,当真是震惊莫名。” “连我也不曾想到,她竟然处心积虑,要让秦氏翻不得身。只怕个中还有内情,并非偶然听见这样简单。秦氏处事再如何大意,也不可能让苏苏和叶氏都偶然撞见,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巧合?何况叶氏是秦氏心腹,就算有什么计划,也断断不会瞒着她独自与刺客私会,只怕更要倚仗于她,才好内外联络。叶氏将秦氏供出,自己却置身事外,倒叫我疑惑起这件事情是不是她着意安排的了。” 青罗闻言也是面色严肃,“我也是如此想。只是我实在也不明白,婉姨对她当真是亲厚信任到了极点,几乎就和姐妹一样。叶姑姑在府里本就收人尊崇,自婉姨得了势,更是几乎无人当面拂逆于她。素日瞧着叶姑姑和婉姨,也犹如姐妹一样,并没有主仆的生疏高下。她两人是从小儿一起长大的情分,究竟是因为什么叫她决裂至此,却又并未向我们求取什么东西,实在叫人迷惑。” 怀慕道,“如今说这个也还早,说不定她有什么话,非要等到事成之后才好跟我们说的呢。只是当初她既然一字未提,想必也不是为名为利。何况她虽然在王府中受人尊崇,说到底不过是秦氏的陪嫁,只有跟着她,她的一切才能有所保障。若是离了她,这名利也不是什么善果。”怀慕顿了顿道,“罢了,不去说她。秦氏的事情都依着你的意思办,至于叶氏那边,若有所求,能满足的就依了她,只是,”怀慕神色一寒道,“不管她是为了什么背叛了旧主,这样的人,是再不能留在府中了。” 青罗低了头道,“你说的不错,只是可惜了,她处事谨慎细密,倒是个难得的人才。王府里的事情,自侍书和倚檀去了,如今也只有翠墨和砚香帮我料理。只是她们两个年纪还小呢,一时之间也颇多不趁手的地方。我本来还想着,有叶姑姑提携指点,还能更稳妥些,却不曾想又出了这样的事。”怀慕叹息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心思缜密的聪明人若是不可靠起来,还不如愚钝却忠心的呢。” 青罗点头道,“想必叶姑姑跟着婉姨这么多年,也总有些难言的苦衷。年深日久在一处的人,除了情分,也还有些不为外人知的龃龉呢。若是这样的人在身边忽然发难,真叫人觉得毛骨悚然。只是可怜婉姨,一直到了死,怕是也没想明白何以叶姑姑会如此待她。其实云姨也是如此,翎燕在她身后做的那些事情,她也是不知道的。”怀慕叹道,“这世上,原本就是相互算计罢了。既然把持了利剑在手,就难免会被剑刃伤了手。所以不管用着谁,这剑刃上一定要有个剑鞘,才能保证自身的安全。若是仅仅只相信这剑不会反噬自己,便是这持剑的人糊涂了。” 青罗沉默了半晌,心里分明是有话想说的,却又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一笑。怀慕见了青罗神情,只当她是觉得倦了,便道,“我瞧着这几日你也十分费力费心,此事既然定下了并不外传,也就无需费事,只叫几个谨慎的人在彤华轩内外守着也就罢了。几个姨娘也可以各自回去,只好生嘱咐了她们和所有知情的人,不许把今日的事情说出去半句。我想她们心里也知道,此事说了出去,一点好处也没有。” 青罗点头道,“我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你放心就是。”怀慕道,“你做事,我岂有不放心的呢。我心里想着,等你把这些事情办妥了,也不过是这半日的事情,此后也不必再费心思,就在园子里歇几日。开了春怀蓉便要出嫁了,不如就叫她们姐妹两个和你一处在园子里住上些日子,她们姐妹能聚在一处,也好多陪你说说话。”青罗闻言,便长叹道,“你说的极是。我来这里,不知不觉竟然也快两年光景了,自己未觉得什么,忽然间眼看二妹妹就要出嫁,才知道岁月匆匆。再瞧着三妹妹,更是长高了好些。再过几年,就连她也就要出阁去了。如今还能在一处说话,也不过就这么数月光景了。” 怀慕道,“我是怕你闷着,可不是要勾你的伤心。虽然人多热闹,但是姑母和方家的人既然都家去了,也就不必再请回来住着,他们家里一年也见不得几次,总有些体己话儿要说的。等到了上元灯会的时候,自然也就见了。昨夜里的事情一出,伯平和仲平自然躲不得清闲,忙了一夜,也就各自回去了。所以迹远阁里,此时只有董姑娘一人。若是你喜欢她留在这里自然没有什么不好,若是你觉得独她一人在府中不便,不如也趁着昨夜里出事为由,送了她回家去。这一年多咱们家里人来来往往,倒像是难以平静似的。虽说我和她两位兄长情同手足,你与她也十分和气,却到底和方家不同,没有血缘之亲。住的日子久了,难免会有许多闲话。” 青罗闻言心里一动,转头瞧着怀慕道,“王府里的事情,你向来是不问的。当初接了她们进来,也是老太妃和母妃的意思。这一年多你也不曾说过什么,怎么今日倒像是有意要送了她们出去的样子?”青罗想了想又道,“你方才说有许多闲话,可是听见了什么闲言闲语不成?”青罗说到此处忽然一笑,“我早听说,曾经有许多人以为,你将来的世子妃必然是董徽妹妹的。如今她常住在家中,莫非你说的闲话,就是这个?只是董妹妹出神高贵,咱们家里的偏院,怕是容不下呢。” 第廿七章(14)回眸毕竟云峰杳 怀慕笑道,“哪里有的事。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你就这样多心,又拿我来打趣儿说笑。你心里仔细想想,咱们留了别人家的女儿在家里,知道的说是你们彼此投契,不知道的人,或者还要以为是我们扣了人质在家里,要挟别人呢。这话若是传的久了,董家和方家的人心里,也未必不会没有什么别的念头。你不想别的,只想着当初太妃、父王,为何要请了她们进来,就明白了。” 青罗闻言,心里也是一片明朗。当初怀慕、怀思与董家、方家的人一同出征,太妃和老王爷特意请了两家亲眷进来,自然有别的缘故。只是后来随着长郡主住进了院子,这缘故也就不那么分明了。如今忽然再想,似乎年月已久,也该将此事不动神色地化解了去。青罗想到此处,点头道,“我明白了。”又瞧了瞧怀慕身上那一身素服道,忽然讶道,“怎么这会子你还没有出去?我以为你听了安氏的死讯时候,会即刻上山去祭拜母亲。看着这时辰,也不像是已经回来了的样子。我方才叫人来找你,也是一时心慌忘了,却没想到你当真没有出去呢。” 怀慕笑了笑道,“本来是要出去的,手里还有点子事,就耽搁了去。正预备出去,就忽然听人来回了彤华轩中的事情。我想着你一日之内经了这样多的事情,只怕心里觉得不好过呢,所幸就在这里等你。”青罗心里觉得感动,却不知如何开口,只低下了头,半晌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子才道,“那既然如此,不如我跟着你一起上山?”怀慕想了想摇头道,“你畏寒,这样冷的天还是不出去的好。何况秦氏的事情,还要你镇着的好。所以你还是在家里罢,我也觉得放心些。” 青罗点头道,“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去了。你替我,向母亲和母妃问个好罢。”顿了顿又试探地道,“你上山去,可回去瞧一瞧父王?”怀慕闻言一僵,转而淡淡道,“他虽在山中隐居,却居无定所,也从未告诉过我他在何处。就算我上了山,多半也是见不到的。何况我为何要去见他呢,原本就是为了一个清静才上山去的。” 青罗见他说的平静,语气神色却仍旧像是没有放下似的,也不去揭破,只侧过身去,一边替怀慕理着衣裳,一边慢慢道,“去年七月半的时候,我还在山上看见了父王呢。”怀慕转过脸去,似乎逡巡着要找什么东西似的,忽然开口道,“父王也在?可和你说了什么话不曾?”青罗摇头道,“也不曾说什么。”二人沉默了一时,怀慕忽然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这就去了。”青罗也起身,送了怀慕出去,眼见雨雪已收,却仍旧叮咛怀慕带了一柄伞出去。又说了几句话,站在那里瞧着怀慕走远了,自己便又出了永慕堂,一路折回了彤华轩里。 彤华轩里此时一片寂静无声。青罗一路进去,走到正堂门外,却忽然听见隐约的人声传来。青罗停下脚步,也不往里头去,先站在帘子外头听。那门帘还是年下新换上的猩红绣花锦缎,绵密紧实,里头的声音却仍旧听的分明。其青罗先听见陈氏的声音道,“你瞧这才几日,老王爷身边的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如今就我们几个还在这里苟且偷生。只怕这样的安稳日子也过不得几日了,说不定到了上元,这死的人就是我们了。” 接着又听见白氏的声音道,“只是我们还没有这样的好福气,能在这独门独院里头,还有这许多的人在这里守着。冷清寂寞,依我说不如咱们所幸就一起,也省的春绿庭里来来回回折腾费事。”此时郑氏的声音传来,比白氏和陈氏略低沉些,带着柔和的倦意,“两位妹妹不要多心,安氏的事情那是咎由自取,连累的老王妃也仙去了。至于婉妃的事情,事出突然又查明了真相,与咱们何干呢?咱们剩下的这几个姐妹,也就在春绿庭里安闲度日也就罢了,何必再生出来这许多的是非言语来。” 陈氏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郑姐姐说这样的话倒是轻松,谁不知道你的二郡主本来就受老太妃疼爱,又和王妃关系十分亲密,犹如亲姐妹一般?如今更是了不得,老太妃和长郡主亲自定了亲事,许给了表亲文崎公子。郑姐姐有二郡主作依靠,在这王府里谁又敢轻视与你?至于这清闲日子,也只有郑姐姐能过了。我们这些人,又不受王妃待见,动辄得咎,若是哪一日忽然就咽了这口气,还劳烦郑姐姐替我哭上一哭。” 陈氏这话说的厉害,郑氏似乎无言以对,里头久久地没有动静。青罗正欲进去,却又听白氏的声音响起,却和方才尖酸不同,那语气里的疲倦比郑氏还要深重几分,“罢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事不怨郑姐姐,自然也怨不得王妃。说起来,甚至也怨不得死了的婉妃和不知去向的安氏。说起来,该怨的人,只有老王爷一个。若不是他,我们又怎么会落得这副田地。”说着白氏冷笑了一声道,“所以还是老王妃姐妹两个有福气呢,死在老王爷前头去,还落了多少眼泪。如今被留在这里的,就算死了,莫说是眼泪,只怕老王爷连知道都不会知道呢。” 郑氏的声音又幽幽传来道,“白妹妹心里也不要太难过,就算王爷不在身边,这日子还是要往下过的。你只瞧瞧我和你董姐姐,这么些年,不也就这么过来了么?不管是热闹还是寂寞,也总是这么一日一日地熬着罢了。妹妹心里若是觉得难过,不如像董姐姐那样,时常往青欢堂里去多走动走动,瞧瞧隽儿,也好打发这日子。”说着顿了顿叹息道,“等二郡主嫁去了敦煌,我也只有像董姐姐那样了。咱们姐妹几个,不都是一样的命么?彼此作伴,只要不生事,这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第廿七章(15)回眸毕竟云峰杳 郑氏声音里有种柔和而独特的力量,似乎能稳定人心似的,陈氏和白氏方才还激动偏执的情绪似乎也安静了下来。只听白氏柔声道,“郑姐姐怎么不和二郡主一起去敦煌呢?二郡主和嫁去北边的怀芷郡主可不一样,就算是郑姐姐跟了去,也没有什么不妥,王妃和太妃想来也不会阻拦的。”郑氏苦笑道,“哪里是王妃和太妃要阻拦,是这丫头,自己不愿带着我一起去呢。”郑氏话音一落,连陈氏也讶道,“二郡主和郑姐姐平日最是亲密,不论何事都以姐姐为先,必然是不肯分开的,怎么倒不肯接了姐姐一起?” 郑氏叹息道,“我问她,她也只说是敦煌风沙大,若不是土生土长的人,只怕是过不惯的。我身体虚弱,她不忍心我受这样的苦,不如留在蓉城,她也放心些。我自然是想和她一起去的,但她执意如此,我又能如何呢?好在她虽然没有嫁在蓉城,所幸嫁的人还是知根知底的,我也放心。只要她过的好,我还求什么呢?她从小就是有主意的,我也拗不过她。何况我人微言轻,也不能帮她什么。若是文崎公子不愿我在眼前,我跟着她倒是替她多添麻烦了。所以我想了想,只有日日地烧香拜佛,祝祷她一切顺遂罢了。” 青罗站在帘子外头听了这么半晌,心里也觉得有些酸楚。见三人久久不说话,才打起帘子走了进去。郑氏三人像是唬了一跳似的,郑氏转过身来的一瞬间,青罗分明瞧见了她眼角的泪痕。青罗转过脸去瞧着紫檀桌上摆着的那一盆水仙花,假作没有看见,也什么也没有听见。过了一瞬才笑对郑氏道,“这一会子,可有什么不对?”郑氏也回过神来,打起精神答道,“婉妃已经挪到了里间卧房,没有别的人在里头。也不曾有什么人进来过,一切都好,只等王妃的主意,后面的事情该如何去办。” 青罗点点头道,“辛苦几位姨娘了。”说着走到堂上端端正正坐着,慢慢道,“几位姨娘也坐罢,我有几句话要和姨娘们说呢。”郑氏三人相对一望,眼睛里分明闪过了一丝紧张来。青罗心知是方才她们几个议论的话,尤其是陈氏和白氏两个所说的,颇有不能让自己听见的内容,这才会如此。脸上微微露出一个笑容来,“姨娘们怎么不坐?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请几位姨娘帮忙呢。” 听了青罗的话,三人脸色才略和缓了些,在青罗下首坐下。眼神里还微微含着紧张,凝神瞧着青罗。青罗见状,却不动声色,只伸手拨着旁边那几朵开的正好的水仙花。那一簇花初开,如玉雪一样地舒开,露出金灿灿的花蕊来,屋里点着炭火,是上好的银丝炭,烘得那花朵儿的香气愈发浓郁,兜头兜脸地扑过来。这里这样静谧,被这花香一薰,倒叫人误以为是温柔安静的好时光了。 青罗缓缓开口道,“老王爷走了之后,我和王爷有许多要紧事情要忙,对家里的事情实在是多有疏忽。对姨娘们的生活,虽然心里惦记着,却也实在疏于关心。这是我和王爷的不是,只好请姨娘们多多谅解。姨娘们是长辈,有什么吩咐,尽管遣人去和我说就是,不必有什么顾虑。” 郑氏三人闻言一震,陈氏慌忙开口道,“王妃说笑了,我们岂敢有怨言呢。王妃待我们极好,我们姐妹们相互作伴,也并不觉得孤单呢。”郑氏也忙笑道,“王妃这是说哪里的话呢,王妃事忙,哪里好为些小事去劳烦。更何况我们一切都好,饮食起居,比以往都还要精细呢,并没有什么不便之处。” 青罗点头笑道,“既然是这样说,我也觉得心里好过些了。其实呢,说起几位姨娘的生活,多亏了婉姨照顾呢。这一年若不是她,我此刻就更无颜面对几位了。不仅是姨娘们的饮食起居,府里头大大小小的事情千头万绪,有许多都是婉姨替我照顾周全。所以我心里,对婉姨是十分感激的。我见她这一年来,也清瘦了许多,可见是辛苦太过,我心里也觉得十分不忍。” 青罗抬眼瞧着神色惊愕的郑氏三人道,“我也知道,自父王去重华山隐居之后,姨娘们在家里也是十分寂寞,想念家人也是常有的事情。我想着我也没有什么可以为婉姨做的,她虽孤身一人在这里,又没有一个孩子在身边,却还有父母兄弟一大家子人在岳城呢,必然对这一个远嫁的女儿日思夜想。所以我的意思,不如让婉姨回岳城去安度余生,衣锦还乡,和骨肉至亲共聚天伦之乐,岂不甚好?我有心让姨娘们都与家人团圆,只是可惜,几位姨娘都是孤身一人,并没有听说有什么家人在的。所以也只有请姨娘们宽宽心,彼此做个伴。不知几位姨娘觉得我的主意好不好?” 此时郑氏三人均是神情讶异地望着青罗,陈氏脱口而出道,“婉妃不是已经——”青罗却打断了陈氏的话道,“我知道陈姨娘素来和婉姨交情甚好,如今她能衣锦还乡,想必陈姨娘也是替她欢喜的。”说着顿了顿,语气里颇含了几分的重量,“还是陈姨娘担心婉姨路上寂寞,想要陪了她家去?”陈氏闻言周身一震,也不敢再说话。青罗却忽然一笑道,“我和姨娘说笑呢,姨娘可莫要当真。”又对郑氏和白氏道,“不知道郑姨娘和白姨娘觉得这主意如何?” 郑氏眉宇紧皱,半晌才展开了道,“王妃的意思,我明白了。婉妃为王府辛辛苦苦这么些日子,能够家去休养,想必所有人瞧着都会觉得王爷和王妃体恤人情。至于我们,自然也不敢有什么闲话的。婉妃家世显赫,又于王府有功,才能有这样的机遇,与我们又怎么能一样呢。王妃放心,我们必然欢欢喜喜地送婉妃回岳城去的。” 话到此处,陈氏和白氏也已经清楚了青罗的意思,纷纷应道,“王妃放心,一切随王妃的意思就好。”白氏面上淡淡的,倒像是不太上心的样子。陈氏却眉眼一动,又道,“等开了春,二郡主要出嫁,王妃想必许多要紧的事情要做。不如等着二郡主的事情过了,正好一起送了出去?毕竟王府里的人归乡,要引起众人瞩目的。这事虽然是好事,却毕竟不合规矩呢,知道的人还是不要太多的好。” 青罗见陈氏如此说,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想了想忽然笑道,“陈姨娘的话说的虽然不错,可婉姨这事,又不能不叫人知道,晚一日不如早一日呢。更何况我和王爷心里,并不愿意等到开春,不说我和王爷的意思,只怕婉姨也等不得了。我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呢,不知陈姨娘心里,可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陈氏见青罗这话,颇有几分试探自己的意思,心里涌起十分复杂的情感来。心知这或许是自己的危机,但又或许是自己重新获得青罗的信任,甚至是自己这一生翻身、取代秦氏的唯一指望。陈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紧紧地环回去握住腕子上的那只金镯子,慢慢道,“王妃说的是,婉妃思乡情切,到了年下又疲倦不堪,本来就恍恍惚惚。又加上年夜里除了刺杀的事情,婉妃受了惊吓,不幸身患重疾,梦里只念着岳城故乡。若不早日还乡,只怕耽搁了病情。所以我想着,王妃既然体恤婉妃,就趁早送了她回去。听说岳城的上元花火之会最是有趣,婉妃若能赶得上,只怕这身子就好得多了。” 第廿七章(16)回眸毕竟云峰杳 青罗默默瞧了陈氏半晌,陈氏见青罗神情平和,并不见一个笑容,却又不像是生气的模样,只觉得一颗心几乎都跳出了喉咙。正在此时却忽然瞧见青罗笑起来,心里便是一松,但是仔细一看,那笑容却仍旧是自己不能琢磨的意味。青罗点点头对陈氏道,“陈姨娘的主意甚好,就如此办罢。我这几日也觉得身上不爽,不如,”青罗对陈氏道,“几位姨娘就把此事办了,就当是帮我一个忙了。”郑氏闻言面有难色,白氏仍旧是那种淡淡的神情,陈氏忙应道,“王妃放心,我和郑姐姐白妹妹自然会把这件事情料理妥当的。只是这彤华轩里的事情,我们也不知如何开头,还要王妃说明白才好。” 青罗点点头,对陈氏和白氏道,“两位姨娘不如先回去歇着,等这里的事情有了详尽安排,我自会叫人去和姨娘们说的。”又对准备一起起身出去的郑氏道,“郑姨娘慢走,我在这里还和你有几句话说呢。”郑氏闻言,便慢慢地又坐了回去。陈氏和白氏见状,便一起告辞了出去,留了郑氏和青罗二人在那里默坐相对。 青罗先对郑氏道,“董姨娘那里,还请姨娘替我费心了。”郑氏点头道,“我明白。董姐姐可还好?”青罗道,“她是身子弱,想必没有什么大碍的,等好些了,我就送她回春绿庭去休养。姨娘好生给她说说就是了,董姨娘不是多话多事的,又是个聪明人,想必也好说话的。姨娘往后和董姨娘作伴的日子还长呢,多陪着董姨娘来青欢堂里坐坐说说话儿。我平日里事忙,姨娘们也算是替我多照看照看隽儿。至于开春怀蓉妹妹的亲事,我自然办的风风光光,姨娘只管等着好日子就是了。” 郑氏抬头瞧着青罗,从她眼里看出一丝温暖来,心知方才自己三人的谈话,青罗必是在帘外听见了。见她神情,也像是真心关切自己,往日看来与怀蓉也是真心投契,想必不会叫她受什么委屈的。想到此处,郑氏也觉得放心了许多,点头道,“有王妃替二郡主做主,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青罗笑道,“我这做嫂子的和妹妹再亲,说到底还是不能和姨娘这个母亲相比。王爷的意思,是想着让我陪着二妹妹和三妹妹在飞蒙馆里住上一阵子,一来一叙姐妹之情,二来也是怕妹妹嫁前多思,一个人闷出病来。” 青罗见郑氏欲言又止的神色又道,“我知道姨娘舍不得女儿,满心里想着这最后这一点日子,能和妹妹日日在一处。姨娘也不要多心,我瞧妹妹这些日子的神情,只怕是心里太过看重姨娘,反而不敢和姨娘太过亲密,以免以后伤心呢。姨娘你想,妹妹这些年和你聚少离多,分开了还觉得好受些。若是临分别前日日都在一处,忽然分开了,岂不是更叫人觉得难过。” “姨娘还不知道二妹妹的性子么,素来有什么话都是放在心里不说的,此时她自己不来和我说要和姨娘住在一处,我也不好强作安排的。所以不如把妹妹接来和我住,姐妹们彼此做个伴儿,二妹妹心里也能觉得松泛些。姨娘常来坐坐,也就能见着了不是?何况二妹妹在我这里,又有三妹妹陪着,姨娘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成?” 郑氏闻言苦笑起来,又叹气道,“王妃说的话,我心里都明白。只要她好,我少见一面多见一面,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我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难以放心。虽说这门亲事是太妃和大长郡主一起定下的,嫁的是咱们家里的至亲,不论是家世人品,都是最放心不过的了。然而我心里仍旧是放不下呢,总是觉得害怕。有时候怕她独自一人去了敦煌,和文崎公子相处不来,她性子倔强,又没有人在身边劝解,只怕越闹越僵。有时候又怕她受不得那风沙之苦,生了病没有人照顾。还有更多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害怕什么,然而一颗心总是放不下。” 郑氏淡淡对青罗一笑,“我也知道这些担心都是多余,只是天下父母心,等王妃有了女儿要出阁的时候,也就知道了。”青罗心里一酸,却又没有别的什么话可以安慰她,只好走过去拉着她的手道,“姨娘放心,我怎么会不明白你的心思呢。姨娘就这么一个女儿,多少牵肠挂肚,也是情理之中。我也没什么话好劝姨娘的,只有一句,我心里看重二妹妹,若是她有什么难处,我是不会不管她的。” 郑氏闻言,眼里尽是感动神色,对青罗感慨道,“王妃对蓉丫头的心,我看在眼里,也会记在心里的。只是我无用,也没有什么能帮着王妃的。”青罗笑道,“自姨娘来青欢堂找我说话的那一次开始,我就对姨娘另眼相看。姨娘也不必多想,只管安心就是了。我也有事要求姨娘呢,你也瞧见了,这往后,王府里的人心,只怕要浮动上一阵子,姨娘若是能泰然处之,别的人看了,也能早点收收心。董姨娘有病,陈姨娘和白姨娘又年轻,何况各有各的心思,我也只能信得过姨娘你了。” 郑氏点头道,“王妃的意思我明白了。”青罗笑道,“姨娘是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我的话呢。其实也不用姨娘做什么,只管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等着二妹妹出嫁,就是帮了我的忙了。”说着又道,“说起二妹妹的亲事,姨娘心里可有什么打算?若是有什么想为妹妹预备的,或者是瞧着我们有什么没有想到的地方,只管告诉我,我若是能办的,一一都给姨娘办了。” 郑氏想了想才道,“若说有什么要办的,有王妃做主,岂会有什么不足的呢,我又哪里会有什么添补。只是我却有一事要求王妃和王爷呢,若是此事不成,我总觉得这婚事不太圆满。”青罗笑道,“姨娘只管说,无需顾虑。”郑氏慢慢道,“我想着蓉丫头的婚礼,别的都没有什么,只是老王爷隐居山中,诸事不问,只怕这婚礼也是不来的。蓉丫头虽然和她父王不亲近,到底是嫡亲的女儿,若是不来,一来蓉丫头嘴上不说心里只怕不好过,二来外人瞧着,也不像话。” 郑氏话说到此处,青罗已经明白了,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神色,“别的都好办,这父王的事情,我却是做不得主,还要请王爷出面呢。只是我想着父王虽然退居山中,二妹妹的亲事,却断没有不来的道理,只怕是姨娘多虑了呢。二妹妹可是父王的亲生女儿,哪能不爱的和眼珠子似的呢,这亲事虽说是老太妃和姑母定下的,这女婿可是父王的亲外甥,父王也必定满意。” 郑氏却苦笑道,“王妃还是不懂老王爷的性子,若说多情,当真是情深一往,若说是无情,也着实是能放得下的。蓉丫虽说是女儿,说到底和他这么些年也没有见过几面,哪里真有什么情分呢。”郑氏叹了一口气道,“王爷虽然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可以不在意一个无关紧要的蓉丫头。我却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这一生只得一次的大事,无论如何,我也要竭尽全力,叫她没有遗憾的。” 第廿七章(17)回眸毕竟云峰杳 青罗点点头道,“姨娘的意思,我都明白了。等我回去,必定给王爷说说,请他出面请父王到日子回来。姨娘也不必太过担忧,我想着断然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郑氏闻言微微一笑,“那就多谢王妃美意了。”又道,“王妃这两年对蓉丫头照顾有加,我这个做母亲的却也没有什么可回报的。前些日子往王妃那里去,偶然瞧见翠墨姑娘翻检东西,里头有几样糕点吃食的做法,我瞧着倒是有趣,便拿回去试了试。王妃是京城人,想必还是惦记着在家时候的味道,等哪一日有空来我那里坐坐,也能尝一尝。” 青罗笑道,“那自然是好的。只是与其我去姨娘那里,不如姨娘来我那里,也好瞧瞧蓉丫头和隽儿。”郑氏笑道,“王妃若不嫌弃我叨扰,我自然愿意去的。董姐姐如今也见天儿去王妃那里呢,前几日还听见隽儿的嬷嬷说起,垂玉小筑如今都快成春绿庭了。”青罗闻言眼里闪过一丝冷光,面上却还笑着淡淡道,“这嬷嬷说的话就该打,姨娘们来瞧瞧隽儿是姨娘们的情分,谁还能不许不成?姨娘只管放心,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再不会有人敢有什么闲话的。” 郑氏神色一讲,忙道,“王妃不要多心,我不过是随口说说。”青罗也不答话,二人沉默了一时,青罗才笑道,“这里阴气重呢,咱们也出去罢。”此时已近黄昏,彤华轩的院子里蒙上了暗沉沉的颜色,虽没有雨雪,却有一层朦胧湿润的雾气。彤华轩里种着的几树花木原本已凋落尽了叶子,因是年下,秦氏特意嘱咐了人扎了丝帛的五彩花朵,原本是极为艳丽的,却被这雾气润的蔫败了下去,显得无精打采的。 院子里吹过一阵冷风,叫人身上觉得寒浸浸的。青罗知道,这是这偌大的王府里,又一处将要被遗忘的角落。许久之前就空下了的芷芳阁,如今的永思堂,绮云轩,彤华轩,后面还会有多少地方呢?怀蓉的蓉馨馆和洗砚斋,还有园子里那些渐渐寂寥无人的亭台院落,红绡苑,丹叶阁,繁荫堂,迹远阁,偌大园林渐渐寂寞了下去,倒像是千里之外的大观园,斯花斯柳,斯人斯梦,也总有消散的时候。 夜里又下起了雨,青欢堂里却是十分热闹。怀蓉怀蕊姐妹都在,乳娘抱着隽儿也在一边坐着,怀蓉姐妹两个逗弄着这个快要一岁的孩子,瞧着他日益红润的面庞,和在乳娘怀中不断挣着要往外爬的模样,脸上都是一脸的笑意。青罗在一边与翠墨理着内库的账簿子,一边瞧着她们姐妹和孩子,亦是含着笑。这一刻的静谧安详,似乎白日里的生死突变,也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青罗瞧着隽儿不断往自己身边挪动,忽然才发现这个孩子竟然已经长得这么大了。面庞眉眼的轮廓,也日益清晰了起来。并没有觉得多么像他父亲,倒是有七分像上官启,还有三分,平日里瞧不出什么,在笑容里却像极了葛氏。这样母子的亲缘,原本是怎样的谎言遮掩都是遮不住的。只是那孩子瞧着自己的眼神,却是充满着依恋之情的。青罗忽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似乎忽略了他许多,总是把他一个人留在垂玉小筑里,让乳母带着。虽然每日都去瞧他,却也不过半个时辰,甚至只有一顿饭一盏茶的功夫,这个孩子却在这短暂的光景里,这样地眷恋着自己。 青罗正瞧着孩子出着神,却忽然听见隽儿口里咿咿呀呀地唤着,只听乳母满脸堆笑地对青罗道,“王妃快听,小公子喊娘呢,这可是第一回开口说话呢。”青罗回了神仔细去听隽儿的声音,尽管含糊不清,仔细分辨,却当真是在喊娘似的。青罗心里忽的一热,这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尽管与自己没有半分的血缘,却是第一个这样真心地无所保留地依恋着自己的人。 青罗想到这里,便放下手里的账册,起身从乳母的手中接过孩子,抱在自己怀里。天气冷,孩子穿的如棉花团,抱在怀里软得快要化了似的。在青罗的怀中,隽儿忽的咯咯地笑了起来,努力地伸手要去抱青罗的脖子。怀蓉姐妹也笑起来,乳娘凑趣儿道,“瞧瞧小公子和王妃多亲呢,一到怀里就笑了呢。”青罗也笑起来,又摇摇头道,“只可惜平日里太忙,也没有这许多功夫陪着他,倒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失职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声道,“从明日起,这些事情你都不必问了,只管带着孩子往飞蒙馆里住着去。”青罗听见是怀慕的声音,果然见帘子一动,怀慕穿着一身素服住在外头,身上湿了半边。青罗忙嘱咐翠墨领了怀慕到侧间去换了衣裳,一时再出来的时候,便是一身灰色常服,质地柔软,瞧着十分轻松随意的样子。 怀慕在青罗身边坐下,一眼瞧见青罗怀里的隽儿睁着乌油乌油的眼睛瞧着自己,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怀慕伸手抱过孩子,凝神瞧着那颇像自己父王的小小面庞。自己和怀思兄弟,说到底都是像父亲的,所以这孩子,竟也有几分像自己的样子了。只是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是那么陌生,不比瞧着青罗的时候,那样依恋和关切。许是自己去看望他的时候太少,也或许是这孩子虽小却通人情,知道谁心里对他是真心的好,谁的心里,还存着几分的芥蒂难消。 怀慕轻轻地拍着隽儿,只觉得孩子在自己怀中,渐渐地安静了下去。怀慕开口道,“说起来再过半个月,这孩子也就该做周岁。”青罗还没说话,乳娘先笑道,“是呢,正月十九就是小公子的生辰了。这可是小公子的第一个生日,王妃和王爷预备怎么过?”青罗笑了笑却不说话,只瞧着怀慕。怀慕见青罗望着自己,想了想道,“抓周到底是大事,还是热热闹闹的好。也不必等到十九,十五上元日子就好,与灯会一起办了就是。”青罗点头道,“这样好,省的来来去去地费事,又新鲜热闹。” 怀慕点点头,又对怀蓉姐妹笑道,“两位妹妹只管陪着你嫂子住下,赶明儿飞蒙馆稍微收拾了就往园子里住去。她这些日子身子不好,你们陪她说说话儿就是。”又对怀蓉道,“等开了春到三月里,二妹妹也就该出嫁了。趁着这些日子,你们姐妹们一处作伴,以后也算是个念想。”怀蓉听见这话,脸上的笑意散了些,淡淡道,“哥哥既然这样安排,我就陪着嫂嫂住着就是了。” 青罗瞧着这屋里的几个人,淡淡地说着闲话,而那些闲话之外的真实,却都没有人会提及。比如怀蓉远嫁敦煌的真相,比如这一日里死去的两个人。怀蓉怀蕊与春绿庭里的几个姨娘不同,她们和怀慕流着一样的血脉,在这个家族里,她们不用青罗提点,仅仅依靠本能就知道什么样的事情可以随意取笑,而什么样的事情应该视而不见。所以这一日里什么也不曾发生,只有半个月后的上元,还有隽儿的生日,才是最要紧的。外头的风云涌动和这里亲人团聚的安宁片刻,在她们这里,是可以共存不悖的。风雨声声即便入耳,甚至入心,在脸上也是瞧不出的。 第廿七章(18)回眸毕竟云峰杳 翠墨指挥着润玉和澄玉两个收拾了厢房,安置了怀蓉姐妹两个。乳娘正要把隽儿带回垂玉小筑去,隽儿却忽然哭了起来。青罗忙抱回了孩子,对乳娘笑道,“明儿个他就跟着我往园子里住去了,今儿个既然他不想回去,就留在这里罢。”乳娘笑道,“王妃可不知道,小公子晚上哭的可厉害呢,王妃怕是不能好睡了。”青罗笑道,“这世上哪一个母亲不是这样的呢,我也没有带过他,总要尽一尽做母亲的心。你只管放心,不过是一晚上,不会有什么不妥当的。”乳娘见青罗如此坚持,只好自己回了垂玉小筑,临走前给青罗说了半晌夜里要如何如何。 怀慕见青罗围着隽儿忙里忙外,也不说话儿,只坐在那里微笑着瞧着。等青罗终于都安顿了下来,瞧见怀慕在那里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脸上一红,却又假作没有瞧见,背过身去不瞧他。半日才回转过来道,“你今日上山去,一切可还顺遂?可见到父王不曾?”怀慕收敛了笑容,淡淡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又静默一时才道,“我见到了。” 青罗方才不过试探性地一问,好引出后头的话来,倒不妨怀慕今日上山,当真瞧见了上官启。此时倒有些惊讶道,“当真么?只知道父王在山上,却不知他如今在哪一处?一切可都还好?”怀慕又是沉默,半晌才道,“也不是特意去找,是在母亲的墓前,瞧见父王也在那里,所以才知道。至于他在那里,又没有告诉我,我又何必赶过去问呢?至于以后不论怎样,总是各过各的罢了。” 青罗见怀慕如此,也没有劝什么,只把白日里郑氏和自己说的话又对怀慕说了,罢了又道,“我瞧郑姨娘说的话,也是至情至理。哪里有亲生女儿出阁,父亲不在的道理呢?这不仅仅关乎二妹妹和郑姨娘的心情,更要紧的是咱们家的体面。所以还是要劳烦你,再去寻父王一次,千万把这话给他带到。” 怀慕蹙着眉头,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当年大姐姐出阁的时候,虽然只是窦氏的侧室,却也办的十分热闹隆重。二妹妹如今嫁的是方家的人,若父王不来,伤的是姑母的体面。她又是太妃心尖上的人,太妃心里也难免觉得不快。只是如今到婚期还早呢,总还有两月的功夫,也不急着这一日半日的。父王虽然僻居世外,也不会不管二妹妹的。等上元已过,二妹妹的婚事也该操办起来了。你去和姑母说说,问问方家几个长辈的意思,不要自己一人拿了主意才好。” 青罗笑道,“年前姑母就和我说,方家老夫人已经请人算过,今年的三月十二就是个极好的日子,说是十年也难遇上一次的。老人家最信这些,因为咱们家是王族,又不好明着提出来,在自家里来来回回念叨着,这才传到了姑母那里。既然老人家都替咱们算好了,不如就依了她?只是太妃那里,还要去告诉一声儿呢。” 怀慕笑道,“你知道什么,姑母和你说了,岂会不和太妃说去?何况年前方家的人也常来咱们家里,方家的老妇人,怎么会不和太妃说呢。姑母和你说,不过是和老夫人两个商量好了,老夫人去和太妃说,老人家们都看重这个,自然一说就是准的。那么说,也是想着你才是正经管家的人,叫你去拿这个主意呢。这样遂了方家的意,咱们家、尤其你是,也更显得有体面。你就假作不知,全了这意思就是。若是你以为这真是他们私下求着你,就是不懂老人家的心思了。” 青罗这才恍然道,“到底是我想的浅了,你如今这一说,我才真是醍醐灌顶呢。”怀慕笑道,“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两位老人家和姑母三个,都是为了你的体面。只是你我毕竟还是年轻,虽然经过了一些事情,又怎么和她们这些在这世上过了几十年的人比?凡事都多留个心思,是没有错的。若是懵然无知,怕是得罪了人出了错儿也不知道呢。我这也不是只提点你,就连我自己,也是时常警醒着自己。” 青罗点头道,“你说的是,其实我之前在家哪里有经过这些呢?也不过是这么一二年的事情,到底是想的太浅了。我满心里想和太妃请教呢,只是她总是说一半,又留着那一半不说,叫我心里没有个明白主意,总是猜不透。”怀慕笑道,“太妃心里是看重你的,不过是想着叫你自己历练历练罢了。若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岂会袖手不理呢?我方才也不过是提那么一句,你是个聪明人,凡事又都有自己的主意,别人的心思我不知道,我对你很是放心呢。若是不明白,也不必勉强自己去猜,就依着自己的主意就是。” 青罗点了点头,怀慕眼见她满脸的倦意,便叹道,“瞧你这几日眉梢眼角的,都是憔悴神色。只是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你自己好歹心疼自己几分。”青罗却回眸一笑,凝视着怀慕道,“你还说我,你还不是一样的?这半年来,觉得见你的时候都少了。就算是外头的事情再要紧,你也要留心自己的身子,若是你病了,岂不是更耽误事?我瞧着再这样二年,只怕你就要鬓角苍苍了。” 怀慕瞧着青罗半晌,才道,“我知道你性子倔强,也不肯开口多说什么。你只放心,但凡是有一会半会的功夫,我总是会来看你的,再不会往别的地方去的。至于我自己,心里是有数的,倒是你身子弱不比我,才叫人担心呢。我就算是鬓角苍苍,对着你也是苍苍白发对红妆,不也是一桩雅事?” 青罗倒红了脸,“我哪里说了什么,你爱去哪里只管去哪里就是了,我又何尝有只言片语问过你呢?偏偏你就有这样多的话说。”怀慕笑看着青罗,虽说已成婚许久,若是再说几句只怕就要恼了,也就抑住了已到唇边的笑谑言辞。半晌却又忽然叹了口气道,“少年时看见古书里说,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总觉得这样的女子实在是眼光短浅。男儿志在四方,哪里又能有许多功夫在家里陪伴妻儿呢?就算是母亲长日在家中等候父王,我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偶然相见,也倍觉温馨。” 怀慕顿了顿又道,“我原本以为,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夫妻之间也就是如此了。只是在自己成婚之后,才知道竟然不只是女子才会有这样的心思,就连我自己,也时时会有放下一切家国大事,只留在这小小院落里,和你赌书泼茶,连朝夜话。只是你却是一个太过明理的王妃,从不开口留我,更不会怨我没有时间回来陪你。我有时在想,若是你开口,或者我还能给自己一个借口,在你这里多留些时候。可你从来不曾说,我也就只好转身再去做一个尽职尽责的王爷。或者你并不知道,有些时候,我几乎是盼着你留我呢。”怀慕深深叹了一口气,目光殷殷地瞧着青罗。 第廿七章(19)回眸毕竟云峰杳 青罗不曾想怀慕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倒是怔了半晌。青罗心里涌起一股子莫名的情绪来,似乎是感动,却又有些心酸。自己嫁来这里,最初所希望得到的,也就是做一个合格的王妃,辅弼王者,守护生民。至于自己的姻缘,原本是没有希望的,又哪里敢再去奢望能留住什么呢?就算是后来与怀慕心心相映,却仍旧有着那样的一点隐隐不安,似乎总是不敢从怀慕那里,多求来什么。 或者又因为,怀慕之所以选择自己,在最初,只是因为自己是一个能够辅佐他王道霸图的人,因为自己是高贵明慧的青罗,并非是那个口齿伶俐却出身微妙的探春。只是如今这样好的光景,几乎叫人以为是梦里了,眼前的这个人,非但是英明的永靖王上官怀慕,却也是自己结发两情相悦的夫君,这个人会因为想要和自己画眉举案,而忘记自己所应当背负承担的所有。 即使青罗知道,这样的事情并不会发生,不管是怀慕还是自己,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青罗清楚地明白,对于怀慕而言,他的梦想与臣民,都是他不会放下的东西。但是他这一刻因为自己产生的动摇,却叫自己觉得弥足珍贵,值得一生珍藏。纵然一转身过后,明朝梦醒,常日漫漫,他仍旧难以留在自己身边,至少这一刻,青罗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全然属于自己的。青罗轻轻阖上眼睛,就为了这一刻,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尽管手上有了血迹,心里也不复曾经的纯真,但至少身边还有这样一个人,愿意与自己结发白头,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第二日,青罗便带着隽儿、怀蓉与怀蕊姐妹迁到了飞蒙馆中居住,青罗府中自然有许多事情要料理,尤其是秦氏彤华轩中的诸人皆要安置,直到午膳时候才进了园子。怀蓉怀蕊姐妹却早已在那里坐着了,见青罗回来了,就迎上来笑道,“这真是鸠占鹊巢了,主人家还没有进门,我们竟然在这里先住下了。”说笑了一阵,那边小厨房里就送了午膳上来,三人围坐,也是十分热闹。 过了午膳,眼见那些丫头们收拾贴身物件,怀蕊便笑道,“这会子人多,屋子里头乱哄哄的,不如往外头逛逛去。二嫂嫂虽然年前就在园子里住着,年关上事忙,哪里有功夫出来透一透气?这会子二哥哥说了叫嫂嫂诸事不问只管歇着,何不就当一会子闲人。瞧着哪里景致好,不如我们就陪着二嫂嫂去。” 青罗笑道,“你说的很是,只是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哪里好。我倒是想着二妹妹房里的那一株碧仙,不知今年的花开的如何呢。去年常往二妹妹屋里去,偶然瞧见当真是极好的,风姿雅洁,绝非凡品。只是去年事忙,二妹妹又病着,我自然也未能静心赏玩,今儿倒是有些想着。” 怀蓉面色不动,还未说话,倒是怀蕊拍着手儿笑道,“我和二姐姐才迁到嫂嫂这里来半日,嫂嫂不说尽一尽地主之谊,倒是惦记着二姐姐那里的花儿呢。只是当真说起来,那一株绿梅确非凡品,若是不曾见一见,实在是憾事了。只是有一样,瞧着二哥哥的意思,二姐姐是要在嫂嫂这里住到出阁的时候了,相比洗砚斋也不会再回去了,这会子二姐姐屋里的粗使丫头们想必都在洒扫庭院,收拾屋子呢。这会子咱们若是去了,那些人总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岂不是伤了雅兴?”顿了顿又道,“不如就去白香馆,那里在山坳里头,寻常人是不会去的,梅花又多又艳。至于洗砚斋的绿梅,宜静不宜动,还是等那里都收拾干净了,咱们再去踏雪寻梅不迟。” 青罗倒是不曾多想,只笑道,“三妹妹竟是这样精致的人,饶是看个花儿,也多出来这许多讲究。也罢了,就依你,咱们往白香馆去就是了。那里十里香雪,倒也是冬日里极好的去处。”青罗忽然心中一动,隐隐有一丝不适之感,此时却又不好说出口,正欲起身披了斗篷出去,却见一直不言不语的怀蓉淡淡道,“三妹妹陪着二嫂嫂去就是了,我这会子觉得身上不大好,就不去了。” 怀蓉也不和二人再多说,竟是回转身去到自己新居处歇下了。怀蕊心下虽觉得奇怪,倒也熟知怀蓉性子冷淡,虽说这些日子姐妹二人熟稔了许多,仍是时常有冷言冷语叫人无处搓手。因而也并未多言,只笑道,“二姐姐还是这样孤僻,不理会人呢。想必是这半日劳碌了些,她身子弱些,难免伤了精神,二嫂嫂不要怪她才是。” 青罗想起方才自己所说起的洗砚斋的绿梅之事,心里倒是隐隐明白几分,原是自己造次了。见怀蕊如此说,也不能点明出来的,只笑道,“我哪里不知道她的身子弱呢,她若是想歇着,咱们也就不扰她。”见怀蕊对于踏雪寻梅竟是有十二分的热情,自然也就不好再回绝于她,便起身换上一身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携了怀蕊一起出去。知道怀蕊素来不爱许多丫头婆子跟随,只带上了一个润玉,与两人都是相熟的,拿了两只小银剪子并一支美人耸肩的梅瓶儿,瞧着哪一枝花儿好,好折回来插屏赏玩的。 青罗与怀蕊二人挽手走在前头,润玉也识趣,只远远地跟在后头。二人一路沿着春水下山,春水融融,沿路琪花瑶草仍旧盛开不绝。一出了春山地界,登时便天寒地洞起来。不同于前些日子湿漉漉的微雪,昨夜的雪下得热闹,今儿一早起来,那雪仍旧是纷纷扬扬不肯停歇。这会子雪虽是停了下来,仍旧从枯枝上飘落几许,落在已积有尺许厚的地上。白香馆所处的冬山,与春山本就颇有些路程,青罗和怀蕊一路走去,只觉寂静无声,唯有落雪簌簌之声,倒更显得静谧了。 还未到十里香雪,先有清冽梅香盈盈而来。怀蕊先赞道,“华光万顷,幽姿冷妍,到底梅花不同于群芳,别有一番风致。”青罗笑道,“当日瞧你往盈枝院里去住的欢喜,以为你是喜爱菊花的,怎么这会子倒是对梅花情有独钟了?若真是如此,不如日后就迁了你来白香馆中居住,替府里单单照管这万树梅花。” 第廿七章(20)回眸毕竟云峰杳 怀蕊闻言,只摇头笑道,“天下百花何其多也,难道喜欢哪一样,就非得以那一样自比不成?譬如这牡丹国色天香,谁人不爱,却不是人人担当得起,咱们家里也只有二嫂嫂好拿来作比的。再譬如莲花,也是清净雅洁,人人皆爱,然而花枝柔弱,只恐舞衣寒易落,我确并不算最爱。那再说起这梅花,孤高清冷,风姿卓绝,我称赞赏玩一回也就罢了,却是不能自比的。一则耐不住那样寂寞,二则也自觉配不上那样的风姿。既然这般,我就做那菊花便是了,竹篱茅舍,开始热烈灿烂,却抱香而死,不改初衷。” 怀蕊语气虽淡,话里的意思却是坚定的。青罗听着这话,也不知如何作答,只默默往前走。怀蕊倒也不曾说什么,仍旧与青罗一路前行,转瞬便隐没于梅林之中。忽然瞧见前头白梅之间开出一枝红梅来,怀蕊脚步加快了几分,赶上前去。那红梅开的最高,青罗唯恐她折不着,正要上前去,却见怀蕊轻巧一跃,便攀过那一枝红梅,转身对青罗一笑道,“我瞧着这一枝好,与二嫂嫂那个美人瓶也最是相得益彰。” 青罗瞧着眼前的怀蕊,倒觉得有些陌生了。自己初嫁的时候,怀蕊还是个未足豆蔻的幼女,虽然容颜俏丽,却是孩童模样。如今堪堪两年过去,怀蕊也已近及笄之年,虽然身量还未足,眉眼之间,却已是少女风致,楚楚动人。青罗想起了当日嘱托自己照拂怀蕊的瑛寒的面孔,这两张脸是这样的肖似,但比之瑛寒看透尘世的淡然,此时的怀蕊多了几分尖锐的傲气,也多了几分遮掩不住的少女娇妍。 青罗忽然觉得自己忽视了怀蕊许久,在王府里常住的这些姐妹中间,自己最为挂心的是怀蓉,还有已经出嫁的清琼,热情明艳的清玫,温柔却隐忍的淸珏,自己都时时放在眼中心上,而关注最少的似乎就是怀蕊了。自己总以为她还是一个孩子,却没有想到,她也早已经静静地长大了。 青罗早已经知道,这些上官家的儿女,原本就都不是能够随人去摆布的,这位信奉“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垂落北风中”的年少女儿,将来又会是怎样惊天动地呢?青罗无法预计怀蕊的将来,却也早已习惯风云激变。别人的命运,她无意摆布,也无法救赎,自己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呵护这些比自己更为年轻的,却一样前路坎坷的人,不至于走上绝望的路途上去。青罗此时已经明白,若是始终抱有希望,能熬得过去那绝望,或许前头又是另一片天地了。 青罗想到此处便对怀蕊笑道,“人比花娇,就是这个意思了。有你站在这里,我哪里会知道这花好不好呢?把你留在飞蒙馆中,自然就是无边**。”怀蕊却也不曾红了面孔,只侧头望着青罗笑道,“二嫂嫂站在这白梅下头,穿着这身红斗篷,真真是好看的紧。只是前头就是红梅林了,二嫂嫂穿着这样一身红衣裳,待会我若不刻意去寻,只怕就找不到二嫂嫂的去处了呢。” 怀蕊这话听在青罗耳中只觉得分外熟悉,想起去年白香馆群芳争艳,那一个曾经在梅花林中与自己签订盟约的人,如今却已经香消玉殒。虽说是咎由自取,并非自己刻意相逼,到底也叫人感怀唏嘘不已。那时候的秦婉彤是那样的踌躇满志,可惜**无尽,到底将自己逼上了思路。 然而说起来,怀慕与自己,也并没有能兑现当初许给她的承诺。那时候秦氏向自己求一个岳城,自己也只是含糊其辞,并没有应允。其实青罗自问,自己当日已经预料到,怀慕是断然不会以一城相许的。果然事成之后,并不曾少了秦氏一族的富贵荣华,却也始终不曾提及岳城这话。 青罗心里有数,自然也就不会去问。秦氏在府中,明面上志得意满,自然也不会开口来问的,青罗原本以为她也想清楚自己所求太大,慢慢地也就放下了。却不曾想,两下里沉默不语,最后竟然闹出了天大的事。青罗每每想起,总觉得是当初与秦氏签订盟约的自己,对她有所亏欠。想起当日在软香浮中得到的庇佑与帮助,几乎是救了自己与怀慕的性命的,那歉疚之心也就更是深切了。 然而王道政道,本来就不能以知恩图报或者慷慨相助来计算。起初秦氏之所以倾力相助是如此,事后怀慕不许岳城只以金帛爵位抚慰亦是如此。不过是估量了彼此的价值,再相互交换而已。青罗深谙此道,也不能指责怀慕什么,然而心里感怀,却又实在难安。之所以最后想法子让她保留声名,也算是青罗能对秦氏一族所做的一种补偿了。一年光阴逝去,梅花依旧,那个身穿雪色斗篷,擎着一枝梅花,曾经艳压王府的女子,却已经不在了。而那个以一枝玉蝶龙游夺魁的葛氏,也在世人眼中烟消云散。 青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从自己嫁到此处,这样的事,可谓层出不穷。心里似乎有一个所在,总是压着这样沉甸甸的重量。浮沉起落,生死离合,似乎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要远去,最后只会剩下怀慕和自己。若能平安偕老,倒也是圆满了局。若是横生变故,自己或许也就像这些离去的人一般,被遗忘在西疆风云变幻的土地上,成为刹然而逝的一段传奇故事。不知道那个时候,谁又会记起自己? 然而说到底,传奇故事,不过是他人口中的一段闲话。对自己而言,只有触手可及的今日,和即将到来的明日,才是真实存在的。身边的人经过了又去,所有的人生而又死,也只能随缘罢了。梅花年年盛开,又年年枯萎,唯有这样的变换轮回,才是永恒。而经过这十里香雪的人,谁又能永恒守着这花年年盛开?只有记得今年今日的这一缕梅香,和此时此刻对着自己嫣然绽开的笑容,才算是不负此生了。 第廿七章(21)回眸毕竟云峰杳 青罗正出着神,只听见润玉远远地在后头呼唤。回身去看,润玉一路疾步过来,身边还跟着董徽身边的眉黛。二人走到青罗跟前,眉黛笑着给青罗请了安道,“王妃好雅兴在此间赏梅,可叫我走了好一段路,我们姑娘在飞蒙馆,等着向王妃和郡主们辞行呢。”青罗心里倒是惊讶,自己昨日和怀慕倒是说起过,借着这些日子的变故,送了董徽家去。只是这话青罗还未来得及与董徽说起,不想她自己倒来辞行了。 青罗便对眉黛道,“你家姑娘怎么忽然想起要家去?莫不是在府中,有人敢怠慢了她不成?还是我照顾不周的缘故?若是有人怠慢,只管告诉我,若是我的缘故,我去向你家姑娘赔不是去。”说着又对润玉蹙了眉道,“我平素事忙浑忘了也就罢了,你们怎么也不小心体贴些?如今董姑娘要家去,我这心里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呢。”润玉忙道是自己不是,又对眉黛道,“好姐姐,我们王妃怪罪下来了,我可担待不起。姐姐只当可怜妹妹,好歹劝了你家姑娘留下。” 眉黛忙笑道,“王妃哪里的话呢,我们姑娘自从在迹远阁里住下,这些日子以来,王妃和王府上下众人,对我们姑娘十分周全,就和郡主们是一样的。只是我们姑娘与两位公子一起长大,情分极深厚,从来不曾久别的。这一回离家日久,总是想念。何况这些日子王府里许多大事,王妃千头万绪,我们姑娘常说,不能替王妃分忧也就罢了,哪里能够再给王妃添麻烦呢?” 青罗笑道,“若说是给我添了麻烦,这是没有的话。只是若是因为思念家人,我却不好强留着了。”说着便唤了怀蕊道,“董姑娘在飞蒙馆里等着咱们呢,咱们快些去瞧瞧。你也折了这一枝好花,就此回去也没什么遗憾了。”怀蕊点头道,“原本是陪着二嫂嫂出来散散心的,倒不曾想错过了董姐姐。”说着便从润玉手中取过银剪子来,折了那一枝梅花又略做修剪,便插到润玉抱着的梅瓶里去了。 知道董徽等候,二人回去比来时便快了许多。已是回了飞蒙馆,进门便见董徽与怀蓉二人坐着喝茶。见青罗进来,董徽便起身笑道,“叨扰多日,多蒙王妃照拂,今儿来和王妃辞行来了。”青罗忙拉过董徽的手道,“才听眉黛说起,怎么说家去就要走?年节下事忙总是疏忽了贵客,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妹妹可别多心,只管在这里多住些时候,我心里看着你和蓉丫头蕊丫头这些亲妹妹是一样的呢。” 董徽笑道,“不怕王妃笑话,许久不曾家去,我也有些想家了呢。”青罗便叹道,“既然如此,我倒不好留了。只是妹妹好歹多留几日,我也好给妹妹设宴践行呢。”董徽摇头笑道,“王妃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亲如姐妹,也不必这许多虚文。我那里行李也都收拾妥帖了,也已经叫了丫头出府去和家里打了招呼,只怕这会子已经在角门上候着了。特来给王妃说一声,就好回去的。” 青罗见她坚决,何况自己和怀慕的意思,原本也就是想趁此送她回去的,也就不再多做挽留。一同住了这些日子,董徽也确是温柔可爱,青罗心里也真心有些不舍,拉着手又闲话了一会子,这才亲自送董徽出去,怀蓉怀蕊姐妹自然也一路相送。三人将董徽送到了迹远阁中去,瞧着丫头们把董徽贴己的物件东西搬上车,站着又说了好一会子话,直到看着董徽上车离去,这才回转。 青罗三人一路回转,怀蕊叹道,“去年园子里何等的热闹,如今这人也渐渐稀少,竟然就只有咱们姐妹了。往年里总是这么冷冷清清也就罢了,忽然如此,我倒真觉得有些不惯起来。等开了春,连二姐姐也要出嫁,嫂嫂也不免回到青欢堂中居住,剩我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园子里,倒像是个看管花木的丫头了。若是跟着嫂嫂一起回了府中,蕊香室又不及盈枝院敞亮,倒是不知在哪里好了。” 怀蓉听见怀蕊说起自己的亲事,倒是面不改色,也不说话儿。还是青罗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如今不就和我住在一处?若是真到了那一日,依旧和我住着就是了。”怀蕊却掩嘴儿笑道,“这是不能的,嫂嫂也是说笑罢了,若是我真不知眉眼高低地常住嫂嫂身边,成个什么样子呢。就是二哥哥知道了,只怕也要和我急了呢。”青罗见怀蕊取笑自己,知道她平素就是如此的,倒也不以为忤。 怀蓉一路虽不言不语,怀蕊却是笑语连珠,三人结伴踏雪而行,倒也不觉寂寞。只是青罗心里隐隐生出一丝感伤来,怀蓉姐妹生于王族,都是这样聪明的女子,却正因为聪慧如冰雪,也如这寒冬一般,透出凛冽无情来。秦氏的事情不过是昨日,自己留了怀蓉怀蕊姐妹在身边,并没有说起要保守这个秘密,而怀蓉姐妹却自然而言缄口不言,甚至欢颜笑语,犹如平日。那样一个曾经和她们是至亲的长辈,一起围炉饮酒,踏雪寻梅的娇艳女子,就如同从来不曾在这世上存在过一样。 倒是董氏,当时自己为了不让秘密外泄,一样留了她在自己房中休息,她却不曾像怀蓉姐妹一样留宿,等自己一回来,便支撑起病弱身躯来向自己告辞。青罗的话一样未出口,董氏却已经明白表露了自己这一日,什么也不曾看见,什么也不曾听见。青罗分明在董氏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怜悯,那怜悯毋庸置疑,是给死了的秦氏的。 说起来,秦氏对董氏也并不能算好,在董氏落魄的许多年里,尽管是安氏理家,养尊处优的秦氏也并不曾给予过她任何东西。而后来秦氏理家虽对董氏优厚,却也只是因为青罗对董氏还有几分尊重罢了。秦氏进王府以后,董氏早已淡出纷争,之后又疯癫无状,二人也算不上相识相交。只是此时,轰轰烈烈的秦氏就这么死了,董氏却依旧露出了觉得她可怜的神情来。 第廿七章(22)回眸毕竟云峰杳 或者董氏与怀蓉姐妹的区别就在于,年轻的郡主们还有自己的愿望和悲伤,所以没有精力去顾及他人的愿望和悲伤。在她们眼里,秦氏只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是父亲众多妻妾中的一个,既没有血脉相连,也谈不上投缘相契。她的死,也不过是犯上作乱,死有余辜罢了。而在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董氏心里,早就没有明晰的所谓对错之分,她眼中能够看到的只有另一个女子,和自己一样的无奈。尽管这无奈的因由不同,结局也迥异,一个是为自己的将来拼死一搏,一个是放下自己的所有,但秦氏最后的神情,无奈绝望中的不甘心,仍旧触动了她的情肠。 青罗正想着,只见迎头浅月朝自己走了过来,正要说话,见怀蓉姐妹在身边,露出一丝为难神色来。怀蕊一路说的热闹倒未曾看见,青罗正想找个什么缘故自己先抽身,怀蓉却忽然拉过怀蕊开口道,“我想起还有些东西留在洗砚斋中,若是此时不去取了来,只怕就被那些人丢弃了。你且陪我去走一走。”怀蕊回过神来,见青罗与浅月似乎有话要说,也就点点头对青罗告辞,二人又往冬山一带去了。 见怀蓉姐妹走远了,青罗便问浅月,“急急过来,有什么要紧事?”浅月道,“就是回王妃一声儿,婉夫人的事情已经按着王妃的意思嘱咐下去了。只是苏苏和叶姑姑那里,还要王妃自己去叮嘱几句。别的事情倒没有什么,不过这几日的功夫,也就办妥了。”青罗点头道,“如此甚好,我就跟你走一遭儿就是。想必不等我说,她们心里也是明白地。”顿了顿又道,“叶氏可说了要见我?”浅月摇头道,“她如今还在彤华轩里呢,一个人坐着也不说话儿。”青罗想了想道,“也罢了,等她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找我也不迟,咱们先往苏苏那里去就是。”说着二人便往彤华轩去。 彤华轩里发生的事情,亲眼瞧见的人并不多。上上下下的丫头们,也只知道是秦氏忽发疾病,王妃请了郑姨娘和两个年轻些的姨娘,带了叶姑姑和苏苏亲自照顾。叶氏还亲自出去对那些丫头婆子们疾言厉色地嘱咐了,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许进里间去的。秦氏素来最为信任爱重的就是叶氏和苏苏,其他人也不以为意,各自歇下。 今日一早,青罗便对王府众人下了指令,婉夫人为家事操劳过度,又思乡情切,终于忧思郁结成疾,需迁往府外别苑静养。又道王爷心慈,念婉夫人辛劳,待病愈之后,即赐号彤华夫人,赐金珠美玉无数,王府戍卫千名,护送她衣锦还乡。而原本跟随秦氏服侍的一干人等,除苏苏与叶氏是陪嫁之外,皆不必跟随。苏苏既然是证人,又是秦氏的心腹,说起话来自然秦家的人也是相信的。青罗随着浅月到了彤华轩之后,特意嘱咐了她,叫她务必守口如瓶,又将怀慕的亲笔书信给了她,叫她抵达岳城之后,亲手奉于秦氏族长。青罗又特特沉着面色对苏苏道,若是办得好,自然能够一生平安,若是办的不好,只怕身家性命都岌岌可危了。 苏苏原本年轻,早就被这些事情吓得魂飞魄散,此时只害怕因此被杀人灭口,哪里还有不答允的道理?唯唯诺诺地应了,便跟着秦氏出府的车驾,诚惶诚恐地去了城外的别苑。而众人以为一并出府的叶氏,却仍旧被青罗软禁在彤华轩中。至于外间不知情的粗使丫头仆妇,青罗一并赐了恩典,若是愿意家去的,免了赎身银子自行离去,若是不愿意的,都调去园子里看管庭院,修剪花木,俱是清闲却又少见人的活儿。此事办的极快,不过半日之间,彤华轩中的秦氏以及满院子的丫头仆妇,就已经如鸟兽散去。 秦氏的骤然离去,尽管让所有人感到诧异,然而前些日子她面色苍白,众人也都看在眼里,说是急病,又瞧见苏苏的凄惶神色,也并不觉得哪里不对。反倒有人感慨羡慕,秦氏一无所出,在永靖王府本来是一无所依的,如今能够得如此荣耀尊崇回归家乡,与父母兄弟作伴终老,实在是难的的福气。 王府里人来人往,哪一日没有许多新鲜事和新鲜面孔?而王府里过了年节,又该预备期怀蓉的亲事了。众人皆知这个二郡主非但得老太妃怜爱,又与王妃相投,如今嫁的又是大长郡主的夫家,西疆一等一的名门嫡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众人也就分外巴结周到。如此一来,谁又会去关注一个已经被遗忘了的,属于过去人呢?所以秦氏出府的事也不过被议论了半月,就无声无息了。 这些自然都是后话了。此时的怀蓉对自己近在眼前的婚事毫不关心,只和怀蕊二人慢慢往自己居住多时的旧居洗砚斋去。与方才怀蕊与青罗言笑晏晏的热闹不同,此时怀蕊与怀蓉二人却是一言不发的。天地之间,连落雪之声似乎都淡去了。怀蕊似乎也习惯了怀蓉这样的沉默,只静静地陪伴她往前走。 走了好一阵,远远瞧见洗砚斋的墙垣,怀蕊才忽然笑道,“这洗砚斋的梅香就是与十里香雪的别有不同,暗香浮动,仔细寻它,却又不见了。”怀蓉点点头道,“洗砚斋中所植皆是白梅,不比红梅绮艳,也不比腊梅香浓,不过是这么幽幽淡淡,自然别有动人之处,是别的花都不能比的了。” 怀蕊笑道,“洗砚斋这名儿,原本就是典故。据传这碧仙小姐居住此处,**梅花,又更擅丹青,最精妙传神的便是墨梅。所谓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要留清气满乾坤,洗砚斋的名号也就出自此处了。说起来这白梅的好处和墨梅,倒是十分相近了。咱们家里,也只有二姐姐配得上这样的白梅。更难得的是还真有那么一株绿梅作伴,故事里唱的神仙似的美人儿,和眼前这梅花融为一体,情韵想通,竟是一般以花草得名的寻常院子所不及了。咱们园子里这么多去处,说起典故来,除了芳草渡边煮酒论天下的豪情壮志,总也不及这里绮丽多姿。那一日在清圆舫中,听那戏子和着箫声唱的那一曲,真真叫人心动神驰呢。只是可惜,那位唱画梅人的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否则把五出之数从头至尾听下来,岂不更是酣畅。” 第廿七章(23)回眸毕竟云峰杳 怀蓉脸上也露出恍惚的回忆神情,那一日七夕,清圆舫烟雨之中飞扬的迷离歌声,她又如何能够忘记呢?这是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一个日子,这一生,只怕也忘不了那个在梅树下为情而死的身影了。忽然而来又杳然而逝的爱恋,转瞬之间就已过去,却永远地留在了这个成为传奇的院落里,在那一株绿梅树下被世代传唱。 怀蓉脸上的恍惚神色也不过就是一瞬,二人绕过墙外一株老梅,转眼就到了洗砚斋的门前。乌黑的门扉未锁,怀蓉伸手推了推门上泛着古意的铜环,一股比方才更为清冽的梅香便盈盈而来。玉色亭的飞檐翘角在那一株碧色梅花的光华之上,真真是如鸟斯革,如翚斯飞的灵秀。黑曜石铺底的墨色水池静静地泛着冷光,在四围的冰雪之中,像是幽静深邃的一只眼瞳,无声地望着天地。偶然有星星点点的飞雪落在水上,停留了一瞬才化去,倒和水上几点落梅难以分清了。 整个洗砚斋是这样素净淡漠,唯有亭前湖石之上的这一株碧仙,花瓣的洁白与花萼的翠绿交融无间,就像是最为名贵的清凝美玉,雅洁之中却又带着无上的辉光。而那一点盈盈翠色,又像是这个冬日的院落里,最先绽开的一点春意融融。怀蓉对这样的景象自然是极为熟悉的,就在昨日,她还是这里的主人。然而不过一夜之间,这里就安静地好像停留在碧仙的故事里的那个年代一样。 怀蓉想到此处,心里却忽然苦笑起来,何止是今日呢?就算是自己日日居住在此的那些时候,这里也是安静得几乎像是不存在似的。好像自己满心里激昂的情绪,只在战火燃遍的重华寺里,在并蒂莲开的擎雨阁中。那些不为人知的自己,才是活得轰轰烈烈的。而所有人熟识的这一个洗砚斋中的怀蓉,就好像墨梅一样,只见淡淡的剪影,却无香无色。就连这么一点新绿,最后不也湮没在大雪之中了么? 怀蓉忽然想起,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与这洗砚斋的梅花是最贴近的。或者真是如此,然而谁又知道,自己的心里,也曾经有过犹如盛夏紫薇一样华美丰盛的情意,不顾一切地盛放了,转瞬之间,又被风雨零落成泥。到了那一刻怀蓉才明白,自己倾慕的那一个人,犹如松上之风,自己只有如梅心之雪那样冷而洁净的时候,才能够稍稍在他身边停留。而人间盛夏灼灼盛开的的紫薇花,和重华山云雾之间的松风寂寂,是永世也不会相逢的。自己放弃了曾经的清冷,也就错过了唯一相聚的可能。 怀蓉心想,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到这里,也是最后一次来探访这一株绿梅了。她并不相信传奇里的结局,她苦等的那个人最后会回来,唤醒树下沉睡的芳魂。她不是传说里的碧仙姑娘,永失所爱之后,竟在梅花树下痴心而死。她不是种下梅花的碧仙,只是怀蓉,她必须要活着,割舍去这绿梅树下曾经默默望着自己的那个人,走出这个水墨清幽的犹如梦境一样的世界,去过自己以后的生活。然而自己心里的那一个影子,却仍旧会在梅花影中露出一角白衣,还伴着琴声幽幽,终年入梦。 那些日子里的琴声,怀蓉知道自己此生永远也无法忘怀。漫漫然不经心的开始,是自己熟悉的自在无碍,后来的壮怀激烈,却又像是自己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那琴声激烈,好像连自己的心跳也不自禁地跟着那节奏了。或者就是因为这样矛盾的琴声,自己才最终燃起了勇气。那样的琴声,会让自己产生错觉,觉得那样一个缥缈如在世外的人,其实也是鲜活存在的。他也会有心,有波澜起伏的感情,他会在自己的身边停驻,就好像他的鲜血已经与自己的身体融为一处一样。而后来的那一曲梅花引,又让怀蓉觉得,那个和自己隔了一层窗纱的人,是在对自己诉说。 后来呢?他的琴声是那样的宁静,不论身在极乐世界还是地狱烈火,都是一样的平静似的。那时候自己恍惚间就觉得感伤起来,好像方才那样属于人的情绪,那样激越迸发出的琴声,都只是自己的幻觉罢了。怀蓉还记得那一日洗砚斋的雪,就和今日一样,自己踏雪走到他的对面,相对而坐,生平第一次或者也是最后一次,与他离得这样的近,又说了那么多的话。就连他给自己诊脉的时候,也总是放着重重的帘幕。 然而那一刻,天地皆白的时候,好像大雪在彼此之外拉上了一层帘幕,叫帘幕里的人忘记了应该保持距离。那时候,碧仙开出了第一枝花。自己对那个人说了碧仙的故事,又对他说,缘法不过是拿来骗自己的。若是不想留的时候,只说是无缘,若是要强留的时候,只说是有缘。其实就算本来是无缘的,留住了也就是有缘,本来是有缘的,一时错失了也就是无缘,若是如此,倒不如就随着自己的心便罢了。那个时候,自己是多么想要留住这样本不该是自己的缘分,改变所谓的宿命,就好像挣扎着要盛开的绿梅,在雪地里也要绽出一抹**冬日。而到了今日,碧仙盛开的这一刻里,自己却终于明白,自己和那个人之间的缘,到底是尽了。 怀蓉忽然伸手折下了一枝绿梅,取出随身的一方旧绢帕,十分仔细地用包裹好,又取出半幅浅灰色的衣袖,又包裹上一层,这才小心地拢在了衣袖中。怀蓉的衣袖完全遮蔽了怀蕊的视线,她不曾看见,那绢帕与半幅衣袖上斑斑的血痕和隐约的字迹。那些血痕已经黯淡无光,不复当日的鲜艳惊人,就好像心里的波涛涌动,不管曾经是多么样的激烈,也终究会归于尘土。 这是她第一次,折下这株梅花上的一枝。那样属于传奇中的花朵,似乎是不能被这样轻易摧折的。然而过了此刻,或者她就再也不能看见这样的花开了。就让它沉睡在自己曾经拼却所有用鲜血书写的情绪里,跟随自己远赴敦煌,永不归来。风沙漠漠的边城,与这深闺里的梅香,显而易见是丝毫没有关系的。不知道这样清雅的花朵,在离开故土之后,又能带着此刻的明媚鲜妍存活几日呢?而在这清香彻底散去之后,自己又不知身在何处了。而日后的花开,又不知谁能看见了。 第廿七章(24)回眸毕竟云峰杳 风雪凛冽,最是难以度日。而风雪虽久,却终有冬去春来的日子。转眼间风销雪济,草木萌动,玉川和明川重又闪烁出波光粼粼。垂星野上氤氲开了一层有一层的绿意,好像那绿色是渗在风中,渗在雨中似的,捕捉不到,却又在不经意间一层一层地叠出愈来愈浓的生机盎然来。初时还是草色遥看近却无,后来那绿意却如江河流泄,在这一片原野上舒展开漫无际涯的绮丽。 不远处重华山和苍华山上的雪已经融尽了,山溪林涧奔流而下,跌出无数悬泉飞瀑,又是一种胜景。远处定云岭还犹自白头,桃源川两岸的藤萝瑶草,却已次第开出了花朵来。只有最远处的嵯峨双峰,还在云雾里保持了亘古的纯白,那雪峰的影子落在人间,水云泽无数清澈见底的湖泊犹如无数湛蓝翠绿的镜子,将这一对神话中圣洁的影子,又添上了一层璀璨与轻快。 蓉城风物迷人,三十六景之中,桃源问津,悬泉滴翠,水云流波,幽谷英华等等,皆是春景最盛。这一年的春意最是娇媚,垂星野上生机盎然,清明将至,蛰伏了一冬的人,早已被窗外的**所动,争相结伴出行踏春。年轻女子换上了春衫,虽还不是十分轻薄,却也是桃红柳绿,颜色娇艳。于是风景之间多了袅娜身影,香风阵阵,更有笑语盈盈,眼波流转又添了几分动人之处。 这一日永靖王府中也是十分热闹,王府中来往之人摩肩接踵,更是张灯结彩,满眼的喜气。王府门前沿着锦绣河,数十丈皆是施舍粥饭之处,又有家人将王府里誊抄的经文散于众人念诵。蓉城百姓就算不是困苦来求一碗粥饭的,也都纷纷来瞧一瞧这热闹。这一场功德事乃是怀蓉婚礼的序章,这本是上官家女儿出嫁之前的传统,为女儿多积功德,祝祷她日后平安顺遂。怀蓉又自幼随封太妃在西疆第一佛家名山中修行,这功德自然更是隆重了。 王族嫁娶之事本就受人关注,去年清琼出阁远嫁,虽然是以王府郡主之名,却到底不是上官家的人,又是一去万里,婚礼虽则隆重严谨,却又少了几分亲切热闹,多了送别的戚戚之色。如今怀蓉乃是王爷的亲生妹妹,自然不同。昔年上官家的大君主上官怀芷出嫁,虽然是为侧室,但由于是王府长女,婚仪也十分热闹。怀芷少年之时有一天下闻名的画师曾给她画过一幅画像,后对人言大郡主天姿国色喻之,才貌在西疆皆十分出名。当日嫁为侧妃倒是有许多人为之惋惜,婚礼送嫁之时蓉城百姓惊鸿一瞥,更是惊为天人。怀芷出阁之时绥靖王年岁已长,多少文人墨客感慨美玉蒙尘,明珠暗投,又道红颜薄命,无可奈何,竟有许多诗文咏叹,经年方息。 比起盛名远播的怀芷,怀蓉这位二郡主由于自幼上山修佛,几乎无人知道她的面貌,在众人眼中只是一个名字罢了。如今即将出阁,倒是勾起众人的好奇心了,不知是否和其姐一样,容色才华惊动西疆。何况怀蓉所嫁的人虽然不如窦氏一样身居王爵,却也是西疆一等一的名门望族,新郎官又是大长郡主的儿子,蓉城百姓自然更是津津乐道。方文崎跟随父母在颖城多年,蓉城之人对他本不算熟悉。去岁送青罗北上之后又长驻于敦煌,敦煌人人识得这位将军,蓉城中人却颇多不知了。 去年腊月间这一门亲事传出去的时候,成亲的双方皆不为人所知,蓉城的百姓也只是好奇而已。只是三个月前除夕之夜,拱辰门大乱,蓉城百姓皆亲眼见一人飞将门下,独自杀入敌阵,力挽狂澜,救王爷王妃于千钧一发之间。那一刹那间的英姿映入眼中,人人感佩呼为神仙中人。 当日关于这位勇士的身份,始终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上官氏隐秘的护卫,本是王族血脉,后隐居不出的。又有人揣测是某个闻名已久的江湖游侠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后来有人传言,那人便是二郡主未来的夫婿方文崎,又将他于西北战事之中的建树广为称颂。蓉城众人一听这个说辞,皆以为合情合理,又在敦煌往来的商客里验证了这些传奇。所以一时之间,蓉城百姓如今对这一门亲事,对这位天兵神将的好奇之心,反倒更多于始终不曾露面的怀蓉了。 这一日的佛事,除了布施诵经之外,还有一样最为要紧,就是这出嫁的女儿亲自上山去礼佛,祝祷西疆风调雨顺,也为自己的将来祈福。重华寺虽为西疆第一名寺,与上官氏却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上官氏的宗祠墓地皆在重华山中,如此祝祷,也是理所当然。祝祷之日在出阁的前一日,乃是和婚礼一样重要的部分。更有传言,若是祝祷之日晴空万里,风和日丽,那这一桩姻缘注定和和美美,若是祝祷之日凄风苦雨,那这将来的姻缘想必也会有许多坎坷。 春日里最是多雨,这一日却难得的晴朗。宜园中的春山,此时正是风光最美的时候。那清流一脉融融而下,瑶草琪花夹岸盛开,比之冬日的冷翠,更多了欣欣然的柔婉,每一滴泉水似乎都沁着草木幽香。清明还未到,满山的桐花还未开,却有梧桐新叶,犹如翡翠一样的青碧,还带着日光一样的金色。树下开着二月兰,轻柔的紫色一片,平添了几分梦一样的温柔。山巅的杏花春雨亭畔,三株大杏树还不曾开花,山坳间的匀妆居,却已经笼在了轻柔的粉色之间。 自婚事正式筹备以来,匀妆居就成了怀蓉在飞蒙馆中的住处。一者匀妆居也在飞蒙馆地界之内,方便青罗与怀蕊陪伴照顾。二来飞蒙馆建筑小巧别致,三人住在一处虽然不妨,那些嫁妆物件却是无处搁置,来来往往为怀蓉裁剪衣裳置办首饰的丫头嬷嬷们也无处容身。所以青罗专门收拾出了匀妆居给怀蓉居住,正值桃花盛开的时候,满目望去如红云流霞,春阳之下分外明艳。 第廿七章(25)回眸毕竟云峰杳 比起外头的热闹,匀妆居中此时却是静悄悄的。这一段传奇的主角之一,此刻也只是静静坐在自己的闺阁中,任绯玉梳理自己的长发。入山祈祷,自然是不用浓妆艳抹的,只是既然是出阁之前的祝祷,也不能太过寒素。所以绯玉为怀蓉选了一身粉色的衣裳陪着浅碧色的裙,颜色轻柔,虽是红绿相衬,却不觉俗艳只觉清新动人。衣袖上绣着密密的桃花,却并未绣出实在的颜色,只勾勒出每一朵桃花隐隐的绯色轮廓,花心处缀着一颗米粒大的珍珠,雅致之中更添娇艳。发上挽着一枝碧色的清玉钗,比衣裙的浅碧色略深了些,用银丝缀着珠串儿,在耳边微微摇曳。耳上是一样的珠饰,只是那乳白色里头隐隐带着粉色光泽,五颗攒成一朵桃花的模样。温婉的红和娇柔的翠,被带着暖意的白色调和在了一处,一眼望去,只觉这衣衫笼着的女子,犹如帘外的桃花一样娇艳,又比帘外的桃花,更多了些诗情画意的清新动人。 绯玉给怀蓉正了正发簪,笑道,“姑娘难得穿这样的颜色衣裳,真真是好看,倒像是匀妆居里的桃花仙子,叫我瞧着都移不开眼。若是这外头的人瞧见了,我看谁还敢说,我们姑娘不如大郡主好看?”怀蓉听绯玉赞自己美貌,起先只是微笑不语,此刻听她忽然说起怀芷来却忍不住蹙了眉道,“好好的,和大姐姐比做什么?你这丫头,大姐姐出嫁的时候你才几岁,哪里就知道她是什么模样了?” 绯玉见怀蓉似乎有不豫之色,反倒觉得委屈起来,闷声道,“我这几日总听得王府里那些人议论,说当年大小姐出阁,装扮起来华贵无比,就是洛神杨妃,也比不得她的美貌。姑娘可还记得那个来咱们家中给大小姐画像的画师?家里那么多人,他偏生只愿意给大小姐一个人画像,又说什么天姿国色,世间绝无仅有。这样也就罢了,那些小人非要说姑娘不如大小姐,把姑娘和大小姐比,还说什么不但容貌,姑娘才学性情也都比不上大小姐,都是上官家的女儿,竟然这样天差地别。姑娘你听这是什么话,我听着就不快活。若不是怕给姑娘惹是生非,即刻就要去和他们分辨了。” 绯玉见怀蓉还是那样淡淡无所谓的样子,脸上满是愤愤之色,“那些小人实在是没有见识,竟敢轻视议论姑娘。姑娘不在意,我却是替姑娘满心里鸣不平呢。姑娘不过是平时不爱说话,凡事也不欲人知罢了,哪里就是凡俗之人了?只是不像大小姐那样性子张狂外露,处处招摇罢了。我瞧着大小姐还没有我们姑娘有福气呢,嫁给王爷又怎么样,不过是个侧室。姑娘嫁的可是大长郡主的儿子,门当户对不说,姑表之亲,新姑爷和方家上上下下岂有不疼姑娘的道理?” 怀蓉闻言又沉了脸色道,“愈发说的不成个样子了。你既然知道说这话会惹是生非,何必又要说呢?”怀蓉说到此处,瞧着绯玉脸上委屈神色,心里又是一软。眼前这个丫头,也算是难得真心向着自己的人了,想到此处语气也和软了些,“我知道你的心思,是与我亲近不愿有人毁谤于我,只是你就算心里向着我,又何必去说大姐姐的不好?说起来我和她都是一样的姐妹,她也有自己的苦衷。那些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去,我都不在意,你也就当做不曾听见就是了。” 怀蓉叹了一口气,脸上微微露出神往,“说起来大姐姐出嫁的时候,我也还小呢,对她的形容气度也记不甚清了。只隐约记得是个极美的人,又哪里是我能够比得上的呢?那时候她琴棋书画样样都是精通的,我有一回在她窗下听她弹琴被她发现,她还教了我一回,说我在琴上颇有天赋,若是好好学了,必然比她要强。只是那时候并没有人在意我,也没有先生来教我弹琴,也就耽搁了许多年。”怀蓉说到此处倒显得有些感伤了,显然是想到了后来学琴的事,话也不再往下说了。 绯玉却是知道怀蓉的心思的,这么多年,自家姑娘的心事,除了王妃,也只有自己明白几分了。就连王妃,又哪里能和自己一样,知道姑娘与那个人的所有呢?这么多年,姑娘身边也没有别人,只有一个自己,她也并不避讳着自己看见,反倒是全然信任,自己也觉得十分感动。然而姑娘的心思深,不会和自己说她心里是如何想的,虽然自己瞧得见,却也猜想不透。想必也只有王妃,才能真正懂得姑娘了。 绯玉忽然觉得有些惊慌,如今自己随着姑娘这么一去敦煌,想必是再也回不来了。姑娘这样的性子,日后有什么心思,却又与谁人去说去?又有谁人,不必问,也能懂她?自己能够给她的,到底只是陪伴,而不是懂得。绯玉望着窗外的温暖日光,忽然想到了那个王府里的传言,若是祝祷这一日晴空万里,姻缘也会美满如意。或者此时此刻,自己也只能希望这样的传言是真了。 绯玉所想的这些,怀蓉却是不知道的。怀蓉望着镜中自己的模样,似乎自己往日自己已经习惯的苍白,都被这胭脂颜色和身上的衣裳映上了淡淡的绯色。怀蓉忽然想起了匀妆居的名称典故来,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原来所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不过只是一瞬,最后,还是要春风吹落,一身素白的。 怀蓉忽然笑起来,自己又哪里称得上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呢?匀了满面胭脂色,也只是给别人去看的一场戏罢了。只是脸上的绯色竟然觉得这样刺眼,明明心里是槁木死灰,又装饰成如此给谁看呢?何况自己今日要去见的那个人,不论是从何处想去,都是不该用这样的颜色的。怀蓉端详了半晌,到底把面颊上的胭脂抹去了。纵然因为婚期将近,身上的衣裳不能由着自己心里的纯白一片,脸上的妆容,好歹也要由着自己。 在蓉城百姓的揣测期盼之中,怀蓉却是悄无声息地进了重华寺。这一次上山,封太妃和青罗都不曾陪伴,只有她独自一人。说来也巧,这一日护送她上山的人,又是董余。当初将自己带下重华山的人,同样是他。如今这最后一次上山,又是他护送,也算是一种缘分的了结了。怀蓉在轿帘放下的一瞬间里隐约瞧见董余一眼,那一眼却叫她觉得心惊。多日不曾见董余,他竟然清瘦如此。 第廿七章(26)回眸毕竟云峰杳 怀蓉记忆中的董余,虽然不似董润神采飞扬,却也是风度翩翩,而方才自己所见的那个人,却是枯瘦憔悴的。好像在这春天满眼青翠的生机盎然里,忽然瞧见了一枝枯木,没有人知道它在上一个冬日已经死去,此刻突兀地出现,才叫人觉得惊心。怀蓉的念头闪过了一瞬也不曾深想,或者是因为政务疲惫,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旁人的事,到底是与自己无关的。在自己的人生中,董余不过是一个特别的过客,碰巧见证了自己重要的几个瞬间而已。 重华寺里的春,来的比山下略晚些。山上的草木已然萌动,却还未曾铺天盖地,那新绿留在枝头,倒像是记忆中洗砚斋里的那一株绿梅,盈盈欲诉,欲说还休。山上的日光也淡薄了几分,山下的光像是流淌的明川河水,活泼泼地肆意流动,而重华寺里的日光,都像是山林间终年不散的林岚雾气,带着朦朦胧胧的湿润,包裹着你,又像是沾衣即走,即将离你而去。而大雄宝殿中,连日光也不曾投射进去。殿宇高广,投下暗沉沉的影子,似乎只有长明的佛光,才能照亮这一片阴影。 怀蓉抬着头,默默注视着那尊佛像。重塑的佛祖金身焕发着奇特的纯银光芒,在原木色的衬托下头,是自己熟悉的慈悲神情,却又带着自己陌生的别样光彩。洗去了一切鲜丽的颜色,好像只剩下佛的光芒,洗净人身上的所有杂念。怀蓉心里忽然就是一阵无奈,在这样的光芒之下,谁又能挣脱来去呢?在被这样的眼光凝视的时候,一切欲望和挣扎,都好像是一种不该存在罪孽。 连自己都有如此的感觉,也难怪那个人,会给自己写下那十六个字了。到底是自己害了他,否则,他会是这佛光下最干净圣洁的一尊使者,用一样慈悲的神情俯视众生,又何尝会堕入尘泥呢?怀蓉又想,他并不曾堕入尘泥,他最后用他自己的一切,挣脱了坠落。如今他可能就在这光里,在佛祖的身边,用这样慈悲却并不专注的眼神看着这个匍匐在光明里的自己,怜悯自己不能放下痴心妄想,告诉自己,他能够宽恕自己所有的罪孽,却不能落入自己所在的滚滚红尘。 祝祷的时间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怀蓉却觉得过了一生似的。等怀蓉终于起身,转身瞧见身后,定慧大师正望着自己。一年有余不见,平日里精神矍铄的高僧苍老了许多,原本光洁红润的面颊上刻下了深深地纹路,整个人也枯槁了。怀蓉心里先是一惊,转而涌起愧疚。眼前的这个人,不再是自己童年熟悉的那一个笼罩在佛光中,最接近神佛的大师,而是一个憔悴的老者。只有望着自己的那一双眼睛,还是自己这么多年所熟悉的那样,带着如头顶佛像一样的温柔和慈悲,似乎能够原谅众生的一切罪孽。怀蓉与那样的眼神相遇,情不自禁地就低下了头。若不是自己,又何至于此呢?怀蓉心里明白,自己到底是自私了。只是人活这一世,总会有这样自私的时候。即使是得道如定慧大师,到底也是摆脱不了这七情六欲,所以才会憔悴如此。自己或许真的是错了,然而却从来也不曾后悔过。 从大雄宝殿出来,怀蓉忽然脚下一软,几乎要昏倒在地。所有随侍的人皆是一惊,忙抢上前去。绯玉离得近,忙扶住怀蓉急急对定慧大师道,“大师,我家姑娘连日辛苦,身子又弱,今儿上山来只怕是受了些风寒,可否在寺中暂留片刻?”定慧大师点点头,“这自然是不妨的。只是郡主的病是否要紧,老衲还需亲自诊,才好放心。”说着便走上前来,伸手搭上怀蓉的脉搏。 定慧大师的神色一瞬间有些古怪,想说什么的样子,却又犹豫着不曾开口。倒是方才闭着眼睛的怀蓉忽然睁开了眼睛,凝视着定慧大师,用极轻的声音道,“大师不必在意,怀蓉得的是心病,大师纵然是杏林国手,又哪里有药来治呢?既然大师救不得怀蓉,就只需借怀蓉容身之处片刻即可。” 定慧大师望着这个直视自己的少女,脸色苍白之间,唯有一双眼睛是透亮的,带着愧疚的神情,却又坚定不移地直视自己。这么多年,能够与自己这样对视的人并不多,那一双眼睛里,似乎有着比佛祖的慈悲更为强烈长久的感情。定慧大师不由得垂下了眼睛,就连一生修行的自己,在这样的眼光下,似乎也无所遁形。定慧大师站起了身,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嘱咐寺里的知客僧引了怀蓉过去。 怀蓉在绯玉的搀扶下往后走,临行之前,对着定慧大师微微行了一礼。这位高僧,也算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又对自己有过救命之恩。以大师的医术,如何会看不出自己方才只是装病,只是他到底是不曾揭穿。他应该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却为自己保持了沉默,纵容自己去做不该做的事情,去见不该见的人。或者他也是后悔的,后悔自己明慧透彻的一生只看错了这么一处,就造成了这样不可挽回的结果。而说到底,再接近神佛的人,也到底不是神佛,谁又能没有心呢? 怀蓉暂时安歇的地方,便是往日居住的那一所禅院。当日被自己一把火烧尽了。后来去年六月间在山中住了一阵子,住的就是另一处的禅房。如今一年过去,寺里竟然又在原址上修出了一处院落,远远瞧着,竟和自己当初居住的一般无二了。只是这禅房建成之后,莫说是自己,就连太妃也再不曾来过。只有角落里那一架蔷薇花,萌出了新芽,似乎还是原本的那一株。 等知客僧退出去,院子里就只剩下怀蓉、绯玉、董余和随行的戍卫。董余走上前去对怀蓉低声道,“王妃特意吩咐,让微臣护送郡主上山祈福,并送郡主到想去的地方去。时间紧迫,郡主若觉得身上好些了,即刻就走罢。”怀蓉瞧了董余一眼,淡淡笑道,“二哥哥和二嫂嫂真是对大人信任有加,每每这样的事,总是请大人来办。也罢,就再劳烦大人一次,带我前去罢。”顿了顿又道,“想必这也是最后一次了,这一回之后,怀蓉的事情,就再也不必惊动大人了。” 第廿七章(27)回眸毕竟云峰杳 董余闻言一僵,他分明瞧见了怀蓉眼里对自己的恨意,一闪而过,却又不容错视。怀蓉却不等董余答话,便率先往后走,走到那蔷薇花跟前,也不顾茎上的刺,伸手拨开密秘的枝叶,微微一侧身,就消失在了蔷薇藤蔓背后。董余倒是一惊,此次他奉了青罗之命前来,知道这一次行程是半明半暗的。虽然王爷和太妃都知情,却也到底要避人耳目。所以他原本打算好了要带着怀蓉越墙而出,却不曾想到,这里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密道。 其实就是怀蓉自己,也不曾想到这样一条道路竟然还是通的。原本的禅院垣墙年久才有了破陋,里头是蔷薇花,外头又是一丛竹并偌大一株梨花遮蔽住了,这才不曾叫人发觉。既然自己放火烧了之后重修,本该是没有才是。方才自己也不过是情不自禁,想再走一走那一条自己无数次月夜走过的道路,走一走会通往那个人身边的道路,这才鬼使神差地再次拨开那一架蔷薇。不曾想,那一处破口竟然还存在着。此时蔷薇自然不曾开,竹林却已吐出苍翠之色,那一株梨树更是花开纷繁,如云如雪。 怀蓉从背后的竹丛中绕出,这才发现,原来这一段的垣墙并不曾推倒重修,仍旧是原来的纹路。想必是佛家节俭,当日纵火之后,屋宇焦黑,垣墙却并不曾烧毁,所以凡是不曾倾圮的都尽数留存。这一段原本火势不盛,又被花木遮掩,自然就被遗忘了。此时正是梨花盛开,竹丛青翠,隔了花木望去,墙上也只隐约可见微微的烟火痕迹,若不是有心人去寻,当日纷乱战火,几乎了无痕迹。 怀蓉叹了口气,这该是自己最后一次,走过这条路了。多少个月色迷离的夜,从蔷薇花落下的摇曳影子里,自己从这里通往自由。那些远在天际的松风与琴声,就因为这样的一条路,变成了自己触手可及的现实。而这样的现实,到底还是一场梦而已。自己终于到了梦醒的时候,从这条旧路,这一头到那一头,也算是一个完结。等走到了尽头,那一丛修竹郁郁青青,笼住外头渗过来的光,也蒙上了轻柔的绿色。 董余紧随其后走到了怀蓉身边,低声道,“郡主不知道道路,还是跟着微臣走罢。”怀蓉望了董余一眼,神情平静,眼中原本微弱的恨意却忽然重了几分。随着董余慢慢往后山深处走,林间仍旧有风,从松林之巅流过,变幻出喑哑中又带着空灵的声响。一个冬天才刚过去,地上落了许多松针竹叶,厚重的一层,连青石的台阶也都被覆盖住了,落足之处有沙沙的响动。 董余听见自己和怀蓉的脚步声,天地之大,只有自己和她两个人似的。这世界是这样安静,身后的人又是这样沉静,叫他忍不住就想回头去看,那个原本跟随着自己的人,是不是已经随风而逝,再也不见。然而他又不敢,唯恐他回过头去,才发现者只是自己的幻觉,他从不曾和怀蓉相识,也并不是蓉城滚滚红尘中的一颗,他只是误入了一个清净世界,却惊觉自己孑然一身。 二人渐渐离了修筑的台阶,往山林更深处走去。原本是晴天,到了此时,山间的雾气却多了起来。一年四季,这一座苍翠山林永远氤氲着这样的润泽气息。脚下是湿软的青苔,那样柔和,就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两边的松树愈发的茂密高大,天光被松树一遮,更是微弱闪烁。身边不知何时涌起雾气,连前方几步的人,也都看不清了。云上流岚,乃是重华山著名一景。山下望去,如仙人玉带,缥缈幽雅,而在云间行走,幽雅之中,却多出了几分惘然来。 而慧恒的坟冢,就在这样一片松林深处。没有墓碑,没有供奉,几乎没有痕迹。覆盖其上的却不是随处可见的苔,却是一种植物,有细长的叶。幽暗的绿色光线落在坟上,随着风摇松林,松枝落下的影子微微晃动着,倒像是在月下水中摇曳的藻荇。忽然有一只杜鹃落在上头,也不怕人,歪着头瞧着来此的两个人,一双眼睛里倒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似的,怀蓉情不自禁伸手想要去触碰,那杜鹃却忽然振翅飞走了。不过一瞬间,就又消失在了盈盈翠色深处。只是在云上,还传来了杜鹃哀啼,声声俱是泣血。 而怀蓉就在这一瞬间,跪倒在地放声痛哭。她这一生,从来不曾这样哭过。不管是年少离别母亲的时候,还是身陷险境的时候,就连青罗带回慧恒的半幅衣袖的时候,她也不曾这样哭过。那时候那衣袖上血染的十六个字,在她心里埋下了痛的种子,而这痛苦直到此刻才汹涌而出,如山呼海啸,再也阻拦不住。生离死别,参商永离,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这一生维持的平静和淡然,自己唯一能够拿来卫护自己的武器,也抵不过这一瞬间撕心裂肺的痛苦。 菩提非树,相思本空。宁堕地狱,不落凡尘。她终于知道了这十六个字的分量,那衣袖就在自己怀里,那血字好像在心口燃烧了起来,让自己整个人都从里到外地烧成了灰烬。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不曾想过这一种。她从不曾想过,自己视若生命的那个人会因为自己而放弃了生命,只因自己在他纯净无暇的人生中,留下了污点。他本不是红尘中人,自己却偏生要将他带入这红尘中去,而他给自己的回答就是如此。他用死亡,给了自己最为彻底地拒绝。 那时候,她以为这只是拒绝。她原本只是灰心,既然他不愿入这凡尘,视这红尘如地狱烈火,自己也不会再多挽留。而到了今日怀蓉才知,这拒绝里的分量,是死亡。早在自己决心放弃之前,他就毅然决然地赴死,让一切都尘埃落定。自己放弃也好,痴缠也罢,都不再重要。因为这样一段缥缈的缘分,他已经用生命的结束,彻底地斩断了。而自己也终于知道了这样一个拒绝,是永久的生死别离。 她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一瞬间的痛,连她自己也感到陌生,好像痛哭的这个女子不是自己,好像是那一只停了一刹那的杜鹃,一声一声地呕出血泪。怀蓉只觉得自己好似从躯壳里升腾出了灵魂,在这幽暗的绿色光影里,冷冷俯视着这个伏地痛哭的女子,那悲伤好像是另一个自己的,明明深入骨髓,却又带着恍惚。就好像,这一瞬间这个痛哭的女子已经死去了,而那个还活着的自己,只是徘徊旁观的魂灵。 怀蓉心里明白,那个曾经真正活过的,徘徊明月夜,琴诉松风声的自己,已经随着这一个人,葬入了黄土,消失在了这一片幽绿的山林之间,再也不会回来。就像那一只在坟前停驻的杜鹃,哭尽了血泪,就振翅而去了。她哭的是死去的那一个人,何尝不是死去的那一个自己?菩提非树,相思本空。宁堕地狱,不落凡尘。就是这样的十六个字,葬送了黄土里的慧恒,也葬送了黄土外的自己。 怀蓉忽然想起了慧恒坟前的那花是什么,那是开在黄泉之路上的彼岸之花,纵然花开时候红艳如火,却开在中元时节,隐喻着死亡。纵然有缘同根而生,然而花叶永不相见,最是无情。如今还是芳草萋萋,等到了花开遍地的七月,自己已身在异乡,再不回还。大漠孤烟直,千里风沙苦,也再不会看见这长在阴湿山林中的花朵了。或者这也是慧恒的意思,宁堕地狱,不落凡尘。已身在彼岸的亡灵,用这黄泉路上死亡的花朵对自己告别,告诉自己,生死长离,永不相见。 然而就算生死长离,永不相见,自己又如何真的能忘记?就连这满地终将会红艳一片的花朵,也提醒着自己,自己的身体里,还流淌着那个人的鲜血。那是在冰天雪地里盛放的生的花朵,与彼岸之花同样鲜红,却终是寒暑相违,生死相背。那个时候,那个人用他自己的鲜血浇灌出的鲜红,将自己从死亡的彼岸拯救回来,重新回到他的世界里。如今,却自己先赴了黄泉。即使自己流尽了一生的眼泪和一身的鲜血去浇灌,他也不会再回来。能够陪伴他的,只是这彼岸的火红花朵。 怀蓉回到禅院的时候,一阵风过,山墙外的一株梨花纷纷落下,落在发上,却又悄悄飞远,没入尘泥。怀蓉侧转头,瞧见自己肩上留存的一片,映在轻柔的桃花粉里,那素白几乎瞧不出了。怀蓉轻轻将那最后一朵拈在指尖,古径侵寒,啼鹃唱晓。因风吹过梨花缟。这样的一个春日清晨,瞧在别人眼里是桃花灼灼的热闹,对自己而言,却更是梨花缟素,因风垂泪。然而不管是什么,却都已经过去。就好像是这桃红梨白,过了这个春天,也都是要过去的。 怀蓉抬起头,眼前仍旧是和煦春阳,方才山林深处的烟雨云岚,就如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怀蓉触了触自己的半湿衣袖,究竟是如何,也只有自己知道罢了。这一场传言中关于姻缘的占卜,是晴是雨,是吉是凶,谁又能真正说得清楚呢?世人都瞧见这温暖日光,却并不知道,松风最深处,烟雨早湿衣。 那一座坟墓无碑无字,自己也既无薄酒祭奠,又无纸灰余火,只有以芳草萋萋与杜鹃血痕,用自己的眼泪来祭他罢了。年年此日泪丘山,人间烟雨知多少。然而她并不愿年年今日垂泪,这样的哀哭,这一生,只有这一次也就罢了。她只有这么一日,能够这样放纵自己为那一个人这样痛哭流泪,将那个人和自己的一段人生,彻底埋葬。 坟前才自理春芊,回眸毕竟云峰杳。从此以后,这一个埋在黄土中的人,与自己隔了重华山的云岚烟雨,浓翠层林,还会隔过大漠空寂,山水杳然。这一座记忆中的山林,和明月松岗下得琴声吟唱,也都终于消失在这浓的散不开的云岚深处。春芊理罢,云峰杳渺,身后既然空无一物,无可挽留,自然也就不必再回眸强顾。 (第七卷终) 第廿八章(01) 无言敛皱眉山翠 雨霁风光,春分天气。千花百卉争明媚。画梁新燕一双双,玉笼鹦鹉愁孤睡。 薜荔依墙,莓苔满地。**几处歌声丽。蓦然旧事心上来,无言敛皱眉山翠。 怀蓉出嫁的那一日,在一个织着霏霏春雨的早晨里开始。这样的时节,这样的天气,原本是再寻常不过的。蓉城春日里的雨,一如既往的温柔,匀妆居里的桃花不曾落下,反而被润湿得更添了一份动人之处。比之前几日晴朗时候如云蒸霞蔚,此刻的匀妆居,就好似是隐藏在少女笑靥上的绯红之上,那一颗滑落的泪珠。似有若无,似悲又喜,如泣如诉,如梦如幻。那是叫人说不清楚的一种心动,就如这春雨湿衣悄然无声,不知不觉之间,就落到了人的心里。 笑冶泉流下的春水引了一湾到这山坳里,潆绕着匀妆居半周,穿过桃林,在门前经过小小一座青石桥,又悄悄流到山下去了。流下的春水里,便多了许多浮浮沉沉的桃花瓣,起初飘在春水之上,聚聚散散,散发着幽幽的淡香,一路被水边的藤萝卵石所阻,渐渐便沉到了水中去,那香气也在水边藤花的香气中消散了。偶然间还有三五瓣落花,仍旧随着溪流轻快而前,在澄碧色的水波中,犹如闪烁的粉色的星辰。 吉时将近,匀妆居里却并没有几个人。匀妆居原本不大,若是许多人一起来了,就更显得地步狭小。郑姨娘原本自然是在的,只是前一夜与怀蓉同住,说了半夜的话,一日十分伤神伤心,清晨起来看见女儿穿上嫁衣的模样,更是泣不成声,心口疼的旧病犯了起来,被怀蕊扶到厢房里劝慰去了。董氏想来是触景伤情,想到了怀芷出嫁的情形,早在前几日便一病不起,这一日一早起来,几乎有些神思恍惚,满府里要寻怀芷。青罗实在放心不下,便叫其余几个姨娘留在春绿庭中照应看顾。 怀蓉平素性子淡薄,对几个姨娘并不爱多说几句话,那几个原本与她情分就浅,也并不曾赶到匀妆居中来话别,只等着怀蓉出府的时候露一露面就罢了。封太妃年岁已高,自然不必亲自过来瞧怀蓉的,只需在王府正殿之上,与怀慕一起等着怀蓉临行前来拜别就是。大长郡主和清琼清玫姐妹,因为是方家的人,此刻自然不便出现在娘家的,故而就在方府中照应文崎那一边的事情。所以此时匀妆居中陪伴怀蓉的人,除了青罗,也只有一个一早便进府探视的董徽。 屋里供着一大瓶桃花,还带着清晨的微雨,那湿润的水气随着花香的蒸熏渐渐消失,却偏有那么一处又汇聚在了一起,顺着花瓣上的脉络,汇聚成了水珠,正要从花瓣顶端滑落下来,却被怀蓉伸手接住。那一点水珠,就停在了怀蓉染成了嫣红色的指甲上。怀蓉静静地凝视着指尖那一滴水珠,身边正在给怀蓉簪上发簪的青罗,一时之间也怔住了,只望着那一滴水珠出神。 这一日,多么像自己当初人生改变的那一个日子。蜂腰桥上的自己,看见桥畔桃花树树盛开,桥下桃花流水杳然而逝,只觉得分外惆怅。凹晶馆外,落蕊飞英,自己曾经写下了那样一支踏莎行。 瞬息容华,年年春雨。芳树成红波成碧。伤心常在烟霞外,一枕清梦寸如缕。 帘外愁人,不知几许?落香浮蕊逐波去。莫问明年葬何乡,此去魂飞无寻处。 那时候的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往后的去向,那一支词曲,却是一语成谶了。如今,自己已不再伤心,然而同样是在这样一个桃花微雨的日子,即将远行的怀蓉,心里想必也和当日自己是一样的伤心罢?只是自己心里总存着隐约的盼望,同样是在绝望中出嫁的,怀蓉或者也能有她自己的新的缘分,只瞧她自己愿不愿意罢了。 青罗给怀蓉又正了正发上的飞凤金簪,微笑道,“二妹妹喜欢雅淡,从来未见你这样盛装华服过,却原来也这样好看,这一生之中,唯有这一日,是最美的了。”怀蓉淡淡瞥了眼前的镜子一眼,对镜中那个自己,却是十分陌生。大红的衣衫,纯金的钗环,那何尝是真正地自己?真正的怀蓉,是松林间莲池上一缕素白的月光。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即将出嫁的上官家的二郡主,又哪里是自己呢?怀蓉心里却忽然想,就连自己也觉得陌生而疏远,那个即将迎娶自己的陌生人,看着眼前的这个自己,又会怎么想呢?怀蓉心里漠然地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还有那样的一个不一样的自己,也永远也不会看见那样一个自己了。那一个怀蓉,已经死在了重华山的云岚里。 怀蓉伸出手去,将自己手指尖的那一颗水珠,又点在了方才那一瓣桃花上。青罗瞧见了这一幕,便笑道,“你二哥哥曾经送过我一枚桃花配,取桃之夭夭,宜室宜家的意思。后来我与他去敦煌,正巧赶上昌平王和王妃的婚礼,我便将那一朵桃花赠与了新王妃玲珑。如今你远嫁敦煌,身边的姐妹都不能陪伴你,唯有玲珑王妃,还能和你作伴。玲珑本是个极好的人,和你一样,也是个有性子的,只是外头瞧着刚强,心里也不过是个女儿家罢了,你去以后,能和他相伴,彼此都能有个照应。” 怀蓉抬眼瞧了青罗一眼,似笑非笑道,“二嫂嫂似乎到哪里,都与哪里的人能够结交一般。这样的能耐,我原本不能和二嫂嫂比的,不过是各人过各人的日子罢了。早就听闻昌平王妃是个厉害不过的角色,敦煌中大小之事,只认王妃,昌平王不过是个摆设。我素来淡薄,与这样的人,又怎么能相交呢?倒是听人说,二嫂嫂与那昌平王妃一见如故,今日才知道竟然连自己贴身的东西都送了出去,可见是投缘了。我只是觉得古怪,二嫂嫂既然和她投缘,和我这样的人,又怎么能说得上话呢?” 青罗闻言一怔,自己从来不曾对怀蓉提起过玲珑,却不知为何,怀蓉对玲珑竟像是有什么不满似的。一边的董徽听了,笑言道,“我也听人说起过这位玲珑王妃,乃是敦煌王族的后裔,流落民间多年,竟然一朝又成了王妃,真真是一件天下奇闻了。还听说她处事明白,昌平王体弱多病,敦煌的事情,都是她一人做主。文崎公子在敦煌辅助昌平王,蓉妹妹嫁给文崎公子,与玲珑王妃哪里有不见得道理呢?彼此年岁身份又相当,日后自然能成至交密友的。如今妹妹是因为要离家,心里不知如何是好,又不了解玲珑王妃的为人,这才说这样的话呢。” 第廿八章(02)无言敛皱眉山翠 董徽这话分明就是圆场,怀蓉却淡淡的,只道,“我也无心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随她去罢。”青罗这才瞧的明白,怀蓉与玲珑素不相识,哪里会有什么陈见呢?她心里厌弃的并不是玲珑,而是她自己。她本来就不曾想过要在敦煌如何生活,对敦煌的一切,尤其是和文崎相关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而玲珑,只是这漠视中的一个而已。 怀蓉平日里虽然掩饰得好,似乎一切都是温和如水的样子,到了这最后一刻,到底是心里觉得有些紧张不安了。就算她看上去再平静,谁在出嫁的时候,一颗心不是悬着的呢?纵然心灰如死,一样会惊起微澜。自己当日,也是这么过来的。对于怀蓉而言,那种自厌自弃和对未知的隐约恐惧夹揉在一处,才让她如此地口齿锋芒。就好像方才那一滴桃花瓣上的露珠,静静地无声地流淌着,坠落下来,只需要一个瞬间罢了。而玲珑,或者说自己所说的那些话,就是触发那一滴水珠忽然坠落的手指。 青罗见董徽困惑不解的样子,微微使了个眼色,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静静地替她把剩下的小件首饰装点妥当。怀蓉过了一时,似乎也平静了下来,不再神情愤愤,重新又将自己沉入了一层迷雾之中去。青罗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比起这样的怀蓉,或者方才那样的,尖锐的有锋芒的却又真实的那一个,才更容易获得自己的幸福。若要在这世上真正得到温暖,纵然有人愿意无偿地把真心给予你,自己也是要付出真心的。只是这其中的艰难,青罗自己也明白,又哪里有人会那样轻易地就能相信?真心有时候带来的是幸福,有时候却又是伤害。其中得失,也要看因缘巧合了。 当年的自己,一半是情不自禁地**,还有一半,亦是不甘心的赌博。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不甘心自己一生相伴的人,就在彼此的冷漠无视里走过往后的年月。怀蓉是可怜的,她那样的性子,又是那样的成长,原本就难以吐露真心真情,难得有了一次,最终亦只是不堪的结局。所思非人,就是这样的无可奈何。明知是不可为,却依然为之,赌的也不过就是这一点不甘心。 然而怀蓉是何其不幸,自己又是何其幸运,这一场赌博,一输一赢,人生的际遇也就不同了。只是怀蓉或许不知,怀慕自己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也曾经赌输过一次。原本再不想也不敢用自己的真心做筹码。然而到底还是因为情不自禁与不甘,再次鼓起勇气,也正是这第二次,才能成就今时今日的自己。人生的机缘,有时并不只有一次,然而错过一次的人再想要去抓住,到底是要经过内心的试炼了。 等怀蓉衣饰皆装扮妥当,丫头嬷嬷们又进来补了补脂粉,青罗便将她拉起来,拉着手自己端详。那平日苍白的面孔,被这大红色的衣衫衬着,又有胭脂润泽,也自然多了许多娇艳颜色。只有那一双眼睛,仍旧犹如洗砚斋里的池水,黑曜石一样的冷而沉寂,落着星星点点的雪,倒映着疏影横斜,却并无脉脉流动的温情。这样的眼睛里只容得下没有温度的纯黑与雪白,纵然嫁衣如火,也映不上别的颜色。 青罗忽然想起清琼出嫁时候的样子,每一个出嫁的女子,妆容上并无多大分别,容貌虽各有千秋,这般装点起来,也都是一般的华丽典雅,唯有这一双眼睛是不同的。当日清琼的眼睛,就像是火焰,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决然,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那样的热烈。只是不知道当日在怀慕眼中的自己,又拥有着一双什么样的眼睛?或者一半是清琼那样的火焰,一半是怀蓉这样的冰泉。自己有着为家国牺牲一切的坚定决心,然而在自己的心里,却又是一片冰凉的沉寂。 与自己最为相似的,应当是玲珑。当初敦煌的婚典,玲珑的那一双湛蓝色眼睛隐藏在金色的面纱与珠翳背后,然而她的眼睛,想必是和自己一样的矛盾,一半是心愿得偿仇恨得报的火焰,另一半,却又是失去所有的黯然无望。若是自己当初真的被京城利用,成为永靖王府里的细作,自己和当年潜伏的玲珑,又有什么不同?面对着深爱自己也是自己深爱的那一个人,温言软语,柔情蜜意,却只能是藏匿着死亡的谎言和欺骗。 那样的难堪与痛苦,青罗不曾经过,也觉得心痛如绞,肝肠寸断。还好,自己并不曾落到如此地步。京城虽然遣自己远嫁,却并不曾真的要自己成为细作,所求不过是几年太平罢了。而苏衡和澎湃能够想到的对自己的利用,也只是让自己,成为迷惑怀慕的温柔之乡,至于那个英雄冢,并不必自己亲手去掘。就连这样,她也无法接受,何况是如玲珑那样,把一颗心拆成冰火不容的两半,亲手将杀戮的刀剑搁在自己恋人的颈上? 只是不知道,今日的玲珑又是如何?彼此分离太远,又各有俗务缠身,这一别一年,竟然再无音讯。然而就算是在一处,自己又能帮得了她什么呢?更何况虽然结成同盟,又是四舅父的弟子,却姓氏不同,并没有血脉相连。她既然是敦煌王族之人,为复国雪恨能够牺牲所有,又如何会真的甘心,成为上官氏的傀儡呢?她是敦煌王族唯一的血脉,流落民间无所依靠的时候也就罢了,如今成了王妃,声名远播,权力在握,若真是有了异心,又是一个劲敌。 文崎留在敦煌城中,虽然是弹压高氏余党,却也不能不防着这位足够狠心又聪慧的昌平王妃。这一点文崎明白,怀慕明白,高羽和玲珑自然也明白。而青罗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对于昌平王妃,敦煌公主,只能防备而不能全然信任。所以自己与玲珑并无书信往来,根本缘故也正是因为如此了。自己所能给予的,也只是对一个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可怜女子,一朵桃花佩的祝福,和一个安慰的眼神罢了。 第廿八章(03)无言敛皱眉山翠 仔细想来,如今的自己其实已经达到了当年澎涞谋划的目的,与苏衡再无瓜葛,却成为了怀慕心里割舍不下的、必须顾忌的那一个人。只是澎涞如何知道,自己与怀慕的情爱,本来也是建立在盟约之上的。青罗心里十分清楚地知道,怀慕不会因为自己而放慢脚步,有所松懈。事实上,原本是京城给怀慕的障眼法的自己,如今又成了怀慕给京城的障眼法,用举案齐眉的恩爱,来瓦解对方的敌意和警惕。 新婚之夜自己与怀慕的盟约,是除了自己二人再无人知晓的秘密。当初侍书和翠墨所知道的,也只是自己用帮助他夺取王位,来换一个自由之身而已。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和怀慕早已达成了一个共识,既然战争无可避免,不如就倾力一战,再为天下部署新的格局。其实这一场障眼法的婚姻,谁都没有被骗过。身为棋子的自己没有,身为棋手的怀慕和苏衡也没有。不过是彼此维持着一个似乎完美无缺的虚假骗局,暗中喘息着厉兵秣马,准备一场更为残酷激烈的颤抖而已。 当日苏衡就曾对自己说过,他能为自己做的,就是扫平西疆,还自己自由。而如今就算有了清琼在身边,他对自己的心意最终改变,仅仅作为一个将军,一个王侯,他也决不会放弃这一点。就好像自己永远也不能阻止怀慕一样,自己也同样不能阻止苏衡,嫁往京城的清琼也不能。从苏衡送自己出嫁的那一刻开始,青罗就明白,苏衡也好,怀慕也罢,他们永远也不会因为自己一个人,而放弃对于江山天下的追求。不管他们对自己的情意是如何真切而长久,也不会有所改变。 怀蓉乃是出阁,正式的婚礼并不在王府,而是设在方家。按着规矩,王府的人只需送怀蓉出门即可,不必前往观礼。当日清琼出嫁亦是如此,在蓉城锦绣湖畔只是送嫁,真正的婚礼仍旧在京城南安王府。而青罗和怀慕的婚仪亦是如此,在京城举办了隆重的送嫁仪式,君王与文武百官一同送出宫门,浩浩荡荡,旌旗翻涌,直送到都城外定云江边。而在婚礼上,所有娘家的亲人中,也只有送嫁的苏衡在场。所以怀蓉的婚礼,先在王府正殿拜别太妃、父母与王爷王妃,等着吉时一到夫家的人前来迎亲,由王妃、三郡主和其生母郑氏送出府门,在文崎的护送下乘轿前往方府,在方家众人面前完成嘉礼,之后再与新婚夫婿一起启程前往敦煌。 婚嫁之事最为精细,等怀蓉周身装扮妥当往正殿里去辞行,已到了申时。今日的怀蓉,自然不必如往日一般从园子里步行前往正殿,乘了一顶小轿迎到匀妆居门前便去了。王府里这一日设了许多宴席,所有蓉城的名门贵胄皆在邀请之列,夫人小姐们又在园子里单独设了宴,还搭了戏台,请了外头的戏班子进来,从午时唱到晚宴时分,好不热闹。董徽本就是外客,因与怀蓉有同住之谊才来匀妆居相送,此时并不需往正殿观礼,怀蓉一走,就向青罗告辞往戏台子那边去了。 怀蓉辞行,青罗身为王妃,自然不能不到。怀蓉的轿子一走,还有一顶小矫在门前等着青罗。轿门前站着翠墨,见青罗出来便道,“王妃快些,咱们可不能比二姑娘到得晚,还要紧赶慢赶着走近道过去呢。”青罗点头,上了轿子,忽然道,“你可知道,老王爷是否和王爷还有太妃在一处?”翠墨一怔道,“不曾听说,老王爷若是回府,阖府里的人都该知道才是,这会子悄无声息地,想必是不曾回来。” 青罗蹙了蹙眉,这原本是郑氏的心愿,自己应允了,也曾对怀慕提及此事,怀慕后来还对自己说起过,上元灯节的时候给隽儿抓周,趁着那个机会去寻了父王一回,已经说了怀蓉的亲事。莫非老王爷心如死灰,不愿前来?若真是这样,不单单郑氏和怀蓉伤心,大长郡主和方家的体面也是伤了。若说上官启对怀蓉无心,却又不像,此事也十分古怪,怀蓉的婚期原本方家和太妃一起择定了,乃是三月十二,自己自然也顺着老人家的意思并不曾更改,二月里上官启却忽然传了信下来,将怀蓉的婚期改到了三月初一。 青罗和怀慕都觉得此事古怪不敢定夺,便去回禀了太妃,太妃也不明就里,只是上官启难得过问此事,既然开了口也不好拂逆他的意思,于是又和方家说了,把婚期提前十日。听闻着三月初一虽不忌嫁娶,却实实在在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远远比不上原先择定的三月十二的日子吉祥如意。方家老夫人最信这个,听到这消息,还老大不爽快。为此事,上官亭还特意前往太妃处询问缘故,后来听闻是上官启的意思,方家自然也不好违拗的,这才没多说什么应允了下来。既然连婚期都是上官启所定,如今到了日子却又音信全无,实在叫人摸不清其中的缘故了。青罗此时虽然焦急不安,然而吉时将近却也无能为力,只好上轿前往正殿。心里只盼着怀慕也发觉有异,及时找到上官启才好。 王府正殿居于永靖王府中轴之上,建筑格局最为开朗阔大,檐角舒展端庄,颇有汉唐之风。原本并无殿名,外题明良千古,取明君良弼,名垂千古之意,乃是当年上官一族封王之时,帝君亲书。内题为丹心化碧,取得是丹心赤忱,三年化碧之意,是当日上官氏的第一位藩王所题。非但永靖王府中如此,昌平王与绥靖王府中,也有相似的匾额。帝君与藩王共书匾额,固然风雅,更是一种无形的盟约。只是王府里的人,一贯称呼为永靖堂。寻常的时候是不能用的,每逢节庆、祭典、婚仪等大事,才能开启。 第廿八章(04)无言敛皱眉山翠 (预祝大家中秋愉快!中秋当日不出意外的话会有很久不曾出现的番外篇,尽请期待。) 青罗当日抵达蓉城,婚礼在浮光岛朝晖台上,并不曾至此,所以新婚第二日面见上官启便设在此处,以全礼数,也显示对这位公主的重视。当日因是庆典之后的家礼,故而诸位姨娘也都在场,这已经是破了规矩的。而苏衡在抵达蓉城次日面见上官启之时,都只在启怀堂中,不曾得入。清琼出嫁之时,亦比照此例,在永慕堂跪拜行礼之后,方才移到湖上,与百姓同欢。之后,就连柳芳和的葬礼,也因为是续弦而非原配王妃,不曾停灵此处,只在和韵堂中设了灵位。 除庆典仪式之外,这永靖堂亦是西疆军政要地。永靖王料理西疆诸郡事务,其下文臣武将悉备,俨然便是一个小小朝廷,虽不必如帝君一般每日早朝,每月朔望二日,也需在此殿中行例会,面见诸人,料理最为紧要的事务。若有紧急军政要务,需面见众臣的,也是在此处,诸位藩王府邸的正殿,皆是如此设置。这也是当日封王裂土之时,帝君与藩王立下的约定,处处比照京城,却又不能逾越。 然而年深日久,藩王势大,几乎自成一国,这礼仪也慢慢荒废了。昔日敦煌昌平王高氏的殿上,日日朝会,与京城御座之下一般无二。而绥靖王窦氏处,这朝会乃是隔日一回。上官氏一族执掌西疆多年,权势之重,早已到了百姓知上官氏却不知帝君的程度,在这一处上却始终不曾逾制,除朔望之日与庆典之外,其余日常理事见客,都在居所的外书房内听问。怀慕如今所居的永慕堂,也就是先时的启怀堂,便是世代永靖王所居。 西疆诸郡比照京城六部,设有吏政、户银、礼乐、兵马、刑律、工利六司,直至上官启为止,虽不在正殿朝会,六司重臣每日也俱要往外书房中禀报事务。怀慕承继王位之后,在六司之上又专设明正院,明正院设九卿之位,直属永靖王管辖,统御六司。明正院并未单设府衙,院中诸人每日都在王府外书房中轮值,每日三人一轮,隔九日九卿悉备,遇朝会之日与诸司官员齐列永慕堂。各处州郡县的密报书函,也一样送往此处。经明正院审理之后,择其中最为紧要的再奉于永靖王处批示决断。 明正院乃是整个西疆权力中心所在,九卿品级在六司掌司之上,皆是怀慕最为信赖也最为得力的人。如今方正端领九卿之首,方正同因常年镇守颖城,反倒不在九卿之列了。董余乃是九卿之中最少的一位,而董润在兵马司,接替了方文峻原本的掌司一职。明正院与六司之下,诸郡县各自管理,但仍有些特殊的职位,如方家领颖城,方正同的地位自然非寻常州郡长官可比。 文崎驻军敦煌,虽非九卿,又无掌司之位,只有一个将军的称谓,然而敦煌之事,却无不经他之手,一言而决,所掌实权极大,几乎不亚于怀慕在蓉城了。只是这权力虽大却无虚名,文崎品阶寻常,迎亲也只能到王府门前,而不能享开正殿相迎的礼数,九卿诸司也不必为他的婚礼列座在侧。此时正殿之中,便只有上官氏之人。青罗走到里头,今日永靖堂并非朝会格局,和自己当初见礼的时候仿佛。正上方的王座空着,下头并排放着两把椅子,东首空着,西首坐着封太妃,怀慕在东首下坐着,青罗便走到西侧封太妃下头坐下。一边瞧着怀慕,只见他对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青罗方才坐定,外头的礼乐声便响了起来,只见怀蕊和清玫两个一左一右扶着怀蓉慢慢走了进来。青罗见清玫也在倒觉得奇怪,转念一想,想必是方家为了显示这位新奶奶的身份贵重,又与方家是亲上做亲,特意遣了清玫来此。清玫虽然即将成为怀蓉的小姑,此时却还是姑表姐妹,在此处与怀蕊一起出现,也算是合情合理。青罗瞧见封太妃的神情,也是十分满意的样子。自己的孙女儿与外孙女儿成了姑嫂,又比寻常姑嫂更为亲近,也的确是一件得意事。 怀蓉此时还不曾蒙上面纱,青罗一眼瞧见她神情平淡,倒是身边怀蕊和清玫两个一脸的笑容。怀蓉似乎也察觉到青罗在瞧着自己,却也仍旧不肯露出半分笑意来,一双眼睛里全是淡漠的样子。甚至比之方才在匀妆居中,更冷了几分。青罗知道她的性子,深知对于她也是勉强不来的,便也不曾说什么。 三人走了进来,怀蕊和清玫便站到两边,怀蓉便在当中站定,正要拜下去,却定定地瞧着东首空着的椅子,忽然疾步走到一边,将角落里站着正在默默垂泪的郑氏拉了出来,隐到东首坐下。郑氏恍恍惚惚跟着坐下,才忽然惊觉不妥,正要挣扎起身,却见怀蓉眼神坚定,按了按她的手,那力量如此坚定,平素谨慎小心、绝不逾矩的郑氏竟然不再试图挣脱,就怔怔地坐在那里。 郑氏身为姨娘,原本没有资格在这永靖堂上有一席之地的。就算是怀蓉的生母,也只能在一边瞧着,能许她和青罗一起送出府门去,已是难得的恩宠。怀蓉此举,可谓是前所未有的悖逆举动了。青罗侧过脸去瞧着封氏,见她神情微冷,却也不曾开口说什么,又瞧了怀慕一眼,只见他身着王袍端然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就如不曾瞧见这一幕一样。青罗心里叹了口气,想必这样的怀蓉所具有的力量,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挡的。虽然温柔沉静,却又坚不可摧。更或者说,如一湾流水,看上去柔而无骨,却百折不回。 此刻永靖堂上鸦雀无声,也没有人拦阻,神情十分震动,又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满殿的人犹如木雕泥塑,皆是怔怔无言。怀蓉却不以为意的样子,举止仍旧从容洒脱。等郑氏在上官启的位置上坐定,怀蓉才退到永靖堂正中,缓缓跪下,俯身对上座的四个人,端端正正行了三拜大礼。发上凤穿牡丹的红宝步摇落在金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等怀蓉重新站起身的时候,所有人都还像是在梦里一般。 第廿八章(05)无言敛皱眉山翠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封太妃,脸上方才冷淡的表情忽然散去,露出极为温暖亲切的一个笑容来。封氏伸出手去,对怀蓉柔声道,“蓉丫头,快到祖母这里来。”怀蓉一怔,显然不曾想封氏在自己做了无比悖逆的举动,又在婚礼上如此无视王族礼仪之后,竟然对自己这样亲切,倒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过了片刻才慢慢走到封氏身边去。 封氏拉过怀蓉的手,轻轻摩挲了一回,那神情不是愤怒伤心,也不是喜悦安慰,倒像是无可奈何的迷惘似的。怀蓉此时也觉得震动,自己陪伴封氏身边多年,算是儿孙辈中与她最为亲近的那一个了。然而她也从不曾这样对过自己,或者说,自己从来不曾感觉到犹如此刻一样的亲切。重华寺里的千百个日日夜夜,怀蓉和这位亲祖母的相伴,都是在氤氲的檀香气味里头,默不作声地在佛前长跪念诵里度过的。与其说是骨肉至亲,自己倒更像是与那檀香莲花一样,守在她身边,也守在佛祖身边的一种美丽陈设。 然而仔细想来倒也不是如此,自己在封氏面前,也时常有小儿女的情态,也常有羞红神色,甚至娇嗔言语。然而那样的笑容,从来都不是肆意的真心。她给予这个老人年少的青春活气,这个老人给予自己庇佑与安全。她们只是各取所需,她心里十分明白,封太妃,自己的亲祖母,也十分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她身边陪伴伺候,无微不至,言笑晏晏。那是一场彼此都没有什么坏处的戏,彼此演的得心应手,原本也以为会一直这么下去直到自己平安出阁的那一日。 只是这样的平衡,到底是被自己打破了。从那以后,祖母再也不曾用亲切柔和的眼神看过自己,就算是人前的笑容和关切,也让自己觉得沉甸甸的,透着一股子冷。而自己好像周身的力气都被抽的干净,连演戏的力气也都没有了。在祖母的面前,自己宁愿像重华寺的佛堂里跪地祈祷的时候那样安静,却再不肯露出哪怕是伪装的笑容和软语娇言。然而在自己即将远行,再不归来的此时此刻,这个自己自幼侍奉的老人,却忽然拉住了自己的手,即使冷淡如怀蓉也不得不承认,那枯槁粗糙的手掌心里,传递着真而又真的眷恋,蕴涵着切而又切的期盼。 怀蓉忽然觉得恍惚了,这个内心深沉无比的老人,自己的亲祖母,或者是真心喜爱着自己的。她对于自己的庇佑,阻止自己的远嫁,阻止自己与慧恒的相见,如今又为自己安排了这样的一桩婚姻,或者并不单单是对自己多年侍奉的一种对等偿还,也不单单是害怕自己污了上官家的声明,不单单是因为想要用自己笼络方家,而是真心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光明正大又理所当然的幸福。她的眼神分明是眷恋着自己,不忍心自己离她而去的,却又坚决地将自己推开,推到离她最远的地方。或者她这么多年离群索居的日子,也真的太寂寞了,以至于分明是因为纾解寂寞才有的一个契约,最后那个填补了她寂寞的自己,竟然真的得到了她的真心。 怀蓉心里又苦笑起来,就算真的是这样,又能怎么样呢?她想要给自己的,已经给了自己的,却又不是自己想要的。封太妃给自己编织的是一个在她心里完美无缺的好梦,对自己而言,却只是烧成灰烬的一颗心的坟墓罢了。也许封太妃到了此刻,也从自己的眼睛里明白这一点,所以她的眼睛里,眷恋和期盼之外,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不安,甚至有几分怀蓉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的后悔。 今日的祖母,似乎比自己知道的任何时候都要更加脆弱,否则自己怎么能在她永远平静的眼睛里,看到这样多分明的矛盾的情绪?又或者,是即将离别的自己心里不再安静,才会把自己心里的情绪,投射到了她的眼睛里去。怀蓉正想着,只见封氏身后的芸月快步走上前来,将一块盛在金盘里的大红色面纱捧在自己面前。封氏接过面纱,怀蓉见状便跪在封氏脚边,任她将那一块面纱小心地覆在自己头上,又用簪环仔细固定住了。 怀蓉正要起身,却感觉到封氏的手在自己头顶上抚了抚,又听见封太妃用极轻的声音在自己耳边道,“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比王府里长大的芷丫头和蕊丫头多吃了许多的苦,这我心里知道。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你在我心里的分量,也就不是这两个丫头能比的了。就连你的这些哥哥嫂嫂,在我心里也不如你重。只是我看重是我孙女儿的你,却更看重上官家的名誉和江山。如今你要出阁了,我也没有什么好送你做嫁妆的,我也知道你本性并不爱这些金玉,只有亲自给你戴上这一方盖头。从今以后,你能为上官家做的,我需要你为上官家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日后的路该怎样,只有你自己去走,我不会再要你做什么,也再不能护着你什么。” 封氏的话落在耳边,怀蓉竟然惊觉自己脸上流过一滴眼泪。怀蓉并不曾抬起头,封氏却像是知道一样,“出嫁的时候,女儿家是可以哭的。你今日想哭,就莫要忍着。你的性子瞧着温柔,其实最是刚强,这是好事,却也是坏事。这一回嫁了人,以后若是觉得委屈却也不能随意哭泣了,就这么一日,你想如何哭,都没有人都阻拦你的。至于你的母亲,你如今身份贵重,谁又能欺侮了她去?我虽然说不上喜欢,却也并不会叫人为难了她,何况还有王妃在呢。”说着把怀蓉拉了起来,抽出自己身上的帕子,笑着替她拭去面颊上的泪水,“我的儿,这便去罢。” 怀蓉也正是在这一刻才知道,自己心里在意的人,原来并不只有母亲一个。如果早些年知道这些,或者自己对封氏的笑容和言语里,都能更多出几分真心来。也许她会在这个与自己相伴最久的人身边,留下在母亲面前都不曾流出的泪水。也许那样,自己也就不会成为今日这样的冷漠和孤独。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不论是祖母还是自己,直到分别的最后一刻,才知道原来在自己的心里,经过了重华山上孤寂而漫长的岁月,这一个在身边陪伴作为长久的人,已经是如此重要。 第廿八章(06)无言敛皱眉山翠 此时此刻,再多说什么已是无用。怀蓉也不等清玫和怀蕊来扶,也不等怀慕和青罗作为兄嫂再多说些什么,便转身走到门外。青罗一怔,正要起身扶起郑氏相送,却见怀蓉在门外回过身来,重新跪下拜了一拜。外头分明还有烟雾一样的细雨,青石板上还有几点淡淡的苔痕,她却不以为意。如果方才永靖堂上的跪拜是对于无情礼仪的反叛,对于自己生身母亲的尊重和牵挂,如今的这一拜,青罗心里明白,是单单对封太妃的。这一拜,既是为着骨肉亲情,为着相伴恩情,也为着给彼此带来的深刻伤痛,还有一切不能在此刻宣之于口的复杂感受,是眷恋,也是决绝。想必连怀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情,所有的话语和思绪,也就都在这一拜之中了。 青罗见郑氏似乎还不曾回过神来的样子,便起身扶起她,对封氏和怀慕微微示意,便拉着郑氏一同出了永靖堂。怀蕊和清玫两个也忙赶出去,却不再一左一右地扶着怀蓉,而是跟在青罗和郑氏后面。怀蓉并不曾按着礼数坐轿,在身后跟随的青罗的眼中,她孤身一人在烟雨中漫步,像是雨中的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嫁衣的裙裾拖在了地上,那大红的颜色被雨水打湿了,倒像是深沉的血红。怀蓉的背影是这样的坚决,方才永靖堂上落下来的那一滴泪水想必也消散在了烟雨之中,就像是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 永靖堂前十分空旷,两侧远远站立着送行的仪仗,在烟雨里只剩下模糊的影子。随着怀蓉一行人往前走,那些人也悄无声息地转了过去,跟随在身后。远远地只能瞧见蔓延的金红颜色,却看不清那些人的面目神情。烟雨深处,似乎只有怀蓉一个人的背影是清晰的,坚定不移地走向王府大门,离开身后的一切,迎向越来越分明的迎亲的礼乐声中。只有那乐声在雨中,愈发得分明起来。 永靖王府门外,同样沐着雨的,还有前来迎亲的文崎。骑在笼着红绸的骏马之上,穿着一身红衣,隔了言语看不清神情,平日里冷峻如刀兵的轮廓在围观百姓的眼里,也多了几分平和亲近。即使离得远看不清面貌,那马背上的灼然风采,也叫人移不开眼睛去。只是有退役的老兵瞧见那身影,忍不住心里犯嘀咕,隐隐觉得有一股子肃杀之气,那感觉不像是迎娶新娘的喜悦,倒更像是要单刀赴会,深入敌营一样。马背上的红衣人,此时此刻并不是一个志得意满的新郎,他仍旧是一个军人。 马背上的文崎,定定地瞧着那一扇紧闭的王府大门。张灯结彩,满眼都是大红色的牡丹花与喜字。此时烟雨似乎比方才更浓了些,白茫茫的一片,倒叫他忽然想起了冬日的雪。在颖城长大,文崎从小极少看得见雪,也极少瞧见这样温暖热烈的颜色。颖城地近南疆,满眼皆是蓊郁活泼的绿色,绿色深处,还有斑斓盛开的花朵。然而在文崎的世界里,就只有军营里的铁灰色罢了。白与红,这都是他不熟悉的。唯有那一年,在蓉城外漫天飞雪里头,那一抹浓烈的大红色,才叫他真正把两种颜色都记在了心里。而后来,那红色渐渐在白色里头弥漫开,成了满地蜿蜒的血色。而那个在鲜血里始终平静而坚决地往前走的那个人,就再也叫人无法忘记。 正在此时,永靖王府的大门忽然打开了。隔着烟雨迷蒙,文崎只瞧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孤傲,那一身的红色被一瞬间的风吹动,忽然飘拂起来,犹如一朵刹那盛开的牡丹花。文崎瞧见她身后是延伸几十丈的红毯,那红色一直延伸,深入到永靖王府的中心去。而眼前的这个人,就在这红色的中心,在这忽然打开的门前,抬头望着高坐在马背上的自己。 文崎忍不住想要看清这个人的模样,然而那人的面前飘拂的红纱,叫离得最近的他也看不清楚面目。这应当是自己的即将过门的妻子二郡主怀蓉,然而这位表妹的脸,他却怎么也记不清了。他在家宴上分明看见过的,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就连一个模糊的影子都不曾存在过。即使在婚约签订之后,这个人在他心里,也只是一个名字罢了。而此时此刻眼前的这个人,又叫他觉得熟悉,然而尽管熟悉,却又像是自己心里的另一个人似的。在漫天迷蒙的白色里,在蜿蜒的红色中央,坚定地走向自己。 怀蓉站在门前,也凝视着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人。文崎与她,都是这个家族里最少出现的人。在自己的背后,这个永靖王府里发生的一切,几乎都和他们毫无关系,这里的人也常常惯于将他们遗忘。就连他们自己,也将自己和彼此都遗忘了。只是今天,他们却站在这里,成为这个王府,这个蓉城关注的中心。怀蓉淡淡笑了笑,不论如何,不论眼前的这个人自己是否熟悉,他都会带着自己离开。离开这个充满了痛苦也曾经有过期望的地方。他会给自己如今唯一期望的一切,跟着他走,自己在蓉城独自留下的母亲,也能得以度过平静安详的余生。 怀蓉知道母亲就在自己身后,正恍恍惚惚地含着泪看着自己。然而她不敢回头,因为一旦回头,母亲可能就会抱住自己放声痛哭,而自己也会忍不住即将落下的泪水,在这个人面前显示出软弱。她并不想要在他面前显示软弱,她要在他和整个王府、整个蓉城的人的视线里,平静而洒脱地离开,毫不留恋。她是多么需要一个果断的告别,这样,就没有人能够看见她的软弱。而这一个告别,还需要足够漂亮,足以成为所有人口中的美满传奇,这样,自己的母亲或者也能在看不见自己的年年月月里,感到安慰和安心。 第廿八章(07)无言敛皱眉山翠 于是怀蓉不待青罗、怀蕊或是任何一个人来搀扶她走向出嫁的轿辇,却独自走下门前的玉阶,在走到文崎马前的时候,把手伸向了这个自己陌生的亲人。离得这样近地时候,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那样的平静而冰冷,并不曾有新婚的喜悦和期待,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怀蓉在面纱后头微笑起来,这一个笑容,她知道文崎是不会看见的。这样的文崎,反倒叫怀蓉觉得安心了。既然彼此对这场姻缘都不曾有过期待和喜悦,如此相对,想必也能更加容易一些。 文崎在怀蓉伸出手的这一刹那,来不及多想,就如着了魔一般,从马背上俯下身子,抓住了怀蓉的手,微微一用力,就将她拉上了自己的马背。后来文崎始终不曾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或者只是因为那一日的怀蓉,隐藏在红色面纱后的脸孔,叫他觉得强烈的好奇。他只是想要将她拉到自己眼前来看一看清楚。从来不信鬼神奇谈的文崎甚至有时会想,那一日怀蓉是不是对自己使了什么异术,叫他情不自禁地回应了她。然而不论怎样,文崎始终都没有得到这答案。而那茫茫烟雨中,两个身着吉服的新婚夫妻的这一举动,却被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就连跟随着的迎亲乐队,那一瞬间也都忘记了演奏。 而就在此刻,一缕海笛声忽然传来。吹得是寻常百姓家里女儿出嫁的时候,最常吹奏的那一支鸳鸯戏水。这是市井里最为俚俗的曲子,几乎每一个平民女儿家出嫁,都是伴着这样的曲声的。王府婚事自矜身份,从来都只吹奏凤凰于飞一类的雅乐,从不肯吹奏这一曲,也不会用这市井间流传最广的寻常海笛。 怀蓉和文崎,也从来不曾听过这一曲。然而四下里围观的百姓却都是熟极了的,听见曲声纷纷四顾寻找吹笛的人。那曲声像是从某一处的屋顶上传过来,只是烟雾迷蒙,却看不见吹笛人身在何方。但那吹奏的虽是市井小调,吹奏者的技巧却显然不同于一般乐者,曲中欢悦之情浓烈,声如流水婉转,水鸟啁啾,真如雨大荷叶之下,一对鸳鸯并头交颈,白首不离的情境。 怀蓉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也不知道这吹笛的人是谁。尽管精通音律,被这热烈欢愉的笛声打动,却也只是在马背上静静听了片刻,最终随着文崎调转缰绳而离去了。那些迎亲的队伍也回过了神来,重新吹奏起原先吹奏的礼乐。那一缕笛声,也就渐渐地在这乐声之中消弭了。怀蓉起先还仔细分辨那声音,后来渐渐不闻,也就放下了。 而怀蓉和文崎同乘一骑的离开,又成了蓉城新的故事。尽管所有人都不曾看清楚这位二郡主是什么面貌,比之其长姊如何,却都记住了这一幕。在所有目睹了婚礼的人心中,这位二郡主是幸福的,就算没有大郡主的容貌绝世,却在自己的婚礼上,伴着鸳鸯戏水的欢悦曲调,被世间最好的男儿带上马背,走向全新的生活。那是抛开尊贵和美貌之外,所有女子都期冀的幸福。 而没有人看见,在那海笛声消逝的时候,青罗背后的郑氏,流下了满面的泪水。她已经从女儿出嫁的事实里回过神来,也看见了女儿离开这最后的动人一幕。然而最叫她觉得震惊的,是这一曲鸳鸯戏水。她知道这吹笛的人是谁,也知道这一曲里包含的情感。她在笛声响起的时候,就从自己的迷茫里清醒了过来,因为在这里,在这烟雨里,那个看不见的人和她的心是相通的。她知道他为什么来,为什么吹奏这一曲。那个人终究还是出现在了这里,和她一起送走了怀蓉。也许这样的结局,比自己期望的还要更好。尽管怀蓉并不曾明白,尽管所有人都不曾明白,但这样的告别,或许真的是最好的了。 青罗等人在门前看了半晌,直到文崎怀蓉一行队伍远去,这才回身往里走。清玫走过来对青罗笑道,“王妃这些日子辛苦,我替哥哥谢谢王妃费心了。我这会子还得赶回去呢,以后蓉姐姐出阁,王妃若是寂寞,我和妹妹再常来给王妃作伴。”这边人一送到,方家那边自然就要忙着拜天地了,清玫自然要家去,青罗只觉得全身乏力,连寒暄的话也不曾多说,就送了清玫回去了。 青罗正欲回去永靖堂复命,这才瞧见春绿庭中的众位姨娘除了董氏都在门前相送,便嘱咐众人将郑姨娘送回去休息,叫怀蕊也过去陪着说话儿。又对郑氏道,“姨娘不要伤心,你也瞧见了,二妹妹和方家三爷是天作之合呢。我晚些时候,再去陪姨娘说话。”郑氏此时却像是十分平静的样子,对青罗道,“王妃不必费心,只管忙自己的去。我瞧着董姐姐倒是十分不好的样子,我回去陪她说一说,只怕还好些。”青罗见她这样,倒觉得有些奇怪,也不曾多想,便自己往永靖堂去了。 还未走到门前,却见浅月走过来回话,“王妃不必去了,太妃觉得身上不大好,已经回去歇着了。王爷也被书房里的人急急寻了去,叫王妃直接去园子里戏台子那边陪夫人小姐们看戏吃酒去。只是有一样,”浅月走近了对低声青罗道,“叶姑姑想要见王妃一面呢。说是彤华轩中的事情已经干干净净,也没有她能再为王妃做的了。如今就要走了,只想再见王妃一面说上几句体己话儿,今日以后再不相见,王妃也只管放心。” 浅月口中所说的叶姑姑,自然是跟随秦氏多年,却又最后亲手将秦氏置之死地的叶春染了。之前她并未提出供出秦氏的条件是什么,之后这些日子也长久缄默。直到此时此刻,才要揭开这底牌。今日怀蓉出嫁,原本就计划着趁着全城人都注目这一场婚礼,把秦氏的灵柩送出城去。、早在昨日,青罗就已经安排好了心腹之人,在王府角门上预备好了车马。秦氏归乡的消息早就已经放了出去,该得到的效果也早就已经得到了,如今趁着众人已经开始把秦氏忘记,静悄悄地了结此事是最好不过的了。 事发之时是在除夕,到如今也有三月光景。只是青罗至今也不曾想的明白,叶氏心里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富贵权势,她至今也未提一字,又说是再不相见,可见她也并不曾想过要留在蓉城。只是如此一来,以后她要去何处,自己又要如何控制这样一个人,倒是一桩不得不了结的事了。如今怀蓉嫁,秦氏归乡的车驾也要一同出城,叶氏的事,也该到了了结的时候。 等青罗到了彤华轩中,热闹的庭院楼台,此时已经空无一人。连那些陈设的东西,也因为主人的离去,而被封存在了库房里。不过几个月的光景,竟然干净寥落得如此。曾经的主人,似乎连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秦氏喜爱的花朵多是富丽娇媚一流,难得有在雪地里能开着的,庭院里也空空荡荡的。窗下还隔着一盆冬日里的水仙花儿,此时早已经蔫了,还留着腐朽的根茎在哪里。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窗上贴着的那些窗花儿,还未来得及揭下,仍旧花团锦簇地开着。 青罗进门的时候,映着无数的红烛光辉,只瞧见叶春染端坐在往日秦氏的位置上。紫檀木椅的颜色肌理温润光亮,衬着秋香色勾勒芙蓉花的锦缎褥子,缀着金灿灿的流苏。叶氏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裳,是青罗从没有见她穿过的,竟是嫁衣的式样。青罗一眼瞧出,那竟是去年新造的蜀锦贡缎,颜色红的极为纯正,簇新鲜亮里缕着暗暗的金色,更兼绣龙刺风,还缀着上百颗浑圆的合浦珠子。发髻梳得极为端正,簪着一对纯金的凤钗,还有星点点的大红石榴石坠子摇曳着,在无数烛光的映照下,整个人都显得光彩耀目。面上妆容也精致,并不是二八少女的娇媚,唇上红艳欲滴,含着一丝笑容。 第廿八章(08)无言敛皱眉山翠 叶氏的年纪已不轻,容色也并不如何地出色,然而此时此刻,端坐在这彤华轩里最尊贵的位置上,穿着这样一身华服,妆容整齐,竟叫人觉得十分的惊艳了。似乎只有在这样的一刹那里,青罗才知道眼前的女子,并不只是众人口中处事缜密的,永远站在秦氏身后轻言细语的叶姑姑,更是一个美丽女子,尽管韶华易逝,却风韵犹存。她有这样一个风姿绰约的名字,春染,**染就,风华无限。这样的风姿,在娇艳华贵的秦氏身后隐藏的太久太久,她永远只是站在这紫檀木椅背后的那一团暗影里,从来不曾走上前来,走在这烛光珠晖的中心所在。原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女人已经永远死去了,而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想要用这样的方式让青罗知道,她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尽管只有这么一刹那,尽管只有这么一个人能够看见,却也证明了她自己的存在。 秦氏的身边还有一个位置,青罗便走过去坐下。那也是自己独自到访彤华轩时,坐惯了的位置。在这过去的大半年之中,青罗也时常到这里来。秦氏总是慵懒地半侧转身,一边和自己说话儿,一边听着地下陆续进来的婆子们禀报王府家事。那一张侧脸美丽娇艳,又含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慢。而叶氏就站在她身后,轻言细语地禀报着秦氏也并不十分清楚地账目与人事,将一切都打理地井井有条。此时青罗瞧着叶氏,一样地侧转过身来望着自己,那往日恭顺的脸孔上,竟然也有着那样居高临下的笑意了。 叶氏过了半晌,才淡淡笑道,“王妃可是觉得奇怪,我为何穿成如此坐在这里?”还未等青罗答话,又自己笑了起来,“是了,王妃心里最想知道的,是我为何背弃旧主,将我自幼相伴的主人拱手送到你和王爷的刀下?王妃还想知道,我如此之举,究竟是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如我这般无心无情的人,若是所求王妃不能给我,是不是要把我杀人灭口?就算我所求不多,日后是不是还会兴风作浪?王妃和王爷心里,此刻怕是十二分的不安吧,像我这样一个人能有今日,也算是不枉了。” 青罗本能地觉得一惊,自己心里所想,被叶氏如此明白地说了出来,不可谓不觉得难堪了。然而她既然如此坦白,自己再伪装什么,倒显得小气了,便也笑道,“姑姑说的哪里的话,在咱们府中,谁不知道姑姑是一等一厉害的角色?只是咱们也的确不曾想到,姑姑对于情同姐妹的婉夫人,能如此绝情呢。想来姑姑必有自己的缘故,如此叫了我来,也就是想和我说这缘故。既然如此,何必故弄玄虚呢?不妨明言就是。” 叶氏见青罗如此说,便笑了一笑,“王妃原本就是明白的人,我和王妃说话,也着实干净利落。”哼了一声儿又道,“不像那位彤华夫人,心比天高,却着实有些愚蠢。这些年跟在她身边,我也实在是身心俱疲。直到今日,才终于得了个干净。”青罗被那话语里的冰冷震了一震,原来叶氏对于秦氏,早就有这样深的不满。 其实青罗自己也早就看出,秦氏在这王府里多年之所以能荣宠不绝,身份尊贵,一来是在上官启所有妻妾之中论起出身,除了王妃之外,也就只有她算得上出身高贵。二来是她容颜娇艳,家中富贵,穿着打扮自然也华丽精美,更是增色不少,虽然青春逝去,却仍旧美艳动人,不输于年轻姬妾。而这随后一个缘故,就是她对于这位叶姑姑可谓言听计从,虽然秦氏自己心思较为单纯,处事言语也稍显轻率,叶氏却是十分稳重,因而在王府中多年,彤华轩处事,虽说不上滴水不漏,却也并无太大疏忽。 比之自己初入王府时秦氏的言谈举止,与自己结盟之后的秦氏其实已经变化良多,早已不是那个仗着家世容色言行傲慢的女子了。但仍旧可以想见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跟着当日的秦氏,想必叶氏所费的心思,也着实是不少。然虽如此,能得到秦氏的信赖与依从,叶氏在这府里的地位也不可谓不高,恩遇不可谓不厚,仅仅为了在秦氏身上费心费力便背弃主人,也着实说不过。何况看叶氏今日的模样神情,倒像是早就想取秦氏而代之一般。 叶氏见青罗不说话,又自嘲似的笑了笑道,“王妃瞧我这一身装束,是不是有几分像我们夫人的模样?”青罗也闲闲笑道,“听闻姑姑和婉姨从小是一处长大,情同姐妹,这容颜虽不相似,气韵风度,却是相差无几的。平日里姑姑青裙素面倒也不觉得,如今盛装华服之下,当真是颜色惊人了。倒是我平日里眼拙,不曾瞧出姑姑还有这样的一面呢。”说着又刻意叹了一声儿道,“只是不知道,婉姨和姑姑相伴多年,可知道姑姑爱的不是钗荆裙布,而是金玉锦绣呢?” 叶氏笑道,“到了这当儿,王妃还有心思讥嘲于我。王妃瞧着这衣裳华丽,却不知道这衣裳的来历的。”说着便牵起衣角,望着那蜀锦上流离的光彩道,“王妃瞧瞧这蜀锦,一寸价值千金,何等的价值连城?还有这大红石榴石,光彩夺目颜色如血,王妃眼力,自然能瞧得出来是一等一的好东西。还有这合浦珍珠,虽然不算名贵,难得的是浑圆匀称,百余颗能都得如此,也是好的了。” 叶氏说话间又拔下发上的一对金钗,那一头长发瞬间瀑布也似地落了下来,她也浑然不觉,只把那金钗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凤钗雕镂精美,叶氏又握的用力,便在手上留下细细的印记。“这一对纯金的凤钗,是夫人陪嫁的东西。她也不缺这一对半支的,那时候她正是新婚燕尔,见我为她梳妆之时,对这金钗多看了几眼,就转手赐给了我。”叶氏顿了顿道,“王妃瞧着我这周身的东西,皆是夫人所赐之物,到底价值几何?” 第廿八章(09)无言敛皱眉山翠 青罗仔细打量几眼,笑道,“果然都是好东西,我瞧着不下万金之数。夫人对你也当真是舍得,我瞧着这几样东西,莫说是几位姨娘们,就连咱们府里的郡主,只怕也没有这样好的呢。只是叶姑姑平日里素净,也不曾见姑姑穿上身去,直到了今日才知。也不知道姑姑那里还有多少积年的好东西藏着,不肯叫人知道?” 叶氏笑道,“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我一个侍女,虽然众人尊重我年长,叫我一声儿姑姑,又能真比这府里的丫头们高贵不成?这样的东西给了我,也不能穿在人前的,不然别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说着又对青罗笑道,“王妃只瞧见金钗华丽,怎么没有看见,我这金钗下头挽着的白发?”说着忽然撩起头发,那乌黑地下,真有丝丝缕缕的白发,遮掩不住地蔓了开来,在这满室珠光之中,分外分明。 青罗心里也是一跳,又忍不住仔细瞧了瞧叶氏的面孔,心里就是一酸。她也不过是与秦氏年龄相当,竟然就有了这样多的华发。而眼角眉边的细纹,即使是妆容精致也是遮掩不住的。平日里穿着素衣还瞧不出什么,如今衬着着华服,气度虽不凡,仔细瞧着,却比秦氏苍老许多了。秦氏在这个年纪上还犹如一颗光洁的明珠,而眼前的这个女子,已然被岁月磨洗出无数痕迹来。 青罗心中一动,或者,这就是她那隐秘恨意的来源?这样平日里不言不语,似乎清心寡欲的女子,心里若是有一把火,却是谁也不能浇熄的。只见叶氏摩挲着身上的龙凤花纹怔怔出神,半晌才道,“我周身这所有东西,只有这刺绣,是我自己绣上去的。一针一线,都是我自己亲力亲为。”叶氏抬头望着青罗笑道,“王妃且来品评一二,这身衣裳上的刺绣,王妃可觉得好看?” 青罗仔细瞧了瞧,点头道,“姑姑心灵手巧众人皆知,自然巧夺天工。”叶氏却忽然大笑了起来,起身走到厅堂正中,解开身上的衣袍。那锦缎的大红色委地,缀了金玉的衣衫十分厚重,落在地上竟有细微的清脆响声。叶氏却毫不在意一般,展开双臂,对青罗笑道,“那王妃再来瞧瞧,我这一身衣裳,又价值几何?” 叶氏此时身上穿着的,一样是一身嫁衣。虽然是嫁衣式样,却并非大红,而是粉色。那布料也是上等的绫罗绸缎,只是一眼可见年岁隔得极久,那原本娇艳欲滴的粉红色都已经褪了许多,不复当年的娇艳鲜活,显出几分的颓败来。没有光彩流离,也没有金玉装饰,唯有那衣衫上的龙凤图案,尽管一样褪色了许多,却能看得出,是和叶氏方才脱去的那一件上的是一模一样的花样。 叶氏微笑道,“这是我许多年前,亲手为自己做的嫁衣。”叶氏也不去管青罗神情,自顾自往下说,那脸上的神情犹如沉入了一个多年未醒的睡梦中去,带着几缕温柔,却又带着几缕凄凉。“我自幼不知父母是谁,只知道自己幼年就被卖到了岳城秦家,因为还算是端正伶俐,就做了秦家小姐身边的丫头,和她一起长大。秦家小姐极受父母兄弟疼爱,跟在她身边的人,也能享有几分尊重。小姐对我也十分亲近,不似寻常丫头相待,我在秦家,几乎能算上是半个主子。” “那时候夫人也对我十分看重,总说这样的丫头到了岁数白放出去可惜了,不如留在少爷房中,日后也好有些助力。夫人私下里都和我说过这样的话,问我肯不肯。我既然跟着小姐多年,与少爷也算是一同长大。虽然说不上十分的人才,也是难得的俊逸了。性情也算是温和豁达,对我们这些人也算宽和。我虽然并无十分倾慕,却也并不排斥。何况夫人既然亲口问我,我一个丫头,又哪里能够拒绝?再者以我的出身,若是不应允这一桩亲事,凭我自己,又能有什么样的前途?不过就是放出去,配个小厮罢了。若是能在秦家做个偏房,也总算是个主子了。” “于是我当时就应下了夫人,本来隔日就要去少爷房中伺候,不日就可以出嫁了的。却不曾想小姐对夫人说与我情同姐妹,不肯叫我离去,要多陪伴她身边一年。那时候少爷也年轻,正巧他也忙着说亲事,夫人想了想,我若是在新奶奶之前就先进了门,只怕传出去也不好。我的事情也不急着一时半刻,素来她又疼爱小姐,就依了她的意思。只和我说,等过了少爷的婚事一年,就让我嫁过去做姨娘。我想着,到底也不差这一年功夫,否则倒显得我孟浪了,所以也不曾说什么,就安心在小姐身边服侍。” “夫人已经搁下了话,府里上下对我自然也是不薄。少爷也知道此事,也时常会来瞧瞧我,对我十分温柔。我心里觉得高兴,就为自己制了这么一件嫁衣。自己亲手裁剪,亲手刺绣,只等着一年过去,就能穿上它出嫁。虽然不是正式的大红,我所求也不多,能在良人身边平安富贵,也已经十分满足了。少爷的新夫人我也见过,并不是个尖酸刻薄之人,对我和少爷之事,也早就已经心知肚明,对我十分亲切。我那时心里十分满足,总觉得只等一年之后,我就能穿上自己的嫁衣,嫁给一个熟悉的人。一辈子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小时候没有父母亲人,就把秦家的人当做亲人。没有故乡,就把岳城当做自己的故乡。” 叶氏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那时候,我只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竟然有这样的好运,有时候又觉得,我对秦家忠心耿耿,有这样一日也理所当然。那时候我看着小姐少爷和夫人看着我的笑容,以为自己真的和她们是一家子了。只是我哪里知道,在她们的心里,我叶春染,不过就是个丫头侍婢而已。就连叶这样一个姓氏,也只是当初进府的时候教养我的嬷嬷家中的姓氏。我卑微如此,怎能真的和岳城的名门秦家,当真成了一家人?后来我才明白,到底是我太天真了。若没有后来的变故,或者我真的能够嫁到秦家做一个姨娘,可并不会像我自己当日做梦那般,在良人身边平安终老,侍奉夫君高堂与主母,虽然不能穿上正室的大红,也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第廿八章(10)无言敛皱眉山翠 叶氏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一年的光阴过去,我夜夜捧出这样一件衣衫,幻想着自己穿上它出嫁的样子。然而有一日我忽然发觉,府中再无人提及我和少爷的婚事。少爷和少奶奶对我虽然仍旧亲切,却不是当日的那模样。我心里隐约觉得古怪,却也很快释然了。因为那些日子,府里所有人关注的事情,变成了小姐要嫁给王爷做侧妃这件事。小姐与我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想必送了小姐出嫁,我也就顺理成章地到少爷身边去了。” 叶氏顿了顿,闭起了眼睛,“那时候我虽然年轻,却也知道,这样一门亲事对于秦家是多么的重要。秦家世代商贾家资雄厚,却并非簪缨士族,到底出身上差了一些。若是能和王族结亲,即使是个侧室,却也是正经的侧妃,一般人哪里敢小觑秦家半分呢?我既然视秦家为亲族,自然也是高兴的。” “当日我心里还隐隐约约替小姐觉得惋惜,我也听人说起过,小姐本来是想要嫁进王府做王妃的,却因为王爷忽然迎娶了先王妃的妹妹做了续弦。论起家世亲缘来,小姐自然比不过,也只好委屈了做个侧室。我心里还替她觉得不值,我家小姐那样的人才,怎么就做不得王妃了?除此之外,我还十分替小姐忧心,小姐养尊处优惯了,虽然容貌是一等一的,脾性却有些骄纵的,也不识人情世故。如今嫁给了西疆的王室,又是为人侧室矮了一头,王府里那么多姬妾,还有王妃,小姐岂有不吃亏的?我与小姐情同姐妹,以后远隔千里,也不能替她分忧。” 叶氏脸上的笑容十分讽刺,“我当日心中所想,也都告诉了小姐。却不曾想到,这话竟然就葬送了我的一生。其实也不为这话,我后来想着,只怕秦府上下自小姐订下婚约的那一刻就开始打定了主意,唯有我一人不知道罢了。”叶氏瞧着青罗道,“王妃身边,我记得也是有从京城带来的侍女的罢?不知王妃对她们的将来如何安排可有打算?”青罗闻言点头道,“侍书和翠墨跟我远道至此,背井离乡,我自然不能亏待她们。可惜侍书已去,唯有翠墨还在我身边。如今她还需历练,我身边也离不得她,先就搁着不提。等再过一二年,若是她有了心上人,我自然放她出去。若是她没有,我也会给她安排一门体面亲事,断然不会草率行事的。” 叶氏点头笑道,“若王妃不食言,翠墨姑娘就是有福气的了。只可惜我并没有遇到这样的主人,被蒙在鼓里尚且不自知。”叶氏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一直尽心竭力为小姐筹备婚礼,唯恐有哪里出了纰漏,伤了秦家与小姐的颜面。小姐出嫁前一夜,说是心里着慌睡不安稳,便叫我和她同榻而眠。我心里也不曾多想,就和小姐盖着一床被子说话。本以为要说上一整夜的,却不知怎么,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觉得自己困倦极了,竟然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我依稀记得自己睡着之前看见的小姐的脸孔,不施粉黛,却美丽极了。那时候我心里想,小姐是这样的美人,就算是为人侧室,也该是备受怜爱的,我也不必忧心。我还想着明儿小姐出嫁,我该给她梳个什么样的发髻才好。” “我万万不曾想到,我醒来的时候,竟然会是在蓉城的上官王府之中。”叶氏环顾四周道,“就是这里,在这彤华轩里。我当时不知道自己在何处,直到小姐的脸笑吟吟地出现在我眼前,我还以为是第二日的清晨。我当时第一句话,就是问小姐怎么在我身边,还未梳妆打扮,莫要误了婚期。”叶氏有些疯狂地笑了起来,“我竟然如此可笑,直到身边别的丫头唤小姐侧妃,我才知道,原来我已经昏迷多日,跟着小姐一起,进了上官王府。我只觉得震惊莫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对我施放迷香的人,自然就是小姐了。当然还远远不止是小姐,秦家的所有人,都参与了这个计划。”叶氏凄然道,“等我彻底清醒过来,不可置信地瞧着小姐,小姐却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云淡风轻地对我解释了我为何在此处。她对我说,少奶奶不能容我留在府中,这才一再地拖延婚事,后来见避无可避,几乎对我动了杀机。她是顾念着姐妹的情谊,为了救我的性命,这才将我迷晕了,趁人不备带来蓉城。她还对我说,等这风波过去了,日后必然为我找个好人家嫁了,断断不会委屈了我。” “我只觉得事出突然,看见小姐的神情也觉得有些古怪,但细想小姐的话,也算是合情合理。少奶奶对我虽然客气亲切,毕竟是要与她分享丈夫的人,她若是心机深沉,容不下我故作大度也是有的。小姐神色奇怪,只怕也是因为觉得哥哥嫂子有负于我,所以难堪。何况我那时候把小姐当做自己最亲的亲人,又怎么会想到,就连她,有一日也会欺骗我呢?于是我信了小姐的话,并没有闹着要回岳城,更没有只言片语,说起和少爷的亲事。小姐数次想要试探,我也只沉默不言。” “小姐不知道,我心里自然有我的一番主意。我虽然与少爷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却是主仆有别,后来也只把他当做终身之靠,算不上有情。我当日还想着,若是他对我真的有心有意,自然会来蓉城接我回去,在蓉城的日子,只当是避难罢了。若是他拗不过少奶奶不来接我,就算我自己回去了,只怕也不能见容,就算是真嫁了他,日后的苦楚也不必多说。我心里更是赌着一口气,若他不来,我又怎么能抛下尊严,自己去找他?所以,我实在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先留在蓉城。” “而后来的那些日子,王府里明争暗斗,我心疼小姐,全心全意都在她身上,自然也没有功夫去多想。一个月后,岳城的家书来了,还带着一封少爷偷偷夹带给我的信。”叶氏冷笑道,“那时候我真是傻,还真以为那是少爷偷偷送来的。如今想来,可不就是名正言顺地一起送来,好绝了我的念头的么?那信里说,虽然老夫人早就说了我是他的人,然而家中悍妻无状,为了家中太平也为了我的平安,不能迎我进门。望我好自珍重,又道小姐定然会为我寻得一门好亲。至于他亏欠我的,也只有让小姐替他还我了。我看了那封信,只觉得此人薄情软弱,实在不是终身依靠。何况我心里赌着一口气,自然也就对他绝了指望。之后心里想着,既然如此,以后我就跟着小姐在此处,让她在这王府里站稳脚跟,之后的事情自然有她替我做主。以小姐对我之情,总不会不管我的。” 青罗见叶氏久久不再往下说,便开口道,“既然如此,怎么姑姑耽误到了今日,也不曾出嫁呢?”叶氏笑了笑,“王妃这样聪明,怎么会猜不出这里的端倪?”伸手抚了抚身上的嫁衣,又缓缓道,“当日与我一起被带到蓉城来的,还有我体己的一个箱子。别的东西也都罢了,不过是衣衫钗环。只是她们都不知道,这箱子的最下头,压着这样一件嫁衣。后来的日子我便不曾再穿起她,心里想着,等小姐在这王府里有了地位,我或者能够穿上大红色的真正嫁衣,名正言顺地做一个人的妻子,就算人才地位不如少爷,却再也不必仰人鼻息。我以为小姐,也是知道我的心思的。” 叶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然而一年一年过去,小姐在王府中的位置日益稳固,受王爷恩宠也多,我却韶华渐逝。王妃不知道,我这么些年,为了小姐能在这府中安享尊荣,究竟费了多少心思。”叶氏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她总以为得宠是因为那一张脸和家里的权势,可知道若不是我,只怕她早就被安氏治死,不知道在哪里乱葬岗子上埋着去了。”这话说的极为尖刻毒辣,青罗一惊,却见叶氏倒像是出了一口气一般,脸上露出极为痛快淋漓的神情。 “我看着小姐平安,也就想到了自己的终身。我不过是一个侍女,没有美貌和青春,如何嫁个好人家呢?只是小姐却像是忘了这件事情一样,绝口不再提。我旁敲侧击了几次,她都用话轻轻掠过去了。小姐并不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我见她起先这么待我,脸上神色还有几分不安,后来,竟像是不耐了。但是除了此事之外,她对我却仍旧分外亲厚,对我的话言听计从,对我的赏赐也绵绵不断,不管是多么贵重之物,都流水一样地送到我的房中,也不顾我的身份能不能用得上这些东西。” 第廿八章(11)无言敛皱眉山翠 “众人都羡慕我们主仆情深,我心里却总觉得有些疑惑。再到后来,这疑惑当真成了疑心。那时候我在王府里,也已经成了姑姑,所有人都知道真正替婉侧妃拿主意的人是我,我也就有了自己可以支使的人,所以我暗暗着手,派人去岳城,查清楚当日我被送到蓉城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叶氏苦笑道,“若我没有去查这件事,或者这件事已经被隐藏起来无从查起,或者我和小姐,至今都还是亲如姐妹。只是可笑,我偏生要去查清楚,而秦家的人似乎没有想过我会再来问此事,或者她们觉得,我一个丫头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所以不曾可以隐瞒此事。我迅速地得到了事情的真相。这些人是这样地看轻我,从来不曾把我放在心上,对我来说,这倒又是一个幸运了。” 叶氏深吸了一口气,“当日我之所以被送往蓉城,并不是主母嫉妒,而是整个秦家在与王室结亲以后,就一起合谋订下的。起先,是小姐的父亲,满心想要通过女儿谋得官职与权势,真正成为岳城的贵族。一方面是老夫人,担心小姐年少无知,嫁入王府如何立足,无意中对老爷提起,说是小姐身边的我,倒是个稳重聪明的。只是已经定给了少爷做姨娘,否则跟着一起去,倒是一个好帮手。” “老爷和夫人虽然说起这话,倒也不曾真以为我这一个小小侍女,能有多大的能力,她们想的,是举全族之力,巩固小姐在王府的地位。但是这话,却被少奶奶听在了耳中。小姐的话倒也不全是假话,她虽然表面上亲切温柔,其实城府最深,早就对我这个未进门前就订下的妾室心怀怨恨。却因为是老夫人亲定的,又怕坏了她的贤良名儿,这才迟迟不曾对我动手,还装出亲切的模样来,只等着我进了门再说。她一听见这话,即可就去找了小姐,把王府的情形说的凶险万分,又假意叹道,若是我能在她身边,有人做个伴儿必然好上许多,又说我心思机敏,有我在身边必然能够化险为夷。只可惜以后我不能再小姐身边,只能和她作伴了。” 叶氏哼了一声道,“小姐对我,倒真是十分的信赖,听了之后立刻去找了老爷夫人,说务必要叫我做她的陪嫁。小姐是二老掌珠,所求素来没有不应的。何况夫人自己早已想到了我,此刻又隐约猜到这事情和少奶奶的关系,若是强留我,日后难免家宅不宁,女儿身边也没有可心的人。所以就应允了小姐,将我做她的陪嫁。至于少爷那里,老夫人允诺再替他找几个好的,少奶奶又撒娇撒痴,少爷也没说什么,就把我这个人,彻底地放在了脑后了。我不过一个寻常女子,对他而言,又算是什么呢?” 叶氏此时脸上神情却是十分平静的,“之后的事情,自然就顺理成章了。为了怕我闹起来,直到我到了蓉城,都把我蒙在鼓里。而编造那么个谎言,也就是为了骗我,继续替小姐效力。至于后来,小姐为何始终不允我的亲事,自然是因为王府中度日艰难,我这样一个左膀右臂若是不在了,她也会诸事不顺。至于我的亲事,我的终身,她从我手中夺走又承诺要给我的一切,不过是她随口一句话,何曾放在心上?不止是她,秦家的每一个人,那些我曾经以为会成为一家人的主子奶奶们,又何尝把我放在心上?我在她们眼中,不过是随时可以利用,也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而已。” 青罗道,“原来竟然有如此一段往事。想必姑姑背叛婉姨,也是因为此事吧?只是我有一点不明,既然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姑姑为何隐忍不发?姑姑也说了,婉姨自己是难以在这府里立足的,只要姑姑抽身,或者是使个绊子,婉姨自然就要吃亏。但在我这一二年间看来,姑姑对婉姨,仍旧是十二分的帮衬忠心。婉姨能有后来的地位,虽然有她自己看透了心里终于明白的缘故,也是姑姑在其中出的主意罢?” 叶氏点头道,“王妃所见不错。我知悉实情,已是三年前的事情。我也曾经想过,要叫她失宠,过着凄凉的日子。但我转念一想,若是她失势,作为她陪嫁的我,又能得到些什么呢?不论如何,她已经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何况我心里还存着一份念想,若是她的地位真正稳固,不再需要我的时候,她或者能念着一丝半点的旧情,不再将我的一生都禁锢在她的身边。所以我竭尽全力,帮助她得到了以她的身份能够得到的全部。当老王爷离去,她却成为长一辈中地位最高的婉夫人的时候,我以为她已经满足了。那一日我向她坦言了自己心里的话,我在这王府里多年,实在太累了。我只想要出这个门,找一个寻常的人嫁了,去过我多年前就梦想的,举案齐眉的日子。” “我这一生,不过只有这么一个属于自己的愿望。即使是失去了所有东西,虚假的亲情和友情,或者还有爱情,我仍旧有这样一个愿望。我想要做一个寻常的女子,嫁人生子,与良人白头到老。若是这个愿望能够实现,我愿意放下所有,忘记秦家辜负我的一切,忘记我在王府里虚耗的青春。忘记我视为姐妹的主人,对我是多么的冷血无情。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即使是这么个迟了多年才说出的愿望,竟然也不能实现。” “我的小姐,当时已经是婉夫人了,微笑着对我说,我已经过了适嫁的年纪,不会再有人愿意娶我这样的人了。我唯一的出路,就是留在她的身边,她会保我一辈子富贵荣华。她说的那样的云淡风轻,仿佛她想要留下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正是因为她才耗尽了美貌和光阴,生出了一头白发的人,而是一个她看上了的精巧的脂粉盒子罢了。她想要就必须要留下,哪里会问这脂粉盒子愿不愿意呢?” 第廿八章(12)无言敛皱眉山翠 “我听到她的话时的候心就冷了,我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不再是和我同榻而眠的,骄横美丽,却也天真的小姐。她在这个王府里已经变了,开始不再天真而心思狠辣,而这样的改变,竟然有许多都是我教会她的。尽管她已经不再危险,她却仍然不会放我走,因为她和秦家还有更大的欲望,她仍旧需要我的助力。更是因为,我在她的心里,始终只是一个奴才。当初让我陪嫁的她内心的天真里就隐约有这样的残忍,只是那时候的她还会有些不安需要谎言安慰自己,如今的她,连着甜蜜的谎言也不需要了。” 叶氏的眼中闪过冷光,“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决定要复仇。为我错失了的青春和容貌,为我错误的信任和期盼。我决定要让她毁在自己的欲望手里,并让她知道,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是什么样的滋味。尽管我当时心里翻江倒海,却并没有说什么,反而陪了笑脸,对她说自己只是玩笑。我还说,与小姐情如姐妹相伴多年,如今小姐也是孤身一人,我自然会终身陪伴左右。而她也在听我的话之后送了一口气,对我更是亲热,就连着数量稀少极为珍贵的蜀锦,也毫不犹豫地送给了我。” “也正是从那一夜开始,我开始裁剪我的第二件嫁衣。用那大红色的蜀锦做底,用这么些年攒下的合浦珠子和石榴石装饰,还有小姐刚刚出嫁之时,随手赠我的一对凤钗。原来我拥有的珍贵之物竟然这么多,比起当日不明不白来到蓉城时候那一只简薄的箱子,我如今拥有着彤华轩里单独的居室,放东西的屋子都有三间。我拥有的财富,比起夫人郡主们也是多的。 “然而我自己到底有什么呢?我的青春美貌,还有我心里的一点点温情和信任,都已经被秦家磨得一干二净了。我一点一点地绣着这嫁衣裳上的龙凤,心里想着,等到这龙凤呈祥都绣出来的时候,也该等到我报仇的机会了。果然,欲望总是叫人铤而走险,我知道了小姐的计划,甚至亲身参与其中,又透露了消息给苏苏叫她发现。后面的事情,王妃就都是知道的了。” 叶氏叹了口气道,“我心里也曾经十分矛盾,若是她真能安分守己,安于婉夫人的身份不再求别的,我又当如何?我曾经想过要设局陷害,却又不知从何处下手。”叶氏忽然笑了笑道,“这么多年,尽管只是利用,尽管她从来不曾将我真正放在心上,但终究半生都彼此作伴,叫我真亲手杀了她,却实在下不得手。何况她虽然毁了我的一生,却也终究并不曾碍着我的性命。” “我甚至会觉得恐惧,若她日后真是如此,渐渐收敛锋芒委曲求全,做一个安守本分的侧妃,我这半生的委屈,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在她身边做个冷清清的姑姑,以后还会成一个嬷嬷,守着满屋子的金玉,还有所有人表面上的敬重,就这样凄凉的过一辈子。我何其不甘心,却又无处措手。然而我终究是等到了这样的一个好机会,等到了她自掘坟墓,与人无尤。我所做的并不是陷害于她,只是把她所做的事情公诸于众罢了。如此一来,她也算是尝到了被人背叛的滋味了。” 青罗瞧着叶氏脸上的畅快神情,却蹙着眉,半晌才道,“姑姑方才所说,只是想要报复婉姨罢了,并不曾想要了她的性命。然而婉姨却终究是因姑姑而死,姑姑心里,可有觉得不忍?”叶氏一怔,转而冷笑道,“我不杀她,她自寻死路,与我有什么干系?若她犯得是小过错,自然只会是没了富贵荣华,失宠孤老的下场。她偏生要去做这样犯上作乱的杀头的死罪,死也就死了。” 叶氏顿了顿,急促的语气缓了下来,“我也不瞒王妃,当日我也曾经犹豫过,心知不论王妃和王爷如何仁慈,遇上这样的谋逆之罪,都是不能原谅的,她必死无疑了。然而若是我不抓住这一次机会,不论她的事成与不成,我都再也没有机会了。我恨了这么久,怎么能放过这唯一的机会?所以最后,我还是决定告发她,至于王爷和王妃如何发落,就与我没有干系了。”叶氏沉默一时,忽然又幽幽地吐出一句,“只是我不曾想到,不等王爷和王妃发落她,她自己竟然就去了。” 青罗见叶氏此刻面上神情,不知是喜是悲。半生憾恨,却也是半生相依,如何没有真情在呢?想来她心里,也是曾有过矛盾与挣扎的。然而最后尘埃落定的时候,这个结局,终究是不可能改变了。谁是谁非,孰真孰假,原本不是她能够了解的。她也不用明白这许多,她只要明白自己身处的位置,她能够做的,只有守护怀慕和自己,而一切阻挡这一切的人,都只是她路上需要劈斩的荆棘。 虽然秦氏当初是自尽,但就算是她不死,如果需要,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推上这一条路。当初安氏不死,并非因为自己和怀慕心善,只是因为当时她活着,能够带来更大的益处罢了。青罗自嘲地笑了起来,自己在这蓉城里,待人接物,似乎都是与人为善的,身边的这些人,自己总是充满着同情与怜惜,这样温柔善良的青罗,几乎连自己都要被骗过了。然而事实上,自己的心里仍然是坚硬如铁的,若是有人真的阻挡了她的去路,对谁,她也是毫不留情的。 青罗心里明白,所谓的怜悯与慈悲,都只是在自己绝对安全的前提下,自己给自己做的一个粉饰而已。为自己的杀戮,或至少是为因自己而起的杀戮所做的弥补,为自己真正的无情而给自己的安慰。只有如此,她才能暂时忘记,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好像因为自己死去了无数高氏臣民,自己却送给玲珑一枚心爱的桃花配。因为自己重华山上一夜之间血流成河,自己却有心成全怀蓉和慧恒的情意。因为自己安氏和怀思一败涂地,自己却将静儿送到了葛氏身边。 第廿八章(13)无言敛皱眉山翠 是的,这些事情并不是自己亲手做的,也并不都是因为自己才会发生。然而这又有什么分别呢?她是最近的那一个旁观者,更多的时候,她是同谋。尽管她也好,怀慕也好,都有着自己的不得已,然而不论如何,为了自己的生存,她,或者说他们,到底是用更多人的生命给自己做了铺路的石子。那些血就在她的眼前不断流过,而她选择了忘记,只从中抓住那么一两个可怜人,亲手给予救赎,就当做是洗清了自己的罪孽。 青罗忽然笑起来,原来自己竟然是这样的虚伪,明明是自私自利到了极点,却还要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仁善模样来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而自己心里的矛盾和煎熬,也正是因为如此了,本性里的自私,因为这自私产生的罪孽而引发的恐惧,还有心里未曾泯灭的那一点人情温暖,心里有这样多的情绪互相纠葛,原本也是不好过的。她到底不是王府宫廷生死相搏中成长起来的人,无法将这些都视作理所当然。所以只有拯救了别人,她才能够救赎自己其实充满了恐惧和不安的心灵。如今,秦氏又死了,这一次,自己能够从这死亡里救赎出来的人,又是谁呢? 叶氏瞧着青罗的笑容,却像是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似的,“我家小姐的死,王妃不必太挂在心上。各人有各人的因果,都是自己修来的罢了。我心里想对王妃说的话,也已经说完了。这些话,王妃知不知道,原本也没什么要紧。只是我若是不说,王妃和王爷对我总是不能放心,我的余生,也就过不安稳了。如今内情王妃都知道了,也该知道,我心里的结都已经解开,我和着王府的因缘,也就了了。” 叶氏顿了顿,抚了抚身上的衣裳,“我对王妃最后还有一个恳求,就让我今日随着二郡主,一起嫁出这个牢笼去罢。穿着我自己给自己缝制的嫁衣,心满意足地离去,也算是完成了我的心愿。这个王府,几乎囚禁了我的半生,如今终于可以解脱了。余生之中,我不会再出现在王妃眼前,也请王妃和王爷不要问我去了何处,莫要来打扰我的清净。”叶氏忽然笑了笑,“就算王爷和王妃对我还是放心不下,派了人来监视于我,也都不要叫我知道,让我做着乡野间寻常女人的好梦,了此残生罢。” 这一日,怀蓉坐在文崎的马背上,到达方府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永靖王府的角门里出去的那一行人是谁。门前冷落,所有人都去了正门前头,一路追随着马背上的怀蓉,去瞧这一场没有当年怀芷的盛大,却更为神秘的婚礼。所以也不会有人知道,在那一行队伍之后,还有一乘小轿跟着除了王府,永远地在蓉城人的视野里消失了。春日的风雨掀起了轿帘,曾经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里头火红的嫁衣。那样的颜色,和怀蓉身上穿着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明艳照人。只是这一抹影子,在这一日里没有任何人看见。而轿子里的那个人,在这一日的告别之后,再也不曾回来。 这一年蓉城的春天,过得十分迅疾。自怀蓉婚礼那一日风雨就不曾停歇,匀妆居的桃花纷纷落下,顺着春水流入锦绣湖中,再也不见了踪迹。几乎还来不及察觉,开着繁盛紫薇花的夏日,落叶满阶的秋日,还有纷纷落雪的冬夜,也匆匆就过去了。等青罗收到敦煌的书信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春。青罗此时早已迁回了青欢堂中,匀妆居里的桃花比府里的那几株开得好,润玉特意折了一枝来,插在瓶子里赏玩。只是那样娇艳柔嫩的颜色离了枝头,离了春水滋润,总觉得少了几分颜色一般。 这一日,青罗斜倚栏杆,展开了这一封敦煌的书信。这一封信,却并非是怀蓉写来的,而是镇守敦煌的文崎,写给怀慕的密信。文崎信里只字未提自己与怀蓉这一年的新婚光景,只是平淡地叙述了敦煌的人事变动,内外局势,还有一个重要的讯息——昌平王妃有了身孕,并且已经暗中知晓这是一位世子。信中说道,这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消息,就连昌平王高羽,也像是并不知晓自己已经有了这一个孩子。而文崎之所以知晓,却是因为,昌平王妃玲珑,亲口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并且祈求他转告怀慕和青罗,日后不论如何,务必要保这个孩子周全。 青罗收到这样的一个喜讯,心里反倒觉得沉甸甸的不安。昌平王妃有了孩子,这本来是一件喜事,当日自己赠她桃花配,也是希望她与高羽能够美满和谐。然而这消息是这样的古怪,玲珑将这消息告诉了文崎、怀慕和自己,而身为父亲的高羽却恍若不知。这个孩子明明是高氏的唯一骨血,再不会有人暗害于他,玲珑却向遥远的蓉城祈求庇护。青罗隐隐察觉到不安,玲珑的话里,似乎有着极大的隐忧。这不是一个初为人母的女子应该有的喜悦与不安,就好像是当初在西北的战场里感受到的那样,充满着恐惧与危机。青罗几乎能够看得见玲珑的眼睛望着自己,就像自己当初见到她的时候那样,坚强沉静,却又隐隐带着拍解不开的忧郁。 说起玲珑的身孕,青罗心里又觉得有些伤感。自己与怀慕成亲已是第四年,隽儿早已经会说会笑,正是娇憨可爱的时候,而自己却始终没有孩子。每当隽儿缠着自己问东问西的时候,抱着自己不肯理解爱的时候,青罗偶尔会忍不住想,是不是正因为自己收养了隽儿,才使得自己没有孩子?然而转念一想,这又是无稽之谈罢了,这个孩子,自己是真心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的。看着隽儿对自己的笑容,心里也觉得十分温暖安慰。但是那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的念头,并不曾消散,反而更加强烈了。 怀慕早些时候还时常和自己笑谈起孩子的话,然而这半年来,青罗却发觉他渐渐地说的少了。怀慕与隽儿之间倒是亲切了许多,或者因为孩子开始用稚弱的声音叫他父王,纵然是再戒备的心,也都软了。隽儿仍旧住在外间的垂玉小筑,怀慕这些日子每每来青欢堂中,总要把他抱了来,或者亲自去垂玉小筑中看望。隽儿也不再像早些时候一样一味腻着自己惧怕怀慕,每每抱着他的脖子,笑的十分欢快的样子。青罗在一旁瞧着,怀慕眉梢眼角的神情也是十分温暖,充满着父亲对儿子的疼爱,然而青罗也一样看得出,那温柔笑容里头,有着隐隐的忧色。 第廿八章(14)无言敛皱眉山翠 青罗心里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这些日子,关于自己、关于隽儿,想必怀慕耳中也听到了许多话。隽儿已经不再是襁褓中的孱弱婴儿,开始被许多人所熟知,是众人皆知的上官家族这一代唯一的孩子。而怀慕成为永靖王,已有两年光景,此时此刻,所有的人,都在期待一个能够承继王位的世子来进一步稳定局势。在不知情的人心里,隽儿是最好的人选,作为青罗和怀慕的第一个孩子,上官家的嫡长子,成为永靖王世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当初怀慕出生没有几日,还并非长子,这样的身份就已经昭告天下。而如今隽儿渐渐长大,却并未提及此事,自然就叫人觉得疑惑了。 而在知情的人眼里,这更是叫人焦心不已。隽儿虽然是上官家的骨血,却是怀思的庶出孩子,且不论身份是否得益,只说他的父亲曾经与怀慕之间的生死搏杀,就足以叫那些忠于怀慕的人,斩钉截铁地拒绝这个孩子成为西疆未来的主人,这里头也包括了董家兄弟。而让上官隽成为永靖王世子的呼声越高,他们就越觉得危险。所以在他们眼里,当务之急就是要怀慕的第二个孩子出生。 青罗清楚地明白,在他们心里,这第二个孩子最为要紧的并不是嫡出,而是怀慕的亲生骨肉。所以青罗更是明白,如果自己仍旧不能养育出怀慕的“第二个”孩子,这些忠于怀慕的人,最终会选择找一个更为合适的人选,来承担这一重任。事实上,他们根本不希望自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身为朝廷派来和亲的公主,身份自然尊贵,然而其身份的尴尬,同样也是众人心里的结。若是自己的孩子成为了西疆的继承人,将来蓉城与京城开战,这个孩子极有可能成为朝廷的筹码,比如密谋杀死怀慕而奉这个有着京城皇族血统的孩子为傀儡王,消弭干戈于无形。 青罗心里清楚,自己来到西疆的任务是暂时平息双方的干戈,却并不是建立双方难以斩断的联系。毕竟,在战争爆发的时候,一个女人,不论是公主也好王妃也罢,都是随时可以抛弃的筹码。过去的亲族可以轻易抛弃她,把她一个人远嫁他乡再也不管不顾,如今的亲人同样可以轻易抛弃她,只要形势发生变化,她瞬间就可以从尊贵的永靖王妃,成为敌军派来怀慕枕边的奸细。 然而一个流着上官家族血脉的孩子,却并不能随便抛弃。这血脉是没有任何人能够斩断的,正因为如此,一个流着上官怀慕和苏青罗共同的血脉的孩子,才显得更加危险。自己与怀慕的情分深厚,在那些怀慕还未站稳脚跟的风雨飘摇的岁月里,足以使得西疆众人对自己信赖仰慕,然而在今时今日,在怀慕已经成为西疆毋庸置疑的王者的时候,在一切的风波都已经平息的时候,自己的存在、自己与怀慕的感情在那些人眼里,就成为了妨碍一个王者判断的干扰,是红颜祸水、美人心计。自己如果再为怀慕生下一个世子,在那些人眼里这不该有的牵绊更深,怀慕也就更为危险。所以,对那些只忠于怀慕的人而言,最为合适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来自忠臣之后、值得信任的西疆女子。 青罗甚至已经知道,这个人选,就是董徽。就算裴梁并不曾在密信中提到此事,她也早就已经知晓。事实上,裴梁隔了很久,才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而早在怀蓉婚礼后不久,青罗在永慕堂的书房里看见董润的时候,就已经隐隐猜到了真相。董润与董余不同,后者的情绪很难叫人猜透,而前者的心事,却总是写在眼睛里。平日里和自己嬉笑无忌、亲切自然的董润,忽然之间显得尴尬起来,青罗仔细想想,也就明白了。后来从裴梁那里才得知,原来请封董徽为侧妃的上书早就已经呈上,只是怀慕一直不曾答复罢了。青罗心里明白,如果怀慕始终不答复,总有一日,此事会在朝会上再次提起。 最叫青罗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封太妃的态度。关于董徽的事,自然早就有人呈报给了染云堂。甚至那些忠心耿耿的老臣,已经排了他们的夫人去染云堂中拜望太妃,其中用意不言自明。若是此时封太妃下命要重新接了董徽到王府中居住,青罗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而染云堂中却一片安静,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青罗知道,封太妃是信任甚至是疼爱自己的,从自己远赴松城营救怀慕的时候,就不再对自己怀疑。她也曾经在自己带着隽儿去请安的时候,殷殷嘱咐自己,养育这个名义上的孩子的同时,千万要早日诞下真正的世子,稳固怀慕的地位,也巩固青罗自己的地位。然而自己与怀慕成婚已有三年,却始终都没有消息,不知道他的心思,是不是也有了变化。毕竟,怀慕才是她的血亲。 董徽自怀蓉婚礼上离席之后,也再不曾踏足永靖王府。当日她执意离开是因为流言,如今所要逃避的,却是另一种流言了。就连董家兄弟,来往永靖王府的次数也少了许多,董余除轮值之外从不往来,董润自那一日在书房被青罗瞧见之后,更是再也不曾露面。青罗心里猜得出,那一日自己瞧见的时候,只怕他们正在商议此事。后来再也不曾看见,也未必是真的不再往来,或者是为了避嫌,不再让自己看见罢了。 青罗心里苦笑起来,此时此刻,被自己养在膝下的隽儿,倒是自己的保护了。若是没有这个孩子,只怕立侧妃的事,早就会提到明面上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偷偷进行。不论那些希望怀慕立侧妃的臣子是因为知道隽儿的身世,还是不希望自己是未来世子的母亲,隽儿的身份既然是一个秘密,他们就难以名正言顺地开口。此时立一个新的侧妃必须要有理由,如果没有隽儿,自己无有所出就是最好的理由。而眼下这理由却说不出口,永靖王已经有嫡长子,何必要着急纳侧妃呢?朝廷和西疆的和平局面既然还没有打破,那些人对自己的猜忌和防备,也就更不能明说了。 第廿八章(15)无言敛皱眉山翠 而怀慕的心思,才是青罗最为看重的。青罗知道,怀慕的眼中并没有董徽,这不用多做猜想,从怀慕望着自己的眼神里头,她就能看得明白。董徽对于怀慕而言,只是至交好友的妹妹,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是这又能如何呢?如今说起董徽和怀慕,并不是怀慕要娶一个心爱的女子,而是作为永靖王,需要一个能够诞下血统纯正、背景清白的世子的侧妃。怀慕迎娶自己的时候,不也和真心毫不相关,只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才有了这一桩婚事的么?政治上的婚姻,和真心本就没有多少关系。而董徽早在自己嫁给怀慕之前,就是永靖王妃最好的人选之一。 如今方家和永靖王府的联系,自然有怀蓉和文崎的婚姻来维持,自然清玫和淸珏就不再是必须考虑的对象。更有一层缘故,清琼嫁给了青罗的哥哥苏衡,若是方家的女儿同时成为了永靖王和南岸王府继承人的母亲,方家势力或者会变得过于强大而不易掌控。所以,最好的人选,就只有董徽。就算怀慕作为一个男人,眼里并没有董徽,但是作为一个王者,如果他真的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孩子,更或者他真的觉得自己需要的是一个并非自己所出的孩子,那么他就必然会看到董徽是多么合适。 青罗知道,怀慕的心里,是盼望着一个和自己的孩子的,至少曾经是这样。但是事到如今,青罗却不知道了,即使她清楚地知道怀慕对自己的真心仍旧没有改变,但是自己和怀慕的孩子,毕竟不仅仅是夫妻之间的纽带,更是关系到江山王位的另一个问题。或许他以前并不这么想,但是如今每日都有人在他的面前晓以利害,他的心意会不会也随之发生改变?他会不会选择钟爱自己,却将一个背后的势力更加可以信赖的孩子立为世子?毕竟,他虽然信得过自己,却不能相信自己背后的京城和南安王府。 就算他并不考虑自己的背景身份,仅仅作为一个男人,他也会迫切地想要一个他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将自己的侄子、仇敌的儿子留在身边,甚至有一日会不得不立他为世子。将心比心,尽管与隽儿母子情深,十分融洽,自己仍然是那么盼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怀慕又如何会不是如此呢?何况他对隽儿,本来就存着戒心。青罗有时甚至会想,如果自己是怀慕,面对这样的局面,只怕也会动摇的。 青罗有时会想,如果怀慕真的亲自对自己说出口,他会娶另一个女子来到这里,住进这偌大王府里的另一个院落,甚至就是在青欢堂的厢房,自己会怎么想?或者他真的会和自己说这样一句话,因为他也有自己的希望与不得已,何况他与自己曾经约定,要对彼此坦诚无欺。或者他又不会对自己说出这句话,因为他懂得自己对他的心意,知道自己无法言说的伤感和敏感的自尊。但是,青罗却无法对自己笃定地说,怀慕永远不会拥有自己以外的另一个女人,因为除了是自己所爱之人之外,他还有更多的身份。 事实上,世间的爱情,又岂是独一无二的呢?即使是自己,在遇上怀慕之前,也曾经有过心动的时刻。而在此时此刻的倾心以对,谁又能保证能够天长地久呢?世上的事情,原本是变化无穷的。当初在月光下簪着一朵杜鹃花对苏衡微笑的自己,又哪里知道最终只能静静遗忘呢?而当初遇到怀慕的那个自己,又怎么会知道,在漫长岁月后的某一天,自己会因为他的一喜一怒而牵肠挂肚。 青罗苦笑起来,原来自己竟然是这样的软弱,即使在面对千军万马、权势倾轧的时候都能面不改色,而在面对怀慕的时候,却是这样的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因为是永靖王的王妃,又是京城来的公主,彼此相遇之处就曾经约定,她要尽自己的全力来帮助他成为一个王,所以她无法开口阻止他拥有一个血统纯正的孩子。而又因为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真心,所以她更无法开口问他对自己的心意是不是永远不会改变,即使开始觉得不安,即使怀慕对自己的真心此刻是她在这西疆安稳生存唯一的一根浮木,她的自尊也绝不容许她开口问出这样的问题。 想在对方那里求得唯一的真心,原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若是愿意自然会给,若是心意改变,任谁也无法再挽留,更无须祈求。青罗知道,自己当初赌上了自己的所有来换这样一颗真心,就已经没有了退路,若是赢了,自然白首到老,若是输了,也没有什么好说的。青罗心知,若是真到了那一日,自己不会流连不决,纵然无法老死不相见,却也再不会如今时今日这般了。这原本没有什么好犹豫不安的,只是今时今日,若是真心不改,却要因为别的缘故,有另一个女人处在自己和怀慕中间,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 青罗忍不住在内心讽刺起自己,世上这样的事原本也多,否则自己又怎么会到这世间来呢?青罗此时忽然觉得好奇,这么些年,父亲是如何在自己的母亲和王夫人、周姨娘之间左右逢源的。从来不知道他心里真正在意的是谁,或者是自己想错了,有些人的真心,并不是同时只能给一个人的,他们能够驾轻就熟地分作几瓣。又或者,自己的父亲其实也和上官启一样,心里真正在意的那个人早已离去,无论后来者如何,都只是生命里的点缀而已,既然都不重要,也就无所谓偏倚。只是对于女子而言,这样的结局,到底是叫人难堪的,即使是平日里端庄大度如王夫人,在面对自己母亲甚至是安静乖巧的周姨娘的时候,一样无法勉强露出好声气来。那些岁月里,自己从来只觉得作为庶出女儿,夹在母亲和王夫人之间度日艰难,却不曾想起,原来她们的日子也是难过的。 第廿八章(16)无言敛皱眉山翠 青罗越想就越发觉得烦闷起来,将书信笼在袖子里,便起身出了门,往园子里去。自从怀蓉出嫁,各家的小姐也都离了王府,园子里便空旷无人了。封太妃办完了怀蓉的亲事也独自回到重华寺中修行,怀蕊秋日赏尽了盈枝院的菊花之后,也迁回了蕊香室中居住避寒。园子里除了各处洒扫庭院、收拾花木的粗使丫头,并无几个人在。偌大宜园少了欢声笑语自然有些寂寞,却因本是因借真山真水而生,气象最是阔朗,此时又别有一番野趣,倒像是摆脱了红楼碧阙的束缚,到了田园山林之中了。这一日是极好的天气,远处山林绵延,几处素色亭台点缀其间,倒像是瑶台仙馆。园子里正是桃红柳绿,蜿蜒的溪水上波光粼粼,映着垂柳倒影,一片融融绿色。柳间鸟鸣莺啭,忽近忽远,或是寂寞久了,这些鸟雀也不畏人来,青罗无意间一招手,一只雀儿竟停在手腕上,睁着乌油油的眼睛望着自己。 美景如斯,青罗倒也觉得平静了些。望着那雀儿逗弄了一时,信步便往春山飞蒙馆一带行去。这一条路原本是极熟的,才走到柳堤上的轻丝浅色楼一带,忽然瞧见一个管事的婆子从春山上匆匆下来。看见青罗,那婆子忙赶上来问好,笑道,“王妃今儿怎么得闲来园子里逛着?”青罗笑道,“也不为什么,透个气儿罢了,春日和煦,在院子里倒憋闷了。如今议事厅也早不在轻丝浅色楼了,你怎么还往园子里来?瞧着你眼熟,却不记得是管着哪一处的了。” 那婆子笑道,“王妃不知道,我是管着这一带几处屋子洒扫的,只在这园子里轮值,也轮不上去议事厅和王妃说话呢。前些日子连着下雨,屋子里湿气最重,我怕那些小丫头们躲懒,见着这晴天大太阳的也未必知道开开门透透风,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晾一晾,所以我才过来嘱咐嘱咐。这飞蒙馆可是王妃在园子里的住处,无论如何是不能怠慢的,咱们下头的人如何敢不尽心呢。只是雪竹居那边几处竹林子里的新笋都出了,园子里经验老到的人都抽去那一边了,飞蒙馆这几个丫头都是别处新拨过来的,办事还不太周全。若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王妃不要怪罪才好。” 青罗点头笑道,“倒是难为你有心了,是个办事妥帖的。园子地方太大,日常打理起来耗费太多。去年夏天有的州郡大旱,王爷筹措银两十分不易,我想着这园子太过奢费,便将园子里的人裁去了一半,又命各处每年将产出能换了银钱的东西都尽数缴了上来,省下来的银钱对灾民虽然有限,却也是我们王府的一番心意。只是如此一番,倒是劳累了你们,活计多了好些,人手却又少了。若不是你们办事利索,我就算这样想,也是办不成这样事的。早说要谢你们,冬天又遇上大雪封山,竟然年关都过得艰难了,也就顾不上这事。今年瞧着倒还好呢,等府里宽裕了些,自然给你们论功行赏的。” 那婆子忙笑回道,“王妃说的哪里话呢,都是为王爷和王妃出力,岂有什么该不与该劳不劳累的话。何况这园子如今也没有人住着,若是就这么空着,也实在是可惜,那些竹笋莲蓬花儿朵儿的,都是能拿来换了银钱救命的东西。我们都是贫苦人家出身,看着白糟蹋了难免心疼,只是这园子里的东西又都是王爷的,我们哪里肯擅自动一片树叶子呢?王妃能许我们都收了下来,才是叫人高兴呢。王妃不知道,我昨儿个还看见山阴里头竟然长着几样稀罕草药,那可更是值钱的东西,正想着回了管事的嫂子一样收了下来,如今见了王妃,就索性讨个话儿罢。” 青罗笑道,“既然是好东西,自然是准的。只是下手小心些,若是摘得狠了,只怕这山也要被你们挖的秃了。那时候我若是住回来,可瞧什么好呢?”那婆子低了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王妃这是拿我说笑呢,我们这些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按着府里的规矩办事,哪里敢轻举妄动呢?说到底,这园子还是为着王爷王妃瞧着好看喜欢的,至于挣来的银钱都还是其次。上头说要十朵花儿,我们怎么也不敢摘了十一朵,叫王妃瞧见心里不爽快的。” 青罗笑道,“你倒是个老实的,瞧见山里有值钱的东西,自己也不偷偷挖了去,倒还来和我说。方才一番话说的入情入理,叫人听着也喜欢。园子里本都是些粗使的伙计,比不得府里那头,就连月例银子都少了几成,也难得得个赏赐。虽然不必服侍主子得个自在,到底是清苦些。你们园子里的做法我也是知道的,十成的东西,八九成交到上头来,一二分留着贴补自家,我也从来不问什么。这园子里又少有人来,别说十一朵,就是二十朵花儿,背人处只怕也都是敢的。” 青罗瞧着那婆子慢慢道,“既然你们辛苦,也没有叫你们白做的理儿,拿了些去也是理所当然,省的账房里还要为你们的月例银子多算上一笔账。但这园子也不能毁损了,若是任由你们当做田地开垦,倒不如把你们都派去外头庄子里去了,何必叫你们在这园子里侍弄花草做这清雅的活计。还有一样儿,有好也该大家得,那些不得分东西的丫头老婆子们,就譬如那几个被你们调了去飞蒙馆晾晒洒扫的,也是一样的辛苦,若是她们得不了半分好处,难免叫苦,这话一旦传了开去,我也偏帮不了你们。那时候这少了的一二分,我可就不能假作不知了。” 那婆子原本是在青罗跟前讨好,此时却被说出了一身的冷汗,忙低头应是,却一句话不敢再多说了。青罗却又笑道,“你也不必慌,我是瞧你伶俐知事,才把这话和你说一说,出了这园门,我还是不闻不问的。你能办事也会说话,这是你的好处,在这园子里管着几个小丫头也是可惜了,今儿个我也瞧见了,日后说不定还要提拔你呢。”那婆子此时哪敢再说什么,只一叠声地谢恩。青罗摆摆手道,“罢了,你去忙你的就是,说了这半日的话,我也该回去了。”那婆子闻言倒讶道,“王妃不往山上去?这会子郑姨娘正在匀妆居里呢,我以为王妃是和姨娘约好了一起来的呢。” 第廿八章(17)无言敛皱眉山翠 青罗本已转身,听了那婆子的话倒有几分讶异,便转回身问道,“郑姨娘这会子在匀妆居里头做什么?”婆子便道,“我先时嘱咐那几个丫头打扫飞蒙馆,想着山坳里匀妆居一带也许久不曾开门透一透气,便又往那里头去瞧瞧。远远瞧见郑姨娘独自在门外站着,也不曾瞧见人来,只顾对着里头发呆。等到看见了我,倒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等我开了门,也不往屋子里站站,一转身就不知道往哪一处去了。这会子也不曾瞧见她下山来呢。若不是和王妃约好了在那里见面,只怕就是心里想着出阁的蓉姑娘,才跑来瞧一瞧姑娘出阁以前住过的屋子呢。说起来,王府里头的蓉馨馆比着以前芷芳阁的例,一应东西都已经收拾了出去,只留了一个空屋子。姨娘想要睹物思人,原也只有往园子里来。若说蓉姑娘闺房里的东西,都挪到了洗砚斋里收着,倒不知姨娘怎么往匀妆居里来。” 青罗闻言倒难免有些感伤了,这样的大家族,一代一代承继下去,那些屋子树木,倒是比人留的更是长久。出了阁的姑娘,或是去了的人,所住的地方也是不会长久留着的。原本这也不算什么规矩,只是王府里这样多的人,若不如此,那后来的人,却又不知去哪里居住了。如宜韵堂一样长久留着的,实在也是少之又少。若不是在上官启和怀慕两个人心里,柳芳宜都是不可取代的一个人,世代都是王妃居所的宜韵堂,也早该是柳芳和或者是自己的居所,早已经更改了名号了,就好像那里曾经也是封太妃的住处,在她的时代过去之后,也就再也不曾留下什么痕迹。当初怀慕让自己留在青欢堂中居住,本就是越礼的举动,自己也并没有什么异议。一则是喜好青欢堂偏处一隅的清静,二则又喜欢住在园子里不爱这些仪制规矩,三来,也是明白怀慕对柳芳宜的眷恋,对他自己童年岁月的怀念。 至于家里的姑娘们,出阁之后也并不留着府里的闺房。这些离了府邸的人,若是时常往来的,就在园子里单独辟出一处来居住。譬如封太妃在园中的住处染云堂,又譬如上官亭归宁时用的繁荫堂。至于怀芷,远嫁千里不曾归来,就连园子里也不曾有她的住处。怀蓉如今还为她留着洗砚斋,一来是青罗自己对她的念想,也是因园子里空旷无人居住。至于府中的蓉馨馆,不等自己说话,那些办事的婆子们早就按着规矩都收拾干净了。秦氏的彤华轩和怀思的永思堂,也早就只剩了空屋,只有安氏的绮云轩,或者是要给后人留个警醒,却始终不曾动过。 说起这宜韵堂的位置,倒是有些典故,原本与永靖王所居的院落相对的位置乃是和韵堂,中间隔着永靖堂的正殿和后头的王族宗祠,虽然地位相当,往来却颇多不便。许多年前曾经有一位先祖与王妃伉俪情深,片刻不愿相离,这才将北面紧邻着的院子辟做王妃居所。如此一段典故成了佳话,这一处也就成了历任王妃的居所了。至于原本该是王妃住处的所在,虽然屋宇众多装饰华丽,许多年间却都空置着。后来柳芳和成了继室却不曾入住宜韵堂中,这才有了人居住,题为和韵堂。只是空置多年,曾经华美的楼阁早已有些破败,而柳芳和又爱简素,也并未多做修缮,只收拾了其中几间出来,做了住所。后来柳芳和去世,这里也再次空置下来。 青罗想起年初怀慕曾说起,明正院如今颇具规模,九卿之下,还有许多州郡里选拔出的年轻俊才行走,都是将来西疆的栋梁,在王府外书房中倒是局促了,等时机到了,便将柳芳和也不曾使用的那些屋子一并收拾出来,让明正院挪到和韵堂中办事,至于原来前头的几所院落,永思堂早已改名叫了渐微斋,又更改了格局,新建了万卷堂供藏书讲学,说是日后隽儿长大了,当做家学使用。原本东头几处小院原本闲置,如今都并在一处,建武英堂,遍搜天下兵书国策,又陈列刀枪剑戟,还可习练弓马。如今王族里还没有适龄男儿可以入学,却已从西疆上下,拣选了许多少年郎,或者是名门望族的子弟,或者是贫寒出身却品学优良的少年请了进来,一并在此处读书习武。文治武功,都不曾放下丝毫。 世易时移,本就是这样迅速。自己来着王府里不过三年,变化竟如此之大。等到新的孩子出生长大,或者新的女人来到这里,绮云轩,彤华轩,芷芳阁,蓉馨馆,蕊香室,甚至春绿庭和宜韵堂东头空着的那一间园子,迟早都会有新的主人。而自己,会不会有一日也和这些院落的主人一样,成为不为人知的过去?又或者,就好像空着的宜韵堂一样,留下一院的香花和摇曳的珠帘供人凭吊。 青罗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些日子心浮气躁,凡事总要想到这样伤心的地方去。自己的结局究竟会是如何,如今怎么想也是无用的。如此这般,只是平白扰了自己的心志,徒增烦恼罢了。如今自己能做的,只有若无其事,做好自己该做的而已。青罗叹了口气,既然心里已经在意,在乎,又如何真的能够彻底放下?如果自己还是当初一意牺牲,放弃所有期望的自己,面对这样的情形,或者也就不会如此忧心忡忡了。若自己只是永靖王的王妃,而不是怀慕的妻子,也许自己也就能对于留在怀慕身边的其他人,能够有更为平静更为宽容的态度来接纳。 青罗此时忽然想到了柳芳宜和柳芳和姐妹,当初她们也是这样看着自己的丈夫,迎来了新的女子,在自己居所的旁边,渐渐地热闹起来,莺莺燕燕。或者所有的王妃,所有这样的妻子,都会走过这样的一段路。分明是不甘心,最终却又无可奈何。青罗不敢说自己会与她们不一样,尽管期待一生一世一双人,然而心里却又明白,真正能够做到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了。就算心意不改,一生唯一,却也仍旧有那么多的变数和未知。这是自己所无法阻挡的,甚至看似可以选择可以决定的怀慕,有时也是决定不了的。自己也只能够等,等那一日真的来了,才能够知道自己究竟会以怎样的姿态和心情去面对。更何况,自己心里是多么希望,那一日永远都不会来。 第廿八章(18)无言敛皱眉山翠 青罗出了半晌的神,回过神来瞧见那婆子疑惑地瞧着自己,便笑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匀妆居去和姨娘说话。可巧前几日还说有二姑娘的东西在我这里,想给姨娘留个念想儿呢。你且去罢,不必在这里伺候了。”那婆子便躬了躬身,转身离去了。临走前忽然道,“王妃陪陪姨娘也好,我瞧见姨娘的神色不大好呢,很有些憔悴的样子。前些日子还听说病着好些日子呢。” 青罗讶道,“郑姨娘病了?我怎么不知道此事。”那婆子一怔,“我也是前些日子去抓药,瞧见郑姨娘身边的素儿姑娘,也在药房里呢。”青罗蹙眉道,“素儿?我记得郑姨娘身边的是叫静儿的,怎么如今换了人不成?”那婆子笑道,“王妃可还记得前年里头郑姨娘和云侧妃起了争执,那静儿丫头跟着受了好大的委屈,自从那时候起,这丫头就一直有些恹恹的样子。后来静小姐出生,郑姨娘就以这丫头犯了小姐名讳,索性送了出去。这素儿就是后来拨到姨娘身边的人了。” 青罗点头道,“你倒知道的清楚,我也好些日子不曾去瞧姨娘了,连她身边这些事情都不清楚。只是王府里自始至终只有隽儿一个孩子,你可要记住了。”那婆子闻言,周身便是一震,还未来得及说话,却又见青罗瞧着自己道,“你心思细腻,如今在园子里当值,倒是什么也不曾拉下,就连姨娘们的事情,也都知道得这样清楚。”想了想道,“春绿庭里如今住着各位姨娘,父王不在府中,你就去那里当值罢。若是日后有什么用得上你的地方,”青罗又顿了顿,“卫嫂子可要和当初在云姨身边一样,尽心尽力。” 那婆子见青罗忽然叫出了自己的名字,面带惊恐地望着青罗,一时之间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当日安氏理家的时候,卫家的也算是她身边得力之人了。当日重华寺的变故一过去,青罗和怀慕对王府内外安氏的人都清查了一遍,有些人当真是逆党,有些人却只是安氏的障眼法。得宠的未必是同伙,不得宠的,却有许多是真正的心腹。譬如这卫嫂子,虽然在安氏面前很是得脸,却对安氏的谋逆并不知情。只是安氏倒了,她身边的人不管有没有跟着参与进谋逆,自然也就跟着失了势,如这卫家的原本是管事的婆子之一,如今却到了园子里看管花木,打扫房屋。 只是青罗今日见了这卫家的,倒不像是糊涂人,当初安氏所作所为,她未必就丝毫都不知道。然而怀慕当日一番清肃下却又能明哲保身,想来也是着实无辜。如此看来,只怕是存着站干岸儿的意思,安氏若是不成,她也能保住性命无虞,安氏若是成了,她这样在身边的老人,也断断不会少了好处。方才赶着上来和自己说了那么些话,只怕也是在这园子里失势久了,想要再来攀上自己这一根高枝。只是到最后,自己竟然能认出她来,瞧她方才那掩饰不住的恐慌神色,却像是当真始料不及了。青罗索性也不说话,只瞧着卫嫂子的一张脸变了几重颜色,却仍旧是淡淡的模样。 青罗心里暗暗笑了笑,挥挥手,就让卫家的退了下去。自己独自一人往春山上去。早在自己刚刚进这王府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其实这世上许多事情的成败,未必在于卷起如何轰动的腥风血雨,有时候,揣测人心,才是这棋局上最要紧的部分。知己知彼之后,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董余便是怀慕的情报网,而自己在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也就有了裴梁。只是不管你身边的人告诉了你多少情报,真正要能够利用这些,还是只能依靠自己,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机会什么时候会来到你身边,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些原本不在你的名册上的人,什么时候,会忽然间对你有了价值。 青罗忽然觉得有些疲倦,这就像是一场永远没有结束的棋局,每一个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每一个人又都是棋盘上的棋手,进行着永无止境的博弈。青罗心里隐隐有些疑惑,自己身处这一局棋中,到底是为了什么?最开始,自己希望的只是逃离,过着闲云野鹤一样的生活,后来,是为了站在怀慕身边,渐渐地在这些事情上头留了心。但是到了今日,似乎自己也渐渐地习惯了在这个位置上,不用多加思索,就自然而然地谋篇布局。就好像,自己天生就应该做一个王妃一般。 青罗心里冷笑,也许自己天生就喜欢这样的权势地位,自己何尝是那样淡泊名利,随遇而安的人?在少女无知的岁月里,也不甘心于自己的位置,一力想向上攀爬,获得更多。今时今日,自己已经像自己数年前盼望的那样,被身边所有人重视,再没有人会忽视自己的存在,会践踏自己的尊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有人细心揣测。也许,自己内心是享受这样的境况的,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不仅仅是为了怀慕,也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尊严和骄傲,甚至是为了自己的地位和野心。 青罗甚至自问,此时此刻,若是怀慕真的能和自己携手天涯,泛舟五湖,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够放下?毕竟,与怀慕的相处,与曾经与苏衡的那些日子不同。那时候苏衡带着自己飞跃山水,是在自己命运最身不由己、最为恐惧不安的时候,所能抓住的唯一一点自由。那个时候自己心里只是想,自己若不是贾探春,也不是苏青罗,只是乡野间一个寻常的女子,可以伴着身边人徜徉山川,泛舟溪上,该有多好。后来呢,当她真的在这个位置上安身立命之后,她是不是,也有片刻留恋着这样的位置?这样举手投足之前,众生俯首,万人仰望的日子。她是这样契合着这个位置,契合到连自己都忘记了,这原本不是她想要的,这原本是她心里的牢笼。 第廿八章(19)无言敛皱眉山翠 忽然足下一阵凉意,青罗低头一看,原来那山上流下的春水,被溪流中的石头激出了几朵说话,竟落在了自己的脚边。那水里脉脉流动着落英无数,原本是浅粉的颜色,汇聚在了石根下,倒慢慢重叠出更浓艳的颜色来。青罗望见那样的红,忽然心里就是一跳,心里隐隐的疑问和迷茫,也像烟雾一样散开了。她怎么会贪恋这样的位置和权利呢?这一条路,她早已看清,是踏着多少人的尸骨和痛苦,才走到今日的。倚檀流过的血,侍书流过的泪,那样多的人,情愿或无辜地奉献出的生命。还有为了获得位权力必须付出的孤寂和无奈,苏衡的放弃,玲珑的背叛,怀蓉的痛苦。 是的,明白着这些的她,是不会贪恋着这样的位置的。她只是深切地知道,付出了这样多的代价,她必须守护住这个位置。就像出嫁前的她想要掌握权力,是为了挽回隐隐感到的大厦将倾,那么今日的她想要掌握权力,是因为已经明白,她已经为了这个位置付出了些什么,已经身处这个位置的自己,又能够做些什么。然而,她也并不是没有私心的,从风雨飘摇的无力中走过,她再也不敢、也再也不甘心做一个别人手中任意摆布的棋子,她要自己投身到这个棋局中来,主宰自己的命运。 在苏衡离她而去的时候,她就已经清楚地明白,她想要的那些纯真而又美丽的东西,自由也好,真心也罢,甚至是这江山万里的众生太平,都需要有力量支撑。若是连自己的命运都做不得主,任人摆布宰割,她想要的一切,即使已在手心,都不能够长久。她必须拥有力量,哪怕为了得到这力量,必然伴随着阴谋甚至是死亡,为了守护她的光明,这也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就像是光明背后的阴影。如果有人要阻止她获取这光明,那么他们也必将成为她光明底下的暗影。易地而处,自己又何尝不是别人光明的阻碍呢?若她输了,她也只会是他人的辉煌背后,不被提及的一段往事。世上原本难以说清是非黑白,就好像是不断旋转的阴阳鱼,最后都只是一片混沌。 青罗心里明白,怀慕也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他始终无法真正地怨恨他的父亲,即使作为父亲和丈夫,他的确错的无可挽回,然而作为一个王者,他也许并没有做错。就算柳芳宜,柳芳和,甚至柳容致,都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谋逆之心,然而那个时候,他们比较直爽沉浸在幸福里的妻子,怀揣着幻梦的女儿,和憧憬着建功立业的少年郎。他们上头,还有兵权在握的父兄,尽管他们始终坚定不移地认为,柳氏之祸是冤案,然而谁又能够真的知道当日的真相?利剑未出鞘,谁也不知道最终会指向何方。今日不会,明日也未必就真的能高枕无忧。上官启正是因为并没有自信能够真正掌握这柄利剑,才选择出其不意地毁灭。在利剑未出鞘的时候,消除一切隐患, 或者未及弱冠的怀慕得知母族覆亡的祸事的时候,他还并不懂得。然而如今,他也成为了王者,站在一样的位置上,他自然已经明白了上官启当日的选择。当日擎雨阁里,自己无意间窥见的字字血泪,青罗明白,是上官启刻意给她看的。他在自己和怀慕之间埋下了一根刺,告诉自己和怀慕,情爱缥缈,命运曲折。青罗自知,自己是上官启刺向怀慕的利刃,他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提醒着自己的儿子,不管怀慕对他的恨意多么深刻,终有一日,怀慕会明白他,父子二人终将殊途同归。 而擎雨阁中的那些雨夜,也是自己心里深埋的刺。当日只觉得怜悯,而到自己真的与怀慕心心相印,也真切感受到上官启对于柳芳宜的心并无作伪,才知道就算是真情一往,也抵不住这家国天下。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也真正原谅了苏衡。或者自己并不该怨怪他的利用和放弃,他的世界就和上官启一样,原本就不会只装着一个女子。也正因为如此,自己虽然相信怀慕对自己的真心,却始终不能够像他的母亲那样,处在深闺,诸事不问,相信自己的丈夫和父兄,会保护着自己和孩子,一辈子无忧无虑。她原本是那样聪慧的女子,然而就因为这样的错误,却到底付出了自己的一生。 青罗知道,有一日,怀慕也会做出和他的父亲相似的选择,因为自己的身份,自己身后的力量,比当年西疆的柳氏,还要具有威胁。早在銮凤阁的洞房花烛夜里,他就明白地告诉自己,有朝一日,他会与自己的亲人刀剑相对,定云江里会流满鲜血,这是他保护自己的家族、也避免更长久的兵祸,做出的选择。她的亲人,她的父亲和兄长,都只是他光明里的暗影。直到和自己真的成为了夫妻,他也并没有改变这一想法。 怀慕并不知道自己并不是苏家的亲生女儿,所以他所下定的决心,其实和他的父亲并没有半分的区别,都是要让自己枕边人的骨肉至亲,成为他前进路上的尸骨。唯一的区别只是在于,怀慕并没有隐瞒这一点,而自己比之柳芳和,更早地就明白了这一点罢了。而正因为有过前车之鉴,青罗才下定决心,绝不要像柳芳宜一样,只依靠情爱与信赖活着,最后却一无所有,只能含恨而终。 她必须拥有保护自己,甚至是改变局势的力量,她必须为自己保留选择的权力。青罗明白,比起无力地随波沉浮,她更愿意成为风口浪尖上,把握风云变幻的一个人。这样,即使到了最后的战争终于到来的时候,她也能够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棋局里头保全自己,甚至走出自己认为正确而光明的一步,改变这个局势。 第廿八章(20)无言敛皱眉山翠 她和怀慕,给予彼此的爱,都是有限的,都不是自己真正的全部。她相信怀慕给了她属于他自己的一切,属于夫妻的信任与恩爱,却终究不信,他会给她属于永靖王的所有。他无论如何眷恋自己的妻子,也必须防范朝廷的公主,南安王的女儿。世界就是这样的公平,怀慕这样对她,也并没有错。她给了他属于贾探春的一切,感情,甚至于生命,却一样不能给他苏青罗的所有。尽管她并不是苏家的儿女,却依然是中原的公主,对于她而言,永远无法像怀慕一样,坚定不移地站定立场。她无法回答,如果怀慕的战刀指向中原,指向苏衡,她逆江而上看见那些村镇血流成河,她还能不能,像在西北的战场那时候一样,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支持他的军队一往无前。 当日銮凤阁的盟约,后来她才幡然醒悟,到底是自己太天真。心灰意冷的自己,为了遥远的自由,最终将自己置身于两难的境地。曾经身处战场,如今她已经明白,战争,即使是为了和平而起的战争,也一样不是棋盘上简单的黑白两色,而是铺天盖地的血红。当初的自己信了他的话,如今仍然相信,然而,那话语里沉甸甸的分量,是当初的自己所不懂的。那一日到来所带来的痛苦,也是当初的自己所无法想象的。 想到此处,青罗却忽然微笑起来。即使是这样,她却依然不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就是因为当初的自己天真无知,许下了这个诺言,她才终于有机会,走到了怀慕的身边。就因为如此,不管今日的自己,明日的自己,会有怎样的为难和痛苦,却也都是值得的。即使不能拥有永靖王,她却拥有着那个和自己永远并肩,在嬿婉桥牵起自己的手的怀慕。她深信自己最后的结局不会像柳芳和一样,因为她早早地明白了,只有拥有力量,她才能够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不管到时候,她想守护的到底是什么。既然怀慕也好,苏衡也罢,都做到了把自己分成毫不相干的两半,那么,她也必须这样做,一半的自己是真正的探春,一半的自己是公主和王妃,这样才能够避免柳芳和那样的结局。 匀妆居的桃花树下,郑姨娘正静静地望着青罗,手里捧着一枝开到正好的桃花,犹自带着露水的湿润。瞧见青罗的到来,似乎并没有惊讶,眉眼间盈盈含着笑意。那面色分明是带着憔悴的病容,一双眼睛却尤其明亮,被那娇艳花朵一衬,倒显得整个人显露出前所未有的生气来。青罗往日总觉得,在上官启的诸多妻妾里,郑氏是最不起眼,最为平凡普通的一个人。没有柳氏姐妹的尊贵,安氏的谋算,秦氏的容貌,董氏、白氏的歌舞才艺,陈氏身后尚且有个长郡主作为依靠,而郑氏,就好像是这府里静静生长出的青苔,淡淡的,叫人时常遗忘。尽管慧心内聚,然而却也不轻易显露给人看。 没有人知道,当初上官启是因为什么缘故,才让这个陪伴身边的侍女,成为自己身边有一个姨娘。若当日郑氏对自己所言无虚,按常理说来,正是因为身份地位和郑氏一样的安氏成为了姨娘,才导致了上官启第一个孩子不能出生,甚至也导致了他与柳芳宜的裂痕,他对于纳身边的侍女为妾,该是十分忌讳才是。但在怀慕出生后数年,他却又娶了曾经自己身边侍奉的郑氏。青罗曾在内府的记录中查阅到,以当日郑氏的年纪,早已经放出了王府,或者配了人,或者成了某处田庄的管事姑姑。卷宗中只注了一笔,郑氏在柳芳宜又一次怀有身孕的时候,就从王府中放了出去,直到她成为了郑姨娘重新出现在王府里,其间的数年,竟毫无声息。 只是郑氏不说,府上也从没有人提起,青罗自然也不便再问的。曾对怀慕提及此事,对于郑姨娘,他却也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她是曾经服侍自己父王的侍女,也曾经照拂过自己的母亲,比几个年轻姨娘多敬重几分,却也止于此罢了。青罗心里知道,郑氏的愿望,只是希望自己和女儿能够在这王府里安静度日,并不在意被人忽略或者遗忘,这些陈年往事,自然更是不会自己提起。当日怀蓉卷入王府争斗,郑氏也不愿过多与外人交往,如今怀蓉已然出嫁,郑氏倒更像是被这王府里的所有人遗忘了。 此时郑氏静静站在那花树下,在青罗的眼光里,那形容倒是十二分的动人。虽然早已年华不再,却自然有一种风云,恬静淡然。与怀蓉深藏着决绝的淡漠不同,那像是一种真正平和的从容,仿佛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看见青罗走过来,郑氏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伸手用花枝指着匀妆居被桃花林遮蔽一般的屋宇,“王妃你瞧,蓉丫头出嫁到敦煌,已是一年过去了,这里的桃花又开的这样好。” 青罗也笑道,“一年一度春风,自然是一样的。敦煌春日里的景象,与咱们这里却又是不同了,别有一番滋味,只是来的晚些。妹妹性子最是安静,自然总能等到雪融春来的那一日的。”郑氏闻言,脸上的笑容倒又盛了几分,从袖中取出一张花笺来,递与青罗道,“说来也十分有趣,蓉丫头以往做姑娘时,许是在佛寺里头住的久了,不爱在这些花儿粉儿上留心。我原本还担心,她这样的性子,如何与夫君相处?如今看来,这出了阁的女儿,却像是变了个性子一般。你瞧,这给我的信笺,却是她从来不用的花笺,还特意熏了香,里头写的话更是有趣,说的正是敦煌春天来得迟,不如咱们这里润泽,总有些不惯。她在重华山上的时候,因是随着太妃,并无什么胭脂水粉的分例。我想着她好歹是个女儿家,年年给她亲手做了一匣子桃花粉送去,也不知道她用了不曾,没想到她倒还记得。叫我亲手给她做一盒子桃花粉,回头遣往来的信使,给她带去呢。” 第廿八章(21)无言敛皱眉山翠 青罗闻言也是惊讶,接过郑氏手中的信笺来一瞧,却当真是怀蓉的笔迹,温柔端庄的闺阁小楷,花笺上晕染着胭脂颜色,看得出是隐约的桃花深浅,还有淡淡的香气。青罗不知怎么,却忽然想起那时候怀蓉写给慧恒的书信,一样的清秀雅致,却是用鲜血书就的,帕子上绣着的梅花不经意落上了几滴血迹,竟开了一树的明媚鲜妍。那时候的怀蓉如寒冬墨梅清冽,如今从这信笺里看,却瞧不见当初的模样了。只隐约觉得信笺的那一端,是个温柔微笑着的娴静女子,眉梢眼角,都是平和的幸福。青罗早知道,怀蓉的信笺里不会有眼泪和悲愁,却也从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 青罗仔细去瞧郑氏的神色,却像是丝毫也没有怀疑的样子,见青罗望着自己,反而莞尔一笑道,“王妃也觉得奇怪吧?起初她和文崎公子成婚,我也着实有些不放心。这门亲事虽然门当户对,文崎公子的品貌,自然是没有话说的,只是我这女儿的性子,我却实在不放心。也不知当初送了她上山去,是福还是祸。” 青罗遽然抬头,一眼瞧见郑氏脸上一闪而过的忧虑,却转眼间再次被温柔满足的笑容遮掩住了,“如今看来,只是年少不经事,倒是不妨事。一开始有书信回来,也不说和文崎公子如何,只说些饮食起居的事情。后来渐渐说起来,言语虽然不多,却能瞧得出来,蓉丫头婚后的日子,纵然不说举案齐眉,却也是和和睦睦的,并没有什么不如意之处。我这一颗心,也总算是放了下来。” 郑氏既然这样说,青罗心里的疑问,自然也不好说出口的。若说此情是真,纵然旁人相信,青罗却是不信的。怀蓉出嫁时候的眼光,她还分明记得。她曾经那样的失去和放弃,又如何能够轻易地就忘记?虽然青罗希望怀蓉能够忘记,然而心里始终觉得,以怀蓉那样的性子,只怕这一生,都不能从那些回忆里走出了。更何况,文崎往来的书信中,并没有半字提起怀蓉,可知此情多半不真。若此事从头至尾是假,怀蓉的戏却也实在做得好。若是一开始便做出共效于飞的样子来,只怕让人不能相信。如此细水长流之间,言语间平淡,却在花笺水粉这些细微处着笔,却真像是日久生情,水到渠成,也由不得人不信。 青罗想到此处心里就是一叹,若这是假,也难怪怀蓉从不寄与自己只言片语,却只与郑氏一人了。因为这世上,她想要隐瞒的,也只有这一个人罢了。而郑氏是不是真的被瞒住了,青罗也觉得有些狐疑。方才那一瞬间的不安于忧愁,虽然短暂,却分明地落在了青罗的眼里。只是这些话,青罗却不能宣之于口,只是对郑氏笑道,“这满园子里的桃花,的确是匀妆居开的最好。姨娘既然想给妹妹做桃花粉,只管从这里采摘,我再叫润玉和澄玉两个,去帮着姨娘一处。还有岳城新进上来的水粉胭脂,也挑些好的给妹妹送去。其实敦煌最是繁华热闹,天南地北,哪里的东西没有呢?妹妹却仍旧念着姨娘的东西,可见是母女之情,别的都比不过的。” 郑氏倒是静了一静,转而笑道,“虽说是亲手做的,也只是个心意罢了。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只有这心意二子,还和别人不同罢了。王妃既然让姑娘们帮着我,我也不推辞,正想着多做些,还怕一个人赶不上呢。”青罗讶道,“这花是年年都有的,姨娘却着什么急?这东西还是新制的用的好,做多了放着,第二年也再不能用了。”郑氏闻言却低了头,半晌才道,“往来不便,今年既然是她亲口说了,自然要多做些,明年还不知是什么光景。何况这敦煌城里,还有昌平王妃,昌平王的母妃和妹妹,蓉丫头孤身在那里,免不得这些人照拂一二的,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相送,只有做些这个,聊表心意。” 青罗笑道,“姨娘想的周全,倒是提醒了我。正好借着这次巧宗儿,把该打点的东西都预备一份,一起送去呢。不然文崎哥哥和蓉妹妹在外头,倒觉得家里不念着他们呢。”郑氏笑道,“我还觉得这东西太过简薄,正不知如何送出去,王妃倒帮了我大忙了。”说着又叹道,“我如今也没什么别的想头,只想着她安安稳稳,一世太平就罢了。”青罗瞧她神情有些伤怀的样子,便劝慰道,“姨娘放心,文崎哥哥是极好的人,自然会厚待妹妹的。等过一阵子,只怕姨娘也要做外祖母了。到时候给姨娘报了回来,岂不是皆大欢喜?” 郑氏淡淡一笑,“若是能看到那一日,自然是极好的。”说着却瞧着青罗道,“我这些日子,倒隐约听见些风言风语,王妃听见了,可觉得伤心?”青罗原本想着,怀蓉离开蓉城已有一年,郑氏必然伤心思念,故而生患疾病,上山来原本是存了劝慰之心。却不想,如今她却安慰起自己来。青罗虽然心里反反复复无数次地思量此事,如今听得郑氏说起,却到底觉得尴尬。脸上惊怒的神情一闪而过,转而遮掩住了,对郑氏冷冷道,“这些事情不必姨娘费心。” 青罗对上官启的妾室,一贯都是恭谨尊重的,因怀蓉的缘故,对郑氏更多了几分亲切关怀,从不曾这样对郑氏说话。郑氏见青罗方才还是笑容满面,忽然冷了脸色,言语神情这样无礼,一怔之下,却露出几分了然的怜悯神情来。青罗瞧见她脸上的怜悯,心里就如千万枚针狠狠刺中一般,竟往后退了几步。 郑氏脸上的怜悯更甚,伸手想要扶一扶青罗,却见青罗站定了,神情与平时一样的平静亲切,“等姨娘的桃花粉做好,遣人送去青欢堂就是,我自然打点齐了别的东西,给敦煌的蓉妹妹送去。听闻姨娘身上不大好,春日风寒,也不宜在这里多站,若是没有旁的事,就早些回去罢。我忽然想起,府里还有些要紧的事情,就不陪着姨娘在这里了。”说话间转身就走,只留了一个背影。 第廿八章(22)无言敛皱眉山翠 郑氏望着青罗的背影,也不便挽留,只叹了口气。忽然一阵风过,只觉得身上一冷,眼前便是一花,身子一软便坐在了地上。等定了定神,那一枝桃花倒还不曾伤着。郑氏微微一笑,世上各人的事,旁人也是不便插手的。如今冷眼瞧着,王爷对王妃的心意,不下当初的老王爷对先王妃。只是结局如何,却也只有看天意了。当日自己跟随在老王爷身边,原本以为这一世就是如此太平安稳,宜韵堂中水晶帘动,白莲香幽,谁又知道后来的事呢。就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以后的人生如何,也是自己所不能插手的了。何况是这从来都不曾安稳的王妃之位。 方才一阵风过,树上开的桃花纷纷而落,春水蜿蜒之间,那星星点点的红,便又逐水而去了。郑氏转眼瞧见自己衣上落了许多,想要伸手拂去,却又终于不忍起身,只静静地坐在地上。桃花灼灼,颜色姣好,却终是开的太迅疾,落得太匆匆。只是岁月匆匆,开落从容,原本是无可阻拦的事。若是能永远在这样春风和煦,太平安稳的好梦里,不必去面对后来的花落水流红,也算是不枉此生了。只是这样的愿望,终究也只是愿望。自己曾经眷恋与之相似的另一种花朵,以为那样的颜色灼灼,薰风如醉,能够长久相随。后来才知道,不论是多么绚烂和长久,却终究不会是永远。 青罗一路在园子里走,从夕照绚烂,到暮色沉沉。等回过神来,已是一片芳草萋萋,掩映着不远处的嬿婉桥上的飞檐。青罗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到这里来,原本是想要回府中的,却不知何故,竟信步走到了这里。青罗原本正欲回身,夜风拂过,面前的芦苇香蒲纷纷伏低了身子,青罗一眼瞧见,桥头上的那个人影。已将入夜,那个人执着一盏寻常的青竹明瓦灯笼站在那里,一身竹青色的衣袍随着夜风微动。那灯笼一点微弱光芒在风中摇曳,却比片刻前黄昏夕照明亮了许多。 青罗在芳草低伏的那一瞬间,瞧见了怀慕嘴角含着的那一个笑容。青罗心里忽然觉得一暖,这是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笑容,清亮如明月东升,不带些微尘滓。这一刻,那些经日的忧思防备,似乎也都可以放下了。只是这么一个瞬间,看见这个执着灯站在这里的人,好像悬着的一颗心就悠悠地落回了温热的水波里。风转瞬过去,前头一片芦苇挺直了,又将怀慕的身影遮蔽了,只是那一点灯火幽幽,仍旧从草木之间透了过来。她不知道怀慕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在这园子里走了多久,好像这一切在此刻都不再重要,只有那穿过渐沉的黑暗的星星之火,是她眼中唯一的景物。 下一阵夜风又起的时候,青罗已经站在了怀慕面前。她没有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她知道他是特意来寻她的。因为自己久久不归,或者更因为这些日子的流言纷扰。青罗并没有问怀慕真正的心意,此时他站在这里等着自己,眉眼间是那样一个笑容,好像就已经足够了。此时此刻,似乎再多求什么,多问什么都是不必,他还在这里,而她也在这里,就已经十分圆满。 最后还是怀慕对她伸出了手,笑容里带着几分戏谑神情,“这位姑娘瞧着十分面善,愿意跟在下一起走吗?”此情此景,就像是当初的那个明月夜,他站在桥头,静默地对自己发出邀请。那时候他们都是那样的忐忑,不知道这样的选择是对也不对,如此执手相伴,是幸还是不幸。那个时候,自己面对他的邀请,终于走出了一步,而他也再没有迟疑,飞奔到了自己身边,牵引着自己,一路点亮了芙蓉花灯,引着自己走上了全新的路程。如今,他仍旧站在这里,没有十里灯火的辉煌,只有一盏昏黄灯火,和一袭青衫磊落,她却觉得心里温暖安静,再不复当初的不安与紧张。岁月如此匆匆,这一切就好像是昨夜星辰昨夜风,却又像已隔了半生。 青罗微笑着回答,“我愿意。”怀慕笑道,“这位姑娘好胆识,竟不问在下要带着姑娘去何方?”青罗笑道,“跟着你,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天涯海角,上天入地,若你能带着我去,我都是愿意的。”怀慕一怔,脸上的神情一动,说不上是喜是悲,倒像是震动。怀慕沉默了半晌,才又笑起来,走到青罗身边,就像当初那样拉起她的手,再没有说什么,只是往前走。不知什么时候,最后一点夕照也已经消失,整个嬿婉桥上,就只有这么一点摇摇曳曳的灯火闪动。青罗跟着怀慕往前走,不知道最终要去向哪里,却也并不在乎。这一条路,走得到尽头也好,走不到尽头也罢此时此刻,她早就忘记了所有。 青罗想起那后来的一日,怀慕亲口对自己说出的三个字,你放心。那时候,自己觉得这三个字的分量太重,山盟海誓,生死相许,都在这三个字里头了。而如今,又过了这样多的日日夜夜,似乎连这样的三个字,都不必再说出口。那时候怀慕问自己,是否愿意做他的妻子,不是我的世子妃,不是未来的永靖王妃,只是上官怀慕的妻子。自己点了头,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回应。是了,就算作为永靖王府,她有着太多的不安,有着太对不能对怀慕说出的疑问,然而作为怀慕的妻子,她其实早就已经得到了答案。那是怀慕给予她的承诺,漫长的岁月里,她始终愿意相信。 敦煌的春,好像才刚刚到来。那属于江南的绿,还遍寻不见,天地之间,只有大漠上日光的金色,月光的银色。这里有着最深沉的静夜,最璀璨的黎明,最离奇的故事,最平静的告别。在这座城里,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每个人都有缠绵悱恻故事,所以也没有人会去探寻别人的秘密和故事。一切离奇在这里都是寻常,一切的声响都会在这鼎盛的热闹里头被淹没,一切的眼泪,都会在风沙和纱幔之后被隐藏。所有的人都能够在这座城的庇护之下,得到自己在别的地方里不能得到的安宁。 第廿八章(23)无言敛皱眉山翠 怀蓉在隐园里,默默地瞧着纷纷落下的桐花,轻白浅紫,像是一场轻柔的梦。这是敦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好像是一个虚幻的镜子,映着烟雨江南的柔润,王族旧梦的冷暖,冷言瞧着一切,却不为人知。这个园子,是如今文崎和怀蓉的居所。从去岁成婚之后,昌平王就将这一座与王宫相接的隐园,赐予了文崎。更早些的时候,怀慕和青罗也曾在此处暂居。而原本将隐园视为社稷根基的王室,却再也不曾踏足此处。文崎和怀蓉也都不是喜欢与人来往的性子,也不曾相邀。彼此若要相见,也都是在敦煌那一座极尽辉煌的宫殿里头。文崎的存在,怀蓉的存在,这座园子的存在,在敦煌似乎都是一个秘密。众人都知道敦煌易主,如今掌事的人,是昌平王高羽和出身敦煌王室的昌平王妃玲珑,却没有人知道,在王宫的背后,隐园中的文崎,或者说文崎背后的蓉城,才是这座城池乃至整个西北大漠的真正主人。 日泉之水是这样澄净,连游鱼都不曾有。透亮的蓝那样静谧,像是沙漠里嵌着的一枚宝石。只有桐花纷纷而落,才打破了这样的静。隐园的四季,唯有这样的一季,有这样轻盈飞动的瞬间。怀蓉还记得上一个冬天,泉水上结了薄薄一层的冰,原本就静谧的蓝,更是连一丝流动都无。大漠上纷纷落下鹅毛大雪,隐园里原本就被花木遮蔽的重重屋宇,更是隐藏在了雪舞之间,连轮廓也看不清楚了。隐园里多见江南风物,却偏生不曾植梅。连屋里的香炉,散发的亦是不知名的西域香料,气味浓烈馥郁,在清冷之中舒展几分妩媚。 这香气弥漫了整个冬天,终于在大漠的春夜姗姗而来的时候,从这座庭园里彻底消散了,只留下桐花的清幽,像是一场若有若无的幻梦。怀蓉站在一座小小飞亭中,那亭隐没在隐园无数楼阁花树之间,湖水的幽蓝显得那样遥远,二者之间隔着一层又一层浅紫色的流云,头顶上也是这样的云朵,云朵中藏着精巧的屋檐,穿行的侍女。忽然间清风一动,那些云朵轻轻地流动,又飞出星星点点的花雨,把才刚露出真容的楼阁重新又遮蔽住了。 怀蓉抬起头,伸手接过一朵翩翩落下的桐花,忽然使力往湛蓝的天宇上掷去,只是才飞起一尺有余,就又失了气力,缓缓地随风舞动,渐渐下坠,最终消失在足下的浅紫色云朵中了。怀蓉微微一笑,之前的逃避,也不过是飞花不愿顺遂这风的心意,所做的徒劳挣扎罢了。其实,每一朵飞花宿命都是相同的,不论在坠落路途中曾经有过怎样的挣扎和波动,到底还是会归于同样的结局中去的。只是最后会落入何方,却又要看个人的缘分了,就像是自己,有哪里会知道,在告别了重华山的烟云九重之后,最后会归入这大漠孤烟呢? 身后响起脚步声,这里这样安静,那脚步踏在落花上,也清晰可辨。不用问,怀蓉也知道是谁。往昔在重华寺中长居,幼年按着惯例拨给自己的丫头仆妇,就只有绯玉和澜玉跟随自己,其余众人都留在蓉馨馆中,后来又迁去了洗砚斋。后来自己回了洗砚斋居住,却又不喜与人多话,更兼有那一场病,洗砚斋中的那些人,其实自己能叫出名字的夜没有几个。虽然分在自己名下的人总有十余个,但真正与自己相熟的,也就只有绯玉和澜玉这么两个贴身丫头。 怀蓉远嫁敦煌,原本存了斩断一切前缘的意思,并不想带着陪嫁的侍女。临行前问了两人的意思,澜玉原本是家生的女儿,父母兄弟都在蓉城,怀蓉怜她年纪尚幼,便将她送回了本家,又将自己积年搁置不用的钗环珠玉给了她许多,当做是主仆一场的念想。绯玉已到了婚嫁之年,但本是外头卖进来的,并没有亲人在此,怀蓉也不愿将她随意配给了人,问过了绯玉的意思,到底没有更合适的去处。更何况这些年在山中,也就只有绯玉能和自己说得上几句话,自己的希望,失望,喜悦,悲伤,她全都瞧在了眼里,不用开口,也都知道自己的心思,若是要分别,到底也是不忍的。所以到最后,跟着怀蓉来到敦煌的人,就只有一个绯玉。 怀蓉听得脚步近了,便道,“我这会子只想在这里坐坐,你不必过来服侍。上次不是还说,这园子里有好些地方你都不曾过去?不如就四处走动走动,只是好生记着道路,不要又迷了方向。”脚步声停了下来,却不听人答话,怀蓉回头一瞧,身后站着的女子却并不是绯玉。那女子站在亭外,亭子四周悬着雪白的幔帐,随风不断飞舞,只露出帘子后头的一个剪影。女子带着一只竹笠,全身披着洁白的云纱,看不见眉目,只觉得盈盈欲飞。好像是无边飞花间的一只飞鸟,又像是那一片流云中无意间走脱的一朵。站在这无边飞花之中,好像随时都要随风逝去一般。 芸月瞧着怀蓉,神情间颇有几分怜悯,却又掩藏在了面纱后头。见怀蓉回过身来,这才伸手撩开面纱笑道,“夫人说绯玉忘了方向,却怎么自己忘了时辰了?今儿晚上昌平王妃在宫里设宴,请了将军和夫人同去,怎么夫人倒忘了?这会子绯玉去给夫人收拾要穿戴的衣裳收拾去了,叫我来寻夫人呢。这里的道路的确繁杂,好在我前日在底下瞧见夫人在这亭子里赏花,一路过来,倒还真叫我寻着了。” 芸月口中的夫人,正是怀蓉。一年前,怀蓉出嫁,到了敦煌之后,在敦煌隐园一重又一重的雪白纱幔之后,看见了芸月。不再是当初祖母身边那个沉稳温柔的姐姐,一身洁白云纱轻笼,倒像是这大漠里的侠客。怀蓉看见芸月,就明白了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想必是祖母对自己不放心,才遣了芸月来自己身边照应。太妃对自己的不放心,既是希望自己能够真正平安喜乐,却也同样因为害怕自己行为过于乖张,误了她和长郡主让上官氏与方家联姻的意图。所以芸月在自己身边,既是照拂,也是监视。 第廿八章(24)无言敛皱眉山翠 只是怀蓉不曾想到,芸月会以这样的面貌出现。也并没有想到,芸月并没有以自己陪嫁侍女的身份存在。比起自己,她更像是隐园中真正的女主人,园子里的所有人都对她既钦佩又畏惧,唤她一声芸姑,她却时常消失不见,好像并不存在于这个园子里似的。而最让怀蓉不曾想到的是,芸月一身轻纱之下,竟然真的藏有一把小小袖箭。那一日自己即将到达敦煌城,在城下遇到高氏旧部的刺杀,就是这样一道剑锋,救了自己的性命。怀蓉以前便知道芸月是祖母的心腹,如今才想,或者她的背后,还有着更为复杂离奇的故事。只是怀蓉并不关心,连自己的过去,她都尽力想要遗忘,更何况他人的呢。 怀蓉并不愿看见芸月,尽管她对自己很好,承担了许多原本应该自己来承担的事。但是看见她,就总难免想起那些蓉城里的岁月。尤其是她眼里的那一丝怜悯,尽管极力掩饰,却仍旧落在了怀蓉心里。虽然这园子里的所有事情,她都事无巨细地料理妥当,却又桩桩件件非要在自己耳边禀告,也不管自己是否在听。最要紧的是,她始终称呼自己为夫人,而不像绯玉,仍旧和在家中时一样称呼自己姑娘。芸月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自己早已不是重华寺里的蓉姑娘,而是这敦煌城里,方文崎将军的妻子。尽管这身份亦是自己选择的,并不能算是强逼,但每每听到夫人二字,仍旧觉得刺耳。 芸月见怀蓉不做声,默默转过头去,仍旧凝望着无边花海,犹如不曾听见自己的话语一般。芸月却并不着恼,反而自己揭起帷幔走了进去。这位蓉姑娘,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就安静寡言,却因为自己是封太妃倚重的人,还肯给自己几分薄面。虽然谈不上倾心相交,每每见了面,都口口声声唤着姐姐,笑盈盈的。还记得那时候在重华寺里,诵经默坐之余,在太妃跟前也有言笑晏晏,天真烂漫的时候。也难怪太妃喜爱她,该安静的时候绝不多言,却又在太妃觉得寂寞的时候,露出那么刚刚好的几分小儿女情态。 重华寺里长大的怀蓉,像是溪涧边上长出的一枝梅花,虽然身有傲骨,却也自有娇俏颜色,幽香盈盈。自从回了王府,又在南安王世子提亲之后大病了一场,这性子却愈发冷僻起来,每每言谈犀利,倒像是三姑娘的样子。倒是三姑娘,性子渐渐柔和起来。而如今远嫁来到敦煌,就像是纸上的墨梅,只有傲骨铮铮,却再也没有了香色。对待身边的人,也愈发没了个言语,除了和绯玉还偶然说上几句,其余的人几乎就像不存在一般,尤其是对自己,不论自己说些什么,她总是不愿答话。 新嫁方才一年,下头为怀蓉备着的衣衫多是喜庆红色,今日怀蓉身上,是一件胭脂色的软罗春衣,颜色极是娇俏,衬着那一张脸孔,却是脂粉不施,愈发雪白。怀蓉才刚嫁到敦煌的时候,芸月心里是有几分担忧的。唯恐她远远地放逐了自己,是存了必死之心。却没有想到,出嫁后的怀蓉一切都十分正常,饮食睡眠都好,每日里也并不曾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反倒常常在这偌大的园子里走动,在参差高下的楼阁中穿梭。只是脸色却仍旧苍白,身形也瘦削,除了丫头们给预备的衣裳,自己并不在首饰脂粉上上心。就连自幼读熟了的佛经,也都束之高阁,再不曾瞧上一眼。在芸月的眼里,怀蓉就像是一个空壳子似的,每日里如所有人一样活着,魂灵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只有在望着远处的湖水的时候,才露出几分若有若无的思索神色。 芸月知道,此时她在怀蓉身边,能做的也只有默默守望而已。这也是封太妃托付给自己的最后的事。太妃早就想放了芸月走,却又没有合适的地方可去。而自己也一直觉得,大恩未报,不能就这样离开。直到怀蓉出嫁的前一日,太妃才对自己说,把这一生最疼爱的一个孩子托付给了自己,让自己务必照顾着她,守护着她,直到有一日,怀蓉能够真正地放下所有,开始新的生活。这件事情十分要紧,到那个时候,自己欠太妃的活命之恩,也都能够一笔勾销。 说起来,这些年在太妃身边陪伴最久的那个人,在太妃的身上注入了全部的青春的那个人,并不是怀蓉,而是自己。然而在怀蓉不在的日子里,太妃却依旧会觉得寂寞,而在怀蓉离开之后,太妃也将最信任的自己送到她身边。这便是血脉亲情了,自己不管如何,都是不能逾越这个位置的。然而自己心里却也知足,若不是太妃,她这一生早在被丢弃在重华寺门前的时候,就已经完结了。而如今,等怀蓉真正安顿下来,她欠太妃的恩情,也就有了个了局。 自己原本以为,这一生也就是如此了,在重华寺中,伺候太妃终老,之后的岁月,守着她的陵墓,永远地相伴。却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离开烟雨迷蒙的蓉城,来到北地的大漠荒原,开启了一个崭新的世界。等到怀蓉有了别样的人生,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便能够离开,去任何的地方,做任何的事,而不用在顾忌任何人。可以去看这世上更多的风景,北疆的雪原,京城的秋叶,还有江南的十里春堤。原来自己的将来,竟然还有这样多的可能。只是如今这情形,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复命呢。 芸月走上前几步,伸手到怀蓉面前笑道,“夫人可还记得这个?昌平王妃说是知道夫人精神不好,不爱见人,只是实在心里惦记着夫人,想要见夫人一面呢。怕夫人不肯去,特特遣人送了这个进来,请夫人瞧着咱们王妃的份上,去宫中一叙。”怀蓉侧过头,瞧见芸月掌心里的东西,不是别的,竟是一个拳头大小银匣子里头,放着的一枚小小的桃花佩,粉色剔透莹润,犹如还带着清晨露珠和香气一般。 第廿八章(25)无言敛皱眉山翠 这玉佩怀蓉是认得的,青罗总是带在身上,乃是二哥哥送她的定情之物。却不曾想到这样一件东西,此时竟在玲珑手中。青罗曾对自己提起玲珑,说是可以和自己作伴,想必青罗是真心爱重玲珑,才会将这体己的东西都送了她。怀蓉想起自己出阁,青罗并不曾送了自己什么。想必是她能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能对自己说的话,都已经做完说完了。而不曾说出口的那些,自己也都已经明白。 芸月见怀蓉神色间似乎有松动意味,便凑上前去,又笑道,“我前几日听说,昌平王妃这几日身子有些倦怠,总是不愿见人,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如今忽然要在宫中设宴,若不是身子好了,就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说。夫人可记得,去年冬天,夫人不惯北地严寒,一时病着了,昌平王妃送了多少物件来,有好些都是从她宫苑里搬出来给夫人的。如今昌平王妃身上抱恙,夫人岂有不去瞧瞧的道理?” 芸月瞧了瞧怀蓉神色,又接着道,“咱们且不说昌平王妃对夫人的私情,如今这敦煌城里的局势,不消我说,夫人心里也明白。多少双眼睛看着咱们府里和昌平王府邸,就盼着看见两下里不合,好从中做手脚。三爷从中斡旋,既不能不顾着昌平王和昌平王妃明面上的面子,又还要顾着咱们王爷和王妃的里子。说起来,三爷本是征战沙场的将军,心思并不在这些上头,也实在是费神。若是那边设宴,夫人不去,少不得又有人要说三道四。夫人纵然不愿,想想王妃的心意和三爷的处境,也恼不得要委屈一二了。” 怀蓉伸手拿过那桃花玉佩,放在手掌心摩挲了半晌,那玉倒不是什么倾城之物,只是精细生动,犹如盛开在枝头,像是去岁自己初嫁的时候,匀妆居里的那灼灼颜色。前些日子给母亲书信,要她给自己做一盒子桃花粉,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收到。只是母亲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只映衬寒梅的清冷,而那些曾有过娇妍色彩的岁月,早已随着匀妆居外的落英,随着蜿蜒溪水,一起逝去了。即使是那时节,自己也从来不曾拥有过这样的芬芳和颜色,何况是如今呢? 怀蓉将手中那一枚玉佩放回芸月手中的匣子,淡淡嘱咐道,“昌平王妃既然相邀,我就去一次也就是了。你且把这玉佩好生送回去,想必她也不会只送了这么一样东西,必然还有些金玉玩意儿。你便再去配上几样表礼,就说到了时辰,我自然会去赴宴。”芸月闻言面上一喜,道,“那些东西都已经预备下了,交给信差也就是了。”说着正要退下,怀蓉却忽然道,“且等一等。”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方月白色的绢帕,起身走到玉阑干前,俯身折下阑干外的几朵浅紫色桐花,又从芸月手里接过那银匣子,将那几朵桐花放在里头,簇拥着那一枚玉佩。 芸月不解地瞧着怀蓉,怀蓉笑道,“那些东西,昌平王妃怎么会瞧呢?倒是这匣子,她是一定会打开来看的。这几朵桐花,便是我对她的回礼了。”说着抬起头,望着纷纷的落花无尽,忽然道,“年年怨春意,不竞桃杏林。自开还自落,暗芳终暗沈。”昌平王妃看了这花,想必也知道我的心意了。说着便转身出了飞亭,去寻绯玉去了。留了芸月一个人站在远处,倒有些怔怔出神。 等芸月回到怀蓉的屋子里,绯玉早已给怀蓉装扮妥当。因是昌平王妃设宴,必然还有许多身份贵重之人。怀蓉虽不爱修饰,然而此一去却代表的是永靖王府的威严,自然不能草率淡薄。所以绯玉和几个丫头嬷嬷,出了十二分的气力,将怀蓉打扮起来。更何况,自去年怀蓉到了敦煌,初次拜见昌平王夫妻以后,便再没有去赴敦煌城中的任何宴席。虽然王府里相邀过几回,也一概推了不去。而昌平王妃也像是不爱这些热闹虚文的人,后来也再不曾摆过什么宴席,连她自己也都渐渐隐没在淡金色的面纱背后了。 此时怀蓉坐在那里,由着众人打扮。那一身衣裳并首饰,并不是蓉城带过来的,而是早先怀蓉刚入敦煌时候,昌平王妃赏赐下来的东西。与蓉城衣裳式样并无多少差别,衣裙的料子却分外轻柔,好像飘拂的云朵一般,那蓝色清浅,像是天宇尽头,最是言说不明的那一抹颜色。臂上挽着极宽的银色轻纱,质地更是轻盈,几乎可以无风自动。装饰上头也与蓉城略有不同,一身上下,无半分金红颜色,只用银线串了珍珠装饰,织成密密的流苏,摇曳着幽幽的珠光。 怀蓉靠在那里,十分随意的模样,额前一串珠饰半遮住了眉眼,远远瞧着,似乎带着几分倦意,许是房间里有些闷热,脸上还不曾扑上胭脂,却带着晕红,与方才在外头的苍白有几分不同。怀蓉右手不经意地转着左手腕上的镯子,那镯子也不是寻常的金玉之物,而是由一样大小的珠子串了,五串珠子又并在一处,中间嵌着一枚蜜色的猫儿眼,清雅之中,就忽然带了几分不经意的**。而怀蓉隐在摇曳珠串后的眼神,似乎在清冷之外,也带着若有若无的妩媚。 芸月冷眼瞧着,比当初在匀妆居里穿上嫁衣的那一个人,到底还是有所不同了。那时候的怀蓉像是绷紧了的弓弦,蓄势待发的飞箭,虽然看上去平静,实际上内里却暗暗绷着一股子劲儿,如今却像是已经放松了下来。即使这座敦煌城,还有这敦煌城中的人并不曾给她幸福,至少也给了她平静,如此想来,太妃也能安心许多了。眉宇间的神情舒缓,却又有些空洞,好像所有的爱与恨,喜悦与悲愁,都已经被留在了遥远的蓉城。就连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妩媚娇柔,也是若有若无的,还不等人回过神来,就已经消散了。芸月看着这样的平静舒缓,总是觉得心酸,人的一生如此短暂,本不该这样度过的,眼前的怀蓉,仿佛这一生还不曾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第廿八章(26)无言敛皱眉山翠 芸月走上前去,从绯玉手中接过胭脂匣子,在怀蓉面颊上轻轻扫了一扫,退后几步笑盈盈道,“夫人今天脸色极好,不用胭脂,也是娇艳动人。”绯玉也笑道,“难得瞧见姑娘兴致这样好,愿意去外头走动走动。说起来,这么些年,除了大婚的时候,都不曾见姑娘好生打扮过呢。说起来,昌平王妃的眼光倒是好,知道咱们姑娘喜欢素雅的颜色,这衣裳若是旁人穿着,断然没有我们姑娘这样的风度。” 怀蓉闻言几乎是笑了一笑,站起身来,走到了外头。走廊中的风大,一身的轻纱飘拂起来,一层一层地飞扬起来,就像是旋转着展开的一朵莲花。那蓝色本就清浅,此时被日光一透,更是几乎透明不见。而绾在臂上的银纱,犹如一对展开的蝴蝶羽翼,不断飞舞。怀蓉忽然回身一笑,那笑容也是若有若无的,逆着光,整个人像是要乘风而去,融入背后的天宇之中,而那个笑容,就是最后的告别。 敦煌的王宫中,仍然弥漫着那无处不在的异香,甜里头带着冷,叫人觉得心身俱醉。王宫中布置着一重又一重的鲛绡帐,随着宫廷里不断流动的风,不住地飞舞,像是绵延不断的海浪。或者这就是永靖王的居所始终被称为王府,而敦煌王族遁去之后,这一座属于昌平王的宏伟建筑仍旧被称为王宫的原因。这里始终带着萦绕不去的神秘,那神秘暗沉沉的,好像是这座永远光辉灿烂的城市的暗影。 摆宴的厅堂却极大,不见一点装饰,即使摆了几十张几案,仍旧是空荡荡的。虽然是白昼,却仍旧点上了千百支灯烛,照的这殿里的一切都纤毫毕现。怀蓉走进去的时候,下头的位置上早已坐满了人,瞧着她进来,纷纷起身见礼,即使是坐在最上头的昌平王高羽和王妃玲珑,还有一侧的纤雨郡主和任连云,也都微笑着站了起来。怀蓉目不斜视,只一径走到最前头,对高羽和玲珑行了礼,又对纤雨行了平礼。眼光往边上一扫,果然她的夫君文崎,正坐在纤雨和任连云的对面,身边空了一个位置。 瞧见怀蓉进来,文崎却并未起身相迎,只是嘱咐身后的侍女给怀蓉的杯中添上了酒。怀蓉落座之后,伸手擎起面前的酒樽。那是用最好的和田白玉琢磨成的夜光杯,呈上了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殷红的颜色好像是血。怀蓉站起身,遥遥对上座昌平王夫妇致意,语声清亮而平静,“愿敦煌万世兴盛,永享太平。”说着就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怀蓉一转眼瞧着怀慕,将手中的酒杯递了过去。 文崎怔了一怔,也不说话儿,便接过怀蓉的酒杯,自己执起玉壶斟满了,同样起身对着上座朗声道,“愿敦煌万世兴盛,永享太平。”说着却并不曾即刻饮酒,却转过身对着下头在座的所有文武百官,目光炯炯凝视一瞬,这才霍然抬手将杯中酒一倾而尽。底下的众人似乎被这样的豪情所动,不约而同起身,都举起了面前酒樽,对昌平王夫妇高呼“万世兴盛,永享太平”,如此三次。昌平王夫妇也举杯同庆,众人这才坐下。待众人都落座,文崎举起手中空盏,又一次遥遥致意,这才徐徐坐下。 文崎坐下之后,便侧目瞧着怀蓉。只见她嘴角含着一丝笑,神情却慵懒随意,好像方才那样的山呼,并不是她引起的一般。似乎是方才那一杯酒饮的太疾了些,夜光杯中葡萄美酒的艳色,似乎都晕染到了怀蓉的面颊上。一双眼睛更是清亮动人,那光辉深处,却又带着几分缠绵醉意,就好像腕上那只猫儿眼,无意之间就流转出无限妩媚风情,那妩媚藏在往日看惯了的高华气度之下,若有若无的,分明就在那眼睛里藏着,却又叫人说不出所以来,眼波流动之间的韵味,叫人不敢逼视,却又忍不住想要仔细去瞧。文崎一时之间竟瞧得怔了,怀蓉却似乎并不知晓一般,又从文崎手中取过玉壶,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却又不饮,只是仔细瞧着那晶莹剔透的酒浆。 还不等文崎回过神来,上头坐着的昌平王忽然笑道,“方将军和夫人鹣鲽情深,纵然是在这殿堂之上,将军也只顾着瞧夫人。”文崎霍然回神,也不答话,只瞧了昌平王一眼。昌平王瞧见文崎的眼神也是一怔,转而笑道,“方将军何须介怀,如此夫妻和睦,正是旁人求不来的福分。只是美中不足,成婚一年,却也不曾诞下一子半女,倒叫人觉得遗憾了。”说着嘱咐身后的侍从取出一样东西,遍示众人,“这座送子观音像,乃是我亲自去千佛窟中求来的,今日便赠与将军和夫人。”那漆盘中正是一座玉观音像,不足一尺,却一看就是极好的东西,玉质莹润,琢磨精美。 众人赞赏了一回,有一人便笑道,“王爷这观音像,想必请了不止一尊罢。说起来,王爷迎娶王妃还在方将军成亲之前,说起来已有两年。咱们昌平王府,也该添上一位小世子才好呢。”这说话的人,乃是高氏多年的家臣,德高望重,昔日连高鸿也要称上一声叔父,与高羽直如祖孙。如今说起这话来,众人都笑看上座的昌平王夫妇,纤雨郡主也笑道,“说的正是呢,哥哥嫂嫂若是有一子半女,我就常住进宫中,陪着嫂嫂说话。”纤雨说话间眉眼含笑,“如今哥哥都已经做了舅舅,怎么还不肯让纤雨做姑姑呢?” 席上最为寡言少语的任连云,在纤雨郡主说完这一句话,神情也柔和了几分。二人去岁成亲,今年开春时候,便诞下了一个女儿。那小郡主身体康健,不似其母柔弱,神情面貌倒有几分像外祖母澜姬。高氏家族已多年不曾有新生命降临,这一个孩子深得人心,虽然只是外孙女,却入了高氏族谱,并不曾跟随父姓。之后又由王族中辈分最长、早已隐居不出的澜姬亲自定名,单名唤作漪。 第廿八章(27)无言敛皱眉山翠 任连云性子原本冷淡,就算与新婚妻子纤雨之间,也多是相对无言罢了,而对这个中年得来的女儿,却是十分疼爱,视若掌珠。当年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似乎都已经过去,只剩下身边妻儿,是唯一的牵挂。而平安生下女儿的纤雨,气色也好了许多。比起仍旧神色憔悴的高羽,几乎是神采飞扬了。往日里腼腆寡言,如今却也能在这样的宴会上,言笑晏晏,毫不怯场了。 众人听了纤雨郡主的话,也都纷纷笑了起来。高羽微怔,转而却大笑道,“妹妹说的正是,今日设宴,就是为了这样一件好事。”说着含笑瞧了身边披着金色面纱的王妃一眼,又对众人道,“王妃已有了身孕,今年年内,漪儿便能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整个殿堂瞬时一静,过了一霎,所有人才回过神来,离席拜下,山呼庆贺。纤雨也喜道,“哥哥嫂嫂这消息瞒的妹妹好苦。”高羽笑道,“也是这几日才知道,这不赶着就告诉你了。等孩子出世之后,就把漪儿接进来,和他一处作伴。两个孩子相差不过半岁,就如你我幼年时一般,一处长大,自然情谊不同。” 纤雨笑道,“哥哥自说自话,这侄儿还不知是男是女,倒把漪儿的将来都订下了。我是自然没什么的,怎么也不问问将军?如今在府里,每日抱着漪儿的人可不是我这个母亲,倒是将军这个父亲呢。”说着便含笑望着一边的任连云。任连云一怔,只是盯着杯中的酒,半晌才道,“孩儿能有世子作伴,自然是好事。”高羽又笑道,“你倒是和王妃一模一样,还没有个影子,就说是个世子。其实女儿有何不好?瞧瞧漪儿的模样,就觉得是个女儿也极是惹人怜爱。父子之间说话不易,倒是女儿更为贴心。到那时候,我心疼孩儿的心,说不定比任将军尤甚呢。” 任连云和纤雨还未说话,一直默不作声的玲珑却忽然间出声道,“自然是个世子。如此一来,敦煌才能够如众卿所言,万世兴盛,永享太平。”高羽闻言便侧过头瞧着玲珑,玲珑却并不曾看向高羽,只是轻声道,“这几日我总觉得身上乏力,今日倒觉得好些。想着后园子里那些花也开了,不曾好好赏一赏。今日怀蓉夫人难得入宫一次,不如陪我去悬苑赏一赏花可好?” 怀蓉听闻高羽和玲珑的喜事,正自出神,却不想玲珑问道自己身上来。只是今日入宫之前收到玲珑所赠的玉佩,早知道她是有要紧的话要对自己说的,便笑道,“早听闻敦煌城中琪花瑶草,尽在宫中悬苑。王妃既然相邀,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了。等散了席,便劳烦王妃了。”却见玲珑盈盈起身,扶着身边侍女的手道,“何必等那一个时辰,花开短暂,未必就肯候着人去,夫人若是愿意,不如你我这就去罢。”说着竟扶着侍女离席,从屏风背后出了殿。 怀蓉自到了敦煌之后,虽行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却不曾想着昌平王妃,竟是丝毫不顾忌礼仪,竟自己设了宴,又匆匆离去。怀蓉瞧了高羽一眼,只见他方才还笑逐颜开的脸上似乎有些怔忡神情,望着玲珑离去的背影,却是一言不发。怀蓉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又转过头去瞧着文崎。文崎倒是不以为意,点头道,“既然是王妃诚心相邀,去就是了。这殿中气味混杂,不比园子里花香盈袖,王妃如今身子不比平时,自然觉得园子里更畅快些。你陪着王妃去,可要好生照拂,确保王妃平安无事。” 高羽此时像是回过了神,笑着敬了怀蓉一杯,“王妃行事素来随意惯了,倒是叫夫人见笑了,还望夫人替我好生照顾,在此先行谢过。”又对文崎笑道,“既然王妃和夫人有体己话说,将军就陪着我,在这里畅快饮酒罢。”文崎还未说话,纤雨先笑道,“我这嫂嫂真是偏心,我和她一处长大,竟然在这里偏着怀蓉郡主,只带着她一人去赏花,把我这个小姑子搁在一边。” 高羽笑道,“偏你有这许多的话,这园子你哪里去得?自小沾了花粉,便要出疹,王妃这是体谅你的意思。”纤雨笑道,“哥哥真是偏心嫂嫂,说什么都是你们的道路。罢了,我就在这里,瞧着你们饮酒就是。”说着便笑吟吟地给身边的任连云满上酒杯。怀蓉又瞧了文崎一眼,见他对着自己点了点头,便起身向高羽告罪,着玲珑方才身后侍立的另一个女子出去。 敦煌王宫从城中看着威严高耸,凌入云霄,其中道路却是崎岖复杂。怀蓉随着那侍女走了许久,只觉得王宫与蓉城的素雅清华不同,满眼俱是金碧辉煌,夺目生辉。宫殿处处装饰着黄金明珠,被那灯烛照映,几乎叫人睁不开眼睛来。路径屈曲,虽灯烛明亮,却叫人有些不知身在何处。那花草芬芳气息,或许是悬苑中弥漫出的,盈满了整座宫殿,若要寻它,却又不知地处何方。郁郁的香气弥漫,怀蓉只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转过了一个弯,所见叫怀蓉眼前一亮,不自禁地感慨这巧夺天工的技艺。许多沙漠中的旅客都曾瞧见过隐园幻影,却并不相信隐园的存在。而悬苑却不同,所有人都知道王宫中有这样一座悬苑,却极少有人看见。就连重臣名将,也未必能够一窥真容。只有无数歌谣传唱,说它飞流浣碧,宛在天上。如今怀蓉亲眼所见,虽清雅精巧不及家中宜园,但辉煌壮丽,却远在蓉城任何园林之上。 映入眼帘的,便是敦煌城与隐园齐名的另一座园林,宫城中的悬苑。敦煌王室似乎极爱神秘超凡的存在,悬苑与隐园皆是如此。隐园面对日泉,背靠山丘,层层芳树,绵延飞花,如在云端。悬苑处于宫室深处,并无如此地势之利,却是悬在半空中的一个花园,用人力生生建筑在错落层叠的楼台之上,高达百尺。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地底下的水抽了上来,灌溉这一片空中花园。 整个悬苑,像是大漠上凭空飞将的绿色瀑布。大漠上最稀罕的便是这样的绿色,然而在这悬苑中,浅碧浓翠,却像是上天独独恩赐与它的礼物,不知源泉何处,却就这样肆意热情地流动,不畏惧大漠的烈日和风沙。绿色深处,还有斑斓的彩色,也不知是种植了何等的奇花异草,香气浓郁,如饮醇酒。色彩泼溅之间,还有飞动不息的水流喷泉,从最顶端轻盈流下,穿梭点缀在绿色之中,光芒照映之下,五色陆离,莫可名状。 引路的侍女躬身行礼道,“王妃就在最上头的露台等着夫人,婢子不便陪夫人前往,夫人可自行前去。”也不等怀蓉说话,便自行离去。怀蓉仰头瞧着头顶上绿意,和看上去无穷无尽的阶梯,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便慢慢拾阶而上,每一重露台,都种植着不同的花木,远看着是绿意盎然,走近了才知道,原来这里头有这样多的颜色,翡翠一样的绿,金子一样的黄,火焰一样的红,还有日泉的湖水一样的蓝,和犹如梦一样的紫。整个园子像是天上垂下的斑斓锦缎,叫人目不暇接。 怀蓉忽然听见一缕乐声,声音苍茫,倒像是埙声。怀蓉虽通音律,却不会吹埙,之所以听得出来,是因怀蓉曾经在一个飞扬着大雪的夜里,看见轻袍缓带的文崎,坐在日泉的湖水边,吹奏过整整一夜。那曲子怀蓉自然是知道的,一首关山月,多少苍茫悲慨。怀蓉曾经以为,这样的乐声该在大漠孤烟之下,由身配长剑的勇士吹起。却不曾想到,自己在精致如梦的隐园中听见,如今,在辉煌如锦的悬苑中,在这春日明媚的千花百卉之中,又一次听见了这样的调子。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第廿八章(28)无言敛皱眉山翠 在这样的曲子里,满目春花,似乎也都有了几分萧索之意。怀蓉一时之间恍了神,好像回到了去年自己穿过大漠那时候的光景。那时节,自己心灰如死,倒也有几分这样一去不回的决然心境。眼前分明是**明媚,馨香盈袖,那埙声却好似是冬风凛冽,刀锋过体。怀蓉一路往上走,越是接近那埙声,越是觉得遍体生寒。或者也是因为顶上的风更大些,才叫人生了这样的错觉罢。 忽然一阵风更紧了,头顶上不知名的大红色花朵,忽然被吹落了无数,被风裹卷着在空中旋转又落下,像是一场红色的飞雨。怀蓉身上的轻纱忽然展开到极致,银色的轻纱卷起一朵又一朵的飞花,却又终究挽留不住,又任它们飞走了。怀蓉在阶梯上抬起头,看见那火红色的花朵的边缘,玲珑正斜倚阑干,吹着那一只埙。玲珑周身的金色纱丽也一样被风铺展了开来,腰间缀着的细碎铃铛响了起来,那声音也是极清悦的,好似跳跃的阳光,在埙声织成的苍茫原野上不断跳跃。 玲珑的金色面纱已经揭下,露出一双湛蓝如日泉湖水一样的眼睛。那眼瞳深处是犹如子夜的黑。怀蓉只觉得,她好似看着自己,却又并不确定。好像她什么都瞧见了,又好像一切都不在她的眼中,她自有她的一个世界。怀蓉就一直望玲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似乎这是自己第一次清楚地瞧见玲珑的面貌,去年相见,她也只是蒙着一层面纱。如今看起来,她竟然是这样的美丽。 怀蓉见过的美人无数,不说别人,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姊姊怀芷,容貌冠绝西疆,已经成了传奇。而这个女子的美丽,却超越了所有。在俗世的宫廷之中,在面纱的遮蔽之下,那美丽被隐藏了起来,而在这天宇之上的悬苑中,却丝毫也没有遮掩。飞花落红,像是一个尘世外虚幻的梦境。而这个吹埙的女子,就是织出这一个梦境的神女。怀蓉只觉得,自己不自禁地就坠入了她给自己编织的幻境之中了。而怀蓉却怎么也猜不出,玲珑刻意将自己引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埙声忽然停了,玲珑却并没有转过头来看怀蓉。静默良久,怀蓉正欲走上前,却听玲珑轻声道,“昨日刚刚下过雨,你瞧瞧,这悬苑里的花,是不是开的极好?”玲珑说话的声音极轻,怀蓉几乎觉得听不清楚。忽然花丛间掠过几只飞鸟,极快地一闪而过,怀蓉也不曾看清是什么。玲珑似乎也并没有等着怀蓉回答,又道,“你听,那边大殿里的歌女,唱的曲子真是好。”说着就自顾自轻声哼唱起来。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 怀蓉微微怔了怔,在她的耳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风。而玲珑唱歌的神情却投入又沉醉,好像真能听得见那远处殿堂里的歌舞一样似的。玲珑将那曲子唱了三遍,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这曲子,我已有好久不曾唱过了。还是十一二岁的那时候,王爷身子渐渐好了些,喜爱院子里的杏花。园子里刻着苏学士的几句诗,杏花飞帘散馀春,明月入户寻幽人。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苹。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只是王爷却并不爱这一首,总让我唱了那一首来听。就是这样一年一度的春风,半开半落,枯枯荣荣,我和王爷,就在那个开着杏花的院子里,渐渐长大了。” 怀蓉瞧着玲珑那个蹙着眉头的奇异笑意,不知该如何回答。玲珑也并不在意,只是微笑道,“你可是觉得,我在这个时候说起这些旧事,实在是傻。其实,这二年我也再不曾见过杏花了。整座王宫中,就只有那么一个院子里,有杏花开着。如今,我和王爷还有纤雨都不再回去,其实就算我们愿意回去,也再不能了。母妃澜姬把自己一个人幽闭其中,再不许人进去。那些旧事旧梦,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 玲珑茫然地睁着眼睛,“你瞧这悬苑里这样多的奇花异草,我却再也看不到那杏花纷纷了。或者每个人心里,都有过这样的记忆罢,纵然雨霁春风,千花百卉,也都不及那一个旧梦了。”玲珑说完了这样一段话,就再不出声,只是又拿出那一枚埙,静静地吹着。这一次换了一支曲子,吹得便是方才玲珑唱的那一段,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怀蓉不知道,玲珑究竟有没有听见殿堂中此时的丝竹歌舞,或者这歌声曲声,只是她心中的声响罢了。 怀蓉在玲珑的埙声中,恍惚地出了神。明明是春日明媚,她却忽然像是回到了蓉城。云遮雾饶的清晨,明月照雪的寒夜,松针凌冽的气味,绿梅清幽的暗香,还有那些琴声,在月下的松林,在飞雪的清晨,在微澜的荷塘,或平和或激昂,或温暖或哀伤,经久不绝。自己心里的这一缕声音,与玲珑的埙声同时响起,却又都能听得清楚。琴声渐渐远去消失,好似自己又能听见歌声,比怀蓉的埙声更远些,或许是敦煌的宴会上传来的,或许是清圆舫的云雾中传来的。 风雪严寒,顷刻间、就赴黄泉。世上白红千万,独有此花珍罕,着意搜寻遍。记得当时好游园,却未知、从此厮缠。到如今忘却月婵娟,懒看垂杨线,来去无心梁间燕。只有魂梦能相见,留得一晌贪欢。昨朝今日,眼下心前,心肠断,奈相思依旧、百回千转。最可怜梅花虽开,难续前缘。 也就是这一个瞬间,怀蓉忽然明白了,青罗所说的,玲珑或者能与自己说得上话。玲珑玉自己一样,似乎并不爱多说许多话,就算是说了,好像也说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然而自己却是能明白的。就算说的玲珑自己的事情,在怀蓉的心里,却像是能够引起共鸣一般。就算际遇不同,因果不同,然而怀蓉却能够明白玲珑此刻的心情。 眼前是雨霁春分,千花明媚。远处或者还有歌声绮丽,新燕双双,不管怎么看,都是一派平静祥和。玲珑的一枚桃花配,或者是对春和景明,心意相映的期许,而自己的回答早已告诉了她,年年怨春意,不竞桃杏林。自开还自落,暗芳终暗沈。其实,就算是配着桃花,有着身孕,在宴席上受万众注目的玲珑,心里念着的,也不过就是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这样的感叹罢了。 蓦然旧事上心来,无言敛皱眉山翠。原来一切月圆花好,都只是自己或者玲珑,在俗世里在自己面上敷着的一层脂粉而已。而在这个高悬天上的所在,在这个好像一切都是虚幻的梦里,在埙声和歌声里头,所有轻薄的粉饰都被天风吹散了。那些自己本以为已经忘怀的缥缈旧梦,隐约心声,反倒渐渐清晰。 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只是心里的枯荣,旁人哪里又能够真的知晓呢。最可叹的是,在那些过去的岁月里,内心还未枯萎的日子,那时候年幼懵懂的自己,或许并不知道那些岁月的可贵。即使是悲痛和失落,却也是真正活着的时光。 第廿八章完。下一章,良辰谁是同游伴 第廿九章(01)良辰谁是同游伴 归雁低空,游蜂趁暖。凭高目向西云断。具茨山外夕阳多,展江亭下春波满。 双桂情深,千花明焕。良辰谁是同游伴。辛夷花谢早梅开。应须次第调弦管。 酒过三巡,玉瓶头里供着的大捧香花,被殿内的热气蒸熏地有些黯然了,眼前的轻歌曼舞却还不曾止歇。穿着中原衣裙的胡姬跳着汉家的舞蹈,举手投足间优美写意,一双双碧色的眼睛却妩媚多情,为这一支原本清冷的曲子,凭添了几分娇媚。舞姬的身影近在眼前,歌声却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许是从殿堂四周那些不断飘拂的帘幕背后,许是从装饰华丽的藻井深处,许是从更远的地方来,从天上来,从人间来,那歌声飘飘渺渺,却无处不在,在这坐了许多人却仍显得空旷的殿堂中回荡。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 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 此时殿上的人或是举杯相庆,或是注目着殿上妖娆的舞姬,并无人真的去听这一支已唱了几回的曲子。只有昌平王高羽却像是沉醉其中,闭着眼睛独自倚着靠背,手中象牙描金的筷子在面前的酒樽上敲击,和着节奏,唱的慷慨。明明那曲辞曲调里的悲切,本该是婉转缠绵的,却被他唱出了几分豪迈。豪迈里头,还有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悲慨。只是那半醉半醒的声音,在满殿的觥筹交错中,却仍然是细弱的,被那些觥筹交错的寒暄淹没了。只有他一个人,还沉醉在这不断回复的曲子里头。 敦煌宫殿中的异香这样浓郁,又多喝了几杯,文崎只觉得有些昏昏沉沉的。那些喧嚣的声音,总叫他觉得烦闷。然而如今,他却不得不身处在这喧嚣之中,听着周围的那些人寒暄客套,吹捧贬低。那歌声又太缥缈,叫人觉得虚无,文崎并不爱这样的歌声。文崎自幼听惯的军营中的悲歌亢锴,还有戍边人常吹奏的埙声。那些苍茫真切的调子,才是他心里真正的声音。而这些宴席上的娇媚歌舞,就好像是醉眼中的幻影,风一吹就散了。这座殿堂中曾经有过更为盛大的歌舞,也一样在金戈铁马中消失了。而如今,承平未久,甚至征服者就在这里,在上宾的位置上,而这样靡丽的歌舞,又再一次出现了。 文崎眼中却还隐约浮现出方才怀蓉离去时候,对着自己展开的那一个笑容。在与怀蓉签订终身之约的时候,文崎也听说过些关于怀蓉的传闻。这个表妹似乎是表姊妹中最神秘的一个,清冷到几乎寡淡的,比一般王侯之家的小姐少了几分华彩,却又多了几分清高。那时候母亲甚至对自己说,怀蓉的性子冷淡,倒并不是她最喜的,也未必能和自己琴瑟和谐。只是怀蓉深得太妃和王妃眷顾,怀蕊年纪又小,怀蓉便是自己妻子最好的人选。那时候,母亲对自己说了许多,关于上官家,关于方家,关于自己从小享受的尊荣和权利,关于随之而来必须承担的责任。 记忆中,母亲从不曾这样对自己说话,虽然出身王族,母亲却喜爱自由随性的生活,所以才抛弃蓉城的富贵悠闲,与父亲戍守边塞。却原来,到底也有母亲不得不为的事。她早已嫁入了别的家族,除了上官家的长郡主,她还是方家的夫人,还是方家整个门庭未来的希望所在。她在激流中救下了妹妹清玫,却将自己一手推入漩涡。或者是她无能为力,或者就连母亲也以为,与女子一生只能托付一人不同,男人娶妻,本不会决定一生的幸福与否。而怀蓉之所以会愿意嫁给自己,或者也有着同样的不得已,可能比自己的缘故还要沉重,因为毕竟她嫁了自己,就不能再有别的选择。 那个时候,文崎就明白,这么多年,自己在颖城的军营里,觉得自己像苍鹰一样矫健而自由,其实都是自己年少轻狂的幻觉。这世上,又许多比军旅生活,比战争死亡还要冷酷复杂的事,不见血光,却一样可以葬送一个人的一生。其实在许多年前,文崎早已经明白自己的将来就会是如此,和自己的叔伯兄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远离蓉城的这些年里,似乎有萌生了别的盼望。若此生不能找到一个足以和自己一起展翅的人,情愿永远孤独。而后来他才明白,找到了这样的人,却未必能够比翼齐飞,而失去了这样的人,就连孤独,也都是奢望而已。而那个将成为自己妻子的人,听上去却并不是这样一个人。她像是长久幽闭笼中的金丝雀鸟,莫说是展翅凌云,就连啼叫,也是有气无力的。 然而成为了文崎妻子的怀蓉,却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文崎还记得,那个时候在烟雨迷蒙之中走向自己的人,穿着一身的大红,穿过白茫茫的雾气,抬头望着自己。并不是被动地等待,却主动走到了自己身边,对自己伸出了手。那时的怀蓉,好像是在邀请自己去赴一个一生的约会,却开始一段大漠荒原中无拘无束的旅行。那个时候,自己情不自禁地牵着她跃上了马背,那一刻,文崎曾经觉得,实际上自己才是那个笼中的鸟,而怀中女子,却已经挣脱了她的牢笼,飞向更广阔的天地之间了。 那个时候,文崎隐约觉得,自己本以为不再跳动的心,忽然又重新有了温度。原本麻木地不愿去思考也不愿去注目,却忽然想要仔细看一看这个和自己有着血缘之亲,却从来都不记得,甚至从来不曾好好看上一眼的人。这是他的表妹,也是他的妻子,将要相伴一生的那个人。不论是永远戍守在沙海苍茫的敦煌,还是回归少年记忆里山林苍郁的颖城,更或者要回归蓉城纸醉金迷的迷醉,这个人,总是要伴着自己一起的。 第廿九章(02)良辰谁是同游伴 尽管如此,他想要看着她,并不是因为爱情或者亲情,也还不曾做好准备,将她视为自己的妻子。但是,这个柔弱女子的身上,却有着他不曾有过的勇气。诚然,战场上的文崎将军是勇冠三军、一往无前的,然而在蓉城,在方家这个和王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家族,作为方家的三公子,他却是懦弱无力的。在少年岁月里,他只学会了如何征战沙场,做一个士兵,一个将军,却不曾学会如何去做一个高门大族的公子,做一个庞大家族未来的主人和守护者。他时常感到自己的无力,比如在蓉城的城门下的那一场刺杀里,比如在此时此刻歌舞升平的宴席上,明明四处都是明亮的花火灯烛,他却觉得失了自己的方向。 可笑他曾经鄙夷这里头的一切,如今才知道,这也是一场战争,不见血光刀兵,却和战场一样激烈。他是不懂的,而怀蓉是懂的。她身处其中,或许如鱼得水挥洒自如,或许只是作为祭献的羔羊,但不论是什么身份,她却显得毫无畏惧。她出生在这样的战争里,成长在这样的战争里,而当自己在同样的战争中已是避无可避的时候,来自蓉城的自己的表妹,自己的妻子怀蓉,穿过蓉城初春弥漫缭绕的,叫他心烦意乱的烟雨,平静而沉稳地朝着自己走来,像战场上的自己一样一无畏惧。穿着红色嫁衣的怀蓉,是那个时候,混沌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存在。他想要看着她,想要在她的身上,寻找自己在这另一种战争中,所不熟悉的勇气与坚持。 穿过大漠的时候,怀蓉温柔却又坚韧,那些风沙与荒凉,不曾叫她开口说一句话。文崎从被风沙撩起的车帘后看见她的身影,永远是那么笔直端庄地坐着,一角红色嫁衣飞扬,好像沙漠中的一簇火焰。文崎私心里想,这个女子就是一簇火焰,永远也不会燃尽。然而后来的日子,在到达敦煌之后,隐园中的怀蓉,好像又渐渐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和颜色。大红的嫁衣还在身上,不施脂粉的面孔却雪白。伴着幽蓝而平静的湖水,伴着落木飞花,她就和在旅途中一样,从来不言不语。 那一簇火焰却消失了,沉没在幽蓝的湖水中,永远不会再点燃了。那沉默是空洞的,一复一日地愈加空洞。怀蓉像是一个单薄的影子,慢慢地变得更加稀薄,最终消失在敦煌湛蓝的天宇里。而文崎也慢慢地在这样的沉默里,失去了隐隐的一丝期待。他曾想象过自己的婚姻会是如何,有过各种想象,却并不曾想到,那些不如意的叫人尴尬的预感总是更多些。这个嫁给她的女子,只是一个失却灵魂的影子而已。好在他也并不没有准备好将她视为妻子,也并不知道改如何相处。原本自己就是少言的人,既然怀蓉也是如此,长久沉默,倒是比自己预想的那些,要更叫人觉得熟悉和安心得多了。也许有一天,她和自己都会改变,也有可能,这一生便是这样过去了。 只不曾想,今日她真的会来。不但来了,还有着这样颠倒众生的风采。出现在身边的这一个人,好像是一只淡蓝色华美的蝶,慢慢消失在天宇中,却忽然有一日,又从空气中凝聚出来,亦真亦幻。文崎分明看出了所有人对她的赞叹欣赏,她却又在一瞬之后,消失在了敦煌谜一样的宫殿之中。文崎不知道玲珑会对她说些什么,也想象不出。但是他却知道,怀蓉之所以愿意出现在这里,一半是因为王妃的邀约,却还有一半,是为着自己。文崎不是不感念这样的心意,即使是离世独居如怀蓉,也终究为自己踏入了这红尘之中。 细细想来,她为着的却也不能说是自己,怀蓉这一回前来,是作为蓉城的郡主,永靖王的妹妹,为自己家族所进的力量。而自己,是因为姻亲之缘,君臣之分,才和她紧密地联系在了一处。自己分明知道,她是忘却了自己才来的,却在她举杯凝视的时候,在她和葡萄美酒一样明艳的脸色中,觉得她是鲜活的。并不是作为蓉城的郡主,自己的妻子,而是作为一个女子,作为她自己,是真正鲜活的。这样的感觉,从她对马背上的自己伸出手之后,就再不曾出现过了。 文崎重又擎起手中的酒杯,仔细端详着那再灯火下摇曳光辉的酒浆。这酒浆的颜色是这样娇艳,气味又是这样甜蜜,就像是这敦煌宫中无处不在的甜香,也不知道是花朵还是香料的气息,那气味叫人觉得郁闷,一口气难以舒出来似的。文崎忽然觉得心中似乎积了无限块垒,在这殿堂中愈发觉得憋闷男人,便霍然站起身来,对昌平王告辞道,“王爷,在下不胜酒力,这就先行告辞。” 高羽却像是比文崎醉的更沉似的,仍旧半眯着眼睛,敲击着酒杯,自顾自唱着那一曲轻歌。可巧殿上的歌曲停歇,瞧见这情形,便顺势退到一边。众人瞧见文崎起身,也都回过了神,见高羽蛰伏模样,倒有些不知所措。还是纤雨先笑道,“将军走了倒是无妨,夫人还在宫中,将军也不等上一等?”文崎道,“有王妃和郡主照料,自然不妨事。”纤雨见他执意要走,也不再挽留,只笑道,“既是如此,等夫人和嫂嫂说完话,我自然会好生将她送回去的。还有这尊玉像,也一并送入将军府中。”文崎点头称谢,又对其余诸人点头致意,便独自离开了大殿。 悬苑中一场浩荡的飞花之雨渐渐沉寂,却并未消失,那红艳轻盈的花瓣,仍是轻柔地在身边旋转不歇。玲珑和怀蓉,正并肩坐在玉阶上。玲珑脸上的笑容是那样清澈,怀蓉恍惚间记起了自己在家中的时候,在匀红屿的轻粉嫣红的映衬下,怀蕊对自己展露的笑容,就像远处的花屿一般的温柔干净。还记得那时候,这个与自己自幼不在一处的幼妹,移了盈枝院中的木春菊给自己,原本只有黑白墨色的庭院里,忽然绽开那样的金黄。 第廿九章(03)良辰谁是同游伴 怀蓉始终相信,那时候的灿烂花朵,是在那个家里难得出现的,丝毫也不带有心机的馈赠,就好像彼时怀蕊唤着姐姐的那一个笑脸。这个妹妹与自己并不算相熟,情分也算不得多深,然而在自己从山中回去的那些日子,却始终都对自己亲近。这情分,与其他的所有人不同,就算影响了自己终身的青罗也比不上,叫她觉得松快,又有几分暖心。她对着自己无所求,自己对着她也无所求,这样的亲近,也就是血脉相连的亲情了。 上官家兄弟姐妹年岁并不相近,长姊怀芷比自己年长七岁,幼妹怀蕊却又小了四岁,更何况自己年幼入山,也与她们并无相交。她原本并不相信什么手足之情,自己落难时候,这些所谓兄弟姐妹,也未必就会帮衬自己。就算后来怀慕对多有自己照拂,也是因为青罗的缘故,更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对他们有害无益。青罗对自己,一半是利益之交,还有一半的亲切,却并不是姐妹之间的温情,青罗对怀蕊倒真像是姐妹,对着自己,倒更像是知己,惺惺相惜,不用多说什么,也能够懂得。唯有怀蕊,在自己重回府中的那些日子里,给了自己那样毫无因由的亲切体贴。 那是她这么些年里,唯一感受过的手足之情。就算是后来,她并没有特别地对待这位小妹,而怀蕊也并不曾表示过对她离去的不舍,但这一点因缘,总是留在了怀蓉的心里。她们之所以就那样平静地告别,是因为她们都是同样的人,都是这蓉城王府里的郡主,她们早就知道,如何平静地面对变故和离别。怀蓉一直把怀蕊当做孩子,如今恍然想起,自己出嫁的时候,怀蕊也已经十四岁,形容风度已有卓然风姿,原本那凌厉不饶人的性子,也慢慢地变了。只有那一抹笑容没有变,像匀红屿的樱花一样温柔干净,却又像她院子里的木春菊一样灿烂,带着照亮黑白的明快颜色。这个生长在王府中的失去了母亲妹妹,或者比自己放下的更早,放下的更多。 如今在这火红花雨中看见玲珑的笑容,就像是那个时候,自己的妹妹怀蕊那样。就算不问世事如怀蓉,也知道这敦煌城的主人,不是高羽,一个是自己的夫君文崎,另一个在明面上主事的,就是这个玲珑。她与高羽成婚的时候不过十五岁,却能够毫不手软和迟疑地处理这座城池乃至这片广漠上的一切。她是这样神秘又厉害的女子,往日里的心机和手段,都随着她那一面金色的面纱一起被揭去了,此时那轻纱系在她的手腕上,在风里轻飘飘的,不带一丝重量。 玲珑迎着花雨,笑的灿烂动人,然而那笑容却不能到眼睛里,她的眼眸仍旧是一片透着墨色的蓝,那颜色这样美,却叫人看不透。怀蓉忽然想起,这位王妃,比自己还要年轻,不过比怀蕊长了两岁。然而,她这短暂十几年的人生,却是这样的坎坷而艰难,就算成了这宫殿的主人,也仍旧是如此。回想起方才的那一番话,怀蓉想,青罗是对的,自己与这玲珑王妃,到底是有缘的。她们是这样相像,做好了决定的事情,便是百折不回。不管那决定是多么惨烈,不管其他的人会怎么想,一旦抉择了,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只是此时笑着的这个玲珑,看上去这么稚嫩又天真,总叫怀蓉觉得不忍。然而她并不会去劝阻她,因为怀蓉深知,这决定不是自己能够改变的,而自己也并不会想要去改变。也许这就是玲珑独独约了自己来,把那些话都告诉给自己听的缘故。怀蓉和玲珑都是这样的一种人,只愿意忠于自己的心意活着,或者是死去。若是为了自己认为值得的事,就算是祭献出旁人羡慕的,不舍的一切,也毫不迟疑。 怀蓉不曾说话,只静静地陪着她坐着,瞧着玲珑轻轻抚摸着匣子里的那一朵桃花配,微笑着低喃,“你听,殿里的歌声散了。”怀蓉仍旧听不出丝毫声响,却顺着玲珑的心意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方才玲珑说的话,又轻轻嗯了一声。自开还自落,暗芳终暗沈。青罗姐姐送了我这朵桃花配,还是这几朵桐花,更知道我的心意。”说着忽然侧转头,静静地望着怀蓉道,“你可愿意帮我?” 怀蓉一瞬间有些怔神,那一双眼睛,明明已经看不见了,那蓝色里头却仍像是燃着一簇火焰。那火焰,像是燃在一片看不见底的漆黑中似的。玲珑的微笑那样干净,叫怀蓉觉得无法拒绝,过了半晌,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好。”玲珑又笑起来,“多谢你,这件事情托付给你,我总能觉得安心。”怀蓉淡淡道,“你放心,你交托给我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叫你失望的。” 玲珑点点头,又转过脸去对着那纷扬的花雨,就好像那些明艳的红色,真的能够映在她的眼睛里似的。“敦煌城里每一任的死去之后,都要画上一副特殊的画像,在眼睛里点上一点荧光。那一抹光亮,是能在阴阳之间的路途上发光的灯。左眼里的光亮,能照着人走入冥界,右眼的光亮,能让你回到红尘,注视自己活着的时候最为牵挂的人。我虽然不是敦煌的王,却也是敦煌王族最后的女儿。等我走了以后,也请为我画上这样一副画像。纵然我活着的时候看不见了,等以后去了另一个世界,想必总能够看见的。”玲珑一直笑着,“你说,那时候我能看得见么?” 怀蓉也微笑起来,“自然可以的。”玲珑闻言脸上露出一副满足的神情来,倒像是一个小孩子,“你也这样说,我就觉得安心了。”说着就伸出手去,接着那不断旋转着落下的花朵,“我看见了,这花朵的颜色是多么好看,像是大漠上的落日。那金红色的光芒落在沙漠上,落在月亮泉的水里,啊,还有隐园的那蓝色的湖水里,闪着千万点金色的光,像是不断跳跃的精灵。你瞧,敦煌是不是很美丽?” 怀蓉微笑着答,“是的,这一切都是最美丽的。”玲珑点点头,开心地像个孩子一样地笑起来,“所以,为了它,什么都是值得了。”怀蓉不再答话,只是将一朵落花,簪在了玲珑的鬓间。是的,这一切都是这么美丽,为了它,什么都是值得的。然而为之付出了一切的玲珑却再也看不见了,不管是金色的大漠,碧绿的月亮泉,还是隐园湖水中跃动的金光。她也同样看不见,此时映在自己眼中的,属于她的影子,笑容是这样的甜蜜满足,眼角却滑出了一滴眼泪。 第廿九章(04)良辰谁是同游伴 独有一叶轻舟,逆着桃源川的清流上溯,披戴着金粉色的余晖,渐渐消失在谷口的幽暗中。入得桃源川,夹岸仍旧是数不尽的桃花林,许是谷中风动,那桃林落下无数飞英,在船头眷恋地旋转一番,又顺着船舷向下游流去。山谷里本就天色幽暗,狭窄处只有头顶上的一线天瞧得见光亮,即使是宽阔处落下天光,那光亮也是朦朦胧胧的。这朦胧的光亮,照的那原本带着红晕的花树,倒像是月光一样皎洁的白。 游赏的人都已离去,这山谷里是这样的寂静。头顶上的光渐渐散去,只看得见深蓝的一线天宇,最终那深蓝也化成了墨色,挂着几点星光。山谷宽阔处,小舟忽然停了,轻灵转折几番,泊入几树桃花围绕的一个小小水湾之中。溪流甚急,那水湾却是十分安静,连上空的星星也能照映出来,时有落花,这才荡起几缕涟漪。像是为了呼应天上的星子,船头上点起了一盏灯。灯火橙黄的影子照在波光里头,把星光的影子都冲的淡了,倒像是一轮刚刚好的满月。 好像是不满足这样的静,方才点起灯的女子跪在甲板上,探出身去伸手,把那镜子般的水面打碎了,水中的月影也跟着跳跃起来,像是一簇金色的火焰。那女子笑起来,倒像是察觉到什么有趣之事,手也动的更是快速,直到水花泼溅起来,打湿了袖子,这才低低地嗔怪了一句。身后却传来一声笑,“这做了王妃也好些时候了,都以为你是个沉稳大气的,谁又知道背过了人,还是这样的顽皮性子。” 船头戏水的青罗转过脸来,瞧见怀慕正倚着船舱对着自己笑。平日里玉冠束发,高贵严肃的王侯,如今只用青巾随意一系,轻炮缓带,眉宇间神情也是极是柔和,嘴角还噙着一个戏谑的笑容。青罗也忍不住对他笑了笑,索性坐在甲板上,手臂支在膝上,托着腮瞧着眼前的人。见怀慕不说话,青罗忽然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神情,伸手往水中一抄,那水花随着青罗手腕间的一抹光亮划出一道弧线,正正落在怀慕身上,打湿了半片衣裳。青罗倒不想真能得手,倒是怔了一怔,转而笑道,“怎么不躲开呢?还是预备了什么厉害的招数在后头,我可是不怕你的。” 怀慕不答话,却撩起打湿的衣裳,也学着青罗坐在船头,却并不瞧着青罗,手上不知何时自哪里折来的一枝桃花,在水面上有意无意地划过,荡起细细的水波。青罗见他不说话,只静静坐在那里,心里没来由地一紧,便拉过怀慕的手软言道,“我不过是同你取笑罢了,你若是不快活,下一回一样如此对我就是了。”青罗却不曾看见,怀慕背转过身的脸上忽然满是笑意,手里的枯枝突然一动,在水里一挑,几点水珠不偏不倚,正落在青罗面颊上。青罗只觉得脸上一凉,却见怀慕转过脸来,对自己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不必等着下一回,这一次便报复了罢。” 青罗这才知道,怀慕方才一番形容,只是玩笑罢了,心里一松,面上却露出嗔怪来,“饶是戏耍,你也实在叫人着恼。”说着就夺过怀慕手中的花枝,佯装要一样地往他脸上洒,却只做了做样子罢了,花枝入水,却是极轻柔地轻轻点下,漾起一圈水纹。怀慕目不转睛地瞧着青罗,忽然想起许久以前的中秋,眼前的女子揽起裙摆,坐在水边的大石头上,笑容天真无邪,像是一个精灵一般。手中的桂花枝在水面上划过,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还有那时候浮动的桂花香。就是从那个时候,自己才终于明了,他从没有感觉到这样地害怕失去,这样想抓住眼前的人。这个人是他亲手推开的,他却真的想要留住这一刻成为永久。也就从哪个时候开始,眼前的这个人,才真正开始属于自己,注定了后来的岁月长久,都要彼此相伴。 如今的情形,倒像是和那时候一样了,就连她腕上笼的那一串水晶,也仍旧如那一日那样,随着手臂的动作,摇曳出细碎的光亮。怀慕伸出手,把青罗脸上方才自己溅上的水珠拭去了。那样的数点,瞧着像是泪珠,与此刻是不相宜的。青罗转过头来望着怀慕,露出盈盈的一个笑来。忽然将拿着桃花枝的手收了回来,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湿透了的袖口直直落到臂弯,露出一段手臂来,还有腕上笼着的那一串水晶。 怀慕此时瞧得真切,那水晶串子结绳的地方,还串着一枚小小红豆,那艳色即使在夜色里,也都瞧得分明。沾上水珠的桃花拂过她鬓角,桃花的香气本来淡薄,这一动之间,那香气却盈盈拂面,分外分明。怀慕心里忽然想起,那时候青罗在水面上写着的那几句诗。 王母妆成镜未收,倚栏人在水精楼。 笙歌莫占清光尽,留与溪翁一钓舟。 那时候青罗还是水精楼中听取笙歌的人,如今这一夜,倒真圆了她的愿。虽无明月,这独属于彼此的一盏灯火映在水里,也勉强抵得过中秋月色了。不论如何,他终究是用这样的方式圆了她的梦,虽然自己不能兑现当初的许诺,放她于山河湖海之间自由来去,但在此时此刻,到底有了笙歌未占清光尽,独与溪翁一钓舟的光阴。水精楼里的繁华纷扰,都在这个山谷外头。而这个桃花树下的水湾,这一叶扁舟里头,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这一轮月。 此刻怀慕心里想,这一回两个人单独出来,实在是对的。不为别的,只为了这一刻的静好时光,为了这一刻她脸色这放松的笑容,也是值得的。这一次远行,原本的目的并不是如此,原本的计划,也并不是只有自己和青罗两人。早已筹备得周密,却在昨夜于芳草渡寻到青罗的时候,忽然转了念头,这样一段旅程,只该有自己两个人才是。当下牵着青罗出了王府,给门口候着的其余人传了新的指令,二人便独独乘了一叶小舟离去。那时候的自己,觉得是逃离。 第廿九章(05)良辰谁是同游伴 他自然知道,这些日子都有些什么样的风言风语吹进了青罗耳中,也十分明白,这些话都并非空穴来风。他自己在朝会上,已不止一次地被问及此事,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局势不论对青罗还是对自己,都是十分为难。然而青罗从不曾问过自己一句,所以自己心里所想的,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也就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其实就算青罗真的问起,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对她说。就连昨夜在芳草渡边寻到青罗,他也只是对她说,“这位姑娘瞧着十分面善,愿意跟在下一起走吗?”青罗却毫不迟疑,微笑着应允了自己。他还记得,那时候她对自己说,“跟着你,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天涯海角,上天入地,若你能带着我去,我都是愿意的。”那时候心里的震动,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分明。 青罗像是丝毫不在意自己为何这样突然地带了她出来,只是尽情地体味只有彼此的难得时光。夜半蓉城城门紧闭,自己一行人是拿着令牌方能漏夜出城,后来索性并不着急出城,反而驶入锦绣湖的外湖中去,两个人在船上坐了整整一夜,只为了看一个湖上的日出。等日出之后,才夹在船队之中出了城,在明川之上随意游荡,在岸上系了舟,在农家烹了一尾鲜鱼,又沽了一壶酒。午后游至桃源川的谷口,在溪谷前的桃花林中,挑拣了一处最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所在,如那些熙熙攘攘的游人一般,饮酒行令,彼此唱和,醉眼芳树下,半被落花埋。 不论是等候日出的夜里,还是热闹嬉游的白昼,怀慕一直欲言又止,他想告诉她自己为什么要带了她出来,告诉她关于孩子的事,告诉她所有,但看着她的面孔,却又总是说不出口。而直到此时,在这夜半无人的空山之中,在这渐渐远离蓉城的地方,怀慕才真的觉得松了口气。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那些话自己再不必说,自己的心意,青罗想必都能够明了。此时靠在自己肩上的这个人,只叫他心里觉得熨帖而轻快。这样的心意,青罗想必也都是明白的。两个人就这样并肩坐在一处,对着几株花树,一湾碧水,还有一盏孤灯,这些日子里那些若有若无的猜疑,也就都如云烟散去了。 夜风渐凉,水上更是清冷,怀慕揽过青罗,“方才你央着要停下船来,赏这山谷里的夜景,却忘了昨儿一夜未睡,这会子倒觉得困倦了。这里风大,睡了可是要着凉的,不如还是往前头赶一赶,前头再过一个时辰的水路,便有客栈可以歇下了。”青罗睁开眼睛,却摇了摇头道,“不用,就在这船里歇一夜,也是一样的。”说着支起身子瞧着怀慕,眼里俱是殷切神色。 怀慕自然明白青罗的心意,幕天席地,只有彼此相伴,再没有旁的的人事搅扰。如此辰光,自己也是想要留得更长久些的。想了想,这船里本就有床榻,二人贴身的行李物事也都在里头,只是简朴些,倒也不妨。如此想着,便是一笑,“如此便依你。”说话间也不等青罗答话,便舒臂将青罗打横抱起,便往船舱里去。青罗惊呼一声,见他没有放下的意思,此处又四下无人,也不必在意礼节,也就低了头由着他去。脸埋在怀慕肩头,手环过来,那一枝桃花正巧开在眼前。青罗细细嗅着那清香,隐约瞧见那花朵背后闪烁的灯火,心里想,眼前这一刻,若是能永久留住就好了。 京城的三月本已回暖,早开的丁香舒展开粉紫色的颜色,如梦一样地笼罩了这座城,为这古老又严肃的城池,添了几分梦幻般的柔和。这一日忽又下起了一阵桃花雪,那雪下得极是轻薄,却在初开的紫丁香上头,结了点点透明的冰珠,更显玲珑可爱。这时节落雪是极难得的,南安王府里的女眷多有贪看春雪受了风寒的,一时之间,府中各处都弥漫着一股子药气,却依旧遮不住那千百株清明晚粉的香气。如海梅林初放英华,这样独独属于梅花的一个晚春,一年一度又悄然降临了。 君归阁上,清琼正细细吹着一支竹箫。一支古曲梅花落,吹在此时,又恰有飞雪盈盈相伴,也是合情合景。清琼闭着眼睛,只听得四下无人,只有一脉泉流之声,丁丁咚咚地伴着那箫声,倒像是有人用琴协奏似的。这不合时宜的梅花,一年一度,总要来访,这楼头等待的人,也始终不曾离开。 去年春日里,自己第一次看见了这清明晚粉的盛开,也终于寻到了苏衡身上那经久不散的寒梅香气。那时候自己忽然回想起那一个雪夜,苏衡引着自己走到此处,还有他那一枝名为折柳的玉笛,伴着自己吹出的这一支曲子。那是他第一次和自己箫笛合奏,也是唯一的那么一次。清琼心有所感,就依旧取出了那一枝箫,独自一人在这君归阁上,重又吹起这一支梅花落来。 清琼不曾想到,自己的箫声竟引来了难得一见的南安王苏准。他不知道在这林子里已经走了多久,许是才来,又许是早看见自己在这里,才一直不曾出现,最终却被自己的箫声引了来。等清琼一曲吹罢,才看见苏准站在那里,不同于以往负手而立的威严,一手扶着君归阁的阑干,倒是有些失神。清琼微讶,却只是放下箫,如常对他俯身请安,苏准才好似回过神来。 清琼记得,苏准对自己也不曾说什么,只道,“这一曲梅花落倒是极好,以后,你常来这里吹罢。”说完,竟转身离去了。清琼也不知那是什么意思,想必是苏准对那一位名为青梅,亲手种下这梅花却早早故去的发妻心中思念,听到这一曲梅花落,倒像是祭奠,这才命自己时时常来,为故人吹这一支曲子。瞧见自己的时候脸上的憔悴怔忡,想必也是忽然之间的回忆。 第廿九章(06)良辰谁是同游伴 清琼心里,对这梅林的主人,自己不曾谋面的母妃也是十分仰慕,何况这一支梅花落,本也含着她自己的心意,从此之后,也就时常前来。南安王府中原本女眷伶仃,自老太妃故去,紫曼出嫁,苏准与苏衡父子又无别的姬妾,便只有自己一个女主而已。园中各处多是空置,往来服侍的丫头仆妇便也十分有限。这梅林虽占地极大,一年四季,却唯有那一月半月盛花,其余时候,并无多少景致可赏,不过几段曲径,又只通向这君归阁。故而园中本就少人来往,这梅林之间的君归阁,便更是人迹罕至了。 清琼本就爱个清净,也并不在意,倒喜欢这里的清幽。之后清琼每每来此间吹箫,几乎从无人打扰。而叫自己常来此处的苏准,也再不曾出现过。清琼心里总是隐隐约约觉得,或许有的时候,他就在那梅林中,听自己吹的那一曲梅花落,却并不出现在自己眼前。许是因为避嫌,又或许,当着面听这充满了回忆的曲子,那些伤心往事涌上心头,难免露了悲伤神色,叫自己一个晚辈看见也是不好。清琼本无勉强,吹这曲子也是为着自己的心意,也就不去深思苏准的意思了。 而这一年多光景,苏衡也从来不曾出现在此处。自那一日雪夜,苏衡与自己,倒是亲近了许多。南安王年事渐高,怀慕承继父位做了永靖王,苏准像是刻意历练自己的儿子一般,也不再像他少年时那样,随他在江湖中行走,倒是将王府中的诸多大小事,渐渐都移了给苏衡。过了赈灾的那些最为繁忙的日子,清琼本以为,苏衡还会如成婚的那三个月一般,有事无事也要寻了缘故避开自己,却不曾想,过了年节,那些自成婚时候就铺陈开的红色喜字都揭了下去,他却不做声地回了缀玉林中的卓玉阁居住。 苏衡并不曾将书房设在园子里,仍旧如南安王一般在前头王府书房里议事,但每日公事既了,必要回卓玉阁中歇息。就算有事远行不能回来,也要遣人来与清琼回上几句话,交代行踪。这一年来,二人同寝同宿,犹如寻常夫妻。清琼深居后园,从并不过问前朝之事,京城如何,西疆如何,她从不谈及。料理家事之余,每日苏衡回来,她便只与他读书赏花,下棋烹茶。苏衡也从不对他说那些,清琼这样悠然度日,他便也随着她一处,偶然间得了闲有了兴致,还会寻了曲谱来和自己一同鉴赏,只是不再合奏。两个人这一年来,彼此相伴的辰光,倒真称得上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清琼觉得,从那一夜开始,苏衡看着自己的时候,不再像是看着另一个人。她还记得他在婚礼上看着自己的眼神,像是看着自己,又像是透过自己,看着天地彼端的另一个人。两个影子重叠着,是叫清琼觉得心冷的温柔。如今他望着自己,再无那样的温柔深情,眼神平静淡漠。偶然间闲谈之时,说起彼此都喜爱的曲谱诗句,那眼神也会偶然一亮,却不过转瞬间,就又消失在那平静里。 清琼心意隐隐觉得,苏衡与自己虽一应举动言谈皆是夫妻,唯有那眼神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友人。只是清琼并不觉得伤心,比起错认的温柔,她宁愿他是如此。如今这样,她觉得已经足够好。就算他心里还不能放下,就算他不愿意给自己他的真心,至少,他已经不再逃避,而是接受了自己作为他的妻子。光阴漫长,总有一日,他会忘了已经离去的人,只把日日相伴的自己放在心上。从自己执意远嫁的那时候开始,她就做好了一生的准备,她并不心急。 一曲箫吹罢,清琼才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梅花开的正好,确如其名,宫粉轻柔中带着一抹艳色。桃花雪仍旧盈盈而落,清明之梅,琼华之雪,竟然真的能相逢到了一处。梅香浓郁却又清雅,站的久了,连衣袖上也能沾染上那花香,经久不去。万人丛中一场相逢,自己却为那一抹梅香远赴千里,如今,连自己身上也沾染这花香了。清琼微微笑了一笑,或者年岁更久些,自己身上的梅香也就会和苏衡一样,即使是这寒梅未开的时节,也都能相伴自己左右。 清琼本是斜倚阑干,此时放下箫管,转过身正欲离去,无意间往身后瞧了一眼,却一眼望见苏衡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就在君归阁下的流水之侧,被花枝遮住了半边脸。肩上湿润,像是飞雪落下又融化,也不知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清琼想起那一日,苏准也是这样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样子。两下里一对比,才觉得原来苏衡和他的父亲长得这样相似,就连脸上那失神的模样,也有些相似。 清琼从来不曾看见他脸上这样的神情,不是错认自己的温柔,也不是平日里自己看惯了的平静,清琼不知道他此刻在想着什么,或者和他的母亲有关,或者和自己有关。但清琼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与苏衡相处,他若是不说,她便也不问。清琼只是站在那里,凭栏望着这个花雪里的身影,等着他向自己走过来。过了片刻,苏衡才拨开眼前的花枝,几步间就消失在阑干下头。 清琼心里想,方才他站在那里,站在这六角玲珑的楼阁自己唯一看不见他的所在,若说不是躲着自己,自己也是不信的。或许他会走到君归阁上,走到自己身边,又或许,他从底下一个转弯,就从另一边出去了也未可知。清琼只是凭栏而立,并不曾探身出去看,她只是在等,看他会不会走到自己身边来,再次和自己并肩站在这里赏雪,何况这一次,还有清明梅开。 良久,清琼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心里一根弦忽然就送了。这一会,她才知道方才自己不动,原来是紧张。她不知他会不会来,却又盼着他来,所以紧张。自己和苏衡成婚已一年有余,这个人原是和自己日日相见,朝夕相伴的,却不知为何,在这君归阁里,她重新又觉得紧张起来。也许这个地方,又是在这个时节,不论对于苏准,对于青梅,对于苏衡,还是对于自己,都是不同别处的。 第廿九章(07)良辰谁是同游伴 清琼一转身,果然瞧见苏衡站在自己背后。心里涌起一股子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脸上的笑容却平静,“往日这会子都是最忙的时候,怎么今儿倒有空到园子里来闲逛?”说着又取出帕子,在苏衡肩上擦拭,“这样的桃花雪,最是容易受风寒,你怎么就站在外头,身上湿了也不知道”苏衡不说话,只由着她擦拭,等她收回了手,这才道,“原本是回卓玉阁里取一样东西,贪看梅花,这才进来,倒不想你也在这里。也不曾在那里多久,不妨事的,你不必担心。” 清琼见他如此说,便只是道,“下一回若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屋里,遣人来取就是了,何必自己费神跑一趟。这家里也没多少女眷,就算是遣了小厮进来,也不妨事的。”苏衡嗯了一声儿,也不说话,清琼见他神思恍惚,便把靠在一旁的伞递了他笑道,“你若是还有什么要紧事情,可快些去罢,已耽搁了这半日,误了你的事就不好了。”苏衡接过伞,却并不应声,半晌忽然瞧着清琼道,“我明日要往西边防线上走一遭。” 清琼一惊,西疆与京城有着自己与青罗两重姻亲,已太平了数年,如今苏衡忽然要往西边去,莫不是有什么要紧的军情?怎么自己竟一点也不知道。清琼心里焦急,嘴上却不露出来,听了苏衡的话只笑道,“要去多少日子?你该早些告诉我的,我也好为你打点行装。春日里最是容易染病,你自己在外头,可要保重身子。”见苏衡仍旧不言语,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以往独来独往惯了,原也不在意这些,只是如今父王大事小情都托付给了你,就算不为着自己,为着父王,你也要万万保重才是。” 这一番话说话,清琼见苏衡仍不回答自己,脸色苍白,双眼却灼灼望着自己,模样神情皆是十分反常。只当苏衡连日劳累,染了风寒,一时之间心里一慌,也顾不得想其他,便伸手往苏衡额上一探,一边急道,“饶是身子康健,也不该如此不小心,平日和你说要保重己身,你也只当耳旁风。若是身上不好,怎么还勉强着自己明儿往西边去呢?纵然是有天大的事情,也该等好了再说。”手触到苏衡额上,却又并不觉得滚烫,也不曾多想便道,“还是快请了太医来瞧一瞧是正经。” 清琼说着就急急要离去,却被苏衡一把拉住衣袖,仍旧望着她,脸上的神情恍惚,竟怔怔瞧着自己不说话。清琼一怔,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的举止,已是有些逾矩了,一瞬间脸上烧红,只低了头不说话。回想起来,其实苏衡与自己之间,倒不曾刻意设下什么屏障,但那神情平静淡漠,就叫人觉得疏远。两人之间,也就无形有了一道壁垒,彼此心知肚明地守着,也不说破。即使同食同宿,平日里这样的亲密举动,却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此时自己情急之下,倒越过了这道壁垒。清琼心里原本的主意,是要以漫长岁月的相兽相伴,慢慢等一颗相知相许的真心,却到底不曾想过要主动做出亲密举止。而此时此刻,清琼只觉得心如擂鼓,羞赧之中,好像又带着些别样的意味,整个人竟不知如何是好了,被苏衡拉住,竟是挣脱也不是,不挣脱也不是,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只怔怔地低头站在那里,等着苏衡先说话。 清琼心里如火烧火燎一般,却看见苏衡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慢慢松了开去。心里那些涌动的情绪好像一瞬间就熄灭了,一股子莫名的酸涩却涌了上来。又过了半晌,见苏衡仍没有只言片语,心里更是觉得一片冰凉,倒像是有些失望。清琼心里开始嘲讽自己,说是慢慢地等着,并没有什么期待,而到了跟前,却仍然骗不过自己的心,到底还是会隐隐期待,甚至会失望。罢了,既然已经失望,至少还得强打了精神,假作无事才好。 清琼终于抬起头,正要说些什么不相干的话,来打破这一片尴尬的静默,望着苏衡眼睛里自己的影子,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好像有一层水气遮住了一样。眼前朦胧,心里更是觉得凌乱,勉强张了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还未说出一个字,却在一片混沌里,清晰地听苏衡道,“我到西边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甚至要到年关才能回来。你若是不怕苦,可愿意跟我一起去?” 苏衡的话音轻柔,好似要融化在落雪声里,听在清琼心里,却清楚分明,一字一句,都不曾落下。她明知道这是真的,却又像是不敢相信一样。一时之间心乱如麻,似乎千万句话掠过心间,却又什么也理不清楚。等眼睛里的水气都散了,苏衡的脸重新出现在面前,她也不曾说出一句话来。清琼瞧见苏衡低头瞧着自己,在自己终于看见他的瞬间,眼里掠过一丝感伤神情,忽然抬手,慢慢拭去了自己眼角落下的一滴泪珠。清琼只觉得心里好像迸开了一团光亮,照的人一片空白,她只听见自己对他说,“我愿意。” 京城外的渡口,也一样飘着纷纷的春雪。到底是遮不住一派**,陌上青青,远处还能看得见团簇繁花。这一回买舟西去,不再是那一年的清明,带着探春离开时候的光景,也不那一个秋里,自己带着清琼回来时候的模样。这一回重泛江上,没有楼船金帆,只有一叶孤舟,两个艄公,还有自己身边的妻子。江上风雪更凉,苏衡和清琼便坐在舱中。清琼却像是在府里闷得久了,卷起了半面竹帘,望着江上风景出身。一身青衣十分清简,被江风吹起衣袂,却自有一种风度。 苏衡点着茶炉,慢慢沏就了茶,正欲递与清琼,忽然看瞧见她发上绾着的唯一那支银簪子。略带陈旧的颜色,三五朵镂空的梅花簇在一处,像是一小枝墨梅。往日里自己并不曾留心她的装束,此时离得这样近,才忽然又看见了这一枝小小银簪。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旧物,或者是清琼自由戴着的,或者自己母亲留下的,或者连清琼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里得来的,只是瞧着别致好看,这才时时簪在发上。这簪子倒瞧着有些熟悉,像是前年冬天,在祖母去世的那个除夕的雪夜里头,自己捡到的那一支。 第廿九章(08)良辰谁是同游伴 苏衡还记得,也就是那一日,祖母去世的那一个雪夜,濒临死亡的老人,眼神在自己和清琼的身上来回地逡巡,焦灼而热切。是自己将她伸出的手上那一只玉镯取下来,给清琼戴上,那只和远嫁西疆的青罗手上是一对的玉镯。还有最后一刻,祖母那句模糊的嘱托,明明语不成声,自己竟然听得清楚,祖母临终前,耗尽气力说出的最后一句,“是我对不住你,你莫要对不住清琼。”说完了那一句,她就永远地睡去了。 祖母一生好强,自己兄弟姐妹的命运,在她那里只是家族命运中微不足道的存在。然而这样祖母到了最后的时刻竟然也会愧疚,正是她的安排,才误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她又为自己结了一门亲事,只是想要自己能够忘记。尽管与青罗的远嫁一样仍旧是联姻,然而谁也不曾想到,迎来的这个女子,竟然是真心。当初心如死灰的自己不曾想到,极力促成这门姻缘的祖母,也不曾想到。也正是因为这真心,原本已决心接受命运的自己,才会仓皇逃开。他能够接受一位命定的妻子,如果这是稳固江山、安慰高堂的唯一办法,但他却没有勇气看着清琼,这个眼睛里对自己全是期盼与懂得的人。 直到祖母去世的时候,在那个雪夜里,苏衡才恍然明白,也许他真的该尝试着忘记。就算无法忘记,至少也不该就这样误了清琼一生。他早知道她是这样坚持的人,那不言不语的平静下头,是百折不回的决心,若是他逃一辈子,兴许她也就安静地站在原地,等着自己一辈子了。在那个箫笛合奏的雪夜里,苏衡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等了父亲一生。苏衡对清琼的心情,又愧疚,也怜悯,于是就想,纵然不能给她如对青罗一样的真心,至少也要尝试着做一对寻常夫妻,甚至是知己好友。如此一来,就算清琼得不到她心里真正期许的心意,至少也不会太过悲哀。 过了年,苏衡就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卓玉阁中居住。心里的抗拒和愧疚,都竭力地小心遮掩了起来,在清琼面前,只作无事,闲来读书下棋,品鉴曲谱,至于家国天下,他不提,所幸她也不问。清琼本是聪明女子,与她在一处,光阴却也并不难捱。偶然间有心领神会的时候,电光火石之间,他瞧着清琼的笑脸,却有种难言的隐痛,只是装作无事,便又用别的话遮掩了过去。她本是心思敏感的人,每逢那时候,眼里总略过一丝伤感,却也与自己一样竭力遮掩。日子久了,倒像是习惯了,连那伤感也都不肯流露了。 一年光景,也就这样慢慢过去,倒是比自己想象的容易许多。他只是不肯再去那梅花林中,不愿在那里与她相见,不愿再和她吹那一曲梅花落。苏衡心里清楚,自己避着这里,却不单单是因为母亲,还是因为探春。那个阔别经年又重逢的女子,唤自己哥哥,自己却执意要叫她探春。那时候隔了花枝,好像小时候的岁月又回来了似的,自己忽然跃起,折了一枝最高最艳,横在探春面前,问她,“你不记得我了么?”那时候,他分明看见她脸上的疑惑散去,笑了起来,就像幼年相逢时候的模样,明媚的笑靥里头,带着不肯服输的倔强。苏衡也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对她说,“你别怕,我会保护你。”只是这誓言,最后却还是未能成真。 这些回忆过去了这样久,却从来都不曾褪色。在这偌大的南安王府里,只有这里,有着探春的影子。叫他不能不想,若是没有这错过,或者此时此刻,成为自己妻子的人,会是探春。这样的念想,叫他不肯轻易踏足其中,他总是害怕自己,把此时此刻这个君归阁上的女子,自己的妻子,吾人作另一个人。在那个雪夜,自己和清琼曾在这里合奏一曲之后,他心里就明白,清琼并不是她,也并不愿成为她。若是自己错认,对己对人,都是难堪和伤痛而已。 苏衡想清楚这一层,就愈发避忌起来,好像是让自己下一个决心,就连那一支常伴身边的折柳玉笛,他也锁在了箱笼之中,轻易不肯带在身上了。清琼和自己,倒真像是有些默契似的,平日里相安无事,只是把这一片梅林,当做了彼此之间的壁垒。她不出来,他也不曾进去。出了梅林,他们是相敬如宾的夫妻,而入了这梅林,就好像设下了无形的障,她在里头,他在外头。每每听见清琼的箫声,也只是远远地站在外头,默默地听完这一曲,便悄悄离去。 苏衡知道,清琼时常在这里吹箫,是父亲的意思。有一日自己到父亲书房里去,看见父亲拿出一幅陈旧丹青,画上的女子在君归阁中,吹着一支玉笛。四下里梅花盛开,犹如女子铺陈开的粉色裙裾。那画上的女子面貌熟悉,正是自己仙逝多年的母亲。苏衡不说话,父亲却对自己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只忽然道了一句,“好好待她”,也不曾听自己原本要回禀之事,便遣了自己回去。也就是那个时候,苏衡忽然觉得,父亲是真的老了。母亲仙逝多年,连祖母也已过世,自己的事情,父亲倒像是无力再管了。 从那一日以后,苏衡每每路过梅林,时常能听见清琼的箫声,吹着那一曲梅花落,反反复复。有时和父亲一起路过梅林,听见清琼的箫声,父亲却再不往林中去,只站在外头仔细地听,等一曲终了,总要望着自己叹一口气。苏衡自然知道父亲的意思,母亲在这里等了父亲一生,却终于含恨而终,而如今,这梅林中独自一人的,是清琼。 而今日,连苏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跨过了这无形却坚固的壁垒。或许是因为这难得的桃花雪,在自己熟悉的梅林之上,织起了一层陌生的雪雾,让自己失了神。方才自己在梅林外远远听见箫声,不自禁地走了进来,就好像是着了魔一般。隔着横斜的梅枝,看见清琼斜倚栏杆,低头吹着那一支梅花落,倒有种宿命到来般的迷茫。 第廿九章(09)良辰谁是同游伴 那一瞬间,苏衡第一次没有想起探春。就好像是回到小的时候,还不曾在涵碧泉的桃花树下遇见探春的那时候。清明时分,落着轻盈的桃花雪。那时候还年幼的自己,隔着朦胧的一层雪雾和梅花香味,望着君归阁上母亲的身影,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等待。母亲却是不会吹箫的,倒是极擅长吹笛,自己的笛,也是母亲在这样的等待里,慢慢教会了自己。最早熟悉的曲子,便是这么一支梅花落。 原本他来,是想告诉她,自己将要远行。就好像偶尔夜不归宿的时候,遣人知会她一生那样,叫她放心。而她也总像是很放心自己一样,从不曾多问,只是微笑着叮嘱自己保重身体,为自己打点行装,像是这世上所有温和知礼的妻子。然而近日,她却和自己一样着了魔似的,触在自己额上的手冰冷,那眼睛里的关切却是滚热的。那一瞬间自己望着她心急如焚的模样,来不及多想,竟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袖,见她被自己抓住之后失了神,倒不知她心里是不是觉得自己莽撞造次,抓着她的手慢慢松了开去。 清琼却忽然抬起头望着自己,好像有满腔的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眼里头渐渐蔓延上水气,却又强忍着不肯落泪。自己不曾多想,便问出了一句原本从不曾想过要说的话,“我到西边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甚至要到年关才能回来。你若是不怕苦,可愿意跟我一起去?”自己清楚地看见,清琼眼里的水气,慢慢地凝成一滴眼泪,缓缓地落了下来。而自己忍不住地抬起手,替她拭去了这一滴泪。 落阳关的的黄昏,千年而下,皆是一样的壮阔。四野里像是渐渐点起了火焰,把那温软**都烧得干净,明霞渡的春日,百花争妍的景色,被那热烈如火的夕照,一样地蒙上了红色。青罗与怀慕并肩站在船头,顺江而下,背后是一轮夕阳,余晖灼灼,在身前投射下长长的影子。自出了桃源川,江上风浪大,怀慕也就不再独自乘船,携青罗又雇了一艘在这定云江上行走惯了的船,顺江而下,到落阳峡也不过数日。两个船工是一对爷孙,那老者江湖行走多年,倒是颇有些见识,一路上与怀慕二人闲谈,倒也十分有趣。只是那少年郎却十分羞涩,又沉默寡言,对青罗几乎正眼也不敢瞧的。 此时明霞万里,水流滔滔,江上渐起歌声,倒像是相互唱和,听得出苍茫曲调,但离得太远,又听不分明唱的是什么字句。怀慕听见自己穿上的两个艄公,也跟着唱了起来,此时方听得清唱词。一者歌一者应,唱的是一曲辛稼轩的水龙吟,老者的声音浑厚而沙哑,与这曲子里的情绪灰分相合,那少年却一反平日腼腆羞涩的模样,声音洪亮,那歌声里并无悲愤离愁,倒可闻壮怀激烈。 怀慕不自禁地转头忘了那少年一眼,见他一双眼睛里闪着光芒,执桨的手筋骨毕现,倒像是握着杀贼擒王的兵刃。身形还是少年人的单薄稚嫩,眉眼间却已有了一股子英气。毋庸置疑,他的梦想绝非在这江上摇橹撑船,他向往更大的世界,但若是有一日故土需要他来守护,他也一样会毫不犹豫,沙场点兵,马革裹尸。 怀慕心里暗暗赞了一声,这不过是西疆最为寻常的少年郎,心里却也有着这样飞扬的梦想。身为西疆之主,怀慕也为有这样的臣民而自豪不已。他原本就知道,这是与京城,与中原迥然不同的一片土地。没有那么多的历史风云,朝代更迭磨洗出的随遇而安,但不管是在肥沃平缓的河谷,还是崎岖艰险的山林,这里的人,心里都有这么一股子热气。这样一股子热气,就藏在平日安闲的一日三餐里,却能在最要紧的时候迸发出来,冲破所有的阻挠和束缚,所向披靡。 怀慕有这样的自信,这信念也是一个王者的骄傲,和面对一切的勇气和决心的源泉。他生长在这样一片土地上,深知这里的人对自由的渴望,对故土的依恋,也深知他们为了守护这一片自由的故土,用怎样的热情与无畏,投身了经年的战争。所以,他注定不能降,只能战。这不单是王者的骄傲,也是这土地上所有人的梦想。但是,他也同样知道,不管这战争是不是自愿,最终带来的仍然是遍野枯骨。所以,他必须战,但是这战争,最后必得指向和平,至少是更长久些的和平。 此时歌声一停,怀慕便笑着对那少年道,“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并不曾体会这曲辞中的悲愁,倒有满怀壮志,也是难得的了。”那少年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腼腆,转而又抿了抿嘴,神情坚毅道,“公子不知,这落阳峡江上往来的人,无人不会唱这水龙吟。数年前,我们永靖王,那时候还是世子,在这江面上击剑高歌,唱得正是这一曲。可恨我那时年纪尚幼,不曾亲眼得见。” 怀慕原本想笑,见那少年脸上满是认真,便肃然收了戏谑神情,只听他往下头说,“咱们西疆的儿郎,哪一个不欣赏赞叹王爷?少年间便随着老王爷征战四方,无往而不利,这才是男儿该过的人生。”说着忽然愤愤将桨往水面上一砸,“只可恨我年纪还小,父亲又早早过世,里正怎么也不肯叫我去从军,母亲也啼哭劝阻,只叫我跟着爷爷在这江上摆渡,若是就这样终老江上,真是白活了这一遭。” 怀慕见这少年言辞激烈,正欲出言劝慰,却见那老艄公走到前头来,对怀慕笑道,“公子要到清秋渡,眼看就到了。我爷孙二人家住罗阳关,向来从这落阳峡走到桃源川,从这里再往后到玉晖峡公子,峡窄水急,公子还要另换了稳便船只才好。与公子数日相聚,倒是颇为有缘,难得公子身份贵重,也并不嫌弃我祖孙粗陋。公子还未尝过这里的断鸿酒,不知可愿与小老儿同饮一杯,也算是为公子践行了。” 第廿九章(10)良辰谁是同游伴 怀慕点头含笑应了,那老者便瞧着那少年道,“虽说是顺风顺水,你也仔细留着心,小心江心暗礁。”那少年此时脸上的红潮已经退去,又恢复了平日的腼腆模样,听了爷爷的话只是低头。老者给怀慕斟上酒,笑道,“小儿无知,倒叫公子见笑了。只是王爷曾在江上做剑舞,倒真是这一带的佳话。这清秋渡,断鸿酒,也都是从这一桩典故中化出的。我这在落阳关长大,自懂事起,就听着王爷的故事,莫说孙儿每每说起这故事心中向往,就连我这半截身子入土了,唱起这水龙吟,也觉得年轻了好些。” 老人家举起手中的酒杯遥遥一敬,像是对着那个虚空里的传奇人影举杯,一饮而尽之后望着怀慕,又笑道,“公子谈吐间是个极有见识的人,前几日与我说起古往今来的英雄,也都十分慷慨。怎么这一段故事,倒像是不大爱听的样子。听公子口音,倒也是蓉城人氏,莫不是知道什么王族秘辛,知道王爷别的故事?只是这一段,却是我亲眼得见,并不是虚文。那时候看见王爷的英姿,当真是叫人心里生了豪情,若是年轻一二十岁,说不得我也真要跟着王爷征战四方。” 青罗转眼瞧着怀慕,平时见他神色飞扬,举止潇洒,如今说起自己的传奇故事,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当日自己与苏衡到这落阳关,也曾听这江上的船夫,感慨唱起这一段故事。故事里的怀慕方弱冠之年,如今数年过去,不曾想,这一段故事,这一曲水龙吟,竟还在这江上传唱。那时候奔向未知将来的自己,也不曾想到,还会有这样一日,和这故事里的人一道泛舟落阳峡。 又是黄昏时分,又是满江霞彩,只是少了故事里的神采飞扬,也不再是那一年的忐忑不安,如今的自己和怀慕,在这江上,就像是最寻常的夫妻,平静地并肩赏这江上风光,听船夫此起彼伏的歌声,没有豪情壮志,却有一番自在平静。青罗望着身边的怀慕,听到那样的称赞,脸上微微泛红,叫人的心情也轻快起来。难得见他这样的模样,青罗忽然想,此时自己边该一句话不说,听他这个故事里的人,怎么把这个故事接下去。这个落阳关是属于怀慕的传奇,而自己关于这个故事的曾经,也该随着这滔滔江水东去,不该留在这里。 青罗瞧着怀慕,只见怀慕出了一会子神,与那老者喝了一杯,却慢慢问道,“老伯所说的这些,不知可是天下人都如此想?一将功成万骨枯,听故事的人,人人愿意拔剑而起,然而真到了流血的时候,定然有人会想,若是这王爷舍下一己虚名,不再与朝廷为敌,再无兵祸之苦,岂不是更好?不说别的,千年朝廷嫁了公主过来,这二年化干戈为玉帛,才有了西疆百姓的休养生息。若是刀兵又起,这样的太平日子,可也就没有了。” 那老船夫一怔,半晌才道,“公子心里想的事大,倒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想起的。可是字字句句,也都是百姓的心里话。前些年连年征战,也实在是苦了许多人。小老儿本有两个儿子,也都在沙场上战死了,这才只剩了这么一个孙儿在身边。说起这战乱之苦,哪一家哪一户,不曾受过这样的罪?然而仔细想来,就从那坊间传唱的俚曲中也能知晓,这天下分分合合,哪里又能太平长久?比如年前对西北用兵,也是昌平王奔袭在先,一场大战,如今分了胜负,也就又有了太平日子。如今我这孙儿能在这江上过安生日子,也正是因为如此了。若一味忍让,这战事何日才能到头?” 老者见怀慕听得入神,便又笑道,“公子不嫌弃我说话粗陋,信口雌黄,我便多说上几句。方才公子说,若是王爷投降,便能免去这战乱之苦。但百姓之苦,又何止就这一样?朝廷百年积弱,早已是一盘散沙,百姓苦不堪言。我也曾听往来商旅说起,瞧着那些名门望族穿金戴银,乡野间却是饿殍遍野,却还只知道一味地盘剥百姓。不说别的,这再往东过了玉晖峡,到了朝廷的地面上,所征的赋税徭役,便三倍于我。一样地摆渡江上,却哪里如我等日子逍遥。” 老船夫又痛饮了一杯,长叹道,“皇帝无权,那些王侯贵族,势力却盘根错节,把持朝政,视皇命如无物,早就溃烂到了骨子里。虽然有一二名将苦苦支撑,却也实在可怜。公子可知道,我们永靖王妃的出身?何以是她嫁来了此地?”怀慕望了青罗一眼,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那老者不过随口一问,也不以为意。 “咱们王妃出身南安王府,父兄都是领兵出征的将军。朝廷和咱们打了那么多年,到底没有个结果。其实公子细想,咱们西疆虽富庶,却到底不比中原地大物博,何以朝廷竟无法攻克,连连败退?听闻这南安王父子,也都是难得的名将,只可惜生不逢时,朝堂上又有死敌,唯恐他们当真建下此等功勋,暗地里诸多掣肘。这边才对诸藩出兵,那边就有人上书弹劾,甚至敢侵吞军粮和饷银。如此一来,就算是天纵英才,也实在是难。罢了,这边方一战败,更有无数人想置他们于死地,治他们兵败之罪。可巧王爷欲与朝廷和亲,这才堪堪找了台阶,把亲生的女儿远嫁来和亲,才算了了此事。” 老者此时说的十分感慨,也不管怀慕,只是自斟自饮,“说起这南安王倒是忠臣,只是自古做忠臣良将的,往往命运坎坷。嫁过来一个女儿和亲还不算,南安王为求自保,又把另一个女儿嫁给了皇帝。传说这皇帝和南安王家原本有亲,听闻王妃兄妹几人的母亲,便是皇帝的姑母。可惜,就算是结了亲,权臣当道把持朝政,皇帝也无能为力。咱们王妃,顶的是皇家公主的名号,代表的乃是整个朝廷。可她这个妹妹,孤身深入宫廷,就只是南安王的女儿罢了。若是皇帝宠信,那些与南安王府势不两立的人,如何容得下她?若是皇帝不宠信与她,倒是能保个平安,可惜就要在宫里孤独老死。” “这姐妹二人,倒是这斗争的牺牲品了。不过皇帝本就有心收服诸藩,可惜皇帝的心虽然大,却不能亲自披甲上阵,南安王府便是他手里的剑。如今结了这亲事,想必皇帝也是想叫那些离间他和南安王府的人知道,他们乃是一条船上的罢了。就算那些人有心下手,也多多少少会有些儿顾忌,不敢太过放肆。这一门亲事,便是南安王府和皇帝,一起对其他有异心的人发出来的信号。” 老船夫说的兴起,怀慕瞧见青罗脸色十分苍白,便道,“这些话也不知是不是谣传,老人家也不能十分尽信的。京城远在千里,宫闱之事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哪里就那么好叫我们知晓了?”老者笑道,“公子说的是,我也是在这江上往来,南来北往,载的闲人多了,听了许多传言,平白感慨罢了。虽然京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咱们王爷和王妃伉俪情深,却是众所周知的。王妃倒是有福气的,独自背井离乡来了这里,还能结下此等良缘。只是不知道,若是一日咱们和朝廷又打了起来,她是要帮着王爷,还是帮着她的父兄那一边。虽说出嫁从夫,到底还有骨肉亲情,也实在为难。” 青罗方才听老人家说起紫曼,神色十分苍白,此时说起自己倒镇定下来。这些事情,自己早就在心里反复咀嚼过许多次,想的多了,竟也麻木了。只是这些话,从来只在自己心里想过,却不曾想今日当着怀慕的面,被这外人尽数说的干净。青罗见怀慕也顾不得答话,只是一脸担忧地瞧着自己,那神情不像是想知道自己的答案,单纯的只是在担忧自己。心里不自禁地一暖,便对那老者笑道,“老人家说的兴起,这些事情还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咱们就先忧起心来,也实在不值得。说不准,这战事几十年也不起,也未可知呢。” 那老者笑道,“夫人说的很是,我一时口快,倒是忘了公子先时问我的话。依我看,这战事最多三五年间,必然再起。方才说到朝廷腐败昏聩,皇帝又立志削藩。对外,用王妃出嫁做缓兵之计,对内,又用郡主入宫来给朝廷上下一个信号。这一进一退,可见朝廷削藩是必然之举。如今这时局,朝廷积弱而藩王坐大,几乎已经是分疆裂土,对皇帝来说,实在愧对先祖。然而对我西疆百姓而言,却又不愿受那盘剥之苦。与其和中原百姓一起,千年万年地背那些人的包袱,倒宁愿拔剑一战,再求来百年的安生日子。” 说到此处,老船夫脸上也泛起红光来,“所以公子问我,可有人愿降的?我也不敢说没有,可我们这些知道中原百姓过着什么样日子的人,却是万万也不愿降的。姓心里所想,其实也最简单,背靠大树好乘凉,所求的就是那么一株大树而已。若是得逢雄主盛世,我也愿王爷能够放下一己私利,替我西疆万民求一个庇佑。可如今这乱世,比起朝廷,王爷才是那个可以依靠的大树。你瞧王爷收服了西北,那些昌平王的旧部臣民,不也服服帖帖么?没有别的缘故,不过因为跟着王爷,能过上好日子罢了,天下之主,有德者居之。若是王爷真能挥师东下,一统江山,中原百姓,也未必就不乐意了。” 方才的话都是闲谈,如今这一句石破天惊,竟已是大逆之语。怀慕本低头瞧着酒杯,闻言霍然抬头,凝视着那老者冷冷一笑道,“老人家自然不是这江上寻常的船夫,不知是何人派来,对我说这样的话?瞒了这许多日子,也实在难为了你,话到此处,老人家也该露出真面目了。” 第廿九章(11)良辰谁是同游伴 青罗见此时小船顺江而下,竟是无人约束的模样,起身往后一瞧,方才那少年竟不知何时,昏睡在甲板上。少年瞧着面色红润,倒是无性命之忧。青罗这才放心,也回身去瞧那老者,面对怀慕的逼问,也只是淡淡一笑,却瞧着青罗道,“公子不识我也就罢了,夫人怎么也不识我呢?”说着慢慢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你们二位新婚,就权当是贺礼了。只是不知道我这玉,却被夫人送给了谁?” 青罗一惊,见怀慕也是神色惊疑。这话是当初自己与怀慕同往玉川,那一枚雕琢了桃花配的老人家所说。然而仔细看两人,年岁相当,面貌却是大大不同。还不等青罗问出这疑惑来,那老者却又是一笑,“先时给世子妃看病,就知道世子妃不是一般的人,如今可见是个奇女子了。我不过是个医者,也没有旁的本事,只有应承世子妃一句话,日后不管有没有老太妃的嘱托,我总是把世子妃的贵体安康放在心上。世子妃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人去山上找一位邱先生,我自然竭尽所能的。” 此话一出,青罗更是惊讶。这一段话,连怀慕也是不知,是自己在松城中,将伤重不起的侍书托付给太妃身边的邱先生时,所说的话。那时候,只有自己二人在那屋子里,记忆中的那个人,年岁面貌却一概也记不清楚了。青罗砖头瞧着怀慕,却见他脸上神情已是十分平静,淡淡道,“早听闻祖父曾有一位江湖朋友,文武岐黄自不必说,皆是拔尖的,更要紧的是极擅易容之术,面貌千变万化无人可测,只有祖父,方能辨别真伪,是祖父最为倚重信赖的人。祖父去世之后,这位先生也就不知所踪。却不曾想,邱先生竟这么多年,一直在祖母身边。更不曾想,我还多次见过先生,与先生相谈甚欢。想必我那一枚八宝戒指,还有一枚一模一样的在先生手中。当日祖母赐我戒指的时候曾对我说,即使我拿到了这一枚八宝戒指,也可能永远不能真正了解、真正掌握这背后的力量。如今看来,祖母的话倒是丝毫也不曾夸大的。先生近日在我夫妻面前露面,不知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才不惜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又不知,以后该如何称呼先生?” 老者笑道,“小老儿在外头走动,已是多年之前的事情了,我的身份,王爷倒也十分清楚,可见王爷身边的董余大人,也培养出好些得力之人。虽不及重华山,却也是王爷的一大助力。至于这八宝戒指只是个死物,在我这里也罢,不在也罢,也没有什么要紧。这些年闲来无事,年岁大了却爱个热闹,重华山中实在无趣,我便也在玉川的集市上去,开了小小一家店面,竟能与王爷相识,这倒不是我刻意安排,真真是和王爷的缘分。那时候的容貌,也实实在在不曾作伪。” 见怀慕神情犹自有些防备,又道,“至于我的名字,其实并无什么隐秘,也说不上什么暴露。当初在玉川与王爷相遇,王爷不曾问起我的姓名,我也不曾问起王爷,原本算不上欺瞒王爷。与王妃在松城之事,因是太妃嘱托,务必机密,所以才刻意敛了精神气,叫人记不清年岁相貌,姓氏却不曾作假,正是姓邱。至于这一次,也是迫不得已,扮作这少年郎的爷爷,改了这容貌。”说着背过身去,等再转过脸来的时候,果然面貌十分熟悉,便是当初玉川边赠玉的老人。 怀慕淡淡道,“邱先生容貌如何,本就无人知晓,如今说什么,也就是什么了。”邱先生笑道,“王爷到底心里不爽快,罢了,原本信不信,也是王爷的事。我这一回从蓉城星夜赶来,寻找王爷行踪十分不易,今日中午在明霞渡才终于叫我赶上,将这少年的爷爷换成了自己。我这一番前来和王爷说这些话,乃是受太妃所托,王爷和王妃如今被流言所绕,想必心里,也都有许多放不下的事情,叫我扮作寻常百姓,给王爷纾解纾解。只是一时兴起,到底叫王爷瞧出了破绽。所幸还有要紧事来寻王爷和王妃,这身份原本也是不需瞒的,王爷既然看穿,我也就说了实话。” 怀慕见他虽是欺瞒自己多年,这话却说得坦荡。他是重华山中众人之主,又受太妃嘱咐照拂过青罗,从前至今对自己二人也只有好意。这些先辈本就是闲云野鹤,隐姓埋名也是常事,怀慕也就不再追究。如今说起太妃叫他来纾解自己心结,怀慕从心底里是明白的。这些日子因为关于青罗的争议,自己心里也曾经动摇过。正是因为对青罗情真,有时竟不由自主地想,是不是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只会给自己和青罗带来不幸。本来是坚定不移的,却又时时有些困惑。 如今见了这江上儿郎的少年意气,又经邱先生点拨,倒是醍醐灌顶。自己这个祖母在家中也好,在山中也罢虽都是隐居,却实在一点也不糊涂。只是邱先生有意无意说起青罗和紫曼姐妹身世可怜,又把朝廷中各派势力交错争斗,南安王府举足为艰的局势对青罗点破,却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当时眼见青罗脸色发白,自己便觉得一阵心慌。 如今冷下心肠,再一想方才那话,其实邱先生想问的,或者说封太妃想说的其实就是那么一句,若是一日和朝廷又打了起来,青罗是要帮着自己,还是帮着她的父兄,也实在左右为难。这话瞧着只是感慨,其实内里大有乾坤。对青罗而言,这是安慰,也是警告。安慰她这些苦别人也是懂得的,却也警告她,在关键的时候,要想清楚自己的位置。用紫曼在朝廷中的境遇,警告青罗,她和她的姐妹,在这一场博弈中,对朝廷和南安王府而言只是一枚棋子,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便是自己这个夫君。 而对自己来说,这几句话,既提醒自己身边之人身世可怜,却也警告自己,她到底还是苏家的女儿。瞧着太妃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不曾决定,而其中千万变化,却都已被她点的分明。怀慕心里一震,半晌不曾言语,过了好一会子,才想起邱先生方才所说话里的后一半意思,“邱先生方才说,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让先生星夜来追我们二人?” 第廿九章(12)良辰谁是同游伴 邱先生点头答,“王爷自然知道,太妃身边伺候多年的芸月姑娘,如今跟着二郡主嫁娶了敦煌。王爷和王妃走了二日,芸月姑娘就传回了信来,说是敦煌这几日十分反常。二郡主一反常态,日日进宫陪伴昌平王妃,而昌平王府里的大小事,原本是昌平王妃管着的,如今却都归了昌平王料理。”青罗蹙眉道,“这却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之前每每来报,都说二妹妹足不出户,和王妃只见过一两回,如今怎么忽然日日相见?” 怀慕道,“原本你便希望这二人能做个知己好友,如今这样,或许是缘分了。但敦煌大小事,自然不能叫高羽抓在手里去。他可是高逸川的儿子,若是生了异心,倒是难以弹压。玲珑有孕,精神短少些也就罢了,怎么文崎也不抓得紧些?”邱先生苦笑道,“这就是我要说的另一个古怪之处了。文崎将军驻守敦煌,原本是最稳妥不过的,如今却不知是着了什么疯魔,日日在府中喝得酩酊大醉,外头的事情,一概也不问的。” 话到此处,青罗和怀慕俱是大惊。在印象里,文崎是犹如刀剑一样冷硬的人,刀山火海之下,连神色也不曾动过,在这承平之时,却又因为什么,喝的酩酊大醉?实在叫人想象不出了。邱先生见二人神情,也苦笑道,“芸月飞鸽传信,也并未说的分明。我想着,敦煌大小事,都要文崎将军和昌平王妃料理,才能妥当,如今二人都这样反常,只怕要动摇王爷在西北好容易种下的根基,此事重大,不能不叫王爷知晓。所以一面来追赶王爷,一面给芸月传了信,叫她仔细留心其中的关窍所在。然而这几日过去,她昨日亦有信来,只道文崎将军和二郡主的情形仍旧如此,却依然说不出其中的缘故来。”邱先生顿了一顿,瞧着怀慕探询地问道,“王爷瞧着,此事还如何是好?” 怀慕沉吟半晌,才慢慢道,“敦煌到底还是昌平王的地界,如今王妃养胎,高羽理事本是理所当然,无法阻止。此事最要紧的,倒是文崎他们几个,何以一起这样反常。文崎是朗朗男儿,纵然有什么心事,醉上几回,便也就好了,断不会真误了什么大事。他不愿说出口的,纵然你们再怎么刺探,他也不会露出一丝风声。依我看,怀蓉日日进宫,必然和玲珑的这个孩子有关,而文崎这样反常,我瞧着和怀蓉,也有脱不开的关系。所以这个结,倒是要从玲珑这里解开了。” 怀慕又想了想,“既然一时之间无从探究,索性搁到一边。我今日给桐城写一封亲笔书信,请四舅父动身往敦煌去一遭。他与玲珑有师徒之分,心里视玲珑为女,如今玲珑有了身孕,想必他也是愿意前去的。何况,当日他好容易救了玲珑性命,却又眼睁睁地瞧着玲珑服了**进了敦煌的王宫,如今玲珑的眼睛,”怀慕不再往下说,只是叹了口气,“四舅父这一二年与她分离,心里必然很是惦记,玲珑对这个救了她性命,教了他一切的师傅,也必然十分依恋。若是四舅父前去,或许还能解开此结。” 青罗点点头,“玲珑一个人在敦煌,实在是可怜。虽然和昌平王是夫妻,到底是有世仇的。虽然如今二妹妹愿意陪伴着她,但二妹妹更是一个孤介性子,哪里会宽慰人的,说不准两个人一起,就做了什么不能回头的事。我当日叫她与玲珑亲近,不过是想着彼此一处照应着,还能排遣些寂寞。如今想来,倒是我思虑不周全了。听邱先生一说,我总觉得有些不安心,若是四舅父能去,倒真是最好的主意。” 邱先生闻言,便对怀慕道,“既然王爷和王妃都是这个意思,我就把这意思尽数转达给芸月姑娘。等柳四爷去了敦煌,万事都听他的号令便是。”怀慕点头,却又忽然对邱先生一笑道,“老先生已经现了身,此后是还跟着我们,还是远远地随在一边?”瞧了那昏睡的少年郎笑道,“这小哥若知道你冒充他爷爷,想必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邱先生笑道,“这孩子的事自然不成问题,午间在明霞渡我迷晕了他爷爷,已在他身边留下书信银两,所未曾说明缘由,却也坦言要借小舟一用,至于这孩子,我会在清秋渡将他放下。等船到了清秋渡,这孩子我也会一样安顿好,不会有失。”说着笑着瞧着怀慕道,“只是小老儿何去何从,却要看王爷的意思。若是不愿我跟着,我便悄悄儿跟在王爷后面,若是王爷愿意尽释前嫌,我愿做王爷和王妃的船夫,一路随行。” 怀慕笑道,“老先生隐居多年,世上的风光,早就看得惯了,怎么如今却又愿意跟我踏足红尘。”邱先生便道,“隐居多年,虽然清净,难免觉得自己老朽无用。往后西疆风云变幻,必然不亚于王爷祖父那个时候。老王爷过世的早,我既然活到如今,王爷昔日不曾完结未能放心的事情,我倒愿意捐出这一把老骨头,替他瞧着这世上风云变幻。” 邱先生话音里满是慨叹,望着怀慕笑道,“王爷不曾见过祖父,不知道其实比起你父亲来,形容举止,甚至于治国之道,王爷倒是更像祖父些。你父亲年少失怙,举步维艰,虽亦是明主,却难免有些阴沉不定,疑心过重。你祖父当年,却是策马扬鞭,光明磊落,最是潇洒**。” 怀慕笑道,“我自然不敢和祖父相比,只是在宗庙中见过祖父画像,听祖母说起,容貌间倒真是十分肖似。”邱先生笑着看着青罗一眼道,“所谓不巧不成话,其实王妃与老太妃年轻时候,虽然容貌不同,性子也是相似的。当日老太妃跟在老王爷身边,行走军中,投身朝政,乃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杰。我在玉川与王爷第一次相见,只是觉得与老王爷容貌相近性情相似,却还是不曾错认。直到那一日,王爷带了王妃前来,我才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好像旧日光景又重在眼前了。” 第廿九章(13)良辰谁是同游伴 青罗听说起怀慕祖父和封太妃的话,一时之间出了神,却见邱先生瞧着自己感慨道,“那时候在松城,王妃为了救王爷,狠下决断,服下那伤身的药,原本好好一副身子,竟累的虚弱如此。我那时就心生敬佩,王妃比之当初的老太妃,也是丝毫不差的。”邱先生脸上露出怜悯神色,“当日我告诉王妃,这病发作起来,要受莫大的苦楚。甚至以后,也会落下些症候,连我也不知会怎样。如今,”邱先生望了怀慕一眼,眼里深深的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似的。“如今王妃久久没有身孕,我私心里想着,也许和当日用药有关,心里十分愧悔,如今侍奉王妃身边,若是能挽回一二,我也能安心了。” 青罗此时才豁然明白,邱先生这一行,传话是真,劝慰是真,然而为自己调理身体,却才是真正的原因。青罗之前始终怀疑,即使封太妃信任并疼惜自己,在她心里,自己也永远比不上一个真正的世子的意义。虽然隽儿也是她的亲孙儿,是上官家的骨肉,但就算不论嫡庶,隽儿的身份,毕竟是王族不愿触碰的秘密,若是成了世子,日后知道了内情,父子间刀兵相见也未可知,实在不利于王位稳固。封太妃心里,自然是十分盼着怀慕的孩子的,却始终默不作声,像是丝毫也不心急似的。 邱先生是太妃身边多年的人,当初也是她遣了邱先生去西北保护自己,服药的事自然回去就回禀了太妃。那时候服药装病本是不得已,又是自己亲自选的这条路,封太妃事后知道了,自然也不会怪他。然而如今自己始终不曾有身孕,又因为孩子的事情引发了立侧妃的议论。此事闹得这样大,邱先生自然是知道的,他是医者仁心,当初不得已给自己吃了伤身的药,心里只怕一直觉得不安,此时更是觉得其中或者和当日那一张药方有关,心里十分过不去,便暗暗对太妃透露这可能的缘故。 正是因为如此,太妃便觉得对自己有所歉疚。方才邱先生说起自己与封太妃的相似,青罗才忽然想起,怀慕的祖父一生,也只有太妃一个妻子。自己也曾听郑姨娘说起过,封太妃的性子并不喜房中的丫头做了姨娘。想她跟随祖父征战南北,虽没有白头偕老的福气,却真真是得了一心人,自己当初倾身相救的痴心,想必她也是明白的。正因为这明白和怜悯,才叫她愿意一直等,等着自己生出怀慕的孩子来。在董徽这一件事上头默不作声,反而把这位邱先生,又一次送到了自己身边,想在立侧妃的事情无可阻挡之前,让自己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这一番因果,时至今日才慢慢理清。青罗心里却忽然觉得难过,当初自己救怀慕,用了那么个法子拖延时日,实在是不得已。彼时的自己,并不知道这可能的结果,以为受几日的苦也就罢了,不曾想太多。然而若真像邱先生推测的那样,因为当日自己那个决定,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自己又该如何呢?一时之间,心里倒有些恍惚起来。然而再回想,若此时此刻,自己又一次面临那样的选择,就算明知道后来,自己还是会选择同样的路。若是怀慕那时候就死了,自己或许也就死在西北荒原上,又怎么会有后来的相守?更不要提孩子的事了。也许有的人会想,纵然自己不去救,也未必就无法可解,再等上一等,兴许仍旧能有别的转机。若那样,怀慕和自己,也就都能够保全了。但自己心里却清楚的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或许,也没有人能够救你,只有自己。生死离合之间,原本由不得人去想,更容不得人去等。 青罗一抬眼,却看见怀慕怔怔地瞧着自己。正欲说话,怀慕却忽然拉了自己的手,“我记得,当初你对我说,这病不过再几日便好了,不过是瞒着那些人罢了,并不碍事的。当日澎涞给你看病,说的十分厉害,你却也装作没事人一般。后来我瞧着你平日里似乎也不曾有什么,这才渐渐安心。却怎么也不曾想到,你竟然一直是瞒着我的。”青罗笑道,“邱先生也只是推测,未必就是真的。往日我也不曾瞒你,实在没有怎样的。我还未怎样,你怎么就这样起来?倒让邱先生看着不成话了。” 怀慕只闷闷道,“我记得你那日还说,夫妻就是患难与共的,我这样只管怨自己,却把你放在哪里呢?可是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实情,你这样瞒着我,又把放在哪里呢?”青罗自然知道,怀慕此时知道实情,心里对自己满怀愧疚,当初自己轻描淡写一句,也是怕他忧心的意思,却不曾想还是被揭破了。话到此处,只有柔声安慰,“我并不曾想着要瞒你,当初我觉得一切很好,并没有想到别的。就算到了今日,我也并不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好,又怎么和你说呢?你且放宽心,邱先生既然来了,自然会帮我仔细诊断的。我瞧着多半并无什么大事,儿女缘分未到罢了。” 怀慕只道,“你平日就是个倔强性子,哪里不好,也不肯轻易说的。”默然一时,对邱先生郑重一揖,“方才对先生造次,是怀慕的不是。先生与祖父是至交,我也一直视先生为忘年挚友。从今往后,王妃的身子就全交给先生照顾,万望先生念在多年的情分上,竭尽全力,怀慕感激不尽。”邱先生见怀慕如此情状,也十分动容,还了一礼道,“这原本就是我种下的因,此时自然竭尽所能,王爷放心。更何况,”话说到一半有了一刹那的停顿,才又道,“更何况,我与王妃也算是有缘人了,既然是处处有缘,也自当在我的手上,了结这桩因果。” 第廿九章(14)良辰谁是同游伴 青罗分明觉得邱先生的话里还藏着些不曾吐露的意思,只是他既然不肯说,自己再去问也是没意思了。更何况,听他那话语里对自己关切的意思倒真真十分恳切,丝毫也没有虚假伪饰。自己遇上这邱先生之后,虽说他面目千变十分神秘,却到底从来不曾伤害自己,反而对自己处处有恩惠,他既然避世多年又是太妃的心腹,有什么不便对自己说的话,也是理所当然的。想到如此,青罗也就不把他那不曾说明白的话放在心上,只对着邱先生感激一笑而已。 话到此处,三人都是一片默然。江上明霞渐落,金红色中,慢慢透出深邃的蓝紫。远处清秋渡的灯光,也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断鸿浓烈的酒香,从清秋渡上传来,已听得见船家旅客的笑声。回首一望,霞彩渐渐暗下去,只见西天半轮月,映在江水里,倒像是随着船行不忍分离。桃源川里,灯火照映的那一轮满月,也只有在那一处,那一刻,才是独属于两个人的完满。出了那世外桃源,世上有哪里真能寻到那样的圆满无缺呢。 三月将尽,天气愈发和暖,却是花退残红,芳菲将尽。定云江两岸峰峦攒聚,山间的映山红,倒还漫山遍野,开的如云霞一般灿烂。山脚下小小一座兴平渡,倒像是被这红云覆盖着似的。白日里隐在青山绿水之间,露出小巧的片檐只瓦,江边码头上熙熙攘攘的船队往来不断,才能瞧得出几分热闹。一到了晚上,这座江边小镇,却忽然间展露出另一种风度,风情万种,热闹非常。天边挂着的那一弯月不过是点缀,眼前却是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满路香。一眼望去,集市上摩肩接踵,笑语盈盈。虽比不得京城和蓉城的富庶繁华,却自有一股天然风度。 一条从山上留下的小河从村镇中穿过,流过最平缓的一段,又转折而下,流入滔滔的定云江水中。河边种了垂柳,柳枝依依,却是浓淡正好的绿。凉月如眉挂柳梢,柳树下等待着心上人的少年人,手里攀着新柳,脸上满是期待。等待的少年溯游而上,唱着直白明快的情歌。等两个人相遇了,便在水中放下一对荷花灯,满载着沉甸甸的的期望,颤悠悠地顺着水流在柳树的影子里溜走,又消失不见了。 苏衡从码头上顺着河流往上走,瞧见柳树下头等着自己的清琼,在水里慢慢地放下了一只河灯。闭着眼睛,跪坐在河边的青草地上,也不知心里默默地许着什么心愿,久久也不起身。别人的荷花灯都是一对儿放到了河里去,心思细腻的女子们为了不叫河水冲散了,还取出随身的针线来绞在一处,非要做出那并蒂花开的模样来。只有清琼那一朵,孤零零地往下游去了。 苏衡站在灯火阑珊处,倒有些不敢开口叫她。若是依着他的意思,今夜是断断不肯在这兴平渡留宿的。只是江边不同别处,一日路程间,就只得这么一个渡口。载着自己二人的船父十分执拗,说是江水湍急,小船夜里行船十分危险,怎么也不肯走夜船,硬是将小船靠到了这兴平渡口。 苏衡情知此话是真,也是无法,只有勉强在此留宿。船夫将二人的行李背去了客栈,苏衡就带着清琼在后头慢慢走。才到了河边,却发现自己腰上系着的玉笛不见了,想是落在了船上。这是自己随身带着的爱物,放心不下,也等不及先往客栈里去,便折回身去寻。等找回了玉笛走回来,就瞧见清琼独自在柳树下头放河灯。 分明是不愿想起,也不该记起的,可是又如何能够不记起呢?从远远看到这座兴平渡的时候,他就把心思遗落在了过去,这才把随身的玉笛都落在了船上。他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自己牵着另一个人,飞掠过江滩,落在这座小城里。那一刻,他们也曾有过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把什么都忘记,斩断一切的牵绊。 那时候他还不曾拥有她,她跟着他来,也或者只是禁锢的太久了罢了。那时候她太寂寞了,而自己,是她唯一能看到的光亮。然而那个时候他却在想,若她只是个乡间的平凡女子,绾着木簪攀着杨柳,提着一盏暖暖的灯在那里等他,那该多好。如果真是那样,即使要跨过千山万水,他也必不负她的约。 清琼的那一盏莲花灯,晃晃悠悠地便随着水波流到了面前,在一众并蒂的莲花灯里头,这一朵独自浮在河心,显得十分突兀。苏衡忽然足尖一点,整个人如一只飞鸟一样掠过河上,在河中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头一点,俯身捞起清琼的花灯,一折身又返回了岸上。在一种人的惊呼声中,走到清琼面前,脸上微微笑着,“在这里放灯,没有只放一朵的道理。我把它带了回来,咱们一处放罢。” 方才那些动作太快,清琼倒像是还未曾回过神来一样,见苏衡将灯放在自己眼前,倒是怔了半晌,却慢慢道,“若是此时再放,这两盏灯要有一个先灭的,倒有些不吉利。”苏衡不想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倒有些失笑,想了想道,“你在这里等一等。”说着走到买灯的人那里去。那一处聚了好些摊贩,人是极多的,清琼只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里头,还犹自出神。 过了好一时苏衡才回来,手里拿着两盏新的荷花灯,笑道,“既然怕有一个先灭了,就一处再放一次就是了。”说完又低头瞧着手上的两盏灯,“只是我想,你身上并无针线,倒是不能络在一处。”清琼却忽然笑起来,“你也太小瞧我了,我平日里少拈针线,此时两个人出来,却还不知道带在身上不成?”说着摸出小小一个荷包来,里头竟真有一整套的针线备着。清琼从那几卷线里头挑了半日,选出大红的一种,对着光亮处穿了,一边随口道,“你替我将那两盏灯拿着,照着光,我好下针的。” 第廿九章(15)良辰谁是同游伴 苏衡一怔,清琼与自己平日说话,多数时候像是知己友人,有时候还会透出疏远。每当那个时候,苏衡就知道,自己心里,又想起了本该忘记的那个人。这些心思在清琼这里是从来藏不住的,有时候自己还未曾意识到,就被她瞧在了眼里。清琼对自己,从不曾有过这样随意亲密的言语和举止。也许是灯火阑珊,她不曾看见,也就不曾察觉,方才那一瞬间,自己的心里,想到的除了她,还有另一个人。 这话苏衡放在心里,自然不会说出口。他知道自己的情绪,或许又露在了脸上,可是清琼今日却不曾看着自己,所以也就不曾察觉。她只是就着自己手里捧着的一对花灯,小心地用针线将两朵连在了一起,神情十分认真,好像手里捧着的,是极其要紧的物事,分明是彩纸糊的,在她手里,却像是珍贵又易碎的琉璃水晶。 苏衡心里一酸,他自然知道她这神情是为了什么。眼前这个人是他的妻子,然而过了这样久,他才终于给了她一点温情。尽管这温情的时候,他心里还想着别的人。她或许真的不知道,或许只是假装不知道。她只是选择了不去看自己,而是看着自己手心里,这一对并蒂的花朵。而自己此时,竟然也唯恐她太早地抬起眼睛,唯恐她看见自己脸上的回忆神色,重新变得冷漠疏远。他明知那种神情是她被自己刺伤之后的保护,却又会同样地被这神情所刺痛。 收起了针线,清琼便从苏衡的手中接过花灯,仔细地瞧着。苏衡想了想,从怀中取出火石,小心地将两朵花灯点燃。那光焰忽的升了起来,小小一对烛火摇曳着光影,映照着清琼的一张脸孔,看的十分专注。忽然抬起头莞尔一笑,瞧着苏衡道,“好看么?”苏衡微微一怔,来不及多想,就回答,“好看。”清琼不再多问,只是小心地捧起那一对灯,走到方才放河灯的地方,小心地将那一对灯搁在水里,默默许愿,又一直注视着那一对荷花灯融入这一道光的河流,终于消失了。 苏衡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一种滋味。就在方才,自己在集市的人群涌动中,一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还在那个地方,卖着女子绾发的桃木簪子。簪子寻常,却雕琢得古朴可爱,簪头是逸出的松枝。他不自主地想起,那时候他给她买下那一枝木簪子,她也就笑吟吟的接过绾上。一袭玉色的披风,衬着这松叶纹样清简得很,像是这山间的寻常女儿了。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忽然就对着莞尔一笑,问自己,“好看么?”自己也就笑着回答她,“好看”。只是那个时候,自己不曾与她一起放上一对并蒂的河灯。那一瞬间自己甚至会想,若是那个时候与她放了灯,并蒂的莲花,一处亮一处灭,是不是后来的情景,也就会不同一些? 只是自己此刻想的,不该是那个人了。自己与清琼结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对着自己,露出那样的一个笑容。这个坚强又执拗的女子,在这一瞬间,忽然就充满着期望的光亮。苏衡眼前又浮现出她在君归阁上落下的那一滴泪来,是的,这样的一个人,为着自己细微的一举一动就或悲或喜,而自己应该记住的,只是莫要相负。 然而这世上除了清琼,也再没有人能够知晓,这样一句话说起来简单,其实却是多难。过去的清琼一直只是等,而如今,或者她也看懂了他的挣扎,才会对自己如潮水一样不断涌动而来的回忆视而不见,只是莞尔一笑,像是这世上所有天真的女子,像这柳堤下所有放着河灯祈愿的姑娘,问自己一句最为简单的话,并从这样简单的回答里头获得安慰。她是这样聪慧而又宽容的妻子,所以自己只需要回答这一句,也就够了。更何况此时此刻,自己只能做到如此。 青罗和怀慕二人,在玉峡关上,已住了半月。玉晖峡是西疆与朝廷的交界之处,至落阳峡之间,高山嵯峨江水湍急,兵力密布势力交错,最是凶险不已,也最是险要。怀慕出行,虽说是隐秘之事,然而君主不在国中,岂能没有风声外泄。这一番出巡不比少年时籍籍无名无关紧要,也不比远征之时有层层戍卫,若是有人要行谋刺之事,最是时机。怀慕却偏生选了这最为紧要也最为凶险的玉峡关停下,正是虚虚实实,叫人捉摸不定也无法料及的。 青罗留在此处,倒也不如前些日子那般闲适。这一回出来的匆忙,还有许多事情不曾安排妥当。最开始怀慕撇下众人与自己独行,二人只贪那光阴静好,也就把俗事都放在脑后。如今怀慕既然安顿了下来,身边明着暗着的守卫之人也就陆陆续续地都浮出了水面,怀慕也渐渐忙碌了起来,每日蓉城与玉峡关之间的信件也往来不绝,陪伴自己的时候也少了些。 只是怀慕有心,不愿仍旧和在蓉城时候一样,那些戍卫之人都被他放在了暗处,明处便只有自己和怀慕两个人,在这玉峡关望江的一座小小竹楼上,对着满院纷繁的山樱花,过着安静的日子。就连邱先生,也只是与自己二人比邻而居,偶尔来访,并不曾时时出现在眼前。然而青罗却知道,远处的蓉城里,其实还有三个人,与这一处小院紧紧关联,就在那信鸽起起落落的羽翼里头藏着。封太妃,董余,还有裴梁。 自己寄出去的那些信,并没有刻意地藏着。怀慕看着自己手中飞出去的信鸽,神情也只是寻常自己寄出去的那些信里头,有给封太妃的问安信笺,也有给翠墨等人嘱咐家事的信笺,却也还有一些,是和裴梁的往来。裴梁这些年,自己也是眼见着他发生了许多变化。初见时候只是聪明伶俐的年轻将士,后来每日给自己的密信,渐渐可见观察入微,再到现在,这些信笺里日益纯熟的暗语,和对自己不动声色地建议,自己记忆中那个少年,已经成为了最为可靠的人。 第廿九章(16)良辰谁是同游伴 怀慕走进来的时候,青罗正静静地坐在窗前写字。怀慕自然知道,青罗得字是极好的,只是她平日里爱的是行或草书一类,爱那潇洒肆意,又或者摹古意写梅花篆,却最不爱端正小楷,总觉无趣。书写的内容也并不拘泥于书帖,而是心中想到什么应景儿的句子,就随手书写起来。此时一眼瞧过去,却是端端正正的楷书,默写的还是一卷莲华经。怀慕一只手背在身后,悄悄儿走到跟前,舒手在青罗面前空着的青瓷瓶儿里插上一枝新开的杜鹃花。 眼前花影儿一晃,青罗抬起头,看见离得最近的那一朵杜鹃还带着晨露,开的正是最好的时候。被漏进来的晨光一照,那原本雪白的花瓣,几乎像是透明的一样。青罗明知道怀慕就在边上坐着看着自己,却仍旧低着头仔细把手里的经书抄写妥当,之后方才搁下笔,对着怀慕笑问,“今儿个怎么这样得空。”怀慕笑道,“这一回出来,实在是有些忙乱。你也知道,我这一回来,是因为得了密报,京城里的人事有了些变动。我怕边疆不稳,才特意过来看一看,如今京城里的消息已经传开,西疆上下更是多了许多揣测,我也恼不得也费些心思却平息议论。” 青罗侧过头想了想道,“你说的变故,是指韩大人意外去世的消息?”怀慕点头道,“韩大人在京城位居丞相,又与忠顺王爷是一条藤儿上的人,如今忠顺王爷正得势,他却忽然遭遇了刺客身死,难免叫人心里颇多揣测。”青罗离别京城多年,为避嫌疑,与南安王府书信往来不多,连家中的事也刻意地不再打听。而忠顺王府,这名字却是她听得熟的了。一时之间恍惚,也来不及思忖里头的关窍,有些迷茫地瞧着怀慕。 怀慕见她神情,倒笑起来,“你如今对蓉城中的事情事事了如指掌,对自己故乡的事情却又糊涂了。”说着就慢慢细说与她听,“朝廷众人对西疆以及诸藩的意见,向来是分为两派的,一派主战,一派主和。这两派人明着是为了是战是和争论不休,事实上却是朝堂上两个不同的利益集团,早已是你死我活。这忠顺王爷和韩大人,就是主和的一派,是那一众聚在丞相身边的文臣。至于主战的一派,”怀慕瞧了青罗一眼,见她神情平静,这才又道,“便是以你的父王南安王爷为首,更多是武将。” 青罗心里自然是清楚的,不但清楚这些,她还隐约知道,自己真正的家族,也是这一个集团里的一员。那一日邱先生的话还在耳边,如今怀慕这一说,一切就更加清晰起来。当初南安王爷率部与西疆作战,正是这主和的另一派势力暗地掣肘,终于战败。之后又在朝堂上紧紧相逼,才不得不让南安王爷嫁女议和。而南安王府的思量,一则不舍紫曼,二则需要嫁女入宫巩固君王的信任,所以就在同属一个阵营的贾家的几个女儿中,选了自己作为出嫁的郡主。而贾家虽然蒙祖上的功勋袭着爵位,却早就不再有能上马杀敌之人,不得不依附南安王府,所以在如此情形之下,也不得不献出自己,来求得南安王府的安稳,从来保住自己一族的富贵平安。 只听怀慕接着道,“这些话,我知道你听着心里难过,然而成婚之时你我就已经说的明白了,我自然也不瞒着你。你嫁到西疆,明着是南安王府风光大婚,事实上却是掌了自己的脸,叫主和一派得了长了声势。这几年来,南安王府这一派势力,虽仍掌着朝廷的兵权,你的妹妹紫曼在宫中听闻也十分得宠,但到底受了重创。君上虽然不曾斥责,也时常维护,但主和派势盛,君上也有些无能为力。忠顺王府连同韩丞相,步步紧逼,南安王府也实在有些举步维艰。” 青罗听到这些,眼中也不禁露出担忧神色,怀慕又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我说的举步维艰,也只是战事不能行。你妹妹是皇妃,你母亲又是君上的姊妹,谁又能真的对他们不敬?这二三年来,南安王府也花了许多心思韬光养晦。你祖母当日做主,让你兄长娶了清琼做世子妃,便是这个意思。既然是和,那就要做出一个和的样子来,南安王府主动迎娶西疆的女子,便是对他们说,自己已经熄了征战之意,愿与西疆和平长久,这便是主动示弱的缓兵之计。” 青罗自然想的明白,当日南安王太妃让苏衡迎娶西疆女子,一来是让他对自己彻底死了心,也自然是有着这样更深远的考量。只听怀慕又道,“再有,如今你的父王称病,已不常在军中走动,倒是你的哥哥,昔年战事频起的时候还在江湖行走,无功无罪,如今你父王和君上也只是说叫他在军中历练,并未给予高位,那些人想要说闲话也无从下手。明面上你的父王退隐示弱,事实上,是在军中扶植你的哥哥。这是你父王得意思,却也一定是君上默许了的。” 怀慕想了想又道,“我猜想,这一次韩丞相的死因,多半和这两派的斗争有关。或许是南安王府,或许不是,但在主战派一再示弱的当前,忽然韩丞相遇刺身亡,这不能不说绝非巧合。韩丞相一死,忠顺王府的气焰,也大大被打压了。虽然忠顺王是王爷,爵位更高,可主和一派的文人举子,却和韩丞相交往更深,或者是门人弟子,或者是臣属幕僚。韩丞相一死,原本齐心的人难免有树倒猢狲散的心思,就算是忠心耿耿的,心里必然也存了些惧怕不敢轻举妄动。本来趋向主和派的局面,又要渐渐地像主战的一派倾斜了。” 怀慕慨叹道,“若这是他们的棋,倒真是个妙招了。虽然行刺丞相风险极大,也极难成功,然而如今成了,却能一招之间就翻覆整个局面。”怀慕深深地瞧了青罗一眼,“所以,你如今只管放宽心,你家里的人一切都还好。朝堂之上,并没有什么人能够伤害的了他们分好。然而正因如此,这一场战争,到底还是不能免的。你也莫要多想,等到了那一日,咱们再说别的就是了。” 第廿九章(17)良辰谁是同游伴 青罗点了点头,心知怀慕心里,其实也是矛盾的。为了安慰自己,他这样清晰地给自己分析局势,告诉自己南安王府并未真正式微。然而这话里更深的意思,就是自己必然会有一日,面对夫君和父兄拔剑相向的情景。青罗的心里忽然就觉得十分脆弱,来不及多想,就问出了一句自己绕在唇边,却自以为永远不会问出口的话,“若是真的主和一派得了胜,朝廷和西疆真的能不再征战,难道不好吗?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不会主动进攻呢?” 这话问的犀利,怀慕也不曾想到,整个人震了一震,凝视着青罗半晌不说话。青罗心里也是后悔,低了头道,“是我唐突了,你若是不想说,便罢了。”怀慕却忽然道,“并不是我不想回答你,只是这一句话,问的太深,我竟然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顿了顿又道,“就像方才我对你说的那样,主战并不是你南安王府一家的意思,而是君上心里的意思。只是他对于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势力也是无可奈何,并没有真正掌握多少实权,所以才会出现争斗不休的场面。” “若是没有了南安王府,自然君上的势力会受到重创,毕竟南安王府与他颇有亲缘,最值得信任。然而只要他有此心,就算没有南安王府,也会找到别的利剑。那些与忠顺王府和韩丞相府对立的世家大族,总有可用之人。对于君上来说,诸藩是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梦想的一部分,所以不论如何,他都要收回。” 怀慕望着青罗,又道,“然而对我来说,这却是我的故土,是另一片土地。昔年为何祖上受了朝廷封赏我并不得而知,然而如今若是让我拱手想让,却是万万不能的。不说我上官家一家的盛衰荣辱,那一日邱先生的一席话你也听得清楚了,就说这西疆上下赖我生存的万民,我又如何能把他们送进虎口?”怀慕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悯,不知的对于青罗,还是对于自己的,“不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公心,这都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就算主和的一派暂时得了胜,西疆和朝廷,也不可能永不征战。” 青罗闭起了眼睛,慢慢道,“所以你当日和我说,必须联合诸藩,与朝廷对抗,让朝廷自知永无收复之力,才是长久的太平之道。”青罗忽然睁开眼睛,直视怀慕道,“你心里认为的太平,便是分疆裂土。更或者,”青罗顿了顿,语气更沉了一分,“更或者,你也并不想分疆裂土,你心里所想,乃是取而代之。” 青罗的话如惊雷一般,素来镇定的怀慕也是霍然起身,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青罗。青罗的表情却十分平淡,“如今你已收服了西北,高氏一族名存实亡,诸藩中本以这两脉最为强大,你其实已经有了逐鹿中原的能力。南疆多是分散部族,本就不足为虑。现如今,北疆的窦氏,才是你现在最为担忧的。窦氏虽与你无法相比,然而雄踞北方,一旦你和朝廷鹬蚌相争两败俱伤,他们说不准就能坐收渔翁之利。与窦氏是战是和,你如今心里还并没有想的清楚。” 青罗望着怀慕道,“前几日,我瞧见你书信上,写着怀芷的名字。我猜,你是想要借这位嫁去北疆的长姐,先探一探虚实,再定计策。”青罗凝视着怀慕,那眼里似乎是有千言万语一般,“我知道,你探听北疆的消息,可能也只是为了联合窦氏,一同对抗朝廷。然而我也明白,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分疆裂土两相对立,岂会是长久之计?不过几十年间的风云变幻,就又要江山易主。连我都知道这些道理,你又如何会不明白?” 青罗叹了口气,“更何况,你素来是有志向的,未必就安于如此,若是真有逐鹿天下的几乎,你又怎么会不动心?莫说是你,我的父亲,我的兄长,何尝不是看着这一统江山的功绩摆在眼前,毕生练兵习武所求的梦想就在眼前,便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收复土地?”青罗转过头去瞧着那一枝杜鹃花,“当初你和我那样说,我只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并不曾怀疑过什么。我也相信,当初你也是那么想的。可是如今,你成了西疆的主人,重病在握,江山可待,若再让我相信你只是想要偏安一隅,我却是再不信的了。” 青罗转过脸,又凝视着怀慕,见怀慕仍旧怔怔站在那里不说话,慢慢道,“今日已经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索性一并说了。也许你此时心里,也并没有想清楚自己要的的到底是什么,我也不会再多问。只是方才那一句话,你答了一半,还有另一半不曾回答。既然你以为战争不可避免,若是朝廷始终积弱,或者南安王府败落,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不会主动进攻呢?” 怀慕站在那里,望着青罗抬起的脸上那一双明亮的眼睛。这样重大的谈话,他知道迟早会来,却不曾想到,就在此时此刻。彼此都最放松的时候,说着远在京城的别人的事,却忽然急转直下到了如此境地。他还不曾准备好如何回答,即使心里问过自己千百次,如若青罗问他,他该如何回答,却仍旧没有答案。而且这答案,随着相处日久,情谊日深,竟是愈来愈模糊了,如今就连他自己,也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最初的时候,自己在新婚之夜对青罗许诺的时候,他心中所想所谋,的确并不曾期满青罗。然而随着自己成为西疆的王者,随着这一片土地,乃至西北的土地也都真正归属了自己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当日那个许诺的自己,是那么幼稚。不管是因为分久必合的天下大势也好,还是自己心里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蓬勃野心也罢,一天一天过去,他越来越无法肯定地说,他这一生,只想要安定西疆故土,只想要终身生存在于京城、与其他藩王的格局对垒之中。 第廿九章(18)良辰谁是同游伴 当初怀慕心里所想,桩桩件件,的确都是为了这太平能够长久。当日看来,朝廷积弱然地广人多,藩王势盛却各自为政,数年内任何一方都不可能扫平天下。自己压制西北高氏联合北疆窦氏,才能和朝廷长久僵持,即使诛灭了高氏,安定西北也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藩王朝廷之间彼此牵制,也能保几十年平安。 却不曾想情况瞬息万变,死去的四舅父带着玲珑出现,翻覆了局面。有了玲珑和傀儡王高羽,西南西北战事彻底平息,再无多少后顾之忧。倒是窦氏,虽与上官家有姻亲,混战中却始终作壁上观,态度**不明,倒是叫自己颇费心神。以前只觉得自己的父亲和高逸川是有野心的,如今看来,以为只是求得自保的绥靖王窦氏,也未必不是等着朝廷和西疆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一网天下。 而自己又何尝没有野心呢?仔细想来,从昌平王这个多年的劲敌彻底溃败之后,他的梦想,他的野心,就随着这原本意想不到的机遇一起到来了。千百里山河就在脚下,他正是风光鼎盛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雄心勃勃,这雄心,也就慢慢成了逐鹿中原的野心。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野心也是长久太平的希望,曾经他追求的太平,是两股势力彼此对垒,咬牙收抓的隐忍,而若是他能够一统天下,这常年僵持之下一触即发的战火,也就能彻底熄灭了。 当初他对青罗说,止戈为武,如果是为止战而战,纵然流血牺牲,也是值得。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心里就埋下了这样的梦想。他也还记得青罗问过自己,若是真心怀天下,倒不如直接投诚,岂不是更省劲些。那时候他被她的锐利所惊,也来不及多想,只是回答,蝼蚁尚且偷生,为人岂不惜命。也许正是这样的坦诚,才让青罗相信了自己,最后慢慢地接受了自己。 时至今日,其实仍旧是一样的情形。对于天下而言,最后赢得是他,是君上,还是绥靖王昌平王甚至是别的什么人,原本都没有什么分别。然而对他而言,却是完全不同的了。那是他的梦想,他的生死和骄傲,只能是他自己,不能是别的什么人。青罗方才那一句,却真是叫他为难了。若是朝廷宣战,他奋起反击,自然是义不容辞。然而若是朝廷不曾出击,他又会如何? 若是以前,他自然是不会的,那时候还是世子的上官怀慕,想的只是守护。而如今,作为永靖王,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肯定地告诉自己,他是会的,作为一个王者,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实现梦想的时机,不论是被动地反击还是主动地出战。但是,他又不只是永靖王,他还是青罗的夫君,而她的妻子,她的血缘至亲却远在京城。不论她对自己的情意有多深,却仍然无法抹去骨肉亲情。怀慕清楚的明白,即使青罗假作遗忘,也从不和京城的亲人有多少联系,却也从不曾真正割舍。 他忽然很想要一个孩子,前所未有的迫切,若是有一个孩子,或者她的心就能够真正在这里安定下来,作为一个母亲,她将遗忘她曾经的身份,她是谁的女儿,她将淡忘那些矛盾和挣扎,她将再也不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然而这样的话,他却渐渐地不敢提起了。起初提起孩子,青罗的脸上是羞涩又甜蜜的笑,而到后来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是一抹忧色渐渐浮上眉头。 怀慕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这忧虑起初只是青罗自己,后来是王府上下知道隽儿身世的那些人暗地里议论,再到后来,就引起了朝堂上的轩然大波。即使是王,他竟然也无法阻止这样的议论,甚至不能将这样的议论隔绝在她之外。就算是王,他也有许多做不到的事,除了竭力压制住另立侧妃的浪潮,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她面前的时候假作从不曾听见,假作这世上,只有他们彼此。 只是聪明如青罗,如何会不知道,他是多么盼望一个孩子?然而她却不会知道,自己这样迫切的盼望,是为了将她的心永远留住。青罗不会知道,他是多么恐惧她终将离开。怀慕此时才明白,其实自己心里早就默认了自己的野心。正因为早已明白,才会害怕当青罗最终知道自己的野心之后,当她知道必须在夫君和亲族,西疆和朝廷之间做出一个决裂的选择的时候,会选择离开自己。他们的情意信赖,本是在那一个盟约上建立起来的,如今想要违背这个盟约的人,是自己。 他明知道青罗盼望的,是一切平息之后,与自己泛舟江湖,山水逍遥。他也曾经认真地想过,等一切都安稳下来,他便携她挂冠而去,与她做山水之间的神仙眷侣。可后来看着成为自己王妃以后的青罗那冷静而雍容的风度,他忽然觉得,若是她能永远这样和自己相互扶持,在红楼碧阙之上俾睨天下,或者也是他们最相宜的归宿。她是一个好的王妃,日后,若是真的会有那一日,她也担当得起那样的身份。 这些话,怀慕心里或明或暗地思存过那么多次,却始终不曾说出口。他一直在等,等着她成为自己孩子的母亲,诞下西疆血脉的延续,到那个时候,有些话不必自己说,也就水到渠成了。只有这个孩子,才能避开自己恐惧的失去和背离,这是隽儿做不到的。就算比起自己,青罗对隽儿更为疼惜视作己出,这个孩子却到底不是她的,终究不是她的骨中骨,血中血。 隽儿留不住她的心。而唯一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那个孩子,却怀慕明白,不管自己多么盼望,也只有等,就连焦急的神情也不能让她看出来,才能避免伤了她的心。到邱先生出现的那一日,他才知道,原来这孩子是因为她当初为救自己不顾一切的情意,才会迟迟的不肯到来。难怪祖母会特特地派了邱先生来追随自己二人,想必她也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和不敢吐露的焦虑。 第廿九章(19)良辰谁是同游伴 这半月来,邱先生替青罗仔细把脉问诊,怀慕瞧着青罗的气色,倒像是有些好起来的迹象。何况眼前只有彼此,这样的光景在自己承袭王位之后就极少有了,江畔幽居,并肩看白日映山红花,午夜明月高挂,怀慕渐渐放松了心情,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也慢慢地要放下了。看见了一线光明。怀慕心想,就算慢些,这个孩子终究是会到来的,等到了那时候,就算自己背弃了当初的许诺,她也再不会离开自己,离开西疆了。只是不曾想,这个孩子不曾到来,这样的平和,就这么始料未及地被打破了。 怀慕只觉得奇怪,青罗分明就在自己眼前,等着自己的回答,身影却模糊了,倒是周围那些不相干的一切却纤毫毕现。怀慕看见,青罗手边佛经上的墨迹快要干涸了,杜鹃花上却落下了一滴露水,把那凝固的自己又晕染开了。身后是细细的湘妃竹帘,半卷起来,露出对岸的远山翠色,山间还有一抹红霞,想必是开的正浓的山杜鹃。那红红翠翠被朦胧的江雾湮开,淡了许多,像是一幅写意画儿。他分明看不清青罗的模样,却分明能感觉得到,她的目光无处不在,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铺展开的宣纸上,还落在他亲手折来的杜鹃花上。就像江上清晨的雾,将一切鲜活的清晰的颜色,都笼上了不真实的恍惚。 青欢堂中的梨花已落了满地,菖蒲和**还未开,倒是簇拥着成片的各色杜鹃,盛开如锦绣。青罗不在,那些小丫头们没了管束,青欢堂中倒是比以往更热闹许多。青罗身边几个丫头,凝玉润玉两个年纪还小的时候便跟着青罗,往日里拘束久了,这会子自然愿意跟着那些小丫头们戏耍。翠墨和砚香两个年纪长些,在青罗身边管事已有几年,对那些小女孩的玩意已没了兴致,但瞧着那些小的欢声笑语,也觉自跟随青罗以来,几乎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松快,虽时时出言告诫两句,以防太过出了格,事实上也并不多说什么,往往由着小丫头们戏耍。 这一日翠墨正和砚香一处对着账目,忽听见有人笑吟吟道,“二嫂嫂不在家,你们倒也十分勤谨,倒是外头那些小丫头们簪花斗草,都快把院子翻了一遭儿。”二人抬眼瞧见站在门口的是怀蕊,忙笑着站起来请安问好,翠墨又道,“姑娘怎么来了?姑娘忘了,我们王妃出去不曾回来呢。”怀蕊忽的冷了脸,沉声道,“二嫂嫂不在,我就不能来了不成?如今我特特来瞧一瞧你,你却说这样的怪话,真真叫人伤心。”说着便对砚香道,“砚香姐姐,你和我是一处长大的,自然不会这样冷着。既然是这样,咱们一处到院子里喝茶说话去,叫她一个人在这里,对着这些无趣的账本子费神。” 怀蕊许久不来,青罗又不在家中,于情于理,翠墨和砚香二人自然是要相陪的。翠墨见她这样说倒有些好笑起来,瞧着砚香抿着嘴笑。青罗在的时候,怀蕊也常来的,青欢堂上下自然知道怀蕊性子有些忽冷忽热,却是天生的古灵精怪罢了。所以翠墨也不与她计较,正巧手里的账目也不得不理清楚,便对砚香笑道,“既然三姑娘这么说,妹妹就陪着姑娘去坐一坐,我就在这里。”说着对怀蕊眨眼笑道,“这样姑娘可觉得好?” 怀蕊原本也只是玩笑话,此时倒绷不住笑了起来,“姐姐哪一日得了空,再去我那里坐坐罢。”说着便拉着砚香一起到院子里坐下。砚香扬声唤润玉倒茶,怀蕊却道,“这会子都在外头,惊扰她们做什么。姐姐就和我在这里坐着闲话,不必为我费事。”砚香知道怀蕊并不在意这些,也就由得她去。 庭院里**明媚,暖风和煦。永慕堂墙垣连着一段起伏回转的爬山廊,廊上攀附着一架藤花,生机簇簇,千百串雪白的花穗垂落下来,如梦如幻。廊中有一间小小半亭,上头两个垂珠篆字“折梅”,都那纷繁花簇遮挡住,若隐若现。亭子里里头安着一张青石几,随意散放着几块石凳,一阵风过,那满架雪白花朵被吹落下来,正落在那青石几上,像是铺陈了一案的雪。 怀蕊赞道,“这一株白藤,虽不比春山中花蔓宜春轩里的那一株紫藤古意盎然,却是花色雪白,别是一样风采。青欢堂外的梨花都落了,倒是这一处,有些梨花若雪的意味。”砚香笑道,“姑娘说的是,我是不懂的。”二人正说着话,却瞧见润玉的身影在庭院另一侧的月洞门外一闪而过,砚香就笑道,“这丫头聪明伶俐,这二年也渐渐地能办些事了,却不曾想王妃一出门去,又这样贪玩起来。” 砚香说着就去瞧怀蕊,却见怀蕊神情有些严肃,讶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怀蕊蹙了眉头,想了想才道,“方才我撇下翠墨姐姐,特意拉着姐姐单独出来,其实有些话想要和姐姐说,”顿了顿又道,“这话,和润玉有些关系。”砚香见怀蕊神情郑重,心里一惊,忙起身到月洞门前瞧了一瞧,见四下无人,这才折返回来,“姑娘有什么话尽可以直说,不知润玉做错了什么?” 怀蕊迟疑了一时,慢慢道,“其实我也不曾瞧得真切,只是方才进来的时候,看到角落里似乎还有一树梨花开着,想去瞧一个真切,不想瞧见两个人在林子里头说话,其中有一个瞧着就是润玉。而另一个人,”怀蕊顿了顿道,“另一个人个子比润玉高挑许多,像是个男人,只是我离得远并没有瞧得真切,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但断断不是咱们王府里的仆从戍卫。原本润玉和人说话不算什么,只是在那隐秘的地方,鬼鬼祟祟的,思前想后有些放心不下,还是告诉姐姐一声儿。” 第廿九章(20)良辰谁是同游伴 砚香听了怀蕊的话,也觉十分纳罕。润玉不比她和凝玉,乃是前两年外头人牙子卖了进来的,无父无母,自然更无兄弟,也不曾听说在府中有什么相熟的人。如今忽然来了个男人与她私下里见面,着实叫人觉得奇怪。润玉和怀蕊童年,前二年进来的时候年岁还小,如今却也是及笄之年,若是与人有了私情,虽说西疆民风旷达,到底王府中规矩谨严,倒是不得不问的清楚。砚香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有些不对,怀蕊觉得那人面熟,却又断言不是王府中的仆从戍卫,这人是谁,与润玉又是什么关系,就更叫人觉得疑惑。 砚香百思不得其解,便对怀蕊道,“姑娘说的话,我记在心里了,只是这一时半刻也无从理清,还是等王妃回来,再报与她知晓。”见怀蕊神情迟疑,像是有什么顾忌似的,砚香又道,“还有一句话却不知道该不该问姑娘,姑娘说的是润玉的事,却为何要刻意避开翠墨姐姐?” 砚香见怀蕊不说话儿,又道,“翠墨姐姐是王妃的陪嫁丫头,王妃有什么话,也都是先和翠墨姐姐说,这些姑娘自然都是知道的。姑娘这样,可是还有什么别的顾虑?若是我多心了,我就告诉了翠墨姐姐,两个人又商量,也更容易弄清楚润玉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姑娘真有别的顾虑,这便说与我知道,也免得我说漏了去。”砚香话一说完,便瞧着怀蕊脸上的神情,果然微微一动。 怀蕊见砚香说到此处,也不好再隐瞒,叹了口气道,“润玉虽然在我身边时候不久,却到底是有几分情分在的。若是她有什么事,我也总是要护着她几分。”砚香笑道,“姑娘只管放心,我们王妃虽然瞧着严厉,其实却十分心软。且不说润云的事情只是姑娘揣测,就算润玉真的是和什么人有什么私情,也不会真如何处置的。了不得骂几句,最多打几板子,仍旧好端端放了出去,有**终成眷属的。” 怀蕊摇头道,“你和我说这话,我自然是信的。二嫂嫂的性情,我岂有不知道的?可我心里,总有些不安,觉得润玉的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怀蕊捻起一朵藤花,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虑,“翠墨姐姐和你不同,她是二嫂嫂的陪嫁,想事情也都比你更多些顾虑。在侍书和倚檀姐姐故去之后,她就是二嫂嫂的左膀右臂,心思更是重些。在你我眼中,润玉就算与陌生男子相会,也只会往儿女私情处想,若是被她看见了,只怕——” 怀蕊的话不曾往下说,砚香却是明白的。青罗身边,岂止只有丫头仆妇这样简单。怀慕与青罗情谊深厚,可以说这江山也是共享之,青欢堂虽然只小小三进院落,蓉城内外的机密事,却尽在其中了。砚香曾经听过,昔年诸位老王爷老王妃的身边,都曾抓到朝廷和各处藩王处的细作,青欢堂中,也未必没有。 青欢堂中,诸多丫头都是家生子儿,唯有润玉,却是不明不白的人牙子带了进来的。随着青罗掌握实权,甚至参与政事,青罗身边的丫头们,这二年也行事谨慎,不敢懈怠。尤其是最为年长的翠墨,就如怀蕊所说,失了侍书和倚檀的依靠,也不再是昔年和自己嬉笑玩耍的活泼性子了,举止之间愈来愈有侍书和倚檀当年的影子,对人对事,也都反复斟酌。如今润玉的可疑行迹,就算是自己瞧着,也觉得诸多古怪,若是被翠墨知道了,未必就不会想到那一处去。 想到此处,砚香瞧着怀蕊,郑重道,“三姑娘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只是若三姑娘的疑惑是真,兹事体大,我也不敢瞒了翠墨姐姐和王妃的。”怀蕊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只是如今事情还不曾真相大白,或许只是我看错了也未可知。然而一旦认真查问起来,少不得透出风声,有许多流言蜚语。就算是没有,也就变成有了,不管这流言是哪一种,总是坏了她一个清清白白女儿家的名誉。” 砚香点头道,“姑娘说的很是。”怀蕊又道,“流言只是其一,这其二,翠墨姐姐和二嫂嫂知道了,为了防患于未然,不管真相如何,润玉在这家里只怕也是留不得的了。莫说这家里,就算是蓉城,想必也不能留。若真是我看错了,她身世可怜,没有父母兄弟孤身流落到这里,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逐了出去,又坏了清誉,可怎生是好?就算真是与什么人两情相悦,那人若是听了流言,知晓还有别的疑虑,为了避嫌,也未必敢再和她一处。润玉以后的日子,也多半不能平顺。” 砚香不曾想到,平日里瞧着诸事不问的怀蕊,非但见事清楚,还有这样的善心。说起来润玉与她相处时日不多,后来虽常与青欢堂往来,对润玉也并无多少接触,并没有什么更深的情分在。如今不小心瞧见了润玉的事,却这样为她着想。砚香便试探地对怀蕊道,“只是不知,三姑娘希望我如何呢?三姑娘也知道我的难处,不敢轻易做主,还望姑娘点明了,我也能安心。” 怀蕊点头,“你放心,我自然不会叫你为难。我思前想后,只有请姐姐先隐秘查清楚润玉的事,才好定夺的。若本无此事是我一时晃了眼,这话就搁过不提。若真是与什么人有了私情,不等翠墨姐姐知道,就叫那男子来府里提亲。以二嫂嫂的性子,没有不允的道理。她不知道这中间的事情,此事自然也就过去了。”砚香见怀蕊不再说话,便道,“姑娘的法子自然是好,我也愿意的。只是,”砚香顿了一顿才瞧着怀蕊慢慢道,“姑娘可曾想过,若是润玉当真还有别的什么背景,咱们又要如何是好呢?” 怀蕊呆了一呆,半晌才道,“若真有什么别的,姐姐只管告诉翠墨姐姐和二嫂嫂,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砚香点了点头,“也只有如此罢了。”良久,才对怀蕊道,“只是我心里还是不明白,姑娘和润玉情分不深,怎么就如此怜惜。”怀蕊低了头,半晌才答,“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当初她初来我身边的时候,我曾问起过她的身世。她和我说,自幼跟着父亲长大,连母亲是什么模样也不曾见过。甚至就连母亲的姓名,父亲也从来不肯提起。后来家中实在贫苦,这才被卖了出来。辗转几回,最后被卖到了西疆。” 第廿九章(21)良辰谁是同游伴 怀蕊脸上微微笑着,“我还记得,她小小年纪,说那话的时候,却丝毫不见伤心,只是笑着,说如今到了咱们这里,也总算是有了个家了。”怀蕊抬起头,凝神笑着顶上还在不断飞落的花朵,“那时候,童嬷嬷要拨了她来二嫂嫂这里服侍,我也并不曾觉得什么。当初听见的这句话,我本来都以为自己忘了。方才在梨花林里看见她,我心里却忽然又想起了这句话,还有当时她的那个笑脸。” 话到此处,砚香已大略明白了怀蕊的意思。砚香自幼在府中跟着童嬷嬷长大,又比怀蕊年长两岁,自然知道她的身世。想必就是润玉说起的从不曾见过母亲,连姓名都不曾知晓这一句话,牵动了怀蕊的心思。这位三姑娘性子古怪,其母却又更古怪了一层,多年来从不露面,生死不知,却又在启怀堂前忽然出现,惹得众人惊疑不定。后来传闻随着老王爷隐居山中,却再为回来见亲生的女儿怀蕊一眼。怀蕊先后认了柳芳宜与柳芳和为母,说起来算是半个嫡出的小姐,却是没有母亲的,就连母亲的姓名,也都并不知晓。 只是砚香却不知,怀蕊其实早已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叫做瑛寒。**楚馆中的女子没有姓氏,只有一个名,却也不是如寻常桃红柳绿的温软,而是这样清冷。怀蕊知道母亲的名字,是在许多年前的一场宴会里。那时候她年纪幼小,父亲最是疼惜,盛宴之上,往往只抱了她在上座。那一场宴会上,正得宠的侧妃秦婉彤,自众人面前抱着琵琶弹奏了一曲花好月圆,曲声铮铮动听,满座皆称赞不绝。秦氏的一手琵琶,素来有“弦动紫皇,石破天惊”的美誉,自然是绝妙的,只是她却分明听见父王低低道,“到底不如瑛寒。”说着抬起抱着她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那是她唯一一次听见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这样陌生,她没有在任何人那里听见过。不知怎么,她就知道那是她的母亲。或许是因为父亲温柔的安抚,或者是因为那话音里复杂的情绪,那时候还年幼的她朦胧地意识到了这个名字的不同,却执拗地认定了,这个名字的主人是她的母亲。她无数次地想象着这个女子的模样,是和自己的养母柳芳和一样的高贵而冷清,还是和怀思哥哥的母亲安侧妃一样的温和又果断,还是像这正得宠的秦侧妃,笑的舒展又骄傲。她甚至偷偷去了春绿庭,去看怀芷姐姐的母亲董姨娘,怀蓉姐姐的母亲郑姨娘。可自己的父王有这么多的女人,她却仍旧拼凑不出一张自己母亲的脸。 而在启怀堂的那短暂一面,就像是当初听见瑛寒这个名字的时候那样,她轻易地就认出眼前这个人,就是自己的母亲。她终于知道了,自己母亲是个什么模样。一身淡淡的月白衣衫,长发披散,那美丽叫人分辨不出年纪。她终于知道,原来自己的母亲,像的是怀慕哥哥的母妃,那个自己完全没有记忆的第一位养母。她热切地想要让那个人看见自己,可是却似乎只是徒劳。顾盼之间,那个人似乎是在看见了自己,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放在眼中。还未等她回过神来,那个人就又消失不见了。 那是她的母亲。将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却又决然地转身离去了。再往后,就是青罗来给自己传话。就像自己预料过的那样,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着自己,只是她却并不曾知道,这样孤单而又任性地长大的自己,从来不畏惧什么人言如沸。她只是想要在这个自己摹画了多年的人的身边,哪怕多一天,也是好的。只是这样的愿望,也到底落了空。她没什么话好说,知道说什么也是无用。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就像是盈枝院的那两句诗,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等到这个王府里的人都四散而去,走的走,死的死,她仍然守着这样的孤清。 而润玉的身世,自己其实并没有细问。不消细问,也该知道和自己的人生,又是两种不同的样子,只有那么一句,落在了自己的心里。也许这个流落辗转的丫头,也曾经和自己一样,拼凑过一个人的面容,想象过一个人的模样。那时候她对自己的那一个笑,也是因为就算是痛哭流泪,也挽不回注定的失去。自己从不过问王府中的事情,今日电光火石之间的惊疑和怜悯,是唯一的一次。 砚香和怀蕊默默坐了一时,怀蕊正要走,却见月洞门里忽然闪进来一个人,站在那里笑道,“原来是姑娘来了,姑娘可有些日子不曾来这里吃茶了。”此时进来的那个人,便是润玉。砚香不想她此时忽然又到了眼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怀蕊却神情平静,微笑着对润玉招手儿道,“你过来坐。” 润玉神情倒也坦荡,不见有什么古怪,一径走过来,坐在砚香身边笑道,“姑娘这些日子身子可好?自来了王妃这里事忙,我也许久不曾见姑娘了。”怀蕊笑而不语,砚香却指着润玉道,“自己四处闲逛贪玩,还说王妃的不是。”润玉也笑起来,只道,“我也不是一味贪玩,早上起来折了几枝杜鹃花儿插瓶,还说给姑娘那里送去呢。” 怀蕊点头道,“倒是多谢你的好意了。只是这会子,怎么还不见你去?若是我不来,想必也就没有这花儿了。”砚香瞧了怀蕊一眼,心中会意,便也笑道,“早上倒是瞧见她在园子里摘花儿的,只是后来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廊上的鹦鹉也不喂,还是我自己去喂了食。你且说说,是不是又溜进园子里玩去了?自己老实说了也就罢了,若是不说实话,被我问了出来,可要罚你两个月的月钱。” 润玉笑道,“又叫姐姐知道了。王妃不在家,家里也没什么事情。我方才一个人去园子里逛了一圈儿,本是说要给三姑娘送花儿的,却浑忘了,不曾带在身上。这会子刚刚回来要取了花儿再送去,不曾想从月洞门前经过,就看见三姑娘和姐姐一起坐在这里,本想着进来说话,却想起自己手里还捧着园子里采来的一篮子紫藤花,一瞧就不是咱们青欢堂里,姐姐一看,岂不就知道我偷偷溜出去了?所以偷偷搁了回去,这才折返回来,和姐姐说话,不曾想还是被姐姐猜到了。” 第廿九章(22)良辰谁是同游伴 砚香和怀蕊对望一眼,润玉说的这话,倒是出乎二人意料。毕竟怀蕊在梨花林中看见的人,也未必就是润玉。若是她否认自己方才从门前经过,倒是十分可疑,如今承认不讳,却叫怀蕊觉得自己是看错了。砚香笑道,“方才我还和三姑娘说起,春山中花蔓宜春轩里,那一株紫藤古意盎然,与咱们这里的白藤又是两样。”润玉笑道,“正是那里的呢,姐姐若是不怪我偷了花朵,我就拿来给姐姐看看。” 怀蕊笑道,“你倒是胆大,连古藤上的藤花都敢摘了下来。若是二嫂嫂知道,想必是要说你的,至于你砚香姐姐么,”说着笑着瞧了砚香一眼道,“想必是要拿来做紫萝饼和紫萝糕呢。”润玉笑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呢。既然姑娘和姐姐不怪罪,我就拿来给姑娘瞧上一瞧,看看我选的花儿好不好。”说着不等怀蕊二人答话,便又跑了回去,片刻之间拿了一个小小竹篮进来。 怀蕊与砚香接过一瞧,正是一篮子晶莹剔透的紫色藤花,可巧头顶上几朵白藤花落到其中,星星点点煞是好看。花蔓宜春轩里的那一株紫藤乃是古藤,与寻常藤萝自然不同,花朵最是繁丽丰艳,一眼可知。怀蕊见那花朵新鲜娇嫩,显然是才摘下的,便知方才润玉的话不虚,自己方才与砚香一番谈话,想必是多心了,梨花林中也多半是错看。 砚香心里也长长舒了口气,自己虽然和润玉并无多少深交,与同是童嬷嬷抚养长大的凝玉倒更亲近些。只是同在青欢堂日久,也总不愿她出事。更何况,怀蕊所说的不是一般的小事,自己心里极不愿卷入,如今正好抽身退步,皆大欢喜。砚香想到此处,心里瞬间极为松快,便笑对怀蕊道,“我也好久不曾做过点心了,如今正好有润玉这一篮子藤花,姑娘赶得巧了,不如留下来尝一尝我的手艺?”怀蕊心里也是舒畅,便笑着应了,三人便起身往外头走。润玉着篮子走在前头,怀蕊和砚香就在后头跟着。 忽然庭院中一阵风过,廊子上的白藤花又纷纷扬扬地飞了起来。润玉篮子里的藤花装的满当,有几朵紫藤花便飘了起来,盈盈飞到怀蕊和砚香身边。二人此时心里欢喜,便起了童心,跟着旋舞的藤花转起了圈,怀蕊更是挥手去捉那飞在半空中的花朵,只拣那夹在如飞雪一样的白藤中的星星紫色。 怀蕊此时已经长大,早已不是昔年幼女的模样,亭亭玉立,风姿楚楚,此时追逐落花虽非可以舞蹈,却大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风致。只是脸上的神情,却仍如孩童时候一样天真烂漫。等风停了,怀蕊瞧着手心里几朵藤花,得意道,“好容易偷来的紫藤,你们瞧瞧,一朵也不曾落在地上。” 砚香和润玉也称好,砚香笑道,“姑娘方才的模样真是好看,像是画儿一样。只可惜咱们这里也没有人会作画的,不然绘了下来,给别人看去,定要说是仙女儿呢。”三人说笑着往前走,怀蕊赶上几步,正要把手心里的那几朵紫藤花放回去,无意间瞧了一眼,却忽然顿住了脚步,怔怔出神。 砚香和润玉走了几步才发觉怀蕊不曾跟上来,转头笑问,“三姑娘怎么了?”怀蕊兀自低着头,心里有千百种情绪闪过。怀蕊还不曾来得及说话,却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三人都抬头去看,那脚步声离三人越来越近,忽然一个人转到了眼前。方才还是温柔从容的翠墨,此时扶着月洞门,脸色极是惊慌,呼吸急促道,“郑姨娘去了。”瞧着三人神色一震,又叹了口气道,“清珏姑娘不见了。” 四月十六的夜里,玉晖峡两岸峰峦峭立,正捧出一轮圆月。江上多雾,云气缥缈,却也不曾遮挡住那满月,倒是凭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月光宁静而皎洁,映在峭拔的山峰上,映在漫山的映山红上,落在人肩上,像是一层淡淡霜雪。等落入湍急的江水里,却又飞速地流动起来。 一阵风过,月轮边的云气消散了去,那光的河流却更是明亮,直教人觉得炫目。月已中天,码头上已无多少往来客商船只。只有几只夜宿的客船,泊在港湾里头,那灯火也都熄灭了,更显得月色皎洁无双。清风过处,隐隐有一股清涩的气息浮动,仔细辨认,仿佛是杜鹃的味道。杜鹃原是花中最娇媚不过的,却可惜没有香气,只是这清涩比起甜香,倒更像是这山水间该有的。 渡口的一株垂柳树下,青罗和怀慕站在岸边,望着站在小舟打点行囊上的邱先生,都是默默无话。邱先生打点好了一切,回过身来眼见如此情形,望了怀慕一眼,拱手道,“先时买船仓促,想起还有些账目未曾理清,那船家想必也是混忘了。他虽然糊涂,我们却不能白占了人便宜。王爷若是准许,我这便回去一遭儿,与他理理清楚,王爷和王妃稍后片刻,我过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回来了。” 怀慕闻言,眼睛也只是瞧着青罗,口中不假思索淡淡应道,“先生去就是了。”邱先生又极快地瞧了青罗一眼,倒像是想说什么话似的,最后却仍旧没有开口,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去了。等邱先生走远了,怀慕见青罗仍旧低着头,也不瞧着自己,也不说话儿。怀慕蹙了眉,到底按耐不住,那声音里已有了几分焦灼不安,更有隐隐的期盼,“你当真不与我同去么?” 青罗这才抬起头来,嘴角是一个温柔微笑,眼光却仍旧有些闪躲,“此去京城,路途遥远,不比在西疆,更多了许多不可知的危险。我若是跟着你去,只怕是拖累了你。家里离了人太久,只怕也是不好,你既然非去不可,我便回去,替你守着家里。”青罗说完,却瞧见怀慕眼里私有千百种情绪,似乎对自己有满心里的话要说,却只是站在那里瞧着自己。青罗心里暮然一酸,面上虽还是个笑,却几乎就要落下泪来,默然片刻,到底忍不住,又望着怀慕慢慢道,“京城处处凶险,你自己一个人去那里,也要多加小心,好生照料自己,我等着你回来。”过了半晌,又道,“我知道,这是你心里一定要做的事情,我不留你,只要你平安回来就好。” 第廿九章(23)良辰谁是同游伴 怀慕自然记得,这句话,当初自己远赴西北,与昌平王交战之事,青罗也曾经在离别的时候对他说过。那时候,她把自己的衣襟和她的结在一处,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而经了生离死别,他终于回到了她身边,如今,却又要抛下她独自远行。只是这一次却又和上一回不同,上一次,他不能带着她走,而这一回,却是她不愿跟着他走。 那时候,月光如水,他在她拨弄水波的天真动作里,知道了她心里深埋的真正愿望。他心里被这样的愿望打动,离别之际,想着的只是归来。他对青罗说,“等一切都定了,我就跟你只取溪翁一钓舟去。”如今他仍旧知道她的心愿,却再也不敢,也知道自己不能轻易地说出这样的话了。这一回,他不是不得不走,她也不是不得不别离,然而他们却还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他决定了要走,而她选择了别离。 青罗是这样有决断而又坚强的人,不管她的心思是否和自己一样,离别的时候,她也不曾挽留,只是送了他走。那时候结住衣裳,或者就是她能够做的唯一的挽留了罢。这样的坚强,有时叫人觉得安心,可有时候却又叫人觉得怜惜愧疚。此时此刻,听着耳边同样的一句告别的话,怀慕心里忽然觉得后悔,还有些慌乱。 那一日,青罗与自己的谈话,原本已经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怀慕只觉得自己被定在那里,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真相其实已经那样直白,可他却没有说出口的勇气。他害怕一旦那真相被说出了口,眼前的这个人,就会消失不见此时此刻彼此相对的静好,就会消失不见。 就在最后关头,邱先生忽然叩门进来,问了几句要紧的话,打断了谈话。等邱先生离去之后,他再望向她的时候,却看见她神情已经平静,眼里的亮光消失了,换上了一个如常的温柔笑容。她拿着手中书写的莲华经问自己,这样的字,祖母可会觉得太细小了些?自己只是回答,祖母虽然年岁大了,眼神却还敏锐,不妨事的。 青罗笑着封起了手书的经文,放进竹筒里,让信鸽送回蓉城。伸手取过那一枝自己折下的白色杜鹃花,系在了自己的衣襟上。那之后,青罗对自己一切如常,也再不曾问自己什么要紧的言语。怀慕只觉得心里的一块大石似乎落下了,可却又觉得有一种茫然的恍惚,总觉得不安。 他还记得,在母亲离去之后,青罗还不曾到来之前,他始终不曾有过真正的放松。虽有知交好友能同甘共苦,却又不能完全体味彼此喜怒哀乐,更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痛苦和恨意无处宣泄。也许正是由于这样一种连他自己也不十分了然的渴望,让他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地接受了青罗,愿意去相信一个来自异乡的陌生女子,他战场上敌人的女儿,他为了一场契约,而迎娶的妻子。 青罗的出现,的确叫他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他不必在她面前装作完美无缺的样子,有些话就算不说,她也都是明白的,一个了然的眼神,就叫他觉得欣慰。就算彼此不相见,他却也知道她始终在那里。他清楚地明白,这是个与自己签订了终身之约的人,他知道她会和自己一起,不管是风光富贵还是惊险崎岖,总会生死相依。 这样心里的依恋,叫他就算在最为窘迫艰难的时候,也不曾觉得畏惧。再后来,他握着青罗的手一起登上王座,在那个所有人都说会注定孤独的王的位置上,也从来都不曾感到孤独。不管自己在哪里,是什么身份,她都始终陪伴着自己,不论是作为自己的妻子,作为世子妃,还是作为王妃。 他多么希望,这样的陪伴是永久的,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转移。然而如今他却隐隐意识到,可能自己奢求的太多。青罗这样的性子,并不会无条件地遵从,她是这样鲜活而独立一个人,即使深情,却也有着自己的主意,不会因为自己而改变她最要紧的坚持。父亲当年对自己说过的话还在耳边,他隐隐感到害怕,怕他的妻子,会和她的母亲一样,一旦决绝,就再不回头。 然而,这抉择也终究是要做的。自己心里尽管畏惧,却仍旧不能在什么都不曾尘埃落定的时候,就放下自己的梦想。怀慕心里存了一丝幻想,即使自己的愿望是自私的,身边的这个女子,也会愿意跟随在自己的身边。尽管这希望连他自己也觉得渺茫,他却仍然必须试一次。所以这一次,他决定要孤身秘密入京,其实就是给了青罗的问题一个答案,并向她提出了另一个同样郑重的问题,并等着她一个回答。 如今,青罗也给了他回答。她什么也不曾问,就跟随他自蓉城来到这里,从花时渐渐到花落,穿过山山水水。然而如今,她却不愿再跟着他往前。越过玉晖峡,便是中原。这样的一步,她是再也不会跨过的了。玉晖峡的明月光,也许就是青罗人生的分野,跨过了,就又是一种人生。当初她跨过了,离别京城,到了自己身边。如今,她选择了留在这一边。不论将要远走的自己怎样邀约,怎样热切,她也都不肯再往前。 是不是他如今想要的一切都是错的?若是自己选择在眼下的这一条道路上继续行走,他身边的这个人,是不是再也不会跟随着他一起?以后这样的分别,会不会不断上演?会不会有一日,他再也不能平安地回到等待着自己的这个人的身边?甚至,在这样的分别不断重复之后,会不会她连这一的一句话都不会再给予,从此与自己永别? 这一次,她仍旧说了会等着自己,却没有再如从前一样,结住自己的衣襟。是不是长此以往,自己好容易才与她结住的心肠,也会这样慢慢散开?自己恐惧的诀别,就如父亲和母亲那样的诀别,会有最终到来的那一日么?唯一不同的是,父母之间的诀别,是一夜之间的天崩地裂,而等待自己与青罗的,却是天长日久的蚕食。两个人都心知肚明,都不舍,也不忍,可是就连怀慕自己,也自觉无力阻挡这样的远离。 第廿九章(24)良辰谁是同游伴 除非是自己,愿意放弃。怀慕心里一动,唯一能阻止的那个人,就是自己。怀慕站在岸边,顺江而下的小舟近在咫尺,告别的话也都已经说完,而自己却不敢跨上去。岸上是自己的妻子,是郁郁汀兰,山花烂漫。水中是自己的梦想,明月光照千里波,闪烁着天地间最耀眼的光辉,顺江而下,直抵京师。 在邱先生回来之前,他必须做出选择。怀慕心里清楚,青罗虽已对自己告别,也已经告诉自己,她不会跟随,却也不会阻拦,但她的心里,想必也在等着自己最后时刻的改变。怀慕望着青罗的眼睛,默默叹了口气。相知至深,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不曾说出口的那些话,用尽了力气才忍住不曾说出口的那些话,其实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她的眼睛里了。 青罗的思绪,也回到了那一年中秋,告别的时候。她记得,那时候他对自己说,等一切都定了,他就舍下一切,跟自己泛舟五湖,独恋溪翁一钓舟。那时候情谊嬿婉,她自然知道他是情真,然而却从不曾信过。在那时候自己就知道,拥有的越多,承担的也就越多,想要的,也就更多了。 那时候她想,他既然给了她最想要的懂得和信任,那么,她也该为了他放弃自由,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这样的退让,她虽然有遗憾,却并不后悔。若是有一日战火点燃,若她可以做到,就尽可能平息纷乱。若她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或者对一切都无能为力,闭着眼睛诸事不问,也就装了糊涂,等熬过了这一关,也就罢了。她虽然害怕那一日的到来,却并无多少良心的谴责。最后的结局,不过就是又回到了起点,彼此僵持,彼此相安,没有谁会是征服者。 不曾想到,数年过去,就连这样自欺欺人的安稳,她也不能有了。对怀慕而言,守护和征服,带来的都是某种程度的太平,但对她而言却却是迥然不同的。就算她已经成了怀慕的妻子,却又如何能够对着自己的故国拔剑相向? 青罗的心里闪过了千百种思量,若是怀慕赢了,她就会成为背叛者,站在自己亲人的尸骨上,站在浸满了鲜血的,自己曾经舍弃了一生决定要去守护的土地上,受万众的朝拜和唾骂。而若是怀慕输了,青罗的心里一寒,若是怀慕输了,又会如何?想必她一样会被载入史册,就像当初范蠡送走了西施一样,成为书册里褒贬不一的红颜祸水。她会失去所有,自己的丈夫,还有另一个姓氏的亲人,而这片她虽不曾生长于此、却走过了山山水水留下无数印记的土地,一样会血流漂杵。 明知道不论怎样,对自己来说,这结局都是残酷的。可她却也没有勇气去阻止怀慕,她如何去阻止他呢?这是他的梦想,甚至对他而言,这可能还是他的责任。她早就知道他志存高远,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王图霸业,那时候邱先生说起中原百姓徭役赋税之苦,怀慕眼中的怜悯,她也看在了眼里。 在她心里,征服是流血,是死亡,然而在他心里,征服是祸在一世,功在千秋。不止是怀慕,她远在京城的父兄,苏准和苏衡,心里不也是这么想的么?他们心里的梦想抱负,其实根本没有分别。男人的世界和心胸,和女子到底是不同。她不能劝阻父兄,也不能劝阻怀慕。她多么想要阻止他,可这阻止的话,她却始终说不出口。 更何况,青罗心里清楚,就算自己真的开口阻止,也是徒劳无功罢了。怀慕的心思自己清楚,而自己的心思,怀慕又何尝不知?就算从前不知,那一日两人的对话,也已经尽数说破了,若是他真的愿意为了自己放弃,也就不会有今日一问了。那一日之后,青罗也隐隐有过期待,期待怀慕会做出和自己预料的相反的选择,会为了自己,放弃他的梦想,只和她在这江峡的这一边相守。 只是这样的期待,到底还是成了空。他仍旧要走,要带着自己顺江而去,深入中原。青罗心里明白怀慕其实是在用自己与他的情分做一个赌注,赌自己会跟着他走,放弃自己心里原本属于玉晖峡那一边的一切。此时此刻,若是自己阻止他,便是同样的一个赌局。自己手里的筹码,也只有彼此之间的情分,而自己相求的,是求他回头。 青罗心里也曾经动过这样的念头,然而真到了分开的那一刻,她却放弃了。若是她真的赌上了全部去换取他回头,最后仍旧是输了,而他一去却再不能活着回来,她只怕会后悔一生。她不愿跟他走,也不阻止他去,她只是说,她会等着他回来。毕竟怀慕这一去,日后生死波澜,鹿死谁手都未可知。既然不论如何,都已经不能阻止怀慕,那么她就把自己唯一的赌注收回,珍重地藏在心里。不管日后如何,这一分真心,永远也不拿来做交易。她留不得他,也留不住他,只求他平安回来就好。 青罗明白,这一场赌局,其实自己从一开始已经输了。而她输就输在,根本不敢将这情分作为赌注,她比怀慕更为软弱。怀慕的眼里有害怕,有不舍,有犹豫不安,青罗甚至能看到,他眼里也时时闪过后悔和退让来。然而他到底还是要走,而自己,却根本不敢去开口挽留。此时此刻,比起日后自己的左右为难,她更害怕失去怀慕。青罗心里有些痛心地想,自己原来是这样自私得人,比起千百生灵的生死,比起亲人故土的荣辱,她眼下更在意的,却是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真心。 明月渐沉,月色却仍旧明澈动人,青罗一身浅碧色的衣裳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白,衣袖被夜风吹起来,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就连笼着的那个人,也好像是不真实的。袖口上的几支杨柳,也随着飞舞起来。怀慕伸了伸手,像是想要抓住青罗的衣袖,手指快要触到,风却忽然转了方向,那布料轻轻又从指缝间溜走了。 怀慕慢慢收回了手,却有一丝冰凉从指间传来,怀慕抬眼去瞧,指间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又是一阵风起,却原来是青罗披散的长发,随风轻轻扬起,不经意拂过指间。怀慕心里忽然想,发丝原本是这样的滑,原本一触即逝,所谓结发,也不过是被人力勉强结在了一处,若是这人力有稍稍松散,这青丝也就再绾不住了。怀慕望着自己空空的手心,原本赌上了一切想要前行的那一步,却是怎么也迈不出了。 江上寂静,却忽然传来一缕笛音。笛声初时极远,却又渐渐地近了,像是吹笛人正乘舟渐上。曲声悲怆苍茫,像是慨叹这世间一切的离别的无奈,聚散的宿命。曲子里的悲伤又渐渐淡了,只剩了安静恬淡的相思刻骨,然而那恬静底下,却又好像还有什么难言的心事一般。笛声未歇,又有箫声渐起,与那笛音相伴并发,如林上比翼的一对飞鸟。那箫声低回婉转,始终比笛声轻柔暗沉些,曲中的情意,却丝毫不比那笛声浅了,一唱三叹地随着那笛声而来,缱绻温柔,却永不变折。 这箫笛合奏的,是一支踏莎行。青罗和怀慕远远望着江水下游,只见玉晖峡上渐渐漫起了云雾,冲淡了原本明澈的月色。乐声就是从那云雾深处来,起初模糊,后来渐渐清晰,几乎如在耳边,云雾里忽然露出船头,小舟轻盈穿过云雾,露出船头上站着的两个人,青衣的男子横笛,身边的女子穿着淡青色的衣裙,一支紫竹箫低垂,那女子也垂着头,只有一肩长发,在夜风里轻飘飘的扬起。 第廿九章(25)良辰谁是同游伴 苏衡与清琼字京城逆流而上缓缓行来,到此日才到中原与西疆的边界。夜行玉晖峡,峡谷之上明月光照朗朗,扁舟之下清辉活泼流动,果真当得起玉峡关明月无双这美誉。清琼还记起,自己当日远嫁,也是这样的月夜,从这玉晖峡经过,那时节明月光照,像是为自己送别。 清琼记得,那时候自己分明听见,船的那一头,有笛声传来,吹得便是一曲踏莎行。她如何会记错呢?从蓉城离开之后,每一个月夜,他总会吹起这支曲子。对着沿岸不断变幻的层峦叠嶂,和头顶圆缺轮回的皎月,一次又一次地,吹起这一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曲子。而第一次听见,是在落阳楼,那时候自己忍不住吹箫去和,仰望着那个繁华热闹中仍然显得孤寂的人,想要追逐那像鼓角一样悲壮的声音。 第二次听见,是在桃源川,曲子里的伤心那么深,离情黯然,叫她除了仰慕,更想要去抚慰那个暗夜里看不见身影的人。然而苏衡并不知和自己万人中无意的初次相见,并不知自己曾经在桃源川,听了他整夜的笛。他更不会想得到,就从那以后,自己就决定要和他牵绊一生。 这一回从京城到此,走的是和当初他送别青罗的一样的路。然而这一回,他却不再吹起踏莎行。清琼心里偷偷的想,苏衡这样做,或者是因为自己。与当初自己随他去京城的时候不同,如今他的心里,除了那个永远忘不了的密约沉沉,离情杳杳的旧梦,想必还有一个自己罢?就算不是他想要记住的那个人,却是他不能不记住的人。 清琼正想着,却忽然又听见了踏莎行的调子。清琼揭开船上的竹帘,看见传统苏衡横笛的背影,沐着玉晖峡的月光,投下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笛声初时悲凉,渐渐地又转入安静恬淡。清琼心里觉得一凉,想来这玉晖峡,和兴平渡一样,都有着苏衡和青罗难以忘怀的回忆罢?其实这一路,哪里不是呢?说是自己和苏衡同行,其实青罗,也是无处不在的。自己这一路乍悲乍喜,也不过是因为如此罢了。 清琼仔细地听,只觉苏衡的笛声,比起自己记忆里熟悉的又有了不同,曲中情绪百转千回,像是默默低诉。清琼心想,这样的低语,或者是说与自己听的。清琼想了想,把心里的千百种思绪都搁下,取出自己那一支刻着弄玉的紫竹箫,揭开竹帘,走到船头,与他并肩吹奏这一曲踏莎行。若是他心里还不曾忘记,若是他无论如何,在此时此刻心里都徘徊着这一支曲子,那么,她就陪着他一起吹完,就当是道别。 苏衡听见清琼的箫声,心里一动,却不曾停下,只是放缓了节奏,等着清琼的箫声渐渐随了上来,又复从头吹起。他知道自己不该在此时吹起这支曲子,可是却好像坠入了梦魇里头似的,身不由己。玉晖峡的月光,照着自己曾经走过的那一段路,叫他由不得自己地想起那个相伴走过的人。苏衡听着清琼低徊却悠远的箫声,心里想,吹完这一支曲子,他就要把她忘了,至少在清琼面前,也该把她忘了。这一支踏莎行,但愿自己是最后一次想起,若是做不到,也该是最后一次吹起了。 等这一支曲子吹完,苏衡还未来得及放下玉笛,就瞧见了站在岸上的青罗和怀慕。二人站在岸边,身边是一只将行未行的轻舟。黎明将近,夜色似乎更是暗沉了几分,渐落的月照在她身上,投下柳树摇曳的影子,在夜风里被牵起千百条柔软枝条,像是盈盈起舞,将落下的月光打碎了。青罗的衣袖飞扬起来,袖口的杨柳枝,也如在随风飞舞一般,分不清哪里是她衣上的柳枝,还是月光落下的树影。 苏衡心里忽然想起了蒹葭里的句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眼前的这个女子,叫苏衡不知道自己所在是否真实,分明是刹那已逝的缥缈飞鸿,却又在这昼夜交替的模糊时刻,在自己吹奏这一曲踏莎行的时候,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就在那里瞧着自己和清琼,脸上是一个未全然展开的笑,带着说不清道不明得涩,眼睛里的情绪未来得及敛起,然而他却看不懂。那神情分明不是为着自己,而是为着她身边的那个人。而自己的影子明明落在她眼里,她却像是还来不及反应,只是怔怔地望着。她明明看见了自己,却像是没有看见似的。苏衡只觉得心里一痛,侧过脸不去瞧她,却看见怀慕在青罗身边,目光灼灼地瞧着自己,那眼光叫苏衡周身一震。 清琼放下竹箫,也望着眼前的两个人。江上云雾悄悄逸散,满月西沉,月色逐渐淡薄。峡谷夹出的沉沉天幕渐渐亮起,山色也渐渐透出青碧天色逐渐大亮,玉晖峡两岸开着极好的杜鹃花,从山腰上一路铺陈下来,延伸到江水边,簇拥着码头陈旧长满青苔的木板。四周那股清涩的气息越发浓郁,兜头兜脸地扑了过来。那红色深深浅浅,活泼灵动,像是东方的朝日落在山上,那光辉颜色化成了泉水,一路流淌下来似的。怎么也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会在此处,遇上青罗和怀慕。 春波盈满,千花明焕,良辰谁是同游伴?苏衡与自己,青罗与怀慕,看上去离得这样的近,却其实一在江心,一在江岸。箫笛合奏的声音似乎在耳边,自己身边人的目光,却越过了江水,还有江上渐渐泛起的金红色波浪,越过正是繁艳的山花烂漫,落在那个柳树下的女子身上。他心里藏着的那个人,此时就站在那山花最深处,一身衣裳如杨柳新绿,随风摇摆不定。 清琼从来也不曾忘记,怀慕手中的玉笛,永远铭刻着“折柳”两个字,只要那两个字不曾磨灭,自己竹箫上寄托的好梦,就永远也不能成真。自雪夜合奏梅花落之后,苏衡便再不曾与自己同奏过,就连自己在梅花林中独奏,他也能避则避。 清琼记得,片刻前自己的箫声响起的时候,苏衡的笛声分明有一瞬的迟滞,清琼的心里也是一惊,好像唯恐他收起玉笛,转身离去。然而他却终究不曾停下,而是慢慢将这一支踏莎行,与自己一起从头吹过。 那时候,自己回想起前年自己走过的这一段路程,和眼前的这些日子,心里只觉得一阵酸楚,又有一些甜蜜。清琼那时候心里想,不管有多么不易,不管多么缓慢,自己总能等到他遗忘的那一天罢?从那时候到今天,其实已经走了很远。 然而自己到底是算不过天意,就算自己能伴着他搁下那密约沉沉,离情杳杳,可又怎么争得过那个折柳的人,又出现在他眼前?王府里的清明晚粉,想必也慢慢地谢了。不论自己怎么样试图用箫声去追随他的笛声,管弦之间的心意相通,却终是敌不过他们彼此共有的此情此景,一起看过的朝日下的千里澄江如练,杜鹃花开云霞。 清琼对于这一场漫长的等待,从来都是不急不躁,只当做是自己这一生中必然要走过的路。而这一路上,纵然辛苦,却也时时处处,有点点滴滴,能够叫她觉得安稳。可就在这一刻,清琼忽然感觉有些害怕,唯恐自己再也等不到那一日了。 清琼转过身去,放下手中的竹箫,伸手拉住苏衡的衣袖,低低唤了一声“子平”。苏衡一震,眼光从青罗身上收了回来,落在了清琼身上。她从来不曾这样唤过自己。清琼对于自己的亲近,多是箫笛相和,对于自己和青罗的过去,她像是知道,却从不多言,只是默默地在一边等待。而苏衡不曾想到,在彼此相逢的时候,她会这样亲近地拉着自己得衣袖,唤一声她从不曾唤过而青罗却曾经唤过的名字。 良辰谁是同游伴?清琼见苏衡瞧着自己,只是微微一笑,握着他衣袖的手,却丝毫也不曾松开。清琼看着朝阳在苏衡身后升起,展开云霞灿灿,像是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清琼看见日光在自己与苏衡的肩上一起洒落金辉,永夜已尽,在这光亮下头,她再不能用夜色来遮掩自己的情绪。此时的自己这样无措,她再也不能静下心思,用箫管与他作伴,千回百转地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她只是想要离他更近一些,让他知晓自己的心,也让他明白他早就已经知道的结局。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第廿九章完。下一章,多情犹自梦中来 第三十章(01)多情犹自梦中来 一别芳容,五经寒暑。回文欲寄无鳞羽。多情犹自梦中来,向人粉泪流如雨。 梦破南窗,愁肠万缕。那听角动城头鼓。人生弹指事成空,断魂惆怅无寻处。 暮色四合,柳容致站在月牙泉边,望着大漠尽头的敦煌城被夕阳勾勒出的金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许多年前,最为落魄的时候,他曾经在暮色十分来到这里。带着一身的伤痕,在暮色里看见这一泓泉水,像是一只永远注视着这无垠天地的眼睛。敦煌城外的暮色是那么辉煌,照着着无垠天地下的庄严古城,铺展开明霞万里。就连他死去已久的心,都被这样的壮阔所震动了。 那时候,他拖着疲惫重伤的身躯,情不自禁面对着极西处古城上的霞光跪倒在地,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不到期望的已经结束的一生,似乎也被那样的光明笼罩了。然而那暮色却又消失地极快,就在他之后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光明已经消失不见,只见天幕漆黑,挂着高远的星辰。就连那星光,也渐渐地被云朵遮蔽了。他从来不曾觉得这样无助过,那温暖的光似乎还在眼前,却已没有了温度,只剩下夜风冰冷。 那个时候他想,就算自己治好了伤却又能如何?他的一生,可还有洗雪沉冤的机会?他曾经是这样的骄傲,以为天下无事不可为,然而在少年时遭遇巨大变故,却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了信心。他在暗夜里坐了许久,天上的云不曾散去,月牙泉的水也显得暗沉了几分。他一直坐在那里,似乎是想等着自己血流尽的那一刻,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安静地在那里死去。没有人会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会打扰他的长眠。他将再也不用这样艰难地活着,背负着这么多不可能达成的愿望,一步一步地,苟延残喘地走下去。 然而最后,他到底还是活了下来。就在快要死去之前,他忽然萌了求生的意念,那样突然却又强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活着,但是他知道,他必须活着。他已经不是几年前在战场上忽然失去了一切的少年,在那样无助又恐慌的时候,他都活了下来。那个时候自己都没有死,好不容易活到现在,他又怎么能死? 他怎么能忘记,是他的父亲,拼尽了一切让他逃了出来,死在流矢之中。他又怎么能够忘记,是他的长兄,在自己力竭倒地的时候,将自己拖拽坐起,剥去自己一身铠甲,又用他亲手打造的,那一把曾许诺要赠与自己做弱冠之礼的短剑,亲手毁了自己少年初初长开的面容。那时候血就在眼前不断落下,像是一场红色的雨,而长兄的眼睛就在血雨之后,自己记忆中坚毅严肃的面庞上,那一双眼睛温和地看着自己。 将门之后,生死之间不必再说许多,他的父亲,他的长兄,只是想要让他活着,让他不顾一切地逃出去。他必须活着,不管这样活到哪一天,他才能够实现父兄临死前不曾说出口的遗命,兑现自己在心里呐喊了千万遍的誓言,他都必须要活着。他记得自己在朦胧的睡意和寒意里头忽然惊醒,拔出身边那柄日夜不离身的短剑,挣扎着起身,寻找那一味可以救命的草药。 在死亡之前,他终于找到了。那时候,他的心里无边的绝望也慢慢淡去,他重新平静下来,坐在月牙泉边冥想静修。那一刻这么静,那么漫长,柳容致只觉得自己听得见这大漠上的所有声息,却唯独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兄长被血雨模糊了的那一双眼睛,却一直在眼前晃动。这么多年来,有多少次,他都想要这样死去,却都在最后的关头,在当初生死关头刹那的记忆里,重新获得了生的勇气。然而这样的存在到底算不算是生,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那一股杀气朝着自己逼来的时候,柳容致根本来不及多想。他的心还沉浸在无边无尽的血色里,而这么多年亡命天涯,所谓善恶对错,也都渐渐淡了。那一瞬间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荒漠里。于是他来不及去看是谁,便拔出了手中的短剑,毫不犹豫地洞穿了来人的胸口,而就在那前一刻,那个人身上的杀气,却忽然就散了。甚至是方才还汹涌的生气,也都一起散了。 柳容致在那一刻,忽然对这个人起了负疚与怜悯,为了自己的生,他毫不犹豫地就攫取了别人得的生命。自己原本以为,隐姓埋名逃亡多年,心里最后一点热气也都散了,这一时却又觉得心软,忍不住问了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让他在这里遇见了他一生的又一次转折。 后来的年月里,他与那个月牙泉边意外相逢的少女如师徒,如父女吧,如兄妹,其实柳容致心里清楚,哪一样都不是。他将她视为暮色里唯一的一线光明,是敦煌古城上曾经照耀着他的那一束光,重新又给了自己生的希望。这一次,生是那样的鲜活真切。尽管生存仍旧无望痛苦,却不再需要强逼着自己才有勇气活下去。他此后的人生,终于有了寄托,看着这个一日一日长大的孩子,他好像也有了生存下来的意义。 在玲珑最终成为昌平王妃的时候,柳容致时常会想,当初自己在月牙泉边选择带着她一起走的那个时候,有没有想到,将来有一日,自己一族的冤屈能够以这个孩子为起点得到洗雪?仔细回想起来,那时候自己并没有想到那么多。尽管这个孩子的神秘让他心知她的与众不同,然而对那个时候的他来说,这与众不同与其说是机遇,不如说是危险。 而他终究是带了她走,或许是为了偿还那个在自己剑下无辜死去的男人,或许是为了慰藉自己寂寞如雪的逃亡,或许只是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柳容致不得不承认,与她隐姓埋名的那些日子,是他逃亡之后,内心最为平静的光阴。甚至于,连日日夜夜啃噬着自己的仇恨也都被淡忘。 第三十章(02)多情犹自梦中来 保护她,养育她,回答她千奇百怪的问题,猜测她面纱背后的故事。逃开了自己充满血泪的前半生,面对着另一个人,另一段往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柳容致有时会自嘲地想,也许自己并不想背负那么多,所以才潜藏在招呼玲珑这个借口里头。事实上,若是没有后来的事,自己也许会就这样过一辈子,将曾经的雄心壮志、血海深恨都忘记,守着这个孩子,隐姓埋名一生。 玲珑的病,是他人生的又一个转折。那时候他心里唯一的愿望,只是想要她活下去。只要他能够活下去,哪怕她只是一个寻常的胡姬女儿,哪怕自己一族的沉冤,此生都再没有昭雪的机会,他也了无遗憾了。而玲珑终究是活了回来,她在自己面前痛哭,吐露了从来不肯对人说的秘密。她好像是离自己近了,再无保留,然而却又让自己觉得,这个自己一手抚养长大,倾尽所有教授的少女,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在自己几乎忘记复仇的时候,这个年幼的女孩,却首先握起了复仇的宝剑。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是竭尽所能地帮助她。那个时候自己才开始想,如果她真的能够成功,自己的将来也就有了希望。只是后来的时光,却再不是最初三年的平静柔和。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视为骨肉的孩子服下了**,混入敦煌王宫,潜伏在对她真心相待的人的身边。 他知道她心里的苦,可是她再不曾向小时候抱着自己痛哭的时候那样,对自己流露过真实的情绪。在他的心里,玲珑始终是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在离开了自己数年之后,终于从自己爱人的手里夺过了剑,背叛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摇身一变,成了敦煌王宫最深处的主人。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玲珑只是做了她该做的一切,拿回了本来该属于一个敦煌王室公主的一切。可是他又分明知道,属于那个在自己肩头痛哭的少女的一切,却被她亲手斩断放弃了。 柳容致长长叹了口气。如今彼此的心愿都已了结,本该了无遗憾才是。可是心里总觉得空荡荡的,这一生,除了守着桐城,似乎也再没了什么寄托。自己曾经牵挂的人若非已经不在这世上,就是有了自己的生活。独留他一个,好像是多余的。他只是一个旧日留下的幻影罢了,被放逐到了天涯海角,就连自己曾经视为整个世界的这个孩子,也都已经长大成人,不再依赖他。 而如今,她又有了一个孩子。收到怀慕的信,柳容致心里千百种思绪翻涌上来,为玲珑欣喜,为她担忧,却又隐隐有着一点满足。就算自己在这世上任何人的心里都不再重要,至少这个孩子,还需要着他。 怀慕信中说的含糊,柳容致却清楚,以玲珑那样要强的性子,是不会自己开口的,但怀慕既然千里迢迢请自己去敦煌,自然有他的道理。来不及多想,便即刻从桐城起身,远赴敦煌。一路上,柳容致都在反复思量着玲珑的事。如今敦煌近在眼前,昔年相遇历历在目,他却又有些近乡情怯了。 他如今应以什么样的面目面对她?柳容致一边想着,一边无意识地想要抚额头,触手却冰冷。柳容致忍不住苦笑起来,是了,他还有什么面目呢?属于他的一张脸,早就被自己的哥哥毁去了。他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取下过这个面具,如果他以如今的真面目相对,只怕就连玲珑,也都不能认出自己了。 想到此处,柳容致却又想起,就算自己容貌完好,玲珑也再看不见了。怀慕的信中不曾提起,可他也能猜得到,玲珑的眼睛,只怕已经看不见了。她一个人生活在那个王宫中,如今又是怎样的光景?想起当初玲珑与自己初见的时候那一双奇特的湛蓝眼眸,和告别自己的时候,那一双陌生的碧色眼睛,心里就是一阵痛惜。然而他又能做什么呢?就算千里迢迢地赶来,却什么也做不了。 春日已尽,悬苑里上一季的火红花朵落了满地,却又开出一片连绵的蓝色花朵。风声过处,犹如起伏的蓝色海浪。香气清冷却又独特,微微带着一丝薄荷的气味,随着园中的飞流泉涌,一路传了下来。蓝色的花海中间,矗着一座亭子,与中原的朱阑黛瓦的飞檐翘角迥然不同,颜色洁白如雪,形态圆润又纤巧,雕镂精致,上头爬了一蔓碧绿藤子,掌状的绿色层层叠叠,上头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花朵,像是一串一串玉色的铃铛,别具风情。 怀蓉走进亭子的时候,玲珑正在藤花投下的阴影中午憩。藤蔓边缘细碎的轮廓被强烈的阳光投射怀蓉脸上,倒像是描画着什么纹路。一段蓝色的衣袖,从白玉阑干上雕着缠绕的并蒂莲花上头垂了下去,一直拂到亭子下海蓝色的花丛里去。 似乎听见了怀蓉的脚步声,玲珑微微支起了身子,神情却还迷蒙,也不曾睁开眼睛。手一垂下,腕上笼着的十只银丝镯子也碰上了玉凳,声音清脆,倒叫她清醒了几分。怀蓉只瞧见玲珑睁开了眼睛,那一双本该明亮如月牙泉水的眼眸深处,渗更为深邃的蓝黑色,明明是看不见的,却又像是在看着你。 怀蓉心里只觉得有些怜悯,一时之间不忍开口。玲珑却像是不以为意,微笑着对怀蓉伸出手来,“你来了,陪我这边坐坐。”怀蓉闻言便走了过去,仍旧是不说话,便在玲珑身边默默坐着。玲珑笑道,“难为你,每日都来我这里。只是我一个人在这里,实在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你来了,就觉得好些了。”顿了一顿又道,“如今这王宫里,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和我说上几句话了。” 怀蓉沉默半晌,才慢慢道,“你如今不该和我在一起,更不该一个人在这里,倒是该多见见王爷。我这几日进宫来,也遇见过王爷两回,他总是问我,你身子可还好。”玲珑闻言神色一变,脸上还是个笑,却带着几分凄然的味道,“别人劝我这话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这么说呢?你也知道,”玲珑顿了顿道,“如今我和他,相见倒是不如不见了,见了倒叫他觉得伤心。” 第三十章(03)多情犹自梦中来 玲珑与高羽的事情,早在当初自己第一次来到悬苑的时候,就已经对怀蓉许多。这些日子怀蓉也挺玲珑断断续续说过一些,心里却仍旧只是几个片段的影子,难以连续。其实玲珑并没有什么刻意的隐瞒,只是前缘纠葛,就算是决断那样坚定,那些心绪却是千回百转纷乱如麻,只怕连玲珑自己也都理不清了。 怀蓉本不是爱说话的人,每每相伴,也只是默默听着玲珑说罢了。今日之所以忍不住劝了一句,也实在是这几日瞧见高羽,叫她有些震惊。那一日在宴席上看见昌平王,身形虽然清瘦,精神倒还好。说起玲珑的身孕,那喜色虽然有几分古怪,可也能看出,那笑容里的满足和关切不虚。这几日再见,整个人却瘦了许多,弱不胜衣,神色枯槁。问候起来,也是冷冰冰的,不带一丝笑容。 怀蓉听宫人议论起来,高羽在还是公子的那些年里,就是这样的枯瘦憔悴。只是那时候的高羽为人亲切,虽然身子病弱,却爱言谈,倒是比年长许多的世子高鸿更得人心许多。每逢杏花飞舞,总能听见澜姬院中,高羽和纤雨兄妹的笑声。成婚之后,虽不似年少时那样常常欢笑,却也十分温和。如今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叫人不敢接近。 怀蓉心里知道,这必定和玲珑有关系。自己虽是个冷心肠的人,却到底有些不忍,所以才在玲珑跟前提了一句。只是她主意已定,竟然连见,都不肯一见了。怀蓉想起那一日,玲珑唱起的曲子,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在这悬苑中,连鲜花都是不分四季常开不败的,只是这世上荣枯,却仍旧阻止不了。 怀蓉正想着,只听玲珑问道,“我让你预备的,可都预备好了?”怀蓉一怔,半晌才慢慢道,“你既然执意如此,我也没有法子。你要的一切,我都已经替你准备妥当,等日后事情了结,我也自然会和二哥哥二嫂嫂说明,你只管放心。”玲珑点头笑道,“你既然如此应允,我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说着伸出手去,碰着头顶上的一串雪白花朵,“你说,我以后的孩儿,叫个什么名字好?” “就叫澍罢。”怀蓉还不曾说话,却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出声。怀蓉一惊,急忙站起身去瞧,却看见一个人站在亭子外,裹着一袭黑袍,脸上覆着金属面具,整个人像是一柄封在鞘中的利剑,在这繁花似锦的悬苑中显得十分古怪。怀蓉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极是熟悉,恍惚记起,似乎是在柳芳和的灵前见过,是柳家的人,怀慕的舅父。只是怀蓉素来对这些事情不放在心上,自己与怀慕同父异母,与柳家也并无亲缘。一时之间也记不起那人的名字,却听玲珑忽然唤了一声师傅。 怀蓉又回头去瞧玲珑神色,只见她脸上露出复杂神色,似喜似悲,又带着几分少有的天真依恋。怀蓉想起永靖王府中曾经听到过的那些传言,这些日子与玲珑作伴,却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这个人。如今看玲珑神色,眼前这个人,与玲珑必然是有极大的渊源的。称呼上是师徒,只怕情分尤甚父女。 怀蓉想到此处,便俯身在玲珑耳边道,“我先去了,等你得了闲儿叫人给我传个话,我自然进来看你。”玲珑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又道,“你叫外头那些人都退下,别在这里,我师父平时最不爱有人在跟前。”说着又是一笑。那笑容灿烂,是这些日子以来,玲珑脸上少有的。 玲珑与那人亲密虽然在意料之中,怀蓉却仍有些微讶。玲珑一贯是极有戒心的人,何况她潜伏在高氏中日久,最后才一举夺回敦煌王族的一切,高逸川、高鸿身边的那些人,也都想置她于死地。这些日子就算和自己作伴,悬苑四周戍守之人也极多,只是都远远地在暗处藏着,听不见自己二人说话。如今就连这样得守卫,她也尽数屏退,却只为了那一句,那个人不爱有人在跟前。怀蓉也不多说什么,应了一声儿,便起身告辞了,经过那人身边时,也并不曾多他看一眼。旁人自然有旁人的事,她是从来也不多问的。 怀蓉刚一回到隐园,就见芸月急匆匆地迎了上来。怀蓉便站定了脚步,瞧她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芸月神色急切,半晌却也不曾说出什么话来,只道“三爷这会子在姑娘房中等着呢。”怀蓉有些惊讶,一来,芸月这一年多来,只称呼自己夫人,只有今日如旧日相伴时候那样,称呼姑娘。二来,文崎与自己成婚以来,从来不曾踏足自己的住处。 文崎像是知道自己心里的主意似的,对自己避而不见。隐园中曲折幽深地方极大,有心也未必能常常见面的,何况刻意回避,故而这一年间二人相见实在寥寥。就算极偶然的时候遇上了,他也只对自己点点头,并不说话。怀蓉知道芸月受太妃嘱托,也曾明里暗里对文崎嘱托过几次,他却也假作不知。 怀蓉性子本就是不爱热闹的,心里也正是存了这样两两相忘的愿望,如此这般倒是很得其所,当初远避敦煌,是逃避自己的心意,也是给母亲一个安稳,怀蓉什么都想的妥当了,唯独只有文崎,是怀蓉想不到的。万事她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却只有文崎,叫她束手无策,甚至不愿去想。她从没有想过要做他的妻子,却又成了他的妻子,这样的身份,虽然是她自己选择的,却仍旧叫她觉得惶恐不安。 而他却出乎意料地放过了她,让她在敦煌的日子,就和在重华寺中一样安静。怀蓉心里对文崎,其实很有些感激。而那些雪夜埙声,又让她在感激之中,对这个成为自己丈夫的表兄,少了一丝愧疚,多了一分怜悯。关山月悲怆苍茫之下,怀蓉听得出,他心里也有那么一个人,还未曾拥有,就不得不放下。他或许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在这一场姻缘里,寻得只是那么一个避难所罢了。 怀蓉回去的时候,瞧见文崎站在自己门前的亭子里,望着高台下的湛蓝湖水。桐花已然开尽,雪白的幔帐却仍自飞舞。文崎一身玄色戎装,那轮廓原本是清晰硬朗的,却被这柔柔的轻纱映出了几分朦胧。怀蓉知道文崎耳力甚好,自己的到来想必他已经知道,便站在他身后不说话。不曾想过了许久,文崎都不曾回头,怀蓉只好开口唤他,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又沉默了片刻,才艰涩吐出一句三哥哥。 第三十章(04)多情犹自梦中来 眼前那个人影忽然动了,转身的刹那,怀蓉听见一声“二妹妹”,便随口应了,却又在看见文崎的眼神的时候,觉得有些困惑了。文崎与自己是姑表兄妹,自己唤他三哥,他称呼一声二妹妹也是理所当然,可那眼神里刹那间闪过的失而复得似的喜悦,却又叫人觉得心里震惊莫名。 怀蓉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自己和文崎定下婚约之后的第一次相见。文崎的剑尖指着自己的眉心。剑光后面的眼睛如霜如雪。婚礼的时候看着他,却又和那时候换了一副模样。望着自己的眼神专注,又带着些疑惑的茫然。这一次,他隔着飘拂雪白纱幔看着自己,面容身影都模糊,喜悦直白的眼光却穿过纱幔,毫不遮掩地落在自己脸上。怀蓉心想,他此时呼唤的那个人,一定不是自己。 文崎在那一句出口的时候,心里也是忽的一跳。方才那个在他的背后唤他三哥哥的那个人,是怀蓉,还是青罗,他其实有些分不清楚。自那一日在敦煌王宫的宴会之后,他就总觉得自己心乱如麻。这些年来,文崎与父母戍守边城,与家族中叔嫂姑婶俱无牵挂,一颗心一直犹如古井一般,除了家国天下,并无什么挂心之事。就算遇到青罗,有了求之不得的那个人,也是一片冰心如明月,并无什么纷乱纠缠。 可自从与怀蓉定亲,一切却都变了。他不得不卷入家族事务中去,不能再做一个一无挂碍的人。他的身边也又多了一个女子,慢慢地进了他眼里心里,出现在那个自己本以为会永远存在心里的人身边。这影子日夜滋长,叫他习惯了澄明如镜的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烦乱。他试着借酒浇愁,却发现在醉眼朦胧之中,这两个人影在他眼前渐渐重叠,愈来愈不分明。 回想起来,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是那般了。从自己在婚礼上不由自主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开始,他心里那一场纷扬却沉静的大雪,慢慢变得湿润,最后化为一阵烟雨。方才那一瞬间的喜悦是为了谁,文崎心里也并不清楚。最初听见声音的那一瞬间,好像是在那些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让他以为自己重新回了那些日子,红衣的女子叫人惊艳,处变不惊地微笑着唤自己。而回头的那一刻,他分明又看见了三月里的烟雨蒙蒙,又一个红衣的女子站在自己眼前,对自己伸出了手。 怀蓉瞧见文崎似乎也怔住了似的,却不曾多问,反倒自己走到了亭子里头坐下,对文崎淡淡道,“听芸月说,你在这里等我?”文崎见她这样平静,一时之间,却像是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似的。只瞧见怀蓉的一张面孔在自己面前,那轮廓却像是极为陌生。文崎沉默半晌,才道,“是我找你。”顿了顿又道,“我来找你,是有要紧的事情要和你说。” 怀蓉听出文崎话音里的郑重,便凝神看着他,却良久不曾听见他再往下说。文崎忽然低了头,从一边拿起一个包裹来,递与怀蓉。怀蓉接过便打来,最上头是一方帕子,怀蓉瞧着那外头包着的帕子,那绢子的白色有些旧了,露出一点微微的黄,角上绣着一枝碧色梅花。那是自己绣了随身带着的体己物件,在与母亲难得相聚同住的时候,落在了她身边。这样一方她本以为母亲会留作念想的帕子,却忽然又出现在了她眼前。 怀蓉心里一跳,忙又揭开了帕子瞧。帕子下头搁着一个方方正正一个匣子,才一打开,就透出一股甜香来。那香气极是熟悉,便是母亲这些年总给自己做了送上山去的桃花粉。自己远嫁敦煌,为了叫母亲安心,便写了信求母亲再给做些,如今这香气扑鼻,却叫怀蓉觉得有些不安了。 怀蓉拿起装着桃花粉的匣子,又瞧见底下还放着一只匣子,比这一只更大些。描画甚是精致,乃是积年的旧物了。怀蓉心头一跳,这匣子,她是再熟悉不过的,母亲这些年来一直带在身边。只是里头放着些什么,她却始终都不知晓。自己也曾经问过,母亲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回答。眼下这匣子就搁在自己面前,怀蓉却忽然没有打开的勇气了。 怀蓉一直低着头,此刻抬头瞧了一眼文崎,只觉得他眼中似乎对自己有些怜悯,一惊之下便背转了身,才慢慢打开那盒子。出乎意料,那里头搁着的乃是一捆书笺,长短不一颜色也各异,瞧着都是多年以前的了,却都仔细捆好放在那里。最上头那一张不曾与其他的放在一起,颜色也是簇新的,好像还带着几分桃花粉的香气。怀蓉连忙打开了瞧,只见那雪白纸上就写着那么几个字,“儿有所靠,母愿已了。万望珍重,毋伤毋劳。”怀蓉霍然抬头,望着文崎,颤声道,“她怎么了?” 文崎瞧着怀蓉的眼睛,那一双眼睛里的情绪,素来都是淡然如古井的,此时那眼波里的恐惧那样明显,叫他忍不住走上一步,握住了怀蓉的手。敦煌炎热,怀蓉的手却冷得像冰一般。怀蓉的手一僵,却也不曾缩回去,只是仍旧望着文崎,等着他一个答案。文崎低头望着怀蓉,手握的很紧,却始终说不出那一句话,又过了良久,才涩声慢慢道,“三表妹的信里头说,母亲走的很安静,并没有受什么苦。” 文崎说话的时候眼神垂地不敢瞧着怀蓉,过了良久,却仍不见她回话,忙仔细去瞧,却见怀蓉脸上只有一片茫然。莫说是伤心,就连最初的那几分恐惧无助,也都散去了。她就那么静静地瞧着自己,眼睛里空荡荡的,好像从不认识眼前人,也不知道身在何处似的。文崎有些着了慌,忙连声问,“你怎么样?”怀蓉却一丝反应也无,只是那么怔怔地站着,抬着头不知望着哪里。被自己刷猪的手也不挣脱,那手上却似乎更冷了几分。 文崎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半扶住怀蓉的肩膀,晃动了几下怀蓉的身子。怀蓉这才像是回过了一点神智,眼睛直直地瞧着文崎,脸色苍白如纸,嘴角却像是浮出一丝笑来。那笑容只叫文崎觉得古怪异常,还来不及想深,却见怀蓉身子一软,便晕了过去。文崎的手本就扶着怀蓉的肩,此时怀蓉忽然晕了过去,忙顺势扶住了。文崎见怀蓉似乎已全然失了神智,想了想,便弯腰将她横抱起来,走出了亭子。 第三十章(05)多情犹自梦中来 四下里却无一人,文崎想了想,心里苦笑起来。自己这是第一次来怀蓉的居室,不论是因为什么,那些丫头们早已聪明地避了出去。文崎便一路抱着怀蓉出去,过了两道门,才看见芸月和绯玉两个正站在门前窃窃私语。不知芸月对绯玉说了什么,倒说的她脸上微红,满是笑意。 瞧见文崎抱着怀蓉出来,芸月二人都是唬了一跳,忙赶上来道,“这是怎么了?”文崎叹了一声道,“方才蓉城传来的书信,郑姨娘没了。”二人皆是一惊,文崎或许不知道,她们二人却最是清楚,怀蓉一生之中,母亲是何等样的重要。想一想,怀蓉也实在可怜。若不是为了母亲下半生平安喜乐,她那样恬然无争的一个人,不会卷入王府的争斗之中,不会结下那样再也解不开的冤孽,不会落得身心俱伤,也不会勉强自己远嫁敦煌。只是这些话,却是眼前这位她的夫君,一生也不会知道的了。 芸月见文崎抱着怀蓉,便小心问道,“三爷不如把夫人抱回去放在榻上,我即可出去请大夫。”文崎却摇了摇头道,“你们这里偏远,不宜养病,还是在我那里住上一阵罢。”说着也不等二人跟上,便一路抱着怀蓉走了。 隐园里的花季已过,正是绿树垂荫的时候。大漠上强烈的光,在廊子里透出清晰的树影来。文崎瞧着怀里的怀蓉,脸色本来苍白,在强光的照耀下,像是白玉雕琢成的一样,晶莹生光,只是不见一丝血色。他从没有这么近的看过她,在这么清晰的光明里头,那一张并不美艳只是清丽的面庞,好像能够占据整个世界。忽然走入了树影里,那一张明亮的面孔却忽然从眼前消失了,只有一片不断晃动的彩色光斑。 芸月听了文崎的话心里微讶,素来养病都是要选了僻静无人的所在,免人搅扰才好,怎么文崎这话却反过来说。芸月却不知文崎如今心思,方才怀蓉那一笑,着实叫他心惊胆战。他虽不知怀蓉为郑氏所做的一切,可是母女情深,他岂有不知的。当初文崎瞧出怀蓉对自己本无心,自己也对这段姻缘无意,昌平王赐居隐园之后,便选了最僻静的一处做了怀蓉的居所。方才她脸上那神情,就像是在这世上已经无所牵挂了一般,实在叫他放下不下。唯恐一时不见,她就能寻了短见。如今也只好叫她迁居自己身边,才好叫他放心。 芸月和绯玉虽不知文崎的心思,然而他夫妻二人成婚一年犹如路人,她二人都瞧在了眼里。虽知怀蓉心事,也着实觉得可惜,只盼怀蓉能放下前尘往事才好。只恼怀蓉冷若冰霜也就罢了,文崎也是避而不见,却叫二人无计可施。如今见文崎抱了怀蓉一路去了他自己的居所,虽为郑氏的死伤心,也隐隐有几分安慰。 芸月与绯玉对视一眼,绯玉会意便追着文崎一起前去,只留了芸月折返回去,收拾怀蓉随身的物件。一眼瞧见亭子里的白玉桌上隔着几样东西,便走过去瞧。先瞧见了郑氏的那一封绝笔,拿起来一瞧,心里也是一酸。 正要放下,却又看见底下的东西。芸月拿了起来,解开来一瞧,上头皆是同一个人的笔迹,与郑氏那封绝笔一模一样,只是更遒劲有力些。芸月又是一叹,想不到郑氏那柔柔弱弱的样子,倒有这样一笔好字。又见那最后留书笔法犹在,笔势却软弱许多,想是郑氏临终下笔无力的缘故,也实在可怜。芸月将手里的东西都仔细收拾好,进了里屋,一齐放置到妥当地方,包了怀蓉几件贴身的衣裳也往文崎处去了。 怀蓉醒来的时候,身边只点着一盏灯,照着一间简素至极的屋子,青纱幔帐再无别的装饰,倒是和自己的居室有几分相似。只是壁上悬着的长剑,才叫怀蓉即刻明白,这并不是自己的屋子。怀蓉勉强支起身子,瞧见一个背影,正在灯下瞧着什么。怀蓉才看了一眼,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便又倒在床上,磕碰之下,忍不住发出一点声音。 文崎听见怀蓉的声音,回过头瞧见怀蓉情状,即刻抢过身来,仔细一瞧,似乎并无什么大碍,这才放心。文崎直起身子,就站在怀蓉榻前道,“你可觉得还好?”怀蓉一怔,方才自己醒来心里茫然,听见他这句话,晕厥之前的事情,便又历历眼前了。此时心里却不觉得难过,只觉得有些茫然。 看见文崎站在眼前,反倒觉得刺心,回想起自己当时情形,必定是晕在了他面前,他抱了自己来此处的,心里更是别扭,便扭过头去不去看他。又冷声道,“我没有什么大碍,劳烦三哥哥了,这就回去了。”说着便挣扎着要起身,身上却无力,才翻身下床,便蓦然双膝一软。文崎本就站在跟前,见机极快,来不及多想便又抢上前去,怀蓉却正正落在了文崎怀中。 怀蓉自己也不曾想会成如此情状,素来虽性子淡然,到底仍是寻常女儿家,此时脸上就有些红。文崎也回过神来,又将她扶起,安置在床上坐下。又道,“我听大夫说,你身上曾经中过极厉害的毒,后来虽蒙名医相救,身子骨却不好。去年奔波到此,之后又一直失于调养,平日里这病不曾犯,这一次忽然伤心,倒激起了这病。你且放宽心,在这里好生将养些日子也就不妨事了。”顿了顿又道,“想必母亲看见你这样,也不放心的。” 怀蓉知文崎对自己是好意,身上也乏力,便一直靠在床头静静听他说,听了最后一句话却忽然恼了起来,微微往前倾了身子,冷笑道,“母亲?你又知道谁是我的母亲?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知道我此刻要不要放宽心?你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偏要来管我的死活?”说着环顾四周,忽然笑道,“我知道你为何要让我来此处养病了,你是怕我一时之间想不开,你我新婚不过一年,我若是死了,只怕你也无法交待。你放心,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我放不下的,就算是死了,也不会牵累到你。” 第三十章(06)多情犹自梦中来 (2015,祝新年快乐,事事如愿。) 怀蓉这一番话,倒让文崎听得怔住。怀蓉的性子他也能摸到几分,往日里那样安静的一个人,这一会却这样尖刻。其实怀蓉此刻的心思十分微妙,在悲痛伤心之余,又兼了惊怒羞恼,这才会大失常态。然而文崎也是个直人,并不知这些心思,只是听了怀蓉那一句你我有何相干,竟觉得有些刺心。却也不分辨半句,只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你一时半会不宜再挪动,就在这里住几日罢,我迁到书房去住,也就是了。”说完也不等怀蓉答话,便转身离去了。 怀蓉见文崎走了,倒有些怔怔的不知所措。这里的一切都叫她这么陌生难以适应,只有那么一盏孤灯,才叫她不觉得那么害怕。母亲走了,这样一个消息,直到现在也叫她难以相信,心里对一切都充满了不信任与防备。这么多年,支撑着自己的不过两个人,其中一个早已经舍下了自己,那时候自己伤心之余,却还想着,余生便为母亲活着,也不枉了。然而这样快,不过一年,母亲竟然也舍下了自己。 最后留下的那一句,儿有所靠,母愿已了,叫她那样伤心。母亲如何知道,她其实剩下的唯一依靠,就是母亲。怀蓉忽然有些后悔,若自己并没有嫁给文崎,或者并没有对母亲假装自己一切都好,母亲那样惦念自己,会不会就能因为牵挂,而多活些时候?然而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从此以后,她又该依靠什么活下去呢?在读到那一句话的时候,她是真的曾经想过要放弃。 怀蓉正胡思乱想,绯玉却走了进来,坐在怀蓉身边道,“三爷叫我进来照顾姑娘,姑娘可觉得好些了没有?”怀蓉点点头,绯玉舒了一口气笑道,“姑娘那会子模样真是吓人,还好三爷抱了姑娘过来,请了大夫,又在姑娘身边守了半日。”说着试探地对怀蓉悄声道,“姑娘,我瞧三爷对姑娘也是很好得,姑娘已经嫁给了三爷,总不能一直和去年似的,装作不认识似的过一辈子。” 绯玉见怀蓉低了头不说话,叹了一声,又劝道,“姑娘的心思,别人不知道,我岂有不知道的呢?只是姑娘已经到了敦煌,当初在蓉城的那些事情,也就该都忘了。姑娘当初是这么打算的,姨娘若是知道,想必也会这么想的。姑娘一时之间放不下,可总有要放下的那一天。就算姑娘一时之间还不能把三爷视作夫君,三爷总还是姑娘的表兄,兄妹之间,也要亲近些才是。姑娘如今孤身一人在这里,能和三爷说说话,总也能有个伴儿。” 怀蓉听着绯玉的话,却忽然问道,“我的那一张松风,你带来不曾?”绯玉一怔,便笑道,“姑娘放心,我一直好好收着呢。姑娘这一年多度不曾抚琴了,如今可是要我将它取出来?”绯玉知道,那一张松风,是怀蓉往日里最是珍爱的。出阁的时候,怀蓉什么事情都不理会,绯玉瞧见那张琴,便一起带了来。只是绯玉却并不知道,这一张琴是何人所制。若是知道,此刻怀蓉要琴,她也就不会答应了。 怀蓉点头道,“你去取来。”绯玉本笑着答允,见绯玉脸色苍白,却又迟疑道,“姑娘这会子身子不好,或者明日再取?”怀蓉却摇头道,“你取了来。”又道,“你把琴放在外头,再替我换了衣服出去。”绯玉无奈,又想着怀蓉伤心之下,以琴抒发情绪,总比郁结在心的好,也就答允了。 文崎站在隐园最高的一层露台上,望着大漠上广阔的天穹。今夜无月,却有星辰漫天,天河横过,极是璀璨耀眼。不论是蓉城还是颖城,都不会有这样的星空。如此浩瀚无垠,倒让自己多日以来纷乱不堪的心,也都静了下来。宫苑深深,政事纷繁,他有多久不曾静下心来,仰头看过这样的星空了?还是在征战西北的时候,广漠奔驰,千军纵横,夜宿雪原,他曾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出帐篷,独自站在这浩瀚星空之下,仰望河汉。那时候,他的心里充满着豪情壮志,作为一个将军,能驰骋于广袤天地之间,是最单纯而又快乐的事。那是他一生的梦想,击败侵饶故土之人,将其永逐于境外。 然而他却不习惯于做一个统治者,在敌人的土地上,以一个征服者的姿态,突兀地生活在众人或敌视或嫉妒的眼光里。那些复杂的眼光叫他觉得自己无处容身,只有在这隐园里头躲避。而如今,就连这隐园,也叫他觉得心烦意乱了。文崎从怀中取出一只埙,或许只有那一曲关山月,能叫他觉得片刻心静了。 忽然一阵琴声响起,叫文崎一惊。这隐园之中,从不曾响起过琴声。而这一曲琴信手拂来,却出乎文崎意料。琴声平和冲淡,如松风过耳,明月照人。文崎猜那是怀蓉的琴声,这琴声就好像是怀蓉在自己眼前一样。只是这琴声在星河浩瀚之下响起,却又叫人多了几分天地永在,死生无常的感伤。 文崎静静地听着,忘了手里的埙。这琴声不循曲谱,他纵是有心跟随不上。此时听着这一曲琴,却叫他心里觉得平静了许多。文崎在军中长大,并不通晓音律,只是跟着那些老兵们久了,寻常军中的歌调,也就熟悉的佷了。军中的曲子,并无多少技巧,却最重曲中的真情,乃是众人慷慨壮志,思念柔肠的寄托。所以文崎听不出琴技高下,却能听得出,那一曲看似平淡的琴里,有送别的悲伤,失去的痛苦,遗忘的无奈,放下的解脱。 忽然曲声一变,原本冲淡的曲声变得悲怆起来。那情绪挣脱了所有掩饰,毫不掩饰地涌出来,听者伤心,闻者落泪。文崎本无她那样的伤心,却也被那曲声一刺,几乎也要掉下泪来。他想要安慰怀蓉,却不知如何安慰。 文崎仔细分辨那琴声的来处,却觉得离自己不远。四下一望,果然见底下一层露台的树荫下头,露出一袭白衣。那是怀蓉,只穿着一件素白寝衣坐在桐树底下,手挥五弦,旁若无人。其实身边又有谁呢?文崎瞧得见树影里绯玉的身影,芸月却不在。这隐园里并无多少人住着,自己生长军中,不爱有人服侍,怀蓉却也是如此。偌大一个园子,此时看来,着实空荡。 忽然琴声戛然而止,文崎凝神去瞧,只听得怀蓉道,“拿来了?”文崎这才发觉绯玉身后还有一人,低声道,“是。”听话音是芸月,却又并不上前。怀蓉又道,“拿来吧。”文崎瞧见芸月走到怀蓉身边,奉上一样东西,却像是有点迟疑。怀蓉却毫不犹豫接过,夜色里一个侧身,手臂一掣,霍然露出雪亮的一段剑光。 第三十章(07)多情犹自梦中来 剑光一闪而过,文崎一瞬间看见怀蓉脸上神色,极是决然。文崎大惊,来不及多想,手在阑干上一按,便纵身跃了下去,扑到怀蓉身边,一手推开怀蓉身子,一手就劈手夺了怀蓉手中的剑。文崎这才放下心来,气息甫定,这才去瞧手中的剑,原来是自己悬在壁上的那一柄。想是怀蓉瞧见了,让芸月取了下来。此时文崎安心,心里却有些恼意,对怀蓉道,“你又何必如此?” 怀蓉万不曾想文崎会飞扑到眼前,本是一脸惊讶,此时见他神情,却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漫不经心对文崎伸手道,“你以为我是要怎样?不过借你的长剑一用罢了,何必如此小心。”文崎见她模样,心里更是奇怪,但自己已在她身边,怀蓉本是弱质女子,就算有什么糊涂念头,自己也能及时阻止。回想起之前大夫的嘱托,总是要多顺着她,或能解她一点伤心的,便迟疑着将长剑倒转过来,递到怀蓉手中。 怀蓉接过长剑,忽然一笑,转了身一手举起长剑对那琴劈下。文崎的剑极沉,她手上本无力,这一剑却毅然决然,隐隐有雷霆之势。剑光一过,却轻飘飘的没有声响,半空中只落下几片布帛。原来是文崎在怀蓉那一件斩落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拂袖去拦,衣袖固然被剑锋所断,剑上的气力却也被他拦了下来,只有剑尖从琴上画过,刻下深深一道印记,却不曾伤着琴弦。 文崎虽不知怀蓉此举何意,却知自己鲁莽,见怀蓉倒有些怔怔的,便道,“你的琴弹得甚好,这张琴想必是你的爱物,毁了可惜。”见怀蓉却只是凝视这那琴上被剑所伤的那一道痕迹,仔细一看,依稀可见是“松风”二字,只是被剑痕斜斜劈开了。怀蓉方才还毫不犹豫地要毁了这琴,此时却又对着一道伤痕如此,却不知她是什么心思了。 却见怀蓉忽然直起身来,也不再去看那琴,便对文崎道,“三哥哥既然喜欢这琴,便赠与你罢。”说着便转身离去了。绯玉和芸月瞧了文崎一眼,却也都不说话,便跟着怀蓉离开了。文崎站在原地,俯下身去,伸手动了动琴弦。那一声声响颇大,文崎眼角余光分明瞧见怀蓉身形顿了一顿,却终于没有回头,一径去了。 郑氏的死讯送到了敦煌,也一样送到了玉峡关怀慕和青罗手中。青罗临行之前就曾经见过郑姨娘,当日瞧着那个在匀妆居桃花树下恬然微笑着的女子,就已知她命不久长。如今听见这消息,虽遗憾伤情,却并无意外。如今怀慕二人心里最为放不下的,乃是和郑氏的死讯一起传来的,清珏忽然失踪的消息。 那一夜青罗和怀慕二人正僵持不下,却忽见逆江而上正到此处的苏衡与清琼。情势发展到此,可知苏衡与怀慕存着一样的心思,都是要深入敌后,以图将来的。不论怀慕原本计划如何,自然都不可能再顺江东去了。青罗心里本来酸苦,更有千言万语,此时忽然看见苏衡夫妻,却也不由得移了心思。 苏衡在此遇见怀慕二人,也是十分讶然。苏衡得了密报,怀慕要潜入中原,熟悉各处城池要塞的地势要害与兵力布置。苏衡当即派人在各处要塞布防,而自己却独携了清琼沿江西上,却并非意在潜入西疆,而是要再仔细查看玉晖峡一带形势。玉晖峡地势险要,乃是兵家必争的所在。只是苏衡却万万不曾想到,怀慕竟也在此地。当日瞧着渡口那情形,二人似乎是要远行,却不知是东去,还是西归。 两下里都揣度着彼此心意,也都有已各自布下天罗地网,只是都不曾想,在此时此地蓦然相逢。怀慕一转念,却假作不以为然,反倒若无其事相对,更携了青罗折返,在玉晖峡重又住下,苏衡却也是一般的做法。四人在玉峡关上比邻而居,怀慕与苏衡每日同游相伴,竟如寻常青年友伴一般。只是其中暗流涌动,却不为人所知了。 原本怀慕的心思,是要孤身长驱直入,纵横中原。在此看见苏衡,可知中原的布置必然密不透风,自己贸然前往,并无多少好处,不如玉峡关上与苏衡周旋些时日。所以怀慕一边与苏衡喝茶弈棋松其戒备,而另一边,却派了另一批人潜入中原。又一深思量,苏衡已经至此,自然也有查探西疆虚实的意图,如何防范才是最要紧的。只是怀慕除了暗中在西疆各处加强防守,更故布疑阵,散布了许多假消息出去做障眼法。 如今在玉晖峡中,四人僵持已有多日。原本无什么大碍,只是清珏的消息一传来,怀慕二人却有些着慌了。蓉城来信称,清珏是在来王府的路上不见的,那一日清玫与清珏姐妹本来约好要一齐去看怀蕊,清玫却在当日早上发了低烧,故而只有清珏一人前去。然而一直到了晚上却也不曾见出去的马车回来,到王府里一问,才知清珏并未前往。方家和王府皆已派人在各处寻找,却始终不见清珏的消息。 原本众人以为清珏是被人劫走,可后来蛛丝马迹露出来,却又不想。先是清玫的丫头含春回忆起来,前一日晚上给清玫进茶的时候,瞧见清珏身边的蕴秋曾过去茶房。后来找了清玫前一晚上喝剩下的茶水来验,果然里头被下了药。而怀蕊那里,也是一早就有人去传了口信,说是清玫姑娘病了,清珏姑娘要留在府中照顾,不能前来了,若不是如此,见清玫姐妹不曾如约前来,怀蕊也早该派人去问的。怀蕊后来传了门上当值的人仔细询问,那传话的人眼生得很,一直低着头,声音还有些尖细。 清珏不见了,可身边的蕴秋蕴冬却都还在方府之中。方家老夫人惊怒之下,传了二人前来问话,却不曾想才问了一句,二人便招认了,那下药传话的事情,都是姑娘的意思。方老夫人盛怒,以往清琼清玫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只是多半央告兄弟带着出去,却并没有入这一回这样大胆。当下存了万一的侥幸,决定先不做声,可是越想越是不对,等了好几日,也不见清珏有消息。 第三十章(08)多情犹自梦中来 于是方家又着紧在蕴秋蕴冬二人身上下功夫,然而威逼利诱皆用上了,两个丫头只是哭着道,只帮着姑娘出了府门,却不知道姑娘去了哪里。至于那赶车的人,本来也是方家的家奴,却孤身一人,并无妻儿亲眷。听蕴秋招供,清珏给了她好些银钱与首饰,叫她交给了那驾车的车夫。想来这车夫带了清珏出去,便拿着这银钱自去别处安身立命了,却又往哪里找去? 方家上下正慌乱着,蕴冬却又在清珏的妆盒里头寻见一封书信,清珏在里头清清楚楚写着,这一次离家,是她自己的主意,与他人无干,却只言片语也不曾提到是去了何处。末了更道,女儿不孝,另祖父祖母与双亲担忧,实在有罪,却不提何日归来谢罪,竟是隐隐有诀别的味道了。 以前清琼和清玫虽偶然也溜出去玩耍,却都是半明半暗,家里长辈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不去约束罢了,其实去了何处,心里都是有数的。这一回看见清珏的书信,才知真的出了事。原本往怀蕊处寻清珏,就已经在永靖王府面前露了马脚,此时也不敢再瞒。此时怀慕青罗皆不在府中,上官亭拿了主意,便亲自入了王府,把清珏的事情如数告诉了怀蕊,求王府一起找寻清珏。 怀蕊也是大惊,心知此时不能让其余人知晓,立刻赶去青欢堂,叫翠墨给青罗二人去了书信。怀慕与青罗收到信时,怀慕犹可,青罗却是大惊。她自然记得,清珏曾经求过自己,务必想一个法子,送她去京城。只是此事究竟不是小事,青罗也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清珏也不曾再提。 如今忽然说她失踪了,旁人都没有别的联想,青罗却隐约觉得,清珏可能是瞒天过海,独自一人去了京城。只是当日清珏对自己说的也极少,她去京城找谁,为了什么事,青罗也是一无所知。怀慕听了青罗的思虑,也觉得不安,若按着他原本的计划,自己潜入京城,再慢慢寻访也就是了。可是眼下这情景,却叫他进退两难。 这一日晨起,怀慕又收到了方家的另一封信,乃是清珏的父亲方正端亲笔,信中不但说起方正端自己思女心切,深觉有负于清珏早逝的母亲,又说起方家老太太因为忧心孙女,已经病在床上。怀慕瞧着这封信,不由得更是焦心。 说起来,清珏孤身离家,他固然也担忧她的安危,却也觉得这并非什么大事。只是青罗口中的京城,却叫他心神不宁,清珏与京城有什么牵扯,他竟从不得知,就这一点已经叫怀慕十分不安。如今又牵扯进了整个方家。方家上下甚是团结,子女不论嫡庶皆是一样看待,方正端亲笔来书,可见十分重视这个离家的幼女。若是自己身为西疆之主,连一个小小女子也无法寻回,又怎么弹压降服方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叫他们诚心归顺呢? 怀慕正沉思,青罗却走到了他身后,看着怀慕的背影颇有几分疲倦。昨日怀慕宿在书房里头,此时瞧着书房里这情形,想必是一宿未睡,心里不由得生了怜惜。前些日子,满心里都是他要抛下自己,远赴京城这样一件事。如今苏衡清琼就在左近,眼前的这个人,每夜里都在书房通宵达旦处理政务,布置军务,白日里却又要强打起精神与苏衡把酒同游。那一件她原本以为自己怎么也放不下的事情,竟然就这样搁在了一旁。 青罗叹了口气,走上去给怀慕轻轻覆上一件披风。如今已是五月,将要入夏,江上却仍有些寒意侵人。苏衡和清琼的归来终于叫她知道,不管怀慕将要如何选择,她也总得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并肩作战。自己的哥哥,这个来自自己顾念的故乡的人,心里其实和怀慕存着的是一样的念头。即使怀慕不愿进军中原,自己的哥哥也会带着千万虎狼之师,扑向自己此时此刻的家乡。 青罗并不知道,苏衡的身上,暗暗藏着当初上官启赠与的一柄玉如意。早在青罗的婚礼上,苏衡从上官怀思手中接过这一柄玉如意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当他带着这柄如意回到蓉城的时候,带来的就是腥风血雨。那时候他说,“王爷再见这柄如意之时,便是再会之日。”后来他远到蓉城求亲,带着那柄如意,却并没有拿出来作为聘礼信物。在苏衡的心里,那柄如意寄托着他当日对自己,对青罗许下的诺言.带着如意归来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初玉晖峡杜鹃花海中的子平。 青罗这些日子,并没有随在怀慕身边,与苏衡同游玉晖峡。尽管自己已经放下,但要她跟在这两个人身边把酒言欢,实在太难。更何况,那些尔虞我诈口蜜腹剑的做戏,本是这些男人的事。在王府里的时候,作为永靖王妃她也不得不为,到了这里,在玉晖峡的明月和花山之间,她只想做一个简单的自己。就算不能远离这些权术,也不愿参与其中。 于是青罗在第二日,便称病不出。作为兄长,苏衡曾和清琼一起来探望了一次,之后再往来,青罗便避而不见了。青罗还记得,那一日自己隔了幔帐,只能隐约瞧见帐外苏衡和清琼的身影,清琼温柔地和自己说些闲话,而苏衡只在默然坐着,只在临去的时候,说了保重二字。 他能如此,青罗也是安慰。自己二人的事情,清琼皆已心知肚明,若在她面前再做出那样兄友妹恭的模样来,不仅彼此难熬,也叫她觉得伤心,倒不如彼此不见得好。至于以苏衡曾在自己面前表露出的那般亲情深挚,怀慕是否会疑惑自己二人如今的疏远,青罗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青罗虽不曾病倒,却是真的觉得疲惫不堪,每日里总觉得身上乏力,精神短少。眼前这局面,不论是时局政事还是情义家事,都实在是叫她觉得心力交瘁。青罗难得觉得自己这样软弱,整个人分明处于风口浪尖,却好像失去了面对一切的勇气。她选择躲避起来,躲避在这个只有怀慕和自己的小小竹楼里,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想。就连自己与怀慕那一夜的争执,青罗也不愿再多想。 而怀慕似乎也猜得到她的心思似的,不管他白日里和苏衡说了什么,去了哪里,做了何事,晚间回来,也只字都不向她提及。只与她说些闲话。青罗就心甘情愿地躲在这个小小天地之中,过着安静的只有两个人的生活。若不是清珏的消息,她甚至会觉得,就是永远过着这样的日子,也是好的。 第三十章(09)多情犹自梦中来 青罗给怀慕披上衣裳的时候,怀慕就已经从沉思中惊醒。自己身后的人举止温柔,是天下最好的妻子,可是那个曾经与自己并肩而立的永靖王妃,却好像消失了。怀慕心里早就知道,成为自己妻子的这个女子,有着截然不同的两面。一面是凤冠华服,倾倒天下的涵宁公主,另一面,却是嬉水弄月,泛舟江湖的天真少女。在他的眼里心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矛盾又和谐地在她身上存在着,前者叫是永靖王的自己安慰,后者叫只是上官云和的自己欢喜。 从险些分别的那一夜之后,青罗像是打定了主意,只做自己的妻子,而不愿再履行一个王妃,或者说一个公主的职责。那个曾经不让须眉,指点江山的王妃,她像是再也不愿做了。她对自己温柔相待,柔情蜜意,却再不涉及政事军务,只谈风花雪月。非但对苏衡和清琼避而不见,就连那一日听到清珏的消息,她震惊之下,对自己脱口说出了,清珏或许在京城,自己想要细问,她却摇头只说不知,更不说是否要去京城寻找的话。京城,似乎成了她心里的禁语,连来自京城的人,也被她摒除在外。 她硬生生地把人拆成了两半,把其中一半藏了起来,却也把自己拆成了两半。在此时的青罗面前,他只能是那个踏月泛舟,花间抚琴的云和,却不能是怀着宏图霸业的永靖王。怀慕心里苦笑起来,青罗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着她心里的拒绝。而他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怀慕把心里的情绪掩藏起来,转过身来,脸上只有一个轻松的笑,轻轻拉过青罗的手笑道,“前几日我见你身子倦怠,又说没有精神,总卧在床上不肯起来,今儿个倒这样早。”青罗顺势在怀慕身边坐下,笑道,“听见两只黄莺在窗外叫个不休,就醒了。倒是你,怎么又是一夜不曾睡?家里的事情虽然要紧,也别熬坏了自己。” 怀慕笑道,“你放心,我不妨事的。”却又忍不住低声叹道,“只是如今困在这里,虽然又留着的道理,却还是束手束脚。咱们在这里呆的也够久了,我想做的,该做的都已经做完,只怕那边也是。倒是该寻一个好时机,回蓉城去。只是贸贸然走了,却又容易引人怀疑,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清珏失踪了,本来是个借口,清琼是清珏的堂姊,就算是往家里去信问去,也不怕的。” 怀慕蹙了眉头道,“只是我心里总是疑惑你说的京城二字。清珏一个弱女子,何以有执念要去京城,我总觉得有心不安。若是寻常游历,索性告诉了清琼和你哥哥,也好叫他们在京城找一找,比我们倒是方便些。然而我心里有预感,她这一去还牵扯上别的,咱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就连方家,我也特意叮嘱了,莫要让消息传出去。好在方家上下碍着自家颜面,也断不会浑说的。” 青罗想起清珏当日神情,左思右想,也实在想不出清珏何以要往京城去,怀慕心里隐隐的忧虑,却和她是一模一样的。在王府中生存数年,她早就已经明白,万事都往坏处想才是好的,等祸事到了跟前,才不会手忙脚乱。更何况,她也早就已经看清,世事往往就向着你最不愿意的那一处走。 只是青罗心里虽然如此想,却又并不愿掺和进怀慕的公事。这些日子总觉得神思倦怠,也着实有心无力,便只是淡淡应了道,“你心里有数,拿主意就是了。只是有一样,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先找到她才好。” 怀慕点头道,“这是自然的。”瞧着青罗的脸色,又忧心道,“前一阵子邱先生替你把脉问安十分勤谨,我瞧着你神色已经大有好转,非但不见路途风霜之色,反而比在家中红润许多。怎么这几日看你,倒又有些憔悴了,邱先生可来看了不曾?” 青罗笑道,“我不妨事,只是觉得有些困倦罢了,过几日也就好了。至于邱先生,你事忙,我也忘了告诉你。自清琼他们来了之后,邱先生就不大来了。说是有极要紧的事情,不得不暂时离去些日子。留下了好些药方子,叫我按着方子吃药调理。临走的时候说,约莫过一个月就回来,如今走了一个多月了,想来也该回来了。我自己觉得还好,等他回来,再叫他看看也就是了。” 怀慕听见这话也无法,便道,“总是你的身子要紧,他当初说是要好生调养你的身子,说的哎呀紧要,这么忽然一去,也着实有些叫人生气。等他回来,你千万不要耽搁,这就叫他再好生看看。”青罗笑道,“你放心,我自己岂有不放在心上的?”怀慕却道,“我还不知道你么,心思最重,心里若是有什么事揣着,别的你都不放在心上。” 怀慕这话,青罗倒是听得一怔。虽是轻描淡写一句,却着实说在了她的心里。只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答他,只淡淡一笑罢了。怀慕也不再往下说,忽然想起来什么,又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怀慕话说到一半,却又不说是什么缘故,倒瞧着青罗笑道,“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青罗左思右想,也实在想不出。怀慕见她那样,扶着额头笑叹道,“罢了罢了,料你也想不出。上个月十五是你的生辰,那时候你说没兴致,又是在外头不宜普张,所以只在外头吃了一碗寿面了事。那时候我说,等回了蓉城,再给你补一次。如今久久不回去,本来以为这事也就罢了,只好等来年。” 青罗自然记得那一日的事。那一日,怀慕对自己提及去京城的事,自己若是愿意,第二日便要启程。心里被这样一桩心事填满了,哪里还有兴致过生日?更何况,四月十五本是青罗的生日。虽然她已经做了这许久的苏青罗,每逢这个日子,却仍旧是想不起这是自己的生辰。更何况,前年的生辰,苏衡清琼与自己三人相见,也着实有些难堪。所以去年这日子,青罗也只道不愿铺张浪费,随意了事了。此时怀慕忽然又提起自己已经过去一个多月的生辰,却不知是什么用意。 第三十章(10)多情犹自梦中来 怀慕见青罗疑惑地瞧着自己,便又道“昨儿个清琼提起,上个月与你相逢的时候,恰恰是你生日的后一天,错了这么一日竟不曾赶上。你又一直说病着,连面也不曾见上几次。本以为和你分隔两地再难见面的,如今竟能相聚,不能不好好叙一叙话。所以说,你若是觉得好些了,今儿个午间便去他们那里坐坐,算是哥哥嫂嫂为你补一次寿宴了。我本来也说你身子不好,不得不问问你的意思,可我瞧她十分殷勤,若是不去,也是有些不好。” 青罗皱了皱眉,按着她心里的意思,自然不愿相见的。可是清琼此举,却叫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清琼此举定然是刻意为之,却又不知是为了什么。然而她心思既然定了,自己就算回绝,她还会想出别的法子来,非要见上一面不可。 青罗心里吸了一口气,自己虽曾经与苏衡有情,然而却并未刻意欺瞒她。如今行事,更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彼此远着也就罢了,若是如今再避而不见,倒像是有什么亏欠一般。青罗的性子,从来是不会如此软弱的,当下便道,“既然是嫂嫂的盛情,我也不好再回绝的,这就梳洗了出去也就是了。” 怀慕却瞧着青罗的脸色,“你若是觉得不好,我就替你回绝了,也是无妨的。都是一家子,你哥哥嫂嫂也必然不会怪罪。”青罗一眼瞧见怀慕神情,虽是真心劝慰,却又露出丝丝缕缕的异样来,像是等着自己如何回答似的。心里一跳,再去看时,那情绪却又不见了,像是自己的错觉。 青罗摇头道,“虽是哥哥嫂嫂骨肉至亲,如今的情势,却实在由不得我只叙这些情分了。清琼既然执意要见我,我又怎么好真不去见呢?更何况,我这病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身上乏力罢了。你不用管,午间我自然会去的。” 青罗的回答,叫怀慕微微有些伤感。远近亲疏,在这些小事情上头,她实在分的清楚极了,总是一心向着自己,完美的叫他无话可说。可是遇上了大事,她却始终也过不去那个坎儿了。这也怨不得他,原本是自己强求了。这些小事上,不过是一个情字,女子出嫁从夫,自古如此。可家国天下,却又是一个忠字,难怪她摇摆不定。 如今她这样,自己却也再不能轻易和她提起,更不消说强求了。能有这样小事上的倾斜,他心里也已经觉得安慰。想到此处,怀慕笑道,“你既然愿意去,自然是好的,只是你脸色有些不好,且让我为你妆点胭脂,描一描眉罢。” 青罗一怔,怀慕却不由分说,说着就拉着青罗出了书房。早上极静,只听得见脚步落在竹楼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外头天色越发明亮,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落在竹楼的地板上,一片金灿灿的。外头种着偌大的几株槐树,如今正开了密簇簇的槐花,一阵风落下了好些,正落在竹楼的那一片金光里头,愈发白的晃眼。 几步走到了青罗的妆镜台前,怀慕将她妆台上的胭脂水粉都摆了开来,笑道,“夫人请吩咐,咱们是先用哪一种好?”青罗笑着眼前人的形容,情不自禁地有些出神。这有些像是自己和怀慕最初定情时的光景。自己什么也不想,只管跟了他去,而他也不像是一个端严的王侯,而是嬉笑调侃,如同寻常**倜傥的公子。 青罗心里,忽然回想起当初怀慕对自己说的话。“等你我把一切事情都办妥了,我们进京,再去签订一个盟约。再说中原不是有三朝回门的礼数吗?虽说那个时候一定晚了,也叫你再回去见见你的亲人。”那时候,自己以为再也见不到来自京城的人了,可他却给了自己一个梦。有一日,他们会带着和平回去。三朝回门,她能够安心地回去,因为她这一生需要肩负的使命,已经完成。 可是谁又能知道,她所谓的亲人,如今就在数丈之外。不用回到京城,也是触手可及。可她,却再也没有那时候的心境了。那时候她并不畏惧再看见他,就算再见了有许多伤心,她却并不欠着他什么。她告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并没有错。如今再要看见他,青罗却总觉得亏欠了什么。于私,她虽不曾做错什么,可总归是叫清琼伤了心,于公,她也总觉得自己是个背叛者。 青罗心里苦笑起来,如今才明白,在这一段情里,她虽然不曾背叛他,可是当怀慕做出选择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个背叛者了。她背叛的是当初抛下与他的情分,所要换的那一个天下太平。其实自己并没有选择。怀慕的选择,终究会成为她的选择,不管愿还是不愿。她既没有那样的能力,就算是有,她又能如何?她能够真的站出来,阻止自己的丈夫么?青罗自问,她做不到。所以其实她的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只是她自己执拗的不愿意走进这个结局里去罢了。 然而苏衡的到来,却让她清醒的认识到,自己心里其实已经做出了这个选择。因为她在面对怀慕的时候,是幽怨,是为难,是留恋,甚至对于他背弃了当初的诺言心生愤怒,然而她却从不曾想过要离开,甚至不曾想过要阻止。而在面对苏衡的时候,她的心里,却只剩下了愧疚。 江畔风大,青罗的妆台上,也落下了几朵槐花。青罗随手拈了起来把玩,对着镜中的怀慕静静微笑。怀慕替青罗梳理了长发,望着镜子里的人笑道,“这往后的我可就不会了,夫人不如教一教我?”青罗笑道,“你以为女儿家每日梳妆都是草草了事么?这往后的可不容易呢,罢了,你且坐着,我自己来就是了。”说着就往后伸出手,想要取怀慕手中的绿檀木梳子。 第三十章(11)多情犹自梦中来 怀慕却反手背过去不与她,笑道,“夫人莫急,日子长着呢,慢慢学就是了。”青罗一怔,反复咀嚼那句子里的意思,总觉得满心暖意。转念又一想,自从怀慕做了王爷,这样的日子,真真是越来越少了。如今在这山间江畔,与自己才能有这样如寻常夫妻的光景。青罗此时也不愿多想,只想留住这一刻光阴长久罢了。 青罗便耐下心,细细告诉怀慕,如何用茉莉花水梳头,又如何用玉簪花粉匀面,如何晕染胭脂不着痕迹,又如何描画眉梢。怀慕像是得了什么极要紧的任务似的,一字一句都听得仔细,将青罗的凳子转过来对着自己,依青罗的话,一样一样做了。退开来两步,却扑哧一笑,背过脸去,只瞧得见肩膀不断耸动。 青罗极是惊讶,忙转过去瞧镜子。铜镜自然不比家里的西洋玻璃大镜清晰照人,却也能瞧见那镜子里的人脸上,被胭脂画出了几道清晰的痕迹,一眼瞧着倒像是猫胡子。青罗顿时恼了,转过身嗔怒道,“叫你替我梳妆呢,你倒好,拿我打趣儿,把我化成了花猫脸,还在这里笑。”说着就手一挥,把手里的槐花撒到怀慕身上。 怀慕笑着转过身道,“我原也不是故意的,手指一扫就成了这样,索性就凑个趣儿。”说着就取出自己的帕子替青罗拂拭。青罗由着他摆弄,等脸上的痕迹消的差不多了,便自己对镜整理了妆容,瞥了怀慕一眼道,“若是由着你摆弄,我还怎么出去见人呢。以为你是好心呢,结果是拿我取乐。” 怀慕起身走过来,扶着青罗的肩笑道,“涂脂抹粉的确不是我能的,不如还是做些我能的罢。”说着又凑近过来,拿起青罗的眉黛,凝神画了眉,却又蹙了眉觉得不满意似的。青罗以为怀慕又使了坏,忙要去看镜子,怀慕却拦住不让道,“你再坐一会子别动。”走到青罗书案上,选了一支不曾用过的细小羊毫,轻轻在青罗眉梢一扫,退了一步端详半晌,才含笑道,“好了,你看罢。” 青罗这才揽镜自照,一眼望去,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本用眉黛画出的硬朗眉形,眉梢被一扫,倒有些朦胧的意味。青罗的面貌,原本是有些英气之美多于柔婉的,在大典上盛装华服,颇有气势。如今这妆容,却柔和了许多。怀慕道,“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我自然不是什么至尊,你却当的起这样称许。” 青罗也觉得十分满意,“我也觉得好呢。”说着又道,“不如你连我今日的钗环衣裳也都一起选了吧。”怀慕含笑道好,走到青罗的箱子跟前,翻检了半晌,伸手取出一件来道,“我瞧着这一件好,只是你不常穿。隐约记得那一晚上,你也是穿着这一件衣裳,站在那柳树底下。” 青罗接过一瞧,却原来是那件绘着杨柳枝的。这件衣裳,原本是与苏衡一起在玉晖峡上买的。自从到了蓉城,就收在了箱子最底下,再也不曾取出来过。这一回出门,怀慕为了给自己一个惊喜,刻意的瞒着自己。所以一应随身物品,都是砚香收拾出来,连翠墨都不曾告诉。砚香自然不知道衣裳里的故事,只是瞧着是自己箱笼里难得的寻常布衣,出门最是方便合宜,所以就收了进来。青罗瞧着虽然无奈,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偶然间替换着,也穿上那么几回。却不曾想,今日怀慕却拿了出来。 青罗本不欲穿这一件,奈何也无不穿的缘故。再一想,心意若是定了,穿什么衣裳却又有什么分别呢。便也不回绝,只对怀慕含笑道,“你既然喜欢,我穿着也就是了。”怀慕便递与青罗,青罗转到内间去换了,一时出来,瞧见怀慕还在自己的首饰匣子里翻检。便笑道。 “出来的仓促,又不能露了行迹,上头都是些寻常珍珠碎宝石攒的珠花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怀慕道,“你这衣裳虽是布衣,意态却大是不俗,可不能用这些寻常俗物来配。”说话间瞧见最底下一层,用手绢仔细包裹着一样东西。怀慕打开来瞧,里头一对荷花玉钗盈盈生辉,正是自己母亲的遗物。怀慕笑道,“这颜色洁白如雪里头带着青翠,倒是和你这一身衣裳最是相宜。” 青罗道,“这玉钗贵重,不曾想她们竟然也收拾了出来,我可不敢戴的。”怀慕却道,“不管什么样的好东西,既然做了首饰,便是给人戴的。若是因为这个就不戴了,倒显得小家子气,也可惜了这些好东西。”说着就把青罗强按下坐着,又拿起梳子,替她细细梳理一头长发。大半头发都披在肩上,只有那一对荷花钗绾起松松的一个髻,像是在耳后半露出一一对翅膀。 怀慕这才满意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如此才算得上是浑然天成。”说着又瞧见那帕子下头还有一个小小绢袋,取出里头的东西一瞧,一只极好的玻璃翠镯子,怀慕迎着光细细瞧了,“这样东西倒是好,只是眼生。” 青罗瞧见那镯子一怔,半晌才道,“这是我出阁的时候,祖母给我的。说是祖母当年的陪嫁,我和妹妹同日出阁,一只给了我,另一只给了妹妹。”怀慕点头道,“既然如此,这也是天意了,这镯子和你身上的衣裳还有这玉钗都相宜不说,又是你母家的东西,穿戴着去见你哥哥嫂嫂,也是个心意。” 青罗此时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见怀慕如此说,也就含笑点了点头。拿过镯子笼在腕上,刚刚落在腕下一寸的地方。青罗笑道,“当初觉得这镯子挂在手腕上空荡荡的,这会子倒紧了些。”怀慕仔细端详青罗道,“你不说我倒也没觉得,仔细看起来,你似乎是丰腴了些,可见邱先生的药方儿还是有用。” 青罗点头笑笑,二人又说了半日闲话,便结伴出门去苏衡与清琼的住所。时近六月,竹楼下开满了斑斓的杜鹃花。粉白的花朵上晕染着星星点点的嫣红,在四周茂密竹丛青碧颜色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娇艳。 竹楼就挑在杜鹃花丛之上,竹制的楼梯颇陡,青罗走的十分小心翼翼,却仍旧不小心足下一滑,便要坠下楼去。青罗一声惊呼,怀慕却忽然从后头揽住青罗,纵身一跃落入花丛中去,足间在底下的杜鹃花丛中一点而过,一个折身又飞扑出去,越过茂密的几丛慈孝竹,正正落在边上一座竹楼的廊子里。 第三十章(12)多情犹自梦中来 与怀慕比邻而居的人,正是苏衡。苏衡此时正独自站在竹楼上,望着远处滔滔的碧色江水。忽然间只听得一串笑声,就瞧见两个人跃到眼前。男子穿着一身白衣,却束着墨色的腰带,袖口领口也是墨色滚边,愈发显得眉目朗朗。女子穿着一身轻柔如新生柳色的布衣,衣袖上正有几枝绣出来的杨柳,随风盈盈舞动。男子仍揽着身边的人,低着头专注瞧着怀里的女子,而那女子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也抬头瞧着他。那笑容那么明亮,却刺得苏衡心里蓦地一痛。 怀慕和青罗此时也看见了苏衡,方才一笑,青罗只是真情流露,并未曾觉得有什么,如今看见苏衡眼中神情,那隐痛竟是遮掩不住的,心里也觉得有些悲哀,那脸上的笑容也就敛去了。 那一年在蓉城相会,自己披着永靖王妃的名号,那些珠玉首饰盛装华服,就像是一层坚硬的壳,叫她能把自己的心绪都藏在那后头,面对他的时候,还并未觉得艰难。听见他的笛声,看着他的身影,心里的惆怅酸楚纷纷涌上来,却还能在那里静静与他对视。 而到了今日,自己竟像是个稚弱的闺阁少女,也不知如何去看他。不着痕迹地微微侧了身不去看他。眼前看不见别的,只瞧得见怀慕衣襟上墨色饰带,单纯的黑白颜色,不带一丝纹饰。青罗忽然觉得,此时此刻,就在这黑白分明的颜色里头,在这狭窄不过的一个视角里头,自己才觉得安全。 怀慕似乎察觉到了青罗的不安似的,手臂微微在青罗肩上一环,一边淡淡对苏衡道,“失礼了,兄长莫怪。”苏衡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一声兄长,唤的是自己。若真论起年纪来,怀慕比苏衡要年长一岁,平素相交,在蓉城时候称呼为世子,这些日子二人同游,怀慕便称呼子平兄。如今怀慕忽然称呼苏衡兄长,分明是依着青罗的称呼。分明是再亲近不过的称呼,却又莫名透着一股子疏离。 苏衡在那一个称呼了怔了半晌,才慢慢道,“无妨,请进罢。”说着也不去看青罗与怀慕,先举步进屋了。青罗这才转过身来,抬头瞧了一眼怀慕,见怀慕脸上仍旧是方才与自己梳妆时的神情,对着自己一笑,轻声道,“进去罢。”瞧着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环着自己的手臂又紧了紧。青罗点点头,便与怀慕一起往内走。 二人进了屋,一眼瞧见里头并无桌椅,只摆着一张四方的青竹矮几,并四个蒲团。苏衡立在一边,清琼跪坐着,手里拿着一只乌银梅花小壶。瞧见青罗怀慕进来,忙起身道,“妹妹来了。”又走上前来,拉着青罗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笑道,“瞧着妹妹神色,比那一日好了许多了。” 青罗也是一笑,二人寒暄了几句,便拉着手走到竹几边上,挨着坐下。斗室之中随意铺陈,也无什么宾主座次,苏衡和怀慕见二人落座,也就坐到了另外两个位置上去。青罗一抬眼,瞧见坐在自己正对面的便是苏衡,苏衡不像那一日探病的时候那样回避,眼神定定地瞧着自己,青罗心里一惊,便对苏衡一笑道,“哥哥安好。” 苏衡这才像是回了神来,点头对青罗道,“妹妹病了这许久,总算是好些了。”清琼望了苏衡一眼,笑道,“上个月半是妹妹的生日,我们也错过了,今儿就算补起来。”青罗笑道,“多谢哥哥嫂嫂的好意。”又瞧了怀慕一眼,含笑道,“都是骨肉至亲,却也许久不曾这样在一起说说话了。” 苏衡神情一僵,却也并不说话,也不曾抬头瞧青罗一眼,只是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了。清琼分明瞧见,却也只作不见,反而举起酒杯笑道,“既然是恭贺妹妹生辰,自然应该先饮一杯的。”青罗与怀慕便也举杯,与清琼一起饮尽了。席上方才的古怪气氛这才少了几分,四人也如寻常一般谈笑起来。 竹楼里的小宴,最是简单不过。从玉峡关上最雅洁的酒家取了几个菜品,并几样果品蜜饯。清琼亲手执了乌银梅花的酒壶,给怀慕和青罗杯中满上,又笑道,“说是给妹妹做寿的,只是这小地方,也没有什么美酒珍馐,只得这么几样寻常菜肴罢了。我想着这样总不成话,所以亲手给妹妹做了两样小菜,虽是简陋,却是京城风味。妹妹离家日久,虽然在王府什么也不缺,想必也惦着这样的家乡味道呢。” 青罗笑着拈起菜肴,尝了尝道,“嫂嫂倒是有这样好手艺。只是嫂嫂在家时,吃的也不是京城口味,如今才多久功夫,竟能做的这样纯熟。这样想来,我倒是不如嫂嫂的多了,至今都不谙厨事呢。”清琼还未说话,怀慕却笑道,“若真是这样说,却也委屈了你。你不记得那一年中秋,给我做的那两样点心?虽是小巧东西,却也极是费神的,我尝着就很好。你每日有那么多事情要操心,我哪里敢让你做这些?有你在家里帮我操持着,万事都能放心许多。”说着却又对青罗一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你哪一日有了兴致,要为我洗手作羹汤,我也是再高兴不过了。” 中秋替怀慕做糕点的事情,已是许久之前。那时候青罗心里,想的并不是怀慕,倒是笼络人心。如今怀慕独独说了他自己,又添上了那么一片话,倒像是刻意在苏衡面前彰显什么似的。青罗心里一惊,然而仔细瞧怀慕神情,笑容朗朗,倒像是说的全是真话。青罗转念一想,怀慕不知自己与苏衡曾经过往,若单以兄妹论,也没有必要说这样的话。既然无这样的必要,若不是真情流露,便是在苏衡清琼面前,就像这些日子一直做得那样,假作无事粉饰太平罢了。 四人又说了一阵玉晖峡风土人情的闲话,清琼忽然瞧着青罗腕上的镯子道,“妹妹这个玉镯子,莫不是祖母当初给了你的?”说着露出手腕笑道,“和我手上这一只,正是一对儿呢。”青罗点头道,“确是祖母给我的。”却又对清琼讶道,“我记得那一只镯子是给了紫曼妹妹,怎么嫂嫂也有一只?莫不是祖母还留了什么体己的,连我和妹妹也不告诉,单单给了姐姐。” 第三十章(13)多情犹自梦中来 清琼倒是一怔,当初南安王太妃临终前给了她这一只镯子,来不及多说什么,便撒手人寰。她只以为这一只镯子是和青罗的一样,却不知道,自己手上的这一只另有主人。此时青罗说起,清琼也不知道缘故。倒是苏衡忽然开口道,“这镯子本是一对,你这一只,的确是紫曼的。” 苏衡说着又饮了一杯酒,才道,“紫曼与青罗同日出嫁,那一只镯子,当日被她带进了宫里。只是在出嫁一年之后,她将那只镯子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还给了祖母。也并没有只言片语说是为了什么,祖母却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再多问,只是日日戴在手上,在临去的时候又给了你。” 清琼和青罗皆不知这一段故事,紫曼身处深宫,那里头又是另一个世界。就算苏衡与她是真正的手足同胞,却也难得再见上一面了。关于这一只玉镯,想必也有别样的故事,只是那是清琼和青罗,皆无法触及的了。清琼摩挲着手上的玉镯,原本心里想着的是自己与青罗的事,此时却忽然有些出神了。 四人正无话,外头却忽然走进来一个人,身形佝偻风尘仆仆,低着头进来眼也不抬,便先对着苏衡与清琼一礼,这才站起身来。苏衡此时才见来人,双眼炯炯有神,年纪虽大,却精神矍铄。却不知是何人,只微微颔首回应,那人对怀慕青罗却并未行礼,只是笑道,“王爷,王妃,是我回来了。” 来的人便是邱先生,怀慕瞧着,似乎像是刚刚回来的样子。骤然到苏衡处来,想必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怀慕便也不避嫌,只问,“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邱先生瞧了苏衡一眼才道,“北边传来的消息,绥靖王两个月前薨殁了。” 怀慕一惊,绥靖王窦华与上官启仿佛年纪,正值壮年,素来身体也十分康健,并无什么病痛。连世子都不曾立下,嫡长子窦臵与三子窦臶,还有庶出的窦臻,并怀芷所出的幼子窦臹,皆是王位的承继之人。如今忽然暴毙,只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了。怀慕见苏衡脸上却没什么诧异之色,心里一震,脸上却淡淡的,只道,“知道了。” 邱先生却并没有退下的意思,对怀慕继续道,“今日才传来的消息,绥靖王的死,乃是王妃卢氏与嫡子窦臵、窦珔所为,现已被新任的绥靖王窦臻诛杀。”怀慕一惊,苏衡也满面震惊神色,怀慕忙问道,“臹儿与大郡主可好?”邱先生道,“王爷放心,大郡主与小公子一切都好,这消息便是大郡主传来的。”邱先生看了苏衡一眼,又道,“大郡主说,等过了先王七七,就带着小公子回蓉城省亲。” 怀慕心里一转念,窦华暴毙,嫡子尽数被杀,却由一个默默无名的窦臻坐上了王位。长姐出嫁多年,从不曾回来,此时忽然在丧期未满之时回来,不外两种可能。一是窦臻雷霆手段,怀芷与臹儿虽逃得性命,却在辽城难以容身,所以要来蓉城避祸,远离王位纷争。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这一次窦华父子三人之死,与怀芷也大有关系。窦臻为了坐稳王位,派了怀芷前来,与自己联盟。二三月间自己与怀芷曾有书信往来,信里便隐约有了这一层意思,如此推论,也不无道理。 怀慕想到此处,对苏衡道,“这些日子在此处与兄长相谈甚欢,实在不愿离去,也难得你们兄妹团圆。可惜,长姐过些时候要回蓉城省亲,我与青罗这便要动身回去了。”苏衡点头道,“既然如此,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这一次,也算是给你们践行了。”又对站着的邱先生道,“这位先生也坐下喝一杯罢。” 清琼又取了一只蒲团来,邱先生倒也不推辞,就顺势坐下了。怀慕忽然想起一事,便对邱先生道,“先生,今日正巧在这里,给青罗再把一把脉罢。我瞧她这些日子总是觉得困倦乏力,倒是不如前些日子有精神。虽然吃着你的药,却也并不见好。” 邱先生仔细瞧了青罗半晌,笑道,“王爷关心则乱,我瞧着不妨事的。若是王爷太过紧张王妃,倒不利于王妃安心调养。”怀慕却坚持道,“医家望闻问切一样也不能少的,先生还是把一把脉的好。” 邱先生见怀慕坚持,笑叹道,“王爷这样坚持,我就替王妃瞧上一瞧罢。”说着四顾道,“不知哪里方便?”清琼却道,“都是自己家人,没有什么不方便的。”邱先生瞧了青罗一眼,见她也并没有回避的意思,便点了点头。青罗便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来,伸出手去给他诊脉。 邱先生医术十分高明,这一回却细细诊了许久,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看的怀慕几人心里也是忽上忽下。过了许久,怀慕见他还不说话,急问道,“不管是什么病,先生只管明说就是了。这样缄口不言,却又是什么意思?”怀慕话音刚落,邱先生却忽然满面喜色地站了起来,对着怀慕与青罗笑道,“恭喜王爷王妃,就要为人父母了。” 一时之间满室沉默,青罗自己也怔怔的,瞧着邱先生,似乎没有听见这话似的。最先回过神来的是怀慕,却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一把拉过青罗的手,也顾不得避嫌,只是一味的对着她笑。此时所有的思虑、谋算都烟消云散,怀慕眼里心里,都只有眼前这个女子,还有那个将要来到这世上的孩子。他的梦想也好,心机也罢,此时此刻,都敌不过眼前人那个带着几分天真迷惘,却又温柔如珠玉的笑容。怀慕情不自禁地将蒲团往青罗那里挪了一尺,将青罗拥在怀里,动作轻柔而又坚定。 这一刻,连这样近地相对相望都叫他觉得不真实,只有把眼前人拥在怀中,才叫他觉得稍稍安心。过了这么久,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怀慕心里有些自私地想,自己怀中的这个人,再也不会离开自己了罢?将她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第三十章(14)多情犹自梦中来 怀慕总是觉得,青罗像是一只飞翔在九天的翟凤风筝,自己握着的,只是她身上连着的那一根丝线,看着紧密相系,却总叫他心惊胆战。而此刻,这个将要出生的孩子,却在她和自己之间,建立了世上最牢不可破的纽带。她会永远留在自己和这个孩子身边,而他此刻最大的心愿,便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清琼瞧了苏衡一眼,她还记得,那时候在蓉城,苏衡曾经利用养在青罗身边的隽儿,给怀慕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她也还记得,那时候青罗挺身而出,对苏衡说了决绝的话,日后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必他再费心。如今青罗真的有了自己的孩子,苏衡却只是怔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那眼睛里藏着千百样思绪,让清琼的心里觉得一痛,转而又是无穷的怅惘。 清琼对青罗笑道,“恭喜妹妹了。”这是她今日,对青罗说的最为真心的一句话。今日给青罗祝寿,其实是她做过的最自私的一件事。清琼曾经以为,面对苏衡与青罗的过去,她不会多说也不会多问,只会慢慢的等。在漫长相伴的光阴里头,苏衡总会忘记这个人,只记得眼前的自己。在梅林吹箫,水畔放灯的时候,她曾经觉得自己看到了希望。苏衡虽然没有完全忘记青罗,却至少在自己面前努力克制,尽量地对自己更好一些。清琼曾经相信,这样下去,她期盼的那一天,不久就会到来。 可是玉峡关的相逢,是她始料未及的。那一夜,他经过这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他再一次吹起了这一支踏莎行。她知道他心里的意思,在这旧地吹出这一支旧曲,就像是告别。她并没有怨怪他,反而拿出自己的箫,合着他的调子。她只是想要告诉他,她心里的情意,始终都不会变折。 那一瞬间,箫笛合奏的声音是那么默契,清琼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接触到了苏衡的内心。他的喜悦与悲伤,相聚与离别,牵挂与舍弃,她都感同身受。她从来不曾觉得自己离他这么近过。尽管这曲子里怀念的人,是另一个女子,可是这曲声里,也铭刻了她的灵魂,这一点,苏衡此生每一次再想起这踏莎行的曲子的时候,都再也不能忽略,再也不会忘记。那一刻,清琼曾经觉得自己离幸福那样近了,尽管这幸福里头,除了甜蜜,还有隐隐约约的丝丝酸楚。 可是青罗,就在那一刻出现在了他们眼前。站在渡口的杨柳树下,一身绿衣轻飘飘的,被月光落下柳枝的影子。青罗和怀慕并肩站在那里,在她眼中是最相衬不过的一对璧人,可是在苏衡眼里,她却分明看见了震惊和不舍。这一处玉峡关,明月朗朗,山花红遍,想来是他们曾经携手同游的地方罢?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告别,可谁能知晓,他竟然在此刻又遇上离去青罗。清琼几乎能够看见,玉晖峡上的月光掺着水上的雾气,织成绵绵不断的丝缕,将苏衡心里的思念,又连在了那个玉晖月色下穿着杨柳绿衣的人身上。 后来的那些日子,在玉峡关比邻而居,青罗避而不见,清琼也知道她的意思。既是不想让自己伤心,也是不愿见着苏衡彼此难堪。清琼本来已经松了一口气,却见苏衡一日一日地消瘦憔悴了。他已经不能像在京城的时候那样平静地面对自己,更不要说曾经有过的接近甚至是甜蜜。在那一日之后,苏衡像是失了魂魄似的,白日里还能强打起精神与怀慕斡旋,可到了晚间,却只是扶着那一支玉笛出神,拒人于千里之外。 清琼起初还存了盼望,愿他能渐渐地放下这些,可一日一日过去,清琼原本静如止水的等待之心,也渐渐按捺不住了。清琼忽然生了个念头,如此避而不见,只能叫他心里的思念愈来愈深,倒不如叫他和青罗见上一面。青罗与苏衡不同,她身边已经有了一个怀慕,夫妻情谊深笃,就算在苏衡面前不表露十分,只那三分五分,也足够叫苏衡明白了。就算瞧见他们在一处会叫苏衡伤心,可伤心之后,他也该知道,杨柳长条如就垂,却已攀折他人手。清琼心里存的心思,是要叫苏衡一痛之后,从此搁下这桩心事。 宴席上的情景,与清琼猜想的并无多少差别。只是青罗忽然有了身孕,却是她不曾想到的。怀慕真情流露之举,自然来不及遮掩,更何况席上怀慕倒是与自己有默契一般,丝毫不讳言自己与青罗之间的情分。如今青罗与怀慕情深之外,又有了一个孩子。清琼瞧着苏衡的神情,确是伤到了极处,清琼心里觉得有些难过,可却并不后悔。只盼着这一次,他能够真正放下。 清琼对青罗那一句恭喜,确是发自肺腑。青罗虽是苏衡心上之人,却并没有妨碍过自己什么,知悉自己心事之后,更是一心成全。清琼与青罗之间,真是有几分命运相似,惺惺相惜的情分的。如今青罗有了孩子,清琼自然也替她高兴。清琼暗暗地想,也只有青罗与怀慕长相厮守,苏衡才能对她死了心罢。 清琼心里对着自己苦笑了几声,她并不是一味软弱仁善的女子,她也曾想过,若是自己日后的夫君有了别的心上之人,她若是不曾对那人死了心绝了情,无论如何也是要争上一争的。可是谁又能想到,那个与她争夺苏衡的心的人,却是一个千里之外的人,是苏衡名义上的妹妹。她没有机会与她争竞,也没有理由与她争竞,只有在这相逢的短暂时间里,利用怀慕,给苏衡干净利落的一刀。 清琼微笑着又对苏衡道,“子平,妹妹有了孩子,你就要做舅父了,你欢不欢喜?怎么也不对妹妹恭喜一句。”苏衡霍然抬头瞧着清琼,那眼神惊痛,瞬间刺进了清琼的心里。她知道自己今日言行,对苏衡而言何其残忍,可是她别无选择。为了自己,也为了苏衡,甚至也是为了青罗,她必须这么做。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子平。这一个亲近的称呼,她从不曾对他说过。可是今日,她必须这么唤他。她要让他知道,此刻在他身边的,将来在他身边的那个人,都只会是自己,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第三十章(15)多情犹自梦中来 方才邱先生说到青罗的身孕,苏衡就已经失了神。他心里有千万句话要对她说,可是那些话,他却都不能对她说。而该说的话,他却一句也说不出。不论是客套恭贺的话,还是暗藏心机的话,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想起当初对她的承诺,他会回来,带着她走,去寻一个天涯海角的自由。可是如今,看着她在怀慕的身边,脸上的笑容不是当初年少青涩时候的明媚坚强,而是温柔满足,他却再也不能对她说出那句话了。她已经改变了,不再是当初那个和自己在玉晖峡的明月和花海中与自己作伴的探春。 而那个让她改变的人,以前是这个拥着她的人,以后,还会是这个还不曾出生的孩子。早在那一年她的生辰,他就曾经有过这样的预感。就算她在象征着爱情和婚姻的怀慕,和象征着家族和故土的自己之间难以抉择,一旦有了她的孩子,这个原本摇晃的天平,就永远地倾斜了。她将会把根扎在这片土地里,再也没有动摇。 那时候他想着,就算牺牲了一切,他也要把她带回去,可是如今看着眼前相拥的两个人,他却在想,就算是自己能够带了她走,她或许也不愿再跟着他去了。那个在生死之际,毫不犹豫就跟着他逃入崇山峻岭的探春,已经不在了。 直到清琼唤出那一声“子平”,苏衡才回过了神。那个曾经属于探春和自己的称谓,充满着甜蜜又心酸的过去,如今听来,却是苦涩。他知道清琼的意思,也并不怨怪于她,到底是自己欠了清琼许多。他也曾想,在清琼身边,就算不能琴瑟和谐,也能相敬如宾。他本来以为自己做得到,可是用了全部气力做到的,却又在这些日子里瓦解了。 在清琼那一声称呼中,苏衡得了片刻的清明,望着相拥的怀慕与青罗道,“自然是莫大的喜事,恭喜妹妹,也恭喜王爷了。”苏衡的语气平静,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全部。至于这句话应该有的欢喜,他却实在做不到了。苏衡望着席上,清琼亲手腌制的那一碟子青杏,拈了一颗尝了尝。分明是酸甜的味道,他却吃出了苦涩。苏衡心想,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本该是这样的苦涩。而他又能怨什么呢?是自己寻春去迟,芳时已过,惆怅又能如何呢? 青罗也在苏衡的那一声恭喜里头,才惊觉自己竟被怀慕拥在怀中。方才骤然听见了喜讯,一时之间竟没有回过神来,心里满足的甜蜜,丝丝缕缕的,满满地才沁出来。青罗又想起之前自己与怀慕间故作无事的平静,心想这个孩子的出现也许就是天意。是上天让她放下所有顾虑和矛盾,留在怀慕的身边。 这些年来,孤身一人背井离乡,虽然夫妻恩爱,姐妹之间也和睦,虽然有些波折最后却有惊无险,却总觉得有些不安。直到了今日,她才觉得心里充实而满足。自己的夫君就在身边,而腹中还有自己的孩子,她除了幸福满足,已经想不到其他。这一瞬间,怀慕环着自己得手臂,就好像是她的整个世界了。 青罗惊觉一挣想要脱开,怀慕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反而紧了紧手臂,侧过脸专注地瞧着她,一脸的笑意纯粹明朗,叫青罗也不忍拒绝。一眼又瞧见苏衡神情苍白如纸,此时心里满满充溢着幸福,却也顾不得了,只低头含笑不语。 倒是怀慕对苏衡与清琼笑道,“二位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青罗既然有了身孕,还是不宜太劳神,我这就带了她回去休息,这便告辞了。”说着就起身,虽然松开了手臂,却还牵着青罗的手不肯放开。 清琼轻轻推了苏衡一把,也站起来道,“妹妹自然是身子最要紧。”怀慕与青罗正欲出去,邱先生却抢上前来道,“王爷,王妃身子虚弱,在这玉晖峡只怕是不宜久住,还是早些回蓉城调养的好。再过些日子,大郡主还要回来省亲呢,王爷和王妃也得回去迎她的。”瞧着苏衡,后头的话却又不往下说。 怀慕心思一动,便道,“都是一家子,没什么不好说的。”邱先生顿了顿又有些为难地道,“大郡主书信里虽没有明说,却能瞧得出,她在辽城的日子并不如意。这一次回来,想来也是不得已的举动。所以王爷和王妃,还是早些回去的好,若是大郡主回来,瞧见王爷和王妃还不曾回去,只怕不妥。” 怀慕便道,“那你的意思是?”邱先生躬身道,“如今王妃的身子也耽搁不得,以我的意思,明日就动身回去罢。”怀慕沉吟一时,便对苏衡道,“虽然与兄长投缘,却实在不能再耽搁了。明日我与青罗便要启程回去,若是兄长得空,便随我们一起去罢。”苏衡却摇头道,“我在此处也有多日,自然也该走了。”又瞧了青罗一眼道,“既然王爷有要紧事情,无需以我们为念,尽管自便就是。” 怀慕点了点头,又对清琼颔首示意,便拉着青罗回去了。此时却不敢像来时那样,反而扶着青罗一步一步小心地慢慢走去。一边还笑道,“你总爱叫我带着你飞上飞下,如今做了母亲,可要老实些日子了。”青罗此时心里甜蜜,见他取笑,也变凑趣儿道,“你说的自然不错,只是以后,这孩子若也和我一样的性子,你可要一起带着我们。到了那时候,你可以不要嫌累赘呢。” 怀慕朗声笑道,“这个不怕,别的不能,这带着妻子儿子,还难不倒我。等我的儿子长大了,或者我就没了这样的力气,到了那一日你若还是童心未泯,叫他带着你罢。”青罗却嗔道,“谁知道就是个儿子了?我倒觉得是个女儿呢。怎么,你就不想要个女儿不成?”怀慕却笑道,“我心里想着是个儿子,你瞧我父王,还不是先有了大哥,才有了大郡主?我想着,咱们也是一样的。” 第三十章(16)多情犹自梦中来 青罗却道,“你和父王哪里一样?你若是想一样,就找个别人去。”怀慕才觉这话说的造次,忙笑道,“自然是你说的是,我哪里敢呢?就守着你一个罢。你若是喜欢女儿,就先生个女儿也是好的,若是像你,我岂有不喜的?” 青罗此时却回过神来,方才那样的话,自己曾经是怎么也不会说的。怀慕在自己之外,是不是还会娶别的女子,她每每连深想都觉得不敢,此时却能做玩笑轻易说了出来。青罗抚了抚还十分平坦的小腹,这个孩子的出现,不过在一瞬间,就叫自己改变了。好像心里那些坚强执拗都散了,只剩下满心温柔。还有信任,此时此刻,她也愿意相信,自己会成为怀慕这一生的唯一。此时见怀慕如此说,便笑着望着他道,“我也没有什么偏好,只是是咱们的孩子,是男是女,我都是一样的欢喜。” 二人一路牵手谈笑,转过一丛茂密慈竹,便消失不见了。苏衡与清琼,却还站在竹楼上瞧着。方才的画面是那么美好,叫谁也不忍心打破。清琼站在苏衡几步之外,看着他凭栏而立的背影,只觉得分外萧索。今日的局面,虽是清琼刻意为之,却又觉得对苏衡实在是太过残忍了些。 清琼心里叹了口气,走过去拉住苏衡的手,唤了一声“子平”。这一次,她没有什么用心,只是想要这么唤他一句罢了。只是不知道,这一声子平,对于苏衡与自己,是安慰还是更深的伤害。竹下的杜鹃开的这么好,却又是新的一年了。 怀慕携青罗回了自己居所,见她神色颇有些疲倦,便让邱先生替她抓了一副安神养胎的药,等煎好了又亲手喂了青罗,一边还要邱先生细细写下所有饮食起居的细节。青罗见他忙前忙后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且宽宽心罢,这还早着你,你就这样紧张。等到了孩子出生的时候,你又要怎么样呢?”又瞧着邱先生一直站在那里,又道,“邱先生才回来,你就拉着他问个不住,还是让他先歇着去罢。” 怀慕笑道,“虽然日子还长,这却是咱们第一个孩子呢,我岂有不着紧的。”伸手给青罗掖了掖背角,“只是你也该睡一会,我却在这里扰你,也是不该了。我这就出去,明日要走,还有好些事情要做呢,等晚间再来看你。”青罗笑着点头,目送着怀慕与邱先生出去,便安心睡下了。 怀慕才一回书房,便对一直跟着自己的邱先生道,“大郡主到底如何了?先生此时该明说了罢。”方才邱先生的眼色,他看的清楚。若是有什么当真不便说的话,他断然不会在苏衡面前提起。那时候却故意做出为难的模样来,分明是让自己问个清楚。那么关于怀芷在辽城不如意的话,显然是故意说与苏衡听得了。 果然邱先生笑道,“王爷明鉴,大郡主一切都好。此时已经带着小公子,到了蓉城。只是并没有回王府,住在重华寺太妃那里。”怀慕心里一惊,辽城到蓉城路途十分遥远,两个月前绥靖王才去世,王位承继又出了乱子,自然消息封锁得十分严密,直到窦臻登上王座才传了出来。纵然飞鸽传书,这消息也不过近日才传到此处。瞧着苏衡当时神情,却是比自己先知晓,然而也最多早二三日罢了。 怀芷此时却已在蓉城,可见是事发之时,便已经从辽城动身。而这一路上,却连自己也没有告诉,直到到了重华寺中,才通过邱先生,也就是太妃处告知了自己。怀芷此行刻意瞒着所有人,可知所谋之事,必然十分重大。只是怀芷却并不知道,自己近日并不在蓉城,这才不得已转了重华寺这一层。怀慕便问,“既然大郡主不欲人知晓她来了蓉城,却又为何要说过了七七来省亲的事?” 只听邱先生道,“这也是大郡主的意思。辽城出了变故,自然有人要想起大郡主与咱们蓉城的这一层关系,也就会多留心的。到时候大郡主不在辽城,也必然会被人发现。不如明说要回来省亲,却透出是与辽城新王爷不和的缘故,这样方能掩人耳目,也容易取信。不仅咱们这里放出这样的风声,辽城的窦臻王爷,也会放出一样的消息。这样一来,更是不由的人不信了。” 怀慕点头笑道,“果然周到。”邱先生笑道,“想必王爷也已经猜到,咱们大郡主与窦臻王爷,其实是同盟。”怀慕笑道,“这是自然的了。我本来写信给她,只是探一探口风的意思,却不曾想,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只是一山不容二虎,窦臻与当日的玲珑不同,既然能夺得王位,心里的志向自然也不一般。日后与他合作是必然的,可是要如何做,倒叫人要费些心思了。” 邱先生又试探的问道,“大郡主的事情,可要对王妃说?”怀慕沉吟良久,“如今她不比以前,有了身孕精神本就不好,还是不要告诉她的好。”怀慕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道,“更何况,这些事情,我如今也不大敢告诉她,唯恐她多心。” 邱先生了然地点头,怀慕又道,“先生如今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好好照顾青罗的身孕。不知,”怀慕顿了顿,瞧着邱先生的眼睛道,“不知先生可能诊出来,青罗怀的是世子还是郡主?”邱先生却摇摇头道,“如今月份还小呢,是诊不出的。就算到了日子,也未必就万无一失,不到瓜熟蒂落的时候,谁也不能真正确定。所以王爷心里,还是放宽些,莫要去想这些的好。王妃既然能怀上这个孩子,说明内里已经调养过来,日后自然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的。” 怀慕叹了口气道,“我原本心里,倒并不在意这些。只是你也知道,这些日子,那些人逼得紧。有些话我只能闷在心里头,不说只怕叫青罗多心,可是说了,又怕她觉得难过,只好装作不知道。如今青罗有了身孕,若是儿子,我自然有法子堵住那悠悠之口。可若是个女儿,”怀慕顿了顿,“我心里自然是一样疼爱,可青罗的日子,只怕就要难了。” 邱先生却摇头道,“王爷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必然也想要一个儿子。”邱先生眼里闪过一丝隐秘笑意,“若是王爷真的膝下无子,也就罢了。就算王妃生了女儿,后面一二年的日子为难些,只要王爷心里拿定了主意,只管拖着就是了。其他人就算有别的想头,谁又能逼着王爷不成?拖过个二三年,自然会有儿子的,也就好了。可是如今王爷身边,明明有一个三岁的大公子,眼瞧着一日一日长大,聪明伶俐的很。王爷心里,又如何不想再要一个儿子呢?” 第三十章(17)多情犹自梦中来 怀慕瞧了邱先生一眼道,“你倒是说的透彻,只是这话,我却更不能和她说了。当日收养这个孩子,我的确并不甘愿,可是形势所逼,也不得不如此。却不曾想,到了今日倒叫我自己束手束脚。也不知道,以后这会不会成为更大的祸患。”怀慕又叹了口气,“隽儿这孩子,也的确伶俐可爱。只是我每每见了他,却又总想起大哥来,就总不是个滋味,所以也不肯十分与他亲近。然而在青罗心里,倒是真心把隽儿当做自己嫡亲骨肉的,隽儿对她也十分依恋。我心里每每想到此处,也总觉得十分不安。” 邱先生似笑非笑道,“王爷的意思,是要如何?”怀慕心里一跳,邱先生虽然如今跟着自己,到底是太妃的人。对于自己而言,隽儿虽然是自己的亲侄子,却也是自己政敌的儿子,无论如何总存着防备之心,可对祖母而言,却是一样的嫡亲孙子。若是自己言语中露出什么对隽儿不利的意思,被祖母知晓了,却不是好事。 怀慕于是便笑道,“我也没有什么主意,当初认了这孩子,不过是安氏想叫我们立誓不能伤害这孩子罢了。我如今好生待他,此生绝不会因为他父母和安氏的缘故牵累他,也就是了。”怀慕瞧着邱先生,眼中神色十分诚恳,“可先生必然也明白,隽儿到底不是我亲生的孩子。若我以后有了自己的骨肉,自然不会立他为世子。” 邱先生点头道,“王爷说的是人之常情,我岂有不明白的。只是日后王爷有了儿子,要费长立幼,底下的人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原本都是王爷的孩子。可是大公子长大了,若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心里必然会不明白王爷何以厚此薄彼。若是他知道了,与王爷原本好好的父子之情,势必又要多些波折了。到时候兄弟生出嫌隙,不论是王爷、王妃还是太妃,自然都不愿看见的。” 怀慕此时也听出邱先生话里的意思,是要自己无论将来如何安排,总要顾全这个孩子,不要又生出兄弟阋墙的变故来。对于自己而言,自然不愿眼见如此,对于太妃而言,却更是在提点自己,对这个孩子,务必存一份仁心,替他妥善安排,不要伤了他。 怀慕点头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隽儿虽非我亲生,却一直在我跟前长大,我纵然不能待他一如亲子,却总不会忘记,他身上,也是和我一样的血脉。”邱先生点头道,“王爷既然这么想,自然没有什么不妥的了。”说着却并不退下,反而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与怀慕道,“王爷可识得这样东西?” 怀慕仔细一瞧邱先生手里的东西,却是玲珑一柄折扇。那折扇十分有趣,展开来形如满月,中间斜过一枝青翠枝条,画着几朵雪白的夹竹桃花。最有趣的是,花朵上头竟一连画着四个月亮,从弯如柳眉,到团团圆满,东升西落,渐渐不同。怀慕见那扇画儿奇巧,自己却从没有见过,只是摇了摇头。 邱先生却指着团扇下头的扇坠儿,怀慕一瞧便是一惊,那扇子上头缀着的,乃是一只玉珏,上头纹着的也少夹竹桃的纹样。怀慕疑问地望着邱先生,只听邱先生点头道,“王爷猜的不错,这正是清珏姑娘的信物。我从一个信得过的人那里得来,说是清珏姑娘请她把这东西,交给王妃。” 怀慕讶道,“她既然隐匿了行迹,却为何自己不亲自前来?先生说的那个人,又是谁呢?”邱先生只道,“王爷且听我慢慢道来。清珏小姐孤身一人从府中出来,又不知道王爷和王妃的去处,只好顺江一路东去。却不曾想路上遇到了匪盗,落入了江中,虽然被乡民救起,却不幸染上极厉害的风寒,险些送了性命。巧的是,她性命垂危之时竟然遇上了我的一个弟子,将她救了起来。她得知这弟子能想法子王爷联系,便将这信物送了来,说是王妃一见这团扇,就知道她是谁了。我与王爷虽不识得这信物,可我那弟子却是见过清珏姑娘的,王爷若是不信,请王妃看一眼就是。” 怀慕沉吟道,“竟有这样巧的事,不知邱先生这位弟子是谁?这一回救下清珏姑娘是大功一件,日后要好好答谢才是。”邱先生一怔,“我这弟子性子孤僻,不愿被人知晓。”怀慕笑道,“邱先生是高人,弟子果然也是不同的。” 邱先生道,“王爷不用拿去给王妃瞧一瞧么?”怀慕瞧着邱先生道,“先生这弟子自然是可靠的。青罗看不看,也都是一样的。”说着含笑对邱先生道,“先生若是想给王妃看,方才就给了,何必要等到现在呢?既然独独等到现在才给我,自然是也想瞒着青罗了。” 邱先生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王爷。依我的意思,王爷就自己给清珏姑娘回了信就是。”怀慕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先生身上,想必还有清珏的信罢。”邱先生果然从袖中又取出一封信,递与怀慕。 怀慕拆开来瞧,皱着眉头仔细读完了。想了半晌,对邱先生道,“清珏既然定了主意,我就算拦着,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别的事情来,只有派人在保护她,让她去了这一遭了了心愿,好生回来也就是了。若是就算是给青罗知道了,也只能如此。”说着对邱先生道,“清珏这一去,孤身一人,我总是不放心。先生这位弟子既然救了她一命,不知可方便随着她一起去?” 邱先生一怔,沉吟半晌才道,“我这弟子行动也并不听我指令,她若是不愿,我也不能勉强。王爷既然有这心思,我就问一问罢。”怀慕道,“若是先生的高徒当真不愿前往,自然不能强求,到时候我会派了人去,在清珏身边保护。只是先生的弟子不比王府中人,跟在清珏身边,不容易引人怀疑。到时候王府的人只在暗地里照拂,也就更妥帖了。” 邱先生应了,便转身出去了。怀慕又展开手中的书信仔细读了,心里不自禁地涌出忧虑和疑惑来。一时想到青罗的身孕,却又忍不住满心都漾着满足。这孩子虽然不知道男女,可终究是自己与青罗的第一个孩子。不管怎么样,这个孩子,都会将青罗与自己永远地系在一起。既然如此,就算是个女儿,以后他也有勇气在风刀霜剑之中,将青罗和这个孩子,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第三十章(18)多情犹自梦中来 时已六月,京城三十里外的一处小小村落外,一片荷塘已开出粉红花朵。此时正是黄昏时候,天边云霞如火,将花朵衬得更为娇艳。村外水网纵横,蜿蜒的溪流在暮色沉沉里显得愈发明亮,夹岸开着野生的夹竹桃,枝叶极是繁密青翠,衬得那点点的白色花朵,犹如繁星点点,袅娜团簇,分外美丽。 一条小路自花树间蜿蜒而下,直眼神到河边的一块巨大青石上头。几个村妇方才在岸边濯洗衣裳,此时纷纷抱了木盆沿着小路回去,遇见迎面来的两个美丽女子,一个身上穿着青衣,另一个着白,在夜色里分外耀眼。 为首的那一个村妇乃是私塾先生家的娘子,见了二人便笑道,“姑娘们这么晚了还出来?”青衣女子便点了点头,那娘子又道,“甄姑娘,我家翠翠前几日贪凉蹬了被子,这几天就有些咳嗽。姑娘若是明儿得了空,来我家瞧瞧可好?”青衣女便是私塾娘子口中的甄姑娘,闻言笑道,“明儿是不成了,我晚间去瞧瞧,想必不妨事的。” 私塾娘子笑道,“多谢姑娘了。”又道,“姑娘明儿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办?若是有我能帮的上忙的,尽管吩咐。”甄姑娘道,“多谢大嫂的好意,只是我明儿就要走了,日后若是有缘再见,”甄姑娘顿了顿,神色里闪过一丝神情,倒像是哀伤,“若是无缘,便再也不会见面了。” 私塾娘子倒是一惊,可这甄姑娘虽然温柔,却总叫她心里存了几分敬畏,也不敢多问,只点了点头,便带着众人走了。走出几步,见那两个女子穿过夹竹桃花丛往河边走去。背影绰约,在暮色里竟有几分不真切,忽的叫她想起了小时候听祖母说起的花仙树精,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背过身去不敢再看。 一时走得远了,身边另一个村妇压低了声音道,“嫂子,你可知道这两个姑娘是个什么来头?瞧着那面貌美的就和庙里的天后娘娘一样,哪里是咱们这里的人?还有说话走动,都分明和咱们不同。”顿了顿,瞧了四下无人,又压低了声音道,“怕不是哪里的花儿朵儿成了精,到这里来迷惑人吧?” 私塾娘子忙道,“你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想了想道,“你嫁到这里不久,有些事情你也不知道。这位甄姑娘,在咱们这里已经住了近半年了。那一阵子咱们村里东头,魏婶子家的姑娘病得厉害,请来隔壁村的大夫也不济事,合家都以为是不行的了,那一家子哭天抹泪的,都预备着要办丧事了。” “可巧这位甄姑娘路过村头官道,听见哭声就多瞧了一眼,听人说起此事,就多问了几句。也该是这姑娘命不该绝,魏婶子听见有个姑娘问起自家女儿病情,像是个懂医术的,那时候她家闺女已经快不行了了,也不管甄姑娘年纪轻轻,竟然又跪在地下求她医治。甄姑娘没办法,就给看了看,开了几服药,没想到竟真的活了回来。所以魏婶子一家就把她当做活菩萨一般,又怕出事,多留了她住上一阵。你想,咱们村里这么多人,隔三差五,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所以这甄姑娘就一留在留,住了也快半年了。你说是花儿朵儿成了精,人家可真是天后娘娘下凡呢。” 先前说话的那村妇听了这话,顿时生了敬畏,忙道,“是我胡乱猜的不是,只是嫂子只说了这位甄姑娘,还有那一个穿白衣裳的姑娘,比甄姑娘还要长得标致。我听我家那口子说起来,说是就在我们拜堂那会子,从村外头河里飘进来的?一头长头发湿淋淋地,简直吓坏了人。” 私塾娘子又道,“这又是不实的话。那一日你家里忙着拜堂,半村子的人都去瞧热闹去了,谁又真看见了?说起来那天吃了喜酒回去,我倒是瞧见那姑娘一眼。我家翠翠身子骨不好,这半年总要往甄姑娘那里去。那晚上在你家吃了些油腻的东西,又呕了些酸水。我抱了翠翠过去,就看着这白衣赏的姑娘躺在甄姑娘床上,倒是把我也唬了一跳,便问着姑娘可是甄姑娘的亲眷。” “甄姑娘说,这姑娘是她无意间救下来的,受了极厉害的风寒,高热不退,瞧见我去,还让我从家里给她找了几身换洗的衣裳来。后来我也去过几回,给甄姑娘送些瓜果肉食,也常常看见那姑娘,一直卧床不起。也就是这十几日,这姑娘才精神好些了。若说是个水鬼,那就真是个笑话了。” 私塾娘子说完了这一番话,其他几个村妇也应道,“瞧着那两个姑娘,也不像是凶恶的人,只是长得太标志了些,又忽然来了咱们这里,总觉得古怪。对人倒是客气,却总叫人觉得不敢亲近,像是看着庙里的金身菩萨。” 私塾娘子便压低了声音道,“嫂子们说的没错,我也问过我家那一位,他说瞧着这两个姑娘,出身都是不俗,瞧着那通身的气派,必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既然来了咱们这里,又对咱们有恩,必要恭敬些,若是得罪了就不好了。至于那些没来由的猜测,也不敢浑说的。就算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人家不说,咱们也不问就是了。”说着脸上露出几分敬畏道,“若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还不知道会惹来什么祸。你没听她说,明儿就要走了么?何必又去惹这样的事。” 村子里人见识不多,只有一个私塾先生,是读过书的,素来受人敬仰。其余几个村妇听私塾娘子说这话,也便都噤声不敢再说,一行人抱着洗过的衣裳,各自回去不提。 几人口中的那个白衣女子,便是清珏。清珏当日匆忙离开蓉城,买舟东去,顺江而下倒也顺遂,经落阳峡、玉晖峡,到了中原地界。忽然那一日江上忽然起了风浪,竟将清珏乘坐的小舟倾覆。艄公原本水性极好,却不曾想正巧头颅磕碰在一块礁石上,竟然就死了。清珏不识水性,在水中挣扎良久,几乎溺毙,已然昏迷了过去,却在最后关头,被另一艘船上的人救了起来。 第三十章(19)多情犹自梦中来 相救清珏之人见她一个孤身女子,又落了难,本欲问他去往何方,送她一程。只是清珏行迹不欲人知,醒来之后,等船只方一靠岸,便告辞离去。那人虽不放心,可强留少年女子终究不妥,也就只有作罢。最后只好给了她一点银钱,放了她离去。 却不曾想清珏这一回虽然逃得性命,可旅途劳顿身子本就虚弱,又在江水中遭了一番劫难,与相救之人别了不过半日,竟然就昏昏沉沉发起烧来。清珏身上所带的盘缠衣物,在落水之时已尽数离去,所有的只有相救之人给了一点银钱。还有怀中的那一柄折扇,因为极是珍重,用油布重重包裹了又装在绢袋之中,竟然不曾损毁。 清珏好容易捱到一处村落,想要寻一家医馆求医问药,可才到了村口,就昏了过去。之后的事情也算是巧合,竟被路过的甄姑娘救了下来。这一番受惊受寒,又失于调养,竟病的九死一生。饶是甄姑娘医术颇佳,却也废了许多心力,才将她救了回来。 等清珏醒了过来,瞧见这位救命之人,却竟是自己旧识。细问起来,却得知了甄姑娘与蓉城重华寺乃至怀慕、青罗的联系。清珏这一回出来,本需要青罗相助,却苦于不知青罗行迹,如今才终于找到了这位传信之人,将自己一封手书与那柄折扇送了过去,作为信物,信中却还珍重嘱托,那团扇,务必要与回信一起带回来。 此地距玉晖峡本无多远,又是信鸽传书,极是迅速。今日一早,回信与折扇,便一起寄了回来。信中还附着极小一方纸,上头画着一对荷花玉钗,乃是青罗发上之物。清珏自然知道这是青罗之物,便不疑有他。清珏本意便是要往京城去,被这一场劫难所阻,才耽搁到了今日。如今得了回信,知道有人接应,自然再没有什么顾忌。身子还未曾好全,便已决心次日便启程入京。清珏却并不知道,当初她寄与青罗的书信与信物,却并不曾被青罗所见,回信也是怀慕执笔。 此时清珏与甄姑娘在水边坐下,水波盈盈,映着两人身影,身后是郁郁葱葱的几树夹竹桃,开的分外繁密。清珏自袖中取出那一柄重又回到自己身边的折扇,打开来瞧,工笔画出的夹竹桃在朦胧暮色里,倒是比眼前的倒影更像是真花了。清珏一会阖上折扇,一会又打开来瞧,也不转过头,只道,“你当真要和我去京城么?我这一去,是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未了的心事,你却又去做什么呢?你自己也说了,你只当世上没有你这个人罢了,却又为什么还要去呢?如今你在这里,过着这样平淡如水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可烦心牵绊的,岂不是好?若是去了那个地方,又哪里能心如止水呢?” 甄姑娘手里折了一枝夹竹桃花,神色也极是平静,“你心里有未尽的心事,我心里也是有的。本来以为自己是能放下的,能什么都不在意,只过着这样的日子。可是你来了,我才知道,原来我心里头,其实还有不曾放下的心事。我去那里,和你去那里,想问的话,想求的那一个答案,都是一样的。我实在是想不明白,那个地方到底有些什么不同,为什么就叫人变成了那个模样?” 顿了一顿,又道,“更何况,师父给我也写了一封信,说是王爷的意思,若是我自己愿意,便陪着你去那里走一遭。你这一番要一个人孤身前去,身子又没有全好,我也的确是放心不下。”甄姑娘忽然站起身来,将手中的花枝抛掷到了水中,看着那花枝浮了一会,慢慢又沉了下去,“我本来以为,心死了,什么也就都放下了,可如今我才知道,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哪里又真的能死心呢?” 清珏瞧着眼前这个人,只觉得十分陌生。她早就识得她,如今再看见,却像是从来不曾相识一样了。前路扑朔迷离,却从她平静的神色里,得了些勇气。清珏不知道她身上有些什么过去,不知道那一座古城里头,有什么她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是什么样的人和事,让她能够像如今这样平静? 可这平静里头,却又藏着暗流。就算是平静如世外之人,也还有这样的执念。只是她身上的故事,却不是自己所能问的了。她们这一次相逢,原本是意料之外的。如今结伴前行,其实也各有各的路途。 又过了良久,添上的云霞都散尽了,只有一钩新月,挂在夹竹桃的花树上头。甄姑娘站起身来,笑道,“我还要去私塾里去一趟,你也早些回去,明儿一早,咱们就走罢。”清珏也站起来,笑道,“你这一去,只怕有许多人念着你,舍不得你呢。”甄姑娘脸上神情却是淡淡的,“这世上谁又能记得谁一辈子呢?不过转个身的功夫,就把你忘了。就算是施了恩惠,又能怎么样呢。” 清珏听她这话说的伤心,也不知怎么说,心里倒是有所感似的。两人并肩回去,瞧着村落里家家点起了灯烛。村子里虽然人口不多,各家房舍却都挤挤挨挨地拥在一起,如今这灯火也是密密的,瞧着倒是热闹得很。 清珏便叹道,“家里地方虽大,一到晚上,就觉得空荡荡的不敢出门。倒不如这乡间人家,一族人都住在一处,不管是什么时候,都同进同出,没什么好畏惧的。有什么话,也都能往明处说。不像我们这样人家,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谁又真理会谁什么了?有些话,在心里一辈子,也不能跟人说的。” 甄姑娘却淡淡一笑,“你是千金小姐出身,又哪里知道这贫苦人家的辛苦?每日里为了三餐忙碌,腰也不能直一直。若是年成好的时候也就罢了,若是遇上饥荒,卖儿卖女也是常有的事情。还有那特别贫苦的人家,生下儿子也就罢了,若是生下女儿,刚一出生就仍进河里头去了。” 第三十章(20)多情犹自梦中来 此时正经过一座破落房子,甄姑娘瞧了一眼,“你瞧这一家,两个月前,这一家的大嫂生了一个女儿,可惜是难产,我虽然已经尽力,却到底不曾救回来。你心里一定想,这做娘的为了这孩子丢了性命,这一个女儿,谁不当做宝珠一样地养着?可是这孩子的娘还不曾下葬,这女儿就被卖给了路过的人牙子。才出生的小孩子,又能卖几个钱?不过换的一家子一顿饱饭,和那做娘的丧葬的费用而已。” 甄姑娘长长叹了口气,“当日我为了救人,费了多少心思。这孩子能活下来,也并不算我的功劳,只是孩子命硬罢了。没想到才几日功夫,就被卖了出去。我在村口,遇上了抱着孩子的那个人牙子,远远瞧着孩子的爹跟在后头。我当时拦住了那人,叫住了孩子的爹,问他怎么如此狠心。那样一个男人,就在我跟前痛哭起来,一家子老小,自己身上又残疾,忽然又多一个,实在是养不活了,又不忍心就丢在河里淹死,为了这孩子能活命,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他还跪在我跟前求我,若是我愿意,就把这个孩子收养在身边,他愿意日日给我磕头,求老天保佑我长命百岁。可是我仍然拒绝了他,就这么看着那孩子被人牙子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清珏听甄姑娘的话不由得怔住,半晌才道,“姐姐当日,怎么不带着这个孩子?姐姐虽然过得清苦,却也不至于养不起这么一个孩子。”甄姑娘瞧了清珏一眼,嘴角的笑意微微有一丝嘲讽,“你以为这世上的事情,是我发一个善心,就能改变的么?我自己日后是生是死也都不知,又如何能够负担她的将来?若是她是个有福的,就算被卖了出去,也终究会有一个结果。若是没有福气的,任是做什么,也是无用的。你只道我狠心,也并没有什么,只是这世上的一切事情,我也都不想再插手了。” 清珏却道,“姐姐若真是不愿过问人间的事情,为何又要救我,又要陪着我一起往京城去?姐姐心里,仍然有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情。姐姐若是万事不关心,又何必去学医术治病救人?虽然人有天命,可也事在人为。若是姐姐不救我,说不定我就死在这里了,姐姐举手之劳,不就改了我的命?” 清珏一席话说的流利,倒让甄姑娘怔了一怔,清珏笑道,“姐姐不说话了。姐姐分明不是冷心肠的人,却总要做出这样冷心肠的言语来,也不知是要骗谁。其实我最初认识姐姐的时候,姐姐也最是温柔体贴的。” 甄姑娘的神色却忽然冷了,“你既然要问,我就和你说的清楚罢。我小的时候,也是被父母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卖了出去。你说的不错,我本也不是这样的人,后来经了多少事情,伤了多少心,这才成了如今这模样。若这孩子要被父母溺死,或许我真就救了她。可是她和我一样,也是被卖了出去。我就想,我的命里该经历那些,她和我又有什么不一样?所以我明知道她这一路,能成个好结果是难上加难,却依然没有救她。这就是我的私心了,你如今还要说我不是个冷心肠的人么?至于我为何要学医术,不过是因为欠了师傅一条命,学了医术,就当做是还他了。” 清珏无话可说,只有笑而不语。一时走到甄姑娘一直借宿的魏婶子家里,清珏便道,“姐姐还要往私塾去,我就先回去等着姐姐。” 甄姑娘点头,便独自一人走了。一边走,心里一边想着,清珏是这样矛盾的人。当初自己认识她的时候,她是那样的安静娇怯,躲在两个姐姐身边,几乎叫人忘记了她的存在。再次相逢的时候,她聪慧而果断,只是说起曾经那些和她再亲近不过的人的时候,却总是隔了一层,淡淡地感伤一句,有些话在心里,一辈子也不能说。自己本来也没有觉得什么,清珏这么些年,也未必过得无忧无虑,家里一个没有母亲的庶出小姐,和清玫一起长大,哪里能一分委屈也没有受过? 可是她又是这样的天真,就算是经过了生死,她却仍然相信,这世上的人,在她所不熟悉的那些人里头,还存在着毫不隐瞒的真情。可她又怎么知道,这世上的所有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不管是活在云端的,还是活在尘泥的,本都没有什么不同。各自有各自的不甘心和无奈何,再在里头挣扎着勉强度日罢了。 定云江上的夜色里,怀慕携着青罗溯流而上,一路往蓉城归去。江上的新月被两岸兀立的山岩所遮挡,江上暗沉沉的。此时此刻这样安静,没有星月,没有云霞,也没有笛声和箫声。只有两桨分波的声响。 船舱里一灯如豆,怀慕揭起船舱的帘子往外头看,一阵江风吹进来,险些将那灯烛扑灭了。怀慕忙放下帘子,对青罗道,“你冷不冷?”青罗笑道,“又说这样的傻话,这是六月天呢,哪里会冷。你瞧你将我裹的这样严实,我只觉得热呢”怀慕却道,“这可半分也不能疏忽,邱先生都道,你这一番有孕虽是喜事,可究竟调养的日子还少,底子并不十分好,还要怀十二万分的谨慎。就连他都亲自去给你找那调养进补的药材了,你若在我跟前受了冻可怎么好?” 青罗抿嘴笑道,“你还说这话,你瞧你这一日往外头看了多少回了?若不是你总招了风进来,我也能少穿半件衣裳呢。也不知道外头黑漆漆的,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不是第一次走这一条路了。” 怀慕却笑道,“这就是你不懂我的心思了。我哪里是看景色?不过是归心似箭,想看到了哪里罢了。只是溯流而上实在缓慢,叫人心里着急的佷。”说着又骄傲一笑道,“你说外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却不知道这一路上,山山水水都在我心里头。只要有一星半点的光亮,只看那山势,我就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青罗见怀慕方才那一笑,忍不住打趣道,“你方才那模样,倒像是个找人要糖吃的小孩子,还说是王爷呢。”怀慕却笑道,“你如今要做母亲了,见谁都像是个小孩子。等以后咱们的孩子出世了,问你要糖吃,你给是不给?”青罗不妨怀慕反过来打趣自己,脸上一红才道,“我自然给他的,你却拿什么和他比?你要,我是不给的。” 第三十章(21)多情犹自梦中来 怀慕抚掌笑道,“这可不好了,还没有孩子,我这夫人就厚此薄彼了。”说着突然凑上前来,指着青罗的小腹道,“好孩子,爹爹也疼你呢。日后等你会说话了,可要好好告诉你娘,纵然疼你爱你,也不要忘了我这爹爹。”青罗见他这么说,倒不知如何说了,半晌才红着脸道,“你可真是不知羞。” 怀慕却道,“这有什么,我自己的夫人和孩子,我这话又有什么错儿了?”青罗转过脸去不去瞧他,又道,“你这么急着回去,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清珏妹妹的事情,可有什么消息没有?还有郑姨娘的消息给二妹妹知道了,她还好么?” 怀慕却道,“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你如今一切都以这个孩子为主,别的事情一概都不要操心。等我回去,我也会嘱咐所有的人,不要用那些琐碎事情来烦你。我想着早些赶回去,也就是想着外头总是不如家里好,你回去了,才能安安心心静养。至于别的,你一概也不许管了。”青罗笑道,“如今还早呢,哪里有这么严重?若是再过两个月,你岂不是连门也不许我出了。” 怀慕道,“这可是咱们第一个孩子,宁愿谨慎些才好。你一贯要强,我也由着你去,只有这一回,可不能听你的。”想了想又道,“你这些日子不在家,家里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是翠墨管着。我想着她临临时顶替你倒是没什么,你这会子有了孩子,总要到明年才能再管事了。她虽然能干,到底是个丫头,也难以服众。你心里想着,咱们家里还有谁能当得起事又能放心托付的?” 青罗想了想道,“若论起年资,自然是几个姨娘。可郑姨娘已经仙去,陈姨娘白姨娘与咱们也没什么交情,想起当初婉姨的事,我也不能放心。董姨娘倒是好,可是她时好时坏,如今大姐姐又要回来了,她心里自然装不下别的。也就只剩了一个蕊丫头,心里自然是明白的,只是年纪太小了些,又颇有几分脾气。这么些年在咱们家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让她管家,只怕也有人不服的。” 怀慕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若论起见识,自然没有比姑母更好的。可她已是方家的人,家里有许多事情,到底是不方便托付给她。” 想了半晌道,“就叫怀蕊去罢,她虽然年纪小,比你进门的时候也只小了一岁罢了。她以后也总是要嫁人的,你以前也说,这些事情早些学一学,并没有什么坏处。更何况,你亲自托了她,谁又能真欺她年小?就算是有人真敢这么做,咱们这小妹,可也不是好欺侮的。这么一说,这有脾气也有有脾气的好处了。再叫董姨娘帮着她一起,她有心自然是好,无心也没有什么,如今大姐姐回来,这也算是给她和大姐姐的一个体面了。” 青罗点头道,“你想的十分周全,没有什么不妥的。董姨娘这些年过得落魄,虽然我管了家之后好了许多,到底也不能面面周全,如今让她帮着蕊丫头管家,自然没有人再敢在那些小事上头与她为难。”怀慕点头,“只是有一样,咱们历年内库里的账目,还是要从你这里走的。”青罗道,“这事情素来是翠墨管着,我在一边看着,也不必费什么心。”怀慕摇头道,“既然是让你不必操心,自然是万事不理的好。以后有什么,只管叫她来找我说了就是。” 青罗道,“这样自然是好,只是你本来就事忙,还要管这些。”怀慕笑道,“也不过就这么半年多罢了,等咱们的孩子长大了,自然有人为我分忧了。”青罗笑道,“这才几日的功夫,你想的也太远了些。”怀慕却摇头叹道,“时光飞逝,匆匆十几年,不过眨眼功夫就过去了。等孩子一落地,你就算不想叫他长大,也是不能的了。到那时候,咱们白头相伴,看着儿孙绕膝,也是一种幸事。” 青罗听怀慕那句话,伤感里头有有一种满足,心里不自禁涌起无限感慨,半晌道,“孩子出生,不知道取个什么名儿好?隽儿他们两个都是单字的名儿,咱们这个孩子,也得是个单字的名儿了。”怀慕笑道,“瞧你这神情,像是不喜欢单字的名儿呢。”青罗摇头,“倒不是这个说法,我这几日心里头一直有一个名字,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怀慕笑道,“还有此事?那必定是个好名字了,你且说说,这孩子叫个什么?”青罗却脸上一红,不肯说话。怀慕只觉得奇怪,“你既然给孩子取了名,却又不肯说,实在是叫人好生费解。”便拿过纸笔来,“你若是不好说,就写了出来我瞧。”青罗接过笔,饱蘸了墨汁,瞧着那一张纸,久久才落笔。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怀慕站在背后,看着青罗一笔一笔写下这字,心里无限感慨。怀慕自然知道青罗的字素来写的极好,那好里头却是带着男子一样的潇洒豪气。如今这一首淇奥,笔下却是无限温柔情绪。怀慕心里想着自己就是她心里那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般。淇奥,淇奥,虽然是个孩子的名字,却是对自己的告白。 怀慕站在青罗背后,久久地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才道,“果然是个好名字。”青罗蹙眉道,“只是若是个女儿,这意思就不大对。若是个男孩儿,却又和隽儿的名字不像是亲兄弟。这实在叫我觉得犯难了。”怀慕笑道,“这有什么?若是个女孩子,这名字就是祝她和你一样,找到一个像我一样的君子。若是个男孩子,就起作表字。” 第三十章(22)多情犹自梦中来 青罗听了第一句话,嗔道,“哪里有人这么自夸的呢。”又道,“若是做了表字,还要等他成年时候,到那时候,我却不能称呼了。”怀慕笑道,“你若是真喜欢,就当做小名儿吧,随你自己高兴。至于表字,日后等他有了师长,再叫他们取罢。”青罗笑道,“这样倒也好。”却又道,“这么说来,还是没有个名字。只是如今不知道男女,还是得等孩子落地了才知道呢。” 怀慕却执笔,在青罗所写的那幅字跟前又写了一个字,银钩铁画,十分洒脱。青罗一瞧,纸上写着的乃是一个“恒”字。青罗拿起来瞧了半晌,“这名字倒是好,只是女儿家却不好用了。”怀慕失笑道,“连你自己写的,也是个男孩儿的名字,可知你心里也觉得是个男孩儿呢。我就顺着你的心思,取个男孩儿的名字,难道不好么?依我看,若是孩子没出事咱们就一直唤这个名儿,定然就是个男孩了。” 青罗笑道,“我知道你心里想要个男孩子,罢了,就依着你这么定了。只是不知道,你怎么又想起这个字了?倒是和隽儿相似,隽永恒久,可是这个意思?”怀慕点头道,“这个字的意思不好么?”青罗笑道,“自然好,我也很是喜欢呢。”说着低着头抚了抚小腹,柔声道,“恒儿,淇奥,以后这两个名字,叫的都是你了。” 怀慕瞧着眼前蒙着灯光的女子,心里只觉得满足。恒儿,这个“恒”字,是他早就想好了的。恒久,这是世上最难求得的了。这世上,什么才能够恒久呢?**无边不能,江山无限也不能。眼前之人,又能不能呢?若是自己的孩子,这个名叫“恒”的孩子,能够成为这个恒久的纽带就好了。 玉晖峡的月色下,清琼与苏衡正在开满杜鹃花的小院中对酌。新月如眉,小院花深,别是一番醉人滋味。清琼手里仍是那一日宴请青罗时候的乌银梅花壶,先给自己斟了一杯,又给苏衡的杯中满上,瞧着那酒浆一点一点地与酒杯齐平,在放下壶,取过自己那一杯酒淡淡道,“他们已经走了,你还放不下么?” 苏衡闻言一惊,清琼却神色平常,将面前乘着青杏的碟子给苏衡递了过去,“这酒酿的不好,颇有些苦味,拿这个调一调味罢。”苏衡没有饮酒,却取了一枚青杏,放在口中慢慢咀嚼。酸涩里头带着清甜,回味悠久。过了许久,苏衡才道,“青罗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清琼自己也取了一枚杏子吃,似乎是被那酸味所激,清琼微微蹙起了眉头。良久只是叹息了一声,并没有说话。倒是苏衡微微一笑,“想必你早就知道了罢。你嫁给我这么久,可是却从来不曾问我。你总是默不作声,留在我身边,在我吹笛的时候,吹一曲箫来和我。我本来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对你只是愧疚。” “我总在想,我总是冷落你,只怕会辜负你一生。后来又想,既然你我已是夫妻,我便要对你好一些,也免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为我葬送了一生。就算我这一生,再也忘不了那个人,你也已经是我的妻子。夫妻之情,与毕生之爱,或许也并不矛盾。只要我不在你面前提起她,对你更好一些,你也许不会感到不幸。而我自己心里的挣扎和痛苦,就让我一个人担着也就是了。”苏衡深深忘了清琼一眼,“可你明明什么都知道,既然知道这笛声里想念的那个人不是你,却又为何要吹来给我听呢?既然知道我心里的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还要放下一切嫁给我呢?” 清琼并没有回答苏衡的问题,只是又连着喝了好几杯酒,一双眼睛里似乎微微有了几分迷离醉意,“你说,你为什么忘不了她呢?她是谁?”苏衡瞧了清琼一眼,又取过清琼手里的酒杯道,“你醉了。” 清琼却笑了起来,“我才没有醉呢,是你醉了。我们西疆的女子,就是这样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的。我只是后悔,我当初嫁给你的时候,就应该问一问你,你为什么忘不了她?我以前总以为,就算你心里早就已经有了这么一个人,可她已经嫁了别人,而我能在你身边的日子,比她久的多。我一直在你身边,对你好,总有一日,你会忘记她。” 清琼夺过酒杯,又自斟了一杯喝下,声音里隐隐带着几分哭腔,“可我错了,所以才被你骗了这样久。我以为你已经开始忘记她了,可到头来,你却仍然放不下她。你知道么,那时候我在落阳峡,和所有人一样仰望你们。我看不见你的面貌,可是能听得见你那一曲踏莎行。我就知道,你心里很苦。在桃源川的时候,我又一次听见了那支曲子,我听得出曲子里的伤心,却还有百折不回的真心。那个时候我心里就在想,如果我是你曲子里的那一个人,就好了。” 清琼也不管苏衡,自己一人慢慢地说,“后来在世子的婚宴上,我又一次看见了你,我就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我心里有些可怜你,你心里所想的那个人,这一生也再不能拥有了。再后来,我没想到你派了人来求亲,人选是清玫和怀蓉,我心里就有些难过。可是没想到,婶母竟然会公然拒婚。那一瞬间,我心里什么都不曾想,就已经站了出来,说我愿意嫁给你。” 清琼的脸上绽开极为灿烂的一个笑容,“那时候我就在心里想,你那一支曲子,我也是会的,我会慢慢地陪着你一起吹,直到有一日,你能把她忘记。我总以为,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因为我懂得你的心思,可是如今看来,只是我自己愚蠢罢了。对你来说,我有什么不一样的呢?若不是阴差阳错地做了你的妻子,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这个人。而对我来说,你才是不一样的。就算我最后没有嫁给你,你永远也不知道我,我也会永远记得在落阳峡的那个晚上,你吹过的那一支曲子。” 第三十章(23)多情犹自梦中来 苏衡看着清琼脸上的笑容,竟说不出话来,只听得面前巧笑嫣然的女子接着道,“可是到了那一日,我才终于想明白了。你已经把一个人放在了心里,后来的人再怎么做,也都是多余。就像我伴着你,我以为能够安慰你,可在你心里,我不过是你的一个负担。你怕伤了我,却又不肯忘了她。这实在是可怜可笑。” 清琼望着苏衡道,“那一日我邀她赴宴,原本是我自己的私心。我想着,你看见她和他那么恩爱,总该能放下了。可是今日我终于想明白了,你忘不忘了她,原本不是我,也不是别的人能改变的。你放心,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清琼忽然起身笑道,“方才我问你,她是谁,你为什么忘不了她,这也是我痴了。她是谁,本没有什么重要。”说着从袖中又取出自己的竹箫来,“曲在身不返,空馀弄玉名。只是这一次不再回来的,只有我一个人罢了。” 清琼将竹箫递与苏衡,“若是有一日,你真能忘了她,再来找我罢。如今,我不愿意再留在这里了。这玉晖月色,映山花红,到底是你和她的记忆,不是我的,我又何必留在不属于我的记忆中呢。”说着便转身离去,再不回顾,只留下苏衡一人,呆呆地坐在那里,手中还有半杯残酒。 苏衡从没有想到,清琼会忽然有一日,走的这样决然。她离开了自己的世界,来到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自己就是她的全部。可是这一日,她忽然对自己说,她再也不要留在自己与探春的记忆中了。她说自己骗了他,仔细想来,却是半分不错。他总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那些情不自禁流露的情绪,总以为能够瞒过她。可是他从来都不知道,早在落阳峡上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一切。而自己费尽心力做出的一切伪装,只是叫她看在眼里,更是伤心罢了。 苏衡心里忽然有些惊慌,不知道清琼会去哪里。不管是蓉城,还是京师,还有这之间的千里定云江水,每一寸段,都是他和探春的记忆。若是要避开这些记忆,清琼又会去哪里呢?苏衡想到此处忙走回去看,却见女子已经在榻上睡熟,显然是醉了。面上晕开嫣红,一件长发随意披散,倒显得十分年幼。 苏衡心里这才放下心来,原来她只是醉了。看着面前清琼的睡容,再想起方才她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觉得自己竟然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她。看见她的时候,总是温柔坚定,好像一棵树木。可是却忘记了,她是一个西疆女子,原本习惯于将爱恨宣之于口。只是因为嫁给了自己,才勉强隐忍下那些伤心罢了。而自己终于把她逼到了这一步,让她放下所有,也要和自己告别。 苏衡叹了口气,清琼说的不错,若是自己没能忘了青罗,是不该再去找她了。自己已知她知晓了一切,又如何能看着她那一双眼睛,听着她吹箫和着自己,却还在心里想这另一人呢。苏衡心里暗暗决定,等到了明日,就将她送去一个清净所在,让她远离自己的生活。等到了某一日,若是她真的想要离开自己再不回来,自己无论如何,也会放了她走。若是自己有一日真的能忘了青罗,到那时候,也许他们还能做一对安稳夫妻。 甄姑娘隐居的村落,虽然不近入京的大道,却距离京城也不过几日的路程。换了几番车船,这一日六月六,正好到了京城。二人容貌举止自然不比寻常百姓,此处不比蓉城民风开放,若是抛头露面,倒是惹人注目。所以清珏二人皆以白绫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京城的六月六,正是最热闹的洗象日。当午时正,身居皇宫中的帝王将携百官出巡,自宫城的午定门出,一路敲锣打鼓,前呼后拥,经内城的端阳门,沿着朱雀大道一直往南,抵达皇城的天华门,到城南的护城河里举行洗象仪式。还未入城,就听见城中锣鼓喧天,就能人声鼎沸。 清珏二人方一入京,还不曾找到去处落脚,便被人潮挤到了一边。朱雀大道原本极是宽敞,此刻却拥挤非常,只有正当中的御道,被佩刀的侍卫一路隔开,铺着一路的大红镶金的华丽地毯。御道之外,不容车马往来,只有观者如蚁。两侧设有许多摊点,酒肆茶楼之间更是人满为患,最是热闹不过。 二人从不曾见过如此情形,第一眼看还觉得新鲜有趣,忽然人群一阵沸腾,挤挤挨挨地便往某处涌去。清珏二人身不由己,原本拉着的手也被不知那里冒出来的人给打散了。二人一时之间手足无措,起初还能互相看见身影,奋力往一起走,没有一盏茶的功夫,竟然就被挤散了。女子本就身量不高,这一番没入人群之中,更是踪迹全无。 甄姑娘独自一人惯了,此时倒也并不着慌,只是担心清珏。此时也顾不得许多,扬声呼唤了几声,便极力地想要往高处走,好看一看清珏的下落。只是四周都被人赌住了,竟是身不由己。甄姑娘也没有法子,只好跟着人群一路走,忽然听见欢声如雷,一抬眼,竟是帝王的车驾近在几丈之外。金黄色的纱幔蒙着车驾,看得见里头独自端坐着的身影。十二冕旒垂落,黄纱一面轻罩,所能看见的也只有这么一个剪影罢了。虽仍看不清形容,然而身处深宫的帝君,这样一个剪影,也足以叫百姓狂喜。 这一边山呼万岁,众人都纷纷跪了下来,甄姑娘在这天家威仪之中也是一怔,却并没有跪下,反而转身从跪下的众人里穿过,直奔一处高楼。此时众人都定住不动,倒是没有人阻拦,几步一走,便上了高楼的楼梯。这一个飞奔的身影,在此刻伏地的百姓之间,显得愈发的分明,只是此刻却也没人去理会她。 第三十章(24)多情犹自梦中来 甄姑娘一路上楼,这一处楼梯在街角,被一丛修竹所遮蔽,看不见底下的车驾,所以空荡荡的倒是无人。甄姑娘才松了口气,准备绕到二楼上去,看能不能瞧见下头的人群清珏的踪迹。一抬眼,却看见一个人站在门边,整个人没在阴影里头,看不见面目神情,只看得出身形消瘦,穿着一身灰色的衣裳,显得有些落寞似的。 甄姑娘抬起头,看着此时此刻,唯一和自己一样并没有注目着帝王车驾的人。那个人在暗影久久地没有移动,并不曾走下来叫人看见他的模样,却也没有让开来,只是一直站在影子里头,好像他会永远那么站着似的。底下人声鼎沸,山呼犹如海浪一样,一潮一潮的不断涌来,可她却还是听见那个人,用耳语一样的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声,“侍书。” 楼头站着的那个人,是澎涞。他本来不爱这样的热闹,可自家的王爷世子,都在随行的百官之中,也少不得要来看一看,以防有什么差池。澎涞自然不愿与寻常人等拥在街边,故而在这街边的茶楼之上,如寻常的富家公子一样,包下了一个临窗的雅间。 底下的情形一望可知,却又不会被人打扰。饮一盏清茶,瞧着底下那些纷纷扰扰,只觉得世上苍生都如蝼蚁。他不爱热闹,可总是要在这热闹以外冷眼旁观。日子久了,也就渐渐地习惯了。世人都沉迷其中,他却能在这喧嚷之中,独独给自己留出一点无人能扰的寂静。看着那些人的喜悦激动,就如同看着一出戏。底下的人全情投入,却只能换他嘴角的一点笑意。 更何况,这一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很多事情,就是在这样万众瞩目的时候做了,才能真正一锤定音,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很多时候,蛰伏良久,为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机会罢了。他在等,等车驾到近前的时候,发出必杀的一击。他在等,等那一刻到来,底下的这些人,就都会成为这一场盛大演出的观众,替自己做一个见证。 此时车驾就在几丈之外,一切事情都已在他掌握之中。澎涞忍不住支起了身子,凝神望着底下的车马人群。却忽然在跪地的众人之中,看见一个青衣女子,卓然地站在人群中。那身影有几分熟悉,却又看不真切。 澎涞心里的疑惑只是一瞬,正欲转开眼去,那女子却忽然转过身来,白绫覆面,只露出清粼粼的一双眼睛。那眼神一瞬间就击中了澎涞的心。那是侍书最后看着自己的那个眼神,眼中空无一物,像是韶华胜极的花朵,那样的生机簇簇,只不过是这么一瞬,便就已然零落成泥。澎涞一瞬间眼前迷蒙,好像看见了当初她面颊上划过的那一滴眼泪,从血污中慢慢落下,从晶莹剔透,慢慢变成了珊瑚一样的红。 澎涞不自禁地怔住了,在哪一个瞬间里头,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本该注目的所在,只看得见那一双眼睛。他有多久不曾见她?在松城外的那一场大雪里,她为了救他而冒了死亡的风险,可最后却因为自己的欺骗,拒绝了他,宁愿就这样放弃求生的机会。那个女子,在他的一生之中出现,不过那么几个瞬息。他欺骗她,放弃她的时候皆是毫不犹豫,直到获知了她的死讯,一瞬间的惊痛之后,整个心也空空荡荡的,再也感觉不到其他。 之后的日日夜夜,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壮志未酬,这个在他纷忙的一生中昙花一现的人,也就被他忘在了脑后。他再也不曾想起她。可此时此刻,在这个连面目都看不清楚的女子,在人群中忽然出现的时候,澎涞在忽然发现,侍书在自己眼前曾经的所有,竟全都历历在目。 他情不自禁地下去迎她,放下了本该注目的大事,放下了所有的思考和谋算。这一失而复得的眼睛,他好容易又看见了,如何能够错过?上一次,他一个转身,她就永远离开了。而这一次,他再也不敢,再也不会了。 刚刚走到门边,就看见那个神秘的女子往上头走来。她站在一丛修竹边上,屋檐上落下正午的阳光,正正落在她身上。青衣如水,看不清面孔,只看见那一双眼睛。离得这样近,他再确定不过,这是侍书的眼睛。可他却又疑惑了,眼前的这个女子,看见自己的时候,并没有丝毫一样,她就那么平淡地看着自己,就好像只是在等待着自己离开一样。 澎涞忽然想起那一日在玉峡关,自己隔着帘子,听着里头的侍书对自己带着愤怒的话语。那时候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就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对自己的话语里,还有依恋。那时候他喊了她的名字,对她说,你别害怕,我会帮衬着你的。那时候自己并不知道,其实他已经被那话语里的软弱和依恋所打动。在那一刻,他想要保护她,并不因为她自己手心的傀儡,只是因为她是侍书而已。 侍书,侍书。澎涞尝试着轻轻地唤眼前的女子,就好像数年以前,自己隔着帘子那样唤那个人一样。可眼前的人却仍旧没有什么反应。若她真是侍书,怎么会看见他的时候,还是如此的平淡?他曾经看见过那么多种她的模样,畏惧的,娇怯的,安慰的,满足的,决断的,眼前的这一种,却只在她临终的时候,曾经出现过那么一瞬。 澎涞心里忽然想,也许侍书已经死去了,这个人,只是自己看见的一个幻影罢了。死去的人,又怎么会重新出现在眼前呢?带着最后一眼的神情,在阳光底下连轮廓都模糊了,好像要融入背后的那一丛修竹里去。 也许这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一别芳容,几经寒暑。他有多久不曾看见她?连他自己也慢慢记不清了。多情犹自梦中来,向人粉泪流如雨。眼前的这个人,就好像是从梦里出现的一个影子,带着最后一颗的那一滴血泪,含着无限的神情,又带着决然的告别,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澎涞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在西北的岁月里,城头的号角和战鼓声。策马奔驰在雪原上的时候,他从来不曾想到,那就是最后的告别。 后来万事成空,他也只是淡淡搁下,从来不曾对人提及,甚至不曾对自己提及,这个女子在他的一生里,到底有多么重要。事到如今,他却忽然明白,那一别后,愁肠万缕,断魂惆怅,不过时为了一切皆空之后,他再也无处寻觅那个人罢了。 人生弹指事成空,断魂惆怅无寻处。眼前的这个人,是真实,还是虚空,好像都不太重要。他只是在想,不管是真实还是虚空,他也要将这个人留住。 第三十章完。第卅一章,画眉人去玉篦存 第卅一章(01)画眉人去玉篦存 宿鹭栖身,飞鸿点泪,不堪更是重阳到。一襟无处着凄凉。倚阑堪尽斜阳倒。 瘦减难丰,悲伤易老,淡觞消得黄花笑。画眉人去玉篦存,浓愁如黛凭谁扫。 时已黄昏,朱雀大街上帝王巡游已经结束,城外护城河中的浴象庆典也已经完成。京城中各处里坊又慢慢充实起来,只有乌衣巷中,却依然无人来往。 内城西南的乌衣巷,乃是京城中高门名阀汇聚之处。巷子不宽,只容一架马车经过,两侧高墙兀立,更显得窄小。一色的青砖铺就,严丝合缝。一切都沉寂得像是永久,只有夕阳落在那些汉白玉的门阶上,露出金灿灿的光,用几乎可见的速度移动着。墙后头的风景谁也看不见,红杏也越不过墙头去,只有白果树年岁久了长得高大,每到金秋,就在青石板的街上落下金黄色的叶子。 乌衣巷一带的府邸林立,几乎是跻身帝国权力中心的证据。内城东北有一片海子,四周多是王族世袭所居,十年过去,百年过去,那些悬挂在门上的匾额剥蚀了金彩,门前的石狮子脚下也长了青苔,却始终也不改变,永远铭记着时代传承的尊贵。而这一带却不同,一个一个家族兴起又败落,进驻又流散四方,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更换门庭叫人应接不暇,只有乌衣巷还在这里。 清珏孤身一人站在乌衣巷中,望着门前“韩府”两个字怔怔出神。门前悬挂着两列的素色灯笼,昭示着这里的主人,已经在不久前离开了人世。这一日京城这样热闹,这里却只有一片静寂。韩丞相离世已过了七七,吊唁的人如潮水来了又退,如今已无人烟。就连门前的守卫,也都不知所踪。只有一对石狮子和几盏素灯,守着这曾经能够影响政局的一座府邸。富贵如浮云,就算是曾经门庭若市,门人弟子遍布朝野,人死之后,也只剩了这么几盏灯烛相伴。 半日前,清珏被人群赶着走了一百步,实在捱不住,就在一个岔道口离开了人满为患的朱雀大街。此时京城万人空巷,除了朱雀大街,那些本该热闹的街道都空空荡荡的。这一座从小听闻、魂牵梦绕,无论如何都要来看一看的地方,她终于踏足了。清珏情不自禁地沿着那些无人的街道行走,好像是一个过客,又好像是归来。穿过金水河上的玉桥,河边的杨柳依依,如烟如雾。这一日,内城与外城之间的区别,都被朱雀大道上的欢腾遮掩了。这一座城,好像就为她一个人敞开,随她任意行走。 韩府的大门,就在不经意间出现在她的眼前。没有人告诉过她,这里就是韩丞相府,可是她却鬼使神差地站在了这里。这就是她,跋涉了千里,历经了磨难,想要看一眼的地方。可是她站在这里,望着紧闭的大门,却不知有什么办法,能够穿过这两扇门,走进这个世界里去。她是谁呢?她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她如何能够解释得清。 清珏站在门前,忽然想要落泪了。来不及想见,来不及告别,留给她的,不过就是这么粮站青灯而已。自己想要见上一面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再不会听见了。当日她无意间听闻死讯,心里来不及想别的,只是孤注一掷地想要到这里来看一眼,看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到底是她太晚了,她总觉得一切都还来得及,那个人就在这里,等着她来求一个答案,却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在这里站了很久,这一扇门,好像永远也不会打开了。她要如何才能进入这里头的那个世界?她从不属于这个世界,即使在门前,也难以进入。原本以为,向青罗求助能够有法子,却不曾想,唯一能够帮助她的那个人,却和她在人群中又走散了。 正在此时,紧闭的府门却开了,走出几个人来,皆穿着一身的缟衣。清珏一惊之下抬眼去瞧,只见为首的那一个中年男子相貌寻常,脸色颇带着几分疲倦,眉宇间神情却又显得深沉难测。有人引了一乘小轿,扶着那人上了轿,便要离去。 清珏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退,此时她也知道,自己穿着一身素服,站在这空无一人的街上是多么的突然。那几个人却像是没有看见清琼四周,只是在轿子已经经过清珏的时候,后面跟着的几个人却忽然站到了清珏四周,悄无声息地掩了过来。举动并不粗俗无礼,却带着极强的压迫力,目光炯炯地瞧着她。清珏忍不住一声惊呼,却没有看见,身后的轿子在自己发出那一声以后,竟然停了。 围住清珏的几个人,为首的那一个青年男子对清珏道,“姑娘若是得空,不妨跟我们回府里坐一坐。”神情温和,语气却是不容回绝。清珏心里极是害怕,却勉强撑着镇定的声色,极力克制话音里的颤抖,“我不过是路过此处,就要走的。”清珏见那说话的人眉毛一挑,却是不相信的样子,又道,“我知道公子心里把我当做了歹人,只是我一个弱质女流,又是无心经过,公子又何必太过多心?” 那青年却笑道,“在下方才出来,看姑娘的神情,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一直瞧着门上这块匾。也不知此处有什么不同之处,能让姑娘一直看着?家父故去,已过了吊唁的时候,姑娘这般站在门前却又不言不语,若是能告诉在下是什么缘故,我就相信姑娘,并无别的心思。”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冷酷,“若是姑娘解释不清,不管得不得空,也都得跟着在下走一遭。” 青年见清珏不说话,又打量清珏半晌,忽然笑道,“这京城里的寻常之人,是不会轻易到这乌衣巷里来的。更何况看着姑娘的气度品貌,也不像是个寻常之人,又是一身远行装扮,若要让我不往别处想,也实在是不易。姑娘既然自认清白,就算和我一叙又能如何?姑娘放心,绝不会怠慢姑娘的。”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跟着的那两人会意,就要过来抓住清珏的臂膀。 第卅一章(02)画眉人去玉篦存 清珏惊慌之下,往后又退了几步,抵住了墙壁,咬牙道,“我不去。”她也知道这一句话是多么的天真可笑,眼前这情形,哪里能由得她自己?顷刻之间,就要带了她走。然而她虽然想进入这一扇门,却绝不是这样的办法。看着这几人,分明是把自己当做了细作刺客一流。她自己身份难言,若是被当做了歹人,就更加没有机会了? 可恨她虽有信物在身,可是唯一能认出这信物的人,却已经不在人世。清珏忽然想起方才那青年说的话,他说起家父过世,难道他就是那人的儿子?清珏猛地抬起头来,紧紧盯着眼前的人。面前的青年相貌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她自己寻了又寻,也看不出什么叫她觉得熟悉的地方来。 下令带走清珏的青年,便是韩丞相的儿子韩信知。此时此刻,韩信知却也被清珏那抬头的一眼看得惊了。方才一推门之间,就看着这个素衣的少女,站在门前,怔怔地瞧着门上“韩府”两个字,眼睛中还有泪光。若是平日,也许他也就罢了,这乌衣巷中虽少有行人,可谁都知道,暗处不知潜伏着多少人,处处都是眼睛。这样明目张胆地站在门前的,想来也不是什么歹人。可是今日却不巧,她看见了最不该看见的那个人。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有心,他不敢冒这个险。 方才堵住她的时候,看见她还含着泪光的眼睛里,满是倔强和恐惧。虽然她自己竭力压制,可仍旧能看得出她的害怕。他心里只觉得,这女子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否则又何须如此遮掩?务必要带回去,好生问过才好,如今的节骨眼上,也容不得他留情客套。然而她在被逼到绝路的时候,她却忽然抬头看了自己一眼。那眼神不再是恐惧,倒是充满了锐利无边的探究,好像要在自己的脸上,看见什么秘密一样。 正在此时,停在不远处的轿子里却唤了一声,“且慢。”韩信知快步走了过去,两个手下却还将清珏堵在墙边,没有丝毫的放松。轿子里的人并没有出来的意思,就连轿帘也没有揭起来。韩信知站在一边,听见里头的人说了几句话,神情有些惊讶,却也不曾多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那轿子里的人说完了这几句话,便起轿离去了。韩信知站在原地,望着那轿子远去,仍若有所思地站着。 过了半晌,韩信知才走回来,望着墙角那个分明是在发抖的小女子。眼睛里的神情却柔和了些,道,“姑娘不必害怕,姑娘若实在不愿跟我前去,就请自便。”说着示意堵着清珏的两人退开,对清珏一礼道,“方才对姑娘多有得罪,十分抱歉。”说着竟拱手一礼,“不知姑娘家在何处,今日京中人多,难免多生些乱子,姑娘若是肯原谅在下,在下愿护送姑娘回去。” 顷刻间情势突变,清珏有些措手不及。看着眼前之人神情比之方才的确大有不同,又不像是作伪。清珏低了头道,“我今日才到此间,并无住所。”韩信知一怔,这样的情形却又是他不曾想到的,转而道,“今日对姑娘十分唐突,若是姑娘愿意,我就送姑娘去最近的一处客栈罢。” 清珏却摇了摇头,低头沉吟片刻,却忽然抬起头,像是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一样,“公子方才说,要请我进去喝一杯茶的,不知此事还算不算数?”韩信知更是吃惊,方才她这样恐惧抗拒,却为何忽然要跟着自己进去?自己初见她时候的感觉果然没有错,她的确不是寻常路过之人,跟着府里,必然有着什么联系。 韩信知想起方才那几句嘱咐,便笑道,“姑娘愿意入府一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请。”说着就亲自引了清珏往里走。原本围着清珏的两个人,见忽然生出这样的变数来,神色却也丝毫不变,只是加快了脚步走到门前,轻轻一扣,那两扇大门便应声而开。二人分别站在两侧,躬身情清珏二人进去。 清珏站在台阶上,却有些犹疑了。清珏心里十分清楚,想要进入这一扇门,这是最好的机会。可是她也知道,进入这一扇门之后又会如何,是谁也不知道的。然而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如今她已经站在了门口,又如何能够后退?乌衣巷口夕阳斜,照在门前的玉阶上头,夜色降至,这将是她人生的转折。 韩信知敏锐地看出了清珏这一瞬间的迟疑,开口道,“姑娘若心里还是不愿,也不必勉强自己。”清珏转回头瞧了韩信知一眼,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却先举步踏入了眼前这两扇为自己敞开的大门。 清珏一眼望去,原来这两扇门里头是这样的世界,她以为是世上最为萧瑟冰冷的所在,却是那个模样。暮色里头,满眼的绿色深沉如海,落上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暮色里头一片宁静,好像她不是个过客,只是归来。 清珏却不知,自她从朱雀道上离开之后,庆典上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事。就在帝王车驾即将到达端阳门的时候,跪地山呼万岁的百姓之中,忽然飞窜出几十名刺客,瞬间斩杀了拦住百姓的侍卫,冲向御驾。朱雀大道两侧楼宇宏丽,飞檐翘角之上,竟然又凭空飞窜出百多人来,如兀鹰一般直扑而下。 帝王出行,防范最是严密,歌舞升平之下,却是天罗地网。那些人才一行动,就有无数羽林卫迎头迎战,瞬间化解了雷霆一般的攻势。只是那些刺客悍不畏死,各个势如疯虎,不顾一切,所过之处,不论是羽林卫还是寻常百姓,举手立毙。 百姓们见刺客出现,惊恐万状,也顾不得看君王安危,纷纷四散而逃,唯恐无辜做了刀下之鬼,情势顿时失控。其时朱雀大道上本来人满为患,此时奔逃却哪里迈得开脚步。行动敏捷者尚身不由己,更有许多妇孺老幼,在一阵混乱之中被推挤倒在地上,其余人等心慌恐惧之中也顾不得许多,竟径直从地上的人身上踩过。一时之间,哭泣呼救之声不绝于耳,场面十分惨烈。 第卅一章(03)画眉人去玉篦存 羽林卫虽武艺高强,然而事发之处遍布百姓,行动间唯恐伤及无辜,到底施展不开,束手束脚,以至于刺客中有几个身手尤为出众的,竟然穿透了羽林卫的层层堵截,到达了御驾一丈之内。人群虽乱,却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眼看那剑光直逼过去,几乎就要激起垂下的金黄色御帐。 千钧一发之际,御帐里的那个身影却仍旧端坐不动,似乎仍旧是方才那样歌舞升平,八方来贺的场面。眼看那御帐的一角已经被挑起,帐中帝王玄色衣袍上绣着的金龙已经露出一爪,却忽然又有一道剑光如瀑布一般忽然展开,拦在御帐之前。不知从何处来,也看不清剑光之后的人,只见方才还进击无阻的剑锋铮然而断,片片碎裂落地。 执剑的刺客乃是这一行人中技艺最高卓者,见手中的剑锋寸断,却毫不迟疑惊慌,也不去看那阻拦自己的人,翻身一跃后退几步,手臂忽然一抬,露出小小一架弩箭,笔直对准御驾,众人的惊呼还不曾发出,一道黑色影子就急速射了出去。 这弩箭凭的不是人力而是机括,劲力最大,此时距御驾仅有数尺,更是强劲。方才那一道剑光如水本来十分严密,那弩箭却劲力更强,剑锋与弩箭碰撞之下,竟被弹开,弩箭的去势略缓了一缓,方向也偏了几分,却仍旧撕破了御帐,斜斜射入车中。车里的人却无声无息,也不知是否射中了。 射出弩箭的人本蒙着面看不清面目,此时却眉毛一挑,像是露出了一丝冷笑,也不恋战,又往那拦截自己的人射出一枚弩箭阻挡追击,翻身就走,几个起落,就去的远了。那人原本穿着最寻常的百姓褐衣,朱雀大道上人声如沸,摩肩接踵,不过瞬息之间,那人又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凭空出现在御帐之前的人,是新上任的羽林卫总领,南安王世子苏衡。此时见刺客已经逃走,却也来不及追击,格挡下了对自己击来的弩箭,便一跃而上御辇,与里头的人说了几句话。转瞬之间,便直起身来,站在御辇之上,手握长剑,朗声一字一句道,“陛下旨意,谋逆者,杀无赦。” 声音清冷,却带了一股压倒一切的力,声闻数里。那些胶着的厮杀都停了一瞬,悲泣慌乱的人群也安静了一刹,转瞬之后,只听得在场的羽林郎,不论身处何处,形势如何,只要一息尚存,皆一齐发出一声呼和。那一声千百人组成的“是”里,有些声音已经虚弱垂死,然而汇聚在一处,却雄壮无比,激荡的人心里一震,血气上涌,就连方才呼号悲泣的百姓也纷纷恢复了冷静。这一声之后,战局突变,羽林卫似乎涌起了无尽力量,那些方才还势若疯虎杀气腾腾的此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被屠戮殆尽。 纷乱平息之后,苏衡迅速集结了羽林卫,拱卫在御辇四周。却见一只手将御辇上的金帐缓缓揭开,帐中的帝王,竟从帐中走了出来,就如方才苏衡一样,站在御辇上头。面前的十二冕旒微微颤动,看不见皇帝的面孔,只看得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穿着玄色的王袍,衣角上的金龙凌厉欲飞,爪下的祥云却被染成了一片血色。驾车的人已经死去,就伏在皇帝的脚边,车驾之下死伤的刺客、羽林卫不计其数,而皇帝就站在这一片尸骨之上,姿态挺直端庄,如端坐金殿之上。 四周看见这一幕的百姓,一瞬间忘记了所有的惊惧慌乱,血流成河,屏息敛气地望着皇帝的身影。即使是大庆典上,他们也从来不曾这样近、这样真切地看见过这个天下的最高统治者。鲜血洗去了所有笼罩在他身上的金粉奢华,却又蒙上了一层更加神圣庄严的帝王威严来。看见这一幕的百姓,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刻,正是在这一瞬间,他们才真正明白了,君王的位置,远远不仅有歌舞升平的华美,还有尸骨如山的残酷。 皇帝站在御辇上,并不曾开口说话,左手中拿着一枚小小弩箭,箭上带血,皇帝缓缓将这一枝弩箭指向南方的端阳门,迅速一挥手,原本依靠机械力的弩箭,竟直飞出去,直直地钉入端阳门的城楼之上,城门用最坚硬的岩石砌就,那弩箭却穿透了岩石,紧紧地钉了进去。弩箭虽小,那一声破石之声,却被整个朱雀大道上的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在了耳中。 正在万众仰望之时,皇帝忽然展开双臂,衣袍上的金龙一瞬间犹如自血云间飞出,目眦欲裂。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忘记了一切,只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在满地的血污中跪倒在地,山呼万岁。声音如潮水,比之之前的欢悦新奇,更多了经历过生死的沉重悲痛,更带着敬畏和臣服。皇权之下,再也没有人敢抬起头。 苏衡领会了皇帝的意思,并没有下令保护皇帝回宫,反而将羽林卫集结在一处,自己亲自挽起缰绳,率一众羽林卫拥簇着皇帝的车驾,向端阳门外行走,继续去完成本来应该完成的仪式。而皇帝仍旧端严站在御辇上,衣袍上的金龙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整个人蒙上了一层金光,尽管离众人只有几步,却恍如隔了九天之云。 御道上的所有尸骨,不论是刺客还是侍卫,都在车驾到来之前,被羽林卫迅速地清理到了两边。而方才负责隔开百姓的侍卫,也不再组成人墙,反而默不作声地将御道两侧死难的百姓抬出路面,安放到屋檐下。又迅速召来了京城内官衙所设各处医馆的医员,等形势稳定之后,就为受伤的百姓就地医治。 那些受了伤的百姓,就跪在当地,继续高呼万岁,而那些不曾受伤或还能行动的,就又爬了起来,伴着潮水一样的呼声,整齐地向前走去,踏着重新被清理出的道路,踏着那些死者横流的鲜血,跟随着帝王的车驾,慢慢地走向端阳门外。呼声始终不曾止歇,却再没有最初的惊喜、之后的慌乱,只剩下誓死追随的坚定和敬畏。在死亡里头,这一座历经千百年沧桑的古老京城,沐浴了鲜血,又烙印下了经久不灭的印记。 第卅一章(04)画眉人去玉篦存 苏衡从宫中归来,已是子时,只觉得身心俱疲。那一日在玉晖峡边,清琼与他告别,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一日他喝醉了,看见清琼的睡颜,以为之前那些诀别的话语,只是她醉酒之后的话罢了。却没有想到,等第二日醒来,却只看见她那一支不离身的竹箫,一边还放着一对并蒂的杜鹃花,浅碧色的花瓣上嫣红的几丝纹理,开的正盛,犹带着清晨的露水,而清琼却消失不见了。 苏衡心里大惊,且不论夫妻之情,朋友之义,清琼乃是西疆的容安郡主,嫁与自己做了正妃,如今忽然消失了,如何对父王、对永靖王府交代?苏衡的酒立刻醒了大半,即可就召了所有人来,寻找消失的清琼。然而等了半日,也不见丝毫消息。正无法可想的时候,却又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圣旨,命他即可接任羽林卫总领,务必要在六月六之前赶赴京城,担任出巡的守卫。信中并没有说起为何召回,却措辞严厉郑重,盖着帝王玉玺,由不得他不领命返京。 此时距六月六不过几日光景,顺江而下搭乘最快的轻舟,却也有些赶不及。苏衡昼夜兼程,一路换着最快的船只,到了平原处,又不断地在驿站更换宝马良驹,几乎是不眠不休,这才总算在六月初五那一日半夜,到了京城中。才一入京,就在城门口被截下,径直带入了宫中,受了羽林卫总领一职,又郑重嘱咐了一番。也不曾放他回南安王府,就在宫中囫囵睡了几个时辰。 皇帝封羽林卫总领的旨意,早在苏衡回京之前就已经遍示朝野。羽林卫总领一职虽官职不高,却是最近帝座的位置,乃是皇帝身边最后一道最为坚强的屏障。历任羽林卫首领,更多时候是一只跳板,多少人经此位置以后投身军中,便能迅速担任要职。苏衡与皇帝算是姑表兄弟,少年时游侠江湖,在三千羽林郎中亦是佼佼者,担起这一职位,能力上自然绰绰有余,忠心上也无可争议。 只是苏衡之前在军中历练已有数年,早已独当一面,与那些等着好机会晋升的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韩丞相遇刺,朝野中正处于一片混乱,皇帝旨意中苏衡调任的理由,是京城潜入了大批此刻,要苏衡亲自保护皇帝安全。朝中却猜测纷纷,以为皇帝此举大有深意。主和的韩丞相才死,皇帝就把苏衡放在身边,分明是显示亲近信赖的意思,等他在宫中一年半载之后再入军中,以他原本的身份地位,只怕就要取代其父,展开朝廷与诸藩之间信的战事。 直到苏衡六月六日以羽林卫总领一职出现在皇帝身边之时,这猜测仍旧不曾平息。却不曾想,真如当日圣旨中所言,竟然在短短数月内,又一次出现了刺客。上一回刺杀韩丞相悄无声息,这一次,却在满城百姓面前公然行刺皇帝。众人都看在眼里,千钧一发之际,若不是苏衡及时救护,后果更不堪设想。然而刺客能够长驱直入,甚至皇帝也都被弩箭刺伤了皮肉,担任守卫的羽林卫难辞其咎。皇帝虽有心偏袒这新上任的总领,然而众议如沸也不得不按律惩处,法外开恩,打了几十板子,又罚了一年的俸禄,到底不曾革职。 皇帝有心庇护,那些行刑的人自然也知道轻重,不过敷衍了事罢了。苏衡虽受了些皮肉之苦,却也不曾伤着什么,从宫中回来,还能自己行动。南安王不曾入宫,苏衡才一回来,就去正堂中寻父亲禀报今日之事,却得知父亲不在府中,去了园子里的君归阁,苏衡只好往园子里去。 子时的月已经西沉,园子里一片黑暗。君归阁上点着一盏灯,像是为归来的人永远照着归来的路。苏衡经过缀玉林,却看见里头黑黢黢的,并无一点光亮,那些丫头们想必早已经睡着了。苏衡忽然想起,卓玉阁里头,曾经有那么一盏灯,是彻夜也不熄灭的。那是以前清琼在的时候,自己有时回来的晚,她就算先歇下了,也总会为自己点着的。 清琼不会知道,自己曾经在外头看着这盏灯徘徊良久,最终才下了决心要走近这盏灯。他害怕这样的等候,害怕靠近那个等候的人。可是如今,那个等候的人,那盏灯烛都消失不见了的时候,他才忽然发觉,他竟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待。 苏衡抚了抚腰间的竹箫,和自己的玉笛系在一处,可是那个和自己箫笛合奏的人,却又去了哪里呢?苏衡知道,清琼与京城中的女子不同。她能够独立行走世上,不依仗任何人而活着。苏衡告诉自己,他必须要找到她,可是他也知道,若是清琼不愿意,他永远也找不到她。她是这样毅然决然的性子,从自己听见她在宴会上主动要求远嫁的时候,从她对自己静默相候的时候,他就该知道,若是有一日她对自己灰了心,就再难挽回了。 他往日只感愧于她的情深,如今却又敬佩起她的决断。若是自己能有她的半分,又何至于总是如此痛苦?苏衡又想到了探春,其实清琼与她,是一样的性子。苏衡心里苦笑起来,原来自己堂堂男儿,却是如此优柔寡断,远远比不上这两个女子。而自己自以为的不幸,也就是因为这样的优柔寡断吧? 他在江山社稷和儿女情长之间,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永远做不到她们那样的决断。若是当初他不顾一切地带着探春走,又或者在她离自己远去之后,能够彻底地放下她,更或者,自己永远只对探春一人情深一往,而不曾因为感动和愧疚而对清琼流露出真情,或许一切也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苏衡长叹一声,就算他能够不畏生死,在万人面前铮然拔剑、坦然受辱,却也无法直面自己的心。 第卅一章(05)画眉人去玉篦存 苏衡在君归阁看见父亲的身影,只觉得数月不见,竟然苍老了许多。记忆中,父亲站在此处等待着母亲的身影,一年一年,从来都没有改变过。这个园子里梅花开了又落,只有他等待的那个身影,是永恒的,就好像母亲从来都不曾离开过一样。只是今日,借着黯淡的一点灯光,他分明看见父亲无力地依靠在阑干上,好像这一生等待的气力,都已经被耗尽了一般。 看见苏衡前来,苏准微微一点头,还不等苏衡开口,就淡淡问道,“你回来了,世子妃去了何处?”苏衡心里一震,清琼失踪一事,自然不能张扬,可是自己独自一人回京,又如何能够瞒过父亲?当下便交代道,“是我的不是,如今还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还在派人四处寻找。只怕她一时气愤回了蓉城,叫永靖王那边知道了此事,就不好了。父亲放心,我必会尽快找她回来的。” 苏准却苦笑起来,摇了摇头,“如今与西疆的战事一触即发,被人知道你丢了世子妃,的确是大事。可是为父心中顾虑的,却并不是此事。”苏准望了望君归阁外此时只有绿叶的梅林,“衡儿,如今这园子里,只剩了咱们父子二人。若有一日,连为父也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又该如何度过往后的日子呢?” 苏衡一惊,心里也觉得有些酸楚。曾经这个园子里,也有过欢声笑语。祖母,父母亲,还有自己和妹妹紫曼。可是如今,竟然空荡荡的只剩下父亲和自己。就连那一盏伴着自己的孤灯,也离自己而去了。真到了父亲口中的那个以后,等自己成为南安王的时候,还有谁在这里等着自己归来呢? 苏准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疲倦,“当日你祖母逼着你去西疆娶一位世子妃,我知道你并不甘愿。可是那时候看着你的颓败模样,我也只有相信这样一剂猛药,能够救你。而你带回来的世子妃,也并没有叫我失望。我看着她在这里吹着梅花落,就好像看见当年的你母亲,在我不在的时候,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苏准望着自己的儿子,“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也知道,年少相遇的那个人,这一生也是极难忘记的。”苏准顿了顿,“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女子,在你的母亲嫁给我之前。”苏衡一惊,只听父亲慢慢说着几十年前的旧事,“我也曾经和你一样,少年在江湖上行走,也是落拓不羁的性子。那时候,我遇见了一个女子,我想要娶她。我坚信,我这一生都不会再遇上这样的一个人了。” 苏衡仔细听着父亲的话,却见他半晌也不再往下说,忍不住问道,“后来呢?”苏准一怔,嘴角竟有一个淡淡的笑意,“后来?后来我的父王过世了,太妃将我急急召回了京城。我本想带着那女子一起回来,可是我要承继王爵,更有许多不得不做之事,此时带她回去多有不便。所以我告诉那个女子,等我丧期一满,我就接了她来,娶她做我的王妃。然而我的丧期一满,太妃就告诉我,一月之后,我将和慧嘉公主成婚。圣旨早在我父王去世的时候就已经拟定,只等着我服丧期满。圣命难违,我没有选择。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才娶了你的母亲。” 苏衡沉默半晌,却忽然问道,“父亲当初,为何不曾将那个女子一起娶进门来?是母亲不许么,还是父亲根本不曾和母亲说起过?”苏准望了苏衡一眼,“那时候我年轻气盛,也不曾顾虑你母亲的感受,甚至不曾想过,作为驸马,在新婚数月之内提出要纳妾,是对皇家尊严的侮辱。可是你的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对我说,若是我真的放不下,她不会拦着我,那样只会让我恨她一生。” 苏准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你的母亲当初对我说出这句话,心里又有多少酸楚不甘,最后,我也还是没有纳妾。”苏衡讶道,“既然母亲也没有异议,为何父亲还是没有将那人带进家门?”苏准一笑,“我本以为,你母亲会是唯一的阻碍,甚至想过,如果她阻挠,我要怎么应对。可是没有想到,是那个女子,自己不愿意跟着我来。她也有自己的骄傲,她告诉我,既然不能如约,那么此生,就不要再见。” 苏衡一惊,他不曾想过,这样一段故事里,忍辱求全的是母亲,而毫不迟疑的竟是那一个人,忍不住又道,“那后来怎样了?”苏准道,“我见她心意已决,知道无法挽回。我也明白,到底是我负了她。可是那又能如何?若我不能娶她,倒不如放了她,不要再纠缠。后来我再也不曾见过她,和你的母亲一起生活,有了你,还有你的妹妹。” “我知道她的心思,知道她一直都在这里等待着我。她亲手种了这千百株清明晚粉,只因为这是等待的花,也嵌着她的闺名。她从来不曾强求过我什么,只是一直在这里等待着我,丝毫也没有怨言。我心里清楚,身为一个公主,待我如此,是极为难得的。我和她过着举案齐眉的生活,只是可惜,战乱不断,我不能时常陪伴在她身边。更何况,我心里始终有一个结不曾解开。我总是要为那个曾经倾心的女子留一席之地,而你的母亲也知道这一点。她明知如此还依旧待我,更叫我觉得愧疚。” “我仍然在一年一年地征战四方,我以为你的母亲,会永远在那里等我。战乱终究会平息,而我终究会回来。我将会回来,你的母亲也不必再等。即使我的心里,会永远装着另外一个人,我也仍然会和你的母亲相伴度过一生,那个时候,我们能并肩赏花,白头到老。曾经我对你母亲的伤害,也只有用这样一生的陪伴,才能够稍稍弥补。” 第卅一章(06)画眉人去玉篦存 “可是我没有想到,竟然会来不及。最后一篱梅花都结了梅子,她走了,我却还没有回来,就连最后一眼也没有看的见她。最令我痛心的是,为了不扰乱我在前方战场上的心绪,她就连一个死讯,也不许传给我。而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又是清明晚粉开花的时候。而你的母亲,却再也不会在这里等我了。” 苏衡心里一声叹息,这些事情,他是知道的。那些年母亲在君归阁上的等待,一年又一年的晚梅香气,他又怎么能忘记呢?只听苏准又道,“我这一生,对她亏欠太多。直到我回来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其实我早就已经放下了。你的母亲,在我心里早就已经无可取代。而年少时以为最重要的那个人的面孔,我竟然已经记不清了。可是我明白的太晚了,如今就算我在这里等她又能如何,只有等我去黄泉找他,才能真的对她说一句,对不住,让她等了这样久。”苏准淡淡一笑,“这一日,已经不远了。” 苏衡一惊,忙看着父亲,只见苏准神情平静,并没有什么悲伤,“衡儿,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后悔,若是我早些明白我自己的心意,也许我就能在她活着的时候,多陪伴在她身边,不会叫她一直在这里,守着千百株梅花等着我。若是我早些明白,就算她依然早早就去了,我也不会一生都活在后悔里头。” “错的从来都不是你的母亲,只是因为一开始,她并不是我选择的那个人。我从来不曾想过,不是我选择的那一个,也可能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一个。我总以为,等战争平息了,我用我的一生时间,总能赎罪。可是我却不知道,你母亲要的,从来都不是我因为愧疚而留在她,她想要的,不过是我的忘记和真心罢了。而我其实早已经忘记,在你母亲的身上倾注了真心,却因为陈见,始终不肯承认,这才酿成了一生的苦果。” 苏准将手放在苏衡的肩上,“衡儿,我今日告诉你这些话,是不愿你重蹈覆辙。你比我幸运,你尝到了失去的滋味,可是还有机会挽回。若是你母亲当年,也能像如今的世子妃一样果断,或许我就能早些明白自己的心。世子妃并不是真的要离开你,更不会回到蓉城父母那里,叫你难堪,她只是在赌,如果她离开了你,你会不会感觉到,其实她对你已经十分重要。我想,她仍然在你左右,在你只要愿意就能找到的地方,等着你想明白自己的心,再去找她回来。” 苏衡忽然想起,那一日在玉晖峡,清琼将竹箫递给自己的时候说,“若是有一日,你真能忘了她,再来找我罢。”原来她是这样的意思,就算告别,就算赌上此生再不相见,她也要求一个结果,她就算这样的一个女子。父亲的劝诫他听得明白,可是此时此刻,自己心里百味杂陈,却不能像父亲当初一样,清楚地得一个答案。毕竟,不是每一个人,每一段情,都是一样的道理。 父子二人都沉默良久,苏准才道,“今日御驾出巡出了大事,宫里是何等反应?”苏衡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闻言一怔,答道,“是儿子失职。”却见苏准一笑道,“这并不是你的失职,今日朱雀道上的行刺,是我的意思。” 苏衡一惊,望着苏准说不出话来。苏准慢慢道,“这些年与藩王是战是和,已经争执多年没有结果。自青罗出嫁,这么些年过去,朝廷也慢慢恢复了元气,可以一战。西南西北已联为一体,北疆易主,没有人想到窦臻竟然得了王位。之前在北疆的布局,竟然都就此废了,没有一点用处,他是如何想的,没有人知道。上官怀慕的长姐是北疆的侧妃,也不知她与窦臻的关系怎样。若是再耽搁下去,万一窦臻和上官怀慕连成一气,诸藩协作,朝廷想要撤藩,就难上加难。” “我前些日子上疏,要求即刻备战,先挥师北上,将根基未稳的绥靖王窦臻一举歼灭,再慢慢收拾西南西北。可是没有想到,那些苟且偷安的文臣们,竟然一力阻止。忠顺王与韩丞相在朝中势力太大,追随者众,他们要求和,我请战,实在是万难实现。陛下虽然心里支持你我收复藩地,可他也不能弹压忠顺王一派的势力。所以,我决心扬长避短,派人刺杀了丞相韩劲节。朝中许多文臣皆是他的门生,他一死,果然朝野大乱,反对出兵的声浪立刻就减弱了。” 苏衡一惊,这些日子自己再边关督查关防,朝中的事少有问津。不曾想到,轰动一时的韩丞相暴毙一事,竟然真的是南安王府所为,只是有些疑惑,“忠顺王府与韩丞相府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自然护卫也十分周密,怎么会这样容易得手?”苏准笑道,“韩丞相周围都是文臣,所谓护卫,不过是重金请来,又如何能和我军中同袍之情相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本就是拿了俸银卖命的人,你肯给他更多的好处,他又怎么会真的豁出自己的性命与你为敌?千百个人之中,只要有那么一个露出了破绽让你寻到,杀了他,就没有那么难了。我派去的人都是死士,只要韩劲节死了,自然一了百了。” 苏衡早知道父亲在战场上杀伐决断,丝毫不会心软,只是没想到,朝堂浸淫多年,也能做出暗杀这样的事情来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父亲想不出这样的计策,想必是澎涞所为。”苏准一点头,“论心思之周详,王府之中再没有能超过他的了。只是他年纪轻轻这样,却狠辣无情,恐非有寿之人。”说着倒讶道,“原本此时他也该来对我禀报百日朱雀道行刺一事的,却不知怎么到了此刻还不曾来?” 第卅一章(07)画眉人去玉篦存 苏衡心里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一个念头,“莫非今日朱雀大道上的刺客,也是父亲和澎涞所为?”苏准冷冷一笑道,“这是自然的。”苏衡大惊失色,“父亲可知弑君是大罪?就算父亲将此事栽赃到忠顺王府那里,又如何取信于陛下?取信于天下?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实在是得不偿失。” 苏准却微笑道,“此事无需取信陛下,如何取信天下,要看陛下的意思。只是这一次的刺客,并不是来自忠顺王府,而是来自西疆,是那一伙成功暗杀了韩丞相的人,又对陛下下了手。”苏衡心里更是疑惑,“陛下?”忽然豁然开朗,“父亲是说,这一次刺杀的主谋,是陛下自己?” 苏准笑道,“不错。我无意将忠顺王府一派势力彻底搬到,也知道这没有可能。我所求的,不过是叫他们不能再开口阻挡出兵。今日陛下遇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此时百姓若是知道行刺的乃是藩王,自然群情激奋,想要出兵,就简单的多。” 苏衡蹙眉道,“就算藩王有行刺陛下的念头,又为何要行刺议和的韩丞相?”苏准道,“这正是这一局棋的高妙之处。朝中有人主和,自然是受了藩王的指使。只消告诉天下人,如今诸藩想要撕毁盟约,主和之人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诸藩怕韩劲节透露机密,所以才杀人灭口,自然可信。” “韩劲节已死,当初他力主议和却是众所周知,当次群情激昂的时候,自然没有人敢替他翻案。就算是和他沆瀣一气的忠顺王,想来也会避之不及,唯恐这通敌卖国、甚至谋反弑君的罪名就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主和一派,原本就是以这二人为主心骨,一个身败名裂死无对证,一个为求自保缄口不言,朝堂之上,谁还能阻挡陛下出兵?” 苏准又看了一眼苏衡道,“让你去做这羽林卫总领,也正是陛下的意思。一来,你的身手也担当得起这位置,就算有变数,也能在混乱中确保陛下安全。二来,你立下救驾的功劳,陛下对你委以重任,也更叫人心服口服。如今你虽因陛下受伤担了责罚,可救驾之功也不可抹杀。”苏准叹了口气道,“陛下知人甚深,知道你从不浸淫政事,只怕是心软,所以特意没有告诉你。你不知这刺杀是假,也更能让这一出戏演的逼真。” 苏衡听到此处,不由得一声长叹,“陛下步步为营,竟然将自身都作为棋子,浑然不顾自己的安危。那人身手甚是了得,下手也混不顾及陛下,我竭尽全力,竟然也不曾拦下那一支弩箭,让陛下受了一箭之伤。若是我稍微慢了片刻,真不知后果如何。只是我有一点不甚明白,怎么行刺之人最后竟逃之夭夭,若是日后翻供,陛下的一番安排,岂不都白费了。”又叹息道,“我当时怕还有人埋伏,不敢离开车驾,只是那人身手与我亦在仿佛之间,就算我抛下陛下去追击,也未必就能阻住他。” 苏准惊道,“这断无可能,陛下与我的安排天衣无缝,那些人本该全数被羽林卫诛杀,只留有一二个做口供的,怎么竟然有人逃走?”脸色一变,“陛下如今如何了?”苏衡一凛,“难道那近身行刺的人,真的是为了刺杀陛下而来?”见父亲询问神色十分焦急,又宽慰道,“陛下中的那一箭,已经被我格挡,并无多少气力,只是伤了皮肉。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儿子身为羽林卫总领,自然难辞其咎,也不能活着回来了。” 苏准闻言,身上就出了一身冷汗。若是计划有失,最先被牵连的,就是身为羽林卫总领的儿子。自己征战沙场多年,本就不屑于此等阴谋手段,若不是形势所逼,绝不会如此。可就是这唯一的一次,竟然险些叫自己的儿子跟着一起送了性命,不由得有些后怕。 苏准不自禁叹道,“为父一生所求,只是为了平定天下,四海一统。虽踏尸骨无数,也自认光明磊落。只有这么一次,做了龌龊小人,也是逼不得已。之所以不曾告知于你,也是怕你和我年轻时候是一样的性子,不肯应允这样的计策。” 苏衡见父亲神情,知道他心里也是十分煎熬,虽感慨朝堂风谲云诡,连自诩正直的父亲也难以出淤泥而不染,见他神情又不忍心,更何况,自己又哪里洁白无瑕?为了自己的目的,一样地机关算尽。苏衡劝慰道,“父亲放心,好容易得来这样的一个机会,只要咱们能够趁机收复藩地,一切都是值得的。” 苏准点点头,心里却忽然有些迷惑了。南安王苏家,世世代代追求的,就是这样一个信念。一代一代的男儿沙场赴死,为的就是这么一个江山一统的梦想。可是他们,为这样的一个梦想,又实在牺牲了太多。青梅,探春,紫曼,清琼,就连自己和衡儿,每一个人都是铺就这道路的牺牲品罢了。只愿那一日能真的到来,南安王一族,世世代代男儿的血与女儿的泪,也都有一个尽头。 父子二人沉默相对,又候了澎涞半个时辰,却还不见人来。苏衡蹙了眉道,“先生从不曾不守时,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苏准心里忽然又是一跳,心里不禁有些不安起来。朱雀大道行刺,自己虽不在现场,澎涞却应该尽数目睹才是。那行刺之人本该是死士却临阵脱逃,以澎涞的性子,自然要回禀了自己再慢慢去查,务必要杀人灭口才算个了结。如今过去了半日却不见他有信,连人也不知去了哪里。澎涞身为文士,苏准本欲派人随处保护,可他爱个清净,不愿有人跟随。好在澎涞十分机警,医术甚高,随身虽无病人,却不乏迷药**,也能自保,这些年从不曾出事,也就慢慢松懈了下来。如今回想起来,自己王府中事,没有澎涞不知道的,这一次行刺的计划,也多是他密密布局,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第卅一章(08)画眉人去玉篦存 苏准正欲唤人去寻澎涞,正在此时,外头却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小厮,正是苏准身边跟随的,平日十分稳重机灵,今日却慌慌张张,连路都走不稳,一路摸爬滚打地过来,还未走近就大呼,“王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苏准一惊便道,“可是澎涞先生出了什么事?”那小厮喘了口气道,“澎涞先生还不曾回来,外头却有一大群兵士,将咱们王府团团围住,说是要问世子身为羽林卫总领卫护不力之罪呢。” 苏准大惊,又蹙眉道,“陛下没有什么大碍,也放了衡儿回来,这深更半夜的,又是为了什么?”又哼了一声道,“是忠顺王要借机打压我南安王府不成?他也不看看如今是何等局面,还能由得他恣意妄为。你带着我去,我倒要会一会他。” 小厮忙道,“忠顺王爷不曾来,来的是宫里的人。我听为首的那个公公道,陛下中的那一箭,箭上有奇毒,如今太医院的众太医都在会诊。”苏衡父子都是一惊,御体损伤是何等要紧,不过是蹭破了皮肉,身为羽林卫总领的苏衡都受了几十廷杖,还算是从轻发落。若是陛下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只怕自己性命不保。 苏准心里也是十分紧张,方才不祥的预感又一次袭来,却对苏衡道,“你只管跟着去,不必慌张,想必是陛下连日劳心劳力,这才晕了过去,未必是真中了毒。宫里那些人胆小怕事,胡说八道也是有的。”顿了顿又道,“就算陛下真的中了毒,宫里良医无数,陛下吉人自有天相,自然不会有事。如今陛下未醒,他们也不会真的把你怎么样。等陛下醒了,你的罪名也自然就不存在了。” 苏衡点头道,“我明白,只是要多劳烦父亲费心了。”举步正要走,想了想又道,“澎涞先生不曾回来,我倒是有些担心。父亲还是早些把他找了回来,有他在,就算陛下真的中了什么毒,父亲也能有个人商量。” 苏准点点头,“你放心,我自然不会让你有事的。”却见那小厮还抬头看着自己,神情慌张比方才尤甚,便蹙眉道,“你还有什么话?”那小厮抖得如筛糠一般,“王爷,跟着宫里公公一起来传旨的,还有……还有……”苏准此时正心烦意乱,见他吞吞吐吐,喝道,“还有谁,快说!”那小厮跪伏在地上,颤声道,“还有韩大人。” 苏衡二人大惊,韩劲节死去多日,又如何能够死而复生?苏准一把拉过那小厮道,“是哪一个韩大人?你可看的真切?不曾看花了眼?”小厮点头道,“我也不敢相信,可那站在公公边上的人,的的确确就是韩丞相韩劲节大人。” 苏准手一松,把小厮顿时摔落在地。苏准一声长叹,“罢了,千算万算,到底不比那一只老狐狸。如今他死而复生,行刺陛下之人的唯一活口又逃走了,陛下还身中奇毒,这些都不是偶然。或者我们步步端机,却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就等着这最后的关头,才来这么一出绝地反击。” 苏准深深地瞧了苏衡一眼,“我的计划功败垂成也就罢了,可是衡儿,你的劫数到了。陛下昏迷不醒,韩劲节死而复生,必定要置你于死地。就连我们精心安排的两场刺杀,他们也能捏造出别的证据来。到了那个时候,谋反行刺的人,就是我南安王府。” 苏衡神情却十分平静,“父亲不必担心,我命硬得很,自然还能好端端活着出来的。眼下这个困局,只有救醒了陛下才能解开。父亲不必挂念我,先去找澎涞先生。他医术甚高,想必还能找出一线生机来。若是他也出了事,”苏衡没有往下说,只是叹了口气。苏准心里却明白的很,只是道,“你不用操心这些,一切有我。”苏衡淡淡一笑,又望向卓玉阁的方向,“我出事的消息,暂时不要传出去,免得外头胡乱猜疑。” 苏准点了点头,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穿过暗沉沉的夜,去赴一个危险的死亡之约。年少的时候,他以为人生只有策马江湖的简单,到了如今这个岁数,他才渐渐明白,世上最危险难测的,是人心。自己一族世代征战沙场,看惯了生死,也都不曾看破人心。苏准这一刻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小女儿紫曼,自己将她孤身一人投入人心最为诡谲的**,也许是比将儿子带上沙场,更为残忍的一件事。 南安王府里满世界寻找此时本该出现在君归阁的澎涞,却不曾想到,澎涞正闲坐在御河边。夏夜晴空,天上闪烁无数星子,星河璀璨自这一座院落上空横过,是唯一的装饰。河边杨柳依依,在夜风中轻柔舞动。澎涞坐在树下,身边并肩坐着一个女子,两个人也不说话,就那么坐着,一起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河。这里这样安静,连蝉鸣也没有,只有头顶的璀璨星河,还有柳叶之间细微的沙沙声响。 澎涞只觉得,自己这一生从没有过这样的平静和满足。失去之后空荡荡的失落和失而复得的快乐叠加在一起,他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这样静静地坐着。所幸他身边的这个女子也并没有要他说什么,他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她随时都会消失,可是她却还好端端地在自己身边,从正午到黄昏,从黄昏到月落。 他不敢侧过头看她,唯恐看见她的眼睛里的神情,重复着那一日生离死别的痛苦。他只敢坐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仰望星空,听着身边的人的心跳。澎涞心里苦笑起来,他本是什么也不在意的人,却何以此时这样在意。唯恐这个人消失,也唯恐这个人再看见自己身上的丑恶和冷酷。 所以在最后一刻,他带着她逃走了。他亲手谋划的刺杀,他在那里等待要看结果的那一场刺杀,他临阵脱逃了。那一刻,他心里涌现出当初在玉晖峡的情景,身边盛装华服的女子坐在那里,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尸骨如山,血流成河。他不敢再叫她看见那样的场景,不是害怕她看见死亡,而是害怕她看见阴谋。他害怕她知道自己仍然没有改变,仍然把别人的性命当做儿戏,亲手用别人的血肉编织一个又一个的骗局。那一刻他想,若是她再看见这一幕,也许就会转身离开,再不会回来。 第卅一章(09)画眉人去玉篦存 就在朱雀大道上刀光乍起的前一刻,他忽然抢上前去拉着她奔下茶楼,从一个侧门中岔入一条窄小横街。他不知道自己是往什么方向去,那一刻,他只求远离那个修罗场。他甚至能够听得见身后响起的杀戮声与悲泣声,生平第一次觉得这些声音是这样的刺耳。他知道,她只要回头一看,就能看见血肉横飞,他在前头拉着她一气奔跑,却不敢回头看她是不是看见了身后的场景。好像只要他回了头,身后的这个死而复生的女子,就会彻底消失。 他本是文弱书生,跑了许久气力不济,可脑子里的那些喊杀声、呼号声却仍旧不断。他不住地向前奔逃,可那声音却如影随形。忽然手上紧了紧,他一惊之下,以为身后的人要挣脱,这才站住了回头看。 一直被自己拉着的女子弯下腰,直起来的时候,覆面的白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丢失不见,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语气带着几分天真的嗔怪,“公子,你若再这么跑下去,我可跟不上了。”说着对自己莞尔一笑,“我叫甄婉莹,公子,你为什么要拉了我来?” 澎涞怔在了远处。甄婉莹,这是多么陌生的一个名字。眼前的这个女子,容貌声音分明是侍书,可是神情和态度,却和当初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差的太远。在午后明媚的阳光底下,女子一身青衣好像也被染上了金色,晕染成杨柳一样的鲜嫩绿色,衬托的那莞尔一笑更加明媚天真。他这才发现,原来她笑起来是这样的模样,面颊上有一个小小梨涡,只有一个,却叫人更觉得甜美。她叫他公子,而不是先生。好像只是初见一个陌生的人,而不是与自己生死不愿相见的故人重逢。 澎涞不记得自己做了怎么样的反应,也许他如她所说唤了她婉莹,也许他只是一语不发。当他醒过神来的时候,这个自称甄婉莹的女子,就坐在御河的杨柳岸上,和自己一起看着夕阳余晖。西天上燃着火烧云,不断地流动着,金黄,赤红,深紫,不断变换着颜色,瞬息万变。照在御河上头,河水也燃烧起来了。而身边的这个女子,手里拿着一根柳枝,梢头攒起了一个小小的翠绿色的球,一点一点地弄着色彩斑斓的河水。 她一定是侍书。若不是,怎么会身形容貌,甚至声音都和自己记忆里的侍书一模一样?怎么会被人拉着走过了半座京城,却一丝责怪也无?怎么会与一个陌生人整日坐在河岸上,却又一言不发? 她一定不是侍书。若是,她怎么会露出自己从没有见过的笑容和神情?那一刻在朱雀大道上看见的熟悉眼神,丝毫没有留下痕迹,几乎让澎涞以为是自己看错。如果是,她又怎么肯原谅自己,怎么肯和自己相伴?这比一个陌生人,还要更不可能。他清楚地知道,侍书是恨自己的。正因为爱,所以才恨。 澎涞从不相信神明,也从不烧香祭拜。可在此时此刻,他却忽然觉得相信了神明。若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又怎么会在一切成灰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和侍书一模一样,却与自己的所有棋局都毫不相关的婉莹。他从不曾怨恨过天意,可是侍书死去的时候,他却了解了这怨恨。他也从不能感激过天意,可是在婉莹出现的时候,他却也体会了这感激。 看见婉莹出现的时候,他是多么盼望她就算侍书,侍书没有死,她还好好活着,自己从来不曾失去过她,更不曾逼死过她。可是在眼下的这一刻,他却又宁愿相信,侍书已经死了,眼前的女子是自己从来不曾识得的甄婉莹。只有如此,她才有可能没有那铭刻着最深沉的爱和恨的眼神,带着无瑕的笑容留在自己身边,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够放下所有顾虑,只管去拥抱眼前的人。 他不愿意去想,这个女子的出现是多么的突然,不愿意去想,她来到自己的身边是为了什么。他只是想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将自己错过的失去的,都重新再来一回。这一日从正午到夜半这样长,可是有好像只要一刹那。这么六个时辰,如何能够凝固成永久。可是他在这并肩望星的短暂时光里,却宁愿沉入了永恒。 正在此时,一阵笛声想起,声音悦耳动听,曲调多变,可听在澎涞耳中,却像是催命的音符。且不论这传来的讯息如何,他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平静,就这样被打破了。他是那样地不愿意起身,可是又不得不起身。他挣扎着没有动,却听见身边人的笑语,“你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急事?快去吧。” 澎涞一惊,看着身边的女子,只见她的笑容还是那样的干净,见自己不起身,倒先坐起来道,“你走之前,还有一件事情。你今日拉着我莫名其妙跑了半日,又让我在这里坐着吹了大半夜的冷风,我不与你计较,可你要赔给我。”澎涞丝毫不曾料到她会如此说,站起身来道,“姑娘想要什么?” 甄婉莹一笑,脸上的梨涡又浮现出来,“我是个医女,与师傅走散了,流落到了这里,并没有住的地方。你能不能带我去你住的地方暂时借住几日?等我给人看病,攒够了钱,我再还给你。” 澎涞愣住,片刻之前,他还在想,如果自己不得不走,不论用什么样的手段,他也必须带了她一起走。不管她是谁,他也再也不要失去她。却没有想到,她却自己要求跟着自己走,尽管这理由听起来匪夷所思,可他却毫无抵抗之力,他听见自己应了一声“好”,声音干涩黯哑,几乎不像是自己的。 甄婉莹又是一笑,一只手仍旧舞动着手里的柳条,另一只手却牵住了他的袖子,“快走吧,我一日不曾吃饭,已经很饿了。你那里有没有可吃的东西?”澎涞的声音依旧黯哑,“有的。”顿了顿又道,“我会做很多的饭菜,你若是愿意,我可以日日换着花样做给你尝。”婉莹脸上露出笑来,“真好。”澎涞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由着她牵着自己的袖子,带她一路回了南安王府。 第卅一章(10)画眉人去玉篦存 走到门前,见她抬头看着门上几个大字,却没有什么异样神情。澎涞心里却一动,不论她是谁,是不是侍书,这样的一张面孔,王府里许多人都是见过的。就算只是一面,隔了几年都已经忘记,他也不能冒这样的险。 澎涞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张素帕递与婉莹,语气里带着几分歉疚,“你在这里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让人看见你的脸?”澎涞心里十分为难,若她不是侍书,他要如何对她解释。若她真的是,澎涞想到此处,心里摇了摇头,不,她一定不是侍书。 婉莹却并没有什么不开心的样子,接过帕子蒙在脸上,笑道,“你遇见我的时候,我就是蒙了面的,只是不小心把白绫丢了。我这些日子独自行走江湖,也都是蒙了脸的,否则别人看见我这样年轻,给人诊治,别人也不信了。” 澎涞一听,此话倒是合情合理,忍不住又问道,“你当真会医术?”婉莹笑道,“怎么,听你这话,你也是会的了。你也见我年轻,不肯信我么?”说着忽然伸手去抓了澎涞的脉,片刻之后放下,轻声说出了澎涞的脉象,又笑道,“你瞧,我说的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若是你不服气,我倒是可以和你比一比呢。” 澎涞心里释然,侍书自然是不会医术的。她方才说的十分详尽精准,医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就算侍书在那之后遇到名师,进境也不会如此迅速。澎涞更加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只是和侍书长得一模一样的婉莹,心里也松快了好些,第一次露出笑容道,“若是你愿意,我倒可以和你切磋。只是到时候输了,可不要哭鼻子。” 婉莹看见澎涞的笑容,不由得怔了一怔。她从来不曾看见他的笑容,没有想到,那样冷冰冰的一个人,居然也会那样笑的。婉莹一时之间心里有些迷惑了,只是微微笑着,“那是自然的,可你若是输了,要怎么办呢?”澎涞又笑了一笑,“你倒毫不谦虚,我怎么可能会输呢。”语气虽然温和,可隐隐的一股子自信霸气,却遮掩不住。婉莹心里一跳,是了,这才是自己熟悉的那一个人。 正在此时,角落里走出一个人来,看了婉莹一眼,对澎涞焦急道,“先生,王爷正等着你呢。”澎涞点了点头,“知道了,”又对那人道,“这位甄姑娘是我的客人,你将她引到我的住处去,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许打扰她。”澎涞又对婉莹道,“你且回去歇着,我有些要紧的事,这几天或许都不能回来了。你就在住处,不要到处走动。等我得了闲儿自然回来找你,带你去各处逛逛,在我回来之前,你万万不要出去。”说着又对方才那人使了一个眼色。 却见婉莹笑道,“你放心,我无处可去,还等着你给我做好吃的呢,怎么会走。”又道,“你早些回来。”澎涞看见婉莹眼中的神情,心里一跳,几乎就像抛下所有,只和她在一起。可到底还是忍住了,转身离去,一路上还回头再三,只看见那一个越来越远的人影,脸上还带着一个微笑。 迎接澎涞的人打量了婉莹一眼,似乎只是娇怯怯一个小姑娘,也没什么稀奇。只是这些年,先生从不曾与什么女子有过密切关系,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只是也不敢多问,恭敬道,“姑娘跟着我这边走。” 婉莹点了点头,就跟着那人一路沿着王府边缘的游廊走,一路往后去,越走越是荒僻。忽然穿过一扇月亮门,里头小小一座院落,与王府中的庄严华丽大是不同。那人将婉莹引入一间厢房,躬身一礼,“姑娘自便。”婉莹一怔,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了。只听见外头院门落锁的声音。 婉莹四面环顾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榻,铺着薄薄的被褥和一张竹席。婉莹走了出去,这一座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除了几株巨大的水杉树如利剑擎天,一株寻常花木也无。整个院子这样安静,没有侍女小厮,没有灯火笑语,空荡荡的一无所有。 婉莹起身,每一间房间都没有上锁,可是每一间里,也都没有什么摆设。除了这一间,甚至连床榻也没有,最大的一间是书斋,密密麻麻地摆着无数的书,只有窄窄一张榻。原来这就是他的世界,原来那个人对自己也和对别人一样冷酷无情。难怪方才那个人带着自己进来,神情是这样的古怪,这么多年来,也许自己是唯一一个来到这里居住的人。 婉莹叹了口气,到底没有在方才那间里头住下,而是到书斋里那一张小榻上胡乱躺下,解下了脸上的帕子。又从手腕上撸下一个素面的银镯子,还有一个嵌着红宝的赤金镯子,一起裹在了帕子里,仔细收好。直到岑寂无人的此刻,她才能面对真正的自己,所谓甄婉莹,只是自己给自己编织的一个幻梦,她心里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侍书。时隔三年,她换了一个身份,重新回到了这里。 她能骗得过他,可是如何骗得过自己。侍书并不曾想到,她竟然会在来到京城中的第一日,就看见了自己想见又怕见的那一个人。当初她对清珏说,她回来,是想要看一看,究竟是什么力量,让她失去自己的所有,让人心变成了那样不堪的模样。她也曾经想过,或者会遇见他,可是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办,他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了她眼前。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以为自己已经死心了,却原来都是骗自己。 她听见他一声一声唤着侍书,眼神里有惊讶恐惧,可也有狂喜热切。她从来不知道,他的眼睛里还能有这样的神采。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有怔怔地站在原地。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就被他忽然拉过,沿着街巷飞奔。她不知道身后有什么,也不知道会奔向哪里。这一刻她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肯想。 第卅一章(11)画眉人去玉篦存 侍书心里忽然回想起几年前在玉晖峡,他对自己说,侍书,你别害怕,我会提点着你,帮衬着你的。那一瞬间,自己感受到的安心和温暖,与现在是这样相似。而过了这样久,她却仍然不敢仔细去看他,怕看见的又是那样一张冷漠无情的脸,怕这温暖只是自己的幻觉。侍书在那样的奔逃中,听见心里另一个自己微微的嘲弄,原来经历了那样的欺骗幻灭和绝望,遇见这样一刹那的温暖,竟然还是会身不由己。 在他停下的那一刻,她替自己做出了决定。她要重新再活一回,不是以侍书的身份,而是一个全新的人,甄婉莹。那是她在离开蓉城之后,为自己取的名字。她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她要把一切都忘记,从蓉城,到京城,所有的一切都忘记。她不曾随着什么人远嫁,不曾李代桃僵地做过公主,也不曾被利用,不曾为一个人甘愿付出自己的生命。 她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想要重新活一回,摆脱当初的所有牵绊,只为自己活着。她想要知道,若她不是侍书,不是永靖王妃的侍女,他对待自己,会不会有所不同,他愿不愿意给自己一点真心。她下定了决心,如果他可以做得到,她将忘却曾经的背叛,永远地以甄婉莹的身份陪伴着他,再也不在他和别的人之间权衡两难,只为了他活着。而如果,他再一次地背叛她利用她,她将用她在这分别之后的岁月里修习的医术,亲手结果他的性命,为死去的侍书,讨回他欠着的那一条命。 婉莹微微笑了起来。人生的机遇,实在是难以预知的。她从来不曾想到过,在她心灰意冷地离开蓉城的时候,会再次遇见当初在松城救了自己一命的邱先生。也不知因为什么,云游不定的他竟然收了自己做弟子,将他一生所学倾囊相授。不管是救人之术,还是杀人之毒,他都毫无保留。 当初她为什么会答允做他的弟子,她也已经忘记了。或者只是因为余生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寄托的,只有在夜以继日地苦学之中,她才能够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才能够忘记心里的伤痛。邱先生看见她拼了命一般地苦学,却也没有阻止她,只是给她调制些养身的药物,给她调理身子。 后来她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竟然真的在医术上颇有天赋,天赋加上她远胜于常人的努力,她竟然在短短一年多的光景里,修到了别人十几年的境界。那个时候,她的心也渐渐地平静下来,邱先生也慢慢觉得放心,便继续云游四方,放了她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她和邱先生一样,四处游历,直到到了京城之外的一座小小村落,无意间救了一个人,竟在那里定居下来。她知道自己离京城很近,却从来不曾想过要回去看一眼。她想,在这离京城极近的地方度过余生,也算是证明了自己早已经放下。 直到她又一次看见清珏,这个曾经远在蓉城的贵族女子,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竟然跋山涉水来到此处,九死一生却毫不后悔。她不曾想到会被认识的人发现,却又不能不救她。好在,清珏似乎也知道她的心思,看见死而复生的人,并没有表示什么惊讶,只是问她,有没有什么方法,能找到青罗。 侍书左思右想,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却又不能不帮清珏。最后她选择了给自己的师傅邱先生写信,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回信中,邱先生问自己,愿不愿意回到京城去照应清珏。那个瞬间,侍书的心里猛地一跳,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与京城近在咫尺的自己,从来都没有放下,她害怕那里,也害怕那里的人,她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去,更不敢面对自己曾经爱过也恨过的人。 可是看着清珏,她也忽然有了这样的愿望,她也想要回到那里去,看一看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到底是什么,使得她心上的那个人变的如此的冷酷无情。只是她还没有找到答案,却已经看见了那个让她想要寻找答案的人。那个瞬间,好像所谓的答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她不再想要知道为什么,对她来说,唯一重要的,是如果一切都重来一遍,她换过一重身份,他会如何对待自己。原来自己从不曾放下爱,只是因为恨和无奈而不得不放下。从她踏入澎涞的世界这一刻起,她就决心忘记自己侍书的身份,只做一个浪迹江湖、偶然相遇,无需在因为任何人而退缩迟疑的甄婉莹。她只是想要知道,一切重新来过,他会不会真心对待自己。 婉莹本以为,澎涞会等上几天才露面,却没有想到,第二日才醒,就看见澎涞的坐在自己榻前,凝视着自己。眼神里有无限的眷恋叫她心里一动,却又掩盖不住疲惫与焦虑。婉莹一惊,才过了一夜,他竟然就憔悴了许多,似乎有什么为难之事。婉莹忙坐起身子,也顾不得回避梳洗,便问道,“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澎涞看着婉莹焦急关切的神情,心里一跳,觉得一阵暖意涌了上来。这么多年,所有人都将他作为无所不在的智囊,有什么难解的困惑都要来找他,却从没有人问过他,可有什么危难之时。只是这一瞬间的心头之暖,却也解不了此时的忧虑。 澎涞心里叹了口气,嘴上却说得轻松,“没有什么。我倒是忘了,我这里只有一张床榻,把你带到这里来,倒委屈你睡在这里。”说着就笑道,“你去熟悉熟悉,我带你去街上走走,把你需要的东西都买了回来,总不能一直委屈你睡在这里。”婉莹见他神情,情知他不曾说真话,却又抵挡不住这难得的温柔亲切,便点头跟着一起前去。 京城繁华,与蓉城又是不同,更非乡野之间能比。京城中百姓千百年来阅尽沧桑,又多了一份从容。昨日朱雀道上血流成河,今日过处,竟又如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一样的繁华热闹。澎涞忽然想起什么道,“你是不是还不曾有过早膳?”婉莹抿嘴儿一笑道,“我记得你和我说,你那里有吃的,叫我瞧了一圈儿,只有你那花梨木的桌子,还像是个能吃的好点心呢。” 第卅一章(12)画眉人去玉篦存 澎涞面上一红,昨日他只是想把她留住,却忘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是个最没有烟火气的所在。往日不曾觉得什么,此时见婉莹打趣,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是我一时疏忽了。”又忙道,“我擅厨艺,这个当真没有骗你。少年时学习用药,先生总说,药膳一体,用食补治病救人于无形,才是最精妙的境界。又道做菜宾主如何搭配,火候如何都十分微妙,与开方煎药一脉相通。所以除了药膳,还逼着背了我许多别的食谱。虽然许多年不曾用了,却都还记得呢。” 婉莹从不曾见他和人提及过自己的事,如今听着只觉得心里一酸,脸上却只是欢喜笑道,“那我就等着了。只是我如今也没有病,你的药膳只怕是无用武之地呢。”婉莹本身笑语,却见澎涞忽然深深看了自己一眼,“我只愿你这一生无灾无病,我的药膳,永远也用不上才好。” 婉莹心里一跳,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好像是甜蜜,却又总酝酿着心酸。婉莹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如今也吃不上呢,我瞧着那一家茶水铺子还算干净,不如我们就去那里罢。”澎涞心里也觉自己造次,他心里已确信婉莹不是侍书,对一个初识的女子说这样的话到底是不妥。听了婉莹的建议,忙岔开了方才的话,“你倒是好眼光,这一家铺子看着不大,却也是百年老店了,出的桂花糕远近闻名,正好一尝。” 二人进了茶铺,要了一壶清茶与一碟子桂花糕,便坐了下来。茶馆之中本是最为热闹的所在,昨日朱雀道上惊天一刺,更多了许多谈资。茶馆中说书的先生可巧昨日亲眼见了,被一群人簇拥在一处,听昨日朱雀道上发生的大事。那说话的人字正腔圆,声情并茂,惊险处叫人毛骨悚然,豪迈处叫人须发皆张。除了议论陛下临危不惧的风度、百姓无辜枉死的可怜、刺客势若猛虎的搏杀、羽林卫寸步不退的英勇,从天而降一剑截击的羽林卫总领苏衡,也成了众人口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婉莹对昨日的事情并不知晓,如今听着,才知道原来自己背过身去的刹那,竟然有着这样的风云激变。婉莹忽然想起,昨日他那样情急地拉着自己走,当时以为是情不自禁,如今回想起来,莫不是这一场刺杀,与他有关?婉莹情不自禁地回忆起玉晖峡来,那些死在自己脚边的人,血濡湿了自己银白色的裙摆,而他就坐在那里,饮着一杯茶,淡淡地笑着,就好似在看一场花会。 婉莹忍不住地看向澎涞,正在此时,又听得一人冷哼了一声道,“你们都道苏世子身手了得,挽狂澜于既倒,却不知他如今已经被扣押了起来,只等着处死呢。”众人都是大惊,忙问是什么缘故。那人道,“我也是听宫里的人说起,陛下本来不曾受什么伤,只是被那弩箭擦伤了皮肉,却不曾想,那箭上竟然有毒。如今陛下昏迷不醒,太医们束手无策,只好问罪苏世子。只是可怜,这苏世子本来救了陛下的性命,这毒又不是他下的,年纪轻轻,倒要无辜枉死了。” 围观众人昨日也有亲眼看见了,其中一个大汉,就抚掌叹道,“昨日看见世子,也真是英雄少年。看看京城里那些膏粱纨袴,只知走鸡斗狗,硬生生地要将这祖宗基业都败得干净,谁能像他这样?听说在军中风评也甚好,并不仗着自己是世子之尊,和寻常将士同食同宿。将门虎子,也没有几人能担当得起了。要是真的被不明不明地害死了,连我也要为他鸣不平去。” 又一个瘦小老人压低了声音道,“倒不是不明不白,还是有迹可循。我听说,这一拨刺客,是西边藩王派来的。如今行刺陛下不成,却害的南安王府受了牵连,你们说,这南安王世子要是出了事,这刺杀陛下的仇怨,可要叫什么人去报?那些大臣们只知道仁义道德,谁又能上马提枪了?我猜呀,这里头肯定有人不愿意打仗,如今趁着这机会,正好将南安王世子害死,好苟且偷生的。” 另一年轻儒生却道,“兄台这话说的却也不尽然。藩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以前也不是没打过,最后怎么样?还不是输了,连南安王府的郡主,都和亲嫁了出去。你再想想,多少人死在了西边的战场上。要我说,这仗还是不打的好。南安王世子确实可怜,可要是他一死,陛下能永远绝了撤藩的念头,咱们的儿孙能永远不上战场送命,也是值了。” 先一个说话的大汉却怒道,“你怎么如此没有骨气!如今陛下公然被藩王贼子所害,生死不知,尔等不想着为陛下报仇雪耻,竟然想着苟且偷安。若是陛下下了君令征讨藩王,我第一个就跟着去杀敌报国。只是可恨,若是南安王世子这样的英雄就这么死了,也不知我要跟着谁去?”又横了儒生一眼,“你这圣贤书,难道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难道不知,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我等虽一介草民,也该有些气节。” 方才那人被说的脸红,正欲反驳,最先说话的一个人却慢慢开口道,“其实这位年轻人说的也有些道理,一将功成万骨枯,受苦的都是百姓。”见大汉又要怒斥,却摆了摆手道,“兄台不忙,且听我慢慢和你说。我读书不多,却听人说过一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谁不想着天下太平,永无战事?可是不是咱们不战就能免得了的,且不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那些藩王,哪一个不想着侵吞中原?只有战,才能叫咱们的儿孙都再也不用出征。”看了那书生一眼道,“只是咱们这些人正当年轻力壮,又懂得这道理,就少不得为了后来人,去抛头颅洒热血了。” 那人说的平和,话里的意思却重,刹那间众人都静默不语。人群中不知谁忽然唱起了歌谣,那是传承千年的将士之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最初只是一人唱起,后来渐渐有人应和,再到后来,人人皆纵声高歌。一时之间,这小小茶馆之中群情激昂,人人欲拔刀赴死捐躯国难。就连方才那青年儒生,也红了脸,低声跟着应和。不由自主地在这样激昂的歌声里,缓缓站起了身。婉莹低头,却见澎涞仍旧淡然地端坐原地,一口一口饮着茶,忽然轻声道,“茶凉了,再换一壶来。” 第卅一章(13)画眉人去玉篦存 此时众人高歌甫歇,一片静默之中,澎涞这一声更让所有人都听得分明。那大汉见他与端坐,又是一身文士装扮与方才那出言反对的儒生相似,就走过来道,“这位兄弟,若是朝廷出兵,你是要龟缩逃生,还是跟着咱们一起上战场?” 澎涞淡淡一笑,也不答话,只伸手去拿茶壶。那大汉正要发怒,却见澎涞提起茶壶,将壶中的茶水慢慢浇在地上,一边缓缓吟道,“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比之方才高歌,澎涞口中所念,声音极轻,但话里的杀伐之意,却一样的凛冽逼人。澎涞多诵《白马篇》,众人都有些的不明白,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却人人都明白的。望着这身形单薄的年轻文士,竟都觉凛然不可侵犯。一时之间茶馆中静默一片,却人人心中犹如潮涌。那大汉瞧了澎涞半晌,也不再说话,忽然做了个揖。澎涞见他如此,却仍旧只是淡淡一笑,对婉莹道,“咱们走罢。”说着也不看众人,竟自己起身离开了。 重新走在街市上,婉莹的心情却与方才大大不同。当年他就是如此,如今在软语温柔之下,其实心里还是一样的冷硬。看着文质翩翩,却比那些虬髯大汉,更有杀伐决断。婉莹心里反反复复只拒绝着那两句,“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忽然觉得有些冷。就算自己再也不会妨碍他什么,是不是最终也摆脱不了原本的宿命?他的心里,装的从来都是家国天下而已。 然而她心里,却还是放不下那一点期许。曾以为出离红尘的人,如今就在自己身边。她第一次知道,他除了谈论家国大事,还能笑语连珠,这些红尘中的微末小事,他竟然也能说的鲜活有趣。带着自己出入衣料脂粉铺子,就好像寻常人家结伴出行的夫妻。时时看见什么新鲜有趣的玩意儿,还要特意指出来给自己看,为自己说明奇处。若是自己流露出喜欢的神情,还不等说什么,就给自己买下。并肩而行,如许光阴,她又如何能够让自己的心冰封不动? 婉莹转过脸去瞧着澎涞的侧影,只见他手里捧着一匹桃花粉的衣料细细打量,神情极是专注,好像那手里捧着的物件,是极为要紧的东西,唯恐磕碰坏了。那专注的神情,没来由地叫她心里一动。他从不曾对这些琐事露出过这样认真的神情,婉莹心里想,也许那些冷硬的家国大事,从此以后,他只对别的人说罢。而如今的自己,只不过是他身边一个不解世事的女子,他对自己,或许会存着这一分人情温暖。 婉莹正想着,只听得澎涞柔声问,“你觉得这衣料可好?”婉莹回过神来,接过衣料笑道,“倒是好衣料,只是这上头荷花的纹样不好,俗气了些。”那店家赔笑道,“姑娘说的很是,只是市面上也只有这样的花样儿,这已经是市面上最好的绣娘比着图样手绣的了,再也没有更好的了。” 澎涞也仔细瞧了瞧,“都是一样的,也的确没什么趣儿。”又对店家道,“你们这里可有一样颜色,不曾绣上花样的衣料?”店家一怔,瞧着澎涞与侍书虽衣衫简朴,举止气度却大是不凡,天子脚下之人皆有些见识,并不敢轻易小觑了人去,便堆起笑道,“本来是不这么往外头送的,公子若是要,倒是还有不曾送去的。”一叠声地嘱咐伙计去了库房中,将收着的衣料取了出来。 一时衣料取出,二人一见,果然与方才的一般无二。婉莹笑道,“这粉色轻柔娇艳,到底需要些素净颜色作配。虽说那花样儿不好,到底比没有强些。”说着就搁下那衣料意欲离开。澎涞却拦住,对那店家道,“你这里可有纸笔?”店家又是一怔,也不知澎涞意欲何为,只好又捧出笔墨纸砚来,恭敬奉上。 澎涞接过,顺手在一边摆着算盘的桌案上铺开,提笔勾画,寥寥几笔,竟画出活生生一幅白描荷花图来。虽然线条不过几笔,却雅致鲜活,如那荷花就在眼前,随风舞动似的。澎涞举起那一幅图画瞧了瞧,似乎很是满意,“就按着这图样,叫绣娘重新做出一幅衣料来,再仔细裁剪成衣裳,过几日,我自会来取。我知道平日里没有这样的做法,我也无意为难,价钱就在原本的价钱上头翻上一番。” 店家还瞧着那荷花图发怔,听见澎涞的话,忙道,“这价钱都是其次,公子这画儿,比咱们原来的也不知好了多少,公子若是愿意,就把这画儿卖给小店,莫说抵过这一件衣裳的价钱,公子以后想要什么衣料,尽管来取就是。” 澎涞一笑,却摇头道,“我无意省了这一件衣裳的银钱,求得就是这独一无二,卖与你是断无可能的。”说着瞧了那店家一眼,“若是日后我在何处见着一样的花样,自然要来问一问的。”那店家见澎涞拒绝,正寻思着将这画稿原样描下,好在别的衣裳上头用的,此时见着这年轻公子轻轻一眼,却忽然觉得身上一寒,忙点头道,“就听公子的。我自然会找了最好的绣娘来,决不至于辜负公子这一幅画儿。” 澎涞点头,正欲将手中的画稿递给店家,一边却忽然伸出一双手来,将画稿接过。澎涞转头一看,正是婉莹捧着那荷花图盈盈笑着,“既然是独一无二,何必经了别人的手?不如就交给我,我亲手做了,才真正是独一无二呢。”澎涞一怔,心里忽然漾起一丝说不明的情绪来,点头道,“就依了你。”说着仍旧取出衣料两倍的银子来,“虽未费绣工,却也是破了规矩,这多出来的银钱,算是给店家赔罪罢。”那店家接过银子,哪里还敢说话,忙诺诺称谢,恭敬送了二人出去。 第卅一章(14)画眉人去玉篦存 澎涞与婉莹二人将一应东西置备妥当,已是黄昏时分。一起回了南安王府,在澎涞院中单独腾了一间厢房出来,婉莹亲手打扫安置许久,总算安顿下来。想着澎涞自己居处也是如雪洞一般,婉莹又做主买了好些东西,给澎涞布置书房、卧室,更从花市上头买了一盆初开的茉莉,给澎涞搁在案头。原本清冷的居所,顿时多了几分温馨情致。 澎涞虽一人独居,却并不理会家事,每隔几日,王府中就遣一个老仆来与他收拾打扫,也并不敢动他的东西。如今婉莹布置地热闹,他也只站在一边怔怔地瞧着,并不知道如何帮忙。望着这个自己都不曾以为是家的地方渐渐地充实起来,心里的那一抹温柔情绪忽然就强烈起来。 少小离家多少年,他本以为自己是再也没有家的。并不是没有人提起过嫁娶之事,只是他自己从不肯给任何人靠近他的机会,不论是身还是心。此时看着那个在自己书案边剪着烛修剪花枝的女子身影,他忽然有些近乎伤感的感动。红袖添香夜读书,也许就是这样的光景罢?这样的一个人,是独一无二的,别的人永远无法取代。在这个人身边,他第一次想要安定下来,想要在这个世上,有一个牵挂。 婉莹却不知澎涞正在想着什么,只觉得天色渐渐暗沉,屋里点着的灯火不太明亮,便顺手用手中的花剪,轻轻挑了挑灯烛。那灯火忽的一跳,顿时满室明亮起来。婉莹忽然想起那一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如今,西窗烛火已然共剪,可是那些巴山夜雨的旧事,他们却都不愿再提。如今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她为那一句“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恐惧,却又为那一句“独一无二”而触动。罢了,既然连他都亲口说出了那一句独一无二,她便放下所有,信他这一回。 此时门上忽然传出卜卜之声,澎涞不假思索道,“进来。”婉莹闻言却是一惊,忙背过身去,又取出覆面的帕子将容貌遮住。来人正是南安王苏准,推门而入正与说话,却见一个蒙面女子在一边,先是诧异,转而蹙了眉道,“这是何人?” 澎涞望了婉莹一眼,他独居惯了,竟忘了她还在这里。见苏准碰上,便道,“这是我家表妹,到京城投奔了我来。”婉莹闻言便是一震,苏准更是诧异,“你往日总说自己孑然一身,如何又有了一个表妹?” 澎涞却笑了一笑,“我也一样是人生父母养,如何会没有一两个亲朋?只是离乡日久,难易相聚罢了。”见苏准神情仍旧有些狐疑,便又笑道,“我这表妹也失了父母兄弟,只有我这一个亲人还在世上。”又望了婉莹一眼,“父母在世之时与我说,自小给我订了一门亲事,正是这位表妹。如今她无依无靠,我又怎能置之不理?”对苏准一礼道,“王爷对我有知遇之恩,自然明白我的心意。” 南安王府中自然不缺一人衣食,但对于身份可疑之人,素来盘查的严。见澎涞神情十分坚决,分明是极力维护,与他往日对一切与政事无关的人皆不闻不问的模样十分不同,倒是更多了几分讶异。苏准忍不住又多打量那女子几眼。见那女子素帕覆面,身形似乎有些熟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婉莹见苏准瞧着自己,澎涞又说了那样的话,心知已是避无可避,索性大方走出来,对苏准一礼道,“甄氏婉莹,给王爷请安。”见苏准瞧着自己蒙着的脸,又道,“小女早年受了伤,面上不洁,无颜见人。我百思不得解,正想与兄长一起研制膏药,等痊愈那一日,再来给王爷谢罪。”苏准一怔,“你也会医术?”婉莹点头道,“家传之学,略知一二。”苏准听她的声音陌生,又会医术,这才信了她真与澎涞乃是亲眷,便道,“原来是家学渊源。你兄长医术是极好的,自然能治得好你。” 婉莹不曾说话,倒是澎涞先拱手道,“敝处狭窄,王爷还是先请回去,等我安置好了表妹,再去求见。”苏准瞧着澎涞情状,倒像是不愿自己屏退婉莹的意思,心里更觉惊奇,只是此时苏准心中所念之事,比起这好奇更要紧百倍,也就不再多问,转身去了。 苏准一走,婉莹就取下了面上的帕子笑道,“闷死我了。”又嗔怪地瞧了澎涞一眼,“你怎么也不和我招呼一声,就说我是你的表妹,还说……”,脸上一红,就再不肯往下说,只道,“所幸我见机快,帮你圆了这个谎,我若是不依,你可要大大地麻烦了。”澎涞笑道,“你说的很是。” 婉莹却又笑道,“只是你说了这样一个大谎,日后要怎么圆回来呢?总不成我这辈子就真成了你的表妹,还要嫁给你不成?”澎涞一怔,沉默良久,婉莹本是说笑,见他这样,心里却渐渐凉了下去。此时却听澎涞忽然道,“你若是愿意,我明日就娶了你。”婉莹一惊,却不知如何作答,只低垂着头不说话。 澎涞心知,与一个陌生女子初见一日,就论及婚嫁实在是太过唐突。她虽然像极了侍书,可是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却到底是不同的。然而就在苏准方才进门前的那一刻,看着她剪烛簪花,他就萌生了这样的念头。他在人群中与她相逢,这个女子就好像是一缕清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就算如今在自己这里停留,不知到了哪一日,她就又会离去。除了这样,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将她永远留住?他从不曾想过要娶一个妻子,可是方才那一瞬,他心里却在想如果他要娶一个妻子,那便只能是她。 澎涞见婉莹良久不说话,柔声道,“我知道此时这话说的莽撞。你只管安心,我不会逼你,等你愿意的那一日,再告诉我。”婉莹又沉默半晌,忽然抬头道,“我并不愿意嫁给你。”澎涞一震,却看见婉莹攥着自己给她的那一方素帕,眼睛映着房中的摇曳灯烛,显得极亮,“我如今并不能嫁给你。我不问你为什么要让我蒙了脸面在这里生活,若是有一日,你真制出了能治愈我脸上疮疤的药物,再拿着那个来换这一块素帕,到时候,我再告诉你我是不是愿意。” 第卅一章(15)画眉人去玉篦存 婉莹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出了澎涞的书房。书房内灯烛明亮,院子里却只有一弯月,渐渐沉入西天。方才苏准并不曾认出自己,当初的侍书,不过是青罗身边的一个陪衬而已,就算苏准曾无意识地瞧见自己一眼,隔了这样久,也早就忘了,更不会知道自己是谁。然而自己到底假扮过公主,这个王府中,这个京城里,总有人见过,总有人记得。澎涞叫自己蒙上脸面,也就是因为这一点。 可是他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就算是有人看见,就算是有人认出,他若是心里坦荡,又何须畏惧人言呢?可见他虽信了自己不是侍书,心里深处,却还是害怕自己是侍书的。其实她心里明白,澎涞害怕的,并不是人言。涵宁公主,如今正好端端地在蓉城做着王妃。而她,连公主当初身边的陪嫁也都不再是了。侍书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就算嫁给他,也是名正言顺。 婉莹心里明白,他害怕的,其实只是自己的心罢了。他害怕面对自己曾经的欺骗和伤害,害怕眼前的这个人,是那个因为他而死的女子。方才那一瞬间,她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她就是要逼迫他一回。若是他真的愿意与她在一起,就要放下一切顾虑,就算她长着和侍书一模一样的脸,就算她真的是侍书,他也不再畏惧。 她原本只想着换一种身份与他相逢,可是如今听他忽然提起婚嫁,她却又想,若是她要永远留在他身边,他非得放下这个心结才可以。自己已经放弃了属于侍书的所有,唯独这一张面孔,她无法改变,也不想改变。她已经一再让步,唯有这一点,是她给澎涞的唯一一点试炼。若是他真的能够和一个与侍书一样面目的女子相伴人前,她也愿意永远咽下她就是侍书这一个秘密,甚是忘记那些血泪。 婉莹心里苦笑,她对澎涞的心思,永远是这样的矛盾。她曾经想过要为死去的侍书讨一个公道,可如今相逢,竟又渐渐地想要原谅。若是她能够光明正大地在他身边,她甚至愿意放下所有,重新活过一回。 夜色已深,乌衣巷中已空无一人,虽是夏夜,却也听不见一声蛙声虫鸣,倒有些寒浸浸的。韩丞相府的绿意幽深,渐渐显得有些诡谲。家中有丧事,府中点着许多白色灯笼,更添了几分凄清味道。 后园中更寂静,连巡夜人的灯笼也无,一片暗沉沉的夜色。一条鹅卵石漫的小径蜿蜒曲折,延伸到一片最密的林子里消失不见了。从枝蔓里穿过,这一处种着无数夹竹桃花树,花树上秘密地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倒好像是一盏盏小小的素白灯笼。这一带夹竹桃枝叶分外葱郁茂盛,一株一株极是高大,隔开了外头的所有,拥簇着小小一所房舍。屋檐下也点着一盏素白的灯笼,隔着窗纱,里头隐隐露出一点幽暗的光来。 清珏正坐在这一间屋子里,看着满室的画出神。这一间屋子不大,两侧墙壁上却都满满挂着画卷,画的俱是夹竹桃花。只是一半墙上是用工笔画的是红花的夹竹桃,不论花叶笔触俱是细腻精致,像是女子所绘。画卷一共四幅,那花朵儿从初初含苞,到韶华胜极,各个不同。画卷顶上绘着月亮,从柳眉新月,一直到十五银盘,各具风姿。那一朵朵夹竹桃的红花,衬托在石青石绿的丰润枝叶之间,犹如开在眼前一样娇艳。 另一边墙壁上一样也是四幅,画的却是白花的夹竹桃,花朵不施朱粉,连枝叶都只用浓淡墨色绘就,笔势苍莽写意,与红花的画卷显然不是一人,倒像是男子所为。那画上花朵簇簇,被墨色勾勒烘托而出,纵然开的袅娜盛极,也带着几分凄清意味,后头两幅花势更渐渐残败了下去,似乎经过雨打风吹一般。画卷上头一样都绘着月亮,却是从圆满月轮到残月如钩,渐渐沉落下去。 清珏默默从怀中取出绢袋,取出里头里头的玲珑折扇,小心展开,如团团一轮满月。中间横过一枝青翠枝条,开着雪白的几朵夹竹桃花。折扇边缘一连绘着四个月亮,东升西落,各自不同。底下缀着一枚玉珏,一样雕镂处夹竹桃花叶相依的花样。 清珏抬头又望了望正中悬着的一幅字,笔势瞧着遒劲有力,却又清秀雅致,上头写着几行诗句,“芳姿劲节本来同,绿荫红妆一样浓。我若化龙君作浪,信知何处不相逢。”清珏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竟然有一日,会到了这里来。看见眼前的画卷,还有手中的折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清珏正想着,门上却忽然响了几声,清珏一惊,便道,“进来。”进门之人,正是韩信知。漏夜前来,信知却也并不觉得自己唐突,反而提了小小一个食盒儿出来,笑道,“本来是想请姑娘喝茶的,这一会却又想喝一杯酒了,姑娘可愿奉陪?”清珏有些惊讶,却并没有多说什么,便点了点头。 信知便给清珏满上,二人喝了一杯,清珏只觉此酒方向殊异,初品有桃花甜香,馥郁醉人,如三春风景,再品却有竹木清芬,略带着一丝清苦,倒像是雪压竹枝的寒冬冷冽。回味之间,似乎有无穷的意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 信知见清珏沉思神色,道,“姑娘也品出韵味了。此酒名为无言,乃是家父亲手所酿,连我也不知这酒是如何制成,才能有如许风味。”见清珏不说话,信知又淡淡一笑道,“在下韩信知,姑娘可知,定云江上,与我曾有一面之缘?”清珏这才惊讶地抬头,瞧了信知半晌才道,“定云江上,我不曾记得见过公子。” 信知笑道,“姑娘可还记得,当日落水为人所救?那相救姑娘的人,正是我的家仆。那时候我在船舱之中,曾见过姑娘一眼,只是姑娘当日去意坚决,所以不曾留心在下。今日相逢仓促,我心里唯恐姑娘有什么恶意,却不曾认出姑娘。如今静坐清心,却认出了姑娘,还望姑娘见谅。” 第卅一章(16)画眉人去玉篦存 信知见清珏神情还有所迟疑,又点了点清珏放在一边的绢袋,“我还记得,当初姑娘身上落出了这样一个绢袋,这绢袋本是寻常,上头绣着的夹竹桃花朵却很是少见,想来我不会看错。姑娘清高自守,不愿受人恩惠,只以耳上珍珠,换了家仆一点银钱。但当初我怕姑娘孤身一人,又失了行李盘查,难以渡过难关,所以在姑娘的绢袋之中,又放了两枚金银锞子,不知姑娘可曾看见此物?” 清珏拿过绢袋仔细一摸,果然还有两枚金银锞子放在里头。当日自己昏迷不醒,身上诸物皆不见踪迹,临行前相救之人拿出这个绢袋来,问是否己物,感激之余只顾查看折扇,竟从不曾察觉这里头还有其他物事。回想起来,当日救了自己的那艘船装饰华丽,救了自己的人一身仆从装扮,期间又进了两回船舱,舱中之人却并未露面。如今听了此人的话,想必他就是那一艘船的主人,相救之事,想必也是此人的意思。 救命之恩,也不能不铭记于心,清珏便起身对信知一礼,“公子大恩,清珏无以为报。”信知点头道,“举手之劳,姑娘不必介怀。”说着看了一眼垂在一边的扇坠儿,“姑娘名唤清珏,可是这一枚玉珏的缘故?”清珏也看了看那扇坠,淡淡道,“我也不知道,这一枚玉珏,是母亲的旧物了。”又瞧着信知道,“公子的父亲,可是韩劲节?” 信知一怔,便笑道,“正是家父名讳。父亲仙去,姑娘还是莫要直呼其名才好。”一面就去瞧清珏,却见她怔怔地不说话,半晌竟落下一滴泪来。信知心里惊讶,却听清珏道,“公子能否带我去韩丞相灵前一拜?拜祭之后,我会自行离去。”信知蹙眉道,“姑娘出现在我家府门前,如今又要拜祭亡父,不知姑娘与亡父是否相识?”顿了顿又道,“当初请姑娘过府一叙,也正是心里疑惑,不知姑娘可愿为我解惑?” 清珏却低了头,并不回答信知的问题,半晌忽然道,“墙上这些画,是何人所绘?”信知道,“此间所藏图画,有家父所绘,还有一半,是家父一个昔年故友所绘。”清珏轻声道,“丞相这位故友,很喜爱夹竹桃花吗?” 信知环顾四周道,“此间遍植夹竹桃,是因为家父的名讳与夹竹桃相关,所以才种了这许多。”又笑道,“其实苍苍劲节,哪里是说的夹竹桃枝叶?若无不是这一首诗,又哪里能看的出这劲节清奇不是傲雪翠竹,而是夹竹桃枝叶青翠。只可惜,桃花芳姿不久,到底只有竹枝才能长长久久。” 清珏不曾说话,门扉却忽然一响。清珏抬眼一瞧,只见门前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正是自己白日里看见的那一个。信知转头看见此人,站起身来躬身一礼,也不再对清珏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去。临走之前看了清珏一眼,见她神情疑惑悲伤,而又隐隐带着些期待,不由得叹了口气。 清珏见信知离去本欲询问,却又被门前的人吸引住了目光。清琼一眼瞧见那人的衣带上头系着一枚玉珏,与自己系在扇子上的分明是一对,纹着夹竹桃的纹样。唯一不同的是,自己所有的那一块是纯白色,而这一块上头却带着隐隐的红晕。清珏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人的袍角上绣着竹叶,隐没在同色的衣料中,几乎看不清楚,却分明存在着。 那人像是一夜未睡,倚门的男子眉宇间更增了许多疲惫,更苍老了几分,好像难以支撑身子而摇摇欲坠。然而眼睛里却闪着狂喜的光芒,死死盯着清珏的脸,好像想要看出些什么来,张口想要说话,却又始终吐不出一点声音。又过了许久,好像这一夜都要过去了,那人才哑声道,“你是芳姿的孩子,她可还好?” 清珏望着这个曾在府门前有一面之缘的人,不知是悲是喜。寻觅了这样久,以为隔了生死阴阳,原来自己已经见过他。听着那样的问句,她竟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与不好,其实她并不清楚。就连母亲的闺名,她竟然也是到了今日才知晓。她早就知道母亲一生所爱只有夹竹桃花,而母亲一生也未曾搁下的那个名字,叫做劲节。她本以为,母亲爱着这花朵,只因为这个名字,也和信知一样想过,劲节,原本是只属于竹的名字,又哪里会叫人想到夹竹桃花呢? 原来母亲的名字,唤作芳姿。就像这壁上题着的诗句一样,芳姿劲节本来同,绿荫红妆一样浓。她的母亲,在遥远的那个地方,在她的家里,只是一个写着韩氏两个字的牌位,她的闺名,她的往昔,谁又会知晓呢?就连自己的父亲,也从来不曾对自己提起过这个名字。清珏又想起了信知,我若化龙君作浪,信知何处不相逢,这样一个名字,原来竟也是一样的渊源。双玉为珏,自己的名字,想必就出自这一对红白不同的玉珏,就如夹竹桃的花朵,红白相辉。 清珏心里想,也许信知救下自己,乃是上天注定的。相隔千里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原来有这样的缘分。甚至他们之间,还有更深的缘分,譬如手足。然而此刻她却不愿再想,跋涉千里,历经磨难,如今她终于到了这里,看见了这个人。在这样一处安静所在,满开着夹竹桃的花朵,寻找到了这一枚伴着她长大的玉珏的另一半,她人生的一切好像又重新回到了起点,像是重新开始。清珏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再是什么人的附属,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人。她的身上,一样伸展着根系庞大、源深流长的牵绊。 那个自己幼年时候的黄昏,关于母亲的面容神情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可那个时候母亲口中的这个名字,却始终清晰地回响着。隔了这么久,她终于看见了这个人。在满院的夹竹桃花围绕着,这样一对玉珏,终于重逢。 可是望着那人殷切的眼眸,她却不得不告诉他,“她已经死了。”看着那人骤变的眼神,好像一瞬之间,又衰老了更多。世事弄人便是如此,她以为他已经死了,可是他还活着。而他分明相信着母亲还活着,而母亲早已逝去多年。芳姿劲节,再也没有如桃花竹叶一样相逢的那一日了。 第卅一章(17)画眉人去玉篦存 敦煌悬苑的夏日,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清凉雅静。一面圆形的水池如镜,水面上擎着如白玉一样的莲。那香气似乎带着一丝薄荷一样的清凉,丝丝缕缕地弥漫开,缠绕着水心的金色凉亭。亭上覆盖着绿色的葡萄藤,覆盖下浓浓的阴凉。葡萄此时正是挂果的时候,垂着一串一串果实,或碧绿或莹紫,煞是可爱。 凉亭下头,玲珑与柳容致正在对弈。一边放着一个小小的水晶缸,用冰水湃着一串绿玉葡萄,更显晶莹剔透。柳容致落下一枚黑子,轻声读出位置,玲珑思索良久,亦说出一手,柳容致便从玲珑面前取出一枚白子落下。 如此来回良久,到了玲珑那里忽然顿住,苦思半晌亦不曾落子。玲珑看不见棋局,全靠脑中记忆,越往后落子越是艰难,并非棋力缘故,而是记忆中的棋盘越来越复杂,渐渐力不从心。玲珑与柳容致如此对弈已有多日,起初只能记十几步,如今渐渐熟了,玲珑棋力本不弱,倒真有些对局之意。今日这一盘棋,下了已有一个时辰,错综复杂,却到底有些支撑不住了。 柳容致见玲珑如此情状,心中忧急,想要出言相劝,却又怕伤了她的心,踌躇不语。却见玲珑笑起来,“今日想了这许久,实在有些头疼,不如就搁下,明日再说罢。”说着径直伸手到一边的水晶缸中取出一枚葡萄放入口中,“前几日这葡萄的味道还未足,今日倒是正正好了。” 柳容致笑道,“你就贪吃这个。我每日来,先不说下棋,都得先给你择一串最好的葡萄湃着。饶是这样,还总是挑三拣四的。”玲珑说着手指间把玩着一枚葡萄,“小时候先生教我下棋,院子里也有一架葡萄,我记得也是很好吃的。”柳容致却道,“那不过是乡野间的寻常东西罢了,比如今这个是差得远了。” 玲珑却笑道,“我倒记着当初那个味道呢,带着些酸,不似敦煌葡萄,只是一味的甜,倒没了趣儿。”柳容致笑道,“你若是想要那个,以后我再给你种一树,只怕到了那个时候你就知道,远远不如这里的了。”玲珑一笑,“若是先生真得了空,就把这里的葡萄藤都拔了去,换上以前的那一种罢。只怕就算种在了这里,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味道了。”柳容致还不曾说话,玲珑又扬声道,“快些过来罢,今日的葡萄最好,来的晚了可就没了。” 柳容致转眼去看,之间莲花中转出一个人来,正是怀蓉。柳容致本身耳力极好,只是每每与玲珑在一处,总是担忧她的身体情绪,无瑕他顾。而玲珑自从盲了双眼,耳力与常人更是不同,所以每每怀蓉到来,都是她先知觉。这些日子怀蓉常来与玲珑作伴,早已习惯这呼唤,便走上前,先对柳容致行了一礼,便在玲珑侧方坐下笑道,“你这月份也大了,偏爱着耗费精神的玩意儿。” 玲珑只是笑着吃葡萄,“我倒觉得还好,每日想想这个,深思倒是清明了许多。世上种种如同图画重新描绘一次,我也不觉得眼前是一片漆黑了。”玲珑这话原本感伤,只是她说的轻松,倒叫人无从劝说。柳容致只是蹙了眉,“到底是费神,你却偏只愿做这一件事情,真是叫人头疼。” 玲珑笑道,“先生可是后悔,当初教了我?如今日日缠着先生,倒比以前教我的时候更多了些。”怀蓉笑道,“我听闻四舅父的棋艺高绝,只怕是让着你的时候多呢。”玲珑展颜一笑,“先生对我自然是好的,让着我又怎么了?” 怀蓉一怔,玲珑这样的神情,倒像是个依恋父兄的孩子。她从不曾在玲珑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而柳容致看着玲珑的神情,却更复杂了些。像是一个父亲看着女儿,兄长看着妹妹,却也像是一个男子看着自己心爱的人。那眼神那么沉,好像眼中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她不知道在柳容致的心里,玲珑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身份,可是在如今这偌大的敦煌宫殿之中,只有这个人陪在玲珑身边,能够叫她觉得,玲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怀蓉正想着,只听玲珑对柳容致道,“我今日的棋也下完了,怀蓉来陪我,先生就先回去。我瞧着她在你跟前,总觉得不自在呢。”柳容致便对怀蓉颔首示意,起身对玲珑道,“明日我再来看你。”想了想又叮嘱道,“你我如今身份与以往不同,我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你要多加小心。我虽然也略知道些医术,却只在寻常伤病,怀胎产子的医理我也并不太明白,也没有见识过。如今月份大了,更要自己留神。” 玲珑笑道,“每日来来回回就这么几句话,先生也不觉得自己越来越啰嗦了么?以前先生可不是这样的性子。”柳容致一怔,转而苦笑道,“年轻时候只觉得天下只有大事,如今年纪大了,只觉得身边之人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如今也只盼着你一切平安顺遂罢了。” 玲珑闻言一震,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笑道,“先生快些去罢,我和怀蓉说会子话。”柳容致一笑转身离去,却又听身后玲珑的呼唤,“先生。”柳容致疑惑转身,只见玲珑在那里望着自己。明知道她看不见的,可偏生觉得,她就是在看着自己。碧绿色的眼眸中,好像一瞬间闪过无数的言语似的。 等了半晌,却不见玲珑说话,柳容致便笑道,“怎么了?可是让我明日来给你带些什么?”只见玲珑的神情,仿佛是在思索什么极要紧的事情,那神色莫名地叫他心头一跳。然而沉默良久,玲珑只是柔声道,“先生明日来,要给我择一串最好的葡萄。”柳容致不由得失笑,“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脾气,你放心,我自然给你择一串最好的带来。我明日去集市上看一看,若是有人种出了带酸味的葡萄,我就给你带来。”玲珑点头笑道,“好,若是有带酸味的葡萄,像小时候那样的,你就给我带来。” 第卅一章(18)画眉人去玉篦存 柳容致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怀蓉瞧着柳容致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莲花之间,玲珑却还在侧耳倾听,想必是等柳容致的脚步声消失在悬苑上的长风之中。过了半晌,玲珑才笑道,“先生走的时候,想必又点了点头罢。”怀蓉轻声道,“是。”玲珑笑道,“我猜就是这样。先生一直不爱说话,我问他什么,他都只是点头摇头,不肯和我说个明白。如今我看不见了,他才和我多说几句,只是经常还是忘了,只管点头,却不记得我看不见呢。只是我心里,却是知道他什么时候点了头的。” 怀蓉道,“你与四舅父的情谊,自然非比寻常。”玲珑点点头,“我虽然是敦煌王族的公主,可父母早逝,我只是公主,却并没有做过什么人的女儿。那一年在月牙泉遇到先生,他将我视为女儿抚养长大,这样的恩情,我自然永远也不会忘记。”怀蓉沉默半晌,“他对你也是极为牵挂的,就算是这样,你的主意还是没有改变吗?” 玲珑的神情渐渐沉静下来,“前些日子,我记得听人说过,你在蓉城的母亲去世了。我想她在世的时候一定对你很好,你也必定十分地牵挂与她。可是你做的决定,却也并没有因为她而改变。” 听到郑氏,怀蓉的身躯一震,神情却是淡淡的,“你说的不对,我之所以会来到敦煌,就是为了我的母亲,为了她的后半生可以一切无忧,不再受人摆布欺凌。只是母亲命苦,那样早就去了,我所做的一切,也都白费了。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回头,我的母亲生前虽然落魄可怜,到底死的时候还能得一个太平和尊贵。若是能够回到当初,我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只要她能够快乐无忧,哪怕是一天也好,我做的一切也都是值得的。” 玲珑却道,“你说这样的话,只是骗自己罢了。人都死了,死了之后的事情,又有什么要紧?何况你远嫁到敦煌,为的也并不是你的母亲。你若真是为了她,便该和将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该是眼下这个样子。你如今这样,你的母亲,又如何能够放心的下呢?如今你还能来着悬苑之中,活在我的人生里头,等我也走了,你要到哪里去呢?你活在这个敦煌城中,不过就是个活死人罢了。可就算这样,你的心意也不会改变。” 怀蓉被玲珑的话说的一刺,半晌也不言语,良久才道,“我也知道,如今这样活着,也对不住母亲的心意,可是我这一生已经是如此,又何必去改变呢?”玲珑闻言长长叹了口气,“你说的不错,有的时候,并不是不想改变,只是有的是事情,是我所不能扭转的。纵然我不想如此,又能怎么样呢?这敦煌城中,我走,想来比留更好一些。等我走了,这里的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我也不必像现在这样。若是能,”玲珑说了一半,却良久沉默,半晌才笑道,“罢了,那样的愿望,实在是不切实际的。” 怀蓉并不曾问玲珑心里的愿望是什么,只忽然道,“我来的路上,又遇上了昌平王。”玲珑低垂了头,半晌才道,“他如今如何了?”怀蓉摇头道,“并不太好,想必是政事繁忙,看着十分疲倦憔悴。”怀蓉看了玲珑一眼,“昌平王向我问起你如何,还说,如今你只怕不想见他,再过两个月,等孩子出生,他再来看你们。” 怀蓉仔细看玲珑神色,只见她只是静静听着,脸上却瞧不出悲喜来。怀蓉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瓷瓶儿,递到玲珑手中,“你要的东西,我都已经给你预备好了。你若还是那个主意,今晚一切如旧。若是你变了心思,”怀蓉望着玲珑,“我等你这一夜,若是你想通了,明日,我会再来这里,尝一尝带着酸涩的葡萄,是个什么滋味。” 玲珑听着怀蓉离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只留下悬苑上的风,和荷花荷叶的声响。那香气清凉,似乎带着丝薄荷的气息,叫人心里极静。玲珑细细摩挲着那一只精巧的瓷瓶儿,浮凸着釉彩,似乎画的是一朵杏花。 玲珑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悬苑之下的敦煌宫殿之中,没有这样的高高在上,只是最偏僻最平凡的一处院落。那一处杏花开了满树,如同朝霞一样的颜色,摇曳生资。那时候她还那么小,不曾脱出孩童的形貌来,陪在那个同样的孩子的人身边。他央着自己推着他出去看开的正好的杏花,说是再不去,杏花落尽,便要绿叶成荫。在清晨,在午后,在黄昏,看着日光从杏花之间落下的影子,被照耀得虚晃了的红,好像看着这样新鲜娇艳的颜色,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想,只觉得满心欢喜。 那时候她总是骗自己,这样的光阴,不过是为了骗取他的信任。可是如今回想起来,她却不得不承认,那是她记忆中最好的部分。就好像当初先生给自己种下的葡萄藤,就算酸涩寻常,却是不可取代的味道。如今她在这悬苑里,被世上所有的奇花异草围绕,百艳千红,她却什么也看不见了。于是,那杏花飞舞便成了她世界里唯一的风景。她描绘不出悬苑中的花木缤纷,每一种香气,每一种触感,都在她的脑海中被描绘出了杏花飞舞的模样。在无尽的黑暗尽头,永远都有一团模糊的光,那个人就在那一团光明里头,对她伸出手,请求她带着自己去看杏花。然而她每每伸出手去,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敦煌的这一日清晨,和以往的任何一日都不同。敦煌宫苑的最高处,那一座如同空中花园的悬苑,燃起了一整夜的大火。那些花木葱茏,平日里被外围的殿宇多掩盖,并无人能够窥见阵容,然而一夜火光,从宫苑深处腾空而起,却照彻了整个敦煌大漠,火光将原本被温柔月色笼罩的沙漠笼上了一层凄厉血色。整座城池的人都在仰望那一场突然而来的大火,从心底感到震撼和恐惧。火光在寂静神秘的宫苑深处凭空出现,没有人知道,这火从何而来,又何时熄灭。 第卅一章(19)画眉人去玉篦存 然而敦煌的这一个清晨,却又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历经了千百年沧桑的这一座城,好像看惯了一切变数。当朝阳从大漠的尽头升起,火光已经渐渐熄灭,只有阳光在浩瀚无边的沙海上勾勒出金红色的一道曲线,如过去的每一个清晨一样壮阔而优美。早起的驼队已经出发,连续的人影在那一道曲线上头点缀着,像是某种奇妙的韵律。这一场冲天大火,只留下晨曦中的袅袅余烟,和驼队路途上的新谈。 传承千年的敦煌王族与后来居上的昌平王高氏一族,历经了百年的战乱,却最终孕育了一个共同的血脉。这个早早出生的孩子,却显得十分成熟。经历了一个燃烧着诡谲烈火的长夜,用那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迎来了在朝阳升起的一刻。如同海水一样的湛蓝里泛出隐约的墨色,深邃而冷漠,墨色里头却又如同燃着一簇火焰。那是敦煌王族的眼睛,火焰在海水里燃烧的眼睛。而这个孩子的面貌,却与敦煌王族不同,倒像是父亲的柔和轮廓。孩子不哭也不闹,嘴角似乎有一丝笑意,眼睛却叫人觉得神秘莫测,似乎是望着眼前的人,却又似乎看着另一个世界。 高羽抱着自己唯一的一个孩子,心里却觉得空空荡荡的。看着孩子的眼睛,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妻子,与自己一起长大的玲珑,本该是怎样的一双眼睛。与最初的碧绿盈盈不同,与后来的沉黯深蓝也不同,那是火与水共同涌动的眼睛,叫人一眼望去,就沉溺其中。而他的孩子,这个刚刚出生就看的出与自己面貌相似的孩子,就有着这样的一双眼睛。而那个本该也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子,却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过去的那一夜,高羽根本不敢去回想。入夜的时候,他就听见悬苑中传来的消息,他的孩子已经提前降临到了这世上。他心中一惊,却转而泛起一种狂喜,丢下手中的一切,就要去悬苑之中。那里有他的孩子, 还有他的妻子。自玲珑有了身孕,就独自迁去了悬苑中居住。最开始的时候,他只觉得震惊,甚至感到恐惧和愤怒。自己和玲珑,两个时代为仇敌的家族的热在一起,本就是一个背叛和错误,充满着嘲讽和血泪。这样一个孩子的出生,在高羽那一刻的心里,只是一个笑话。 更何况这个孩子的到来,本来也是一个意外的错误。他想,或者玲珑是想要敦煌王族的血脉流传下去,才允许甚至诱导了这个孩子的出生。那一日,直到今日他也不敢去回顾,不知那一日的种种,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幻境里玲珑的脸孔身影似有若无,那一双眼睛,似绿又蓝,忽明忽晦,他想要伸手触摸,触感却虚无,好像是火一样的热,又像是冰一样的冷。对这样模糊的记忆,他感到愤怒又厌憎,因为又一次,他成了玲珑手里的棋子。 然而随着这个孩子在玲珑的腹中日日长大,他的心思却又变了。随着玲珑隐居悬苑,他日益地感到思念。他想要看见她,看见她成为一个母亲之后,有了怎样的变化。那一双冷漠冰冷的蓝眼睛里头,会不会流露出往日自己熟悉的温柔?而他自己却近乡情怯,知她躲避着自己,却又不敢去靠近。他想要看见她,却又害怕看见她。 他总是想着,等孩子出生,也许一切都能够不同。等到他们二人为人父母,等融合了两个家族血脉的孩子出生,到了不得不再相见的那一日,不管过去有多少的恨与背叛,也许一切都能有一个新的开始那个时候,也许他能够渐渐忘了他的恨,只记得自己的妻子,是自己孩子的母亲。 他无数次地压抑着这样的冲动,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他不应该如此,他与她之间,隔着世代冤仇,血海深恨,然而到底都是徒劳无功。他无法真的做到与她再无干系,死生不复相见,却又不能鼓足勇气出现在她的面前。他无数次地痛恨自己的软弱,痛恨自己竟然这样眷恋少年时候虚幻的温暖笑容,可却又终于屈从了这样的期盼。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原来他的心里,一直渴望着原谅。他其实是自私的,她覆灭了他的家族,屠戮了他的父兄,然而在他心里,最要紧的竟然是她,而不是那些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在那些孤寂黑暗的岁月里头,是她陪伴着自己。他的亲人对他只有忽视和谋害,而她却真正拯救了他,将他推进了杏花飞舞的春日光明里头。比起失去亲人,他其实更害怕重新坠入黑暗和孤独。他所不能原谅的,只不过是因为害怕,怕那些年的相伴温柔,笑语盈盈,都只是一个骗局。 从昌平王的居室到悬苑,要经过漫长的路途。高羽一路飞奔,早已忘却了自己是这座城池高高在上的王者。那些礼仪尽数被抛在了脑后,他只是想要早一点到达那个地方,去看一看他的孩子,他的妻子。悬苑里的花朵芬芳一路传来,那香气如酒,叫人迷醉。迎着这样的香气里头飞奔,好像又出现了无数幻象,杏花飞舞的少年岁月,并肩城头的婚礼,和那一个夜里耳边的呢喃。 路的尽头却没有飞花流泉。他看见怀蓉站在隐园的入口,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背后是连天的火焰,勾勒出飘拂的衣袖,也照亮了敦煌的夜空。那些香味被热气烘得愈发热烈,铺天盖地而来,一瞬之间耗尽了所有,又转瞬间消失,只剩下焦糊的气味。整座悬苑都在燃烧,就在怀蓉的背后,犹如天降的覆灭灾劫。 那一瞬间,他看清了怀蓉怀里的孩子。本该闭紧双眼的初生婴儿,却在那一瞬间睁开了眼睛,火光明亮,将孩子的眼睛映照得如暗夜寒星。那孩子看着自己,不知道是嘲笑还是同情。带着属于玲珑的温柔抚慰,也带着属于玲珑的平静冷漠。他在那一瞬间竟然往后退了一步,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 第卅一章(20)画眉人去玉篦存 而怀蓉却由不得他如此,径直走上前来,将孩子送入自己的怀中,不发一言,就转身离去。然而在怀蓉离去的最后一刻,他却看见了她的眼神,分明是怜悯与悲伤。他只觉得整颗心都停止了跳动,可怀里的孩子的心跳,他却听得清晰。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雏鸟,稚弱却又带着蓬勃的生机。他站在那里,久久地不能行动,不能思想,只能不断地数着那轻快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只看见火焰从悬苑的顶上席卷而下,像是一只猛兽向自己扑过来,想要将自己和这个孩子吞咽入腹,化为灰烬。在这火光耀眼里头,他情不自禁地感到恐惧,怀里的这个孩子,这一双清粼粼的眼睛,却是他必须要保护的。他不能够放手,也不能够冲入这火海,在倾颓的亭台之间去寻找那个或者已经消失的人,他必须离开,带着这个孩子。 他来不及多想,他抱紧了孩子,转身沿着来路奔逃,火焰的热力就在身后,好像立刻就要灼上衣袍,在自己身前投下巨大的影子,不论怎么奔走,都无法逃脱似的。远处似乎有守卫的声音,救火的呼喊声,可他却听不清楚,只能和着怀里的心跳,不断地往前。他必须逃离,却无时无刻不想回头,去那一片火海中心。他不敢去想,身后的火焰里头,玲珑的生死如何。然而就算不想,他也隐隐知道起因和结局。 当火焰终于熄灭,他抱着孩子,站在悬苑的废墟之下,看着远处的晨光熹微,好似一切都有了答案。他的妻子,背叛了他的信任,杀戮了他的亲人,而在最后,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永远离开,却给自己留下一个孩子。他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一个孩子,她必须让敦煌的血脉流传下来,这个孩子是她对自己血脉的一个交代,作为敦煌王室的公主,为家族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然而他也会觉得,这个孩子,是她留给自己的。在这一场大火之后,他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不管她曾经是如何地欺骗自己,然而她心里对待自己,却是真心。否则她只需安心做她独揽大权的王妃,何必舍弃她历经苦难才得来的一切。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她心里觉得愧对自己。而这个孩子日日在眼前,也许是她的私心罢?也许她和自己一样,将这一个孩子看作化解一切的契机,她也许会想,这个面貌像自己,眼睛像她的孩子活在这个世上,终究有一日,她能够获得自己的原谅。 她只是想告诉自己,她夺走了自己的一切,如今全数奉还了回来,来祈求他的原谅。只是她竟然从来不曾问过自己的心意,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死亡。她从来都没有问过,所以并不知晓,自己是多么怀念着那些年相伴的日子,怀念她那时候的笑靥笑语,那些杏花影中静默却安心的岁月。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多么的自私,只是想要伴着她和这个孩子,开始新的人生。 这些她都不会再知晓,她只留下了这一座废墟,和自己怀中的这个孩子。而她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地消失在了这一场大火之中,随着渐渐消散的浓郁花香,去了另一个国度,随着滚滚的沙河水一起流走,再也不会回来。 天光大亮的时候,敦煌城又进入了崭新而光明的一日。高羽独自一人进入了终年黑暗的英烈堂。一阵阴凉袭来,他却莫名地感到安心,这是隔绝开了生与死的阴阳之界,在这里,他反倒觉得自己离她更近了一些。仰视着上头高悬的画像,那些湛蓝的眼眸垂目看着自己,冷漠之中,好像有了无限悲悯。父亲的画像也在那里,当日他亲手绘制了这一幅画像,凭借着自己的想象,画中人的眼睛不同于敦煌王室的蓝,而是纯净的黑,却露着一样的高傲。他隐约觉得,父王的眼睛里,带着责怪,也带着怜惜。 高羽心里明白,这不过是自己心里的幻觉,他在心里背弃了自己的家族,觉得愧疚却也渴望得到父亲的原谅。尽管他心里已经承认了自己的背叛,可当他面对这个他仰望了十几年的人,仍然感到退缩。他将要在父亲的面前,亲手绘制玲珑的画像,让她和父亲一起在这里,直到有一日,他的画像也来到此处陪伴。 高羽一笔一划地,慢慢地为玲珑的眼睛里点上了神秘的色彩。他在她的眼睛里点上了深邃的蓝,而非澄澈的绿,他从不曾见着她真正眼睛的样子,直到如今,才从自己儿子的身上,看见了她隐藏的一个影子。就算她的眼睛后来恢复了幽幽的蓝,却也比不过孩子的那一双眼睛,纯净清澈,却寂寥如亘古星河。那才是她真正的模样,自己从不曾见过的模样。 高羽微微往后倾身,看着眼前的女子,面容纯洁,笑意温柔,像是金灿灿的大漠上的月牙泉水,眼眸深处却带着一丝莫测的冷漠,和她身边那些敦煌旧日的王者一模一样。这是第一次,这画像的眼睛不是由大巫师点染。他只是想,若她回来看一看自己,自己并不愿经过别人的引领。 他相信自己亲手点下的这一抹光亮,一样能够作为她来往在阴阳路途上的灯火。她会借着左眼的光辉走入冥界,在借着右眼的光辉,回到红尘注视自己的子孙,和自己活着的时候最为牵挂的人。她终将回来,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高羽自英烈堂出,已是沉沉暗夜。敦煌的璀璨和光辉都已经消失了,满天星子高挂,映着地上千万灯烛,上下交辉。高羽情不自禁地仰头去看,笼罩这一片浩瀚沙海的天宇,颜色是如此湛蓝,原来这就是敦煌王族的颜色。或许他们就是透过这清澈的星光,俯瞰着自己曾经拥有的土地罢?只是不知道,在这样璀璨的星空里头,不知道那一点星光,才是他为玲珑点起的归途灯火。 第卅一章(21)画眉人去玉篦存 高羽独自伫立了良久,英烈堂上寂寂无人,只有来去不息的风。这样的博大和安静,让他不由觉得,白昼里的一切都是幻觉,唯有这长夜的静默,才是真实的。玲珑从来不曾出现过,那些杏花天影,刀光血色,都只是自己在沙海中望见的海市蜃楼。他只是在这亘古星河下头做了一个梦,梦醒了,所有的梦境自然也就消失不见了。 高羽正自沉思,忽然一宫人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神情分外慌张。高羽倦倦地道,“何事如此?”那人忙道,“方将军在外头,急等着见王爷呢。”高羽一怔,此时实在想不到,方文崎来寻自己所为何事。此时自己心情,实在是无心见人。若是旁的人也就罢了,然而自己虽然名为敦煌之主,其实却处处要受方文崎所代表的蓉城挟制,实在无法回绝。高羽思索片刻,便道,“就请将军入内殿去等候罢。” 内殿之中,点着明晃晃的灯烛,犹如白昼一般。灯烛里头混着各色香料,散发着浓郁醉人的香气。高羽举步而入的时候微微晃了晃神,这是玲珑成为敦煌主人的时候,带进这宫苑里的香气。他猜想,或许在这样浓的香气里头,她才能觉得安全。他有时候会想,那些年她独自在这宫廷里,一无依傍,是否会觉得恐惧?只是他还未曾习惯这样的香气,还不曾明白这香气背后的真正意义,那调香的人,就已经不在了。 高羽在灯火最明亮处,看见一个笔挺的背影,一身青衣,腰间悬着一柄长剑。高羽知道那是文崎,这个人就算穿着常服,也总像是一柄出窍的利剑。他从不曾看见方文崎疲倦的样子,他好像是敦煌城中的一座山峰,永远从容不迫,气势逼人。然而这是这一夜他看着这个人,忽然觉得他也有些披肩。一身青衣萧萧,似乎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倦意。高羽站在那里久久地望着方文崎,心知他早就察觉了自己的到来,却不知为什么,他也没有回过头来,只是站在烛海之中。 高羽站了良久,在那明晃晃的灯光里头,他似乎也晃了神。大殿中忽然有风吹过,烛火摇曳不定,瞬间就熄灭了一半。连文崎的衣袍也轻飘飘地拂动,遮挡住了腰间宝剑的冷硬光芒。 文崎似乎也被那一阵风惊醒了,转过身来,隔着明明灭灭的灯火,望着这一位敦煌年轻的王者。他似乎比之前的孱弱更多了几分憔悴,然而那原本稚弱的双肩,却似乎挺拔坚毅了许多。就算一日夜间经历了这样的变故,他却仍然笔挺地站立着。他已经不再是当初敦煌破城之时那个病弱的羽公子,在城破家亡,亲人背叛的时候露出脆弱受伤的神情。他是敦煌的王,不管已经经历了多少打击,还会在经历怎样的打击,他都永远也不会倒下。 文崎不曾寒暄,单刀直入道,“怀蓉去了哪里?”高羽一怔,“怀蓉?”似乎过了一瞬才明白文崎说的是谁,除了每天沉声质问道,“敦煌悬苑大火,我虽然知道是玲珑自己的意思,方将军的夫人也断断脱不了干系。如今我不曾问将军讨还王妃的性命,怎么将军倒来找我?” 高羽心里其实明白,这一场大火和孩子的早产,多半是玲珑为了不引起自己的怀疑,托了怀蓉所为,其实与方文崎并无多少干系。然而此时看见他,却忍不住悲愤。自己失去的失落,似乎在这个人身上能够得到回应似的,就好像自己紧紧抓住他质问,就能够让离去的人回来一样。 文崎闻言却丝毫没有怒气,只是沉沉的疲倦和无奈,“自昨夜大火起,我就再也不曾见过怀蓉。我本以为他在宫中帮助王爷料理王妃的后事,却没想到,直到入夜她也不曾回来。我无法可想,才来问一问王爷。”高羽一怔,语气里的怨恨就不自觉淡了几分,“火势最盛的时候,夫人抱了孩子出来交给我,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夫人。”瞧着文崎瞬间灰白的脸色,高羽的语气更是和软了几分,带了些关切,“王爷可曾在家中好生寻找?或者我再遣人在宫中寻一寻,或许夫人歇在哪里也未可知。” 文崎的脸色此时已是惨然,“我已在宫中寻了一遍,并不曾看见她。如今是想来问一问王爷,敦煌宫殿之中,是否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密道密室。”高羽闻言,转念一想,不由得苦笑起来。他虽然敦煌之主,其实这一座宫苑,实实在在是掌握在文崎的手中的。如今他来找自己,是最后的无可奈何之举。 若是在平日,高羽自然会多多少少有些怨愤,然而此时此刻看着文崎脸上的神情,只觉得是另一个自己罢了。患得患失,却又终究失去,那样的心情,想必也只有自己明白。高羽叹了口气,平心静气道,“将军既然已经寻过,我也无法可想。敦煌宫殿之中,只有通往隐园的那一条,是能够出这一座宫殿的。若是将军也搜检过,就再无别的法子了。隐园之外便是茫茫大漠,若是夫人已经离去,只怕将军也再难寻到了。” 文崎伸手握了握腰间的剑,低眉道,“若是她真的从敦煌离去,敦煌城外不过就那么几条道路,她一个弱小女子,必然会跟着商队一起出发,不管她去了哪里,就算天涯海角,我都能够找到她。”说到此处眉宇间却忽然一黯,“我只是怕,她也消失在了那一场大火里头,再也找不回来了。” 此时文崎眼前,不断浮现着那一个夜里,白衣潇潇抚琴的怀蓉。那一曲里送别的悲伤,失去的痛苦,遗忘的无奈,放下的解脱。还有那一瞬间她斩琴的剑光,那样坚定不移,似乎已经萌生了死志。他并不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却也明白,她忽然间的反常,绝不会仅仅因为母亲的去世。从她到来敦煌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她并没有把心魂带来此处。只是他却不知道,她真正牵挂的一切是什么。 第卅一章(22)画眉人去玉篦存 他不会忘记,他在来不及思考飞扑向她夺剑的那一刻,才有些明白,这个女子已经和自己成为一体夫妻,他不能容许她出事,他已经十分在意。在后来的日子里,他看着她陪伴在待产的玲珑身边,似乎多了几分活力。不再幽闭于隐园之中的怀蓉,脸上似乎多了几分血色,不再像从前一样,苍白的犹如会在风中化去。她不再提母亲的事情,偶然间在隐园中擦肩而过,他对她点头示意,假作不经意地和她说起玲珑的事,她也渐渐地和他能自然地说上几句话。 他几乎以为,自己的将来就会沿着这样的轨迹下去,慢慢地变得熟悉,慢慢相知相敬,顺理成章地与自己的妻子相守一生。然而却不曾想到,他看似柔弱足不出户的妻子,竟然就这样消失不见了。昨夜一夜大火,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就在宫殿之中,却不知她在何处,只能冷静下来,组织守宫的兵将灭火。然而等悬苑的飞花都成了焦炭,怀蓉却也不见了踪影。他宁愿相信她只是离开,不管是因为什么,总能找的回来。然而他却总隐隐地害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再找不到她。 高羽与文崎相对良久,却都说不出话来。一夜之间的骤然失去,实在是叫人措手不及。然而同样的失去,却也无从彼此安慰。又站了良久,文崎道,“我这就出发去寻找怀蓉,从明日起,敦煌城中的一切,都要王爷亲力亲为了。”说着便转身离开了这一座辉煌的殿宇,丝毫也没有留恋。 高羽怔在那里,他从没有想到,文崎会走的这样的干脆。放弃这里生杀予夺犹如王者一样的权力,将好不容易从自己这里夺来的一切,拱手就交了回去。他从不曾想到文崎会是这样的人。在他的心里,怀蓉嫁给文崎,并没有什么情分在。不过是上官怀慕为了笼络文崎的一个联姻的砝码,用上官家的血缘,让这个独揽大权的表亲对自己效忠。从怀蓉嫁入敦煌之后,他也听到过许多传言,这一对夫妻在隐园之中,犹如素不相识一般,连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如今怀蓉不见了,平日里似乎七情不动,永远冷静沉稳的文崎,却忽然任性妄为地放下他的所有去寻找。 高羽心里叹了口气,自己对这个世间的人心,到底还是知道的太少,连他自己的心也是如此,何况揣测别人。他不曾想过被背叛,也不曾想到会诀别。看似无情,实则情深,看似情深,实则无情,谁又能看的清楚呢。 高羽走到殿外,整座王宫最高的这一处,日月并悬的这一处,如今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俯视着底下的芸芸众生。热闹的敦煌城到了夜里,也是一样的璀璨光明,犹如大漠上最珍贵的宝石。他本以为,自己和玲珑,就算永远隔在天穹的两端,在日升月沉的时分,还能有片刻的相逢。不管怎么样,她都会站在自己身边,和自己一起在这宫廷最高处,俯瞰着自己的土地和子民,分享一样的荣耀和孤独。如今,月已永沉,独自在这里,只觉得夏夜风也带了沉沉的寒意。高羽伸出手去,这高高的殿宇上头,什么都没有,只有吹熄满殿灯火的风不断来去。 敦煌城外的大漠,此时蒙着一层银亮的月光。那些巨大的沙丘好似被笼上一层轻纱,显得分外温柔。月牙泉那样静,盛夏里的青绿树木在月夜里投下影子,湿润的花草香味无处不在。敦煌已经睡去了,月牙泉却仍旧是活泼泼的,白昼里碧绿色的湖水,此时投映这天幕的深蓝,星光和月光落在里头,又被一层层的涟漪打碎了,整个水面都熠熠生辉。 文崎独自一人,牵着一只骆驼,坐在月牙泉边。其实他不必走的这样早,这样匆忙。他甚至不必亲自前行,如今的他,一声号令,整个大漠都会为之震动,应者云集。然而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到了这里。告别他熟悉的一切,在这大漠之上,孤身寻找一个不知去了何方,不知是生是死的人。 他想,若是她还活着,那么他就该自己找到她才是。若是她已经死了,文崎心中一震,却怎么也无法再想下去。他明知道她生无可恋,却又总是不相信,她会轻易地选择死亡。他在她温柔的脸庞上看见的那一对眼睛,是战士的眼睛。分明不畏死,甚至已经是绝望,却仍旧带着倔强求生的执拗。怀蓉不是他之前以为的那种女子,她骨子里头更像是他熟悉的战士,所以他相信,她是不会死的。 高羽已经亲手点上了画像的眼睛,接受了永远的阴阳相隔,而他却还不能得到解脱,也不愿意就这样接受这个结局。他是一个军人,他也有永不放弃的决心和毅力。文崎翻身上了骆驼,沿着丝路,一直往比敦煌更远的西方去。他想,也许她想要的,便是这么一个海阔天空,无拘无束的世界。他会沿着敦煌的丝路一直寻找,直到他找到她的那一天,或者是他再也不能去寻找的那一天。 此时的月色,一样地笼罩着京城。夏夜温热,一院的夹竹桃却开的如雪一般,映着月光分外皎洁,给这一所小小园林平添了几分清凉。倚栏的中年人一身锦绣,却弱不胜衣,在这样温暖的夜里,吐出几声压抑的咳嗽,整个人摇摇欲坠,一只手伸出去想要扶住阑干,却徒劳地又垂落下去。身边侍立的年轻人忙扶住道,“父亲的病还没有好,怎么也不早些歇息,还在这里吹风。” 说话的人正是韩信知,望着父亲惨白衰老的面孔,心里忍不住有些恐惧。他的父亲,这京城中最有权势地位的人,如今却看着这样衰弱。他似乎觉得,自己只要松一松手,父亲就会委顿在地,再也不会醒来。 这么多年,在他的眼里,在这阖府的人眼里,甚至在这京城的每一个人眼里,父亲都是坚不可摧的。他永远那样威严地站在那里,不动声色,运筹帷幕之间,就能影响这天下的局面。然而这几日,他却明显的感觉到,父亲有了变化。不知是因为身上的伤病,还是因为这座小院中,新住进来的那个女子。 那个叫做清珏的女子,父亲遣了他去刺探,却并不曾说过她是谁,就连自己问起,父亲也只是沉默。他只知道,那女子的母亲,便是这满院夹竹桃花朵的主人。他甚至曾忍不住试探性地问过父亲,清珏是不是自己的妹妹,然而父亲只是诧异地看了自己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他渐渐明白,清珏,还有那个隐没在夹竹桃花之后的人,是父亲心里旁人所不能触碰的所在。 信知正想着,却听父亲忽然道,“清珏这几日,一切可都还好?”信知一怔,“拨了几个得力的人在她跟前,想必并会受什么委屈什么。父亲嘱咐的话我也记着,每日也都来看一看她。”迟疑了一瞬又道,“只是,她总是说要再见一见父亲。父亲今日既然来了,怎么也不去瞧一瞧她?” 韩劲节不语,只是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你去罢,我在这里再站一站。”信知闻言犹豫道,“父亲如今身子骨不大好,一人在这里,只怕不妥当。”韩劲节又咳嗽了几声,却坚持地摆了摆手。望着父亲脸上神色,信知明白再无动摇的可能。便只好默默退了出去。走到院外,嘱咐守卫多留些神,又忘了垣墙上探出的夹竹桃花枝一眼,这才离去, 韩劲节默立了片刻,忽然转身,扶着阑干一路往小院深处走。夜极静,走的踉跄,行动之间惊起了花间夜宿的鸟儿。走到一面月白纱窗下头,这才停了下来。原本不过几十步路,他却走了极久,额头上滴下汗水来。 木窗格是冰裂纹,中间是简净的一面圆。一连四扇,此时月色当窗,投映下几枝摇曳玲珑的夹竹桃花影,绰约动人,像是一整套的水墨画儿。窗纱明亮,倒像是四轮明月,映着桂树枝桠的影子。韩劲节望着这窗,情不自禁地出了神。不用退开,他就知道这窗扇下头的陈设。桌案上如寻常女子闺阁一样,搁着菱花铜镜,宝钏玉梳,却又铺展着半卷画纸,颜色陈旧,带着黯淡的黄,一枚玲珑玉篦斜斜搁在上头作镇纸。饱蘸着胭脂的画笔,像是从握笔的人手中忽然掉落了下来,画卷上夹竹桃花朵半开,最后一笔还不曾画完,就被掉落的画笔拖开了,那一抹胭脂色永远地凝固在了那里,分外刺眼。 韩劲节又闭了闭眼睛,更加久远的场景渐渐浮现起来。褪去月光的朦胧,画纸的黯淡,窗下女子正在仔细地描绘着一幅图画,画卷上的红色夹竹桃花朵鲜活烂漫。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女子的背后,手中拿着玉篦子,轻轻地梳理着女子的头发。记忆中的声音带着缥缈,“如今已是深秋了,连咱们院子里的夹竹桃,都已经开罢了,你却还是只爱画这一样。”女子闻言,却没有停下画笔,只是低了头,轻声道,“我只爱这一样花儿,就算到了深秋,也要在这纸上留住。” 忽然一只飞鸟惊起,影子从那圆如满月的窗扇上掠过,将他昔年的梦境也惊碎了。分明是夏夜,他却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寒,像是独立深秋,满襟凄凉。在这纱窗之下,他几乎能照见自己如今的模样,憔悴苍老,世故深沉。当年窗下手持玉篦的那个人竟然会是自己,I连他自己也都不相信了。那时候轻快的笑容,散漫的语调,都像是红尘中的一个梦而已。惊鸿掠过,就消散无踪。 光阴漫长,他甚至于记不得女子的面容了,只记得自己从那一肩乌发后头看见的画卷,花朵娇红,枝叶青翠,花叶相依相偎,像是将那盛夏光景,永远停驻在这画卷之上。还有什么呢?是了,还有那时候,她轻声说的一句,轻柔得近乎缥缈,却落在了他的心里,“芳姿劲节,永不分离。” 第八卷终。 第卅二章(01)白云低处雁回峰 秋色人家,夕阳洲渚。西风催过黄华渡。江烟引素忽飞来,水禽破暝双双去。 奔走红尘,栖迟羁旅。断肠犹忆江南句。白云低处雁回峰,明朝便踏潇湘路。 七月末一夜风凉,京城落了第一场秋雨。树木还不曾开始落叶,满城里的浓翠却一夜间都黯淡了许多,带了几分怅然的萧索似的。暗沉沉的惨淡气氛笼罩了整座京城,宫城之上浓云密布,连宫殿的金瓦都褪尽了光华。内城中的百姓都还未曾醒来,并不知细雨如织,即将遮蔽了连日来的晴朗天空,也并不知晓,看似风平浪静的宫城之中,月余来又是怎样暗流涌动。 宫城之外,内城之中,身居皇城的王公贵族最早知觉了这一场秋雨。那些深深庭院,灯火彻夜不息,本就勉强的片刻浅眠,被簌簌的秋雨惊破,推开窗去,只看见庭院中原本开的如云霞一样的合欢花树落了一地,弥漫着淡淡幽香。这一场秋雨声响原本轻微,却在这莫测的暗夜里头,每一点响动都落在了人心里,敲击出巨大的回音。 长夜未央,南安王府前响起了叩门声。守门的人一惊之下坐起,想了想,却又翻了个身继续睡下。这些日子得了上头的指令,不管是什么人到访,一概地闭门谢客。其实不必说上头这些,这些日子南安王府的情势不同往常,众人避之不及,门可罗雀,又哪里会有人前来。这座皇城中矗立多年、一等一的门户,在那些热闹的蝉鸣与卖花声里,却寂静得犹如空无一人。 然而那声音不大,却坚定持久,敲了足有一盏茶的时候,守夜人本就困倦的佷了,听了一会儿不免出了神,竟就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天光已蒙蒙地亮了起来,风雨却还未曾停歇。守夜人支起身子,却听门外的叩门之声还在那里,更传来女子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夹在风雨之中,隔了厚重的门扇,听不分明。 守夜人心里吃惊,忍不住好奇,是谁在这风雨夜里,叩这一扇不会打开的门。又听了片刻,守夜人忍不住起身走到门前,从门缝里打量出去。门前悬着一对灯笼,照着那女子的脸孔,满面疲倦风霜,那模样却是他极熟悉的。守夜人大惊,此时也顾不得不许开门的指令,忙将门闸打开,外头的风雨瞬时扑了过来,门前站着的女子却像是不曾料到他忽然开门,仍旧倾注了全身的力气拍击,一掌落了空,整个人竟扑倒过来,软在地下。 守夜人大惊,忙将女子扶起,惊呼,“快来人哪——”静默无声的夜被彻底惊醒,只是一切又都被紧紧锁在了重新闭合的门扉之后。就好像这一个黎明,谁也不曾来过这里。 清琼醒来的时候,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熟悉的。她终于又回到了这里,缀玉林中的卓玉阁,她曾经拼尽了所有的勇气毅然决然地离开,却又终究还是回来。如今这里,才是她的家啊。那些书架上一起读过的古卷,壁上合奏过的笙箫,每一点落在眼中,那些似乎澹泊其实深刻的往昔,就纷纷历历眼前。清琼闻见一股子药香,支起身子来瞧,只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正在那里煎药。那背影说不出的熟悉,却又想不出是谁。 此时那女子也正巧转回身来,清琼只见女子脸上却覆着白绢,只露出盈盈一双眼睛。看见自己醒了,微微笑道,“世子妃醒了?”走过来递过一碗药道,“世子妃已经昏睡了两日了。世子妃放心,身体本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是受了些风寒,又多日不曾好好休息的缘故。药吃下去,睡醒了自然就会好的。”说着又取了几颗蜜枣儿,“这药有些苦呢,世子妃不妨吃几个蜜枣,压一压苦味。” 清琼只管凝神望着那一双眼睛,只觉得那眼睛极美,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沉静温和,如古井深泉。她一时出了神,接过药碗和蜜枣怔怔问道,“你是谁?我只觉得在哪里见过里,听过你的声音。”那女子垂目笑道,“世子妃说笑了,我自幼流落江湖,近日才入了王府,世子妃如何会见过我。”静静瞧了清琼一眼,语气轻柔却肯定,“我姓甄,世子妃唤我婉莹就好。” 清琼隐隐觉得还有些疑问,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电光一般,刹那清晰了起来,顾不得再问这些,一把抓住婉莹的手,急问道,“世子如何了?”婉莹被抓住的手一僵,沉默半晌,才慢慢道,“世子被大理寺问了谋刺圣上的罪,已定了死罪。念身为皇亲,保全一个体面,等到今夜子时,就赐白绫毒酒自尽。” 刹那间清琼只觉得天旋地转,是了,这才是她回来的原因。自玉晖峡悄然离去,她只沉浸在自怜自伤之中,心里想着,若是这一生,在苏衡的心里,她也无法真正取代青罗,那么这一场姻缘,不如当做从不曾有过。她无需眷恋,也绝不纠缠。 那些日子,她孤身一人漂泊江湖,有时候离京城很远,可有的时候,却又忍不住走近。她其实心里隐隐期待,他会派了人来寻找自己,可是一日一日过去,她却始终不曾听闻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她的心也渐渐地冷了下去,原来自己的离去,就连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她决意远去,去一个不是京城,也不是西疆的地方,从此方清琼这个人,就当从不曾在这世上出现。 六月六日京城行刺一事,她是有所听闻的。那时候她听说,这一次行刺,乃是藩王们秘密谋划的。她还听说,是苏衡临危不乱地救了陛下的性命。那时候,她心里隐隐生出了一种难言的情绪,像是心酸,又像是骄傲。那时候她想,藩王和朝廷之间的战火,想必终于是要兴起了。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处于两难,却不曾想到,这样的时刻,她竟已远走他乡。那时节她心灰意冷,只觉得天下万事,都再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可是她万万不曾想到,行刺事件激起的波澜渐渐平息的时候,她听见了苏衡被大理寺问罪的消息。她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好像世上只剩下一件要紧的事情,她要回去,回到那片寂静梅林之中去。不管在那里等待她的是什么,不管那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她都要回去。那是她的家,她属于那里。连日奔波,她几乎不曾合眼,什么也顾不得去深想,也来不及感到恐惧,却在最后那扇门为她打开的刹那,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昏睡了过去。 第卅二章(02)白云低处雁回峰 清琼半靠在床上,只觉得浑身都失去了气力。她是回来了,可是她能做什么呢?罪名已定,就连时辰都已经定下。清琼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他如今在哪儿?”婉莹有些怜悯地瞧了她一眼,“自那一日陛下中毒昏迷,世子就被带去了大理寺,由韩丞相府里的人亲自看管。” 清琼默然半晌,勉强坐起身子,“我要去见她。”却不曾想才一下地,腿上便是一软,立时就要跪坐于地。婉莹却像是料到她如此一般,抢上前来扶住。清琼苦笑道,“偏生是这个时候,自己的身子还不争气。”又对婉莹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如今只有托你,扶着我去大理寺。”顿了顿道,“不论怎么样,是死是活,我都要见一见他。”眼神不由得一黯,“有好些话,我还不曾和他说。如今再去,只怕是有些晚了。” 清琼眼里的神情复杂,像是伤感,却又隐约有几分甜蜜似的,落在婉莹心里,只觉得心惊。她什么都知道,直到深锁大理寺的那个人心里,放的并不是眼前的这个人。可是她仍旧这样惦念着他,跋涉千里,只为相见,尽管这相见,可能便是诀别。眼前的这个女子,用着她所欣羡不已的勇气,该争的时候便争,该舍的时候便舍,该放下的时候,不管心里藏着多少血泪,也能笑着道别。 婉莹将清琼扶坐在床上,自己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抬头望着清琼,神情恭敬却又凝重,“世子妃不能去大理寺探望世子。”清琼闻言,却并不曾回望婉莹,一双眼睛不知道落在了何处,“我知道,他如今是钦犯,又是被冤家对头拿捏住了,想见上一面也难。可是我也知道,咱们家虽到了岌岌可危的时候,却还不至于便树倒猢狲散。不论用什么法子,我都要再去见上他一面。” 清琼神情坚决,并不见悲伤,倒露出淡淡的一丝温柔。这个时候,就算泰山在眼前分崩离析,她也会跨越过去。然而婉莹却摇头道,“世子妃如今要去的地方,不是大理寺,而是韩丞相府。” 清琼一惊,这才低头瞧着这个白绫覆面的女子,只见她眼中满是恳切,“世子妃不要忘记,你不单单是南安王府的世子妃,更是西疆的郡主,就连敦煌掌握实权的人,也是是世子妃的族人。世子他也不仅仅是南安王爷的儿子,更是永靖王妃的亲哥哥。只要抓住这一点,就算是韩丞相,也不得不让着世子妃几分。” 清琼略一思索,只觉得脑中似乎闪过一丝光明来,却又微弱得几乎抓不住,“你这话说的不错,然而明眼人都知道,朝廷和蓉城之间,迟早有一场战争。如今他们摆明了要至他于死地,又怎么会顾及这些?蓉城远在千里,就算永靖王妃知道了,又能如何?左右是撕破面皮罢了。” 婉莹摇头,“世子妃说的是,却又不是。世子妃心里应该清楚,如今困住世子的人是韩丞相,他却是不愿与西疆开站的,求的是一个和字。若是求和,自然不会不顾及,至少这个颜面,是要过得去的。世子妃是西疆的郡主,是陛下亲自定的亲事,世子妃说的话,就算是韩丞相,也不能不顾虑。” 清琼默然半晌,“你这话说的,我愈发的糊涂了。一心要和永靖王一战的人,是永靖王妃的父母亲族,而一心要置永靖王妃的亲族于死地的人,却又要和永靖王求和。这话,我却不知如何开口了。” 婉莹沉吟半晌道,“世子妃细想,若是世子就这么死了,背的是个弑君谋逆的罪名,就算是永靖王妃心中有怨气,也难平天下悠悠之口,若是开战,反倒先就亏了一个理字。韩丞相那时候去议和,一来朝中再无人主战也无人能站,二来,永靖王妃也是有苦说不出,最是良机。” “韩丞相这一步棋,贵在神速,叫南安王府无暇应对,又欺西疆远在千里,消息不便。若世子妃亲自去开了口,意思却不同了。他们将来要议和,就不能对南安王府斩尽杀绝。尤其是世子妃的存在,更是重要的一个筹码,是他们杀了世子之后回转的余地。世子妃只要寸步不让,就能有转机。” 清琼思索半晌,“你说的有理。只是你方才说,他们步步为营,一切都算的妥当了,却怎么会因为我的话,就放过他?那岂不是功亏一篑。就算他们还要留着我跟蓉城谈判,也不会将我视作座上宾,只怕他一死,不等我去寻他们,他们就先要来找我,把我软禁起来,免得我节外生枝。” 婉莹点头道,“不错,但世子妃要做的,并不是让他们放了世子,不过是再宽限三日罢了。”清琼蹙眉道,“从出事到如今,已经过了这么久,如今再要这三日,又有什么用?三日之中,又能有什么变数?” 婉莹道,“个中的道理,其实我也并不十分明白。今日这些话,是有人要我转达世子妃。那个人说,若是世子妃能照做,世子还能有一线生机。”见清琼仍旧默不作声,婉莹心里也有些焦急,不由得出言激将,“只是此事的确凶险非常,世子妃自己也得想清楚。,或者韩丞相会如我们所料,给世子妃这个面子,也有可能他起了永绝后患的心,将世子妃软禁起来,甚至一并暗杀。如今只看世子妃愿不愿意为了世子身赴险境,去换这三日后可能的一分机会?” 清琼瞧了婉莹一眼,声音确是淡然,“你不必说这样的话来激我。我只是在想,这话该如何去说。我并不怕这所谓的凶险,只是我既然去了,就要把这一件事情做成。莫说是还有一分生机,就算这生机只有毫末,我也必须去试一试。” 清琼说着自己支撑着站了起来,“你去把卓玉阁的侍女叫进来,服侍我梳妆。”又叹了一口气道,“只是如今我自己行动着实有些难,却又不愿她们和我一起赴险,又怕她们一时怯了,倒误了我的事。” 婉莹并不出去,反倒走去清琼的梳妆台前,将首饰匣子打开了,从最底层取出一枝嵌着红宝蓝宝的五凤金钗,正是当初清琼的陪嫁,在婚典上层佩戴过的,“世子妃放心,我受人之托,自然会陪着世子妃一起前去,处处照应。”说着就将清琼扶到妆台前,与她细细梳理头发。 第卅二章(03)白云低处雁回峰 清琼见她梳头的手势纯熟,心里又是一动,此时却也不愿多想,只瞧着镜中自己的面孔出神。镜中的女子鬓发蓬乱,脸色苍白,一双眼睛露着惊慌,却又勉强被镇定压制住了。清琼也看见了镜中的婉莹,与自己不同,她的眼睛里,却只是一片安宁,或许还带着对自己的的怜悯。 清琼微笑着道,“我如今的模样,实在当不起西疆的郡主,南安王世子妃这样的名号。还要劳烦你,替我好生梳妆,总不能去了别人府中,叫自家丢脸。”婉莹闻言一笑,“世子妃放心,等世子妃去丞相府的时候,必然是华贵大方。” 清琼却道,“你若是陪我一起去,脸上这一面白绢可要怎么办?总不能去丞相府拜访,还蒙着脸面。”婉莹却低了头,半晌才答道,“世子妃放心,我自然有法子。”清琼见她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也不勉强,只望着镜中的身影淡淡问道,“你方才说受人之托,是澎涞先生叫你来的?” 婉莹梳头的手一顿,点头道,“是。”清琼道,“既然是澎涞先生的主意,我心里也更多了几分把握。只是澎涞先生怎么不来找我,反倒找了你?”想了想道,“是了,澎涞先生自然还有他自己的安排。”又道,“你且把这些日子府里的情形和我细细说一说,我心里有个数,也不至于在外人面前露怯。” 婉莹见不过片刻之间,清琼已如此冷静泰然,心里不禁钦佩,便仔细说与她听,“这一回的事情究竟是怎样,我却也并不清楚。只是自世子被大理寺带走之后,王府里便乱做了一团。我也曾听先生叹息,若是陛下不能醒来,世子无论如何也难以脱困。所以先生也无瑕顾及别的,只一心替陛下研制解药。” 清琼蹙眉,“虽听说先生医术高绝,却并非宫中御医,又如何能近身替陛下诊治?”婉莹道,“世子妃自然知道,过世的王妃慧嘉公主,是陛下的嫡亲姑母。王爷在出事的第二日,便亲手捧了王妃当年的陪嫁信物,长跪在宫门外头,恳请入宫侍疾,朝野宫中为之震动。王爷贵为亲王,又是闵妃娘娘的父亲,虽说世子出了事,到底身份还是不同。眼下宫中无主,陛下又病着,几位娘娘见状也不敢阻拦,到底是进了宫去。先生也是跟着王爷一起进的宫,王爷用性命作保,才许他与宫中御医一起为陛下诊治。先生每日卯时前后必回王府来,那一日正巧世子妃昏迷在门前,这才想了这样的安排。” 清琼思索半晌,“先生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几分。想必是他替陛下诊治,已经有了一些眉目,可时间太过紧迫,来不及救世子的性命。王爷的身份换了先生进宫,而我的身份,就要拿来再换多几日。”清琼忽然一笑,“原本只觉得这些封号只是名缰利锁,当此危难之时,倒觉得这样的身份,实在是好极了。”说罢伸手取了一枝金钗簪上,“我已觉得好了许多,你不必在这里陪伴,自去装扮了,好随我去丞相府。” 婉莹点头,默默退下,回了自己这些日子居住的院落。这里这样安静,好像整个王府的动荡,都和这里无关似的。其实她再清楚不过,这一座小院,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外头的世界的。她连一日的平静也不曾有过,便又卷入了这样的风浪。只是这一次,再不为别的什么人,只是为了他罢了。她想,此时的自己或许有些像探春,那些想不清楚的,无从抉择的都放在一边,只是陪伴着愿意陪伴的人,帮他实现一切愿望。而此时此刻,她知道他的愿望前所未有的简单,他想要那个深宫里的帝王活下去,想要他效忠多年的人活下去。她不需要抉择,只需要竭尽全力地帮助他。 忽然之间再次看见清琼,多少叫她有些不知所措。与这王府里的其他人不同,清琼与自己是熟悉的。尽管自己更改了姓名,蒙上了容貌,也不可能真的瞒得过她。可是这又如何呢?来到这里,她早知道,终究会看见她。且不说如今清琼心里系着更要紧千百倍的事情,顾不得问她,就算她问了,又能如何?如今她只是甄婉莹而已。她想要的,反倒是揭下这一面轻纱,用自己的本来面目面对世人罢了。 婉莹取出一件衣裳换上,珠翳蒙面,轻纱飘舞,揽镜自照,倒像是来自西域的胡商女儿,任谁也认不住她就是当年随涵宁公主陪嫁的侍女了。这一身衣服,是澎涞前一日送来给自己的。他已经筹谋好了一切,扮成这等模样陪在清琼身边,会让人想起,清琼不但是上官家的郡主,她本族的兄弟,还掌握着西北的重兵。 他总是这样的算无遗策,有时候婉莹也觉得奇怪,这一座小院这样平凡和安静,然而天下之大,山川广漠,各方王霸,那些惊天动地之事,竟然都能在其中交错来往。他不过是一介布衣,心里的世界,却是无限无垠的。 婉莹有时会想,不知他来自哪里,经历过什么?关于他的过去,只有少年学医时候的只言片语。也许正因为他的一切都是靠缜密的算计得来,天下的人在他心里,才都不过是棋子。他这样的人,若是和苏衡怀慕一样,出身在王族,是不是又是一样天地?也许他能够像苏衡一样温厚,像怀慕一样飞扬,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冷漠无情。 这一回,她知道自己也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可是和以往不同,这一次,是她甘愿地去做了这棋子。那一日他和自己说起让清琼去丞相府的计划,脸上的神情却并不轻松。她情知他并不放心,却又无瑕分身,所以自己拿定了主意,要替他去走这一遭。当时他神情十分惊讶,沉吟良久,却到底点了头。 婉莹想,也许他本就想要自己跟着一起去,只是不愿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也许他担心这样的利用说出了口,自己就会离他而去。婉莹在那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不为别的,只为了那一瞬间,他动了念却未曾开口,为了在这个人的心里,自己终究是有些不同。 第卅二章(04)白云低处雁回峰 婉莹推开门,一帘雾雨扑面而来,雨中站着的那个人,却是她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刻出现的。婉莹怔怔地站在原地瞧着眼前的人,门外站着的人也定定地瞧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矛盾甚至是惊慌,像是怕她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似的。婉莹从不曾在他脸上看见过这样的模样,那神色没来由地叫她心里一颤,几乎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想要看清楚。 澎涞站在门外,眼前的女子叫他惊艳,又有些震惊。他从不曾见她穿过这样异域风情的衣裳,只露出一双眼睛,却似乎有千言万语。眼前的人,叫他又回想起在血腥的杀戮里重逢的那个刹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要紧的关头回来找她,他只是感到有些恐慌,害怕自己再一次地失去她。 那一日救回清琼,他心里已经谋定了这样的计划。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就想到,清琼的身边应该有一个可靠的人相伴,这样成事的机会更大。他想到了婉莹,然而他却没有开口。若是在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开口要求,不论前路是荆棘还是烈火。可是这一次,他却不敢再开口,他只是害怕,若是自己把婉莹同侍书一样,再次当做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即使是因为棋局险恶不得不为,她也会离自己而去。 他不敢冒这样的风险,失而复得之后,唯恐得而复失。只是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自己要求陪伴清琼前去。那一瞬间,他心里松了口气,也顾不得想许多,只是迅速地捕捉到了最有利的身份,给她送去了这样一身衣裳。可是当她真的穿着这样的一身衣裳出现在自己面前,即将要去那个危机莫名的地方的时候,他却再不曾觉得轻松,只是觉得恐慌。他这才开始意识到,那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她去了,或者就再也回不来了。 澎涞来不及多想,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抓住婉莹,“你不要去。”婉莹闻言一怔,微微笑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想让我去的,也知道我去了,你能安心许多。怎么临到了眼前,又说这样的话?你放心,我自然会照顾好世子妃,不叫她有什么危险。”澎涞却摇头道,“你不要去。你说的不对,你去了,我非但不能安心,反倒会更不放心。我也不是怕她有什么危险,我只是怕你有什么危险。成与不成,任天命罢了,我只不想令你身处险境。” 澎涞的语气平淡,婉莹的心里却被这几句简单的话激起了惊涛骇浪。她从不曾想过,他竟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就连那一日,他说让自己嫁给他,婉莹也不曾有过这样的震动。这样的一个人,竟然真的能有放下所有筹谋,只担心一个人的安全的时候。而那个人,竟然会是自己。她说不上此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生死别离,山重水复,如今这样的珍重,明明该是喜悦到无以复加,却带着沉甸甸的悲凉。 婉莹又是微微一笑,抽出手来,缓缓替澎涞理了理被雾雨打湿的衣袖,“我知道你的心思,此时正是要紧时候,不必说这些,能为你做的,我自然都会去的。”顿了顿又道,“你放心,我会好好回来的。我信你,不会让我在那里遇上什么危险,就算有什么,你也会救了我出来,是也不是?”澎涞点了点头,还想说什么,却被婉莹挡住,“如此就足够了。”说完就转身离去,等澎涞回身去看,只留了雾雨中一个缥缈背影。 京城秋雨,蓉城中却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宜园春山里的梧桐渐渐变黄,在日光下金灿灿的。春水仍旧溶溶曳曳,带着永不消竭的生机,活泼泼地往山下流去。飞蒙馆中供着几瓶新开的白菊,如玉团也似,花心却有一点鹅黄嫩绿,分外喜人。书案上摆着如林的笔,却并无纸张,反倒展着一叶芭蕉,阔大青碧,书着几行字,墨迹未干。 怀慕进门的时候,只瞧见青罗倚在榻上,钗环半退,睡意惺忪。一边润玉正拿着蕉叶扇子慢慢地替她扇着,见怀慕进来,忙比了个手势,叫不要出声儿。怀慕会意一笑,走过去替她垫了个软枕,接过了润玉手中的扇子,使了个眼色。润玉会意出去,怀慕便一边替青罗打扇,一边静静地瞧着她。 眼前女子的睡颜娇柔天真,几乎像是个孩子,叫他情不自禁地觉得怜爱。眼前人成为自己的妻子已经三年有余,这样纯真无忧如孩童一样的神情,他却是极少看见的。就算是情深如海的时候,她的欢乐里也似乎总带着一点忧虑。但在这些日子里,她却又不同了。有时候他觉得她忽然就成熟了,开始越来越像一个母亲,就连抱着来请安的隽儿的时候,神情也和以往不同。有时候他却又觉得她忽然又变得天真,那些家国之事,往日她都了如指掌,如今却只愿安居在这小小春山之中,为一花一叶的舒卷飘落而忧愁欢喜。 怀慕看着这个自己最熟悉最亲近的人的变化,觉得新奇而有趣,更多的,是一种安心和满足。她对自己来说是这样的重要,过不了多久,又会有一个同样重要的人,出现在这个世上。青罗是这样坚强又聪明的一个人,在此之前,他敬她爱她,除了自己的妻子,他也将她当做自己的盟友和知己,当做这世上唯一能够和自己并肩而立的人,甚至有时候,她是自己的良师谋士,是自己的支撑保护。 但是如今,她忽然就渺小了下去,安于做一个寻常的妻子,寻常的母亲,而他的心境,也渐渐地有了些变化。怀慕时常觉得,在此之前,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自己心里的梦想与激情,为了守护这片土地的责任。如今,他却想要将这世上所有一切的美好,都送到这个半睡半醒的女子,和她腹中的孩子眼前。他想要保护她们,给她们无忧无虑的一个世界,给她们无限的庇护和安全,让她们在这个世界的任何所在,都能活得自在而尊严。 第卅二章(05)白云低处雁回峰 青罗醒来的时候,正看见怀慕凝神含笑地瞧着自己。隔着一架屏风,瞧得见院子里的花木葱茏,尤其是几株去年从清欢堂中移来的合欢花树开的如云霞铺陈,香气盈盈,直漫进屋子里来。怀慕这一日穿着一身白色的常服,衣袖上夹带了几点粉红的落花,他却丝毫也不曾察觉。头发也不似平时梳理齐整,倒有些慵倦的凌乱。 青罗微笑起来,伸出手去,替他取下修上的合欢花瓣。怀慕笑道,“你醒了?”说着就搁下扇子起身,替她倒了一杯果子露,扶起青罗与她递到唇边。青罗接过慢慢饮尽了,“平日里你都要到晚间才能回来的,怎么今日这样早?”怀慕又接过杯子放在一边,微笑道,“今日没有什么事,早些来看你,难道不好?”又道,“瞧你这些日子只是贪睡,除了这个,可有什么觉得不好的地方?还有什么缺的没有?” 青罗笑道,“你只有这么两句话,来来回回说个不住。我好得很呢,没有什么缺的,就算是有了,我自己岂不是比你还要清楚?你可别忘了,这家里大大小小的东西物件儿,可都是经了我的手,就算是你这个王爷想要个什么,也还得来求我呢。”怀慕失笑道,“王妃说的很是,日高人渴,还求王妃瞧着我可怜,赐我一杯果子露罢。” 青罗见他刻意做出那可怜模样来,忍不住一笑,伸手一推道,“眼见着是要做父亲的人了,还是这样没个正经样子,总爱与我取笑。”怀慕却索性也往榻上一歪,“这我可不管,每日里在明正院那些人跟前,多少个不自在,总要做一幅正经模样,连个衣服褶皱被人瞧见了,也要说我失礼。也就是在你面前,才能这样松快罢了。”说着瞧着青罗的腹部道,“等我的儿子长大了,我也要他和我一般倜傥风流,可不要成了个板正的道学先生。” 二人正说笑,却听帘外一人笑道,“王妃说的便宜话儿,却叫我整日价累的不得闲儿。”二人回头去瞧,只见翠墨揭了帘子进来。怀慕多日不曾见翠墨,此一番打量,只觉得她形容与以往殊为不同。虽仍旧是闺阁少女的发式,一应钗环衣裳,已十分华丽,虽不及青罗、怀蕊,比之春绿庭中诸人,却也不差什么。最叫怀慕惊讶的是,当初跟在青罗身边那个爱说笑的天真无邪的小小侍女,脸上虽仍旧是盈盈笑意,举手投足之间,却有叫人不容小觑的高贵,和几分捉摸不透的矜持。 青罗瞧见翠墨,却仍旧是和以往一样的神情,“你这蹄子,多帮我做了几日的事,就这样抱怨起来。”翠墨却笑道,“王妃方才和王爷说大话,我可是都听见了的。”说着拿起方才盛果子露的琉璃盏,学着青罗的口吻道,“王妃可别忘了,这家里大大小小的东西物件儿,可都是经了我的手,就算是王妃想要个什么,也还得来求我呢。”说罢自己绷不住先笑了起来。 青罗二人也是忍俊不禁,还是怀慕笑道,“王妃这些日子在园子里安心养胎,倒的确多辛苦了你。这么一大家子的事情忽然交到你手上,想必也十分劳神。我瞧着你到底是王妃悉心调教出的人,理家十分妥当,等孩子出生了,定然好好赏你。” 翠墨在怀慕面前,却不似与青罗那般嬉笑无忌,倒肃了肃神情,“王爷谬赞了。”又笑道,“其实我一个人,哪里能撑得住这样大的场面。就算王妃放心叫我料理,底下的人又怎么能服我一个小小丫头。说起来都是郡主的功劳,有她在那里镇着,什么时候都好说话许多了。别瞧郡主年纪轻轻,那些管家婆子,可都不敢轻慢呢。” 怀慕笑道,“她小小年纪知道什么,不过就是坐在那里当一尊菩萨,还能真出什么主意不成?”翠墨还未说话,青罗先笑道,“我瞧你这话说的就不公正,自己的妹妹,不论怎样总觉得是长不大的。其实蕊丫头早不是我当初来的时候那个小孩子了,我瞧她说话进退,都已经是大人的模样。”翠墨也应道,“王妃说的很是呢,郡主虽然说话不多,可句句都说的透彻清楚,那些想期满她的人,一个个都被她收拾了去。” 怀慕这才感慨道,“到底时光飞逝,就连三妹妹也长大成人了。前几日,还有人跟我提起蕊丫头的亲事,我还没有当做一回事。如今看起来,倒真是要为她仔细打算了。”青罗闻言倒是一惊,“怎么此事倒没有人和我提起呢?” 怀慕笑道,“你如今身子贵重,谁好意思来扰你?”翠墨却抿嘴笑道,“其实不是无人想来,是王爷下了令,一切闲话都不许传到王妃耳朵里呢。”怀慕闻言扫了翠墨一眼,翠墨自知失言,便低了头不说话儿。青罗倒并不曾发现这异样,笑问,“是哪一家来提的?真真我也不曾想到,连三妹妹都这样大了。” 怀慕笑道,“其实你也能想得出来,整个西疆上下,能与王府联姻的门楣,不过就是那么数家罢了。若论起年龄出身都相当,最合适的是文岄。只是方家与咱们家里,世代皆联络有亲,到了这一辈上,已经有一个怀蓉嫁了过去,若再结一门亲事,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还有便是董家,伯平早该到了成婚的年纪,只是他言语间总是不愿,我也不好勉强。倒是仲平,也该迎娶妻子了。只是我隐约记得,当年还有人提过要将清玫或者是清珏嫁入董家,然而如今清珏孤身在外,提此事也并不合适。如此一来,倒叫我头疼的恨。” 青罗蹙眉道,“好端端的儿女亲事,被你说的这样麻烦。你可不要胡乱安排。我心里早就有了主意,三妹妹的事情,叫她自己做主,不能像二妹妹一样。”又抬头望着怀慕道,“我知道你和这几个姐妹情分不深,只是如今你就只剩了这一个小妹,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她重蹈覆辙。”怀慕闻言心里一跳,脸上却没露出来,只点头道,“眼下也的确不急着定下了,你既然有心,可以去探问探问她自己的意思,我也好有个数。” 第卅二章(06)白云低处雁回峰 青罗点点头,只听外头砚香扬声道,“大郡主和臹公子来了。”怀慕与青罗互望一眼,怀慕便道,“请进来。”说着又低头蹙眉,低声咕哝,“好容易这会子得了片刻安闲,怎么她倒来了?”青罗耳力甚好,听见了忙推了怀慕一把,“大郡主是你的长姊,与你岁数相当一同长大,怎么倒这样说她?她来看我,自然是一番好意,若是这话叫她听见了,可要生嫌隙的。” 怀慕点头,正想说什么,却听得门外一声笑,“好弟妹,你这样小心,我这个弟弟,却未必认我做这个姐姐呢。”青罗一惊,忙理了理衣裳,半带埋怨地瞧了怀慕一样,又忙起身相迎。怀慕却仍旧倚在榻上,并无动静。青罗才站起来,只见怀芷已经自己揭了帘子进来,倒叫她眼前一亮。 只见怀芷着一身大红衣裳,别无刺绣花样。腕上笼着一只金镯,长发垂肩更无装饰,脸上未施脂粉,却自有嫣红颜色。怀芷容貌极美,被那大红一衬,倒像是她手里那柄纨扇上头画着的海棠花儿一般,开的那样娇艳,天然去雕饰,却风姿嫣然。 青罗却微微皱了眉头,怀芷这一身装扮并不华丽,却实在鲜艳,绥靖王窦华去世未久,怀芷还在丧期,如此着红,实在不妥。只是她既是怀慕长姐,又千里归宁,实在不便说什么。青罗只是笑道,“姐姐来了,怎么不见臹儿?”怀芷笑道,“臹儿才一进门,就嚷着要去瞧弟弟。我见他们表兄弟情分好,便让砚香带了他下去找隽儿去了。想必两个人正在那里玩水呢。” 青罗在飞蒙馆养胎,本是留了隽儿独自一人在青欢堂中,然而青罗此时心中满是慈爱,总觉乳母丫头们瞧着也不妥帖,到底接了过来一同住着。好在隽儿性子安静,也并不闹着青罗。每日乳母带了来请安问好,也是十分乖巧可人。 怀芷到达蓉城,比怀慕青罗自玉晖峡回来还要早些。起先就在府中原来的屋子芷芳阁住着。只是芷芳阁乃怀芷闺阁中独居之处,地方狭小,又年久无人,如今添了一个孩子,到底觉得地方逼仄。青罗回来之后,就将她安置在了上官亭归宁时候常住的繁荫堂中,又将董氏自春绿庭中迁出,一并住在繁荫堂中。怀芷之子窦臹比隽儿长了三岁,两人都是童稚无知的时候,往日里相见,倒能和睦相处。 青罗点了点头,又忙嘱咐翠墨道,“你快去瞧一瞧,叫砚香千万看紧了两个孩子,那水可不浅呢,再多叫几个丫头婆子守着。”翠墨应声出去了,怀芷轻轻摇着手中的扇子笑道,“弟妹自己还没有做母亲,就这样疼惜孩子,倒叫我有些惭愧了。”青罗心里一动,只是笑道,“姐姐说笑了,隽儿不就是我的孩子么?” 怀芷却笑道,“弟妹瞒着别人就罢了,自家人何必说这样的话?隽儿虽然一样是我的侄儿,却不是弟妹的儿子呢。父母血亲,任什么也取代不了的。弟妹肯疼惜他自然是好事,却也不必这样放在心上。等他大了,知道自己是谁的孩子,到时候岂能再认你这个娘?倒不如眼下就不放在心上的好,免得日后伤心,还要吃苦。” 青罗心里微微不悦,却又不好多言,只听怀慕起身道,“姐姐来了,又说上这好些不相干的话,却又是为了什么?”怀芷却笑道,“你这就着急了。才刚你就不想叫我进来,这些日子我想要见一见你,你却也总是推脱。想来我也实在潦倒得恨了,少年就被父王送去了北疆和亲,孤苦伶仃无人问询,好容易捱了这么些年回来,自家人却也对我冷言冷语,连一句好话也不肯说的。”说着又叹了一声,“我还记得我出阁时候,还是弟弟亲手将我扶上轿子去的,过了这么多年,到底是物是人非。” 怀慕笑道,“姐姐若还是当初出阁时候的姐姐,我又怎么会变呢?只是姐姐出阁时候,是最坦率之人,如今说话遮遮掩掩,叫人猜测不透。姐姐既然变了,我又岂敢不变?”怀芷用纨扇轻轻掩住了口,“这话说的很是,我的确是变了。这么多年过去,谁又会不变?我还记得,当初扶我上轿的人,还有一个。可那一个人,如今又怎么样了?”怀芷凝神瞧着怀慕,眼神锋锐,声音却柔和,“当初王府中一起长大,如今你我相见,那一个人,却成了重华山中一抔黄土。你既然也变了,我又如何能不变呢?” 怀慕淡淡道,“都是骨肉至亲,倒不知道姐姐在我兄弟之间,还有偏爱。”怀芷摇头笑道,“偏爱却是没有,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自小在宜韵堂中受了好教养,与我们是不同的。想起另一个,我总有些感触罢了。”说着不等怀慕说话,却又瞧了瞧了一眼,“说起说话遮掩,却也不是我一人如此。怎么,弟弟也不肯告诉弟妹,我们的另一个妹妹,和我一样被送去异乡和亲之后,又怎么样了?” 青罗一惊,忙瞧着怀慕。怀慕脸上神情却是一僵,含怒瞧了怀芷一眼,却不做声。怀芷笑道,“弟妹还不知道罢,我们的二妹妹怀蓉,在敦煌一场大火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至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这王府里人人都知道此事,只有你这飞蒙馆里的人,还一概都不知情呢。”又望着怀慕一眼道,“你瞧,你日日来此处,却也说话不尽不实,又怎么倒怪我遮遮掩掩呢?” 青罗听到怀蓉出事,脸色就有些白,怀慕忙扶住了,柔声道,“你不要多心,我是怕你难受,才没有告诉你。你放心,怀蓉多半只是趁乱出了城去,文崎已经四处去寻她了,想必不日就能有消息。”又回头冷冷瞧着怀芷道,“姐姐特意来飞蒙馆说这些话,究竟是想怎样?” 怀芷笑道,“我却也不是故意说的,只是常来瞧瞧弟妹,总要说起些家常闲话,有时候不小心说漏了什么,也是难免的。”说着柔声道,“我这就回去了,这一两日,想必弟弟总是要来找我的,是也不是?”怀慕垂目半晌,才道,“姐姐先请回去,到了晚间,我自然会去繁荫堂拜望。” 怀芷笑道,“如此甚好,我也能安心回去了。不必劳动弟弟,到了晚间,我自然去永慕堂中等候。臹儿想必还不舍得和弟弟分开,就劳烦弟妹照顾一夜罢,等明日我再来陪弟妹说话,顺道接他回去。”又对青罗道,“弟妹不必担心,我们上官家的女儿,都命硬的很,就算去了千里之外,再无人保护关照,也总能自己找一条活路的。”说着就翩然离去,只留怀慕二人。 第卅二章(07)白云低处雁回峰 此时怀慕瞧着青罗十分紧张,却见青罗只管低垂着头,也不说一句话。怀慕只好屏息敛气地等着,过了良久,见青罗仍是那个模样,不禁有些着慌,连声道,“我知道这一回是我的不是,这样大的事情,本不该瞒着你。只是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我心里只有担着千百万个心,唯恐你受了惊吓刺激,这才瞒着你。”见青罗仍是不说话,急道,“你怪我也好,骂我打我也罢,只是不要闷出什么病来才好。” 青罗此时才叹了口气,“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那边桌子上隔着一碟子胭脂梅子,你替我拿来。”怀慕如逢大赦一般,忙取了过来,又递到青罗口中,温颜笑语,“我的好夫人,瞧着我这样殷勤,你可就消消气罢。” 青罗口中含了梅子,那梅子极酸,忍不住蹙了眉头,“你别在这里和我嬉笑,我往日总是太信得过你,如今才知道,你到底也瞒了我事情。方才听姐姐的话,可不单单只有这一件事情,等下一回她来了,我倒要问问看,你到底瞒了我些什么。一桩桩一件件地数了出来,我才好知道要不要就放过你。” 其实青罗知道,怀蓉出事远在千里之外,怀慕也鞭长莫及。不让人告诉自己,也是担心自己的身子的缘故。方才一通数落,不过是孕中敏感多思,小性儿罢了。只是怀慕心里却是有鬼,闻言脸色就是一变。青罗却不曾瞧见他神情,转而想起方才的一句话来,心里又是一跳,“方才姐姐说起敦煌大火,此事我却也不知。怎么怀蓉倒卷在这样的事情里头?失火的难道是隐园不成?”神情急切道,“其他人怎么样了?玲珑呢?” 敦煌之事,怀慕只告诉了小世子高澍出生这一节,其余的全未提及。如今青罗逼问到了跟前,也不敢再隐瞒,只好如实将文崎与高羽信中的话都说了一遍,又劝慰道,“文崎的意思,怀蓉虽然不见了,但多半仍好好活着,只是不愿呆在敦煌罢了。你也知道,当日她出嫁也是为了郑姨娘,如今姨娘走了,她那样的性子,也不愿再勉强自己。说不定哪一日,她就回家了也未可知。更何况,还有文崎四处寻她。”又叹了口气道,“只是玲珑,实在是可惜的很了。她身世可怜,如今好容易得回了一切,谁知道又这样想不开呢。” 青罗听见怀蓉的事情已是大惊,不曾想忽然之间又听闻玲珑葬身火海,心里大恸,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几乎叫人喘不过起来。怀慕见她脸色煞白,神情十分不好,连声呼唤,又连连在她背上轻拍,过了良久,才终于缓了过来,眼中慢慢落下两行泪来。怀慕见她脸色,心知虽然伤心,那一口气却已经缓了过来,已是不妨,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过了半晌,青罗才慢慢道,“我在家的时候,曾有一位极有才华的表亲,作诗每每哀婉伤感。我那时候总是说,年纪轻轻,不该作那样的诗。如今才知道,那些诗原本做的极好。乱世之中,女儿命薄,当真是朝不保夕。当初送玲珑你给我的那一枚桃花配,只盼着她能一切顺遂如意,和昌平王举案齐眉,放下心结。如今想来,那玉佩必然也跟着在火里烧成灰烬了,倒是你我不祥之兆。”顿了顿又道,“想我这么些年来争强好胜,总觉得事在人为,到底也是命如浮萍,由不得自己。想想玲珑怀蓉的今日,或许也就是我的明日了。也不知我在这世上挣扎,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 青罗素来性子坚强,极少落泪,如今双泪滚落,神情却还带着微微的笑意,看的怀慕心里就是一痛,却又不知如何劝慰。青罗极少作这样伤心绝望之语,当初嫁给自己之时,彼此都知道并非情愿,也未曾说这样薄命的话。此时怕是伤心的很了,想起自己的身世命运,才有这样的灰心言语。 怀慕也沉默了半晌,只道,“我知道你和她们二人情分都深,我也不好劝什么,只是旁人的命,到底不是你的。不管她们如何,我只知道,有我一日,自然会护得你和我的孩子周全。” 怀慕语气坚定,青罗也不由得一怔,情不自禁地望着怀慕,只见他凝视着自己,认真一字一句道,“你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孩子。你只想想,玲珑自己撒手去了,留下一个儿子在这世上,该有多么可怜?我信你断然不是这样的人,不管如何,你也不会抛下你的孩子起轻生的念头的。”怀慕忽然伸手,紧紧将青罗的手握住,“你必须答允我,不管日后会有怎样的危险艰难,你都绝不会起轻生的念头。不管遇到什么,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青罗怔怔望着怀慕,只觉得的他的眼里似乎点着一把火焰。那火焰似乎能照进自己的心里,驱赶了她满心里的绝望和灰暗。是了,她与玲珑不同,与怀蓉也不同。她有着眼前情深之人,还有她的孩子。她会好好活下去,不管遇到什么,不管前头有什么在等着她,她都不会退步,更不会轻言死亡。她将要做一个母亲,她需要保护的不单单是自己,还有这个一日一日长大的孩子。 青罗微微笑起来,反手握住怀慕,点了点头,“我答允你,只是不论如何,你日后再也不能瞒着我了。不管什么事情,我自然受得住,只是不能是你骗我,叫旁的人再来告诉我。”怀慕顿了一顿,缓缓点了点头。青罗的脸色这才好了些,却又忍不住蹙眉,“既然文崎哥哥断言怀蓉还活着,依他的性子,天上地下,也总能找出来她的。当初蓉妹妹并不愿嫁给他,他也无心娶妻,如今看来,却到底是生了情分的。” 怀慕点头道,“姻缘天定,谁又能说无情的这一生就无情呢?莫说别人,只看你我,也就知道了。”青罗心里升起一股暖意,想到玲珑,却又忍不住伤心,“只是可怜了玲珑,举火**,到底是她那样决绝的性子才能做得出来。只是不知道,昌平王看着她留下的那个孩子,该是多么伤心。” 第卅二章(08)白云低处雁回峰 怀慕也叹气,“听信里说,昌平王这一年来本来身子已经好了许多,自玲珑去后,又是一病不起。每日看着世子出神,旁人说话,也像是听不见似的。”顿了顿又道,“也不单单是高羽,玲珑出事以后,四舅父也像是变了个人。我看他这些年实在受了许多的苦,相依为命的人,只有一个玲珑。这一次特特赶了去敦煌看她,却不曾想出了这样的事。我听那边回信的人说,这些日子他茶饭不思,每日里都带着一串葡萄,站在悬苑的废墟跟前,几个时辰也不动一动。” 青罗叹气道,“我虽然和她投缘,到底情分不深,自然比不得四舅父,这么多年把她当做女儿一样地养大。逝者已逝,我倒是更担忧怀蓉,总怕她也和玲珑一样,生出什么不好的念头来。她如今在这世上已无牵挂,谁又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来。”怀慕只有安慰道,“你如今只管安心养胎,外头的事情有我,还有文崎,我们自然会尽全力的。” 青罗点头,怀慕又叹息道,“我这几个姐妹,少年时候瞧着,都没有觉得怎样,如今大了,确是一个比一个更有主意。当初姻缘不能自主,如今已经出了阁,却还是不肯认命啊。”怀慕脸上露出几分黯然来,又对青罗道,“你之前说的不错,怀蕊的亲事,还是叫她自己做主的好。想来父王和太妃替姐姐和二妹妹做主的亲事,到头来,也都没有个好结局。我们这一辈上,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妹,也就由得她去罢。” 青罗点头,又叹了一声气,“怀蓉和怀蕊,我都当做是自己的姐妹。只有一个姐姐方才说那样的话,我也看得明白了,是逼着你去见她。我也看得出来,她这一次回来,不是归宁探亲这样简单,更知道你不愿意见她。只是你和姐姐之间,到底有什么心病,你如今不愿意告诉我,我也就不多问,躲个清闲罢了。只是提醒你一句,到底还是自家骨肉,就算是心里头不痛快,也别太拂了她的颜面。” 怀慕道,“我自然明白。在外头我倒还能打叠起精神与她周旋,只是瞧见她在你这里说这些话,我心里就老大不爽快,也没了耐性。”青罗笑道,“其实姐姐前几次来瞧我,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只是抱着臹儿来和隽儿玩耍,还和我说了好些生养孩子的体己话呢。董姨娘也时常跟了来一起说话,我瞧着她见了女儿外孙好端端的回来,这些年的病根儿都去了大半,脸上也极有光彩。” 青罗说着倒有些伤心起来,“想想郑姨娘为了二妹妹的亲事操心了半辈子,好容易见她嫁给了知根知底的人,自己倒一撒手去了,好在不曾见眼下这情景,不然还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子。倒是董姨娘,当初姐姐的亲事一句话也说不上的,疯魔了多少年,竟然还能等到姐姐回来。这世上的因果缘分,也真是说不得的。” 怀慕也有些叹息,见青罗神情有些疲倦,便起身道,“在这里扰了你半日清净,倒叫你费了许多精神。我这就去了,你也好好歇着,我晚间再来看你。”青罗知他还要去见一见怀芷,也并不挽留,便由得他去了,自己歇下,又不免是一番伤心。浑浑噩噩地过了良久,远远地听着外头,隽儿和臹儿两个孩子的嬉笑打闹声音,倒又是人世间一种热闹,心里倒觉得好过了些。如此混混沌沌,最后倒模模糊糊就睡下了。 怀慕回到永慕堂中时已是黄昏,此时还不曾点灯,永慕堂中古松蔽日,山石嵯峨,倒有些阴暗。转过玲珑假山,眼前却忽然一亮,只见夕阳自西山墙上落下来,映在书房外头的小小水面上,漾着玫瑰色的光。水边开着几簇浅紫的菖蒲花,被夕阳照着,原本有些冷清的颜色,倒多了几分娇媚。水岸上种着的两株夹竹桃开了花,嫣红雪白地映在水里,给这一处幽深小园又添了几分艳色。 怀慕正赏景,却听头顶上有人笑语,“你这里倒是安静,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二次到这里来。”怀慕抬头一看,怀芷正倚靠在书房外的廊子上,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手里拿着一枝白色的夹竹桃,一瓣一瓣地撕扯下来,丢在水面上逗引游鱼。身上大红的衣裙被风吹了起来,好像是楼阁上翩翩的一只蝶。 见怀慕不说话,怀芷倒也并不以为意,只自顾自地往下说,“那时候,我也是穿着这样一身红衣裳。只是那时候是冬天,没有这些热闹的颜色,只有那一树茶梅开着,像是一幅画儿一般。那是父王第一次叫我来,”怀芷回身望了望书房上悬着的“玉玲珑”三个字,“当初这里还是启怀堂,只是这书房的匾额,还是这三个字。”怀芷笑了笑,“一切都变了,也总还有没有变的。人倒是不如这花朵匾额长久,来了去了,就它们还在这里,永远也不会老似的。” 怀芷一松手,手里的花枝落在水面上,惊起涟漪,原本聚在一处的游鱼,一瞬间就四散逃开了,“我那时候看这里的一切都是惊奇的,都是我所不曾见过的。这一座假山,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同在一个王府里,有些地方,我却从不曾去过。你自然不会知道,那时候我心里是多么激动。我一路走过来,只是在想,父王许我到这里来,是不是意味着,我在这个王府里的地位,从此就不一样了?” 怀慕仍旧沉默不语,怀芷所说的心情,他的确不能理解。他是世子,尽管在宜韵堂里长大,但这启怀堂假山背后的书房,他也是从小来惯了的。怀慕心里忽然有些明白,当初大哥为什么拼尽一切,也要去抢夺自己的位置。他是这家里唯一的嫡子,他的兄长,他的姐妹,这些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在他的阴影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至亲骨肉,原来一直这样仰望着他的所在,却不能靠近。 第卅二章(09)白云低处雁回峰 怀芷此时却忽然笑起来,“我想到了父王或许会给我许一门亲事,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就那么淡然地把我嫁去了北疆,嫁给一个和他年岁相当的人做妾室。他明明知道他已经有了王妃,有了侧妃,有了孩子,他却还是把我嫁了出去。”怀芷抬头望着天,“那是我唯一一次在父王面前哭泣,我哭着求他,我还记得那时候正是寒冬,外头下着雪,地上那样冷,我在这里跪了那么久,连眼泪都要凝成了冰,他也不曾改变他的决定。” 怀芷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渺远,“后来我想,那或许是一个预兆。我去了一个更冷的地方,真正滴水成冰的地方。我本来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会死在那里,而我的父亲,也仍然会不为所动。从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了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什么,我知道再也不会有人救我,在我离开之后,我是死是活,全看我自己。” 怀慕原本对怀芷心有怒气,此时却也有些伤感了,“父王兴许也有他的不得已。”怀芷却忽然纵声长笑,那笑声在这寂静的园林中更显得突兀,甚至有些诡谲,“我的弟弟,不需要用这样的话来安慰我。你心里也清楚,这世上的所谓不得已,也都是自己的选择罢了。父王对我是不得已,对你和你的母亲,也是一样的不得已。为了他的不得已,骨肉至亲,恩爱夫妻,没有什么是他不能舍弃的。既然他舍了,我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我想你也是一样的。如今明知他在重华山中,我也再不会去看他一眼。” 怀芷瞧了怀慕一眼,语气中又带着几分嘲笑,“是了,你与我不同。你自小在父王身边长大,享尽了他的怜爱关照,从来都不曾像我一样,为了得他一个青眼,付出那么多的努力辛苦。他害死了你的母妃,可你还是西疆的世子,你还继承着他的一切。可我有什么呢?我的母亲又有什么呢?我若是稍微软弱些,我会死在冰天雪地里,而我的母亲,就会在这个王府里,悄无声息地腐烂,只有疯癫的时候,才能有一丝声响,就连那声响,也绝对不会传到尊贵的你的耳朵里去。” 怀芷的话里含着无尽的怨,扶着阑干的手也抓的极紧,然而不过一瞬却又松开了,“罢了,你当初也不过就是个孩子,我又如何能够怪你呢?至少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还会记得你和你的王妃,对我母亲的善意。”怀芷微微一笑,“我本以为回来看到的,不是一个长满青草的坟头,便是一个疯癫迟暮的可怜人,却没有想到,她竟然还能在这个地方体面地活着,就为了这一点,我又如何能够怨你。” 怀慕点头道,“我也无意欺瞒,这些事情,都是青罗的主意。这么些年,我对于各位姨娘,其实并无什么关心。”怀芷笑起来,“我的弟弟,你当真是一个坦白的人,就连对我说谎施恩也不屑。是啊,我自然知道,这些琐事,又如何能够入得了你的眼睛?你就像父王一样,你心里的世界,远远不在这个后园之中。我看见青罗的时候觉得有些惊奇,她和我想象中的有些相似,却又不同,我时常会想,若是嫁给你的不是她,你会怎么样呢?也许有朝一日,你也会像父王一样,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能够舍弃一切,最后众叛亲离。” 怀芷的话说的辛辣,怀慕却并不着恼,反而露出一丝温和笑意,“是啊,有的时候,就连我自己也会这么想。其实何必去想呢?我只是庆幸,当初嫁给我的人是她。”怀芷闻言微微一怔,唇角的笑容却带了几分嘲讽,“我的弟弟,身为一个王者,心里有着这样的念头,我也不知道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了。” 怀慕神情平静,“不论幸还是不幸,总归是我自己的选择,又何必去想那许多呢?”怀芷点点头,“我只愿,最后你和青罗,不要落得父王和你母妃那样的结果。”怀慕闻言神情沉了一沉,并不接着往下说,只道,“姐姐特意来此处找我说话,怕不是为了说青罗和我是否良配罢。” 怀芷笑道,“自然不是,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弟弟,如今还是不是当初我认识的那一个人,”顿了顿,一直带着戏谑的面容忽然严肃起来,“我想知道,如今你是不是我可以信任的盟友。”怀慕听怀芷终于说到了正题,心里反倒轻松起来,“既然是盟友,姐姐这样居高临下,似乎有些不妥。书房里头沉闷,倒不如姐姐移步下来,你我就在这水边坐上一坐叙一叙话如何?” 怀芷闻言便下楼,随意在水边石矶上坐下,伸手去碰一朵新开的紫色菖蒲花,“天下大事,竟然幕天席地而谈,倒真像是我西疆儿女所为了。”怀慕笑道,“所谓盟约,最要紧的是盟友,是在何处所谈,又有什么要紧呢?”说着凝视着怀芷道,“只是姐姐已经离开西疆多年,还觉得自己是西疆之人么?” 怀芷抚弄花瓣的手指略顿了一顿,笑道,“血脉之中的天性,如何能够忘呢?不管我对这里有多少的怨,多少的恨,我到底还是西疆的女儿。比如现在,我想要一个盟友,我有不止一个选择,却最后还是选择了你。你是西疆的王者,更是我的弟弟,不管你我曾经是不是形同陌路,天下也都知道你我是血亲。” 怀慕的神情却冷淡,“姐姐何必说这样的话,其实你我都知道,你也并没有什么别的选择。正因为你的上官家的女儿,所以不管到哪里,别人也都不会信任你。不管你心里对自己的家族是怎样的感情,在外人心里,你永远是上官家的人,你也永远只能代表这个家族的利益。就算是你想要背叛,别人也不会相信的。” 第卅二章(10)白云低处雁回峰 怀芷闻言神情一僵,转而笑道,“弟弟这话说的倒不像是我,莫不是你心里对你的王妃也是这样想?不管她对你如何,不管她是不是忘了自己家族的一切全心全意地为了你,你也永远不会相信她,是也不是?”怀芷的笑容满是讽刺,却又有着几分感伤,“若真是如此,我倒是替她感到有些不甘心了。”怀慕蹙眉道,“这与青罗无关,你我只说你我的事。姐姐不远千里归宁,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怀芷苦笑,“我离家这么多年,好容易回来,除了我的母亲,每个人心里想要问我的,都是同一句话,你为什么要回来?”怀芷更像是自言自语,不等怀慕作答,便道,“我这一次来,是想要替新任的绥靖王,问永靖王一句话。”怀芷的声音轻柔,语气也仍旧是她素日的样子,几乎带着些戏谑嘲弄的味道,但话里的意思却重,“南北相依,问鼎中原,意下如何?” 怀慕的神情平静,怀芷的话,原本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怀慕却并没有回答,倒问了另一件事情,“绥靖王窦华的死,和你,还有如今的绥靖王窦臻,可有什么关系?”怀芷不曾想到怀慕会忽然问这样的话,神情却也不变,只笑道,“绥靖王是窦华还是窦臻,对你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当初北疆和西疆之间的联系是我,如今还是我,又有什么变化?你只需要知道,北疆是你的盟友还是敌人,就已经足够了。” 怀芷不曾把说透,怀慕却心中却已经十分明白。当日窦华的死讯才传到他耳中,怀芷就已经到了蓉城,怀慕的心中就已经明白,窦华之死,必然是怀芷和窦臻联手的结果。而怀芷秘密地回到蓉城,一来是为了掩人耳目防人猜疑,二来正是为了和自己结盟。 然而怀慕心里却总是放不下,窦臻毕竟不同于玲珑。这么多年,他对绥靖王这个默默无闻的庶出儿子并不了解,他却能够忽然夺取了原本属于他的父亲,他的兄弟的一切,成为北疆的主宰,他让自己觉得危险。 这样的预感,让怀慕对于他的盟友,自己的姐姐,也难以抱有信任。而怀芷归来,一言一行也都令他觉得不安烦乱。如今彼此把话挑明了,虽然都在意料之中,怀慕却仍然觉得震惊。一个不为人知的庶子,野心竟然如此之大。他想要的不止是北疆,更有这个天下。怀慕不动声色,只道,“身为藩王,图中原王畿,乃是死罪。” 怀芷却扬声而笑,“天下大乱,如今谁又能知道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谁又说了算?是宫城中如今不知死活的皇帝?是你的岳丈南安王爷?还是敦煌那个半死不活的高羽?”怀芷收了笑容,“当初上官氏和高氏一族之间的战乱是不该,你派了方家的人驻守敦煌也是不该,窦臻做了北疆的新王一样是不该,可谁又能管的了?天下之主,能者居之,这世上的法则,也是强者所定。” 怀芷说着又笑道,“更何况,我是知道你的。若只为了安稳蜷缩在西南度日,你又何必在西北费上那许多心思?昌平王高氏是你最大的敌人,如今也已经被你收服。北疆窦家,一贯明哲保身,与各家都联络有亲,所以你放在一旁静观其变。如今连窦家都已经主动向你示好,联络诸藩已是指日可待,半壁江山,几乎已经易主。当此情势,你又如何会不对中原沃野心动?” 怀慕见怀芷的话说的透彻,也索性将话说得明白,“姐姐这话说的就不是了,诸藩就算联盟,却各为其主,仍是各有各的封地臣民。比不得朝廷上下一心,晴天朗日,只得一轮。如此之盟,到底是不能长久的。” 怀芷笑道,“果然这话才是你心里最要紧的。你放心,窦家所求的不是这天下,如今情势他们看的清楚,三藩之中,你有其二,不论怎么比,窦家也不足以和你抗衡。朝廷这些年削藩的意思始终不曾打消,诸位藩王没有一人能安睡。窦家的人要的,不过是从此能高枕无忧,最多再求一个更高的地位,更大的疆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并不求那天下独一无二的位置。”见怀慕神情冷淡,怀芷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信不过窦臻,我却与他相识多年。他有野心,却只能到此为止了。” 怀芷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蛊惑,“我的弟弟,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幸运的人了。当初你夺取西北,死伤了多少人,就因为最后出了一个敦煌王族的玲珑,最后一战你赢得多么容易。如今我能够给你的,比玲珑给你的还要更多,我给了你整个北疆的支持,给了你无数兵马,更是打消了你的后顾之忧。朝廷积弱,之所以能辖制三藩,不过是因为彼此不和,给了他们可乘之机。三藩一旦结盟,对中原即成合围之势,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至于京城,如今正是疲弱的时候。皇帝昏迷不醒,南安王府获罪,朝廷上下,谁还能和你我抗衡?可笑他们只顾内斗,却给了你我最好的机会。我的弟弟,你若是想的明白,可要尽早下定决心。这样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怀芷眼中冷光一闪而逝,“若是你惦记着你和你岳丈内弟之间的情分,我却也无话可说了。等他们率军西征的时候,可不要怪我如今没有提醒过你。” 怀芷望着怀慕,此时夜色低垂,水面上的夕阳光辉已经消失不见。她望着她的弟弟,西疆如今的王者,一双眼睛在夜色里犹如寒星。那样的透亮,却又那样的冷。这和她在飞蒙馆窗外看见的眼神完全不同,没有一点的温柔软弱,有的是刀锋已经冷锐的决心。其实不用多问,她也知道他的答案。 只是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在自己兄弟的眼中,看见了另一个远在北疆的人。怀芷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原来他们都有着一样的眼睛,那是和自己曾经在这座书房里看见的,将自己远嫁千里的父亲的眼神。只是如今,她不再是当初那个软弱无依的人,这天下的棋局,她也终于跻身其中,不再是一枚棋子。 第卅二章(11)白云低处雁回峰 怀慕走了之后,青罗恍惚间做了一个梦。不过是黄昏时候的片刻小眠,于梦境中的她却犹如过了一世。梦里整个定云江沿岸燃起了大火,从京城燃烧到玉晖峡,落阳峡,桃源川,一路烧到了蓉城。无数村落在战火里消失成了灰烬,她听得见火焰里头无助的呼喊,感受得到那烈火的浓烟和温度,然而伸出手去,却触碰不到。她谁也救不了,就连她自己的身影,也在烈火中慢慢消失了。 她还在大火之中看见了怀慕的脸,还有苏衡,澎涞,董余,董润,文崎,文岄,甚至还有高羽,他们被困在火焰里,拔刀相向,面目狰狞。她熟悉的那些神情,温和的,严肃的,飞扬的,冷峻的都消失不见,他们的脸上,只剩下残暴和绝望。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脸被烈火烧毁,然而却丝毫也没有办法。她好像是独自一人在人间,看着地狱烈火在另一个世界里焚烧了她熟悉的一切,却束手无策。 青罗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暮色将近,屋子里还并不曾点起灯,安安静静的一片昏暗。青罗仔细去听,门外孩子们的欢笑声,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她感到有些无助,有些害怕。这一瞬间,她只想要有人在身边陪伴。这不像是平日的她,也许是孕中多思,也许是方才那个噩梦,她感到自己从未有过的软弱。 青罗勉强起身,慢慢走了出去。这个时辰,外头还余着几点夕阳余晖,倒是比屋子里头亮堂些。春潭水波盈盈,在暮色里似乎带着几分羞涩。水畔从青欢堂移来的合欢花树娉娉婷婷,落下几点粉红色的花朵在水面上,愈发动人。青罗走到水边,隔了春山的树影,远远能瞧得见底下春水蜿蜒,水光明澈,水岸上的杨柳依依,还带着几分斜阳的红影。此时的宜园那样静谧,与她梦境里的疯狂凄惨,丝毫也没有关联。 青罗舒了一口气,这只是一个梦境罢了。这里是她的家,安宁祥和,弥漫着的不是血与火的味道,只有花香。然而她心里总有些不安,好像缺失了什么似的。就像是在梦里,自己分明看得见一切,却又无处着力。青罗在这温柔到几乎让人沉醉忘我的暮色里独立良久,等到最后一点红晕也消失不见,她忽然想起了自己遗忘什么。她已经许久没有收到裴梁的书信,也没有见过他了。 在这些日子里,她的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简单,只有怀慕,还有身边几个丫头。偶然间有人来瞧她,怀蕊,童嬷嬷,长郡主也曾经来过两回,说的都是闲话。那些曾经近在她身边的政事,也不知是哪一日开始,就断了讯息。而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中的自己,竟然丝毫也没有察觉。直到今日,怀芷的突然来访,敦煌的死讯,才让她惊觉,她已经离自己曾经的世界太远了。 裴梁接到青罗的传召来来到飞蒙馆时,并没有觉得意外。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只是他还不曾想到如何应答。他许久不曾来飞蒙馆,尽管青罗对他有知遇之恩,当初怀慕的命令也是将雀符交给青罗,由他代领,他也算是青罗的部下。然而到底内外有别,他并不能时常前来。所有的书信,都是经了翠墨的手传达给青罗。 再一次站在飞蒙馆前,他竟然有了些近乡情怯的意思。他想要进去,却又不敢进去,想要见她,却又害怕见她。他知道青罗既然传召自己,就必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必避讳着人瞧见。可是他站在这门前,却总觉得自己不能见光一般。他的心里有一个结,让他总是无法坦坦荡荡地看着这里头的那个人,尽管他的心里,其实期盼着看见她。 裴梁站在门前踟蹰,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你来了,站在那里做什么?”裴梁急转过头,却见自己心中所想之人,盈盈在水一方。春潭曲折多致,岸上凸出平平正正一方石矶,紧紧贴着水面,上头端端正正放着一张古藤雕刻的茶桌,配着两只茶凳,青罗正端坐在那里。石矶上不曾点灯,只在茶桌上嵌着一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犹如一轮明月。围绕石矶的水面上,点着五六盏莲花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那水灯不曾随着春水流入下头的瀑布里去,星星点点地漂浮在那里,围绕在青罗身边,犹如众星拱月。 裴梁看着珠光笼罩的那一个人,在水一方,犹如梦中。直到他在青罗对面坐下,他还觉得不曾回过神来。眼前的女子素手纤纤,慢条斯理地摆弄着茶具,那茶香在合欢花的香气里渗出来,叫他觉得安宁,又觉得有些迷惘。他听见她的声音,柔和得几乎像是回声,“我觉得心里烦乱,沏一盏茶来静一静心。”说着递与他一盏茶,“请。” 裴梁接过茶盏饮了一口,出乎意料,那茶虽然清香,却是极苦,只是那苦味倒叫他回过了神来。裴梁终于将视线从青罗沏茶的手上移开,望向明珠柔光照耀下的那一双眼睛。他分明看见,青罗的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忧虑。他情不自禁地问,“你怎么了?”裴梁切切地望着青罗,青罗却像是不曾察觉他语气的僭越,甚至不曾听见他方才的那一句话。她仍是慢悠悠地动作,饮着自己的那一杯茶,似乎是因为茶的苦涩,微微蹙起了眉头。他从不曾看见她这样的神情,几乎像是软弱。 青罗只喝了一口,便将被子搁在了一边,抬头望着裴梁,“将军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裴梁闻言一震,这样的一句问话,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想过青罗会问自己这样的话,然而此时此刻如此静谧温柔,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一句。他自然是瞒了她一些事情的,却不知她此时问的是什么。他不得不瞒她,此时却又不忍心瞒她。裴梁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只怔怔地望着青罗哑口无言。 第卅二章(12)白云低处雁回峰 见裴梁不说话,青罗却淡淡笑了,“这些日子将军都不曾有书信来,想必也是得了王爷的指令,外头的事情都不要告诉我,好叫我安心养胎吧。”青罗无意识地伸手在腹上轻轻抚了抚,那神情落在裴梁眼中,竟是温柔无限,只是这温柔转瞬就被愁绪遮掩了,“我今日已经听闻了敦煌的事情,只是我心里总是放心不下,觉得王爷还瞒了我什么要紧的事情。我知道王爷也是为了我好,然而我如今却更是难以心安。我若是去问王爷,他自然不会告诉我,所以我来问一问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 裴梁并不曾回答青罗的话,沉默良久,却忽然问道,“王妃为何要来问我呢?若真是有什么事情,就算王爷不肯告诉王妃,问翠墨姑娘也是一样的。翠墨姑娘是王妃的陪嫁,王妃真要问,她自然不会隐瞒的。” 青罗不曾想到裴梁会如此反问自己,倒是怔了一怔,想了想道,“翠墨如今替我理家,外头的事情她并无心分神。更何况,正因为她是我的陪嫁,对我的身体,我的孩子更看的要紧些。真出了什么事情,她绝不会告诉我的。”裴梁凝视着青罗道,“末将和翠墨姑娘对王妃的忠心是一样的。难道王妃心里以为,末将就——”裴梁话说了一半,底下的话却并不曾再说,只低下了头。 青罗望了裴梁一眼,却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然而你和翠墨不同。我曾记得你立誓要效忠于我,我也信你的忠心。你心里应该明白,你对我尽忠之道是什么,你需要做的和翠墨不同,不是照拂我的身体,而是做我的眼睛,做我的手,做我的剑。可是如今你却也和她一眼,让我盲了双眼,断了手脚。所以我必须来问一问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和王爷,到底瞒了我什么?” 青罗的话问的直白,裴梁心里却慢慢涌起一股苦涩。那一瞬间,他真想把什么都告诉了她,把他隐瞒的一切都告诉她。就如她所述的,他是她的眼睛,她的手脚,她手中的利剑。他与她之间,不过就是这样而已。他的一切,都建筑在她对他的信任之上。若是连这最后的信任都没有了,他还如何能够留在她身边呢?这也不仅仅是他的私心,这隐瞒,更是他身上背负的命令。 所以他终究不能够对她说,自己究竟瞒了她些什么。尽管这样的隐瞒,让他自己也觉得痛苦莫名。然而到了最后,他还是只能淡淡地回应,“末将实在不知道王妃想问的是什么,王妃若是放心不下,还是去问王爷罢。王妃该知道的,自然都会知道的。”青罗蹙了眉,忽然冷声道,“既然如此,你也再当不起我的信任了。当初给你的那一枚雀符,还是交换给我罢。” 裴梁一震,立刻离座,单膝跪地,自怀中小心取出本属于青罗的那一枚雀符来,恭敬递过头顶。然而过了良久,却不见青罗伸手去取。裴梁心里疑惑,忍不住抬头去看,却见青罗正凝视着自己。珠光之下,那一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猜疑,有的只是蒙着淡淡愁绪的惘然。过了半晌,只听青罗道,“罢了,我也倦了。你既然不愿说,我也不勉强你。雀符你还是好生收着罢,这一宗上,总不要再辜负了我的信任。” 裴梁不曾想此事竟然这样轻轻就揭过,迟疑着收了雀符,只觉得青罗的身影十分疲倦。他忍不住道,“王妃放心,应该告诉王妃的一切,我一定如实禀告。王妃让我着意留心的事情,我也一天不敢懈怠。只是王妃这些日子,还是要以自己的身子为重,切勿多思。”又瞧了瞧青罗喝剩下的茶,“这样浓的茶,王妃孕中也不宜饮用的。” 青罗微微一笑,“罢了,如今什么是我该知道的,什么是我不该知道的,倒都不由我做主了。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要替我着想,我倒不知道,自己该信什么不该信什么了。我一向自认是一个明白的人,如今这样的日子,过得也实在糊涂。若是能这样糊涂一辈子就罢了,可有些事情,又哪里是不叫人告诉,就能当做从来不曾发生的呢?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一样还是要知道。该伤心的时候,也一样是要伤心的。” 裴梁仍旧是低了头不说话,青罗说着又抚了抚小腹,自顾自地喃喃,“也罢了,为了这个孩子,也许我真的应该做一个眼盲之人,什么也不去想倒好些。在这个孩子出生以前,我就多一回清闲罢。想来这短短几个月,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青罗语罢便对裴梁摆手道,“你去罢。你不熟悉园子里的道路,晚上不要乱走乱撞,我自然会遣了人送你。”说着就起身离去,只留下夜明珠的光晕,和水上慢慢打着圈儿的几只水灯。 青罗离去之后,裴梁独自在春潭边又坐了许久。盘膝坐在石矶上,水上的莲花灯明明灭灭,摇曳出流动的光影。二十多年的光阴好像流水一样在眼前走过,历历在目那样清晰,然而此刻他却有些不知自己是谁了。他从不曾想过自己的人生会是这样,他本来以为是不可能的,都成了现实,而他曾经以为顺理成章的,却都杳如云烟。 在广袤的西疆山水之间,他从来是孤独一人。他不属于这里任何一个名门望族,却意外地跻身其中,获得高位。他拥有着世人的羡慕和嫉妒,然而他在意的,赖以生存的,却始终只是一个人的信任而已。没有她的信任,他将什么也不是。而拥有着她的信任又如何呢?他的每一日,都好像在烈火之上煎熬。 裴梁听见背后一个声音响起,“走罢,我送你下山。”裴梁不用回头去看,他知道说话的这个人是谁。这是他在西疆唯一的亲人,尽管不能相认,他却熟悉她的声音。暗夜里,树荫里,这个声音无数次地在他耳边响起,他知道她是谁。这是他的骨肉至亲,同根手足,这是他分离多年,却依旧血脉相连的妹妹。 第卅二章(13)白云低处雁回峰 裴梁慢慢转过身去,润玉就站在那里,静静地俯视着他。与平时的天真活泼不同,许是这灯光朦胧,光影里润玉的脸,像是寺庙里的菩萨那样圣洁又神秘。她俯视着自己,脸上带着了然的怜悯。这一个瞬间里,裴梁忽然想起了母亲。他并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即使是拼了命地回想,也无法勾勒出她的轮廓,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的母亲若是活着,应该就是这个模样。 裴梁望着自己唯一的亲人,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的一切秘密,在她的眼里都透彻明白,无所遁形。他知道她永远不会背弃他,然而这样的无所遮挡仍然叫他觉得退缩甚至是恼怒。可是下一个转念,他却又在润玉的眼神里获得了安慰。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这样的一个人,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有人将自己背上沉甸甸的的山峦分去了一半似的。他觉得压抑得几乎不能呼吸的内心,忽然松了一口气。 润玉并不曾出声催促,她知道,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方才青罗与他的谈话,她其实一直都在暗处悄悄地看,悄悄地听。在青罗离去之后,她假装无意地走了出来,顺理成章地被吩咐送他出园子。这一生,她极少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他单独在一起,不被人猜疑地说一说话。尽管他们是世界上最亲的人,却似乎注定了这一生要形同陌路。他们背负着同样的使命,正是这样的使命成为了他们在这个世上活着的理由,也成为了他们永远分离的原因。 润玉望着一动不动的裴梁,不由得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该催促他离开,只是此时此刻却又不忍心。最后到底是心里的柔软占了上风,润玉拂灭了水上的莲花灯,又将夜明珠用帕子包裹了收在怀中,坐在了裴梁的身边。 暗夜无月,此时熄了灯,却有璀璨的一天星子。润玉抬着头仰望,安静的春山将蓉城的繁华都隔绝在了外头,此时山林静谧,那星空成了唯一的亮光。甚至就连春潭之中,都映下了星星的影子,好像是另一种水灯,只是更繁密些。裴梁和润玉就好像是坐在星河之中,乘着一叶浮槎静静漂浮。 润玉却并不曾想到这些。她只是回想起,小的时候和身边的哥哥,在水乡的池塘上,在一样的夜里,穿梭在天上的星星和水里的星星之间。啊,是了,还有流动的星辰,那是水岸上成群的萤,如同星河一般,在香蒲丛间流过,在他们的小舟间流过,在她的手指间和笑语间流过,流到了更远的地方。那时候她还那么小,就连父母的名字容貌也再记不住了,可是却还记得那时候,仲夏夜的风湿润温暖,星光萤火围绕着她,还有身边微笑着横桨轻歌的哥哥。 而后来呢?战火烧过,他们什么也不曾剩下。父亲母亲都死在了战乱里头,只剩了他们兄妹二人。然而就连这样的相依为命,也是朝不保夕的。战祸之后便是饥荒,那些日子她已经记不太清,也不愿记清。那是年幼的她的第二段记忆,不同于最初记忆的清晰完整,这一段的记忆错乱而混杂,然而感触却又真切。只记得火焰几乎灼人的热,和死亡的腐臭味道。哥哥拉着她一直向前奔逃,却似乎永远也逃不出那火光的阴影,而那样的气息,过了这么多年,也时常弥漫在她的梦里,几乎日日重来。就算她在花香月色中安然睡去,也会被这样的噩梦惊醒。 她不知道,哥哥是不是也会做这样的梦。也许比自己年长的他更坚强些,不会被这样的记忆困扰,可又也许,他的记忆比自己更为清楚,受到的折磨更多。其实她已经许多年不曾在他身边。在那一段恐怖的记忆之后,他们就分隔在了两地。再次见到哥哥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星光河水之间,唱着歌谣哄她入睡的那个人,也不是在狂乱的恐惧和绝望里,唯一拉着她的手的那个人。他变得陌生,冷静而严肃,愁眉紧锁,似乎永远有纾解不开的心结。而她也终于渐渐明白了,他心底里的痛苦。 润玉明知道不该,却还是忍不住拉住了哥哥的手。这么多年,他一直是她心里唯一的依靠。即使分离多年,每一次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哥哥,她也能多出几分安慰和勇气。只是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的兄长这样脆弱,需要自己的安慰。她也不能为他做什么,只能像现在这样,拉着他的手。只是有些话虽然残忍,她却也不得不对他说。若是没有人提醒,她真怕他会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来。润玉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方才,你是不是想要对她说,你是什么人?” 裴梁身上一僵,仍旧默然不动。润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极不愿欺瞒她,我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想?只是哥哥,你我并没有选择啊。我们活着,就得过着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法子呢?若是稍一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 见裴梁不说话儿,润玉柔声又道,“我记得当年你和我分开的时候,对我说,再见的时候,你要做一个顶天立地之人,于国尽忠,再也不要叫和我一样的孩子在战争里受苦。哥哥,如今你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润玉顿了顿,慢慢问道,“如果你效忠的人不是她,你还会这样为难么?” 裴梁抬头,眼前是浩瀚星河,天穹万里。蓉城多雨,极少有这样清澈明净的夜空。这样的星空,到让他想起在西北的时候。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夜空,长夜里寒风呼啸而过,天空却永远那么安静。星星那么璀璨,看得久了,几乎觉得那些光芒旋转起来。久而久之,连自己好像也挣脱了平凡的生活,随着那光的漩涡飞腾起来。 第卅二章(14)白云低处雁回峰 那时候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渐渐地接近她的身边。他的生活从不曾那样的受人瞩目,从不曾那样靠近他的梦想。那时候他意气风发,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无事不可为。那时候他从不曾想到会有一日,他会因此而感到痛苦。 裴梁又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夜。那一夜没有星星,只有遍野的火光,弥漫的**,还有腐臭的死亡气息。他拉着妹妹不断地奔逃,又一次一次摔倒。有多少次,他以为再也爬不起来了,以为自己和手里牵着的更幼小的妹妹,会死在刀剑下,死在火焰里,成为那些残缺焦黑的尸体。好容易躲过而战乱,之后的饥荒却更加噬人。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把最后一点勉强能够称之为食物的东西送到妹妹口中,自己昏死过去那一刻的心情。饥饿的混沌中,他本以为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濒死的那一刻,他竟然觉得轻松,因为无止尽的奔逃,无尽头的饥饿终于可以结束了。他累了,而昏睡袭来的那一刻,他就好像陷入了一个黑甜的梦乡,终于可以解脱。 然而他却醒了过来。在睁开眼睛的瞬间,他以为他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战火刀兵,没有饿殍遍野,没有腐臭的死亡气息。触目所及干净整洁,身边弥漫着淡淡的梅花香气,那是带着冷意的味道,却让他觉得安心。他害怕灼热浓烈的气味,仿佛那就意味着死亡。在这样冷淡的香气里,他获得了新生。 从那一日起,他就成了另一个人。他不再是为了存活而奔逃的人,他有了需要效忠的主人,也有了自己的梦想。他的身边生活着许多这样的少年,在战乱饥荒中失去了一切,却又在这里找到了未来。不用说,他们都是出身卑微的可怜人,然而在这里,他们不询问彼此的一切,却有着一样的眼神。他分明在那些人的眼中看见了自己,他们是一样的人,有着一样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在救了自己的人面前,他亲口诵出了一生不得违背的誓言。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的生命不再属于自己,可这又有什么要紧?他本来已经死过一次。他心里清楚,自己选择这一条路,并不是因为救命之恩,那样连性命也难以苟全,只能不断逃命的活,他并不留恋。他全心全意地效忠,而是因为,这里给了他一个新的生命,与以往不同。他第一次知道,就算卑微如他,也有机会改变这个世间,让这个世间不再充满着战火和杀戮,让像他,像他妹妹一样的人,可以好好活下去。 他放弃了自己过去的姓名,也并不需要姓名。他知道自己最终会拥有一个名字,当他终于能够为自己的梦想献出力量的时候,他会有一个新的身份。但在那之前,他不需要这些东西。他从此不再作为某个人活着,而只想作为某个梦想的一部分活着。他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在救了他的那个人出现在他面前,问他愿不愿意立下誓约的时候,他就选择了全心全意地去相信这个梦想。 他甚至放弃了自己的骨肉亲情。在那之后,就连唯一的妹妹,也被他排除在了人生之外。他知道她和自己一样被救下,也知道她也在这座府邸里。可他却并没有再去看她。他想起那些牵着她奔逃的日子,她是他所珍爱和呵护的,他从来不敢放手。然而如今他却明白,只有抛下她,他才能走的更远,跑的更快,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保护她。他不能一生都拉着她奔走,他已经选择了他的人生。 但是他的妹妹,他并不愿她像自己一样。他隐约知道自己选择的是怎样危险的一条路,他已经有了觉悟,和妹妹不同。她还是个孩子,是个柔弱的女子。救他的人向他许诺,只要他愿意许下誓约,他的妹妹就能够获得衣食无忧的平静生活。在许诺之前,他去看了她最后一次。妹妹还是那样天真无邪的孩子,自己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他必须亲口告诉她,他一切都好,只是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 他答允她,再见的时候,他要做一个顶天立地之人,于国尽忠,再也不要她那样的孩子在战争里受苦。他知道妹妹那时候或者还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可是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选择了全心全意的信任。在不舍的哭泣之后,也终于平静下来,甚至最后微笑着送了自己离开。 他和所有人一样,在立下誓约之后,就被送离了这个充溢着淡淡梅香的府邸,去了深山密林之中。那里没有叫他安心的梅香,却也没有叫他恐惧的烈火。他在那里忘记了一切,只拼命去吸纳他应该接受的一切。他想要变得更强,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之前孱弱无依的命运,才能不在这个乱世里,任人屠宰。 那时候他还那么年少,这念头也只是模糊,并不曾想的那样清楚,却强烈得能够支撑他拼了命地往前行。就算后来渐渐成长,知道这世上的事情并没有他当初想的那样简单,这念头也仍然像是一把火,燃烧在他的胸膛里。 几年之后,他回到了那个氤氲着梅香的宅邸里。他成为那些人中的佼佼者,随侍在自己的救命恩人身边。那时候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少年,他忽然发现,当初自己仰视地膜拜的救命恩人,其实比自己也不过年长几岁而已。当初遇到自己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少年,就算到了如今,他也只是个文弱青年,手里只能握着一柄羽扇,连短剑都拿不起。 可是自己仍旧不敢直视这个人,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睛里,有着洞察一切的冷酷和智慧,像是永远不会堕入恐惧和狂乱。他全心全意相信着这个人,信仰着他教导自己的一切,以此作为自己一生的唯一目标。 第卅二章(15)白云低处雁回峰 再后来的一切都非常顺利,顺利的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那样轻易地就到了一个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到了离他的梦想最近的地方。他还记得,自己在松城的城墙上望着璀璨星河,心里奔涌着的是怎样的一种情绪。那一刻他的心似乎随着呼啸的风飞扬起来,瞬息之间可以抵达千里。这激动鼓舞着他,让他在这个他陌生的世界里如鱼得水。这样的情绪在他接过雀符的时候达到了顶峰,却又在同样一个瞬间,坠落到了谷底。 那个瞬间,他感到自己是被眼前这个人信任的。这个微笑着的女子,对他虽没有救命之恩,却有着知遇之德。她是这样得信任着自己,似乎没有什么缘由,也并未求什么回报。是的,他的确为她做了许多,但却并没有像当初那样,奉献上自己的自由。他是效忠于她,却又是为了自己,在她的身边,他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 而随着阅世渐深,他也开始隐隐对自己坚信的一切开始动摇。他本来以为,只要藩王覆灭,天下就会再无战事。然而在蓉城这样繁华安宁尤甚于中原的所在,他开始渐渐产生了怀疑。他在故土看见的,和在这里看见的,有些不同,又有些相似。 他本来以为这些给他的故乡带来战乱的蛮夷之地的人残暴野蛮,却不曾想到,其实他们是一样有血有肉,有骨肉之情的人。他以为这里是荒凉的,却不曾想到,这里的子民,甚至比他的故乡,活得还要更像一个人。他有些疑惑了,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究竟是代表了他所相信的正义,还是只是个人愤怒的宣泄。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轻易就把自己的灵魂和生命祭献的少年,随着阅历的积累,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怀疑。这样的怀疑在他看见自己阔别多年的妹妹,和自己一样以一个潜伏在青罗身边的细作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无可抑制地涌了出来。他本以为自己无牵无挂,他的妹妹在家乡过着安宁平静的生活。却不曾想,她竟然也被卷入了这个乱世的浪潮。 他怨怪自己的妹妹欺骗了他多年,书信中的她,只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天真少女。他怨怪她瞒了自己那么多事,却也怨怪他为之效忠的那个人,欺骗了他这么多年。在怨恼之外,他更感到无奈和迷茫,自己这么多年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然而他已经没有退路,他必须一直往前走下去。可是这样的身份,究竟是见不得光的,他没有一日觉得真正地畅快舒心。事实上,青罗对他越信任,他心里就越觉得煎熬。现如今,就连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能长久下去了。 那一日,他与润玉在青欢堂外的梨花林中会面,隐约就觉得有什么不对。等润玉进了青欢堂,他终究是放心不下,悄悄儿跟了过去,果然就听见怀蕊与砚香二人,正在说方才的事情,更是对润玉的身份有了疑惑。润玉也到底是年轻,又刚巧被砚香二人在月门前看见了踪迹。 那时候他只觉得心跳的极快,不单单为了润玉,也是为了自己。心念疾转之下,他也顾不得别的,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越过园墙,飞扑到春山一带的花蔓宜春轩中,采下一篮繁丽丰艳的紫藤花。那已是他这么多年所学的极限,他将它交到润玉手中,只觉得心都要跳了出来。好在润玉也十分从容冷静,挽着这一篮花朵从容步入庭院,笑语盈盈之间,就化解了怀疑的危机。 这一桩事情,眼见是过去了。可从那一日之后,他再不曾有一日的安眠。他夜夜梦见自己的身份被察觉,他不曾梦到自己的结局是生是死,他的梦,总是在一个眼神中结束。那是真相大白的一刻,青罗看着他的眼神。他无法描述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只是每当隐匿在梦境云雾的那一端的青罗将那样的眼神投射过来的时候,一切就都结束了。自己满身冷汗地醒过来,又开始了新的,像梦境一样虚幻的一日。就这样,他开始渐渐迷失了白昼和黑夜,真实和虚假,他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这样的困境,随着京城密信的到来变得愈发叫人难以承受。他效忠于南安王府,深信他所忠于的人,能够改变这个世间的局面。然而南安王世子苏衡,青罗的哥哥,却已成为阶下囚,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 密信里嘱咐,苏衡的事,决不能告诉青罗,而他现在的主人怀慕,也对他做出了一样的吩咐。这倒是叫他松了口气,他至少不必去想,这样的消息到底该不该告诉青罗。虽然青罗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他却对青罗的身份了如指掌。他知道她的出身,她的经历,他甚至知道她和苏衡当初在定云江峡之上,曾经相伴相依的情意。他知道在青罗的心里,苏衡永远是最重要的人之一。所以他不得不瞒着她这个消息,却又因为隐瞒,而难以面对她。 其实他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自己隐瞒她的事情那么多,何止这一件?事实上,这一次的欺骗,是他最为理直气壮的一次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叫他觉得愈发得难熬。或许是因为做了母亲之后的青罗,眼睛里少了他熟悉的精明强干,只有一片温柔如水的信任和依赖。他好不容易才能面对那个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的公主、王妃,却无论如何无法面对这样一个女人。 而这一夜,他似乎又明白了更多,那些他从来不敢承认,却其实早就在心里扎根萌芽的东西。在妹妹的身边,在这清澈的星夜,他好像卸下了自己所有的坚持和防备,变得软弱而无助。他明白了自己真正的想法,却只会因此而更加痛苦。他的前路是一条不能回首的直道,却又似乎已经无路可去了。 第卅二章(16)白云低处雁回峰 他终于明白,在他的心里,又有了一个能让他全心全意信任的人。他愿意为她奉上自己的一切,智慧,能力,乃至于生命,只为了永远不看见她在梦里那样的眼神。不仅仅如此,他还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念头,在这个烽火连天的乱世,他想要保护她,就好像在少年时,拉着自己的妹妹不断奔逃的时候。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处境,明白她的可怜,知道她所信任的和依赖的,到了某一日,都有可能会背弃她。而自己,这个其实一直都在背叛她的人,却想要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守护着变得一无所有的她。就算他明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就算他明知道到了那一天,他必须舍弃自己曾经以生命作为贡品许下的誓言,他也仍然想要这么做。 裴梁此时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身边的润玉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哥哥是她最熟悉也最亲近的人,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依靠。在这个她陌生的地方,她的出身,她的过去都是假的,只有他是真的,也没有人会在意她的过去,只有他会在乎。她之所以来到这里,不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在他身边陪伴着他,就像小的时候,哥哥陪伴着自己那样。她无法独自一人生活,只能在书信里描摹他的模样,也不愿他孤身一人。 那些家国天下,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要紧。她想要的其实非常简单,她只是希望,等哥哥把他自认为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之后,带着她回到自幼生长的地方,在星空之下的小船里,为她轻声唱一首歌。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来呢?她不知道。只是她固执地相信,她的这个小小的愿望,总有一日会实现。 润玉深深吸了一口气,夏末光景,隐隐还有着栀子花的香气,原本是甜润的,夜里凉了起来,那花香也显得有些清冷了。“你该走了。”她轻声对裴梁道。其实她多么舍不得他离开。到了这里才知道,就算是来了,她其实也难得见他一次。每一次相见,也总是提心吊胆,连好好看一看他都不能。只是她不得不劝他走,劝他离开这个她明知道他留恋的地方,也劝他离开那个他所留恋的人。 裴梁点了点头,慢慢起身。临去之前,又深深瞧了飞蒙馆的方向一眼,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他又瞧了瞧身边得润玉,盈盈望着自己,眼睛里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终究什么也不曾说出口。裴梁的心里又是一酸,是了,这个世上,他不是自己一人。若是自己孤身一人,忠诚和背叛,不过在他一念之间,是生是死,是得是失,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可是他还有润玉,他不能任性妄为,将这个依附着自己而活的孩子,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更何况,她也已经无路可腿了。 裴梁伸手在润玉头上拍了拍,触手却是珠翠的冰冷,和自己记忆中那绒绒的触感不同,倒是叫他一怔。裴梁一边往山下走,一边道,“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那边的信里说,叫我们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即可。王妃有着身孕,你不要想别的,只管照顾好她就是了。先生的信里虽没有明说,我却也知道,不管世子处境如何,心里都是最看重王妃的,总不希望王妃因为他的缘故,出什么意外。”润玉点了灯,依着青罗的嘱咐一路相送,一闻言点头道,“这个自然。这些日子若无必要,你也不要来了。王爷的意思,是任何事情都不能扰了王妃静养呢。” 润玉与裴梁二人都不再说话,这样的安静夜晚,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了,于他们而言,却又是这样珍贵。春水两岸芳草茵茵,花香隐隐,其间竟还有萤火虫穿梭来去。裴梁心里想,山雨欲来,此时却是这样的平静。不管是京城的世子和先生,还是此处的自己和润玉,还有青罗,不久之后想必都会经历一场巨变。然而此时此刻,就让那个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中的人,做一个安然的好梦罢。还有自己,在那一日真正到来,自己不得不做出选择之前,也能得到片刻的宁静。 润玉二人消失在春山之中,春山浓郁的树影里头,却慢慢转出来一个人来。怀蕊凝望着下山的小路良久,久久地端立不动。夜风清冷,叫她的身上微微一颤。她来寻青罗,却看见青罗和一个人在水边谈话。她看着那个身影觉得那样熟悉,便藏在树林里瞧。她听不见他们说话,只是过了片刻,青罗离去,与那人说话的,却变成了润玉。两人并肩坐在水边,似乎是极亲近的样子。 润玉和那人一起离开的时候,借着润玉手里的烛光,她总算看清楚了那个人的模样。她在青罗那里见过,隐约记得青罗对自己说起过,是在西北的时候,她亲手提拔起来的一位将军,叫做裴梁。两人路过她面前的时候,似乎都藏着心事,并不曾看见她,却叫她听见了最后几句对话。就只有那几句,就足够叫她明白润玉和裴梁的关系,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受谁的指派。她又想起那一次在青欢堂外的梨花林里看见的私会,想起她在润玉的紫藤花篮里,看见的梨花花瓣。一切都已经分明。 在这个夏末秋初的夜里,她感到了一种熟悉的危险。就好像是那一年的春天,她熟悉的一切在一夕之间都改变了模样。她觉得自己再一次地变得成熟了。在那年春天的动乱里,尽管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却不再是个孩子。而如今,她似乎懂得了更多。这个世界,远远比她曾经以为的要更加复杂。她熟悉的,信任的人,未必就是她所以为的那个样子。而她又要如何自处呢?若是以前,她会毫不迟疑地就将这样的消息告诉青罗,告诉这个善待于她,与她十分交好的嫂嫂,她的身边有京城派来的细作。 第卅二章(17)白云低处雁回峰 然而如今,她却犹豫了。青罗,她毕竟是京城的公主,南安王的女儿。如果裴梁和润玉都是京城的人,那么他们在她的身边,又是为了什么呢?毫无疑问,他们是为了窃取情报,甚至于瓦解人心,获得权力。那么青罗是不是知晓呢?怀蕊隐隐觉得,或许她是知晓的,否则三人的这一次会面,又该如何解释呢?如果青罗也是京城派遣来的细作,又当如何呢?怀蕊心里发冷,不敢往下去想。 若青罗真的是,那么她就该去和自己的哥哥怀慕说这件事情。她毕竟姓上官,是永靖王族的郡主,在这样的情形下,只有怀慕是值得信任的。如果青罗真的是细作,她的哥哥,她的家族,该是多么的危险。这是足以倾覆她的家国的危机。可是她却又不能贸然去告诉怀慕这件事,如果青罗并不知情,那么她此举就会给她带来极大的困扰。 怀蕊心里清楚,哥哥虽然与她夫妻情深,却终究是西疆之主。就算他信了她,心里也到底会存了疑忌,种了心结。这是曾经的自己绝想不到的,如今的自己,却理所当然得这样认为。若青罗真的不知情,她又如何忍心,亲手去毁了她和哥哥之间的情分呢?青罗是京城的公主,敌人的女儿,却也是对自己关切有加的嫂嫂,是给了她连骨肉至亲都不曾给过的温暖关怀之人。 怀蕊此时真希望,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天真恣意的孩子。若是那样,在梨花林中看见润玉的时候,她就会一笑而过。在捧着紫藤花篮的时候,她会只沉醉在那花香颜色之中。在这一个星夜里,她或许会笑逐颜开地走进飞蒙馆的大门,与青罗说上一阵闲话,吃着砚香澄玉做的点心,瞧着翠墨忙忙碌碌的身影,打趣几句曾经服侍自己的润玉。她的夜晚会无比温馨而恬静。而此时此刻,站在飞蒙馆外,她却迟疑不前。那些近在眼前的情景,离她似乎隔了很远。过了良久,她终于转身离开。 京城又是一个雨夜。白昼里夏的余温还不曾完全消得干净,到了夜间,却被绵绵不断的雨水冲刷得荡然无存。丞相府满庭的浓荫在夜里显得暗沉沉的,池塘里的睡莲纷纷阖上了花瓣,只留了深绿色的叶子,在雨夜里看不分明轮廓,只听得见雨水打在上头的声音。紫薇花娇艳的花瓣被打落了一地,顺着水流消失在了青草之间,只有夹竹桃花的雪白,是雨夜里唯一的亮色。 清琼坐在窗下,听着雨水落在花叶上的声音。秋雨渐起,雨声轻柔模糊,倒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故乡。嫁到京城来之后,西疆那缠绵的秋雨,似乎都离自己远了。她总是想要忘记那里,想要融入此间,想要只是作为京城的南安王世子妃,在这里生活下去。只是此时此刻,她却忽然有些想家了。秋风渐起,家中窗下的木芙蓉想必就要盛开,还有宜园里丹叶阁的枫栌,也该露出如夕照霞光一样绚烂的颜色。 清琼望着对面坐着的人,也许是因为看见了她,才会勾起自己这许多回忆。她从来不曾想到,自己会在此处和清珏重逢。这个在家中都静默得像是不存在的妹妹,竟然突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甚至出现在韩丞相府中。在这个她陌生的、开满了雪白夹竹桃花朵的小小世界里,清珏像是一个主人。 眼前的人打扮依旧清淡简朴,也没有什么珠翠点缀。清琼记得,在家的时候,清珏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也绝不在任何方面盖过清玫或者自己的风头。但是,她似乎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清琼凝视着清珏,尽管容貌一模一样,眼前之人,却实在不像是她熟悉的那一个幼妹。那双永远娇怯怯的像小鹿一样的眼睛,如今露出了坚毅和从容。 清琼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姐妹三人去颖城探访叔父一家,年幼的清珏竟然私自牵了马出去,还不留神闯入了军营,闹出了好大的乱子。清珏策马归来的时候,她就在门前迎她。那是她第一次仰望这个永远低垂着头的妹妹,看见她还稚嫩的面颊上,露出畅快的笑容和自在的神情。此时她忽然又想起了多年前的这一刻,才明白,原来这么多年对于清珏,她们都没有真正了解。 清珏此时也正望着清琼。这个她以为这一生都再看不见的长姐,此时就在她的面前。尽管来到了京城,她却从来也不曾想过要去寻找清琼。她来,是她一人的事,与方家的所有人都没有关系。这些人从来都不知晓她或者她的母亲心里有什么样的秘密,也并不关心。她像是清玫的影子一样活了这么多年,到了这里,她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清珏在丞相府中已经住了一阵子,在这小小天地之中,在铺展开的画纸旁展开新的画卷,细细描画着窗外夹竹桃的模样。韩丞相每夜总要来坐上一回,望着她的画,有时候会和她说上几句话,多半是关于她母亲的事。她那时候还小,记忆也并不分明,更多的时候,是他喃喃地回忆着在这座庭园里生活时候的母亲。也有的时候,他来了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她作画的背影。她也不去理会,只默立窗前,专注于笔下的花朵。听着身后的脚步声音,来了又去。 清珏听得出韩丞相的脚步,也听得出信知的脚步声。除了他的父亲,也只有他,会在夜里探访她。他来的也频繁,却不是每夜必至。起初以为他是奉了韩丞相的命令照顾自己的起居,后来却又觉得不是。他虽然安排了人在自己身边伺候,一应事物都安排得妥帖,却从来不亲口问她的起居生活,甚至并不关心她的画。他也从不曾跟着韩丞相一起来,或早或晚,总是刚刚好就避开。 他来了,更多时候是为了对自己说话。就算她背对着他不理不睬,自顾自地作画,他也并不在意,只是和她说些不相干的事情。他的话题任意随性,有时候是街头巷尾的趣闻,有时候是畅游山水的妙悟,甚至有时候会谈论当前的政局。他的话题却总是能引起她的注意,在他来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就搁下了画笔,静静地听。最开始的时候,她只是听着他说,久而久之,她也会和他开始交谈。当她有一日察觉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在听见他的脚步声的那一刻,回过身去看的时候,她看见门前的韩信知,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第卅二章(18)白云低处雁回峰 这样的日子,平静如水,却能叫她觉得安心。然而清珏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背离了当初以为的方向。当初她深知自己孤身一个,断断没有办法接近天下的丞相,所以才向青罗祈求帮助,作为报答,她将会成为青罗京城的眼线。这一日迟迟不曾到来,她才孤注一掷地自己离开。 之后借了婉莹的关系,好不容易才与青罗又有了联系,来到了京城。她原本想着,借助永靖王府在京城的势力,她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韩丞相府。只有这样,她才能知道自己的母亲这么多年一直执念不放的那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 清珏却不曾想到,命运的一场动乱,竟然把她从婉莹的身边,直接带到了这个宿命的根源所在。她没有想到这一切会这样容易,却也因此失去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就连与她一起来到京城的婉莹也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婉莹现在如何了,她的世界如今这样简单,只有满院盛开的夹竹桃花,和两个在夜雨里来访的人。 清珏起初也感到惶然无助,慢慢地,却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她原本就并不是为了成为谁的眼线才来到这里的,既然如今她不需要如此也可以安然生活,与青罗等人有没有联系又有什么紧要呢?至于婉莹,虽说是为了保护照顾自己来到京城,其实清珏心里明白,她也有自己想要去见的人。清珏心想,自己就这样消失在这世上,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更何况在她心里,还隐隐约约有了期待与盼望。 在信知的话里,清珏隐隐能够察觉近日朝堂的风起云涌,这一切从自己到达京城的那一日开始,还远远没有结束。她也知道自己的姐夫,同时也是青罗的哥哥,面临着怎样的危机。可是此时的清珏却并不想插手这些事情,她只是倾听。一来她对这些都无能为力,二来,她始终相信,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清珏也好,清琼也罢,那是她们的人生,她们的亲人,她们自然会做出自己的决定。 只是清珏怎么也不曾想到,清琼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孤身出现在这敌阵之中。当信知引了清琼来到这里的时候,她感到极为惊讶。她别离许久的姐姐,如出嫁时候一样得盛装,在风雨之中踏入这个开满了白花的庭院。 那时清珏轻轻笑起来,她看见清琼的眼神,和出嫁的时候一样的倔强,一样带着永不回头的决心。谁能想得到,蓉城名门方家的姐妹会在京城的丞相府中相会?可是这一切,又都是注定的。那是她们对自己的人生,所作出的选择。 清珏也看见了随侍在清琼身边的婉莹,尽管一身异域装扮,清珏却还是认出了她。那时清珏就明白,眼前这个女子,已经不再是那个决心不问世事的女医者了,她也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清珏也对着她微微一笑,什么也不曾说。在这一场意想不到的相逢之中,她就算能够洞悉一切,也决定袖淡然旁观。那是她们的人生,清琼与婉莹的,却不是自己的。她如今想要做的,能够做的,只是在夜雨敲窗的时候,为眼前之人沏一杯茶罢了。 此时的清琼面上看着十分冷静,其实心里却像翻江倒海一般。她带着婉莹,抱着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来到这里,却不曾见到该见的人。当她以西疆郡主的身份,盛装出现在丞相府门前的时候,开门迎接她的人是韩信知。她想说的话还未来得及开口,眼前的青年却对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将她引入丞相府。她本以为自己见到的会是韩劲节,却不曾想到,花开繁盛处,看见的是清珏的身影。 就在她感到震惊的刹那,韩信知就悄悄离去了,只留了她们姐妹在这里。而她想要说的话,甚至是心里的一腔热血,就被晾在了那里。她知道自己已经如意料之中那样被软禁在了丞相府中,可是面对着自己的妹妹,在惊讶之余,她更感觉到了烦乱。这一切都和她预想的不同,尽管她怀着极大决心,此时却也有些不知所措。 清琼心想,韩劲节当真是个聪明不过的人,这样轻易地就避开了自己的锋芒。然而她心里更明白的是,她必须打破这个僵局,否则,她此行的目的永远也无法达成。而打破僵局的唯一线索,就在眼前的清珏身上。 清琼看着自己一起长大的妹妹,心里暗暗下了决心,脸上的笑容却是云淡风轻,“你在这里过得还好么?怎么到了京城这样久,都不曾来告诉我一声,枉你我姐妹一场。”清珏微微一笑,“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姐姐不必费心。只是,”清珏略挑了挑眉,“我在京城的这些日子,姐姐却不在呢。不曾想姐姐一回来,你我竟然就能相见。” 清琼心里暗暗一惊,清珏在这里的身份,她心里其实丝毫没有底。然而自己与苏衡一起离开南安王府之后不曾回返,却是南安王府的秘密。清珏连这个都知道,可见在丞相府中的地位非同一般。清琼心里暗暗转着念头,环顾四周道,“以前就记得你喜爱夹竹桃花,如今住在这里,也的确是相得益彰了。只是这墙上的画儿,倒像是历久了念头的,却不知这里前代的主人是谁,倒和你是一样的脾性。” 清琼说完便仔细瞧清珏神色,果然见她平静的笑容里生了一丝涟漪,“自然是有缘的才能相逢,我和这里有缘,所以这花朵满墙,姐姐就当做是为我而开罢了,又何必去问这些前尘往事呢。”清珏说着话,却忍不住地往壁上的那副字上瞥了一眼。 清珏的眼神正落在清琼眼里,顺着瞧过去,只见上头写着的是四句诗,“芳姿劲节本来同,绿荫红妆一样浓。我若化龙君作浪,信知何处不相逢。”清琼心里一动,韩丞相名为劲节,而韩丞相之子又名信知,可见是自这一首诗里取得。来的时候她就看出,后园里的这一处所在极为隐蔽,这样珍而重之地藏着这一幅字,这几卷画,可知在韩丞相的心里,是极为要紧的所在。 第卅二章(19)白云低处雁回峰 想到此处,清琼漫不经心道,“你说的不错,前尘往事不可追,此间想必是丞相深藏在心里的一个人曾经居住的所在罢,如今你在这里,可见你与丞相也是有缘的了。”清琼说完此话,果然见清珏神色一僵,眉头蹙了起来,神情已经带了几分紧张的防备,“姐姐问我这些,怕不是闲话罢。就算真的如姐姐所言,姐姐又预备如何呢?” 清琼脸上浮出一个笑容,似乎带着一丝悲哀。她望着久别重逢的,轻声说了一声,“对不住。”还不等清珏反应过来,清琼便拂袖挥落桌上的油灯。桌上原本放着一枝五凤祥云的灯盏,五只凤凰口中衔着的五盏油灯瞬间倾覆,点染了四周的幔帐。火势瞬间便起,顺着墙壁向墙上的画卷袭去。 清琼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好像她方才打落的只是一盏茶水,而周围的火焰和烟气都不存在似的。她坐在那里,一边将方才清珏替自己斟的一盏茶慢慢喝完,一边注视着自己的妹妹。若是她心里的猜测准确,清珏,还有这间屋子里的一切,对于韩劲节来说都是极为要紧的。这是她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丞相唯一的了解,也是她为了见到避而不见的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如果她的猜测不错,片刻之间,他就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清琼心里悲哀地想,此时此刻,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只有这样,将自己的性命,清珏的性命,还有这间屋子里韩劲节珍视的一切都拿来做筹码,才有可能赢得一次机会。清琼内心充满了歉疚,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残忍。面对着苏衡的生死,她竟然能够将自己一起长大的妹妹的性命,拿来做一场没有把握的赌博。清琼对自己说,她必须见到韩劲节,必须从他手上换来三日的时间,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她相信他不会对这一切坐视不理,可是眼看着那火势越来越大,她又不敢想,如果他真的不来,那么她自己,还有无辜的淸珏,是不是真的就要葬身火海?清琼听得见四周竹木燃烧起来的哔哔啵啵的声响,却听不见外头是不是有人到来。她心里涌起慌乱和恐惧,却又强压着自己安然坐在那里,就好像是曾经在闺阁中,那些巴山夜雨敲窗的时节,与清珏还有清玫相对闲话的光景。 时间过得极慢,好像度过了千年万年。却又像是极快,不知不觉之间,火焰已经封住了出口,如今就算她想要出去,也出不去了。清琼感觉到火的热度和气味,隐隐约约之间,好像听见外头婉莹的呼喊声。进门与清珏交谈之前,她曾经嘱咐厢房中等候的婉莹,若是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叫她务必想法子逃出去告诉澎涞先生。当时她看见婉莹望着自己,眼睛里满是忧虑,却郑重地点了头。 也许她一语成箴,她失算了,又或者那个人正巧不在,或者来不及赶到。就因为她一瞬间的决定,清珏很可能就要和自己一起死在这里。清琼望着火光里清珏的身影,心里无力地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自己为她殉葬,也算是一种赔罪了。清琼苦笑起来,她从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会死在这里,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选择,她只是在想,就算是她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却仍然不曾救出苏衡。 清珏跪坐在屋子正中,怀里抱着几卷书画。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竟然真的将这些东西救了下来。方才在一瞬间的失神之后,她立刻明白了发生了什么。火光骤起,她却并未向外奔逃,而是飞奔到墙壁跟前,极力地想要将那些书画取下。火焰几乎是追逐着她一路往前,只要再慢的一步,那火焰就会顺着薄脆的旧宣纸,蔓延上她的衣袖。而在最后一张画卷的一角开始泛起焦黄的时候,她终于将所有这些都抱在怀中。 那一瞬间,她仿佛觉得这些东西比她的生命还要珍贵。其实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觉得,母亲在她的生命里,不过只存在了短短几年,渐渐地面目都模糊了。而韩劲节,其实也不过是母亲口中的一个名字罢了。 在火焰往中心蔓延的时候,清珏觉得自己或许就会死在这里。这一刻她才明白,其实她认为至关重要的,并不是母亲,更不是母亲的记忆,只不过是她自己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证明。她只是不想像过去的那些年一样,在所谓的故乡,所谓的家人身边,无声无息地被所有人遗忘。清珏在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恍惚间觉得被大火封住的门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清珏微微笑起来,心里想,也许她死在这里,比活在遥远的蓉城,更能叫人记住她的存在罢。 连日的阴雨天之后,京城终于迎来了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或许是被雨水洗过的缘故,整座城在晨光之中,显得透亮干净。皇城东宁门外,大金水河沿岸的杨柳,翠绿里已经渐渐带了些金黄,却还不曾叫人觉得颓败,反倒多了几分富丽似的。河水在初生朝阳的映照之下泛着金灿灿的光,缓缓地一路流过,如千百年间一贯的从容。大金水河对岸,皇城内的宫殿被朝阳勾勒出起伏的轮廓,在厚重的城墙映衬下显得愈发辉煌。 御河上青石筑就的东宁桥,经历了数百年的沧桑,仍旧静静守护着河对岸的皇城。虽无严令不得接近,连戍卫都只布置在河对岸,但寻常百姓从不肯轻易靠近。平日里还有出入的朝廷官员,如今圣上生死未卜罢朝多日,朝野上下一片混乱,连官员们唯恐落人口实惹祸上身,也都避之不及,此间更显得寂静无人。 东宁桥上,婉莹独自一人望着河对岸守卫森严的城门。她每日都到这里来,从日出一直站到日落,等着城中之人的消息,到今日已经有三日。清琼拼上性命,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这三日,如今已经到了最后一天。如果今天城中还没有消息传出来,会如何呢?婉莹不敢再往下想。其实她也并不明白究竟会发生什么,她只记得自己临去韩丞相府之前,澎涞眼中严肃的神情。如今他就在那里面,跟着南安王一起随侍在皇帝身边。这三日里,他不曾从这宫门中踏出一步。 第卅二章(20)白云低处雁回峰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如今才明白了这一句话的意义。如果皇帝有什么不测,大祸临头的不仅仅是大理寺监牢中的苏衡,是以性命作保的南安王,是深宫中的紫曼,是至今仍被软禁在丞相府中的清琼,还有整个南安王府,包括澎涞。她不明白这三日对于这天下的格局会有什么影响,然而她却知道,如果过了今天,他还不曾从这扇城门出来,他就再也出不来了。望眼欲穿,她总算明白了是什么样的滋味。 然而城门紧锁,和之前的两天丝毫没有什么不同。她从满怀希望等到失望,如今已经几乎要绝望了。可是她不能,如今她必须站在这里,守望着这座她以前从来没想过要接近的城门,直到她等待的那个人从门中走出来。 她不能够倒下,也不能够放弃希望。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支撑她,给予她勇气了。整个南安王府已经濒临崩溃,好在南安王苏准强撑病体返回王府理事,让上下浮动的人心总算有了暂时的安稳。自从三日之前,婉莹从韩丞相府带着喜忧参半的消息回到南安王府以来,王府中的每个人都屏息敛气地等着三日之后的结局。这一日终于到来了,可是婉莹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似乎都已经耗尽了。 然而这一日,竟然是如此得漫长。从朝阳初升到黄昏日落,每一刻都是煎熬。婉莹站在桥上,觉得自己就快要支撑不住,心里盼着这一日快些过去,可随着时辰渐过,又盼着这一日永远不要结束。眼见着落日从皇城对面缓缓落下,晚霞绚烂到极致的时候,婉莹心里忽然涌起了铺天盖地的恐惧。这是一日之间最美好的时刻,也是最可怕的时候,白昼将尽,暗夜到来,她几乎能听得见死亡的脚步声。 就在此刻,城墙阴影里的东宁门,发出了遥远模糊的一声响动。城门打开一线,然而隐藏在黄昏的暗影里,看不见门口的世界。门后走出一个人,身影清瘦单薄,走出城墙的影子之后,身上披着绚烂的晚霞,在空旷的门前显得十分醒目。他走的十分缓慢,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力气,却始终不曾停下,坚定地一直往前。婉莹望着那个身影,眼中一瞬间便涌出了泪。 白露一过,蓉城的秋便迅疾地到了。这是一个高爽少雨的秋天,金色的秋风席卷了整个垂星野,满地金花盛放,犹如日光流泻。黄昏时分,苍华山顶烧起绚烂流霞,山间的树木被秋风一吹,也渐次被染上了晚霞一样的烂漫颜色。山脚下玉川的水依旧清冽,水流中仍旧有采玉人,弯下的脊背被夕照蒙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苍华山下,琢玉村仍旧和以往一样热闹。入了夜,琢玉的作坊和售玉的店铺纷纷关门歇业,赌玉坊中却坐满了人。赌玉的集会总是开在夜里,在这一间玉坊彻夜的灯烛光下,不知有多少脂白水翠呈现人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希望断送在此。这座其貌不扬的小小村落有一种奇特的气度,笑看风云,处变不惊。它见过太多的起落浮沉,欢笑绝望,却只是安安静静地守着这一川流水,等待着一刀下去,会开出一个怎样的结果。 怀慕坐在角落里,漫不经心地看着玉坊正中最大的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一块硕大的原石。玉坊老板坐在一头,另一头坐着一位年轻公子。身上的衣裳一看就知道是极好的料子,却有些破旧。年轻人脸上强装出一种镇定,怀慕却一眼能瞧得出他内心的恐惧。仔细一瞧,似乎眉眼有些熟悉,猛然间想起,那一年与青罗一起来到这里,正是眼前的这个人,破出了一块极好的清凝玉。 这个人的经历在怀慕眼中清晰可见,因赌玉而一夜暴富,又因为这财运来的太容易,短短两年便挥霍干净,这才又回到这里来,希望能重新起家。怀慕心里冷冷一笑,想必这一次,他不会再有那样的好运。他知道他会有怎样的下场,却并没有丝毫怜悯,就算这个人也算的上是旧相识。他从来不相信所谓的语气,也不会去怜悯希望上天一再垂怜的人。更何况作为王者,他在意的是整个西疆,甚至整个天下的气运。至于每一个人的,却并不是他应该去插手的。 果然,原石破开,里头灰蒙蒙的,什么都没有。年轻人怔在原地,脸上的神情就好像那石头一样灰败。怀慕方才听见,这个人是将自己作为筹码,才买下了这一颗石头。如今一切昭然,他的后半生,就将要失去自由,任人摆布。怀慕瞥见玉坊老板的神情,当初那张歆羡佩服的脸上,如今只有嘲讽,甚至还带着几分残忍。 怀慕顿时明白了年轻人的命运,当初他从这里带走那样一块清凝玉,无疑是割了这老板的心头肉,如今落魄,岂会有什么好下场?只怕他的下半生,最好的去处,也就是在玉川冰冷湍急的水流中采玉了。怀慕听见众人的唏嘘之声,只觉得有些烦闷,正欲起身离开,经过那张桌子跟前无意识扫了一眼,正瞧见那年轻人的眼睛。消失了所有光亮,只剩下一片死寂沉沉。 怀慕忽然想起青罗。如果她在这里,想必她的反应一定会和自己不同。作为一个女子,她到底是心软些。虽然也怀着罕见的家国之志,可她到底忍不得在自己眼前发生的悲剧。如今有了身孕,性子更是柔和了许多,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若她在这里,断断不会任这个人在自己的眼前沉沦下去。 想到青罗,又想到自己未出生的孩子,怀慕更觉得被碰触到了心里极柔软的所在,长叹了一口气,走到桌子跟前,向玉坊老板丢下一个荷包,“放了他去罢。” 此间每日看热闹的人多,真正插手管闲事的却少,玉坊老板正欲发怒,抬头瞧见怀慕气度,却顿时觉得气馁许多,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的话也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又扫了那荷包一眼,上头描金秀凤,就只瞧那荷包也价值不菲,更不消说刚才听见的那沉甸甸的一声响。 第卅二章(21)白云低处雁回峰 玉坊老板也是聪明人,见如此情势,只啐了一口,恨恨瞧着那年轻人道,“算你运气好。”说着又对围观的人吼了几句,便又取出一块玉石来,开始了下一场赌局。怀慕见状,也不去瞧那还怔在原处的年轻人,举步便离开了。才出了门,便听到一声熟悉的轻笑,“王爷如今性子可是变了,竟有了一幅菩萨心肠。” 怀慕回头看,果然是邱先生。也不管方才的那句话,只道,“先生与我相约在此处,怎么自己倒不进来,站在门前看热闹。”邱先生笑道,“才走到门前,就看见王爷要出来,便不曾进去。只是没想到,还能看见这样一出好戏。王爷此举十分妥当,给王妃肚子里的小世子积德积福不说,太妃的病只怕都能好些呢。” 这些日子青罗胎像稳固,重华寺中安养的封太妃,却一直卧床不起。邱先生禀明了缘故去山中照顾太妃,到今日才下山来。怀慕听他说起封太妃的身体,肃了神色道,“太妃如今还好?”邱先生点头道,“这几日还好,不妨事的。”说着瞧了怀慕一眼道,“只是太妃毕竟年岁大了,这一辈子操心的事情也多,到底伤了精神。这一次就算好了,日后只怕也不能像以往那样精神了。”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就走到了邱先生的小院之中,童子沏上茶来,怀慕喝了一口,叹了口气,“祖母独自一人幽居山中,如今二妹妹也不在身边,王妃又怀着身孕,我更是政事繁忙不能去膝前尽孝。本来想接了她下山,或者让三妹妹去陪她几日,她却总是不肯。” 邱先生摇头道,“太妃的脾气王爷还不知道么,她认定的事情,哪里有人能说得动。太妃这一场病也是心病,大郡主从北疆回来,太妃又费了好些神思,芸月姑娘回,告诉了太妃二郡主的事情,太妃就撑持不住病倒了。如今她不愿叫人陪伴,正是不像看见什么人想起二郡主伤心呢。” 怀慕蹙眉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文崎去寻二妹妹,我瞧着也是音讯杳然。这话我也不敢和王妃说,只怕文崎心里二妹妹还活着这念头,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罢了。”邱先生低头默然半晌才道,“是不是活着,这话我也不知道,三爷心里想着要去找,也是没有人能拦得他的。” 怀慕摇头道,“若他只是我的妹夫,就算找上一生又有什么呢?我心里还要感念他对怀蓉的情分。只是他本担着敦煌的事,如今忽然抛了一切走了,倒叫我十分头疼。敦煌对我西疆而言极为要紧,玲珑已死,高羽毕竟与我有杀父杀兄之仇,就算他没什么想头,他底下那些高氏旧臣,难免不生异心。如今天下局势动荡,敦煌万万不能出什么乱子。若我把文崎强行带回去,他如今心浮气躁,也断断不能叫我放心。可眼下谁能担得起敦煌之事,实在叫我拿不定主意。” 邱先生试探道,“听闻柳家四爷在敦煌,王爷难道还信不过他?”怀慕叹息道,“四舅父我自然是放心,只是他这么多年耗尽心力,年纪轻轻便一身病痛,憔悴不堪。在自家领地安养天年也就罢了,哪里忍心叫他独撑大局?就算不说这个,玲珑对他就像女儿一般,玲珑这意思,他心里之痛,比文崎更甚,又哪里能当得起这一国之事。” 邱先生点头道,“倒不曾想,儿女情长,倒叫英雄气短了。”说着瞧了怀慕一眼,忽然笑道,“就连王爷自己,不也事事为王妃着想么?也就怪不得他人也是这样了。” 怀慕本心思沉重,不曾想邱先生忽然取笑一句,倒是一怔,转而笑叹,“这话原是说的不错。情意深重,就总觉得事事束手束脚。可若真是无情凉薄,最后下场也不过是凄清可怜罢了。可见世上的事情,想要两全,实在是难。” 邱先生知他心里想起了父母之事,也不再往地下说,思索一时道,“其实王爷身边能力足以托付,又得王爷深信的人,倒不是没有。” 怀慕道,“你说的是伯平与仲平二人。然而伯平就像我的手脚,西疆上下之事,无一不要他出力,他是断断走不得了。本来仲平是极好的人选,只是如今这局面,”怀慕说到此处眼光一冷,“正需要他秣马厉兵,所以也是走不脱的。” 邱先生明白怀慕话里的意思,心思一动,“我倒是又想起一个人了。当初王爷的三枚雀符,一枚在自己手中,一枚给了董余大人,还有一枚,我记得是在裴梁将军那里。”怀慕点头道,“那一枚雀符,我给了王妃。只是王妃是个女子,究竟有诸多不便,就让裴梁先用着那一枚雀符。” 邱先生探寻地望着怀慕,“这裴梁将军,也是极为能干的。虽然年纪轻,跟在王爷王妃身边又不到两年,却能将手底下的人管的服服帖帖,也不枉了王爷王妃对他破格录用,信任有加。” 怀慕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来,“先生这一番话,说的倒是十分有趣。裴梁的确十分能干,仲平对他评价也极高,说是西疆上下,都难寻这样的人才。只是为人臣子,最要紧的倒不是才能,而是忠心。只是古话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跟着我的时日到底是短了些,到底不比自小一起长大的。如今倒是想问一问先生,在先生看来,对这位裴梁将军,是信得过还是信不过呢?” 邱先生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笑道,“王爷这话问董大人使得,问我却使不得了。若真说起来,王爷与我相识的时日,还不如与裴梁将军。我之前虽与王爷有些交往,却并不曾以真面目示人。王爷虽然也知道了我的底细,想必心理也到底有些心结罢?我若是说裴将军不堪信任,我自己这里,倒不知道如何去圆了。” 第卅二章(22)白云低处雁回峰 怀慕闻言笑道,“先生倒是坦诚。只是先生与他还是有些不同的,我虽不识先生,太妃却对先生信任有加。先生虽不肯以真面目与我相交,可只要先生和我都有着一样的八宝戒指,我就知道先生是足以托付的人了。”怀慕顿了顿,“至于裴梁,他是什么样的人,先生心里自然有一番揣测,我也有我的思量。如今我换一句问先生,“就算是这样,先生还想让我派他去敦煌吗?” 邱先生道,“王爷心里既然有数,我也不必多说。我只对王爷说一句,去敦煌接替方家三爷的人,非得是裴将军不可。只是还有一样,他不能一个人去,得给他寻一个伴儿才好。这第二个人,第一条身份上至少要和方家三爷相当,否则以裴梁的身份,断断是压不住敦煌那些人的。第二条,这人又不能彻底凌驾于裴将军之上,若是让裴将军束手束脚,倒是不合王爷的本意了。这第三条,这第二个人如此重要,身边就少不得还要有第三个人跟随服侍,这第三个人得眼活心亮,身份倒是不必高,倒是默默无闻才好,最好是没有人能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就算迎面遇见了,也不会再想起来。” 怀慕闻言笑了起来,“早听太妃说,先生是举世无双的英才,如今看来,太妃所言果真不假。”邱先生笑道,“老朽不过是比旁人多活了几年罢了。王爷若是觉得可行,倒是不妨按此计一试。至于我说的第二个人是谁,王爷心里自然是有数的。那第三个人么,王爷若是放心,老朽必然竭尽全力。” 怀慕点头道,“甚好,就是这样。再过几日,就按着此计行事。”说着又笑道,“这前三个人,先生与我都心灵相通。只是我心里还有第四个人,先生必然想不到。我想让怀蕊跟着一起去敦煌走一走。”怀慕此话倒是出乎邱先生预料,忙道,“三郡主为何会牵连在此事之中?老朽不明,还请王爷明示。” 怀慕摆手笑道,“你不必多想,这一回只是私事。”说着叹气道,“怀蕊的亲事,也是叫我最为头疼的。大郡主和怀蓉的亲事,都有不得不如此的缘故。如今因为怀蓉的事情,王妃成日唉声叹气,虽然有门当户对之人,说是三妹妹的亲事,怎么都不能再如此,非得让她自己选不可。然而我想着,她每日都在家中,所去之处不过王妃那里,又哪里能有什么自己的主意?倒不如这一次去外头走一走,若真是有缘人,也就了结了王妃一桩心事,也省了我许多思量。” 邱先生闻言沉吟半晌,终于笑道,“王爷此举虽然出格,却也是个好法子。不说别的,二郡主失踪的事情并没有告诉外头知道,底下的人只以为方家三爷出门有事,三郡主去了敦煌,可以说是探亲,更为名正言顺。至于王爷说的事情,却也勉强不得,只好看各人缘分罢了。” 怀慕道,“先生说的不错。还有一桩事情,先生跟着去了敦煌,实在是因为没有别的人选,然而王妃和太妃这里,却不知应该如何了。” 邱先生笑道,“王爷第一次做父亲,也太多虑了些。王妃如今胎像已然稳固,蓉城中这样多的名医,难道还不能照顾王妃的身孕?至于太妃,不过是老人家体弱,又伤了心的缘故。虽然不容易好,却也不是什么厉害症候。如今芸月姑娘回来了,正好宽慰排解。” 怀慕闻言点头笑道,“先生说的是,倒是我多心了。这第一次为人父,王妃的身子骨因为当年的缘故又格外弱些,我难免放心不下。” 邱先生笑道,“王爷这一番心思,是王妃和小世子的福气。只是王爷也放宽些,若是太着紧了,反倒不好呢。若是诸事顺遂,敦煌的事情年前也就了了,明年开了春,说不定我还能赶回来喝小世子的满月酒呢。” 怀慕笑道,“借先生吉言,就等着那一日了。”怀慕便告辞不提。 中秋这一夜,宜园上飘着几丝淡淡的云,簇拥着一轮极好的月。满月映在锦绣湖中,湖水荡着轻微的涟漪,那月色溶入其间,化作万点银光流淌。秋山上的红叶本是极美,如今被月色笼罩,倒只瞧得出树林被清朗月色照映出深深浅浅的影子。几片红叶落入妆净泉中,顺着秋水一路留下,被有心人捡拾了去,细细题上几句心事,又重新放入水中,不知道最后到了何处。 迹远阁中桂子正当盛季,整个宜园中满是馥郁香味,叫人几乎要醉在那馨香之中。那香气似乎沁入了流经其间的秋水,流水都带着芬芳似的。再一个转折,水波活泼泼地汇入锦绣湖中,似乎要将这香气传遍整座院子。迹远阁与相邻的盈枝院中是被木樨林围出的一带缓缓山坡,中间秋水缓缓流淌,两岸开满黄花。顺着秋水望去,山坡尽头便是无边无际的锦绣湖面。此时被月光照耀,犹如明镜一般。 山坡之上,随意搁着几个蒲团,放着几个食盒,随意围坐着几个人。为首的一个自然是怀慕,身边坐着青罗。另一边怀蕊与怀芷二人并肩坐着,对面是董徽、清玫,董徽边上便坐着董余、董润二人,文岄坐在二人身边,正一起说笑。再往远处的角落里,裴梁独自一人坐着,低着头倒是看不出神色如何。 青罗与怀慕正絮絮说这话,翠墨走过来笑道,“春绿庭里的姨娘们说,王爷王妃带着外头的姑娘爷们,她们不便前来。好在春绿庭里人多,也不寂寞,请王妃不要挂记。”望了怀芷一眼,又道,“董姨娘叫我带了一盒子月饼来,说是大郡主最喜欢的,若是不嫌弃,请王妃和诸位姑娘爷们也尝一尝。” 众人都笑道,“到底是母女连心,比旁人更体贴些。”怀芷一笑,青罗也点点头道,“来了只怕她们拘束,也罢了。”又问清玫道,“姑母怎么也不来?”清玫道,“母亲本是要来的,只是想着外祖母独自一人在山上,只怕冷清,却又不肯下山来,便去山上陪外祖母过节去了。还说园子里今日来的都是年轻人,她若是来了,倒是不识趣儿了。” 第卅二章(23)白云低处雁回峰 青罗道,“倒是我不比姑母细心,想得周到。”怀慕便道,“你如今有身子,谁又会怪你什么。你放心,一应过节的东西,我都叫人送了上去,不会失了礼数的。”青罗对怀慕感激一笑,“如今我不比以往,到底精神短些,难为你忙着公务,还要替我周全这些。”怀慕一笑道,“这有什么,我不过是一句话罢了,都是翠墨细心打点。” 此时董徽笑道,“王爷王妃只管在这里说你侬我侬的悄悄话儿,倒把我们这些客,都晾在这里呢。”青罗一怔,董余便出声道,“王爷王妃切莫见怪,妹妹无心,这话说的却是失礼了。” 怀慕摆手道,“这有什么。既然请了你们来,就是不曾与你们见外,又何必处处小心。倒没了趣儿。”又笑道,“董姑娘倒也说的不错,今日你们是客,是我们照顾不周了。”怀慕瞧着怀蕊一眼道,“三妹妹和文岄明日就要启程去敦煌,为了安全,裴将军也要一起去。这一去,最早也要到年下才能回来。可巧今儿是中秋,索性将大家聚到一处,也算是给他们几个践行了。” 怀蓉失踪一事,蓉城上下,并无几个人知道。在座的几人自然都知道,见怀慕说的轻描淡写,也都假作不知,只当怀蕊与文岄是去敦煌探望怀蓉与文崎夫妇。听到此处,便纷纷凑趣儿,叫怀蕊二人多多留心敦煌的风土人情,回来好给众人说一说。怀蕊与文岄二人倒像是没听见一般,只低头不说话儿。 众人正说的热闹,忽然听见董徽道,“这些年总也没有出过蓉城,眼见着姐姐妹妹们一个一个都出去,倒觉得每日里过得都没意思了。”青罗笑道,“你家里只有两个哥哥,少了姊妹作伴,自然觉得无趣了。年轻姑娘们还是常一处坐着说说话,不然这漫漫长日,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了去。不说别的,每日家就看着自己闺房里那些花儿草儿,鸟儿雀儿,倒真是要闷出病来。” 董徽莞尔一笑,“王妃说的不错。不知道王妃能不能给我个恩典,让我跟着三郡主一起去敦煌瞧一瞧?”董徽此言一出,青罗自然十分惊讶,就连董余、董润兄弟,脸上也俱是诧异神色。青罗想了想道,“想出去瞧瞧,我以前也是如此。只是我却不能做这个主,还得问一问你两位哥哥。” 董余沉默不语,倒是董润笑起来,“小时候倒是常带着妹妹出城区逛逛呢,如今彼此大了,我又事忙,倒是忽略了妹妹。三郡主若是不嫌弃妹妹粗陋,不妨就带着一起去外头见一见世面。”说着脸上露出歆羡神色,“若是别的地方也就罢了,更何况去的还是敦煌呢,就连我想起来,也总觉得心向往之。” 董余瞧了董润一眼,淡淡道,“你就罢了,还是老老实实呆在蓉城罢。”董润虽性子洒脱飞扬,对这位长兄却是十分敬畏的,听了兄长的话笑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兄长放心。”董余笑了笑,又瞧了瞧董徽,声音柔和了许多,“你可想好了,一定要去?”董徽点了点头,“是的。” 董余点点头,便对青罗与怀蕊致意道,“既然如此,就劳烦三郡主多多照顾舍妹了。”青罗笑道,“蕊丫头比董姑娘还小着好些呢,正是要董姑娘照顾蕊丫头才是。”便对董徽郑重道,“此去敦煌路途遥远,虽然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却到底要多加小心。蕊丫头还小,又不比你稳重,一路上还请你多多照顾才是。”董徽忙道不敢。 青罗忽然招呼坐在一角的裴梁,“想着你在这里也没有家人,这才叫了你一起来。怎么倒远远坐着不肯和人说话?”又嘱咐身边布菜的润玉,“快去替裴将军将东西挪过来些,坐在一处才好说话儿。”润玉应了,走过去将裴梁的食盒儿拎了过来。 等裴梁坐到近前,青罗笑道,“你身上的担子可又更重了些,原本只有蕊丫头和文岄,如今又多了董家的姑娘。这可都是要紧的人,你可不要松懈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我可唯你是问。”裴梁忽然起身,单膝跪地郑重道,“定不负王妃所托。” 青罗见他如此倒是一怔,忙叫人扶起来,又笑道,“不过是一句嘱咐罢了,节下不必如此多礼。”说着又转头对怀慕笑言,“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起,文岄是家中幼子,不曾独当一面,瞧着稚嫩些。如今看着,倒已经长大成人了。” 怀慕眼光一闪,笑道,“文岄本就和你是一样的年纪,只是世交家中的男子,只他一个最为年幼,难免总当做是弟弟疼爱。如今想起来,也当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便对裴梁道,“方才世子妃嘱咐了你,那是私事。我如今也把文岄托付于你,望你事无巨细,都要好生辅佐他才好。” 裴梁闻言一震,复又跪下允诺。等起了身,却见文岄站在自己面前,对着自己恭恭敬敬躬身一礼。裴梁忙还了礼,仔细一打量长身玉立的眼前少年,虽仍有几分青涩神情,眉眼间却俱是飞扬豪情。想必对于这一次的敦煌之行,他心里也是有许多期待的。裴梁想到早些时候初到军中所见的文崎,这一对兄弟,倒真是十分不同。文崎像是一把利剑,没有人都近他的身,而文岄,却更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倜傥风流。 此时青罗笑道,“本是一家子聚在一起践行,怎么这样肃穆起来?罢了罢了,都坐下喝一杯酒罢。”怀蕊忽然道,“这样坐在月下饮酒,倒让我想起当初一起行令的时候了。只是可惜,如今好些人都不在这里了。” 青罗闻言默默,心中也想起了许多往事。当初这个园子里,曾经是多么热闹。如今再一看,倒是寥落了许多了。只是这话却不好明说,强打了笑容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世上的事本就是如此。好在虽有人离别,却又有相聚,如今大姐姐坐在这里和咱们一起饮酒,岂不就是那时候不曾想到的缘分?” 第卅二章(24)白云低处雁回峰 怀芷一笑,却并未说话,正巧乳母抱了臹儿和隽儿两个孩子过来,顿时热闹了许多。怀芷正欲抱过臹儿,却见臹儿挣脱了开去,反倒转过身恭恭敬敬朝着怀慕青罗行了个礼,声音自然还十分清脆稚嫩,神情却很是认真的样子,“臹儿给舅父舅母请安。”举动得体,竟如大人一般。 席上众人都十分惊讶,怀慕更是惊奇,笑着揽过臹儿道,“这才多大的孩子,竟然这样懂事,谁教你的?”臹儿却不答话,只茫然地瞧着怀慕。怀芷也对儿子这举动惊喜不已,心中更是涌出一股说不上的滋味。如今听见怀慕这样问,笑道,“谁还特特去教他什么呢,想必是看着其他人这样,依样葫芦罢了。其实说起来也不小了,这些道理早就该教他的。只是我就这么一个孩子,难免娇惯了些。却不曾想,不等我去教,他自己倒长大了。” 正说着,却见一边乳母抱着的隽儿也挣了开,学着臹儿的模样,对怀慕与青罗行礼,“给父王母妃请安。”隽儿不过两岁多,自然不比臹儿的礼行的有模有样,神情却带着些倔强不服输的味道,倒让看在眼里的青罗心里满是恋爱,搂过来笑道,“我的儿,你是见我们只顾着瞧哥哥,忘记了你?”又指着怀芷道,“只是哥哥给父王母妃请安,你就该给大姑母请安才对。” 隽儿侧过头想了想,对怀芷说了一句,“给大姑母请安。”又对着怀蕊道,“给三姑母请安。”却又露出疑惑神色,“怎么不见二姑母呢?”隽儿的话本是无心,四周众人却都静了一静,还是青罗先笑道,“不知不觉的,这些孩子就都长大了。” 清玫笑道,“王妃自己都要做母亲了,等自己的孩子出生,就觉得日子过得更快了。”青罗笑道,“听听这话,自己都还没有出阁呢,倒知道这些。”说的清玫不好意思起来,又指着董徽道,“董姐姐比我还大些呢,和王妃是同年。王妃的孩子都要出世了,怎么也不替董姐姐张罗呢?” 此时在座的不止女眷,董徽听了这话,脸顿时红了。青罗心里也叹了口气,且不论文岄与裴梁还在,董徽的亲事,本身就不该在此处提及的。董徽比自己不过小了半岁,之所以耽误至今,正是自己的怀慕的缘故。自己还不曾嫁过来的时候,便有人提过要将她迎为怀慕的世子妃。自己有了身孕之前,这话又被提过一次。既然有这样的风声,谁又会去向董家提亲呢?所以董徽的亲事,除了自己和怀慕发话,就得一直这样耽搁着。然而自己心里也有了些心病,便从来不提此事,怀慕却也闭口不谈,这才拖到了如今。 清玫见青罗脸色一僵,也自觉此话说的造次,忙自罚了一杯,又对董徽陪了不是。此时月已中天,翠墨砚香领着丫头们上前来分了月饼瓜果,众人赏月饮酒,又行了酒令,这一桩故事就揭过不提。 32-12时局艰危厉兵秣马,忠心难辨日久识人 春绿庭中,董氏、白氏、陈氏三人正在郑氏院子里的夹竹桃花下饮酒。红花的那一株已经开尽了,白花的那一株却开的长久,月光映照下如雪一般。 三人往年多有不睦,如今月下相聚,却是一派安宁。这个院子好像是这王府里的另一个世界,外头的风起云涌,与里头的人都没有什么关系。院子里不过就只有她们几个人,被这繁忙的世界所遗忘。到了今日,能相伴说上几句话的,也不过只有彼此了。更何况年华容易老,谁知道哪一日,就会有人永远地消失呢?这夹竹桃还开的这样好,当年种下这花树的郑姨娘,却已生死永隔。 白氏连着喝了几杯,脸上晕红了整片,眉梢眼角都带了几分醉意。董氏年长些,见她如此便蹙眉道,“少喝些罢,不过喝一两杯应景儿罢了。”白氏却不理会,反倒又给董氏、陈氏又满上,“今朝有酒今朝醉,姐姐何必拦着我?”说着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满月,“今儿又是中秋了,可惜这里只有咱们几个孤零零的好没意思。王爷抛下咱们说走就走了,就连郑姐姐,也只留了这么两株花儿陪着咱们。” 陈氏闻言也是叹息,倒是董氏神色淡淡,“世上的事情都是天命注定,好在郑妹妹走的安详,并没有听说二郡主的事情,也算是她的福气了。”说起怀蓉,白氏脸上也露出怜悯神情来,“我还记得那一年七夕,听她弹了一曲琴,真正叫人刮目相看,只是红颜薄命啊。”叹了口气道,“这位郡主说起来也真是可怜,自小儿孤身在山里服侍太妃,好容易才得太妃怜爱结了一门好亲,竟然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陈氏也点头,“是福是祸,原本说不准。你瞧董姐姐,大郡主一去这么多年,忽然就回来了,还带着个聪明的外孙儿。”说着脸上忍不住露出哀伤神情来,“不怕董姐姐听了不高兴,以前总觉得姐姐是咱们这院儿里最可怜的人,如今看来,倒是最有福气的人。想我和白妹妹,这么些年争来争去,也不过就落得如今这样下场罢了。既没有家族依靠,有没有儿女作伴,不过在这里等死罢了。这一日一日过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呢?有时候真想就这么去了,可再一想,我这样的人,就算死了,又有谁知道在意呢?这样一想,也就断了这样的念头,不管怎么样,活着至少还能听见自己说话。” 白氏听了陈氏的话,却倔强抬起头,“别人越看不见咱们,咱们越要自己活得像个人的样子。陈姐姐说的不错,就算是死了,又有谁知道?可我偏偏不想死。非但不能死,我还要自己过得有滋有味。”说着对董氏道,“姐姐可还记得那一年七夕,姐姐跳的那一曲七夕?姐姐可愿再为我们姐妹跳一回?不为了别的什么人看,只为了咱们自己。”说着望着那一树纷繁盛开的夹竹桃,“就像郑姐姐种的这一树花一样,这么多年也没有人看,还不是开的这样热闹?” 第卅二章(25)白云低处雁回峰 董氏年岁已大,早已再不起舞。那一年七夕起舞,彼时还有几分凄凉的疯魔。如今病早已好了,哪里还会做这样的事情?只是看见白氏眼中倔强不甘的神色,到底是有些动容。论起来,这个年轻女子,在得势的时候并不曾对落魄的自己有任何照顾。然而如今到了这样田地,终究自己才是幸运的那一个。 董氏终究是不忍心,看着年华正好的人,过着比当初的自己还要无望的日子。那时候自己到底还有一个孩子可以盼望思念,而她呢?却再也没有什么依靠,就连想念,也不知道该系在谁的身上。今日本是中秋团圆的日子,她的心里,却仍旧横着那万古离别的银河。董氏心里长叹了一声,起身道,“既然如此,就跳一曲罢。” 不比当初有丝竹相衬,此时此夜,只有清歌一曲,袅袅而上。白氏的声音仍旧清亮,好似天上那不染纤尘的明月,一唱三叹之间,情致缠绵。牵牛在河西,织女处河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陈氏侧耳去听,心里忍不住就是一酸,两行热泪滚滚就落了下来。这么多年,她总是讥讽白氏出身优伶,若听见她在人前歌唱,只觉得轻薄卖弄,如今才懂得,原来这清歌曼声,竟能这样地打动人心。 而董氏的舞,比之当初七夕之舞的缥缈欲飞,却多了几分端凝的从容华贵,缓慢的举手投足之间,带着自足的圆满味道。这些日子以来,董氏的满头白发之下,已经重新生出了青丝。身上穿着的衣裳,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空落落的。 陈氏在泪眼中望着她,只觉得人生的际遇,当真是难测。朦胧里看见董氏的舞姿,她的心好像回到了比那一年七夕更遥远的地方去。那时候她初入王府,颇得眷顾,在宴会上坐在上官启的身边,欣赏底下的歌舞升平。那个时候,她曾天真的以为,这一切会永远地持续下去。 曲终舞罢,郑氏静静坐回原地,白氏却还怔怔抬头,望着天上的满月出神。郑氏与陈氏都不忍打破这一刻的宁静,然而这宁静,何尝不是她们最熟悉最习惯的寂寥呢?每一日每一夜,从月圆到月缺,都是一样的。最后,一声孩子的呼唤打破了沉寂,“外祖母,你跳的真好。” 三人回过神来,只见臹儿从门外跑了进来,扑在董氏怀中。说来也奇怪,怀芷回来之后与董氏虽时常相聚,却并无太多亲密举止,倒是这个之前从不曾看见过董氏的窦臹公子,与董氏分外亲厚,每每见了都以外祖母呼之。在怀芷面前总努力做出大人的神情,在董氏跟前却是活脱脱一个孩子。董氏抱住臹儿,眉眼间俱是温柔,“我的儿,你怎么不跟着母亲,倒往来了?” 窦臹抬头道,“母亲跟我一起来的。”董氏便抬眼去寻怀芷,臹儿却又转头去瞧白氏,“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白氏一怔,脸上神情有些凄然,“我是谁?连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望着臹儿天真的面孔,低声道,“公子不必知道我的姓名,不过一个微贱之人罢了。”臹儿听了白氏的话,十分疑惑,转瞬间却又将疑惑抛开,“你的歌唱的真好听。你能每天都给我唱歌吗?” 白氏一怔,正不知如何作答,怀芷慢慢走了过来。白氏便低头道,“大郡主来了。我们就不打扰郡主母女叙话,这就告辞了。”说着拉着陈氏,二人便要离去。怀芷点点头,臹儿却牵住白氏的衣角,抬头望着怀芷,“母亲,我能让她每日给我唱歌吗?” 怀芷看着儿子认真的眼神,心里有些疑惑,想了一想道,“什么你呀你的,这已位你该叫一声姨太太。你若是愿意听,自己来就是了,若是姨太太愿意,就唱给你听。”臹儿欢喜道,“我现在就想听。”又央求地望着白氏,“好不好?” 白氏望着孩子的眼睛,心里不由得一暖,微笑着应了好,便对怀芷道,“大郡主若是放心,我就带着公子在外头走走,晚些时候亲自送去繁荫堂。”怀芷看了白氏一眼,点头应了一声,白氏便和陈氏一起,带了臹儿出了春绿庭。 方才还有几分热闹的庭院,顿时就安静了下来。董氏望着站在几步之外却久久不靠近的女儿,慢慢道,“你怎么不在迹远阁里陪着王妃王爷,倒来了这里?”怀芷闻言这才走近前来,坐在董氏身边,从袖中取出一块手绢包裹着的月饼,仔细切成了两半,“中秋团圆,自然是要和自己家人一起过的。”抬头瞧了瞧天上的月亮,“那些人并不是我的家人,我早就不是上官家的女儿。” 董氏望着怀芷,半晌才道,“那我呢?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样呢?”怀芷静静回望母亲,忽然笑了起来,“这么多年,我总是听人说,在母亲的心里,我有多么重要。我也知道母亲为了我,这么些年过的都十分可怜。说起来,我好容易回来了,总该多在母亲膝下尽孝才是。可是我心里对母亲,却总是带着些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恨。” 董氏闻言,默认半晌才道,“我知道。这么些年,你虽然时常有书信回来,也总说自己一切都好,那话却都淡淡的,并不曾和我说你的心里话。”董氏的笑容带着些苦涩,“如此说起来,你其实从不曾和我说过知心话。小时候你便心高气傲,你父王对你多怜爱些,你对我这样一个母亲,并不愿多亲近。等到后来许给了绥靖王,便更是对我无只言片语的话,去了北疆一年之后,才第一次给我写了一封家书。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把你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可是对你来说,我却始终是可有可无的。” 董氏话音刚落,怀芷却忽然站起来,脸上带着怒容,可眼角却又隐隐含着泪似的,“你说的不错,我从小便不愿和你亲近。若不是你的出身,谁又敢对我有丝毫的轻慢?我和怀慕不过相差一岁,你可知道在我小的时候,又受过明里暗里多少嘲讽讥笑?你只知道说我心高气傲,可你不知道,我得到得一切,父王的重视,底下人的尊重,都是我自己得来的。我拼尽全力地去学那些琴棋书画是为了什么?我不过是为了摆脱你带给我的阴影,我想要让这世上的人都知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上官家堂堂正正的郡主,不比这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差了半分。” 第卅二章(26)白云低处雁回峰 怀芷说到这里,眼角的泪却终于滚落下来,“可是就算我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成为了这王府里最才貌双全的一个,又能怎么样呢?我到底是这家里庶出的女儿,否则又怎么会轻易就被许给了一个能做我父亲的人,一个已经有了妻子儿女的人,去做他的侧室?若是母亲你能抓住父亲的心,而不是在这王府里活得无声无息,我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就算母亲你做不到,若是你能像怀蓉的母亲那样,舍下你所谓的骨肉亲情,为我谋一个长长远远的将来,我又何至于会变成今天这样?” 怀芷忽然抢上前去,一把抓住董氏的肩头,“母亲你总是说把我看得比你的一切都重要,可是你又为我做过什么?小的时候你把我看在自己身边,只知道守着我,却忘了你在父王心里的位置,才能够决定我的将来。等我大了疏远了你,你只知道我看不见的地方黯然神伤,却从不曾替我的将来打算,任由我成了和你一样的妾室。等我去了北疆,你关在自己的屋子里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可你从来不曾知道我到底在那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不曾给我施以援手。这么多年,不管我多么艰难多么绝望,你始终都不能给我任何的帮助和依靠。你说,我到底是该念着你对我的情,还是该恨你?” 董氏只觉得落在肩上的力气极大,几乎能听得见骨头的响声,然而那话语落在心上的声响,几乎就是晴天霹雳。她看见怀芷眼角的泪,只觉得心都被那几滴泪灼伤了。她无法思考,无法反应,心里眼中是一片的茫然。 她的女儿,她唯一的视若生命的女儿,她为她做过些什么呢?是啊,她为了这个孩子放弃了自己娇娆的眼波流转,飞扬的舞步轻盈,只想做一个母亲。她用自己全部的光阴和生命,只为等着和她的重逢。然而如今,她的孩子终于回来了,站在自己面前,锐利地质问着自己,作为母亲,到底为她做过些什么。她无法回答,她自认为为女儿耗尽了一切,却原来只是一场虚无。 过了良久,怀芷终于慢慢松开了手。董氏怔怔地看着女儿,只见怀芷抬手拭去了眼角残余的泪,笑了起来,“母亲好生安歇罢,我先走了,我还有好些要紧的事情,就不陪母亲说话了。”走到门前,却忽然转过身来,“我的孩子,我必许他一个安稳的将来,不管要我做什么,我都要他在这世上活得堂堂正正,没有任何人敢轻侮小瞧他。” 语罢,怀芷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春绿庭。凉风吹动,隐隐有桂花香气,却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这一座庭院这样简陋,就连着金秋馥郁的香气,都要借了外头的。怀芷忽然想起了北疆,辽城的大雪,冷得连梅花也不能生长的冬天。这么多年,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经历了什么,这个家里谁又知道,谁又关切呢?如今她回来了,可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离开时候的上官怀芷了。 不知怎么,离去十几步,怀芷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春绿庭的门扉半掩,她却好像透过重重阴影,看见了方才月光下和歌起舞的母亲。危冠广袖楚宫妆,独步闲庭逐夜凉。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那身影是那样的美,又是这样的寂寞。 怀芷心里像烈火一样燃烧着的恨与愤怒,忽然就熄灭了。对母亲的恨和怨,到底是不能理直气壮的。她曾经也是那么美的人,惊艳四方,见者动容。可为了自己,竟然憔悴至斯。她恨她的无力软弱,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这世上最在意自己的一个人。也是她在这个家里头,唯一的一点牵挂。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也永远不会承认,母亲就好像宴席珍馐美味中忽然出现的那一盒子红豆沙月饼,就算贫贱,却只为她一个人存在。 秋日黄昏时候的定云江,满满的是落日余晖投下的暖意。花果香里渔舟唱晚,听着似乎是喧闹,其实是安宁。落阳峡外的江水,似乎比别处更温柔许多似的,闪烁着大片金灿灿的光亮,从绵延的山峦之间蜿蜒流向远方。 秋意正浓,两岸的青山渐渐被红叶与黄叶晕染,原本只是水波尽头疏疏朗朗的写意几笔,此时却浓墨重彩,在夕阳之下愈发显得明艳。等渔歌消失在青山之间,那金光也散去了,开阔平缓的江面上只留下大片绯红的霞影。星星点点几叶扁舟漂浮在霞影之上,听不见人声,却能闻得见酒香。 “这清秋渡的断鸿当真不凡,隔得这么远,还能闻得见酒香。”船头远眺的怀蕊听见有人道,转过身去,只见文岄站在自己身边,手里拿着一壶酒。见怀蕊看着自己,文岄一笑,又取出两只酒杯斟满了,递了一只给怀蕊,自己将另一杯一饮而尽。 怀蕊只觉得迎面扑来的香气清冽浓郁,带着桂花的馥郁,却又丝毫不觉甜腻,就像这江山阔朗,气爽秋高。接过酒杯,本只想浅浅饮一口,却忽然觉得如此情景,正当满饮此杯才是。于是抬手掩了酒杯,便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只见文岄望着自己的眼神,惊奇中带着几分激赏。 怀蕊也不言语,仍旧遥遥望着极西方的天宇,霞光灿烂,犹如燃烧的火焰。江水不知会延伸到何处去,她只知道,定云江自西北方向的崇山峻岭之中来,最终会通向无人踏足过的雪峰高峻。那是她毕生不会去的地方,她要去的是敦煌。循江西去,在平城渡江到达对岸的谷城,再一路向北,穿过大漠风沙,就是敦煌。 那个歌谣里传唱不绝的神秘之城,香料,丝绸,舞姬,驼铃,那个与家乡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她从不曾想到自己竟然有朝一日能够前往。那是青罗曾经跋涉千里终于征服的土地,那也是怀蓉消失不见的地方。她已经长大成人,她知道远处等着她的不仅是斑斓奇妙的旅途,更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危险。但她乐于面对这样的危险。她感激怀慕与青罗的安排,她终于走出了那个安宁却狭小的世界。 第卅二章(27)白云低处雁回峰 “你在想什么?”耳边传来文岄的声音。与他的兄长,怀蓉的夫君文崎不同,文岄天性随和,待人亲切。与自己相处才一日,便不再称呼三郡主,只称呼三妹妹。怀蕊本不习惯这样的亲近,只是临行之前,青罗曾经和自己说过,文岄与文崎虽为堂兄弟,感情却是十分亲厚,可如自家兄弟一般相待。怀蕊念及此处,便默许了文岄的亲近。更何况,这一路远去敦煌,她心里还藏着一个秘密,想要解开这个结,想必还有要依仗于他的地方。 怀蕊对文岄微微一笑,“我在想,这断鸿得名,想必是那一首词吧。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文岄点头道,“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这一次来,倒真是赶上了好时节。我还记得上一回从这里走,是从敦煌回来的时候,那时是春天,山都是青碧色的,虽然也极美,到底不如此时此刻,更与落阳峡相配些。我跟着王爷,那时候还是世子,一路南下经过这里,我还想着可惜我晚生了几年,不能亲眼看见他在这江上剑舞高歌的样子。” 怀蕊深居王府,却并不知道怀慕这一段传奇。文岄见怀蕊神色疑惑,忙把从父兄处听来的那一段故事又对怀蕊说了一遍,语罢兴奋道,“那时候我就想,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做一个像王爷这样的人。”说着问怀蕊,“你信不信?”怀蕊一怔,望着他年少激情却还带着几分稚嫩神色的面庞,忍不住微微一笑。 那笑容本是无心,落在文岄眼里,却没来由生了些恼火,像是被人嘲弄了一般。怀蕊仍对着夕阳出深,并未发觉文岄忽然沉了脸色不言不语,过了良久,忽然听见一声响动,转眼一看,只见文岄忽然飞扑出去,往江面上直坠下去。怀蕊大惊,一声惊呼,却见文岄轻轻巧巧落在不远处一叶小舟上。那船上坐着的是几位赏景的书生,正把酒言欢,却见一人忽然落在甲板上,腰间还悬着一柄长剑,唬得不敢出声,只缩在船舱一角不敢动弹。 怀蕊静静地望着文岄,只等着他的下一个动作。只见文岄拔出身上的佩剑,剑如秋水一痕,将温柔的夕照映射得逼人眼眸。她想,也许文岄是想要和那个传奇里的怀慕一样,在这落日下的长河之上,沐浴着天地光辉,拔剑而起,长歌言志。她望着这个和自己年岁仿佛的少年,心里忽然生了些嘲讽。这个从小被呵护疼宠着长大的人,从来也没有遇到什么挫折和负担,才能活得这样的自在罢?满怀着单纯的志向,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暗,就连眼睛里都是一片坦坦荡荡。她忽然有些怨他,却又有些羡慕。 然而文岄却并没有拔剑。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一柄长剑,似乎是望着剑光里自己的脸似的,久久不动,也不说话。直到那霞光绚烂到极处又渐渐暗淡了下去,他也并没有做出下一个动作。怀蕊心里觉得奇怪,忍不住出声道,“你在那里做什么?”文岄闻言,抬头望着怀蕊的方向,忽然就是一笑。那笑容让怀蕊又是一怔,带着几分孩子气,却如江上清风拂面而来,让人没来由得觉得十分舒心。 怀蕊还不曾回过神来,文岄便又跃回了自己身边,笑声清亮随和,“我本来是想着要学王爷的样子,在这定云江上唱一回水龙吟,可真到了那里,却又觉得自己还太过天真,配不上这样的举动。” 文岄说着又举起手中的剑,凝视着剑刃的寒光,“这一柄剑,是上一次从敦煌回来的时候,王爷赠与我的。他对我说,总有一日,我会成为西疆的栋梁之才,成为他身边最锋锐的宝剑。但刚才我明白了,如今的我,还当不起这样的称许。等我什么时候能够真的当得起这柄剑,我定当再来此处,像王爷一样,在落阳峡上唱一曲水龙吟。”文岄将长剑送回鞘中,对着怀蕊又是一笑,“等那个时候,还请三妹妹再来一回。” 文岄的笑容这样坦荡,怀蕊忍不住出了神,心里也蓦然而生一股钦佩之情。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年少稚嫩,却并不轻狂自傲,他身上有着一股子正气,叫她在他跟前情不自禁有些自惭形秽。怀蕊其实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并未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阴暗勾当,何至于见着文岄会有这样的情绪? 只是方才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从不曾真正像他这样的坦荡过。她一直自认直言不讳,从不委曲求全,她骄傲得有些清高,尽管出身尴尬,却绝不容人轻慢欺侮。如今才明白,原来这一切,也都是自己的伪装。她在内心深处,其实是有些自卑的,所以才用骄傲甚至是任性来伪装自己。她自以为勇敢,其实是懦弱。而真正勇敢率直的人,应该像眼前的文岄这样,能够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的不足。 怀蕊微微一笑,“好,等到了那一日,我一定再来看一回。”文岄望着怀蕊的笑容,心里也是一动。这是他第一次在怀蕊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卸下了戒备和疏远,透着真挚的亲近。在这之前,怀蕊虽然对自己的亲近并不明着抵触,可从她的神情里,却能看得出其实她心里并不信任自己,隐隐透着抗拒。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对自己笑了一回。 秋色人家,夕阳洲渚,西风催过黄华渡。文岄与怀蕊两人并肩站在船头,都不再说话。眼前的落阳峡风物醉人,而相伴而行的人,也终于开始试着信任。逆流而上,远方是看得见的霞光夕照,青山不断,也是看不见的大漠风沙,古城巍巍。他们还这样年轻,还不曾独立承担过什么,却又已经不再是孩子,即将独立承担一切。不管前头等着他们的是什么,可能会畏惧,可能会慌乱,却绝不会退缩。 怀蕊和文岄并没有看见,船上的阴影里头,有几双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甲板的那一头,一位老艄公随意靠坐着,口中轻声哼着水龙吟的曲调。船舱里头,裴梁一边擦拭着手中的长剑,一边隔窗望着两人的背影,在文岄举剑立约的瞬间,他也在自己的剑光里看见了自己的眉眼。而楼船更上一层,凭栏远眺的董徽,独自饮着一杯断鸿。这落阳峡里的传奇故事,她已经听了多少年了?如今她终于来到了这里,那个她听了无数遍的故事里的人,已经化入这斜阳江山,酒香渔火。 霞光渐渐黯淡下去,江面却仍旧热闹非凡。水禽破暝双双去,成群结队地飞掠过江面的波纹,隐匿到水际的沙洲里去。山脚下斑斓的树林前头,升腾起一阵一阵的炊烟,渐渐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天边白云上蒙着的绚丽颜色慢慢褪去,云间清晰可见一行归雁,从容不迫地飞掠而过,掠过远处高耸的山巅,掠过悠游的云朵,最终消失不见。 白云低处雁回峰,明朝便踏潇湘路。云散天高,前途未定,那些旧日的歌谣终将会散去,而新的传奇还会不断出现,传唱下去,直到下一个传奇。 第三十二章完。 第卅三章(01)重阳节近多风雨 夜月楼台,秋香院宇。笑吟吟地人来去。是谁秋到便凄凉?当年宋玉悲如许。 随分杯盘,等闲歌舞。问他有甚堪悲处?思量却也有悲时,重阳节近多风雨。 雨散云开,碧空开阔,京城进入了一年中最为爽朗的时候。桂花的香味浓郁到了极处之后,又渐渐地淡去了,却又不曾消失,而是沁入了街头巷尾的酒家,被酒香包裹起来,诱发出新的韵味。 城外起伏的山峦被银杏树叶染成金黄,被黄栌树叶染成了绯红,被蓝天一衬,更显得璀璨夺目,像是要和城中九重宫阙的红墙金瓦一争高下似的。林下热闹地开着黄白的野菊,好像洒了一地的金银,城中那些玉绣球、宝莲花、红凤凰之类的名品还娇怯怯地半含着花瓣,倒让它们先占尽了秋色。 这一年的赏菊盛会,早早地就透露了消息。往年每到重阳节下,满城都弥漫着菊花酒的香味,整座京城犹如披戴着黄金,明灿灿的。这本是属于帝王的颜色,却在这个时节里头,被寻常百姓人家肆无忌惮地拿出来赏玩品鉴。自然,还时时能见许多红白蓝绿的珍品,由大户人家捧了出来供人赏玩,也炫耀着自家的财富。 这一年的重阳还早,赏菊盛会却已备受瞩目。帝王的一纸诏书,将秋雨中浸泡了多日的京城唤醒了,自六月君王遇刺,这座压抑了许久的城池,终于又展露了勃勃生机。诏书上写道,皇帝万安,普天同庆,特开重阳菊会,命京城每家每户,献上菊花一本,不拘品种,无分贵贱。当日皇帝会亲点出一到九品共七十二株,并接见献花之人,与民同乐。 京城中的花儿匠从不曾这样的繁忙,大大小小的菊花还不曾真正开透,就已经被一抢而空。珍罕的品种更是千金难寻,许多商户为此远赴千百里之外寻觅,但有所获,回来便身价十倍。那些无钱无势的倒也并不忧愁,只消亲自往城外山野上挖一株野菊回来即可,于他们而言,只求能在人潮之间,远远看一眼天华门上皇帝的身影,便足慰平生了。 城中的百姓于这一场省会如此痴迷,其实更是因为皇帝的康复。尽管九重宫门之后消息深锁,可皇城根底下住久了的人,总能有这样的本事听到只言片语的消息。对他们而言,最怕就是这样的未知。 京城的百姓与边疆的到底不同,他们深信,不管怎么样,战火也不会烧到京城来,对他们来说,边塞再大的战事,也只是茶馆里的谈资,说书人的故事,他们会摇旗呐喊,侃侃而谈,却不会为此丢了性命。而皇城里的政变,却极有可能让他们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些住在皇城之外的人,显见是最近的池鱼。 如今,皇帝终于又出现在百姓视线之中,其后是战也好,是和也罢,总能有人拿个主意,有个依靠。所以皇帝的康复,实在是让满城的人吃了一颗定心丸。这一场盛会,与其说是皇帝的盛宴,不如说是满城百姓的狂欢。 大大小小的官邸侯门,也为这样的转机而长舒一口气。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过去,不必再为何去何从而费尽心思。然而那些见风使舵,公然折辱过南安王府的人家却极为恐惧不安。这些人家多半是在得知韩丞相死讯之后投靠了南安王府,却又在韩丞相死而复生,苏衡入狱之后,为了和南安王府决裂投靠韩丞相府,这才做出如此举动。只是不曾想,局势瞬息万变,大理寺关押两个月之后,苏衡竟然复起,非但复职羽林卫总领,甚至住进宫中,日夜与陛下相伴。 没有人知道,紫宸殿里,皇帝和苏衡都谈了些什么,安排了些什么。也正是因为不知,才更加让心里有鬼的人惶惶不可终日。韩丞相府意料之中的冷落了下来。而南安王府门前却也仍旧冷落,这一回倒不是因为避祸,而是没有人敢再轻易地做出举动,不管是亲近还是疏远。 外头如何纷纷扰扰,南安王府之中,却是一片宁静。苏衡在宫中不曾回返,而南安王苏准在儿子获释的那一日,就再也撑持不住病体,如今正在静养。好在澎涞已从宫中归来,府上大小事情都由他做主,倒是有条不紊。 唯一让澎涞意想不到的是,原本被困在韩丞相府中的世子妃清琼,本该在苏衡获释之后回返,怎知派去接世子妃回府的人回来,却回说清琼亲口回绝,说是身染微恙,要在韩丞相府多休养些日子。澎涞本以为是韩丞相欲挟持清琼以作人质,亲自前去丞相府拜望,清琼隔着一层珠帘接见了他,瞧着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却又仍旧亲口回答不愿回来。 澎涞无奈,所幸清琼安好,也不急于一时,只好等苏衡回来,再做打算。清琼的事情,只是他眼下不得不承担的职责之一罢了,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对他而言,清琼能够发挥的作用,其实已经达到了。如今王府内外千头万绪,苏衡度过一劫,日后的事情便要细细筹谋,他心里的宏伟抱负,如今终于到了曙光初现的时候了,他要做的还有很多。 秋夜晴朗,中秋才刚过去,水杉树的树尖上头,挑着一轮好月。秋风微动,杉树锈红的羽叶纷纷而落,澎涞特意嘱咐了不叫扫除,日积夜累,铺下一层厚厚的毯,踏上去静默无声。月光静静洒落,照进窗户,融化进了灯火。一盏孤灯底下,澎涞翻阅着案上如山的卷册,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那嗽声虽被极力压抑住了,在静谧的夜里,却仍旧显得十分刺耳,好像直穿入人的心肺里去似的。 澎涞取出帕子拭了拭嘴角,在灯下瞧了一眼,苦笑了一瞬,便不动声色地将帕子在灯上点燃了。焦糊的味道,叫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正在此时,忽然听得外头熟悉的悉悉索索的声响,不由得微微一笑,侧过头等待着。果然听见一声响动,抬头一看,正是婉莹打起帘子进来。 第卅三章(02)重阳节近多风雨 他的书房本不让任何人进入,这些日子,婉莹却已经进出自如。初时还扣一扣门,有一日他正忙着公务,听见婉莹的声音变随口说了一句,往后自己进来就是了。从那以后,婉莹便经常来他的书房之中。她的脚步声,其实从门前他就能听得见,只是不曾告诉她。 婉莹并不曾收拾他的书房,她从不动他的东西,不管那些书卷信件是整齐还是凌乱。她每日来,往往带了一捧新鲜花草,或是摆上一盘瓜果,一碟细点。他若是不在,她就放下东西离开。他若是在,便会从书架上取一本书给她,有时是逸闻趣事,有时是医药典籍。她会静静地坐在一边翻阅,搁下书卷的时候,给他沏一壶茶。听着婉莹翻动书页的声音,嗅着淡淡的花果香气,澎涞总是觉得,这个多年来像雪洞一样的屋子,有了家的温馨。 湘帘半卷,月色顿时流泄进来。婉莹捧着一只陶罐站在门前,里头拥簇着白玉绣球一样的菊花,月色下分外皎洁,似乎还带着几点露水。澎涞深深吸了口气,只觉菊花的清气溶着月色,在这斗室之间弥漫开来,一瞬间冲淡了方才焚烧的刺鼻味道,仿佛置身山野之间。 婉莹却蹙了眉,到一边将陶罐放下,快步走了过来道,“我怎么听见又咳嗽了?可是受了风寒?”说着就伸手要替澎涞诊脉。澎涞的手猛地往回一缩,婉莹的脸色瞬间有些黯然,低了头不说话。澎涞怕她多心,忙道,“我自己也是大夫呢,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如何?你放心,将养些时候就好了。” 婉莹却仔细打量澎涞面色,摇头道,“前几日你也这样说,我瞧着却不像。你回来也有几日了,非但没有变好,倒像是比那一日更厉害了几分。我虽说医术远不及你,究竟也略知一二,你却总不肯让我替你瞧一瞧。既是如此,我又如何能放心呢?”说着便侧过头去,眼中隐隐似有泪光。 澎涞闻言心里一酸,一只手几乎就要伸出去触碰婉莹的面颊,迟疑了一瞬,终究缩了回去,反拢在袖中,淡淡笑道,“小时候从师傅学医,师傅曾有严命,不得叫其他人为自己诊脉开方的。师命如此,我也是无奈。” 婉莹转过脸来,见澎涞神色从容,心里半信半疑。想起邱先生,性子也是十分古怪的,虽然不曾有这样的命令,然世外高人多半有些怪脾性,当真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未可知。想到此处,便也和缓了神色,“你若是一日一日能好起来,我也就放心了。想必是这些日子大小事情都要你做主,才累的脸色不好。也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世子又什么时候能回府呢。” 澎涞闻言心中一动,却并不答言。婉莹也是一怔,自己与澎涞这一回重逢,本立定了主意,再不去问这些事情,只一心相伴。然而事出突然,到底是不得已卷进了这一场混乱里头。方才那话绝无刺探什么的意思,只是想到澎涞连日操劳,一时情急才说了出口。然而澎涞最是多心的人,却不知会不会想到别处。 婉莹再一瞧澎涞,神色却十分温和,坦然道,“王爷的病,我也去瞧了几回,并无什么大碍。只是一时之间却不得好,只有慢慢调养。往后驰骋沙场,练兵操戈之事,王爷只怕再也力不从心了。至于世子什么时候能回府,连我也不知道呢。我心里也盼着他能回来,还有一事相求。” 婉莹疑惑地瞧着澎涞,澎涞却不再往下说,反而凝神注视着婉莹,眼中神色是婉莹从不曾见过的温情脉脉,叫她心里激荡,几乎不敢对视。过了半晌,才哑声道,“你要向世子求什么?” 澎涞久久地望着婉莹,忽然伸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婉莹只觉得那手冰凉,那是文士的手,手指修长瘦弱,带着自己熟悉的冷和坚决。那是曾叫她恐惧的手,能在谈笑间杀伐决断,毫无怜悯。那也是曾让她安心的手,在他的牵引下,不管前头是琼楼玉宇还是万丈深渊,都可以一路相随。这只手曾经颤抖迟疑地伸向她,在她重伤垂危的时候,那时她伤心绝望,以死相决。这只手也曾经不顾一切地伸向她,拉着她一路奔走,躲开下一个瞬间的杀戮。 如今,在她丝毫不曾预料到的时候,他再次对自己伸出了手。那只手仍旧冰冷,却不再是她记忆中那样刀锋的寒。就像是,此时此刻湘帘中流泄的月色,照在自己捧来的那一盆玉菊上头,是月的清凉,玉的温润。而她来不及多想,来不及拒绝,更无处躲避,自然而然就被他握在了掌心。她不知道这之后会是怎样,只知道在此时此刻,她感受到了平静和安心。 清珏立在窗前,月色如水照在朱阑之上,将原本富贵的亭阁抹上了一层幽怨。秋已渐深,丞相府里的夹竹桃经了一整个韶华胜极的夏,又恋恋不舍了半个秋,还不曾凋落了最后一瓣,都在那一场大火中被焚烧殆尽。花丛间的小小屋舍,无人打扰的静谧光阴,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从不曾出现过一样,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她在最后时刻抱在怀中的书画,尽管残损,却还留着几页鲜活的花叶,供人凭吊。 清珏心想,为何不干脆烧的干净?既然注定是要消失的,不如消失的干干净净,不要留一丝半点的痕迹叫人念想。那时候她拼却了性命却保全它们,如今想来,这又是何必呢?那画里的,并不是她自己的人生。画这画的人,已经作古多年,连身为女儿的她也都记不清了。她执念至今的,不过是自己的不甘罢了。 而作为那画卷的主人,临死前都念着一个名字的母亲,这一生到底没有白活。就算是烧干净了又怎样呢?她记得的那个人,想要被记得的那个人,这一生也从来不曾忘记过她。满院的花朵枯死了,旧时的画卷焚毁了,可她还一直在那里。芳姿,劲节,就连那个人的儿子,名字里也诉说着这一生从不曾放下的想念,信知何处不相逢,就算活着的时候再不相逢,夜深人静,魂归西疆的母亲,或许也会跋涉千里,来践这一个毕生的约会罢。 第卅三章(03)重阳节近多风雨 “怎么独自在这里出神?”身后传来一声低语,带着沙哑,语气却十分温柔。清珏回过身,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身形熟悉,却蒙着面纱,看不见脸孔。那女子见她不说话,又走上近前来,与她并肩站着,抬手将面纱取下。一张脸孔,在月色下分外清晰,却让清珏惊骇莫名。 那曾经是多么美丽的一张面孔。她从小到大仰望的,美丽又骄傲的面孔。被纯金的首饰装点着,淡扫蛾眉,朱唇轻点,就美的令人无法逼视。可是如今,这一张脸只有七成是当初的样子,还有三成,却是可怕的伤痕。那七成美的犹如月光,剩下的三分,却是月光下的阴影,因为月光的皎洁,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清珏惊恐地退了一步,面孔的主人清琼却十分平静,反而淡然一笑。那笑容本该是极美丽的,却因为扭曲的伤痕带着诡谲,“你看,我毁了属于你的东西,上天也终于毁了我的。不要害怕,等过几日伤口愈合,不用上这药膏,也就好许多了。既然你觉得害怕,我就放下来就是了。”说着就要放下面纱。 清珏却出声阻止道,“不必,我不害怕。”过了半晌才道,“姐姐,你这又是何苦呢?且不说我,若是你自己真死在火里头,可怎么办才好呢?”清琼淡淡道,“我算准了自己的命,不会这样轻易就死的。”顿了顿又道,“就算真的死在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清珏却忍不住道,“你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苏衡世子。可是如今他终于免罪获释,你怎么又不回去呢?九死一生,你就不想见他吗?”清珏迟疑地望着清琼的脸,“难道是因为?”清琼淡淡一笑,“倒不是这个缘故。只是如今,我实在不知如何去见他。当初与他分别时候说过的话,我还不曾忘记,既然不曾忘记,我又如何能去见他呢?这一次回来,实在是迫不得已,如今他一切都好,我却不能再去找他了。” 清珏疑惑地望着清琼,并不知她话里的意思。清琼的眼前的明月,却似乎又照到了遥远的玉晖峡,漫山遍野,开着火一样的映山红。那时候她将自己的竹箫留下,对苏衡说,若是有一日,你真能忘了她,再来找我罢。如今,她知道他还好好的活着,却不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还不曾忘记那个人。近乡情更怯,明明他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可她却没有了当初听闻噩耗连夜归来的勇气了。 清琼心里苦笑,却十分平静地对清珏道,“你我姐妹好容易在京城重逢,你就不想与我多作伴几日呢?我纵火烧了你的居处,十分对你不住,若是你想让我为你做些什么事情,尽管开口就是。”说着叹了口气道,“只是我如今也算是寄人篱下,又能为你做什么呢?” 清珏见清琼虽故作平静,那笑容里却带着几分酸楚,心里也是难受。最初,自己也怨清琼毁了一切,可是如今看着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只是无路可走,才选择了以死相搏。清珏还记得,在火势最大,自己几乎以为要死在那里的时候,最后一刻,是清琼扑过来挡住了一片燃烧着坠向自己的碎片。她的记忆只到那一刻,后来的事情,她一概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迁来此处。也许清琼脸上的伤,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她不敢问,也知道问了清琼也不会回答她,但自己已经不能再怨她什么。 清珏想了想,“姐姐给我吹一曲箫吧。不拘吹什么都好,我有些想家了。”清琼点点头,又道,“只是我身上并没有带着箫。”只听不远处有人道,“世子妃若是愿意,老夫这就命人取来如何?”清琼二人低头一望,朱楼之下,韩劲节正站在不远处,身边跟着韩信知。父子二人被朗朗月色照出长长的一双影子来,韩信知的影子笔直,韩劲节的影子却显见有些佝偻了。 清琼点点头,“有劳王爷了。”信知便折返回去取箫,韩劲节独自一人上了楼。进门之后,未与清琼说话,反而先问清珏道,“在这里住的可还习惯?”清珏点点头,“一切都好。” 韩劲节叹了一声,“老夫精心维护那一处所在这么多年,然而上天注定,到底还是毁了。那里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都能叫老夫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如今一夜之间都归了尘土,可见老夫的气运也到了尽头。”忽然转过脸对清琼道,“世子妃好胆识,好气魄啊。这一局,老夫输得心服口服。” 清琼淡淡道,“对丞相多有得罪,还请丞相见谅。”韩劲节摆摆手道,“罢了。我原本以为宽限三日不能撼动局面,却不曾想上天被世子妃的勇气打动,竟然就真在这三日间有了变数。老夫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有钦佩。只是有一样事情,老夫还不曾想明白。”韩劲节目光灼灼地望着清琼二人,“如果当时,老夫不答允世子妃的要求,世子妃手里的簪子,是不是真的会插进自己妹妹的喉咙?”清珏闻言大惊,惊慌地看着清琼,却见清琼紧紧闭着眼睛,脸色煞白。 那一日清琼纵火,过了半晌厢房中服侍的众人方才惊觉,婉莹第一个冲过去就要救人,可火势已大封住了门,无奈之下,几人慌慌张张冲出了院子,去向韩劲节禀报。韩劲节急急忙忙率人赶到之时,整个院子已是一片火海。第一个冲进屋子的是韩信知,只见清珏已然昏迷,而清琼守在清珏身边,脸上身上都已又烧伤,一只手却死死抓住清珏不肯放开手。韩信知无奈,却又不敢用强,只好用叫了一个军士,两人一起将姐妹二人搀扶出去。 等到了韩劲节面前,面对着盛怒的丞相,受伤的清琼斥开拥上前来的仆从大夫,冷静清晰地称述了自己的要求。只是不曾想到,韩劲节竟然不为所动,反命人强行将清琼搀扶下去医治。清琼情急之下顾不得多想,一把拖过清珏,另一只手拔下发上金簪,直抵清珏咽喉,以清珏的性命作为要挟,逼着韩劲节以他自己,以韩信知的性命起誓,以清珏的性命起誓,再宽限三日。 第卅三章(04)重阳节近多风雨 那是清琼绝望之际的挣扎。她并不知道,清珏对于韩劲节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只有赌,她已经赢了一次,赌他会因为自己纵火焚烧清珏的院子而出现。她只好再赌一次,赌他会因为清珏的性命,答应这一个他抛开澎涞预想的一切顾虑也不愿答应的要求。她没有别的选择,哪怕手中利器抵着的人,是她一起长大的妹妹。 其实她也没有想到,她竟然又赢了一次。金簪落地,她也昏迷了过去。她沉入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昏暗惊恐,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在梦里,韩劲节违背了自己的誓约。他或许根本不相信命运,不相信誓言。她眼看着他手持她落下的金簪,从苏衡的头顶直插下去,鲜血四溅。她还看见,清珏在大火之中不得脱身,凄厉地喊着姐姐。地上开着烈火一样的映山红,而头顶上是铺天盖地的夹竹桃花,雪白的颜色,像是特意开了来为什么人送葬。 而她终于醒来,一切都已经过去。她获知三日已经过去,苏衡已经平安。甚至在她昏迷过去的当晚,随她一起前来的婉莹就被放了回去,向南安王府通传这个消息。韩劲节信守了他的诺言,她用自己的血,或者还有清珏的血,换来的这一个诺言。她在那一刻终于松了口气,也正是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的脸上热辣辣的疼痛,和永不会完全消失的伤痕。可是那有什么关系?那一刻,她的心里被狂喜占据着,忘记了痛苦和忧愁,甚至忘记了对清珏的愧疚。 直到这一刻,当着清珏的面,韩劲节再一次提起此事。心里的狂喜已经褪去,只觉得在清珏面前无处藏身。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脸上的伤痕,清琼就知道,这是上天给她的报应。事实上,在更早的时候,在她得到诺言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明白了这是她付出的代价。 可是这一切,清珏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点起了火,却不曾看见自己亲手将利器抵在她的咽喉。如果说大火之中,自己和清珏一样被困能够给自己一点安慰和退步,后来的事情,清琼却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 此时此刻,她不敢去看清珏的眼睛,不知道自己一起长大的妹妹,在得知这一事实之后,会怎样看待自己。清琼心里叹了口气,其实她怎么看自己,又有什么要紧呢?从决定远嫁京城的那一刻起,她其实就已经选择了背弃自己的家族和亲人。只是可叹,清珏也一样抛下了一切来到了京城,却是在一个和自己对立的位置上。这一场姐妹缘分,看来无论如何,也再难重结了。 正在此时,韩信知取了箫走了上来。清琼接过仔细打量,与自己的紫竹箫弄玉不同,乃是富丽精致的一枝玉箫。金丝缠绕,勾勒出细细密密的花纹,仔细一看,仍是夹竹桃花。清琼微微出了神,这个丞相府里头,一切东西,无不烙印上了那花朵的痕迹。即使被大火烧的干净,却还这样顽固地留下了。 清琼摩挲一遍,低着头对清珏道,“妹妹可还想听么?”半晌也听不见回音,清琼心里苦笑,是了,若是没有方才的话,一曲清箫还能够化解龃龉,事到如今,清珏只怕连听一支曲子,也是不愿的了。清琼正要放下玉箫,却忽然听见清珏道,“我记得当初永靖王妃生辰,姐姐曾经吹过一曲踏莎行,如今可否再为我吹一曲?” 清琼沉默了半晌,才缓缓举起玉箫,闭上眼睛,细细吹起那一支再熟悉不过的曲子。一声一声,一句一句,每一个回转,都好像是勾在她的心上。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她如何能够忘记呢?这一曲踏莎行,几乎已经融化进了她的呼吸。只是越到后来,那曲中的无奈,沉沉心意,杳杳离情,她才真的听得懂了。越到后来,她才越明白,当初她听见的子平的笛声里,那打动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说到底,不过是倚楼无语欲销魂,纵有千万般话语要说,也只是久久沉默罢了。 犹自记得当初,是自己央了怀慕,在青罗的生辰上,为子平吹这一支曲子。当时她想,等听完这一曲,他该能明白自己的心了吧?从此,或者他就能忘记本不该记得的人,只记得自己。忘记踏莎行,忘记他在落阳峡不经意流露的情意,忘记他在桃源川里缱绻难舍的伤心。她会给他吹别的曲子,与他箫笛相和,从此再也不提起,只要他能忘记。 可是啊,过了这样久,这样久,他却还不曾忘记。而自己,却要在别人面前,再吹起这一支旧曲。人事已非,就连吹箫的心境,似乎也变了许多。那时候,她把自己的心意都藏在了箫声里,一唱三叹,永不变折。如今,若是他还能听见,在这不变的情意里头,他能不能听出别的意思来?那是她的失望和不甘,甚至还有愤怒和怨恨。 她怎么能做到,永远守望着一个人,为他付出一切,却始终得不到回音?她到底是做不到。当她还是完美而骄傲的世子妃的时候,她还能够假装大度。可是就在她用自己的一切换来了他的生机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灰心。就好像她好容易维持的宽容和自制,都随着她的美丽和骄傲,一起流走了。 她不敢见他,不敢回到那个原本该是她的家的地方。玉晖峡离去的时候,她还期待着某一日,他能想的明白,天涯海角地寻找自己。可是如今,明明近在咫尺,她却想,此生或许就真的永不相见。她该怎么面对他呢?她再也不是那个在落薇谭的花雨里含羞带怯诉说衷情的人,也再不是香雪海里与他心意共通的人。她甚至再也做不到,明知道他的过去,明知道他心里想着的不是自己,还能微笑着相对,永久地等待。她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不论是嫁与他,还是挽救他。然而她已经竭尽全力,却终究还是到了灰心的时候。 第卅三章(05)重阳节近多风雨 一曲终了,清琼只觉得心里犹如一片死灰。清珏是否能够体谅自己,似乎也已经没有那么重要。她能够做的,甚至本来是不能够做的都已经做完,其余的事情,也就都随天命去就是。清琼将玉箫放在清珏手中,最后看了她一眼。清珏的脸上说不出是什么神情,她看不明白,也不想再去深究。清琼转身离去,心里只是想,这韩丞相府,她也不该再留了。或许她的余生,就会像在玉晖峡诀别之后的那些日子,孤身来往。只是这一回,她再也不知最后会归去何处了。 清琼离开之后,韩劲节也出了半晌的神。这个忽然来到自己眼前的女子,打破了自己所有的布局。只是他却不能不佩服她的勇气和决断。这是他精心筹谋的棋局中出乎他意料的一枚棋子,这一局,到底是他输了。其实这么多年,他自己以为掌控了人心,却始终忘记了重要的一点,心意有时连那人自己也都未必明了,却在最为紧要的时候显露出来,改变了所谓的定局。 韩劲节望着远去的清琼的背影良久,又转过眼凝视着清珏。她在府里的这些日子,安静得像是一个昔日的影子,让他几乎忘了,她当初是在怎样得混乱里,孤身一人站在自己的门前。她并不属于这里,尽管他将她仔细收藏起来,就像收藏着那些旧年的字画,不为外人所知。可是谁又知道,她会不会在某一日,做出改变他的棋局的举动呢?就好像当年,她的母亲曾经做过的那样。 韩劲节又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他并没有看清琼,也没有看自己,只是一直凝望着手持玉箫,低头不语的清珏。信知的眼神叫他觉得陌生,却又叫他觉得熟悉。那是在劲节身上不曾出现过,却在无数人,包括自己的脸上出现过的的神情。韩劲节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招呼一声,便转身离去了。往后的事情,他也无能为力。纵然他布下天罗地网,这世上的事,终究不尽如人意。如此想来,倒不如随他们去罢。他只能等待,看着这夹竹桃花下的相逢,这一回会是怎样的一个结果。 清琼一路往自己的居处走,只觉得暗夜之中,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清琼假作不知,走过丞相府的小小莲池,独自走上小小一座白玉拱桥,俯身下忘,只余残荷枯梗,在月光下显得身影瘦削诡秘。忽然一阵风动,岸上的银杏树那羽扇一样的叶子纷纷而落,在水上荡起一片片的涟漪,又随波渐渐远去。清琼觉得身上一阵寒意袭来,忍不住站了片刻。原来秋已经这样深了。 清琼抬头望着夜空,风送云至,原本明澈的月也被挡住半边,在云朵边上勾出一线亮白的边。地下自己的影子也模糊了,只看得出影影绰绰的一个轮廓。风一阵一阵地紧了起来,清琼抬起手环抱双肩,却还是挡不住这样的冷。就连四周的香气也是冷的,枯荷的气味,衰草的气味,还有更远处初开的菊花香,渗在这凉风里,带着水汽,沁着月光,叫人周身都觉得冷。 清琼又站了半晌,只觉得这样的冷,倒叫人觉得心里平静了许多。忽然想起了一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这样的句子,也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就好像每一字,都刻在自己的心里。事到如今,她终于能够对自己坦言,她从不如自己想象的坦荡潇洒。每一个独立中宵的夜,其实都是难捱。清琼心里苦笑,就算承认了这一点,又有什么用呢?日后还有无数个这样的夜,只是她再不要为了谁,独立中宵,只余自苦。这一夜冷得透了,或许从此以后,她就能清醒起来,就当做大梦一场。 忽然水上传来一阵笛声,伴着寒香冷月,在寂静的夜里向自己袭来。所吹的曲子并不合景,乃是一曲梅花落。笛声舒缓平静,似乎如这清风明月一样,分明就在眼前,却又无迹可寻。清琼一听,却整个人都怔住了,站在桥上循声远望。面前的轻纱遮蔽了视线,她急切地将面纱卷起,却只见月下寒塘,枯荷寂寂,隔岸树林幽深,树影森然,丝毫不见吹笛的人的踪影。 但她知道那是谁。他就在那里,在对岸的某一处,在月光投下的暗影里吹笛。吹得不是踏莎行,而是梅花落。清琼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却又无法思考。她独自站在桥上,几乎觉得浑身发软,双手扶住玉阑干,仍旧觉得无力支撑。她从不曾觉得如此软弱,生死一线的时候,她也不曾如此。像是期待,又像是恐惧。这两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笛声忽然停了,像响起的时候那样突然,忽然就消失在了夜风里。还是那般的月色,那般的寒香,那般的树影,却不见了笛声。夜那么静谧,就连自己的呼吸也听不见了。清琼明知道这夜里藏了许许多多的人,可不知为什么,他们都不曾说话,不曾走动。就像是他们和自己一样,在等着这笛声重新响起来。可是过了许久,却仍旧是一片岑寂。荷塘四周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风将树叶卷起又落下,落在她脚边的细微响动。 还有一个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跟我回去罢。”清琼一震,却不敢回头看。她知道他在自己身后,就像这笛声一样,忽然就来了,在自己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可是她不敢回头去看他,唯恐一回过头去,他就会像笛声一样消失不见,像出现时候一样突然。她不回头,只是颤抖着问,“去哪里?” 身后的人沉默了良久,在她几乎以为他已经走了的时候,她听见了两个字,“回家。”她无法形容自己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倒是不可置信更恰当些。分明听得清楚,却以为是幻梦。她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他,他就在那里,在自己面前,神情平静地看着自己。就好像之间得生离死别,都只是自己的幻觉。他瘦削了许多,和以前不太一样,眉眼间的神色不再是曾经自己熟悉的惘然,更多了几分坚毅。 第卅三章(06)重阳节近多风雨 苏衡就那么望着自己,一只手中握着他的折柳,还有一只手伸在自己面前,握着一枝紫竹箫,是自己的弄玉。清琼怔怔地接过竹箫,自己自幼携带的旧物,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那时候她留下了这一枝竹箫给他,就当做永别。若是这一生他不能忘记过去,也就再不相逢。他自然懂得她话里的意思,在那之后,他们当真再也不曾相见。可是如今,这竹箫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又是一阵风过,卷起的轻纱被风吹散,又覆上了她的面颊。眼前人清晰的眉眼被轻纱阻挡,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清琼心里苦笑起来,此时重逢,她也不再是当初的她了。清琼想了想,抬手将面纱重新揭起,将自己的面容袒露在苏衡眼前,双眼深深凝视着他,“你可想好了?” 苏衡望着清琼,却久久不曾说话。清琼只觉得自己的心悬在天上,却从热的,渐渐变成了凉的。原来自己的心里,还是有这样的期待。就算是自以为放下了,舍弃了,等这个人又在眼前出现的时候,仍然情不自禁地希望,他能够放下一切,和自己终身相伴。可是这深切的期望,在这沉默里,慢慢地就褪去了。 清琼闭上眼睛,紧紧抓住紫竹箫,慢慢积蓄着力气,想要对眼前的这个人,再做一次诀别。她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要问这样的问题,也再也不要像过去和现在这样牵绊不休。然而话已经到了嘴边,她却久久不能说出口,好像每一个字都有千钧重,就压在她的唇边,叫她喘不过气来。 耳边忽然想起一个声音,“拙荆叨扰多日,多谢丞相照拂,在下这就接了她回去,来日我夫妇再来拜望丞相。”清琼一惊,情不自禁睁开眼睛,却见苏衡凝视着自己,嘴角似乎有一丝笑意,再不容她多说什么,执起她的手,忽然纵身一跃,几个起落,就站在了丞相府的垣墙之上。清琼来不及说话,也来不及思考,最后一眼回望,只看见云开月明,正照在荷塘上的白玉桥上,莹莹生辉。 弄玉就在她的手里,紧紧握住,再也不会松开手去。尝闻秦帝女,传得凤凰声。是日逢仙子,当时别有情。传说中箫史乘龙,弄玉乘凤,相携仙去,清琼只觉得此时此刻,就是这样的刹那。笛声似乎还在耳边,不是凄苦伤心的踏莎行,而是简单明净的一曲梅花落。这一瞬间,好像把一切尘世里的烦恼都丢在了身后,她终于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心意相通。而她最后一眼看见的,那座此生再也不会踏足的玉桥,竟是她的凤凰台。 时已九月,垂星野上的黄花熟透,化进了蓉城百姓的酒香之中。苍华山上红叶如血,黄叶如金,像是西天铺陈开的一条锦缎,比晚霞还要艳丽几分。一阵寒风吹过,那锦缎此时被秋风吹散了,洒向山下的玉川,顺着玉川又流入平野中去。有女子捡拾了一片红叶,题写上几句柔婉的情诗,重新放入水流中,却又不知道最后被什么样的人得了去。那一瞬的心情飞荡,像是随着天际的雁,越过山岭,飞往更遥远的地方去了。 苍华山的红叶,并不曾穿越蓉城的城墙。而城里的芙蓉,却开的灿烂至极,比红叶烂毫不逊色。锦绣河岸上,一树一树的芙蓉花倒影在水里,水光中都荡漾着皎洁的雪白,温柔的绯红。河上的小舟从花间穿过,船桨摇动,像是在水波中采撷花朵似的。花下有面容姣好的少女,攀折下花朵,抛掷向心爱的郎君,在风和日丽的午后,清风徐来的黄昏,明月照人的夜晚,结一段美好的姻缘。 宜园之中,也处处开着娇艳的芙蓉花。园中的姑娘们年纪还小,多半无心仪之人可以相赠,只是折了花朵一起戏耍。这些日子青罗身孕渐显,晚间又总做噩梦不得安眠,怀慕便不再宜园王府两处奔波,陪伴她一起住在飞蒙馆。外头的琐碎事情,都交给明正院统领六司处置,有极要紧的事情便直接来飞蒙馆中求见。所以九卿六司诸人,近日时常在园中往来。有年长些知事的侍女,便躲在芙蓉花背后,悄悄地看。更有胆子大些的,遇上心中倾慕的,便鼓起勇气走了出来,把手里的花朵抛掷出去。 这些人之中,最受人青睐的便是董润。每每从园中经过,总有女子对他抛掷花朵表白心意。董润虽从不曾将花朵结上衣襟,却似乎并没有阻断这些人的心意和勇气。与其兄董余的严肃端庄不同,董润总是带着和煦的笑意,就连婉拒之时,也礼数周全神情恳切,令人如沐春风。甚或有些女子,为了瞧他对自己致歉行礼的那一笑,每日都在他经过的路上等候,对他抛掷芙蓉。董润虽然无奈,却也从不恼怒,仍旧举止翩翩,笑容温和,更引得众人前赴后继。 这一日,董润又如常往飞蒙馆中去。这些日子,董润对那些人的举动已经习以为常,心里却仍旧觉得有些难堪。只是碍于教养,又不能发怒,只好忍着。这一路只觉得仍有人注目自己,却又不敢左顾右盼,更不知那人什么时候会出来,心里更觉难熬。又走了几步,只觉那人非但看着自己,还跟在自己身后一路往前走,等了半晌仍旧如此。董润终于忍不住,回头喝到,“是何人如此无礼?” 话音一落,董润自己先是一怔。身后果然有人跟着自己,听了方才那一声喝,那人便顿住脚步,却丝毫不曾害怕退缩,反倒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一双眼睛带着几分打趣的神色,不是别人,却是方家的清玫姑娘。 董润忙拱手道,“不知是姑娘,是在下失礼了。”清玫却不以为意,走上前来道,“远远瞧见是董大人,本没有跟着大人的意思,只是瞧见一路上许多丫头躲在那里看着大人,觉得有趣的紧,便跟着大人瞧一瞧。却不曾想,大人不曾看见她们,倒是看见了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檀郎出行,花果盈车,董大人也丝毫不让潘岳呢。” 第卅三章(07)重阳节近多风雨 董润苦笑道,“姑娘打趣了。”清玫笑道,“瞧大人的神色,并没有乐在其中,倒是十分懊恼呢。我教大人一个法儿,往后只从不曾种下芙蓉花的地方经过,想必还能得几日的安静呢。只是等她们看出来着蹊跷,大人就又要想别的法子了。”清玫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大人这是要去飞蒙馆?不如和我一路罢。你我同行,想必那些人也不好意思向大人倾诉衷肠的。”董润也四下一望,果然那些偷偷瞧着自己的人都不见的,长长舒了一口气,又对清玫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二人便一路往飞蒙馆走。董润便随口问道,“姑娘怎么今日也进园子里来了?”清玫笑道,“是王妃请我来住一阵子。中秋后,三郡主去了敦煌,园子里也没个人陪王妃说话。王爷到底事忙,虽然在飞蒙馆中住着,也还是有许多公务。清珏妹妹还不知去向,我在家也是一个人,来陪王妃说说话儿,倒也能彼此解闷。”说着又道,“倒是羡慕董姐姐,等到了敦煌,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董润笑道,“既然如此,姑娘怎么当初没有一起跟去敦煌?”清玫一怔,笑容里就带了几分自嘲,“大人说的是,既然当初自己不敢像董姐姐一样开口,如今再说,又有什么意思呢?”又叹了一口气,“从小我只以为,在自家姐妹之中,我是最洒脱随性的一个。后来才明白,原来我所依仗的不过是父母宠爱罢了,真要离了他们叫我自己拿主意,我竟然是不能的。清琼姐姐,清珏妹妹,都能顺着自己的意思,不顾别人是怎么想。倒是我,仍旧在父母双亲的羽翼下生活,和从前也没有什么分别。我曾经以为的洒脱,其实是天真无知罢了。”清玫说完自觉失言,忙对董润道,“我一时感慨,倒是叫大人见笑了。” 董润却摇头道,“姑娘不必如此,其实姑娘的意思,在下也不是不明白。”又叹了口气道,“说起来,其实我和姑娘有什么不同呢?父母虽然早逝,我却是在长兄的庇护之下活到如今的。所有的事情,也都要和长兄商议了,才好做定夺。倒是不如自家妹妹,自己更能拿主意些。” 清玫见他如此感慨,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只低头不语。董润却也并没有叫她回应的意思,转而又说起了别的。董润见闻既广,口齿又佳,一路说着话倒也十分有趣,不知不觉就已走到飞蒙馆门前。却见飞蒙馆门前十分热闹,一屋子的丫头都簇拥在春潭边上,也不知在看着什么。 清玫与董润二人对望一眼,都觉好奇,便忙忙地走过去。清玫先扬声笑道,“是什么好东西,让这一屋子的人都围在这里?”小丫头们见忙都让开,露出背后的水面来。清玫与董润俱是眼前一亮,这才知道众人围着看的到底是什么。 春潭边上,围绕着袅娜可爱的芙蓉花树。与寻常的芙蓉花不同,那树上的花瓣似乎更清透些,此时是清晨,日光一照,几乎透得过淡金色的光。几十株花树皆是一色的雪白,仔细看去,那雪白里却又带着一抹淡淡的粉红,像是美人面上的红晕。最妙的是,那红晕似乎是活得一般,自花心里慢慢晕染开来,宛如一笑。 春潭水畔的石矶上,怀慕和青罗并肩站在一处。怀慕一手扶着青罗,另一手攀下一朵芙蓉花递与青罗,眼中满是笑意。青罗却只是看着花,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笑意,似乎是思量着要不要收下,过了良久才展颜一笑,将怀慕手中的花接过,结在衣襟上。怀慕见她如此也是一笑,两人也不曾看着周围的人,便那么静静相望。 清玫笑道,“当着这些人,王爷和王妃也不怕人笑话。方才还在说,这园子里的芙蓉花都要被丫头们折了送给了董大人,却不曾想王爷还留着一手,在这里独独给王妃留着这么好些呢。”瞧着那雪白的花树又道,“这花倒是好看,只是我记得以往是没有的,怎么忽然种上这好些?只是可惜尽是白色,怎么没有粉色的?瞧着颜色有些清冷了,” 清玫不识得,董润却是知道的,略带钦佩地瞧了怀慕一眼,对清玫解释道,“姑娘不知道,这是最难得一见的三醉芙蓉。晨如初雪皎洁,午似桃花清婉,暮如胭脂娇艳。若是能种出来送给心上之人,乃是生生世世的盟约。” 说着又笑对青罗躬身道,“嫂嫂好福气。这三醉芙蓉,王爷已经栽培了许久。这花最是难活,当初还是我去寻觅的幼苗,搜罗了整个西疆,得了三千株交给了王爷,却也不知道最后能活下多少。功夫不负有心人,王爷竟真种了出来这天下奇花。愿王爷与王妃如同此花,今生三醉,三生相守,永不分离。” 青罗对董润温柔一笑,董润倒呆了一呆。当初在芳草渡边第一次与她说话到如今,青罗似乎也改变了许多。或许是要做母亲了的缘故,如今的青罗比那时候略丰腴了些,笑容却温和沉静,当初的棱角好似磨平了许多。董润望着那盛开的三醉芙蓉花,又想起当初这一门亲事才定下来的时候兄长的疑虑,只觉得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这样的结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却又能叫看见的人心里感动安慰。 董润心里感慨,说的话却促狭,“只是王爷还不要高兴的太早,但凡男子送女子芙蓉,万万不能唐突,就算姑娘收了第一朵,也未必就是心里欢喜,总要接连收了三朵才算是成了良缘。如今王爷送的这是三醉芙蓉,这清晨一朵白色之后,还得有午后的粉色一朵,晚间的红色一朵。嫂嫂若是一起都收了,才算是心里愿意呢。”又对青罗笑道,“嫂嫂可不要轻易就绕过王爷。” 第卅三章(08)重阳节近多风雨 怀慕望向青罗,见青罗抿嘴一笑,“仲平说的很是。”怀慕便笑道,“怎么才接了花儿,就向着外人编排我呢。”青罗假意嗔怪道,“哪里就这么容易答允了?总得要做些可我心意的事情呢。”青罗本是笑话儿,怀慕却忽然长揖到地道,“好王妃,就算我有什么不是,瞧在我辛苦种出这三醉芙蓉的份儿上,就放过我罢。” 怀慕说的郑重其事,青罗明知他是凑趣儿,当着董润与清玫的面,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好背转过脸道,“罢了,就依你。”怀慕一笑,又是一揖,“多谢王妃海涵。”青罗不曾说什么,倒是清玫笑起来,“王妃平日里凡事都有决断,到了王爷跟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才说了两句,就不好意思起来。” 董润却摇头道,“姑娘这话说的不对。姑娘只瞧见王妃平日的模样,却不知王爷每日里与臣子们在一处,更是十足的气势,叫人心生敬畏呢。到了嫂嫂这里,却一味的温柔体贴,处处陪着小心。若是叫外头的人看见了,不知要怎么瞠目结舌呢。” 怀慕闻言一怔,假装板起脸来道,“在我面前说话这样放肆,也不怕我问你的罪吗?”董润却只是一笑,“在外头王爷是君,董润是臣,在嫂嫂这里,王爷还是和以前一样,是我一起长大的兄长,我又怎么会怕呢?”说着往青罗身边靠了两步,“嫂嫂快看,王爷每次板起脸吓唬我的时候,都是这般神情,这么多年也不曾变过。” 青罗先笑起来,怀慕也绷不住,只好叹气道,“罢了罢了。你就是这样性子,唬你也是唬不住的,倒没意思。你兄长却又和你正好相反,说一句半句的笑话,他就好似没有听见似的。你们兄弟二人,真是叫我头痛。” 董润笑道,“兄长对我也是一样的严厉,倒是对妹妹温柔和善,比对我强多了。”怀慕笑道,“你妹妹本就比你稳重许多。昨儿才得了那边的书信,你妹妹一切都好。回去告诉你哥哥,只管放心。”又肃容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董润也收起了笑容,“正是有要事要向王爷禀报。”正要说话,怀慕却摆摆手道,“你陪我往前头去一趟,一边走一边说罢。”董润明白这是不欲青罗听见的意思,点了点头。怀慕又嘱咐清玫道,“表妹且安心住下,陪王妃说说话。” 清玫笑道,“王爷放心。”怀慕笑道,“以往你都称呼我二哥哥,称呼王妃嫂嫂。如今还依着以往称呼就是了。我知道你和仲平是一样的大胆,不必被这些礼节所拘束。”清玫也不推辞,大方笑道,“二哥哥说的正依我的心意呢。只是父亲母亲不许,说我这样太乱了规矩。”怀慕笑道,“你怕什么,有我替你做主呢。你嫂嫂自然也喜欢,姑父姑母还能说什么不成?”清玫笑道,“既然这样,我就听哥哥嫂嫂的。” 怀慕点头,便与董润二人下了春山,留青罗与清玫二人,仍旧在春潭边上赏花。此时那些看热闹的小丫头们都已经散去,只有青罗与清玫二人。光移影动,雪白的花瓣上渐渐浮起桃花一样的嫣红。青罗手中的那一朵,却还是和方才摘下的时候一样,雪白不染纤尘。青罗凝神瞧着那花朵含笑不语,过了半晌却忽然俯身,将手中的芙蓉花放入春潭中一推,那花朵顺着春水而下,也不知最后流到何方去了。 清玫呀了一声,急道,“嫂嫂怎么忽然将花扔了出去?这可是二哥哥亲手给你的。”青罗却笑道,“他的意思我心里明白就是了,又何必再拘泥于这些?就好像这一朵花消失了,这些花树却还在这里。就算这花树也都不能活,他种这花树时候的心意,却是不会变的。这也就都够了。” 见清玫似乎不解,青罗又解释道,“曾经我也和你一样想,恨不能所有东西都小心存放起来。当初收到的第一朵芙蓉花,小心翼翼地风干了收藏起来。前几日翻出来瞧,年月久了受了潮,到底还是不复当初的鲜艳,心里还觉得难受。如今想想,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能长长久久留下来,不想叫腐败变质的东西,不过是真心罢了。至于这一时一刻的娇艳,叫它随流水去了,才能永远停在这最完好无缺时候的模样,倒还更干净些。”青罗温柔地瞧了清玫一眼,“这些话你如今不懂得,总有一日,会明白我得意思。” 清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望着青罗的神情,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就连这三醉芙蓉,在她的眼中,也只是一种新奇有趣的花朵,并未能触及什么。这一刻青罗眼中的温柔,离她太远了。说是陪伴,其实她又能了解她什么呢?清此时玫心里没来由的觉得一阵酸涩,这样的情绪,青罗懂得,想必清琼和怀蓉,他们也是懂得的。 还有不知去了何方的淸珏,忽然远走敦煌的董徽,怀蕊,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好像都渐渐地离自己远去了。原本都仿佛年纪,可只有自己,好像永远地留在了原地,并没有半分的变化。清玫此时也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变化的路途中,有惊涛骇浪,却也有光风霁月吧?只是所有这些,她都不曾经历,也就不能懂得。 清玫勉强打起精神,向青罗笑道,“中秋才过就是重阳,嫂嫂如今身子重,这登高自然是不能了,菊花却是不能不赏的。却不知道嫂嫂心里可有了什么主意?”青罗笑道,“今年人少呢,也聚不到一处。我本来想着,不如不办就是了。说起来不怕你怪我,你这一次来,我也不知道呢,你二哥哥怕我寂寞,特特以我的名义,邀了你进来陪我。你既然来了,我也不能薄待你。说起赏菊,还是秋山一带最好,回头我叫人把丹叶阁到盈枝院那一带布置好了,咱们重阳节上一路走过去,也算是登高了。” 清玫笑道,“那自然是好,只是万事不必嫂嫂操心。自然有我呢,准保到时候什么也不差的。我却不知道竟是二哥哥的心思,若是因为我来劳动了嫂嫂,他岂不是要怪我了?嫂嫂可不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去。” 青罗笑道,“那就有劳你了。”又道,“如今你还是住在漱玉水榭?”清玫点头道,“二哥哥忙,并不曾想起这些。倒是我刚刚进园子的时候,嫂嫂屋里的润玉和澜玉接了我进来,把我安置到了漱玉水榭。那里是我住过的,倒觉得一切都妥帖。”青罗点头道,“芦苇声兼雨,芰荷香绕灯。这时节倒正是那里好,也清净。” 第卅三章(09)重阳节近多风雨 清玫也笑了一笑,“尤其是到夜里落了几滴雨下来,倒是真有十分的秋意呢。”顿了顿眼神却有几分黯然,“只是想起清珏,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更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青罗闻言心中一动。曾经有一回,她似乎听见怀慕和来给自己把脉的邱先生说起过清珏的名字,可是等自己问起来的时候,怀慕却说是自己听岔了。仔细回想起来,清珏失踪也已经许久,以怀慕的能耐,没道理丝毫消息也没有,可他却什么也不曾说,只道还需细细再去打听。 青罗心里也明白,自己有了身孕之后,许多事情怀慕都不愿叫自己知道,可是越是这样,就越叫她觉得心里发慌。只是她如今有孕,这些事情,也实在无法耗费太多心力,怀慕既然不愿说,自己也就没有多问,如今瞧着清玫的神色,略带了几分惆怅留恋,却又并不像是忧虑焦灼,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清珏走了这样久,老太太她们可还好?想必你和姑母也费了许多心思,劝慰老人家罢。” 清玫叹了口气,“自然是担心的,只是走都走了,又遍寻不见,忧心又能怎样呢?祖母起初几日唉声叹气,后来也就放下了,反而宽慰我们。人各有命,她既然是自己走了,自然有她自己的路的。我们这些人,也只能盼她得偿所愿罢了。” 青罗听了此话倒是有些惊讶,方家一家子人,总能叫她觉得意外。之前青罗心里隐隐又会想,若是消失不见的是清玫,方家上下,还会这样的平静么?不说别人,就说姑母,必然上天入地地要把这个掌上明珠寻回来,又怎么会还端坐家中,一如往日? 青罗心里叹了口气,想必清珏的离家,也有这样的缘故罢。在那个家里,她或许总觉得自己是个多余之人,这样的感觉,清玫不会明白,青罗却是明白的。只是不知道,清珏的父亲方正同,又怎么看待这个女儿呢?早早失去了母亲的清珏,在那个家里头其实也只有这么一个依靠罢了。 只是这些话,青罗却不能对清玫说。这个一切都顺遂的年轻女子,面对的困惑和忧虑,只不过是守在闺中的寂寞罢了。这样的话,也许她永远也不会明白。青罗心里忽然对清玫有些羡慕。她是多么幸运,既不用面对身为庶出的尴尬,也不用承担家国命运的重担。正因为如此,她才能笑的那样无拘无束吧? 她听得见荷叶上的秋雨,只知道那是诗意,却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最初到达蓉城的时候,听着擎雨阁外的雨声,心里是多么的复杂。也永远不会知道,当初秋爽斋中白昼里豁达爽朗的自己,在听见梧桐叶上一夜一夜的秋雨时,也会有辗转反侧的惘然,咬牙不平的委屈,还有对于未来的恐慌。 青罗瞧着清玫,微微笑了一笑,不再多说什么。这世上的人和事,到底是没有公平可言的。若她真能一生如此,倒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青罗挽过清玫的手,“我这里新得了一种芙蓉胭脂,颜色轻柔如芙蓉初开,我想着你用着最好,给你留了一盒子。你且跟我来试上一试。”清玫果然欢喜,随着青罗过去不提。 青罗二人在飞蒙馆中,怀慕与董润二人沿着春水而下,慢慢行至轻丝浅色楼。柳岸上的垂柳已不再有春的娇柔,夏的浓翠,带着几分枯黄,被阳光照着,倒也还十分好看。几片叶子在水波里头,随着春水悠悠荡荡地往下游飘去了。风景如醉,怀慕与董润二人神色却十分严肃。 董润回禀了一切事情,又试探地问道,“王爷可想好了如何应对?”怀慕蹙了眉头,“京城之事,看来我还是低估了那皇帝。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不必惧他。如今看来,也不过就是这一个月内的事情了。你速速把事情安排下去,做好万全的准备就是。”董润忙应了是,怀慕又道,“怎么此事却是你来回我?说起来我也好几日不曾看见伯平,他去了哪里?” 董余忙道,“兄长前几日就道,心里觉得风雨欲来,王爷虽不曾嘱咐,一些布在暗处的棋子,总要再亲自理一理才能放心。今日之事,也是他叫我前来回禀王爷。这消息乃是兄长管着的暗史传来,王府的讯息,总得再到晚间才能到。”怀慕点头道,“等晚间消息到了,再召集明正院细细商量。”说着叹了口气道,“不过二三年功夫,这太平岁月,也就到头了。想来只觉得是一场梦啊。” 董润望着怀慕,只觉得他的脸上有些惆怅不舍,却也掩藏不住跃跃欲试的雄心。他还记得,在上一次与朝廷开战之时,方及弱冠的永靖王上官怀慕,一剑斩落朝廷大将于马下,就连南安王苏准亲自率军对阵,也并未能占得便宜。也就是那时候,怀慕扬名天下,成了朝廷甚至昌平王高逸川的心腹大患。那个时候自己在千军万马之中,仰望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犹如兄长的人,生出了与兄弟手足不同的另一种情绪,对于君主的拜服敬仰。 从小他在怀慕身边,只觉得他是另一个哥哥,甚至比自己的亲哥哥怀慕与自己性情更为投缘,在一处更没有拘束。而从那一日起,他就决定,这一生要追随这个光芒万丈的人,做他手中的那一柄利剑。几年过去,他也想知道,自己这一柄剑,是不是已经磨砺得像当初怀慕手中的那一柄那样,锋锐无匹,所向无敌。 董润望着怀慕,却又被他眼神中那一抹温柔的留恋所触动了。这几年过去,改变的何止是自己呢?还有眼前的这个王者。那斩落的一剑,彻底地收服了西疆百姓的心,却牵扯出怎么也斩不断的因缘。青罗,便是那斩不断的因缘。如今的怀慕,还是当初那个一剑斩落还不犹豫的年轻世子么?如果那一日再次到来,策马与他对决的人是苏衡,或者又是苏准,那他还能像当初那样毫不犹豫吗?董润心里隐隐想,或许他不会。 董润试探地问,“此事王爷还预备瞒着王妃么?只怕日子到了,是怎么也瞒不住的。这飞蒙馆,这宜园,又怎么能拦得住消息呢?”怀慕嗯了一声,却问道,“依你看,我该如何是好?” 第卅三章(10)重阳节近多风雨 董润一怔,不曾想怀慕竟会问自己的意思,想了想道,“依我看,王爷该把一切事情都告诉王妃。王妃不是不知事理的人,王爷若是实话实说,王妃不会怨怪王爷的。何况王妃那么聪慧,就算王爷不说,她又岂会不知道呢,若是王爷刻意隐瞒不报,到时候彼此猜疑生了嫌隙,反倒是不好了。” 怀慕叹了口气,语气里有些怅然,“你说的不错,只是如今,我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和她开这个口。我原本想着,夫妻一体,自然什么事情都该坦诚相待。如今看来,倒是我想的太简单了。这些日子起来,瞒了她的事情太多,如今就算想要坦诚,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良久,怀慕才道,“罢了,还是不要告诉她了。等过了重阳,把她送去重华寺太妃跟前去罢,在那里,我还能放心。” 董润有些惊讶,怀慕的意思他有些地方明白,却又有些地方不甚明白。见他做了决断,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只笑道,“王爷如今日日守在王妃身边,如今忽然分开,王爷心里真舍得?”怀慕笑了一笑,神色间竟然有些不安的样子,“若是可以,我自然盼着与她此生永不分离。” 董润见怀慕神情,也不好再往下问。倒是怀慕片刻间就回转了神色,“你莫要只说我和王妃的事情,王妃前几日还说起,你和你兄长二人事事为我着想,我却丝毫也未能顾及你们,叫你们至今都还是孤身一人,大大不该。我自己想了想,王妃怨怪于我,说的也实实在在有理。只是眼下山雨欲来,此时大费周章为你们二人甄选淑女,实在多有不便。所以只好来问一问你们,自己心里可有什么可心意的人?” 董润闻言一怔,转而肃容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家国危如累卵,我的一身一命,皆为王爷,为蓉城,不敢有半分私心。王爷说的事,还是等家国安定之后再提罢。”董润顿了顿又道,“至于兄长,想必和我也是一样的想法。只是,”董润又顿了顿,却不再往下头说。 怀慕见状蹙眉道,“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董润沉吟半晌,才道,“家兄虽与我是一样的念头,只是兄长却不比我,原本身体弱些。虽自小一起习武,也只是为了强身健体。这些年来竭尽心力,小时候练下的那些底子,也早就耗损干净了。只是兄长却又不肯服输,不管是政务还是军务,都要亲力亲为。上一回征战西北,兄长率军而行,我虽不曾跟随,却听随侍的将士们道,兄长跟着冲锋陷阵,丝毫也不肯落后。中途不幸中了一回流失,却又不肯耽误大军行进,胡乱包裹了照样行军。从回来之后,就落下了病根儿。” “自王爷立了明正院之后,兄长身为九卿之一,更是耗尽了心思,身子更是不如从前,却在人前总不肯露出丝毫憔悴软弱来。然而我瞧着兄长,实在是有些不忍。王爷王妃若是有心,能为兄长寻觅良家之女为偶,照拂兄长的身体,我也能安心许多。”董润瞧了怀慕一眼道,“只是这只是我的私心,兄长怎么想,我却是不知的。我也和兄长提过此事,兄长却也不肯松口,只淡淡道不必我来操心。王爷若是有心,却还得问问兄长的意思。” 怀慕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可见是我粗心了。每日里相见之人,我只敬他之德,惜他之才,与他有兄弟之情,却丝毫不曾看出他身体有恙。不论是为君主,为兄弟,我都实在太过失职。”怀慕长叹一声道,“往后风起云涌,万万少不得伯平。”又瞧着董润道,“依你看来,谁家的女子堪为伯平良配?” 董润神色一动,却是欲言又止。怀慕沉声道,“往日你是最洒脱不羁的人,今日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董润叹息一声,却有几分无奈的意思,“此话我本不知是真是假。就算是真,我也本不该说,所以还是咽了回去。” 怀慕笑道,“你说的不该说,乃是不该对永靖王说。若是对兄长,又有什么不该说的话?有什么只管坦言就是。” 董润闻言,脸上的神情开朗了许多,再不是方才的犹疑拘谨,换了平日里潇洒模样,对怀慕道,“云和兄既然这样问起,我也就不再隐瞒。兄长这一生,不曾高看过什么女子,唯独有一人不同。当初兄长提起二郡主的时候,眼里的神情十分赞许。可是偏偏,”董润看了怀慕一眼,“二郡主出嫁之后,我也曾经留心过兄长的神情,却又没有什么异样。只是从那以后,兄长似乎一颗心更是全扑到政务之上,叫我日益忧心。如今,连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真,还是我多心。” 怀慕的神情十分惊讶。董余其人,正如董润所言,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对哪个女子青眼有加。就连惊艳了整个西疆的青罗,在他的口中,也只是权谋中的一枚棋子,还是一颗或许会扰乱他棋局的棋子。至于怀蓉,他从不曾想到,她与董余会有什么牵扯。两个都是清清淡淡的人,却不知是何时的因缘了。 怀慕心里暗自忖度,若是当初董余在自己面前露出了这样的意思,而太妃的意思,却是叫她嫁与文崎,那自己又该如何选择呢?只是如今这些话说的都毫无意义,怀蓉已经出嫁,然而出嫁之后,却又消失不见。这样一个已经消失不见的女子,就算她真的是董余心中的那个人,又有什么用呢?就算她还不曾消失,还待字闺中,她的心也不曾停留在这王府周围的任何人身上。她的心更空灵,更遥远,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抓得住她。 怀慕叹了口气,“罢了,此事只是捕风捉影,从此莫要再提罢。至于你兄长的婚事,我心里也曾细细思量过,只是一直也没有结果。你兄长的性子,你也知道。若是我勉强了她,只怕彼此都不是好结果。这也不能急在一时,你我也只有慢慢留心了。” 第卅三章(11)重阳节近多风雨 董润笑道,“王爷说的很是。我也曾想过,若兄长心里之人真是二郡主,也实在无法可想,真无法可想时,也不知三郡主是不是兄长的良配?三郡主与二郡主乃是姐妹,容貌倒也有几分相似呢。” 怀慕笑道,“你这显然是笑话儿了,就算是一母同胞,长得一模一样又如何?到底不是同一个人。何况王妃前些日子已经搁下了话,怀蕊的婚事,只叫她自己做主,连我也不许插手做主的。”董润笑道,“这自然是个笑话。” 怀慕沉思半晌道,“罢了,一时半会儿我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既然你兄长身体抱恙,我也只有打点最好的药材,寻觅最好的良医去照顾他。你家中也不缺人服侍,也无需我再派人前去了。” 怀慕说着忽然神情一动,“当初怀蓉出事,她陪嫁的绯玉、澜玉两个丫头,绯玉留在了敦煌,澜玉却回了蓉城,如今在园子里守着洗砚斋。怀蓉多病,身边的丫头最会照顾病人,明日我就将澜玉送入董府,照顾你兄长。至于之后如何,也就看各人的缘分了。若是有缘,或者你兄长也能好些。若是无缘,也不过到了年岁,再送她出去。” 董润想了想,“这也是个法子。”对怀慕一礼道,“多谢王爷体恤。”怀慕摆摆手,此时忽然见九儿远远地跑了出来,打了千儿起来,在怀慕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又退了下去。怀慕笑道,“这消息来得倒是比我想的快,走罢,召集明正院。”怀慕瞧了一眼路边开着的几朵野菊,“这一个重阳,也不知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二人一边说话,一路沿着柳堤远远出了园子。 秋风日紧,重阳将近,京城中满目皆是黄金一样的灿烂色彩,时不时掺杂着雪白嫣红诸多颜色,分外绚烂。菊花香盈盈不断,只是菊花虽颜色绚丽,香气却清苦,秋风肃肃,染着清冷菊香便更多了几分的清寒。 城中的节日气氛却浓,每家每户门前皆设着菊花,宫中为赏菊大会,每家都分发了一段丝带,写着编号与家主之名,以便清点。城中各坊分得的丝带颜色不同,开的正好的菊花被各色的丝带装点了,分外热闹好看。 还有三日便是重阳,再过一个时辰,宫中之人便会收集各家各户敬献的菊花入宫,由宫中专人从这成千上万的菊花中,甄选出一千株,最后在重阳赏菊大会之上,由皇帝亲自点出七十二本,赏赐其主。寻常百姓自然不盼着自家的菊花能获得圣上青目,只觉得摆在门前十分喜庆热闹,若是有幸能入选那一千本之中,被皇帝亲眼看见,便更是三生有幸了。 此时京城街市之上,家家户户倚门盼望,等着宫中人来收取菊花,满城欢声笑语不断。皇城附近,公侯府门前虽没有这样热闹,却也列着许多小厮仆人,恭候宫中之人。南安王府门前却不同。门前摆着一盆白菊,姿态并无什么特殊,只有花心里一点翠绿花蕊,莹润可爱,令人心怜。花枝上系着黄色丝绢,乃是皇亲才能用的颜色。大门前张灯结彩,明艳的大红色灯笼上写着喜字,可见是有婚嫁喜事。只是门前却并没有人,更没有往来的宾客贺喜,冷冷清清的。 南安王府之中,也是一样的喜庆装扮。从大门至园子里的梅林中,一路铺着大红的锦毯,两侧布置着大红的灯笼。灯笼之间,用红绸子连着。南安王府里本种着许多藤萝,深秋之际十分冷翠,那梅花却又未开,本带着几分冷清。干枯的梅树上系着许多红绸带,随风不断飞舞。如今被这大红色装点了起来,少了几分冷,多了一份暖意。 这一条红色的道路,一直连到梅林中的君归阁上。君归阁四周,摆着许多盆红色的菊花,簇拥着君归阁,犹如花心里的花蕊。君归阁蒙上了红色的纱幔,也随着风不断的飞舞着,笼住阁中的世界,无人可以窥见。那纱幔被风掀起一个角落。叫人心中一动,却又转瞬垂落了下去。 清琼坐在君归阁中,手中握着一方鸳鸯戏水花样的锦帕,含着笑望着面前凤冠霞帔的婉莹。清琼从不知道,原来她是这样的美,面颊红润犹如蓉城秋日里的芙蓉花,被满头的珠光辉映着,几乎莹莹生光。原本只称得上清秀的眉眼,被浓丽的眉黛胭脂描画出令人惊艳的轮廓,一双眼眸却清澈纯洁,好像自己最初与她相识的那样。清琼心中暗暗一叹,这世上的缘分,谁又能说得清楚?千回百转,她依旧是回到了这里来。 清琼拿起手中的锦帕,对面前的新嫁娘笑道,“时辰快到了,你带上喜帕,我也该走了。到了时辰,自然有人会来接你,和你共饮合卺酒。”说着眼里的温柔更浓了几分,“等喝了那杯酒,从这里出去,就再也不要回来。这里的一切事情,都和你再没有什么关系,不管听见什么,都只当做没有听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罢。” 婉莹伸手接过清琼递上的喜帕,却并没有戴在头上,只是抬起头望着清琼,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波动,“世子妃做的到吗?”顿了顿又道,“在这个王府里,不管外头的所有事情。听见的一切,也都当做没有听见。原本与自己有关的一切,也都当做和自己再也没有关联?” 清琼闻言一怔,神情有一瞬的犹疑,然而下一个瞬间,脸上的笑容却是笃定的。清琼平静道,“就算做不到,也都要做到。这世上的事情,原本就难以两全,我既然选择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好不容易得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其余种种,也就必须舍得下才是。否则,最后为难的只会是自己。” 清琼伸手理了理婉莹的鬓发道,“非但我要如此,蓉城的永靖王妃要如此。如今,你也必须要这样。你比我我们幸运,能够重新再来过一次,有一个与从前无关的身份。这样的福气,我和青罗,不知有多么羡慕,你得好好珍惜才是。” 第卅三章(12)重阳节近多风雨 婉莹望着清琼的眼神,那眼神里的情绪,她有些懂得,有些又不甚懂得。只是她明白清琼话语里的真诚,更何况,那也是自己的愿望。婉莹微笑着对清琼点了点头。 清琼也笑了起来,取出一柄紫竹箫,微笑道,“今日是你的大好日子,我没有别的什么可以送给你,就为你吹一支曲子罢。”说着竖起竹箫,细细地吹了一支梅花落。 那一支曲子吹得极美,就好似这深秋时候,君归阁四周的梅林都一瞬间开了粉莹莹的花。箫声本幽咽悲愁,这一曲却得了笛声的风韵,潇洒爽朗如明月清风,正如寒冬冰雪之中,盛开繁花千树,叫人精神为之一振。那曲声里没有悲愁,只有不畏一切的勇气,和永不变折的柔情。 清琼在离开梅林的最后一刻,远远回望了梅林中心的君归阁。长夜已至,君归阁中点起了大红的灯烛,透过大红的轻纱,好像整个楼阁是这夜里最明艳的一盏宫灯。透过轻纱,远远地能够看得见一个女子朦胧的身影,端坐在那里,等着什么人到来。那身影那么美,只是那等候的模样,却又叫人有些心酸。 那一日婉莹在自己面前揭下面纱,她瞧着那一张熟悉的面孔,最初的惊讶之后,却是恍然。不必婉莹再多说什么,她也都明白了。清琼不知道婉莹,或者说侍书,曾经经历过什么,然而在那一瞬间,她似乎触碰到了眼前人的灵魂,与这个人同享了彼此的悲喜。 清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亲手为她绣了这一方鸳鸯戏水的锦帕,在这一日交给她,牵引着她走向与曾经迥然不同的未来。她终于是等到了这一日,就像自己,不论路途中有多少令人绝望的时候,也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清琼转过一株梅树,只看见不远处一盏灯笼,不是园子里此时铺天盖地的红,浅浅淡淡的黄色,像是一轮月亮,光亮柔和,叫人觉得安宁。而提着灯笼的那个身影,她是那样的熟悉,却从不曾想过他会像这样等着她。清琼停下了脚步,一瞬间几乎有些不敢走过去。那一盏灯笼明亮而温柔,却正因为那样美好,叫她有些害怕,唯恐这只是夜里的幻梦,等走到了跟前,那盏灯,还有那个提着灯的人,都会消失不见。 然而那个人却走了回来,灯光照亮了他的脸,带着她熟悉的,又陌生的笑容。苏衡轻轻牵过清琼的手,柔声道,“还有一盏茶的时候就到了吉时,咱们先走罢。”说着无意往远处瞧了一眼。清琼越过疏疏落落的梅花枝,越过千百条飘舞的红色绸带,看见梅花林中那一条红色的光明之路上,一个人慢慢的往前走着。那身影瘦削淡薄,走的极慢,却非常坚定地一直往前。 清琼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够想象得出,这一瞬间,那一双冷漠无情的眼睛里,也该有如月光一样的柔情罢?这样的良辰美景,谁又能不为之动心呢?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为这样的时刻,为那个等着自己的人,感到满怀的温柔牵挂罢?清琼最后对着远处的君归阁一笑,清明还未到,梅花还未开,等待的那个人,却已经回来。 澎涞站在君归阁前,听着汩汩的流水声音。菊花的香气清冷,伴着这寒夜里的水声,更叫人觉得有些冷意。四周都是明晃晃的红,那一面轻纱后头,他看得见一个袅娜的身影,端坐在那里,似乎低垂着头。被轻纱隔开了的那个人影,有些模糊,在轻纱被风吹动的时候,那影子有些微地晃动。 方才那一曲梅花落,似乎还在耳边。他听得出,那是清琼的箫声。有多少回,他曾在这个园子里,远远地看见那个在君归阁上凭栏独立的女子,听见她的箫声。那曲声里永不变折的情意和守候,就连他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如今,这个人吹了这一曲,他心里知道,其实是为了婉莹。对于清琼,他佩服之下,也隐隐有些感激。这个勇敢的女子,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能够承担起只有她能够承担的责任,以身犯险,让他这么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 他想起了自己方才踏上这锦毯的时候,世子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是不敢相信,却又带着安慰放心。澎涞自己心里也有些奇妙的感觉,似乎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从不曾想过,自己这一生里,还会有这样的一天。在这红尘滚滚里,与另外一个人订下永远的盟约,在这世上,有了一个伴侣。 他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他不相信自己有所谓的命运,却又用一生的誓约,将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子的命运和自己的捆绑在了一起。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这是束缚,是囚笼,可是在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这是自己这一生,最为平静安详的时候。 她就在那里,在那红纱幔帐之后。君归,君归,他曾以为再不会相见的,如今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他是幸运的,从世子的眼睛里,他就能够看出这一点。澎涞明知道,从韩丞相府归来,世子就已经决定放下过去与探春的一切,只与清琼厮守终身。世子再也不曾提起探春,在清琼的面前,也一改往日的冷淡疏远,亲切而风趣。 可是知交多年,他又怎么能看不出,在那安然甚至是甜蜜的眼神里,还有一丝掩藏得极好的惆怅和迷茫。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也许人这一生,能够真正倾心相许的,只有那么一个人。世子是不幸的,有了那样的相遇,却终究还是要分离。至于清琼,就算是再美,再好,就算往后几十年亦是情深,却永远也不能取代那个人在他心里的位置了。 而自己是幸运的。他的这一生,也同样只会有这么一个人。她曾经离自己远去,以为便是永诀。他知道她是侍书,其实从最开始与甄婉莹相逢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一点,只是自己一直都不肯承认罢了。那时候他害怕,侍书的身份,会将这个好容易归来的人,再次推离自己身边。 第卅三章(13)重阳节近多风雨 他软弱而胆怯,在婉莹这个名字底下,自己能够保全清清白白的良心,他不再是那个亲手将她推入死地的人,只有这样,他才敢将眼前之人留在身边。可是直到她随着清琼一起去了自己无法保护她的地方的时候,他忽然明白过来,其实她就是侍书。世间无可取代的人只有那么一个,就算容貌声音都一样,她也不会为另一个人取代,她只能是她。 而当他看见她在御河边等着自己出宫的身影,他就真正明白,他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她,不管用什么办法,不管她是谁,他也想要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他不再畏惧面对自己和她的过去,他愿意用着一生,来弥补曾经他对于这个人的亏欠。即使他对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冷酷算计,只有这个人,他再不会有负于她。 此时此刻,在他与她的新婚之夜,他清楚地知道她是谁,也不再在意她是谁。不论她叫什么名字,从今夜之后,她只是他的妻子。他会揭开那幔帐,走到她的面前,再揭开她的喜帕,看见那一双永远不会忘记的眼睛,握住那一双曾经冰冷垂落的手。 她曾经被自己遮挡起来的容颜,会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没有人敢非议,也不会再成为她的束缚。若她愿意用甄婉莹的名字生活下去,他会永远保持沉默。而如果她愿意重新作为侍书而活,他也再不会躲避退缩。 这一生,不论是得意繁华,还是落魄潦倒,不论在这京城的金碧辉煌,还是在某处边塞的松岭雪原,她都会在他身边,再也不会消失。她会永远属于他,而他也再不会将她抛下一步。 重阳节下,中原的平野,西疆的山峦,北地的莽原,皆开遍了金菊灿灿。唯有大漠风沙里的敦煌,一如往日,并不见菊花的踪影。也许是因为大漠夕照里的金沙,已经足够辉煌璀璨,无需金菊装点金甲,又或许是因为,即便是我花开后百花杀的仙友,也配不上这样的雄浑壮阔。 只有中原酿造的菊花酒,从丝路上一直传递到敦煌,能够略略纾解中原客商的思乡情绪,只是那酒香也无铺天盖地的气势,在这座城池弥漫着的,或甜醉,或清冷,或浓烈的各色酒香里,不过是一缕来自中原的秋的清愁。那清愁被这大漠里的风沙一吹,被这敦煌里的浓香一调,也淡的几乎叫人分辨不出了。 敦煌城外的秋,是光和影交织出的金黄的世界,壮阔里带着难得的温柔。没有风沙的时候,天是那样湛蓝,剔透而辽远。在那湛蓝的背景里头,成片的胡杨林屹立不倒,金黄金黄的,比这秋天里一切的黄色更加绚烂,在秋风里飘落下来,像是洒落的阳光。沙河水从容地延伸向天际,水波里有成片的芦花,犹如一片银色的浪,那沙沙的声响,带着大漠里难得的宁静。 极目远望,便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西方尽头的夕阳,在舒展的、毫无遮挡的地平线慢慢沉落下去,从热烈的橙红,到深沉的暗红,将半壁天空晕染上醉人的神秘颜色。那落日非但统御了天空,也一样笼罩着整个大漠,洒上每一座沙丘,每一条河水,每一朵芦花,还有每一片胡杨落叶。还有远行的驼队,也被镀上淡淡的金色,在暮色里头,显得不慌不忙,分为从容,在天际画下一道优美的弧线,投下长长的、清晰的影子。 敦煌城中舞娘一舞千金,和着欢快的胡琴和鼓点,不断地旋转飞舞,手腕脚腕上的银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动,观者如云,喝彩如雷。而在更远的地方,有人在吹着埙,吹得是古老的曲子,没有人知道唱词,也没有人想要去应和。那是属于这一片大漠的声音,生来就该是这样的神秘辽远,也生来就带着几分孤独。所有人都会侧耳倾听,却又都知道,那是吹埙人自己心里的声音,无需别人来应和。 这就是怀蕊眼中的敦煌,繁华而又空旷,热闹而又冷清。站在敦煌城下,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小,她以征服者的身份来到这座城,却被这一座城所征服。 与此同时,她又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这是身在蓉城的自己从来不曾感受到的,那些秀丽山水,精巧花木从不曾给她带来过这样的感觉。好像斩断了自己身上隐隐的束缚,就像这天际的大雁一样无拘无束。不同的人在这里相遇,却又互不相问。而她也不是什么西疆的郡主,只是这城中来来往往的人中的一个。她屏息敛气,情不自禁地展开双臂,只想把这一刻留住。 怀蕊却不知道,这样的举动,在身边旅伴的眼中,又是另一样的图景。红衣的少女骑在骆驼背上,舒展的衣袖被风吹开,像是一朵云霞一样。在金色的背景下头,这一点红色这样明快而耀眼。一骑当先的少女忽然回头一笑,长发被夕阳照出千万缕金光,那个笑容却只在转脸的一瞬间一闪而过,就藏在了暗影里头,可那一个瞬间,他却看得那样分明。不远处那个身影,像是大漠里的一团火光,比西天的太阳还要绚丽。 文岄忽然想起自己上一次来到敦煌时候的场景。在纤雨郡主和任连云的婚宴上,他曾经听过一段故事。那时候他从城外赶回来,与怀慕青罗在沙河上相会。只是没有人知道,在那之前,他曾经在月下的沙河边,遇见了自己的三哥文崎。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样的场景。那时候沙河上的灯还不曾点亮,水波在月光下,像是一条银色的缎子。他一贯冷漠自制的三哥,难得的喝醉了,坐在沙河边上,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孤独。他握着一只埙,放在唇边,却又并没有吹响。看见自己来了,露出罕见的笑容,像是孩子一样,拉着自己坐在他身边,断断絮絮地对自己说了一段故事。 第卅三章(14)重阳节近多风雨 其实他并不曾听不明白那段故事,只是有一幕,文崎反反复复地描述,那场景里的一切他都描画的细腻无比,文岄一直都记得清楚。 那个故事里头,也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那是在雪原之中,在无限的纯白里头,骑在马上的红衣女子,在长夜已近,朝阳初升的时候,回过头来莞尔一笑,面庞被朝阳勾勒得分明。那笑容像是曙光初生,像是霞光满天,像是燃起了连天的火。 那是文崎始终不曾忘怀的一个笑容。文岄并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念念不忘的这个红衣女子到底是谁。甚至当时听见他反反复复地描述这一幕,也并不能理解,为何只是雪地里的一个笑,却能叫他铭记于心,始终不能忘怀。 如今,在这敦煌城外的夕阳余晖里,看着不远处的那个身影,他却忽然明白了。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想来他也永远不会忘记这样的一个笑容罢。虽不是雪原中给人带来温暖与希望的朝阳曙色,却如这大漠一样,热烈而辉煌。 一行人在敦煌城下,久久地不曾言语。直到夕阳落下,大漠上的寒夜到来,天边挂起了半弯弦月,都还不曾进程。夜渐渐地冷了起来,城中的欢笑乐曲声却更加热烈起来,而远处的埙声却渐渐淡了,或许是去向了更远的地方。叫人忍不住侧耳寻找,却终于渐渐地失去了踪迹。 文岄正失神,却忽然听见背后裴梁的一声疾呼,“小心!”文岄一惊回头,只见一道寒光向自己疾刺过来。文岄等人本扮作寻常商旅入城,轻袍缓带,并不曾佩有长剑。如今电光火石之间,却也临危不乱,从袖中掣出一柄匕首,用尽全力格挡。却不曾想那偷袭之人所持的乃是一柄销金断玉的宝剑,自己随身的匕首竟在那一刺之下断为两截。 文岄一惊,翻身躲避下一剑,腾挪之际却看见包围自己一行人的,竟乌压压不下百人,更远处似乎还有刀光闪动,更不知有多少。那些人一律地做大漠中的沙盗打扮,犹如狼群一般扑向自己一行人。 为隐藏行踪,自己一行所随尽管都是精英,却也不过二十余人。一路上虽小心谨慎,如今眼见得到了敦煌城下,却到底有些放松精神,叫这些盗匪寻了机会。文岄冷眼一瞧,这一群匪盗身手极好,且隐隐可见有人指挥合围,有条不紊。方才潜伏许久,如今骤然发难,人数上又大大占了上风,自己一行显然落了下风。 此处虽然离敦煌城只一步之遥,却并没有人闻声前来救助。这沙漠上的沙盗最是猖獗,就连历代敦煌城主,也不敢正面撄其锋芒,只要不曾在城中劫掠,就随的他们去。来往的客商,也只有自己招募刀客,保护人与财物的安全。然而沙盗却也极少在敦煌城下公然大规模抢劫,这百余人一出现举刀便刺,并不曾劫掠财物,更是奇怪。 文岄一念之间便想的明白,这一行人,绝不是寻常沙盗,而是有人知道了自己一行人的身份,扮成沙盗的模样来劫持刺杀。文岄忙望向远处的怀蕊,果然见几个沙盗扑向怀蕊所乘的骆驼。 怀蕊孤身在稍远的地方,相救不及,文岄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多想,便把手中断了一半的匕首远远投掷出去,正中离她最近的那个人的刀锋,将其击落在地。如此缓了一瞬,得了片刻喘息的时机,文岄立刻扑了过去,护在怀蕊身前,与那几个人缠斗在了一处。 原本合围文岄的几个人,被文岄得了空脱了出去,也呼啸着奔到怀蕊那一边去,一起合攻文岄。一时之间刀光剑影,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文岄身手虽好,却也难敌如此之众,登时便落了下风,格挡吃力。然而此时避无可避,只有咬牙挺住。 这边文岄无暇他顾,那一边,裴梁处也是左支右绌。方才第一声冷箭射出,裴梁身边的侍从被射落骆驼背,一瞬之间,裴梁便心知不妙,出声示警之后,立刻便护到了离自己最近的董徽的车马边上,揭开帘幕急问,“姑娘可平安?”却不曾想,那车中坐着的竟不是董徽,帘幕方开,几枚暗器便打了出来,饶是裴梁躲避迅疾,肩膀上却也中了一枚。车中人顿时飞扑出来,一柄短刀疾刺裴梁,却已不知去向。裴梁心中焦急,然而此时性命攸关,却也无瑕去寻找董徽的去处,只好拼尽全力以图突围。 文岄与裴梁所带的人皆是一等一的好手,最初的慌乱之后,抱定必死的决心,竟慢慢扭转了局势。虽不能反败为胜,却渐渐突破了密不透风的合围局面,再支撑片刻,便能伺机突围。敦煌城主虽素来不过问城外沙盗之事,然而自己一行人的到来,不论是敦煌王宫中的高羽,还是军中文崎的属下皆是知道的,只要有人突围报了讯,立刻便能有人前来救援。那时候,危机自然能够解除。 想到此处,一行人更增了斗志,战斗也更加激烈起来。敦煌月冷,只照的刀剑寒光,有如霜雪。 裴梁苦战,却全然没有想到,董徽此时就身在马车之中。口不能言,只能静静瞧着面前含笑瞧着自己的人。从蓉城到敦煌,董徽一路上皆默默无言,进入大漠之后,身体又有些抱恙,便乘坐了车辆慢慢跟随。方才大漠黄昏,非但怀蕊看的出神,坐在车中的董徽,其实心里也是十二万分的向往沉醉,不由自主地揭起帘子去瞧。 等夕阳西下,董徽长叹了一声回过脸来,就看见一个双眼睛,似乎是笑着瞧着自己,不等自己出声惊呼,伸手一拍,自己便吐不出一个字来。董徽心里一寒,只觉得不妙,果然听见外头刀剑之声,正不知是如何景况,便听见车帘外裴梁一声惊呼,车帘一开,却看见自己脚下暗影里头,忽然射出几道寒光,一个身影忽然窜了出去,与裴梁缠斗在一处。 车帘重又落下,而自己身边的那一双眼睛却还在。自己竟不知,他与刚才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辆车里头的。再也没有人想起这辆车,那车辆微微摆动,却再也不曾揭开。已经入夜,车里并没有点起灯,只是一片漆黑,无边无际的黑色里头,只有那一双眼睛闪着一丝光亮,那光极冷,却莫名叫她觉得,那个人似乎是在笑。 第卅三章(15)重阳节近多风雨 董徽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转念一想,大约已经知道,眼前这一场惊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自从悬苑一场大火,昌平王妃仙去,昌平王悲痛莫名,再次抱病。怀蓉失踪,文崎远去,那一日之后,敦煌城里,做主的只有纤雨郡主的夫君任连云。只是任连云独力难支,也是力不从心。 当初敦煌内乱,高鸿、高逸川父子暗斗,叫怀慕渔翁得利,扶高羽做了昌平王。怀慕捉住高鸿之后,便交由高羽,在任连云与纤雨郡主的婚典之后,以谋逆不孝之名,在敦煌城头当众问罪,为保全王族体面,赐了一杯毒酒,当场殒命。 然高逸川虽只有高鸿、高羽两个儿子,然而高鸿年岁已长,妻妾所出儿孙并不在少数,如何处置,实在是一桩难题。怀慕把此事一样交由高羽、玲珑处置。彼时高羽心知自己乃是傀儡之王,这些人虽是自己的子侄血亲,他却也是无力回护,心灰意冷之下,悉数交给了玲珑。 玲珑本来的意思,只觉得这些人皆是潜在的危险,合该一起杀了干净,然而想起自己幼年被追杀,期间颠沛流离、惶惶不可终日的惨状,最终还是心软,只道首恶已除,其余从犯并未问罪,只将高鸿诸多儿孙,年长者送往偏远荒凉的所在终身软禁,年幼者送往大漠各部为人质。一时之间,高鸿一脉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敦煌王宫之中,真正高氏一族的,只剩下了高羽与纤雨兄妹。 然而高鸿身为昌平王世子多年,到底根基深厚,虽兵败身死,却仍有残余势力趁乱逃出敦煌,一入大漠,也是无从追击。这些人咬牙收爪,一直等待着复仇的机会。在来的路上,董徽曾见文岄收到一封敦煌的书信,来人与文岄说起,那些被送往大漠各部的高鸿的幼子、孙辈中,有一位被人救走,不知去向。 那时候董徽就隐隐察觉到,高鸿的势力,真正属于昌平王高氏的势力,只怕是要复苏了。只是不曾想,这一日来的这样快。 想到此处董徽也就明白了这一行人的真正用意。如今敦煌城守卫空虚,正是高鸿一脉势力抬头的最好机会。自己一行人,准确的说,是文岄与裴梁,正是来填补这一空缺的。所以,将自己一行人在入城之前劫持甚至灭口,对于高鸿一派而言,是大大有利。 董徽冷静下来又想,高鸿一派虽与蓉城有深仇,然而在这乱世里,人人都不能有十足的胜算,都或者有朝一日要与他人联盟,即使是昔日的仇敌。所以就算自己一行人落在他们手中,也未必就会斩尽杀绝,不留一丝一毫的退步。自己身为女子,更不会有多少威胁,所以多半不会殒命,多半只是被拿住了做人质。然而自己又并非上官王族,只是一个寻常贵家女子,对于这些人的价值,远远不及怀蕊。若是一味反抗,只怕就有性命之忧。 想到此处,董徽向对面的人笑了一笑,抬手示意自己并不会有何异动,也不会开口说话。那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却也没有什么动静。过了半晌,董徽忽然听得一声响动,那人似乎支起了身子坐着,一双眼睛离自己更近了些,眼里却多了一丝探究和玩味,像是想看清自己的神色,那举动让董徽忍不住地往后靠了靠,然而避无可避,却又不肯示弱,只鼓起勇气与那人对视。 董徽听着外头的刀兵声不绝,却并不能得知战况如何,谁胜谁负,偶然能听得见文岄与裴梁的一声呼喝,想要仔细分辨,却又捕捉不到了。至于怀蕊,更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情景。董徽心里着急,却说不出话来,虽然强作镇定,但时间一长,一双眼睛里却难免露出了一点恐惧不安,尽数落在了对面人的眼中。那人的眼神中又闪过一丝笑意,往后退了退,垂下眼睛,不再瞧着董徽。 董徽只觉得周身的压力一轻,忽然发觉,自己周身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一颗心跳跃不止,董徽一瞬间觉得,四周的声响全都消失了,只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如释重负,却又瞬间失去了方才对视的勇气。这里的一片昏暗,倒像是给了她某种庇护似的。董徽低了头,不愿再去看,也不愿再去听。 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这样的孤立无援。外头的人不知道她的情况,而她自己也毫无脱离的勇气。就连那最后一点的尊严,强装出的勇敢,也耗尽了她全部的心力。董徽苦笑起来,自己何曾遇到过这样的情景呢?那些刀光剑影,铁马冰河,在她的世界里一直都是兄长们口中的传说罢了。她听见外头那样精彩的世界,想要走出来看一眼,此时才忽然发现,原来离开了蓉城,离开了亲人的保护,她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那些在蓉城中获得的赞誉,美丽,端庄,智慧,在这样生死攸关的刹那里头,完全派不上用场。 董徽忽然想,不知在外头的怀蕊,那个一路上策马扬鞭,满面微笑的年轻姑娘,遇到这样的惊变,又是怎样的一种反应呢?置身在刀剑之间,那一袭红衣,会不会顷刻就染上了血色?她会不会畏惧胆怯?还是会展现出王族的气魄?她听不见怀蕊的声音,也许她已经逃脱,也许她已经死了。 忽然听见耳边一声低语,“他们来了,我们该走了。”董徽一惊,又听见一声极低沉的叹息,“到底还是差了一步,罢了。”说着又听见两声轻叩马车墙壁的声音,马车顿时移动起来,却也不知要去哪里。 董徽心知,坐在马车上的自己,将要远离自己熟悉的一切,前途未卜,生死不知,可是却又束手无策。只听那人的声音近在耳畔,语气轻柔,几乎像是在安慰似的,“姑娘不必担忧,在下绝不会伤了姑娘的性命,姑娘只需跟在下走一趟,赏玩赏玩我大漠风光,其余一切,不必放在心上。” 第卅三章(16)重阳节近多风雨 董徽心里苦笑,正欲回话,却又想起自己无法出声,只抬头望了那人一眼。昏暗里仍旧看不清面貌轮廓,声音柔和,眼光却带着透彻的冷,似乎能看得清她心里所想的一切。那安慰明明像是真的,却又没来由叫她觉得愤怒,就连在这黑暗里,她也觉得无所遁形。 董徽偏过头去,行走之间,车帘中露出一条缝隙,几点星光洒入这暗沉沉的空间里头。她将要去哪里?她会变成怎样?她一概不知,就连她曾经笃信的一切,也都像是隔了很远很远了。就像此时在自己背后,渐渐远去的刀兵声,音乐声,呼喊声,渐渐地远去了,就好似只是这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身边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她却连呼吸都听不见似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的,在这暗夜里这么分明。 敦煌城下,血战已到了最后关头。挥舞兵刃的声音,挣扎呼喊的声音都渐渐停止了,可城中靡丽的乐声却还在响着,银铃细碎的声响,像是恋人在耳边的呢喃。酒香也依旧浓郁,只是混了血的腥味,叫人觉得诡异恐怖。 一线新月,将这大漠中起伏的沙丘轮廓,照的如银白的海水波纹。那些优雅舒缓的曲线里的人影,却是凌乱无章的。随文岄裴梁前来的一众侍从,如今死的死伤的伤,已所剩无几。那一群装扮成沙盗的黑衣人也死伤惨重,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鲜血染透了满地黄沙,在夜色里看不见鲜红,却是浓烈的墨黑,像是沙丘上一条黑色的河流。 城墙的阴影边缘,裴梁率两名侍从,正与十几个黑衣人对峙。紧靠着城墙的地方,文岄跪在地上,仔细查看怀中女子的伤势。那一身红衣,此时已看不出明媚如霞光的颜色,被鲜血染透了,却又像是月光下投下的暗影。一柄镶嵌着红宝石的小小匕首丢在一旁,折射出点点宝光,刀刃如一痕秋水,却沾着一抹暗沉的血色。 文岄抱着怀蕊,手臂有些忍不住的颤抖。方才的一幕,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比更早些时候,他看见晚霞下明艳照人的那个少女的时刻,更叫他震惊难忘的片刻。他是将门之后,他的生命,本就应当用来守护软弱无力的人,他早就准备好了,在这样淬不及防的时候献出自己的生命。却从没有想过,生死一线的时候,竟是一个这样的人,救了自己一命。在最后避无可避的刹那里,他本来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却没有想到那一抹红宝石的光亮闪过,怀蕊腰间他本以为只是个装饰的匕首,却真的有出鞘的那一刻。 这一刻的迟缓,就演变成了此时此刻的局势。他们分明还处于劣势,那一群人在某一个瞬间之后,却像是有什么顾忌一样,也不敢再强攻。文岄与裴梁当机立断,退到城墙底下,已是背水一战的局面。 下一个瞬间,那些人却又忽然像是疯了一样,向文岄与裴梁等人扑了过去。裴梁肩背上也已经受了伤,显然有些力不从心。文岄守着怀蕊,心里翻江倒海,他分明是想要上前去,与那些人并肩作战,可却又放不开怀中的人。他只怕一个松手,被人寻了空隙去。然而呆在这阴影里,每一个弹指都那么漫长,他只觉得自己是个懦夫。文岄背过身去,强忍着不去看前方为自己作战的人,是怎样的挥洒热血,左支右绌。 然而他看着怀蕊胸前的伤势,看着那血迹慢慢渗开来,越来越多,几乎要染遍了原本火红的衣裳。可是他却一样束手无策,就连喂她吃丸药的手,也有些颤抖。此时此刻,他能够做什么呢?他似乎什么也不能做。文岄抬起头,看着城墙上头挂着的星子,只觉得心里一片茫然。 文岄心里升起一种不安来,会不会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里,还连累了怀蕊。他忽然想起当初自己追随着怀慕和文崎来到敦煌的时候,若是自己和他们一样强大,也许怀蕊会像当初的青罗一样,以征服者的姿态站立在敦煌城头,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躺在敦煌城墙的阴影里头,紧闭双目,奄奄一息。 他又想起在落阳峡的那一刻,在怀蕊面前想要把剑起舞的自己,原来自己终究还是这样天真而无力,无法独当一面。文岄低下头去,想要再看怀蕊一眼。尽管她看不见,他也想要告诉她自己的歉疚。若是他们就这样死在这里,这歉疚,还有这些日子以来,他心里隐隐的触动,也只能等到来生再告诉她了。 文岄低头的刹那,却看见怀蕊已经睁开了眼睛。那一双眼睛,在城墙的阴影里头显得那么明亮,丝毫也没有因苍白的面孔而失了光亮。怀蕊勉力抬了抬手,指了指前方,低低吐了两个字,“去吧。” 文岄一惊,本能地摇了摇头,却见怀蕊微微一笑,仍旧指着那一处,并没有丝毫的退让。文岄心里一热,点了点头便拔剑而起,走了几步却又悚然一惊,回过头去看怀蕊。那笑容还在那里,只是没有了方才的从容坚强,眉头紧紧蹙着,似乎下一个瞬间就会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 文岄大惊,忙返身往怀蕊处冲。却没有看见,身后一人寻了空隙,一柄长刀笔直地劈了下来。刀刃破空之声文岄就听在耳中,可那一瞬间,他却只看见怀蕊的眼睛,带着还未消散的笑意,蓦然涌起的恐惧,如火光闪耀一刻,顿时就熄灭了。她闭上了眼睛,在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正在此时,众人同时听见了敦煌城门打开的声音。厚重的城门缓缓推开,那钝重的响声,掩盖了这一夜里的所有声响。披着甲胄的士兵犹如潮水一样涌出,顷刻包围了所有人。头顶上,无数支箭忽然搭上了弓弦,笔直地瞄准着底下的人,比满天的星星还要密集,箭簇上闪着冷光。 众人皆是一瞬的静默,就连那劈在空中的长刀,也一瞬间停了下来。下一个刹那,那些原本疯狂进攻的黑衣人却忽然集体收手,剑指黄沙,单膝跪地,像千年的敦煌城墙低下头去,却再也没有起身。夜这样冷,只有弦月如勾,与星空浩瀚,静静得注视着这一片被血染红了的沙丘。大漠上一片静寂,就连方才还喧闹的人声与乐声都散去了,只有往来呜咽的萧瑟风声。 第卅三章(17)重阳节近多风雨 秋风日紧,转眼间便到重阳。蓉城宜园之中,秋山一带皆被红枫、黄栌铺上金红的绚丽颜色,更兼红白黄绿各色菊花,如云霞一般盛开。夕阳西下,秋山里的颜色愈发的绚烂多姿,远远看见高处丹叶阁的一角飞楼,飞阁流丹,被落日勾勒出一道清晰的金边,如羽翼一般轻盈。只是迹远阁里的桂花,本还有星星点点的花簇,经了几场秋雨过后,却一点也不剩了。桂子飘落的最后一抹香气,似乎浸润到了秋水里头,化作了金灿灿的落日余晖,星星点点闪烁。 青罗扶着清玫一路转过秋山的山坳,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情景。呼吸之间,似乎都是深秋的气息,褪去了中秋遗留下来的甜醉,爽朗而又清凉,叫人觉得神志为之一清。青罗顿足片刻,对身边的清玫笑道,“这许多日子以来足不出户,竟险些错过了这秋山美景。原本重阳前后最多风雨,倒是难得今日天气这样好。” 清玫笑道,“秋高气爽,秋雨缠绵,如此两种情景,其实都是好的。只是嫂嫂如今心里只想着平安喜乐,却不愿瞧那秋雨缠绵呢。其实有二哥哥与嫂嫂一起同剪西窗,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青罗瞧了清玫一眼嗔怪道,“偏生你如此多嘴。”清玫笑道,“其实我倒想起那一年嫂嫂才嫁到西疆的时候,咱们一起在丹叶阁里联句吟诗,嫂嫂当日有一句,梦怀江湖远,还被我们好一阵的取笑。” 青罗怔了一怔,想起了当初那后头的几句。梦怀江湖远,目送水云遥。深秋花寂寂,永夜雨潇潇。那时节的相思沉沉,山水迢迢,如今想来恍如隔世。那时候自己只觉得那幸福是一场随时要醒来的幻梦一般,甜蜜不过,却总也不能安心。而到了如今,这幸福是这样的真切,是自己日日相伴的人,更是自己腹中的骨肉。 青罗微微一笑,她还有什么好惧怕的呢?她已经拥有的,便再也不会放手,任谁也无法将这些夺去。只是当日联句的人,葛月逍,清琼,清玫,清珏,董徽,怀蓉,怀蕊,那时候济济一堂,如今自己身边,便只余了一个清玫。 青罗心里忽然想起那一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自己这里,倒是正好反了过来。其实独自留在原处,有时候比独自去了远方,还叫人觉得难捱。独自离去,还有无数未知与挑战去面对,而独自留下,似乎就只剩下了回忆而已。然而各人原有各人的缘法,除了唏嘘几句,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唯有自己眼下握在手中的,才是最真切不过的。 青罗脸色乍喜乍悲,都落在了清玫眼里。清玫自然也知道青罗心里想的是什么,也不便揭破,只慢慢扶着她往前走。忽抬头瞧见夕阳已下,满天的云霞也黯淡了下去,只留了西天浓郁的锈红和暗紫色。留丹阁上悬着一弯月,被这暮色衬托得愈发清晰。清玫心里忽地也有些觉得感伤起来。夜风瑟瑟,万籁俱寂,忍不住叫人觉得身上一寒。仿佛这良辰美景,潜伏着什么说不出的危机似的。 二人转过山坳,忽然眼前景象一开,露出一带盈盈秋水,映着一带粉墙,在月色下皎洁如玉。垣墙上漏窗的花样各色不同,院子里的灯光从窗中透了出来,如在雪白宣纸上描画着金色的图样,或金菊簇簇,或蕉叶半卷,或八宝如意,最是精巧不过。 院中忽然传来一缕琴声如光影变幻,捉摸不透,闪烁不听。叫人忍不住去寻觅,仔细去寻,却又找不见踪迹。青罗仔细去听那轻柔如丝缕的声音,忽然就是一笑。这琴声她再熟悉不过了,就算寻不见踪迹,也能透进她的心里。这是怀慕的琴声。许久不曾响起,她却从来也不曾忘怀。 清玫瞧见青罗的神情也是一笑,松开了扶着青罗的手,笑道,“嫂嫂自己去罢。我先回去了。”青罗一怔,拉住清玫道,“原本说是请了你进来过节的,哪里有回去的道理?”清玫笑道,“嫂嫂,二哥哥原本就是怕自己抽不出身,所以才叫我来陪嫂嫂说说话儿。如今他就在里头等着嫂嫂呢,我去岂不是自讨没趣儿?嫂嫂放心,漱玉水榭里头,含春、含夏和蕴秋、蕴冬都预备好了一切等着我呢。” 青罗见她如此,也知道是怀慕的安排,自然不便勉强。只拉着清玫又嘱咐了半晌,“自己回去要小心些,若是差着什么,叫她们去飞蒙馆中找翠墨她们去。”清玫笑道,“我都知道的,嫂嫂快些进去罢。”说着挣开青罗,自己跑了。青罗见她如此,也只好由得她去了。转头瞧见盈枝院里透出的灯,也觉得心中温馨,走到门前,轻轻扣了扣。 清玫独自一人往漱玉水榭走,手中虽提着一盏明瓦的灯笼,一路上暗沉沉的,到底有些觉得害怕。玫独自站在通往漱玉水榭的小小木桥上头,四周枯荷凌乱,寒香阵阵,却又又大片的芦花,在月色下头如大片的雪,皎洁纯净。一阵风来,吹动衣袖翩飞,本是柔和的鹅黄色,此时看着,也像是雪白。 入了夜,连秋风也愈发的寒冷起来,吹在身上颇有寒意。清玫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惊动了芦苇荡中栖息的一对白鹤,呼喇一声振翅飞起,贴着芦花飞过水面,又不知藏到哪一处去了。清玫目送着那一对白鹤,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好像也会随着着风一起飞起来,只是不知道自己会归于何处。 又是一阵风来,整片的芦苇伏低下去,露出不远处一个人影,手里也提着一盏灯。那人走了过来,却是清玫身边的含春。清玫道,“你怎么此时出来了?不是说好了,在里头等着我回来一起饮菊花酒。”含春蹙了眉道,“姑娘不知道,蕴秋和蕴冬两个这几日总是神情恍惚,到了晚间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我这是出来寻她们的,含夏在屋子里等着呢。” 第卅三章(18)重阳节近多风雨 清玫闻言,也只是叹了口气。含春、含夏是自幼随身的丫头,蕴秋、蕴冬二人,却是清珏的贴身侍女。自清珏不告而别之后,满屋子的丫头都被遣去了各处当差,这两个便跟在自己身边。含春、含夏与她们二人也都是一起长大的情分,相处倒也十分融洽。这一回自己进了园子,也就带了她们四人一起。 蕴秋、蕴冬与清珏一起长大,清珏一走生死不知,她们岂有不伤心的。只是家中老太太与夫人管的严厉,不许底下的人提起清珏的事,有一回蕴冬暗地里哭泣被老太太撞见,还受了好一顿责骂。清玫知道她们心里难受,私底下自然不会苛求。如今到了漱玉水榭这一处清珏也住过的旧地,难免牵动了情肠,又无人管束,任性纵情些也是当然。 清珏也皱了眉头,半晌只是道,“主仆都是一样的脾气,平日里闷着不吭气儿,说不见就不见了,叫人忧心。”却又道,“罢了,莫要去寻她们,左不过就是躲在哪里哭呢,既然特意避过了,就是不想叫咱们看见,见了面又要撑着,倒更叫人难受。真在无人地方痛快哭一场,也就好了。” 含春见清玫这样说,便与她一起往回走,一路上默不作声。清玫慢慢道,“你是觉得我无情?就连蕴秋、蕴冬两个都能为清珏如此,我与她是一起长大的嫡亲姐妹,却从不曾为她掉过一滴眼泪。” 含春忙道,“姑娘说的哪里的话,我并没有这样想。”见清玫凝神瞧着自己,脸上一红只好道,“只是我心里的确有些奇怪。姑娘往日里和清珏姑娘极好,日日同进同出的,清珏姑娘受了什么委屈,自己还未说话,都是姑娘先替她做主。虽然清珏姑娘身份不如姑娘,姑娘却也从不肯薄待了她,自己有的东西,都一样地送给清珏姑娘。如今清珏姑娘出了事,姑娘却像是并不怎么着急似的。我私底下想着,莫不是姑娘心里知道清珏姑娘去了哪里才会这样?若真如此,还是告诉老太太和老爷,免得阖家里的人着急。” 清玫笑了笑,“你倒是思量的周全,只是她去了哪里,我当真是不知道的。就算是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别人去。”瞧着含春差异的眼神,清玫叹道,“我知道,你们这几个丫头和我们姐妹一起长大,说是主仆,其实情分和姐妹也相差不多。若是我忽然不见了,你和含夏也自然会和蕴秋、蕴冬一样,为了我背着人流泪的。若是你们中的哪一个不见了,我也是一样的。只是清珏失踪,我心里虽然有担忧伤心,更多的确是敬佩。她既然是自己走了,便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不想我们知道。为她伤心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心里默默地想着,愿她一切都好罢了。” 含春点头道,“姑娘的意思我明白,姑娘和清珏姑娘是姐妹,岂有不为她好的呢?”清玫道,“这一层意思你明白,更有一层意思,你却未必懂了。与其是伤她,我心里也有些自伤。她都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却还不知道。眼见着身边的人都走的干净了,我心里也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清玫转头瞧着含春茫然的眼神,倒忍不住笑起来,“若是像你一样无知无觉,想必也是一件好事。罢了。不说这些,你不是说含夏还在屋里等着我们吗?咱们三个人放下规矩,且去喝一杯菊花酒罢。”含春笑着应了,二人便一起进了屋,果然推开门,便是含夏笑吟吟的一张脸,和扑鼻的菊花酒香。 南安王府的香瑶林中,自院门至最里头的琼瑶阁,一路摆着绚丽的红菊,花间点着一路烛火,跳跃不息的烛光将火红的花瓣照耀得分为喜庆。琼瑶阁里点着明灿灿的灯火,映在月白色的纱窗上头,透着清晰的一对喜字。檐下挂着一对风铃,一阵清风徐来,风铃微动,声音婉转动人,像是久久不散的乐声。 贴着喜字的纱窗下头,设着一面青铜妆镜。镜子一看就知道是古物,雕刻的花纹细腻圆润,仔细一瞧,乃是龙凤呈祥的花样。婉莹坐在镜前,含笑望着镜中,那个站在自己背后为自己簪上最后一朵红宝石簪花的人。宝石如血一样的红,被满屋子的灯火照着,折射出剔透的宝光。耳边一对红宝石的坠子也微微摇动着,闪烁在面颊上,衬得面上的胭脂颜色更娇艳了几分。 澎涞也含笑望着镜中之人,“你难得打扮得这样娇艳,倒叫我眼睛一亮。”婉莹微笑答道,“是世子妃送了这一套衣裳和这一套首饰,说是你我新婚,又是第一次入宫。虽说我并无什么封号阶品无需按品大妆,却也不能失了礼数。且不说失礼于皇家,其他人也会因此怪罪你的。” 澎涞点头道,“倒是世子妃考虑得周全,我却疏忽了。只是我本就是一介布衣,却也不在意他们议论我什么,你只管随着自己的性子也就是了。”说着仔细端详两眼,却笑道,“只是我瞧着你这样倒是好看,不为别人瞧,就当做特意妆容了给我瞧的就是。” 婉莹脸上一红,并不接澎涞后一句的话,只侧转过脸道,“你平日在万事上都仔细留心,这些女儿家的事情,自然没有世子妃那样在意。”却忽觉澎涞牵起自己的手道,“只是有些奇怪,这镯子虽也是红宝的,做的也华美,却像是有些单薄了,有些美中不足。”说着又笑道,“我记得你平日里带的都是一个素银镯子,世子妃送了你好些首饰,你也只收在匣子里头不懂。” 婉莹转过头去看自己腕上的镯子,赤金的镯子上镶嵌着细碎的红宝石,嵌成了缠枝莲花的样子。这是青罗,在成为永靖王妃的那一日,送给自己的镯子。从她手上的五连环里拆了下来,交到了自己手中。那是自己与青罗的最后一面,从那一日之后,天涯永别,便知道此生再也不会相见。 第卅三章(19)重阳节近多风雨 这一枚金镯,她一直小心收藏,从不曾拿出来戴过。直到这一日,看着清琼送来的这一套红宝石首饰里那一对沉甸甸的赤金镯子的时候,她却忽然想要,带着青罗送的这一枚并不完整的缠枝莲花连环镯,去那个她从没有想到会踏入的地方。好像只有这一枚镯子,能够给她兴奋又有点畏缩的心一点勇气。想来就连青罗也不会预料到这一日,自己竟然会随着澎涞一起入宫,如那个她曾经也到过的地方。天华门上竟然有自己一席之地,这一日,谁又能想得到呢? 宽大的衣袖垂落下来,素银的镯子也露了出来。那是儿时就戴着的镯子,如今已经有些小了,牢牢得戴在臂上,想要拿下来也是不易。这个素银镯子,即使是做了甄婉莹,她也一直都戴在身边。明明想好了要诀别过去,可是十几年的习惯,又哪里说放就能放得下呢?这样的一种习惯,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自己不可割舍的部分。 而澎涞,也并没有认出这一枚镯子。其实在自己还是侍书的时候,她也一直带着那没青罗的项圈儿所化的银镯。只是那时候,他并不曾过注意过这一点。那时候的自己在他眼里,想必就和那个镯子一样,陈旧黯淡,过目即忘罢。自己也从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会带着这枚银镯,嫁给他。 婉莹心里这些话,却都没有告诉澎涞。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望着镜中的人,温柔一笑道,“时辰快到了,不好叫世子和世子妃等着咱们,这就走罢。”澎涞点头,扶了婉莹起来,二人并肩往园门走去。 二人绕着梅林一路往前,走到寒碧林前,只见清琼和苏衡二人也正从梅树后头转了出来。清琼瞧见婉莹,便走过来拉过婉莹的手笑道,“这两日都没见你,香瑶林可还住得惯?可有短着什么?”婉莹忙道,“世子妃一切都为我打点得妥帖,哪里有什么不惯的呢。只是太过华丽,只怕我消受不起呢。住在王府园子里头,更叫我十分不敢当了。” 清琼道,“这有什么,琼瑶阁闲置多年,空着也是空着,还不如你住了,倒能陪着我说说话儿做个伴。”说着瞧了一眼澎涞道,“我听世子说,王爷和世子早就有意叫澎涞先生住进园子里,只是他坚辞不受,非要一个人冷清清地住在偏院里头,屋子里和雪洞似的,什么也没有。这一回,还是世子特特说了,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新娘子不受委屈,他这才同意住了进来。可见在他心里,待你是极好的。” 婉莹脸上一红,“世子妃取笑了。”心里却想着清琼含笑的脸。那是她从不曾看见过的清琼,含笑的,爽朗的,叫人如沐春风。那些曾经挂罥在眉头的愁思,胭脂也掩饰不住的苍白,都如云烟一般散去。尽管容颜损毁,小半边脸颊都被遮在了一枚面具背后,可一双眼睛里头,是她从不曾见到过的轻快笑意。 婉莹心底里轻轻叹了口气,忽然就想起了当年在寒碧林前的青罗,苏衡,还有自己。那时候,青罗还是探春,自己还是侍书,而苏衡的心里,装着的还不是眼前的这个人。那时候她曾经想过,如果自己的小姐当初被许给了这个白衣翩翩,腰间悬着玉笛的人,成为这园子里的世子妃而不是二郡主,该有多好。 如果真是那样,自己想必也会跟随她一起在这园子里常住吧?也许她会跟着小姐一起嫁给苏衡,又或许,她依旧会被许配给澎涞。也许这就是命运,尽管一切都改变了,可她终究还是回来了。离去的人,只有青罗。或许她真的不属于这里,就好像她顶替的那个苏青罗一样,只是这里的过客,是这漫天等待之花中,永远也回不来的那个人。 只是青罗如今有了心里最牵挂的人,怕是再也不会想要回到这里了。而那个人,漫长而无望的等待之后,也终于等到了一个结果。这个清明时节会开满梅花的园子,终于有了真正的主人。即使被一枚银质面具遮去了小半边脸颊,也仍然叫人觉得极美。婉莹看着清琼和苏衡,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此时苏衡忽然开口,“时辰快到了,咱们走罢。”清琼点头,又道,“父王不去么?”苏衡摇头道,“父王一早便进宫与陛下商议国事去了。”又对澎涞道,“我瞧着父王近日身体大大不如从前了,你前几日替他把脉,却是怎样?” 澎涞想了想,神色严肃道,“王爷虽是习武之人,然早年征战曾经伤及心肺,如今年岁大了,身体弱些也是有的。前一阵子为了世子的事情,又操心劳力,这才病倒了。这几日这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到底大不如前了。世子也不必太过操心,只是以后王爷只怕要避免太过操劳,安心静养,自然无虞。” 苏衡点头,清琼道还有许多体己话要对婉莹说,二人便同上了一辆马车,苏衡与澎涞二人在一边策马而行。一路出了王府,满街上人声鼎沸,菊花香与菊花酒香,叫人几乎要醉倒在这清冷又缠绵的香味里头了。 清琼与婉莹二人在马车之中,其实却并没有说什么话,反倒各自揭开两侧的车帘一角,窥视着外头的世界。婉莹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一日,自己随着姑娘一起去清虚观打醮,在宁荣街上走过。那时候的她和翠墨,二姑娘身边的司棋、绣橘,四姑娘身边的入画、彩屏,都是年少天真的小女子而已,就和当年她们的姑娘一样。 是了,还有更早之前,入了宫的抱琴。比自己与司棋、入画年长许多的抱琴,在自己幼年的时候,总是像是长姐一样得照顾着自己。婉莹忽然想,自己这一回进宫,会不会遇见故人呢?元妃已去,却没有人知道,当年跟随着她一起进宫的抱琴去了哪里。这世上,谁又会记得她们这些丫头的死活呢。就好像一阵青烟一样,在这偌大的京城中,散就散了,丝毫也不会留下痕迹。 第卅三章(20)重阳节近多风雨 清琼的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嫁入京城的那一日。伴着华丽尊荣的仪仗,驶入这金碧辉煌的禁城。那时候,她充满了期待,也充满了不安。而如今,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了。这宫廷,也不再是作为西疆蓉城容安郡主需要面对的挑战,而是作为南安王世子妃能舒展自如的所在。这王府,这街市,这宫廷,这京城,都是她的家了。有那个人伴在自己身边,她终于在这个辉煌热闹的城中,有了依靠。 婉莹登上天华门的城楼之时,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象目眩神迷。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金光簇簇间又夹以嫣红姹紫,盛世风度,便是如此了。她也并不是未曾见识过世面的人,这皇城气象,万民俯首,依旧叫她觉得震撼。 最高处的君王只看得见一个端肃的身影,一眼看去,却又叫人情不自禁地拜服在她脚下。婉莹在与四周那些王妃、诰命们一起拜下身去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千里之外的怀慕。分疆裂土,西南为王的这个人,在她的记忆里,却还是当初青欢堂里那个眉眼含笑、还带着几分戏谑的公子。 只是她并不曾看见他接掌王位之后的样子,是不是也和高处的帝王一样,变得遥不可及了?又或者这个遥不可及的帝王,也会有和怀慕一样亲切随和的时候。而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姑娘,如今是不是也变成了像帝王身边围坐的那些女人一样,笼在一片华美的云雾里,却再也看不见眉眼神情。 婉莹正出神,忽然觉得有人推她,转过脸一瞧,身边的清琼正对自己使着眼色。婉莹还没回过神来,清琼便伸手拉起她起身,走到一众王妃诰命最前列,又盈盈拜下道,“娘娘,这便是澎涞先生的夫人。” 婉莹一惊,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瞧,然而高处的人仍旧是那么遥远,她看不清面貌。她知道,围绕着那个明黄色的人影的众多女子之间,有一个是南安王府的郡主苏紫曼,青罗名义上的妹妹,却又辨认不出是哪一个。那些女子那么远,穿着比满城楼的菊花还要缤纷绚烂的绮罗,带着熠熠生辉的珠玉,却没有一个,能让她记得住。她们似乎都一模一样,都是那一抹明黄边上一只漂亮的人偶。她也不知道,是谁在问起自己,是苏紫曼,还是那一群人中的某一个陌生人。 只听得一缕声音传了过来,“澎涞先生虽为一介布衣,却妙手仁心,才救了陛下的性命,本宫十分感激。听闻陛下多次欲封赏先生,先生都坚辞不受。本宫想着,澎涞先生虽不愿沾染红尘中事,皇家却也不能失了礼数。所以特意传令,请先生与夫人一同来赴这菊宴,当面答谢。如今看澎涞先生的夫人,也果然不俗。澎涞先生虽不欲受封赏,本宫却要赠夫人些许首饰润色妆奁,也算是贺先生与夫人新婚之喜了。”便道了一声赏。 语毕就有一列宫女举着大红金漆的托盘走到婉莹面前,里头尽是稀世难寻的奇珍异宝。清琼忙引了婉莹一起谢了赏,另一边群臣之中,澎涞也走了出来,与婉莹一起谢了恩。婉莹听见澎涞的声音,忙侧过头去瞧,如此盛大场面,他却仍旧只穿了一袭灰色衣袍,与以往并无什么分别。那一个身影,却叫她忐忑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是了,他还在那里。就算依着礼数,他不能够站在自己身边,可他还在那里。婉莹心里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一场玉峡关的盛宴。那时候他扶着盛装华服之下,惶恐不安却要强装镇定的自己,一路走向陌生的路途。 那时候她是假的郡主,在万众瞩目之中,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海浪里溺水挣扎的人,而他是她唯一能够抓住的一根浮木。紧紧地抓住,唯恐他也离自己而去。而如今隔了这么远,她却觉得安心。她如今是他的妻子,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分享他今日的荣耀,也共享他往后的人生。 婉莹与清琼还来不及退下,又听得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道,“皇后娘娘如此厚爱,我南安王府上下十分感激,紫曼在这里谢过娘娘。”婉莹此时才知问自己话的人便是皇后,抬头凝神一看,皇帝西侧最近处坐着一个着描金凤袍的女子,自然便是皇后。而东侧底下,一个绿色宫装的女子立着说话,瞧那身影,倒有些像数年前见过的紫曼的模样。远远瞧着也看不真切,只觉得似乎清瘦了许多。 只听皇后的声音又响起,“闵妃妹妹不必和本宫客气。这话叫其他姐妹听了,倒以为我是有意偏袒了。本宫也并非是偏着妹妹的家里人,我与陛下夫妻一体,自然不能薄待救命之人。陛下龙体何等尊贵,自然万万不能马虎的。”说着话锋一转,却又道,“前些日子,我也听人说起过些流言,道陛下的伤,乃是因妹妹身为羽林卫总领的兄长未能尽责的缘故。想必妹妹为此事,也忧虑了许久罢。如今可算守得云开见月明,能够放心了。” 婉莹偷眼瞧着,紫曼的身影似乎颤了一颤,最终却什么也不曾说,只道,“谢娘娘挂怀。”便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清琼与婉莹见机,也默默退回一众王妃诰命之间。婉莹偷眼打量,并无贾府中人,想起来之前听澎涞提起过一句,天华门重阳菊宴,就连一般的世家大族,也不能轻易参加的。多是亲王、郡王之类,或是陛下极为亲信、位高权重的臣子。婉莹往远处一瞧,果然见韩丞相端正跪在群臣之首,不远处还能看见苏衡,却并未曾见南安王苏准的身影。 忽然听得司仪官高唱嘉时已到,众人忙跪伏于地,听那司仪官念诵,感念上苍恩泽,与皇恩浩荡,祈祷百姓平安乐业,远离邪祟。念罢,众人对帝座三跪九叩,转向御道跪下,而皇帝就沿着这一条御道,走到城墙边上,致意百姓,普天同庆。 第卅三章(21)重阳节近多风雨 婉莹跪在地上,看见一角明黄的衣袍从自己面前经过,却不敢抬头去看。她也看不见下头是何等样的情景,只听得万岁之声如山呼海啸一般涌来。这一刻,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恐惧来。她曾经在别的地方也听见过这样的呼声,却不是为了这个穿着明黄龙袍的人。这样的力量,就好像是海潮一般,巨大而又危险。当这样的力量撞击在一起的时候,这世间会如何呢?她又会如何呢? 这样的问题,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如果姑娘还在自己身边,或许会告诉自己答案。她只是在这样的力量面前,感到恐惧不安,深深感到自身的渺小。好像下一个浪头打过来的时候,她就会在这浪潮里湮灭了。婉莹跪伏在地下,金砖墁地,光洁得连一丝缝隙也没有,深秋的寒意,却渐渐地漫了上来,只叫她周身都觉得寒冷。 一时典礼结束,众人皆被赐了座,才觉得轻松了许多。群臣与众诰命依着阶品坐下,婉莹因是皇后所邀,也与清琼一起坐了首座。婉莹这才发觉,其实自己所处的位置,距离御座并不十分远。方才觉得这狭窄城楼无限宽广,不过是被这天家气象所震慑罢了。 只是就算已经如此之近,她却仍旧看不清楚那些人的脸。帝王的脸孔被遮蔽在了玉毓之后,而身边那些或高贵或美艳的女子,都被盛装华服,金玉耀眼装饰得完美无瑕,面颊上宝光流离,却再看不见本来得神情了。婉莹忽然想,此时的自己是不是也是如此呢?被本不属于自己的华丽装裹成一个美丽的人偶,却没有人看得清,也没有人想看的清楚,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模样。 菊花酒香气盈盈,喝了几杯,身上也觉得暖融融的。酒饮三杯,便到了封赏菊花的时候。京城中选出的千本菊花皆设在城楼之上,帝王随手指点,便点出了六七十本,赏赐其主。那些主人里头,有的是文武臣子,也有的只是寻常的市井小民。那些人自然不得上来面圣的,只着太监依据花上系着的丝带上的名字,一一去打赏也就是了。 婉莹心里想,隔得这样远,其实皇帝根本看不出这些菊花究竟是什么模样。其实谁又在意呢?只要那些人心里明白,天恩浩荡,与民同乐也就是了。至于那菊花到底如何,其实本无关紧要。只要被皇帝御指一点,便是蒲柳漏质,也自然成了天香国色。 一时之间,三十六本妙品,十八本珍品,九本贵品,五本圣品皆已封赏毕。圣品之上还有四美,此时正陈设于皇帝面前。这四株里头,三本会封为仙品,而最为绝妙的一株花中魁首,便是这一年重阳的菊花神品。 四美之中,一为金菊,一为紫菊,一为白菊,一为红菊,姿容皆是妙绝天下。这四本菊花,毋庸置疑也都是京城最有权势地位的家族所献。只见皇帝先将其中一本金菊、一本红菊点作仙品,封赏了献花的北静王府与忠顺王府。剩下的两本,左右端详良久,却迟迟不做评论。 清琼远远瞧着那一本白菊与一本紫菊,心里却是一片澄明。那白菊是自家呈上的,她自然是知道的。苏衡无意于在这花会上夺魁,那一本白菊,不过是家里千百株中随意拣选出的一株罢了,虽秀美清雅,说起来却也无什么特异。却能在这姹紫嫣红、百花争艳的花会上脱颖而出,不必说,自然是蒙了家门荣耀的缘故。 既然是如此,那一株紫菊,也自然不会是只因花容卓越而得皇帝青眼。清琼瞧了一眼设群臣之首的那一席,果见韩劲节与苏衡二人,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一个眼神。清琼心里顿时就明白,那一株紫菊,乃是韩家所献。 清琼忽的觉得有些紧张,她已经明白过来,这已然不是两株菊花在争夺花魁,也是两个家族在争夺荣宠,而是朝堂上两股势力,在这一场花会上的最后角逐。不论皇帝最后钦点了那一株做这花中神品,所蕴含的深意,都叫人不敢往下深想。清琼隐隐觉得,多年来的对峙,争夺,甚至是杀戮,就会在这两株花儿上决出一个胜负。那两株花儿看上去那样纤弱,却承载了那么多。 此时此刻,明白了这一点的人,并不只有清琼一个。满堂群臣都屏息敛气地看着御座上那两株花儿,比方才跪拜祝颂之时,还要肃穆几分。那两株菊花也不知是夜风撩拨还是不堪重负,花枝轻轻颤抖着。只见皇帝的手垂在那白菊上头,似乎像是要爱抚一般。众人心里都是一跳,以为夺魁的乃是南安王府的白菊,却不料皇帝又把手移了开来,最终折下一朵紫菊来。 皇帝的脸藏在冠冕玉毓之后,看不清神情,那把玩着菊花的手指苍白修长,动作却缓慢轻柔,像是爱抚着心爱之人的面颊似的。帝王的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一般,清晰却冷漠,“这白菊清雅,花心一点翠绿,仿佛春绿盈盈,倒像是要把这雪都化去似的。此话倒有些世外谪仙人的韵致,然而到底不合皇家气象,还是这紫菊华贵大方,是这盛世该有之花,便点为神品罢。”顿了顿又道,“皇后,这紫菊雍容高贵,与你甚是相宜,便赐了你,装饰容颜罢。” 皇后忙起身谢了恩,接过皇帝手中的紫菊,正要簪于发上。却听皇帝忽然开口,“且慢,朕来为你簪上”。说着便拉过皇后,将那多菊花轻柔替她戴在彬便。一众妃嫔诰命见状,便一叠声得称赞不绝,道这花中魁首,正与皇后母仪天下的风姿相衬。其实皇后依国母之仪盛装,十二赤金凤钗早已将一头乌发点缀得满满当当,在灯火下熠熠生辉,这一朵紫菊簪上,顿时便黯然失色了。 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最要紧的,是陛下赐下这一朵紫菊的意义。清琼静静地瞧着上头,那一张被十二辉煌凤钗映衬的脸,其实早已衰老憔悴,就连娇艳的胭脂,也遮掩不住岁月的痕迹了。只是此时,那张脸竟也隐隐露出了一丝羞赧的笑容来。不是身蒙荣耀的骄傲,只是淡淡一丝羞涩与甜蜜,一瞬间竟像是年轻了十岁。 第卅三章(22)重阳节近多风雨 清琼淡淡一笑,心里已经明白了过来,即使对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来说,她也不仅仅只是皇后,她同样也是一个女子,一个妻子。她需要这与花魁一样的地位,却也需要一个人轻柔替她簪上鬓花,温言软语。 皇后出身名门,乃是皇帝的发妻,然而家族却早已没落。这些年后宫之中,又颇有几位家世高贵的妃嫔,紫曼便是其中之一。皇后为求自保,早与韩丞相有所联络,在朝堂后宫成了一脉,这也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如今皇帝点了韩家的菊花为魁,又当着群臣的面对皇后如此厚爱,其中意图,实在引人深思。 清琼凝神去瞧苏衡与澎涞,却见他二人脸上神情都是如常平静,并无什么异样。而那些臣子们,脸上的神情都有些古怪。也难怪他们如此,这几个月来京城风起云涌,帝王之心,实在叫人猜测不透。 先是韩丞相遇刺身亡,众人都投靠了南安王府,紧接着皇帝却又御赐,苏衡困于囹圄,韩丞相却死而复生,众人便又投靠了韩丞相府。然而没过多久,苏衡却又好端端地出了大理寺,仍旧是羽林卫总领,陛下的亲信。可死而复生的韩劲节,却也像从不曾发生过这些事一样,回到朝堂之上处理政务。 众人也再不敢随意投靠于谁,皇帝心中究竟属意哪一派,更难叫人猜透了。如今在这群臣之宴上,皇帝如此偏向于韩丞相一派,难道是圣心已定?众人纷纷如此猜测,却又不敢再透露出什么来。 皇后转瞬回了凤座,忍不住抬手抚了抚鬓上的紫菊,又笑道,“陛下钦点这一株紫菊,自然是花中神品。这献花的似乎是韩大人,陛下也要厚赏才是。”皇帝唯一点头,身边便有人赏了下去,韩丞相忙起身谢了恩。皇后瞧了瞧底下,疑惑道,“怎么今日只有丞相一人前来,令公子去了哪里?” 韩劲节欠了欠身道,“犬子拙劣,也无功名在身,不敢觐见。”皇后笑道,“丞相这话说的不尽不实,我曾见过令公子的,仪表非凡,颇有乃父之风。就在前几日,我还与陛下提起过,过两年大公主过了成人礼,就许给令公子呢。” 韩劲节忙起身道,“娘娘厚爱,韩家上下感激不尽。只是大公主乃是娘娘长女,地位何等尊贵,犬子何德何能,万万不敢委屈了公主。”皇后正欲答话,皇帝却出言道,“大公主还小,暂时不提也无妨。”又对韩劲节道,“前一阵子,韩卿遇刺,府上连丧事都办了,朕如失手足,哀恸不已。如今看着韩卿好端端坐在这里,朕不胜欣喜。”韩劲节道,“微臣前一阵子死里逃生,全仗陛下天恩浩荡。” 皇帝点点头,一边的紫曼却忽然开口道,“丞相死而复生十分传奇,只是本宫始终不曾听明白,丞相究竟是如何死而复生的?想必是一出传奇故事罢,本宫倒是十分好奇呢。想必天下人也都是如此好奇,丞相却不肯说,所以才多了许多传奇本子来,如今流言四起,倒叫人不知该信谁的了。这也就罢了,有的是在荒诞不经,倒是有损丞相的声名。不如丞相自己在这里说的明白,才能让天下人不再胡乱揣测,也还丞相一个清白。”顿了顿又道,“本宫心里疑惑倒是没什么,若是天下人都疑惑不明,难免怀疑丞相欺君欺民呢。” 紫曼这话说的轻巧,话里的意思却极重。韩丞相死而复生,并未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若是说的不好,说是欺君罔上,也不为过。这欺君的罪过可大可小,若是认真论起来,倒难以承担了。之所以有恃无恐,不过是知道,在他刚传出死讯的时候,皇帝就当着众人的面,表露出了十分的哀痛。若是这缅怀悼念的肱骨之臣活了回来,却又以欺君之名死罪,实在是难以服众。 当初要暗杀韩劲节,虽然是南安王府的主意,皇帝却也是暗地里默许了的。在韩劲节死了之后,那些哀痛伤逝,也都是皇帝为了撇清干系做出的戏罢了。却不曾想,最后被韩劲节拿捏住了。明知他是做了一出假戏,实实在在的欺君,却也无法拿他如何。只有假作从无此事发生,由着他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朝堂,还要嘉奖安抚,以示欣喜。 所以这话,皇帝是不能问的,紫曼却不同。她虽是南安王府的郡主,却只是后宫之人,问的这话也巧妙,不过是出于寻常女子的探奇之心,又口口声声说是为了韩劲节自己的声名着想。话已至此,当着众位臣子、诰命的面,却是不得不回答了的。众人原本都对此事装聋作哑,心里却实在都想一探究竟。一听紫曼的话,也都凝神瞧着韩劲节。而皇帝坐在上头,却只是一言不发,仿佛这些事情,都与他无关似的。 韩劲节瞧了紫曼一眼,这个出身在他最大政敌家中的女子,其实他是陌生的。他眼见着她嫁入宫廷,也从密探口中不断地听闻她的消息,然而却从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她极少正面参与到朝堂之事上,这一次忽然发问,倒叫他十分惊讶。只是不知,她问这样的话,是自己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若是她自己的意思,便是十分的鲁莽,愧对南安王府郡主这样的出身。若是皇帝的意思,却不得不叫人深想了。 韩劲节从容答道,“闵妃娘娘既然问起,老臣也就为娘娘细细道来。那一日老臣下了朝回府,忽然就欲人行刺,将老臣刺成重伤不算,那剑上还喂有剧毒,老臣顷刻就昏厥了过去。后来的事情,老臣自己却不知道,听犬子说,侍从才将老臣送回府中,老臣就已经断了气。再后来的事情,娘娘自然也是知道的,府中上下便为老臣办起了丧事。却不曾想,老臣竟然会死而复生,重新又醒了过来。” 第卅三章(23)重阳节近多风雨 众人皆屏息敛气地听着,韩劲节神色从容,徐徐道来,“当日老臣气绝身亡,三日之后本该入棺,犬子纯孝,抱着老臣的尸身大哭不止,底下的人见他那样,也都心存不忍,竟坏了规矩,让犬子又守了老臣两日。据说私底下还有议论,老臣之所以尸身不腐,正是犬子孝心感动上天所致。” 韩劲节注目紫曼道,“娘娘怪老臣有欺君之罪,老臣也不敢否认。其实第五日上,老臣就已经缓缓醒转。然而死人复活实在耸人听闻,府里上下皆不敢外传,也不知老臣是真醒转了,还是有别的什么邪祟借尸还魂。老臣身上的剑伤又重,虽是醒了,却仍旧是命垂一线。过了些日子,身上的剑伤渐渐地好了起来,心里却还糊涂的很,一时也记不得自己是谁,身在何方。又直到陛下遇刺那一日夜里,我才彻底清醒过来。又正逢陛下遭难,为人臣子,正应在此时为君效忠,也就顾不得欺君之罪。” 韩劲节说罢,众人都还都大睁双目瞧着他,却见他忽然离席跪地道,“老臣之前虽不是有意,却着实犯了欺君之罪,还请陛下降罪。”皇帝还未说话,一边的皇后忙道,“丞相遇刺已是不幸,死而复生,乃是不幸中的万幸。陛下若是为了此等小节降罪于丞相,天下人不知要如何看待陛下了。” 皇帝不置一词,只抬手命韩劲节起身归座。却听紫曼笑道,“娘娘放心,陛下明断,绝不会冤枉了丞相。只是这人断绝呼吸之后三日,竟还能醒转过来,醒了之后,却又和无事人一般。这剑上用的毒,也当真是奇怪,只不知是什么药物?这用药的人却也古怪,既然是行刺,自然是盼着那人中剑即刻毙命的,却怎么用了这样无用的药物。” 皇后道,“天下之大,自然无奇不有。只是你我姐妹身居宫中,孤陋寡闻,自然是不知道的。想来这样的奇物,寻常人毕生也是不得见的。”说着又咬牙切齿地道,“至于那行刺之人的手段,又有什么好奇怪了?若不是丞相公子孝心,那样湿热时节,丞相早就入了土。就算是醒了过来,也要被活活闷死在棺木里头。这刺杀之人好狠的心,竟是要丞相受这样的折磨,不得好死。这样阴毒的药物,可恨不能查出来是什么,否则很该灭绝了,不要在这世上祸害人。” 众人想到那情景,都觉得身上不寒而栗。此时澎涞却忽然排众而出道,“皇后娘娘若是问起这药物,草民却知道是什么。”皇后一惊,只见澎涞从容不迫道,“这些日子为了替陛下诊治解读,草民遍阅宫中孤本珍藏,却有些收获。这一味毒,与陛下所受的那毒却可巧正是一对,一个叫做虽生犹死,另一个,叫做虽死犹生。” 澎涞说的平静,一众臣子却都觉得后背生凉,这二者之间,似乎隐隐有什么联系,叫人觉得惶恐,都瞧着澎涞一动不动。澎涞慢慢道,“陛下中的毒,乃是虽生犹死。不论受的是多么轻的伤,哪怕只是擦破了一层皮,破口处一沾染这毒,人便昏迷了过去,再也不会醒来。而中毒之人,却并不知自己已经昏迷,在梦境里一如往常度日。直到油尽灯枯,自然也就断了这口气。” “而这虽死犹生,却更是神奇。说是毒,其实却是一种最妙不过的伤药,不论受了多重的伤,只要用了此药,就能救回这一口气。只是恢复时的症状却是古怪,受伤之人断气五日,无呼吸知觉,与死人一般无二。此中奥妙,犹如龟息,精力毫无耗费,才能养精蓄锐,从死里脱得性命。” 皇后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天下竟有如此神奇的药物,本宫却从不曾听说过。” 澎涞笑道,“这两位药物极是珍贵难得,又古怪神秘,知道的人本就少,研制起来更是不易。久而久之,也就失传了。我也是听家师提起过,又印证了宫中孤本,这才能断言便是此物。这虽生犹死与虽死犹生,二者互为克星。若是以虽死犹生救命,之后又服下了虽生犹死,顿时就要毙命,再也不会醒转过来。而反过来,若是中了虽生犹死的毒,服下虽死犹生之后,却能醒转活命。草民也正是因此,才能使陛下醒过来。” 众人都听得呆了,却听澎涞又道,“听家师说,这虽生犹死,是昔年刺客手中最致命的毒物,不消重伤,也一样能轻描淡写地夺人性命。而这虽死犹生,”澎涞似有若无地望了韩劲节一眼,“这虽死犹生,虽然是难得的伤药,却时常被人用来诈死,只因丝毫不露痕迹,又有重伤作为遮掩,并不引人怀疑。三日一过入土为安,自然不会有人再问起。” 澎涞这几句话,在这天华门上一石激起千层浪。先前韩劲节与皇后方才所言,是刺客在剑上用了虽死犹生,目的是为了要韩劲节受尽折磨而死,也能说得过去。然而此时澎涞点出两种毒药本为一体,皇帝因为虽生犹死险些丧命,而韩劲节却是因那虽死犹生死而复生,不得不叫人起疑,怀疑韩劲节的死乃是诈死。若他是诈死,那么皇帝中毒,便极有可能是韩劲节所为了。至于他这样做的目的,往轻里说,是为了打压政敌南安王府,往重里说,便是弑君。 众人皆是身上一寒,望着御座上的帝王,却仍旧一言不发。而座上的韩劲节与苏衡,却也沉默不言,不动声色。正在此时,坐在苏衡身边的北静王忽然开言道,“韩丞相一直力主与西疆议和,而南安王父子,却是一直主战。不知是不是有人为了求和,才与西疆中人勾结在了一起,故意设下这样的圈套?还将陛下的性命牵涉其中。若真是如此,丞相的欺君之罪,可就不是刚才说的那么简单了。” 第卅三章(24)重阳节近多风雨 这话人人心里都掂量了一番,却无人敢言。北静王忽然这么说了出来,众人都是一惊。韩劲节本人却神情平静,倒是另一边坐着的忠顺王爷冷笑道,“北静王年轻,倒是什么话都敢说了。韩丞相乃是朝中重臣,岂能容你在群臣面前肆意污蔑?若是没有证据就这样信口开河,明日早朝,怕就有御史要参奏于你了。” 北静王摇了摇扇子笑道,“王爷何必发怒?你我都是陛下的臣子,心里想的都是陛下的安危。事关国本,不得不小心谨慎,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忽然站起身来肃容道,“臣有一提议,此事关系到陛下安危,国之存亡,也关系到丞相与南安王世子的是非清白。如今人人心中都有疑惑,请陛下彻查韩丞相府。若是韩府之中,并无丝毫与澎涞先生所说的两种药有关的东西来,丞相自然是清白的,到时臣请陛下恩准,让臣率人去缉拿那胆敢刺杀韩丞相的要犯,还丞相一个清白。若是查出了什么来——” 北静王的话不曾往底下说,众人心里却都明白。若是查出了什么,欺君谋逆,韩家只怕要问斩九族。只见皇帝抬了抬手,道了一声,“准。”便命北静王与忠顺王二人一起,前往韩丞相府搜查。众人皆知,这北静王与南安王素来交好,而忠顺王却与韩丞相乃是一派,如此安排,叫两派人之间互相监视,也不怕人动了手脚,看上去最是公平不过。 忠顺王试探道,“陛下,此时夜寒风冷,陛下与重臣在这里等候,只怕伤了身子。不如微臣二人自去搜检,陛下先行回宫,明日早朝之时,再向陛下禀报如何?”皇帝淡淡道,“不必了,事关韩卿清白,受这半夜风寒,又有什么。两位王爷速去速回,朕与众卿,就在这里等着无妨。” 忠顺王忧虑地瞧了韩劲节一眼,便与北静王二人领命离去,皇帝便对韩劲节笑道,“韩卿不必惊慌,朕如此做,也是为了还卿一个清白。”而一边的皇后,脸色却不由得显出了几分苍白,连着瞧了韩劲节几眼,却又事关朝政,不敢多说什么。 韩劲节起身谢恩,落座之时,心里却有千万种思绪掠过。皇帝身上的毒,的确是他下的。那一日朱雀大街行刺,虽然是南安王府安排,里头却埋藏了他的暗子。在关键时刻向皇帝舍去了致命却又一时不致死的一箭。 这一招,本意就是要治罪苏衡,打压南安王府的气焰。另一层意思,也是要给皇帝一个警告。他的本意,是要等苏衡被问罪处死之后,再救活皇帝,这样一来,皇帝既承了他的救命之恩,心里对他,也自然有了忌惮。至于他蹊跷的死而复生,到了那个时候,谁还敢去问呢?朝廷腐朽,皇权衰落,苏家一倒,皇帝往后行事也就不得不依仗自己了。 只是这一切的计划,全都被闯入丞相府的清琼打破了。他不曾想到,拖延的那一时片刻的功夫,澎涞竟然就将陛下救醒,让他的一切布置都功亏一篑。当初陛下醒转过来的时候,他心里也隐隐有些恐慌。陛下既然醒了,那么他诈死一事,也就自然露了痕迹。那时他绷紧了精神,甚至做好了放手一搏的准备。 只是不曾想,皇帝醒来之后,竟然连日都不曾有什么动作,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南安王府,都是如常。而南安王府也并无什么动静,南安王苏准卧病在床,世子苏衡接回清琼之后,也一直闭门不出。至于他忌惮的那个救活了陛下的澎涞,竟然还娶了妻子。在南安王府里头过起了张敞画眉的日子。 他心里渐渐地放松下来,也许澎涞救醒皇帝,只是一时之间的巧合。世上万物相生相克,能解得了虽生犹死的毒的东西,也未必只有虽死犹生。而南安王府和皇帝,也许都正处在劫后余生的放松情绪里头,并没有真的针对他。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他们竟然在这重阳花会上忽然对他发难。而澎涞竟然能说出这药物的名字与一切形状,更是叫他既惊又恐。韩劲节强自镇定下来,是了,他的确是服了虽死犹生的药诈死,也的确是给皇帝下了虽生犹死的毒,只是这一切,早就被他清理得干干净净,不露一丝痕迹了。那个给他带来这毒药的大夫,还有那个行刺的杀手,也都被他暗地里解决了。没有人能找得到什么,只要找不到,他就是安全的。 只是韩劲节的心里,隐隐还有一丝不安。这一层,他能够安排的道,难道南安王、北静王这些人就想不到吗?距离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日子,就像是给他留了时间清理痕迹一般。就算是此时骤然发难,又能找出来什么呢?难道是他们被上一次的暗算气昏了头脑,这才孤注一掷要扳倒自己?然而以苏准父子平日的性情,却又不像。 韩劲节一时之间心里纷乱,倒并不曾看见上头坐着的紫曼起身,对皇帝与皇后道,“臣妾身体不适,望陛下准我先行告退。” 皇后道,“闵妃这是怎么了?要不要请太医来瞧上一瞧?” 紫曼摇头笑道,“不妨事,无需惊动太医。”说着往下头婉莹的地方一指,“澎涞先生乃是国手,听闻澎涞先生的夫人,也对岐黄之术颇有研究,不如请夫人随我一同去宫中,替我瞧一瞧如何?”又对皇后道,“臣妾身居宫中,对家中之事也十分记挂,难得今日与嫂嫂相见,能否请陛下与娘娘恩准,许嫂嫂也一同入宫,与我一叙天伦?” 紫曼这话说的合情合理,皇后也不好驳的。如今千钧一发,她身为南安王府的郡主,离去避一避嫌,也并无不可。皇后见皇帝不说话,也就道,“既然如此,世子妃与甄夫人就随着闵妃一起去罢。” 第卅三章(25)重阳节近多风雨 清琼与婉莹二人便离席,一左一右随着紫曼离去。婉莹走到她身边的时候,终于看清了她如今的模样。袭绿色的宫装华美精致,发上纯金的翟凤熠熠生光,再也不是当初的模样了。和所有的妃嫔们一样,被胭脂水粉描摹地精致玲珑,比当年的清淡模样美了许多。 婉莹望着前头闵妃的背影,回忆自己当年在南安王府中与她的一面之缘。那时候她只有十五六,衣着素淡,绾着一枝珍珠莲花步摇,曳曳荡荡地遮去半边脸。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些孩子的天真,又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忧思似的。那忧思也是淡的,静的,说不出的平和遥远。到了今日,那个十五六少女平和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如今的闵妃脸上,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像是嘲讽。却又不知道,她嘲弄的是谁。是她自己,还是这世上的别人。 清琼不曾想到,自己还会再一次踏入这太平宫。太平宫里,还是一般无二的空旷。那一株古松,仍旧苍翠浓郁,只是那十几缸子的规划,如今换成了百十盆金菊,在一路宫灯的照耀下,倒给这空旷的院子添了一分活气。 清琼随着紫曼一直入了正殿,两个宫女奉上茶来,一个便是当初自己见过的蕊珠,另一个年岁略长些,倒是面生。清琼接过茶来喝了一口,果然又是云眉。熟悉的气息叫她的心,也舒缓了些。 忽然听得一声脆响,一边的婉莹竟打碎了手中的茶盏。清琼惊讶地抬头望着婉莹,却见她一脸震惊地瞧着那个宫人。而那宫女,也并无丝毫退缩的神色,含笑瞧着她,那神情,倒像是看着自己年幼的妹妹似的。 紫曼看着二人情状,脸上丝毫也没有惊讶的神色,挥挥手让蕊珠收拾了东西退下,瞧着婉莹笑道,“连我也不曾想到,澎涞先生的新婚妻子,竟然会是你。若不是亲眼瞧见了,我怎么也不会相信。”顿了顿又道,“姐姐她这些年在蓉城,过得可好?” 婉莹低着头,眼角忽然就坠下了泪。从抱琴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明白,所谓甄婉莹,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罢了。她是什么人,其实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就连深宫中的闵妃都知道她的身份,甚至安排了抱琴与她相见,那南安王府的其他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呢?而她的丈夫,南安王府中最透彻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是谁呢。 婉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落泪。她是甄婉莹也好,侍书也罢,如今她都是澎涞的妻子。她心里其实早就隐约意识到,其实澎涞知道自己是谁,从最初在朱雀大街上重逢的时候,他就知道。所谓甄婉莹这个身份,不过是她给自己,也给他的一个台阶罢了。让彼此都能把过去的一切忘记,假装初识,抛开一切负担,只需彼此作伴。 属于侍书的一切,她只留下美好的那一部分,属于她和探春自幼作伴的那些时光。而那之后的一切,那些让她痛苦的往事,她都选择了忘记。就算清琼认出了她,她也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 清琼和其他人不同,她和自己一样,也和青罗一样,需要的是一个和过去无关的身份,只求和身边之人好生厮守。她能够明白自己的处境,甚至会羡慕自己这个重生的机会。 可其他人不同。如今自己坠泪,或许是因为在紫曼和抱琴揭破自己的身份的这一刻,她又不得不以侍书的身份存活在这个世上了。那些她极力想要抛下,想要忘记的阴影,又张牙舞爪地扑了回来。 在这山雨欲来的晚上,她隐约意识到其中的不祥。坐在这静寂的大殿之中的四个女子,清琼,紫曼,抱琴和自己,都好像处在一个怪物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头,她无处躲藏,只觉得害怕。甄婉莹这个名字是她在这世上最安全的一层屏障,就连这一层屏障,也都在这个夜里被撕碎了。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就要向他们袭来,而她再也无处躲藏。 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天华门上,北静王与忠顺王一起跪在御座之下,脸色都是十分的严肃。原本围坐在席上的众臣见状,也纷纷跪在地下,一声也不敢吭。北静王面前放着小小一只玉匣子,不用说,众人也能隐隐猜到,这里头的东西是什么。 内监走过去,北静王双手将玉匣呈上,先是递到澎涞面前。澎涞打开匣子仔细查看半晌,点了点头,又从怀里取出一只匣子,一样打开来,交给内监,一并呈送到皇帝面前。皇帝凝神瞧着御案上的两只匣子,半晌却不发一言。又过了良久,才一声长叹,“韩卿,你可知罪?” 韩劲节瞧着那个玉匣,却冷冷一笑道,“两位王爷说是从老臣家中搜检出这样东西来,老臣却从不曾见过这东西。” 说着便直视苏衡与澎涞道,“因前次老臣秉公执法,南安王世子想必对老臣怀恨在心。澎涞先生是南安王世子的家臣,又对这两种奇药了如指掌,焉知不是南安王府谋刺于我不成,又设了局来置我于死地?这世上有没有他说的那两种药,无人知晓。焉知不是他借着救醒陛下之功,编了这一出故事来将祸水引到老臣身上?听说那一日朱雀大街行刺陛下的人,喊得乃是西疆之人的口号,若真是西疆人所为,岂不是愚蠢之极?焉知不是南安王为求一战,特意安排了刺客演戏,以图戏弄民心?” 又横了北静王一眼,“老臣受伤中毒之事,乃是闵妃娘娘提起,闵妃娘娘乃是南安王府的郡主,焉知不是受命于父兄来陷害于我?北静王与南安王府素来交好,此时忽然要查老臣的府邸,焉知不是与南安王府串通一气,趁机将这毒药放入老臣家中,意图诬害于我?” 第卅三章(26)重阳节近多风雨 韩劲节以头抢地,大呼道,”老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不愿陛下以举国之力犯险,惟愿化干戈为玉帛,与诸藩王议和,求天下百姓平安。南安王虽力主战事,老臣也从不敢疑王爷是想拥兵自重,一贯以为王爷也是为天下百姓计,不过与老臣政见不同罢了。如今,王爷竟然为了一己私怨,来陷害老臣于不忠不义,老臣百口莫辩,唯有以死明志罢了。望陛下成全。”说着竟忽的起身,往一旁的柱子上撞了过去。 一边的侍卫还不曾出手,苏衡却猛地抢了过去,侧身挡住柱子,将韩劲节拦住,也不说话,只冷冷地瞧着他。侍卫这才回过神来,护住韩劲节,不容他再有这样激烈的举动。 北静王却喝道,“丞相殿前如此失仪,莫不是想要以死要挟陛下?此等伎俩,当真让人不齿。”说着膝行几步,拜下道,“陛下明鉴,微臣与忠顺王爷一同进的丞相府邸,并未动半点手脚,陛下若是不信,只问忠顺王爷即可。”忠顺王微一迟疑,然而北静王方才的确不曾有丝毫异动,也只有点头默认。 北静王又道,“若说微臣与南安王串通一气,纯属一派胡言。至于南安王府,若是真有意谋害丞相,何必用这不能即刻就死的药?陛下遇刺,苏衡世子险些就被丞相带着大理寺砍了头这样的局,未必也太险了些。” 忠顺王见再这么下去,就算韩劲节的罪名没有实证,北静王这些话,也毋庸置疑会在皇帝心里扎一根钉子。眼见那御座上的人一眼不发,就可知事情不妙。忙道,“王爷与丞相不必口角。此时两下里皆没有确切的证据,或许真是来路不明的刺客所为,二位为这捕风捉影的事情大动干戈,却实在是伤了朝臣之间的和气。” 北静王还未说话,却不曾想一直沉默不言的苏衡忽然跪下道,“陛下,如今虽然从韩丞相府中搜出了两位毒药,却也实在没有证据说明丞相与西疆之人勾结。然而此事事关微臣父亲与微臣的生死清白,微臣恳请陛下彻查。”说着便长跪不起。 苏衡这一番话,倒叫韩劲节一怔。在此步步紧逼的关键时刻,他忽然退了一步,实在不知是什么用意。只是那一句与西疆之人勾结,却又叫他隐隐不安。这一句话,北静王方才也说了一次,如今苏衡又提起来,似乎是藏着什么阴谋。 韩劲节还不曾想明白,忽然走出来一个人道,“陛下赎罪,微臣来迟。”众人一瞧来人,却是席上未曾露面的南安王苏准。众人见他在这关键时候忽然出现,都是心下一惊。韩劲节也是一瞬不瞬地瞧着他,却不知他的出现,到底是为了什么。 皇帝点头道,“无妨。王爷怎么此时才来,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不成?”苏准微一迟疑,也一样跪倒在地,“老臣请陛下赎罪,实在是此事事关重大,不得不回禀陛下。”皇帝道,“你只管说就是,我恕你无罪。”苏准又一叩首,转头吩咐道,“将二人带上来。” 苏准的侍从便带了一男一女出来,韩劲节一瞧,身上的剑伤便是一痛,那被推出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韩信知与清珏二人。韩信知脸色苍白,看了自己一眼,又转过脸去忧心忡忡地瞧着清珏。清珏却像是毫不在乎的样子,看了苏衡一眼,便低着头看着自己裙角绣着的一枝雪白夹竹桃花,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忠顺王瞧着这二人,却是十分的疑惑。瞧着一边的北静王,也是一样的迷惑神色。然而看韩劲节的神情,却是如同见了鬼一般,而苏衡的脸上,竟然也是一片煞白。忠顺王便问道,“王爷这是何意?” 苏准便道,“此事说起来与微臣家里有关。前一阵子犬子蒙冤入狱,容安郡主为了救人,孤身去了韩丞相府中,求丞相网开一面。却不曾想,在韩丞相府中,竟然遇见了自己的妹妹清珏。清珏与韩丞相并无丝毫瓜葛,却不知为何,居于丞相府中,并极受优待。等犬子洗脱了冤屈,接了容安郡主回到家中,郡主本想将清珏一起接回来,却不想清珏不愿离去,还数次求告郡主,莫要将她在韩丞相府中一事告知别人。” “郡主究竟是女子心软,虽然觉得此事不妥,却念在姐妹之情,并未追究。然而此事放在心里,到底露出了几分忧愁神色,被犬子察觉。多番询问,才知道了究竟。犬子也觉得此事不妥,便来回禀于我,请我拿个主意。” “我听闻此事,心里更是觉得不安。西疆与京城距离遥远,这些年来,丞相虽力主议和,却也不曾听闻丞相与蓉城的方家有什么往来。此事非但关乎丞相的声誉,也一样关乎容安郡主家门的声誉。郡主与犬子乃是夫妻,郡主家中的声誉,也与我南安王府息息相关。微臣心里惶恐,便着人细细调查了此事,却不曾想,结果叫我大为震惊,左思右想之下,非得禀报陛下不可。” 苏准说了许久,此时深深吸了口气,“微臣多番调查得知,韩丞相昔年身边曾有一位女子,形影不离,关系十分密切,唤作韩芳姿。外人有的以为是丞相的妹妹,也有人以为是丞相的妾室,却也都只是猜测。那人忽然有一日消失不见,微臣也是查看了所有蛛丝马迹才知,这位韩芳姿姑娘,后来竟被丞相送去了西疆,成了永靖王的姑父,方正同的妾室,侍奉在长郡主上官亭的身边。芳姿姑娘为方正同生下了一位女儿,便是容安郡主庶出的堂妹清珏。” 众人皆瞠目结舌,苏准又道,“丞相将亲信之人送去西疆重臣身边为妾,却又无人知晓,这本就叫人起疑。回想起这些年西疆探子回禀的消息,两下里一对照,更叫人觉得奇怪。” 第卅三章(27)重阳节近多风雨 “当年上官怀思与上官怀慕兄弟争夺王位,上官怀慕求战,而其兄上官怀思,却有意和朝廷议和。微臣听说,身为王族近亲,方家却一直暗地里支持上官怀思争夺储位。方家真正的家主,乃是长郡主的夫婿方正同。若不是他属意,方家上下,为何不支持嫡出的世子怀慕,反倒去扶持一个无甚根基的怀思?至于那些主战的家族,例如柳家和董家,那些年里却接连受了打击,人丁寥寥。直到上官怀慕继承了王位,这两家人才重新被重用。” 苏准又叩首道,“微臣猜想韩芳姿,便是丞相派去西疆结盟的信使。其目的就是与西疆的方家勾结在一处,在京城牵制我朝廷进军西疆,在那一边,又暗地里利用方家打压蓉城中主战的一派。如今韩芳姿已经去世多年,上官怀慕做了永靖王,柳家、董家复兴,方家在西疆的势力不如从前。所以微臣猜想,这清珏姑娘,便是接替了其母的位置,前来京城,与韩丞相商议对策。” 忠顺王听到此处,脸色已是大变,却仍旧颤声道,“就算是清珏姑娘到了韩丞相府中,或许是只是一叙其母与丞相的故人之谊,王爷怎么能断定,清珏姑娘乃是西疆派来的?” 苏准一点头道,“不错,我原本只是猜测。然而我孤注一掷,前去探问之时,却正巧看见,清珏姑娘与韩公子正独处一室,商议着天下大局。陛下若是不信,这一张地图可以为证。”说着就展开一幅地图来,上头做着许多标注,还有些文字注释,正是韩信知与清珏的手笔。 苏准又道,“还有一样,我从韩丞相府中,搜出了当年韩芳姿与韩丞相的往来书信,皆藏在她留下画卷的卷轴之中。这些画卷,听闻韩丞相一直私室珍藏,不许寻常人进去一步。只是前一阵子丞相府失火,这些东西才都被搬了出来,让微臣有了机会。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拆开一阅。这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其余的画卷,此时还在丞相府中,微臣派人暗地里看管,想必方才北静王与忠顺王两位王爷也亲眼瞧见,可知并非我私自放了进去的。” 苏准说着便从袖中取出几卷帛书来,那帛书显见年岁久了,微微泛着黄,还有几处像是经了火,焦糊了一些。每一卷帛书皆画着一枝夹竹桃花,并一连绘着四个月亮,东升西落,各自不同。帛书上头的字迹,清晰犹如昨日。韩芳姿是如何去的西疆,又是为何要嫁与方正同,婚后又是如何劝说他在蓉城众人之中主和,皆写的一清二楚。 众人皆吸了一口气,忠顺王看见那东西脸色发白。方才他于北静王,的确在一座小楼上瞧见过他说的画卷,却并没有搜查。如今再要去查,只怕里头还藏着这样的东西。若说不曾见过,却有北静王在侧。若要毁形灭迹,自己与北静王带去的人,此时还将丞相府围得水泄不通,半分机会也没有。 苏准又道,“方正同出身名门,乃是西疆一等一的名将,又是上官启的妹夫,上官怀慕的姑父,论理该是永靖王的近臣才是。可是他却常年驻守在南边的颖城,虽不曾明言主和,多年来与朝廷之间数次战争,他却也从不曾参与,而是袖手旁观。可见韩芳姿的存在,还是有些作用的。只是如今,蓉城未动,朝廷却已经意图发兵。想必丞相着了慌,这才急寻方家商议。” “丞相先是诈死,让朝中所有与丞相府作对之人皆浮出水面,再忽然来一个死而复生,将这些原本或者藏在暗处的人一网打尽。而所谓的西疆叛贼行刺,或者也是丞相演的一出戏,只等着看哪些人是主战之人,是他的敌人。陛下只管看,当日丞相举丧期间力主一战的人,如今不是被降了职,便是远调去边塞。而我的儿子,更是险些在这一场阴谋里头丢了性命。就连陛下,不是也险些遭遇不测?” 苏准忽然叩首道,“丞相与西疆有所联络,微臣本不敢多想什么。丞相思虑深远,若是能牵制西疆的势力,为我朝廷厉兵秣马准备时间,微臣自然万分感激。然而丞相却对朝廷中人狠下毒手,要将微臣与朝中忠臣皆置于死地,微臣实在痛心不已。”说着便叩首不止,老泪纵横。 皇帝不曾说话,往前倾了倾身子,似乎是想要看清众人神情。龙袍不小心扫到了面前的玉匣,玉匣碎裂了一地,里头的药粉洒出来一地,却又露出一卷帛书来。与方才的那些帛布一模一样,也绣着一样的夹竹桃花,画着一样的月亮。上头的字迹,却与方才并非同一人。上头写的,便是如何送药,如何诈死,如何行刺暗害等事。书信最后盖着的,乃是方正同的印。 绢帛里头,还露出一样东西。小巧玲珑的一枚扇坠,乃是夹竹桃花叶相依的纹样,通体雪白。清珏本来一直漠不关心似的听着,见了这扇坠,却忽然变了脸色,再取出自己袖中的扇子,那做扇坠儿的玉珏,却已经不知去向。 只听北静王惊呼道,“臣与韩丞相同朝共事多年,分明记得丞相衣带上常年系着一枚玉珏,与这一枚,正是一对。”便有内监上前查看,果然从韩劲节衣带上解下了一枚玉珏,与那一块显然是一对,玉的纹理皆是一样,只是带着一抹隐隐的红晕。而清珏手中的团扇展开,分明也是与那帛书一样的图样。 画卷里的帛书,乃是丞相府收藏多年的旧物,自然做不得假。玉匣里的帛书和玉珏,乃是忠顺王也北静王一起搜了出来,又是陛下无意间打开瞧见,自然也做不得假。而韩劲节身上的玉珏,与清珏手中的折扇,更是他们二人自己身上得来,断不会是有人陷害。四下里一对照,韩劲节心里明白,他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这么多年的争夺倾轧,他不曾想到,竟然是在此时尘埃落定,结局分明。他更不曾想到,最近成为自己罪证的,竟然会是芳姿和清珏。他小心珍藏在心里的东西,他心里唯一脆弱的部分,成为他最后致命的一刀。他用那些纷繁如雪的夹竹桃花将这些都藏了起来,以为这样就没有人可以发现,而随着那一场大火烧尽了那些花树,他藏起来的一切秘密,也就都暴露在了人前。 第卅三章(28)重阳节近多风雨 韩劲节深深瞧了苏准父子与澎涞三人一眼。这样一场局,布局如此周密,步步将他引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算起来,其实也不到一月,竟然能布下如此一张周密的大网,抓到他唯一的软肋。他藏得这样深,却还是被人抓住了把柄。 这一切似乎是天意,是自己将芳姿送去了西疆,也是自己将清珏带回了丞相府,同样是自己,将带来腥风血雨的清琼送到了清珏的身边,并因心中唯一的一点不舍和留恋,错失了赢下这一局棋的最好时机。虽然他输了,却也只有一声长叹。 韩劲节又抬头,望着帝座上的那个人,仍旧被玉毓遮了脸,看不清神情。是了,其实布下这个局的人,又何止是南安王府呢?退入深宫的闵妃,一旁应援的北静王,还有这高高在上的帝王,是他们一起布下了这个局,不过是想要自己死。他一生劳碌谋算,最后并不是死在政敌的手中,而是死在了君王的手里。 他早知道皇帝的心里,是想要收服诸藩的。可是自己还是看错了他,错估了他的决心和决断,也错估了他的狠心和隐忍。这个沉默不语的,总是冷漠得像是事不关己的人,这么多年来等着的只怕就是这一日吧?将牵制着他的自己,还有自己身后所有牵制了王权的人一举击溃。他几乎能想象得到,接下来的一切会是怎样发展。自己的诈死诱出了所有与自己为敌或摇摆不定的人,苏衡的入狱,皇帝的昏迷,也同样诱出了所有与皇权为敌的人。所有的试探都已经结束,接下来,便是一场清洗。 他也几乎能够想象的到,那玉毓之后的眼睛此时是何等得明亮而锐利,许多年前,他曾在新君登基的时候,在那个初次黄袍加身的少年的脸上看见过那样一双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能忘记呢?所有冷淡的,慵倦的神情,都不过只是那个人的伪装,当年初登大宝时候还来不及遮掩的那双眼睛,才是真实的。 可是在这样一双眼睛底下的人,又有谁能够幸免吗?自己不能,苏家也不能,没有任何人能够与皇权同列。皇帝当初对自己,不也是分外倚重的吗?就在片刻前,自己献上的紫菊还被封为神品,而与自己联络一派的皇后,还受到了皇帝的垂怜。 这一切都是假的,对自己是假的,对苏家,又为何一定是真的呢?他们不过也只是皇帝手中的一柄剑罢了,此时用得上,便是无上利器,等到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那一日,他们的结局,也未必比自己就好些。没有什么能救得了他们,大权在握没有用,太平宫中的闵妃娘娘也没有用。只是可笑,此时此刻布局的这些人都看不明白,他们自己,也都早在这一张罗网之中。他们以为自己赢了,其实到了最后,所有人都会是输家。 皇帝的声音传来,冷漠而遥远,“韩卿,你可知罪?”这一句话,方才他就问过一次。只是这一次,一切的做戏、辩驳都没有用了。那话里有冰一样的寒,像是一柄刀刃,无声无息地就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韩劲节脸色平静,对御座三跪九叩之后,缓声道,“老臣自知无法辩驳,一切罪责,老臣都一力承担就是。只是信知与清珏姑娘,都实在无辜。信知并不知我乃是诈死,清珏姑娘也从不知那画卷和玉匣里头藏着东西。恳请陛下网开一面,恕了二人性命。”皇帝不说话,韩劲节又凝视着苏衡道,“清珏姑娘与容安郡主乃是姐妹,请南安王看在亲戚情分上,多多照拂。” 在那样洞悉了一切的眼光里头,苏衡不由得周身一震。只觉得在此时此刻,有罪的那个人不是韩劲节,而是自己。他知道韩丞相并非无辜,可他也清楚,南安王府和自己,也并不清白。自己出狱之后,父王和澎涞先生便想要设下一个局反败为胜,只是苦于抓不住韩丞相的把柄,直到自己去韩丞相府中接回清琼的那一日,事情才有了转机。是他看见了在韩丞相府中出现的清珏,看见了她的画卷,她的折扇和玉坠儿。之后的一切布置,也都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的。 他猜想,清珏其实是无辜的。方家和韩丞相似乎确有默契,可清珏却未必知情。清琼曾对他提起过这个堂妹,看似安静沉默,其实却自有主意。可怎么想,也都不会是卷进这朝堂纷争中去的人。 他不曾参与后头的布局,可是也非常清楚,想要抓住韩劲节的软肋,清珏便是最好的把柄。然而他并没有阻止,明明知道,牺牲的人会是清珏,是他妻子自幼一起长大的妹妹,可仍旧默许了这个计划。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入宫暗地里求告了闵妃,在事情发生之前,将清琼带走,不要让她亲眼看见这一幕,看见自己的丈夫,自己如今的亲人,合力将自己的妹妹推向绝境。他暗暗告诉自己,在事成之后,他必定竭尽所能救出清珏。他心里清楚,这一场角逐里头最要紧的人只有韩劲节,而清珏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子,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李代桃僵将她救下,也不算不可能的。 而他安排了与清琼一起回避的人,还有澎涞的新婚妻子甄婉莹。在澎涞向他提出要迎娶婉莹的时候,他发现了婉莹便是侍书。当初澎涞从西疆回来,回禀诸事的时候,自己曾无意间问起侍书,他神色淡淡,只道她不幸身亡。后来忽然出现这么一个甄婉莹,与侍书长得一模一样,却又身怀医术,而一向不近人情的澎涞,却开口要娶她为妻。澎涞自己不说,苏衡也并不曾开口问,只是瞧着清琼的神色,这个女子,的确就是随着青罗远嫁西疆的侍书无疑了。 澎涞从不曾因为什么私事求过自己,第一次是希望能够光明正大地为婉莹办一次婚礼,第二次,便是求他在重阳花会的最后关头,请闵妃将侍书带走,莫要让她看见。苏衡不知道侍书和清珏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也许澎涞知道些什么,也许他只是不愿叫她看见任何不干净的东西。苏衡心里隐隐觉得,这个一向不近人情的澎涞先生,似乎有些变了。他感到欣慰,却又有些不安。 第卅三章(29)重阳节近多风雨 (感谢大家的支持点击过了10万,下一章更新8000字番外《花叶浓》,敬请期待~) 这是他和澎涞能够做的,对身边重要之人的唯一回护,不过是叫她们不要亲眼看见。至于清珏,到底是隔了一层。他们明知道清珏的无辜被害,会在她们的心里头造成怎样的震惊和伤痛,可仍旧还是选择了这样得办法。他也曾犹豫过,可是最终还是这样的选择。以前只觉得澎涞先生冷血,如今终于明白,自己和他其实都是一样的人,做了一模一样的无情的决定,又做了一模一样的柔情的回护。 在这朝堂之上,他们也并没有别的选择。就连自己一向不屑于党争倾轧的父亲,为了自己,为了家族,也为了他们世世代代的梦想和家国长安,也做出了他从不屑于做的事情。每一个人,都是阴谋的策划者,没有一个清白的人。他只是不愿意让清琼知道,这一切与她也有关系。正是她,将自己的剑锋引向了清珏。他不敢去想,清琼要是知道了这一点会如何去想,然而这又怎么能瞒得住呢?他只求能多瞒一天是一天,至少,不要让她亲眼看见这针锋相对的片刻,不要亲眼看见清珏此时脸上的神情。 韩劲节仍旧跪在地下,过了良久,皇帝才慢慢开口道,“韩卿的话,朕记下了。”冷冷道,“去韩劲节一切爵位俸禄,即日送大理寺议罪。”顿了顿又道,“韩家上下其他人等,暂时关在府中,没有御命,不得出入半步,违令者斩。” 说着便起身,缓缓往外走,众人见状,忙跪地相送。皇帝经过皇后的坐席的时候,却忽然站了一站,伸手取下皇后发间的紫菊,随手丢在了一旁,“紫菊无辜,这神品之名,还是留着罢。然而这罪臣之物,皇后还是离得远些的好。”说完也不看皇后一眼,径自去了。只留下跪在地上的皇后,犹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西天的弦月,此时已经几乎就要落去。颤悠悠地挂在城楼上头,似乎还带着几分不舍、天华门上前百盏宫灯尽数熄灭了,只留了两盏悬在檐下,颤悠悠地投下昏暗的光。长夜漫漫,天华门下热闹的欢会早已经散去。 天华门上的杯盘也已经收拾干净,参与这一场花会盛宴的人,也都无影无踪。歌舞伎早已经匆匆退场,却还留着几分脂粉香气,在满楼冷冽的菊花香中,透出几分温软旖旎的意味来。 随分杯盘,等闲歌舞,本是盛世气象,万民祝颂的佳节,可如今看去,好似方才的一场欢宴从不曾发生过一般。那些叫人心旷神怡的夜月楼台,秋香院宇,不过过了半夜,就好像从来都不曾出现过一样,那些语笑吟吟的热闹,哪怕是人装出来的,到了此时也再无人有心力去伪装,只留了空荡荡的楼台。 城楼上那千百盆的菊花还设在那里,三十六本妙品,十八本珍品,九本贵品,五本圣品三本仙品,一本圣品,七十二本菊花,围绕着御座,仍旧开的热闹。只是丝毫也不见夜宴上所见的娇艳。那一本封为神品的紫菊还在御案上陈设这,在黯淡的宫灯底下透出模糊诡秘的影子,像是七十二种潜伏在暗夜里的妖鬼伸出蜷缩的利爪,随时想要伤人。 那一弦月终究抵不过,慢慢的消失不见了。夜色更黯淡了几分,忽然一阵冷风袭来,就连方才那两盏宫灯,也都被这一阵风吹得熄了,天华门上陷入了一片暗夜,再也没有一点光明。御案上头的紫菊消失在了夜色里头,只有那一盆白菊,似乎发着幽幽的一点白光,在这夜色里头,显得分外的皎洁,像是一轮月亮。 澎涞独自一人站在天华门上,望着城楼下的千家灯火,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这样看过去,那些百姓人家,正是团圆欢聚的时候,可他自己,却是一个人在这里。婉莹随着闵妃入了宫,今夜是不会再回去了,香瑶林中只有自己一人,又回去做什么呢?若是她不在那里,装饰精雅的琼瑶阁,也就是一座屋子罢了。 事实上,他也不敢去见她。此时此刻,他不知该要如何去面对他。在暗地里调查清珏的时候,他竟然意外地发现了清珏和婉莹的联系。是她救了孤身来到中原的婉莹,与她结伴一起进京,直到在朱雀大街上失散,这才遇到了自己。他不知道她为何会和清珏在一起,是蓉城某人的授意,还只是一个巧合。 可他不能冒险,他不能当着婉莹的面,将清珏送入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他心里清楚,婉莹最害怕的就是自己的无情和算计。她好不容易换了一个身份,勉强自己搁置下所有和侍书有关的牵连,只作为甄婉莹和自己在一起。而自己如今,却又算计了她以甄婉莹的身份有了牵连的人。在和她成亲的时候他已经想好,此生再不想欺,可是不曾想到,他竟然又一次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这一次,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多年来的梦想,甚至是整个南安王府的安危,都到了必须要做决定的时刻。他只有这么一枚筹码,用了便是赢,弃了便是输。他也曾犹豫过,可最终还是做了决断。 若是叫她知道了,她会怎么想?他不愿叫她面对这一刻,只好将她送进宫。他只能暗地里期望,她永远不知道这件事情。好在清珏的存在本来就十分隐秘,而婉莹在家中也从不过问外头的时候,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若是她真的知道了,澎涞想到此处心里便是一紧,如果她真的知道,他也只能盼望,她与清珏之间的情分,远远不及与青罗之间那样深。他心里安慰地想,如今她已经嫁给了自己,不论如何,她终究会原谅自己的。 澎涞站在天华门上,只觉得从冷冽菊香中,隐隐闻到了血的气味。这是一场不见刀兵的血战,他耗尽了心力,终于是赢了。今夜没有人死,没有尸骨如山,可在他的眼里,这天华门上的每一寸金砖,都被鲜血染得透了。到了明日,这血水就会源源不断地从他脚下踩着的这一座城门上涌出来,弥漫整个京城。 这一次,他至少没有让她再看见血。当日玉晖峡上那样的情景,他立誓再也不会让她看见。那时候她是他的棋子,棋子沾上了血,又能怎么样呢?他并不在乎。而如今,她是他的妻子,他要保护的人。就像这一盆他亲手选出的白菊一样,纤尘不染,决不能染上一丝半点的血色。就算自己满手血污,她也会是干净的。 澎涞望着辽阔的天宇,天华门上寒风凛凛,鼓动灰色的衣袍不断翻涌,凭栏几乎觉得自己要随风而逝了一般。星河璀璨,极远处却有浓云密布,随着这秋夜里的寒风,以极快的速度像京城扑过来,像是一只要择人而噬的猛兽。想必到了明日,这球晴爽朗,便要化作秋雨凄寒。一夜秋凉,无人能避。 重阳节近多风雨。澎涞转身离去,忽觉脚下踩了什么柔软的物事,那菊花的寒香却愈发清冽了。低头一看,原本是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却原来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第卅三章完。第卅四章,秋山万叠水云深。) 第卅四章(01)秋山万叠水云深 满满金杯,垂垂玉筋。离歌不放行人去。醉中扶上木兰船,醒来忘却桃源路。 带绾同心,钗分一股。断魂空草高唐赋。秋山万叠水云深,茫茫无著相思处。 垂星野上的秋色已近十分,桃源川里的秋,似乎还未熟透似的。那些日光下头明媚绚烂的颜色,在这里黯淡了下去,只有层层叠叠的绿,和清清浅浅的蓝。清凉谷里的绿,似乎比别处更冷翠几分,近水处长满香草,虽不是花时,却结着累累垂垂的珊瑚色的果子。香草之间涌出细细的泉流,落在水面上,发出悦耳的声响。 两岸峭壁如削,一直向上望去,只瞧见一线天空,蓝的像是水洗过的一般。仔细一瞧,那一抹晴空里头,却凭空落下一线春雨,在阳光底下折射出七彩的虹光。那雨飘落下来,却转瞬没有丝毫痕迹,只有那一道虹悬挂在半空中,姿态千幻,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如一场幻梦。 青罗推开窗,恍惚之间,所见的便是这一抹虹光。藤萝的冷香扑面而来,混沌的神智似乎略有清醒,青罗摇了摇头,只觉得还有些头疼。自己怎么会到了此处?恍惚记得,自己醉眼朦胧之间看得见怀慕的身影,在盈枝院满院的菊花里头。还有隐约的琴声,隐约的酒香,而自己似乎就在这琴声里头,渐渐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自己却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清凉谷,这是永靖王府避暑的地方,看见这一抹雨虹,她才知道自己到了何处。与其说是来过,不如说是惊鸿一瞥。她还记得在最初看见这一抹虹时候的心情是如何复杂,过了这一道幽深的峡谷,她就到了蓉城。而在那一日之后,她虽然也曾再次见到,却从不曾踏足过。而昨日的一切就和这虹光一样,分明记得那色彩绚烂,却又捉摸不定。 她为什么会忽然到了这里?怀慕又去了何处?青罗望着窗外,这一所别院修筑在峡谷之中,在半山腰背靠着岩壁,往底下沿着石阶再走十余丈高,才到底下桃源川的水流。青罗看得见的,静悄悄的山谷,远远的溪水,层层叠叠的房舍,还有那一抹闪烁不定的虹。除此之外,却是什么人都没有。 青罗只觉得一颗心犹如这楼宇一样空落落的,有些慌张,忍不住扬声呼唤。忽听得有人上了楼来,惊喜地转身去看,却看见一袭红衣。那是不是怀慕,青罗得心里有一瞬的失落,甚至是恐慌,却只是打叠起一个笑容对来人道,“姐姐来了。” 来人正是怀芷,仍旧是一身大红的装扮,在这山居里头分外引人注目。秋已经深了,怀芷手中却依旧拿着一把团扇,素白的扇面上什么也没有,在她手中轻轻地摇动着,那雪白的颜色在她一身红衣上头愈发的刺眼。 听见青罗问候自己,怀芷却不答话,只是走到窗前,远远瞧着底下的桃源川,半晌才转过脸来对青罗笑道,“你倒像是个无事人一般,也不来不问我,怎么忽然到了这里,我怎么在此处,你身边的那些人去了哪里,怀慕又去了哪里?”说着眉毛一挑,“若是我,醒来看见如此场景,肯定先寻一柄利器握在手里头,等有人来了,不管是谁,先抵着她的脖子问问她,想要把我怎样。” 青罗笑道,“姐姐与王爷是手足至亲,又怎么会对我不利呢?至于别的事情,王爷自然嘱托了姐姐要告诉我的。” 怀芷一笑,那笑容极是妩媚,“你在王府里也有些日子了,竟然相信骨肉亲情这样的话?怀思也是他的骨肉亲人,怎么,难道你还要和他一起共叙手足之情不成?”说着眯了眯眼睛笑道,“你猜错了,怀慕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他以为你已经按计划去了重华寺,在太妃的身边,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此时你却在这里,在这清凉谷里头。” 怀芷脸上的笑容有些诡秘,叫青罗心里更是一慌。忽然背后又听见有人打了帘子进来,青罗悚然回头,却见进来的人是翠墨,端着一碗汤进来,看见青罗笑道,“王妃醒了?可是一阵好睡呢。说是有孕的人不宜饮酒,喝得是果子露,怎么还是醉成了这样?昨儿送回来的时候,倒是唬了我一跳呢。” 不等青罗回话,翠墨便搁下那汤抽身又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嘱咐道,“我这就叫润玉她们进来,伺候王妃洗漱,再把醒酒汤喝了,这也快午时了,我去给王妃做点吃的来。”说着就不见人影了。青罗还愣着神,又见润玉和澜玉两个走了进来,服侍着自己洗漱,一如每一个寻常的日子一样。 怀芷脸上那一丝诡秘,像是从不曾出现过一般。等润玉二人也退了下去,怀芷笑吟吟地伸手拿起一边的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昨儿个你喝的那个果子露,虽然没有酒,里头却放了安神的药。怀慕本来是要送你去重华山太妃那里去的,还不放心,非要叫我陪着你一起。只是又怕亲自和你分别,所以才想了这样的一个主意。他的确不知道我把你悄悄带来了清凉谷,只是再过一会,他就该知道了。” 怀芷站起身来,猛地将窗子推得全开,山谷里的风忽的吹了进来,叫人身上觉得忽然就冷了起来。怀芷回过头,对青罗笑了笑,“你看,他就在那里,你从这里往地下瞧,还能看见他最后一眼。” 青罗只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攫住了,定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怀芷却仍旧站在那里微微笑着,“你若是再不来,可就连这一面,也都瞧不见了。” 怀芷见青罗久久不动,也不理会,只望着底下桃源川的溪水,默默地回忆起多年前一个相似的日子。她还隐约记得那一日从这里经过,望着清凉谷里的这一抹虹光,自己幼时曾无数次想要追逐的那一抹亮色,只觉得那美好如此空幻。是啊,当初自己也是从这里走了出去,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回来。 第卅四章(02)秋山万叠水云深 世事难料,如今她又站在这里,披着这彩虹的光晕,望着溪流上走出这垂星野的人。他们会不会回来呢?怀芷心里非常明白,这些人中,有许多再也不会回来。埋骨异乡,无人收敛。怀芷心里有一瞬闪过了一丝怜悯,转瞬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实这一切,不就是她想要看到的么?从自己离开北疆归来的那一刻开始,等的就是这么一天。她的后半生,为的也就是这么一天。回不回得来,那也要看各人的本事。若真的就这样死在了外头,也怨不得谁。 怀芷正想着,忽然觉得肩背一痛,就被人撞在了一边。转眼去瞧,只见青罗立在床边,一瞬不瞬地望着底下。怀芷并不曾生气,反倒微微笑了起来。是了,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去看了那一眼,就和自己预想的一样。 如何能忍得住呢?纵然怀慕能算计得了天下人心,却还是不懂得自己妻子的心思。以为不分别,就不会有沾襟热泪,然而若真是这样就消失了,连告别也不曾有,青罗的心里,只怕是永远也放不下的。自己明知不能说服他,才想了这样一个主意,在去重华山之前,带她来清凉谷。就算不能握手相送,也好歹让她再看他一眼。 怀芷自己其实也并不明白,为何要让她再看这一眼。见与不见,本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与自己又有什么相干?然而却还是忍不住,违拗了怀慕的意思,带了她来到了这里。也许是因为自己心里明白分离的苦楚,也或许是因为,自己心里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这样一别,也许就是再见无期。 就算是相见,也会有些什么东西消失,再也回不来了。如今青罗或许还不明白,怀慕自己也许也还不明白。从这桃源川里走出去,便是抛弃了身后这一片世外桃源,要彻底陷入这红尘滚滚里头去了。而离去又归来的人,也再不会是当初的那一个了。 怀芷忽的苦笑,自己所做的,与其说是成全了青罗的心思,其实更多的是对她的伤害罢。若是自己不把这一切给她看,或者她还会像过去的那些日子一样,生活在怀慕费尽心思为她编织的好梦里头。她会一无所知地再过一阵安静的日子。是自己刻意地打破了她的幻梦,让她看清这事实。怀芷心里忽然想,也许她只是嫉妒青罗。嫉妒她分明该是不幸的,却为何拥有了一切。她想要青罗看见她早就该看见的一切,告诉她这世上的事情,本该是个什么样子的。 桃源川的溪流上,平素来往的都是往来商旅的货船客船。那些小巧的乌篷船一队一队地经过,像是一阵一阵的秋雁。而如今,这些客船全都在桃源川上销声匿迹了,代之以绵绵不断的另一支船队。桃源川水并不深,那些船也体量轻巧,只是周身漆成了如墨的黑色,甲板上站满了甲胄俱全的军士,林立的刀枪闪烁着寒光,几乎照亮了两侧青幽幽的峭壁。 船只不断地经过,一艘接着一艘地经过,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桃源川上却分外安静,就连飞鸟也似乎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氛,连一声鸣叫都不敢了。河流两侧的绿色那样浓,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水流清亮,鸟鸣花香的桃源川,忽然间就变成了一道黑色的沉默的河流,在这峡谷之间,叫人觉得心里愈发的沉闷。 呆呆地站了许久,青罗终于看见了怀慕。隔得这样远,装扮也和其他将士并没有什么差别,她却仍旧一眼就看出了他。所有人都肃立不动,只有他忽然抬起头,向雨虹的方向望了一眼。她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却仍旧觉得呼吸都顿住了似的。 青罗忽然想要扬声呼唤他的名字,让他知道自己就在这里,想让他从那沉默的黑色河流里头走出来,循着这一抹流动的彩虹,到自己的身边来。可她却丝毫发不出声音,满腔的情绪涌出,却不知什么缘故,哽在那里不能倾吐。而就是此刻,远处的怀慕,在看了这个方向一眼之后,又转过头去,和所有的将士一样,凝视着峡谷的那一方。 他再也没有回过头来。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却似乎能够想象得到他的神情。那该是自己许久未见的那一个怀慕。在落阳峡初见的时候看见的那一个,玄衣玉冠的男子,瞧着极是俊朗,只是那一点莫测的笑意叫人心惊。那是属于王者的笑容,而不是怀慕。叫人倾慕于他的风度,却又敬畏于他的威严。对自己而言,那一丝笑容里头,带着冷漠和抗拒,甚至还有怀疑。那时候,他就像是横亘在自己面前的崇山峻岭,那时候他只是永靖王。而自己,只是他签订的诸多契约中的一个。 那是她所不熟悉的另一个人。回忆起来,对于自己而言,只有落阳峡初见之时的那个怀慕是不同的。自那一日落阳峡初见之后,他们先是盟友,又是友伴,再到夫妻,他再不曾那样看着她。即使是在他作为王者那些最为隆重的瞬间,他也不曾用那样的眼光看着自己。 在嬿婉桥的婚典上,他带着三分惆怅和迷惘。征服敦煌的时候,他带着劫后余生的欢喜激动。在接掌王位的大典上,他牵着自己的手,威仪肃穆里带着关切和满足。而在天池沐浴的时候,他从容平静地犹如神佛。不论是什么时候,不论他对着别人是什么样的一种面孔,她始终觉得,他与自己的亲近的。他不但是这西疆的王,同样也是自己熟悉的那一个人。 可是为何今时今日,在她远远地看着怀慕得那一刻,她却忽然感受到了像当初那样得寒意?分明昨夜,他们还在花间对酌,他为她弹奏了那样多的曲子,从西洲曲,到凤求凰,还有中秋明月夜下他为自己弹奏过的曲子。而不过一夜之间,却怎么犹如隔了蓬山万重。他看不见自己,而他的眼中,只有峡谷外头的那一个世界,身后之事,他像是丝毫也没有留恋。 第卅四章(03)秋山万叠水云深 青罗安慰自己,也许只是因为他想要瞒着自己悄悄地走,自己才会有了这许多的猜疑。其实他只是怕自己伤心,所以才不愿亲自和自己告别。可是这样的理由,她却实在难以说服自己。她明知道他这一次离开是为了什么,明知道他这一走,从此她就会陷入一直以来抗拒的两难境地里,明知道从今日之后,便是连年战火,你死我活。他不告诉自己,自然是怕别离愁苦,想来也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罢。 不告而别的怀慕,是自己早就见过,却竟然渐渐遗忘的那一个王者。意气风发却又冷漠无情,眼睛里没有温柔眷恋,只有征服和野心。她早就知道的,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知道他的心里装着的是怎样大的一个世界,却自己欺骗自己,将这件事情也埋藏起来,在宜园里头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只想着她将要出生的孩子。 而他也瞒得这样好。一丝风声也不曾露,半点消息也不曾到她的耳边,就好像天下大事仍旧一如从前,这太平岁月还有许久。让她以为,她能够在他身边,平平静静地生下这个孩子,平平静静地抚养他长大,而她担心的那一日就算要来,也还有许多许多年。她却从来不曾想到,这一日来的这样快。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曾准备,他竟然就已经走了,还是不告而别。 青罗心想,想来若不是怀芷带了她来这里,亲眼看见这一幕,他会告诉她,蓉城里秋冬寒冷难捱,重华山里却有极好的温泉,气候湿润温暖,有助于安胎。或者是告诉她,他政务太忙无瑕照顾自己,所以请了太妃和怀芷一起照顾她和孩子,而他一得了空,就会上山来看望她。他不会告诉她,他究竟去了哪里,他更不会告诉她,他是不是正在和她的父兄生死搏杀。 她会什么时候获知真相?等到孩子出生的那一日?等到战事平定的那一日?或者是,等到他和苏衡,胜负生死已经分明的那一日。青罗苦笑起来,是了,一定会是如此的。她早该预料到的,却直到如今才恍然分明。若不是怀芷,自己还沉浸在昨夜的记忆里,伴着菊花酿的清香,和悠扬的琴曲,还有眼前人望着自己温柔关切的眼神,沉醉在良辰美景,花月静好的幻梦里头。 怀慕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去了峡谷的那一头。桃源川上的船队,却还不曾走完。青罗远远地望着船队,只觉得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样的滋味。离别的不舍牵挂,欺骗的愤怒伤心,还有对于未来的担忧恐惧,不但为了自己,也更是为了怀慕,还有自己的孩子。这一切的情绪都太复杂,心里五味俱全,实在是形容不尽。那是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她如何能够真的怨怪他呢?可那也是她的父兄顷刻间的仇敌,是一个拿起杀戮的刀剑,要征服千里江山的人。 青罗的心里只觉得空荡荡的。说不上是悲是喜,只是恍然明白,她的一场好梦终是要醒来了。就好像这清凉谷里悬着的那一抹雨虹,等那一线阳光过去,也就自然会消失不见的。只有山崖上落下的雨雾还在那里,悬在半空中,像是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却始终都不会断绝。 初十的夜里,落阳关上虽不见落霞千里,却能看见半轮秋月,静静地卧在水波之间。玉晖峡的月,是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清冷孤绝。而落阳峡的水面宽阔舒缓,远见月出东山之上,徘徊斗牛之间,近觉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置身月波之中,犹如身临河汉,凭虚凌风。 此刻夜色已深,江上再无往来客船,唯有扁舟一叶入波里,独自荡漾。明月江上,清风徐来,本是最畅快之事,然而两岸霜露既降,木叶尽脱,又平白生了几分萧瑟孤寂。轻舟甲板之上,两人幕天而坐,面前只有一张素琴,一炉檀香。一线琴声,在这月色江声之中飘然往来,虽有声却似无声,更添空灵静寂。 一曲终了,怀慕双手按弦,久久无话。自古分功定,唯应缺又盈。一宵当皎洁,四海尽澄清。那时节他曾为青罗弹奏过这一曲,彼时心境圆满,琴也得心应手,如今这一曲,却总觉得有些缺憾似的。那一种往来天地间的空灵自在,他似乎抓不住了。孤高稀此遇,吟赏倍伤情,其实也未必是伤情,倒像是有些怅惘似的。 其实自己心里何尝又是真的孤高呢?他也一样是这浮沉世上最寻常的一个罢了。明知道盈缺成败,皆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却还是舍不下。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那是诗文里的境界。而他不过是一介凡人,这无尽时空之中,不过想要抓住自己能够抓住的那一瞬罢了。 怀慕想到此处,又拂弦弹奏了一曲。董余一边拨弄着香炉里的香灰,一边静静地听着琴。一曲终了,董余笑道,“王爷这一曲轻灵潇洒,不比方才刻意求空的孤寂,倒有几分潇洒活泼的意思。只是恕我孤陋寡闻,这一曲我倒是不曾听过,却不知是什么曲子?” 怀慕仍旧低着头,双手轻轻抚着琴弦,微微一笑道,“王母妆成镜未收,倚栏人在水精楼。笙歌莫占清光尽,留与溪翁一钓舟。方才忽然想到了这几句,便应景儿随手弹了这么一段,倒不是什么曲子,你自然是不知的。” 董余手里拨弄香灰的香箸顿了顿,碰在青铜的博山炉上头,发出一声响动,在这静夜里愈发刺耳。怀慕疑惑地抬头,“这是怎么了?”董余神情倒是平静,“无妨的,一时失了手罢了。”顿了顿又慢慢道,“这一曲虽好,却不像是王爷往日性情。依我看,这几句诗,怕是王妃所喜的罢?” 怀慕一怔,转而笑道,“论起来你与王妃相见不多,倒是十分知道她的脾性。这还是那一年中秋,我与她在弄月听弦馆里弹琴赏月,她在水波里头给我写的这几句。那时我也给她叹了方才那一曲呢,还有一曲明月歌,只是今夜不知怎么总觉得不趁手,倒是随性为这四句弹奏的这一段顺畅些。” 第卅四章(04)秋山万叠水云深 董余不说话,只把面前的一应香器都慢慢收了起来,不复方才听琴调香的散淡随意,正襟危坐,静静瞧着怀慕。怀慕也觉出其中不对,便也直起身子瞧着他,“伯平,你若有什么想说的,只管明说就是了。” 董余沉默良久,忽然顿首三叩,神色极是郑重。怀慕讶然道,“你这是做什么?”董余肃容道,“王爷可还记得,危城曾对王爷回禀过的,虹霓桥上的那一曲章台柳?王爷虽不曾亲眼看见,却是实实在在,半分也没有虚假的。王爷若记得此事,就该知道,对于王妃,终是要留一些余地的。” 见怀慕不说话,董余便继续道,“当日明霞峰上,落阳楼头,王爷曾经说过的话,想必自己都忘了罢?”董余微微叹了口气,“那时王爷说,娶的是仙女临凡也罢,无盐丑妇也罢,都没有半分差别。王爷还说,这女子身世莫测,难分真假,而大丈夫以国为重,这儿女情爱,不过虚妄而已。那时候说的这些,王爷可还记得?” 董余既然开了口,也就索性说开了,“在那之后,我奉王爷之名调查那时还是世子妃的王妃的身世,一切都明明白白。南安王府的女儿苏紫曼进了宫做了皇妃,将同党之人的庶出女儿收做养女,冒了早夭的长女之名,嫁到西疆来做了世子妃。只是遇上了昌平王的人来劫持,南安王世子带着她逃走,二人不知去向,只留了侍书姑娘在船上冒充公主,在玉晖峡上引了明路上的刺客,直到落阳峡上,才秘密换回了和亲的公主。” “那时我禀明了王爷此事,王爷只道,这女子只要是朝廷送来的,究竟是谁,并没有什么要紧的。这养女和亲,自古也再常见不过,我当日亦觉如此。王爷知道,我所担心的,不过是王妃乃是朝廷派来王爷身边的细作,只要她不对王爷做出不利的事情来,原本是谁我并不在意。后来我看着王爷与王妃夫妻恩爱,王妃并没有什么不妥的举动,心里也就放心了许多。只是我虽然替王爷感到高兴,却又隐隐觉得,若是王妃心里,是真心实意地对王爷,自己的身世又为何不对王爷说的明白?” “我也用这话问过王爷,王爷只道她孤身一人漂泊至此,又并非名正言顺,唯恐身世被人知晓了难以立足也是有的。还道她既然不愿意说,自己也不会多问。此事王爷既然不追究,我也自然就三缄其口,再不曾对人提起。只是每每想着,便觉得王爷对王妃知无不言,王妃却不曾对王爷言无不尽,心里边就留了一根刺。” “再到后来,王妃为了救王爷,冒着生命危险去了西北。那一次铲除高氏势力,扶植敦煌王族,西南西北联合一处,对朝廷乃是不利之事。王妃若是有异心,不可能没有举动。然而王妃却自始至终,都以王爷的事情为重,倒是她身边的侍书,与南安王府的澎涞有些牵扯,最后闹了个那样的结局。我瞧着这一切,并不是王妃的意思,对王妃的疑心,也就打消干净了。何况王妃那时候为着王爷不顾自身安危,我也都看在眼里,对王妃的心意,是再也没有什么怀疑了。”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本来已经落下,却不曾想到了四月里那一日,王爷即位大典上。我看见翠墨姑娘对王妃说了一句什么,王妃顿时就变了脸色。当时我也并未觉得有什么,只是王爷后来嘱咐我去寻一寻王妃,怕她醉了酒失足落水。我只好带了九儿前去,却看见王妃和南安王世子二人。” “一开始,我只是震惊于南安王世子的秘密到来,唯恐他们有什么阴谋。却不曾想,南安王世子什么也不曾做,只是吹了一曲章台柳。那曲中的情意,落在我的耳中,实在是惊心动魄。王妃和南安王世子两个人,隔着虹霓桥,一个站在朝阳亭,一个站在夕月亭,就那么彼此相望。王爷虽然不曾听过那一曲,可自然也能明白,章台柳,这一曲里头,是什么样的意思。” 怀慕仍旧不说话,手指底下的琴弦,却忍不住紧了一紧。他如何会不懂呢?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这是苏衡的伤心,却也是他的伤心。他虽不曾听过这一支,然而在听见这曲名的时候,曾经的种种,也就豁然而解了。 比如她和苏衡在玉晖峡之后的消失。比如那时在落阳峡初遇,扶着青罗走上落阳楼的苏衡眼里郁郁的沉重。比如桃源川的夜里,他听见的那一曲踏莎行里的伤心。比如在青罗刚到蓉城的时候,在擎雨阁里忽然的重病。比如在他和青罗的婚礼上,苏衡眼里那试图压抑的奇怪的光亮。比如在新婚的日子里,青罗眼睛里的沉寂和绝望的神情。是了,一切都豁然眼前了。 他是不曾听过那一曲章台柳,可他却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日在桃源川里,第一次听见的那一曲踏莎行。好像是暗夜里的一抹流光,从苏衡的笛子里飞了出来,在那峡谷里头不断地穿行往来,落在青罗的船上,也落在了他的船上。那一个本就不寻常的夜里,他听见那一曲离歌,本不懂其中的关窍,却被那曲中的深情与哀伤所打动了。 他知道那是苏衡的笛声。在落阳楼的时候,他就听过苏衡的笛子。而这一夜的曲子,反反复复吟唱着那两句,密约沉沉,离情杳杳,那时他以为苏衡只是思念起了远在天边的某个人。因为相距千里,甚或是生死永隔,那曲子里的伤心才那样深刻。而到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时候苏衡思念的那个人,生死诀别的那个人,就是青罗。 第卅四章(05)秋山万叠水云深 他说不清那时候自己是怎样的感觉。与其说是愤怒和震惊,倒更多的是怜悯和伤感。那样的故事,他不曾经历过,却也看的多了,脉络清晰如同在他眼前展开似的。这样的故事,从古至今也太多了,并没有什么新鲜。 他甚至能够描画的出许多个场景。青罗,不,那时候她还是探春,与苏衡初次相见的样子,带着对命运的无奈的顺从和隐隐的不安。青罗想必就是那样,看似从容平淡,却暗藏着倔强和那么一点不甘心,静静地看着苏衡。忽然却又笑起来,本该是伤心的笑容,却像是朝霞一样明亮。分明是被束缚被捆绑的人生,却能在刹那挣脱的自由里头尽情地欢笑驰骋,就好像那天地间,没有什么能够束缚得住她。 苏衡,想来也就是在那样的眼神和笑容里头,不由自主地沉沦的罢。就好像是后来的自己。怀慕在听闻这个消息的最初,心里只是感到庆幸。苏衡比自己更早地遇到了青罗,然而青罗却注定是自己的妻子。不管天下大事如何,这一局,到底是自己赢了。然而就算是如此,原本就暗流涌动的这一段姻缘里头,更是埋下了一颗暗礁。 他怎能真的不在意?怀慕自问并没有那样的胸襟。尽管她终究成了他的妻子,海誓山盟,生死相随,他也明白地知道,她心里是有着自己得,她甚至愿意为了自己不顾安危。然而他怎能真的放下所有,就像是从不曾得知那样?到底是苏衡先遇上了她。远在京城南安王府的日子,玉晖峡和落阳峡之间他们二人消失的日子,事实上,他遇见青罗之前的所有未知的光阴,都犹如他心里的一根刺。 更让怀慕难以放下的是,胜负明明已分,可苏衡却未必愿意服输。他不曾看见的那一瞬间,那隔着水波盈盈的相望一眼,苏衡那一曲章台柳,分明已经诉尽了心事。怀慕看的清楚明白,苏衡从来不曾放下青罗。那个在青罗的生辰上望着她的人,脸上的神情就像当初他告别的时候那样。听着一曲踏莎行,眼睛里都是难舍的悲哀。那个在婚礼上飘然远去的人,那个不得不放弃青罗的人,如今又回来了。 他已经知道了许多,那些他不知道的、青罗从不曾提起过的,他却从不曾开口询问。然而就算如此,他也从不能真正忘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描画太多,让那些空白的段落,尽可能地保持着空白,就像青罗一直所做得那样。他不忍、也不敢试探青罗,一是怕伤了她的心,二也是害怕那结果,叫自己也伤了心。 然而那时正逢苏衡客居在雪竹居,每日里看着苏衡,和一个远在天边的过去,又有许多不同。他究竟是按耐不住自己,就算不开口相询,他也想要更进一步地了解苏衡。以往苏衡只是自己得对手,如今却又更多了些别的东西。 怀慕忍不住地日日前往雪竹居,与苏衡长夜对弈。不得不承认,若不是彼此天生立场敌对,这个人是足以让他尊敬甚至倾心相交的。然而这终究是不可能的,他们天生就是敌人,是世世代代沙场相逢,你死我活的敌人。早在他和青罗的婚礼之前,他就曾经与苏衡的父亲在战场上相逢过。他尊敬也欣赏着苏衡,却也不得不暗地里防备着。那些苏衡在青罗面前忍不住流露出的脆弱和悲伤,在自己面前从不曾出现过。苏衡始终是冷静的,丝毫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却从容淡然,让人不敢小觑。 怀慕想到这里,忍不住苦笑起来。最后忍不住的那个人,确是自己。在那最后一次的对弈里,面对着势均力敌的棋局,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出言试探。是他先开口问青罗,是帮着自己,还是帮着苏衡。那一瞬间,他分明看见了青罗眼中受伤的神情,还有畏缩和恐惧,他也有不忍,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一个答案。只是他不曾想到,苏衡也会一改平日的淡然,开口逼问青罗一个答案。 他屏息敛气,想要等那一个答案。而就在青罗将要做出选择的时候,九儿的到来忽然打破了这一个僵局。其实那时候,他也可以选择看完那选择再离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他忽然失去了勇气。他想要一个答案,却又一样害怕那个答案。想想也着实可笑,眼前之人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子,他却依旧没有信心。他分明已经得到,却不能确信自己是不是真的赢了。 那时候他看着苏衡,分明也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那时他心里暗暗地觉得有一丝快意,在苏衡的心里,想必也和自己一样,期盼着一个答案,却又害怕那个结果。就算自己不曾赢过他,却也没有输了。 他看了苏衡一眼,那些彼此不曾说过的千言万语,那一刻他觉得苏衡都是明白的。这些日子以来,许多事情彼此不曾开口,却似乎都暗暗地有了默契。不论是对于这个天下,还是对于青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足够好的对手,谈笑之间,便已胜无数争锋。 至于这一局棋的胜败,到了这最后的关头,他还是放弃了。他挥袖拂落了这一盘棋,转身离开,不去看身后的苏衡与青罗,是怎样的情景。离开雪竹居走进雨夜里头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想开了。在这一刻的逼问,其实是自己输了,苏衡也输了。他们对于自己都没有足够的信心,不论是对这个天下,还是对于青罗。在那一瞬间,他心里一直坚信的一切都有了一些动摇,才会有了这样的举动。 他终于想的明白,最终的胜负,不是一时一刻的问答能够决定的。他想要赢,就得有足够的决心和勇气。真正的战场,并不在雪竹居的棋盘上头。至于青罗的抉择,也并不在这一时一刻。若是早一年半载,毫无疑问,她会选择的人不是自己。如今她举棋难定,可他深信不疑,终究有一日,她会做出这个选择的。 第卅四章(06)秋山万叠水云深 他要等的,不是那一个棋盘上的选择,而是真到了命运的棋局上头,她会站在自己的身边。他决心什么都不问,也什么都不说,只是等待。等待她亲口告诉自己一切,不,就算她这一生也不曾告诉自己也无妨,只要她最后选择的那一个人,是自己。 而这一等,就等到了如今。日日夜夜的相伴,他与青罗始终都如此默契,琴瑟相谐。她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好的王妃,最好的妻子,完美无缺。只是这一个答案,他始终还是没有等到。 所以到了今日,在离开家乡,前往新的征程的重要关头,他竟然不敢告诉她,这个他这一生里,最要紧的人之一。他悄悄地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那里,说是为了保护她。然而他自己心里明白,其实他仍旧害怕这一个问题的答案。满怀期待,却又始终畏惧,像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 怀慕正出着神,江岸边又是一叶轻舟划过水面,堪堪停在怀慕董余二人身边。船上的人轻轻巧巧跳上怀慕二人的船,行了个礼。来的人是九儿,不再是往昔书童侍儿的装扮,穿着一身军旅之人的轻甲,少年郎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却掩不住飞扬志气。 怀慕还未说话,董余先笑道,“这二年不怎么见王爷将六儿和九儿带在身边,说是外放了出去历练。如今看来,倒真的和以往不同了,长高了好些,也像是经过世面的人了。想必以后王爷还有许多要紧的事情要倚重与你,你可要在王爷身边好生伺候。沙场不比别处,王爷的安危康健,还要你们这些日日在身边的人多费心。” 九儿忙对董余一礼道,“董大人过誉了,九儿不敢当。大人吩咐的事情乃是九儿分内之事,就算拼了这一条性命,也定要护王爷周全。”怀慕先失笑道,“你如今才多大年纪呢,文学武功虽然有些长进,若说护卫我,却还差了些火候。这一次带你来,倒不为我自己,却是想让你在军中,多多历练。” 怀慕的脸色渐渐严峻起来,“我虽这样说你,你却也不必灰心。少年意气,最难得的乃是心性,这一点你是不错的。文学武功这些,日后慢慢习学也就是了。我西疆也正是因为有无数像你一样的好男儿,才能在这赤县神州之上,维持自己的尊严。” 怀慕远远向西边故土之处深深望了一眼,似有无限感慨,话语里却更多了些沉痛,“只是有一样,我的安危也就罢了,我自己自然上心。你们自己的安危,也要自己挂在心上。沙场上刀剑无眼,生死乃是见惯了的事情,你还小,不曾经历这些。若是在战场上丢了性命,还谈什么将来?我就算对你们的期望,也都付诸东流。这一点你要谨记,上了战场,没有人能救得了你,护得了你,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活下来,便能功垂百世,若是死了,也不过就是一抔黄土罢了。” 董余瞧了眼九儿,究竟还是未上过战场的年轻人,虽然肃容听着,眼睛里却还是似懂非懂的样子。只是这些道理,也都是生死之交的刹那才能领会得出的,往后的路如何,也都要看他自己了。 正想到此处,董余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便支撑不住,往一边歪倒过去。九儿眼疾手快,忙一把扶住,董余却仍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唯有金花四溅。扶着船舷不断喘息。过了良久才觉得好些,对面怀慕的面孔也渐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慢慢清晰坚毅的面孔上此时满是关切和忧虑的神情。 果然见怀慕道,“上一次仲平进王府的时候和我说,你自从当日西北之战中中了一次流矢,身子就大不如前。后来又尽心竭力,从不肯歇息,已然落了病根。往日我见你虽然清瘦些,精神倒还好,怎么今日这样厉害起来?可知你从不曾把我和仲平的话听在耳中,也不肯依着大夫的嘱咐将息。伯平,且不说你我一处长大犹如手足的情分,你是明正院九卿,更是我最信任的臣子,西疆的栋梁。你的身子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可要如何是好?所以你务必要调养好身子,这可不仅仅是挚友的心意,也是作为西疆之主,对你的命令。” 董余望着怀慕,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说话。怀慕望着董余,却忽然苦笑起来,“罢了罢了,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说你呢?若不是因为我追随与我,也许你根本就不会落到如此。如今我让你好生将息,也是虚伪的很了,每日里那样多的公务,我仍旧不得不依仗于你。若真是为了你好,我便该放了你江湖归去,安心闲养。然而我的私心,却让我仍旧把你捆绑在这里不得自由。” 董余却摇了摇头道,“王爷说的错了。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江湖归隐。男儿志在四方,王爷的心愿,何尝不是我自己的心愿?乱世之中能觅得明主,乃是幸运。此生辅佐王爷,就是我的志向。王爷以国士待我,我也自然竭力想报。此生此命,不过为了这样一件事情。我虽不像舍弟一般,亲自提刀杀人,却也看惯了生死离别,早就瞧得透了。这一生纵不是王爷手中的利剑,也愿是王爷案上的灯烛,能燃得几时便是几时,能陪着王爷走多远,就陪着王爷走多远罢了。” 怀慕正要说话,董余却忽然恭敬一礼,“我知道王爷为我十分费心,更与舍弟商议,要为我寻觅良缘。然而天下未定,何以家为?更何况我如今已是病弱之躯,断不敢拖累了旁人。王爷的这一番好意,董余感激不尽,却不能不拒。” 似乎是因为一连说了好些话的缘故,董余有些气喘不定,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平复了好久,再开口时语气却是淡淡,“若王爷功成之日,董余还有命活在人间,那时候请王爷赐董余一叶扁舟,在这五湖之上飘荡。不为吟风弄月,只想替王爷守着这如画江山,也就心满意足了。” 第卅四章(07)秋山万叠水云深 怀慕望着神情平静的董余,久久不曾说话。他以为他只是病了,只是累了,歇息些时候也就罢了。如今听起来,竟是灯枯油尽,寿数不久的意思。董余不是夸大其词的人,他这样平静地就说了这些话,可见身子当真是掏的空了。 如今回想起来,自少年时追随自己,他又何尝有过一夜安眠呢?夺位的布局谋算,还有之后如山如海的国事,都叫自己这个幼年就相识的伙伴不堪重负。还有他自己的家族,他的弟弟和妹妹,所有的一切,他也只是默默的承担。成年之后的董余显得那样的强大,而自己竟然忘了,这个思虑永远缜密,谋算永远深远的人,曾经只是一个病弱孩童。 多少年的往事,如今历历都在眼前。最初他们兄弟作为世子伴读出现的时候,在夫子面前最聪慧机敏的董余,却是在马术场合剑术场上最落后的那一个。只是他从不肯认输,也不肯诉苦,就算从马背上落了下去,也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再爬上去。就算被自己和董润的木剑击打出一身的青紫,他也不做声,只是寻觅机会反击,却都只是点到为止。他是柔弱的,却从来都不是一个弱者。飞扬跳脱的董润,面对这位病弱的兄长,从来不敢也一丝的放肆,甚至有些畏惧。 这样的一个人,后来竟然也练出了不错的身手,身子骨也强健了许多。剑术比不得自己与董润那样有力,却能洞悉对方的弱点,一招制敌。怀慕望着对面董余的面孔,想起了当初和他,还有董润三个人游历天下的光景。永远生机勃勃要赶在自己前头的董润,和永远微笑着跟在自己身后的董余。那时他甚至跟自己二人一样,在江湖上醉酒高歌,甚至仗剑行侠仗义。那是自己,也是董余最为潇洒畅快的一段光景。 只是这一切都那样短暂,在他归来之后,在他知道母亲家族的惨案,决定复仇之后,一切都改变了。从那时候开始,自己收起了年少时的幻想,而董余,也收敛起了他好不容易骑上的马,好不容易练成的剑。他变成了一个守护者,当真像是自己案上的灯,永远守候在自己身边,在暗夜里头洞见一切。烛光柔弱,却亮彻寒夜。 然而如今他就要死了。不知道是哪一天,不知道是哪一年。然而这个结局,却是这样的清晰可见。从他的眼睛里,怀慕看得出他没有说谎。那是平静从容的赴死的神情,带着未尽的守望,热切的梦想,却还隐隐有着一丝自厌和自伤。怀慕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仅仅是这个结论,就已经让他无从反应。他无法做出任何改变,因为他知道,剩下的生命和时间,董余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而他的打算,没有人能够动摇。 见怀慕良久沉默,董余却只是平静地微微一笑,对九儿道,“你还不曾说是,你来这里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回禀?”九儿也还在董余的一席话里怔神,见董余忽然开口问话,情不自禁答道,“蓉城里刚来的消息,大郡主不曾带着王妃去重华山,反倒住去了桃源川里的清凉谷。送信的人说,”九儿抬头望了怀慕一眼,顿了顿才道,“送信的人说,王妃那一日亲眼看着王爷出了桃源川,什么也没说。这几日一切饮食起居都还正常,只是不说话,每日就在窗子前头瞧着桃源川出神。” 九儿说完,久久低着头不敢说话。半晌才听董余的声音道,“明日就是拔营的日子,王爷是要东进玉晖峡,还是回桃源川看一眼?”又过了许久,仍旧没有声响。只是江风浩浩忽然而起,水波流动,原本漂浮的小舟忽然动了起来。却又没有人去管束,随着江流在江心飘荡来去。 又过了良久,九儿才听董余的声音又起,“你先去罢。”九儿只觉得如逢大赦,忙应了退下,跳上自己来时的船,向着岸边划去。此时江流湍急,比来时艰难了许多。九儿忍不住回头去看,不远处小舟上的两个人只看得见剪影,仍旧沉默地对坐,一言不发,连姿势也不曾变过。怀慕手按在弦上,却始终没有动一动。 九儿觉得脸颊上一热,伸手一抹,才发觉自己竟然落了泪,却又不知道为何。那一瞬间他只是在想,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此时眼前所见,月光在流动的江水上留下一道闪烁的银白,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河流。而这光之河上的一叶扁舟,好像也要去往另一个世界,再也不会回来。 秋风在大漠上呼啸而过,夹裹着风沙,迷了敦煌城外旅人的眼睛。等风沙落尽了,才能看得清沙河沿岸的胡杨林,犹如一树一树的黄金。树下蜿蜒过一痕的水色,那金色灿灿然地倒影在水里,被天光水色的蔚蓝衬托着,显得愈发的明亮。蜿蜒的沙河与胡杨林,犹如敦煌城外的一道金边玉带,在这秋日里有着夺人心魄的美。 文崎独自一人胡杨林下,掬起一捧沙河水,洗净了脸上连日的风沙。瘦削的脸上满是风霜烈日的痕迹,唇角都干裂了,神情依然冷峻如往昔,嘴唇仍旧紧紧抿着。不知是赶了多少路程,就连身边的骆驼似乎也倦极了,在胡杨树的树荫里头,困顿地蜷缩休憩。 文崎抬起脸,即使太原即将西沉,大漠上的炎热和干燥却还未曾有丝毫改变,脸上的水分瞬间就消失的干净。他忽然想起自己自幼生长的地方,靠近南疆,温暖而潮湿的颖城,那里永远升腾着水气,升到空中,转而落成了雨。比起南疆,似乎这个才更适合自己,天高地阔,一望无垠。他更像是这大漠里的胡杨树,而不是南疆的水泽里,那些盛开的纠缠的,妖娆的花朵。 文崎望着远处的沙丘,日光从自己背后的胡杨林里穿过,飞跃着掠过沙河水,奔向前方那金灿灿的起伏,犹如连绵不断的黄金融化成的海浪。这沙河再往前蜿蜒去,往东方去,在沙丘的背后,就是敦煌。 第卅四章(08)秋山万叠水云深 他走了多久了?从大漠的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到东头,从夏到秋。悬苑里的那些花朵,想必早就凋零得干净。而隐园里的梧桐树,想必也都已经黄了叶子,一片一片地,静静地落在湛蓝的日泉之中。 隐园里从来都没有风,与外头风沙肆虐的大漠犹如两个世界。那里永远是那么安静,静的就像从来没有人居住一样。只有到了夜里,当明月落在宁静的日泉中心的时候,缠绵幽寂的琴声,悲凉辽阔的埙声才会响起,到了天明,却又消失不见。埙还在自己的身侧,在每一个大漠的天边升起月亮的晚上,他都会吹起。而那琴声,却再也回不来了。 在这大漠里独自穿行的日日夜夜,他并不曾觉得恐惧和孤独。这就像是行军,只要有目标,就可以一直走下去。然而到了今日,在这夕阳将沉,敦煌将近的时候,他开始感到了恐慌。在这大漠上绕了一个大圈,他已经无处可去。而他要寻找的那个人,就这样在这大漠里消失不见了。他还可以去哪里?北境,南疆,京畿,这神州赤县这样广阔,他该去哪里找她呢?他只是不能相信她已经死了,死在那一场大火里头。 风沙又起,眼前的沙丘、河水、胡杨林都不见了,只有一片混沌的昏黄。文崎闭上眼睛,却忽然觉得心里空明了许多。这本就是个混沌的世界,是大漠戈壁,还是温软江南,又有什么分别呢?他只要一直寻找,也就是了。今日寻不见,就等到明日。明日寻不见,还有无数个明日。他既然下定决心要寻找,就会竭尽全力,竭尽此生,绝不会放弃。就算一直寻不见,他也依旧相信,她还活着。 风沙再次落下的时候,他似乎在远处的沙丘之上,看见了敦煌城的幻影。是啊,他不能回去,回到这一座他本该守护的城池里去。一旦回去了,他就再也脱不开身了。他这一生,原本不该是像如今这样,独自一人浪迹天涯,只为了寻找一个也许再不会回来的人。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选择这样的人生。 他本以为自己的一生,该是在沙场上度过的。建功立业,或是马革裹尸,都是他应有的归宿。自从独自承担敦煌重任,即使被政务缠身不得自由,这一片大漠长空,到底还是叫他觉得心神畅快。 他也知道,他还会回到战场上去,回到他该去的地方去。他从不曾认为,西北,西南,京城,甚至北疆,南疆,这分崩离析的天下能维持太久的安稳。他虽沉默寡言,却都看的清楚,这太平安稳不过是瞬间的幻梦,事实上,战事将起,一触即发。而到了那个时候,不论是敦煌还是蓉城,都会再次被卷入战火中去。而他,还会再次跨马提弓,去他天生就该去的地方。 他也曾想过,等四海升平,再无战事,他又要如何?他并不是嗜杀嗜血之人,他手中的剑,本就是为了护卫百姓和土地的安宁而举起的。若是幸运,这乱世能在他这一代的手中终结,若是不幸,他这一生,也愿为这一日而流尽鲜血。 这个问题,他多年以来,始终没有答案。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在某一个隐园的春日里,在桐花飞舞的清晨,月照清泉的良夜,他曾经想过,若是世上再无战事,就在这园中静看花开花落,日升月沉,看这大漠的蓝天,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只是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在大漠独自穿行的日日夜夜里,他也无数次地问自己,难道他这一生,就要如此度过?他无法骗过自己,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心里的不甘心。他的心里,还向往着建功立业的豪情,向往着营帐之中的男儿意气,烈酒长歌。可他同样无法放弃寻找,只要一日没有结果,只要他寻找的那个人还未曾出现,就无法再回到自己曾经习惯的生活,心无旁骛,跨马提弓。 文崎在沙河边久久地默坐,没有前行往敦煌城中去,也没有去别的地方。夕阳西沉,连沙丘和胡杨林的金色都渐渐暗沉了下去。他忽然觉得有些倦了,也有些软弱的迷茫。他该去哪里呢? 文崎忽然听见极远处一阵吟唱。那是佛的声音,来自西方极乐的声响。梵音佛语,从胡杨林深处传来。文崎仔细倾听,那声音夹在在胡杨叶落下的声响里头,渐渐远离了河水,去了大漠的另一个地方。文崎忽然明白,那是莫高,佛的国度,这大漠里最纯洁的净土,旅人最心安的归宿。 文崎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也不曾牵上骆驼,独自一人追随着那声音而去。胡杨林中落了一层秋叶,他能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而那佛的召唤忽近忽远,忽强忽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迹。他就随着那声音一直走,从暮色黯淡,走到明月东升;从胡杨秋水,走到大漠无垠。 引领他的佛音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而莫高窟就在眼前。砂砾岩中的千佛洞窟,在月色的照映下显得分外神秘。那些洞窟错落排列在石壁上,约有三四排的样子,大大小小各自不同。那些洞窟里有的黑暗深邃如眼睛,有的却闪烁着微微的光芒,也许是善男信女在这里供奉祝祷,也许是僧人再次打坐修行,又也许,只是往来的行人,在这里寻求一点庇护。与蓉城里华丽却礼数森严的寺庙不同,莫高是包容的。千佛千面,众生平等,每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心灵的归宿。 文崎走近了,也不敢去打扰,只是望着最高处那一孔透出隐约灯光的洞窟。他想,在那么高的地方俯瞰大漠,看的更远一些,也许他就能找到自己以后的路,找到自己想找的人。文崎慢慢从栈道走到洞窟门前,穿过深厚的窟门,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第卅四章(09)秋山万叠水云深 洞窟里点着一盏灯,那些辉煌的壁画,繁复的装饰,在这幽暗的一盏灯里,像是旋转的光与彩的漩涡,叫人目眩神秘。只有正中的佛是清晰的,正用天底下最为温和慈悲的眼神看着他。两侧侍立着菩萨弟子,也都用一样的眼神看着他。而佛的头顶,飞天的姿态轻盈,正洒下无数飞花。那些金粉勾勒的花朵,在幽暗的灯光底下,闪烁着神秘的光彩。那飞花像是绵绵不断地落下来,落在佛的身前,也落在他的身前。 佛的身前跪着一个人。背对着文崎跪在蒲团上,一身白衣,一肩黑发,毫无修饰,在这绚烂到极致的洞窟里头,显得有些突兀。双手捧起一朵洁净白莲,那雪白花朵丰润如玉,竟还带着水珠,在这干涸的大漠戈壁上,显得圣洁有些神秘。那人将花朵小心奉在佛前,便低头跪在那里。 文崎等着她的下一个动作,她却迟迟不肯再动。洞窟里的灯光昏暗,颜色却绚烂,在那恍惚的灯光里头,那些色彩渐渐旋转起来变得模糊,让文崎觉得有些眩晕。只有正中心的佛和佛前跪着的女子是真切而清晰的。他看见她跪在那里,好像她就身处那个飞天起舞,梵音辽远的极乐世界,而非他的身前,这真实的大漠戈壁之中。 他忍不住出声唤她,“怀蓉。”这个名字,他好像极少唤出口。从那个茫茫烟雨中的婚礼,到后来大漠飞花里的对望,他很少唤她的名字。那些彼此作伴的日子,好像都隔了蒙蒙雨雾,隔了飞花重重,分明不远,却看不清楚。就连这最亲近之人的名字,也都含在唇齿之间,呼之欲出,却又吐不出来。 她消失在漫天大火,漫漫黄沙之间的时候,他从不曾觉得她真的离去了。而此时,在他终于在这世上重新寻找到她的时候,他却仿觉得她真的要离自己远去,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不愿回头,一袭白衣,远赴那个旋转着光和色,流动着乐和香的地方。所以他忍不住唤她的名字,就好像这个属于红尘世界的名字,能够将她从某个神秘的国度唤回,重新来到这世上。 而她却还是没有回头,他的呼唤,却也止在了这一次。这个称呼,像是与她毫不相关似的,衣衫长发,分毫未动。他像是一个闯入了神秘世界的异乡人,他能够隔着云雾看见幻境里的人,而他的声音容貌,这幻境里的人,却一无所察。不论他如何寻找,如何呼唤,甚至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也终究只是他指尖必会溜走的一缕青烟。 文崎忽然想起,在那一个夜里,挥剑斩琴的那个女子。星河璀璨横过大漠长空,她也是这样的白衣素发,在星夜里风露独立。他在遥远的露台上看着她,看着忽然横空而起的那一段剑光闪过,唯恐自己到的迟了,就此生死相隔。只是他那时不明白,其实他早已经到的迟了。就算那个瞬间他赶到了她的身边,又能如何呢?就算她不曾挥剑赴死,却仍旧选择了无言离别。而如今自己眼中看见的这个人,并不是当初蒙蒙烟雨里,一身红衣,向自己伸出手来的那个人。 事实上,她从来都不是那个人,那个人不过是她演出来给这世上人,或者说给她的母亲看的一出戏。等唯一的那个观众离开了,她也毫不犹豫就卸下粉墨,转身退场。如何回得来呢?钗环委地,红妆洗净,演戏的那个人远去天涯,再也不会回到这一场无人关心的戏文里来了。而只留下了毫不知情的自己,将这空荡荡的戏台当做真实,在那里徘徊往来,寻找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青衣。 34-05沙河日落风烟散尽,大漠月出莲华飞天 京城的这一夜暗云密布,遮蔽住了本应明媚的月色。到了后半夜,更是下起了清冷秋雨,宫城的连绵灯火,也暖不了这叫人从骨子里寒起来的夜。太平宫里的金菊都被这突然而来的风雨打落在地,满地金黄又瞬间被雨水冲散了,只有一股寒香,在这寂寞宫廷里徐徐散开,缭绕不断。 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匆匆从庭中走过,斗篷下摆被飞溅的雨水打的湿透了,那人也来不及管。刚走到廊下,便把手中的伞往边上一搁,急匆匆打了帘子进去,开口便道,“姐姐,大事不好了,世子妃和甄夫人都不在屋里,想必是到那一处去了,可如何是好?姐姐快些去禀报娘娘,好歹拦下来才好。” 进来的人是蕊珠,一双眼睛急切地寻找着这屋子的主人抱琴。却见抱琴一身家常装扮端然坐在那里,闻言眉头一皱,却仍旧慢慢吃着点心,丝毫也不着急的样子。见蕊珠神色焦急,只是淡淡道,“你难道不知道,皇后娘娘幽闭宫中,这几日出了多少乱子。咱们娘娘正和其他几位娘娘一起议事呢,你眼下去找谁去?” 蕊珠急道,“那也不能由得她们去呀,姐姐难道不知道她们去哪里?娘娘纵然不在,姐姐和我也得去拦。世子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娘娘留着世子妃和甄夫人二位在宫里,外头的事情一概不许叫知道。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可如何是好呢?若是她们二位真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我们娘娘又如何对世子交代?” 抱琴却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似乎有些微嘲讽的味道。一般指着榻上道,“慌什么,你且过来坐着,我慢慢与你说。”蕊珠虽心里慌乱,对这个在宫中多年,说是姐妹,实则能称得上一声姑姑的抱琴却还是十分尊敬。听她这样说,也只有耐着性子坐下。只听抱琴慢慢道,“你和我不一样,是南安王府里头出来的,娘娘和世子,都是你自小就服侍的人。我如今却要问你一句话,娘娘和世子,你究竟是听谁的话多些?” 蕊珠不妨抱琴问出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来,倒是怔了一怔,“我是娘娘身边的人,自然是更听娘娘的话些。只是世子和娘娘是亲兄妹,我听谁的话,却又有什么分别了”抱琴一笑,“那就是了。你说的不错,留世子妃和婉莹在宫里,是世子的意思不假。只是今日放了世子妃和婉莹出去,却是娘娘的意思。你若是听娘娘的话多些,那便和我一起在这里坐着,只当做什么都不知晓也就是了。” 第卅四章(10)秋山万叠水云深 蕊珠一惊,原本也是在这宫廷里浸润过了的,虽还未十分的明白,却也不再如方才一般焦急。坐到抱琴身边,半晌才道,“娘娘的意思我不明白,然而我是娘娘身边的人,这既然是她的意思,我也不敢再说什么的。只是娘娘和世子的情分一贯是极好的,怎么如今娘娘倒私底下违拗起来?说到底,娘娘是南安王府里的郡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连我都是明白的。世子从没有对不住娘娘的地方,娘娘如今这样做,叫世子知道了,岂不是伤了彼此的和气?” 抱琴叹了口气道,“这其中的道理,你却想不明白么?娘娘这一次与世子意见不一,却不是因为世子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而是娘娘瞧着世子妃和甄夫人可怜,实在不忍心,眼一闭牙一咬,就当做不知道今日的事情罢了。” 见蕊珠神情还有些迷惑,抱琴叹道,“外头的事情,娘娘从来不瞒着你,世子为什么送了世子妃进来,你心里是明白的。如今这太平宫外已是天翻地覆,这太平宫里的世子妃,却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已经身陷险境,更不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世子以为这样的事情能瞒上世子妃一辈子,其实谁都知道,世子妃是何等样聪慧的人,又哪里能真的瞒得住呢?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往最坏的地方打算,万一世子妃的妹妹就死在了天牢里头,到了那时候,世子妃发觉自己不但没能救得了她,就连最后一面也不曾见着,心里又该是如何伤心?到了那时候,只怕对世子的怨恨,比现在知道了尤甚呢。” 抱琴神情平静,眼睛里头却带着些哀伤的意味,“娘娘今日放了世子妃出去,一来是可怜世子妃被蒙在鼓里,二来,也存了将来的打算。此时知道了,多少还有转圜的余地。等将来再知道,若是清珏姑娘无事也就罢了,若是有事,只怕世子妃要伤心自责一世,和世子之间的裂痕,也就再也不能弥补了。” 蕊珠听到此处已经明白,又问道,“姐姐的话,说的都十分有理。只是还有一样,这世子妃也就罢了,甄夫人怎么也是如此呢?说起来,她和清珏姑娘,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本来以为,世子送了她与世子妃一起进来,是担心世子妃的身体,找了她来作伴。然而我瞧着,她脸上那惶急的神情,丝毫也不亚于世子妃呢。” 蕊珠说着试探性地望着抱琴,“姐姐,那一日甄夫人进宫来,我瞧着姐姐和她,倒像是旧相识。只是这几日瞧着,姐姐和甄夫人也并无什么往来,又觉得是我错看了。姐姐若是信我,不妨告诉我,这位甄夫人,又是怎样一个人呢?这么些年,澎涞先生从不曾和什么女子来往,忽然有了这样一位妻子,实在叫我吃惊。这位甄夫人,我也觉得有些面善,倒像是哪里见过,只是不管我怎么想,却也都想不起来了。” 抱琴淡淡一笑,神情略有些恍惚,像是回忆起来什么久远之事,“甄夫人与我并不相识,只是形容举止,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似。若是那位故人泉下有知,看见甄夫人与澎涞先生夫妻恩爱,想必也会觉得十分欣慰的。我只盼着,就算她知道了清珏姑娘的事情,也不要因此和澎涞先生生了什么嫌隙才好。否则我那位故人看见,只怕也会伤心的。” 抱琴的话说的晦涩,蕊珠心里仍旧不太明白,转头瞧着窗外的雨幕。雨势渐急,片刻前穿过雨幕远去的人早已经消失不见了。只是不知道,她们穿行到这无边雨幕的另一端的时候,会看见些什么。然而这已不是她所能插手的事。她所能做的,便是静坐在这太平宫中,一任外头风狂雨骤。 宫城一角,便设着天牢。与世人想象中的阴森可怖,深处地底不同,不过是一所独立院落。与这宫廷之中的金碧辉煌不同,没有任何的金粉涂砌,一色素净清冷。整座院落瞧着也干净,只是那干净太甚,没有灰尘泥土,也没有青草枯树,只觉得空荡荡的,丝毫也没有人气。然而这座院落并非无人,恰恰相反,院门前站着层层戍卫的军士,就连院中每一间房舍之前,都站立着十余人。只是那些人并没有丝毫的人气,在这雨幕之中仍旧静默不动,犹如铁铸的雕像。 清琼与婉莹站在院门前,面对着十余柄出鞘的长刀,面色却沉静如水。为首的一个将官走上前来,对清琼躬身一礼,“世子妃请回。天牢重地,不得御命,任何人也不得入内。请恕下官不能放行,多有得罪。” 清琼点头,“将军谨从皇命,我自然也不能说什么。”那将官闻言,才松了一口气,却见清琼扬眉一笑,“只是我擅闯天牢,将军不过是守卫不力的罪名,还能说上一句,因我身份不能动手,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妨碍。若是我在这里出了什么事,将军的罪名,只怕就没有那么容易洗脱了。我在韩丞相府中做过的事,想必将军也听说过。将军心里可要想好了,是放了我进去,和我一起去向陛下请罪,还是抬着我的尸身,去向陛下请罪。孰重孰轻,将军不必我再多说了吧。” 那将官闻言心里一跳,瞧着清琼脸上的伤痕,想起宫里对这位西疆郡主,南安王世子妃的传闻。这位西疆女子,瞧着柔弱温和,其实性子最烈,就连城府最深,泰山崩于面前而颜色不改的韩丞相,都被她逼迫得手忙脚乱,何况是自己?以命相胁,以她的性子,情急之下想必还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更何况她说的也不错,若是自己放了她进去,她一介女流,自然也不能做出什么来,自己不过被责罚一顿军棍,至多降职罚俸。若是她真在这里出了事,且不说陛下不会饶了他,南安王府,永靖王府,更不会饶了他去。 想到此处,那将官便往一边一让,对清琼道,“世子妃请。请世子妃顾念下官,速去速回。”清琼微微点头,“多谢将军。”便不再多说什么,与婉莹二人越过两列士兵,慢慢往里头走去。 第卅四章(11)秋山万叠水云深 天牢的囚室,并无丝毫的脏污,只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地面和四壁皆是古怪的暗黑色,像是要把这世上的光亮,都吸收殆尽似的。本就是秋雨清寒的夜里,一踏入这里头,只觉得更是寒意迫人。里头并无想象中的哭叫惨嚎,安静得像是没有一个活物。没有风,没有光,只有婉莹手里擎着的一支蜡烛,是这里头唯一的光亮。明知道这便是囚着清珏的牢室,可清琼二人就着那昏暗烛火,竟一时之间不曾看见半个人影。一股寒气袭来,清琼也忍不住抖了一抖,觉得好像被关在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岩洞之中似的。 正在此时,黑黢黢的角落里忽然响起幽幽一叹。清琼一惊,婉莹也忙拿着烛火去照,只见清珏端坐在那里,一身黑衣,几乎隐没在这无边的暗色里头。只有一张脸孔雪白,看不出受了折磨的痕迹,只是消瘦了好些。神情却平静,甚至看不出喜怒,几乎叫清琼以为,方才那饱含无限情绪的幽幽一叹,是出于另一人之口了。 清琼心中也有千言万语,然而哽在喉头,却也皆说不出口,凝视着清珏半晌,只道,“你放心,我必定救你出去。”清珏却是一怔,不想清琼对自己说的是这样一句话,脸上那平静神色散去,露出微微的一点凄凉,又带着几分嘲讽,“姐姐不必再为我费心,这样大的一个罪名,我自知无从脱逃。只是可笑,我这么些年唯一的念想,就是到京城来。却不曾想到,正是我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这样的灾祸。” 清珏说着,往牢房某一处的墙壁忘了一眼,似乎想要透过那漆黑的墙壁,看到那一头的什么人似的。转而又回过头去,瞧着清琼道,“生死有命,我本是西疆的人,来了这不该来的地方,姐姐不必为我太过费心。姐姐虽身份贵重,却并无实权在手,想要救我,要么求告南安王府,要么拿出西疆郡主的身份。送我进来的人,正是南安王府,姐姐如何去求呢?那些人是姐姐的至亲之人,姐姐若是为了我与他们撕破了脸,日后又要如何呢?若是去求见陛下,以西疆的威势相挟,陛下就算一时退让,心里也必然怨恨姐姐,怨恨西疆上下。莫说姐姐日后难以在京城自处,就连西疆,也莫名与京城又结仇怨。日后真出了什么事,姐姐又该如何面对呢?” 清珏话语虽淡,那话里的意思,却如刀锋之寒。清琼心里虽已经下了决定,如今听她说起来这无从回避的事实,仍旧觉得一震,几乎无法作答。正欲说些什么,却听清琼接着又道,“姐姐如今虽贵为皇亲,想要漏液前来天牢探访,却也不是易事,我自然感念姐姐的情谊。姐姐既然来了,还请姐姐帮我一件事。姐姐若是还念着你我的姐妹之情,不曾忘了,你除了是京城的世子妃,也还是西疆的女儿,就万万不要推辞。” 清琼见清珏神情认真,忙点头道,“你放心。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自然拼尽全力,也要帮你办到。你我本就是一家,又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你但有所托,我岂有不竭尽全力的道理?” 清珏微微一笑,神情里有几分暖意,“姐姐如此说,我也就放心了。我托付姐姐的事情,说起来并不难。这天牢里头,除了我,还关着韩丞相和公子。我虽知道自己无辜,他们却难免疑惑,今日之事,是不是我串通了南安王府,前来京城设下的一个圈套。说起来,丞相府与我本无亲缘,我来此多日,却也多蒙他们照拂,韩公子更是曾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他们因我落难,我也无力相救,只烦请姐姐告诉他们一声,我无意争辩是非曲直,也无意去问询前尘往事,唯有同死罢了。” 清珏见清琼周身一震,却又不曾即刻答允,便又瞧着清琼道,“传话虽然容易,然而姐姐的家人,与韩丞相府毕竟是死敌,韩家父子绝不会对姐姐有好声气。若是被姐姐的家人知道了,只怕也要不快。虽非难事,却也为难了姐姐。只盼着姐姐念着与我的姐妹之情,全了我这最后一点念想罢。” 清琼瞧着清珏,叹道,“傻丫头,你如今这样,我岂能置之不理?这一番事情,说是你的缘故,倒不如说是我的缘故。就算受了韩家冷眼,又能如何?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至于我家中之人,”清琼说到此处神情一滞,“倒也无妨。我今日既然来看你,就自然不会管这些。何况他们瞒着我,也自然知道情理有亏。妹妹放心,我自然会去见他们。是非曲直,我与妹妹一样乃是局外之人,自然不会多说。然而妹妹无辜,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和他们说一个清楚。”清琼望着清珏,试探道,“在妹妹心里,韩家父子虽非亲人,却也是妹妹心里头,极为要紧的人吧?” 清珏不答话,只是默默低垂了头。清琼心里一叹,也不去追问,只道,“妹妹不愿多说,我也不会多问。还有一样,妹妹万万要保重自身,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了妹妹出来。你我姐妹,我岂有见你无辜落难,而袖手旁观的道理?就算是到了陛下面前,我也一样不会退却分毫。至于你方才说的那些顾虑,其实也是多余。不说我的身份,你也是西疆重臣之女,陛下断不会轻易处置你,与西疆多结仇怨。对陛下而言,让你活着,只是放过此案的一个小小引线,无伤大雅。你若是死了,却关系重大。其中的利害关系,他自然看的明白。至于其他的人么,”清琼顿了一顿,竟然微微一哂,“他们要的不过是韩家败落失势,其实也并没有伤你的理由。至于我,在他们心里,想来也多少有些分量,我执意救你,他们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清琼说罢,却见清珏只是微微笑着看着自己,也不说一句话。心里恍然明白,清珏之所以不让自己救她,并不是真的因为自己无力相救。而是因为,她心里早就存了与他们同生共死的决心。若是她独自获得恩赦,却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她这一生也都不会好过了。如此一来,倒不如同死罢了。清琼此时才明白,清珏为何最放不下的,只是他们会如何看待于她。生死于她都是烟云,她只是不愿意,到了黄泉底下,他们都以为,是她害了他们。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份真情,不管最初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如今都愿意用命去换。 话到此处,再多说也无益。清琼又叹了一声,对一旁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的婉莹道,“我们走罢。”看了清珏一眼,就转身出了清珏的牢门。 第卅四章(12)秋山万叠水云深 九月十七日的午后,盘旋在京城上空连日不去的秋雨终于爆发,犹如盛夏时节一般的狂暴地席卷了京城。坠落下来的雨水,丝毫不见秋雨惯有的缠绵悱恻,夹杂着冰雹落下,像是无数锋利的匕首,笔直地扎在人身上。 京城习惯了的雍容,在这一夕之间尽数崩塌了。整个天幕暗黑,像是末日之劫。就连巍峨辉煌的帝宫,在这上天之怒里头也抬不起头来,被千钧重的浓云压抑住了全部的光彩。上到皇帝居住的紫宸殿,下到青娥阿监的窄小厢房,宫城内所有的大门皆是紧锁,就连戍守宫城的侍卫,也都不得已躲在了各处城楼之中,听着外头如海潮一样的狂风,屋里的烛火本未曾禁风,却也像是有所感知一样抖了抖。整个宫城,像是一个人也没有似的。 南安王府中也是一样的寂静。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屏息敛气,躲在宫室之中,听着外头呼啸的风雨之声,不知何时才能停息。清琼站在窗前,只觉得那青纱糊的窗扇几乎下一个瞬间就要破裂似的。 清琼脸上的神情极为紧张,一边的修绮原本也瑟缩在角落,此时见清琼如此神情,也鼓起勇气走上前来,扶住清琼安慰道,“小姐放心,不会有事的,这冰雹已经两个时辰了,咱们这不也没什么动静么?我听着这一会子动静好像小了些,小姐再忍一忍,我猜再有一顿饭的功夫,也就无事了。” 修纹听着外头的声响,也觉得似乎遥远了些,便也放松了神情,又道,“我知道小姐心里怕的是什么。小姐大可不必担心,我估摸着时辰,世子到宫里的时候,这风暴还没有起呢。所以此时要么正在紫宸殿里和陛下在一处,要么就正在太平宫里,和娘娘喝茶叙家常呢。宫里的屋子岂不比咱们这里的更好?再说了,世子世子是不会有事的,小姐只管在这里等着也就是了。” 修纹说的欢快,清琼却周身又震了一震,并没有接话,神情更是又紧张了一分。也不看修绮修纹,只把目光投向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似乎想要从她平静的脸庞里头,看出一些能叫她安慰的东西来。端坐在一边的婉莹看见清琼的眼光,并不曾给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反而摇了摇头。只是那严肃却平静的神情,虽然不曾让清琼觉得放松,却也似乎让她有些惊惶的情绪安定了几分似的。 这一日,皇帝传了澎涞进宫,说是体内余毒未清,要再请澎涞进宫瞧一瞧。诏书一起下来的,还有太平宫里的书信。信上写道,闵妃娘娘入了秋身子一向不大好,宫里的太医都瞧了也没有什么用,倒是前些日子,听澎涞先生家的甄夫人说起家中一种丸药十分对症,若是方便,还请澎涞先生一并带入宫中,再去给闵妃娘娘也请一请脉。澎涞乃是无品无级之人,特旨入宫也就罢了,断无进出后宫之理。所以闵妃又请了皇帝旨意,命苏衡一起入宫,一来顺理成章,二来正能兄妹相见。皇帝自然准了,于是午膳后苏衡与澎涞二人就一起入了宫,却不曾想正赶上这样一场风暴,到此时还不曾回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风暴之声,终于渐渐停歇了。从刺耳的声响到彻底的静寂好像只有一瞬,却叫人觉得似乎过去了好久,不敢有丝毫动作。又过了良久,修纹打着胆子将门打开,只见满院狼藉,那些山石倒还好,只是古松老梅枝条本就脆硬,如今断折一地,古雅如画的姿态已是荡然无存。修纹瞧着呆了一呆,半晌只道,“可惜了今年府里的梅花,怕是不能开了。” 云还不曾散去,天幕仍旧是一片漆黑。京城的风暴已经平息,然而上下内外,也俱是一片惨象。那些高门大阀的屋宇还好些,不过破损了些青瓦,那些街头巷尾贫民百姓土坯茅草的屋子,十成里几乎有七八成倾颓倒地,只余几架梁柱,歪歪扭扭地竖在那里。有些人被倒塌的土石木头压在底下发出一阵阵哀嚎,有些侥幸逃脱的,却又流离失所,在一片狼藉的废墟里头手足无措。 御河边的杨柳树,稍弱一些的被连根拔起,其余的那些也断折了绰约了纸条,显得分外凄惨。只有那巍峨的城墙,依旧如千百年一样踏实厚重,丝毫也不曾会毁坏。刀剑一样尖利的冰雹打在上头,只留下细碎的灰白的几道印记。城墙在这满地的废墟中显得愈发高大,那暗黑的身躯直冲入云,与天幕融为一色。 城墙根底下忽然转出一个人来,一身的黑衣,好像随时会消失在这阴沉天色里头。这里分明这样阴暗,她却像是受了什么强光的刺激一样,用手挡着眼睛。等过了许久,终于看清眼前这世界的时候,她神情只是茫然,并没有惊愕,也没有同情,更没有对于不知归于何处的恐惧。 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样的道路。从年幼的时候就下定了决心,后来孤注一掷地孤身千里,以为寻找的是一个结果,却不曾想到,这孤身的漂泊才是自己的结局。天下之大,她仍旧是必须一个人走完所有的路。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拯救溺水的她了。她必须往前走,这一次,是她要成为那个救赎的人,她要将那溺水的人救起来,不管是多么艰难,不管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她其实没有任何的筹码,除了决心,她毫无胜算,却又必须赌这一回。既然她走了出来,就绝不会只是孤身活着。 清珏从地上横七竖八的人群里经过,一路沿着朱雀大道,从宫城走向皇城,从皇城走向内城。三个月之前,她与婉莹一起来到这里,这座她自幼就想要来的城市。那一日,在她的言论这一条大街是多么的热闹,充满着欢欣。而如今宽阔的朱雀大道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周围房屋倒下来的木柱,她面无表情地一一跨越过去,不理会四处的哀嚎,也没有人理会她。这些日子过去,几经生死,浮浮沉沉,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她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她曾经向那个人承诺过的事情,她不曾想到,最后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完成。只是如今,她的目的已经改变了,她是为了自己,心甘情愿做了这天下之局里的一枚棋子。清珏望着远处洞开的城门,心里忽然冷笑起来。这世事难测,原来早在自己当年开口的那一刻,就注定已身在这棋局中了。 走出京城的那一刹那,她最后回望了这座皇城一眼。她还会再回到这里来么?她并不知道。她也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对还是错。这天下大事对她,并没有那么分明的是非黑白。她只是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必须要做的事情。她背叛的人,辜负的人,想必也能明白她的不得已。就好像她也明白了他们的不得已一样。 第卅四章(13)秋山万叠水云深 这一年似乎格外的冷些,方才十月,大漠上便落下了飞扬的雪。雪并不大,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不紧不慢的,就连大漠上肆虐的风沙,也为这一场温柔的初雪让了位置,似乎不忍惊扰着片刻的安宁。城外金黄的胡杨林还维持着犹如阳光一样的灿烂,却被蒙上了一层雪白轻纱,那颜色朦胧起来,像是月光。疏阔豪迈的千里荒漠,也在这温柔的初雪里头,显出了平时少有的几分宁静。 隐园里最是湿润,那些干燥的雪落下来,还在半空里便渐渐得融化开了,飘洒下来,像是一场江南温柔的细雨,又像是一场海市蜃楼里的梦。隐园里的湖水原本是那样的蓝,明净得犹如最为晴朗的大漠长空。隔了一层雪雾看过去,此时像是镜子上蒙上了水气,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怀蕊眼见着卉玉推开窗,一股清寒的冷气扑了进来,叫连日昏沉的神智也为之一清。园子里的桐树都落尽了叶子,树木优美的轮廓,在这雪雾里头最是清晰,像是一幅水墨烟雨图里头,唯一分明的前景。怀蕊正赏景,却听见耳边卉玉的咕哝声,“姑娘自己不顾念身子也就罢了,倒叫我们跟着受数落。才从鬼门关里出来,就这样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姑娘自然是不怕什么的,若是让方家小爷看见了,又要怪我们不会伺候。” 怀蕊闻言,淡淡笑道,“这话说的奇怪,你是我的丫头,是好是坏,自然是我说了才算的。怎么你倒都听他的。” 卉玉笑道,“姑娘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也罢了,姑娘是没瞧见前一阵子昏迷不醒的时候,方家小爷脸上那神情。若不是王妃细心,随行的人中有一位邱先生乃是妙手,救了姑娘性命,还不知道方家小爷要怎么样呢。如今姑娘好容易醒了,他还不是十二万分的殷勤周全?”卉玉往一边的胡桌努了努嘴,“姑娘瞧瞧,这新鲜的菊花,知道姑娘喜欢,巴巴儿就送了来。这冰天雪地的,难为他想着,也不知他是哪里寻来。” 怀蕊听卉玉这样说,脸色还是苍白如纸,眼波却微微流转,也不说话,只怔怔瞧着那一盆金菊出神。半晌才道,“如今我也没什么大碍,你们也不必这样紧张。”卉玉摇头道,“可不敢有一丝怠慢,就算不说方家小爷下了严令,邱先生也一日多少次地来看姑娘,不敢有一丝疏忽呢。” 二人正说着,就听得一声帘子响,一看是梅玉引了两个人进来。前头一位老者面目慈祥,正是来给怀蕊诊脉的邱先生。后头一个少年,穿着一身束身箭衣,身上还挂着雪珠子,神采奕奕的,却正是方才卉玉拿来取笑的文岄。 怀蕊心里一动,没来由地不敢瞧他,往边上偏过脸去,却又正巧瞧见卉玉戏谑的眼神,心里微恼,反倒收了那羞怯情绪,微微坐直了身子,对二人颔首道,“四哥哥和邱先生来了,快请坐。卉玉,看茶。”又嘱咐二人身后的梅玉道,“听卉玉说你新做了些糕点,只是我如今还吃不得呢,拿来给四哥哥和邱先生尝尝。”梅玉应声退下,邱先生先笑道,“三郡主太客气了。”却又瞧了文岄一眼道,“不过我瞧四爷倒是想尝一尝,老朽就叨扰了。” 邱先生语中的玩笑之意,怀蕊也听得明白,只是不说话儿。文岄脸上也红了一红,却又像是并不在意的样子,只柔声对怀蕊道,“今日可觉得好些?”又对卉玉道,“这大冷天的,怎么道开着窗户?” 卉玉撅了嘴道,“我说的一点没错,姑娘任性,受呵斥的却是我。”便对怀蕊道,“我的好姑娘,你可听见了?这景也赏了,可要把窗子关上了吧?”说着也不等怀蕊答话,自己走过去把窗户关上。邱先生笑道,“这屋子里闷着这么多日子,散一散也是好的。只是时气寒冷,三郡主身上又有伤,四爷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又仔细瞧了瞧怀蕊的脸色,号了号脉,又对卉玉问了些起居饮食的细节,满意点头道,“不妨事,虽然还要养上好些日子才能好全了,所幸差着一点未曾伤及要害,郡主也年轻,只要好生调养,也不会留下什么症候。”又对文岄道,“四爷也该放心了,如今就算每日让我来瞧,我也开不出什么神丹妙药,恼不得只有慢慢等着了。四爷也是沙场经过的人,怎么瞧不出郡主这伤势其实已无大碍呢。” 文岄略带羞赧地一笑,却也并不扭捏退避,“我往日见的,都是军伍里的少壮男儿,三妹妹身份贵重,又是女儿,怎么能一样呢?再说,三妹妹说到底是为了我受伤的,在敦煌城下更是救了我一命。我自然更要加倍谨慎,否则如何与王爷王妃交代?” 怀蕊闻言,却肃了容道,“四哥哥这话,我却是当不起的。生死一线,我也不过是为了自己活命罢了。若说是救了四哥哥,更是不敢当了。四哥哥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倒叫我心里不安呢。” 文岄闻言,也不与她争辩,只是一笑。此时梅玉正巧取了点心进来,文岄便吃着点心,一边喝怀蕊说着敦煌城中的奇闻趣事,又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再带你去城中瞧瞧。我知道隐园太过冷清,却正是养病的好所在,也只有请妹妹莫要着急。我一得了空,自然就来看你。”怀蕊闻言,也只是微微一笑。 邱先生吃了几块点心,便起身告辞道,“郡主这里已无大碍。我已好几日不曾去裴将军那里瞧瞧,也不知道他身上的伤如何了,这便要去看看,先行告辞。”怀蕊点了点头,邱先生便往外走,怀蕊却忽然叫住又道,“我前几日昏昏沉沉的,今日忽然想起来,董姐姐怎么不见?”忽然一惊,莫不是她也受了什么伤不成?” 邱先生与文岄对视一眼,文岄道,“先生先去吧,裴将军的伤势要紧。”邱先生便又一礼出去。文岄瞧着怀蕊,脸上有些为难之色。正欲开口说句话,怀蕊正色道,“我信四哥哥为人诚挚,可万万莫要拿了讲话骗我。如今我已无性命之忧,有什么话,四哥哥只管从实说来,不必担心我。” 第卅四章(14)秋山万叠水云深 文岄想了一想,最终还是据实相告,“那一日我们一行人在最前头,遭遇了正面伏击。卉玉他们几个丫头跟着行李辎重在后头,第二日才到敦煌,并未遇上危险。只有董姑娘的车马,落后我们几步,忙乱之间未曾顾得上,等盗匪皆伏法,才发觉那一架马车,被那些盗匪寻了机会劫了去。” 见怀蕊神情大变,文岄忙安慰道,“你放心,董姑娘此时应当无甚大碍。我今日才接到盗匪的传书,说董姑娘一切无恙,只是暂时扣押了不让回来。”怀蕊强自压住胸前的不适之感,想了想道,“他们断无平白扣押她的道理,必定想用她来和我们交换什么条件。董姐姐虽非王族,可董家却是举足轻重,他们也知道,我们断无弃之不理的道理。只是不知道,他们想要拿董姐姐来换什么?若是提出什么不合情理的要求,只怕还要再给蓉城那边传书,这一来二去的,若是耽搁的回话,只怕董姐姐的性命堪忧。” 文岄道,“如今说的倒也并不为难,倒叫我有些纳闷。如今已经查明,这劫掠董姑娘的,乃是高鸿的幼子高漱。信上说,高鸿一脉,如今已四散凋零。他虽然侥幸逃出,却在这敦煌大漠上再无生存的地方。他出生高贵,并不想在这里如囚徒一般过活,也不想再来搀和这天下的浑水。所以让我们特开西去门户,让他们这一脉之人远去西域,再不追击,让他天高海阔,去做他自己的逍遥日子。” 怀蕊听了这话倒是十分惊讶,“来的路上,我便听说这高鸿余党死灰复燃,近日蠢蠢欲动,意欲造反生事。在敦煌城下,竟敢白日刺杀,更是嚣张至极。却怎么所求之事,竟是如此简单?” 文岄摇头道,“我想只怕没有这么简单。且不说他是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让我们把注意力关注在西去之路上,转而突袭敦煌,就说这放他西去,目的也是十分莫测。高氏多年镇守敦煌,与西域各部皆有联络。如今他困在这敦煌大漠上,尚且来去自如无人能够抓住他,若是这一去,与那些旧部会合在一处,岂不是更为棘手?西域民风剽悍,他若是忽然就带出了一支骑兵反攻,以敦煌如今的局面,也难以弹压得住。” 怀蕊沉吟道,“他只不过劫了董姐姐一人,就让我们如此束手束脚。然而高鸿一脉也并非只有他一人,如今都在咱们手里。咱们便不能扣了那些人,来与他做一个交换吗?”文岄苦笑道,“这话我自然也想过。只是他那一封信也着实有趣,末尾还特意说明,他那些在我们手中的兄弟子侄,若是我愿意,放了一起西去自然是好,若是不愿,一起砍了头泄愤,他也并不挂怀。” 怀蕊一怔,“不曾想到,此人竟冷酷至此。董姐姐在这样的人手里,更叫人放心不下了。”文岄苦笑道,“也不知这话是真心还是如何,只是他这一说,我还真不好下手了。那些人是杀也不是,放也不是。如今我捉摸不出他心里想些什么,着实难以应对。”说着揉了揉额角,露出十分苦恼的神色。 怀蕊见状,心里莫名一软。想起在清秋渡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才一入敦煌,便遇到这些为难的事情无从措手。只觉得如今看起来,比那时候竟憔悴了好些。只是眉眼间仍旧是坚毅神情,瞧着也稳重了许多。怀蕊柔声道,“我也帮不上你什么,你如今事忙,也不必每日来看我。我自己身子如何,心里有数。若是董姐姐有了什么消息,一定要告诉我知道。” 文岄点点头,却又凝视着怀蕊道,“我虽然事忙,你这里我却一定要来的。”说完也不往底下说,只瞧着怀蕊。文岄未说完的意思,怀蕊岂有不知的?只是一时之间,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却又一字一句也说不出来。便也一样静静地瞧着文岄,那一眼之间,却像是过了许久一样。那一瞬间,怀蕊心里忽然又静下来,只萌生了一个念头,如今自己能够活着,实在是一件幸运的事。 小雪这一日,蓉城里也落了这一年第一场雪。只是地气湿润,那雪才落到地上便融化了去,只浸润了干净的青石阶。虽已落了初雪,却还没有多少冬日的萧瑟气象。雨雪天气一来,来往的商客来往不便被困在城中,反倒显得更热闹了几分似的。秋的浓艳与冬的清寒,奇妙地融汇在了一起,酒楼茶肆里的人赏玩着这一年来的奇早的这一场雪,手里却还是秋日里的桂花酿,和锦绣湖里新补上来的湖蟹。 永靖王出征已有一月,前方的战报已经开始传来。蓉城中的大部分人,都在这战事传开的时候,开始了与以往许多年里一样的忧愁。忧心战事是否会波及自身,忧心自己已经出征的夫婿儿孙是否还能回来,或者感慨,与朝廷的联姻,也不过维系了这短短三年的太平。只是他们转念一想,也就定了心。他们有足以信任的主君,有足以依赖的长剑,这样动荡的岁月,他们也过得惯了。他们只是希望,有王爷的能力,有王妃的身份,这一次的战事只是小动干戈,能够尽快地平息下来。 只有从定云江那一头回来的人,才能从这年年如一的桂花秋酿的甜香里头,嗅出凛冬将至的寒冷。这是多少年来最与众不同的一次,战争从一开始的消息,不是从桃源川,不是从落阳峡,而是从玉晖峡传来。这消息像是一记金钟响起,让西疆所有略有识见的人明白,这一次,并不是面对朝廷削藩的自我防卫,而是有了更深、更不能明言的缘故。至少在这一刻,还不能够明言。 这些人的心里,萌发了更多的激动,却也升起了更深的恐惧。他们心里明白,这一战,绝不会轻易就结束,如今只是开始。只是那样的恐惧在这金秋初雪的奇妙氛围里,也似乎显得渺远不可捉摸,落在人心上,就如初雪一样的消融了。 第卅四章(15)秋山万叠水云深 有些人更加敏锐地察觉出,非但王爷不在蓉城,就连王妃,也忽然消失不见了。蓉城中的一切事务,都由明正院代理。而统御明正院的人更是叫极少数知情的人十分惊讶,不是曾协理国政的太妃,也不是身份尊贵的王妃,而是永靖王的长姐,先绥靖王窦华的侧妃,上官怀芷。 王妃去了哪里?这个问题没有人知道答案,除了太妃和怀芷,并没有人知道。蓉城中有了些极隐秘的传闻,说王妃与王爷夫妻情深,却不堪面对丈夫和父兄阵前对垒的局面,已经自尽;也有人说王妃下定决心要阻止这一场战事,已经孤身前往军中;更有人说,王妃本就是京城派来迷惑王爷的细作,如今东窗事发,王爷震怒之下有了这一场战乱,而王妃不是潜逃回了京城,便是给王爷击杀。 这些离奇的传言,却半分也不曾传到青罗的耳中。初雪落下的时候,她正在重华寺后山的禅院之中,听一曲意境空阔辽远的琴。如松风过耳,如大雪漫天,如星辰高照,如明月初生。那琴声里包含了四海宇内的一切,却又转瞬都化作了空无。就好像此时化在她掌心的这一朵初雪,从天至地,却又终究虚幻。 一曲琴罢,青罗慢慢睁开了眼睛,心里涌动的情绪,也似乎都在这样空明澄静的琴声里消失了。青罗扶着一边侍立的翠墨,起身对面前抚琴的老僧行了一礼,微笑道,“时常劳烦大师来替我凝神,实在是过意不去。” 抚琴之人正是重华寺的主持定慧大师,见这西疆尊贵的王妃对自己恭敬行礼,面上也并无惶恐之色,只微笑道,“王妃不必客气。既然老衲应承了王爷和太妃,要照拂王妃的身体,自然是义不容辞的。只是琴曲虽然宁心,却也不能治根本。王妃心气郁结不舒,还要自己想开些才是。” 青罗点头道,“大师的意思我明白。如今每日随着太妃听大师的教诲,心里也觉得好些了。”一边的翠墨笑道,“大师的琴也真是神妙,我们王妃才上山的时候,日日夜夜都睡不安稳,叫我们好生着急。没想到大师一来,王妃听了琴,如今夜里竟再不曾惊醒了。只是每日劳动大师,也着实辛苦。若非什么不传之秘,大师可否能把这一曲教了我?日后我为王妃抚这一曲琴,也就不必再麻烦大师。” 定慧大师还不曾说话,青罗先轻声斥道,“又胡乱说话了。大师自然是不会藏私的,只是你一个小小丫头,哪里有那样的慧根?大师的琴,又岂是一般人能够学来的?我自觉此生断不能领会万一,更不敢开口说要习琴,你倒是无知轻狂,开口说这样的话。”又对定慧大师欠身道,“婢子无知,请大师勿要责怪才好。”翠墨听青罗如此说,也忙对定慧大师行礼赔不是。 定慧大师笑道,“王妃不必如此,不妨事的。这一曲,自然不是什么不传之秘。昔年修习古琴一道,也只为静心修佛罢了。如今能有医人之用,也是意外之喜。若是真能以此造福他人,自然是我所愿。只是这琴为心声,却是各自有别,不能混同。”说着瞧着青罗笑道,“老衲曾经听过王爷抚琴,意气风发,壮怀激烈,乃是极好的。王妃若是想学琴,怎么倒不曾向王爷求教呢?” 青罗被那话里“意气风发,壮怀激烈”听得一震,转而只是笑道,“也不是不曾想过,只是往日里事忙,倒是不得空了。” 定慧大师点头道,“若是诸事繁杂,心思不静,倒的确不宜了。方才王妃说慧根不足,倒并非如此。王妃自然是绝顶聪慧的人,若学琴,必然是情致高雅。只是方才说的乃是这静心之曲,王妃聪慧,心思却难以澄净,难入空明禅定之境,就算是抚琴,也难以宁神。琴声最能动人心肠,王爷意志坚定,倒是不妨事的。王妃如今心里牵挂太多,若是被自身所惑,倒更是有害而无益了。” 青罗听他说的厉害,便点头道,“大师的教诲,青罗记下了。只是大师这琴冠绝天下,却可惜没有人能如大师一般心入禅境,再难传承了。” 定慧大师摇摇头,脸上却极罕见的露出了茫然的神情来,“若说全然没有,倒也并非如此。昔年,我也曾有一位弟子,最具慧根,心思澄净,佛法修习虽未臻化境,当日琴心却犹在我之上。”顿了顿又道,“只是可惜了。” 定慧大师不再多说,青罗心里却是十分明白。当年慧恒乃是定慧大师第一得意的弟子,却只因与怀蓉一段纠葛,最后竟然落得那样下场。青罗冷眼瞧着,即使在如定慧大师这样的高人眼里,也仍旧有放不下的事情。而慧恒,就是他心里最放不下的存一个存在。想必二人之间的情分,犹如父子,犹如祖孙罢。 其实何止是定慧大师呢?青罗在封太妃身边这些日子,也见太妃苍老了好些。她本年事已高,如今更是枯槁,身子也大不如前了。这一番变化,多半是因为怀蓉出事的缘故。至于怀蓉,青罗心里深深明白,她当日远嫁敦煌只是为了郑姨娘,如今消失于大火,却仍旧是为了当年在重华寺中,那些她不能割舍的岁月。 慧恒已死,怀蓉失踪。封太妃和定慧大师虽都不曾说什么,然而怀蓉于慧恒一事,却是梗在永靖王府与重华寺之间的一根刺了。只是这一根刺,青罗自知是拔不出来了。望着眼前如佛一般慈悲,却又流露出寻常老者的哀戚的高僧,青罗想要开口安慰,却始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正在此时,润玉走进来道,“长郡主上山来了,在静绿别馆等着呢,王妃可要过去?”青罗并不曾想到怀芷此时会上山,自然也不好晾着她在那里等着。这一日的佛经也讲完,青罗便对定慧大师告辞,扶着翠墨慢慢出了禅院,润玉就在后头跟着。 第卅四章(16)秋山万叠水云深 重华寺后山之中,松林环护下有温泉十几眼,称为梦鹤沼,一旁建了一座别馆,号为静绿,与重华寺不过二里远近。这一处乃是专门沐浴温泉之处,平时并无人居住。太妃常年在山中修佛,也只住在寺后的禅院中,并不在此居住。 青罗这一回上山乃是养胎,静绿别馆地气温润,故而特意安排了在那里。如今她身子还方便,却神思不宁,夜里难以安睡。邱先生临去之前也替青罗诊过脉,后来定慧大师也是一样的说法,道每日闷在屋子里,倒更容易胡思乱想,于身体无益。故而太妃嘱咐她每日前来自己所居住的禅院中,听定慧大师说一说佛法,或听一听琴,一来宁静心神,二来也是叫她多走动走动的意思。 这二里路程虽不远,却是青石阶铺砌的缓坡,生着不少青苔。如今落了初雪,愈发的湿滑起来。翠墨小心扶着青罗,润玉在一旁打着伞,走的十分小心。二里路中途,路旁安着一座小小茅亭。此时薄薄覆盖了一层细雪,枯黄的颜色像是萌了一层白纱一样。在四周苍翠沉黯的松林衬托下,倒比往日更觉得好看些。 今日山路湿滑走起来费力,青罗走到此处就有些疲累了,扶着翠墨岔进亭子里去,便要略坐坐。润玉忙走过来,将怀里抱着的锦褥往那充作桌椅的石头上一铺,又殷勤道,“王妃的手炉可还暖和?若是觉得冷,我这就去前头取一个新的过来。” 青罗笑道,“你倒是想的周全,我也就在这略歇一口气,哪里要这样麻烦。等你一来一回的功夫,我自己都已经走回去了。”又望着四周道,“今年的初雪这样早,在这里赏景,也是不错的。” 翠墨二人瞧着她脸色倒好,只是山中本就比外头更冷些,如今风雪虽不大,到底不能久坐。更何况,青罗自此那一年从西北回来,就落下了弱症,最是耐不得寒的。只是青罗兴致高,翠墨也不好强行阻止,只把自己身上的斗篷也解了下来,替她披在肩上。青罗也不推辞,望着翠墨一笑,就凝神望着远处。 这一座茅亭虽是简陋,安置的所在却是极妙。重华山盛景虽不能尽揽,却也自有奥妙之处。远处山峦起伏,重华叠翠,本就是极美的。如今蒙上淡淡一层雪色,更填了几分情韵动人。不远处还能瞧见重华寺的重楼叠院,一色古朴的原木颜色,在古松翠柏的衬托下,倒真有几分仙境佛国的味道。四周是松林清新的气息,说不上芬芳,却也能叫人心神一清。在这绵延起伏的松林之海里,好像一切红尘俗事,都离自己很远似的。 青罗心里明白,这就是怀慕要将自己送到此处的缘故了。如今就连裴梁也被远远地派去了敦煌,她在山中,真是一无所知了。只是身在红尘之外,心却又如何呢?就算她知道,为了腹中的孩儿计,她的确不该过问太多,只是一颗心却怎么也不能真正放下。 青罗忽然想起那一年怀慕去西北战场,给自己寄回来的那一枝红梅。他到底心细,自己珍藏的那些东西,都叫人一起送入了静绿别馆。只是这一次,她却不能再像那一年一样,不管不顾就去他身边了。那时节,对于彼此都是全然的信任,同生共死的相伴,只是如今呢?她心知这轻易是不曾变的,只是到底隔了一层了。 她也曾经想过,在这一日到来的时候要做一点什么,所以才会在裴梁身上下了如此多的心力。只是人算究竟不如天算,她不曾想到就连裴梁也在这关键的时候离开。就算他在自己身边,也不是当初自己手里握有的那柄利剑了。 青罗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或许正是因为有了一个孩子,即将成为母亲,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能够杀伐决断的人了。如今她甚至已经不像那一日桃源川眼见他离去的时候那样,心如刀绞,涌动着愤怒,伤心,和恐惧。她的情绪好似真的被这空山无人给冲淡了,如今只剩下淡淡的苦涩,萦绕在眉间心上。她觉得有些累了,心里倦怠又柔软,在这安宁的巢居之中,她好像真的获得了某种麻醉和平静。就这样也好,在这里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闲人,安安稳稳地,等着那个结局。 松风过处,青罗忽然在那冷冽熟悉的气息中,嗅到了一缕别样的味道,讶道,“哪里来的梅香?”翠墨和润玉一怔,都道,“这一处并不曾听说有梅林,许是王妃久不见梅花,心里想着了罢。”青罗却摇头道,“分明是梅香,再不会错的。”话音刚落,山下小径转出一个人来,手里正捧着好大一枝红梅,遮住了脸面看不清模样,笑语却轻快明晰,“王妃嫂嫂好灵的鼻子。” 那人步履轻快,不一时就走到亭中,将花束移开,一张脸笑吟吟的,正是董润。青罗倒不曾想是他来,真有几分欣喜,“你怎么来了?王爷不在城中,你新晋了九卿之位,倒来山里躲懒拖滑了。”董润笑道,“王妃嫂嫂先别骂我,先说这花好不好?” 青罗笑道,“自然是好的。这重华寺山中松柏多,梅花却少,我还真有些想着呢。这一枝放在屋子里,被暖气一烘,只怕满屋子都是香的。我很喜欢,可要多谢你。” 董润笑道,“王妃嫂嫂喜欢就好。”脸上俱是欢快神采,“果然不错。” 青罗一怔,转而笑语,“让我猜上一猜,你自然不会是专程来为我送梅花的,若是别的事情来,也没有这样细巧心思,自然是别人的主意。至于谁能有这样的主意,”青罗望着董润抿嘴一笑,“自然是清玫妹妹了。”见他神情欢喜,忍不住又打趣一句道,“只是方家与董家府邸隔得甚远,这雪天里,清玫妹妹也自然不会有闲暇出门,想必不是门前偶然遇上的。倒不知你这主意,是怎么得来的呢。” 第卅四章(17)秋山万叠水云深 董润先是一怔,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反而爽朗笑道,“王妃嫂嫂既然看的清楚,我也不瞒着嫂嫂。自那一日在园子里和清玫姑娘多说了几句话,这些日子倒是多有书信往来。她知我今日要来重华山,便说了一句,山中虽最是养人,却也清寒乏味,若是带一枝娇艳红梅来,王妃嫂嫂自然欢喜。”又道,“清玫姑娘还说,这些日子不得相见甚是想念,却又不敢扰了王妃嫂嫂的清净,否则必会来山中陪伴王妃的。” 青罗一笑,“我不过在这里是个闲人,哪里又怕什么搅扰清净?我倒想着有人和我说说话儿更好呢。只是,想来也不是她想来见我就能来的。”青罗说着,唇角噙了一丝略带嘲讽的笑容。这神情落在董润眼里,心里也是一跳,却也不好议论什么,只笑道,“来与不来,自然都是为了王妃嫂嫂好,嫂嫂心里也明白。” 青罗淡淡一笑,却也不置可否,只温颜瞧着董润道,“你与清玫妹妹投契,自然是好。等王爷和你兄长回来,便去方家提亲罢。你们兄弟父母不在了,王爷出面,还有长兄,也必然会为你做主的。” 董润疏朗一笑,“王妃姐姐如今要做母亲的人了,果然和以前不一样,和长郡主一样爱做媒呢。我听清玫姑娘说起,长郡主有一日瞧见了我们往来的书信,也是这样说法。只是还不曾到那一步呢,王妃嫂嫂过于操心了。若真是缘分到了,我不待王妃嫂嫂和长郡主说,自然自己就会去的。” 青罗见他如此坦诚,倒有些惊讶,“你和清玫妹妹倒是一样,说话毫无扭捏,这性子我倒是喜欢。长郡主既然如此说,想必也是对你十分满意,和我的心思是一样的。”说着叹了口气道,“若是彼此性子投契,门户又是相当,父母亲人皆没有异议,哪有比这样更好的姻缘呢?切莫犹豫失了机会,倒叫不得这缘分的人瞧着伤心。”说着深深望着董润道,“你心里有数,我也是放心的。” 董润见青罗神情有些感怀的意思,也不敢猜度,只应了是。又想起了一事,笑道,“说起这个来,王妃只怕还不知道罢?前几日清珏姑娘说起,家里收到敦煌来的书信,道方家的文岄小爷求了父兄,等王爷回来,就要上王府提亲,求娶三郡主呢。”董润说着倒自嘲了一声,“原本觉得他只是个孩子,不曾想这亲事上,他却要赶在前头。” 此话青罗倒是不曾听过,细想起来,也并无什么意外。当初让怀蕊一起去,本也就存了这样的意思。这话既然说了,青罗心里忖度,怀蕊自己想必也愿意,青罗自然是喜闻乐见。只是文岄年纪虽小,却也不是轻狂人,如今到了敦煌没有几日,竟有了这样明白的想法,倒叫她有些奇怪。想必是西北出了什么事情,才能促使了两人关系的进展,然而是怎样的一件事情,她却想不明白了。 青罗倒也并不曾深想,听了如此好消息,心里也觉得愉悦,笑道,“你们倒是凑着巧儿,等王爷回来,说不得就一起替你们办了。”又道,“自从二妹妹失踪,太妃这些日子也颇有些郁郁的样子,老人家最禁不得这些。若是听了这些好消息,想必也高兴,若不是大姐姐还在别馆里等着,我这就回去给她说一说。” 董润笑道,“这也不是一二日的事情,王妃嫂嫂不用急在一时。”青罗本也只是一说,便点了头,“我在这里也坐了许久,倒叫大姐姐久等了。”嘱咐道,“翠墨替我打着伞,润玉且把那梅花抱着,咱们这就走。”见董润立在一边,忽笑道,“和你说了半日的话高兴,我倒是忘了,你怎么得空上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董润笑道,“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王爷临走的时候说了,太妃和王妃嫂嫂都在重华山上,令我多多照顾。前一阵子事忙,我也不得空儿,倒是疏忽了。今日初雪,我怕山上短了什么东西,就亲自送了些御寒的炭火上来,还有一些常用的物事。才刚已去了太妃处,只是太妃在佛堂念经,我不便打扰,这才上来,倒正巧遇见王妃姐姐。”又道,“山路湿滑,翠墨姑娘扶着王妃嫂嫂,又要撑伞,只怕不够稳妥。这梅花颇为沉重,我还是替王妃嫂嫂送上山去吧。” 青罗也不想有它,便笑道,“你冒着风雪上来,本就该请你去喝一杯热茶再走的。此时天色渐晚,你既然无什么大事,便随我去别馆坐坐,用了晚膳再走罢。”董润闻言笑道,“嫂嫂盛情,却之不恭了。”说着四人便起身,翠墨润玉仍旧随着青罗在前头走,董润便抱着梅花在后头慢慢跟着。 又慢慢走了一程,只觉得温润之气拂面,就连风雪夜小了些似的。再转过两个弯,眼前忽然升腾起蒙蒙水雾,在这初雪里头显得十分梦幻,犹如仙境。隔着水雾,隐隐约约看得见那边有几处别致亭阁,被这雾气缭绕,更显幽雅。 董润笑道,“这静绿别馆,小时候倒是常来的,这些年不曾来,倒更显得清幽了。”瞧着眼前的汤池道,“这一片不过是外湖,我记得最好的那几眼温泉还在后头,冬日里泡了最是解乏。其中有一眼,当年老王爷赐了给我们几个孩子,说是我们可以尽情戏耍大闹,不必拘束呢。” 青罗笑道,“瞧你这意思,这一盏茶一顿饭,竟是不能打发你了。”董润笑道,“嫂嫂说笑呢。如今嫂嫂在这里居住,我岂敢前来叨扰?”说着眉头微微一皱,“孩童时候的事了,当初也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回想起来,倒是十分怀念了。只是当日的场景,到底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青罗见董润一向开朗的神情里露出了哀戚,却也不便多问,只扶着翠墨一路往里头走去。进了别馆正室,却见四下里安安静静,并不曾有课。见砚香迎出来,便讶然道,“不是说大姐姐来了?怎么不见人呢?” 砚香一边嘱咐了润玉去取瓶子来插那梅花,一边又唤了澄玉奉上热腾腾的牛乳出来,听见青罗问话,倒不曾放在心上,只是讶道,“王妃没有碰见长郡主?长郡主才来,就有人追了过来,说是城中有要事等着长郡主料理,没奈何就走了。已经走了好一会子,王妃若是在路上没见着,想必是走岔了。” 第卅四章(18)秋山万叠水云深 青罗也不知怀芷来是什么事,心里微微觉得奇怪,倒也并未深想,只笑道,“也罢了,倒让我忙忙地赶了回来。只是没有遇见大姐姐,倒也奇怪。”倒是董润笑道,“这也不奇怪,王妃嫂嫂方才走的乃是重华寺过来的小路,虽然近便,却是青石阶,车马是不能走的。长郡主从城中来,必然是从别馆西头那条车马路更便宜些。我才刚先去了重华寺拜访,才碰巧遇见了王妃嫂嫂,后头搬运物资的车马,只怕过一会子就要从那条路上来了。” 砚香笑道,“我在这府里头这么多年,倒也不曾来过这静绿别馆,这一回随着王妃来住着,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往返也都是走底下的山路往重华寺去。却从不曾想过那一条车马道是通往哪里去的。长郡主方才走的急,我都不曾来得及送出去,竟也没注意她走的是什么路。” 正说着话,果然外头有丫头进来回话,“外头到了一队车马,说是奉董润大人之命来给王妃送东西的。”青罗一点头,嘱咐砚香道,“你们出去瞧瞧,按数目清点了收下。这冰天雪地的走山路,实在是辛苦,务必好生打赏送东西的人。”砚香随口应了,就随着那丫头一起出去,。 董润笑道,“王妃嫂嫂打赏了送东西的人,怎么忘了,我也是送东西的人,倒不想着打赏我?”青罗笑道,“是了,你自然是首功,还亲自送了这一大一枝梅花来给我,焉能不谢呢?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谢你,这山上的松菌最好,一会让翠墨亲自给你熬了汤喝,如何?她的手艺是最好的,你可是有口福了。” 董润笑道,“那我多谢王妃嫂嫂了。”又对翠墨道,“也多谢翠墨姑娘。” 青罗笑着瞧了翠墨一眼,“这还是靠着你的面子呢,如今翠墨也大了,我这里上上下下的丫头都听她调派,她自己倒是懒怠起来,连我想让她做个什么吃的,也总是推脱不得空儿呢。” 翠墨嗔怪道,“王妃又冤枉我。如今王妃身子要紧,身边一切事情都要小心,我若是管王妃的饮食,只怕要整日呆在厨房里头呢。这倒也没有什么,只是我放心不下王妃,必得每日跟在身边才好。这厨房里头的事情,只要多请砚香妹妹费心了。”又笑着指了指正插花的润玉笑道,“这里还有一个呢,厨房里的时期一点半点也不肯挨着,只每日跟着王妃前后左右地晃荡,倒是辛苦了澄玉,每日留在别馆里头,连门都不得出。” 一边侍奉的澄玉笑道,“润玉原本比我机灵,跟在王妃身边自然伶俐解闷。不像是我,拙嘴笨腮的,在王妃身边平白惹人生气,倒不如在厨房里头替王妃多琢磨些好吃的,自己还能借着试膳,偷偷吃上几口呢。”说着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王妃瞧瞧,我都胖了。” 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起来,青罗笑道,“你瞧这几句话,哪里像是愚笨的样子,分明是在给我邀功请赏呢。”说着就对翠墨道,我走的时候记得有一碗糖蒸酥酪,就给了澄玉吧,她年纪小,最爱这些甜腻的东西。这山里比不得王府里头,到底短些。既然她说的这样可怜见儿的,就赏了她罢。” 澄玉忙笑着谢了赏,翠墨就道,“有这样伶俐的润玉妹妹,和这样贴心的澄玉妹妹,显见得王妃是嫌弃我了。罢了罢了,两位妹妹在这里宽坐,我这就去厨房,给董大人做汤。”说着便笑着走了。青罗知她不过是打趣,也不曾放在心上,只和董润说着些闲话。董润说话风趣,倒也不觉得气闷,不知不觉就过了许久。正巧翠墨嘱咐了摆饭,便一起用了晚膳,虽是家常便饭,气氛却十分融洽。 一时饭毕,董润见天色已晚,便告辞下山。青罗也不留客,只命润玉送了出去。出了别馆,董润对润玉一拱手道,“夜雪风寒,姑娘不必多送。”润玉一笑行礼,“那董大人路上小心。”便转身回了别馆。 等润玉进了门,董润仍旧站在那里,望着静绿别馆的大门出了一会子神。此时一边黑黢黢的松林里头忽然闪出一道暗黑色的影子,对董润低声道,“二爷,我已经亲眼看见长郡主的车驾下山去了,大人放心。” 董润点头道,“如此就好。”说着又叹一口气道,“只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奉了王爷和长兄之命,要保这静绿别馆中的清净,别的都罢了,只有长郡主这里难办。当初清凉谷的事情,我就被长兄斥责了一顿,骂了也就骂了,如今王妃好容易安了心,若是再让人扰了她的清净,只怕要出事。” 说着就对那黑衣人道,“以后城中对长郡主还要多留心,若是一旦有了动静,立刻来禀。” 黑衣人低低应了声是,又道,“那小姐的事情,二爷可曾想好要怎么做?” 董润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去,只是在夜色中并无人看得清楚,“此时不能冒进,只能徐徐图之。此事切记,不能报到前线让长兄知道,若是露出了一丝风声,我拿你是问。” 黑衣人应了,迟疑了却又道,“只是如今西疆与敦煌的事情实在有些棘手,尤其是小姐的事情,别说二爷没有法子,就连敦煌那边,文岄小爷和三郡主也是一筹莫展。大爷行事最是缜密,若是能出出主意,只怕会好些。” 董润叹了口气道,“如今前线还算平稳,后方竟是如此艰危,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然而长兄如今,”顿了顿道,“罢了,还是莫要让他分神的好。如今他远在千里之外,就算再智计无双,又能怎么样呢?何况他眼下这样,焉知不是素日操心太过的缘故。” 那人也不敢说什么,却听董润低声又道,“方家的大爷和二爷跟着王爷一起去了玉晖峡,两位老爷却在,蓉城一时半刻还稳得住,倒也不妨事。只是敦煌那边却十分麻烦,文岄太小,怀蕊如今听说还受了伤,文崎还没消息,柳将军虽在,却不知道有没有从二郡主的事情里回过神来。可恨我受王爷之托守护蓉城,竟不能前去一解危局。” 董润的眼睛穿过层层雪雾,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还有一样,王妃身边来的人务必小心谨慎,留心那个人的动静,不能让她和敦煌或者任何什么人有接触。”说着声音里有了一丝冷酷,“她既然想跟在王妃身边也好,就让她片刻也不得消失就是了。” 黑衣人应了,董润道,“咱们走罢。咱们今日闹了这一出,等回到蓉城,长郡主只怕还要急招明正院议事呢。这一夜,怎么也不能清净了。”那黑衣人便从林子里牵了两匹马出来,二人下了山。 第卅四章(19)秋山万叠水云深 董润二人下了山去,却不曾看见一边黑黢黢的松林里头,在二人去后慢慢转出一个人来。那人披着一袭深色斗篷,遮住了面容,斗篷上头落满了细雪,像是在这里站了很久似的。那人往董润二人离去的地方瞧了一眼,转身就去了静绿别馆,抬手敲了门。一时开门的丫头打了伞来,一见来人,露出惊诧的表情,忙俯身道,“长郡主怎么回来了?” 来人正是先前离去的怀芷,那丫头的文化她似乎没听见似的,也不接过一边丫头递过来的伞,径自往里头走去。一路上遇到的丫头仆妇也都是一惊,见她步履匆匆而入,却也不敢阻拦,由得她一路闯进青罗的寝室中去。 此时青罗已经歇下,瞧着翠墨往暖炉上头放了几朵新鲜梅花,笑道,“这心思倒是巧,那一大捧花若是放在这一间屋子里,难免闷坏了,就放这几朵在这暖炉子上头,闻着这淡淡一点幽香,倒叫人心里舒爽。” 翠墨正欲答话,只听背后吱呀一声,觉得背后一凉,转头蹙眉道,“是谁?这屋子忽然扑进来冷风,冻着王妃可怎么好?”一转头瞧见怀芷,也十分惊讶。翠墨却不多话,只瞧了瞧怀芷脸色,又看了看青罗,见青罗点了点头,便对青罗笑道,“眼见着这风雪又紧了些,我去给王妃寻一寻大衣裳。”说话间便拉过一边整理被褥的润玉,二人一起退下,只留下怀芷和青罗两个人。 怀芷站在那里,却也不说话,走到炭盆子跟前去,将身上的斗篷脱下,顺手取了青罗挂在一边的一件衣裳披上。瞧了瞧暖炉上的梅花,拈起一朵来,淡淡道,“虽说天时突变,到底还是深秋,你这里倒有了梅花。” 青罗笑道,“想必是今年第一枝早梅呢,难为董润大人来的时候想着,说是清玫妹妹托她带给我的。大姐姐在家里,自然知道他们两个人的事了。” 怀芷嘴角噙了一丝冷笑,“原来董润大人巴巴差人来骗我回去,竟然是为了给王妃送这几朵梅花,也真是有心了。” 青罗自见怀芷回来,就知道方才她离去之事必然有蹊跷,却也并不多问,只笑了笑,且等着怀芷说话。 怀芷见她如此,却哼了一哼,“如今你还真是能安心在这里住着,诸事不问?” 青罗笑道,“不然我还能如何呢?大姐姐亲自带了我瞧见的,王爷已经出了桃源川,后头的事情,难道还是我能掌控的么?”说着眼神露出温柔来,“如今我能够做的,只有好好等着这个孩子出生,别的事情,我是不敢想的。” 怀芷冷笑道,“如今只怕由不得你不想了。”顿了顿,便将敦煌的事情一一告诉了青罗。 青罗闻言,脸色一沉,想到怀芷遇险、董徽失踪,心里只觉得沉甸甸的,脸上却仍旧是淡淡的,“此事自然重大。只是如今我深居山中,却又能做什么呢?此事上下良臣皆无对策,我又能做什么呢?大姐姐总不能是见我幽居清闲,故意说来,叫我听着心里难受的罢。” 怀芷一哼道,“你说的不错,如今外头乱成如此,你却能在这里安静赏梅。王爷愿意叫你如此,底下的人也瞒着,我却不能忍得。我的话还不曾说完。敦煌的困局,你自然不能解的,可有一件事情,我却不得不告诉你知道。”说着忽然走到门,一把推开,指着门外还来不及离去的一个人道,“你可看见这个人了?” 青罗望着门前站着,脸上还有惊色的润玉,心里忽然就觉得一凉。怀芷笑道,“想必王妃还不知道罢,你身边的这位润玉姑娘,乃是敦煌如今的守将,裴梁将军的亲妹妹。”顿了顿又道,“若我没有记错,裴梁将军去敦煌之前,亲手从你这里,取走了一枚雀符,是也不是?” 见青罗不说话,怀芷仍然继续往下说,“如今敦煌的局面,远不是一个董徽这么简单。劫持董徽的高漱,是高鸿的幼子,因为出身卑微,从不曾有人留意过他,却不曾想忽然冒了出来。可他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竟然还能成功,不得不叫人心里生疑,许是去敦煌的众人里头,就有他的内鬼。” 怀芷的笑容带着十分的嘲弄,“我方才只说了润玉是裴梁的妹妹,想必王妃不知道罢,这裴梁将军,乃是澎涞先生一手培养出来的细作。潜伏在军中,却不曾想竟然能如此得你的信任倚重,竟然连雀符都能交托,让他执掌兵权。他们兄妹,一个是你在外头的眼线,一个是你在府里的亲随,你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知道的?” 怀芷似乎没有看见青罗雪白的脸色,“如今敦煌高鸿一派作乱,昌平王高羽病弱,昌平王妃已死,文崎不知去向,柳将军悲思未解,文岄年幼,怀芷是个姑娘,领兵之人却是京城的细作。你猜,这劫持一事,会不会是京城与高漱的一次密谋?” 怀芷的声音冰冷,语气却平稳坚定,“我猜,裴梁虽然拿到了你的雀符,却自知凭借他一己之力,难以控制敦煌,且名不正言不顺,难以服众。所以,串通了高漱,来一次里应外合,且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自保求去为名,想要与西域还服从于高鸿的力量联络结盟,一举夺回西北的控制权。只要放虎归山让高漱去了西域,他再在敦煌城中里应外合,敦煌城破,指日可待。当初你们拿下敦煌,不也是如此么?” 青罗脸色惨白,却并未对裴梁润玉之事说一个字,见润玉仍呆立在门前,也并不去瞧一眼。半晌只道,“大姐姐所言有理。只是雀符已不在我手中,如今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怀芷闻言,却并不曾回答青罗的话,只是道,“敦煌形势严峻,蓉城却空虚,无力增援。若是朝廷拿下了敦煌,东西合围,难免腹背受敌。如今之际,只有我北疆出兵,前去控制敦煌的局面。而这一局,”怀芷的眼波里流露出冷厉之色,“只有我亲自去。” 第卅四章(20)秋山万叠水云深 青罗闻言却是一惊,“北疆与我蓉城有盟约,我已隐约知晓。然而北疆派人前去,大姐姐又何必亲自去呢?” 怀芷闻言反而大笑,“王妃还真是一派天真。我若不去,蓉城众人岂能相信北疆兵马是真心相助?我若不去,如何能保证北疆将士血战之后,不会被什么人渔翁得利?我若不去,又如何能够确保北疆之人不会临阵倒戈,与京城一起来对付蓉城?我若不去,这一局天下之棋,我就只能是一枚棋子。而我,必得要把这棋局,握在自己手里才行。” 怀芷的话狂放至极,青罗也怔住半晌。然而细细咀嚼这话里的意思,她却能够明白,这里有和亲之人的多少辛酸。她无法全然相信蓉城的母族,却也无法全然相信北疆的窦氏。那些年在北疆,她究竟是如何生活的,如今的绥靖王窦臻,和她之间到底又是怎样的关系,这些都云遮雾绕,无人知晓。只有她亲自去,她才能够放心,自己也才能够放心。 青罗瞬间想得明白,“大姐姐想要亲自去敦煌,把蓉城托付于我?为何不是太妃?” 怀芷笑道,“王妃果然聪明。只是这并不是托付,如今,这蓉城是你的,并不是我的,本就该是你亲自看着,却如何能说是托付?我既然要你出山,这些事情,就由不得你不知道。至于祖母,”怀芷叹了口气,“她到底已经是老了。” 怀芷话语里的意思,青罗已经明白。这些日子看见封太妃,与自己初嫁的时候,已经太不一样。岁月的磨蚀,和噩耗的伤心,让她真的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了。 青罗低了头,并不说是答应还是如何,忽然道,“这些事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怀芷一怔,半晌才答,“三妹妹受伤醒来之后,给我写了一封书信。她说昔日曾在你园外瞧见他们二人形迹可疑,但是没有确凿证据,并不敢告诉你。碍于你,也并不曾告诉怀慕知道。如今忽然遇刺,觉得事有可疑,所以才写信禀明。她并不知道怀慕去了玉晖峡,所以这封信仍旧是寄给蓉城的,就到了我的手中。她既然给了一个线索,后面的事情,我一查自然也就知道了。” 青罗却像是出神一样,望着被子上白子千孙的花样,良久才道,“这些事情,王爷自然也是知道的。” 怀芷默然半晌,才又道,“怀慕和董润要把一切事情瞒着你,不过是想着你既然隐居深山,一应事情不知不问,也就面的叫你知道这么多伤心。润玉一切要紧事情都不会知道,至于裴梁,想必他现在也鞭长莫及。就算是还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他们也有信心将这些事情摒除在你的视线之外。何况,北疆出兵之事还未定,一时半刻,他们想必还不想扰了你的安静罢。” 青罗微微一笑,“董润大人刻意阻了大姐姐,却不曾想,大姐姐还是来了。” 怀芷笑道,“成败攸关,我自然不遗余力。这棋局刚刚展开,我岂能任由你我落入危局之中?不论如何,我自然会北上敦煌,只是如今你有身子,我却也不能强你,只是把这情势告诉你知道。你若是放心,蓉城就搁在这里,自然也有人料理。至于是否安稳,你就躲在这里一概不问,也就罢了。你若是不放心,就只有撑持着起来,把你当初北上救怀慕的那一股子勇气拿出来,好好守着。不知你决意如何?” 青罗低着头,半晌不说话。直到怀芷已经快沉不住去,她才慢慢道,“姐姐且先回去,三日之内,我给姐姐一个回话。” 怀芷笑道,“事情紧急,哪里等得了三日?明日晚,我在宜园之中,静候王妃归来。”说着竟然也不等青罗回答,就转身离去了。 青罗也不留,只坐在床上,抚弄着那锦绣辉煌的缎面。半晌,扬声喊了翠墨。翠墨一过来,先看见门前呆立着的润玉,十分惊诧,“不是叫你去歇下了,怎么杵在这里?”又看见青罗脸色不对,忙过去问是什么了。青罗摇了摇头,“把门关上,今夜你陪着我睡罢。” 翠墨更是诧异,却也不敢多问什么,也不去理会门前的润玉,便把门扇闸好,服侍青罗歇下不提。 蓉城早早落了初雪,及大雪这一日,玉晖峡上却还是满溢的秋色。虽不及落阳峡的红叶如火,层金叠锦里夹杂着暗绿的松柏颜色,却更是深沉了几分。因是月末,西天里并没有低垂的弦月,只有落日的余晖铺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的江水向东流去,似乎也少了往日的湍急汹涌,显得十分静谧。 只是人人都知晓,这静谧就像这暮色一样,看着金灿灿的十分辉煌,却转瞬就沉落下去,陷入暗夜里消失不见。玉晖峡以东,战争的前沿已推进五百余里,直逼京城,但已无战事初起之时的势如破竹,而是日益艰难。自京城派来的主将苏衡到了前线之后,昔年布下的战线一一展开,虽一时难以反击,却缓慢而坚定地抵挡了蓉城军队前进的脚步。 京城中接连大变,多年来力主与西疆议和的韩丞相被议罪,因这一年秋决已过,才又拖了下来,只是京中局势早已不复数月之前。主战的南安王本已享亲王双俸,已是无可再加的尊贵,朝廷遣派其子苏衡做了出战西疆的主将,虽未承袭王爵,却已下明诏享郡王位的俸禄恩遇。宫里的闵妃紫曼,又加封了贵妃。南安王太妃的年祭,朝廷下旨意命礼部协助,务必好好操办,就连故去多年的南安王妃,都在大长公主的名号上,又加尊号。南安王府一扫数月之前的颓唐,成为京中最为炙手可热的门第。 只是南安王病重未愈,世子出征在外,闵贵妃也闭门谢客,前往投靠奉承的人,竟都寻不得门路。饶是如此,南安王府门前依旧车马络绎不绝,就连宫里的太平宫门前,也是人流往来如潮水。然而这一片热闹里头,所有人却都十分有默契地不曾问起,南安王府的世子妃如今是怎样的情形。那个不久之前风风光光嫁入京城的世子妃,在南安王府满门的荣耀显赫之中,沉寂地十分突兀,却又理所当然。 第卅四章(21)秋山万叠水云深 京城中有心之人攀附南安王府,私底下也难免议论起这位出身西疆蓉城的世子妃。如今战事激烈,西疆与京城暂息干戈的短暂和平已经告破,这一桩联姻,也就再无用处。京城今日有些传言,说如今陛下如此恩遇南安王府,又指望着苏衡抵御西疆兵马,这南安王世子妃的人选,少不得要换一换了。 更有人说,宫中陛下的幼妹,最年少的一位长公主,近日新加了尊号明辉,按宫里的规矩,这是出嫁才能有的荣宠,按如今这情形来看,多半就是要许给苏衡。只是西疆的亲事究竟也是世人皆知,世子妃并无什么错漏,没有随意休妻的道理。如今南安王病势沉重,想必陛下的意思,是等着苏衡得胜归来,就因着军功让他提前承袭了王位,再赐婚让这位明辉公主做南安王正妃。这原配的世子妃方氏身份再尊贵,也不过是外藩的郡主,夫婿尚主,自然要退为侧妃的,这样的例子原本也多。 众人论及宫里的闵贵妃和明辉公主,都是一叠声的称赞歆羡,说起这南安王世子妃,却也只剩了怜悯,甚至有深恨西疆之人讥讽道,如今撕破了脸皮,与其在这里煎熬受辱,倒不如下堂求去,免得日后面对公主,无地自容。也有心思更细密些的人,又想起了这赫赫扬扬的苏家满门里的另一个人,涵宁公主苏青罗。如今她在西疆,也不过是和京城的容安郡主一样的场景罢了。只是她已是西疆之主,又听闻与永靖王恩爱非常,想必还是好过许多了。这一位容安郡主,却不曾听说与苏世子有这样的情分。 众人却都不知晓,这位容安郡主,如今正站在玉晖峡高处的岩石上,眺望着极西处浸染着落日余晖的滔滔江水。这玉晖峡,她来了数次,却不曾想每一次都是两难之境。上一回来,她以为世上最艰难之事,不过是夫婿欣赏之人并非自己。如今她才知晓,世间为难,总也没有一个尽头。如今她又在这里,背后是夫君镇守的城池,面前是故国征伐的战舰,而她站在这风口浪尖上头,就像秋风里摇摇欲坠的一片孤叶。只是坠落枝头的时候,那一瞬间的风会将自己带去哪里,却是无力决定的了。 暮色渐沉,趁着最后一抹余晖还未曾消失,清琼缓步走下玉晖峡,步入前方未知的黑暗之中。远处蓉城军队的营帐燃起了营火,连天而起,似乎无穷无尽,从岸上蔓延到江水里头,好像是一只猛兽,紧紧扼住了西疆的咽喉。清琼忍不住顿住了脚步,这分明是她的故乡,她的亲人,然而此时一眼望去,却让她忍不住有些畏缩了。 清琼正出着神,身后却忽然一道雪亮剑光闪过,寒气逼人,刀剑已然及颈。只听得背后一个声音冷冷道,“什么人?”清琼一惊,在寒夜中仔细分辨那声音,却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清琼淡淡一笑,“数年不见,竟不认识我了么?”说着就侧转过头,对那执剑的人一笑。暗夜里只瞧见一个英挺的身影,和一双略带惊诧的眼睛。过了良久,那人才收起了佩剑,转身低声道,“跟我走罢。”清琼也不曾应声,只默默跟随在那人身后,朝着那一片辉煌灯火处走去。 王帐之中,怀慕与董余二人正挑灯看着壁上的千里定云江图。怀慕不曾着甲,一身素白单衣之上,只披了薄薄一件玄色斗篷,手里握着一卷书纸,指着地图上的各处关隘,皱眉深思,久久不曾说话。董余身着轻裘,提着一盏小灯站在一旁替怀慕照着光亮,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瞧着。过了一时,忽然一阵咳嗽,那光亮忽然就抖动起来。 观图的怀慕转过头,讶道,“不是早就叫你回去歇着,怎么又在这里?我看的入神,竟然不知。”说着见他情状,蹙了眉头将袖中的帕子取出,递与董余。 董余接过帕子,捂着嘴又咳了半晌,好容易止住了,抬头看见怀慕的神情,只淡淡笑道,“我不妨事的。”又笑道,“我进来的时候,特意让人不必通传。见王爷想的认真,灯烛又不够亮,所以就在这里照着亮。” 怀慕心知他脾气如此,也拗不得,只好搁过不提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董余笑道,“倒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近几日见王爷为战事费心劳神,特来瞧一瞧,相互商量着,或许能有转机。” 怀慕点头道,“自苏衡一来,这定云江上的局势,立时就变了。原本只觉得朝廷的军队懈怠无用犹如一盘散沙,却不曾想他这一来,竟变了一副模样,倒真是让我头疼。” 董余道,“听闻这一次陛下十分倚重苏衡,非但命他代父领了原属南安王府的那一部分兵权,沿路州郡的兵马也悉数归他调配。原本抵抗之人乃是玉晖峡一带的守将,前一年苏衡就来此处练兵,如今看来,倒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董余望着那图上蜿蜒曲折的江水,“京中韩劲节一倒,南安王府一家独大,可见陛下对诸藩的决心甚艰,箭在弦上,是再也不能回头的了。” 怀慕脸上神色淡淡,“既然弯弓搭箭,谁又想要回头呢?逐鹿中原,本就是不死不休的结局。当日和苏衡手谈一局,胜负未分。如今这定云江上,再无什么楚河汉界,我这一去,断不会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 董余自然知道怀慕所说,非但是天下之争,还有青罗。只是这话他却不好接口的,只岔开说起别的,“前线战局胶着,初期的优势如今已经渐渐消弭,但王爷既然在此,自然没有什么好惧怕的。只是还有要紧的一样,听说敦煌城中多有不稳,文崎还不知下落,文岄年轻,不知王爷可有什么完全的对策?” 怀慕脸色十分严肃,却并不见丝毫焦灼,“文岄年轻,心里却是有数的。在他身边我已安排了可靠的人,守得一时半刻,自然不是问题。至于文崎,”怀慕舒了一口气,“敦煌的探子来报,前些日子在月牙泉外已经看见了他。说起此事,倒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非但文崎回来了,那人追踪文崎,在他附近,还看见了怀蓉。” 第卅四章(22)秋山万叠水云深 董余闻言,立刻低下头去。怀慕看不见董余神情,只瞧见他双肩簌簌而抖,似乎极为不适的样子,忙扶过她道,“怎么了?”董润却仍旧低着头不说话,半晌才抬起头来,脸色惨白,神情却平静,“这真是个好消息。想必蓉城中太妃和王妃知道了,也会宽心许多。” 怀慕点头,“这是自然的,只是这消息才传来,我却还未曾来得及寄书信回去告诉她们知道。” 董余见怀慕神色略有迟疑,试探地问道,“王爷莫不是这些日子都不曾往蓉城寄书信?” 怀慕神色一僵,叹了口气道,“与太妃和长郡主倒是有书信,只是她那里,我却实在开不了口。每每提笔,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贸贸然写了书信去,倒没来由惹得她心里不痛快,想想也罢了。” 董润见他如此,倒也不好深劝,只低了头不答。怀慕却递过手中的那一卷书纸,“说起蓉城,你且瞧瞧这个。” 董余接过匆匆一看,一惊道,“北疆要派兵去敦煌?此事只怕不妥罢。北疆今日虽与我西疆结盟,却实在摸不清楚他们的底细。说起来,与高氏交战多年,彼此倒十分了解。当年的绥靖王窦华,好歹还有几分了解,如今的绥靖王窦臻,更是我等都不熟悉的一个人,实在难以完全信任。北疆遥远,西北却与我接壤而邻。若是轻易放入了敦煌,日后究竟如何,实在难以预料。我们与高家鹬蚌相争多年,若是让窦家渔翁得利,甚至反口一咬,前功尽弃不说,岂不是腹背受敌。” 怀慕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这北疆窦家与我上官一族,因离得遥远,并无什么纠纷,也无什么利益纠葛。早年结下了长郡主这一门亲事,也不过是想在如今这样的情势里头,他们能两不相帮,并无别的深交。长郡主那一日和我深谈,说北疆愿意臣服于我,助我共谋天下,我心里就存了疑惑。只是大姐姐既然亲自来说了那一篇话,多少也能信几分。他若是想渔翁得利,并没有必要前来向我示好,静观其变就是。当初他只请大姐姐表了态,并无什么具体的计划。他既然暂时不会轻动,我也就走一步看一步。等战局初定,北疆兵马压在北境上,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天下之争,他北疆愿意向着我自然是好,若是轻易放过,实在可惜。” 怀慕顿了顿,“只是那时三藩我得其二,不怕他能翻出什么天来。如今敦煌有变,看起来他竟是不甘心守在一边等着这结果了。若是他是真心怕敦煌出事,与我之盟约劳而无功也就罢了,若是他此举是想骗取我的信任,和朝廷对我两面夹击,或者是趁势夺了西北,与朝廷西疆三足鼎立,争这天下,倒真是不得不防。” 董余点头,“如今天下之局,朝廷并不曾占得什么赢面。何况朝廷一意削藩,三藩并无什么区别,他若真是要投靠朝廷,是没有出路的,这一点他心里也清楚。依我看来,窦臻虽继承王位,却并非名正言顺之人,在国中势力浅薄,若是他得位真与长郡主有关系,选择依附王爷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北疆原本最弱,独立难以支撑局面,所以不得不依附王爷,若是他趁乱得了西北,情势可就大不一样了。这窦臻既然从默默无闻就夺了王位,自然是极有野心和手段之人,这三足鼎力,甚至取而代之的心思,只怕不是没有。” 怀慕笑道,“江山如画,谁又能真不动心?当初我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会对这天下志在必得。且不说那窦臻,如今手握重权的南安王府,会不会有一日也想要来分这天下?就算他们不想,只怕到了那一日,金座上的人也会觉得他想。兔死狗烹,鸟尽功藏,谁又能免得了这样的结局?” 怀慕说的随意,董余心里却是一跳,脸上并不曾表现出异样,只道,“王爷既然这样想,怎么还敢让大郡主独立承担蓉城之事?” 怀慕道,“她虽然独掌局面,可仲平还在他身边,明正院还在理事。方正端和文峰、文峻跟着我来了玉晖峡,还有姑母和方正同留在蓉城坐镇。在他们之后,还有祖母。她虽不问世事,可什么也不能真的瞒过她。有她和重华山里隐藏的那些势力,看着长郡主,断不会生出什么变乱。蓉城是西疆根本,我岂能容她出一丝一毫的错漏?长郡主不过是明面上的一颗棋罢了,有她在,蓉城大小事情有人做主,我也能有机会分辨清楚,她到底是什么心思。若有异动,仲平自然能够稳住局面。” 董余道,“王爷说的极是。只是舍弟年轻,倒不知能不能担起这样的责任。” 怀慕笑道,“你我都是一处长大,年岁上并无多少差异,仲平虽跳脱些,心里是极清楚的。你只因他是胞弟,才总觉得年轻不知事。何况,这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罢了。其实我心里对她,倒七八分的放心。她身在北疆并无什么依靠,虽然有一子,也是幼童不能成事。不管她与那窦臻是什么关系,到底并非骨肉之亲。就算上官家曾经对她不住,她这一生,也洗脱不了上官家郡主的身份。我想以她的聪明,也不会自毁长城,牺牲自己的母族。她该知道,只有背靠着西疆,她才能在北疆获得她想要的东西,才能有和那些人谈判的机会。” 董余笑道,“王爷这话,却也能反过来说。北疆何尝不是长郡主的依靠?只有背靠着北疆,她才能在王爷这里获得谈判的机会。” 怀慕一怔笑道,“你说的不错。所以北疆如何对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长郡主。西疆北疆之盟,她绝不希望出现什么岔子。不管是谁负了谁,对她都是有害无益。依我看来,很快我就会收到蓉城来的书信,长郡主必然会向我请命,去敦煌亲自监军。” 董余道,“那王爷的意思,是准了长郡主所求?” 第卅四章(23)秋山万叠水云深 怀慕笑道,“她既然愿意去,我自然也多一重保障,何乐而不为?她带了臹儿来蓉城,这敦煌山高路远,甚至还会有刀兵灾祸,小小孩子怎么能去?自然要把他留在蓉城。这臹儿的身份,你我心里都有数,他留在蓉城,长郡主自然不会有什么异心,只怕那窦臻,也要思量再三呢。” 董余点头道,“这自然没有什么不妥。长郡主去了西北,蓉城之事,想必王爷要托付大长郡主和方正同将军一起料理了罢?” 怀慕笑道,“你说的不错,这是我原本的计划。姑母看似不问世事,其实心里明白的很,到底是上官家的儿女,谁也不比谁差了去。事到临头,谁也不能脱个清闲。只是文崎的消息传来,我倒是松了口气,若是他和怀蓉能回到敦煌,却也无需这样费事。大郡主去与不去,敦煌的局面,也都是能稳得住的。若真能这样,也省得往来费事。”怀慕又叹了口气道,“只是这一桩事情,我也拿不准。文崎寻她这样久,想必是有真情分的。怀蓉这丫头心思却倔强,也不知道旧日地心结,能不能就此解开。” 董余闻言半晌不曾说话,此时可巧有一亲兵进来,不是别人,正是怀慕的亲信小厮、这一次随行卫护的六儿,六儿一进门便低声回禀道,“外头有人求见。”却良久不说是什么人。 怀慕蹙眉道,“是什么人?莫要吞吞吐吐。” 六儿应声,却依旧压低了声音道,“文峰将军引着方家的清珏姑娘在外头求见。此外,文峻将军亲自前来,递了一样东西给小的,让我务必交给王爷,请王爷移步去帐中一见。” 怀慕和董余二人纵然算无遗策,也想不到清珏此时会忽然出现在军中,闻言都是一惊,迅速对视一眼。怀慕接过六儿手中用帕子包着的东西,打开来看,神情更是一变,问道,“文峻将军可曾看见她们二人?” 六儿道,“不曾。因事关重大,我将文峰将军与清珏姑娘安置在一边的营帐里,出来正要禀报王爷,就看见文峻将军急匆匆走了过来,交给我这样东西。我收了东西,文峻将军就走了,行色匆匆。” 怀慕道,“知道了,你且去回文峻将军,子夜时分,我去他帐中见他。”说着便对董润道,“你且和我去见文峰和清珏。”董润应了,二人便出了王帐。 侧帐之中,亮着星星一点灯烛。怀慕掀起帘子进去的时候,只见一个清瘦背影,长发垂落双肩,却有些蓬乱。身上一身衣裳脏污残破,几乎看不出曾经的颜色了,只看得出几朵绣出的红色夹竹桃花,还是一样娇艳。听见身后动静,帐中之人回转身来,正是清珏。只是形容十分憔悴,比记忆中消瘦了好些。 怀慕眼见如此,心里也是十分惊讶,便对一边立着的文峰道,“这是怎么回事?” 文峰道,“白日里我就听亲兵回报,说是有一女子在外头求见,只是我明日一早还要到前线城池去轮守,军务繁忙,就没有放在心上。等到了晚间,又听见外头闹将起来,说是有人闯营,本该就地格杀的,却是个女子,又口口声声喊着我的名字,这才押进来。我也不曾想到竟然是清珏,她只说有要事要与王爷商议,只是王帐难以接近,白日里远远看见了我的旗号,所以才行如此之事。因妹妹说此事与京城有关,我也不敢私自做主,就把她带来了王爷这里,有什么话,王爷慢慢问她就是了。” 怀慕点头,想了想对文峰道,“你且下去,替你妹妹寻一件干净衣裳替换了,寻一顶空账安置,明日派一队可靠兵士,将清珏姑娘送回蓉城家中。” 文峰应声退下,怀慕便对清珏示意道,“想必说来话长,姑娘坐罢。” 清珏也不推辞,与怀慕相对坐了,开门见山道,“我这一次来,是想请王爷救一救韩丞相一家。” 怀慕不曾想清珏千里而来,说出这样一篇话来。京城韩家出事之后,京中的探子已有密报传回,此案与清珏之间的关系,清珏与韩家之间的关系,怀慕也已经明白了几分。昔年恩怨难以理清,这一次相逢,若不是韩家,她也不至于落得天牢死囚的境地。 只是这女子好容易逃出生天,九死一生地来到自己跟前,却是为了韩家。怀慕心里转过许多心思,却只是不动声色道,“韩丞相府多年来,一直力主与西疆议和,与我也算是半个盟友。只是如今战事已起,昔日种种皆化尘土。他既然已经获罪,我又如何能够救他?就算我能救他,又何必要救他?” 清珏一怔,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恐慌神色,勉强压抑住了,淡然笑道,“王爷难道不知道韩丞相是因何获罪?不过是因为私通外藩,和王爷有所交涉罢了。据我所知,这么多年王爷能在西疆休养生息,得如今这样的势力,只怕与丞相在京中多年的经营不无关系罢?如今鸟尽弓藏,岂不叫人寒心?” 见怀慕只淡淡笑着不说话,清珏心里七上八下,却只好冷静心思,勉强又道,“就算王爷不念及昔年情分,也该知道,韩丞相若是真的倒了,京中就是南安王府一手遮天,王爷从此再无退路不说,就说战事,京中也再无人能为王爷办事,做南安王府的掣肘。王爷若是出手救了韩家,韩家明面上的势力,自然不能如前。可是韩家经营多年,暗地里的势力不在少数,若是受了王爷的恩,自然拼死效忠王爷的。王爷与朝廷已经撕破了脸,自然也不怕因救韩丞相,而开罪朝廷。若是不成,也并无什么害处,若是成了在京城埋下这样一把匕首,岂不是大大有利?” 怀慕淡淡回到,“那姑娘看来,京中局势如此,我该如何营救韩家?” 听怀慕言语间似乎略有所动,清珏倒更是不敢轻举妄动,想了一时才道,“依我看来,有明救和暗救两种法子。若是明救,王爷不妨加紧攻势,让朝廷的军队无力抵挡。王爷若是能在春决前直指京城,为了留一个与王爷议和的退步,朝廷必然要免了韩家的罪。如今要杀,不过是做给要战的南安王府看的,一旦议和,这私通外藩的罪,就变成了先见之明,哪还有罪?只怕是要赏的。只要韩家复起,苏家失势,不论是战是和,对王爷都十分有利。” 第卅四章(24)秋山万叠水云深 清珏瞧了瞧怀慕的神情,却又看不出什么来,便接着道,“至于这暗救,自然是通过王爷在京中的势力,或劫天牢,或劫法场,偷偷将韩家的人私自换出来了。这样一来,朝中自然是无法替王爷活动的,可私底下那些势力,依旧能为王爷所用。这明救于王爷好处更大些,却也难以实施。这暗救也不容易,我想以王爷的能力,也并非不可能。” 怀慕嗯了一声,半晌不说话。清珏心里忽上忽下,却不知怀慕是怎样的一种心思。忽然道,“清珏姑娘思虑倒是周密。只是姑娘这一次能逃出京城,想必是南安王府出力的缘故。姑娘如今想的法子,却是对南安王府大大不利的事情。南安王府的世子妃,是姑娘的姐姐,想来也是她一力救了姑娘出来。姑娘这样做,岂非恩将仇报?” 清珏闻言一怔,在灯下久久不曾说话。暗无天日之中,到底是她,自己的亲人,不顾自身处境的为难营救了她。而如今,自己方借着她的庇佑逃生,所做的第一件事情,竟然就是背叛。是啊,如何对得起清琼呢?可是彼此的命运,从自己进入韩丞相府那座开满了夹竹桃花的庭院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 清琼又何尝放过自己呢?为了苏衡,她也是一样,毫不犹豫地纵火**,将自己在韩丞相心中的位置,作为营救苏衡的筹码。那一次是她赢了,若不是她,韩家又如何会落到这样境地?自己又如何会落入这样境地?这一次,自己做这样的事,想必她也能够理解。既然彼此想要守护的人势如水火,她们姐妹,能为彼此做的,也并不多了。清琼救了自己,自然应该感激,可是如今,自己也别无选择。 过了良久,清珏抬头望着怀慕,嘴角是一丝莫测的笑意,“王爷所说极是,我也无言辩驳。如今我只问王爷一句,清琼是我的族姊,南安王和世子,却是王妃的嫡亲父兄,虽不说救命之恩,却是骨血相连,赐予性命之人。若是有一日,王妃与我易地而处,王爷又希望王妃做何等样的抉择呢?” 清珏望着怀慕,只看见他的神情依旧平静无波,似乎没有听见自己的话似的。只是眼睛里波涛汹涌,那平静威严,已然有了裂痕。清珏笑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已经赢了。可是这又是怎样的一种胜利呢?她背叛了自己的姐姐,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人,也辜负了她好容易救了自己性命的恩情。然而她并不后悔,这一生,她只有欠着她的了。她不过是为了自己牵挂之人,做了不得不做之事。至于最后,是胜是败,是生是死,却再不是她能够掌控的了。她能做的,已经做完。 怀慕走了良久,清珏还坐在灯下出神。过了半晌抬起头来,只瞧见一道颀长身影立在自己面前,因背着光,不大瞧得清楚模样,那身影却是自己熟悉的。清珏迟疑地唤了一声,“二哥?” 文峰听见清珏声音,便又走近前来坐下,将手中的衣衫递与清珏。清珏接过一瞧,只是寻常人家的青布衣裙,却十分干净整洁,比自己身上这一身要好上许多。也不多说,便转过隔帘之后换上,走出来时,瞧见文峰仍旧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地面不动。听见清珏坐下的声音,却又忽然抬起头来,死死盯着清珏的脸,好像要从那一张消瘦憔悴的面孔里,看出什么似的。 清珏被那眼神一惊,没来由地竟有些退缩,却不想许久过去,文峰的眼神却渐渐柔和了下去,半晌只叹了口气,“早知道会是今日这样的场面,当初就万万不该放了你出去。如今想起,实在后悔不已。” 清珏闻言,却难免鼻子一酸,这一路的恐惧、慌乱、愧疚和伤心都忍不住翻涌上心头,几乎就要落泪。只是到底忍住了,轻声道,“当初离家之时,也不曾想过如今会是这样。只是二哥,我却从不曾后悔过。命里该是如此,是怎么也躲不开的。如此说来,倒是要多谢二哥,当日若不是二哥放过了我,也许我这一生,也就都过着糊涂日子了。” 文峰闻言却苦笑起来,“当日撞见你乔装打扮私自出城,我只想着,清琼和清玫两个都是曾出去过的,这般由弟兄们偷偷带了出去,也不是不曾有过。只有你,平日里最为乖巧,从来不和我们说什么逾矩的话,也不曾提出什么别的要求。如今年纪大了,想要出去瞧一瞧也是自然,我心里不忍,这才放了你去,原想着不过几日,也就回来了。至于后来,你失踪的日子久了,我才渐渐心慌起来,也曾去向长辈请罪,然而已是于事无补。心里后悔,却也无法可想。” 清珏看见文峰神情,当真是为自己担忧焦虑多日。这一个堂兄,原本并无多少来往,却被自己所累,想必也被长辈斥责多次,愧疚之余,又有几分感动。清珏柔声安慰道,“二哥莫要如此,是清珏的错。如今我不还是好端端的么?” 文峰的神情也有几分安慰,瞧着清珏道,“你在京城中的事情,我也只听见几句传闻,并不知晓内情。然而其间酸楚,我也能想的明白。如今你既然已经得了一个真相,也总算平安回来,我这一颗心也总算能够放下。明日,我就找可靠的人送你回去,有祖母那里,想必看见你平安回来,也不至于为难。只是你母亲和韩丞相的事情,已经有了些风言风语传了出来,叔父和婶母那里,只怕有些难堪。只是你也要放宽心,叔父和婶母都是气度宽宏之人,你又是叔父的亲女儿,想来也不会如何的。” 清珏微微一笑,神情似乎是不在乎,却又带着淡淡一点愁绪似的,“昔日独自离开,就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父亲与母亲昔年如何,父亲若是愿意与我说,我便听着,替他们好生记着。他若是不愿,我也不会再去问。如今我已经明白,往日真相,其实不过是人心里久久不能好的伤痕罢了。他既然不愿意揭开,我又何必逼问呢?” 第卅四章(25)秋山万叠水云深 清珏望着文峰,露出坚定的神色来,“至于我的去处,哥哥不必再费心。我已经对王爷说的明白,韩家的事情不论如何,我都要亲眼看一个结果。我这一次回来,不是为了逃回蓉城去,而是为了他们。等王爷有了安排,我便跟着他的人一起去京城。若是败了,我也别无他法,只有同死罢了。” 文峰一惊,“你又何必如此?我只听说,你的母亲原本出身韩家,但你却与韩家无什么瓜葛。就说你母亲,可以想见,当年也不过是韩家一枚棋子罢了。你孤身前去,险些被他们连累伤了性命。如今好容易脱离险境,为他们来向王爷求救,已经是仁至义尽。京城如何风雷涌动,你岂能不知?你一个女儿家,何苦再以身涉险。你能做的都已经做完,至于以后,你又能做什么呢?” 清珏低了低头,半晌才道,“就算我什么也做不得,我也再回不去了。昔日种种如何,不过是我去京城的起因,却并非我回去的缘由。我这一生,又岂能为母亲的过去而活?我如今的决定,都只是为了自己罢了。” 文峰一震,望着清珏的面容,似乎有些明白,“方才你只说了,若是败了,就要同死。那若是成了,妹妹有何打算?” 清珏微微一怔,“成了?”转而淡淡笑道,“我只知道此事是我不得不做之事,倒还真不曾想过,若是成了,我又该如何。等真到了成了那一日,我该如何,还要看那一日的情势如何了。我此时此刻做的决定,又岂是都能成真的呢?哥哥心里该明白妹妹的意思,我如今也不去想那许多,只做自己当做之事罢了。” 清珏并未曾说什么,但其中暗藏的意思,文峰也隐隐明白了。这一个默默无闻的妹妹,昔年总是跟在清琼、清玫身后的妹妹,自从去了京城,就好似是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没有人能够牵制的住了。她已经有了新的世界,也有了新的亲人,她也再不是那个需要他怜悯的人了。 文峰心里清楚,自己与清珏,其实并无多少兄妹情分。她不过是叔父家中的幼女,因叔父驻守在外,才寄养在自己家中,与清琼一起长大。而他年长了许多,早已奔波外事,与家中姊妹并不长见面。自己和同父异母的清琼、性格活泼的清玫倒是都熟稔,这一个温柔静默的妹妹,却好像那两个人背后的一道影子,太容易叫人遗忘。 只有那么一次,在看见她私自离开的时候,才觉得她其实也是一个独立的人。那一瞬间,自己心里忽然生了一丝怜悯,却不想就成为割断了那风筝线的人。如今看着这个陌生的妹妹,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有万千感慨,却无法说出究竟是如何。 既然不能送她回去,也许自己能做的,只有送了她走罢。文峰沉默半晌,才对清珏道,“方才你和王爷说的话,我在门前也听见了几句。战事凶险,你一个人去京城实在危险。我这就对王爷请命,亲自送了你去京城。若是有别的法子也就罢了,若是真到了不得不动手劫囚的那一刻,有我主持局面,你也能放心。” 清珏一怔,不曾想这个陌生的二哥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一段话来,过了良久,却也不知能如何回答,只起身仔细行了一礼,“如此,便多谢二哥了。” 文峰点点头,对清珏道,“王爷有命,你的事情不能在军中传开,所以你就在这里歇下,等有了安排再说。只是家里人那边该如何应对,你还要想的明白,我想王爷也会顺着你自己的心思。若是有心,不想让祖母叔父为你难过,就往家里写一封书信。若是想就此了结,也由得你。” 文峰说完,也不等清珏回话,瞧了她一眼便出了营帐。清珏立在原处,瞧着营帐中一灯如豆,忽然转身取过自己身上那一身衣裳,就着灯烛点染了,静静瞧着它燃起火光,慢慢化为灰烬。清珏望着那些夹竹桃花都烧的干净了,火光也渐渐熄灭。 清珏又出了许久的神,转身寻了纸笔,伏在一边的案上,写了简短的一封书信,小心收起,便出了营帐。营火未熄,四下里已是十分安静,只有满天星辰耀眼,夜风冷冽。 将近子夜时分,文峻独自一人站在帐前。四下里沉寂一片,只有几簇守夜人的营火还烧着,是这寒冷秋夜里的一点温暖。文峻身后不远处的那一堆火已经快要熄灭了,只将文峻的影子长长地投射了下来。 文峻抬头看了看天空,秋山莽莽之间的璀璨星空,不知什么时候被江上腾起的水雾遮蔽了。那苍山绵亘,此时也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隔了水云幽深,只瞧得见绰约的一个影子。玉晖峡上的流云烟雨,本是最常见的景象,若无月色澄明,星空璀璨,便有云雾缭绕山间,犹如轻纱薄绡。只是如此秋夜,四下静默无声,这云腾雾起倒叫人觉得有些凄迷,犹如坠入了一个梦境。 子夜已过,云雾愈发深厚起来,几丈之外便看不清人影,只看见混混沌沌的一片迷雾。穿透云雾的火光还能看得见隐隐的跳动,时近时远似的。忽然深深云雾中走出一个玄色身影来,犹如劈开云雾的一柄利剑。文峻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才见后头还跟着一个人,走的慢些,比前头一个人落后了数步,披着轻软的白色裘衣,融入到深深水云之中。 等二人走上前来,文峻拱手一礼,“王爷来了。”又对身后的董余点了点头致意。 怀慕点头道,“她在里头?可有别的什么人看见她来?” 文峻答道,“是,我在巡防的时候瞧见了她,知道事关重大,不敢声张,悄悄带进了我自己的营帐。除了一两个心腹的亲兵,不曾让任何人知道她的行踪。”迟疑了片刻道,“王爷若是有什么话,只管去问。只是,她虽然是南安王世子妃,却也是西疆的郡主,是我方家的女儿。还望王爷看在方家阖族效忠的份儿上,莫要为难了她。” 第卅四章(26)秋山万叠水云深 怀慕笑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两军对阵,她是对方主将的结发妻子,是朝廷钦定的世子妃,你是怕我把她扣了下来做人质。若是如此,你也太笑看了我。我既然要做这天下之争,岂会将胜负系在小小一女子身上?你放心,我瞧着她来,也不像是刺探军情的,只怕是有什么话儿,想来对我说呢。她既然来了,我就姑且一听,之后她是去是留,我自然都依着她的意思,断不会有任何为难。” 文峻深深瞧了怀慕一眼,只觉得夜雾迷蒙之中,这轻袍缓带的年轻公子,身上隐隐透出王者的霸气,叫人深深折服。文崎低头一礼道,“多谢王爷。”说着便侧身让了怀慕进账。见董余举步也要跟着进去,却伸手拦到,“帐中之人,董大人怕是不便相见罢?” 董余停住脚步,倒也不曾反驳,只静静瞧着怀慕。怀慕正要入账,闻言也顿了顿脚步,回头道,“既然如此,伯平就在此处与文峻说说话罢。”说着便揭开帐帘进去,只留文峻和董余二人在外。 帐外一片静寂,虽能听见帐中有人语,却是怎么也听不清的。文峻和董余二人站在帐前,良久也不曾说话。过了半晌,忽然一阵风来,那弥漫的云雾忽然动了动,像是在海上卷起了漩涡。董余在寒风中不自禁地抖了抖,瑟缩起了身子,将身上的轻裘又紧了紧。 董余的动作被文崎看见,蹙了眉道,“董大人在军中,如此弱不禁风,可怎生是好?如今你虽跟着王爷在后方坐镇,可战事瞬息万变,谁又知道后来如何?或许那一日战火就烧到了此处,你如今这样,岂不是会拖王爷的后腿。” 董余一怔,自己虽与文峻相识多年,然而董家与方家因夺位立场不同,多年不曾有什么亲密来往。那些年里,蓉城各世家也都如此,少有深交。后怀思事败,怀慕为王,明正院立九卿,许多世家都跻身其中,同事一主,这才有了接触。 自己因是董氏族长占有一席,如今自己身在前线,身子又朝不保夕,便禀告了怀慕,将九卿之位给了弟弟董润。方家世家大族,人丁兴旺,但因方老太爷、方正端、方正同都在健在,下一辈又有大长郡主之子文崎,和长房嫡子文岄,这九卿之位自然轮不到庶出的文峻、文峰。因方正同一家常年戍外,方老太爷年事已高,文岄年幼,如今方家是方正端位居九卿之首。其余子弟,除了文岄随着父亲历练政事,都在军中。所以自己与文骏,仍旧不曾有什么往来。 如今听得这话,像是讥嘲,又像是关切,倒叫人有些捉摸不清了。然而董余自知时日不多,倒也不想费心去想着话里的意思,只是淡淡一笑,“多谢方将军费心了。我的事情,王爷自然有计较。虽然不能如将军一般驰骋沙场,想来也不至于拖累了别人。”顿了顿又道,“还有一样事情要对将军说,王爷本来安排了文峰将军明日去前线换防,如今情势有变,要改派将军前去。事出突然,将军还请快些做好准备,明日一早,即可出发。” 文峻一惊,“我素来是戍守大营,卫护王爷近前的。如今怎么忽然要我去前线?文峰那里有什么事情?” 董余淡淡道,“王爷有令,将军只管领命就是,何必问缘故?文峰将军也自然有他的事情要做。将军若不信,只管问王爷就是了。” 文峻咬了咬牙,冷冷道,“董大人是王爷的心腹之人,明正院上,与家父都是平起平坐,我又岂敢质疑大人的话?既然如此,我这就去准备,这里的事情,就请大人替我料理了。” 文峻说着就举步要走,却又被董余拦住,“将军且慢。”文峻回头道,“董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董余瞧了一眼紧闭的帐帘,慢慢道,“明日将军去前线换防,想必还要带着一个人去。不但要带着去,还要将她好生送到那一边去。此事关系重大,不可有闪失,不消我说,将军自己也会上心。不知将军可想好,要如何送?” 文峻一怔,“王爷真肯放了她走?若是放了,就送她去那一边就是了,又有何难?” 董余摇头道,“两军短兵相接,将军还是小心为上。王爷肯放了郡主走,是王爷的宽宏。我想,南安王世子也必然有这样的心胸。只是双方的将士,就未必了。尤其是京城将士失利已久,他们并不知道南安王世子与郡主的情分,只知道世子妃是西疆的女儿,是老王爷封的郡主,如今郡主贸然入了军营,还是将军亲自送了去的,被那些人看见结果会如何,也当真难以预料。” 文峻道,“若是如大人这样说,送了她回京城去也就是了。不过是找几个亲信之人乔装打扮了送去,也费不得多少心力。” 董余摇头道,“依我看来,郡主千里来此,断不会只为了来找王爷。她真正的目的,就是入苏营,去找苏衡。我想郡主未必知道如今情势严峻,她孤身入营有多么危险,想必她自己都不曾想到。然而她不曾想到,将军是她的兄长,岂能和她一样?自然要拼尽全力保她的周全的。将军若是肯听我一句话,就悄悄护卫着她去苏营附近,往营中射一封战书。在战书之中,藏一样世子妃的信物,再约一个时辰地方。苏世子有心,看见那信物和消息,自然会按时去寻郡主的。至于往后的事情,自然有他担待,将军也能放心。” 文峻闻言沉吟良久,半晌忽然抬手对董余恭谨一礼,“董大人心思缜密,今日对我方家之恩,文峻记下,永志不忘。” 董余摆手道,“将军不必如此,这也不是我的意思,王爷既然要放了郡主走,自然要为郡主做完全的准备。” 文峻一怔,“王爷将她嫁出去,不过是一时之计罢了。如今撕破了脸,肯将她放回去已是意外,却怎么还如此费心?” 第卅四章(27)秋山万叠水云深 董余淡淡一笑,“将军有所不知,王爷心里所想,也不过是推己及人罢了。你只想想,若是如今处于此境的人是王妃,王爷心里会是何等样感觉?既然自己也有所牵挂,自然对旁人也就能留有余地。” 文峻沉默半晌,才道,“早就听闻王爷与王妃情谊甚笃,如今看来真是如此。想来,若是王妃此时孤身一人在苏营之中,苏世子也会是一样对她的。” 董余闻言只是一笑,“这是自然的。” 文峻叹道,“如今想来,我这个妹妹如今这样,也是我造成的结果。当初她央了我带了她去看落阳楼的热闹,我一时拗不过她,就带了她前去。谁知道她竟然就对苏世子一见倾心,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董余瞧着文峻道,“将军的意思,是后悔了?” 文峻的神情有些复杂,“我这个妹妹,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她脾气其实有些古怪,和兄弟姐妹都没有多么亲密,却只与我亲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些兄弟姐妹之中,我也就只拿她没有办法,一贯拗不过她。那时候她时常央着我带她出去,对家里只说是她病了不想叫人探视。” “那一次去落阳峡,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说是瞧一个热闹罢了。我和她在落阳峡上的小船上,一边饮酒,一边瞧着台上未来的世子妃。起初她还笑言,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够配得上世子,和我一直说笑。直到听了那一曲踏莎行,她就再不说话了。我知道她爱箫,我却是不懂的,只觉得那曲子叫人,连我听了,也有些不爽快。她想必是觉得那曲子极好,才会出了神,却不想到了第二日都还是神色郁郁的。” “我见她精神不好,就带着她回去。没想到在桃源川,竟然又听见了那一曲。那曲子伤心,比那一日在落阳峡更甚。我那时与她并不在一起,只是第二日早上看见她,却发现她的神色已经平静。那时候我只是以为,她并不曾听见那夜笛声。我回蓉城事忙,也就不曾再记着这件事。直到后来苏世子前来求亲,她越众而出,我才发觉,原来那一日的曲子,她从来不曾忘记。” 董余见文峻沉默,便道,“想必方家长辈,也曾劝说过她罢?” 文峻叹道,“当众允婚,尘埃落定,又怎么能劝呢?家中长辈,也只是悉心为她准备嫁妆罢了。只是我既然知道当初她在那一日对苏世子动心,又早已知道,西疆与京城,迟早会有今日,便少不得多劝她几句。只是她心意已决,我也无法可想。如今想来,我很该阻拦了她的。若是无情也就罢了,至多返归故土,又能如何呢?我西疆女子,也并非是不能再嫁的。可她既然对苏世子有情,却只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了。” 董余不曾说话,文峻却又苦笑起来,“如今想起来,后悔却也是无用。她这样的性子,谁又能拦得住呢?若是她心里认定了的,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不会犹疑的。就算是知道这一日,就算是我拦着她,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去京城的。如今这样的结果,她就算是早就知道了,也许仍会如当日一般选择。” 董余淡淡点头,“将军如今多想无益,若是兄妹情深,便好生护送了郡主,去她想去的地方,见她想见的人罢。其余的事情,将军身为长兄,也是无法可想。你我为家中长兄,自然时时处处为弟妹思量,然而弟妹已经长大成人,往后的人生,便由不得我们了。” 文峻闻言一叹,“也只好如此罢了。”说着忽然笑起来,“说起这个,前些日子蓉城寄来家书,令弟已去叔父家中求亲,叔父断无不允的道理。等战事结束,想必你我两家,就能坐在一处喝一杯喜酒了。只是令弟未免心急了些,也不等你回去,就自己提了亲事。好在叔父也不是拘礼之人,不过一笑也就罢了。” 董余先是一笑,却不知为何又露出一丝哀伤神情,半晌才道,“这是我的意思。我人在此处,谁又知道何时才能回去?就像将军方才所说,局势变幻莫测,也许我明日就马革裹尸而还。姻缘是第一要紧的大事,又岂能因为我而耽搁?他既然有心,自己就要去求自己的良缘。” 文峻一怔,“我方才不过随口一说,大人怎么如此悲观?” 董余笑道,“性命天定,缘分却也要自己去求。我不过是他的兄长,如今他也大了,一应事情都不必我再操心。” 文峻笑道,“令弟在蓉城早已经独当一面,董大人自然可以放心。”顿了顿道,“明日既然要前线换防,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董大人若无别的事情,我这就告辞了。” 董余拱手道,“将军慢走。前线凶险,将军务必珍重。” 文峻一笑,“我也是沙场上长大的人,董大人不必为我担忧。今日有幸与董大人深谈,方觉大人气量非常,在下获益良多。等战事平定,喝上令弟与舍妹那一杯喜酒的时候,再与大人详叙。” 董余微微一笑,“那是在下的荣幸了。等到了那一日,当与将军同醉。” 文崎又对董余一拱手,便转身离去。 只余董余一人孤立帐前,望着那云雾缭绕而来,却忽然觉得有些茫然。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蓉城的重华山中,无边无际的翠色之间,涌动着连绵的云雾。一线天梯穿过云雾,直通往尽头仙境中的重门叠宇。一个穿白衫的人背对着他,站在云雾之间,他扬声去唤,那人转过脸来,却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缁衣萧萧,分明挂着一道血痕。那血色在雪白与青翠之间那样分明,他惊骇莫名,然而转瞬之间,无边流云涌动,把那人影吞没其中,再不曾出现。 天明时分,玉晖峡的水云却还未散。瞧不见东升朝阳,只觉得白茫茫的一片。水云依约之间,隐隐可见一叶风帆掠过,在烟云缥缈之间,犹如绰约仙子。定云江上虽然开战,往来商队都不得不弃了水路,但还是有好些赖此谋生的当地渔民,趁着偶尔的风平浪静,在这祖祖辈辈生活的江面上讨生活。起初两边还巡查得紧,再后来也实在禁不住,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这一叶风帆轻盈,不过是寻常渔舟的样子,在这烟水莽莽间毫不起眼。 船头立着一个女子,一袭白衣在清风中翩飞上下,好似是这水云千幻之中的一只雪白沙鸥。那身影瘦削淡薄,好似要被这江风吹拂进这浩浩江水中去似的。女子却丝毫不畏惧,伸出手去,好似要从那朦胧烟云之中,抓住什么似的。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站近来些,这一带江水湍急,你一个失足落了下去,连我也没有法子救你。” 第卅四章(28)秋山万叠水云深 新春快乐,四年坚持不易,今年争取完结,与大家共勉。 女子闻言回眸一笑,宛然便是清琼。说话的乃是文峻,清琼望着他笑道,“哥哥不必担心,你难道忘了,我比你水性还好些呢。小的时候有一回,寒冬腊月的,你带着我偷跑出去北边山上玩,却不小心掉在了冰湖里头,还是我救了你起来的呢。” 文峻一怔,笑道,“你性子最是果断,寻常闺阁女儿家不会的,你倒是一样都不曾落下了。往日里都瞧着二妹妹是最活泼的,任谁也不知道,其实你才是那个无人拘管的。” 清琼促狭一笑道,“这还不是哥哥惯得我?父亲事忙,自然无暇管我们的事情。母亲身子弱,平日也只和祖母一处诵经静养,只由得我们姐妹自己玩闹。哥哥身为长兄,还不是悄悄儿带着我们胡闹?” 文峻叹息道,“哪里是你们,不过是受不过你央求我罢了。外头瞧着那样稳重的一个人,闹起来真是叫人头疼。” 文峻虽然叹息,笑容却温暖,清琼也有些感动,脸上露出小儿女的依恋神色来,“家中长辈并不怎么问我的事情,只有哥哥待我最好。只是哥哥的恩情,我也无以为报了。只望哥哥好自珍重,妹妹不论身在何处,也会祝祷哥哥安康的。” 文峻凝神望着这个妹妹,半晌才道,“当日送你出嫁,我便是这样,送你到了玉晖峡。那时候我乘坐的船跟在你的船后头,一路到此间,看着你披红挂彩地从这里东去。那时候我便在想,虽然你远去千里,但只要是你心里所愿变好。只是如今再送你出玉晖峡,我却是万般的不情愿。” 清琼温柔一笑,“哥哥说这话做什么。不管是当初还是今日,都是妹妹自己情愿的,并没有丝毫勉强。哥哥能送了我来,我觉得心里安心,哥哥又何必觉得不情愿呢?” 文峻凝望着清琼,“是啊,你既然愿意,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说着眼神移到清琼脸上的伤疤上,“只是每每看见你如今的样子,心里就替你觉得不值得。我方家娇养大的女儿,怎么能在外头受这样的苦?若是他心里真正爱重你也就罢了,若是不能——” 文峻说到这里声音却忽然低了下来,“若是不能,我又能如何呢?相隔千里,你连一封家书也难得寄回来。何况以你的性子,受了委屈,也是不会告诉家里的。就算我知道的,却也不能真的为你做什么了。如今两军对阵,你死我亡,我却也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了。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有什么万一,我又如何对你交代呢?” 清琼脸色一僵,却只是低声道,“哥哥不必顾念着我,我也知道,哥哥因为我的缘故,已经陷入两难之境。然而就像哥哥说的,战场刀剑无眼,我自然不想他出事,可也不想哥哥有什么万一。哥哥只要保重自身就好。” 清琼抬手抚了抚脸上的伤痕,“至于我,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委屈的。我倾尽所有,本已等到云开月明的那一日。他待我很好,我已经知足。只是不曾想到,这战事来的这样的快,他才到了我身边,却又不得不走了。这一次,我还不知道他能不能回来。好容易能够明白彼此的心思,却不知如此一来,我好容易求来的缘分,会不会就如此断了。” 文峻也叹息道,“自古以来和亲之人,谁没有遇上这样的事呢?莫说是你,蓉城的王妃,如今只怕也是一样的情形。她如今有了王爷的孩子,只怕一颗心已经落在了蓉城,再也回不去了。何况王爷待她也着实是好,外头的事情,一概不让她知道,只让她再重华山里清修静养。等战事完结,孩子落地,不论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只要她能够看得开,想来也能有个好的了局。” 清琼仔细听着青罗的近况,最后却淡淡道,“谁又能真的放得下呢。且不说家国之事,若是永靖王爷和子平中的任何一个死在了战场上,王爷就算对她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只是哥哥说的是,她有了一个孩子,心里的位置,其实已经定了。” 文峻望着清琼,忽然开口道,“她有了孩子,可你却还没有。你可曾想过,既然无从选择,倒不如彻底放下这一团乱麻,另寻一个天地?” 见清琼神色一怔,文峻的神情严肃起来,眼睛里却闪着光亮,“你若是此时回头,我便即可调转船头送你回去。你放心,不论你曾经嫁给了什么人,在方家,你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长女。你若是不愿回去,西疆天空海阔,我也不会让你受了委屈。你还年轻,何必要在这夹缝中苦苦煎熬,为难自己呢?” 清琼在文峻热烈的眼神里出了许久的神,过了良久,却只是微微一笑。那带着伤痕的笑容叫文峻觉得心里一痛。他不用再去问,她是否愿意舍弃江水下游的那个人,回到她的故土,回到他的羽翼之下,答案已经都在方才额那一个刹那里了。 眼前的这个女子,是他自幼呵护的妹妹。而如今她长大了,经是一个妻子,会有一日有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母亲,她已不再是幼年拉着自己衣袖,糯糯娇声让他带着出去玩的小姑娘了。而自己,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拗不过妹妹心意的少年。若是她的夫君,她心上唯一之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自己也仍旧会对他毫不留情,刀剑相向。哪怕她会因此伤心难过,为此痛不欲生,他也无法改变自己的选择。她再也不需要自己为他做什么了,而自己,也再不能为她做什么了。 文崎也对着清琼一笑,这一笑里,是无奈和了然。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送了她穿越这水云千重的玉晖峡,去烟云彼端,她的心上人那里去。他并不曾开口问她昨日为什么要来,见了怀慕,又都说了些什么。他只愿平平安安地送了她走,完成她的心愿。与当年不同,这一次,她不再是远行,而是归去。 清琼看见文崎的神色,也知道话不必再多说。她仍旧转身去了船头,独自面对那不断变幻的江上流云。前几日,自己独自一人前来,还怀揣着一丝幻想。她想,也许她孤身入营,可以显出一点诚意。她从千里之外孤身一人悄悄来到玉晖峡,除了对于苏衡的牵念,也是想着,如果青罗也在此间,她们联手一处,或许有一分微弱的和解的可能。 她也知道,这期望是多么的可笑而渺茫,然而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她若是不来,不做这最后一点的努力挣扎,就只有被困在京城的宅邸中,含泪枯坐,等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她历经艰险来了,看见的人,却只有怀慕。怀慕看见她来,十分的客气有礼,却并没有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他只说了两句。第一句是,青罗有了身孕,在重华寺里安心养胎,请她不必忧心牵念。还有一句,是请她向苏衡带个好,让她把想要对他说的话,去给苏衡说一说,问他会给一个怎样的答案。 两句话说完,清琼就知道,她想说的话,都不必说了。她只是坐在哪里,久久地沉默不语。而怀慕竟然也不曾离去,只坐在她的对面,久久地出着神。她知道他心里想着的是什么,他是透过了风尘满身的自己,看见了在重华山中不问世事的青罗。他只是想知道,如果易地而处,青罗会不会做出和自己一样的选择。 从怀慕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她更知道,怀慕心里犹如明镜一般,他清楚地知道青罗的心事,知道青罗在他和苏衡之间的选择,在蓉城和京师之间的选择,远远比自己更为难。她不知道他为何从不曾和青罗挑明这一点,也许,这只是他的一点傲气和自尊罢。他只是在等,等青罗自己做出一个抉择。 青罗的选择,她已无心,也无力再管。这玉晖峡,曾经是自己的伤心之地,断魂春草深深,高唐烟雨迷蒙。醉眼微开,她舍了一切留恋离去。那时候她以为,这也许是最终的结束,却不曾想能够峰回路转。 恍惚间,好像她回到了更早的时候。金杯酒满,花开锦绣,带绾同心,钗分一股。锦绣湖上奏起的鸾凤和鸣,是她千里离乡的离歌一曲。醉中扶上木兰船,醒来忘却桃源路,从那一日以后,她就知道,自己是再也回不去了的。那时节从玉晖峡上经过,江上金秋如醉,好似是另一个桃花源。穿过这江上金秋,前方是个怎样的世界,她并不知道,然而心里却满含了期许。 而如今,玉晖峡上水云之间,又是烟雨蒙蒙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去了。秋山万叠水云深,茫茫无著相思处。再次归来,没有当日的龙船锦绣,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清琼回眸一望,烟云之间,自己熟悉的那一个亲人的身影,竟是那样的模糊,叫人觉得陌生。清琼的眼角划过一滴眼泪,也许这一眼,就是永别。 第卅五章(01)拂檐花影侵帘动 雪尽寒轻,月斜烟重。清欢犹记前时共。迎风朱户背灯开,拂檐花影侵帘动。绣枕双鸳,香苞翠凤。从来往事都如梦。伤心最是醉归时,眼前少个人人送。 蓉城的冬天,来的这样的迅猛。初雪的温情已经不见,漫天风雪飞扬,这一座城素日的旖旎尽数被埋葬了,只剩清寒刺骨。唯有梅花,却开的异常绚烂。腊梅的馥郁,红梅的娇艳,白梅的素雅,绿梅的清绝,楼阁粉梅的温软。那样绚烂的美,却仍旧不能叫人遗忘,这一座城池,陷入了怎样的危险境地。 蓉城,此时已经成为了一座死寂的围城。没有希望,没有温暖,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冷冷的绝望黑暗。围城,这两个平平淡淡的字眼,只有身临其境,才能知道那字底下的沉重分量。那恐怖,像是融化在四周的梅花香气里头似的,一分一寸地逼迫过来,从口鼻里,从肌肤里,慢慢地渗透进了骨髓,无从逃脱。不管怎样地奔逃,也逃不开这样弥漫的恐慌。 那恐怖不会顷刻间杀了人,却让人在日复一日沉重的黑暗和寒冷里,抽离了全身的暖气,和残存的勇气。最初的时候,还能有拔剑拼杀的决心,可随之而来的寒冷和饥饿,却让人从身体到心灵,都开始软弱起来。不管是华美的庭院,还是萧索的街市,每一个人,都慢慢地瑟缩起来。然而这寒冬,这饥饿,这恐慌,却无论如何也没有人能逃脱。昔日繁华明亮的江山明珠,如今一片黑暗。就连素来笙歌不绝的永靖王府,也沉入了这黑暗的永夜。只有一处还是明亮的,像是这暗夜里唯一的北辰之星。 宜园的湖水沉寂,山峦默然,处处亭台,都像是空无一人。唯有无邻堂一处,仍旧灯火通明。这一处院落乃是宜园正堂,不在四山四水之间,却是山环水抱,独独占尽了风光。此时大雪覆压,白山黑水,坦荡苍莽,这无邻堂雄踞山水之间,四周暗夜无光,却有月色落于雪上,盈盈生辉。堂中灯烛明亮,温暖地渗出窗扇,落在雪上,比月色更暖上几分。在这月出雪晴之时,犹如地上初升的另一轮月。 堂名无邻,门前一副楹联,写的是,天是有各能盖世,国中无色可为邻。字迹也非园中常见的清秀草行,而是古雅篆书,端然凝立。门前挂着小小两盏风灯,照着着自己,自有一种高贵气度。时值隆冬,无邻堂四周却盛放牡丹,姚黄魏紫,花开繁丽,俱是无双国色。在月色雪色辉映之下,犹如金玉雕琢,美不胜收。 朱栏之侧,一红衣女子正扶栏赏花。雪晴风静,那一身红衣,在雪中愈发明艳照人。忽然檐下落下几朵雪花,落向那一袭红衣。衣袖下的手抬了起来,想要捉住那雪花似的,却又由得它从指缝间溜走了,重新落回雪地里,不留一些痕迹。红衣女子微微侧转身,簪上的金铃轻轻响动。 女子对一边阴影里侍立的人微微一笑,“富贵风流拔等伦,百花低首拜芳尘。这牡丹乃是百花之王,往年只知道这无邻堂的牡丹最好,却不知真能在寒冬开放。牡丹富贵,梅花清傲,这无邻堂的牡丹,竟能有梅花的风骨。” 阴影里的人走出来,对那女子道,“这无邻堂,乃是宜园正堂,寻常王妃也不得入。入住无邻堂,非是为赏这画栏绣幄围红玉,云锦霞裳涓翠茵,更是一种重负。王妃如今看得见这雪地里牡丹花盛,也就不得不独傲风雪,才能守护着花开。” 说话的人正是董润,只是往日里飞扬的神情有些郁郁,身形也清瘦了许多。青罗望着董润,眼里也有些沉甸甸的神情,半晌只道,“名花也自难培植,合费天工万斛春。这万斛春色,其实哪里是天工费心呢?还不是一代一代之人,竭尽心力,才能有着雪地花开。”说着望着董润灿然一笑,“仲平,你说的不错。这雪里花开实在不易,我一人纵然有心,只怕也担不起这重负,还望仲平多多帮衬。” 董润神色一肃,揽衣下拜,恭敬行了大礼,“王妃放心,但有所嘱,万死不辞。” 青罗走上前去,伸手扶了董润起来,“仲平不必多礼,无人处,还是如以前一样,唤我嫂嫂就好。如今这蓉城四面围困,除了你,我还有什么人可以依仗?我孤身远嫁至此,无父兄帮衬,如今就连王爷,也远在千里,鞭长莫及。仲平你与王爷亲如手足,我也逾越,将你当作骨肉至亲。我没有别的本事,也不敢放下什么豪言壮语。然而我要仲平允我一事,你我活在这世上一日,便要保这蓉城,不落于他人之手。” 董润闻言一震,并未再下拜行礼,只沉沉应了一声是。话语简短,话语里的分量,却沉沉敲在青罗心上。纵然四面楚歌,青罗也觉得有了一些安慰。正欲说什么,却忽然一转头,瞧见窗户纸里映着的梅花的影子,蹙眉道,“这无邻堂里,色色装扮,都是国色牡丹,怎么会有梅花?”说着便扬声唤翠墨。 不一时,出来的人却不是翠墨,而是澄玉,见青罗神色抑郁,倒是唬了一跳,恭恭敬敬回答道,“奴婢想着,这无邻堂牡丹虽好,却实在有些单调。这冬日里头,别的花儿都开的不好,炭火短缺,暖房里连水仙都不曾培植里,唯有梅花开的倒是比往年更强些。奴婢记得王妃最爱梅花清香,特特去里香雪海,折了一枝红梅回来,让王妃把玩。”澄玉觑着青罗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王妃不喜欢?奴婢这就撤了去。” 青罗望着那梅影,有些出神的样子,半晌道,“也罢了,放在我寝室中便是了。这无邻堂里,原本只该有牡丹花儿的。别的花再好,在这里也是不相宜的。若实在是割舍不下,不忍丢弃,就留在卧榻之侧,不叫人看见也就是了。何必又要放在这显眼所在,倒是显得格格不入了。” 青罗的话,澄玉不甚明白,有些委屈地瞧了青罗和董润一眼,也不敢说什么,便退下了。董润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见青罗沉默,便笑道,“这丫头说的不错,嫂嫂素来是爱梅的,那一日上山去,我还送了嫂嫂一枝红梅呢,怎么如今却不喜欢里?” 青罗转过脸去,仍旧凝视着画栏一侧的牡丹,折下一朵在指尖把玩,“素日喜欢什么,又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是,在什么位置上,该喜欢什么样的东西。做女儿家的时候,我并不爱这些花儿草儿的,屋子里一只陶罐,几朵白菊,只求一个野趣自在。后来远嫁,又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每遇风雪摧折,便更爱梅花清寒傲骨。只是如今,这野趣也罢,娇羞也罢,清傲也罢,都是不合时宜的。我是这西疆的王妃,蓉城的女主。满城里的人,无一不指着我度日。只有这富贵绝伦,处变不惊,太平安详的花朵,才是最相宜的。至于我自己心里喜的是什么,又有什么要紧呢?” 青罗说着就将那花朵簪到鬓边,对董润一笑,“伯平,明正院的诸卿想必就快到了,你且去前厅坐坐,待我换了衣裳,再来与诸卿相见。”董润忙道,“嫂嫂请便。”说着便目送青罗离去。再一转头细瞧,那窗纱后头漏出的梅花影子,已经不见了。 第卅五章(02)拂檐花影侵帘动 青罗回到内室,果然见那一束梅花,正端端正正陈在那里。青瓷冰裂纹的美人瓶,与那疏疏落落几枝梅花,倒是十分相宜。青罗虽然心中不快,却也忍不住赞道,“这花儿当真折的好,寥寥几笔,如书画一般,颇为写意。”半晌却无人应答,青罗一怔,见澄玉在一角上站着,神情似喜似怯,吞吞吐吐地不肯说话。 青罗见她那神情,倒忍不住笑道,“罢了,在我面前,不必这样谨小慎微的。方才我有些脾气,却也不是因为你的不是,你不用如此忐忑。”见澄玉仍旧低头不语,青罗叹了口气道,“罢了,你先下去罢。”澄玉闻言,如逢大赦一般,慌慌地跑了出去,险些撞上捧了王妃礼服进门来的翠墨。匆匆告了罪,又一转头跑的没影儿了。 青罗见她那样,倒有些怔怔地,半晌才对进门来的翠墨道,“这丫头,这是怎么了?往日里和润玉两个,都是最嬉闹着没有规矩的。如今看见我,却像是避猫鼠似的,少了往日的伶俐讨喜。” 翠墨一边展开翟衣服侍青罗穿着,一边却笑道,“王妃也不用怪澄玉,这些日子,王妃脾气是有些大,连我在一边服侍着,也是小心谨慎,何况是她呢?既不知道王妃的心思,也不知该如何迎合。好容易想起王妃喜欢梅花,巴巴儿折了一枝回来,想讨王妃喜欢,却又莫名其妙地被王妃一顿数落。依我看呢,这事儿,只能怨王妃自己,怨不得澄玉。” 青罗一怔,笑道,“这倒都不是我的不是了?我这些日子政务缠身,实在是有些急火攻心。可她跟了我那样久,也该知道,我最是口硬心软之人。她这样避着我,倒有些叫我觉得寒心呢。” 翠墨却叹气道,“王妃这话说的本不错,只是澄玉也冤枉。方才王妃和董润大人说的那一番话,董大人听的明白,我跟了王妃那样久,也能明白几分。可澄玉,不过是咱们府里的一个小丫头,心里想的,手里做的,不过就是讨王妃喜欢罢了,哪里懂得这许多?若真是懂了,王妃心里,又真能快活了么?”翠墨为青罗理衣裳的手顿了顿,“王妃忘了,和澄玉一起服侍在王妃身边的润玉,如今,可还在地牢里头关着呢。” 见青罗不说话,翠墨继续道,“澄玉怕王妃,并不是为了王妃近几日责骂她的缘故,而是因为一起服侍得姐妹润玉。润玉也是王妃近身伺候的人,如今在那里生死不知,她又怎么能不心寒呢?” 青罗冷冷道,“我这一生,别的都能够宽恕。唯独不能容忍,我身边倾力倾心之人,对我做出悖逆之事。她既然有胆量做我身边的细作,就该知道,事发之日,就是她与我恩义俱绝之时。更何况,我并未把她如何,不过就是将她交给了刑律司,依律法处置罢了。此乃是刑律所定,与我何干?” 翠墨的神情分明有了不忍,“王妃把润玉交给刑律司,这本无什么错处。只是我也问过董大人,这细作与它事不同,本无分明律例,都是酌情处置,所求的,不过是吐出背后之人,挖出最紧要的秘密罢了。如今交给刑律司,他们如何肯放过这唯一的线索?更何况,一个润玉事小,然而她背后,却牵着京城,牵着西北,她口中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都可能扭转如今蓉城的局面。王妃将她送去刑律司,虽不是叫她死,可想来,还不如死了的痛快。” 青罗神色略有松动,转而却又冷如冰霜,“她既然不肯说话,也是求仁得仁,又如何能怨我呢?” 翠墨叹道,“王妃所言,乃是大义,澄玉不过小小丫头,哪里能知道这些?听闻她去刑律司偷偷瞧了润玉一次,回来畏惧王妃,也是理所当然。”说着瞧着青罗道,“王妃,你可曾去见过润玉?” 青罗摇摇头,淡淡道,“她若是忠心为我,那便是我身边最亲近之人。若是她有了异心,我也不怪她,与她恩怨相绝,也就罢了。至于其他,这不是我该问的事情,我也再不想去问。若是心寒了,哪里还愿去过问别的?” 翠墨见青罗如此说,也只有默然,半晌才道,“其实王妃也不用如此激愤。我西疆派去京城与西北之人,又岂在少数?当初清珏姑娘自请入京,昌平王妃潜伏于敦煌多年,不也是一样的情形么?王妃能对她们心有怜惜,却怎么不肯对润玉存有哀悯?说起来,不过是因为润玉所叛之人,乃是王妃自己啊。” 翠墨的话句句千钧,青罗竟被震得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才吐出一句,“你跟了我这样多年,我竟然不知,你有如此的眼光。” 翠墨叹道,“哪里是我有什么眼光,只是王妃当局者迷,我瞧着这些日子为政事殚精竭虑,有些看不清楚了。” 青罗伸手抚了抚身上柔软精细的翟衣,半晌道,“润玉的事情,既然这么些日子也不曾问出什么来,也就罢了。她一个小小女子,坚贞如此,也可敬可佩,莫要再让人折辱与她,给她收拾一间干净屋子,派人替她养伤罢,莫要落下什么残疾。” 翠墨忙应道,“是,我明日就安排此事。” 青罗点头又道,“至于澄玉那里,倒也不妨事,日子久了,她自然会明白的。只是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如今的我,与当初的我,的确是大大不同了。国中无色可为邻,这是万众人仰望的尊荣,可也是万众人都不明白的焦灼孤独。我到底也不曾经过这些,这些日子,我只觉得身上有千钧重担,实在不堪重负。然而一口气也松不得,到底有些失态了。如今我一言可决生死,若是无心之间,让我亲近之人寒了心,却非我所愿。非但府中仆婢如此,驾驭臣下,也是一样。仆婢畏惧也倒罢了,若是君臣离心离德,便是后患无穷了。好在有你提醒于我,想必还来得及。” 第卅五章(03)拂檐花影侵帘动 青罗深深望着翠墨,眼中都是切切的温情,“我身边还好还有一个你。我知道,也许众人都会畏惧我,甚至有一日会疏远我,唯有你不会。不管我是何等样境况,何等样的人,那也不会离我而去的。更珍贵的,是你始终愿意对我说真话。这一份情意,除了你,也就只有侍书了。” 翠墨听到侍书的名字,略低了低头,转而温柔一笑道,“王妃说的是,不论何时,我对王妃,也都是言无不尽的。”见青罗神情疲惫,想了想又低声道,“其实我也知道,王妃看见那梅花不喜欢,也不是因为脾气的缘故。只是当初王爷征战前线,不远千里给王妃送回一枝红梅来。只是如今,”翠墨顿了顿,叹了口气道,“王妃不愿意见梅花,别人不明白,我却是明白的。只是那时候澄玉还不曾跟在王妃身边,自然不知道。” 青罗长叹一声,那一声叹息里,带着无尽的温柔和怅惘,“是啊,那一枝红梅,还留在飞蒙馆里头。那时候的我啊,还是飞蒙馆里的世子妃,以为这世上最难之事,便是远嫁难为,夫君别离。却不知如今做了王妃,又是这样风雪梅开的时候,才知这世上为难之事,远远不止于那些里。” 翠墨也是一叹,“澄玉说的不错,这无邻堂虽好,却也有些单调。王妃若是喜欢,那香雪海里的梅花,开的正是如胭如醉,美不胜收。飞蒙馆里,还有王爷给王妃留下的体己念想儿。王妃若是喜欢,可以去香雪海中看看,纵然不能,那些体己物件,也该拿来此间,日日相见,也能有些安慰。” 青罗一笑,那笑容无尽怀念,却也坚决如冰雪,“罢了,这些东西放在跟前,徒惹伤心而已,倒叫人心智软弱,不看也就罢了。如今的我,只是无邻堂里的王妃,身上还有千钧重负。至于别的事情,都是不该想,不及问的。至于这梅花,”青罗嫣然一笑,“不知我有生之年,我是否还能再收到一次呢。若是有那一日,就算是一枝一朵,我也爱如珍宝。若是没有那一日,就算香雪如海,又能如何呢?” 青罗说着,便伸手将方才折下的那一朵牡丹端正簪上发髻,自行往前厅去了。 此时无邻堂中,明正院九卿,与吏政、户银、礼乐、兵马、刑律、工利六司主司、副司十二人俱在。神色俱十分凝重,在这明亮的灯烛底下,犹如一尊一尊的雕塑。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瞧着一个人,便是坐在九卿次席上的董润。 董润的对面,九卿之首的位置上,坐着方家的二老爷方正同。这九卿之首,本是方正端领着,也因为方正端随怀慕出征,这位置,就由方正同代领了。他本擅长军务,政务上并不太通,坐在这里,也是寡言少语,难得说一句话。 方正同一边喝着茶,一边也和众人一样,凝视着对面身居高位的年轻人。这个往日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却活脱脱像是他的哥哥董宇,沉默稳重,在众人的眼光里头,纹丝不动。静静地喝着他那一盏茶,连那一丝笑纹,也不曾动了分毫。 方正同心里就暗暗叫了一声好,往日只觉得这董家次子性子洒脱却轻率,虽有将才,却不能独当一面,比他兄长到底不如。如今才知,这风起云涌,大厦将倾的时候,他竟然能有这样的定力。非但能代替一个家族,坐稳这势力交错的九卿之位,还能够成为蓉城强有力的主心骨。如此看来,自己那眼高于顶的女儿清玫能瞧得上他,倒也并非偶然。若能平安度过此劫,如此佳婿,他也十分满意。 只是这位将来的东床快婿,如今日子却不甚安稳。这半月来,蓉城中关于他和王妃的流言蜚语不绝于耳。有说青罗勾结母族里应外合的,有说董家为了谋夺权势趁火打劫的。其中最为不堪的,便是说青罗与董润二人有私,勾结了起来,借蓉城围城之时,把持军政,架空上官家族的权利。 由于如今的情形,和青罗的尴尬身份,众人对青罗的大权独揽本就褒贬不一,心存疑虑。只是碍着青罗王妃的身份,和封太妃的首肯,那些议论不敢明着对她,却时不时就戳刺到了深为青罗倚重的董润身上。怀慕与青罗情深,众人皆知,在如今这时节,却终究敌不过青罗的京城出身,有心人说来,都成了青罗的阴谋算计。而怀慕此时不在城中,青罗董润二人偏又年貌相当,过往甚密,也难怪这传言愈演愈烈了。 方正同心里明白,不论是青罗还是董润,都是眼下蓉城绝不可缺的人物,那些谣言,不过是这暗云涌动之下,众人焦躁与恐慌所致。因为恐慌,所以对这样年轻的当权者无法信任,将对城外危机的恐惧,转嫁到对城中主事之人的质疑上。方正同一样明白,稳定青罗二人与明正院及六司众人的关系,乃是安定蓉城人心必不可缺的一步。 他自身是相信二人的,青罗也执晚辈礼,恭敬而恳切地与他深谈过,他也明白青罗的苦衷。然而身为九卿之首,他不得不置身事外,不偏不倚,才能稳定住局面。再者董家与方家,虽未来得及正式婚聘,却也几乎算是有了婚姻之约,知情者不少。如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地绑在了一起,若是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一句接档偏私,不论是青罗的位置,还是自己与董润的位置,只怕都会更不安稳。更何况,他与董润这翁婿关系,更让他不好掺和进这关于董润和青罗的传言里去。 想到此处,又仔细瞧着众人的脸色,方正同心里长长叹了口气,率先开口对董润道,“董大人自午后就入王府与王妃议事,不知道可有什么结果?”环视四周又道,“如今形格势禁,想必众位同僚也都是忧心如焚。王妃久不前来,还请董大人先告知一二。” 第卅五章(04)拂檐花影侵帘动 董润抬眼瞧了瞧众人,神情淡淡,“王妃知诸位大人都在,不敢稍有怠慢,梳洗迟了些也是有的。这是王妃对你我同僚的礼敬,诸位只管感念就是,何必多问呢?至于所议论之事,王妃如今是蓉城之主,该说给众位听的话,等王妃来了,自然会说的。” 方正同还未说话,底下一人先怒声道,“董大人说的是什么话?你我既然同僚,王妃主事,自然该一视同仁,怎么厚此薄彼?”顿了顿又讥讽道,“我却不知,什么话该说。至于什么话不该说,我却是知道的。这误国误民,鸡鸣狗盗,乃至男盗女娼之事,自然是不可为外人道的。这话我等同僚不能听,董大人你,只怕听的不少吧?” 说话的人乃是刑律司的陈副司,年纪与董润仿佛,脾气却执拗,素来有铁面阎罗之称,说话也一贯尖刻犀利。与董润二人虽无什么仇怨,如今这话,却说的实在是极重,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了。 董润往日的气性,哪里忍得这个,正欲发作,却见方正同对自己使了个几不可见的眼色,勉强忍了下去,只作未听见,却不想那人不依不饶,又冷笑道,“我曾记得,王爷赞誉董家兄弟二人,董余长于政务,董润长于行军。怎么这一次倒奇怪,董余大人自请去了前线,留了董润大人你代理九卿之位?素来听闻董家兄弟手足情深,怕不是你兄长知道你的心思,才特意给你留了这个机会罢?如今做了王妃的入幕之宾,只怕野心更大,连王爷的江山,也想要一并攥在手里,可叹董家世代忠烈,竟然出了你这样的败类。” 董润听了前几句,便已气的脸色发白,连方正同也深觉不妥,紧张地瞧着董润,唯恐他当场就发作起来。却见董润只咬紧了牙,冷冷地瞧着那人,却始终不曾出声打断,听到后头那些露骨的话,竟然冷笑了起来。 方正同不明所以,心里却更是不安。董润的脾气,他又如何不知道呢?就算顾全大局忍了这一时,日后也不知会如何。此时自己就算要避嫌,也再避不得了。董润的声名,已经和他方家连在了一起。更何况,他的妻子乃是上官家的大长郡主,就算没有董润和清玫的姻亲关联,上官家的名声,也不能容人随意践踏。 陈副司的话说的极为难听,方正同心里有了打算,更动了真怒,等那陈副司话音刚落,就先蹙了眉沉了声道,“陈大人,众同僚面前,说话怎能如此无遮无拦?陈大人可要小心,闲话说起来容易,也要掂量掂量里头的分量。且不说以下犯上,肆意诽谤乃是大罪” 往日方正同在这无邻堂里一贯装聋作哑,如今忽然发难,陈副司也是一怔。只是那怔神只是一刹那的功夫,便又嗤笑道,“将军和董家联姻,自然听不得人说这东床快婿的闲话。然而依我看来,将军倒不如早些斩断和董家的联系,以免坏了方家声名。至于这以下犯上更是无从提起,我对王爷赤胆忠心,看见这不忠不臣的龌龊举动,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将军不必恐吓我,武死战,文死谏,就算一死,我也毫不畏惧。将军如此,怕不是也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想要与心怀叵测之人沆瀣一气,共谋上官家的江山罢?” 方正同见他如此执拗,说话更从董润那里指向了自己,往日军旅里养出的冷傲脾气再也压抑不住,哪还管董润如何反应,先一声断喝,拔出佩剑直指向陈副司。那陈副司却也很有几分胆气,如此情形也丝毫不曾弯腰,只睨视方正同和董润二人,“气急败坏,必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方正同气的剑尖直抖,然而一堂为臣,那人又是晚辈,到底不能就这么一剑了结了他。正僵持不下,却忽然听见清脆的一阵铃响从堂后传来,那声音摄人心魄,堂上众人乍一听闻,都有些失了神,方正同也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剑尖。只有董润嘴角含了一丝笑,起身离座上前,恭恭敬敬地跪下一拜道,“给王妃请安。” 果然,那扇用金线勾勒描画的丹阳牡丹彩玉屏风背后,转出了一个人来。一身藩王正妃才穿得的翟衣,奢华艳丽,却自显出一种威仪来。永靖王府世代相传的十六树凤凰钗将如云的乌发高高束起,一朵金蕊正红的牡丹花端正华美,在这烛光辉映之下,映得青罗浓妆修饰的一张脸孔有些失真,却美的惊人。 那美丽是如此得摄人心魄,又隐隐带着威势,众人都忍不住拜服,就连方才出言放肆的陈副司,也勉强收敛起脸上的轻蔑神情,与众人一起下拜。 青罗也不急着让众人起来,只从容往上首一坐,俯视着底下黑压压跪着的众人。这是蓉城里最位高权重的人,身后代表着势力交错、互相扶持或倾轧的各个家族。这些人是她守护蓉城的依靠,却也是阻碍。她曾经不遗余力地想要拉拢他们,却发觉自己错了。一味地拉拢,只会让这些心思各异的人,轻蔑自己,小瞧自己,甚至践踏自己的地位和名誉。她不能再退让,因为她不但是京城和亲的涵宁公主,更是名正言顺的永靖王妃。 青罗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里的波动,都藏在浓艳的妆容之后,“免礼。”望着众人齐刷刷起身的样子,心里却忍不住想,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能在这位置上,坚持多久。这些人在面对怀慕的时候,是不是也和现在一样,表面的恭顺底下,藏着各色各样的心思?怀慕往日,是不是也和自己现在一样,看似高高在上,万人拜服,却其实如临深渊,时时刻刻会被人暗算。 青罗心里苦笑,就算聪明如怀慕,不也有了失算的时候?何止是他呢?自诩聪明的自己,不也一样信任了不该信任的人么?否则自己也不会落到如今这样无依无靠的地步。胜负成败,到底是不可预料的,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不成为别人的棋子呢? 第卅五章(05)拂檐花影侵帘动 青罗深深瞧了坐在离自己最近处的董润一眼,心里觉得稍稍安定了些。这个与自己,与怀慕都年岁仿佛的人,不单是自己的臣子,也是怀慕的兄弟,更是自己如今重要的依靠和友伴。她在这样风谲云诡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他,将他作为这乱世里自己唯一能抓住的一根浮木,不单单是因为她没有选择,也是因为,她是真的信任他。尽管他曾经和怀慕一起,在许多事情上头对自己有所隐瞒,尽管她知道,不论是谁也都会有自己的私心,她也仍然选择了和他并肩而立,成为这浪涛中的战友。 青罗望着底下的人,回想着自己对董润这些日子以来格外的亲厚倚重,也不是不明白那些谣言的原因。若是在平日里,这样的倚重亲厚,也许的确是有失分寸,可是她心里明白,寒夜漫漫,必有非常之策。她必须放下许多东西,包括矜持,甚至是清誉。若是议论是免不了的,她也只有淡然视之。只是容忍也有一个限度,如今,是到了她反击的时候了。她要让他们都知道,她不是可以让他们随意揉捏的深闺妇人。她在,蓉城就要和怀慕在的时候一样如铜墙铁壁一般坚不可摧。城墙如此,人心也是如此。 青罗凝视着神情犹自愤愤的陈副司,也不生气,只淡淡道,“陈大人,方才的话,我还有几句不曾听的真切,劳烦大人,再说一次。” 陈副司因青罗究竟只是一介女流,身世又是尴尬,与她说话素来有恃无恐,只是方才那些话,当着这身份尊贵的女子之面说,到底是不妥。听青罗如此说,倒是怔了怔,方才的气焰也就凭空低了几分,反而讪讪笑道,“王妃听岔了,下官并不曾说什么。” 青罗微微一笑,“哦?陈副司的意思,是我糊涂了?”说着指了指身边的侍女道,“陈副司一时之间浑忘了,你素日记性最好,不妨提醒提醒她。” 这些日子,青罗接见外臣之时,身边侍奉之人只有一个翠墨,一身青衣并不华贵,眉目间却自然有一种气度。听见青罗问话,竟丝毫也不曾犹疑,漠然开口道,“陈副司方才说,董润大人是王妃的入幕之宾,两人沆瀣一气,存了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要谋夺永靖王的江山。” 翠墨话语中不见丝毫情绪,一字一顿,却更显得字字千钧。众人方才都听过了宜宾,如今再听,却忽然觉得背后就是一凉。 却见青罗一笑,“好丫头,方才一番争吵,连陈副司自己都糊涂了,你倒是记得清楚,说的也明白。”说着忽然转向方正同,“方大人,我这侍女所言,可有什么不实之处?”顿了顿又慢慢道,“大人德高望重,想必说出的话,是没有人不信的。” 方正同不妨她点名问着自己,自然不能作伪,何况他心中也犹有愤慨,便沉声道,“并无半字不实。” 青罗点点头,又对众人道,“众位大人,可有什么异议?” 翠墨所言句句属实,众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沉默不语。 青罗见状倒笑起来,“众位大人好涵养,方才听着陈大人和董大人口角一语不发,如今还是如此,我只当作是默认了。”又对陈副司笑道,“陈大人可有什么异议?” 陈副司虽知自己说话被青罗听见,的确有失分寸。只是话逼此处,自然也无法再否认,只冷哼了一声道,“不错,这些话是我说的,对王妃多有冒犯。只是大敌当前,我不过多说了几句闲话,王妃难不成要治我的罪不成?那可真就成了欲盖弥彰了。” 青罗微笑,“大人多心了。我既然嫁到了蓉城,便是西疆女子,西疆女子生性最是豁达大度,又岂会因为几句口角,就怨怪于人。大人自己都说了是闲话,既然是闲话,想必只是空穴来风罢了,我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风吹过了,也就罢了。” 青罗说完这几句话,非但董润、方正同等众臣子皆是出乎意料,就连陈副司自己也是一怔。他本以为,青罗这样刻意地提了出来,必然是要问自己以下犯上之罪。如此危机之时,要应对也不难,只需要挟于她即可,如今青罗急需人帮衬,对重臣都极为拉拢,底下众人有许多与自己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不会不为自己说话。这言语犯上的罪名可大可小,为了青罗和董润的颜面,估摸着也就罚几日俸禄罢了,断不会有什么重罪。 说了这半晌,竟然就这样轻易揭过,实在叫他有些意外。转念一想,青罗想必也是一时之间羞愤难当,回过神来,觉得此事不宜深究,更不宜在此危机之时深究,也就放过。想到此处,陈副司神情也松快了些,顺口敷衍道,“王妃说的不错,闲话罢了。” 陈副司话音刚落,却忽然看见青罗嘴角的一个笑。那笑容极为明艳,犹如庭前冒雪而开的牡丹花一般艳丽无匹,却叫他忽然觉得全身发寒。只听青罗轻启朱唇,慢慢吐出一句话来,“陈副司传谣惑众,扰乱人心,以下犯上,以臣议君,罪不可赦。褫夺一切官职爵位,立刻杖杀,以儆效尤。” 话音一落,陈副司犹自怔在原地,众人也如被兜头兜脸泼了冰水一般,不能动弹。过了良久,还是陈副司的上司,刑律司的郑掌司起身迟疑道,“陈副司虽然有失礼之处,但如今正需人才,王妃应待以宽仁。陈副司议论王妃虽然不妥,可刑律里并无因此革职杖杀的条例。臣身为刑律司掌司,有责任提醒王妃,莫要因私废公。” 另一旁又有与陈副司交好之人起身道,“郑掌司所言不差。何况王妃方才说了,不会怪罪于陈副司,怎么忽然变了注意,要用如此重刑?若是被臣民知道了,岂不会说王妃前后不一,反复无常?”话音顿了顿,更有几分威胁的味道,“若是知道了王妃处置陈掌司的前因后果,只怕对王妃的清誉有害。” 第卅五章(06)拂檐花影侵帘动 青罗也不着恼,只含笑瞧着底下议论纷纷。等那些人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带着一丝试探和挑衅看着他,才肃了肃神情道,“都说完了?” 底下鸦雀无声,青罗只慢慢道,“既然都说完了,我倒是有几句要说。” 青罗忽然转向郑掌司,“郑大人是刑律司掌司,请问大人,依我西疆律例,家国危亡之时,传谣惑众,扰乱民心,该当何罪?” 郑掌司一怔,他本是老于刑律之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同大逆叛君,该当死罪。”语毕,心里头就咯噔了一声,犹如一盆冰水泼了下来。 果然,青罗冷冷又道,“以轻率谣言妄议君主,令军心不稳,百姓离心而被论以此罪的,可有先例?若有先例,是何时之事?何人所为?情形如何?请掌司细细说与诸位大人。” 寒冬腊月,郑掌司只觉背后汗流不止,然而此时已经避无可避,何况他执掌刑律多年,也并非徇私枉法之人,只有道,“当年群雄逐鹿,天下数分,征战不绝。上官氏先人与如今的皇族争斗之时,也曾有过生死攸关的时候,身受重伤,几乎就要殒命身死。当时有主将欲取而代之,趁先王重伤昏迷,在军中散布谣言,道先王已秘密投敌。由于先王的伤势不能为士卒知晓,杳无声息多日,军心大乱,险些就让他得逞。好在先王终于得仙佛庇佑起死回生,又以雷霆手段处置了造谣之人,这才安定了军心,免于大祸。” 青罗淡淡道,“郑掌司说的好故事,却不知那造谣的主将,被论以何罪?处以何刑?随同之人,又被论以何罪?处以何刑?” 郑掌司听到此处,神情也如死灰一般,“论以谋逆叛国之罪,在三军将士面前,处枭首之刑。随同之人,一律同罪。” 此时堂下众人皆面色灰败,青罗只冷冷道,“郑掌司主持刑律多年,果然好见识。”环顾众人一圈,慢慢道,“陈副司以毫无根据的闲言碎语毁我清誉,诬我与董润大人有私,我心里虽然恼怒,但并不与他一般见识,也绝不会怪罪。然而如今蓉城被困,王爷在前线又音讯全无,正是危急存亡之时,陈大人身为刑律司副司,明知刑律所禁,却仍旧知法犯法,肆意在重臣面前散布谣言,诋毁忠臣,惑乱人心,诬陷主君,却是绝不能姑息。不明正典刑,不能安定上下人心。” 青罗的眼神如有千钧之重,沉甸甸压在众人身上,“我奉王爷之命,太妃嘱托,以永靖王妃的身份主蓉城一切事务,名正言顺。并无丝毫私心,更无背叛之举,天地可鉴。诸卿若是有什么证据,不妨拿出来当着众人对峙。所有捕风捉影者,妄传谣言者,一律同罪。念在初犯,暂不予追究,以观后效。陈掌司为首作乱,本应枭首,特加恩留一全尸,也好给其他无事生非之人,留一个警戒。” 青罗语毕,从袖中取出一枚金印,“此乃永靖王之印,君主出征,国中无主,王爷将此印托付于太妃转授与我,如遇危情,西疆上下,蓉城内外,皆由我一手调度。”又取出一枚玉印,“此乃永靖王妃之印,我与王爷大婚之日,王爷亲授与我,天下人皆亲眼所见。西疆律例,夫妻一体,王爷不在城中,若无特殊谕令,由王妃代理政务。”青罗一只手按在那两枚印信上,冷冷凝视着众人道,“我今日以永靖王妃之名如此处置,诸卿可有什么异议?” 无邻堂中死寂良久,郑掌司忽然离座跪下,重重磕下头去,“王妃的处置合乎律例,臣无异议,一切惟王妃之命是从。” 话音刚落,九卿之首的方正同也离座下拜,“臣无异议。” 郑掌司在六司之中德高望重,又主刑律。明正院在六司之上,方正同乃九卿之首,他二人这一跪,众人已知形势。何况青罗适才所言句句合乎道理,并无可驳之处,以女子之身给他们的威压,竟然丝毫不下于上官怀慕,众人也都知道厉害,纷纷下拜道,“臣无异议,一切惟王妃之命是从。” 这一边众人下跪,那一边,已有侍卫亲兵将怔在当场面色如土的陈副司拖了出去,连一声辩驳喊冤的机会都没有。经此一事,众臣也都知道了这一位理政的王妃,绝不是一般好哄骗的女子,而是和当年的封太妃一样厉害的人物。无异心者自然拍手叫好,心道蓉城解围有望。有异心的,都如有芒刺在背,坐立不安,把那张狂的心思都收敛了几分,不敢在她面前再轻举妄动。 青罗见陈副司的事情处置完了,众人皆有惶恐之色,神情柔和了几分,带着些忧虑的样子,“话虽如此,我临危受命,也实在是为难。蓉城已成围城,与前线的王爷丝毫不能联系,实在是叫我忧心。诸位大人若是有什么解围之法,但请直言。” 底下又是一阵鸦雀无声,青罗笑道,“形格势禁,唯有诸位齐心,才能共度难关。一心为国者,纵有什么不妥,也一律宽恕无罪。若能度过此劫,定论功行赏。至于心有偏私顾忌而缄口不言者,在这无邻堂上也无用,今日便请离去。” 青罗的话里有利益,也有威胁,众人只觉被逼到了死角,不能退,只有进。更何况,如今也的确是退无可退。于是有一人道,“臣虽无明白破敌之策,但愿为王妃理一理如今的情势,盼能有所助益。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王妃恕罪。” 青罗温和笑道,“但说无妨。” 那人又想了想,终于下了决心,“这一次蓉城被围的情形特殊,非但有朝廷这一个宿敌,还有绥靖王窦家的倒戈。绥靖王窦臻假意与我交好,却在最紧要的关头与朝廷还有昌平王族余孽三方勾结在了一起,以替我安定后方为名出师西北,再经过西北平城,直插我松城,与当初昌平王偷袭如出一辙。” 第卅五章(07)拂檐花影侵帘动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我西疆在西北的兵力,被高鸿之子高漱纠结在一起的昌平王旧族势力,和窦家的一部分兵力牵制住不能脱身;而我西疆主力,却还在定云江沿岸与朝廷兵马厮杀。后方空虚,才让窦家的兵力有了可乘之机,经松城长驱直入直抵城下。莫说蓉城,整个西疆三郡,皆是危如累卵,自顾不暇,又被地方军队割裂,不能互相声援。” 青罗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蓉城被围不是一城之困,而是全境之危。” 一旁另一人就道,“王妃也不必如此担忧,蓉城有守城驻军,且城墙坚固,一时半刻绥靖王的人马也不能攻入。王爷在定云江,我等虽无法将消息送出,可蓉城之围此等大事,岂会毫无动静?王爷必然能够知晓。蓉城乃我西疆根本,王爷一旦得知,必然来救,我等只需坚守城池,等到那一日即可。” 又一人道,“坚守之余,还要再全力往东传递消息。蓉城虽城池坚固,难以攻破,可城中军命粮草物资,已经捉襟见肘。等到流言传到王爷那里,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此前去定云江报讯的兵士都已殒命,如何将消息送出去,倒是要颇费一番思量。” 青罗却摇头,“胶着之势已成,王爷身在前线,岂能随意往来?围城之前,定云江沿岸虽仍旧捷报频传,可已无战事初起之时的破竹之势。王爷若是回师来救,一来此前的战绩都会功亏一篑,二来难免朝廷和绥靖王的军队两下夹击,腹背受敌。” 青罗顿了顿,神色更为沉重,“依我看来,如今往定云江方向消息水泄不通,或者就是绥靖王给我们的一个诱饵。” 众人一惊,只听青罗徐徐道,“朝廷和和绥靖王既然合谋,自然是想要一解朝廷之困,二分西疆之利。如今朝廷的兵马与王爷对峙,久久处于劣势不能反攻。而蓉城一时半刻攻不下,绥靖王的兵马不能东进,无法与朝廷两下夹击。就算蓉城被破,绥靖王东去,定云江沿岸地势险峻多变,也不能形成合围之势。” “蓉城虽说是西疆首府,可西疆真正的中心,在王爷。只要他还率领大军在外,西疆上官氏自然不会轻易覆灭。我听王爷说过昔年先祖裂土封疆一事,就知道这西疆土地,非外人轻易可以收服。万一脱困,王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犹如蛟龙入水,他们想要再行围剿,便更加为难,一个不小心,就要前功尽弃。这般局面,自然不是他们愿意看见的。” “所以,蓉城若是不破,绥靖王便不能东去,朝廷无法西来。若是破了,绥靖王东去,也仍旧无必胜的把握。所以这蓉城,破,倒是不如围。蓉城被困,是为了引诱王爷回援。王爷一旦折返解围,朝廷的人马就会即刻尾随而至。垂星野与定云江不同,尾随而来的朝廷兵马只需封锁桃源川,西有绥靖王大军压境,东有朝廷封锁后路,就能合围西疆主力。绥靖王已经围城多日,以逸待劳,王爷想要一战而胜打开局面难上加难,若是不能,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在想要脱身就难了。” 青罗看着底下众人冷汗涔涔而下,声音仍旧平静,“诸卿或许在想,若真是如此,为何你我派出去报讯的人,全都殒命身死?依我看来,这正是他们的阴毒之处。否则,送信的士兵杀了就是,何必将头颅射入城中?一来是震慑,二来,也正是一个暗示,告诉我们,王爷还不知道围城的消息。越是如此,越是叫我们觉得,他们最怕我们将消息传递给王爷。如此一来,你我就会更加拼力往外送信。然而事实上,他们在这期间,在四下里布置兵马,安排局面。等一切都布置好了,就会让我在最后关头,将消息传出去给王爷。” “诸卿或许还有疑问,既然如此,何不直接将消息送到前线?还要费力去隐瞒,让我等去传书?”青罗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依我看来,王爷必然已经知道了蓉城围城。” 见众人一惊,青罗淡淡道,“只不过,王爷并非轻易能够动摇的人,这一番计谋,他们想得到,我猜得到,王爷岂会不知?明知道回援是一场阴谋,王爷岂会轻易涉险?这一点,你我心里清楚,绥靖王和朝廷,心里也清楚。所以,这一番费力安排,就是步步为营,借你我字字血泪,情真意切之口,来引诱王爷。” 青罗闭了闭眼睛,长长叹了口气,“他们其实也是在赌,赌王爷对蓉城中人的情意。这城中,有他的祖母,他的妻儿,他最信赖的臣子,他的宗庙祖陵。他能忍得住一时半刻,未必能忍得住天长日久。我们的消息传不出去,他自然觉得危急万分,却又无法得知只言片语的确切消息,自然寝食不安,无心东征。等我们的消息最后传了出去,已是最后关头,必然字字泣血。到了那一日,王爷已经忧心多日,念及城中之人安危,只怕热气上涌,跳进他们的圈套里去。这就犹如一壶冷水,骤然用大火去烧,是不得就沸的。若是用小火慢慢温着,最后只需一把柴火,就能顷刻沸腾起来。至于前头的所有安排,都是铺垫罢了。” 青罗语毕,无邻堂中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皆是目瞪口呆。 半晌,方正同先开口道,“王妃明见,只怕就是如此。如此看来,蓉城围城意不在此城,竟是要瓮中捉鳖,一网打尽了。既然如此,我等断断不能坐以待毙,还要想法子自救才好。然而如今蓉城守军只能固守,断无反击之力。西疆主力兵马,一在定云江,一在敦煌,如今却都不能分身来救。其余诸城虽无围城之祸,却都自顾不暇,犹如一盘散沙。如此一来,又如何解困呢?” 第卅五章(08)拂檐花影侵帘动 此时董润忽然开口道,“我西疆兵力,本就远胜于西北与北疆。之所以成如此困局,是因为不料北疆、高氏和朝廷密谋联络,才被割裂开来,不成整体。三郡诸城见蓉城被围,自然有人有心来救,却被南下的绥靖王兵马割裂开来,势单力薄,无法互相声援,轻易出击,就是自取灭亡,因此也只有按兵不动。如今虽然是一盘散沙,然而凝聚在一起,却也是一股能倾覆乾坤的势力。进,可以解除蓉城之围,退,能够阻断高氏余孽和绥靖王之间西北至西南的联络。” 董润的眼里闪着熠熠光辉,似乎十分兴奋,“到了那个时候,拿下兵力深陷西南的绥靖王,就如瓮中捉鳖。西疆无后顾之忧,也能抽出手去平定西北之乱。甚至于借境西北,直捣绥靖王的巢穴辽城。朝廷之所以和绥靖王勾结在一起,不过是因为心虚,独自一方,不能成事。趁北地大乱之时,一股荡平其余诸藩,天下大势可以定矣。” 众人闻言,精神抖擞一震,青罗却摇头道,“这却未必。听闻陛下深谋远虑,联络绥靖王,自然是借力打力,却也未必没有后着。王爷临行之前,并未曾令我等挥师北上,如今保住蓉城上下已是艰难万分,何谈北上?这里头最要紧的一处,各城兵马被绥靖王割裂开来,要如何汇聚一处?就这一点,就十分棘手。若不能办到,后头的事情,自然也一句不用再提了。” 众人脸色瞬间灰白下去,一人就叹道,“是了,绥靖王虽不曾集中兵力攻城,却也日日不曾停歇,时时骚扰恐吓,令我守军不得喘息,更不能出城一步报讯。连消息也不能传递出去,何谈联络守军?” 座下一人迟疑开口道,“听闻长郡主离开蓉城之时,其子窦臹,还在府中?不知道眼下怎么样了?” 青罗一怔,点头道,“不错。长郡主离去之时,是为了前去安抚北疆兵马,以防与我等起什么冲突。后来的变故,想来她也并不知道。她孤身去了西北,艰难险阻可想而知,幼童自然不能随行。故而其子窦臹,仍在王府之中。我让他和隽儿宿在一处,由春绿庭的众位姨娘照拂。董姨娘是臹儿的外祖母,自然不会让他有什么差池的。只是孩子到底年幼,夜里想起母亲来,就啼哭不止,董姨娘也哄不住。” 说话那人亦是明正院九卿,德高望重,举止彬彬有礼,话语里的意思却暗沉,“王妃有孕在身,慈母心肠,绥靖王围城危在旦夕,窦臹虽然是绥靖王的胞弟,王妃却也不肯对他有丝毫的轻慢。” 青罗蹙眉道,“臹儿虽然是绥靖王的胞弟,却也是长郡主的孩子,是我上官家的血脉,难道大人要让我以臹儿为人质不成?” 那人笑道,“若是可行,为何怀揣利器而不用呢?只是老臣看来,这窦臹公子,却万万不能成为人质。” 青罗闻言倒是惊讶,“这是为何?” 那人道,“长郡主北上,窦臻围城,岂能不知这幼弟就在城中。既然如此,却仍旧只字片语不提及这幼弟,必然是有了弃之不顾的打算。王妃只想想,窦臻对待自己嫡出的胞兄是怎样的雷霆手段,就能知道,他断断不会为了窦臹,放弃任何东西。更甚至于,当初他放了长郡主和窦臹回到蓉城结盟,就已经存了借刀杀人的目的。王妃若是此时拿一个与上官家有血缘之亲的稚子要挟于他,只怕要为天下人所唾骂。” 青罗点头道,“大人说的不错,既然如此,大人又何必特意提起臹儿呢?” 一旁方正同忽然开口道,“窦臹不能成为人质,却可以成为出城的理由。” 青罗略一思索,顿时明白了过来,笑道,“明日,我等就在城墙上宣告绥靖王,窦氏虽与我为敌,然而幼子无辜。不忍其母子分离,更不忍加以伤害。长郡主怀芷虽未上官家女儿,却早已嫁入窦家。窦臹乃是绥靖王先王之子,窦臻的胞弟,于情于理,既不该要求长郡主折返蓉城,更不该扣押窦家骨血。所以将其幼子窦臹送出城外,交还给绥靖王。望绥靖王念及我等诚意,也顾及庶母的颜面,后退三十里,暂缓攻城。由我等派人,将窦臹公子送入绥靖王军营。” 董润也明白过来,点头道,“绥靖王对这个胞弟,是有心护佑也好,是有意陷害也罢,我们既然送了出来,他就没有回绝的道理。先父才走,兄弟又突然殒命,若是这唯一一个幼弟还弃之不顾,只怕难以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何况我等并无什么过分要求,只要暂缓攻城,后退三十里。绥靖王允了,那是理所当然。若是不允,只怕天下人就要疑惑,他对这个弟弟存着什么不良居心,见死不救。这也倒罢了,甚至有人会怀疑,他的父亲和嫡出兄弟,是为何突然接连身亡的。这才是他真正畏惧的,所以,他一定会答允我们的要求。” 方正同道,“不错。只要他们退三十里,我们就有喘息的机会,也就有往外送信的机会。”顿了顿又道,“何况,围城已经有许多日子,依据王妃方才所言,窦臻也该到了收网的时候里。他们自然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会觉得我们是万般无奈之下,千方百计寻到了这样一个机会,送出去的信,对王爷也更有说服力。既然步步为营等着这一日,想来也不会十分阻拦。然而他们却想不到,我们不是给前线送信,而是调转回来,联络三郡各城的人马,从后方打他们措手不及。” 又一人提出疑问,“这送信的事情算是有了眉目,想来我们声东击西,绥靖王必不能发觉其中变化。然而就算送出了信,三郡诸城却依旧被窦家兵马分割开来,若无战无不胜的奇兵斩断这联系,又如何能够破解困局?只怕他们接到消息,仍旧畏缩不前。这联络众人的责任重大,非但要有经天纬地的才能,有打破困局的胆识,更要紧的是,还要能令众人信服。如今天下大乱,各城兵马只怕也疑神疑鬼,不敢轻信。若是此人不能令众人绝对臣服而起了异心,只怕还会有更大的变乱。” 第卅五章(09)拂檐花影侵帘动 青罗也是面色凝重,沉吟半晌,忽然笑道,“我倒是想起两个人来。”转头瞧着方正同道,“我记得你曾和我说过,文崎已经回到敦煌?” 方正同颔首,“是,这是围城之前传进来的消息,犬子在敦煌城外找到了失踪已久的二郡主。犬子信上说,二郡主不愿回归敦煌,他苦劝无用,一时之间还无法返回,只有守着郡主。再往后,西北忽生变乱,就再也没有什么消息了。在那之前,敦煌的事务,明面上是昌平王高羽执掌,事实上,却是文岄和三郡主宰主持。他二人到底年轻,也难怪弹压不住这样的变乱。” 青罗点头,“这一次变起突然,也的确是为难了文岄。”忽然凝视着方正同道,“依姑父看来,文崎哥哥和二郡主,可能担当的起这联络诸城,绝地反攻的重任?” 方正同一惊,半晌才道,“此时也的确无更好的人选。王妃有命,犬子自然责无旁贷,可二郡主想必难以成行。此前犬子信里的意思,二郡主经历一场劫难,似乎神智有些不清楚,寸步不肯离开。犬子虽然也算是上官家的血脉,可到底是异姓之人。更曾经手握重兵,镇守西北。如今西北大乱,若无二郡主,只怕犬子的忠心,就要被人误解为趁乱谋国了。” 青罗淡淡道,“姑父放心,家国有难,二郡主不会弃之不顾的。”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怜悯,还有一丝冷酷,“我会亲自修书一封,告诉她,蓉城尚未沦陷,可重华山,重华寺已经化作焦土,太妃和老王爷被俘,寺中僧侣尽数为奴役,王陵中大小陵墓悉数被毁,连山后僧众陵墓,也不能幸免。” 方正同闻言一惊,青罗此言不尽不实。当日怀芷离开,青罗忽然从重华山返回城中,封太妃的确不曾同归,只是将怀慕的一封手谕交给了她,又令她带走了重华山中的一大半暗卫。众人皆知,太妃病势沉重,已经不久于人世。这冰天雪地的,本就不宜挪动,她又执意不肯离开,就独自留在了城外。 如今蓉城围城,窦臻也曾命人往城中射绢书,道太妃性命,以及上官家王陵,都已经在其掌握,以乱人心。青罗自然忧心如焚,可又想起自己临行之前,太妃强支撑起病体,将自己唤去嘱咐的话。就是在那最后一面,在定慧大师如梵音佛唱一般的琴声里,她告诉青罗,这一去,她是西疆的女主,是永靖王妃,而不是一个寻常女子。不能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扰乱了理智和判断。青罗心里清楚,这任何人中,就包括了太妃自己。 她不能够为这个祖母做任何事,只能隔着厚重的城墙,隔着重楼别院,祈祷她的平安。她只能祈祷,窦臻对于怀芷真的有如她揣度一样的,与众不同的情愫,让怀芷能够至少保全太妃的平安,她一样也是怀芷的祖母。 然而青罗并不知道结果。与世隔绝的蓉城,连城外近在咫尺的重华山的消息也都不得而知。她并不知道太妃是死是生,不知道寺里的僧侣是什么样的命运,不知道后山上的松林是否还是大雪皑皑的宁静,不知道空谷之中,温泉里的白莲是否还开着。还有为柳氏姐妹守灵,再也不问世事的上官启的下落。不知道这惊天巨变,是否惊动了他和瑛寒的安宁。她什么都找不知道,却要用这些,去唤回一个远在天边,心神已死的人。 她要将怀蓉唤回来。她能有什么筹码?几乎怀蓉爱的一切,都已经死了。然而自己是这样的残忍,连死去的都不肯放过。郑氏的坟墓,慧恒的坟墓,还有怀蓉还活着的祖母和父亲。活着的,死去的,怀蓉所有难以割舍的,都在重华山上。她已经作为上官家的女儿死过了一回,可是,她还会活过来。为了她在意的这些人或者亡魂,也为了她血液里上官家族的骄傲和自尊。她会回来的,青罗无比坚信这一点。 方正同自然不知道青罗是如何想的,只是他的家族已经决定了对怀慕效忠,如今怀慕远在千里,他的王妃,未来世子的母亲,就将是他的效忠对象。更何况,如今除了对这位永靖王妃无条件的臣服和信赖,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这个柔弱的,身怀六甲的女子,却成为蓉城夏最无依无靠之时,最为坚强的盾牌。她冷静而果断,可怀柔安抚,可冷酷杀伐,让每一颗恐慌的心灵,都找到了倚靠。 方正同忽然想起妻子上官亭,在他第一次奉青罗谕令入无邻堂时曾说过的话。国色无邻,只有这个女子才能担当的起。方正同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妻子,上官家的长郡主是何等样的骄傲,可她对青罗,竟丝毫也不吝惜赞美之词。当初是上官亭替整个方家决定了效忠的对象,如今,她又替自己,选择了在这疾风骤雨中,可以依靠的人。 方正同沉思片刻,又道,“王妃既然有信心,有郡主坐镇,不愁各城兵马不归心。犬子自当竭尽全力,斩断窦臻的兵马,让各城兵力集结一处。只是西北也是风雨飘摇,犬子对西北之事,到底还有几分熟悉。若是他回返蓉城,只靠文岄和三郡主,只怕有些为难。更何况,”方正同望了董润一眼,“董家的董徽姑娘,被高漱掳去也有多日。夜长梦多,还是要趁早设法营救。” 说到唯一的胞妹,董润的神色就是一沉,过了半晌才道,“如今的情势,想要单独派人去救舍妹,是万万不可能的。幸而从前一阵子传来的消息来看,高漱虽然拘着妹妹,却也不曾真伤了她,我也能稍稍放心。为今之计,只有等扫平高漱一党,才能救回妹妹了。我董家的女儿,孰轻孰重,她分得清楚。” 青罗闻言,点头称许道,“董徽妹妹是最识大体的,这我倒是不担忧。然而就算不说立刻营救,文岄独立支撑敦煌,也是十分艰难。” 第卅五章(10)拂檐花影侵帘动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董润蹙眉道,“只是现如今,也无人选可以担当此重任。我听王爷说起过,当日派文岄去敦煌,身边也安排里妥帖的谋士。只是烽烟忽起,只怕这谋士,也不能上阵杀敌。西北将士剽悍,这智计无双,倒未必比得过勇冠三军了。” 青罗点头,“敦煌之事,的确需要血气之勇。文岄虽然聪敏,到底年轻,镇不住那些作乱之人,也难免那些手底下的人未能心悦诚服,军心不齐。”顿了顿道,“只是眼下敦煌城中还有一个人,已经沉睡了太久,战火一起,他会醒过来的。不为别的,就算是为了故去的昌平王妃,为了还在浴血奋战的王爷,他也不会放手不管的。” 董润一惊,眼睛却亮了起来,“王妃说的人,可是柳容致将军?” 青罗点头,“自玲珑去世,四舅父就不曾返回桐城驻地,一直在昌平王宫里,守着那焚毁的园子。他这后半生,最为牵挂之人就是玲珑。如今她人虽然走了,可这西北江山,却是她耗尽了一切,才从高氏一族手里夺回来的。四舅父是她的授业恩师,也是救命恩人,与她情同父女,又如何能坐视不理?所以,不管他如今是何等样的悲愁痛苦,也绝不会任由高漱夺回江山。” 青罗霍然望向方正同,“姑父,此事事关我西疆生死,我不能托付给别人,只有托付给你。姑父与我上官家是至亲,由那亲自送臹儿去绥靖王军营,体现我的诚意,也是理所当然的。” 青罗微微眯起了眼睛,“在窦臻眼里,我困顿已极的时候,让姑父前去给王爷报讯,也是最合情合理的。所以,姑父想要从绥靖王军营中突围,并非难事。自然,绥靖王会派人阻挠追杀,为了不让我们起疑心,也势必凶险万分,可是也一定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在往定云江的方向给留出一丝破绽,姑父一定能够逃脱出去。” 方正同单膝跪地,俯首道,“就算窦臻是真要杀我,我也定将竭尽全力,脱离重围。” 青罗忙扶起方正同,“姑父快快情起。”却又蹙了眉,“姑父逃脱重围之后的事情,才是真正凶险之事。要在窦臻的默许下逃脱不难,可要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却是难上加难。【ㄨ】姑父一等脱离窦臻的追杀,就要瞒天过海,偷偷折回头西去,径直前往敦煌,将我的书信交给文崎和怀蓉。此外,还需要有随行之人假冒姑父前往定云江前线,一来防止窦臻起疑心,能拖得一时是一时,二来,也要告诉王爷事情的真相,让王爷莫要轻举妄动。窦臻他们意在王爷,只要王爷稳得住,蓉城就多一分平安。” 方正同也不多说,只肯定道,“定然不辱使命。” 青罗点点头,望着底下众人道,“此事暂且如此安排。夜已经深了,诸卿且各自回去,关于此事的安排,丝毫不能出差错。另外,蓉城之中粮草短缺,民心已经浮动,诸卿务必多加安抚。若是在援兵到来之前,蓉城先出了内乱,那就前功尽弃了。一应大小事情,务必亲历亲为,身先士卒。若有什么差池,不等我来处置,只怕就先死在里北疆人手里。” 青罗的面色寒凉如水,“众卿都听明白了不曾?” 众人一凛,纷纷下拜。【ㄨ】青罗摆摆手道,“罢了,众卿连日辛劳,也早些回去歇息罢。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回报,或者有什么妙计,不论什么时辰,立刻来无邻堂,不得有任何延误。” 众人应是,便鱼贯而出。青罗唤住最后出去的方正同道,“姑父留步,此事事关重大,我还要和姑父细细商量。” 方正同慢下脚步,董润已经走到门前,回头看了二人一眼,对青罗微微一点头,抬步就出去了。青罗望了翠墨一眼,翠墨会意,也退出无邻堂,守在外头。 无邻堂中,此时只剩了方正同与青罗二人。灯烛明亮,青罗叹息道,“城中物资短缺,这蜡烛太亮,倒不如都灭了。”说着便亲手一支一支地熄了蜡烛,举止轻缓,瞧不出有什么急事。 方正同也不急着问,只等着她将蜡烛熄灭得只剩了一支。偌大的无邻堂顿时显得昏暗起来,摇曳的烛光在墙壁上投下青罗巨大的影子,不觉清秀,只觉诡谲阴森。 青罗忽然转过身来,凝视着方正同道,“其实我托付文崎与怀蓉之事,托付给姑父和姑母也是一样的。姑母是长郡主,比蓉丫头更尊贵些。论起在军中的人望,和领军的经验能力,文崎哥哥虽好,却不能和姑父相比。可是我却舍近求远,选了文崎哥哥和怀蓉,姑父可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 方正同一怔,方才他只想着自己被围困城中,寻思城外自由之人,谁能力挽狂澜,却忘记了自己一旦突围,也一样是自由之身。此时青罗文崎,只好答道,“还请王妃明示。” 青罗道,“只因还有一样事情,需要姑父相助,一样是别人办不了的事情。” 青罗静静地瞧着方正同,“等文崎二人从敦煌起身,姑父还要即可启程,从敦煌入北境辽城。入城之后,务必查清楚,窦臻与先绥靖王,与他的嫡出兄弟之间的关系。” 望着方正同疑惑的眼神,青罗的脸色忽然一沉,“还有最要紧的,查清楚窦臻和大郡主怀芷之间的关系,尤其是,臹儿到底是窦华的孩子,窦臻的幼弟,还是窦臻和长郡主二人的骨肉。” 方正同听了这淡淡几句话,却觉得犹如被惊雷劈中,半晌不能动弹。过了良久,才颤声道,“王妃这话可事关重大,丝毫也当不得玩笑。不知王妃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青罗的脸色被阴影蒙住了瞧不清楚,语声平淡,“我也只是猜测。当日知道长郡主和王爷结盟,我也不曾想到别的。窦华早有原配嫡子,窦臻身为庶出王子,本与王位无缘。长郡主虽然永靖王长姐,却也只是侧妃之身,育有一子,却也是年幼庶出,不能担当重任。窦臻当日若是看重长郡主的母族势力和她结盟,以弱胜强,共谋王位,也是理所当然。得位之后,臹儿年幼,对窦臻的王位自然暂时没有什么危害,所以派遣长郡主来西疆议和,也是万全之策,王爷也不曾疑他。只是如今看来,窦臻早与朝廷有勾结,长郡主对于他,已经是一枚弃子。窦臻得王位,长郡主必居首功,可是他如今这样绝情,这幼弟只怕也不能见容,想要借刀杀人,永绝后患。” 第卅五章(11)拂檐花影侵帘动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方正同点头道,“这一番道理清楚明白,王妃方才也是这样说。可见他对长郡主不过是利用而已,怎么王妃却又想到别的?” 青罗道,“那一日长郡主来找我,将蓉城托付给我,自己前往敦煌,我心里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她当日对我所说,是她亲自去调北疆兵力,以安两下人心。可后来细算起日子,长郡主才出蓉城几日,绥靖王的兵马,就已经一路南下,抵达蓉城。我一开始想,也许是长郡主和窦臻早就商量好了,才做出这一出戏来,以蒙蔽我们。可是转念一想,臹儿是长郡主的亲生骨肉,母子之情丝毫不假,若是同谋,岂有将儿子留在我手中的道理?虎毒不食子,长郡主再狠心,也断不会如此。所以我猜,窦臻临阵倒戈,长郡主必然是不知情的。” 方正同道,“既然窦臻刻意瞒着长郡主,可见长郡主与他并无什么深交,不过是利益往来罢了。” 青罗却摇头,“我开始也是这么想。可我后来仔细盘查了长郡主身边的人,敦煌危急,派北疆兵马救援的主意,却不是长郡主想的。” 方正同一惊,只听青罗道,“长郡主当日私自回蓉城,为了给外人造成避乱的假象,并没有带多少仆婢。后来王爷出征,我在山中静养,她身边难免缺了人手,王爷就把永慕堂里的深月和浅月放在了她身边。一来是一个臂助,二来也是监视。她二人是王爷身边侍候的,心思缜密,眼睛明亮,她们告诉我,长郡主是收到了北疆的一封书信之后,才决定动身北上的。也就是说,是窦臻特意将长郡主召出了城。【ㄨ】因为她当日并不曾私自离开,而是来找了我商议,所以深月浅月也并未留心,事后我问起来,才细细回禀。” 听到此处,方正同不由得皱了眉头,“若是利益之交,窦臻何必在围城之前,将长郡主召唤出城?以他们的速度,长郡主纵然不在王妃这里说上一篇话,他们也能在我们注意到之前就到达垂星野,若说是掩人耳目,实在是多此一举。” 方正同沉吟一时,又疑道,“或者是长郡主知道他谋夺王位的秘密,他害怕长郡主透露给了王妃,成为攻击他的利器?所以将她诱骗出去,以绝后患。” 青罗摇头道,“窦臻既然能锁住北疆悠悠之口,又何必畏惧一个怀芷?更何况,她还是先王的侧妃,手里有一个儿子。若是她出声,世人只会猜想,她是依仗背后永靖王的势力,想要扶植自己的儿子继位,这才编造出这么多的故事来污蔑于他。” 方正同点头道,“这话不错,窦臻胜券在握,只消一战功成,朝廷必然大加封赏。他的根基已深,谁又会在意一个失败者的言谈?朝廷一心诛杀永靖王一脉,长郡主是上官家的人,不论说什么,朝廷也只会说是诽谤。” 青罗道,“所以,窦臻特意将怀芷召出城去只有一个理由。”青罗目光灼灼地望着方正同,“他想让臹儿死,却想要怀芷活着。他对上官家的长郡主,他父王的侧妃,他幼弟的母亲是利用欺骗,可对怀芷,却是真心。” 方正同只觉得周身一震,垂下头,默然半晌道,“王妃说的不无可能。只是,纵然长郡主和他有情,可礼法森严,育有一子的可能实在太小了。更何况,既然绥靖王想要窦臹公子死,可见公子必然不是他的亲身骨肉。王妃也说了,虎毒不食子,他怎么能真下得了这个手呢?” 青罗目光阴冷,“姑父错了,依我看来,臹儿多半是他的孩子。我派人查过,长郡主嫁给窦华之时,窦华虽然仍当壮年,却多年不曾有一子半女。听闻窦华颇多内宠,却无一人有所诞育。长郡主出嫁三年,盛宠之时不曾有孕,却在第四年上,已经被冷落之时忽然有了孩子,这就叫我觉得奇怪。” “此外,以我和长郡主在一起说话的记忆,她从不曾说起关于窦华的只言片语,可每每说起窦臻,神情却总有些不自然。这也都没什么,只是有一次抱着臹儿,忽然说了一句长得像他的父亲,神色温柔,断然不是对窦华的情意。那时候我不曾起疑,事后想起来,却觉得里头大有蹊跷。” 青罗叹了一口气,“臹儿是窦臻的孩子,在我看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是窦臻却要置他于死地,我实在有些疑惑。起初我想,也许是因为臹儿也有我上官家的血脉,他相信我们不会拿他怎样。可深想却不对,臹儿他尚且相信我们不会伤他,长郡主更是嫡亲的上官王族,怎么又要巴巴儿救出去?更何况,王家无情,臹儿到底流着窦家的血,他怎么敢用自己亲生儿子的命来冒险?围城之时,人心皆如鬼魅。若是逼急了,外臣以幼子泄愤,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到了那时候,连我也不能护他。” 方正同点头道,“若是亲身骨肉,断不至于如此。就算臹公子在他心里并不紧要,因为是父王遗子也不能重任,可救出长郡主时一起救出,也不是难事。虽然长郡主北上不应该带着孩子,可王妃静养,太妃卧病,一切事情都是长郡主做主,夹带出去简直易如反掌。自己的儿子不必死,日后还能有一个爱护兄弟的美名,没道理弃之不顾。” 青罗道,“所以,臹儿是窦臻的孩子,或者是一个只有长郡主知道的秘密,或者是一个窦臻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他并不知道,或者并不认为,臹儿就是他的孩子。” 方正同沉吟半晌,才缓缓道,“王妃说的或许都对。可是这个时候,调查这些又有什么用处?王妃已经决定将公子送出城去,若窦臻要杀他,王妃也拦不住。若窦臻不杀他,公子是谁的孩子,又有什么要紧的?” 青罗的脸上忽然闪过诡秘的一个笑容,“谁说我要将臹儿送出去了?” 方正同一怔,“王妃的意思?” 第卅五章(12)拂檐花影侵帘动 青罗笑道,“送臹儿出城,是为了找一个报信的机会。既是我们的机会,也是窦臻以为的他的机会。如今风雪漫天,臹儿只是一个孩子,肯定是需要人保护同乘一骑的,斗篷一裹上,三军阵前,谁又真的知道这先王幼子长得什么模样?只要出城的目的达到,也就无所谓真假了。” 方正同蹙眉道,“旁人不知,窦臻岂能不知?如今蓉城危如累卵,他一怒之下,只怕又是一场浩劫。” 青罗却浅笑,“姑父不必担心。窦臻不得不答允我等后退三十里迎接幼弟,是因为脱不开一个情理。不论朝廷怎样支持他,为他遮掩,一个任人屠杀手足的罪名,也叫后世唾骂他一句不仁不孝不悌。而他发现臹儿是假的,更不会声张。他并不在乎臹儿是不是出了城,相反地,臹儿到了他手中,反倒是烫手山芋。他借刀杀人的主意,也就落空了。” 青罗望着方正同,“姑父不明白么?送出去的孩子是真是假,是死是活,结果都是一样的。窦臻不会”如果孩子是真的,多半他会杀了他,然后告诉世人,这孩子是在姑父你逃脱的时候,死在乱军之中的。这样,长郡主就不会怪在他头上,天下人,也不会让他背负这罪名。到时候,以臹儿为名,趁乱出逃的我们,就成了罪人,背信弃义,残害幼子亲人。只要没有人知道臹儿是死在他手里的,他就算是赢了。” “这也是我判定他愿意答应我们条件的原因。只要我们出逃,他就能够顺利达成计划,还能铲除这一个他以为的祸根。若孩子是假的,他也会说一样的话。只要他能灭了我西疆,兵败身死之人,哪里有说话的余地。日后就算出来一个人说是臹儿,他也能说是假的。当然了,他必然要瞒着长郡主一个人,毕竟亲生母子,与所有人都不同。” 方正同又道,“不论哪一样,我们以此为借口出逃,日后总要落人口实了。” 青罗的笑容却愈发明媚起来,“姑父又错了。一来,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二来,只要我们还活着,并且臹儿在我们手上,我们就有翻身的机会。姑父你想,若是蓉城解危,我们再将臹儿请出来,这力度,就大大不同了。在我们手里臹儿是真的,这是事实,那我们之前的背信弃义,就是大智大勇,兵不厌诈,我们又不曾真的伤害这无辜幼子。反倒是他,利用自己的亲弟弟,来污蔑我上官家的名誉。孰是孰非,自有公断。” 青罗叹了口气,“世人就是如此无知,成王败寇,也只有存了一口气,一条命的人,才有说话的权利。也只有掌握着权柄的胜利者,说出的话,才让人觉得是真相。” 方正同点头道,“王妃思虑周全,非但保住公子性命,还能全我上下声名。只是王妃既然料到一切,又何必再去寻觅公子的真实身份呢?只要那时候,公子还活着,也就能保全我西疆名誉了。” 青罗却冷笑起来,“姑父把我想的太善心了。我请姑父彻查此事,是为了让臹儿和长郡主,成为离窦臻最近的一柄匕首。” 方正同一震,只听青罗道,“窦臻不知道,或者不相信臹儿是他的孩子,我就偏要让他知道,还要让天下人知道。我只是猜测,不足以让他信服,也不足以取信于天下。所以,我需要证据。一旦有了证据,姑父想想,是什么样的局面?” “若是姑父动作够快,也许不用文崎来救,蓉城就能解围。天下人知道臹儿是窦臻的儿子,会怎么想?他的王位只怕都要受到质疑,何况眼前胜负。北疆兵马中,自然有先王旧部,他们若是知道窦臻和先王侧妃有染,还有一个孩子,军心岂能稳定?就算挨得过今日,也挨不过将来。” “就算不说天下议论离心,就连他自己,也过不了这一关。若是窦臻知道他的儿子在我手里,还是被他亲手送到我手里的,他会怎样想?他会相信,我会顾念着臹儿身上上官家的血脉,而不对他下手吗?到那个时候,他人在城外,却比围城里更加难熬。到了那时候,臹儿就比现在好上千万倍的盾牌。” 青罗的笑容里有狠辣的畅快,“他想要名正言顺地做这个绥靖王,我偏不让他称心如意。我要让他看着亲生儿子在我手里,看着身边众叛亲离,看着他以为到手的一切,都突然成一场空。” 青罗轻轻一叹,“只是这一切都还是我的猜测,未必是真的。若是真的,借力打力,也不必惊动千军万马了。”目光殷切地望着方正同,“就算赶不上,将来,这也是一柄利器。只是事关家族秘事,不能轻举妄动,更不能走漏一丝的风声。这样的事情,也只有托付给姑父,我才能放心了。” 方正同震惊地望着青罗,这个女子,他明明已经很熟悉,却又觉得这么陌生。近在咫尺的青罗,脸庞被烛光照应着,分明还是那个温柔照顾隽儿,轻柔抚摸着肚子里孩子的母亲,可还有另一个她,就像墙上那个巨大的影子一样,狰狞恐怖。可她的笑容,分明还那么的娇艳温婉。他有些不敢看她,害怕她会忽然变成一个牡丹花妖,隐没入黑暗里,从此再也不回头。 良久,方正同才低声道,“王妃嘱咐,我尽力就是。只是王妃有没有想过,如此一来,长郡主和臹公子那里,日后又该是如何?窦臻承受一分痛苦,长郡主夹在中间,只怕就要承受十分。而稚子无辜,以后更是再无前途。” 青罗脸上的笑容淡去,换上一种无奈的哀戚,“姑父说的,我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可如今,我已经是退无可退。我们和绥靖王之间,已经势如水火,你死我活。就算文崎解了蓉城之困,还有多少艰难拼杀。我不能放过任何一件武器,哪怕它是淬了毒的,我也不会松开手。这些日子,太多的事情让我明白,善良和信任,只会害了自己。在这大争之世,身处高位,掌握着千万人的生死,我不能退,更不能心软。” 第卅五章(13)拂檐花影侵帘动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青罗侧转过头去,“至于怀芷和臹儿,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我替她保全了臹儿的性命,没有任那些外臣凌辱他甚至杀了他泄愤,这已经是我能做的全部。我不会逼着怀芷在敌我之间做一个选择,日后不论情势如何,也不会为难她,还有她的孩子。最要紧的是,我不会造谣,也不会捏造,我要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相。这是她的缘也好,孽也罢,都是她自己早该料到的结果。” 青罗望着方正同,“姑父,若是王爷知道了,也会明白我,不会怪我的,是不是?为了守护蓉城,为了他,我实在是没有退路。我答允过他,要做他的王妃,让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如今,到了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方正同不语,端正的眉眼间闪过一丝不忍和无奈,却见青罗又垂目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腹部,“除了这些,还有我孩子的性命。若是我一个人,生与死,也都罢了。可是,我不会让任何人危及我的孩子半分。我要让他堂堂正正活在这个世上,不会被任何人威胁。【ㄨ】我的孩子知道我的心思,该知道母亲的苦楚,也不会怪母亲心狠的。” 方正同闻言,却并不回应青罗带着祈求,温柔如水,却又坚定如铁的眼神。久久沉默,最后恭敬行了一礼,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门扉洞开,一阵夜雪随着寒风扑进了无邻堂,将最后一支蜡烛也吹灭了。偌大的厅堂里一片漆黑,温柔的容颜,诡谲的暗影,都消失不见了。就连明媚的月色,也都重新消失在了云层背后。 青罗独自坐在无邻堂上,四下岑寂,雪落的声音听的那么清晰。在夜色里坐的久了,黑暗里的一切也渐渐清晰起来。她分明瞧得见案上供着的牡丹花,开的犹如金盘,还带着晶莹的几点水珠子。想必是落上了雪,在这温暖的室内融化了。只是夜风一阵一阵地扑进来,炭盆子早已经熄了,那温暖越来越淡,终于凝固成了冰。 青罗闭上眼睛,觉得好像闻到了梅香。心里却又失笑,无邻堂上只有牡丹,唯一的一束梅花开在重门深锁的内室,哪里能闻得到呢?其实,是自己心里太想念了啊。那个曾不远千里,给自己寄来红梅报平安的人,他如今怎么样了呢? 青罗长长叹了口气,夜深人静,她的坚强,果断,甚至残忍都已经消失了。独坐高堂,她只觉得软弱无力。她是多么想念他,想要在这最艰难的时候依靠他。想要他像那一年的除夕夜一样,在自己最软弱最恐惧的时候,忽然出现在自己身边。 她还记得,也是这样的雪夜,也是这样的冷风,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洞开的门,远远看见院子里的雪色朦胧。只是那一日,醉眼看去,却仿佛柳絮纷纷的温柔春日。院子里一树红梅开的正好,像一簇热烈的火光。那火越来越近,火光里笼着一个人影,忽然散开了,露出自己魂牵梦萦的一个人影,微笑着擦拭干净自己眼角的泪,问自己,“怎么好好的看见我反倒哭了,不高兴么?” 可是啊,如今这国色无邻,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她并不想要做这独自艳丽的牡丹,只想念那一年的红梅,和回返相伴的承诺。她多么想,只是一个可以静静守候着他回来的女子,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妻子,就像他原本希望的那样,在重华山氤氲的雾气里头,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回来。等他回来了。她也许即将临盆,也许他能够亲自听见那孩子的第一声啼哭。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他会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君子。而他们会永远在一起,恒久绵长。 青罗睁开眼睛,还是那夜雪微光,梦却该醒了。她不能做那样的女人,甚至,也不能做当初那个毫无顾虑去寻找自己夫君的女人。她已经是一个王妃,她需要做的,是守护。不管她是多么的无助恐慌,不管用什么样光明或黑暗的手段,她都要做到这一点。这是她答允过他的,也是她内心的选择。 青罗对虚空微微伸出了手,有些恍惚地笑了起来。怀慕,怀慕。若是这一次,我能度过难怪,活着再见到你,那该有多好。那时候,我一定卸下所有的伪装,只做一个妻子,对你倾诉一切委屈,也放下所有狠辣的阴谋。因为,你会保护我和我的孩子,而我们,也再不会分开。 青罗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嫂嫂可还好?” 青罗回过神来,只见董润站在那里,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青罗回过了神,支起身子,却也并没有重新坐成了一个王妃的样子。他唤自己嫂嫂,而不是王妃,也能叫她觉得松快了些,“你怎么还没有走?” 董润转身点燃了一对蜡烛,才恳切道,“临走的时候看见嫂嫂脸色苍白,总有些不放心,所以回来看看。” 青罗嗯了一声,“我也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看着董润消瘦的面庞,关切道,“你这些日子操劳,也憔悴了许多。”忽然一笑,“要是玫妹妹知道了,想必要怪我呢。” 听到清玫的名字,董润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欢悦的神情,含笑道,“嫂嫂这可就错怪了清玫。嫂嫂忙着国政,把大长郡主召进了王府协办,清玫也跟着一起进了王府。听说,大长郡主带着她,除了忙府里的家事,还带着仆妇丫头们拆洗府里的旧衣衫鞋袜,给城里挨冻的百姓送出去。还有府里和城中的一应米粮炭火用度,也都是大长郡主带着她一起安排协调,可忙的很呢。” 青罗笑道,“我这里实在事忙,也是多劳累姑母了。倒不曾想起来,姑母还有这一个好臂助帮着她呢。玫妹妹是个能干的,有她在姑母身边,倒真是上阵父子兵呢。只是这样一来,难免劳累了玫妹妹。这可是你未来的新娘子,你若是心疼,我也只有假装不知道了。熬过了这一阵子,再好好赏她。” 第卅五章(14)拂檐花影侵帘动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董润失笑道,“王妃说的哪里的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清玫也是上官家的至亲骨肉呢。为王妃分忧,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别说是她,大郡主,二郡主,三郡主,不也一样操心劳力么?” 青罗听了这话,倒有些不豫的神色,半晌才道,“罢了,谁是心甘情愿,谁是被逼无奈,我也无心无力去探究了。” 董润想起方才说起怀蓉的话,自知失言,却听青罗又道,“不管怎么样,等蓉城的事情一了,再把你妹子救了出来,我和王爷,就给你们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你们二人门当户对,品貌相当,必定是一对人人称羡的佳偶。你去世的父母,还有你的兄妹,都会觉得高兴的。” 董润含笑应了,忽然面色一悲,“只是家兄的终身大事,却到底是耽搁了。他临去的时候和我说,这一去,就要为王爷,为西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让我好生保重,尽忠职守。当时不觉得有什么,以为是他勉励我的话,如今想来,却觉得有些不安了。”语罢望了青罗一眼,却欲言又止。 青罗心里也闪过一丝疑惑,却也抓不住什么,也不曾看见董润的异样,只是点头道,“罢了,如今也顾不得这些。你放心,你妹妹的事情,我也会写在给敦煌的书信里。四舅父知道了,一定会竭尽全力救出姑娘的。我知道,你当着外人的面不肯多说,可是你们兄妹情分深厚,你心里一定是无比心焦。只是这事情急不得,你也只好先放宽心。” 董润垂头应是,顿了顿又道,“嫂嫂无事,我就先告辞了。翠墨姑娘还在门外呢,似乎还有什么事情要回禀嫂嫂。” 青罗道,“你去罢,叫翠墨进来。” 董润便告辞了出去,转眼间翠墨进来,先道,“怎么这屋子里这么暗,姑娘也不觉得气闷么?” 青罗揉了揉额角,“城里各类物资都紧缺,在外人跟前不得不装装样子,维护一点王族的尊严也就罢了。没人的时候,也就不必装这些呢,留着东西慢慢用罢,还不知要被困在这里多久呢。 翠墨闻言也是默然,半晌听青罗问话,“你有事情要说?” 翠墨点头,“方才砚香过来,说是润玉想要见姑娘呢。” 青罗一僵,语声冷然,“她能有什么事情要说?她不过是京城派来的奸细,我念在主仆旧情份上,不曾将她送去刑律司问罪处死,她倒还想着见我?难不成,她还想叫我放了她出去?” 翠墨听出青罗语气里的愤怒,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如实道,“我瞧着,她倒不像是这个意思。不瞒姑娘说,自打姑娘把她带回城中囚禁起来,我和砚香,凝玉几个,也都去瞧过她几次。倒不是舍不下往日之情,只是不忍她心横一死。然而我瞧着,她十分平静的样子,也不曾说过要我们给她求情的话,每次只是问,姑娘身子可好。” 青罗冷冷一哼,却也没再多说什么,过了良久,才道,“你们把她关到哪里去了?” 翠墨低声道,“姑娘只吩咐选一个安静远人的地方关着,我就把她安排到花蔓宜春轩里去了。就她一个人在那里,外头安排了几个侍卫看管着,每日送饭进去。” 青罗点头,却讶道,“怎么好端端的,想起来安排到那里去了?” 翠墨道,“也没什么,只是那里地方窄小,方便看管,又在春山山坳里头最偏僻的地方,等闲无人寻得见。”又道,“怎么,有哪里不妥当么?” 青罗摇头道,“没什么。”说着扶着翠墨的手起身,“走罢,咱们去瞧瞧她,看她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二人一路往春山一带走。夜雪洁白,只有春水一线,依旧温暖如初,缓缓的从山上流下来,清波如翠,星星点点的雪花落在上头,瞬间就消融了。那美是这样的短暂,却叫人看的移不开眼睛去。 青罗的目光溯着春水,一路往春山山巅上望过去。隔着琼树飞花,隐隐约约能看见翼角飞檐,还有隐隐约约的瀑布声响。那是飞蒙馆,飞花白蒙蒙,如今,不也是相似的情景么?清明时节如烟如雾的桐花,恩爱白头的花朵,还有清秋时节的三醉芙蓉,一朵一朵,都是为她开放的。 那是她的家啊。只是如今,她不能回去。如今,那里只是一座空屋罢了。只是她相信,终有一天,她还会再回到这里。和她的丈夫,还有她的孩子。 青罗忽然开口,“这春山样样都好,只是缺了绿竹,这雪色倒有些单薄了。翠墨,回头开了春,叫人移些竹子过来,就种在屋子后头。” 翠墨却不知青罗此时为何说起这个,也不多问,便应了。 青罗回望飞蒙馆一眼,“走罢。”二人便一路里去了。又是一阵风过,那雪愈发大了起来,朦朦胧胧的,连那一角也看不见了。 寒冬腊月,四境都笼罩着梅花香中。唯独京城南安王府中,梅林寂静,悄无声息,只有大雪纷飞,落在空荡荡的梅花枝上,犹如开着白梅千万。梅林四周皆是寂静无声,唯独香瑶林中传来几声轻响,还有一股子药香,郁郁地传了出来,笼罩了这一个雪夜。 小轩窗下,一个女子正守着药炉子,望着那药气出神。一身桃花粉的以上,绣着一枝白描荷花,虽无颜色,却占尽了丰润颜色似的。女子的脸庞却清瘦,只是眉宇间神情温柔,犹如那荷花一般丰丽。 一旁的小婢女声音清脆,打破了那女子的沉思,“夫人,这药炉子交给我们就好了,何必那亲自看着呢,没的被药气熏坏了。” 另一个婢女也笑道,“说的是呢,咱们这王府里,就数冬天最是无趣了。守着一大片梅花林,却没有一朵的花儿。白日里好容易拿香炉熏了梅香,到晚上,夫人倒又用这药气蒸一蒸,白日里都白忙活了。” 第卅五章(15)拂檐花影侵帘动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先前说话的姑娘又笑,“依我看哪,夫人就是神不守舍,每日想着先生。先生跟着世子出去察访民情也有一阵子了,夫人就日日这样,也不说话儿,就瞧着这药炉子发呆。” 那女子便是婉莹,此时听两个丫头笑语,才离了那药炉子,温柔一笑道,“你们倒是大胆,都敢编排我了。若是先生在家里,我瞧你们还敢不敢这样轻狂。” 听到澎涞,那两个丫头就露出惶恐地神色,低了头道不敢。 婉莹不想二人听见澎涞竟然怕成这样,反而失笑,“我不过是玩笑罢了,你们不必放在心上。”顿了顿又道,“怎么,先生对你们很严苛?” 那两个丫头这才又笑了起来,年长些的那个就道,“也说不上严苛。我们都是王府里的丫头,先生以前虽然也住在王府侧院,却一个丫头也不用。虽然时常往来园子里,我们也不必伺候。只是每次看了先生,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觉得有些敬畏,不敢随便。” 年幼些的那个吐了吐舌头,“是呢,往日有些姐姐们议论,说先生长得清秀,也从不对人疾言厉色,可不知怎么,就叫人觉得难以亲近。当初我们两个被拨到香瑶林伺候,姐姐们又是羡慕,又是担忧呢。” 婉莹一怔,“担忧?”转瞬间就明白了过来。这大家子里头,身边伺候的丫头,年深日久的做了姨娘,也是常有的事情。只是眼前这两个丫头,是澎涞从清的十余个人里头亲手挑出来的,乃是一对姐妹,本是园子里粗使的丫头,姐姐叫霜儿,妹妹叫露儿。服侍起来不算细致周到,也丝毫没有玲珑剔透的城府,模样儿也寻常,只是姐姐为人忠厚,沉稳和气,妹妹性子活泼,心直口快,都叫人觉得放心。婉莹心里明白,这也是澎涞对自己体贴的意思,怕自己多心。 霜儿虽然天真,却也并不愚笨,到底年岁大些,觉得妹妹说的不像,便笑道,“露儿年纪小,夫人别听她胡说。先生和夫人夫妻恩爱,谁不知道呢?底下的人都说,先生自从和夫人成了亲以后,比以前更叫人觉得亲近了。只是谁都知道,那是夫人的功劳,谁还敢起什么心思不成?” 婉莹温和一笑,她的心里,原本装的也就不是这个,只是想起澎涞,心里倒觉得有些微微的酸楚,“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他在外头怎么样了。” 露儿掩口一笑,“夫人每日里在屋子里熬着驱寒的药,可是咱们先生却也喝不着呢。夫人这一番心意啊,也是白费了。” 婉莹不曾答话,霜儿却斥道,“又说傻话了,夫人对先生的一番心意,先生就算不能看在眼里,心里却是懂的。就算在外头体察民情,心里也一定念着夫人呢。” 婉莹又是一笑,“你们的好意我明白,只盼着他平平安安回来罢了。”转而熄了药炉子,“天寒地冻,我瞧你们屋子里炭火总不够暖,已经分了些过去给你们。这些汤药,你们也喝些驱驱寒。喝完了,就早些睡吧。我这里不用你们守着,吹了灯也就歇了。” 霜儿和露儿应了,将药罐子捧了出去,一时喝了药,见婉莹屋子里熄了灯,也就吹了灯睡下了。 婉莹独自在屋子里,却并没有安寝,反而坐在那药炉子跟前,望着那残余的一点火光出神。他走了多久?一天,两天,三天。他不曾告诉自己要去多久,只是答允她,会早日回来。她也不曾问他究竟去了哪里。他的事情,她不想多问,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也是一种安慰。 婉莹叹了口气,正欲起身歇息,忽然听见背后幽幽一声,“姐姐嫁得如意郎君,可还记得旧日的姐妹么?” 婉莹一惊,霍然转过头去,只见黑暗里一双眼睛清凌凌地瞧着自己,那轮廓分明是熟悉的人,眼睛里的神情却陌生。 夜色中,清珏坐在婉莹身侧,地下铺着柔软的毯子,所以脚步无声,谁也没有听见。清珏也不说话,和婉莹一起瞧着那最后一点炉火,忽然伸手取过边上的一盏残茶,泼到那炉子上头,只听得呲呲的声响,那最后一点火光也熄灭了。 婉莹还看着那原本闪着火光的地方,眼前那一点红光的幻影还不曾散去,声音宁静,“妹妹九死一生,才逃出京城这个囚笼,怎么却又回来了呢?这京城对于你来说,还有什么可留念的呢。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怎么这样轻易就放下了。” 清珏的声音也如往日一样的温柔,“当初姐姐不也是好不容易逃脱了囚笼,却又回到了这里么?若是有放不下的事,放不下的人,谁又能真得自由呢。”顿了顿又道,“姐姐,难道如今,就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叫姐姐明知不可为,也仍然义无反顾的么?姐姐如今心里眼中,就只有这一个药炉子,一个药罐子不成?” 婉莹淡淡道,“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曾经放不下的,如今也都已经放下了。我如今不过是一个寻常妻子,丈夫出门远行,就在这里等着他,至于别的,我不想去问,也不想去想。” 清珏却轻轻笑了起来,“姐姐,你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就算你是一个寻常妻子,你的丈夫,又何尝是一个寻常的人呢?姐姐那只知道他出门远行,却怎么不问一问,他这一次远行是去了哪里,又要做什么事?” 婉莹沉默半晌,才缓缓道,“这本不是我分内之事,又何必去问呢。他既然说是体察民情,左不过是探访百姓罢了,每几日总有家书回来,说是一切安好。我只需要知道这些,也就够了。” 清珏又是一笑,那笑声在黑夜里头,却叫人觉得说不出的讽刺,“澎涞先生倒是体察的好民情,姐姐也真能忍得住,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已经战火燃遍,澎涞先生正是主掌棋局之人,却怎么不曾告诉姐姐,早就没有什么太平岁月可言,更没有什么民情可察了么?” 第卅五章(16)拂檐花影侵帘动 婉莹周身剧烈地震了一震,半晌不曾出声。过了良久,才缓缓开口道,“我并不知道这些。这都是外头的事情,也与我无关。也许他只是怕我担心他的安危,这才不曾告诉我罢。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能做什么,何苦多操这一份心呢?”缓了缓又道,“这天下如何,又与我何干呢?我不过一个小小女子,只希望自己的丈夫,平安归来罢了。” 在清珏听来,婉莹的声音是说不出的淡漠,可那一丝的颤抖,仍然没有逃出清珏的注意,清珏冷冷一笑,“姐姐真是好宽心呢,如此一说,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姐姐,你真的能忘记你是谁么?真的坐在这重门深院里头,忘了所有的故人么?如今你的故人已经身陷重围,几乎就要性命不保,姐姐你真的能袖手旁观么?” 婉莹又是一震,来不及再伪装什么,霍然转过头,“那说的是谁?” 清珏却半晌不说话,良久,才缓缓道,“姐姐自然知道我说的是谁。澎涞先生亲自率了朝廷一支兵马,在敦煌和先昌平王高逸川的孙儿高漱联络一气,放了绥靖王窦臻南下,已经兵临蓉城城下,围城多日了。至于姐姐的故人,如今就孤身一人在蓉城里,苦苦支撑,也不知道能活上多少时日?” 清珏说完,就着意留心婉莹的动静,等了许久,却不见一丝一毫的生息。眼前的女子好像化作了泥塑木雕,怔怔地坐在那里,久久地也没有一点回应。 清珏叹了一口气,“姐姐,你心里该知道,你不可能真的抽离开去,什么都不问的。你嫁的那一个人,也永远不可能对你没有欺瞒,做一个你想象中的翩翩君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头最清楚不过了。” 清珏忽然站起身,“若是姐姐真能忘记一切,倒也很好。就当我从来不曾来过,也从来不曾和姐姐说过这些话。若是姐姐心里,还念着那故人,明日这个时候我再来,还要请姐姐帮我一个忙。” 说完这几句话,清珏也不问婉莹的答案,转身就走了。脚步踏在地毯上,就像来时一样的轻柔,只留下婉莹一个人,仍然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坐在那里。 清珏出了香瑶林,风雪比来的时候更大了,几乎看不见道路。风雪之中,却能看见早有一个人在院子里接应她。 那人见她出来点了点头,一手给她披上一件斗篷,一手抓住她的手臂,一路飞奔出了南安王府的大门,又转过了几条街,这才折到一所小小四合院门前。 敲门声在这雪夜里显得十分刺耳,开门的人来的极为迅速,二人一闪身就进了院子。开门的人将二人迎入正屋,里头点着极暖的炭火,倒驱走了几分寒意。开门的人躬身一礼退了下去,只留二人在屋中。 清珏解开身上的斗篷,坐到炭盆子跟前取暖,见里头放着几颗栗子,已经爆开了,那香气浓郁扑面而来,就用一旁的小火钳子取出来,不顾烫地拨开了,一边笑道,“二哥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另一人正是方文峰,此时也正解下身上的斗篷坐过来,闻言蹙眉道,“谁知道你爱吃这个,想必是方才那小厮等着我们,自己烤来吃的。”文峰的语气里微微带了几分斥责,“这一次来京城,几乎是在刀尖上行走,你还是朝廷的钦犯,怎么还这样任性妄为,非要去南安王府。” 清珏一边吃着栗子,一边笑道,“二哥着急做什么,我们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南安王府如今外强中干,世子苏衡在外打仗,王爷苏准重病不起,最要紧的是,那个叫澎涞的先生去了西边,府里并没有管事的人。以二哥的能力,进出两次,又有什么要紧的了?” 文峰哼了一声,转瞬觉得不对,“两次?你还要去?” 清珏点头,“是,明日这个时候,我还要去一次南安王府。说不准,后一日,还要再去一次呢。” 见文峰神色惊愕,清珏笑道,“二哥不要着急,听我慢慢给你说。二哥难道以为,我去香瑶林,是因为要答谢婉莹姐姐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曾给二哥说过,这位婉莹姑娘的真实身份,还有之前她身上的一些事情。这都是她当初与我重逢时候,自己告诉我的。二哥仔细想想。” 文峰沉吟半晌,“你的意思,是要利用她的身份,为我们做一些事情?” 清珏点头,文峰却道,“可是你也说过,如今她放下一切嫁给了澎涞,就下定了决心不问世事。就算她忍不住想要插手,却也并没有什么实权,又能为我们做什么?再退一步说,就算她有力,她也是澎涞的妻子,也不会真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来的。” 清珏道,“二哥说的不错,所以对婉莹,只能智取。” 文峰一惊,“如何智取法?” 清珏道,“想让她背叛澎涞,是万万不可能的。可是如今她初闻噩耗,正是神思混乱的时候,想事情也不周全。更何况,她深居府中,澎涞又打定了主意,不告诉她外头的事情,她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也没有法子,只能听我怎么与她说。若是我们告诉她,有什么法子能够既不伤害澎涞,又能保全青罗姐姐的性命,她定然不会拒绝。” 清珏的眼里寒光一闪,“我预备和她说,想要救出青罗,只有拿到苏准王爷和澎涞先生两人的印信,再用澎涞的字迹,摹一封亲笔信给围城的绥靖王窦臻,让他在攻城之时留青罗一条性命。青罗到底是南安王爷的女儿,有此私心,也是十分合理的。绥靖王想要和朝廷交好,不会放弃这个和南安王府交好的机会,这一点,婉莹也能想明白,不会怀疑的。” “等拿到了我要的东西,就可以叫人摹澎涞的字迹,用他和南安王的印信伪造一封命令,让我们可以进天牢去,见到我们相见的人,甚至用他们的名义,将人提出来,就说是要秘密审讯。谁都知道,重阳的事情就是南安王府一手做的,不会疑心的。” 第卅五章(17)拂檐花影侵帘动 文峰怔了半晌,才道,“这计策好是好,只是还是十分危险。若是婉莹不答应,或者更糟糕,起了疑心去告发了我们,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清珏的双眸一冷,“二哥说的在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当初我和王爷说过,想救韩家的人有两条路,如今战事不利,明救已经来不及了。也许皇帝过了年,立刻就要用他们的血来鼓舞前方将士的士气,想要一鼓作气反扑。所以如今,只能暗救。可是暗救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二哥你想,这样大案,皇帝自然要拿来示众以儆效尤的,防备定然无比森严。若是等到劫法场,那就是玉石俱焚的结果。” “所以,我们只有趁现在。我已经像京城的暗子们打探过,这澎涞先生做事出其不意,南安王父子对他十分信赖,从不怀疑。而皇帝在韩家一案上,也是一味偏着南安王府,几乎让他们全权负责。所以,我这个计策虽然也险,赢面却很大。” 清珏的目光明亮无比,“至于婉莹,我只有赌这一把了。不知道,二哥可愿意陪我一起赌这一局?” 文峻沉默一时才道,“我这一次来京城,就是保护你,帮你完成你要做的事情。至于如何去做,王爷的意思,也是让我听你的指派。你既然觉得这样是最好的,我也自然会相信你的判断。不过,此事还需仔细安排,以免出了什么纰漏。在别的地方救人,自己还有脱身的机会。在天牢里头若是失败了,就再没有脱身的机会了。” 清珏一笑,“多谢二哥,若不是你,不论是什么样的计策,也都是枉然。”转而又蹙眉道,“只是不知道,如今他们被关押在哪里?若是在大理寺天牢也就罢了,若是在宫里,就太棘手了。” 想起那个宫城一角的天牢,清珏周身不自禁地抖了抖。那空无一物的恐怖,好像已经渗入了她的骨髓里头,成为一个永久的噩梦。她好不容易才逃脱了出来,却又要如飞蛾扑火一般地回去。她忽然在想,怀慕为什么会愿意放她回来?已经成为阶下囚韩家能为他做的,真的值得他派遣文峰和自己一起来犯险么?可是不论如何,她都庆幸怀慕应允了自己,否则这宫苑深深,她有什么办法,能够再接近想要接近的人呢。 忽然门开了,一股冷风灌了进来,二人一惊,只见方才那个开门的小厮又走了进来,“公子,姑娘,方才得到的消息,已经下了诏令,不等春决,要在年前就将韩家上下处死,就在除夕那一夜。” 二人悚然一惊,文峰脱口道,“这么快?除夕之日,怎能妄动大刑?” 那小厮摇着头答道,“为免夜长梦多,也不斩首示众,秘密处死之后,再将首级悬挂城墙之上示众。” 清珏脸色苍白,久久不曾言语。过了半晌,见文峰和那小厮都看着自己,终于开口道,“咱们的时间不多了。你可知道,如今韩家上下,都被关在哪里?” 那小厮道,“咱们的人曾经混进过大理寺的监牢,却怎么也不曾找到他们的踪迹。韩家的人,很可能被关在宫城的天牢里。”望着清珏迟疑道,“姑娘,这宫城的天牢,咱们从来都不曾到过,何况宫禁森严,想要从那里救人,只怕比登天还难。” 清珏的嘴角噙着一丝奇异的笑,“你不曾去过,我却曾经去过呢。罢了,若是上天垂怜,就让我能再从那里逃出去一次罢。” 文峰皱眉,“你方才自己也说,若是宫城的天牢,就太棘手了。不说别的,咱们要怎么进去呢?宫城不比大理寺人员繁杂,只要出现了形迹可疑之人,就立刻会被发现。就算我们能进去,也断不能出来。” 清珏沉吟半晌,忽然笑道,“已经是这样了,也是避无可避。”对那小厮道,“你去寻一个最擅易容的人来,务必要快。” 那小厮应声退下,文峰却对清珏道,“你是想要用易容的法子混进宫中?可是宫里进出的侍卫兵丁,都有随身的腰牌,那东西虽然也能作假,可眼下已经来不及了。何况,若是易容成眼生的人会引起注意,易容成熟悉面孔,行动间又容易露出破绽。” 清珏微笑,“哥哥说的都在理。所以我想,只有易容成一个,所有人都见过,可所有人又都不敢仔细打量的人,才能蒙混过去。更何况,也只有这个人,才能进入宫城天牢,而不被怀疑。” 文峰一惊,“你说的是谁?” 清珏却不答话,反而从取出一方帕子遮住了面孔,只露出清凌凌的一双眼睛来,忽然开口,声音少了几分娇软,显得端庄凝重,“二哥到了京城,还到了妹妹的家里,怎么不来看妹妹呢?” 文峰只觉得眼前之人如此熟悉,却又不是清珏的熟悉。那形影和话音里的,分明是另外一个人。他忽然就明白了清珏要做什么。 过了许久,文峰才哑声道,“若是真能成事,你可曾想过,她要为你背负这滔天的罪名?” 清珏放下举着帕子的手,“二哥多虑了。且不说这法子能不能成事,就算能,事后也自然有人能察觉出不对来。就算所有人都被我骗了过去,她既然不在京城,就自然能有人替她作证,又怎么能束手无策呢?” 见文峰依然那么深深地看着自己,清珏只觉得周身的气力也慢慢的流失了,软软地坐在那里,忽然觉得很是疲倦,低头抱着双膝,似乎不敢再看眼前的人,“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说,总是我对不住她。可是二哥,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 文峰看着这个原本并不熟悉的堂妹,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半晌却说不出什么来,只伸手拍了怕她低垂的头。触手是一枚小小花钿,再没有别的装饰。他只觉得清珏微微一震,却始终不曾抬起头来,由着他将手掌放在头顶。 第卅五章(18)拂檐花影侵帘动 这是他的亲人,曾经陌生的,如今却熟悉的亲人。如今她地垂着头,就像一个还未曾长大的孩子。在他的眼里,她依旧是一个孩子,可是已经经历了太多,也吃了许多的苦。纵然在人前,她是那样的坚强,聪慧,甚至冷酷,可是在这一刻,他也分明看见了她的软弱和恐惧。 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次家宴。他恍惚记得,大哥文峻,三弟文崎,四弟文岄,还有大妹妹清琼,二妹妹清玫,还有自己,都还是孩童的模样,在父母身边欢笑肆意,拍着手看庭院中最精巧的花火。却还有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怎么也不肯出来,只有一双眼睛,清凌凌地往这光明的地方望着。 文峰从不曾想过,会为了这一个原本并不熟悉的血亲,去伤害一个本与自己血脉相连更为亲近的骨肉。可是一念及那一个瞬间,他就觉得有些愧疚。如果当初,在那个时候,他们中的什么人能够伸出手去,将这个在角落里的孩子拉进那一瞬间的热闹里去,也许一切都会与现在不同。 文峰叹了口气,那一刻太久远,连自己的记忆,也都模糊了。往事从来都没有如果,就连现在的选择,他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只是,守护眼前的这个人,完成她的愿望,是他此行的使命,也是他能为这个陌路多年的妹妹,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夜雪压枝,江南江北。定云江畔的胥城,此时也被夜雪覆压。这一座原本寻常的江畔小城,却因为大军压境,而受到万众瞩目。 永靖王上官怀慕亲率大军攻城已经多日,可这座不起眼的小小城池,却依旧固若金汤。远征至此的兵马被接连挫了锐气,都有些倦怠了。而守城的将士就像是铜墙铁壁一般,丝毫没有退让。 大雪满弓刀,守城的主将南安王世子苏衡,正身披甲胄站在城头上,望着远处连绵不断的营火,紧紧蹙着眉头。 数里外,永靖王的军队,却像是一只猛虎,在黑夜里也不曾闭上眼睛,凶猛地窥视着他们。这支军队在短短数月间一路势如破竹,渐渐逼近京畿。攻势之凶猛势不可挡,四境兵马无不溃散奔逃,束手就擒。直到近日,才终于被他阻截在了胥城。 苏衡望着远处静默的营火,不由得叹了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守住胥城,守住胥城背后的万里江山,他们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也只有他知道,胥城背后,京城以西沃野千里,其实已经再无可用之人,再无调之兵。胥城,已经是京城最后的防线。若是永靖王攻下了胥城,他就能够挥师东进,直抵京师。 苏衡想到此处,紧紧地抿住了双唇。这守卫胥城的兵马,已经是他手里的全部。全境兵马中最为精锐的部分已经悉数在此,在连日的血战之后,也终于消散了几分骨子里的颓败腐朽之气,开始燃烧起了斗志,重新激发出了血性。 他还记得自己刚刚接管这一支部队时的情景,接连的失败,让这些本该热血沸腾的儿郎们目瞪口呆,心如死灰,几乎想要放下武器,溃逃回乡,甚至临阵投敌。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故土,已经腐烂到了何等模样。他也终于明白,这些年,看似手握重兵的他其实是多么的无知。 这些年来,苏家虽然掌握着朝廷的兵权,可行动处处受人掣肘,辛苦训练出来的军队,时常因为短缺粮饷,或者是搁到地方上消磨数年,而又变得软弱无力。朝廷在是战是和的议题上多年来态度模糊,四境官员与军中将官,又多中饱私囊,无心备战。这些号称朝廷血肉长城的军队,这些他曾经视察过,训练过,也检阅过的军队,到了自己手中投入战场,才知道不过是纸糊的老虎,不堪一击。 可是他一步也不能退。他必须守住这里,这是他的使命。尽管真相让他觉得震惊,尽管他在最初的瞬间,也曾情不自禁地感到过恐惧和退缩,可他终于还是守住了。苏衡心里微微有些昂然的骄傲,就算上官怀慕手里有精兵千万,就算他奇谋诡策举世无双,可自己还是凭借着这不高的城墙,和混乱的军队,守住了这胥城,让这位战无不胜的王爷,尝到了寸步难行的痛苦。 夜雪越来越大了,远处的营火也越来越模糊,苏衡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忽然想起,在这场连月不散的大雪刚开始的时候,一身青衣的澎涞,就是站在这城头,望着远处永靖王的营火,和自己告别。那时候他告诉自己,只要坚守胥城,就有转机。只是那转机是什么,他没有告诉自己,只是露出了一个淡然的笑容。 已经过去了这样久,想必澎涞说的转机,也快要到了。苏衡不愿,也不敢去深想这里头的关窍,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曾经叮嘱过自己,对于这位谋士,要有绝对的信任。父亲对澎涞丝毫也没有怀疑,并不仅仅因为他的忠诚,更要紧的,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澎涞一生的梦想,只有通过他们,才能够实现。 而苏衡自己心里,也将这个稍稍年长于自己的人,视为最值得尊敬的人,如师如兄。可是更多的时候,他却有些畏惧他。这个从少年时就与自己相伴的人,隐藏了太多他不能明白的东西,像是一口深井,看不见底。而他的冷酷和漠然,更让苏衡望而生畏。尤其是在探春的事情之后,甚至让他生了怨恨。那些日子他看着澎涞,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怨恨。若不是他,还有他的那些阴谋,也许自己和探春,也不至于就成了陌路。 这样无情的一个人,天下都是他手里的棋子,当用则用,当弃则弃,丝毫没有怜悯。他不得不用这样的一个人,却又分明感到利刃在手,寒光逼人。他的手段总是决然,丝毫也不留余地,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第卅五章(19)拂檐花影侵帘动 可自己又怎么能真的怨恨他?就连自己的性命,也是他拼死救下的。更何况,随着自己也这权术之中艰难游走,也渐渐明白了澎涞的一些做法和态度。人生在世,竟然有这样多的无可奈何,就算心有千结,愁肠百转,也到底无用。而澎涞只是更早地看明白了这一点,割舍了所有,来换取最为清明和理智的判断罢了。 苏衡想到这里,不禁苦笑起来。也许,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澎涞这样的人,才能够活下去。想要达成目的,就需要他那样的决然,甚至是冷漠。而自己,虽然是执剑立于千军万马之前的人,和这个瘦弱书生相比,竟是这样软弱。 那一双风雪里和自己告别的眼睛,似乎还在眼前似的。就像是看透了自己的心一样,澎涞走的时候对自己说,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一心一意守住这胥城就好,剩下的事情,自有他来担当。他太了解自己,知道这两军对垒的战场,生死搏杀的纯粹,才是自己所能把握的世界。而那些阴暗的部分,除非必要,他都尽力将自己隔绝在了外头。 其实彼此都明白,出身王族,统率兵马的自己,永远也不可能逃脱这阴影,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可苏衡不得不承认,就是这样一点点距离,就能让自己觉得好过许多。也许人性就是这样的虚伪和自私,只要不是自己亲手犯下的罪孽,就能够视而不见。 尽管对自己是如此自嘲,可是在那一个瞬间,自己分明感到了澎涞的关切。他只是不愿意,善良却又软弱的自己,因为他计谋中那些不光明的暗影而苦恼忧虑。若是在从前,也许澎涞只是害怕自己的软弱会坏了大事。如今他却愿意相信,澎涞对于自己,也是有一丝纯粹的关切和保护的。 那风雪中告别自己的人,一身青衣一如多年,丝毫没有装饰,可苏衡分明在风扬起他衣角的时候,看见里头挂着的一只平金绣花荷包。鸳鸯相对,情意温柔。苏衡在那一刻心里觉得说不出的安慰,这个永远孑然一生的人,也终于有了牵挂。只是这个牵挂对于澎涞而言究竟是幸运还是不行,就不是自己所能够预言的了。 苏衡只觉得背后一暖,有人给自己披上了大氅。回头一看,果然是清琼,便柔声笑道,“这里风大,那怎么倒上来了?”说着就拉过清琼的手,“你瞧,这手冻得这样凉。我记得前两日有人给你送了个狐狸皮的手筒,怎么不带着?” 清琼的手被苏衡握在掌心,只觉得那热绵绵不断地传到了自己心里,就有些微微的出神。一晃神,见苏衡还看着自己,这才笑道,“我每日都在屋子里点着手炉,要这个做什么?昨日见一个小兵,还没有长成呢,在角楼上冻得脸色都白了,就取下给了他。” 苏衡倒好笑起来,“守城的兵把手拢在皮筒子里头,还成什么体统?提枪引箭,哪一个能拢着手做的?你这心思好,却没什么用。” 清琼却不以为意,“守城的时候自然不得用,难道就没有歇着的时候?这城门楼上可不比府衙里头,他们也没你这样的暖和衣裳。若是冻坏了,可怎么提枪引箭呢?” 苏衡点头叹道,“我说不过你。”忽然又笑道,“我说怎么那一日见你上来,一路的兵都给你行礼问安,原来是乐善好施的缘故。不用提枪引箭,惯会收服人心。” 清琼笑道,“你可别小瞧了我。如今他们守在这里,你以为为的是什么?真是功成之后,能拿到的那点赏银么?若真是这样,一开始也不至于是那副形容。不过是痛定思痛,想到自己背后还有妻儿老小,这才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罢了。我在这里虽不能做别的,可一粥一饭嘘寒问暖,最能叫他们觉得安慰,也最能叫他们想起自己的责任。” 苏衡闻言,肃容道,“你说的不错,是我该谢你呢。”说完当真对清琼恭恭敬敬一揖。 清琼含笑避让开了,忽然在风雪间看见远处的营火,脸上的笑就散了,“我也是别人的女儿妹妹,可我的父兄,却在那里。你要谢我,可他们若是知道了,想必会恨我。” 苏衡闻言良久沉默,只能陪着清琼,静静地凝视着远处。那一日,与自己在战场上争锋相对的方文峻,孤身一人,亲自送了清琼来到敌方的营长,他不是不震动的。他将文峻迎入城中,以上宾之礼相待,把酒言欢,又亲自送了出去。尽管他知道,将敌手引入城中,极有可能泄露城中的地形地势和兵丁布防等紧要消息,可是他必须这么做。正如文峻也明白,他孤身一人前来,也极有可能被斩落帐前一样。 事实上,就在和文峻对饮畅谈的时候,他分明看见了帐下副将杀气腾腾的眼睛。他甚至也曾经有那么一个瞬间,萌生过要让这个曾经率部横扫胥城以西的土地,杀戮将士无数的劲敌,永远地消灭。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他不能。因为那一刻他明白,那个站在小舟船头,站在清琼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战场上重甲长枪的敌手,而是自己轻袍缓带、谈笑儒雅的妻兄,是妻子最为亲近的人。 孤身送回清琼,这是永靖王和方家,能够为自己让步的一切。而离开父兄和故土,在战火纷飞的时候再次回到自己身边,不再过问战事,甚至在自己身边默默支持和守护,也是清琼所能为自己让步的一切。他可以在战场上和文峻生死搏杀,毫不留情,却绝不能,在他送回妻子的时候这么做。此时看着清琼略带忧思,神色却并无动摇的那一张面孔,他非常清楚的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并没有错。 苏衡几次想要说安慰的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反倒是清琼望着他,露出一丝抚慰似的笑容来。苏衡在那个瞬间却突然晃神了,他忽然就在想,此时此刻的探春,又在做什么呢?她是不是也和清琼一样,把生养她的故土,抚养她的亲人都放下,只静静地陪在永靖王的身边呢? 第卅五章(20)拂檐花影侵帘动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是了,她此时并不在这里,不在近在咫尺的万帐灯火中。她已经有了孩子,想必正在蓉城,等待着这一场战争的结果罢,等着自己,和怀慕中的一个,杀死另一个。而她会做出怎么样的反应?会终究放下,还是痛悔一生?他并不知道答案。 又或许,她还毫不知情地留在原地,以为自己的丈夫,只是去了一次寻常的旅途,很快就会回来。只是他知道,她终究会知道的,避无可避。就像清琼,他从不曾告诉过她事情的真相,不曾告诉她自己去了哪里,可她终究还是来了。这是清琼的宿命,也许,这也是探春的宿命。她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苏衡还出着神,城楼上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亲兵奔过来,也来不及对二人问安,便单膝跪地呈上一卷书信,“世子,这是澎涞先生从敦煌传来的。说是十万火急,请世子速速拆看。” 苏衡一惊,忙接过信来瞧。等了这许多日,终于等到了棋局收官的时候了。他非常需要一个新的出路,因为他知道,尽管他已经竭尽全力,胥城,却依旧已经岌岌可危了。他一直在等更改局势的机会。而这些,都在这一封信里。 清琼站在一边,看着苏衡迫切地读完了那一封信,脸色却忽然变得雪白,紧紧攥着信纸,久久不曾抬头。似乎一字一句地,要把那封信上的字刻进心里。 清琼隐隐觉得不安,伸手去抓住他的衣袖,“先生心上说了什么?” 苏衡霍然抬头,死死地凝视着清琼。清琼在那样的眼光里,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看着近在咫尺,却被风雪阻隔的那一双眼睛,一动也不能动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黑的犹如最长的暗夜,却又亮的如最盛的花火。痛苦的,绝望的,迷茫的,挣扎的,笃定的,热烈的,所有矛盾的神情都融汇在那一个眼神里头,像一把利剑一样,将她钉在了原地。 最后,清琼只看见一片雪飞到苏衡的眼角,慢慢融化开,落下来,倒像是泪。 除夕的夜,不论江南江北,塞北天南,总是一样的热闹。大户人家四处张灯结彩,就连最贫苦的人家,也要买了一卷红纸回来,巧手剪成精巧玲珑的窗花儿,贴满破败的纸糊的的窗户。远远瞧过去,倒也十分鲜艳好看。 游子归乡,像是倦极了的鸟儿。不论这一年里,朝野江湖是如何的风云变幻,甚至朝不保夕,到了这一日,也都搁在了一边,由着自己沉浸在这团圆如意的氛围里头。多少户人家欢天喜地地开了门,等到了望眼欲穿的孩子,却又有多少人家倚门远望,望穿秋水,却还是不曾等到本该归乡的人。 这一夜,既是是血流成河的战场,也似乎带了几分温情。交战双方心有默契地停下了拼死搏杀,给敌手,也给自己,留下这一夜的安稳。就算没有美酒佳肴,也无窗花暖火,却也一样有欢声笑语。对死亡的恐惧,似乎被藏在了这欢声笑语背后,刻意地遗忘了。 餐风宿露,铁马冰河,枕戈待旦的将士,是这一夜里,最为思乡情切的人。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寻常人家的儿女终究还能回返,而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却再也不能回家。刀剑无眼,就算这一夜能守一夜的安稳,谁又能知道明日呢?明日,他们是会衣锦还乡,还是马革裹尸?谁也不知道答案,谁也不知道自己,或者是同袍共寝,生死与共的兄弟的结局。一念及此,那纵情肆意的豪迈欢声里,就隐隐带了一丝悲切,小心谨慎地藏了起来,却终究在眉梢眼角流露了。 一缕筚篥乐声隐约传来,流露了这一分深藏的悲切。曲子是军中常见的破阵曲,曲声却悲怆,叫人闻之几乎落泪。只是那曲声响起的地方极远,营中的人多半没有听见,仍旧沉浸在那虚幻的欢乐里头。只有一个人听见了那曲声,掀开厚重的帐幕,循着那一曲筚篥曲声,离开欢声笑语的人群,走到漫天的风雪里头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风雪渐渐停息了,露出雪白的一个世界来。没有风,没有月,只有江山一白,还有那丝丝缕缕的曲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循声的人丝毫没有犹豫,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那脚印一直延伸往前,直到江边。 曲声忽然停了,远远望去,江边一块巨石之上站着一人,只看得见一个瘦削背影,独自面对着浩浩江水。原本风已经止息了,却忽然又起,翻卷起那人的衣衫,像是要坠落入那涌动着浮冰的江水似的。那人似乎听见有人来了,忽然回头,对来人笑道,“王爷乃是军中主将,又是王者之尊,怎么雪夜独行?这可不合规矩。” 来人正是怀慕,闻言却不以为意,反而走上去,和那人并肩站着,“伯平,今夜乃是团圆美满的日子,咱们不论君臣,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看着那一支筚篥道,“这一支筚篥看着有些年头了,倒是眼熟。” 董余抬起手,瞧着那一支筚篥,竹制温润,显然是积年的爱物。董润伸手摩挲一番,脸上露出一丝怀念来,“王爷忘了,这一支筚篥,是咱们当初去西北游历的时候,从龟兹人手里得来的。”望着怀慕,苍白的笑容里竟罕见地有了几分张扬的骄傲,“这可是我从王爷手里赢来的彩头呢。” 怀慕在那个笑容里微微一怔,想了想,恍然笑道,“是了,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你马术不惊,偏偏仲平争强好胜,每日都要和你比试。我瞧着好笑,也替你不平,有一日就和你们兄弟说,若是哪一****赢了,就许你我随身的佩剑做彩头。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和仲平都想要我那一支佩剑,我就想着,你若是赢了,仲平只怕要气的跳脚。想到他那个模样,我就觉得十分有趣。” 第卅五章(21)拂檐花影侵帘动 董余笑答,“是啊,王爷本欲将随身的佩剑赐给微臣,可舍弟输给了围城,心里正老大不爽快。∑頂點小說,王爷嘴上打趣他,却又不肯真惹了他不痛快,就搁着不给。可巧那一日咱们到了敦煌城中,看见一个卖筚篥的龟兹人,我不曾见过,就多瞧了几眼。王爷看在眼里,就买了一支给我做彩头,至于那佩剑,终究寻了一个机会,赐给了舍弟。王爷打小儿偏心,好东西都给了他去了,才纵的他那样张狂。” 怀慕朗声笑道,“我偏心?却是那这个哥哥心疼弟弟呢。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本来马术不及他,憋着一股子劲儿要赢。等真赢了的时候,却又不忍心夺了你弟弟的所爱。只是我既然说了,你也不好叫我收回。所以那一日看见那筚篥,其实是特特儿多看了几眼,给我一个机会罢了。我被你们兄弟耍的团团转,如今却又说我偏心呢。” 董余也笑了起来,“王爷说的是,微臣竟是无话可说了。” 怀慕也是笑,却忽然叹道,“那时候可真是快活,无忧无虑,觉得满世界都是奇闻异事,好山好水。只是可惜,少年时节,到底是回不去了。”顿了顿又道,“伯平,我竟不知你的筚篥吹的这样好,你再为我吹一曲罢。” 董余点点头,换过一支曲子来吹。不再是方才那一支破阵曲,哀婉凄凉,却不知是什么曲子。曲声回荡在江水之上,听的人心里空落落的,想抓住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不住。一曲终了,心里似乎隐隐绰绰地浮现了什么,可转瞬之间,却又飘散在了江风里。 怀慕听的出了神,半晌才抚掌笑道,“傍传闻者多叹息,远客思乡皆泪垂。世人解听不解赏,晨飙风中自来往。果然是好曲子。往日只知道仲平的笛子吹得好,欢欣含悦,潇洒风流,此时看来,却是比不得你了。你倒是藏的好,这么多年,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若不是在帐中听见寻了来,只怕就错过了。” 董余却摇头道,“微臣曾听闻,筚篥之曲,冷处如枯桑老柏,龙吟虎啸;暖处如九雏鸣凤,万籁百泉。惨烈如渔阳鼙鼓,黄云萧条;欢悦处如杨柳春风,繁花照眼。而微臣吹的曲子,却断无此等情致,算不得好。” 怀慕笑道,“曲为心声,也为目境。城高月明,吟霜思月,自然能物我两忘。至于婉软无骨,顿挫生棱,急声圆转,轹辚珠贯,缓声展引,条直如笔,声坠石沉,声举云飘,诸般变化,也都是心境之变而已。伯平曲中情深,却一味哀戚,缺了这曲曲变化,自然曲中的变幻,也就少了许多了。” 董余咀嚼着那曲中情深,一味哀戚这八个字,只觉得一颗心,一个人,茫茫然地没有着落。忽然一阵风来,周身凉透,就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怀慕忙道,“是我粗心了,竟忘了你身子骨不好。江边风大,还下着雪呢,本来该一见着你就带你回去的,却贪心听你的曲子,让你在这里呆了这么久。”趁着雪光仔细瞧了瞧董余的脸色,“这几日瞧着你倒是比前一阵子好了些,我也能放心。随军的大夫里也有医术极好的,你按方子吃药,放宽心,不妨事的。等邱先生从敦煌回来,再叫他给你好好调理调理,去了病根儿。” 董余笑道,“微臣不妨事的。今日是王爷的寿辰,微臣也没有旁的可以献给王爷的,方才这一曲,就算是微臣给王爷的寿礼罢。” 怀慕一怔,笑道,“是啊,今日还是我的生辰呢。我记得小时候,有个游方道士说是世外高人,曾来王府中替我算过一卦,说我生的好也不好。身为主君,生来有天下万民与我同庆,这是好。却是生在年尾,而非年初万象初新之时,这却又是不幸。所以我这一生,看似天命所归,却又为天命所累。那时候父王和祖母还曾经问过那游方道士,有没有改变这命数的机会,那道士却说,天命定之,不是人力所能更改的。” 董余正欲答话,怀慕却又淡淡一笑道,“其实哪里有什么幸与不幸,生辰就是生辰罢了,若是我有叫万象更新的能力,天地皆在我手,又何必等什么初生的时辰?” 董余只觉得怀慕的话中隐然有王者之象,心里觉得无比安慰,沉声道,“微臣此生效忠之人,也就是眼前之人不论天命如何,微臣都不改初衷。微臣也深信,王爷定然不会辜负微臣的期望,更不会辜负西疆万民,乃至天下苍生的期望。这是微臣的心愿,不论微臣能不能活着看到那一日,也都坚信,那一日必然会到来。” 怀慕的双眸中似乎燃起了一把火,凝视着董余道,“你放心,我一定让你站在我的身边,亲眼看着你心愿达成的那一日。”说着对董余竖起一只手掌。 董余一笑,只道,“微臣相信。”也举起了手,与怀慕轻轻一击。两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壮怀激烈,都在这一击掌中了。 董余正欲抽手,却觉怀慕的手又拍在自己肩上,力道沉沉,话语里却又有些伤感的温柔似的,“其实只要有愿意相伴之人在身边,又何必天下万民和我同庆?今年的生辰,虽无血亲在身边,却有你这个兄弟。你方才那个寿礼不好,我不喜欢,你还得再送一个给我。” 怀慕脸上的笑容促狭,犹如年少时候的飞扬少年,倒是叫董余一怔,“王爷想要什么?” 怀慕笑道,“就是这个了。我要你不要叫我王爷,就像咱们小的时候那样,还喊我的名字,还得再和我一起比一次马。若是我赢了,从此以后,你不得像现在那样对我时时处处谨慎小心,毕恭毕敬。” 董余微怔,脸上却缓缓浮现出和怀慕一样的笑容来,“云和,你怎么就知道,你一定能赢了我呢?我答允你,可是若是我赢了呢?” 第卅五章(22)拂檐花影侵帘动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怀慕看见董余脸上的勃勃生机,和重新听到的那一句云和,心里十分高兴,“若是你赢了,还能再问我要一样心爱的东西。不管要的是什么,只要我能够给你,都会给你。只是这一次,你可要想好了要什么,可别又像当初那样,顾虑太多,迟迟不肯开口。最后因为别的人,错过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董余凝神望着怀慕,良久才道,“好,咱们这就去比马。你可要记住,到时候我可不会再像当初一样,只要一支筚篥了。” 怀慕笑道,“自然,我还能抵赖不成?走,咱们这就去。” 董余也一笑,正欲与怀慕一起离开,忽然觉得喉头一甜,忙背过身去。 怀慕急问,“怎么了?” 董余摇摇头,怀慕还欲再问,远处却忽然传来极为尖厉的哨声,怀慕一惊,也顾不上再问,匆匆对董余道,“营中有急事,来不及多说了,快与我速速回去。” 董余取出帕子拭了拭嘴角,轻声道,“王爷先回罢,我方才好似丢了一样紧要东西,还要寻一寻。” 怀慕不疑有他,听了那哨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也顾不得那许多,点头道,“那你快些回来。”又一笑,“等瞧过了是什么事,咱们就去比马。” 董余平和一笑,“好。”手里紧紧攥着那一方帕子。 怀慕却不曾看见,只对董余一点头,便匆匆离去了。 董余目送着怀慕远去,直到那个身影渐渐消失了才低下头,展开手中攥着的那方帕子。雪夜微光,照出那帕子上暗沉沉的一块血迹。 董余微微苦笑,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纵然骗得过别人,又如何骗得过自己?这一具身体,从内里一点一点地腐烂了,表面看着光鲜,其实已经回天乏术。 董余心里想,也许这就是报应。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情,造成了不该有的死亡。他违背了自己的原则,违背了自己一贯的为人处世之道,只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这就是上天给他的惩罚罢。这就是报应,谁也躲不过的。 只是眼下,他还不能死。就算他看不到心愿达成的那一天,他也要等到一切都水到渠成的那一日。至少,他要活着看到,云和亲自率领兵马,攻破这犹如铜墙铁壁一样的胥城,将东进最大的障碍,南安王世子苏衡斩落马下。这是他的心愿,也是他如今还活在这世上的理由。 至于他最心爱的,其实已经再没有什么了。他最心爱的,最想要得到的,其实从来都不是他的。他眼看着远去了天涯,又化成了飞灰,原本已经再没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刻了。却在心如死灰的时候,又得到了远方的消息。只是这消息,这消息里他最心爱的,最想要得到的那个人,已经更隔天涯了。 这一次,他不能再错了。他已经放了她走,如今更到了该放下她的时候。这一次,他再不会因为自私,而去伤害能够守护她的那一个人。即使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他,也再不会是他。他只会远远看着她,盼望天涯之外,她能够最终寻觅到她的安宁。而他自己,会安心地闭上眼睛,去赎他的罪孽。 京师皇城,天子脚下,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战火的影响,仍旧是一派祥和气象。入秋以来节节败退的军队,终于紧紧扼守住了胥城,让永靖王东进的兵马不能上前一步。这不仅仅是一城的胜利,更安定了京城多日来惶惶不安的人心。整座京城,在胥城坚守的消息中,安安稳稳地入了除夕之夜。灯火辉煌,一如昨日。 亲自率兵守城的南安王世子苏衡,已经成为京城里人人称羡的传奇。茶馆里说书的先生将军中传回的战报消息加以润色,编写成了精彩激烈的故事,每日里座无虚席,直到除夕夜里,也十分热闹。一段说罢,那说书先生躬身笑道,“今儿个就是除夕了,小老儿这书,也说的差不多了。大伙儿且去吃年夜饭,等过了年再来,那时候,小老儿定能有幸,给诸位说南安王世子如何大破敌军,歼灭贼寇的故事。” 众人哄堂叫好,便各自回去。那说书的老人家也缓缓收拾这东西,妻子过世多年,儿子也在连年战事中,死在了战场之上。却还有一双天真烂漫的孙儿孙女,此时想必已经收拾好了一桌子年夜饭,等着他回家团圆。沙场英雄,那不过是他口中的故事而已。收拾完了东西,替茶馆主人锁了门,回到家去祭奠祖先,给儿子烧一挂之前,再和孙儿孙女一起围坐吃饭。那一刻的团圆和遗憾,才是他自己的人生。 说书人一抬头,却见茶馆里还坐着一个青年男人。桌上残茶已冷,却满满的也不见他喝上一口,也不看着说书的地方,一个人默默坐在那里出神。那青年人久久不动,说书人见他气度不凡,也不敢出声催促,半晌才陪笑道,“公子,怎么也不家去吃团圆饭呢?” 那公子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说书人,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优雅一笑,“老先生说的好故事,我听的入了迷,还不曾回过神来呢。” 说书人被他如此盛赞,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公子盛赞了。” 青年公子笑道,“倒不是我客套,老先生字字珠玑,最难得的,是身在千里之外,却像是身临其境似的。可见南安王世子威名,实在响亮。” 说书人见他谈吐不俗,倒也就不急着离开,与他攀谈起来,“公子说的不错。如今朝廷万民安危,都系在南安王世子身上。世子不负众望,我等虽不能上站杀敌,只有在背后摇旗助威了。” 青年人笑道,“世子若是知道民心所向,定然如虎添翼。”又道,“说起来,南安王府世代忠良,老王爷到底年纪大了,否则也一样会披挂上阵的。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南安王父子若是能并肩迎敌,只怕更是无往而不利。” 第卅五章(23)拂檐花影侵帘动 那说书人却叹息一声,“公子说的是,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老王爷身染重病,已经起不得床了,却怎么能上阵杀敌呢?” 青年人露出疑惑神色,“竟然有此事?” 说书人点头道,“听说,南安王已经久久不上朝了,不然如此危急存亡之时,怎么放心让独自孤身迎敌?” 青年人笑道,“连朝会之事,老先生竟然也知道,在下实在是佩服。” 说书人笑道,“公子想必是外地人。这天子脚下,又有什么事情是秘密呢?我等升斗小民,也不是一无所知的。” 青年人笑道,“老先生说的是,是在家见识浅薄了。却不知老先生还知道什么机密大事,说出来也叫在下长一长见识。” 说书人笑道,“也没有什么机密。若说有什么大事,老朽隐隐听说,重阳节被定了通敌叛国大罪的韩丞相,陛下已经秘密下了旨,说是要在年前处死呢。只是眼看着到了除夕,却还没有动静。只是不知道,是陛下心软了,还是已经处死了,只是咱们不知道罢了。” 青年人眉头一蹙,“竟有这等事?处死一国丞相这样大的事情,密而不发,只怕是不妥罢。想必是陛下念及韩丞相往日的功劳,扣下了慢慢感化罢。”顿了顿道,“说到底,南安王府轰轰烈烈,此时却也只有一个世子堪用啊。又或者,陛下也还想留一个后路,与藩王议和呢?若是韩丞相死了,只怕有朝一日,陛下还要后悔呢。” 说书人听了那人的话,只觉得有无穷深意,心里只觉得一惊,忙笑道,“公子气宇轩昂,自然也见识不凡。老朽无知,却是不懂得。何况陛下的心思,又怎么能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明白的?说说闲话也就罢了,莫谈国事啊。” 青年人笑道,“是在下失言了。” 说书人这才松了口气,笑道,“也是老朽胡乱议论了几句,街谈巷议而已,公子不要放在心上。”说着忽然心头一沉,“公子口音不是京城人,却是哪里人氏?” 青年人笑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不过是天地间一朵浮萍罢了,先生不必在意。”说着就对说书人一礼,转身告辞离去。 说书人站在原地,只觉得方才那人有些不对。仔细想了半晌,忽然猛醒,那人虽然刻意隐藏了口音,可乡音难改,他年轻时游历四方,到底听了出来。那是西疆的口音,是蓉城的口音。是此时此刻,怔在胥城与南安王世子苏准生死搏杀的,永靖王军中的声音。 说书人一震,忙追出去瞧。大门外风雪飞舞,只看得见家家户户挂着的红灯笼,却哪里还能见方才那个人?说书人身上一寒,紧紧锁上了门,穿过风雪家去。罢了罢了,这个人,就当是从来不曾出现在这茶馆里头,他什么也没有听见,而他自己,也什么也不曾和那个人说过。 南安王府门前,此时停着一乘小轿。守门的小厮拦住轿子,低声说着什么。轿帘掀起了一角,露出里头端坐着的两个女子。一个面色清秀却苍白,穿着家常的一身桃花粉色绣着荷花的衣裙,正是婉莹。还有一个,穿着桃红色绣鸾鸟的王族礼服,身形绰约,仪态端方,却又用一方纱巾蒙着面孔。隔着面纱,隐隐约约能瞧得见伤疤,损了原本的美貌,只那清凌凌的一双眼睛,仍旧十分动人,叫人不敢逼视。 小厮看见那两个人,忙低头请安道,“世子妃安,甄夫人安。” 又带着疑惑道,“世子妃不是出了门去寻世子?却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清琼并不曾说话,婉莹身形一震,开口却是淡淡的,“前外头寒苦,世子妃自然不能久住,不过是探望几日。何况王爷病重,世子不放心,就让世子妃先回来,替他在膝下尽孝。昨日夜里就回来了,世子妃心善,不愿惊动你们,就从侧门进来了。也是想瞧一瞧,她不在的这些日子,府里有没有乱了规矩。” 婉莹又瞧了那小厮一眼,“怎么,世子妃的行踪,还要给你们说么?还有,你们盘查不严,日后可要小心。若是再被世子妃抓住一次,可不能轻饶。” 小厮忙道陪笑,“夫人说的是,是小的糊涂了。一定小心谨慎,再也不敢有疏漏了。”瞧着那轿子,却又疑惑道,“世子妃和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婉莹道,“世子不在家中,王爷又病着,今年这除夕家宴,自然是不摆了。前些日子我去宫里给闵妃娘娘请脉,娘娘说,若是世子妃年前能回来,就一起去宫里团年,宴后再回来。最要紧的,是要我亲自去御药房里,给王爷挑几样药材。” 小厮笑道,“还是咱们娘娘想的周到。咱们家娘娘圣眷正隆,世子妃入宫沾沾娘娘的喜气,只怕王爷的病,都能好的快些呢。” 又对婉莹笑道,“这澎涞先生跟着世子出去,府里再没有哪一个大夫,能好过夫人的医术。夫人的医术,连咱们家娘娘,也是赞不绝口呢。只是论起药材,还是宫里的好些,夫人此去回来,定能药到病除。” 看见那小小一乘轿子,又问,“世子妃和夫人可还需要些什么?要不多些人跟着?也显出咱们王府的体面。“ 清琼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婉莹似乎微微有些出神,听见那小厮说话,才道,“罢了。娘娘素来不喜欢铺张,何况王爷还病着呢。你们不必跟着,留着门也就是了。”说着就放下轿帘,吩咐道,“走罢。” 那守门的小厮哪里还敢多问,澎涞先生素来深得王爷世子信任,却又极为冷情冷性,最是不易巴结。他对这位甄夫人,却听说十分宠爱尊重。而这位甄夫人,更深得世子妃甚至闵妃娘娘的厚待,更是不同寻常。只是这甄夫人,平日里也是淡淡的不怎么见人的,想要献殷勤也没有机会。今日可巧碰上了,多问几句,也不过是为了套个近乎罢了,此时听见要走,忙忙的躬身相送,直送出了一百步才罢。 第卅五章(24)拂檐花影侵帘动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轿子走的远了,婉莹才淡淡道,“你要我做的事情我都做了,你还要怎么样呢?” 清琼取下面纱,露出半边带伤的脸来。 婉莹仔细打量着她,“你这易容术倒是不错,戴上面纱,几乎和清琼一模一样。取了下来,都还有七分相似。” 那人一笑,“我本以为自己最像母亲,最为无依无靠的时候,甚至还曾经想过,我是不是并非父亲的亲生女儿。越来越大了,才知道其实也像父亲,这念头才渐渐搁下。既然像父亲,和叔伯姐妹长得相像,也就不足为奇了。” 婉莹叹道,“清珏,你也知道自己是谁,你是方家的女儿,并不是韩家的。既然知道,今时今日,却又何必如此呢?” 清珏微微低了头,“姐姐不必再问了,我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又望着婉莹道,“我也实在是没有法子,才给姐姐下了毒,让姐姐帮我这一回。姐姐,过了这个街口,我就会放了你下去,等我的事情办完了,自然会把解药给你,再送你回来。【ㄨ】” 婉莹却忽然笑起来,“清珏姑娘,你忘了,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了。你的毒药不过是寻常种类,对我又怎么能有用呢?” 清珏一惊,婉莹却又道,“我帮你,不是因为你用毒药胁迫我,而是因为我想要帮你。当初我答允了恩师,要送你进京城,要保护你的安全,却并没有做到。如今,我再帮你这最后一次。对也好,错也罢,这是你最想做的事情,我就再帮你这一次。只是有件事情,你必须答应我。” 清珏道,“姐姐想要什么?” 婉莹微微一笑,“当日我答应了你,偷了王爷的印信,和澎涞的书信出来给你。如今我才知道,你只是想要入宫救人,而不是去救姑娘。可我也知道,你并没有骗我,姑娘此时在蓉城,也一样生死攸关。” 婉莹望着清珏,“我只求你一件事,我给你的东西,你除了去救宫里的人,也要兑现你的承诺,送去绥靖王营中。这一点,你必须答应我,否则,”婉莹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否则只要那现在不杀我,我就会去宫门前告发于你。” 清珏苦笑道,“姐姐放心。我虽然是骗了你,可我也不想王妃有事,你说的书信,我前几日就已经送了出去。至于能不能救王妃一命,我就不知道了。” 婉莹一笑,“你能这样做,我也安心了。”顿了顿道,“你去做你的事情,而我,也会去我该去的地方。这南安王府,想必我是再也回不来了。” 清珏道,“姐姐要的东西容易,只是,姐姐你要去哪里?” 婉莹淡淡道,“我记得姑娘和我说过,我的夫君在敦煌。他既然在那里,我自然要去那里找他。” 清珏一怔道,“我还以为,姐姐是要去蓉城,寻王妃呢。” 婉莹摇头道,“你的人已经去了,除了那个法子,我也再救不了她。若是姑娘真的是因为他死了,我也跟着姑娘一起去,也就是了。我已经不能为姑娘做什么了,却到底不能愧对于她。” 清珏默然半晌,“姐姐既然这么想,还去敦煌做什么呢?” 婉莹温柔一笑,那笑容竟然比满街的红灯笼还要温暖明亮,“这一次,若是姑娘能活着,我就真的放下一切,只做他的妻子。”婉莹顿了顿,“若是姑娘死了,我也想,最后再看他一眼。” 清珏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听见婉莹的声音,“清珏姑娘,你要去的地方,已经到了。”说着取出手里的东西,“这是世子妃的腰牌,你拿着,就能进宫去。你坐的本就是南安王府的轿子,衣裳装扮,也丝毫没有破绽,不会有人敢多问的。你让我帮你,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婉莹说完,便忽然掀开轿帘,自己跳下了马车。风雪之中,清珏只看见婉莹仰望着自己的脸孔,忽然想起她救起落水的自己的那时候。温柔的笑容,和宁静的眼波,与那一日丝毫也没有分别。清珏在想,若是当初她没有救下自己,也许,自己和她,都不会来到这风云变幻的京城。婉莹不会再遇上澎涞,自己也不会再遇上信知。那么今日的一切,也就都不会发生了。 清珏只听见,婉莹便下了轿子,外头风雪大,她只能看得见婉莹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在说保重。她还想对她说什么,可婉莹一转身,就再也不见了。她知道,这一别,也许就是永别了。而在世人眼中只能看见,南安王府世子妃的轿子堂堂正正地离开了王府入宫赴宴,却不会知道入宫的人是谁,也不会知道,中途风雪遮蔽之中,有人永远地离去。 清珏远远望去,只见漫天风雪之中,御河冰封,杨柳如琼,城墙巍巍,一如昨日。那是她踏着末日一样的风暴离开的地方,如今,她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从这一道门里进去,是生是死,她却再也不知道了。她必须救出她割舍不下的人,而这一次,却再也没有人会来救她。若她还能活着走出去,便再也不会回来。 漫漫长夜,莫高窟在肆虐的大漠风雪里,隐去了原本巍峨的身影。在这极冷的一夜里,就连佛陀的圣光,也似乎被风雪阻隔住了,无法穿过这茫茫大漠,抵达俗世的人心里。不管多么洞彻一切的眼神,也看不透这一片茫茫无尽的夜。 洞窟里的一点光,也只能照亮近在迟尺的两个人。白衣的女子跪在佛前,毫无修饰的长发垂落下来,身形笔直毫不动摇,宁静地像一尊万古不变的冰雕。青衣的男子跪坐在几步外的洞窟口,长剑入鞘横于膝上,右手却按住剑柄,整个人也是分毫不动,却像是一张拉满了弦的长弓,警惕地对带着外在的一切。只有偶尔抬起望向那女子的眼神,带着一丝安慰的微笑。只是那笑意也丝毫不敢放松,似乎一个不留神,那弦就会断了,而眼前的这个人,也会消失不见。 其实他大可不必担心这一点。怀蓉在这里,已经很久不曾动过。除了每日晨午晚三次离去,她似乎永远以这样的姿势,安安静静地跪在这里。她从不曾念诵什么,也从不曾祈祷什么,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面前佛像悲悯万物的眼神。 第卅五章(25)拂檐花影侵帘动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文崎已经在此处守了怀蓉许多日子。就像守着这百年静寂的佛窟一样,从胡杨林还金灿灿的深秋,守到大雪纷飞的寒冬。他就在这里,不言,不动,从不曾惊扰过眼前的女子,却始终在她几步之外。而怀蓉对他并不驱赶,也不亲近,目光扫过也好不回避,淡定如水。就像他只是这大漠里的一颗沙砾,丝毫也不值得她多注目一眼。 文崎心里明白,这是自己和怀蓉之间的一场博弈。谁先开了口,谁就已经输了。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赢得的是什么。最初寻找的时候,他只是想要确信,她还活着,并不曾死于悬苑的大火。在洞窟深处终于寻见她,他只觉得庆幸安慰,并不曾想到别的什么。那时候他觉的,若是能就这样守着她一辈子,看见她还活着,慢慢在岁月里老去,也是好的。只是一日一日的过去,他的耐心并没有被磨去,却渐渐有了别的情绪。 他在怀蓉的眼神里明白,她并不是刻意地要回避自己。她是真的,已经把包括自己以内的这尘世里的一切都遗忘,将自己视为这大漠里的尘埃。并非躲避,只是真的从未曾挂心。就好像,那个在微雨的春日,一身红衣,向马上的自己伸出手来的女子,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鸳鸯戏水,鸾凤和鸣,她的世界里从不曾有过这声响,只有梵铃阵阵,隔绝了她心灵之外的一切。 可她并不曾真的做到心空如水。若真的空无一物,何必在这僻静远人之处,对着这无法说话的泥雕木塑终日跪拜。她的心并不是空的,倒是满的,全是她自己唯一愿意记住的事情。她强行将那以外的一切都隔绝了出去,任由那些他摸不清楚脉络,却能察觉到痕迹的往事充满她全部的世界。 他身侧还有一样东西,那是怀蓉曾经的那把叫松风的琴。当年她亲自挥剑斩下,他却救了下来。那一日其实已是诀别,只是那时候,他还不曾意识到这一点。总以为相伴岁月长久,或者他终有一日能够靠近她的身边。那把松风琴虽不曾断,到底留了抹不平的伤痕。他想,也许这样,就意味她已经开始遗忘了罢。 再往后变生顷刻,带着那把旧琴一路寻到怀蓉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就算她亲自斩断那琴,就算她从不曾再看那琴一眼。在她的心里,也从不曾放下和遗忘。所谓遗忘,不过是不能忘的挣扎。对于真正遗忘的人,她会像对待自己一样,日日相见,也毫不动容。 所以他才会这样不甘。结发为夫妻,到了最后,千山万水地寻到了她,却竟是这样的一个结局。其实他并不是记恨那过去,就连他自己,不也曾经在一个错误的时候,被一个本不该心动的人占据了全部的感知么。就连在和她的婚礼的那一日,他的眼里,也不尽是她一个人。他以为彼此该是一样的,以为这一世,就这样相敬如宾地过去。可是那之后,他已经变了,她却还留在原地。她用一场虚假的死亡终结了一切和自己有关的事,就算他执拗地寻找到了,却丝毫也改变不了什么。【ㄨ】她就在那飘渺的过去里,不愿再往前一步。 文崎不得不承认,一贯自认坦荡的心,也开始有了动摇。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之后,开始慢慢有了不甘,有了愤怒,甚至有了嫉恨。对于她不可捉摸的过去,也对于她毫不留恋的决绝。只是他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能做。他只能这样守着她,就像最初找到她的时候那样。他告诉自己,他必须守着自己独自寻觅之时的那一颗初心。 若是有一日能换来回转,他就将她拉上自己的马背,就像当初那个微雨的春日一般。若是这一生永没有那一日,他就像自己当初策马离开敦煌城的那时候一样,就当作这一生,都在寻觅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文崎渐渐松开了执剑的手,静静地望了怀蓉一眼。那背影那样洁白而宁静,就像是大漠上的一朵云。可她并不是云。她是活着的。不管她如何骗自己,也骗别人,她终究是活着的。知道了这一点,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文崎忽然笑起来,沙场长大,他从不知什么是输。这一次,他也绝不会退却。 洞窟外的雪忽然间似乎更紧了起来,风夹裹着大片的雪花,就这样扑进了这个狭小的洞窟。几步外点着的灯烛忽然就熄灭了,洞窟里陷入一片漆黑。文崎隐隐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想也不想,就凭借着记忆里的方位,飞扑到那一袭白衣的身边。右手利剑出鞘,左手往后一捞,就将怀蓉的手腕抓在了手里。 那一刻,怀蓉似乎因为太过震惊而忘记了挣扎。他只觉得那手冰寒,却丝毫也没有因为寒冷或者慌张而颤抖。握在手里,就好像握着一段冰凌。文崎忽然想起,当初听闻郑姨娘的噩耗的时候,怀蓉的悲伤和软弱。那是她唯一一次在自己面前显露出了脆弱,也是他唯一一次保护她。那时候他担心她的身体,情不自禁握住了她的手,也是这样的冰寒,也是这样的不曾挣扎,却让他觉得有千里之远。 只是文崎已经来不及多想。就在灯烛熄灭的下一个刹那,随着风雪一起扑入这小小洞窟的,还有十几柄比冰雪还要寒的利刃。在这暗夜里,在他逐渐恢复清晰的视野里,悄无声息地向他扑了过来。也就在同一个瞬间,身侧那一个洁白的影子,也在黑夜里逐渐浮凸出了一点轮廓。 他来不及细想,也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将怀蓉更往后一拽,自己往斜前方一步,单手持剑迎敌。当那十几道寒光迎面而来的时候,他有些戏谑地想,他日日握着这剑,不过是为了定一定自己的心神,却不曾想真有了效用。 寒夜杀人者的速度极快,一声不吭地径直而来。文崎察觉,他们丝毫也没有犹豫,二人正面进击,其余人只想要绕过自己,从侧后方袭击怀蓉。文崎登时明白,这些人并非一般的匪徒,而是蓄谋已久,要在这雪夜,将这隐蔽在佛窟之中的西疆郡主斩杀。他不知道这背后的原因,可这目的已经再明显不过。 第卅五章(26)拂檐花影侵帘动 洞窟虽然狭小,却也并非不能转身,他被人正面缠住,竟也无法将怀蓉全然护在身后。一时之间不由得狂躁起来,一声清啸,手上的剑舞得更急更密,几乎在二人身前形成一道半弧形的光幕,那些人顷刻之间竟也攻不进来,反而在文崎的攻势之下伤了几个。只是这剑法太过费力,如此纠缠了一顿饭的功夫,到底有了漏洞,一人见事极快,如鬼魅一样绕过文崎的锋芒,一柄剑就往怀蓉处袭去。 缠斗已久,文崎的双眼已经能看得清这暗夜里的一切,眼看那剑的速度和角度,自己就算拼着受伤也难以回援,文崎心中大骇,却见那偷袭怀蓉之人,在离怀蓉只有一步的时候,瞪大眼睛死去了。文崎大惊,却也顾不得看出了什么事,咬紧牙关迎敌,试图将那些人尽数斩杀。 或许是因为文崎竭尽全力剑势太强,或许是方才那人的死十分诡秘,此时竟然无一人再从旁偷袭。然而文崎深知,这些人既然目标明确,自然不会只有这十几个人。就算不曾料到自己在洞中,也必然有人给其他人发了讯号。就算自己将这些人尽数杀了,后面的人再接踵而来,这洞窟狭窄无处藏身,自己二人还是无法摆脱这车轮样的攻击。 文崎久经沙场,以少敌多,壮士端碗的事情也见得多了。此时形势危急,可怀蓉一时之间无恙,他反倒定了心,顷刻间就定了主意。十几招之内忽然买了个破绽,拼着背上被人砍了一刀,竟在电光火石之间,右手握剑在剩下的六七个人之间势不可挡地撕开一道口子,左手使力拉过怀蓉环抱在身前,拼尽全力飞扑了出去。 他本已是极快,却仍觉得背后寒风紧追而来,心念一沉,只觉得就算自己再受些伤,也必须将怀蓉平安救下。却不曾想,身后的压迫感忽然缓了缓,倒听见几声讶异恐慌的叫声,显然是追杀之人被什么阻住了一刹。文崎一惊,也顾不得许多,趁着这一刹的喘息时机忙护着怀蓉奔入大雪之中。大雪如扯絮一般密密麻麻扑面而来,顷刻间就隐没了二人的身影,就连他身上的血气,也在飓风之中不知消散到何处了。 洞窟里的杀手一行不过转瞬就追了出去,提步疾奔,风雪虽大却也阻不住他们的脚步,顷刻就追出去百步。然而飞雪狂舞,那雪扑到眼睛里,却是连半个身影也看不见。为首的那一个杀手追了几百步,始终不见二人的身影,隐约听见附近另一个人的呼喊之声,只是那声音隔着风声模糊地传来,已经听不分明。为首之人啐了一口,反身回退,只是风雪太大,连来时的路都寻不见了,好在他多年暗夜追杀,有一种天生的只觉,不过稍稍走了些弯路,就重新回到莫高窟方才怀蓉二人栖身的洞窟之中。 为首的人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个哨子,尖锐的声音划破雪原,追击出去的众人一听,立刻顿住脚步。风雪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那哨声不断响起,众人且听且退,慢慢往回,陆续返回了洞窟。老练些的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回来,只是几个年轻些的杀手,过了顿饭的功夫才满身风雪的回来,一进洞窟,就单膝跪地,喘息不止。 为首的人冷着脸瞧着部下,半晌才沉声道,“原地待命,等雪停了,再出去。” 一个脸上带刀疤的杀手恨声道,“他们才出去,不过赶着几步就追上了。咱们这么一躲起来,让他们逃了,上头追究起来怎么交差?大哥若是信得过我,就让我出去追,我定然能在天明之前,将他们追回来。” 另一个年轻人却迟疑道,“咱们追出去那么远,却丝毫不见他们的踪迹,莫不是见了鬼吧?那女人刚才不晓得用了什么手段,眼睛火辣辣的疼,什么也看不见。”又看着角落里躺着的那具尸体,“还有五哥,怎么就不明不白的死了?这要是接着追,再中了什么妖术,只怕就要折在这里。” 刀疤脸就斥道,“你这小兔崽子没见过世面,说什么丧气话?老子干了这么多年暗夜杀人的勾当,还就真不怕什么鬼神,不过一个小丫头,还能怎么样?倒是她身边那个男人,剑法当真了得,老子被他砍伤这一下,不割了他的喉咙报仇,日后还怎么见人?” 年轻人道,“你不怕他,你就去,外头天寒地冻,走得远了回不来,只怕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那里。你那么能耐,刚才怎么也空手而归?” 刀疤脸怒道,“你这崽子,要不是吹了哨子,你以为老子会回来?老子这就出去,提了他们的头来见你,看你还有什么话说。”或者就要出去。 杀手首领听着二人争辩,始终一言不发,此时才喝道,“闭嘴,坐下!” 那首领显然威望极高,那刀疤脸虽凶悍,也不敢说什么,立刻就坐下了,垂着头一脸懊恼,却一声不吭了。 首领转头瞧了瞧外头的风雪,低声道,“这么大的风雪,他们断然走不远。只是这会什么也看不见,方才你们追出去,也都无功而返,我们人数不多,要是走散了,还真的可能就在冻死在外头。” 刀疤脸急道,“大哥,那就放着他们逃走?咱们好不容易追到这里召见了那丫头,若是放过了,上头可不会就这么放过我们。” 首领冷哼道,“上头只说了要她死,又不曾说,要她怎么死。这冰天雪地地逃出去,不等天亮,就会冻死。那男人再厉害,身上也带了伤,这方圆几十里没有可以避风雪的地方,出去了两个人就是个死字。逃出去百步还是千步,又有什么分别?我们只要在这里安心地等,等天亮了雪停了,后面接应的人也找过来,把这里梳一遍,找到他们的尸体,送回去交差,自然不会少了我们的赏银。何必自己出去寻死路?” 刀疤脸听首领这么说顿时放下心来,“那感情好。” 方才那个年轻人却迟疑,“那姑娘可不是一般人,要真有什么妖术逃走了,也未可知。” 首领冷淡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妖术,你才做一行没几日,不曾见过。她刚才杀了老五的手段不是什么妖法,不过是一种西域的暗器,装了极强的机括,黑暗之中近身射出去,叫人难以防备。至于刚才她撒的东西,我倒不知是什么。只是这眼睛虽然热辣辣的疼,却丝毫没有麻痒,这一会子也瞧得见了,断然不是什么毒药。想必是她随身的什么药粉甚至是脂粉之类,情急之下拿出来用罢了。” 众人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申请,年轻人去查看了死者的尸体,果然看见咽喉上插着一排银针,入肉极深,这才放心下来。江湖险恶,这刀头舔血的事情早就没什么好怕的,只要不是什么难解的妖术,他也绝不是一个胆小怯懦之人。 首领说着倒露出微微的赞叹,“她一个小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竟能如此冷静。也难怪了,主上无论如何,都要拿了她的脑袋。这样的人若是或者,对主上的大业,的确大有威胁。只是,任她再怎么厉害,这一出去,也断没有生还的可能了。”说着闭目养神,再不说一句话。 其余人见他如此,也都不再多说什么,取出药来给受伤的同伴敷上,也都盘腿坐在原地,只等着天明时候,出去给外头那两个人收尸。 第卅五章(27)拂檐花影侵帘动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此刻蓉城里也下着极大的雪,只是宜园之中,春水依旧脉脉流淌,温暖一如春日。夜色里看不见青碧颜色,却有清新的草木香氤氲,笼罩着整个飞蒙馆。若不是窗外飞雪绵绵,几乎叫人以为还是春日。 飞蒙馆一带地气极暖,鹅毛大雪落下来,都消融成米粒大小,像是撒了一天的雪白绒花。飞蒙馆檐下挂着一盏夜明珠制成的灯,光线黯淡,仅能照见几尺见方。微光之下,竟有一树芙蓉花盛开如锦绣,花瓣是如胭脂一样的深红色,上头带着星星点点的雪珠子,美的惊心。芙蓉花的影子被珠灯照在飞蒙馆的碧纱上,影影倬倬,在风中摇摇曳曳,犹如女子的裙裾飞舞。 青罗坐在窗下,提笔在素笺上写字。一灯如豆,那光也不甚分明,却照的那字势愈发柔婉。一边侍立的翠墨过来给青罗批了身衣裳,又走到一边去剪烛心,一眼瞧见了那素笺就笑道,“姑娘小的时候字就最好,只是那时候都说姑娘的字潇洒豪气,像是男儿的字,怎么今日这瞧着,倒是姑娘往日最不爱的闺阁簪花体了。” 青罗搁下笔,抬手扶了扶肩上的衣裳,将素笺拿的远了些,仔细瞧了瞧,也笑了起来,“我倒是不曾想起来,你一说,可不就是如此么。”顿了顿又道,“想必是心里头有什么样的牵挂,落在笔上,也就是一样的意思了。” 翠墨见青罗神色温柔,不似前些日子的愁眉紧锁,心里也觉得十分喜欢,“姑娘这是想王爷了吧?说起来,今儿可是王爷的生日呢。只可惜,今年怕是见不着了。” 翠墨瞧见青罗眉宇间那一抹清愁,自知有些失言,忙劝慰道,“姑娘别伤心,小世子出生之前,王爷必然能平安回来的。再说了,王爷虽然不在,王爷亲手种的这花儿,可不就在这里陪着姑娘么?这芙蓉三醉也真是难得,想来是咱们这里地气暖,竟然在冬日里也能开花儿。虽然是一样的能在冬日开,要我看呀,倒是比无邻堂的牡丹花儿更好看。那牡丹虽然华美,到底不比这芙蓉花,是王爷对姑娘的心意。” 青罗温柔一笑,“这是自然的。所以今儿晚上,我也不想呆在无邻堂里,只想在这里闭着眼睛歇一歇。”说着将手中的素笺折起来,又对翠墨道,“你去那边的樟木箱子里头,把我那个描金莲花紫檀木的匣子取出来。” 翠墨应声去寻,转身回来,手里就拿了那样的一个匣子过来。 青罗接过了打开,小小一只匣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装的满满当当了。幼年的小小玩器,苏衡簪上的那一枝松木簪子,怀慕为自己配上的那朵芙蓉,柳芳宜留下的清凝玉的荷花钗,封太妃送给自己的红玉比翼凤配,还有那一年冬天,怀慕给自己寄来的那一枝红梅,和带着红梅香气的书信。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应知远路无所有,归来先赠一枝春。 这一次,他还不曾归来,自己的书信也无法寄出去。她只有将这封书信留在这里,或许有一****回来了,还能看见。又或许,这些东西再也不会被人察觉,会和自己一起,永远消失不见。青罗望着手中的匣子,仔细珍重地将手中的书信折好,抽出匣子最底下的一层,将当初做成的木芙蓉干花花瓣细细铺了一层,将自己和怀慕的两封书信并排放好,又将那一枝红梅压上,小心推了回去,将盒子阖上,交给翠墨放回去。 此时听见砚香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王妃,几位姨娘过来了,还带着窦臹公子和小公子一起来了。” 青罗笑道,“快请进来。” 说话间众人已经走了进来,当先的陈姨娘先笑道,“才遇见方家来回话的人,说请王妃的安。方家爷们都在外头,只有一个老爷子,还有上下老老少少的女眷。大长郡主说是要陪着老爷子和老太太,就不能带着清玫姑娘归宁了。还让我给王妃回一句话,董润大人被请到方家去过年了。” 一边白姨娘也笑道,“如今清玫姑娘和董润大人的亲事已经定了,到底是不一样的。如此一来,一家子热热闹闹,倒也有趣。” 青罗忙起身招呼,引了众人到外间堂上一一坐下,董姨娘抱着隽儿走过来递到青罗怀里,一手还拉着臹儿不肯松手。臹儿倒是懂事,挣脱了外祖母的手,走过来给青罗请安,“二舅母好。” 青罗一手抱着隽儿,一手抚着臹儿的头发,温柔笑道,“这几日睡得可好?听说你每日里在外祖母那里还读书呢,这样刻苦好学,也莫要累着自己。今日年夜,好好歇一歇罢。” 臹儿稚气的脸上却带着郑重的神情,“多谢二舅母,只是臹儿将来还要为母亲分忧,不敢懈怠。” 说起怀芷,旁人都还好,董姨娘第一个就落下泪来,拉过臹儿抱在怀里,却也不说一句话,只是不住地掉眼泪。 臹儿的脸上也露出要哭的神情来,却勉强忍住了,反倒回过手去抱着董姨娘,“外祖母不要担心,母亲不会有事的。” 窦臹不说话还好,一开了口,董姨娘的眼泪愈发止不住一旁陈姨娘和白姨娘只觉得尴尬,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瞧着青罗。 青罗还不曾说什么,倒是怀里的隽儿抬起头,天真地问,“母妃,臹哥哥怎么了?” 青罗抱着臹儿,半晌才道,“臹哥哥没有什么,只是想母亲了。” 隽儿忽然一扁嘴,“母妃,我想父王了。” 青罗万万不曾想到隽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低头去看这个养子,却见他眼中的诚挚神情如水景一般透明。不知怎么,心里头就是一酸,勉强忍下了眼泪,柔声对怀里的孩子道,“你父王平日事忙,也不怎么来陪你,倒难得你还想着他。隽儿放心,等父王回来,母妃就叫他多来陪你玩儿。”又笑道,“母妃这些日子也不曾来陪你,你想不想母妃?等母妃忙过了这一阵,就把你从姨奶奶那里接回来,每日陪着你。到那时候,还有小弟弟或者小妹妹陪你玩呢,那高不高兴?” 隽儿笑着点点头,忽然幼小的脸上露出一丝与年纪不相符的认真来,“我只要父王回来,却不要父王回来陪我玩。臹哥哥说,父王和母妃都有自己重要的事情做,自然没有功夫陪着我。以前,臹哥哥的父王和母妃也是这样的。” 第卅五章(28)拂檐花影侵帘动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青罗瞧着窦臹一眼,又柔声问道,“那你怎么又想父王回来呢?” 隽儿睁大天真的眼睛,仰头瞧着青罗认真答道,“乳娘说,要是父王不能回来,我们就都要死。我问乳娘什么是死,乳娘说,就是再也看不见父王和母妃,也看不见臹哥哥,姨奶奶了。我不想看不见母妃。母妃,父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青罗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背过身去,拍了拍孩子的背,“父王很快就回来了。你的生辰就快要到了,也许你父王就在回来的路上,等着给你过生辰呢。那高不高兴?” 隽儿不过三岁的孩子,所谓生死,所谓想念,不过是朦胧的一个影子罢了,听到这里就笑起来,跳下地去,去向砚香要吃的去了。 青罗拭了拭眼泪,对众人笑道,“大年夜的,不说这些,难得今日清闲,咱们就一起吃一顿年夜饭罢。如今时局紧张,实在没有什么好饭菜,难得是一家子还能聚在一处。”说着接过澄玉递过来的梅花银壶,“这是我前年自己酿的梅子酒,虽然不算好,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姨娘们尝尝。” 这边砚香和澄玉已经布上了菜,在蓉城普通人家也都是极普通的饭食,白氏却叹息道,“不瞒王妃说,我白日里跟着大长郡主一起去城里看了看,有些人家已经断火断粮了,若不是府库还有王府的私库里按日派发粮食炭火,只怕有些人家已经支撑不住了。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支撑上几日。” 青罗蹙眉道,“这也着实是为难了。如今外头的人围而不攻,虽没有战火之虞,可这断火断粮的日子,也是越来越难挨了。我早就听姑母说起,白姨娘和陈姨娘每日和她一起在城中赈济平民,安抚民心,早就想向两位姨娘致谢。只是今日才有机会,我以茶代酒,谢过两位姨娘了。” 白氏和陈氏忙道不敢,陈氏笑道,“我本就是大长郡主送进王府的,如今效力理所应当。就算不论这些,我和白妹妹也总是西疆的人,如此危难之时,怎能袖手旁观?” 白氏也笑道,“往日只知道在这王府里争强好胜,竟然忘了,自己曾经过着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如今能帮上一把,心里头也觉得爽快些,倒是把往日里那些心结都放下了。王妃不必谢我们,陈姐姐说是为了西疆,我可没有那样的胸襟,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 青罗闻言一笑,也不曾说什么。她从重华山回来主事,本住在清欢堂中,每日议事才往永慕堂或明正院外书房里去。只是围城之后,她一时情急,胎象就有些不好。把脉的大夫说让她挪到园子里住,风物优美,气味清新,便于安胎。这飞蒙馆乃是私人居处,再者地方也狭小,便迁去了无邻堂。 青罗这一迁,王府里的诸般事物也都跟着进来。后来又因物资短缺,往日里分开住的上下众人,如今都尽量凑在一起,索性将王府里的人都一并挪了进来,安排在园子里几处地方。春绿庭的几位姨娘也都住在一起,朝夕相见。隽儿和臹儿两个孩子,也就跟着几个姨娘住着,也便于照顾。 这些日子,有两个孩子在膝下说笑作伴,几个姨娘虽愁闷,却也不似往年那般争锋相对,倒是颇为和睦起来。董姨娘虽然惦记着女儿终日垂泪,还好有外孙和隽儿两个在跟前,又有白氏和陈氏解闷,也好了许多。再后来,大长郡主受青罗之命负责城中赈济民众与安抚民心之事,先是拉了相熟的陈氏去,后来白氏竟也跟着去,二人做了上官亭的左膀右臂,做起事情来竟是有条不紊。剩下一个董姨娘每日忙着照看两个孩子,竟也是各得其所,青罗也是十分放心。 如今见白氏这样说话,回想起当初上官启才走的时候,白氏那一场大闹,青罗也觉得这白姨娘和以前到底是不同了。当初上官启一走,白氏只觉得这一生再也没有什么期望,如今上官启已经在她的人生里彻底消失了,再没有挽回的余地,却又有更多的人需要她,仰视和依靠着她。也许,白氏就是在这样的目光里,重新寻到了自己的意义。就好像,早已经心如死灰的董姨娘,又在臹儿早熟的聪慧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生活的意义一样。 青罗笑道,“姨娘们都辛苦,今儿是年夜,不说这些,只管饮酒。只是我却不能陪姨娘们喝,只要瞧着你们高兴。” 陈氏笑道,“王妃酒量最好,今儿个却躲了开。等小世子出生了,喝满月酒的时候,王妃可不能再推脱了。” 青罗笑着应了,众人便开席。长辈们虽然都暗蹙愁眉,两个孩子到底年幼,不一时就是欢声笑语,让众人也忍不住开怀起来。推杯换盏之间,那笑声虽还带着各自说不出口的苦涩,却仍旧如灯火一样,点燃了这个漫长的寒夜。梅子酒滋味虽淡,宴罢时候,众人倒都有了几分醉意了。 两个孩子早早地被乳娘带了下去,就歇在飞蒙馆的厢房里头,青罗与几个姨娘却都还意犹未尽。到了最后,青罗竟也喝了两杯梅子酒下去。青罗原本是酒量极好的,这一夜也不知怎么地,竟觉得醉了。昏沉间瞧着其余几人,早已伏倒在桌上,忍不住一笑。扬声去唤几个丫头,却不知都去了何处,一个应声的都没有。 醉眼朦胧之间,青罗抬眼瞧见碧纱窗上的芙蓉花翩翩摇曳,竟像是谁人的身影衣袖。青罗忍不住起身,揭开大红的缎帘,退开飞蒙馆的竹扉。此刻雪尽寒轻,虽没有月,却犹自辉映出淡淡的银光,朦胧得像漂浮的一阵青烟。转头去看,那一盏珠灯摇摇,兀自静静照着那一树三醉芙蓉,在碧纱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可是,她想念的那一个人,却并不在这里,只有雪夜无尽。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她忍不住喃喃地念起这一句来。只是这一次,她知道他是不会出现的,不会像在松城的时候,在大雪纷飞的除夕之夜,穿过风雪走到自己跟前来。绣枕双鸳,香苞翠凤,从来往事都如梦。他为自己种下的三醉芙蓉还在,而自己这一生啊,也许真的只有在这醉眼朦胧里,才能看得见他了。 青罗忍不住落下两滴泪来,支撑着自己的一股子气力忽然消失不见了,她慢慢在门前坐了下来。只是脸上身上却还是滚烫的热,泪水从脸颊上滑过,只觉得冰凉。其实她心里是这样的害怕,害怕就在门外盘旋的死亡,害怕这一生来不及再见的生离死别,也害怕她还未出生的孩子,还有淇奥上如绿竹一样的君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她是这样的恐慌,却不得不独立支撑起这座城池。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恐惧,她一样是一个普通人罢了,这个时候,她只想要他回来,却又最怕他会回来。 尽管她在危机到来的时候迅速地做出了最好的反应,尽管目前一切都还按着她的预期再向前推进,方正同顺利出城,臹儿还在自己手里,窦臻还不曾举兵攻城,怀慕不曾落入圈套,城外的上官启,封太妃和怀芷也不曾听见传来什么噩耗。可是她依旧害怕,长时间的等待和围困带来的恐惧和猜疑,足以动摇任何人的意志。她害怕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的变数,害怕这安静里潜伏的惊变。她最害怕的,是怀慕会不管不顾地回来救她。她想要他活着,也想要自己活着。 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他不会,他不是这样的人。可下一个瞬间她又惊恐地发现,她隐隐约约期待着怀慕会回来救她。这恐惧和期待就这样轮番袭来,最后交织在一处,让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怎样。她只有等。若是他不回来,她就会一直等,等到他解决了外头所有的风险,最终如英雄一样回来救她,或者等围城的人终于忍不住,举刀屠城。 若是他回来,又会如何呢?青罗闭上了眼睛,微微苦笑起来。伤心最是醉归时,前时清欢犹记,却只有只影孤灯。有时候她甚至会想,若是怀慕真的回来,在城下看见彼此最后一眼,那也值得。此时此刻,她最想要的,不过就是相逢一眼。若是他真的回来,她会在城头和他相视一笑,再追随他的宿命。那时候,一切的恐惧和未知都会过去。 青罗靠在门边,只觉得脑子里愈发昏沉。望着几步外珠灯下的芙蓉花,犹自翩跹不止,犹如归人身影,醉眼间忘去,仿佛愈来愈近。拂檐花影侵帘动,就好像他还在自己的身边,而不是孤身一人。 第卅五章完。下一章开始第十卷,踏春归去人安在,第卅六章,云笺字字萦方寸。 第卅六章(01)云笺字字萦方寸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柳上烟归,池南雪尽。东风渐有繁华信。花开花谢蝶应知,春来春去莺能问。 梦意犹疑,心期欲近。云笺字字萦方寸。宿妆曾比杏腮红,忆人细把香英认。 晨光熹微,重华山的一片青碧沐浴在霞光云色之中,那绿蒙着淡淡一层晕红,在树林的顶端跃动着千万点金光。山顶的净湖依旧被云雾缭绕,宛如一只眼眸蒙着轻纱,静静望着天空。山间的泉水清凌凌地往山脚下流淌,蜿蜒入明川,再缓缓流入锦绣湖中。山间的鸟雀都醒了,叽叽喳喳地叫着,犹如林间飞扬的乐曲。 拨开那些高高低低的鸟语歌声,一缕琴音从松林深处响起。人世忽然就静了,那些泉流的声音,鸟雀的声音全都淡去了,只有一缕清音高高低低,和着松风的声音,悄悄飘入人心里。那是这世间最能叫人安心的琴声,叫人闭着眼睛几乎就要睡去。闭上眼睛的刹那,眼前仿佛在青绿山林中盛开了梅花千树,是和这山林一样颜色的青碧,只有花心一点红,像是珊瑚嵌成,又像是血泪染就。 就在这一瞬间,琴声忽然急转,所有抚慰人心的温柔宁静都不见了,铮然响起,像是战场杀伐。那声音激烈,一声催着一声,像是连续不断的战鼓,将人心里的热血都点燃了。梅花花心的一点红色迅速蔓延开来,染上绿梅的花瓣,染上青碧的山林,染上柔白的山岚。四野里烧气了火,那火光里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梅花还开着,血一样的红。霞光里忽然落下了鹅毛大雪,落在火光里,却丝毫不见融化,落在花心里,犹如一滴凝结的泪。 怀蓉就在这一刻缓缓醒了过来。眼前没有山林,没有火光,没有梅,也没有雪。那琴声却不曾断,慷慨如千军万马,响彻耳边。那一瞬间,怀蓉几乎不知身在何处。似乎还是那一年在洗砚斋,一个人在她的窗外彻夜弹奏着这样的一支曲子,激荡起她周身的血气,将她从昏沉的黑暗里唤回。从那一刻开始,她才真的觉得自己活着。 怀蓉闭上眼睛,眼前浮现起另一重景象,纷纷扬扬的雪编织出一个琉璃世界,只有一汪静水,如美人瞳子。水边点缀着几颗湖石,绿梅幽雅的芳姿背后,掩映着一角飞亭。琴声就是从那里传来。弹琴的那个人神色宁静,永远是那样的无情的从容。这些景象鲜活如昨日,却随着琴声的消散,慢慢沉入了黑暗。 怀蓉睁开眼睛,头顶是石窟顶上的彩绘,飞天环绕着神佛,洒下飞花无数。怀蓉只觉得脸颊上一片冰凉。再也回不去了,他已经死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而自己,正是那个将他推入了死亡的人。她从来不曾后悔自己本不应该动过的心,可是啊,在无数个午夜惊醒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悔恨,若是她从不曾开口告诉他,那该有多好。就算是一世的不甘和后悔,也好过如今。琴声也好,抚琴的那个人也好,都只能在幻梦里相见了。她还活着,他却已经死了。 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低低叹了一句,“你醒了。”那声音这样熟悉,就像方才耳畔的琴声一样真切。怀蓉的心几乎停住了跳动,却丝毫没有力气坐起来看一眼,这个说话的人到底是谁。 此时听见一阵脚步声,那说话的人走了过来,只看见一个侧影,似乎在忙着什么,那身影是那样的熟悉,却又因隔了生死,显得朦胧而陌生。她想要抬起手来抓住那个人,却怎么没有力气,反倒是那个人走到身边,轻轻扶起她。一手递过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来,“快把这个先喝了罢。”另一只手将怀蓉身上盖着的一件棉袍往上提了提。 怀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眉宇间依旧是那样宁静的神色,像是这佛窟里泥金的塑像一样,慈悲地俯视众生。可背后的温度却是真切地传来,还有手心里这碗药,浓郁的药香里夹着血气,就像是当年一样。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这里不是敦煌大漠里的佛窟,而是当初洗砚斋中的玉色亭。 怀蓉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那个人的面颊,指尖温热,那不是泥塑木雕,眼前的这个人,他是活的。怀蓉那一瞬间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口,什么也不想说,只有无穷无尽的泪水。曾经在他的坟前以为已经流尽了的泪,以为是已经干枯的泉眼,如今却重新随着他一起活了回来。 怀蓉眼前的慧恒,在这双手触及到自己面颊的时候,似乎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要后退,却终究停住了。那一双宁静的眼眸里泛起一点涟漪,谁也看不清是什么。似乎是欢喜,似乎是悲愁,无限喟叹,却在转瞬间又被压抑了下去。他不曾躲避,望着怀蓉泪流满面的模样,却也不说话,只从怀蓉手中接过药碗,一口一口地喂她喝了下去。 怀蓉一边顺从地喝着药,一边久久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人,犹恐又是一场梦。他还在这里,在自己眼前。她有多少的问题想要问他,隔了生死离别的重逢,她想要问他,当初那十六个字的决绝是否是真心,想要问他,为何活着却告诉自己死了,想要问他,在曾经相伴的那些岁月里,是否也有过一点的真心。那些她作为上官家的郡主不能开口问的话,她如今死过一次,却再也没有什么顾虑了。可到了最后,她却什么也不曾说出口。爱也好,恨也罢,或者是愧疚和痛苦,如今,她重新看见了这个人,也就够了。 那带着血腥气的药汁带着不可言说的温暖,极苦的味道过去,怀蓉只觉得周身都暖和了起来。就在这一刻,原本停滞的头脑和僵直的身体同时苏醒了过来,那些往日的记忆都瞬间退去,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眼前的那张脸浮现出来,怀蓉来不及多想,急急支起身子,“他在哪里?” 第卅六章(02)云笺字字萦方寸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慧恒一怔,慢慢放下药碗,往角落里一指,“他在那里。” 怀蓉顺势看过去,洞窟的一角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雪化了,露出周身的血迹看着分外可怖。怀蓉一惊,来不及多想什么就要起身去看他,却被慧恒扶住,淡淡道,“你放心,他的伤势不重,身上这些血,多半是别人的。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大碍,再睡一会,也就能醒了。” 怀蓉这才放心,环顾四周,这分明就是自己往日栖身的那一个洞窟,香案上的刀斧痕迹犹在,文崎和杀手们留下的血也还在,而自己射杀在角落里的那一句尸体却不见了。怀蓉忍不住迟疑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那些要杀我的人去了哪里?” 慧恒平静道,“你和那一位施主一起昏倒在佛窟附近,正巧被我遇见,救了下来。你身子畏寒,我就将你带到了此处。至于那些杀手,都已经死了。”慧恒本不欲多说,看着怀蓉震惊询问的神情,这才叹了口气,“你已经安全了。【ㄨ】西疆有人找到了你们,此时就在外头巡逻,查看是否还有其他要杀你的人。” 怀蓉看见慧恒的神情有些哀悯的样子,也知道他不愿多说。这样生杀之事原本他的看法就与自己不同,再者,他想来也是再不愿卷进这俗世的纠纷里去了。一时之间,二人面面相觑,眼眸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还有什么话可说。生离死别后的重逢,竟是这样得相对无言。 正在此时,一个人从洞窟外走了进来。怀蓉别过脸去,一眼瞧见就是一怔,“方将军?”半晌才觉得不妥,低头慢慢吐了一句,“父亲。”望着眼前的方正同,怀蓉的心里只觉得一片冰凉。慧恒还在身边,她分明感受得到他就在那里看着自己,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转过脸去如方才那样凝视着他了。 她能够在所有人面前假装上官家的郡主怀蓉已经死在了敦煌的大火里,在日夜守护着自己的文崎面前,也能够心如止水。可是此时此刻,在昏睡不醒的文崎面前看见他的父亲,看着这个在自己记忆中威严又陌生的人出现在自己眼前,用那样的眼光瞧着自己,她却忽然就觉得慌张了。 在慧恒活着出现的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得希望自己不是上官怀蓉,然而也正是在这一刻,她无法否认自己的身份。除了上官家的郡主,她还有别的身份。角落里睡着的那个人是她的丈夫,洞窟门口逆着光的那个人,是她的父亲。 怀蓉分明感觉到慧恒的身体也僵了一僵,什么也不曾说,只是默默地起身,对门前的方正同略施了一礼,就转身离开了洞窟,消失在门口的那一团白光里头。怀蓉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却什么话也不能说,只低着头,看见方正同走过来,坐在自己面前。 抬眼的刹那,怀蓉忽然发觉眼前的这个人,和文崎是那样相像。好像是一块玉石,在风霜里磨洗了多年,刻下了些痕迹,有些地方却愈发莹润了起来。方正同望着她微微笑了一笑,将身上的佩剑解下,横放在一边。瞧了角落里的文崎一眼,脸上的神情让怀蓉捉摸不透,转而又转过脸来,静静望着怀蓉。 怀蓉一时间有些出神,昏迷前一刻的情景却慢慢浮现了出来。一场沉睡,记忆似乎隔了风雪,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怀蓉只记得他们在风雪里艰难挪步,她不知道自己是去哪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穷无尽的大雪。身前的那个人却是真切的,将毫无知觉的自己托在背上,一点一点的挪动,缓慢却坚定。他似乎在自己耳边说着什么,她却什么也听不清。 那时候,她只觉得冷。好像被泡在冰水里头,那冷先是汹涌而至,慢慢地渗入骨髓,最后却渐渐麻木了。她不再挣扎,只想闭起眼睛。就像是回到了那一年中毒的时候,黑沉沉的睡意袭来,叫人觉得浑身无力。只是那一年,她深信自己会醒过来,如今,却只想永远地睡过去。 她就要睡着了,她梦见了定云山的青碧色的云雾,还有洗砚斋里初开的绿梅。松林深处有人抚琴,琴声悠远,让她只想要永远地睡过去,再也不醒来。在这漫天大雪里缓慢的移动中,在这个曾经是自己丈夫的人的背上,再也不醒来。 那一刻却又有人惊醒了她的好梦,她感觉不到自己的移动,却在朦胧里看见一个人的脸,挡住了背后的风雪,在黑暗里也看得见隐约的轮廓。他似乎很焦急的样子,五官里写满了恐惧,不住地呼喊着什么,她却什么也听不见。她记得自己好像对他努力地微微一笑,想要告诉她,其实自己对他一直感到歉疚,想要让他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头。她不记得自己说没有说出那一句话,那一张脸就重新沉入了无边的黑暗里去。她闭上了眼睛,在仿佛温暖的黑暗里睡了过去。 如今,那一张沉没在黑暗里的脸就在眼前,隔了二十多年的岁月,深沉地凝视着她。怀蓉想,一定是他救了自己。在已经穷途末路的时候,将所有追杀自己的人都扫荡干净。可是她也一样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他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定不会是为了自己这个从不曾真正存在过的儿媳的安危,也不会是因为这个早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儿子的安危。他一定有别的目的,而怀蓉不用问,也不用猜,这目的绝不是自己愿意应承的,甚至也不是自己愿意能够应承的下的。 怀蓉想要往后退,可眼前人的眼睛里似乎烧着一把火。就好像是那些日子,文崎守在自己身边的时候那样。不言不动,却丝毫也没有退缩。那一刻怀蓉心里明白,那是志在必得的眼神,拒绝,躲避,甚至是杀戮和死亡,都无法改变那样的决心。在这尘世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在背后的追杀都已经消失的时候,她却已经无处可躲了。 第卅六章(03)云笺字字萦方寸 慧恒走出洞窟,一夜的暴风雪已经停息了,茫茫的广漠在阳关下犹如洁白而没有起伏波涛的云海。这景象是他早已经熟悉的,可这一日雪原上反射的金光,却叫他觉得刺眼得睁不开眼睛。 他在这里,已经快要两年了。两年的岁月如水一样地流走,在他的身上,在这无边的大漠上,似乎都不曾留下任何的痕迹。他把自己放逐到这天涯海角,放逐到这万佛的世界里头来,在这屹立千百年的石壁上,一刀一斧地凿下自己的痕迹,描画自己的极乐世界。佛的光明笼罩着他,没有重华寺里那样的金身华美,眉宇间的神情却是一样的。慈悲安详,永恒地俯瞰着人间。 他曾经以为,并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打破他内心的宁静。不论是在云雾迷蒙的定云山岭,还是在千里无阻的大漠金沙,他都始终如一。只是在两年前,他第一次踏上敦煌的土地的时候,望着莫高窟背后升腾起的千丈佛光,脑海中浮现出的却非梵音佛唱,而是一阵琴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在他如净湖一样沉寂的心里头,忽然就拨起了一点涟漪。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琴声散去,佛光也消失不见了。莫高窟上的夏夜,星河横过深蓝的天宇,仿佛是另一重的西方极乐。他在莫高窟的山崖上坐了一整夜,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日光在身前投射下的唯一的那个影子。他在那一刻明白,自此以后,余生不过是祭献而已,祭献给佛,也祭献给自己的过去。 只是他不曾想到,她也会来到敦煌。他曾以为她会永远留在蓉城,所以他必须离开,可他已经到了天之涯,她却又来到了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一如昨日。那一场婚礼是那样的隆重,大漠上迎亲的音乐传开百里,在莫高窟的山崖上,坐在黄昏的佛光里,他远远地看着远处那长长的红色队伍,从白昼看到了黄昏。敦煌一夜的热闹之后,他再次转过身,去开凿他自己的佛窟。 他并不曾离开。也许这就是天命,躲不开,不躲也就罢了。她在敦煌城中,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都与他再无关系了。这是莫高,离她最近,也是最远的地方。其实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即使是在当初重华山里的那些日子,禅院内外,也是全然不同的世界。离得最近的时候,其实是那些染了血与火的混乱的日子。只是那样的自己,却是他这一生所不能够面对的。所以他逃走了,并非是迫不得已,也是因为自己的心。 重新看到怀蓉的那一刻,慧恒曾经问过自己,若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他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决定?那一个七月初六的清晨,黯淡的殿堂,明灭的烛火,悠远的钟磬之声,还有那个在长明灯的光影里走向自己的男人。 那个人与自己已经见惯了的将士那么不同,却又那么相似。身上没有一刀一剑,却又一种说不出的冷锐,带着他熟悉又厌恶的血与火的味道,还有铁的气息。那个人从殿门外一步一步地走进来,让慧恒情不自禁地想起,这座大殿,是建在多少人的尸骨之上的。他忽然就觉得这殿堂阴冷,却仍旧没有退缩,静静地等那个人走到他跟前,手掌平平伸出,掌心是一颗朱红的丸药。 他一眼就看清那是什么。那是绝命的毒药,吞下去,就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可是他仍然毫不犹豫地接过放入口中,淡淡地对着那个人一笑,什么也没有说,跪坐在佛像一侧,闭起眼睛轻轻敲罄。那个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对他略一点头,就转身离去了。 那个人什么都不曾说,甚至没有说要让他死。可是在那个人的眼神里头,他已经什么都看明白了。他必须死,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眼前不声不响的这个人,绝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这大雄宝殿。而他同样看明白,那个人眼中深深的忧虑。那个人想杀他,那杀气丝毫也没有掩饰,就那样逼到了他的面前。可是那个人想杀他,却也有不可否认的原因。正是这决心,让那个人的眉宇间,带着让他不能忽视,也不能拒绝的沉重。他吞下了这颗药。 青罗在那个人之后走近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若是他不死,也许他还能够有别的选择。只是已经太迟了,他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莫名生出一丝奇异的想法。若是青罗比那个人来的更早,又会是什么样呢?他会怎么样离开,是孤身一人走上自己曾经立誓要追随的一切,还是和另一个人一起,走向背离的方向? 然而他没有时间再去想了。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他只能在心里说,若是他的死,能够使另一个人的一生再没有什么波澜,能够使自己的一生不违背始终的信仰,也许也是值得的。他淡然地写下了那十六个字,就像是他从不曾有过那些挣扎,也从不曾面对过生死。 他听见青罗离开的脚步,还有那一声叹息,却什么也没有说。这也许是最好的,所有人和事,都能够回到最初的起点上去。而他自己的灵魂,纯净也好,肮脏也罢,都会随着他的躯体一起化作尘土,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在渐渐模糊的光圈里闭上了眼睛,只是他在那一刻觉得那样轻松,觉得汹涌在心的一切,顿时都轻飘飘地升腾了起来,他再也不用苦苦挣扎,他能够保全一切,他的信仰,还有她的一生。 只是,他却没有死。他还活着,在后山的松林里,看着自己的坟墓。他自然不会遗憾师父倾尽全力救了自己,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死了,而他自己,也能在这死亡里获得新生。只是,这定云山松岭绵延,他却再也不能停留了。所以他远去了敦煌,想要把余生都奉献给那一片佛国。 第卅六章(04)云笺字字萦方寸 而她来了。从蓉城到敦煌,从敦煌到莫高。他第一次看见她出现在莫高窟的时候,那一袭白衣在莫高窟每日黄昏的佛光千幻中,显得那样的神秘甚至陌生。可是他仍旧一眼认出了她。就像是那些年在松风深处,能够听得出那一缕琴音一样。他完全没有想到,在他的死亡和离开之后,她的结局竟然会是如此。殊途同归,他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不曾看见他,所以他不需离开。可是,他也不能靠近。他已经用死亡和她作别,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面前日益丰美的佛窟一样。看着她在每日的清晨正午和黄昏,走出那个窄小的洞窟。一日三次,他就那样在另一个洞窟门前,远远地看着她。在黄昏佛光腾起的时候,她总是一袭白衣立在山崖顶端。那时候,他能够久久地在暗影里望着她,像是看一只神秘停栖在此处的白鸟。 只是她从不曾发现他的存在,她的眼里一片空茫,什么都不再有。他再也没有听见过她的琴声,虽然到了黑夜里,那琴声夜夜入梦,就像莫高窟上空不断旋转的星河,和洞窟顶上的飞天群舞,缭绕出迷幻的光与色,却始终捉摸不住。 他心里想,也许这就是余生的每一日了。这样的宁静,其实叫他觉得无比安稳。他心里唯一的愿望,是她永远在那里,却永远不会发现自己。就在镜花水月中看着一个影子,丝毫不同背叛什么。他甚至从没有觉得,她和自己离得这么近过。如今,这莫高的万佛,是他和她唯一的寄托。他们在同一个世界里,再也没有什么隔膜。 直到另一个人的出现。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曾登上莫高的山崖。他能看得见,那个男人就坐在洞门前,日日夜夜地横剑守护,不说也不动。他惊讶于俗世中的人,竟然能有这样的定力和执着。他知道那个人是谁,即使远避至此,他也仍然认出,这个默默守护的人,就是怀蓉的结发之人,她的丈夫。他也知道那个人在想什么,那个人想要带走她。也许明日,也许明年,也许数年,可他心里隐约觉得,总有一日,她真的会离开。 这一日还不曾到来,那个人和她,就一起倒在他的门前。风雪太大,他看不清她那里的情形,却也因为知道有人守护着她,并不曾感到担忧。可在他听见响动走出去看,却发现她和那人一起昏倒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他仍旧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风雪那样大,即使是在这一的避风处,也仍然让他眼前一片迷乱的白,可他还是认出了她。 穿过大雪,他看见她的脸青白如同冰雪,嘴角那一缕笑容,分明叫他想起了那一年吞下毒药的自己。他在那一刻以为她死了,而他竟说不出有什么样的情绪,悔恨,愧疚,痛苦,迷狂,一切都不足以形容那一瞬间他内心的激荡。他什么也没有做,甚至没有对她伸出手去,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最后,是抱着她的那个人向他伸出手,用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了一句话,“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在这里,你要救她。”说完那句话,那人就陷入了昏迷,和她一样昏睡了过去。只是,那人却始终不曾放开和她紧握的手。那力量是那样坚定,就好像在向所有人宣告,不论是什么,也都不能让他放开。 慧恒在那一瞬间,觉得心里裂开了一道口子。里面深不见底,却不知藏着什么。只是他来不及多想,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他迅速清醒过来,他要救她。就像当年一样,他用针灸,用药物,用自己的血,将这个已经快要步入死亡的人救了回来。只是没人知道,这一次他心里是多么的害怕。只因为,她已经不再是众生中平等的一个,一个失去了还会以某种形式轮转重生的生命。她是独一无二的,对他来说。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和她一起死了。在晨光初现的时候,杀手的刀剑终于搜索到了这里,带着席卷一切的血腥和决绝。屠刀及颈的一刻,他也没有放下手中的银针。甚至那一刻,他的手指不再因为害怕失去而微微颤抖,反而凝定如少年时光。如果最后的结局是如此,如果他们真的要这样一起死在这里,他也不会放弃她最后的一点生机。 在那一个瞬间,他好像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也放下了许多事情。那些曾经以为重要的东西,这一瞬间都烟花四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望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孔,他只希望她能够活下去。就算只有一分一刻,也要让她活下去。而他自己的生命,已经结束过一次,自己想要用余生祭献的,也都已经完成,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只是这一次,他仍旧没有死。那个虽然没有怀蓉病势沉重却也昏迷不醒的文崎,在那一刻似乎察觉到了身边的危险,忽然暴起,一剑斩落了自己身后那个杀手的头颅。温热的血烫在他身上,也染红了怀蓉的衣摆。就像是那一个春日的重华山,不管他再怎么不愿,血光仍然追随着这个女子,只因为她的身体里,流动的是王族的血。在想要留在她身边的自己,又如何能够不被染上这血色呢?那一刻,慧恒只觉得无限感怀,这是他和怀蓉,都逃脱不得的宿命。 他听见背后文崎的急促的声音,“救她。”慧恒知道文崎的意思,背后的一切都尽管交给他,只要救自己眼前的这个人。他不知道文崎能够撑多久,也许最后,他们会一起死在这里。可是在那之前,眼前的这个人,却不能死。其他人鲜活的血流在自己身上,他却不能转身,只能专注于眼前这个已经濒临消失的微弱生命。 第卅六章(05)云笺字字萦方寸 慧恒忽然想起那个给自己递过毒药的人,也许那个人和文崎一样,不在乎这世上任何的死亡,只要眼前的这个人好好活着。慧恒想,这样绝对的自私,也许也是一种幸福。至少他自己就做不到,他一直想要把每一个生命放置在平等的位置,一旦天平倾斜,带给他的就只有痛苦。就好像当初,就好像此刻。 最后的结局,他们三个都没有死。所有在这个黎明向他们举起屠刀的人,却都死了。在文崎再次昏迷之前,他的父亲带着一行人找到了这里,从背后歼灭了所有杀手。他终于救活了怀蓉,而文崎倒了下去。在他给文崎号脉的时候,文崎却只微微一笑,指着远处怀蓉的洞窟的方向,“松风在那里。给她弹一曲罢,也许她能醒过来。”说完这句话,他就再次昏睡了过去。 是的,松风就在那里。在所有人迁至怀蓉的洞窟的时候,松风就静静地卧在地上。慧恒不知道,是怀蓉,还是文崎带来了这把琴。琴声依旧,可那琴上的裂痕那样明显,将自己亲手雕刻的松风两个字劈开,再也看不清了。 他走出洞窟的时候,也一起带走了这把琴,只是怀蓉并没有发觉。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有许多的东西,她还有很长的将来。如今的她有了新的家人,他们正在她的身边保护着她。她不会再像少年时候那样孤身一人,故作坚强淡漠,却又在琴声里流露出迷茫。她本不是重华寺里清修的人,也不是莫高窟里将一生祭奠的人。她的世界,在这佛窟之外,在无限广阔的天地之间。其实这一点她早该明白,却始终不曾明白。 慧恒抱着那把残破的琴,终于回过头去,望了一眼洞窟里怀蓉的侧影。她与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似乎已经有了些不同。她的命运,不该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结束。而他能够做的,都已经做完。 京城里的年味素来最浓,除夕虽过去,却依旧张灯结彩,笑语如喧。只是因为前线战事的缘故,这笑语欢腾到底不如往日肆意。 市井间传闻,除夕夜宴之上,前线的南安王世子因战事吃紧不及返京,老王爷又因病势沉重不曾入宫。街头巷尾便有些议论,若是这一次世子不能及时结束战事,只怕后续战事无力,败退之后,又要如数年前一样,送嫁公主去西疆和亲。那一年涵宁公主的亲事重新被提及,寻常百姓们在感觉到危机的时候,原本的一腔热血难免就被吓得淡了几分,忍不住又去想,若是真能彼此相安,倒比如今这样的好。 这传闻不过数日,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悄无声息地送入了每个人的耳中,没有留下痕迹,却让人心惊肉跳。人们窃窃私语,每一家每一户,乃至酒肆茶楼,都能听见这样的谈话。 皇城一角的一所小小四合院门口,守门的小厮与送衣裳的洗衣娘子二人眉来眼去之间,也悄悄传递着这样的留言。只听得那洗衣娘子面带惊恐道,“我听隔壁的李大婶说,这西疆的兵马不等年后,就要打进京城来了?这可如何是好?你家主人在外头做生意,消息自然灵通些,不知道这是真是假?” 那小厮露出慎重神情,偷偷瞧了瞧附近,凑近了压低声音道,“这话我可只和你一个人说,千万别告诉别人。” 洗衣娘子不住点头,只听那小厮神神秘秘道,“这话我也是听主人和他同行的一个客商悄悄说起的。他们刚从西疆那边匆匆忙忙回来,眼见得消息,可了不得。我听他们说,西疆那边大军压境,虽然南安王世子能勉强顶住,可也就是七八天的事了。” 小厮顿了顿,靠的更近了些,“我还听主人说,一旦胥城失守,咱们就再没有地方可守了。不出十日,京城就要沦陷了。主人这次回来,是要收拾所有家财细软,在西疆人还没有围城之前,偷偷借助那客商的力量跑去蓉城呢。这几日家里头兵荒马乱的,都在赶着收拾行李呢。” 那洗衣娘子一张脸已经吓得雪白,手里的衣裳都掉在了地上,“那可怎生是好?”一把拉住那小厮道,“你家主人府上还缺人不?做饭洗衣,我都是会的,只求你让他带上我一起走啊。我家那口子走的早,就只有我一个,这要是乱兵入了城,我可怎么办才好啊。” 那小厮看见洗衣娘子哭的满脸是泪的样子,露出怜惜又无奈的神情,“我倒是满心里想帮你,可我又能有什么法子?你也看见了,我家主人不过是一个小商人,这一次运货,好容易攀上贵人,千恩万谢的,几乎把一半家产都拿了出来,才央的那人带他一起走,这兵荒马乱的,哪里还能有多带的人?别说是你了,我都愁着他带不带我呢。” 那洗衣娘子听见这样说,只觉得心灰意冷,软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那小厮倒被她唬了一跳,忙跳过去捂住她的嘴。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也别慌,我倒是有个法子。你自己虽然不能一个人走,可左邻右舍的,总有人有些门路。你不如就悄悄地给那些人透露些消息,大伙儿一起逃出去,也好有个照应。” 那洗衣娘子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忙挣扎着起身,喃喃道,“我这就去。” 那小厮一把拉住她,低声喝道,“你别慌。”望着那洗衣娘子的眼睛,沉声慎重道,“你这样慌慌张张的去,只怕还没法子逃出去,就要被抓起来了。”看着洗衣娘子惊慌的脸,低声暗语,“我还听说,这战事不利的消息,朝廷封锁地极严,回来报讯求援的都被拘禁了起来,有几个求和的朝臣,这几天也都已经被免职了,不过因为年节下,还没说出来罢了。你这样出去不是送死吗?你可千万要小心,不要被人抓住把柄才好。” 第卅六章(06)云笺字字萦方寸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洗衣娘子在小厮的扶持下缓缓站了起来,拭了拭眼角的泪,捡起被泥土弄脏的衣裳,“你放心,我会小心的,只是这衣裳,又要拿回去重新洗熨了。” 小厮忙帮她捡起来拍了拍,放回木盆里头,劝慰道,“这有什么。等你再来的时候,要是有什么新消息,我再告诉你。只是你千万记得要小心保密,别给太多人知道,那可就了不得了。” 洗衣娘子感激地点点头,抱着一盆子衣裳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 小厮看着洗衣娘子的背影,倒忍不住叹了口气,转身进了院子。走到堂屋里头,主人和客商正坐在那里喝茶。见他进来,那客座上的人就道,“外头的情形怎么样了?” 小厮拱手道,“回方将军的话,如今京城里谣言四起,已经人心不稳了。”又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笑容里有微微的冷酷,“其实人心就是这样,越是让他们不要说,就越是会说的人尽皆知,谣言,就是这么半遮半掩地,才能传的出去。” 客座上所谓客商,便是方文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不免有些感喟,“好几年不曾看见你,倒是和以往不一样了。” 小厮笑道,“王爷袭爵以后,就派我和何伯来京城经营,一晃也好些时候了,怎么能没些进益呢。只是到底不如九儿跟在王爷跟前。” 何伯正是那主人,闻言笑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机灵。王爷也是知道你机灵才派你来京城的呢。”何伯说着咳嗽了一声,学起怀慕的口气来,“六儿年纪大些,性格也沉稳,就跟着你去京城历练历练。过几年,就能独当一面了。” 何伯学的惟妙惟肖,三人倒是都笑了起来。何伯笑了一阵,看见文峰递过来的眼色,便对六儿挥手道,“你下去罢,还有好些要紧的事情呢。如今京城人心浮动,可千万要小心谨慎。” 六儿应了便出去,文峰这才对何伯道,“我这几日都在外头,那个人怎么样了?” 何伯叹气道,“自从进门开始,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一直在那里坐着不动。【ㄨ】” 文峰沉默半晌,又问道,“那姑娘呢?” 何伯道,“姑娘也不说话,就在那里陪着他一起坐着,一日三餐地送过去。那人若是吃上一口,她就跟着吃上一口。那人要是不吃,她就在那里等着他。”何伯顿了顿,忍不住又补上一句,“将军你可要好好劝劝姑娘,她可比不得那人身体底子强健,这样下去怕是要病倒的。” 文峰点头,“我知道了,我这就去看他。”一边起身,却又站住,对何伯嘱咐道,“如今韩家不配合,前面这一阵的风险,算是白费了。只凭咱们的人手,如今能在京城里做的事情不多。如今双方的战事已经到了要紧关头,留在这里,平白添了危险。你跟底下的人说,务必小心蛰伏,千万不要暴露。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全线撤离。” 何伯忙道,“是。”顿了顿又道,“那里头那个人呢?若是真撤离,他可是最难的那一关。带着他,只怕随时都有被发现的可能。” 文峰低头想了半晌,“这个你先不必问,到了时候,我再告诉你。” 何伯想说什么,被文峰一举手压了回去,也只好退了下去。文峰叹了口气,转身就往后头走。 这一所院落不大,后头不过还有小小一重后院,零零星星种着几颗槐树,如今一片叶子也不剩,枝丫上披着雪,倒也好看。文峰从树底下走过,走进内堂,只看见两个人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也丝毫不动弹。 清珏就在那里,静静地望着那个人。她所看着的那个人却一动不动,不曾看着清珏,也不曾看着任何人和任何物。可是她仍旧看得那样专著,就好像整个世界,就只有那样空茫的一双眼睛似的。文峰在那样的眼神里也不由得怔了怔,半晌才咳嗽了一声。清珏却依旧没有动,文峰无奈,只好走到跟前,将手放在清珏的肩上。 清珏这才缓缓抬头,迷茫地看着文峰。良久,才回过神来似的,缓缓起身,走出这一间几乎一切都静止的地方。文峰望着清珏的背影,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看了端坐不动犹如石雕一样的另一个人,举步跟着清珏一起出去。 走出那屋子的清珏,与方才全然不同。转身之间,笑容柔和一如往日,“哥哥这几日事忙,怎么今日倒回来了?” 文峰望着她脸上浮着的那个笑容,怔了一怔才道,“没什么。外头的事情都处置的差不多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我自然不放心。” 清珏笑起来,那脸孔如雪一样的白,笑容却明媚,“还有何伯和六儿呢,我没事。” 文峰点点头,“你没事,那他呢?” 清珏略低了头,半晌才道,“他也会没事的。” 文峰沉默半晌,只撂下一句话,“你好好照顾他,别的事情,都不必去想。” 清珏一怔,这一次脸上的疑惑,比方才的笑容倒是真切了许多,“我以为,你会让我想尽一切法子,从他那里套出来有用的消息。” 文峰淡淡一笑,“你做得到么?” 清珏咬了咬嘴唇,摇了摇头。 文峰又抬手拍了拍清珏的肩,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不曾转身,却吐出一句话,“我知道你心里头伤心,我帮不了你什么。只是你要记着,你是西疆的女儿,你还有家人。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这一点。”文峰说完这一句,就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文峰不去看背后呆呆站着的那个人,他的堂妹。他是她的亲人,只是直到近日,他才真的成为了她的亲人。只是太晚了,过去那些年里的缺席,已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变化。背后的这个人,他的妹妹,再也不会对所谓的家人倾吐一切了。她有了别的牵系,只是这牵系会将她最终带到哪里,却是他所不能控制的了。 如今他能够为她做的,只有旁观。不催促,不逼迫,却也不能有所帮助。她只能靠自己走出这一段困境,而他也坚信,就算不借助她的力量,以及那个人的力量,就算不借助任何的阴谋诡策,他所效忠的王,也都会是最后的胜者。 第卅六章(07)云笺字字萦方寸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清玫一个人站在那里,倒有些微微的出神。【ㄨ】她是不是伤心?如今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了。失去的太多,反倒无从伤心了。只是这些得到和失去,来去都是那样的迅疾,让她不知所措。她已经做了她能够做的所有,可有些事情,却依旧无法挽回。 她救回了那个人,就像当初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他救了她一样。从溺水的深渊里,强行夺回一丝生机。可再次相见,彼此却永远无法回到相逢的时候了。他离自己那样远,像是再也不会回来。就好像韩丞相府里那些曾经花开如雪的夹竹桃,毁灭在火里,再也不会有开花的时候。 错了的事,死去的人,都横亘在咫尺距离的两个人中间,比曾经腾起的烈火,和曾经相隔的千里山河还要遥远。不论是信知,还是她自己,都永远无法忘记,韩劲节死在面前的模样。曾经步步为营,心思缜密的人,在生机出现的那一刻竟然毫不犹豫的赴死,决然地让她感到害怕。 她并不害怕死亡,在天牢里的时候她就想过死亡,在出城的时候她见过死亡,在千里奔走的那些日子里,她无数次地与死亡几乎擦肩而过。那都不曾叫她觉得害怕,可是韩劲节死在眼前的那一刻,他深深望着自己的那一双眼睛,却让她觉得害怕了。她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东西离自己远去再也不会回来,就好像她的母亲,那个在此前的人生里唯一与她紧密相连的那个人死去的时候那样。 除夕的那一夜还在眼前,在夜里,甚至在白昼里都浮现出来。至今她都还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以为豁出命去都做不到的,她竟然真的做到了。在大学纷扬的时候,她就好像看见了自己,披着面纱,装扮成清琼的模样,缓缓地从风雪中走出来。 她看见自己扶着文峰哥哥的手,缓步走入那一座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宫城。冷静地向守城的侍卫出示南安王府的通关令牌,冷静地支开引路的宦官侍女,一步一步缓缓走入那宫城的死角,死亡的所在。风雪那样大,她觉得呼吸都要被堵塞住了,每一步的挪动都那样艰难,可她必须往前走,不能显露出丝毫的犹豫和不安。 那一日除夕,走到天牢门前的时候,清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到了。她感激如今南安王府在朝廷中的超然地位,也感激遮天蔽日的大雪让她的行迹变得模糊,一个堂堂世子妃走到天牢门前,却并没有人盘查。 只是天牢重地,到底与别处不同。十余柄长刀出鞘,在这风雪中犹未冷峭。守卫的将军看见她,却似乎微微一怔,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她想起来婉莹对自己的嘱咐,想必就是曾经清琼闯天牢来看自己的那时候,守卫的那一位了。 在清珏眼中,那将军显然对当日的清琼印象极深,神色恭敬的很,语气客气,说出来的话却仍旧锋锐,“如今这牢里并没有世子妃的亲眷,不知世子妃这一次来是为了谁?上一次世子妃以姓名相挟,令末将十分为难,若无皇命,末将断不敢再放世子妃入内。”顿了顿又抬头看着清珏,目光里有些冷峻,“此前这天牢中还走失过一个案犯,世子妃想必是知道的,如今这守卫,比以往更着紧些。” 清珏望着眼前的将军,剑虽未曾出鞘,手却按在剑柄上,一双眼睛比四周的刀剑还要寒冷,充满着警惕与戒备。清珏却微微一笑,遮蔽了一半的面孔瞧不出神色,语气轻柔,在这寒风中听的不甚分明,“这一次我不必进去,陛下有命,让我提了韩家父子前去问话。将军只需提了那两人出来即可,我就在这里等着。” 守卫将领闻言神色大惊,狐疑道,“今日是除夕,陛下当在宫中与百官后宫饮宴,怎么却要提审他们?世子妃可有陛下谕旨?” 清珏平静道,“将军何须起疑?陛下自有安排,将军只需奉命即可。至于谕旨,这一次提审乃是绝密,陛下不欲人知,故而并无明旨。”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将军该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守将小心接过,打开一看,却是南安王的印信,并一封密令。那印信绝无虚假,密令上的字迹也十分熟悉。自韩丞相父子入天牢,陛下除了一道令南安王主审,北静王协理的明旨之后,便再无旨意。南安王病重,世子出征,所有相关大小事由,都是由北静王,与南安王府的一位客卿主理。那客卿曾带着南安王的印信与北静王一并前来问过话,南安王的一切文书也都由此人主笔,他见过多次,正是这密令上的字迹。只是近日来,二人却久久不曾来过此处了。韩家父子的案子,论起来诛九族都是够了的,却就那么缓缓地放在那里,不温不火的,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清珏冷眼去瞧,那守将面上的狐疑神色已经散去好些,也不急着问话,只静静等候。那守将将密令收下仔细读了两遍,双手将南安王府印信奉还,到底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世子妃亲自前来,我本不该多问。只是此案一贯是北静王爷和澎涞先生主理,今日提审案犯乃是大事,怎么王爷和先生不曾来,倒是世子妃来了?这天牢重地,只怕不是该命妇踏足的地方。” 清珏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些,带着叫人猝不及防的尖锐,“将军忘了我方才的话了么?怎么将军不懂令行禁止,却要私自揣测陛下的心思么?” 见那守将一凛,清珏却又放缓了声音,“不过我曾经给将军添过麻烦,难免将军对我多心,多说几句也不妨。将军莫要忘了,这韩家父子,是被谁送入这里来的。将军说的不错,这天牢里,曾经走失过一个案犯。只是这人是谁放走的,将军可莫要错了注意。”清珏的声音低的有些诡秘,“天下之事,无不在陛下掌握之中,将军是守军,只要听令即可。不问,这罪责落不到你的身上,问了后果如何,怕是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