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二月末倒春寒的天气里,徐莹月站在正院阶下的一颗石榴树旁,细细地发着抖。 因为早起来问安的声音大了一点,嫡母徐大太太认为她不恭敬,把她罚站在这里,叫她醒醒规矩。 她已经站了快大半个时辰,目送了嫡长姐徐望月在前呼后拥下出门往隆昌侯府的花宴去做客,同为庶女的二姐姐徐惜月和小妹妹徐娇月陪着徐大太太用过早饭,拥裘回去自己的院子。 现在辰时末了,徐大太太开始当家理事,有家务要回的管事媳妇大娘们陆陆续续来了,她仍旧饿着肚子站在这里。 冻得冰冷的四肢,与饿得发疼的肚子,竟分不出来哪个更难熬一点。 来来往往的那么些人,目光都有意无意刮在她身上,罚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莹月不想同她们的目光对上,就假装被身边的石榴树吸引,盯着其中一根枝条发呆。 这根枝条上,比昨日多萌发了一个小小的嫩叶尖尖。 莹月会这么清楚,是因为她昨天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的——嗯,这不是她第一次出来“醒”规矩了,昨天徐大太太罚她的理由,是说她请安的声音太小,有不想给嫡母请安的嫌疑。 所以今天她才把嗓门放大了些,不想,又撞到了徐大太太手里。 这也不奇怪,嫡母想挑庶女的错,那真是太容易了,只要徐大太太想,莹月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是一条过错。 当然,徐大太太自己绝不以为这么做有什么苛刻之处,没打没骂,又不是数九寒天,这个时候往外站一站,还能把人站坏了?这么点仁慈的小小惩罚都受不住,那一定是庶女其心不正,安心要使苦肉计同嫡母作对—— 所以现在莹月把腿站成了两条没知觉的木棍,也只好撑着继续站下去。 不过到了这个时辰,也好捱了一点,因为日头渐渐升高了,挟着寒意的晨风缓缓歇了,先前虚幻似的金色阳光照在身上终于有了真实的暖意。 也就在这时候,徐大太太身边的一个大丫头金铃出来了,穿着簇新的石青短袄,紫花细布比甲,笼着手,要笑不笑地站她面前,道:“三姑娘,太太使奴婢出来问一声,你可知道错了?” 莹月张了张嘴——脸有点冻僵了,她顿片刻才回出话来:“——知道了。” “那就去吧,明日,可不要再犯了。” 金铃传的是徐大太太的话,代表的也是徐大太太,莹月屈了屈僵直的膝:“是,多谢太太教导。” 金铃往旁让了半步,没多的话,转身径自上阶又掀帘进去了。 莹月到此时才敢跺了跺发麻的脚,把手放到嘴边呵着,汲取着一点热气,往院子外慢慢走去。 她弯腰拱背的瘦弱背影落在来往人等的眼中,也博得了一两声同情:“唉,托生成姑娘又怎么样,没个娘——” “嘘,你不要命了?”一个大些的丫头正好走过发出感叹的擦廊柱的小丫头旁边,听见了,兜头给了她一下子,小声训道:“太太好好的,三姑娘怎么就没娘了?叫太太听见,皮都揭了你的!” 小丫头忙忙讨饶不迭,待大丫头走了,埋头擦起廊柱来,再不敢多话了。 ** 莹月在回程的半途中,叫她的丫头石楠接着了。 石楠本来眼眶就发红,在道边上焦急地来回打转,一见了她蹒跚的步伐,飞奔着迎上来,眼泪同时洒下来:“姑娘!” 莹月让她扶住,顿时减轻了不少负担,放松下来挨着她,笑道:“哭什么,我没事,这不是回来了。” 石楠哽咽道:“姑娘别说了,快回去吧,玉簪姐姐把热水汤婆子熏笼都备好了,姑娘赶紧回去暖一暖。” 莹月又冷又饿,也没什么劲头说话,就点了头,由她一路扶回了清渠院。 清渠院位置很偏,窝在离正院最远的西北角里,莹月每天去请安都要走老长一段路,冬日里尤其受罪,每天早晚都各灌一肚子冷风。但莹月仍然很喜欢这里。 作为家中最不受宠的庶女,能独占这么一个小院算她运气好了。 她生母是徐家的丫头,很早就病亡了,徐大太太看见庶女刺眼刺心,不想接她到正院里养,就把她丢给了徐惜月的生母云姨娘。 莹月在云姨娘的院子里住了两年,当时她才是个三岁的奶娃娃,什么也不懂,凡事都跟在长一岁的姐姐惜月后面,惜月让云姨娘教着做什么,她就跟着学,姐妹俩天天请安一道儿去,一道儿回,小小的两个人看上去很和睦。 如此过了两年,不知徐大太太怎么回过味来了,认为如此是给云姨娘送了助力,莹月由她养大,凡事还不都听她的去了? 于是折腾着又把莹月挪了出来,但徐大太太自己仍是不想养她,寻了个空着的小院,随便配了几个下人,把她扔了进去。 小的时候莹月懵懂着,刚离开惜月那一阵一个人还哭了一阵鼻子,但渐渐大了,她就觉得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也很好。 这个小院太偏了,一般人串门都懒得串到这儿来,莹月回来,把院门一关,就把那些风霜喧扰全关在外面了。 “姑娘!” 她的另一个丫头玉簪站在帘子外翘首以盼,见她回来了,忙小跑过来:“姑娘快进去,我烧了热水搁在熏笼上,现在还烫烫的,姑娘快把手脚暖一暖。” 两个丫头左右簇拥着把莹月扶进屋里,石楠替她脱鞋袜,玉簪走到床前,从被窝里拿出汤婆子放到她怀里,又转头去端熏笼上的铜盆。 鞋袜褪下,莹月小巧的双足悬着,她脚尖冻得生疼还发痒,迫不及待地就要往盆里放,石楠忙道:“姑娘等一等。” 捉了她的双足先替她生搓着,连着小腿一片,直搓到发热才许她放进水里。 莹月乖乖地抱着汤婆子由她摆布,冒着热气的水流漫过脚面,浸到脚踝处,她舒服地叹出口气来,往搭着陈旧墨绿椅袱的椅子里靠了靠。 玉簪见她耳朵红红的,伸手摸了摸,冰凉,不由怜惜地道:“再这么挨两日,姑娘连耳朵都要冻坏了。” 怕她生起疮来,一下一下地替她搓着,又小心地避开她耳垂上坠着的两粒珍珠小耳珰。 莹月自我安慰地道:“应该不会的,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了。” 转身去拿干净布巾的石楠一听这话急了,忙转回来道:“这么说,姑娘明儿还得去挨罚?不行,我明天一定要跟姑娘去,姑娘可别再哄我留下了。” 姑娘家娇贵,在自己家里行走也很少落单,莹月今天会一个人在那罚站,是因她昨日带了石楠去,结果主仆俩一起在那站了快一个时辰,她觉得今天去情况可能还不大妙,就哄着没带石楠。结果,果然。 玉簪也道:“要么明天我陪姑娘去,没有姑娘挨饿受冻,我们在这安坐的理。” 莹月拒绝了:“都不要。谁去,都是再白赔一个进去,我病了,有你们照顾我,你们病了,怎么办呢?我笨手笨脚的,可不会伺候人。” 石楠想哭又想笑:“姑娘说什么话,谁敢劳动姑娘伺候我们?”说完了又很发愁,“太太这股邪火,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啊。” 以往莹月的日子其实没有这么难过,她窝在这个偏远的小院里,不争不抢任何物事,给什么待遇都受着,徐大太太有交际要应酬,有家务要管,有亲生的子女要操心,一般情况下,犯不着来和她活得这个影子似的庶女过不去,丢远一点,少看见几眼也就是了。 现在忽然改了常,自然是有缘故的。 这个缘故,家里上下其实都知道了,只是不想触着徐大太太的霉头,还没人敢在明面上说出来。 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莹月还是可以说一说。 脚泡好了,身上重新暖乎乎的,玉簪去隔壁耳房端炖在小炉子上的蜜枣粥,莹月就向正替她穿袜子的石楠问道:“怎么样?消息打听确实了吗?” 石楠早上没跟她去罚站,也不是真的就在家里安坐了,莹月哄着她,给她寻了差事,叫她去打听一下昨天听到的一桩闲话。 能在清渠院这个冷窖里当差的,都不是什么很有本事有背景的下人,但石楠是家生子儿,要打听事,总归还是找得到自己的一点门路。 她一边引着莹月的脚踩进只在屋里穿的软罗绣鞋里,一边抬了头,很有兴趣地道:“打听到了!我去云姨娘院里,找梅露姐姐,假装要借二姑娘的绣花样子看一看,没等我寻话头提起来,那里的丫头自己就在议论着——方家的大爷,是真的回来了,而且都回来有七八天了!” 她口里的方家大爷,是京里平江伯府的长房长孙,徐家大姑娘徐望月的未婚夫。 在五年之前,方家大爷除了长房长孙这个称谓外,因其父母早逝,祖父心疼他,他还有另一个从父亲身上继承来的更显耀的身份:平江伯世子。 但那一年的春天里他出了事,受了重伤,抬回府后虽保住了命,却因咽喉受伤,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变成了一个哑巴,并因此失去了他的世子位。 他的叔父开宴庆贺自己敕封世子的那一日,他离家出走,一去五年,杳无音信,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由此可见,徐大太太管的家务也就那么回事,没人没眼色到在她跟前说,可背过身去,连丫头们都在公然议论起来了。 2.第2章 丫头们不但议论,议论得还很详尽。 石楠起劲地转述着:“听说是方老伯爷要不好了,方家大爷才回来的,回来了这几日,一直呆在方老伯爷屋里侍疾,门槛都没迈出去过。方老伯爷原来眼瞧着不行了,方伯爷使人连寿材都寻好了,不想这一见了孙子,方老伯爷又健旺了起来,先前药都吃不下去,如今饭都照常用了——” 玉簪正好进门,听得好笑:“这是怎么编出来的?难道有人这么大本事,钻进方老伯爷的屋子亲眼见着了不成?” 她一边说,一边把粥摆到莹月面前,粥重新热过,已经熬得稠稠的,但是没有别的小菜,莹月也不在乎,她饿了,喝粥也喝得很香,同时分神听着石楠说话。 “姐姐,是真的!”石楠认真地道,“梅露姐姐说,外面现在都传遍了,说方家大爷还是有孝心的,我们关在府里,才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太太肯定是知道的,她还跟蔡嬷嬷抱怨呢,说方家大爷不来我们府里拜见,十分无礼。唉,从方家大爷失了世子位后,太太就不喜欢他,不知嫌弃了他多少话,现在人家侍疾没空来,正趁了太太的意,可太太又不高兴了。” 说到徐大太太这个反应,玉簪信了,接了话:“太太就是这个性子,想挑刺,怎么都能挑出来。不过,怪不得太太连日火气这样大了,方家大爷回来了,大姑娘恐怕就要嫁过去了。” “不是恐怕,是一定。”石楠有模有样地扳出手指来数,“头一桩,大姑娘今年十八岁了,方家大爷二十一了,哪一个还能等得拖得?第二桩,方老伯爷这个寿数,又这个身体,能不想赶在闭眼前看见孙子把孙媳妇娶回来?太太是没想明白,她还嫌人家不来,只怕来了,就直接是要商量大姑娘过门的事了!” 她说得俏皮,莹月含着粥忍不住笑了一声,怕不雅相,又忙忍回去,把脸颊忍得鼓鼓的。 玉簪也笑了:“太太把人家嫌的那样,偏偏又不去退婚,其实这几年方家大爷跑得没了影子,是最好的退婚时机了,方家不能说什么,大姑娘的名声也没有多少损伤。” “退了容易,上哪再找平江伯府那样的门第呢?”石楠快人快语,“现在可不是我们老太爷还在的时候了。” 徐家上一代的家主徐老太爷是徐家上下几代最有出息的人,在世时最高任过刑部尚书这样的中枢要职,徐望月的婚事就是在他手里定下来的。 玉簪道:“这话也是,这几年太太没少使劲,领着大姑娘去了多少场这样那样的宴席,只是不见一点儿效用。”她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怜我们姑娘,一年到头连二门的门槛都迈不出去,大姑娘婚事不谐,太太还要拿着姑娘煞性子。” 莹月咽下一口粥去,连忙摆手:“我不去,太太眼界那么高,来往的人家连大姐姐都攀不上,我去了可做什么呢?别说太太不叫我,就是叫我,我也不想去。”她补充嘀咕了一句,“而且,我觉得太太这事办得不好,她那些帖子都是从方家要来的,我不好意思沾这样的光。” 徐老太爷当年结亲平江伯府,并没有人觉得徐家高攀,徐老太爷是正二品重臣,掌天下司法刑狱,大九卿之一,国朝延绵至今,文官与勋贵间渐次分明,其实已经不大通婚了,徐老太爷择了个勋贵孙女婿,当时还为清流嘲笑过。 可惜时移境迁,徐老太爷去世以后,徐家门第以飞一般的速度往下败落,如今的徐大老爷只是个从六品的寺丞——就这么个官,还是八年前徐老太爷临终上本替他求来的,八年后,徐大老爷毫无寸进,十分稳定,徐老太爷所以要顶着同僚的嘲笑结亲平江伯府,正为发现了儿子的不成器,勋贵有世袭,比文官家的传承总要稳当一些。徐老太爷当年如此做,其实是称得上睿智果断了。 话说回来,徐大老爷这么点纹风不动的品级,可不能如徐老太爷一般傲视勋贵,譬如隆昌侯府这样的豪门开宴,都不会给他的妻女发请帖。 但徐大太太是个神人,徐家得不到,平江伯府想要一定可以有,问平江伯府要就是了。 方家大爷方寒霄一跑五年,方老伯爷对徐家多少有些歉疚,就都满足了徐大太太的要求,还曾主动让已经接过爵位的二房主母平江伯夫人洪氏带着徐望月出去应酬散心,不过徐大太太心里有鬼,徐望月要是跟着洪夫人出去,她身上的婚约烙印就太重了,因此找理由拒绝了,只要请帖。 聊到这个,石楠也纠结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拿着未婚夫家的帖子给大姑娘另寻别的金龟婿,这样的事只有太太做得出来。” 徐大太太这件事做得很小心,不过一个府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主子们到底是什么主意,下人天长日久看多了,多少看得出来。 徐大太太打的是这样一个如意算盘:借着平江伯府的光,徐望月继续能在豪门勋族间行走,等寻到了新的好头绪,再回过头来把平江伯府的婚约退掉。 这是徐太大大对这门婚事极为不满但又一直不肯去退的最重要缘故:退了,徐望月就要被打回从六品小官女儿的原形,连那些她中意的好人家的门都进不去,又怎么再攀高望上呢? “总之,我是不要去的。”莹月总结,不过说完了她又觉得好笑起来,道,“好像太太真愿意带我去似的。” 两个丫头闻言,都怜惜地望向她。 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再是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说亲的年纪,也该由长辈领着出门见几次客,偏是她们的姑娘可怜,竟一次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莹月被看得不自在,捂住脸颊:“别想啦,就算大姐姐定下了,还有二姐姐呢,轮到我且早着。” 其实徐望月的亲事早在十年前就定下了,不过徐大太太不这么想,她还沉浸在徐老太爷仍在的往日荣光里,以为能配伯府世子的女儿断不能许一个前程断绝的哑巴(虽然都是一个人)。她是如今的徐府主母,她要这么认为,也没人敢去打破她的美梦,只能由着她使劲。 这份力气,自然是一点都不会浪费在庶女们身上。 惜月十七,莹月十六,放在一般人家都是安安稳稳准备嫁妆的时候了,但在这个家里,顶上的嫡长姐一天安分不下来,她们两个只能跟着飘摇不定。 闲聊到这里就有点沉重了,不想带累主子的心绪,石楠忙把话头扯到徐惜月身上,道:“那边梅露姐姐在合什念佛呢,说方家大爷如今回来了,大姑娘能早点嫁过去就好了,二姑娘再拖下去,可不得了。” 越往后,适龄的好儿郎越少,能挑拣的余地也越小。 这个道理其实放在莹月身上也通用,她跟惜月前后脚的年纪,实在没差多少,不过她平常没什么机会出门,养得心性很天真,上面有两个未嫁的姐姐,她就觉得婚姻这事离自己还挺远,也不知道该为此发愁,浑然不觉地继续吃起粥来。 玉簪接话:“话是这么说,但这门婚事真的做成了,我觉得方家大爷也怪倒霉的,我要是个男人,可不愿意娶大姑娘这样的。” 石楠听得哈一声笑了,忙忙点头附和:“我也不愿意!” 玉簪闲话归闲话,不耽误眼里的活,她见着莹月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把碗箸往外推了推,就及时上前收拾,一边接着道:“太太和大姑娘的这份心思,也不知道平江伯府到底察没察觉,照理说,该有些数的——好比像今天,明知道方家大爷回来了,方老伯爷很不好了,没有十分要紧的事,大姑娘于情于理都不该再往外凑,可一听说隆昌侯府要开花宴,大姑娘还是要去,平江伯府也真是好说话,还真帮忙又弄了帖子来。” 这一说,石楠想到了什么,忙道:“岂止呢!姐姐,你不知道,我听云姨娘院里的丫头说,平江伯府跟隆昌侯府其实不对付,方老伯爷三年前身子不好,把伯府传给了方伯爷,身上总兵官的差事却没能传下去,叫隆昌侯截走了,为此两家面上没什么,私下芥蒂不小。” 莹月原来正反手去身后的黄花梨小炕柜里摸她爱看的书,预备一会看,听见了惊讶地扭回头来:“真的?那洪夫人对我们太太也太好了。” 在徐家里,如果说徐大太太是个神人的话,徐大老爷就是个更神的人,儿女亲事在他眼里都是琐事,不值一提,徐老太爷在的时候由徐老太爷管,徐老太爷不在了,那就由徐大太太管,总之跟他是没什么关系的。既然徐家出面的是徐大太太,平江伯府对应接待的当然也是女眷,所以莹月有此说。 石楠神秘地道:“姑娘也觉得怪吧?我猜着,这里面肯定有事。” 莹月好奇追问:“有什么事?” 石楠老实道:“——不知道。” 玉簪也正停了手里的活聚精会神要听,闻言笑白了她一眼:“不知道你说得这么来劲,哄着姑娘玩呢。” 石楠憨笑道:“我都是听梅露姐姐她们说的,究竟里面怎么样,她们没猜出来,我也没处打听去。”又道,“对了,梅露姐姐她们都说,大姑娘这回出去肯定没用,方家大爷都回来了,还能有什么多的想头。” “大概就是回来了才着急,不然,太太火气大成那样。” 石楠点头:“也是,最后再搏一搏,说不准天上掉大饼了呢。” 莹月听着两个丫头的对话乐了,道:“我宁愿掉一掉,最好是掉个大姐姐和太太都满意的,太太高兴了,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一点。” 石楠玉簪听了,都心有戚戚焉地一齐点头。 主仆三个挺像,都是既没大志向,也没大本事,只希望能窝在清渠院里默默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的。 嗯,石楠玉簪两个丫头想的还多一点,会替莹月展望一下她未来的夫婿——别的都不求,在徐大太太手里也求不来,能是个脾气温柔,待姑娘好一点的郎君就最好了。 3.第3章 闲话过了,玉簪收了碗箸出去洗,莹月早上遭了趟罪,好在剩下大半天的时间是她自己的,她找到了想看的那本新游记,踢了绣鞋,上了炕整个人都靠到窗户那边去,嗅着墨香,很有幸福感地翻开了第一页。 书是她托了石楠在外院当差的弟弟买的,她不能出门,就很爱看这些大江南北各色各样的游记,每月可怜的一点月钱全部花在了上面。石楠倒有心劝她买些新鲜的胭脂钗环打扮打扮,不过一想,门都出不去,打扮了给谁看呢?蔫蔫地罢了。 中午不用去徐大太太那,在莹月的计划里,她可以看半天书,睡个午觉,起来转一圈,看看她养的花有没有新变化,回屋用宣纸裁着做两个书签用——钱全花书上了,这些小玩意儿没钱再买,然后继续看书,到傍晚了,再去徐大太太那熬一熬。 深闺里的时光其实单调寂寞又无聊,但莹月早已习惯,她早早就开院单住,起初徐大太太有按例给她配了个奶嬷嬷,但奶嬷嬷比石楠玉簪有门路,在这为人遗忘一点油水都没有的小院里熬了两年,就以莹月大了为由调了出去,那此后莹月身边就只剩下两个没比她大多少的小丫头了。 没有人再教导她,她跌跌撞撞地长着,摸索着安排自己的生活,找有兴趣的事情打发掉不知该做什么好的长日,至于对不对,那是不会有人来指点她的——比如把有限的银钱都花在买书上,以她这个待嫁的年纪来说,显然不算是花在刀刃上。 石楠搬了张小杌,坐在炕尾的熏笼旁边绣一张帕子,一时眼睛盯得发酸了,就仰起脸来望一望莹月,看看她有没有什么需求,顺便缓一缓眼睛。 莹月看书看得很认真,什么需求也没有,她文秀而白嫩的脸庞半垂着,软糯又乖巧,还透着一股无辜劲儿。 石楠望了两眼,没来由从心底望出一股自豪来:大姑娘那么金尊玉贵地养着,耗的钱米够原样打出一个金人儿来了,也就那样;她和玉簪两个紧巴巴地,一文钱都要算着用,养出来的姑娘一点也没差到哪儿去,看这肌肤雪白里透着淡粉,鼻梁挺秀,嘴唇花瓣般娇嫩,轻轻一咬,就更添了一抹动人——呃。 石楠醒过神来,出声阻止:“姑娘,不要咬,嘴唇干了要用口脂才好。” 她说着把针线放过一边,站起来去取了个小圆盒来,打开要替莹月涂。 莹月有点不好意思:“知道了,我自己来。” 缺乏精心的照料养育还是有点不足的,莹月这个小习惯就不太好,她不爱用口脂,春日干燥,嘴唇发干她就自己咬着润一润,石楠玉簪两个先没发现,等后来留心到了,她这个习惯已经养成了,丫头们再提醒,起的效用也有限了。 石楠半真半假地抱怨:“我们说了姑娘都不听,看来以后得姑爷说才行。” 莹月不懂她话里的打趣意味,辩解道:“我听了的。” 把涂得红润润的嘴唇嘟起来给她看。 石楠一下软了,笑开来:“是是,我说错了。” 莹月把小圆盒还给她,石楠一看,就剩个底儿了,她心下算了算,莹月用得少,没人提醒再想不起来自己用,这个底儿凑合着应该还能撑上两个月,那时候天气热起来,不需要用了,可以省点事,不用想法再去弄一盒新的来。 松口气之余,她又有点心酸,唉,这样的份例货其他三位姑娘从来不用,大姑娘不说了,二姑娘四姑娘都自有姨娘体贴另买了好的来使,只有她家姑娘,还得算着用。 这情绪在石楠放好口脂转回来时已经消失了,譬如此类不过日常,想一想也就过去了。 她坐回了熏笼旁,一边陪着莹月,一边继续绣起帕子来。 安逸的大半日不知不觉过去了,隔窗能见灿烂晚霞时,莹月重新穿戴好了,心情略沉重地往外挪步。 这回石楠坚决要陪着她一起,莹月哄她:“没事,昨晚太太也没怎么我,早上才罚的我。” 石楠道:“所以我陪姑娘一起去也不怕。” 玉簪是要留守的,现在小院里就主仆三人了,得留个人下来管着看守烛火,烧茶备水等一类事,她送到院门口,帮腔道:“知道姑娘心疼我们,可要是我们总不去,由着姑娘一个人来回,太太一看,我们都是做什么吃的?那时罚下来才重呢。” 莹月一想,脸色变了,因为她瞬间都能想象出来徐大太太会说的话了,只有点头同意。 出了院门,越靠近正院,莹月的步伐越慢,她离开了她的小院,就好像一只蜗牛被拔出了它的壳,原来面上含着的笑意,眼神中的灵动,都渐渐在消失,等到终于看见正院那几间上房的时候,她已经只余下一副木呆呆的表情了。 她是真的害怕徐大太太,都说徐大太太是她的嫡母,但她从没有从徐大太太身上感受过任何母亲的温情,徐大太太摆布着她,从这个院里到那个院里,虽然是在同一个家中,但已经使得她当年稚弱的心灵里有了对于颠沛流离的初步认知,对于这样能支配她人生的人,她就是很害怕,连讨好都不敢去讨好她。 她在丫头们面前表现得没事,还推着石楠不要她来,其实童稚时留下的阴影一直笼罩她到如今,徐大太太平常把她当影子般遗忘的时候还好,现在徐大太太心气不顺,喜怒无常要寻人出气了,她心头的阴影就卷土重来了。 昨天晚上徐大太太是没有找她的茬,可谁知道今天呢—— 今天也没有。 莹月的运气居然不错,她终于挪到了正院里,只有金铃出来打发她:“太太这里有事,姑娘们回去在自己院里用饭吧。” 莹月大喜,张口就应了个“是”。 还是比她迟来一步的惜月上前,关心地多问了一句:“听说大姐姐回来了,好像身上不大好,我们该探望一下,不知方不方便?” 金铃道:“正是为着大姑娘,大姑娘有些受了凉,太太正忙着请医熬药,姑娘们还是回去吧,探望等明日再说。” 话说到这样,就不能再说什么了,惜月退回来,领着丫头转身离开。 莹月如获大敕,按捺着雀跃跟着转身走,小声向石楠道:“我们正好绕去厨房,把饭食拿回去用。” 石楠也觉得开心,笑嘻嘻点头。 跟只会傻乐的主仆俩比,走在前面的惜月就有模样多了。她身材高挑,背脊笔直,脚步缓了一缓,等到莹月跟上来,红唇轻启:“就这点出息。” 莹月:“……”她有点陪着小心地道,“二姐姐。” 惜月看她这样,也没脾气了,抬手戳一戳她额头:“你现在就乐起来,明天早上怎么办?我可告诉你,大姐姐病了,太太的心情只有更差。” 莹月小脸垮了:“——哦。” 挪了两步,扭脸没精打采向石楠,“回去把我那件石青披风拿出来,明早我多加一件。” 石楠苦巴着脸点头。 跟着惜月来的丫头菊英扑哧一声笑出来。 惜月憋了一下,也笑了:“行了,笨丫头,你就不知道看看金铃的脸色?她像是着急上火的样子吗?” 被吓唬的主仆俩面面相觑回想了一下,从彼此的脸上找到了答案,莹月恍然大悟:“对啊,难道大姐姐没有生病?” 惜月唇边流淌出笑意:“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但金铃奇怪,跟大姐姐出门的下人们更奇怪,主子受凉生了病,下人们回来时面上不见一点担忧惶恐,倒像是从哪打了胜仗来似的,个个笑逐颜开——呵,这病得人竟形容不出来。” 莹月身边人手太少,消息一向滞后,惜月不同,一般是庶女,生母在不在差别不小,莹月连望月受凉归府的信都不曾提前听闻,她已经连个中蹊跷之处都打听明白了。 在这一点上莹月表现出来的迟钝不是笨,只是因耳目闭塞而不可避免带来的欠缺,现在惜月一点,她也就明白了过来,惊讶地睁大了眼:“大姐姐这是——如愿以偿了?” 在方家大爷如一把悬于头顶、随时可能直刺下来的利剑的时候,不会有第二件能令徐大太太和徐望月同时展颜的事情了——虽然目前为止看到的都只是下人,但许多时候下人反应出来的就是主子的情绪,徐望月真有什么不好,服侍她出门的下人个个大祸临头,哭都来不及,哪里还笑得出来。 “大概是吧。”惜月嘴里含糊着,但她的神态已是很笃定,嘴角讥诮地挑了一挑,“这最后一搏,还真叫她搏到了。” 莹月松了口气,她别的没想,先想到自己该有一阵子的松快日子过了。不想这口气松得大了点,原原本本传到了惜月耳朵里。 惜月表情一窒,秀丽的面庞微微扭曲着向她瞪过来:“——蠢丫头,我和你说这些,真是对牛弹琴!” 莹月倒也晓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小叛徒,讨好地忙笑了笑:“二姐姐,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叫太太罚怕了。” 想了想又悄悄补充,“我是替二姐姐开心。” 惜月只比她大一岁,但心智上要成熟许多,是个确确实实的大姑娘了,闻言脸颊就飞了红:“我有什么好开心的?哼。” 菊英跟在旁边笑了出来,小声道:“三姑娘说的也没错,真叫大姑娘折腾成了,对姑娘并不是坏事。” 大姑娘一直拖着,才愁人。 惜月又忍不住冷笑了:“哪那么容易。大姐姐身上的婚约可一直在呢,早先能退的时候不去退,现在去,平江伯府难道就是好欺负的?闹大了,不管大姐姐是怎么跟隆昌侯府连上蔓的,人家还会要她?这样的侯门勋贵,要什么样好人家的姑娘没有,非得认死了大姐姐不成。” 她为着徐望月的得陇望蜀,生生耽误到了十七岁,单这一条就足够对长姐生出无数怨气了。 但她说的话是条条在理,徐望月离真正的如愿以偿还差着漫长一截路,平江伯府就是横在路中央的一座大山,能不能搬走,又要怎么搬,都是问题,稍有不慎徐望月的名声就要完蛋。 想到这一点惜月的心情又好起来,笑容里掺进了幸灾乐祸,倒是菊英忧虑起来:“姑娘,大姑娘的名声要因为这件事坏了,姑娘也——” 都是一家子的,跑得了哪个。不但惜月,莹月都讨不了好,只有娇月年纪小,受的影响还小些。 惜月牙关一咬:“那也先坏她的!”旋即眉间又现出了两分不甘,“太太跟大姐姐现在该称心满意了吧……” 4.第4章 惜月说的不错,徐大太太日常起居的西次间里,确实一片祥乐喜悦的气氛。 徐大太太满口地:“我的儿,娘就知道你争气。” 其实与别人猜测的有所不同,大姑娘望月这回出门,还真就是单纯地散心去的,她既没有这么坚韧的意志,到这时候还怀有幻想,也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在婚期快逼到眉睫的时候还搞事,她所以要出门,就是不想在家呆着,像等候秋决一样等候着平江伯府的人上门来谈完婚的事。 结果这无心插柳,竟比有意栽花要有效用。 徐大太太本已替女儿死了的那颗攀高望上的心,如草粒遇春风,生生不息地就窜了起来,坐在炕边守着女儿,恨不得叫她把每个细节都重复上十遍才好。 望月倚靠着一个大迎枕,半躺半坐,脸色有一点发白——她受凉是真的,莹月早上让徐大太太罚站了大半个时辰,冻得抖抖索索,她在隆昌侯府里差不多也站了这么些时候,不过不是被罚的,而是被隆昌侯府的岑世子拦下来说话耽误了的。 岑世子不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有邀请她进一间花坞去,望月不敢,这最要紧的关口,她心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只愿意在外面和岑世子说话。 “这么做很是,”徐大太太不住口地夸她,“好人家的姑娘可不会随便跟外男在一间屋子里独处,你真去了,恐怕要叫他看轻。不去,才显得尊重。” 望月抿唇一笑:“娘,我知道。” 徐大太太想听,她更想说,细细地道,“岑世子说了好几次,我都推辞了,他一点也没着恼,就陪我在外面呆着,我瞧他的脸都有些叫风吹红了,我请他回去,他还不肯,还把氅衣解下来给我披着。” 这些话徐大太太都已听过两遍了,仍是听得聚精会神,又第三遍问她确认:“岑世子真说了要来提亲?” 望月含羞点头。她眉目微微有些上挑,五官甚为艳丽,就是这么不施脂粉地躺着,也微微显得凌人——这是她美中不足之处,一旦动怒,艳色会俱化为凶相。 不过徐大太太不觉得,她看自己女儿怎么看怎么好,笑容止不住:“我儿这样的好相貌,怨不得岑家的世子爷一见倾心,若早去,说不定这桩姻缘早就成就了!” “娘!”望月娇嗔了一声,“你忘了,从前岑世子是有妻子的,怎么好说,就是见到了也没有用。” 岑世子比望月大着四岁,几年前就娶了妻,不过妻子命薄,去年时难产,挣命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自己这条命却是没留住,血崩去了。 提到这个,徐大太太终于冷静了一点,嗟叹道:“怎么偏没去干净了——” 望月眼神闪烁,打断道:“娘,别这么说。” “我们自己家里说说,怕得什么。”徐大太太不以为然,不过还是顺着女儿的意住了口,转而道,“那岑世子知不知道你本身有婚约?” 望月点头:“定了这么多年了,他当然是听说过的。不过,”她眉眼间显出骄傲之色来,“他说了,他不在乎,只要我们家退了,他马上就来提亲。” 徐大太太喜道:“真的?那侯爷和侯夫人也能同意?” “他说了,他第二回娶亲,可以自己做主,他要娶个自己喜欢的。”望月面色苍白里透出晕红来,“他还怕我嫌弃嫁过去是做续弦呢,我说我从不在乎这些虚名——” 徐大太太见她停了,忙追着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呀。”望月扭捏着,“娘,我头一回见他,还能说什么,难道我当场就斩钉截铁地允了他不成,那我成什么人了。” 徐大太太愣了一愣:“——说的也是。” 事实上就这个进度已经是突飞猛进到不行了,徐大太太缓了缓神之后,回归了正常思路,倒又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顺利了,忍不住跟女儿又确认了一遍:“你瞧出来他真的是真心?倘若是那等浪荡子,哄着你丢了平江伯府那头,翻过脸来又不认了,怎么是好。” 望月不乐意了,道:“岑世子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怎会做这种事?”她停顿了下,“就算万一我跟岑世子无缘,那我也不要嫁给那个哑巴,平江伯府那门亲我本来就不稀罕,没了才好呢。” 徐大太太想一想,倒也是,其一如今的方寒霄本就是配不上女儿的,其二岑世子想要占姑娘的便宜,哄着她私自出门就是了,用不着来让她退婚这一套,既说了这个话,当就是认真的了。 如此,尽快摆脱掉旧婚约就变成眼下最紧要的事了。 望月也正想到这个,略微吞吐地道:“娘,平江伯府那边要是不依怎么办?虽说岑世子说他什么都不在意,可要闹得不好,就算岑世子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只怕侯夫人——” 谁家婆婆愿意娶一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儿媳妇,就算隆昌侯夫人拗不过儿子,勉强同意了,她嫁过去不得婆婆的喜欢,日子却要难过。 下家有眉目了,徐大太太再不将前事放在心上,当即道:“这不消你费神,照我说,平江伯府心里没点数吗?那方寒霄都成什么样了,前程没了,身体残了,还闷不吭声一跑这些年,可见脾性也是怪诞离格的,这样的人哪点还配得上你,他若有自知之明,该主动将婚事退了,免得耽误你才是。” 望月心中未尝不是这么想的,不过年轻面皮薄,还不好意思像母亲般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只表情上显出认同,又道:“可他家似乎没有退的意思,现在我们去提起来,不太占理了——” 这确实是一桩难题,更难的是,若是单纯的退还好说,可望月退完这边,转头就要高嫁去隆昌侯府,平江伯府就算从前没察觉,见了这一出,也再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到时不要说是平江伯府这等门第的了,就是寻常百姓也难忍下这个哑巴亏。 徐大太太皱了眉:“都怪那方寒霄,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若再迟得一迟事情就简单多了。” 方寒霄一直不归,望月等他是美德,不等是人之常情,风气还不至于苛刻到必要她苦守一生才行。 不过徐大太太敢帮着女儿火中取栗,心中还是有成算的,跟着就笑了一笑:“他如今配不上你,若配别人,倒还罢了。” 望月一时没听懂:“啊?” 徐大太太目中闪过异样光芒,慢悠悠地道:“你二妹妹不是正着急得很吗?云姨娘话里话外漏了几次风了,只差没明着说我耽搁了二丫头。既如此,不如就势成全了她。” 望月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又觉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会意错了,不自觉有点提高了声音:“娘,你、你想让二妹妹——” “嘘。”徐大太太冲她做了个手势,“事未做成,不要张扬,对谁都不要说。” 望月忙在屋内环视了一圈,见都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方定了定神,只是仍旧瞠目:“娘,这怎么行?方老伯爷虽病危管不了事了,可方伯爷好端端地,怎会坐视这样的安排?更别提方大爷,他——他怎会善罢甘休!” 哪个男人忍得了这个羞辱? “明着去说,平江伯府上下当然无人会同意,二丫头一个庶出,如何能与你相比?”徐大太太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全部退出去,然后把声音压低了,“不过,先把人抬过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望月更觉荒唐:“抬过去又怎么样?人家发现不对,立时就能退回来!” 到时候平江伯府被摆了这么一道,将会闹成什么样子,她简直不敢想象。 “平常时候自然不行,”徐大太太胸有成竹,“可你不是才说,方老伯爷正病危了?我料着要不了几日,平江伯府一定得来人了,怎么也得让你在方老伯爷闭眼前嫁过去。这就是机会了。” 她见望月面露茫然,显是还没有绕过这个弯子来,遂把话进一步点透了:“平江伯府这时候想完婚,为的无非两桩,一是让方老伯爷瞑目,二来,说不得也有借这桩喜事冲一冲的念头,方老伯爷叫一冲,也许就能熬下来,这几日外面不都在说着,那老头子得了长孙伺候,精神又好了?” 望月渐渐通透过来:“——娘的意思是,平江伯府就算知道不对,也不敢捡在这时候闹出来,怕气着了方老伯爷?” “气着”还是好听的,只怕直接“气死”了。 “这,还是太行险了。”她凝思着,纤长的玉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被面上富丽的牡丹纹样,“毕竟是娶妻人伦大事,恐怕不会这样轻易放过。” 徐大太太笑容中透出得意来:“平江伯府如今别的人都说了不算,真正做主的是承了爵的方伯爷。只要他不追究,方寒霄一个哑巴又能怎样?” 望月没有那么大信心:“如果方伯爷就是要帮着追究呢?侄儿媳妇临上花轿前被悄悄换了,方伯爷的颜面也过不去的。” 徐大太太摇头:“我儿,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伯爷好大一个肥差叫隆昌侯抢走了,他看不上别的,为此在家赋闲两年了,老伯爷要一去,虽然他们勋贵在礼仪上不及我们这样的人家讲究,也没有老子死了,他还在外面四处钻营要差事的,这三年孝,必得踏踏实实地守了。你说,他想不想守?” 徐大太太所谓“他们这样人家”,指的是从已故徐老太爷算起的文官一脉,文官不守孝敢夺情那是要被同僚戳断脊梁骨的。 勋贵就相对好一点,尤其是以武传家的,总不能仗打到一半把盔甲武器丢了回家来守孝。所以,方伯爷身上要有差事,他把脸皮放厚了,不怕言官喷那可以继续当着差,可他现在没差事,若方老伯爷病逝,他还不好好守孝,那就说不过去了,而且即便他要,也没人敢推举他差事。 这也就是说,方伯爷会冒着气死老子耽误自己前程的风险,给一个隔房侄儿出头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望月躺着,眼睛慢慢放出亮光来,她起初听徐大太太这个主意,是真觉得异想天开,可不想徐大太太不是信口开河,她是真有算计的! 但旋即,她想起什么,又有所疑虑地道:“娘,你说,两府有这个芥蒂,洪夫人为何还愿意让我去——” 徐大太太不放在心上:“这有什么,京里面和心不和的人家多了,难道都老死不相往来?我儿,待你自己当家做主就知道了,这类面子情的事儿多着呢,有时越是私下死去活来的,明面上越要装得亲热。” 这个道理不难懂,望月一想,也就释然。 徐大太太说回了正题:“方伯爷眼里,他自己切身的利益才是最要紧的。”她一笑,“不然,他难道还会去心疼那个险些抢走他勋爵的大侄儿?” 这回徐望月不等母亲说出下文,忍不住紧紧地接了一句,“不会。” “这就对了。”徐大太太笑意更深一层,嘴角边的每一条纹路都透出谋算,“只怕,还巴不得往下踩一脚,看他越低才越高兴呢。” 5.第5章 嫡母与长姐的心思,莹月一概不知,对她来讲就是她的好运气延续到了隔日,因为一早就收到了来自平江伯府洪夫人的拜帖,徐大太太又没工夫搭理她了,她才往正院门口一站,就被打发了回去。 莹月欢喜地转身就走,她不是没心没肺,事实上她在趋吉避凶上很有一套长久以来历练出的直觉般的预感——平江伯府与徐家如今落差巨大,打从两年前承了爵后,洪夫人的贵足再也不曾临过徐家的大门,这一遭主动要来,目的指向十分明确:必然是为着两家小辈完婚之事。 而望月现在有了别的念想,对旧婚约只有避之不及,徐大太太不会再乐见洪夫人的到访。 莹月怕她不溜快点,让心气不顺的徐大太太一眼看见了,又得去数树叶子。 巳中时分,洪夫人宝车登门。 这位现今的平江伯夫人比徐大太太要年轻一些,今年三十八岁,身材丰腴,满月似的面庞生得略为普通,但妆容衣饰十分严整,眉目之间精神奕奕,乍一看,倒也是个中年美妇人。 分了宾主安坐下来,洪夫人先笑着替方寒霄的至今未见踪影解释了一下:“都是我们霄哥儿年轻胡闹,他一回来,我就催着他来贵府拜见赔礼,不想老伯爷乍见了孙子,又喜又怒,老人家的身子禁不住这么大的情绪震荡,病情一时看着轻了些,一时又重了,霄哥儿是个孝顺孩子,为此一刻不敢离了老伯爷身边,所以方拖延了下来。” 又说起望月,“大姑娘呢?怎么不出来见见,可是昨日去隆昌侯府累着了?” 徐大太太一边让丫头上茶,一边面露忧虑道:“不是累,是着了风受寒了,才吃了药,人虚得起不来床。” 徐大太太昨夜忙着完善自己想出的对策,几乎一夜没睡,她这个年纪,亏空了觉脂粉都难以遮下去,此刻脸色暗沉,眼皮浮肿,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心忧女儿病体的形容。 洪夫人听了,关心地问:“病得这样重?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费心弄了隆昌侯府的帖子来,大姑娘也不会受寒。” 这一点是连云姨娘那边的丫头都没打听明白的——与以往徐大太太以女儿忧闷成疾要散心为由去主动向平江伯府索要帖子的情形不同,这一回,是洪夫人先给予了请帖来。 也只有如此,从情理上才说得通,不然就在昨日之前,望月还几乎要嫁定了方寒霄,捡在方老伯爷重病的当口还去要帖子出门玩,徐大太太没疯,不会这样坑女儿。 不过由洪夫人递过来的就不一样了,去了,那是从长辈之命,就算还有那么点不好看,也容易遮掩过去。 眼下徐大太太只觉得,女儿这趟门实在出得好,出得妙,洪夫人递的这一张帖子,更堪称救命帖。 有鉴于此,她和和气气地回应道:“这怎么怪得着夫人,夫人想着望月,是望月的福分才是。” 洪夫人却似仍挂念着,提出来要去探望一下病人。 因望月是真病,加之她这病关系着徐大太太往后的设计,能令洪夫人眼见为实是最好,徐大太太就一边说着“这可是折煞她了”,一边配合地站起来,引领着洪夫人往厢房去。 莹月都有自己的小院,望月自然更有,她的院子又大又好,离着正院这里还很近,只是她昨日回来受了凉,饶是离得近,徐大太太也不放心,就留她在西厢里安顿了下来。 洪夫人从送拜帖到实际上门有一段时间,在这空档里,望月该做的准备早已做好了,现在洋红撒花帘子一掀,她半合眼躺着,锦被拉到脖间,一把青丝拖在枕上,面色潮红,眉间紧皱,看去确是病得不轻。 听到丫头的通传声,她睁了眼,咳了一声,慢慢作势要起来行礼。 “这孩子,何必多礼。” 洪夫人快走了两步抬手阻止住她,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寻蝶屈膝行过礼,见洪夫人在床前站定,忙搬过椅子来,请洪夫人坐下。 徐大太太则坐到床边,安抚地替女儿掖了掖被子,道:“你方家婶娘不是外人,知道你病了心疼你,你就安心躺着罢。” 望月虚弱地应了个“是”,又向洪夫人道:“是望月失礼了,一点小恙,还劳动夫人前来探望。” 洪夫人细细打量着她,面上和颜悦色:“好好的怎么会受了寒,可是衣裳穿薄了?你们姑娘家娇嫩,虽是春日里了,也不可大意,该多带两件替换才是。” 望月垂下眼帘:“隆昌侯府梅林里的花开得正好,我头一次去,不留神在里面多逛了一会儿。夫人说的是,我若穿厚些就好了。” “他家的梅林确是一绝,”洪夫人听见笑了,“别处再没有的,别人来邀我,只是我年纪大了,又本不是个风雅的人,所以没什么兴致,想着你们小姑娘爱这些,才叫你去散散。” 望月立即道:“夫人这样的花容月貌,哪里说得上什么年纪大了?叫人听了都好笑诧异起来。” 洪夫人目中光芒一闪,笑意深了一层:“看这孩子,才吃了苦药,嘴还这般甜,只是我听了,心里却不大和乐。” 望月一讶——洪夫人这个人,在她看来是极易讨好的,洪夫人相貌寻常,因此极爱听人赞美,望月从前观察着她身边的丫头,不多久就摸准了这个脉,照着施方起来,果然百试不爽,洪夫人面上常佯做不以为然,但眼底的自得愉悦瞒不了人,何以这次不行了? 洪夫人很快给了她答案:“大姑娘不知怎么,忽然跟我生疏起来了,婶婶都不叫了,只是一口一个‘夫人’,我这心里怎么自在?” 方徐两家尚未正式成姻,但定亲已逾十年,这婚事外人看来实如板上钉钉,徐家以往有求于洪夫人,洪夫人打趣起来,让没过门的侄媳妇叫得亲热一些,这“婶婶”便不从方寒霄论起,一般交好人家也叫得,所以望月也就含羞应了,但她今日心内别有高枝,出口就叫回了“夫人”,这份下意识的撇清生疏自己原是不自觉,不想叫洪夫人精明地挑出来了。 一挑出来,她颜色就有些变,无它,心虚使然。 徐大太太也是一愣,洪夫人没点破前,她也未察觉。好在她掌得住些,就要笑着寻词缓颊,不想洪夫人自己先笑出了声音,而后话锋一转:“我知道了,可是大姑娘猜到了我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害羞起来了?” 徐大太太才摆出的笑容差点没撑住——如抹影子般的莹月都懂洪夫人所谓何来,她如何不知道?虽然知道,但真的被迎头把话题引过去,心头那股排斥还是压不住。 她明珠般养大的女儿,绝不能去蒙尘在一个哑巴残废手里! 望月的脸色则变得更厉害了,她掩饰般忙低下了眼帘,把脸向里侧微微转了一转,作出副害羞的情状来。 不知是屋里光线没那么好,洪夫人没看出来母女俩的不对,还是怎么,总之她只是咯咯一笑,站了起来:“好啦,是我的不是,看把大姑娘羞着了。徐太太,我们出去说罢?” 这是正理,本不可能当着姑娘的面就议起她的亲事来,徐大太太应着,跟着出去回到了堂屋。 洪夫人用了口茶,话说得十分漂亮:“说起来这些年实在苦了大姑娘,好在我们霄哥儿大了几岁,知道了些道理,及时想通回转了,没真的耽误了大姑娘。如今这婚事,为着我们老伯爷的缘故,亦是要办得急了点,但请太太宽心,我没个女儿,大姑娘嫁过来,就同我亲生的女儿一般,什么规矩都不需她立,只要她和霄哥儿过得好,老伯爷连同我和我们伯爷这做叔叔婶娘的,心里就一百个喜欢了。” 徐大太太听了,心里可是一百个不喜欢,不过她定下了神,面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笑盈盈地只是附和,说:“我们大丫头这些年也多得了夫人照顾,她年轻不知事,这往后,还要夫人多多教导她了。” “哪里,大姑娘嘴巧心灵,我看比一般的姑娘都要强多了。”洪夫人夸了一句,又笑道,“大姑娘如今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好日子呀,在后头呢。” 话铺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洪夫人拿出了请京里相国寺算的下个月的吉期问徐大太太的意见,徐大太太已决意敷衍到底,眼也不眨地就说好。 在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余下又商量了些细枝末节,洪夫人此行的目的算是圆满达成了,表情满意地站起来告辞。 徐大太太装样子客气了一下要留饭,洪夫人只说家里等着回话,推辞去了。 ** 小半个时辰后,洪夫人回到了平江伯府。 方伯爷正在府里,闻讯来问如何。 洪夫人站在妆台前,由丫头宽下外面的大衣裳,精心描绘的眉尖一跳,勾起的艳红唇角是毫无掩饰的得意与鄙夷:“伯爷放心,鱼儿咬勾了。” 方伯爷人到中年,相貌堂堂,一副好官相,闻言道:“当真?这样容易?” 洪夫人嗤笑一声:“奸夫遇淫/妇,还不一拍即合,有什么难的。” 她脱过了衣裳,自己低头理了下裙摆,接着道:“今日我一提起大侄儿,你那未来的好侄媳就不自在,她可都十八了,不想着赶紧嫁过来,难道还想继续等着不成?没听见谁就愿意做老姑娘的。” 方伯爷眉间现出喜色,“嗯”了一声,又问:“那徐家对婚期的意思是怎样?” “同意了。”洪夫人撇了撇嘴,“徐家那大太太可是爽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都没争竞。哼,她是这样好打交道的人吗?为着霄哥儿不回来,这些年寻借口跑来同我打了多少秋风,如今到了这最要紧最好提条件的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说了。” 依常理论,徐望月虽然应当着急嫁过来,但方老伯爷已是在倒数着过日子的人,两相对比,自然是生死大事更为要紧,更等不得。 洪夫人说着,走到方伯爷身边,问道:“伯爷,下一步怎么办?寻个机会将此事闹出来?” 方伯爷想了想,摇了头:“先不必,再等一等,看徐家接下来预备如何。” 洪夫人同意了:“好,听伯爷的。徐家一定有花招要使,且由他们自作聪明。” 事已说了,方伯爷抬步要出去,想起又转头叮嘱道:“看好家下人的嘴,不论闹成什么样,一定不能让老太爷知道。” 洪夫人笑道:“这还用伯爷说,我早发话把静德院里外守得严严实实了,保管什么风都透不进去。” “长房那两个,尤其要看好了。” 洪夫人应着:“知道,慧姐儿小,小孩子嘴上没把门,容易乱说,真到闹出来的那阵子,不叫她进去见到老太爷就是了。” 方伯爷补了一句:“还有霄哥儿。” 提到方寒霄,洪夫人略略不以为然:“一个哑巴——” 不过她不会明着逆着方伯爷的意思,还是笑道,“好了,知道了,老太爷这病一半是为他病的,他这下回来,当然应该寸步不离地好好在静德院里侍疾,我连孝顺的风都替他放出去了,他再要出门乱跑,可是说不过去——除非,等我们用得着他的时候。” 方伯爷满意一点头,这才去了。 6.第6章 莹月的好运气似乎在继续,接下来连着好几日,她的晨昏定省都直接被免了。 因为卡在距离吉期仅有半个月这么要紧的关口,望月竟病了。她病的根源在那日去往隆昌侯府时染上的一点风寒,当时看着还好,谁知回到家来,连灌了几日的汤药都不见成效,竟缠绵不去,日渐沉重了起来。 如此,徐大太太自然没工夫再来理会庶女们了。 虽不用请安,但出于妹妹的礼仪,莹月也有被惜月约着一起去正院探过病,不过没能见到据说重病的望月,丫头把她们拦在门外,只说大姑娘病得重,怕过人,不宜见客。 莹月只有隔着门把想好的两句慰问念完,然后老老实实地转头走了。 她不傻,心里知道长姐这病来的奇怪,不过这不是她管得着的事,别人不来寻她的麻烦都算她运气好了,多的她既管不了,也不敢管。 倒是惜月若有所思:“大姐姐难道想借病把吉期躲过去?不对——她总不能一直病着吧。” 望月可不是单纯地想退掉平江伯府这头亲事,她还有隆昌侯府那边挂着呢,她有耐心装病,隆昌侯府可不一定有耐心等,续弦本来不比初婚有许多讲头,那边侯夫人要是看准了别人,说下聘就能下聘,根本不会给人预留出多少反应时间。 莹月记挂着自己看到一半的书,马虎回话道:“也许大姐姐是真的病重。” 惜月一声冷笑立时就冲出了鼻腔:“呵,连自家姐妹都不能见的病重?这种鬼话也就糊弄糊弄你这个傻子罢了!还怕过人,大姐姐真病重了,太太巴不得我们全去陪她呢!” 莹月忙转头张望了一圈:“二姐姐,你小声点。” 所幸周围没有旁人,她扭回头来,才松了口气。 “就你小心,你这么小心,该受的罚哪回少了?”惜月话里不以为然,不过她再开口时,声音还是收敛了一些,“我姨娘说,太太和大姐姐一定有算计,就是不知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再等等就知道了。”莹月宽慰她,自己在心里算了一下,“离下个月的吉期还有十——十三天,大姐姐真想做什么,到时候一定会有迹象的。” “到那时候大姐姐该做的都做了,我知道了还有什么用?”惜月抬手戳戳她的额头,“就要料敌先机懂不懂。” 莹月懂是懂,不过——嗯,她不太关心,长姐的婚事在她猜来无非三种结果,一种嫁去平江伯府,一种嫁去隆昌侯府——或是在那场花宴上攀到的别的什么好姻缘,一种两头落空,另择他配。最终无论如何,看上去都只是长姐自己的事,和她挨不上边,她也就不觉得需要操什么心。 要说的话,她才看的那本游记里说的南边一些风俗才有意思,那里的豆花竟是甜的,那可怎么吃啊—— 惜月看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和自己不是一条心,恼得又戳她一下:“小傻子,你就犯傻吧,哪天太太把你卖了,你还给太太数钱呢。” 莹月反驳:“我不会的。” 惜月不信任地斜睨她:“你有本事对付太太?” 莹月耷头耷脑地,声音低了两个度:“——不会帮太太数钱。” 惜月:“……” 她好气又好笑,“得了,看你的书去吧,成天就惦记着那些没用的东西,你跟大哥真是投错了胎,大哥有你这份痴性,状元都该考回来了。” 她说的大哥是徐家长子徐尚宣,徐大太太所出,今年二十四岁,已经成家了,亲事同望月一般,也是在徐老太爷手里定下来的,娶的是现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家的长女。 徐尚宣不幸在读书上肖了父,徐老太爷在的时候抽空管着他,他的功课还算凑合,徐老太爷一去,徐大老爷习惯了由父亲代管儿子,根本没意识这儿子是他自己生的,该他管,徐尚宣自己在家半学半玩了几年,把原来会的书也不会了,徐大太太发现以后急了,但她一个妇道人家,衣食住行可以给儿子安排得妥妥帖帖,读书上实在不知该怎么伸手,一咬牙,把儿子连同儿媳妇一起托付给岳父管去了。 岳父比亲爹有心,去年时往南边出外差,监察各地,一圈转下来大约得一年,把女婿也一起提溜出去了,好叫他长长见识。所以现在徐尚宣不在家里。 莹月略为不好意思:“我就是个消遣,怎么好和大哥比——” 惜月无语:“别想多了,没在夸你!” “哦,我知道。” 莹月憨乎乎笑着,跟她告了别,领着石楠转身走了,背影看上去颇欢快,一点心事都没有的样子。 菊英都忍不住笑了:“难为三姑娘想得开。” “这是想得开?这就是傻!”惜月不留情地道,不过她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但也怪不得她,不想开点又能怎么办,活活把自己愁死不成。” 菊英笑道:“姑娘还是护着三姑娘。” 惜月沉默片刻,失笑了一声:“我哪来的能耐护着别人,连我自己,都是自身难保。” 菊英知道她想及婚事,解劝道:“等大姑娘的事了了,姑娘就好说了。” 惜月没这么乐观,冷哼了一声:“谁知道呢,老爷太太都那样——且看着吧。” ** 日头东升西落,时间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不觉又是七八日过去,婚仪所定的吉日,已是迫在眉睫了。 不妙的是,望月仍旧病着,仍是不见人,许是她的状况着实重了,这一日傍晚,连徐大老爷都赶了回来。 徐大老爷并不在外地,但他是个行踪不定的神人,打徐大老爷去后,他当家做了主,从此家里就和没他这个人差不多了,三五日不在太寻常,十天半个月不回也不是稀罕事,究竟在外面都忙些什么,人却也说不上来。 好在他身上还栓了个官职,每日还需去衙门应个卯,家里有什么事寻他,还有个准地方递话。 这次他就是让徐大太太遣人请回来的,当晚灯亮了半夜,不知夫妇俩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隔日一早,徐大老爷仙踪一去,又不见人了。 这情况就明摆着不对了:望月出嫁在即,徐大老爷再不理俗尘,这几日也需在家撑一撑场面做一做样子罢? 可除此之外,别的又好似很正常,望月卧了病,徐大太太一边照顾她,一边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嫁妆,这些嫁妆里不少物件都是已备了多年的,徐大太太让人从库房搬出来,晒了满满一院子,看去富丽堂皇,一派有女将嫁的喜庆热闹。 这么一看,又好像没什么不对了。 但许多事外人看来寻常,自家人的感觉却不一样。 云姨娘的眼皮就直跳,她在徐大太太手底下讨生活多年,深知徐大太太脾性,眼下这个局面,里头一定有事。 云姨娘别的不怕,只怕出了什么岔子,带累了她的惜月,姑娘十七岁才说亲本已是晚了,名声上再有了瑕疵,那还有生路吗? 徐大太太作为主母,所居的正院伺候的人手是最多的,丫头婆子管事嬷嬷,加起来足有二十来号人,既多,就难免有隔墙有耳以及约束不得力的时候。 为了女儿,云姨娘不惜积蓄大把往里砸钱,终于砸出了一道口子。 “……是真的。姨娘要是不愿意,趁着还有一点时间,早做打算吧。” 乘夜来告密的小丫头跑了,云姨娘直着眼坐着,只觉天旋地转,满目金星。 “姨娘,姨娘你怎么了?那小丫头子不懂事,说的不一定是真的,许是她听岔了呢——”身边的大丫头担心地劝解着。 云姨娘恍若未闻,脑中只是一遍一遍回想着小丫头告的那句话,如一根淬毒的尖针,戳进她的天灵盖,激得她恨不得立刻拿刀去砍了徐大太太! “不真,不真就怪了!这就是她干得出来的事!我说她怎么这么坐得住——” 云姨娘将余下无尽的愤怒咽回了喉咙口,她不是不想骂,但她现在没有时间浪费在发泄上了。 天一亮,离吉期就只剩三日了。 她原以为这刀是架在不情不愿的望月颈间,不想徐大太太使的好一招祸水东引,竟是不知不觉移给了她的惜月。 没有理会丫头的劝解,云姨娘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夜未睡。 直到在丫头连绵的哈欠中,天亮了。 云姨娘终于动了:“去叫二姑娘过来。” 丫头揉着眼,答应着忙去了。 天刚亮,惜月才起,等她穿戴好了,犹带着两分困意过来的时候,云姨娘已经黑着两个眼圈,一句不停地吩咐人收拾东西了。 惜月看愣了:“姨娘,这一大早上的是做什么?” 云姨娘转头见她,亭亭立着,出落得鲜花一般,眼眶立时就发酸了,同时心里发了狠——想让她的孩子去填坑,做梦! “惜月,”她把女儿叫到身边,揽着她低低道,“你跟姨娘走,这两天这家里呆不得了。” 惜月茫然道:“去哪里?姨娘,发生什么事了?” “太太想让你替大姑娘嫁给那个哑巴去。”云姨娘说出这一句的时候,唇齿间几乎磨出了金石之声。 惜月足足怔了好几息的功夫:“——太太疯了?!” “她疯不疯不知道,我不能叫你赔进去。”云姨娘道,“你跟我走。” 惜月还沉浸在震惊当中,因为太出乎意料,她一时连愤怒都没来得及,只是糊涂中又带点慌张,道:“去哪儿呀?姨娘,我们能到哪去?” “到衙门找老爷去。”云姨娘想了一夜,已经想出了对策,“叫老爷找个宅子,把我们留下,等这里的污糟事结束了,再回来。” 听说是去找徐大老爷,不是往外面去乱跑,惜月定了定神,冷静了些下来,道:“姨娘,老爷能答应吗?——老爷前天回来过,太太的这个主意,肯定跟他商量过了,他肯定是同意了!” 惜月终于想起来愤怒了,嫡母不是亲的,爹总是亲的,可照旧是把她卖了! 云姨娘冷道:“老爷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只要不让他烦神,凭谁说什么都是好。太太能叫他同意,我就能叫他反悔。他敢不留下我们,我就在鸿胪寺里闹起来,看他让步不让步。” 惜月为云姨娘的大胆犹豫了一下,但旋即意识到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徐大老爷这个爹,虽然万般指靠不上,但他总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脾气着实不坏,连受气包莹月都没挨过他的一句重话,云姨娘真跟他豁出去闹起来,他很可能,也不会怎么样—— “对了!”惜月一个激灵,想起来道,“得去告诉三妹妹一声,我走了,这事指不定就落她那个傻子头上了。” “别去。”云姨娘紧紧拽着她,盯着她道,“你告诉了她,我们还走得了吗?” 惜月解释:“三妹妹不会把我供出去的——” 她只说了一句,声音就低下去渐至消失了。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了云姨娘的意思,徐大太太的算计总需填进去一个人的,她逃了,就是莹月,莹月要逃了,那就是她。 “各有各的命。”云姨娘道,“我知道你和她好,可眼下,你做不起这个好人,她是什么命,只能由她去。” 惜月失着神,她和莹月好吗?从前她心里是这么觉得的,长姐望月眼睛生在头顶上,小妹娇月聪明过了头,小小年纪已经懂得给人下话使绊子,只有莹月,傻兮兮的,又有小时候一起长过两年的情分,她还能放心和她说两句话。 可她现在忽然发现不是,她和莹月也没那么好,因为被云姨娘一点出来,她心里要去提醒她的念头立刻就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断上涨的求自保的危机感。 她不想被嫡母替嫁给一个身份前程尽毁的哑巴——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残酷宣告了她未来的黑暗! “你听姨娘的,”云姨娘加重了语气,“这会儿天光早,太太想不到我们敢跑,后角门那婆子好买通,我们立刻就走。生出了一点枝节,惊动了太太,我们就没有机会了。” 惜月一时没有说话,但好一会的沉默之后,她终于轻轻地点了下头。 7.第7章 徐大太太没叫人看着云姨娘和惜月,因为她没想到这两个人敢跑出家门去,在她想来,惜月就不愿意要闹腾也是在家闹罢了,且闹不出什么来——徐大老爷都叫她说通了,父母之命压下来,叫她去死都只好去,又还能怎么着? 她太笃定了,以至于云姨娘和惜月逃跑的消息她都不是第一个知道的。 是洪夫人。 云姨娘和惜月两个人前脚从后角门偷偷摸摸地出来,后脚就有两方人马分别没入了平江伯府之中。 “他家的庶女跑了?是哪一个?” 小厮跪在屏风外细细回话:“应该是行二的,有个年纪大些的女人跟着一起出来,我听那守门的婆子管她叫云姨娘。” 洪夫人端着茶盏:“知道往哪里去了?” 小厮道:“小的跟他们到了大路上,听她们雇了轿子,跟轿夫说去鸿胪寺。” “那是要去找徐大老爷了。”洪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这趟差事办得不错,再去盯着,若有别的动向,速来回报。” 站在旁边的丫头听了洪夫人夸赞,就走到屏风外,给了那小厮一个绣锦荷包,小厮忙接了,磕头谢赏,见洪夫人没有别话,站起弓着腰退出去了。 屏风内侧,洪夫人喝了一口茶,笑问丫头:“你猜,徐家那二姑娘为什么跑?” 走回来的丫头抿嘴笑道:“夫人考不倒婢子。婢子猜,二姑娘跑,是因为大姑娘病。” 这句话听上去很趣致,洪夫人笑出声来:“你这丫头,越发出息了,说话都带上机锋了。” 又摇摇头,有点惋惜似的,“那些个文官世宦,总爱说他们清贵有规矩,你看看,比我们强在哪里?徐家还是出过一部尚书的人家呢,不过七八年,就荒唐成这个样儿了。” 丫头接上话:“说得好听罢了,子孙不争气,再大的富贵也就那么回事,哪比得上我们这样世代传承的。” 洪夫人爱听这样的话,嘴角就翘起来,把茶盏往桌上轻轻一放。 丫头会意地上前添茶,问道:“夫人,如今怎么着?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还要做什么?”洪夫人懒懒地道,“我看徐大太太这主意很好——跑了一个也不怕,不是还有一个适龄的吗?凭她抬哪一个来,等抬来了,好戏才正开锣呢。” 丫头捧上茶去,笑着恭维:“夫人说得是,还是夫人技高一筹。” ** 按下洪夫人这边不提,第二个知道的,还不是徐大太太。 从徐家离开的第二波盯梢的同样是个小厮,他从平江伯府后院大厨房一侧的角门入,绕了一圈,轻飘飘进了静德院。 这里是重病的方老伯爷养病之所,与别处比,明显静谧许多,来往的一两个下人都把脚步放得轻轻的,院落里几乎鸦雀不闻。 小厮挨着墙边,溜进了正房旁边的耳房。 耳房窗下摆着一个小炉,上面放着药罐,药罐盖子微微倾斜,苦涩的药气萦绕而上,熏染得一屋子都是草木药味,说不上难闻,可也并不好闻。 一个穿灰衣的男人坐在药炉前,侧对着门口,手里拿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 小厮走上前去,低声把在徐家后门处的所见禀报了——他报的还包括了洪夫人派出去的那个小厮的动向。 男人听他说完,点了点头。 小厮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别的反应,问道:“爷,接下去该怎么做?” 男人扇火的手顿了一下,抬起来——他这一抬,衣袖就滑落了一点下来,露出了他自掌根蔓延隐没到衣袖里面的一道伤痕,虽已落痂愈合,但由其虬结狰狞之态,仍可想见当日受创之重。 他就用这只手执着灰扑扑的扇柄慢悠悠在半空中虚划:静观,其变。 小厮眼也不眨地认真看完,道:“是。” 就退出去,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多余动静。 男人低了头,重新扇起炉火来。他的动作和之前别无二致,好像从没人进来和他说过话一样。 ** 午后,徐大太太才终于知道了后院起火的事。 这很大程度得怪她自己,她为了瞒住望月装病的秘密,不让各处来请安,才让云姨娘能瞒了这么久。 怎么跑的,跑去哪里了,这不难审,把云姨娘院里的丫头提一串子过来就有了,难的是审出来了之后怎么办。 这么半天功夫,够云姨娘找到徐大老爷了,她不忌惮闹,徐大太太却万万不愿意,这风声走出去,李代桃僵的计策还怎么使? 徐大太太鼓着腮运了足足的气,茶盅都摔碎了一套,最终还是把这口气咽了——跑了一个不要紧,家里不还有一个么! 剩的这个傻,呆,还更好摆布。 这回再不能出差错了,徐大太太命人把莹月从清渠院里提溜出来,放到眼皮底下亲自看着,直等到三月十五,吉期前夜,方把谋算透露给了她。 莹月祸从天降,无端叫从自己的壳里拔/出来,在正院一间耳房里关了两天一夜,看守她的丫头凭她问什么一概不理,只是牢牢管束着她,别说出门了,连走动都不许她走动。莹月在这样的境况里吃吃不好,睡睡不安稳,本已吓得不轻,再听徐大太太这一番高论,人直接惊傻掉了。 “望月病了,方轮到你,不然,你还没这个福气呢。”徐大太太居高临下地向着她,“你老实些,遵父母之命嫁过去,才有你的好处,以后方家大奶奶做着,该有的风光一样不少,你懂不懂?” 莹月不懂,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长姐的夫家,她怎么可以嫁过去?什么大奶奶二奶奶,和她又怎么会有关系? 徐大太太两句“好话”说完,跟着就转成了恐吓:“你要是不听话,像二丫头瞎闹腾给家里添麻烦,哼——那不要说平江伯府那样的人家了,能寻着个尼庵收容你,都算是你的运道,以后死了只能做个孤魂野鬼,想得一道香火供奉都没有!” 她这一疾言厉色起来,还是很见成效的,莹月一贯怕她,话不曾回,先反射般露出了惧怕的表情。 对徐大太太来说这就够了,她不需要莹月做什么多的配合,只要她代替望月,坐着花轿,进入平江伯府的大门就算替嫁成功——从这个角度讲,充任这个人选的是惜月还是莹月并无什么差别,不过一以序齿,二来惜月精明些,叫她顶替似乎把握更大,不想精明的难控制,惜月竟直接逃出家门去了。 话说回来,这所谓成功只是对徐大太太的算计而言,至于莹月这么荒唐地“嫁”进去,将要遭遇什么,日后的日子怎么过,甚至于能不能活得下去,那都不在徐大太太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又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心疼她那许多作甚,将她好吃好喝地养大这么大已是恩情了,如今给家里派点用场也是该当的。 徐大太太几句交待完就走了,莹月终于缓回神来,但为时已晚,她已经做不了什么,像个落入陷阱的小兽般又受困了三个多时辰,外面五更鼓打过,渐渐有了人声,徐大太太重新过来,吩咐人把她拉出去,换到一间厢房里,让喜娘给她开脸上妆挽发更衣。 莹月让人按在妆台前一动不能动,细长的棉线绞在脸上,是一种奇怪得说不上来的痛楚,她想挣扎,想说不,按着她的老嬷嬷重重一把拧在她的背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姑娘,可不能动,绞坏了脸不好看,要不讨新郎官喜欢了。” 什么新郎官,那不是她的! 莹月鼓起勇气,想大声叫嚷出来,但老嬷嬷眼疾手快地又拧她一把,把她到嘴边的话拧成了受痛倒抽的一口冷气。 她想再反抗,但单薄的阅历,缺失的教养让她无能对这种突然的变故做出有效应对,屋里满当当一屋子人,可没有人在乎她,理会她,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有纸糊般的笑容,用光怪陆离的声音告诉她“姑娘大喜了”,像是最荒诞的一折戏,她做梦都梦不出来的。 她就这么被压着完成了一道道程序,外头天光渐亮,但她看不见了,一顶缀着珠珞的盖袱当头罩下,她的眼前只剩一片血红。 不知道什么人来将她背起,她落进了一顶轿子里,手里还被塞进个肚腹圆鼓鼓的瓶子,周围爆竹锣鼓大作,轿子跟着被抬起。说来可笑,莹月长这么大,因为从没出过门,连轿子都没有机会坐过,现在脚下忽然一轻,周身一飘,瞬间的失重感让她差点一头撞轿厢上去。 轿子开始走起来了,周围喧闹更甚,莹月荒谬如处梦里的感受也更强,外面的许多人声该是熟悉的,她此刻听来却陌生得如隔云雾里,连徐大太太的哭声都变得虚幻了——当然,这可能因她本也是装作出来的缘故。 轿子里总算没有个老嬷嬷时刻准备着要拧她一把,莹月终于有了点自主权,但她能做的事仍然很少,跟在轿旁行走的喜娘丫头遍是徐大太太的人手,她有一点异动,把她镇压回去极容易。 莹月把遮挡视线的盖袱揭了,见到轿厢右边有个小小的方窗,想要伸手去掀上面覆盖的帘子,坠着流苏的轿帘才一动,立刻被从外面压下,莹月连是谁动的手都没见着。 她又试图向外说话,但外面太吵了,锣鼓没一刻停过,因为出了徐家大门,沿途还开始有小孩子跟着凑热闹讨喜钱的大笑大叫声,她嗓音天生细软,把嗓门扯到最大了也传不出去——左右倒是能听见,但能离她这么近的肯定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根本不理她。 莹月又急又恐惧,她难道真的就这样被抬到平江伯府去吗?徐大太太肯定没事先跟人说好,不然不会这么临时地把她抓出来充数,到时候平江伯府的人见了她,肯定都诧异极了,一想到那个场面,她几乎要在轿子里尴尬羞愧得昏过去。 徐大太太厉害,什么都干得出来,她不行啊! 莹月伸长了胳膊,着急地再去够前面的轿帘,她只有摔出去了,这动静总不能再被掩住,平江伯府不可能认她,早晚是丢人,不如丢在半路上,她宁可回去挨徐大太太的教训—— 咕咚一声,被她随手放在身边的宝瓶先滚下了地,顺着帘底一路滚了出去,这下外面的人不能视若无睹了,但因出了这个意外,轿子本来只是有点颠,走在前面的轿夫看见宝瓶,呆了呆,脚步就慢了,在后面抬的不知道,仍旧照常走,算好的节奏一乱,轿子就来了个大的颠簸。 事有凑巧,莹月也被这意外惊得半张了嘴,她姿势半坐半起,本来别扭,一下子被颠了回去,脑袋撞在轿厢上的同时,启开的牙关也被撞合了起来——正正咬中了舌头! 瞬间的剧痛袭来,令得她神智都散了片刻。 外面的小小乱子很快处理好了,跟在轿旁的一个丫头捡起了宝瓶,大概怕她再闹事,索性暂时不给她了,轿子继续行进了起来。 莹月满目泪光,什么反应都做不了,因为太痛了,奔涌而出的鲜血几乎瞬间填满了她整个口腔,她噎得呛咳了一声,血顺着下巴溢到了前襟上。 她此时才在这剧痛里找回了一丝行动能力,下意识抬手先擦了一下下巴,满手黏腻,她低头一看,直接变成了一只血手。 莹月吓住了,这视觉效果也太惊人! 而这不过是个开始,她嘴里不知道咬到多重,血根本止不住,她合上嘴巴,想借这微不足道的一点措施止血,但没用,口腔很快又满了,她被迫咽了两口,那个味——别提了,差点把她噎吐了。 但莹月还是努力又咽了两口,血一下子流得太多也太猛了,她害怕自己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她不想给长姐替嫁,可她更不想死,她连家门都没有出去过,就这样死了好不甘心啊。 她天真地觉得把血咽下去,流出来的血又回到身体里,好像就不那么可怕了一样。 她同时想往外求救,但嘴巴里的现状让她无法再发声,想再往外摔,只怕雪上加霜,一个不好直接把自己摔死了。 她只能勉力颤巍巍伸手去掀小窗上的轿帘,但一掀外面就让人压住了,她现在没有力气跟人拉锯,只好转而去拍打轿厢,但由她把厢壁拍出好几个血手印来,外面并没有一丝回应,轿子只是仍旧一颠一颠地行着。 而莹月的体力在持续快速地流逝中,有一段时间,她神智恍惚,似乎是晕过去了,但最终她又知道没有,因为血不会像口水一样被自然吞咽下去,嘴里新涌出来的鲜血不断把她噎醒。 神智稍一回归,她就赶紧无力地拍打轿厢,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伤口具体在哪了,整条舌头都肿胀剧痛,血一直涌,这种明确感受到生命力一点点从体力流失的感觉太可怕了…… 她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她——不想死—— 咚! 轿子落了地。 8.第8章 轿子停了,莹月以为自己的求救终于得到了回应,但外间只是喜乐声大作,爆竹齐鸣,爆开一阵比先更大的喧哗,里面似乎夹杂了什么“请郎君射箭”一类的欢喝声。 莹月没听清楚,她差点被这阵猛烈的动静震晕过去。唯一的好处是脚下终于安稳住了,她拽回仅余的神智后,得以一手巴着厢壁,靠着这支撑往前挪着,伸手去掀大红的轿子帘—— 没等碰触,忽然“夺”一声,有一支箭从外面钉到了轿门上,不知是本来距离近还是射箭的人腕力大,这一支箭射上来,带动得整个轿子都晃了两晃。 然后外面有人“哈哈哈”大笑:“方爷,你疯啦,这是你的新娘子,不是劫道的悍匪,你使这么大劲,把人吓晕了,你可拜不了堂了!” “你不懂,方爷就是要给新娘子一个下马威呢,看我们方爷这威风,将来这夫纲一定错不了!” “哎呀,薛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哈哈——!” 外面爽朗的男声一应一和地打趣着,莹月在里面就凄惨了。 没人跟她说过吉日当天成婚的程序,徐大太太只是威胁她要老实听话就完了,那一支箭射上来的瞬间,她以为是冲着她来的,魂差点吓飞了,一口血和着口水,连呛带咳地喷了出来,差不多与此同时,一只手从外面撩起了轿帘—— 是金铃。 先前就是她捡起了滚出去的宝瓶,现在莹月要下轿了,她要乘机把宝瓶塞回给莹月。 金铃毫无防备地跟莹月堪称恐怖的面容对上,眼眶刹时瞪大,眼珠子都要瞪凸出来,一声尖叫含在唇边,但惊吓过度,竟没叫得出来。 她僵直的动作很快为人觉出不对了,从旁有另一个人上前来,探身从揭起的轿帘一角往里望了一眼。 莹月气息微弱泪眼朦胧地望出去,尚未看清这人什么模样,对方一眼之后,却是迅如闪电,劈手夺过她揉在膝上皱成一团的盖袱,重罩回她头上,莹月才一惊,整个人已觉一轻,叫人打横从轿子里抱了出来。 她看不见,惊得张着手胡乱摸索,摸到那人襟前,忙先拽紧了他的衣襟,恐怕掉下去。 抱着她的人不管她做什么,迈开大步转身就向宽阔的朱红大门里飞奔,身后爆竹锣鼓都歇了,一片嗡嗡的茫然议论声。 “出什么事了?” “新娘子发急病了?” “不知道啊,哎,新娘子怎么了?” 四起的议论最终逼到了金铃面前,金铃嘴唇和双腿一起发着抖,按照徐大太太的算计,这露馅至少也要到拜过堂送入洞房揭盖头的时候,那时礼已成了大半,平江伯夫妇为着自家的颜面,为着老伯爷的病情,当场揭开大闹的可能性会降低许多,而只要不闹开,这事就有往下转圜成就的余地—— 可现在,全完了! 三姑娘平时怂得跟个兔子似的,谁都能去欺负一下,怎么忽然烈性起来,居然敢咬舌自尽了呢?! 她要早是这个脾性,徐大太太也不会把她填上花轿坏事啊! 眼下这个局面,喜事随时变丧事,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要是传到方老伯爷耳朵里去,把他气得一口气上不来——金铃简直不敢想了,真到那一步,她们这些送嫁的徐家人还走得脱?被平江伯府的人拿住了立即打死都是活该! 金铃两股战战无处可逃,对着众人的疑问一时也想不出话敷衍回答,只恨不得原地昏倒。好在同来的蔡嬷嬷年老而心性老辣——就是先前一直拧莹月的那个,向众人应付了句“姑娘身子骨娇弱”之类的话,就把金铃扯到自己人包围的一个小圈子里,厉声问她:“怎么回事?” 金铃见了她,总算有了主心骨,忙凑上去焦急地低声道:“嬷嬷,糟了,三姑娘咬舌了!” 蔡嬷嬷也愣了:“什么?” “真的,三姑娘一脸血,我一掀帘子,她还又吐了一口,吓死个人!”金铃慌张着,“嬷嬷,现在怎么办?我们快逃吧?方家大爷把姑娘抱进去了,他不认得姑娘,可洪夫人肯定是认识的,这事瞒不住,马上就得来人问我们话了!” “瞎说八道,往哪儿逃,丢下个烂摊子跑了,回去太太能饶了你?”蔡嬷嬷心下突突乱跳,但毕竟掌得住些,喝止住金铃的馊主意之后,又飞快想定了对策,“我们跟着进去,没在外面闹出来,事情就不算太坏。” 金铃傻了——这还不算坏啊? 她是徐大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又能被派出来干这等阴私事体,当然不是个失惊打怪的毛躁性子,只是适才往轿子里的惊魂一瞥给她留下的阴影太重了,她还没完全缓过来,口吃道:“进、进去?”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蔡嬷嬷不理她的疑问,转而反问她:“你看三姑娘伤得怎么样?” “可重了!”金铃忙答,“全是血,嬷嬷,你见到三姑娘的手没有?方家大爷把她抱出来时,我见着她的掌心都是血红的,能不能活很难说了,唉。” 她平时虽然不把莹月一个边缘庶女放在眼里,但莹月毕竟从没有得罪过她,她想起好好一个姑娘就这么没了命,心里也有几分唏嘘,叹了口气出来。 “不能活最好。”蔡嬷嬷眼中却精光一闪,“人是方家大爷抱进去的,三姑娘这口气要是断在了平江伯府里,伯府就别想甩得脱干系。到时这门亲是做不成了,可方伯爷和洪夫人也难再找我们太太问罪了。这事,寻个急病而没的理由就了了。” 金铃:“……” 蔡嬷嬷扯了她一把:“叫着我们的人,快进去,总站在这里叫人看着才不像样!” 金铃压下不断从心底冒出的凉气,答应了一声,忙去安排起来。 ** 莹月这口气没断。 抱着她一路直闯入府的方家大爷决断与行动力兼具,短短一刻钟内,他一语未发,沉默往返,把她安置到一间空房后,又飞快拉来了一直在府里给方老伯爷看诊的王大夫。 王大夫人过中年,腿脚没他那么利落,一路跟着直喘,待见到脑袋悬在床边、一张血盆小口的新娘子,吓了一跳,忙上前看视。 “这是伤着哪了?嘴里?快张开我看看!” 方寒霄立在床侧的青帐旁,把莹月从府门外一路抱到这里、又去拉扯了王大夫来,这接连不断的路程好像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气息丝毫未乱,低着头,垂下眼帘看向莹月那张因为一路颠簸又呛了几口血而显得更加惨烈的面容。 没想到歹竹偶然也能出好笋,徐家当家人混账,用心宠惯的姑娘不知廉耻,这不放在心上、随意养出来顶缸的庶女倒还是个性烈不屈的。 莹月此时:啊—— 她无声地把嘴张得大大的,给王大夫看。 ——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似乎是不会这么配合大夫的。 方寒霄的眉头抽动了下。 王大夫用力盯着莹月嘴里看了两眼,她流血到这时候,嘴里一片血糊糊的,舌头也肿了,王大夫看不出来个头绪来,只好转头要水,让莹月先漱口。 这间房内没有别人在,方寒霄脚步一顿,移开去桌上取茶壶倒了杯水来,莹月接过来,她求生心切,抖着手捧着杯子,强撑着灌了两口,咕咚咕咚在嘴里漱了漱,吐了,然后气喘吁吁地倒在床边。 再然后就又:啊—— 真是非常坚强又配合的一个伤者了。 不过她的状态确实很虚弱了,要不是还有血丝在缓慢渗出,混着口水把她喉咙噎着,她这一倒回床上就得直接晕过去了。 她已经这么奄奄一息,但王大夫看过她的伤口后,原来紧张的神色反而缓了缓:“没咬断。” 在一旁负手而立的方寒霄大概是做了什么示意,王大夫接着道:“咬得很深,但没有断口,大爷放心,慢慢调养是养得回来的。” 房里静默片刻,王大夫又道:“大奶奶的血流到这个时候,已经不太流了,我这就开方,煎一剂来大奶奶喝下去,应当就止住了。只是后面要好好养着,麻烦事不少。” 他一直好似在自说自话,莹月这个角度看不见方寒霄,听到这时,忽然间会意过来:方家大爷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她当然早就听说过这一点,但听说归听说,她从未以为自己能和长姐的夫婿产生什么额外的交集,便也从未将这一点往心里去。 王大夫走开了,大约是忙着开方抓药去了,莹月悄悄把眼闭上,知道自己性命保住以后,她心头也不那么紧张了,就想装晕—— 因为她的麻烦事确实不少,她可没忘记,她是个假货! 什么“大奶奶”,根本不是她,方寒霄现在是还不知道,等知道了,哪里还会好心找大夫给她治伤,说不定立刻就要把她丢到大门外面去了。 因为这样,她虽然跟方寒霄已有过挺近距离的接触,但甚至还没有看过他一眼——她心虚呀。 当然她心里很有自觉,她被撵出去是迟早的事,不过她有一点小心思,这个给她看伤的大夫很厉害的样子,她想从他那里蹭一碗药再走,等回去了,徐大太太恼怒还恼怒不过来,不狠狠罚她就不错了,肯定不愿意给她请什么大夫。 房间里十分安静,闭上眼睛以后,别的感官被相应放大,但莹月仍然感觉不到什么动静,只能从没有听到脚步声来判断方寒霄没有走动,应该还在床边不远处,除此之外,她就只听见自己喉间细微的吞咽声—— “霄哥儿,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听说你抱着新娘子跑到这来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连着声音一起响起,是原在花厅里宴客的洪夫人闻讯匆忙赶了过来。 莹月眼皮一颤——她运气太差了,连碗药都来不及蹭到! 呜呜。 方寒霄往床边望了一眼。 他看得到莹月染血的细弱脖颈间微不可觉的滑动,以及她忽然颤动了一下的眼皮。 他的眼神——实在是一言难尽。 9.第9章 洪夫人其实不认得莹月,徐大太太就没把庶女叫出来见过她,但洪夫人认得望月,往床上一看,她就诧异地叫出声来:“这是谁?” 莹月面如火烙,心似死灰——她最害怕面对的情形发生了,丢丢丢死个人了! 她完全没脸睁开眼来,只听屋里静了片刻,洪夫人否认的声音继续响起来:“不是,这不是徐家大姑娘。” 莹月持续装死,别说她现在舌头咬了说不出话来,就是能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平江伯府的人解释,说她事前不知情,说她全然是被迫的? 谁信哪! 不过虽然没睁眼,她也能感觉到不知有几双眼睛诧异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莹月尴尬得手脚都发麻了,她这时候也不想着贪心人家的药了,只希望洪夫人一生气,直接叫人把她抬起来丢出去算了—— “夫人,老奴见过夫人。” 莹月睫毛一霎——是蔡嬷嬷的声音。 徐大太太的陪房,非常厉害的一个老嬷嬷,手劲特别大,她现在被拧得最多的腋下那一块还觉得隐隐作痛。 洪夫人的声音里蕴着不善:“蔡婆子,这是怎么回事?我方家这几年来有什么不到之处,你们要在大喜的日子里闹出这个花样来?跟来送嫁的你们家主子是谁,叫来与我个交待!” 蔡嬷嬷赔笑:“夫人息怒,这吉期定得急,我们家大爷往南边去了,一时赶不回来,二哥儿小,来不过做个样子,他什么也不知道,您有话,只问老奴便是。” 新娘子出门照理该有娘家兄弟送嫁,徐家长子徐尚宣人在外地,现成的理由脱了身,底下的二爷是庶子,今年才十一岁,蔡嬷嬷这话是实,他这点年纪确实也没法知道什么。 洪夫人冷笑:“好,你知道,那你来说,说完了,我去和徐氏一总算账!” 她说着,转头缓了点语气安慰方寒霄道:“霄哥儿,你别着急生气,徐家敢给你抬个假新娘来,婶娘绝不会放过他们,一准替你把这口气出了!” 莹月眼睫又抖了抖:她就躺在这里,要算账还能跑得了她一份?只怕第一个就得找她来。 她不敢睁眼,看不见方寒霄对此有什么回应,只听得洪夫人雷厉风行地跟着又吩咐人:“老伯爷那里着人守好了没有?这事万万不能叫他老人家知道,谁要是走了风声,让老伯爷气出什么不好来,我揭了他的皮!” 屋里一片低低的应诺之声。 “去把伯爷也请过来——蔡婆子,你干什么?”洪夫人声音转厉。 蔡嬷嬷止住了悄悄往床边挪的步子,小心地道:“老奴想瞧一瞧我家姑娘怎么样了,大爷直接抱着姑娘走了,老奴没来得及看,心里担心。” 她主要是想看看莹月断气没有,要是还活着,那可麻烦得很。 她的心思没能瞒得过洪夫人,洪夫人冷笑:“你真记挂你家姑娘,进来第一件事就该去瞧着了。现在说这话,怎么,还想把这责任扣到霄哥儿头上不成?你别跟我使这些见不得人的心眼,老实招来,徐望月是不是心大了,嫌弃霄哥儿了?”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不是——” “不是就怪了!”洪夫人张口就打断了她,“她有这份心,早说,我不怪她,我们霄哥儿大好男儿,不愁没有好姑娘配。徐望月要攀她的高枝,只管去攀,我一点不留难她。可如今这样算什么,推一个——这个丫头是谁?” 蔡嬷嬷嚅动着嘴唇:“是家里的三姑娘。” 洪夫人接着说下去:“推一个庶出妹妹出来搪塞!有这么作践侮辱人的吗?把我们霄哥儿当成了什么?!” 是很不像话——莹月在心里附和,不过,她也有一点觉得怪怪的。 这个洪夫人听上去很精明哪,精明到蔡嬷嬷还未实际招认什么,她已经把事实真相猜了个差不离。那么就奇怪了——她既然这样精明,从前又怎会一点没看出来望月对这门亲事的不满意,还大方满足望月对外试探的需求,让事情到了这一步呢? 莹月没再往深里想,她不熟悉洪夫人,想也想不出来,她只想赶快脱身,方寒霄不会说话,她把眼一闭,还能逃避一下,现在洪夫人进来,噼里啪啦每一句话都令她脸颊火热,无处遁形,只觉身下的床铺都好像长了钉子似的,刺得她要躺不住。 “大爷,药熬好了。” 就在这时候,王大夫走了进来,屋里多出来的许多人令他一怔,不过他行走豪门间,很知道谨守医者的本分,一句也不多问,只向方寒霄道:“可以让大奶奶服用了。” 唉。 莹月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方寒霄虽然碍于是个哑巴,不能以言语表达愤怒,可他心里必然是十分生气的,不把这碗药泼到她脸上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给她喝。 但过了片刻,她却听到王大夫站到床边,唤了她一声:“大奶奶?” 莹月惊讶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方寒霄可能是不愿意她死在这里,平添晦气。 她也不想死,就忐忑地把眼睁开了,不敢看别人,先向王大夫摇了摇头,示意她不是什么“大奶奶”,然后撑着要坐起来一点,去接药碗。 王大夫毕竟是外男,不便直接服侍她用药,见她面如金纸,爬得艰难,就转目想找个丫头来帮她,洪夫人带来的下人没主子允准,不可能伸这个手,蔡嬷嬷见莹月睁了眼,心下就一叹,而后一心算着要怎么过眼前这一关去了,全没自觉她该上前。王大夫不好出声擅自指定谁,见都不动,看了一圈,只好看到了方寒霄身上。 他先前不在,在他看来,不管出了什么岔子,这新娘子总是方寒霄娶回来的,他最有资格碰触过问。 方寒霄接到他求助的目光,顿了一下,把药碗接了过来。 他长腿移动,走到床边坐下,莹月终于无可避免地跟他正面对上,眼前霎时一亮。 这个方家大爷——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嫡母徐大太太及长姐望月的嘴里,哑掉后的方寒霄实在该落魄得不成样子,娇生惯养的豪门贵子,长到十六岁,衣裳未见得自己穿过,赌气闹了失踪,在外面一流落好几年,那日子岂是好过的?谁知道是怎么混过来的,又干了些什么勾当,八成不是正经事,至于前程,那是不可能挣出来的,能全胳膊全腿地回来都算是祖宗保佑了。 凡此种种的念叨,给莹月勾勒的印象,方寒霄应当是阴郁的,偏激的,瘦削的,冷漠的或是暴躁的,总之一看上去就吓人; 但事实上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方寒霄,是明亮的,放松的,眼神温和,神采奕奕的一个青年。 因为还穿着喜服,大红色映衬得他更是精神,俨然仍旧是贵公子,并无一点风霜意。 反差太大了,她被惊到,以至于没看见方寒霄伸手向她压了一下,示意她不用起来了,还在一边惊讶一边费力地扑腾着想坐起来,直到一勺药直接递到了她嘴边。 莹月:“……” 前大姐夫好到离奇,没把药碗扣她头上,还给她喂药! 白瓷小勺递到嘴边了,空晾着失礼,莹月瑟瑟地把那勺药喝了——她压力实在很大,跟着赶忙伸手,努力忍痛含糊地道:“呜呜呜来。” 我自己来。四个字,只有最后一个音是准的。 但配合她的动作并不难理解,方寒霄没有勉强,配合地把药碗给她了。莹月坐不起来,就趴着,在求生意志的支撑下,硬是独立地把半碗黑乎乎的药汁喝下去了,一滴都没洒。 大概是心理作用,一喝下去,她就觉得自己好了不少,肯定不会死了。 死不了,那就得面对活着的问题。 洪夫人又在发难了:“来人,现在就去徐家,把徐望月给我提过来,当着霄哥儿的面,说清楚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我们大姑娘实在是病了,那天夫人去也见着了的,打夫人走后,大姑娘的病更重了,如今人都病得直说胡话,偏偏老伯爷这边的病等不得,我们太太也是没办法,才出了这个下策,不想叫老伯爷失望。” 洪夫人的眉梢高高地扬起来:“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们太太了?!” 蔡嬷嬷哪里敢应这个话,只是认错不迭,又再三述自家的无奈不得已,但洪夫人并不叫她蒙混,伸手一指莹月:“你样样说得好听,干出这样替婚的事来,你们不但无过,反而是有功的了!既这样,那这个顶替的姑娘为什么咬舌自尽?还是说,连你们家庶出的都看不上霄哥儿,不愿意嫁过来?” 这句话是太厉害了,蔡嬷嬷都愣了——她不是没有话可以狡辩,她是到此时才忽然发现,洪夫人看似替侄儿出头,可她的每一次发话,都目标明确地在拱方寒霄的火,似乎唯恐他不觉得颜面无存,不暴跳大闹起来。 这跟徐大太太事前认为洪夫人做做表面功夫后就会压下此事的预判不一样啊。 究其根底,徐大太太敢玩替婚的花样并不是因为她天真到认为可以糊弄过洪夫人,而是以为洪夫人会为了踩侄儿,配合她这个糊弄! 蔡嬷嬷汗如雨下。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比她以为的要危险很多,也许她应该听金铃的,在外面就直接逃走才是。 10.第10章 莹月没注意到蔡嬷嬷的反应,她只在洪夫人说“咬舌自尽”的时候愣了一下,因为没想到她的意外受伤被误会成了这样,而屋里无人反驳,连蔡嬷嬷都不响,看来这成了公认的了。 她想解释,不过又一想,她确实不想嫁给方寒霄——他该是长姐的夫婿,洪夫人的想法从结果上也不算错,就闭上嘴,努力又专心致志地往床下爬。 喝了药后,她感觉自己攒出一点力气了,就想赶快离开,蔡嬷嬷这时候管不了她,平江伯府的人巴不得把她扫地出门,应该也不会来拦她。 但莹月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她仍然手软脚软,脚挨下去刚够着脚踏,撑着棉褥的手臂就撑不住一滑,整个人秤砣般往下直坠,幸亏方寒霄离得近,一伸胳膊险险在她脸着地之前把她捞了起来。 一屋子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来。 莹月:“……” 她坠在他的怀里,窘得头顶冒烟,眼都睁不开,觉得自己还是直接磕地上磕晕过去比较好。 方寒霄把她放回了床上。 莹月很觉丢人,不过这时候方寒霄还能伸手救她一把,免得她把脸摔成一张柿饼,她怎么也不能当无事发生,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跟方寒霄做了个口型:谢谢。 她还想说你放心,她不会赖下来,一定会走的——不过这么一串话难度有点大,不是口型能表述明白的,她尝试了一下,只有放弃,同时在心里生出同情来:当个哑巴真不容易啊,才这么一会儿,她已经觉得不方便了。 她不会掩饰情绪,这同情直接从眼神中流露了出来,方寒霄看见了,淡淡一眼扫在她面上,这一眼实在既不明亮,也不和气——但也不算凶,其间的意味,更多的是将她看做一个小玩意儿,看了她,却丝毫没放进眼里。 方寒霄放好她,很快直起身来,这时候从表情上就再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了,总而言之,大概还算平静。 尤其是跟洪夫人的激动相比。 作为遭受替婚侮辱的真正事主,他直到如今,好像都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情绪波动。 洪夫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将他打量着,含着疑忌,正欲再说什么,外间帘子响,赶在这个关口,平江伯步履匆匆地来了。 蔡嬷嬷一扭头,慌乱的眼神一亮,生出了新的希望,洪夫人也许是真的生气被徐大太太摆了一道,失了颜面,平江伯是男人,总该沉得住气些,不那么意气用事罢? 有一件许多人心内都有共知但因无证据而只好存疑的事:当年方寒霄之父作为嫡长子承袭爵位,那是天经地义,无可争驳,但方父早逝,世子位没有顺延到弟弟方正盛身上,而是传给了年幼的儿子方寒霄,方正盛对此真能心服吗?其后方寒霄出事,方正盛最终上位为如今的平江伯,从方寒霄出事算起虽已有五年了,可这道疑云,始终萦绕在某些人的心中。 徐大太太敢在徐老太爷去后,以六品官门撼平江伯府,抛一个莹月来顶缸,与这疑云有分不开的关系。于她内心深处,实认为她是个苦主,是方正盛抢走了望月世子夫人乃至伯夫人的美好前景,不过形势比人强,方寒霄不中用成了废物已是定局,她忍耐着不曾在明面在发泄出来罢了。 这里面纠结如乱麻的心态非三言两语能叙清,总之徐大太太干这事确实有自己认为能成事的一套逻辑,蔡嬷嬷作为心腹,很清楚主子的心态,方跟着也有自信。 但她的自信很快再一次粉碎了,方伯爷比洪夫人还果决,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他面沉如水,进来就直接怒道:“我都听说了,徐家竟敢如此辱霄哥儿,简直岂有此理!夫人,不必和这些奴仆多费什么口舌,把这假新娘子架回轿子里,我亲自去送还徐家,要徐怀英给我个交待!” 徐怀英就是徐大老爷。 蔡嬷嬷变颜失色,还想寻话挽回,但方伯爷发令是十分好使的,立刻就有人去床上拖拽莹月,莹月本就不想留下,毫不反抗,足够配合,但耐不住这些人动作粗鲁,她脑袋被磕在床边围板上,发出动静不轻的一声咚响,她叫不出来痛,一下被磕得眼泪汪汪。 王大夫医者父母心,他现在听出来是怎么回事了,虽知自己不该管闲事,到底忍不住说了一句:“大——这姑娘伤得不轻。” 方伯爷看他一眼,道:“先生怎么在这里?老太爷那里离不得人,先生还是回去静德院看着罢——对了,这里的事,就不要入老太爷耳了,免得惊到老太爷病体。” 他并不怕王大夫回去多嘴,方老伯爷真因意外有了不好,做大夫的第一个跑不掉。 王大夫不太高兴,倒不为别的,他才亲手熬了一碗药给莹月喝下去了,这会儿病家就让这么对待,他觉得他的药浪费白熬了,未免可惜。这话没办法跟方伯爷说,他只有扫了方寒霄一句:“大爷叫我费这劲做什么呢。” 说完就走了。 他不是伯府奴仆,不必十分看人眼色。 伯府的奴仆也不受他干扰,就继续要拖拽莹月,方寒霄却似乎受了王大夫一句触动,站出来,向方伯爷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方伯爷叹气道:“霄哥儿,我知道这事很伤你的颜面,你有气就发出来罢,不要在心里憋着,伤了身体就不值了。徐家那边,我已派了人去查探到底怎么回事,你放心,你才回来,二叔一定不会叫你白白受这个委屈。” 洪夫人适时接话:“伯爷,哪里还用得着查?就不查,我也猜得着是怎么回事。徐望月定然是跟别人有了瓜葛了,还不知到了哪一步,不然,怎会塞个庶女来堵我们的嘴?我跟伯爷一道去,看徐家能狡辩出什么来!” 蔡嬷嬷眼前一黑——这不可能有误了,平江伯府就是要往大了闹! 方寒霄站在叔父方伯爷的对面,垂在身侧的手掌握起,浓而墨黑的剑眉往下压着,狭长的眼尾里现出了一线红血丝,因为绷起了表情,侧脸的线条显得分外明锐。看起来,是被刺激得终于隐忍不住,怒火上头了。 毕竟被戴绿头巾堪称男人的奇耻大辱,又有几个男人能真的忍下这口气呢。 洪夫人眼中闪过喜色,指挥起下人重新动作,莹月咚咚又遭了两下罪,被下人架下床来,拖着往外行去。 但眼看莹月要被拖过门槛,方伯爷和洪夫人都要跟上去之际,不知为何,方寒霄竟又拦了上去。 方伯爷神色不着痕迹地微僵了一下,眉间藏着一点不耐烦:“霄哥儿,又怎么了?天色快黑了,再拖延下去,我们就不便出门了,府里还有许多宾客在等着,也需与他们个交待,时间紧得很。” 婚者,昏时礼也,成婚的吉时在黄昏,送亲队伍也是算着差不多的点来的,此时确实已经日暮了,最后一点残照斜晖从门前吝啬地铺了一小片进来,照在方寒霄殷红的喜袍下摆上,但照不到他上半身,他整个脸面,更完全隐在了昏暗中,因此而有了一点莫测。 莹月被他拦在面前,跟他距离近,茫然地仰脸看他——她遭到这个待遇,其实一点也不意外,方寒霄会过来拦着才意外,她想看他是什么意思。 她能看见方寒霄的表情,但跟没看也没什么差别,有一个瞬间,她似乎看到方寒霄对着自己的叔叔和婶娘,嘴角逸出一丝奇怪的笑意,但等她定睛再看,又什么都没有了,方寒霄的嘴唇动也没动过,她会觉得他笑,更像是自己被撞了好几下之后撞出来的昏然错觉。 方寒霄并没低头看她,拦住了人之后,就走去窗下,那里桌上有纸笔,他挥笔快速写了两行字,然后拎起墨迹未干的宣纸给方伯爷看:五年未归,有我之过。罢了。 罢了? 罢了?! 方伯爷这回的神色没有掩饰住,惊诧直接从目光中透了出来。 洪夫人不识字,听了身边一个丫头低声念出来,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她的颜色比方伯爷变得更大,她自己觉出来了,想以笑意遮掩,又实在笑不出来,仓促间嘴角干干的抽动了两下:“霄哥儿,这样大的事,怎能就罢了?又怎么作罢?你真是孩子话,徐家踩着你的脸欺负,婶娘不替你把这个公道讨回来,以后你,连着你叔叔婶娘,都该不好意思出门了!” 方寒霄垂目又写。 他换一张纸举起来:闹出去,我一般丢人。 他这个说法不难理解:定好的新娘子临过门让岳家给换了个庶女,传扬出去,固然徐家名声狼藉,他落魄之后,让岳家这么嫌弃打脸,笑话他的人也绝不会少。 当年没出事之前的方寒霄,在整个京城贵公子圈里都是数得着的,方老伯爷偏心他,把世子位给了他,但同时教导他也悉心严厉,他在文武上比差不多年纪的勋贵子弟都强出一档,是那种长辈会揪着自家孩子的耳朵训斥“你看看人家平江伯世子”的天之骄子。 可是如今,健全的身体没了,大好的前程没了,连婚事,都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他宁可咽下这口气,免得再度沦为他人口中谈资实为人之常情。 洪夫人明白过来关节,松了口气,笑着道:“那等落井下石的小人,何必去理他?哪个背后无人说,说一阵子,像先前冬日那呼啦啦的北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可你要是忍气吞声,心头这份委屈可是过不去,你听婶娘的,痛痛快快地闹他一场,把气都出了,以后想起来才不后悔,没牵挂。” 单听她这番话,实在入情入理,方寒霄也好像被打动了,他站在桌边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方伯爷和洪夫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此,表情都舒展开来。 方寒霄低头又去写些什么,洪夫人等不及了,催道:“霄哥儿,有话回来再说——” 方寒霄将纸提起扬开。 丫头小心地念:“多谢婶娘好意,但事已至此,为免惊扰祖父,还是将错——就错?” …… 方伯爷和洪夫人的表情都裂了。 只有蔡嬷嬷,感动地快流下泪来:多通情达理好说话的大——不对,三姑爷,早知如此,直接来寻姑爷把话说开了不就行了吗?何必提心吊胆冒风险搞替嫁这一出呢! 11.第11章 丫头念完后,方寒霄把纸放回了桌上,他独自站在窗边,周身缭绕着淡淡的寂寥之意,大红喜服愈是衬出他受屈之深,但他为了祖父病体还是坚持要吞下奇耻大辱,此刻就是再苛刻的人来,也无法对他讲出重话。 方伯爷就只能深深吸了口气:“——不用担心老太爷那里,我早已命人将静德院看守好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绝不会传到老太爷耳朵里。” 方寒霄摇头又写:只怕万一。 洪夫人勉强撑出一点菲薄笑容:“那也没法将错就错啊,这么个大活人,瞒得过谁的眼目去?谁不知道是个假的,到时候老太爷知道了,更该生气了。” 她说着,控制不住地看向莹月,要不是确定方寒霄这几年不在京里,她都要以为这个侄儿是不是和未婚妻的庶妹发展出什么私情了,不然实在难以解释他现在的作为,除非——他是知道了什么。 洪夫人想到此处,心内不由一颤,旋即安慰自己:不可能,他回来还不足一个月,况且一直守在静德院里,连门槛都没迈出去过,能知道个什么? 她走神的这片刻功夫,方寒霄已经亮出新回应:依徐家言便是。 他大约是习惯了以笔代口,一笔字如行云流水,迅疾流畅,并不比常人说话慢上多少。 亮完后,他把纸盖回桌面,走到门边,把呆呆坐着的莹月拉了起来。 莹月是懵的,被他拉起来后,才回过神来,忙向他摇头:“呜呜回家。” 她不要将错就错,她要回家。 虽然徐家有可怕的徐大太太在等着她,但毕竟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怎么也比平江伯府令她有安全感。她站在这里,只感觉自己是个走错门的小偷,哪哪都不自在。 但说不了话确实有许多不便,方寒霄不知是真没听懂她说什么,还是怎么样,直接拉着她就往外走——准确点说是半扶半拎,莹月一方面不愿意,另一方面她没体力自己走,除了失血之外,她之前的两三日都被徐大太太关着,吃睡都不好,才导致她咬舌之后一下虚弱成这样。 “切哪?” 莹月挣扎不了,慌慌地问,问完之后想起来方寒霄不能回答她,忙把掌心摊给他,想他写一下。 方寒霄没写,倒是不知从哪变出她那盖袱来,手一抬,把她罩住了。 外面已经全是暮色了,脑袋再被一遮,莹月什么也看不见,下意识伸手要扯,但方寒霄扶着她的动作加了一点力道,她手臂就抬不动了——这和她先前被压着大妆时的感觉还不一样,那时她还能挣一下,现在男人的控制如铁浇铜铸,没觉着他怎样费力,她已经连一丝都动弹不得。 “呜放——” “霄哥儿,你做什么去?!” 是洪夫人从后追上来,莹月这时候挺感谢她,问出了她想问的话。 方寒霄回过头去,沉默片刻——当然他只能沉默,离了纸笔,他无法表述出自己的意思,同样别人也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所以,他似乎歉意地勾起唇角笑了一笑,就转头继续走了。 方伯爷也追了出来,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让人上前拦阻,一边跟在后面追了一截,然后他渐渐发现方寒霄的行进方向了——他是要去正堂! 平江伯府一些较为近支的亲眷已经在正堂里面了,除此外,更重要的还有从祠堂里请出来的已故长房夫妇的灵位,都是洪夫人事先安排好的,一应是为了新人拜堂成礼的布置。 这个哑巴侄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是真的要把徐家给他的这个假新娘子认了! 方伯爷这就不能再观望了,忙快走几步,领着人拦上去道:“霄哥儿,婚姻大事,你万不可赌气冲动,虽则大哥不在了,还有二叔替你做主——” “姑爷,吉时到了,再耽搁就不吉利了。”这一句是蔡嬷嬷在旁敲的边鼓。 方伯爷被打断了话,恼怒地瞪她一眼,蔡嬷嬷心里着急,巴不得立刻按着方寒霄和莹月把堂拜了,但不敢正面冲撞方伯爷,被一瞪,忙又把头缩了回去。 却还是没躲过去,洪夫人正被意外闹得心浮气躁,见这老婆子还敢跳出来碍事,终于忍耐不住,甩手就是一个耳光出去:“不知羞耻的老东西,你还有脸开口!” 莹月站在方寒霄旁边,吓得一颤,她当然不是心疼蔡嬷嬷,只是自小的成长环境使然,她胆小,怕听见这些动静,总疑心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她了。 这时候方寒霄对她的禁锢反而有一点保护的意味了,起码他看上去不是个会动手打她的人,莹月禁不住往他那边挨了一点,也不敢试图要挣开了。 方寒霄没什么特别反应,不能说话省了他许多功夫,他挟起配合的莹月来,长腿一迈三两步绕过众人,走得还更快起来。 下人们迟疑地都去看方伯爷,毕竟是府中的大少爷,没主子下令,他们也不敢硬拦。 蔡嬷嬷不管,捂着脸忙追上去。方伯爷和洪夫人有意见又怎样,姑爷愿意就行,隔了房的叔婶再有能耐,还管得着侄儿择妇不成。 这个道理方伯爷和洪夫人也是明白的,方寒霄不在乎,忍得下这口气,他们还真没有办法越俎代庖,不是他的亲爹娘,就强行要闹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让外人看一阵热闹就完了,掀不起大的水花来。 洪夫人事前把什么都算尽了,网也张好了,擎等着徐大太太投进来,徐大太太没辜负她的期望,真敢抬了假货送了来,可没想到,到头来纰漏会出在她自己府里! 这个大侄儿,难道当年伤的不只是嗓子,把男人的那块地方也伤了?不然他怎么肯怂成这样—— 洪夫人满心不顺地恶意猜测着,一边去看方伯爷的脸色,指望他拿个主意出来。 方伯爷还没说话,便在这时,等候在外面的一个伯府管事见到主子们终于露了面,忙跑上前拦住道:“伯爷,客人们到了大半了,许多想跟您说话,又问大爷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是为什么,二爷和大总管都在花厅里照应着,有的客人还好说,有的就追问闹腾得厉害,比如同大爷玩得好的那位薛大爷,还有隆昌侯府的岑世子,这位爷从前同我们大爷话都没说过几句,不知也夹在里面凑什么热闹,还闹着要跟薛大爷一起来找大爷,二爷被他们缠着,急得都冒了汗——” 他说的二爷是方伯爷的长子方寒诚,方伯爷临时走开,留了他在外面招呼客人。 方伯爷对儿子的窘境没什么反应,倒是一听见岑世子三个字,眼底冒出抑不住的火星来——是的,徐家从来不是他的剑指所向,隆昌侯府才是。 如果侄儿顺着他的谋算走,从徐家而至岑世子,从岑世子而至隆昌侯,一整条线牵连下去,隆昌侯当年从他手里抢走的差事,怎么抢走的,他就能让它怎么易主回来。 但现在想这些都是白想了,方寒霄不配合,作为最关键的人物,他在最关键的问题上扼住了方伯爷的喉咙。 方寒霄是长房仅剩的男丁,他愿意顺着徐大太太说望月有恙而换了莹月来,那就代表整个长房认了这件事。 方伯爷当然可以仍旧把徐家骗婚的真相揭出来,徐家多少还会丢人,可然后呢?徐家满门羞死,对他没有一点帮助。 洪夫人不耐烦地向管事斥了一句:“站一边去!” 然后向方伯爷低声道:“伯爷,要么,把风透到老太爷那里去,霄哥儿是老太爷的命根子,他受了这个委屈,老太爷一定不会白白放过,由老太爷出面,向徐家要交待就名正言顺了——” 方寒霄也不是就没人管得住了,他上面,还压着一个老祖父。 方伯爷沉吟片刻,咬牙摇头:“不行,正为老太爷疼他,听了一定大怒,若是气得归了天,那时就能把隆昌侯拉下马又如何?我不过为别人作了嫁衣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洪夫人焦躁地扯紧了帕子,说话也不顾忌了起来:“真是个祸害!人不在时能坏事——当年岑家把总兵官的差事从我们家抢走,就是靠着往皇上面前进谗言,说伯爷得位不正,有谋害侄儿的嫌疑才挑动得皇上动了疑心,如今回来了,我们也没拿他怎么样,且是帮着他,要把他这门绿头巾亲事退了,他邪了心,还是要跟我们对着来!” 方伯爷听着她的埋怨,紧绷着脸,目光晦暗。 洪夫人尤有不甘:“伯爷,这次机会好生难得,徐望月跟岑永春一拍即合,隆昌侯不在京里,岑夫人不足为惧,我们老太爷重病——方方面面竟是有如天意,只要能把岑永春勾引霄哥儿妻子、为成奸乃至怂恿徐家以庶女骗婚,气得老太爷病情加重之事上达天听,隆昌侯的差事一定保不住——” “别说了。”方伯爷嗓音暗哑地打断了她。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个道理他不懂吗? 可,人算不如天算哪。 ** 方伯爷夫妇为管事所阻、停下商量的这会功夫,方寒霄已经目的明确地拉着莹月走进了正堂院落。 周围一下子人声鼎沸起来,许多人迎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方寒霄。 外面的宾客包括亲眷们只知道新郎官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不知到底为什么,现在见人来了,自然都蜂拥上来问。 莹月感觉到扶着她的一只手撤开,然后不知方寒霄做了什么动作,一个大嗓门的中年女眷的声音就笑起来:“原来是撞了头,我说呢!还是大爷心疼新娘子,抱起来就跑了,我们在里面听见了,都吓得不知怎么回事,外面那起人,说什么的都有——对了,新娘子没事吧?” 停顿了片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见是好事多磨了。来,都让让,新人要拜堂了,有话待会再说,可别误了吉时!” 她听上去很热心,也能揽事,把围上来的其他人都疏散了,莹月感觉方寒霄拉着她继续走起来——她不想走,她迟钝地终于知道方寒霄带她来做什么了,这个堂一拜下去,她跟他完了礼,就真的要做夫妻了。 这怎么可以呢! 她慌着又挣扎起来,但跟之前一样,她根本挣不动,方寒霄察觉到她不想走,手掌下滑,揽着她腰,几乎直接把她提起来,带着继续走。 周围的人看在眼里,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在他们看来,新娘子才在轿子里撞了头,身子肯定是虚弱的,新郎亲近点扶一把并没什么,而且连莹月先前吐在喜裳前襟上已经变暗的血渍都有解释了——啧啧,撞得真不轻,都流血了,所以新郎官更该帮忙扶一把了。 “呜不——” 她在盖袱下努力出声,方寒霄垂下眼帘,朝她的头顶看了一眼。 这个小东西不想嫁给他。 他此前从未真正留心过她的意志,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确感受到了。 不过,那又怎样呢。 通赞就位,抓住吉时的尾巴喊出礼词:“一拜天地——” 莹月惶急里生出气来——她不愿意的,他这时候还压着她,他肯定知道! 她深吸了口气,努力攒了把劲,想大声喊出来:“窝——咳咳!” 她太用力了,舌头上本来几乎几乎快止住血、只还在渗着一点点血丝的伤口重新崩开,单单如此还好,方寒霄扶在她侧腰的手正巧于此时不知有意无意地一按,她瞬间一阵剧烈酸软,非但话说不下去,鲜血混着口水,还一下呛到她嗓子眼里,呛得她咳嗽不止。 观礼的亲眷们大为惊讶同情:这新娘子真的伤得很重啊!平白地都能咳得要断了气,怪不得先前新郎官不顾礼仪直接把她抱进去呢。 接下来,就完全不由莹月做主了,众人都知道她情形不好,没人敢闹她,只怕她在喜堂里就倒下,配合着很快让他们把三拜完成了。 知晓大势已去、但还是赶了来的方伯爷面无表情地站在侧边——他尽管是如今平江伯府的主人,这个场合也只能算做观礼的人,红烛耀耀下,他略一错眼,就看到上首主位上兄长黑沉沉的灵牌,他皱了皱眉,把目光移开,放回方寒霄身上。 他眼底是浓重的审视狐疑之色,方寒霄似乎没有察觉,这屋里到处都是红的,他一身也是红的,无处不在的红映在他的眼里,似喜色,又似血色。 在通赞“送入洞房”的清亮喊声中,他扶着莹月往后走去。 12.第12章 新房不是莹月先前呆的那间屋子,是另一个地方。 不过莹月没在注意这些了,堂已经拜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挣扎,从喜堂出来,她缓过一点劲以后,就悲从中来地哭起来。 要说悲伤什么,她其实说不上来,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糊里糊涂地把自己嫁掉,从今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舌头痛着,哭还哭不了大声,怕牵扯到,只能抽抽搭搭地,过一会儿嘤一声。 方寒霄先没理她,但她没个停歇,他听了一路,终于忍不住斜睨了她红红的盖袱一眼。 这底下什么动静——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哭起来跟个奶娃娃似的。 不过倒是不闹腾了,他拽着她,她也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新房到了。 照理这里还有挑盖袱、饮合卺酒等程序,不过方寒霄一概没管,把莹月送进去以后,他就转身走了。 他脚步声很轻,莹月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试探性地伸手去拽盖袱,没人阻止她,她抓下来再一看,红彤彤的新房里空无一人,方知道他已经出去了。 ——新房里这么空荡其实是不对劲的,喜娘、观礼的方家女眷、伺候的下人等都应该有一些,但洪夫人恼怒之下,没去正堂观礼,直接过来新房把所有人都带走了,长房无人可以出面,这些本都是她的安排,现在哑巴侄儿摆明要坏她的事,她把自己所有的安排都撤走,算是出一口气,也有给才进门的侄媳妇一点颜色看的意思。 莹月暂时想不到这些,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要是还要面对一群陌生人,她才觉得紧张呢。 不知是不是被褥没铺好,屁股底下有一点咯,莹月擦了把眼泪,往旁边挪了挪,谁知旁边更咯,她反手一摸,摸出两个花生来。 “……” 她对着花生咽了口口水,从出门就滴水未进,她现在很饿了。 横竖屋里没人,莹月剥开花生壳,把红胖的果子放到嘴里,小心尽量不动用受伤的舌头,慢慢地咀嚼着。 花生果很香,还有一点甜,一共四颗吃完,她——更饿了。 火烧火燎的饥饿被完全勾了出来,莹月想到刚才旁边也咯着她,忙去把那块被褥掀开来,然后她的眼神不由一亮。 她掀开的这一片底下,不但有花生,还有红枣,再里面似乎还藏着一些,她再掀了一下,里面就滚出几颗桂圆来。 她开心地把找到的吃的都聚拢起来,感觉今天总算有了一点好事。 “咕咚。” 大约是怕惊扰到养病的方老伯爷,爆竹锣鼓都只在平江伯府外面响着,府内一声没有,包括新房都很安静,于是身后这声咽口水的动静也就显得很明晰。 莹月一呆,紧张地慢慢转头,就见在她忙着找果子的工夫里,一个女童不知怎么走了来,站在她身后,七八岁的模样,穿一身海棠红的小袄裙,梳两个丫髻,脸庞圆圆的,脖子上挂一个金项圈。 莹月松了口气,小孩子总是不会让人生出警惕心来,就算不认得,也天然易勾出人的柔软,她冲女童笑了笑,想问她是谁,不过舌头一动一痛,只有放弃了,她转而往自己找出来的那小堆果子指了指,示意女童可以来吃。 女童忽然被发现,大大的眼睛藏着一点紧张,摇了头,声音很清脆地说:“我不吃,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不喜欢吃。” 说是这么说,她不经意般又瞥了果子一眼的小眼神却泄露了她的心意,莹月觉得她嘴硬得很可爱,伸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拿了一颗桂圆给她。 女童顿了一下,默默接了过来,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莹月看她剥了好几下不得法,没剥开来,意识到这个娃娃从穿戴上看出身很好,可能没干过这种活计,就重新拿了一个,剥开来递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我自己剥着吃的香。” 她说话小大人也似,莹月忍不住笑了,没勉强她,收回了手把桂圆放到自己嘴里。 她吃得慢,女童剥得慢,两个的速度倒是差不多,莹月见她费了好一会功夫终于吃完了桂圆,怕她不好意思再拿,就主动又捡了一颗红枣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自己重新抓了一颗花生,然后又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她似乎偏好带壳的果物——或者是剥壳的乐趣,莹月留心看她,见她又拿了两回都是花生或者桂圆,红枣碰也不碰。 莹月就捡着红枣吃,反正她只要填饱肚子,吃哪样都无所谓。 这小堆果子毕竟不多,渐渐地,就吃完了。 莹月有点遗憾,因为分了一半给女童,她没吃多少,还是觉得很饿。女童好像也意犹未尽,大眼睛往床上望了望,问道:“大嫂,我可以碰你的床吗?” 莹月点头,头点到一半——这女娃娃叫她什么? 大、大嫂?! 女童得了允准,已经往床上一扑,两条短胳膊努力伸长了,往床铺内侧的被褥底下去够东西。 花生,桂圆,红枣—— 她一小把一小把地往外抓,中途对上莹月震惊的眼神,她以为莹月是惊讶她怎么能抓出这么多果子,就停了停,带点得意地解释:“我看见他们往床上塞的,好多呢,不过他们说这不是我来的地方,不许我进来。” 莹月:“……哦。” 女童“咦”了一声,收回了抓果子的手,趴在床上扭脸看她:“大嫂,你会说话啊。” 莹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点点头。 她没想到这是方寒霄的妹妹,不过年纪是对得上的,倒也不至于太意外——方寒霄的这个小妹子本身是遗腹女,方大夫人生她时还难产而亡,等于平江伯府长房夫妇差不多是前后脚去了,方老伯爷因此心疼方寒霄,把世子位延到了他身上。 这一节因为跟方寒霄得封世子有关,徐大太太在家里提过好几次,所以连她也知道。 “他们说你家嫌弃我大哥,给他换了个新娘子,你一直不说话,我以为也换了个哑巴呢。”女童童言无忌地道。 莹月想解释,话到嘴边一想,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除了她不是哑巴。 她就哑然了,只能把嘴唇分开一点,打手势示意她是受伤了才不能说话。 女童懂了,点头:“哦——原来你撞到的不是头。” 她大概是各处掺着听了些闲话,有真有假,不过总的来说,她知道的还不少,又问着莹月:“他们还说你也不想嫁给我大哥,是真的吗?” 莹月有点迟疑,对着小孩子嫌弃她的哥哥好像不太好,她试图找到个言简意赅不至引起误会的准确说辞,但不等她斟酌好,女童已经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你不喜欢他没事,我也不喜欢。” 这个莹月已经隐有所觉了,女童先前那句“也换了个哑巴”就不大对劲,透着对兄长的轻忽。 如果说兄妹俩关系一般还算寻常的话,女童下一句话就差点把莹月的果子都吓掉了:“大哥把你丢房里一个人就走了,我看他也不喜欢你,这样正好,以后我和你过吧,好不好?” “……” 莹月凌乱地望着眼前这个小豆丁,这是怎么个说法?! “我祖父病重了。”女童扁了扁嘴,“他没有精力照管我了,说以后要把我交给大嫂。” 这句就一下把脱缰的进展拉回来了,莹月恍然大悟,这孩子父母已逝,长嫂就该如母,本来很正常的事,小孩子思路跳脱,没形容好,想一句是一句,反而把人惊了一跳。 莹月自己生母早逝,爹跟没有一样,想到这个女童身世更堪怜,连父母的一面都没有缘分见着,不由伸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女童以为她答应了,原来一直有点绷着的表情放松下来,语调也快活起来,道:“大嫂,你先坐着,我叫人把我的东西拿过来,以后我就跟着你住在这里了。” 莹月不确定地眨着眼,她倒是不反对,跟脸蛋圆圆的小娃娃住比跟一个陌生的成年男人要好多了,可是她说了不算哪,这小娃娃——又能做主吗? 不能。 脚步声响起,方寒霄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大约三十出头的妇人一脸焦急地跑进来,抱起女童就走:“小祖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跟嬷嬷回去。” 女童看见方寒霄,没有挣扎,但是很理直气壮地道:“我来看看大嫂,不可以吗?祖父说了要我对大嫂恭敬,听大嫂的话。” “可以可以,不过明天再来看。”妇人一边哄着她一边往外走,路过方寒霄身边低了低头:“大爷,天晚了,我带慧姐儿回去安歇。” 言毕,见方寒霄没什么表示,忙出门去了。 ** 出了新房院落,方慧要求下来自己走路。 她的奶嬷嬷王氏依言把她放下来,替她理了理小袄,微带忧虑地道:“不知道大爷听没听见姐儿的话。” “听见了又怎么样?”方慧不以为然,“祖父叫我跟着大嫂,我才过来的。他不管我,难道还不许大嫂管我吗?” 王氏无奈解释:“老太爷不全是那个意思,他老人家是要把你托付给大爷,只是你是个姑娘家,大奶奶照管你更方便,才这么说。” “那不还是大嫂管我吗?”方慧天真的声音里有一点尖锐,“大哥总是不管我的,从前是,以后还是,所以我来找大嫂有什么错。” “好,好,没错没错。”王氏安抚她,“不过大爷也是有不得已的地方,他是姐儿的亲哥哥,难道还会不心疼姐儿——” “心疼我,就是把我丢在家里,自己跑了。”方慧冷笑,“要不是我硬赖到祖父那里,还不知道多受多少气呢。嬷嬷,你别说了,反正我指望不上他,不如跟大嫂过。” 她说着,埋头踢了踢小脚,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他不是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王氏道:“今儿是大爷的花烛夜,他不在这里,还能去——”她忽然止住,意识到不该跟这么小的姐儿说什么花烛不花烛的,忙转了话题,“姐儿要看大奶奶,明天再来罢。” 方慧怏怏地:“好吧。” 王氏牵起她,在夜色下行走起来,带点好奇地轻轻笑道:“姐儿倒是肯跟大奶奶亲近。” “那有什么办法,祖父跟我说了过好几回了,我总不能让祖父病着还替我操心。” 王氏欣慰:“姐儿真懂事。” “她比原来那个好。”方慧声音变得轻松起来,“嬷嬷,她有点呆,那么大人了,还哭鼻子,眼睛都哭肿了,她还偷吃床上撒的果子,嘻嘻。” “是吗?” “真的,要是原来那个,肯定要训我不能给我吃,哼,幸亏把她换了。” “姐儿,原来你也吃了?” “——我就吃了几颗!” “好,好,就几颗……” 13.第13章 方寒霄站在新房门口,没有进去,只是往旁边让了让,原来他身后还缩着两个丫头,他这一让,才露出来。 是玉簪和石楠。 两丫头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罪,都灰头土脸的,见到莹月也不敢着声,只是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急切激动地把莹月望着。 莹月也是一激动,居然有力气忽地一下站起来:“——!” 她不知道玉簪石楠也跟到平江伯府来了,从她在徐家被关起来起,就再没有见到自己的丫头了。 方寒霄有点来去如风的意思,他转身又走了。 莹月顾不上注意他,几乎是热泪盈眶地往外扑,他一走,两个丫头也活泛起来,忙跑进来,一左一右扶住莹月,主仆三人对视着,都眼泪汪汪的。 石楠直接哭出来:“呜呜姑娘,太太说你要嫁到平江伯府来,把我和玉簪姐都吓傻了,我们一直都被人看着,稀里糊涂地跟着喜轿出门,我路上想找姑娘说话,可是挨不到前面来。到这里就更乱了,洪夫人才把我们提了去,要挨个打四十棍,还好方家大爷找了来,让人问有没有原来服侍姑娘的,我喊了,才被带过来了,不然——呜呜,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命再见到姑娘了。” 她连哭带说,脸成了一张花猫,不过前因后果倒是说得差不多了。 玉簪更稳得住些,很快打量着莹月的脸面,疑问地道:“姑娘,我先前看见方家大爷抱着你进了府,后来隐约听见姑娘撞了头——?” 莹月摇摇头,把嘴巴张开了给她看。 玉簪倒抽一口冷气,石楠:“呜呜呜——姑娘!” 玉簪眼中露出恍悟,同时眼泪也下来了:“我知道姑娘不愿意,不过姑娘千万别想不开,姑娘有个好歹,叫我和石楠还怎么活呢。” 石楠呜呜地也劝:“姑娘可别再做这傻事了,这得多痛啊,姑娘看了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 莹月道:“系不小心,看了,能——好。” 她跟熟悉亲近的人在一块儿要放松许多,把说话速度放到很慢,也能表达清楚一些简单的意思了。 玉簪石楠听了都放了些心,收拾了一下情绪,把莹月重新扶回床边去坐下。 床上这会儿有点乱,是先前莹月跟方慧找果子时弄的,方慧后刨出来的果子还堆在褥子上,旁边摆着盖袱,盖袱里盛着两个人剥出来的果壳。 玉簪看了一愣:“他们没给姑娘吃饭?” 莹月再没心没肺,也不会这时候在新房里馋喜果子吃,这一看就是饿得没法了。 莹月点点头,想起来问:“你们——也没次吧?” 她都饿到现在了,两个丫头刚从棍棒底下逃出来,又哪里能有饭吃。 石楠苦着脸点头:“路上就饿死了,不过到了这里,洪夫人把我们拉去押着要打,我一吓,忘了饿了,现在姑娘一问,我才又想起来了。姑娘听,我肚子咕咕直叫。” 玉簪环顾一圈,想找个人问问,但新房里空荡荡的,除了她们之外,又哪还有别人。 莹月拉她:“没人,先次果子,掂一哈。” 玉簪犹豫一下,人生地不熟的,又才死里逃生,她不敢出去新房外头问人,就只好坐下来,帮着剥果子给莹月,见果子不少,间或自己也吃一点。 石楠见桌上有茶壶,积极地去倒茶,不过一摸壶身,她就皱了眉:“这茶都凉透了,我们倒是没关系,不知姑娘能不能喝。” 莹月也正口渴着,道:“嫩——” 她刚说了一个字,便听门口帘子响,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穿桃红比甲的丫头走进来,手里提着个精致的紫檀嵌螺钿长方食盒,笑着道:“大奶奶好,婢子给大奶奶送碗面来。” 她把食盒放到桌上,掀开盒盖,里面果然是一碗面,澄黄的鸡汤,雪白的面条,面条上还卧着一个嫩汪汪的荷包蛋,周围飘着碧绿的葱花,一亮相,缭绕的热气带着香味飘出来,无论是就站在桌边的石楠,还是坐在床那边的莹月和玉簪,眼光齐齐盯了上去。 玉簪回神忙站起来:“有劳姐姐,请姐姐替我们姑娘多谢大爷想着——” 丫头抿嘴一笑:“你误会了,我不是大爷的丫头,我是伺候我们大姑娘的,大姑娘叫我去厨房要的面。” 玉簪怔住——什么大姑娘?在她想来,方寒霄特地去洪夫人那里把她和石楠要过来还给莹月,这面自然也是他吩咐的,怎会忽然跑出一个大姑娘来? 莹月也很意外,意外之余又很感激,没想到那个小娃娃能替她设想到这个,她慢慢地道:“谢谢泥们——大姑娘。” 丫头笑着蹲一蹲身:“大奶奶不必客气,天色晚了,婢子就不打搅大奶奶了。” 丫头走了,石楠喜孜孜地快步走回床边来扶莹月:“姑娘,方家大爷对姑娘不错呀,连大爷的妹妹也和姑娘好。” 莹月点头又摇头:“妹妹好,他才不好,他——逼窝拜堂。” 想到不由自主拜的堂,莹月很委屈了,连被扶到桌旁桌下后,摆在面前的那碗鸡汤面看上去都没那么香了。 玉簪诧异道:“逼姑娘拜堂?” 莹月点头:“他掐我,不让我所话。” 石楠忙道:“真的?掐姑娘哪里了?” 莹月低头翻衣裳,她现在腰际还隐隐有点酸麻,她觉得一定被戳青了。 “天哪!” 石楠陡然发出一声惊叫,玉簪听见了弯腰来看,顿时也捂着嘴:“姑娘……” 这反应太夸张了罢?就算真青了,也不至于比她嘴里的伤更严重——莹月奇怪地低下头,她还穿着嫁衣,层层叠叠的,所以她自己不是很方便去看,把衣裳又往上拢了拢才看到,然后她懂丫头为什么这么大反应了。 只见她露出来的腰际那一块不大的地方,就有好几个青紫掐痕,映照着周围雪白的肌肤看,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石楠很气愤:“怎么能对姑娘下这么重的手,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 莹月愣了一下:“不——” 玉簪紧紧抿着嘴唇,表情忍耐地把她的衣裳又往上掀了掀,只见她后背的情形更惨,青紫落梅似的洒在她的背脊上,简直叫人看都不忍心看。 石楠气死了,又心疼得不得了:“姑娘在家时都没遭过这么大的罪,方家大爷怎么下得了手,真是,他怎么能这么坏呀!——姑娘,怎么了?” 她看到莹月忽然动作很慌张地把衣裳往下拽,玉簪也在帮忙。 她茫然一抬头,呆住。 要么说背后莫说人呢,说曹操,曹操到,方寒霄居然又回来了,正站在门口,欲进不进的样子。 石楠回过神,忙也帮着莹月整理衣裳,心里忐忑,不知莹月叫没叫他看了去。 方寒霄自然是看见了,他才走到门边,就看到莹月在翻衣裳,他脚步就停了一停,不想她翻得更厉害了,他看见她拥坐在一团云霞似的嫁衣里,肚兜都翻起了一小片,露出一截白白的腰,腰上指痕宛然。 他眼神闪了一闪。 他的角度见不到莹月的背部,但听丫头的心疼惊叹声也猜出来了,临出门的姑娘还叫掐成这样,她平常在家里过的什么日子,不问可知了。 但奇的是,苦水里泡出来的,居然不是一根黄连或是毒菇,而是一朵小白荷。 这朵小白荷的腰肢雪白婉转,无疑是少女的曲线,可论她胸腔里的心眼,恐怕还没有八岁的方慧多。 还跟丫头告他的状——真不知怎么痴长了这么大。 玉簪石楠手忙脚乱地帮着莹月把衣裳收拾好了,都不上前去,警惕地围在莹月旁边,对着方寒霄怒目而视。此时在两个丫头眼中,他已经从救命恩人变成了刽子手。 莹月有点讪讪地小声道,“不,不系他。” 她虽然很生气被方寒霄强迫拜堂,不过她记得清楚,方寒霄就戳了她一下,现在把一身伤都赖给他背着,那也不对。 方寒霄已经略微别过了视线,余光见她收拾完毕,才走进来,他手里也提着个食盒,比先前丫头拿来的还大些,是三层的,他把食盒放到桌上,看见桌上的面碗时,顿了一顿。 听说不是他掐的,玉簪态度又回转了,笑着很有眼色地解释:“是大姑娘让人送来的,不想这会大爷又亲自送来,多谢大爷了。” 方寒霄点了下头,转身就又走了。 丫头们毕竟跟他不熟,不敢叫住他,只是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石楠才犹豫地道:“他怎么又走了?今晚上是洞房花烛夜——他还回来吗?” 虽不知那方家大爷到底在想什么,但都逼着她们姑娘拜了堂了,显见是要做夫妻了。 玉簪想了一下,道:“应该不回来了吧?姑娘还伤着呢。” 石楠释然,也是,姑娘话都说不齐全,一身的掐痕,能做什么,正该休息休息才好。 想到掐痕,她忙又问:“姑娘,那是谁把你掐成这样?” 莹月道:“蔡嬷嬷。” “怪不得!”石楠咬牙,“太太身边,就数这个老婆子最凶。姑娘,你别怕,才我们在那边院里,蔡嬷嬷也被按在那里呢,大爷把我们带了出来,可没管她,这会她肯定噼里啪啦地在挨打,四十棍子,一棍也少不了。” 莹月想一想,觉得解气,点点头笑了。 玉簪已经在掀食盒盖了,一边笑道:“难为大爷还记挂着姑娘没吃东西,刚才冤枉大爷了。” 石楠探头看,也高兴起来:“呀,真不少,我和玉簪姐也沾着姑娘的光,可以填饱肚子了。” 莹月可不觉得自己被记挂着,从她进入平江伯府的大门起,发生的事样样都透着诡异,她说不出来,但她知道不对劲。 不过现在她没有精力深想了,她跟两个丫头围坐着,慢吞吞挑拣着清淡软烂的饭食吃了个半饱,困意就跟着涌了上来。 丫头们服侍着她脱了一层层的嫁衣,没有水,丫头们不敢出门去要,莹月困得不行,也不想洗了,就往床上一倒,蜷着睡了过去。 这一天的混乱,终于是暂时结束了。 ** 莹月歇下了,方寒霄还没有。 他在喝酒。 他是新郎官,需要宴陪宾客。 一般人跟他不熟,又因他有哑疾,不敢来灌他,他昔日的几个好友却无顾忌,同他勾肩搭背,一边灌还要一边埋怨他:“方爷,你太不够意思,这几年不理别人也罢了,把爷我都忘了,只管跑出去快活,连封信都不往回捎!不行,今儿这杯酒你必须喝了,不喝不许去洞房!” “就是,必须喝!” 方寒霄倒也不拒绝,酒来杯干,于是一杯一杯又一杯,他身上很快为酒气所浸染,眼神也渐渐不那么清明起来。 “好,方爷痛快!” “这才够朋友,不枉哥哥一直惦记着你,你不知道,那年你走了,方寒诚那小子倒得了脸,在外面到处嘚瑟,人模人样地还来找我喝酒,哼,他也配——!” “薛爷,酒多了,胡言乱语了。”旁边的青年一巴掌糊住他的嘴,但随即自己压低了声音,冲方寒霄挤眉弄眼:“不但薛爷,我也没理他,假文酸醋的,跟他多说两句话都能酸倒,哥几个看他就来气,不揍他一顿算好的,跟他喝个屁的酒!” 方寒霄嘴角勾起,把才满上的酒盅跟他一碰,各各饮尽。 “方兄,我也来敬你一杯!” 嚷嚷这一声的是隆昌侯府的世子岑永春,他原不在这一桌,端着酒盅特特挤了过来,眉开眼笑,一副看这里热闹也来凑一凑的样子。 方寒霄眼神抬起,很懒慢地看了过去。 满目喜庆大红中,对上岑永春那一张也称得上英俊,但眉目间因一股没来由的得意而显得有些怪异的面孔,他发现自己内心十分平静,甚至有点想笑。 他转了头,让侍婢重新斟满酒,然后向着岑永春扬了扬。 请。 请君入瓮。 14.第14章 徐家。 徐大太太和徐大姑娘一夜未眠。 母女俩捏着一把冷汗,时刻恐惧着平江伯府的人冲进来大闹一场,砸个稀巴烂,但直到日出东方,什么也没有发生。 莹月在轿子里咬舌之事,徐大太太昨晚就知道了,蔡嬷嬷有先见之明,恐怕自己进去落不着好,没让作为兄弟充数送嫁的徐家二哥儿徐尚聪一起进府,而是乘着混乱叫人带他逃回了徐家,给徐大太太送了口信。 徐大太太当时就眼前一黑,觉得完了,完了——完到了天亮,居然一切如常,日头照常升起,好似什么意外都没发生。 ——难道洪夫人这么大本事,这种情况下,还压着方寒霄把假新娘子认了? 徐大太太都恍惚了,一方面不太敢相信有这种好事,另一方面又实在很想相信。 望月比她更定不住神,病也不装了,穿着中衣下床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时忍不住道:“娘,要么,把二哥儿再叫过来问问?” 徐大太太浮肿着两只眼睛,皱眉摇头:“问他白问,他大门都没进去,怎知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望月不响了,又绕了一圈,跺脚:“蔡嬷嬷和金铃他们回来一个也好,竟都不见影子!” 是的,现在如果说有什么不寻常的话,就是除了徐尚聪之外,徐家送嫁的人都如肉包子打狗,通通一去不回。这种同城婚嫁,送嫁人等按理是不需留宿的,到了地头领一桌喜宴,得些赏钱就该回来了。 徐大太太见不到自己派出去的人,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这替嫁到底是成功还是没成功,她就不能确定。 她这颗心,就只能悬在嗓子眼落不下来。 过一会儿,望月禁不住又提出了一个猜测,道:“娘,会不会是方大爷生气,把他们扣下教训了?” 徐大太太想一想,慢慢点头,方寒霄势单力薄,拗不过得势的二房,一腔怒气堵着没处发,拿徐家下人撒一撒火倒是有可能,洪夫人也没必要阻拦,在她这样的贵夫人眼里,就是把蔡嬷嬷金铃等尽皆打死,那也算不得什么。 望月松一口气:“若真如此就好了。等方大爷出够了气,把他们放回来,娘多给些伤病银子罢,也不叫他们白受苦一场。” 徐大太太觉得没有这样简单,但她当然希望就这样简单,努力把自己说服得松快了点,她一转眼看见望月只着中衣,忙道:“你这孩子,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就下来了?快回床上去,真弄出病来怎么好。” “我不冷。” 望月说着,不过一夜没睡,她现在实在很有些困倦,平江伯府一直没人上门,看着似乎太平,她的困意涌上来,揉着眼睛在徐大太太的催促下回到了床上。 “娘,你也休息一会。” 徐大太太哪睡得着,道:“你睡吧,我让人打听些事去。” 她说着出门,召来丫头传话,叫使几个机灵些的下人,往认识的昨晚参加了喜宴的人家去,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情况来。 ** 平江伯府,新房。 主仆三个醒来得很早,毕竟是生地方,又还有许多事糊涂着不明白,谁也不能放心地真睡踏实了。 醒来莹月就面临着尴尬事,她不愿意再穿嫁衣,可新房里也没别的衣裳给她替换。 玉簪在屋里束手无策地转了两圈,鼓起勇气道:“姑娘等着,我出去问一问。我们来时,太太收拾了不少箱笼跟着抬来的,里面应该会有衣裳。” 莹月忙把她拉着:“别切,洪夫人在。” 她在新房呆了一夜,虽然府里没人来伺候她,可也没人来找她的麻烦,这让她潜意识认为新房是安全的,出去就不一定了,谁知道会不会被洪夫人抓去打板子。 玉簪一想也有点怕,就顿住了。 没别的选择,莹月倒也不在乎凑合,自己下了床,伸手去够搭在紫檀木架上的嫁衣,她年轻,复原能力好,昨天凄惨得那样,吃饱又睡了一觉,起来就感觉精神好多了,除了舌头还是仍旧痛着,说话不便。 玉簪忙过来帮她,刚穿好,外面传来清脆的声音:“大嫂,你起来了吗?” 莹月一愣,看一眼玉簪,玉簪会意扬声道:“起来了。” 石楠快步走到门边掀帘去迎,只见方慧换了一身鹅黄的袄裙,发饰也跟着换过了,脖子上倒仍挂着那个金项圈,她走进来,道:“大嫂,我来看你了。” 王氏跟在后面,表情歉意:“大姑娘来太早了,我没劝得住,打搅大奶奶了。” 莹月摇头示意没事。 玉簪跟石楠上去向方慧行礼,玉簪心细,就便问了一声能到哪里去要一点热水来,这个天气衣裳穿旧的还无妨,洗漱也省了就忍不了了。 方慧扭头向王氏道:“嬷嬷,你去叫人送热水来。” 王氏答应着了要出去,玉簪忙跟上去:“不敢,嬷嬷给我指个路,我闲着,去提来就行了。” 她两人出门去了,莹月招呼方慧来坐,又谢谢她昨晚让人送来的面。 方慧很大方地道:“不值什么。”过了片刻补充,“其实是嬷嬷想起来让人送的。” 她毕竟只有八岁,跑到新房里跟莹月一起吃果子大部分是因为好玩,没想到莹月是因为饿了才吃。 莹月笑道:“还是谢谢泥。” 她分得清楚,要不是因为方慧,平江伯府的下人怎么会跟她来发这个善心。 方慧的大眼睛眯起来一些:“没事啦。” 有人指点要方便不少,没多久玉簪就回来了,她提着热水,走在旁边的王氏手里也没空着,提着一个食盒,里面应该是早膳。 石楠忙上去接过来,和玉簪一起服侍着莹月洗漱过,主仆三个一起围坐在桌前用饭。 方慧一直没走,在屋里四处转悠,不觉转悠到旁边来,莹月拉拉她的小手,把一碟红豆饼推给她。 方慧先说不要:“我来前吃过了。” 但莹月伤着舌头,用起饭来太慢了,她又转了两圈,无聊得很,还是回到桌前来抓起一个吃了起来。 吃完一个又拿一个,王氏在旁看得很高兴,给她倒茶:“难得姐儿今天用得多些,平常怎么劝也不肯。” 慢悠悠一顿早饭用过,方慧来拉莹月:“大嫂,我们去给祖父请安吧。” 莹月这才知道她一早就来,又一直等在这里是为什么,第一反应就要拒绝:“不好吧?老伯爷,病着——” 她不想见方老伯爷,她至今还不觉得自己跟平江伯府有什么关系。 但方慧很坚持,还向莹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大哥不带你见祖父,我带你去。” 话里隐隐地竟是邀功的意思。 莹月哭笑不得,饶是她不大会在别人话音上用心思的,也听出两分倾轧方寒霄的意思来了,这孩子,不知方寒霄怎么得罪了她,她好像是很认真地在跟兄长闹不和。 王氏也觉得不妥,在旁劝了几句,但劝不下来,最后只好道:“大姑娘去可以,可是如果老太爷还没醒,或是大爷不同意,大姑娘不要纠缠,马上就回来。” 她退了一步,方慧才应了:“好。” 莹月松口气,听王氏的意思,方寒霄现在应该正在方老伯爷那边,所以王氏敢放方慧去。 她不想见方老伯爷,可是正想找方寒霄,昨晚她是惊吓累伤交加,实在没有精力做什么,现在她想好好跟他说一说了,总不能就真这么稀里糊涂地在这里住下来了吧。 有方慧陪着,不用害怕洪夫人忽然冒出来把她抓走,方慧再来拉她时,莹月就点头同意了。 玉簪犹豫道:“姑娘的身体——” 好是好了点,可那是相对昨天而言,要到外面去就勉强了,她不太放心。 莹月安慰地冲她笑笑,表示没事。 她当然还是很不舒服,但现在不是娇气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坚强一点,不然就这么在新房里发呆,感觉也很不对啊。 她带着石楠,跟上方慧出门了。 府里虽不放爆竹,但办喜事仍怕吵着方老伯爷,挑的新房位置距离静德院有些远,好在方慧人小腿短走不快,莹月在旁边也不吃力,一行人缓缓走到了静德院。 然后就叫拦了下来。 穿着褐紫色褙子的粗壮妇人拿着扫帚,原像是在院门前扫着地,但一发现方慧等人,就停了动作,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行礼:“大姑娘好,大姑娘这么早来,老太爷还歇着呢。” 方慧先“咦”了一声:“钱嫂子,你怎么在这?”然后道,“祖父今天睡得这么好?那我们就到院子里等一会。” 又转头给莹月解释,“大嫂,只要等一会就好了,我记着的,快到祖父吃药的时辰了。” 莹月觉得她小小的摆出一副靠谱模样很可爱,微笑点头:“好。” 但她们说好了,粗壮妇人却还是没有让开的意思,拿着一人高的竹枝大扫帚堵在院门前笑道:“大姑娘,忘了跟您说,夫人吩咐过,这几日府里事多,怕烦扰着老太爷,各处都先不必过来请安了。” 莹月一愣,方慧已然把脸沉了下来。 15.第15章 方慧人小气性不小,再张口时,连称呼都换了:“钱家的,原来你是专等在这里拦我的,我倒不知道,我来给老太爷请安,什么时候要经过你的同意了?” 钱家的陪笑:“大姑娘别误会,我岂敢呢。原是夫人吩咐了,老太爷如今最要静养,等过几日老太爷好了,大姑娘再来尽孝心不迟。” 方慧点了下头:“那我知道了,二婶娘越发厉害了,都能把祖父看管起来了——” 钱家的忙道:“大姑娘可不要乱说,怎么叫看管,实是为了老太爷的身体着想,伯爷也是知道赞同的。” 方慧仰着头:“我是乱说,你就必定有道理了?”她声音一厉,“让开!我带我大嫂来见祖父,还不见得要你们二房的同意!” 女童声音尖利,莹月就在旁边,耳膜几乎要生痛,石楠也唬了一跳,悄悄向莹月道:“到底是伯府的姑娘,看这份派头。” 钱家的却不畏惧让步,她的腰弯下来,但笑容几乎没有变过:“大姑娘,您要是独个前来,我冒着惹恼夫人的风险,也要为您通融一二,可您带了这个——”她眼角瞥了一眼莹月,好像不知该怎么称呼她似的,直接跳了过去,“这位来,我就万万不敢应承了,老太爷可不知道大爷给他换了一个孙媳,这要见了,该怎么说呢?老太爷的身子骨大姑娘是知道的,可受不起这个刺激。” 随着她越说,方慧气得越鼓,本就圆圆的脸蛋因为惹了怒色,气成了一颗大红苹果——说实话,这是她没考虑周全,现在被钱家的挑出来,她心里明白自己冒撞了,可不愿意认输承认,脸面上下不来,一口气就堵着了。 莹月想了想:“窝回去,你进去。” 钱家的不是说方慧一个人可以进去吗?她本来也不要见方老伯爷,就先回去好了,见方寒霄再找别的机会。 方慧还不甘心,但钱家的脸色反而僵住了:“这——” 莹月忽然意识到了,她其实根本连方慧也不愿意放进去,不过是捡个现成话说。 方慧也发现了,她眼睛一亮,松了莹月的手就往里冲,钱家的不敢叫她进去,赶着去拦,王氏怕她受伤,忙去护着,方慧人小灵活,从大人们的腿边窜了过去,钱家的跟王氏反而撞在一起,哎呦一声,各自向后倒地。 莹月:“……” 她目瞪口呆。 方慧得意地咯咯笑,一边回头嘲笑钱家的一边飞快向前跑—— “哎呦!” 好景不长,她撞在一个人的大腿上,也呼出痛来。 她撞到的人没有出声,只是及时伸手巴住她的后脑勺免得她倒地受伤,然后修长的手掌伸过来,捋开她的刘海,查看她的额头。 方慧若有所感,一定睛,见到眼跟前的那只手腕上的疤痕,她的呼痛声顿时咽了回去,小脸板下来,挥开那只手,自己站到旁边。 王氏和钱家的从地上爬起来,到他跟前行礼:“大爷。” 方寒霄点了下头,注视着王氏。 王氏就开口禀报:“回大爷话,大姑娘带大奶奶来给老太爷请安,钱嫂子不让进去,大奶奶要回去,让大姑娘一个人进去,谁知钱嫂子还不许,说都是二夫人的吩咐——” 钱家的忙辩解:“夫人也是不得已,都是为了老太爷的身体着想。” 方寒霄眼神毫无变化,似乎听进去,又似乎没听进去,只是背着的手抽出来,向方慧招了招。 方慧虽然跟他不和,但该识时务的时候还是识的,拉着莹月就走:“大嫂我们进去,我看谁敢拦。” 莹月脚步微顿,但见方寒霄站着不动,没有阻拦的意思,就有点磨蹭着跟了过去。 钱家的急了:“大爷,这可不行——” 方寒霄扭头,不知他是做了什么示意,一个原在屋檐下翻检药材的小厮站起走了来,笑道:“钱嫂子,你口口声声说别人会碍着老太爷养病,你在这大吵大闹,还跟人打了起来,就不怕吵着老太爷了?你还是请出去吧。” 他一行说一行动手撮弄着钱家的,竟是硬把她推出去了。 钱家的气得没法,到底不敢在静德院的门口吵闹,一跺脚,转身快速走了。 方慧踮脚去看,道:“肯定跟二婶娘告状去了,哼。” 抓住这空档,莹月向方寒霄道:“我想和泥说话。” 方寒霄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转身走了。 莹月忙跟上去,方慧不解,转回头来也要跟着走,王氏拉住她,道:“大姑娘,大爷和大奶奶说话,那不是你听的,你跟嬷嬷在这等一会。等大奶奶出来,要是大爷同意你带大奶奶去给老太爷请安,你再去。” 方慧不大乐意,不过还是勉强应了,她不想跟王氏在院子里干站,左右顾盼一下,很快跑屋檐底下看小厮翻药材去了。 莹月跟着方寒霄进了一间耳房。 一进门,莹月就忙忙道:“窝想回家。” 她还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嫁给方寒霄太不可思议了,她来找方寒霄,就是觉得应该还有纠正的机会。 方寒霄脚步一顿之后继续走去桌边,凡他在的地方必有纸笔,他很快写了几个字,推到桌边。 莹月充满希望地上前一看:不行。 为什么不行? 被拒绝得太干脆,莹月急了:“窝家噗对——” 她急起来语速快,一快就说不清楚了,还差点喷出口水来,她一窘,偷偷看一眼方寒霄,见他似乎没有注意,忙把嘴闭上。 桌上还有一支羊毫小笔,她灵机一动,伸手拿起来刷刷也写:我家送我来骗你不对,可是你扣下我也不对,我告诉你,我大姐姐是装病的,你把她换回来就好了。 兔子急了也咬人,她这是把望月都卖了,从前她可万没有这个胆子。 方寒霄目光扫过,眼中闪过无语——连告状都能告得这么毫无心计含量。 他手腕拧转,信笔回她:真的? 莹月连忙点头。 方寒霄笔下不停,连着写:那我不能要她。 莹月:…… 她反应过来了,这不是坐实了他的未婚妻不愿意嫁给他? 她后悔地把上一张纸揉掉,又写:我是大姐姐的妹妹,我也不好,你把我送回去,娶别人才好。 方寒霄:不。 这次拒绝比先还简短干脆,莹月一看,不但急了,她还有点气了,字都大了些:我要回家! 方寒霄笔走龙蛇:你已出嫁,此处就是你家。 莹月挣扎:可是应该嫁给你的是大姐姐。 方寒霄终于多看了她的纸一眼,她情急之后,字迹不再似普通闺秀的娟细,笔画转折处的铿锵利落明显起来,因其利落,看去别有一番舒心。 这笔字不知怎么练出来的,都说字如其人,倒也并不全然如此。 因他有所停顿,莹月以为他在抉择,又燃起希望来,他和她的长姐定亲时日太久了,她没见过他,可在徐家提起他来,都是把他作为大姐夫来说的,现在忽然让她替过来,她拧不过这个劲,只觉得不可以,徐大太太要把她胡乱嫁的是别人,她不见得能这么反弹,也许哭一场就认命了。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就见他的笔动了:你清白已失,如何回去。 莹月一下眼睛都吓得瞪圆了——她她她怎么就“清白已失”了?! “窝没——!” 方寒霄微微低头看她,她澄澈的眼神一清到底,因为受了惊吓,眼波颤动着,好似被偶然跃起小鱼惊乱的山间溪水。 莹月这里,是一下吓过头,待跟他眼神一碰,倏忽也就醒过神来:她昨晚是睡在新房里的,一个姑娘家,这么在外男府里睡了一夜,还谈什么清白?可不就已失了。 方寒霄在不在新房不能决定什么,外人眼里,就是这么回事,她要不服不认,那倒也还有一条路——自尽以全清白。 也许能博别人对她的尸体叹一声:原来贞烈。 莹月可不要! 她打小长得随便,女诫之类的教导受过一些——她也是因此识的字,但这种书枯燥得很,明显没有游记话本有意思,她学是学过,完全有口无心,徐大太太不重视她,没闲工夫抽查她的功课,既没人管,她更糊弄了。 所以该懂的规矩她懂,但往不往心里去就是另一回事了,简单点说:她觉悟不高。 叫她嫁给方寒霄她不愿意,叫她为此以死明志,她更不干。 方寒霄不看她了,低头收拾起写过的字纸来。他从她一览无遗的表情上已经得到了答案,看来人单蠢一点未见得全是坏事,她这么快找到出路,都有点出乎他意料。 当然,对他来说,同样也不是坏事。 莹月觉得自己还在挣扎中呢,还想问他为什么要认下她,不过话到嘴边,又顿住了,她直觉她问不出来真话。 方寒霄以笔解释过这个问题,但那无法解释他异乎寻常的平静,在婚姻大事上遭受这种欺骗,即便他不能用声音表达出来愤怒,肢体总是可以的,摔个杯子踢个椅子,这些反应哪怕是装也不难,可他一概没有。 莹月无法不多想,她不知道他的平静背后藏着什么,她甚至有点没来由地觉得,连这平静本身,都是他有意控制出来的。 趋利避害的本能跑出来,她有点害怕他——虽然从表面上看,他对她似乎是很不错了。 方寒霄收拾好了字纸,走到窗下药炉前蹲下,把字纸塞到炉子里去烧。 他四肢都很修长,肩膀宽阔,蜂腰猿臂,莹月还不懂得欣赏,说不出哪里好,但就是觉得他往那一蹲的姿势都很磊落,心下不由叹一口气:除了不会说话,这个大——前大姐夫看上去真没哪里不好啊,大姐姐要不那么嫌弃,肯嫁过来,两个人肯定过得很好,也不用她这个顶缸的在这里战战兢兢了。 方寒霄一张一张地往炉膛里塞纸,莹月干干地站着,无事可做,只见他塞完了,站起扯过一旁的布巾擦了手,然后揭开炉子上的药罐盖子看了看,看完拿布巾包起药罐两边的提手,把药罐端了起来。 他整个动作都很顺畅,并无迟疑张望,看来是做惯了这件事。 再然后,他就往门外走了。 莹月被晾着有点无措,方寒霄显然是要端药服侍方老伯爷去,她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要是出门,只能重新回到新房,可在这里等他,也不知道还能找他说什么。 进退两难。 她犹豫的这个当口,方寒霄已经出去了。 方慧一眼看见,蹬蹬跑过来,招呼她:“大嫂,我们也去。” 王氏忙过来:“大姑娘再等一等,老太爷这会儿要用药,总得等老太爷用完药了,才好去问一问大爷,大爷觉得没事,我们就去。” 她说的是正理,方慧撅了噘小嘴:“好吧。” 16.第16章 话分两头,莹月跟方寒霄笔谈的时候,洪夫人已经收到了静德院的最新消息。 钱家的小心翼翼站在下首:“——夫人再三叮嘱,老太爷静养是最要紧的事,所以我没敢与他们十分争执,赶着来报夫人了。” “小儿子,大孙子,老头子的命根子。” 洪夫人正吃着一盏燕窝,闻言把白瓷小碗往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微微冷笑起来:“怪道民间都这么编排呢,这大孙子才回来几天,老头子的人已经都听了他的调派,话都不用说,使个眼色,就比圣旨都灵验了。” 钱家的知道她心绪不好,不敢说话。 “你说,大房这是什么风水?”洪夫人问着她,“大的先不说,连个八岁的毛丫头都这么难缠,当年我养着她,没半点亏待,她死活不愿意,还闹到老太爷那里去。如今弄个假货进了门,她倒当了宝,巴巴地还要领着给老太爷请安去——凡是她大房的,管是什么阿物儿,都比我们尊贵!” 钱家的赔笑道:“大姑娘打小性子左,不识好歹,夫人别和她一般见识,气着了犯不着。” “她不是性子左,霄哥儿没回来前,她不这样。”洪夫人淡淡地道,“霄哥儿回来了,她有了撑腰的,方一下子厉害起来了。” 钱家的一回想,果然如此,从前方慧一个小人也磨牙,但还没到敢当面提着洪夫人叫板的程度。 她忙道:“还是夫人眼明心亮,可不是,大爷回来这阵子,大姑娘一直横眉冷对的,老奴还以为大姑娘记恨着他呢。” “那是她一个娘的亲哥哥,再记恨,能记恨到哪里去。”洪夫人道,“慧姐儿心里清楚着呢,不然,凭我怎么捂她捂不热,霄哥儿弄个假货进门,她倒认了?” 钱家的道:“夫人说的是。说起来大爷也古怪,徐家这么踩他的脸,夫人和伯爷要替他出头,难道不是好意,他竟不愿意,老奴怎么想,也想不通。” 提到这个,洪夫人眉头紧蹙起来,她也想不通。 她昨晚与方伯爷商量了半宿,都没商量出个结论来。 退一万步说,哪怕方寒霄看穿了他们是要借他之力,出面去打隆昌侯府,可这件事与他也没有坏处,难道为了他心头的一些旧日不平,他就宁愿把自己的婚姻视为儿戏,也要坏了二房的事不成? 这岂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夫人别太劳神了。”钱家的觑着她的脸色,小意劝道,“也许大爷就是任性胡为,五年前,老太爷虽不得已上书撤了他的世子位,但同他再三许诺,必会替他设法别的前程,私房也都将留予他,保他一生富贵无忧,这想得多么周到?结果他留了张纸条就跑了,把老太爷伤心得躺了一个来月。如今回来又怎么样,两手空空的,还是只得去服侍倚靠着老太爷,早知今日,何必在外面胡折腾了这么久呢。” 洪夫人面色并不见好转,不管方寒霄到底是怎么想的,方伯爷难得觅到的一个机会确实是错失了,下一回能不能这么凑巧,那是很难说了。 钱家的见不奏效,小心地又加了把劲:“不过,幸亏他跑了,若不然,老太爷那时候正是最心疼他的时候,凡他要什么,再没有不给的,五年下来,只怕不等老太爷归天,就要把老太爷的私库都搬空了,伯爷和夫人大气,不好同残了的侄儿争,可就吃了闷亏了。” 这一句终于戳对了洪夫人的心思,她眉头不由散开了一点,但嘴上道:“胡说,我们做儿孙的,孝敬老太爷还来不及,谁还去想他的东西?” 钱家的忙道:“是,是,老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见识,哪里比得上夫人的心胸。” 见洪夫人面色稍霁,她终于敢提醒一句:“静德院那边,夫人看该怎么办——?” “怎么办?由他去。”洪夫人的话里又带上了火气,“他有能耐,就把那个假货带到老太爷面前去,看老太爷气死不气死,老太爷有个好歹,我倒要看他在这府里还能怎么样!” 钱家的一想不错,方老伯爷是方寒霄最大的靠山,他虽然一时为了同二房作对,把那假新娘子留下了,但必不敢真由着方慧胡闹,把假新娘带到老太爷面前去,如此,她倒是不需要紧张了。 钱家的就笑了,道:“怎么样,那还不是由着夫人说了算了。” 洪夫人听了这话,眉梢一挑,方重露出了点笑模样来。 ** 这个时候,方老伯爷刚刚用完了药。 方寒霄把空掉的药碗递给侍立在旁的丫头,接过她捧着的帕子,替方老伯爷擦了擦嘴边的药渍。 他的动作比丫头粗放一点,说是擦嘴,其实是把方老伯爷半张脸都盖住擦过了。 然后他把方老伯爷背后的迎枕撤掉,用臂弯圈住方老伯爷消瘦苍老的身体,把他扶躺回枕上。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比丫头有优势了,他正值青壮,毫不费力地搬动着方老伯爷,又快又稳,一点不会让方老伯爷觉得不适。 方老伯爷平稳地躺回了枕上。从面容上看,他脸色蜡黄黯淡,毫无血色,脸颊瘦得都凹陷进去,眼睛无神得半合着,病得着实很重。 但其实,这已经是他好一点点以后的形容了,退回大半个月前,他病情一度恶化到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方寒霄转身要去放帕子,方老伯爷声气虚弱地道:“霄儿。” 方寒霄脚步顿住。 “你想好了,真要这么做?” 方寒霄转回身,点头。 “胡闹。”方老伯爷艰难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你听祖父的,把那丫头送回去,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几天了,临终一本替你求个前程,皇上不会不允,到那时,你再另挑个合意的闺秀——”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方寒霄从床尾的立柜上拿过一张纸来,杵到他眼跟前,上书四个大字:安心养病。 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皱巴巴的眼皮都被噎得睁大了些,怒道:“拿、拿开!” 小兔崽子出去跑了几年,别的没见长进,不知从哪学了这一手噎人的功夫,还专冲着他来,真不怕把他气死! 方寒霄还算听话,把纸张移开了。 方老伯爷平了平气,继续道:“我知道,你又怨我了,这事确是祖父不好,被和大司寇结亲的荣光迷了眼,没想到他去得早,遗下的子孙如此不成器——” 他又停住了,方寒霄换了一张纸,悬在他眼前:不怨,真的不怨。 “……” 方老伯爷又平了平气,平不下去,这些纸若是方寒霄现写的还罢了,都是早已写好的,他一开始教导劝说他,他就拿这些东西回应他,最令他生气的是:居然都能回应得上! 方寒霄把纸移开了,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看上去是真的毫无怨怼,朗眉星目,端正俊秀,表情舒展。 可方老伯爷总是不能相信,他亏待了他,他知道,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孩子,一朝出了事,他不能加倍宠回去,还把他的前程拿走了,逼他气急出走,现在孩子心里有他,知道他病了,还是回来了,衣不解带地服侍他,可他给他定的亲事又出了错—— 是的,洪夫人料错了,方寒霄从回来一直住在静德院里,昨晚上也是,喜宴结束后,他就直接把徐家玩的花样告诉了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没被气死,而是瞬间气精神了。 孙儿终于回家,方老伯爷原本觉得余愿已了,临终上一本,再把私库交给孙儿,这一口气就可以安心咽下去了,不想不行。 他还没咽气呢,徐家都敢这么拿他的孙儿不当数,咽了,孙儿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而且他现在变成了个哑子,受了欺负连说都说不出来——哎呦,方老伯爷这么一想,凭是千锤百炼的一颗心都酸成了一泡水,觉得有一根线牢牢地把他的这口气吊着,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到下面找他的老婆子和大儿子去。 见了长子可怎么说呢?长子那么放心地把儿子托付给了他,以为他这个做祖父的一定不会亏待了,结果没几年,他把孙儿带成了这个模样,不说长子两口子了,就是老婆子也要把他骂死。 方老伯爷想到这里,已经选择性遗忘了方寒霄拿两张纸就能把他噎住的事,语调缓和下来,无奈地道:“霄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寒霄走去立柜——方老伯爷忙道:“住手,我不看!” 晚了,方寒霄已经返身把纸刷地一抖,六个大字映入他眼帘:少操心,多静养。 这三张纸是出现在方老伯爷面前频率最高的三张,基本可以应付方老伯爷的一切问题。 被糊弄了一脸的方老伯爷已经气不动了,闭上眼好一会儿道:“——好,我不管你。但是那丫头,你带来我看看。” 不管真货假货,总是已经领进了门,这未来的长孙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得有个数。 方寒霄这回没出什么招,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方老伯爷总算感觉好了点。 唉,可怜天下祖父心啊。 17.第17章 方寒霄答应得这么痛快,其实是因为莹月人就在隔壁,不费他什么事。 倒是被示意了要跟着走的莹月走了两步,发现要进正房就吓住了:“窝——真见老伯爷?” 她怎么敢,把方老伯爷气出问题来,她可赔不起。 方慧积极地踮起脚来牵她:“大嫂,走。” 她对着兄长哪哪都来气,但有一点是看在眼里不得不服的:方寒霄打从回来,就一手接过了照顾服侍方老伯爷的差事,什么丫头小厮一概不用,之前直接是在方老伯爷床前打的地铺,直到婚期临近,方老伯爷想叫他休息得好一点,硬撵着他,他才睡到远一点的罗汉床上去了,终究也还是同方老伯爷一间房,对方老伯爷的一应传唤都不假他人之手。 方老伯爷能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回过魂来,完全是这个兄长的功劳——也许下人也可以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方老伯爷,可下人不能对方老伯爷起到这么大的情感慰藉,长孙对老人家来说,那真是心肝一样了。 心肝回来,方老伯爷那垂垂的暮气才重新振发起来,哪怕长孙拿字纸把他噎得瞪眼,那也是欣慰的瞪眼。 也就是说,方寒霄认为莹月可以见方老伯爷,那就是可以见,完全不需要担心方老伯爷会不会受到刺激。 因此不等进到内室,方慧就嚷嚷开了:“祖父,我带大嫂来请安了。” 莹月没了退路,只好被动地跟进去。 与她想象的一般病人养病的屋子不同,内室并不晦暗,窗明几净,只是床前斜挡了一架八仙捧寿屏风,让从窗扇进来的阳光不至于刺着方老伯爷,但别处也不会昏暗得让人压抑。 桌上摆着茶具和纸笔,墙上悬着各样卷轴字画,乍一看,是一个布置得文雅舒适的房间。 “祖父,”方慧草草行了礼,蹦蹦跳跳就到了床边,她到了方老伯爷这里,表现得最像个年方八岁的孩子,甜甜地笑着连唤,“祖父,你今天好点没有呀?” 方老伯爷待她也和气,马上就回道:“好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方慧像模像样地道,“祖父,我们大房添人进口了,我有大嫂了,大嫂给你老人家请安来了。” 方老伯爷道:“嗯。” 这一声有点勉强,不过他重病在床,怎么出声都有气无力,一般人倒也听不出其中的差别。 丫头去取了锦垫来,新妇头回请安是大礼,莹月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在屏风旁跪下,一眼也不敢往床铺那边望,小声道:“给老伯爷请安。” 她前面该有个“孙媳妇”的自称,不过她说不出口,含糊着借着口齿不便给省略了。 方老伯爷:“……” 他忽然拍了一下床铺,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噎了口气似的,咳嗽了起来。 莹月吓得,往后一爬就想跑——她就说她不要来见方老伯爷吧,看看,真把人气着了! 她想跑还没跑得掉,方寒霄正站在她侧边,她一转身撞他衣袍下摆上了,视线受阻,她昏头昏脑伸了手想拂开,手腕一紧,让方寒霄捏住,丢开到旁边去了。 方寒霄大步上前,手势娴熟地把方老伯爷侧扶过来,轻拍他的后心两下,又转到前面替他顺着心肺处,王氏则忙倒了杯茶捧过去,方寒霄接过,喂方老伯爷喝了两口,方老伯爷才终于慢慢停止了咳嗽。 这个过程里,莹月没敢再跑——她反应过来她跑出去也逃不开干系了,此时她一口悬着的气刚跟着松下来,就听见,方老伯爷又拍了一下床铺。 …… 她快哭了:“窝窝没想来——”真不关她事啊! “闭嘴。”方老伯爷虚弱地,又愤怒地打断了她的辩解,然后拍了第三下床铺,“徐家、徐怀英这个小畜生,给我霄儿换了个庶女就算了,还是个结巴大舌头!” 他的声音出离愤怒地在房间里响着,“老子还没死呢!来人,抬我去徐家,老子亲自去问问他,搞这么个闺女来是不是存心嘲笑霄儿,老子要替老尚书打死他,清理门户!” 房间里静寂了片刻,只听见方老伯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方寒霄从他胸前撤手,往桌边走。 方老伯爷还要拉他:“霄儿,你站住,我跟你说,这事我必不能依着你了,娶这么个媳妇进门,以后你这一房如何立身处事,这个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方慧疑惑地左右看看——她想替莹月说话,可从她见莹月开始,莹月已经是说话不灵便的样子了,她知道她不是哑巴,可是不是大舌头,还真不能肯定。 王氏也是同样的缘故不好着声,她成年人看事明白些,觉得莹月好的时候应该没这个毛病,可万一要有呢?她打不了保票啊。 方老伯爷养病要静,石楠在外面没跟进来,这个时候,只能莹月自己上了,她怕方老伯爷气坏了,也顾不得害怕了,怯怯地道:“老伯爷,我——不系大舌头——” “闭嘴,闭嘴!”方老伯爷听她说话只觉全身都泡在酸水里——替孙儿心疼的,他可怜的孙儿呦,娶个庶女就够倒霉了,这下好,霉到家了! 这成了两口子,以后出门,一个哑巴一个大舌头,还不成了京城一景?笑都要被人活活笑死! 方老伯爷想到那个情景,简直觉得有人拿刀在割他的肉。 莹月张着嘴巴,感觉百口莫辩——她还真没法自辩,一说话就是越描越黑。 方老伯爷枯瘦的手已经从床铺里伸出来指着她了:“叫她出去,快送回徐家去,立刻——” 方寒霄回来了,一张纸一抖,显在他眼前。 ——她在轿子里咬了舌,所以如此。 方老伯爷:“刻——你怎不早说?!” 嗯,这一点方寒霄没有和他提过。 方寒霄是带着笔过来的,信笔添了几个字给他:喝多了,忘了。 昨晚他是新郎官,被好友灌了不少酒,过来方老伯爷这里时一来时辰有点晚,方老伯爷快安歇了,二来他喝得多了点,一些他以为不重要的事,就省略了没有和方老伯爷说。 “咬舌了?”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又看了一眼,陷入了沉思。 正常一般的思路,很难去想莹月是不小心,方老伯爷也不例外,他顺理成章地照着莹月不愿替嫁咬舌明志以示贞烈的方向去想了,他指着莹月的手垂到了床边,方寒霄给他掖回被子里去,他也没什么反应,又过一会,才自言自语似的冲着帐子顶道:“难得老尚书风骨未绝。” 方寒霄知道他误会了什么——这个误会他也曾经有过,他没纠正,放任方老伯爷又神游了一会。 “那就——这样吧,”方老伯爷终于回过神来了,干咳了一声,“这样,倒还凑合了。” 他没问莹月为什么先搞到“以死抗拒”,现在又打消念头来给他请安了——多明显,他孙儿这样的大好男儿,什么样的姑娘见了能不动心,寻死一回是义愤所迫,缓过这个劲来,又见到他孙儿,自然就歇了那份心,想好好同他孙儿过日子了。 “过来,我看看。” 方老伯爷发了那么一通火,其实还没有见到莹月的脸面,他重病的人,眼神不好使了,莹月一直在屏风处,这个距离他看不清楚她的长相。 莹月才把他气得噎气,哪里敢过去?站桩似的只是站在原地,方慧来拉她她也不敢动,为难地冲她摇头,两个人在那拉扯,把方寒霄的耐心耗尽了,过来,揪着莹月的肩膀一扯,把她揪去了床前。 莹月敌不过他的力气,被动地挨到了床前,只得僵直立着,怕自己随意动作再触着方老伯爷的暴点。 方老伯爷这回还算平静,用力把沉重的眼皮睁开,往她面上望了一望。 就相貌来说,莹月不及望月美艳,但她有她的长处,她长得软,软里透着一点书卷气,文文秀秀的,一般人就算不喜欢她,也不会觉得戳眼讨厌。 方老伯爷一眼望过,大致就是这么个感受,要说喜欢没多喜欢,他还替孙儿委屈着呢,哪里能喜欢个顶替来的,但要说讨厌也不至于,大概就是两个字:凑合。 他心里不由就叹了一口气:唉,都怨他,这么好的孙儿,到头来,婚姻上就落得了这个结果。这小庶女相貌看着还过得去,但是身子骨可是太瘦弱了些,恐怕不好生养——这话他做祖父的不好说出来,只得心里挑剔了一下。 方慧这时见没事,凑上来了,表功道:“祖父,你放心,你嘱咐我的话我都记着,我已经跟大嫂说好了,以后我就跟大嫂一起住,我听大嫂的话,大嫂照顾我。” 孙女这么贴心懂事,方老伯爷很欣慰,道:“嗯,妞妞乖——” 他说到一半觉得哪里不对,顿住,“什么一起住?” 方慧道:“我跟大嫂呀,我回去就让人搬东西,我跟大嫂住一个院子,方便大嫂照顾我。” 她说着,仰头看了方寒霄一眼,感觉自己成功排挤了他,美滋滋。 方寒霄面色未变,方老伯爷的感觉先不好了,艰难地道:“妞妞,你自己的院子住的好好的,去新房做什么?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你听话。” 新婚小夫妻夹个活泼好动的小孙女进去,那像什么样子?他又哪天才能抱到重孙子? 没错,之前他是觉得孙儿回来就于愿足矣能瞑目了,可转眼孙儿成了亲,这么个替嫁的孙媳妇他拗不过孙儿,都捏着鼻子认下了,那不看到重孙子再走,他多亏! 18.第18章 方老伯爷不同意,方慧很失望,嘟着嘴,半带撒娇地道:“祖父,大哥在这里照顾祖父,又不去新房住,为什么我不可以去嘛。我替大哥陪着大嫂。” 方老伯爷宠爱小孙女,虽然拒绝她,但也不对她生气,只是听笑了:“这可不是你替得了的。妞妞乖,你要去,白日再去。” 又向方寒霄道,“霄儿,你今晚上就回新房去吧,我这里伺候的人多着,也不非得要你。” 方寒霄不置可否。 方老伯爷看他这表情就一噎——这噎不是动怒,而是一股从心底生出的无力感,五年算得一段不短的时光了,方寒霄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正是成长中最重要的一段岁月,这一段最重要的岁月,方寒霄离开了他的羽翼,这个曾经爱说爱闹的长孙像一只雏鹰,主动决然地跃下了悬崖,去受风霜雨雪的摧折。 从外貌上看,终于归来的方寒霄不像吃过很大苦头,只是成熟高大了一些,但方伯老爷不能自欺欺人,他知道他不可能没有吃过苦头。 别的不说,照顾重病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方寒霄从一回来就直接接手照顾了他,完全不用跟小厮学习,只询问了一下王大夫所需要注意的事项——而他从前在家时从未做过这等事,这一手伺候人的工夫是怎么凭空来的,方老伯爷问过他,他不说,方老伯爷便也不敢细想。 他不忍心想,也不忍心逼他,只得这么含糊着罢了,只当孙儿是出去玩耍了一趟,玩够了,就回来了。 但是吧,他也不是时时都能这么想得开的。 怎么说呢,别人哑掉之后在表达上必然要出现许多缺陷,心性也会跟着一起生变,方寒霄的变化也有,但是是另一个方向,他不会说话了,苦恼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比如方老伯爷现在,方寒宵给他摆出这么一张平平静静的脸,这比拿事先准备好的字纸堵他还让他头疼,因为方寒霄一旦离开纸笔,就等于切断了跟别人交流的渠道,别人还不能拿他怎么样——欺负一个哑巴,好意思吗? 方老伯爷有时候都觉得,这个孙儿非但没有为自身的哑疾所困,反而将它化成了一项利器。 这样一想,方老伯爷又骄傲起来——要是孙儿能不用来对付他就更好了。 “霄儿,我跟你说话,你今晚上搬回新房去,听到没有?”为抱重孙的念头所鼓舞,方老伯爷不放弃地又强调了一遍。 方寒霄这次终于给他回应了,万能三张纸其中的一张:少操心,多静养。 “嘿,你这小子!”方老伯爷气的,仅剩的几根胡须都吹翘了起来。 方寒霄已经在给莹月眼神示意,告诉她可以走了。 莹月不管他们祖孙间的交锋,逃过一劫般,抬脚就要走,方老伯爷想起什么,忙道:“等等。” 他问方寒霄:“前几日叫你装的那红包呢?拿给你媳妇。” 别管他对莹月有多少不满意,新妇是他叫来磕头的,那人不能白来一趟,见面礼必要给的。这红包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只没想到实际进门来的换了个人。 方寒霄点点头,去立柜那里取了红包,塞到被叫住的莹月手里。 莹月不大敢接,方寒霄不跟她拉扯,直接往她手心一塞,莹月怕掉地上,只得忙捧着了,看上去倒不出奇,红红的一个包袋,里面菲薄,可能是装的纸张,轻飘飘的。 方老伯爷这心不能少操,又想起来一事了:“霄儿,你娶了这个,那先头那个怎么说?婚书换过没有——嗯,你办这些不便,把你二叔叫来,我同他说。” 方寒霄走回床边的脚步微顿,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于莹月的替嫁,他不过顺势而为罢了,婚书不婚书的,他没成过家,没处理过细务,方老伯爷不提,他一时真未想得起来。 他给方老伯爷写:知道,不必二叔,我来。 方老伯爷看过,叹了口气:“好吧,不必就不必,你不喜欢你二叔,我也不逼着你了,等我眼一闭,我这里的东西终归都是你的,你就是败家些,也尽够你用了。” 方寒霄眉梢微微一挑,居然露出点笑意来,他手腕随意转动,写与方老伯爷:我没不喜欢二叔。 方老伯爷哼了一声:“祖父面前,你嘴硬个什么劲。” 他重病榻间都看开了,孙子跟儿子不合就不合罢,硬按着孙儿的头叫他去蹲叔叔的屋檐底下,再是为他好,也是委屈了他,何必呢。 但方寒霄居然换了张纸,诚恳地又给他写了一遍:真的没有,我出去一趟,都懂事了。 “……”方老伯爷很狐疑,他说了这么一会话,本来已经疲累了,硬是又挣出点精神来,道:“我不信,霄儿,你不用敷衍我。” 说是这样说,他心里其实已经燃起希望来了,哪个老人愿意见到家宅不宁儿女反目,往日就是有什么恩怨,一家子,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能过去最好过去,往前面看,慢慢重新和睦起来才好。 方寒霄去重蘸了墨,低头刷刷写:事过境迁,如今我回来,该着二叔嫌我多余了,是二叔不高兴,我并没有什么。 方老伯爷看了这一串,愣了愣:“什么话,你二叔怎么就嫌你了——” 不过他不是掩耳盗铃的性子,既知道他们叔侄不合,勉强说这些也是无益,说一半就停了,转而把方寒霄的话又看了看,照着他的思路想了想,通了:“哦,你二叔不高兴,你就高兴了。” 方寒霄虽然不是这么写的,但他也不否认,只是笑了笑,把纸收了回来。 方老伯爷见他笑,就不舍得怪责他了,还顺着道:“不要管你二叔高兴不高兴,他要真嫌你,哪里苛待了你,你告诉我,我叫他来教训,有我在一天,绝不叫你受他的气。” 这心偏的,假使方伯爷在此,听到老父的话恐怕得吐出一口血来,但方老伯爷这是信了方寒霄的话,以为他真的打算摒弃前嫌了,自然没口子地哄他,至于方伯爷,他好几十岁的人了,又是做叔叔的,让让侄儿怎么了? 方寒霄把安心养病那张纸向他晃了晃,又新写了几个字交待自己的去向:我去办一下婚书。 方老伯爷之前都没敢问他对二房如今是怎么个看法,只怕一问又把他问跑了,这下忽然得了意外之喜,高兴极了,看过就点头道:“嗯,我这里的人你都可以用,你看谁办这事合适,就叫他去,叫徐家把原来那封婚书交出来,你亲眼看着撕毁,然后重新写一封,知道吗?” 方寒霄点头,看方老伯爷安心地合上了眼休息,他俯身替他掖好了被角,转身出去。 ** 莹月同方慧跟在后面,方慧的小目的没有达成,有点闷闷不乐,出来后拉着莹月道:“大嫂,我们回去吧。” 说完有意不向方寒霄打招呼,就要走,莹月不想和方寒霄打交道,也是不知道能和他说什么,顺着转了身。 方寒霄并不管她们,只是随后往外走,他要去拿当年的庚贴聘书及才写就不久的婚书等一套婚证物件,父母去后,大房的东西都到了他手里,他出去这几年是由方老伯爷代管,他一回来,方老伯爷当时只剩一口气,怕自己不治,忙忙都交待给了他,包括这些在内。 他没有亲自去徐家,时近午时,最终持着这些赶到徐家的是方老伯爷的一个幕僚亲信周先生。 徐大老爷照常不在,徐大太太出的面,她望着抛在面前桌上的一套婚书,神情非常恍惚。 她疑心自己是耳朵出了错,又或者索性是一夜没睡,现在不小心打了个盹,于是陷入了自己构造的美梦之中。 不然,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徐大太太的全部感觉,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喜从天降! 周先生态度斯文地催了她一声:“大太太,我们老伯爷和大爷那里,还等着回话,您是有什么难处吗?” 徐大太太以指甲在袖中掐了自己一把,借着那痛楚,才能明确这确实不是梦,并同时压下自己奔涌而出的喜悦,她使帕子去擦并没有一滴泪的眼睛:“唉——我竟不知道怎么说了!老伯爷真是大人大量,宽宏肯体谅人,只是可惜我们大丫头没福,偏捡在这时候病了——” 周先生很好地藏起了眼底的一丝鄙夷与不耐烦,微笑着,听徐大太太抒发了一通关于自家如何不得已如何想成全老伯爷念想的意思,待她说得告了一个段落,方提醒道:“大太太,您看这婚书?” “我去拿,我去拿!” 徐大太太一叠声地道,站起来往后面去,然后脚不点地地飞快又回来了,都没使丫头,亲自捧着,她拿来的除了旧庚帖婚书等物之外,还有莹月的一份新庚帖都准备好了。 周先生一看便了然了,徐家这是已有蓄谋,只是之前为图蒙混,没有拿出来。他也不拆穿,一样样和徐大太太交接。 徐大太太先得回了望月当年的庚帖,忙小心翼翼地收好,再是聘书,再是婚书,每得回一样,徐大太太都觉得精神更爽利一分,待婚书到手,简直神清气爽,一夜未眠的疲倦都不翼而飞了,她把婚书也要收起,周先生虚虚一拦,笑道:“大太太,这就不必收了罢?你我各撕两半,各自放心——万一流落到外面去,徒生麻烦。” 徐大太太怎可能会把女儿的“黑历史”流落出去,但周先生说的也是到了她心坎里,当场就撕了,岂不更好更放心? 她忙道:“对,就依先生所说!” 哗啦哗啦一阵,她直接把婚书撕碎了。 周先生倒只是撕成了两半,见徐大太太看过来一眼,和气地同她解释:“还需拿回去给老伯爷及大爷过目一下。” 徐大太太听他说什么都在理,又是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最后,周先生将方寒霄才写就的换成了莹月姓名的新婚书交给徐大太太。 徐大太太用力盯了两眼,她本也是书香家的姑娘,常用字是识得的,确定了上面确实写的是“徐氏莹月”四个字,周身上下,那是无一处不舒坦,缓缓地吐出了口气来。 她还待表达抒发些场面上的话语,周先生差事办完,已经不要听她这些了,站起来微微欠身告辞。 徐大太太此时才想起好像少了点什么,犹豫着问:“先生,我家派去送嫁的一些家人,至今没回来——不知出什么事了?” 周先生道:“为贵府作为,夫人十分恼怒,命人扣押下来,现在如何,我身在外院,不知详情。” 徐大太太一愣:“洪夫人?” 不该是方寒霄干的吗?洪夫人装模作样恼什么怒? 周先生看出来了她的想法,笑道:“我们大爷固然不悦,但不是和下人为难的人,如今木已成舟,连对太太这里都不曾多说什么,留难贵府下人做什么呢?” 徐大太太一想,也是,方寒霄真要搞事,何必这么快派人来把婚书这么要紧的东西换了?丢了西瓜,去揪住几个芝麻算账,那有什么必要。 周先生再度告辞。 徐大太太想不通怎么回事,不过婚书才是要紧事,几个下人,一时回不来就回不来罢,回头再设法也不迟。她就也不想了,忙唤人送周先生出去。 ** 午后,从徐家取回来的婚书交到了方寒霄手里。 方老伯爷中午时醒来吃了药,又朦胧睡去了,方寒霄在耳房里,坐在药炉前的小杌上,拿着破裂的婚书看了一眼。 良缘永结、白头之约—— 他的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确认没错,就塞到了炉子里,动作利落而全无留恋,同他先前塞与莹月笔谈的废纸别无二致。 然后他看了看手边剩下的那张纸,是莹月的庚帖。 就成分来说,莹月实在也并不清白,她骨子里流的,是同背弃他的徐望月一样的血——但同时,她姓的徐,也是徐老尚书的徐。 方寒霄冷漠的眼神缓了缓,何况就徐莹月那样,连借势装个贞女都不会装,还要他含糊其辞往方老伯爷面前打圆场助她过关的,要把她跟徐望月划为一类人,实在也划不过去。 待她的用途了了,就替她安排个合适的去处罢。 19.第19章 方寒霄可以调得动方老伯爷的人手,但就整个伯府层面上来说,内外两院绝大部分的势力已经落入了方伯爷及洪夫人手里,方寒霄使周先生出去没有刻意瞒人,洪夫人就很快打听清楚了周先生的去向及作为。 方伯爷这时候也在家,他身上没职差,其实就相当于一个富贵闲人,每日除了想法怎么弄到一个有权有油水不输于丢掉的那个总兵官以外,别无它事可做。 听说婚书都换过了,他脸色甚是阴沉:“你我大意了。” 洪夫人的心绪也很坏,道:“伯爷说的不错。” 这婚书换的前提是,莹月进静德院见过了方老伯爷,得到了方老伯爷的首肯,也就是说,这件事再无翻盘余地,彻底尘埃落定。 这时候再要说服自己方寒霄只是任性赌气就说不过去了,他们还在疑虑观望,方寒霄已经毫不停歇地把后续做成,在他的婚事上,再也没有二房插手进去的余地。 “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洪夫人似自语,又似问着方伯爷,“还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方伯爷皱眉不语,昨日之前,方寒霄从未从静德院出来过,他没什么同别人接触的机会,要说走漏风声,实在无从走漏起,可要说他自己看出来的,他院门都没出过,又从哪里去看? “莫不是老太爷帮了他?”洪夫人猜测着,“老太爷如今好一点了,一向那么宠他——” “老太爷不是那样的性子。”方伯爷这次倒是肯定地打断了她,“你瞎猜什么。” 方老伯爷武将出身,一生快意恩仇,喜怒分明,一个人的脾性是不会临到老了生出突变的。 洪夫人倒也知道,只是猜无可猜,胡乱说了一嘴,被否决掉,她带着烦躁地扯了一下帕子:“原觉得他成了锯了嘴的葫芦是件好事,不想,倒把我们装在里面了。” 方伯爷听得心内微微一动,他们这次失败得这么措手不及,根源在于对归来的方寒霄毫无了解,以至于叫他坏了事,都不知道错出在哪里,因为完全估算不出他的行事轨迹。 方伯爷就转头问她:“新房那里,如今有多少我们的人?” 洪夫人一愣:“这——” 一个也没有,她昨晚生气,把人全部撤走了,只给莹月留了个空荡荡的屋子。 她有点吞吐地说了,方伯爷虽则在家,但不管后院这些家务,听得忍不住斥她:“你赌这个气做什么,难道你能一直都不给新房安排伺候的人?传扬出去,你这个当婶娘的脸上很好看吗?” 洪夫人辩道:“谁知那个假货真能存身下来,如今再补过去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想了想,道:“正好挑一批好的补进去,原来那些有些随意了。” 原来就没以为这婚事能成,她没有必要往那去浪费人力,关于新房的一应布置看着花团锦簇,样样不缺,其实都是表面功夫,面上好看而已。 方伯爷听她有安排,面色方霁,嘱咐道:“最好,霄哥儿身边也能安插下人。” 这就有些难办了,方寒霄若是信任他们,不会把他们摆这么一道,既不信任,又怎会接受他们安插过去的人。 但洪夫人掌中馈有些年头了,后院里的事还是有办法的,笑道:“霄哥儿在静德院里不出,直接往他身边塞人是塞不进的,但他既成了亲,有了妻子,他身边的人事就不只是他自己说了算了,徐家那丫头才进门,立身不正,底气又虚,就以昨晚她那模样来看,也不是心里有成算的人,乘着这时候,我给霄哥儿安排两个房里人,叫她领了去,谅她不敢吭声。” 方伯爷不由点头:“若能以通房的名义过去,自然是最好了,床笫之间,尽有余地施展。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洪夫人伯夫人之尊,身边娇花似的丫头多了,随口就报出了两个人名,以颜色而言,是她身边最出色的,人也聪慧解语,方伯爷却一口否了:“不行,得识字的。” 洪夫人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可不是吗?给方寒霄挑房里人,第一要素不是美色脾性,而是得识字。不然方寒霄便有话同她说,她看都看不懂,跟方寒霄交流都做不到,岂不是白瞎。 她就凝神又想了一想,识字这个要求比漂亮要严苛多了,就是平江伯府这样的门第也挑不出多少,好在洪夫人因着娘家门风不与女儿延师教学,她出嫁后初时不管家还好,待管了家就觉出不识字的吃力来,往身边搜罗了几个懂书的丫头,这时要挑,也还将就能挑出来。 “就留仙和兰香吧,”洪夫人道,又有点头疼,“不过,留仙是诚哥儿看中的,我先已答应了他,再过几个月,待留仙带的菊香能顶上来,就把留仙给了他。” 方伯爷皱皱眉:“诚哥儿身边的人不少了吧,正经书不读,怎么专在丫头身上用心。” 洪夫人要护着儿子,笑道:“大家子弟,谁房里没有几个人,诚哥儿并不为过。再者,他早年一直叫霄哥儿在头上压着,吃穿用度都比他差一截,也就这几年侯爷当家做了主,他方过得好了些,如今不过要个丫头,值得什么。” 方伯爷要做严父,习惯性挑了儿子一句,心里其实也不以为添个通房算什么,就道:“那另外给他一个就是了,还是霄哥儿那边为重,留仙既然合适,先给霄哥儿。” 洪夫人答应了,生得好的丫头多得是,大不了补儿子两个。 方伯爷失利了一回,谨慎许多,尤不放心,向洪夫人确认道:“这两个丫头果然好吗?” 洪夫人道:“伯爷放心,留仙和兰香伯爷也见过的,都正是好年岁,头脸生得也整齐,留仙清丽,兰香明媚,总有一个能栓住霄哥儿的心。” 方伯爷听了略有满意:“这样就好,你看着什么时候合适,把这事办了。” “那还挑什么时候,就现在最好,新房要添的人不少,夹在众人里一起过去,也不显眼。” 洪夫人说着,雷厉风行地就吩咐人把昨晚从新房撤走的下人们都叫过来,在当院站了一地,合适的留,不合适的另挑了自己放心的补进去,待安排得差不多了,又把留仙兰香叫到跟前,细细吩咐了一番话。 这些细务方伯爷就不参与了,看了片刻,便抬脚走了。 洪夫人这里忙活了小半日,一应都安排好了,看看日头将暮,款款起身,领人往新房而去。 ** 话分两头,且说莹月从静德院出来后,方慧原还想跟着她到新房去,但是王氏有眼色,莹月舌头伤着,方慧要去,莹月不能不应付她,就得陪她说话,那于伤口愈合不利,所以快到新房时,就劝着方慧走了,让莹月自己休息。 莹月自己回到新房,新房里照旧还是空荡荡的,没人也没东西,箱柜摆得鲜亮齐整,打开一看,里面都是空的——原是给莹月装嫁妆的,她嫁妆没进新房,就没东西可摆。 石楠很后悔:“姑娘,我在那边院里其实想到了,可是我没敢说,我,我有点怕方大爷,要是玉簪姐去就好了。” 玉簪伸手点点她的额头:“你怕他什么?他能吃了你不成?” 莹月坐在旁边,老实道:“窝也怕他。” 石楠得了支持,连忙点头:“玉簪姐,你不知道,唉,我也说不上来,方大爷看上去是不凶,可我就觉得他怪有威势的,我话都到嘴边了,硬是问不出来,觉得我比他矮一截似的。” 玉簪摇头道:“你那不是怕,是心虚。这倒怪不得你。” 莹月这门进得是明媒正娶不错,该有的一样不少,可这话也就骗骗外头人,徐大太太在里面弄了什么鬼,别人不知道,她们还不知道吗?这事要说怪是一点怪不着她们,甚至她们也是受害人,可这话不能到方寒霄面前说,到他这个更纯正的受害人面前就是说不响,他不来找她们麻烦就算不错了,谁还好意思跟他去提要求。 莹月忧愁地道:“你所得对,窝以后怎么办呀。” 徐家是回不去了,回去就是个死,可在这里想一想往后的日子,也是个昏暗。 玉簪年纪心性在三人中都算最大最稳重的,勉强笑着安慰她道:“姑娘别怕,又不是我们求来的,方大爷认下了姑娘,那以后姑娘就是这里的主母了,姑娘这么可人疼,时日久了,方大爷知道了姑娘的为人,日子就会——姑娘,这是什么?” 她看见了莹月从袖子里露出来的红包一角。 莹月低头一看,想起来:“哦,老伯爷给的。” 她把取出来,打开的时候心情还很沉重,待取出里面的纸张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玉簪石楠粗略识得两个字——莹月闲的时候教的,不过不足以认出纸上的全部字,石楠茫然道:“一千——一千什么?” 她念的是纸上印得最大的几个字里的两个,余下的统统不认得。 莹月——她咽了口口水,道:“两银。” “一千两银?”玉簪合起来重复了一遍,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千两银子?!” 莹月傻呵呵地:“嗯。” 这是一张京里同德钱庄的银票,见票即兑银。 此时普通百姓家的用度是以铜钱为单位,银子都少见,别说银票了,徐家出过一部尚书,自然是有银票的,但主仆三个从前都没有见过,她们能接触到的最大面额的财物是莹月每个月一两的月钱。 也就是说,这一张轻飘飘的纸,就是莹月一千个月——八十三年还有余的月钱。 “姑娘,我们——这就发财了?”石楠恍惚地问。 莹月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好像是。” 20.第20章 以为自己一文不名,结果发现原来身怀巨款。 这巨大的落差让主仆三个对着那张一千两的银票发了好一会呆,才陆续回过神来。 石楠的目光还没法从银票上拔/出来,有点结巴地道:“姑、姑娘,玉簪姐,你们别笑我没见过世面,我怎么觉得这钱有点烫手呢?” 讲真,这要是一百两,她能乐得跳起来到屋外跑两圈,可翻出十倍的一千两——有点吓人。 为了形容好自己的感受,她还努力打了个比方:“就是太太给姑娘准备的嫁妆,加起来也未必能有一千两吧。” 她是跟着轿子来的,见过沿途挑的那些箱笼,看上去不少,但她可不敢想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徐大太太之前是把给望月准备的嫁妆晒了一院子,可既然是给望月的,那就不要妄想会给莹月陪过来,不然望月嫁期不会定到很远,拿什么给她陪去隆昌侯府呢? 玉簪咽着口水点着头:“你不用解释,我懂。” 方老伯爷随手给个见面礼就超出了莹月总嫁妆的价值,这出手,是豪阔到惊人了。 莹月满面严肃,小心翼翼地把银票折起,放回了红包袋里,向两个丫头道:“窝要还给他。” 她不敢收这么重的礼。 玉簪石楠都没什么意见,不过石楠有点舍不得,要求道:“姑娘,再给我一眼吧,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呢,说不定以后也没有机会见了。” 莹月笑开来,点头:“好。” 做出归还的决定以后,她也就轻松起来,把银票重新取出,跟两个丫头围坐着瞻仰观看,她没见过银票,也有些好奇。 三个人傻乐过一圈,才又收起来,时间差不多到了中午,打厨房里送了饭来。 这回送饭来的是个打扮利落包着头巾的嫂子,自称姓吴,奉了方寒霄的令。 玉簪请她坐下,和她攀谈了几句,据她说,以后新房的饭食都由她来送,等到莹月伤好,能管事了,那愿意自己派人去厨房领也行。 玉簪谢了她,把她送出去,回身笑道:“要说大爷待姑娘也是不错了,等晚上他过来,姑娘和他提一提嫁妆的事,应该能拿回来。” 徐大太太准备的东西再少,那也能找出些东西来使,新房总不能一直这么空荡,最起码的,莹月得有两件换洗衣裳。 莹月正寻地方把那个红包藏好,闻言紧张地一回头:“他过来?” 倒把玉簪问得一愣:“——不过来吗?” 昨晚是特殊情况,哪有夜夜让新娘子守空房的,认都认了,就算碍着莹月的伤,暂时不干什么,也该来坐一坐罢。 莹月绷着脸回忆了一下,一口气松下来:“不过来的,老伯爷叫他来,他不来,我想他不喜欢窝。”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困扰,还觉得挺好的,方老伯爷之前叫他来,她在旁边呆着,不敢出声,但是十分怕他应下来。 石楠可不认同,不过要说方寒霄现在就喜欢莹月,那也是太自欺欺人,她就退一步道:“姑娘别急,大爷总会喜欢姑娘的。” 莹月嘀咕:“窝才不急。” 要照她天真的想法,方寒霄就此把她忘在新房里才好。 玉簪已经把食盒打开来摆饭,吴嫂子送来的饭食真不错,比在徐家时的好多了,莹月看着都犯了馋,但是碍着伤处,越香的菜式放的料越重,她都不能碰,只得还是挑着些软烂清淡的慢慢吃了些。 用过了饭,又没事了,莹月不出门,躺回床上去休养,躺了半下午,她躺不住了,百无聊赖地又爬起来,她这时想起了她丢在徐家的那些书,十分心疼地跟丫头念叨:“我的苏,我攒好久呢,还有——”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了熙攘的脚步声。 然后,洪夫人领着两个丫头进来了。 莹月全无防备,一抬头,直接吓僵住了。 玉簪石楠也僵了,她们是从洪夫人的棍棒底下逃出来的,还不知道这时候蔡嬷嬷等人是个什么下场呢,一联想,哪有不怕的? 但是洪夫人看上去居然很和气,踏进门槛,往莹月面上一打量,笑着问她:“好些了?” 莹月被她一问,才反应过来,站起来,战战兢兢地道:“嗯。” 她没请洪夫人坐,洪夫人自己十分自如地寻到主位坐下了,又向她招了招手:“坐吧,你身子虚着,就别讲究这些虚礼了。” 莹月就僵硬地坐下。 她胆小,但正常情况下,她不是胆小到这个程度的人,她还能找着方寒霄去拿笔争辩几句呢,但洪夫人不太一样,她精明外露一看就是个厉害人是一桩,另一桩,则是她这个年纪又是这个做派,很容易让莹月想到徐大太太,对于徐大太太这一款式的,莹月是真的怕。 见到了她就想把自己缩起来,好让徐大太太看不见她。 她这样的举止不算很有礼仪,但洪夫人反而满意,再把莹月周身细一打量,就更满意了。 一看就是个好摆布的被嫡母收拾惯了的庶女,身子骨还生得细弱,没熟的青果子似的,穿着朱红嫁衣都显不出什么新妇风韵——莹月身上的嫁衣其实原是望月的,婚期定得太急,仓促间绣不出新的,也不敢往外头去买,怕引人疑虑。莹月身量比望月娇小,穿着不怎么合身,因此愈显出稚气来了。 她这个模样,以洪夫人老辣的眼光来看,那就是三个字:没长开。 没长开好,没长开,才有留仙兰香施展的余地,哪个男人也不喜欢啃没熟的青果子,一啃涩一嘴。 洪夫人的态度更和气了,徐徐跟她说:“昨晚上太混乱了,许多事我没来得及料理,你这里当时我也不知该怎么安排,怕人多口杂,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外头去,有失我们这样人家的颜面,所以暂时我把人都叫走了,只把你自己的丫头叫了来,先服侍着你。” 留一个空荡荡的新房给莹月本是不成道理,石楠玉簪两个也是方寒霄去要回来的,但从洪夫人嘴里说来,竟似乎都是她的体贴苦心,莹月心里觉得不对,怕被拉去打板子,不敢驳,低眉顺眼地只是听。 当然,往不往心里去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在徐家时修炼得最厉害的本事,就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嘴巴上不要去顶,能少吃好些苦头。 洪夫人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继续道:“我特意重挑了挑,有一点磨牙好传小话的我都剔出去了,唉,霄哥儿这孩子,我同伯爷都不知他怎样想的——算了,不说了,他既然认了你,你就是大房正经的奶奶了,如今我把人都领了来,你先使着,若还有谁不老实不服管的,你只管去告诉我,我有的是法子治她!”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有意一下子疾言厉色起来,见到莹月吓得眼皮一颤,两个丫头立在旁边也是噤若寒蝉,满意地扬了扬唇,挥了挥手:“都进来吧,给大奶奶见礼。” 屋门大敞,帘子高高打起,两排共八个丫头四个婆子鱼贯进来向莹月行礼。 洪夫人从旁解释着:“我问过了,原来贴身伺候你的就只有你身边这两个丫头,依着我们家的规矩,我另给你配了六个,婆子是粗使的,照理还该有些跑腿的小丫头,不过我想着你这里没人使,只两个丫头够着什么的,所以先急急忙忙替你把屋里的人配齐了,至于屋外跑腿浇花做粗活的那些,回头我看了册子,再挑好的与你送来——唉,也是没想到,你们大太太就待你这样。” 这意思是给莹月陪嫁来的人太少了,所以迫得洪夫人有些准备不及,先给她配一批,回来视情况——视这些眼线刺探的情况,再往里追补一批,洪夫人这么一说,称得上是进可攻退可守了。 莹月听她说着,心里只是沉甸甸地往下坠。 方徐两家生态很不一样,在徐家里,就是长姐望月身边也没这么多伺候的人,她更是习惯了只有玉簪石楠两个,安安静静和和气气的,洪夫人这一下把她整间屋子都快塞满了,别不别有心思的且不说,她第一感觉是好烦。 她不习惯也不喜欢身边跟上这么多人。 但她的习惯和喜欢从来也不重要,莹月憋闷着,日常过得差一点寒酸一点她是真不在意,可是安全的小圈子被打破,她很不舒服。 心里呼呼地往外冒着逆反的小火苗。 再怂再软趴趴的人,也是有她那么一根小逆鳞的,碰到她要不高兴。 洪夫人要是就带两三个丫头来,她可能也就包子地收下了,可是一下搞这么些,那她一个也不想要。 而且——丫头不是六个,明明是八个啊! 这么多人挤在屋里,转个身都要撞到! 她总闷着不说话,洪夫人有点不耐烦了,此时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自以为明白过来了,笑道:“你可是奇怪留仙和兰香?” 莹月其实没特意盯着她们两个,不过她们站的位置最好,看上去就像在看她们了,莹月想摇头,洪夫人已先道:“霄哥儿这几年都在外头,身边也没个人,如今乘着你进门,一并替他也安排两个,若不是为着老太爷病势沉重,其实这两个人早该添上了——唉,他母亲去的早,说不得,这些事只有我这个做婶娘的替他想着了。” 又道:“不过,自然也算是伺候你的,屋里有什么活计,你不要想着是长辈赐的,就不敢吩咐她们,该使唤只管使唤,若有哪个拿大不敬重你的,我饶不了她。” 清丽的留仙和明媚的兰香一齐屈膝,娇声道:“奴婢万万不敢。” 洪夫人挑了唇角:“这就对了,从今往后,好生伺候着大爷和大奶奶,知道吗?” 留仙兰香应道:“是,奴婢谨遵夫人吩咐。” 莹月在徐家再是不受宠,她也是正经姑娘,一些不规矩的荤话是没人到她面前说的,所以洪夫人先说给方寒霄“添人”,她还没意会过来,直到洪夫人说“也算”伺候她的,她心中叮铃一声,忽然开了窍,才明白了这多出来的丫头是做什么使的。 她精神一振! 不不,她没想顺势给方寒霄塞人好解脱自己,她根本不觉得自己有安排方寒霄生活的资格,她还没有进入所谓“方大奶奶”的状态。 所以她想的是,她没资格管方寒霄,自然也没资格替方寒霄收通房啊! 给方寒霄的这两个有理由不要,那给她的这六个也可以退掉——不说全退掉吧,浑水摸鱼退两个也是好的,否则一想到以后每天她都要生活在一屋人的眼光里,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莹月腰杆不由直了直,找到理由了,她就好开口了,慢慢道:“夫人,窝不能,收她们——” 她讲话慢,理由没那么快说出来,洪夫人先听见的是她不带拐弯的拒绝,因为出于意料之外,脸色当即就变了:她小看了这小庶女,看着是个青果子,其实里面是有数的! 莹月慢悠悠地说出了下文,“大爷没有同意,窝不敢收。” 她可理直气壮了,因为在她的念头里,只要方寒霄同意,她马上就收,所以她没在拒绝洪夫人,只是不能替方寒霄做主嘛。 至于方寒霄会不会收,那莹月还真有数,早上方寒霄和方老伯爷谈话的时候没避着她,她站得远一点,看不见方寒霄写了什么,可她听得见方老伯爷的话,方寒霄跟二房不对付这一点,她是能拼凑出来并且十分肯定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不对付,当爹的都盖章并且认命了,还能有假吗? 那都这么不对付了,方寒霄怎么还会要洪夫人给的通房,他看上去也不是个色鬼模样——虽然她不知道色鬼该是什么样,不过肯定不是方寒霄那样的。 洪夫人听见她下一句,心绪才缓了缓,笑道:“傻孩子,要他同意做什么?霄哥儿要面子,你真去问他,他自然是说不要的,可哪个男人不喜欢美人,你真替他安排下了,他还能拒绝不成?” 又缓缓道,“照理,这话我说不说都行,不过瞧你是个可人疼的孩子,就格外教你一句。你听我告诉你,你这婚事,原来定的是你大姐姐,因你大姐姐病了才换了你——这里面到底是怎么样,我就不多说了,霄哥儿为着我们老太爷,是认了你不错,可是他心里到底高不高兴,你应该知道?” 莹月摇头:“窝不知道,看不粗来。” 她还是怕洪夫人,这句话说得很老实,她就是看不出来方寒霄到底高不高兴,也不知道他对她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老实不代表不噎人,洪夫人就:“……” 她不是个很好耐性的人,深吸了口气,语速都加快了点,“你这孩子,这有什么不知道的?猜也猜出来了!你大约是要面子,不好意思说,其实,这样才是吃亏呢,霄哥儿心里必然是郁怒的,你学着大度些,不要等他开口,把可他心意的事替他办在头里,慢慢哄转俯就着他,这男人的心也不是铁石做的,他看清了你贤惠,自然缓缓就叫你熨帖过来了,到那时,你的日子才算是好过呢。” 莹月眨巴着眼,脸颊从淡粉变作了深粉——其实洪夫人说得并不露骨,但从没人教过她男女之间的任何事,她在这上面几乎是一张白纸,洪夫人嘴里又是哄转又是熨帖的,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就这个程度也够把她羞着了。 方寒霄那么大个人,为什么要她去哄啊。 她埋头捏着衣襟,很害羞地道:“窝,窝不会。” 洪夫人见她有羞意,不知她这羞意纯是闺阁少女的本能,其实根本还没想过要和方寒霄过日子,以为有门,打起精神再接再厉:“你才嫁来,自然是不会的,不会,才要慢慢学起来。男人嘛,其实也是好琢磨的,你顺着他,温柔贤良,不要学那等拈酸吃醋的小家子气,就好了。我一片都是为你好的话,你细想想。” 莹月哪里好意思细想,把洪夫人那教她哄男人的话全丢到脑后去,辨了辨她话里的意思,这还是要给方寒霄塞人啊,就先点头:“嗯。” 洪夫人一喜,莹月接着道:“大爷在,老伯爷那,夫人——” 这一串话她说得有点吃力,石楠在旁原捏了一把汗,怕她不懂事应了下来,只是主子们说话,她不敢插嘴,这时见莹月说话不便,但是坚持住了,心下放松,上前一步代为回话道:“夫人,我们姑娘的意思是,大爷如今在老伯爷那里,我们姑娘初进门,不敢替大爷做主,夫人有这番美意,可遣人去询大爷一声,或是婢子跑个腿,只要得了大爷允准,我们姑娘再没有二话的。” 当然她很想有,不过若方寒霄有纳妾之意,那她们根本无力相阻,只能认了。 洪夫人:“……” 费了半天劲,天都快黑了,绕来绕去绕回来了原点! 要是能往方寒霄身边塞得进人,还用来这里迂回吗?!再说,方寒霄日夜都在静德院里服侍方老伯爷,这话根本提都不好去跟他提,孙儿侍疾老祖父的关口,她作为方老伯爷的儿媳妇不跟着为公公病体忧心,跟孙儿说给他塞两女人,这事传出去她得是什么形象? 只能是借着莹月新妇进门的遮掩,才能办得自然一点。就是这新妇也太不开窍了——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洪夫人努力平了平气,但是没平下去,不过她找着了一个出气的茬儿,向着石楠冷笑一声:“大奶奶,我便说你身边的人太少了,不但少,还不成个体统,新婚第二日了,连个称呼都不晓得换,可见素日多么懒散!” 石楠脸一白,意识到自己不该仍管着莹月叫“姑娘”,也是多年的习惯了,一时未改得掉,她胆也不大,扑通一声吓跪下了:“婢子错了——” 洪夫人手已一指:“开导她两下,给她长长记性。” 莹月见过她亲自动手扇蔡嬷嬷,忙站起来把石楠挡在后面:“八要紧,她会改的。” 洪夫人皮笑肉不笑:“大奶奶,你年轻不知事,这些个丫头,平时同你再好,当管教时也不能不管教,不然她们欺负你好性儿,一里一里地上来的时候再管就晚了。” 不用她再说什么,她身后的丫头上前,要把石楠拽出来“开导”她,莹月和玉簪都忙去救,那一个丫头要突围她们两个还是有点难的,场面一时就僵持住了。 洪夫人这两下要是开导出去,这口气也就出了,谁知莹月护到这样,也不知道个礼仪,自己出来摇摇晃晃地跟丫头拉扯,她气出不来,堵在心里冲撞,怒得站起身来,往前走近,三人正拉扯成一团,下手没个准头,玉簪一挥手不小心碰到了她小腹,不过轻轻一拂,但是给了她由头,洪夫人厉声道:“好呀,没个王法了,都敢冲着我动起手来了!” 一个人存心找茬,那鸡蛋里挑出骨头也不难,有这一声,洪夫人就不只是要开导石楠了,把玉簪也捎带上了:“把这两个丫头都给我带走,这样野人一般的规矩,也配在主子面前伺候!” 两丫头都吓傻了,不知为何事情就急转直下到了这个地步,这屋里除她们以外,余下全是洪夫人的人,四个婆子过来一上手,她们哪还有挣扎的余地,很快就叫拧下了。 洪夫人此时心情方舒,向莹月道:“大奶奶,我知道这两个丫头伺候你日子久了,你舍不得,你也莫急,我带去教导几日规矩,教得懂事了,再还与你。” “不——” 洪夫人并不理她,叫婆子拖起玉簪石楠就走,她带来的那一屋子丫头倒是全留了下来。 莹月徒劳地追了两步,又茫然转头与一屋子陌生人对了一眼。 留仙上前想扶她:“大奶奶,您别担心,有奴婢们伺候您呢。” 她不要这些人! 她要她的玉簪石楠,她们一块儿长大的,奶嬷嬷走了,她就剩玉簪石楠了! 莹月一把拍开了她的手,扶着门框往外跑。 洪夫人一行人已经出院门了,还能见着背影,莹月看了一眼,没有去追,追上去没用的,她抢不过洪夫人。 她往另一个方向走。 那里的前方是静德院。 她的记性正经不错,早上来回过一趟,她已经记住去静德院的路了。 能从洪夫人手里要人的只有方寒霄,他能要出来第一回,就能要出来第二回。 虽然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帮她,可是她得去试一试。 方寒霄这个时候当然是在静德院的,他的行踪十分固定,成了亲也没有任何变化。 这对莹月是件好事,她顺利地、哭哭啼啼地,在专为煎药所用的耳房里找到了他。 “呜呜呜呜!” 方寒霄:…… 他从药炉前抬起头来。 莹月想着玉簪石楠可能遭的罪,路上就忍不住哭出来了,这时一张脸都水涟涟的,但她脑子里十分清醒,还考虑到了自己说不了长句子,呜呜着直接走到了木桌面前,拿笔埋头刷刷写。 一时写好了,她抹着眼泪,要拿去给方寒霄看,一转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起了身,已经走到了她旁边,忙把纸摆到他面前。 ——夫人把我的丫头都抓走了,说要教训她们,求你帮帮我。 十分朴素直白的求救了。 方寒霄皱了皱眉,从旁边扯过张纸写了问她:为什么。 莹月写:说石楠不应该叫我姑娘,没规矩——她写到这里刷刷涂掉,感觉自己没有抓住重点,重写。 ——她要给你两个小妾,我不敢答应,叫她来问你,她不问,生气抓了我的丫头。 方寒霄皱起的眉头一耸——什么玩意儿? 他笔伸过去,在小妾两个字底下划了一道。 莹月懂他的意思,换纸刷刷写:真的,叫留仙和兰香,长得很好看。 这两个丫头方寒霄是知道的,撇开相貌除外,身上最有别于其余下人的素质是识文断字,洪夫人弄这么两个人来,针对性十分明确了。 莹月着急,刷刷又写:我不是不答应,她给你的人,为什么来问我呢,我不好答应,你喜欢,就收下来,她们现在还在屋子里。把我的玉簪和石楠还给我就好了。 方寒霄斜了她一眼——为什么来问她?她是大房的主母了,依规矩,是有权利给他安排伺候的人的,他喜不喜欢要不要另说。 不过她自己好像没有这个自觉。 没有很好。 看在她出乎意料能顶住洪夫人压力的份上,他该跑这一趟,替她把赔进去的两个丫头要回来。 方寒霄丢了笔,出门招手叫来个小厮,往药炉的方向指了指。 小厮心领神会:“大爷放心去忙,这里我盯着。” 方寒霄便转头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出来跟上。 莹月:“哦哦。” 忙放下笔出去。 方寒霄这么一说就通,她提着的心放了一点下来,他步子大,她颠颠地跟着,路上微微喘着气,连说带比划地把事情经过都说给他听,好帮助他做判断。 方寒霄并不太需要,不过她嘀嘀咕咕地倒也并不烦人,他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方寒霄目的明确,直往洪夫人所居的正堂而去,遥遥见到那一座格外堂皇的建筑群时,莹月意识到了什么,左右张望一下,确实就她同方寒霄两个人,她有点着急又担心地道:“就——窝们进去?” 不用找点帮手吗?洪夫人身边好多人呢。 方寒霄无语,脚步不停,径直往里。 莹月记挂着玉簪石楠,只好鼓起勇气跟进去。 非常巧,玉簪和石楠正被按在院子的石板地上,两个婆子各站一边,手里举着块手掌宽的长板,往下要打。 这长板看上去不甚厉害,但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挨上几下也是很够呛了。 方寒霄忽然闯进去,两个婆子一时愣住,这板子就没打得下去。 莹月泪汪汪地从他身边冲过去,把两个丫头挨个连忙打量。 玉簪石楠两个本也吓得一脸泪,但见到他们来,眼神都是刷地亮起来,也不要人扶,飞快地都爬起来,拉着莹月就往方寒霄身后躲,玉簪边拉她还边安慰:“姑娘,我们没事,没来得及挨打呢。” 方寒霄转身往后走。 玉簪石楠一左一右马上跟着。 被拥在中间的莹月糊涂了:“——这就走了?” 不用跟洪夫人理论说话什么的? 石楠心大,又一次从洪夫人的板子底下逃出来,她忽然觉得洪夫人也没那么可怕了,窃窃给莹月解释:“对呀,我们昨晚就是这么走的。” 见莹月还是一头雾水,玉簪在一旁说得更详细了些,原来洪夫人虽然爱好打人板子,但是她这等贵夫人自持身份,还不至于必要站在外面亲眼看着人被打得血肉横飞,哭嚎惨叫,所以她都只在屋里。昨晚上也是,方寒霄带了个小厮过去问话,玉簪石楠两个大着胆子应了,小厮就点着她们让起来跟着走,两个人站起来,糊里糊涂就跟着走了,并没有什么跟洪夫人交锋的场面。 现在方寒霄还是不进去见洪夫人,转身就走,她两个便自觉照旧跟上去了。 莹月呆呆地——这也可以? 她担心地转头看了一下,却见那院中婆子只是束手无策地站着,另有人匆忙掀帘子往正房里去,大约是报告洪夫人去了,但是并没有谁来追他们。 也是呀,方寒霄不会说话,追上来能跟他理论什么?不过大眼瞪小眼。 便是莹月自己不放心,想问他话,也只好先憋着,一路跟着回到了新房。 新房里还有事。 留仙兰香等人还在呢。 先前莹月跑出去,留仙想追,但是怕自己出了新房的门就再进不来了,因此犹豫住了。 不过,她这点顾忌是多余了,方寒霄长腿迈进屋里,从丫头们辨出她来,第一个就向她招了招手。 玉簪石楠紧张地变了脸色——难道姑爷真喜欢洪夫人塞过来的这个丫头?不然怎么进来就找她。 留仙也是一怔,跟着忙越众而出,低眉浅笑行礼:“大爷——” 新房里没有纸笔,方寒霄站在桌边,修长食指在桌面上缓慢滑动:你同二弟睡过了。(?) 不知是个疑问句还是肯定句,但是留仙瞬间惨白的脸色揭露了答案。 “呀。” 这声小小惊呼是莹月发出来的,她原只是下意识探头在旁边看,不想看到了这么劲爆的一句话。 什、什么叫睡过了! 莹月脸颊刹时红遍,她嗖嗖往后退了两步,觉得简直不好意思跟方寒霄呆在一间屋里。 他怎么这么说话呀——真是的。 别人都茫然不动,她给出这么强烈的反应就很显眼了,方寒霄都忍不住分神看了她一眼。 莹月被他一看,更加害羞了,虽然他连片衣角都没碰着她,可是他这样讲话,还看她,她觉得自己都不纯洁了。 …… 留仙噗通一声跪下了。 “大爷饶命,呜呜——”她抽泣起来。 她确实同方寒诚有染,她原来没以为是件多么严重的事,因为洪夫人话语中已经透出意来,说再过一阵,等她把跟着她的二等丫头菊香教出来了,就让她到方寒诚屋里去,那么她的身子给方寒诚不过是个早晚的事,方寒诚来缠她,她就没有坚持守住。 谁知道洪夫人会突然改了主意,又要把她给方寒霄呢! 留仙觉得自己真是被坑死了,可是洪夫人把她叫去,还给她安排了任务,叫她要想法从方寒霄身上尽可能多地套出他的秘密,这个任务来得太突然了,留仙没有应变的时间,洪夫人又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平常时候留仙提前跟方寒诚有了首尾洪夫人可能不会怎么样,但赶在有可能坏她事的当口,就很难说了。 留仙因此没敢坦白。 不想洪夫人不知道的事,方寒霄竟是知道的。 现在当面叫揭开,她的心智直接就垮了。 方寒霄手指在桌面上又动。 留仙忙抹掉眼泪,用力去看。 你知道该去找谁。 留仙一愣——该去找谁,当然是方寒诚啊!这时候,只有方寒诚肯去找洪夫人求情,还能救她一命了。 留仙忙咚咚磕了两个头,以谢他的不追究,跟着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要走。 方寒霄忽然指了一下兰香。 兰香还站在丫头群里,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留仙福至心灵,过去拉了她就走,大爷不是白白放过她的,她也得帮点忙,把兰香带走就是她要付出的报酬。 兰香茫然被拉走了,屋里还留下了六个不但茫然并且开始有些瑟瑟的丫头。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们里面最厉害的两个上来就被/干掉了,这感觉,才可怕。 方寒霄的目光缓缓从六个丫头面上拂过,没人敢同他对视,都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但其实方寒霄没打算再做什么。他离家太久了,这府里没被方伯爷与洪夫人收复的人手已经不多,他能确定绝对可靠的人,更少。 既然都有被刺探的风险,就用这六个也没有什么。因为包括这新房的女主人在内,都并不在他信任的名单里。 他的目光顺着移到了莹月身上,莹月一察觉到,脑子里就开始回放他一笔一划写出来的“睡过了睡过了睡过了”—— 她才缓回来的脸色又晕红的了,悄悄挪了个方向,把侧脸也藏好了。 方寒霄:…… 臊成这样,刚才为什么特特把脑袋伸过来看他写字。 自讨苦吃。 21.第21章 就在这个时候,厨房的吴嫂子拎着食盒进来了,忽然见到一屋子人一怔,然后忙向方寒霄行礼:“大爷。” 此时外面天色已黯,差不多正是晚饭时辰了。 玉簪上去帮忙吴嫂子把食盒一起抬到桌上,乘势向桌旁的莹月使了个眼色。 莹月:“……嗯?” 她跟玉簪其实有默契,看出来玉簪那意思是叫她开口留方寒霄吃饭,不过——她眼神飘了飘,很不走心地假装不懂,低了头把食盒盯着。 她还不好意思着,而且玉簪这个眼色使的,不知怎么就让她想起之前洪夫人说的那串话了,怎么怎么哄男人之类的,她就更不好意思了,还有一点小小别扭,方寒霄帮她带回了丫头,她本来应该跟他客套一下的,也说不出来了。 玉簪被她的装傻弄得哭笑不得,但也不是就没办法了,莹月不肯开腔,她直接向着方寒霄笑道:“可是巧了,大爷若不忙,就留下一起用个饭?” 方寒霄心里默算了下时间,药再煎一刻应该就好了,他回去先要服侍方老伯爷吃药,然后才能吃饭,他一个人,也不很犯得着再往厨房去取饭食,就点了头。 玉簪一喜,莹月脸一垮,悄悄瞪她一眼,这下轮到玉簪装傻看不见了,她掀开食盒盖子往外摆饭,石楠也忙过来帮忙。 那六个丫头则站在几步之外,不知道她们到底是怎么个说法,想找点事干,没得吩咐,又不敢动。 方寒霄自己把椅子拖开坐下,莹月往旁边让了让,眼角余光瞄见她们,这一下想起来,顾不得那点小别扭了,忙带点求恳地向方寒霄道:“窝没有事,不用那么多人。” 说实话,留仙兰香她反而不是那么在意,她真正想赖掉的是塞给她的这几个。 六个算多? 方寒霄同她的想法不一样,把这六个退掉不难,可是还得另挑别的来补,他哪来这么多功夫管她的丫头。 就平平看她一眼,没什么表示,眼神又收回去了。 莹月:“……” 她先看方寒霄的脸,见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又去看他的手,看好一会,他修长的手掌也只是放着不动,没有要写画的意思,她终于反应过来,这就是不理她了。 莹月好生失望,不敢追着他再说,石楠见她一直站着,过来把椅子往后拉了拉让她坐,她只好闷闷坐下。 一时饭食摆好了,方寒霄自顾吃起来。 他用饭快,莹月手里捧着的米饭才下去了个尖儿,他已经吃完了两碗。 方寒霄放下雕银木箸后顿了一顿,他不关心莹月,之前给她要回两个丫头,又安排了饭食,看着待她不错,其实就是保障了她一个最基本的生活待遇,别的就都没了,连莹月的伤他也没放在心上。 此时见她吃个饭那么费劲,他方真正注意到了。 方老伯爷那边等着服侍,方寒霄没时间等她慢慢吃完,伸手把她饭碗拿开了点,示意她转过来。 莹月正吃得聚精会神——她不敢走神,一松懈很容易不小心磨到伤处,忽然碗没了,呆呆地举着木箸转头,嘴巴还微张着。 方寒霄在桌上写:张嘴。 莹月回过神,眨了下眼,没张,反而警惕地把嘴巴闭紧了。 吃着饭呢,干嘛叫她张嘴,太奇怪了,也不好看。 方寒霄赶时间,没空跟她细说,手掌伸过来,直接掐着她粉白的脸颊迫着她张嘴。 莹月:“……呃!” 她傻了,还没有人这么对待过她,不但嘴巴张圆了,两个眼睛也瞪得圆圆的,整个人都是惊呆的了状态。 方寒霄还不满意,指尖加了把劲,让她把嘴巴再张大点。 莹月终于反应过来了,窘迫得头顶都要冒起烟来,嘤嘤地在他手里挣扎,同时努力往身后的椅子里缩,想躲开他。 闹什么。 方寒霄眯了眯眼。 他不松手,同时另一只手想划写解释,但莹月只是挣扎,根本不往桌面上看,还是旁边侍立的玉簪忽然间明白过来,忙道:“姑——大奶奶,大爷是想看看你的伤口,你别动,叫大爷看看,若还要用药,好请大夫过来,可别耽误了。” 莹月缩在椅子里顿住。 她昨天浑水摸鱼骗到过一碗药喝,但当时情况乱,王大夫只是说后面要好好养着,是不是还需要吃药,他没有明确表示,如果要,她却没有,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自己养着,养不好,以后说话真变成了大舌头,可就糟了。 为大舌头的阴影笼罩着,莹月终于不动了。 但光不动也不行,方寒霄掐在她腮帮上的一根手指点了点,催促示意着她把舌头伸出来。 大舌头大舌头大舌头—— 莹月冒着烟,乌长的眼睫颤动着,努力鼓励(吓唬)着自己,终于把舌头吐出来了一截,自我感觉傻出天际。 她心里乃至于埋怨起自己来——撞到头也好呀,为什么偏偏是咬舌呢! 她的咬伤在舌面左侧,血是已经不流了,但伤痕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十分鲜明的一道血印,血印周围的舌肉微微肿起,有一点点糜烂,因伤在嘴里,时时有口水润着,并不腌臜,看去只是十分可怜。 方寒霄看清了,终于松了手。 莹月往后一仰,忙两只手一齐把嘴巴捂住。 方寒霄没再做什么,站起来往外走。 玉簪想起来,赶着拦了一拦:“大爷留步。” 转身匆匆去把收在空荡紫檀立橱的那个红包取了出来,双手呈给方寒霄道:“这份礼太贵重了,大奶奶收受唯恐于理不合,想交与大爷保管。另外,婢子想问一问,大奶奶的嫁妆不知放在何处,大奶奶的衣物用具都在里面,新房里没有这些,有些不太方便。” 方寒霄皱眉,目光往屋里扫了一扫——洪夫人连要给他的通房都配齐塞了来,他以为经过这么一天,嫁妆也该送进新房来了,不想竟是没有。 ——这其实不奇怪,他都不把莹月放在心上,洪夫人难道还会真心替她考虑不成,所作所为,不过只从各自利益出发罢了。 他看了莹月一眼,她背朝着他,娇小纤瘦的身子被椅背挡了大半,露出来的确实是昨天那一袭旧嫁衣,他只是不留心,此刻想起便也记得清楚,她襟前应该还有着脏污血渍。 就这么件衣裳,她凑合穿了一天,有嫁妆也没敢提起来要,逼到没法了,借着还他红包的由头方由丫头就势开了口。 这个徐家女这么进了门,他觉得自己所为已经不算亏待了她,可实际上,是她傻得不知道展示自己的难处而已。 方寒霄缓缓走回去,到莹月身边,划指写给她看:昨日一切都由二婶处置,你的嫁妆应当也在二婶那里,让那六个丫头去与你要,要不回来,她们也不必回来了。 莹月先拿眼角余光随着他的手指动着,但看到后来,她的眼神不由亮起来:这么好的主意,她怎么想不出来?! 她坐直了身子,给玉簪一字一字地慢慢传话,玉簪凝神听完,也是觉得很妙,笑意满满地转身,脆声把这句话给一直干站在屋子另一边的六个丫头宣读了一遍。 六丫头:“……” 真是觉得非常倒霉了,可是又不能不听,既然要在新房伺候,那主子吩咐的第一件事就顶回去,便是她们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 一群人乌云罩顶般,拖拖拉拉往外走。 方寒霄跟着出去。 玉簪手里还捧着红包,忙追两步,方寒霄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回手向她一摆,径自走了。 这显然是不要的意思,玉簪不便再耽误他,迟疑地顿了脚步。 “大奶奶,大爷不收怎么办?” 莹月头皮先麻了一下。玉簪当着外人这么叫她还好,现在私底下也改了称呼,她听起来奇怪得不得了,可才差点为这个吃了亏,她再不习惯也只能说服自己慢慢接受。 不过这个红包她也不知该怎么办,方寒霄不要,总不能硬撵上去塞给他,她就道:“先,放着。” 她说着话,一边抬手重新捂回腮帮,包着小心揉了揉——方寒霄手劲使的不小,她让他捏了两下,现在都还觉得有些酸麻。 石楠见了,关心的问道:“很痛吗?” 那倒也没有,莹月摇了摇头,这时外人都走光了,她向晃动着甩下的帘子望了一眼,转回头来,有点苦恼地向石楠道:“窝刚才四不是像一只狗?” 石楠喷笑出来:“——姑娘说什么呢!” 她乐得称呼都忘换了。 帘外,一只脚迈过门槛其实还没有走出门外的方寒霄:…… 有生以来,头一次听见闺秀这么形容自己。 莹月娇憨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窝觉得很像,唉,好蠢哦。” 方寒霄嘴角抽动了一下,想到刚才她在他手里的模样:蠢,是有那么一点,不过,也不全然如此就是了。 他迈出门槛,加快步伐去了。 莹月不知情,说过以后接着慢悠悠用她剩下的饭,等她吃得差不多了,王大夫从静德院里过来了。 他给莹月重看诊了一遍,莹月对着大夫倒是没什么心理障碍,认真把嘴张大了给他看,王大夫看过,表示最好还是再喝两剂药,她点着头忙应了,王大夫得了方寒霄吩咐,知道她这里什么都没有,也不说开药方,自管回去静德院,找了个小厮把药煎好了才送来。 莹月喝着药的时候,去洪夫人处要嫁妆的丫头们也回来了一个,传了洪夫人的话:今日天色已晚,嫁妆明日一早就回。 22.第22章 两个通房没塞进去,六个丫头还被撵回来要嫁妆,洪夫人当然是不想给的。 她不是贪莹月的嫁妆,吉日时莹月在门外就出了岔子,此后虽在方寒霄的坚持下把礼行成了,但一应程序都很潦草凑合,晒妆直接没晒,下人来问,她正是气急之时,把徐家送嫁来的人都拉倒打了一顿,至于他们抬的箱笼,她随手指了个空院就叫先丢进去,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她没看过,并不知道。 但这不妨碍洪夫人心中有数,徐大太太那个人,她打过几年交道,是太清楚了,她要能给庶女陪出什么好玩意儿,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既不值钱,她有什么必要扣着,没让送到新房去,只是一时没想起来这一出——而现在不想给,则是咽不下这口气! 要说气她不该气方寒霄,该气她自己的儿子方寒诚。 但方寒诚过来求情的时候,说的也很有道理:“母亲都说好了给我的,我一时才孟浪了点——若不然,我怎么会背着母亲行事呢。” 快弱冠的儿子跪在面前,虽是辩解,脸颊也泛着羞愧的红,声音压得低低地道,“母亲,都是我的错,要怪就怪我罢,留仙一个丫头,我要,她又能怎么样,都是我坏了她。” 洪夫人看在眼里,听到耳里,心头闷着的指责哪里还说得出来,一叠声地道:“起来,快起来,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屈膝跪在这里。” “我跪的是母亲,天经地义的,就跪一晚上又有什么。” 洪夫人听着心头更软了,忙笑道:“好,知道你孝顺,快起来,别把膝盖磕疼了。” 方寒诚抬起头来:“母亲不怪留仙了?” 洪夫人叹口气:“罢了!”亲儿子做出来的事,还能怎么样,还不只得罢了。 方寒诚这才在丫头的搀扶下站起来了,坐到洪夫人下首,丫头捧了茶来,他先起身接了,奉与洪夫人。 洪夫人接着喝了一口,他退回去坐下,眼睛垂着,缓缓道:“母亲,我还未及相问,原说好了给我的人,为什么忽然转给了大哥?连知会都未知会我一声,不然,我早该来同母亲请罪了,也不会出这样的事。” 屋里都是心腹,洪夫人也不讳言,直接把方伯爷的话都说了:“——是你父亲的意思,你大哥成了哑巴是不错,从此我们再无后顾之忧了,可也有些别的麻烦,现在要与他屋里放人,这可选的人就极少了。” 方寒诚下垂的眼神中闪过冷光,道:“母亲没有说留仙原是给我的人吗?” 洪夫人道:“说了,不过,不是还没有给你吗?你父亲那么说,我也只好依了,想着再重与你选一个也不费事。”她说着嗔怪又亲热地笑了笑,“谁知道你这孩子馋猫似的,手这么快,如今,只好都不提了。” 知道是说好了给他的人,方伯爷还是毫无犹豫,夺去要给堂兄。 方寒诚附和着洪夫人般扯了扯嘴角,但是目光中殊无笑意。 洪夫人独他一个儿子,最是命根子一般,一留心,看出来他的不对了,把茶盅放下,道:“诚哥儿,你可别怨怪你父亲,他面上严厉些,可这般苦心,攒下的这份家业将来还不都是传给你。” 方寒诚道:“母亲,我知道。” 他确实知道,也并不怀疑,但他从小到大感受到的那些偏心,也并不是假的,他知道方伯爷是为了把家业从大房手里夺过来,可是有时候——比如现在,他宁愿方伯爷少用些苦心。 他没有那么在乎留仙,但他在乎自己的东西被随意拿走,而唾手得到的堂兄方寒霄并不稀罕,还不想要。 这份屈辱没人懂他,他说不出来,长年闷在心里,闷成了一碗毒酿。 洪夫人虽是瞧出来,也不能把他的心思摸到那么准,劝过一句就算了,想起来问道:“对了,兰香呢,我怎么听说留仙那丫头把兰香也带走了?难道兰香也——?” 方寒诚摇头:“没有,儿子岂是那样的人。” 洪夫人笑了:“也是,那兰香是怎么回事?” “兰香自己愿意跟我。”方寒诚道,他语意淡淡,但掩不住其中的一丝得色,“她不愿意跟大哥。” 洪夫人不悦了,面色冷下来:“这是她愿意不愿意的事?荒唐!还敢找着你去说这样不知廉耻的话,来人——” “母亲,”方寒诚提高了一点声音,站起来道,“兰香没和我说,她只是和留仙说了,她们小姐妹私底下的话。留仙可怜她,才悄悄跟我转述了。大哥现在那个样子,成日里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兰香害怕他,不想跟他也是人之常情。” “那也没有她一个奴婢多嘴的余地!”洪夫人甚是恼怒,“她比别人多识些文字,我待她格外好些,不想倒把她惯出这么大的心思,还在爷们里挑拣起来了,一山巴着一山高,嫌弃霄哥儿不好,那就拉到外院去配个小子,我看她还眼大不眼大!” 方寒诚道:“母亲何必动怒,兰香服侍母亲这些年,一向没有什么不到之处,现在也不是她存心勾引我的,只当我问母亲讨了她,母亲疼一疼儿子,不行吗?” 一个丫头不值什么,但在这当口闹出来,洪夫人就不高兴了,板着脸,一时不肯应声。 方寒诚仍旧站着,道:“母亲想一想,其实我就不要兰香,大哥也不会收她了,他知道了留仙与我的事,焉知不会把一起去的兰香疑上了?既然疑了她,就勉强塞进去也是无用了,大哥必然要把她防着,母亲不过白白损失一个可用的人。” 洪夫人脸色微松:“你这句话说得倒还有理。不过,诚哥儿,我知道你是个好心的孩子,只是心也不要太软了,兰香那丫头歪心邪意的,不能要,留下留仙服侍你罢了。” 方寒诚不肯退让,他原来没在兰香身上用心,会注意到她肯替她出头就是刚才兰香和留仙找到他,在他面前哀哀剖白的一片“歪心邪意”,兰香看不上堂兄,冒着大大得罪洪夫人的风险也要来向他表白,这极大地满足了他长久以来被堂兄压着的说不出口的那部分心态。 他在母亲面前尽有的是颜面,就来求一场情也不很费事,所以他一口就应下了。 “母亲,不过一个丫头,要那许多讲究作甚?兰香识字,叫她给我整理整理书房也好,母亲这都不答应,可见是不疼儿子了。” 洪夫人缠不过儿子,口风又松了一点:“说是这样说,你下半年就成亲了,这屋里人放得太多,只怕你媳妇家有话说。” 方寒诚比方寒霄小两岁,今年十九岁,婚事已定,婚期也是在即了,闻言不以为意地道:“有什么话说?她进门来只该孝顺母亲。” 这句话洪夫人听得舒心,有意道:“只怕你真娶进来了,就不是这样想了。” “母亲怕我娶了媳妇忘了娘?”方寒诚笑了,“这可是多虑,儿子再不是那样的人,她有什么不好,母亲只管教导,儿子绝没有二话,凭是什么样的千金贵女,也没有在母亲面前不恭的道理。” 洪夫人终于让哄得开了怀,方寒诚见到她面上止不住的笑意,紧着就道:“那儿子就多谢母亲赏赐了。” 洪夫人无奈地挥挥手:“去罢!” 方寒诚笑着一躬身,转身走了。 他住的是伯府东北方向的一处院落,又大又宽敞,朝向风景都好,院落周围栽着一圈的梧桐树,院子的名字,就叫栖梧院。 此时的栖梧院里,兰香正缩在耳房里发着呆,留仙在旁边陪她,同时安慰着她:“你别怕,夫人最疼二爷,二爷肯去求情,我们一定没事的。” 又道:“你听我的没错,我们真到大爷那里,夫人对大爷是个什么意思,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就是替夫人办成了事,可我们成了大爷的人,将来是个什么了局呢?这伯府的富贵好处,夫人是一星半点也不舍得叫他沾的,他沾不得,我们也跟着完了,就是夫人要犒赏我们,把我们调回来,不过配个小小管事,但跟了二爷,做了房里人——哪怕挣不上姨娘,只要生下一儿半女,从此儿女就是府里的正经主子了,不强似拖着个残花败柳的身子去配个管事?这还得管事不嫌弃你,有那心气高的,只怕还看不中你呢!那只得去配小厮了,你愿意?” 兰香让问得一颤,连忙摇头。她如今在洪夫人面前何等体面,将来若只能配个小厮,那还不如一头撞死。 这番话留仙不是第一次跟她说了,留仙把她从新房里拉出来后,能哄到这栖梧院来,靠的就是这番似是而非的分析。 留仙也是没办法,她不帮忙把兰香哄走,方寒霄去找着洪夫人讨公道,那她就完了,把堂弟破过身子的女人塞给他,方寒霄占着百分百的道理,只要闹,她一定是牺牲品,方寒诚都保不下她。 她当然并不想把方寒诚分给兰香一半,可她没得选,只能先把眼前这一关熬过去。所以她手把手地教了兰香该如何去博得方寒诚的怜爱,她了解方寒诚,果然成功了。 现在,就看方寒诚的求情结果如何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方寒诚看上去很有两分斯文的面孔出现在了门口。 留仙见到他胸有成竹般的笑意,猛然闭了下眼,一颗心随着泪珠一起落了下来。 成了。 ** 理亏的不但是留仙,更是洪夫人,因为留仙出了这个岔子,所以方寒霄使人来要嫁妆,话说得那么不客气,洪夫人气得晚饭都没吃下去,最终也不能不给。 她不能为出气而在这件事上有所留难,不然,就该把方寒霄本人引来了,当着面地问她给个破了身的丫头是什么意思,她何以作答? 连着之前方寒霄长驱直入,甩手把玉簪石楠带走连个照面都不同她打的事她都一样不能追究,其中含糊之处,不是方寒霄无礼,反而是给她这个做婶娘的留了脸面,她硬要扯开细算,只能把自己的脸算肿。 而且,她暂也没空往新房那边使劲了,第一她跟方伯爷说好了的事没办成,得想词怎么糊弄方伯爷,第二,她都不知留仙跟儿子已经成了事,方寒霄闷在静德院里怎么就知道了?消息到底从哪泄出去的,她也得把自己身边排查排查。 如此莹月那点众人都觉得应该没什么好东西的嫁妆,次日一早如数顺利地被抬进了新房,交还到了她手里。 玉簪石楠都很开心,徐大太太陪的嫁妆再差,那也比没有好,凑合着总是有使的东西了。 单从数量上来说,这些嫁妆其实挺像回事,左一抬右一抬的,有直接露在外面的摆件容器类,也有厚沉的樟木箱子装着的,上面一色系着大红绸带,玉簪石楠之前看过,但半路上看不齐全,而且当时又慌又怕也没心思想这些,这时细一看,比想象里的居然要丰厚许多,不由都更开心起来。 当下忙着手查验安放起来,这时候随着嫁妆回来的六个丫头倒派上了不少用场,若就玉簪石楠两个,完全摆布不开这么多东西,六个丫头昨晚叫方寒霄给了个下马威,回去洪夫人也还不出颜色,样样只是按照方寒霄的意思在走,她们原有的心气不觉都压了好些下来,只跟在玉簪石楠后面行事,不敢擅作主张。 莹月心也很热,她没看那些器具,巴巴地围着七八个樟木箱子转悠,她想着里面要是有她攒下的书就好了,那些对徐大太太没用,说不定徐大太太嫌占地方,收拾收拾给她丢过来了呢。 箱子是上了锁的,玉簪原想等一等再收拾,见她这样,笑着找了钥匙过来,蹲地上先开离她最近的一个。 莹月俯着身,很期待地看着。 玉簪手里的是一串钥匙,分不出哪个对哪个,试到第三把才试对了,钥匙拧动,箱盖被掀开了。 “呀!” 这一声是玉簪发出来的,饱含惊喜,把另一边的石楠都引了过来。 “玉簪姐,怎么了?” 玉簪头也不抬,喜笑颜开地道:“快过来看,真是好东西!” 这是满满一箱绸缎,不但塞得厚实,质料看上去也很不错,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日头底下一照,各色纹样璀灿,耀花人的眼目。 石楠来看见了,惊异地脱口而出:“太太叫人抬错了?” 不然怎么可能给这么好的料子,就算只有这一箱也很贵的好吗?! 六个丫头里一个叫宜芳的悄悄走近看了一眼,陪着笑道:“回大奶奶,两位姐姐,这似乎是我们家备去的聘礼。” 玉簪石楠明白过来——徐大太太自己掏银子给莹月陪这么好的东西太离奇了,现在说是平江伯府给的聘礼就正常了,徐大太太把莹月填过来,还是想能替嫁成功,那不舍得给她陪嫁好东西,平江伯府给的聘礼总不能也全扣下来,这么办事就太蠢了。 两个人互相望望,眼神里都有激动,有这些,以后的日子就要好过多了。 莹月态度一般,她不是不喜欢这些好看光鲜的绸缎,可赶不上对她书的感情,见不是,更大的情绪是失望。 玉簪精神很振奋,去开下一个箱子。 箱盖掀开,是大半箱横七竖八的书籍,不知是摆放的时候不经心,还是路途上受了颠簸,这些书籍乱糟糟的,有些还卷了边,看去不起眼又灰扑扑。 这跟前一箱的绸缎形成了太鲜明的对比,六个丫头有的装作不经意地凑近,有的偷偷踮起一点脚尖,目光都投过来,又互相碰触着,流露出各自的心照不宣:这新奶奶在家时果然是不受宠啊。 “我的苏!” 只有莹月开心地叫了出来,当即就伸手进去一本本翻找清点着,嘴里还念叨个不停:“<山家清供>、<长物志>、<海错集>、<郦氏游记>——” 其实她高兴之下音发得很不准,有的字眼堆在一起六丫头根本听不出她说什么,但因如此,更显出她乐颠颠的满心欢喜,这是伪装不出的。 玉簪失笑着摇摇头,不去打搅她,转个身再开第三个箱子。 这一个箱子里装的是一些衣物及首饰,摆在上面的看着还像回事,但六丫头出自勋贵世家,都生得一双富贵利眼,石楠从旁伸手进去翻了一下,就这个瞬间,她们也看出底下摆着的几件衣物质料极为一般了,晃眼间有一件的折痕里甚至是看得出有点褪色。 玉簪石楠很熟悉,这里面大半都是莹月家常穿的衣裳,石楠挺高兴的:“姑娘——不对,大奶奶终于有衣裳替换了。” 那绸缎再美,不能就这么披在身上,需要裁剪缝制,能解当务之急的,还得是这箱子里的旧衣裳。 她就招呼人:“来,帮个忙,把这个箱子先抬进去。” 六丫头很恍惚地看看这两个从新奶奶娘家跟来的原班人马,她们面上是真的没有什么失望不满,再看莹月,那就更恍惚了——她团在第二个箱子旁边,暂时停了叨咕书名,捋着袖子往箱子里翻找着什么,全神贯注,眼神都闪闪发光,不看箱子单看她,得以为她守着的是一箱赤金。 候到这一波忙完,宜芳抽个空子,拐弯抹角地把自己的纳闷提出了一点,也是有试探的意思,石楠见她们帮了半日的忙,挺得力的,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瞒,痛快地给了回答:“没什么,我们太太就是这样的。” 给陪旧衣裳旧书就是徐大太太的为人,多正常啊。 宜芳:“……”她闷了一闷,“那大奶奶也——” 她看向已经换过衣裳,但仍旧只和那一箱子书较劲的莹月,不知该怎么形容,怕说不好得罪石楠,顿住了。 石楠半懂不懂,回答仍旧痛快:“对啊!” 她们姑娘,也就是这样的。 23.第 23 章 莹月不是真超脱到不在乎她其余的嫁妆,她是暂时顾不上,想先找着她要找的。 她最终从箱子底翻出来了,这是一本看上去很简陋的书,没有封面,没有书名,甚至称“书”都算是勉强,因为它既未刊印也未发行,世上独此一本,从写成到装订的一切都是写作者本人一手包办。 里面的内容很杂,有读书心得,有游历地方的笔记,有一些对朝廷政令的思考,乃至还有两个比较奇特的律法小案子,加起来一共五十二篇文章,约一百五十页纸,拿在手里很有些分量。 莹月长出了一口气,宝贝般把它放到旁边,把被压出来的一个折角展开撸平,又细心地用手去拂一些小的翘起来的毛边,等她细致地收拾过了,它没有变身,看上去仍然是一本其貌不扬的书——或者说是册子。 但它对她的意义最不一样。 她最初意识到书籍除了如《女诫》、《烈女传》般枯燥呆板以外,还可以载有世上最有意思最有乐趣的事情,就是从这本册子而来。 册子的作者,是莹月的祖父,徐家曾经最有出息的人,天降文曲星先徐老尚书。 徐老尚书公务繁多,人生的最后几年奉诏在刑部尚书任上主持修订《问刑条例》,尤其忙碌,这本册子是他偷闲写下来的,因为太忙,断续了不少时候才攒下来这么些,不成系统,没有装裱,只是简单装订了起来。 这似乎不符合徐老尚书的身份,但徐老尚书写这本册子的目的本不是为了著书立说,而只是给长孙徐尚宣开阔眼界、并进一步激发他对读书的兴趣所用。 也就是说,这本册子应该是属于莹月的嫡兄徐尚宣的,所以现在落到莹月手里,是因为,徐尚宣这个人吧,他在读书上的天分实在一般,兴趣也缺缺——要不是这样,也不会逼得徐老尚书在修订律法的空隙里还想法给他攒出这么个册子了。 只是可惜徐老尚书再苦心孤诣,也没把徐尚宣这个学渣激发出来,他对于读书的不感兴趣是全方位的,凡带字的都不喜欢,不管这字写的是什么。 彼时莹月开蒙不久,正受着《女诫》这类女四书的折磨,偶然发现了这本被徐尚宣随手搁置的册子,如同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徐老尚书是正经从农家子登入天子堂的进士出身,没有后台,一步步靠着自己走上尚书高位,以他的文才与大半生所历世情,每一篇文章都写得精秀而不乏妙趣,勾得字还认不全的莹月一头扎了进去。 那时候还不满十岁的莹月说不出来这册子哪里好,许多文章她甚至看得半懂不懂,但仍旧觉得好,并且,比《女诫》有意思,有意思太多了。 她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气问徐尚宣借,徐尚宣跟庶妹关系一般,但他本没拿这册子当回事,随手就借给了莹月。此后不多久徐老尚书逝世,徐尚宣在读书上彻底失去了管束,他记得自己有这本册子,但他就是没兴趣看,既然不看,那也没必要问庶妹讨还,他不讨,莹月就有充足的时间自己磕绊着看,抓住上课的机会一点点问着不认识的字和词句,花了两三年功夫,才把这五十二篇文章看完——只能算是看完,徐老尚书这册子是为长孙读书而作,不是给她当话本看的,其中义理深奥之处,她至今尚不能完全认知清楚。 就她来说,她从中最大的收获是认的字从女四书扩展到了更多的常用字,这时候徐大太太觉得姑娘家用不着长年累月地读着书,把女先生辞了,对她也没太大影响,她可以自己阅读一般的书籍了。 直到这个时候,这本册子的主人都仍然是徐尚宣,莹月不舍得还他,但不能不还,拖到自己感觉实在不能再拖下去的时候,只有拿着去找他。 但老天——或者说,徐大太太帮了她一回。 拜徐大太太所赐,徐尚宣这时候已经落入了岳父的手里,徐大太太对长子万般用心,为了对亲家老爷表示诚意,连儿媳都不叫在身边伺候,一并送回娘家去陪读,徐尚宣的岳父受了如此重托,深有压力,非常负责地把女婿和儿子一样管教。 这对学渣徐尚宣来说就很惨了,比先时在徐老尚书手里还受苦——徐老尚书比他岳父要忙得多,年纪大了,精力也有限,没法时时刻刻地压着他。 莹月捡着他回家请安的空档来还书,徐尚宣一看,一个脑袋变作两个脑袋大,他倒不是不拿徐老尚书的心血当回事,但他实在不想再多看一本书,庶妹这么喜欢,来还的时候都满脸舍不得,那就给她也没什么,都是一家人嘛,又没流落到外人那里去。 这本册子就此最终留在了莹月手里,并在替嫁的时候,被不知就底的徐大太太一扫而空,全部装来充数了。 莹月找到了这个,更开心了,把册子尽量整理好了,又拿了两本书放在它上面压着它,让它变得更平整一点,然后才站起身来,活动活动发麻的腿脚,有心情好奇地去看看别的嫁妆了。 石楠之前没有打扰她,但一直注意着她,见她像是忙完了,笑嘻嘻地展开半匹绯红色的缎子,走过来往莹月身上比划:“大奶奶看这颜色纹样,又鲜艳又轻俏,很衬肤色,拿这个做一身袄裙,一定好看。” 对这些漂亮的衣物首饰,莹月没有的时候并不想,也不觉得该羡慕有这些的长姐望月,但现在她自己有了,她也乐意欣赏盘算一下,道:“一身,会不会有点艳。” 玉簪笑道:“大奶奶这样的年纪,又是新嫁娘,穿得再艳也是该当的。” 宜芳很有眼色地从旁奉承了一句:“大奶奶皮肤白,穿上身一定压得住,而且会显得气色更好了。” 石楠把缎子收回来,拍板:“就是这样。先来一套,我跟玉簪姐今天把裁出来,明天就可以做。” 莹月笑眯眯点头:“我们一起缝。” 她会做衣裳,有学一些女红,只是学得不精,跟她的《女诫》一样,凑合自家够用。她那一箱旧衣裳,有差不多是一半由徐大太太按季发下料子来,然后她跟丫头们关在屋里做出来的。 现在得了新料子,她也习惯性这么说了,但宜芳忙道:“哪里要大奶奶亲自动手?那要我们做什么使的,大奶奶若放心,这料子就交给我,最多三天我就替奶奶做出来。” 莹月一怔,想起来了,她现在不只两个丫头了,洪夫人一下给她塞了六个,烦是烦了点,不过干活的人也跟着变多了。 这些人不管真实来意是什么,既然来了,就得跟着干活,莹月不给安排,她们自己都得找着事做。 莹月不想留她们,但已经退不回去,她不是会为难人的性子——她连给人冷脸都不知道怎么给,就半带犹豫地点了头:“那你做?” 宜芳把她的疑问直接当成了吩咐,笑开来:“我做!” 殷勤地拉着石楠到旁边问起莹月衣物的尺寸,又向她请教具体作什么样式的袄裙好,裙摆用几幅,裙襕用什么纹样,女孩子说起这个是很容易打开话匣子的,石楠兴致勃勃地就跟她商量起来了。 莹月又在变得满当了不少的新房里转了转,不多久,还是转回了她的书旁边,各色新样器物不是不吸引她,但是看过了,也就看过了,生不出更多的留恋,还是理书更让她觉得有意思一点。 新房里没有专门的书架,但临窗靠墙处有一座带着栏架格的橱柜,上面是三排木格,底下是两开门的柜子,她想着能不能把书摆到上面,玉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猜到她的心思,道:“我估着应该放得下,我疏忽了,早想起来不该让人往上放东西,这就取下来。” 先时忙乱,丫头们已往格子里摆了些花瓶之类的玩器,此时丫头们听见玉簪这么说,重又去取下,再把书往上放的时候莹月就不要别人动手了,她自己琢磨着,把书按类别、自己喜好及常用程度等分好了,才一本一本往格子里放。 这时候有丫头想来帮忙,莹月摇头:“不用,窝来。” 玉簪把她拉开了,轻声道:“大奶奶的书一向是自己理的,以后也都不用管这里,擦一擦浮尘就行了。” 好一阵子以后,莹月终于把书都放置好了,她拍了拍手,退后几步打量了一下,打心底冒出一股满足感,不由笑眯眯地。 就在这时,门外来了两个丫头,一个捧着些文房之物,一个抱着一大摞宣纸,进来行礼,说是方寒霄让送来的。 大约是因着昨日以手划字的不便,所以他想起让人添了些纸笔了。 他让送来的正经不少,单笔就有七八支,摆开有一排,莹月一眼看中了其中一支碧玉管笔,这支笔通体碧绿,色浓润而通透,雕着竹纹。 莹月在家时一向用的是最常见的竹管笔,从没得过这么精致的,送东西的丫头一走,她就忍不住拿起来观看了。 玉簪见她这样喜欢,心中一动,过来悄声道:“大爷既然送过来,大奶奶应该也可以用一用。” 莹月点头:“嗯嗯。” 她现在就想试一试了,虽然这玉做的笔杆微凉,她拿在手里有点冰,其实不是很适应,但真的太美貌了,感觉用这支笔写出来的字都能好看两分。 玉簪又道:“大爷人其实挺好的。” 莹月:“——唔。” 她分神应的这一声就含糊多了,她也不是觉得方寒霄不好,只是觉得没法评价方寒霄,她心头始终有迷雾未散,这令她看不穿他的为人。 玉簪就当作认可听了,道:“那以后,大奶奶就同大爷好好过日子罢。大爷来了,大奶奶多同他说会儿话。” 莹月闷了一下,找借口道:“他不会说话。” 她能跟方寒霄说什么呀?怪怪的。 玉簪无奈:“大奶奶——” 莹月拿着笔冲她讨饶地笑笑,玉簪就劝不下去了,只得也笑了。 她其实也不是很会劝这个,不过觉得自己应该说,才说一说,说不下去也就罢了。 这一天因为要整理嫁妆,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这么多东西要一天之内理顺是比较困难的,转到隔日众人起来,继续整理。 上午的时候,方慧来转了一圈,不过留的时候不长,王氏见这里忙着,呆一会就把她拉走了。 下午时,方寒霄来了。 他来是要说回门的事,依着正常礼仪,明天他该带着莹月回徐家去了,但他不想去,方老伯爷理解他的心情,不过还是劝了他两句:“你就去!去了替我把徐怀英臭骂一顿,哼!” 方寒霄无语看他一眼,把方老伯爷看醒过了神:“哦——你骂不了人。” 用纸写出的骂辞哪如破口骂出的痛快。 方老伯爷很遗憾,又哼了一声:“跑不了他,等我能下床了,亲自去骂他!” 方寒霄只是听着,没什么反应。 方老伯爷想起又催了他一句:“你不去就不去,就说你媳妇要养伤,谅徐家也没胆跟你挑这个理。你现跟你媳妇去说一声罢。” 总窝在静德院里,跟他这个老头子在一起有什么意思,他可吊着一口气等着抱重孙子呢。 方寒霄先想叫个下人去说,但方老伯爷不依,撑着跟他唠叨,他被催不过,想想走一趟也无妨,便起身去了。 进了新房院落,只见正房门窗皆是敞开着,丫头里外进出地忙碌。 推开的窗扇下从别处新抬来了一个台案,莹月面窗而坐,脸庞半垂,嘴角含着春风般的笑意,美滋滋地用着他的笔,铺着他送来的宣纸,悬腕往上面写着什么。 方寒霄:…… 她倒是会挑,一挑就挑中了他最常用的那支。 24.第 24 章 方寒霄收回目光,从敞开的房门走了进去。 为了便于收拾东西,外面待客的堂屋及莹月所在的里间两处帘子此时也都是挑起的,内里摆设一览无余。 丫头见到他,蹲身行礼:“大爷。” 方寒霄站在里间门口处往里打量,这屋子要说变化不是非常大,除了窗下多出的那个台案以外,别的家具都仍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妆台上多了妆奁,架子上多了布巾,桌面上多了花瓶,那座紫檀拦架格里,整整齐齐地摞上了两排半的书。 便是这两排多的书一放,整间新房的气质跟着变了。 帘子,床帐,被褥,窗上贴的窗花,所见满眼的喜庆大红都被压得“沉”了下来,不再如原先那般喧嚣耀目。 方寒霄默然,他忽然有一点领悟方老伯爷为什么在那么早之前就毫不犹豫地替他同徐家定下亲事了。 这新房里摆的书籍不算多,打眼一眼且许多是旧书,但却远比方老伯爷自己那间养病的静室更有书香——那遍布四壁的书画挂得再多,是给别人看的,为着彰显主人的雅致气度,可是莹月所在的窗边那一角,样样是为着她自己来的,她看书写字,自然家常如此,并不冲别人发出什么讯息,但踏入这间屋子,主人读不读书,自动就让人感觉得到。 这是徐家作为真正诗礼人家的底蕴——哪怕是限于徐老尚书还在的那个徐家,这种底蕴不是武将出身的方老伯爷摆一屋子书画能摆出来的,方老伯爷钦羡徐家门第,为此早早将孙辈亲事定下,实在是有他的道理。 所以方寒霄在这一点上说不怨他,是真的不怨,方家有世袭爵位,然而历代毕竟只能传子孙一人,其余子孙的功业仍需要自己去赚,武道艰险,若能多辟一道文路,子孙们就多一个出路,至于半途出了岔子,那不是方老伯爷的过错。 这时,玉簪立在莹月旁边正报着:“红漆木桶——” 莹月蘸墨写着,听不见她的下文,催道:“几个?” 玉簪小而飞快地说道:“两个。”跟着向方寒霄行礼,“大爷来了。” 莹月笔一顿,旋即加快速度把数量填上了,把笔在笔架上小心放好,转回身来站起。 她穿着淡粉色的衫子——这是她旧衣物里最接近新妇适宜穿的颜色了,梳着回心髻,这发髻是以额前发分股盘结出一个回心置于头前,余下的头发总梳成一个发髻,饰各色钗簪以点缀。本该很显妇人风韵,不知怎的梳到莹月头上,配上她稚秀的五官,额前绕出的那个回心一点妩媚不见,倒是显出了十分俏皮,她清澈的眼神一眨,清灵灵的。 方寒霄点了下头,走过去,拿起她放下的笔,眼神顺便扫了一眼她正在写的那张宣纸。 铜插香炉一个—— 红漆木桶两个—— …… 什么东西。 莹月见到他看了,伸手把纸往旁边藏了藏,有点讪讪地道:“窝的嫁妆。” 她本没想解释,但方寒霄那一瞬的眼神很奇怪,好像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她不得不说了一下。 她的感觉没错,方寒霄确实在奇怪。 他入眼先见到的是一笔略熟悉的利落的字,那回莹月找着他跟他笔谈情急之时露过一回,因不似闺阁手笔,所以他记住了,眼下又再见到,这样的笔迹,书着文章诗词才算匹配,结果她写的是什么——香炉木桶? 不过,她写这些东西都用的是这样的字体,可见这才是她的常用笔迹。 他扯过张纸来,写着问她:你的嫁妆单子呢? 徐家不管给她陪了什么,必然是要有嫁妆单子同来的,若没这单子,以后出了问题都说不清。 莹月从旁边扯过本册子来给他:“喏。” 方寒霄没接,只以目示意,问她怎么了。 莹月不想说,但挨不过去,方寒霄站面前盯着她,眼神深而平静,看上去很有耐性跟她耗着,她拖拖拉拉地,只好道:“不对,有些是乱的。” 虽然不是她的错,可是作为徐家的一份子,她不能不替徐大太太脸红,徐大太太给她乱陪些东西来罢了,结果大概因时间太赶,单子都没制对,要说数目是大差不离,可铜的香炉写成了瓷的,木桶写成了木盆,这跟实际的物品怎么对得上来,莹月对了几样就发现不行,得重制一份。不然如这种账目,天长日久累积下去,只会摞得更乱,那时想理都理不出了。 方寒霄眉心蹙了一下,写:价值差多少? 他根本不在乎莹月陪多少东西,她就空手走进来对他也没什么差别,可徐大太太要是连嫁妆单子都玩花样,把贱的写成贵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莹月想了想道:“应该,没差多少,就是比较乱。” 还是那句话,不管怎样,徐大太太是希望替嫁可以成功的,那没必要弄的鬼,她不会也不敢,这单子所以乱,就是她搞事搞得力不从心了,顾不到那么周全。 这还罢了。 方寒霄就便写道:我有事,明天回门就免了罢。 莹月一怔:“回门?” 方寒霄眼看着她的目光从懵懂变明白,显然,他要不来说这一声,她根本没记起有回门这件事。 这不能怪莹月,她整个昏礼仪程都是乱的,因此不能如一般新嫁娘一般把这些算得清楚,眼下得到方寒霄的这声通知,她愣过之后,慢慢点了头:“哦。” 她没问方寒霄有什么事居然可以压过回门礼,因为她想一想,也并不是很想回去。 徐大太太把她这么推出来,切断了她最后一丝系于徐家的安全感,她之前闹过一次要回去,只是迫不得已在两个坏选择里选了相对好一点点的那个,但随后发现不是,她回不去了,那便也不想回了。 对于徐大太太,她说不上恨,她比较难生出这么浓烈的情感,她只是短时间内不想再见到徐大太太,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见她,不恨她,不甘心,可是恨她,又能怎么样呢。 对于自己落到如今境地的命运,莹月看似渐渐适应了一点,其实她心底仍然是茫然居多。 她不怎么掩饰得住情绪,这份茫然从表情里透了出来,显得怪落寞的。 方寒霄看了一眼,想到刚才他隔窗见她还那么笑眯眯地,嘴角都翘着,现在听说他不给她回娘家了,就这样。他原已准备抬起走的脚不知怎么就缓了一缓,好像迈不出去。 他往纸上多写了一句:你家被二婶扣下的那些下人,刚才还回去了。 他说的是被洪夫人狠狠打过一顿的蔡嬷嬷等人,洪夫人把他们扣到现在是实在不甘心,思想着还能拿他们做些文章,谁知方寒霄根本不管,徐大太太也不敢着人来要,竟就这么搭在她手里了。 洪夫人不耐烦起来,意识到这些终究都是下人,扣多久都没什么用处,才让人把他们撵出去了,方寒霄来新房的路上正好碰见。 他告诉莹月的意思是,她便不回去,她家的下人回去了,她于娘家情分上也算好看一点。 莹月眨着眼,又:“哦。” 她不关心蔡嬷嬷他们,那都是徐大太太的人,洪夫人放不放,她不觉得跟她有什么关系——或者准确地说,她不觉得她需要努力和徐大太太维系情分,就没有的东西,又去哪里维系呢。 方寒霄:…… 他意识到他误解了,这小丫头的心居然比他想的要硬一点,她若牵挂娘家,听到还人的信不会是这个浅淡反应。 当然这其实是正常,经过替嫁这么一遭,还对娘家抱持幻想才是傻,不过在这一点上的认知,往往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莹月,莹月则正看着他手里的笔。 她迟钝地担起心来了,这支笔好看又贵重,他看见她用了,不会把带走吧?好可惜,她才写了没几个字。 方寒霄被她看的,准备放回去的手都顿了一顿,他发现她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不错,什么伪也不会做,可有时候通的方向比较古里古怪,他还真未必看得准她在想什么。 比如现在,他顿一顿之后,还是把笔放回了笔架上,他眼角余光一直似有若无地瞄着她,就见她眼神一亮,嘴角又翘起来,好像得了什么便宜似的,是个忍着偷笑的样子。 方寒霄无语地明白过来。 这支碧玉管笔是他从前在家时最常用的笔,因为他习武之人体热,对莹月来着有些冰凉的笔管对他是刚好,他执着这支笔,比较容易静下心来。 不知她为什么看准了,念着不放。 这时候外面忽然跑进来个丫头,气喘吁吁地道:“大爷,宫中有使者来看望老太爷,老大爷请大爷速速回去!” 宫中? 莹月连着屋里的丫头们都惊讶地看过去,方寒霄点一点头,毫不耽搁,疾步跟她走了出去。 ** 从宫中来的使者是奉了皇命,前来慰问方老伯爷病体,此刻人已经在方老伯爷的屋里了。 方伯爷也匆匆赶来了,他比方寒霄快了一点,此刻正满面笑容地跟被他称为“福公公”的内侍寒暄。 这位使者福公公年岁不大,品级也不高,不但离着太监还差得远,要是在宫里,他连这一声“公公”都混不到手,不过方伯爷对他这么客气,自然是原因的,福公公本人目前不怎么样,他跟的师傅却是近侍在皇帝身边的张太监,时刻能上达天听。 “天恩真是浩荡,公公请务必上禀,臣实在感激无尽——” 方寒霄在方伯爷说这句话的时候进了门,先往床边走了两步,看见方老伯爷安稳躺着,表情没什么不适,才转回身去,静静站到方伯爷背后。 方伯爷身上没职差,跟这等天子近侍搭上话的机会也不多,寒暄完了表忠心,表完忠心接着说感激,福公公面庞清秀,性子也不急,就含笑听他说着,不时点头,表示一定会回禀皇帝,方伯爷一见,更来劲了,他自己未自觉说了多少话,表忠心的话,说的再多能叫多吗? 直到搜肠刮肚再也寻不出了,他才意犹未尽地暂时止住了话头。 他说话的这个当口,福公公已经借机把方寒霄打量过两回了,这时得了话缝,含笑道:“这位就是府上大公子了?” 方寒霄点头,方伯爷忙道:“正是。唉,公公别见怪,他可怜见的,遭了难说不成话,公公有什么话,就同我说罢。” 福公公笑道:“这一句有些不便,只能同大公子说。” 他脸色忽的一肃:“有旨意。” 方伯爷膝盖一软,当即跪下了,方老伯爷在床上想勉力爬起,方寒霄转身去扶他,方老伯爷反应过来,忙膝行着也要过去,福公公道:“请老伯爷不必劳动,旨意是给大公子的。” 方老伯爷喘了口气,方寒霄把他扶躺回去,转身就地跪下。 说是给方寒霄,但方伯爷既然在场,那就不能不陪着跪下,他俯在地上,目光中尽是疑虑。 福公公传的是口谕:“旨意,着方寒霄明日进宫,于御书房见驾。” 听他没有下文,方伯爷和方寒霄叩首领旨。 待爬起来后,方伯爷忙问道:“皇上召霄哥儿,这——霄哥儿不会说话啊。” 他其实很想问皇帝好好地怎会想起传召方寒霄一个无品无职的勋贵子侄?!——怕犯忌讳,硬忍回去了。 不过福公公很好说话,主动笑道:“大公子不会说话,总会写字嘛,皇爷近来有些怀念侍君多年的老臣们,之前听说老伯爷病重不起,就叹息过一回,如今听见大公子回来,孝心虔诚,日夜服侍在床前,老伯爷的身子骨竟似好了些,十分高兴,所以召大公子进去问一问。既是大公子用心服侍的,大公子自然最清楚状况不是?” 方伯爷:“……” 方寒霄如何用心服侍方老伯爷的风是他放出去的,为的是堵住他出去走动的腿脚,好使自己的安排不致泄露。 现在这风放到皇帝面前去了。 皇帝要召他。 方伯爷觉得自己的膝盖很痛,脚更痛。 他强抑着心头的一口血,送福公公出去。 此时方老伯爷在床上咳了两声,方寒霄要看他,就慢了一步。 他出去以后,步子因急切而似乎有些莽撞,撞到了福公公一下,福公公就感觉手里一满,多出了个荷包来。 ——方老伯爷急匆匆让方寒霄拿的。 福公公眉头一展,一句话也没说,一路只是听方伯爷的,及到门口,告辞扬长去了。 ** 等到回到了宫里,福公公变回了小福子。 在皇帝面前回过了话后,张太监私下来细问了他两句。 小福子嘴一撇:“爷爷,怪道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呢,我瞧方伯爷待方老伯爷那样,还不及我对爷爷的孝心呢!” 25.第25章 张太监五旬左右,细目长眉,慢悠悠地道:“怎么说?” 小福子就把在平江伯府的见闻说了:“——爷爷您看,亲爹躺在床上,方伯爷进了屋看也没过去看一眼,只是拉着我说个没完,后来我宣旨意,也是方大公子动了,他才跟着动,我要不提醒一声,再没有方大公子在,他能让老伯爷自己从床上爬下来跪着!真是活脱一个不孝子,老伯爷把爵位给他,我瞧真是白瞎了。” 张太监眯缝着眼:“人家的家业愿意传给谁,有你什么事。” 小福子道:“我只是替方老伯爷惋惜,当年多英雄的一个人物,北边把蛮子打得冒不了头,调到水上去,又一手把那些成气候不成气候的水贼们都打服了,帮着设立起了漕运的一套关卡,结果现在迟了暮,儿孙死的死,不孝的不孝,只剩了一个长孙还像个样子,偏偏遭匪还成了哑巴,唉。” 张太监看上去快睡着了,但他薄唇一掀,话语如单刀直入,语意沁凉:“得了多少彩头?” 小福子:“……”他嘿嘿嘿笑了,把袖子里的荷包掏出来,“就知道我这点成色,瞒不过爷爷的慧眼,爷爷请看。” 他把荷包倒过来倒了倒,倒出来一个小金马。 小金马不大,但是是实心的,这分量就不一样了,而且做工还十分精美,四个蹄子翻飞,头昂得高高的。 “方家那大公子虽一句话说不出来,心里是个明白人,看他做事这份敞亮,就是叫人舒服。” 张太监随意扫了一眼:“你觉得是方大公子给的?” 小福子点着头:“方大公子亲自塞我手里的,这还能有错?方伯爷倒也还客气,一路把我送出了门。说起来,我不是去给他传的旨意,也怨不得他没个表示。” 张太监嗤笑了一声:“蠢货!” 小福子:“……”他小心翼翼地,“爷爷是骂我呀,还是骂那方伯爷呀?” 他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味呢。 张太监缓缓道:“方伯爷和我又没恩怨,我好好地骂他做什么?自然是骂你这个蠢猴崽子了。” 小福子眉毛一耷,跪地上道:“我是蠢,吃的饭还没爷爷吃的盐多,不然要认爷爷作爷爷呢,求爷爷指点迷津。” 这个小徒弟年纪小生得好,心眼儿算滑溜,但也有实诚的时候,张太监嘴上不留情,心里是最喜欢他的,踢了他一脚,叫他起来,才道:“你以为方伯爷不表示,只为着你不是去给他传旨?这是想坑他那大侄儿,你自家想想,你辛苦跑这么一趟,又是传的好信儿,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心里还这么舒服吗?” 小福子一愣,往平江伯府去传话,是个明摆着的好差,这种累世勋爵家最不差钱,宫中去人几乎从不会空手而回,那些文官宅邸就不一定了,有那不开窍的,连碗茶都未必请喝。 皇帝不会给小福子这个位分上的小内侍直接吩咐差事,原是说给了张太监,张太监照拂自己徒弟,才使唤他去了。 小福子回过点味来:“当然是不舒服,不过这么样的话,我也不会记恨方伯爷,本不是给他传的话。” 不记恨方伯爷,那就是记恨方寒霄了——用记恨形容严重了,毕竟人家不欠他的,但是通行的赏赐没得着,心里发皱不自在是肯定的。 方伯爷若不在场,那这赏赐轮不着他掏,但他既然在,方寒霄作为晚辈没有越过他行事的礼。而方寒霄如果反应不快,就呆呆等着方伯爷的示意,那只有把小福子送出了门,等出个难以挽回了。 “第二,”张太监竖起两根手指冲他晃了晃,“这彩头也不是方大公子给你的,你看这荷包,是个丫头使的花样,跟这贵重的金马配得起来吗?” 他一说,小福子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装金马的荷包是粉色的,绣着一圈海棠花,质料也一般,没绣金也没绣银,方寒霄一个大男人就算喜欢这种娘们唧唧的花样,也不会用这么简朴的。 他之前出了平江伯府大门,就先把金马倒出来看过了,一下被金马迷花了眼,此后一路只顾着喜孜孜了,哪里还去注意荷包是什么模样。 “这金马也不是为赏人制的,当是事出突然,方老伯爷随手从屋里找出来的一个物件,要了丫头的荷包装起来,填给了你这个猴崽子。” 张太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小福子终于懂了:如果金马是方寒霄随身带的,那不会是这么个荷包装着,既然不是他随身带的,那他从方老伯爷屋里出来,自然只有是方老伯爷的东西了。 “爷爷这一双慧眼,小福子我修几世才能修出来呢!”小福子心悦诚服,“爷爷身在宫里,一双眼睛却好似跟着我去了平江伯府一趟似的,我不知道的,爷爷都看出来了。” “老伯爷一片苦心啊。”张太监悠悠叹息着,“病得那样,还想着替孙子打点你。也就是老伯爷,才有这样的出手,你真从方伯爷手里接赏,这金马是空心还是实心,可就说不准了。” 小福子笑道:“那倒怨不得方伯爷,老伯爷镇着江海十来年,到方伯爷手里,把这差事丢了,这丢的岂止是一个差事,是成千上万就如那江河般流淌的进项,怎么还大方得起来呢。” 张太监斜了他一眼:“你这猴儿,这会儿会说漂亮话了,才我问你,你给方伯爷下的那是什么定语?张嘴就说人不孝!我瞧你比人亲爹方老伯爷还厉害些。” 小福子喊冤:“爷爷,我说的都是实话,没添一些儿油醋,方伯爷就是那么干的,他自己大约不觉得,我看到眼里,可是替老伯爷心酸得很。” “因为他并不感激方老伯爷,”张太监一针见血地道,“他虽说承了爵,可这爵位是从方大公子手里走了一圈,绕了个弯子才落到他手里的。这个弯子一绕,味就不对了,于他来说,不是方老伯爷给他的,而是他自己赚来的。” 小福子看一眼手里的小金马,心自然就偏了过去:“当年这弯子还不知怎么绕的呢。我瞧方老伯爷也不放心得很,不然,才直说让方伯爷给赏就是了,偏等他出了门,让方大公子追上来。 张太监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这个话才算是说得有点意思了,我叫你出去,你不单是要带着手,也要带着眼睛,带着心。” 小福子连连点头:“是,多谢爷爷教我。” 又砸吧着嘴道,“这有儿孙也麻烦得紧,方家人丁算少的,都隔着辈斗成了这样,我瞧还不如我们这样没根的清静呢。” 张太监白他一眼:“才说你灵醒,又冒蠢话!你这是年岁小,等你到了咱家这个年纪,金山银山换不到一个连着你血脉的后,你才知道真没有,是个什么滋味。” 小福子大咧咧地:“没有就没有呗,我自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以后只服侍着爷爷,给爷爷送了终就成了,我又不是方老伯爷,有什么了不得的家业要传承。” 他说完这句话,屋子里静了一瞬。 灯花跳了一下,张太监慢慢道:“你这种话似乎没什么,但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小福子低了眉眼,诺诺地应了个是。 说方老伯爷没什么,就传出去也不会怎样。 可这座宫里,住着一个至高无上的人,他有一份世上最大的家业,无子可承。 假使这位至尊听到耳中,触景伤情,小福子的前程就悬乎了。 “在这宫里行走,你再加上一百个小心,都不算多的。”张太监又点了他一句,才道:“行了,明天我不给你排差事,你就在宫门外等着,领方大公子进来,你收了人家的重礼,也当殷勤些,别叫人觉得礼砸水里去了。” 小福子忙道:“是。”又陪着笑,“爷爷看,这小金马打得真精神,回头我给爷爷放到宅子里,也是个好意头。” 张太监斥道:“咱家稀罕你这些,还要你献这个勤儿。” “那是,那是。”小福子嘻嘻笑,“不过我就乐意孝敬爷爷,爷爷不要也不行。” 站起来垫着脚尖溜了。 张太监无奈,冲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这猴崽子。” 26.第26章 隔日一早,方寒霄就出了门,小福子来传旨时虽没说具体的时辰,但觐见之事,当然是宜早不宜迟,宁可在殿外等一天,不能皇帝传唤的时候说人还没到。 方老伯爷很不放心,嘱咐了他许多话,方寒霄一一地听了,不过他这么连着沉默点头,只有让方老伯爷更不放心了——皇帝要召方家人了解他的病情不稀奇,他能在漕运总兵官这么肥到滴油的差事上干上十来年,跟皇帝当然算是君臣相得的,但要示天恩为何不召方伯爷,却召了哑掉的方寒霄呢? 方老伯爷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人,想来想去想不通,只得目送走方寒霄后,在家里悬着心等他回来。 方寒霄进宫的一路上很顺利,因为小福子已经在宫门口等着他了,笑嘻嘻地给他引路:“大公子早呀,昨儿方伯爷一直拉着我说话,我忘了提醒大公子一声,最好早些来,幸好大公子肚里有,自动来了。” 方寒霄向他笑了笑,他不会说话,但眉目生得好,深邃清朗,是天然的贵公子风度,这一笑,便好似同人打了个亲近又和气的招呼。 小福子不觉一边走,一边就和他搭话:“大公子这是头一回进宫来?” 方寒霄竖手指跟他比了个“二”。 他举止随意,因这随意,小福子感觉不到跟他的距离感,笑着就道:“呦,想必从前是跟老伯爷来过的了。” 方寒霄点点头。 小福子又与他聊了两句,方寒霄一概以摇头点头回应,他的哑疾让他跟人的沟通终究还是存在很大障碍的,小福子忍不住可惜道:“大公子这样的人品,怎么就,唉——” 同情也是扎人心,小福子识趣地止住了,转而道:“大公子别担心,皇爷是因着别事,想起了方老伯爷,才召大公子来问一问,大公子有什么说什么便成了。” 方寒霄点头微笑示谢,又转头注目着他。 小福子声音压低了,笑道:“大公子真是个聪明人,您这么看着我,想必是听出点头绪来了,这也不是秘密,我说了无妨——隆昌侯,就是接了您叔叔差事的那位,在任上闹出事来了。” 方寒霄眼神一闪,他懂了,方老伯爷镇守了那么多年没事,隆昌侯接手不过两三年就出事,这一对比,皇帝想起了老臣的好——这老臣还正重病着,所以特地召了他的子孙入宫,是问询也是抚慰了。 方寒霄笑意加深,冲小福子又点点头,但没给他递赏钱。 小福子反而高兴,他又不是个只会死要钱的钱篓子,讨赏也是讲究气氛的,他看方寒霄合眼缘,主动给他多说两句,那是他乐意,方寒霄要掏把银子出来砸他是在侮辱他,不给才是领了他的情。 当下两人一路走着,不多时到了御书房外,今日没有大朝,但有小朝,皇帝在文化殿里和几个阁老议着事,还没过来。 方寒霄就暂在旁边廊下等着。 边上有耳房,来觐见的人也可以在里面歇一歇脚,不过小福子悄悄告诉了他窍门:“大公子这不是急事,最好就在边上等着,这样皇爷下了小朝过来,一眼就可以看见大公子,免得叫那些官们加了塞。” 在这里候驾的不只是方寒霄,也有几个级别不够参加小朝或是因别事而来陛见的官员们。 他说的不错,等过近一个时辰后,御驾降临,确实一下就看见了方寒霄,想起来召他来见的事,但与此同时,不妙的是,圣心不悦,皇帝迈过朱红门槛的时候,步幅间那股子郁气几乎是挥洒着溢了出来。 小福子一看就快哭了:他怎么这么倒霉啊,领着人献了半天殷勤,结果撞皇帝气头上来了! 早知还不如叫方寒霄躲着等一等,先让别的官员过来给皇帝煞煞性子了。 这时候想也晚了,里面已经传出话来,宣方寒霄觐见。 方寒霄进去,行叩拜礼。 皇帝坐在御案后,眼底怒气尚存。 他这气不是因朝事,作为一个年已四十二岁而膝下空虚的皇帝,他跟大臣最容易发生冲突的,是子嗣问题。 今次也不例外,议着好好的事,最后阁老们拐弯抹角地,又把话题拐到了建议他过继子嗣上,过继,过继,他又不是不答应,不过是要再抉择抉择,这些人还只是天天唠叨个没完! 唠叨一回,就等于提醒他一回,他自己生不出来,后宫三千沃地,他种不出一棵苗。 越听这种话,他越是不想把过继的事正式提上议程。 现在,他的目光长久地停在方寒霄缨枪般的身形上,这是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他膝下要是有这么一个儿子,哪怕他不能说话,是个哑巴,他也能拼尽全力把他扶上帝位,把这片大好江山留给他—— 张太监立在侧边,眼观鼻,鼻观心,全当自己是根九龙柱。 他是从文华殿那边跟过来的,知道皇帝受了什么气,也猜出来皇帝现在在想什么,皇帝这是想儿子想得快魔障了,从前看见小娃娃想,如今看见二十出头的也想了,凡年纪够给他做儿子的,皇帝就要想一想,如果他有这么个儿子—— 这么着了魔似的皇帝,谁敢去招惹他,由他想去罢了。 皇帝终于想完了,然后想起来叫方寒霄起来。 方寒霄跪了有不短功夫,若是那些老臣,起来得有些踉跄,就是年轻些的,身子也得歪一歪,他却如行云流水,干脆又利落地就从跪着的缨枪变成了一根站着的缨枪,好似他的膝盖跪的不是冷硬的金砖似的。 皇帝一看:“你这家传的功夫没丢下?” 方寒霄笑着躬身。 皇帝领会了他的意思是“不敢”,点了点头:“你祖父是老当益壮,没病倒前,五六十岁的人了,来见朕都是这么精神奕奕,你如今穷且益坚,没丢了你祖父的英名,也是难得了。” 这个“穷”,指的是处境穷困之意,方寒霄落到如今出仕都不能的地步,当然是穷困的,所以皇帝有此说,而能与他这句金口玉言,评价是极好了。 方寒霄又躬身致谢。 皇帝问他:“你祖父现在身体怎么样了?朕听说好些了?” 这就不是点头摇头能回答清楚的了,也不好在皇帝面前瞎比划,方寒霄做手势,请用纸笔。 皇帝点头:“拿给他。” 方寒霄伏地写:草民禀奏,草民祖父病体胜于月前,但仍缠绵病榻之中,据大夫言,需再过一月左右,方知如何。 写罢张太监捧着纸拿到皇帝面前,皇帝看过,不由又看了方寒霄一眼——那纸上连着两个“草民”,但方寒霄的形貌与真正的草民实在相去甚远,他似乎就该呆在金马玉堂里。 倒退个五年,确实如此,可惜祸福旦夕,他这一生的前程已经断了。 皇帝点点头:“你好生服侍着你祖父罢,回头朕再派个太医去。” 他说着目视张太监,张太监忙道:“是,老奴记下了。皇爷真是宅心仁厚,体恤老臣,老奴听说,这位大公子才成了亲,老伯爷让这一冲,说不得病又要好上两分,所以皇爷不必太过忧心了。” 这事皇帝是不知道的,他关注不到这么细,闻言眉头一轩:“哦,竟有此事?那朕召来的倒是一位新郎官了。” 张太监凑趣地笑了:“可不是,皇爷夸他是夸得正巧,这新郎官看上去哪有不精神的——说起来方大公子的岳家,皇爷也极熟悉,就是先徐老尚书家,方大公子娶的是他的长孙女。” 人听到喜事心里总是爽利些,皇帝先前的郁气不觉暂时散了,笑道:“朕想起来了,原是老尚书家,老尚书选了这个女婿,当年吴阁老还在殿里嘲笑过他,这些文人眉角偏是多,依朕看,这么个女婿,哪里不体面了?” 张太监笑道:“可不是么——”他的笑意渐渐有点消失,因为看到方寒霄没有跟着笑,而是忽然伏地写着什么。 面君时出现的一点小小不对之处,都可能是大事。 而方寒霄呈上来的这张纸,也确实让皇帝皱了眉:“不是长孙女?是行三的妹妹?” 张太监惊讶极了:这是什么话? 他忙道:“皇爷,老奴听见的确是长孙女,这亲是老尚书在的时候定的,如今老尚书去了都有七八年了,老奴觉着也不可能听错这么久呀——” “你看。”皇帝打断了他的话,把纸递给他。 张太监忙接过,看了一眼恍然大悟:“哦,原是大姑娘病了——” 怕老伯爷病体等不得,只得换成了三姑娘。 于方寒霄来说,就很不走运了,说是差不多一般徐家的姑娘,可嫡女换成了庶女,教养嫁妆等等一定都有差。 张太监唏嘘着:“大公子真是,孝心可嘉啊。” 这样临阵换人的亲事也忍下来了。 皇帝沉吟了片刻,问方寒霄:“方正盛如今怎么样?” 方正盛就是方伯爷,这一句来得略有离奇,但方寒霄忽然意识到,皇帝要问方老伯爷病情,选择召他而不是方伯爷,也许最终为的,就是要问这一句。 隆昌侯在任上出了事。 皇帝想起了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病得床都下不来,皇帝不可能启用他,问他病情,也就只能单纯地问一问。 但方伯爷没病——他暂时还不知道隆昌侯到底出的什么事,皇帝也不一定为这件事就想换下隆昌侯,但有此一问,皇帝起码是对隆昌侯不满意,动了一点这样的心思。 这一问,借在他禀奏妻子换了人之后,也很有点说不出的意味,因为当年隆昌侯把方伯爷搞下来,靠的就是挑拨方伯爷得位不正有谋害侄儿的嫌疑,现在他这个侄儿回来了,一回来婚事就出了错,虽然他没说和方伯爷有关,但皇帝能在这时候问出来,恐怕——是有点被勾起了前情。 漕运总兵官这个职位,方伯爷不能从隆昌侯手里夺过来。 方寒霄低垂了眉眼,提笔要写回禀。 但好一会,他一个字没写出来。 不,他没在想词,因为写不出来本身,就是一种回话。 皇帝看得懂,他点了点头:“好了,你去吧。” 方寒霄叩首告退。 从御书房出来,仍旧是小福子来领他出宫。 小福子很不好意思,收礼也有收礼的道义,他把方寒霄领皇帝气头上去显然是失了手,路上连连跟他道歉。 方寒霄却一点没流露出受气的模样,含着笑还以目光安慰他,小福子更惭愧了,心里想这位大公子人可真好啊。 人很好的大公子快行到了宫外时,遇到了一个人。 他的脚步顿住了。 那个人毫不停留,与他擦肩而过,很快往里走了。 小福子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咦了一声:“这不是隆昌侯吗?呦,不知他几时回的京,真是经不住念叨。” 才提过,就出现了。 方寒霄皱起了眉。 隆昌侯居然回了京。 那事情倒有些难办了。 27.第27章 这个时候,莹月也感觉很难办。 今天是她的回门日,但方寒霄说有事不回,她也就不回,继续呆在新房里重新造册她的嫁妆。 不想她不去,徐家有人能来,指名道姓地找上了她。 来的不是徐大太太——她还不敢来,而是徐二老爷和徐二太太。 徐大老爷的名号里既然有个“大”字,他当然是有兄弟的,徐二老爷跟徐大老爷一般的读书不成,却比他能惹事,当年徐老尚书主政刑部后,徐二老爷一下子抖了起来,要借着父亲大司寇的威风给自己找点进项,看中了京里好路段的一间好铺子,上门威胁人家低价卖给他,不想能在这种地段立下脚的也不是无名之辈,人家背后也是有靠山的,回去跟靠山把状一告,靠山想了想,觉得徐老尚书似乎不是这样为人,就暂且没怎么样,找了个中间人,把这事跟徐老尚书透了透风。 徐老尚书差点气死过去,儿子读书上废物还罢了,人品还有这么大问题!一气之下,徐老尚书直接把徐二老爷撵回了扬州老家去,跟宗族说好了,把他圈那老实呆着,再不许到处惹事。 从那以后的许多年,徐二老爷再没机会来到京城一步。 直到如今,徐二老爷遇上了事,被贵人欺负,咽不下这口气,要进京来告状,同时请哥哥嫂子帮忙——徐大老爷再不济,总比他强些,还是个官身,所以来了。 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的莹月很懵:那找她爹徐大老爷去呀,为什么能找到她头上来? 她跟这对叔婶阔别多年,连他们的长相都记不清了,真的非常非常不熟。 徐二太太今年快四十岁,一路舟车劳顿地赶上京来,她的脸色很有些憔悴,嗓子也有点嘶哑,她哑着嗓子给出了解释,原来是去了的,但等半天没等到徐大老爷,不知他哪里玩去了,而徐大太太根本没把他们的来意听完,一听说来求助的,说一声有事就出去了,再没回来待客的屋子。 他们是自己在徐家里打听,打听到了莹月这一出,才来了。 莹月更懵了,她很老实地慢慢地道:“二叔,二婶,窝什么也不懂的。贵人一个都没见过。” 她对徐二老爷最大也是最后的印象就是他干那桩事惹怒了徐老尚书,所以她觉得,这个二叔好像不是个好人,她不想跟他打交道。 徐二老爷干咳了一声:“怎么没见过?这府里的不全是贵人?三丫头,只要你肯给叔叔伸手搭个桥,这事就算成了。” 莹月继续很老实地道:“不行,他们都不喜欢我。” 方老伯爷是很嫌弃地捏着鼻子认下了她,方伯爷洪夫人当天就想把她撵出门,方寒霄——方寒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总之肯定也是不喜欢她,她在这里混得这么惨,能跟谁搭桥去呀。 她说的是实话,徐二老爷和徐二太太也不是不相信——定的侄女本是望月,出了门的变成莹月,平江伯府能欢喜才怪呢。 但就剩这条路了,还是一条很可能成功的路,那管莹月怎么样,他们都得试试。 徐二老爷就好似没有听见她的拒绝,自管自就继续说起来了:“三丫头,这事对你真的不难,就是抬抬手的事。我告诉你——” 就半叙事半诉苦地说起来,原来当年徐老尚书把他撵回老家后,每年是有往老家捎钱供他花销的,扬州本身也是繁华地,徐二老爷好地方住着,白来的钱花着,又有宗族受老父之命看管着他,他便也安分了不少时候。 但白给钱这种事呢,只有亲爹才乐意,徐老尚书一去,徐家到了徐大老爷手里,那就不一样了,徐二老爷一分钱没往公中交过,每年干拨钱给他花销,花一个少一个,凭什么啊? 徐大太太管着账,干脆利落地就把二房的这笔银钱全断了,徐二老爷靠着徐老尚书临去前最后分的一笔家产撑了几年,撑不住了,自己要开始找进项起来了。 一般细水长流的生意徐二老爷是不耐烦做的,扬州那地界,想找个不一般来钱快的生意也不难——一个字,盐。 若是徐老尚书尚在,绝不会叫他沾手这门生意,盐商里面的水太深了,以徐二老爷胆大心愣的特质,绝不适合从事。 但他既然不在了,徐二老爷也就想做就做了,打着尚书子的名号,使家人出去,倒也容易地结交到了两三个小盐商,弄到了些盐引,以家人的名义,顺利地做成了几笔生意。 生意当然是要越做越大才好,不过徐老尚书的名号前面已经多了个“先”,那徐二老爷这个尚书子就也不甚值钱了,徐二老爷因此没办法弄到更多的盐引。 没盐引,生意就做不大。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因为徐二老爷结交的人里,弄不到盐引,但可以弄到多的盐。 莹月口齿不便,没法跟徐二老爷讲多的道理,徐二老爷说起来没个完,她也只好听着,听到这里惊呼了一声:“二叔,你贩私盐?” 徐二老爷:“……” 他被噎到,咯嘣一下停了。 这毛丫头,怎么倒比徐大太太精。 徐大太太听到这里还没反应呢,早知不跟她说这么细了。 “怎么叫贩私盐呢,我又不是没有盐引。”徐二老爷嘴上是硬着不肯认。 莹月认真地道:“二叔,你的盐,比盐引多,多出来的,就是私盐。” 她觉得这道理挺明白的。 “就多那么一点。”徐二老爷咕咚灌了一口茶,又道,“这一点,算多吗?只能说是下人不小心,可是,那淮安东沟口钞关却硬生生把我的船拦了下来,要扣留全部货物,我的家人不服,与那钞关的兵丁发生了争执,打斗中,竟害我的船翻了,我整船的货物,都落入了水里,落入了水里啊!” 徐二老爷说到这一句时,痛心得快落泪了。 莹月略为难地道:“可是二叔,你那是,私盐啊。” 私盐被查,那不是理所应当?还跟人家动手,那落得这个结果虽然凄惨,她觉得也只好认了。而且没来把徐二老爷抓走算不错了,他还告人家,别把他自己告牢里去。 徐二老爷目光悲痛中又闪起光来:“什么私盐?哪有私盐?都落进水里了啊,好侄女!” 莹月:“……” 她吃惊地睁大了眼,她在机心上有不足,所以这时才听出来,徐二老爷这是打算翻脸不认! 盐落进水里就化——官盐的部分还好,私盐肯定不会包扎得那么密实,就算当时及时地捞上来了几包,跟原来船上的数目肯定也是对不上了。 等于证据自动湮灭掉了。 莹月觉得,徐二老爷这个胆量真是神了,钞关因为没证据放过了他,他不甘心身家损失,倒过来要告钞关了。 她还是低估了徐二老爷,徐二老爷道:“我开始告的是钞关,淮安府衙畏惧隆昌侯权势,偏说船翻了是我自己的过错,哼,那我就告隆昌侯!他手底下的人害得我的货物全喂了河水,他就得赔!” 这一段钞关的主官,就是隆昌侯,他从方伯爷手里夺去的差事,全称就叫做镇守淮安总兵官。 ——说是镇守淮安,实际上管辖范围要大得多,只是这里是大运河的中段,黄淮两河都在此交汇,是漕运的重中之重,所以随着时间推移,在此设立了专门的官署,但主官不一定常驻于此。 莹月震惊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看着徐二老爷那一张理直气壮的脸,只能想,他们徐家——可都是神人啊! 既知道了是这种事,莹月更不能答应他了,但徐二老爷夫妇的屁股底下好似坠了个秤砣,坐着不走,只是纠缠着她。 徐二老爷这时倒也把真实目的露出来了,原是要她引见方伯爷,徐二老爷且神秘地对她道:“从前隆昌侯那位子是方伯爷的,这么肥的差事,他不想拿回来?我跟他联手,借这桩案子把隆昌侯搞下来!我告诉你,钞关不但翻了我的船,还害得我的一个老家人和族里投奔我的远房大侄儿淹死了,这可是人命官司!” 莹月失声道:“淹死了人?” 徐二老爷重重点头:“可不是!” 事实上出面首告的也就是这个淹死的远房大侄儿的父母,徐二老爷并没出面,在明面上,他跟这件事情还没有什么关系,包括买盐引等一应事宜,都是托在这个大侄儿的名下做的,这是官宦人家从商的一贯做法,徐二老爷虽然不是了,习惯性还是这么干了。 而且,徐二老爷也一进来先就说了要去拜见一下方伯爷,但是方伯爷心绪正很不好,把他当成了打秋风的,直接回说没空,他没法,才来找了莹月。 莹月犹豫了一下:“二叔,你等一等。” 钱物损失就损失,总能再赚来,掺上人命就不一样了,怪道徐二老爷这么有底气,一定要告。 她站起走到一边,悄悄跟石楠道:“你去看一看,大爷回来了没有,告诉他这个事,别叫伯爷知道。” 她其实不想去找方寒霄,但她害怕徐二老爷在她这里纠缠不出个眉目,掉头一定要去找到方伯爷,那方伯爷跟方寒霄又不对付——她想一想就觉得头好大。 宁可提前去告诉他一声,他要生气她也只好受着,唉。 徐二老爷纠缠的时候太久,而方寒霄面圣的时间不长,这个时候,他已经回来了。 石楠在静德院里找到了他,愁眉苦脸地把徐二老爷的勾当告诉了她,她着急,徐二老爷有一些话她也有点听不懂,说的有点颠三倒四,但以方寒霄的理解力,他没有障碍地全部听明白了。 他因为看见隆昌侯而微沉的那颗心重新上扬了起来。 天无绝人之路。 石楠:“……” 她很费解地看着方寒霄大步往外走,步子很快,但步伐间不是麻烦上门的烦躁,而是——挺欢欣的? 方寒霄就这么大步走到了新房。 莹月见到他来,大是松一口气,但又有点理屈,站起来,眼神看着地上,不敢跟他相对。 然后,她的怀里被塞了一本书,和一张纸。 纸上写:读你的书去,别乱掺和。 莹月茫然抬头,方寒霄高高大大地站她面前,下巴往外点了点,示意她出去。 他看上去不像生气,可又为什么撵她呢,他不会说话,她觉得她在方便一点,而且还给她塞本书——什么意思,哄小孩子似的。 他真是怪怪的。 莹月满心疑问,迟疑着还是走了出去。 28.第28章 此为防盗章。  她对着兄长哪哪都来气, 但有一点是看在眼里不得不服的:方寒霄打从回来, 就一手接过了照顾服侍方老伯爷的差事,什么丫头小厮一概不用, 之前直接是在方老伯爷床前打的地铺, 直到婚期临近,方老伯爷想叫他休息得好一点, 硬撵着他,他才睡到远一点的罗汉床上去了,终究也还是同方老伯爷一间房, 对方老伯爷的一应传唤都不假他人之手。 方老伯爷能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回过魂来,完全是这个兄长的功劳——也许下人也可以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方老伯爷,可下人不能对方老伯爷起到这么大的情感慰藉, 长孙对老人家来说, 那真是心肝一样了。 心肝回来, 方老伯爷那垂垂的暮气才重新振发起来,哪怕长孙拿字纸把他噎得瞪眼,那也是欣慰的瞪眼。 也就是说, 方寒霄认为莹月可以见方老伯爷,那就是可以见,完全不需要担心方老伯爷会不会受到刺激。 因此不等进到内室,方慧就嚷嚷开了:“祖父,我带大嫂来请安了。” 莹月没了退路, 只好被动地跟进去。 与她想象的一般病人养病的屋子不同, 内室并不晦暗, 窗明几净,只是床前斜挡了一架八仙捧寿屏风,让从窗扇进来的阳光不至于刺着方老伯爷,但别处也不会昏暗得让人压抑。 桌上摆着茶具和纸笔,墙上悬着各样卷轴字画,乍一看,是一个布置得文雅舒适的房间。 “祖父,”方慧草草行了礼,蹦蹦跳跳就到了床边,她到了方老伯爷这里,表现得最像个年方八岁的孩子,甜甜地笑着连唤,“祖父,你今天好点没有呀?” 方老伯爷待她也和气,马上就回道:“好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方慧像模像样地道,“祖父,我们大房添人进口了,我有大嫂了,大嫂给你老人家请安来了。” 方老伯爷道:“嗯。” 这一声有点勉强,不过他重病在床,怎么出声都有气无力,一般人倒也听不出其中的差别。 丫头去取了锦垫来,新妇头回请安是大礼,莹月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在屏风旁跪下,一眼也不敢往床铺那边望,小声道:“给老伯爷请安。” 她前面该有个“孙媳妇”的自称,不过她说不出口,含糊着借着口齿不便给省略了。 方老伯爷:“……” 他忽然拍了一下床铺,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噎了口气似的,咳嗽了起来。 莹月吓得,往后一爬就想跑——她就说她不要来见方老伯爷吧,看看,真把人气着了! 她想跑还没跑得掉,方寒霄正站在她侧边,她一转身撞他衣袍下摆上了,视线受阻,她昏头昏脑伸了手想拂开,手腕一紧,让方寒霄捏住,丢开到旁边去了。 方寒霄大步上前,手势娴熟地把方老伯爷侧扶过来,轻拍他的后心两下,又转到前面替他顺着心肺处,王氏则忙倒了杯茶捧过去,方寒霄接过,喂方老伯爷喝了两口,方老伯爷才终于慢慢停止了咳嗽。 这个过程里,莹月没敢再跑——她反应过来她跑出去也逃不开干系了,此时她一口悬着的气刚跟着松下来,就听见,方老伯爷又拍了一下床铺。 …… 她快哭了:“窝窝没想来——”真不关她事啊! “闭嘴。”方老伯爷虚弱地,又愤怒地打断了她的辩解,然后拍了第三下床铺,“徐家、徐怀英这个小畜生,给我霄儿换了个庶女就算了,还是个结巴大舌头!” 他的声音出离愤怒地在房间里响着,“老子还没死呢!来人,抬我去徐家,老子亲自去问问他,搞这么个闺女来是不是存心嘲笑霄儿,老子要替老尚书打死他,清理门户!” 房间里静寂了片刻,只听见方老伯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方寒霄从他胸前撤手,往桌边走。 方老伯爷还要拉他:“霄儿,你站住,我跟你说,这事我必不能依着你了,娶这么个媳妇进门,以后你这一房如何立身处事,这个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方慧疑惑地左右看看——她想替莹月说话,可从她见莹月开始,莹月已经是说话不灵便的样子了,她知道她不是哑巴,可是不是大舌头,还真不能肯定。 王氏也是同样的缘故不好着声,她成年人看事明白些,觉得莹月好的时候应该没这个毛病,可万一要有呢?她打不了保票啊。 方老伯爷养病要静,石楠在外面没跟进来,这个时候,只能莹月自己上了,她怕方老伯爷气坏了,也顾不得害怕了,怯怯地道:“老伯爷,我——不系大舌头——” “闭嘴,闭嘴!”方老伯爷听她说话只觉全身都泡在酸水里——替孙儿心疼的,他可怜的孙儿呦,娶个庶女就够倒霉了,这下好,霉到家了! 这成了两口子,以后出门,一个哑巴一个大舌头,还不成了京城一景?笑都要被人活活笑死! 方老伯爷想到那个情景,简直觉得有人拿刀在割他的肉。 莹月张着嘴巴,感觉百口莫辩——她还真没法自辩,一说话就是越描越黑。 方老伯爷枯瘦的手已经从床铺里伸出来指着她了:“叫她出去,快送回徐家去,立刻——” 方寒霄回来了,一张纸一抖,显在他眼前。 ——她在轿子里咬了舌,所以如此。 方老伯爷:“刻——你怎不早说?!” 嗯,这一点方寒霄没有和他提过。 方寒霄是带着笔过来的,信笔添了几个字给他:喝多了,忘了。 昨晚他是新郎官,被好友灌了不少酒,过来方老伯爷这里时一来时辰有点晚,方老伯爷快安歇了,二来他喝得多了点,一些他以为不重要的事,就省略了没有和方老伯爷说。 “咬舌了?”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又看了一眼,陷入了沉思。 正常一般的思路,很难去想莹月是不小心,方老伯爷也不例外,他顺理成章地照着莹月不愿替嫁咬舌明志以示贞烈的方向去想了,他指着莹月的手垂到了床边,方寒霄给他掖回被子里去,他也没什么反应,又过一会,才自言自语似的冲着帐子顶道:“难得老尚书风骨未绝。” 方寒霄知道他误会了什么——这个误会他也曾经有过,他没纠正,放任方老伯爷又神游了一会。 “那就——这样吧,”方老伯爷终于回过神来了,干咳了一声,“这样,倒还凑合了。” 他没问莹月为什么先搞到“以死抗拒”,现在又打消念头来给他请安了——多明显,他孙儿这样的大好男儿,什么样的姑娘见了能不动心,寻死一回是义愤所迫,缓过这个劲来,又见到他孙儿,自然就歇了那份心,想好好同他孙儿过日子了。 “过来,我看看。” 方老伯爷发了那么一通火,其实还没有见到莹月的脸面,他重病的人,眼神不好使了,莹月一直在屏风处,这个距离他看不清楚她的长相。 莹月才把他气得噎气,哪里敢过去?站桩似的只是站在原地,方慧来拉她她也不敢动,为难地冲她摇头,两个人在那拉扯,把方寒霄的耐心耗尽了,过来,揪着莹月的肩膀一扯,把她揪去了床前。 莹月敌不过他的力气,被动地挨到了床前,只得僵直立着,怕自己随意动作再触着方老伯爷的暴点。 方老伯爷这回还算平静,用力把沉重的眼皮睁开,往她面上望了一望。 就相貌来说,莹月不及望月美艳,但她有她的长处,她长得软,软里透着一点书卷气,文文秀秀的,一般人就算不喜欢她,也不会觉得戳眼讨厌。 方老伯爷一眼望过,大致就是这么个感受,要说喜欢没多喜欢,他还替孙儿委屈着呢,哪里能喜欢个顶替来的,但要说讨厌也不至于,大概就是两个字:凑合。 他心里不由就叹了一口气:唉,都怨他,这么好的孙儿,到头来,婚姻上就落得了这个结果。这小庶女相貌看着还过得去,但是身子骨可是太瘦弱了些,恐怕不好生养——这话他做祖父的不好说出来,只得心里挑剔了一下。 方慧这时见没事,凑上来了,表功道:“祖父,你放心,你嘱咐我的话我都记着,我已经跟大嫂说好了,以后我就跟大嫂一起住,我听大嫂的话,大嫂照顾我。” 孙女这么贴心懂事,方老伯爷很欣慰,道:“嗯,妞妞乖——” 他说到一半觉得哪里不对,顿住,“什么一起住?” 方慧道:“我跟大嫂呀,我回去就让人搬东西,我跟大嫂住一个院子,方便大嫂照顾我。” 她说着,仰头看了方寒霄一眼,感觉自己成功排挤了他,美滋滋。 29.第29章 此为防盗章。 她舌头痛着, 哭还哭不了大声, 怕牵扯到, 只能抽抽搭搭地,过一会儿嘤一声。 方寒霄先没理她,但她没个停歇, 他听了一路, 终于忍不住斜睨了她红红的盖袱一眼。 这底下什么动静——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哭起来跟个奶娃娃似的。 不过倒是不闹腾了, 他拽着她, 她也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新房到了。 照理这里还有挑盖袱、饮合卺酒等程序,不过方寒霄一概没管,把莹月送进去以后, 他就转身走了。 他脚步声很轻, 莹月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 试探性地伸手去拽盖袱,没人阻止她,她抓下来再一看, 红彤彤的新房里空无一人,方知道他已经出去了。 ——新房里这么空荡其实是不对劲的,喜娘、观礼的方家女眷、伺候的下人等都应该有一些,但洪夫人恼怒之下,没去正堂观礼, 直接过来新房把所有人都带走了, 长房无人可以出面, 这些本都是她的安排,现在哑巴侄儿摆明要坏她的事,她把自己所有的安排都撤走,算是出一口气,也有给才进门的侄媳妇一点颜色看的意思。 莹月暂时想不到这些,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要是还要面对一群陌生人,她才觉得紧张呢。 不知是不是被褥没铺好,屁股底下有一点咯,莹月擦了把眼泪,往旁边挪了挪,谁知旁边更咯,她反手一摸,摸出两个花生来。 “……” 她对着花生咽了口口水,从出门就滴水未进,她现在很饿了。 横竖屋里没人,莹月剥开花生壳,把红胖的果子放到嘴里,小心尽量不动用受伤的舌头,慢慢地咀嚼着。 花生果很香,还有一点甜,一共四颗吃完,她——更饿了。 火烧火燎的饥饿被完全勾了出来,莹月想到刚才旁边也咯着她,忙去把那块被褥掀开来,然后她的眼神不由一亮。 她掀开的这一片底下,不但有花生,还有红枣,再里面似乎还藏着一些,她再掀了一下,里面就滚出几颗桂圆来。 她开心地把找到的吃的都聚拢起来,感觉今天总算有了一点好事。 “咕咚。” 大约是怕惊扰到养病的方老伯爷,爆竹锣鼓都只在平江伯府外面响着,府内一声没有,包括新房都很安静,于是身后这声咽口水的动静也就显得很明晰。 莹月一呆,紧张地慢慢转头,就见在她忙着找果子的工夫里,一个女童不知怎么走了来,站在她身后,七八岁的模样,穿一身海棠红的小袄裙,梳两个丫髻,脸庞圆圆的,脖子上挂一个金项圈。 莹月松了口气,小孩子总是不会让人生出警惕心来,就算不认得,也天然易勾出人的柔软,她冲女童笑了笑,想问她是谁,不过舌头一动一痛,只有放弃了,她转而往自己找出来的那小堆果子指了指,示意女童可以来吃。 女童忽然被发现,大大的眼睛藏着一点紧张,摇了头,声音很清脆地说:“我不吃,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不喜欢吃。” 说是这么说,她不经意般又瞥了果子一眼的小眼神却泄露了她的心意,莹月觉得她嘴硬得很可爱,伸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拿了一颗桂圆给她。 女童顿了一下,默默接了过来,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莹月看她剥了好几下不得法,没剥开来,意识到这个娃娃从穿戴上看出身很好,可能没干过这种活计,就重新拿了一个,剥开来递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我自己剥着吃的香。” 她说话小大人也似,莹月忍不住笑了,没勉强她,收回了手把桂圆放到自己嘴里。 她吃得慢,女童剥得慢,两个的速度倒是差不多,莹月见她费了好一会功夫终于吃完了桂圆,怕她不好意思再拿,就主动又捡了一颗红枣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自己重新抓了一颗花生,然后又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她似乎偏好带壳的果物——或者是剥壳的乐趣,莹月留心看她,见她又拿了两回都是花生或者桂圆,红枣碰也不碰。 莹月就捡着红枣吃,反正她只要填饱肚子,吃哪样都无所谓。 这小堆果子毕竟不多,渐渐地,就吃完了。 莹月有点遗憾,因为分了一半给女童,她没吃多少,还是觉得很饿。女童好像也意犹未尽,大眼睛往床上望了望,问道:“大嫂,我可以碰你的床吗?” 莹月点头,头点到一半——这女娃娃叫她什么? 大、大嫂?! 女童得了允准,已经往床上一扑,两条短胳膊努力伸长了,往床铺内侧的被褥底下去够东西。 花生,桂圆,红枣—— 她一小把一小把地往外抓,中途对上莹月震惊的眼神,她以为莹月是惊讶她怎么能抓出这么多果子,就停了停,带点得意地解释:“我看见他们往床上塞的,好多呢,不过他们说这不是我来的地方,不许我进来。” 莹月:“……哦。” 女童“咦”了一声,收回了抓果子的手,趴在床上扭脸看她:“大嫂,你会说话啊。” 莹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点点头。 她没想到这是方寒霄的妹妹,不过年纪是对得上的,倒也不至于太意外——方寒霄的这个小妹子本身是遗腹女,方大夫人生她时还难产而亡,等于平江伯府长房夫妇差不多是前后脚去了,方老伯爷因此心疼方寒霄,把世子位延到了他身上。 这一节因为跟方寒霄得封世子有关,徐大太太在家里提过好几次,所以连她也知道。 “他们说你家嫌弃我大哥,给他换了个新娘子,你一直不说话,我以为也换了个哑巴呢。”女童童言无忌地道。 莹月想解释,话到嘴边一想,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除了她不是哑巴。 她就哑然了,只能把嘴唇分开一点,打手势示意她是受伤了才不能说话。 女童懂了,点头:“哦——原来你撞到的不是头。” 她大概是各处掺着听了些闲话,有真有假,不过总的来说,她知道的还不少,又问着莹月:“他们还说你也不想嫁给我大哥,是真的吗?” 莹月有点迟疑,对着小孩子嫌弃她的哥哥好像不太好,她试图找到个言简意赅不至引起误会的准确说辞,但不等她斟酌好,女童已经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你不喜欢他没事,我也不喜欢。” 这个莹月已经隐有所觉了,女童先前那句“也换了个哑巴”就不大对劲,透着对兄长的轻忽。 如果说兄妹俩关系一般还算寻常的话,女童下一句话就差点把莹月的果子都吓掉了:“大哥把你丢房里一个人就走了,我看他也不喜欢你,这样正好,以后我和你过吧,好不好?” “……” 莹月凌乱地望着眼前这个小豆丁,这是怎么个说法?! “我祖父病重了。”女童扁了扁嘴,“他没有精力照管我了,说以后要把我交给大嫂。” 这句就一下把脱缰的进展拉回来了,莹月恍然大悟,这孩子父母已逝,长嫂就该如母,本来很正常的事,小孩子思路跳脱,没形容好,想一句是一句,反而把人惊了一跳。 莹月自己生母早逝,爹跟没有一样,想到这个女童身世更堪怜,连父母的一面都没有缘分见着,不由伸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女童以为她答应了,原来一直有点绷着的表情放松下来,语调也快活起来,道:“大嫂,你先坐着,我叫人把我的东西拿过来,以后我就跟着你住在这里了。” 莹月不确定地眨着眼,她倒是不反对,跟脸蛋圆圆的小娃娃住比跟一个陌生的成年男人要好多了,可是她说了不算哪,这小娃娃——又能做主吗? 不能。 脚步声响起,方寒霄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大约三十出头的妇人一脸焦急地跑进来,抱起女童就走:“小祖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跟嬷嬷回去。” 女童看见方寒霄,没有挣扎,但是很理直气壮地道:“我来看看大嫂,不可以吗?祖父说了要我对大嫂恭敬,听大嫂的话。” “可以可以,不过明天再来看。”妇人一边哄着她一边往外走,路过方寒霄身边低了低头:“大爷,天晚了,我带慧姐儿回去安歇。” 言毕,见方寒霄没什么表示,忙出门去了。 ** 出了新房院落,方慧要求下来自己走路。 30.第30章 此为防盗章。 莹月也是一激动, 居然有力气忽地一下站起来:“——!” 她不知道玉簪石楠也跟到平江伯府来了,从她在徐家被关起来起,就再没有见到自己的丫头了。 方寒霄有点来去如风的意思,他转身又走了。 莹月顾不上注意他, 几乎是热泪盈眶地往外扑, 他一走,两个丫头也活泛起来, 忙跑进来, 一左一右扶住莹月,主仆三人对视着,都眼泪汪汪的。 石楠直接哭出来:“呜呜姑娘,太太说你要嫁到平江伯府来,把我和玉簪姐都吓傻了,我们一直都被人看着,稀里糊涂地跟着喜轿出门,我路上想找姑娘说话,可是挨不到前面来。到这里就更乱了,洪夫人才把我们提了去, 要挨个打四十棍,还好方家大爷找了来,让人问有没有原来服侍姑娘的, 我喊了, 才被带过来了, 不然——呜呜, 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命再见到姑娘了。” 她连哭带说,脸成了一张花猫,不过前因后果倒是说得差不多了。 玉簪更稳得住些,很快打量着莹月的脸面,疑问地道:“姑娘,我先前看见方家大爷抱着你进了府,后来隐约听见姑娘撞了头——?” 莹月摇摇头,把嘴巴张开了给她看。 玉簪倒抽一口冷气,石楠:“呜呜呜——姑娘!” 玉簪眼中露出恍悟,同时眼泪也下来了:“我知道姑娘不愿意,不过姑娘千万别想不开,姑娘有个好歹,叫我和石楠还怎么活呢。” 石楠呜呜地也劝:“姑娘可别再做这傻事了,这得多痛啊,姑娘看了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 莹月道:“系不小心,看了,能——好。” 她跟熟悉亲近的人在一块儿要放松许多,把说话速度放到很慢,也能表达清楚一些简单的意思了。 玉簪石楠听了都放了些心,收拾了一下情绪,把莹月重新扶回床边去坐下。 床上这会儿有点乱,是先前莹月跟方慧找果子时弄的,方慧后刨出来的果子还堆在褥子上,旁边摆着盖袱,盖袱里盛着两个人剥出来的果壳。 玉簪看了一愣:“他们没给姑娘吃饭?” 莹月再没心没肺,也不会这时候在新房里馋喜果子吃,这一看就是饿得没法了。 莹月点点头,想起来问:“你们——也没次吧?” 她都饿到现在了,两个丫头刚从棍棒底下逃出来,又哪里能有饭吃。 石楠苦着脸点头:“路上就饿死了,不过到了这里,洪夫人把我们拉去押着要打,我一吓,忘了饿了,现在姑娘一问,我才又想起来了。姑娘听,我肚子咕咕直叫。” 玉簪环顾一圈,想找个人问问,但新房里空荡荡的,除了她们之外,又哪还有别人。 莹月拉她:“没人,先次果子,掂一哈。” 玉簪犹豫一下,人生地不熟的,又才死里逃生,她不敢出去新房外头问人,就只好坐下来,帮着剥果子给莹月,见果子不少,间或自己也吃一点。 石楠见桌上有茶壶,积极地去倒茶,不过一摸壶身,她就皱了眉:“这茶都凉透了,我们倒是没关系,不知姑娘能不能喝。” 莹月也正口渴着,道:“嫩——” 她刚说了一个字,便听门口帘子响,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穿桃红比甲的丫头走进来,手里提着个精致的紫檀嵌螺钿长方食盒,笑着道:“大奶奶好,婢子给大奶奶送碗面来。” 她把食盒放到桌上,掀开盒盖,里面果然是一碗面,澄黄的鸡汤,雪白的面条,面条上还卧着一个嫩汪汪的荷包蛋,周围飘着碧绿的葱花,一亮相,缭绕的热气带着香味飘出来,无论是就站在桌边的石楠,还是坐在床那边的莹月和玉簪,眼光齐齐盯了上去。 玉簪回神忙站起来:“有劳姐姐,请姐姐替我们姑娘多谢大爷想着——” 丫头抿嘴一笑:“你误会了,我不是大爷的丫头,我是伺候我们大姑娘的,大姑娘叫我去厨房要的面。” 玉簪怔住——什么大姑娘?在她想来,方寒霄特地去洪夫人那里把她和石楠要过来还给莹月,这面自然也是他吩咐的,怎会忽然跑出一个大姑娘来? 莹月也很意外,意外之余又很感激,没想到那个小娃娃能替她设想到这个,她慢慢地道:“谢谢泥们——大姑娘。” 丫头笑着蹲一蹲身:“大奶奶不必客气,天色晚了,婢子就不打搅大奶奶了。” 丫头走了,石楠喜孜孜地快步走回床边来扶莹月:“姑娘,方家大爷对姑娘不错呀,连大爷的妹妹也和姑娘好。” 莹月点头又摇头:“妹妹好,他才不好,他——逼窝拜堂。” 想到不由自主拜的堂,莹月很委屈了,连被扶到桌旁桌下后,摆在面前的那碗鸡汤面看上去都没那么香了。 玉簪诧异道:“逼姑娘拜堂?” 莹月点头:“他掐我,不让我所话。” 石楠忙道:“真的?掐姑娘哪里了?” 莹月低头翻衣裳,她现在腰际还隐隐有点酸麻,她觉得一定被戳青了。 “天哪!” 石楠陡然发出一声惊叫,玉簪听见了弯腰来看,顿时也捂着嘴:“姑娘……” 这反应太夸张了罢?就算真青了,也不至于比她嘴里的伤更严重——莹月奇怪地低下头,她还穿着嫁衣,层层叠叠的,所以她自己不是很方便去看,把衣裳又往上拢了拢才看到,然后她懂丫头为什么这么大反应了。 只见她露出来的腰际那一块不大的地方,就有好几个青紫掐痕,映照着周围雪白的肌肤看,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石楠很气愤:“怎么能对姑娘下这么重的手,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 莹月愣了一下:“不——” 玉簪紧紧抿着嘴唇,表情忍耐地把她的衣裳又往上掀了掀,只见她后背的情形更惨,青紫落梅似的洒在她的背脊上,简直叫人看都不忍心看。 石楠气死了,又心疼得不得了:“姑娘在家时都没遭过这么大的罪,方家大爷怎么下得了手,真是,他怎么能这么坏呀!——姑娘,怎么了?” 她看到莹月忽然动作很慌张地把衣裳往下拽,玉簪也在帮忙。 她茫然一抬头,呆住。 要么说背后莫说人呢,说曹操,曹操到,方寒霄居然又回来了,正站在门口,欲进不进的样子。 石楠回过神,忙也帮着莹月整理衣裳,心里忐忑,不知莹月叫没叫他看了去。 方寒霄自然是看见了,他才走到门边,就看到莹月在翻衣裳,他脚步就停了一停,不想她翻得更厉害了,他看见她拥坐在一团云霞似的嫁衣里,肚兜都翻起了一小片,露出一截白白的腰,腰上指痕宛然。 他眼神闪了一闪。 他的角度见不到莹月的背部,但听丫头的心疼惊叹声也猜出来了,临出门的姑娘还叫掐成这样,她平常在家里过的什么日子,不问可知了。 但奇的是,苦水里泡出来的,居然不是一根黄连或是毒菇,而是一朵小白荷。 这朵小白荷的腰肢雪白婉转,无疑是少女的曲线,可论她胸腔里的心眼,恐怕还没有八岁的方慧多。 还跟丫头告他的状——真不知怎么痴长了这么大。 玉簪石楠手忙脚乱地帮着莹月把衣裳收拾好了,都不上前去,警惕地围在莹月旁边,对着方寒霄怒目而视。此时在两个丫头眼中,他已经从救命恩人变成了刽子手。 莹月有点讪讪地小声道,“不,不系他。” 她虽然很生气被方寒霄强迫拜堂,不过她记得清楚,方寒霄就戳了她一下,现在把一身伤都赖给他背着,那也不对。 方寒霄已经略微别过了视线,余光见她收拾完毕,才走进来,他手里也提着个食盒,比先前丫头拿来的还大些,是三层的,他把食盒放到桌上,看见桌上的面碗时,顿了一顿。 听说不是他掐的,玉簪态度又回转了,笑着很有眼色地解释:“是大姑娘让人送来的,不想这会大爷又亲自送来,多谢大爷了。” 方寒霄点了下头,转身就又走了。 丫头们毕竟跟他不熟,不敢叫住他,只是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石楠才犹豫地道:“他怎么又走了?今晚上是洞房花烛夜——他还回来吗?” 虽不知那方家大爷到底在想什么,但都逼着她们姑娘拜了堂了,显见是要做夫妻了。 31.第31章 此为防盗章。  书是她托了石楠在外院当差的弟弟买的, 她不能出门,就很爱看这些大江南北各色各样的游记,每月可怜的一点月钱全部花在了上面。石楠倒有心劝她买些新鲜的胭脂钗环打扮打扮,不过一想,门都出不去,打扮了给谁看呢?蔫蔫地罢了。 中午不用去徐大太太那,在莹月的计划里, 她可以看半天书, 睡个午觉, 起来转一圈, 看看她养的花有没有新变化,回屋用宣纸裁着做两个书签用——钱全花书上了, 这些小玩意儿没钱再买, 然后继续看书,到傍晚了, 再去徐大太太那熬一熬。 深闺里的时光其实单调寂寞又无聊, 但莹月早已习惯,她早早就开院单住, 起初徐大太太有按例给她配了个奶嬷嬷,但奶嬷嬷比石楠玉簪有门路,在这为人遗忘一点油水都没有的小院里熬了两年, 就以莹月大了为由调了出去, 那此后莹月身边就只剩下两个没比她大多少的小丫头了。 没有人再教导她, 她跌跌撞撞地长着, 摸索着安排自己的生活,找有兴趣的事情打发掉不知该做什么好的长日,至于对不对,那是不会有人来指点她的——比如把有限的银钱都花在买书上,以她这个待嫁的年纪来说,显然不算是花在刀刃上。 石楠搬了张小杌,坐在炕尾的熏笼旁边绣一张帕子,一时眼睛盯得发酸了,就仰起脸来望一望莹月,看看她有没有什么需求,顺便缓一缓眼睛。 莹月看书看得很认真,什么需求也没有,她文秀而白嫩的脸庞半垂着,软糯又乖巧,还透着一股无辜劲儿。 石楠望了两眼,没来由从心底望出一股自豪来:大姑娘那么金尊玉贵地养着,耗的钱米够原样打出一个金人儿来了,也就那样;她和玉簪两个紧巴巴地,一文钱都要算着用,养出来的姑娘一点也没差到哪儿去,看这肌肤雪白里透着淡粉,鼻梁挺秀,嘴唇花瓣般娇嫩,轻轻一咬,就更添了一抹动人——呃。 石楠醒过神来,出声阻止:“姑娘,不要咬,嘴唇干了要用口脂才好。” 她说着把针线放过一边,站起来去取了个小圆盒来,打开要替莹月涂。 莹月有点不好意思:“知道了,我自己来。” 缺乏精心的照料养育还是有点不足的,莹月这个小习惯就不太好,她不爱用口脂,春日干燥,嘴唇发干她就自己咬着润一润,石楠玉簪两个先没发现,等后来留心到了,她这个习惯已经养成了,丫头们再提醒,起的效用也有限了。 石楠半真半假地抱怨:“我们说了姑娘都不听,看来以后得姑爷说才行。” 莹月不懂她话里的打趣意味,辩解道:“我听了的。” 把涂得红润润的嘴唇嘟起来给她看。 石楠一下软了,笑开来:“是是,我说错了。” 莹月把小圆盒还给她,石楠一看,就剩个底儿了,她心下算了算,莹月用得少,没人提醒再想不起来自己用,这个底儿凑合着应该还能撑上两个月,那时候天气热起来,不需要用了,可以省点事,不用想法再去弄一盒新的来。 松口气之余,她又有点心酸,唉,这样的份例货其他三位姑娘从来不用,大姑娘不说了,二姑娘四姑娘都自有姨娘体贴另买了好的来使,只有她家姑娘,还得算着用。 这情绪在石楠放好口脂转回来时已经消失了,譬如此类不过日常,想一想也就过去了。 她坐回了熏笼旁,一边陪着莹月,一边继续绣起帕子来。 安逸的大半日不知不觉过去了,隔窗能见灿烂晚霞时,莹月重新穿戴好了,心情略沉重地往外挪步。 这回石楠坚决要陪着她一起,莹月哄她:“没事,昨晚太太也没怎么我,早上才罚的我。” 石楠道:“所以我陪姑娘一起去也不怕。” 玉簪是要留守的,现在小院里就主仆三人了,得留个人下来管着看守烛火,烧茶备水等一类事,她送到院门口,帮腔道:“知道姑娘心疼我们,可要是我们总不去,由着姑娘一个人来回,太太一看,我们都是做什么吃的?那时罚下来才重呢。” 莹月一想,脸色变了,因为她瞬间都能想象出来徐大太太会说的话了,只有点头同意。 出了院门,越靠近正院,莹月的步伐越慢,她离开了她的小院,就好像一只蜗牛被拔出了它的壳,原来面上含着的笑意,眼神中的灵动,都渐渐在消失,等到终于看见正院那几间上房的时候,她已经只余下一副木呆呆的表情了。 她是真的害怕徐大太太,都说徐大太太是她的嫡母,但她从没有从徐大太太身上感受过任何母亲的温情,徐大太太摆布着她,从这个院里到那个院里,虽然是在同一个家中,但已经使得她当年稚弱的心灵里有了对于颠沛流离的初步认知,对于这样能支配她人生的人,她就是很害怕,连讨好都不敢去讨好她。 她在丫头们面前表现得没事,还推着石楠不要她来,其实童稚时留下的阴影一直笼罩她到如今,徐大太太平常把她当影子般遗忘的时候还好,现在徐大太太心气不顺,喜怒无常要寻人出气了,她心头的阴影就卷土重来了。 昨天晚上徐大太太是没有找她的茬,可谁知道今天呢—— 今天也没有。 莹月的运气居然不错,她终于挪到了正院里,只有金铃出来打发她:“太太这里有事,姑娘们回去在自己院里用饭吧。” 莹月大喜,张口就应了个“是”。 还是比她迟来一步的惜月上前,关心地多问了一句:“听说大姐姐回来了,好像身上不大好,我们该探望一下,不知方不方便?” 金铃道:“正是为着大姑娘,大姑娘有些受了凉,太太正忙着请医熬药,姑娘们还是回去吧,探望等明日再说。” 话说到这样,就不能再说什么了,惜月退回来,领着丫头转身离开。 莹月如获大敕,按捺着雀跃跟着转身走,小声向石楠道:“我们正好绕去厨房,把饭食拿回去用。” 石楠也觉得开心,笑嘻嘻点头。 跟只会傻乐的主仆俩比,走在前面的惜月就有模样多了。她身材高挑,背脊笔直,脚步缓了一缓,等到莹月跟上来,红唇轻启:“就这点出息。” 莹月:“……”她有点陪着小心地道,“二姐姐。” 惜月看她这样,也没脾气了,抬手戳一戳她额头:“你现在就乐起来,明天早上怎么办?我可告诉你,大姐姐病了,太太的心情只有更差。” 莹月小脸垮了:“——哦。” 挪了两步,扭脸没精打采向石楠,“回去把我那件石青披风拿出来,明早我多加一件。” 石楠苦巴着脸点头。 跟着惜月来的丫头菊英扑哧一声笑出来。 惜月憋了一下,也笑了:“行了,笨丫头,你就不知道看看金铃的脸色?她像是着急上火的样子吗?” 被吓唬的主仆俩面面相觑回想了一下,从彼此的脸上找到了答案,莹月恍然大悟:“对啊,难道大姐姐没有生病?” 惜月唇边流淌出笑意:“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但金铃奇怪,跟大姐姐出门的下人们更奇怪,主子受凉生了病,下人们回来时面上不见一点担忧惶恐,倒像是从哪打了胜仗来似的,个个笑逐颜开——呵,这病得人竟形容不出来。” 莹月身边人手太少,消息一向滞后,惜月不同,一般是庶女,生母在不在差别不小,莹月连望月受凉归府的信都不曾提前听闻,她已经连个中蹊跷之处都打听明白了。 在这一点上莹月表现出来的迟钝不是笨,只是因耳目闭塞而不可避免带来的欠缺,现在惜月一点,她也就明白了过来,惊讶地睁大了眼:“大姐姐这是——如愿以偿了?” 在方家大爷如一把悬于头顶、随时可能直刺下来的利剑的时候,不会有第二件能令徐大太太和徐望月同时展颜的事情了——虽然目前为止看到的都只是下人,但许多时候下人反应出来的就是主子的情绪,徐望月真有什么不好,服侍她出门的下人个个大祸临头,哭都来不及,哪里还笑得出来。 “大概是吧。”惜月嘴里含糊着,但她的神态已是很笃定,嘴角讥诮地挑了一挑,“这最后一搏,还真叫她搏到了。” 莹月松了口气,她别的没想,先想到自己该有一阵子的松快日子过了。不想这口气松得大了点,原原本本传到了惜月耳朵里。 惜月表情一窒,秀丽的面庞微微扭曲着向她瞪过来:“——蠢丫头,我和你说这些,真是对牛弹琴!” 莹月倒也晓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小叛徒,讨好地忙笑了笑:“二姐姐,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叫太太罚怕了。” 想了想又悄悄补充,“我是替二姐姐开心。” 惜月只比她大一岁,但心智上要成熟许多,是个确确实实的大姑娘了,闻言脸颊就飞了红:“我有什么好开心的?哼。” 菊英跟在旁边笑了出来,小声道:“三姑娘说的也没错,真叫大姑娘折腾成了,对姑娘并不是坏事。” 大姑娘一直拖着,才愁人。 惜月又忍不住冷笑了:“哪那么容易。大姐姐身上的婚约可一直在呢,早先能退的时候不去退,现在去,平江伯府难道就是好欺负的?闹大了,不管大姐姐是怎么跟隆昌侯府连上蔓的,人家还会要她?这样的侯门勋贵,要什么样好人家的姑娘没有,非得认死了大姐姐不成。” 她为着徐望月的得陇望蜀,生生耽误到了十七岁,单这一条就足够对长姐生出无数怨气了。 但她说的话是条条在理,徐望月离真正的如愿以偿还差着漫长一截路,平江伯府就是横在路中央的一座大山,能不能搬走,又要怎么搬,都是问题,稍有不慎徐望月的名声就要完蛋。 想到这一点惜月的心情又好起来,笑容里掺进了幸灾乐祸,倒是菊英忧虑起来:“姑娘,大姑娘的名声要因为这件事坏了,姑娘也——” 都是一家子的,跑得了哪个。不但惜月,莹月都讨不了好,只有娇月年纪小,受的影响还小些。 惜月牙关一咬:“那也先坏她的!”旋即眉间又现出了两分不甘,“太太跟大姐姐现在该称心满意了吧……” 洪夫人其实不认得莹月,徐大太太就没把庶女叫出来见过她,但洪夫人认得望月,往床上一看,她就诧异地叫出声来:“这是谁?” 莹月面如火烙,心似死灰——她最害怕面对的情形发生了,丢丢丢死个人了! 她完全没脸睁开眼来,只听屋里静了片刻,洪夫人否认的声音继续响起来:“不是,这不是徐家大姑娘。” 莹月持续装死,别说她现在舌头咬了说不出话来,就是能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平江伯府的人解释,说她事前不知情,说她全然是被迫的? 谁信哪! 不过虽然没睁眼,她也能感觉到不知有几双眼睛诧异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莹月尴尬得手脚都发麻了,她这时候也不想着贪心人家的药了,只希望洪夫人一生气,直接叫人把她抬起来丢出去算了—— “夫人,老奴见过夫人。” 莹月睫毛一霎——是蔡嬷嬷的声音。 徐大太太的陪房,非常厉害的一个老嬷嬷,手劲特别大,她现在被拧得最多的腋下那一块还觉得隐隐作痛。 洪夫人的声音里蕴着不善:“蔡婆子,这是怎么回事?我方家这几年来有什么不到之处,你们要在大喜的日子里闹出这个花样来?跟来送嫁的你们家主子是谁,叫来与我个交待!” 蔡嬷嬷赔笑:“夫人息怒,这吉期定得急,我们家大爷往南边去了,一时赶不回来,二哥儿小,来不过做个样子,他什么也不知道,您有话,只问老奴便是。” 32.第32章 此为防盗章。  洪夫人的心绪也很坏, 道:“伯爷说的不错。” 这婚书换的前提是, 莹月进静德院见过了方老伯爷, 得到了方老伯爷的首肯, 也就是说,这件事再无翻盘余地,彻底尘埃落定。 这时候再要说服自己方寒霄只是任性赌气就说不过去了,他们还在疑虑观望,方寒霄已经毫不停歇地把后续做成, 在他的婚事上, 再也没有二房插手进去的余地。 “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洪夫人似自语, 又似问着方伯爷, “还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方伯爷皱眉不语,昨日之前,方寒霄从未从静德院出来过,他没什么同别人接触的机会, 要说走漏风声, 实在无从走漏起,可要说他自己看出来的,他院门都没出过, 又从哪里去看? “莫不是老太爷帮了他?”洪夫人猜测着,“老太爷如今好一点了,一向那么宠他——” “老太爷不是那样的性子。”方伯爷这次倒是肯定地打断了她, “你瞎猜什么。” 方老伯爷武将出身, 一生快意恩仇, 喜怒分明,一个人的脾性是不会临到老了生出突变的。 洪夫人倒也知道,只是猜无可猜,胡乱说了一嘴,被否决掉,她带着烦躁地扯了一下帕子:“原觉得他成了锯了嘴的葫芦是件好事,不想,倒把我们装在里面了。” 方伯爷听得心内微微一动,他们这次失败得这么措手不及,根源在于对归来的方寒霄毫无了解,以至于叫他坏了事,都不知道错出在哪里,因为完全估算不出他的行事轨迹。 方伯爷就转头问她:“新房那里,如今有多少我们的人?” 洪夫人一愣:“这——” 一个也没有,她昨晚生气,把人全部撤走了,只给莹月留了个空荡荡的屋子。 她有点吞吐地说了,方伯爷虽则在家,但不管后院这些家务,听得忍不住斥她:“你赌这个气做什么,难道你能一直都不给新房安排伺候的人?传扬出去,你这个当婶娘的脸上很好看吗?” 洪夫人辩道:“谁知那个假货真能存身下来,如今再补过去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想了想,道:“正好挑一批好的补进去,原来那些有些随意了。” 原来就没以为这婚事能成,她没有必要往那去浪费人力,关于新房的一应布置看着花团锦簇,样样不缺,其实都是表面功夫,面上好看而已。 方伯爷听她有安排,面色方霁,嘱咐道:“最好,霄哥儿身边也能安插下人。” 这就有些难办了,方寒霄若是信任他们,不会把他们摆这么一道,既不信任,又怎会接受他们安插过去的人。 但洪夫人掌中馈有些年头了,后院里的事还是有办法的,笑道:“霄哥儿在静德院里不出,直接往他身边塞人是塞不进的,但他既成了亲,有了妻子,他身边的人事就不只是他自己说了算了,徐家那丫头才进门,立身不正,底气又虚,就以昨晚她那模样来看,也不是心里有成算的人,乘着这时候,我给霄哥儿安排两个房里人,叫她领了去,谅她不敢吭声。” 方伯爷不由点头:“若能以通房的名义过去,自然是最好了,床笫之间,尽有余地施展。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洪夫人伯夫人之尊,身边娇花似的丫头多了,随口就报出了两个人名,以颜色而言,是她身边最出色的,人也聪慧解语,方伯爷却一口否了:“不行,得识字的。” 洪夫人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可不是吗?给方寒霄挑房里人,第一要素不是美色脾性,而是得识字。不然方寒霄便有话同她说,她看都看不懂,跟方寒霄交流都做不到,岂不是白瞎。 她就凝神又想了一想,识字这个要求比漂亮要严苛多了,就是平江伯府这样的门第也挑不出多少,好在洪夫人因着娘家门风不与女儿延师教学,她出嫁后初时不管家还好,待管了家就觉出不识字的吃力来,往身边搜罗了几个懂书的丫头,这时要挑,也还将就能挑出来。 “就留仙和兰香吧,”洪夫人道,又有点头疼,“不过,留仙是诚哥儿看中的,我先已答应了他,再过几个月,待留仙带的菊香能顶上来,就把留仙给了他。” 方伯爷皱皱眉:“诚哥儿身边的人不少了吧,正经书不读,怎么专在丫头身上用心。” 洪夫人要护着儿子,笑道:“大家子弟,谁房里没有几个人,诚哥儿并不为过。再者,他早年一直叫霄哥儿在头上压着,吃穿用度都比他差一截,也就这几年侯爷当家做了主,他方过得好了些,如今不过要个丫头,值得什么。” 方伯爷要做严父,习惯性挑了儿子一句,心里其实也不以为添个通房算什么,就道:“那另外给他一个就是了,还是霄哥儿那边为重,留仙既然合适,先给霄哥儿。” 洪夫人答应了,生得好的丫头多得是,大不了补儿子两个。 方伯爷失利了一回,谨慎许多,尤不放心,向洪夫人确认道:“这两个丫头果然好吗?” 洪夫人道:“伯爷放心,留仙和兰香伯爷也见过的,都正是好年岁,头脸生得也整齐,留仙清丽,兰香明媚,总有一个能栓住霄哥儿的心。” 方伯爷听了略有满意:“这样就好,你看着什么时候合适,把这事办了。” “那还挑什么时候,就现在最好,新房要添的人不少,夹在众人里一起过去,也不显眼。” 洪夫人说着,雷厉风行地就吩咐人把昨晚从新房撤走的下人们都叫过来,在当院站了一地,合适的留,不合适的另挑了自己放心的补进去,待安排得差不多了,又把留仙兰香叫到跟前,细细吩咐了一番话。 这些细务方伯爷就不参与了,看了片刻,便抬脚走了。 洪夫人这里忙活了小半日,一应都安排好了,看看日头将暮,款款起身,领人往新房而去。 ** 话分两头,且说莹月从静德院出来后,方慧原还想跟着她到新房去,但是王氏有眼色,莹月舌头伤着,方慧要去,莹月不能不应付她,就得陪她说话,那于伤口愈合不利,所以快到新房时,就劝着方慧走了,让莹月自己休息。 莹月自己回到新房,新房里照旧还是空荡荡的,没人也没东西,箱柜摆得鲜亮齐整,打开一看,里面都是空的——原是给莹月装嫁妆的,她嫁妆没进新房,就没东西可摆。 石楠很后悔:“姑娘,我在那边院里其实想到了,可是我没敢说,我,我有点怕方大爷,要是玉簪姐去就好了。” 玉簪伸手点点她的额头:“你怕他什么?他能吃了你不成?” 莹月坐在旁边,老实道:“窝也怕他。” 石楠得了支持,连忙点头:“玉簪姐,你不知道,唉,我也说不上来,方大爷看上去是不凶,可我就觉得他怪有威势的,我话都到嘴边了,硬是问不出来,觉得我比他矮一截似的。” 玉簪摇头道:“你那不是怕,是心虚。这倒怪不得你。” 莹月这门进得是明媒正娶不错,该有的一样不少,可这话也就骗骗外头人,徐大太太在里面弄了什么鬼,别人不知道,她们还不知道吗?这事要说怪是一点怪不着她们,甚至她们也是受害人,可这话不能到方寒霄面前说,到他这个更纯正的受害人面前就是说不响,他不来找她们麻烦就算不错了,谁还好意思跟他去提要求。 莹月忧愁地道:“你所得对,窝以后怎么办呀。” 徐家是回不去了,回去就是个死,可在这里想一想往后的日子,也是个昏暗。 玉簪年纪心性在三人中都算最大最稳重的,勉强笑着安慰她道:“姑娘别怕,又不是我们求来的,方大爷认下了姑娘,那以后姑娘就是这里的主母了,姑娘这么可人疼,时日久了,方大爷知道了姑娘的为人,日子就会——姑娘,这是什么?” 她看见了莹月从袖子里露出来的红包一角。 莹月低头一看,想起来:“哦,老伯爷给的。” 她把取出来,打开的时候心情还很沉重,待取出里面的纸张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玉簪石楠粗略识得两个字——莹月闲的时候教的,不过不足以认出纸上的全部字,石楠茫然道:“一千——一千什么?” 她念的是纸上印得最大的几个字里的两个,余下的统统不认得。 莹月——她咽了口口水,道:“两银。” “一千两银?”玉簪合起来重复了一遍,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千两银子?!” 莹月傻呵呵地:“嗯。” 这是一张京里同德钱庄的银票,见票即兑银。 此时普通百姓家的用度是以铜钱为单位,银子都少见,别说银票了,徐家出过一部尚书,自然是有银票的,但主仆三个从前都没有见过,她们能接触到的最大面额的财物是莹月每个月一两的月钱。 也就是说,这一张轻飘飘的纸,就是莹月一千个月——八十三年还有余的月钱。 “姑娘,我们——这就发财了?”石楠恍惚地问。 莹月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好像是。” 说到徐大太太这个反应,玉簪信了,接了话:“太太就是这个性子,想挑刺,怎么都能挑出来。不过,怪不得太太连日火气这样大了,方家大爷回来了,大姑娘恐怕就要嫁过去了。” “不是恐怕,是一定。”石楠有模有样地扳出手指来数,“头一桩,大姑娘今年十八岁了,方家大爷二十一了,哪一个还能等得拖得?第二桩,方老伯爷这个寿数,又这个身体,能不想赶在闭眼前看见孙子把孙媳妇娶回来?太太是没想明白,她还嫌人家不来,只怕来了,就直接是要商量大姑娘过门的事了!” 33.第33章 此为防盗章。 其实与别人猜测的有所不同, 大姑娘望月这回出门, 还真就是单纯地散心去的,她既没有这么坚韧的意志,到这时候还怀有幻想,也没有这么大的胆量, 在婚期快逼到眉睫的时候还搞事,她所以要出门,就是不想在家呆着, 像等候秋决一样等候着平江伯府的人上门来谈完婚的事。 结果这无心插柳,竟比有意栽花要有效用。 徐大太太本已替女儿死了的那颗攀高望上的心,如草粒遇春风,生生不息地就窜了起来,坐在炕边守着女儿,恨不得叫她把每个细节都重复上十遍才好。 望月倚靠着一个大迎枕,半躺半坐,脸色有一点发白——她受凉是真的, 莹月早上让徐大太太罚站了大半个时辰,冻得抖抖索索,她在隆昌侯府里差不多也站了这么些时候, 不过不是被罚的, 而是被隆昌侯府的岑世子拦下来说话耽误了的。 岑世子不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 有邀请她进一间花坞去, 望月不敢, 这最要紧的关口, 她心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只愿意在外面和岑世子说话。 “这么做很是,”徐大太太不住口地夸她,“好人家的姑娘可不会随便跟外男在一间屋子里独处,你真去了,恐怕要叫他看轻。不去,才显得尊重。” 望月抿唇一笑:“娘,我知道。” 徐大太太想听,她更想说,细细地道,“岑世子说了好几次,我都推辞了,他一点也没着恼,就陪我在外面呆着,我瞧他的脸都有些叫风吹红了,我请他回去,他还不肯,还把氅衣解下来给我披着。” 这些话徐大太太都已听过两遍了,仍是听得聚精会神,又第三遍问她确认:“岑世子真说了要来提亲?” 望月含羞点头。她眉目微微有些上挑,五官甚为艳丽,就是这么不施脂粉地躺着,也微微显得凌人——这是她美中不足之处,一旦动怒,艳色会俱化为凶相。 不过徐大太太不觉得,她看自己女儿怎么看怎么好,笑容止不住:“我儿这样的好相貌,怨不得岑家的世子爷一见倾心,若早去,说不定这桩姻缘早就成就了!” “娘!”望月娇嗔了一声,“你忘了,从前岑世子是有妻子的,怎么好说,就是见到了也没有用。” 岑世子比望月大着四岁,几年前就娶了妻,不过妻子命薄,去年时难产,挣命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自己这条命却是没留住,血崩去了。 提到这个,徐大太太终于冷静了一点,嗟叹道:“怎么偏没去干净了——” 望月眼神闪烁,打断道:“娘,别这么说。” “我们自己家里说说,怕得什么。”徐大太太不以为然,不过还是顺着女儿的意住了口,转而道,“那岑世子知不知道你本身有婚约?” 望月点头:“定了这么多年了,他当然是听说过的。不过,”她眉眼间显出骄傲之色来,“他说了,他不在乎,只要我们家退了,他马上就来提亲。” 徐大太太喜道:“真的?那侯爷和侯夫人也能同意?” “他说了,他第二回娶亲,可以自己做主,他要娶个自己喜欢的。”望月面色苍白里透出晕红来,“他还怕我嫌弃嫁过去是做续弦呢,我说我从不在乎这些虚名——” 徐大太太见她停了,忙追着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呀。”望月扭捏着,“娘,我头一回见他,还能说什么,难道我当场就斩钉截铁地允了他不成,那我成什么人了。” 徐大太太愣了一愣:“——说的也是。” 事实上就这个进度已经是突飞猛进到不行了,徐大太太缓了缓神之后,回归了正常思路,倒又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顺利了,忍不住跟女儿又确认了一遍:“你瞧出来他真的是真心?倘若是那等浪荡子,哄着你丢了平江伯府那头,翻过脸来又不认了,怎么是好。” 望月不乐意了,道:“岑世子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怎会做这种事?”她停顿了下,“就算万一我跟岑世子无缘,那我也不要嫁给那个哑巴,平江伯府那门亲我本来就不稀罕,没了才好呢。” 徐大太太想一想,倒也是,其一如今的方寒霄本就是配不上女儿的,其二岑世子想要占姑娘的便宜,哄着她私自出门就是了,用不着来让她退婚这一套,既说了这个话,当就是认真的了。 如此,尽快摆脱掉旧婚约就变成眼下最紧要的事了。 望月也正想到这个,略微吞吐地道:“娘,平江伯府那边要是不依怎么办?虽说岑世子说他什么都不在意,可要闹得不好,就算岑世子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只怕侯夫人——” 谁家婆婆愿意娶一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儿媳妇,就算隆昌侯夫人拗不过儿子,勉强同意了,她嫁过去不得婆婆的喜欢,日子却要难过。 下家有眉目了,徐大太太再不将前事放在心上,当即道:“这不消你费神,照我说,平江伯府心里没点数吗?那方寒霄都成什么样了,前程没了,身体残了,还闷不吭声一跑这些年,可见脾性也是怪诞离格的,这样的人哪点还配得上你,他若有自知之明,该主动将婚事退了,免得耽误你才是。” 望月心中未尝不是这么想的,不过年轻面皮薄,还不好意思像母亲般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只表情上显出认同,又道:“可他家似乎没有退的意思,现在我们去提起来,不太占理了——” 这确实是一桩难题,更难的是,若是单纯的退还好说,可望月退完这边,转头就要高嫁去隆昌侯府,平江伯府就算从前没察觉,见了这一出,也再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到时不要说是平江伯府这等门第的了,就是寻常百姓也难忍下这个哑巴亏。 徐大太太皱了眉:“都怪那方寒霄,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若再迟得一迟事情就简单多了。” 方寒霄一直不归,望月等他是美德,不等是人之常情,风气还不至于苛刻到必要她苦守一生才行。 不过徐大太太敢帮着女儿火中取栗,心中还是有成算的,跟着就笑了一笑:“他如今配不上你,若配别人,倒还罢了。” 望月一时没听懂:“啊?” 徐大太太目中闪过异样光芒,慢悠悠地道:“你二妹妹不是正着急得很吗?云姨娘话里话外漏了几次风了,只差没明着说我耽搁了二丫头。既如此,不如就势成全了她。” 望月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又觉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会意错了,不自觉有点提高了声音:“娘,你、你想让二妹妹——” “嘘。”徐大太太冲她做了个手势,“事未做成,不要张扬,对谁都不要说。” 望月忙在屋内环视了一圈,见都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方定了定神,只是仍旧瞠目:“娘,这怎么行?方老伯爷虽病危管不了事了,可方伯爷好端端地,怎会坐视这样的安排?更别提方大爷,他——他怎会善罢甘休!” 哪个男人忍得了这个羞辱? “明着去说,平江伯府上下当然无人会同意,二丫头一个庶出,如何能与你相比?”徐大太太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全部退出去,然后把声音压低了,“不过,先把人抬过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望月更觉荒唐:“抬过去又怎么样?人家发现不对,立时就能退回来!” 到时候平江伯府被摆了这么一道,将会闹成什么样子,她简直不敢想象。 “平常时候自然不行,”徐大太太胸有成竹,“可你不是才说,方老伯爷正病危了?我料着要不了几日,平江伯府一定得来人了,怎么也得让你在方老伯爷闭眼前嫁过去。这就是机会了。” 她见望月面露茫然,显是还没有绕过这个弯子来,遂把话进一步点透了:“平江伯府这时候想完婚,为的无非两桩,一是让方老伯爷瞑目,二来,说不得也有借这桩喜事冲一冲的念头,方老伯爷叫一冲,也许就能熬下来,这几日外面不都在说着,那老头子得了长孙伺候,精神又好了?” 望月渐渐通透过来:“——娘的意思是,平江伯府就算知道不对,也不敢捡在这时候闹出来,怕气着了方老伯爷?” “气着”还是好听的,只怕直接“气死”了。 “这,还是太行险了。”她凝思着,纤长的玉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被面上富丽的牡丹纹样,“毕竟是娶妻人伦大事,恐怕不会这样轻易放过。” 徐大太太笑容中透出得意来:“平江伯府如今别的人都说了不算,真正做主的是承了爵的方伯爷。只要他不追究,方寒霄一个哑巴又能怎样?” 望月没有那么大信心:“如果方伯爷就是要帮着追究呢?侄儿媳妇临上花轿前被悄悄换了,方伯爷的颜面也过不去的。” 徐大太太摇头:“我儿,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伯爷好大一个肥差叫隆昌侯抢走了,他看不上别的,为此在家赋闲两年了,老伯爷要一去,虽然他们勋贵在礼仪上不及我们这样的人家讲究,也没有老子死了,他还在外面四处钻营要差事的,这三年孝,必得踏踏实实地守了。你说,他想不想守?” 徐大太太所谓“他们这样人家”,指的是从已故徐老太爷算起的文官一脉,文官不守孝敢夺情那是要被同僚戳断脊梁骨的。 勋贵就相对好一点,尤其是以武传家的,总不能仗打到一半把盔甲武器丢了回家来守孝。所以,方伯爷身上要有差事,他把脸皮放厚了,不怕言官喷那可以继续当着差,可他现在没差事,若方老伯爷病逝,他还不好好守孝,那就说不过去了,而且即便他要,也没人敢推举他差事。 这也就是说,方伯爷会冒着气死老子耽误自己前程的风险,给一个隔房侄儿出头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望月躺着,眼睛慢慢放出亮光来,她起初听徐大太太这个主意,是真觉得异想天开,可不想徐大太太不是信口开河,她是真有算计的! 但旋即,她想起什么,又有所疑虑地道:“娘,你说,两府有这个芥蒂,洪夫人为何还愿意让我去——” 徐大太太不放在心上:“这有什么,京里面和心不和的人家多了,难道都老死不相往来?我儿,待你自己当家做主就知道了,这类面子情的事儿多着呢,有时越是私下死去活来的,明面上越要装得亲热。” 这个道理不难懂,望月一想,也就释然。 徐大太太说回了正题:“方伯爷眼里,他自己切身的利益才是最要紧的。”她一笑,“不然,他难道还会去心疼那个险些抢走他勋爵的大侄儿?” 这回徐望月不等母亲说出下文,忍不住紧紧地接了一句,“不会。” “这就对了。”徐大太太笑意更深一层,嘴角边的每一条纹路都透出谋算,“只怕,还巴不得往下踩一脚,看他越低才越高兴呢。” ——难道洪夫人这么大本事,这种情况下,还压着方寒霄把假新娘子认了? 34.第34章 此为防盗章。 她完全没脸睁开眼来,只听屋里静了片刻, 洪夫人否认的声音继续响起来:“不是, 这不是徐家大姑娘。” 莹月持续装死, 别说她现在舌头咬了说不出话来, 就是能说,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平江伯府的人解释, 说她事前不知情,说她全然是被迫的? 谁信哪! 不过虽然没睁眼, 她也能感觉到不知有几双眼睛诧异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莹月尴尬得手脚都发麻了,她这时候也不想着贪心人家的药了, 只希望洪夫人一生气,直接叫人把她抬起来丢出去算了—— “夫人,老奴见过夫人。” 莹月睫毛一霎——是蔡嬷嬷的声音。 徐大太太的陪房,非常厉害的一个老嬷嬷, 手劲特别大, 她现在被拧得最多的腋下那一块还觉得隐隐作痛。 洪夫人的声音里蕴着不善:“蔡婆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方家这几年来有什么不到之处, 你们要在大喜的日子里闹出这个花样来?跟来送嫁的你们家主子是谁, 叫来与我个交待!” 蔡嬷嬷赔笑:“夫人息怒,这吉期定得急,我们家大爷往南边去了, 一时赶不回来, 二哥儿小, 来不过做个样子,他什么也不知道,您有话,只问老奴便是。” 新娘子出门照理该有娘家兄弟送嫁,徐家长子徐尚宣人在外地,现成的理由脱了身,底下的二爷是庶子,今年才十一岁,蔡嬷嬷这话是实,他这点年纪确实也没法知道什么。 洪夫人冷笑:“好,你知道,那你来说,说完了,我去和徐氏一总算账!” 她说着,转头缓了点语气安慰方寒霄道:“霄哥儿,你别着急生气,徐家敢给你抬个假新娘来,婶娘绝不会放过他们,一准替你把这口气出了!” 莹月眼睫又抖了抖:她就躺在这里,要算账还能跑得了她一份?只怕第一个就得找她来。 她不敢睁眼,看不见方寒霄对此有什么回应,只听得洪夫人雷厉风行地跟着又吩咐人:“老伯爷那里着人守好了没有?这事万万不能叫他老人家知道,谁要是走了风声,让老伯爷气出什么不好来,我揭了他的皮!” 屋里一片低低的应诺之声。 “去把伯爷也请过来——蔡婆子,你干什么?”洪夫人声音转厉。 蔡嬷嬷止住了悄悄往床边挪的步子,小心地道:“老奴想瞧一瞧我家姑娘怎么样了,大爷直接抱着姑娘走了,老奴没来得及看,心里担心。” 她主要是想看看莹月断气没有,要是还活着,那可麻烦得很。 她的心思没能瞒得过洪夫人,洪夫人冷笑:“你真记挂你家姑娘,进来第一件事就该去瞧着了。现在说这话,怎么,还想把这责任扣到霄哥儿头上不成?你别跟我使这些见不得人的心眼,老实招来,徐望月是不是心大了,嫌弃霄哥儿了?”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不是——” “不是就怪了!”洪夫人张口就打断了她,“她有这份心,早说,我不怪她,我们霄哥儿大好男儿,不愁没有好姑娘配。徐望月要攀她的高枝,只管去攀,我一点不留难她。可如今这样算什么,推一个——这个丫头是谁?” 蔡嬷嬷嚅动着嘴唇:“是家里的三姑娘。” 洪夫人接着说下去:“推一个庶出妹妹出来搪塞!有这么作践侮辱人的吗?把我们霄哥儿当成了什么?!” 是很不像话——莹月在心里附和,不过,她也有一点觉得怪怪的。 这个洪夫人听上去很精明哪,精明到蔡嬷嬷还未实际招认什么,她已经把事实真相猜了个差不离。那么就奇怪了——她既然这样精明,从前又怎会一点没看出来望月对这门亲事的不满意,还大方满足望月对外试探的需求,让事情到了这一步呢? 莹月没再往深里想,她不熟悉洪夫人,想也想不出来,她只想赶快脱身,方寒霄不会说话,她把眼一闭,还能逃避一下,现在洪夫人进来,噼里啪啦每一句话都令她脸颊火热,无处遁形,只觉身下的床铺都好像长了钉子似的,刺得她要躺不住。 “大爷,药熬好了。” 就在这时候,王大夫走了进来,屋里多出来的许多人令他一怔,不过他行走豪门间,很知道谨守医者的本分,一句也不多问,只向方寒霄道:“可以让大奶奶服用了。” 唉。 莹月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方寒霄虽然碍于是个哑巴,不能以言语表达愤怒,可他心里必然是十分生气的,不把这碗药泼到她脸上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给她喝。 但过了片刻,她却听到王大夫站到床边,唤了她一声:“大奶奶?” 莹月惊讶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方寒霄可能是不愿意她死在这里,平添晦气。 她也不想死,就忐忑地把眼睁开了,不敢看别人,先向王大夫摇了摇头,示意她不是什么“大奶奶”,然后撑着要坐起来一点,去接药碗。 王大夫毕竟是外男,不便直接服侍她用药,见她面如金纸,爬得艰难,就转目想找个丫头来帮她,洪夫人带来的下人没主子允准,不可能伸这个手,蔡嬷嬷见莹月睁了眼,心下就一叹,而后一心算着要怎么过眼前这一关去了,全没自觉她该上前。王大夫不好出声擅自指定谁,见都不动,看了一圈,只好看到了方寒霄身上。 他先前不在,在他看来,不管出了什么岔子,这新娘子总是方寒霄娶回来的,他最有资格碰触过问。 方寒霄接到他求助的目光,顿了一下,把药碗接了过来。 他长腿移动,走到床边坐下,莹月终于无可避免地跟他正面对上,眼前霎时一亮。 这个方家大爷——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嫡母徐大太太及长姐望月的嘴里,哑掉后的方寒霄实在该落魄得不成样子,娇生惯养的豪门贵子,长到十六岁,衣裳未见得自己穿过,赌气闹了失踪,在外面一流落好几年,那日子岂是好过的?谁知道是怎么混过来的,又干了些什么勾当,八成不是正经事,至于前程,那是不可能挣出来的,能全胳膊全腿地回来都算是祖宗保佑了。 凡此种种的念叨,给莹月勾勒的印象,方寒霄应当是阴郁的,偏激的,瘦削的,冷漠的或是暴躁的,总之一看上去就吓人; 但事实上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方寒霄,是明亮的,放松的,眼神温和,神采奕奕的一个青年。 因为还穿着喜服,大红色映衬得他更是精神,俨然仍旧是贵公子,并无一点风霜意。 反差太大了,她被惊到,以至于没看见方寒霄伸手向她压了一下,示意她不用起来了,还在一边惊讶一边费力地扑腾着想坐起来,直到一勺药直接递到了她嘴边。 莹月:“……” 前大姐夫好到离奇,没把药碗扣她头上,还给她喂药! 白瓷小勺递到嘴边了,空晾着失礼,莹月瑟瑟地把那勺药喝了——她压力实在很大,跟着赶忙伸手,努力忍痛含糊地道:“呜呜呜来。” 我自己来。四个字,只有最后一个音是准的。 但配合她的动作并不难理解,方寒霄没有勉强,配合地把药碗给她了。莹月坐不起来,就趴着,在求生意志的支撑下,硬是独立地把半碗黑乎乎的药汁喝下去了,一滴都没洒。 大概是心理作用,一喝下去,她就觉得自己好了不少,肯定不会死了。 死不了,那就得面对活着的问题。 洪夫人又在发难了:“来人,现在就去徐家,把徐望月给我提过来,当着霄哥儿的面,说清楚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我们大姑娘实在是病了,那天夫人去也见着了的,打夫人走后,大姑娘的病更重了,如今人都病得直说胡话,偏偏老伯爷这边的病等不得,我们太太也是没办法,才出了这个下策,不想叫老伯爷失望。” 洪夫人的眉梢高高地扬起来:“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们太太了?!” 蔡嬷嬷哪里敢应这个话,只是认错不迭,又再三述自家的无奈不得已,但洪夫人并不叫她蒙混,伸手一指莹月:“你样样说得好听,干出这样替婚的事来,你们不但无过,反而是有功的了!既这样,那这个顶替的姑娘为什么咬舌自尽?还是说,连你们家庶出的都看不上霄哥儿,不愿意嫁过来?” 这句话是太厉害了,蔡嬷嬷都愣了——她不是没有话可以狡辩,她是到此时才忽然发现,洪夫人看似替侄儿出头,可她的每一次发话,都目标明确地在拱方寒霄的火,似乎唯恐他不觉得颜面无存,不暴跳大闹起来。 这跟徐大太太事前认为洪夫人做做表面功夫后就会压下此事的预判不一样啊。 究其根底,徐大太太敢玩替婚的花样并不是因为她天真到认为可以糊弄过洪夫人,而是以为洪夫人会为了踩侄儿,配合她这个糊弄! 蔡嬷嬷汗如雨下。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比她以为的要危险很多,也许她应该听金铃的,在外面就直接逃走才是。 不过虽然没睁眼,她也能感觉到不知有几双眼睛诧异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莹月尴尬得手脚都发麻了,她这时候也不想着贪心人家的药了,只希望洪夫人一生气,直接叫人把她抬起来丢出去算了—— “夫人,老奴见过夫人。” 莹月睫毛一霎——是蔡嬷嬷的声音。 徐大太太的陪房,非常厉害的一个老嬷嬷,手劲特别大,她现在被拧得最多的腋下那一块还觉得隐隐作痛。 洪夫人的声音里蕴着不善:“蔡婆子,这是怎么回事?我方家这几年来有什么不到之处,你们要在大喜的日子里闹出这个花样来?跟来送嫁的你们家主子是谁,叫来与我个交待!” 蔡嬷嬷赔笑:“夫人息怒,这吉期定得急,我们家大爷往南边去了,一时赶不回来,二哥儿小,来不过做个样子,他什么也不知道,您有话,只问老奴便是。” 新娘子出门照理该有娘家兄弟送嫁,徐家长子徐尚宣人在外地,现成的理由脱了身,底下的二爷是庶子,今年才十一岁,蔡嬷嬷这话是实,他这点年纪确实也没法知道什么。 洪夫人冷笑:“好,你知道,那你来说,说完了,我去和徐氏一总算账!” 她说着,转头缓了点语气安慰方寒霄道:“霄哥儿,你别着急生气,徐家敢给你抬个假新娘来,婶娘绝不会放过他们,一准替你把这口气出了!” 莹月眼睫又抖了抖:她就躺在这里,要算账还能跑得了她一份?只怕第一个就得找她来。 她不敢睁眼,看不见方寒霄对此有什么回应,只听得洪夫人雷厉风行地跟着又吩咐人:“老伯爷那里着人守好了没有?这事万万不能叫他老人家知道,谁要是走了风声,让老伯爷气出什么不好来,我揭了他的皮!” 屋里一片低低的应诺之声。 “去把伯爷也请过来——蔡婆子,你干什么?”洪夫人声音转厉。 蔡嬷嬷止住了悄悄往床边挪的步子,小心地道:“老奴想瞧一瞧我家姑娘怎么样了,大爷直接抱着姑娘走了,老奴没来得及看,心里担心。” 她主要是想看看莹月断气没有,要是还活着,那可麻烦得很。 她的心思没能瞒得过洪夫人,洪夫人冷笑:“你真记挂你家姑娘,进来第一件事就该去瞧着了。现在说这话,怎么,还想把这责任扣到霄哥儿头上不成?你别跟我使这些见不得人的心眼,老实招来,徐望月是不是心大了,嫌弃霄哥儿了?”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不是——” “不是就怪了!”洪夫人张口就打断了她,“她有这份心,早说,我不怪她,我们霄哥儿大好男儿,不愁没有好姑娘配。徐望月要攀她的高枝,只管去攀,我一点不留难她。可如今这样算什么,推一个——这个丫头是谁?” 35.第35章 此为防盗章。 其实与别人猜测的有所不同,大姑娘望月这回出门, 还真就是单纯地散心去的, 她既没有这么坚韧的意志,到这时候还怀有幻想, 也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在婚期快逼到眉睫的时候还搞事,她所以要出门,就是不想在家呆着, 像等候秋决一样等候着平江伯府的人上门来谈完婚的事。 结果这无心插柳, 竟比有意栽花要有效用。 徐大太太本已替女儿死了的那颗攀高望上的心,如草粒遇春风,生生不息地就窜了起来, 坐在炕边守着女儿, 恨不得叫她把每个细节都重复上十遍才好。 望月倚靠着一个大迎枕, 半躺半坐,脸色有一点发白——她受凉是真的,莹月早上让徐大太太罚站了大半个时辰,冻得抖抖索索,她在隆昌侯府里差不多也站了这么些时候,不过不是被罚的,而是被隆昌侯府的岑世子拦下来说话耽误了的。 岑世子不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有邀请她进一间花坞去, 望月不敢, 这最要紧的关口, 她心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只愿意在外面和岑世子说话。 “这么做很是,”徐大太太不住口地夸她,“好人家的姑娘可不会随便跟外男在一间屋子里独处,你真去了,恐怕要叫他看轻。不去,才显得尊重。” 望月抿唇一笑:“娘,我知道。” 徐大太太想听,她更想说,细细地道,“岑世子说了好几次,我都推辞了,他一点也没着恼,就陪我在外面呆着,我瞧他的脸都有些叫风吹红了,我请他回去,他还不肯,还把氅衣解下来给我披着。” 这些话徐大太太都已听过两遍了,仍是听得聚精会神,又第三遍问她确认:“岑世子真说了要来提亲?” 望月含羞点头。她眉目微微有些上挑,五官甚为艳丽,就是这么不施脂粉地躺着,也微微显得凌人——这是她美中不足之处,一旦动怒,艳色会俱化为凶相。 不过徐大太太不觉得,她看自己女儿怎么看怎么好,笑容止不住:“我儿这样的好相貌,怨不得岑家的世子爷一见倾心,若早去,说不定这桩姻缘早就成就了!” “娘!”望月娇嗔了一声,“你忘了,从前岑世子是有妻子的,怎么好说,就是见到了也没有用。” 岑世子比望月大着四岁,几年前就娶了妻,不过妻子命薄,去年时难产,挣命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自己这条命却是没留住,血崩去了。 提到这个,徐大太太终于冷静了一点,嗟叹道:“怎么偏没去干净了——” 望月眼神闪烁,打断道:“娘,别这么说。” “我们自己家里说说,怕得什么。”徐大太太不以为然,不过还是顺着女儿的意住了口,转而道,“那岑世子知不知道你本身有婚约?” 望月点头:“定了这么多年了,他当然是听说过的。不过,”她眉眼间显出骄傲之色来,“他说了,他不在乎,只要我们家退了,他马上就来提亲。” 徐大太太喜道:“真的?那侯爷和侯夫人也能同意?” “他说了,他第二回娶亲,可以自己做主,他要娶个自己喜欢的。”望月面色苍白里透出晕红来,“他还怕我嫌弃嫁过去是做续弦呢,我说我从不在乎这些虚名——” 徐大太太见她停了,忙追着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呀。”望月扭捏着,“娘,我头一回见他,还能说什么,难道我当场就斩钉截铁地允了他不成,那我成什么人了。” 徐大太太愣了一愣:“——说的也是。” 事实上就这个进度已经是突飞猛进到不行了,徐大太太缓了缓神之后,回归了正常思路,倒又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顺利了,忍不住跟女儿又确认了一遍:“你瞧出来他真的是真心?倘若是那等浪荡子,哄着你丢了平江伯府那头,翻过脸来又不认了,怎么是好。” 望月不乐意了,道:“岑世子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怎会做这种事?”她停顿了下,“就算万一我跟岑世子无缘,那我也不要嫁给那个哑巴,平江伯府那门亲我本来就不稀罕,没了才好呢。” 徐大太太想一想,倒也是,其一如今的方寒霄本就是配不上女儿的,其二岑世子想要占姑娘的便宜,哄着她私自出门就是了,用不着来让她退婚这一套,既说了这个话,当就是认真的了。 如此,尽快摆脱掉旧婚约就变成眼下最紧要的事了。 望月也正想到这个,略微吞吐地道:“娘,平江伯府那边要是不依怎么办?虽说岑世子说他什么都不在意,可要闹得不好,就算岑世子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只怕侯夫人——” 谁家婆婆愿意娶一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儿媳妇,就算隆昌侯夫人拗不过儿子,勉强同意了,她嫁过去不得婆婆的喜欢,日子却要难过。 下家有眉目了,徐大太太再不将前事放在心上,当即道:“这不消你费神,照我说,平江伯府心里没点数吗?那方寒霄都成什么样了,前程没了,身体残了,还闷不吭声一跑这些年,可见脾性也是怪诞离格的,这样的人哪点还配得上你,他若有自知之明,该主动将婚事退了,免得耽误你才是。” 望月心中未尝不是这么想的,不过年轻面皮薄,还不好意思像母亲般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只表情上显出认同,又道:“可他家似乎没有退的意思,现在我们去提起来,不太占理了——” 这确实是一桩难题,更难的是,若是单纯的退还好说,可望月退完这边,转头就要高嫁去隆昌侯府,平江伯府就算从前没察觉,见了这一出,也再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到时不要说是平江伯府这等门第的了,就是寻常百姓也难忍下这个哑巴亏。 徐大太太皱了眉:“都怪那方寒霄,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若再迟得一迟事情就简单多了。” 方寒霄一直不归,望月等他是美德,不等是人之常情,风气还不至于苛刻到必要她苦守一生才行。 不过徐大太太敢帮着女儿火中取栗,心中还是有成算的,跟着就笑了一笑:“他如今配不上你,若配别人,倒还罢了。” 望月一时没听懂:“啊?” 徐大太太目中闪过异样光芒,慢悠悠地道:“你二妹妹不是正着急得很吗?云姨娘话里话外漏了几次风了,只差没明着说我耽搁了二丫头。既如此,不如就势成全了她。” 望月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又觉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会意错了,不自觉有点提高了声音:“娘,你、你想让二妹妹——” “嘘。”徐大太太冲她做了个手势,“事未做成,不要张扬,对谁都不要说。” 望月忙在屋内环视了一圈,见都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方定了定神,只是仍旧瞠目:“娘,这怎么行?方老伯爷虽病危管不了事了,可方伯爷好端端地,怎会坐视这样的安排?更别提方大爷,他——他怎会善罢甘休!” 哪个男人忍得了这个羞辱? “明着去说,平江伯府上下当然无人会同意,二丫头一个庶出,如何能与你相比?”徐大太太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全部退出去,然后把声音压低了,“不过,先把人抬过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望月更觉荒唐:“抬过去又怎么样?人家发现不对,立时就能退回来!” 到时候平江伯府被摆了这么一道,将会闹成什么样子,她简直不敢想象。 “平常时候自然不行,”徐大太太胸有成竹,“可你不是才说,方老伯爷正病危了?我料着要不了几日,平江伯府一定得来人了,怎么也得让你在方老伯爷闭眼前嫁过去。这就是机会了。” 她见望月面露茫然,显是还没有绕过这个弯子来,遂把话进一步点透了:“平江伯府这时候想完婚,为的无非两桩,一是让方老伯爷瞑目,二来,说不得也有借这桩喜事冲一冲的念头,方老伯爷叫一冲,也许就能熬下来,这几日外面不都在说着,那老头子得了长孙伺候,精神又好了?” 望月渐渐通透过来:“——娘的意思是,平江伯府就算知道不对,也不敢捡在这时候闹出来,怕气着了方老伯爷?” “气着”还是好听的,只怕直接“气死”了。 “这,还是太行险了。”她凝思着,纤长的玉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被面上富丽的牡丹纹样,“毕竟是娶妻人伦大事,恐怕不会这样轻易放过。” 徐大太太笑容中透出得意来:“平江伯府如今别的人都说了不算,真正做主的是承了爵的方伯爷。只要他不追究,方寒霄一个哑巴又能怎样?” 望月没有那么大信心:“如果方伯爷就是要帮着追究呢?侄儿媳妇临上花轿前被悄悄换了,方伯爷的颜面也过不去的。” 徐大太太摇头:“我儿,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伯爷好大一个肥差叫隆昌侯抢走了,他看不上别的,为此在家赋闲两年了,老伯爷要一去,虽然他们勋贵在礼仪上不及我们这样的人家讲究,也没有老子死了,他还在外面四处钻营要差事的,这三年孝,必得踏踏实实地守了。你说,他想不想守?” 徐大太太所谓“他们这样人家”,指的是从已故徐老太爷算起的文官一脉,文官不守孝敢夺情那是要被同僚戳断脊梁骨的。 勋贵就相对好一点,尤其是以武传家的,总不能仗打到一半把盔甲武器丢了回家来守孝。所以,方伯爷身上要有差事,他把脸皮放厚了,不怕言官喷那可以继续当着差,可他现在没差事,若方老伯爷病逝,他还不好好守孝,那就说不过去了,而且即便他要,也没人敢推举他差事。 这也就是说,方伯爷会冒着气死老子耽误自己前程的风险,给一个隔房侄儿出头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望月躺着,眼睛慢慢放出亮光来,她起初听徐大太太这个主意,是真觉得异想天开,可不想徐大太太不是信口开河,她是真有算计的! 但旋即,她想起什么,又有所疑虑地道:“娘,你说,两府有这个芥蒂,洪夫人为何还愿意让我去——” 徐大太太不放在心上:“这有什么,京里面和心不和的人家多了,难道都老死不相往来?我儿,待你自己当家做主就知道了,这类面子情的事儿多着呢,有时越是私下死去活来的,明面上越要装得亲热。” 这个道理不难懂,望月一想,也就释然。 徐大太太说回了正题:“方伯爷眼里,他自己切身的利益才是最要紧的。”她一笑,“不然,他难道还会去心疼那个险些抢走他勋爵的大侄儿?” 这回徐望月不等母亲说出下文,忍不住紧紧地接了一句,“不会。” “这就对了。”徐大太太笑意更深一层,嘴角边的每一条纹路都透出谋算,“只怕,还巴不得往下踩一脚,看他越低才越高兴呢。” 莹月:“……” 她坠在他的怀里,窘得头顶冒烟,眼都睁不开,觉得自己还是直接磕地上磕晕过去比较好。 方寒霄把她放回了床上。 莹月很觉丢人,不过这时候方寒霄还能伸手救她一把,免得她把脸摔成一张柿饼,她怎么也不能当无事发生,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跟方寒霄做了个口型:谢谢。 她还想说你放心,她不会赖下来,一定会走的——不过这么一串话难度有点大,不是口型能表述明白的,她尝试了一下,只有放弃,同时在心里生出同情来:当个哑巴真不容易啊,才这么一会儿,她已经觉得不方便了。 她不会掩饰情绪,这同情直接从眼神中流露了出来,方寒霄看见了,淡淡一眼扫在她面上,这一眼实在既不明亮,也不和气——但也不算凶,其间的意味,更多的是将她看做一个小玩意儿,看了她,却丝毫没放进眼里。 方寒霄放好她,很快直起身来,这时候从表情上就再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了,总而言之,大概还算平静。 尤其是跟洪夫人的激动相比。 作为遭受替婚侮辱的真正事主,他直到如今,好像都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情绪波动。 洪夫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将他打量着,含着疑忌,正欲再说什么,外间帘子响,赶在这个关口,平江伯步履匆匆地来了。 蔡嬷嬷一扭头,慌乱的眼神一亮,生出了新的希望,洪夫人也许是真的生气被徐大太太摆了一道,失了颜面,平江伯是男人,总该沉得住气些,不那么意气用事罢? 有一件许多人心内都有共知但因无证据而只好存疑的事:当年方寒霄之父作为嫡长子承袭爵位,那是天经地义,无可争驳,但方父早逝,世子位没有顺延到弟弟方正盛身上,而是传给了年幼的儿子方寒霄,方正盛对此真能心服吗?其后方寒霄出事,方正盛最终上位为如今的平江伯,从方寒霄出事算起虽已有五年了,可这道疑云,始终萦绕在某些人的心中。 徐大太太敢在徐老太爷去后,以六品官门撼平江伯府,抛一个莹月来顶缸,与这疑云有分不开的关系。于她内心深处,实认为她是个苦主,是方正盛抢走了望月世子夫人乃至伯夫人的美好前景,不过形势比人强,方寒霄不中用成了废物已是定局,她忍耐着不曾在明面在发泄出来罢了。 这里面纠结如乱麻的心态非三言两语能叙清,总之徐大太太干这事确实有自己认为能成事的一套逻辑,蔡嬷嬷作为心腹,很清楚主子的心态,方跟着也有自信。 但她的自信很快再一次粉碎了,方伯爷比洪夫人还果决,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他面沉如水,进来就直接怒道:“我都听说了,徐家竟敢如此辱霄哥儿,简直岂有此理!夫人,不必和这些奴仆多费什么口舌,把这假新娘子架回轿子里,我亲自去送还徐家,要徐怀英给我个交待!” 徐怀英就是徐大老爷。 蔡嬷嬷变颜失色,还想寻话挽回,但方伯爷发令是十分好使的,立刻就有人去床上拖拽莹月,莹月本就不想留下,毫不反抗,足够配合,但耐不住这些人动作粗鲁,她脑袋被磕在床边围板上,发出动静不轻的一声咚响,她叫不出来痛,一下被磕得眼泪汪汪。 王大夫医者父母心,他现在听出来是怎么回事了,虽知自己不该管闲事,到底忍不住说了一句:“大——这姑娘伤得不轻。” 方伯爷看他一眼,道:“先生怎么在这里?老太爷那里离不得人,先生还是回去静德院看着罢——对了,这里的事,就不要入老太爷耳了,免得惊到老太爷病体。” 他并不怕王大夫回去多嘴,方老伯爷真因意外有了不好,做大夫的第一个跑不掉。 王大夫不太高兴,倒不为别的,他才亲手熬了一碗药给莹月喝下去了,这会儿病家就让这么对待,他觉得他的药浪费白熬了,未免可惜。这话没办法跟方伯爷说,他只有扫了方寒霄一句:“大爷叫我费这劲做什么呢。” 说完就走了。 他不是伯府奴仆,不必十分看人眼色。 伯府的奴仆也不受他干扰,就继续要拖拽莹月,方寒霄却似乎受了王大夫一句触动,站出来,向方伯爷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方伯爷叹气道:“霄哥儿,我知道这事很伤你的颜面,你有气就发出来罢,不要在心里憋着,伤了身体就不值了。徐家那边,我已派了人去查探到底怎么回事,你放心,你才回来,二叔一定不会叫你白白受这个委屈。” 洪夫人适时接话:“伯爷,哪里还用得着查?就不查,我也猜得着是怎么回事。徐望月定然是跟别人有了瓜葛了,还不知到了哪一步,不然,怎会塞个庶女来堵我们的嘴?我跟伯爷一道去,看徐家能狡辩出什么来!” 蔡嬷嬷眼前一黑——这不可能有误了,平江伯府就是要往大了闹! 方寒霄站在叔父方伯爷的对面,垂在身侧的手掌握起,浓而墨黑的剑眉往下压着,狭长的眼尾里现出了一线红血丝,因为绷起了表情,侧脸的线条显得分外明锐。看起来,是被刺激得终于隐忍不住,怒火上头了。 毕竟被戴绿头巾堪称男人的奇耻大辱,又有几个男人能真的忍下这口气呢。 洪夫人眼中闪过喜色,指挥起下人重新动作,莹月咚咚又遭了两下罪,被下人架下床来,拖着往外行去。 但眼看莹月要被拖过门槛,方伯爷和洪夫人都要跟上去之际,不知为何,方寒霄竟又拦了上去。 方伯爷神色不着痕迹地微僵了一下,眉间藏着一点不耐烦:“霄哥儿,又怎么了?天色快黑了,再拖延下去,我们就不便出门了,府里还有许多宾客在等着,也需与他们个交待,时间紧得很。” 婚者,昏时礼也,成婚的吉时在黄昏,送亲队伍也是算着差不多的点来的,此时确实已经日暮了,最后一点残照斜晖从门前吝啬地铺了一小片进来,照在方寒霄殷红的喜袍下摆上,但照不到他上半身,他整个脸面,更完全隐在了昏暗中,因此而有了一点莫测。 莹月被他拦在面前,跟他距离近,茫然地仰脸看他——她遭到这个待遇,其实一点也不意外,方寒霄会过来拦着才意外,她想看他是什么意思。 她能看见方寒霄的表情,但跟没看也没什么差别,有一个瞬间,她似乎看到方寒霄对着自己的叔叔和婶娘,嘴角逸出一丝奇怪的笑意,但等她定睛再看,又什么都没有了,方寒霄的嘴唇动也没动过,她会觉得他笑,更像是自己被撞了好几下之后撞出来的昏然错觉。 方寒霄并没低头看她,拦住了人之后,就走去窗下,那里桌上有纸笔,他挥笔快速写了两行字,然后拎起墨迹未干的宣纸给方伯爷看:五年未归,有我之过。罢了。 罢了? 罢了?! 方伯爷这回的神色没有掩饰住,惊诧直接从目光中透了出来。 洪夫人不识字,听了身边一个丫头低声念出来,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她的颜色比方伯爷变得更大,她自己觉出来了,想以笑意遮掩,又实在笑不出来,仓促间嘴角干干的抽动了两下:“霄哥儿,这样大的事,怎能就罢了?又怎么作罢?你真是孩子话,徐家踩着你的脸欺负,婶娘不替你把这个公道讨回来,以后你,连着你叔叔婶娘,都该不好意思出门了!” 方寒霄垂目又写。 他换一张纸举起来:闹出去,我一般丢人。 他这个说法不难理解:定好的新娘子临过门让岳家给换了个庶女,传扬出去,固然徐家名声狼藉,他落魄之后,让岳家这么嫌弃打脸,笑话他的人也绝不会少。 36.第36章 此为防盗章。 谁信哪! 不过虽然没睁眼, 她也能感觉到不知有几双眼睛诧异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莹月尴尬得手脚都发麻了,她这时候也不想着贪心人家的药了, 只希望洪夫人一生气, 直接叫人把她抬起来丢出去算了—— “夫人,老奴见过夫人。” 莹月睫毛一霎——是蔡嬷嬷的声音。 徐大太太的陪房,非常厉害的一个老嬷嬷, 手劲特别大, 她现在被拧得最多的腋下那一块还觉得隐隐作痛。 洪夫人的声音里蕴着不善:“蔡婆子,这是怎么回事?我方家这几年来有什么不到之处,你们要在大喜的日子里闹出这个花样来?跟来送嫁的你们家主子是谁,叫来与我个交待!” 蔡嬷嬷赔笑:“夫人息怒, 这吉期定得急,我们家大爷往南边去了,一时赶不回来,二哥儿小, 来不过做个样子,他什么也不知道,您有话, 只问老奴便是。” 新娘子出门照理该有娘家兄弟送嫁, 徐家长子徐尚宣人在外地,现成的理由脱了身, 底下的二爷是庶子, 今年才十一岁, 蔡嬷嬷这话是实,他这点年纪确实也没法知道什么。 洪夫人冷笑:“好,你知道,那你来说,说完了,我去和徐氏一总算账!” 她说着,转头缓了点语气安慰方寒霄道:“霄哥儿,你别着急生气,徐家敢给你抬个假新娘来,婶娘绝不会放过他们,一准替你把这口气出了!” 莹月眼睫又抖了抖:她就躺在这里,要算账还能跑得了她一份?只怕第一个就得找她来。 她不敢睁眼,看不见方寒霄对此有什么回应,只听得洪夫人雷厉风行地跟着又吩咐人:“老伯爷那里着人守好了没有?这事万万不能叫他老人家知道,谁要是走了风声,让老伯爷气出什么不好来,我揭了他的皮!” 屋里一片低低的应诺之声。 “去把伯爷也请过来——蔡婆子,你干什么?”洪夫人声音转厉。 蔡嬷嬷止住了悄悄往床边挪的步子,小心地道:“老奴想瞧一瞧我家姑娘怎么样了,大爷直接抱着姑娘走了,老奴没来得及看,心里担心。” 她主要是想看看莹月断气没有,要是还活着,那可麻烦得很。 她的心思没能瞒得过洪夫人,洪夫人冷笑:“你真记挂你家姑娘,进来第一件事就该去瞧着了。现在说这话,怎么,还想把这责任扣到霄哥儿头上不成?你别跟我使这些见不得人的心眼,老实招来,徐望月是不是心大了,嫌弃霄哥儿了?”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不是——” “不是就怪了!”洪夫人张口就打断了她,“她有这份心,早说,我不怪她,我们霄哥儿大好男儿,不愁没有好姑娘配。徐望月要攀她的高枝,只管去攀,我一点不留难她。可如今这样算什么,推一个——这个丫头是谁?” 蔡嬷嬷嚅动着嘴唇:“是家里的三姑娘。” 洪夫人接着说下去:“推一个庶出妹妹出来搪塞!有这么作践侮辱人的吗?把我们霄哥儿当成了什么?!” 是很不像话——莹月在心里附和,不过,她也有一点觉得怪怪的。 这个洪夫人听上去很精明哪,精明到蔡嬷嬷还未实际招认什么,她已经把事实真相猜了个差不离。那么就奇怪了——她既然这样精明,从前又怎会一点没看出来望月对这门亲事的不满意,还大方满足望月对外试探的需求,让事情到了这一步呢? 莹月没再往深里想,她不熟悉洪夫人,想也想不出来,她只想赶快脱身,方寒霄不会说话,她把眼一闭,还能逃避一下,现在洪夫人进来,噼里啪啦每一句话都令她脸颊火热,无处遁形,只觉身下的床铺都好像长了钉子似的,刺得她要躺不住。 “大爷,药熬好了。” 就在这时候,王大夫走了进来,屋里多出来的许多人令他一怔,不过他行走豪门间,很知道谨守医者的本分,一句也不多问,只向方寒霄道:“可以让大奶奶服用了。” 唉。 莹月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方寒霄虽然碍于是个哑巴,不能以言语表达愤怒,可他心里必然是十分生气的,不把这碗药泼到她脸上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给她喝。 但过了片刻,她却听到王大夫站到床边,唤了她一声:“大奶奶?” 莹月惊讶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方寒霄可能是不愿意她死在这里,平添晦气。 她也不想死,就忐忑地把眼睁开了,不敢看别人,先向王大夫摇了摇头,示意她不是什么“大奶奶”,然后撑着要坐起来一点,去接药碗。 王大夫毕竟是外男,不便直接服侍她用药,见她面如金纸,爬得艰难,就转目想找个丫头来帮她,洪夫人带来的下人没主子允准,不可能伸这个手,蔡嬷嬷见莹月睁了眼,心下就一叹,而后一心算着要怎么过眼前这一关去了,全没自觉她该上前。王大夫不好出声擅自指定谁,见都不动,看了一圈,只好看到了方寒霄身上。 他先前不在,在他看来,不管出了什么岔子,这新娘子总是方寒霄娶回来的,他最有资格碰触过问。 方寒霄接到他求助的目光,顿了一下,把药碗接了过来。 他长腿移动,走到床边坐下,莹月终于无可避免地跟他正面对上,眼前霎时一亮。 这个方家大爷——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嫡母徐大太太及长姐望月的嘴里,哑掉后的方寒霄实在该落魄得不成样子,娇生惯养的豪门贵子,长到十六岁,衣裳未见得自己穿过,赌气闹了失踪,在外面一流落好几年,那日子岂是好过的?谁知道是怎么混过来的,又干了些什么勾当,八成不是正经事,至于前程,那是不可能挣出来的,能全胳膊全腿地回来都算是祖宗保佑了。 凡此种种的念叨,给莹月勾勒的印象,方寒霄应当是阴郁的,偏激的,瘦削的,冷漠的或是暴躁的,总之一看上去就吓人; 但事实上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方寒霄,是明亮的,放松的,眼神温和,神采奕奕的一个青年。 因为还穿着喜服,大红色映衬得他更是精神,俨然仍旧是贵公子,并无一点风霜意。 反差太大了,她被惊到,以至于没看见方寒霄伸手向她压了一下,示意她不用起来了,还在一边惊讶一边费力地扑腾着想坐起来,直到一勺药直接递到了她嘴边。 莹月:“……” 前大姐夫好到离奇,没把药碗扣她头上,还给她喂药! 白瓷小勺递到嘴边了,空晾着失礼,莹月瑟瑟地把那勺药喝了——她压力实在很大,跟着赶忙伸手,努力忍痛含糊地道:“呜呜呜来。” 我自己来。四个字,只有最后一个音是准的。 但配合她的动作并不难理解,方寒霄没有勉强,配合地把药碗给她了。莹月坐不起来,就趴着,在求生意志的支撑下,硬是独立地把半碗黑乎乎的药汁喝下去了,一滴都没洒。 大概是心理作用,一喝下去,她就觉得自己好了不少,肯定不会死了。 死不了,那就得面对活着的问题。 洪夫人又在发难了:“来人,现在就去徐家,把徐望月给我提过来,当着霄哥儿的面,说清楚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我们大姑娘实在是病了,那天夫人去也见着了的,打夫人走后,大姑娘的病更重了,如今人都病得直说胡话,偏偏老伯爷这边的病等不得,我们太太也是没办法,才出了这个下策,不想叫老伯爷失望。” 洪夫人的眉梢高高地扬起来:“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们太太了?!” 蔡嬷嬷哪里敢应这个话,只是认错不迭,又再三述自家的无奈不得已,但洪夫人并不叫她蒙混,伸手一指莹月:“你样样说得好听,干出这样替婚的事来,你们不但无过,反而是有功的了!既这样,那这个顶替的姑娘为什么咬舌自尽?还是说,连你们家庶出的都看不上霄哥儿,不愿意嫁过来?” 这句话是太厉害了,蔡嬷嬷都愣了——她不是没有话可以狡辩,她是到此时才忽然发现,洪夫人看似替侄儿出头,可她的每一次发话,都目标明确地在拱方寒霄的火,似乎唯恐他不觉得颜面无存,不暴跳大闹起来。 这跟徐大太太事前认为洪夫人做做表面功夫后就会压下此事的预判不一样啊。 究其根底,徐大太太敢玩替婚的花样并不是因为她天真到认为可以糊弄过洪夫人,而是以为洪夫人会为了踩侄儿,配合她这个糊弄! 蔡嬷嬷汗如雨下。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比她以为的要危险很多,也许她应该听金铃的,在外面就直接逃走才是。 没有人再教导她,她跌跌撞撞地长着,摸索着安排自己的生活,找有兴趣的事情打发掉不知该做什么好的长日,至于对不对,那是不会有人来指点她的——比如把有限的银钱都花在买书上,以她这个待嫁的年纪来说,显然不算是花在刀刃上。 石楠搬了张小杌,坐在炕尾的熏笼旁边绣一张帕子,一时眼睛盯得发酸了,就仰起脸来望一望莹月,看看她有没有什么需求,顺便缓一缓眼睛。 莹月看书看得很认真,什么需求也没有,她文秀而白嫩的脸庞半垂着,软糯又乖巧,还透着一股无辜劲儿。 石楠望了两眼,没来由从心底望出一股自豪来:大姑娘那么金尊玉贵地养着,耗的钱米够原样打出一个金人儿来了,也就那样;她和玉簪两个紧巴巴地,一文钱都要算着用,养出来的姑娘一点也没差到哪儿去,看这肌肤雪白里透着淡粉,鼻梁挺秀,嘴唇花瓣般娇嫩,轻轻一咬,就更添了一抹动人——呃。 石楠醒过神来,出声阻止:“姑娘,不要咬,嘴唇干了要用口脂才好。” 她说着把针线放过一边,站起来去取了个小圆盒来,打开要替莹月涂。 莹月有点不好意思:“知道了,我自己来。” 缺乏精心的照料养育还是有点不足的,莹月这个小习惯就不太好,她不爱用口脂,春日干燥,嘴唇发干她就自己咬着润一润,石楠玉簪两个先没发现,等后来留心到了,她这个习惯已经养成了,丫头们再提醒,起的效用也有限了。 石楠半真半假地抱怨:“我们说了姑娘都不听,看来以后得姑爷说才行。” 莹月不懂她话里的打趣意味,辩解道:“我听了的。” 把涂得红润润的嘴唇嘟起来给她看。 石楠一下软了,笑开来:“是是,我说错了。” 莹月把小圆盒还给她,石楠一看,就剩个底儿了,她心下算了算,莹月用得少,没人提醒再想不起来自己用,这个底儿凑合着应该还能撑上两个月,那时候天气热起来,不需要用了,可以省点事,不用想法再去弄一盒新的来。 松口气之余,她又有点心酸,唉,这样的份例货其他三位姑娘从来不用,大姑娘不说了,二姑娘四姑娘都自有姨娘体贴另买了好的来使,只有她家姑娘,还得算着用。 这情绪在石楠放好口脂转回来时已经消失了,譬如此类不过日常,想一想也就过去了。 她坐回了熏笼旁,一边陪着莹月,一边继续绣起帕子来。 安逸的大半日不知不觉过去了,隔窗能见灿烂晚霞时,莹月重新穿戴好了,心情略沉重地往外挪步。 这回石楠坚决要陪着她一起,莹月哄她:“没事,昨晚太太也没怎么我,早上才罚的我。” 石楠道:“所以我陪姑娘一起去也不怕。” 玉簪是要留守的,现在小院里就主仆三人了,得留个人下来管着看守烛火,烧茶备水等一类事,她送到院门口,帮腔道:“知道姑娘心疼我们,可要是我们总不去,由着姑娘一个人来回,太太一看,我们都是做什么吃的?那时罚下来才重呢。” 莹月一想,脸色变了,因为她瞬间都能想象出来徐大太太会说的话了,只有点头同意。 出了院门,越靠近正院,莹月的步伐越慢,她离开了她的小院,就好像一只蜗牛被拔出了它的壳,原来面上含着的笑意,眼神中的灵动,都渐渐在消失,等到终于看见正院那几间上房的时候,她已经只余下一副木呆呆的表情了。 她是真的害怕徐大太太,都说徐大太太是她的嫡母,但她从没有从徐大太太身上感受过任何母亲的温情,徐大太太摆布着她,从这个院里到那个院里,虽然是在同一个家中,但已经使得她当年稚弱的心灵里有了对于颠沛流离的初步认知,对于这样能支配她人生的人,她就是很害怕,连讨好都不敢去讨好她。 她在丫头们面前表现得没事,还推着石楠不要她来,其实童稚时留下的阴影一直笼罩她到如今,徐大太太平常把她当影子般遗忘的时候还好,现在徐大太太心气不顺,喜怒无常要寻人出气了,她心头的阴影就卷土重来了。 昨天晚上徐大太太是没有找她的茬,可谁知道今天呢—— 今天也没有。 莹月的运气居然不错,她终于挪到了正院里,只有金铃出来打发她:“太太这里有事,姑娘们回去在自己院里用饭吧。” 莹月大喜,张口就应了个“是”。 还是比她迟来一步的惜月上前,关心地多问了一句:“听说大姐姐回来了,好像身上不大好,我们该探望一下,不知方不方便?” 金铃道:“正是为着大姑娘,大姑娘有些受了凉,太太正忙着请医熬药,姑娘们还是回去吧,探望等明日再说。” 话说到这样,就不能再说什么了,惜月退回来,领着丫头转身离开。 莹月如获大敕,按捺着雀跃跟着转身走,小声向石楠道:“我们正好绕去厨房,把饭食拿回去用。” 石楠也觉得开心,笑嘻嘻点头。 跟只会傻乐的主仆俩比,走在前面的惜月就有模样多了。她身材高挑,背脊笔直,脚步缓了一缓,等到莹月跟上来,红唇轻启:“就这点出息。” 莹月:“……”她有点陪着小心地道,“二姐姐。” 惜月看她这样,也没脾气了,抬手戳一戳她额头:“你现在就乐起来,明天早上怎么办?我可告诉你,大姐姐病了,太太的心情只有更差。” 莹月小脸垮了:“——哦。” 挪了两步,扭脸没精打采向石楠,“回去把我那件石青披风拿出来,明早我多加一件。” 石楠苦巴着脸点头。 跟着惜月来的丫头菊英扑哧一声笑出来。 惜月憋了一下,也笑了:“行了,笨丫头,你就不知道看看金铃的脸色?她像是着急上火的样子吗?” 被吓唬的主仆俩面面相觑回想了一下,从彼此的脸上找到了答案,莹月恍然大悟:“对啊,难道大姐姐没有生病?” 惜月唇边流淌出笑意:“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但金铃奇怪,跟大姐姐出门的下人们更奇怪,主子受凉生了病,下人们回来时面上不见一点担忧惶恐,倒像是从哪打了胜仗来似的,个个笑逐颜开——呵,这病得人竟形容不出来。” 莹月身边人手太少,消息一向滞后,惜月不同,一般是庶女,生母在不在差别不小,莹月连望月受凉归府的信都不曾提前听闻,她已经连个中蹊跷之处都打听明白了。 在这一点上莹月表现出来的迟钝不是笨,只是因耳目闭塞而不可避免带来的欠缺,现在惜月一点,她也就明白了过来,惊讶地睁大了眼:“大姐姐这是——如愿以偿了?” 在方家大爷如一把悬于头顶、随时可能直刺下来的利剑的时候,不会有第二件能令徐大太太和徐望月同时展颜的事情了——虽然目前为止看到的都只是下人,但许多时候下人反应出来的就是主子的情绪,徐望月真有什么不好,服侍她出门的下人个个大祸临头,哭都来不及,哪里还笑得出来。 “大概是吧。”惜月嘴里含糊着,但她的神态已是很笃定,嘴角讥诮地挑了一挑,“这最后一搏,还真叫她搏到了。” 莹月松了口气,她别的没想,先想到自己该有一阵子的松快日子过了。不想这口气松得大了点,原原本本传到了惜月耳朵里。 惜月表情一窒,秀丽的面庞微微扭曲着向她瞪过来:“——蠢丫头,我和你说这些,真是对牛弹琴!” 莹月倒也晓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小叛徒,讨好地忙笑了笑:“二姐姐,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叫太太罚怕了。” 想了想又悄悄补充,“我是替二姐姐开心。” 37.第37章 此为防盗章。  不过莹月没在注意这些了, 堂已经拜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挣扎,从喜堂出来, 她缓过一点劲以后, 就悲从中来地哭起来。 要说悲伤什么,她其实说不上来,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糊里糊涂地把自己嫁掉, 从今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舌头痛着,哭还哭不了大声,怕牵扯到,只能抽抽搭搭地, 过一会儿嘤一声。 方寒霄先没理她,但她没个停歇,他听了一路,终于忍不住斜睨了她红红的盖袱一眼。 这底下什么动静——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 哭起来跟个奶娃娃似的。 不过倒是不闹腾了,他拽着她,她也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新房到了。 照理这里还有挑盖袱、饮合卺酒等程序, 不过方寒霄一概没管, 把莹月送进去以后,他就转身走了。 他脚步声很轻, 莹月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 试探性地伸手去拽盖袱, 没人阻止她,她抓下来再一看,红彤彤的新房里空无一人,方知道他已经出去了。 ——新房里这么空荡其实是不对劲的,喜娘、观礼的方家女眷、伺候的下人等都应该有一些,但洪夫人恼怒之下,没去正堂观礼,直接过来新房把所有人都带走了,长房无人可以出面,这些本都是她的安排,现在哑巴侄儿摆明要坏她的事,她把自己所有的安排都撤走,算是出一口气,也有给才进门的侄媳妇一点颜色看的意思。 莹月暂时想不到这些,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要是还要面对一群陌生人,她才觉得紧张呢。 不知是不是被褥没铺好,屁股底下有一点咯,莹月擦了把眼泪,往旁边挪了挪,谁知旁边更咯,她反手一摸,摸出两个花生来。 “……” 她对着花生咽了口口水,从出门就滴水未进,她现在很饿了。 横竖屋里没人,莹月剥开花生壳,把红胖的果子放到嘴里,小心尽量不动用受伤的舌头,慢慢地咀嚼着。 花生果很香,还有一点甜,一共四颗吃完,她——更饿了。 火烧火燎的饥饿被完全勾了出来,莹月想到刚才旁边也咯着她,忙去把那块被褥掀开来,然后她的眼神不由一亮。 她掀开的这一片底下,不但有花生,还有红枣,再里面似乎还藏着一些,她再掀了一下,里面就滚出几颗桂圆来。 她开心地把找到的吃的都聚拢起来,感觉今天总算有了一点好事。 “咕咚。” 大约是怕惊扰到养病的方老伯爷,爆竹锣鼓都只在平江伯府外面响着,府内一声没有,包括新房都很安静,于是身后这声咽口水的动静也就显得很明晰。 莹月一呆,紧张地慢慢转头,就见在她忙着找果子的工夫里,一个女童不知怎么走了来,站在她身后,七八岁的模样,穿一身海棠红的小袄裙,梳两个丫髻,脸庞圆圆的,脖子上挂一个金项圈。 莹月松了口气,小孩子总是不会让人生出警惕心来,就算不认得,也天然易勾出人的柔软,她冲女童笑了笑,想问她是谁,不过舌头一动一痛,只有放弃了,她转而往自己找出来的那小堆果子指了指,示意女童可以来吃。 女童忽然被发现,大大的眼睛藏着一点紧张,摇了头,声音很清脆地说:“我不吃,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不喜欢吃。” 说是这么说,她不经意般又瞥了果子一眼的小眼神却泄露了她的心意,莹月觉得她嘴硬得很可爱,伸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拿了一颗桂圆给她。 女童顿了一下,默默接了过来,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莹月看她剥了好几下不得法,没剥开来,意识到这个娃娃从穿戴上看出身很好,可能没干过这种活计,就重新拿了一个,剥开来递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我自己剥着吃的香。” 她说话小大人也似,莹月忍不住笑了,没勉强她,收回了手把桂圆放到自己嘴里。 她吃得慢,女童剥得慢,两个的速度倒是差不多,莹月见她费了好一会功夫终于吃完了桂圆,怕她不好意思再拿,就主动又捡了一颗红枣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自己重新抓了一颗花生,然后又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她似乎偏好带壳的果物——或者是剥壳的乐趣,莹月留心看她,见她又拿了两回都是花生或者桂圆,红枣碰也不碰。 莹月就捡着红枣吃,反正她只要填饱肚子,吃哪样都无所谓。 这小堆果子毕竟不多,渐渐地,就吃完了。 莹月有点遗憾,因为分了一半给女童,她没吃多少,还是觉得很饿。女童好像也意犹未尽,大眼睛往床上望了望,问道:“大嫂,我可以碰你的床吗?” 莹月点头,头点到一半——这女娃娃叫她什么? 大、大嫂?! 女童得了允准,已经往床上一扑,两条短胳膊努力伸长了,往床铺内侧的被褥底下去够东西。 花生,桂圆,红枣—— 她一小把一小把地往外抓,中途对上莹月震惊的眼神,她以为莹月是惊讶她怎么能抓出这么多果子,就停了停,带点得意地解释:“我看见他们往床上塞的,好多呢,不过他们说这不是我来的地方,不许我进来。” 莹月:“……哦。” 女童“咦”了一声,收回了抓果子的手,趴在床上扭脸看她:“大嫂,你会说话啊。” 莹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点点头。 她没想到这是方寒霄的妹妹,不过年纪是对得上的,倒也不至于太意外——方寒霄的这个小妹子本身是遗腹女,方大夫人生她时还难产而亡,等于平江伯府长房夫妇差不多是前后脚去了,方老伯爷因此心疼方寒霄,把世子位延到了他身上。 这一节因为跟方寒霄得封世子有关,徐大太太在家里提过好几次,所以连她也知道。 “他们说你家嫌弃我大哥,给他换了个新娘子,你一直不说话,我以为也换了个哑巴呢。”女童童言无忌地道。 莹月想解释,话到嘴边一想,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除了她不是哑巴。 她就哑然了,只能把嘴唇分开一点,打手势示意她是受伤了才不能说话。 女童懂了,点头:“哦——原来你撞到的不是头。” 她大概是各处掺着听了些闲话,有真有假,不过总的来说,她知道的还不少,又问着莹月:“他们还说你也不想嫁给我大哥,是真的吗?” 莹月有点迟疑,对着小孩子嫌弃她的哥哥好像不太好,她试图找到个言简意赅不至引起误会的准确说辞,但不等她斟酌好,女童已经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你不喜欢他没事,我也不喜欢。” 这个莹月已经隐有所觉了,女童先前那句“也换了个哑巴”就不大对劲,透着对兄长的轻忽。 如果说兄妹俩关系一般还算寻常的话,女童下一句话就差点把莹月的果子都吓掉了:“大哥把你丢房里一个人就走了,我看他也不喜欢你,这样正好,以后我和你过吧,好不好?” “……” 莹月凌乱地望着眼前这个小豆丁,这是怎么个说法?! “我祖父病重了。”女童扁了扁嘴,“他没有精力照管我了,说以后要把我交给大嫂。” 这句就一下把脱缰的进展拉回来了,莹月恍然大悟,这孩子父母已逝,长嫂就该如母,本来很正常的事,小孩子思路跳脱,没形容好,想一句是一句,反而把人惊了一跳。 莹月自己生母早逝,爹跟没有一样,想到这个女童身世更堪怜,连父母的一面都没有缘分见着,不由伸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女童以为她答应了,原来一直有点绷着的表情放松下来,语调也快活起来,道:“大嫂,你先坐着,我叫人把我的东西拿过来,以后我就跟着你住在这里了。” 莹月不确定地眨着眼,她倒是不反对,跟脸蛋圆圆的小娃娃住比跟一个陌生的成年男人要好多了,可是她说了不算哪,这小娃娃——又能做主吗? 不能。 脚步声响起,方寒霄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大约三十出头的妇人一脸焦急地跑进来,抱起女童就走:“小祖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跟嬷嬷回去。” 女童看见方寒霄,没有挣扎,但是很理直气壮地道:“我来看看大嫂,不可以吗?祖父说了要我对大嫂恭敬,听大嫂的话。” “可以可以,不过明天再来看。”妇人一边哄着她一边往外走,路过方寒霄身边低了低头:“大爷,天晚了,我带慧姐儿回去安歇。” 言毕,见方寒霄没什么表示,忙出门去了。 ** 出了新房院落,方慧要求下来自己走路。 她的奶嬷嬷王氏依言把她放下来,替她理了理小袄,微带忧虑地道:“不知道大爷听没听见姐儿的话。” “听见了又怎么样?”方慧不以为然,“祖父叫我跟着大嫂,我才过来的。他不管我,难道还不许大嫂管我吗?” 王氏无奈解释:“老太爷不全是那个意思,他老人家是要把你托付给大爷,只是你是个姑娘家,大奶奶照管你更方便,才这么说。” “那不还是大嫂管我吗?”方慧天真的声音里有一点尖锐,“大哥总是不管我的,从前是,以后还是,所以我来找大嫂有什么错。” “好,好,没错没错。”王氏安抚她,“不过大爷也是有不得已的地方,他是姐儿的亲哥哥,难道还会不心疼姐儿——” “心疼我,就是把我丢在家里,自己跑了。”方慧冷笑,“要不是我硬赖到祖父那里,还不知道多受多少气呢。嬷嬷,你别说了,反正我指望不上他,不如跟大嫂过。” 她说着,埋头踢了踢小脚,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他不是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王氏道:“今儿是大爷的花烛夜,他不在这里,还能去——”她忽然止住,意识到不该跟这么小的姐儿说什么花烛不花烛的,忙转了话题,“姐儿要看大奶奶,明天再来罢。” 方慧怏怏地:“好吧。” 王氏牵起她,在夜色下行走起来,带点好奇地轻轻笑道:“姐儿倒是肯跟大奶奶亲近。” “那有什么办法,祖父跟我说了过好几回了,我总不能让祖父病着还替我操心。” 王氏欣慰:“姐儿真懂事。” “她比原来那个好。”方慧声音变得轻松起来,“嬷嬷,她有点呆,那么大人了,还哭鼻子,眼睛都哭肿了,她还偷吃床上撒的果子,嘻嘻。” “是吗?” “真的,要是原来那个,肯定要训我不能给我吃,哼,幸亏把她换了。” “姐儿,原来你也吃了?” “——我就吃了几颗!” “好,好,就几颗……” 她对着兄长哪哪都来气,但有一点是看在眼里不得不服的:方寒霄打从回来,就一手接过了照顾服侍方老伯爷的差事,什么丫头小厮一概不用,之前直接是在方老伯爷床前打的地铺,直到婚期临近,方老伯爷想叫他休息得好一点,硬撵着他,他才睡到远一点的罗汉床上去了,终究也还是同方老伯爷一间房,对方老伯爷的一应传唤都不假他人之手。 方老伯爷能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回过魂来,完全是这个兄长的功劳——也许下人也可以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方老伯爷,可下人不能对方老伯爷起到这么大的情感慰藉,长孙对老人家来说,那真是心肝一样了。 心肝回来,方老伯爷那垂垂的暮气才重新振发起来,哪怕长孙拿字纸把他噎得瞪眼,那也是欣慰的瞪眼。 也就是说,方寒霄认为莹月可以见方老伯爷,那就是可以见,完全不需要担心方老伯爷会不会受到刺激。 因此不等进到内室,方慧就嚷嚷开了:“祖父,我带大嫂来请安了。” 莹月没了退路,只好被动地跟进去。 与她想象的一般病人养病的屋子不同,内室并不晦暗,窗明几净,只是床前斜挡了一架八仙捧寿屏风,让从窗扇进来的阳光不至于刺着方老伯爷,但别处也不会昏暗得让人压抑。 桌上摆着茶具和纸笔,墙上悬着各样卷轴字画,乍一看,是一个布置得文雅舒适的房间。 “祖父,”方慧草草行了礼,蹦蹦跳跳就到了床边,她到了方老伯爷这里,表现得最像个年方八岁的孩子,甜甜地笑着连唤,“祖父,你今天好点没有呀?” 方老伯爷待她也和气,马上就回道:“好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方慧像模像样地道,“祖父,我们大房添人进口了,我有大嫂了,大嫂给你老人家请安来了。” 方老伯爷道:“嗯。” 这一声有点勉强,不过他重病在床,怎么出声都有气无力,一般人倒也听不出其中的差别。 丫头去取了锦垫来,新妇头回请安是大礼,莹月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在屏风旁跪下,一眼也不敢往床铺那边望,小声道:“给老伯爷请安。” 她前面该有个“孙媳妇”的自称,不过她说不出口,含糊着借着口齿不便给省略了。 方老伯爷:“……” 他忽然拍了一下床铺,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噎了口气似的,咳嗽了起来。 莹月吓得,往后一爬就想跑——她就说她不要来见方老伯爷吧,看看,真把人气着了! 她想跑还没跑得掉,方寒霄正站在她侧边,她一转身撞他衣袍下摆上了,视线受阻,她昏头昏脑伸了手想拂开,手腕一紧,让方寒霄捏住,丢开到旁边去了。 方寒霄大步上前,手势娴熟地把方老伯爷侧扶过来,轻拍他的后心两下,又转到前面替他顺着心肺处,王氏则忙倒了杯茶捧过去,方寒霄接过,喂方老伯爷喝了两口,方老伯爷才终于慢慢停止了咳嗽。 这个过程里,莹月没敢再跑——她反应过来她跑出去也逃不开干系了,此时她一口悬着的气刚跟着松下来,就听见,方老伯爷又拍了一下床铺。 38.第38章 此为防盗章。 而望月现在有了别的念想,对旧婚约只有避之不及, 徐大太太不会再乐见洪夫人的到访。 莹月怕她不溜快点, 让心气不顺的徐大太太一眼看见了,又得去数树叶子。 巳中时分, 洪夫人宝车登门。 这位现今的平江伯夫人比徐大太太要年轻一些,今年三十八岁, 身材丰腴,满月似的面庞生得略为普通, 但妆容衣饰十分严整,眉目之间精神奕奕, 乍一看,倒也是个中年美妇人。 分了宾主安坐下来, 洪夫人先笑着替方寒霄的至今未见踪影解释了一下:“都是我们霄哥儿年轻胡闹,他一回来, 我就催着他来贵府拜见赔礼, 不想老伯爷乍见了孙子, 又喜又怒,老人家的身子禁不住这么大的情绪震荡, 病情一时看着轻了些, 一时又重了, 霄哥儿是个孝顺孩子, 为此一刻不敢离了老伯爷身边, 所以方拖延了下来。” 又说起望月, “大姑娘呢?怎么不出来见见, 可是昨日去隆昌侯府累着了?” 徐大太太一边让丫头上茶,一边面露忧虑道:“不是累,是着了风受寒了,才吃了药,人虚得起不来床。” 徐大太太昨夜忙着完善自己想出的对策,几乎一夜没睡,她这个年纪,亏空了觉脂粉都难以遮下去,此刻脸色暗沉,眼皮浮肿,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心忧女儿病体的形容。 洪夫人听了,关心地问:“病得这样重?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费心弄了隆昌侯府的帖子来,大姑娘也不会受寒。” 这一点是连云姨娘那边的丫头都没打听明白的——与以往徐大太太以女儿忧闷成疾要散心为由去主动向平江伯府索要帖子的情形不同,这一回,是洪夫人先给予了请帖来。 也只有如此,从情理上才说得通,不然就在昨日之前,望月还几乎要嫁定了方寒霄,捡在方老伯爷重病的当口还去要帖子出门玩,徐大太太没疯,不会这样坑女儿。 不过由洪夫人递过来的就不一样了,去了,那是从长辈之命,就算还有那么点不好看,也容易遮掩过去。 眼下徐大太太只觉得,女儿这趟门实在出得好,出得妙,洪夫人递的这一张帖子,更堪称救命帖。 有鉴于此,她和和气气地回应道:“这怎么怪得着夫人,夫人想着望月,是望月的福分才是。” 洪夫人却似仍挂念着,提出来要去探望一下病人。 因望月是真病,加之她这病关系着徐大太太往后的设计,能令洪夫人眼见为实是最好,徐大太太就一边说着“这可是折煞她了”,一边配合地站起来,引领着洪夫人往厢房去。 莹月都有自己的小院,望月自然更有,她的院子又大又好,离着正院这里还很近,只是她昨日回来受了凉,饶是离得近,徐大太太也不放心,就留她在西厢里安顿了下来。 洪夫人从送拜帖到实际上门有一段时间,在这空档里,望月该做的准备早已做好了,现在洋红撒花帘子一掀,她半合眼躺着,锦被拉到脖间,一把青丝拖在枕上,面色潮红,眉间紧皱,看去确是病得不轻。 听到丫头的通传声,她睁了眼,咳了一声,慢慢作势要起来行礼。 “这孩子,何必多礼。” 洪夫人快走了两步抬手阻止住她,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寻蝶屈膝行过礼,见洪夫人在床前站定,忙搬过椅子来,请洪夫人坐下。 徐大太太则坐到床边,安抚地替女儿掖了掖被子,道:“你方家婶娘不是外人,知道你病了心疼你,你就安心躺着罢。” 望月虚弱地应了个“是”,又向洪夫人道:“是望月失礼了,一点小恙,还劳动夫人前来探望。” 洪夫人细细打量着她,面上和颜悦色:“好好的怎么会受了寒,可是衣裳穿薄了?你们姑娘家娇嫩,虽是春日里了,也不可大意,该多带两件替换才是。” 望月垂下眼帘:“隆昌侯府梅林里的花开得正好,我头一次去,不留神在里面多逛了一会儿。夫人说的是,我若穿厚些就好了。” “他家的梅林确是一绝,”洪夫人听见笑了,“别处再没有的,别人来邀我,只是我年纪大了,又本不是个风雅的人,所以没什么兴致,想着你们小姑娘爱这些,才叫你去散散。” 望月立即道:“夫人这样的花容月貌,哪里说得上什么年纪大了?叫人听了都好笑诧异起来。” 洪夫人目中光芒一闪,笑意深了一层:“看这孩子,才吃了苦药,嘴还这般甜,只是我听了,心里却不大和乐。” 望月一讶——洪夫人这个人,在她看来是极易讨好的,洪夫人相貌寻常,因此极爱听人赞美,望月从前观察着她身边的丫头,不多久就摸准了这个脉,照着施方起来,果然百试不爽,洪夫人面上常佯做不以为然,但眼底的自得愉悦瞒不了人,何以这次不行了? 洪夫人很快给了她答案:“大姑娘不知怎么,忽然跟我生疏起来了,婶婶都不叫了,只是一口一个‘夫人’,我这心里怎么自在?” 方徐两家尚未正式成姻,但定亲已逾十年,这婚事外人看来实如板上钉钉,徐家以往有求于洪夫人,洪夫人打趣起来,让没过门的侄媳妇叫得亲热一些,这“婶婶”便不从方寒霄论起,一般交好人家也叫得,所以望月也就含羞应了,但她今日心内别有高枝,出口就叫回了“夫人”,这份下意识的撇清生疏自己原是不自觉,不想叫洪夫人精明地挑出来了。 一挑出来,她颜色就有些变,无它,心虚使然。 徐大太太也是一愣,洪夫人没点破前,她也未察觉。好在她掌得住些,就要笑着寻词缓颊,不想洪夫人自己先笑出了声音,而后话锋一转:“我知道了,可是大姑娘猜到了我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害羞起来了?” 徐大太太才摆出的笑容差点没撑住——如抹影子般的莹月都懂洪夫人所谓何来,她如何不知道?虽然知道,但真的被迎头把话题引过去,心头那股排斥还是压不住。 她明珠般养大的女儿,绝不能去蒙尘在一个哑巴残废手里! 望月的脸色则变得更厉害了,她掩饰般忙低下了眼帘,把脸向里侧微微转了一转,作出副害羞的情状来。 不知是屋里光线没那么好,洪夫人没看出来母女俩的不对,还是怎么,总之她只是咯咯一笑,站了起来:“好啦,是我的不是,看把大姑娘羞着了。徐太太,我们出去说罢?” 这是正理,本不可能当着姑娘的面就议起她的亲事来,徐大太太应着,跟着出去回到了堂屋。 洪夫人用了口茶,话说得十分漂亮:“说起来这些年实在苦了大姑娘,好在我们霄哥儿大了几岁,知道了些道理,及时想通回转了,没真的耽误了大姑娘。如今这婚事,为着我们老伯爷的缘故,亦是要办得急了点,但请太太宽心,我没个女儿,大姑娘嫁过来,就同我亲生的女儿一般,什么规矩都不需她立,只要她和霄哥儿过得好,老伯爷连同我和我们伯爷这做叔叔婶娘的,心里就一百个喜欢了。” 徐大太太听了,心里可是一百个不喜欢,不过她定下了神,面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笑盈盈地只是附和,说:“我们大丫头这些年也多得了夫人照顾,她年轻不知事,这往后,还要夫人多多教导她了。” “哪里,大姑娘嘴巧心灵,我看比一般的姑娘都要强多了。”洪夫人夸了一句,又笑道,“大姑娘如今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好日子呀,在后头呢。” 话铺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洪夫人拿出了请京里相国寺算的下个月的吉期问徐大太太的意见,徐大太太已决意敷衍到底,眼也不眨地就说好。 在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余下又商量了些细枝末节,洪夫人此行的目的算是圆满达成了,表情满意地站起来告辞。 徐大太太装样子客气了一下要留饭,洪夫人只说家里等着回话,推辞去了。 ** 小半个时辰后,洪夫人回到了平江伯府。 方伯爷正在府里,闻讯来问如何。 洪夫人站在妆台前,由丫头宽下外面的大衣裳,精心描绘的眉尖一跳,勾起的艳红唇角是毫无掩饰的得意与鄙夷:“伯爷放心,鱼儿咬勾了。” 方伯爷人到中年,相貌堂堂,一副好官相,闻言道:“当真?这样容易?” 洪夫人嗤笑一声:“奸夫遇淫/妇,还不一拍即合,有什么难的。” 她脱过了衣裳,自己低头理了下裙摆,接着道:“今日我一提起大侄儿,你那未来的好侄媳就不自在,她可都十八了,不想着赶紧嫁过来,难道还想继续等着不成?没听见谁就愿意做老姑娘的。” 方伯爷眉间现出喜色,“嗯”了一声,又问:“那徐家对婚期的意思是怎样?” “同意了。”洪夫人撇了撇嘴,“徐家那大太太可是爽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都没争竞。哼,她是这样好打交道的人吗?为着霄哥儿不回来,这些年寻借口跑来同我打了多少秋风,如今到了这最要紧最好提条件的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说了。” 依常理论,徐望月虽然应当着急嫁过来,但方老伯爷已是在倒数着过日子的人,两相对比,自然是生死大事更为要紧,更等不得。 39.第39章 此为防盗章。 中午不用去徐大太太那, 在莹月的计划里, 她可以看半天书, 睡个午觉, 起来转一圈,看看她养的花有没有新变化,回屋用宣纸裁着做两个书签用——钱全花书上了, 这些小玩意儿没钱再买, 然后继续看书, 到傍晚了, 再去徐大太太那熬一熬。 深闺里的时光其实单调寂寞又无聊,但莹月早已习惯,她早早就开院单住, 起初徐大太太有按例给她配了个奶嬷嬷, 但奶嬷嬷比石楠玉簪有门路,在这为人遗忘一点油水都没有的小院里熬了两年, 就以莹月大了为由调了出去, 那此后莹月身边就只剩下两个没比她大多少的小丫头了。 没有人再教导她, 她跌跌撞撞地长着, 摸索着安排自己的生活, 找有兴趣的事情打发掉不知该做什么好的长日, 至于对不对, 那是不会有人来指点她的——比如把有限的银钱都花在买书上, 以她这个待嫁的年纪来说, 显然不算是花在刀刃上。 石楠搬了张小杌, 坐在炕尾的熏笼旁边绣一张帕子,一时眼睛盯得发酸了,就仰起脸来望一望莹月,看看她有没有什么需求,顺便缓一缓眼睛。 莹月看书看得很认真,什么需求也没有,她文秀而白嫩的脸庞半垂着,软糯又乖巧,还透着一股无辜劲儿。 石楠望了两眼,没来由从心底望出一股自豪来:大姑娘那么金尊玉贵地养着,耗的钱米够原样打出一个金人儿来了,也就那样;她和玉簪两个紧巴巴地,一文钱都要算着用,养出来的姑娘一点也没差到哪儿去,看这肌肤雪白里透着淡粉,鼻梁挺秀,嘴唇花瓣般娇嫩,轻轻一咬,就更添了一抹动人——呃。 石楠醒过神来,出声阻止:“姑娘,不要咬,嘴唇干了要用口脂才好。” 她说着把针线放过一边,站起来去取了个小圆盒来,打开要替莹月涂。 莹月有点不好意思:“知道了,我自己来。” 缺乏精心的照料养育还是有点不足的,莹月这个小习惯就不太好,她不爱用口脂,春日干燥,嘴唇发干她就自己咬着润一润,石楠玉簪两个先没发现,等后来留心到了,她这个习惯已经养成了,丫头们再提醒,起的效用也有限了。 石楠半真半假地抱怨:“我们说了姑娘都不听,看来以后得姑爷说才行。” 莹月不懂她话里的打趣意味,辩解道:“我听了的。” 把涂得红润润的嘴唇嘟起来给她看。 石楠一下软了,笑开来:“是是,我说错了。” 莹月把小圆盒还给她,石楠一看,就剩个底儿了,她心下算了算,莹月用得少,没人提醒再想不起来自己用,这个底儿凑合着应该还能撑上两个月,那时候天气热起来,不需要用了,可以省点事,不用想法再去弄一盒新的来。 松口气之余,她又有点心酸,唉,这样的份例货其他三位姑娘从来不用,大姑娘不说了,二姑娘四姑娘都自有姨娘体贴另买了好的来使,只有她家姑娘,还得算着用。 这情绪在石楠放好口脂转回来时已经消失了,譬如此类不过日常,想一想也就过去了。 她坐回了熏笼旁,一边陪着莹月,一边继续绣起帕子来。 安逸的大半日不知不觉过去了,隔窗能见灿烂晚霞时,莹月重新穿戴好了,心情略沉重地往外挪步。 这回石楠坚决要陪着她一起,莹月哄她:“没事,昨晚太太也没怎么我,早上才罚的我。” 石楠道:“所以我陪姑娘一起去也不怕。” 玉簪是要留守的,现在小院里就主仆三人了,得留个人下来管着看守烛火,烧茶备水等一类事,她送到院门口,帮腔道:“知道姑娘心疼我们,可要是我们总不去,由着姑娘一个人来回,太太一看,我们都是做什么吃的?那时罚下来才重呢。” 莹月一想,脸色变了,因为她瞬间都能想象出来徐大太太会说的话了,只有点头同意。 出了院门,越靠近正院,莹月的步伐越慢,她离开了她的小院,就好像一只蜗牛被拔出了它的壳,原来面上含着的笑意,眼神中的灵动,都渐渐在消失,等到终于看见正院那几间上房的时候,她已经只余下一副木呆呆的表情了。 她是真的害怕徐大太太,都说徐大太太是她的嫡母,但她从没有从徐大太太身上感受过任何母亲的温情,徐大太太摆布着她,从这个院里到那个院里,虽然是在同一个家中,但已经使得她当年稚弱的心灵里有了对于颠沛流离的初步认知,对于这样能支配她人生的人,她就是很害怕,连讨好都不敢去讨好她。 她在丫头们面前表现得没事,还推着石楠不要她来,其实童稚时留下的阴影一直笼罩她到如今,徐大太太平常把她当影子般遗忘的时候还好,现在徐大太太心气不顺,喜怒无常要寻人出气了,她心头的阴影就卷土重来了。 昨天晚上徐大太太是没有找她的茬,可谁知道今天呢—— 今天也没有。 莹月的运气居然不错,她终于挪到了正院里,只有金铃出来打发她:“太太这里有事,姑娘们回去在自己院里用饭吧。” 莹月大喜,张口就应了个“是”。 还是比她迟来一步的惜月上前,关心地多问了一句:“听说大姐姐回来了,好像身上不大好,我们该探望一下,不知方不方便?” 金铃道:“正是为着大姑娘,大姑娘有些受了凉,太太正忙着请医熬药,姑娘们还是回去吧,探望等明日再说。” 话说到这样,就不能再说什么了,惜月退回来,领着丫头转身离开。 莹月如获大敕,按捺着雀跃跟着转身走,小声向石楠道:“我们正好绕去厨房,把饭食拿回去用。” 石楠也觉得开心,笑嘻嘻点头。 跟只会傻乐的主仆俩比,走在前面的惜月就有模样多了。她身材高挑,背脊笔直,脚步缓了一缓,等到莹月跟上来,红唇轻启:“就这点出息。” 莹月:“……”她有点陪着小心地道,“二姐姐。” 惜月看她这样,也没脾气了,抬手戳一戳她额头:“你现在就乐起来,明天早上怎么办?我可告诉你,大姐姐病了,太太的心情只有更差。” 莹月小脸垮了:“——哦。” 挪了两步,扭脸没精打采向石楠,“回去把我那件石青披风拿出来,明早我多加一件。” 石楠苦巴着脸点头。 跟着惜月来的丫头菊英扑哧一声笑出来。 惜月憋了一下,也笑了:“行了,笨丫头,你就不知道看看金铃的脸色?她像是着急上火的样子吗?” 被吓唬的主仆俩面面相觑回想了一下,从彼此的脸上找到了答案,莹月恍然大悟:“对啊,难道大姐姐没有生病?” 惜月唇边流淌出笑意:“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但金铃奇怪,跟大姐姐出门的下人们更奇怪,主子受凉生了病,下人们回来时面上不见一点担忧惶恐,倒像是从哪打了胜仗来似的,个个笑逐颜开——呵,这病得人竟形容不出来。” 莹月身边人手太少,消息一向滞后,惜月不同,一般是庶女,生母在不在差别不小,莹月连望月受凉归府的信都不曾提前听闻,她已经连个中蹊跷之处都打听明白了。 在这一点上莹月表现出来的迟钝不是笨,只是因耳目闭塞而不可避免带来的欠缺,现在惜月一点,她也就明白了过来,惊讶地睁大了眼:“大姐姐这是——如愿以偿了?” 在方家大爷如一把悬于头顶、随时可能直刺下来的利剑的时候,不会有第二件能令徐大太太和徐望月同时展颜的事情了——虽然目前为止看到的都只是下人,但许多时候下人反应出来的就是主子的情绪,徐望月真有什么不好,服侍她出门的下人个个大祸临头,哭都来不及,哪里还笑得出来。 “大概是吧。”惜月嘴里含糊着,但她的神态已是很笃定,嘴角讥诮地挑了一挑,“这最后一搏,还真叫她搏到了。” 莹月松了口气,她别的没想,先想到自己该有一阵子的松快日子过了。不想这口气松得大了点,原原本本传到了惜月耳朵里。 惜月表情一窒,秀丽的面庞微微扭曲着向她瞪过来:“——蠢丫头,我和你说这些,真是对牛弹琴!” 莹月倒也晓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小叛徒,讨好地忙笑了笑:“二姐姐,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叫太太罚怕了。” 想了想又悄悄补充,“我是替二姐姐开心。” 惜月只比她大一岁,但心智上要成熟许多,是个确确实实的大姑娘了,闻言脸颊就飞了红:“我有什么好开心的?哼。” 菊英跟在旁边笑了出来,小声道:“三姑娘说的也没错,真叫大姑娘折腾成了,对姑娘并不是坏事。” 大姑娘一直拖着,才愁人。 惜月又忍不住冷笑了:“哪那么容易。大姐姐身上的婚约可一直在呢,早先能退的时候不去退,现在去,平江伯府难道就是好欺负的?闹大了,不管大姐姐是怎么跟隆昌侯府连上蔓的,人家还会要她?这样的侯门勋贵,要什么样好人家的姑娘没有,非得认死了大姐姐不成。” 40.第40章 此为防盗章。  这婚书换的前提是, 莹月进静德院见过了方老伯爷,得到了方老伯爷的首肯, 也就是说, 这件事再无翻盘余地,彻底尘埃落定。 这时候再要说服自己方寒霄只是任性赌气就说不过去了,他们还在疑虑观望, 方寒霄已经毫不停歇地把后续做成, 在他的婚事上,再也没有二房插手进去的余地。 “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洪夫人似自语, 又似问着方伯爷,“还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方伯爷皱眉不语,昨日之前, 方寒霄从未从静德院出来过,他没什么同别人接触的机会,要说走漏风声, 实在无从走漏起, 可要说他自己看出来的, 他院门都没出过, 又从哪里去看? “莫不是老太爷帮了他?”洪夫人猜测着, “老太爷如今好一点了, 一向那么宠他——” “老太爷不是那样的性子。”方伯爷这次倒是肯定地打断了她,“你瞎猜什么。” 方老伯爷武将出身, 一生快意恩仇, 喜怒分明, 一个人的脾性是不会临到老了生出突变的。 洪夫人倒也知道,只是猜无可猜,胡乱说了一嘴,被否决掉,她带着烦躁地扯了一下帕子:“原觉得他成了锯了嘴的葫芦是件好事,不想,倒把我们装在里面了。” 方伯爷听得心内微微一动,他们这次失败得这么措手不及,根源在于对归来的方寒霄毫无了解,以至于叫他坏了事,都不知道错出在哪里,因为完全估算不出他的行事轨迹。 方伯爷就转头问她:“新房那里,如今有多少我们的人?” 洪夫人一愣:“这——” 一个也没有,她昨晚生气,把人全部撤走了,只给莹月留了个空荡荡的屋子。 她有点吞吐地说了,方伯爷虽则在家,但不管后院这些家务,听得忍不住斥她:“你赌这个气做什么,难道你能一直都不给新房安排伺候的人?传扬出去,你这个当婶娘的脸上很好看吗?” 洪夫人辩道:“谁知那个假货真能存身下来,如今再补过去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想了想,道:“正好挑一批好的补进去,原来那些有些随意了。” 原来就没以为这婚事能成,她没有必要往那去浪费人力,关于新房的一应布置看着花团锦簇,样样不缺,其实都是表面功夫,面上好看而已。 方伯爷听她有安排,面色方霁,嘱咐道:“最好,霄哥儿身边也能安插下人。” 这就有些难办了,方寒霄若是信任他们,不会把他们摆这么一道,既不信任,又怎会接受他们安插过去的人。 但洪夫人掌中馈有些年头了,后院里的事还是有办法的,笑道:“霄哥儿在静德院里不出,直接往他身边塞人是塞不进的,但他既成了亲,有了妻子,他身边的人事就不只是他自己说了算了,徐家那丫头才进门,立身不正,底气又虚,就以昨晚她那模样来看,也不是心里有成算的人,乘着这时候,我给霄哥儿安排两个房里人,叫她领了去,谅她不敢吭声。” 方伯爷不由点头:“若能以通房的名义过去,自然是最好了,床笫之间,尽有余地施展。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洪夫人伯夫人之尊,身边娇花似的丫头多了,随口就报出了两个人名,以颜色而言,是她身边最出色的,人也聪慧解语,方伯爷却一口否了:“不行,得识字的。” 洪夫人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可不是吗?给方寒霄挑房里人,第一要素不是美色脾性,而是得识字。不然方寒霄便有话同她说,她看都看不懂,跟方寒霄交流都做不到,岂不是白瞎。 她就凝神又想了一想,识字这个要求比漂亮要严苛多了,就是平江伯府这样的门第也挑不出多少,好在洪夫人因着娘家门风不与女儿延师教学,她出嫁后初时不管家还好,待管了家就觉出不识字的吃力来,往身边搜罗了几个懂书的丫头,这时要挑,也还将就能挑出来。 “就留仙和兰香吧,”洪夫人道,又有点头疼,“不过,留仙是诚哥儿看中的,我先已答应了他,再过几个月,待留仙带的菊香能顶上来,就把留仙给了他。” 方伯爷皱皱眉:“诚哥儿身边的人不少了吧,正经书不读,怎么专在丫头身上用心。” 洪夫人要护着儿子,笑道:“大家子弟,谁房里没有几个人,诚哥儿并不为过。再者,他早年一直叫霄哥儿在头上压着,吃穿用度都比他差一截,也就这几年侯爷当家做了主,他方过得好了些,如今不过要个丫头,值得什么。” 方伯爷要做严父,习惯性挑了儿子一句,心里其实也不以为添个通房算什么,就道:“那另外给他一个就是了,还是霄哥儿那边为重,留仙既然合适,先给霄哥儿。” 洪夫人答应了,生得好的丫头多得是,大不了补儿子两个。 方伯爷失利了一回,谨慎许多,尤不放心,向洪夫人确认道:“这两个丫头果然好吗?” 洪夫人道:“伯爷放心,留仙和兰香伯爷也见过的,都正是好年岁,头脸生得也整齐,留仙清丽,兰香明媚,总有一个能栓住霄哥儿的心。” 方伯爷听了略有满意:“这样就好,你看着什么时候合适,把这事办了。” “那还挑什么时候,就现在最好,新房要添的人不少,夹在众人里一起过去,也不显眼。” 洪夫人说着,雷厉风行地就吩咐人把昨晚从新房撤走的下人们都叫过来,在当院站了一地,合适的留,不合适的另挑了自己放心的补进去,待安排得差不多了,又把留仙兰香叫到跟前,细细吩咐了一番话。 这些细务方伯爷就不参与了,看了片刻,便抬脚走了。 洪夫人这里忙活了小半日,一应都安排好了,看看日头将暮,款款起身,领人往新房而去。 ** 话分两头,且说莹月从静德院出来后,方慧原还想跟着她到新房去,但是王氏有眼色,莹月舌头伤着,方慧要去,莹月不能不应付她,就得陪她说话,那于伤口愈合不利,所以快到新房时,就劝着方慧走了,让莹月自己休息。 莹月自己回到新房,新房里照旧还是空荡荡的,没人也没东西,箱柜摆得鲜亮齐整,打开一看,里面都是空的——原是给莹月装嫁妆的,她嫁妆没进新房,就没东西可摆。 石楠很后悔:“姑娘,我在那边院里其实想到了,可是我没敢说,我,我有点怕方大爷,要是玉簪姐去就好了。” 玉簪伸手点点她的额头:“你怕他什么?他能吃了你不成?” 莹月坐在旁边,老实道:“窝也怕他。” 石楠得了支持,连忙点头:“玉簪姐,你不知道,唉,我也说不上来,方大爷看上去是不凶,可我就觉得他怪有威势的,我话都到嘴边了,硬是问不出来,觉得我比他矮一截似的。” 玉簪摇头道:“你那不是怕,是心虚。这倒怪不得你。” 莹月这门进得是明媒正娶不错,该有的一样不少,可这话也就骗骗外头人,徐大太太在里面弄了什么鬼,别人不知道,她们还不知道吗?这事要说怪是一点怪不着她们,甚至她们也是受害人,可这话不能到方寒霄面前说,到他这个更纯正的受害人面前就是说不响,他不来找她们麻烦就算不错了,谁还好意思跟他去提要求。 莹月忧愁地道:“你所得对,窝以后怎么办呀。” 徐家是回不去了,回去就是个死,可在这里想一想往后的日子,也是个昏暗。 玉簪年纪心性在三人中都算最大最稳重的,勉强笑着安慰她道:“姑娘别怕,又不是我们求来的,方大爷认下了姑娘,那以后姑娘就是这里的主母了,姑娘这么可人疼,时日久了,方大爷知道了姑娘的为人,日子就会——姑娘,这是什么?” 她看见了莹月从袖子里露出来的红包一角。 莹月低头一看,想起来:“哦,老伯爷给的。” 她把取出来,打开的时候心情还很沉重,待取出里面的纸张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玉簪石楠粗略识得两个字——莹月闲的时候教的,不过不足以认出纸上的全部字,石楠茫然道:“一千——一千什么?” 她念的是纸上印得最大的几个字里的两个,余下的统统不认得。 莹月——她咽了口口水,道:“两银。” “一千两银?”玉簪合起来重复了一遍,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千两银子?!” 莹月傻呵呵地:“嗯。” 这是一张京里同德钱庄的银票,见票即兑银。 此时普通百姓家的用度是以铜钱为单位,银子都少见,别说银票了,徐家出过一部尚书,自然是有银票的,但主仆三个从前都没有见过,她们能接触到的最大面额的财物是莹月每个月一两的月钱。 41.第41章 此为防盗章。  来来往往的那么些人,目光都有意无意刮在她身上, 罚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 莹月不想同她们的目光对上, 就假装被身边的石榴树吸引,盯着其中一根枝条发呆。 这根枝条上,比昨日多萌发了一个小小的嫩叶尖尖。 莹月会这么清楚,是因为她昨天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的——嗯,这不是她第一次出来“醒”规矩了, 昨天徐大太太罚她的理由, 是说她请安的声音太小, 有不想给嫡母请安的嫌疑。 所以今天她才把嗓门放大了些,不想,又撞到了徐大太太手里。 这也不奇怪,嫡母想挑庶女的错,那真是太容易了, 只要徐大太太想, 莹月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是一条过错。 当然, 徐大太太自己绝不以为这么做有什么苛刻之处, 没打没骂, 又不是数九寒天, 这个时候往外站一站,还能把人站坏了?这么点仁慈的小小惩罚都受不住, 那一定是庶女其心不正, 安心要使苦肉计同嫡母作对—— 所以现在莹月把腿站成了两条没知觉的木棍, 也只好撑着继续站下去。 不过到了这个时辰,也好捱了一点,因为日头渐渐升高了,挟着寒意的晨风缓缓歇了,先前虚幻似的金色阳光照在身上终于有了真实的暖意。 也就在这时候,徐大太太身边的一个大丫头金铃出来了,穿着簇新的石青短袄,紫花细布比甲,笼着手,要笑不笑地站她面前,道:“三姑娘,太太使奴婢出来问一声,你可知道错了?” 莹月张了张嘴——脸有点冻僵了,她顿片刻才回出话来:“——知道了。” “那就去吧,明日,可不要再犯了。” 金铃传的是徐大太太的话,代表的也是徐大太太,莹月屈了屈僵直的膝:“是,多谢太太教导。” 金铃往旁让了半步,没多的话,转身径自上阶又掀帘进去了。 莹月到此时才敢跺了跺发麻的脚,把手放到嘴边呵着,汲取着一点热气,往院子外慢慢走去。 她弯腰拱背的瘦弱背影落在来往人等的眼中,也博得了一两声同情:“唉,托生成姑娘又怎么样,没个娘——” “嘘,你不要命了?”一个大些的丫头正好走过发出感叹的擦廊柱的小丫头旁边,听见了,兜头给了她一下子,小声训道:“太太好好的,三姑娘怎么就没娘了?叫太太听见,皮都揭了你的!” 小丫头忙忙讨饶不迭,待大丫头走了,埋头擦起廊柱来,再不敢多话了。 ** 莹月在回程的半途中,叫她的丫头石楠接着了。 石楠本来眼眶就发红,在道边上焦急地来回打转,一见了她蹒跚的步伐,飞奔着迎上来,眼泪同时洒下来:“姑娘!” 莹月让她扶住,顿时减轻了不少负担,放松下来挨着她,笑道:“哭什么,我没事,这不是回来了。” 石楠哽咽道:“姑娘别说了,快回去吧,玉簪姐姐把热水汤婆子熏笼都备好了,姑娘赶紧回去暖一暖。” 莹月又冷又饿,也没什么劲头说话,就点了头,由她一路扶回了清渠院。 清渠院位置很偏,窝在离正院最远的西北角里,莹月每天去请安都要走老长一段路,冬日里尤其受罪,每天早晚都各灌一肚子冷风。但莹月仍然很喜欢这里。 作为家中最不受宠的庶女,能独占这么一个小院算她运气好了。 她生母是徐家的丫头,很早就病亡了,徐大太太看见庶女刺眼刺心,不想接她到正院里养,就把她丢给了徐惜月的生母云姨娘。 莹月在云姨娘的院子里住了两年,当时她才是个三岁的奶娃娃,什么也不懂,凡事都跟在长一岁的姐姐惜月后面,惜月让云姨娘教着做什么,她就跟着学,姐妹俩天天请安一道儿去,一道儿回,小小的两个人看上去很和睦。 如此过了两年,不知徐大太太怎么回过味来了,认为如此是给云姨娘送了助力,莹月由她养大,凡事还不都听她的去了? 于是折腾着又把莹月挪了出来,但徐大太太自己仍是不想养她,寻了个空着的小院,随便配了几个下人,把她扔了进去。 小的时候莹月懵懂着,刚离开惜月那一阵一个人还哭了一阵鼻子,但渐渐大了,她就觉得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也很好。 这个小院太偏了,一般人串门都懒得串到这儿来,莹月回来,把院门一关,就把那些风霜喧扰全关在外面了。 “姑娘!” 她的另一个丫头玉簪站在帘子外翘首以盼,见她回来了,忙小跑过来:“姑娘快进去,我烧了热水搁在熏笼上,现在还烫烫的,姑娘快把手脚暖一暖。” 两个丫头左右簇拥着把莹月扶进屋里,石楠替她脱鞋袜,玉簪走到床前,从被窝里拿出汤婆子放到她怀里,又转头去端熏笼上的铜盆。 鞋袜褪下,莹月小巧的双足悬着,她脚尖冻得生疼还发痒,迫不及待地就要往盆里放,石楠忙道:“姑娘等一等。” 捉了她的双足先替她生搓着,连着小腿一片,直搓到发热才许她放进水里。 莹月乖乖地抱着汤婆子由她摆布,冒着热气的水流漫过脚面,浸到脚踝处,她舒服地叹出口气来,往搭着陈旧墨绿椅袱的椅子里靠了靠。 玉簪见她耳朵红红的,伸手摸了摸,冰凉,不由怜惜地道:“再这么挨两日,姑娘连耳朵都要冻坏了。” 怕她生起疮来,一下一下地替她搓着,又小心地避开她耳垂上坠着的两粒珍珠小耳珰。 莹月自我安慰地道:“应该不会的,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了。” 转身去拿干净布巾的石楠一听这话急了,忙转回来道:“这么说,姑娘明儿还得去挨罚?不行,我明天一定要跟姑娘去,姑娘可别再哄我留下了。” 姑娘家娇贵,在自己家里行走也很少落单,莹月今天会一个人在那罚站,是因她昨日带了石楠去,结果主仆俩一起在那站了快一个时辰,她觉得今天去情况可能还不大妙,就哄着没带石楠。结果,果然。 玉簪也道:“要么明天我陪姑娘去,没有姑娘挨饿受冻,我们在这安坐的理。” 莹月拒绝了:“都不要。谁去,都是再白赔一个进去,我病了,有你们照顾我,你们病了,怎么办呢?我笨手笨脚的,可不会伺候人。” 石楠想哭又想笑:“姑娘说什么话,谁敢劳动姑娘伺候我们?”说完了又很发愁,“太太这股邪火,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啊。” 以往莹月的日子其实没有这么难过,她窝在这个偏远的小院里,不争不抢任何物事,给什么待遇都受着,徐大太太有交际要应酬,有家务要管,有亲生的子女要操心,一般情况下,犯不着来和她活得这个影子似的庶女过不去,丢远一点,少看见几眼也就是了。 现在忽然改了常,自然是有缘故的。 这个缘故,家里上下其实都知道了,只是不想触着徐大太太的霉头,还没人敢在明面上说出来。 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莹月还是可以说一说。 脚泡好了,身上重新暖乎乎的,玉簪去隔壁耳房端炖在小炉子上的蜜枣粥,莹月就向正替她穿袜子的石楠问道:“怎么样?消息打听确实了吗?” 石楠早上没跟她去罚站,也不是真的就在家里安坐了,莹月哄着她,给她寻了差事,叫她去打听一下昨天听到的一桩闲话。 能在清渠院这个冷窖里当差的,都不是什么很有本事有背景的下人,但石楠是家生子儿,要打听事,总归还是找得到自己的一点门路。 她一边引着莹月的脚踩进只在屋里穿的软罗绣鞋里,一边抬了头,很有兴趣地道:“打听到了!我去云姨娘院里,找梅露姐姐,假装要借二姑娘的绣花样子看一看,没等我寻话头提起来,那里的丫头自己就在议论着——方家的大爷,是真的回来了,而且都回来有七八天了!” 她口里的方家大爷,是京里平江伯府的长房长孙,徐家大姑娘徐望月的未婚夫。 在五年之前,方家大爷除了长房长孙这个称谓外,因其父母早逝,祖父心疼他,他还有另一个从父亲身上继承来的更显耀的身份:平江伯世子。 但那一年的春天里他出了事,受了重伤,抬回府后虽保住了命,却因咽喉受伤,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变成了一个哑巴,并因此失去了他的世子位。 他的叔父开宴庆贺自己敕封世子的那一日,他离家出走,一去五年,杳无音信,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由此可见,徐大太太管的家务也就那么回事,没人没眼色到在她跟前说,可背过身去,连丫头们都在公然议论起来了。 她完全没脸睁开眼来,只听屋里静了片刻,洪夫人否认的声音继续响起来:“不是,这不是徐家大姑娘。” 莹月持续装死,别说她现在舌头咬了说不出话来,就是能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平江伯府的人解释,说她事前不知情,说她全然是被迫的? 42.第42章 此为防盗章。 没等碰触, 忽然“夺”一声, 有一支箭从外面钉到了轿门上, 不知是本来距离近还是射箭的人腕力大,这一支箭射上来,带动得整个轿子都晃了两晃。 然后外面有人“哈哈哈”大笑:“方爷,你疯啦, 这是你的新娘子,不是劫道的悍匪, 你使这么大劲,把人吓晕了,你可拜不了堂了!” “你不懂,方爷就是要给新娘子一个下马威呢,看我们方爷这威风,将来这夫纲一定错不了!” “哎呀, 薛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哈哈——!” 外面爽朗的男声一应一和地打趣着, 莹月在里面就凄惨了。 没人跟她说过吉日当天成婚的程序,徐大太太只是威胁她要老实听话就完了,那一支箭射上来的瞬间,她以为是冲着她来的,魂差点吓飞了, 一口血和着口水, 连呛带咳地喷了出来, 差不多与此同时,一只手从外面撩起了轿帘—— 是金铃。 先前就是她捡起了滚出去的宝瓶,现在莹月要下轿了,她要乘机把宝瓶塞回给莹月。 金铃毫无防备地跟莹月堪称恐怖的面容对上,眼眶刹时瞪大,眼珠子都要瞪凸出来,一声尖叫含在唇边,但惊吓过度,竟没叫得出来。 她僵直的动作很快为人觉出不对了,从旁有另一个人上前来,探身从揭起的轿帘一角往里望了一眼。 莹月气息微弱泪眼朦胧地望出去,尚未看清这人什么模样,对方一眼之后,却是迅如闪电,劈手夺过她揉在膝上皱成一团的盖袱,重罩回她头上,莹月才一惊,整个人已觉一轻,叫人打横从轿子里抱了出来。 她看不见,惊得张着手胡乱摸索,摸到那人襟前,忙先拽紧了他的衣襟,恐怕掉下去。 抱着她的人不管她做什么,迈开大步转身就向宽阔的朱红大门里飞奔,身后爆竹锣鼓都歇了,一片嗡嗡的茫然议论声。 “出什么事了?” “新娘子发急病了?” “不知道啊,哎,新娘子怎么了?” 四起的议论最终逼到了金铃面前,金铃嘴唇和双腿一起发着抖,按照徐大太太的算计,这露馅至少也要到拜过堂送入洞房揭盖头的时候,那时礼已成了大半,平江伯夫妇为着自家的颜面,为着老伯爷的病情,当场揭开大闹的可能性会降低许多,而只要不闹开,这事就有往下转圜成就的余地—— 可现在,全完了! 三姑娘平时怂得跟个兔子似的,谁都能去欺负一下,怎么忽然烈性起来,居然敢咬舌自尽了呢?! 她要早是这个脾性,徐大太太也不会把她填上花轿坏事啊! 眼下这个局面,喜事随时变丧事,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要是传到方老伯爷耳朵里去,把他气得一口气上不来——金铃简直不敢想了,真到那一步,她们这些送嫁的徐家人还走得脱?被平江伯府的人拿住了立即打死都是活该! 金铃两股战战无处可逃,对着众人的疑问一时也想不出话敷衍回答,只恨不得原地昏倒。好在同来的蔡嬷嬷年老而心性老辣——就是先前一直拧莹月的那个,向众人应付了句“姑娘身子骨娇弱”之类的话,就把金铃扯到自己人包围的一个小圈子里,厉声问她:“怎么回事?” 金铃见了她,总算有了主心骨,忙凑上去焦急地低声道:“嬷嬷,糟了,三姑娘咬舌了!” 蔡嬷嬷也愣了:“什么?” “真的,三姑娘一脸血,我一掀帘子,她还又吐了一口,吓死个人!”金铃慌张着,“嬷嬷,现在怎么办?我们快逃吧?方家大爷把姑娘抱进去了,他不认得姑娘,可洪夫人肯定是认识的,这事瞒不住,马上就得来人问我们话了!” “瞎说八道,往哪儿逃,丢下个烂摊子跑了,回去太太能饶了你?”蔡嬷嬷心下突突乱跳,但毕竟掌得住些,喝止住金铃的馊主意之后,又飞快想定了对策,“我们跟着进去,没在外面闹出来,事情就不算太坏。” 金铃傻了——这还不算坏啊? 她是徐大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又能被派出来干这等阴私事体,当然不是个失惊打怪的毛躁性子,只是适才往轿子里的惊魂一瞥给她留下的阴影太重了,她还没完全缓过来,口吃道:“进、进去?”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蔡嬷嬷不理她的疑问,转而反问她:“你看三姑娘伤得怎么样?” “可重了!”金铃忙答,“全是血,嬷嬷,你见到三姑娘的手没有?方家大爷把她抱出来时,我见着她的掌心都是血红的,能不能活很难说了,唉。” 她平时虽然不把莹月一个边缘庶女放在眼里,但莹月毕竟从没有得罪过她,她想起好好一个姑娘就这么没了命,心里也有几分唏嘘,叹了口气出来。 “不能活最好。”蔡嬷嬷眼中却精光一闪,“人是方家大爷抱进去的,三姑娘这口气要是断在了平江伯府里,伯府就别想甩得脱干系。到时这门亲是做不成了,可方伯爷和洪夫人也难再找我们太太问罪了。这事,寻个急病而没的理由就了了。” 金铃:“……” 蔡嬷嬷扯了她一把:“叫着我们的人,快进去,总站在这里叫人看着才不像样!” 金铃压下不断从心底冒出的凉气,答应了一声,忙去安排起来。 ** 莹月这口气没断。 抱着她一路直闯入府的方家大爷决断与行动力兼具,短短一刻钟内,他一语未发,沉默往返,把她安置到一间空房后,又飞快拉来了一直在府里给方老伯爷看诊的王大夫。 王大夫人过中年,腿脚没他那么利落,一路跟着直喘,待见到脑袋悬在床边、一张血盆小口的新娘子,吓了一跳,忙上前看视。 “这是伤着哪了?嘴里?快张开我看看!” 方寒霄立在床侧的青帐旁,把莹月从府门外一路抱到这里、又去拉扯了王大夫来,这接连不断的路程好像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气息丝毫未乱,低着头,垂下眼帘看向莹月那张因为一路颠簸又呛了几口血而显得更加惨烈的面容。 没想到歹竹偶然也能出好笋,徐家当家人混账,用心宠惯的姑娘不知廉耻,这不放在心上、随意养出来顶缸的庶女倒还是个性烈不屈的。 莹月此时:啊—— 她无声地把嘴张得大大的,给王大夫看。 ——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似乎是不会这么配合大夫的。 方寒霄的眉头抽动了下。 王大夫用力盯着莹月嘴里看了两眼,她流血到这时候,嘴里一片血糊糊的,舌头也肿了,王大夫看不出来个头绪来,只好转头要水,让莹月先漱口。 这间房内没有别人在,方寒霄脚步一顿,移开去桌上取茶壶倒了杯水来,莹月接过来,她求生心切,抖着手捧着杯子,强撑着灌了两口,咕咚咕咚在嘴里漱了漱,吐了,然后气喘吁吁地倒在床边。 再然后就又:啊—— 真是非常坚强又配合的一个伤者了。 不过她的状态确实很虚弱了,要不是还有血丝在缓慢渗出,混着口水把她喉咙噎着,她这一倒回床上就得直接晕过去了。 她已经这么奄奄一息,但王大夫看过她的伤口后,原来紧张的神色反而缓了缓:“没咬断。” 在一旁负手而立的方寒霄大概是做了什么示意,王大夫接着道:“咬得很深,但没有断口,大爷放心,慢慢调养是养得回来的。” 房里静默片刻,王大夫又道:“大奶奶的血流到这个时候,已经不太流了,我这就开方,煎一剂来大奶奶喝下去,应当就止住了。只是后面要好好养着,麻烦事不少。” 他一直好似在自说自话,莹月这个角度看不见方寒霄,听到这时,忽然间会意过来:方家大爷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她当然早就听说过这一点,但听说归听说,她从未以为自己能和长姐的夫婿产生什么额外的交集,便也从未将这一点往心里去。 王大夫走开了,大约是忙着开方抓药去了,莹月悄悄把眼闭上,知道自己性命保住以后,她心头也不那么紧张了,就想装晕—— 因为她的麻烦事确实不少,她可没忘记,她是个假货! 什么“大奶奶”,根本不是她,方寒霄现在是还不知道,等知道了,哪里还会好心找大夫给她治伤,说不定立刻就要把她丢到大门外面去了。 因为这样,她虽然跟方寒霄已有过挺近距离的接触,但甚至还没有看过他一眼——她心虚呀。 当然她心里很有自觉,她被撵出去是迟早的事,不过她有一点小心思,这个给她看伤的大夫很厉害的样子,她想从他那里蹭一碗药再走,等回去了,徐大太太恼怒还恼怒不过来,不狠狠罚她就不错了,肯定不愿意给她请什么大夫。 房间里十分安静,闭上眼睛以后,别的感官被相应放大,但莹月仍然感觉不到什么动静,只能从没有听到脚步声来判断方寒霄没有走动,应该还在床边不远处,除此之外,她就只听见自己喉间细微的吞咽声—— “霄哥儿,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听说你抱着新娘子跑到这来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连着声音一起响起,是原在花厅里宴客的洪夫人闻讯匆忙赶了过来。 莹月眼皮一颤——她运气太差了,连碗药都来不及蹭到! 43.第43章 此为防盗章。  话分两头, 莹月跟方寒霄笔谈的时候,洪夫人已经收到了静德院的最新消息。 钱家的小心翼翼站在下首:“——夫人再三叮嘱, 老太爷静养是最要紧的事, 所以我没敢与他们十分争执,赶着来报夫人了。” “小儿子,大孙子, 老头子的命根子。” 洪夫人正吃着一盏燕窝, 闻言把白瓷小碗往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微微冷笑起来:“怪道民间都这么编排呢, 这大孙子才回来几天,老头子的人已经都听了他的调派,话都不用说, 使个眼色,就比圣旨都灵验了。” 钱家的知道她心绪不好,不敢说话。 “你说, 大房这是什么风水?”洪夫人问着她,“大的先不说,连个八岁的毛丫头都这么难缠, 当年我养着她, 没半点亏待,她死活不愿意,还闹到老太爷那里去。如今弄个假货进了门, 她倒当了宝, 巴巴地还要领着给老太爷请安去——凡是她大房的, 管是什么阿物儿,都比我们尊贵!” 钱家的赔笑道:“大姑娘打小性子左,不识好歹,夫人别和她一般见识,气着了犯不着。” “她不是性子左,霄哥儿没回来前,她不这样。”洪夫人淡淡地道,“霄哥儿回来了,她有了撑腰的,方一下子厉害起来了。” 钱家的一回想,果然如此,从前方慧一个小人也磨牙,但还没到敢当面提着洪夫人叫板的程度。 她忙道:“还是夫人眼明心亮,可不是,大爷回来这阵子,大姑娘一直横眉冷对的,老奴还以为大姑娘记恨着他呢。” “那是她一个娘的亲哥哥,再记恨,能记恨到哪里去。”洪夫人道,“慧姐儿心里清楚着呢,不然,凭我怎么捂她捂不热,霄哥儿弄个假货进门,她倒认了?” 钱家的道:“夫人说的是。说起来大爷也古怪,徐家这么踩他的脸,夫人和伯爷要替他出头,难道不是好意,他竟不愿意,老奴怎么想,也想不通。” 提到这个,洪夫人眉头紧蹙起来,她也想不通。 她昨晚与方伯爷商量了半宿,都没商量出个结论来。 退一万步说,哪怕方寒霄看穿了他们是要借他之力,出面去打隆昌侯府,可这件事与他也没有坏处,难道为了他心头的一些旧日不平,他就宁愿把自己的婚姻视为儿戏,也要坏了二房的事不成? 这岂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夫人别太劳神了。”钱家的觑着她的脸色,小意劝道,“也许大爷就是任性胡为,五年前,老太爷虽不得已上书撤了他的世子位,但同他再三许诺,必会替他设法别的前程,私房也都将留予他,保他一生富贵无忧,这想得多么周到?结果他留了张纸条就跑了,把老太爷伤心得躺了一个来月。如今回来又怎么样,两手空空的,还是只得去服侍倚靠着老太爷,早知今日,何必在外面胡折腾了这么久呢。” 洪夫人面色并不见好转,不管方寒霄到底是怎么想的,方伯爷难得觅到的一个机会确实是错失了,下一回能不能这么凑巧,那是很难说了。 钱家的见不奏效,小心地又加了把劲:“不过,幸亏他跑了,若不然,老太爷那时候正是最心疼他的时候,凡他要什么,再没有不给的,五年下来,只怕不等老太爷归天,就要把老太爷的私库都搬空了,伯爷和夫人大气,不好同残了的侄儿争,可就吃了闷亏了。” 这一句终于戳对了洪夫人的心思,她眉头不由散开了一点,但嘴上道:“胡说,我们做儿孙的,孝敬老太爷还来不及,谁还去想他的东西?” 钱家的忙道:“是,是,老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见识,哪里比得上夫人的心胸。” 见洪夫人面色稍霁,她终于敢提醒一句:“静德院那边,夫人看该怎么办——?” “怎么办?由他去。”洪夫人的话里又带上了火气,“他有能耐,就把那个假货带到老太爷面前去,看老太爷气死不气死,老太爷有个好歹,我倒要看他在这府里还能怎么样!” 钱家的一想不错,方老伯爷是方寒霄最大的靠山,他虽然一时为了同二房作对,把那假新娘子留下了,但必不敢真由着方慧胡闹,把假新娘带到老太爷面前去,如此,她倒是不需要紧张了。 钱家的就笑了,道:“怎么样,那还不是由着夫人说了算了。” 洪夫人听了这话,眉梢一挑,方重露出了点笑模样来。 ** 这个时候,方老伯爷刚刚用完了药。 方寒霄把空掉的药碗递给侍立在旁的丫头,接过她捧着的帕子,替方老伯爷擦了擦嘴边的药渍。 他的动作比丫头粗放一点,说是擦嘴,其实是把方老伯爷半张脸都盖住擦过了。 然后他把方老伯爷背后的迎枕撤掉,用臂弯圈住方老伯爷消瘦苍老的身体,把他扶躺回枕上。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比丫头有优势了,他正值青壮,毫不费力地搬动着方老伯爷,又快又稳,一点不会让方老伯爷觉得不适。 方老伯爷平稳地躺回了枕上。从面容上看,他脸色蜡黄黯淡,毫无血色,脸颊瘦得都凹陷进去,眼睛无神得半合着,病得着实很重。 但其实,这已经是他好一点点以后的形容了,退回大半个月前,他病情一度恶化到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方寒霄转身要去放帕子,方老伯爷声气虚弱地道:“霄儿。” 方寒霄脚步顿住。 “你想好了,真要这么做?” 方寒霄转回身,点头。 “胡闹。”方老伯爷艰难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你听祖父的,把那丫头送回去,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几天了,临终一本替你求个前程,皇上不会不允,到那时,你再另挑个合意的闺秀——”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方寒霄从床尾的立柜上拿过一张纸来,杵到他眼跟前,上书四个大字:安心养病。 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皱巴巴的眼皮都被噎得睁大了些,怒道:“拿、拿开!” 小兔崽子出去跑了几年,别的没见长进,不知从哪学了这一手噎人的功夫,还专冲着他来,真不怕把他气死! 方寒霄还算听话,把纸张移开了。 方老伯爷平了平气,继续道:“我知道,你又怨我了,这事确是祖父不好,被和大司寇结亲的荣光迷了眼,没想到他去得早,遗下的子孙如此不成器——” 他又停住了,方寒霄换了一张纸,悬在他眼前:不怨,真的不怨。 “……” 方老伯爷又平了平气,平不下去,这些纸若是方寒霄现写的还罢了,都是早已写好的,他一开始教导劝说他,他就拿这些东西回应他,最令他生气的是:居然都能回应得上! 方寒霄把纸移开了,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看上去是真的毫无怨怼,朗眉星目,端正俊秀,表情舒展。 可方老伯爷总是不能相信,他亏待了他,他知道,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孩子,一朝出了事,他不能加倍宠回去,还把他的前程拿走了,逼他气急出走,现在孩子心里有他,知道他病了,还是回来了,衣不解带地服侍他,可他给他定的亲事又出了错—— 是的,洪夫人料错了,方寒霄从回来一直住在静德院里,昨晚上也是,喜宴结束后,他就直接把徐家玩的花样告诉了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没被气死,而是瞬间气精神了。 孙儿终于回家,方老伯爷原本觉得余愿已了,临终上一本,再把私库交给孙儿,这一口气就可以安心咽下去了,不想不行。 他还没咽气呢,徐家都敢这么拿他的孙儿不当数,咽了,孙儿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而且他现在变成了个哑子,受了欺负连说都说不出来——哎呦,方老伯爷这么一想,凭是千锤百炼的一颗心都酸成了一泡水,觉得有一根线牢牢地把他的这口气吊着,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到下面找他的老婆子和大儿子去。 见了长子可怎么说呢?长子那么放心地把儿子托付给了他,以为他这个做祖父的一定不会亏待了,结果没几年,他把孙儿带成了这个模样,不说长子两口子了,就是老婆子也要把他骂死。 方老伯爷想到这里,已经选择性遗忘了方寒霄拿两张纸就能把他噎住的事,语调缓和下来,无奈地道:“霄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寒霄走去立柜——方老伯爷忙道:“住手,我不看!” 晚了,方寒霄已经返身把纸刷地一抖,六个大字映入他眼帘:少操心,多静养。 这三张纸是出现在方老伯爷面前频率最高的三张,基本可以应付方老伯爷的一切问题。 44.第44章 此为防盗章。 要说悲伤什么,她其实说不上来, 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糊里糊涂地把自己嫁掉, 从今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舌头痛着, 哭还哭不了大声,怕牵扯到,只能抽抽搭搭地,过一会儿嘤一声。 方寒霄先没理她, 但她没个停歇,他听了一路,终于忍不住斜睨了她红红的盖袱一眼。 这底下什么动静——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 哭起来跟个奶娃娃似的。 不过倒是不闹腾了, 他拽着她,她也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新房到了。 照理这里还有挑盖袱、饮合卺酒等程序, 不过方寒霄一概没管, 把莹月送进去以后,他就转身走了。 他脚步声很轻, 莹月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试探性地伸手去拽盖袱, 没人阻止她,她抓下来再一看,红彤彤的新房里空无一人, 方知道他已经出去了。 ——新房里这么空荡其实是不对劲的, 喜娘、观礼的方家女眷、伺候的下人等都应该有一些, 但洪夫人恼怒之下,没去正堂观礼,直接过来新房把所有人都带走了,长房无人可以出面,这些本都是她的安排,现在哑巴侄儿摆明要坏她的事,她把自己所有的安排都撤走,算是出一口气,也有给才进门的侄媳妇一点颜色看的意思。 莹月暂时想不到这些,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要是还要面对一群陌生人,她才觉得紧张呢。 不知是不是被褥没铺好,屁股底下有一点咯,莹月擦了把眼泪,往旁边挪了挪,谁知旁边更咯,她反手一摸,摸出两个花生来。 “……” 她对着花生咽了口口水,从出门就滴水未进,她现在很饿了。 横竖屋里没人,莹月剥开花生壳,把红胖的果子放到嘴里,小心尽量不动用受伤的舌头,慢慢地咀嚼着。 花生果很香,还有一点甜,一共四颗吃完,她——更饿了。 火烧火燎的饥饿被完全勾了出来,莹月想到刚才旁边也咯着她,忙去把那块被褥掀开来,然后她的眼神不由一亮。 她掀开的这一片底下,不但有花生,还有红枣,再里面似乎还藏着一些,她再掀了一下,里面就滚出几颗桂圆来。 她开心地把找到的吃的都聚拢起来,感觉今天总算有了一点好事。 “咕咚。” 大约是怕惊扰到养病的方老伯爷,爆竹锣鼓都只在平江伯府外面响着,府内一声没有,包括新房都很安静,于是身后这声咽口水的动静也就显得很明晰。 莹月一呆,紧张地慢慢转头,就见在她忙着找果子的工夫里,一个女童不知怎么走了来,站在她身后,七八岁的模样,穿一身海棠红的小袄裙,梳两个丫髻,脸庞圆圆的,脖子上挂一个金项圈。 莹月松了口气,小孩子总是不会让人生出警惕心来,就算不认得,也天然易勾出人的柔软,她冲女童笑了笑,想问她是谁,不过舌头一动一痛,只有放弃了,她转而往自己找出来的那小堆果子指了指,示意女童可以来吃。 女童忽然被发现,大大的眼睛藏着一点紧张,摇了头,声音很清脆地说:“我不吃,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不喜欢吃。” 说是这么说,她不经意般又瞥了果子一眼的小眼神却泄露了她的心意,莹月觉得她嘴硬得很可爱,伸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拿了一颗桂圆给她。 女童顿了一下,默默接了过来,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莹月看她剥了好几下不得法,没剥开来,意识到这个娃娃从穿戴上看出身很好,可能没干过这种活计,就重新拿了一个,剥开来递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我自己剥着吃的香。” 她说话小大人也似,莹月忍不住笑了,没勉强她,收回了手把桂圆放到自己嘴里。 她吃得慢,女童剥得慢,两个的速度倒是差不多,莹月见她费了好一会功夫终于吃完了桂圆,怕她不好意思再拿,就主动又捡了一颗红枣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自己重新抓了一颗花生,然后又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她似乎偏好带壳的果物——或者是剥壳的乐趣,莹月留心看她,见她又拿了两回都是花生或者桂圆,红枣碰也不碰。 莹月就捡着红枣吃,反正她只要填饱肚子,吃哪样都无所谓。 这小堆果子毕竟不多,渐渐地,就吃完了。 莹月有点遗憾,因为分了一半给女童,她没吃多少,还是觉得很饿。女童好像也意犹未尽,大眼睛往床上望了望,问道:“大嫂,我可以碰你的床吗?” 莹月点头,头点到一半——这女娃娃叫她什么? 大、大嫂?! 女童得了允准,已经往床上一扑,两条短胳膊努力伸长了,往床铺内侧的被褥底下去够东西。 花生,桂圆,红枣—— 她一小把一小把地往外抓,中途对上莹月震惊的眼神,她以为莹月是惊讶她怎么能抓出这么多果子,就停了停,带点得意地解释:“我看见他们往床上塞的,好多呢,不过他们说这不是我来的地方,不许我进来。” 莹月:“……哦。” 女童“咦”了一声,收回了抓果子的手,趴在床上扭脸看她:“大嫂,你会说话啊。” 莹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点点头。 她没想到这是方寒霄的妹妹,不过年纪是对得上的,倒也不至于太意外——方寒霄的这个小妹子本身是遗腹女,方大夫人生她时还难产而亡,等于平江伯府长房夫妇差不多是前后脚去了,方老伯爷因此心疼方寒霄,把世子位延到了他身上。 这一节因为跟方寒霄得封世子有关,徐大太太在家里提过好几次,所以连她也知道。 “他们说你家嫌弃我大哥,给他换了个新娘子,你一直不说话,我以为也换了个哑巴呢。”女童童言无忌地道。 莹月想解释,话到嘴边一想,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除了她不是哑巴。 她就哑然了,只能把嘴唇分开一点,打手势示意她是受伤了才不能说话。 女童懂了,点头:“哦——原来你撞到的不是头。” 她大概是各处掺着听了些闲话,有真有假,不过总的来说,她知道的还不少,又问着莹月:“他们还说你也不想嫁给我大哥,是真的吗?” 莹月有点迟疑,对着小孩子嫌弃她的哥哥好像不太好,她试图找到个言简意赅不至引起误会的准确说辞,但不等她斟酌好,女童已经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你不喜欢他没事,我也不喜欢。” 这个莹月已经隐有所觉了,女童先前那句“也换了个哑巴”就不大对劲,透着对兄长的轻忽。 如果说兄妹俩关系一般还算寻常的话,女童下一句话就差点把莹月的果子都吓掉了:“大哥把你丢房里一个人就走了,我看他也不喜欢你,这样正好,以后我和你过吧,好不好?” “……” 莹月凌乱地望着眼前这个小豆丁,这是怎么个说法?! “我祖父病重了。”女童扁了扁嘴,“他没有精力照管我了,说以后要把我交给大嫂。” 这句就一下把脱缰的进展拉回来了,莹月恍然大悟,这孩子父母已逝,长嫂就该如母,本来很正常的事,小孩子思路跳脱,没形容好,想一句是一句,反而把人惊了一跳。 莹月自己生母早逝,爹跟没有一样,想到这个女童身世更堪怜,连父母的一面都没有缘分见着,不由伸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女童以为她答应了,原来一直有点绷着的表情放松下来,语调也快活起来,道:“大嫂,你先坐着,我叫人把我的东西拿过来,以后我就跟着你住在这里了。” 莹月不确定地眨着眼,她倒是不反对,跟脸蛋圆圆的小娃娃住比跟一个陌生的成年男人要好多了,可是她说了不算哪,这小娃娃——又能做主吗? 不能。 脚步声响起,方寒霄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大约三十出头的妇人一脸焦急地跑进来,抱起女童就走:“小祖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跟嬷嬷回去。” 女童看见方寒霄,没有挣扎,但是很理直气壮地道:“我来看看大嫂,不可以吗?祖父说了要我对大嫂恭敬,听大嫂的话。” “可以可以,不过明天再来看。”妇人一边哄着她一边往外走,路过方寒霄身边低了低头:“大爷,天晚了,我带慧姐儿回去安歇。” 言毕,见方寒霄没什么表示,忙出门去了。 ** 出了新房院落,方慧要求下来自己走路。 她的奶嬷嬷王氏依言把她放下来,替她理了理小袄,微带忧虑地道:“不知道大爷听没听见姐儿的话。” “听见了又怎么样?”方慧不以为然,“祖父叫我跟着大嫂,我才过来的。他不管我,难道还不许大嫂管我吗?” 王氏无奈解释:“老太爷不全是那个意思,他老人家是要把你托付给大爷,只是你是个姑娘家,大奶奶照管你更方便,才这么说。” “那不还是大嫂管我吗?”方慧天真的声音里有一点尖锐,“大哥总是不管我的,从前是,以后还是,所以我来找大嫂有什么错。” “好,好,没错没错。”王氏安抚她,“不过大爷也是有不得已的地方,他是姐儿的亲哥哥,难道还会不心疼姐儿——” “心疼我,就是把我丢在家里,自己跑了。”方慧冷笑,“要不是我硬赖到祖父那里,还不知道多受多少气呢。嬷嬷,你别说了,反正我指望不上他,不如跟大嫂过。” 45.第45章 此为防盗章。  轿子停了, 莹月以为自己的求救终于得到了回应,但外间只是喜乐声大作,爆竹齐鸣, 爆开一阵比先更大的喧哗, 里面似乎夹杂了什么“请郎君射箭”一类的欢喝声。 莹月没听清楚, 她差点被这阵猛烈的动静震晕过去。唯一的好处是脚下终于安稳住了,她拽回仅余的神智后,得以一手巴着厢壁,靠着这支撑往前挪着, 伸手去掀大红的轿子帘—— 没等碰触, 忽然“夺”一声, 有一支箭从外面钉到了轿门上,不知是本来距离近还是射箭的人腕力大, 这一支箭射上来,带动得整个轿子都晃了两晃。 然后外面有人“哈哈哈”大笑:“方爷,你疯啦, 这是你的新娘子,不是劫道的悍匪, 你使这么大劲,把人吓晕了, 你可拜不了堂了!” “你不懂,方爷就是要给新娘子一个下马威呢, 看我们方爷这威风, 将来这夫纲一定错不了!” “哎呀, 薛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哈哈——!” 外面爽朗的男声一应一和地打趣着,莹月在里面就凄惨了。 没人跟她说过吉日当天成婚的程序,徐大太太只是威胁她要老实听话就完了,那一支箭射上来的瞬间,她以为是冲着她来的,魂差点吓飞了,一口血和着口水,连呛带咳地喷了出来,差不多与此同时,一只手从外面撩起了轿帘—— 是金铃。 先前就是她捡起了滚出去的宝瓶,现在莹月要下轿了,她要乘机把宝瓶塞回给莹月。 金铃毫无防备地跟莹月堪称恐怖的面容对上,眼眶刹时瞪大,眼珠子都要瞪凸出来,一声尖叫含在唇边,但惊吓过度,竟没叫得出来。 她僵直的动作很快为人觉出不对了,从旁有另一个人上前来,探身从揭起的轿帘一角往里望了一眼。 莹月气息微弱泪眼朦胧地望出去,尚未看清这人什么模样,对方一眼之后,却是迅如闪电,劈手夺过她揉在膝上皱成一团的盖袱,重罩回她头上,莹月才一惊,整个人已觉一轻,叫人打横从轿子里抱了出来。 她看不见,惊得张着手胡乱摸索,摸到那人襟前,忙先拽紧了他的衣襟,恐怕掉下去。 抱着她的人不管她做什么,迈开大步转身就向宽阔的朱红大门里飞奔,身后爆竹锣鼓都歇了,一片嗡嗡的茫然议论声。 “出什么事了?” “新娘子发急病了?” “不知道啊,哎,新娘子怎么了?” 四起的议论最终逼到了金铃面前,金铃嘴唇和双腿一起发着抖,按照徐大太太的算计,这露馅至少也要到拜过堂送入洞房揭盖头的时候,那时礼已成了大半,平江伯夫妇为着自家的颜面,为着老伯爷的病情,当场揭开大闹的可能性会降低许多,而只要不闹开,这事就有往下转圜成就的余地—— 可现在,全完了! 三姑娘平时怂得跟个兔子似的,谁都能去欺负一下,怎么忽然烈性起来,居然敢咬舌自尽了呢?! 她要早是这个脾性,徐大太太也不会把她填上花轿坏事啊! 眼下这个局面,喜事随时变丧事,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要是传到方老伯爷耳朵里去,把他气得一口气上不来——金铃简直不敢想了,真到那一步,她们这些送嫁的徐家人还走得脱?被平江伯府的人拿住了立即打死都是活该! 金铃两股战战无处可逃,对着众人的疑问一时也想不出话敷衍回答,只恨不得原地昏倒。好在同来的蔡嬷嬷年老而心性老辣——就是先前一直拧莹月的那个,向众人应付了句“姑娘身子骨娇弱”之类的话,就把金铃扯到自己人包围的一个小圈子里,厉声问她:“怎么回事?” 金铃见了她,总算有了主心骨,忙凑上去焦急地低声道:“嬷嬷,糟了,三姑娘咬舌了!” 蔡嬷嬷也愣了:“什么?” “真的,三姑娘一脸血,我一掀帘子,她还又吐了一口,吓死个人!”金铃慌张着,“嬷嬷,现在怎么办?我们快逃吧?方家大爷把姑娘抱进去了,他不认得姑娘,可洪夫人肯定是认识的,这事瞒不住,马上就得来人问我们话了!” “瞎说八道,往哪儿逃,丢下个烂摊子跑了,回去太太能饶了你?”蔡嬷嬷心下突突乱跳,但毕竟掌得住些,喝止住金铃的馊主意之后,又飞快想定了对策,“我们跟着进去,没在外面闹出来,事情就不算太坏。” 金铃傻了——这还不算坏啊? 她是徐大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又能被派出来干这等阴私事体,当然不是个失惊打怪的毛躁性子,只是适才往轿子里的惊魂一瞥给她留下的阴影太重了,她还没完全缓过来,口吃道:“进、进去?”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蔡嬷嬷不理她的疑问,转而反问她:“你看三姑娘伤得怎么样?” “可重了!”金铃忙答,“全是血,嬷嬷,你见到三姑娘的手没有?方家大爷把她抱出来时,我见着她的掌心都是血红的,能不能活很难说了,唉。” 她平时虽然不把莹月一个边缘庶女放在眼里,但莹月毕竟从没有得罪过她,她想起好好一个姑娘就这么没了命,心里也有几分唏嘘,叹了口气出来。 “不能活最好。”蔡嬷嬷眼中却精光一闪,“人是方家大爷抱进去的,三姑娘这口气要是断在了平江伯府里,伯府就别想甩得脱干系。到时这门亲是做不成了,可方伯爷和洪夫人也难再找我们太太问罪了。这事,寻个急病而没的理由就了了。” 金铃:“……” 蔡嬷嬷扯了她一把:“叫着我们的人,快进去,总站在这里叫人看着才不像样!” 金铃压下不断从心底冒出的凉气,答应了一声,忙去安排起来。 ** 莹月这口气没断。 抱着她一路直闯入府的方家大爷决断与行动力兼具,短短一刻钟内,他一语未发,沉默往返,把她安置到一间空房后,又飞快拉来了一直在府里给方老伯爷看诊的王大夫。 王大夫人过中年,腿脚没他那么利落,一路跟着直喘,待见到脑袋悬在床边、一张血盆小口的新娘子,吓了一跳,忙上前看视。 “这是伤着哪了?嘴里?快张开我看看!” 方寒霄立在床侧的青帐旁,把莹月从府门外一路抱到这里、又去拉扯了王大夫来,这接连不断的路程好像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气息丝毫未乱,低着头,垂下眼帘看向莹月那张因为一路颠簸又呛了几口血而显得更加惨烈的面容。 没想到歹竹偶然也能出好笋,徐家当家人混账,用心宠惯的姑娘不知廉耻,这不放在心上、随意养出来顶缸的庶女倒还是个性烈不屈的。 莹月此时:啊—— 她无声地把嘴张得大大的,给王大夫看。 ——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似乎是不会这么配合大夫的。 方寒霄的眉头抽动了下。 王大夫用力盯着莹月嘴里看了两眼,她流血到这时候,嘴里一片血糊糊的,舌头也肿了,王大夫看不出来个头绪来,只好转头要水,让莹月先漱口。 这间房内没有别人在,方寒霄脚步一顿,移开去桌上取茶壶倒了杯水来,莹月接过来,她求生心切,抖着手捧着杯子,强撑着灌了两口,咕咚咕咚在嘴里漱了漱,吐了,然后气喘吁吁地倒在床边。 再然后就又:啊—— 真是非常坚强又配合的一个伤者了。 不过她的状态确实很虚弱了,要不是还有血丝在缓慢渗出,混着口水把她喉咙噎着,她这一倒回床上就得直接晕过去了。 她已经这么奄奄一息,但王大夫看过她的伤口后,原来紧张的神色反而缓了缓:“没咬断。” 在一旁负手而立的方寒霄大概是做了什么示意,王大夫接着道:“咬得很深,但没有断口,大爷放心,慢慢调养是养得回来的。” 房里静默片刻,王大夫又道:“大奶奶的血流到这个时候,已经不太流了,我这就开方,煎一剂来大奶奶喝下去,应当就止住了。只是后面要好好养着,麻烦事不少。” 他一直好似在自说自话,莹月这个角度看不见方寒霄,听到这时,忽然间会意过来:方家大爷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她当然早就听说过这一点,但听说归听说,她从未以为自己能和长姐的夫婿产生什么额外的交集,便也从未将这一点往心里去。 王大夫走开了,大约是忙着开方抓药去了,莹月悄悄把眼闭上,知道自己性命保住以后,她心头也不那么紧张了,就想装晕—— 因为她的麻烦事确实不少,她可没忘记,她是个假货! 什么“大奶奶”,根本不是她,方寒霄现在是还不知道,等知道了,哪里还会好心找大夫给她治伤,说不定立刻就要把她丢到大门外面去了。 因为这样,她虽然跟方寒霄已有过挺近距离的接触,但甚至还没有看过他一眼——她心虚呀。 当然她心里很有自觉,她被撵出去是迟早的事,不过她有一点小心思,这个给她看伤的大夫很厉害的样子,她想从他那里蹭一碗药再走,等回去了,徐大太太恼怒还恼怒不过来,不狠狠罚她就不错了,肯定不愿意给她请什么大夫。 房间里十分安静,闭上眼睛以后,别的感官被相应放大,但莹月仍然感觉不到什么动静,只能从没有听到脚步声来判断方寒霄没有走动,应该还在床边不远处,除此之外,她就只听见自己喉间细微的吞咽声—— “霄哥儿,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听说你抱着新娘子跑到这来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连着声音一起响起,是原在花厅里宴客的洪夫人闻讯匆忙赶了过来。 莹月眼皮一颤——她运气太差了,连碗药都来不及蹭到! 呜呜。 方寒霄往床边望了一眼。 他看得到莹月染血的细弱脖颈间微不可觉的滑动,以及她忽然颤动了一下的眼皮。 他的眼神——实在是一言难尽。 因为早起来问安的声音大了一点,嫡母徐大太太认为她不恭敬,把她罚站在这里,叫她醒醒规矩。 她已经站了快大半个时辰,目送了嫡长姐徐望月在前呼后拥下出门往隆昌侯府的花宴去做客,同为庶女的二姐姐徐惜月和小妹妹徐娇月陪着徐大太太用过早饭,拥裘回去自己的院子。 现在辰时末了,徐大太太开始当家理事,有家务要回的管事媳妇大娘们陆陆续续来了,她仍旧饿着肚子站在这里。 冻得冰冷的四肢,与饿得发疼的肚子,竟分不出来哪个更难熬一点。 来来往往的那么些人,目光都有意无意刮在她身上,罚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莹月不想同她们的目光对上,就假装被身边的石榴树吸引,盯着其中一根枝条发呆。 这根枝条上,比昨日多萌发了一个小小的嫩叶尖尖。 莹月会这么清楚,是因为她昨天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的——嗯,这不是她第一次出来“醒”规矩了,昨天徐大太太罚她的理由,是说她请安的声音太小,有不想给嫡母请安的嫌疑。 所以今天她才把嗓门放大了些,不想,又撞到了徐大太太手里。 这也不奇怪,嫡母想挑庶女的错,那真是太容易了,只要徐大太太想,莹月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是一条过错。 当然,徐大太太自己绝不以为这么做有什么苛刻之处,没打没骂,又不是数九寒天,这个时候往外站一站,还能把人站坏了?这么点仁慈的小小惩罚都受不住,那一定是庶女其心不正,安心要使苦肉计同嫡母作对—— 所以现在莹月把腿站成了两条没知觉的木棍,也只好撑着继续站下去。 不过到了这个时辰,也好捱了一点,因为日头渐渐升高了,挟着寒意的晨风缓缓歇了,先前虚幻似的金色阳光照在身上终于有了真实的暖意。 也就在这时候,徐大太太身边的一个大丫头金铃出来了,穿着簇新的石青短袄,紫花细布比甲,笼着手,要笑不笑地站她面前,道:“三姑娘,太太使奴婢出来问一声,你可知道错了?” 莹月张了张嘴——脸有点冻僵了,她顿片刻才回出话来:“——知道了。” “那就去吧,明日,可不要再犯了。” 金铃传的是徐大太太的话,代表的也是徐大太太,莹月屈了屈僵直的膝:“是,多谢太太教导。” 金铃往旁让了半步,没多的话,转身径自上阶又掀帘进去了。 莹月到此时才敢跺了跺发麻的脚,把手放到嘴边呵着,汲取着一点热气,往院子外慢慢走去。 她弯腰拱背的瘦弱背影落在来往人等的眼中,也博得了一两声同情:“唉,托生成姑娘又怎么样,没个娘——” “嘘,你不要命了?”一个大些的丫头正好走过发出感叹的擦廊柱的小丫头旁边,听见了,兜头给了她一下子,小声训道:“太太好好的,三姑娘怎么就没娘了?叫太太听见,皮都揭了你的!” 小丫头忙忙讨饶不迭,待大丫头走了,埋头擦起廊柱来,再不敢多话了。 ** 莹月在回程的半途中,叫她的丫头石楠接着了。 石楠本来眼眶就发红,在道边上焦急地来回打转,一见了她蹒跚的步伐,飞奔着迎上来,眼泪同时洒下来:“姑娘!” 莹月让她扶住,顿时减轻了不少负担,放松下来挨着她,笑道:“哭什么,我没事,这不是回来了。” 石楠哽咽道:“姑娘别说了,快回去吧,玉簪姐姐把热水汤婆子熏笼都备好了,姑娘赶紧回去暖一暖。” 莹月又冷又饿,也没什么劲头说话,就点了头,由她一路扶回了清渠院。 清渠院位置很偏,窝在离正院最远的西北角里,莹月每天去请安都要走老长一段路,冬日里尤其受罪,每天早晚都各灌一肚子冷风。但莹月仍然很喜欢这里。 作为家中最不受宠的庶女,能独占这么一个小院算她运气好了。 她生母是徐家的丫头,很早就病亡了,徐大太太看见庶女刺眼刺心,不想接她到正院里养,就把她丢给了徐惜月的生母云姨娘。 莹月在云姨娘的院子里住了两年,当时她才是个三岁的奶娃娃,什么也不懂,凡事都跟在长一岁的姐姐惜月后面,惜月让云姨娘教着做什么,她就跟着学,姐妹俩天天请安一道儿去,一道儿回,小小的两个人看上去很和睦。 如此过了两年,不知徐大太太怎么回过味来了,认为如此是给云姨娘送了助力,莹月由她养大,凡事还不都听她的去了? 于是折腾着又把莹月挪了出来,但徐大太太自己仍是不想养她,寻了个空着的小院,随便配了几个下人,把她扔了进去。 小的时候莹月懵懂着,刚离开惜月那一阵一个人还哭了一阵鼻子,但渐渐大了,她就觉得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也很好。 这个小院太偏了,一般人串门都懒得串到这儿来,莹月回来,把院门一关,就把那些风霜喧扰全关在外面了。 “姑娘!” 她的另一个丫头玉簪站在帘子外翘首以盼,见她回来了,忙小跑过来:“姑娘快进去,我烧了热水搁在熏笼上,现在还烫烫的,姑娘快把手脚暖一暖。” 46.第46章 此为防盗章。  她怎么敢, 把方老伯爷气出问题来,她可赔不起。 方慧积极地踮起脚来牵她:“大嫂, 走。” 她对着兄长哪哪都来气,但有一点是看在眼里不得不服的:方寒霄打从回来, 就一手接过了照顾服侍方老伯爷的差事, 什么丫头小厮一概不用,之前直接是在方老伯爷床前打的地铺,直到婚期临近,方老伯爷想叫他休息得好一点,硬撵着他, 他才睡到远一点的罗汉床上去了,终究也还是同方老伯爷一间房,对方老伯爷的一应传唤都不假他人之手。 方老伯爷能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回过魂来,完全是这个兄长的功劳——也许下人也可以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方老伯爷,可下人不能对方老伯爷起到这么大的情感慰藉, 长孙对老人家来说, 那真是心肝一样了。 心肝回来,方老伯爷那垂垂的暮气才重新振发起来,哪怕长孙拿字纸把他噎得瞪眼,那也是欣慰的瞪眼。 也就是说, 方寒霄认为莹月可以见方老伯爷, 那就是可以见, 完全不需要担心方老伯爷会不会受到刺激。 因此不等进到内室, 方慧就嚷嚷开了:“祖父, 我带大嫂来请安了。” 莹月没了退路,只好被动地跟进去。 与她想象的一般病人养病的屋子不同,内室并不晦暗,窗明几净,只是床前斜挡了一架八仙捧寿屏风,让从窗扇进来的阳光不至于刺着方老伯爷,但别处也不会昏暗得让人压抑。 桌上摆着茶具和纸笔,墙上悬着各样卷轴字画,乍一看,是一个布置得文雅舒适的房间。 “祖父,”方慧草草行了礼,蹦蹦跳跳就到了床边,她到了方老伯爷这里,表现得最像个年方八岁的孩子,甜甜地笑着连唤,“祖父,你今天好点没有呀?” 方老伯爷待她也和气,马上就回道:“好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方慧像模像样地道,“祖父,我们大房添人进口了,我有大嫂了,大嫂给你老人家请安来了。” 方老伯爷道:“嗯。” 这一声有点勉强,不过他重病在床,怎么出声都有气无力,一般人倒也听不出其中的差别。 丫头去取了锦垫来,新妇头回请安是大礼,莹月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在屏风旁跪下,一眼也不敢往床铺那边望,小声道:“给老伯爷请安。” 她前面该有个“孙媳妇”的自称,不过她说不出口,含糊着借着口齿不便给省略了。 方老伯爷:“……” 他忽然拍了一下床铺,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噎了口气似的,咳嗽了起来。 莹月吓得,往后一爬就想跑——她就说她不要来见方老伯爷吧,看看,真把人气着了! 她想跑还没跑得掉,方寒霄正站在她侧边,她一转身撞他衣袍下摆上了,视线受阻,她昏头昏脑伸了手想拂开,手腕一紧,让方寒霄捏住,丢开到旁边去了。 方寒霄大步上前,手势娴熟地把方老伯爷侧扶过来,轻拍他的后心两下,又转到前面替他顺着心肺处,王氏则忙倒了杯茶捧过去,方寒霄接过,喂方老伯爷喝了两口,方老伯爷才终于慢慢停止了咳嗽。 这个过程里,莹月没敢再跑——她反应过来她跑出去也逃不开干系了,此时她一口悬着的气刚跟着松下来,就听见,方老伯爷又拍了一下床铺。 …… 她快哭了:“窝窝没想来——”真不关她事啊! “闭嘴。”方老伯爷虚弱地,又愤怒地打断了她的辩解,然后拍了第三下床铺,“徐家、徐怀英这个小畜生,给我霄儿换了个庶女就算了,还是个结巴大舌头!” 他的声音出离愤怒地在房间里响着,“老子还没死呢!来人,抬我去徐家,老子亲自去问问他,搞这么个闺女来是不是存心嘲笑霄儿,老子要替老尚书打死他,清理门户!” 房间里静寂了片刻,只听见方老伯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方寒霄从他胸前撤手,往桌边走。 方老伯爷还要拉他:“霄儿,你站住,我跟你说,这事我必不能依着你了,娶这么个媳妇进门,以后你这一房如何立身处事,这个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方慧疑惑地左右看看——她想替莹月说话,可从她见莹月开始,莹月已经是说话不灵便的样子了,她知道她不是哑巴,可是不是大舌头,还真不能肯定。 王氏也是同样的缘故不好着声,她成年人看事明白些,觉得莹月好的时候应该没这个毛病,可万一要有呢?她打不了保票啊。 方老伯爷养病要静,石楠在外面没跟进来,这个时候,只能莹月自己上了,她怕方老伯爷气坏了,也顾不得害怕了,怯怯地道:“老伯爷,我——不系大舌头——” “闭嘴,闭嘴!”方老伯爷听她说话只觉全身都泡在酸水里——替孙儿心疼的,他可怜的孙儿呦,娶个庶女就够倒霉了,这下好,霉到家了! 这成了两口子,以后出门,一个哑巴一个大舌头,还不成了京城一景?笑都要被人活活笑死! 方老伯爷想到那个情景,简直觉得有人拿刀在割他的肉。 莹月张着嘴巴,感觉百口莫辩——她还真没法自辩,一说话就是越描越黑。 方老伯爷枯瘦的手已经从床铺里伸出来指着她了:“叫她出去,快送回徐家去,立刻——” 方寒霄回来了,一张纸一抖,显在他眼前。 ——她在轿子里咬了舌,所以如此。 方老伯爷:“刻——你怎不早说?!” 嗯,这一点方寒霄没有和他提过。 方寒霄是带着笔过来的,信笔添了几个字给他:喝多了,忘了。 昨晚他是新郎官,被好友灌了不少酒,过来方老伯爷这里时一来时辰有点晚,方老伯爷快安歇了,二来他喝得多了点,一些他以为不重要的事,就省略了没有和方老伯爷说。 “咬舌了?”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又看了一眼,陷入了沉思。 正常一般的思路,很难去想莹月是不小心,方老伯爷也不例外,他顺理成章地照着莹月不愿替嫁咬舌明志以示贞烈的方向去想了,他指着莹月的手垂到了床边,方寒霄给他掖回被子里去,他也没什么反应,又过一会,才自言自语似的冲着帐子顶道:“难得老尚书风骨未绝。” 方寒霄知道他误会了什么——这个误会他也曾经有过,他没纠正,放任方老伯爷又神游了一会。 “那就——这样吧,”方老伯爷终于回过神来了,干咳了一声,“这样,倒还凑合了。” 他没问莹月为什么先搞到“以死抗拒”,现在又打消念头来给他请安了——多明显,他孙儿这样的大好男儿,什么样的姑娘见了能不动心,寻死一回是义愤所迫,缓过这个劲来,又见到他孙儿,自然就歇了那份心,想好好同他孙儿过日子了。 “过来,我看看。” 方老伯爷发了那么一通火,其实还没有见到莹月的脸面,他重病的人,眼神不好使了,莹月一直在屏风处,这个距离他看不清楚她的长相。 莹月才把他气得噎气,哪里敢过去?站桩似的只是站在原地,方慧来拉她她也不敢动,为难地冲她摇头,两个人在那拉扯,把方寒霄的耐心耗尽了,过来,揪着莹月的肩膀一扯,把她揪去了床前。 莹月敌不过他的力气,被动地挨到了床前,只得僵直立着,怕自己随意动作再触着方老伯爷的暴点。 方老伯爷这回还算平静,用力把沉重的眼皮睁开,往她面上望了一望。 就相貌来说,莹月不及望月美艳,但她有她的长处,她长得软,软里透着一点书卷气,文文秀秀的,一般人就算不喜欢她,也不会觉得戳眼讨厌。 方老伯爷一眼望过,大致就是这么个感受,要说喜欢没多喜欢,他还替孙儿委屈着呢,哪里能喜欢个顶替来的,但要说讨厌也不至于,大概就是两个字:凑合。 他心里不由就叹了一口气:唉,都怨他,这么好的孙儿,到头来,婚姻上就落得了这个结果。这小庶女相貌看着还过得去,但是身子骨可是太瘦弱了些,恐怕不好生养——这话他做祖父的不好说出来,只得心里挑剔了一下。 方慧这时见没事,凑上来了,表功道:“祖父,你放心,你嘱咐我的话我都记着,我已经跟大嫂说好了,以后我就跟大嫂一起住,我听大嫂的话,大嫂照顾我。” 孙女这么贴心懂事,方老伯爷很欣慰,道:“嗯,妞妞乖——” 他说到一半觉得哪里不对,顿住,“什么一起住?” 方慧道:“我跟大嫂呀,我回去就让人搬东西,我跟大嫂住一个院子,方便大嫂照顾我。” 她说着,仰头看了方寒霄一眼,感觉自己成功排挤了他,美滋滋。 方寒霄面色未变,方老伯爷的感觉先不好了,艰难地道:“妞妞,你自己的院子住的好好的,去新房做什么?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你听话。” 新婚小夫妻夹个活泼好动的小孙女进去,那像什么样子?他又哪天才能抱到重孙子? 没错,之前他是觉得孙儿回来就于愿足矣能瞑目了,可转眼孙儿成了亲,这么个替嫁的孙媳妇他拗不过孙儿,都捏着鼻子认下了,那不看到重孙子再走,他多亏! 方慧人小气性不小,再张口时,连称呼都换了:“钱家的,原来你是专等在这里拦我的,我倒不知道,我来给老太爷请安,什么时候要经过你的同意了?” 钱家的陪笑:“大姑娘别误会,我岂敢呢。原是夫人吩咐了,老太爷如今最要静养,等过几日老太爷好了,大姑娘再来尽孝心不迟。” 方慧点了下头:“那我知道了,二婶娘越发厉害了,都能把祖父看管起来了——” 钱家的忙道:“大姑娘可不要乱说,怎么叫看管,实是为了老太爷的身体着想,伯爷也是知道赞同的。” 方慧仰着头:“我是乱说,你就必定有道理了?”她声音一厉,“让开!我带我大嫂来见祖父,还不见得要你们二房的同意!” 女童声音尖利,莹月就在旁边,耳膜几乎要生痛,石楠也唬了一跳,悄悄向莹月道:“到底是伯府的姑娘,看这份派头。” 钱家的却不畏惧让步,她的腰弯下来,但笑容几乎没有变过:“大姑娘,您要是独个前来,我冒着惹恼夫人的风险,也要为您通融一二,可您带了这个——”她眼角瞥了一眼莹月,好像不知该怎么称呼她似的,直接跳了过去,“这位来,我就万万不敢应承了,老太爷可不知道大爷给他换了一个孙媳,这要见了,该怎么说呢?老太爷的身子骨大姑娘是知道的,可受不起这个刺激。” 随着她越说,方慧气得越鼓,本就圆圆的脸蛋因为惹了怒色,气成了一颗大红苹果——说实话,这是她没考虑周全,现在被钱家的挑出来,她心里明白自己冒撞了,可不愿意认输承认,脸面上下不来,一口气就堵着了。 47.第47章 此为防盗章。  她说着, 控制不住地看向莹月,要不是确定方寒霄这几年不在京里, 她都要以为这个侄儿是不是和未婚妻的庶妹发展出什么私情了, 不然实在难以解释他现在的作为, 除非——他是知道了什么。 洪夫人想到此处,心内不由一颤, 旋即安慰自己:不可能,他回来还不足一个月,况且一直守在静德院里, 连门槛都没迈出去过,能知道个什么? 她走神的这片刻功夫,方寒霄已经亮出新回应:依徐家言便是。 他大约是习惯了以笔代口, 一笔字如行云流水, 迅疾流畅,并不比常人说话慢上多少。 亮完后, 他把纸盖回桌面,走到门边, 把呆呆坐着的莹月拉了起来。 莹月是懵的,被他拉起来后,才回过神来, 忙向他摇头:“呜呜回家。” 她不要将错就错,她要回家。 虽然徐家有可怕的徐大太太在等着她, 但毕竟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 怎么也比平江伯府令她有安全感。她站在这里, 只感觉自己是个走错门的小偷,哪哪都不自在。 但说不了话确实有许多不便,方寒霄不知是真没听懂她说什么,还是怎么样,直接拉着她就往外走——准确点说是半扶半拎,莹月一方面不愿意,另一方面她没体力自己走,除了失血之外,她之前的两三日都被徐大太太关着,吃睡都不好,才导致她咬舌之后一下虚弱成这样。 “切哪?” 莹月挣扎不了,慌慌地问,问完之后想起来方寒霄不能回答她,忙把掌心摊给他,想他写一下。 方寒霄没写,倒是不知从哪变出她那盖袱来,手一抬,把她罩住了。 外面已经全是暮色了,脑袋再被一遮,莹月什么也看不见,下意识伸手要扯,但方寒霄扶着她的动作加了一点力道,她手臂就抬不动了——这和她先前被压着大妆时的感觉还不一样,那时她还能挣一下,现在男人的控制如铁浇铜铸,没觉着他怎样费力,她已经连一丝都动弹不得。 “呜放——” “霄哥儿,你做什么去?!” 是洪夫人从后追上来,莹月这时候挺感谢她,问出了她想问的话。 方寒霄回过头去,沉默片刻——当然他只能沉默,离了纸笔,他无法表述出自己的意思,同样别人也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所以,他似乎歉意地勾起唇角笑了一笑,就转头继续走了。 方伯爷也追了出来,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让人上前拦阻,一边跟在后面追了一截,然后他渐渐发现方寒霄的行进方向了——他是要去正堂! 平江伯府一些较为近支的亲眷已经在正堂里面了,除此外,更重要的还有从祠堂里请出来的已故长房夫妇的灵位,都是洪夫人事先安排好的,一应是为了新人拜堂成礼的布置。 这个哑巴侄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是真的要把徐家给他的这个假新娘子认了! 方伯爷这就不能再观望了,忙快走几步,领着人拦上去道:“霄哥儿,婚姻大事,你万不可赌气冲动,虽则大哥不在了,还有二叔替你做主——” “姑爷,吉时到了,再耽搁就不吉利了。”这一句是蔡嬷嬷在旁敲的边鼓。 方伯爷被打断了话,恼怒地瞪她一眼,蔡嬷嬷心里着急,巴不得立刻按着方寒霄和莹月把堂拜了,但不敢正面冲撞方伯爷,被一瞪,忙又把头缩了回去。 却还是没躲过去,洪夫人正被意外闹得心浮气躁,见这老婆子还敢跳出来碍事,终于忍耐不住,甩手就是一个耳光出去:“不知羞耻的老东西,你还有脸开口!” 莹月站在方寒霄旁边,吓得一颤,她当然不是心疼蔡嬷嬷,只是自小的成长环境使然,她胆小,怕听见这些动静,总疑心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她了。 这时候方寒霄对她的禁锢反而有一点保护的意味了,起码他看上去不是个会动手打她的人,莹月禁不住往他那边挨了一点,也不敢试图要挣开了。 方寒霄没什么特别反应,不能说话省了他许多功夫,他挟起配合的莹月来,长腿一迈三两步绕过众人,走得还更快起来。 下人们迟疑地都去看方伯爷,毕竟是府中的大少爷,没主子下令,他们也不敢硬拦。 蔡嬷嬷不管,捂着脸忙追上去。方伯爷和洪夫人有意见又怎样,姑爷愿意就行,隔了房的叔婶再有能耐,还管得着侄儿择妇不成。 这个道理方伯爷和洪夫人也是明白的,方寒霄不在乎,忍得下这口气,他们还真没有办法越俎代庖,不是他的亲爹娘,就强行要闹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让外人看一阵热闹就完了,掀不起大的水花来。 洪夫人事前把什么都算尽了,网也张好了,擎等着徐大太太投进来,徐大太太没辜负她的期望,真敢抬了假货送了来,可没想到,到头来纰漏会出在她自己府里! 这个大侄儿,难道当年伤的不只是嗓子,把男人的那块地方也伤了?不然他怎么肯怂成这样—— 洪夫人满心不顺地恶意猜测着,一边去看方伯爷的脸色,指望他拿个主意出来。 方伯爷还没说话,便在这时,等候在外面的一个伯府管事见到主子们终于露了面,忙跑上前拦住道:“伯爷,客人们到了大半了,许多想跟您说话,又问大爷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是为什么,二爷和大总管都在花厅里照应着,有的客人还好说,有的就追问闹腾得厉害,比如同大爷玩得好的那位薛大爷,还有隆昌侯府的岑世子,这位爷从前同我们大爷话都没说过几句,不知也夹在里面凑什么热闹,还闹着要跟薛大爷一起来找大爷,二爷被他们缠着,急得都冒了汗——” 他说的二爷是方伯爷的长子方寒诚,方伯爷临时走开,留了他在外面招呼客人。 方伯爷对儿子的窘境没什么反应,倒是一听见岑世子三个字,眼底冒出抑不住的火星来——是的,徐家从来不是他的剑指所向,隆昌侯府才是。 如果侄儿顺着他的谋算走,从徐家而至岑世子,从岑世子而至隆昌侯,一整条线牵连下去,隆昌侯当年从他手里抢走的差事,怎么抢走的,他就能让它怎么易主回来。 但现在想这些都是白想了,方寒霄不配合,作为最关键的人物,他在最关键的问题上扼住了方伯爷的喉咙。 方寒霄是长房仅剩的男丁,他愿意顺着徐大太太说望月有恙而换了莹月来,那就代表整个长房认了这件事。 方伯爷当然可以仍旧把徐家骗婚的真相揭出来,徐家多少还会丢人,可然后呢?徐家满门羞死,对他没有一点帮助。 洪夫人不耐烦地向管事斥了一句:“站一边去!” 然后向方伯爷低声道:“伯爷,要么,把风透到老太爷那里去,霄哥儿是老太爷的命根子,他受了这个委屈,老太爷一定不会白白放过,由老太爷出面,向徐家要交待就名正言顺了——” 方寒霄也不是就没人管得住了,他上面,还压着一个老祖父。 方伯爷沉吟片刻,咬牙摇头:“不行,正为老太爷疼他,听了一定大怒,若是气得归了天,那时就能把隆昌侯拉下马又如何?我不过为别人作了嫁衣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洪夫人焦躁地扯紧了帕子,说话也不顾忌了起来:“真是个祸害!人不在时能坏事——当年岑家把总兵官的差事从我们家抢走,就是靠着往皇上面前进谗言,说伯爷得位不正,有谋害侄儿的嫌疑才挑动得皇上动了疑心,如今回来了,我们也没拿他怎么样,且是帮着他,要把他这门绿头巾亲事退了,他邪了心,还是要跟我们对着来!” 方伯爷听着她的埋怨,紧绷着脸,目光晦暗。 洪夫人尤有不甘:“伯爷,这次机会好生难得,徐望月跟岑永春一拍即合,隆昌侯不在京里,岑夫人不足为惧,我们老太爷重病——方方面面竟是有如天意,只要能把岑永春勾引霄哥儿妻子、为成奸乃至怂恿徐家以庶女骗婚,气得老太爷病情加重之事上达天听,隆昌侯的差事一定保不住——” “别说了。”方伯爷嗓音暗哑地打断了她。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个道理他不懂吗? 可,人算不如天算哪。 ** 方伯爷夫妇为管事所阻、停下商量的这会功夫,方寒霄已经目的明确地拉着莹月走进了正堂院落。 周围一下子人声鼎沸起来,许多人迎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方寒霄。 外面的宾客包括亲眷们只知道新郎官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不知到底为什么,现在见人来了,自然都蜂拥上来问。 莹月感觉到扶着她的一只手撤开,然后不知方寒霄做了什么动作,一个大嗓门的中年女眷的声音就笑起来:“原来是撞了头,我说呢!还是大爷心疼新娘子,抱起来就跑了,我们在里面听见了,都吓得不知怎么回事,外面那起人,说什么的都有——对了,新娘子没事吧?” 停顿了片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见是好事多磨了。来,都让让,新人要拜堂了,有话待会再说,可别误了吉时!” 她听上去很热心,也能揽事,把围上来的其他人都疏散了,莹月感觉方寒霄拉着她继续走起来——她不想走,她迟钝地终于知道方寒霄带她来做什么了,这个堂一拜下去,她跟他完了礼,就真的要做夫妻了。 这怎么可以呢! 她慌着又挣扎起来,但跟之前一样,她根本挣不动,方寒霄察觉到她不想走,手掌下滑,揽着她腰,几乎直接把她提起来,带着继续走。 周围的人看在眼里,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在他们看来,新娘子才在轿子里撞了头,身子肯定是虚弱的,新郎亲近点扶一把并没什么,而且连莹月先前吐在喜裳前襟上已经变暗的血渍都有解释了——啧啧,撞得真不轻,都流血了,所以新郎官更该帮忙扶一把了。 48.第48章 此为防盗章。 望月倚靠着一个大迎枕, 半躺半坐,脸色有一点发白——她受凉是真的,莹月早上让徐大太太罚站了大半个时辰, 冻得抖抖索索,她在隆昌侯府里差不多也站了这么些时候, 不过不是被罚的, 而是被隆昌侯府的岑世子拦下来说话耽误了的。 岑世子不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 有邀请她进一间花坞去,望月不敢,这最要紧的关口,她心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只愿意在外面和岑世子说话。 “这么做很是, ”徐大太太不住口地夸她,“好人家的姑娘可不会随便跟外男在一间屋子里独处,你真去了, 恐怕要叫他看轻。不去, 才显得尊重。” 望月抿唇一笑:“娘, 我知道。” 徐大太太想听, 她更想说, 细细地道,“岑世子说了好几次,我都推辞了, 他一点也没着恼, 就陪我在外面呆着, 我瞧他的脸都有些叫风吹红了,我请他回去,他还不肯,还把氅衣解下来给我披着。” 这些话徐大太太都已听过两遍了,仍是听得聚精会神,又第三遍问她确认:“岑世子真说了要来提亲?” 望月含羞点头。她眉目微微有些上挑,五官甚为艳丽,就是这么不施脂粉地躺着,也微微显得凌人——这是她美中不足之处,一旦动怒,艳色会俱化为凶相。 不过徐大太太不觉得,她看自己女儿怎么看怎么好,笑容止不住:“我儿这样的好相貌,怨不得岑家的世子爷一见倾心,若早去,说不定这桩姻缘早就成就了!” “娘!”望月娇嗔了一声,“你忘了,从前岑世子是有妻子的,怎么好说,就是见到了也没有用。” 岑世子比望月大着四岁,几年前就娶了妻,不过妻子命薄,去年时难产,挣命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自己这条命却是没留住,血崩去了。 提到这个,徐大太太终于冷静了一点,嗟叹道:“怎么偏没去干净了——” 望月眼神闪烁,打断道:“娘,别这么说。” “我们自己家里说说,怕得什么。”徐大太太不以为然,不过还是顺着女儿的意住了口,转而道,“那岑世子知不知道你本身有婚约?” 望月点头:“定了这么多年了,他当然是听说过的。不过,”她眉眼间显出骄傲之色来,“他说了,他不在乎,只要我们家退了,他马上就来提亲。” 徐大太太喜道:“真的?那侯爷和侯夫人也能同意?” “他说了,他第二回娶亲,可以自己做主,他要娶个自己喜欢的。”望月面色苍白里透出晕红来,“他还怕我嫌弃嫁过去是做续弦呢,我说我从不在乎这些虚名——” 徐大太太见她停了,忙追着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呀。”望月扭捏着,“娘,我头一回见他,还能说什么,难道我当场就斩钉截铁地允了他不成,那我成什么人了。” 徐大太太愣了一愣:“——说的也是。” 事实上就这个进度已经是突飞猛进到不行了,徐大太太缓了缓神之后,回归了正常思路,倒又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顺利了,忍不住跟女儿又确认了一遍:“你瞧出来他真的是真心?倘若是那等浪荡子,哄着你丢了平江伯府那头,翻过脸来又不认了,怎么是好。” 望月不乐意了,道:“岑世子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怎会做这种事?”她停顿了下,“就算万一我跟岑世子无缘,那我也不要嫁给那个哑巴,平江伯府那门亲我本来就不稀罕,没了才好呢。” 徐大太太想一想,倒也是,其一如今的方寒霄本就是配不上女儿的,其二岑世子想要占姑娘的便宜,哄着她私自出门就是了,用不着来让她退婚这一套,既说了这个话,当就是认真的了。 如此,尽快摆脱掉旧婚约就变成眼下最紧要的事了。 望月也正想到这个,略微吞吐地道:“娘,平江伯府那边要是不依怎么办?虽说岑世子说他什么都不在意,可要闹得不好,就算岑世子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只怕侯夫人——” 谁家婆婆愿意娶一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儿媳妇,就算隆昌侯夫人拗不过儿子,勉强同意了,她嫁过去不得婆婆的喜欢,日子却要难过。 下家有眉目了,徐大太太再不将前事放在心上,当即道:“这不消你费神,照我说,平江伯府心里没点数吗?那方寒霄都成什么样了,前程没了,身体残了,还闷不吭声一跑这些年,可见脾性也是怪诞离格的,这样的人哪点还配得上你,他若有自知之明,该主动将婚事退了,免得耽误你才是。” 望月心中未尝不是这么想的,不过年轻面皮薄,还不好意思像母亲般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只表情上显出认同,又道:“可他家似乎没有退的意思,现在我们去提起来,不太占理了——” 这确实是一桩难题,更难的是,若是单纯的退还好说,可望月退完这边,转头就要高嫁去隆昌侯府,平江伯府就算从前没察觉,见了这一出,也再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到时不要说是平江伯府这等门第的了,就是寻常百姓也难忍下这个哑巴亏。 徐大太太皱了眉:“都怪那方寒霄,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若再迟得一迟事情就简单多了。” 方寒霄一直不归,望月等他是美德,不等是人之常情,风气还不至于苛刻到必要她苦守一生才行。 不过徐大太太敢帮着女儿火中取栗,心中还是有成算的,跟着就笑了一笑:“他如今配不上你,若配别人,倒还罢了。” 望月一时没听懂:“啊?” 徐大太太目中闪过异样光芒,慢悠悠地道:“你二妹妹不是正着急得很吗?云姨娘话里话外漏了几次风了,只差没明着说我耽搁了二丫头。既如此,不如就势成全了她。” 望月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又觉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会意错了,不自觉有点提高了声音:“娘,你、你想让二妹妹——” “嘘。”徐大太太冲她做了个手势,“事未做成,不要张扬,对谁都不要说。” 望月忙在屋内环视了一圈,见都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方定了定神,只是仍旧瞠目:“娘,这怎么行?方老伯爷虽病危管不了事了,可方伯爷好端端地,怎会坐视这样的安排?更别提方大爷,他——他怎会善罢甘休!” 哪个男人忍得了这个羞辱? “明着去说,平江伯府上下当然无人会同意,二丫头一个庶出,如何能与你相比?”徐大太太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全部退出去,然后把声音压低了,“不过,先把人抬过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望月更觉荒唐:“抬过去又怎么样?人家发现不对,立时就能退回来!” 到时候平江伯府被摆了这么一道,将会闹成什么样子,她简直不敢想象。 “平常时候自然不行,”徐大太太胸有成竹,“可你不是才说,方老伯爷正病危了?我料着要不了几日,平江伯府一定得来人了,怎么也得让你在方老伯爷闭眼前嫁过去。这就是机会了。” 她见望月面露茫然,显是还没有绕过这个弯子来,遂把话进一步点透了:“平江伯府这时候想完婚,为的无非两桩,一是让方老伯爷瞑目,二来,说不得也有借这桩喜事冲一冲的念头,方老伯爷叫一冲,也许就能熬下来,这几日外面不都在说着,那老头子得了长孙伺候,精神又好了?” 望月渐渐通透过来:“——娘的意思是,平江伯府就算知道不对,也不敢捡在这时候闹出来,怕气着了方老伯爷?” “气着”还是好听的,只怕直接“气死”了。 “这,还是太行险了。”她凝思着,纤长的玉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被面上富丽的牡丹纹样,“毕竟是娶妻人伦大事,恐怕不会这样轻易放过。” 徐大太太笑容中透出得意来:“平江伯府如今别的人都说了不算,真正做主的是承了爵的方伯爷。只要他不追究,方寒霄一个哑巴又能怎样?” 望月没有那么大信心:“如果方伯爷就是要帮着追究呢?侄儿媳妇临上花轿前被悄悄换了,方伯爷的颜面也过不去的。” 徐大太太摇头:“我儿,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伯爷好大一个肥差叫隆昌侯抢走了,他看不上别的,为此在家赋闲两年了,老伯爷要一去,虽然他们勋贵在礼仪上不及我们这样的人家讲究,也没有老子死了,他还在外面四处钻营要差事的,这三年孝,必得踏踏实实地守了。你说,他想不想守?” 徐大太太所谓“他们这样人家”,指的是从已故徐老太爷算起的文官一脉,文官不守孝敢夺情那是要被同僚戳断脊梁骨的。 勋贵就相对好一点,尤其是以武传家的,总不能仗打到一半把盔甲武器丢了回家来守孝。所以,方伯爷身上要有差事,他把脸皮放厚了,不怕言官喷那可以继续当着差,可他现在没差事,若方老伯爷病逝,他还不好好守孝,那就说不过去了,而且即便他要,也没人敢推举他差事。 49.第49章 此为防盗章。  倒是被示意了要跟着走的莹月走了两步, 发现要进正房就吓住了:“窝——真见老伯爷?” 她怎么敢,把方老伯爷气出问题来,她可赔不起。 方慧积极地踮起脚来牵她:“大嫂, 走。” 她对着兄长哪哪都来气, 但有一点是看在眼里不得不服的:方寒霄打从回来, 就一手接过了照顾服侍方老伯爷的差事,什么丫头小厮一概不用,之前直接是在方老伯爷床前打的地铺,直到婚期临近, 方老伯爷想叫他休息得好一点,硬撵着他,他才睡到远一点的罗汉床上去了,终究也还是同方老伯爷一间房, 对方老伯爷的一应传唤都不假他人之手。 方老伯爷能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回过魂来, 完全是这个兄长的功劳——也许下人也可以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方老伯爷,可下人不能对方老伯爷起到这么大的情感慰藉, 长孙对老人家来说,那真是心肝一样了。 心肝回来,方老伯爷那垂垂的暮气才重新振发起来, 哪怕长孙拿字纸把他噎得瞪眼,那也是欣慰的瞪眼。 也就是说,方寒霄认为莹月可以见方老伯爷, 那就是可以见, 完全不需要担心方老伯爷会不会受到刺激。 因此不等进到内室, 方慧就嚷嚷开了:“祖父,我带大嫂来请安了。” 莹月没了退路,只好被动地跟进去。 与她想象的一般病人养病的屋子不同,内室并不晦暗,窗明几净,只是床前斜挡了一架八仙捧寿屏风,让从窗扇进来的阳光不至于刺着方老伯爷,但别处也不会昏暗得让人压抑。 桌上摆着茶具和纸笔,墙上悬着各样卷轴字画,乍一看,是一个布置得文雅舒适的房间。 “祖父,”方慧草草行了礼,蹦蹦跳跳就到了床边,她到了方老伯爷这里,表现得最像个年方八岁的孩子,甜甜地笑着连唤,“祖父,你今天好点没有呀?” 方老伯爷待她也和气,马上就回道:“好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方慧像模像样地道,“祖父,我们大房添人进口了,我有大嫂了,大嫂给你老人家请安来了。” 方老伯爷道:“嗯。” 这一声有点勉强,不过他重病在床,怎么出声都有气无力,一般人倒也听不出其中的差别。 丫头去取了锦垫来,新妇头回请安是大礼,莹月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在屏风旁跪下,一眼也不敢往床铺那边望,小声道:“给老伯爷请安。” 她前面该有个“孙媳妇”的自称,不过她说不出口,含糊着借着口齿不便给省略了。 方老伯爷:“……” 他忽然拍了一下床铺,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噎了口气似的,咳嗽了起来。 莹月吓得,往后一爬就想跑——她就说她不要来见方老伯爷吧,看看,真把人气着了! 她想跑还没跑得掉,方寒霄正站在她侧边,她一转身撞他衣袍下摆上了,视线受阻,她昏头昏脑伸了手想拂开,手腕一紧,让方寒霄捏住,丢开到旁边去了。 方寒霄大步上前,手势娴熟地把方老伯爷侧扶过来,轻拍他的后心两下,又转到前面替他顺着心肺处,王氏则忙倒了杯茶捧过去,方寒霄接过,喂方老伯爷喝了两口,方老伯爷才终于慢慢停止了咳嗽。 这个过程里,莹月没敢再跑——她反应过来她跑出去也逃不开干系了,此时她一口悬着的气刚跟着松下来,就听见,方老伯爷又拍了一下床铺。 …… 她快哭了:“窝窝没想来——”真不关她事啊! “闭嘴。”方老伯爷虚弱地,又愤怒地打断了她的辩解,然后拍了第三下床铺,“徐家、徐怀英这个小畜生,给我霄儿换了个庶女就算了,还是个结巴大舌头!” 他的声音出离愤怒地在房间里响着,“老子还没死呢!来人,抬我去徐家,老子亲自去问问他,搞这么个闺女来是不是存心嘲笑霄儿,老子要替老尚书打死他,清理门户!” 房间里静寂了片刻,只听见方老伯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方寒霄从他胸前撤手,往桌边走。 方老伯爷还要拉他:“霄儿,你站住,我跟你说,这事我必不能依着你了,娶这么个媳妇进门,以后你这一房如何立身处事,这个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方慧疑惑地左右看看——她想替莹月说话,可从她见莹月开始,莹月已经是说话不灵便的样子了,她知道她不是哑巴,可是不是大舌头,还真不能肯定。 王氏也是同样的缘故不好着声,她成年人看事明白些,觉得莹月好的时候应该没这个毛病,可万一要有呢?她打不了保票啊。 方老伯爷养病要静,石楠在外面没跟进来,这个时候,只能莹月自己上了,她怕方老伯爷气坏了,也顾不得害怕了,怯怯地道:“老伯爷,我——不系大舌头——” “闭嘴,闭嘴!”方老伯爷听她说话只觉全身都泡在酸水里——替孙儿心疼的,他可怜的孙儿呦,娶个庶女就够倒霉了,这下好,霉到家了! 这成了两口子,以后出门,一个哑巴一个大舌头,还不成了京城一景?笑都要被人活活笑死! 方老伯爷想到那个情景,简直觉得有人拿刀在割他的肉。 莹月张着嘴巴,感觉百口莫辩——她还真没法自辩,一说话就是越描越黑。 方老伯爷枯瘦的手已经从床铺里伸出来指着她了:“叫她出去,快送回徐家去,立刻——” 方寒霄回来了,一张纸一抖,显在他眼前。 ——她在轿子里咬了舌,所以如此。 方老伯爷:“刻——你怎不早说?!” 嗯,这一点方寒霄没有和他提过。 方寒霄是带着笔过来的,信笔添了几个字给他:喝多了,忘了。 昨晚他是新郎官,被好友灌了不少酒,过来方老伯爷这里时一来时辰有点晚,方老伯爷快安歇了,二来他喝得多了点,一些他以为不重要的事,就省略了没有和方老伯爷说。 “咬舌了?”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又看了一眼,陷入了沉思。 正常一般的思路,很难去想莹月是不小心,方老伯爷也不例外,他顺理成章地照着莹月不愿替嫁咬舌明志以示贞烈的方向去想了,他指着莹月的手垂到了床边,方寒霄给他掖回被子里去,他也没什么反应,又过一会,才自言自语似的冲着帐子顶道:“难得老尚书风骨未绝。” 方寒霄知道他误会了什么——这个误会他也曾经有过,他没纠正,放任方老伯爷又神游了一会。 “那就——这样吧,”方老伯爷终于回过神来了,干咳了一声,“这样,倒还凑合了。” 他没问莹月为什么先搞到“以死抗拒”,现在又打消念头来给他请安了——多明显,他孙儿这样的大好男儿,什么样的姑娘见了能不动心,寻死一回是义愤所迫,缓过这个劲来,又见到他孙儿,自然就歇了那份心,想好好同他孙儿过日子了。 “过来,我看看。” 方老伯爷发了那么一通火,其实还没有见到莹月的脸面,他重病的人,眼神不好使了,莹月一直在屏风处,这个距离他看不清楚她的长相。 莹月才把他气得噎气,哪里敢过去?站桩似的只是站在原地,方慧来拉她她也不敢动,为难地冲她摇头,两个人在那拉扯,把方寒霄的耐心耗尽了,过来,揪着莹月的肩膀一扯,把她揪去了床前。 莹月敌不过他的力气,被动地挨到了床前,只得僵直立着,怕自己随意动作再触着方老伯爷的暴点。 方老伯爷这回还算平静,用力把沉重的眼皮睁开,往她面上望了一望。 就相貌来说,莹月不及望月美艳,但她有她的长处,她长得软,软里透着一点书卷气,文文秀秀的,一般人就算不喜欢她,也不会觉得戳眼讨厌。 方老伯爷一眼望过,大致就是这么个感受,要说喜欢没多喜欢,他还替孙儿委屈着呢,哪里能喜欢个顶替来的,但要说讨厌也不至于,大概就是两个字:凑合。 他心里不由就叹了一口气:唉,都怨他,这么好的孙儿,到头来,婚姻上就落得了这个结果。这小庶女相貌看着还过得去,但是身子骨可是太瘦弱了些,恐怕不好生养——这话他做祖父的不好说出来,只得心里挑剔了一下。 方慧这时见没事,凑上来了,表功道:“祖父,你放心,你嘱咐我的话我都记着,我已经跟大嫂说好了,以后我就跟大嫂一起住,我听大嫂的话,大嫂照顾我。” 孙女这么贴心懂事,方老伯爷很欣慰,道:“嗯,妞妞乖——” 他说到一半觉得哪里不对,顿住,“什么一起住?” 方慧道:“我跟大嫂呀,我回去就让人搬东西,我跟大嫂住一个院子,方便大嫂照顾我。” 她说着,仰头看了方寒霄一眼,感觉自己成功排挤了他,美滋滋。 方寒霄面色未变,方老伯爷的感觉先不好了,艰难地道:“妞妞,你自己的院子住的好好的,去新房做什么?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你听话。” 新婚小夫妻夹个活泼好动的小孙女进去,那像什么样子?他又哪天才能抱到重孙子? 没错,之前他是觉得孙儿回来就于愿足矣能瞑目了,可转眼孙儿成了亲,这么个替嫁的孙媳妇他拗不过孙儿,都捏着鼻子认下了,那不看到重孙子再走,他多亏! 钱家的小心翼翼站在下首:“——夫人再三叮嘱,老太爷静养是最要紧的事,所以我没敢与他们十分争执,赶着来报夫人了。” “小儿子,大孙子,老头子的命根子。” 洪夫人正吃着一盏燕窝,闻言把白瓷小碗往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微微冷笑起来:“怪道民间都这么编排呢,这大孙子才回来几天,老头子的人已经都听了他的调派,话都不用说,使个眼色,就比圣旨都灵验了。” 钱家的知道她心绪不好,不敢说话。 “你说,大房这是什么风水?”洪夫人问着她,“大的先不说,连个八岁的毛丫头都这么难缠,当年我养着她,没半点亏待,她死活不愿意,还闹到老太爷那里去。如今弄个假货进了门,她倒当了宝,巴巴地还要领着给老太爷请安去——凡是她大房的,管是什么阿物儿,都比我们尊贵!” 50.第50章 此为防盗章。 这时候再要说服自己方寒霄只是任性赌气就说不过去了, 他们还在疑虑观望, 方寒霄已经毫不停歇地把后续做成,在他的婚事上,再也没有二房插手进去的余地。 “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洪夫人似自语,又似问着方伯爷, “还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方伯爷皱眉不语, 昨日之前,方寒霄从未从静德院出来过, 他没什么同别人接触的机会, 要说走漏风声, 实在无从走漏起,可要说他自己看出来的,他院门都没出过,又从哪里去看? “莫不是老太爷帮了他?”洪夫人猜测着,“老太爷如今好一点了, 一向那么宠他——” “老太爷不是那样的性子。”方伯爷这次倒是肯定地打断了她,“你瞎猜什么。” 方老伯爷武将出身,一生快意恩仇, 喜怒分明, 一个人的脾性是不会临到老了生出突变的。 洪夫人倒也知道,只是猜无可猜, 胡乱说了一嘴, 被否决掉, 她带着烦躁地扯了一下帕子:“原觉得他成了锯了嘴的葫芦是件好事, 不想,倒把我们装在里面了。” 方伯爷听得心内微微一动,他们这次失败得这么措手不及,根源在于对归来的方寒霄毫无了解,以至于叫他坏了事,都不知道错出在哪里,因为完全估算不出他的行事轨迹。 方伯爷就转头问她:“新房那里,如今有多少我们的人?” 洪夫人一愣:“这——” 一个也没有,她昨晚生气,把人全部撤走了,只给莹月留了个空荡荡的屋子。 她有点吞吐地说了,方伯爷虽则在家,但不管后院这些家务,听得忍不住斥她:“你赌这个气做什么,难道你能一直都不给新房安排伺候的人?传扬出去,你这个当婶娘的脸上很好看吗?” 洪夫人辩道:“谁知那个假货真能存身下来,如今再补过去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想了想,道:“正好挑一批好的补进去,原来那些有些随意了。” 原来就没以为这婚事能成,她没有必要往那去浪费人力,关于新房的一应布置看着花团锦簇,样样不缺,其实都是表面功夫,面上好看而已。 方伯爷听她有安排,面色方霁,嘱咐道:“最好,霄哥儿身边也能安插下人。” 这就有些难办了,方寒霄若是信任他们,不会把他们摆这么一道,既不信任,又怎会接受他们安插过去的人。 但洪夫人掌中馈有些年头了,后院里的事还是有办法的,笑道:“霄哥儿在静德院里不出,直接往他身边塞人是塞不进的,但他既成了亲,有了妻子,他身边的人事就不只是他自己说了算了,徐家那丫头才进门,立身不正,底气又虚,就以昨晚她那模样来看,也不是心里有成算的人,乘着这时候,我给霄哥儿安排两个房里人,叫她领了去,谅她不敢吭声。” 方伯爷不由点头:“若能以通房的名义过去,自然是最好了,床笫之间,尽有余地施展。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洪夫人伯夫人之尊,身边娇花似的丫头多了,随口就报出了两个人名,以颜色而言,是她身边最出色的,人也聪慧解语,方伯爷却一口否了:“不行,得识字的。” 洪夫人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可不是吗?给方寒霄挑房里人,第一要素不是美色脾性,而是得识字。不然方寒霄便有话同她说,她看都看不懂,跟方寒霄交流都做不到,岂不是白瞎。 她就凝神又想了一想,识字这个要求比漂亮要严苛多了,就是平江伯府这样的门第也挑不出多少,好在洪夫人因着娘家门风不与女儿延师教学,她出嫁后初时不管家还好,待管了家就觉出不识字的吃力来,往身边搜罗了几个懂书的丫头,这时要挑,也还将就能挑出来。 “就留仙和兰香吧,”洪夫人道,又有点头疼,“不过,留仙是诚哥儿看中的,我先已答应了他,再过几个月,待留仙带的菊香能顶上来,就把留仙给了他。” 方伯爷皱皱眉:“诚哥儿身边的人不少了吧,正经书不读,怎么专在丫头身上用心。” 洪夫人要护着儿子,笑道:“大家子弟,谁房里没有几个人,诚哥儿并不为过。再者,他早年一直叫霄哥儿在头上压着,吃穿用度都比他差一截,也就这几年侯爷当家做了主,他方过得好了些,如今不过要个丫头,值得什么。” 方伯爷要做严父,习惯性挑了儿子一句,心里其实也不以为添个通房算什么,就道:“那另外给他一个就是了,还是霄哥儿那边为重,留仙既然合适,先给霄哥儿。” 洪夫人答应了,生得好的丫头多得是,大不了补儿子两个。 方伯爷失利了一回,谨慎许多,尤不放心,向洪夫人确认道:“这两个丫头果然好吗?” 洪夫人道:“伯爷放心,留仙和兰香伯爷也见过的,都正是好年岁,头脸生得也整齐,留仙清丽,兰香明媚,总有一个能栓住霄哥儿的心。” 方伯爷听了略有满意:“这样就好,你看着什么时候合适,把这事办了。” “那还挑什么时候,就现在最好,新房要添的人不少,夹在众人里一起过去,也不显眼。” 洪夫人说着,雷厉风行地就吩咐人把昨晚从新房撤走的下人们都叫过来,在当院站了一地,合适的留,不合适的另挑了自己放心的补进去,待安排得差不多了,又把留仙兰香叫到跟前,细细吩咐了一番话。 这些细务方伯爷就不参与了,看了片刻,便抬脚走了。 洪夫人这里忙活了小半日,一应都安排好了,看看日头将暮,款款起身,领人往新房而去。 ** 话分两头,且说莹月从静德院出来后,方慧原还想跟着她到新房去,但是王氏有眼色,莹月舌头伤着,方慧要去,莹月不能不应付她,就得陪她说话,那于伤口愈合不利,所以快到新房时,就劝着方慧走了,让莹月自己休息。 莹月自己回到新房,新房里照旧还是空荡荡的,没人也没东西,箱柜摆得鲜亮齐整,打开一看,里面都是空的——原是给莹月装嫁妆的,她嫁妆没进新房,就没东西可摆。 石楠很后悔:“姑娘,我在那边院里其实想到了,可是我没敢说,我,我有点怕方大爷,要是玉簪姐去就好了。” 玉簪伸手点点她的额头:“你怕他什么?他能吃了你不成?” 莹月坐在旁边,老实道:“窝也怕他。” 石楠得了支持,连忙点头:“玉簪姐,你不知道,唉,我也说不上来,方大爷看上去是不凶,可我就觉得他怪有威势的,我话都到嘴边了,硬是问不出来,觉得我比他矮一截似的。” 玉簪摇头道:“你那不是怕,是心虚。这倒怪不得你。” 莹月这门进得是明媒正娶不错,该有的一样不少,可这话也就骗骗外头人,徐大太太在里面弄了什么鬼,别人不知道,她们还不知道吗?这事要说怪是一点怪不着她们,甚至她们也是受害人,可这话不能到方寒霄面前说,到他这个更纯正的受害人面前就是说不响,他不来找她们麻烦就算不错了,谁还好意思跟他去提要求。 莹月忧愁地道:“你所得对,窝以后怎么办呀。” 徐家是回不去了,回去就是个死,可在这里想一想往后的日子,也是个昏暗。 玉簪年纪心性在三人中都算最大最稳重的,勉强笑着安慰她道:“姑娘别怕,又不是我们求来的,方大爷认下了姑娘,那以后姑娘就是这里的主母了,姑娘这么可人疼,时日久了,方大爷知道了姑娘的为人,日子就会——姑娘,这是什么?” 她看见了莹月从袖子里露出来的红包一角。 莹月低头一看,想起来:“哦,老伯爷给的。” 她把取出来,打开的时候心情还很沉重,待取出里面的纸张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玉簪石楠粗略识得两个字——莹月闲的时候教的,不过不足以认出纸上的全部字,石楠茫然道:“一千——一千什么?” 她念的是纸上印得最大的几个字里的两个,余下的统统不认得。 莹月——她咽了口口水,道:“两银。” “一千两银?”玉簪合起来重复了一遍,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千两银子?!” 莹月傻呵呵地:“嗯。” 这是一张京里同德钱庄的银票,见票即兑银。 此时普通百姓家的用度是以铜钱为单位,银子都少见,别说银票了,徐家出过一部尚书,自然是有银票的,但主仆三个从前都没有见过,她们能接触到的最大面额的财物是莹月每个月一两的月钱。 也就是说,这一张轻飘飘的纸,就是莹月一千个月——八十三年还有余的月钱。 51.第51章 方寒霄的到来让新房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丫头们半夜受惊, 闹了一通筋疲力尽,见终于有人出面做主,陆续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缩着躲到了一起。 方寒霄的目光从她们面上扫过,看上去个个都吓得不轻, 没什么异常。 他暂时没空追究, 想要去拿盏灯,四处照着查看一下, 但发现有点走不动——因为他把莹月抱下来以后,他松了手,莹月却反过来抱住了他的一条手臂, 紧紧贴着他,娇小的身子微微颤抖, 眼里泪光点点, 警惕满满, 蛇从石楠脚边游走的画面大约给了她很大的阴影,她脚尖都是踮起的, 看样子恨不得踩到他脚上去,最好不要再沾到地面才好。 方寒霄:…… 如果这个时候心猿意马, 他会显得一点良心都没有。 然而他发自内心地觉得, 真的也不能够怪他, 全是她的问题。 他才进来的时候, 莹月的衣衫没比他齐整到哪里去, 身上只有一套中衣,坐在那书案上瞎忙了好一阵,葱绿色的肚兜带子都从脖颈后滑出了一点,他当时见到,也没有起遐思,只觉得她吓得怪可怜的。 可是她现在这么贴着他,他一动,她就紧紧地跟上来,得寸进尺,毫无顾忌,反而是他要绷紧肩膀,因为他只要微微向她侧过一点,手臂就会碰到比她养得圆润起来的胳膊还要圆润得多的弧度—— 方寒霄因此苦恼又不自在地看她一眼,想把手臂往外抽开。 但他一动,莹月一慌,把他的手臂抱得更紧了,她同时下意识也抬头看了下他,感觉到他的眼神中好像有点责备——不过她一点都不怕! 他就算嫌她碍事,真生了气,那也比长虫可亲多了,呜呜。 莹月一想到自己睡意朦胧中听到石楠的惊叫,睁眼看见地上游动的那个阴影,周身的汗毛都再竖直了点。 方寒霄没办法,只能拖着她,去拿灯,去各处照,把每个房间都走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往门边站了站,这回不得不把莹月从他身上撕下来一点,因为跟他同来的小厮不好进来,但也没闲着,正在院子里面找着蛇呢。 莹月也发现院子里有人了,紧张地往门扉后面缩了缩。 小厮拿着根长竹竿在院子各个角落敲,方寒霄提灯出来,有亮光,他余光见到了,抬头道:“爷,没找着,屋里那么闹腾,闹到现在,蛇应该是惊到逃走了。” 方寒霄也觉着是,家蛇凶性一般没那么厉害。 不过,对于莹月来说,就很恐怖了。 她不能一直让人在屋子里外没完没了地找,可这蛇万一要是没走呢?它要是还躲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等她睡着了,又游出来,游到她床上去——! 一想,她真是连房门后面都呆不住了,伸手求助地去够方寒霄,这件事情上只能指望他,因为她别的丫头们也都吓得魂飞魄散,没一个靠得住的。 方寒霄无奈,往她那边靠了靠,挡住她,同时伸手向小厮挥了挥,示意他回去休息罢。 小厮道:“爷,那我走啦。” 他离开了。 莹月忙跑出来,于是方寒霄很快就觉得自己又举步维艰了——她养得再好,那点重量对他也不足一提,他为之困扰的是别的方面。 ——她怎么就不知道点男女之防呢? 那么多书读哪儿去了。 莹月是怕他觉得没事,跟小厮一样也走了,一边贴紧他,一边软软求他:“你能不能别走?我帮你捶肩,帮你——嗯,你有什么要我做的,我都做,你等天亮再走,行吗?” 她还解释,“真的天亮就行了,雄黄粉能驱蛇,等天亮我让福全去多买几包来,就不用麻烦你了。” 方寒霄听到那个“都做”,本觉自己心神都散了一散,尚不确定想到些什么,周身已是血都热了一下,谁知跟着听见下文,他四驰奔放的思绪立时歇了:这是把他当临时的雄黄粉使了? 他提灯快走两步。 莹月还等他的回答呢,没等到,差点被他挣脱,忙跌撞着跟上去,这下贴得更紧。 方寒霄:…… 他喉咙干紧,不知道自己何苦来,到底是吓唬她还是折磨自己。 他们重新进去,丫头们正收拾着被弄得东倒西歪的家什,很快收拾好了,宜芳试探地道:“大爷,大奶奶,还有什么吩咐吗?” 莹月想了想,摇头:“没有,你们睡觉去吧。” 她觉得丫头们也怪辛苦的,半夜被吵起来累了这么久,不好意思把人再扣在这里彻夜陪她。 宜芳道:“是。” 六个丫头拿着各自的“武器”出去了,她们都睡在外面两侧的厢房。 玉簪石楠是不走的,一个睡在那边暖阁里,一个就在这里和莹月睡,不过现在方寒霄要在这里,石楠肯定不能再和莹月一床睡了,就去暖阁跟玉簪作伴。 莹月留她们:“你们不害怕了吗?大家一起在这里好了。” 石楠头都不抬,胡乱道:“不怕,不怕了。” 抱起自己的铺盖,撵着玉簪就走了。 莹月“哦”了一声,帘子落下,屋里重新找回了夜的寂静,院子里有一只不知名小虫唧唧地隔一会儿叫一声,书案一角的双耳三足小香炉里散着淡淡的甜香。 莹月在这安宁气氛里,终于慢慢冷静下来了。 然后她才有闲心关注到自身的状况。 …… 讲真,不能怪她这么迟钝,她一则是吓,二则方寒霄一直有点躲她,他一躲,她可不更吓,更要去赖着他,而且因方寒霄对她毫无冒犯之处,她就也没觉得自己跟他挨那么近有什么不妥——事急从权么。 跟被蛇咬死比,挨近一点有什么的。 她启蒙是《女戒》打底,然而真正开蒙是徐老尚书手书的那本小册子,所以她读书,但不迂。 她现在也只是注意到自己衣衫单薄,很不正经,脸红红地忙放开了他,假装无事去披了件外衣,匆匆把带子系好,很快又转回来。 “你渴吗?” 方寒霄摇头。 “我给你找本书看?” 方寒霄又摇头。 他又不是她,大半夜看什么书。 莹月闷了下,看他脸色微红,额上有薄薄的汗意,终于找到件事做,眼睛一亮:“你热吧?我给你扇扇风。” 去把她的扇子找到,呼哧呼哧给他扇起来。 方寒霄倒是真觉得热,他那边屋里有冰盆,莹月畏寒不畏热,她夜里睡觉时不用摆,这屋里对他来说,就显得燥热了。 何况他还喝了酒。 大概因着这两样叠加,她现在衣着明明穿好了,他心头的那股燥意仍没有消去,反而更重了。 他忍住不去看她,低下了头。 她光脚穿着鞋,半边脚背露在外面,弧度纤细,肤色粉嫩。 …… 他觉得自己连鼻腔都热了。 忍无可忍,方寒霄把她的扇子推开,指了指床,示意她去睡。 莹月误解了:“你想睡觉?那你睡吧,我床给你——但是,要是万一它回来,我叫你,你不要生气啊。” 她很陪着小心地说着,探身到床铺里把枕头摆摆正,站旁边等他过去,又看看灯,征求他的意见:“灯不要熄好不好?” 熄了她害怕,有光还有点安全感。 方寒霄一口气噎在胸膛,他觉得自己在她眼里搞不好跟她的丫头并没有什么区别——然而,他似乎怪不得她,是他一直没动过她,才令她在这个局面下,还能全无警惕心,唠唠叨叨地跟他话家常。 苦的只有他,燥意在周身流转冲撞,寻不到个出口。 他最好连她的手指尖都不要再见到,那大概还能冷静一点。 抱持着这个念头,他不管莹月的问句,直接俯身把她抱起来,想把她丢到床铺里去,让她老实睡觉,然后直接把帐子放下隔开。 但他错估了自己的状况与定力。 莹月忽然悬空,一吓,伸手胡乱抓着,想勾他的脖颈稳住身形,没勾住,顺着他胸前一路半摸半挠了下来,最后拽住了他的衣襟,把他本来笼紧的中衣拉得重新半敞开来。 “……呃。” 莹月很懵,不过下意识道歉,“对不起。” 顺便控制不住瞄了一眼近在眼前的胸膛——他真的热呀,胸膛上都是汗。 那股热意仿佛要挣破坚实的筋骨,热辣地扑到她面上去,不知怎的,片刻间莹月脸也红了。 好在很快,她感觉自己被放到了床上。 她心慌慌地,没话找话:“你是想叫我睡?那你不困吗?我还是陪你说说话吧——” 她终于把嘴闭上了。 因为她发现方寒霄没有直起身撤走,而是把头埋到了她脖子里,高大的身躯笼在她上方,没有和她怎么接触,但差距只在毫厘之间,随时有压下来的威胁。 这份最直观的来自男人的压迫终于令她感到了危险。 她开始害怕起来。 但这害怕与长虫带给她的不同,她心底没有冒凉气,反而是发热,发慌,乱跳,跳得她觉得他都肯定能感觉到了。 莹月张了张嘴,想说话,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也想叫他让开,但都没说出来——她直觉自己最好一句话不要说,一下也不要动,把自己当成一段木头,把这个很诡异的时刻捱过去。 她很尽力地按照直觉做了,但是她浅浅呼吸,淡淡馨香,不管她本人有没有开窍,都不影响她作为一个妙龄少女对男人的吸引力——甚至于,她思无邪的本身,都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她什么都不懂。 每一点的情/事,都将由他亲手教给她。 方寒霄不知道自己费了多大力气,才迫使自己从将要焚毁的理智里拽出了一线清醒。 这不对劲。 他是个正常男人,有欲望再寻常不过,然而也正因为他是个正常男人,他不会突然出现这种近乎疯狂的冲动。 男人骨血里就算有属于兽性的一部分,终究是个人,人性必然压倒兽性,如果反之,那也不算个人了。 ——他现在就很不想做人。 但他又分明清楚,他不是那种人。 理智与欲望在他脑中剧烈拉锯,在他几乎就要忍耐不住之时,他终于觉出了是哪里不对劲——莹月颈间与发丝里只有皂角澡豆一类的清香,与他之前闻到令他燥意深重的甜腻香气截然不同。 他手指蜷起,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然后借着这疼痛再多挣出一点理智,慢慢地,踉跄着离开她,爬起来,往书案那边走。 三足小香炉里一缕细烟缭绕而上。 方寒霄没有细看,直接伸手掐灭。 他半闭着眼,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 砚池里的墨这时候已经半干,他没有心思重磨,沾着硬写了一行字,拿回床边去问她:香是哪来的? 莹月已经坐起来了,眯着眼睛看——他站得有点远,字还很乱,她不仔细一点看不明白。 “好像是哪个丫头点的,说也许能把蛇熏跑。”她努力回忆着,“当时太乱了,我不记得到底是谁,不过肯定不是玉簪石楠,不然我会记得。” 方寒霄点点头,把纸揉了,返身要去推窗,想让屋里的味道散散。 但莹月回完话本来只是小心翼翼看他,想问他怎么了都不敢出声,见他动作,却是急了,忙阻止道:“别开,当心它在外面,又跑进来。” 她连个“蛇”字都不敢提了,不放心,又过去,想看窗子有没有已经被他推开一条缝。 还好没有。 她松一口气,然后发现了新的问题:“——你把我的笔弄坏了。” 方寒霄随手拿的自然是自己最习惯用的那根碧玉管笔,砚池墨不足,他硬去沾,把毫毛都沾劈开了,看上去乱糟糟的。 方寒霄:…… 怎么就成她的笔了。 他这一个念头没有转完,被带歪的思路旋即又回到了要命的轨道上——香灭了,但他先前吸进去的吐不出来,而她还走近他,要拿他身边的笔。 他不是野兽,可也不是圣人。 他捏住了她的手腕,莹月没来得及拿到笔,指尖不小心一拂,还把笔拂落到了地上,清脆一声响。 莹月听着那声响,心都要碎了,忙低头要找:“我的——唔唔!” 她说不出话来心疼她好看的笔了,因为嘴被堵住了。 52.第52章 此为防盗章。 她对着兄长哪哪都来气, 但有一点是看在眼里不得不服的:方寒霄打从回来, 就一手接过了照顾服侍方老伯爷的差事,什么丫头小厮一概不用,之前直接是在方老伯爷床前打的地铺,直到婚期临近,方老伯爷想叫他休息得好一点,硬撵着他, 他才睡到远一点的罗汉床上去了, 终究也还是同方老伯爷一间房, 对方老伯爷的一应传唤都不假他人之手。 方老伯爷能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回过魂来,完全是这个兄长的功劳——也许下人也可以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方老伯爷, 可下人不能对方老伯爷起到这么大的情感慰藉,长孙对老人家来说, 那真是心肝一样了。 心肝回来,方老伯爷那垂垂的暮气才重新振发起来, 哪怕长孙拿字纸把他噎得瞪眼,那也是欣慰的瞪眼。 也就是说,方寒霄认为莹月可以见方老伯爷,那就是可以见,完全不需要担心方老伯爷会不会受到刺激。 因此不等进到内室,方慧就嚷嚷开了:“祖父, 我带大嫂来请安了。” 莹月没了退路, 只好被动地跟进去。 与她想象的一般病人养病的屋子不同, 内室并不晦暗, 窗明几净,只是床前斜挡了一架八仙捧寿屏风,让从窗扇进来的阳光不至于刺着方老伯爷,但别处也不会昏暗得让人压抑。 桌上摆着茶具和纸笔,墙上悬着各样卷轴字画,乍一看,是一个布置得文雅舒适的房间。 “祖父,”方慧草草行了礼,蹦蹦跳跳就到了床边,她到了方老伯爷这里,表现得最像个年方八岁的孩子,甜甜地笑着连唤,“祖父,你今天好点没有呀?” 方老伯爷待她也和气,马上就回道:“好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方慧像模像样地道,“祖父,我们大房添人进口了,我有大嫂了,大嫂给你老人家请安来了。” 方老伯爷道:“嗯。” 这一声有点勉强,不过他重病在床,怎么出声都有气无力,一般人倒也听不出其中的差别。 丫头去取了锦垫来,新妇头回请安是大礼,莹月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在屏风旁跪下,一眼也不敢往床铺那边望,小声道:“给老伯爷请安。” 她前面该有个“孙媳妇”的自称,不过她说不出口,含糊着借着口齿不便给省略了。 方老伯爷:“……” 他忽然拍了一下床铺,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噎了口气似的,咳嗽了起来。 莹月吓得,往后一爬就想跑——她就说她不要来见方老伯爷吧,看看,真把人气着了! 她想跑还没跑得掉,方寒霄正站在她侧边,她一转身撞他衣袍下摆上了,视线受阻,她昏头昏脑伸了手想拂开,手腕一紧,让方寒霄捏住,丢开到旁边去了。 方寒霄大步上前,手势娴熟地把方老伯爷侧扶过来,轻拍他的后心两下,又转到前面替他顺着心肺处,王氏则忙倒了杯茶捧过去,方寒霄接过,喂方老伯爷喝了两口,方老伯爷才终于慢慢停止了咳嗽。 这个过程里,莹月没敢再跑——她反应过来她跑出去也逃不开干系了,此时她一口悬着的气刚跟着松下来,就听见,方老伯爷又拍了一下床铺。 …… 她快哭了:“窝窝没想来——”真不关她事啊! “闭嘴。”方老伯爷虚弱地,又愤怒地打断了她的辩解,然后拍了第三下床铺,“徐家、徐怀英这个小畜生,给我霄儿换了个庶女就算了,还是个结巴大舌头!” 他的声音出离愤怒地在房间里响着,“老子还没死呢!来人,抬我去徐家,老子亲自去问问他,搞这么个闺女来是不是存心嘲笑霄儿,老子要替老尚书打死他,清理门户!” 房间里静寂了片刻,只听见方老伯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方寒霄从他胸前撤手,往桌边走。 方老伯爷还要拉他:“霄儿,你站住,我跟你说,这事我必不能依着你了,娶这么个媳妇进门,以后你这一房如何立身处事,这个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方慧疑惑地左右看看——她想替莹月说话,可从她见莹月开始,莹月已经是说话不灵便的样子了,她知道她不是哑巴,可是不是大舌头,还真不能肯定。 王氏也是同样的缘故不好着声,她成年人看事明白些,觉得莹月好的时候应该没这个毛病,可万一要有呢?她打不了保票啊。 方老伯爷养病要静,石楠在外面没跟进来,这个时候,只能莹月自己上了,她怕方老伯爷气坏了,也顾不得害怕了,怯怯地道:“老伯爷,我——不系大舌头——” “闭嘴,闭嘴!”方老伯爷听她说话只觉全身都泡在酸水里——替孙儿心疼的,他可怜的孙儿呦,娶个庶女就够倒霉了,这下好,霉到家了! 这成了两口子,以后出门,一个哑巴一个大舌头,还不成了京城一景?笑都要被人活活笑死! 方老伯爷想到那个情景,简直觉得有人拿刀在割他的肉。 莹月张着嘴巴,感觉百口莫辩——她还真没法自辩,一说话就是越描越黑。 方老伯爷枯瘦的手已经从床铺里伸出来指着她了:“叫她出去,快送回徐家去,立刻——” 方寒霄回来了,一张纸一抖,显在他眼前。 ——她在轿子里咬了舌,所以如此。 方老伯爷:“刻——你怎不早说?!” 嗯,这一点方寒霄没有和他提过。 方寒霄是带着笔过来的,信笔添了几个字给他:喝多了,忘了。 昨晚他是新郎官,被好友灌了不少酒,过来方老伯爷这里时一来时辰有点晚,方老伯爷快安歇了,二来他喝得多了点,一些他以为不重要的事,就省略了没有和方老伯爷说。 “咬舌了?”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又看了一眼,陷入了沉思。 正常一般的思路,很难去想莹月是不小心,方老伯爷也不例外,他顺理成章地照着莹月不愿替嫁咬舌明志以示贞烈的方向去想了,他指着莹月的手垂到了床边,方寒霄给他掖回被子里去,他也没什么反应,又过一会,才自言自语似的冲着帐子顶道:“难得老尚书风骨未绝。” 方寒霄知道他误会了什么——这个误会他也曾经有过,他没纠正,放任方老伯爷又神游了一会。 “那就——这样吧,”方老伯爷终于回过神来了,干咳了一声,“这样,倒还凑合了。” 他没问莹月为什么先搞到“以死抗拒”,现在又打消念头来给他请安了——多明显,他孙儿这样的大好男儿,什么样的姑娘见了能不动心,寻死一回是义愤所迫,缓过这个劲来,又见到他孙儿,自然就歇了那份心,想好好同他孙儿过日子了。 “过来,我看看。” 方老伯爷发了那么一通火,其实还没有见到莹月的脸面,他重病的人,眼神不好使了,莹月一直在屏风处,这个距离他看不清楚她的长相。 莹月才把他气得噎气,哪里敢过去?站桩似的只是站在原地,方慧来拉她她也不敢动,为难地冲她摇头,两个人在那拉扯,把方寒霄的耐心耗尽了,过来,揪着莹月的肩膀一扯,把她揪去了床前。 莹月敌不过他的力气,被动地挨到了床前,只得僵直立着,怕自己随意动作再触着方老伯爷的暴点。 方老伯爷这回还算平静,用力把沉重的眼皮睁开,往她面上望了一望。 就相貌来说,莹月不及望月美艳,但她有她的长处,她长得软,软里透着一点书卷气,文文秀秀的,一般人就算不喜欢她,也不会觉得戳眼讨厌。 方老伯爷一眼望过,大致就是这么个感受,要说喜欢没多喜欢,他还替孙儿委屈着呢,哪里能喜欢个顶替来的,但要说讨厌也不至于,大概就是两个字:凑合。 他心里不由就叹了一口气:唉,都怨他,这么好的孙儿,到头来,婚姻上就落得了这个结果。这小庶女相貌看着还过得去,但是身子骨可是太瘦弱了些,恐怕不好生养——这话他做祖父的不好说出来,只得心里挑剔了一下。 方慧这时见没事,凑上来了,表功道:“祖父,你放心,你嘱咐我的话我都记着,我已经跟大嫂说好了,以后我就跟大嫂一起住,我听大嫂的话,大嫂照顾我。” 孙女这么贴心懂事,方老伯爷很欣慰,道:“嗯,妞妞乖——” 他说到一半觉得哪里不对,顿住,“什么一起住?” 方慧道:“我跟大嫂呀,我回去就让人搬东西,我跟大嫂住一个院子,方便大嫂照顾我。” 她说着,仰头看了方寒霄一眼,感觉自己成功排挤了他,美滋滋。 方寒霄面色未变,方老伯爷的感觉先不好了,艰难地道:“妞妞,你自己的院子住的好好的,去新房做什么?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你听话。” 新婚小夫妻夹个活泼好动的小孙女进去,那像什么样子?他又哪天才能抱到重孙子? 没错,之前他是觉得孙儿回来就于愿足矣能瞑目了,可转眼孙儿成了亲,这么个替嫁的孙媳妇他拗不过孙儿,都捏着鼻子认下了,那不看到重孙子再走,他多亏! 钱家的忙道:“大姑娘可不要乱说,怎么叫看管,实是为了老太爷的身体着想,伯爷也是知道赞同的。” 方慧仰着头:“我是乱说,你就必定有道理了?”她声音一厉,“让开!我带我大嫂来见祖父,还不见得要你们二房的同意!” 女童声音尖利,莹月就在旁边,耳膜几乎要生痛,石楠也唬了一跳,悄悄向莹月道:“到底是伯府的姑娘,看这份派头。” 钱家的却不畏惧让步,她的腰弯下来,但笑容几乎没有变过:“大姑娘,您要是独个前来,我冒着惹恼夫人的风险,也要为您通融一二,可您带了这个——”她眼角瞥了一眼莹月,好像不知该怎么称呼她似的,直接跳了过去,“这位来,我就万万不敢应承了,老太爷可不知道大爷给他换了一个孙媳,这要见了,该怎么说呢?老太爷的身子骨大姑娘是知道的,可受不起这个刺激。” 53.第53章 此为防盗章。  方老伯爷看他这表情就一噎——这噎不是动怒,而是一股从心底生出的无力感, 五年算得一段不短的时光了, 方寒霄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 正是成长中最重要的一段岁月, 这一段最重要的岁月,方寒霄离开了他的羽翼,这个曾经爱说爱闹的长孙像一只雏鹰, 主动决然地跃下了悬崖, 去受风霜雨雪的摧折。 从外貌上看, 终于归来的方寒霄不像吃过很大苦头, 只是成熟高大了一些, 但方伯老爷不能自欺欺人, 他知道他不可能没有吃过苦头。 别的不说,照顾重病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方寒霄从一回来就直接接手照顾了他, 完全不用跟小厮学习,只询问了一下王大夫所需要注意的事项——而他从前在家时从未做过这等事, 这一手伺候人的工夫是怎么凭空来的,方老伯爷问过他, 他不说,方老伯爷便也不敢细想。 他不忍心想,也不忍心逼他, 只得这么含糊着罢了, 只当孙儿是出去玩耍了一趟, 玩够了,就回来了。 但是吧,他也不是时时都能这么想得开的。 怎么说呢,别人哑掉之后在表达上必然要出现许多缺陷,心性也会跟着一起生变,方寒霄的变化也有,但是是另一个方向,他不会说话了,苦恼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比如方老伯爷现在,方寒宵给他摆出这么一张平平静静的脸,这比拿事先准备好的字纸堵他还让他头疼,因为方寒霄一旦离开纸笔,就等于切断了跟别人交流的渠道,别人还不能拿他怎么样——欺负一个哑巴,好意思吗? 方老伯爷有时候都觉得,这个孙儿非但没有为自身的哑疾所困,反而将它化成了一项利器。 这样一想,方老伯爷又骄傲起来——要是孙儿能不用来对付他就更好了。 “霄儿,我跟你说话,你今晚上搬回新房去,听到没有?”为抱重孙的念头所鼓舞,方老伯爷不放弃地又强调了一遍。 方寒霄这次终于给他回应了,万能三张纸其中的一张:少操心,多静养。 “嘿,你这小子!”方老伯爷气的,仅剩的几根胡须都吹翘了起来。 方寒霄已经在给莹月眼神示意,告诉她可以走了。 莹月不管他们祖孙间的交锋,逃过一劫般,抬脚就要走,方老伯爷想起什么,忙道:“等等。” 他问方寒霄:“前几日叫你装的那红包呢?拿给你媳妇。” 别管他对莹月有多少不满意,新妇是他叫来磕头的,那人不能白来一趟,见面礼必要给的。这红包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只没想到实际进门来的换了个人。 方寒霄点点头,去立柜那里取了红包,塞到被叫住的莹月手里。 莹月不大敢接,方寒霄不跟她拉扯,直接往她手心一塞,莹月怕掉地上,只得忙捧着了,看上去倒不出奇,红红的一个包袋,里面菲薄,可能是装的纸张,轻飘飘的。 方老伯爷这心不能少操,又想起来一事了:“霄儿,你娶了这个,那先头那个怎么说?婚书换过没有——嗯,你办这些不便,把你二叔叫来,我同他说。” 方寒霄走回床边的脚步微顿,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于莹月的替嫁,他不过顺势而为罢了,婚书不婚书的,他没成过家,没处理过细务,方老伯爷不提,他一时真未想得起来。 他给方老伯爷写:知道,不必二叔,我来。 方老伯爷看过,叹了口气:“好吧,不必就不必,你不喜欢你二叔,我也不逼着你了,等我眼一闭,我这里的东西终归都是你的,你就是败家些,也尽够你用了。” 方寒霄眉梢微微一挑,居然露出点笑意来,他手腕随意转动,写与方老伯爷:我没不喜欢二叔。 方老伯爷哼了一声:“祖父面前,你嘴硬个什么劲。” 他重病榻间都看开了,孙子跟儿子不合就不合罢,硬按着孙儿的头叫他去蹲叔叔的屋檐底下,再是为他好,也是委屈了他,何必呢。 但方寒霄居然换了张纸,诚恳地又给他写了一遍:真的没有,我出去一趟,都懂事了。 “……”方老伯爷很狐疑,他说了这么一会话,本来已经疲累了,硬是又挣出点精神来,道:“我不信,霄儿,你不用敷衍我。” 说是这样说,他心里其实已经燃起希望来了,哪个老人愿意见到家宅不宁儿女反目,往日就是有什么恩怨,一家子,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能过去最好过去,往前面看,慢慢重新和睦起来才好。 方寒霄去重蘸了墨,低头刷刷写:事过境迁,如今我回来,该着二叔嫌我多余了,是二叔不高兴,我并没有什么。 方老伯爷看了这一串,愣了愣:“什么话,你二叔怎么就嫌你了——” 不过他不是掩耳盗铃的性子,既知道他们叔侄不合,勉强说这些也是无益,说一半就停了,转而把方寒霄的话又看了看,照着他的思路想了想,通了:“哦,你二叔不高兴,你就高兴了。” 方寒霄虽然不是这么写的,但他也不否认,只是笑了笑,把纸收了回来。 方老伯爷见他笑,就不舍得怪责他了,还顺着道:“不要管你二叔高兴不高兴,他要真嫌你,哪里苛待了你,你告诉我,我叫他来教训,有我在一天,绝不叫你受他的气。” 这心偏的,假使方伯爷在此,听到老父的话恐怕得吐出一口血来,但方老伯爷这是信了方寒霄的话,以为他真的打算摒弃前嫌了,自然没口子地哄他,至于方伯爷,他好几十岁的人了,又是做叔叔的,让让侄儿怎么了? 方寒霄把安心养病那张纸向他晃了晃,又新写了几个字交待自己的去向:我去办一下婚书。 方老伯爷之前都没敢问他对二房如今是怎么个看法,只怕一问又把他问跑了,这下忽然得了意外之喜,高兴极了,看过就点头道:“嗯,我这里的人你都可以用,你看谁办这事合适,就叫他去,叫徐家把原来那封婚书交出来,你亲眼看着撕毁,然后重新写一封,知道吗?” 方寒霄点头,看方老伯爷安心地合上了眼休息,他俯身替他掖好了被角,转身出去。 ** 莹月同方慧跟在后面,方慧的小目的没有达成,有点闷闷不乐,出来后拉着莹月道:“大嫂,我们回去吧。” 说完有意不向方寒霄打招呼,就要走,莹月不想和方寒霄打交道,也是不知道能和他说什么,顺着转了身。 方寒霄并不管她们,只是随后往外走,他要去拿当年的庚贴聘书及才写就不久的婚书等一套婚证物件,父母去后,大房的东西都到了他手里,他出去这几年是由方老伯爷代管,他一回来,方老伯爷当时只剩一口气,怕自己不治,忙忙都交待给了他,包括这些在内。 他没有亲自去徐家,时近午时,最终持着这些赶到徐家的是方老伯爷的一个幕僚亲信周先生。 徐大老爷照常不在,徐大太太出的面,她望着抛在面前桌上的一套婚书,神情非常恍惚。 她疑心自己是耳朵出了错,又或者索性是一夜没睡,现在不小心打了个盹,于是陷入了自己构造的美梦之中。 不然,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徐大太太的全部感觉,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喜从天降! 周先生态度斯文地催了她一声:“大太太,我们老伯爷和大爷那里,还等着回话,您是有什么难处吗?” 徐大太太以指甲在袖中掐了自己一把,借着那痛楚,才能明确这确实不是梦,并同时压下自己奔涌而出的喜悦,她使帕子去擦并没有一滴泪的眼睛:“唉——我竟不知道怎么说了!老伯爷真是大人大量,宽宏肯体谅人,只是可惜我们大丫头没福,偏捡在这时候病了——” 周先生很好地藏起了眼底的一丝鄙夷与不耐烦,微笑着,听徐大太太抒发了一通关于自家如何不得已如何想成全老伯爷念想的意思,待她说得告了一个段落,方提醒道:“大太太,您看这婚书?” “我去拿,我去拿!” 徐大太太一叠声地道,站起来往后面去,然后脚不点地地飞快又回来了,都没使丫头,亲自捧着,她拿来的除了旧庚帖婚书等物之外,还有莹月的一份新庚帖都准备好了。 周先生一看便了然了,徐家这是已有蓄谋,只是之前为图蒙混,没有拿出来。他也不拆穿,一样样和徐大太太交接。 徐大太太先得回了望月当年的庚帖,忙小心翼翼地收好,再是聘书,再是婚书,每得回一样,徐大太太都觉得精神更爽利一分,待婚书到手,简直神清气爽,一夜未眠的疲倦都不翼而飞了,她把婚书也要收起,周先生虚虚一拦,笑道:“大太太,这就不必收了罢?你我各撕两半,各自放心——万一流落到外面去,徒生麻烦。” 徐大太太怎可能会把女儿的“黑历史”流落出去,但周先生说的也是到了她心坎里,当场就撕了,岂不更好更放心? 54.第54章 此为防盗章。  云姨娘和惜月两个人前脚从后角门偷偷摸摸地出来,后脚就有两方人马分别没入了平江伯府之中。 “他家的庶女跑了?是哪一个?” 小厮跪在屏风外细细回话:“应该是行二的, 有个年纪大些的女人跟着一起出来, 我听那守门的婆子管她叫云姨娘。” 洪夫人端着茶盏:“知道往哪里去了?” 小厮道:“小的跟他们到了大路上, 听她们雇了轿子,跟轿夫说去鸿胪寺。” “那是要去找徐大老爷了。”洪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这趟差事办得不错,再去盯着, 若有别的动向, 速来回报。” 站在旁边的丫头听了洪夫人夸赞,就走到屏风外,给了那小厮一个绣锦荷包,小厮忙接了,磕头谢赏,见洪夫人没有别话,站起弓着腰退出去了。 屏风内侧, 洪夫人喝了一口茶, 笑问丫头:“你猜,徐家那二姑娘为什么跑?” 走回来的丫头抿嘴笑道:“夫人考不倒婢子。婢子猜, 二姑娘跑, 是因为大姑娘病。” 这句话听上去很趣致, 洪夫人笑出声来:“你这丫头, 越发出息了, 说话都带上机锋了。” 又摇摇头, 有点惋惜似的, “那些个文官世宦,总爱说他们清贵有规矩,你看看,比我们强在哪里?徐家还是出过一部尚书的人家呢,不过七八年,就荒唐成这个样儿了。” 丫头接上话:“说得好听罢了,子孙不争气,再大的富贵也就那么回事,哪比得上我们这样世代传承的。” 洪夫人爱听这样的话,嘴角就翘起来,把茶盏往桌上轻轻一放。 丫头会意地上前添茶,问道:“夫人,如今怎么着?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还要做什么?”洪夫人懒懒地道,“我看徐大太太这主意很好——跑了一个也不怕,不是还有一个适龄的吗?凭她抬哪一个来,等抬来了,好戏才正开锣呢。” 丫头捧上茶去,笑着恭维:“夫人说得是,还是夫人技高一筹。” ** 按下洪夫人这边不提,第二个知道的,还不是徐大太太。 从徐家离开的第二波盯梢的同样是个小厮,他从平江伯府后院大厨房一侧的角门入,绕了一圈,轻飘飘进了静德院。 这里是重病的方老伯爷养病之所,与别处比,明显静谧许多,来往的一两个下人都把脚步放得轻轻的,院落里几乎鸦雀不闻。 小厮挨着墙边,溜进了正房旁边的耳房。 耳房窗下摆着一个小炉,上面放着药罐,药罐盖子微微倾斜,苦涩的药气萦绕而上,熏染得一屋子都是草木药味,说不上难闻,可也并不好闻。 一个穿灰衣的男人坐在药炉前,侧对着门口,手里拿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 小厮走上前去,低声把在徐家后门处的所见禀报了——他报的还包括了洪夫人派出去的那个小厮的动向。 男人听他说完,点了点头。 小厮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别的反应,问道:“爷,接下去该怎么做?” 男人扇火的手顿了一下,抬起来——他这一抬,衣袖就滑落了一点下来,露出了他自掌根蔓延隐没到衣袖里面的一道伤痕,虽已落痂愈合,但由其虬结狰狞之态,仍可想见当日受创之重。 他就用这只手执着灰扑扑的扇柄慢悠悠在半空中虚划:静观,其变。 小厮眼也不眨地认真看完,道:“是。” 就退出去,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多余动静。 男人低了头,重新扇起炉火来。他的动作和之前别无二致,好像从没人进来和他说过话一样。 ** 午后,徐大太太才终于知道了后院起火的事。 这很大程度得怪她自己,她为了瞒住望月装病的秘密,不让各处来请安,才让云姨娘能瞒了这么久。 怎么跑的,跑去哪里了,这不难审,把云姨娘院里的丫头提一串子过来就有了,难的是审出来了之后怎么办。 这么半天功夫,够云姨娘找到徐大老爷了,她不忌惮闹,徐大太太却万万不愿意,这风声走出去,李代桃僵的计策还怎么使? 徐大太太鼓着腮运了足足的气,茶盅都摔碎了一套,最终还是把这口气咽了——跑了一个不要紧,家里不还有一个么! 剩的这个傻,呆,还更好摆布。 这回再不能出差错了,徐大太太命人把莹月从清渠院里提溜出来,放到眼皮底下亲自看着,直等到三月十五,吉期前夜,方把谋算透露给了她。 莹月祸从天降,无端叫从自己的壳里拔/出来,在正院一间耳房里关了两天一夜,看守她的丫头凭她问什么一概不理,只是牢牢管束着她,别说出门了,连走动都不许她走动。莹月在这样的境况里吃吃不好,睡睡不安稳,本已吓得不轻,再听徐大太太这一番高论,人直接惊傻掉了。 “望月病了,方轮到你,不然,你还没这个福气呢。”徐大太太居高临下地向着她,“你老实些,遵父母之命嫁过去,才有你的好处,以后方家大奶奶做着,该有的风光一样不少,你懂不懂?” 莹月不懂,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长姐的夫家,她怎么可以嫁过去?什么大奶奶二奶奶,和她又怎么会有关系? 徐大太太两句“好话”说完,跟着就转成了恐吓:“你要是不听话,像二丫头瞎闹腾给家里添麻烦,哼——那不要说平江伯府那样的人家了,能寻着个尼庵收容你,都算是你的运道,以后死了只能做个孤魂野鬼,想得一道香火供奉都没有!” 她这一疾言厉色起来,还是很见成效的,莹月一贯怕她,话不曾回,先反射般露出了惧怕的表情。 对徐大太太来说这就够了,她不需要莹月做什么多的配合,只要她代替望月,坐着花轿,进入平江伯府的大门就算替嫁成功——从这个角度讲,充任这个人选的是惜月还是莹月并无什么差别,不过一以序齿,二来惜月精明些,叫她顶替似乎把握更大,不想精明的难控制,惜月竟直接逃出家门去了。 话说回来,这所谓成功只是对徐大太太的算计而言,至于莹月这么荒唐地“嫁”进去,将要遭遇什么,日后的日子怎么过,甚至于能不能活得下去,那都不在徐大太太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又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心疼她那许多作甚,将她好吃好喝地养大这么大已是恩情了,如今给家里派点用场也是该当的。 徐大太太几句交待完就走了,莹月终于缓回神来,但为时已晚,她已经做不了什么,像个落入陷阱的小兽般又受困了三个多时辰,外面五更鼓打过,渐渐有了人声,徐大太太重新过来,吩咐人把她拉出去,换到一间厢房里,让喜娘给她开脸上妆挽发更衣。 莹月让人按在妆台前一动不能动,细长的棉线绞在脸上,是一种奇怪得说不上来的痛楚,她想挣扎,想说不,按着她的老嬷嬷重重一把拧在她的背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姑娘,可不能动,绞坏了脸不好看,要不讨新郎官喜欢了。” 什么新郎官,那不是她的! 莹月鼓起勇气,想大声叫嚷出来,但老嬷嬷眼疾手快地又拧她一把,把她到嘴边的话拧成了受痛倒抽的一口冷气。 她想再反抗,但单薄的阅历,缺失的教养让她无能对这种突然的变故做出有效应对,屋里满当当一屋子人,可没有人在乎她,理会她,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有纸糊般的笑容,用光怪陆离的声音告诉她“姑娘大喜了”,像是最荒诞的一折戏,她做梦都梦不出来的。 她就这么被压着完成了一道道程序,外头天光渐亮,但她看不见了,一顶缀着珠珞的盖袱当头罩下,她的眼前只剩一片血红。 不知道什么人来将她背起,她落进了一顶轿子里,手里还被塞进个肚腹圆鼓鼓的瓶子,周围爆竹锣鼓大作,轿子跟着被抬起。说来可笑,莹月长这么大,因为从没出过门,连轿子都没有机会坐过,现在脚下忽然一轻,周身一飘,瞬间的失重感让她差点一头撞轿厢上去。 轿子开始走起来了,周围喧闹更甚,莹月荒谬如处梦里的感受也更强,外面的许多人声该是熟悉的,她此刻听来却陌生得如隔云雾里,连徐大太太的哭声都变得虚幻了——当然,这可能因她本也是装作出来的缘故。 轿子里总算没有个老嬷嬷时刻准备着要拧她一把,莹月终于有了点自主权,但她能做的事仍然很少,跟在轿旁行走的喜娘丫头遍是徐大太太的人手,她有一点异动,把她镇压回去极容易。 莹月把遮挡视线的盖袱揭了,见到轿厢右边有个小小的方窗,想要伸手去掀上面覆盖的帘子,坠着流苏的轿帘才一动,立刻被从外面压下,莹月连是谁动的手都没见着。 她又试图向外说话,但外面太吵了,锣鼓没一刻停过,因为出了徐家大门,沿途还开始有小孩子跟着凑热闹讨喜钱的大笑大叫声,她嗓音天生细软,把嗓门扯到最大了也传不出去——左右倒是能听见,但能离她这么近的肯定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根本不理她。 55.第55章 此为防盗章。 徐大太太当时就眼前一黑, 觉得完了, 完了——完到了天亮,居然一切如常, 日头照常升起, 好似什么意外都没发生。 ——难道洪夫人这么大本事, 这种情况下, 还压着方寒霄把假新娘子认了? 徐大太太都恍惚了, 一方面不太敢相信有这种好事,另一方面又实在很想相信。 望月比她更定不住神, 病也不装了,穿着中衣下床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时忍不住道:“娘, 要么,把二哥儿再叫过来问问?” 徐大太太浮肿着两只眼睛, 皱眉摇头:“问他白问, 他大门都没进去, 怎知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望月不响了,又绕了一圈,跺脚:“蔡嬷嬷和金铃他们回来一个也好, 竟都不见影子!” 是的, 现在如果说有什么不寻常的话,就是除了徐尚聪之外, 徐家送嫁的人都如肉包子打狗, 通通一去不回。这种同城婚嫁, 送嫁人等按理是不需留宿的,到了地头领一桌喜宴,得些赏钱就该回来了。 徐大太太见不到自己派出去的人,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这替嫁到底是成功还是没成功,她就不能确定。 她这颗心,就只能悬在嗓子眼落不下来。 过一会儿,望月禁不住又提出了一个猜测,道:“娘,会不会是方大爷生气,把他们扣下教训了?” 徐大太太想一想,慢慢点头,方寒霄势单力薄,拗不过得势的二房,一腔怒气堵着没处发,拿徐家下人撒一撒火倒是有可能,洪夫人也没必要阻拦,在她这样的贵夫人眼里,就是把蔡嬷嬷金铃等尽皆打死,那也算不得什么。 望月松一口气:“若真如此就好了。等方大爷出够了气,把他们放回来,娘多给些伤病银子罢,也不叫他们白受苦一场。” 徐大太太觉得没有这样简单,但她当然希望就这样简单,努力把自己说服得松快了点,她一转眼看见望月只着中衣,忙道:“你这孩子,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就下来了?快回床上去,真弄出病来怎么好。” “我不冷。” 望月说着,不过一夜没睡,她现在实在很有些困倦,平江伯府一直没人上门,看着似乎太平,她的困意涌上来,揉着眼睛在徐大太太的催促下回到了床上。 “娘,你也休息一会。” 徐大太太哪睡得着,道:“你睡吧,我让人打听些事去。” 她说着出门,召来丫头传话,叫使几个机灵些的下人,往认识的昨晚参加了喜宴的人家去,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情况来。 ** 平江伯府,新房。 主仆三个醒来得很早,毕竟是生地方,又还有许多事糊涂着不明白,谁也不能放心地真睡踏实了。 醒来莹月就面临着尴尬事,她不愿意再穿嫁衣,可新房里也没别的衣裳给她替换。 玉簪在屋里束手无策地转了两圈,鼓起勇气道:“姑娘等着,我出去问一问。我们来时,太太收拾了不少箱笼跟着抬来的,里面应该会有衣裳。” 莹月忙把她拉着:“别切,洪夫人在。” 她在新房呆了一夜,虽然府里没人来伺候她,可也没人来找她的麻烦,这让她潜意识认为新房是安全的,出去就不一定了,谁知道会不会被洪夫人抓去打板子。 玉簪一想也有点怕,就顿住了。 没别的选择,莹月倒也不在乎凑合,自己下了床,伸手去够搭在紫檀木架上的嫁衣,她年轻,复原能力好,昨天凄惨得那样,吃饱又睡了一觉,起来就感觉精神好多了,除了舌头还是仍旧痛着,说话不便。 玉簪忙过来帮她,刚穿好,外面传来清脆的声音:“大嫂,你起来了吗?” 莹月一愣,看一眼玉簪,玉簪会意扬声道:“起来了。” 石楠快步走到门边掀帘去迎,只见方慧换了一身鹅黄的袄裙,发饰也跟着换过了,脖子上倒仍挂着那个金项圈,她走进来,道:“大嫂,我来看你了。” 王氏跟在后面,表情歉意:“大姑娘来太早了,我没劝得住,打搅大奶奶了。” 莹月摇头示意没事。 玉簪跟石楠上去向方慧行礼,玉簪心细,就便问了一声能到哪里去要一点热水来,这个天气衣裳穿旧的还无妨,洗漱也省了就忍不了了。 方慧扭头向王氏道:“嬷嬷,你去叫人送热水来。” 王氏答应着了要出去,玉簪忙跟上去:“不敢,嬷嬷给我指个路,我闲着,去提来就行了。” 她两人出门去了,莹月招呼方慧来坐,又谢谢她昨晚让人送来的面。 方慧很大方地道:“不值什么。”过了片刻补充,“其实是嬷嬷想起来让人送的。” 她毕竟只有八岁,跑到新房里跟莹月一起吃果子大部分是因为好玩,没想到莹月是因为饿了才吃。 莹月笑道:“还是谢谢泥。” 她分得清楚,要不是因为方慧,平江伯府的下人怎么会跟她来发这个善心。 方慧的大眼睛眯起来一些:“没事啦。” 有人指点要方便不少,没多久玉簪就回来了,她提着热水,走在旁边的王氏手里也没空着,提着一个食盒,里面应该是早膳。 石楠忙上去接过来,和玉簪一起服侍着莹月洗漱过,主仆三个一起围坐在桌前用饭。 方慧一直没走,在屋里四处转悠,不觉转悠到旁边来,莹月拉拉她的小手,把一碟红豆饼推给她。 方慧先说不要:“我来前吃过了。” 但莹月伤着舌头,用起饭来太慢了,她又转了两圈,无聊得很,还是回到桌前来抓起一个吃了起来。 吃完一个又拿一个,王氏在旁看得很高兴,给她倒茶:“难得姐儿今天用得多些,平常怎么劝也不肯。” 慢悠悠一顿早饭用过,方慧来拉莹月:“大嫂,我们去给祖父请安吧。” 莹月这才知道她一早就来,又一直等在这里是为什么,第一反应就要拒绝:“不好吧?老伯爷,病着——” 她不想见方老伯爷,她至今还不觉得自己跟平江伯府有什么关系。 但方慧很坚持,还向莹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大哥不带你见祖父,我带你去。” 话里隐隐地竟是邀功的意思。 莹月哭笑不得,饶是她不大会在别人话音上用心思的,也听出两分倾轧方寒霄的意思来了,这孩子,不知方寒霄怎么得罪了她,她好像是很认真地在跟兄长闹不和。 王氏也觉得不妥,在旁劝了几句,但劝不下来,最后只好道:“大姑娘去可以,可是如果老太爷还没醒,或是大爷不同意,大姑娘不要纠缠,马上就回来。” 她退了一步,方慧才应了:“好。” 莹月松口气,听王氏的意思,方寒霄现在应该正在方老伯爷那边,所以王氏敢放方慧去。 她不想见方老伯爷,可是正想找方寒霄,昨晚她是惊吓累伤交加,实在没有精力做什么,现在她想好好跟他说一说了,总不能就真这么稀里糊涂地在这里住下来了吧。 有方慧陪着,不用害怕洪夫人忽然冒出来把她抓走,方慧再来拉她时,莹月就点头同意了。 玉簪犹豫道:“姑娘的身体——” 好是好了点,可那是相对昨天而言,要到外面去就勉强了,她不太放心。 莹月安慰地冲她笑笑,表示没事。 她当然还是很不舒服,但现在不是娇气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坚强一点,不然就这么在新房里发呆,感觉也很不对啊。 她带着石楠,跟上方慧出门了。 府里虽不放爆竹,但办喜事仍怕吵着方老伯爷,挑的新房位置距离静德院有些远,好在方慧人小腿短走不快,莹月在旁边也不吃力,一行人缓缓走到了静德院。 然后就叫拦了下来。 穿着褐紫色褙子的粗壮妇人拿着扫帚,原像是在院门前扫着地,但一发现方慧等人,就停了动作,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行礼:“大姑娘好,大姑娘这么早来,老太爷还歇着呢。” 方慧先“咦”了一声:“钱嫂子,你怎么在这?”然后道,“祖父今天睡得这么好?那我们就到院子里等一会。” 又转头给莹月解释,“大嫂,只要等一会就好了,我记着的,快到祖父吃药的时辰了。” 莹月觉得她小小的摆出一副靠谱模样很可爱,微笑点头:“好。” 但她们说好了,粗壮妇人却还是没有让开的意思,拿着一人高的竹枝大扫帚堵在院门前笑道:“大姑娘,忘了跟您说,夫人吩咐过,这几日府里事多,怕烦扰着老太爷,各处都先不必过来请安了。” 莹月一愣,方慧已然把脸沉了下来。 这位现今的平江伯夫人比徐大太太要年轻一些,今年三十八岁,身材丰腴,满月似的面庞生得略为普通,但妆容衣饰十分严整,眉目之间精神奕奕,乍一看,倒也是个中年美妇人。 分了宾主安坐下来,洪夫人先笑着替方寒霄的至今未见踪影解释了一下:“都是我们霄哥儿年轻胡闹,他一回来,我就催着他来贵府拜见赔礼,不想老伯爷乍见了孙子,又喜又怒,老人家的身子禁不住这么大的情绪震荡,病情一时看着轻了些,一时又重了,霄哥儿是个孝顺孩子,为此一刻不敢离了老伯爷身边,所以方拖延了下来。” 又说起望月,“大姑娘呢?怎么不出来见见,可是昨日去隆昌侯府累着了?” 徐大太太一边让丫头上茶,一边面露忧虑道:“不是累,是着了风受寒了,才吃了药,人虚得起不来床。” 徐大太太昨夜忙着完善自己想出的对策,几乎一夜没睡,她这个年纪,亏空了觉脂粉都难以遮下去,此刻脸色暗沉,眼皮浮肿,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心忧女儿病体的形容。 洪夫人听了,关心地问:“病得这样重?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费心弄了隆昌侯府的帖子来,大姑娘也不会受寒。” 这一点是连云姨娘那边的丫头都没打听明白的——与以往徐大太太以女儿忧闷成疾要散心为由去主动向平江伯府索要帖子的情形不同,这一回,是洪夫人先给予了请帖来。 也只有如此,从情理上才说得通,不然就在昨日之前,望月还几乎要嫁定了方寒霄,捡在方老伯爷重病的当口还去要帖子出门玩,徐大太太没疯,不会这样坑女儿。 不过由洪夫人递过来的就不一样了,去了,那是从长辈之命,就算还有那么点不好看,也容易遮掩过去。 眼下徐大太太只觉得,女儿这趟门实在出得好,出得妙,洪夫人递的这一张帖子,更堪称救命帖。 有鉴于此,她和和气气地回应道:“这怎么怪得着夫人,夫人想着望月,是望月的福分才是。” 洪夫人却似仍挂念着,提出来要去探望一下病人。 因望月是真病,加之她这病关系着徐大太太往后的设计,能令洪夫人眼见为实是最好,徐大太太就一边说着“这可是折煞她了”,一边配合地站起来,引领着洪夫人往厢房去。 莹月都有自己的小院,望月自然更有,她的院子又大又好,离着正院这里还很近,只是她昨日回来受了凉,饶是离得近,徐大太太也不放心,就留她在西厢里安顿了下来。 洪夫人从送拜帖到实际上门有一段时间,在这空档里,望月该做的准备早已做好了,现在洋红撒花帘子一掀,她半合眼躺着,锦被拉到脖间,一把青丝拖在枕上,面色潮红,眉间紧皱,看去确是病得不轻。 听到丫头的通传声,她睁了眼,咳了一声,慢慢作势要起来行礼。 “这孩子,何必多礼。” 洪夫人快走了两步抬手阻止住她,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寻蝶屈膝行过礼,见洪夫人在床前站定,忙搬过椅子来,请洪夫人坐下。 徐大太太则坐到床边,安抚地替女儿掖了掖被子,道:“你方家婶娘不是外人,知道你病了心疼你,你就安心躺着罢。” 望月虚弱地应了个“是”,又向洪夫人道:“是望月失礼了,一点小恙,还劳动夫人前来探望。” 56.第56章 此为防盗章。 徐大太太满口地:“我的儿, 娘就知道你争气。” 其实与别人猜测的有所不同, 大姑娘望月这回出门,还真就是单纯地散心去的,她既没有这么坚韧的意志, 到这时候还怀有幻想,也没有这么大的胆量, 在婚期快逼到眉睫的时候还搞事,她所以要出门, 就是不想在家呆着, 像等候秋决一样等候着平江伯府的人上门来谈完婚的事。 结果这无心插柳, 竟比有意栽花要有效用。 徐大太太本已替女儿死了的那颗攀高望上的心,如草粒遇春风, 生生不息地就窜了起来,坐在炕边守着女儿,恨不得叫她把每个细节都重复上十遍才好。 望月倚靠着一个大迎枕,半躺半坐,脸色有一点发白——她受凉是真的,莹月早上让徐大太太罚站了大半个时辰,冻得抖抖索索, 她在隆昌侯府里差不多也站了这么些时候,不过不是被罚的,而是被隆昌侯府的岑世子拦下来说话耽误了的。 岑世子不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 有邀请她进一间花坞去, 望月不敢, 这最要紧的关口,她心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只愿意在外面和岑世子说话。 “这么做很是,”徐大太太不住口地夸她,“好人家的姑娘可不会随便跟外男在一间屋子里独处,你真去了,恐怕要叫他看轻。不去,才显得尊重。” 望月抿唇一笑:“娘,我知道。” 徐大太太想听,她更想说,细细地道,“岑世子说了好几次,我都推辞了,他一点也没着恼,就陪我在外面呆着,我瞧他的脸都有些叫风吹红了,我请他回去,他还不肯,还把氅衣解下来给我披着。” 这些话徐大太太都已听过两遍了,仍是听得聚精会神,又第三遍问她确认:“岑世子真说了要来提亲?” 望月含羞点头。她眉目微微有些上挑,五官甚为艳丽,就是这么不施脂粉地躺着,也微微显得凌人——这是她美中不足之处,一旦动怒,艳色会俱化为凶相。 不过徐大太太不觉得,她看自己女儿怎么看怎么好,笑容止不住:“我儿这样的好相貌,怨不得岑家的世子爷一见倾心,若早去,说不定这桩姻缘早就成就了!” “娘!”望月娇嗔了一声,“你忘了,从前岑世子是有妻子的,怎么好说,就是见到了也没有用。” 岑世子比望月大着四岁,几年前就娶了妻,不过妻子命薄,去年时难产,挣命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自己这条命却是没留住,血崩去了。 提到这个,徐大太太终于冷静了一点,嗟叹道:“怎么偏没去干净了——” 望月眼神闪烁,打断道:“娘,别这么说。” “我们自己家里说说,怕得什么。”徐大太太不以为然,不过还是顺着女儿的意住了口,转而道,“那岑世子知不知道你本身有婚约?” 望月点头:“定了这么多年了,他当然是听说过的。不过,”她眉眼间显出骄傲之色来,“他说了,他不在乎,只要我们家退了,他马上就来提亲。” 徐大太太喜道:“真的?那侯爷和侯夫人也能同意?” “他说了,他第二回娶亲,可以自己做主,他要娶个自己喜欢的。”望月面色苍白里透出晕红来,“他还怕我嫌弃嫁过去是做续弦呢,我说我从不在乎这些虚名——” 徐大太太见她停了,忙追着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呀。”望月扭捏着,“娘,我头一回见他,还能说什么,难道我当场就斩钉截铁地允了他不成,那我成什么人了。” 徐大太太愣了一愣:“——说的也是。” 事实上就这个进度已经是突飞猛进到不行了,徐大太太缓了缓神之后,回归了正常思路,倒又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顺利了,忍不住跟女儿又确认了一遍:“你瞧出来他真的是真心?倘若是那等浪荡子,哄着你丢了平江伯府那头,翻过脸来又不认了,怎么是好。” 望月不乐意了,道:“岑世子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怎会做这种事?”她停顿了下,“就算万一我跟岑世子无缘,那我也不要嫁给那个哑巴,平江伯府那门亲我本来就不稀罕,没了才好呢。” 徐大太太想一想,倒也是,其一如今的方寒霄本就是配不上女儿的,其二岑世子想要占姑娘的便宜,哄着她私自出门就是了,用不着来让她退婚这一套,既说了这个话,当就是认真的了。 如此,尽快摆脱掉旧婚约就变成眼下最紧要的事了。 望月也正想到这个,略微吞吐地道:“娘,平江伯府那边要是不依怎么办?虽说岑世子说他什么都不在意,可要闹得不好,就算岑世子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只怕侯夫人——” 谁家婆婆愿意娶一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儿媳妇,就算隆昌侯夫人拗不过儿子,勉强同意了,她嫁过去不得婆婆的喜欢,日子却要难过。 下家有眉目了,徐大太太再不将前事放在心上,当即道:“这不消你费神,照我说,平江伯府心里没点数吗?那方寒霄都成什么样了,前程没了,身体残了,还闷不吭声一跑这些年,可见脾性也是怪诞离格的,这样的人哪点还配得上你,他若有自知之明,该主动将婚事退了,免得耽误你才是。” 望月心中未尝不是这么想的,不过年轻面皮薄,还不好意思像母亲般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只表情上显出认同,又道:“可他家似乎没有退的意思,现在我们去提起来,不太占理了——” 这确实是一桩难题,更难的是,若是单纯的退还好说,可望月退完这边,转头就要高嫁去隆昌侯府,平江伯府就算从前没察觉,见了这一出,也再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到时不要说是平江伯府这等门第的了,就是寻常百姓也难忍下这个哑巴亏。 徐大太太皱了眉:“都怪那方寒霄,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若再迟得一迟事情就简单多了。” 方寒霄一直不归,望月等他是美德,不等是人之常情,风气还不至于苛刻到必要她苦守一生才行。 不过徐大太太敢帮着女儿火中取栗,心中还是有成算的,跟着就笑了一笑:“他如今配不上你,若配别人,倒还罢了。” 望月一时没听懂:“啊?” 徐大太太目中闪过异样光芒,慢悠悠地道:“你二妹妹不是正着急得很吗?云姨娘话里话外漏了几次风了,只差没明着说我耽搁了二丫头。既如此,不如就势成全了她。” 望月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又觉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会意错了,不自觉有点提高了声音:“娘,你、你想让二妹妹——” “嘘。”徐大太太冲她做了个手势,“事未做成,不要张扬,对谁都不要说。” 望月忙在屋内环视了一圈,见都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方定了定神,只是仍旧瞠目:“娘,这怎么行?方老伯爷虽病危管不了事了,可方伯爷好端端地,怎会坐视这样的安排?更别提方大爷,他——他怎会善罢甘休!” 哪个男人忍得了这个羞辱? “明着去说,平江伯府上下当然无人会同意,二丫头一个庶出,如何能与你相比?”徐大太太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全部退出去,然后把声音压低了,“不过,先把人抬过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望月更觉荒唐:“抬过去又怎么样?人家发现不对,立时就能退回来!” 到时候平江伯府被摆了这么一道,将会闹成什么样子,她简直不敢想象。 “平常时候自然不行,”徐大太太胸有成竹,“可你不是才说,方老伯爷正病危了?我料着要不了几日,平江伯府一定得来人了,怎么也得让你在方老伯爷闭眼前嫁过去。这就是机会了。” 她见望月面露茫然,显是还没有绕过这个弯子来,遂把话进一步点透了:“平江伯府这时候想完婚,为的无非两桩,一是让方老伯爷瞑目,二来,说不得也有借这桩喜事冲一冲的念头,方老伯爷叫一冲,也许就能熬下来,这几日外面不都在说着,那老头子得了长孙伺候,精神又好了?” 望月渐渐通透过来:“——娘的意思是,平江伯府就算知道不对,也不敢捡在这时候闹出来,怕气着了方老伯爷?” “气着”还是好听的,只怕直接“气死”了。 “这,还是太行险了。”她凝思着,纤长的玉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被面上富丽的牡丹纹样,“毕竟是娶妻人伦大事,恐怕不会这样轻易放过。” 徐大太太笑容中透出得意来:“平江伯府如今别的人都说了不算,真正做主的是承了爵的方伯爷。只要他不追究,方寒霄一个哑巴又能怎样?” 望月没有那么大信心:“如果方伯爷就是要帮着追究呢?侄儿媳妇临上花轿前被悄悄换了,方伯爷的颜面也过不去的。” 徐大太太摇头:“我儿,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伯爷好大一个肥差叫隆昌侯抢走了,他看不上别的,为此在家赋闲两年了,老伯爷要一去,虽然他们勋贵在礼仪上不及我们这样的人家讲究,也没有老子死了,他还在外面四处钻营要差事的,这三年孝,必得踏踏实实地守了。你说,他想不想守?” 徐大太太所谓“他们这样人家”,指的是从已故徐老太爷算起的文官一脉,文官不守孝敢夺情那是要被同僚戳断脊梁骨的。 勋贵就相对好一点,尤其是以武传家的,总不能仗打到一半把盔甲武器丢了回家来守孝。所以,方伯爷身上要有差事,他把脸皮放厚了,不怕言官喷那可以继续当着差,可他现在没差事,若方老伯爷病逝,他还不好好守孝,那就说不过去了,而且即便他要,也没人敢推举他差事。 这也就是说,方伯爷会冒着气死老子耽误自己前程的风险,给一个隔房侄儿出头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望月躺着,眼睛慢慢放出亮光来,她起初听徐大太太这个主意,是真觉得异想天开,可不想徐大太太不是信口开河,她是真有算计的! 但旋即,她想起什么,又有所疑虑地道:“娘,你说,两府有这个芥蒂,洪夫人为何还愿意让我去——” 57.第57章 此为防盗章。  不过虽然没睁眼, 她也能感觉到不知有几双眼睛诧异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莹月尴尬得手脚都发麻了, 她这时候也不想着贪心人家的药了,只希望洪夫人一生气,直接叫人把她抬起来丢出去算了—— “夫人,老奴见过夫人。” 莹月睫毛一霎——是蔡嬷嬷的声音。 徐大太太的陪房, 非常厉害的一个老嬷嬷,手劲特别大, 她现在被拧得最多的腋下那一块还觉得隐隐作痛。 洪夫人的声音里蕴着不善:“蔡婆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方家这几年来有什么不到之处,你们要在大喜的日子里闹出这个花样来?跟来送嫁的你们家主子是谁,叫来与我个交待!” 蔡嬷嬷赔笑:“夫人息怒, 这吉期定得急, 我们家大爷往南边去了,一时赶不回来, 二哥儿小,来不过做个样子, 他什么也不知道,您有话,只问老奴便是。” 新娘子出门照理该有娘家兄弟送嫁,徐家长子徐尚宣人在外地,现成的理由脱了身, 底下的二爷是庶子, 今年才十一岁, 蔡嬷嬷这话是实,他这点年纪确实也没法知道什么。 洪夫人冷笑:“好,你知道,那你来说,说完了,我去和徐氏一总算账!” 她说着,转头缓了点语气安慰方寒霄道:“霄哥儿,你别着急生气,徐家敢给你抬个假新娘来,婶娘绝不会放过他们,一准替你把这口气出了!” 莹月眼睫又抖了抖:她就躺在这里,要算账还能跑得了她一份?只怕第一个就得找她来。 她不敢睁眼,看不见方寒霄对此有什么回应,只听得洪夫人雷厉风行地跟着又吩咐人:“老伯爷那里着人守好了没有?这事万万不能叫他老人家知道,谁要是走了风声,让老伯爷气出什么不好来,我揭了他的皮!” 屋里一片低低的应诺之声。 “去把伯爷也请过来——蔡婆子,你干什么?”洪夫人声音转厉。 蔡嬷嬷止住了悄悄往床边挪的步子,小心地道:“老奴想瞧一瞧我家姑娘怎么样了,大爷直接抱着姑娘走了,老奴没来得及看,心里担心。” 她主要是想看看莹月断气没有,要是还活着,那可麻烦得很。 她的心思没能瞒得过洪夫人,洪夫人冷笑:“你真记挂你家姑娘,进来第一件事就该去瞧着了。现在说这话,怎么,还想把这责任扣到霄哥儿头上不成?你别跟我使这些见不得人的心眼,老实招来,徐望月是不是心大了,嫌弃霄哥儿了?”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不是——” “不是就怪了!”洪夫人张口就打断了她,“她有这份心,早说,我不怪她,我们霄哥儿大好男儿,不愁没有好姑娘配。徐望月要攀她的高枝,只管去攀,我一点不留难她。可如今这样算什么,推一个——这个丫头是谁?” 蔡嬷嬷嚅动着嘴唇:“是家里的三姑娘。” 洪夫人接着说下去:“推一个庶出妹妹出来搪塞!有这么作践侮辱人的吗?把我们霄哥儿当成了什么?!” 是很不像话——莹月在心里附和,不过,她也有一点觉得怪怪的。 这个洪夫人听上去很精明哪,精明到蔡嬷嬷还未实际招认什么,她已经把事实真相猜了个差不离。那么就奇怪了——她既然这样精明,从前又怎会一点没看出来望月对这门亲事的不满意,还大方满足望月对外试探的需求,让事情到了这一步呢? 莹月没再往深里想,她不熟悉洪夫人,想也想不出来,她只想赶快脱身,方寒霄不会说话,她把眼一闭,还能逃避一下,现在洪夫人进来,噼里啪啦每一句话都令她脸颊火热,无处遁形,只觉身下的床铺都好像长了钉子似的,刺得她要躺不住。 “大爷,药熬好了。” 就在这时候,王大夫走了进来,屋里多出来的许多人令他一怔,不过他行走豪门间,很知道谨守医者的本分,一句也不多问,只向方寒霄道:“可以让大奶奶服用了。” 唉。 莹月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方寒霄虽然碍于是个哑巴,不能以言语表达愤怒,可他心里必然是十分生气的,不把这碗药泼到她脸上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给她喝。 但过了片刻,她却听到王大夫站到床边,唤了她一声:“大奶奶?” 莹月惊讶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方寒霄可能是不愿意她死在这里,平添晦气。 她也不想死,就忐忑地把眼睁开了,不敢看别人,先向王大夫摇了摇头,示意她不是什么“大奶奶”,然后撑着要坐起来一点,去接药碗。 王大夫毕竟是外男,不便直接服侍她用药,见她面如金纸,爬得艰难,就转目想找个丫头来帮她,洪夫人带来的下人没主子允准,不可能伸这个手,蔡嬷嬷见莹月睁了眼,心下就一叹,而后一心算着要怎么过眼前这一关去了,全没自觉她该上前。王大夫不好出声擅自指定谁,见都不动,看了一圈,只好看到了方寒霄身上。 他先前不在,在他看来,不管出了什么岔子,这新娘子总是方寒霄娶回来的,他最有资格碰触过问。 方寒霄接到他求助的目光,顿了一下,把药碗接了过来。 他长腿移动,走到床边坐下,莹月终于无可避免地跟他正面对上,眼前霎时一亮。 这个方家大爷——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嫡母徐大太太及长姐望月的嘴里,哑掉后的方寒霄实在该落魄得不成样子,娇生惯养的豪门贵子,长到十六岁,衣裳未见得自己穿过,赌气闹了失踪,在外面一流落好几年,那日子岂是好过的?谁知道是怎么混过来的,又干了些什么勾当,八成不是正经事,至于前程,那是不可能挣出来的,能全胳膊全腿地回来都算是祖宗保佑了。 凡此种种的念叨,给莹月勾勒的印象,方寒霄应当是阴郁的,偏激的,瘦削的,冷漠的或是暴躁的,总之一看上去就吓人; 但事实上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方寒霄,是明亮的,放松的,眼神温和,神采奕奕的一个青年。 因为还穿着喜服,大红色映衬得他更是精神,俨然仍旧是贵公子,并无一点风霜意。 反差太大了,她被惊到,以至于没看见方寒霄伸手向她压了一下,示意她不用起来了,还在一边惊讶一边费力地扑腾着想坐起来,直到一勺药直接递到了她嘴边。 莹月:“……” 前大姐夫好到离奇,没把药碗扣她头上,还给她喂药! 白瓷小勺递到嘴边了,空晾着失礼,莹月瑟瑟地把那勺药喝了——她压力实在很大,跟着赶忙伸手,努力忍痛含糊地道:“呜呜呜来。” 我自己来。四个字,只有最后一个音是准的。 但配合她的动作并不难理解,方寒霄没有勉强,配合地把药碗给她了。莹月坐不起来,就趴着,在求生意志的支撑下,硬是独立地把半碗黑乎乎的药汁喝下去了,一滴都没洒。 大概是心理作用,一喝下去,她就觉得自己好了不少,肯定不会死了。 死不了,那就得面对活着的问题。 洪夫人又在发难了:“来人,现在就去徐家,把徐望月给我提过来,当着霄哥儿的面,说清楚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我们大姑娘实在是病了,那天夫人去也见着了的,打夫人走后,大姑娘的病更重了,如今人都病得直说胡话,偏偏老伯爷这边的病等不得,我们太太也是没办法,才出了这个下策,不想叫老伯爷失望。” 洪夫人的眉梢高高地扬起来:“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们太太了?!” 蔡嬷嬷哪里敢应这个话,只是认错不迭,又再三述自家的无奈不得已,但洪夫人并不叫她蒙混,伸手一指莹月:“你样样说得好听,干出这样替婚的事来,你们不但无过,反而是有功的了!既这样,那这个顶替的姑娘为什么咬舌自尽?还是说,连你们家庶出的都看不上霄哥儿,不愿意嫁过来?” 这句话是太厉害了,蔡嬷嬷都愣了——她不是没有话可以狡辩,她是到此时才忽然发现,洪夫人看似替侄儿出头,可她的每一次发话,都目标明确地在拱方寒霄的火,似乎唯恐他不觉得颜面无存,不暴跳大闹起来。 这跟徐大太太事前认为洪夫人做做表面功夫后就会压下此事的预判不一样啊。 究其根底,徐大太太敢玩替婚的花样并不是因为她天真到认为可以糊弄过洪夫人,而是以为洪夫人会为了踩侄儿,配合她这个糊弄! 蔡嬷嬷汗如雨下。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比她以为的要危险很多,也许她应该听金铃的,在外面就直接逃走才是。 钱家的忙道:“大姑娘可不要乱说,怎么叫看管,实是为了老太爷的身体着想,伯爷也是知道赞同的。” 方慧仰着头:“我是乱说,你就必定有道理了?”她声音一厉,“让开!我带我大嫂来见祖父,还不见得要你们二房的同意!” 58.第58章 此为防盗章。  “小儿子, 大孙子, 老头子的命根子。” 洪夫人正吃着一盏燕窝,闻言把白瓷小碗往桌上一放, 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微微冷笑起来:“怪道民间都这么编排呢,这大孙子才回来几天, 老头子的人已经都听了他的调派, 话都不用说,使个眼色, 就比圣旨都灵验了。” 钱家的知道她心绪不好,不敢说话。 “你说, 大房这是什么风水?”洪夫人问着她,“大的先不说,连个八岁的毛丫头都这么难缠, 当年我养着她, 没半点亏待, 她死活不愿意,还闹到老太爷那里去。如今弄个假货进了门,她倒当了宝,巴巴地还要领着给老太爷请安去——凡是她大房的, 管是什么阿物儿, 都比我们尊贵!” 钱家的赔笑道:“大姑娘打小性子左,不识好歹, 夫人别和她一般见识, 气着了犯不着。” “她不是性子左, 霄哥儿没回来前,她不这样。”洪夫人淡淡地道,“霄哥儿回来了,她有了撑腰的,方一下子厉害起来了。” 钱家的一回想,果然如此,从前方慧一个小人也磨牙,但还没到敢当面提着洪夫人叫板的程度。 她忙道:“还是夫人眼明心亮,可不是,大爷回来这阵子,大姑娘一直横眉冷对的,老奴还以为大姑娘记恨着他呢。” “那是她一个娘的亲哥哥,再记恨,能记恨到哪里去。”洪夫人道,“慧姐儿心里清楚着呢,不然,凭我怎么捂她捂不热,霄哥儿弄个假货进门,她倒认了?” 钱家的道:“夫人说的是。说起来大爷也古怪,徐家这么踩他的脸,夫人和伯爷要替他出头,难道不是好意,他竟不愿意,老奴怎么想,也想不通。” 提到这个,洪夫人眉头紧蹙起来,她也想不通。 她昨晚与方伯爷商量了半宿,都没商量出个结论来。 退一万步说,哪怕方寒霄看穿了他们是要借他之力,出面去打隆昌侯府,可这件事与他也没有坏处,难道为了他心头的一些旧日不平,他就宁愿把自己的婚姻视为儿戏,也要坏了二房的事不成? 这岂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夫人别太劳神了。”钱家的觑着她的脸色,小意劝道,“也许大爷就是任性胡为,五年前,老太爷虽不得已上书撤了他的世子位,但同他再三许诺,必会替他设法别的前程,私房也都将留予他,保他一生富贵无忧,这想得多么周到?结果他留了张纸条就跑了,把老太爷伤心得躺了一个来月。如今回来又怎么样,两手空空的,还是只得去服侍倚靠着老太爷,早知今日,何必在外面胡折腾了这么久呢。” 洪夫人面色并不见好转,不管方寒霄到底是怎么想的,方伯爷难得觅到的一个机会确实是错失了,下一回能不能这么凑巧,那是很难说了。 钱家的见不奏效,小心地又加了把劲:“不过,幸亏他跑了,若不然,老太爷那时候正是最心疼他的时候,凡他要什么,再没有不给的,五年下来,只怕不等老太爷归天,就要把老太爷的私库都搬空了,伯爷和夫人大气,不好同残了的侄儿争,可就吃了闷亏了。” 这一句终于戳对了洪夫人的心思,她眉头不由散开了一点,但嘴上道:“胡说,我们做儿孙的,孝敬老太爷还来不及,谁还去想他的东西?” 钱家的忙道:“是,是,老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见识,哪里比得上夫人的心胸。” 见洪夫人面色稍霁,她终于敢提醒一句:“静德院那边,夫人看该怎么办——?” “怎么办?由他去。”洪夫人的话里又带上了火气,“他有能耐,就把那个假货带到老太爷面前去,看老太爷气死不气死,老太爷有个好歹,我倒要看他在这府里还能怎么样!” 钱家的一想不错,方老伯爷是方寒霄最大的靠山,他虽然一时为了同二房作对,把那假新娘子留下了,但必不敢真由着方慧胡闹,把假新娘带到老太爷面前去,如此,她倒是不需要紧张了。 钱家的就笑了,道:“怎么样,那还不是由着夫人说了算了。” 洪夫人听了这话,眉梢一挑,方重露出了点笑模样来。 ** 这个时候,方老伯爷刚刚用完了药。 方寒霄把空掉的药碗递给侍立在旁的丫头,接过她捧着的帕子,替方老伯爷擦了擦嘴边的药渍。 他的动作比丫头粗放一点,说是擦嘴,其实是把方老伯爷半张脸都盖住擦过了。 然后他把方老伯爷背后的迎枕撤掉,用臂弯圈住方老伯爷消瘦苍老的身体,把他扶躺回枕上。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比丫头有优势了,他正值青壮,毫不费力地搬动着方老伯爷,又快又稳,一点不会让方老伯爷觉得不适。 方老伯爷平稳地躺回了枕上。从面容上看,他脸色蜡黄黯淡,毫无血色,脸颊瘦得都凹陷进去,眼睛无神得半合着,病得着实很重。 但其实,这已经是他好一点点以后的形容了,退回大半个月前,他病情一度恶化到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方寒霄转身要去放帕子,方老伯爷声气虚弱地道:“霄儿。” 方寒霄脚步顿住。 “你想好了,真要这么做?” 方寒霄转回身,点头。 “胡闹。”方老伯爷艰难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你听祖父的,把那丫头送回去,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几天了,临终一本替你求个前程,皇上不会不允,到那时,你再另挑个合意的闺秀——”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方寒霄从床尾的立柜上拿过一张纸来,杵到他眼跟前,上书四个大字:安心养病。 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皱巴巴的眼皮都被噎得睁大了些,怒道:“拿、拿开!” 小兔崽子出去跑了几年,别的没见长进,不知从哪学了这一手噎人的功夫,还专冲着他来,真不怕把他气死! 方寒霄还算听话,把纸张移开了。 方老伯爷平了平气,继续道:“我知道,你又怨我了,这事确是祖父不好,被和大司寇结亲的荣光迷了眼,没想到他去得早,遗下的子孙如此不成器——” 他又停住了,方寒霄换了一张纸,悬在他眼前:不怨,真的不怨。 “……” 方老伯爷又平了平气,平不下去,这些纸若是方寒霄现写的还罢了,都是早已写好的,他一开始教导劝说他,他就拿这些东西回应他,最令他生气的是:居然都能回应得上! 方寒霄把纸移开了,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看上去是真的毫无怨怼,朗眉星目,端正俊秀,表情舒展。 可方老伯爷总是不能相信,他亏待了他,他知道,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孩子,一朝出了事,他不能加倍宠回去,还把他的前程拿走了,逼他气急出走,现在孩子心里有他,知道他病了,还是回来了,衣不解带地服侍他,可他给他定的亲事又出了错—— 是的,洪夫人料错了,方寒霄从回来一直住在静德院里,昨晚上也是,喜宴结束后,他就直接把徐家玩的花样告诉了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没被气死,而是瞬间气精神了。 孙儿终于回家,方老伯爷原本觉得余愿已了,临终上一本,再把私库交给孙儿,这一口气就可以安心咽下去了,不想不行。 他还没咽气呢,徐家都敢这么拿他的孙儿不当数,咽了,孙儿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而且他现在变成了个哑子,受了欺负连说都说不出来——哎呦,方老伯爷这么一想,凭是千锤百炼的一颗心都酸成了一泡水,觉得有一根线牢牢地把他的这口气吊着,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到下面找他的老婆子和大儿子去。 见了长子可怎么说呢?长子那么放心地把儿子托付给了他,以为他这个做祖父的一定不会亏待了,结果没几年,他把孙儿带成了这个模样,不说长子两口子了,就是老婆子也要把他骂死。 方老伯爷想到这里,已经选择性遗忘了方寒霄拿两张纸就能把他噎住的事,语调缓和下来,无奈地道:“霄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寒霄走去立柜——方老伯爷忙道:“住手,我不看!” 晚了,方寒霄已经返身把纸刷地一抖,六个大字映入他眼帘:少操心,多静养。 这三张纸是出现在方老伯爷面前频率最高的三张,基本可以应付方老伯爷的一切问题。 被糊弄了一脸的方老伯爷已经气不动了,闭上眼好一会儿道:“——好,我不管你。但是那丫头,你带来我看看。” 不管真货假货,总是已经领进了门,这未来的长孙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得有个数。 方寒霄这回没出什么招,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方老伯爷总算感觉好了点。 唉,可怜天下祖父心啊。 丫头念完后,方寒霄把纸放回了桌上,他独自站在窗边,周身缭绕着淡淡的寂寥之意,大红喜服愈是衬出他受屈之深,但他为了祖父病体还是坚持要吞下奇耻大辱,此刻就是再苛刻的人来,也无法对他讲出重话。 59.第59章 此为防盗章。  是洪夫人。 云姨娘和惜月两个人前脚从后角门偷偷摸摸地出来, 后脚就有两方人马分别没入了平江伯府之中。 “他家的庶女跑了?是哪一个?” 小厮跪在屏风外细细回话:“应该是行二的,有个年纪大些的女人跟着一起出来, 我听那守门的婆子管她叫云姨娘。” 洪夫人端着茶盏:“知道往哪里去了?” 小厮道:“小的跟他们到了大路上, 听她们雇了轿子, 跟轿夫说去鸿胪寺。” “那是要去找徐大老爷了。”洪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这趟差事办得不错, 再去盯着, 若有别的动向,速来回报。” 站在旁边的丫头听了洪夫人夸赞, 就走到屏风外,给了那小厮一个绣锦荷包,小厮忙接了,磕头谢赏,见洪夫人没有别话, 站起弓着腰退出去了。 屏风内侧,洪夫人喝了一口茶, 笑问丫头:“你猜, 徐家那二姑娘为什么跑?” 走回来的丫头抿嘴笑道:“夫人考不倒婢子。婢子猜,二姑娘跑, 是因为大姑娘病。” 这句话听上去很趣致,洪夫人笑出声来:“你这丫头,越发出息了, 说话都带上机锋了。” 又摇摇头, 有点惋惜似的, “那些个文官世宦,总爱说他们清贵有规矩,你看看,比我们强在哪里?徐家还是出过一部尚书的人家呢,不过七八年,就荒唐成这个样儿了。” 丫头接上话:“说得好听罢了,子孙不争气,再大的富贵也就那么回事,哪比得上我们这样世代传承的。” 洪夫人爱听这样的话,嘴角就翘起来,把茶盏往桌上轻轻一放。 丫头会意地上前添茶,问道:“夫人,如今怎么着?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还要做什么?”洪夫人懒懒地道,“我看徐大太太这主意很好——跑了一个也不怕,不是还有一个适龄的吗?凭她抬哪一个来,等抬来了,好戏才正开锣呢。” 丫头捧上茶去,笑着恭维:“夫人说得是,还是夫人技高一筹。” ** 按下洪夫人这边不提,第二个知道的,还不是徐大太太。 从徐家离开的第二波盯梢的同样是个小厮,他从平江伯府后院大厨房一侧的角门入,绕了一圈,轻飘飘进了静德院。 这里是重病的方老伯爷养病之所,与别处比,明显静谧许多,来往的一两个下人都把脚步放得轻轻的,院落里几乎鸦雀不闻。 小厮挨着墙边,溜进了正房旁边的耳房。 耳房窗下摆着一个小炉,上面放着药罐,药罐盖子微微倾斜,苦涩的药气萦绕而上,熏染得一屋子都是草木药味,说不上难闻,可也并不好闻。 一个穿灰衣的男人坐在药炉前,侧对着门口,手里拿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 小厮走上前去,低声把在徐家后门处的所见禀报了——他报的还包括了洪夫人派出去的那个小厮的动向。 男人听他说完,点了点头。 小厮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别的反应,问道:“爷,接下去该怎么做?” 男人扇火的手顿了一下,抬起来——他这一抬,衣袖就滑落了一点下来,露出了他自掌根蔓延隐没到衣袖里面的一道伤痕,虽已落痂愈合,但由其虬结狰狞之态,仍可想见当日受创之重。 他就用这只手执着灰扑扑的扇柄慢悠悠在半空中虚划:静观,其变。 小厮眼也不眨地认真看完,道:“是。” 就退出去,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多余动静。 男人低了头,重新扇起炉火来。他的动作和之前别无二致,好像从没人进来和他说过话一样。 ** 午后,徐大太太才终于知道了后院起火的事。 这很大程度得怪她自己,她为了瞒住望月装病的秘密,不让各处来请安,才让云姨娘能瞒了这么久。 怎么跑的,跑去哪里了,这不难审,把云姨娘院里的丫头提一串子过来就有了,难的是审出来了之后怎么办。 这么半天功夫,够云姨娘找到徐大老爷了,她不忌惮闹,徐大太太却万万不愿意,这风声走出去,李代桃僵的计策还怎么使? 徐大太太鼓着腮运了足足的气,茶盅都摔碎了一套,最终还是把这口气咽了——跑了一个不要紧,家里不还有一个么! 剩的这个傻,呆,还更好摆布。 这回再不能出差错了,徐大太太命人把莹月从清渠院里提溜出来,放到眼皮底下亲自看着,直等到三月十五,吉期前夜,方把谋算透露给了她。 莹月祸从天降,无端叫从自己的壳里拔/出来,在正院一间耳房里关了两天一夜,看守她的丫头凭她问什么一概不理,只是牢牢管束着她,别说出门了,连走动都不许她走动。莹月在这样的境况里吃吃不好,睡睡不安稳,本已吓得不轻,再听徐大太太这一番高论,人直接惊傻掉了。 “望月病了,方轮到你,不然,你还没这个福气呢。”徐大太太居高临下地向着她,“你老实些,遵父母之命嫁过去,才有你的好处,以后方家大奶奶做着,该有的风光一样不少,你懂不懂?” 莹月不懂,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长姐的夫家,她怎么可以嫁过去?什么大奶奶二奶奶,和她又怎么会有关系? 徐大太太两句“好话”说完,跟着就转成了恐吓:“你要是不听话,像二丫头瞎闹腾给家里添麻烦,哼——那不要说平江伯府那样的人家了,能寻着个尼庵收容你,都算是你的运道,以后死了只能做个孤魂野鬼,想得一道香火供奉都没有!” 她这一疾言厉色起来,还是很见成效的,莹月一贯怕她,话不曾回,先反射般露出了惧怕的表情。 对徐大太太来说这就够了,她不需要莹月做什么多的配合,只要她代替望月,坐着花轿,进入平江伯府的大门就算替嫁成功——从这个角度讲,充任这个人选的是惜月还是莹月并无什么差别,不过一以序齿,二来惜月精明些,叫她顶替似乎把握更大,不想精明的难控制,惜月竟直接逃出家门去了。 话说回来,这所谓成功只是对徐大太太的算计而言,至于莹月这么荒唐地“嫁”进去,将要遭遇什么,日后的日子怎么过,甚至于能不能活得下去,那都不在徐大太太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又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心疼她那许多作甚,将她好吃好喝地养大这么大已是恩情了,如今给家里派点用场也是该当的。 徐大太太几句交待完就走了,莹月终于缓回神来,但为时已晚,她已经做不了什么,像个落入陷阱的小兽般又受困了三个多时辰,外面五更鼓打过,渐渐有了人声,徐大太太重新过来,吩咐人把她拉出去,换到一间厢房里,让喜娘给她开脸上妆挽发更衣。 莹月让人按在妆台前一动不能动,细长的棉线绞在脸上,是一种奇怪得说不上来的痛楚,她想挣扎,想说不,按着她的老嬷嬷重重一把拧在她的背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姑娘,可不能动,绞坏了脸不好看,要不讨新郎官喜欢了。” 什么新郎官,那不是她的! 莹月鼓起勇气,想大声叫嚷出来,但老嬷嬷眼疾手快地又拧她一把,把她到嘴边的话拧成了受痛倒抽的一口冷气。 她想再反抗,但单薄的阅历,缺失的教养让她无能对这种突然的变故做出有效应对,屋里满当当一屋子人,可没有人在乎她,理会她,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有纸糊般的笑容,用光怪陆离的声音告诉她“姑娘大喜了”,像是最荒诞的一折戏,她做梦都梦不出来的。 她就这么被压着完成了一道道程序,外头天光渐亮,但她看不见了,一顶缀着珠珞的盖袱当头罩下,她的眼前只剩一片血红。 不知道什么人来将她背起,她落进了一顶轿子里,手里还被塞进个肚腹圆鼓鼓的瓶子,周围爆竹锣鼓大作,轿子跟着被抬起。说来可笑,莹月长这么大,因为从没出过门,连轿子都没有机会坐过,现在脚下忽然一轻,周身一飘,瞬间的失重感让她差点一头撞轿厢上去。 轿子开始走起来了,周围喧闹更甚,莹月荒谬如处梦里的感受也更强,外面的许多人声该是熟悉的,她此刻听来却陌生得如隔云雾里,连徐大太太的哭声都变得虚幻了——当然,这可能因她本也是装作出来的缘故。 轿子里总算没有个老嬷嬷时刻准备着要拧她一把,莹月终于有了点自主权,但她能做的事仍然很少,跟在轿旁行走的喜娘丫头遍是徐大太太的人手,她有一点异动,把她镇压回去极容易。 莹月把遮挡视线的盖袱揭了,见到轿厢右边有个小小的方窗,想要伸手去掀上面覆盖的帘子,坠着流苏的轿帘才一动,立刻被从外面压下,莹月连是谁动的手都没见着。 她又试图向外说话,但外面太吵了,锣鼓没一刻停过,因为出了徐家大门,沿途还开始有小孩子跟着凑热闹讨喜钱的大笑大叫声,她嗓音天生细软,把嗓门扯到最大了也传不出去——左右倒是能听见,但能离她这么近的肯定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根本不理她。 莹月又急又恐惧,她难道真的就这样被抬到平江伯府去吗?徐大太太肯定没事先跟人说好,不然不会这么临时地把她抓出来充数,到时候平江伯府的人见了她,肯定都诧异极了,一想到那个场面,她几乎要在轿子里尴尬羞愧得昏过去。 徐大太太厉害,什么都干得出来,她不行啊! 莹月伸长了胳膊,着急地再去够前面的轿帘,她只有摔出去了,这动静总不能再被掩住,平江伯府不可能认她,早晚是丢人,不如丢在半路上,她宁可回去挨徐大太太的教训—— 咕咚一声,被她随手放在身边的宝瓶先滚下了地,顺着帘底一路滚了出去,这下外面的人不能视若无睹了,但因出了这个意外,轿子本来只是有点颠,走在前面的轿夫看见宝瓶,呆了呆,脚步就慢了,在后面抬的不知道,仍旧照常走,算好的节奏一乱,轿子就来了个大的颠簸。 事有凑巧,莹月也被这意外惊得半张了嘴,她姿势半坐半起,本来别扭,一下子被颠了回去,脑袋撞在轿厢上的同时,启开的牙关也被撞合了起来——正正咬中了舌头! 瞬间的剧痛袭来,令得她神智都散了片刻。 外面的小小乱子很快处理好了,跟在轿旁的一个丫头捡起了宝瓶,大概怕她再闹事,索性暂时不给她了,轿子继续行进了起来。 60.第60章 此为防盗章。  如此, 徐大太太自然没工夫再来理会庶女们了。 虽不用请安,但出于妹妹的礼仪,莹月也有被惜月约着一起去正院探过病, 不过没能见到据说重病的望月, 丫头把她们拦在门外,只说大姑娘病得重, 怕过人,不宜见客。 莹月只有隔着门把想好的两句慰问念完,然后老老实实地转头走了。 她不傻,心里知道长姐这病来的奇怪, 不过这不是她管得着的事, 别人不来寻她的麻烦都算她运气好了,多的她既管不了, 也不敢管。 倒是惜月若有所思:“大姐姐难道想借病把吉期躲过去?不对——她总不能一直病着吧。” 望月可不是单纯地想退掉平江伯府这头亲事,她还有隆昌侯府那边挂着呢,她有耐心装病, 隆昌侯府可不一定有耐心等, 续弦本来不比初婚有许多讲头, 那边侯夫人要是看准了别人,说下聘就能下聘,根本不会给人预留出多少反应时间。 莹月记挂着自己看到一半的书,马虎回话道:“也许大姐姐是真的病重。” 惜月一声冷笑立时就冲出了鼻腔:“呵, 连自家姐妹都不能见的病重?这种鬼话也就糊弄糊弄你这个傻子罢了!还怕过人, 大姐姐真病重了, 太太巴不得我们全去陪她呢!” 莹月忙转头张望了一圈:“二姐姐,你小声点。” 所幸周围没有旁人,她扭回头来,才松了口气。 “就你小心,你这么小心,该受的罚哪回少了?”惜月话里不以为然,不过她再开口时,声音还是收敛了一些,“我姨娘说,太太和大姐姐一定有算计,就是不知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再等等就知道了。”莹月宽慰她,自己在心里算了一下,“离下个月的吉期还有十——十三天,大姐姐真想做什么,到时候一定会有迹象的。” “到那时候大姐姐该做的都做了,我知道了还有什么用?”惜月抬手戳戳她的额头,“就要料敌先机懂不懂。” 莹月懂是懂,不过——嗯,她不太关心,长姐的婚事在她猜来无非三种结果,一种嫁去平江伯府,一种嫁去隆昌侯府——或是在那场花宴上攀到的别的什么好姻缘,一种两头落空,另择他配。最终无论如何,看上去都只是长姐自己的事,和她挨不上边,她也就不觉得需要操什么心。 要说的话,她才看的那本游记里说的南边一些风俗才有意思,那里的豆花竟是甜的,那可怎么吃啊—— 惜月看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和自己不是一条心,恼得又戳她一下:“小傻子,你就犯傻吧,哪天太太把你卖了,你还给太太数钱呢。” 莹月反驳:“我不会的。” 惜月不信任地斜睨她:“你有本事对付太太?” 莹月耷头耷脑地,声音低了两个度:“——不会帮太太数钱。” 惜月:“……” 她好气又好笑,“得了,看你的书去吧,成天就惦记着那些没用的东西,你跟大哥真是投错了胎,大哥有你这份痴性,状元都该考回来了。” 她说的大哥是徐家长子徐尚宣,徐大太太所出,今年二十四岁,已经成家了,亲事同望月一般,也是在徐老太爷手里定下来的,娶的是现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家的长女。 徐尚宣不幸在读书上肖了父,徐老太爷在的时候抽空管着他,他的功课还算凑合,徐老太爷一去,徐大老爷习惯了由父亲代管儿子,根本没意识这儿子是他自己生的,该他管,徐尚宣自己在家半学半玩了几年,把原来会的书也不会了,徐大太太发现以后急了,但她一个妇道人家,衣食住行可以给儿子安排得妥妥帖帖,读书上实在不知该怎么伸手,一咬牙,把儿子连同儿媳妇一起托付给岳父管去了。 岳父比亲爹有心,去年时往南边出外差,监察各地,一圈转下来大约得一年,把女婿也一起提溜出去了,好叫他长长见识。所以现在徐尚宣不在家里。 莹月略为不好意思:“我就是个消遣,怎么好和大哥比——” 惜月无语:“别想多了,没在夸你!” “哦,我知道。” 莹月憨乎乎笑着,跟她告了别,领着石楠转身走了,背影看上去颇欢快,一点心事都没有的样子。 菊英都忍不住笑了:“难为三姑娘想得开。” “这是想得开?这就是傻!”惜月不留情地道,不过她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但也怪不得她,不想开点又能怎么办,活活把自己愁死不成。” 菊英笑道:“姑娘还是护着三姑娘。” 惜月沉默片刻,失笑了一声:“我哪来的能耐护着别人,连我自己,都是自身难保。” 菊英知道她想及婚事,解劝道:“等大姑娘的事了了,姑娘就好说了。” 惜月没这么乐观,冷哼了一声:“谁知道呢,老爷太太都那样——且看着吧。” ** 日头东升西落,时间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不觉又是七八日过去,婚仪所定的吉日,已是迫在眉睫了。 不妙的是,望月仍旧病着,仍是不见人,许是她的状况着实重了,这一日傍晚,连徐大老爷都赶了回来。 徐大老爷并不在外地,但他是个行踪不定的神人,打徐大老爷去后,他当家做了主,从此家里就和没他这个人差不多了,三五日不在太寻常,十天半个月不回也不是稀罕事,究竟在外面都忙些什么,人却也说不上来。 好在他身上还栓了个官职,每日还需去衙门应个卯,家里有什么事寻他,还有个准地方递话。 这次他就是让徐大太太遣人请回来的,当晚灯亮了半夜,不知夫妇俩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隔日一早,徐大老爷仙踪一去,又不见人了。 这情况就明摆着不对了:望月出嫁在即,徐大老爷再不理俗尘,这几日也需在家撑一撑场面做一做样子罢? 可除此之外,别的又好似很正常,望月卧了病,徐大太太一边照顾她,一边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嫁妆,这些嫁妆里不少物件都是已备了多年的,徐大太太让人从库房搬出来,晒了满满一院子,看去富丽堂皇,一派有女将嫁的喜庆热闹。 这么一看,又好像没什么不对了。 但许多事外人看来寻常,自家人的感觉却不一样。 云姨娘的眼皮就直跳,她在徐大太太手底下讨生活多年,深知徐大太太脾性,眼下这个局面,里头一定有事。 云姨娘别的不怕,只怕出了什么岔子,带累了她的惜月,姑娘十七岁才说亲本已是晚了,名声上再有了瑕疵,那还有生路吗? 徐大太太作为主母,所居的正院伺候的人手是最多的,丫头婆子管事嬷嬷,加起来足有二十来号人,既多,就难免有隔墙有耳以及约束不得力的时候。 为了女儿,云姨娘不惜积蓄大把往里砸钱,终于砸出了一道口子。 “……是真的。姨娘要是不愿意,趁着还有一点时间,早做打算吧。” 乘夜来告密的小丫头跑了,云姨娘直着眼坐着,只觉天旋地转,满目金星。 “姨娘,姨娘你怎么了?那小丫头子不懂事,说的不一定是真的,许是她听岔了呢——”身边的大丫头担心地劝解着。 云姨娘恍若未闻,脑中只是一遍一遍回想着小丫头告的那句话,如一根淬毒的尖针,戳进她的天灵盖,激得她恨不得立刻拿刀去砍了徐大太太! “不真,不真就怪了!这就是她干得出来的事!我说她怎么这么坐得住——” 云姨娘将余下无尽的愤怒咽回了喉咙口,她不是不想骂,但她现在没有时间浪费在发泄上了。 天一亮,离吉期就只剩三日了。 她原以为这刀是架在不情不愿的望月颈间,不想徐大太太使的好一招祸水东引,竟是不知不觉移给了她的惜月。 没有理会丫头的劝解,云姨娘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夜未睡。 直到在丫头连绵的哈欠中,天亮了。 云姨娘终于动了:“去叫二姑娘过来。” 丫头揉着眼,答应着忙去了。 天刚亮,惜月才起,等她穿戴好了,犹带着两分困意过来的时候,云姨娘已经黑着两个眼圈,一句不停地吩咐人收拾东西了。 惜月看愣了:“姨娘,这一大早上的是做什么?” 云姨娘转头见她,亭亭立着,出落得鲜花一般,眼眶立时就发酸了,同时心里发了狠——想让她的孩子去填坑,做梦! “惜月,”她把女儿叫到身边,揽着她低低道,“你跟姨娘走,这两天这家里呆不得了。” 惜月茫然道:“去哪里?姨娘,发生什么事了?” “太太想让你替大姑娘嫁给那个哑巴去。”云姨娘说出这一句的时候,唇齿间几乎磨出了金石之声。 惜月足足怔了好几息的功夫:“——太太疯了?!” “她疯不疯不知道,我不能叫你赔进去。”云姨娘道,“你跟我走。” 惜月还沉浸在震惊当中,因为太出乎意料,她一时连愤怒都没来得及,只是糊涂中又带点慌张,道:“去哪儿呀?姨娘,我们能到哪去?” “到衙门找老爷去。”云姨娘想了一夜,已经想出了对策,“叫老爷找个宅子,把我们留下,等这里的污糟事结束了,再回来。” 听说是去找徐大老爷,不是往外面去乱跑,惜月定了定神,冷静了些下来,道:“姨娘,老爷能答应吗?——老爷前天回来过,太太的这个主意,肯定跟他商量过了,他肯定是同意了!” 惜月终于想起来愤怒了,嫡母不是亲的,爹总是亲的,可照旧是把她卖了! 云姨娘冷道:“老爷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只要不让他烦神,凭谁说什么都是好。太太能叫他同意,我就能叫他反悔。他敢不留下我们,我就在鸿胪寺里闹起来,看他让步不让步。” 惜月为云姨娘的大胆犹豫了一下,但旋即意识到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徐大老爷这个爹,虽然万般指靠不上,但他总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脾气着实不坏,连受气包莹月都没挨过他的一句重话,云姨娘真跟他豁出去闹起来,他很可能,也不会怎么样—— “对了!”惜月一个激灵,想起来道,“得去告诉三妹妹一声,我走了,这事指不定就落她那个傻子头上了。” “别去。”云姨娘紧紧拽着她,盯着她道,“你告诉了她,我们还走得了吗?” 惜月解释:“三妹妹不会把我供出去的——” 61.第61章 此为防盗章。 而望月现在有了别的念想, 对旧婚约只有避之不及,徐大太太不会再乐见洪夫人的到访。 莹月怕她不溜快点, 让心气不顺的徐大太太一眼看见了,又得去数树叶子。 巳中时分,洪夫人宝车登门。 这位现今的平江伯夫人比徐大太太要年轻一些,今年三十八岁, 身材丰腴,满月似的面庞生得略为普通, 但妆容衣饰十分严整, 眉目之间精神奕奕, 乍一看,倒也是个中年美妇人。 分了宾主安坐下来, 洪夫人先笑着替方寒霄的至今未见踪影解释了一下:“都是我们霄哥儿年轻胡闹,他一回来,我就催着他来贵府拜见赔礼, 不想老伯爷乍见了孙子,又喜又怒, 老人家的身子禁不住这么大的情绪震荡, 病情一时看着轻了些,一时又重了,霄哥儿是个孝顺孩子, 为此一刻不敢离了老伯爷身边, 所以方拖延了下来。” 又说起望月, “大姑娘呢?怎么不出来见见, 可是昨日去隆昌侯府累着了?” 徐大太太一边让丫头上茶,一边面露忧虑道:“不是累,是着了风受寒了,才吃了药,人虚得起不来床。” 徐大太太昨夜忙着完善自己想出的对策,几乎一夜没睡,她这个年纪,亏空了觉脂粉都难以遮下去,此刻脸色暗沉,眼皮浮肿,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心忧女儿病体的形容。 洪夫人听了,关心地问:“病得这样重?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费心弄了隆昌侯府的帖子来,大姑娘也不会受寒。” 这一点是连云姨娘那边的丫头都没打听明白的——与以往徐大太太以女儿忧闷成疾要散心为由去主动向平江伯府索要帖子的情形不同,这一回,是洪夫人先给予了请帖来。 也只有如此,从情理上才说得通,不然就在昨日之前,望月还几乎要嫁定了方寒霄,捡在方老伯爷重病的当口还去要帖子出门玩,徐大太太没疯,不会这样坑女儿。 不过由洪夫人递过来的就不一样了,去了,那是从长辈之命,就算还有那么点不好看,也容易遮掩过去。 眼下徐大太太只觉得,女儿这趟门实在出得好,出得妙,洪夫人递的这一张帖子,更堪称救命帖。 有鉴于此,她和和气气地回应道:“这怎么怪得着夫人,夫人想着望月,是望月的福分才是。” 洪夫人却似仍挂念着,提出来要去探望一下病人。 因望月是真病,加之她这病关系着徐大太太往后的设计,能令洪夫人眼见为实是最好,徐大太太就一边说着“这可是折煞她了”,一边配合地站起来,引领着洪夫人往厢房去。 莹月都有自己的小院,望月自然更有,她的院子又大又好,离着正院这里还很近,只是她昨日回来受了凉,饶是离得近,徐大太太也不放心,就留她在西厢里安顿了下来。 洪夫人从送拜帖到实际上门有一段时间,在这空档里,望月该做的准备早已做好了,现在洋红撒花帘子一掀,她半合眼躺着,锦被拉到脖间,一把青丝拖在枕上,面色潮红,眉间紧皱,看去确是病得不轻。 听到丫头的通传声,她睁了眼,咳了一声,慢慢作势要起来行礼。 “这孩子,何必多礼。” 洪夫人快走了两步抬手阻止住她,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寻蝶屈膝行过礼,见洪夫人在床前站定,忙搬过椅子来,请洪夫人坐下。 徐大太太则坐到床边,安抚地替女儿掖了掖被子,道:“你方家婶娘不是外人,知道你病了心疼你,你就安心躺着罢。” 望月虚弱地应了个“是”,又向洪夫人道:“是望月失礼了,一点小恙,还劳动夫人前来探望。” 洪夫人细细打量着她,面上和颜悦色:“好好的怎么会受了寒,可是衣裳穿薄了?你们姑娘家娇嫩,虽是春日里了,也不可大意,该多带两件替换才是。” 望月垂下眼帘:“隆昌侯府梅林里的花开得正好,我头一次去,不留神在里面多逛了一会儿。夫人说的是,我若穿厚些就好了。” “他家的梅林确是一绝,”洪夫人听见笑了,“别处再没有的,别人来邀我,只是我年纪大了,又本不是个风雅的人,所以没什么兴致,想着你们小姑娘爱这些,才叫你去散散。” 望月立即道:“夫人这样的花容月貌,哪里说得上什么年纪大了?叫人听了都好笑诧异起来。” 洪夫人目中光芒一闪,笑意深了一层:“看这孩子,才吃了苦药,嘴还这般甜,只是我听了,心里却不大和乐。” 望月一讶——洪夫人这个人,在她看来是极易讨好的,洪夫人相貌寻常,因此极爱听人赞美,望月从前观察着她身边的丫头,不多久就摸准了这个脉,照着施方起来,果然百试不爽,洪夫人面上常佯做不以为然,但眼底的自得愉悦瞒不了人,何以这次不行了? 洪夫人很快给了她答案:“大姑娘不知怎么,忽然跟我生疏起来了,婶婶都不叫了,只是一口一个‘夫人’,我这心里怎么自在?” 方徐两家尚未正式成姻,但定亲已逾十年,这婚事外人看来实如板上钉钉,徐家以往有求于洪夫人,洪夫人打趣起来,让没过门的侄媳妇叫得亲热一些,这“婶婶”便不从方寒霄论起,一般交好人家也叫得,所以望月也就含羞应了,但她今日心内别有高枝,出口就叫回了“夫人”,这份下意识的撇清生疏自己原是不自觉,不想叫洪夫人精明地挑出来了。 一挑出来,她颜色就有些变,无它,心虚使然。 徐大太太也是一愣,洪夫人没点破前,她也未察觉。好在她掌得住些,就要笑着寻词缓颊,不想洪夫人自己先笑出了声音,而后话锋一转:“我知道了,可是大姑娘猜到了我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害羞起来了?” 徐大太太才摆出的笑容差点没撑住——如抹影子般的莹月都懂洪夫人所谓何来,她如何不知道?虽然知道,但真的被迎头把话题引过去,心头那股排斥还是压不住。 她明珠般养大的女儿,绝不能去蒙尘在一个哑巴残废手里! 望月的脸色则变得更厉害了,她掩饰般忙低下了眼帘,把脸向里侧微微转了一转,作出副害羞的情状来。 不知是屋里光线没那么好,洪夫人没看出来母女俩的不对,还是怎么,总之她只是咯咯一笑,站了起来:“好啦,是我的不是,看把大姑娘羞着了。徐太太,我们出去说罢?” 这是正理,本不可能当着姑娘的面就议起她的亲事来,徐大太太应着,跟着出去回到了堂屋。 洪夫人用了口茶,话说得十分漂亮:“说起来这些年实在苦了大姑娘,好在我们霄哥儿大了几岁,知道了些道理,及时想通回转了,没真的耽误了大姑娘。如今这婚事,为着我们老伯爷的缘故,亦是要办得急了点,但请太太宽心,我没个女儿,大姑娘嫁过来,就同我亲生的女儿一般,什么规矩都不需她立,只要她和霄哥儿过得好,老伯爷连同我和我们伯爷这做叔叔婶娘的,心里就一百个喜欢了。” 徐大太太听了,心里可是一百个不喜欢,不过她定下了神,面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笑盈盈地只是附和,说:“我们大丫头这些年也多得了夫人照顾,她年轻不知事,这往后,还要夫人多多教导她了。” “哪里,大姑娘嘴巧心灵,我看比一般的姑娘都要强多了。”洪夫人夸了一句,又笑道,“大姑娘如今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好日子呀,在后头呢。” 话铺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洪夫人拿出了请京里相国寺算的下个月的吉期问徐大太太的意见,徐大太太已决意敷衍到底,眼也不眨地就说好。 在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余下又商量了些细枝末节,洪夫人此行的目的算是圆满达成了,表情满意地站起来告辞。 徐大太太装样子客气了一下要留饭,洪夫人只说家里等着回话,推辞去了。 ** 小半个时辰后,洪夫人回到了平江伯府。 方伯爷正在府里,闻讯来问如何。 洪夫人站在妆台前,由丫头宽下外面的大衣裳,精心描绘的眉尖一跳,勾起的艳红唇角是毫无掩饰的得意与鄙夷:“伯爷放心,鱼儿咬勾了。” 方伯爷人到中年,相貌堂堂,一副好官相,闻言道:“当真?这样容易?” 洪夫人嗤笑一声:“奸夫遇淫/妇,还不一拍即合,有什么难的。” 她脱过了衣裳,自己低头理了下裙摆,接着道:“今日我一提起大侄儿,你那未来的好侄媳就不自在,她可都十八了,不想着赶紧嫁过来,难道还想继续等着不成?没听见谁就愿意做老姑娘的。” 方伯爷眉间现出喜色,“嗯”了一声,又问:“那徐家对婚期的意思是怎样?” “同意了。”洪夫人撇了撇嘴,“徐家那大太太可是爽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都没争竞。哼,她是这样好打交道的人吗?为着霄哥儿不回来,这些年寻借口跑来同我打了多少秋风,如今到了这最要紧最好提条件的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说了。” 依常理论,徐望月虽然应当着急嫁过来,但方老伯爷已是在倒数着过日子的人,两相对比,自然是生死大事更为要紧,更等不得。 洪夫人说着,走到方伯爷身边,问道:“伯爷,下一步怎么办?寻个机会将此事闹出来?” 方伯爷想了想,摇了头:“先不必,再等一等,看徐家接下来预备如何。” 洪夫人同意了:“好,听伯爷的。徐家一定有花招要使,且由他们自作聪明。” 事已说了,方伯爷抬步要出去,想起又转头叮嘱道:“看好家下人的嘴,不论闹成什么样,一定不能让老太爷知道。” 洪夫人笑道:“这还用伯爷说,我早发话把静德院里外守得严严实实了,保管什么风都透不进去。” “长房那两个,尤其要看好了。” 洪夫人应着:“知道,慧姐儿小,小孩子嘴上没把门,容易乱说,真到闹出来的那阵子,不叫她进去见到老太爷就是了。” 方伯爷补了一句:“还有霄哥儿。” 提到方寒霄,洪夫人略略不以为然:“一个哑巴——” 不过她不会明着逆着方伯爷的意思,还是笑道,“好了,知道了,老太爷这病一半是为他病的,他这下回来,当然应该寸步不离地好好在静德院里侍疾,我连孝顺的风都替他放出去了,他再要出门乱跑,可是说不过去——除非,等我们用得着他的时候。” 方伯爷满意一点头,这才去了。 “小儿子,大孙子,老头子的命根子。” 洪夫人正吃着一盏燕窝,闻言把白瓷小碗往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微微冷笑起来:“怪道民间都这么编排呢,这大孙子才回来几天,老头子的人已经都听了他的调派,话都不用说,使个眼色,就比圣旨都灵验了。” 钱家的知道她心绪不好,不敢说话。 “你说,大房这是什么风水?”洪夫人问着她,“大的先不说,连个八岁的毛丫头都这么难缠,当年我养着她,没半点亏待,她死活不愿意,还闹到老太爷那里去。如今弄个假货进了门,她倒当了宝,巴巴地还要领着给老太爷请安去——凡是她大房的,管是什么阿物儿,都比我们尊贵!” 钱家的赔笑道:“大姑娘打小性子左,不识好歹,夫人别和她一般见识,气着了犯不着。” “她不是性子左,霄哥儿没回来前,她不这样。”洪夫人淡淡地道,“霄哥儿回来了,她有了撑腰的,方一下子厉害起来了。” 钱家的一回想,果然如此,从前方慧一个小人也磨牙,但还没到敢当面提着洪夫人叫板的程度。 62.第62章 莹月与方寒霄回到府里的时候, 恰与一行有些眼熟的人擦肩而过。 等这行人过去了,莹月忽然想起来了, “啊”了一声:“是武安伯夫人。” 她之前在栖梧院外面见过她一次。 “她可能是来退婚的。”莹月加快了点脚步, 撵上方寒霄, 小声和他道。 方寒霄瞥她一眼,小书呆子,她哪里知道的, 还管这种闲事呢。 他一般很少听她说别人家长里短的话。 莹月意识到了他目光的含义,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慧姐儿告诉我的,说二房好像和人家闹得很厉害,这婚八成成不了了。” 方慧很关注那日方寒诚事件的后续,着重在府里打听着, 听到洪夫人的火气下不来就高兴,她小人儿的高兴没处分享, 就来找莹月说, 连带着莹月也一直知道这事。 而观刚才武安伯夫人的气色, 昂然得意中又蕴着鄙夷, 鄙夷中又藏着烦躁,情绪太复杂了,莹月一眼都看不过来, 这要是和好了, 应该不会是这么个样子。 所以她有谈崩退婚的猜测。 方寒霄对外面的信比她知道得确切一点, 武安伯府舆论都造成那样了, 明显是奔着退婚去的, 不过快一个月过去了,一直还没有退成,因为洪夫人不甘心,不肯松口,拼着自己面子难看也要再膈应膈应武安伯夫人。 这定好了的亲事,也不是女家一方说退就能退的,男家不还庚帖,不曾有作奸犯科的事,告到官府去都别想退成——而看现在这样,武安伯府应该是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终于逼得方伯爷和洪夫人让步了。 回到了新房,方寒霄随手招个人来一问,这种事瞒不得人,果然,武安伯夫人来就是退婚的,该办的手续都办完了,洪夫人心情很坏,才找茬敲了两个下人板子,那边现在正鬼哭狼嚎着呢。 莹月缩了缩肩膀:“哎,又打人。” 玉簪也咋了下舌:“二夫人这脾气,做她的儿媳妇,日子一定不好过,幸亏武安伯夫人心疼姑娘,坚持着把婚退了。就不知道以后是谁倒霉了。” 石楠接话,她思维更简单一点,道:“顶好是找个厉害的,脾气比二夫人还坏,那就不受她的欺负了。” 玉簪听得笑拍她一下:“亏你想得出,再厉害,儿媳妇到婆婆面前又能使出多大性子来。” 莹月倒很赞同,帮着石楠说道:“总是比我这样不厉害的要好多了。” 她们主仆说话,方寒霄已经坐下喝茶,原没在意,听到这一句,忍不住抬头——呦,她居然知道她很不厉害。 这句话从逻辑上说是有点无稽的,莹月要没有这个自知之明才奇怪呢,不过,他就是这么想了。 莹月发现到了他的目光,有一点不乐意地道:“你又笑我。” 方寒霄:…… 他觉得自己略冤,把线条英锐的脸仰起来,面无表情地继续看她,以示他真的没笑。 莹月目光如炬地点出来:“你眼睛里笑了。” 笑得可明显了,不然她不会察觉。 方寒霄:…… 这下他真忍不住笑了,快扶额的那种,丢下还没动过一口的茶盅站起来,把她拉到书案那边去,挥笔就写。 ——你再不要妄自菲薄,你这还不厉害?那你厉害起来得是什么样儿? 莹月反驳:“你说什么呀,我哪里有。” 方寒霄拿笔杆头部轻轻敲下她的额头,叫她想。 莹月茫然回想了一下。 然后,她的脸慢慢红了。 ……她好像真的有点厉害。 他脸上确实没有笑,她不肯认,挑刺挑到他的眼睛里——他眼里是带了笑,不过,放在从前,她哪里敢这么跟他丁是丁卯是卯地挑他这点小问题呢。 方寒霄写着又问她:你还想怎么厉害?说说? 莹月认怂了:“我不想,不想了。” 不过,她心里又悄悄想,他是在笑她嘛,不知道他动不动在乐什么。 她这点口不应心没瞒过方寒霄,他伸手就捏了一记她的脸颊。 莹月叫他招习惯了,反正他捏得也不很痛,她就只是意思意思地闪躲了一下。 方寒霄捏完倒是若有所思了一下——他现在差不多天天见她,对她外貌上的变化没有那么敏锐了,只是这一捏,觉得手感上似乎更好了。 他就问她:你是不是又胖了一点? 莹月:“——!” 什么意思! 说她胖,还要加个“又”! 方寒霄费解她为什么忽然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询问般地又捏她一下。 莹月把他手一推,把自己身子都侧过去,不但不给他碰,连看都不要让他看了。 真生气了? 她气什么呢。 方寒霄伸手扳她的肩膀要把她扳过来,莹月以为他在逼她回答,拧着不肯转回去,但挣不过他的力道,她一边反抗不得地被迫重新面对他,一边垮着脸,不甘心地辩解道:“我没有胖。” 她不知道她脸颊这一垮,更显出下半截线条的圆润了。 方寒霄当时就被惹笑了,他其实不是真说她胖的意思,认真来说她离胖也还远着,他会这么问她,只是因为她刚嫁来时太过纤瘦了,养到现在才算个刚好,他没特别挑词,不想她平时在衣裳首饰上都不见特别上心,倒是会这么在意这么个字眼。 他写:没说你胖。 他要是可以说话,莹月说不准也就自我安慰着过去了,可是他是用写的,莹月忍不住伸出手指指在他旁边那行字上:“你说了,还说了又。” 白纸黑字明摆着,她想装看不见也不行啊。 她指完,手指收回来下意识自己摸了一下脸颊——她不会真胖了吧,他好像也没必要骗她。 方寒霄看她动作,眼睛里的笑意满到要溅出来,挥笔写:其实胖点好。 莹月很不认同地道:“哪里好了。” 以她那么封闭的闺中阅历都知道,哪有小姑娘会把自己吃到胖的——嗯,她现在是小媳妇了,也一样。 ——好生宝宝。 莹月瞬间红了脸,他看着多正经的一个人,总扯不正经的话,一屋丫头都在,他下笔写得了这种事。 方寒霄还问她呢:你上回后来有了没有? 莹月慌张道:“没有没有。” 虽然丫头们只能听见她的言语,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聊什么,她还是觉得心虚,抽了本书就跑到外面坐着看了。 方寒霄倒是没再穷追不舍地逗她,她璞玉天成,无知无觉,他可不是,逗出火来,他要自找罪受。 他就走了,到晚饭的时候,才又过来。 这次过来,他就没有走的意思了,莹月起初没有发觉,她晚间在灯下的灵感特别好,一直专心修着自己第五篇小文章。 她的小文章之间并不连贯,在这方面她受了徐老尚书小册子的影响,什么类型都有点,她刚开始起步,自己觉得写得很稚嫩,常常需要返修,但她做这个很有热情,这于她是一种全新的表达,有时一个词憋一晚上想不出合适的都不愿意放弃。 今晚上还算顺利,她修完一个凝涩的片段,站起来捶了捶自己有点发僵的腰间,然后一转身,才发现方寒霄一直都在——并且他不但在,还躺在她的床上,把她的被子团起来垫在身后,他半躺着,看她的书。 莹月目瞪口呆,明明有那么多张椅子,他为什么要躺她床上。 她意识到不妙,不敢问他,假装坐得累了,四处转悠着拖延了一会时间,等回来一看,他姿势都没变过,躺得大大方方。 莹月憋不住了,只有挨过去,试探地道:“——我要睡了。” 方寒霄没抬头,只是把长腿缩了缩,那姿势看样子是让她进去。 莹月傻眼,打那晚闹长虫之后,他晚上没有来过,她都习惯了那只是个意外,怎么今晚忽然会改了常呢。 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呆站了好一会儿,找了个借口道:“你没洗就躺我床上。” 石楠从帘子外伸进个脑袋来,笑眯眯地道:“奶奶,你用功的时候,大爷已经洗过了。你的水也备好了,快过来洗吧,再等该凉了。” 莹月:“……” 她意识到自己找的借口很蠢了,因为这等于默认方寒霄洗了就可以躺她床上,但她如果不认——她也没这权利呀。 成了亲的夫妻,方寒霄要在这里太正常了。 她一脑袋浆糊地去被石楠劝着去洗浴了,洗完被推回来,呆呆又戳床前,鼓不起勇气上去。 她不排斥他,就是——想到跟他睡在一张床上,总之十分害羞,两只脚就迈不出去。 方寒霄耐心地等了一会。 他现在这里不是为了逗她,房已经“圆”过了,他白天明明会过来,晚上却从不留下,这还不如没圆过,太容易引人疑心了。 方寒诚的婚事才叫他搅黄了,他不能留下这个破绽,所以才来,不是为圆房,是圆谎。 他不曾有额外逼迫的表现——不敢,还是那句话,惹出火来他自己遭罪,莹月渐渐放松了下来,终于蹭着床尾上去了。 就当他是玉簪或者石楠吧,一样的人,眼睛闭上差不多的。她心里安慰着自己,缩到床里面去。 她瑟缩着,方寒霄也是很谨慎的,不去触碰她,他尝过欲望燎原是怎么个感觉了,不能保证自己在那种情况下还能保有住秘密。 其实也不是非得怎么样的。 不被迷香撩动的情况下,静静感觉她在床铺内侧缩成一团,呼吸从起初的紧促到慢慢放缓,转深,是另外一种安宁的满足感。 就是—— 方寒霄默默转过了脸去,屋里的灯已经被丫头熄灭了,他看不清楚莹月的面容,但从她呼吸频率的变化已经可以确定她睡着了。 这也太快了吧。 哦,对了,夫妻对她来说,就是躺在一张床上就算的,所以她的心理关就这么迈过去了——上床之前那段时间对她来说才比较煎熬,真上来,就结束了。 方寒霄无语地对着黑蒙蒙的帐子顶望了一会,他要是也能想得这么简单就好了。 ——也不好。 旁边有个稳定深眠的呼吸催眠效果比什么都好,他把自己又纠结了一会儿,居然也睡过去了。 ** 隔天,岑永春正式邀请他去祝寿的帖子送过来了。 63.第63章 此为防盗章。 钱家的忙道:“大姑娘可不要乱说, 怎么叫看管, 实是为了老太爷的身体着想, 伯爷也是知道赞同的。” 方慧仰着头:“我是乱说, 你就必定有道理了?”她声音一厉,“让开!我带我大嫂来见祖父, 还不见得要你们二房的同意!” 女童声音尖利,莹月就在旁边,耳膜几乎要生痛, 石楠也唬了一跳,悄悄向莹月道:“到底是伯府的姑娘,看这份派头。” 钱家的却不畏惧让步, 她的腰弯下来,但笑容几乎没有变过:“大姑娘,您要是独个前来, 我冒着惹恼夫人的风险,也要为您通融一二,可您带了这个——”她眼角瞥了一眼莹月, 好像不知该怎么称呼她似的, 直接跳了过去, “这位来, 我就万万不敢应承了,老太爷可不知道大爷给他换了一个孙媳, 这要见了, 该怎么说呢?老太爷的身子骨大姑娘是知道的, 可受不起这个刺激。” 随着她越说,方慧气得越鼓,本就圆圆的脸蛋因为惹了怒色,气成了一颗大红苹果——说实话,这是她没考虑周全,现在被钱家的挑出来,她心里明白自己冒撞了,可不愿意认输承认,脸面上下不来,一口气就堵着了。 莹月想了想:“窝回去,你进去。” 钱家的不是说方慧一个人可以进去吗?她本来也不要见方老伯爷,就先回去好了,见方寒霄再找别的机会。 方慧还不甘心,但钱家的脸色反而僵住了:“这——” 莹月忽然意识到了,她其实根本连方慧也不愿意放进去,不过是捡个现成话说。 方慧也发现了,她眼睛一亮,松了莹月的手就往里冲,钱家的不敢叫她进去,赶着去拦,王氏怕她受伤,忙去护着,方慧人小灵活,从大人们的腿边窜了过去,钱家的跟王氏反而撞在一起,哎呦一声,各自向后倒地。 莹月:“……” 她目瞪口呆。 方慧得意地咯咯笑,一边回头嘲笑钱家的一边飞快向前跑—— “哎呦!” 好景不长,她撞在一个人的大腿上,也呼出痛来。 她撞到的人没有出声,只是及时伸手巴住她的后脑勺免得她倒地受伤,然后修长的手掌伸过来,捋开她的刘海,查看她的额头。 方慧若有所感,一定睛,见到眼跟前的那只手腕上的疤痕,她的呼痛声顿时咽了回去,小脸板下来,挥开那只手,自己站到旁边。 王氏和钱家的从地上爬起来,到他跟前行礼:“大爷。” 方寒霄点了下头,注视着王氏。 王氏就开口禀报:“回大爷话,大姑娘带大奶奶来给老太爷请安,钱嫂子不让进去,大奶奶要回去,让大姑娘一个人进去,谁知钱嫂子还不许,说都是二夫人的吩咐——” 钱家的忙辩解:“夫人也是不得已,都是为了老太爷的身体着想。” 方寒霄眼神毫无变化,似乎听进去,又似乎没听进去,只是背着的手抽出来,向方慧招了招。 方慧虽然跟他不和,但该识时务的时候还是识的,拉着莹月就走:“大嫂我们进去,我看谁敢拦。” 莹月脚步微顿,但见方寒霄站着不动,没有阻拦的意思,就有点磨蹭着跟了过去。 钱家的急了:“大爷,这可不行——” 方寒霄扭头,不知他是做了什么示意,一个原在屋檐下翻检药材的小厮站起走了来,笑道:“钱嫂子,你口口声声说别人会碍着老太爷养病,你在这大吵大闹,还跟人打了起来,就不怕吵着老太爷了?你还是请出去吧。” 他一行说一行动手撮弄着钱家的,竟是硬把她推出去了。 钱家的气得没法,到底不敢在静德院的门口吵闹,一跺脚,转身快速走了。 方慧踮脚去看,道:“肯定跟二婶娘告状去了,哼。” 抓住这空档,莹月向方寒霄道:“我想和泥说话。” 方寒霄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转身走了。 莹月忙跟上去,方慧不解,转回头来也要跟着走,王氏拉住她,道:“大姑娘,大爷和大奶奶说话,那不是你听的,你跟嬷嬷在这等一会。等大奶奶出来,要是大爷同意你带大奶奶去给老太爷请安,你再去。” 方慧不大乐意,不过还是勉强应了,她不想跟王氏在院子里干站,左右顾盼一下,很快跑屋檐底下看小厮翻药材去了。 莹月跟着方寒霄进了一间耳房。 一进门,莹月就忙忙道:“窝想回家。” 她还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嫁给方寒霄太不可思议了,她来找方寒霄,就是觉得应该还有纠正的机会。 方寒霄脚步一顿之后继续走去桌边,凡他在的地方必有纸笔,他很快写了几个字,推到桌边。 莹月充满希望地上前一看:不行。 为什么不行? 被拒绝得太干脆,莹月急了:“窝家噗对——” 她急起来语速快,一快就说不清楚了,还差点喷出口水来,她一窘,偷偷看一眼方寒霄,见他似乎没有注意,忙把嘴闭上。 桌上还有一支羊毫小笔,她灵机一动,伸手拿起来刷刷也写:我家送我来骗你不对,可是你扣下我也不对,我告诉你,我大姐姐是装病的,你把她换回来就好了。 兔子急了也咬人,她这是把望月都卖了,从前她可万没有这个胆子。 方寒霄目光扫过,眼中闪过无语——连告状都能告得这么毫无心计含量。 他手腕拧转,信笔回她:真的? 莹月连忙点头。 方寒霄笔下不停,连着写:那我不能要她。 莹月:…… 她反应过来了,这不是坐实了他的未婚妻不愿意嫁给他? 她后悔地把上一张纸揉掉,又写:我是大姐姐的妹妹,我也不好,你把我送回去,娶别人才好。 方寒霄:不。 这次拒绝比先还简短干脆,莹月一看,不但急了,她还有点气了,字都大了些:我要回家! 方寒霄笔走龙蛇:你已出嫁,此处就是你家。 莹月挣扎:可是应该嫁给你的是大姐姐。 方寒霄终于多看了她的纸一眼,她情急之后,字迹不再似普通闺秀的娟细,笔画转折处的铿锵利落明显起来,因其利落,看去别有一番舒心。 这笔字不知怎么练出来的,都说字如其人,倒也并不全然如此。 因他有所停顿,莹月以为他在抉择,又燃起希望来,他和她的长姐定亲时日太久了,她没见过他,可在徐家提起他来,都是把他作为大姐夫来说的,现在忽然让她替过来,她拧不过这个劲,只觉得不可以,徐大太太要把她胡乱嫁的是别人,她不见得能这么反弹,也许哭一场就认命了。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就见他的笔动了:你清白已失,如何回去。 莹月一下眼睛都吓得瞪圆了——她她她怎么就“清白已失”了?! “窝没——!” 方寒霄微微低头看她,她澄澈的眼神一清到底,因为受了惊吓,眼波颤动着,好似被偶然跃起小鱼惊乱的山间溪水。 莹月这里,是一下吓过头,待跟他眼神一碰,倏忽也就醒过神来:她昨晚是睡在新房里的,一个姑娘家,这么在外男府里睡了一夜,还谈什么清白?可不就已失了。 方寒霄在不在新房不能决定什么,外人眼里,就是这么回事,她要不服不认,那倒也还有一条路——自尽以全清白。 也许能博别人对她的尸体叹一声:原来贞烈。 莹月可不要! 她打小长得随便,女诫之类的教导受过一些——她也是因此识的字,但这种书枯燥得很,明显没有游记话本有意思,她学是学过,完全有口无心,徐大太太不重视她,没闲工夫抽查她的功课,既没人管,她更糊弄了。 所以该懂的规矩她懂,但往不往心里去就是另一回事了,简单点说:她觉悟不高。 叫她嫁给方寒霄她不愿意,叫她为此以死明志,她更不干。 方寒霄不看她了,低头收拾起写过的字纸来。他从她一览无遗的表情上已经得到了答案,看来人单蠢一点未见得全是坏事,她这么快找到出路,都有点出乎他意料。 当然,对他来说,同样也不是坏事。 莹月觉得自己还在挣扎中呢,还想问他为什么要认下她,不过话到嘴边,又顿住了,她直觉她问不出来真话。 方寒霄以笔解释过这个问题,但那无法解释他异乎寻常的平静,在婚姻大事上遭受这种欺骗,即便他不能用声音表达出来愤怒,肢体总是可以的,摔个杯子踢个椅子,这些反应哪怕是装也不难,可他一概没有。 莹月无法不多想,她不知道他的平静背后藏着什么,她甚至有点没来由地觉得,连这平静本身,都是他有意控制出来的。 趋利避害的本能跑出来,她有点害怕他——虽然从表面上看,他对她似乎是很不错了。 方寒霄收拾好了字纸,走到窗下药炉前蹲下,把字纸塞到炉子里去烧。 他四肢都很修长,肩膀宽阔,蜂腰猿臂,莹月还不懂得欣赏,说不出哪里好,但就是觉得他往那一蹲的姿势都很磊落,心下不由叹一口气:除了不会说话,这个大——前大姐夫看上去真没哪里不好啊,大姐姐要不那么嫌弃,肯嫁过来,两个人肯定过得很好,也不用她这个顶缸的在这里战战兢兢了。 方寒霄一张一张地往炉膛里塞纸,莹月干干地站着,无事可做,只见他塞完了,站起扯过一旁的布巾擦了手,然后揭开炉子上的药罐盖子看了看,看完拿布巾包起药罐两边的提手,把药罐端了起来。 他整个动作都很顺畅,并无迟疑张望,看来是做惯了这件事。 再然后,他就往门外走了。 莹月被晾着有点无措,方寒霄显然是要端药服侍方老伯爷去,她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要是出门,只能重新回到新房,可在这里等他,也不知道还能找他说什么。 进退两难。 她犹豫的这个当口,方寒霄已经出去了。 方慧一眼看见,蹬蹬跑过来,招呼她:“大嫂,我们也去。” 王氏忙过来:“大姑娘再等一等,老太爷这会儿要用药,总得等老太爷用完药了,才好去问一问大爷,大爷觉得没事,我们就去。” 她说的是正理,方慧撅了噘小嘴:“好吧。” 她想解释,不过又一想,她确实不想嫁给方寒霄——他该是长姐的夫婿,洪夫人的想法从结果上也不算错,就闭上嘴,努力又专心致志地往床下爬。 喝了药后,她感觉自己攒出一点力气了,就想赶快离开,蔡嬷嬷这时候管不了她,平江伯府的人巴不得把她扫地出门,应该也不会来拦她。 但莹月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她仍然手软脚软,脚挨下去刚够着脚踏,撑着棉褥的手臂就撑不住一滑,整个人秤砣般往下直坠,幸亏方寒霄离得近,一伸胳膊险险在她脸着地之前把她捞了起来。 一屋子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来。 莹月:“……” 她坠在他的怀里,窘得头顶冒烟,眼都睁不开,觉得自己还是直接磕地上磕晕过去比较好。 方寒霄把她放回了床上。 莹月很觉丢人,不过这时候方寒霄还能伸手救她一把,免得她把脸摔成一张柿饼,她怎么也不能当无事发生,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跟方寒霄做了个口型:谢谢。 她还想说你放心,她不会赖下来,一定会走的——不过这么一串话难度有点大,不是口型能表述明白的,她尝试了一下,只有放弃,同时在心里生出同情来:当个哑巴真不容易啊,才这么一会儿,她已经觉得不方便了。 她不会掩饰情绪,这同情直接从眼神中流露了出来,方寒霄看见了,淡淡一眼扫在她面上,这一眼实在既不明亮,也不和气——但也不算凶,其间的意味,更多的是将她看做一个小玩意儿,看了她,却丝毫没放进眼里。 方寒霄放好她,很快直起身来,这时候从表情上就再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了,总而言之,大概还算平静。 尤其是跟洪夫人的激动相比。 作为遭受替婚侮辱的真正事主,他直到如今,好像都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情绪波动。 洪夫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将他打量着,含着疑忌,正欲再说什么,外间帘子响,赶在这个关口,平江伯步履匆匆地来了。 64.第64章 此为防盗章。 她怎么敢, 把方老伯爷气出问题来, 她可赔不起。 方慧积极地踮起脚来牵她:“大嫂, 走。” 她对着兄长哪哪都来气, 但有一点是看在眼里不得不服的:方寒霄打从回来, 就一手接过了照顾服侍方老伯爷的差事, 什么丫头小厮一概不用,之前直接是在方老伯爷床前打的地铺,直到婚期临近,方老伯爷想叫他休息得好一点,硬撵着他,他才睡到远一点的罗汉床上去了, 终究也还是同方老伯爷一间房,对方老伯爷的一应传唤都不假他人之手。 方老伯爷能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回过魂来,完全是这个兄长的功劳——也许下人也可以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方老伯爷, 可下人不能对方老伯爷起到这么大的情感慰藉, 长孙对老人家来说, 那真是心肝一样了。 心肝回来,方老伯爷那垂垂的暮气才重新振发起来,哪怕长孙拿字纸把他噎得瞪眼, 那也是欣慰的瞪眼。 也就是说,方寒霄认为莹月可以见方老伯爷,那就是可以见, 完全不需要担心方老伯爷会不会受到刺激。 因此不等进到内室, 方慧就嚷嚷开了:“祖父, 我带大嫂来请安了。” 莹月没了退路,只好被动地跟进去。 与她想象的一般病人养病的屋子不同,内室并不晦暗,窗明几净,只是床前斜挡了一架八仙捧寿屏风,让从窗扇进来的阳光不至于刺着方老伯爷,但别处也不会昏暗得让人压抑。 桌上摆着茶具和纸笔,墙上悬着各样卷轴字画,乍一看,是一个布置得文雅舒适的房间。 “祖父,”方慧草草行了礼,蹦蹦跳跳就到了床边,她到了方老伯爷这里,表现得最像个年方八岁的孩子,甜甜地笑着连唤,“祖父,你今天好点没有呀?” 方老伯爷待她也和气,马上就回道:“好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方慧像模像样地道,“祖父,我们大房添人进口了,我有大嫂了,大嫂给你老人家请安来了。” 方老伯爷道:“嗯。” 这一声有点勉强,不过他重病在床,怎么出声都有气无力,一般人倒也听不出其中的差别。 丫头去取了锦垫来,新妇头回请安是大礼,莹月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在屏风旁跪下,一眼也不敢往床铺那边望,小声道:“给老伯爷请安。” 她前面该有个“孙媳妇”的自称,不过她说不出口,含糊着借着口齿不便给省略了。 方老伯爷:“……” 他忽然拍了一下床铺,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噎了口气似的,咳嗽了起来。 莹月吓得,往后一爬就想跑——她就说她不要来见方老伯爷吧,看看,真把人气着了! 她想跑还没跑得掉,方寒霄正站在她侧边,她一转身撞他衣袍下摆上了,视线受阻,她昏头昏脑伸了手想拂开,手腕一紧,让方寒霄捏住,丢开到旁边去了。 方寒霄大步上前,手势娴熟地把方老伯爷侧扶过来,轻拍他的后心两下,又转到前面替他顺着心肺处,王氏则忙倒了杯茶捧过去,方寒霄接过,喂方老伯爷喝了两口,方老伯爷才终于慢慢停止了咳嗽。 这个过程里,莹月没敢再跑——她反应过来她跑出去也逃不开干系了,此时她一口悬着的气刚跟着松下来,就听见,方老伯爷又拍了一下床铺。 …… 她快哭了:“窝窝没想来——”真不关她事啊! “闭嘴。”方老伯爷虚弱地,又愤怒地打断了她的辩解,然后拍了第三下床铺,“徐家、徐怀英这个小畜生,给我霄儿换了个庶女就算了,还是个结巴大舌头!” 他的声音出离愤怒地在房间里响着,“老子还没死呢!来人,抬我去徐家,老子亲自去问问他,搞这么个闺女来是不是存心嘲笑霄儿,老子要替老尚书打死他,清理门户!” 房间里静寂了片刻,只听见方老伯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方寒霄从他胸前撤手,往桌边走。 方老伯爷还要拉他:“霄儿,你站住,我跟你说,这事我必不能依着你了,娶这么个媳妇进门,以后你这一房如何立身处事,这个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方慧疑惑地左右看看——她想替莹月说话,可从她见莹月开始,莹月已经是说话不灵便的样子了,她知道她不是哑巴,可是不是大舌头,还真不能肯定。 王氏也是同样的缘故不好着声,她成年人看事明白些,觉得莹月好的时候应该没这个毛病,可万一要有呢?她打不了保票啊。 方老伯爷养病要静,石楠在外面没跟进来,这个时候,只能莹月自己上了,她怕方老伯爷气坏了,也顾不得害怕了,怯怯地道:“老伯爷,我——不系大舌头——” “闭嘴,闭嘴!”方老伯爷听她说话只觉全身都泡在酸水里——替孙儿心疼的,他可怜的孙儿呦,娶个庶女就够倒霉了,这下好,霉到家了! 这成了两口子,以后出门,一个哑巴一个大舌头,还不成了京城一景?笑都要被人活活笑死! 方老伯爷想到那个情景,简直觉得有人拿刀在割他的肉。 莹月张着嘴巴,感觉百口莫辩——她还真没法自辩,一说话就是越描越黑。 方老伯爷枯瘦的手已经从床铺里伸出来指着她了:“叫她出去,快送回徐家去,立刻——” 方寒霄回来了,一张纸一抖,显在他眼前。 ——她在轿子里咬了舌,所以如此。 方老伯爷:“刻——你怎不早说?!” 嗯,这一点方寒霄没有和他提过。 方寒霄是带着笔过来的,信笔添了几个字给他:喝多了,忘了。 昨晚他是新郎官,被好友灌了不少酒,过来方老伯爷这里时一来时辰有点晚,方老伯爷快安歇了,二来他喝得多了点,一些他以为不重要的事,就省略了没有和方老伯爷说。 “咬舌了?”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又看了一眼,陷入了沉思。 正常一般的思路,很难去想莹月是不小心,方老伯爷也不例外,他顺理成章地照着莹月不愿替嫁咬舌明志以示贞烈的方向去想了,他指着莹月的手垂到了床边,方寒霄给他掖回被子里去,他也没什么反应,又过一会,才自言自语似的冲着帐子顶道:“难得老尚书风骨未绝。” 方寒霄知道他误会了什么——这个误会他也曾经有过,他没纠正,放任方老伯爷又神游了一会。 “那就——这样吧,”方老伯爷终于回过神来了,干咳了一声,“这样,倒还凑合了。” 他没问莹月为什么先搞到“以死抗拒”,现在又打消念头来给他请安了——多明显,他孙儿这样的大好男儿,什么样的姑娘见了能不动心,寻死一回是义愤所迫,缓过这个劲来,又见到他孙儿,自然就歇了那份心,想好好同他孙儿过日子了。 “过来,我看看。” 方老伯爷发了那么一通火,其实还没有见到莹月的脸面,他重病的人,眼神不好使了,莹月一直在屏风处,这个距离他看不清楚她的长相。 莹月才把他气得噎气,哪里敢过去?站桩似的只是站在原地,方慧来拉她她也不敢动,为难地冲她摇头,两个人在那拉扯,把方寒霄的耐心耗尽了,过来,揪着莹月的肩膀一扯,把她揪去了床前。 莹月敌不过他的力气,被动地挨到了床前,只得僵直立着,怕自己随意动作再触着方老伯爷的暴点。 方老伯爷这回还算平静,用力把沉重的眼皮睁开,往她面上望了一望。 就相貌来说,莹月不及望月美艳,但她有她的长处,她长得软,软里透着一点书卷气,文文秀秀的,一般人就算不喜欢她,也不会觉得戳眼讨厌。 方老伯爷一眼望过,大致就是这么个感受,要说喜欢没多喜欢,他还替孙儿委屈着呢,哪里能喜欢个顶替来的,但要说讨厌也不至于,大概就是两个字:凑合。 他心里不由就叹了一口气:唉,都怨他,这么好的孙儿,到头来,婚姻上就落得了这个结果。这小庶女相貌看着还过得去,但是身子骨可是太瘦弱了些,恐怕不好生养——这话他做祖父的不好说出来,只得心里挑剔了一下。 方慧这时见没事,凑上来了,表功道:“祖父,你放心,你嘱咐我的话我都记着,我已经跟大嫂说好了,以后我就跟大嫂一起住,我听大嫂的话,大嫂照顾我。” 65.第65章 此为防盗章。  莹月:“……” 她坠在他的怀里, 窘得头顶冒烟, 眼都睁不开,觉得自己还是直接磕地上磕晕过去比较好。 方寒霄把她放回了床上。 莹月很觉丢人,不过这时候方寒霄还能伸手救她一把,免得她把脸摔成一张柿饼,她怎么也不能当无事发生,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跟方寒霄做了个口型:谢谢。 她还想说你放心, 她不会赖下来,一定会走的——不过这么一串话难度有点大,不是口型能表述明白的, 她尝试了一下, 只有放弃,同时在心里生出同情来:当个哑巴真不容易啊, 才这么一会儿,她已经觉得不方便了。 她不会掩饰情绪,这同情直接从眼神中流露了出来, 方寒霄看见了, 淡淡一眼扫在她面上,这一眼实在既不明亮, 也不和气——但也不算凶, 其间的意味, 更多的是将她看做一个小玩意儿, 看了她, 却丝毫没放进眼里。 方寒霄放好她,很快直起身来,这时候从表情上就再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了,总而言之,大概还算平静。 尤其是跟洪夫人的激动相比。 作为遭受替婚侮辱的真正事主,他直到如今,好像都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情绪波动。 洪夫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将他打量着,含着疑忌,正欲再说什么,外间帘子响,赶在这个关口,平江伯步履匆匆地来了。 蔡嬷嬷一扭头,慌乱的眼神一亮,生出了新的希望,洪夫人也许是真的生气被徐大太太摆了一道,失了颜面,平江伯是男人,总该沉得住气些,不那么意气用事罢? 有一件许多人心内都有共知但因无证据而只好存疑的事:当年方寒霄之父作为嫡长子承袭爵位,那是天经地义,无可争驳,但方父早逝,世子位没有顺延到弟弟方正盛身上,而是传给了年幼的儿子方寒霄,方正盛对此真能心服吗?其后方寒霄出事,方正盛最终上位为如今的平江伯,从方寒霄出事算起虽已有五年了,可这道疑云,始终萦绕在某些人的心中。 徐大太太敢在徐老太爷去后,以六品官门撼平江伯府,抛一个莹月来顶缸,与这疑云有分不开的关系。于她内心深处,实认为她是个苦主,是方正盛抢走了望月世子夫人乃至伯夫人的美好前景,不过形势比人强,方寒霄不中用成了废物已是定局,她忍耐着不曾在明面在发泄出来罢了。 这里面纠结如乱麻的心态非三言两语能叙清,总之徐大太太干这事确实有自己认为能成事的一套逻辑,蔡嬷嬷作为心腹,很清楚主子的心态,方跟着也有自信。 但她的自信很快再一次粉碎了,方伯爷比洪夫人还果决,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他面沉如水,进来就直接怒道:“我都听说了,徐家竟敢如此辱霄哥儿,简直岂有此理!夫人,不必和这些奴仆多费什么口舌,把这假新娘子架回轿子里,我亲自去送还徐家,要徐怀英给我个交待!” 徐怀英就是徐大老爷。 蔡嬷嬷变颜失色,还想寻话挽回,但方伯爷发令是十分好使的,立刻就有人去床上拖拽莹月,莹月本就不想留下,毫不反抗,足够配合,但耐不住这些人动作粗鲁,她脑袋被磕在床边围板上,发出动静不轻的一声咚响,她叫不出来痛,一下被磕得眼泪汪汪。 王大夫医者父母心,他现在听出来是怎么回事了,虽知自己不该管闲事,到底忍不住说了一句:“大——这姑娘伤得不轻。” 方伯爷看他一眼,道:“先生怎么在这里?老太爷那里离不得人,先生还是回去静德院看着罢——对了,这里的事,就不要入老太爷耳了,免得惊到老太爷病体。” 他并不怕王大夫回去多嘴,方老伯爷真因意外有了不好,做大夫的第一个跑不掉。 王大夫不太高兴,倒不为别的,他才亲手熬了一碗药给莹月喝下去了,这会儿病家就让这么对待,他觉得他的药浪费白熬了,未免可惜。这话没办法跟方伯爷说,他只有扫了方寒霄一句:“大爷叫我费这劲做什么呢。” 说完就走了。 他不是伯府奴仆,不必十分看人眼色。 伯府的奴仆也不受他干扰,就继续要拖拽莹月,方寒霄却似乎受了王大夫一句触动,站出来,向方伯爷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方伯爷叹气道:“霄哥儿,我知道这事很伤你的颜面,你有气就发出来罢,不要在心里憋着,伤了身体就不值了。徐家那边,我已派了人去查探到底怎么回事,你放心,你才回来,二叔一定不会叫你白白受这个委屈。” 洪夫人适时接话:“伯爷,哪里还用得着查?就不查,我也猜得着是怎么回事。徐望月定然是跟别人有了瓜葛了,还不知到了哪一步,不然,怎会塞个庶女来堵我们的嘴?我跟伯爷一道去,看徐家能狡辩出什么来!” 蔡嬷嬷眼前一黑——这不可能有误了,平江伯府就是要往大了闹! 方寒霄站在叔父方伯爷的对面,垂在身侧的手掌握起,浓而墨黑的剑眉往下压着,狭长的眼尾里现出了一线红血丝,因为绷起了表情,侧脸的线条显得分外明锐。看起来,是被刺激得终于隐忍不住,怒火上头了。 毕竟被戴绿头巾堪称男人的奇耻大辱,又有几个男人能真的忍下这口气呢。 洪夫人眼中闪过喜色,指挥起下人重新动作,莹月咚咚又遭了两下罪,被下人架下床来,拖着往外行去。 但眼看莹月要被拖过门槛,方伯爷和洪夫人都要跟上去之际,不知为何,方寒霄竟又拦了上去。 方伯爷神色不着痕迹地微僵了一下,眉间藏着一点不耐烦:“霄哥儿,又怎么了?天色快黑了,再拖延下去,我们就不便出门了,府里还有许多宾客在等着,也需与他们个交待,时间紧得很。” 婚者,昏时礼也,成婚的吉时在黄昏,送亲队伍也是算着差不多的点来的,此时确实已经日暮了,最后一点残照斜晖从门前吝啬地铺了一小片进来,照在方寒霄殷红的喜袍下摆上,但照不到他上半身,他整个脸面,更完全隐在了昏暗中,因此而有了一点莫测。 莹月被他拦在面前,跟他距离近,茫然地仰脸看他——她遭到这个待遇,其实一点也不意外,方寒霄会过来拦着才意外,她想看他是什么意思。 她能看见方寒霄的表情,但跟没看也没什么差别,有一个瞬间,她似乎看到方寒霄对着自己的叔叔和婶娘,嘴角逸出一丝奇怪的笑意,但等她定睛再看,又什么都没有了,方寒霄的嘴唇动也没动过,她会觉得他笑,更像是自己被撞了好几下之后撞出来的昏然错觉。 方寒霄并没低头看她,拦住了人之后,就走去窗下,那里桌上有纸笔,他挥笔快速写了两行字,然后拎起墨迹未干的宣纸给方伯爷看:五年未归,有我之过。罢了。 罢了? 罢了?! 方伯爷这回的神色没有掩饰住,惊诧直接从目光中透了出来。 洪夫人不识字,听了身边一个丫头低声念出来,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她的颜色比方伯爷变得更大,她自己觉出来了,想以笑意遮掩,又实在笑不出来,仓促间嘴角干干的抽动了两下:“霄哥儿,这样大的事,怎能就罢了?又怎么作罢?你真是孩子话,徐家踩着你的脸欺负,婶娘不替你把这个公道讨回来,以后你,连着你叔叔婶娘,都该不好意思出门了!” 方寒霄垂目又写。 他换一张纸举起来:闹出去,我一般丢人。 他这个说法不难理解:定好的新娘子临过门让岳家给换了个庶女,传扬出去,固然徐家名声狼藉,他落魄之后,让岳家这么嫌弃打脸,笑话他的人也绝不会少。 当年没出事之前的方寒霄,在整个京城贵公子圈里都是数得着的,方老伯爷偏心他,把世子位给了他,但同时教导他也悉心严厉,他在文武上比差不多年纪的勋贵子弟都强出一档,是那种长辈会揪着自家孩子的耳朵训斥“你看看人家平江伯世子”的天之骄子。 可是如今,健全的身体没了,大好的前程没了,连婚事,都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他宁可咽下这口气,免得再度沦为他人口中谈资实为人之常情。 洪夫人明白过来关节,松了口气,笑着道:“那等落井下石的小人,何必去理他?哪个背后无人说,说一阵子,像先前冬日那呼啦啦的北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可你要是忍气吞声,心头这份委屈可是过不去,你听婶娘的,痛痛快快地闹他一场,把气都出了,以后想起来才不后悔,没牵挂。” 单听她这番话,实在入情入理,方寒霄也好像被打动了,他站在桌边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方伯爷和洪夫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此,表情都舒展开来。 方寒霄低头又去写些什么,洪夫人等不及了,催道:“霄哥儿,有话回来再说——” 方寒霄将纸提起扬开。 丫头小心地念:“多谢婶娘好意,但事已至此,为免惊扰祖父,还是将错——就错?” …… 方伯爷和洪夫人的表情都裂了。 只有蔡嬷嬷,感动地快流下泪来:多通情达理好说话的大——不对,三姑爷,早知如此,直接来寻姑爷把话说开了不就行了吗?何必提心吊胆冒风险搞替嫁这一出呢! 喝了药后,她感觉自己攒出一点力气了,就想赶快离开,蔡嬷嬷这时候管不了她,平江伯府的人巴不得把她扫地出门,应该也不会来拦她。 但莹月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她仍然手软脚软,脚挨下去刚够着脚踏,撑着棉褥的手臂就撑不住一滑,整个人秤砣般往下直坠,幸亏方寒霄离得近,一伸胳膊险险在她脸着地之前把她捞了起来。 66.第66章 此为防盗章。  莹月没注意到蔡嬷嬷的反应, 她只在洪夫人说“咬舌自尽”的时候愣了一下,因为没想到她的意外受伤被误会成了这样,而屋里无人反驳, 连蔡嬷嬷都不响, 看来这成了公认的了。 她想解释,不过又一想,她确实不想嫁给方寒霄——他该是长姐的夫婿, 洪夫人的想法从结果上也不算错,就闭上嘴,努力又专心致志地往床下爬。 喝了药后,她感觉自己攒出一点力气了, 就想赶快离开,蔡嬷嬷这时候管不了她,平江伯府的人巴不得把她扫地出门, 应该也不会来拦她。 但莹月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她仍然手软脚软, 脚挨下去刚够着脚踏, 撑着棉褥的手臂就撑不住一滑,整个人秤砣般往下直坠, 幸亏方寒霄离得近,一伸胳膊险险在她脸着地之前把她捞了起来。 一屋子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来。 莹月:“……” 她坠在他的怀里,窘得头顶冒烟, 眼都睁不开, 觉得自己还是直接磕地上磕晕过去比较好。 方寒霄把她放回了床上。 莹月很觉丢人, 不过这时候方寒霄还能伸手救她一把,免得她把脸摔成一张柿饼,她怎么也不能当无事发生,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跟方寒霄做了个口型:谢谢。 她还想说你放心,她不会赖下来,一定会走的——不过这么一串话难度有点大,不是口型能表述明白的,她尝试了一下,只有放弃,同时在心里生出同情来:当个哑巴真不容易啊,才这么一会儿,她已经觉得不方便了。 她不会掩饰情绪,这同情直接从眼神中流露了出来,方寒霄看见了,淡淡一眼扫在她面上,这一眼实在既不明亮,也不和气——但也不算凶,其间的意味,更多的是将她看做一个小玩意儿,看了她,却丝毫没放进眼里。 方寒霄放好她,很快直起身来,这时候从表情上就再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了,总而言之,大概还算平静。 尤其是跟洪夫人的激动相比。 作为遭受替婚侮辱的真正事主,他直到如今,好像都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情绪波动。 洪夫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将他打量着,含着疑忌,正欲再说什么,外间帘子响,赶在这个关口,平江伯步履匆匆地来了。 蔡嬷嬷一扭头,慌乱的眼神一亮,生出了新的希望,洪夫人也许是真的生气被徐大太太摆了一道,失了颜面,平江伯是男人,总该沉得住气些,不那么意气用事罢? 有一件许多人心内都有共知但因无证据而只好存疑的事:当年方寒霄之父作为嫡长子承袭爵位,那是天经地义,无可争驳,但方父早逝,世子位没有顺延到弟弟方正盛身上,而是传给了年幼的儿子方寒霄,方正盛对此真能心服吗?其后方寒霄出事,方正盛最终上位为如今的平江伯,从方寒霄出事算起虽已有五年了,可这道疑云,始终萦绕在某些人的心中。 徐大太太敢在徐老太爷去后,以六品官门撼平江伯府,抛一个莹月来顶缸,与这疑云有分不开的关系。于她内心深处,实认为她是个苦主,是方正盛抢走了望月世子夫人乃至伯夫人的美好前景,不过形势比人强,方寒霄不中用成了废物已是定局,她忍耐着不曾在明面在发泄出来罢了。 这里面纠结如乱麻的心态非三言两语能叙清,总之徐大太太干这事确实有自己认为能成事的一套逻辑,蔡嬷嬷作为心腹,很清楚主子的心态,方跟着也有自信。 但她的自信很快再一次粉碎了,方伯爷比洪夫人还果决,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他面沉如水,进来就直接怒道:“我都听说了,徐家竟敢如此辱霄哥儿,简直岂有此理!夫人,不必和这些奴仆多费什么口舌,把这假新娘子架回轿子里,我亲自去送还徐家,要徐怀英给我个交待!” 徐怀英就是徐大老爷。 蔡嬷嬷变颜失色,还想寻话挽回,但方伯爷发令是十分好使的,立刻就有人去床上拖拽莹月,莹月本就不想留下,毫不反抗,足够配合,但耐不住这些人动作粗鲁,她脑袋被磕在床边围板上,发出动静不轻的一声咚响,她叫不出来痛,一下被磕得眼泪汪汪。 王大夫医者父母心,他现在听出来是怎么回事了,虽知自己不该管闲事,到底忍不住说了一句:“大——这姑娘伤得不轻。” 方伯爷看他一眼,道:“先生怎么在这里?老太爷那里离不得人,先生还是回去静德院看着罢——对了,这里的事,就不要入老太爷耳了,免得惊到老太爷病体。” 他并不怕王大夫回去多嘴,方老伯爷真因意外有了不好,做大夫的第一个跑不掉。 王大夫不太高兴,倒不为别的,他才亲手熬了一碗药给莹月喝下去了,这会儿病家就让这么对待,他觉得他的药浪费白熬了,未免可惜。这话没办法跟方伯爷说,他只有扫了方寒霄一句:“大爷叫我费这劲做什么呢。” 说完就走了。 他不是伯府奴仆,不必十分看人眼色。 伯府的奴仆也不受他干扰,就继续要拖拽莹月,方寒霄却似乎受了王大夫一句触动,站出来,向方伯爷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方伯爷叹气道:“霄哥儿,我知道这事很伤你的颜面,你有气就发出来罢,不要在心里憋着,伤了身体就不值了。徐家那边,我已派了人去查探到底怎么回事,你放心,你才回来,二叔一定不会叫你白白受这个委屈。” 洪夫人适时接话:“伯爷,哪里还用得着查?就不查,我也猜得着是怎么回事。徐望月定然是跟别人有了瓜葛了,还不知到了哪一步,不然,怎会塞个庶女来堵我们的嘴?我跟伯爷一道去,看徐家能狡辩出什么来!” 蔡嬷嬷眼前一黑——这不可能有误了,平江伯府就是要往大了闹! 方寒霄站在叔父方伯爷的对面,垂在身侧的手掌握起,浓而墨黑的剑眉往下压着,狭长的眼尾里现出了一线红血丝,因为绷起了表情,侧脸的线条显得分外明锐。看起来,是被刺激得终于隐忍不住,怒火上头了。 毕竟被戴绿头巾堪称男人的奇耻大辱,又有几个男人能真的忍下这口气呢。 洪夫人眼中闪过喜色,指挥起下人重新动作,莹月咚咚又遭了两下罪,被下人架下床来,拖着往外行去。 但眼看莹月要被拖过门槛,方伯爷和洪夫人都要跟上去之际,不知为何,方寒霄竟又拦了上去。 方伯爷神色不着痕迹地微僵了一下,眉间藏着一点不耐烦:“霄哥儿,又怎么了?天色快黑了,再拖延下去,我们就不便出门了,府里还有许多宾客在等着,也需与他们个交待,时间紧得很。” 婚者,昏时礼也,成婚的吉时在黄昏,送亲队伍也是算着差不多的点来的,此时确实已经日暮了,最后一点残照斜晖从门前吝啬地铺了一小片进来,照在方寒霄殷红的喜袍下摆上,但照不到他上半身,他整个脸面,更完全隐在了昏暗中,因此而有了一点莫测。 莹月被他拦在面前,跟他距离近,茫然地仰脸看他——她遭到这个待遇,其实一点也不意外,方寒霄会过来拦着才意外,她想看他是什么意思。 她能看见方寒霄的表情,但跟没看也没什么差别,有一个瞬间,她似乎看到方寒霄对着自己的叔叔和婶娘,嘴角逸出一丝奇怪的笑意,但等她定睛再看,又什么都没有了,方寒霄的嘴唇动也没动过,她会觉得他笑,更像是自己被撞了好几下之后撞出来的昏然错觉。 方寒霄并没低头看她,拦住了人之后,就走去窗下,那里桌上有纸笔,他挥笔快速写了两行字,然后拎起墨迹未干的宣纸给方伯爷看:五年未归,有我之过。罢了。 罢了? 罢了?! 方伯爷这回的神色没有掩饰住,惊诧直接从目光中透了出来。 洪夫人不识字,听了身边一个丫头低声念出来,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她的颜色比方伯爷变得更大,她自己觉出来了,想以笑意遮掩,又实在笑不出来,仓促间嘴角干干的抽动了两下:“霄哥儿,这样大的事,怎能就罢了?又怎么作罢?你真是孩子话,徐家踩着你的脸欺负,婶娘不替你把这个公道讨回来,以后你,连着你叔叔婶娘,都该不好意思出门了!” 方寒霄垂目又写。 他换一张纸举起来:闹出去,我一般丢人。 他这个说法不难理解:定好的新娘子临过门让岳家给换了个庶女,传扬出去,固然徐家名声狼藉,他落魄之后,让岳家这么嫌弃打脸,笑话他的人也绝不会少。 当年没出事之前的方寒霄,在整个京城贵公子圈里都是数得着的,方老伯爷偏心他,把世子位给了他,但同时教导他也悉心严厉,他在文武上比差不多年纪的勋贵子弟都强出一档,是那种长辈会揪着自家孩子的耳朵训斥“你看看人家平江伯世子”的天之骄子。 可是如今,健全的身体没了,大好的前程没了,连婚事,都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他宁可咽下这口气,免得再度沦为他人口中谈资实为人之常情。 洪夫人明白过来关节,松了口气,笑着道:“那等落井下石的小人,何必去理他?哪个背后无人说,说一阵子,像先前冬日那呼啦啦的北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可你要是忍气吞声,心头这份委屈可是过不去,你听婶娘的,痛痛快快地闹他一场,把气都出了,以后想起来才不后悔,没牵挂。” 单听她这番话,实在入情入理,方寒霄也好像被打动了,他站在桌边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方伯爷和洪夫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此,表情都舒展开来。 方寒霄低头又去写些什么,洪夫人等不及了,催道:“霄哥儿,有话回来再说——” 方寒霄将纸提起扬开。 丫头小心地念:“多谢婶娘好意,但事已至此,为免惊扰祖父,还是将错——就错?” …… 方伯爷和洪夫人的表情都裂了。 只有蔡嬷嬷,感动地快流下泪来:多通情达理好说话的大——不对,三姑爷,早知如此,直接来寻姑爷把话说开了不就行了吗?何必提心吊胆冒风险搞替嫁这一出呢! 方寒霄有点来去如风的意思,他转身又走了。 莹月顾不上注意他,几乎是热泪盈眶地往外扑,他一走,两个丫头也活泛起来,忙跑进来,一左一右扶住莹月,主仆三人对视着,都眼泪汪汪的。 石楠直接哭出来:“呜呜姑娘,太太说你要嫁到平江伯府来,把我和玉簪姐都吓傻了,我们一直都被人看着,稀里糊涂地跟着喜轿出门,我路上想找姑娘说话,可是挨不到前面来。到这里就更乱了,洪夫人才把我们提了去,要挨个打四十棍,还好方家大爷找了来,让人问有没有原来服侍姑娘的,我喊了,才被带过来了,不然——呜呜,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命再见到姑娘了。” 她连哭带说,脸成了一张花猫,不过前因后果倒是说得差不多了。 玉簪更稳得住些,很快打量着莹月的脸面,疑问地道:“姑娘,我先前看见方家大爷抱着你进了府,后来隐约听见姑娘撞了头——?” 莹月摇摇头,把嘴巴张开了给她看。 玉簪倒抽一口冷气,石楠:“呜呜呜——姑娘!” 玉簪眼中露出恍悟,同时眼泪也下来了:“我知道姑娘不愿意,不过姑娘千万别想不开,姑娘有个好歹,叫我和石楠还怎么活呢。” 67.第67章 此为防盗章。  方寒霄先没理她,但她没个停歇, 他听了一路, 终于忍不住斜睨了她红红的盖袱一眼。 这底下什么动静——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哭起来跟个奶娃娃似的。 不过倒是不闹腾了, 他拽着她,她也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新房到了。 照理这里还有挑盖袱、饮合卺酒等程序,不过方寒霄一概没管, 把莹月送进去以后,他就转身走了。 他脚步声很轻,莹月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试探性地伸手去拽盖袱,没人阻止她,她抓下来再一看,红彤彤的新房里空无一人,方知道他已经出去了。 ——新房里这么空荡其实是不对劲的,喜娘、观礼的方家女眷、伺候的下人等都应该有一些,但洪夫人恼怒之下, 没去正堂观礼, 直接过来新房把所有人都带走了,长房无人可以出面,这些本都是她的安排, 现在哑巴侄儿摆明要坏她的事, 她把自己所有的安排都撤走, 算是出一口气, 也有给才进门的侄媳妇一点颜色看的意思。 莹月暂时想不到这些,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要是还要面对一群陌生人,她才觉得紧张呢。 不知是不是被褥没铺好,屁股底下有一点咯,莹月擦了把眼泪,往旁边挪了挪,谁知旁边更咯,她反手一摸,摸出两个花生来。 “……” 她对着花生咽了口口水,从出门就滴水未进,她现在很饿了。 横竖屋里没人,莹月剥开花生壳,把红胖的果子放到嘴里,小心尽量不动用受伤的舌头,慢慢地咀嚼着。 花生果很香,还有一点甜,一共四颗吃完,她——更饿了。 火烧火燎的饥饿被完全勾了出来,莹月想到刚才旁边也咯着她,忙去把那块被褥掀开来,然后她的眼神不由一亮。 她掀开的这一片底下,不但有花生,还有红枣,再里面似乎还藏着一些,她再掀了一下,里面就滚出几颗桂圆来。 她开心地把找到的吃的都聚拢起来,感觉今天总算有了一点好事。 “咕咚。” 大约是怕惊扰到养病的方老伯爷,爆竹锣鼓都只在平江伯府外面响着,府内一声没有,包括新房都很安静,于是身后这声咽口水的动静也就显得很明晰。 莹月一呆,紧张地慢慢转头,就见在她忙着找果子的工夫里,一个女童不知怎么走了来,站在她身后,七八岁的模样,穿一身海棠红的小袄裙,梳两个丫髻,脸庞圆圆的,脖子上挂一个金项圈。 莹月松了口气,小孩子总是不会让人生出警惕心来,就算不认得,也天然易勾出人的柔软,她冲女童笑了笑,想问她是谁,不过舌头一动一痛,只有放弃了,她转而往自己找出来的那小堆果子指了指,示意女童可以来吃。 女童忽然被发现,大大的眼睛藏着一点紧张,摇了头,声音很清脆地说:“我不吃,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不喜欢吃。” 说是这么说,她不经意般又瞥了果子一眼的小眼神却泄露了她的心意,莹月觉得她嘴硬得很可爱,伸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拿了一颗桂圆给她。 女童顿了一下,默默接了过来,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莹月看她剥了好几下不得法,没剥开来,意识到这个娃娃从穿戴上看出身很好,可能没干过这种活计,就重新拿了一个,剥开来递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我自己剥着吃的香。” 她说话小大人也似,莹月忍不住笑了,没勉强她,收回了手把桂圆放到自己嘴里。 她吃得慢,女童剥得慢,两个的速度倒是差不多,莹月见她费了好一会功夫终于吃完了桂圆,怕她不好意思再拿,就主动又捡了一颗红枣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自己重新抓了一颗花生,然后又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她似乎偏好带壳的果物——或者是剥壳的乐趣,莹月留心看她,见她又拿了两回都是花生或者桂圆,红枣碰也不碰。 莹月就捡着红枣吃,反正她只要填饱肚子,吃哪样都无所谓。 这小堆果子毕竟不多,渐渐地,就吃完了。 莹月有点遗憾,因为分了一半给女童,她没吃多少,还是觉得很饿。女童好像也意犹未尽,大眼睛往床上望了望,问道:“大嫂,我可以碰你的床吗?” 莹月点头,头点到一半——这女娃娃叫她什么? 大、大嫂?! 女童得了允准,已经往床上一扑,两条短胳膊努力伸长了,往床铺内侧的被褥底下去够东西。 花生,桂圆,红枣—— 她一小把一小把地往外抓,中途对上莹月震惊的眼神,她以为莹月是惊讶她怎么能抓出这么多果子,就停了停,带点得意地解释:“我看见他们往床上塞的,好多呢,不过他们说这不是我来的地方,不许我进来。” 莹月:“……哦。” 女童“咦”了一声,收回了抓果子的手,趴在床上扭脸看她:“大嫂,你会说话啊。” 莹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点点头。 她没想到这是方寒霄的妹妹,不过年纪是对得上的,倒也不至于太意外——方寒霄的这个小妹子本身是遗腹女,方大夫人生她时还难产而亡,等于平江伯府长房夫妇差不多是前后脚去了,方老伯爷因此心疼方寒霄,把世子位延到了他身上。 这一节因为跟方寒霄得封世子有关,徐大太太在家里提过好几次,所以连她也知道。 “他们说你家嫌弃我大哥,给他换了个新娘子,你一直不说话,我以为也换了个哑巴呢。”女童童言无忌地道。 莹月想解释,话到嘴边一想,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除了她不是哑巴。 她就哑然了,只能把嘴唇分开一点,打手势示意她是受伤了才不能说话。 女童懂了,点头:“哦——原来你撞到的不是头。” 她大概是各处掺着听了些闲话,有真有假,不过总的来说,她知道的还不少,又问着莹月:“他们还说你也不想嫁给我大哥,是真的吗?” 莹月有点迟疑,对着小孩子嫌弃她的哥哥好像不太好,她试图找到个言简意赅不至引起误会的准确说辞,但不等她斟酌好,女童已经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你不喜欢他没事,我也不喜欢。” 这个莹月已经隐有所觉了,女童先前那句“也换了个哑巴”就不大对劲,透着对兄长的轻忽。 如果说兄妹俩关系一般还算寻常的话,女童下一句话就差点把莹月的果子都吓掉了:“大哥把你丢房里一个人就走了,我看他也不喜欢你,这样正好,以后我和你过吧,好不好?” “……” 莹月凌乱地望着眼前这个小豆丁,这是怎么个说法?! “我祖父病重了。”女童扁了扁嘴,“他没有精力照管我了,说以后要把我交给大嫂。” 这句就一下把脱缰的进展拉回来了,莹月恍然大悟,这孩子父母已逝,长嫂就该如母,本来很正常的事,小孩子思路跳脱,没形容好,想一句是一句,反而把人惊了一跳。 莹月自己生母早逝,爹跟没有一样,想到这个女童身世更堪怜,连父母的一面都没有缘分见着,不由伸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女童以为她答应了,原来一直有点绷着的表情放松下来,语调也快活起来,道:“大嫂,你先坐着,我叫人把我的东西拿过来,以后我就跟着你住在这里了。” 莹月不确定地眨着眼,她倒是不反对,跟脸蛋圆圆的小娃娃住比跟一个陌生的成年男人要好多了,可是她说了不算哪,这小娃娃——又能做主吗? 不能。 脚步声响起,方寒霄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大约三十出头的妇人一脸焦急地跑进来,抱起女童就走:“小祖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跟嬷嬷回去。” 女童看见方寒霄,没有挣扎,但是很理直气壮地道:“我来看看大嫂,不可以吗?祖父说了要我对大嫂恭敬,听大嫂的话。” “可以可以,不过明天再来看。”妇人一边哄着她一边往外走,路过方寒霄身边低了低头:“大爷,天晚了,我带慧姐儿回去安歇。” 言毕,见方寒霄没什么表示,忙出门去了。 ** 出了新房院落,方慧要求下来自己走路。 她的奶嬷嬷王氏依言把她放下来,替她理了理小袄,微带忧虑地道:“不知道大爷听没听见姐儿的话。” “听见了又怎么样?”方慧不以为然,“祖父叫我跟着大嫂,我才过来的。他不管我,难道还不许大嫂管我吗?” 王氏无奈解释:“老太爷不全是那个意思,他老人家是要把你托付给大爷,只是你是个姑娘家,大奶奶照管你更方便,才这么说。” “那不还是大嫂管我吗?”方慧天真的声音里有一点尖锐,“大哥总是不管我的,从前是,以后还是,所以我来找大嫂有什么错。” “好,好,没错没错。”王氏安抚她,“不过大爷也是有不得已的地方,他是姐儿的亲哥哥,难道还会不心疼姐儿——” “心疼我,就是把我丢在家里,自己跑了。”方慧冷笑,“要不是我硬赖到祖父那里,还不知道多受多少气呢。嬷嬷,你别说了,反正我指望不上他,不如跟大嫂过。” 她说着,埋头踢了踢小脚,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他不是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王氏道:“今儿是大爷的花烛夜,他不在这里,还能去——”她忽然止住,意识到不该跟这么小的姐儿说什么花烛不花烛的,忙转了话题,“姐儿要看大奶奶,明天再来罢。” 方慧怏怏地:“好吧。” 王氏牵起她,在夜色下行走起来,带点好奇地轻轻笑道:“姐儿倒是肯跟大奶奶亲近。” 68.第68章 此为防盗章。  钱家的陪笑:“大姑娘别误会,我岂敢呢。原是夫人吩咐了, 老太爷如今最要静养, 等过几日老太爷好了,大姑娘再来尽孝心不迟。” 方慧点了下头:“那我知道了, 二婶娘越发厉害了,都能把祖父看管起来了——” 钱家的忙道:“大姑娘可不要乱说,怎么叫看管, 实是为了老太爷的身体着想,伯爷也是知道赞同的。” 方慧仰着头:“我是乱说,你就必定有道理了?”她声音一厉,“让开!我带我大嫂来见祖父,还不见得要你们二房的同意!” 女童声音尖利,莹月就在旁边,耳膜几乎要生痛,石楠也唬了一跳,悄悄向莹月道:“到底是伯府的姑娘,看这份派头。” 钱家的却不畏惧让步, 她的腰弯下来, 但笑容几乎没有变过:“大姑娘,您要是独个前来,我冒着惹恼夫人的风险, 也要为您通融一二, 可您带了这个——”她眼角瞥了一眼莹月, 好像不知该怎么称呼她似的, 直接跳了过去,“这位来,我就万万不敢应承了,老太爷可不知道大爷给他换了一个孙媳,这要见了,该怎么说呢?老太爷的身子骨大姑娘是知道的,可受不起这个刺激。” 随着她越说,方慧气得越鼓,本就圆圆的脸蛋因为惹了怒色,气成了一颗大红苹果——说实话,这是她没考虑周全,现在被钱家的挑出来,她心里明白自己冒撞了,可不愿意认输承认,脸面上下不来,一口气就堵着了。 莹月想了想:“窝回去,你进去。” 钱家的不是说方慧一个人可以进去吗?她本来也不要见方老伯爷,就先回去好了,见方寒霄再找别的机会。 方慧还不甘心,但钱家的脸色反而僵住了:“这——” 莹月忽然意识到了,她其实根本连方慧也不愿意放进去,不过是捡个现成话说。 方慧也发现了,她眼睛一亮,松了莹月的手就往里冲,钱家的不敢叫她进去,赶着去拦,王氏怕她受伤,忙去护着,方慧人小灵活,从大人们的腿边窜了过去,钱家的跟王氏反而撞在一起,哎呦一声,各自向后倒地。 莹月:“……” 她目瞪口呆。 方慧得意地咯咯笑,一边回头嘲笑钱家的一边飞快向前跑—— “哎呦!” 好景不长,她撞在一个人的大腿上,也呼出痛来。 她撞到的人没有出声,只是及时伸手巴住她的后脑勺免得她倒地受伤,然后修长的手掌伸过来,捋开她的刘海,查看她的额头。 方慧若有所感,一定睛,见到眼跟前的那只手腕上的疤痕,她的呼痛声顿时咽了回去,小脸板下来,挥开那只手,自己站到旁边。 王氏和钱家的从地上爬起来,到他跟前行礼:“大爷。” 方寒霄点了下头,注视着王氏。 王氏就开口禀报:“回大爷话,大姑娘带大奶奶来给老太爷请安,钱嫂子不让进去,大奶奶要回去,让大姑娘一个人进去,谁知钱嫂子还不许,说都是二夫人的吩咐——” 钱家的忙辩解:“夫人也是不得已,都是为了老太爷的身体着想。” 方寒霄眼神毫无变化,似乎听进去,又似乎没听进去,只是背着的手抽出来,向方慧招了招。 方慧虽然跟他不和,但该识时务的时候还是识的,拉着莹月就走:“大嫂我们进去,我看谁敢拦。” 莹月脚步微顿,但见方寒霄站着不动,没有阻拦的意思,就有点磨蹭着跟了过去。 钱家的急了:“大爷,这可不行——” 方寒霄扭头,不知他是做了什么示意,一个原在屋檐下翻检药材的小厮站起走了来,笑道:“钱嫂子,你口口声声说别人会碍着老太爷养病,你在这大吵大闹,还跟人打了起来,就不怕吵着老太爷了?你还是请出去吧。” 他一行说一行动手撮弄着钱家的,竟是硬把她推出去了。 钱家的气得没法,到底不敢在静德院的门口吵闹,一跺脚,转身快速走了。 方慧踮脚去看,道:“肯定跟二婶娘告状去了,哼。” 抓住这空档,莹月向方寒霄道:“我想和泥说话。” 方寒霄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转身走了。 莹月忙跟上去,方慧不解,转回头来也要跟着走,王氏拉住她,道:“大姑娘,大爷和大奶奶说话,那不是你听的,你跟嬷嬷在这等一会。等大奶奶出来,要是大爷同意你带大奶奶去给老太爷请安,你再去。” 方慧不大乐意,不过还是勉强应了,她不想跟王氏在院子里干站,左右顾盼一下,很快跑屋檐底下看小厮翻药材去了。 莹月跟着方寒霄进了一间耳房。 一进门,莹月就忙忙道:“窝想回家。” 她还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嫁给方寒霄太不可思议了,她来找方寒霄,就是觉得应该还有纠正的机会。 方寒霄脚步一顿之后继续走去桌边,凡他在的地方必有纸笔,他很快写了几个字,推到桌边。 莹月充满希望地上前一看:不行。 为什么不行? 被拒绝得太干脆,莹月急了:“窝家噗对——” 她急起来语速快,一快就说不清楚了,还差点喷出口水来,她一窘,偷偷看一眼方寒霄,见他似乎没有注意,忙把嘴闭上。 桌上还有一支羊毫小笔,她灵机一动,伸手拿起来刷刷也写:我家送我来骗你不对,可是你扣下我也不对,我告诉你,我大姐姐是装病的,你把她换回来就好了。 兔子急了也咬人,她这是把望月都卖了,从前她可万没有这个胆子。 方寒霄目光扫过,眼中闪过无语——连告状都能告得这么毫无心计含量。 他手腕拧转,信笔回她:真的? 莹月连忙点头。 方寒霄笔下不停,连着写:那我不能要她。 莹月:…… 她反应过来了,这不是坐实了他的未婚妻不愿意嫁给他? 她后悔地把上一张纸揉掉,又写:我是大姐姐的妹妹,我也不好,你把我送回去,娶别人才好。 方寒霄:不。 这次拒绝比先还简短干脆,莹月一看,不但急了,她还有点气了,字都大了些:我要回家! 方寒霄笔走龙蛇:你已出嫁,此处就是你家。 莹月挣扎:可是应该嫁给你的是大姐姐。 方寒霄终于多看了她的纸一眼,她情急之后,字迹不再似普通闺秀的娟细,笔画转折处的铿锵利落明显起来,因其利落,看去别有一番舒心。 这笔字不知怎么练出来的,都说字如其人,倒也并不全然如此。 因他有所停顿,莹月以为他在抉择,又燃起希望来,他和她的长姐定亲时日太久了,她没见过他,可在徐家提起他来,都是把他作为大姐夫来说的,现在忽然让她替过来,她拧不过这个劲,只觉得不可以,徐大太太要把她胡乱嫁的是别人,她不见得能这么反弹,也许哭一场就认命了。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就见他的笔动了:你清白已失,如何回去。 莹月一下眼睛都吓得瞪圆了——她她她怎么就“清白已失”了?! “窝没——!” 方寒霄微微低头看她,她澄澈的眼神一清到底,因为受了惊吓,眼波颤动着,好似被偶然跃起小鱼惊乱的山间溪水。 莹月这里,是一下吓过头,待跟他眼神一碰,倏忽也就醒过神来:她昨晚是睡在新房里的,一个姑娘家,这么在外男府里睡了一夜,还谈什么清白?可不就已失了。 方寒霄在不在新房不能决定什么,外人眼里,就是这么回事,她要不服不认,那倒也还有一条路——自尽以全清白。 也许能博别人对她的尸体叹一声:原来贞烈。 莹月可不要! 她打小长得随便,女诫之类的教导受过一些——她也是因此识的字,但这种书枯燥得很,明显没有游记话本有意思,她学是学过,完全有口无心,徐大太太不重视她,没闲工夫抽查她的功课,既没人管,她更糊弄了。 所以该懂的规矩她懂,但往不往心里去就是另一回事了,简单点说:她觉悟不高。 叫她嫁给方寒霄她不愿意,叫她为此以死明志,她更不干。 方寒霄不看她了,低头收拾起写过的字纸来。他从她一览无遗的表情上已经得到了答案,看来人单蠢一点未见得全是坏事,她这么快找到出路,都有点出乎他意料。 当然,对他来说,同样也不是坏事。 莹月觉得自己还在挣扎中呢,还想问他为什么要认下她,不过话到嘴边,又顿住了,她直觉她问不出来真话。 方寒霄以笔解释过这个问题,但那无法解释他异乎寻常的平静,在婚姻大事上遭受这种欺骗,即便他不能用声音表达出来愤怒,肢体总是可以的,摔个杯子踢个椅子,这些反应哪怕是装也不难,可他一概没有。 莹月无法不多想,她不知道他的平静背后藏着什么,她甚至有点没来由地觉得,连这平静本身,都是他有意控制出来的。 趋利避害的本能跑出来,她有点害怕他——虽然从表面上看,他对她似乎是很不错了。 方寒霄收拾好了字纸,走到窗下药炉前蹲下,把字纸塞到炉子里去烧。 他四肢都很修长,肩膀宽阔,蜂腰猿臂,莹月还不懂得欣赏,说不出哪里好,但就是觉得他往那一蹲的姿势都很磊落,心下不由叹一口气:除了不会说话,这个大——前大姐夫看上去真没哪里不好啊,大姐姐要不那么嫌弃,肯嫁过来,两个人肯定过得很好,也不用她这个顶缸的在这里战战兢兢了。 方寒霄一张一张地往炉膛里塞纸,莹月干干地站着,无事可做,只见他塞完了,站起扯过一旁的布巾擦了手,然后揭开炉子上的药罐盖子看了看,看完拿布巾包起药罐两边的提手,把药罐端了起来。 他整个动作都很顺畅,并无迟疑张望,看来是做惯了这件事。 再然后,他就往门外走了。 莹月被晾着有点无措,方寒霄显然是要端药服侍方老伯爷去,她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要是出门,只能重新回到新房,可在这里等他,也不知道还能找他说什么。 进退两难。 她犹豫的这个当口,方寒霄已经出去了。 方慧一眼看见,蹬蹬跑过来,招呼她:“大嫂,我们也去。” 王氏忙过来:“大姑娘再等一等,老太爷这会儿要用药,总得等老太爷用完药了,才好去问一问大爷,大爷觉得没事,我们就去。” 她说的是正理,方慧撅了噘小嘴:“好吧。” “哎呀,薛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哈哈——!” 外面爽朗的男声一应一和地打趣着,莹月在里面就凄惨了。 没人跟她说过吉日当天成婚的程序,徐大太太只是威胁她要老实听话就完了,那一支箭射上来的瞬间,她以为是冲着她来的,魂差点吓飞了,一口血和着口水,连呛带咳地喷了出来,差不多与此同时,一只手从外面撩起了轿帘—— 69.第69章 此为防盗章。 莹月怕她不溜快点, 让心气不顺的徐大太太一眼看见了, 又得去数树叶子。 巳中时分,洪夫人宝车登门。 这位现今的平江伯夫人比徐大太太要年轻一些, 今年三十八岁,身材丰腴, 满月似的面庞生得略为普通,但妆容衣饰十分严整,眉目之间精神奕奕, 乍一看, 倒也是个中年美妇人。 分了宾主安坐下来,洪夫人先笑着替方寒霄的至今未见踪影解释了一下:“都是我们霄哥儿年轻胡闹, 他一回来, 我就催着他来贵府拜见赔礼, 不想老伯爷乍见了孙子,又喜又怒,老人家的身子禁不住这么大的情绪震荡,病情一时看着轻了些,一时又重了,霄哥儿是个孝顺孩子, 为此一刻不敢离了老伯爷身边, 所以方拖延了下来。” 又说起望月, “大姑娘呢?怎么不出来见见, 可是昨日去隆昌侯府累着了?” 徐大太太一边让丫头上茶, 一边面露忧虑道:“不是累, 是着了风受寒了,才吃了药,人虚得起不来床。” 徐大太太昨夜忙着完善自己想出的对策,几乎一夜没睡,她这个年纪,亏空了觉脂粉都难以遮下去,此刻脸色暗沉,眼皮浮肿,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心忧女儿病体的形容。 洪夫人听了,关心地问:“病得这样重?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费心弄了隆昌侯府的帖子来,大姑娘也不会受寒。” 这一点是连云姨娘那边的丫头都没打听明白的——与以往徐大太太以女儿忧闷成疾要散心为由去主动向平江伯府索要帖子的情形不同,这一回,是洪夫人先给予了请帖来。 也只有如此,从情理上才说得通,不然就在昨日之前,望月还几乎要嫁定了方寒霄,捡在方老伯爷重病的当口还去要帖子出门玩,徐大太太没疯,不会这样坑女儿。 不过由洪夫人递过来的就不一样了,去了,那是从长辈之命,就算还有那么点不好看,也容易遮掩过去。 眼下徐大太太只觉得,女儿这趟门实在出得好,出得妙,洪夫人递的这一张帖子,更堪称救命帖。 有鉴于此,她和和气气地回应道:“这怎么怪得着夫人,夫人想着望月,是望月的福分才是。” 洪夫人却似仍挂念着,提出来要去探望一下病人。 因望月是真病,加之她这病关系着徐大太太往后的设计,能令洪夫人眼见为实是最好,徐大太太就一边说着“这可是折煞她了”,一边配合地站起来,引领着洪夫人往厢房去。 莹月都有自己的小院,望月自然更有,她的院子又大又好,离着正院这里还很近,只是她昨日回来受了凉,饶是离得近,徐大太太也不放心,就留她在西厢里安顿了下来。 洪夫人从送拜帖到实际上门有一段时间,在这空档里,望月该做的准备早已做好了,现在洋红撒花帘子一掀,她半合眼躺着,锦被拉到脖间,一把青丝拖在枕上,面色潮红,眉间紧皱,看去确是病得不轻。 听到丫头的通传声,她睁了眼,咳了一声,慢慢作势要起来行礼。 “这孩子,何必多礼。” 洪夫人快走了两步抬手阻止住她,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寻蝶屈膝行过礼,见洪夫人在床前站定,忙搬过椅子来,请洪夫人坐下。 徐大太太则坐到床边,安抚地替女儿掖了掖被子,道:“你方家婶娘不是外人,知道你病了心疼你,你就安心躺着罢。” 望月虚弱地应了个“是”,又向洪夫人道:“是望月失礼了,一点小恙,还劳动夫人前来探望。” 洪夫人细细打量着她,面上和颜悦色:“好好的怎么会受了寒,可是衣裳穿薄了?你们姑娘家娇嫩,虽是春日里了,也不可大意,该多带两件替换才是。” 望月垂下眼帘:“隆昌侯府梅林里的花开得正好,我头一次去,不留神在里面多逛了一会儿。夫人说的是,我若穿厚些就好了。” “他家的梅林确是一绝,”洪夫人听见笑了,“别处再没有的,别人来邀我,只是我年纪大了,又本不是个风雅的人,所以没什么兴致,想着你们小姑娘爱这些,才叫你去散散。” 望月立即道:“夫人这样的花容月貌,哪里说得上什么年纪大了?叫人听了都好笑诧异起来。” 洪夫人目中光芒一闪,笑意深了一层:“看这孩子,才吃了苦药,嘴还这般甜,只是我听了,心里却不大和乐。” 望月一讶——洪夫人这个人,在她看来是极易讨好的,洪夫人相貌寻常,因此极爱听人赞美,望月从前观察着她身边的丫头,不多久就摸准了这个脉,照着施方起来,果然百试不爽,洪夫人面上常佯做不以为然,但眼底的自得愉悦瞒不了人,何以这次不行了? 洪夫人很快给了她答案:“大姑娘不知怎么,忽然跟我生疏起来了,婶婶都不叫了,只是一口一个‘夫人’,我这心里怎么自在?” 方徐两家尚未正式成姻,但定亲已逾十年,这婚事外人看来实如板上钉钉,徐家以往有求于洪夫人,洪夫人打趣起来,让没过门的侄媳妇叫得亲热一些,这“婶婶”便不从方寒霄论起,一般交好人家也叫得,所以望月也就含羞应了,但她今日心内别有高枝,出口就叫回了“夫人”,这份下意识的撇清生疏自己原是不自觉,不想叫洪夫人精明地挑出来了。 一挑出来,她颜色就有些变,无它,心虚使然。 徐大太太也是一愣,洪夫人没点破前,她也未察觉。好在她掌得住些,就要笑着寻词缓颊,不想洪夫人自己先笑出了声音,而后话锋一转:“我知道了,可是大姑娘猜到了我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害羞起来了?” 徐大太太才摆出的笑容差点没撑住——如抹影子般的莹月都懂洪夫人所谓何来,她如何不知道?虽然知道,但真的被迎头把话题引过去,心头那股排斥还是压不住。 她明珠般养大的女儿,绝不能去蒙尘在一个哑巴残废手里! 望月的脸色则变得更厉害了,她掩饰般忙低下了眼帘,把脸向里侧微微转了一转,作出副害羞的情状来。 不知是屋里光线没那么好,洪夫人没看出来母女俩的不对,还是怎么,总之她只是咯咯一笑,站了起来:“好啦,是我的不是,看把大姑娘羞着了。徐太太,我们出去说罢?” 这是正理,本不可能当着姑娘的面就议起她的亲事来,徐大太太应着,跟着出去回到了堂屋。 洪夫人用了口茶,话说得十分漂亮:“说起来这些年实在苦了大姑娘,好在我们霄哥儿大了几岁,知道了些道理,及时想通回转了,没真的耽误了大姑娘。如今这婚事,为着我们老伯爷的缘故,亦是要办得急了点,但请太太宽心,我没个女儿,大姑娘嫁过来,就同我亲生的女儿一般,什么规矩都不需她立,只要她和霄哥儿过得好,老伯爷连同我和我们伯爷这做叔叔婶娘的,心里就一百个喜欢了。” 徐大太太听了,心里可是一百个不喜欢,不过她定下了神,面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笑盈盈地只是附和,说:“我们大丫头这些年也多得了夫人照顾,她年轻不知事,这往后,还要夫人多多教导她了。” “哪里,大姑娘嘴巧心灵,我看比一般的姑娘都要强多了。”洪夫人夸了一句,又笑道,“大姑娘如今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好日子呀,在后头呢。” 话铺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洪夫人拿出了请京里相国寺算的下个月的吉期问徐大太太的意见,徐大太太已决意敷衍到底,眼也不眨地就说好。 在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余下又商量了些细枝末节,洪夫人此行的目的算是圆满达成了,表情满意地站起来告辞。 徐大太太装样子客气了一下要留饭,洪夫人只说家里等着回话,推辞去了。 ** 小半个时辰后,洪夫人回到了平江伯府。 方伯爷正在府里,闻讯来问如何。 洪夫人站在妆台前,由丫头宽下外面的大衣裳,精心描绘的眉尖一跳,勾起的艳红唇角是毫无掩饰的得意与鄙夷:“伯爷放心,鱼儿咬勾了。” 方伯爷人到中年,相貌堂堂,一副好官相,闻言道:“当真?这样容易?” 洪夫人嗤笑一声:“奸夫遇淫/妇,还不一拍即合,有什么难的。” 她脱过了衣裳,自己低头理了下裙摆,接着道:“今日我一提起大侄儿,你那未来的好侄媳就不自在,她可都十八了,不想着赶紧嫁过来,难道还想继续等着不成?没听见谁就愿意做老姑娘的。” 方伯爷眉间现出喜色,“嗯”了一声,又问:“那徐家对婚期的意思是怎样?” “同意了。”洪夫人撇了撇嘴,“徐家那大太太可是爽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都没争竞。哼,她是这样好打交道的人吗?为着霄哥儿不回来,这些年寻借口跑来同我打了多少秋风,如今到了这最要紧最好提条件的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说了。” 依常理论,徐望月虽然应当着急嫁过来,但方老伯爷已是在倒数着过日子的人,两相对比,自然是生死大事更为要紧,更等不得。 洪夫人说着,走到方伯爷身边,问道:“伯爷,下一步怎么办?寻个机会将此事闹出来?” 方伯爷想了想,摇了头:“先不必,再等一等,看徐家接下来预备如何。” 洪夫人同意了:“好,听伯爷的。徐家一定有花招要使,且由他们自作聪明。” 事已说了,方伯爷抬步要出去,想起又转头叮嘱道:“看好家下人的嘴,不论闹成什么样,一定不能让老太爷知道。” 洪夫人笑道:“这还用伯爷说,我早发话把静德院里外守得严严实实了,保管什么风都透不进去。” “长房那两个,尤其要看好了。” 洪夫人应着:“知道,慧姐儿小,小孩子嘴上没把门,容易乱说,真到闹出来的那阵子,不叫她进去见到老太爷就是了。” 方伯爷补了一句:“还有霄哥儿。” 提到方寒霄,洪夫人略略不以为然:“一个哑巴——” 不过她不会明着逆着方伯爷的意思,还是笑道,“好了,知道了,老太爷这病一半是为他病的,他这下回来,当然应该寸步不离地好好在静德院里侍疾,我连孝顺的风都替他放出去了,他再要出门乱跑,可是说不过去——除非,等我们用得着他的时候。” 方伯爷满意一点头,这才去了。 她不傻,心里知道长姐这病来的奇怪,不过这不是她管得着的事,别人不来寻她的麻烦都算她运气好了,多的她既管不了,也不敢管。 倒是惜月若有所思:“大姐姐难道想借病把吉期躲过去?不对——她总不能一直病着吧。” 70.第70章 此为防盗章。  望月倚靠着一个大迎枕, 半躺半坐, 脸色有一点发白——她受凉是真的, 莹月早上让徐大太太罚站了大半个时辰, 冻得抖抖索索,她在隆昌侯府里差不多也站了这么些时候, 不过不是被罚的,而是被隆昌侯府的岑世子拦下来说话耽误了的。 岑世子不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 有邀请她进一间花坞去,望月不敢,这最要紧的关口,她心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只愿意在外面和岑世子说话。 “这么做很是,”徐大太太不住口地夸她,“好人家的姑娘可不会随便跟外男在一间屋子里独处,你真去了,恐怕要叫他看轻。不去, 才显得尊重。” 望月抿唇一笑:“娘,我知道。” 徐大太太想听, 她更想说,细细地道,“岑世子说了好几次,我都推辞了, 他一点也没着恼, 就陪我在外面呆着, 我瞧他的脸都有些叫风吹红了,我请他回去,他还不肯,还把氅衣解下来给我披着。” 这些话徐大太太都已听过两遍了,仍是听得聚精会神,又第三遍问她确认:“岑世子真说了要来提亲?” 望月含羞点头。她眉目微微有些上挑,五官甚为艳丽,就是这么不施脂粉地躺着,也微微显得凌人——这是她美中不足之处,一旦动怒,艳色会俱化为凶相。 不过徐大太太不觉得,她看自己女儿怎么看怎么好,笑容止不住:“我儿这样的好相貌,怨不得岑家的世子爷一见倾心,若早去,说不定这桩姻缘早就成就了!” “娘!”望月娇嗔了一声,“你忘了,从前岑世子是有妻子的,怎么好说,就是见到了也没有用。” 岑世子比望月大着四岁,几年前就娶了妻,不过妻子命薄,去年时难产,挣命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自己这条命却是没留住,血崩去了。 提到这个,徐大太太终于冷静了一点,嗟叹道:“怎么偏没去干净了——” 望月眼神闪烁,打断道:“娘,别这么说。” “我们自己家里说说,怕得什么。”徐大太太不以为然,不过还是顺着女儿的意住了口,转而道,“那岑世子知不知道你本身有婚约?” 望月点头:“定了这么多年了,他当然是听说过的。不过,”她眉眼间显出骄傲之色来,“他说了,他不在乎,只要我们家退了,他马上就来提亲。” 徐大太太喜道:“真的?那侯爷和侯夫人也能同意?” “他说了,他第二回娶亲,可以自己做主,他要娶个自己喜欢的。”望月面色苍白里透出晕红来,“他还怕我嫌弃嫁过去是做续弦呢,我说我从不在乎这些虚名——” 徐大太太见她停了,忙追着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呀。”望月扭捏着,“娘,我头一回见他,还能说什么,难道我当场就斩钉截铁地允了他不成,那我成什么人了。” 徐大太太愣了一愣:“——说的也是。” 事实上就这个进度已经是突飞猛进到不行了,徐大太太缓了缓神之后,回归了正常思路,倒又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顺利了,忍不住跟女儿又确认了一遍:“你瞧出来他真的是真心?倘若是那等浪荡子,哄着你丢了平江伯府那头,翻过脸来又不认了,怎么是好。” 望月不乐意了,道:“岑世子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怎会做这种事?”她停顿了下,“就算万一我跟岑世子无缘,那我也不要嫁给那个哑巴,平江伯府那门亲我本来就不稀罕,没了才好呢。” 徐大太太想一想,倒也是,其一如今的方寒霄本就是配不上女儿的,其二岑世子想要占姑娘的便宜,哄着她私自出门就是了,用不着来让她退婚这一套,既说了这个话,当就是认真的了。 如此,尽快摆脱掉旧婚约就变成眼下最紧要的事了。 望月也正想到这个,略微吞吐地道:“娘,平江伯府那边要是不依怎么办?虽说岑世子说他什么都不在意,可要闹得不好,就算岑世子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只怕侯夫人——” 谁家婆婆愿意娶一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儿媳妇,就算隆昌侯夫人拗不过儿子,勉强同意了,她嫁过去不得婆婆的喜欢,日子却要难过。 下家有眉目了,徐大太太再不将前事放在心上,当即道:“这不消你费神,照我说,平江伯府心里没点数吗?那方寒霄都成什么样了,前程没了,身体残了,还闷不吭声一跑这些年,可见脾性也是怪诞离格的,这样的人哪点还配得上你,他若有自知之明,该主动将婚事退了,免得耽误你才是。” 望月心中未尝不是这么想的,不过年轻面皮薄,还不好意思像母亲般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只表情上显出认同,又道:“可他家似乎没有退的意思,现在我们去提起来,不太占理了——” 这确实是一桩难题,更难的是,若是单纯的退还好说,可望月退完这边,转头就要高嫁去隆昌侯府,平江伯府就算从前没察觉,见了这一出,也再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到时不要说是平江伯府这等门第的了,就是寻常百姓也难忍下这个哑巴亏。 徐大太太皱了眉:“都怪那方寒霄,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若再迟得一迟事情就简单多了。” 方寒霄一直不归,望月等他是美德,不等是人之常情,风气还不至于苛刻到必要她苦守一生才行。 不过徐大太太敢帮着女儿火中取栗,心中还是有成算的,跟着就笑了一笑:“他如今配不上你,若配别人,倒还罢了。” 望月一时没听懂:“啊?” 徐大太太目中闪过异样光芒,慢悠悠地道:“你二妹妹不是正着急得很吗?云姨娘话里话外漏了几次风了,只差没明着说我耽搁了二丫头。既如此,不如就势成全了她。” 望月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又觉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会意错了,不自觉有点提高了声音:“娘,你、你想让二妹妹——” “嘘。”徐大太太冲她做了个手势,“事未做成,不要张扬,对谁都不要说。” 望月忙在屋内环视了一圈,见都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方定了定神,只是仍旧瞠目:“娘,这怎么行?方老伯爷虽病危管不了事了,可方伯爷好端端地,怎会坐视这样的安排?更别提方大爷,他——他怎会善罢甘休!” 哪个男人忍得了这个羞辱? “明着去说,平江伯府上下当然无人会同意,二丫头一个庶出,如何能与你相比?”徐大太太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全部退出去,然后把声音压低了,“不过,先把人抬过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望月更觉荒唐:“抬过去又怎么样?人家发现不对,立时就能退回来!” 到时候平江伯府被摆了这么一道,将会闹成什么样子,她简直不敢想象。 “平常时候自然不行,”徐大太太胸有成竹,“可你不是才说,方老伯爷正病危了?我料着要不了几日,平江伯府一定得来人了,怎么也得让你在方老伯爷闭眼前嫁过去。这就是机会了。” 她见望月面露茫然,显是还没有绕过这个弯子来,遂把话进一步点透了:“平江伯府这时候想完婚,为的无非两桩,一是让方老伯爷瞑目,二来,说不得也有借这桩喜事冲一冲的念头,方老伯爷叫一冲,也许就能熬下来,这几日外面不都在说着,那老头子得了长孙伺候,精神又好了?” 望月渐渐通透过来:“——娘的意思是,平江伯府就算知道不对,也不敢捡在这时候闹出来,怕气着了方老伯爷?” “气着”还是好听的,只怕直接“气死”了。 “这,还是太行险了。”她凝思着,纤长的玉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被面上富丽的牡丹纹样,“毕竟是娶妻人伦大事,恐怕不会这样轻易放过。” 徐大太太笑容中透出得意来:“平江伯府如今别的人都说了不算,真正做主的是承了爵的方伯爷。只要他不追究,方寒霄一个哑巴又能怎样?” 望月没有那么大信心:“如果方伯爷就是要帮着追究呢?侄儿媳妇临上花轿前被悄悄换了,方伯爷的颜面也过不去的。” 徐大太太摇头:“我儿,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伯爷好大一个肥差叫隆昌侯抢走了,他看不上别的,为此在家赋闲两年了,老伯爷要一去,虽然他们勋贵在礼仪上不及我们这样的人家讲究,也没有老子死了,他还在外面四处钻营要差事的,这三年孝,必得踏踏实实地守了。你说,他想不想守?” 徐大太太所谓“他们这样人家”,指的是从已故徐老太爷算起的文官一脉,文官不守孝敢夺情那是要被同僚戳断脊梁骨的。 勋贵就相对好一点,尤其是以武传家的,总不能仗打到一半把盔甲武器丢了回家来守孝。所以,方伯爷身上要有差事,他把脸皮放厚了,不怕言官喷那可以继续当着差,可他现在没差事,若方老伯爷病逝,他还不好好守孝,那就说不过去了,而且即便他要,也没人敢推举他差事。 71.第71章 此为防盗章。 深闺里的时光其实单调寂寞又无聊,但莹月早已习惯, 她早早就开院单住, 起初徐大太太有按例给她配了个奶嬷嬷,但奶嬷嬷比石楠玉簪有门路, 在这为人遗忘一点油水都没有的小院里熬了两年,就以莹月大了为由调了出去,那此后莹月身边就只剩下两个没比她大多少的小丫头了。 没有人再教导她, 她跌跌撞撞地长着, 摸索着安排自己的生活,找有兴趣的事情打发掉不知该做什么好的长日, 至于对不对, 那是不会有人来指点她的——比如把有限的银钱都花在买书上,以她这个待嫁的年纪来说, 显然不算是花在刀刃上。 石楠搬了张小杌,坐在炕尾的熏笼旁边绣一张帕子,一时眼睛盯得发酸了, 就仰起脸来望一望莹月, 看看她有没有什么需求,顺便缓一缓眼睛。 莹月看书看得很认真, 什么需求也没有, 她文秀而白嫩的脸庞半垂着, 软糯又乖巧, 还透着一股无辜劲儿。 石楠望了两眼, 没来由从心底望出一股自豪来:大姑娘那么金尊玉贵地养着, 耗的钱米够原样打出一个金人儿来了,也就那样;她和玉簪两个紧巴巴地,一文钱都要算着用,养出来的姑娘一点也没差到哪儿去,看这肌肤雪白里透着淡粉,鼻梁挺秀,嘴唇花瓣般娇嫩,轻轻一咬,就更添了一抹动人——呃。 石楠醒过神来,出声阻止:“姑娘,不要咬,嘴唇干了要用口脂才好。” 她说着把针线放过一边,站起来去取了个小圆盒来,打开要替莹月涂。 莹月有点不好意思:“知道了,我自己来。” 缺乏精心的照料养育还是有点不足的,莹月这个小习惯就不太好,她不爱用口脂,春日干燥,嘴唇发干她就自己咬着润一润,石楠玉簪两个先没发现,等后来留心到了,她这个习惯已经养成了,丫头们再提醒,起的效用也有限了。 石楠半真半假地抱怨:“我们说了姑娘都不听,看来以后得姑爷说才行。” 莹月不懂她话里的打趣意味,辩解道:“我听了的。” 把涂得红润润的嘴唇嘟起来给她看。 石楠一下软了,笑开来:“是是,我说错了。” 莹月把小圆盒还给她,石楠一看,就剩个底儿了,她心下算了算,莹月用得少,没人提醒再想不起来自己用,这个底儿凑合着应该还能撑上两个月,那时候天气热起来,不需要用了,可以省点事,不用想法再去弄一盒新的来。 松口气之余,她又有点心酸,唉,这样的份例货其他三位姑娘从来不用,大姑娘不说了,二姑娘四姑娘都自有姨娘体贴另买了好的来使,只有她家姑娘,还得算着用。 这情绪在石楠放好口脂转回来时已经消失了,譬如此类不过日常,想一想也就过去了。 她坐回了熏笼旁,一边陪着莹月,一边继续绣起帕子来。 安逸的大半日不知不觉过去了,隔窗能见灿烂晚霞时,莹月重新穿戴好了,心情略沉重地往外挪步。 这回石楠坚决要陪着她一起,莹月哄她:“没事,昨晚太太也没怎么我,早上才罚的我。” 石楠道:“所以我陪姑娘一起去也不怕。” 玉簪是要留守的,现在小院里就主仆三人了,得留个人下来管着看守烛火,烧茶备水等一类事,她送到院门口,帮腔道:“知道姑娘心疼我们,可要是我们总不去,由着姑娘一个人来回,太太一看,我们都是做什么吃的?那时罚下来才重呢。” 莹月一想,脸色变了,因为她瞬间都能想象出来徐大太太会说的话了,只有点头同意。 出了院门,越靠近正院,莹月的步伐越慢,她离开了她的小院,就好像一只蜗牛被拔出了它的壳,原来面上含着的笑意,眼神中的灵动,都渐渐在消失,等到终于看见正院那几间上房的时候,她已经只余下一副木呆呆的表情了。 她是真的害怕徐大太太,都说徐大太太是她的嫡母,但她从没有从徐大太太身上感受过任何母亲的温情,徐大太太摆布着她,从这个院里到那个院里,虽然是在同一个家中,但已经使得她当年稚弱的心灵里有了对于颠沛流离的初步认知,对于这样能支配她人生的人,她就是很害怕,连讨好都不敢去讨好她。 她在丫头们面前表现得没事,还推着石楠不要她来,其实童稚时留下的阴影一直笼罩她到如今,徐大太太平常把她当影子般遗忘的时候还好,现在徐大太太心气不顺,喜怒无常要寻人出气了,她心头的阴影就卷土重来了。 昨天晚上徐大太太是没有找她的茬,可谁知道今天呢—— 今天也没有。 莹月的运气居然不错,她终于挪到了正院里,只有金铃出来打发她:“太太这里有事,姑娘们回去在自己院里用饭吧。” 莹月大喜,张口就应了个“是”。 还是比她迟来一步的惜月上前,关心地多问了一句:“听说大姐姐回来了,好像身上不大好,我们该探望一下,不知方不方便?” 金铃道:“正是为着大姑娘,大姑娘有些受了凉,太太正忙着请医熬药,姑娘们还是回去吧,探望等明日再说。” 话说到这样,就不能再说什么了,惜月退回来,领着丫头转身离开。 莹月如获大敕,按捺着雀跃跟着转身走,小声向石楠道:“我们正好绕去厨房,把饭食拿回去用。” 石楠也觉得开心,笑嘻嘻点头。 跟只会傻乐的主仆俩比,走在前面的惜月就有模样多了。她身材高挑,背脊笔直,脚步缓了一缓,等到莹月跟上来,红唇轻启:“就这点出息。” 莹月:“……”她有点陪着小心地道,“二姐姐。” 惜月看她这样,也没脾气了,抬手戳一戳她额头:“你现在就乐起来,明天早上怎么办?我可告诉你,大姐姐病了,太太的心情只有更差。” 莹月小脸垮了:“——哦。” 挪了两步,扭脸没精打采向石楠,“回去把我那件石青披风拿出来,明早我多加一件。” 石楠苦巴着脸点头。 跟着惜月来的丫头菊英扑哧一声笑出来。 惜月憋了一下,也笑了:“行了,笨丫头,你就不知道看看金铃的脸色?她像是着急上火的样子吗?” 被吓唬的主仆俩面面相觑回想了一下,从彼此的脸上找到了答案,莹月恍然大悟:“对啊,难道大姐姐没有生病?” 惜月唇边流淌出笑意:“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但金铃奇怪,跟大姐姐出门的下人们更奇怪,主子受凉生了病,下人们回来时面上不见一点担忧惶恐,倒像是从哪打了胜仗来似的,个个笑逐颜开——呵,这病得人竟形容不出来。” 莹月身边人手太少,消息一向滞后,惜月不同,一般是庶女,生母在不在差别不小,莹月连望月受凉归府的信都不曾提前听闻,她已经连个中蹊跷之处都打听明白了。 在这一点上莹月表现出来的迟钝不是笨,只是因耳目闭塞而不可避免带来的欠缺,现在惜月一点,她也就明白了过来,惊讶地睁大了眼:“大姐姐这是——如愿以偿了?” 在方家大爷如一把悬于头顶、随时可能直刺下来的利剑的时候,不会有第二件能令徐大太太和徐望月同时展颜的事情了——虽然目前为止看到的都只是下人,但许多时候下人反应出来的就是主子的情绪,徐望月真有什么不好,服侍她出门的下人个个大祸临头,哭都来不及,哪里还笑得出来。 “大概是吧。”惜月嘴里含糊着,但她的神态已是很笃定,嘴角讥诮地挑了一挑,“这最后一搏,还真叫她搏到了。” 莹月松了口气,她别的没想,先想到自己该有一阵子的松快日子过了。不想这口气松得大了点,原原本本传到了惜月耳朵里。 惜月表情一窒,秀丽的面庞微微扭曲着向她瞪过来:“——蠢丫头,我和你说这些,真是对牛弹琴!” 莹月倒也晓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小叛徒,讨好地忙笑了笑:“二姐姐,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叫太太罚怕了。” 想了想又悄悄补充,“我是替二姐姐开心。” 惜月只比她大一岁,但心智上要成熟许多,是个确确实实的大姑娘了,闻言脸颊就飞了红:“我有什么好开心的?哼。” 菊英跟在旁边笑了出来,小声道:“三姑娘说的也没错,真叫大姑娘折腾成了,对姑娘并不是坏事。” 大姑娘一直拖着,才愁人。 惜月又忍不住冷笑了:“哪那么容易。大姐姐身上的婚约可一直在呢,早先能退的时候不去退,现在去,平江伯府难道就是好欺负的?闹大了,不管大姐姐是怎么跟隆昌侯府连上蔓的,人家还会要她?这样的侯门勋贵,要什么样好人家的姑娘没有,非得认死了大姐姐不成。” 她为着徐望月的得陇望蜀,生生耽误到了十七岁,单这一条就足够对长姐生出无数怨气了。 但她说的话是条条在理,徐望月离真正的如愿以偿还差着漫长一截路,平江伯府就是横在路中央的一座大山,能不能搬走,又要怎么搬,都是问题,稍有不慎徐望月的名声就要完蛋。 想到这一点惜月的心情又好起来,笑容里掺进了幸灾乐祸,倒是菊英忧虑起来:“姑娘,大姑娘的名声要因为这件事坏了,姑娘也——” 都是一家子的,跑得了哪个。不但惜月,莹月都讨不了好,只有娇月年纪小,受的影响还小些。 惜月牙关一咬:“那也先坏她的!”旋即眉间又现出了两分不甘,“太太跟大姐姐现在该称心满意了吧……” 72.第72章 此为防盗章。  莹月怕她不溜快点, 让心气不顺的徐大太太一眼看见了, 又得去数树叶子。 巳中时分,洪夫人宝车登门。 这位现今的平江伯夫人比徐大太太要年轻一些,今年三十八岁, 身材丰腴,满月似的面庞生得略为普通,但妆容衣饰十分严整, 眉目之间精神奕奕, 乍一看, 倒也是个中年美妇人。 分了宾主安坐下来, 洪夫人先笑着替方寒霄的至今未见踪影解释了一下:“都是我们霄哥儿年轻胡闹,他一回来, 我就催着他来贵府拜见赔礼, 不想老伯爷乍见了孙子,又喜又怒, 老人家的身子禁不住这么大的情绪震荡,病情一时看着轻了些, 一时又重了,霄哥儿是个孝顺孩子,为此一刻不敢离了老伯爷身边, 所以方拖延了下来。” 又说起望月,“大姑娘呢?怎么不出来见见, 可是昨日去隆昌侯府累着了?” 徐大太太一边让丫头上茶, 一边面露忧虑道:“不是累, 是着了风受寒了,才吃了药,人虚得起不来床。” 徐大太太昨夜忙着完善自己想出的对策,几乎一夜没睡,她这个年纪,亏空了觉脂粉都难以遮下去,此刻脸色暗沉,眼皮浮肿,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心忧女儿病体的形容。 洪夫人听了,关心地问:“病得这样重?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费心弄了隆昌侯府的帖子来,大姑娘也不会受寒。” 这一点是连云姨娘那边的丫头都没打听明白的——与以往徐大太太以女儿忧闷成疾要散心为由去主动向平江伯府索要帖子的情形不同,这一回,是洪夫人先给予了请帖来。 也只有如此,从情理上才说得通,不然就在昨日之前,望月还几乎要嫁定了方寒霄,捡在方老伯爷重病的当口还去要帖子出门玩,徐大太太没疯,不会这样坑女儿。 不过由洪夫人递过来的就不一样了,去了,那是从长辈之命,就算还有那么点不好看,也容易遮掩过去。 眼下徐大太太只觉得,女儿这趟门实在出得好,出得妙,洪夫人递的这一张帖子,更堪称救命帖。 有鉴于此,她和和气气地回应道:“这怎么怪得着夫人,夫人想着望月,是望月的福分才是。” 洪夫人却似仍挂念着,提出来要去探望一下病人。 因望月是真病,加之她这病关系着徐大太太往后的设计,能令洪夫人眼见为实是最好,徐大太太就一边说着“这可是折煞她了”,一边配合地站起来,引领着洪夫人往厢房去。 莹月都有自己的小院,望月自然更有,她的院子又大又好,离着正院这里还很近,只是她昨日回来受了凉,饶是离得近,徐大太太也不放心,就留她在西厢里安顿了下来。 洪夫人从送拜帖到实际上门有一段时间,在这空档里,望月该做的准备早已做好了,现在洋红撒花帘子一掀,她半合眼躺着,锦被拉到脖间,一把青丝拖在枕上,面色潮红,眉间紧皱,看去确是病得不轻。 听到丫头的通传声,她睁了眼,咳了一声,慢慢作势要起来行礼。 “这孩子,何必多礼。” 洪夫人快走了两步抬手阻止住她,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寻蝶屈膝行过礼,见洪夫人在床前站定,忙搬过椅子来,请洪夫人坐下。 徐大太太则坐到床边,安抚地替女儿掖了掖被子,道:“你方家婶娘不是外人,知道你病了心疼你,你就安心躺着罢。” 望月虚弱地应了个“是”,又向洪夫人道:“是望月失礼了,一点小恙,还劳动夫人前来探望。” 洪夫人细细打量着她,面上和颜悦色:“好好的怎么会受了寒,可是衣裳穿薄了?你们姑娘家娇嫩,虽是春日里了,也不可大意,该多带两件替换才是。” 望月垂下眼帘:“隆昌侯府梅林里的花开得正好,我头一次去,不留神在里面多逛了一会儿。夫人说的是,我若穿厚些就好了。” “他家的梅林确是一绝,”洪夫人听见笑了,“别处再没有的,别人来邀我,只是我年纪大了,又本不是个风雅的人,所以没什么兴致,想着你们小姑娘爱这些,才叫你去散散。” 望月立即道:“夫人这样的花容月貌,哪里说得上什么年纪大了?叫人听了都好笑诧异起来。” 洪夫人目中光芒一闪,笑意深了一层:“看这孩子,才吃了苦药,嘴还这般甜,只是我听了,心里却不大和乐。” 望月一讶——洪夫人这个人,在她看来是极易讨好的,洪夫人相貌寻常,因此极爱听人赞美,望月从前观察着她身边的丫头,不多久就摸准了这个脉,照着施方起来,果然百试不爽,洪夫人面上常佯做不以为然,但眼底的自得愉悦瞒不了人,何以这次不行了? 洪夫人很快给了她答案:“大姑娘不知怎么,忽然跟我生疏起来了,婶婶都不叫了,只是一口一个‘夫人’,我这心里怎么自在?” 方徐两家尚未正式成姻,但定亲已逾十年,这婚事外人看来实如板上钉钉,徐家以往有求于洪夫人,洪夫人打趣起来,让没过门的侄媳妇叫得亲热一些,这“婶婶”便不从方寒霄论起,一般交好人家也叫得,所以望月也就含羞应了,但她今日心内别有高枝,出口就叫回了“夫人”,这份下意识的撇清生疏自己原是不自觉,不想叫洪夫人精明地挑出来了。 一挑出来,她颜色就有些变,无它,心虚使然。 徐大太太也是一愣,洪夫人没点破前,她也未察觉。好在她掌得住些,就要笑着寻词缓颊,不想洪夫人自己先笑出了声音,而后话锋一转:“我知道了,可是大姑娘猜到了我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害羞起来了?” 徐大太太才摆出的笑容差点没撑住——如抹影子般的莹月都懂洪夫人所谓何来,她如何不知道?虽然知道,但真的被迎头把话题引过去,心头那股排斥还是压不住。 她明珠般养大的女儿,绝不能去蒙尘在一个哑巴残废手里! 望月的脸色则变得更厉害了,她掩饰般忙低下了眼帘,把脸向里侧微微转了一转,作出副害羞的情状来。 不知是屋里光线没那么好,洪夫人没看出来母女俩的不对,还是怎么,总之她只是咯咯一笑,站了起来:“好啦,是我的不是,看把大姑娘羞着了。徐太太,我们出去说罢?” 这是正理,本不可能当着姑娘的面就议起她的亲事来,徐大太太应着,跟着出去回到了堂屋。 洪夫人用了口茶,话说得十分漂亮:“说起来这些年实在苦了大姑娘,好在我们霄哥儿大了几岁,知道了些道理,及时想通回转了,没真的耽误了大姑娘。如今这婚事,为着我们老伯爷的缘故,亦是要办得急了点,但请太太宽心,我没个女儿,大姑娘嫁过来,就同我亲生的女儿一般,什么规矩都不需她立,只要她和霄哥儿过得好,老伯爷连同我和我们伯爷这做叔叔婶娘的,心里就一百个喜欢了。” 徐大太太听了,心里可是一百个不喜欢,不过她定下了神,面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笑盈盈地只是附和,说:“我们大丫头这些年也多得了夫人照顾,她年轻不知事,这往后,还要夫人多多教导她了。” “哪里,大姑娘嘴巧心灵,我看比一般的姑娘都要强多了。”洪夫人夸了一句,又笑道,“大姑娘如今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好日子呀,在后头呢。” 话铺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洪夫人拿出了请京里相国寺算的下个月的吉期问徐大太太的意见,徐大太太已决意敷衍到底,眼也不眨地就说好。 在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余下又商量了些细枝末节,洪夫人此行的目的算是圆满达成了,表情满意地站起来告辞。 徐大太太装样子客气了一下要留饭,洪夫人只说家里等着回话,推辞去了。 ** 小半个时辰后,洪夫人回到了平江伯府。 方伯爷正在府里,闻讯来问如何。 洪夫人站在妆台前,由丫头宽下外面的大衣裳,精心描绘的眉尖一跳,勾起的艳红唇角是毫无掩饰的得意与鄙夷:“伯爷放心,鱼儿咬勾了。” 方伯爷人到中年,相貌堂堂,一副好官相,闻言道:“当真?这样容易?” 洪夫人嗤笑一声:“奸夫遇淫/妇,还不一拍即合,有什么难的。” 她脱过了衣裳,自己低头理了下裙摆,接着道:“今日我一提起大侄儿,你那未来的好侄媳就不自在,她可都十八了,不想着赶紧嫁过来,难道还想继续等着不成?没听见谁就愿意做老姑娘的。” 方伯爷眉间现出喜色,“嗯”了一声,又问:“那徐家对婚期的意思是怎样?” “同意了。”洪夫人撇了撇嘴,“徐家那大太太可是爽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都没争竞。哼,她是这样好打交道的人吗?为着霄哥儿不回来,这些年寻借口跑来同我打了多少秋风,如今到了这最要紧最好提条件的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说了。” 73.第73章 此为防盗章。 因为卡在距离吉期仅有半个月这么要紧的关口, 望月竟病了。她病的根源在那日去往隆昌侯府时染上的一点风寒,当时看着还好,谁知回到家来, 连灌了几日的汤药都不见成效,竟缠绵不去,日渐沉重了起来。 如此, 徐大太太自然没工夫再来理会庶女们了。 虽不用请安,但出于妹妹的礼仪, 莹月也有被惜月约着一起去正院探过病,不过没能见到据说重病的望月, 丫头把她们拦在门外,只说大姑娘病得重, 怕过人,不宜见客。 莹月只有隔着门把想好的两句慰问念完,然后老老实实地转头走了。 她不傻, 心里知道长姐这病来的奇怪,不过这不是她管得着的事,别人不来寻她的麻烦都算她运气好了, 多的她既管不了, 也不敢管。 倒是惜月若有所思:“大姐姐难道想借病把吉期躲过去?不对——她总不能一直病着吧。” 望月可不是单纯地想退掉平江伯府这头亲事, 她还有隆昌侯府那边挂着呢, 她有耐心装病, 隆昌侯府可不一定有耐心等, 续弦本来不比初婚有许多讲头, 那边侯夫人要是看准了别人,说下聘就能下聘,根本不会给人预留出多少反应时间。 莹月记挂着自己看到一半的书,马虎回话道:“也许大姐姐是真的病重。” 惜月一声冷笑立时就冲出了鼻腔:“呵,连自家姐妹都不能见的病重?这种鬼话也就糊弄糊弄你这个傻子罢了!还怕过人,大姐姐真病重了,太太巴不得我们全去陪她呢!” 莹月忙转头张望了一圈:“二姐姐,你小声点。” 所幸周围没有旁人,她扭回头来,才松了口气。 “就你小心,你这么小心,该受的罚哪回少了?”惜月话里不以为然,不过她再开口时,声音还是收敛了一些,“我姨娘说,太太和大姐姐一定有算计,就是不知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再等等就知道了。”莹月宽慰她,自己在心里算了一下,“离下个月的吉期还有十——十三天,大姐姐真想做什么,到时候一定会有迹象的。” “到那时候大姐姐该做的都做了,我知道了还有什么用?”惜月抬手戳戳她的额头,“就要料敌先机懂不懂。” 莹月懂是懂,不过——嗯,她不太关心,长姐的婚事在她猜来无非三种结果,一种嫁去平江伯府,一种嫁去隆昌侯府——或是在那场花宴上攀到的别的什么好姻缘,一种两头落空,另择他配。最终无论如何,看上去都只是长姐自己的事,和她挨不上边,她也就不觉得需要操什么心。 要说的话,她才看的那本游记里说的南边一些风俗才有意思,那里的豆花竟是甜的,那可怎么吃啊—— 惜月看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和自己不是一条心,恼得又戳她一下:“小傻子,你就犯傻吧,哪天太太把你卖了,你还给太太数钱呢。” 莹月反驳:“我不会的。” 惜月不信任地斜睨她:“你有本事对付太太?” 莹月耷头耷脑地,声音低了两个度:“——不会帮太太数钱。” 惜月:“……” 她好气又好笑,“得了,看你的书去吧,成天就惦记着那些没用的东西,你跟大哥真是投错了胎,大哥有你这份痴性,状元都该考回来了。” 她说的大哥是徐家长子徐尚宣,徐大太太所出,今年二十四岁,已经成家了,亲事同望月一般,也是在徐老太爷手里定下来的,娶的是现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家的长女。 徐尚宣不幸在读书上肖了父,徐老太爷在的时候抽空管着他,他的功课还算凑合,徐老太爷一去,徐大老爷习惯了由父亲代管儿子,根本没意识这儿子是他自己生的,该他管,徐尚宣自己在家半学半玩了几年,把原来会的书也不会了,徐大太太发现以后急了,但她一个妇道人家,衣食住行可以给儿子安排得妥妥帖帖,读书上实在不知该怎么伸手,一咬牙,把儿子连同儿媳妇一起托付给岳父管去了。 岳父比亲爹有心,去年时往南边出外差,监察各地,一圈转下来大约得一年,把女婿也一起提溜出去了,好叫他长长见识。所以现在徐尚宣不在家里。 莹月略为不好意思:“我就是个消遣,怎么好和大哥比——” 惜月无语:“别想多了,没在夸你!” “哦,我知道。” 莹月憨乎乎笑着,跟她告了别,领着石楠转身走了,背影看上去颇欢快,一点心事都没有的样子。 菊英都忍不住笑了:“难为三姑娘想得开。” “这是想得开?这就是傻!”惜月不留情地道,不过她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但也怪不得她,不想开点又能怎么办,活活把自己愁死不成。” 菊英笑道:“姑娘还是护着三姑娘。” 惜月沉默片刻,失笑了一声:“我哪来的能耐护着别人,连我自己,都是自身难保。” 菊英知道她想及婚事,解劝道:“等大姑娘的事了了,姑娘就好说了。” 惜月没这么乐观,冷哼了一声:“谁知道呢,老爷太太都那样——且看着吧。” ** 日头东升西落,时间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不觉又是七八日过去,婚仪所定的吉日,已是迫在眉睫了。 不妙的是,望月仍旧病着,仍是不见人,许是她的状况着实重了,这一日傍晚,连徐大老爷都赶了回来。 徐大老爷并不在外地,但他是个行踪不定的神人,打徐大老爷去后,他当家做了主,从此家里就和没他这个人差不多了,三五日不在太寻常,十天半个月不回也不是稀罕事,究竟在外面都忙些什么,人却也说不上来。 好在他身上还栓了个官职,每日还需去衙门应个卯,家里有什么事寻他,还有个准地方递话。 这次他就是让徐大太太遣人请回来的,当晚灯亮了半夜,不知夫妇俩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隔日一早,徐大老爷仙踪一去,又不见人了。 这情况就明摆着不对了:望月出嫁在即,徐大老爷再不理俗尘,这几日也需在家撑一撑场面做一做样子罢? 可除此之外,别的又好似很正常,望月卧了病,徐大太太一边照顾她,一边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嫁妆,这些嫁妆里不少物件都是已备了多年的,徐大太太让人从库房搬出来,晒了满满一院子,看去富丽堂皇,一派有女将嫁的喜庆热闹。 这么一看,又好像没什么不对了。 但许多事外人看来寻常,自家人的感觉却不一样。 云姨娘的眼皮就直跳,她在徐大太太手底下讨生活多年,深知徐大太太脾性,眼下这个局面,里头一定有事。 云姨娘别的不怕,只怕出了什么岔子,带累了她的惜月,姑娘十七岁才说亲本已是晚了,名声上再有了瑕疵,那还有生路吗? 徐大太太作为主母,所居的正院伺候的人手是最多的,丫头婆子管事嬷嬷,加起来足有二十来号人,既多,就难免有隔墙有耳以及约束不得力的时候。 为了女儿,云姨娘不惜积蓄大把往里砸钱,终于砸出了一道口子。 “……是真的。姨娘要是不愿意,趁着还有一点时间,早做打算吧。” 乘夜来告密的小丫头跑了,云姨娘直着眼坐着,只觉天旋地转,满目金星。 “姨娘,姨娘你怎么了?那小丫头子不懂事,说的不一定是真的,许是她听岔了呢——”身边的大丫头担心地劝解着。 云姨娘恍若未闻,脑中只是一遍一遍回想着小丫头告的那句话,如一根淬毒的尖针,戳进她的天灵盖,激得她恨不得立刻拿刀去砍了徐大太太! “不真,不真就怪了!这就是她干得出来的事!我说她怎么这么坐得住——” 云姨娘将余下无尽的愤怒咽回了喉咙口,她不是不想骂,但她现在没有时间浪费在发泄上了。 天一亮,离吉期就只剩三日了。 她原以为这刀是架在不情不愿的望月颈间,不想徐大太太使的好一招祸水东引,竟是不知不觉移给了她的惜月。 没有理会丫头的劝解,云姨娘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夜未睡。 直到在丫头连绵的哈欠中,天亮了。 云姨娘终于动了:“去叫二姑娘过来。” 丫头揉着眼,答应着忙去了。 天刚亮,惜月才起,等她穿戴好了,犹带着两分困意过来的时候,云姨娘已经黑着两个眼圈,一句不停地吩咐人收拾东西了。 74.第74章 此为防盗章。  ——难道洪夫人这么大本事,这种情况下, 还压着方寒霄把假新娘子认了? 徐大太太都恍惚了, 一方面不太敢相信有这种好事, 另一方面又实在很想相信。 望月比她更定不住神,病也不装了,穿着中衣下床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时忍不住道:“娘, 要么, 把二哥儿再叫过来问问?” 徐大太太浮肿着两只眼睛, 皱眉摇头:“问他白问, 他大门都没进去, 怎知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望月不响了, 又绕了一圈,跺脚:“蔡嬷嬷和金铃他们回来一个也好,竟都不见影子!” 是的, 现在如果说有什么不寻常的话,就是除了徐尚聪之外, 徐家送嫁的人都如肉包子打狗,通通一去不回。这种同城婚嫁,送嫁人等按理是不需留宿的,到了地头领一桌喜宴, 得些赏钱就该回来了。 徐大太太见不到自己派出去的人, 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这替嫁到底是成功还是没成功, 她就不能确定。 她这颗心,就只能悬在嗓子眼落不下来。 过一会儿,望月禁不住又提出了一个猜测,道:“娘,会不会是方大爷生气,把他们扣下教训了?” 徐大太太想一想,慢慢点头,方寒霄势单力薄,拗不过得势的二房,一腔怒气堵着没处发,拿徐家下人撒一撒火倒是有可能,洪夫人也没必要阻拦,在她这样的贵夫人眼里,就是把蔡嬷嬷金铃等尽皆打死,那也算不得什么。 望月松一口气:“若真如此就好了。等方大爷出够了气,把他们放回来,娘多给些伤病银子罢,也不叫他们白受苦一场。” 徐大太太觉得没有这样简单,但她当然希望就这样简单,努力把自己说服得松快了点,她一转眼看见望月只着中衣,忙道:“你这孩子,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就下来了?快回床上去,真弄出病来怎么好。” “我不冷。” 望月说着,不过一夜没睡,她现在实在很有些困倦,平江伯府一直没人上门,看着似乎太平,她的困意涌上来,揉着眼睛在徐大太太的催促下回到了床上。 “娘,你也休息一会。” 徐大太太哪睡得着,道:“你睡吧,我让人打听些事去。” 她说着出门,召来丫头传话,叫使几个机灵些的下人,往认识的昨晚参加了喜宴的人家去,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情况来。 ** 平江伯府,新房。 主仆三个醒来得很早,毕竟是生地方,又还有许多事糊涂着不明白,谁也不能放心地真睡踏实了。 醒来莹月就面临着尴尬事,她不愿意再穿嫁衣,可新房里也没别的衣裳给她替换。 玉簪在屋里束手无策地转了两圈,鼓起勇气道:“姑娘等着,我出去问一问。我们来时,太太收拾了不少箱笼跟着抬来的,里面应该会有衣裳。” 莹月忙把她拉着:“别切,洪夫人在。” 她在新房呆了一夜,虽然府里没人来伺候她,可也没人来找她的麻烦,这让她潜意识认为新房是安全的,出去就不一定了,谁知道会不会被洪夫人抓去打板子。 玉簪一想也有点怕,就顿住了。 没别的选择,莹月倒也不在乎凑合,自己下了床,伸手去够搭在紫檀木架上的嫁衣,她年轻,复原能力好,昨天凄惨得那样,吃饱又睡了一觉,起来就感觉精神好多了,除了舌头还是仍旧痛着,说话不便。 玉簪忙过来帮她,刚穿好,外面传来清脆的声音:“大嫂,你起来了吗?” 莹月一愣,看一眼玉簪,玉簪会意扬声道:“起来了。” 石楠快步走到门边掀帘去迎,只见方慧换了一身鹅黄的袄裙,发饰也跟着换过了,脖子上倒仍挂着那个金项圈,她走进来,道:“大嫂,我来看你了。” 王氏跟在后面,表情歉意:“大姑娘来太早了,我没劝得住,打搅大奶奶了。” 莹月摇头示意没事。 玉簪跟石楠上去向方慧行礼,玉簪心细,就便问了一声能到哪里去要一点热水来,这个天气衣裳穿旧的还无妨,洗漱也省了就忍不了了。 方慧扭头向王氏道:“嬷嬷,你去叫人送热水来。” 王氏答应着了要出去,玉簪忙跟上去:“不敢,嬷嬷给我指个路,我闲着,去提来就行了。” 她两人出门去了,莹月招呼方慧来坐,又谢谢她昨晚让人送来的面。 方慧很大方地道:“不值什么。”过了片刻补充,“其实是嬷嬷想起来让人送的。” 她毕竟只有八岁,跑到新房里跟莹月一起吃果子大部分是因为好玩,没想到莹月是因为饿了才吃。 莹月笑道:“还是谢谢泥。” 她分得清楚,要不是因为方慧,平江伯府的下人怎么会跟她来发这个善心。 方慧的大眼睛眯起来一些:“没事啦。” 有人指点要方便不少,没多久玉簪就回来了,她提着热水,走在旁边的王氏手里也没空着,提着一个食盒,里面应该是早膳。 石楠忙上去接过来,和玉簪一起服侍着莹月洗漱过,主仆三个一起围坐在桌前用饭。 方慧一直没走,在屋里四处转悠,不觉转悠到旁边来,莹月拉拉她的小手,把一碟红豆饼推给她。 方慧先说不要:“我来前吃过了。” 但莹月伤着舌头,用起饭来太慢了,她又转了两圈,无聊得很,还是回到桌前来抓起一个吃了起来。 吃完一个又拿一个,王氏在旁看得很高兴,给她倒茶:“难得姐儿今天用得多些,平常怎么劝也不肯。” 慢悠悠一顿早饭用过,方慧来拉莹月:“大嫂,我们去给祖父请安吧。” 莹月这才知道她一早就来,又一直等在这里是为什么,第一反应就要拒绝:“不好吧?老伯爷,病着——” 她不想见方老伯爷,她至今还不觉得自己跟平江伯府有什么关系。 但方慧很坚持,还向莹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大哥不带你见祖父,我带你去。” 话里隐隐地竟是邀功的意思。 莹月哭笑不得,饶是她不大会在别人话音上用心思的,也听出两分倾轧方寒霄的意思来了,这孩子,不知方寒霄怎么得罪了她,她好像是很认真地在跟兄长闹不和。 王氏也觉得不妥,在旁劝了几句,但劝不下来,最后只好道:“大姑娘去可以,可是如果老太爷还没醒,或是大爷不同意,大姑娘不要纠缠,马上就回来。” 她退了一步,方慧才应了:“好。” 莹月松口气,听王氏的意思,方寒霄现在应该正在方老伯爷那边,所以王氏敢放方慧去。 她不想见方老伯爷,可是正想找方寒霄,昨晚她是惊吓累伤交加,实在没有精力做什么,现在她想好好跟他说一说了,总不能就真这么稀里糊涂地在这里住下来了吧。 有方慧陪着,不用害怕洪夫人忽然冒出来把她抓走,方慧再来拉她时,莹月就点头同意了。 玉簪犹豫道:“姑娘的身体——” 好是好了点,可那是相对昨天而言,要到外面去就勉强了,她不太放心。 莹月安慰地冲她笑笑,表示没事。 她当然还是很不舒服,但现在不是娇气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坚强一点,不然就这么在新房里发呆,感觉也很不对啊。 她带着石楠,跟上方慧出门了。 府里虽不放爆竹,但办喜事仍怕吵着方老伯爷,挑的新房位置距离静德院有些远,好在方慧人小腿短走不快,莹月在旁边也不吃力,一行人缓缓走到了静德院。 然后就叫拦了下来。 穿着褐紫色褙子的粗壮妇人拿着扫帚,原像是在院门前扫着地,但一发现方慧等人,就停了动作,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行礼:“大姑娘好,大姑娘这么早来,老太爷还歇着呢。” 方慧先“咦”了一声:“钱嫂子,你怎么在这?”然后道,“祖父今天睡得这么好?那我们就到院子里等一会。” 又转头给莹月解释,“大嫂,只要等一会就好了,我记着的,快到祖父吃药的时辰了。” 莹月觉得她小小的摆出一副靠谱模样很可爱,微笑点头:“好。” 但她们说好了,粗壮妇人却还是没有让开的意思,拿着一人高的竹枝大扫帚堵在院门前笑道:“大姑娘,忘了跟您说,夫人吩咐过,这几日府里事多,怕烦扰着老太爷,各处都先不必过来请安了。” 莹月一愣,方慧已然把脸沉了下来。 方慧仰着头:“我是乱说,你就必定有道理了?”她声音一厉,“让开!我带我大嫂来见祖父,还不见得要你们二房的同意!” 女童声音尖利,莹月就在旁边,耳膜几乎要生痛,石楠也唬了一跳,悄悄向莹月道:“到底是伯府的姑娘,看这份派头。” 75.第75章 此为防盗章。 而望月现在有了别的念想, 对旧婚约只有避之不及, 徐大太太不会再乐见洪夫人的到访。 莹月怕她不溜快点, 让心气不顺的徐大太太一眼看见了, 又得去数树叶子。 巳中时分, 洪夫人宝车登门。 这位现今的平江伯夫人比徐大太太要年轻一些, 今年三十八岁,身材丰腴,满月似的面庞生得略为普通,但妆容衣饰十分严整, 眉目之间精神奕奕, 乍一看, 倒也是个中年美妇人。 分了宾主安坐下来,洪夫人先笑着替方寒霄的至今未见踪影解释了一下:“都是我们霄哥儿年轻胡闹, 他一回来, 我就催着他来贵府拜见赔礼,不想老伯爷乍见了孙子,又喜又怒, 老人家的身子禁不住这么大的情绪震荡, 病情一时看着轻了些,一时又重了,霄哥儿是个孝顺孩子, 为此一刻不敢离了老伯爷身边, 所以方拖延了下来。” 又说起望月, “大姑娘呢?怎么不出来见见, 可是昨日去隆昌侯府累着了?” 徐大太太一边让丫头上茶,一边面露忧虑道:“不是累,是着了风受寒了,才吃了药,人虚得起不来床。” 徐大太太昨夜忙着完善自己想出的对策,几乎一夜没睡,她这个年纪,亏空了觉脂粉都难以遮下去,此刻脸色暗沉,眼皮浮肿,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心忧女儿病体的形容。 洪夫人听了,关心地问:“病得这样重?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费心弄了隆昌侯府的帖子来,大姑娘也不会受寒。” 这一点是连云姨娘那边的丫头都没打听明白的——与以往徐大太太以女儿忧闷成疾要散心为由去主动向平江伯府索要帖子的情形不同,这一回,是洪夫人先给予了请帖来。 也只有如此,从情理上才说得通,不然就在昨日之前,望月还几乎要嫁定了方寒霄,捡在方老伯爷重病的当口还去要帖子出门玩,徐大太太没疯,不会这样坑女儿。 不过由洪夫人递过来的就不一样了,去了,那是从长辈之命,就算还有那么点不好看,也容易遮掩过去。 眼下徐大太太只觉得,女儿这趟门实在出得好,出得妙,洪夫人递的这一张帖子,更堪称救命帖。 有鉴于此,她和和气气地回应道:“这怎么怪得着夫人,夫人想着望月,是望月的福分才是。” 洪夫人却似仍挂念着,提出来要去探望一下病人。 因望月是真病,加之她这病关系着徐大太太往后的设计,能令洪夫人眼见为实是最好,徐大太太就一边说着“这可是折煞她了”,一边配合地站起来,引领着洪夫人往厢房去。 莹月都有自己的小院,望月自然更有,她的院子又大又好,离着正院这里还很近,只是她昨日回来受了凉,饶是离得近,徐大太太也不放心,就留她在西厢里安顿了下来。 洪夫人从送拜帖到实际上门有一段时间,在这空档里,望月该做的准备早已做好了,现在洋红撒花帘子一掀,她半合眼躺着,锦被拉到脖间,一把青丝拖在枕上,面色潮红,眉间紧皱,看去确是病得不轻。 听到丫头的通传声,她睁了眼,咳了一声,慢慢作势要起来行礼。 “这孩子,何必多礼。” 洪夫人快走了两步抬手阻止住她,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寻蝶屈膝行过礼,见洪夫人在床前站定,忙搬过椅子来,请洪夫人坐下。 徐大太太则坐到床边,安抚地替女儿掖了掖被子,道:“你方家婶娘不是外人,知道你病了心疼你,你就安心躺着罢。” 望月虚弱地应了个“是”,又向洪夫人道:“是望月失礼了,一点小恙,还劳动夫人前来探望。” 洪夫人细细打量着她,面上和颜悦色:“好好的怎么会受了寒,可是衣裳穿薄了?你们姑娘家娇嫩,虽是春日里了,也不可大意,该多带两件替换才是。” 望月垂下眼帘:“隆昌侯府梅林里的花开得正好,我头一次去,不留神在里面多逛了一会儿。夫人说的是,我若穿厚些就好了。” “他家的梅林确是一绝,”洪夫人听见笑了,“别处再没有的,别人来邀我,只是我年纪大了,又本不是个风雅的人,所以没什么兴致,想着你们小姑娘爱这些,才叫你去散散。” 望月立即道:“夫人这样的花容月貌,哪里说得上什么年纪大了?叫人听了都好笑诧异起来。” 洪夫人目中光芒一闪,笑意深了一层:“看这孩子,才吃了苦药,嘴还这般甜,只是我听了,心里却不大和乐。” 望月一讶——洪夫人这个人,在她看来是极易讨好的,洪夫人相貌寻常,因此极爱听人赞美,望月从前观察着她身边的丫头,不多久就摸准了这个脉,照着施方起来,果然百试不爽,洪夫人面上常佯做不以为然,但眼底的自得愉悦瞒不了人,何以这次不行了? 洪夫人很快给了她答案:“大姑娘不知怎么,忽然跟我生疏起来了,婶婶都不叫了,只是一口一个‘夫人’,我这心里怎么自在?” 方徐两家尚未正式成姻,但定亲已逾十年,这婚事外人看来实如板上钉钉,徐家以往有求于洪夫人,洪夫人打趣起来,让没过门的侄媳妇叫得亲热一些,这“婶婶”便不从方寒霄论起,一般交好人家也叫得,所以望月也就含羞应了,但她今日心内别有高枝,出口就叫回了“夫人”,这份下意识的撇清生疏自己原是不自觉,不想叫洪夫人精明地挑出来了。 一挑出来,她颜色就有些变,无它,心虚使然。 徐大太太也是一愣,洪夫人没点破前,她也未察觉。好在她掌得住些,就要笑着寻词缓颊,不想洪夫人自己先笑出了声音,而后话锋一转:“我知道了,可是大姑娘猜到了我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害羞起来了?” 徐大太太才摆出的笑容差点没撑住——如抹影子般的莹月都懂洪夫人所谓何来,她如何不知道?虽然知道,但真的被迎头把话题引过去,心头那股排斥还是压不住。 她明珠般养大的女儿,绝不能去蒙尘在一个哑巴残废手里! 望月的脸色则变得更厉害了,她掩饰般忙低下了眼帘,把脸向里侧微微转了一转,作出副害羞的情状来。 不知是屋里光线没那么好,洪夫人没看出来母女俩的不对,还是怎么,总之她只是咯咯一笑,站了起来:“好啦,是我的不是,看把大姑娘羞着了。徐太太,我们出去说罢?” 这是正理,本不可能当着姑娘的面就议起她的亲事来,徐大太太应着,跟着出去回到了堂屋。 洪夫人用了口茶,话说得十分漂亮:“说起来这些年实在苦了大姑娘,好在我们霄哥儿大了几岁,知道了些道理,及时想通回转了,没真的耽误了大姑娘。如今这婚事,为着我们老伯爷的缘故,亦是要办得急了点,但请太太宽心,我没个女儿,大姑娘嫁过来,就同我亲生的女儿一般,什么规矩都不需她立,只要她和霄哥儿过得好,老伯爷连同我和我们伯爷这做叔叔婶娘的,心里就一百个喜欢了。” 徐大太太听了,心里可是一百个不喜欢,不过她定下了神,面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笑盈盈地只是附和,说:“我们大丫头这些年也多得了夫人照顾,她年轻不知事,这往后,还要夫人多多教导她了。” “哪里,大姑娘嘴巧心灵,我看比一般的姑娘都要强多了。”洪夫人夸了一句,又笑道,“大姑娘如今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好日子呀,在后头呢。” 话铺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洪夫人拿出了请京里相国寺算的下个月的吉期问徐大太太的意见,徐大太太已决意敷衍到底,眼也不眨地就说好。 在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余下又商量了些细枝末节,洪夫人此行的目的算是圆满达成了,表情满意地站起来告辞。 徐大太太装样子客气了一下要留饭,洪夫人只说家里等着回话,推辞去了。 ** 小半个时辰后,洪夫人回到了平江伯府。 方伯爷正在府里,闻讯来问如何。 洪夫人站在妆台前,由丫头宽下外面的大衣裳,精心描绘的眉尖一跳,勾起的艳红唇角是毫无掩饰的得意与鄙夷:“伯爷放心,鱼儿咬勾了。” 方伯爷人到中年,相貌堂堂,一副好官相,闻言道:“当真?这样容易?” 洪夫人嗤笑一声:“奸夫遇淫/妇,还不一拍即合,有什么难的。” 她脱过了衣裳,自己低头理了下裙摆,接着道:“今日我一提起大侄儿,你那未来的好侄媳就不自在,她可都十八了,不想着赶紧嫁过来,难道还想继续等着不成?没听见谁就愿意做老姑娘的。” 方伯爷眉间现出喜色,“嗯”了一声,又问:“那徐家对婚期的意思是怎样?” “同意了。”洪夫人撇了撇嘴,“徐家那大太太可是爽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都没争竞。哼,她是这样好打交道的人吗?为着霄哥儿不回来,这些年寻借口跑来同我打了多少秋风,如今到了这最要紧最好提条件的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说了。” 依常理论,徐望月虽然应当着急嫁过来,但方老伯爷已是在倒数着过日子的人,两相对比,自然是生死大事更为要紧,更等不得。 洪夫人说着,走到方伯爷身边,问道:“伯爷,下一步怎么办?寻个机会将此事闹出来?” 方伯爷想了想,摇了头:“先不必,再等一等,看徐家接下来预备如何。” 洪夫人同意了:“好,听伯爷的。徐家一定有花招要使,且由他们自作聪明。” 事已说了,方伯爷抬步要出去,想起又转头叮嘱道:“看好家下人的嘴,不论闹成什么样,一定不能让老太爷知道。” 洪夫人笑道:“这还用伯爷说,我早发话把静德院里外守得严严实实了,保管什么风都透不进去。” 76.第76章 此为防盗章。  洪夫人其实不认得莹月, 徐大太太就没把庶女叫出来见过她,但洪夫人认得望月,往床上一看,她就诧异地叫出声来:“这是谁?” 莹月面如火烙, 心似死灰——她最害怕面对的情形发生了,丢丢丢死个人了! 她完全没脸睁开眼来, 只听屋里静了片刻,洪夫人否认的声音继续响起来:“不是,这不是徐家大姑娘。” 莹月持续装死, 别说她现在舌头咬了说不出话来,就是能说,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平江伯府的人解释, 说她事前不知情, 说她全然是被迫的? 谁信哪! 不过虽然没睁眼,她也能感觉到不知有几双眼睛诧异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莹月尴尬得手脚都发麻了, 她这时候也不想着贪心人家的药了, 只希望洪夫人一生气,直接叫人把她抬起来丢出去算了—— “夫人,老奴见过夫人。” 莹月睫毛一霎——是蔡嬷嬷的声音。 徐大太太的陪房, 非常厉害的一个老嬷嬷, 手劲特别大, 她现在被拧得最多的腋下那一块还觉得隐隐作痛。 洪夫人的声音里蕴着不善:“蔡婆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方家这几年来有什么不到之处, 你们要在大喜的日子里闹出这个花样来?跟来送嫁的你们家主子是谁,叫来与我个交待!” 蔡嬷嬷赔笑:“夫人息怒,这吉期定得急,我们家大爷往南边去了,一时赶不回来,二哥儿小,来不过做个样子,他什么也不知道,您有话,只问老奴便是。” 新娘子出门照理该有娘家兄弟送嫁,徐家长子徐尚宣人在外地,现成的理由脱了身,底下的二爷是庶子,今年才十一岁,蔡嬷嬷这话是实,他这点年纪确实也没法知道什么。 洪夫人冷笑:“好,你知道,那你来说,说完了,我去和徐氏一总算账!” 她说着,转头缓了点语气安慰方寒霄道:“霄哥儿,你别着急生气,徐家敢给你抬个假新娘来,婶娘绝不会放过他们,一准替你把这口气出了!” 莹月眼睫又抖了抖:她就躺在这里,要算账还能跑得了她一份?只怕第一个就得找她来。 她不敢睁眼,看不见方寒霄对此有什么回应,只听得洪夫人雷厉风行地跟着又吩咐人:“老伯爷那里着人守好了没有?这事万万不能叫他老人家知道,谁要是走了风声,让老伯爷气出什么不好来,我揭了他的皮!” 屋里一片低低的应诺之声。 “去把伯爷也请过来——蔡婆子,你干什么?”洪夫人声音转厉。 蔡嬷嬷止住了悄悄往床边挪的步子,小心地道:“老奴想瞧一瞧我家姑娘怎么样了,大爷直接抱着姑娘走了,老奴没来得及看,心里担心。” 她主要是想看看莹月断气没有,要是还活着,那可麻烦得很。 她的心思没能瞒得过洪夫人,洪夫人冷笑:“你真记挂你家姑娘,进来第一件事就该去瞧着了。现在说这话,怎么,还想把这责任扣到霄哥儿头上不成?你别跟我使这些见不得人的心眼,老实招来,徐望月是不是心大了,嫌弃霄哥儿了?”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不是——” “不是就怪了!”洪夫人张口就打断了她,“她有这份心,早说,我不怪她,我们霄哥儿大好男儿,不愁没有好姑娘配。徐望月要攀她的高枝,只管去攀,我一点不留难她。可如今这样算什么,推一个——这个丫头是谁?” 蔡嬷嬷嚅动着嘴唇:“是家里的三姑娘。” 洪夫人接着说下去:“推一个庶出妹妹出来搪塞!有这么作践侮辱人的吗?把我们霄哥儿当成了什么?!” 是很不像话——莹月在心里附和,不过,她也有一点觉得怪怪的。 这个洪夫人听上去很精明哪,精明到蔡嬷嬷还未实际招认什么,她已经把事实真相猜了个差不离。那么就奇怪了——她既然这样精明,从前又怎会一点没看出来望月对这门亲事的不满意,还大方满足望月对外试探的需求,让事情到了这一步呢? 莹月没再往深里想,她不熟悉洪夫人,想也想不出来,她只想赶快脱身,方寒霄不会说话,她把眼一闭,还能逃避一下,现在洪夫人进来,噼里啪啦每一句话都令她脸颊火热,无处遁形,只觉身下的床铺都好像长了钉子似的,刺得她要躺不住。 “大爷,药熬好了。” 就在这时候,王大夫走了进来,屋里多出来的许多人令他一怔,不过他行走豪门间,很知道谨守医者的本分,一句也不多问,只向方寒霄道:“可以让大奶奶服用了。” 唉。 莹月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方寒霄虽然碍于是个哑巴,不能以言语表达愤怒,可他心里必然是十分生气的,不把这碗药泼到她脸上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给她喝。 但过了片刻,她却听到王大夫站到床边,唤了她一声:“大奶奶?” 莹月惊讶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方寒霄可能是不愿意她死在这里,平添晦气。 她也不想死,就忐忑地把眼睁开了,不敢看别人,先向王大夫摇了摇头,示意她不是什么“大奶奶”,然后撑着要坐起来一点,去接药碗。 王大夫毕竟是外男,不便直接服侍她用药,见她面如金纸,爬得艰难,就转目想找个丫头来帮她,洪夫人带来的下人没主子允准,不可能伸这个手,蔡嬷嬷见莹月睁了眼,心下就一叹,而后一心算着要怎么过眼前这一关去了,全没自觉她该上前。王大夫不好出声擅自指定谁,见都不动,看了一圈,只好看到了方寒霄身上。 他先前不在,在他看来,不管出了什么岔子,这新娘子总是方寒霄娶回来的,他最有资格碰触过问。 方寒霄接到他求助的目光,顿了一下,把药碗接了过来。 他长腿移动,走到床边坐下,莹月终于无可避免地跟他正面对上,眼前霎时一亮。 这个方家大爷——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嫡母徐大太太及长姐望月的嘴里,哑掉后的方寒霄实在该落魄得不成样子,娇生惯养的豪门贵子,长到十六岁,衣裳未见得自己穿过,赌气闹了失踪,在外面一流落好几年,那日子岂是好过的?谁知道是怎么混过来的,又干了些什么勾当,八成不是正经事,至于前程,那是不可能挣出来的,能全胳膊全腿地回来都算是祖宗保佑了。 凡此种种的念叨,给莹月勾勒的印象,方寒霄应当是阴郁的,偏激的,瘦削的,冷漠的或是暴躁的,总之一看上去就吓人; 但事实上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方寒霄,是明亮的,放松的,眼神温和,神采奕奕的一个青年。 因为还穿着喜服,大红色映衬得他更是精神,俨然仍旧是贵公子,并无一点风霜意。 反差太大了,她被惊到,以至于没看见方寒霄伸手向她压了一下,示意她不用起来了,还在一边惊讶一边费力地扑腾着想坐起来,直到一勺药直接递到了她嘴边。 莹月:“……” 前大姐夫好到离奇,没把药碗扣她头上,还给她喂药! 白瓷小勺递到嘴边了,空晾着失礼,莹月瑟瑟地把那勺药喝了——她压力实在很大,跟着赶忙伸手,努力忍痛含糊地道:“呜呜呜来。” 我自己来。四个字,只有最后一个音是准的。 但配合她的动作并不难理解,方寒霄没有勉强,配合地把药碗给她了。莹月坐不起来,就趴着,在求生意志的支撑下,硬是独立地把半碗黑乎乎的药汁喝下去了,一滴都没洒。 大概是心理作用,一喝下去,她就觉得自己好了不少,肯定不会死了。 死不了,那就得面对活着的问题。 洪夫人又在发难了:“来人,现在就去徐家,把徐望月给我提过来,当着霄哥儿的面,说清楚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我们大姑娘实在是病了,那天夫人去也见着了的,打夫人走后,大姑娘的病更重了,如今人都病得直说胡话,偏偏老伯爷这边的病等不得,我们太太也是没办法,才出了这个下策,不想叫老伯爷失望。” 洪夫人的眉梢高高地扬起来:“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们太太了?!” 蔡嬷嬷哪里敢应这个话,只是认错不迭,又再三述自家的无奈不得已,但洪夫人并不叫她蒙混,伸手一指莹月:“你样样说得好听,干出这样替婚的事来,你们不但无过,反而是有功的了!既这样,那这个顶替的姑娘为什么咬舌自尽?还是说,连你们家庶出的都看不上霄哥儿,不愿意嫁过来?” 这句话是太厉害了,蔡嬷嬷都愣了——她不是没有话可以狡辩,她是到此时才忽然发现,洪夫人看似替侄儿出头,可她的每一次发话,都目标明确地在拱方寒霄的火,似乎唯恐他不觉得颜面无存,不暴跳大闹起来。 77.第77章 此为防盗章。  方寒霄先没理她, 但她没个停歇, 他听了一路, 终于忍不住斜睨了她红红的盖袱一眼。 这底下什么动静——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 哭起来跟个奶娃娃似的。 不过倒是不闹腾了, 他拽着她,她也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新房到了。 照理这里还有挑盖袱、饮合卺酒等程序, 不过方寒霄一概没管,把莹月送进去以后,他就转身走了。 他脚步声很轻,莹月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 试探性地伸手去拽盖袱,没人阻止她,她抓下来再一看, 红彤彤的新房里空无一人, 方知道他已经出去了。 ——新房里这么空荡其实是不对劲的, 喜娘、观礼的方家女眷、伺候的下人等都应该有一些,但洪夫人恼怒之下, 没去正堂观礼, 直接过来新房把所有人都带走了,长房无人可以出面,这些本都是她的安排,现在哑巴侄儿摆明要坏她的事, 她把自己所有的安排都撤走, 算是出一口气, 也有给才进门的侄媳妇一点颜色看的意思。 莹月暂时想不到这些,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要是还要面对一群陌生人,她才觉得紧张呢。 不知是不是被褥没铺好,屁股底下有一点咯,莹月擦了把眼泪,往旁边挪了挪,谁知旁边更咯,她反手一摸,摸出两个花生来。 “……” 她对着花生咽了口口水,从出门就滴水未进,她现在很饿了。 横竖屋里没人,莹月剥开花生壳,把红胖的果子放到嘴里,小心尽量不动用受伤的舌头,慢慢地咀嚼着。 花生果很香,还有一点甜,一共四颗吃完,她——更饿了。 火烧火燎的饥饿被完全勾了出来,莹月想到刚才旁边也咯着她,忙去把那块被褥掀开来,然后她的眼神不由一亮。 她掀开的这一片底下,不但有花生,还有红枣,再里面似乎还藏着一些,她再掀了一下,里面就滚出几颗桂圆来。 她开心地把找到的吃的都聚拢起来,感觉今天总算有了一点好事。 “咕咚。” 大约是怕惊扰到养病的方老伯爷,爆竹锣鼓都只在平江伯府外面响着,府内一声没有,包括新房都很安静,于是身后这声咽口水的动静也就显得很明晰。 莹月一呆,紧张地慢慢转头,就见在她忙着找果子的工夫里,一个女童不知怎么走了来,站在她身后,七八岁的模样,穿一身海棠红的小袄裙,梳两个丫髻,脸庞圆圆的,脖子上挂一个金项圈。 莹月松了口气,小孩子总是不会让人生出警惕心来,就算不认得,也天然易勾出人的柔软,她冲女童笑了笑,想问她是谁,不过舌头一动一痛,只有放弃了,她转而往自己找出来的那小堆果子指了指,示意女童可以来吃。 女童忽然被发现,大大的眼睛藏着一点紧张,摇了头,声音很清脆地说:“我不吃,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不喜欢吃。” 说是这么说,她不经意般又瞥了果子一眼的小眼神却泄露了她的心意,莹月觉得她嘴硬得很可爱,伸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拿了一颗桂圆给她。 女童顿了一下,默默接了过来,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莹月看她剥了好几下不得法,没剥开来,意识到这个娃娃从穿戴上看出身很好,可能没干过这种活计,就重新拿了一个,剥开来递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我自己剥着吃的香。” 她说话小大人也似,莹月忍不住笑了,没勉强她,收回了手把桂圆放到自己嘴里。 她吃得慢,女童剥得慢,两个的速度倒是差不多,莹月见她费了好一会功夫终于吃完了桂圆,怕她不好意思再拿,就主动又捡了一颗红枣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自己重新抓了一颗花生,然后又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她似乎偏好带壳的果物——或者是剥壳的乐趣,莹月留心看她,见她又拿了两回都是花生或者桂圆,红枣碰也不碰。 莹月就捡着红枣吃,反正她只要填饱肚子,吃哪样都无所谓。 这小堆果子毕竟不多,渐渐地,就吃完了。 莹月有点遗憾,因为分了一半给女童,她没吃多少,还是觉得很饿。女童好像也意犹未尽,大眼睛往床上望了望,问道:“大嫂,我可以碰你的床吗?” 莹月点头,头点到一半——这女娃娃叫她什么? 大、大嫂?! 女童得了允准,已经往床上一扑,两条短胳膊努力伸长了,往床铺内侧的被褥底下去够东西。 花生,桂圆,红枣—— 她一小把一小把地往外抓,中途对上莹月震惊的眼神,她以为莹月是惊讶她怎么能抓出这么多果子,就停了停,带点得意地解释:“我看见他们往床上塞的,好多呢,不过他们说这不是我来的地方,不许我进来。” 莹月:“……哦。” 女童“咦”了一声,收回了抓果子的手,趴在床上扭脸看她:“大嫂,你会说话啊。” 莹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点点头。 她没想到这是方寒霄的妹妹,不过年纪是对得上的,倒也不至于太意外——方寒霄的这个小妹子本身是遗腹女,方大夫人生她时还难产而亡,等于平江伯府长房夫妇差不多是前后脚去了,方老伯爷因此心疼方寒霄,把世子位延到了他身上。 这一节因为跟方寒霄得封世子有关,徐大太太在家里提过好几次,所以连她也知道。 “他们说你家嫌弃我大哥,给他换了个新娘子,你一直不说话,我以为也换了个哑巴呢。”女童童言无忌地道。 莹月想解释,话到嘴边一想,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除了她不是哑巴。 她就哑然了,只能把嘴唇分开一点,打手势示意她是受伤了才不能说话。 女童懂了,点头:“哦——原来你撞到的不是头。” 她大概是各处掺着听了些闲话,有真有假,不过总的来说,她知道的还不少,又问着莹月:“他们还说你也不想嫁给我大哥,是真的吗?” 莹月有点迟疑,对着小孩子嫌弃她的哥哥好像不太好,她试图找到个言简意赅不至引起误会的准确说辞,但不等她斟酌好,女童已经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你不喜欢他没事,我也不喜欢。” 这个莹月已经隐有所觉了,女童先前那句“也换了个哑巴”就不大对劲,透着对兄长的轻忽。 如果说兄妹俩关系一般还算寻常的话,女童下一句话就差点把莹月的果子都吓掉了:“大哥把你丢房里一个人就走了,我看他也不喜欢你,这样正好,以后我和你过吧,好不好?” “……” 莹月凌乱地望着眼前这个小豆丁,这是怎么个说法?! “我祖父病重了。”女童扁了扁嘴,“他没有精力照管我了,说以后要把我交给大嫂。” 这句就一下把脱缰的进展拉回来了,莹月恍然大悟,这孩子父母已逝,长嫂就该如母,本来很正常的事,小孩子思路跳脱,没形容好,想一句是一句,反而把人惊了一跳。 莹月自己生母早逝,爹跟没有一样,想到这个女童身世更堪怜,连父母的一面都没有缘分见着,不由伸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女童以为她答应了,原来一直有点绷着的表情放松下来,语调也快活起来,道:“大嫂,你先坐着,我叫人把我的东西拿过来,以后我就跟着你住在这里了。” 莹月不确定地眨着眼,她倒是不反对,跟脸蛋圆圆的小娃娃住比跟一个陌生的成年男人要好多了,可是她说了不算哪,这小娃娃——又能做主吗? 不能。 脚步声响起,方寒霄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大约三十出头的妇人一脸焦急地跑进来,抱起女童就走:“小祖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跟嬷嬷回去。” 女童看见方寒霄,没有挣扎,但是很理直气壮地道:“我来看看大嫂,不可以吗?祖父说了要我对大嫂恭敬,听大嫂的话。” “可以可以,不过明天再来看。”妇人一边哄着她一边往外走,路过方寒霄身边低了低头:“大爷,天晚了,我带慧姐儿回去安歇。” 言毕,见方寒霄没什么表示,忙出门去了。 ** 出了新房院落,方慧要求下来自己走路。 她的奶嬷嬷王氏依言把她放下来,替她理了理小袄,微带忧虑地道:“不知道大爷听没听见姐儿的话。” “听见了又怎么样?”方慧不以为然,“祖父叫我跟着大嫂,我才过来的。他不管我,难道还不许大嫂管我吗?” 王氏无奈解释:“老太爷不全是那个意思,他老人家是要把你托付给大爷,只是你是个姑娘家,大奶奶照管你更方便,才这么说。” “那不还是大嫂管我吗?”方慧天真的声音里有一点尖锐,“大哥总是不管我的,从前是,以后还是,所以我来找大嫂有什么错。” “好,好,没错没错。”王氏安抚她,“不过大爷也是有不得已的地方,他是姐儿的亲哥哥,难道还会不心疼姐儿——” “心疼我,就是把我丢在家里,自己跑了。”方慧冷笑,“要不是我硬赖到祖父那里,还不知道多受多少气呢。嬷嬷,你别说了,反正我指望不上他,不如跟大嫂过。” 她说着,埋头踢了踢小脚,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他不是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王氏道:“今儿是大爷的花烛夜,他不在这里,还能去——”她忽然止住,意识到不该跟这么小的姐儿说什么花烛不花烛的,忙转了话题,“姐儿要看大奶奶,明天再来罢。” 方慧怏怏地:“好吧。” 王氏牵起她,在夜色下行走起来,带点好奇地轻轻笑道:“姐儿倒是肯跟大奶奶亲近。” “那有什么办法,祖父跟我说了过好几回了,我总不能让祖父病着还替我操心。” 王氏欣慰:“姐儿真懂事。” “她比原来那个好。”方慧声音变得轻松起来,“嬷嬷,她有点呆,那么大人了,还哭鼻子,眼睛都哭肿了,她还偷吃床上撒的果子,嘻嘻。” “是吗?” “真的,要是原来那个,肯定要训我不能给我吃,哼,幸亏把她换了。” “姐儿,原来你也吃了?” “——我就吃了几颗!” “好,好,就几颗……” 她舌头痛着,哭还哭不了大声,怕牵扯到,只能抽抽搭搭地,过一会儿嘤一声。 方寒霄先没理她,但她没个停歇,他听了一路,终于忍不住斜睨了她红红的盖袱一眼。 这底下什么动静——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哭起来跟个奶娃娃似的。 不过倒是不闹腾了,他拽着她,她也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新房到了。 照理这里还有挑盖袱、饮合卺酒等程序,不过方寒霄一概没管,把莹月送进去以后,他就转身走了。 他脚步声很轻,莹月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试探性地伸手去拽盖袱,没人阻止她,她抓下来再一看,红彤彤的新房里空无一人,方知道他已经出去了。 ——新房里这么空荡其实是不对劲的,喜娘、观礼的方家女眷、伺候的下人等都应该有一些,但洪夫人恼怒之下,没去正堂观礼,直接过来新房把所有人都带走了,长房无人可以出面,这些本都是她的安排,现在哑巴侄儿摆明要坏她的事,她把自己所有的安排都撤走,算是出一口气,也有给才进门的侄媳妇一点颜色看的意思。 莹月暂时想不到这些,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要是还要面对一群陌生人,她才觉得紧张呢。 不知是不是被褥没铺好,屁股底下有一点咯,莹月擦了把眼泪,往旁边挪了挪,谁知旁边更咯,她反手一摸,摸出两个花生来。 78.第78章 此为防盗章。  洪夫人想到此处, 心内不由一颤,旋即安慰自己:不可能,他回来还不足一个月,况且一直守在静德院里, 连门槛都没迈出去过,能知道个什么? 她走神的这片刻功夫,方寒霄已经亮出新回应:依徐家言便是。 他大约是习惯了以笔代口,一笔字如行云流水, 迅疾流畅, 并不比常人说话慢上多少。 亮完后, 他把纸盖回桌面, 走到门边, 把呆呆坐着的莹月拉了起来。 莹月是懵的, 被他拉起来后,才回过神来, 忙向他摇头:“呜呜回家。” 她不要将错就错, 她要回家。 虽然徐家有可怕的徐大太太在等着她, 但毕竟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怎么也比平江伯府令她有安全感。她站在这里, 只感觉自己是个走错门的小偷, 哪哪都不自在。 但说不了话确实有许多不便,方寒霄不知是真没听懂她说什么, 还是怎么样, 直接拉着她就往外走——准确点说是半扶半拎, 莹月一方面不愿意,另一方面她没体力自己走,除了失血之外,她之前的两三日都被徐大太太关着,吃睡都不好,才导致她咬舌之后一下虚弱成这样。 “切哪?” 莹月挣扎不了,慌慌地问,问完之后想起来方寒霄不能回答她,忙把掌心摊给他,想他写一下。 方寒霄没写,倒是不知从哪变出她那盖袱来,手一抬,把她罩住了。 外面已经全是暮色了,脑袋再被一遮,莹月什么也看不见,下意识伸手要扯,但方寒霄扶着她的动作加了一点力道,她手臂就抬不动了——这和她先前被压着大妆时的感觉还不一样,那时她还能挣一下,现在男人的控制如铁浇铜铸,没觉着他怎样费力,她已经连一丝都动弹不得。 “呜放——” “霄哥儿,你做什么去?!” 是洪夫人从后追上来,莹月这时候挺感谢她,问出了她想问的话。 方寒霄回过头去,沉默片刻——当然他只能沉默,离了纸笔,他无法表述出自己的意思,同样别人也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所以,他似乎歉意地勾起唇角笑了一笑,就转头继续走了。 方伯爷也追了出来,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让人上前拦阻,一边跟在后面追了一截,然后他渐渐发现方寒霄的行进方向了——他是要去正堂! 平江伯府一些较为近支的亲眷已经在正堂里面了,除此外,更重要的还有从祠堂里请出来的已故长房夫妇的灵位,都是洪夫人事先安排好的,一应是为了新人拜堂成礼的布置。 这个哑巴侄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是真的要把徐家给他的这个假新娘子认了! 方伯爷这就不能再观望了,忙快走几步,领着人拦上去道:“霄哥儿,婚姻大事,你万不可赌气冲动,虽则大哥不在了,还有二叔替你做主——” “姑爷,吉时到了,再耽搁就不吉利了。”这一句是蔡嬷嬷在旁敲的边鼓。 方伯爷被打断了话,恼怒地瞪她一眼,蔡嬷嬷心里着急,巴不得立刻按着方寒霄和莹月把堂拜了,但不敢正面冲撞方伯爷,被一瞪,忙又把头缩了回去。 却还是没躲过去,洪夫人正被意外闹得心浮气躁,见这老婆子还敢跳出来碍事,终于忍耐不住,甩手就是一个耳光出去:“不知羞耻的老东西,你还有脸开口!” 莹月站在方寒霄旁边,吓得一颤,她当然不是心疼蔡嬷嬷,只是自小的成长环境使然,她胆小,怕听见这些动静,总疑心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她了。 这时候方寒霄对她的禁锢反而有一点保护的意味了,起码他看上去不是个会动手打她的人,莹月禁不住往他那边挨了一点,也不敢试图要挣开了。 方寒霄没什么特别反应,不能说话省了他许多功夫,他挟起配合的莹月来,长腿一迈三两步绕过众人,走得还更快起来。 下人们迟疑地都去看方伯爷,毕竟是府中的大少爷,没主子下令,他们也不敢硬拦。 蔡嬷嬷不管,捂着脸忙追上去。方伯爷和洪夫人有意见又怎样,姑爷愿意就行,隔了房的叔婶再有能耐,还管得着侄儿择妇不成。 这个道理方伯爷和洪夫人也是明白的,方寒霄不在乎,忍得下这口气,他们还真没有办法越俎代庖,不是他的亲爹娘,就强行要闹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让外人看一阵热闹就完了,掀不起大的水花来。 洪夫人事前把什么都算尽了,网也张好了,擎等着徐大太太投进来,徐大太太没辜负她的期望,真敢抬了假货送了来,可没想到,到头来纰漏会出在她自己府里! 这个大侄儿,难道当年伤的不只是嗓子,把男人的那块地方也伤了?不然他怎么肯怂成这样—— 洪夫人满心不顺地恶意猜测着,一边去看方伯爷的脸色,指望他拿个主意出来。 方伯爷还没说话,便在这时,等候在外面的一个伯府管事见到主子们终于露了面,忙跑上前拦住道:“伯爷,客人们到了大半了,许多想跟您说话,又问大爷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是为什么,二爷和大总管都在花厅里照应着,有的客人还好说,有的就追问闹腾得厉害,比如同大爷玩得好的那位薛大爷,还有隆昌侯府的岑世子,这位爷从前同我们大爷话都没说过几句,不知也夹在里面凑什么热闹,还闹着要跟薛大爷一起来找大爷,二爷被他们缠着,急得都冒了汗——” 他说的二爷是方伯爷的长子方寒诚,方伯爷临时走开,留了他在外面招呼客人。 方伯爷对儿子的窘境没什么反应,倒是一听见岑世子三个字,眼底冒出抑不住的火星来——是的,徐家从来不是他的剑指所向,隆昌侯府才是。 如果侄儿顺着他的谋算走,从徐家而至岑世子,从岑世子而至隆昌侯,一整条线牵连下去,隆昌侯当年从他手里抢走的差事,怎么抢走的,他就能让它怎么易主回来。 但现在想这些都是白想了,方寒霄不配合,作为最关键的人物,他在最关键的问题上扼住了方伯爷的喉咙。 方寒霄是长房仅剩的男丁,他愿意顺着徐大太太说望月有恙而换了莹月来,那就代表整个长房认了这件事。 方伯爷当然可以仍旧把徐家骗婚的真相揭出来,徐家多少还会丢人,可然后呢?徐家满门羞死,对他没有一点帮助。 洪夫人不耐烦地向管事斥了一句:“站一边去!” 然后向方伯爷低声道:“伯爷,要么,把风透到老太爷那里去,霄哥儿是老太爷的命根子,他受了这个委屈,老太爷一定不会白白放过,由老太爷出面,向徐家要交待就名正言顺了——” 方寒霄也不是就没人管得住了,他上面,还压着一个老祖父。 方伯爷沉吟片刻,咬牙摇头:“不行,正为老太爷疼他,听了一定大怒,若是气得归了天,那时就能把隆昌侯拉下马又如何?我不过为别人作了嫁衣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洪夫人焦躁地扯紧了帕子,说话也不顾忌了起来:“真是个祸害!人不在时能坏事——当年岑家把总兵官的差事从我们家抢走,就是靠着往皇上面前进谗言,说伯爷得位不正,有谋害侄儿的嫌疑才挑动得皇上动了疑心,如今回来了,我们也没拿他怎么样,且是帮着他,要把他这门绿头巾亲事退了,他邪了心,还是要跟我们对着来!” 方伯爷听着她的埋怨,紧绷着脸,目光晦暗。 洪夫人尤有不甘:“伯爷,这次机会好生难得,徐望月跟岑永春一拍即合,隆昌侯不在京里,岑夫人不足为惧,我们老太爷重病——方方面面竟是有如天意,只要能把岑永春勾引霄哥儿妻子、为成奸乃至怂恿徐家以庶女骗婚,气得老太爷病情加重之事上达天听,隆昌侯的差事一定保不住——” “别说了。”方伯爷嗓音暗哑地打断了她。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个道理他不懂吗? 可,人算不如天算哪。 ** 方伯爷夫妇为管事所阻、停下商量的这会功夫,方寒霄已经目的明确地拉着莹月走进了正堂院落。 周围一下子人声鼎沸起来,许多人迎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方寒霄。 外面的宾客包括亲眷们只知道新郎官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不知到底为什么,现在见人来了,自然都蜂拥上来问。 莹月感觉到扶着她的一只手撤开,然后不知方寒霄做了什么动作,一个大嗓门的中年女眷的声音就笑起来:“原来是撞了头,我说呢!还是大爷心疼新娘子,抱起来就跑了,我们在里面听见了,都吓得不知怎么回事,外面那起人,说什么的都有——对了,新娘子没事吧?” 停顿了片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见是好事多磨了。来,都让让,新人要拜堂了,有话待会再说,可别误了吉时!” 她听上去很热心,也能揽事,把围上来的其他人都疏散了,莹月感觉方寒霄拉着她继续走起来——她不想走,她迟钝地终于知道方寒霄带她来做什么了,这个堂一拜下去,她跟他完了礼,就真的要做夫妻了。 这怎么可以呢! 她慌着又挣扎起来,但跟之前一样,她根本挣不动,方寒霄察觉到她不想走,手掌下滑,揽着她腰,几乎直接把她提起来,带着继续走。 周围的人看在眼里,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在他们看来,新娘子才在轿子里撞了头,身子肯定是虚弱的,新郎亲近点扶一把并没什么,而且连莹月先前吐在喜裳前襟上已经变暗的血渍都有解释了——啧啧,撞得真不轻,都流血了,所以新郎官更该帮忙扶一把了。 “呜不——” 她在盖袱下努力出声,方寒霄垂下眼帘,朝她的头顶看了一眼。 这个小东西不想嫁给他。 他此前从未真正留心过她的意志,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确感受到了。 不过,那又怎样呢。 通赞就位,抓住吉时的尾巴喊出礼词:“一拜天地——” 莹月惶急里生出气来——她不愿意的,他这时候还压着她,他肯定知道! 她深吸了口气,努力攒了把劲,想大声喊出来:“窝——咳咳!” 她太用力了,舌头上本来几乎几乎快止住血、只还在渗着一点点血丝的伤口重新崩开,单单如此还好,方寒霄扶在她侧腰的手正巧于此时不知有意无意地一按,她瞬间一阵剧烈酸软,非但话说不下去,鲜血混着口水,还一下呛到她嗓子眼里,呛得她咳嗽不止。 观礼的亲眷们大为惊讶同情:这新娘子真的伤得很重啊!平白地都能咳得要断了气,怪不得先前新郎官不顾礼仪直接把她抱进去呢。 接下来,就完全不由莹月做主了,众人都知道她情形不好,没人敢闹她,只怕她在喜堂里就倒下,配合着很快让他们把三拜完成了。 知晓大势已去、但还是赶了来的方伯爷面无表情地站在侧边——他尽管是如今平江伯府的主人,这个场合也只能算做观礼的人,红烛耀耀下,他略一错眼,就看到上首主位上兄长黑沉沉的灵牌,他皱了皱眉,把目光移开,放回方寒霄身上。 他眼底是浓重的审视狐疑之色,方寒霄似乎没有察觉,这屋里到处都是红的,他一身也是红的,无处不在的红映在他的眼里,似喜色,又似血色。 在通赞“送入洞房”的清亮喊声中,他扶着莹月往后走去。 徐大太太没叫人看着云姨娘和惜月,因为她没想到这两个人敢跑出家门去,在她想来,惜月就不愿意要闹腾也是在家闹罢了,且闹不出什么来——徐大老爷都叫她说通了,父母之命压下来,叫她去死都只好去,又还能怎么着? 79.第79章 此为防盗章。 “小儿子,大孙子, 老头子的命根子。” 洪夫人正吃着一盏燕窝, 闻言把白瓷小碗往桌上一放, 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微微冷笑起来:“怪道民间都这么编排呢,这大孙子才回来几天,老头子的人已经都听了他的调派, 话都不用说, 使个眼色, 就比圣旨都灵验了。” 钱家的知道她心绪不好, 不敢说话。 “你说,大房这是什么风水?”洪夫人问着她,“大的先不说, 连个八岁的毛丫头都这么难缠, 当年我养着她,没半点亏待,她死活不愿意,还闹到老太爷那里去。如今弄个假货进了门, 她倒当了宝, 巴巴地还要领着给老太爷请安去——凡是她大房的, 管是什么阿物儿,都比我们尊贵!” 钱家的赔笑道:“大姑娘打小性子左, 不识好歹, 夫人别和她一般见识, 气着了犯不着。” “她不是性子左, 霄哥儿没回来前,她不这样。”洪夫人淡淡地道,“霄哥儿回来了,她有了撑腰的,方一下子厉害起来了。” 钱家的一回想,果然如此,从前方慧一个小人也磨牙,但还没到敢当面提着洪夫人叫板的程度。 她忙道:“还是夫人眼明心亮,可不是,大爷回来这阵子,大姑娘一直横眉冷对的,老奴还以为大姑娘记恨着他呢。” “那是她一个娘的亲哥哥,再记恨,能记恨到哪里去。”洪夫人道,“慧姐儿心里清楚着呢,不然,凭我怎么捂她捂不热,霄哥儿弄个假货进门,她倒认了?” 钱家的道:“夫人说的是。说起来大爷也古怪,徐家这么踩他的脸,夫人和伯爷要替他出头,难道不是好意,他竟不愿意,老奴怎么想,也想不通。” 提到这个,洪夫人眉头紧蹙起来,她也想不通。 她昨晚与方伯爷商量了半宿,都没商量出个结论来。 退一万步说,哪怕方寒霄看穿了他们是要借他之力,出面去打隆昌侯府,可这件事与他也没有坏处,难道为了他心头的一些旧日不平,他就宁愿把自己的婚姻视为儿戏,也要坏了二房的事不成? 这岂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夫人别太劳神了。”钱家的觑着她的脸色,小意劝道,“也许大爷就是任性胡为,五年前,老太爷虽不得已上书撤了他的世子位,但同他再三许诺,必会替他设法别的前程,私房也都将留予他,保他一生富贵无忧,这想得多么周到?结果他留了张纸条就跑了,把老太爷伤心得躺了一个来月。如今回来又怎么样,两手空空的,还是只得去服侍倚靠着老太爷,早知今日,何必在外面胡折腾了这么久呢。” 洪夫人面色并不见好转,不管方寒霄到底是怎么想的,方伯爷难得觅到的一个机会确实是错失了,下一回能不能这么凑巧,那是很难说了。 钱家的见不奏效,小心地又加了把劲:“不过,幸亏他跑了,若不然,老太爷那时候正是最心疼他的时候,凡他要什么,再没有不给的,五年下来,只怕不等老太爷归天,就要把老太爷的私库都搬空了,伯爷和夫人大气,不好同残了的侄儿争,可就吃了闷亏了。” 这一句终于戳对了洪夫人的心思,她眉头不由散开了一点,但嘴上道:“胡说,我们做儿孙的,孝敬老太爷还来不及,谁还去想他的东西?” 钱家的忙道:“是,是,老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见识,哪里比得上夫人的心胸。” 见洪夫人面色稍霁,她终于敢提醒一句:“静德院那边,夫人看该怎么办——?” “怎么办?由他去。”洪夫人的话里又带上了火气,“他有能耐,就把那个假货带到老太爷面前去,看老太爷气死不气死,老太爷有个好歹,我倒要看他在这府里还能怎么样!” 钱家的一想不错,方老伯爷是方寒霄最大的靠山,他虽然一时为了同二房作对,把那假新娘子留下了,但必不敢真由着方慧胡闹,把假新娘带到老太爷面前去,如此,她倒是不需要紧张了。 钱家的就笑了,道:“怎么样,那还不是由着夫人说了算了。” 洪夫人听了这话,眉梢一挑,方重露出了点笑模样来。 ** 这个时候,方老伯爷刚刚用完了药。 方寒霄把空掉的药碗递给侍立在旁的丫头,接过她捧着的帕子,替方老伯爷擦了擦嘴边的药渍。 他的动作比丫头粗放一点,说是擦嘴,其实是把方老伯爷半张脸都盖住擦过了。 然后他把方老伯爷背后的迎枕撤掉,用臂弯圈住方老伯爷消瘦苍老的身体,把他扶躺回枕上。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比丫头有优势了,他正值青壮,毫不费力地搬动着方老伯爷,又快又稳,一点不会让方老伯爷觉得不适。 方老伯爷平稳地躺回了枕上。从面容上看,他脸色蜡黄黯淡,毫无血色,脸颊瘦得都凹陷进去,眼睛无神得半合着,病得着实很重。 但其实,这已经是他好一点点以后的形容了,退回大半个月前,他病情一度恶化到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方寒霄转身要去放帕子,方老伯爷声气虚弱地道:“霄儿。” 方寒霄脚步顿住。 “你想好了,真要这么做?” 方寒霄转回身,点头。 “胡闹。”方老伯爷艰难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你听祖父的,把那丫头送回去,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几天了,临终一本替你求个前程,皇上不会不允,到那时,你再另挑个合意的闺秀——”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方寒霄从床尾的立柜上拿过一张纸来,杵到他眼跟前,上书四个大字:安心养病。 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皱巴巴的眼皮都被噎得睁大了些,怒道:“拿、拿开!” 小兔崽子出去跑了几年,别的没见长进,不知从哪学了这一手噎人的功夫,还专冲着他来,真不怕把他气死! 方寒霄还算听话,把纸张移开了。 方老伯爷平了平气,继续道:“我知道,你又怨我了,这事确是祖父不好,被和大司寇结亲的荣光迷了眼,没想到他去得早,遗下的子孙如此不成器——” 他又停住了,方寒霄换了一张纸,悬在他眼前:不怨,真的不怨。 “……” 方老伯爷又平了平气,平不下去,这些纸若是方寒霄现写的还罢了,都是早已写好的,他一开始教导劝说他,他就拿这些东西回应他,最令他生气的是:居然都能回应得上! 方寒霄把纸移开了,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看上去是真的毫无怨怼,朗眉星目,端正俊秀,表情舒展。 可方老伯爷总是不能相信,他亏待了他,他知道,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孩子,一朝出了事,他不能加倍宠回去,还把他的前程拿走了,逼他气急出走,现在孩子心里有他,知道他病了,还是回来了,衣不解带地服侍他,可他给他定的亲事又出了错—— 是的,洪夫人料错了,方寒霄从回来一直住在静德院里,昨晚上也是,喜宴结束后,他就直接把徐家玩的花样告诉了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没被气死,而是瞬间气精神了。 孙儿终于回家,方老伯爷原本觉得余愿已了,临终上一本,再把私库交给孙儿,这一口气就可以安心咽下去了,不想不行。 他还没咽气呢,徐家都敢这么拿他的孙儿不当数,咽了,孙儿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而且他现在变成了个哑子,受了欺负连说都说不出来——哎呦,方老伯爷这么一想,凭是千锤百炼的一颗心都酸成了一泡水,觉得有一根线牢牢地把他的这口气吊着,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到下面找他的老婆子和大儿子去。 见了长子可怎么说呢?长子那么放心地把儿子托付给了他,以为他这个做祖父的一定不会亏待了,结果没几年,他把孙儿带成了这个模样,不说长子两口子了,就是老婆子也要把他骂死。 方老伯爷想到这里,已经选择性遗忘了方寒霄拿两张纸就能把他噎住的事,语调缓和下来,无奈地道:“霄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寒霄走去立柜——方老伯爷忙道:“住手,我不看!” 晚了,方寒霄已经返身把纸刷地一抖,六个大字映入他眼帘:少操心,多静养。 这三张纸是出现在方老伯爷面前频率最高的三张,基本可以应付方老伯爷的一切问题。 被糊弄了一脸的方老伯爷已经气不动了,闭上眼好一会儿道:“——好,我不管你。但是那丫头,你带来我看看。” 不管真货假货,总是已经领进了门,这未来的长孙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得有个数。 方寒霄这回没出什么招,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方老伯爷总算感觉好了点。 唉,可怜天下祖父心啊。 洪夫人正吃着一盏燕窝,闻言把白瓷小碗往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微微冷笑起来:“怪道民间都这么编排呢,这大孙子才回来几天,老头子的人已经都听了他的调派,话都不用说,使个眼色,就比圣旨都灵验了。” 钱家的知道她心绪不好,不敢说话。 “你说,大房这是什么风水?”洪夫人问着她,“大的先不说,连个八岁的毛丫头都这么难缠,当年我养着她,没半点亏待,她死活不愿意,还闹到老太爷那里去。如今弄个假货进了门,她倒当了宝,巴巴地还要领着给老太爷请安去——凡是她大房的,管是什么阿物儿,都比我们尊贵!” 钱家的赔笑道:“大姑娘打小性子左,不识好歹,夫人别和她一般见识,气着了犯不着。” “她不是性子左,霄哥儿没回来前,她不这样。”洪夫人淡淡地道,“霄哥儿回来了,她有了撑腰的,方一下子厉害起来了。” 80.第80章 此为防盗章。  石楠起劲地转述着:“听说是方老伯爷要不好了, 方家大爷才回来的, 回来了这几日,一直呆在方老伯爷屋里侍疾, 门槛都没迈出去过。方老伯爷原来眼瞧着不行了,方伯爷使人连寿材都寻好了, 不想这一见了孙子, 方老伯爷又健旺了起来, 先前药都吃不下去, 如今饭都照常用了——” 玉簪正好进门, 听得好笑:“这是怎么编出来的?难道有人这么大本事, 钻进方老伯爷的屋子亲眼见着了不成?” 她一边说, 一边把粥摆到莹月面前, 粥重新热过, 已经熬得稠稠的, 但是没有别的小菜, 莹月也不在乎, 她饿了,喝粥也喝得很香, 同时分神听着石楠说话。 “姐姐,是真的!”石楠认真地道,“梅露姐姐说,外面现在都传遍了, 说方家大爷还是有孝心的, 我们关在府里, 才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太太肯定是知道的,她还跟蔡嬷嬷抱怨呢,说方家大爷不来我们府里拜见,十分无礼。唉,从方家大爷失了世子位后,太太就不喜欢他,不知嫌弃了他多少话,现在人家侍疾没空来,正趁了太太的意,可太太又不高兴了。” 说到徐大太太这个反应,玉簪信了,接了话:“太太就是这个性子,想挑刺,怎么都能挑出来。不过,怪不得太太连日火气这样大了,方家大爷回来了,大姑娘恐怕就要嫁过去了。” “不是恐怕,是一定。”石楠有模有样地扳出手指来数,“头一桩,大姑娘今年十八岁了,方家大爷二十一了,哪一个还能等得拖得?第二桩,方老伯爷这个寿数,又这个身体,能不想赶在闭眼前看见孙子把孙媳妇娶回来?太太是没想明白,她还嫌人家不来,只怕来了,就直接是要商量大姑娘过门的事了!” 她说得俏皮,莹月含着粥忍不住笑了一声,怕不雅相,又忙忍回去,把脸颊忍得鼓鼓的。 玉簪也笑了:“太太把人家嫌的那样,偏偏又不去退婚,其实这几年方家大爷跑得没了影子,是最好的退婚时机了,方家不能说什么,大姑娘的名声也没有多少损伤。” “退了容易,上哪再找平江伯府那样的门第呢?”石楠快人快语,“现在可不是我们老太爷还在的时候了。” 徐家上一代的家主徐老太爷是徐家上下几代最有出息的人,在世时最高任过刑部尚书这样的中枢要职,徐望月的婚事就是在他手里定下来的。 玉簪道:“这话也是,这几年太太没少使劲,领着大姑娘去了多少场这样那样的宴席,只是不见一点儿效用。”她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怜我们姑娘,一年到头连二门的门槛都迈不出去,大姑娘婚事不谐,太太还要拿着姑娘煞性子。” 莹月咽下一口粥去,连忙摆手:“我不去,太太眼界那么高,来往的人家连大姐姐都攀不上,我去了可做什么呢?别说太太不叫我,就是叫我,我也不想去。”她补充嘀咕了一句,“而且,我觉得太太这事办得不好,她那些帖子都是从方家要来的,我不好意思沾这样的光。” 徐老太爷当年结亲平江伯府,并没有人觉得徐家高攀,徐老太爷是正二品重臣,掌天下司法刑狱,大九卿之一,国朝延绵至今,文官与勋贵间渐次分明,其实已经不大通婚了,徐老太爷择了个勋贵孙女婿,当时还为清流嘲笑过。 可惜时移境迁,徐老太爷去世以后,徐家门第以飞一般的速度往下败落,如今的徐大老爷只是个从六品的寺丞——就这么个官,还是八年前徐老太爷临终上本替他求来的,八年后,徐大老爷毫无寸进,十分稳定,徐老太爷所以要顶着同僚的嘲笑结亲平江伯府,正为发现了儿子的不成器,勋贵有世袭,比文官家的传承总要稳当一些。徐老太爷当年如此做,其实是称得上睿智果断了。 话说回来,徐大老爷这么点纹风不动的品级,可不能如徐老太爷一般傲视勋贵,譬如隆昌侯府这样的豪门开宴,都不会给他的妻女发请帖。 但徐大太太是个神人,徐家得不到,平江伯府想要一定可以有,问平江伯府要就是了。 方家大爷方寒霄一跑五年,方老伯爷对徐家多少有些歉疚,就都满足了徐大太太的要求,还曾主动让已经接过爵位的二房主母平江伯夫人洪氏带着徐望月出去应酬散心,不过徐大太太心里有鬼,徐望月要是跟着洪夫人出去,她身上的婚约烙印就太重了,因此找理由拒绝了,只要请帖。 聊到这个,石楠也纠结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拿着未婚夫家的帖子给大姑娘另寻别的金龟婿,这样的事只有太太做得出来。” 徐大太太这件事做得很小心,不过一个府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主子们到底是什么主意,下人天长日久看多了,多少看得出来。 徐大太太打的是这样一个如意算盘:借着平江伯府的光,徐望月继续能在豪门勋族间行走,等寻到了新的好头绪,再回过头来把平江伯府的婚约退掉。 这是徐太大大对这门婚事极为不满但又一直不肯去退的最重要缘故:退了,徐望月就要被打回从六品小官女儿的原形,连那些她中意的好人家的门都进不去,又怎么再攀高望上呢? “总之,我是不要去的。”莹月总结,不过说完了她又觉得好笑起来,道,“好像太太真愿意带我去似的。” 两个丫头闻言,都怜惜地望向她。 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再是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说亲的年纪,也该由长辈领着出门见几次客,偏是她们的姑娘可怜,竟一次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莹月被看得不自在,捂住脸颊:“别想啦,就算大姐姐定下了,还有二姐姐呢,轮到我且早着。” 其实徐望月的亲事早在十年前就定下了,不过徐大太太不这么想,她还沉浸在徐老太爷仍在的往日荣光里,以为能配伯府世子的女儿断不能许一个前程断绝的哑巴(虽然都是一个人)。她是如今的徐府主母,她要这么认为,也没人敢去打破她的美梦,只能由着她使劲。 这份力气,自然是一点都不会浪费在庶女们身上。 惜月十七,莹月十六,放在一般人家都是安安稳稳准备嫁妆的时候了,但在这个家里,顶上的嫡长姐一天安分不下来,她们两个只能跟着飘摇不定。 闲聊到这里就有点沉重了,不想带累主子的心绪,石楠忙把话头扯到徐惜月身上,道:“那边梅露姐姐在合什念佛呢,说方家大爷如今回来了,大姑娘能早点嫁过去就好了,二姑娘再拖下去,可不得了。” 越往后,适龄的好儿郎越少,能挑拣的余地也越小。 这个道理其实放在莹月身上也通用,她跟惜月前后脚的年纪,实在没差多少,不过她平常没什么机会出门,养得心性很天真,上面有两个未嫁的姐姐,她就觉得婚姻这事离自己还挺远,也不知道该为此发愁,浑然不觉地继续吃起粥来。 玉簪接话:“话是这么说,但这门婚事真的做成了,我觉得方家大爷也怪倒霉的,我要是个男人,可不愿意娶大姑娘这样的。” 石楠听得哈一声笑了,忙忙点头附和:“我也不愿意!” 玉簪闲话归闲话,不耽误眼里的活,她见着莹月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把碗箸往外推了推,就及时上前收拾,一边接着道:“太太和大姑娘的这份心思,也不知道平江伯府到底察没察觉,照理说,该有些数的——好比像今天,明知道方家大爷回来了,方老伯爷很不好了,没有十分要紧的事,大姑娘于情于理都不该再往外凑,可一听说隆昌侯府要开花宴,大姑娘还是要去,平江伯府也真是好说话,还真帮忙又弄了帖子来。” 这一说,石楠想到了什么,忙道:“岂止呢!姐姐,你不知道,我听云姨娘院里的丫头说,平江伯府跟隆昌侯府其实不对付,方老伯爷三年前身子不好,把伯府传给了方伯爷,身上总兵官的差事却没能传下去,叫隆昌侯截走了,为此两家面上没什么,私下芥蒂不小。” 莹月原来正反手去身后的黄花梨小炕柜里摸她爱看的书,预备一会看,听见了惊讶地扭回头来:“真的?那洪夫人对我们太太也太好了。” 在徐家里,如果说徐大太太是个神人的话,徐大老爷就是个更神的人,儿女亲事在他眼里都是琐事,不值一提,徐老太爷在的时候由徐老太爷管,徐老太爷不在了,那就由徐大太太管,总之跟他是没什么关系的。既然徐家出面的是徐大太太,平江伯府对应接待的当然也是女眷,所以莹月有此说。 石楠神秘地道:“姑娘也觉得怪吧?我猜着,这里面肯定有事。” 莹月好奇追问:“有什么事?” 石楠老实道:“——不知道。” 玉簪也正停了手里的活聚精会神要听,闻言笑白了她一眼:“不知道你说得这么来劲,哄着姑娘玩呢。” 石楠憨笑道:“我都是听梅露姐姐她们说的,究竟里面怎么样,她们没猜出来,我也没处打听去。”又道,“对了,梅露姐姐她们都说,大姑娘这回出去肯定没用,方家大爷都回来了,还能有什么多的想头。” “大概就是回来了才着急,不然,太太火气大成那样。” 石楠点头:“也是,最后再搏一搏,说不准天上掉大饼了呢。” 莹月听着两个丫头的对话乐了,道:“我宁愿掉一掉,最好是掉个大姐姐和太太都满意的,太太高兴了,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一点。” 石楠玉簪听了,都心有戚戚焉地一齐点头。 主仆三个挺像,都是既没大志向,也没大本事,只希望能窝在清渠院里默默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的。 嗯,石楠玉簪两个丫头想的还多一点,会替莹月展望一下她未来的夫婿——别的都不求,在徐大太太手里也求不来,能是个脾气温柔,待姑娘好一点的郎君就最好了。 深闺里的时光其实单调寂寞又无聊,但莹月早已习惯,她早早就开院单住,起初徐大太太有按例给她配了个奶嬷嬷,但奶嬷嬷比石楠玉簪有门路,在这为人遗忘一点油水都没有的小院里熬了两年,就以莹月大了为由调了出去,那此后莹月身边就只剩下两个没比她大多少的小丫头了。 没有人再教导她,她跌跌撞撞地长着,摸索着安排自己的生活,找有兴趣的事情打发掉不知该做什么好的长日,至于对不对,那是不会有人来指点她的——比如把有限的银钱都花在买书上,以她这个待嫁的年纪来说,显然不算是花在刀刃上。 石楠搬了张小杌,坐在炕尾的熏笼旁边绣一张帕子,一时眼睛盯得发酸了,就仰起脸来望一望莹月,看看她有没有什么需求,顺便缓一缓眼睛。 莹月看书看得很认真,什么需求也没有,她文秀而白嫩的脸庞半垂着,软糯又乖巧,还透着一股无辜劲儿。 石楠望了两眼,没来由从心底望出一股自豪来:大姑娘那么金尊玉贵地养着,耗的钱米够原样打出一个金人儿来了,也就那样;她和玉簪两个紧巴巴地,一文钱都要算着用,养出来的姑娘一点也没差到哪儿去,看这肌肤雪白里透着淡粉,鼻梁挺秀,嘴唇花瓣般娇嫩,轻轻一咬,就更添了一抹动人——呃。 石楠醒过神来,出声阻止:“姑娘,不要咬,嘴唇干了要用口脂才好。” 她说着把针线放过一边,站起来去取了个小圆盒来,打开要替莹月涂。 莹月有点不好意思:“知道了,我自己来。” 81.第81章 此为防盗章。  方寒霄站在新房门口, 没有进去, 只是往旁边让了让, 原来他身后还缩着两个丫头, 他这一让, 才露出来。 是玉簪和石楠。 两丫头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罪,都灰头土脸的, 见到莹月也不敢着声, 只是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急切激动地把莹月望着。 莹月也是一激动,居然有力气忽地一下站起来:“——!” 她不知道玉簪石楠也跟到平江伯府来了,从她在徐家被关起来起, 就再没有见到自己的丫头了。 方寒霄有点来去如风的意思,他转身又走了。 莹月顾不上注意他,几乎是热泪盈眶地往外扑,他一走,两个丫头也活泛起来,忙跑进来,一左一右扶住莹月, 主仆三人对视着, 都眼泪汪汪的。 石楠直接哭出来:“呜呜姑娘,太太说你要嫁到平江伯府来,把我和玉簪姐都吓傻了, 我们一直都被人看着, 稀里糊涂地跟着喜轿出门, 我路上想找姑娘说话,可是挨不到前面来。到这里就更乱了,洪夫人才把我们提了去,要挨个打四十棍,还好方家大爷找了来,让人问有没有原来服侍姑娘的,我喊了,才被带过来了,不然——呜呜,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命再见到姑娘了。” 她连哭带说,脸成了一张花猫,不过前因后果倒是说得差不多了。 玉簪更稳得住些,很快打量着莹月的脸面,疑问地道:“姑娘,我先前看见方家大爷抱着你进了府,后来隐约听见姑娘撞了头——?” 莹月摇摇头,把嘴巴张开了给她看。 玉簪倒抽一口冷气,石楠:“呜呜呜——姑娘!” 玉簪眼中露出恍悟,同时眼泪也下来了:“我知道姑娘不愿意,不过姑娘千万别想不开,姑娘有个好歹,叫我和石楠还怎么活呢。” 石楠呜呜地也劝:“姑娘可别再做这傻事了,这得多痛啊,姑娘看了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 莹月道:“系不小心,看了,能——好。” 她跟熟悉亲近的人在一块儿要放松许多,把说话速度放到很慢,也能表达清楚一些简单的意思了。 玉簪石楠听了都放了些心,收拾了一下情绪,把莹月重新扶回床边去坐下。 床上这会儿有点乱,是先前莹月跟方慧找果子时弄的,方慧后刨出来的果子还堆在褥子上,旁边摆着盖袱,盖袱里盛着两个人剥出来的果壳。 玉簪看了一愣:“他们没给姑娘吃饭?” 莹月再没心没肺,也不会这时候在新房里馋喜果子吃,这一看就是饿得没法了。 莹月点点头,想起来问:“你们——也没次吧?” 她都饿到现在了,两个丫头刚从棍棒底下逃出来,又哪里能有饭吃。 石楠苦着脸点头:“路上就饿死了,不过到了这里,洪夫人把我们拉去押着要打,我一吓,忘了饿了,现在姑娘一问,我才又想起来了。姑娘听,我肚子咕咕直叫。” 玉簪环顾一圈,想找个人问问,但新房里空荡荡的,除了她们之外,又哪还有别人。 莹月拉她:“没人,先次果子,掂一哈。” 玉簪犹豫一下,人生地不熟的,又才死里逃生,她不敢出去新房外头问人,就只好坐下来,帮着剥果子给莹月,见果子不少,间或自己也吃一点。 石楠见桌上有茶壶,积极地去倒茶,不过一摸壶身,她就皱了眉:“这茶都凉透了,我们倒是没关系,不知姑娘能不能喝。” 莹月也正口渴着,道:“嫩——” 她刚说了一个字,便听门口帘子响,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穿桃红比甲的丫头走进来,手里提着个精致的紫檀嵌螺钿长方食盒,笑着道:“大奶奶好,婢子给大奶奶送碗面来。” 她把食盒放到桌上,掀开盒盖,里面果然是一碗面,澄黄的鸡汤,雪白的面条,面条上还卧着一个嫩汪汪的荷包蛋,周围飘着碧绿的葱花,一亮相,缭绕的热气带着香味飘出来,无论是就站在桌边的石楠,还是坐在床那边的莹月和玉簪,眼光齐齐盯了上去。 玉簪回神忙站起来:“有劳姐姐,请姐姐替我们姑娘多谢大爷想着——” 丫头抿嘴一笑:“你误会了,我不是大爷的丫头,我是伺候我们大姑娘的,大姑娘叫我去厨房要的面。” 玉簪怔住——什么大姑娘?在她想来,方寒霄特地去洪夫人那里把她和石楠要过来还给莹月,这面自然也是他吩咐的,怎会忽然跑出一个大姑娘来? 莹月也很意外,意外之余又很感激,没想到那个小娃娃能替她设想到这个,她慢慢地道:“谢谢泥们——大姑娘。” 丫头笑着蹲一蹲身:“大奶奶不必客气,天色晚了,婢子就不打搅大奶奶了。” 丫头走了,石楠喜孜孜地快步走回床边来扶莹月:“姑娘,方家大爷对姑娘不错呀,连大爷的妹妹也和姑娘好。” 莹月点头又摇头:“妹妹好,他才不好,他——逼窝拜堂。” 想到不由自主拜的堂,莹月很委屈了,连被扶到桌旁桌下后,摆在面前的那碗鸡汤面看上去都没那么香了。 玉簪诧异道:“逼姑娘拜堂?” 莹月点头:“他掐我,不让我所话。” 石楠忙道:“真的?掐姑娘哪里了?” 莹月低头翻衣裳,她现在腰际还隐隐有点酸麻,她觉得一定被戳青了。 “天哪!” 石楠陡然发出一声惊叫,玉簪听见了弯腰来看,顿时也捂着嘴:“姑娘……” 这反应太夸张了罢?就算真青了,也不至于比她嘴里的伤更严重——莹月奇怪地低下头,她还穿着嫁衣,层层叠叠的,所以她自己不是很方便去看,把衣裳又往上拢了拢才看到,然后她懂丫头为什么这么大反应了。 只见她露出来的腰际那一块不大的地方,就有好几个青紫掐痕,映照着周围雪白的肌肤看,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石楠很气愤:“怎么能对姑娘下这么重的手,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 莹月愣了一下:“不——” 玉簪紧紧抿着嘴唇,表情忍耐地把她的衣裳又往上掀了掀,只见她后背的情形更惨,青紫落梅似的洒在她的背脊上,简直叫人看都不忍心看。 石楠气死了,又心疼得不得了:“姑娘在家时都没遭过这么大的罪,方家大爷怎么下得了手,真是,他怎么能这么坏呀!——姑娘,怎么了?” 她看到莹月忽然动作很慌张地把衣裳往下拽,玉簪也在帮忙。 她茫然一抬头,呆住。 要么说背后莫说人呢,说曹操,曹操到,方寒霄居然又回来了,正站在门口,欲进不进的样子。 石楠回过神,忙也帮着莹月整理衣裳,心里忐忑,不知莹月叫没叫他看了去。 方寒霄自然是看见了,他才走到门边,就看到莹月在翻衣裳,他脚步就停了一停,不想她翻得更厉害了,他看见她拥坐在一团云霞似的嫁衣里,肚兜都翻起了一小片,露出一截白白的腰,腰上指痕宛然。 他眼神闪了一闪。 他的角度见不到莹月的背部,但听丫头的心疼惊叹声也猜出来了,临出门的姑娘还叫掐成这样,她平常在家里过的什么日子,不问可知了。 但奇的是,苦水里泡出来的,居然不是一根黄连或是毒菇,而是一朵小白荷。 这朵小白荷的腰肢雪白婉转,无疑是少女的曲线,可论她胸腔里的心眼,恐怕还没有八岁的方慧多。 还跟丫头告他的状——真不知怎么痴长了这么大。 玉簪石楠手忙脚乱地帮着莹月把衣裳收拾好了,都不上前去,警惕地围在莹月旁边,对着方寒霄怒目而视。此时在两个丫头眼中,他已经从救命恩人变成了刽子手。 莹月有点讪讪地小声道,“不,不系他。” 她虽然很生气被方寒霄强迫拜堂,不过她记得清楚,方寒霄就戳了她一下,现在把一身伤都赖给他背着,那也不对。 方寒霄已经略微别过了视线,余光见她收拾完毕,才走进来,他手里也提着个食盒,比先前丫头拿来的还大些,是三层的,他把食盒放到桌上,看见桌上的面碗时,顿了一顿。 听说不是他掐的,玉簪态度又回转了,笑着很有眼色地解释:“是大姑娘让人送来的,不想这会大爷又亲自送来,多谢大爷了。” 方寒霄点了下头,转身就又走了。 丫头们毕竟跟他不熟,不敢叫住他,只是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石楠才犹豫地道:“他怎么又走了?今晚上是洞房花烛夜——他还回来吗?” 虽不知那方家大爷到底在想什么,但都逼着她们姑娘拜了堂了,显见是要做夫妻了。 玉簪想了一下,道:“应该不回来了吧?姑娘还伤着呢。” 石楠释然,也是,姑娘话都说不齐全,一身的掐痕,能做什么,正该休息休息才好。 想到掐痕,她忙又问:“姑娘,那是谁把你掐成这样?” 莹月道:“蔡嬷嬷。” “怪不得!”石楠咬牙,“太太身边,就数这个老婆子最凶。姑娘,你别怕,才我们在那边院里,蔡嬷嬷也被按在那里呢,大爷把我们带了出来,可没管她,这会她肯定噼里啪啦地在挨打,四十棍子,一棍也少不了。” 莹月想一想,觉得解气,点点头笑了。 玉簪已经在掀食盒盖了,一边笑道:“难为大爷还记挂着姑娘没吃东西,刚才冤枉大爷了。” 石楠探头看,也高兴起来:“呀,真不少,我和玉簪姐也沾着姑娘的光,可以填饱肚子了。” 莹月可不觉得自己被记挂着,从她进入平江伯府的大门起,发生的事样样都透着诡异,她说不出来,但她知道不对劲。 不过现在她没有精力深想了,她跟两个丫头围坐着,慢吞吞挑拣着清淡软烂的饭食吃了个半饱,困意就跟着涌了上来。 丫头们服侍着她脱了一层层的嫁衣,没有水,丫头们不敢出门去要,莹月困得不行,也不想洗了,就往床上一倒,蜷着睡了过去。 这一天的混乱,终于是暂时结束了。 ** 莹月歇下了,方寒霄还没有。 他在喝酒。 他是新郎官,需要宴陪宾客。 一般人跟他不熟,又因他有哑疾,不敢来灌他,他昔日的几个好友却无顾忌,同他勾肩搭背,一边灌还要一边埋怨他:“方爷,你太不够意思,这几年不理别人也罢了,把爷我都忘了,只管跑出去快活,连封信都不往回捎!不行,今儿这杯酒你必须喝了,不喝不许去洞房!” 82.第82章 此为防盗章。 莹月持续装死, 别说她现在舌头咬了说不出话来, 就是能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平江伯府的人解释,说她事前不知情, 说她全然是被迫的? 谁信哪! 不过虽然没睁眼, 她也能感觉到不知有几双眼睛诧异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莹月尴尬得手脚都发麻了,她这时候也不想着贪心人家的药了, 只希望洪夫人一生气,直接叫人把她抬起来丢出去算了—— “夫人, 老奴见过夫人。” 莹月睫毛一霎——是蔡嬷嬷的声音。 徐大太太的陪房, 非常厉害的一个老嬷嬷, 手劲特别大, 她现在被拧得最多的腋下那一块还觉得隐隐作痛。 洪夫人的声音里蕴着不善:“蔡婆子,这是怎么回事?我方家这几年来有什么不到之处,你们要在大喜的日子里闹出这个花样来?跟来送嫁的你们家主子是谁,叫来与我个交待!” 蔡嬷嬷赔笑:“夫人息怒,这吉期定得急, 我们家大爷往南边去了,一时赶不回来,二哥儿小, 来不过做个样子, 他什么也不知道, 您有话, 只问老奴便是。” 新娘子出门照理该有娘家兄弟送嫁,徐家长子徐尚宣人在外地,现成的理由脱了身,底下的二爷是庶子,今年才十一岁,蔡嬷嬷这话是实,他这点年纪确实也没法知道什么。 洪夫人冷笑:“好,你知道,那你来说,说完了,我去和徐氏一总算账!” 她说着,转头缓了点语气安慰方寒霄道:“霄哥儿,你别着急生气,徐家敢给你抬个假新娘来,婶娘绝不会放过他们,一准替你把这口气出了!” 莹月眼睫又抖了抖:她就躺在这里,要算账还能跑得了她一份?只怕第一个就得找她来。 她不敢睁眼,看不见方寒霄对此有什么回应,只听得洪夫人雷厉风行地跟着又吩咐人:“老伯爷那里着人守好了没有?这事万万不能叫他老人家知道,谁要是走了风声,让老伯爷气出什么不好来,我揭了他的皮!” 屋里一片低低的应诺之声。 “去把伯爷也请过来——蔡婆子,你干什么?”洪夫人声音转厉。 蔡嬷嬷止住了悄悄往床边挪的步子,小心地道:“老奴想瞧一瞧我家姑娘怎么样了,大爷直接抱着姑娘走了,老奴没来得及看,心里担心。” 她主要是想看看莹月断气没有,要是还活着,那可麻烦得很。 她的心思没能瞒得过洪夫人,洪夫人冷笑:“你真记挂你家姑娘,进来第一件事就该去瞧着了。现在说这话,怎么,还想把这责任扣到霄哥儿头上不成?你别跟我使这些见不得人的心眼,老实招来,徐望月是不是心大了,嫌弃霄哥儿了?”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不是——” “不是就怪了!”洪夫人张口就打断了她,“她有这份心,早说,我不怪她,我们霄哥儿大好男儿,不愁没有好姑娘配。徐望月要攀她的高枝,只管去攀,我一点不留难她。可如今这样算什么,推一个——这个丫头是谁?” 蔡嬷嬷嚅动着嘴唇:“是家里的三姑娘。” 洪夫人接着说下去:“推一个庶出妹妹出来搪塞!有这么作践侮辱人的吗?把我们霄哥儿当成了什么?!” 是很不像话——莹月在心里附和,不过,她也有一点觉得怪怪的。 这个洪夫人听上去很精明哪,精明到蔡嬷嬷还未实际招认什么,她已经把事实真相猜了个差不离。那么就奇怪了——她既然这样精明,从前又怎会一点没看出来望月对这门亲事的不满意,还大方满足望月对外试探的需求,让事情到了这一步呢? 莹月没再往深里想,她不熟悉洪夫人,想也想不出来,她只想赶快脱身,方寒霄不会说话,她把眼一闭,还能逃避一下,现在洪夫人进来,噼里啪啦每一句话都令她脸颊火热,无处遁形,只觉身下的床铺都好像长了钉子似的,刺得她要躺不住。 “大爷,药熬好了。” 就在这时候,王大夫走了进来,屋里多出来的许多人令他一怔,不过他行走豪门间,很知道谨守医者的本分,一句也不多问,只向方寒霄道:“可以让大奶奶服用了。” 唉。 莹月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方寒霄虽然碍于是个哑巴,不能以言语表达愤怒,可他心里必然是十分生气的,不把这碗药泼到她脸上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给她喝。 但过了片刻,她却听到王大夫站到床边,唤了她一声:“大奶奶?” 莹月惊讶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方寒霄可能是不愿意她死在这里,平添晦气。 她也不想死,就忐忑地把眼睁开了,不敢看别人,先向王大夫摇了摇头,示意她不是什么“大奶奶”,然后撑着要坐起来一点,去接药碗。 王大夫毕竟是外男,不便直接服侍她用药,见她面如金纸,爬得艰难,就转目想找个丫头来帮她,洪夫人带来的下人没主子允准,不可能伸这个手,蔡嬷嬷见莹月睁了眼,心下就一叹,而后一心算着要怎么过眼前这一关去了,全没自觉她该上前。王大夫不好出声擅自指定谁,见都不动,看了一圈,只好看到了方寒霄身上。 他先前不在,在他看来,不管出了什么岔子,这新娘子总是方寒霄娶回来的,他最有资格碰触过问。 方寒霄接到他求助的目光,顿了一下,把药碗接了过来。 他长腿移动,走到床边坐下,莹月终于无可避免地跟他正面对上,眼前霎时一亮。 这个方家大爷——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嫡母徐大太太及长姐望月的嘴里,哑掉后的方寒霄实在该落魄得不成样子,娇生惯养的豪门贵子,长到十六岁,衣裳未见得自己穿过,赌气闹了失踪,在外面一流落好几年,那日子岂是好过的?谁知道是怎么混过来的,又干了些什么勾当,八成不是正经事,至于前程,那是不可能挣出来的,能全胳膊全腿地回来都算是祖宗保佑了。 凡此种种的念叨,给莹月勾勒的印象,方寒霄应当是阴郁的,偏激的,瘦削的,冷漠的或是暴躁的,总之一看上去就吓人; 但事实上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方寒霄,是明亮的,放松的,眼神温和,神采奕奕的一个青年。 因为还穿着喜服,大红色映衬得他更是精神,俨然仍旧是贵公子,并无一点风霜意。 反差太大了,她被惊到,以至于没看见方寒霄伸手向她压了一下,示意她不用起来了,还在一边惊讶一边费力地扑腾着想坐起来,直到一勺药直接递到了她嘴边。 莹月:“……” 前大姐夫好到离奇,没把药碗扣她头上,还给她喂药! 白瓷小勺递到嘴边了,空晾着失礼,莹月瑟瑟地把那勺药喝了——她压力实在很大,跟着赶忙伸手,努力忍痛含糊地道:“呜呜呜来。” 我自己来。四个字,只有最后一个音是准的。 但配合她的动作并不难理解,方寒霄没有勉强,配合地把药碗给她了。莹月坐不起来,就趴着,在求生意志的支撑下,硬是独立地把半碗黑乎乎的药汁喝下去了,一滴都没洒。 大概是心理作用,一喝下去,她就觉得自己好了不少,肯定不会死了。 死不了,那就得面对活着的问题。 洪夫人又在发难了:“来人,现在就去徐家,把徐望月给我提过来,当着霄哥儿的面,说清楚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我们大姑娘实在是病了,那天夫人去也见着了的,打夫人走后,大姑娘的病更重了,如今人都病得直说胡话,偏偏老伯爷这边的病等不得,我们太太也是没办法,才出了这个下策,不想叫老伯爷失望。” 洪夫人的眉梢高高地扬起来:“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们太太了?!” 蔡嬷嬷哪里敢应这个话,只是认错不迭,又再三述自家的无奈不得已,但洪夫人并不叫她蒙混,伸手一指莹月:“你样样说得好听,干出这样替婚的事来,你们不但无过,反而是有功的了!既这样,那这个顶替的姑娘为什么咬舌自尽?还是说,连你们家庶出的都看不上霄哥儿,不愿意嫁过来?” 这句话是太厉害了,蔡嬷嬷都愣了——她不是没有话可以狡辩,她是到此时才忽然发现,洪夫人看似替侄儿出头,可她的每一次发话,都目标明确地在拱方寒霄的火,似乎唯恐他不觉得颜面无存,不暴跳大闹起来。 这跟徐大太太事前认为洪夫人做做表面功夫后就会压下此事的预判不一样啊。 究其根底,徐大太太敢玩替婚的花样并不是因为她天真到认为可以糊弄过洪夫人,而是以为洪夫人会为了踩侄儿,配合她这个糊弄! 蔡嬷嬷汗如雨下。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比她以为的要危险很多,也许她应该听金铃的,在外面就直接逃走才是。 没有人再教导她,她跌跌撞撞地长着,摸索着安排自己的生活,找有兴趣的事情打发掉不知该做什么好的长日,至于对不对,那是不会有人来指点她的——比如把有限的银钱都花在买书上,以她这个待嫁的年纪来说,显然不算是花在刀刃上。 石楠搬了张小杌,坐在炕尾的熏笼旁边绣一张帕子,一时眼睛盯得发酸了,就仰起脸来望一望莹月,看看她有没有什么需求,顺便缓一缓眼睛。 莹月看书看得很认真,什么需求也没有,她文秀而白嫩的脸庞半垂着,软糯又乖巧,还透着一股无辜劲儿。 石楠望了两眼,没来由从心底望出一股自豪来:大姑娘那么金尊玉贵地养着,耗的钱米够原样打出一个金人儿来了,也就那样;她和玉簪两个紧巴巴地,一文钱都要算着用,养出来的姑娘一点也没差到哪儿去,看这肌肤雪白里透着淡粉,鼻梁挺秀,嘴唇花瓣般娇嫩,轻轻一咬,就更添了一抹动人——呃。 石楠醒过神来,出声阻止:“姑娘,不要咬,嘴唇干了要用口脂才好。” 她说着把针线放过一边,站起来去取了个小圆盒来,打开要替莹月涂。 莹月有点不好意思:“知道了,我自己来。” 缺乏精心的照料养育还是有点不足的,莹月这个小习惯就不太好,她不爱用口脂,春日干燥,嘴唇发干她就自己咬着润一润,石楠玉簪两个先没发现,等后来留心到了,她这个习惯已经养成了,丫头们再提醒,起的效用也有限了。 石楠半真半假地抱怨:“我们说了姑娘都不听,看来以后得姑爷说才行。” 83.第83章 此为防盗章。 莹月欢喜地转身就走, 她不是没心没肺, 事实上她在趋吉避凶上很有一套长久以来历练出的直觉般的预感——平江伯府与徐家如今落差巨大,打从两年前承了爵后, 洪夫人的贵足再也不曾临过徐家的大门,这一遭主动要来,目的指向十分明确:必然是为着两家小辈完婚之事。 而望月现在有了别的念想,对旧婚约只有避之不及, 徐大太太不会再乐见洪夫人的到访。 莹月怕她不溜快点,让心气不顺的徐大太太一眼看见了, 又得去数树叶子。 巳中时分,洪夫人宝车登门。 这位现今的平江伯夫人比徐大太太要年轻一些, 今年三十八岁,身材丰腴, 满月似的面庞生得略为普通, 但妆容衣饰十分严整,眉目之间精神奕奕, 乍一看,倒也是个中年美妇人。 分了宾主安坐下来,洪夫人先笑着替方寒霄的至今未见踪影解释了一下:“都是我们霄哥儿年轻胡闹,他一回来, 我就催着他来贵府拜见赔礼, 不想老伯爷乍见了孙子, 又喜又怒, 老人家的身子禁不住这么大的情绪震荡, 病情一时看着轻了些,一时又重了,霄哥儿是个孝顺孩子,为此一刻不敢离了老伯爷身边,所以方拖延了下来。” 又说起望月,“大姑娘呢?怎么不出来见见,可是昨日去隆昌侯府累着了?” 徐大太太一边让丫头上茶,一边面露忧虑道:“不是累,是着了风受寒了,才吃了药,人虚得起不来床。” 徐大太太昨夜忙着完善自己想出的对策,几乎一夜没睡,她这个年纪,亏空了觉脂粉都难以遮下去,此刻脸色暗沉,眼皮浮肿,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心忧女儿病体的形容。 洪夫人听了,关心地问:“病得这样重?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费心弄了隆昌侯府的帖子来,大姑娘也不会受寒。” 这一点是连云姨娘那边的丫头都没打听明白的——与以往徐大太太以女儿忧闷成疾要散心为由去主动向平江伯府索要帖子的情形不同,这一回,是洪夫人先给予了请帖来。 也只有如此,从情理上才说得通,不然就在昨日之前,望月还几乎要嫁定了方寒霄,捡在方老伯爷重病的当口还去要帖子出门玩,徐大太太没疯,不会这样坑女儿。 不过由洪夫人递过来的就不一样了,去了,那是从长辈之命,就算还有那么点不好看,也容易遮掩过去。 眼下徐大太太只觉得,女儿这趟门实在出得好,出得妙,洪夫人递的这一张帖子,更堪称救命帖。 有鉴于此,她和和气气地回应道:“这怎么怪得着夫人,夫人想着望月,是望月的福分才是。” 洪夫人却似仍挂念着,提出来要去探望一下病人。 因望月是真病,加之她这病关系着徐大太太往后的设计,能令洪夫人眼见为实是最好,徐大太太就一边说着“这可是折煞她了”,一边配合地站起来,引领着洪夫人往厢房去。 莹月都有自己的小院,望月自然更有,她的院子又大又好,离着正院这里还很近,只是她昨日回来受了凉,饶是离得近,徐大太太也不放心,就留她在西厢里安顿了下来。 洪夫人从送拜帖到实际上门有一段时间,在这空档里,望月该做的准备早已做好了,现在洋红撒花帘子一掀,她半合眼躺着,锦被拉到脖间,一把青丝拖在枕上,面色潮红,眉间紧皱,看去确是病得不轻。 听到丫头的通传声,她睁了眼,咳了一声,慢慢作势要起来行礼。 “这孩子,何必多礼。” 洪夫人快走了两步抬手阻止住她,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寻蝶屈膝行过礼,见洪夫人在床前站定,忙搬过椅子来,请洪夫人坐下。 徐大太太则坐到床边,安抚地替女儿掖了掖被子,道:“你方家婶娘不是外人,知道你病了心疼你,你就安心躺着罢。” 望月虚弱地应了个“是”,又向洪夫人道:“是望月失礼了,一点小恙,还劳动夫人前来探望。” 洪夫人细细打量着她,面上和颜悦色:“好好的怎么会受了寒,可是衣裳穿薄了?你们姑娘家娇嫩,虽是春日里了,也不可大意,该多带两件替换才是。” 望月垂下眼帘:“隆昌侯府梅林里的花开得正好,我头一次去,不留神在里面多逛了一会儿。夫人说的是,我若穿厚些就好了。” “他家的梅林确是一绝,”洪夫人听见笑了,“别处再没有的,别人来邀我,只是我年纪大了,又本不是个风雅的人,所以没什么兴致,想着你们小姑娘爱这些,才叫你去散散。” 望月立即道:“夫人这样的花容月貌,哪里说得上什么年纪大了?叫人听了都好笑诧异起来。” 洪夫人目中光芒一闪,笑意深了一层:“看这孩子,才吃了苦药,嘴还这般甜,只是我听了,心里却不大和乐。” 望月一讶——洪夫人这个人,在她看来是极易讨好的,洪夫人相貌寻常,因此极爱听人赞美,望月从前观察着她身边的丫头,不多久就摸准了这个脉,照着施方起来,果然百试不爽,洪夫人面上常佯做不以为然,但眼底的自得愉悦瞒不了人,何以这次不行了? 洪夫人很快给了她答案:“大姑娘不知怎么,忽然跟我生疏起来了,婶婶都不叫了,只是一口一个‘夫人’,我这心里怎么自在?” 方徐两家尚未正式成姻,但定亲已逾十年,这婚事外人看来实如板上钉钉,徐家以往有求于洪夫人,洪夫人打趣起来,让没过门的侄媳妇叫得亲热一些,这“婶婶”便不从方寒霄论起,一般交好人家也叫得,所以望月也就含羞应了,但她今日心内别有高枝,出口就叫回了“夫人”,这份下意识的撇清生疏自己原是不自觉,不想叫洪夫人精明地挑出来了。 一挑出来,她颜色就有些变,无它,心虚使然。 徐大太太也是一愣,洪夫人没点破前,她也未察觉。好在她掌得住些,就要笑着寻词缓颊,不想洪夫人自己先笑出了声音,而后话锋一转:“我知道了,可是大姑娘猜到了我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害羞起来了?” 徐大太太才摆出的笑容差点没撑住——如抹影子般的莹月都懂洪夫人所谓何来,她如何不知道?虽然知道,但真的被迎头把话题引过去,心头那股排斥还是压不住。 她明珠般养大的女儿,绝不能去蒙尘在一个哑巴残废手里! 望月的脸色则变得更厉害了,她掩饰般忙低下了眼帘,把脸向里侧微微转了一转,作出副害羞的情状来。 不知是屋里光线没那么好,洪夫人没看出来母女俩的不对,还是怎么,总之她只是咯咯一笑,站了起来:“好啦,是我的不是,看把大姑娘羞着了。徐太太,我们出去说罢?” 这是正理,本不可能当着姑娘的面就议起她的亲事来,徐大太太应着,跟着出去回到了堂屋。 洪夫人用了口茶,话说得十分漂亮:“说起来这些年实在苦了大姑娘,好在我们霄哥儿大了几岁,知道了些道理,及时想通回转了,没真的耽误了大姑娘。如今这婚事,为着我们老伯爷的缘故,亦是要办得急了点,但请太太宽心,我没个女儿,大姑娘嫁过来,就同我亲生的女儿一般,什么规矩都不需她立,只要她和霄哥儿过得好,老伯爷连同我和我们伯爷这做叔叔婶娘的,心里就一百个喜欢了。” 徐大太太听了,心里可是一百个不喜欢,不过她定下了神,面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笑盈盈地只是附和,说:“我们大丫头这些年也多得了夫人照顾,她年轻不知事,这往后,还要夫人多多教导她了。” “哪里,大姑娘嘴巧心灵,我看比一般的姑娘都要强多了。”洪夫人夸了一句,又笑道,“大姑娘如今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好日子呀,在后头呢。” 话铺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洪夫人拿出了请京里相国寺算的下个月的吉期问徐大太太的意见,徐大太太已决意敷衍到底,眼也不眨地就说好。 在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余下又商量了些细枝末节,洪夫人此行的目的算是圆满达成了,表情满意地站起来告辞。 徐大太太装样子客气了一下要留饭,洪夫人只说家里等着回话,推辞去了。 ** 84.第84章 此为防盗章。 她一边说, 一边把粥摆到莹月面前, 粥重新热过,已经熬得稠稠的,但是没有别的小菜, 莹月也不在乎, 她饿了, 喝粥也喝得很香,同时分神听着石楠说话。 “姐姐,是真的!”石楠认真地道,“梅露姐姐说, 外面现在都传遍了,说方家大爷还是有孝心的, 我们关在府里, 才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太太肯定是知道的, 她还跟蔡嬷嬷抱怨呢, 说方家大爷不来我们府里拜见,十分无礼。唉,从方家大爷失了世子位后, 太太就不喜欢他,不知嫌弃了他多少话,现在人家侍疾没空来, 正趁了太太的意, 可太太又不高兴了。” 说到徐大太太这个反应, 玉簪信了,接了话:“太太就是这个性子,想挑刺,怎么都能挑出来。不过,怪不得太太连日火气这样大了,方家大爷回来了,大姑娘恐怕就要嫁过去了。” “不是恐怕,是一定。”石楠有模有样地扳出手指来数,“头一桩,大姑娘今年十八岁了,方家大爷二十一了,哪一个还能等得拖得?第二桩,方老伯爷这个寿数,又这个身体,能不想赶在闭眼前看见孙子把孙媳妇娶回来?太太是没想明白,她还嫌人家不来,只怕来了,就直接是要商量大姑娘过门的事了!” 她说得俏皮,莹月含着粥忍不住笑了一声,怕不雅相,又忙忍回去,把脸颊忍得鼓鼓的。 玉簪也笑了:“太太把人家嫌的那样,偏偏又不去退婚,其实这几年方家大爷跑得没了影子,是最好的退婚时机了,方家不能说什么,大姑娘的名声也没有多少损伤。” “退了容易,上哪再找平江伯府那样的门第呢?”石楠快人快语,“现在可不是我们老太爷还在的时候了。” 徐家上一代的家主徐老太爷是徐家上下几代最有出息的人,在世时最高任过刑部尚书这样的中枢要职,徐望月的婚事就是在他手里定下来的。 玉簪道:“这话也是,这几年太太没少使劲,领着大姑娘去了多少场这样那样的宴席,只是不见一点儿效用。”她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怜我们姑娘,一年到头连二门的门槛都迈不出去,大姑娘婚事不谐,太太还要拿着姑娘煞性子。” 莹月咽下一口粥去,连忙摆手:“我不去,太太眼界那么高,来往的人家连大姐姐都攀不上,我去了可做什么呢?别说太太不叫我,就是叫我,我也不想去。”她补充嘀咕了一句,“而且,我觉得太太这事办得不好,她那些帖子都是从方家要来的,我不好意思沾这样的光。” 徐老太爷当年结亲平江伯府,并没有人觉得徐家高攀,徐老太爷是正二品重臣,掌天下司法刑狱,大九卿之一,国朝延绵至今,文官与勋贵间渐次分明,其实已经不大通婚了,徐老太爷择了个勋贵孙女婿,当时还为清流嘲笑过。 可惜时移境迁,徐老太爷去世以后,徐家门第以飞一般的速度往下败落,如今的徐大老爷只是个从六品的寺丞——就这么个官,还是八年前徐老太爷临终上本替他求来的,八年后,徐大老爷毫无寸进,十分稳定,徐老太爷所以要顶着同僚的嘲笑结亲平江伯府,正为发现了儿子的不成器,勋贵有世袭,比文官家的传承总要稳当一些。徐老太爷当年如此做,其实是称得上睿智果断了。 话说回来,徐大老爷这么点纹风不动的品级,可不能如徐老太爷一般傲视勋贵,譬如隆昌侯府这样的豪门开宴,都不会给他的妻女发请帖。 但徐大太太是个神人,徐家得不到,平江伯府想要一定可以有,问平江伯府要就是了。 方家大爷方寒霄一跑五年,方老伯爷对徐家多少有些歉疚,就都满足了徐大太太的要求,还曾主动让已经接过爵位的二房主母平江伯夫人洪氏带着徐望月出去应酬散心,不过徐大太太心里有鬼,徐望月要是跟着洪夫人出去,她身上的婚约烙印就太重了,因此找理由拒绝了,只要请帖。 聊到这个,石楠也纠结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拿着未婚夫家的帖子给大姑娘另寻别的金龟婿,这样的事只有太太做得出来。” 徐大太太这件事做得很小心,不过一个府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主子们到底是什么主意,下人天长日久看多了,多少看得出来。 徐大太太打的是这样一个如意算盘:借着平江伯府的光,徐望月继续能在豪门勋族间行走,等寻到了新的好头绪,再回过头来把平江伯府的婚约退掉。 这是徐太大大对这门婚事极为不满但又一直不肯去退的最重要缘故:退了,徐望月就要被打回从六品小官女儿的原形,连那些她中意的好人家的门都进不去,又怎么再攀高望上呢? “总之,我是不要去的。”莹月总结,不过说完了她又觉得好笑起来,道,“好像太太真愿意带我去似的。” 两个丫头闻言,都怜惜地望向她。 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再是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说亲的年纪,也该由长辈领着出门见几次客,偏是她们的姑娘可怜,竟一次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莹月被看得不自在,捂住脸颊:“别想啦,就算大姐姐定下了,还有二姐姐呢,轮到我且早着。” 其实徐望月的亲事早在十年前就定下了,不过徐大太太不这么想,她还沉浸在徐老太爷仍在的往日荣光里,以为能配伯府世子的女儿断不能许一个前程断绝的哑巴(虽然都是一个人)。她是如今的徐府主母,她要这么认为,也没人敢去打破她的美梦,只能由着她使劲。 这份力气,自然是一点都不会浪费在庶女们身上。 惜月十七,莹月十六,放在一般人家都是安安稳稳准备嫁妆的时候了,但在这个家里,顶上的嫡长姐一天安分不下来,她们两个只能跟着飘摇不定。 闲聊到这里就有点沉重了,不想带累主子的心绪,石楠忙把话头扯到徐惜月身上,道:“那边梅露姐姐在合什念佛呢,说方家大爷如今回来了,大姑娘能早点嫁过去就好了,二姑娘再拖下去,可不得了。” 越往后,适龄的好儿郎越少,能挑拣的余地也越小。 这个道理其实放在莹月身上也通用,她跟惜月前后脚的年纪,实在没差多少,不过她平常没什么机会出门,养得心性很天真,上面有两个未嫁的姐姐,她就觉得婚姻这事离自己还挺远,也不知道该为此发愁,浑然不觉地继续吃起粥来。 玉簪接话:“话是这么说,但这门婚事真的做成了,我觉得方家大爷也怪倒霉的,我要是个男人,可不愿意娶大姑娘这样的。” 石楠听得哈一声笑了,忙忙点头附和:“我也不愿意!” 玉簪闲话归闲话,不耽误眼里的活,她见着莹月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把碗箸往外推了推,就及时上前收拾,一边接着道:“太太和大姑娘的这份心思,也不知道平江伯府到底察没察觉,照理说,该有些数的——好比像今天,明知道方家大爷回来了,方老伯爷很不好了,没有十分要紧的事,大姑娘于情于理都不该再往外凑,可一听说隆昌侯府要开花宴,大姑娘还是要去,平江伯府也真是好说话,还真帮忙又弄了帖子来。” 这一说,石楠想到了什么,忙道:“岂止呢!姐姐,你不知道,我听云姨娘院里的丫头说,平江伯府跟隆昌侯府其实不对付,方老伯爷三年前身子不好,把伯府传给了方伯爷,身上总兵官的差事却没能传下去,叫隆昌侯截走了,为此两家面上没什么,私下芥蒂不小。” 莹月原来正反手去身后的黄花梨小炕柜里摸她爱看的书,预备一会看,听见了惊讶地扭回头来:“真的?那洪夫人对我们太太也太好了。” 在徐家里,如果说徐大太太是个神人的话,徐大老爷就是个更神的人,儿女亲事在他眼里都是琐事,不值一提,徐老太爷在的时候由徐老太爷管,徐老太爷不在了,那就由徐大太太管,总之跟他是没什么关系的。既然徐家出面的是徐大太太,平江伯府对应接待的当然也是女眷,所以莹月有此说。 石楠神秘地道:“姑娘也觉得怪吧?我猜着,这里面肯定有事。” 莹月好奇追问:“有什么事?” 石楠老实道:“——不知道。” 玉簪也正停了手里的活聚精会神要听,闻言笑白了她一眼:“不知道你说得这么来劲,哄着姑娘玩呢。” 石楠憨笑道:“我都是听梅露姐姐她们说的,究竟里面怎么样,她们没猜出来,我也没处打听去。”又道,“对了,梅露姐姐她们都说,大姑娘这回出去肯定没用,方家大爷都回来了,还能有什么多的想头。” “大概就是回来了才着急,不然,太太火气大成那样。” 石楠点头:“也是,最后再搏一搏,说不准天上掉大饼了呢。” 莹月听着两个丫头的对话乐了,道:“我宁愿掉一掉,最好是掉个大姐姐和太太都满意的,太太高兴了,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一点。” 85.第85章 此为防盗章。  “哎呀, 薛兄言之有理, 言之有理, 哈哈——!” 外面爽朗的男声一应一和地打趣着,莹月在里面就凄惨了。 没人跟她说过吉日当天成婚的程序,徐大太太只是威胁她要老实听话就完了, 那一支箭射上来的瞬间, 她以为是冲着她来的,魂差点吓飞了,一口血和着口水,连呛带咳地喷了出来, 差不多与此同时, 一只手从外面撩起了轿帘—— 是金铃。 先前就是她捡起了滚出去的宝瓶,现在莹月要下轿了, 她要乘机把宝瓶塞回给莹月。 金铃毫无防备地跟莹月堪称恐怖的面容对上, 眼眶刹时瞪大, 眼珠子都要瞪凸出来,一声尖叫含在唇边,但惊吓过度,竟没叫得出来。 她僵直的动作很快为人觉出不对了, 从旁有另一个人上前来,探身从揭起的轿帘一角往里望了一眼。 莹月气息微弱泪眼朦胧地望出去, 尚未看清这人什么模样, 对方一眼之后, 却是迅如闪电, 劈手夺过她揉在膝上皱成一团的盖袱,重罩回她头上,莹月才一惊,整个人已觉一轻,叫人打横从轿子里抱了出来。 她看不见,惊得张着手胡乱摸索,摸到那人襟前,忙先拽紧了他的衣襟,恐怕掉下去。 抱着她的人不管她做什么,迈开大步转身就向宽阔的朱红大门里飞奔,身后爆竹锣鼓都歇了,一片嗡嗡的茫然议论声。 “出什么事了?” “新娘子发急病了?” “不知道啊,哎,新娘子怎么了?” 四起的议论最终逼到了金铃面前,金铃嘴唇和双腿一起发着抖,按照徐大太太的算计,这露馅至少也要到拜过堂送入洞房揭盖头的时候,那时礼已成了大半,平江伯夫妇为着自家的颜面,为着老伯爷的病情,当场揭开大闹的可能性会降低许多,而只要不闹开,这事就有往下转圜成就的余地—— 可现在,全完了! 三姑娘平时怂得跟个兔子似的,谁都能去欺负一下,怎么忽然烈性起来,居然敢咬舌自尽了呢?! 她要早是这个脾性,徐大太太也不会把她填上花轿坏事啊! 眼下这个局面,喜事随时变丧事,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要是传到方老伯爷耳朵里去,把他气得一口气上不来——金铃简直不敢想了,真到那一步,她们这些送嫁的徐家人还走得脱?被平江伯府的人拿住了立即打死都是活该! 金铃两股战战无处可逃,对着众人的疑问一时也想不出话敷衍回答,只恨不得原地昏倒。好在同来的蔡嬷嬷年老而心性老辣——就是先前一直拧莹月的那个,向众人应付了句“姑娘身子骨娇弱”之类的话,就把金铃扯到自己人包围的一个小圈子里,厉声问她:“怎么回事?” 金铃见了她,总算有了主心骨,忙凑上去焦急地低声道:“嬷嬷,糟了,三姑娘咬舌了!” 蔡嬷嬷也愣了:“什么?” “真的,三姑娘一脸血,我一掀帘子,她还又吐了一口,吓死个人!”金铃慌张着,“嬷嬷,现在怎么办?我们快逃吧?方家大爷把姑娘抱进去了,他不认得姑娘,可洪夫人肯定是认识的,这事瞒不住,马上就得来人问我们话了!” “瞎说八道,往哪儿逃,丢下个烂摊子跑了,回去太太能饶了你?”蔡嬷嬷心下突突乱跳,但毕竟掌得住些,喝止住金铃的馊主意之后,又飞快想定了对策,“我们跟着进去,没在外面闹出来,事情就不算太坏。” 金铃傻了——这还不算坏啊? 她是徐大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又能被派出来干这等阴私事体,当然不是个失惊打怪的毛躁性子,只是适才往轿子里的惊魂一瞥给她留下的阴影太重了,她还没完全缓过来,口吃道:“进、进去?”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蔡嬷嬷不理她的疑问,转而反问她:“你看三姑娘伤得怎么样?” “可重了!”金铃忙答,“全是血,嬷嬷,你见到三姑娘的手没有?方家大爷把她抱出来时,我见着她的掌心都是血红的,能不能活很难说了,唉。” 她平时虽然不把莹月一个边缘庶女放在眼里,但莹月毕竟从没有得罪过她,她想起好好一个姑娘就这么没了命,心里也有几分唏嘘,叹了口气出来。 “不能活最好。”蔡嬷嬷眼中却精光一闪,“人是方家大爷抱进去的,三姑娘这口气要是断在了平江伯府里,伯府就别想甩得脱干系。到时这门亲是做不成了,可方伯爷和洪夫人也难再找我们太太问罪了。这事,寻个急病而没的理由就了了。” 金铃:“……” 蔡嬷嬷扯了她一把:“叫着我们的人,快进去,总站在这里叫人看着才不像样!” 金铃压下不断从心底冒出的凉气,答应了一声,忙去安排起来。 ** 莹月这口气没断。 抱着她一路直闯入府的方家大爷决断与行动力兼具,短短一刻钟内,他一语未发,沉默往返,把她安置到一间空房后,又飞快拉来了一直在府里给方老伯爷看诊的王大夫。 王大夫人过中年,腿脚没他那么利落,一路跟着直喘,待见到脑袋悬在床边、一张血盆小口的新娘子,吓了一跳,忙上前看视。 “这是伤着哪了?嘴里?快张开我看看!” 方寒霄立在床侧的青帐旁,把莹月从府门外一路抱到这里、又去拉扯了王大夫来,这接连不断的路程好像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气息丝毫未乱,低着头,垂下眼帘看向莹月那张因为一路颠簸又呛了几口血而显得更加惨烈的面容。 没想到歹竹偶然也能出好笋,徐家当家人混账,用心宠惯的姑娘不知廉耻,这不放在心上、随意养出来顶缸的庶女倒还是个性烈不屈的。 莹月此时:啊—— 她无声地把嘴张得大大的,给王大夫看。 ——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似乎是不会这么配合大夫的。 方寒霄的眉头抽动了下。 王大夫用力盯着莹月嘴里看了两眼,她流血到这时候,嘴里一片血糊糊的,舌头也肿了,王大夫看不出来个头绪来,只好转头要水,让莹月先漱口。 这间房内没有别人在,方寒霄脚步一顿,移开去桌上取茶壶倒了杯水来,莹月接过来,她求生心切,抖着手捧着杯子,强撑着灌了两口,咕咚咕咚在嘴里漱了漱,吐了,然后气喘吁吁地倒在床边。 再然后就又:啊—— 真是非常坚强又配合的一个伤者了。 不过她的状态确实很虚弱了,要不是还有血丝在缓慢渗出,混着口水把她喉咙噎着,她这一倒回床上就得直接晕过去了。 她已经这么奄奄一息,但王大夫看过她的伤口后,原来紧张的神色反而缓了缓:“没咬断。” 在一旁负手而立的方寒霄大概是做了什么示意,王大夫接着道:“咬得很深,但没有断口,大爷放心,慢慢调养是养得回来的。” 房里静默片刻,王大夫又道:“大奶奶的血流到这个时候,已经不太流了,我这就开方,煎一剂来大奶奶喝下去,应当就止住了。只是后面要好好养着,麻烦事不少。” 他一直好似在自说自话,莹月这个角度看不见方寒霄,听到这时,忽然间会意过来:方家大爷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她当然早就听说过这一点,但听说归听说,她从未以为自己能和长姐的夫婿产生什么额外的交集,便也从未将这一点往心里去。 王大夫走开了,大约是忙着开方抓药去了,莹月悄悄把眼闭上,知道自己性命保住以后,她心头也不那么紧张了,就想装晕—— 因为她的麻烦事确实不少,她可没忘记,她是个假货! 什么“大奶奶”,根本不是她,方寒霄现在是还不知道,等知道了,哪里还会好心找大夫给她治伤,说不定立刻就要把她丢到大门外面去了。 因为这样,她虽然跟方寒霄已有过挺近距离的接触,但甚至还没有看过他一眼——她心虚呀。 当然她心里很有自觉,她被撵出去是迟早的事,不过她有一点小心思,这个给她看伤的大夫很厉害的样子,她想从他那里蹭一碗药再走,等回去了,徐大太太恼怒还恼怒不过来,不狠狠罚她就不错了,肯定不愿意给她请什么大夫。 房间里十分安静,闭上眼睛以后,别的感官被相应放大,但莹月仍然感觉不到什么动静,只能从没有听到脚步声来判断方寒霄没有走动,应该还在床边不远处,除此之外,她就只听见自己喉间细微的吞咽声—— “霄哥儿,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听说你抱着新娘子跑到这来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连着声音一起响起,是原在花厅里宴客的洪夫人闻讯匆忙赶了过来。 莹月眼皮一颤——她运气太差了,连碗药都来不及蹭到! 86.第86章 此为防盗章。 一屋子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来。 莹月:“……” 她坠在他的怀里, 窘得头顶冒烟,眼都睁不开,觉得自己还是直接磕地上磕晕过去比较好。 方寒霄把她放回了床上。 莹月很觉丢人, 不过这时候方寒霄还能伸手救她一把, 免得她把脸摔成一张柿饼, 她怎么也不能当无事发生, 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跟方寒霄做了个口型:谢谢。 她还想说你放心, 她不会赖下来, 一定会走的——不过这么一串话难度有点大,不是口型能表述明白的,她尝试了一下,只有放弃, 同时在心里生出同情来:当个哑巴真不容易啊,才这么一会儿,她已经觉得不方便了。 她不会掩饰情绪,这同情直接从眼神中流露了出来, 方寒霄看见了,淡淡一眼扫在她面上, 这一眼实在既不明亮,也不和气——但也不算凶,其间的意味, 更多的是将她看做一个小玩意儿, 看了她, 却丝毫没放进眼里。 方寒霄放好她,很快直起身来,这时候从表情上就再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了,总而言之,大概还算平静。 尤其是跟洪夫人的激动相比。 作为遭受替婚侮辱的真正事主,他直到如今,好像都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情绪波动。 洪夫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将他打量着,含着疑忌,正欲再说什么,外间帘子响,赶在这个关口,平江伯步履匆匆地来了。 蔡嬷嬷一扭头,慌乱的眼神一亮,生出了新的希望,洪夫人也许是真的生气被徐大太太摆了一道,失了颜面,平江伯是男人,总该沉得住气些,不那么意气用事罢? 有一件许多人心内都有共知但因无证据而只好存疑的事:当年方寒霄之父作为嫡长子承袭爵位,那是天经地义,无可争驳,但方父早逝,世子位没有顺延到弟弟方正盛身上,而是传给了年幼的儿子方寒霄,方正盛对此真能心服吗?其后方寒霄出事,方正盛最终上位为如今的平江伯,从方寒霄出事算起虽已有五年了,可这道疑云,始终萦绕在某些人的心中。 徐大太太敢在徐老太爷去后,以六品官门撼平江伯府,抛一个莹月来顶缸,与这疑云有分不开的关系。于她内心深处,实认为她是个苦主,是方正盛抢走了望月世子夫人乃至伯夫人的美好前景,不过形势比人强,方寒霄不中用成了废物已是定局,她忍耐着不曾在明面在发泄出来罢了。 这里面纠结如乱麻的心态非三言两语能叙清,总之徐大太太干这事确实有自己认为能成事的一套逻辑,蔡嬷嬷作为心腹,很清楚主子的心态,方跟着也有自信。 但她的自信很快再一次粉碎了,方伯爷比洪夫人还果决,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他面沉如水,进来就直接怒道:“我都听说了,徐家竟敢如此辱霄哥儿,简直岂有此理!夫人,不必和这些奴仆多费什么口舌,把这假新娘子架回轿子里,我亲自去送还徐家,要徐怀英给我个交待!” 徐怀英就是徐大老爷。 蔡嬷嬷变颜失色,还想寻话挽回,但方伯爷发令是十分好使的,立刻就有人去床上拖拽莹月,莹月本就不想留下,毫不反抗,足够配合,但耐不住这些人动作粗鲁,她脑袋被磕在床边围板上,发出动静不轻的一声咚响,她叫不出来痛,一下被磕得眼泪汪汪。 王大夫医者父母心,他现在听出来是怎么回事了,虽知自己不该管闲事,到底忍不住说了一句:“大——这姑娘伤得不轻。” 方伯爷看他一眼,道:“先生怎么在这里?老太爷那里离不得人,先生还是回去静德院看着罢——对了,这里的事,就不要入老太爷耳了,免得惊到老太爷病体。” 他并不怕王大夫回去多嘴,方老伯爷真因意外有了不好,做大夫的第一个跑不掉。 王大夫不太高兴,倒不为别的,他才亲手熬了一碗药给莹月喝下去了,这会儿病家就让这么对待,他觉得他的药浪费白熬了,未免可惜。这话没办法跟方伯爷说,他只有扫了方寒霄一句:“大爷叫我费这劲做什么呢。” 说完就走了。 他不是伯府奴仆,不必十分看人眼色。 伯府的奴仆也不受他干扰,就继续要拖拽莹月,方寒霄却似乎受了王大夫一句触动,站出来,向方伯爷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方伯爷叹气道:“霄哥儿,我知道这事很伤你的颜面,你有气就发出来罢,不要在心里憋着,伤了身体就不值了。徐家那边,我已派了人去查探到底怎么回事,你放心,你才回来,二叔一定不会叫你白白受这个委屈。” 洪夫人适时接话:“伯爷,哪里还用得着查?就不查,我也猜得着是怎么回事。徐望月定然是跟别人有了瓜葛了,还不知到了哪一步,不然,怎会塞个庶女来堵我们的嘴?我跟伯爷一道去,看徐家能狡辩出什么来!” 蔡嬷嬷眼前一黑——这不可能有误了,平江伯府就是要往大了闹! 方寒霄站在叔父方伯爷的对面,垂在身侧的手掌握起,浓而墨黑的剑眉往下压着,狭长的眼尾里现出了一线红血丝,因为绷起了表情,侧脸的线条显得分外明锐。看起来,是被刺激得终于隐忍不住,怒火上头了。 毕竟被戴绿头巾堪称男人的奇耻大辱,又有几个男人能真的忍下这口气呢。 洪夫人眼中闪过喜色,指挥起下人重新动作,莹月咚咚又遭了两下罪,被下人架下床来,拖着往外行去。 但眼看莹月要被拖过门槛,方伯爷和洪夫人都要跟上去之际,不知为何,方寒霄竟又拦了上去。 方伯爷神色不着痕迹地微僵了一下,眉间藏着一点不耐烦:“霄哥儿,又怎么了?天色快黑了,再拖延下去,我们就不便出门了,府里还有许多宾客在等着,也需与他们个交待,时间紧得很。” 婚者,昏时礼也,成婚的吉时在黄昏,送亲队伍也是算着差不多的点来的,此时确实已经日暮了,最后一点残照斜晖从门前吝啬地铺了一小片进来,照在方寒霄殷红的喜袍下摆上,但照不到他上半身,他整个脸面,更完全隐在了昏暗中,因此而有了一点莫测。 莹月被他拦在面前,跟他距离近,茫然地仰脸看他——她遭到这个待遇,其实一点也不意外,方寒霄会过来拦着才意外,她想看他是什么意思。 她能看见方寒霄的表情,但跟没看也没什么差别,有一个瞬间,她似乎看到方寒霄对着自己的叔叔和婶娘,嘴角逸出一丝奇怪的笑意,但等她定睛再看,又什么都没有了,方寒霄的嘴唇动也没动过,她会觉得他笑,更像是自己被撞了好几下之后撞出来的昏然错觉。 方寒霄并没低头看她,拦住了人之后,就走去窗下,那里桌上有纸笔,他挥笔快速写了两行字,然后拎起墨迹未干的宣纸给方伯爷看:五年未归,有我之过。罢了。 罢了? 罢了?! 方伯爷这回的神色没有掩饰住,惊诧直接从目光中透了出来。 洪夫人不识字,听了身边一个丫头低声念出来,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她的颜色比方伯爷变得更大,她自己觉出来了,想以笑意遮掩,又实在笑不出来,仓促间嘴角干干的抽动了两下:“霄哥儿,这样大的事,怎能就罢了?又怎么作罢?你真是孩子话,徐家踩着你的脸欺负,婶娘不替你把这个公道讨回来,以后你,连着你叔叔婶娘,都该不好意思出门了!” 方寒霄垂目又写。 他换一张纸举起来:闹出去,我一般丢人。 他这个说法不难理解:定好的新娘子临过门让岳家给换了个庶女,传扬出去,固然徐家名声狼藉,他落魄之后,让岳家这么嫌弃打脸,笑话他的人也绝不会少。 当年没出事之前的方寒霄,在整个京城贵公子圈里都是数得着的,方老伯爷偏心他,把世子位给了他,但同时教导他也悉心严厉,他在文武上比差不多年纪的勋贵子弟都强出一档,是那种长辈会揪着自家孩子的耳朵训斥“你看看人家平江伯世子”的天之骄子。 可是如今,健全的身体没了,大好的前程没了,连婚事,都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他宁可咽下这口气,免得再度沦为他人口中谈资实为人之常情。 洪夫人明白过来关节,松了口气,笑着道:“那等落井下石的小人,何必去理他?哪个背后无人说,说一阵子,像先前冬日那呼啦啦的北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可你要是忍气吞声,心头这份委屈可是过不去,你听婶娘的,痛痛快快地闹他一场,把气都出了,以后想起来才不后悔,没牵挂。” 单听她这番话,实在入情入理,方寒霄也好像被打动了,他站在桌边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87.第87章 此为防盗章。 是玉簪和石楠。 两丫头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罪, 都灰头土脸的,见到莹月也不敢着声, 只是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急切激动地把莹月望着。 莹月也是一激动,居然有力气忽地一下站起来:“——!” 她不知道玉簪石楠也跟到平江伯府来了, 从她在徐家被关起来起,就再没有见到自己的丫头了。 方寒霄有点来去如风的意思,他转身又走了。 莹月顾不上注意他, 几乎是热泪盈眶地往外扑, 他一走,两个丫头也活泛起来,忙跑进来,一左一右扶住莹月, 主仆三人对视着, 都眼泪汪汪的。 石楠直接哭出来:“呜呜姑娘, 太太说你要嫁到平江伯府来,把我和玉簪姐都吓傻了,我们一直都被人看着, 稀里糊涂地跟着喜轿出门, 我路上想找姑娘说话, 可是挨不到前面来。到这里就更乱了,洪夫人才把我们提了去, 要挨个打四十棍, 还好方家大爷找了来, 让人问有没有原来服侍姑娘的,我喊了,才被带过来了,不然——呜呜,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命再见到姑娘了。” 她连哭带说,脸成了一张花猫,不过前因后果倒是说得差不多了。 玉簪更稳得住些,很快打量着莹月的脸面,疑问地道:“姑娘,我先前看见方家大爷抱着你进了府,后来隐约听见姑娘撞了头——?” 莹月摇摇头,把嘴巴张开了给她看。 玉簪倒抽一口冷气,石楠:“呜呜呜——姑娘!” 玉簪眼中露出恍悟,同时眼泪也下来了:“我知道姑娘不愿意,不过姑娘千万别想不开,姑娘有个好歹,叫我和石楠还怎么活呢。” 石楠呜呜地也劝:“姑娘可别再做这傻事了,这得多痛啊,姑娘看了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 莹月道:“系不小心,看了,能——好。” 她跟熟悉亲近的人在一块儿要放松许多,把说话速度放到很慢,也能表达清楚一些简单的意思了。 玉簪石楠听了都放了些心,收拾了一下情绪,把莹月重新扶回床边去坐下。 床上这会儿有点乱,是先前莹月跟方慧找果子时弄的,方慧后刨出来的果子还堆在褥子上,旁边摆着盖袱,盖袱里盛着两个人剥出来的果壳。 玉簪看了一愣:“他们没给姑娘吃饭?” 莹月再没心没肺,也不会这时候在新房里馋喜果子吃,这一看就是饿得没法了。 莹月点点头,想起来问:“你们——也没次吧?” 她都饿到现在了,两个丫头刚从棍棒底下逃出来,又哪里能有饭吃。 石楠苦着脸点头:“路上就饿死了,不过到了这里,洪夫人把我们拉去押着要打,我一吓,忘了饿了,现在姑娘一问,我才又想起来了。姑娘听,我肚子咕咕直叫。” 玉簪环顾一圈,想找个人问问,但新房里空荡荡的,除了她们之外,又哪还有别人。 莹月拉她:“没人,先次果子,掂一哈。” 玉簪犹豫一下,人生地不熟的,又才死里逃生,她不敢出去新房外头问人,就只好坐下来,帮着剥果子给莹月,见果子不少,间或自己也吃一点。 石楠见桌上有茶壶,积极地去倒茶,不过一摸壶身,她就皱了眉:“这茶都凉透了,我们倒是没关系,不知姑娘能不能喝。” 莹月也正口渴着,道:“嫩——” 她刚说了一个字,便听门口帘子响,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穿桃红比甲的丫头走进来,手里提着个精致的紫檀嵌螺钿长方食盒,笑着道:“大奶奶好,婢子给大奶奶送碗面来。” 她把食盒放到桌上,掀开盒盖,里面果然是一碗面,澄黄的鸡汤,雪白的面条,面条上还卧着一个嫩汪汪的荷包蛋,周围飘着碧绿的葱花,一亮相,缭绕的热气带着香味飘出来,无论是就站在桌边的石楠,还是坐在床那边的莹月和玉簪,眼光齐齐盯了上去。 玉簪回神忙站起来:“有劳姐姐,请姐姐替我们姑娘多谢大爷想着——” 丫头抿嘴一笑:“你误会了,我不是大爷的丫头,我是伺候我们大姑娘的,大姑娘叫我去厨房要的面。” 玉簪怔住——什么大姑娘?在她想来,方寒霄特地去洪夫人那里把她和石楠要过来还给莹月,这面自然也是他吩咐的,怎会忽然跑出一个大姑娘来? 莹月也很意外,意外之余又很感激,没想到那个小娃娃能替她设想到这个,她慢慢地道:“谢谢泥们——大姑娘。” 丫头笑着蹲一蹲身:“大奶奶不必客气,天色晚了,婢子就不打搅大奶奶了。” 丫头走了,石楠喜孜孜地快步走回床边来扶莹月:“姑娘,方家大爷对姑娘不错呀,连大爷的妹妹也和姑娘好。” 莹月点头又摇头:“妹妹好,他才不好,他——逼窝拜堂。” 想到不由自主拜的堂,莹月很委屈了,连被扶到桌旁桌下后,摆在面前的那碗鸡汤面看上去都没那么香了。 玉簪诧异道:“逼姑娘拜堂?” 莹月点头:“他掐我,不让我所话。” 石楠忙道:“真的?掐姑娘哪里了?” 莹月低头翻衣裳,她现在腰际还隐隐有点酸麻,她觉得一定被戳青了。 “天哪!” 石楠陡然发出一声惊叫,玉簪听见了弯腰来看,顿时也捂着嘴:“姑娘……” 这反应太夸张了罢?就算真青了,也不至于比她嘴里的伤更严重——莹月奇怪地低下头,她还穿着嫁衣,层层叠叠的,所以她自己不是很方便去看,把衣裳又往上拢了拢才看到,然后她懂丫头为什么这么大反应了。 只见她露出来的腰际那一块不大的地方,就有好几个青紫掐痕,映照着周围雪白的肌肤看,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石楠很气愤:“怎么能对姑娘下这么重的手,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 莹月愣了一下:“不——” 玉簪紧紧抿着嘴唇,表情忍耐地把她的衣裳又往上掀了掀,只见她后背的情形更惨,青紫落梅似的洒在她的背脊上,简直叫人看都不忍心看。 石楠气死了,又心疼得不得了:“姑娘在家时都没遭过这么大的罪,方家大爷怎么下得了手,真是,他怎么能这么坏呀!——姑娘,怎么了?” 她看到莹月忽然动作很慌张地把衣裳往下拽,玉簪也在帮忙。 她茫然一抬头,呆住。 要么说背后莫说人呢,说曹操,曹操到,方寒霄居然又回来了,正站在门口,欲进不进的样子。 石楠回过神,忙也帮着莹月整理衣裳,心里忐忑,不知莹月叫没叫他看了去。 方寒霄自然是看见了,他才走到门边,就看到莹月在翻衣裳,他脚步就停了一停,不想她翻得更厉害了,他看见她拥坐在一团云霞似的嫁衣里,肚兜都翻起了一小片,露出一截白白的腰,腰上指痕宛然。 他眼神闪了一闪。 他的角度见不到莹月的背部,但听丫头的心疼惊叹声也猜出来了,临出门的姑娘还叫掐成这样,她平常在家里过的什么日子,不问可知了。 但奇的是,苦水里泡出来的,居然不是一根黄连或是毒菇,而是一朵小白荷。 这朵小白荷的腰肢雪白婉转,无疑是少女的曲线,可论她胸腔里的心眼,恐怕还没有八岁的方慧多。 还跟丫头告他的状——真不知怎么痴长了这么大。 玉簪石楠手忙脚乱地帮着莹月把衣裳收拾好了,都不上前去,警惕地围在莹月旁边,对着方寒霄怒目而视。此时在两个丫头眼中,他已经从救命恩人变成了刽子手。 莹月有点讪讪地小声道,“不,不系他。” 她虽然很生气被方寒霄强迫拜堂,不过她记得清楚,方寒霄就戳了她一下,现在把一身伤都赖给他背着,那也不对。 方寒霄已经略微别过了视线,余光见她收拾完毕,才走进来,他手里也提着个食盒,比先前丫头拿来的还大些,是三层的,他把食盒放到桌上,看见桌上的面碗时,顿了一顿。 听说不是他掐的,玉簪态度又回转了,笑着很有眼色地解释:“是大姑娘让人送来的,不想这会大爷又亲自送来,多谢大爷了。” 方寒霄点了下头,转身就又走了。 丫头们毕竟跟他不熟,不敢叫住他,只是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石楠才犹豫地道:“他怎么又走了?今晚上是洞房花烛夜——他还回来吗?” 虽不知那方家大爷到底在想什么,但都逼着她们姑娘拜了堂了,显见是要做夫妻了。 玉簪想了一下,道:“应该不回来了吧?姑娘还伤着呢。” 石楠释然,也是,姑娘话都说不齐全,一身的掐痕,能做什么,正该休息休息才好。 想到掐痕,她忙又问:“姑娘,那是谁把你掐成这样?” 莹月道:“蔡嬷嬷。” “怪不得!”石楠咬牙,“太太身边,就数这个老婆子最凶。姑娘,你别怕,才我们在那边院里,蔡嬷嬷也被按在那里呢,大爷把我们带了出来,可没管她,这会她肯定噼里啪啦地在挨打,四十棍子,一棍也少不了。” 莹月想一想,觉得解气,点点头笑了。 玉簪已经在掀食盒盖了,一边笑道:“难为大爷还记挂着姑娘没吃东西,刚才冤枉大爷了。” 石楠探头看,也高兴起来:“呀,真不少,我和玉簪姐也沾着姑娘的光,可以填饱肚子了。” 莹月可不觉得自己被记挂着,从她进入平江伯府的大门起,发生的事样样都透着诡异,她说不出来,但她知道不对劲。 不过现在她没有精力深想了,她跟两个丫头围坐着,慢吞吞挑拣着清淡软烂的饭食吃了个半饱,困意就跟着涌了上来。 丫头们服侍着她脱了一层层的嫁衣,没有水,丫头们不敢出门去要,莹月困得不行,也不想洗了,就往床上一倒,蜷着睡了过去。 这一天的混乱,终于是暂时结束了。 ** 莹月歇下了,方寒霄还没有。 他在喝酒。 他是新郎官,需要宴陪宾客。 一般人跟他不熟,又因他有哑疾,不敢来灌他,他昔日的几个好友却无顾忌,同他勾肩搭背,一边灌还要一边埋怨他:“方爷,你太不够意思,这几年不理别人也罢了,把爷我都忘了,只管跑出去快活,连封信都不往回捎!不行,今儿这杯酒你必须喝了,不喝不许去洞房!” “就是,必须喝!” 方寒霄倒也不拒绝,酒来杯干,于是一杯一杯又一杯,他身上很快为酒气所浸染,眼神也渐渐不那么清明起来。 “好,方爷痛快!” “这才够朋友,不枉哥哥一直惦记着你,你不知道,那年你走了,方寒诚那小子倒得了脸,在外面到处嘚瑟,人模人样地还来找我喝酒,哼,他也配——!” “薛爷,酒多了,胡言乱语了。”旁边的青年一巴掌糊住他的嘴,但随即自己压低了声音,冲方寒霄挤眉弄眼:“不但薛爷,我也没理他,假文酸醋的,跟他多说两句话都能酸倒,哥几个看他就来气,不揍他一顿算好的,跟他喝个屁的酒!” 方寒霄嘴角勾起,把才满上的酒盅跟他一碰,各各饮尽。 “方兄,我也来敬你一杯!” 嚷嚷这一声的是隆昌侯府的世子岑永春,他原不在这一桌,端着酒盅特特挤了过来,眉开眼笑,一副看这里热闹也来凑一凑的样子。 方寒霄眼神抬起,很懒慢地看了过去。 满目喜庆大红中,对上岑永春那一张也称得上英俊,但眉目间因一股没来由的得意而显得有些怪异的面孔,他发现自己内心十分平静,甚至有点想笑。 他转了头,让侍婢重新斟满酒,然后向着岑永春扬了扬。 请。 请君入瓮。 徐家。 徐大太太和徐大姑娘一夜未眠。 母女俩捏着一把冷汗,时刻恐惧着平江伯府的人冲进来大闹一场,砸个稀巴烂,但直到日出东方,什么也没有发生。 莹月在轿子里咬舌之事,徐大太太昨晚就知道了,蔡嬷嬷有先见之明,恐怕自己进去落不着好,没让作为兄弟充数送嫁的徐家二哥儿徐尚聪一起进府,而是乘着混乱叫人带他逃回了徐家,给徐大太太送了口信。 徐大太太当时就眼前一黑,觉得完了,完了——完到了天亮,居然一切如常,日头照常升起,好似什么意外都没发生。 ——难道洪夫人这么大本事,这种情况下,还压着方寒霄把假新娘子认了? 徐大太太都恍惚了,一方面不太敢相信有这种好事,另一方面又实在很想相信。 望月比她更定不住神,病也不装了,穿着中衣下床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时忍不住道:“娘,要么,把二哥儿再叫过来问问?” 徐大太太浮肿着两只眼睛,皱眉摇头:“问他白问,他大门都没进去,怎知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望月不响了,又绕了一圈,跺脚:“蔡嬷嬷和金铃他们回来一个也好,竟都不见影子!” 是的,现在如果说有什么不寻常的话,就是除了徐尚聪之外,徐家送嫁的人都如肉包子打狗,通通一去不回。这种同城婚嫁,送嫁人等按理是不需留宿的,到了地头领一桌喜宴,得些赏钱就该回来了。 徐大太太见不到自己派出去的人,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这替嫁到底是成功还是没成功,她就不能确定。 88.第88章 此为防盗章。  方寒霄有点来去如风的意思, 他转身又走了。 莹月顾不上注意他, 几乎是热泪盈眶地往外扑, 他一走, 两个丫头也活泛起来,忙跑进来, 一左一右扶住莹月,主仆三人对视着,都眼泪汪汪的。 石楠直接哭出来:“呜呜姑娘,太太说你要嫁到平江伯府来,把我和玉簪姐都吓傻了,我们一直都被人看着, 稀里糊涂地跟着喜轿出门, 我路上想找姑娘说话,可是挨不到前面来。到这里就更乱了, 洪夫人才把我们提了去,要挨个打四十棍, 还好方家大爷找了来,让人问有没有原来服侍姑娘的,我喊了,才被带过来了, 不然——呜呜, 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命再见到姑娘了。” 她连哭带说, 脸成了一张花猫, 不过前因后果倒是说得差不多了。 玉簪更稳得住些, 很快打量着莹月的脸面,疑问地道:“姑娘,我先前看见方家大爷抱着你进了府,后来隐约听见姑娘撞了头——?” 莹月摇摇头,把嘴巴张开了给她看。 玉簪倒抽一口冷气,石楠:“呜呜呜——姑娘!” 玉簪眼中露出恍悟,同时眼泪也下来了:“我知道姑娘不愿意,不过姑娘千万别想不开,姑娘有个好歹,叫我和石楠还怎么活呢。” 石楠呜呜地也劝:“姑娘可别再做这傻事了,这得多痛啊,姑娘看了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 莹月道:“系不小心,看了,能——好。” 她跟熟悉亲近的人在一块儿要放松许多,把说话速度放到很慢,也能表达清楚一些简单的意思了。 玉簪石楠听了都放了些心,收拾了一下情绪,把莹月重新扶回床边去坐下。 床上这会儿有点乱,是先前莹月跟方慧找果子时弄的,方慧后刨出来的果子还堆在褥子上,旁边摆着盖袱,盖袱里盛着两个人剥出来的果壳。 玉簪看了一愣:“他们没给姑娘吃饭?” 莹月再没心没肺,也不会这时候在新房里馋喜果子吃,这一看就是饿得没法了。 莹月点点头,想起来问:“你们——也没次吧?” 她都饿到现在了,两个丫头刚从棍棒底下逃出来,又哪里能有饭吃。 石楠苦着脸点头:“路上就饿死了,不过到了这里,洪夫人把我们拉去押着要打,我一吓,忘了饿了,现在姑娘一问,我才又想起来了。姑娘听,我肚子咕咕直叫。” 玉簪环顾一圈,想找个人问问,但新房里空荡荡的,除了她们之外,又哪还有别人。 莹月拉她:“没人,先次果子,掂一哈。” 玉簪犹豫一下,人生地不熟的,又才死里逃生,她不敢出去新房外头问人,就只好坐下来,帮着剥果子给莹月,见果子不少,间或自己也吃一点。 石楠见桌上有茶壶,积极地去倒茶,不过一摸壶身,她就皱了眉:“这茶都凉透了,我们倒是没关系,不知姑娘能不能喝。” 莹月也正口渴着,道:“嫩——” 她刚说了一个字,便听门口帘子响,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穿桃红比甲的丫头走进来,手里提着个精致的紫檀嵌螺钿长方食盒,笑着道:“大奶奶好,婢子给大奶奶送碗面来。” 她把食盒放到桌上,掀开盒盖,里面果然是一碗面,澄黄的鸡汤,雪白的面条,面条上还卧着一个嫩汪汪的荷包蛋,周围飘着碧绿的葱花,一亮相,缭绕的热气带着香味飘出来,无论是就站在桌边的石楠,还是坐在床那边的莹月和玉簪,眼光齐齐盯了上去。 玉簪回神忙站起来:“有劳姐姐,请姐姐替我们姑娘多谢大爷想着——” 丫头抿嘴一笑:“你误会了,我不是大爷的丫头,我是伺候我们大姑娘的,大姑娘叫我去厨房要的面。” 玉簪怔住——什么大姑娘?在她想来,方寒霄特地去洪夫人那里把她和石楠要过来还给莹月,这面自然也是他吩咐的,怎会忽然跑出一个大姑娘来? 莹月也很意外,意外之余又很感激,没想到那个小娃娃能替她设想到这个,她慢慢地道:“谢谢泥们——大姑娘。” 丫头笑着蹲一蹲身:“大奶奶不必客气,天色晚了,婢子就不打搅大奶奶了。” 丫头走了,石楠喜孜孜地快步走回床边来扶莹月:“姑娘,方家大爷对姑娘不错呀,连大爷的妹妹也和姑娘好。” 莹月点头又摇头:“妹妹好,他才不好,他——逼窝拜堂。” 想到不由自主拜的堂,莹月很委屈了,连被扶到桌旁桌下后,摆在面前的那碗鸡汤面看上去都没那么香了。 玉簪诧异道:“逼姑娘拜堂?” 莹月点头:“他掐我,不让我所话。” 石楠忙道:“真的?掐姑娘哪里了?” 莹月低头翻衣裳,她现在腰际还隐隐有点酸麻,她觉得一定被戳青了。 “天哪!” 石楠陡然发出一声惊叫,玉簪听见了弯腰来看,顿时也捂着嘴:“姑娘……” 这反应太夸张了罢?就算真青了,也不至于比她嘴里的伤更严重——莹月奇怪地低下头,她还穿着嫁衣,层层叠叠的,所以她自己不是很方便去看,把衣裳又往上拢了拢才看到,然后她懂丫头为什么这么大反应了。 只见她露出来的腰际那一块不大的地方,就有好几个青紫掐痕,映照着周围雪白的肌肤看,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石楠很气愤:“怎么能对姑娘下这么重的手,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 莹月愣了一下:“不——” 玉簪紧紧抿着嘴唇,表情忍耐地把她的衣裳又往上掀了掀,只见她后背的情形更惨,青紫落梅似的洒在她的背脊上,简直叫人看都不忍心看。 石楠气死了,又心疼得不得了:“姑娘在家时都没遭过这么大的罪,方家大爷怎么下得了手,真是,他怎么能这么坏呀!——姑娘,怎么了?” 她看到莹月忽然动作很慌张地把衣裳往下拽,玉簪也在帮忙。 她茫然一抬头,呆住。 要么说背后莫说人呢,说曹操,曹操到,方寒霄居然又回来了,正站在门口,欲进不进的样子。 石楠回过神,忙也帮着莹月整理衣裳,心里忐忑,不知莹月叫没叫他看了去。 方寒霄自然是看见了,他才走到门边,就看到莹月在翻衣裳,他脚步就停了一停,不想她翻得更厉害了,他看见她拥坐在一团云霞似的嫁衣里,肚兜都翻起了一小片,露出一截白白的腰,腰上指痕宛然。 他眼神闪了一闪。 他的角度见不到莹月的背部,但听丫头的心疼惊叹声也猜出来了,临出门的姑娘还叫掐成这样,她平常在家里过的什么日子,不问可知了。 但奇的是,苦水里泡出来的,居然不是一根黄连或是毒菇,而是一朵小白荷。 这朵小白荷的腰肢雪白婉转,无疑是少女的曲线,可论她胸腔里的心眼,恐怕还没有八岁的方慧多。 还跟丫头告他的状——真不知怎么痴长了这么大。 玉簪石楠手忙脚乱地帮着莹月把衣裳收拾好了,都不上前去,警惕地围在莹月旁边,对着方寒霄怒目而视。此时在两个丫头眼中,他已经从救命恩人变成了刽子手。 莹月有点讪讪地小声道,“不,不系他。” 她虽然很生气被方寒霄强迫拜堂,不过她记得清楚,方寒霄就戳了她一下,现在把一身伤都赖给他背着,那也不对。 方寒霄已经略微别过了视线,余光见她收拾完毕,才走进来,他手里也提着个食盒,比先前丫头拿来的还大些,是三层的,他把食盒放到桌上,看见桌上的面碗时,顿了一顿。 听说不是他掐的,玉簪态度又回转了,笑着很有眼色地解释:“是大姑娘让人送来的,不想这会大爷又亲自送来,多谢大爷了。” 方寒霄点了下头,转身就又走了。 丫头们毕竟跟他不熟,不敢叫住他,只是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石楠才犹豫地道:“他怎么又走了?今晚上是洞房花烛夜——他还回来吗?” 虽不知那方家大爷到底在想什么,但都逼着她们姑娘拜了堂了,显见是要做夫妻了。 玉簪想了一下,道:“应该不回来了吧?姑娘还伤着呢。” 石楠释然,也是,姑娘话都说不齐全,一身的掐痕,能做什么,正该休息休息才好。 想到掐痕,她忙又问:“姑娘,那是谁把你掐成这样?” 莹月道:“蔡嬷嬷。” “怪不得!”石楠咬牙,“太太身边,就数这个老婆子最凶。姑娘,你别怕,才我们在那边院里,蔡嬷嬷也被按在那里呢,大爷把我们带了出来,可没管她,这会她肯定噼里啪啦地在挨打,四十棍子,一棍也少不了。” 莹月想一想,觉得解气,点点头笑了。 玉簪已经在掀食盒盖了,一边笑道:“难为大爷还记挂着姑娘没吃东西,刚才冤枉大爷了。” 石楠探头看,也高兴起来:“呀,真不少,我和玉簪姐也沾着姑娘的光,可以填饱肚子了。” 89.第89章 此为防盗章。  “小儿子, 大孙子,老头子的命根子。” 洪夫人正吃着一盏燕窝, 闻言把白瓷小碗往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微微冷笑起来:“怪道民间都这么编排呢, 这大孙子才回来几天,老头子的人已经都听了他的调派,话都不用说, 使个眼色,就比圣旨都灵验了。” 钱家的知道她心绪不好, 不敢说话。 “你说, 大房这是什么风水?”洪夫人问着她,“大的先不说,连个八岁的毛丫头都这么难缠, 当年我养着她,没半点亏待, 她死活不愿意, 还闹到老太爷那里去。如今弄个假货进了门,她倒当了宝,巴巴地还要领着给老太爷请安去——凡是她大房的,管是什么阿物儿, 都比我们尊贵!” 钱家的赔笑道:“大姑娘打小性子左, 不识好歹, 夫人别和她一般见识, 气着了犯不着。” “她不是性子左, 霄哥儿没回来前,她不这样。”洪夫人淡淡地道,“霄哥儿回来了,她有了撑腰的,方一下子厉害起来了。” 钱家的一回想,果然如此,从前方慧一个小人也磨牙,但还没到敢当面提着洪夫人叫板的程度。 她忙道:“还是夫人眼明心亮,可不是,大爷回来这阵子,大姑娘一直横眉冷对的,老奴还以为大姑娘记恨着他呢。” “那是她一个娘的亲哥哥,再记恨,能记恨到哪里去。”洪夫人道,“慧姐儿心里清楚着呢,不然,凭我怎么捂她捂不热,霄哥儿弄个假货进门,她倒认了?” 钱家的道:“夫人说的是。说起来大爷也古怪,徐家这么踩他的脸,夫人和伯爷要替他出头,难道不是好意,他竟不愿意,老奴怎么想,也想不通。” 提到这个,洪夫人眉头紧蹙起来,她也想不通。 她昨晚与方伯爷商量了半宿,都没商量出个结论来。 退一万步说,哪怕方寒霄看穿了他们是要借他之力,出面去打隆昌侯府,可这件事与他也没有坏处,难道为了他心头的一些旧日不平,他就宁愿把自己的婚姻视为儿戏,也要坏了二房的事不成? 这岂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夫人别太劳神了。”钱家的觑着她的脸色,小意劝道,“也许大爷就是任性胡为,五年前,老太爷虽不得已上书撤了他的世子位,但同他再三许诺,必会替他设法别的前程,私房也都将留予他,保他一生富贵无忧,这想得多么周到?结果他留了张纸条就跑了,把老太爷伤心得躺了一个来月。如今回来又怎么样,两手空空的,还是只得去服侍倚靠着老太爷,早知今日,何必在外面胡折腾了这么久呢。” 洪夫人面色并不见好转,不管方寒霄到底是怎么想的,方伯爷难得觅到的一个机会确实是错失了,下一回能不能这么凑巧,那是很难说了。 钱家的见不奏效,小心地又加了把劲:“不过,幸亏他跑了,若不然,老太爷那时候正是最心疼他的时候,凡他要什么,再没有不给的,五年下来,只怕不等老太爷归天,就要把老太爷的私库都搬空了,伯爷和夫人大气,不好同残了的侄儿争,可就吃了闷亏了。” 这一句终于戳对了洪夫人的心思,她眉头不由散开了一点,但嘴上道:“胡说,我们做儿孙的,孝敬老太爷还来不及,谁还去想他的东西?” 钱家的忙道:“是,是,老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见识,哪里比得上夫人的心胸。” 见洪夫人面色稍霁,她终于敢提醒一句:“静德院那边,夫人看该怎么办——?” “怎么办?由他去。”洪夫人的话里又带上了火气,“他有能耐,就把那个假货带到老太爷面前去,看老太爷气死不气死,老太爷有个好歹,我倒要看他在这府里还能怎么样!” 钱家的一想不错,方老伯爷是方寒霄最大的靠山,他虽然一时为了同二房作对,把那假新娘子留下了,但必不敢真由着方慧胡闹,把假新娘带到老太爷面前去,如此,她倒是不需要紧张了。 钱家的就笑了,道:“怎么样,那还不是由着夫人说了算了。” 洪夫人听了这话,眉梢一挑,方重露出了点笑模样来。 ** 这个时候,方老伯爷刚刚用完了药。 方寒霄把空掉的药碗递给侍立在旁的丫头,接过她捧着的帕子,替方老伯爷擦了擦嘴边的药渍。 他的动作比丫头粗放一点,说是擦嘴,其实是把方老伯爷半张脸都盖住擦过了。 然后他把方老伯爷背后的迎枕撤掉,用臂弯圈住方老伯爷消瘦苍老的身体,把他扶躺回枕上。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比丫头有优势了,他正值青壮,毫不费力地搬动着方老伯爷,又快又稳,一点不会让方老伯爷觉得不适。 方老伯爷平稳地躺回了枕上。从面容上看,他脸色蜡黄黯淡,毫无血色,脸颊瘦得都凹陷进去,眼睛无神得半合着,病得着实很重。 但其实,这已经是他好一点点以后的形容了,退回大半个月前,他病情一度恶化到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方寒霄转身要去放帕子,方老伯爷声气虚弱地道:“霄儿。” 方寒霄脚步顿住。 “你想好了,真要这么做?” 方寒霄转回身,点头。 “胡闹。”方老伯爷艰难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你听祖父的,把那丫头送回去,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几天了,临终一本替你求个前程,皇上不会不允,到那时,你再另挑个合意的闺秀——”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方寒霄从床尾的立柜上拿过一张纸来,杵到他眼跟前,上书四个大字:安心养病。 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皱巴巴的眼皮都被噎得睁大了些,怒道:“拿、拿开!” 小兔崽子出去跑了几年,别的没见长进,不知从哪学了这一手噎人的功夫,还专冲着他来,真不怕把他气死! 方寒霄还算听话,把纸张移开了。 方老伯爷平了平气,继续道:“我知道,你又怨我了,这事确是祖父不好,被和大司寇结亲的荣光迷了眼,没想到他去得早,遗下的子孙如此不成器——” 他又停住了,方寒霄换了一张纸,悬在他眼前:不怨,真的不怨。 “……” 方老伯爷又平了平气,平不下去,这些纸若是方寒霄现写的还罢了,都是早已写好的,他一开始教导劝说他,他就拿这些东西回应他,最令他生气的是:居然都能回应得上! 方寒霄把纸移开了,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看上去是真的毫无怨怼,朗眉星目,端正俊秀,表情舒展。 可方老伯爷总是不能相信,他亏待了他,他知道,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孩子,一朝出了事,他不能加倍宠回去,还把他的前程拿走了,逼他气急出走,现在孩子心里有他,知道他病了,还是回来了,衣不解带地服侍他,可他给他定的亲事又出了错—— 是的,洪夫人料错了,方寒霄从回来一直住在静德院里,昨晚上也是,喜宴结束后,他就直接把徐家玩的花样告诉了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没被气死,而是瞬间气精神了。 孙儿终于回家,方老伯爷原本觉得余愿已了,临终上一本,再把私库交给孙儿,这一口气就可以安心咽下去了,不想不行。 他还没咽气呢,徐家都敢这么拿他的孙儿不当数,咽了,孙儿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而且他现在变成了个哑子,受了欺负连说都说不出来——哎呦,方老伯爷这么一想,凭是千锤百炼的一颗心都酸成了一泡水,觉得有一根线牢牢地把他的这口气吊着,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到下面找他的老婆子和大儿子去。 见了长子可怎么说呢?长子那么放心地把儿子托付给了他,以为他这个做祖父的一定不会亏待了,结果没几年,他把孙儿带成了这个模样,不说长子两口子了,就是老婆子也要把他骂死。 方老伯爷想到这里,已经选择性遗忘了方寒霄拿两张纸就能把他噎住的事,语调缓和下来,无奈地道:“霄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寒霄走去立柜——方老伯爷忙道:“住手,我不看!” 晚了,方寒霄已经返身把纸刷地一抖,六个大字映入他眼帘:少操心,多静养。 这三张纸是出现在方老伯爷面前频率最高的三张,基本可以应付方老伯爷的一切问题。 被糊弄了一脸的方老伯爷已经气不动了,闭上眼好一会儿道:“——好,我不管你。但是那丫头,你带来我看看。” 不管真货假货,总是已经领进了门,这未来的长孙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得有个数。 方寒霄这回没出什么招,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方老伯爷总算感觉好了点。 唉,可怜天下祖父心啊。 莹月持续装死,别说她现在舌头咬了说不出话来,就是能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平江伯府的人解释,说她事前不知情,说她全然是被迫的? 谁信哪! 不过虽然没睁眼,她也能感觉到不知有几双眼睛诧异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莹月尴尬得手脚都发麻了,她这时候也不想着贪心人家的药了,只希望洪夫人一生气,直接叫人把她抬起来丢出去算了—— 90.第90章 此为防盗章。 莹月没听清楚, 她差点被这阵猛烈的动静震晕过去。唯一的好处是脚下终于安稳住了, 她拽回仅余的神智后, 得以一手巴着厢壁, 靠着这支撑往前挪着,伸手去掀大红的轿子帘—— 没等碰触,忽然“夺”一声,有一支箭从外面钉到了轿门上,不知是本来距离近还是射箭的人腕力大,这一支箭射上来,带动得整个轿子都晃了两晃。 然后外面有人“哈哈哈”大笑:“方爷,你疯啦, 这是你的新娘子,不是劫道的悍匪,你使这么大劲, 把人吓晕了, 你可拜不了堂了!” “你不懂,方爷就是要给新娘子一个下马威呢, 看我们方爷这威风,将来这夫纲一定错不了!” “哎呀,薛兄言之有理, 言之有理, 哈哈——!” 外面爽朗的男声一应一和地打趣着, 莹月在里面就凄惨了。 没人跟她说过吉日当天成婚的程序, 徐大太太只是威胁她要老实听话就完了, 那一支箭射上来的瞬间,她以为是冲着她来的,魂差点吓飞了,一口血和着口水,连呛带咳地喷了出来,差不多与此同时,一只手从外面撩起了轿帘—— 是金铃。 先前就是她捡起了滚出去的宝瓶,现在莹月要下轿了,她要乘机把宝瓶塞回给莹月。 金铃毫无防备地跟莹月堪称恐怖的面容对上,眼眶刹时瞪大,眼珠子都要瞪凸出来,一声尖叫含在唇边,但惊吓过度,竟没叫得出来。 她僵直的动作很快为人觉出不对了,从旁有另一个人上前来,探身从揭起的轿帘一角往里望了一眼。 莹月气息微弱泪眼朦胧地望出去,尚未看清这人什么模样,对方一眼之后,却是迅如闪电,劈手夺过她揉在膝上皱成一团的盖袱,重罩回她头上,莹月才一惊,整个人已觉一轻,叫人打横从轿子里抱了出来。 她看不见,惊得张着手胡乱摸索,摸到那人襟前,忙先拽紧了他的衣襟,恐怕掉下去。 抱着她的人不管她做什么,迈开大步转身就向宽阔的朱红大门里飞奔,身后爆竹锣鼓都歇了,一片嗡嗡的茫然议论声。 “出什么事了?” “新娘子发急病了?” “不知道啊,哎,新娘子怎么了?” 四起的议论最终逼到了金铃面前,金铃嘴唇和双腿一起发着抖,按照徐大太太的算计,这露馅至少也要到拜过堂送入洞房揭盖头的时候,那时礼已成了大半,平江伯夫妇为着自家的颜面,为着老伯爷的病情,当场揭开大闹的可能性会降低许多,而只要不闹开,这事就有往下转圜成就的余地—— 可现在,全完了! 三姑娘平时怂得跟个兔子似的,谁都能去欺负一下,怎么忽然烈性起来,居然敢咬舌自尽了呢?! 她要早是这个脾性,徐大太太也不会把她填上花轿坏事啊! 眼下这个局面,喜事随时变丧事,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要是传到方老伯爷耳朵里去,把他气得一口气上不来——金铃简直不敢想了,真到那一步,她们这些送嫁的徐家人还走得脱?被平江伯府的人拿住了立即打死都是活该! 金铃两股战战无处可逃,对着众人的疑问一时也想不出话敷衍回答,只恨不得原地昏倒。好在同来的蔡嬷嬷年老而心性老辣——就是先前一直拧莹月的那个,向众人应付了句“姑娘身子骨娇弱”之类的话,就把金铃扯到自己人包围的一个小圈子里,厉声问她:“怎么回事?” 金铃见了她,总算有了主心骨,忙凑上去焦急地低声道:“嬷嬷,糟了,三姑娘咬舌了!” 蔡嬷嬷也愣了:“什么?” “真的,三姑娘一脸血,我一掀帘子,她还又吐了一口,吓死个人!”金铃慌张着,“嬷嬷,现在怎么办?我们快逃吧?方家大爷把姑娘抱进去了,他不认得姑娘,可洪夫人肯定是认识的,这事瞒不住,马上就得来人问我们话了!” “瞎说八道,往哪儿逃,丢下个烂摊子跑了,回去太太能饶了你?”蔡嬷嬷心下突突乱跳,但毕竟掌得住些,喝止住金铃的馊主意之后,又飞快想定了对策,“我们跟着进去,没在外面闹出来,事情就不算太坏。” 金铃傻了——这还不算坏啊? 她是徐大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又能被派出来干这等阴私事体,当然不是个失惊打怪的毛躁性子,只是适才往轿子里的惊魂一瞥给她留下的阴影太重了,她还没完全缓过来,口吃道:“进、进去?”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蔡嬷嬷不理她的疑问,转而反问她:“你看三姑娘伤得怎么样?” “可重了!”金铃忙答,“全是血,嬷嬷,你见到三姑娘的手没有?方家大爷把她抱出来时,我见着她的掌心都是血红的,能不能活很难说了,唉。” 她平时虽然不把莹月一个边缘庶女放在眼里,但莹月毕竟从没有得罪过她,她想起好好一个姑娘就这么没了命,心里也有几分唏嘘,叹了口气出来。 “不能活最好。”蔡嬷嬷眼中却精光一闪,“人是方家大爷抱进去的,三姑娘这口气要是断在了平江伯府里,伯府就别想甩得脱干系。到时这门亲是做不成了,可方伯爷和洪夫人也难再找我们太太问罪了。这事,寻个急病而没的理由就了了。” 金铃:“……” 蔡嬷嬷扯了她一把:“叫着我们的人,快进去,总站在这里叫人看着才不像样!” 金铃压下不断从心底冒出的凉气,答应了一声,忙去安排起来。 ** 莹月这口气没断。 抱着她一路直闯入府的方家大爷决断与行动力兼具,短短一刻钟内,他一语未发,沉默往返,把她安置到一间空房后,又飞快拉来了一直在府里给方老伯爷看诊的王大夫。 王大夫人过中年,腿脚没他那么利落,一路跟着直喘,待见到脑袋悬在床边、一张血盆小口的新娘子,吓了一跳,忙上前看视。 “这是伤着哪了?嘴里?快张开我看看!” 方寒霄立在床侧的青帐旁,把莹月从府门外一路抱到这里、又去拉扯了王大夫来,这接连不断的路程好像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气息丝毫未乱,低着头,垂下眼帘看向莹月那张因为一路颠簸又呛了几口血而显得更加惨烈的面容。 没想到歹竹偶然也能出好笋,徐家当家人混账,用心宠惯的姑娘不知廉耻,这不放在心上、随意养出来顶缸的庶女倒还是个性烈不屈的。 莹月此时:啊—— 她无声地把嘴张得大大的,给王大夫看。 ——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似乎是不会这么配合大夫的。 方寒霄的眉头抽动了下。 王大夫用力盯着莹月嘴里看了两眼,她流血到这时候,嘴里一片血糊糊的,舌头也肿了,王大夫看不出来个头绪来,只好转头要水,让莹月先漱口。 这间房内没有别人在,方寒霄脚步一顿,移开去桌上取茶壶倒了杯水来,莹月接过来,她求生心切,抖着手捧着杯子,强撑着灌了两口,咕咚咕咚在嘴里漱了漱,吐了,然后气喘吁吁地倒在床边。 再然后就又:啊—— 真是非常坚强又配合的一个伤者了。 不过她的状态确实很虚弱了,要不是还有血丝在缓慢渗出,混着口水把她喉咙噎着,她这一倒回床上就得直接晕过去了。 她已经这么奄奄一息,但王大夫看过她的伤口后,原来紧张的神色反而缓了缓:“没咬断。” 在一旁负手而立的方寒霄大概是做了什么示意,王大夫接着道:“咬得很深,但没有断口,大爷放心,慢慢调养是养得回来的。” 房里静默片刻,王大夫又道:“大奶奶的血流到这个时候,已经不太流了,我这就开方,煎一剂来大奶奶喝下去,应当就止住了。只是后面要好好养着,麻烦事不少。” 他一直好似在自说自话,莹月这个角度看不见方寒霄,听到这时,忽然间会意过来:方家大爷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她当然早就听说过这一点,但听说归听说,她从未以为自己能和长姐的夫婿产生什么额外的交集,便也从未将这一点往心里去。 王大夫走开了,大约是忙着开方抓药去了,莹月悄悄把眼闭上,知道自己性命保住以后,她心头也不那么紧张了,就想装晕—— 因为她的麻烦事确实不少,她可没忘记,她是个假货! 什么“大奶奶”,根本不是她,方寒霄现在是还不知道,等知道了,哪里还会好心找大夫给她治伤,说不定立刻就要把她丢到大门外面去了。 因为这样,她虽然跟方寒霄已有过挺近距离的接触,但甚至还没有看过他一眼——她心虚呀。 当然她心里很有自觉,她被撵出去是迟早的事,不过她有一点小心思,这个给她看伤的大夫很厉害的样子,她想从他那里蹭一碗药再走,等回去了,徐大太太恼怒还恼怒不过来,不狠狠罚她就不错了,肯定不愿意给她请什么大夫。 房间里十分安静,闭上眼睛以后,别的感官被相应放大,但莹月仍然感觉不到什么动静,只能从没有听到脚步声来判断方寒霄没有走动,应该还在床边不远处,除此之外,她就只听见自己喉间细微的吞咽声—— 91.第91章 此为防盗章。 而望月现在有了别的念想, 对旧婚约只有避之不及,徐大太太不会再乐见洪夫人的到访。 莹月怕她不溜快点, 让心气不顺的徐大太太一眼看见了, 又得去数树叶子。 巳中时分,洪夫人宝车登门。 这位现今的平江伯夫人比徐大太太要年轻一些, 今年三十八岁, 身材丰腴,满月似的面庞生得略为普通,但妆容衣饰十分严整,眉目之间精神奕奕,乍一看, 倒也是个中年美妇人。 分了宾主安坐下来, 洪夫人先笑着替方寒霄的至今未见踪影解释了一下:“都是我们霄哥儿年轻胡闹, 他一回来, 我就催着他来贵府拜见赔礼, 不想老伯爷乍见了孙子, 又喜又怒, 老人家的身子禁不住这么大的情绪震荡,病情一时看着轻了些,一时又重了,霄哥儿是个孝顺孩子,为此一刻不敢离了老伯爷身边, 所以方拖延了下来。” 又说起望月, “大姑娘呢?怎么不出来见见, 可是昨日去隆昌侯府累着了?” 徐大太太一边让丫头上茶,一边面露忧虑道:“不是累,是着了风受寒了,才吃了药,人虚得起不来床。” 徐大太太昨夜忙着完善自己想出的对策,几乎一夜没睡,她这个年纪,亏空了觉脂粉都难以遮下去,此刻脸色暗沉,眼皮浮肿,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心忧女儿病体的形容。 洪夫人听了,关心地问:“病得这样重?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费心弄了隆昌侯府的帖子来,大姑娘也不会受寒。” 这一点是连云姨娘那边的丫头都没打听明白的——与以往徐大太太以女儿忧闷成疾要散心为由去主动向平江伯府索要帖子的情形不同,这一回,是洪夫人先给予了请帖来。 也只有如此,从情理上才说得通,不然就在昨日之前,望月还几乎要嫁定了方寒霄,捡在方老伯爷重病的当口还去要帖子出门玩,徐大太太没疯,不会这样坑女儿。 不过由洪夫人递过来的就不一样了,去了,那是从长辈之命,就算还有那么点不好看,也容易遮掩过去。 眼下徐大太太只觉得,女儿这趟门实在出得好,出得妙,洪夫人递的这一张帖子,更堪称救命帖。 有鉴于此,她和和气气地回应道:“这怎么怪得着夫人,夫人想着望月,是望月的福分才是。” 洪夫人却似仍挂念着,提出来要去探望一下病人。 因望月是真病,加之她这病关系着徐大太太往后的设计,能令洪夫人眼见为实是最好,徐大太太就一边说着“这可是折煞她了”,一边配合地站起来,引领着洪夫人往厢房去。 莹月都有自己的小院,望月自然更有,她的院子又大又好,离着正院这里还很近,只是她昨日回来受了凉,饶是离得近,徐大太太也不放心,就留她在西厢里安顿了下来。 洪夫人从送拜帖到实际上门有一段时间,在这空档里,望月该做的准备早已做好了,现在洋红撒花帘子一掀,她半合眼躺着,锦被拉到脖间,一把青丝拖在枕上,面色潮红,眉间紧皱,看去确是病得不轻。 听到丫头的通传声,她睁了眼,咳了一声,慢慢作势要起来行礼。 “这孩子,何必多礼。” 洪夫人快走了两步抬手阻止住她,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寻蝶屈膝行过礼,见洪夫人在床前站定,忙搬过椅子来,请洪夫人坐下。 徐大太太则坐到床边,安抚地替女儿掖了掖被子,道:“你方家婶娘不是外人,知道你病了心疼你,你就安心躺着罢。” 望月虚弱地应了个“是”,又向洪夫人道:“是望月失礼了,一点小恙,还劳动夫人前来探望。” 洪夫人细细打量着她,面上和颜悦色:“好好的怎么会受了寒,可是衣裳穿薄了?你们姑娘家娇嫩,虽是春日里了,也不可大意,该多带两件替换才是。” 望月垂下眼帘:“隆昌侯府梅林里的花开得正好,我头一次去,不留神在里面多逛了一会儿。夫人说的是,我若穿厚些就好了。” “他家的梅林确是一绝,”洪夫人听见笑了,“别处再没有的,别人来邀我,只是我年纪大了,又本不是个风雅的人,所以没什么兴致,想着你们小姑娘爱这些,才叫你去散散。” 望月立即道:“夫人这样的花容月貌,哪里说得上什么年纪大了?叫人听了都好笑诧异起来。” 洪夫人目中光芒一闪,笑意深了一层:“看这孩子,才吃了苦药,嘴还这般甜,只是我听了,心里却不大和乐。” 望月一讶——洪夫人这个人,在她看来是极易讨好的,洪夫人相貌寻常,因此极爱听人赞美,望月从前观察着她身边的丫头,不多久就摸准了这个脉,照着施方起来,果然百试不爽,洪夫人面上常佯做不以为然,但眼底的自得愉悦瞒不了人,何以这次不行了? 洪夫人很快给了她答案:“大姑娘不知怎么,忽然跟我生疏起来了,婶婶都不叫了,只是一口一个‘夫人’,我这心里怎么自在?” 方徐两家尚未正式成姻,但定亲已逾十年,这婚事外人看来实如板上钉钉,徐家以往有求于洪夫人,洪夫人打趣起来,让没过门的侄媳妇叫得亲热一些,这“婶婶”便不从方寒霄论起,一般交好人家也叫得,所以望月也就含羞应了,但她今日心内别有高枝,出口就叫回了“夫人”,这份下意识的撇清生疏自己原是不自觉,不想叫洪夫人精明地挑出来了。 一挑出来,她颜色就有些变,无它,心虚使然。 徐大太太也是一愣,洪夫人没点破前,她也未察觉。好在她掌得住些,就要笑着寻词缓颊,不想洪夫人自己先笑出了声音,而后话锋一转:“我知道了,可是大姑娘猜到了我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害羞起来了?” 徐大太太才摆出的笑容差点没撑住——如抹影子般的莹月都懂洪夫人所谓何来,她如何不知道?虽然知道,但真的被迎头把话题引过去,心头那股排斥还是压不住。 她明珠般养大的女儿,绝不能去蒙尘在一个哑巴残废手里! 望月的脸色则变得更厉害了,她掩饰般忙低下了眼帘,把脸向里侧微微转了一转,作出副害羞的情状来。 不知是屋里光线没那么好,洪夫人没看出来母女俩的不对,还是怎么,总之她只是咯咯一笑,站了起来:“好啦,是我的不是,看把大姑娘羞着了。徐太太,我们出去说罢?” 这是正理,本不可能当着姑娘的面就议起她的亲事来,徐大太太应着,跟着出去回到了堂屋。 洪夫人用了口茶,话说得十分漂亮:“说起来这些年实在苦了大姑娘,好在我们霄哥儿大了几岁,知道了些道理,及时想通回转了,没真的耽误了大姑娘。如今这婚事,为着我们老伯爷的缘故,亦是要办得急了点,但请太太宽心,我没个女儿,大姑娘嫁过来,就同我亲生的女儿一般,什么规矩都不需她立,只要她和霄哥儿过得好,老伯爷连同我和我们伯爷这做叔叔婶娘的,心里就一百个喜欢了。” 徐大太太听了,心里可是一百个不喜欢,不过她定下了神,面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笑盈盈地只是附和,说:“我们大丫头这些年也多得了夫人照顾,她年轻不知事,这往后,还要夫人多多教导她了。” “哪里,大姑娘嘴巧心灵,我看比一般的姑娘都要强多了。”洪夫人夸了一句,又笑道,“大姑娘如今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好日子呀,在后头呢。” 话铺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洪夫人拿出了请京里相国寺算的下个月的吉期问徐大太太的意见,徐大太太已决意敷衍到底,眼也不眨地就说好。 在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余下又商量了些细枝末节,洪夫人此行的目的算是圆满达成了,表情满意地站起来告辞。 徐大太太装样子客气了一下要留饭,洪夫人只说家里等着回话,推辞去了。 ** 小半个时辰后,洪夫人回到了平江伯府。 方伯爷正在府里,闻讯来问如何。 洪夫人站在妆台前,由丫头宽下外面的大衣裳,精心描绘的眉尖一跳,勾起的艳红唇角是毫无掩饰的得意与鄙夷:“伯爷放心,鱼儿咬勾了。” 方伯爷人到中年,相貌堂堂,一副好官相,闻言道:“当真?这样容易?” 洪夫人嗤笑一声:“奸夫遇淫/妇,还不一拍即合,有什么难的。” 她脱过了衣裳,自己低头理了下裙摆,接着道:“今日我一提起大侄儿,你那未来的好侄媳就不自在,她可都十八了,不想着赶紧嫁过来,难道还想继续等着不成?没听见谁就愿意做老姑娘的。” 方伯爷眉间现出喜色,“嗯”了一声,又问:“那徐家对婚期的意思是怎样?” “同意了。”洪夫人撇了撇嘴,“徐家那大太太可是爽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都没争竞。哼,她是这样好打交道的人吗?为着霄哥儿不回来,这些年寻借口跑来同我打了多少秋风,如今到了这最要紧最好提条件的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说了。” 92.第92章 此为防盗章。  冻得冰冷的四肢, 与饿得发疼的肚子,竟分不出来哪个更难熬一点。 来来往往的那么些人,目光都有意无意刮在她身上, 罚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莹月不想同她们的目光对上,就假装被身边的石榴树吸引, 盯着其中一根枝条发呆。 这根枝条上, 比昨日多萌发了一个小小的嫩叶尖尖。 莹月会这么清楚,是因为她昨天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的——嗯, 这不是她第一次出来“醒”规矩了,昨天徐大太太罚她的理由,是说她请安的声音太小, 有不想给嫡母请安的嫌疑。 所以今天她才把嗓门放大了些,不想,又撞到了徐大太太手里。 这也不奇怪,嫡母想挑庶女的错, 那真是太容易了,只要徐大太太想,莹月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是一条过错。 当然, 徐大太太自己绝不以为这么做有什么苛刻之处, 没打没骂, 又不是数九寒天, 这个时候往外站一站, 还能把人站坏了?这么点仁慈的小小惩罚都受不住, 那一定是庶女其心不正,安心要使苦肉计同嫡母作对—— 所以现在莹月把腿站成了两条没知觉的木棍,也只好撑着继续站下去。 不过到了这个时辰,也好捱了一点,因为日头渐渐升高了,挟着寒意的晨风缓缓歇了,先前虚幻似的金色阳光照在身上终于有了真实的暖意。 也就在这时候,徐大太太身边的一个大丫头金铃出来了,穿着簇新的石青短袄,紫花细布比甲,笼着手,要笑不笑地站她面前,道:“三姑娘,太太使奴婢出来问一声,你可知道错了?” 莹月张了张嘴——脸有点冻僵了,她顿片刻才回出话来:“——知道了。” “那就去吧,明日,可不要再犯了。” 金铃传的是徐大太太的话,代表的也是徐大太太,莹月屈了屈僵直的膝:“是,多谢太太教导。” 金铃往旁让了半步,没多的话,转身径自上阶又掀帘进去了。 莹月到此时才敢跺了跺发麻的脚,把手放到嘴边呵着,汲取着一点热气,往院子外慢慢走去。 她弯腰拱背的瘦弱背影落在来往人等的眼中,也博得了一两声同情:“唉,托生成姑娘又怎么样,没个娘——” “嘘,你不要命了?”一个大些的丫头正好走过发出感叹的擦廊柱的小丫头旁边,听见了,兜头给了她一下子,小声训道:“太太好好的,三姑娘怎么就没娘了?叫太太听见,皮都揭了你的!” 小丫头忙忙讨饶不迭,待大丫头走了,埋头擦起廊柱来,再不敢多话了。 ** 莹月在回程的半途中,叫她的丫头石楠接着了。 石楠本来眼眶就发红,在道边上焦急地来回打转,一见了她蹒跚的步伐,飞奔着迎上来,眼泪同时洒下来:“姑娘!” 莹月让她扶住,顿时减轻了不少负担,放松下来挨着她,笑道:“哭什么,我没事,这不是回来了。” 石楠哽咽道:“姑娘别说了,快回去吧,玉簪姐姐把热水汤婆子熏笼都备好了,姑娘赶紧回去暖一暖。” 莹月又冷又饿,也没什么劲头说话,就点了头,由她一路扶回了清渠院。 清渠院位置很偏,窝在离正院最远的西北角里,莹月每天去请安都要走老长一段路,冬日里尤其受罪,每天早晚都各灌一肚子冷风。但莹月仍然很喜欢这里。 作为家中最不受宠的庶女,能独占这么一个小院算她运气好了。 她生母是徐家的丫头,很早就病亡了,徐大太太看见庶女刺眼刺心,不想接她到正院里养,就把她丢给了徐惜月的生母云姨娘。 莹月在云姨娘的院子里住了两年,当时她才是个三岁的奶娃娃,什么也不懂,凡事都跟在长一岁的姐姐惜月后面,惜月让云姨娘教着做什么,她就跟着学,姐妹俩天天请安一道儿去,一道儿回,小小的两个人看上去很和睦。 如此过了两年,不知徐大太太怎么回过味来了,认为如此是给云姨娘送了助力,莹月由她养大,凡事还不都听她的去了? 于是折腾着又把莹月挪了出来,但徐大太太自己仍是不想养她,寻了个空着的小院,随便配了几个下人,把她扔了进去。 小的时候莹月懵懂着,刚离开惜月那一阵一个人还哭了一阵鼻子,但渐渐大了,她就觉得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也很好。 这个小院太偏了,一般人串门都懒得串到这儿来,莹月回来,把院门一关,就把那些风霜喧扰全关在外面了。 “姑娘!” 她的另一个丫头玉簪站在帘子外翘首以盼,见她回来了,忙小跑过来:“姑娘快进去,我烧了热水搁在熏笼上,现在还烫烫的,姑娘快把手脚暖一暖。” 两个丫头左右簇拥着把莹月扶进屋里,石楠替她脱鞋袜,玉簪走到床前,从被窝里拿出汤婆子放到她怀里,又转头去端熏笼上的铜盆。 鞋袜褪下,莹月小巧的双足悬着,她脚尖冻得生疼还发痒,迫不及待地就要往盆里放,石楠忙道:“姑娘等一等。” 捉了她的双足先替她生搓着,连着小腿一片,直搓到发热才许她放进水里。 莹月乖乖地抱着汤婆子由她摆布,冒着热气的水流漫过脚面,浸到脚踝处,她舒服地叹出口气来,往搭着陈旧墨绿椅袱的椅子里靠了靠。 玉簪见她耳朵红红的,伸手摸了摸,冰凉,不由怜惜地道:“再这么挨两日,姑娘连耳朵都要冻坏了。” 怕她生起疮来,一下一下地替她搓着,又小心地避开她耳垂上坠着的两粒珍珠小耳珰。 莹月自我安慰地道:“应该不会的,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了。” 转身去拿干净布巾的石楠一听这话急了,忙转回来道:“这么说,姑娘明儿还得去挨罚?不行,我明天一定要跟姑娘去,姑娘可别再哄我留下了。” 姑娘家娇贵,在自己家里行走也很少落单,莹月今天会一个人在那罚站,是因她昨日带了石楠去,结果主仆俩一起在那站了快一个时辰,她觉得今天去情况可能还不大妙,就哄着没带石楠。结果,果然。 玉簪也道:“要么明天我陪姑娘去,没有姑娘挨饿受冻,我们在这安坐的理。” 莹月拒绝了:“都不要。谁去,都是再白赔一个进去,我病了,有你们照顾我,你们病了,怎么办呢?我笨手笨脚的,可不会伺候人。” 石楠想哭又想笑:“姑娘说什么话,谁敢劳动姑娘伺候我们?”说完了又很发愁,“太太这股邪火,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啊。” 以往莹月的日子其实没有这么难过,她窝在这个偏远的小院里,不争不抢任何物事,给什么待遇都受着,徐大太太有交际要应酬,有家务要管,有亲生的子女要操心,一般情况下,犯不着来和她活得这个影子似的庶女过不去,丢远一点,少看见几眼也就是了。 现在忽然改了常,自然是有缘故的。 这个缘故,家里上下其实都知道了,只是不想触着徐大太太的霉头,还没人敢在明面上说出来。 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莹月还是可以说一说。 脚泡好了,身上重新暖乎乎的,玉簪去隔壁耳房端炖在小炉子上的蜜枣粥,莹月就向正替她穿袜子的石楠问道:“怎么样?消息打听确实了吗?” 石楠早上没跟她去罚站,也不是真的就在家里安坐了,莹月哄着她,给她寻了差事,叫她去打听一下昨天听到的一桩闲话。 能在清渠院这个冷窖里当差的,都不是什么很有本事有背景的下人,但石楠是家生子儿,要打听事,总归还是找得到自己的一点门路。 她一边引着莹月的脚踩进只在屋里穿的软罗绣鞋里,一边抬了头,很有兴趣地道:“打听到了!我去云姨娘院里,找梅露姐姐,假装要借二姑娘的绣花样子看一看,没等我寻话头提起来,那里的丫头自己就在议论着——方家的大爷,是真的回来了,而且都回来有七八天了!” 她口里的方家大爷,是京里平江伯府的长房长孙,徐家大姑娘徐望月的未婚夫。 在五年之前,方家大爷除了长房长孙这个称谓外,因其父母早逝,祖父心疼他,他还有另一个从父亲身上继承来的更显耀的身份:平江伯世子。 但那一年的春天里他出了事,受了重伤,抬回府后虽保住了命,却因咽喉受伤,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变成了一个哑巴,并因此失去了他的世子位。 他的叔父开宴庆贺自己敕封世子的那一日,他离家出走,一去五年,杳无音信,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由此可见,徐大太太管的家务也就那么回事,没人没眼色到在她跟前说,可背过身去,连丫头们都在公然议论起来了。 石楠起劲地转述着:“听说是方老伯爷要不好了,方家大爷才回来的,回来了这几日,一直呆在方老伯爷屋里侍疾,门槛都没迈出去过。方老伯爷原来眼瞧着不行了,方伯爷使人连寿材都寻好了,不想这一见了孙子,方老伯爷又健旺了起来,先前药都吃不下去,如今饭都照常用了——” 玉簪正好进门,听得好笑:“这是怎么编出来的?难道有人这么大本事,钻进方老伯爷的屋子亲眼见着了不成?” 她一边说,一边把粥摆到莹月面前,粥重新热过,已经熬得稠稠的,但是没有别的小菜,莹月也不在乎,她饿了,喝粥也喝得很香,同时分神听着石楠说话。 “姐姐,是真的!”石楠认真地道,“梅露姐姐说,外面现在都传遍了,说方家大爷还是有孝心的,我们关在府里,才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太太肯定是知道的,她还跟蔡嬷嬷抱怨呢,说方家大爷不来我们府里拜见,十分无礼。唉,从方家大爷失了世子位后,太太就不喜欢他,不知嫌弃了他多少话,现在人家侍疾没空来,正趁了太太的意,可太太又不高兴了。” 说到徐大太太这个反应,玉簪信了,接了话:“太太就是这个性子,想挑刺,怎么都能挑出来。不过,怪不得太太连日火气这样大了,方家大爷回来了,大姑娘恐怕就要嫁过去了。” “不是恐怕,是一定。”石楠有模有样地扳出手指来数,“头一桩,大姑娘今年十八岁了,方家大爷二十一了,哪一个还能等得拖得?第二桩,方老伯爷这个寿数,又这个身体,能不想赶在闭眼前看见孙子把孙媳妇娶回来?太太是没想明白,她还嫌人家不来,只怕来了,就直接是要商量大姑娘过门的事了!” 她说得俏皮,莹月含着粥忍不住笑了一声,怕不雅相,又忙忍回去,把脸颊忍得鼓鼓的。 玉簪也笑了:“太太把人家嫌的那样,偏偏又不去退婚,其实这几年方家大爷跑得没了影子,是最好的退婚时机了,方家不能说什么,大姑娘的名声也没有多少损伤。” “退了容易,上哪再找平江伯府那样的门第呢?”石楠快人快语,“现在可不是我们老太爷还在的时候了。” 徐家上一代的家主徐老太爷是徐家上下几代最有出息的人,在世时最高任过刑部尚书这样的中枢要职,徐望月的婚事就是在他手里定下来的。 93.第93章 此为防盗章。 其实与别人猜测的有所不同,大姑娘望月这回出门, 还真就是单纯地散心去的, 她既没有这么坚韧的意志, 到这时候还怀有幻想, 也没有这么大的胆量, 在婚期快逼到眉睫的时候还搞事,她所以要出门,就是不想在家呆着,像等候秋决一样等候着平江伯府的人上门来谈完婚的事。 结果这无心插柳,竟比有意栽花要有效用。 徐大太太本已替女儿死了的那颗攀高望上的心, 如草粒遇春风, 生生不息地就窜了起来,坐在炕边守着女儿,恨不得叫她把每个细节都重复上十遍才好。 望月倚靠着一个大迎枕, 半躺半坐,脸色有一点发白——她受凉是真的,莹月早上让徐大太太罚站了大半个时辰, 冻得抖抖索索, 她在隆昌侯府里差不多也站了这么些时候, 不过不是被罚的,而是被隆昌侯府的岑世子拦下来说话耽误了的。 岑世子不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 有邀请她进一间花坞去, 望月不敢, 这最要紧的关口, 她心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只愿意在外面和岑世子说话。 “这么做很是,”徐大太太不住口地夸她,“好人家的姑娘可不会随便跟外男在一间屋子里独处,你真去了,恐怕要叫他看轻。不去,才显得尊重。” 望月抿唇一笑:“娘,我知道。” 徐大太太想听,她更想说,细细地道,“岑世子说了好几次,我都推辞了,他一点也没着恼,就陪我在外面呆着,我瞧他的脸都有些叫风吹红了,我请他回去,他还不肯,还把氅衣解下来给我披着。” 这些话徐大太太都已听过两遍了,仍是听得聚精会神,又第三遍问她确认:“岑世子真说了要来提亲?” 望月含羞点头。她眉目微微有些上挑,五官甚为艳丽,就是这么不施脂粉地躺着,也微微显得凌人——这是她美中不足之处,一旦动怒,艳色会俱化为凶相。 不过徐大太太不觉得,她看自己女儿怎么看怎么好,笑容止不住:“我儿这样的好相貌,怨不得岑家的世子爷一见倾心,若早去,说不定这桩姻缘早就成就了!” “娘!”望月娇嗔了一声,“你忘了,从前岑世子是有妻子的,怎么好说,就是见到了也没有用。” 岑世子比望月大着四岁,几年前就娶了妻,不过妻子命薄,去年时难产,挣命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自己这条命却是没留住,血崩去了。 提到这个,徐大太太终于冷静了一点,嗟叹道:“怎么偏没去干净了——” 望月眼神闪烁,打断道:“娘,别这么说。” “我们自己家里说说,怕得什么。”徐大太太不以为然,不过还是顺着女儿的意住了口,转而道,“那岑世子知不知道你本身有婚约?” 望月点头:“定了这么多年了,他当然是听说过的。不过,”她眉眼间显出骄傲之色来,“他说了,他不在乎,只要我们家退了,他马上就来提亲。” 徐大太太喜道:“真的?那侯爷和侯夫人也能同意?” “他说了,他第二回娶亲,可以自己做主,他要娶个自己喜欢的。”望月面色苍白里透出晕红来,“他还怕我嫌弃嫁过去是做续弦呢,我说我从不在乎这些虚名——” 徐大太太见她停了,忙追着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呀。”望月扭捏着,“娘,我头一回见他,还能说什么,难道我当场就斩钉截铁地允了他不成,那我成什么人了。” 徐大太太愣了一愣:“——说的也是。” 事实上就这个进度已经是突飞猛进到不行了,徐大太太缓了缓神之后,回归了正常思路,倒又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顺利了,忍不住跟女儿又确认了一遍:“你瞧出来他真的是真心?倘若是那等浪荡子,哄着你丢了平江伯府那头,翻过脸来又不认了,怎么是好。” 望月不乐意了,道:“岑世子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怎会做这种事?”她停顿了下,“就算万一我跟岑世子无缘,那我也不要嫁给那个哑巴,平江伯府那门亲我本来就不稀罕,没了才好呢。” 徐大太太想一想,倒也是,其一如今的方寒霄本就是配不上女儿的,其二岑世子想要占姑娘的便宜,哄着她私自出门就是了,用不着来让她退婚这一套,既说了这个话,当就是认真的了。 如此,尽快摆脱掉旧婚约就变成眼下最紧要的事了。 望月也正想到这个,略微吞吐地道:“娘,平江伯府那边要是不依怎么办?虽说岑世子说他什么都不在意,可要闹得不好,就算岑世子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只怕侯夫人——” 谁家婆婆愿意娶一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儿媳妇,就算隆昌侯夫人拗不过儿子,勉强同意了,她嫁过去不得婆婆的喜欢,日子却要难过。 下家有眉目了,徐大太太再不将前事放在心上,当即道:“这不消你费神,照我说,平江伯府心里没点数吗?那方寒霄都成什么样了,前程没了,身体残了,还闷不吭声一跑这些年,可见脾性也是怪诞离格的,这样的人哪点还配得上你,他若有自知之明,该主动将婚事退了,免得耽误你才是。” 望月心中未尝不是这么想的,不过年轻面皮薄,还不好意思像母亲般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只表情上显出认同,又道:“可他家似乎没有退的意思,现在我们去提起来,不太占理了——” 这确实是一桩难题,更难的是,若是单纯的退还好说,可望月退完这边,转头就要高嫁去隆昌侯府,平江伯府就算从前没察觉,见了这一出,也再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到时不要说是平江伯府这等门第的了,就是寻常百姓也难忍下这个哑巴亏。 徐大太太皱了眉:“都怪那方寒霄,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若再迟得一迟事情就简单多了。” 方寒霄一直不归,望月等他是美德,不等是人之常情,风气还不至于苛刻到必要她苦守一生才行。 不过徐大太太敢帮着女儿火中取栗,心中还是有成算的,跟着就笑了一笑:“他如今配不上你,若配别人,倒还罢了。” 望月一时没听懂:“啊?” 徐大太太目中闪过异样光芒,慢悠悠地道:“你二妹妹不是正着急得很吗?云姨娘话里话外漏了几次风了,只差没明着说我耽搁了二丫头。既如此,不如就势成全了她。” 望月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又觉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会意错了,不自觉有点提高了声音:“娘,你、你想让二妹妹——” “嘘。”徐大太太冲她做了个手势,“事未做成,不要张扬,对谁都不要说。” 望月忙在屋内环视了一圈,见都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方定了定神,只是仍旧瞠目:“娘,这怎么行?方老伯爷虽病危管不了事了,可方伯爷好端端地,怎会坐视这样的安排?更别提方大爷,他——他怎会善罢甘休!” 哪个男人忍得了这个羞辱? “明着去说,平江伯府上下当然无人会同意,二丫头一个庶出,如何能与你相比?”徐大太太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全部退出去,然后把声音压低了,“不过,先把人抬过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望月更觉荒唐:“抬过去又怎么样?人家发现不对,立时就能退回来!” 到时候平江伯府被摆了这么一道,将会闹成什么样子,她简直不敢想象。 “平常时候自然不行,”徐大太太胸有成竹,“可你不是才说,方老伯爷正病危了?我料着要不了几日,平江伯府一定得来人了,怎么也得让你在方老伯爷闭眼前嫁过去。这就是机会了。” 她见望月面露茫然,显是还没有绕过这个弯子来,遂把话进一步点透了:“平江伯府这时候想完婚,为的无非两桩,一是让方老伯爷瞑目,二来,说不得也有借这桩喜事冲一冲的念头,方老伯爷叫一冲,也许就能熬下来,这几日外面不都在说着,那老头子得了长孙伺候,精神又好了?” 望月渐渐通透过来:“——娘的意思是,平江伯府就算知道不对,也不敢捡在这时候闹出来,怕气着了方老伯爷?” “气着”还是好听的,只怕直接“气死”了。 “这,还是太行险了。”她凝思着,纤长的玉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被面上富丽的牡丹纹样,“毕竟是娶妻人伦大事,恐怕不会这样轻易放过。” 94.第94章 此为防盗章。  “你不懂, 方爷就是要给新娘子一个下马威呢, 看我们方爷这威风,将来这夫纲一定错不了!” “哎呀, 薛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哈哈——!” 外面爽朗的男声一应一和地打趣着, 莹月在里面就凄惨了。 没人跟她说过吉日当天成婚的程序, 徐大太太只是威胁她要老实听话就完了,那一支箭射上来的瞬间,她以为是冲着她来的,魂差点吓飞了, 一口血和着口水,连呛带咳地喷了出来,差不多与此同时, 一只手从外面撩起了轿帘—— 是金铃。 先前就是她捡起了滚出去的宝瓶,现在莹月要下轿了,她要乘机把宝瓶塞回给莹月。 金铃毫无防备地跟莹月堪称恐怖的面容对上,眼眶刹时瞪大, 眼珠子都要瞪凸出来,一声尖叫含在唇边,但惊吓过度,竟没叫得出来。 她僵直的动作很快为人觉出不对了, 从旁有另一个人上前来, 探身从揭起的轿帘一角往里望了一眼。 莹月气息微弱泪眼朦胧地望出去, 尚未看清这人什么模样,对方一眼之后,却是迅如闪电,劈手夺过她揉在膝上皱成一团的盖袱,重罩回她头上,莹月才一惊,整个人已觉一轻,叫人打横从轿子里抱了出来。 她看不见,惊得张着手胡乱摸索,摸到那人襟前,忙先拽紧了他的衣襟,恐怕掉下去。 抱着她的人不管她做什么,迈开大步转身就向宽阔的朱红大门里飞奔,身后爆竹锣鼓都歇了,一片嗡嗡的茫然议论声。 “出什么事了?” “新娘子发急病了?” “不知道啊,哎,新娘子怎么了?” 四起的议论最终逼到了金铃面前,金铃嘴唇和双腿一起发着抖,按照徐大太太的算计,这露馅至少也要到拜过堂送入洞房揭盖头的时候,那时礼已成了大半,平江伯夫妇为着自家的颜面,为着老伯爷的病情,当场揭开大闹的可能性会降低许多,而只要不闹开,这事就有往下转圜成就的余地—— 可现在,全完了! 三姑娘平时怂得跟个兔子似的,谁都能去欺负一下,怎么忽然烈性起来,居然敢咬舌自尽了呢?! 她要早是这个脾性,徐大太太也不会把她填上花轿坏事啊! 眼下这个局面,喜事随时变丧事,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要是传到方老伯爷耳朵里去,把他气得一口气上不来——金铃简直不敢想了,真到那一步,她们这些送嫁的徐家人还走得脱?被平江伯府的人拿住了立即打死都是活该! 金铃两股战战无处可逃,对着众人的疑问一时也想不出话敷衍回答,只恨不得原地昏倒。好在同来的蔡嬷嬷年老而心性老辣——就是先前一直拧莹月的那个,向众人应付了句“姑娘身子骨娇弱”之类的话,就把金铃扯到自己人包围的一个小圈子里,厉声问她:“怎么回事?” 金铃见了她,总算有了主心骨,忙凑上去焦急地低声道:“嬷嬷,糟了,三姑娘咬舌了!” 蔡嬷嬷也愣了:“什么?” “真的,三姑娘一脸血,我一掀帘子,她还又吐了一口,吓死个人!”金铃慌张着,“嬷嬷,现在怎么办?我们快逃吧?方家大爷把姑娘抱进去了,他不认得姑娘,可洪夫人肯定是认识的,这事瞒不住,马上就得来人问我们话了!” “瞎说八道,往哪儿逃,丢下个烂摊子跑了,回去太太能饶了你?”蔡嬷嬷心下突突乱跳,但毕竟掌得住些,喝止住金铃的馊主意之后,又飞快想定了对策,“我们跟着进去,没在外面闹出来,事情就不算太坏。” 金铃傻了——这还不算坏啊? 她是徐大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又能被派出来干这等阴私事体,当然不是个失惊打怪的毛躁性子,只是适才往轿子里的惊魂一瞥给她留下的阴影太重了,她还没完全缓过来,口吃道:“进、进去?”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蔡嬷嬷不理她的疑问,转而反问她:“你看三姑娘伤得怎么样?” “可重了!”金铃忙答,“全是血,嬷嬷,你见到三姑娘的手没有?方家大爷把她抱出来时,我见着她的掌心都是血红的,能不能活很难说了,唉。” 她平时虽然不把莹月一个边缘庶女放在眼里,但莹月毕竟从没有得罪过她,她想起好好一个姑娘就这么没了命,心里也有几分唏嘘,叹了口气出来。 “不能活最好。”蔡嬷嬷眼中却精光一闪,“人是方家大爷抱进去的,三姑娘这口气要是断在了平江伯府里,伯府就别想甩得脱干系。到时这门亲是做不成了,可方伯爷和洪夫人也难再找我们太太问罪了。这事,寻个急病而没的理由就了了。” 金铃:“……” 蔡嬷嬷扯了她一把:“叫着我们的人,快进去,总站在这里叫人看着才不像样!” 金铃压下不断从心底冒出的凉气,答应了一声,忙去安排起来。 ** 莹月这口气没断。 抱着她一路直闯入府的方家大爷决断与行动力兼具,短短一刻钟内,他一语未发,沉默往返,把她安置到一间空房后,又飞快拉来了一直在府里给方老伯爷看诊的王大夫。 王大夫人过中年,腿脚没他那么利落,一路跟着直喘,待见到脑袋悬在床边、一张血盆小口的新娘子,吓了一跳,忙上前看视。 “这是伤着哪了?嘴里?快张开我看看!” 方寒霄立在床侧的青帐旁,把莹月从府门外一路抱到这里、又去拉扯了王大夫来,这接连不断的路程好像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气息丝毫未乱,低着头,垂下眼帘看向莹月那张因为一路颠簸又呛了几口血而显得更加惨烈的面容。 没想到歹竹偶然也能出好笋,徐家当家人混账,用心宠惯的姑娘不知廉耻,这不放在心上、随意养出来顶缸的庶女倒还是个性烈不屈的。 莹月此时:啊—— 她无声地把嘴张得大大的,给王大夫看。 ——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似乎是不会这么配合大夫的。 方寒霄的眉头抽动了下。 王大夫用力盯着莹月嘴里看了两眼,她流血到这时候,嘴里一片血糊糊的,舌头也肿了,王大夫看不出来个头绪来,只好转头要水,让莹月先漱口。 这间房内没有别人在,方寒霄脚步一顿,移开去桌上取茶壶倒了杯水来,莹月接过来,她求生心切,抖着手捧着杯子,强撑着灌了两口,咕咚咕咚在嘴里漱了漱,吐了,然后气喘吁吁地倒在床边。 再然后就又:啊—— 真是非常坚强又配合的一个伤者了。 不过她的状态确实很虚弱了,要不是还有血丝在缓慢渗出,混着口水把她喉咙噎着,她这一倒回床上就得直接晕过去了。 她已经这么奄奄一息,但王大夫看过她的伤口后,原来紧张的神色反而缓了缓:“没咬断。” 在一旁负手而立的方寒霄大概是做了什么示意,王大夫接着道:“咬得很深,但没有断口,大爷放心,慢慢调养是养得回来的。” 房里静默片刻,王大夫又道:“大奶奶的血流到这个时候,已经不太流了,我这就开方,煎一剂来大奶奶喝下去,应当就止住了。只是后面要好好养着,麻烦事不少。” 他一直好似在自说自话,莹月这个角度看不见方寒霄,听到这时,忽然间会意过来:方家大爷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她当然早就听说过这一点,但听说归听说,她从未以为自己能和长姐的夫婿产生什么额外的交集,便也从未将这一点往心里去。 王大夫走开了,大约是忙着开方抓药去了,莹月悄悄把眼闭上,知道自己性命保住以后,她心头也不那么紧张了,就想装晕—— 因为她的麻烦事确实不少,她可没忘记,她是个假货! 什么“大奶奶”,根本不是她,方寒霄现在是还不知道,等知道了,哪里还会好心找大夫给她治伤,说不定立刻就要把她丢到大门外面去了。 因为这样,她虽然跟方寒霄已有过挺近距离的接触,但甚至还没有看过他一眼——她心虚呀。 当然她心里很有自觉,她被撵出去是迟早的事,不过她有一点小心思,这个给她看伤的大夫很厉害的样子,她想从他那里蹭一碗药再走,等回去了,徐大太太恼怒还恼怒不过来,不狠狠罚她就不错了,肯定不愿意给她请什么大夫。 房间里十分安静,闭上眼睛以后,别的感官被相应放大,但莹月仍然感觉不到什么动静,只能从没有听到脚步声来判断方寒霄没有走动,应该还在床边不远处,除此之外,她就只听见自己喉间细微的吞咽声—— “霄哥儿,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听说你抱着新娘子跑到这来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连着声音一起响起,是原在花厅里宴客的洪夫人闻讯匆忙赶了过来。 莹月眼皮一颤——她运气太差了,连碗药都来不及蹭到! 呜呜。 方寒霄往床边望了一眼。 他看得到莹月染血的细弱脖颈间微不可觉的滑动,以及她忽然颤动了一下的眼皮。 他的眼神——实在是一言难尽。 方寒霄先没理她,但她没个停歇,他听了一路,终于忍不住斜睨了她红红的盖袱一眼。 这底下什么动静——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哭起来跟个奶娃娃似的。 不过倒是不闹腾了,他拽着她,她也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新房到了。 照理这里还有挑盖袱、饮合卺酒等程序,不过方寒霄一概没管,把莹月送进去以后,他就转身走了。 他脚步声很轻,莹月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试探性地伸手去拽盖袱,没人阻止她,她抓下来再一看,红彤彤的新房里空无一人,方知道他已经出去了。 ——新房里这么空荡其实是不对劲的,喜娘、观礼的方家女眷、伺候的下人等都应该有一些,但洪夫人恼怒之下,没去正堂观礼,直接过来新房把所有人都带走了,长房无人可以出面,这些本都是她的安排,现在哑巴侄儿摆明要坏她的事,她把自己所有的安排都撤走,算是出一口气,也有给才进门的侄媳妇一点颜色看的意思。 95.第95章 此为防盗章。 因为卡在距离吉期仅有半个月这么要紧的关口, 望月竟病了。她病的根源在那日去往隆昌侯府时染上的一点风寒, 当时看着还好, 谁知回到家来, 连灌了几日的汤药都不见成效,竟缠绵不去,日渐沉重了起来。 如此,徐大太太自然没工夫再来理会庶女们了。 虽不用请安, 但出于妹妹的礼仪, 莹月也有被惜月约着一起去正院探过病,不过没能见到据说重病的望月, 丫头把她们拦在门外, 只说大姑娘病得重,怕过人,不宜见客。 莹月只有隔着门把想好的两句慰问念完, 然后老老实实地转头走了。 她不傻,心里知道长姐这病来的奇怪,不过这不是她管得着的事,别人不来寻她的麻烦都算她运气好了, 多的她既管不了,也不敢管。 倒是惜月若有所思:“大姐姐难道想借病把吉期躲过去?不对——她总不能一直病着吧。” 望月可不是单纯地想退掉平江伯府这头亲事,她还有隆昌侯府那边挂着呢, 她有耐心装病, 隆昌侯府可不一定有耐心等, 续弦本来不比初婚有许多讲头, 那边侯夫人要是看准了别人,说下聘就能下聘,根本不会给人预留出多少反应时间。 莹月记挂着自己看到一半的书,马虎回话道:“也许大姐姐是真的病重。” 惜月一声冷笑立时就冲出了鼻腔:“呵,连自家姐妹都不能见的病重?这种鬼话也就糊弄糊弄你这个傻子罢了!还怕过人,大姐姐真病重了,太太巴不得我们全去陪她呢!” 莹月忙转头张望了一圈:“二姐姐,你小声点。” 所幸周围没有旁人,她扭回头来,才松了口气。 “就你小心,你这么小心,该受的罚哪回少了?”惜月话里不以为然,不过她再开口时,声音还是收敛了一些,“我姨娘说,太太和大姐姐一定有算计,就是不知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再等等就知道了。”莹月宽慰她,自己在心里算了一下,“离下个月的吉期还有十——十三天,大姐姐真想做什么,到时候一定会有迹象的。” “到那时候大姐姐该做的都做了,我知道了还有什么用?”惜月抬手戳戳她的额头,“就要料敌先机懂不懂。” 莹月懂是懂,不过——嗯,她不太关心,长姐的婚事在她猜来无非三种结果,一种嫁去平江伯府,一种嫁去隆昌侯府——或是在那场花宴上攀到的别的什么好姻缘,一种两头落空,另择他配。最终无论如何,看上去都只是长姐自己的事,和她挨不上边,她也就不觉得需要操什么心。 要说的话,她才看的那本游记里说的南边一些风俗才有意思,那里的豆花竟是甜的,那可怎么吃啊—— 惜月看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和自己不是一条心,恼得又戳她一下:“小傻子,你就犯傻吧,哪天太太把你卖了,你还给太太数钱呢。” 莹月反驳:“我不会的。” 惜月不信任地斜睨她:“你有本事对付太太?” 莹月耷头耷脑地,声音低了两个度:“——不会帮太太数钱。” 惜月:“……” 她好气又好笑,“得了,看你的书去吧,成天就惦记着那些没用的东西,你跟大哥真是投错了胎,大哥有你这份痴性,状元都该考回来了。” 她说的大哥是徐家长子徐尚宣,徐大太太所出,今年二十四岁,已经成家了,亲事同望月一般,也是在徐老太爷手里定下来的,娶的是现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家的长女。 徐尚宣不幸在读书上肖了父,徐老太爷在的时候抽空管着他,他的功课还算凑合,徐老太爷一去,徐大老爷习惯了由父亲代管儿子,根本没意识这儿子是他自己生的,该他管,徐尚宣自己在家半学半玩了几年,把原来会的书也不会了,徐大太太发现以后急了,但她一个妇道人家,衣食住行可以给儿子安排得妥妥帖帖,读书上实在不知该怎么伸手,一咬牙,把儿子连同儿媳妇一起托付给岳父管去了。 岳父比亲爹有心,去年时往南边出外差,监察各地,一圈转下来大约得一年,把女婿也一起提溜出去了,好叫他长长见识。所以现在徐尚宣不在家里。 莹月略为不好意思:“我就是个消遣,怎么好和大哥比——” 惜月无语:“别想多了,没在夸你!” “哦,我知道。” 莹月憨乎乎笑着,跟她告了别,领着石楠转身走了,背影看上去颇欢快,一点心事都没有的样子。 菊英都忍不住笑了:“难为三姑娘想得开。” “这是想得开?这就是傻!”惜月不留情地道,不过她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但也怪不得她,不想开点又能怎么办,活活把自己愁死不成。” 菊英笑道:“姑娘还是护着三姑娘。” 惜月沉默片刻,失笑了一声:“我哪来的能耐护着别人,连我自己,都是自身难保。” 菊英知道她想及婚事,解劝道:“等大姑娘的事了了,姑娘就好说了。” 惜月没这么乐观,冷哼了一声:“谁知道呢,老爷太太都那样——且看着吧。” ** 日头东升西落,时间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不觉又是七八日过去,婚仪所定的吉日,已是迫在眉睫了。 不妙的是,望月仍旧病着,仍是不见人,许是她的状况着实重了,这一日傍晚,连徐大老爷都赶了回来。 徐大老爷并不在外地,但他是个行踪不定的神人,打徐大老爷去后,他当家做了主,从此家里就和没他这个人差不多了,三五日不在太寻常,十天半个月不回也不是稀罕事,究竟在外面都忙些什么,人却也说不上来。 好在他身上还栓了个官职,每日还需去衙门应个卯,家里有什么事寻他,还有个准地方递话。 这次他就是让徐大太太遣人请回来的,当晚灯亮了半夜,不知夫妇俩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隔日一早,徐大老爷仙踪一去,又不见人了。 这情况就明摆着不对了:望月出嫁在即,徐大老爷再不理俗尘,这几日也需在家撑一撑场面做一做样子罢? 可除此之外,别的又好似很正常,望月卧了病,徐大太太一边照顾她,一边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嫁妆,这些嫁妆里不少物件都是已备了多年的,徐大太太让人从库房搬出来,晒了满满一院子,看去富丽堂皇,一派有女将嫁的喜庆热闹。 这么一看,又好像没什么不对了。 但许多事外人看来寻常,自家人的感觉却不一样。 云姨娘的眼皮就直跳,她在徐大太太手底下讨生活多年,深知徐大太太脾性,眼下这个局面,里头一定有事。 云姨娘别的不怕,只怕出了什么岔子,带累了她的惜月,姑娘十七岁才说亲本已是晚了,名声上再有了瑕疵,那还有生路吗? 徐大太太作为主母,所居的正院伺候的人手是最多的,丫头婆子管事嬷嬷,加起来足有二十来号人,既多,就难免有隔墙有耳以及约束不得力的时候。 为了女儿,云姨娘不惜积蓄大把往里砸钱,终于砸出了一道口子。 “……是真的。姨娘要是不愿意,趁着还有一点时间,早做打算吧。” 乘夜来告密的小丫头跑了,云姨娘直着眼坐着,只觉天旋地转,满目金星。 “姨娘,姨娘你怎么了?那小丫头子不懂事,说的不一定是真的,许是她听岔了呢——”身边的大丫头担心地劝解着。 云姨娘恍若未闻,脑中只是一遍一遍回想着小丫头告的那句话,如一根淬毒的尖针,戳进她的天灵盖,激得她恨不得立刻拿刀去砍了徐大太太! “不真,不真就怪了!这就是她干得出来的事!我说她怎么这么坐得住——” 云姨娘将余下无尽的愤怒咽回了喉咙口,她不是不想骂,但她现在没有时间浪费在发泄上了。 天一亮,离吉期就只剩三日了。 她原以为这刀是架在不情不愿的望月颈间,不想徐大太太使的好一招祸水东引,竟是不知不觉移给了她的惜月。 没有理会丫头的劝解,云姨娘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夜未睡。 直到在丫头连绵的哈欠中,天亮了。 云姨娘终于动了:“去叫二姑娘过来。” 丫头揉着眼,答应着忙去了。 天刚亮,惜月才起,等她穿戴好了,犹带着两分困意过来的时候,云姨娘已经黑着两个眼圈,一句不停地吩咐人收拾东西了。 惜月看愣了:“姨娘,这一大早上的是做什么?” 云姨娘转头见她,亭亭立着,出落得鲜花一般,眼眶立时就发酸了,同时心里发了狠——想让她的孩子去填坑,做梦! “惜月,”她把女儿叫到身边,揽着她低低道,“你跟姨娘走,这两天这家里呆不得了。” 惜月茫然道:“去哪里?姨娘,发生什么事了?” “太太想让你替大姑娘嫁给那个哑巴去。”云姨娘说出这一句的时候,唇齿间几乎磨出了金石之声。 惜月足足怔了好几息的功夫:“——太太疯了?!” “她疯不疯不知道,我不能叫你赔进去。”云姨娘道,“你跟我走。” 惜月还沉浸在震惊当中,因为太出乎意料,她一时连愤怒都没来得及,只是糊涂中又带点慌张,道:“去哪儿呀?姨娘,我们能到哪去?” “到衙门找老爷去。”云姨娘想了一夜,已经想出了对策,“叫老爷找个宅子,把我们留下,等这里的污糟事结束了,再回来。” 听说是去找徐大老爷,不是往外面去乱跑,惜月定了定神,冷静了些下来,道:“姨娘,老爷能答应吗?——老爷前天回来过,太太的这个主意,肯定跟他商量过了,他肯定是同意了!” 惜月终于想起来愤怒了,嫡母不是亲的,爹总是亲的,可照旧是把她卖了! 云姨娘冷道:“老爷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只要不让他烦神,凭谁说什么都是好。太太能叫他同意,我就能叫他反悔。他敢不留下我们,我就在鸿胪寺里闹起来,看他让步不让步。” 惜月为云姨娘的大胆犹豫了一下,但旋即意识到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徐大老爷这个爹,虽然万般指靠不上,但他总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脾气着实不坏,连受气包莹月都没挨过他的一句重话,云姨娘真跟他豁出去闹起来,他很可能,也不会怎么样—— 96.第96章 此为防盗章。  深闺里的时光其实单调寂寞又无聊, 但莹月早已习惯,她早早就开院单住, 起初徐大太太有按例给她配了个奶嬷嬷,但奶嬷嬷比石楠玉簪有门路,在这为人遗忘一点油水都没有的小院里熬了两年,就以莹月大了为由调了出去, 那此后莹月身边就只剩下两个没比她大多少的小丫头了。 没有人再教导她,她跌跌撞撞地长着,摸索着安排自己的生活, 找有兴趣的事情打发掉不知该做什么好的长日, 至于对不对, 那是不会有人来指点她的——比如把有限的银钱都花在买书上, 以她这个待嫁的年纪来说, 显然不算是花在刀刃上。 石楠搬了张小杌,坐在炕尾的熏笼旁边绣一张帕子, 一时眼睛盯得发酸了, 就仰起脸来望一望莹月,看看她有没有什么需求,顺便缓一缓眼睛。 莹月看书看得很认真, 什么需求也没有,她文秀而白嫩的脸庞半垂着, 软糯又乖巧, 还透着一股无辜劲儿。 石楠望了两眼, 没来由从心底望出一股自豪来:大姑娘那么金尊玉贵地养着, 耗的钱米够原样打出一个金人儿来了,也就那样;她和玉簪两个紧巴巴地,一文钱都要算着用,养出来的姑娘一点也没差到哪儿去,看这肌肤雪白里透着淡粉,鼻梁挺秀,嘴唇花瓣般娇嫩,轻轻一咬,就更添了一抹动人——呃。 石楠醒过神来,出声阻止:“姑娘,不要咬,嘴唇干了要用口脂才好。” 她说着把针线放过一边,站起来去取了个小圆盒来,打开要替莹月涂。 莹月有点不好意思:“知道了,我自己来。” 缺乏精心的照料养育还是有点不足的,莹月这个小习惯就不太好,她不爱用口脂,春日干燥,嘴唇发干她就自己咬着润一润,石楠玉簪两个先没发现,等后来留心到了,她这个习惯已经养成了,丫头们再提醒,起的效用也有限了。 石楠半真半假地抱怨:“我们说了姑娘都不听,看来以后得姑爷说才行。” 莹月不懂她话里的打趣意味,辩解道:“我听了的。” 把涂得红润润的嘴唇嘟起来给她看。 石楠一下软了,笑开来:“是是,我说错了。” 莹月把小圆盒还给她,石楠一看,就剩个底儿了,她心下算了算,莹月用得少,没人提醒再想不起来自己用,这个底儿凑合着应该还能撑上两个月,那时候天气热起来,不需要用了,可以省点事,不用想法再去弄一盒新的来。 松口气之余,她又有点心酸,唉,这样的份例货其他三位姑娘从来不用,大姑娘不说了,二姑娘四姑娘都自有姨娘体贴另买了好的来使,只有她家姑娘,还得算着用。 这情绪在石楠放好口脂转回来时已经消失了,譬如此类不过日常,想一想也就过去了。 她坐回了熏笼旁,一边陪着莹月,一边继续绣起帕子来。 安逸的大半日不知不觉过去了,隔窗能见灿烂晚霞时,莹月重新穿戴好了,心情略沉重地往外挪步。 这回石楠坚决要陪着她一起,莹月哄她:“没事,昨晚太太也没怎么我,早上才罚的我。” 石楠道:“所以我陪姑娘一起去也不怕。” 玉簪是要留守的,现在小院里就主仆三人了,得留个人下来管着看守烛火,烧茶备水等一类事,她送到院门口,帮腔道:“知道姑娘心疼我们,可要是我们总不去,由着姑娘一个人来回,太太一看,我们都是做什么吃的?那时罚下来才重呢。” 莹月一想,脸色变了,因为她瞬间都能想象出来徐大太太会说的话了,只有点头同意。 出了院门,越靠近正院,莹月的步伐越慢,她离开了她的小院,就好像一只蜗牛被拔出了它的壳,原来面上含着的笑意,眼神中的灵动,都渐渐在消失,等到终于看见正院那几间上房的时候,她已经只余下一副木呆呆的表情了。 她是真的害怕徐大太太,都说徐大太太是她的嫡母,但她从没有从徐大太太身上感受过任何母亲的温情,徐大太太摆布着她,从这个院里到那个院里,虽然是在同一个家中,但已经使得她当年稚弱的心灵里有了对于颠沛流离的初步认知,对于这样能支配她人生的人,她就是很害怕,连讨好都不敢去讨好她。 她在丫头们面前表现得没事,还推着石楠不要她来,其实童稚时留下的阴影一直笼罩她到如今,徐大太太平常把她当影子般遗忘的时候还好,现在徐大太太心气不顺,喜怒无常要寻人出气了,她心头的阴影就卷土重来了。 昨天晚上徐大太太是没有找她的茬,可谁知道今天呢—— 今天也没有。 莹月的运气居然不错,她终于挪到了正院里,只有金铃出来打发她:“太太这里有事,姑娘们回去在自己院里用饭吧。” 莹月大喜,张口就应了个“是”。 还是比她迟来一步的惜月上前,关心地多问了一句:“听说大姐姐回来了,好像身上不大好,我们该探望一下,不知方不方便?” 金铃道:“正是为着大姑娘,大姑娘有些受了凉,太太正忙着请医熬药,姑娘们还是回去吧,探望等明日再说。” 话说到这样,就不能再说什么了,惜月退回来,领着丫头转身离开。 莹月如获大敕,按捺着雀跃跟着转身走,小声向石楠道:“我们正好绕去厨房,把饭食拿回去用。” 石楠也觉得开心,笑嘻嘻点头。 跟只会傻乐的主仆俩比,走在前面的惜月就有模样多了。她身材高挑,背脊笔直,脚步缓了一缓,等到莹月跟上来,红唇轻启:“就这点出息。” 莹月:“……”她有点陪着小心地道,“二姐姐。” 惜月看她这样,也没脾气了,抬手戳一戳她额头:“你现在就乐起来,明天早上怎么办?我可告诉你,大姐姐病了,太太的心情只有更差。” 莹月小脸垮了:“——哦。” 挪了两步,扭脸没精打采向石楠,“回去把我那件石青披风拿出来,明早我多加一件。” 石楠苦巴着脸点头。 跟着惜月来的丫头菊英扑哧一声笑出来。 惜月憋了一下,也笑了:“行了,笨丫头,你就不知道看看金铃的脸色?她像是着急上火的样子吗?” 被吓唬的主仆俩面面相觑回想了一下,从彼此的脸上找到了答案,莹月恍然大悟:“对啊,难道大姐姐没有生病?” 惜月唇边流淌出笑意:“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但金铃奇怪,跟大姐姐出门的下人们更奇怪,主子受凉生了病,下人们回来时面上不见一点担忧惶恐,倒像是从哪打了胜仗来似的,个个笑逐颜开——呵,这病得人竟形容不出来。” 莹月身边人手太少,消息一向滞后,惜月不同,一般是庶女,生母在不在差别不小,莹月连望月受凉归府的信都不曾提前听闻,她已经连个中蹊跷之处都打听明白了。 在这一点上莹月表现出来的迟钝不是笨,只是因耳目闭塞而不可避免带来的欠缺,现在惜月一点,她也就明白了过来,惊讶地睁大了眼:“大姐姐这是——如愿以偿了?” 在方家大爷如一把悬于头顶、随时可能直刺下来的利剑的时候,不会有第二件能令徐大太太和徐望月同时展颜的事情了——虽然目前为止看到的都只是下人,但许多时候下人反应出来的就是主子的情绪,徐望月真有什么不好,服侍她出门的下人个个大祸临头,哭都来不及,哪里还笑得出来。 “大概是吧。”惜月嘴里含糊着,但她的神态已是很笃定,嘴角讥诮地挑了一挑,“这最后一搏,还真叫她搏到了。” 莹月松了口气,她别的没想,先想到自己该有一阵子的松快日子过了。不想这口气松得大了点,原原本本传到了惜月耳朵里。 惜月表情一窒,秀丽的面庞微微扭曲着向她瞪过来:“——蠢丫头,我和你说这些,真是对牛弹琴!” 莹月倒也晓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小叛徒,讨好地忙笑了笑:“二姐姐,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叫太太罚怕了。” 想了想又悄悄补充,“我是替二姐姐开心。” 惜月只比她大一岁,但心智上要成熟许多,是个确确实实的大姑娘了,闻言脸颊就飞了红:“我有什么好开心的?哼。” 菊英跟在旁边笑了出来,小声道:“三姑娘说的也没错,真叫大姑娘折腾成了,对姑娘并不是坏事。” 大姑娘一直拖着,才愁人。 惜月又忍不住冷笑了:“哪那么容易。大姐姐身上的婚约可一直在呢,早先能退的时候不去退,现在去,平江伯府难道就是好欺负的?闹大了,不管大姐姐是怎么跟隆昌侯府连上蔓的,人家还会要她?这样的侯门勋贵,要什么样好人家的姑娘没有,非得认死了大姐姐不成。” 她为着徐望月的得陇望蜀,生生耽误到了十七岁,单这一条就足够对长姐生出无数怨气了。 但她说的话是条条在理,徐望月离真正的如愿以偿还差着漫长一截路,平江伯府就是横在路中央的一座大山,能不能搬走,又要怎么搬,都是问题,稍有不慎徐望月的名声就要完蛋。 想到这一点惜月的心情又好起来,笑容里掺进了幸灾乐祸,倒是菊英忧虑起来:“姑娘,大姑娘的名声要因为这件事坏了,姑娘也——” 都是一家子的,跑得了哪个。不但惜月,莹月都讨不了好,只有娇月年纪小,受的影响还小些。 惜月牙关一咬:“那也先坏她的!”旋即眉间又现出了两分不甘,“太太跟大姐姐现在该称心满意了吧……” 而望月现在有了别的念想,对旧婚约只有避之不及,徐大太太不会再乐见洪夫人的到访。 莹月怕她不溜快点,让心气不顺的徐大太太一眼看见了,又得去数树叶子。 巳中时分,洪夫人宝车登门。 这位现今的平江伯夫人比徐大太太要年轻一些,今年三十八岁,身材丰腴,满月似的面庞生得略为普通,但妆容衣饰十分严整,眉目之间精神奕奕,乍一看,倒也是个中年美妇人。 分了宾主安坐下来,洪夫人先笑着替方寒霄的至今未见踪影解释了一下:“都是我们霄哥儿年轻胡闹,他一回来,我就催着他来贵府拜见赔礼,不想老伯爷乍见了孙子,又喜又怒,老人家的身子禁不住这么大的情绪震荡,病情一时看着轻了些,一时又重了,霄哥儿是个孝顺孩子,为此一刻不敢离了老伯爷身边,所以方拖延了下来。” 97.第97章 此为防盗章。 莹月怕她不溜快点, 让心气不顺的徐大太太一眼看见了, 又得去数树叶子。 巳中时分, 洪夫人宝车登门。 这位现今的平江伯夫人比徐大太太要年轻一些, 今年三十八岁,身材丰腴, 满月似的面庞生得略为普通,但妆容衣饰十分严整,眉目之间精神奕奕,乍一看, 倒也是个中年美妇人。 分了宾主安坐下来,洪夫人先笑着替方寒霄的至今未见踪影解释了一下:“都是我们霄哥儿年轻胡闹,他一回来,我就催着他来贵府拜见赔礼, 不想老伯爷乍见了孙子, 又喜又怒, 老人家的身子禁不住这么大的情绪震荡,病情一时看着轻了些,一时又重了,霄哥儿是个孝顺孩子, 为此一刻不敢离了老伯爷身边,所以方拖延了下来。” 又说起望月, “大姑娘呢?怎么不出来见见, 可是昨日去隆昌侯府累着了?” 徐大太太一边让丫头上茶, 一边面露忧虑道:“不是累, 是着了风受寒了,才吃了药,人虚得起不来床。” 徐大太太昨夜忙着完善自己想出的对策,几乎一夜没睡,她这个年纪,亏空了觉脂粉都难以遮下去,此刻脸色暗沉,眼皮浮肿,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心忧女儿病体的形容。 洪夫人听了,关心地问:“病得这样重?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费心弄了隆昌侯府的帖子来,大姑娘也不会受寒。” 这一点是连云姨娘那边的丫头都没打听明白的——与以往徐大太太以女儿忧闷成疾要散心为由去主动向平江伯府索要帖子的情形不同,这一回,是洪夫人先给予了请帖来。 也只有如此,从情理上才说得通,不然就在昨日之前,望月还几乎要嫁定了方寒霄,捡在方老伯爷重病的当口还去要帖子出门玩,徐大太太没疯,不会这样坑女儿。 不过由洪夫人递过来的就不一样了,去了,那是从长辈之命,就算还有那么点不好看,也容易遮掩过去。 眼下徐大太太只觉得,女儿这趟门实在出得好,出得妙,洪夫人递的这一张帖子,更堪称救命帖。 有鉴于此,她和和气气地回应道:“这怎么怪得着夫人,夫人想着望月,是望月的福分才是。” 洪夫人却似仍挂念着,提出来要去探望一下病人。 因望月是真病,加之她这病关系着徐大太太往后的设计,能令洪夫人眼见为实是最好,徐大太太就一边说着“这可是折煞她了”,一边配合地站起来,引领着洪夫人往厢房去。 莹月都有自己的小院,望月自然更有,她的院子又大又好,离着正院这里还很近,只是她昨日回来受了凉,饶是离得近,徐大太太也不放心,就留她在西厢里安顿了下来。 洪夫人从送拜帖到实际上门有一段时间,在这空档里,望月该做的准备早已做好了,现在洋红撒花帘子一掀,她半合眼躺着,锦被拉到脖间,一把青丝拖在枕上,面色潮红,眉间紧皱,看去确是病得不轻。 听到丫头的通传声,她睁了眼,咳了一声,慢慢作势要起来行礼。 “这孩子,何必多礼。” 洪夫人快走了两步抬手阻止住她,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寻蝶屈膝行过礼,见洪夫人在床前站定,忙搬过椅子来,请洪夫人坐下。 徐大太太则坐到床边,安抚地替女儿掖了掖被子,道:“你方家婶娘不是外人,知道你病了心疼你,你就安心躺着罢。” 望月虚弱地应了个“是”,又向洪夫人道:“是望月失礼了,一点小恙,还劳动夫人前来探望。” 洪夫人细细打量着她,面上和颜悦色:“好好的怎么会受了寒,可是衣裳穿薄了?你们姑娘家娇嫩,虽是春日里了,也不可大意,该多带两件替换才是。” 望月垂下眼帘:“隆昌侯府梅林里的花开得正好,我头一次去,不留神在里面多逛了一会儿。夫人说的是,我若穿厚些就好了。” “他家的梅林确是一绝,”洪夫人听见笑了,“别处再没有的,别人来邀我,只是我年纪大了,又本不是个风雅的人,所以没什么兴致,想着你们小姑娘爱这些,才叫你去散散。” 望月立即道:“夫人这样的花容月貌,哪里说得上什么年纪大了?叫人听了都好笑诧异起来。” 洪夫人目中光芒一闪,笑意深了一层:“看这孩子,才吃了苦药,嘴还这般甜,只是我听了,心里却不大和乐。” 望月一讶——洪夫人这个人,在她看来是极易讨好的,洪夫人相貌寻常,因此极爱听人赞美,望月从前观察着她身边的丫头,不多久就摸准了这个脉,照着施方起来,果然百试不爽,洪夫人面上常佯做不以为然,但眼底的自得愉悦瞒不了人,何以这次不行了? 洪夫人很快给了她答案:“大姑娘不知怎么,忽然跟我生疏起来了,婶婶都不叫了,只是一口一个‘夫人’,我这心里怎么自在?” 方徐两家尚未正式成姻,但定亲已逾十年,这婚事外人看来实如板上钉钉,徐家以往有求于洪夫人,洪夫人打趣起来,让没过门的侄媳妇叫得亲热一些,这“婶婶”便不从方寒霄论起,一般交好人家也叫得,所以望月也就含羞应了,但她今日心内别有高枝,出口就叫回了“夫人”,这份下意识的撇清生疏自己原是不自觉,不想叫洪夫人精明地挑出来了。 一挑出来,她颜色就有些变,无它,心虚使然。 徐大太太也是一愣,洪夫人没点破前,她也未察觉。好在她掌得住些,就要笑着寻词缓颊,不想洪夫人自己先笑出了声音,而后话锋一转:“我知道了,可是大姑娘猜到了我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害羞起来了?” 徐大太太才摆出的笑容差点没撑住——如抹影子般的莹月都懂洪夫人所谓何来,她如何不知道?虽然知道,但真的被迎头把话题引过去,心头那股排斥还是压不住。 她明珠般养大的女儿,绝不能去蒙尘在一个哑巴残废手里! 望月的脸色则变得更厉害了,她掩饰般忙低下了眼帘,把脸向里侧微微转了一转,作出副害羞的情状来。 不知是屋里光线没那么好,洪夫人没看出来母女俩的不对,还是怎么,总之她只是咯咯一笑,站了起来:“好啦,是我的不是,看把大姑娘羞着了。徐太太,我们出去说罢?” 这是正理,本不可能当着姑娘的面就议起她的亲事来,徐大太太应着,跟着出去回到了堂屋。 洪夫人用了口茶,话说得十分漂亮:“说起来这些年实在苦了大姑娘,好在我们霄哥儿大了几岁,知道了些道理,及时想通回转了,没真的耽误了大姑娘。如今这婚事,为着我们老伯爷的缘故,亦是要办得急了点,但请太太宽心,我没个女儿,大姑娘嫁过来,就同我亲生的女儿一般,什么规矩都不需她立,只要她和霄哥儿过得好,老伯爷连同我和我们伯爷这做叔叔婶娘的,心里就一百个喜欢了。” 徐大太太听了,心里可是一百个不喜欢,不过她定下了神,面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笑盈盈地只是附和,说:“我们大丫头这些年也多得了夫人照顾,她年轻不知事,这往后,还要夫人多多教导她了。” “哪里,大姑娘嘴巧心灵,我看比一般的姑娘都要强多了。”洪夫人夸了一句,又笑道,“大姑娘如今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好日子呀,在后头呢。” 话铺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洪夫人拿出了请京里相国寺算的下个月的吉期问徐大太太的意见,徐大太太已决意敷衍到底,眼也不眨地就说好。 在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余下又商量了些细枝末节,洪夫人此行的目的算是圆满达成了,表情满意地站起来告辞。 徐大太太装样子客气了一下要留饭,洪夫人只说家里等着回话,推辞去了。 ** 小半个时辰后,洪夫人回到了平江伯府。 方伯爷正在府里,闻讯来问如何。 洪夫人站在妆台前,由丫头宽下外面的大衣裳,精心描绘的眉尖一跳,勾起的艳红唇角是毫无掩饰的得意与鄙夷:“伯爷放心,鱼儿咬勾了。” 方伯爷人到中年,相貌堂堂,一副好官相,闻言道:“当真?这样容易?” 洪夫人嗤笑一声:“奸夫遇淫/妇,还不一拍即合,有什么难的。” 她脱过了衣裳,自己低头理了下裙摆,接着道:“今日我一提起大侄儿,你那未来的好侄媳就不自在,她可都十八了,不想着赶紧嫁过来,难道还想继续等着不成?没听见谁就愿意做老姑娘的。” 方伯爷眉间现出喜色,“嗯”了一声,又问:“那徐家对婚期的意思是怎样?” “同意了。”洪夫人撇了撇嘴,“徐家那大太太可是爽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都没争竞。哼,她是这样好打交道的人吗?为着霄哥儿不回来,这些年寻借口跑来同我打了多少秋风,如今到了这最要紧最好提条件的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说了。” 98.第98章 此为防盗章。  现在辰时末了, 徐大太太开始当家理事,有家务要回的管事媳妇大娘们陆陆续续来了,她仍旧饿着肚子站在这里。 冻得冰冷的四肢,与饿得发疼的肚子, 竟分不出来哪个更难熬一点。 来来往往的那么些人, 目光都有意无意刮在她身上, 罚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 莹月不想同她们的目光对上,就假装被身边的石榴树吸引, 盯着其中一根枝条发呆。 这根枝条上, 比昨日多萌发了一个小小的嫩叶尖尖。 莹月会这么清楚,是因为她昨天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的——嗯, 这不是她第一次出来“醒”规矩了,昨天徐大太太罚她的理由, 是说她请安的声音太小, 有不想给嫡母请安的嫌疑。 所以今天她才把嗓门放大了些, 不想, 又撞到了徐大太太手里。 这也不奇怪, 嫡母想挑庶女的错, 那真是太容易了,只要徐大太太想,莹月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是一条过错。 当然, 徐大太太自己绝不以为这么做有什么苛刻之处, 没打没骂, 又不是数九寒天,这个时候往外站一站,还能把人站坏了?这么点仁慈的小小惩罚都受不住,那一定是庶女其心不正,安心要使苦肉计同嫡母作对—— 所以现在莹月把腿站成了两条没知觉的木棍,也只好撑着继续站下去。 不过到了这个时辰,也好捱了一点,因为日头渐渐升高了,挟着寒意的晨风缓缓歇了,先前虚幻似的金色阳光照在身上终于有了真实的暖意。 也就在这时候,徐大太太身边的一个大丫头金铃出来了,穿着簇新的石青短袄,紫花细布比甲,笼着手,要笑不笑地站她面前,道:“三姑娘,太太使奴婢出来问一声,你可知道错了?” 莹月张了张嘴——脸有点冻僵了,她顿片刻才回出话来:“——知道了。” “那就去吧,明日,可不要再犯了。” 金铃传的是徐大太太的话,代表的也是徐大太太,莹月屈了屈僵直的膝:“是,多谢太太教导。” 金铃往旁让了半步,没多的话,转身径自上阶又掀帘进去了。 莹月到此时才敢跺了跺发麻的脚,把手放到嘴边呵着,汲取着一点热气,往院子外慢慢走去。 她弯腰拱背的瘦弱背影落在来往人等的眼中,也博得了一两声同情:“唉,托生成姑娘又怎么样,没个娘——” “嘘,你不要命了?”一个大些的丫头正好走过发出感叹的擦廊柱的小丫头旁边,听见了,兜头给了她一下子,小声训道:“太太好好的,三姑娘怎么就没娘了?叫太太听见,皮都揭了你的!” 小丫头忙忙讨饶不迭,待大丫头走了,埋头擦起廊柱来,再不敢多话了。 ** 莹月在回程的半途中,叫她的丫头石楠接着了。 石楠本来眼眶就发红,在道边上焦急地来回打转,一见了她蹒跚的步伐,飞奔着迎上来,眼泪同时洒下来:“姑娘!” 莹月让她扶住,顿时减轻了不少负担,放松下来挨着她,笑道:“哭什么,我没事,这不是回来了。” 石楠哽咽道:“姑娘别说了,快回去吧,玉簪姐姐把热水汤婆子熏笼都备好了,姑娘赶紧回去暖一暖。” 莹月又冷又饿,也没什么劲头说话,就点了头,由她一路扶回了清渠院。 清渠院位置很偏,窝在离正院最远的西北角里,莹月每天去请安都要走老长一段路,冬日里尤其受罪,每天早晚都各灌一肚子冷风。但莹月仍然很喜欢这里。 作为家中最不受宠的庶女,能独占这么一个小院算她运气好了。 她生母是徐家的丫头,很早就病亡了,徐大太太看见庶女刺眼刺心,不想接她到正院里养,就把她丢给了徐惜月的生母云姨娘。 莹月在云姨娘的院子里住了两年,当时她才是个三岁的奶娃娃,什么也不懂,凡事都跟在长一岁的姐姐惜月后面,惜月让云姨娘教着做什么,她就跟着学,姐妹俩天天请安一道儿去,一道儿回,小小的两个人看上去很和睦。 如此过了两年,不知徐大太太怎么回过味来了,认为如此是给云姨娘送了助力,莹月由她养大,凡事还不都听她的去了? 于是折腾着又把莹月挪了出来,但徐大太太自己仍是不想养她,寻了个空着的小院,随便配了几个下人,把她扔了进去。 小的时候莹月懵懂着,刚离开惜月那一阵一个人还哭了一阵鼻子,但渐渐大了,她就觉得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也很好。 这个小院太偏了,一般人串门都懒得串到这儿来,莹月回来,把院门一关,就把那些风霜喧扰全关在外面了。 “姑娘!” 她的另一个丫头玉簪站在帘子外翘首以盼,见她回来了,忙小跑过来:“姑娘快进去,我烧了热水搁在熏笼上,现在还烫烫的,姑娘快把手脚暖一暖。” 两个丫头左右簇拥着把莹月扶进屋里,石楠替她脱鞋袜,玉簪走到床前,从被窝里拿出汤婆子放到她怀里,又转头去端熏笼上的铜盆。 鞋袜褪下,莹月小巧的双足悬着,她脚尖冻得生疼还发痒,迫不及待地就要往盆里放,石楠忙道:“姑娘等一等。” 捉了她的双足先替她生搓着,连着小腿一片,直搓到发热才许她放进水里。 莹月乖乖地抱着汤婆子由她摆布,冒着热气的水流漫过脚面,浸到脚踝处,她舒服地叹出口气来,往搭着陈旧墨绿椅袱的椅子里靠了靠。 玉簪见她耳朵红红的,伸手摸了摸,冰凉,不由怜惜地道:“再这么挨两日,姑娘连耳朵都要冻坏了。” 怕她生起疮来,一下一下地替她搓着,又小心地避开她耳垂上坠着的两粒珍珠小耳珰。 莹月自我安慰地道:“应该不会的,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了。” 转身去拿干净布巾的石楠一听这话急了,忙转回来道:“这么说,姑娘明儿还得去挨罚?不行,我明天一定要跟姑娘去,姑娘可别再哄我留下了。” 姑娘家娇贵,在自己家里行走也很少落单,莹月今天会一个人在那罚站,是因她昨日带了石楠去,结果主仆俩一起在那站了快一个时辰,她觉得今天去情况可能还不大妙,就哄着没带石楠。结果,果然。 玉簪也道:“要么明天我陪姑娘去,没有姑娘挨饿受冻,我们在这安坐的理。” 莹月拒绝了:“都不要。谁去,都是再白赔一个进去,我病了,有你们照顾我,你们病了,怎么办呢?我笨手笨脚的,可不会伺候人。” 石楠想哭又想笑:“姑娘说什么话,谁敢劳动姑娘伺候我们?”说完了又很发愁,“太太这股邪火,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啊。” 以往莹月的日子其实没有这么难过,她窝在这个偏远的小院里,不争不抢任何物事,给什么待遇都受着,徐大太太有交际要应酬,有家务要管,有亲生的子女要操心,一般情况下,犯不着来和她活得这个影子似的庶女过不去,丢远一点,少看见几眼也就是了。 现在忽然改了常,自然是有缘故的。 这个缘故,家里上下其实都知道了,只是不想触着徐大太太的霉头,还没人敢在明面上说出来。 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莹月还是可以说一说。 脚泡好了,身上重新暖乎乎的,玉簪去隔壁耳房端炖在小炉子上的蜜枣粥,莹月就向正替她穿袜子的石楠问道:“怎么样?消息打听确实了吗?” 石楠早上没跟她去罚站,也不是真的就在家里安坐了,莹月哄着她,给她寻了差事,叫她去打听一下昨天听到的一桩闲话。 能在清渠院这个冷窖里当差的,都不是什么很有本事有背景的下人,但石楠是家生子儿,要打听事,总归还是找得到自己的一点门路。 她一边引着莹月的脚踩进只在屋里穿的软罗绣鞋里,一边抬了头,很有兴趣地道:“打听到了!我去云姨娘院里,找梅露姐姐,假装要借二姑娘的绣花样子看一看,没等我寻话头提起来,那里的丫头自己就在议论着——方家的大爷,是真的回来了,而且都回来有七八天了!” 她口里的方家大爷,是京里平江伯府的长房长孙,徐家大姑娘徐望月的未婚夫。 在五年之前,方家大爷除了长房长孙这个称谓外,因其父母早逝,祖父心疼他,他还有另一个从父亲身上继承来的更显耀的身份:平江伯世子。 但那一年的春天里他出了事,受了重伤,抬回府后虽保住了命,却因咽喉受伤,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变成了一个哑巴,并因此失去了他的世子位。 他的叔父开宴庆贺自己敕封世子的那一日,他离家出走,一去五年,杳无音信,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由此可见,徐大太太管的家务也就那么回事,没人没眼色到在她跟前说,可背过身去,连丫头们都在公然议论起来了。 洪夫人其实不认得莹月,徐大太太就没把庶女叫出来见过她,但洪夫人认得望月,往床上一看,她就诧异地叫出声来:“这是谁?” 99.第99章 此为防盗章。  丫头念完后, 方寒霄把纸放回了桌上, 他独自站在窗边,周身缭绕着淡淡的寂寥之意, 大红喜服愈是衬出他受屈之深,但他为了祖父病体还是坚持要吞下奇耻大辱, 此刻就是再苛刻的人来,也无法对他讲出重话。 方伯爷就只能深深吸了口气:“——不用担心老太爷那里, 我早已命人将静德院看守好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绝不会传到老太爷耳朵里。” 方寒霄摇头又写:只怕万一。 洪夫人勉强撑出一点菲薄笑容:“那也没法将错就错啊, 这么个大活人,瞒得过谁的眼目去?谁不知道是个假的, 到时候老太爷知道了,更该生气了。” 她说着,控制不住地看向莹月,要不是确定方寒霄这几年不在京里, 她都要以为这个侄儿是不是和未婚妻的庶妹发展出什么私情了,不然实在难以解释他现在的作为, 除非——他是知道了什么。 洪夫人想到此处, 心内不由一颤, 旋即安慰自己:不可能, 他回来还不足一个月, 况且一直守在静德院里, 连门槛都没迈出去过, 能知道个什么? 她走神的这片刻功夫,方寒霄已经亮出新回应:依徐家言便是。 他大约是习惯了以笔代口,一笔字如行云流水,迅疾流畅,并不比常人说话慢上多少。 亮完后,他把纸盖回桌面,走到门边,把呆呆坐着的莹月拉了起来。 莹月是懵的,被他拉起来后,才回过神来,忙向他摇头:“呜呜回家。” 她不要将错就错,她要回家。 虽然徐家有可怕的徐大太太在等着她,但毕竟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怎么也比平江伯府令她有安全感。她站在这里,只感觉自己是个走错门的小偷,哪哪都不自在。 但说不了话确实有许多不便,方寒霄不知是真没听懂她说什么,还是怎么样,直接拉着她就往外走——准确点说是半扶半拎,莹月一方面不愿意,另一方面她没体力自己走,除了失血之外,她之前的两三日都被徐大太太关着,吃睡都不好,才导致她咬舌之后一下虚弱成这样。 “切哪?” 莹月挣扎不了,慌慌地问,问完之后想起来方寒霄不能回答她,忙把掌心摊给他,想他写一下。 方寒霄没写,倒是不知从哪变出她那盖袱来,手一抬,把她罩住了。 外面已经全是暮色了,脑袋再被一遮,莹月什么也看不见,下意识伸手要扯,但方寒霄扶着她的动作加了一点力道,她手臂就抬不动了——这和她先前被压着大妆时的感觉还不一样,那时她还能挣一下,现在男人的控制如铁浇铜铸,没觉着他怎样费力,她已经连一丝都动弹不得。 “呜放——” “霄哥儿,你做什么去?!” 是洪夫人从后追上来,莹月这时候挺感谢她,问出了她想问的话。 方寒霄回过头去,沉默片刻——当然他只能沉默,离了纸笔,他无法表述出自己的意思,同样别人也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所以,他似乎歉意地勾起唇角笑了一笑,就转头继续走了。 方伯爷也追了出来,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让人上前拦阻,一边跟在后面追了一截,然后他渐渐发现方寒霄的行进方向了——他是要去正堂! 平江伯府一些较为近支的亲眷已经在正堂里面了,除此外,更重要的还有从祠堂里请出来的已故长房夫妇的灵位,都是洪夫人事先安排好的,一应是为了新人拜堂成礼的布置。 这个哑巴侄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是真的要把徐家给他的这个假新娘子认了! 方伯爷这就不能再观望了,忙快走几步,领着人拦上去道:“霄哥儿,婚姻大事,你万不可赌气冲动,虽则大哥不在了,还有二叔替你做主——” “姑爷,吉时到了,再耽搁就不吉利了。”这一句是蔡嬷嬷在旁敲的边鼓。 方伯爷被打断了话,恼怒地瞪她一眼,蔡嬷嬷心里着急,巴不得立刻按着方寒霄和莹月把堂拜了,但不敢正面冲撞方伯爷,被一瞪,忙又把头缩了回去。 却还是没躲过去,洪夫人正被意外闹得心浮气躁,见这老婆子还敢跳出来碍事,终于忍耐不住,甩手就是一个耳光出去:“不知羞耻的老东西,你还有脸开口!” 莹月站在方寒霄旁边,吓得一颤,她当然不是心疼蔡嬷嬷,只是自小的成长环境使然,她胆小,怕听见这些动静,总疑心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她了。 这时候方寒霄对她的禁锢反而有一点保护的意味了,起码他看上去不是个会动手打她的人,莹月禁不住往他那边挨了一点,也不敢试图要挣开了。 方寒霄没什么特别反应,不能说话省了他许多功夫,他挟起配合的莹月来,长腿一迈三两步绕过众人,走得还更快起来。 下人们迟疑地都去看方伯爷,毕竟是府中的大少爷,没主子下令,他们也不敢硬拦。 蔡嬷嬷不管,捂着脸忙追上去。方伯爷和洪夫人有意见又怎样,姑爷愿意就行,隔了房的叔婶再有能耐,还管得着侄儿择妇不成。 这个道理方伯爷和洪夫人也是明白的,方寒霄不在乎,忍得下这口气,他们还真没有办法越俎代庖,不是他的亲爹娘,就强行要闹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让外人看一阵热闹就完了,掀不起大的水花来。 洪夫人事前把什么都算尽了,网也张好了,擎等着徐大太太投进来,徐大太太没辜负她的期望,真敢抬了假货送了来,可没想到,到头来纰漏会出在她自己府里! 这个大侄儿,难道当年伤的不只是嗓子,把男人的那块地方也伤了?不然他怎么肯怂成这样—— 洪夫人满心不顺地恶意猜测着,一边去看方伯爷的脸色,指望他拿个主意出来。 方伯爷还没说话,便在这时,等候在外面的一个伯府管事见到主子们终于露了面,忙跑上前拦住道:“伯爷,客人们到了大半了,许多想跟您说话,又问大爷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是为什么,二爷和大总管都在花厅里照应着,有的客人还好说,有的就追问闹腾得厉害,比如同大爷玩得好的那位薛大爷,还有隆昌侯府的岑世子,这位爷从前同我们大爷话都没说过几句,不知也夹在里面凑什么热闹,还闹着要跟薛大爷一起来找大爷,二爷被他们缠着,急得都冒了汗——” 他说的二爷是方伯爷的长子方寒诚,方伯爷临时走开,留了他在外面招呼客人。 方伯爷对儿子的窘境没什么反应,倒是一听见岑世子三个字,眼底冒出抑不住的火星来——是的,徐家从来不是他的剑指所向,隆昌侯府才是。 如果侄儿顺着他的谋算走,从徐家而至岑世子,从岑世子而至隆昌侯,一整条线牵连下去,隆昌侯当年从他手里抢走的差事,怎么抢走的,他就能让它怎么易主回来。 但现在想这些都是白想了,方寒霄不配合,作为最关键的人物,他在最关键的问题上扼住了方伯爷的喉咙。 方寒霄是长房仅剩的男丁,他愿意顺着徐大太太说望月有恙而换了莹月来,那就代表整个长房认了这件事。 方伯爷当然可以仍旧把徐家骗婚的真相揭出来,徐家多少还会丢人,可然后呢?徐家满门羞死,对他没有一点帮助。 洪夫人不耐烦地向管事斥了一句:“站一边去!” 然后向方伯爷低声道:“伯爷,要么,把风透到老太爷那里去,霄哥儿是老太爷的命根子,他受了这个委屈,老太爷一定不会白白放过,由老太爷出面,向徐家要交待就名正言顺了——” 方寒霄也不是就没人管得住了,他上面,还压着一个老祖父。 方伯爷沉吟片刻,咬牙摇头:“不行,正为老太爷疼他,听了一定大怒,若是气得归了天,那时就能把隆昌侯拉下马又如何?我不过为别人作了嫁衣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洪夫人焦躁地扯紧了帕子,说话也不顾忌了起来:“真是个祸害!人不在时能坏事——当年岑家把总兵官的差事从我们家抢走,就是靠着往皇上面前进谗言,说伯爷得位不正,有谋害侄儿的嫌疑才挑动得皇上动了疑心,如今回来了,我们也没拿他怎么样,且是帮着他,要把他这门绿头巾亲事退了,他邪了心,还是要跟我们对着来!” 方伯爷听着她的埋怨,紧绷着脸,目光晦暗。 洪夫人尤有不甘:“伯爷,这次机会好生难得,徐望月跟岑永春一拍即合,隆昌侯不在京里,岑夫人不足为惧,我们老太爷重病——方方面面竟是有如天意,只要能把岑永春勾引霄哥儿妻子、为成奸乃至怂恿徐家以庶女骗婚,气得老太爷病情加重之事上达天听,隆昌侯的差事一定保不住——” 100.第100章 此为防盗章。  莹月持续装死, 别说她现在舌头咬了说不出话来, 就是能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平江伯府的人解释, 说她事前不知情,说她全然是被迫的? 谁信哪! 不过虽然没睁眼, 她也能感觉到不知有几双眼睛诧异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莹月尴尬得手脚都发麻了, 她这时候也不想着贪心人家的药了,只希望洪夫人一生气, 直接叫人把她抬起来丢出去算了—— “夫人, 老奴见过夫人。” 莹月睫毛一霎——是蔡嬷嬷的声音。 徐大太太的陪房,非常厉害的一个老嬷嬷, 手劲特别大,她现在被拧得最多的腋下那一块还觉得隐隐作痛。 洪夫人的声音里蕴着不善:“蔡婆子,这是怎么回事?我方家这几年来有什么不到之处,你们要在大喜的日子里闹出这个花样来?跟来送嫁的你们家主子是谁, 叫来与我个交待!” 蔡嬷嬷赔笑:“夫人息怒,这吉期定得急, 我们家大爷往南边去了, 一时赶不回来, 二哥儿小, 来不过做个样子, 他什么也不知道, 您有话, 只问老奴便是。” 新娘子出门照理该有娘家兄弟送嫁,徐家长子徐尚宣人在外地,现成的理由脱了身,底下的二爷是庶子,今年才十一岁,蔡嬷嬷这话是实,他这点年纪确实也没法知道什么。 洪夫人冷笑:“好,你知道,那你来说,说完了,我去和徐氏一总算账!” 她说着,转头缓了点语气安慰方寒霄道:“霄哥儿,你别着急生气,徐家敢给你抬个假新娘来,婶娘绝不会放过他们,一准替你把这口气出了!” 莹月眼睫又抖了抖:她就躺在这里,要算账还能跑得了她一份?只怕第一个就得找她来。 她不敢睁眼,看不见方寒霄对此有什么回应,只听得洪夫人雷厉风行地跟着又吩咐人:“老伯爷那里着人守好了没有?这事万万不能叫他老人家知道,谁要是走了风声,让老伯爷气出什么不好来,我揭了他的皮!” 屋里一片低低的应诺之声。 “去把伯爷也请过来——蔡婆子,你干什么?”洪夫人声音转厉。 蔡嬷嬷止住了悄悄往床边挪的步子,小心地道:“老奴想瞧一瞧我家姑娘怎么样了,大爷直接抱着姑娘走了,老奴没来得及看,心里担心。” 她主要是想看看莹月断气没有,要是还活着,那可麻烦得很。 她的心思没能瞒得过洪夫人,洪夫人冷笑:“你真记挂你家姑娘,进来第一件事就该去瞧着了。现在说这话,怎么,还想把这责任扣到霄哥儿头上不成?你别跟我使这些见不得人的心眼,老实招来,徐望月是不是心大了,嫌弃霄哥儿了?”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不是——” “不是就怪了!”洪夫人张口就打断了她,“她有这份心,早说,我不怪她,我们霄哥儿大好男儿,不愁没有好姑娘配。徐望月要攀她的高枝,只管去攀,我一点不留难她。可如今这样算什么,推一个——这个丫头是谁?” 蔡嬷嬷嚅动着嘴唇:“是家里的三姑娘。” 洪夫人接着说下去:“推一个庶出妹妹出来搪塞!有这么作践侮辱人的吗?把我们霄哥儿当成了什么?!” 是很不像话——莹月在心里附和,不过,她也有一点觉得怪怪的。 这个洪夫人听上去很精明哪,精明到蔡嬷嬷还未实际招认什么,她已经把事实真相猜了个差不离。那么就奇怪了——她既然这样精明,从前又怎会一点没看出来望月对这门亲事的不满意,还大方满足望月对外试探的需求,让事情到了这一步呢? 莹月没再往深里想,她不熟悉洪夫人,想也想不出来,她只想赶快脱身,方寒霄不会说话,她把眼一闭,还能逃避一下,现在洪夫人进来,噼里啪啦每一句话都令她脸颊火热,无处遁形,只觉身下的床铺都好像长了钉子似的,刺得她要躺不住。 “大爷,药熬好了。” 就在这时候,王大夫走了进来,屋里多出来的许多人令他一怔,不过他行走豪门间,很知道谨守医者的本分,一句也不多问,只向方寒霄道:“可以让大奶奶服用了。” 唉。 莹月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方寒霄虽然碍于是个哑巴,不能以言语表达愤怒,可他心里必然是十分生气的,不把这碗药泼到她脸上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给她喝。 但过了片刻,她却听到王大夫站到床边,唤了她一声:“大奶奶?” 莹月惊讶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方寒霄可能是不愿意她死在这里,平添晦气。 她也不想死,就忐忑地把眼睁开了,不敢看别人,先向王大夫摇了摇头,示意她不是什么“大奶奶”,然后撑着要坐起来一点,去接药碗。 王大夫毕竟是外男,不便直接服侍她用药,见她面如金纸,爬得艰难,就转目想找个丫头来帮她,洪夫人带来的下人没主子允准,不可能伸这个手,蔡嬷嬷见莹月睁了眼,心下就一叹,而后一心算着要怎么过眼前这一关去了,全没自觉她该上前。王大夫不好出声擅自指定谁,见都不动,看了一圈,只好看到了方寒霄身上。 他先前不在,在他看来,不管出了什么岔子,这新娘子总是方寒霄娶回来的,他最有资格碰触过问。 方寒霄接到他求助的目光,顿了一下,把药碗接了过来。 他长腿移动,走到床边坐下,莹月终于无可避免地跟他正面对上,眼前霎时一亮。 这个方家大爷——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嫡母徐大太太及长姐望月的嘴里,哑掉后的方寒霄实在该落魄得不成样子,娇生惯养的豪门贵子,长到十六岁,衣裳未见得自己穿过,赌气闹了失踪,在外面一流落好几年,那日子岂是好过的?谁知道是怎么混过来的,又干了些什么勾当,八成不是正经事,至于前程,那是不可能挣出来的,能全胳膊全腿地回来都算是祖宗保佑了。 凡此种种的念叨,给莹月勾勒的印象,方寒霄应当是阴郁的,偏激的,瘦削的,冷漠的或是暴躁的,总之一看上去就吓人; 但事实上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方寒霄,是明亮的,放松的,眼神温和,神采奕奕的一个青年。 因为还穿着喜服,大红色映衬得他更是精神,俨然仍旧是贵公子,并无一点风霜意。 反差太大了,她被惊到,以至于没看见方寒霄伸手向她压了一下,示意她不用起来了,还在一边惊讶一边费力地扑腾着想坐起来,直到一勺药直接递到了她嘴边。 莹月:“……” 前大姐夫好到离奇,没把药碗扣她头上,还给她喂药! 白瓷小勺递到嘴边了,空晾着失礼,莹月瑟瑟地把那勺药喝了——她压力实在很大,跟着赶忙伸手,努力忍痛含糊地道:“呜呜呜来。” 我自己来。四个字,只有最后一个音是准的。 但配合她的动作并不难理解,方寒霄没有勉强,配合地把药碗给她了。莹月坐不起来,就趴着,在求生意志的支撑下,硬是独立地把半碗黑乎乎的药汁喝下去了,一滴都没洒。 大概是心理作用,一喝下去,她就觉得自己好了不少,肯定不会死了。 死不了,那就得面对活着的问题。 洪夫人又在发难了:“来人,现在就去徐家,把徐望月给我提过来,当着霄哥儿的面,说清楚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我们大姑娘实在是病了,那天夫人去也见着了的,打夫人走后,大姑娘的病更重了,如今人都病得直说胡话,偏偏老伯爷这边的病等不得,我们太太也是没办法,才出了这个下策,不想叫老伯爷失望。” 洪夫人的眉梢高高地扬起来:“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们太太了?!” 蔡嬷嬷哪里敢应这个话,只是认错不迭,又再三述自家的无奈不得已,但洪夫人并不叫她蒙混,伸手一指莹月:“你样样说得好听,干出这样替婚的事来,你们不但无过,反而是有功的了!既这样,那这个顶替的姑娘为什么咬舌自尽?还是说,连你们家庶出的都看不上霄哥儿,不愿意嫁过来?” 这句话是太厉害了,蔡嬷嬷都愣了——她不是没有话可以狡辩,她是到此时才忽然发现,洪夫人看似替侄儿出头,可她的每一次发话,都目标明确地在拱方寒霄的火,似乎唯恐他不觉得颜面无存,不暴跳大闹起来。 这跟徐大太太事前认为洪夫人做做表面功夫后就会压下此事的预判不一样啊。 究其根底,徐大太太敢玩替婚的花样并不是因为她天真到认为可以糊弄过洪夫人,而是以为洪夫人会为了踩侄儿,配合她这个糊弄! 蔡嬷嬷汗如雨下。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比她以为的要危险很多,也许她应该听金铃的,在外面就直接逃走才是。 101.第101章 此为防盗章。  莹月只有隔着门把想好的两句慰问念完, 然后老老实实地转头走了。 她不傻, 心里知道长姐这病来的奇怪,不过这不是她管得着的事,别人不来寻她的麻烦都算她运气好了, 多的她既管不了,也不敢管。 倒是惜月若有所思:“大姐姐难道想借病把吉期躲过去?不对——她总不能一直病着吧。” 望月可不是单纯地想退掉平江伯府这头亲事,她还有隆昌侯府那边挂着呢, 她有耐心装病,隆昌侯府可不一定有耐心等,续弦本来不比初婚有许多讲头, 那边侯夫人要是看准了别人, 说下聘就能下聘, 根本不会给人预留出多少反应时间。 莹月记挂着自己看到一半的书, 马虎回话道:“也许大姐姐是真的病重。” 惜月一声冷笑立时就冲出了鼻腔:“呵,连自家姐妹都不能见的病重?这种鬼话也就糊弄糊弄你这个傻子罢了!还怕过人, 大姐姐真病重了, 太太巴不得我们全去陪她呢!” 莹月忙转头张望了一圈:“二姐姐,你小声点。” 所幸周围没有旁人,她扭回头来,才松了口气。 “就你小心,你这么小心,该受的罚哪回少了?”惜月话里不以为然, 不过她再开口时, 声音还是收敛了一些, “我姨娘说,太太和大姐姐一定有算计,就是不知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再等等就知道了。”莹月宽慰她,自己在心里算了一下,“离下个月的吉期还有十——十三天,大姐姐真想做什么,到时候一定会有迹象的。” “到那时候大姐姐该做的都做了,我知道了还有什么用?”惜月抬手戳戳她的额头,“就要料敌先机懂不懂。” 莹月懂是懂,不过——嗯,她不太关心,长姐的婚事在她猜来无非三种结果,一种嫁去平江伯府,一种嫁去隆昌侯府——或是在那场花宴上攀到的别的什么好姻缘,一种两头落空,另择他配。最终无论如何,看上去都只是长姐自己的事,和她挨不上边,她也就不觉得需要操什么心。 要说的话,她才看的那本游记里说的南边一些风俗才有意思,那里的豆花竟是甜的,那可怎么吃啊—— 惜月看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和自己不是一条心,恼得又戳她一下:“小傻子,你就犯傻吧,哪天太太把你卖了,你还给太太数钱呢。” 莹月反驳:“我不会的。” 惜月不信任地斜睨她:“你有本事对付太太?” 莹月耷头耷脑地,声音低了两个度:“——不会帮太太数钱。” 惜月:“……” 她好气又好笑,“得了,看你的书去吧,成天就惦记着那些没用的东西,你跟大哥真是投错了胎,大哥有你这份痴性,状元都该考回来了。” 她说的大哥是徐家长子徐尚宣,徐大太太所出,今年二十四岁,已经成家了,亲事同望月一般,也是在徐老太爷手里定下来的,娶的是现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家的长女。 徐尚宣不幸在读书上肖了父,徐老太爷在的时候抽空管着他,他的功课还算凑合,徐老太爷一去,徐大老爷习惯了由父亲代管儿子,根本没意识这儿子是他自己生的,该他管,徐尚宣自己在家半学半玩了几年,把原来会的书也不会了,徐大太太发现以后急了,但她一个妇道人家,衣食住行可以给儿子安排得妥妥帖帖,读书上实在不知该怎么伸手,一咬牙,把儿子连同儿媳妇一起托付给岳父管去了。 岳父比亲爹有心,去年时往南边出外差,监察各地,一圈转下来大约得一年,把女婿也一起提溜出去了,好叫他长长见识。所以现在徐尚宣不在家里。 莹月略为不好意思:“我就是个消遣,怎么好和大哥比——” 惜月无语:“别想多了,没在夸你!” “哦,我知道。” 莹月憨乎乎笑着,跟她告了别,领着石楠转身走了,背影看上去颇欢快,一点心事都没有的样子。 菊英都忍不住笑了:“难为三姑娘想得开。” “这是想得开?这就是傻!”惜月不留情地道,不过她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但也怪不得她,不想开点又能怎么办,活活把自己愁死不成。” 菊英笑道:“姑娘还是护着三姑娘。” 惜月沉默片刻,失笑了一声:“我哪来的能耐护着别人,连我自己,都是自身难保。” 菊英知道她想及婚事,解劝道:“等大姑娘的事了了,姑娘就好说了。” 惜月没这么乐观,冷哼了一声:“谁知道呢,老爷太太都那样——且看着吧。” ** 日头东升西落,时间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不觉又是七八日过去,婚仪所定的吉日,已是迫在眉睫了。 不妙的是,望月仍旧病着,仍是不见人,许是她的状况着实重了,这一日傍晚,连徐大老爷都赶了回来。 徐大老爷并不在外地,但他是个行踪不定的神人,打徐大老爷去后,他当家做了主,从此家里就和没他这个人差不多了,三五日不在太寻常,十天半个月不回也不是稀罕事,究竟在外面都忙些什么,人却也说不上来。 好在他身上还栓了个官职,每日还需去衙门应个卯,家里有什么事寻他,还有个准地方递话。 这次他就是让徐大太太遣人请回来的,当晚灯亮了半夜,不知夫妇俩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隔日一早,徐大老爷仙踪一去,又不见人了。 这情况就明摆着不对了:望月出嫁在即,徐大老爷再不理俗尘,这几日也需在家撑一撑场面做一做样子罢? 可除此之外,别的又好似很正常,望月卧了病,徐大太太一边照顾她,一边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嫁妆,这些嫁妆里不少物件都是已备了多年的,徐大太太让人从库房搬出来,晒了满满一院子,看去富丽堂皇,一派有女将嫁的喜庆热闹。 这么一看,又好像没什么不对了。 但许多事外人看来寻常,自家人的感觉却不一样。 云姨娘的眼皮就直跳,她在徐大太太手底下讨生活多年,深知徐大太太脾性,眼下这个局面,里头一定有事。 云姨娘别的不怕,只怕出了什么岔子,带累了她的惜月,姑娘十七岁才说亲本已是晚了,名声上再有了瑕疵,那还有生路吗? 徐大太太作为主母,所居的正院伺候的人手是最多的,丫头婆子管事嬷嬷,加起来足有二十来号人,既多,就难免有隔墙有耳以及约束不得力的时候。 为了女儿,云姨娘不惜积蓄大把往里砸钱,终于砸出了一道口子。 “……是真的。姨娘要是不愿意,趁着还有一点时间,早做打算吧。” 乘夜来告密的小丫头跑了,云姨娘直着眼坐着,只觉天旋地转,满目金星。 “姨娘,姨娘你怎么了?那小丫头子不懂事,说的不一定是真的,许是她听岔了呢——”身边的大丫头担心地劝解着。 云姨娘恍若未闻,脑中只是一遍一遍回想着小丫头告的那句话,如一根淬毒的尖针,戳进她的天灵盖,激得她恨不得立刻拿刀去砍了徐大太太! “不真,不真就怪了!这就是她干得出来的事!我说她怎么这么坐得住——” 云姨娘将余下无尽的愤怒咽回了喉咙口,她不是不想骂,但她现在没有时间浪费在发泄上了。 天一亮,离吉期就只剩三日了。 她原以为这刀是架在不情不愿的望月颈间,不想徐大太太使的好一招祸水东引,竟是不知不觉移给了她的惜月。 没有理会丫头的劝解,云姨娘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夜未睡。 直到在丫头连绵的哈欠中,天亮了。 云姨娘终于动了:“去叫二姑娘过来。” 丫头揉着眼,答应着忙去了。 天刚亮,惜月才起,等她穿戴好了,犹带着两分困意过来的时候,云姨娘已经黑着两个眼圈,一句不停地吩咐人收拾东西了。 惜月看愣了:“姨娘,这一大早上的是做什么?” 云姨娘转头见她,亭亭立着,出落得鲜花一般,眼眶立时就发酸了,同时心里发了狠——想让她的孩子去填坑,做梦! “惜月,”她把女儿叫到身边,揽着她低低道,“你跟姨娘走,这两天这家里呆不得了。” 惜月茫然道:“去哪里?姨娘,发生什么事了?” “太太想让你替大姑娘嫁给那个哑巴去。”云姨娘说出这一句的时候,唇齿间几乎磨出了金石之声。 惜月足足怔了好几息的功夫:“——太太疯了?!” “她疯不疯不知道,我不能叫你赔进去。”云姨娘道,“你跟我走。” 惜月还沉浸在震惊当中,因为太出乎意料,她一时连愤怒都没来得及,只是糊涂中又带点慌张,道:“去哪儿呀?姨娘,我们能到哪去?” “到衙门找老爷去。”云姨娘想了一夜,已经想出了对策,“叫老爷找个宅子,把我们留下,等这里的污糟事结束了,再回来。” 听说是去找徐大老爷,不是往外面去乱跑,惜月定了定神,冷静了些下来,道:“姨娘,老爷能答应吗?——老爷前天回来过,太太的这个主意,肯定跟他商量过了,他肯定是同意了!” 惜月终于想起来愤怒了,嫡母不是亲的,爹总是亲的,可照旧是把她卖了! 云姨娘冷道:“老爷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只要不让他烦神,凭谁说什么都是好。太太能叫他同意,我就能叫他反悔。他敢不留下我们,我就在鸿胪寺里闹起来,看他让步不让步。” 惜月为云姨娘的大胆犹豫了一下,但旋即意识到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徐大老爷这个爹,虽然万般指靠不上,但他总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脾气着实不坏,连受气包莹月都没挨过他的一句重话,云姨娘真跟他豁出去闹起来,他很可能,也不会怎么样—— “对了!”惜月一个激灵,想起来道,“得去告诉三妹妹一声,我走了,这事指不定就落她那个傻子头上了。” “别去。”云姨娘紧紧拽着她,盯着她道,“你告诉了她,我们还走得了吗?” 惜月解释:“三妹妹不会把我供出去的——” 她只说了一句,声音就低下去渐至消失了。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了云姨娘的意思,徐大太太的算计总需填进去一个人的,她逃了,就是莹月,莹月要逃了,那就是她。 “各有各的命。”云姨娘道,“我知道你和她好,可眼下,你做不起这个好人,她是什么命,只能由她去。” 惜月失着神,她和莹月好吗?从前她心里是这么觉得的,长姐望月眼睛生在头顶上,小妹娇月聪明过了头,小小年纪已经懂得给人下话使绊子,只有莹月,傻兮兮的,又有小时候一起长过两年的情分,她还能放心和她说两句话。 102.第102章 此为防盗章。 这位现今的平江伯夫人比徐大太太要年轻一些, 今年三十八岁,身材丰腴,满月似的面庞生得略为普通, 但妆容衣饰十分严整, 眉目之间精神奕奕,乍一看,倒也是个中年美妇人。 分了宾主安坐下来,洪夫人先笑着替方寒霄的至今未见踪影解释了一下:“都是我们霄哥儿年轻胡闹, 他一回来,我就催着他来贵府拜见赔礼,不想老伯爷乍见了孙子, 又喜又怒,老人家的身子禁不住这么大的情绪震荡, 病情一时看着轻了些, 一时又重了, 霄哥儿是个孝顺孩子, 为此一刻不敢离了老伯爷身边, 所以方拖延了下来。” 又说起望月, “大姑娘呢?怎么不出来见见, 可是昨日去隆昌侯府累着了?” 徐大太太一边让丫头上茶, 一边面露忧虑道:“不是累, 是着了风受寒了, 才吃了药, 人虚得起不来床。” 徐大太太昨夜忙着完善自己想出的对策, 几乎一夜没睡,她这个年纪,亏空了觉脂粉都难以遮下去,此刻脸色暗沉,眼皮浮肿,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心忧女儿病体的形容。 洪夫人听了,关心地问:“病得这样重?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费心弄了隆昌侯府的帖子来,大姑娘也不会受寒。” 这一点是连云姨娘那边的丫头都没打听明白的——与以往徐大太太以女儿忧闷成疾要散心为由去主动向平江伯府索要帖子的情形不同,这一回,是洪夫人先给予了请帖来。 也只有如此,从情理上才说得通,不然就在昨日之前,望月还几乎要嫁定了方寒霄,捡在方老伯爷重病的当口还去要帖子出门玩,徐大太太没疯,不会这样坑女儿。 不过由洪夫人递过来的就不一样了,去了,那是从长辈之命,就算还有那么点不好看,也容易遮掩过去。 眼下徐大太太只觉得,女儿这趟门实在出得好,出得妙,洪夫人递的这一张帖子,更堪称救命帖。 有鉴于此,她和和气气地回应道:“这怎么怪得着夫人,夫人想着望月,是望月的福分才是。” 洪夫人却似仍挂念着,提出来要去探望一下病人。 因望月是真病,加之她这病关系着徐大太太往后的设计,能令洪夫人眼见为实是最好,徐大太太就一边说着“这可是折煞她了”,一边配合地站起来,引领着洪夫人往厢房去。 莹月都有自己的小院,望月自然更有,她的院子又大又好,离着正院这里还很近,只是她昨日回来受了凉,饶是离得近,徐大太太也不放心,就留她在西厢里安顿了下来。 洪夫人从送拜帖到实际上门有一段时间,在这空档里,望月该做的准备早已做好了,现在洋红撒花帘子一掀,她半合眼躺着,锦被拉到脖间,一把青丝拖在枕上,面色潮红,眉间紧皱,看去确是病得不轻。 听到丫头的通传声,她睁了眼,咳了一声,慢慢作势要起来行礼。 “这孩子,何必多礼。” 洪夫人快走了两步抬手阻止住她,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寻蝶屈膝行过礼,见洪夫人在床前站定,忙搬过椅子来,请洪夫人坐下。 徐大太太则坐到床边,安抚地替女儿掖了掖被子,道:“你方家婶娘不是外人,知道你病了心疼你,你就安心躺着罢。” 望月虚弱地应了个“是”,又向洪夫人道:“是望月失礼了,一点小恙,还劳动夫人前来探望。” 洪夫人细细打量着她,面上和颜悦色:“好好的怎么会受了寒,可是衣裳穿薄了?你们姑娘家娇嫩,虽是春日里了,也不可大意,该多带两件替换才是。” 望月垂下眼帘:“隆昌侯府梅林里的花开得正好,我头一次去,不留神在里面多逛了一会儿。夫人说的是,我若穿厚些就好了。” “他家的梅林确是一绝,”洪夫人听见笑了,“别处再没有的,别人来邀我,只是我年纪大了,又本不是个风雅的人,所以没什么兴致,想着你们小姑娘爱这些,才叫你去散散。” 望月立即道:“夫人这样的花容月貌,哪里说得上什么年纪大了?叫人听了都好笑诧异起来。” 洪夫人目中光芒一闪,笑意深了一层:“看这孩子,才吃了苦药,嘴还这般甜,只是我听了,心里却不大和乐。” 望月一讶——洪夫人这个人,在她看来是极易讨好的,洪夫人相貌寻常,因此极爱听人赞美,望月从前观察着她身边的丫头,不多久就摸准了这个脉,照着施方起来,果然百试不爽,洪夫人面上常佯做不以为然,但眼底的自得愉悦瞒不了人,何以这次不行了? 洪夫人很快给了她答案:“大姑娘不知怎么,忽然跟我生疏起来了,婶婶都不叫了,只是一口一个‘夫人’,我这心里怎么自在?” 方徐两家尚未正式成姻,但定亲已逾十年,这婚事外人看来实如板上钉钉,徐家以往有求于洪夫人,洪夫人打趣起来,让没过门的侄媳妇叫得亲热一些,这“婶婶”便不从方寒霄论起,一般交好人家也叫得,所以望月也就含羞应了,但她今日心内别有高枝,出口就叫回了“夫人”,这份下意识的撇清生疏自己原是不自觉,不想叫洪夫人精明地挑出来了。 一挑出来,她颜色就有些变,无它,心虚使然。 徐大太太也是一愣,洪夫人没点破前,她也未察觉。好在她掌得住些,就要笑着寻词缓颊,不想洪夫人自己先笑出了声音,而后话锋一转:“我知道了,可是大姑娘猜到了我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害羞起来了?” 徐大太太才摆出的笑容差点没撑住——如抹影子般的莹月都懂洪夫人所谓何来,她如何不知道?虽然知道,但真的被迎头把话题引过去,心头那股排斥还是压不住。 她明珠般养大的女儿,绝不能去蒙尘在一个哑巴残废手里! 望月的脸色则变得更厉害了,她掩饰般忙低下了眼帘,把脸向里侧微微转了一转,作出副害羞的情状来。 不知是屋里光线没那么好,洪夫人没看出来母女俩的不对,还是怎么,总之她只是咯咯一笑,站了起来:“好啦,是我的不是,看把大姑娘羞着了。徐太太,我们出去说罢?” 这是正理,本不可能当着姑娘的面就议起她的亲事来,徐大太太应着,跟着出去回到了堂屋。 洪夫人用了口茶,话说得十分漂亮:“说起来这些年实在苦了大姑娘,好在我们霄哥儿大了几岁,知道了些道理,及时想通回转了,没真的耽误了大姑娘。如今这婚事,为着我们老伯爷的缘故,亦是要办得急了点,但请太太宽心,我没个女儿,大姑娘嫁过来,就同我亲生的女儿一般,什么规矩都不需她立,只要她和霄哥儿过得好,老伯爷连同我和我们伯爷这做叔叔婶娘的,心里就一百个喜欢了。” 徐大太太听了,心里可是一百个不喜欢,不过她定下了神,面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笑盈盈地只是附和,说:“我们大丫头这些年也多得了夫人照顾,她年轻不知事,这往后,还要夫人多多教导她了。” “哪里,大姑娘嘴巧心灵,我看比一般的姑娘都要强多了。”洪夫人夸了一句,又笑道,“大姑娘如今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好日子呀,在后头呢。” 话铺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洪夫人拿出了请京里相国寺算的下个月的吉期问徐大太太的意见,徐大太太已决意敷衍到底,眼也不眨地就说好。 在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余下又商量了些细枝末节,洪夫人此行的目的算是圆满达成了,表情满意地站起来告辞。 徐大太太装样子客气了一下要留饭,洪夫人只说家里等着回话,推辞去了。 ** 小半个时辰后,洪夫人回到了平江伯府。 方伯爷正在府里,闻讯来问如何。 洪夫人站在妆台前,由丫头宽下外面的大衣裳,精心描绘的眉尖一跳,勾起的艳红唇角是毫无掩饰的得意与鄙夷:“伯爷放心,鱼儿咬勾了。” 方伯爷人到中年,相貌堂堂,一副好官相,闻言道:“当真?这样容易?” 洪夫人嗤笑一声:“奸夫遇淫/妇,还不一拍即合,有什么难的。” 她脱过了衣裳,自己低头理了下裙摆,接着道:“今日我一提起大侄儿,你那未来的好侄媳就不自在,她可都十八了,不想着赶紧嫁过来,难道还想继续等着不成?没听见谁就愿意做老姑娘的。” 方伯爷眉间现出喜色,“嗯”了一声,又问:“那徐家对婚期的意思是怎样?” “同意了。”洪夫人撇了撇嘴,“徐家那大太太可是爽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都没争竞。哼,她是这样好打交道的人吗?为着霄哥儿不回来,这些年寻借口跑来同我打了多少秋风,如今到了这最要紧最好提条件的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说了。” 103.第103章 此为防盗章。 听说婚书都换过了, 他脸色甚是阴沉:“你我大意了。” 洪夫人的心绪也很坏,道:“伯爷说的不错。” 这婚书换的前提是,莹月进静德院见过了方老伯爷,得到了方老伯爷的首肯,也就是说, 这件事再无翻盘余地, 彻底尘埃落定。 这时候再要说服自己方寒霄只是任性赌气就说不过去了,他们还在疑虑观望,方寒霄已经毫不停歇地把后续做成,在他的婚事上,再也没有二房插手进去的余地。 “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洪夫人似自语,又似问着方伯爷,“还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方伯爷皱眉不语, 昨日之前,方寒霄从未从静德院出来过, 他没什么同别人接触的机会, 要说走漏风声,实在无从走漏起, 可要说他自己看出来的, 他院门都没出过,又从哪里去看? “莫不是老太爷帮了他?”洪夫人猜测着,“老太爷如今好一点了, 一向那么宠他——” “老太爷不是那样的性子。”方伯爷这次倒是肯定地打断了她, “你瞎猜什么。” 方老伯爷武将出身, 一生快意恩仇,喜怒分明,一个人的脾性是不会临到老了生出突变的。 洪夫人倒也知道,只是猜无可猜,胡乱说了一嘴,被否决掉,她带着烦躁地扯了一下帕子:“原觉得他成了锯了嘴的葫芦是件好事,不想,倒把我们装在里面了。” 方伯爷听得心内微微一动,他们这次失败得这么措手不及,根源在于对归来的方寒霄毫无了解,以至于叫他坏了事,都不知道错出在哪里,因为完全估算不出他的行事轨迹。 方伯爷就转头问她:“新房那里,如今有多少我们的人?” 洪夫人一愣:“这——” 一个也没有,她昨晚生气,把人全部撤走了,只给莹月留了个空荡荡的屋子。 她有点吞吐地说了,方伯爷虽则在家,但不管后院这些家务,听得忍不住斥她:“你赌这个气做什么,难道你能一直都不给新房安排伺候的人?传扬出去,你这个当婶娘的脸上很好看吗?” 洪夫人辩道:“谁知那个假货真能存身下来,如今再补过去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想了想,道:“正好挑一批好的补进去,原来那些有些随意了。” 原来就没以为这婚事能成,她没有必要往那去浪费人力,关于新房的一应布置看着花团锦簇,样样不缺,其实都是表面功夫,面上好看而已。 方伯爷听她有安排,面色方霁,嘱咐道:“最好,霄哥儿身边也能安插下人。” 这就有些难办了,方寒霄若是信任他们,不会把他们摆这么一道,既不信任,又怎会接受他们安插过去的人。 但洪夫人掌中馈有些年头了,后院里的事还是有办法的,笑道:“霄哥儿在静德院里不出,直接往他身边塞人是塞不进的,但他既成了亲,有了妻子,他身边的人事就不只是他自己说了算了,徐家那丫头才进门,立身不正,底气又虚,就以昨晚她那模样来看,也不是心里有成算的人,乘着这时候,我给霄哥儿安排两个房里人,叫她领了去,谅她不敢吭声。” 方伯爷不由点头:“若能以通房的名义过去,自然是最好了,床笫之间,尽有余地施展。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洪夫人伯夫人之尊,身边娇花似的丫头多了,随口就报出了两个人名,以颜色而言,是她身边最出色的,人也聪慧解语,方伯爷却一口否了:“不行,得识字的。” 洪夫人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可不是吗?给方寒霄挑房里人,第一要素不是美色脾性,而是得识字。不然方寒霄便有话同她说,她看都看不懂,跟方寒霄交流都做不到,岂不是白瞎。 她就凝神又想了一想,识字这个要求比漂亮要严苛多了,就是平江伯府这样的门第也挑不出多少,好在洪夫人因着娘家门风不与女儿延师教学,她出嫁后初时不管家还好,待管了家就觉出不识字的吃力来,往身边搜罗了几个懂书的丫头,这时要挑,也还将就能挑出来。 “就留仙和兰香吧,”洪夫人道,又有点头疼,“不过,留仙是诚哥儿看中的,我先已答应了他,再过几个月,待留仙带的菊香能顶上来,就把留仙给了他。” 方伯爷皱皱眉:“诚哥儿身边的人不少了吧,正经书不读,怎么专在丫头身上用心。” 洪夫人要护着儿子,笑道:“大家子弟,谁房里没有几个人,诚哥儿并不为过。再者,他早年一直叫霄哥儿在头上压着,吃穿用度都比他差一截,也就这几年侯爷当家做了主,他方过得好了些,如今不过要个丫头,值得什么。” 方伯爷要做严父,习惯性挑了儿子一句,心里其实也不以为添个通房算什么,就道:“那另外给他一个就是了,还是霄哥儿那边为重,留仙既然合适,先给霄哥儿。” 洪夫人答应了,生得好的丫头多得是,大不了补儿子两个。 方伯爷失利了一回,谨慎许多,尤不放心,向洪夫人确认道:“这两个丫头果然好吗?” 洪夫人道:“伯爷放心,留仙和兰香伯爷也见过的,都正是好年岁,头脸生得也整齐,留仙清丽,兰香明媚,总有一个能栓住霄哥儿的心。” 方伯爷听了略有满意:“这样就好,你看着什么时候合适,把这事办了。” “那还挑什么时候,就现在最好,新房要添的人不少,夹在众人里一起过去,也不显眼。” 洪夫人说着,雷厉风行地就吩咐人把昨晚从新房撤走的下人们都叫过来,在当院站了一地,合适的留,不合适的另挑了自己放心的补进去,待安排得差不多了,又把留仙兰香叫到跟前,细细吩咐了一番话。 这些细务方伯爷就不参与了,看了片刻,便抬脚走了。 洪夫人这里忙活了小半日,一应都安排好了,看看日头将暮,款款起身,领人往新房而去。 ** 话分两头,且说莹月从静德院出来后,方慧原还想跟着她到新房去,但是王氏有眼色,莹月舌头伤着,方慧要去,莹月不能不应付她,就得陪她说话,那于伤口愈合不利,所以快到新房时,就劝着方慧走了,让莹月自己休息。 莹月自己回到新房,新房里照旧还是空荡荡的,没人也没东西,箱柜摆得鲜亮齐整,打开一看,里面都是空的——原是给莹月装嫁妆的,她嫁妆没进新房,就没东西可摆。 石楠很后悔:“姑娘,我在那边院里其实想到了,可是我没敢说,我,我有点怕方大爷,要是玉簪姐去就好了。” 玉簪伸手点点她的额头:“你怕他什么?他能吃了你不成?” 莹月坐在旁边,老实道:“窝也怕他。” 石楠得了支持,连忙点头:“玉簪姐,你不知道,唉,我也说不上来,方大爷看上去是不凶,可我就觉得他怪有威势的,我话都到嘴边了,硬是问不出来,觉得我比他矮一截似的。” 玉簪摇头道:“你那不是怕,是心虚。这倒怪不得你。” 莹月这门进得是明媒正娶不错,该有的一样不少,可这话也就骗骗外头人,徐大太太在里面弄了什么鬼,别人不知道,她们还不知道吗?这事要说怪是一点怪不着她们,甚至她们也是受害人,可这话不能到方寒霄面前说,到他这个更纯正的受害人面前就是说不响,他不来找她们麻烦就算不错了,谁还好意思跟他去提要求。 莹月忧愁地道:“你所得对,窝以后怎么办呀。” 徐家是回不去了,回去就是个死,可在这里想一想往后的日子,也是个昏暗。 玉簪年纪心性在三人中都算最大最稳重的,勉强笑着安慰她道:“姑娘别怕,又不是我们求来的,方大爷认下了姑娘,那以后姑娘就是这里的主母了,姑娘这么可人疼,时日久了,方大爷知道了姑娘的为人,日子就会——姑娘,这是什么?” 她看见了莹月从袖子里露出来的红包一角。 莹月低头一看,想起来:“哦,老伯爷给的。” 她把取出来,打开的时候心情还很沉重,待取出里面的纸张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玉簪石楠粗略识得两个字——莹月闲的时候教的,不过不足以认出纸上的全部字,石楠茫然道:“一千——一千什么?” 她念的是纸上印得最大的几个字里的两个,余下的统统不认得。 莹月——她咽了口口水,道:“两银。” “一千两银?”玉簪合起来重复了一遍,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千两银子?!” 莹月傻呵呵地:“嗯。” 这是一张京里同德钱庄的银票,见票即兑银。 此时普通百姓家的用度是以铜钱为单位,银子都少见,别说银票了,徐家出过一部尚书,自然是有银票的,但主仆三个从前都没有见过,她们能接触到的最大面额的财物是莹月每个月一两的月钱。 104.第104章 此为防盗章。  不过虽然没睁眼, 她也能感觉到不知有几双眼睛诧异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莹月尴尬得手脚都发麻了, 她这时候也不想着贪心人家的药了, 只希望洪夫人一生气,直接叫人把她抬起来丢出去算了—— “夫人, 老奴见过夫人。” 莹月睫毛一霎——是蔡嬷嬷的声音。 徐大太太的陪房, 非常厉害的一个老嬷嬷,手劲特别大, 她现在被拧得最多的腋下那一块还觉得隐隐作痛。 洪夫人的声音里蕴着不善:“蔡婆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方家这几年来有什么不到之处, 你们要在大喜的日子里闹出这个花样来?跟来送嫁的你们家主子是谁, 叫来与我个交待!” 蔡嬷嬷赔笑:“夫人息怒, 这吉期定得急, 我们家大爷往南边去了, 一时赶不回来,二哥儿小, 来不过做个样子, 他什么也不知道,您有话,只问老奴便是。” 新娘子出门照理该有娘家兄弟送嫁, 徐家长子徐尚宣人在外地,现成的理由脱了身, 底下的二爷是庶子, 今年才十一岁, 蔡嬷嬷这话是实,他这点年纪确实也没法知道什么。 洪夫人冷笑:“好,你知道,那你来说,说完了,我去和徐氏一总算账!” 她说着,转头缓了点语气安慰方寒霄道:“霄哥儿,你别着急生气,徐家敢给你抬个假新娘来,婶娘绝不会放过他们,一准替你把这口气出了!” 莹月眼睫又抖了抖:她就躺在这里,要算账还能跑得了她一份?只怕第一个就得找她来。 她不敢睁眼,看不见方寒霄对此有什么回应,只听得洪夫人雷厉风行地跟着又吩咐人:“老伯爷那里着人守好了没有?这事万万不能叫他老人家知道,谁要是走了风声,让老伯爷气出什么不好来,我揭了他的皮!” 屋里一片低低的应诺之声。 “去把伯爷也请过来——蔡婆子,你干什么?”洪夫人声音转厉。 蔡嬷嬷止住了悄悄往床边挪的步子,小心地道:“老奴想瞧一瞧我家姑娘怎么样了,大爷直接抱着姑娘走了,老奴没来得及看,心里担心。” 她主要是想看看莹月断气没有,要是还活着,那可麻烦得很。 她的心思没能瞒得过洪夫人,洪夫人冷笑:“你真记挂你家姑娘,进来第一件事就该去瞧着了。现在说这话,怎么,还想把这责任扣到霄哥儿头上不成?你别跟我使这些见不得人的心眼,老实招来,徐望月是不是心大了,嫌弃霄哥儿了?”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不是——” “不是就怪了!”洪夫人张口就打断了她,“她有这份心,早说,我不怪她,我们霄哥儿大好男儿,不愁没有好姑娘配。徐望月要攀她的高枝,只管去攀,我一点不留难她。可如今这样算什么,推一个——这个丫头是谁?” 蔡嬷嬷嚅动着嘴唇:“是家里的三姑娘。” 洪夫人接着说下去:“推一个庶出妹妹出来搪塞!有这么作践侮辱人的吗?把我们霄哥儿当成了什么?!” 是很不像话——莹月在心里附和,不过,她也有一点觉得怪怪的。 这个洪夫人听上去很精明哪,精明到蔡嬷嬷还未实际招认什么,她已经把事实真相猜了个差不离。那么就奇怪了——她既然这样精明,从前又怎会一点没看出来望月对这门亲事的不满意,还大方满足望月对外试探的需求,让事情到了这一步呢? 莹月没再往深里想,她不熟悉洪夫人,想也想不出来,她只想赶快脱身,方寒霄不会说话,她把眼一闭,还能逃避一下,现在洪夫人进来,噼里啪啦每一句话都令她脸颊火热,无处遁形,只觉身下的床铺都好像长了钉子似的,刺得她要躺不住。 “大爷,药熬好了。” 就在这时候,王大夫走了进来,屋里多出来的许多人令他一怔,不过他行走豪门间,很知道谨守医者的本分,一句也不多问,只向方寒霄道:“可以让大奶奶服用了。” 唉。 莹月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方寒霄虽然碍于是个哑巴,不能以言语表达愤怒,可他心里必然是十分生气的,不把这碗药泼到她脸上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给她喝。 但过了片刻,她却听到王大夫站到床边,唤了她一声:“大奶奶?” 莹月惊讶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方寒霄可能是不愿意她死在这里,平添晦气。 她也不想死,就忐忑地把眼睁开了,不敢看别人,先向王大夫摇了摇头,示意她不是什么“大奶奶”,然后撑着要坐起来一点,去接药碗。 王大夫毕竟是外男,不便直接服侍她用药,见她面如金纸,爬得艰难,就转目想找个丫头来帮她,洪夫人带来的下人没主子允准,不可能伸这个手,蔡嬷嬷见莹月睁了眼,心下就一叹,而后一心算着要怎么过眼前这一关去了,全没自觉她该上前。王大夫不好出声擅自指定谁,见都不动,看了一圈,只好看到了方寒霄身上。 他先前不在,在他看来,不管出了什么岔子,这新娘子总是方寒霄娶回来的,他最有资格碰触过问。 方寒霄接到他求助的目光,顿了一下,把药碗接了过来。 他长腿移动,走到床边坐下,莹月终于无可避免地跟他正面对上,眼前霎时一亮。 这个方家大爷——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嫡母徐大太太及长姐望月的嘴里,哑掉后的方寒霄实在该落魄得不成样子,娇生惯养的豪门贵子,长到十六岁,衣裳未见得自己穿过,赌气闹了失踪,在外面一流落好几年,那日子岂是好过的?谁知道是怎么混过来的,又干了些什么勾当,八成不是正经事,至于前程,那是不可能挣出来的,能全胳膊全腿地回来都算是祖宗保佑了。 凡此种种的念叨,给莹月勾勒的印象,方寒霄应当是阴郁的,偏激的,瘦削的,冷漠的或是暴躁的,总之一看上去就吓人; 但事实上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方寒霄,是明亮的,放松的,眼神温和,神采奕奕的一个青年。 因为还穿着喜服,大红色映衬得他更是精神,俨然仍旧是贵公子,并无一点风霜意。 反差太大了,她被惊到,以至于没看见方寒霄伸手向她压了一下,示意她不用起来了,还在一边惊讶一边费力地扑腾着想坐起来,直到一勺药直接递到了她嘴边。 莹月:“……” 前大姐夫好到离奇,没把药碗扣她头上,还给她喂药! 白瓷小勺递到嘴边了,空晾着失礼,莹月瑟瑟地把那勺药喝了——她压力实在很大,跟着赶忙伸手,努力忍痛含糊地道:“呜呜呜来。” 我自己来。四个字,只有最后一个音是准的。 但配合她的动作并不难理解,方寒霄没有勉强,配合地把药碗给她了。莹月坐不起来,就趴着,在求生意志的支撑下,硬是独立地把半碗黑乎乎的药汁喝下去了,一滴都没洒。 大概是心理作用,一喝下去,她就觉得自己好了不少,肯定不会死了。 死不了,那就得面对活着的问题。 洪夫人又在发难了:“来人,现在就去徐家,把徐望月给我提过来,当着霄哥儿的面,说清楚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我们大姑娘实在是病了,那天夫人去也见着了的,打夫人走后,大姑娘的病更重了,如今人都病得直说胡话,偏偏老伯爷这边的病等不得,我们太太也是没办法,才出了这个下策,不想叫老伯爷失望。” 洪夫人的眉梢高高地扬起来:“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们太太了?!” 蔡嬷嬷哪里敢应这个话,只是认错不迭,又再三述自家的无奈不得已,但洪夫人并不叫她蒙混,伸手一指莹月:“你样样说得好听,干出这样替婚的事来,你们不但无过,反而是有功的了!既这样,那这个顶替的姑娘为什么咬舌自尽?还是说,连你们家庶出的都看不上霄哥儿,不愿意嫁过来?” 这句话是太厉害了,蔡嬷嬷都愣了——她不是没有话可以狡辩,她是到此时才忽然发现,洪夫人看似替侄儿出头,可她的每一次发话,都目标明确地在拱方寒霄的火,似乎唯恐他不觉得颜面无存,不暴跳大闹起来。 这跟徐大太太事前认为洪夫人做做表面功夫后就会压下此事的预判不一样啊。 究其根底,徐大太太敢玩替婚的花样并不是因为她天真到认为可以糊弄过洪夫人,而是以为洪夫人会为了踩侄儿,配合她这个糊弄! 蔡嬷嬷汗如雨下。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比她以为的要危险很多,也许她应该听金铃的,在外面就直接逃走才是。 但莹月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她仍然手软脚软,脚挨下去刚够着脚踏,撑着棉褥的手臂就撑不住一滑,整个人秤砣般往下直坠,幸亏方寒霄离得近,一伸胳膊险险在她脸着地之前把她捞了起来。 一屋子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来。 莹月:“……” 她坠在他的怀里,窘得头顶冒烟,眼都睁不开,觉得自己还是直接磕地上磕晕过去比较好。 方寒霄把她放回了床上。 莹月很觉丢人,不过这时候方寒霄还能伸手救她一把,免得她把脸摔成一张柿饼,她怎么也不能当无事发生,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跟方寒霄做了个口型:谢谢。 她还想说你放心,她不会赖下来,一定会走的——不过这么一串话难度有点大,不是口型能表述明白的,她尝试了一下,只有放弃,同时在心里生出同情来:当个哑巴真不容易啊,才这么一会儿,她已经觉得不方便了。 她不会掩饰情绪,这同情直接从眼神中流露了出来,方寒霄看见了,淡淡一眼扫在她面上,这一眼实在既不明亮,也不和气——但也不算凶,其间的意味,更多的是将她看做一个小玩意儿,看了她,却丝毫没放进眼里。 方寒霄放好她,很快直起身来,这时候从表情上就再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了,总而言之,大概还算平静。 尤其是跟洪夫人的激动相比。 作为遭受替婚侮辱的真正事主,他直到如今,好像都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情绪波动。 洪夫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将他打量着,含着疑忌,正欲再说什么,外间帘子响,赶在这个关口,平江伯步履匆匆地来了。 105.第105章 此为防盗章。  她怎么敢, 把方老伯爷气出问题来,她可赔不起。 方慧积极地踮起脚来牵她:“大嫂, 走。” 她对着兄长哪哪都来气, 但有一点是看在眼里不得不服的:方寒霄打从回来,就一手接过了照顾服侍方老伯爷的差事,什么丫头小厮一概不用,之前直接是在方老伯爷床前打的地铺,直到婚期临近, 方老伯爷想叫他休息得好一点, 硬撵着他, 他才睡到远一点的罗汉床上去了, 终究也还是同方老伯爷一间房,对方老伯爷的一应传唤都不假他人之手。 方老伯爷能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回过魂来, 完全是这个兄长的功劳——也许下人也可以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方老伯爷, 可下人不能对方老伯爷起到这么大的情感慰藉, 长孙对老人家来说,那真是心肝一样了。 心肝回来,方老伯爷那垂垂的暮气才重新振发起来,哪怕长孙拿字纸把他噎得瞪眼,那也是欣慰的瞪眼。 也就是说, 方寒霄认为莹月可以见方老伯爷, 那就是可以见, 完全不需要担心方老伯爷会不会受到刺激。 因此不等进到内室, 方慧就嚷嚷开了:“祖父, 我带大嫂来请安了。” 莹月没了退路,只好被动地跟进去。 与她想象的一般病人养病的屋子不同,内室并不晦暗,窗明几净,只是床前斜挡了一架八仙捧寿屏风,让从窗扇进来的阳光不至于刺着方老伯爷,但别处也不会昏暗得让人压抑。 桌上摆着茶具和纸笔,墙上悬着各样卷轴字画,乍一看,是一个布置得文雅舒适的房间。 “祖父,”方慧草草行了礼,蹦蹦跳跳就到了床边,她到了方老伯爷这里,表现得最像个年方八岁的孩子,甜甜地笑着连唤,“祖父,你今天好点没有呀?” 方老伯爷待她也和气,马上就回道:“好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方慧像模像样地道,“祖父,我们大房添人进口了,我有大嫂了,大嫂给你老人家请安来了。” 方老伯爷道:“嗯。” 这一声有点勉强,不过他重病在床,怎么出声都有气无力,一般人倒也听不出其中的差别。 丫头去取了锦垫来,新妇头回请安是大礼,莹月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在屏风旁跪下,一眼也不敢往床铺那边望,小声道:“给老伯爷请安。” 她前面该有个“孙媳妇”的自称,不过她说不出口,含糊着借着口齿不便给省略了。 方老伯爷:“……” 他忽然拍了一下床铺,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噎了口气似的,咳嗽了起来。 莹月吓得,往后一爬就想跑——她就说她不要来见方老伯爷吧,看看,真把人气着了! 她想跑还没跑得掉,方寒霄正站在她侧边,她一转身撞他衣袍下摆上了,视线受阻,她昏头昏脑伸了手想拂开,手腕一紧,让方寒霄捏住,丢开到旁边去了。 方寒霄大步上前,手势娴熟地把方老伯爷侧扶过来,轻拍他的后心两下,又转到前面替他顺着心肺处,王氏则忙倒了杯茶捧过去,方寒霄接过,喂方老伯爷喝了两口,方老伯爷才终于慢慢停止了咳嗽。 这个过程里,莹月没敢再跑——她反应过来她跑出去也逃不开干系了,此时她一口悬着的气刚跟着松下来,就听见,方老伯爷又拍了一下床铺。 …… 她快哭了:“窝窝没想来——”真不关她事啊! “闭嘴。”方老伯爷虚弱地,又愤怒地打断了她的辩解,然后拍了第三下床铺,“徐家、徐怀英这个小畜生,给我霄儿换了个庶女就算了,还是个结巴大舌头!” 他的声音出离愤怒地在房间里响着,“老子还没死呢!来人,抬我去徐家,老子亲自去问问他,搞这么个闺女来是不是存心嘲笑霄儿,老子要替老尚书打死他,清理门户!” 房间里静寂了片刻,只听见方老伯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方寒霄从他胸前撤手,往桌边走。 方老伯爷还要拉他:“霄儿,你站住,我跟你说,这事我必不能依着你了,娶这么个媳妇进门,以后你这一房如何立身处事,这个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方慧疑惑地左右看看——她想替莹月说话,可从她见莹月开始,莹月已经是说话不灵便的样子了,她知道她不是哑巴,可是不是大舌头,还真不能肯定。 王氏也是同样的缘故不好着声,她成年人看事明白些,觉得莹月好的时候应该没这个毛病,可万一要有呢?她打不了保票啊。 方老伯爷养病要静,石楠在外面没跟进来,这个时候,只能莹月自己上了,她怕方老伯爷气坏了,也顾不得害怕了,怯怯地道:“老伯爷,我——不系大舌头——” “闭嘴,闭嘴!”方老伯爷听她说话只觉全身都泡在酸水里——替孙儿心疼的,他可怜的孙儿呦,娶个庶女就够倒霉了,这下好,霉到家了! 这成了两口子,以后出门,一个哑巴一个大舌头,还不成了京城一景?笑都要被人活活笑死! 方老伯爷想到那个情景,简直觉得有人拿刀在割他的肉。 莹月张着嘴巴,感觉百口莫辩——她还真没法自辩,一说话就是越描越黑。 方老伯爷枯瘦的手已经从床铺里伸出来指着她了:“叫她出去,快送回徐家去,立刻——” 方寒霄回来了,一张纸一抖,显在他眼前。 ——她在轿子里咬了舌,所以如此。 方老伯爷:“刻——你怎不早说?!” 嗯,这一点方寒霄没有和他提过。 方寒霄是带着笔过来的,信笔添了几个字给他:喝多了,忘了。 昨晚他是新郎官,被好友灌了不少酒,过来方老伯爷这里时一来时辰有点晚,方老伯爷快安歇了,二来他喝得多了点,一些他以为不重要的事,就省略了没有和方老伯爷说。 “咬舌了?”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又看了一眼,陷入了沉思。 正常一般的思路,很难去想莹月是不小心,方老伯爷也不例外,他顺理成章地照着莹月不愿替嫁咬舌明志以示贞烈的方向去想了,他指着莹月的手垂到了床边,方寒霄给他掖回被子里去,他也没什么反应,又过一会,才自言自语似的冲着帐子顶道:“难得老尚书风骨未绝。” 方寒霄知道他误会了什么——这个误会他也曾经有过,他没纠正,放任方老伯爷又神游了一会。 “那就——这样吧,”方老伯爷终于回过神来了,干咳了一声,“这样,倒还凑合了。” 他没问莹月为什么先搞到“以死抗拒”,现在又打消念头来给他请安了——多明显,他孙儿这样的大好男儿,什么样的姑娘见了能不动心,寻死一回是义愤所迫,缓过这个劲来,又见到他孙儿,自然就歇了那份心,想好好同他孙儿过日子了。 “过来,我看看。” 方老伯爷发了那么一通火,其实还没有见到莹月的脸面,他重病的人,眼神不好使了,莹月一直在屏风处,这个距离他看不清楚她的长相。 莹月才把他气得噎气,哪里敢过去?站桩似的只是站在原地,方慧来拉她她也不敢动,为难地冲她摇头,两个人在那拉扯,把方寒霄的耐心耗尽了,过来,揪着莹月的肩膀一扯,把她揪去了床前。 莹月敌不过他的力气,被动地挨到了床前,只得僵直立着,怕自己随意动作再触着方老伯爷的暴点。 方老伯爷这回还算平静,用力把沉重的眼皮睁开,往她面上望了一望。 就相貌来说,莹月不及望月美艳,但她有她的长处,她长得软,软里透着一点书卷气,文文秀秀的,一般人就算不喜欢她,也不会觉得戳眼讨厌。 方老伯爷一眼望过,大致就是这么个感受,要说喜欢没多喜欢,他还替孙儿委屈着呢,哪里能喜欢个顶替来的,但要说讨厌也不至于,大概就是两个字:凑合。 他心里不由就叹了一口气:唉,都怨他,这么好的孙儿,到头来,婚姻上就落得了这个结果。这小庶女相貌看着还过得去,但是身子骨可是太瘦弱了些,恐怕不好生养——这话他做祖父的不好说出来,只得心里挑剔了一下。 方慧这时见没事,凑上来了,表功道:“祖父,你放心,你嘱咐我的话我都记着,我已经跟大嫂说好了,以后我就跟大嫂一起住,我听大嫂的话,大嫂照顾我。” 孙女这么贴心懂事,方老伯爷很欣慰,道:“嗯,妞妞乖——” 他说到一半觉得哪里不对,顿住,“什么一起住?” 方慧道:“我跟大嫂呀,我回去就让人搬东西,我跟大嫂住一个院子,方便大嫂照顾我。” 她说着,仰头看了方寒霄一眼,感觉自己成功排挤了他,美滋滋。 方寒霄面色未变,方老伯爷的感觉先不好了,艰难地道:“妞妞,你自己的院子住的好好的,去新房做什么?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你听话。” 新婚小夫妻夹个活泼好动的小孙女进去,那像什么样子?他又哪天才能抱到重孙子? 没错,之前他是觉得孙儿回来就于愿足矣能瞑目了,可转眼孙儿成了亲,这么个替嫁的孙媳妇他拗不过孙儿,都捏着鼻子认下了,那不看到重孙子再走,他多亏! 她已经站了快大半个时辰,目送了嫡长姐徐望月在前呼后拥下出门往隆昌侯府的花宴去做客,同为庶女的二姐姐徐惜月和小妹妹徐娇月陪着徐大太太用过早饭,拥裘回去自己的院子。 现在辰时末了,徐大太太开始当家理事,有家务要回的管事媳妇大娘们陆陆续续来了,她仍旧饿着肚子站在这里。 冻得冰冷的四肢,与饿得发疼的肚子,竟分不出来哪个更难熬一点。 106.第106章 此为防盗章。  没等碰触, 忽然“夺”一声,有一支箭从外面钉到了轿门上,不知是本来距离近还是射箭的人腕力大,这一支箭射上来,带动得整个轿子都晃了两晃。 然后外面有人“哈哈哈”大笑:“方爷,你疯啦, 这是你的新娘子,不是劫道的悍匪, 你使这么大劲,把人吓晕了, 你可拜不了堂了!” “你不懂, 方爷就是要给新娘子一个下马威呢, 看我们方爷这威风,将来这夫纲一定错不了!” “哎呀,薛兄言之有理, 言之有理, 哈哈——!” 外面爽朗的男声一应一和地打趣着,莹月在里面就凄惨了。 没人跟她说过吉日当天成婚的程序,徐大太太只是威胁她要老实听话就完了,那一支箭射上来的瞬间, 她以为是冲着她来的, 魂差点吓飞了, 一口血和着口水, 连呛带咳地喷了出来, 差不多与此同时,一只手从外面撩起了轿帘—— 是金铃。 先前就是她捡起了滚出去的宝瓶,现在莹月要下轿了,她要乘机把宝瓶塞回给莹月。 金铃毫无防备地跟莹月堪称恐怖的面容对上,眼眶刹时瞪大,眼珠子都要瞪凸出来,一声尖叫含在唇边,但惊吓过度,竟没叫得出来。 她僵直的动作很快为人觉出不对了,从旁有另一个人上前来,探身从揭起的轿帘一角往里望了一眼。 莹月气息微弱泪眼朦胧地望出去,尚未看清这人什么模样,对方一眼之后,却是迅如闪电,劈手夺过她揉在膝上皱成一团的盖袱,重罩回她头上,莹月才一惊,整个人已觉一轻,叫人打横从轿子里抱了出来。 她看不见,惊得张着手胡乱摸索,摸到那人襟前,忙先拽紧了他的衣襟,恐怕掉下去。 抱着她的人不管她做什么,迈开大步转身就向宽阔的朱红大门里飞奔,身后爆竹锣鼓都歇了,一片嗡嗡的茫然议论声。 “出什么事了?” “新娘子发急病了?” “不知道啊,哎,新娘子怎么了?” 四起的议论最终逼到了金铃面前,金铃嘴唇和双腿一起发着抖,按照徐大太太的算计,这露馅至少也要到拜过堂送入洞房揭盖头的时候,那时礼已成了大半,平江伯夫妇为着自家的颜面,为着老伯爷的病情,当场揭开大闹的可能性会降低许多,而只要不闹开,这事就有往下转圜成就的余地—— 可现在,全完了! 三姑娘平时怂得跟个兔子似的,谁都能去欺负一下,怎么忽然烈性起来,居然敢咬舌自尽了呢?! 她要早是这个脾性,徐大太太也不会把她填上花轿坏事啊! 眼下这个局面,喜事随时变丧事,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要是传到方老伯爷耳朵里去,把他气得一口气上不来——金铃简直不敢想了,真到那一步,她们这些送嫁的徐家人还走得脱?被平江伯府的人拿住了立即打死都是活该! 金铃两股战战无处可逃,对着众人的疑问一时也想不出话敷衍回答,只恨不得原地昏倒。好在同来的蔡嬷嬷年老而心性老辣——就是先前一直拧莹月的那个,向众人应付了句“姑娘身子骨娇弱”之类的话,就把金铃扯到自己人包围的一个小圈子里,厉声问她:“怎么回事?” 金铃见了她,总算有了主心骨,忙凑上去焦急地低声道:“嬷嬷,糟了,三姑娘咬舌了!” 蔡嬷嬷也愣了:“什么?” “真的,三姑娘一脸血,我一掀帘子,她还又吐了一口,吓死个人!”金铃慌张着,“嬷嬷,现在怎么办?我们快逃吧?方家大爷把姑娘抱进去了,他不认得姑娘,可洪夫人肯定是认识的,这事瞒不住,马上就得来人问我们话了!” “瞎说八道,往哪儿逃,丢下个烂摊子跑了,回去太太能饶了你?”蔡嬷嬷心下突突乱跳,但毕竟掌得住些,喝止住金铃的馊主意之后,又飞快想定了对策,“我们跟着进去,没在外面闹出来,事情就不算太坏。” 金铃傻了——这还不算坏啊? 她是徐大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又能被派出来干这等阴私事体,当然不是个失惊打怪的毛躁性子,只是适才往轿子里的惊魂一瞥给她留下的阴影太重了,她还没完全缓过来,口吃道:“进、进去?”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蔡嬷嬷不理她的疑问,转而反问她:“你看三姑娘伤得怎么样?” “可重了!”金铃忙答,“全是血,嬷嬷,你见到三姑娘的手没有?方家大爷把她抱出来时,我见着她的掌心都是血红的,能不能活很难说了,唉。” 她平时虽然不把莹月一个边缘庶女放在眼里,但莹月毕竟从没有得罪过她,她想起好好一个姑娘就这么没了命,心里也有几分唏嘘,叹了口气出来。 “不能活最好。”蔡嬷嬷眼中却精光一闪,“人是方家大爷抱进去的,三姑娘这口气要是断在了平江伯府里,伯府就别想甩得脱干系。到时这门亲是做不成了,可方伯爷和洪夫人也难再找我们太太问罪了。这事,寻个急病而没的理由就了了。” 金铃:“……” 蔡嬷嬷扯了她一把:“叫着我们的人,快进去,总站在这里叫人看着才不像样!” 金铃压下不断从心底冒出的凉气,答应了一声,忙去安排起来。 ** 莹月这口气没断。 抱着她一路直闯入府的方家大爷决断与行动力兼具,短短一刻钟内,他一语未发,沉默往返,把她安置到一间空房后,又飞快拉来了一直在府里给方老伯爷看诊的王大夫。 王大夫人过中年,腿脚没他那么利落,一路跟着直喘,待见到脑袋悬在床边、一张血盆小口的新娘子,吓了一跳,忙上前看视。 “这是伤着哪了?嘴里?快张开我看看!” 方寒霄立在床侧的青帐旁,把莹月从府门外一路抱到这里、又去拉扯了王大夫来,这接连不断的路程好像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气息丝毫未乱,低着头,垂下眼帘看向莹月那张因为一路颠簸又呛了几口血而显得更加惨烈的面容。 没想到歹竹偶然也能出好笋,徐家当家人混账,用心宠惯的姑娘不知廉耻,这不放在心上、随意养出来顶缸的庶女倒还是个性烈不屈的。 莹月此时:啊—— 她无声地把嘴张得大大的,给王大夫看。 ——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似乎是不会这么配合大夫的。 方寒霄的眉头抽动了下。 王大夫用力盯着莹月嘴里看了两眼,她流血到这时候,嘴里一片血糊糊的,舌头也肿了,王大夫看不出来个头绪来,只好转头要水,让莹月先漱口。 这间房内没有别人在,方寒霄脚步一顿,移开去桌上取茶壶倒了杯水来,莹月接过来,她求生心切,抖着手捧着杯子,强撑着灌了两口,咕咚咕咚在嘴里漱了漱,吐了,然后气喘吁吁地倒在床边。 再然后就又:啊—— 真是非常坚强又配合的一个伤者了。 不过她的状态确实很虚弱了,要不是还有血丝在缓慢渗出,混着口水把她喉咙噎着,她这一倒回床上就得直接晕过去了。 她已经这么奄奄一息,但王大夫看过她的伤口后,原来紧张的神色反而缓了缓:“没咬断。” 在一旁负手而立的方寒霄大概是做了什么示意,王大夫接着道:“咬得很深,但没有断口,大爷放心,慢慢调养是养得回来的。” 房里静默片刻,王大夫又道:“大奶奶的血流到这个时候,已经不太流了,我这就开方,煎一剂来大奶奶喝下去,应当就止住了。只是后面要好好养着,麻烦事不少。” 他一直好似在自说自话,莹月这个角度看不见方寒霄,听到这时,忽然间会意过来:方家大爷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她当然早就听说过这一点,但听说归听说,她从未以为自己能和长姐的夫婿产生什么额外的交集,便也从未将这一点往心里去。 王大夫走开了,大约是忙着开方抓药去了,莹月悄悄把眼闭上,知道自己性命保住以后,她心头也不那么紧张了,就想装晕—— 因为她的麻烦事确实不少,她可没忘记,她是个假货! 什么“大奶奶”,根本不是她,方寒霄现在是还不知道,等知道了,哪里还会好心找大夫给她治伤,说不定立刻就要把她丢到大门外面去了。 因为这样,她虽然跟方寒霄已有过挺近距离的接触,但甚至还没有看过他一眼——她心虚呀。 当然她心里很有自觉,她被撵出去是迟早的事,不过她有一点小心思,这个给她看伤的大夫很厉害的样子,她想从他那里蹭一碗药再走,等回去了,徐大太太恼怒还恼怒不过来,不狠狠罚她就不错了,肯定不愿意给她请什么大夫。 房间里十分安静,闭上眼睛以后,别的感官被相应放大,但莹月仍然感觉不到什么动静,只能从没有听到脚步声来判断方寒霄没有走动,应该还在床边不远处,除此之外,她就只听见自己喉间细微的吞咽声—— “霄哥儿,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听说你抱着新娘子跑到这来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连着声音一起响起,是原在花厅里宴客的洪夫人闻讯匆忙赶了过来。 莹月眼皮一颤——她运气太差了,连碗药都来不及蹭到! 呜呜。 方寒霄往床边望了一眼。 他看得到莹月染血的细弱脖颈间微不可觉的滑动,以及她忽然颤动了一下的眼皮。 他的眼神——实在是一言难尽。 石楠搬了张小杌,坐在炕尾的熏笼旁边绣一张帕子,一时眼睛盯得发酸了,就仰起脸来望一望莹月,看看她有没有什么需求,顺便缓一缓眼睛。 莹月看书看得很认真,什么需求也没有,她文秀而白嫩的脸庞半垂着,软糯又乖巧,还透着一股无辜劲儿。 石楠望了两眼,没来由从心底望出一股自豪来:大姑娘那么金尊玉贵地养着,耗的钱米够原样打出一个金人儿来了,也就那样;她和玉簪两个紧巴巴地,一文钱都要算着用,养出来的姑娘一点也没差到哪儿去,看这肌肤雪白里透着淡粉,鼻梁挺秀,嘴唇花瓣般娇嫩,轻轻一咬,就更添了一抹动人——呃。 石楠醒过神来,出声阻止:“姑娘,不要咬,嘴唇干了要用口脂才好。” 她说着把针线放过一边,站起来去取了个小圆盒来,打开要替莹月涂。 莹月有点不好意思:“知道了,我自己来。” 缺乏精心的照料养育还是有点不足的,莹月这个小习惯就不太好,她不爱用口脂,春日干燥,嘴唇发干她就自己咬着润一润,石楠玉簪两个先没发现,等后来留心到了,她这个习惯已经养成了,丫头们再提醒,起的效用也有限了。 石楠半真半假地抱怨:“我们说了姑娘都不听,看来以后得姑爷说才行。” 莹月不懂她话里的打趣意味,辩解道:“我听了的。” 把涂得红润润的嘴唇嘟起来给她看。 石楠一下软了,笑开来:“是是,我说错了。” 莹月把小圆盒还给她,石楠一看,就剩个底儿了,她心下算了算,莹月用得少,没人提醒再想不起来自己用,这个底儿凑合着应该还能撑上两个月,那时候天气热起来,不需要用了,可以省点事,不用想法再去弄一盒新的来。 松口气之余,她又有点心酸,唉,这样的份例货其他三位姑娘从来不用,大姑娘不说了,二姑娘四姑娘都自有姨娘体贴另买了好的来使,只有她家姑娘,还得算着用。 这情绪在石楠放好口脂转回来时已经消失了,譬如此类不过日常,想一想也就过去了。 她坐回了熏笼旁,一边陪着莹月,一边继续绣起帕子来。 107.第107章 此为防盗章。  洪夫人想到此处, 心内不由一颤,旋即安慰自己:不可能, 他回来还不足一个月,况且一直守在静德院里, 连门槛都没迈出去过, 能知道个什么? 她走神的这片刻功夫, 方寒霄已经亮出新回应:依徐家言便是。 他大约是习惯了以笔代口,一笔字如行云流水,迅疾流畅,并不比常人说话慢上多少。 亮完后,他把纸盖回桌面,走到门边, 把呆呆坐着的莹月拉了起来。 莹月是懵的, 被他拉起来后,才回过神来,忙向他摇头:“呜呜回家。” 她不要将错就错,她要回家。 虽然徐家有可怕的徐大太太在等着她,但毕竟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 怎么也比平江伯府令她有安全感。她站在这里,只感觉自己是个走错门的小偷, 哪哪都不自在。 但说不了话确实有许多不便, 方寒霄不知是真没听懂她说什么, 还是怎么样, 直接拉着她就往外走——准确点说是半扶半拎, 莹月一方面不愿意,另一方面她没体力自己走,除了失血之外,她之前的两三日都被徐大太太关着,吃睡都不好,才导致她咬舌之后一下虚弱成这样。 “切哪?” 莹月挣扎不了,慌慌地问,问完之后想起来方寒霄不能回答她,忙把掌心摊给他,想他写一下。 方寒霄没写,倒是不知从哪变出她那盖袱来,手一抬,把她罩住了。 外面已经全是暮色了,脑袋再被一遮,莹月什么也看不见,下意识伸手要扯,但方寒霄扶着她的动作加了一点力道,她手臂就抬不动了——这和她先前被压着大妆时的感觉还不一样,那时她还能挣一下,现在男人的控制如铁浇铜铸,没觉着他怎样费力,她已经连一丝都动弹不得。 “呜放——” “霄哥儿,你做什么去?!” 是洪夫人从后追上来,莹月这时候挺感谢她,问出了她想问的话。 方寒霄回过头去,沉默片刻——当然他只能沉默,离了纸笔,他无法表述出自己的意思,同样别人也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所以,他似乎歉意地勾起唇角笑了一笑,就转头继续走了。 方伯爷也追了出来,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让人上前拦阻,一边跟在后面追了一截,然后他渐渐发现方寒霄的行进方向了——他是要去正堂! 平江伯府一些较为近支的亲眷已经在正堂里面了,除此外,更重要的还有从祠堂里请出来的已故长房夫妇的灵位,都是洪夫人事先安排好的,一应是为了新人拜堂成礼的布置。 这个哑巴侄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是真的要把徐家给他的这个假新娘子认了! 方伯爷这就不能再观望了,忙快走几步,领着人拦上去道:“霄哥儿,婚姻大事,你万不可赌气冲动,虽则大哥不在了,还有二叔替你做主——” “姑爷,吉时到了,再耽搁就不吉利了。”这一句是蔡嬷嬷在旁敲的边鼓。 方伯爷被打断了话,恼怒地瞪她一眼,蔡嬷嬷心里着急,巴不得立刻按着方寒霄和莹月把堂拜了,但不敢正面冲撞方伯爷,被一瞪,忙又把头缩了回去。 却还是没躲过去,洪夫人正被意外闹得心浮气躁,见这老婆子还敢跳出来碍事,终于忍耐不住,甩手就是一个耳光出去:“不知羞耻的老东西,你还有脸开口!” 莹月站在方寒霄旁边,吓得一颤,她当然不是心疼蔡嬷嬷,只是自小的成长环境使然,她胆小,怕听见这些动静,总疑心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她了。 这时候方寒霄对她的禁锢反而有一点保护的意味了,起码他看上去不是个会动手打她的人,莹月禁不住往他那边挨了一点,也不敢试图要挣开了。 方寒霄没什么特别反应,不能说话省了他许多功夫,他挟起配合的莹月来,长腿一迈三两步绕过众人,走得还更快起来。 下人们迟疑地都去看方伯爷,毕竟是府中的大少爷,没主子下令,他们也不敢硬拦。 蔡嬷嬷不管,捂着脸忙追上去。方伯爷和洪夫人有意见又怎样,姑爷愿意就行,隔了房的叔婶再有能耐,还管得着侄儿择妇不成。 这个道理方伯爷和洪夫人也是明白的,方寒霄不在乎,忍得下这口气,他们还真没有办法越俎代庖,不是他的亲爹娘,就强行要闹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让外人看一阵热闹就完了,掀不起大的水花来。 洪夫人事前把什么都算尽了,网也张好了,擎等着徐大太太投进来,徐大太太没辜负她的期望,真敢抬了假货送了来,可没想到,到头来纰漏会出在她自己府里! 这个大侄儿,难道当年伤的不只是嗓子,把男人的那块地方也伤了?不然他怎么肯怂成这样—— 洪夫人满心不顺地恶意猜测着,一边去看方伯爷的脸色,指望他拿个主意出来。 方伯爷还没说话,便在这时,等候在外面的一个伯府管事见到主子们终于露了面,忙跑上前拦住道:“伯爷,客人们到了大半了,许多想跟您说话,又问大爷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是为什么,二爷和大总管都在花厅里照应着,有的客人还好说,有的就追问闹腾得厉害,比如同大爷玩得好的那位薛大爷,还有隆昌侯府的岑世子,这位爷从前同我们大爷话都没说过几句,不知也夹在里面凑什么热闹,还闹着要跟薛大爷一起来找大爷,二爷被他们缠着,急得都冒了汗——” 他说的二爷是方伯爷的长子方寒诚,方伯爷临时走开,留了他在外面招呼客人。 方伯爷对儿子的窘境没什么反应,倒是一听见岑世子三个字,眼底冒出抑不住的火星来——是的,徐家从来不是他的剑指所向,隆昌侯府才是。 如果侄儿顺着他的谋算走,从徐家而至岑世子,从岑世子而至隆昌侯,一整条线牵连下去,隆昌侯当年从他手里抢走的差事,怎么抢走的,他就能让它怎么易主回来。 但现在想这些都是白想了,方寒霄不配合,作为最关键的人物,他在最关键的问题上扼住了方伯爷的喉咙。 方寒霄是长房仅剩的男丁,他愿意顺着徐大太太说望月有恙而换了莹月来,那就代表整个长房认了这件事。 方伯爷当然可以仍旧把徐家骗婚的真相揭出来,徐家多少还会丢人,可然后呢?徐家满门羞死,对他没有一点帮助。 洪夫人不耐烦地向管事斥了一句:“站一边去!” 然后向方伯爷低声道:“伯爷,要么,把风透到老太爷那里去,霄哥儿是老太爷的命根子,他受了这个委屈,老太爷一定不会白白放过,由老太爷出面,向徐家要交待就名正言顺了——” 方寒霄也不是就没人管得住了,他上面,还压着一个老祖父。 方伯爷沉吟片刻,咬牙摇头:“不行,正为老太爷疼他,听了一定大怒,若是气得归了天,那时就能把隆昌侯拉下马又如何?我不过为别人作了嫁衣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洪夫人焦躁地扯紧了帕子,说话也不顾忌了起来:“真是个祸害!人不在时能坏事——当年岑家把总兵官的差事从我们家抢走,就是靠着往皇上面前进谗言,说伯爷得位不正,有谋害侄儿的嫌疑才挑动得皇上动了疑心,如今回来了,我们也没拿他怎么样,且是帮着他,要把他这门绿头巾亲事退了,他邪了心,还是要跟我们对着来!” 方伯爷听着她的埋怨,紧绷着脸,目光晦暗。 洪夫人尤有不甘:“伯爷,这次机会好生难得,徐望月跟岑永春一拍即合,隆昌侯不在京里,岑夫人不足为惧,我们老太爷重病——方方面面竟是有如天意,只要能把岑永春勾引霄哥儿妻子、为成奸乃至怂恿徐家以庶女骗婚,气得老太爷病情加重之事上达天听,隆昌侯的差事一定保不住——” “别说了。”方伯爷嗓音暗哑地打断了她。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个道理他不懂吗? 可,人算不如天算哪。 ** 方伯爷夫妇为管事所阻、停下商量的这会功夫,方寒霄已经目的明确地拉着莹月走进了正堂院落。 周围一下子人声鼎沸起来,许多人迎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方寒霄。 外面的宾客包括亲眷们只知道新郎官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不知到底为什么,现在见人来了,自然都蜂拥上来问。 莹月感觉到扶着她的一只手撤开,然后不知方寒霄做了什么动作,一个大嗓门的中年女眷的声音就笑起来:“原来是撞了头,我说呢!还是大爷心疼新娘子,抱起来就跑了,我们在里面听见了,都吓得不知怎么回事,外面那起人,说什么的都有——对了,新娘子没事吧?” 停顿了片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见是好事多磨了。来,都让让,新人要拜堂了,有话待会再说,可别误了吉时!” 她听上去很热心,也能揽事,把围上来的其他人都疏散了,莹月感觉方寒霄拉着她继续走起来——她不想走,她迟钝地终于知道方寒霄带她来做什么了,这个堂一拜下去,她跟他完了礼,就真的要做夫妻了。 108.第108章 此为防盗章。 她说着, 控制不住地看向莹月, 要不是确定方寒霄这几年不在京里, 她都要以为这个侄儿是不是和未婚妻的庶妹发展出什么私情了,不然实在难以解释他现在的作为, 除非——他是知道了什么。 洪夫人想到此处,心内不由一颤, 旋即安慰自己:不可能, 他回来还不足一个月, 况且一直守在静德院里,连门槛都没迈出去过, 能知道个什么? 她走神的这片刻功夫, 方寒霄已经亮出新回应:依徐家言便是。 他大约是习惯了以笔代口,一笔字如行云流水, 迅疾流畅, 并不比常人说话慢上多少。 亮完后,他把纸盖回桌面, 走到门边,把呆呆坐着的莹月拉了起来。 莹月是懵的,被他拉起来后,才回过神来,忙向他摇头:“呜呜回家。” 她不要将错就错,她要回家。 虽然徐家有可怕的徐大太太在等着她, 但毕竟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 怎么也比平江伯府令她有安全感。她站在这里, 只感觉自己是个走错门的小偷,哪哪都不自在。 但说不了话确实有许多不便,方寒霄不知是真没听懂她说什么,还是怎么样,直接拉着她就往外走——准确点说是半扶半拎,莹月一方面不愿意,另一方面她没体力自己走,除了失血之外,她之前的两三日都被徐大太太关着,吃睡都不好,才导致她咬舌之后一下虚弱成这样。 “切哪?” 莹月挣扎不了,慌慌地问,问完之后想起来方寒霄不能回答她,忙把掌心摊给他,想他写一下。 方寒霄没写,倒是不知从哪变出她那盖袱来,手一抬,把她罩住了。 外面已经全是暮色了,脑袋再被一遮,莹月什么也看不见,下意识伸手要扯,但方寒霄扶着她的动作加了一点力道,她手臂就抬不动了——这和她先前被压着大妆时的感觉还不一样,那时她还能挣一下,现在男人的控制如铁浇铜铸,没觉着他怎样费力,她已经连一丝都动弹不得。 “呜放——” “霄哥儿,你做什么去?!” 是洪夫人从后追上来,莹月这时候挺感谢她,问出了她想问的话。 方寒霄回过头去,沉默片刻——当然他只能沉默,离了纸笔,他无法表述出自己的意思,同样别人也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所以,他似乎歉意地勾起唇角笑了一笑,就转头继续走了。 方伯爷也追了出来,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让人上前拦阻,一边跟在后面追了一截,然后他渐渐发现方寒霄的行进方向了——他是要去正堂! 平江伯府一些较为近支的亲眷已经在正堂里面了,除此外,更重要的还有从祠堂里请出来的已故长房夫妇的灵位,都是洪夫人事先安排好的,一应是为了新人拜堂成礼的布置。 这个哑巴侄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是真的要把徐家给他的这个假新娘子认了! 方伯爷这就不能再观望了,忙快走几步,领着人拦上去道:“霄哥儿,婚姻大事,你万不可赌气冲动,虽则大哥不在了,还有二叔替你做主——” “姑爷,吉时到了,再耽搁就不吉利了。”这一句是蔡嬷嬷在旁敲的边鼓。 方伯爷被打断了话,恼怒地瞪她一眼,蔡嬷嬷心里着急,巴不得立刻按着方寒霄和莹月把堂拜了,但不敢正面冲撞方伯爷,被一瞪,忙又把头缩了回去。 却还是没躲过去,洪夫人正被意外闹得心浮气躁,见这老婆子还敢跳出来碍事,终于忍耐不住,甩手就是一个耳光出去:“不知羞耻的老东西,你还有脸开口!” 莹月站在方寒霄旁边,吓得一颤,她当然不是心疼蔡嬷嬷,只是自小的成长环境使然,她胆小,怕听见这些动静,总疑心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她了。 这时候方寒霄对她的禁锢反而有一点保护的意味了,起码他看上去不是个会动手打她的人,莹月禁不住往他那边挨了一点,也不敢试图要挣开了。 方寒霄没什么特别反应,不能说话省了他许多功夫,他挟起配合的莹月来,长腿一迈三两步绕过众人,走得还更快起来。 下人们迟疑地都去看方伯爷,毕竟是府中的大少爷,没主子下令,他们也不敢硬拦。 蔡嬷嬷不管,捂着脸忙追上去。方伯爷和洪夫人有意见又怎样,姑爷愿意就行,隔了房的叔婶再有能耐,还管得着侄儿择妇不成。 这个道理方伯爷和洪夫人也是明白的,方寒霄不在乎,忍得下这口气,他们还真没有办法越俎代庖,不是他的亲爹娘,就强行要闹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让外人看一阵热闹就完了,掀不起大的水花来。 洪夫人事前把什么都算尽了,网也张好了,擎等着徐大太太投进来,徐大太太没辜负她的期望,真敢抬了假货送了来,可没想到,到头来纰漏会出在她自己府里! 这个大侄儿,难道当年伤的不只是嗓子,把男人的那块地方也伤了?不然他怎么肯怂成这样—— 洪夫人满心不顺地恶意猜测着,一边去看方伯爷的脸色,指望他拿个主意出来。 方伯爷还没说话,便在这时,等候在外面的一个伯府管事见到主子们终于露了面,忙跑上前拦住道:“伯爷,客人们到了大半了,许多想跟您说话,又问大爷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是为什么,二爷和大总管都在花厅里照应着,有的客人还好说,有的就追问闹腾得厉害,比如同大爷玩得好的那位薛大爷,还有隆昌侯府的岑世子,这位爷从前同我们大爷话都没说过几句,不知也夹在里面凑什么热闹,还闹着要跟薛大爷一起来找大爷,二爷被他们缠着,急得都冒了汗——” 他说的二爷是方伯爷的长子方寒诚,方伯爷临时走开,留了他在外面招呼客人。 方伯爷对儿子的窘境没什么反应,倒是一听见岑世子三个字,眼底冒出抑不住的火星来——是的,徐家从来不是他的剑指所向,隆昌侯府才是。 如果侄儿顺着他的谋算走,从徐家而至岑世子,从岑世子而至隆昌侯,一整条线牵连下去,隆昌侯当年从他手里抢走的差事,怎么抢走的,他就能让它怎么易主回来。 但现在想这些都是白想了,方寒霄不配合,作为最关键的人物,他在最关键的问题上扼住了方伯爷的喉咙。 方寒霄是长房仅剩的男丁,他愿意顺着徐大太太说望月有恙而换了莹月来,那就代表整个长房认了这件事。 方伯爷当然可以仍旧把徐家骗婚的真相揭出来,徐家多少还会丢人,可然后呢?徐家满门羞死,对他没有一点帮助。 洪夫人不耐烦地向管事斥了一句:“站一边去!” 然后向方伯爷低声道:“伯爷,要么,把风透到老太爷那里去,霄哥儿是老太爷的命根子,他受了这个委屈,老太爷一定不会白白放过,由老太爷出面,向徐家要交待就名正言顺了——” 方寒霄也不是就没人管得住了,他上面,还压着一个老祖父。 方伯爷沉吟片刻,咬牙摇头:“不行,正为老太爷疼他,听了一定大怒,若是气得归了天,那时就能把隆昌侯拉下马又如何?我不过为别人作了嫁衣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洪夫人焦躁地扯紧了帕子,说话也不顾忌了起来:“真是个祸害!人不在时能坏事——当年岑家把总兵官的差事从我们家抢走,就是靠着往皇上面前进谗言,说伯爷得位不正,有谋害侄儿的嫌疑才挑动得皇上动了疑心,如今回来了,我们也没拿他怎么样,且是帮着他,要把他这门绿头巾亲事退了,他邪了心,还是要跟我们对着来!” 方伯爷听着她的埋怨,紧绷着脸,目光晦暗。 洪夫人尤有不甘:“伯爷,这次机会好生难得,徐望月跟岑永春一拍即合,隆昌侯不在京里,岑夫人不足为惧,我们老太爷重病——方方面面竟是有如天意,只要能把岑永春勾引霄哥儿妻子、为成奸乃至怂恿徐家以庶女骗婚,气得老太爷病情加重之事上达天听,隆昌侯的差事一定保不住——” “别说了。”方伯爷嗓音暗哑地打断了她。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个道理他不懂吗? 可,人算不如天算哪。 ** 方伯爷夫妇为管事所阻、停下商量的这会功夫,方寒霄已经目的明确地拉着莹月走进了正堂院落。 周围一下子人声鼎沸起来,许多人迎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方寒霄。 外面的宾客包括亲眷们只知道新郎官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不知到底为什么,现在见人来了,自然都蜂拥上来问。 莹月感觉到扶着她的一只手撤开,然后不知方寒霄做了什么动作,一个大嗓门的中年女眷的声音就笑起来:“原来是撞了头,我说呢!还是大爷心疼新娘子,抱起来就跑了,我们在里面听见了,都吓得不知怎么回事,外面那起人,说什么的都有——对了,新娘子没事吧?” 停顿了片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见是好事多磨了。来,都让让,新人要拜堂了,有话待会再说,可别误了吉时!” 109.第109章 此为防盗章。 方伯爷这时候也在家, 他身上没职差, 其实就相当于一个富贵闲人,每日除了想法怎么弄到一个有权有油水不输于丢掉的那个总兵官以外, 别无它事可做。 听说婚书都换过了,他脸色甚是阴沉:“你我大意了。” 洪夫人的心绪也很坏,道:“伯爷说的不错。” 这婚书换的前提是, 莹月进静德院见过了方老伯爷,得到了方老伯爷的首肯, 也就是说, 这件事再无翻盘余地, 彻底尘埃落定。 这时候再要说服自己方寒霄只是任性赌气就说不过去了,他们还在疑虑观望,方寒霄已经毫不停歇地把后续做成, 在他的婚事上,再也没有二房插手进去的余地。 “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洪夫人似自语, 又似问着方伯爷, “还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方伯爷皱眉不语, 昨日之前,方寒霄从未从静德院出来过,他没什么同别人接触的机会,要说走漏风声, 实在无从走漏起, 可要说他自己看出来的, 他院门都没出过, 又从哪里去看? “莫不是老太爷帮了他?”洪夫人猜测着,“老太爷如今好一点了,一向那么宠他——” “老太爷不是那样的性子。”方伯爷这次倒是肯定地打断了她,“你瞎猜什么。” 方老伯爷武将出身,一生快意恩仇,喜怒分明,一个人的脾性是不会临到老了生出突变的。 洪夫人倒也知道,只是猜无可猜,胡乱说了一嘴,被否决掉,她带着烦躁地扯了一下帕子:“原觉得他成了锯了嘴的葫芦是件好事,不想,倒把我们装在里面了。” 方伯爷听得心内微微一动,他们这次失败得这么措手不及,根源在于对归来的方寒霄毫无了解,以至于叫他坏了事,都不知道错出在哪里,因为完全估算不出他的行事轨迹。 方伯爷就转头问她:“新房那里,如今有多少我们的人?” 洪夫人一愣:“这——” 一个也没有,她昨晚生气,把人全部撤走了,只给莹月留了个空荡荡的屋子。 她有点吞吐地说了,方伯爷虽则在家,但不管后院这些家务,听得忍不住斥她:“你赌这个气做什么,难道你能一直都不给新房安排伺候的人?传扬出去,你这个当婶娘的脸上很好看吗?” 洪夫人辩道:“谁知那个假货真能存身下来,如今再补过去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想了想,道:“正好挑一批好的补进去,原来那些有些随意了。” 原来就没以为这婚事能成,她没有必要往那去浪费人力,关于新房的一应布置看着花团锦簇,样样不缺,其实都是表面功夫,面上好看而已。 方伯爷听她有安排,面色方霁,嘱咐道:“最好,霄哥儿身边也能安插下人。” 这就有些难办了,方寒霄若是信任他们,不会把他们摆这么一道,既不信任,又怎会接受他们安插过去的人。 但洪夫人掌中馈有些年头了,后院里的事还是有办法的,笑道:“霄哥儿在静德院里不出,直接往他身边塞人是塞不进的,但他既成了亲,有了妻子,他身边的人事就不只是他自己说了算了,徐家那丫头才进门,立身不正,底气又虚,就以昨晚她那模样来看,也不是心里有成算的人,乘着这时候,我给霄哥儿安排两个房里人,叫她领了去,谅她不敢吭声。” 方伯爷不由点头:“若能以通房的名义过去,自然是最好了,床笫之间,尽有余地施展。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洪夫人伯夫人之尊,身边娇花似的丫头多了,随口就报出了两个人名,以颜色而言,是她身边最出色的,人也聪慧解语,方伯爷却一口否了:“不行,得识字的。” 洪夫人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可不是吗?给方寒霄挑房里人,第一要素不是美色脾性,而是得识字。不然方寒霄便有话同她说,她看都看不懂,跟方寒霄交流都做不到,岂不是白瞎。 她就凝神又想了一想,识字这个要求比漂亮要严苛多了,就是平江伯府这样的门第也挑不出多少,好在洪夫人因着娘家门风不与女儿延师教学,她出嫁后初时不管家还好,待管了家就觉出不识字的吃力来,往身边搜罗了几个懂书的丫头,这时要挑,也还将就能挑出来。 “就留仙和兰香吧,”洪夫人道,又有点头疼,“不过,留仙是诚哥儿看中的,我先已答应了他,再过几个月,待留仙带的菊香能顶上来,就把留仙给了他。” 方伯爷皱皱眉:“诚哥儿身边的人不少了吧,正经书不读,怎么专在丫头身上用心。” 洪夫人要护着儿子,笑道:“大家子弟,谁房里没有几个人,诚哥儿并不为过。再者,他早年一直叫霄哥儿在头上压着,吃穿用度都比他差一截,也就这几年侯爷当家做了主,他方过得好了些,如今不过要个丫头,值得什么。” 方伯爷要做严父,习惯性挑了儿子一句,心里其实也不以为添个通房算什么,就道:“那另外给他一个就是了,还是霄哥儿那边为重,留仙既然合适,先给霄哥儿。” 洪夫人答应了,生得好的丫头多得是,大不了补儿子两个。 方伯爷失利了一回,谨慎许多,尤不放心,向洪夫人确认道:“这两个丫头果然好吗?” 洪夫人道:“伯爷放心,留仙和兰香伯爷也见过的,都正是好年岁,头脸生得也整齐,留仙清丽,兰香明媚,总有一个能栓住霄哥儿的心。” 方伯爷听了略有满意:“这样就好,你看着什么时候合适,把这事办了。” “那还挑什么时候,就现在最好,新房要添的人不少,夹在众人里一起过去,也不显眼。” 洪夫人说着,雷厉风行地就吩咐人把昨晚从新房撤走的下人们都叫过来,在当院站了一地,合适的留,不合适的另挑了自己放心的补进去,待安排得差不多了,又把留仙兰香叫到跟前,细细吩咐了一番话。 这些细务方伯爷就不参与了,看了片刻,便抬脚走了。 洪夫人这里忙活了小半日,一应都安排好了,看看日头将暮,款款起身,领人往新房而去。 ** 话分两头,且说莹月从静德院出来后,方慧原还想跟着她到新房去,但是王氏有眼色,莹月舌头伤着,方慧要去,莹月不能不应付她,就得陪她说话,那于伤口愈合不利,所以快到新房时,就劝着方慧走了,让莹月自己休息。 莹月自己回到新房,新房里照旧还是空荡荡的,没人也没东西,箱柜摆得鲜亮齐整,打开一看,里面都是空的——原是给莹月装嫁妆的,她嫁妆没进新房,就没东西可摆。 石楠很后悔:“姑娘,我在那边院里其实想到了,可是我没敢说,我,我有点怕方大爷,要是玉簪姐去就好了。” 玉簪伸手点点她的额头:“你怕他什么?他能吃了你不成?” 莹月坐在旁边,老实道:“窝也怕他。” 石楠得了支持,连忙点头:“玉簪姐,你不知道,唉,我也说不上来,方大爷看上去是不凶,可我就觉得他怪有威势的,我话都到嘴边了,硬是问不出来,觉得我比他矮一截似的。” 玉簪摇头道:“你那不是怕,是心虚。这倒怪不得你。” 莹月这门进得是明媒正娶不错,该有的一样不少,可这话也就骗骗外头人,徐大太太在里面弄了什么鬼,别人不知道,她们还不知道吗?这事要说怪是一点怪不着她们,甚至她们也是受害人,可这话不能到方寒霄面前说,到他这个更纯正的受害人面前就是说不响,他不来找她们麻烦就算不错了,谁还好意思跟他去提要求。 莹月忧愁地道:“你所得对,窝以后怎么办呀。” 徐家是回不去了,回去就是个死,可在这里想一想往后的日子,也是个昏暗。 玉簪年纪心性在三人中都算最大最稳重的,勉强笑着安慰她道:“姑娘别怕,又不是我们求来的,方大爷认下了姑娘,那以后姑娘就是这里的主母了,姑娘这么可人疼,时日久了,方大爷知道了姑娘的为人,日子就会——姑娘,这是什么?” 她看见了莹月从袖子里露出来的红包一角。 莹月低头一看,想起来:“哦,老伯爷给的。” 她把取出来,打开的时候心情还很沉重,待取出里面的纸张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玉簪石楠粗略识得两个字——莹月闲的时候教的,不过不足以认出纸上的全部字,石楠茫然道:“一千——一千什么?” 她念的是纸上印得最大的几个字里的两个,余下的统统不认得。 莹月——她咽了口口水,道:“两银。” “一千两银?”玉簪合起来重复了一遍,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千两银子?!” 莹月傻呵呵地:“嗯。” 这是一张京里同德钱庄的银票,见票即兑银。 此时普通百姓家的用度是以铜钱为单位,银子都少见,别说银票了,徐家出过一部尚书,自然是有银票的,但主仆三个从前都没有见过,她们能接触到的最大面额的财物是莹月每个月一两的月钱。 110.第110章 此为防盗章。 巳中时分, 洪夫人宝车登门。 这位现今的平江伯夫人比徐大太太要年轻一些, 今年三十八岁,身材丰腴,满月似的面庞生得略为普通, 但妆容衣饰十分严整,眉目之间精神奕奕,乍一看,倒也是个中年美妇人。 分了宾主安坐下来,洪夫人先笑着替方寒霄的至今未见踪影解释了一下:“都是我们霄哥儿年轻胡闹,他一回来, 我就催着他来贵府拜见赔礼, 不想老伯爷乍见了孙子,又喜又怒,老人家的身子禁不住这么大的情绪震荡,病情一时看着轻了些, 一时又重了,霄哥儿是个孝顺孩子,为此一刻不敢离了老伯爷身边, 所以方拖延了下来。” 又说起望月,“大姑娘呢?怎么不出来见见,可是昨日去隆昌侯府累着了?” 徐大太太一边让丫头上茶, 一边面露忧虑道:“不是累, 是着了风受寒了, 才吃了药, 人虚得起不来床。” 徐大太太昨夜忙着完善自己想出的对策,几乎一夜没睡,她这个年纪,亏空了觉脂粉都难以遮下去,此刻脸色暗沉,眼皮浮肿,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心忧女儿病体的形容。 洪夫人听了,关心地问:“病得这样重?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费心弄了隆昌侯府的帖子来,大姑娘也不会受寒。” 这一点是连云姨娘那边的丫头都没打听明白的——与以往徐大太太以女儿忧闷成疾要散心为由去主动向平江伯府索要帖子的情形不同,这一回,是洪夫人先给予了请帖来。 也只有如此,从情理上才说得通,不然就在昨日之前,望月还几乎要嫁定了方寒霄,捡在方老伯爷重病的当口还去要帖子出门玩,徐大太太没疯,不会这样坑女儿。 不过由洪夫人递过来的就不一样了,去了,那是从长辈之命,就算还有那么点不好看,也容易遮掩过去。 眼下徐大太太只觉得,女儿这趟门实在出得好,出得妙,洪夫人递的这一张帖子,更堪称救命帖。 有鉴于此,她和和气气地回应道:“这怎么怪得着夫人,夫人想着望月,是望月的福分才是。” 洪夫人却似仍挂念着,提出来要去探望一下病人。 因望月是真病,加之她这病关系着徐大太太往后的设计,能令洪夫人眼见为实是最好,徐大太太就一边说着“这可是折煞她了”,一边配合地站起来,引领着洪夫人往厢房去。 莹月都有自己的小院,望月自然更有,她的院子又大又好,离着正院这里还很近,只是她昨日回来受了凉,饶是离得近,徐大太太也不放心,就留她在西厢里安顿了下来。 洪夫人从送拜帖到实际上门有一段时间,在这空档里,望月该做的准备早已做好了,现在洋红撒花帘子一掀,她半合眼躺着,锦被拉到脖间,一把青丝拖在枕上,面色潮红,眉间紧皱,看去确是病得不轻。 听到丫头的通传声,她睁了眼,咳了一声,慢慢作势要起来行礼。 “这孩子,何必多礼。” 洪夫人快走了两步抬手阻止住她,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寻蝶屈膝行过礼,见洪夫人在床前站定,忙搬过椅子来,请洪夫人坐下。 徐大太太则坐到床边,安抚地替女儿掖了掖被子,道:“你方家婶娘不是外人,知道你病了心疼你,你就安心躺着罢。” 望月虚弱地应了个“是”,又向洪夫人道:“是望月失礼了,一点小恙,还劳动夫人前来探望。” 洪夫人细细打量着她,面上和颜悦色:“好好的怎么会受了寒,可是衣裳穿薄了?你们姑娘家娇嫩,虽是春日里了,也不可大意,该多带两件替换才是。” 望月垂下眼帘:“隆昌侯府梅林里的花开得正好,我头一次去,不留神在里面多逛了一会儿。夫人说的是,我若穿厚些就好了。” “他家的梅林确是一绝,”洪夫人听见笑了,“别处再没有的,别人来邀我,只是我年纪大了,又本不是个风雅的人,所以没什么兴致,想着你们小姑娘爱这些,才叫你去散散。” 望月立即道:“夫人这样的花容月貌,哪里说得上什么年纪大了?叫人听了都好笑诧异起来。” 洪夫人目中光芒一闪,笑意深了一层:“看这孩子,才吃了苦药,嘴还这般甜,只是我听了,心里却不大和乐。” 望月一讶——洪夫人这个人,在她看来是极易讨好的,洪夫人相貌寻常,因此极爱听人赞美,望月从前观察着她身边的丫头,不多久就摸准了这个脉,照着施方起来,果然百试不爽,洪夫人面上常佯做不以为然,但眼底的自得愉悦瞒不了人,何以这次不行了? 洪夫人很快给了她答案:“大姑娘不知怎么,忽然跟我生疏起来了,婶婶都不叫了,只是一口一个‘夫人’,我这心里怎么自在?” 方徐两家尚未正式成姻,但定亲已逾十年,这婚事外人看来实如板上钉钉,徐家以往有求于洪夫人,洪夫人打趣起来,让没过门的侄媳妇叫得亲热一些,这“婶婶”便不从方寒霄论起,一般交好人家也叫得,所以望月也就含羞应了,但她今日心内别有高枝,出口就叫回了“夫人”,这份下意识的撇清生疏自己原是不自觉,不想叫洪夫人精明地挑出来了。 一挑出来,她颜色就有些变,无它,心虚使然。 徐大太太也是一愣,洪夫人没点破前,她也未察觉。好在她掌得住些,就要笑着寻词缓颊,不想洪夫人自己先笑出了声音,而后话锋一转:“我知道了,可是大姑娘猜到了我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害羞起来了?” 徐大太太才摆出的笑容差点没撑住——如抹影子般的莹月都懂洪夫人所谓何来,她如何不知道?虽然知道,但真的被迎头把话题引过去,心头那股排斥还是压不住。 她明珠般养大的女儿,绝不能去蒙尘在一个哑巴残废手里! 望月的脸色则变得更厉害了,她掩饰般忙低下了眼帘,把脸向里侧微微转了一转,作出副害羞的情状来。 不知是屋里光线没那么好,洪夫人没看出来母女俩的不对,还是怎么,总之她只是咯咯一笑,站了起来:“好啦,是我的不是,看把大姑娘羞着了。徐太太,我们出去说罢?” 这是正理,本不可能当着姑娘的面就议起她的亲事来,徐大太太应着,跟着出去回到了堂屋。 洪夫人用了口茶,话说得十分漂亮:“说起来这些年实在苦了大姑娘,好在我们霄哥儿大了几岁,知道了些道理,及时想通回转了,没真的耽误了大姑娘。如今这婚事,为着我们老伯爷的缘故,亦是要办得急了点,但请太太宽心,我没个女儿,大姑娘嫁过来,就同我亲生的女儿一般,什么规矩都不需她立,只要她和霄哥儿过得好,老伯爷连同我和我们伯爷这做叔叔婶娘的,心里就一百个喜欢了。” 徐大太太听了,心里可是一百个不喜欢,不过她定下了神,面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笑盈盈地只是附和,说:“我们大丫头这些年也多得了夫人照顾,她年轻不知事,这往后,还要夫人多多教导她了。” “哪里,大姑娘嘴巧心灵,我看比一般的姑娘都要强多了。”洪夫人夸了一句,又笑道,“大姑娘如今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好日子呀,在后头呢。” 话铺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洪夫人拿出了请京里相国寺算的下个月的吉期问徐大太太的意见,徐大太太已决意敷衍到底,眼也不眨地就说好。 在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余下又商量了些细枝末节,洪夫人此行的目的算是圆满达成了,表情满意地站起来告辞。 徐大太太装样子客气了一下要留饭,洪夫人只说家里等着回话,推辞去了。 ** 小半个时辰后,洪夫人回到了平江伯府。 方伯爷正在府里,闻讯来问如何。 洪夫人站在妆台前,由丫头宽下外面的大衣裳,精心描绘的眉尖一跳,勾起的艳红唇角是毫无掩饰的得意与鄙夷:“伯爷放心,鱼儿咬勾了。” 方伯爷人到中年,相貌堂堂,一副好官相,闻言道:“当真?这样容易?” 洪夫人嗤笑一声:“奸夫遇淫/妇,还不一拍即合,有什么难的。” 她脱过了衣裳,自己低头理了下裙摆,接着道:“今日我一提起大侄儿,你那未来的好侄媳就不自在,她可都十八了,不想着赶紧嫁过来,难道还想继续等着不成?没听见谁就愿意做老姑娘的。” 方伯爷眉间现出喜色,“嗯”了一声,又问:“那徐家对婚期的意思是怎样?” “同意了。”洪夫人撇了撇嘴,“徐家那大太太可是爽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都没争竞。哼,她是这样好打交道的人吗?为着霄哥儿不回来,这些年寻借口跑来同我打了多少秋风,如今到了这最要紧最好提条件的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说了。” 依常理论,徐望月虽然应当着急嫁过来,但方老伯爷已是在倒数着过日子的人,两相对比,自然是生死大事更为要紧,更等不得。 洪夫人说着,走到方伯爷身边,问道:“伯爷,下一步怎么办?寻个机会将此事闹出来?” 方伯爷想了想,摇了头:“先不必,再等一等,看徐家接下来预备如何。” 洪夫人同意了:“好,听伯爷的。徐家一定有花招要使,且由他们自作聪明。” 事已说了,方伯爷抬步要出去,想起又转头叮嘱道:“看好家下人的嘴,不论闹成什么样,一定不能让老太爷知道。” 洪夫人笑道:“这还用伯爷说,我早发话把静德院里外守得严严实实了,保管什么风都透不进去。” “长房那两个,尤其要看好了。” 洪夫人应着:“知道,慧姐儿小,小孩子嘴上没把门,容易乱说,真到闹出来的那阵子,不叫她进去见到老太爷就是了。” 111.第 111 章 此为防盗章。  话分两头, 莹月跟方寒霄笔谈的时候,洪夫人已经收到了静德院的最新消息。 钱家的小心翼翼站在下首:“——夫人再三叮嘱, 老太爷静养是最要紧的事,所以我没敢与他们十分争执, 赶着来报夫人了。” “小儿子, 大孙子, 老头子的命根子。” 洪夫人正吃着一盏燕窝, 闻言把白瓷小碗往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微微冷笑起来:“怪道民间都这么编排呢,这大孙子才回来几天, 老头子的人已经都听了他的调派,话都不用说,使个眼色, 就比圣旨都灵验了。” 钱家的知道她心绪不好,不敢说话。 “你说,大房这是什么风水?”洪夫人问着她, “大的先不说,连个八岁的毛丫头都这么难缠, 当年我养着她,没半点亏待,她死活不愿意, 还闹到老太爷那里去。如今弄个假货进了门, 她倒当了宝, 巴巴地还要领着给老太爷请安去——凡是她大房的, 管是什么阿物儿,都比我们尊贵!” 钱家的赔笑道:“大姑娘打小性子左,不识好歹,夫人别和她一般见识,气着了犯不着。” “她不是性子左,霄哥儿没回来前,她不这样。”洪夫人淡淡地道,“霄哥儿回来了,她有了撑腰的,方一下子厉害起来了。” 钱家的一回想,果然如此,从前方慧一个小人也磨牙,但还没到敢当面提着洪夫人叫板的程度。 她忙道:“还是夫人眼明心亮,可不是,大爷回来这阵子,大姑娘一直横眉冷对的,老奴还以为大姑娘记恨着他呢。” “那是她一个娘的亲哥哥,再记恨,能记恨到哪里去。”洪夫人道,“慧姐儿心里清楚着呢,不然,凭我怎么捂她捂不热,霄哥儿弄个假货进门,她倒认了?” 钱家的道:“夫人说的是。说起来大爷也古怪,徐家这么踩他的脸,夫人和伯爷要替他出头,难道不是好意,他竟不愿意,老奴怎么想,也想不通。” 提到这个,洪夫人眉头紧蹙起来,她也想不通。 她昨晚与方伯爷商量了半宿,都没商量出个结论来。 退一万步说,哪怕方寒霄看穿了他们是要借他之力,出面去打隆昌侯府,可这件事与他也没有坏处,难道为了他心头的一些旧日不平,他就宁愿把自己的婚姻视为儿戏,也要坏了二房的事不成? 这岂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夫人别太劳神了。”钱家的觑着她的脸色,小意劝道,“也许大爷就是任性胡为,五年前,老太爷虽不得已上书撤了他的世子位,但同他再三许诺,必会替他设法别的前程,私房也都将留予他,保他一生富贵无忧,这想得多么周到?结果他留了张纸条就跑了,把老太爷伤心得躺了一个来月。如今回来又怎么样,两手空空的,还是只得去服侍倚靠着老太爷,早知今日,何必在外面胡折腾了这么久呢。” 洪夫人面色并不见好转,不管方寒霄到底是怎么想的,方伯爷难得觅到的一个机会确实是错失了,下一回能不能这么凑巧,那是很难说了。 钱家的见不奏效,小心地又加了把劲:“不过,幸亏他跑了,若不然,老太爷那时候正是最心疼他的时候,凡他要什么,再没有不给的,五年下来,只怕不等老太爷归天,就要把老太爷的私库都搬空了,伯爷和夫人大气,不好同残了的侄儿争,可就吃了闷亏了。” 这一句终于戳对了洪夫人的心思,她眉头不由散开了一点,但嘴上道:“胡说,我们做儿孙的,孝敬老太爷还来不及,谁还去想他的东西?” 钱家的忙道:“是,是,老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见识,哪里比得上夫人的心胸。” 见洪夫人面色稍霁,她终于敢提醒一句:“静德院那边,夫人看该怎么办——?” “怎么办?由他去。”洪夫人的话里又带上了火气,“他有能耐,就把那个假货带到老太爷面前去,看老太爷气死不气死,老太爷有个好歹,我倒要看他在这府里还能怎么样!” 钱家的一想不错,方老伯爷是方寒霄最大的靠山,他虽然一时为了同二房作对,把那假新娘子留下了,但必不敢真由着方慧胡闹,把假新娘带到老太爷面前去,如此,她倒是不需要紧张了。 钱家的就笑了,道:“怎么样,那还不是由着夫人说了算了。” 洪夫人听了这话,眉梢一挑,方重露出了点笑模样来。 ** 这个时候,方老伯爷刚刚用完了药。 方寒霄把空掉的药碗递给侍立在旁的丫头,接过她捧着的帕子,替方老伯爷擦了擦嘴边的药渍。 他的动作比丫头粗放一点,说是擦嘴,其实是把方老伯爷半张脸都盖住擦过了。 然后他把方老伯爷背后的迎枕撤掉,用臂弯圈住方老伯爷消瘦苍老的身体,把他扶躺回枕上。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比丫头有优势了,他正值青壮,毫不费力地搬动着方老伯爷,又快又稳,一点不会让方老伯爷觉得不适。 方老伯爷平稳地躺回了枕上。从面容上看,他脸色蜡黄黯淡,毫无血色,脸颊瘦得都凹陷进去,眼睛无神得半合着,病得着实很重。 但其实,这已经是他好一点点以后的形容了,退回大半个月前,他病情一度恶化到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方寒霄转身要去放帕子,方老伯爷声气虚弱地道:“霄儿。” 方寒霄脚步顿住。 “你想好了,真要这么做?” 方寒霄转回身,点头。 “胡闹。”方老伯爷艰难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你听祖父的,把那丫头送回去,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几天了,临终一本替你求个前程,皇上不会不允,到那时,你再另挑个合意的闺秀——”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方寒霄从床尾的立柜上拿过一张纸来,杵到他眼跟前,上书四个大字:安心养病。 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皱巴巴的眼皮都被噎得睁大了些,怒道:“拿、拿开!” 小兔崽子出去跑了几年,别的没见长进,不知从哪学了这一手噎人的功夫,还专冲着他来,真不怕把他气死! 方寒霄还算听话,把纸张移开了。 方老伯爷平了平气,继续道:“我知道,你又怨我了,这事确是祖父不好,被和大司寇结亲的荣光迷了眼,没想到他去得早,遗下的子孙如此不成器——” 他又停住了,方寒霄换了一张纸,悬在他眼前:不怨,真的不怨。 “……” 方老伯爷又平了平气,平不下去,这些纸若是方寒霄现写的还罢了,都是早已写好的,他一开始教导劝说他,他就拿这些东西回应他,最令他生气的是:居然都能回应得上! 方寒霄把纸移开了,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看上去是真的毫无怨怼,朗眉星目,端正俊秀,表情舒展。 可方老伯爷总是不能相信,他亏待了他,他知道,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孩子,一朝出了事,他不能加倍宠回去,还把他的前程拿走了,逼他气急出走,现在孩子心里有他,知道他病了,还是回来了,衣不解带地服侍他,可他给他定的亲事又出了错—— 是的,洪夫人料错了,方寒霄从回来一直住在静德院里,昨晚上也是,喜宴结束后,他就直接把徐家玩的花样告诉了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没被气死,而是瞬间气精神了。 孙儿终于回家,方老伯爷原本觉得余愿已了,临终上一本,再把私库交给孙儿,这一口气就可以安心咽下去了,不想不行。 他还没咽气呢,徐家都敢这么拿他的孙儿不当数,咽了,孙儿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而且他现在变成了个哑子,受了欺负连说都说不出来——哎呦,方老伯爷这么一想,凭是千锤百炼的一颗心都酸成了一泡水,觉得有一根线牢牢地把他的这口气吊着,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到下面找他的老婆子和大儿子去。 见了长子可怎么说呢?长子那么放心地把儿子托付给了他,以为他这个做祖父的一定不会亏待了,结果没几年,他把孙儿带成了这个模样,不说长子两口子了,就是老婆子也要把他骂死。 方老伯爷想到这里,已经选择性遗忘了方寒霄拿两张纸就能把他噎住的事,语调缓和下来,无奈地道:“霄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寒霄走去立柜——方老伯爷忙道:“住手,我不看!” 晚了,方寒霄已经返身把纸刷地一抖,六个大字映入他眼帘:少操心,多静养。 这三张纸是出现在方老伯爷面前频率最高的三张,基本可以应付方老伯爷的一切问题。 被糊弄了一脸的方老伯爷已经气不动了,闭上眼好一会儿道:“——好,我不管你。但是那丫头,你带来我看看。” 不管真货假货,总是已经领进了门,这未来的长孙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得有个数。 112.第112章 此为防盗章。 方老伯爷能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回过魂来, 完全是这个兄长的功劳——也许下人也可以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方老伯爷,可下人不能对方老伯爷起到这么大的情感慰藉, 长孙对老人家来说,那真是心肝一样了。 心肝回来, 方老伯爷那垂垂的暮气才重新振发起来,哪怕长孙拿字纸把他噎得瞪眼,那也是欣慰的瞪眼。 也就是说,方寒霄认为莹月可以见方老伯爷, 那就是可以见, 完全不需要担心方老伯爷会不会受到刺激。 因此不等进到内室, 方慧就嚷嚷开了:“祖父, 我带大嫂来请安了。” 莹月没了退路, 只好被动地跟进去。 与她想象的一般病人养病的屋子不同,内室并不晦暗, 窗明几净,只是床前斜挡了一架八仙捧寿屏风, 让从窗扇进来的阳光不至于刺着方老伯爷,但别处也不会昏暗得让人压抑。 桌上摆着茶具和纸笔,墙上悬着各样卷轴字画,乍一看,是一个布置得文雅舒适的房间。 “祖父, ”方慧草草行了礼, 蹦蹦跳跳就到了床边, 她到了方老伯爷这里, 表现得最像个年方八岁的孩子,甜甜地笑着连唤,“祖父,你今天好点没有呀?” 方老伯爷待她也和气,马上就回道:“好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方慧像模像样地道,“祖父,我们大房添人进口了,我有大嫂了,大嫂给你老人家请安来了。” 方老伯爷道:“嗯。” 这一声有点勉强,不过他重病在床,怎么出声都有气无力,一般人倒也听不出其中的差别。 丫头去取了锦垫来,新妇头回请安是大礼,莹月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在屏风旁跪下,一眼也不敢往床铺那边望,小声道:“给老伯爷请安。” 她前面该有个“孙媳妇”的自称,不过她说不出口,含糊着借着口齿不便给省略了。 方老伯爷:“……” 他忽然拍了一下床铺,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噎了口气似的,咳嗽了起来。 莹月吓得,往后一爬就想跑——她就说她不要来见方老伯爷吧,看看,真把人气着了! 她想跑还没跑得掉,方寒霄正站在她侧边,她一转身撞他衣袍下摆上了,视线受阻,她昏头昏脑伸了手想拂开,手腕一紧,让方寒霄捏住,丢开到旁边去了。 方寒霄大步上前,手势娴熟地把方老伯爷侧扶过来,轻拍他的后心两下,又转到前面替他顺着心肺处,王氏则忙倒了杯茶捧过去,方寒霄接过,喂方老伯爷喝了两口,方老伯爷才终于慢慢停止了咳嗽。 这个过程里,莹月没敢再跑——她反应过来她跑出去也逃不开干系了,此时她一口悬着的气刚跟着松下来,就听见,方老伯爷又拍了一下床铺。 …… 她快哭了:“窝窝没想来——”真不关她事啊! “闭嘴。”方老伯爷虚弱地,又愤怒地打断了她的辩解,然后拍了第三下床铺,“徐家、徐怀英这个小畜生,给我霄儿换了个庶女就算了,还是个结巴大舌头!” 他的声音出离愤怒地在房间里响着,“老子还没死呢!来人,抬我去徐家,老子亲自去问问他,搞这么个闺女来是不是存心嘲笑霄儿,老子要替老尚书打死他,清理门户!” 房间里静寂了片刻,只听见方老伯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方寒霄从他胸前撤手,往桌边走。 方老伯爷还要拉他:“霄儿,你站住,我跟你说,这事我必不能依着你了,娶这么个媳妇进门,以后你这一房如何立身处事,这个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方慧疑惑地左右看看——她想替莹月说话,可从她见莹月开始,莹月已经是说话不灵便的样子了,她知道她不是哑巴,可是不是大舌头,还真不能肯定。 王氏也是同样的缘故不好着声,她成年人看事明白些,觉得莹月好的时候应该没这个毛病,可万一要有呢?她打不了保票啊。 方老伯爷养病要静,石楠在外面没跟进来,这个时候,只能莹月自己上了,她怕方老伯爷气坏了,也顾不得害怕了,怯怯地道:“老伯爷,我——不系大舌头——” “闭嘴,闭嘴!”方老伯爷听她说话只觉全身都泡在酸水里——替孙儿心疼的,他可怜的孙儿呦,娶个庶女就够倒霉了,这下好,霉到家了! 这成了两口子,以后出门,一个哑巴一个大舌头,还不成了京城一景?笑都要被人活活笑死! 方老伯爷想到那个情景,简直觉得有人拿刀在割他的肉。 莹月张着嘴巴,感觉百口莫辩——她还真没法自辩,一说话就是越描越黑。 方老伯爷枯瘦的手已经从床铺里伸出来指着她了:“叫她出去,快送回徐家去,立刻——” 方寒霄回来了,一张纸一抖,显在他眼前。 ——她在轿子里咬了舌,所以如此。 方老伯爷:“刻——你怎不早说?!” 嗯,这一点方寒霄没有和他提过。 方寒霄是带着笔过来的,信笔添了几个字给他:喝多了,忘了。 昨晚他是新郎官,被好友灌了不少酒,过来方老伯爷这里时一来时辰有点晚,方老伯爷快安歇了,二来他喝得多了点,一些他以为不重要的事,就省略了没有和方老伯爷说。 “咬舌了?”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又看了一眼,陷入了沉思。 正常一般的思路,很难去想莹月是不小心,方老伯爷也不例外,他顺理成章地照着莹月不愿替嫁咬舌明志以示贞烈的方向去想了,他指着莹月的手垂到了床边,方寒霄给他掖回被子里去,他也没什么反应,又过一会,才自言自语似的冲着帐子顶道:“难得老尚书风骨未绝。” 方寒霄知道他误会了什么——这个误会他也曾经有过,他没纠正,放任方老伯爷又神游了一会。 “那就——这样吧,”方老伯爷终于回过神来了,干咳了一声,“这样,倒还凑合了。” 他没问莹月为什么先搞到“以死抗拒”,现在又打消念头来给他请安了——多明显,他孙儿这样的大好男儿,什么样的姑娘见了能不动心,寻死一回是义愤所迫,缓过这个劲来,又见到他孙儿,自然就歇了那份心,想好好同他孙儿过日子了。 “过来,我看看。” 方老伯爷发了那么一通火,其实还没有见到莹月的脸面,他重病的人,眼神不好使了,莹月一直在屏风处,这个距离他看不清楚她的长相。 莹月才把他气得噎气,哪里敢过去?站桩似的只是站在原地,方慧来拉她她也不敢动,为难地冲她摇头,两个人在那拉扯,把方寒霄的耐心耗尽了,过来,揪着莹月的肩膀一扯,把她揪去了床前。 莹月敌不过他的力气,被动地挨到了床前,只得僵直立着,怕自己随意动作再触着方老伯爷的暴点。 方老伯爷这回还算平静,用力把沉重的眼皮睁开,往她面上望了一望。 就相貌来说,莹月不及望月美艳,但她有她的长处,她长得软,软里透着一点书卷气,文文秀秀的,一般人就算不喜欢她,也不会觉得戳眼讨厌。 方老伯爷一眼望过,大致就是这么个感受,要说喜欢没多喜欢,他还替孙儿委屈着呢,哪里能喜欢个顶替来的,但要说讨厌也不至于,大概就是两个字:凑合。 他心里不由就叹了一口气:唉,都怨他,这么好的孙儿,到头来,婚姻上就落得了这个结果。这小庶女相貌看着还过得去,但是身子骨可是太瘦弱了些,恐怕不好生养——这话他做祖父的不好说出来,只得心里挑剔了一下。 方慧这时见没事,凑上来了,表功道:“祖父,你放心,你嘱咐我的话我都记着,我已经跟大嫂说好了,以后我就跟大嫂一起住,我听大嫂的话,大嫂照顾我。” 孙女这么贴心懂事,方老伯爷很欣慰,道:“嗯,妞妞乖——” 他说到一半觉得哪里不对,顿住,“什么一起住?” 方慧道:“我跟大嫂呀,我回去就让人搬东西,我跟大嫂住一个院子,方便大嫂照顾我。” 她说着,仰头看了方寒霄一眼,感觉自己成功排挤了他,美滋滋。 方寒霄面色未变,方老伯爷的感觉先不好了,艰难地道:“妞妞,你自己的院子住的好好的,去新房做什么?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你听话。” 新婚小夫妻夹个活泼好动的小孙女进去,那像什么样子?他又哪天才能抱到重孙子? 没错,之前他是觉得孙儿回来就于愿足矣能瞑目了,可转眼孙儿成了亲,这么个替嫁的孙媳妇他拗不过孙儿,都捏着鼻子认下了,那不看到重孙子再走,他多亏! 冻得冰冷的四肢,与饿得发疼的肚子,竟分不出来哪个更难熬一点。 113.第113章 此为防盗章。 “你说, 大房这是什么风水?”洪夫人问着她,“大的先不说, 连个八岁的毛丫头都这么难缠, 当年我养着她,没半点亏待, 她死活不愿意, 还闹到老太爷那里去。如今弄个假货进了门,她倒当了宝, 巴巴地还要领着给老太爷请安去——凡是她大房的, 管是什么阿物儿, 都比我们尊贵!” 钱家的赔笑道:“大姑娘打小性子左,不识好歹,夫人别和她一般见识, 气着了犯不着。” “她不是性子左,霄哥儿没回来前, 她不这样。”洪夫人淡淡地道,“霄哥儿回来了,她有了撑腰的,方一下子厉害起来了。” 钱家的一回想,果然如此,从前方慧一个小人也磨牙, 但还没到敢当面提着洪夫人叫板的程度。 她忙道:“还是夫人眼明心亮, 可不是, 大爷回来这阵子, 大姑娘一直横眉冷对的,老奴还以为大姑娘记恨着他呢。” “那是她一个娘的亲哥哥,再记恨,能记恨到哪里去。”洪夫人道,“慧姐儿心里清楚着呢,不然,凭我怎么捂她捂不热,霄哥儿弄个假货进门,她倒认了?” 钱家的道:“夫人说的是。说起来大爷也古怪,徐家这么踩他的脸,夫人和伯爷要替他出头,难道不是好意,他竟不愿意,老奴怎么想,也想不通。” 提到这个,洪夫人眉头紧蹙起来,她也想不通。 她昨晚与方伯爷商量了半宿,都没商量出个结论来。 退一万步说,哪怕方寒霄看穿了他们是要借他之力,出面去打隆昌侯府,可这件事与他也没有坏处,难道为了他心头的一些旧日不平,他就宁愿把自己的婚姻视为儿戏,也要坏了二房的事不成? 这岂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夫人别太劳神了。”钱家的觑着她的脸色,小意劝道,“也许大爷就是任性胡为,五年前,老太爷虽不得已上书撤了他的世子位,但同他再三许诺,必会替他设法别的前程,私房也都将留予他,保他一生富贵无忧,这想得多么周到?结果他留了张纸条就跑了,把老太爷伤心得躺了一个来月。如今回来又怎么样,两手空空的,还是只得去服侍倚靠着老太爷,早知今日,何必在外面胡折腾了这么久呢。” 洪夫人面色并不见好转,不管方寒霄到底是怎么想的,方伯爷难得觅到的一个机会确实是错失了,下一回能不能这么凑巧,那是很难说了。 钱家的见不奏效,小心地又加了把劲:“不过,幸亏他跑了,若不然,老太爷那时候正是最心疼他的时候,凡他要什么,再没有不给的,五年下来,只怕不等老太爷归天,就要把老太爷的私库都搬空了,伯爷和夫人大气,不好同残了的侄儿争,可就吃了闷亏了。” 这一句终于戳对了洪夫人的心思,她眉头不由散开了一点,但嘴上道:“胡说,我们做儿孙的,孝敬老太爷还来不及,谁还去想他的东西?” 钱家的忙道:“是,是,老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见识,哪里比得上夫人的心胸。” 见洪夫人面色稍霁,她终于敢提醒一句:“静德院那边,夫人看该怎么办——?” “怎么办?由他去。”洪夫人的话里又带上了火气,“他有能耐,就把那个假货带到老太爷面前去,看老太爷气死不气死,老太爷有个好歹,我倒要看他在这府里还能怎么样!” 钱家的一想不错,方老伯爷是方寒霄最大的靠山,他虽然一时为了同二房作对,把那假新娘子留下了,但必不敢真由着方慧胡闹,把假新娘带到老太爷面前去,如此,她倒是不需要紧张了。 钱家的就笑了,道:“怎么样,那还不是由着夫人说了算了。” 洪夫人听了这话,眉梢一挑,方重露出了点笑模样来。 ** 这个时候,方老伯爷刚刚用完了药。 方寒霄把空掉的药碗递给侍立在旁的丫头,接过她捧着的帕子,替方老伯爷擦了擦嘴边的药渍。 他的动作比丫头粗放一点,说是擦嘴,其实是把方老伯爷半张脸都盖住擦过了。 然后他把方老伯爷背后的迎枕撤掉,用臂弯圈住方老伯爷消瘦苍老的身体,把他扶躺回枕上。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比丫头有优势了,他正值青壮,毫不费力地搬动着方老伯爷,又快又稳,一点不会让方老伯爷觉得不适。 方老伯爷平稳地躺回了枕上。从面容上看,他脸色蜡黄黯淡,毫无血色,脸颊瘦得都凹陷进去,眼睛无神得半合着,病得着实很重。 但其实,这已经是他好一点点以后的形容了,退回大半个月前,他病情一度恶化到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方寒霄转身要去放帕子,方老伯爷声气虚弱地道:“霄儿。” 方寒霄脚步顿住。 “你想好了,真要这么做?” 方寒霄转回身,点头。 “胡闹。”方老伯爷艰难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你听祖父的,把那丫头送回去,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几天了,临终一本替你求个前程,皇上不会不允,到那时,你再另挑个合意的闺秀——”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方寒霄从床尾的立柜上拿过一张纸来,杵到他眼跟前,上书四个大字:安心养病。 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皱巴巴的眼皮都被噎得睁大了些,怒道:“拿、拿开!” 小兔崽子出去跑了几年,别的没见长进,不知从哪学了这一手噎人的功夫,还专冲着他来,真不怕把他气死! 方寒霄还算听话,把纸张移开了。 方老伯爷平了平气,继续道:“我知道,你又怨我了,这事确是祖父不好,被和大司寇结亲的荣光迷了眼,没想到他去得早,遗下的子孙如此不成器——” 他又停住了,方寒霄换了一张纸,悬在他眼前:不怨,真的不怨。 “……” 方老伯爷又平了平气,平不下去,这些纸若是方寒霄现写的还罢了,都是早已写好的,他一开始教导劝说他,他就拿这些东西回应他,最令他生气的是:居然都能回应得上! 方寒霄把纸移开了,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看上去是真的毫无怨怼,朗眉星目,端正俊秀,表情舒展。 可方老伯爷总是不能相信,他亏待了他,他知道,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孩子,一朝出了事,他不能加倍宠回去,还把他的前程拿走了,逼他气急出走,现在孩子心里有他,知道他病了,还是回来了,衣不解带地服侍他,可他给他定的亲事又出了错—— 是的,洪夫人料错了,方寒霄从回来一直住在静德院里,昨晚上也是,喜宴结束后,他就直接把徐家玩的花样告诉了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没被气死,而是瞬间气精神了。 孙儿终于回家,方老伯爷原本觉得余愿已了,临终上一本,再把私库交给孙儿,这一口气就可以安心咽下去了,不想不行。 他还没咽气呢,徐家都敢这么拿他的孙儿不当数,咽了,孙儿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而且他现在变成了个哑子,受了欺负连说都说不出来——哎呦,方老伯爷这么一想,凭是千锤百炼的一颗心都酸成了一泡水,觉得有一根线牢牢地把他的这口气吊着,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到下面找他的老婆子和大儿子去。 见了长子可怎么说呢?长子那么放心地把儿子托付给了他,以为他这个做祖父的一定不会亏待了,结果没几年,他把孙儿带成了这个模样,不说长子两口子了,就是老婆子也要把他骂死。 方老伯爷想到这里,已经选择性遗忘了方寒霄拿两张纸就能把他噎住的事,语调缓和下来,无奈地道:“霄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寒霄走去立柜——方老伯爷忙道:“住手,我不看!” 晚了,方寒霄已经返身把纸刷地一抖,六个大字映入他眼帘:少操心,多静养。 这三张纸是出现在方老伯爷面前频率最高的三张,基本可以应付方老伯爷的一切问题。 被糊弄了一脸的方老伯爷已经气不动了,闭上眼好一会儿道:“——好,我不管你。但是那丫头,你带来我看看。” 不管真货假货,总是已经领进了门,这未来的长孙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得有个数。 方寒霄这回没出什么招,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方老伯爷总算感觉好了点。 唉,可怜天下祖父心啊。 不过莹月没在注意这些了,堂已经拜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挣扎,从喜堂出来,她缓过一点劲以后,就悲从中来地哭起来。 114.第114章 此为防盗章。  是玉簪和石楠。 两丫头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罪, 都灰头土脸的,见到莹月也不敢着声,只是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急切激动地把莹月望着。 莹月也是一激动, 居然有力气忽地一下站起来:“——!” 她不知道玉簪石楠也跟到平江伯府来了,从她在徐家被关起来起, 就再没有见到自己的丫头了。 方寒霄有点来去如风的意思, 他转身又走了。 莹月顾不上注意他, 几乎是热泪盈眶地往外扑,他一走,两个丫头也活泛起来,忙跑进来,一左一右扶住莹月,主仆三人对视着, 都眼泪汪汪的。 石楠直接哭出来:“呜呜姑娘, 太太说你要嫁到平江伯府来, 把我和玉簪姐都吓傻了,我们一直都被人看着,稀里糊涂地跟着喜轿出门,我路上想找姑娘说话, 可是挨不到前面来。到这里就更乱了, 洪夫人才把我们提了去, 要挨个打四十棍, 还好方家大爷找了来, 让人问有没有原来服侍姑娘的,我喊了,才被带过来了,不然——呜呜,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命再见到姑娘了。” 她连哭带说,脸成了一张花猫,不过前因后果倒是说得差不多了。 玉簪更稳得住些,很快打量着莹月的脸面,疑问地道:“姑娘,我先前看见方家大爷抱着你进了府,后来隐约听见姑娘撞了头——?” 莹月摇摇头,把嘴巴张开了给她看。 玉簪倒抽一口冷气,石楠:“呜呜呜——姑娘!” 玉簪眼中露出恍悟,同时眼泪也下来了:“我知道姑娘不愿意,不过姑娘千万别想不开,姑娘有个好歹,叫我和石楠还怎么活呢。” 石楠呜呜地也劝:“姑娘可别再做这傻事了,这得多痛啊,姑娘看了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 莹月道:“系不小心,看了,能——好。” 她跟熟悉亲近的人在一块儿要放松许多,把说话速度放到很慢,也能表达清楚一些简单的意思了。 玉簪石楠听了都放了些心,收拾了一下情绪,把莹月重新扶回床边去坐下。 床上这会儿有点乱,是先前莹月跟方慧找果子时弄的,方慧后刨出来的果子还堆在褥子上,旁边摆着盖袱,盖袱里盛着两个人剥出来的果壳。 玉簪看了一愣:“他们没给姑娘吃饭?” 莹月再没心没肺,也不会这时候在新房里馋喜果子吃,这一看就是饿得没法了。 莹月点点头,想起来问:“你们——也没次吧?” 她都饿到现在了,两个丫头刚从棍棒底下逃出来,又哪里能有饭吃。 石楠苦着脸点头:“路上就饿死了,不过到了这里,洪夫人把我们拉去押着要打,我一吓,忘了饿了,现在姑娘一问,我才又想起来了。姑娘听,我肚子咕咕直叫。” 玉簪环顾一圈,想找个人问问,但新房里空荡荡的,除了她们之外,又哪还有别人。 莹月拉她:“没人,先次果子,掂一哈。” 玉簪犹豫一下,人生地不熟的,又才死里逃生,她不敢出去新房外头问人,就只好坐下来,帮着剥果子给莹月,见果子不少,间或自己也吃一点。 石楠见桌上有茶壶,积极地去倒茶,不过一摸壶身,她就皱了眉:“这茶都凉透了,我们倒是没关系,不知姑娘能不能喝。” 莹月也正口渴着,道:“嫩——” 她刚说了一个字,便听门口帘子响,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穿桃红比甲的丫头走进来,手里提着个精致的紫檀嵌螺钿长方食盒,笑着道:“大奶奶好,婢子给大奶奶送碗面来。” 她把食盒放到桌上,掀开盒盖,里面果然是一碗面,澄黄的鸡汤,雪白的面条,面条上还卧着一个嫩汪汪的荷包蛋,周围飘着碧绿的葱花,一亮相,缭绕的热气带着香味飘出来,无论是就站在桌边的石楠,还是坐在床那边的莹月和玉簪,眼光齐齐盯了上去。 玉簪回神忙站起来:“有劳姐姐,请姐姐替我们姑娘多谢大爷想着——” 丫头抿嘴一笑:“你误会了,我不是大爷的丫头,我是伺候我们大姑娘的,大姑娘叫我去厨房要的面。” 玉簪怔住——什么大姑娘?在她想来,方寒霄特地去洪夫人那里把她和石楠要过来还给莹月,这面自然也是他吩咐的,怎会忽然跑出一个大姑娘来? 莹月也很意外,意外之余又很感激,没想到那个小娃娃能替她设想到这个,她慢慢地道:“谢谢泥们——大姑娘。” 丫头笑着蹲一蹲身:“大奶奶不必客气,天色晚了,婢子就不打搅大奶奶了。” 丫头走了,石楠喜孜孜地快步走回床边来扶莹月:“姑娘,方家大爷对姑娘不错呀,连大爷的妹妹也和姑娘好。” 莹月点头又摇头:“妹妹好,他才不好,他——逼窝拜堂。” 想到不由自主拜的堂,莹月很委屈了,连被扶到桌旁桌下后,摆在面前的那碗鸡汤面看上去都没那么香了。 玉簪诧异道:“逼姑娘拜堂?” 莹月点头:“他掐我,不让我所话。” 石楠忙道:“真的?掐姑娘哪里了?” 莹月低头翻衣裳,她现在腰际还隐隐有点酸麻,她觉得一定被戳青了。 “天哪!” 石楠陡然发出一声惊叫,玉簪听见了弯腰来看,顿时也捂着嘴:“姑娘……” 这反应太夸张了罢?就算真青了,也不至于比她嘴里的伤更严重——莹月奇怪地低下头,她还穿着嫁衣,层层叠叠的,所以她自己不是很方便去看,把衣裳又往上拢了拢才看到,然后她懂丫头为什么这么大反应了。 只见她露出来的腰际那一块不大的地方,就有好几个青紫掐痕,映照着周围雪白的肌肤看,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石楠很气愤:“怎么能对姑娘下这么重的手,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 莹月愣了一下:“不——” 玉簪紧紧抿着嘴唇,表情忍耐地把她的衣裳又往上掀了掀,只见她后背的情形更惨,青紫落梅似的洒在她的背脊上,简直叫人看都不忍心看。 石楠气死了,又心疼得不得了:“姑娘在家时都没遭过这么大的罪,方家大爷怎么下得了手,真是,他怎么能这么坏呀!——姑娘,怎么了?” 她看到莹月忽然动作很慌张地把衣裳往下拽,玉簪也在帮忙。 她茫然一抬头,呆住。 要么说背后莫说人呢,说曹操,曹操到,方寒霄居然又回来了,正站在门口,欲进不进的样子。 石楠回过神,忙也帮着莹月整理衣裳,心里忐忑,不知莹月叫没叫他看了去。 方寒霄自然是看见了,他才走到门边,就看到莹月在翻衣裳,他脚步就停了一停,不想她翻得更厉害了,他看见她拥坐在一团云霞似的嫁衣里,肚兜都翻起了一小片,露出一截白白的腰,腰上指痕宛然。 他眼神闪了一闪。 他的角度见不到莹月的背部,但听丫头的心疼惊叹声也猜出来了,临出门的姑娘还叫掐成这样,她平常在家里过的什么日子,不问可知了。 但奇的是,苦水里泡出来的,居然不是一根黄连或是毒菇,而是一朵小白荷。 这朵小白荷的腰肢雪白婉转,无疑是少女的曲线,可论她胸腔里的心眼,恐怕还没有八岁的方慧多。 还跟丫头告他的状——真不知怎么痴长了这么大。 玉簪石楠手忙脚乱地帮着莹月把衣裳收拾好了,都不上前去,警惕地围在莹月旁边,对着方寒霄怒目而视。此时在两个丫头眼中,他已经从救命恩人变成了刽子手。 莹月有点讪讪地小声道,“不,不系他。” 她虽然很生气被方寒霄强迫拜堂,不过她记得清楚,方寒霄就戳了她一下,现在把一身伤都赖给他背着,那也不对。 方寒霄已经略微别过了视线,余光见她收拾完毕,才走进来,他手里也提着个食盒,比先前丫头拿来的还大些,是三层的,他把食盒放到桌上,看见桌上的面碗时,顿了一顿。 听说不是他掐的,玉簪态度又回转了,笑着很有眼色地解释:“是大姑娘让人送来的,不想这会大爷又亲自送来,多谢大爷了。” 方寒霄点了下头,转身就又走了。 丫头们毕竟跟他不熟,不敢叫住他,只是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石楠才犹豫地道:“他怎么又走了?今晚上是洞房花烛夜——他还回来吗?” 虽不知那方家大爷到底在想什么,但都逼着她们姑娘拜了堂了,显见是要做夫妻了。 玉簪想了一下,道:“应该不回来了吧?姑娘还伤着呢。” 石楠释然,也是,姑娘话都说不齐全,一身的掐痕,能做什么,正该休息休息才好。 想到掐痕,她忙又问:“姑娘,那是谁把你掐成这样?” 莹月道:“蔡嬷嬷。” “怪不得!”石楠咬牙,“太太身边,就数这个老婆子最凶。姑娘,你别怕,才我们在那边院里,蔡嬷嬷也被按在那里呢,大爷把我们带了出来,可没管她,这会她肯定噼里啪啦地在挨打,四十棍子,一棍也少不了。” 115.第115章 此为防盗章。 钱家的陪笑:“大姑娘别误会,我岂敢呢。原是夫人吩咐了, 老太爷如今最要静养, 等过几日老太爷好了, 大姑娘再来尽孝心不迟。” 方慧点了下头:“那我知道了,二婶娘越发厉害了,都能把祖父看管起来了——” 钱家的忙道:“大姑娘可不要乱说, 怎么叫看管,实是为了老太爷的身体着想,伯爷也是知道赞同的。” 方慧仰着头:“我是乱说,你就必定有道理了?”她声音一厉, “让开!我带我大嫂来见祖父, 还不见得要你们二房的同意!” 女童声音尖利,莹月就在旁边,耳膜几乎要生痛,石楠也唬了一跳,悄悄向莹月道:“到底是伯府的姑娘,看这份派头。” 钱家的却不畏惧让步, 她的腰弯下来,但笑容几乎没有变过:“大姑娘, 您要是独个前来, 我冒着惹恼夫人的风险,也要为您通融一二, 可您带了这个——”她眼角瞥了一眼莹月, 好像不知该怎么称呼她似的, 直接跳了过去,“这位来,我就万万不敢应承了,老太爷可不知道大爷给他换了一个孙媳,这要见了,该怎么说呢?老太爷的身子骨大姑娘是知道的,可受不起这个刺激。” 随着她越说,方慧气得越鼓,本就圆圆的脸蛋因为惹了怒色,气成了一颗大红苹果——说实话,这是她没考虑周全,现在被钱家的挑出来,她心里明白自己冒撞了,可不愿意认输承认,脸面上下不来,一口气就堵着了。 莹月想了想:“窝回去,你进去。” 钱家的不是说方慧一个人可以进去吗?她本来也不要见方老伯爷,就先回去好了,见方寒霄再找别的机会。 方慧还不甘心,但钱家的脸色反而僵住了:“这——” 莹月忽然意识到了,她其实根本连方慧也不愿意放进去,不过是捡个现成话说。 方慧也发现了,她眼睛一亮,松了莹月的手就往里冲,钱家的不敢叫她进去,赶着去拦,王氏怕她受伤,忙去护着,方慧人小灵活,从大人们的腿边窜了过去,钱家的跟王氏反而撞在一起,哎呦一声,各自向后倒地。 莹月:“……” 她目瞪口呆。 方慧得意地咯咯笑,一边回头嘲笑钱家的一边飞快向前跑—— “哎呦!” 好景不长,她撞在一个人的大腿上,也呼出痛来。 她撞到的人没有出声,只是及时伸手巴住她的后脑勺免得她倒地受伤,然后修长的手掌伸过来,捋开她的刘海,查看她的额头。 方慧若有所感,一定睛,见到眼跟前的那只手腕上的疤痕,她的呼痛声顿时咽了回去,小脸板下来,挥开那只手,自己站到旁边。 王氏和钱家的从地上爬起来,到他跟前行礼:“大爷。” 方寒霄点了下头,注视着王氏。 王氏就开口禀报:“回大爷话,大姑娘带大奶奶来给老太爷请安,钱嫂子不让进去,大奶奶要回去,让大姑娘一个人进去,谁知钱嫂子还不许,说都是二夫人的吩咐——” 钱家的忙辩解:“夫人也是不得已,都是为了老太爷的身体着想。” 方寒霄眼神毫无变化,似乎听进去,又似乎没听进去,只是背着的手抽出来,向方慧招了招。 方慧虽然跟他不和,但该识时务的时候还是识的,拉着莹月就走:“大嫂我们进去,我看谁敢拦。” 莹月脚步微顿,但见方寒霄站着不动,没有阻拦的意思,就有点磨蹭着跟了过去。 钱家的急了:“大爷,这可不行——” 方寒霄扭头,不知他是做了什么示意,一个原在屋檐下翻检药材的小厮站起走了来,笑道:“钱嫂子,你口口声声说别人会碍着老太爷养病,你在这大吵大闹,还跟人打了起来,就不怕吵着老太爷了?你还是请出去吧。” 他一行说一行动手撮弄着钱家的,竟是硬把她推出去了。 钱家的气得没法,到底不敢在静德院的门口吵闹,一跺脚,转身快速走了。 方慧踮脚去看,道:“肯定跟二婶娘告状去了,哼。” 抓住这空档,莹月向方寒霄道:“我想和泥说话。” 方寒霄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转身走了。 莹月忙跟上去,方慧不解,转回头来也要跟着走,王氏拉住她,道:“大姑娘,大爷和大奶奶说话,那不是你听的,你跟嬷嬷在这等一会。等大奶奶出来,要是大爷同意你带大奶奶去给老太爷请安,你再去。” 方慧不大乐意,不过还是勉强应了,她不想跟王氏在院子里干站,左右顾盼一下,很快跑屋檐底下看小厮翻药材去了。 莹月跟着方寒霄进了一间耳房。 一进门,莹月就忙忙道:“窝想回家。” 她还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嫁给方寒霄太不可思议了,她来找方寒霄,就是觉得应该还有纠正的机会。 方寒霄脚步一顿之后继续走去桌边,凡他在的地方必有纸笔,他很快写了几个字,推到桌边。 莹月充满希望地上前一看:不行。 为什么不行? 被拒绝得太干脆,莹月急了:“窝家噗对——” 她急起来语速快,一快就说不清楚了,还差点喷出口水来,她一窘,偷偷看一眼方寒霄,见他似乎没有注意,忙把嘴闭上。 桌上还有一支羊毫小笔,她灵机一动,伸手拿起来刷刷也写:我家送我来骗你不对,可是你扣下我也不对,我告诉你,我大姐姐是装病的,你把她换回来就好了。 兔子急了也咬人,她这是把望月都卖了,从前她可万没有这个胆子。 方寒霄目光扫过,眼中闪过无语——连告状都能告得这么毫无心计含量。 他手腕拧转,信笔回她:真的? 莹月连忙点头。 方寒霄笔下不停,连着写:那我不能要她。 莹月:…… 她反应过来了,这不是坐实了他的未婚妻不愿意嫁给他? 她后悔地把上一张纸揉掉,又写:我是大姐姐的妹妹,我也不好,你把我送回去,娶别人才好。 方寒霄:不。 这次拒绝比先还简短干脆,莹月一看,不但急了,她还有点气了,字都大了些:我要回家! 方寒霄笔走龙蛇:你已出嫁,此处就是你家。 莹月挣扎:可是应该嫁给你的是大姐姐。 方寒霄终于多看了她的纸一眼,她情急之后,字迹不再似普通闺秀的娟细,笔画转折处的铿锵利落明显起来,因其利落,看去别有一番舒心。 这笔字不知怎么练出来的,都说字如其人,倒也并不全然如此。 因他有所停顿,莹月以为他在抉择,又燃起希望来,他和她的长姐定亲时日太久了,她没见过他,可在徐家提起他来,都是把他作为大姐夫来说的,现在忽然让她替过来,她拧不过这个劲,只觉得不可以,徐大太太要把她胡乱嫁的是别人,她不见得能这么反弹,也许哭一场就认命了。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就见他的笔动了:你清白已失,如何回去。 莹月一下眼睛都吓得瞪圆了——她她她怎么就“清白已失”了?! “窝没——!” 方寒霄微微低头看她,她澄澈的眼神一清到底,因为受了惊吓,眼波颤动着,好似被偶然跃起小鱼惊乱的山间溪水。 莹月这里,是一下吓过头,待跟他眼神一碰,倏忽也就醒过神来:她昨晚是睡在新房里的,一个姑娘家,这么在外男府里睡了一夜,还谈什么清白?可不就已失了。 方寒霄在不在新房不能决定什么,外人眼里,就是这么回事,她要不服不认,那倒也还有一条路——自尽以全清白。 也许能博别人对她的尸体叹一声:原来贞烈。 莹月可不要! 她打小长得随便,女诫之类的教导受过一些——她也是因此识的字,但这种书枯燥得很,明显没有游记话本有意思,她学是学过,完全有口无心,徐大太太不重视她,没闲工夫抽查她的功课,既没人管,她更糊弄了。 所以该懂的规矩她懂,但往不往心里去就是另一回事了,简单点说:她觉悟不高。 叫她嫁给方寒霄她不愿意,叫她为此以死明志,她更不干。 方寒霄不看她了,低头收拾起写过的字纸来。他从她一览无遗的表情上已经得到了答案,看来人单蠢一点未见得全是坏事,她这么快找到出路,都有点出乎他意料。 当然,对他来说,同样也不是坏事。 莹月觉得自己还在挣扎中呢,还想问他为什么要认下她,不过话到嘴边,又顿住了,她直觉她问不出来真话。 方寒霄以笔解释过这个问题,但那无法解释他异乎寻常的平静,在婚姻大事上遭受这种欺骗,即便他不能用声音表达出来愤怒,肢体总是可以的,摔个杯子踢个椅子,这些反应哪怕是装也不难,可他一概没有。 莹月无法不多想,她不知道他的平静背后藏着什么,她甚至有点没来由地觉得,连这平静本身,都是他有意控制出来的。 趋利避害的本能跑出来,她有点害怕他——虽然从表面上看,他对她似乎是很不错了。 方寒霄收拾好了字纸,走到窗下药炉前蹲下,把字纸塞到炉子里去烧。 他四肢都很修长,肩膀宽阔,蜂腰猿臂,莹月还不懂得欣赏,说不出哪里好,但就是觉得他往那一蹲的姿势都很磊落,心下不由叹一口气:除了不会说话,这个大——前大姐夫看上去真没哪里不好啊,大姐姐要不那么嫌弃,肯嫁过来,两个人肯定过得很好,也不用她这个顶缸的在这里战战兢兢了。 116.第116章 此为防盗章。 她一边说, 一边把粥摆到莹月面前,粥重新热过,已经熬得稠稠的, 但是没有别的小菜,莹月也不在乎, 她饿了, 喝粥也喝得很香,同时分神听着石楠说话。 “姐姐, 是真的!”石楠认真地道,“梅露姐姐说,外面现在都传遍了, 说方家大爷还是有孝心的, 我们关在府里, 才什么都不知道。不过, 太太肯定是知道的,她还跟蔡嬷嬷抱怨呢, 说方家大爷不来我们府里拜见, 十分无礼。唉, 从方家大爷失了世子位后,太太就不喜欢他, 不知嫌弃了他多少话,现在人家侍疾没空来, 正趁了太太的意, 可太太又不高兴了。” 说到徐大太太这个反应, 玉簪信了,接了话:“太太就是这个性子,想挑刺,怎么都能挑出来。不过,怪不得太太连日火气这样大了,方家大爷回来了,大姑娘恐怕就要嫁过去了。” “不是恐怕,是一定。”石楠有模有样地扳出手指来数,“头一桩,大姑娘今年十八岁了,方家大爷二十一了,哪一个还能等得拖得?第二桩,方老伯爷这个寿数,又这个身体,能不想赶在闭眼前看见孙子把孙媳妇娶回来?太太是没想明白,她还嫌人家不来,只怕来了,就直接是要商量大姑娘过门的事了!” 她说得俏皮,莹月含着粥忍不住笑了一声,怕不雅相,又忙忍回去,把脸颊忍得鼓鼓的。 玉簪也笑了:“太太把人家嫌的那样,偏偏又不去退婚,其实这几年方家大爷跑得没了影子,是最好的退婚时机了,方家不能说什么,大姑娘的名声也没有多少损伤。” “退了容易,上哪再找平江伯府那样的门第呢?”石楠快人快语,“现在可不是我们老太爷还在的时候了。” 徐家上一代的家主徐老太爷是徐家上下几代最有出息的人,在世时最高任过刑部尚书这样的中枢要职,徐望月的婚事就是在他手里定下来的。 玉簪道:“这话也是,这几年太太没少使劲,领着大姑娘去了多少场这样那样的宴席,只是不见一点儿效用。”她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怜我们姑娘,一年到头连二门的门槛都迈不出去,大姑娘婚事不谐,太太还要拿着姑娘煞性子。” 莹月咽下一口粥去,连忙摆手:“我不去,太太眼界那么高,来往的人家连大姐姐都攀不上,我去了可做什么呢?别说太太不叫我,就是叫我,我也不想去。”她补充嘀咕了一句,“而且,我觉得太太这事办得不好,她那些帖子都是从方家要来的,我不好意思沾这样的光。” 徐老太爷当年结亲平江伯府,并没有人觉得徐家高攀,徐老太爷是正二品重臣,掌天下司法刑狱,大九卿之一,国朝延绵至今,文官与勋贵间渐次分明,其实已经不大通婚了,徐老太爷择了个勋贵孙女婿,当时还为清流嘲笑过。 可惜时移境迁,徐老太爷去世以后,徐家门第以飞一般的速度往下败落,如今的徐大老爷只是个从六品的寺丞——就这么个官,还是八年前徐老太爷临终上本替他求来的,八年后,徐大老爷毫无寸进,十分稳定,徐老太爷所以要顶着同僚的嘲笑结亲平江伯府,正为发现了儿子的不成器,勋贵有世袭,比文官家的传承总要稳当一些。徐老太爷当年如此做,其实是称得上睿智果断了。 话说回来,徐大老爷这么点纹风不动的品级,可不能如徐老太爷一般傲视勋贵,譬如隆昌侯府这样的豪门开宴,都不会给他的妻女发请帖。 但徐大太太是个神人,徐家得不到,平江伯府想要一定可以有,问平江伯府要就是了。 方家大爷方寒霄一跑五年,方老伯爷对徐家多少有些歉疚,就都满足了徐大太太的要求,还曾主动让已经接过爵位的二房主母平江伯夫人洪氏带着徐望月出去应酬散心,不过徐大太太心里有鬼,徐望月要是跟着洪夫人出去,她身上的婚约烙印就太重了,因此找理由拒绝了,只要请帖。 聊到这个,石楠也纠结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拿着未婚夫家的帖子给大姑娘另寻别的金龟婿,这样的事只有太太做得出来。” 徐大太太这件事做得很小心,不过一个府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主子们到底是什么主意,下人天长日久看多了,多少看得出来。 徐大太太打的是这样一个如意算盘:借着平江伯府的光,徐望月继续能在豪门勋族间行走,等寻到了新的好头绪,再回过头来把平江伯府的婚约退掉。 这是徐太大大对这门婚事极为不满但又一直不肯去退的最重要缘故:退了,徐望月就要被打回从六品小官女儿的原形,连那些她中意的好人家的门都进不去,又怎么再攀高望上呢? “总之,我是不要去的。”莹月总结,不过说完了她又觉得好笑起来,道,“好像太太真愿意带我去似的。” 两个丫头闻言,都怜惜地望向她。 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再是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说亲的年纪,也该由长辈领着出门见几次客,偏是她们的姑娘可怜,竟一次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莹月被看得不自在,捂住脸颊:“别想啦,就算大姐姐定下了,还有二姐姐呢,轮到我且早着。” 其实徐望月的亲事早在十年前就定下了,不过徐大太太不这么想,她还沉浸在徐老太爷仍在的往日荣光里,以为能配伯府世子的女儿断不能许一个前程断绝的哑巴(虽然都是一个人)。她是如今的徐府主母,她要这么认为,也没人敢去打破她的美梦,只能由着她使劲。 这份力气,自然是一点都不会浪费在庶女们身上。 惜月十七,莹月十六,放在一般人家都是安安稳稳准备嫁妆的时候了,但在这个家里,顶上的嫡长姐一天安分不下来,她们两个只能跟着飘摇不定。 闲聊到这里就有点沉重了,不想带累主子的心绪,石楠忙把话头扯到徐惜月身上,道:“那边梅露姐姐在合什念佛呢,说方家大爷如今回来了,大姑娘能早点嫁过去就好了,二姑娘再拖下去,可不得了。” 越往后,适龄的好儿郎越少,能挑拣的余地也越小。 这个道理其实放在莹月身上也通用,她跟惜月前后脚的年纪,实在没差多少,不过她平常没什么机会出门,养得心性很天真,上面有两个未嫁的姐姐,她就觉得婚姻这事离自己还挺远,也不知道该为此发愁,浑然不觉地继续吃起粥来。 玉簪接话:“话是这么说,但这门婚事真的做成了,我觉得方家大爷也怪倒霉的,我要是个男人,可不愿意娶大姑娘这样的。” 石楠听得哈一声笑了,忙忙点头附和:“我也不愿意!” 玉簪闲话归闲话,不耽误眼里的活,她见着莹月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把碗箸往外推了推,就及时上前收拾,一边接着道:“太太和大姑娘的这份心思,也不知道平江伯府到底察没察觉,照理说,该有些数的——好比像今天,明知道方家大爷回来了,方老伯爷很不好了,没有十分要紧的事,大姑娘于情于理都不该再往外凑,可一听说隆昌侯府要开花宴,大姑娘还是要去,平江伯府也真是好说话,还真帮忙又弄了帖子来。” 这一说,石楠想到了什么,忙道:“岂止呢!姐姐,你不知道,我听云姨娘院里的丫头说,平江伯府跟隆昌侯府其实不对付,方老伯爷三年前身子不好,把伯府传给了方伯爷,身上总兵官的差事却没能传下去,叫隆昌侯截走了,为此两家面上没什么,私下芥蒂不小。” 莹月原来正反手去身后的黄花梨小炕柜里摸她爱看的书,预备一会看,听见了惊讶地扭回头来:“真的?那洪夫人对我们太太也太好了。” 在徐家里,如果说徐大太太是个神人的话,徐大老爷就是个更神的人,儿女亲事在他眼里都是琐事,不值一提,徐老太爷在的时候由徐老太爷管,徐老太爷不在了,那就由徐大太太管,总之跟他是没什么关系的。既然徐家出面的是徐大太太,平江伯府对应接待的当然也是女眷,所以莹月有此说。 石楠神秘地道:“姑娘也觉得怪吧?我猜着,这里面肯定有事。” 莹月好奇追问:“有什么事?” 石楠老实道:“——不知道。” 玉簪也正停了手里的活聚精会神要听,闻言笑白了她一眼:“不知道你说得这么来劲,哄着姑娘玩呢。” 石楠憨笑道:“我都是听梅露姐姐她们说的,究竟里面怎么样,她们没猜出来,我也没处打听去。”又道,“对了,梅露姐姐她们都说,大姑娘这回出去肯定没用,方家大爷都回来了,还能有什么多的想头。” “大概就是回来了才着急,不然,太太火气大成那样。” 117.第117章 此为防盗章。  钱家的知道她心绪不好, 不敢说话。 “你说, 大房这是什么风水?”洪夫人问着她, “大的先不说, 连个八岁的毛丫头都这么难缠, 当年我养着她, 没半点亏待,她死活不愿意,还闹到老太爷那里去。如今弄个假货进了门, 她倒当了宝, 巴巴地还要领着给老太爷请安去——凡是她大房的,管是什么阿物儿, 都比我们尊贵!” 钱家的赔笑道:“大姑娘打小性子左, 不识好歹, 夫人别和她一般见识,气着了犯不着。” “她不是性子左, 霄哥儿没回来前,她不这样。”洪夫人淡淡地道,“霄哥儿回来了, 她有了撑腰的,方一下子厉害起来了。” 钱家的一回想,果然如此,从前方慧一个小人也磨牙, 但还没到敢当面提着洪夫人叫板的程度。 她忙道:“还是夫人眼明心亮, 可不是, 大爷回来这阵子,大姑娘一直横眉冷对的,老奴还以为大姑娘记恨着他呢。” “那是她一个娘的亲哥哥,再记恨,能记恨到哪里去。”洪夫人道,“慧姐儿心里清楚着呢,不然,凭我怎么捂她捂不热,霄哥儿弄个假货进门,她倒认了?” 钱家的道:“夫人说的是。说起来大爷也古怪,徐家这么踩他的脸,夫人和伯爷要替他出头,难道不是好意,他竟不愿意,老奴怎么想,也想不通。” 提到这个,洪夫人眉头紧蹙起来,她也想不通。 她昨晚与方伯爷商量了半宿,都没商量出个结论来。 退一万步说,哪怕方寒霄看穿了他们是要借他之力,出面去打隆昌侯府,可这件事与他也没有坏处,难道为了他心头的一些旧日不平,他就宁愿把自己的婚姻视为儿戏,也要坏了二房的事不成? 这岂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夫人别太劳神了。”钱家的觑着她的脸色,小意劝道,“也许大爷就是任性胡为,五年前,老太爷虽不得已上书撤了他的世子位,但同他再三许诺,必会替他设法别的前程,私房也都将留予他,保他一生富贵无忧,这想得多么周到?结果他留了张纸条就跑了,把老太爷伤心得躺了一个来月。如今回来又怎么样,两手空空的,还是只得去服侍倚靠着老太爷,早知今日,何必在外面胡折腾了这么久呢。” 洪夫人面色并不见好转,不管方寒霄到底是怎么想的,方伯爷难得觅到的一个机会确实是错失了,下一回能不能这么凑巧,那是很难说了。 钱家的见不奏效,小心地又加了把劲:“不过,幸亏他跑了,若不然,老太爷那时候正是最心疼他的时候,凡他要什么,再没有不给的,五年下来,只怕不等老太爷归天,就要把老太爷的私库都搬空了,伯爷和夫人大气,不好同残了的侄儿争,可就吃了闷亏了。” 这一句终于戳对了洪夫人的心思,她眉头不由散开了一点,但嘴上道:“胡说,我们做儿孙的,孝敬老太爷还来不及,谁还去想他的东西?” 钱家的忙道:“是,是,老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见识,哪里比得上夫人的心胸。” 见洪夫人面色稍霁,她终于敢提醒一句:“静德院那边,夫人看该怎么办——?” “怎么办?由他去。”洪夫人的话里又带上了火气,“他有能耐,就把那个假货带到老太爷面前去,看老太爷气死不气死,老太爷有个好歹,我倒要看他在这府里还能怎么样!” 钱家的一想不错,方老伯爷是方寒霄最大的靠山,他虽然一时为了同二房作对,把那假新娘子留下了,但必不敢真由着方慧胡闹,把假新娘带到老太爷面前去,如此,她倒是不需要紧张了。 钱家的就笑了,道:“怎么样,那还不是由着夫人说了算了。” 洪夫人听了这话,眉梢一挑,方重露出了点笑模样来。 ** 这个时候,方老伯爷刚刚用完了药。 方寒霄把空掉的药碗递给侍立在旁的丫头,接过她捧着的帕子,替方老伯爷擦了擦嘴边的药渍。 他的动作比丫头粗放一点,说是擦嘴,其实是把方老伯爷半张脸都盖住擦过了。 然后他把方老伯爷背后的迎枕撤掉,用臂弯圈住方老伯爷消瘦苍老的身体,把他扶躺回枕上。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比丫头有优势了,他正值青壮,毫不费力地搬动着方老伯爷,又快又稳,一点不会让方老伯爷觉得不适。 方老伯爷平稳地躺回了枕上。从面容上看,他脸色蜡黄黯淡,毫无血色,脸颊瘦得都凹陷进去,眼睛无神得半合着,病得着实很重。 但其实,这已经是他好一点点以后的形容了,退回大半个月前,他病情一度恶化到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方寒霄转身要去放帕子,方老伯爷声气虚弱地道:“霄儿。” 方寒霄脚步顿住。 “你想好了,真要这么做?” 方寒霄转回身,点头。 “胡闹。”方老伯爷艰难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你听祖父的,把那丫头送回去,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几天了,临终一本替你求个前程,皇上不会不允,到那时,你再另挑个合意的闺秀——”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方寒霄从床尾的立柜上拿过一张纸来,杵到他眼跟前,上书四个大字:安心养病。 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皱巴巴的眼皮都被噎得睁大了些,怒道:“拿、拿开!” 小兔崽子出去跑了几年,别的没见长进,不知从哪学了这一手噎人的功夫,还专冲着他来,真不怕把他气死! 方寒霄还算听话,把纸张移开了。 方老伯爷平了平气,继续道:“我知道,你又怨我了,这事确是祖父不好,被和大司寇结亲的荣光迷了眼,没想到他去得早,遗下的子孙如此不成器——” 他又停住了,方寒霄换了一张纸,悬在他眼前:不怨,真的不怨。 “……” 方老伯爷又平了平气,平不下去,这些纸若是方寒霄现写的还罢了,都是早已写好的,他一开始教导劝说他,他就拿这些东西回应他,最令他生气的是:居然都能回应得上! 方寒霄把纸移开了,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看上去是真的毫无怨怼,朗眉星目,端正俊秀,表情舒展。 可方老伯爷总是不能相信,他亏待了他,他知道,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孩子,一朝出了事,他不能加倍宠回去,还把他的前程拿走了,逼他气急出走,现在孩子心里有他,知道他病了,还是回来了,衣不解带地服侍他,可他给他定的亲事又出了错—— 是的,洪夫人料错了,方寒霄从回来一直住在静德院里,昨晚上也是,喜宴结束后,他就直接把徐家玩的花样告诉了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没被气死,而是瞬间气精神了。 孙儿终于回家,方老伯爷原本觉得余愿已了,临终上一本,再把私库交给孙儿,这一口气就可以安心咽下去了,不想不行。 他还没咽气呢,徐家都敢这么拿他的孙儿不当数,咽了,孙儿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而且他现在变成了个哑子,受了欺负连说都说不出来——哎呦,方老伯爷这么一想,凭是千锤百炼的一颗心都酸成了一泡水,觉得有一根线牢牢地把他的这口气吊着,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到下面找他的老婆子和大儿子去。 见了长子可怎么说呢?长子那么放心地把儿子托付给了他,以为他这个做祖父的一定不会亏待了,结果没几年,他把孙儿带成了这个模样,不说长子两口子了,就是老婆子也要把他骂死。 方老伯爷想到这里,已经选择性遗忘了方寒霄拿两张纸就能把他噎住的事,语调缓和下来,无奈地道:“霄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寒霄走去立柜——方老伯爷忙道:“住手,我不看!” 晚了,方寒霄已经返身把纸刷地一抖,六个大字映入他眼帘:少操心,多静养。 这三张纸是出现在方老伯爷面前频率最高的三张,基本可以应付方老伯爷的一切问题。 被糊弄了一脸的方老伯爷已经气不动了,闭上眼好一会儿道:“——好,我不管你。但是那丫头,你带来我看看。” 不管真货假货,总是已经领进了门,这未来的长孙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得有个数。 方寒霄这回没出什么招,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方老伯爷总算感觉好了点。 唉,可怜天下祖父心啊。 方老伯爷看他这表情就一噎——这噎不是动怒,而是一股从心底生出的无力感,五年算得一段不短的时光了,方寒霄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正是成长中最重要的一段岁月,这一段最重要的岁月,方寒霄离开了他的羽翼,这个曾经爱说爱闹的长孙像一只雏鹰,主动决然地跃下了悬崖,去受风霜雨雪的摧折。 从外貌上看,终于归来的方寒霄不像吃过很大苦头,只是成熟高大了一些,但方伯老爷不能自欺欺人,他知道他不可能没有吃过苦头。 别的不说,照顾重病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方寒霄从一回来就直接接手照顾了他,完全不用跟小厮学习,只询问了一下王大夫所需要注意的事项——而他从前在家时从未做过这等事,这一手伺候人的工夫是怎么凭空来的,方老伯爷问过他,他不说,方老伯爷便也不敢细想。 他不忍心想,也不忍心逼他,只得这么含糊着罢了,只当孙儿是出去玩耍了一趟,玩够了,就回来了。 但是吧,他也不是时时都能这么想得开的。 怎么说呢,别人哑掉之后在表达上必然要出现许多缺陷,心性也会跟着一起生变,方寒霄的变化也有,但是是另一个方向,他不会说话了,苦恼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118.第118章 此为防盗章。 方寒霄不置可否。 方老伯爷看他这表情就一噎——这噎不是动怒, 而是一股从心底生出的无力感, 五年算得一段不短的时光了,方寒霄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 正是成长中最重要的一段岁月, 这一段最重要的岁月,方寒霄离开了他的羽翼,这个曾经爱说爱闹的长孙像一只雏鹰,主动决然地跃下了悬崖, 去受风霜雨雪的摧折。 从外貌上看, 终于归来的方寒霄不像吃过很大苦头,只是成熟高大了一些, 但方伯老爷不能自欺欺人, 他知道他不可能没有吃过苦头。 别的不说,照顾重病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但方寒霄从一回来就直接接手照顾了他, 完全不用跟小厮学习,只询问了一下王大夫所需要注意的事项——而他从前在家时从未做过这等事,这一手伺候人的工夫是怎么凭空来的, 方老伯爷问过他,他不说, 方老伯爷便也不敢细想。 他不忍心想,也不忍心逼他, 只得这么含糊着罢了, 只当孙儿是出去玩耍了一趟, 玩够了,就回来了。 但是吧,他也不是时时都能这么想得开的。 怎么说呢,别人哑掉之后在表达上必然要出现许多缺陷,心性也会跟着一起生变,方寒霄的变化也有,但是是另一个方向,他不会说话了,苦恼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比如方老伯爷现在,方寒宵给他摆出这么一张平平静静的脸,这比拿事先准备好的字纸堵他还让他头疼,因为方寒霄一旦离开纸笔,就等于切断了跟别人交流的渠道,别人还不能拿他怎么样——欺负一个哑巴,好意思吗? 方老伯爷有时候都觉得,这个孙儿非但没有为自身的哑疾所困,反而将它化成了一项利器。 这样一想,方老伯爷又骄傲起来——要是孙儿能不用来对付他就更好了。 “霄儿,我跟你说话,你今晚上搬回新房去,听到没有?”为抱重孙的念头所鼓舞,方老伯爷不放弃地又强调了一遍。 方寒霄这次终于给他回应了,万能三张纸其中的一张:少操心,多静养。 “嘿,你这小子!”方老伯爷气的,仅剩的几根胡须都吹翘了起来。 方寒霄已经在给莹月眼神示意,告诉她可以走了。 莹月不管他们祖孙间的交锋,逃过一劫般,抬脚就要走,方老伯爷想起什么,忙道:“等等。” 他问方寒霄:“前几日叫你装的那红包呢?拿给你媳妇。” 别管他对莹月有多少不满意,新妇是他叫来磕头的,那人不能白来一趟,见面礼必要给的。这红包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只没想到实际进门来的换了个人。 方寒霄点点头,去立柜那里取了红包,塞到被叫住的莹月手里。 莹月不大敢接,方寒霄不跟她拉扯,直接往她手心一塞,莹月怕掉地上,只得忙捧着了,看上去倒不出奇,红红的一个包袋,里面菲薄,可能是装的纸张,轻飘飘的。 方老伯爷这心不能少操,又想起来一事了:“霄儿,你娶了这个,那先头那个怎么说?婚书换过没有——嗯,你办这些不便,把你二叔叫来,我同他说。” 方寒霄走回床边的脚步微顿,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于莹月的替嫁,他不过顺势而为罢了,婚书不婚书的,他没成过家,没处理过细务,方老伯爷不提,他一时真未想得起来。 他给方老伯爷写:知道,不必二叔,我来。 方老伯爷看过,叹了口气:“好吧,不必就不必,你不喜欢你二叔,我也不逼着你了,等我眼一闭,我这里的东西终归都是你的,你就是败家些,也尽够你用了。” 方寒霄眉梢微微一挑,居然露出点笑意来,他手腕随意转动,写与方老伯爷:我没不喜欢二叔。 方老伯爷哼了一声:“祖父面前,你嘴硬个什么劲。” 他重病榻间都看开了,孙子跟儿子不合就不合罢,硬按着孙儿的头叫他去蹲叔叔的屋檐底下,再是为他好,也是委屈了他,何必呢。 但方寒霄居然换了张纸,诚恳地又给他写了一遍:真的没有,我出去一趟,都懂事了。 “……”方老伯爷很狐疑,他说了这么一会话,本来已经疲累了,硬是又挣出点精神来,道:“我不信,霄儿,你不用敷衍我。” 说是这样说,他心里其实已经燃起希望来了,哪个老人愿意见到家宅不宁儿女反目,往日就是有什么恩怨,一家子,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能过去最好过去,往前面看,慢慢重新和睦起来才好。 方寒霄去重蘸了墨,低头刷刷写:事过境迁,如今我回来,该着二叔嫌我多余了,是二叔不高兴,我并没有什么。 方老伯爷看了这一串,愣了愣:“什么话,你二叔怎么就嫌你了——” 不过他不是掩耳盗铃的性子,既知道他们叔侄不合,勉强说这些也是无益,说一半就停了,转而把方寒霄的话又看了看,照着他的思路想了想,通了:“哦,你二叔不高兴,你就高兴了。” 方寒霄虽然不是这么写的,但他也不否认,只是笑了笑,把纸收了回来。 方老伯爷见他笑,就不舍得怪责他了,还顺着道:“不要管你二叔高兴不高兴,他要真嫌你,哪里苛待了你,你告诉我,我叫他来教训,有我在一天,绝不叫你受他的气。” 这心偏的,假使方伯爷在此,听到老父的话恐怕得吐出一口血来,但方老伯爷这是信了方寒霄的话,以为他真的打算摒弃前嫌了,自然没口子地哄他,至于方伯爷,他好几十岁的人了,又是做叔叔的,让让侄儿怎么了? 方寒霄把安心养病那张纸向他晃了晃,又新写了几个字交待自己的去向:我去办一下婚书。 方老伯爷之前都没敢问他对二房如今是怎么个看法,只怕一问又把他问跑了,这下忽然得了意外之喜,高兴极了,看过就点头道:“嗯,我这里的人你都可以用,你看谁办这事合适,就叫他去,叫徐家把原来那封婚书交出来,你亲眼看着撕毁,然后重新写一封,知道吗?” 方寒霄点头,看方老伯爷安心地合上了眼休息,他俯身替他掖好了被角,转身出去。 ** 莹月同方慧跟在后面,方慧的小目的没有达成,有点闷闷不乐,出来后拉着莹月道:“大嫂,我们回去吧。” 说完有意不向方寒霄打招呼,就要走,莹月不想和方寒霄打交道,也是不知道能和他说什么,顺着转了身。 方寒霄并不管她们,只是随后往外走,他要去拿当年的庚贴聘书及才写就不久的婚书等一套婚证物件,父母去后,大房的东西都到了他手里,他出去这几年是由方老伯爷代管,他一回来,方老伯爷当时只剩一口气,怕自己不治,忙忙都交待给了他,包括这些在内。 他没有亲自去徐家,时近午时,最终持着这些赶到徐家的是方老伯爷的一个幕僚亲信周先生。 徐大老爷照常不在,徐大太太出的面,她望着抛在面前桌上的一套婚书,神情非常恍惚。 她疑心自己是耳朵出了错,又或者索性是一夜没睡,现在不小心打了个盹,于是陷入了自己构造的美梦之中。 不然,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徐大太太的全部感觉,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喜从天降! 周先生态度斯文地催了她一声:“大太太,我们老伯爷和大爷那里,还等着回话,您是有什么难处吗?” 徐大太太以指甲在袖中掐了自己一把,借着那痛楚,才能明确这确实不是梦,并同时压下自己奔涌而出的喜悦,她使帕子去擦并没有一滴泪的眼睛:“唉——我竟不知道怎么说了!老伯爷真是大人大量,宽宏肯体谅人,只是可惜我们大丫头没福,偏捡在这时候病了——” 周先生很好地藏起了眼底的一丝鄙夷与不耐烦,微笑着,听徐大太太抒发了一通关于自家如何不得已如何想成全老伯爷念想的意思,待她说得告了一个段落,方提醒道:“大太太,您看这婚书?” “我去拿,我去拿!” 徐大太太一叠声地道,站起来往后面去,然后脚不点地地飞快又回来了,都没使丫头,亲自捧着,她拿来的除了旧庚帖婚书等物之外,还有莹月的一份新庚帖都准备好了。 周先生一看便了然了,徐家这是已有蓄谋,只是之前为图蒙混,没有拿出来。他也不拆穿,一样样和徐大太太交接。 119.第119章 此为防盗章。  喝了药后, 她感觉自己攒出一点力气了,就想赶快离开,蔡嬷嬷这时候管不了她, 平江伯府的人巴不得把她扫地出门, 应该也不会来拦她。 但莹月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她仍然手软脚软, 脚挨下去刚够着脚踏, 撑着棉褥的手臂就撑不住一滑, 整个人秤砣般往下直坠,幸亏方寒霄离得近,一伸胳膊险险在她脸着地之前把她捞了起来。 一屋子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来。 莹月:“……” 她坠在他的怀里, 窘得头顶冒烟,眼都睁不开,觉得自己还是直接磕地上磕晕过去比较好。 方寒霄把她放回了床上。 莹月很觉丢人,不过这时候方寒霄还能伸手救她一把,免得她把脸摔成一张柿饼,她怎么也不能当无事发生, 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跟方寒霄做了个口型:谢谢。 她还想说你放心, 她不会赖下来, 一定会走的——不过这么一串话难度有点大, 不是口型能表述明白的, 她尝试了一下, 只有放弃, 同时在心里生出同情来:当个哑巴真不容易啊,才这么一会儿,她已经觉得不方便了。 她不会掩饰情绪,这同情直接从眼神中流露了出来,方寒霄看见了,淡淡一眼扫在她面上,这一眼实在既不明亮,也不和气——但也不算凶,其间的意味,更多的是将她看做一个小玩意儿,看了她,却丝毫没放进眼里。 方寒霄放好她,很快直起身来,这时候从表情上就再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了,总而言之,大概还算平静。 尤其是跟洪夫人的激动相比。 作为遭受替婚侮辱的真正事主,他直到如今,好像都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情绪波动。 洪夫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将他打量着,含着疑忌,正欲再说什么,外间帘子响,赶在这个关口,平江伯步履匆匆地来了。 蔡嬷嬷一扭头,慌乱的眼神一亮,生出了新的希望,洪夫人也许是真的生气被徐大太太摆了一道,失了颜面,平江伯是男人,总该沉得住气些,不那么意气用事罢? 有一件许多人心内都有共知但因无证据而只好存疑的事:当年方寒霄之父作为嫡长子承袭爵位,那是天经地义,无可争驳,但方父早逝,世子位没有顺延到弟弟方正盛身上,而是传给了年幼的儿子方寒霄,方正盛对此真能心服吗?其后方寒霄出事,方正盛最终上位为如今的平江伯,从方寒霄出事算起虽已有五年了,可这道疑云,始终萦绕在某些人的心中。 徐大太太敢在徐老太爷去后,以六品官门撼平江伯府,抛一个莹月来顶缸,与这疑云有分不开的关系。于她内心深处,实认为她是个苦主,是方正盛抢走了望月世子夫人乃至伯夫人的美好前景,不过形势比人强,方寒霄不中用成了废物已是定局,她忍耐着不曾在明面在发泄出来罢了。 这里面纠结如乱麻的心态非三言两语能叙清,总之徐大太太干这事确实有自己认为能成事的一套逻辑,蔡嬷嬷作为心腹,很清楚主子的心态,方跟着也有自信。 但她的自信很快再一次粉碎了,方伯爷比洪夫人还果决,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他面沉如水,进来就直接怒道:“我都听说了,徐家竟敢如此辱霄哥儿,简直岂有此理!夫人,不必和这些奴仆多费什么口舌,把这假新娘子架回轿子里,我亲自去送还徐家,要徐怀英给我个交待!” 徐怀英就是徐大老爷。 蔡嬷嬷变颜失色,还想寻话挽回,但方伯爷发令是十分好使的,立刻就有人去床上拖拽莹月,莹月本就不想留下,毫不反抗,足够配合,但耐不住这些人动作粗鲁,她脑袋被磕在床边围板上,发出动静不轻的一声咚响,她叫不出来痛,一下被磕得眼泪汪汪。 王大夫医者父母心,他现在听出来是怎么回事了,虽知自己不该管闲事,到底忍不住说了一句:“大——这姑娘伤得不轻。” 方伯爷看他一眼,道:“先生怎么在这里?老太爷那里离不得人,先生还是回去静德院看着罢——对了,这里的事,就不要入老太爷耳了,免得惊到老太爷病体。” 他并不怕王大夫回去多嘴,方老伯爷真因意外有了不好,做大夫的第一个跑不掉。 王大夫不太高兴,倒不为别的,他才亲手熬了一碗药给莹月喝下去了,这会儿病家就让这么对待,他觉得他的药浪费白熬了,未免可惜。这话没办法跟方伯爷说,他只有扫了方寒霄一句:“大爷叫我费这劲做什么呢。” 说完就走了。 他不是伯府奴仆,不必十分看人眼色。 伯府的奴仆也不受他干扰,就继续要拖拽莹月,方寒霄却似乎受了王大夫一句触动,站出来,向方伯爷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方伯爷叹气道:“霄哥儿,我知道这事很伤你的颜面,你有气就发出来罢,不要在心里憋着,伤了身体就不值了。徐家那边,我已派了人去查探到底怎么回事,你放心,你才回来,二叔一定不会叫你白白受这个委屈。” 洪夫人适时接话:“伯爷,哪里还用得着查?就不查,我也猜得着是怎么回事。徐望月定然是跟别人有了瓜葛了,还不知到了哪一步,不然,怎会塞个庶女来堵我们的嘴?我跟伯爷一道去,看徐家能狡辩出什么来!” 蔡嬷嬷眼前一黑——这不可能有误了,平江伯府就是要往大了闹! 方寒霄站在叔父方伯爷的对面,垂在身侧的手掌握起,浓而墨黑的剑眉往下压着,狭长的眼尾里现出了一线红血丝,因为绷起了表情,侧脸的线条显得分外明锐。看起来,是被刺激得终于隐忍不住,怒火上头了。 毕竟被戴绿头巾堪称男人的奇耻大辱,又有几个男人能真的忍下这口气呢。 洪夫人眼中闪过喜色,指挥起下人重新动作,莹月咚咚又遭了两下罪,被下人架下床来,拖着往外行去。 但眼看莹月要被拖过门槛,方伯爷和洪夫人都要跟上去之际,不知为何,方寒霄竟又拦了上去。 方伯爷神色不着痕迹地微僵了一下,眉间藏着一点不耐烦:“霄哥儿,又怎么了?天色快黑了,再拖延下去,我们就不便出门了,府里还有许多宾客在等着,也需与他们个交待,时间紧得很。” 婚者,昏时礼也,成婚的吉时在黄昏,送亲队伍也是算着差不多的点来的,此时确实已经日暮了,最后一点残照斜晖从门前吝啬地铺了一小片进来,照在方寒霄殷红的喜袍下摆上,但照不到他上半身,他整个脸面,更完全隐在了昏暗中,因此而有了一点莫测。 莹月被他拦在面前,跟他距离近,茫然地仰脸看他——她遭到这个待遇,其实一点也不意外,方寒霄会过来拦着才意外,她想看他是什么意思。 她能看见方寒霄的表情,但跟没看也没什么差别,有一个瞬间,她似乎看到方寒霄对着自己的叔叔和婶娘,嘴角逸出一丝奇怪的笑意,但等她定睛再看,又什么都没有了,方寒霄的嘴唇动也没动过,她会觉得他笑,更像是自己被撞了好几下之后撞出来的昏然错觉。 方寒霄并没低头看她,拦住了人之后,就走去窗下,那里桌上有纸笔,他挥笔快速写了两行字,然后拎起墨迹未干的宣纸给方伯爷看:五年未归,有我之过。罢了。 罢了? 罢了?! 方伯爷这回的神色没有掩饰住,惊诧直接从目光中透了出来。 洪夫人不识字,听了身边一个丫头低声念出来,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她的颜色比方伯爷变得更大,她自己觉出来了,想以笑意遮掩,又实在笑不出来,仓促间嘴角干干的抽动了两下:“霄哥儿,这样大的事,怎能就罢了?又怎么作罢?你真是孩子话,徐家踩着你的脸欺负,婶娘不替你把这个公道讨回来,以后你,连着你叔叔婶娘,都该不好意思出门了!” 方寒霄垂目又写。 他换一张纸举起来:闹出去,我一般丢人。 他这个说法不难理解:定好的新娘子临过门让岳家给换了个庶女,传扬出去,固然徐家名声狼藉,他落魄之后,让岳家这么嫌弃打脸,笑话他的人也绝不会少。 当年没出事之前的方寒霄,在整个京城贵公子圈里都是数得着的,方老伯爷偏心他,把世子位给了他,但同时教导他也悉心严厉,他在文武上比差不多年纪的勋贵子弟都强出一档,是那种长辈会揪着自家孩子的耳朵训斥“你看看人家平江伯世子”的天之骄子。 可是如今,健全的身体没了,大好的前程没了,连婚事,都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他宁可咽下这口气,免得再度沦为他人口中谈资实为人之常情。 洪夫人明白过来关节,松了口气,笑着道:“那等落井下石的小人,何必去理他?哪个背后无人说,说一阵子,像先前冬日那呼啦啦的北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可你要是忍气吞声,心头这份委屈可是过不去,你听婶娘的,痛痛快快地闹他一场,把气都出了,以后想起来才不后悔,没牵挂。” 单听她这番话,实在入情入理,方寒霄也好像被打动了,他站在桌边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方伯爷和洪夫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此,表情都舒展开来。 方寒霄低头又去写些什么,洪夫人等不及了,催道:“霄哥儿,有话回来再说——” 方寒霄将纸提起扬开。 丫头小心地念:“多谢婶娘好意,但事已至此,为免惊扰祖父,还是将错——就错?” …… 方伯爷和洪夫人的表情都裂了。 只有蔡嬷嬷,感动地快流下泪来:多通情达理好说话的大——不对,三姑爷,早知如此,直接来寻姑爷把话说开了不就行了吗?何必提心吊胆冒风险搞替嫁这一出呢! 120.第120章 此为防盗章。 方寒霄摇头又写:只怕万一。 洪夫人勉强撑出一点菲薄笑容:“那也没法将错就错啊,这么个大活人, 瞒得过谁的眼目去?谁不知道是个假的, 到时候老太爷知道了,更该生气了。” 她说着, 控制不住地看向莹月,要不是确定方寒霄这几年不在京里, 她都要以为这个侄儿是不是和未婚妻的庶妹发展出什么私情了, 不然实在难以解释他现在的作为, 除非——他是知道了什么。 洪夫人想到此处,心内不由一颤, 旋即安慰自己:不可能, 他回来还不足一个月,况且一直守在静德院里,连门槛都没迈出去过,能知道个什么? 她走神的这片刻功夫, 方寒霄已经亮出新回应:依徐家言便是。 他大约是习惯了以笔代口,一笔字如行云流水, 迅疾流畅, 并不比常人说话慢上多少。 亮完后, 他把纸盖回桌面,走到门边, 把呆呆坐着的莹月拉了起来。 莹月是懵的, 被他拉起来后, 才回过神来, 忙向他摇头:“呜呜回家。” 她不要将错就错,她要回家。 虽然徐家有可怕的徐大太太在等着她,但毕竟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怎么也比平江伯府令她有安全感。她站在这里,只感觉自己是个走错门的小偷,哪哪都不自在。 但说不了话确实有许多不便,方寒霄不知是真没听懂她说什么,还是怎么样,直接拉着她就往外走——准确点说是半扶半拎,莹月一方面不愿意,另一方面她没体力自己走,除了失血之外,她之前的两三日都被徐大太太关着,吃睡都不好,才导致她咬舌之后一下虚弱成这样。 “切哪?” 莹月挣扎不了,慌慌地问,问完之后想起来方寒霄不能回答她,忙把掌心摊给他,想他写一下。 方寒霄没写,倒是不知从哪变出她那盖袱来,手一抬,把她罩住了。 外面已经全是暮色了,脑袋再被一遮,莹月什么也看不见,下意识伸手要扯,但方寒霄扶着她的动作加了一点力道,她手臂就抬不动了——这和她先前被压着大妆时的感觉还不一样,那时她还能挣一下,现在男人的控制如铁浇铜铸,没觉着他怎样费力,她已经连一丝都动弹不得。 “呜放——” “霄哥儿,你做什么去?!” 是洪夫人从后追上来,莹月这时候挺感谢她,问出了她想问的话。 方寒霄回过头去,沉默片刻——当然他只能沉默,离了纸笔,他无法表述出自己的意思,同样别人也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所以,他似乎歉意地勾起唇角笑了一笑,就转头继续走了。 方伯爷也追了出来,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让人上前拦阻,一边跟在后面追了一截,然后他渐渐发现方寒霄的行进方向了——他是要去正堂! 平江伯府一些较为近支的亲眷已经在正堂里面了,除此外,更重要的还有从祠堂里请出来的已故长房夫妇的灵位,都是洪夫人事先安排好的,一应是为了新人拜堂成礼的布置。 这个哑巴侄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是真的要把徐家给他的这个假新娘子认了! 方伯爷这就不能再观望了,忙快走几步,领着人拦上去道:“霄哥儿,婚姻大事,你万不可赌气冲动,虽则大哥不在了,还有二叔替你做主——” “姑爷,吉时到了,再耽搁就不吉利了。”这一句是蔡嬷嬷在旁敲的边鼓。 方伯爷被打断了话,恼怒地瞪她一眼,蔡嬷嬷心里着急,巴不得立刻按着方寒霄和莹月把堂拜了,但不敢正面冲撞方伯爷,被一瞪,忙又把头缩了回去。 却还是没躲过去,洪夫人正被意外闹得心浮气躁,见这老婆子还敢跳出来碍事,终于忍耐不住,甩手就是一个耳光出去:“不知羞耻的老东西,你还有脸开口!” 莹月站在方寒霄旁边,吓得一颤,她当然不是心疼蔡嬷嬷,只是自小的成长环境使然,她胆小,怕听见这些动静,总疑心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她了。 这时候方寒霄对她的禁锢反而有一点保护的意味了,起码他看上去不是个会动手打她的人,莹月禁不住往他那边挨了一点,也不敢试图要挣开了。 方寒霄没什么特别反应,不能说话省了他许多功夫,他挟起配合的莹月来,长腿一迈三两步绕过众人,走得还更快起来。 下人们迟疑地都去看方伯爷,毕竟是府中的大少爷,没主子下令,他们也不敢硬拦。 蔡嬷嬷不管,捂着脸忙追上去。方伯爷和洪夫人有意见又怎样,姑爷愿意就行,隔了房的叔婶再有能耐,还管得着侄儿择妇不成。 这个道理方伯爷和洪夫人也是明白的,方寒霄不在乎,忍得下这口气,他们还真没有办法越俎代庖,不是他的亲爹娘,就强行要闹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让外人看一阵热闹就完了,掀不起大的水花来。 洪夫人事前把什么都算尽了,网也张好了,擎等着徐大太太投进来,徐大太太没辜负她的期望,真敢抬了假货送了来,可没想到,到头来纰漏会出在她自己府里! 这个大侄儿,难道当年伤的不只是嗓子,把男人的那块地方也伤了?不然他怎么肯怂成这样—— 洪夫人满心不顺地恶意猜测着,一边去看方伯爷的脸色,指望他拿个主意出来。 方伯爷还没说话,便在这时,等候在外面的一个伯府管事见到主子们终于露了面,忙跑上前拦住道:“伯爷,客人们到了大半了,许多想跟您说话,又问大爷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是为什么,二爷和大总管都在花厅里照应着,有的客人还好说,有的就追问闹腾得厉害,比如同大爷玩得好的那位薛大爷,还有隆昌侯府的岑世子,这位爷从前同我们大爷话都没说过几句,不知也夹在里面凑什么热闹,还闹着要跟薛大爷一起来找大爷,二爷被他们缠着,急得都冒了汗——” 他说的二爷是方伯爷的长子方寒诚,方伯爷临时走开,留了他在外面招呼客人。 方伯爷对儿子的窘境没什么反应,倒是一听见岑世子三个字,眼底冒出抑不住的火星来——是的,徐家从来不是他的剑指所向,隆昌侯府才是。 如果侄儿顺着他的谋算走,从徐家而至岑世子,从岑世子而至隆昌侯,一整条线牵连下去,隆昌侯当年从他手里抢走的差事,怎么抢走的,他就能让它怎么易主回来。 但现在想这些都是白想了,方寒霄不配合,作为最关键的人物,他在最关键的问题上扼住了方伯爷的喉咙。 方寒霄是长房仅剩的男丁,他愿意顺着徐大太太说望月有恙而换了莹月来,那就代表整个长房认了这件事。 方伯爷当然可以仍旧把徐家骗婚的真相揭出来,徐家多少还会丢人,可然后呢?徐家满门羞死,对他没有一点帮助。 洪夫人不耐烦地向管事斥了一句:“站一边去!” 然后向方伯爷低声道:“伯爷,要么,把风透到老太爷那里去,霄哥儿是老太爷的命根子,他受了这个委屈,老太爷一定不会白白放过,由老太爷出面,向徐家要交待就名正言顺了——” 方寒霄也不是就没人管得住了,他上面,还压着一个老祖父。 方伯爷沉吟片刻,咬牙摇头:“不行,正为老太爷疼他,听了一定大怒,若是气得归了天,那时就能把隆昌侯拉下马又如何?我不过为别人作了嫁衣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洪夫人焦躁地扯紧了帕子,说话也不顾忌了起来:“真是个祸害!人不在时能坏事——当年岑家把总兵官的差事从我们家抢走,就是靠着往皇上面前进谗言,说伯爷得位不正,有谋害侄儿的嫌疑才挑动得皇上动了疑心,如今回来了,我们也没拿他怎么样,且是帮着他,要把他这门绿头巾亲事退了,他邪了心,还是要跟我们对着来!” 方伯爷听着她的埋怨,紧绷着脸,目光晦暗。 洪夫人尤有不甘:“伯爷,这次机会好生难得,徐望月跟岑永春一拍即合,隆昌侯不在京里,岑夫人不足为惧,我们老太爷重病——方方面面竟是有如天意,只要能把岑永春勾引霄哥儿妻子、为成奸乃至怂恿徐家以庶女骗婚,气得老太爷病情加重之事上达天听,隆昌侯的差事一定保不住——” “别说了。”方伯爷嗓音暗哑地打断了她。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个道理他不懂吗? 可,人算不如天算哪。 ** 方伯爷夫妇为管事所阻、停下商量的这会功夫,方寒霄已经目的明确地拉着莹月走进了正堂院落。 周围一下子人声鼎沸起来,许多人迎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方寒霄。 外面的宾客包括亲眷们只知道新郎官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不知到底为什么,现在见人来了,自然都蜂拥上来问。 121.第121章 此为防盗章。  方老伯爷看他这表情就一噎——这噎不是动怒, 而是一股从心底生出的无力感, 五年算得一段不短的时光了, 方寒霄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 正是成长中最重要的一段岁月,这一段最重要的岁月, 方寒霄离开了他的羽翼,这个曾经爱说爱闹的长孙像一只雏鹰, 主动决然地跃下了悬崖, 去受风霜雨雪的摧折。 从外貌上看, 终于归来的方寒霄不像吃过很大苦头, 只是成熟高大了一些, 但方伯老爷不能自欺欺人,他知道他不可能没有吃过苦头。 别的不说,照顾重病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但方寒霄从一回来就直接接手照顾了他, 完全不用跟小厮学习,只询问了一下王大夫所需要注意的事项——而他从前在家时从未做过这等事,这一手伺候人的工夫是怎么凭空来的, 方老伯爷问过他, 他不说,方老伯爷便也不敢细想。 他不忍心想, 也不忍心逼他, 只得这么含糊着罢了, 只当孙儿是出去玩耍了一趟, 玩够了,就回来了。 但是吧,他也不是时时都能这么想得开的。 怎么说呢,别人哑掉之后在表达上必然要出现许多缺陷,心性也会跟着一起生变,方寒霄的变化也有,但是是另一个方向,他不会说话了,苦恼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比如方老伯爷现在,方寒宵给他摆出这么一张平平静静的脸,这比拿事先准备好的字纸堵他还让他头疼,因为方寒霄一旦离开纸笔,就等于切断了跟别人交流的渠道,别人还不能拿他怎么样——欺负一个哑巴,好意思吗? 方老伯爷有时候都觉得,这个孙儿非但没有为自身的哑疾所困,反而将它化成了一项利器。 这样一想,方老伯爷又骄傲起来——要是孙儿能不用来对付他就更好了。 “霄儿,我跟你说话,你今晚上搬回新房去,听到没有?”为抱重孙的念头所鼓舞,方老伯爷不放弃地又强调了一遍。 方寒霄这次终于给他回应了,万能三张纸其中的一张:少操心,多静养。 “嘿,你这小子!”方老伯爷气的,仅剩的几根胡须都吹翘了起来。 方寒霄已经在给莹月眼神示意,告诉她可以走了。 莹月不管他们祖孙间的交锋,逃过一劫般,抬脚就要走,方老伯爷想起什么,忙道:“等等。” 他问方寒霄:“前几日叫你装的那红包呢?拿给你媳妇。” 别管他对莹月有多少不满意,新妇是他叫来磕头的,那人不能白来一趟,见面礼必要给的。这红包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只没想到实际进门来的换了个人。 方寒霄点点头,去立柜那里取了红包,塞到被叫住的莹月手里。 莹月不大敢接,方寒霄不跟她拉扯,直接往她手心一塞,莹月怕掉地上,只得忙捧着了,看上去倒不出奇,红红的一个包袋,里面菲薄,可能是装的纸张,轻飘飘的。 方老伯爷这心不能少操,又想起来一事了:“霄儿,你娶了这个,那先头那个怎么说?婚书换过没有——嗯,你办这些不便,把你二叔叫来,我同他说。” 方寒霄走回床边的脚步微顿,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于莹月的替嫁,他不过顺势而为罢了,婚书不婚书的,他没成过家,没处理过细务,方老伯爷不提,他一时真未想得起来。 他给方老伯爷写:知道,不必二叔,我来。 方老伯爷看过,叹了口气:“好吧,不必就不必,你不喜欢你二叔,我也不逼着你了,等我眼一闭,我这里的东西终归都是你的,你就是败家些,也尽够你用了。” 方寒霄眉梢微微一挑,居然露出点笑意来,他手腕随意转动,写与方老伯爷:我没不喜欢二叔。 方老伯爷哼了一声:“祖父面前,你嘴硬个什么劲。” 他重病榻间都看开了,孙子跟儿子不合就不合罢,硬按着孙儿的头叫他去蹲叔叔的屋檐底下,再是为他好,也是委屈了他,何必呢。 但方寒霄居然换了张纸,诚恳地又给他写了一遍:真的没有,我出去一趟,都懂事了。 “……”方老伯爷很狐疑,他说了这么一会话,本来已经疲累了,硬是又挣出点精神来,道:“我不信,霄儿,你不用敷衍我。” 说是这样说,他心里其实已经燃起希望来了,哪个老人愿意见到家宅不宁儿女反目,往日就是有什么恩怨,一家子,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能过去最好过去,往前面看,慢慢重新和睦起来才好。 方寒霄去重蘸了墨,低头刷刷写:事过境迁,如今我回来,该着二叔嫌我多余了,是二叔不高兴,我并没有什么。 方老伯爷看了这一串,愣了愣:“什么话,你二叔怎么就嫌你了——” 不过他不是掩耳盗铃的性子,既知道他们叔侄不合,勉强说这些也是无益,说一半就停了,转而把方寒霄的话又看了看,照着他的思路想了想,通了:“哦,你二叔不高兴,你就高兴了。” 方寒霄虽然不是这么写的,但他也不否认,只是笑了笑,把纸收了回来。 方老伯爷见他笑,就不舍得怪责他了,还顺着道:“不要管你二叔高兴不高兴,他要真嫌你,哪里苛待了你,你告诉我,我叫他来教训,有我在一天,绝不叫你受他的气。” 这心偏的,假使方伯爷在此,听到老父的话恐怕得吐出一口血来,但方老伯爷这是信了方寒霄的话,以为他真的打算摒弃前嫌了,自然没口子地哄他,至于方伯爷,他好几十岁的人了,又是做叔叔的,让让侄儿怎么了? 方寒霄把安心养病那张纸向他晃了晃,又新写了几个字交待自己的去向:我去办一下婚书。 方老伯爷之前都没敢问他对二房如今是怎么个看法,只怕一问又把他问跑了,这下忽然得了意外之喜,高兴极了,看过就点头道:“嗯,我这里的人你都可以用,你看谁办这事合适,就叫他去,叫徐家把原来那封婚书交出来,你亲眼看着撕毁,然后重新写一封,知道吗?” 方寒霄点头,看方老伯爷安心地合上了眼休息,他俯身替他掖好了被角,转身出去。 ** 莹月同方慧跟在后面,方慧的小目的没有达成,有点闷闷不乐,出来后拉着莹月道:“大嫂,我们回去吧。” 说完有意不向方寒霄打招呼,就要走,莹月不想和方寒霄打交道,也是不知道能和他说什么,顺着转了身。 方寒霄并不管她们,只是随后往外走,他要去拿当年的庚贴聘书及才写就不久的婚书等一套婚证物件,父母去后,大房的东西都到了他手里,他出去这几年是由方老伯爷代管,他一回来,方老伯爷当时只剩一口气,怕自己不治,忙忙都交待给了他,包括这些在内。 他没有亲自去徐家,时近午时,最终持着这些赶到徐家的是方老伯爷的一个幕僚亲信周先生。 徐大老爷照常不在,徐大太太出的面,她望着抛在面前桌上的一套婚书,神情非常恍惚。 她疑心自己是耳朵出了错,又或者索性是一夜没睡,现在不小心打了个盹,于是陷入了自己构造的美梦之中。 不然,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徐大太太的全部感觉,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喜从天降! 周先生态度斯文地催了她一声:“大太太,我们老伯爷和大爷那里,还等着回话,您是有什么难处吗?” 徐大太太以指甲在袖中掐了自己一把,借着那痛楚,才能明确这确实不是梦,并同时压下自己奔涌而出的喜悦,她使帕子去擦并没有一滴泪的眼睛:“唉——我竟不知道怎么说了!老伯爷真是大人大量,宽宏肯体谅人,只是可惜我们大丫头没福,偏捡在这时候病了——” 周先生很好地藏起了眼底的一丝鄙夷与不耐烦,微笑着,听徐大太太抒发了一通关于自家如何不得已如何想成全老伯爷念想的意思,待她说得告了一个段落,方提醒道:“大太太,您看这婚书?” “我去拿,我去拿!” 徐大太太一叠声地道,站起来往后面去,然后脚不点地地飞快又回来了,都没使丫头,亲自捧着,她拿来的除了旧庚帖婚书等物之外,还有莹月的一份新庚帖都准备好了。 周先生一看便了然了,徐家这是已有蓄谋,只是之前为图蒙混,没有拿出来。他也不拆穿,一样样和徐大太太交接。 徐大太太先得回了望月当年的庚帖,忙小心翼翼地收好,再是聘书,再是婚书,每得回一样,徐大太太都觉得精神更爽利一分,待婚书到手,简直神清气爽,一夜未眠的疲倦都不翼而飞了,她把婚书也要收起,周先生虚虚一拦,笑道:“大太太,这就不必收了罢?你我各撕两半,各自放心——万一流落到外面去,徒生麻烦。” 122.第122章 此为防盗章。  方伯爷就只能深深吸了口气:“——不用担心老太爷那里,我早已命人将静德院看守好了, 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绝不会传到老太爷耳朵里。” 方寒霄摇头又写:只怕万一。 洪夫人勉强撑出一点菲薄笑容:“那也没法将错就错啊, 这么个大活人,瞒得过谁的眼目去?谁不知道是个假的,到时候老太爷知道了, 更该生气了。” 她说着, 控制不住地看向莹月, 要不是确定方寒霄这几年不在京里, 她都要以为这个侄儿是不是和未婚妻的庶妹发展出什么私情了, 不然实在难以解释他现在的作为,除非——他是知道了什么。 洪夫人想到此处,心内不由一颤,旋即安慰自己:不可能, 他回来还不足一个月,况且一直守在静德院里,连门槛都没迈出去过, 能知道个什么? 她走神的这片刻功夫,方寒霄已经亮出新回应:依徐家言便是。 他大约是习惯了以笔代口, 一笔字如行云流水,迅疾流畅, 并不比常人说话慢上多少。 亮完后, 他把纸盖回桌面, 走到门边, 把呆呆坐着的莹月拉了起来。 莹月是懵的,被他拉起来后,才回过神来,忙向他摇头:“呜呜回家。” 她不要将错就错,她要回家。 虽然徐家有可怕的徐大太太在等着她,但毕竟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怎么也比平江伯府令她有安全感。她站在这里,只感觉自己是个走错门的小偷,哪哪都不自在。 但说不了话确实有许多不便,方寒霄不知是真没听懂她说什么,还是怎么样,直接拉着她就往外走——准确点说是半扶半拎,莹月一方面不愿意,另一方面她没体力自己走,除了失血之外,她之前的两三日都被徐大太太关着,吃睡都不好,才导致她咬舌之后一下虚弱成这样。 “切哪?” 莹月挣扎不了,慌慌地问,问完之后想起来方寒霄不能回答她,忙把掌心摊给他,想他写一下。 方寒霄没写,倒是不知从哪变出她那盖袱来,手一抬,把她罩住了。 外面已经全是暮色了,脑袋再被一遮,莹月什么也看不见,下意识伸手要扯,但方寒霄扶着她的动作加了一点力道,她手臂就抬不动了——这和她先前被压着大妆时的感觉还不一样,那时她还能挣一下,现在男人的控制如铁浇铜铸,没觉着他怎样费力,她已经连一丝都动弹不得。 “呜放——” “霄哥儿,你做什么去?!” 是洪夫人从后追上来,莹月这时候挺感谢她,问出了她想问的话。 方寒霄回过头去,沉默片刻——当然他只能沉默,离了纸笔,他无法表述出自己的意思,同样别人也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所以,他似乎歉意地勾起唇角笑了一笑,就转头继续走了。 方伯爷也追了出来,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让人上前拦阻,一边跟在后面追了一截,然后他渐渐发现方寒霄的行进方向了——他是要去正堂! 平江伯府一些较为近支的亲眷已经在正堂里面了,除此外,更重要的还有从祠堂里请出来的已故长房夫妇的灵位,都是洪夫人事先安排好的,一应是为了新人拜堂成礼的布置。 这个哑巴侄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是真的要把徐家给他的这个假新娘子认了! 方伯爷这就不能再观望了,忙快走几步,领着人拦上去道:“霄哥儿,婚姻大事,你万不可赌气冲动,虽则大哥不在了,还有二叔替你做主——” “姑爷,吉时到了,再耽搁就不吉利了。”这一句是蔡嬷嬷在旁敲的边鼓。 方伯爷被打断了话,恼怒地瞪她一眼,蔡嬷嬷心里着急,巴不得立刻按着方寒霄和莹月把堂拜了,但不敢正面冲撞方伯爷,被一瞪,忙又把头缩了回去。 却还是没躲过去,洪夫人正被意外闹得心浮气躁,见这老婆子还敢跳出来碍事,终于忍耐不住,甩手就是一个耳光出去:“不知羞耻的老东西,你还有脸开口!” 莹月站在方寒霄旁边,吓得一颤,她当然不是心疼蔡嬷嬷,只是自小的成长环境使然,她胆小,怕听见这些动静,总疑心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她了。 这时候方寒霄对她的禁锢反而有一点保护的意味了,起码他看上去不是个会动手打她的人,莹月禁不住往他那边挨了一点,也不敢试图要挣开了。 方寒霄没什么特别反应,不能说话省了他许多功夫,他挟起配合的莹月来,长腿一迈三两步绕过众人,走得还更快起来。 下人们迟疑地都去看方伯爷,毕竟是府中的大少爷,没主子下令,他们也不敢硬拦。 蔡嬷嬷不管,捂着脸忙追上去。方伯爷和洪夫人有意见又怎样,姑爷愿意就行,隔了房的叔婶再有能耐,还管得着侄儿择妇不成。 这个道理方伯爷和洪夫人也是明白的,方寒霄不在乎,忍得下这口气,他们还真没有办法越俎代庖,不是他的亲爹娘,就强行要闹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让外人看一阵热闹就完了,掀不起大的水花来。 洪夫人事前把什么都算尽了,网也张好了,擎等着徐大太太投进来,徐大太太没辜负她的期望,真敢抬了假货送了来,可没想到,到头来纰漏会出在她自己府里! 这个大侄儿,难道当年伤的不只是嗓子,把男人的那块地方也伤了?不然他怎么肯怂成这样—— 洪夫人满心不顺地恶意猜测着,一边去看方伯爷的脸色,指望他拿个主意出来。 方伯爷还没说话,便在这时,等候在外面的一个伯府管事见到主子们终于露了面,忙跑上前拦住道:“伯爷,客人们到了大半了,许多想跟您说话,又问大爷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是为什么,二爷和大总管都在花厅里照应着,有的客人还好说,有的就追问闹腾得厉害,比如同大爷玩得好的那位薛大爷,还有隆昌侯府的岑世子,这位爷从前同我们大爷话都没说过几句,不知也夹在里面凑什么热闹,还闹着要跟薛大爷一起来找大爷,二爷被他们缠着,急得都冒了汗——” 他说的二爷是方伯爷的长子方寒诚,方伯爷临时走开,留了他在外面招呼客人。 方伯爷对儿子的窘境没什么反应,倒是一听见岑世子三个字,眼底冒出抑不住的火星来——是的,徐家从来不是他的剑指所向,隆昌侯府才是。 如果侄儿顺着他的谋算走,从徐家而至岑世子,从岑世子而至隆昌侯,一整条线牵连下去,隆昌侯当年从他手里抢走的差事,怎么抢走的,他就能让它怎么易主回来。 但现在想这些都是白想了,方寒霄不配合,作为最关键的人物,他在最关键的问题上扼住了方伯爷的喉咙。 方寒霄是长房仅剩的男丁,他愿意顺着徐大太太说望月有恙而换了莹月来,那就代表整个长房认了这件事。 方伯爷当然可以仍旧把徐家骗婚的真相揭出来,徐家多少还会丢人,可然后呢?徐家满门羞死,对他没有一点帮助。 洪夫人不耐烦地向管事斥了一句:“站一边去!” 然后向方伯爷低声道:“伯爷,要么,把风透到老太爷那里去,霄哥儿是老太爷的命根子,他受了这个委屈,老太爷一定不会白白放过,由老太爷出面,向徐家要交待就名正言顺了——” 方寒霄也不是就没人管得住了,他上面,还压着一个老祖父。 方伯爷沉吟片刻,咬牙摇头:“不行,正为老太爷疼他,听了一定大怒,若是气得归了天,那时就能把隆昌侯拉下马又如何?我不过为别人作了嫁衣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洪夫人焦躁地扯紧了帕子,说话也不顾忌了起来:“真是个祸害!人不在时能坏事——当年岑家把总兵官的差事从我们家抢走,就是靠着往皇上面前进谗言,说伯爷得位不正,有谋害侄儿的嫌疑才挑动得皇上动了疑心,如今回来了,我们也没拿他怎么样,且是帮着他,要把他这门绿头巾亲事退了,他邪了心,还是要跟我们对着来!” 方伯爷听着她的埋怨,紧绷着脸,目光晦暗。 洪夫人尤有不甘:“伯爷,这次机会好生难得,徐望月跟岑永春一拍即合,隆昌侯不在京里,岑夫人不足为惧,我们老太爷重病——方方面面竟是有如天意,只要能把岑永春勾引霄哥儿妻子、为成奸乃至怂恿徐家以庶女骗婚,气得老太爷病情加重之事上达天听,隆昌侯的差事一定保不住——” “别说了。”方伯爷嗓音暗哑地打断了她。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个道理他不懂吗? 可,人算不如天算哪。 ** 方伯爷夫妇为管事所阻、停下商量的这会功夫,方寒霄已经目的明确地拉着莹月走进了正堂院落。 周围一下子人声鼎沸起来,许多人迎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方寒霄。 外面的宾客包括亲眷们只知道新郎官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不知到底为什么,现在见人来了,自然都蜂拥上来问。 莹月感觉到扶着她的一只手撤开,然后不知方寒霄做了什么动作,一个大嗓门的中年女眷的声音就笑起来:“原来是撞了头,我说呢!还是大爷心疼新娘子,抱起来就跑了,我们在里面听见了,都吓得不知怎么回事,外面那起人,说什么的都有——对了,新娘子没事吧?” 123.第123章 此为防盗章。  徐大太太没叫人看着云姨娘和惜月, 因为她没想到这两个人敢跑出家门去,在她想来,惜月就不愿意要闹腾也是在家闹罢了, 且闹不出什么来——徐大老爷都叫她说通了,父母之命压下来,叫她去死都只好去, 又还能怎么着? 她太笃定了,以至于云姨娘和惜月逃跑的消息她都不是第一个知道的。 是洪夫人。 云姨娘和惜月两个人前脚从后角门偷偷摸摸地出来,后脚就有两方人马分别没入了平江伯府之中。 “他家的庶女跑了?是哪一个?” 小厮跪在屏风外细细回话:“应该是行二的, 有个年纪大些的女人跟着一起出来,我听那守门的婆子管她叫云姨娘。” 洪夫人端着茶盏:“知道往哪里去了?” 小厮道:“小的跟他们到了大路上, 听她们雇了轿子, 跟轿夫说去鸿胪寺。” “那是要去找徐大老爷了。”洪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这趟差事办得不错,再去盯着, 若有别的动向,速来回报。” 站在旁边的丫头听了洪夫人夸赞,就走到屏风外,给了那小厮一个绣锦荷包, 小厮忙接了,磕头谢赏,见洪夫人没有别话, 站起弓着腰退出去了。 屏风内侧, 洪夫人喝了一口茶, 笑问丫头:“你猜,徐家那二姑娘为什么跑?” 走回来的丫头抿嘴笑道:“夫人考不倒婢子。婢子猜,二姑娘跑,是因为大姑娘病。” 这句话听上去很趣致,洪夫人笑出声来:“你这丫头,越发出息了,说话都带上机锋了。” 又摇摇头,有点惋惜似的,“那些个文官世宦,总爱说他们清贵有规矩,你看看,比我们强在哪里?徐家还是出过一部尚书的人家呢,不过七八年,就荒唐成这个样儿了。” 丫头接上话:“说得好听罢了,子孙不争气,再大的富贵也就那么回事,哪比得上我们这样世代传承的。” 洪夫人爱听这样的话,嘴角就翘起来,把茶盏往桌上轻轻一放。 丫头会意地上前添茶,问道:“夫人,如今怎么着?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还要做什么?”洪夫人懒懒地道,“我看徐大太太这主意很好——跑了一个也不怕,不是还有一个适龄的吗?凭她抬哪一个来,等抬来了,好戏才正开锣呢。” 丫头捧上茶去,笑着恭维:“夫人说得是,还是夫人技高一筹。” ** 按下洪夫人这边不提,第二个知道的,还不是徐大太太。 从徐家离开的第二波盯梢的同样是个小厮,他从平江伯府后院大厨房一侧的角门入,绕了一圈,轻飘飘进了静德院。 这里是重病的方老伯爷养病之所,与别处比,明显静谧许多,来往的一两个下人都把脚步放得轻轻的,院落里几乎鸦雀不闻。 小厮挨着墙边,溜进了正房旁边的耳房。 耳房窗下摆着一个小炉,上面放着药罐,药罐盖子微微倾斜,苦涩的药气萦绕而上,熏染得一屋子都是草木药味,说不上难闻,可也并不好闻。 一个穿灰衣的男人坐在药炉前,侧对着门口,手里拿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 小厮走上前去,低声把在徐家后门处的所见禀报了——他报的还包括了洪夫人派出去的那个小厮的动向。 男人听他说完,点了点头。 小厮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别的反应,问道:“爷,接下去该怎么做?” 男人扇火的手顿了一下,抬起来——他这一抬,衣袖就滑落了一点下来,露出了他自掌根蔓延隐没到衣袖里面的一道伤痕,虽已落痂愈合,但由其虬结狰狞之态,仍可想见当日受创之重。 他就用这只手执着灰扑扑的扇柄慢悠悠在半空中虚划:静观,其变。 小厮眼也不眨地认真看完,道:“是。” 就退出去,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多余动静。 男人低了头,重新扇起炉火来。他的动作和之前别无二致,好像从没人进来和他说过话一样。 ** 午后,徐大太太才终于知道了后院起火的事。 这很大程度得怪她自己,她为了瞒住望月装病的秘密,不让各处来请安,才让云姨娘能瞒了这么久。 怎么跑的,跑去哪里了,这不难审,把云姨娘院里的丫头提一串子过来就有了,难的是审出来了之后怎么办。 这么半天功夫,够云姨娘找到徐大老爷了,她不忌惮闹,徐大太太却万万不愿意,这风声走出去,李代桃僵的计策还怎么使? 徐大太太鼓着腮运了足足的气,茶盅都摔碎了一套,最终还是把这口气咽了——跑了一个不要紧,家里不还有一个么! 剩的这个傻,呆,还更好摆布。 这回再不能出差错了,徐大太太命人把莹月从清渠院里提溜出来,放到眼皮底下亲自看着,直等到三月十五,吉期前夜,方把谋算透露给了她。 莹月祸从天降,无端叫从自己的壳里拔/出来,在正院一间耳房里关了两天一夜,看守她的丫头凭她问什么一概不理,只是牢牢管束着她,别说出门了,连走动都不许她走动。莹月在这样的境况里吃吃不好,睡睡不安稳,本已吓得不轻,再听徐大太太这一番高论,人直接惊傻掉了。 “望月病了,方轮到你,不然,你还没这个福气呢。”徐大太太居高临下地向着她,“你老实些,遵父母之命嫁过去,才有你的好处,以后方家大奶奶做着,该有的风光一样不少,你懂不懂?” 莹月不懂,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长姐的夫家,她怎么可以嫁过去?什么大奶奶二奶奶,和她又怎么会有关系? 徐大太太两句“好话”说完,跟着就转成了恐吓:“你要是不听话,像二丫头瞎闹腾给家里添麻烦,哼——那不要说平江伯府那样的人家了,能寻着个尼庵收容你,都算是你的运道,以后死了只能做个孤魂野鬼,想得一道香火供奉都没有!” 她这一疾言厉色起来,还是很见成效的,莹月一贯怕她,话不曾回,先反射般露出了惧怕的表情。 对徐大太太来说这就够了,她不需要莹月做什么多的配合,只要她代替望月,坐着花轿,进入平江伯府的大门就算替嫁成功——从这个角度讲,充任这个人选的是惜月还是莹月并无什么差别,不过一以序齿,二来惜月精明些,叫她顶替似乎把握更大,不想精明的难控制,惜月竟直接逃出家门去了。 话说回来,这所谓成功只是对徐大太太的算计而言,至于莹月这么荒唐地“嫁”进去,将要遭遇什么,日后的日子怎么过,甚至于能不能活得下去,那都不在徐大太太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又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心疼她那许多作甚,将她好吃好喝地养大这么大已是恩情了,如今给家里派点用场也是该当的。 徐大太太几句交待完就走了,莹月终于缓回神来,但为时已晚,她已经做不了什么,像个落入陷阱的小兽般又受困了三个多时辰,外面五更鼓打过,渐渐有了人声,徐大太太重新过来,吩咐人把她拉出去,换到一间厢房里,让喜娘给她开脸上妆挽发更衣。 莹月让人按在妆台前一动不能动,细长的棉线绞在脸上,是一种奇怪得说不上来的痛楚,她想挣扎,想说不,按着她的老嬷嬷重重一把拧在她的背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姑娘,可不能动,绞坏了脸不好看,要不讨新郎官喜欢了。” 什么新郎官,那不是她的! 莹月鼓起勇气,想大声叫嚷出来,但老嬷嬷眼疾手快地又拧她一把,把她到嘴边的话拧成了受痛倒抽的一口冷气。 她想再反抗,但单薄的阅历,缺失的教养让她无能对这种突然的变故做出有效应对,屋里满当当一屋子人,可没有人在乎她,理会她,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有纸糊般的笑容,用光怪陆离的声音告诉她“姑娘大喜了”,像是最荒诞的一折戏,她做梦都梦不出来的。 她就这么被压着完成了一道道程序,外头天光渐亮,但她看不见了,一顶缀着珠珞的盖袱当头罩下,她的眼前只剩一片血红。 不知道什么人来将她背起,她落进了一顶轿子里,手里还被塞进个肚腹圆鼓鼓的瓶子,周围爆竹锣鼓大作,轿子跟着被抬起。说来可笑,莹月长这么大,因为从没出过门,连轿子都没有机会坐过,现在脚下忽然一轻,周身一飘,瞬间的失重感让她差点一头撞轿厢上去。 124.第124章 此为防盗章。 来来往往的那么些人, 目光都有意无意刮在她身上, 罚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 莹月不想同她们的目光对上,就假装被身边的石榴树吸引, 盯着其中一根枝条发呆。 这根枝条上,比昨日多萌发了一个小小的嫩叶尖尖。 莹月会这么清楚,是因为她昨天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的——嗯, 这不是她第一次出来“醒”规矩了, 昨天徐大太太罚她的理由, 是说她请安的声音太小, 有不想给嫡母请安的嫌疑。 所以今天她才把嗓门放大了些,不想, 又撞到了徐大太太手里。 这也不奇怪, 嫡母想挑庶女的错, 那真是太容易了, 只要徐大太太想, 莹月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是一条过错。 当然, 徐大太太自己绝不以为这么做有什么苛刻之处,没打没骂, 又不是数九寒天,这个时候往外站一站,还能把人站坏了?这么点仁慈的小小惩罚都受不住, 那一定是庶女其心不正, 安心要使苦肉计同嫡母作对—— 所以现在莹月把腿站成了两条没知觉的木棍, 也只好撑着继续站下去。 不过到了这个时辰,也好捱了一点,因为日头渐渐升高了,挟着寒意的晨风缓缓歇了,先前虚幻似的金色阳光照在身上终于有了真实的暖意。 也就在这时候,徐大太太身边的一个大丫头金铃出来了,穿着簇新的石青短袄,紫花细布比甲,笼着手,要笑不笑地站她面前,道:“三姑娘,太太使奴婢出来问一声,你可知道错了?” 莹月张了张嘴——脸有点冻僵了,她顿片刻才回出话来:“——知道了。” “那就去吧,明日,可不要再犯了。” 金铃传的是徐大太太的话,代表的也是徐大太太,莹月屈了屈僵直的膝:“是,多谢太太教导。” 金铃往旁让了半步,没多的话,转身径自上阶又掀帘进去了。 莹月到此时才敢跺了跺发麻的脚,把手放到嘴边呵着,汲取着一点热气,往院子外慢慢走去。 她弯腰拱背的瘦弱背影落在来往人等的眼中,也博得了一两声同情:“唉,托生成姑娘又怎么样,没个娘——” “嘘,你不要命了?”一个大些的丫头正好走过发出感叹的擦廊柱的小丫头旁边,听见了,兜头给了她一下子,小声训道:“太太好好的,三姑娘怎么就没娘了?叫太太听见,皮都揭了你的!” 小丫头忙忙讨饶不迭,待大丫头走了,埋头擦起廊柱来,再不敢多话了。 ** 莹月在回程的半途中,叫她的丫头石楠接着了。 石楠本来眼眶就发红,在道边上焦急地来回打转,一见了她蹒跚的步伐,飞奔着迎上来,眼泪同时洒下来:“姑娘!” 莹月让她扶住,顿时减轻了不少负担,放松下来挨着她,笑道:“哭什么,我没事,这不是回来了。” 石楠哽咽道:“姑娘别说了,快回去吧,玉簪姐姐把热水汤婆子熏笼都备好了,姑娘赶紧回去暖一暖。” 莹月又冷又饿,也没什么劲头说话,就点了头,由她一路扶回了清渠院。 清渠院位置很偏,窝在离正院最远的西北角里,莹月每天去请安都要走老长一段路,冬日里尤其受罪,每天早晚都各灌一肚子冷风。但莹月仍然很喜欢这里。 作为家中最不受宠的庶女,能独占这么一个小院算她运气好了。 她生母是徐家的丫头,很早就病亡了,徐大太太看见庶女刺眼刺心,不想接她到正院里养,就把她丢给了徐惜月的生母云姨娘。 莹月在云姨娘的院子里住了两年,当时她才是个三岁的奶娃娃,什么也不懂,凡事都跟在长一岁的姐姐惜月后面,惜月让云姨娘教着做什么,她就跟着学,姐妹俩天天请安一道儿去,一道儿回,小小的两个人看上去很和睦。 如此过了两年,不知徐大太太怎么回过味来了,认为如此是给云姨娘送了助力,莹月由她养大,凡事还不都听她的去了? 于是折腾着又把莹月挪了出来,但徐大太太自己仍是不想养她,寻了个空着的小院,随便配了几个下人,把她扔了进去。 小的时候莹月懵懂着,刚离开惜月那一阵一个人还哭了一阵鼻子,但渐渐大了,她就觉得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也很好。 这个小院太偏了,一般人串门都懒得串到这儿来,莹月回来,把院门一关,就把那些风霜喧扰全关在外面了。 “姑娘!” 她的另一个丫头玉簪站在帘子外翘首以盼,见她回来了,忙小跑过来:“姑娘快进去,我烧了热水搁在熏笼上,现在还烫烫的,姑娘快把手脚暖一暖。” 两个丫头左右簇拥着把莹月扶进屋里,石楠替她脱鞋袜,玉簪走到床前,从被窝里拿出汤婆子放到她怀里,又转头去端熏笼上的铜盆。 鞋袜褪下,莹月小巧的双足悬着,她脚尖冻得生疼还发痒,迫不及待地就要往盆里放,石楠忙道:“姑娘等一等。” 捉了她的双足先替她生搓着,连着小腿一片,直搓到发热才许她放进水里。 莹月乖乖地抱着汤婆子由她摆布,冒着热气的水流漫过脚面,浸到脚踝处,她舒服地叹出口气来,往搭着陈旧墨绿椅袱的椅子里靠了靠。 玉簪见她耳朵红红的,伸手摸了摸,冰凉,不由怜惜地道:“再这么挨两日,姑娘连耳朵都要冻坏了。” 怕她生起疮来,一下一下地替她搓着,又小心地避开她耳垂上坠着的两粒珍珠小耳珰。 莹月自我安慰地道:“应该不会的,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了。” 转身去拿干净布巾的石楠一听这话急了,忙转回来道:“这么说,姑娘明儿还得去挨罚?不行,我明天一定要跟姑娘去,姑娘可别再哄我留下了。” 姑娘家娇贵,在自己家里行走也很少落单,莹月今天会一个人在那罚站,是因她昨日带了石楠去,结果主仆俩一起在那站了快一个时辰,她觉得今天去情况可能还不大妙,就哄着没带石楠。结果,果然。 玉簪也道:“要么明天我陪姑娘去,没有姑娘挨饿受冻,我们在这安坐的理。” 莹月拒绝了:“都不要。谁去,都是再白赔一个进去,我病了,有你们照顾我,你们病了,怎么办呢?我笨手笨脚的,可不会伺候人。” 石楠想哭又想笑:“姑娘说什么话,谁敢劳动姑娘伺候我们?”说完了又很发愁,“太太这股邪火,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啊。” 以往莹月的日子其实没有这么难过,她窝在这个偏远的小院里,不争不抢任何物事,给什么待遇都受着,徐大太太有交际要应酬,有家务要管,有亲生的子女要操心,一般情况下,犯不着来和她活得这个影子似的庶女过不去,丢远一点,少看见几眼也就是了。 现在忽然改了常,自然是有缘故的。 这个缘故,家里上下其实都知道了,只是不想触着徐大太太的霉头,还没人敢在明面上说出来。 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莹月还是可以说一说。 脚泡好了,身上重新暖乎乎的,玉簪去隔壁耳房端炖在小炉子上的蜜枣粥,莹月就向正替她穿袜子的石楠问道:“怎么样?消息打听确实了吗?” 石楠早上没跟她去罚站,也不是真的就在家里安坐了,莹月哄着她,给她寻了差事,叫她去打听一下昨天听到的一桩闲话。 能在清渠院这个冷窖里当差的,都不是什么很有本事有背景的下人,但石楠是家生子儿,要打听事,总归还是找得到自己的一点门路。 她一边引着莹月的脚踩进只在屋里穿的软罗绣鞋里,一边抬了头,很有兴趣地道:“打听到了!我去云姨娘院里,找梅露姐姐,假装要借二姑娘的绣花样子看一看,没等我寻话头提起来,那里的丫头自己就在议论着——方家的大爷,是真的回来了,而且都回来有七八天了!” 她口里的方家大爷,是京里平江伯府的长房长孙,徐家大姑娘徐望月的未婚夫。 在五年之前,方家大爷除了长房长孙这个称谓外,因其父母早逝,祖父心疼他,他还有另一个从父亲身上继承来的更显耀的身份:平江伯世子。 但那一年的春天里他出了事,受了重伤,抬回府后虽保住了命,却因咽喉受伤,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变成了一个哑巴,并因此失去了他的世子位。 125.第125章 此为防盗章。  方寒霄先没理她, 但她没个停歇,他听了一路,终于忍不住斜睨了她红红的盖袱一眼。 这底下什么动静——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 哭起来跟个奶娃娃似的。 不过倒是不闹腾了,他拽着她, 她也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新房到了。 照理这里还有挑盖袱、饮合卺酒等程序, 不过方寒霄一概没管,把莹月送进去以后, 他就转身走了。 他脚步声很轻, 莹月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试探性地伸手去拽盖袱, 没人阻止她, 她抓下来再一看, 红彤彤的新房里空无一人, 方知道他已经出去了。 ——新房里这么空荡其实是不对劲的,喜娘、观礼的方家女眷、伺候的下人等都应该有一些, 但洪夫人恼怒之下, 没去正堂观礼, 直接过来新房把所有人都带走了, 长房无人可以出面, 这些本都是她的安排,现在哑巴侄儿摆明要坏她的事, 她把自己所有的安排都撤走, 算是出一口气, 也有给才进门的侄媳妇一点颜色看的意思。 莹月暂时想不到这些,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要是还要面对一群陌生人,她才觉得紧张呢。 不知是不是被褥没铺好,屁股底下有一点咯,莹月擦了把眼泪,往旁边挪了挪,谁知旁边更咯,她反手一摸,摸出两个花生来。 “……” 她对着花生咽了口口水,从出门就滴水未进,她现在很饿了。 横竖屋里没人,莹月剥开花生壳,把红胖的果子放到嘴里,小心尽量不动用受伤的舌头,慢慢地咀嚼着。 花生果很香,还有一点甜,一共四颗吃完,她——更饿了。 火烧火燎的饥饿被完全勾了出来,莹月想到刚才旁边也咯着她,忙去把那块被褥掀开来,然后她的眼神不由一亮。 她掀开的这一片底下,不但有花生,还有红枣,再里面似乎还藏着一些,她再掀了一下,里面就滚出几颗桂圆来。 她开心地把找到的吃的都聚拢起来,感觉今天总算有了一点好事。 “咕咚。” 大约是怕惊扰到养病的方老伯爷,爆竹锣鼓都只在平江伯府外面响着,府内一声没有,包括新房都很安静,于是身后这声咽口水的动静也就显得很明晰。 莹月一呆,紧张地慢慢转头,就见在她忙着找果子的工夫里,一个女童不知怎么走了来,站在她身后,七八岁的模样,穿一身海棠红的小袄裙,梳两个丫髻,脸庞圆圆的,脖子上挂一个金项圈。 莹月松了口气,小孩子总是不会让人生出警惕心来,就算不认得,也天然易勾出人的柔软,她冲女童笑了笑,想问她是谁,不过舌头一动一痛,只有放弃了,她转而往自己找出来的那小堆果子指了指,示意女童可以来吃。 女童忽然被发现,大大的眼睛藏着一点紧张,摇了头,声音很清脆地说:“我不吃,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不喜欢吃。” 说是这么说,她不经意般又瞥了果子一眼的小眼神却泄露了她的心意,莹月觉得她嘴硬得很可爱,伸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拿了一颗桂圆给她。 女童顿了一下,默默接了过来,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莹月看她剥了好几下不得法,没剥开来,意识到这个娃娃从穿戴上看出身很好,可能没干过这种活计,就重新拿了一个,剥开来递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我自己剥着吃的香。” 她说话小大人也似,莹月忍不住笑了,没勉强她,收回了手把桂圆放到自己嘴里。 她吃得慢,女童剥得慢,两个的速度倒是差不多,莹月见她费了好一会功夫终于吃完了桂圆,怕她不好意思再拿,就主动又捡了一颗红枣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自己重新抓了一颗花生,然后又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她似乎偏好带壳的果物——或者是剥壳的乐趣,莹月留心看她,见她又拿了两回都是花生或者桂圆,红枣碰也不碰。 莹月就捡着红枣吃,反正她只要填饱肚子,吃哪样都无所谓。 这小堆果子毕竟不多,渐渐地,就吃完了。 莹月有点遗憾,因为分了一半给女童,她没吃多少,还是觉得很饿。女童好像也意犹未尽,大眼睛往床上望了望,问道:“大嫂,我可以碰你的床吗?” 莹月点头,头点到一半——这女娃娃叫她什么? 大、大嫂?! 女童得了允准,已经往床上一扑,两条短胳膊努力伸长了,往床铺内侧的被褥底下去够东西。 花生,桂圆,红枣—— 她一小把一小把地往外抓,中途对上莹月震惊的眼神,她以为莹月是惊讶她怎么能抓出这么多果子,就停了停,带点得意地解释:“我看见他们往床上塞的,好多呢,不过他们说这不是我来的地方,不许我进来。” 莹月:“……哦。” 女童“咦”了一声,收回了抓果子的手,趴在床上扭脸看她:“大嫂,你会说话啊。” 莹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点点头。 她没想到这是方寒霄的妹妹,不过年纪是对得上的,倒也不至于太意外——方寒霄的这个小妹子本身是遗腹女,方大夫人生她时还难产而亡,等于平江伯府长房夫妇差不多是前后脚去了,方老伯爷因此心疼方寒霄,把世子位延到了他身上。 这一节因为跟方寒霄得封世子有关,徐大太太在家里提过好几次,所以连她也知道。 “他们说你家嫌弃我大哥,给他换了个新娘子,你一直不说话,我以为也换了个哑巴呢。”女童童言无忌地道。 莹月想解释,话到嘴边一想,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除了她不是哑巴。 她就哑然了,只能把嘴唇分开一点,打手势示意她是受伤了才不能说话。 女童懂了,点头:“哦——原来你撞到的不是头。” 她大概是各处掺着听了些闲话,有真有假,不过总的来说,她知道的还不少,又问着莹月:“他们还说你也不想嫁给我大哥,是真的吗?” 莹月有点迟疑,对着小孩子嫌弃她的哥哥好像不太好,她试图找到个言简意赅不至引起误会的准确说辞,但不等她斟酌好,女童已经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你不喜欢他没事,我也不喜欢。” 这个莹月已经隐有所觉了,女童先前那句“也换了个哑巴”就不大对劲,透着对兄长的轻忽。 如果说兄妹俩关系一般还算寻常的话,女童下一句话就差点把莹月的果子都吓掉了:“大哥把你丢房里一个人就走了,我看他也不喜欢你,这样正好,以后我和你过吧,好不好?” “……” 莹月凌乱地望着眼前这个小豆丁,这是怎么个说法?! “我祖父病重了。”女童扁了扁嘴,“他没有精力照管我了,说以后要把我交给大嫂。” 这句就一下把脱缰的进展拉回来了,莹月恍然大悟,这孩子父母已逝,长嫂就该如母,本来很正常的事,小孩子思路跳脱,没形容好,想一句是一句,反而把人惊了一跳。 莹月自己生母早逝,爹跟没有一样,想到这个女童身世更堪怜,连父母的一面都没有缘分见着,不由伸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女童以为她答应了,原来一直有点绷着的表情放松下来,语调也快活起来,道:“大嫂,你先坐着,我叫人把我的东西拿过来,以后我就跟着你住在这里了。” 莹月不确定地眨着眼,她倒是不反对,跟脸蛋圆圆的小娃娃住比跟一个陌生的成年男人要好多了,可是她说了不算哪,这小娃娃——又能做主吗? 不能。 脚步声响起,方寒霄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大约三十出头的妇人一脸焦急地跑进来,抱起女童就走:“小祖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跟嬷嬷回去。” 女童看见方寒霄,没有挣扎,但是很理直气壮地道:“我来看看大嫂,不可以吗?祖父说了要我对大嫂恭敬,听大嫂的话。” “可以可以,不过明天再来看。”妇人一边哄着她一边往外走,路过方寒霄身边低了低头:“大爷,天晚了,我带慧姐儿回去安歇。” 言毕,见方寒霄没什么表示,忙出门去了。 ** 出了新房院落,方慧要求下来自己走路。 她的奶嬷嬷王氏依言把她放下来,替她理了理小袄,微带忧虑地道:“不知道大爷听没听见姐儿的话。” “听见了又怎么样?”方慧不以为然,“祖父叫我跟着大嫂,我才过来的。他不管我,难道还不许大嫂管我吗?” 王氏无奈解释:“老太爷不全是那个意思,他老人家是要把你托付给大爷,只是你是个姑娘家,大奶奶照管你更方便,才这么说。” 126.第126章 此为防盗章。  洪夫人的心绪也很坏, 道:“伯爷说的不错。” 这婚书换的前提是, 莹月进静德院见过了方老伯爷, 得到了方老伯爷的首肯,也就是说, 这件事再无翻盘余地,彻底尘埃落定。 这时候再要说服自己方寒霄只是任性赌气就说不过去了, 他们还在疑虑观望, 方寒霄已经毫不停歇地把后续做成, 在他的婚事上,再也没有二房插手进去的余地。 “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洪夫人似自语, 又似问着方伯爷,“还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方伯爷皱眉不语,昨日之前, 方寒霄从未从静德院出来过,他没什么同别人接触的机会, 要说走漏风声, 实在无从走漏起,可要说他自己看出来的, 他院门都没出过, 又从哪里去看? “莫不是老太爷帮了他?”洪夫人猜测着,“老太爷如今好一点了, 一向那么宠他——” “老太爷不是那样的性子。”方伯爷这次倒是肯定地打断了她, “你瞎猜什么。” 方老伯爷武将出身, 一生快意恩仇, 喜怒分明,一个人的脾性是不会临到老了生出突变的。 洪夫人倒也知道,只是猜无可猜,胡乱说了一嘴,被否决掉,她带着烦躁地扯了一下帕子:“原觉得他成了锯了嘴的葫芦是件好事,不想,倒把我们装在里面了。” 方伯爷听得心内微微一动,他们这次失败得这么措手不及,根源在于对归来的方寒霄毫无了解,以至于叫他坏了事,都不知道错出在哪里,因为完全估算不出他的行事轨迹。 方伯爷就转头问她:“新房那里,如今有多少我们的人?” 洪夫人一愣:“这——” 一个也没有,她昨晚生气,把人全部撤走了,只给莹月留了个空荡荡的屋子。 她有点吞吐地说了,方伯爷虽则在家,但不管后院这些家务,听得忍不住斥她:“你赌这个气做什么,难道你能一直都不给新房安排伺候的人?传扬出去,你这个当婶娘的脸上很好看吗?” 洪夫人辩道:“谁知那个假货真能存身下来,如今再补过去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想了想,道:“正好挑一批好的补进去,原来那些有些随意了。” 原来就没以为这婚事能成,她没有必要往那去浪费人力,关于新房的一应布置看着花团锦簇,样样不缺,其实都是表面功夫,面上好看而已。 方伯爷听她有安排,面色方霁,嘱咐道:“最好,霄哥儿身边也能安插下人。” 这就有些难办了,方寒霄若是信任他们,不会把他们摆这么一道,既不信任,又怎会接受他们安插过去的人。 但洪夫人掌中馈有些年头了,后院里的事还是有办法的,笑道:“霄哥儿在静德院里不出,直接往他身边塞人是塞不进的,但他既成了亲,有了妻子,他身边的人事就不只是他自己说了算了,徐家那丫头才进门,立身不正,底气又虚,就以昨晚她那模样来看,也不是心里有成算的人,乘着这时候,我给霄哥儿安排两个房里人,叫她领了去,谅她不敢吭声。” 方伯爷不由点头:“若能以通房的名义过去,自然是最好了,床笫之间,尽有余地施展。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洪夫人伯夫人之尊,身边娇花似的丫头多了,随口就报出了两个人名,以颜色而言,是她身边最出色的,人也聪慧解语,方伯爷却一口否了:“不行,得识字的。” 洪夫人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可不是吗?给方寒霄挑房里人,第一要素不是美色脾性,而是得识字。不然方寒霄便有话同她说,她看都看不懂,跟方寒霄交流都做不到,岂不是白瞎。 她就凝神又想了一想,识字这个要求比漂亮要严苛多了,就是平江伯府这样的门第也挑不出多少,好在洪夫人因着娘家门风不与女儿延师教学,她出嫁后初时不管家还好,待管了家就觉出不识字的吃力来,往身边搜罗了几个懂书的丫头,这时要挑,也还将就能挑出来。 “就留仙和兰香吧,”洪夫人道,又有点头疼,“不过,留仙是诚哥儿看中的,我先已答应了他,再过几个月,待留仙带的菊香能顶上来,就把留仙给了他。” 方伯爷皱皱眉:“诚哥儿身边的人不少了吧,正经书不读,怎么专在丫头身上用心。” 洪夫人要护着儿子,笑道:“大家子弟,谁房里没有几个人,诚哥儿并不为过。再者,他早年一直叫霄哥儿在头上压着,吃穿用度都比他差一截,也就这几年侯爷当家做了主,他方过得好了些,如今不过要个丫头,值得什么。” 方伯爷要做严父,习惯性挑了儿子一句,心里其实也不以为添个通房算什么,就道:“那另外给他一个就是了,还是霄哥儿那边为重,留仙既然合适,先给霄哥儿。” 洪夫人答应了,生得好的丫头多得是,大不了补儿子两个。 方伯爷失利了一回,谨慎许多,尤不放心,向洪夫人确认道:“这两个丫头果然好吗?” 洪夫人道:“伯爷放心,留仙和兰香伯爷也见过的,都正是好年岁,头脸生得也整齐,留仙清丽,兰香明媚,总有一个能栓住霄哥儿的心。” 方伯爷听了略有满意:“这样就好,你看着什么时候合适,把这事办了。” “那还挑什么时候,就现在最好,新房要添的人不少,夹在众人里一起过去,也不显眼。” 洪夫人说着,雷厉风行地就吩咐人把昨晚从新房撤走的下人们都叫过来,在当院站了一地,合适的留,不合适的另挑了自己放心的补进去,待安排得差不多了,又把留仙兰香叫到跟前,细细吩咐了一番话。 这些细务方伯爷就不参与了,看了片刻,便抬脚走了。 洪夫人这里忙活了小半日,一应都安排好了,看看日头将暮,款款起身,领人往新房而去。 ** 话分两头,且说莹月从静德院出来后,方慧原还想跟着她到新房去,但是王氏有眼色,莹月舌头伤着,方慧要去,莹月不能不应付她,就得陪她说话,那于伤口愈合不利,所以快到新房时,就劝着方慧走了,让莹月自己休息。 莹月自己回到新房,新房里照旧还是空荡荡的,没人也没东西,箱柜摆得鲜亮齐整,打开一看,里面都是空的——原是给莹月装嫁妆的,她嫁妆没进新房,就没东西可摆。 石楠很后悔:“姑娘,我在那边院里其实想到了,可是我没敢说,我,我有点怕方大爷,要是玉簪姐去就好了。” 玉簪伸手点点她的额头:“你怕他什么?他能吃了你不成?” 莹月坐在旁边,老实道:“窝也怕他。” 石楠得了支持,连忙点头:“玉簪姐,你不知道,唉,我也说不上来,方大爷看上去是不凶,可我就觉得他怪有威势的,我话都到嘴边了,硬是问不出来,觉得我比他矮一截似的。” 玉簪摇头道:“你那不是怕,是心虚。这倒怪不得你。” 莹月这门进得是明媒正娶不错,该有的一样不少,可这话也就骗骗外头人,徐大太太在里面弄了什么鬼,别人不知道,她们还不知道吗?这事要说怪是一点怪不着她们,甚至她们也是受害人,可这话不能到方寒霄面前说,到他这个更纯正的受害人面前就是说不响,他不来找她们麻烦就算不错了,谁还好意思跟他去提要求。 莹月忧愁地道:“你所得对,窝以后怎么办呀。” 徐家是回不去了,回去就是个死,可在这里想一想往后的日子,也是个昏暗。 玉簪年纪心性在三人中都算最大最稳重的,勉强笑着安慰她道:“姑娘别怕,又不是我们求来的,方大爷认下了姑娘,那以后姑娘就是这里的主母了,姑娘这么可人疼,时日久了,方大爷知道了姑娘的为人,日子就会——姑娘,这是什么?” 她看见了莹月从袖子里露出来的红包一角。 莹月低头一看,想起来:“哦,老伯爷给的。” 她把取出来,打开的时候心情还很沉重,待取出里面的纸张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玉簪石楠粗略识得两个字——莹月闲的时候教的,不过不足以认出纸上的全部字,石楠茫然道:“一千——一千什么?” 她念的是纸上印得最大的几个字里的两个,余下的统统不认得。 莹月——她咽了口口水,道:“两银。” “一千两银?”玉簪合起来重复了一遍,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千两银子?!” 莹月傻呵呵地:“嗯。” 这是一张京里同德钱庄的银票,见票即兑银。 此时普通百姓家的用度是以铜钱为单位,银子都少见,别说银票了,徐家出过一部尚书,自然是有银票的,但主仆三个从前都没有见过,她们能接触到的最大面额的财物是莹月每个月一两的月钱。 也就是说,这一张轻飘飘的纸,就是莹月一千个月——八十三年还有余的月钱。 “姑娘,我们——这就发财了?”石楠恍惚地问。 莹月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好像是。” 丫头念完后,方寒霄把纸放回了桌上,他独自站在窗边,周身缭绕着淡淡的寂寥之意,大红喜服愈是衬出他受屈之深,但他为了祖父病体还是坚持要吞下奇耻大辱,此刻就是再苛刻的人来,也无法对他讲出重话。 方伯爷就只能深深吸了口气:“——不用担心老太爷那里,我早已命人将静德院看守好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绝不会传到老太爷耳朵里。” 方寒霄摇头又写:只怕万一。 洪夫人勉强撑出一点菲薄笑容:“那也没法将错就错啊,这么个大活人,瞒得过谁的眼目去?谁不知道是个假的,到时候老太爷知道了,更该生气了。” 她说着,控制不住地看向莹月,要不是确定方寒霄这几年不在京里,她都要以为这个侄儿是不是和未婚妻的庶妹发展出什么私情了,不然实在难以解释他现在的作为,除非——他是知道了什么。 127.第127章 此为防盗章。  这婚书换的前提是, 莹月进静德院见过了方老伯爷,得到了方老伯爷的首肯, 也就是说, 这件事再无翻盘余地,彻底尘埃落定。 这时候再要说服自己方寒霄只是任性赌气就说不过去了, 他们还在疑虑观望,方寒霄已经毫不停歇地把后续做成,在他的婚事上,再也没有二房插手进去的余地。 “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洪夫人似自语,又似问着方伯爷,“还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方伯爷皱眉不语, 昨日之前,方寒霄从未从静德院出来过,他没什么同别人接触的机会, 要说走漏风声, 实在无从走漏起, 可要说他自己看出来的,他院门都没出过,又从哪里去看? “莫不是老太爷帮了他?”洪夫人猜测着,“老太爷如今好一点了, 一向那么宠他——” “老太爷不是那样的性子。”方伯爷这次倒是肯定地打断了她,“你瞎猜什么。” 方老伯爷武将出身, 一生快意恩仇, 喜怒分明, 一个人的脾性是不会临到老了生出突变的。 洪夫人倒也知道,只是猜无可猜,胡乱说了一嘴,被否决掉,她带着烦躁地扯了一下帕子:“原觉得他成了锯了嘴的葫芦是件好事,不想,倒把我们装在里面了。” 方伯爷听得心内微微一动,他们这次失败得这么措手不及,根源在于对归来的方寒霄毫无了解,以至于叫他坏了事,都不知道错出在哪里,因为完全估算不出他的行事轨迹。 方伯爷就转头问她:“新房那里,如今有多少我们的人?” 洪夫人一愣:“这——” 一个也没有,她昨晚生气,把人全部撤走了,只给莹月留了个空荡荡的屋子。 她有点吞吐地说了,方伯爷虽则在家,但不管后院这些家务,听得忍不住斥她:“你赌这个气做什么,难道你能一直都不给新房安排伺候的人?传扬出去,你这个当婶娘的脸上很好看吗?” 洪夫人辩道:“谁知那个假货真能存身下来,如今再补过去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想了想,道:“正好挑一批好的补进去,原来那些有些随意了。” 原来就没以为这婚事能成,她没有必要往那去浪费人力,关于新房的一应布置看着花团锦簇,样样不缺,其实都是表面功夫,面上好看而已。 方伯爷听她有安排,面色方霁,嘱咐道:“最好,霄哥儿身边也能安插下人。” 这就有些难办了,方寒霄若是信任他们,不会把他们摆这么一道,既不信任,又怎会接受他们安插过去的人。 但洪夫人掌中馈有些年头了,后院里的事还是有办法的,笑道:“霄哥儿在静德院里不出,直接往他身边塞人是塞不进的,但他既成了亲,有了妻子,他身边的人事就不只是他自己说了算了,徐家那丫头才进门,立身不正,底气又虚,就以昨晚她那模样来看,也不是心里有成算的人,乘着这时候,我给霄哥儿安排两个房里人,叫她领了去,谅她不敢吭声。” 方伯爷不由点头:“若能以通房的名义过去,自然是最好了,床笫之间,尽有余地施展。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洪夫人伯夫人之尊,身边娇花似的丫头多了,随口就报出了两个人名,以颜色而言,是她身边最出色的,人也聪慧解语,方伯爷却一口否了:“不行,得识字的。” 洪夫人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可不是吗?给方寒霄挑房里人,第一要素不是美色脾性,而是得识字。不然方寒霄便有话同她说,她看都看不懂,跟方寒霄交流都做不到,岂不是白瞎。 她就凝神又想了一想,识字这个要求比漂亮要严苛多了,就是平江伯府这样的门第也挑不出多少,好在洪夫人因着娘家门风不与女儿延师教学,她出嫁后初时不管家还好,待管了家就觉出不识字的吃力来,往身边搜罗了几个懂书的丫头,这时要挑,也还将就能挑出来。 “就留仙和兰香吧,”洪夫人道,又有点头疼,“不过,留仙是诚哥儿看中的,我先已答应了他,再过几个月,待留仙带的菊香能顶上来,就把留仙给了他。” 方伯爷皱皱眉:“诚哥儿身边的人不少了吧,正经书不读,怎么专在丫头身上用心。” 洪夫人要护着儿子,笑道:“大家子弟,谁房里没有几个人,诚哥儿并不为过。再者,他早年一直叫霄哥儿在头上压着,吃穿用度都比他差一截,也就这几年侯爷当家做了主,他方过得好了些,如今不过要个丫头,值得什么。” 方伯爷要做严父,习惯性挑了儿子一句,心里其实也不以为添个通房算什么,就道:“那另外给他一个就是了,还是霄哥儿那边为重,留仙既然合适,先给霄哥儿。” 洪夫人答应了,生得好的丫头多得是,大不了补儿子两个。 方伯爷失利了一回,谨慎许多,尤不放心,向洪夫人确认道:“这两个丫头果然好吗?” 洪夫人道:“伯爷放心,留仙和兰香伯爷也见过的,都正是好年岁,头脸生得也整齐,留仙清丽,兰香明媚,总有一个能栓住霄哥儿的心。” 方伯爷听了略有满意:“这样就好,你看着什么时候合适,把这事办了。” “那还挑什么时候,就现在最好,新房要添的人不少,夹在众人里一起过去,也不显眼。” 洪夫人说着,雷厉风行地就吩咐人把昨晚从新房撤走的下人们都叫过来,在当院站了一地,合适的留,不合适的另挑了自己放心的补进去,待安排得差不多了,又把留仙兰香叫到跟前,细细吩咐了一番话。 这些细务方伯爷就不参与了,看了片刻,便抬脚走了。 洪夫人这里忙活了小半日,一应都安排好了,看看日头将暮,款款起身,领人往新房而去。 ** 话分两头,且说莹月从静德院出来后,方慧原还想跟着她到新房去,但是王氏有眼色,莹月舌头伤着,方慧要去,莹月不能不应付她,就得陪她说话,那于伤口愈合不利,所以快到新房时,就劝着方慧走了,让莹月自己休息。 莹月自己回到新房,新房里照旧还是空荡荡的,没人也没东西,箱柜摆得鲜亮齐整,打开一看,里面都是空的——原是给莹月装嫁妆的,她嫁妆没进新房,就没东西可摆。 石楠很后悔:“姑娘,我在那边院里其实想到了,可是我没敢说,我,我有点怕方大爷,要是玉簪姐去就好了。” 玉簪伸手点点她的额头:“你怕他什么?他能吃了你不成?” 莹月坐在旁边,老实道:“窝也怕他。” 石楠得了支持,连忙点头:“玉簪姐,你不知道,唉,我也说不上来,方大爷看上去是不凶,可我就觉得他怪有威势的,我话都到嘴边了,硬是问不出来,觉得我比他矮一截似的。” 玉簪摇头道:“你那不是怕,是心虚。这倒怪不得你。” 莹月这门进得是明媒正娶不错,该有的一样不少,可这话也就骗骗外头人,徐大太太在里面弄了什么鬼,别人不知道,她们还不知道吗?这事要说怪是一点怪不着她们,甚至她们也是受害人,可这话不能到方寒霄面前说,到他这个更纯正的受害人面前就是说不响,他不来找她们麻烦就算不错了,谁还好意思跟他去提要求。 莹月忧愁地道:“你所得对,窝以后怎么办呀。” 徐家是回不去了,回去就是个死,可在这里想一想往后的日子,也是个昏暗。 玉簪年纪心性在三人中都算最大最稳重的,勉强笑着安慰她道:“姑娘别怕,又不是我们求来的,方大爷认下了姑娘,那以后姑娘就是这里的主母了,姑娘这么可人疼,时日久了,方大爷知道了姑娘的为人,日子就会——姑娘,这是什么?” 她看见了莹月从袖子里露出来的红包一角。 莹月低头一看,想起来:“哦,老伯爷给的。” 她把取出来,打开的时候心情还很沉重,待取出里面的纸张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玉簪石楠粗略识得两个字——莹月闲的时候教的,不过不足以认出纸上的全部字,石楠茫然道:“一千——一千什么?” 她念的是纸上印得最大的几个字里的两个,余下的统统不认得。 莹月——她咽了口口水,道:“两银。” “一千两银?”玉簪合起来重复了一遍,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千两银子?!” 莹月傻呵呵地:“嗯。” 这是一张京里同德钱庄的银票,见票即兑银。 此时普通百姓家的用度是以铜钱为单位,银子都少见,别说银票了,徐家出过一部尚书,自然是有银票的,但主仆三个从前都没有见过,她们能接触到的最大面额的财物是莹月每个月一两的月钱。 也就是说,这一张轻飘飘的纸,就是莹月一千个月——八十三年还有余的月钱。 “姑娘,我们——这就发财了?”石楠恍惚地问。 莹月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好像是。” 128.第128章 此为防盗章。 徐大太太本已替女儿死了的那颗攀高望上的心,如草粒遇春风, 生生不息地就窜了起来, 坐在炕边守着女儿, 恨不得叫她把每个细节都重复上十遍才好。 望月倚靠着一个大迎枕, 半躺半坐, 脸色有一点发白——她受凉是真的, 莹月早上让徐大太太罚站了大半个时辰, 冻得抖抖索索, 她在隆昌侯府里差不多也站了这么些时候,不过不是被罚的,而是被隆昌侯府的岑世子拦下来说话耽误了的。 岑世子不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有邀请她进一间花坞去,望月不敢,这最要紧的关口,她心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 只愿意在外面和岑世子说话。 “这么做很是, ”徐大太太不住口地夸她,“好人家的姑娘可不会随便跟外男在一间屋子里独处, 你真去了, 恐怕要叫他看轻。不去, 才显得尊重。” 望月抿唇一笑:“娘,我知道。” 徐大太太想听, 她更想说, 细细地道, “岑世子说了好几次,我都推辞了,他一点也没着恼,就陪我在外面呆着,我瞧他的脸都有些叫风吹红了,我请他回去,他还不肯,还把氅衣解下来给我披着。” 这些话徐大太太都已听过两遍了,仍是听得聚精会神,又第三遍问她确认:“岑世子真说了要来提亲?” 望月含羞点头。她眉目微微有些上挑,五官甚为艳丽,就是这么不施脂粉地躺着,也微微显得凌人——这是她美中不足之处,一旦动怒,艳色会俱化为凶相。 不过徐大太太不觉得,她看自己女儿怎么看怎么好,笑容止不住:“我儿这样的好相貌,怨不得岑家的世子爷一见倾心,若早去,说不定这桩姻缘早就成就了!” “娘!”望月娇嗔了一声,“你忘了,从前岑世子是有妻子的,怎么好说,就是见到了也没有用。” 岑世子比望月大着四岁,几年前就娶了妻,不过妻子命薄,去年时难产,挣命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自己这条命却是没留住,血崩去了。 提到这个,徐大太太终于冷静了一点,嗟叹道:“怎么偏没去干净了——” 望月眼神闪烁,打断道:“娘,别这么说。” “我们自己家里说说,怕得什么。”徐大太太不以为然,不过还是顺着女儿的意住了口,转而道,“那岑世子知不知道你本身有婚约?” 望月点头:“定了这么多年了,他当然是听说过的。不过,”她眉眼间显出骄傲之色来,“他说了,他不在乎,只要我们家退了,他马上就来提亲。” 徐大太太喜道:“真的?那侯爷和侯夫人也能同意?” “他说了,他第二回娶亲,可以自己做主,他要娶个自己喜欢的。”望月面色苍白里透出晕红来,“他还怕我嫌弃嫁过去是做续弦呢,我说我从不在乎这些虚名——” 徐大太太见她停了,忙追着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呀。”望月扭捏着,“娘,我头一回见他,还能说什么,难道我当场就斩钉截铁地允了他不成,那我成什么人了。” 徐大太太愣了一愣:“——说的也是。” 事实上就这个进度已经是突飞猛进到不行了,徐大太太缓了缓神之后,回归了正常思路,倒又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顺利了,忍不住跟女儿又确认了一遍:“你瞧出来他真的是真心?倘若是那等浪荡子,哄着你丢了平江伯府那头,翻过脸来又不认了,怎么是好。” 望月不乐意了,道:“岑世子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怎会做这种事?”她停顿了下,“就算万一我跟岑世子无缘,那我也不要嫁给那个哑巴,平江伯府那门亲我本来就不稀罕,没了才好呢。” 徐大太太想一想,倒也是,其一如今的方寒霄本就是配不上女儿的,其二岑世子想要占姑娘的便宜,哄着她私自出门就是了,用不着来让她退婚这一套,既说了这个话,当就是认真的了。 如此,尽快摆脱掉旧婚约就变成眼下最紧要的事了。 望月也正想到这个,略微吞吐地道:“娘,平江伯府那边要是不依怎么办?虽说岑世子说他什么都不在意,可要闹得不好,就算岑世子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只怕侯夫人——” 谁家婆婆愿意娶一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儿媳妇,就算隆昌侯夫人拗不过儿子,勉强同意了,她嫁过去不得婆婆的喜欢,日子却要难过。 下家有眉目了,徐大太太再不将前事放在心上,当即道:“这不消你费神,照我说,平江伯府心里没点数吗?那方寒霄都成什么样了,前程没了,身体残了,还闷不吭声一跑这些年,可见脾性也是怪诞离格的,这样的人哪点还配得上你,他若有自知之明,该主动将婚事退了,免得耽误你才是。” 望月心中未尝不是这么想的,不过年轻面皮薄,还不好意思像母亲般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只表情上显出认同,又道:“可他家似乎没有退的意思,现在我们去提起来,不太占理了——” 这确实是一桩难题,更难的是,若是单纯的退还好说,可望月退完这边,转头就要高嫁去隆昌侯府,平江伯府就算从前没察觉,见了这一出,也再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到时不要说是平江伯府这等门第的了,就是寻常百姓也难忍下这个哑巴亏。 徐大太太皱了眉:“都怪那方寒霄,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若再迟得一迟事情就简单多了。” 方寒霄一直不归,望月等他是美德,不等是人之常情,风气还不至于苛刻到必要她苦守一生才行。 不过徐大太太敢帮着女儿火中取栗,心中还是有成算的,跟着就笑了一笑:“他如今配不上你,若配别人,倒还罢了。” 望月一时没听懂:“啊?” 徐大太太目中闪过异样光芒,慢悠悠地道:“你二妹妹不是正着急得很吗?云姨娘话里话外漏了几次风了,只差没明着说我耽搁了二丫头。既如此,不如就势成全了她。” 望月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又觉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会意错了,不自觉有点提高了声音:“娘,你、你想让二妹妹——” “嘘。”徐大太太冲她做了个手势,“事未做成,不要张扬,对谁都不要说。” 望月忙在屋内环视了一圈,见都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方定了定神,只是仍旧瞠目:“娘,这怎么行?方老伯爷虽病危管不了事了,可方伯爷好端端地,怎会坐视这样的安排?更别提方大爷,他——他怎会善罢甘休!” 哪个男人忍得了这个羞辱? “明着去说,平江伯府上下当然无人会同意,二丫头一个庶出,如何能与你相比?”徐大太太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全部退出去,然后把声音压低了,“不过,先把人抬过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望月更觉荒唐:“抬过去又怎么样?人家发现不对,立时就能退回来!” 到时候平江伯府被摆了这么一道,将会闹成什么样子,她简直不敢想象。 “平常时候自然不行,”徐大太太胸有成竹,“可你不是才说,方老伯爷正病危了?我料着要不了几日,平江伯府一定得来人了,怎么也得让你在方老伯爷闭眼前嫁过去。这就是机会了。” 她见望月面露茫然,显是还没有绕过这个弯子来,遂把话进一步点透了:“平江伯府这时候想完婚,为的无非两桩,一是让方老伯爷瞑目,二来,说不得也有借这桩喜事冲一冲的念头,方老伯爷叫一冲,也许就能熬下来,这几日外面不都在说着,那老头子得了长孙伺候,精神又好了?” 望月渐渐通透过来:“——娘的意思是,平江伯府就算知道不对,也不敢捡在这时候闹出来,怕气着了方老伯爷?” “气着”还是好听的,只怕直接“气死”了。 “这,还是太行险了。”她凝思着,纤长的玉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被面上富丽的牡丹纹样,“毕竟是娶妻人伦大事,恐怕不会这样轻易放过。” 徐大太太笑容中透出得意来:“平江伯府如今别的人都说了不算,真正做主的是承了爵的方伯爷。只要他不追究,方寒霄一个哑巴又能怎样?” 望月没有那么大信心:“如果方伯爷就是要帮着追究呢?侄儿媳妇临上花轿前被悄悄换了,方伯爷的颜面也过不去的。” 徐大太太摇头:“我儿,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伯爷好大一个肥差叫隆昌侯抢走了,他看不上别的,为此在家赋闲两年了,老伯爷要一去,虽然他们勋贵在礼仪上不及我们这样的人家讲究,也没有老子死了,他还在外面四处钻营要差事的,这三年孝,必得踏踏实实地守了。你说,他想不想守?” 129.第129章 此为防盗章。 方慧仰着头:“我是乱说, 你就必定有道理了?”她声音一厉, “让开!我带我大嫂来见祖父,还不见得要你们二房的同意!” 女童声音尖利,莹月就在旁边, 耳膜几乎要生痛, 石楠也唬了一跳, 悄悄向莹月道:“到底是伯府的姑娘, 看这份派头。” 钱家的却不畏惧让步, 她的腰弯下来,但笑容几乎没有变过:“大姑娘,您要是独个前来,我冒着惹恼夫人的风险, 也要为您通融一二, 可您带了这个——”她眼角瞥了一眼莹月, 好像不知该怎么称呼她似的, 直接跳了过去,“这位来, 我就万万不敢应承了, 老太爷可不知道大爷给他换了一个孙媳, 这要见了, 该怎么说呢?老太爷的身子骨大姑娘是知道的,可受不起这个刺激。” 随着她越说, 方慧气得越鼓, 本就圆圆的脸蛋因为惹了怒色, 气成了一颗大红苹果——说实话,这是她没考虑周全,现在被钱家的挑出来,她心里明白自己冒撞了,可不愿意认输承认,脸面上下不来,一口气就堵着了。 莹月想了想:“窝回去,你进去。” 钱家的不是说方慧一个人可以进去吗?她本来也不要见方老伯爷,就先回去好了,见方寒霄再找别的机会。 方慧还不甘心,但钱家的脸色反而僵住了:“这——” 莹月忽然意识到了,她其实根本连方慧也不愿意放进去,不过是捡个现成话说。 方慧也发现了,她眼睛一亮,松了莹月的手就往里冲,钱家的不敢叫她进去,赶着去拦,王氏怕她受伤,忙去护着,方慧人小灵活,从大人们的腿边窜了过去,钱家的跟王氏反而撞在一起,哎呦一声,各自向后倒地。 莹月:“……” 她目瞪口呆。 方慧得意地咯咯笑,一边回头嘲笑钱家的一边飞快向前跑—— “哎呦!” 好景不长,她撞在一个人的大腿上,也呼出痛来。 她撞到的人没有出声,只是及时伸手巴住她的后脑勺免得她倒地受伤,然后修长的手掌伸过来,捋开她的刘海,查看她的额头。 方慧若有所感,一定睛,见到眼跟前的那只手腕上的疤痕,她的呼痛声顿时咽了回去,小脸板下来,挥开那只手,自己站到旁边。 王氏和钱家的从地上爬起来,到他跟前行礼:“大爷。” 方寒霄点了下头,注视着王氏。 王氏就开口禀报:“回大爷话,大姑娘带大奶奶来给老太爷请安,钱嫂子不让进去,大奶奶要回去,让大姑娘一个人进去,谁知钱嫂子还不许,说都是二夫人的吩咐——” 钱家的忙辩解:“夫人也是不得已,都是为了老太爷的身体着想。” 方寒霄眼神毫无变化,似乎听进去,又似乎没听进去,只是背着的手抽出来,向方慧招了招。 方慧虽然跟他不和,但该识时务的时候还是识的,拉着莹月就走:“大嫂我们进去,我看谁敢拦。” 莹月脚步微顿,但见方寒霄站着不动,没有阻拦的意思,就有点磨蹭着跟了过去。 钱家的急了:“大爷,这可不行——” 方寒霄扭头,不知他是做了什么示意,一个原在屋檐下翻检药材的小厮站起走了来,笑道:“钱嫂子,你口口声声说别人会碍着老太爷养病,你在这大吵大闹,还跟人打了起来,就不怕吵着老太爷了?你还是请出去吧。” 他一行说一行动手撮弄着钱家的,竟是硬把她推出去了。 钱家的气得没法,到底不敢在静德院的门口吵闹,一跺脚,转身快速走了。 方慧踮脚去看,道:“肯定跟二婶娘告状去了,哼。” 抓住这空档,莹月向方寒霄道:“我想和泥说话。” 方寒霄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转身走了。 莹月忙跟上去,方慧不解,转回头来也要跟着走,王氏拉住她,道:“大姑娘,大爷和大奶奶说话,那不是你听的,你跟嬷嬷在这等一会。等大奶奶出来,要是大爷同意你带大奶奶去给老太爷请安,你再去。” 方慧不大乐意,不过还是勉强应了,她不想跟王氏在院子里干站,左右顾盼一下,很快跑屋檐底下看小厮翻药材去了。 莹月跟着方寒霄进了一间耳房。 一进门,莹月就忙忙道:“窝想回家。” 她还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嫁给方寒霄太不可思议了,她来找方寒霄,就是觉得应该还有纠正的机会。 方寒霄脚步一顿之后继续走去桌边,凡他在的地方必有纸笔,他很快写了几个字,推到桌边。 莹月充满希望地上前一看:不行。 为什么不行? 被拒绝得太干脆,莹月急了:“窝家噗对——” 她急起来语速快,一快就说不清楚了,还差点喷出口水来,她一窘,偷偷看一眼方寒霄,见他似乎没有注意,忙把嘴闭上。 桌上还有一支羊毫小笔,她灵机一动,伸手拿起来刷刷也写:我家送我来骗你不对,可是你扣下我也不对,我告诉你,我大姐姐是装病的,你把她换回来就好了。 兔子急了也咬人,她这是把望月都卖了,从前她可万没有这个胆子。 方寒霄目光扫过,眼中闪过无语——连告状都能告得这么毫无心计含量。 他手腕拧转,信笔回她:真的? 莹月连忙点头。 方寒霄笔下不停,连着写:那我不能要她。 莹月:…… 她反应过来了,这不是坐实了他的未婚妻不愿意嫁给他? 她后悔地把上一张纸揉掉,又写:我是大姐姐的妹妹,我也不好,你把我送回去,娶别人才好。 方寒霄:不。 这次拒绝比先还简短干脆,莹月一看,不但急了,她还有点气了,字都大了些:我要回家! 方寒霄笔走龙蛇:你已出嫁,此处就是你家。 莹月挣扎:可是应该嫁给你的是大姐姐。 方寒霄终于多看了她的纸一眼,她情急之后,字迹不再似普通闺秀的娟细,笔画转折处的铿锵利落明显起来,因其利落,看去别有一番舒心。 这笔字不知怎么练出来的,都说字如其人,倒也并不全然如此。 因他有所停顿,莹月以为他在抉择,又燃起希望来,他和她的长姐定亲时日太久了,她没见过他,可在徐家提起他来,都是把他作为大姐夫来说的,现在忽然让她替过来,她拧不过这个劲,只觉得不可以,徐大太太要把她胡乱嫁的是别人,她不见得能这么反弹,也许哭一场就认命了。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就见他的笔动了:你清白已失,如何回去。 莹月一下眼睛都吓得瞪圆了——她她她怎么就“清白已失”了?! “窝没——!” 方寒霄微微低头看她,她澄澈的眼神一清到底,因为受了惊吓,眼波颤动着,好似被偶然跃起小鱼惊乱的山间溪水。 莹月这里,是一下吓过头,待跟他眼神一碰,倏忽也就醒过神来:她昨晚是睡在新房里的,一个姑娘家,这么在外男府里睡了一夜,还谈什么清白?可不就已失了。 方寒霄在不在新房不能决定什么,外人眼里,就是这么回事,她要不服不认,那倒也还有一条路——自尽以全清白。 也许能博别人对她的尸体叹一声:原来贞烈。 莹月可不要! 她打小长得随便,女诫之类的教导受过一些——她也是因此识的字,但这种书枯燥得很,明显没有游记话本有意思,她学是学过,完全有口无心,徐大太太不重视她,没闲工夫抽查她的功课,既没人管,她更糊弄了。 所以该懂的规矩她懂,但往不往心里去就是另一回事了,简单点说:她觉悟不高。 叫她嫁给方寒霄她不愿意,叫她为此以死明志,她更不干。 方寒霄不看她了,低头收拾起写过的字纸来。他从她一览无遗的表情上已经得到了答案,看来人单蠢一点未见得全是坏事,她这么快找到出路,都有点出乎他意料。 当然,对他来说,同样也不是坏事。 莹月觉得自己还在挣扎中呢,还想问他为什么要认下她,不过话到嘴边,又顿住了,她直觉她问不出来真话。 方寒霄以笔解释过这个问题,但那无法解释他异乎寻常的平静,在婚姻大事上遭受这种欺骗,即便他不能用声音表达出来愤怒,肢体总是可以的,摔个杯子踢个椅子,这些反应哪怕是装也不难,可他一概没有。 莹月无法不多想,她不知道他的平静背后藏着什么,她甚至有点没来由地觉得,连这平静本身,都是他有意控制出来的。 趋利避害的本能跑出来,她有点害怕他——虽然从表面上看,他对她似乎是很不错了。 方寒霄收拾好了字纸,走到窗下药炉前蹲下,把字纸塞到炉子里去烧。 他四肢都很修长,肩膀宽阔,蜂腰猿臂,莹月还不懂得欣赏,说不出哪里好,但就是觉得他往那一蹲的姿势都很磊落,心下不由叹一口气:除了不会说话,这个大——前大姐夫看上去真没哪里不好啊,大姐姐要不那么嫌弃,肯嫁过来,两个人肯定过得很好,也不用她这个顶缸的在这里战战兢兢了。 方寒霄一张一张地往炉膛里塞纸,莹月干干地站着,无事可做,只见他塞完了,站起扯过一旁的布巾擦了手,然后揭开炉子上的药罐盖子看了看,看完拿布巾包起药罐两边的提手,把药罐端了起来。 他整个动作都很顺畅,并无迟疑张望,看来是做惯了这件事。 再然后,他就往门外走了。 莹月被晾着有点无措,方寒霄显然是要端药服侍方老伯爷去,她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要是出门,只能重新回到新房,可在这里等他,也不知道还能找他说什么。 130.第130章 此为防盗章。 ——难道洪夫人这么大本事, 这种情况下,还压着方寒霄把假新娘子认了? 徐大太太都恍惚了, 一方面不太敢相信有这种好事, 另一方面又实在很想相信。 望月比她更定不住神, 病也不装了,穿着中衣下床在屋里走来走去, 一时忍不住道:“娘, 要么, 把二哥儿再叫过来问问?” 徐大太太浮肿着两只眼睛, 皱眉摇头:“问他白问,他大门都没进去, 怎知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望月不响了, 又绕了一圈,跺脚:“蔡嬷嬷和金铃他们回来一个也好, 竟都不见影子!” 是的, 现在如果说有什么不寻常的话, 就是除了徐尚聪之外,徐家送嫁的人都如肉包子打狗, 通通一去不回。这种同城婚嫁, 送嫁人等按理是不需留宿的, 到了地头领一桌喜宴,得些赏钱就该回来了。 徐大太太见不到自己派出去的人, 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这替嫁到底是成功还是没成功, 她就不能确定。 她这颗心,就只能悬在嗓子眼落不下来。 过一会儿,望月禁不住又提出了一个猜测,道:“娘,会不会是方大爷生气,把他们扣下教训了?” 徐大太太想一想,慢慢点头,方寒霄势单力薄,拗不过得势的二房,一腔怒气堵着没处发,拿徐家下人撒一撒火倒是有可能,洪夫人也没必要阻拦,在她这样的贵夫人眼里,就是把蔡嬷嬷金铃等尽皆打死,那也算不得什么。 望月松一口气:“若真如此就好了。等方大爷出够了气,把他们放回来,娘多给些伤病银子罢,也不叫他们白受苦一场。” 徐大太太觉得没有这样简单,但她当然希望就这样简单,努力把自己说服得松快了点,她一转眼看见望月只着中衣,忙道:“你这孩子,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就下来了?快回床上去,真弄出病来怎么好。” “我不冷。” 望月说着,不过一夜没睡,她现在实在很有些困倦,平江伯府一直没人上门,看着似乎太平,她的困意涌上来,揉着眼睛在徐大太太的催促下回到了床上。 “娘,你也休息一会。” 徐大太太哪睡得着,道:“你睡吧,我让人打听些事去。” 她说着出门,召来丫头传话,叫使几个机灵些的下人,往认识的昨晚参加了喜宴的人家去,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情况来。 ** 平江伯府,新房。 主仆三个醒来得很早,毕竟是生地方,又还有许多事糊涂着不明白,谁也不能放心地真睡踏实了。 醒来莹月就面临着尴尬事,她不愿意再穿嫁衣,可新房里也没别的衣裳给她替换。 玉簪在屋里束手无策地转了两圈,鼓起勇气道:“姑娘等着,我出去问一问。我们来时,太太收拾了不少箱笼跟着抬来的,里面应该会有衣裳。” 莹月忙把她拉着:“别切,洪夫人在。” 她在新房呆了一夜,虽然府里没人来伺候她,可也没人来找她的麻烦,这让她潜意识认为新房是安全的,出去就不一定了,谁知道会不会被洪夫人抓去打板子。 玉簪一想也有点怕,就顿住了。 没别的选择,莹月倒也不在乎凑合,自己下了床,伸手去够搭在紫檀木架上的嫁衣,她年轻,复原能力好,昨天凄惨得那样,吃饱又睡了一觉,起来就感觉精神好多了,除了舌头还是仍旧痛着,说话不便。 玉簪忙过来帮她,刚穿好,外面传来清脆的声音:“大嫂,你起来了吗?” 莹月一愣,看一眼玉簪,玉簪会意扬声道:“起来了。” 石楠快步走到门边掀帘去迎,只见方慧换了一身鹅黄的袄裙,发饰也跟着换过了,脖子上倒仍挂着那个金项圈,她走进来,道:“大嫂,我来看你了。” 王氏跟在后面,表情歉意:“大姑娘来太早了,我没劝得住,打搅大奶奶了。” 莹月摇头示意没事。 玉簪跟石楠上去向方慧行礼,玉簪心细,就便问了一声能到哪里去要一点热水来,这个天气衣裳穿旧的还无妨,洗漱也省了就忍不了了。 方慧扭头向王氏道:“嬷嬷,你去叫人送热水来。” 王氏答应着了要出去,玉簪忙跟上去:“不敢,嬷嬷给我指个路,我闲着,去提来就行了。” 她两人出门去了,莹月招呼方慧来坐,又谢谢她昨晚让人送来的面。 方慧很大方地道:“不值什么。”过了片刻补充,“其实是嬷嬷想起来让人送的。” 她毕竟只有八岁,跑到新房里跟莹月一起吃果子大部分是因为好玩,没想到莹月是因为饿了才吃。 莹月笑道:“还是谢谢泥。” 她分得清楚,要不是因为方慧,平江伯府的下人怎么会跟她来发这个善心。 方慧的大眼睛眯起来一些:“没事啦。” 有人指点要方便不少,没多久玉簪就回来了,她提着热水,走在旁边的王氏手里也没空着,提着一个食盒,里面应该是早膳。 石楠忙上去接过来,和玉簪一起服侍着莹月洗漱过,主仆三个一起围坐在桌前用饭。 方慧一直没走,在屋里四处转悠,不觉转悠到旁边来,莹月拉拉她的小手,把一碟红豆饼推给她。 方慧先说不要:“我来前吃过了。” 但莹月伤着舌头,用起饭来太慢了,她又转了两圈,无聊得很,还是回到桌前来抓起一个吃了起来。 吃完一个又拿一个,王氏在旁看得很高兴,给她倒茶:“难得姐儿今天用得多些,平常怎么劝也不肯。” 慢悠悠一顿早饭用过,方慧来拉莹月:“大嫂,我们去给祖父请安吧。” 莹月这才知道她一早就来,又一直等在这里是为什么,第一反应就要拒绝:“不好吧?老伯爷,病着——” 她不想见方老伯爷,她至今还不觉得自己跟平江伯府有什么关系。 但方慧很坚持,还向莹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大哥不带你见祖父,我带你去。” 话里隐隐地竟是邀功的意思。 莹月哭笑不得,饶是她不大会在别人话音上用心思的,也听出两分倾轧方寒霄的意思来了,这孩子,不知方寒霄怎么得罪了她,她好像是很认真地在跟兄长闹不和。 王氏也觉得不妥,在旁劝了几句,但劝不下来,最后只好道:“大姑娘去可以,可是如果老太爷还没醒,或是大爷不同意,大姑娘不要纠缠,马上就回来。” 她退了一步,方慧才应了:“好。” 莹月松口气,听王氏的意思,方寒霄现在应该正在方老伯爷那边,所以王氏敢放方慧去。 她不想见方老伯爷,可是正想找方寒霄,昨晚她是惊吓累伤交加,实在没有精力做什么,现在她想好好跟他说一说了,总不能就真这么稀里糊涂地在这里住下来了吧。 有方慧陪着,不用害怕洪夫人忽然冒出来把她抓走,方慧再来拉她时,莹月就点头同意了。 玉簪犹豫道:“姑娘的身体——” 好是好了点,可那是相对昨天而言,要到外面去就勉强了,她不太放心。 莹月安慰地冲她笑笑,表示没事。 她当然还是很不舒服,但现在不是娇气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坚强一点,不然就这么在新房里发呆,感觉也很不对啊。 她带着石楠,跟上方慧出门了。 府里虽不放爆竹,但办喜事仍怕吵着方老伯爷,挑的新房位置距离静德院有些远,好在方慧人小腿短走不快,莹月在旁边也不吃力,一行人缓缓走到了静德院。 然后就叫拦了下来。 穿着褐紫色褙子的粗壮妇人拿着扫帚,原像是在院门前扫着地,但一发现方慧等人,就停了动作,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行礼:“大姑娘好,大姑娘这么早来,老太爷还歇着呢。” 方慧先“咦”了一声:“钱嫂子,你怎么在这?”然后道,“祖父今天睡得这么好?那我们就到院子里等一会。” 又转头给莹月解释,“大嫂,只要等一会就好了,我记着的,快到祖父吃药的时辰了。” 莹月觉得她小小的摆出一副靠谱模样很可爱,微笑点头:“好。” 但她们说好了,粗壮妇人却还是没有让开的意思,拿着一人高的竹枝大扫帚堵在院门前笑道:“大姑娘,忘了跟您说,夫人吩咐过,这几日府里事多,怕烦扰着老太爷,各处都先不必过来请安了。” 莹月一愣,方慧已然把脸沉了下来。 其实与别人猜测的有所不同,大姑娘望月这回出门,还真就是单纯地散心去的,她既没有这么坚韧的意志,到这时候还怀有幻想,也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在婚期快逼到眉睫的时候还搞事,她所以要出门,就是不想在家呆着,像等候秋决一样等候着平江伯府的人上门来谈完婚的事。 结果这无心插柳,竟比有意栽花要有效用。 徐大太太本已替女儿死了的那颗攀高望上的心,如草粒遇春风,生生不息地就窜了起来,坐在炕边守着女儿,恨不得叫她把每个细节都重复上十遍才好。 望月倚靠着一个大迎枕,半躺半坐,脸色有一点发白——她受凉是真的,莹月早上让徐大太太罚站了大半个时辰,冻得抖抖索索,她在隆昌侯府里差不多也站了这么些时候,不过不是被罚的,而是被隆昌侯府的岑世子拦下来说话耽误了的。 岑世子不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有邀请她进一间花坞去,望月不敢,这最要紧的关口,她心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只愿意在外面和岑世子说话。 “这么做很是,”徐大太太不住口地夸她,“好人家的姑娘可不会随便跟外男在一间屋子里独处,你真去了,恐怕要叫他看轻。不去,才显得尊重。” 望月抿唇一笑:“娘,我知道。” 徐大太太想听,她更想说,细细地道,“岑世子说了好几次,我都推辞了,他一点也没着恼,就陪我在外面呆着,我瞧他的脸都有些叫风吹红了,我请他回去,他还不肯,还把氅衣解下来给我披着。” 这些话徐大太太都已听过两遍了,仍是听得聚精会神,又第三遍问她确认:“岑世子真说了要来提亲?” 望月含羞点头。她眉目微微有些上挑,五官甚为艳丽,就是这么不施脂粉地躺着,也微微显得凌人——这是她美中不足之处,一旦动怒,艳色会俱化为凶相。 131.第131章 此为防盗章。 望月倚靠着一个大迎枕, 半躺半坐, 脸色有一点发白——她受凉是真的,莹月早上让徐大太太罚站了大半个时辰,冻得抖抖索索,她在隆昌侯府里差不多也站了这么些时候,不过不是被罚的,而是被隆昌侯府的岑世子拦下来说话耽误了的。 岑世子不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有邀请她进一间花坞去, 望月不敢,这最要紧的关口, 她心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 只愿意在外面和岑世子说话。 “这么做很是,”徐大太太不住口地夸她,“好人家的姑娘可不会随便跟外男在一间屋子里独处, 你真去了, 恐怕要叫他看轻。不去,才显得尊重。” 望月抿唇一笑:“娘,我知道。” 徐大太太想听, 她更想说,细细地道, “岑世子说了好几次, 我都推辞了, 他一点也没着恼, 就陪我在外面呆着, 我瞧他的脸都有些叫风吹红了,我请他回去,他还不肯,还把氅衣解下来给我披着。” 这些话徐大太太都已听过两遍了,仍是听得聚精会神,又第三遍问她确认:“岑世子真说了要来提亲?” 望月含羞点头。她眉目微微有些上挑,五官甚为艳丽,就是这么不施脂粉地躺着,也微微显得凌人——这是她美中不足之处,一旦动怒,艳色会俱化为凶相。 不过徐大太太不觉得,她看自己女儿怎么看怎么好,笑容止不住:“我儿这样的好相貌,怨不得岑家的世子爷一见倾心,若早去,说不定这桩姻缘早就成就了!” “娘!”望月娇嗔了一声,“你忘了,从前岑世子是有妻子的,怎么好说,就是见到了也没有用。” 岑世子比望月大着四岁,几年前就娶了妻,不过妻子命薄,去年时难产,挣命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自己这条命却是没留住,血崩去了。 提到这个,徐大太太终于冷静了一点,嗟叹道:“怎么偏没去干净了——” 望月眼神闪烁,打断道:“娘,别这么说。” “我们自己家里说说,怕得什么。”徐大太太不以为然,不过还是顺着女儿的意住了口,转而道,“那岑世子知不知道你本身有婚约?” 望月点头:“定了这么多年了,他当然是听说过的。不过,”她眉眼间显出骄傲之色来,“他说了,他不在乎,只要我们家退了,他马上就来提亲。” 徐大太太喜道:“真的?那侯爷和侯夫人也能同意?” “他说了,他第二回娶亲,可以自己做主,他要娶个自己喜欢的。”望月面色苍白里透出晕红来,“他还怕我嫌弃嫁过去是做续弦呢,我说我从不在乎这些虚名——” 徐大太太见她停了,忙追着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呀。”望月扭捏着,“娘,我头一回见他,还能说什么,难道我当场就斩钉截铁地允了他不成,那我成什么人了。” 徐大太太愣了一愣:“——说的也是。” 事实上就这个进度已经是突飞猛进到不行了,徐大太太缓了缓神之后,回归了正常思路,倒又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顺利了,忍不住跟女儿又确认了一遍:“你瞧出来他真的是真心?倘若是那等浪荡子,哄着你丢了平江伯府那头,翻过脸来又不认了,怎么是好。” 望月不乐意了,道:“岑世子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怎会做这种事?”她停顿了下,“就算万一我跟岑世子无缘,那我也不要嫁给那个哑巴,平江伯府那门亲我本来就不稀罕,没了才好呢。” 徐大太太想一想,倒也是,其一如今的方寒霄本就是配不上女儿的,其二岑世子想要占姑娘的便宜,哄着她私自出门就是了,用不着来让她退婚这一套,既说了这个话,当就是认真的了。 如此,尽快摆脱掉旧婚约就变成眼下最紧要的事了。 望月也正想到这个,略微吞吐地道:“娘,平江伯府那边要是不依怎么办?虽说岑世子说他什么都不在意,可要闹得不好,就算岑世子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只怕侯夫人——” 谁家婆婆愿意娶一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儿媳妇,就算隆昌侯夫人拗不过儿子,勉强同意了,她嫁过去不得婆婆的喜欢,日子却要难过。 下家有眉目了,徐大太太再不将前事放在心上,当即道:“这不消你费神,照我说,平江伯府心里没点数吗?那方寒霄都成什么样了,前程没了,身体残了,还闷不吭声一跑这些年,可见脾性也是怪诞离格的,这样的人哪点还配得上你,他若有自知之明,该主动将婚事退了,免得耽误你才是。” 望月心中未尝不是这么想的,不过年轻面皮薄,还不好意思像母亲般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只表情上显出认同,又道:“可他家似乎没有退的意思,现在我们去提起来,不太占理了——” 这确实是一桩难题,更难的是,若是单纯的退还好说,可望月退完这边,转头就要高嫁去隆昌侯府,平江伯府就算从前没察觉,见了这一出,也再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到时不要说是平江伯府这等门第的了,就是寻常百姓也难忍下这个哑巴亏。 徐大太太皱了眉:“都怪那方寒霄,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若再迟得一迟事情就简单多了。” 方寒霄一直不归,望月等他是美德,不等是人之常情,风气还不至于苛刻到必要她苦守一生才行。 不过徐大太太敢帮着女儿火中取栗,心中还是有成算的,跟着就笑了一笑:“他如今配不上你,若配别人,倒还罢了。” 望月一时没听懂:“啊?” 徐大太太目中闪过异样光芒,慢悠悠地道:“你二妹妹不是正着急得很吗?云姨娘话里话外漏了几次风了,只差没明着说我耽搁了二丫头。既如此,不如就势成全了她。” 望月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又觉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会意错了,不自觉有点提高了声音:“娘,你、你想让二妹妹——” “嘘。”徐大太太冲她做了个手势,“事未做成,不要张扬,对谁都不要说。” 望月忙在屋内环视了一圈,见都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方定了定神,只是仍旧瞠目:“娘,这怎么行?方老伯爷虽病危管不了事了,可方伯爷好端端地,怎会坐视这样的安排?更别提方大爷,他——他怎会善罢甘休!” 哪个男人忍得了这个羞辱? “明着去说,平江伯府上下当然无人会同意,二丫头一个庶出,如何能与你相比?”徐大太太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全部退出去,然后把声音压低了,“不过,先把人抬过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望月更觉荒唐:“抬过去又怎么样?人家发现不对,立时就能退回来!” 到时候平江伯府被摆了这么一道,将会闹成什么样子,她简直不敢想象。 “平常时候自然不行,”徐大太太胸有成竹,“可你不是才说,方老伯爷正病危了?我料着要不了几日,平江伯府一定得来人了,怎么也得让你在方老伯爷闭眼前嫁过去。这就是机会了。” 她见望月面露茫然,显是还没有绕过这个弯子来,遂把话进一步点透了:“平江伯府这时候想完婚,为的无非两桩,一是让方老伯爷瞑目,二来,说不得也有借这桩喜事冲一冲的念头,方老伯爷叫一冲,也许就能熬下来,这几日外面不都在说着,那老头子得了长孙伺候,精神又好了?” 望月渐渐通透过来:“——娘的意思是,平江伯府就算知道不对,也不敢捡在这时候闹出来,怕气着了方老伯爷?” “气着”还是好听的,只怕直接“气死”了。 “这,还是太行险了。”她凝思着,纤长的玉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被面上富丽的牡丹纹样,“毕竟是娶妻人伦大事,恐怕不会这样轻易放过。” 徐大太太笑容中透出得意来:“平江伯府如今别的人都说了不算,真正做主的是承了爵的方伯爷。只要他不追究,方寒霄一个哑巴又能怎样?” 望月没有那么大信心:“如果方伯爷就是要帮着追究呢?侄儿媳妇临上花轿前被悄悄换了,方伯爷的颜面也过不去的。” 徐大太太摇头:“我儿,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伯爷好大一个肥差叫隆昌侯抢走了,他看不上别的,为此在家赋闲两年了,老伯爷要一去,虽然他们勋贵在礼仪上不及我们这样的人家讲究,也没有老子死了,他还在外面四处钻营要差事的,这三年孝,必得踏踏实实地守了。你说,他想不想守?” 132.第132章 此为防盗章。 洪夫人正吃着一盏燕窝, 闻言把白瓷小碗往桌上一放, 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微微冷笑起来:“怪道民间都这么编排呢,这大孙子才回来几天,老头子的人已经都听了他的调派,话都不用说,使个眼色,就比圣旨都灵验了。” 钱家的知道她心绪不好,不敢说话。 “你说, 大房这是什么风水?”洪夫人问着她,“大的先不说, 连个八岁的毛丫头都这么难缠, 当年我养着她,没半点亏待,她死活不愿意, 还闹到老太爷那里去。如今弄个假货进了门, 她倒当了宝,巴巴地还要领着给老太爷请安去——凡是她大房的,管是什么阿物儿, 都比我们尊贵!” 钱家的赔笑道:“大姑娘打小性子左,不识好歹, 夫人别和她一般见识, 气着了犯不着。” “她不是性子左, 霄哥儿没回来前, 她不这样。”洪夫人淡淡地道, “霄哥儿回来了,她有了撑腰的,方一下子厉害起来了。” 钱家的一回想,果然如此,从前方慧一个小人也磨牙,但还没到敢当面提着洪夫人叫板的程度。 她忙道:“还是夫人眼明心亮,可不是,大爷回来这阵子,大姑娘一直横眉冷对的,老奴还以为大姑娘记恨着他呢。” “那是她一个娘的亲哥哥,再记恨,能记恨到哪里去。”洪夫人道,“慧姐儿心里清楚着呢,不然,凭我怎么捂她捂不热,霄哥儿弄个假货进门,她倒认了?” 钱家的道:“夫人说的是。说起来大爷也古怪,徐家这么踩他的脸,夫人和伯爷要替他出头,难道不是好意,他竟不愿意,老奴怎么想,也想不通。” 提到这个,洪夫人眉头紧蹙起来,她也想不通。 她昨晚与方伯爷商量了半宿,都没商量出个结论来。 退一万步说,哪怕方寒霄看穿了他们是要借他之力,出面去打隆昌侯府,可这件事与他也没有坏处,难道为了他心头的一些旧日不平,他就宁愿把自己的婚姻视为儿戏,也要坏了二房的事不成? 这岂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夫人别太劳神了。”钱家的觑着她的脸色,小意劝道,“也许大爷就是任性胡为,五年前,老太爷虽不得已上书撤了他的世子位,但同他再三许诺,必会替他设法别的前程,私房也都将留予他,保他一生富贵无忧,这想得多么周到?结果他留了张纸条就跑了,把老太爷伤心得躺了一个来月。如今回来又怎么样,两手空空的,还是只得去服侍倚靠着老太爷,早知今日,何必在外面胡折腾了这么久呢。” 洪夫人面色并不见好转,不管方寒霄到底是怎么想的,方伯爷难得觅到的一个机会确实是错失了,下一回能不能这么凑巧,那是很难说了。 钱家的见不奏效,小心地又加了把劲:“不过,幸亏他跑了,若不然,老太爷那时候正是最心疼他的时候,凡他要什么,再没有不给的,五年下来,只怕不等老太爷归天,就要把老太爷的私库都搬空了,伯爷和夫人大气,不好同残了的侄儿争,可就吃了闷亏了。” 这一句终于戳对了洪夫人的心思,她眉头不由散开了一点,但嘴上道:“胡说,我们做儿孙的,孝敬老太爷还来不及,谁还去想他的东西?” 钱家的忙道:“是,是,老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见识,哪里比得上夫人的心胸。” 见洪夫人面色稍霁,她终于敢提醒一句:“静德院那边,夫人看该怎么办——?” “怎么办?由他去。”洪夫人的话里又带上了火气,“他有能耐,就把那个假货带到老太爷面前去,看老太爷气死不气死,老太爷有个好歹,我倒要看他在这府里还能怎么样!” 钱家的一想不错,方老伯爷是方寒霄最大的靠山,他虽然一时为了同二房作对,把那假新娘子留下了,但必不敢真由着方慧胡闹,把假新娘带到老太爷面前去,如此,她倒是不需要紧张了。 钱家的就笑了,道:“怎么样,那还不是由着夫人说了算了。” 洪夫人听了这话,眉梢一挑,方重露出了点笑模样来。 ** 这个时候,方老伯爷刚刚用完了药。 方寒霄把空掉的药碗递给侍立在旁的丫头,接过她捧着的帕子,替方老伯爷擦了擦嘴边的药渍。 他的动作比丫头粗放一点,说是擦嘴,其实是把方老伯爷半张脸都盖住擦过了。 然后他把方老伯爷背后的迎枕撤掉,用臂弯圈住方老伯爷消瘦苍老的身体,把他扶躺回枕上。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比丫头有优势了,他正值青壮,毫不费力地搬动着方老伯爷,又快又稳,一点不会让方老伯爷觉得不适。 方老伯爷平稳地躺回了枕上。从面容上看,他脸色蜡黄黯淡,毫无血色,脸颊瘦得都凹陷进去,眼睛无神得半合着,病得着实很重。 但其实,这已经是他好一点点以后的形容了,退回大半个月前,他病情一度恶化到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方寒霄转身要去放帕子,方老伯爷声气虚弱地道:“霄儿。” 方寒霄脚步顿住。 “你想好了,真要这么做?” 方寒霄转回身,点头。 “胡闹。”方老伯爷艰难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你听祖父的,把那丫头送回去,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几天了,临终一本替你求个前程,皇上不会不允,到那时,你再另挑个合意的闺秀——”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方寒霄从床尾的立柜上拿过一张纸来,杵到他眼跟前,上书四个大字:安心养病。 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皱巴巴的眼皮都被噎得睁大了些,怒道:“拿、拿开!” 小兔崽子出去跑了几年,别的没见长进,不知从哪学了这一手噎人的功夫,还专冲着他来,真不怕把他气死! 方寒霄还算听话,把纸张移开了。 方老伯爷平了平气,继续道:“我知道,你又怨我了,这事确是祖父不好,被和大司寇结亲的荣光迷了眼,没想到他去得早,遗下的子孙如此不成器——” 他又停住了,方寒霄换了一张纸,悬在他眼前:不怨,真的不怨。 “……” 方老伯爷又平了平气,平不下去,这些纸若是方寒霄现写的还罢了,都是早已写好的,他一开始教导劝说他,他就拿这些东西回应他,最令他生气的是:居然都能回应得上! 方寒霄把纸移开了,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看上去是真的毫无怨怼,朗眉星目,端正俊秀,表情舒展。 可方老伯爷总是不能相信,他亏待了他,他知道,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孩子,一朝出了事,他不能加倍宠回去,还把他的前程拿走了,逼他气急出走,现在孩子心里有他,知道他病了,还是回来了,衣不解带地服侍他,可他给他定的亲事又出了错—— 是的,洪夫人料错了,方寒霄从回来一直住在静德院里,昨晚上也是,喜宴结束后,他就直接把徐家玩的花样告诉了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没被气死,而是瞬间气精神了。 孙儿终于回家,方老伯爷原本觉得余愿已了,临终上一本,再把私库交给孙儿,这一口气就可以安心咽下去了,不想不行。 他还没咽气呢,徐家都敢这么拿他的孙儿不当数,咽了,孙儿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而且他现在变成了个哑子,受了欺负连说都说不出来——哎呦,方老伯爷这么一想,凭是千锤百炼的一颗心都酸成了一泡水,觉得有一根线牢牢地把他的这口气吊着,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到下面找他的老婆子和大儿子去。 见了长子可怎么说呢?长子那么放心地把儿子托付给了他,以为他这个做祖父的一定不会亏待了,结果没几年,他把孙儿带成了这个模样,不说长子两口子了,就是老婆子也要把他骂死。 方老伯爷想到这里,已经选择性遗忘了方寒霄拿两张纸就能把他噎住的事,语调缓和下来,无奈地道:“霄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寒霄走去立柜——方老伯爷忙道:“住手,我不看!” 晚了,方寒霄已经返身把纸刷地一抖,六个大字映入他眼帘:少操心,多静养。 这三张纸是出现在方老伯爷面前频率最高的三张,基本可以应付方老伯爷的一切问题。 被糊弄了一脸的方老伯爷已经气不动了,闭上眼好一会儿道:“——好,我不管你。但是那丫头,你带来我看看。” 不管真货假货,总是已经领进了门,这未来的长孙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得有个数。 方寒霄这回没出什么招,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方老伯爷总算感觉好了点。 唉,可怜天下祖父心啊。 莹月在轿子里咬舌之事,徐大太太昨晚就知道了,蔡嬷嬷有先见之明,恐怕自己进去落不着好,没让作为兄弟充数送嫁的徐家二哥儿徐尚聪一起进府,而是乘着混乱叫人带他逃回了徐家,给徐大太太送了口信。 徐大太太当时就眼前一黑,觉得完了,完了——完到了天亮,居然一切如常,日头照常升起,好似什么意外都没发生。 133.第133章 此为防盗章。  不过莹月没在注意这些了, 堂已经拜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挣扎, 从喜堂出来,她缓过一点劲以后,就悲从中来地哭起来。 要说悲伤什么, 她其实说不上来,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糊里糊涂地把自己嫁掉,从今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舌头痛着,哭还哭不了大声,怕牵扯到,只能抽抽搭搭地,过一会儿嘤一声。 方寒霄先没理她, 但她没个停歇, 他听了一路,终于忍不住斜睨了她红红的盖袱一眼。 这底下什么动静——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哭起来跟个奶娃娃似的。 不过倒是不闹腾了,他拽着她,她也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新房到了。 照理这里还有挑盖袱、饮合卺酒等程序,不过方寒霄一概没管,把莹月送进去以后,他就转身走了。 他脚步声很轻, 莹月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 试探性地伸手去拽盖袱, 没人阻止她,她抓下来再一看,红彤彤的新房里空无一人,方知道他已经出去了。 ——新房里这么空荡其实是不对劲的,喜娘、观礼的方家女眷、伺候的下人等都应该有一些,但洪夫人恼怒之下,没去正堂观礼,直接过来新房把所有人都带走了,长房无人可以出面,这些本都是她的安排,现在哑巴侄儿摆明要坏她的事,她把自己所有的安排都撤走,算是出一口气,也有给才进门的侄媳妇一点颜色看的意思。 莹月暂时想不到这些,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要是还要面对一群陌生人,她才觉得紧张呢。 不知是不是被褥没铺好,屁股底下有一点咯,莹月擦了把眼泪,往旁边挪了挪,谁知旁边更咯,她反手一摸,摸出两个花生来。 “……” 她对着花生咽了口口水,从出门就滴水未进,她现在很饿了。 横竖屋里没人,莹月剥开花生壳,把红胖的果子放到嘴里,小心尽量不动用受伤的舌头,慢慢地咀嚼着。 花生果很香,还有一点甜,一共四颗吃完,她——更饿了。 火烧火燎的饥饿被完全勾了出来,莹月想到刚才旁边也咯着她,忙去把那块被褥掀开来,然后她的眼神不由一亮。 她掀开的这一片底下,不但有花生,还有红枣,再里面似乎还藏着一些,她再掀了一下,里面就滚出几颗桂圆来。 她开心地把找到的吃的都聚拢起来,感觉今天总算有了一点好事。 “咕咚。” 大约是怕惊扰到养病的方老伯爷,爆竹锣鼓都只在平江伯府外面响着,府内一声没有,包括新房都很安静,于是身后这声咽口水的动静也就显得很明晰。 莹月一呆,紧张地慢慢转头,就见在她忙着找果子的工夫里,一个女童不知怎么走了来,站在她身后,七八岁的模样,穿一身海棠红的小袄裙,梳两个丫髻,脸庞圆圆的,脖子上挂一个金项圈。 莹月松了口气,小孩子总是不会让人生出警惕心来,就算不认得,也天然易勾出人的柔软,她冲女童笑了笑,想问她是谁,不过舌头一动一痛,只有放弃了,她转而往自己找出来的那小堆果子指了指,示意女童可以来吃。 女童忽然被发现,大大的眼睛藏着一点紧张,摇了头,声音很清脆地说:“我不吃,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不喜欢吃。” 说是这么说,她不经意般又瞥了果子一眼的小眼神却泄露了她的心意,莹月觉得她嘴硬得很可爱,伸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拿了一颗桂圆给她。 女童顿了一下,默默接了过来,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莹月看她剥了好几下不得法,没剥开来,意识到这个娃娃从穿戴上看出身很好,可能没干过这种活计,就重新拿了一个,剥开来递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我自己剥着吃的香。” 她说话小大人也似,莹月忍不住笑了,没勉强她,收回了手把桂圆放到自己嘴里。 她吃得慢,女童剥得慢,两个的速度倒是差不多,莹月见她费了好一会功夫终于吃完了桂圆,怕她不好意思再拿,就主动又捡了一颗红枣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自己重新抓了一颗花生,然后又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她似乎偏好带壳的果物——或者是剥壳的乐趣,莹月留心看她,见她又拿了两回都是花生或者桂圆,红枣碰也不碰。 莹月就捡着红枣吃,反正她只要填饱肚子,吃哪样都无所谓。 这小堆果子毕竟不多,渐渐地,就吃完了。 莹月有点遗憾,因为分了一半给女童,她没吃多少,还是觉得很饿。女童好像也意犹未尽,大眼睛往床上望了望,问道:“大嫂,我可以碰你的床吗?” 莹月点头,头点到一半——这女娃娃叫她什么? 大、大嫂?! 女童得了允准,已经往床上一扑,两条短胳膊努力伸长了,往床铺内侧的被褥底下去够东西。 花生,桂圆,红枣—— 她一小把一小把地往外抓,中途对上莹月震惊的眼神,她以为莹月是惊讶她怎么能抓出这么多果子,就停了停,带点得意地解释:“我看见他们往床上塞的,好多呢,不过他们说这不是我来的地方,不许我进来。” 莹月:“……哦。” 女童“咦”了一声,收回了抓果子的手,趴在床上扭脸看她:“大嫂,你会说话啊。” 莹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点点头。 她没想到这是方寒霄的妹妹,不过年纪是对得上的,倒也不至于太意外——方寒霄的这个小妹子本身是遗腹女,方大夫人生她时还难产而亡,等于平江伯府长房夫妇差不多是前后脚去了,方老伯爷因此心疼方寒霄,把世子位延到了他身上。 这一节因为跟方寒霄得封世子有关,徐大太太在家里提过好几次,所以连她也知道。 “他们说你家嫌弃我大哥,给他换了个新娘子,你一直不说话,我以为也换了个哑巴呢。”女童童言无忌地道。 莹月想解释,话到嘴边一想,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除了她不是哑巴。 她就哑然了,只能把嘴唇分开一点,打手势示意她是受伤了才不能说话。 女童懂了,点头:“哦——原来你撞到的不是头。” 她大概是各处掺着听了些闲话,有真有假,不过总的来说,她知道的还不少,又问着莹月:“他们还说你也不想嫁给我大哥,是真的吗?” 莹月有点迟疑,对着小孩子嫌弃她的哥哥好像不太好,她试图找到个言简意赅不至引起误会的准确说辞,但不等她斟酌好,女童已经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你不喜欢他没事,我也不喜欢。” 这个莹月已经隐有所觉了,女童先前那句“也换了个哑巴”就不大对劲,透着对兄长的轻忽。 如果说兄妹俩关系一般还算寻常的话,女童下一句话就差点把莹月的果子都吓掉了:“大哥把你丢房里一个人就走了,我看他也不喜欢你,这样正好,以后我和你过吧,好不好?” “……” 莹月凌乱地望着眼前这个小豆丁,这是怎么个说法?! “我祖父病重了。”女童扁了扁嘴,“他没有精力照管我了,说以后要把我交给大嫂。” 这句就一下把脱缰的进展拉回来了,莹月恍然大悟,这孩子父母已逝,长嫂就该如母,本来很正常的事,小孩子思路跳脱,没形容好,想一句是一句,反而把人惊了一跳。 莹月自己生母早逝,爹跟没有一样,想到这个女童身世更堪怜,连父母的一面都没有缘分见着,不由伸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女童以为她答应了,原来一直有点绷着的表情放松下来,语调也快活起来,道:“大嫂,你先坐着,我叫人把我的东西拿过来,以后我就跟着你住在这里了。” 莹月不确定地眨着眼,她倒是不反对,跟脸蛋圆圆的小娃娃住比跟一个陌生的成年男人要好多了,可是她说了不算哪,这小娃娃——又能做主吗? 不能。 脚步声响起,方寒霄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大约三十出头的妇人一脸焦急地跑进来,抱起女童就走:“小祖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跟嬷嬷回去。” 女童看见方寒霄,没有挣扎,但是很理直气壮地道:“我来看看大嫂,不可以吗?祖父说了要我对大嫂恭敬,听大嫂的话。” “可以可以,不过明天再来看。”妇人一边哄着她一边往外走,路过方寒霄身边低了低头:“大爷,天晚了,我带慧姐儿回去安歇。” 言毕,见方寒霄没什么表示,忙出门去了。 ** 出了新房院落,方慧要求下来自己走路。 134.第134章 此为防盗章。  徐大太太当时就眼前一黑,觉得完了, 完了——完到了天亮, 居然一切如常,日头照常升起, 好似什么意外都没发生。 ——难道洪夫人这么大本事,这种情况下, 还压着方寒霄把假新娘子认了? 徐大太太都恍惚了, 一方面不太敢相信有这种好事,另一方面又实在很想相信。 望月比她更定不住神, 病也不装了,穿着中衣下床在屋里走来走去, 一时忍不住道:“娘,要么, 把二哥儿再叫过来问问?” 徐大太太浮肿着两只眼睛,皱眉摇头:“问他白问,他大门都没进去, 怎知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望月不响了, 又绕了一圈, 跺脚:“蔡嬷嬷和金铃他们回来一个也好,竟都不见影子!” 是的,现在如果说有什么不寻常的话,就是除了徐尚聪之外, 徐家送嫁的人都如肉包子打狗, 通通一去不回。这种同城婚嫁, 送嫁人等按理是不需留宿的,到了地头领一桌喜宴,得些赏钱就该回来了。 徐大太太见不到自己派出去的人,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这替嫁到底是成功还是没成功,她就不能确定。 她这颗心,就只能悬在嗓子眼落不下来。 过一会儿,望月禁不住又提出了一个猜测,道:“娘,会不会是方大爷生气,把他们扣下教训了?” 徐大太太想一想,慢慢点头,方寒霄势单力薄,拗不过得势的二房,一腔怒气堵着没处发,拿徐家下人撒一撒火倒是有可能,洪夫人也没必要阻拦,在她这样的贵夫人眼里,就是把蔡嬷嬷金铃等尽皆打死,那也算不得什么。 望月松一口气:“若真如此就好了。等方大爷出够了气,把他们放回来,娘多给些伤病银子罢,也不叫他们白受苦一场。” 徐大太太觉得没有这样简单,但她当然希望就这样简单,努力把自己说服得松快了点,她一转眼看见望月只着中衣,忙道:“你这孩子,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就下来了?快回床上去,真弄出病来怎么好。” “我不冷。” 望月说着,不过一夜没睡,她现在实在很有些困倦,平江伯府一直没人上门,看着似乎太平,她的困意涌上来,揉着眼睛在徐大太太的催促下回到了床上。 “娘,你也休息一会。” 徐大太太哪睡得着,道:“你睡吧,我让人打听些事去。” 她说着出门,召来丫头传话,叫使几个机灵些的下人,往认识的昨晚参加了喜宴的人家去,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情况来。 ** 平江伯府,新房。 主仆三个醒来得很早,毕竟是生地方,又还有许多事糊涂着不明白,谁也不能放心地真睡踏实了。 醒来莹月就面临着尴尬事,她不愿意再穿嫁衣,可新房里也没别的衣裳给她替换。 玉簪在屋里束手无策地转了两圈,鼓起勇气道:“姑娘等着,我出去问一问。我们来时,太太收拾了不少箱笼跟着抬来的,里面应该会有衣裳。” 莹月忙把她拉着:“别切,洪夫人在。” 她在新房呆了一夜,虽然府里没人来伺候她,可也没人来找她的麻烦,这让她潜意识认为新房是安全的,出去就不一定了,谁知道会不会被洪夫人抓去打板子。 玉簪一想也有点怕,就顿住了。 没别的选择,莹月倒也不在乎凑合,自己下了床,伸手去够搭在紫檀木架上的嫁衣,她年轻,复原能力好,昨天凄惨得那样,吃饱又睡了一觉,起来就感觉精神好多了,除了舌头还是仍旧痛着,说话不便。 玉簪忙过来帮她,刚穿好,外面传来清脆的声音:“大嫂,你起来了吗?” 莹月一愣,看一眼玉簪,玉簪会意扬声道:“起来了。” 石楠快步走到门边掀帘去迎,只见方慧换了一身鹅黄的袄裙,发饰也跟着换过了,脖子上倒仍挂着那个金项圈,她走进来,道:“大嫂,我来看你了。” 王氏跟在后面,表情歉意:“大姑娘来太早了,我没劝得住,打搅大奶奶了。” 莹月摇头示意没事。 玉簪跟石楠上去向方慧行礼,玉簪心细,就便问了一声能到哪里去要一点热水来,这个天气衣裳穿旧的还无妨,洗漱也省了就忍不了了。 方慧扭头向王氏道:“嬷嬷,你去叫人送热水来。” 王氏答应着了要出去,玉簪忙跟上去:“不敢,嬷嬷给我指个路,我闲着,去提来就行了。” 她两人出门去了,莹月招呼方慧来坐,又谢谢她昨晚让人送来的面。 方慧很大方地道:“不值什么。”过了片刻补充,“其实是嬷嬷想起来让人送的。” 她毕竟只有八岁,跑到新房里跟莹月一起吃果子大部分是因为好玩,没想到莹月是因为饿了才吃。 莹月笑道:“还是谢谢泥。” 她分得清楚,要不是因为方慧,平江伯府的下人怎么会跟她来发这个善心。 方慧的大眼睛眯起来一些:“没事啦。” 有人指点要方便不少,没多久玉簪就回来了,她提着热水,走在旁边的王氏手里也没空着,提着一个食盒,里面应该是早膳。 石楠忙上去接过来,和玉簪一起服侍着莹月洗漱过,主仆三个一起围坐在桌前用饭。 方慧一直没走,在屋里四处转悠,不觉转悠到旁边来,莹月拉拉她的小手,把一碟红豆饼推给她。 方慧先说不要:“我来前吃过了。” 但莹月伤着舌头,用起饭来太慢了,她又转了两圈,无聊得很,还是回到桌前来抓起一个吃了起来。 吃完一个又拿一个,王氏在旁看得很高兴,给她倒茶:“难得姐儿今天用得多些,平常怎么劝也不肯。” 慢悠悠一顿早饭用过,方慧来拉莹月:“大嫂,我们去给祖父请安吧。” 莹月这才知道她一早就来,又一直等在这里是为什么,第一反应就要拒绝:“不好吧?老伯爷,病着——” 她不想见方老伯爷,她至今还不觉得自己跟平江伯府有什么关系。 但方慧很坚持,还向莹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大哥不带你见祖父,我带你去。” 话里隐隐地竟是邀功的意思。 莹月哭笑不得,饶是她不大会在别人话音上用心思的,也听出两分倾轧方寒霄的意思来了,这孩子,不知方寒霄怎么得罪了她,她好像是很认真地在跟兄长闹不和。 王氏也觉得不妥,在旁劝了几句,但劝不下来,最后只好道:“大姑娘去可以,可是如果老太爷还没醒,或是大爷不同意,大姑娘不要纠缠,马上就回来。” 她退了一步,方慧才应了:“好。” 莹月松口气,听王氏的意思,方寒霄现在应该正在方老伯爷那边,所以王氏敢放方慧去。 她不想见方老伯爷,可是正想找方寒霄,昨晚她是惊吓累伤交加,实在没有精力做什么,现在她想好好跟他说一说了,总不能就真这么稀里糊涂地在这里住下来了吧。 有方慧陪着,不用害怕洪夫人忽然冒出来把她抓走,方慧再来拉她时,莹月就点头同意了。 玉簪犹豫道:“姑娘的身体——” 好是好了点,可那是相对昨天而言,要到外面去就勉强了,她不太放心。 莹月安慰地冲她笑笑,表示没事。 她当然还是很不舒服,但现在不是娇气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坚强一点,不然就这么在新房里发呆,感觉也很不对啊。 她带着石楠,跟上方慧出门了。 府里虽不放爆竹,但办喜事仍怕吵着方老伯爷,挑的新房位置距离静德院有些远,好在方慧人小腿短走不快,莹月在旁边也不吃力,一行人缓缓走到了静德院。 然后就叫拦了下来。 穿着褐紫色褙子的粗壮妇人拿着扫帚,原像是在院门前扫着地,但一发现方慧等人,就停了动作,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行礼:“大姑娘好,大姑娘这么早来,老太爷还歇着呢。” 方慧先“咦”了一声:“钱嫂子,你怎么在这?”然后道,“祖父今天睡得这么好?那我们就到院子里等一会。” 又转头给莹月解释,“大嫂,只要等一会就好了,我记着的,快到祖父吃药的时辰了。” 莹月觉得她小小的摆出一副靠谱模样很可爱,微笑点头:“好。” 但她们说好了,粗壮妇人却还是没有让开的意思,拿着一人高的竹枝大扫帚堵在院门前笑道:“大姑娘,忘了跟您说,夫人吩咐过,这几日府里事多,怕烦扰着老太爷,各处都先不必过来请安了。” 莹月一愣,方慧已然把脸沉了下来。 是玉簪和石楠。 两丫头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罪,都灰头土脸的,见到莹月也不敢着声,只是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急切激动地把莹月望着。 莹月也是一激动,居然有力气忽地一下站起来:“——!” 她不知道玉簪石楠也跟到平江伯府来了,从她在徐家被关起来起,就再没有见到自己的丫头了。 方寒霄有点来去如风的意思,他转身又走了。 莹月顾不上注意他,几乎是热泪盈眶地往外扑,他一走,两个丫头也活泛起来,忙跑进来,一左一右扶住莹月,主仆三人对视着,都眼泪汪汪的。 石楠直接哭出来:“呜呜姑娘,太太说你要嫁到平江伯府来,把我和玉簪姐都吓傻了,我们一直都被人看着,稀里糊涂地跟着喜轿出门,我路上想找姑娘说话,可是挨不到前面来。到这里就更乱了,洪夫人才把我们提了去,要挨个打四十棍,还好方家大爷找了来,让人问有没有原来服侍姑娘的,我喊了,才被带过来了,不然——呜呜,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命再见到姑娘了。” 她连哭带说,脸成了一张花猫,不过前因后果倒是说得差不多了。 玉簪更稳得住些,很快打量着莹月的脸面,疑问地道:“姑娘,我先前看见方家大爷抱着你进了府,后来隐约听见姑娘撞了头——?” 135.第135章 此为防盗章。 方寒霄摇头又写:只怕万一。 洪夫人勉强撑出一点菲薄笑容:“那也没法将错就错啊, 这么个大活人, 瞒得过谁的眼目去?谁不知道是个假的,到时候老太爷知道了,更该生气了。” 她说着, 控制不住地看向莹月,要不是确定方寒霄这几年不在京里,她都要以为这个侄儿是不是和未婚妻的庶妹发展出什么私情了,不然实在难以解释他现在的作为, 除非——他是知道了什么。 洪夫人想到此处,心内不由一颤, 旋即安慰自己:不可能,他回来还不足一个月, 况且一直守在静德院里, 连门槛都没迈出去过,能知道个什么? 她走神的这片刻功夫,方寒霄已经亮出新回应:依徐家言便是。 他大约是习惯了以笔代口, 一笔字如行云流水,迅疾流畅,并不比常人说话慢上多少。 亮完后, 他把纸盖回桌面,走到门边, 把呆呆坐着的莹月拉了起来。 莹月是懵的, 被他拉起来后, 才回过神来, 忙向他摇头:“呜呜回家。” 她不要将错就错,她要回家。 虽然徐家有可怕的徐大太太在等着她,但毕竟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怎么也比平江伯府令她有安全感。她站在这里,只感觉自己是个走错门的小偷,哪哪都不自在。 但说不了话确实有许多不便,方寒霄不知是真没听懂她说什么,还是怎么样,直接拉着她就往外走——准确点说是半扶半拎,莹月一方面不愿意,另一方面她没体力自己走,除了失血之外,她之前的两三日都被徐大太太关着,吃睡都不好,才导致她咬舌之后一下虚弱成这样。 “切哪?” 莹月挣扎不了,慌慌地问,问完之后想起来方寒霄不能回答她,忙把掌心摊给他,想他写一下。 方寒霄没写,倒是不知从哪变出她那盖袱来,手一抬,把她罩住了。 外面已经全是暮色了,脑袋再被一遮,莹月什么也看不见,下意识伸手要扯,但方寒霄扶着她的动作加了一点力道,她手臂就抬不动了——这和她先前被压着大妆时的感觉还不一样,那时她还能挣一下,现在男人的控制如铁浇铜铸,没觉着他怎样费力,她已经连一丝都动弹不得。 “呜放——” “霄哥儿,你做什么去?!” 是洪夫人从后追上来,莹月这时候挺感谢她,问出了她想问的话。 方寒霄回过头去,沉默片刻——当然他只能沉默,离了纸笔,他无法表述出自己的意思,同样别人也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所以,他似乎歉意地勾起唇角笑了一笑,就转头继续走了。 方伯爷也追了出来,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让人上前拦阻,一边跟在后面追了一截,然后他渐渐发现方寒霄的行进方向了——他是要去正堂! 平江伯府一些较为近支的亲眷已经在正堂里面了,除此外,更重要的还有从祠堂里请出来的已故长房夫妇的灵位,都是洪夫人事先安排好的,一应是为了新人拜堂成礼的布置。 这个哑巴侄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是真的要把徐家给他的这个假新娘子认了! 方伯爷这就不能再观望了,忙快走几步,领着人拦上去道:“霄哥儿,婚姻大事,你万不可赌气冲动,虽则大哥不在了,还有二叔替你做主——” “姑爷,吉时到了,再耽搁就不吉利了。”这一句是蔡嬷嬷在旁敲的边鼓。 方伯爷被打断了话,恼怒地瞪她一眼,蔡嬷嬷心里着急,巴不得立刻按着方寒霄和莹月把堂拜了,但不敢正面冲撞方伯爷,被一瞪,忙又把头缩了回去。 却还是没躲过去,洪夫人正被意外闹得心浮气躁,见这老婆子还敢跳出来碍事,终于忍耐不住,甩手就是一个耳光出去:“不知羞耻的老东西,你还有脸开口!” 莹月站在方寒霄旁边,吓得一颤,她当然不是心疼蔡嬷嬷,只是自小的成长环境使然,她胆小,怕听见这些动静,总疑心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她了。 这时候方寒霄对她的禁锢反而有一点保护的意味了,起码他看上去不是个会动手打她的人,莹月禁不住往他那边挨了一点,也不敢试图要挣开了。 方寒霄没什么特别反应,不能说话省了他许多功夫,他挟起配合的莹月来,长腿一迈三两步绕过众人,走得还更快起来。 下人们迟疑地都去看方伯爷,毕竟是府中的大少爷,没主子下令,他们也不敢硬拦。 蔡嬷嬷不管,捂着脸忙追上去。方伯爷和洪夫人有意见又怎样,姑爷愿意就行,隔了房的叔婶再有能耐,还管得着侄儿择妇不成。 这个道理方伯爷和洪夫人也是明白的,方寒霄不在乎,忍得下这口气,他们还真没有办法越俎代庖,不是他的亲爹娘,就强行要闹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让外人看一阵热闹就完了,掀不起大的水花来。 洪夫人事前把什么都算尽了,网也张好了,擎等着徐大太太投进来,徐大太太没辜负她的期望,真敢抬了假货送了来,可没想到,到头来纰漏会出在她自己府里! 这个大侄儿,难道当年伤的不只是嗓子,把男人的那块地方也伤了?不然他怎么肯怂成这样—— 洪夫人满心不顺地恶意猜测着,一边去看方伯爷的脸色,指望他拿个主意出来。 方伯爷还没说话,便在这时,等候在外面的一个伯府管事见到主子们终于露了面,忙跑上前拦住道:“伯爷,客人们到了大半了,许多想跟您说话,又问大爷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是为什么,二爷和大总管都在花厅里照应着,有的客人还好说,有的就追问闹腾得厉害,比如同大爷玩得好的那位薛大爷,还有隆昌侯府的岑世子,这位爷从前同我们大爷话都没说过几句,不知也夹在里面凑什么热闹,还闹着要跟薛大爷一起来找大爷,二爷被他们缠着,急得都冒了汗——” 他说的二爷是方伯爷的长子方寒诚,方伯爷临时走开,留了他在外面招呼客人。 方伯爷对儿子的窘境没什么反应,倒是一听见岑世子三个字,眼底冒出抑不住的火星来——是的,徐家从来不是他的剑指所向,隆昌侯府才是。 如果侄儿顺着他的谋算走,从徐家而至岑世子,从岑世子而至隆昌侯,一整条线牵连下去,隆昌侯当年从他手里抢走的差事,怎么抢走的,他就能让它怎么易主回来。 但现在想这些都是白想了,方寒霄不配合,作为最关键的人物,他在最关键的问题上扼住了方伯爷的喉咙。 方寒霄是长房仅剩的男丁,他愿意顺着徐大太太说望月有恙而换了莹月来,那就代表整个长房认了这件事。 方伯爷当然可以仍旧把徐家骗婚的真相揭出来,徐家多少还会丢人,可然后呢?徐家满门羞死,对他没有一点帮助。 洪夫人不耐烦地向管事斥了一句:“站一边去!” 然后向方伯爷低声道:“伯爷,要么,把风透到老太爷那里去,霄哥儿是老太爷的命根子,他受了这个委屈,老太爷一定不会白白放过,由老太爷出面,向徐家要交待就名正言顺了——” 方寒霄也不是就没人管得住了,他上面,还压着一个老祖父。 方伯爷沉吟片刻,咬牙摇头:“不行,正为老太爷疼他,听了一定大怒,若是气得归了天,那时就能把隆昌侯拉下马又如何?我不过为别人作了嫁衣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洪夫人焦躁地扯紧了帕子,说话也不顾忌了起来:“真是个祸害!人不在时能坏事——当年岑家把总兵官的差事从我们家抢走,就是靠着往皇上面前进谗言,说伯爷得位不正,有谋害侄儿的嫌疑才挑动得皇上动了疑心,如今回来了,我们也没拿他怎么样,且是帮着他,要把他这门绿头巾亲事退了,他邪了心,还是要跟我们对着来!” 方伯爷听着她的埋怨,紧绷着脸,目光晦暗。 洪夫人尤有不甘:“伯爷,这次机会好生难得,徐望月跟岑永春一拍即合,隆昌侯不在京里,岑夫人不足为惧,我们老太爷重病——方方面面竟是有如天意,只要能把岑永春勾引霄哥儿妻子、为成奸乃至怂恿徐家以庶女骗婚,气得老太爷病情加重之事上达天听,隆昌侯的差事一定保不住——” “别说了。”方伯爷嗓音暗哑地打断了她。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个道理他不懂吗? 可,人算不如天算哪。 ** 方伯爷夫妇为管事所阻、停下商量的这会功夫,方寒霄已经目的明确地拉着莹月走进了正堂院落。 周围一下子人声鼎沸起来,许多人迎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方寒霄。 外面的宾客包括亲眷们只知道新郎官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不知到底为什么,现在见人来了,自然都蜂拥上来问。 莹月感觉到扶着她的一只手撤开,然后不知方寒霄做了什么动作,一个大嗓门的中年女眷的声音就笑起来:“原来是撞了头,我说呢!还是大爷心疼新娘子,抱起来就跑了,我们在里面听见了,都吓得不知怎么回事,外面那起人,说什么的都有——对了,新娘子没事吧?” 136.第136章 此为防盗章。  望月倚靠着一个大迎枕, 半躺半坐, 脸色有一点发白——她受凉是真的, 莹月早上让徐大太太罚站了大半个时辰,冻得抖抖索索,她在隆昌侯府里差不多也站了这么些时候, 不过不是被罚的,而是被隆昌侯府的岑世子拦下来说话耽误了的。 岑世子不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有邀请她进一间花坞去, 望月不敢, 这最要紧的关口, 她心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只愿意在外面和岑世子说话。 “这么做很是, ”徐大太太不住口地夸她,“好人家的姑娘可不会随便跟外男在一间屋子里独处, 你真去了, 恐怕要叫他看轻。不去, 才显得尊重。” 望月抿唇一笑:“娘, 我知道。” 徐大太太想听,她更想说, 细细地道,“岑世子说了好几次, 我都推辞了, 他一点也没着恼, 就陪我在外面呆着, 我瞧他的脸都有些叫风吹红了,我请他回去,他还不肯,还把氅衣解下来给我披着。” 这些话徐大太太都已听过两遍了,仍是听得聚精会神,又第三遍问她确认:“岑世子真说了要来提亲?” 望月含羞点头。她眉目微微有些上挑,五官甚为艳丽,就是这么不施脂粉地躺着,也微微显得凌人——这是她美中不足之处,一旦动怒,艳色会俱化为凶相。 不过徐大太太不觉得,她看自己女儿怎么看怎么好,笑容止不住:“我儿这样的好相貌,怨不得岑家的世子爷一见倾心,若早去,说不定这桩姻缘早就成就了!” “娘!”望月娇嗔了一声,“你忘了,从前岑世子是有妻子的,怎么好说,就是见到了也没有用。” 岑世子比望月大着四岁,几年前就娶了妻,不过妻子命薄,去年时难产,挣命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自己这条命却是没留住,血崩去了。 提到这个,徐大太太终于冷静了一点,嗟叹道:“怎么偏没去干净了——” 望月眼神闪烁,打断道:“娘,别这么说。” “我们自己家里说说,怕得什么。”徐大太太不以为然,不过还是顺着女儿的意住了口,转而道,“那岑世子知不知道你本身有婚约?” 望月点头:“定了这么多年了,他当然是听说过的。不过,”她眉眼间显出骄傲之色来,“他说了,他不在乎,只要我们家退了,他马上就来提亲。” 徐大太太喜道:“真的?那侯爷和侯夫人也能同意?” “他说了,他第二回娶亲,可以自己做主,他要娶个自己喜欢的。”望月面色苍白里透出晕红来,“他还怕我嫌弃嫁过去是做续弦呢,我说我从不在乎这些虚名——” 徐大太太见她停了,忙追着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呀。”望月扭捏着,“娘,我头一回见他,还能说什么,难道我当场就斩钉截铁地允了他不成,那我成什么人了。” 徐大太太愣了一愣:“——说的也是。” 事实上就这个进度已经是突飞猛进到不行了,徐大太太缓了缓神之后,回归了正常思路,倒又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顺利了,忍不住跟女儿又确认了一遍:“你瞧出来他真的是真心?倘若是那等浪荡子,哄着你丢了平江伯府那头,翻过脸来又不认了,怎么是好。” 望月不乐意了,道:“岑世子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怎会做这种事?”她停顿了下,“就算万一我跟岑世子无缘,那我也不要嫁给那个哑巴,平江伯府那门亲我本来就不稀罕,没了才好呢。” 徐大太太想一想,倒也是,其一如今的方寒霄本就是配不上女儿的,其二岑世子想要占姑娘的便宜,哄着她私自出门就是了,用不着来让她退婚这一套,既说了这个话,当就是认真的了。 如此,尽快摆脱掉旧婚约就变成眼下最紧要的事了。 望月也正想到这个,略微吞吐地道:“娘,平江伯府那边要是不依怎么办?虽说岑世子说他什么都不在意,可要闹得不好,就算岑世子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只怕侯夫人——” 谁家婆婆愿意娶一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儿媳妇,就算隆昌侯夫人拗不过儿子,勉强同意了,她嫁过去不得婆婆的喜欢,日子却要难过。 下家有眉目了,徐大太太再不将前事放在心上,当即道:“这不消你费神,照我说,平江伯府心里没点数吗?那方寒霄都成什么样了,前程没了,身体残了,还闷不吭声一跑这些年,可见脾性也是怪诞离格的,这样的人哪点还配得上你,他若有自知之明,该主动将婚事退了,免得耽误你才是。” 望月心中未尝不是这么想的,不过年轻面皮薄,还不好意思像母亲般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只表情上显出认同,又道:“可他家似乎没有退的意思,现在我们去提起来,不太占理了——” 这确实是一桩难题,更难的是,若是单纯的退还好说,可望月退完这边,转头就要高嫁去隆昌侯府,平江伯府就算从前没察觉,见了这一出,也再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到时不要说是平江伯府这等门第的了,就是寻常百姓也难忍下这个哑巴亏。 徐大太太皱了眉:“都怪那方寒霄,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若再迟得一迟事情就简单多了。” 方寒霄一直不归,望月等他是美德,不等是人之常情,风气还不至于苛刻到必要她苦守一生才行。 不过徐大太太敢帮着女儿火中取栗,心中还是有成算的,跟着就笑了一笑:“他如今配不上你,若配别人,倒还罢了。” 望月一时没听懂:“啊?” 徐大太太目中闪过异样光芒,慢悠悠地道:“你二妹妹不是正着急得很吗?云姨娘话里话外漏了几次风了,只差没明着说我耽搁了二丫头。既如此,不如就势成全了她。” 望月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又觉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会意错了,不自觉有点提高了声音:“娘,你、你想让二妹妹——” “嘘。”徐大太太冲她做了个手势,“事未做成,不要张扬,对谁都不要说。” 望月忙在屋内环视了一圈,见都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方定了定神,只是仍旧瞠目:“娘,这怎么行?方老伯爷虽病危管不了事了,可方伯爷好端端地,怎会坐视这样的安排?更别提方大爷,他——他怎会善罢甘休!” 哪个男人忍得了这个羞辱? “明着去说,平江伯府上下当然无人会同意,二丫头一个庶出,如何能与你相比?”徐大太太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全部退出去,然后把声音压低了,“不过,先把人抬过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望月更觉荒唐:“抬过去又怎么样?人家发现不对,立时就能退回来!” 到时候平江伯府被摆了这么一道,将会闹成什么样子,她简直不敢想象。 “平常时候自然不行,”徐大太太胸有成竹,“可你不是才说,方老伯爷正病危了?我料着要不了几日,平江伯府一定得来人了,怎么也得让你在方老伯爷闭眼前嫁过去。这就是机会了。” 她见望月面露茫然,显是还没有绕过这个弯子来,遂把话进一步点透了:“平江伯府这时候想完婚,为的无非两桩,一是让方老伯爷瞑目,二来,说不得也有借这桩喜事冲一冲的念头,方老伯爷叫一冲,也许就能熬下来,这几日外面不都在说着,那老头子得了长孙伺候,精神又好了?” 望月渐渐通透过来:“——娘的意思是,平江伯府就算知道不对,也不敢捡在这时候闹出来,怕气着了方老伯爷?” “气着”还是好听的,只怕直接“气死”了。 “这,还是太行险了。”她凝思着,纤长的玉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被面上富丽的牡丹纹样,“毕竟是娶妻人伦大事,恐怕不会这样轻易放过。” 徐大太太笑容中透出得意来:“平江伯府如今别的人都说了不算,真正做主的是承了爵的方伯爷。只要他不追究,方寒霄一个哑巴又能怎样?” 望月没有那么大信心:“如果方伯爷就是要帮着追究呢?侄儿媳妇临上花轿前被悄悄换了,方伯爷的颜面也过不去的。” 徐大太太摇头:“我儿,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伯爷好大一个肥差叫隆昌侯抢走了,他看不上别的,为此在家赋闲两年了,老伯爷要一去,虽然他们勋贵在礼仪上不及我们这样的人家讲究,也没有老子死了,他还在外面四处钻营要差事的,这三年孝,必得踏踏实实地守了。你说,他想不想守?” 徐大太太所谓“他们这样人家”,指的是从已故徐老太爷算起的文官一脉,文官不守孝敢夺情那是要被同僚戳断脊梁骨的。 勋贵就相对好一点,尤其是以武传家的,总不能仗打到一半把盔甲武器丢了回家来守孝。所以,方伯爷身上要有差事,他把脸皮放厚了,不怕言官喷那可以继续当着差,可他现在没差事,若方老伯爷病逝,他还不好好守孝,那就说不过去了,而且即便他要,也没人敢推举他差事。 这也就是说,方伯爷会冒着气死老子耽误自己前程的风险,给一个隔房侄儿出头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137.第137章 此为防盗章。  方慧人小气性不小,再张口时, 连称呼都换了:“钱家的, 原来你是专等在这里拦我的, 我倒不知道, 我来给老太爷请安,什么时候要经过你的同意了?” 钱家的陪笑:“大姑娘别误会,我岂敢呢。原是夫人吩咐了, 老太爷如今最要静养,等过几日老太爷好了,大姑娘再来尽孝心不迟。” 方慧点了下头:“那我知道了,二婶娘越发厉害了, 都能把祖父看管起来了——” 钱家的忙道:“大姑娘可不要乱说, 怎么叫看管,实是为了老太爷的身体着想,伯爷也是知道赞同的。” 方慧仰着头:“我是乱说, 你就必定有道理了?”她声音一厉, “让开!我带我大嫂来见祖父, 还不见得要你们二房的同意!” 女童声音尖利, 莹月就在旁边,耳膜几乎要生痛,石楠也唬了一跳,悄悄向莹月道:“到底是伯府的姑娘, 看这份派头。” 钱家的却不畏惧让步, 她的腰弯下来, 但笑容几乎没有变过:“大姑娘,您要是独个前来,我冒着惹恼夫人的风险,也要为您通融一二,可您带了这个——”她眼角瞥了一眼莹月,好像不知该怎么称呼她似的,直接跳了过去,“这位来,我就万万不敢应承了,老太爷可不知道大爷给他换了一个孙媳,这要见了,该怎么说呢?老太爷的身子骨大姑娘是知道的,可受不起这个刺激。” 随着她越说,方慧气得越鼓,本就圆圆的脸蛋因为惹了怒色,气成了一颗大红苹果——说实话,这是她没考虑周全,现在被钱家的挑出来,她心里明白自己冒撞了,可不愿意认输承认,脸面上下不来,一口气就堵着了。 莹月想了想:“窝回去,你进去。” 钱家的不是说方慧一个人可以进去吗?她本来也不要见方老伯爷,就先回去好了,见方寒霄再找别的机会。 方慧还不甘心,但钱家的脸色反而僵住了:“这——” 莹月忽然意识到了,她其实根本连方慧也不愿意放进去,不过是捡个现成话说。 方慧也发现了,她眼睛一亮,松了莹月的手就往里冲,钱家的不敢叫她进去,赶着去拦,王氏怕她受伤,忙去护着,方慧人小灵活,从大人们的腿边窜了过去,钱家的跟王氏反而撞在一起,哎呦一声,各自向后倒地。 莹月:“……” 她目瞪口呆。 方慧得意地咯咯笑,一边回头嘲笑钱家的一边飞快向前跑—— “哎呦!” 好景不长,她撞在一个人的大腿上,也呼出痛来。 她撞到的人没有出声,只是及时伸手巴住她的后脑勺免得她倒地受伤,然后修长的手掌伸过来,捋开她的刘海,查看她的额头。 方慧若有所感,一定睛,见到眼跟前的那只手腕上的疤痕,她的呼痛声顿时咽了回去,小脸板下来,挥开那只手,自己站到旁边。 王氏和钱家的从地上爬起来,到他跟前行礼:“大爷。” 方寒霄点了下头,注视着王氏。 王氏就开口禀报:“回大爷话,大姑娘带大奶奶来给老太爷请安,钱嫂子不让进去,大奶奶要回去,让大姑娘一个人进去,谁知钱嫂子还不许,说都是二夫人的吩咐——” 钱家的忙辩解:“夫人也是不得已,都是为了老太爷的身体着想。” 方寒霄眼神毫无变化,似乎听进去,又似乎没听进去,只是背着的手抽出来,向方慧招了招。 方慧虽然跟他不和,但该识时务的时候还是识的,拉着莹月就走:“大嫂我们进去,我看谁敢拦。” 莹月脚步微顿,但见方寒霄站着不动,没有阻拦的意思,就有点磨蹭着跟了过去。 钱家的急了:“大爷,这可不行——” 方寒霄扭头,不知他是做了什么示意,一个原在屋檐下翻检药材的小厮站起走了来,笑道:“钱嫂子,你口口声声说别人会碍着老太爷养病,你在这大吵大闹,还跟人打了起来,就不怕吵着老太爷了?你还是请出去吧。” 他一行说一行动手撮弄着钱家的,竟是硬把她推出去了。 钱家的气得没法,到底不敢在静德院的门口吵闹,一跺脚,转身快速走了。 方慧踮脚去看,道:“肯定跟二婶娘告状去了,哼。” 抓住这空档,莹月向方寒霄道:“我想和泥说话。” 方寒霄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转身走了。 莹月忙跟上去,方慧不解,转回头来也要跟着走,王氏拉住她,道:“大姑娘,大爷和大奶奶说话,那不是你听的,你跟嬷嬷在这等一会。等大奶奶出来,要是大爷同意你带大奶奶去给老太爷请安,你再去。” 方慧不大乐意,不过还是勉强应了,她不想跟王氏在院子里干站,左右顾盼一下,很快跑屋檐底下看小厮翻药材去了。 莹月跟着方寒霄进了一间耳房。 一进门,莹月就忙忙道:“窝想回家。” 她还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嫁给方寒霄太不可思议了,她来找方寒霄,就是觉得应该还有纠正的机会。 方寒霄脚步一顿之后继续走去桌边,凡他在的地方必有纸笔,他很快写了几个字,推到桌边。 莹月充满希望地上前一看:不行。 为什么不行? 被拒绝得太干脆,莹月急了:“窝家噗对——” 她急起来语速快,一快就说不清楚了,还差点喷出口水来,她一窘,偷偷看一眼方寒霄,见他似乎没有注意,忙把嘴闭上。 桌上还有一支羊毫小笔,她灵机一动,伸手拿起来刷刷也写:我家送我来骗你不对,可是你扣下我也不对,我告诉你,我大姐姐是装病的,你把她换回来就好了。 兔子急了也咬人,她这是把望月都卖了,从前她可万没有这个胆子。 方寒霄目光扫过,眼中闪过无语——连告状都能告得这么毫无心计含量。 他手腕拧转,信笔回她:真的? 莹月连忙点头。 方寒霄笔下不停,连着写:那我不能要她。 莹月:…… 她反应过来了,这不是坐实了他的未婚妻不愿意嫁给他? 她后悔地把上一张纸揉掉,又写:我是大姐姐的妹妹,我也不好,你把我送回去,娶别人才好。 方寒霄:不。 这次拒绝比先还简短干脆,莹月一看,不但急了,她还有点气了,字都大了些:我要回家! 方寒霄笔走龙蛇:你已出嫁,此处就是你家。 莹月挣扎:可是应该嫁给你的是大姐姐。 方寒霄终于多看了她的纸一眼,她情急之后,字迹不再似普通闺秀的娟细,笔画转折处的铿锵利落明显起来,因其利落,看去别有一番舒心。 这笔字不知怎么练出来的,都说字如其人,倒也并不全然如此。 因他有所停顿,莹月以为他在抉择,又燃起希望来,他和她的长姐定亲时日太久了,她没见过他,可在徐家提起他来,都是把他作为大姐夫来说的,现在忽然让她替过来,她拧不过这个劲,只觉得不可以,徐大太太要把她胡乱嫁的是别人,她不见得能这么反弹,也许哭一场就认命了。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就见他的笔动了:你清白已失,如何回去。 莹月一下眼睛都吓得瞪圆了——她她她怎么就“清白已失”了?! “窝没——!” 方寒霄微微低头看她,她澄澈的眼神一清到底,因为受了惊吓,眼波颤动着,好似被偶然跃起小鱼惊乱的山间溪水。 莹月这里,是一下吓过头,待跟他眼神一碰,倏忽也就醒过神来:她昨晚是睡在新房里的,一个姑娘家,这么在外男府里睡了一夜,还谈什么清白?可不就已失了。 方寒霄在不在新房不能决定什么,外人眼里,就是这么回事,她要不服不认,那倒也还有一条路——自尽以全清白。 也许能博别人对她的尸体叹一声:原来贞烈。 莹月可不要! 她打小长得随便,女诫之类的教导受过一些——她也是因此识的字,但这种书枯燥得很,明显没有游记话本有意思,她学是学过,完全有口无心,徐大太太不重视她,没闲工夫抽查她的功课,既没人管,她更糊弄了。 所以该懂的规矩她懂,但往不往心里去就是另一回事了,简单点说:她觉悟不高。 叫她嫁给方寒霄她不愿意,叫她为此以死明志,她更不干。 方寒霄不看她了,低头收拾起写过的字纸来。他从她一览无遗的表情上已经得到了答案,看来人单蠢一点未见得全是坏事,她这么快找到出路,都有点出乎他意料。 当然,对他来说,同样也不是坏事。 莹月觉得自己还在挣扎中呢,还想问他为什么要认下她,不过话到嘴边,又顿住了,她直觉她问不出来真话。 138.第138章 此为防盗章。 说到徐大太太这个反应, 玉簪信了,接了话:“太太就是这个性子, 想挑刺,怎么都能挑出来。不过, 怪不得太太连日火气这样大了,方家大爷回来了, 大姑娘恐怕就要嫁过去了。” “不是恐怕, 是一定。”石楠有模有样地扳出手指来数, “头一桩,大姑娘今年十八岁了,方家大爷二十一了, 哪一个还能等得拖得?第二桩,方老伯爷这个寿数,又这个身体, 能不想赶在闭眼前看见孙子把孙媳妇娶回来?太太是没想明白, 她还嫌人家不来, 只怕来了, 就直接是要商量大姑娘过门的事了!” 她说得俏皮,莹月含着粥忍不住笑了一声,怕不雅相,又忙忍回去,把脸颊忍得鼓鼓的。 玉簪也笑了:“太太把人家嫌的那样, 偏偏又不去退婚, 其实这几年方家大爷跑得没了影子, 是最好的退婚时机了,方家不能说什么,大姑娘的名声也没有多少损伤。” “退了容易,上哪再找平江伯府那样的门第呢?”石楠快人快语,“现在可不是我们老太爷还在的时候了。” 徐家上一代的家主徐老太爷是徐家上下几代最有出息的人,在世时最高任过刑部尚书这样的中枢要职,徐望月的婚事就是在他手里定下来的。 玉簪道:“这话也是,这几年太太没少使劲,领着大姑娘去了多少场这样那样的宴席,只是不见一点儿效用。”她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怜我们姑娘,一年到头连二门的门槛都迈不出去,大姑娘婚事不谐,太太还要拿着姑娘煞性子。” 莹月咽下一口粥去,连忙摆手:“我不去,太太眼界那么高,来往的人家连大姐姐都攀不上,我去了可做什么呢?别说太太不叫我,就是叫我,我也不想去。”她补充嘀咕了一句,“而且,我觉得太太这事办得不好,她那些帖子都是从方家要来的,我不好意思沾这样的光。” 徐老太爷当年结亲平江伯府,并没有人觉得徐家高攀,徐老太爷是正二品重臣,掌天下司法刑狱,大九卿之一,国朝延绵至今,文官与勋贵间渐次分明,其实已经不大通婚了,徐老太爷择了个勋贵孙女婿,当时还为清流嘲笑过。 可惜时移境迁,徐老太爷去世以后,徐家门第以飞一般的速度往下败落,如今的徐大老爷只是个从六品的寺丞——就这么个官,还是八年前徐老太爷临终上本替他求来的,八年后,徐大老爷毫无寸进,十分稳定,徐老太爷所以要顶着同僚的嘲笑结亲平江伯府,正为发现了儿子的不成器,勋贵有世袭,比文官家的传承总要稳当一些。徐老太爷当年如此做,其实是称得上睿智果断了。 话说回来,徐大老爷这么点纹风不动的品级,可不能如徐老太爷一般傲视勋贵,譬如隆昌侯府这样的豪门开宴,都不会给他的妻女发请帖。 但徐大太太是个神人,徐家得不到,平江伯府想要一定可以有,问平江伯府要就是了。 方家大爷方寒霄一跑五年,方老伯爷对徐家多少有些歉疚,就都满足了徐大太太的要求,还曾主动让已经接过爵位的二房主母平江伯夫人洪氏带着徐望月出去应酬散心,不过徐大太太心里有鬼,徐望月要是跟着洪夫人出去,她身上的婚约烙印就太重了,因此找理由拒绝了,只要请帖。 聊到这个,石楠也纠结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拿着未婚夫家的帖子给大姑娘另寻别的金龟婿,这样的事只有太太做得出来。” 徐大太太这件事做得很小心,不过一个府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主子们到底是什么主意,下人天长日久看多了,多少看得出来。 徐大太太打的是这样一个如意算盘:借着平江伯府的光,徐望月继续能在豪门勋族间行走,等寻到了新的好头绪,再回过头来把平江伯府的婚约退掉。 这是徐太大大对这门婚事极为不满但又一直不肯去退的最重要缘故:退了,徐望月就要被打回从六品小官女儿的原形,连那些她中意的好人家的门都进不去,又怎么再攀高望上呢? “总之,我是不要去的。”莹月总结,不过说完了她又觉得好笑起来,道,“好像太太真愿意带我去似的。” 两个丫头闻言,都怜惜地望向她。 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再是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说亲的年纪,也该由长辈领着出门见几次客,偏是她们的姑娘可怜,竟一次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莹月被看得不自在,捂住脸颊:“别想啦,就算大姐姐定下了,还有二姐姐呢,轮到我且早着。” 其实徐望月的亲事早在十年前就定下了,不过徐大太太不这么想,她还沉浸在徐老太爷仍在的往日荣光里,以为能配伯府世子的女儿断不能许一个前程断绝的哑巴(虽然都是一个人)。她是如今的徐府主母,她要这么认为,也没人敢去打破她的美梦,只能由着她使劲。 这份力气,自然是一点都不会浪费在庶女们身上。 惜月十七,莹月十六,放在一般人家都是安安稳稳准备嫁妆的时候了,但在这个家里,顶上的嫡长姐一天安分不下来,她们两个只能跟着飘摇不定。 闲聊到这里就有点沉重了,不想带累主子的心绪,石楠忙把话头扯到徐惜月身上,道:“那边梅露姐姐在合什念佛呢,说方家大爷如今回来了,大姑娘能早点嫁过去就好了,二姑娘再拖下去,可不得了。” 越往后,适龄的好儿郎越少,能挑拣的余地也越小。 这个道理其实放在莹月身上也通用,她跟惜月前后脚的年纪,实在没差多少,不过她平常没什么机会出门,养得心性很天真,上面有两个未嫁的姐姐,她就觉得婚姻这事离自己还挺远,也不知道该为此发愁,浑然不觉地继续吃起粥来。 玉簪接话:“话是这么说,但这门婚事真的做成了,我觉得方家大爷也怪倒霉的,我要是个男人,可不愿意娶大姑娘这样的。” 石楠听得哈一声笑了,忙忙点头附和:“我也不愿意!” 玉簪闲话归闲话,不耽误眼里的活,她见着莹月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把碗箸往外推了推,就及时上前收拾,一边接着道:“太太和大姑娘的这份心思,也不知道平江伯府到底察没察觉,照理说,该有些数的——好比像今天,明知道方家大爷回来了,方老伯爷很不好了,没有十分要紧的事,大姑娘于情于理都不该再往外凑,可一听说隆昌侯府要开花宴,大姑娘还是要去,平江伯府也真是好说话,还真帮忙又弄了帖子来。” 这一说,石楠想到了什么,忙道:“岂止呢!姐姐,你不知道,我听云姨娘院里的丫头说,平江伯府跟隆昌侯府其实不对付,方老伯爷三年前身子不好,把伯府传给了方伯爷,身上总兵官的差事却没能传下去,叫隆昌侯截走了,为此两家面上没什么,私下芥蒂不小。” 莹月原来正反手去身后的黄花梨小炕柜里摸她爱看的书,预备一会看,听见了惊讶地扭回头来:“真的?那洪夫人对我们太太也太好了。” 在徐家里,如果说徐大太太是个神人的话,徐大老爷就是个更神的人,儿女亲事在他眼里都是琐事,不值一提,徐老太爷在的时候由徐老太爷管,徐老太爷不在了,那就由徐大太太管,总之跟他是没什么关系的。既然徐家出面的是徐大太太,平江伯府对应接待的当然也是女眷,所以莹月有此说。 石楠神秘地道:“姑娘也觉得怪吧?我猜着,这里面肯定有事。” 莹月好奇追问:“有什么事?” 石楠老实道:“——不知道。” 玉簪也正停了手里的活聚精会神要听,闻言笑白了她一眼:“不知道你说得这么来劲,哄着姑娘玩呢。” 石楠憨笑道:“我都是听梅露姐姐她们说的,究竟里面怎么样,她们没猜出来,我也没处打听去。”又道,“对了,梅露姐姐她们都说,大姑娘这回出去肯定没用,方家大爷都回来了,还能有什么多的想头。” “大概就是回来了才着急,不然,太太火气大成那样。” 石楠点头:“也是,最后再搏一搏,说不准天上掉大饼了呢。” 莹月听着两个丫头的对话乐了,道:“我宁愿掉一掉,最好是掉个大姐姐和太太都满意的,太太高兴了,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一点。” 石楠玉簪听了,都心有戚戚焉地一齐点头。 主仆三个挺像,都是既没大志向,也没大本事,只希望能窝在清渠院里默默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的。 嗯,石楠玉簪两个丫头想的还多一点,会替莹月展望一下她未来的夫婿——别的都不求,在徐大太太手里也求不来,能是个脾气温柔,待姑娘好一点的郎君就最好了。 她完全没脸睁开眼来,只听屋里静了片刻,洪夫人否认的声音继续响起来:“不是,这不是徐家大姑娘。” 莹月持续装死,别说她现在舌头咬了说不出话来,就是能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平江伯府的人解释,说她事前不知情,说她全然是被迫的? 谁信哪! 不过虽然没睁眼,她也能感觉到不知有几双眼睛诧异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莹月尴尬得手脚都发麻了,她这时候也不想着贪心人家的药了,只希望洪夫人一生气,直接叫人把她抬起来丢出去算了—— “夫人,老奴见过夫人。” 莹月睫毛一霎——是蔡嬷嬷的声音。 徐大太太的陪房,非常厉害的一个老嬷嬷,手劲特别大,她现在被拧得最多的腋下那一块还觉得隐隐作痛。 洪夫人的声音里蕴着不善:“蔡婆子,这是怎么回事?我方家这几年来有什么不到之处,你们要在大喜的日子里闹出这个花样来?跟来送嫁的你们家主子是谁,叫来与我个交待!” 139.第139章 此为防盗章。 “小儿子, 大孙子,老头子的命根子。” 洪夫人正吃着一盏燕窝, 闻言把白瓷小碗往桌上一放, 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微微冷笑起来:“怪道民间都这么编排呢,这大孙子才回来几天, 老头子的人已经都听了他的调派,话都不用说,使个眼色,就比圣旨都灵验了。” 钱家的知道她心绪不好,不敢说话。 “你说, 大房这是什么风水?”洪夫人问着她, “大的先不说,连个八岁的毛丫头都这么难缠,当年我养着她,没半点亏待,她死活不愿意, 还闹到老太爷那里去。如今弄个假货进了门, 她倒当了宝,巴巴地还要领着给老太爷请安去——凡是她大房的, 管是什么阿物儿,都比我们尊贵!” 钱家的赔笑道:“大姑娘打小性子左, 不识好歹, 夫人别和她一般见识, 气着了犯不着。” “她不是性子左, 霄哥儿没回来前,她不这样。”洪夫人淡淡地道,“霄哥儿回来了,她有了撑腰的,方一下子厉害起来了。” 钱家的一回想,果然如此,从前方慧一个小人也磨牙,但还没到敢当面提着洪夫人叫板的程度。 她忙道:“还是夫人眼明心亮,可不是,大爷回来这阵子,大姑娘一直横眉冷对的,老奴还以为大姑娘记恨着他呢。” “那是她一个娘的亲哥哥,再记恨,能记恨到哪里去。”洪夫人道,“慧姐儿心里清楚着呢,不然,凭我怎么捂她捂不热,霄哥儿弄个假货进门,她倒认了?” 钱家的道:“夫人说的是。说起来大爷也古怪,徐家这么踩他的脸,夫人和伯爷要替他出头,难道不是好意,他竟不愿意,老奴怎么想,也想不通。” 提到这个,洪夫人眉头紧蹙起来,她也想不通。 她昨晚与方伯爷商量了半宿,都没商量出个结论来。 退一万步说,哪怕方寒霄看穿了他们是要借他之力,出面去打隆昌侯府,可这件事与他也没有坏处,难道为了他心头的一些旧日不平,他就宁愿把自己的婚姻视为儿戏,也要坏了二房的事不成? 这岂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夫人别太劳神了。”钱家的觑着她的脸色,小意劝道,“也许大爷就是任性胡为,五年前,老太爷虽不得已上书撤了他的世子位,但同他再三许诺,必会替他设法别的前程,私房也都将留予他,保他一生富贵无忧,这想得多么周到?结果他留了张纸条就跑了,把老太爷伤心得躺了一个来月。如今回来又怎么样,两手空空的,还是只得去服侍倚靠着老太爷,早知今日,何必在外面胡折腾了这么久呢。” 洪夫人面色并不见好转,不管方寒霄到底是怎么想的,方伯爷难得觅到的一个机会确实是错失了,下一回能不能这么凑巧,那是很难说了。 钱家的见不奏效,小心地又加了把劲:“不过,幸亏他跑了,若不然,老太爷那时候正是最心疼他的时候,凡他要什么,再没有不给的,五年下来,只怕不等老太爷归天,就要把老太爷的私库都搬空了,伯爷和夫人大气,不好同残了的侄儿争,可就吃了闷亏了。” 这一句终于戳对了洪夫人的心思,她眉头不由散开了一点,但嘴上道:“胡说,我们做儿孙的,孝敬老太爷还来不及,谁还去想他的东西?” 钱家的忙道:“是,是,老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见识,哪里比得上夫人的心胸。” 见洪夫人面色稍霁,她终于敢提醒一句:“静德院那边,夫人看该怎么办——?” “怎么办?由他去。”洪夫人的话里又带上了火气,“他有能耐,就把那个假货带到老太爷面前去,看老太爷气死不气死,老太爷有个好歹,我倒要看他在这府里还能怎么样!” 钱家的一想不错,方老伯爷是方寒霄最大的靠山,他虽然一时为了同二房作对,把那假新娘子留下了,但必不敢真由着方慧胡闹,把假新娘带到老太爷面前去,如此,她倒是不需要紧张了。 钱家的就笑了,道:“怎么样,那还不是由着夫人说了算了。” 洪夫人听了这话,眉梢一挑,方重露出了点笑模样来。 ** 这个时候,方老伯爷刚刚用完了药。 方寒霄把空掉的药碗递给侍立在旁的丫头,接过她捧着的帕子,替方老伯爷擦了擦嘴边的药渍。 他的动作比丫头粗放一点,说是擦嘴,其实是把方老伯爷半张脸都盖住擦过了。 然后他把方老伯爷背后的迎枕撤掉,用臂弯圈住方老伯爷消瘦苍老的身体,把他扶躺回枕上。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比丫头有优势了,他正值青壮,毫不费力地搬动着方老伯爷,又快又稳,一点不会让方老伯爷觉得不适。 方老伯爷平稳地躺回了枕上。从面容上看,他脸色蜡黄黯淡,毫无血色,脸颊瘦得都凹陷进去,眼睛无神得半合着,病得着实很重。 但其实,这已经是他好一点点以后的形容了,退回大半个月前,他病情一度恶化到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方寒霄转身要去放帕子,方老伯爷声气虚弱地道:“霄儿。” 方寒霄脚步顿住。 “你想好了,真要这么做?” 方寒霄转回身,点头。 “胡闹。”方老伯爷艰难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你听祖父的,把那丫头送回去,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几天了,临终一本替你求个前程,皇上不会不允,到那时,你再另挑个合意的闺秀——”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方寒霄从床尾的立柜上拿过一张纸来,杵到他眼跟前,上书四个大字:安心养病。 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皱巴巴的眼皮都被噎得睁大了些,怒道:“拿、拿开!” 小兔崽子出去跑了几年,别的没见长进,不知从哪学了这一手噎人的功夫,还专冲着他来,真不怕把他气死! 方寒霄还算听话,把纸张移开了。 方老伯爷平了平气,继续道:“我知道,你又怨我了,这事确是祖父不好,被和大司寇结亲的荣光迷了眼,没想到他去得早,遗下的子孙如此不成器——” 他又停住了,方寒霄换了一张纸,悬在他眼前:不怨,真的不怨。 “……” 方老伯爷又平了平气,平不下去,这些纸若是方寒霄现写的还罢了,都是早已写好的,他一开始教导劝说他,他就拿这些东西回应他,最令他生气的是:居然都能回应得上! 方寒霄把纸移开了,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看上去是真的毫无怨怼,朗眉星目,端正俊秀,表情舒展。 可方老伯爷总是不能相信,他亏待了他,他知道,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孩子,一朝出了事,他不能加倍宠回去,还把他的前程拿走了,逼他气急出走,现在孩子心里有他,知道他病了,还是回来了,衣不解带地服侍他,可他给他定的亲事又出了错—— 是的,洪夫人料错了,方寒霄从回来一直住在静德院里,昨晚上也是,喜宴结束后,他就直接把徐家玩的花样告诉了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没被气死,而是瞬间气精神了。 孙儿终于回家,方老伯爷原本觉得余愿已了,临终上一本,再把私库交给孙儿,这一口气就可以安心咽下去了,不想不行。 他还没咽气呢,徐家都敢这么拿他的孙儿不当数,咽了,孙儿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而且他现在变成了个哑子,受了欺负连说都说不出来——哎呦,方老伯爷这么一想,凭是千锤百炼的一颗心都酸成了一泡水,觉得有一根线牢牢地把他的这口气吊着,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到下面找他的老婆子和大儿子去。 见了长子可怎么说呢?长子那么放心地把儿子托付给了他,以为他这个做祖父的一定不会亏待了,结果没几年,他把孙儿带成了这个模样,不说长子两口子了,就是老婆子也要把他骂死。 方老伯爷想到这里,已经选择性遗忘了方寒霄拿两张纸就能把他噎住的事,语调缓和下来,无奈地道:“霄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寒霄走去立柜——方老伯爷忙道:“住手,我不看!” 晚了,方寒霄已经返身把纸刷地一抖,六个大字映入他眼帘:少操心,多静养。 这三张纸是出现在方老伯爷面前频率最高的三张,基本可以应付方老伯爷的一切问题。 被糊弄了一脸的方老伯爷已经气不动了,闭上眼好一会儿道:“——好,我不管你。但是那丫头,你带来我看看。” 140.第140章 此为防盗章。 方老伯爷看他这表情就一噎——这噎不是动怒, 而是一股从心底生出的无力感,五年算得一段不短的时光了,方寒霄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 正是成长中最重要的一段岁月,这一段最重要的岁月,方寒霄离开了他的羽翼, 这个曾经爱说爱闹的长孙像一只雏鹰, 主动决然地跃下了悬崖, 去受风霜雨雪的摧折。 从外貌上看, 终于归来的方寒霄不像吃过很大苦头,只是成熟高大了一些,但方伯老爷不能自欺欺人,他知道他不可能没有吃过苦头。 别的不说,照顾重病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方寒霄从一回来就直接接手照顾了他,完全不用跟小厮学习, 只询问了一下王大夫所需要注意的事项——而他从前在家时从未做过这等事, 这一手伺候人的工夫是怎么凭空来的, 方老伯爷问过他,他不说, 方老伯爷便也不敢细想。 他不忍心想, 也不忍心逼他, 只得这么含糊着罢了, 只当孙儿是出去玩耍了一趟, 玩够了,就回来了。 但是吧,他也不是时时都能这么想得开的。 怎么说呢,别人哑掉之后在表达上必然要出现许多缺陷,心性也会跟着一起生变,方寒霄的变化也有,但是是另一个方向,他不会说话了,苦恼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比如方老伯爷现在,方寒宵给他摆出这么一张平平静静的脸,这比拿事先准备好的字纸堵他还让他头疼,因为方寒霄一旦离开纸笔,就等于切断了跟别人交流的渠道,别人还不能拿他怎么样——欺负一个哑巴,好意思吗? 方老伯爷有时候都觉得,这个孙儿非但没有为自身的哑疾所困,反而将它化成了一项利器。 这样一想,方老伯爷又骄傲起来——要是孙儿能不用来对付他就更好了。 “霄儿,我跟你说话,你今晚上搬回新房去,听到没有?”为抱重孙的念头所鼓舞,方老伯爷不放弃地又强调了一遍。 方寒霄这次终于给他回应了,万能三张纸其中的一张:少操心,多静养。 “嘿,你这小子!”方老伯爷气的,仅剩的几根胡须都吹翘了起来。 方寒霄已经在给莹月眼神示意,告诉她可以走了。 莹月不管他们祖孙间的交锋,逃过一劫般,抬脚就要走,方老伯爷想起什么,忙道:“等等。” 他问方寒霄:“前几日叫你装的那红包呢?拿给你媳妇。” 别管他对莹月有多少不满意,新妇是他叫来磕头的,那人不能白来一趟,见面礼必要给的。这红包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只没想到实际进门来的换了个人。 方寒霄点点头,去立柜那里取了红包,塞到被叫住的莹月手里。 莹月不大敢接,方寒霄不跟她拉扯,直接往她手心一塞,莹月怕掉地上,只得忙捧着了,看上去倒不出奇,红红的一个包袋,里面菲薄,可能是装的纸张,轻飘飘的。 方老伯爷这心不能少操,又想起来一事了:“霄儿,你娶了这个,那先头那个怎么说?婚书换过没有——嗯,你办这些不便,把你二叔叫来,我同他说。” 方寒霄走回床边的脚步微顿,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于莹月的替嫁,他不过顺势而为罢了,婚书不婚书的,他没成过家,没处理过细务,方老伯爷不提,他一时真未想得起来。 他给方老伯爷写:知道,不必二叔,我来。 方老伯爷看过,叹了口气:“好吧,不必就不必,你不喜欢你二叔,我也不逼着你了,等我眼一闭,我这里的东西终归都是你的,你就是败家些,也尽够你用了。” 方寒霄眉梢微微一挑,居然露出点笑意来,他手腕随意转动,写与方老伯爷:我没不喜欢二叔。 方老伯爷哼了一声:“祖父面前,你嘴硬个什么劲。” 他重病榻间都看开了,孙子跟儿子不合就不合罢,硬按着孙儿的头叫他去蹲叔叔的屋檐底下,再是为他好,也是委屈了他,何必呢。 但方寒霄居然换了张纸,诚恳地又给他写了一遍:真的没有,我出去一趟,都懂事了。 “……”方老伯爷很狐疑,他说了这么一会话,本来已经疲累了,硬是又挣出点精神来,道:“我不信,霄儿,你不用敷衍我。” 说是这样说,他心里其实已经燃起希望来了,哪个老人愿意见到家宅不宁儿女反目,往日就是有什么恩怨,一家子,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能过去最好过去,往前面看,慢慢重新和睦起来才好。 方寒霄去重蘸了墨,低头刷刷写:事过境迁,如今我回来,该着二叔嫌我多余了,是二叔不高兴,我并没有什么。 方老伯爷看了这一串,愣了愣:“什么话,你二叔怎么就嫌你了——” 不过他不是掩耳盗铃的性子,既知道他们叔侄不合,勉强说这些也是无益,说一半就停了,转而把方寒霄的话又看了看,照着他的思路想了想,通了:“哦,你二叔不高兴,你就高兴了。” 方寒霄虽然不是这么写的,但他也不否认,只是笑了笑,把纸收了回来。 方老伯爷见他笑,就不舍得怪责他了,还顺着道:“不要管你二叔高兴不高兴,他要真嫌你,哪里苛待了你,你告诉我,我叫他来教训,有我在一天,绝不叫你受他的气。” 这心偏的,假使方伯爷在此,听到老父的话恐怕得吐出一口血来,但方老伯爷这是信了方寒霄的话,以为他真的打算摒弃前嫌了,自然没口子地哄他,至于方伯爷,他好几十岁的人了,又是做叔叔的,让让侄儿怎么了? 方寒霄把安心养病那张纸向他晃了晃,又新写了几个字交待自己的去向:我去办一下婚书。 方老伯爷之前都没敢问他对二房如今是怎么个看法,只怕一问又把他问跑了,这下忽然得了意外之喜,高兴极了,看过就点头道:“嗯,我这里的人你都可以用,你看谁办这事合适,就叫他去,叫徐家把原来那封婚书交出来,你亲眼看着撕毁,然后重新写一封,知道吗?” 方寒霄点头,看方老伯爷安心地合上了眼休息,他俯身替他掖好了被角,转身出去。 ** 莹月同方慧跟在后面,方慧的小目的没有达成,有点闷闷不乐,出来后拉着莹月道:“大嫂,我们回去吧。” 说完有意不向方寒霄打招呼,就要走,莹月不想和方寒霄打交道,也是不知道能和他说什么,顺着转了身。 方寒霄并不管她们,只是随后往外走,他要去拿当年的庚贴聘书及才写就不久的婚书等一套婚证物件,父母去后,大房的东西都到了他手里,他出去这几年是由方老伯爷代管,他一回来,方老伯爷当时只剩一口气,怕自己不治,忙忙都交待给了他,包括这些在内。 他没有亲自去徐家,时近午时,最终持着这些赶到徐家的是方老伯爷的一个幕僚亲信周先生。 徐大老爷照常不在,徐大太太出的面,她望着抛在面前桌上的一套婚书,神情非常恍惚。 她疑心自己是耳朵出了错,又或者索性是一夜没睡,现在不小心打了个盹,于是陷入了自己构造的美梦之中。 不然,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徐大太太的全部感觉,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喜从天降! 周先生态度斯文地催了她一声:“大太太,我们老伯爷和大爷那里,还等着回话,您是有什么难处吗?” 徐大太太以指甲在袖中掐了自己一把,借着那痛楚,才能明确这确实不是梦,并同时压下自己奔涌而出的喜悦,她使帕子去擦并没有一滴泪的眼睛:“唉——我竟不知道怎么说了!老伯爷真是大人大量,宽宏肯体谅人,只是可惜我们大丫头没福,偏捡在这时候病了——” 周先生很好地藏起了眼底的一丝鄙夷与不耐烦,微笑着,听徐大太太抒发了一通关于自家如何不得已如何想成全老伯爷念想的意思,待她说得告了一个段落,方提醒道:“大太太,您看这婚书?” 141.第141章 此为防盗章。  现在辰时末了,徐大太太开始当家理事, 有家务要回的管事媳妇大娘们陆陆续续来了, 她仍旧饿着肚子站在这里。 冻得冰冷的四肢, 与饿得发疼的肚子,竟分不出来哪个更难熬一点。 来来往往的那么些人,目光都有意无意刮在她身上, 罚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 莹月不想同她们的目光对上,就假装被身边的石榴树吸引, 盯着其中一根枝条发呆。 这根枝条上, 比昨日多萌发了一个小小的嫩叶尖尖。 莹月会这么清楚, 是因为她昨天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的——嗯,这不是她第一次出来“醒”规矩了,昨天徐大太太罚她的理由,是说她请安的声音太小, 有不想给嫡母请安的嫌疑。 所以今天她才把嗓门放大了些, 不想, 又撞到了徐大太太手里。 这也不奇怪,嫡母想挑庶女的错, 那真是太容易了,只要徐大太太想, 莹月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是一条过错。 当然, 徐大太太自己绝不以为这么做有什么苛刻之处, 没打没骂, 又不是数九寒天,这个时候往外站一站,还能把人站坏了?这么点仁慈的小小惩罚都受不住,那一定是庶女其心不正,安心要使苦肉计同嫡母作对—— 所以现在莹月把腿站成了两条没知觉的木棍,也只好撑着继续站下去。 不过到了这个时辰,也好捱了一点,因为日头渐渐升高了,挟着寒意的晨风缓缓歇了,先前虚幻似的金色阳光照在身上终于有了真实的暖意。 也就在这时候,徐大太太身边的一个大丫头金铃出来了,穿着簇新的石青短袄,紫花细布比甲,笼着手,要笑不笑地站她面前,道:“三姑娘,太太使奴婢出来问一声,你可知道错了?” 莹月张了张嘴——脸有点冻僵了,她顿片刻才回出话来:“——知道了。” “那就去吧,明日,可不要再犯了。” 金铃传的是徐大太太的话,代表的也是徐大太太,莹月屈了屈僵直的膝:“是,多谢太太教导。” 金铃往旁让了半步,没多的话,转身径自上阶又掀帘进去了。 莹月到此时才敢跺了跺发麻的脚,把手放到嘴边呵着,汲取着一点热气,往院子外慢慢走去。 她弯腰拱背的瘦弱背影落在来往人等的眼中,也博得了一两声同情:“唉,托生成姑娘又怎么样,没个娘——” “嘘,你不要命了?”一个大些的丫头正好走过发出感叹的擦廊柱的小丫头旁边,听见了,兜头给了她一下子,小声训道:“太太好好的,三姑娘怎么就没娘了?叫太太听见,皮都揭了你的!” 小丫头忙忙讨饶不迭,待大丫头走了,埋头擦起廊柱来,再不敢多话了。 ** 莹月在回程的半途中,叫她的丫头石楠接着了。 石楠本来眼眶就发红,在道边上焦急地来回打转,一见了她蹒跚的步伐,飞奔着迎上来,眼泪同时洒下来:“姑娘!” 莹月让她扶住,顿时减轻了不少负担,放松下来挨着她,笑道:“哭什么,我没事,这不是回来了。” 石楠哽咽道:“姑娘别说了,快回去吧,玉簪姐姐把热水汤婆子熏笼都备好了,姑娘赶紧回去暖一暖。” 莹月又冷又饿,也没什么劲头说话,就点了头,由她一路扶回了清渠院。 清渠院位置很偏,窝在离正院最远的西北角里,莹月每天去请安都要走老长一段路,冬日里尤其受罪,每天早晚都各灌一肚子冷风。但莹月仍然很喜欢这里。 作为家中最不受宠的庶女,能独占这么一个小院算她运气好了。 她生母是徐家的丫头,很早就病亡了,徐大太太看见庶女刺眼刺心,不想接她到正院里养,就把她丢给了徐惜月的生母云姨娘。 莹月在云姨娘的院子里住了两年,当时她才是个三岁的奶娃娃,什么也不懂,凡事都跟在长一岁的姐姐惜月后面,惜月让云姨娘教着做什么,她就跟着学,姐妹俩天天请安一道儿去,一道儿回,小小的两个人看上去很和睦。 如此过了两年,不知徐大太太怎么回过味来了,认为如此是给云姨娘送了助力,莹月由她养大,凡事还不都听她的去了? 于是折腾着又把莹月挪了出来,但徐大太太自己仍是不想养她,寻了个空着的小院,随便配了几个下人,把她扔了进去。 小的时候莹月懵懂着,刚离开惜月那一阵一个人还哭了一阵鼻子,但渐渐大了,她就觉得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也很好。 这个小院太偏了,一般人串门都懒得串到这儿来,莹月回来,把院门一关,就把那些风霜喧扰全关在外面了。 “姑娘!” 她的另一个丫头玉簪站在帘子外翘首以盼,见她回来了,忙小跑过来:“姑娘快进去,我烧了热水搁在熏笼上,现在还烫烫的,姑娘快把手脚暖一暖。” 两个丫头左右簇拥着把莹月扶进屋里,石楠替她脱鞋袜,玉簪走到床前,从被窝里拿出汤婆子放到她怀里,又转头去端熏笼上的铜盆。 鞋袜褪下,莹月小巧的双足悬着,她脚尖冻得生疼还发痒,迫不及待地就要往盆里放,石楠忙道:“姑娘等一等。” 捉了她的双足先替她生搓着,连着小腿一片,直搓到发热才许她放进水里。 莹月乖乖地抱着汤婆子由她摆布,冒着热气的水流漫过脚面,浸到脚踝处,她舒服地叹出口气来,往搭着陈旧墨绿椅袱的椅子里靠了靠。 玉簪见她耳朵红红的,伸手摸了摸,冰凉,不由怜惜地道:“再这么挨两日,姑娘连耳朵都要冻坏了。” 怕她生起疮来,一下一下地替她搓着,又小心地避开她耳垂上坠着的两粒珍珠小耳珰。 莹月自我安慰地道:“应该不会的,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了。” 转身去拿干净布巾的石楠一听这话急了,忙转回来道:“这么说,姑娘明儿还得去挨罚?不行,我明天一定要跟姑娘去,姑娘可别再哄我留下了。” 姑娘家娇贵,在自己家里行走也很少落单,莹月今天会一个人在那罚站,是因她昨日带了石楠去,结果主仆俩一起在那站了快一个时辰,她觉得今天去情况可能还不大妙,就哄着没带石楠。结果,果然。 玉簪也道:“要么明天我陪姑娘去,没有姑娘挨饿受冻,我们在这安坐的理。” 莹月拒绝了:“都不要。谁去,都是再白赔一个进去,我病了,有你们照顾我,你们病了,怎么办呢?我笨手笨脚的,可不会伺候人。” 石楠想哭又想笑:“姑娘说什么话,谁敢劳动姑娘伺候我们?”说完了又很发愁,“太太这股邪火,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啊。” 以往莹月的日子其实没有这么难过,她窝在这个偏远的小院里,不争不抢任何物事,给什么待遇都受着,徐大太太有交际要应酬,有家务要管,有亲生的子女要操心,一般情况下,犯不着来和她活得这个影子似的庶女过不去,丢远一点,少看见几眼也就是了。 现在忽然改了常,自然是有缘故的。 这个缘故,家里上下其实都知道了,只是不想触着徐大太太的霉头,还没人敢在明面上说出来。 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莹月还是可以说一说。 脚泡好了,身上重新暖乎乎的,玉簪去隔壁耳房端炖在小炉子上的蜜枣粥,莹月就向正替她穿袜子的石楠问道:“怎么样?消息打听确实了吗?” 石楠早上没跟她去罚站,也不是真的就在家里安坐了,莹月哄着她,给她寻了差事,叫她去打听一下昨天听到的一桩闲话。 能在清渠院这个冷窖里当差的,都不是什么很有本事有背景的下人,但石楠是家生子儿,要打听事,总归还是找得到自己的一点门路。 她一边引着莹月的脚踩进只在屋里穿的软罗绣鞋里,一边抬了头,很有兴趣地道:“打听到了!我去云姨娘院里,找梅露姐姐,假装要借二姑娘的绣花样子看一看,没等我寻话头提起来,那里的丫头自己就在议论着——方家的大爷,是真的回来了,而且都回来有七八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