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醒方知身是客 为了一桩灭门惨案,HS市刑警队长孙毅整整三天没合眼,这眼见好不容易结案,他回到家里二话不说,倒头便睡。 谁知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有人哐哐砸门: “大人、大人!快起来啊,出大事了!” 那动静大的如同在擂鼓,就算孙毅想装作听不到都难,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尤其口鼻处黏黏糊糊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他下意识的伸手一抹,却抓了满手黑褐色的粘稠液体,隐隐还散发出一股呛人的腥味儿。 血?! 这下孙毅可算是彻底清醒了,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警惕的举目四望,却发现自己那乱糟糟的卧室,竟改天换地一般变了模样: 木框纸糊的窗棂,挂着锦幔的大床、雕着五福捧寿的衣柜、踩在龙龟背上的仙鹤烛台——尤其那西墙根下的木架上,竟还摆着一柄寒光烁烁的金丝大环刀! 这到底是…… 孙毅一时间脑子又有些发蒙,恍恍惚惚间,都搞不清楚自己这到底是醒着,还是彻底睡迷糊了。 冷不丁的,他又发现那金丝大环刀旁边,还摆着个半人高的铜镜,心中一动,忙三步并作两步的扑到了铜镜前,怀着三分惶恐七分期待,小心翼翼的把脸凑了上去。 倒映在铜镜里的那张面孔,虽然依旧是浓眉大眼国字底,却至少年轻了十几岁,五官多了些棱角,身量也魁梧了不少——但更让人瞩目的,还是那一身钢浇铁铸般的古铜色肌肉。 人鱼线、八块腹肌、倒三角的肌肉群…… 孙毅下意识的曲起了手臂,便见肱二头肌上鼓起小山似的一块,保守估计也有D罩杯的规模! 这…… 莫非是传说中的穿越?! 孙毅慌张的向后退了半步,脑子里乱的跟一锅粥仿佛,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见那柄金丝大环刀,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付,突然间就萌生出一股擎刀在手的冲动,于是想也不想的伸手一捞,把那金丝大环刀攥在了掌心里。 这刀单看卖相分量十足,谁知拿起来却轻的跟铝片仿佛。 孙毅一不小心多用了些力道,九枚铜环便撞的哗啦啦乱响,那清脆的撞击声似乎有魔性一样,顺着他的耳朵直刺入脑髓深处,然后无数记忆碎片便在脑海中炸裂开来! 大周王朝? 驻茜香国武官孙绍宗? 得罪了义忠亲王? 还有个胞兄叫孙绍祖? 这些记忆碎片并不完整,次序上更是凌乱无章,孙毅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算是整理出了个大概的脉络: 这具身体原本属于一个叫孙绍宗的家伙,他出身于大周王朝军旅世家,因为得罪了当朝权贵,差点把性命搭进去,不得已,胞兄孙绍祖只得托了关系,把他送到茜香国暂避一时。 不过避祸归避祸,孙绍宗在茜香国也并未脱离‘大周朝廷的怀抱’,他如今是大周驻茜香国武官,实授禁军正六品都尉衔,掌管着使馆里三十几名护卫,算是大使牛永信之下的二号人物。 虽说孙毅也有些搞不明白,这什么大周王朝、茜香国的,到底是历史上的那朝那代,但接受了这些记忆碎片之后,他至少对这个时代有了基础的了解,心里也便稍微踏实了一些。 唉~ 既然已经穿越过来,怕也只能认命了。 就在孙毅……不,就在孙绍宗心中五味杂陈,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之际,那擂鼓似的砸门声再次传入耳中:“大人、大人!快起来啊,牛大人遇刺身亡了!” 大使牛永信死了?! 孙绍宗脑海里立刻闪出一条信息:依照大周律例,朝廷特使如果横死在异域番邦,所有随行护卫都要以死谢罪! 靠~ 自己不正是那牛永信的护卫统领吗?! 才刚刚穿越过来就要掉脑袋,这简直比千里送人头还悲催啊! 孙绍宗来不及多想,拎着那金丝大环刀上前拨开门闩,随手一扒拉,两扇大门便纸片似的左右分开,‘哐’一声撞在墙上,直震的梁上尘土簌簌而下。 他一脚跨过门槛,见外面站着个顶盔掼甲的矮子,便一把揪住对方的脖领子,轻轻巧巧的拎到了眼前,大声喝问道:“牛永……牛大人是怎么死的?!” “嗬……嗬……” 那矮子在半空中手蹬脚刨,嘴里嗬嗬乱响,却哪里说的出一句整话? 孙绍宗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差点把他给勒死,忙把这矮子小心翼翼的放回了地上——呃,貌似对方也不是特别矮,只是自己现在太过魁梧,才显得对方海拔不够。 而且以这厮的体重做基准,孙绍宗也察觉到,那柄金丝大环刀其实并不怎么轻巧,甚至可能比自己一开始猜测的还要重上几斤。 这一身古铜色的肌肉,果然不仅仅摆设而已! “咳……咳咳……” 那并不矮的矮子干咳了好一阵,才算是缓过劲来,哭丧着脸道:“牛大人今天不是应邀,去参加青麟知府阮良顺续弦的喜宴吗?就在那喜宴上,十几个贼人突然出手行刺,把牛大人连同随行的四个兄弟都给杀了!” 青麟府是茜香国的首都,而阮良顺则是青麟府的知府,搁在现代,基本等于京城市长的角色。 孙绍宗正在心里拼凑着相关信息,就听那‘矮子’颇有些埋怨的嘟囔着:“其实要不是都尉大人您忽感身体不适,没能跟着一起去的话,牛大人也不至于丢了性命——那些刺客全都摞一块也不够您三两刀的,就更别说让他们得手之后,还能趁乱逃走大半了!” 这怨气满满的口气,可不像是在拍马屁。 想想这具身体里蕴藏着的怪力,如果孙绍宗当时在场的话,指不定还真能像他说的一样,拦下那些刺客…… 等等! 孙绍宗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忙将金丝大环刀交在左手,摊开右手掌心仔细打量了几眼,随即爆喝一声:“冯……冯薪,你立刻把使馆上下所有人,都召集到前厅去!就说我要挨个点名,如果看到有行迹可疑的,立刻拿下!” 他废了好一番力气,才记起面前这矮子的身份:冯薪,自己手下的两个七品巡检之一。 呃~ 考虑到另外一个巡检,已经陪牛永信死在了阮府,他现在应该是自己手下唯一的巡检了。 那冯薪闻言,却并没有领命行事的意思,反而颓唐的叹了口气,摇头晃脑的道:“大人,没用的,现在东西两座城门都已经落了锁,使馆外面也围满了茜香国的军队,凭咱们这点儿人手,根本冲不出去!我看这次咱们是在劫难逃,都得给牛大人陪葬……” 眼见冯薪越说越丧气,两眼一红就要往下掉金豆子,孙绍宗听得忍无可忍,又一把将他拎到了半空中,摇元宵似的乱晃:“我命令你现在、立刻、马上去把所有人都召集到起来!听明白了没有?!” “听……听听听明白了!卑职这就去办!” 冯薪只觉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那还敢怠慢?忙连滚带爬的冲出了小院! 啧~ 这真是无妄之灾啊! 目送冯薪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孙绍宗的脸色也垮了下来——如今城门紧闭,使馆又被重兵围困,逃是肯定没处逃了,眼下唯一的生路,怕也只有抢在消息传回大周之前,先一步抓住那些逃走的刺客,来个将功赎罪。 好在身为一个刑警,他最擅长的就是查案! 第2章 闯出一条活路 使馆的主体是一栋六进大宅子,西侧还附带个独立花园,占地面积可说是极广,从孙绍宗的房间到前厅,一路弯弯绕绕的走了足有三里多地。 那奇花异草、亭台楼阁、斗拱飞瀑、碧池假山什么的,孙绍宗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款式,但‘奢侈’二字总是没跑的——按照脑海里的记忆显示,这使馆是茜香国国王专门拨巨款建造的,一应布置全都比照王宫的规格。 啧~ 茜香国貌似也不怎么富裕,至少比起大周来差远了,却用民脂民膏造了这样一栋豪华的使馆——怪不得人家都说这茜香国,是大周豢养的一条忠犬呢。 因为之前穿衣服的时候很是废了一番功夫,等孙绍宗拎着金丝大环刀赶到客厅时,院子里已经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少说也有上百之众。 站在前排的,大多都面色凝重如丧考妣,应该是大周使团正式成员,也就是即将被牵连问罪的倒霉蛋们;而后面那些虽然也都噤若寒蝉,脸上却并不见有什么惊惧之色的,则是使馆雇佣的杂役们。 孙绍宗先面无表情的环视了一圈,这才叫过冯薪问道:“所有人都到齐了吗?” “差不多吧。” 冯薪砸吧砸吧嘴,补了句:“就只有厨房少了个帮厨的杂役,好像叫什么阮文浩来着。” 厨房帮厨的杂役? 果然不出所料! 孙绍宗心下了然,随即提高音量大声问道:“你们之中,有谁知道阮文浩的去向吗?” 话音未落,就见前排闪出个富态的胖子,拱手道:“启禀都尉大人,那阮文浩早上向小的请假,说是要回去处理些家务——眼下应该还在家中吧。” 早上走的? 孙绍宗抬头看看天色,很明显已经过了中午,心中顿时有些失望——这么长的时间,怕是来不及追捕了。 “都尉大人。” 这时冯薪凑上来,颇有些不解的问:“牛大人是在阮府遇刺的,您找这阮文浩有什么用?” 孙绍宗横了他一眼,顺势将右手的污血亮出来,冷笑道:“牛大人是在阮府遇害的没错,可我却是在使馆里中的毒!” 这些黑紫色的污血,正是从孙绍宗口鼻里流出来的。 初时他因为脑袋里一团浆糊,并没有仔细验看,但后来听冯薪提及自己有可能会妨碍到行刺,便立刻把这些污血和‘穿越’联系在了一起。 很显然,真正的孙绍宗已经阮文浩被毒死了,所以孙毅这个穿越者,才能借尸还魂成为这具身体的新主人。 因此,他断定这使馆内必定潜伏着刺客的同党! 而帮厨杂役,无疑是一个很适合下毒的身份——如果不是牛永信一直单独开小灶的话,说不定都用不着冒险行刺,一个阮文浩就能摆平他。 冯薪倒也没蠢到家,看着那污血愣怔了片刻,一张脸便涨成了猪肝色,破口大骂道:“他奶奶个熊,感情这鸟文浩竟是刺客派来的奸细,要是让老子逮着,非生撕了他不可!” “那你还等什么?” 孙绍宗向着大门虚劈了一刀,断然下令道:“选二十个精明能干的兄弟换上便服,随我一起去捉拿阮文浩!” “得令!” 眼见自家上司豪气干云,冯薪受其感染也不禁亢奋起来,利落的答应了一声,就准备去点齐兵马。 可刚要张嘴,突然想起门外还有重兵把守,他胸中那点豪气顿时便又烟消云散了,结结巴巴的道:“大人,外面可是有几百官兵……” “以咱们现在的处境,还有什么好怕的?” 不等他说完,孙绍宗便抢过了话头,用刀尖指了指门外,又指了指脚下:“如果能抢在茜香人前面,抓到刺客余党,说不定大家还能有一条活路;可要是留在这里,怕是只能乖乖等死了!” 说着,他陡然又提高了音量:“兄弟们,你们是愿意跟我出去闯一条活路出来,还是留在这里乖乖等死?!” “我们要跟大人闯一条活路出来!” “杀出去!” “谁敢拦老子,老子就剁碎了他!” 但凡能有一条活路,谁乐意乖乖等死?! 因此孙绍宗这番,堪称是一呼百应,几乎所有的护卫都被他激发起了血性,七嘴八舌乱吼着,更有人仓啷啷拔出佩刀,抽风死的乱砍,一副要与人搏命的架势。 冯薪也不例外,强忍着心中的激动上前点了二十个人,谁知未被点名的护卫都不肯留下来,纷纷聒噪着,要跟着一起出去查案。 冯薪弹压不住,只得又巴巴的望向了孙绍宗。 这厮还真是不给力啊! 要是自己手下那几个中队长,也能跟着一起穿越过来就好了。 心中胡思乱想着,孙绍宗上前几步,大声道:“诸位兄弟,搜捕刺客虽然重要,但这使馆也不能没人照应——还请兄弟们替我守好这个家!” 虽说那几个护卫还是有些不情不愿,但鉴于孙绍宗方才的强势表现,以及他超人一等的武力,众人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众人各自回房换上便装,冯薪又领着几个人去了马厩,不多时二十二匹骏马便被牵到了前院——当中有一匹体型高大、四蹄健硕的乌骓马,正是孙绍宗的坐骑。 孙绍宗原本还担心,自己头一次骑马会有些不适应,谁知翻身上马,竟是熟练无比,就好像自己曾苦练过十几年骑术一般。 他心中大定,双腿一夹马腹,那乌骓马便四蹄扬起直奔角门而去,身后二十一骑亦是如影随形! 待到冲出角门,便见百步开外的街口处,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士兵,大约是因为听到了马蹄声,个顶个都是如临大敌一般,将手中刀枪并举。 当中有一盔明甲亮的中年将军,扬声大吼道:“本将军奉王命保护使馆内外的安危,还请诸位速速回返,不要自误终身!” 大周建国之初,曾兴兵攻占过茜香国全境,并驻兵长达十几年之多,在此期间,茜香国的语言、度量、乃至风俗习惯,全都被强制汉化。 后来大周虽然撤回了驻军,但这汉化的痕迹却不见有丝毫削弱,时至今日,青麟府里几乎人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顺天府官话,反倒是本国本族的土语几近灭绝。 因此这中年将军的一声大吼,所有的护卫都听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前面那密密麻麻的枪林、刀阵,众护卫心中难免都有些忐忑,马速也不由自主的降低了近半。 便在此时,孙绍宗将手中金丝大环刀迎风一摆,也疾言厉色的喝道:“我乃大周使者,奉陛下钦命保护使馆内外安危,如今正要前去追捕刺客余党,谁敢阻拦便是藐视我大周、藐视我天朝陛下,休怪本将军刀下无情!” 这一连几个大帽子扣下来,那中年将军顿时骇然变色,他虽然是奉了国王之命,但小小茜香国的国王,如何能与天朝上国的皇帝陛下相提并论? 真要起了冲突,这大周使者万一再出个什么好歹,怕是不等大周皇帝兴师问罪,国王头一个就饶不了自己! 越想越是心虚,眼瞅着孙绍宗纵马横刀飞驰而来,竟丝毫没有止步的意思,中年将军终于一咬牙,挥手下令道:“散开,放他们过去!” 说完,似乎也觉得这般行径太过丢脸,忙又生硬的补了一句:“反正城门已关,他们就算想跑也跑不出去!” 第3章 一波三折 一行二十二骑,在数百名茜香国官兵目送下,雄赳赳气昂昂的冲过了街口,又继续向前奔出大半条街远,孙绍宗这才堪堪勒住了缰绳。 “都尉大人!” 冯薪意气风发的凑到孙绍宗身边,将大拇哥挑起老高,啧啧赞道:“属下今儿算是服了,您这一身胆气,怕是不比当初的齐国公陈老将军差上分毫!“ 齐国公陈翼,正是当初攻打茜香国的主帅,据说他只用了三万兵马,便打的茜香国十六万大军土崩瓦解——直到今时今日,在茜香国提起陈翼之名,依旧能令小儿止啼。 “少给老子乱拍马屁!” 孙绍宗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道:“要没有齐国公珠玉在前,你以为咱们还能顺顺当当的出来?” 说实话,孙绍宗方才心里其实也忐忑的很,要是对方执意不肯让路,他说不得也只能灰溜溜缩回使馆了。 好在终究还是让他给赌赢了! “大人,齐国公虽然珠玉在前,可您也不差……” “闭嘴!” 打断了冯薪的阿谀奉承,孙绍宗沉声下令道:“冯薪,你带一半人手去阮文浩家看看,我带着剩下的兄弟先去阮良顺府上。” “啊?!” 冯薪一愣,疑惑道:“大人,那可是给您下毒的奸细,您难道就不想亲手报仇?” “你哪来这么多废话,照做就是!” 孙绍宗不耐烦的呵斥一声,然后按照记忆中的印象,带着一半人手直奔阮良顺的府邸。 那阮文浩离开使馆已经足足半天有余,只要他不是个白痴,肯定不会乖乖留在家中——之前孙绍宗在使馆拿阮文浩说事,也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罢了。 眼下的重点,其实是在阮良顺这边儿。 先不说作为第一现场,这里很可能潜藏着许多的线索,单凭阮良顺那知府老爷的身份,就值得孙绍宗亲自上门走一遭了。 别忘了,使馆护卫全都是大周人,对茜香国、对青麟府的情况并不熟悉,想要尽快查清楚此案,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本地势力合作。 而青麟府知府阮良顺,无疑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首先这案子发生在他续弦的喜宴上,毁了一桩喜事不说,他自己也被牵连其中,可说是除牛永信之外最大的受害者,故而应该没有多少嫌疑。 其次,他身为青麟府知府,乃是妥妥的地头蛇,手下更有大批捕快衙役可用,正方便协助搜捕刺客。 所以孙绍宗才想要先去阮府走上一遭。 ——分割线—— 然而有句话叫做‘计划赶不上变化’,虽然孙绍宗分析的头头是道,但真等到了阮府,却遭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意外——阮良顺竟然已经被押去大理寺候审了! 好歹也是首都市长啊,要不要抓的这么草率?! “阮管家!” 孙绍宗兀自不死心的追问道:“不知我们牛大人和那些刺客的尸体何在?” “运走了、都运走了。” 老管家嘴里好似含着片苦瓜,模糊不清的叹息着:“牛大使和护卫们的尸首,被运到礼部收敛;那些刺客们的尸体,则是被送去了刑部。” 靠~ 这算不算是‘分尸’? 孙绍宗心中暗骂一声,又不折不挠的请求道:“那我们能不能去现场看一下?如果可以的话,做好再找当时在场的人问几句话。” “带走了,都带走了。” 老管家嘴里那片苦瓜似乎又大了不少,含含糊糊的让人生怕他不小心咬到舌头:“除了后院的夫人小姐,这府里也没剩几个人了,连我那两个管事的儿子,也都被带去刑部大堂了。” 说着说着,便有老泪纵横的征兆。 感情这老管家原本已经退休在家养老,只是如今府里实在没人当家做主,才不得不重新出山。 孙绍宗心里这个郁闷啊,最后只能请老管家带路,去了牛永信遇刺的现场查探——可那现场先是被宾客践踏,紧接着又被大理寺、刑部、礼部轮番围观,早就被破坏的不成样子了。 再加上和案子有关的东西,都已经被带回了刑部,因此孙绍宗仔细查探了半天,却楞是一点眉目都没有。 等他满怀失望的出了阮府,冯薪也已经匆匆赶了过来,同样不出意料的扑了个空。 于是孙绍宗站在那阮府门前茫然四顾,一时间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大人。” 冯薪虽然扑了个空,但心里那点儿豪气倒还没用完,凑上来咬着牙发狠道:“要不咱们再闯一次刑部大堂试试?我就不信了,当兵的都不敢拦咱们,几个衙役还能有这等胆量!” “你说得倒是轻巧。” 孙绍宗叹了口气,无奈的道:“闯进去又有什么用,进去之后你知道上哪去查线索?你知道尸体在哪儿?你知道人证在哪儿?到时候人家只要随便推诿几句,就足够让咱们无功而返了。” 冯薪一听也傻眼了,二十几个人在街上大眼瞪小眼,半响没个言语。 噗通~ 便在此时,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众人循声望去,却是个青衣小帽的‘仆人’,自阮府翻墙而出——之所以要在‘仆人’二字上打个引号,是因为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这人其实是个模样娇俏的少女! 那少女翻过墙头,立刻兴冲冲的奔到了众人近前,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扫,便锁定在孙绍宗身上,张嘴问道:“你就是那个什么大周使馆的孙都尉吧?” 竟是冲着自己来的! 孙绍宗眉毛一挑,点头道:“没错,在下孙绍宗,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 少女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露了马脚,闷着嗓子粗声粗气的道:“在下阮谷,家父是青麟知府阮良顺,现在正被羁押在大理寺中,刚才听老管家说,你们似乎也在调查行刺一案,不如咱们联手如何?你们报仇,我帮父亲洗刷冤屈!” 孙绍宗还没开口,一旁的冯薪却已经嗤笑起来,大咧咧的在软谷身上来回扫了几眼,晒道:“得了吧!我们这些男人尚且毫无头绪,你一个小女娃,也敢在这里大言不惭。” “女孩怎么了?你怎么知道我帮不了你们?!” 阮谷不忿的嚷嚷着,不再装腔作势的嗓音,立刻变得清脆悦耳起来。 冯薪还待再嘲讽几句,却被孙绍宗随手拨到了一旁。 “姑娘莫要理会这厮。” 孙绍宗又冲着阮谷深施了一礼,郑重其事的请教道:“敢问姑娘,不知你准备如何帮我们查明真相?” “这……这个嘛……” 被孙绍宗如此郑重的对待,那阮谷反倒有些慌乱起来,支吾了几句,才终于把想说的话讲了出来:“刑部总捕头黎九命,是我爹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此案他也是经办人之一,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他帮忙!” 一听说阮谷能帮忙引荐刑部总捕头,包括冯薪在内的护卫们全都喜形于色,早忘了方才对人家的轻视。 但孙绍宗却是眉头一皱,质疑道:“既然查案的人和你父亲关系匪浅,那你又何必找我们合作呢?只要等刑部查明真相就好。” 阮谷小嘴一撅,愤愤道:“黎叔叔虽然是个好人,可刑部的黄侍郎却是我爹的死对头!要是不尽快查明真相,万一那厮从中作梗怎么办?!” 这个理由…… 倒也还说得过去。 “好吧,那就先预祝咱们合作愉快!” 第4章 阮蓉 吁~ 随着一长串吆喝声,二十二骑陆续停在了刑部大堂门外——为了给阮谷腾一匹马代步,有名护卫被留在了阮府,所以仍是二十二骑。 护卫们倒也罢了,个个都是弓马娴熟的禁军武卒,但那娇滴滴的阮谷竟也能有这般骑术,便让孙绍宗颇为侧目了。 他又不像这年头的男人一样,打骨子里就瞧不起女子,于是甩鞍下马之后,便顺势向阮谷一挑拇指,诚心实意的赞道:“姑娘倒真是好骑术,我一开始还担心你会掉队呢,想不到却是巾帼不让须眉。” 听到‘巾帼不让须眉’几个字,阮谷乐的小嘴儿都合不拢了,却硬装出一副无所谓的傲娇模样,翘着鼻子道:“这算什么!要不是近些年学了你们大周的规矩,我们茜香国的女子人人都骑得了烈马、挽得了硬弓!” 说着,她也利落的翻身下马,大步流星的到了台阶前,冲守门的衙役嚷道:“劳烦通禀黎九命黎捕头一声,就说是故人之……” 她本来只想说是‘故人之子’,但眼角的余光扫到孙绍宗已经跟了上来,便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大方的报名道:“就说是故人之女阮蓉求见。” 那衙役见这一行人个顶个骑马挎刀,也猜出对方来头不小,因此便也没敢刁难,恭敬的应了一声,就匆匆进去通报了。 阮蓉转回头满眼期待的等了半响,却始终不见孙绍宗开口询问,终于忍不住嘟嘴道:“喂!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孙绍宗微微一笑:“阮蓉,这名字倒是比阮谷好听多了。” 阮蓉顿时又欢喜的露出了两排银牙,兀自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着:“我不是故意想骗你,只是女孩家的名字,总不好告诉一个陌生人嘛。” “这么说,咱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 “那当然!” 阮蓉英气十足的一拍胸脯:“以后你在青麟府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报我……报我爹的名头!” 孙绍宗哑然失笑的同时,却也发现阮蓉这一拍之下,那衣服里面鼓囊囊的乱晃,竟颇有几分规模,形状也是…… 该死~ 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有闲心偷窥小女孩?! 孙绍宗暗骂了自己一声荒唐,慌忙将视线从阮蓉胸前挪开,嘴里一语双关的赞道:“蓉姑娘果然气概不凡,令尊身陷囹圄,竟还能如常人一般谈笑风生。” 这话明着是称赞,暗地里却有些探究之意。 他作为一名看惯了生死的刑警,能在重压之下保持镇定并不足奇,但阮蓉家中出了这么大事儿,还能一副活蹦乱跳的模样,就有些奇怪了。 “怕什么,反正最多就是丢官罢职——大王登基十多年,除了谋逆之类的不赦之罪,还从来没有杀过文官呢。”阮蓉混不在意的道:“能帮我爹洗刷冤屈自然最好,真要丢了官,正好可以让他回家修养几年。” 原来如此。 孙绍宗这才放下了心底的戒备。 却说两人在台阶前谈笑了几句,就见里面匆匆走来一个干瘦的中年捕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看到阮蓉身边还有二十几个护卫,他不觉便是一愣。 “黎叔叔,我在这儿呢!” 阮蓉却已经欢喜了喊了起来,小手橄榄枝似的乱晃,要不是几个衙役挡在身前,估计已经按捺不住直接闯进去了。 黎九命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脚步也略有些迟疑,却终究还是走了过来,爱怜的冲阮蓉点了点头:“你这丫头怎么跑来了?放心,你爹只是被牵连而已,等案子查清楚就没事了。” “那也要姓黄……” 阮蓉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这是在刑部门口,忙压低了声音,继续道:“那也要姓黄的不从中作梗才行!黎叔叔,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周使馆的孙绍宗孙都尉,后面那些人都是他的手下……” 听到‘姓黄的’三字,黎九命脸上隐隐露出几分担心,可转眼又听到‘大周使馆’四个字,他脸上却是勃然变色,不由分说把阮蓉拉到了一旁,疾言厉色的呵斥着什么。 虽然听不清楚,但孙绍宗私下里揣摩,这黎九命大概是在责备阮蓉,不该和周人掺和在一起——说实话,他其实有些担心阮蓉会就此‘叛变’,背弃那连一纸文书都没有的盟约。 好在阮蓉鼓着小脸,丝毫也没有退缩的意思,反倒与黎九命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了起来。 半响,黎九命终于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孙绍宗面前,绷着一张脸道:“孙都尉,看在蓉儿的面子上,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就尽管问吧——不过我事先声明,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孙绍宗大喜,正待询问刑部都发现了什么线索,可话到了嘴边,却又突然改了主意,试探着问道:“黎捕头,不知可否让我进去,检查一下刺客的尸体?” 比起隔了一层的问话,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经验! “检查刺客的尸体?” 黎九命的眉头一紧,正待开口拒绝,旁边的阮蓉却是抢先一步,扯住他的袖子撒娇道:“黎叔叔,你就帮帮忙嘛!” “唉~” 黎九命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冲孙绍宗招了招手,道:“走吧,不过仅限于你们两个,其他人都要留在外面。” “多谢黎捕头!” 孙绍宗大喜,嘴里谢着黎九命,又偷偷对阮蓉挑了挑大拇指。 阮蓉傲娇的一挺小鼻子,催着黎九命将两人带进了刑部衙门里。 “其实就算你看过尸体,怕也发现不了什么线索。” 进了大门之后,黎九命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忍不住道:“我们茜香国虽比不得大周人杰地灵,但擅长验尸的仵作却还有那么两三个,连他们都没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你一个门外汉又能瞧出什么?” 孙绍宗随口敷衍着,心中却从黎九命这番话中,分析出刑部直到现在,恐怕都没有取得丝毫的进展,一时间心头不觉又沉重了几分。 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他远超时代的破案经验了。 却说三人弯弯绕绕走了约莫有半刻钟,才来到了一座僻静的院落。 黎九命在院门外停住了脚步,转头向阮蓉交代道:“丫头,你就留在这里好了,我带孙都尉进去。” 望着那院子里摆着几口薄皮棺材,阮蓉其实也猜到了些什么,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 “里面的东西不适合女孩子看,万一把你吓坏了,我怎么向你爹交代?”黎九命一本正经的说着,然而起到的却完全是反效果。 来的路上,孙绍宗就发现阮蓉是个要强的女子,而黎九命言谈间,却隐隐带着轻视女子之意,这叫阮蓉如何肯服气? 果不其然。 一听这话,阮蓉立刻绷紧了小脸,愤愤然道:“黎叔叔少瞧不起人,女孩子又怎么样?我可比你家黎小弟的胆子大多了!” 说着,便不管不顾便闯了进去。 “蓉儿、蓉儿!回来、快回……这丫头!” 黎九命在后面喊了几声,却哪里叫得住她,没奈何,也只好拔腿跟了进去。 第5章 撞大运 却说阮蓉逞强闯入院中,初时健步如飞,但经过那几口棺材之后,脚步便已然慢了下来,一双大眼睛滴溜溜乱转,透出心里的不安与惶恐。 如果这时黎九命再随口劝上两句,说不得她就要打退堂鼓了。 可黎九命办案是一把好手,却压根读不懂小女孩的心思。 他从后面赶将上来,眼见前面不远就是验尸房,便无奈的摇头道:“算了,你这丫头既然非要逞强,就跟我一起进去吧。” 这下阮蓉却是没了退路,只得硬着头皮,与黎九命并肩跨过了门槛。 便在这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时,就觉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即便阮蓉及时掩住了口鼻,却还是没能完全将其隔绝,那股恶心的气息顺着鼻腔钻进来,在她的胃里‘伸爪乱挠’,直似要将隔夜饭都掏出来似的! “这……这是什么味道,臭死人了!” 阮蓉强忍着恶心,瓮声瓮气的抱怨了一句,就听身后有人接茬道:“你说对了,这还真就是死人发出来的尸臭,不过应该是以前留下来的味道,如果里面存有腐尸的话,味道还要再大上许多才对。” 尸臭? 还要再大上许多?! 孙绍宗话音未落,就见阮蓉转身飞奔出了小院,然后便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呕吐声。 “这蓉丫头!” 黎九命无奈叹了口气,再看向孙绍宗时,却多了些探究之意,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他见过不少,但能一语道破尸臭,还能在这味道面前处之泰然的年轻人,却是极少见到。 于是无形间,他对孙绍宗的重视程度便又抬高了几分。 “孙都尉,请吧。” “多谢黎捕头。” 黎九命抬手向里一让,孙绍宗随口道了声谢,便迈步走进了这间停尸房。 此时约莫也就下午三点左右,但这停尸房里却点着十几根蜡烛,那些烛台更是有高有低,隐隐将一张盖着白布的单人床围在当中。 就在这张单人床左侧,一胖一瘦两名仵作正默默的清理着刀具,见到黎九命带人进来,也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便不再理会了。 孙绍宗知道这些经常和尸体打交道的人,往往性情不怎么合群,因此倒也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走到那床前,伸手指了指上面盖着的白布,客气的问道:“两位,我能掀开看一下吗?” 瘦的那个抬头扫了黎九命一眼,见其没有阻拦的意思,脸上便露出些许嘲讽的笑意,干巴巴的回了句:“随你。” 说着,一双三角眼里满是幸灾乐祸。 那胖的虽然没有开口,却也斜眼瞧过来,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面对这两道阴测测的目光,孙绍宗却是坦荡的很,二话不说就上前提起白布,直接一掀到底! 唰~ 白布揭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登时呈现在孙绍宗面前,那人的头颅、四肢到还算完整,胸腔却被整个剖开,鲜红的皮肉、森白的人骨、便似一张要择人而噬的血盆巨口! 而那‘口腔’之中,五脏六腑、肠道食管等零碎物件,全都皱巴巴的向外翻腾着,淌着淋淋漓漓的黄褐色粘液…… 普通人乍见这骇人的一幕,怕是当场便要吓个半死! 但孙绍宗干了十几年的刑警,什么样的尸体没见过? 别说是这种开膛剖腹的‘新鲜货’,就是碎尸后再油炸、生煎过的,他也见过一打以上! 因此他混不在意的弯下腰,趴在那尸体旁仔细打量了半响,然后又伸手在腹腔里戳戳点点了一番,这才抬起头来点评道:“应该是被利刃,从左侧第五根肋骨与第四根肋骨之间捅进去,刺破肝脏导致大出血而死的,刺入时刀刃向下,因此在第五根肋骨上留下了割痕。” 胖瘦仵作和黎九命相顾愕然。 半响,那胖仵作才将手里的刀具放下,啧啧有声的赞道:“行家啊!小兄弟是哪个衙门口的,年纪轻轻就有这份胆识、阅历……” “咳咳!” 黎九命是私自带孙绍宗前来,哪敢让他暴露出真实身份? 干咳两声打断了胖仵作的盘问,正色道:“既然知道是行家,那也别藏着掖着了,把你们验尸的结果告诉这位小兄弟吧。” 胖仵作倒也没有深究的意思,指着尸体侃侃而谈道:“总共送来了三具尸体,都是牛大使的护卫反抗时所杀,送来之后,先请街面上的巡捕衙役们相看过,没一个是熟面孔,应该不是青麟府人。” 黎九命补充道:“也不是近几日才来的,城门守卫对其毫无印象,可见他们已经在城中潜藏了有一段时间,甚至还有人负责接应照料,否则十几个外乡人在城中住了这么久,怎么可能没人发觉?” 等他补充完,胖仵作又继续道:“根据尸体四肢上的老茧,以及牙齿的磨损情况判断,这些人平时生活还算优渥,极少参与劳作,倒是整日里舞刀弄枪的。” 瘦仵作接口道:“不过从他们身上那些奇奇怪怪的伤口来看,应该不是官兵或者差人,出身市井游侠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胖仵作再次接过了话茬,指着西南角一张单人床,道:“那边儿躺着的,背上原本有刺青,却在最近用蛮力毁掉了,八成是怕那刺青会暴露他的身份。” 刺青? 孙绍宗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忙把视线投到了黎九命身上,黎九命却是微微摇头道:“南疆六国的游侠儿,多有纹身的习惯,若是那刺青还完整,我或许能顺藤摸瓜查出些什么来,可现在……” 孙绍宗略有些失望,转头又向两个仵作问道:“胃里的食物残渣检查了没有?有发现什么线索吗?” “果然是行家!” 胖仵作又赞了一声,随即从摆放刀具的架子下面,摸出一个托盘来,那托盘里却又摆着三只搪瓷小碗,里面黏黏糊糊也不知盛着什么,隔着老远便传出一股恶心的酸臭味儿。 “这就是从他们胃里掏出来的。”胖仵作指着那碗里糊状物,道:“除了常见的肉食和面食之外,似乎还有些水果——应该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水果,至于具体是什么水果,我二人却难以分辨。” 孙绍宗顿时又振奋起来,脱口问道:“那能不能以此为线索,查出刺客余党藏身之所?” “这个……” 胖仵作和瘦仵作相视苦笑,最后还是黎九命开口解释道:“南疆本就号称瓜果之乡,如今又正逢夏末秋初,水果少说也有上百种之多,如果每一种都拿来对比,不知要花上多少时间——而且这还得是先吃进去再吐出来,才能拿来做对比,实在是……”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更何况这种时鲜水果不耐久放,说不定到了晚上,就已经彻底变质了。” 确实如此。 在缺乏科学仪器的情况下,想要查出这些水果残渣的根脚,怕是只能靠撞大运了——但现代刑警的铁则,就是再微不足道的线索也不能放弃追查! 因此孙绍宗还是请求道:“既然如此,两位能否将这水果残渣分我一些,说不定我运气好,凑巧就能找到这种水果呢。” 这玩意儿又不耐久放,留下再多又有什么用? 因此两个仵作没有犹豫,便答应了孙绍宗的要求,取过一张油纸,小心翼翼的分离出近半的水果残渣,打包交到了孙绍宗手上。 孙绍宗兀自不死心,又与这两个仵作探讨了许久,却始终没有什么收获,最后只得悻悻的告辞离开。 黎九命将他送出了停尸房,便止住了脚步,沉声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远送了——记得帮我转告蓉丫头,以后莫要胡乱插手此案!” 孙绍宗点头应下,匆匆走出院门,就见阮蓉面色苍白的扶墙而立,身边摊着偌大一片呕吐物,估计是连早饭都一并贡献出来了。 阮蓉此时也发现了孙绍宗,见他眼神那摊呕吐物上打转,不觉便有些羞窘,用靴子在地上剐蹭着,意图用泥土掩盖住那摊呕吐物。 但就在此时,孙绍宗却忽然眼前一亮,激动的扑到那摊呕吐物前,蹲下身子仔细的研究起来——想不到方才随口一说,竟当真让他撞上了大运! 第6章 水果大追踪 “就是这里了!” 阮蓉指着前面不远处一座杂货铺,道:“那白莓就只有他们家有卖的!” 提到‘白莓’二字时,她垮着肩膀秀眉紧蹙,一副浑身不得劲儿的模样。 但反应更大的却是旁边的冯薪,骑在马上一张老脸黑里泛绿,使劲的吞了几口唾沫,却依旧压不住胃里的酸水,左后哇的一声干呕起来。 没办法,谁让孙绍宗观察了许久,也只能确定阮蓉的呕吐物和水果残渣,有七八分的相似,最后为求稳妥起见,不得不采取了最最原始的分析方式——骗冯薪吃下去,通过味道进行分辨! 于是经过一番不可名状的测试之后,孙绍宗终于确定,刺客们食用的是一种名为‘白莓’的水果,而这种水果乃是隔壁缜国的特产,因为运输十分不便,城中也只有两家商户有售。 其中一家是座酒楼,白莓向来只用作招待贵宾,并不曾向外兜售——考虑到刺客们也不大可能在行动之前,成群结伙的跑去酒楼消费,因此城北的这家杂货铺,应该就是‘白莓残渣’的出处了! 另外,阮蓉还提供了一条讯息:作为南疆六国中的双雄,缜国与茜香国数百年来一直互为死敌,而近些年间,茜香国仗着大周在后面撑腰,隐隐有吞并缜国独霸南疆之兆,引得缜国朝野大为惶恐。 因此,缜国的‘游侠’跑来行刺大周特使,意图挑拨两国关系,又在动手之前,以家乡特有的饭菜水果壮行,可说是合情合理的推论! 闲话少提。 却说众人一路策马狂奔,到了城北的杂货铺门外,孙绍宗吩咐冯薪等人在街边等候,便翻身下马,与阮蓉并肩走了进去。 说是杂货铺,其实是一栋三层的阁楼,占地面积也颇为广阔,进门之后,那货架上也堪称琳琅满目,非但有南疆六国的特产,竟还开辟了大周与西域专区,俨然就是一古代版的国际大卖场。 没等孙绍宗再细细打量,一个店伙计便满脸堆笑的上前招呼道:“两位客爷里面请!不知客爷您是赏眼,想瞧一瞧小号都有什么东西,还是已经有了可心的物件?咱这儿东西有点杂,您要是有可心的物件,尽管跟小的言语一声,小的好帮您引路。” 这伙计倒是嘴甜的很。 孙绍宗装作漫不经心的问了句:“听说你们这里有白莓卖?就是缜国特产的那种水果。” “有有有,您二位随我来!” 那伙计前面引路,二人紧随其后,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地窖前,只见他弯腰攥住一条红绳,从地窖里拎出只藤筐来,往两人面前一递,道:“客爷您瞧,早上刚补的货,眼下就剩这么多了。” 孙绍宗低头望去,却见那筐底稀稀落落的,只有二十几个乒乓球大小的果子,红艳艳的还冒着些凉气,看上去煞是喜人。 这玩意儿名字里虽然有个‘莓’字,其实长得倒和荔枝差不多,外面包着一层坚硬的果壳,里面还有颗不大不小的核儿。 “没错,就是这东西!” 阮蓉欣喜的叫了一声,随即追问道:“伙计,昨天到今天这段时间里,是不是有人一下子买了许多白莓?至少够十几个人吃的!” “这……” 她问的太过急切,倒引得那伙计起了警惕之心,狐疑的打量了两人几眼,嘴里敷衍道:“客爷,我们店里一天也不知要卖多少东西,实在记不得……” 话说到半截,那伙计突然两眼发直,死死盯住了孙绍宗的手心——准确的说,是盯住了他手心里的碎银子! 孙绍宗把银子随手往前一抛,店伙计慌忙双手捧住,轻轻的颠了颠,发现至少有四两多,一张脸顿时笑的菊花仿佛。 孙绍宗笑吟吟的问:“现在应该记得了吧?” “记得了、记得了!” 那伙计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眉开眼笑的道:“今儿早上确实来了位豪客,二话不说就买了整整一筐白莓,足足花了十六两三钱银子呢!” 买了一筐? 那八成应该错不了了! 孙绍宗也难掩激动的追问道:“那你记不记得他长什么模样?穿戴如何?是下人还是主家?离开的时候朝什么方向走的?是乘车还是步行?!” 这连珠炮似的发问,把个伙计问得晕头转向,但看在银子的份上,他还是极力回忆着:“那人长相没什么特别的,看穿戴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下人——走的时候赶着辆马车,好像是朝北边走的。” “是朝北走的?!” 这下孙绍宗真是大喜过望,杂货铺本就在城北,再要向北边儿搜索的话,范围可就小了许多! 得到店伙计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又伸手自藤筐里抓出两颗‘白莓’,拉着阮蓉头也不回的出了大门。 到了街上。 孙绍宗二话不说,先剥开一个放进嘴里,把那果肉嚼了,又把果核吐在了手心上。 众护卫正看得莫名其妙,就见他将那果皮、果核往身前一举,大声道:“兄弟们,都给我看仔细了!待会儿大家分头行事,把这家杂货铺以北的所有堆场,都给我仔细翻上一遍,只要发现类似的果皮、果核,立刻向我禀报!” 所谓的‘堆场’,就是古代的垃圾堆。 从早上到现在,少说也过去七八个小时了,正常人应该不会把这些垃圾留在家中,因此只要能在堆场找到这些果皮、果核,就能顺藤摸瓜找出刺客的隐身之处! 当然,如果那些刺客谨慎到连垃圾都不处理的话,那孙绍宗也就只能将这情报告知茜香朝廷,让他们来个地毯式搜索了。 只是这样一来,众人立下的功劳还够不够将功补过,可就难说了。 第7章 芳心萌动 半个时辰后。 孙绍宗勒马于十字街头,面色冷峻似石雕而成,雄壮的身躯又如铁塔一般魁梧挺拔,直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反倒是旁边‘模样俊秀’的阮蓉一时无人问津。 阮蓉倒也不吃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在孙绍宗身上来回打转,倒显得比旁人还要好奇几分。 虽说孙绍宗以前办案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别人探究的目光,但还是被她盯的浑身不自在,半响忍不住叹息一声,随口调侃道:“虽说我现在的身材确实不错,可你也不用看的这么入迷吧?” “呸~谁乐意看你了!” 阮蓉那白净的小脸上顿时飞起两道红霞,羞恼成怒的啐了一口,使劲把头偏向了另一边,不过很快便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悄悄把脸转了回来,小声问道:“孙大哥,如果抓不到刺客的话,你们真要给那什么牛大使陪葬啊?” 她原本以为,使馆护卫们是想为牛永信报仇,才执意要追查此案的——直到听冯薪添油加醋的,把孙绍宗带队闯出使馆的由来始末讲了一遍,才晓得他其实是为了给大家伙挣出一条活路出来。 一时间她既替孙绍宗感到担心,又钦佩他的临危不乱、勇于担当,无形中倒又多了几分亲近,因此称呼便也从‘孙都尉’改成了‘孙大哥’。 孙绍宗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 不管旁人如何想,反正他是肯定不会乖乖受死的。 “凭什么呀!” 阮蓉虽然没有得到答案,却还是自说自话的抱起不平来:“那牛大使是在我家被杀的,又不是死在使馆里!何况孙大哥你苦苦追查刺客的下落,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吧?” 孙绍宗不置可否的一笑,顺着她的话头道:“希望我们大周的皇帝,也跟你想的一样才好。” 说是这么说,但孙绍宗心里头却明白,‘情有可原’后面往往还有一句‘罪无可恕’——如果不能立下足够的功劳,朝堂上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怕是不会为他一个小小的都尉法外开恩。 反倒是那些普通的护卫,说不定还有机会活下来。 阮蓉还待再说些什么,便见西北方一骑狂奔而来,隔着老远,便兴奋的狂吼起来:“大人、大人!我们找到果皮了、我们找到果皮了!” 找到了?! 孙绍宗只觉心底一颗大石轰然落地,忍不住旁若无人的大笑三声,这才催马迎了上去。 路上的行人见状,都投来了关爱智障的目光,显然不明白‘找到果皮’,有什么值得欣喜若狂的。 却说孙绍宗和阮蓉匆匆赶到了西北方的堆场,就见那木围栏里的垃圾被翻腾的到处都是,而一大堆白莓果壳,则被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看这果壳的数量,就知道没有找错地方。 于是孙绍宗利落的翻身下马,向堆场旁的护卫探询道:“怎么样,能确定这些果皮是谁丢的吗?” 为首的护卫忐忑的抱拳道:“启禀大人,我们刚才已经问过附近的人家,可这堆场位置过于偏僻,倒未曾有人看到是谁家丢的果皮。”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们顺道打听了一下,附近两条街五六个巷子里的人家,平日都是要来此地丢弃废物的。” 阮蓉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夸张的叫道:“两条街、五六个巷子,那岂不是有上百户人家?这要找到什么时候啊?!” 那护卫也跟着苦笑起来:“多费些时间倒还在其次,就怕挨家挨户的搜过去会惊动那些刺客,一旦他们分头潜逃,再想找出来可就难了!而且咱们也不知道刺客长什么模样,就算真搜到了,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他是越说越丧气,连同周遭的几个护卫也都士气低落起来——好不容易找到了线索,查到最后却功亏一篑,也实在是够打击人的。 “放心吧,他们跑不了!” 孙绍宗信心满满的一咧嘴,然后断然下令:“贾仁禄,你们几个先去把冯薪他们找过来,然后查一查附近三进以上的大宅子都有那几家——地方小了,可藏不下十几个刺客!” 见孙绍宗依旧信心十足,再想想这一路行来他那些惊艳的表现,几个护卫顿时重燃希望,忙领命行事,分头去寻冯薪等人。 等到几个护卫离开之后,孙绍宗却把目光转移到了阮蓉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然躬身一礼,道:“届时怕是还要麻烦蓉姑娘出手相助。” “还有我出手的机会?!” 阮蓉闻言美目一亮,摩拳擦掌的叫道:“快说、快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这个嘛……” 孙绍宗忽然嘿嘿淫笑起来,伸手指着她身上的藏青色仆人服饰,道:“你先把衣服脱了。” 眼见阮蓉勃然变色,他又正色道:“然后换成女子打扮。” 阮蓉这才知道他是在戏弄自己,忍不住小脸涨红,半羞半嗔骂了句:“呸~登徒子!” ——分割线—— 两刻钟后。 “大人!” 冯薪指着斜对面那一排高门大院,道:“附近的大户人家都集中在这条街,光三进以上的院子就有五家!” 顿了顿,他又很是为难的挠着头:“如果同时搜查的话,咱们这点儿人手肯定不够,可要一家一家的搜,却又怕会惊动了刺客。” “放心,我早有准备。” 孙绍宗神秘的笑了笑。 冯薪正待细问究竟,却见街角踢踢踏踏的奔来一骑,那马背上端坐着的,却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妙龄女子! 只见她眉眼如画肌肤胜雪,一头长发简单的披散在脑后,身上虽然只裹了件天蓝色的粗布裙,却并不显得寒酸,反而给人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感。 再加上那女子策马奔驰间,平添了几分飒爽英姿,甫一出场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等那马儿奔到近前,女子利落的翻身下马时,冯薪突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指着她嚷道:“你……你你你是蓉姑娘?!” “蓉姑娘也是你叫的?” 阮蓉傲娇瞪了冯薪一眼,拎着个不大不小的藤筐走到孙绍宗面前,抬手抚弄着发丝,颇有些羞涩的问:“孙大哥,我这幅打扮可还看得?” 岂止看得,十个男人里至少有八个能看入迷! 尤其离得近了,孙绍宗才发现她一直隐藏在帽子里的秀发,竟是天生的酒红色,无形间便多了些异域风情。 当然,更吸引眼球的还是白皙锁骨下,隐隐露出的深邃沟壑——这件临时借用的衣服,貌似有些宽松过头了。 阿弥陀佛! 非礼勿视! 孙绍宗默念了几声‘清心咒’,才勉强把眼球从哪沟壑里拔了出来,若无其事的笑道:“看是看得,可我现在就担心你引不出刺客,反倒把色鬼给引出来了。” “呸~我看你就是个色鬼!” 阮蓉愤愤的一跺脚,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恼意,反而透出些羞涩的窃喜。 孙绍宗也嘿嘿一笑,不过马上便又换上了一脸肃容,正色道:“留下两个兄弟负责看守马匹,其他人都听我命令行事,一旦出现什么意外,记得先护住蓉姑娘!” 听得此言,阮蓉脸上喜色便又浓了几分。 第8章 携美擒贼 时近傍晚。 夕阳余晖斜撒在长街之上,于朱墙金瓦多了几分堂皇,于陋室柴扉却平添几分萧瑟,两者遥遥相对,看似很近,却又仿佛隔着天地鸿沟。 却说阮蓉挎着藤筐,亦步亦趋的到了东首第一家豪宅门前,面对那镶满了铜钉的朱漆大门,心下没来由的便生出些慌乱来。 下意识的回头望去,便见孙绍宗正缩在左侧的院墙后面探头张望,目光中既有鼓励又夹杂着探询,似乎只要她退缩半步,便会果断取消这个计划。 阮蓉与他对视半响之后,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咚咚咚的砸响了大门。 “来了、来了!” 不多时,就听里面有人应了一声,紧接着那大门微微开启了道缝隙,一个青衣小帽的门房探出头来,却正对上阮蓉那娇俏的容颜,两只眼睛顿时就直了。 哐~ 便在此时,阮蓉柳眉一竖,猛地将那藤筐掼在地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门房骂道:“有钱了不起啊?你们凭什么把垃圾扔在我家门前?!” 却原来那藤筐里装的全都是果皮、果核。 那门房本来正满腔的‘年少慕艾’之情,冷不丁吃她这一骂,却是愣怔了好半响才反应过来,皱眉道:“你胡说什么呢,我们家最近就没吃过荔枝!怎么可能……” “呃,那大概是我找错人了!” 不等门房把话说完,阮蓉便慌里慌张的拎起藤筐,飞也似的跑远了。 门房再一次看傻了眼,呆呆的目送阮蓉消失在街口,这才道了句‘莫名其妙’,愤愤然关上了大门。 片刻之后,阮蓉又拎着那筐垃圾折了回来。 孙绍宗早已等候多时,迎上来对其赞不绝口:“蓉姑娘果然了得,那门房估计做梦也想不到,你方才是在他面前演戏。” “那当然!” 阮蓉傲娇的一翘鼻子,得意道:“我爹都经常被我骗的团团转,何况一个小小的门房?” 说着,她又兴冲冲的道:“走吧,咱们去下一家!” 孙绍宗自然不会反对,忙带着兄弟们去了第二家豪宅门外埋伏,而这次阮蓉有了经验,倒是比之前坦荡了许多,上前便将那大门捶的山响。 这次应声而出的门房,却是个干瘦的中年男子。 见他探头出来张望,阮蓉立刻如法炮制,将藤筐往地上一摔,喝骂道:“有钱了不起啊?你们凭什么把垃圾扔在我家门前?” 那中年男子一愣,随即却是脱口反驳道:“不可能!我明明都丢到堆场去了,怎么会在你家门前?!” 就是这家! “就是这家!” 孙绍宗是在心里喊的,阮蓉却是激动的直接嚷了出来,只见她回头兴奋的叫道:“孙大哥,刺客肯定就在里面!” 一听这话,孙绍宗就知道要糟! 那门房方才说得是:他亲手将果皮果核丢到了堆场。 可见他是有资格接近刺客们藏身之所的,即便不是同党,至少也是个知情人——这样的人突然听到‘刺客’二字,会是什么反应? “小心!” 来不及多想,孙绍宗便从藏身处窜将出来,冲向了阮蓉。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只见那干瘦门房满面戾气,抖手从袖筒里翻出把短刀,二话不说,对准阮蓉分心就刺! 阮蓉听到孙绍宗的示警,下意识的回头望去,那明晃晃的刀尖儿却已经到了近前,根本来不及躲闪,只吓得她花容失色、肝胆俱裂。 嗖~ 便在此时,一阵狂风突然从她脑后袭来,恍惚间只见金芒闪过,紧接着咔嚓一声闷响,那干瘦门房的脑袋就像年画一般,扁扁的贴在了大门上;又仿佛在头上开了间酱菜铺子,红的、白的、黄的、青的,黏黏腻腻洒了一门板! 却原来是孙绍宗眼见来不及施救,干脆把手里的金丝大环刀当成暗器砸了过来,以他现在的千斤巨力,区区丈许远,还不是脱手便到? 那金丝大环刀砸扁了门房的脑袋,仍是余力未消,只听轰隆隆一阵闷响,竟又把那厚重的大门顶开了半扇,这才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当啷一声脆响,似乎也带走了阮蓉身上所有的力气,只见她踉跄了半步,向后便倒。 “蓉姑娘、你没事吧?!” 孙绍宗这时也已经冲到了近前,怎么任由她倒在地上?忙伸手一捞,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紧张的检查了一下,确认她并未受伤,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阮蓉初时还有些魂游天外,后来清醒些了,才发现自己竟躺在孙绍宗怀里,一时间虽不知是羞是喜,心底却只盼望着这一刻能更长久些。 “冲啊!捉拿刺客!” 这时就听冯薪大吼一声,拎着单刀猛虎下山似的冲进了门内。 “抓刺客啊!” “杀进去!” “杀啊!” 其他护卫也不甘示弱,纷纷擎刀在手,风一般的从孙绍宗身旁掠过。 “哎~你们等一下,留下两个人……留两个……” 孙绍宗原本想留下两个人负责保护阮蓉,好让自己能腾出手来对付刺客,谁知越喊这些贼杀才跑的越快,眨眼的功夫,门洞里便只剩下他和阮蓉了。 阮蓉倒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虽然有些不舍,却还是在他肩头推了推,柔声道:“孙大哥,你也进去捉拿刺客吧,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孙绍宗却哪里放心,让她独自一人留在门外? 万一有刺客从里面杀出来,岂不是害了她的性命! 一咬牙,将阮蓉扶起来,问道:“敢不敢跟我一起进去捉拿刺客?!” 阮蓉经过方才的英雄救美,简直片刻都舍不得与他分开,立刻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孙绍宗拉着阮蓉跨过门槛,脚尖一挑,先将那金丝大环刀捞在掌中,然后循着喊杀声一路向前,绕过空无一人的前厅,到了第二进院落,便见冯薪等人正和十几个贼人酣斗。 双方人数相差无几,冯薪等人又出身禁军行伍,精通合击之术,按理说应该占据上风才对。 然而那刺客之中有一人武艺颇为了得,手中一柄宽铁剑上下翻飞,竟将冯薪连同另外四名护卫圈在当中,进退不得! 他这里以一敌五,剩下的贼人便乘机以多欺少,直将护卫们杀得汗流浃背,几无还手之力! 孙绍宗见此情形也顾不得多想,上前照准那使宽铁剑贼人,便是一式力劈华山——他原本只是想帮冯薪等人减轻些压力,谁料那刺客见他手上还拉着个女子,便生出几分轻视之心,只将宽铁剑反手一撩,想要卸掉他刀上的力道。 要换个对手,这刺客的应对倒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毕竟宽铁剑也是重兵刃,不比厚背大刀差上分毫。 然而孙绍宗这具肉身的力量,岂是用常理能推断的? 刀剑相交,只听得‘当啷’一声巨响,仿佛晴空里打了声霹雳! 那宽铁剑被金丝大环刀砸的倒卷而回,正拍在贼人肩头,就听又是‘咔嚓’一声脆响,半扇肩胛骨瞬间碎成了齑粉。 “啊~!!” 那刺客又惊又痛之下,只惨叫一声,双目紧闭,仰面栽了个四仰八叉! 这一刀的威力莫说是出乎贼人的意料,便连孙绍宗自己都吓了一跳,倒是冯薪等人见状大为振奋,异口同声的赞道:“都尉大人威武!” 孙绍宗经他们这一赞,倒有些回过神来,忙吩咐道:“喊什么喊!快去帮其他兄弟捉拿刺客!” 冯薪等人立刻领命,各自挺刀助战。 孙绍宗因为担心会伤到阮蓉,不敢随意闯入战团中央,只能四下里贴边儿游走,发现有那个贼人占了上风,抽冷子上去就是一刀——这些贼人正面对战都不是他一合之敌,就更别说是偷袭了,只片刻功夫,倒在他刀下的就有五六人之多! 见此情景,也不知多少贼人大骂孙继宗卑鄙无耻、阴险至极。 但在阮蓉眼中,孙绍宗却是带着自己如闲庭信步一般,潇洒的游走于乱战之中,随手一挥,必有一名贼人被斩于刀下,当真风度翩翩又威武霸气! 只看她目眩神迷心如鹿撞,一颗芳心更是顺着那紧扣的十指,热腾腾塞进了孙绍宗掌心里。 第9章 义士?人渣? 有孙绍宗这样BUG一般的角色压阵,护卫们想要取得完胜,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只半刻钟左右,一众贼人便死的死伤的伤,尽数失去了反抗能力。 根据事后清点,陆续加入战团的贼人约莫有二十六人之多,这个数目远远超过了从阮府逃走的刺客,想来其中有一多半都是负责掩护、接应之人。 其中当场横死者五人【包括那门房】,受伤被擒者十七人【过半出自孙绍宗的手笔】,放弃抵抗直接投降的,却只有寥寥四人而已,足见这些人的血性与彪悍——如果不是遇到了孙绍宗这个人型凶兽,双方孰胜孰败怕是尤未可知。 却说贼人被一网打尽之后,孙绍宗眼见众护卫只顾在那里欢呼雀跃,却无人出面料理后事,只得抹去金丝大环刀上的血渍,朗声吩咐道:“冯薪,你带两个人守住大门,无论是官是贼,一律不得进出!” “领命!” 只这半日功夫,孙绍宗便已经立下了无上权威,冯薪哪里还敢像起初那般怠慢? 忙恭敬的应了一声,点了两个相熟的兄弟匆匆去了府门外。 孙绍宗又继续下令道:“受了伤的兄弟互相包扎,其余人先找些趁手的东西,把这些逆贼统统绑上,然后再分成两队仔细搜索,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领命!” 众护卫分头行事,不多时便有人抱来一堆帐幔、衣物,用刀割成碎布条,将那些贼人捆的像粽子一样。 不仅如此,孙绍宗还发现有不少人怀里都鼓鼓囊囊的,塞满了各种值钱的物件,开始他还有心想要呵斥几句,可后来一琢磨,这年头本就兵匪不分家,如果出面制止的话,众人虽然多半会听命行事,但事后少不了要埋怨自己——尤其自己这初来乍到,正要依仗这些人行事,实在没必要为了一些贼赃与他们生出嫌隙。 于是孙绍宗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什么都没看见。 待那些贼人被绑好之后,眼见护卫们自发的分成两队,便要开始进行搜索,他忙又补了两句:“大家都小心点儿,如果碰上什么棘手的角色,千万别逞强,先想办法通知我再说!” 方才那场混战,在孙绍宗刻意的照顾之下,近二十名护卫只有五六人受了些皮肉伤,若是在锁定胜局之后反而折损了人手,他刚刚岂不是白费一番力气? 众护卫闻言,齐齐道了一声‘肥喏’,这才各自分头行事。 等这些护卫离开之后,孙绍宗便把目光落在了那些俘虏身上,正待上前审问,却突然发现掌心里还攥着个温润如玉的物件,这才记起自己一直牵着阮蓉的柔荑,竟到现在都忘了放开。 他慌忙松开熊掌,挠头讪笑道:“蓉姑娘方才没吓着吧?” 阮蓉红着脸摇了摇头,看也不敢看孙绍宗一眼,嘴里却是糯米般绵软的道:“孙大哥叫我蓉儿就好,爹爹都是这么叫我的。” 就算是个不开窍的,也能听出这话里隐含的情意,何况孙绍宗在现代时还曾有过几段恋爱史? 只是…… 这短短半日,小姑娘就对自己一副芳心暗许的模样,是不是进展太快了些? 他却不知,这年头的大家闺秀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阁前见过的男子不是亲朋故旧、就是仆役奴才,好不容易遇见个优秀的陌生男子,自然更容易一见倾心。 却说道出了‘蓉儿’二字之后,阮蓉越发觉得面皮发烫,于是也不等孙绍宗答应,便慌里慌张道:“孙大哥,我去帮他们包扎伤口!” 说着,便匆匆凑到了一名伤员身前,取了‘绷带’手忙脚乱的包扎着,至于包扎的手法和位置对不对,她一时却是无从顾及。 孙绍宗又在原地愣神了几秒钟,才终于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办,于是拎着金丝大环刀,径自走到了那宽铁剑刺客身旁,见他还在昏迷之中,便抬脚在他右肩上轻轻踩了一脚。 “啊~!!!” 只见那刺客仰头发出凄厉的惨嚎,直震的四下里回声不断。 孙绍宗本来想等他喊完再盘问,谁知这厮叫了几声,竟又两眼一翻疼晕了过去。 孙绍宗看的无语,却也知道他并不是在装腔作势——这厮肩胛骨被砸的粉碎,那些骨头碴刺进肌肉、血管、筋脉里,便好似无数钢针铁锉一般,再加上严重的皮下出血,半扇肩膀肿的像是跟烧红了的麒麟臂,足够让人疼的生不如死! 犹豫了一下,孙绍宗干脆转向了某个束手投降的俘虏,将金丝大环刀在那俘虏眼前一横,漫不经心的问道:“你们之中,谁是首领?” 谁知那厮一脸茫然,傻乎乎的跟孙绍宗大眼瞪小眼了半响,也没说出半个字来。 “我们的首领是巴松大哥!” 倒是旁边有人怪腔怪调的嚷了起来:“就是刚才被您踩了一脚那人!” 啧~ 感情刚才那厮竟不会说汉话。 看来在缜国推广‘普通话’的任务很是艰巨啊。 孙绍宗转向了那会说顺天府官话的贼人,追问道:“那是谁指使你们行刺马大人的?” “就是巴松大哥带我们来的!” 那俘虏刚才抢着回答,自然不是什么硬骨头,再加上方才被孙绍宗的武力吓破了胆,非但知无不言,甚至还学会抢答了:“巴松大哥说只要杀了周国的狗……大官,咱们缜国就能缓过气来,重新雄霸南疆!所以我们十几个兄弟,就分批从缜国赶过来了——至于这宅子里的人,听说是两年前巴松大哥就已经预备下的,都和茜香人一样能说流利的汉话。” 他一番话说出口,立刻引来了同党们的声讨与喝骂,不过这些许杂音,很快便被护卫们用拳脚给压制了——这年头可不兴什么优待俘虏,打骂那都是轻的,气急了直接一刀剁翻也是常事。 孙绍宗又仔细询问了一番,得知这什么‘巴松大哥’,其实是缜国都城里一颇有名的游侠儿,素以豪爽大方著称,因此手下招揽了不少‘好汉’。 这巴松平生有两大嗜好:一曰好色,平常没少帮大姑娘小媳妇解决生理需求,把贞洁烈女‘照顾’到上吊自尽,那也是常有的事;二曰好名,他平生最钦佩的就是专诸、荆轲之类,千古留名的刺客,总琢磨着以一己之力为缜国做些什么,因此才不惜倾尽家产卧薪尝胆,实行了这次的刺杀行动。 听到这里,孙绍宗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厮了,说他是恶贯满盈吧,偏还有一腔为国捐躯的豪情,说他是义士吧,这厮却又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好在他是武官不是史官,也不用过度纠结这种问题。 等反复问了几次,确认那怕死的俘虏没有欺瞒之处后,孙绍宗便又转回了巴松身边,脚尖在他肩膀上轻轻一点。 “啊~!!!” 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不过这次巴松并没有昏过去,只是面目狰狞的瞪着孙绍宗,因为剧烈的痛楚,那满是血丝的眼球向外凸起,好似随时要跳出眶来一样。 “巴松是吧?” 虽说巴松的面孔有些骇人,但想要吓到孙绍宗却还是痴心妄想,只见他没事人一般笑道:“你的手下刚才已经交代的七七八八,现在轮到你了——说吧,是谁指示你行刺的?” 听到孙绍宗叫破自己的名字,巴松脸上的肌肉一阵诡异的抽搐,就在孙绍宗以为他会破口大骂的时候,却见巴松左侧的腮帮子突然一鼓,紧接着又深深的陷了下去。 不好! 孙绍宗暗道不妙,忙伸手捏住了巴松的下颚,谁知却还是迟了一步,只听巴松嗬嗬几声闷哼,嘴里淌出些白沫,眼见得便没了呼吸。 这厮显然早就在嘴里藏了毒药,随时准备自尽! 第10章 波诡云谲、挟洋自重 不对! 肯定有哪里不对! 默然站在巴松的尸体前,孙绍宗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巴松死的突兀又决绝,乍看似乎符合他不惜一死博名的心理,但细究的话,却又透着不少蹊跷之处。 荆轲等人慨然赴死,多是出于忠义,为了不愿牵连幕后主使之人。 这巴松表面看来似乎也是如此,可是别忘了,他为的是千古留名,而不是什么忠义——既然为了名声连死都不怕,此时不正该先展现一下英雄气概,然后再把所有罪名揽在自己身上吗? 更何况,巴松及其同党的身份明显已经暴露,突然自尽的话,只会让人把怀疑转向缜国官方。 这却算哪门子的为国捐躯,又算哪门子的离间计? 莫非…… 孙绍宗心头突然生出一股寒意,莫非巴松这次刺杀牛永信,本来就是为了陷害缜国?! 如此一想,许多疑点倒是能说通了。 譬如:刺客们初期混进青麟府、潜伏、伺机行刺、安插人给自己这个护卫统领下毒……这许多步骤全都计划的颇为缜密,然而在得手之后,他们明明有足够的时间离开,却偏偏回到了原本潜伏的地方,简直就像是被加持了弱智光环一样! 一击之后,不管得不得手立刻远遁,应该是做刺客的常识吧?尤其他们刺杀的还是天朝上国的使者! 按照现有情报来看,这些家伙就算不落入自己等人手中,日后也免不了要搜捕出来,届时他们的离间计非但毫无效果,反而妥妥的会给缜国召来灾祸。 另外,巴松不过是缜国一游侠儿,却轻而易举的在青麟府开了分基地,甚至还在使馆厨房安插了内奸……这种种蹊跷之处,可不是单凭‘倾家荡产’四个字就能解释清楚的! 反之,如果这一切都是茜香国为了吞并缜国,而设下的‘反间计’,所有蹊跷便都有了答案! 不行~ 不能再想下去了! 孙绍宗打了个寒颤,忙将所有的怀疑全都压到了心底深处——涉及到国与国之间的战略利益,这里面的水实在是太深了,他这小小的肩膀可扛不住,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为妙。 至少在茜香人面前,绝对不能露出半点知情的痕迹,否则就真要万劫不复了! “都尉大人!” 便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吼,直唬的孙绍宗浑身一激灵,回头看去,却原来是冯薪匆匆忙忙跑了回来,一边往他身边凑,一边嚷道:“外面来了几个巡街的捕快,被我拦下之后,好像已经派人去找援兵了——大人,要是刑部的大队人马来了,光凭咱这几个人可拦不住啊!” “怎么拦不住?” 孙绍宗没好气的呵斥道:“你们三个在门口把刀一横,咬死了不让进,难道茜香人还会为了几个刺杀牛大使的嫌犯,和咱们大周兵戎相见?” “那……那什么……” 冯薪被他呵斥的一缩脖子,讪讪的嘟囔道:“他们要是翻墙进来咋办?再说那不还有个侧门么,万一……” 说着说着,眼见孙绍宗脸色越来越差,他忙又转了话锋,斜肩谄媚的关心道:“大人,我看您方才似乎有些不痛快,莫非是出了什么差池?” 反间计的揣测事关重大,孙绍宗哪敢和他实话实说? 于是胡乱敷衍道:“领头的刺客刚才自杀了,我担心少了这最重要的活口,不够咱们将功补过。” 他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谁知冯薪却当了真,搓着手愁眉苦脸的嘟囔着:“这可如何是好?!那牛大人乃是镇国公的嫡孙,他哥哥牛继宗是世袭的一等伯,姐姐是太上皇的宠妃,再加上四王八公向来一个鼻孔出气,万一有谁在皇上面前歪一歪嘴,咱们可就全完了!” 这什么四王八公的,貌似是大周朝顶级门阀中的一个联盟,原本甚至一度占据了朝中半壁江山,不过近些年随着开国功臣一一离世,声势也已经大不如前了。 可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四王八公的势力大不如前,想要收拾自己这等小人物还是绰绰有余——如此想来,这将功补过的法子,貌似还真有些不够稳妥。 看来还得再想点儿盘外招才行! 孙绍宗略一沉吟,心中顿时有了主意,立刻吩咐道:“算了,既然拦不住,那干脆就让刑部的人进来吧,让他们把这些刺客余党带回去审问。” 说着,忽然扫见一旁的阮蓉,忙又补了句:“也好让阮知府早日脱困回家。” 阮蓉闻言,只从耳朵一直甜到了心里,对着孙绍宗款款道了个万福:“多谢孙大哥。” 冯薪闻言却是老大的不乐意,虽不敢明着反对,却凑上来嘟囔道:“大人,咱们可是费了老鼻子劲,才拿住这些刺客的,难道就这么便宜了那些茜香人?” “不然还能怎样?” 孙绍宗横了他一眼,大义凛然的道:“咱们现在是戴罪之身,必须留在使馆等候发落,这些刺客只能由茜香国官府代为押往大周。” “这……这……” 冯薪仍不肯罢休,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服孙绍宗,正支吾间,便又被孙绍宗扯到身边,小声交代道:“人可以给他们,但名声得归咱们!你选几个能说会道的兄弟,跟他们一起押送人犯去刑部,只要路上围观的老百姓足够多,就留下一个人将今天的事情宣扬出来——记得不要过分夸张,稍微修饰一下就行!” 犹豫了一下,他又补了句:“最好提前想几个口号出来,要通俗易懂的那种,譬如‘孙都尉半日奇案’之类的,另外一定要强调,咱们这么做是为了给牛大人报仇,千万别说什么‘将功补过’。” 冯薪听了这番话,顿时又喜不自胜的直拍胸脯:“大人放心,卑职保管让整个青麟府的人,都知道咱们……都知道大人您有多英明神武!” 说着,便兴冲冲的去选人了。 孙绍宗想到的办法,正是‘挟洋自重’这四个字! 虽说这茜香国比不得西方列强,但好歹也是南疆第一强国,如果茜香人对护卫们交口称赞的消息,随着押运刺客的队伍一起传到顺天府去,朝廷还好意思严厉处罚么? 当然,单靠民间舆论怕也不怎么保险,毕竟这年头平头百姓不如狗,何况还是藩邦属国的老百姓? 所以孙绍宗准备再找个茜香国的大官,来个扯大旗、作虎皮。 如果‘友邦惊诧’的舆论压力,仍然不能让朝廷改变主意的话,他怕是也只能带着冯薪等人去落草为寇了! 而这也正是孙绍宗要以戴罪的由头,滞留在茜香国的原因——押送刺客这一来一往,至少有两三个月的缓冲期,足够孙绍宗布置好脱身之策了。 第11章 阴谋、阳谋? 如同孙绍宗预料的一样,这种‘一怒为同僚、半日破奇案’的故事,在古代民间是最易流传开来的。 都没等到第二天,他刚把依依不舍的阮蓉送回家,半路上就听街边酒肆里有人讨论此事,他‘孙都尉’的名头更是屡屡被提及。 唯一有些不合适的,就是黎九命貌似被编排成了嫉贤妒能的丑角,用来衬托他和男二号冯薪的伟光正——不用说,冯薪这厮肯定偷偷给自己加戏了,否则就凭丫那点能耐,怎么可能当的上男二号? 现在正是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在青麟府造势的时候,平白无故得罪黎九命这样的地头蛇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人家还帮过自己一把。 因此孙绍宗就准备第二天登门致歉,顺势再添油加醋的炒作一回,赚个什么‘英雄惜英雄’的名头。 谁知计划却赶不上变化。 第二天一早,孙绍宗刚从床上爬起来,还没开始洗漱呢,就有官差送来名帖,请他去宰相阮福忠府上一叙。 这阮福忠在茜香国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别说是孙绍宗一个小小的都尉,就连牛永信还活着的时候,想见对方都得先去礼部申请报备。 这样的大人物发来请帖,孙绍宗哪里敢耽搁拖延? 再说了,他那‘拉大旗、扯虎皮’的计划,也正需要这样一位大人物当垫脚石,如此天赐良机怎能错过? 因此,孙绍宗只得让冯薪代为登门致歉,反正这事儿本来就是丫搞出来的,让他去擦屁股再合适不过了。 却说孙绍宗风尘仆仆的赶到了丞相府,在客厅分宾主落座之后,那阮福忠先是代表茜香国朝廷,对使馆上下人等进行了慰问,对以孙绍宗为首的护卫们进行了表扬,又回顾了一下两国过往团结友爱的岁月,展望了一下更加光明的未来。 到了最后,阮福忠才终于开始详的细盘问,孙绍宗等人追查刺客余党的过程。 直到此时,这次会面给孙绍宗的感觉,都像是在走过场,就同他以前在现代时,参加过的那些劳模表彰大会一样——通篇都是官样文章,没什么干货可言。 唯一的区别就是阮福忠的言辞更文雅一些,态度拿捏的也比那些市县级领导要强些,明明透着层疏离感,却愣是让人如浴春风一般。 然而就在孙绍宗逐渐降低了警惕时,阮福忠却冷不丁的抛出一句:“我茜香国与大周情同手足,那缜国却视大周如虎豹豺狼,那些刺客自然是缜国来的,也只能是从缜国来的!” 只这一句话,孙绍宗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险些便惊出了满头冷汗! 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在试探自己有没有看出破绽? 还是在表明茜香国搞得其实是阳谋,根本不怕大周察觉真相? 短短一句话,却是细思极恐! 也幸亏孙绍宗在现代官场上历练过几年,不是真正的毛头小子,才勉强稳住了心神,没在阮福忠面前露怯。 ——分割线—— 等回到使馆之后。 孙绍宗一方面按照原定计划,派人散播‘阮宰相慧眼识英才、孙都尉忠心拒招揽’的谣言,谎称阮福忠以三品将军之位招揽自己,却被自己十分感动的拒绝了。 另一方面受那阮福忠的刺激,孙绍宗又恶补了一番大周王朝的国内外形势,结果发现这姓阮的还当真有可能是在搞阳谋! 一般来说,封建王朝都讲究个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偏偏这大周朝廷却有两个太阳:退了位的太上皇和继了位的皇帝。 皇权面前,即便是亲父子也难免互相猜忌、掣肘,所以大周这些年的政令经常朝令夕改、彼此矛盾,极大的拖累了地方政府的效率,降低了朝廷的威信。 也正因此,以前被压制的杂音又渐有抬头之势,譬如说西北方的蒙古部落,五十几年前险些被大周灭族,数十年间只敢以奴仆自居,如今却与东北方的黑水靺鞨勾结,颇有蠢蠢欲动之势。 而在东南沿海,倭寇与黄毛夷人也是越闹越凶,屡屡上岸劫掠,搞得沿岸百姓苦不堪言。 这内忧外患之下,大周却那还有余力顾及南疆六国? 因此,虽然茜香国的中下层依旧保持着对大周的敬畏,但高层之中却已经生出了别样的心思,所以才会暗地里施展手段,想要试探大周的反应。 反正他们主要针对的还是缜国,朝野上下又对大周表现的恭顺有加,俨然以大周忠犬自居,就算大周朝廷里有人看出了破绽,又能如何处置?难不成还能为了个牛永信,把这唯一还算‘恭敬谦卑’的小弟给逼反了?! 想通了这些关节,孙绍宗越发觉得这潭浑水深不可测,自己这等小鱼小虾还是躲远些为妙。 因此他一面叮嘱冯薪等人深居简出,省得再招惹上什么麻烦;一面又牵头集资了五百两纹银,用于收买押送刺客的士兵、官吏,好让他们把《孙都尉半日破奇案,阮宰相慧眼识英才》的故事,传到顺天府去。 就这般风平浪静过了四、五日,眼见押送刺客的队伍终于开拔启程,使馆里却忽然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阮蓉的亲爹,青麟知府阮良顺。 阮良顺上门拜访用的‘道谢’的名义,但孙绍宗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谢意,反而那张老脸紧紧绷着,像是有谁欠了他不少钱似的。 一开始孙绍宗很是莫名其妙,只是看在阮蓉的份上,没和这老头计较罢了——直到阮良顺说出一句话来,他才明白对方这莫名的敌意来自何处。 “孙都尉。” 只见阮良顺皮笑肉不笑的拱了拱手,道:“小女那日心系老朽的安危,难免便有些口不应心,孙都尉千万莫要在意——正好过些时日,小女便要和户部潘尚书的长子定亲了,届时本官在家中摆下喜宴,还请孙都尉拨冗莅临。” 孙绍宗多聪明一人? 立刻明白阮良顺这是话里有话,真实的用意其实是在警告他:我家女儿马上要嫁人了,你最好不要再与自家女儿再有什么来往,更不要抱有什么非分之想! 这邀请他参加定亲宴云云,怕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压根当不得真。 虽说孙绍宗对阮蓉也有几分好感,却还远不到男女之情的程度,更何况不出意外的话,他不日便将返回大周,这辈子怕是没什么机会再见阮蓉了。 因此听了这番警告,虽然心里有些不爽,但送走阮良顺之后,便也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这之后,约莫又过了将近百日光景,阮府的定亲宴如期而至,亲朋故旧大多都接到了请帖,内中却果然漏了孙绍宗——不过就算接到帖子,他怕也没时间去赴宴,因为就在阮府发喜帖同时,新任的大周特使也终于赶到了青麟府! 第12章 君不负妾,妾亦定不负君 眼见已经进了十月,茜香国境内却依旧绿意盎然,不见丝毫萧瑟之态。 因国中一应风俗都仿照大周,青麟府外三五里处,自也少不了接官亭的存在——就在数日前,孙绍宗刚刚在接官亭内迎来了新任特使侯勇,而这一日,却轮到侯勇在此地送他远行了。 一如孙绍宗所料,朝廷果然并无降罪之意,只下旨吩咐孙绍宗与侯勇交接完毕之后,立刻动身返回朝中。 另外侯勇还捎来了一个好消息:当初孙绍宗得罪的那什么义忠亲王,因为私造火器漏了风声,如今已经被圈禁在宗人府,家中一应财物皆被抄检发卖,就连当初订下的棺椁都被转卖给了旁人。 “二郎!” 却说在这长亭外、古道边,侯勇郑重的一抱拳,粗豪的马脸上显出几分落寞:“回到京城之后,莫忘了代哥哥去向我那老娘道一声平安,让她老人家好好将养身子,千万等着我回去尽孝!” 与前任牛大使不同,这侯勇出身行伍,与孙绍宗的胞兄孙绍祖并称巡防营双虎,彼此间颇有些交情,因此对孙绍宗并不以官位相称,而是唤他一声‘二郎’。 虽说彼此相处才不过几日光景,但孙绍宗与这位豪爽大度,却又不失分寸的侯大哥却是颇为投契。 此时眼见这黑铁塔一般的豪爽汉子,提起自家老母,竟忍不住有些哽咽之意,他心下亦是恻然不已,忙也抱拳拱手道:“侯大哥放心,等回了顺天府,我一定常去府上探望伯母!” “那哥哥这里就先谢过了!” 侯勇说着,把手向后一招手,立刻有随行侍从奉上两碗水酒,他先递给孙绍宗一碗,又自取了一碗,将那酒碗向前一送,道:“时候也不早了,喝了这一碗壮行酒,二郎便动身上路吧——来,干!” “干!” 孙绍宗忙也举碗向迎。 等将一碗酒顺着喉咙灌将下去,又与侯勇相视一笑,正待告辞离开,却见官道一骑飞奔而至,虽是青衣小帽的男子打扮,远远的一开腔却是脆若莺啼:“孙大哥,等一等我!” 只这一嗓子,孙绍宗便听出来人正是阮蓉! 心下不由得又喜又惊,喜的是临行前,还能与这小丫头当面道别;惊的却是这丫头明明今天定亲,却还巴巴的出城给自己送行,要是让未来的夫家知道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孙绍宗下意识的向前迎了几步,开口问道:“蓉姑娘,你怎么……” 不等把话说完,便见阮蓉从马上飞扑而下,不管不顾的直撞入了他怀里,口中更是决然道:“孙大哥,我不要嫁给潘家那呆子,我要和你一起回大周!” 这一下当真是变起仓促,孙绍宗目瞪口呆的望着她那眉眼如画的小脸,愣是半响不知该如何应对。 “哈哈哈……” 这时边听侯勇一阵爽朗的大笑,上前在孙绍宗肩头拍了拍,嘴里揶揄道:“不想二郎你还有这等本事,当真是让哥哥我好生羡慕啊!” 孙绍宗身子发僵不敢乱动,别扭的转头苦笑道:“侯大哥莫要乱说,蓉姑娘可是青麟知府家的千金,那潘家更是茜香国的户部尚书,我要是真把她带去大周,那两家岂肯善罢甘休?” “不肯罢休又如何?难不成他们还敢追到顺天府去?!”侯勇满不在乎的道:“人家姑娘为了你连名节都不顾了,这份心意比得上十足真金,你莫非还要把她推给那什么潘傻子不成?” 说着,他又把牛眼一瞪,恶形恶状的威胁道:“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小子要敢干这脏心烂肺的事儿,别说兄弟没的做,俺这砂锅大的拳头还要跟你理论一番呢!” 无语…… 自家这位侯大哥还真是急公好义的典范! 而且那潘家公子只是爱书成痴,哪里算是什么傻子?! 前面说过,孙绍宗对阮蓉虽也有些好感,但距离男女之情却还差了不小的距离,可人家堂堂知府千金不惜离家出走,也要与自己双宿双飞,他却哪里说得出‘拒绝’二字? 稍一犹豫,眼见阮蓉脸上显出些慌张之色,便也只好长叹了一声,低头问道:“你当真要和我一起去大周?” 阮蓉毫不犹豫的点着头,扬起的小脸上满是期待。 “那好!” 孙绍宗将一只手伸到她眼前:“咱们就击掌为誓,在茜香国境内,你大概有八天时间可以想清楚,只要你觉得后悔了,我二话不说立刻送你回青麟府——可一旦踏足大周的土地,你就是我孙绍宗的女人了,再容不得你反悔!” 阮蓉盯着那只大手出神半响,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将白皙如玉的柔荑印了上去,神情庄重的道:“君不负妾,妾亦定不负君!” 定下了誓约,阮蓉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禁生出些羞臊来,慌忙从孙绍宗怀里挣脱,红着脸抚弄着耳边的发丝。 “冯薪!” 孙绍宗一旦下了决心,顿时便把所有顾忌抛诸脑后,一指阮蓉骑来的那匹白马,吩咐道:“先把它栓到车后面,路上也好轮替着使唤。” 与孙绍宗一样,冯薪也被要求动身返回大周,所不一样的是,他是回京到兵部述职,而孙绍宗却是回京觐见——也就是先要在皇帝面前溜一圈,再做安排的意思。 冯薪领命去那拉那白马。 孙绍宗便又对阮蓉道:“你先上车吧,等我和侯大哥道别之后,咱们便动身启程。” 阮蓉乖巧的点了点头,却是先从白马背上解下一个包裹,又对着侯勇道了声万福,这才自顾自的上了车。 “侯大哥,我……” “行了,少跟我这儿墨迹!” 眼见孙绍宗还要过来与自己道别,侯勇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你小子还是赶紧上路吧,再耽搁下去,人家苦主就该追上来了!” 孙绍宗只能无语的拱了拱手,自冯薪手里夺过赶车的鞭子,跳上车辕随手一抖,那马儿立刻奋起四蹄,沿着官道一路向东而去。 后面冯薪忙也翻身上了孙绍宗的乌骓马,一带缰绳紧随其后。 自这日起,一行三人晓行夜宿,不疾不徐的赶赴两国边境。 八天后。 三人终于离了茜香国境内,正式踏上了大周的土地,那日傍晚,阮蓉向着青麟府的方向焚香拜了三拜,起身时已是涕泪横流。 第13章 琏二爷 自打进入大周国境之后,孙绍宗与阮蓉之间便再无隔阂可言,整日里在一起谈天说地、耳鬓厮磨,当真是如胶似漆一般。 阮蓉倒也罢了,小姑娘情窦初开,只要能与心上人朝夕相处,便也别无所求了。 但孙绍宗表面看着‘憨厚’,内里却是个早就尝过肉味的,守着一两情相悦的美人儿,如何肯做那吃斋念佛的呆和尚? 因此没等行出三五日,便先骗了她的小嘴儿,逞了一番口舌之欲。 过得些时日,又以依偎取暖为名,将一双魔爪探入阮蓉怀中,上攀山下索海,好一番攻城略地。 等三人过云贵、取荆襄、沿着长江漂流而下,抵达扬州城时,除了最后一处‘屏障’之外,孙绍宗已然攻占了阮蓉全境。 倒不是他不想捅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只是阮蓉坚决不肯答应,硬是要等在孙家人面前确立了位份之后,才将自己完完整整的交托给他。 反正从扬州出发,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不过旬月之间就能抵达京城,这点时间孙绍宗还是等得起的——当然,他还是免不了要巧言令色,索些旁的甜头尝尝。 却说这日一早。 孙绍宗端着饭菜敲开了阮蓉的房门,见她将那双嫩白小手洗了又洗,只恨不得搓下一层皮来,脑中顿时浮现出昨晚纤手弄飞梭的画面,忍不住嘿嘿淫笑了几声,这才正色道:“蓉儿,你先在客栈休息休息,我带冯薪去码头上转转,看有没有合适的客船——等过了响午,我再带你逛一逛这扬州城。” 他身为一名穿越者,自然知道女人是要哄的,因此这一路上,但凡遇到什么名胜古迹,总会主动陪阮蓉去游玩一番,顺带弄些浪漫格调,来几句甜言蜜语之类的,直将阮蓉迷的魂不守舍,越发坚信自己没有选错良人。 此时听孙绍宗说要出去办正事,阮蓉也忙收了羞臊,上前一边帮他整理衣领,一边道:“这扬州城又没长腿儿,什么时候逛都行——还是先把客船订下再说其他,这眼见就快十一月底了,可千万别错过了年节。” 孙绍宗随口答应一声,又顺势咬住阮蓉半片银元宝似的耳垂,说了几句没羞没臊的荤话,直恼的阮蓉抬手欲打,他这才哈哈大笑着逃了出去。 ——分割线—— 却说这扬州城果然不愧是千古名邑,沿河两岸车马如龙、舟船似梭,抑扬顿挫的吆喝声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此时堪堪辰时刚过,数十艘花船陆续靠岸,卸下一个个脚步虚浮,却又流连忘返的士绅豪客,更有那船上的歌姬凭栏而立,隔河卖俏,只引得两岸游人垂涎欲滴。 囊中羞涩的,不过趁机过个眼瘾,便又行色匆匆的去讨生活了;腰缠里颇有些闲钱的,便站在那里挨个的品头论足,琢磨着晚上要去那一家去快活逍遥。 孙绍宗刚当上警察时,一年也不知要参加几次扫黄行动,对这些欢场女子早就看厌了,莫说是几个歌姬隔河卖俏,就算统统脱光了在船上跳钢管舞,他都不带心动分毫的——当然了,要是集体跳河,他说不得倒要围观一下。 但冯薪可就不一样了,先是在青麟府素了数月,紧接着又当了一路灯泡,每日里瞧着孙绍宗与阮蓉亲亲我我,早就憋了满肚子的邪火,现在眼瞧着这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脚下便一步缓似一步,眼睛倒是动的飞快,只在那些歌姬的腰腿、臀胸之间荡漾。 “瞧你这点出息!” 孙绍宗在他屁股上虚踢了一脚,笑骂道:“赶紧把那花花肠子收一收,等咱们先雇好了船,你再去快活一番也不迟。” 冯薪一听顿时大喜,正待谢过‘大人法外开恩’,却听身后突然有人大声招呼道:“前面可是孙家二郎?” 紧接着又是一声:“邵宗贤弟,且等一等哥哥!” 孙绍宗哪里想的到,竟会在这烟粉之地撞见了‘熟人’,下意识的循声望去,便见一披着锦帽貂裘,内衬月白色长衫的公子哥从身后赶将上来,人还未到跟前,那流利的京片子就先钻了满耳朵:“果然是二郎!这一年多没见,你小子生的越发魁梧了,我方才险些都不敢认了呢。” 孙绍宗细细打量来人,却见他身量挺拔、面如冠玉,一对儿桃花眼顾盼生春,正是那豪门里托生的风流魁首——看到这里,他脑中便应景的跳出个名姓来:贾琏、琏二爷。 这贾琏出身荣国府,亦是四王八公中的一枝,因荣国府与孙家乃是世交,当初孙家落魄时,孙绍祖常带着孙绍宗去荣国府打秋风,因此同这贾琏倒也颇为熟识。 记起这人的身份,孙绍宗也连忙哈哈一笑道:“原来是琏二哥,你不在京城享清福,却怎得跑来了扬州——莫不是惹恼了嫂夫人,被扫地出门了?” 记忆中,这位琏二爷似乎有惧内的毛病,因此他便随口拿来打趣。 “我呸~借那婆娘俩胆,她也不敢撵我!” 贾琏不屑的嗤鼻一声,随即表情略正经了些,道:“其实是我那姑父不幸在扬州任上仙逝,他族里人丁凋零,膝下又只有一个没长开的表妹,故此我家老太太便让我过来支应着,帮姑父料理一下后事。” 说着,他又夸张的在大腿根上一拍,抱怨道:“这大半年下来,我京城、扬州、苏州的来回跑了好几趟,才终于把事情处理妥帖,差一丝丝没把腿跑断!” 不等孙绍宗搭腔,他又好奇的问:“对了二郎,你不是去那什么茜香国当差了吗,怎得也跑到这扬州城来了?” 两家虽然勉强称得上是世交,但当初在京城时,贾琏与孙家兄弟的关系也只是泛泛而已——现下这般亲热,倒有八成是源于他乡遇故知的激动。 因记忆里,这荣国府对孙家兄弟有援手之恩,孙绍宗倒不好怠慢了他,于是便就近找了家茶肆,把茜香国发生的事情简单讲了一遍,只听得这琏二爷咂舌不已,连道‘二郎如今真是出落了,竟做下这等大事,连圣上都给惊动了’。 待听孙绍宗说起自己奉命回京,正准备寻找北上的客船时,贾琏立刻又大包大揽道:“我当是什么鸟事呢,你也不用找了,二哥那船上有的是地方,便多你们几个又算得什么?对了,你们也别住什么客栈了,干脆去我姑丈的官署盘桓几日,等我这里处理妥当了,咱们便一起动身回京!” 孙绍宗推托了几句,见实在盛情难却,便也只好答应下来。 第14章 原是红楼梦一场 巡盐御史是两淮独有的官职,虽不过是从三品的官衔,却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 不但管着两淮盐税,还兼有纠察百官的权利,论地位实不在一省巡抚之下,只堪堪低了两江总督一头,因此素来非天子近臣不得担任。 贾琏的姑父林如海,便曾是如此一位遮奢人物。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老黄历了,林如海在任上病逝之后,以往的富贵荣华便也都随之烟消云散。 眼下这盐道衙门的官署里一片萧瑟,连奴仆丫鬟们也都遣散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贾琏从京城带来的几个下人。 却说这日傍晚。 官署后堂的小厅内,罕见的又灯火通明起来,两座铜炉里更是塞满了银霜炭,直暖的初夏一般。 那烛光映照下,就见贾琏左一杯右一盏的灌着黄汤,早喝的两眼发直身形乱颤,却兀大着舌头胡嚷嚷道:“来来来,这……这杯酒,二哥却是要敬你那红颜知己!要不是有她在,你我兄弟哪得这般开怀畅饮?!” 他这些时日一直忙着操办丧事,又要顾及到家中年幼的表妹,已经足有大半年没能畅饮这杯中之物了,早攒下了一肚子的酒虫。 因此一听说孙绍宗还带了女眷来,当真是大喜过望! 按照此时风俗,若只有贾琏与孙绍宗两个男子,为表妹的名声考虑,却是不方便在官署饮酒的——但有了孙家女眷作陪,就无须再顾及什么。 于是贾琏兴高采烈命人将阮蓉请到后院,与自家表妹安排在一处安歇,便立刻摆下酒宴,拉着孙绍宗从响午一直喝到了傍晚时分。 眼见这贾琏明显已经烂醉如泥,孙绍宗又陪着他饮了一杯,便趁其不注意,将两人杯中之物换成了茶水。 谁知刚将茶壶放回桌上,贾琏竟伏案痛哭起来,嘴里含糊不清的叫着:“可怜我那表妹,天仙下凡似的人物,却偏偏如此时运不济,先丧了母亲、又没了父亲,这些时日便连言语也少了许多,瘦的更是不成样子!” 孙绍宗听得一阵无语,正犹豫要不要干脆喊来下人,把他送回卧室休息,却听他又捶着桌子嚷了一声:“黛玉啊黛玉,不怪你琏二哥脏心烂肺,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他说的含含糊糊听不真切,但只这‘黛玉’两字,便已如雷鸣电闪一般,震的孙绍宗脑中嗡嗡作响! 黛玉? 林黛玉?! 那不是红楼梦里的女主角么?! 孙绍宗前世亦是一个‘粗人’,平生最喜三国故事,水浒、西游也颇有涉猎,四大名著中就只有这红楼梦从未读过。 因此他并不知贾琏、孙绍祖等人亦是书中人物。 但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这几个主角的名字,孙绍宗却还是听说过的! 此时骤然闻黛玉之名,再与贾府一联系,那还不知自己是穿越到了红楼梦里? 可为什么偏偏是红楼梦呢?! 若是去到三国、水浒的世界,凭着先知先觉和这一身彪悍的武力,不说建立一番皇图霸业,起码混个裂土封侯还是不成问题的! 可这红楼梦…… 他却哪知道书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对着又哭又笑的贾琏苦思良久,孙绍宗也只隐约想起,这红楼梦里主要写的就是贾府,貌似还是一场爱情悲剧来着——但具体的故事情节,却实在是没什么印象。 越想越是烦躁,贾琏又跟个娘们似的在那里喋喋不休,孙绍宗忍不住提起一坛黄酒,随手拍开泥封,仰头大口大口的灌入腹中! 他如今身高约有一米九三,体重在两百四十斤上下,这肚肠自然也要比常人大了不少,因此只片刻功夫,就将一坛黄酒喝了个底儿掉。 再加上之前喝下去的两壶,至少也喝了四斤有余! 虽说这黄酒的度数不是很高,也就和啤酒差不多,但后劲儿却远大于啤酒,孙绍宗这番狂饮之下,不多时便也醉态酣然起来。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脑子里哪根弦没搭对,他用筷子叮叮当当的敲着杯盘,一曲‘滚滚长江东逝水’便从喉咙里喷将出来。 苍凉雄浑的歌声趁着夜色四下荡开,倒正与这官署中繁华过后,尽显萧瑟的氛围相得益彰。 ——分割线—— 吱呀~ 后院西厢房的窗户左右一分,阮蓉从里面探出头来,侧耳倾听了片刻,又好奇的回头问道:“孙大哥这又是长江又是英雄的,听着倒颇有些味道,林妹妹可知他唱的是什么词曲?” 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春凳上坐着个冰雕玉琢似的小小人儿,一身的麻衣素裹,却不是林黛玉还能是谁? 两人虽然相处了仅仅半日,但同是幼年失恃【母亲】的官家小姐,又都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彼此之间倒颇有些相见恨晚。 约莫是从窗外吹进了些寒气,黛玉缩着肩膀,蹙眉沉吟了半响,方摇头道:“这首词古朴雄浑慷慨悲昂,称得上是历代《临江仙》中一等一的佳品,但我却从未听闻,更不知是何人所作。” 见她这一副小可怜的模样,阮蓉忙把窗户关了。 随即又听她说从未听过这首词,阮蓉眼前忽的一亮,风风火火的冲到黛玉身前,往那铺着蜀锦的圆桌上一趴,兴冲冲的问:“那你说这首词,会不会是孙大哥所作?” 黛玉与她大眼瞪小眼半响,忽的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忙掩住了小嘴,嘻嘻笑道:“都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姐姐这倒好,一耳朵愣是听出个大才子来!” 阮蓉粉颊一红,也觉得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了,却兀自嘴硬道:“你不是也没听过这首词吗,怎得就不能是孙大哥作的?!” 黛玉又笑道:“我小小的年纪,又不是什么大才子,能读过多少词曲?若是我没听过的诗词,便都算是你那情哥哥所作,那他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斗酒诗百篇了?这文抄公当真是好做的紧!” 阮蓉被她说的哑然无语,又见这丫头笑的小狐狸仿佛,便忍不住愤愤然扑将上去,在她腋下、腰间一通乱挠,只痒的黛玉连连告饶。 这一番笑闹之下,两人倒又亲近了几分。 因见黛玉小手冰凉,竟探不到一丝热乎气儿,阮蓉便干脆敞开毛料外套,将她整个裹进了怀里,用下巴蹭着黛玉的额头,似嗔实喜的叹道:“你这丫头哪里都好,偏只一张利嘴不肯饶人。” 却说黛玉埋首于那双峰之间,只觉口鼻中尽是暖香,心下更是说不出的偎贴,忍不住便交浅言深的提醒了一句:“姐姐,你这般不管不顾的,就不怕那孙都尉……孙都尉的家人不认你么?莫忘了‘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的规矩。” 她本想说‘不怕那孙都尉做了负心汉’,但又怕这话太过伤人,便临时改了说辞。 但即便如此,阮蓉闻言依旧身子一僵,不过很快便又软了下来,将俏脸埋在黛玉那一头青丝里,悠悠的道:“便是只能做妾又如何?总比错过良人,抱憾终身要强上许多。” 第15章 楚霸王、呆霸王、贾霸王 第二日一早。 孙绍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在餐桌上趴了整整一晚,对面却不见贾琏的踪迹,想来是被下人们送回卧室里安歇了。 于是他一边敲打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边忍不住抱怨贾府的下人厚此薄彼。 其实他这倒是冤枉了人家,昨晚上四、五个仆役一起动手,愣是没能把他从酒桌上扶起来,反倒被他随手一甩,硬生生掀翻了好几个——如此一来,却还有谁敢动他? 却说孙绍宗正在厅中抱怨,便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眼望去,却是阮蓉匆匆而来,身后竟还跟着个模样娇俏的婢女。 四目相对,阮蓉见他眼里尽是血丝,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只是碍于有旁人在,也不好浑说些什么,便指着一旁的茶几道:“紫鹃,把东西放下,你就先回妹妹那里吧。” 那紫鹃正捧着一盆清水,好奇的上下打量孙绍宗,听阮蓉这般说,忙道:“蓉姑娘说的哪里话,奴婢若是就这般走了,在我家姑娘面前如何交代?” 说着,将手中铜盆放在桌上,浸湿了毛巾就要去擦孙绍宗脸上的污渍。 孙绍宗抬头向后一闪,笑道:“放着我自己来吧,这么让人伺候着,我反倒觉得别扭。” 紫鹃闻言一愣,回头目视阮蓉,见她并无什么意见,这才任由孙绍宗接过毛巾,自行洗漱起来。 等孙绍宗洗漱完毕,屋里却已不见紫鹃的影子,想来是见他不需要伺候,便径自回了林黛玉哪里。 想到黛玉,孙绍宗心中便是一动,忍不住小声探询道:“那林姑娘到底长的什么模样?昨儿那贾琏喝多了,可没少在我面前夸她。” 虽说没读过红楼,孙绍宗却也知道红楼梦里号称美女如云,林黛玉、薛宝钗更是其中的翘楚,因此这心中的好奇便飞也似的膨胀起来,怎么压也压不住。 阮蓉听他这般问起,先是生出些警惕之心,继而想到黛玉如今的年纪,便又释然起来,只抿嘴笑道:“黛玉自然生的极好,人品文采也都没得挑,不然我怎么会认了她做干妹妹?” “什么?你认了她做干妹妹!” 孙绍宗愕然,脱口道:“可你们不是才认识了一天么?” 阮蓉翻了个白眼,伸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佯嗔道:“一天怎么了?我当初还不是只和某人相处了一天,就将他当做了托付终身的良人!” 孙绍宗顿时语塞。 不得不说,阮蓉还真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先是只一天便相中了自己,现在又只花了一天时间,便拐了个林妹妹。 见孙绍宗被自己说的没了言语,阮蓉又忍不住噗嗤一笑,道:“我那妹妹如今才十一二岁的年纪,你就不要胡乱惦记了,再说人家生的一颗蕙质兰心,怕也瞧不上你这等粗汉。” “什么?!” 孙绍宗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我有多粗,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怎么还把亲手丈量的结果告诉人家小姑娘了?!” 阮蓉先是莫名其妙,随即猛地醒悟过来,直羞恼的扑上来乱挠,孙绍宗闪身躲过,反手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 阮蓉顺势在他胸前不轻不重的咬了两口,却也憋不住劲儿,在他怀里笑的前仰后合。 不过这里毕竟不是什么僻静所在,因此两人相拥着笑了一场,便也忙分做了两处。 孙绍宗交代道:“我准备先帮琏二哥处理一下剩余的琐事,也好能尽快启程回京,便委屈你先在这里候上两日了——幸好你刚认了个妹妹,留在这官署里倒也不会觉得孤单。”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别忘了跟你那妹妹打听打听,看这扬州城里都有什么好玩的,等到上路前,我再带你去四下里逛上一逛。” 见孙绍宗宿醉未醒之下,依旧惦记着要带自己去城中游玩,阮蓉心下自是喜欢的紧,又与他腻了几句,这才恋恋不舍的回了后院。 ——分割线—— 却说与此同时,那紫鹃也正在黛玉面前说起孙绍祖。 “姑娘,你是没瞧见。” 就见她卷起袖口,双手在半空中虚虚一拢,比出个水桶粗细的圆圈:“那孙都尉的胳膊足有这么粗,只一条大腿,怕是就能顶上咱家宝二爷的身量了!” 却原来黛玉派紫鹃跟去伺候,固然是有体贴阮蓉之意,但更主要目的却是想瞧一瞧,让自家干姐姐情根深种的人,到底生的什么模样。 听着紫鹃夸张的形容,她默默在心里拼凑了一番,忽然蹙眉道:“听你这般说来,那孙都尉岂不是与薛家哥哥有几分相似?” 薛蟠给黛玉留下的印象极差,简直可说是污泥一般的浊物,这一将两者联系上,不禁便有些憎屋及乌,为干姐姐阮蓉大为不值起来。 “薛公子?” 紫鹃先是一愣,随即忙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急道:“这怎能一样?!那呆霸王除了蛮横不讲理之外,却有哪有一点像是霸王?倒是这孙都尉虎背熊腰气势迫人,当真有些楚霸王的影子。” 说着,她略有些扭捏的压低了嗓音,悄声道:“不瞒姑娘,那孙都尉随便动上一动,便把长衫撑得鼓鼓囊囊,就好像里面裹得不是皮肉,而是一块块铁锭似的!昨儿听蓉姑娘说起他与贼人相斗的事儿,我还只当是夸大其词,眼下看来却怕是真的。” “楚霸王……” 林黛玉喃喃的咀嚼着这三个字,又在脑海里拼凑出‘孙绍宗深情款款的拥着着阮蓉,谈笑间,群贼望风披靡’的画面,一时不觉便有些痴了。 半响之后,黛玉又忍不住便自己代入其中,更将孙绍宗替换成了宝玉——然而她却怎么也想不出‘贾霸王勇不可当,顷刻间杀退群贼’的英武模样。 若真是自己与宝哥哥遇到这般情景,怕是手拉着手抱头鼠窜更靠谱一些吧? 这般想着,黛玉便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 紫鹃在旁边陪着,却不禁生出些唏嘘来,她可是好久都没见黛玉正经笑过了——只凭一场大笑,这干姐姐便认得值了。 第16章 林妹妹窥破隐情,贾雨村夜访官署 一连两日,孙绍宗都陪着贾琏奔波在外,着实帮他扛下了不少的琐事,更兼接人待物事事精熟,倒比贾琏自己处置的还要妥帖几分,全不似一个十九岁的年轻武夫。 经此一事,贾琏对其的评价自然又拔高了数筹,态度也从他乡遇故知的热络,转成了真心结交的亲热——这两种态度虽然都带了一个‘热’字,却实不可同日而语。 也正因此,原本预定要五六日才能处理完的首尾,到了第三日响午,便都已经料理的清清白白。 于是贾琏又拉着孙绍宗喝了一场‘解乏酒’,便趁着七分醉意,宣布了明日一早启程回京的决定。 这阖府上下虽然早有准备,但仍免不了要一阵忙碌——孙绍宗却是忙里偷闲,领着阮蓉上街闲逛去了。 阮蓉原本想拉着黛玉一起出门,顺带也让自己这位聪慧过人的干妹妹,见识一下情郎的人品相貌,免得她整日里捕风捉影的乱猜。 可黛玉虽也不拘泥于俗世礼法,却毕竟是在服丧期间,又未及百日,一身麻衣重孝如何好在人前露面? 只得不情不愿的推拒了,直说明日登船时,再见‘姐夫’也不为迟。 却说孙绍宗带着阮蓉出了官署,一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 两人先逛了瘦西湖,又到大明寺中礼了佛,见阮蓉略乏了些,便在河边寻了家卖五香茶干的小店,凭窗而坐,一边品尝风味小吃,一边漫无边际的闲聊着。 阮蓉虽有一身茜香女子特有的英气,吃东西时却仍是大家闺秀的风范,食不露齿、精嚼细咽,落在孙绍宗眼中更是别有一番媚态。 心中便不由得暗自琢磨着,那日已经骗了她的小手,却不知何时才能哄得这绛唇轻启,吞吐个畅快。 正想的心猿意马,却见阮蓉用筷子戳着碟子里的茶干,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眉宇间更是露出些愁绪来。 见此情景,孙绍宗心中那些龌龊心思顿时便烟消云散,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关切的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些想家了?” 阮蓉先是摇了摇头,随即一咬樱唇,却又点了点头,半响才吞吞吐吐的道:“孙大哥,当初那些刺客,真是……都是从缜国来的吗?” 孙绍宗闻言顿时心中一凛,知道她这话的重点,正是那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的‘真是’二字上——显然,她是对那些刺客的来历起了怀疑! 只是这一路行来,两人也曾数度回忆当初之事,全不见阮蓉有半分起疑,如今却突然点出此节,实在是有些蹊跷。 孙绍宗略一沉吟,心中便有了些猜测,但又不敢确定,于是便轻轻揉了揉阮蓉的手心,笑道:“咱们以后可是要长相厮守的,什么样的体己话说不得,还要这样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 阮蓉本就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吃这一激,便慌忙把什么都招了出来:“昨儿晚上和林妹妹闲聊,黛玉见左右没人,突然拉着我说:她仔细琢磨了两日,觉得那些刺客的行径颇有些蹊跷之处,倒似是故意栽赃缜国一样,说不定……说不定是我们茜香国设下的计谋,为的是让大周支持茜香吞并缜国!” 啧~ 果然是被林黛玉看出了破绽! 最近阮蓉一直窝在后宅,除了黛玉主仆之外,也见过什么旁人了——但考虑到黛玉的年纪,却又实在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眼下看来,这林黛玉不愧是有主角光环的主儿,小小年纪便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倒比那许多成年人的心智还要缜密、机警。 就不知那与她齐名的薛宝钗、贾宝玉,又是何等的人物? 正自感慨间,孙绍宗忽觉手背上一紧,却是阮蓉反手攥了上来,绷着小脸紧张兮兮的问:“林妹妹小小一个人儿,都能瞧出其中的猫腻,大周朝堂上人才济济就更不在话下了,万一有人看出破绽,两国不会因此打起来吧?!” 孙绍宗闻言顿时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怪不得她方才那般吞吞吐吐呢,感情是在担心两国起了干戈,自己夹在中间两相为难! 本来有心再逗弄她几句,却见她紧张的连小手都攥青了,便不忍心再戏弄。 于是只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笑道:“放心吧,这国与国之间哪又那么容易开战?别的不说,如今大周北有蒙古、靺鞨蠢蠢欲动,南有倭寇、夷人肆虐海疆,压根腾不出手来对付你们茜香国。” 阮蓉听罢,却依旧有些懵懂的样子,孙绍宗只得又掰开了揉细了,一点点将自己所思所想灌输给她。 眼见阮蓉脸上又恢复了笑模样,孙绍宗这次算是松了口气,刚抄起茶杯润了润嗓子,就听阮蓉嘻嘻笑道:“孙大哥你这番说辞,可比林妹妹分析的要透彻多了——哼,回去之后我倒要看看,那丫头还敢不敢小瞧人。” 以她这几日和林黛玉如胶似漆一般亲热,黛玉自不会小瞧了她,如此说来,阮蓉这些许的不忿,倒应该是在为孙绍宗鸣不平。 啧~ 估计是林黛玉以为他也一直被茜香人蒙在鼓里,因此言语间便显出些轻视。 想到自己的智商,很可能被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给鄙视了,孙绍宗莞尔之余,倒还不至于计较什么,随手又在阮蓉鼻尖上掸了一下,笑道:“行了,拿我跟一个小丫头比见识,很光荣吗?” 阮蓉一想也是,自家情郎可是连大周皇帝都惊动了的伟男子,和一个黄毛丫头有什么好比的? 不过想归这么想,她回去之后却还是免不了要在黛玉面前,炫耀一下自家情郎的大智若愚。 却说两人在扬州城内外兜兜转转,游览了诸般景色,品尝了各种小吃,等兴尽而返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进了角门,阮蓉兴冲冲去寻林黛玉‘掰扯’,孙绍宗原本也想回自己的客房,路上却扫见官署后院的小客厅内灯火辉煌,似乎是贾琏正在宴客。 这大晚上的,尤其明儿一早就得动身,却又哪来的什么客人? 因心下好奇,他便探头多看了几眼,谁知竟被贾琏身边的小厮兴儿瞧了个正着,老远的便颠颠凑了上来,笑道:“您说巧不巧,我家琏二爷方才还念叨您呢,您这就巧巧的回来了——快里面请吧!” 这几日里,孙绍宗早和几个小厮混得熟惯了,倒也懒得跟他墨迹,用下巴一点客厅,问:“可是又来了什么贵客?” “那里称得上是什么贵客。” 那兴儿一撇嘴,又是不屑又是自得的道:“那贾雨村原本不过是个破落户,后来巴巴的与我们贾府连了宗,仰仗着我家二老爷、姑爷的帮衬,才谋了个金陵知府的肥缺!谁知这几年间,竟又攀上了王家太爷,眼瞅着便要高升顺天府丞了——这不,现下又巴巴跑来,非要跟我家二爷一道进京!” 第17章 枭雄会奸雄 金陵知府是正四品的官职,顺天府丞亦是正四品,而且还从正印官变成了副职,看起来实权似乎是大大的缩水了——但这年头京官清贵,哪怕顺天府丞只能勉强算是半个京官,在时人眼中却依旧称得起‘高升’二字。 可就是这等让天下官吏艳羡的美事,在贾府豪奴看来,却仍是七分不屑三分嫉妒,口口声声将个四品堂官说成了破落户,就好似没有荣国府这一帮亲朋故旧抬举,那贾雨村便狗屎不如似的! 啧~ 孙绍宗算是知道什么叫‘狗眼看人低’了,又琢磨着这些小厮平时怕也没少编排孙家,对其自然便少了几分亲近。 可碍于贾琏哪里,倒也不好给这兴儿甩脸色。 于是他只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便径自朝着客厅走去。 贾琏既然在贾雨村面前提到了他,想来也有撮合二人见面的意思——再者说,既然是要一起上路的人,早打照面总好过晚打照面。 却说到了那客厅门前,便听里面正有人绘声绘色的道:“却说那鸡鸣寺的方丈不喜茅房腌脏,便摸黑去了后园出恭,谁知老眼昏花竟被笋尖刺入臀眼,只疼的惨叫不止——有那小沙弥闻声而来,便忍不住合掌道:阿弥陀佛,果真是报应不爽!” 话音未落,孙绍宗已然赶到了门前,就见堂上一中年文士双掌合十,面上半惊半喜又透着几分惶惶,恰似那刚刚解了**之恨,却又唯恐佛祖怪罪的小沙弥。 这番唱念做打俱佳的表演,自然引得贾琏拍案大笑起来,嘴里直道:“好一个报应不爽、真是好一个报应不爽!” 孙绍宗脚步只微微一顿,便笑吟吟跨过了门槛,嘴里调侃道:“我看不是什么报应,分明是那老和尚排场不够,如果他能像你琏二哥一般,出个恭都有三五盏灯笼照着,哪里还会有此一劫?” 贾琏见是孙绍宗进来搭腔,笑的不由又欢畅了几分,起身拿指头虚戳着他,笑骂道:“我可不爱那谷道热肠之乐,二郎休想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 说着,亲热的把孙绍宗拉到桌前,向贾雨村引荐道:“大兄,这便是孙家二郎,他们家和荣国府也是几辈人的老交情了。” 又指贾雨村道:“这位老哥亦是我贾府同宗,双名雨村便是,二郎快快上前见过。” 贾琏口中虽‘大兄’‘老哥’的叫着,但言谈举止间,却显然未将这贾雨村看的多重,对比之前小厮那番言论,孙绍宗也不得不在心里暗叹:果然是有其主便有其仆。 他心中感慨,面上却是笑的春风拂面一般,冲贾雨村拱了拱手,自报家门道:“在下孙绍宗,见过贾府台。” 那贾雨村也早从贾琏口中,听闻了孙绍宗其人,若单论身份背景,雨村倒并不把孙家这等‘破落户’放在眼中,只是见孙绍宗生的雄壮过人,又自带一股慑人的英气,倒也不敢小觑了他。 于是便也忙起身还了一礼,亲热的笑道:“此乃家宴,都是自己人何须多礼?来来来,孙贤弟且快入席,与我说一说那茜香国的风土人情,也好让雨村涨涨见识、多些谈资。” 孙绍宗道了一声‘不敢’,便与两人犄角坐了,推杯换盏喝饮了几杯。 没过多久,孙绍宗便看出这贾雨村委实是个人物,只在谈笑间便掌控了主动。 酒桌上的话题倒有大半是他挑头,时而妙语连珠、时而荤而不秽,却又处处给贾琏留下显摆的余地,顺势将一顶顶高帽戴在贾琏头上,偏偏言辞间还不见多少阿谀奉承、伏低做小之态,其分寸拿捏之老道,实在是令人叹服。 更兼这贾雨村对官场、民生、时弊的见解,也都有些独到之处,可见他不仅仅只善于交际,胸中亦有一番丘壑。 孙绍宗回忆这些日子见过的官吏,似乎只有那茜香国宰相阮福忠堪与匹敌——可笑贾家的豪奴,竟将这样的人物视作什么‘破落户’! “孙老弟。” 正在心中鄙视那豪奴,却听贾雨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劝道:“以你这见识,做个赳赳武夫实在是糟践了人才,若有机会,不妨便转成文职,想必日后必能有一番作为!” 却原来孙绍宗品评贾雨村之时,贾雨村又何尝不是在称量孙绍宗? 此时宴上三人,贾雨村固然掌控了主动,哄的贾琏如牵线木偶一般,随他言辞起舞。 但孙绍宗却仍能不卑不亢自守一番天地,论及民生、政事更是言之有物,全不似时下年轻人那等夸夸其谈。 这般年纪、这般人物,用‘前途无量’四字来形容,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因此贾雨村不禁也生出了三分嫉妒七分爱才之心,故而有此一说。 孙绍宗闻言一笑,正待开口分说,旁边贾琏却已经大摇其头:“雨村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就凭二郎这一身武艺,不在军伍之中施展拳脚岂不可惜!你当谁都和你一样,乐意在那案牍上消磨时光?” “哈哈……” 贾雨村不轻不重的在自己脑门上一拍,哈哈笑道:“怪我、怪我,光想着邵宗见识不俗,却忘了他还是一员猛将——罢了,我且先自罚一杯谢罪!” 这酒直喝道了三更时分。 贾琏自是再一次的酩酊大醉,孙绍宗与贾雨村叫来仆人,将他死猪一样抬回了住处,便也摇摇晃晃的出了客厅。 一路之上两人并肩相携而行,风言醉语的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到了官署西北方的客房,因两人并不在同一个院子,这才互道晚安,各自让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向自家住处行去。 却说孙绍宗在冯薪的搀扶下走出十几步远,下意识的回头望去,不想却正与贾雨村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四只眼睛里精芒烁烁,满满的都是探究之色,却哪有什么醉意可言? 二人不由都是一愣,随即又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笑罢多时,才又遥遥的拱了拱手,重新向着各自的客房行去——这次,脚下却再不见半点蹒跚之态。 第18章 扬帆起航 翌日一早。 贾琏宿醉未醒,孙绍宗自然而然的。就成了阖府上下的总指挥,先将众多行李杂物一股脑的塞了几大车,又命人去后院请女眷们启程动身。 这期间忙里偷闲,孙绍宗想起那日贾琏的醉话,便偷偷打量了一下林黛玉的行李,见果如自己所想那般有些寒酸,便忍不住叹了口气。 常言都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盐道衙门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胜过那知府何止十倍? 林如海即便是再怎么清廉,百十万两银子总还是有的,现下却只剩下这些不值钱的杂物——再结合那日贾琏酒醉后,自承对不起黛玉之言,那银子的去向便可想而知了。 “邵宗为何叹气?” 便在此时,身后却冷不丁传来了贾雨村的声音。 孙绍宗心中打了个突儿,忙回头敷衍道:“林大人为官如此清廉,却不幸英年早逝,岂不是可惜可叹?” “唉~” 那贾雨村也自叹了一声,感慨道:“如海兄实乃经天纬地之才,却哪想天嫉英才,就这么撒手人寰了——万幸还有荣国府这一门贵戚在,否则身后事无人料理还是好的,我那孤苦伶仃的女学生,可怎生是好?” 贵戚者,实乃价码很高的亲戚是也! 只听贾雨村格外强调了‘贵戚’二字,孙绍宗就知道这老狐狸也已然瞧出了端倪,却偏句句都是在称赞荣国府,寻不出一丝疏漏,当真是狡诈至极。 不多时,便有婆子出来嚷了一声:“姑娘们要出来了,闲杂人等且避上一避!” 孙继宗自觉的领着冯薪退到了一旁,只是想起那黛玉,心中难免好奇,于是等到女眷出门上车时,便忍不住探头张望了一眼。 就见阮蓉身旁,一个小小的人儿形销骨瘦,五官却仍是精美绝伦,便是阎立本再世怕也难绘出如此颜色。 一时间,便是孙绍宗这样偏好丰满系的,也难免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来,于是忙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清心咒: 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这才如当头棒喝一般,清醒了许多。 却说一行十余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浩浩荡荡的直奔码头而去,等到了目的地,又早有地方官吏等候迎送。 这事儿孙绍宗却不好出面代替,便委给了贾雨村一并应付——反正这里面也有不少是来送他的。 孙绍宗先安置好女眷,又把行李各自归置在舱中,最后连自己的船舱也简单收拾了一下,出来时却见贾雨村还在码头上与人客套,似乎是在写什么送别的酸词骚诗,便只好在甲板上闲逛起来。 这船大概是改良后的楼船,从头至尾约有二十五米,宽约一丈六,甲板上下共有三层船舱,中间一根轨杆直贯到底,船尾的舵可以上下升降,又设有一根七八米长的大橹——看着倒与在长江上坐的客船有些区别。 问过船工,才晓得这京杭大运河不比长江,内中多有浅滩,届时船舵非但不能操控方向,反而有可能会卡在水底,因此便需要将船舵升高,摇动船橹操纵进退。 正趴在船尾细瞧那‘活舵’,肩膀上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孙绍宗不用回头便知是阮蓉,于是笑道:“怎么,在下面闷不住了?” 阮蓉挤到他身旁,先好奇的向下张望了几眼,却并没瞧出什么稀罕来,便又仰头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林妹妹方才是如何说你的?” 却原来孙绍宗偷窥黛玉时,黛玉也自悄悄观察孙绍宗一番。 虽说心下好奇的紧,但孙绍宗那会傻到直接表现出来? 见四下里无人注意,便低头在她脸上啄了一口,嘿嘿笑道:“我管她怎么说呢,只要你瞧着喜欢不就行了?” “讨厌,那我不告诉你了!” 阮蓉娇嗔的在他胸膛上捣了一拳,却终究没能憋住,笑嘻嘻的爆料道:“方才在舱中,黛玉说你是狐狸的心肠,偏裹在了一张熊皮里,还叮嘱我千万小心别被你的模样给骗了。” 说着,便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 熊皮狐心? 这小丫头说话倒真是尖酸刻薄的紧! 但这形容还真有几分贴切,像孙绍宗这样的穿越者,可不就是把‘心肠’塞进了别人的皮囊里吗?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便有小厮寻了过来,说是贾雨村已经登船,问是否要即刻启程。 孙绍宗自然巴不得赶紧上路,于是一声令下,船工们喊着号子解开缆绳、抽起跳板,又拿出几根撑篙,小心的将船从码头撑了出去,这才升起风帆沿河而上。 ——分割线—— 一路之上,孙绍宗不是与贾琏对酒当歌,就是与贾雨村高谈阔论,偶尔也能得着机会同阮蓉耳鬓厮磨一番,却极少撞见黛玉。 盖因此时正值隆冬,河面上寒风朔朔,林黛玉那小身板实在生受不得,便也只好窝在舱中舞文弄墨,或是与阮蓉闲聊解闷。 却说这一日下午。 孙绍宗将阮蓉骗进自己舱中,好说歹说,才哄的她行那纤手弄飞梭之事,待到兴浓时,忍不住又起了些贪念,将她那臻首向下轻轻一压…… 碰~ 偏巧就在这时,也不知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船身猛地一震,阮蓉脚下立足不稳,便顺着孙绍宗那一压,狠狠撞在了他两腿之间的要害处! 只这一撞,便险些来个‘鸡飞蛋打’! “啊~!!!” 孙绍宗惨叫一声,直疼的夹紧了双腿,自床上直滚到床底,嘴里‘呜呼呼’的闷叫着,一个劲的倒吸凉气。 阮蓉见状不由吓得花容失色,忙上前扶住了他,关切的问道:“孙大哥?!你没事吧?要……要不要找个医生看看?!” 她这也是关心则乱,眼下客船正穿行在一片丘陵地带,沿河两岸都是二十几米高的峭壁,却上哪去寻什么医生? 孙绍宗又闷哼了半响,才勉强抬起青筋毕露的脸,强笑道:“没……没事儿,等我缓一缓……嘶~缓一缓就好,你……你先回舱里吧,这甲板上听着乱糟糟的,万一有人过来找我,你可就走不了了。” 此时那甲板上确实是嘈杂声四起,似乎正有两拨人在互相叫骂着。 阮蓉虽然担心孙绍宗的‘伤势’,却也怕被人堵在舱内,因此在孙绍宗再三的催促下,终于还是一步三回头的出了舱门。 却说她离开之后,孙绍宗立刻将房门反锁,夹着‘尾巴’兔子似的上蹿下跳,那还有半分硬汉模样? 第19章 盐锁横江 前面说过,这船共分三层,甲板之下的一层是货仓和船工们的房间,甲板之上的客舱,则都被贾府众人占据。 又因那二楼更为封闭些,便拨给了女眷使用。 却说阮蓉一路忧心忡忡的上了二楼,迎面便撞上两个慌里慌张的婆子,她自己心里有鬼,也就没敢拦下细问缘由,而是闪身退避到了一旁。 谁知那两个婆子竟也顾不得多礼,只头也不回的告了一声罪,便匆匆的下了楼。 豪门大户家的奴才,一向最讲究‘礼数’二字,若不是出了什么要紧的大事,绝不会慌张成这副模样。 阮蓉不禁也有些好奇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因此便径自去了黛玉的房间——作为船上的女主人,黛玉所住客房正好可以一览无遗的俯瞰船头。 推开舱门,便见林黛玉、紫鹃、雪雁三人正趴在窗口,隔着条缝隙向下张望,除黛玉勉强还算镇定之外,余下两个丫鬟都是一脸的惶惶之色。 “到底出什么事了?”阮蓉快步走到三人身后,好奇的问道:“瞧你们这一个个的,就跟天塌下来了一样。” 三女都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是阮蓉,黛玉忙让开了些位置,道:“姐姐自己看一眼便知!” 阮蓉倒也不会跟她客气什么,径自到了窗前,见她们还小心翼翼的只开了一条缝隙,便直接伸手推圆了,探头向外张望。 却只见近百米宽的河面上,正有六条大漕船雁翅排开,横断了整个河道,那甲板上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七八十人,正隔河与曹家船上的豪奴们叫骂着。 “难不成是遇到水寇了?” 阮蓉随口嘟囔了一句,直唬的两个丫鬟花容失色,尤其是那年纪稍小的雪雁,眼眶一红便险些落下泪来。 黛玉忙推了阮蓉一把,不满的抗议道:“姐姐少吓唬人!运河上哪来的这许多水寇?再说水寇哪有用漕船的?这其中必是有什么旁的缘由!” 说着,她又回头安慰雪雁道:“你先别慌,等张嬷嬷回来,就知道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可巧,那张嬷嬷便在此时闯了进来,不等把气喘匀,便回禀道:“姑娘莫怕,前面不是什么强人,而是一伙盐贩子!” 却原来那六艘漕船,其实是北上运盐的商队,因装载的货物过多吃水太深,其中一艘不小心卡在了暗礁上,船底也破了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眼见再这样耽搁下去,这一船盐怕是都要打了水漂,盐贩子们便干脆截断了河道,想要强征过往的客船,将盐运到三十里外的渡口处。 如果贾琏再晚上两天动身的话,这倒霉事原该旁人承受的——偏巧有孙绍宗帮衬,贾府众人启程的日子便早了几日,结果正撞见了这一群‘拦路虎’! 方才船身突然巨震,便是船工们紧急抛下四爪铁锚所致。 若是一般的客船,见对方如此人多势众,说不定就怂了——可贾府的豪奴们,平时不仗势欺人就算是行善积德了,那肯受几个盐贩子的胁迫? 于是双方一言不合便破口大骂起来! 却说那贾雨村本来正在房中午睡,听下人回禀之后,这才连忙披衣而起,匆匆的到了甲板上,眼见两下里正骂的声嘶力竭,直急的他顿足喝道:“别骂了、都别骂了、快给我住口!” 然而贾府的豪奴们,却何曾把他这‘破落户’当一回事? 听贾雨村这一呵斥,豪奴们骂的更欢了不说,还有人故意扯着嗓子吼道:“金陵知府贾雨村贾大人在此,你们这些驴捅狗日的东西,还不速速闪开!” 贾雨村气的手足乱颤,又奈何不得他们,只得凑到贾琏身边苦劝道:“我的琏二爷哎!快快让他们不要再骂了,若是惹出了祸事可怎么得了?!” 都道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其实这话反过来说其实也是一样的——贾府的豪奴们,尚且不把对面那些盐贩子放在眼里,贾琏这充惯了大爷的,又如何能怕了他们? “祸事?” 就见他把嘴一撇,晒道:“荣国府的船也敢拦,我看他们才是惹上祸事了!等前面到了青州府,二爷我非让这起子混账行子,晓得什么叫后悔!” 贾琏说的豪气,贾雨村却听的哭笑不得,忙指着前面那些漕船,道:“二爷怕是有所不知,但凡押运官盐,船上肯定插有盐道衙门的令旗,这些船上却是什么标志都没有,必定是私盐无疑!敢大摇大摆的用漕船运送这许多私盐,背后必有遮奢人物撑腰,未必就怕了咱们荣国府!” 这番话说完,贾琏脸上便显出了犹豫之色,只是碍于面子,一时却还有些下不来台。 贾雨村忙又趁热打铁的道:“再者说,私盐贩子多是些亡命之徒,我在金陵任上,便曾听闻过几次盐枭杀官造反之事,若真惹急了他们……” 听到‘杀官造反’四字,贾琏登时打了个寒颤,那还顾得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忙跳脚呵斥道:“别骂了、都别骂了!快特娘给二爷闭嘴!” 他这一声喝骂倒是立竿见影,众豪奴立刻噤若寒蝉。 然而此时服软却为时晚矣,只见对面五艘大船已然扇面似的围了上来,偏贾府的客船刚下了铁锚,又未曾来得及将船帆改了风向,一时间竟是瘫在那里进退不得! 众豪奴这时也才终于发现,自己刚刚不断挑衅的,实是百多号凶神恶煞手提利刃的壮汉! 于是一个个顿时便如同被人扼住了喉咙,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那还有方才的伶牙俐齿? 眼见离得近了,就见对面船上一个锦毛貂袍的中年胖子,在众多盐枭的簇拥下,指指戳戳的骂道:“什么狗屁金陵知府,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也敢在大爷面前充数?!待会儿给爷把这船上的人统统赶下水,洗一洗那专会喷粪的臭嘴!” 贾府众人闻言尽皆变色,似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货色,大冬天的被扔进水里,怕是不死也要半残! 情急之下,豪奴们倒是又被逼出些胆量来,忙七嘴八舌的翻出了底牌:“你们想干什么?这船上做主的,可是我们荣国府上的琏二爷!” “对,我们是荣国府的人!” “我家二爷的岳家,可是九省统制王老大人!” 这翻出的底牌一个比一个大,豪奴们的腰杆也重新挺了起来,眼见得言语间便又多了些脏字。 对面那胖子闻言哈哈一笑:“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一等将军贾赦的宝贝儿子!也罢,我便给荣国府留些面子——除了贾琏,统统给我丢到水里去!” 豪奴们听了前半截,本来以为对面已经被唬住了,正待趁机再耀武扬威一番,哪成想最后一句话竟是急转直下,当即便都吓得瞠目结舌。 也是直到此时,贾琏才晓得贾雨村所料不差,对方身后果然有遮奢人物撑腰,竟然连荣国府和王子腾都不放在眼里。 说话间,眼见得那几艘大船便已经靠了过来,盐枭们齐心协力把跳板往船舷一搭,便各举刀枪潮水似的涌了上来! 众豪奴顿时就炸了窝,有的僵在当场动弹不得;有的发一声喊,掉头逃进了舱里;更有那软骨头的奴才,竟直接跪在地上爷爷祖宗的乱叫着。 形势骤然崩坏成这般地步,贾琏、贾雨村也都是面如土色——尤其是贾雨村,心中已然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会遇到这般劫难,他才不会巴巴的跑来和贾琏同行呢! 却说众人正心中惶惶,就见刚才逃进舱里的豪奴们,竟又连滚带爬的冲了出来,个顶个脸上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紧接着,便见一根顶梁柱粗细的大木杆子,从舱里‘蹿’将出来,晃晃悠悠的直奔船头! 第20章 恶来再世、典韦复生 却说黛玉房中,众女隔着窗户看罢多时,眼见得形势急转直下,那盐枭们个个凶神恶煞,不是强人胜似强人,一时间便又乱了阵脚。 雪雁只吓得攥紧了领口,鹌鹑似的叫道:“怎么办、怎么办?那些贼人要冲上船来了!” 这里却哪有人能给她答案? 紫鹃也正慌张不已,脑中却冷不丁闪过一条身影,便像是寻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嚷了出来:“对了,孙家二爷呢?他说不定知道怎么对付这些贼人!” 闻听此言,众人便都把目光集中在了阮蓉身上。 阮蓉不由得暗暗叫苦,若在平时,她自然相信以孙绍宗的能力——可偏偏她方才不小心重创了孙绍宗的‘要害’,眼下也不知恢复了几分,却如何忍心让爱郎带伤上阵? 不过这理由委实难以出口。 因此她慌张的支吾了几声,落在众女眼中,却满满都是心虚。 紫鹃、雪雁虽然失望,但碍于身份,到还不至于说出什么来。 然而黛玉想及阮姐姐这些时日,把个孙绍宗吹的天上少有、地下绝无,便连自家宝哥哥都为之失色,谁知现下遇到了真格的,那姓孙的却不见个人影。 她心中便自有些按捺不住,脱口道:“姐姐素日里把他夸的霸王再世一般,却不想竟是个驴粪蛋表面光!我看姐姐还要三思,千万别误了终……” 一个‘身’字还未说出口,却见甲板上又起了变化! 逃进舱里的豪奴们,竟又连滚带爬的逃了出来,紧接着,那舱里便‘蹿’出一根顶梁柱似的大木杆,晃晃悠悠直奔船头而去! 待那大木杆冲出四米多长,才见一条魁梧如熊的汉子正环抱着杆身,却不是孙绍宗还能是谁?! 原来方才孙绍宗稍稍压制住蛋疼,又听外面吵嚷的不成样子,便喊了冯薪去甲板上打探虚实。 待听说有五船盐枭,已然将坐下客船团团围住,口口声声还要把所有人都丢下水去,孙绍宗却哪里还坐得住? 想也不想,便去船尾扯起那六人方能摇动的大橹,忍着胯间的痛楚奔了出来。 此时他脸上早没了往日的憨厚,额头青筋虬起,眉目狰狞如鬼,手中擎着根七米多长、三百余斤重的大橹,望之真恍似鬼神降世一般! “闪开!都给老子闪开!” 冲出船舱之后,便听孙绍宗一声暴喝,声如奔雷闪电、音似洪钟大吕,直震的沿河两岸回声不断,船上众人双耳嗡鸣! 二楼众女只瞧见个背影,都已然惊的瞠目结舌,甲板上那些豪奴们,又哪敢挡其锋芒? 早退潮一般避到了两旁,若不是有栏杆挡着,说不定便有那慌不择路的,一头栽进河里去了。 只贾雨村还存了几分计较,急急的叮咛了一句:“孙老弟,千万别伤了人命!” 孙绍宗闻言脚步略略一顿,随即便又如狼似虎的扑向了船头。 贾府众人能闪,那刚刚跳上船头的盐枭却如何能闪? “咱们人多,怕他作甚?!” “对,大伙儿并肩子上啊!” “这厮兴许是个银样镴枪头呢!” 眼见跳板上都挤满了人,根本欲退无路,盐枭们只得七嘴八舌的叫嚷着,各挺刀枪迎了上来,想要依仗人多势众取胜。 但孙绍宗之所以要先寻来这条大橹,为的便是能以一敌百,又如何会在乎眼前这十来个人? 就见他手中大橹一摇,扫帚似的左右荡开,那半米宽的橹尾不高不矮,正卡在众盐枭的腰线上,使得他们躲又躲不开、跳又跳不过,没奈何,只得用兵刃格挡。 然而刚把兵刃往那橹上一凑,便觉一股沛然难当的巨力涌来,莫说是手里兵刃拿捏不住,连人也如下饺子似的,被扫落河底。 孙绍宗得势不饶人,擎着那大橹赶到船头,又是一番板荡,将那跳板上来不及退回去的盐枭,也统统赶到了河里。 然后他又将那大橹往某块跳板下面一插,猛地发力往上一挑,那五米多长的厚木板,便纸片似的飞上了半空,轰隆一声砸塌了盐船的顶舱! 只这惊天一挑,对面五条船上的盐枭便个个骇然变色,真以为是遇到了恶来再世、典韦复生,再生不出半点与之为敌的心思! 孙绍宗威风凛凛的立在船头,展臂遥遥向前一指,那大橹便差点戳在对面盐枭脸上,只吓得那盐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神仙祖宗的乱叫。 孙绍宗却并不理会,只略略调整了一下方位,将橹杆对准了为首的中年胖子,嘴里冷笑道:“方才是不是你说,要把我们船上所有人都赶下水的?” 那胖子只吓的浑身肥肉乱颤,若不是被人搀扶着,怕也已经瘫软在地了, 惊慌到如此地步,他自然也顾不得什么忌讳了,忙尖着嗓子嚷道:“我是忠顺王爷府上的管事,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毫毛,王爷肯定饶不了你们!” 这忠顺王爷四字一出,孙绍宗便觉身后空气陡然一沉,把连那贾琏都惊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却原来这‘忠顺王爷’与皇帝系出一母同胞,仗着情分不比旁人,行事最是乖张跋扈,莫说是区区一个荣国府,便是四王八公一起出手,也未必能压得住他。 有他在背后撑腰,也难怪盐枭们敢如此大摇大摆的运送私盐。 却说那胖子见自己报出来历之后,对面人人脸上都透着畏惧,胆气便又是一壮。 于是挺胸叠肚的嚷道:“那汉子,你便再怎么勇悍,得罪我家王爷怕也讨不了好!我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随我到王爷面前听候发落,说不得王爷爱惜你是条汉子,非但免你一死,还要送你一场大大的富贵呢!” 却原来这胖子见孙绍宗勇武非常,竟动了招揽之心。 暗想着若能帮王爷招揽这样一员猛将,莫说是损失一船私盐,便是统统都打了水漂,自己也未必不能将功赎罪。 别说, 还真就有人动心了! 只是这动心的不是孙绍宗,而是贾琏。 他琢磨着若能用孙绍宗抵过这一劫,当真是再好不过了,于是忙往前凑了几步,便待开口劝说孙绍宗乖乖就范。 谁知这时孙绍宗却是嗤鼻一声:“忠顺王爷又如何,难道还能大过当今圣上不成?!” 说着,他回首一指二楼黛玉的房间,冷笑道:“巡盐御史林如海的爱女,如今正在这艘船上——林大人尸骨未寒、林小姐重孝在身,却被一群私盐贩子拦路折辱!你说这事儿如果传到陛下耳中,陛下又会如何处置?” 这一次,却是轮到那胖管事勃然变色。 第21章 化干戈,黛玉突发奇想 若是巡盐御史林如海还活着,胖管事倒未必会有多忌惮。 毕竟林如海不过是皇帝的心腹,‘忠顺王爷’却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亲疏远近不问可知。 但林如海如今刚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留下的孤女就被皇家奴才欺负了,皇帝会怎么看待此事?朝中大臣们又会是何等反应? 胖管事越想越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反倒开始庆幸盐枭们被孙绍宗所阻,还没来得及铸下大错。 只是…… 他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船上的盐枭,再看看对面的贾琏等人,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如何收场——这刚报出王府的名号,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服软认怂,忠顺王爷若是知道,如何能饶得了他? 好在一旁还有个贾雨村。 “这位管事。” 就见他直接跳过了刚才的冲突,没事人一般开腔道:“既然有缘相逢,彼此帮衬一把原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我等船上已经装了不少行李,怕是放不下这满满一船的盐货。” 他这一搭台阶,胖管事顿时轻松了不少,又见掉进水里的盐枭们纷纷爬回了船上,虽然都冻的鼻青脸肿,却并未少上一个半个,便知对方方才已然手下留情。 于是忙也顺坡下驴道:“无妨,我这五艘船咬咬牙,还能挤上半船盐货,你等只需帮着把剩下的半船盐送到渡口便可!” 两人议定好章程,雨村又请贾琏出面做主。 琏二爷经这连番惊吓,早连魂都飞了大半,此时眼见终于化干戈为玉帛,哪有不允之理? 于是这边的船工忙起了锚,靠到那触礁盐船附近,任由盐枭们施为。 至此,一场风波就此化为乌有,双方都竭力装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可又有谁真能忘得了孙绍宗手擎大橹,威震群枭的场面? 因此那胖管事与贾琏、贾雨村攀谈了几句,话题便急不可待的引到了孙绍宗身上。 反正都是要回京的,瞒也瞒不住——再说贾琏、贾雨村二人,也‘不敢’为了孙绍宗欺瞒王府管事。 谁知等问清楚了孙绍宗的名姓来历,那胖管事忽然一拍大腿,满脸惊喜的叫道:“原来竟是孙指挥的弟弟,那便不是外人了!孙指挥近日常来王府公干,与我那是早就熟惯了的,要知道是孙指挥的弟弟在此,绝不至有此误会!” 这话也就能骗骗傻子! 孙绍祖是什么身份? 论爵,不过一个三品指挥使,论实衔,更只是个巡防营的四品参领,实在也算不得什么要紧人物,忠顺王府的门房怕都不会正眼瞧他,却有什么资格与王府的管事熟惯? 怕是最多也就见过几面,晓得这么个人罢了。 胖管事如此说话,一来是继续淡化方才的冲突,二来却是想与孙绍宗攀上关系。 孙绍宗多精明一人? 用黛玉的话说,那叫熊皮狐心! 当即便悟出了那胖管事的用意,忙也‘哎呀’一声,上前见礼道:“原来管事大人竟是我家哥哥的好友,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若是早知彼此的关系,我是说什么也不敢胡乱动手的!” 两人一来二去的胡扯了几句,竟当真攀上了些交情。 至此,那胖管事也终于通了名姓,却是姓周名金贵,乃是王府三个外事管事之一。 而这几船盐其实也算不得正儿八经的私盐,只是因为正赶上林如海病逝,盐引一时间没能办下来,京城那边儿又催的急,吴金贵仗着忠顺王府的势力,便干脆决定来个先上车后补票。 ——分割线—— 却说黛玉房中,众女眼见得一天云彩已经烟消云散,双方把臂言欢再不见分毫敌意,便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黛玉吩咐紫鹃、雪雁把窗户关好,抿着小嘴儿颇有些不忿的道:“真是便宜了那死胖子!原该让孙家哥哥把他也扫到河里,洗一洗那喷粪的脏嘴!” 雪雁也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紫鹃却是满眼的星光,捧着胸口赞不绝口:“孙二爷方才真是威风的紧,站在船头,对面百余人愣是吓得连动都不敢动!我看咱们府里那些男……那些奴才们,加在一块也不够孙二爷提鞋的!” 她一时口快,差点把几个主子也给扫进去。 黛玉虽然不会计较她的‘口误’,但把今日之孙绍宗,与自家那爱吃胭脂的宝哥哥一比,却是不自觉的生出些酸意来。 这时一只胳膊忽然揽住她的纤腰,不由分说便扯进了自己怀里。 黛玉初时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却不是干姐姐阮蓉还能是谁? “哼、哼!” 阮蓉故意绷着小脸,‘阴测测’的问:“方才也不知是哪个刁民口口声声的,污蔑孙大哥是驴粪蛋表面光来着?如此刁民,若是不重重责罚一下,岂不是没有天理王法了?!” 说着,便要向黛玉腋下、腰间乱挠。 “孙夫人饶命啊!” 黛玉忙不迭的服了软,嘴里直叫道:“孙大哥神勇无敌、鬼神再世!方才是小女子有眼不识金镶玉,还请孙夫人看在往日情分上,饶小女子一死!“ 听她喊出‘孙夫人’三字,阮蓉是又羞又喜,便连骨头都轻了二两,却更不好就这般放过黛玉,嘴里娇嗔一声‘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便要上下其手。 谁知黛玉却又突然扬起小脸,满是希冀的问道:“姐姐,你说让宝玉跟着孙大哥习武怎么样?反正他也不喜读书,正好可以继承祖上的赫赫武功!” 阮蓉听得此言,险些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虽然未曾见过贾宝玉,可这些时日和林黛玉朝夕相处,也早将这位脂粉公子的事迹灌了满耳朵——贾宝玉连读书都没个长性,却哪里能受得了习武的辛苦? 只是心中再怎么不以为然,见黛玉满脸认真的小模样,倒也不好扫了她的兴致,便含含糊糊的道:“孙大哥哪里倒是问题不大,但你那宝玉哥哥金枝玉叶一般,家里能舍得让他习武?” “不试试怎知成不成?” 黛玉原本只是偶发奇想,但想到宝玉对读书上进全无兴趣,对读书人更是以‘禄蠹’称之,倒是对古往今来的名将侠士颇多赞赏,说不定还真是个习武的材料。 她倒不是想让宝玉如何上进,只是瞧着孙绍宗这威风凛凛的样子,又想起‘携美战群贼’的事情,便情不自禁生出些期许来。 因此便执意道:“宝玉也不用练到孙大哥这般地步,只要有孙大哥三成……不、五成……不、七成的本事,也便足够了!” 眼见她要强的性子发作,将标准一再提高,旁边紫鹃、雪雁却是听的直翻白眼,心中暗道莫说是七成,宝玉能有孙绍宗一分的豪气,都算是荣国府祖上积德! 第22章 昂然而入 盐枭劫船的插曲过后,北上之路便再无波折。 腊月二十三,东便门外千帆竞秀,大通桥畔游船如织。 贾府豪奴们一早便打出了世袭荣国府的敕旗,在下饺子似的河面上横冲直撞,真是好不猖狂。 孙绍宗与贾雨村虽然都觉得在皇城根下如此招摇,实在不妥的很,但无奈贾琏阔别京城将近一年,这好不容易回来,却那还晓得‘低调’二字怎么写? 两人旁敲侧击的劝了几句,见他恍若未闻一般,只顾在船头摆造型,便也懒得去管了。 不多时,客船靠在码头之上,还不等船工们搭好跳板,便听那岸上有人跳着脚的乱喊:“二爷、二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贾琏在船上探头扫了一眼,便哈哈笑道:“鲍二,原来是你这狗才!” 说着,眼见跳板已经搭好,当仁不让的走在了前头。 孙绍宗与贾雨村互相推托了几句,便排在第三个下了船,原本正琢磨着是蹭贾府的马车进城,还是干脆在这里与其分手,另行想辙回府。 “二爷!” 忽有一人扑倒近前,攥住他的胳膊老泪纵横:“你怎得也不应老奴一声?老奴在这里等了半个多月,总算是把二爷您盼回来了!” 孙绍宗这才晓得,感情那几声‘二爷’里竟还有自己的份。 他忙定睛细看,却见这自称‘老奴’之人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虽然已经斑白,但身量却颇为雄壮魁梧,只堪堪比自己矮了半头而已。 在脑海里一踅摸,孙绍宗立刻记起了来人的身份——孙府的老管家魏立才。 当初孙家落魄时,一家子下人也都散了个干净,只这冯魏立才不离不弃,硬是与孙家兄弟一起过了七、八年的苦日子,因此名为主仆,实与家人无异。 “魏伯!” 记起此节,孙绍宗自然不敢怠慢,忙反手扶住了魏立才,佯怒道:“大冷的天气,怎么好让您老在这里候着我?家里那些小猴崽子们呢,难道一个个的都造反了不成?!” 旁边一小厮忙分辨道:“二爷,可不是小的们不懂规矩,实在是……” “是老奴想头一个见到二爷,才硬讨了这差事。”老管家一边说着,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孙绍宗,半响,方又啧啧赞道:“这一年多不见,二爷倒出落得越发俊俏了!” 孙绍宗闻言一阵无语,就他这雄壮的身板,怕再怎么形容也和‘俊俏’二字无缘吧? 却说贾琏原本还想着捎上孙绍宗一程,眼见他这里也有家人迎候,便也不再多事,只叮咛孙绍宗在家安顿好之后,莫忘了去贾府寻他说话。 贾雨村自然不用多说,定是要去贾府暂住的。 于是三人便在东便门内互道珍重,又携了女眷、行李上车,各奔荣国府、孙府而去。 又因孙府共派了两辆马车来,孙绍宗便将其中一辆分给了冯薪,让那小厮先将他送回家,再拉着车上行李回府。 不提冯薪如何。 却说孙绍宗将阮蓉带到车上,原本还琢磨着该如何向老管家介绍她,谁知魏立才竟恍若未曾看到阮蓉一般,连问都没问上一声,倒让他白费了些心思。 马车穿东便门、过朝阳门进到了内城之中,又一路向西北行去,眼见得前面离孙府不远,孙绍宗正努力回想家中的情况,免得到时候闹出什么笑话,忽觉一只汗渍渍的小手攥在了自己腕上。 抬头望去,便见阮蓉一脸忐忑不安,全没有平日里的英气洒脱。 “放心吧。” 孙绍宗忙道:“我家中只有一个哥哥,并无父母在堂,婚事我自己就能做一多半的主!” 说是这么说,可这年头讲究的是‘长兄如父’,尤其孙绍宗自幼便是跟着哥哥长起来的,若是没有孙绍祖点头,阮蓉如何能踏实的嫁进孙家? 只是不想让他陪着自己一起提心吊胆,阮蓉才勉强笑了笑,道了声“我自然信得过你”,便又没了言语。 吁~ 不多时,便听魏立才喝住了驽马,中气十足的嚷道:“赶紧把大门敞开,二爷回府了!” 这年头正门一般都是摆设,平时只从两侧的角门进出,只有遇到大事或者迎接贵客的时候,才会特意打开正门——譬如林黛玉当初进荣国府时,走的就是角门。 眼见那朱漆大门吱吱呀呀的左右分开,孙绍宗心中却是一动,不由分说,拉着阮蓉下了马车,也不等下人们迎出来,便直奔里面行去。 只是这次魏立才却不敢当做没看见,忙抢前几步拦在了孙绍宗身前,冲阮蓉一笑道:“还请姑娘先回车上,待老奴喊两个婆子出来,再送姑娘去后面歇息,免得被府里的猴崽子们冲撞了。” 这口口声声都是为了阮蓉好。 但真正的原因却是:除了娶新娘子过门之外,这正门一般是不准女子进出的——小妾姨娘之类的,只能用从角门或者后门抬进去成亲。 孙绍宗携阮蓉一起跨过这道门槛,也如同变相的宣告了她女主人的身份。 阮蓉初时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魏管家这一阻拦,却顿时恍然大悟,看看半步不让的魏管家,再看看沉下脸来的孙绍宗,微微一咬银牙,断然道:“孙大哥,我还是先回车上……” “回什么车上!” 孙绍宗呵斥一声,目视老管家道:“魏伯,当初若不是有蓉儿帮忙,我怕是已经折在茜香国了,更别说还有这一路之上不离不弃的情谊——我们两个早就订下了终身,既然她早晚是这府上的女主人,提前走一回正门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往前跨了半步,只用肩膀轻轻一顶,便将魏管家扛到了旁边,然后拉着阮蓉便往里走。 “二爷!” 眼见二人便要跨过门槛,魏立才也顾不得许多了,忙嚷道:“太祖朝的时候便订下了规矩,军中武将不得以番女为妻,违令者可是要削官为民的!” 大周朝竟然还有这等规矩? 想想倒也说得通,周太祖立国之初,刚刚驱除了‘蒙元’,恢复了汉人的统治,正是民族情绪高涨的时候,订下这样的规矩并不为过。 孙绍宗闻言脚步便是一顿,身旁的阮蓉更是面色骤变,随即便拼命挣扎起来,眼中噙满了泪水,嘴里反劝道:“孙大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蓉儿便已经知足了,你千万别……” 她若是不劝,孙绍宗或许还会稍稍犹豫,这一劝,反倒激起了孙绍宗的脾气,于是他立刻二话不说,伸手拨开老管家,拉着阮蓉昂然而入! 待跨过了那道门槛,孙绍宗这才又停下脚步,看着已然落下泪来的阮蓉,哈哈一笑道:“哭什么?武将娶不得,我去做文官不就行了——等觐见皇上的时候,我就先请命去做个文官,然后再迎娶你过门!” 他这倒并非是信口开河糊弄阮蓉。 大周立国之初,为了避免重蹈两宋文武失衡之祸,特地订下了一条规矩:每逢科举大比过后,便会从文进士中选一批读书人,去军中担任武职;再从武进士中选一批通晓文墨的武夫,充任亲民官。 可惜这条规矩并没能扭转历史的惯性。 天下承平数十年后,文臣集团渐渐压制住了勋贵家族,重文轻武的陋习再此蔚然成风。 因此时至今日,这条规矩表面上虽然依旧生效,内里却早就改得面目全非。 文进士这边,只有同进士里的倒霉蛋,才会被踢去军中历练,而且还会一律破格擢升为六品实职。 武进士之中,却仅有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以及二甲的前十二名,才有资格转为文职,转职时往往还要降上二到四级,然后以同进士的身份等候补缺——而且还做不得县令之类的正印官,只能给文进士们打打下手。 不仅如此,等上任之后,武进士们还要忍受正牌子文官的排挤,稍有不慎便会被人弹劾。 可即便如此,武进士们对于转文职一事,却依旧是趋之若鹜。 而孙绍宗,正是广德八年二甲第五名的武进士——否则凭他小小年纪,又未曾袭得什么爵位,怎么可能成为实职六品都尉? 也正因有此一层身份,当日贾雨村才会开口劝他伺机转为文职。 第23章 中山狼浑说妻妾事 孙绍宗在府门前这一番‘任意胡为’,自然引来了不少的小厮、婆子,但别说多嘴了,就连敢留下来看热闹都没半个。 盖因这孙绍祖治家之道,与荣国府那是大大的不同,手段之严苛更甚于军中,莫说是一般的仆役丫鬟,便是他后院里那几个姨娘,若有不合心意之处,也是轻辄打骂,重则发卖到妓馆为娼。 因此这阖府上下都是小心谨慎,无一人敢犯了孙绍祖的忌讳。 却说孙绍宗拉着阮蓉进了孙府,按照记忆寻到了东厢的客房附近,又吩咐人去后院寻了几个婆子丫鬟,帮着阮蓉布置房间。 正忙的热火朝天,就听房门碰的一声被人撞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闯了进来,那铜铃似的牛眼左右一扫,二话不说,提起醋钵大小的拳头找准阮蓉面门就是一拳。 这一拳势若奔雷虎虎生风,少说也有几百斤的力道,若当真被打个正着,阮蓉怕是当场便要香消玉殒! 好在孙绍宗就在旁边不远,见状忙也闪身拦在阮蓉前面,擎起拳头迎了上去。 碰~ 两只拳头撞在一处,倒好似平地里起了一声闷雷! 孙绍宗只是身形一晃,那豹头环眼的汉子却是蹬蹬蹬倒退了五六步,龇牙咧嘴的揉着肩膀,显然吃了不小的闷亏。 “好个二郎,一年没见这力气倒真是见长了!” 那汉子晃着肩膀赞了一声,随即又疾言厉色的呵斥道:“闪开!让我宰了这狐狸精,也好断了你的糊涂念想!” “大哥!” 孙绍宗嘴里一声‘大哥’脱口而出,却原来这豹头环眼的汉子不是旁人,正是他的便宜胞兄孙绍祖——方才与婆子们闲聊的时候,都说他在巡防营衙门值守,谁成想竟这么快就赶了回来! “既然还知道我是你大哥,就特娘赶紧闪开!” 只见孙绍祖擎着拳头,暴跳如雷嚷着:“文官是那么好当的?!你们这一科转迁了九个,眼见才一年多的功夫,就特娘有三个被人坑的丢官罢职,其中一个还因为贪墨赈灾粮判了斩立决!” 说到这里,他稍稍放缓了些语气:“听哥哥的,把这狐狸精弄死了事,那什么鸟文职谁爱去谁去!不就是漂亮女人么?你想要什么模样的哥哥给你重新淘换去!” 孙绍宗听得无语,忙分辨道:“大哥,这怎么能一样,我……” “有特娘什么不一样的?!” 孙绍祖却压根不给他插嘴的机会,瞪着牛眼眼道:“我看你就是没见过几个女人,才被这狐狸精给迷住了!要不这样,等杀了这狐狸精,我屋里那些骚蹄子们,你瞧着有那个还算顺眼,便领回去好好耍一耍,全当是我赔给你的!” 要说这孙绍祖亦是贪花好色之人,但他却只将女人视为玩物,从未放在心上,因此才有此一说。 他似乎还觉得这主意不错,又随口推荐道:“那几个骚蹄子论颜色兴许不如这狐狸精,可在床上却都是好本事的!春桃最擅倒浇蜡烛、金宝嘬的一手好口技、那彩蝶的后庭……” 眼见这厮一言不合,就把床上那点儿私密事全抖落了出来,孙绍宗真是无语至极,暗道自己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位极品大哥?! 可无语归无语,总不能就这么任由他这么胡咧咧下去。 于是孙绍宗眉毛一挑,冷冰冰插了句:“大哥,你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就带着蓉儿搬出去住,等你哪天想开了再回府。” 孙绍祖闻言一怔,随即气得跳脚骂道:“反了、反了!打五岁起,你就是老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特娘的现在为了个狐狸精,就想……” 不等他说完,孙绍宗拉起阮蓉向外便走,直唬的孙绍祖忙扑过去,大字型的霸住了房门,一双牛眼愤愤然瞪的溜圆儿,却再不敢乱说半句。 却说孙绍祖平生有四大癖好:一曰贪权、二曰好色、三曰嗜酒、四曰弟控。 前面三项倒也罢了,唯独这亲弟弟却当真是他的命根子,平时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着——想当初送弟弟去茜香国避祸的时候,孙绍祖铁塔似的汉子,愣是在码头上嚎啕大哭,差一丢丢没背过气去。 如今好不容易兄弟重逢,他却哪舍得让弟弟搬出去住? 而孙绍宗也正是从记忆碎片里,晓得了他弟控的本性,才拿‘离家出走’来吓唬他。 眼见这一招取得了应有的效果,孙绍宗正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服自家这位便宜大哥。 谁成想阮蓉竟忽然吞吞吐吐的道:“孙大哥,别因为我伤了你们兄弟的感情,其实……其实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名分什么的,我……我其实也没那么在乎。” 这还是她首次在孙绍宗面前,袒露不在乎名分的意思,只听的孙绍宗为之愕然。 要知道这年头妻妾之别,无异于天地之分! 阮蓉好歹也是三品高官之女——虽说茜香国的官含金量低了些,可也断断没有主动做别人小妾的道理! “想不到这姑娘倒是个明事理的。” 孙绍祖却是大喜过望,哈哈大笑道:“什么名分不名分的,女人在家里什么地位,还不都看男人宠不宠?就说我以前那婆娘吧,当初因为纳妾的事儿惹恼了我,到死我都没去瞧过她一眼!” 这种事、这种话,估计也就他这样的混不吝能干得出来、说得出口! “大哥,你又胡说什么呢!” 孙绍宗一边呵斥着,一边却回头目视阮蓉,正色道:“我千里迢迢把你带回家,可不是为了……” “老爷、老爷!”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便见一个门子匆匆闯将进来,激动的直结巴道:“外……外外外面来了位公公,说是奉陛下口谕,让二爷即刻进宫面圣!” 屋内众人闻言俱是一愣,按照朝廷法度,像孙绍宗这样的外臣小官,即便是蒙召觐见,也得先去主管部门【兵部】报道。 兵部核准无误之后,还要到礼部演礼。 只有从礼部的临时‘培训班’毕业,才能去皇城根递牌子,等着皇上翻牌子临幸。 现在突然得了口谕,把这一切手续全都给免了,说出去固然是大大的恩典——但老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皇帝这般急着召见孙绍宗,总不会没有理由吧? 再者说,孙绍宗下船也不才过个时辰,根本还没来得及向兵部报备,皇帝怎么就知道他回来了? 第24章 庸碌之辈 孙府离皇宫其实不远,可被皇帝私下里召见的大臣们,却只能从东华门进出。 于是他不得不跟着那传召太监,傻子似的三过其门而不入,一路从内城西北角,巴巴的绕到了皇城东边。 兴许是见他生的过于魁梧雄壮,把守东华门的禁军特地把他带到了耳房里,一寸寸的搜了足足两遍,就差把裤裆里的那条凶器扯出来量长短了。 好不容易通过了‘安检’,跟着传召太监在宫墙夹道里兜兜转转,就见前面豁然开朗,闪出个宏伟壮观的大殿来。 孙绍宗情知是到了地方,正要振作精神好好应对,却听殿门左侧传来一阵嘈杂: “天啊撸!这车坏在哪儿不好,怎么就偏偏坏在文英殿门口了?!” “怎么办、怎么办?!这可是刚进贡上来的碧梗米,要是弄撒了,咱们大家伙可就活不成了!” 循声望去,便见左侧不远处,正侧翻着一辆满载稻米的平板马车,两个太监正围着那马车上蹿下跳、大呼小叫。 好浮夸的演技啊! 孙绍宗只扫了两眼,便得出了以上的结论。 那马车上稻米捆的小山仿佛,半边车轮又断成了两截,乍看确实像是因为不堪负重导致的意外事故。 但孙绍宗的眼睛何其毒辣? 只随便一扫,便看出了好几处破绽。 首先是那车轮,看上去断口齐整,丝毫不见有受力弯折的痕迹,分明是先卸下来,然后用利器斩断的。 其次是那车上的稻米,发生了侧翻事故,竟还齐齐整整,不见有一丝一毫的倾斜——要是绑的特别严实倒也罢了,偏偏就那么几根小细绳,要真是骤然承力,怕是早散落一地了。 当然,最明显的破绽,还是那两个小太监的台词——如今正值寒冬腊月,压根不可能有新米产出,而这天底下,又岂有敢给皇帝进贡陈年老米的傻子? 因此只凭‘刚进贡的碧梗米’几个字,就足以证明这是一处设计好的闹剧。 至于他们演这一出的目的…… 唉~ 孙绍宗无奈的叹了口气,搭戏的演员如此糟糕,他还真不想当这个主角! 只可惜,编排出这一场烂戏的人是皇帝,压根容不得他临场退缩——得罪了导演,顶多被删减些戏份;得罪了皇帝,被删减的可就是人生了。 “这帮小崽子!” 传召太监假模假样的抱怨了一声,回头冲孙绍宗交代道:“外边儿等着,咱家且先进去替你通禀一声。” “有劳公公了。” 孙绍宗忙躬身行了一礼。 出门时便宜大哥特地交代过,这些阉人最好面子,甭管心里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的礼数一样都不能缺。 当然除此之外,孙绍祖还拉着他交代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总结起来无非是八个字‘多想少说、藏拙露怯’。 ‘多想少说’容易理解,至于这‘藏拙露怯’四字,指的是尽量在皇帝面前遮掩自己的短处,同时又不能显得太过精明。 却说那传召太监刚进了文英殿的大门,第三个群众演员……呃,是第三个小太监就粉墨登场了。 只见他怀里抱着个木车轮,一路小跑着嚷道:“来了、来了,车轮找来了!” 看这厮瘦的跟麻根也似,脸上却一丝汗水都没有,便知道丫肯定是一直躲在宫墙后面,就等着合适的机会出场呢。 “太好了!” 马车旁那两个小太监先是齐齐的欢呼了一声,继而又为难的‘嘟囔’道:“可车上装了这许多东西,咱们怎么把车轮换上啊?” 之所以要在‘嘟囔’二字上加个引号,是因为这俩货说的实在太大声了,傻子也能看得出他们是故意说给孙绍宗听的。 就听太监甲提议:“要不,先把车上的米卸下来?” “作死啊你!” 太监乙挽了个兰花指,在太监甲胸脯上戳了几下,娇嗔道:“万一弄撒了贡米,咱们岂不是都要掉脑袋?!” 太监丁适时的提议道:“要不咱们找几个侍卫大哥,帮忙把车扶起来,再换上车轮吧。” 话音刚落,三人就迫不及待的把目光投向了孙绍宗。 这演技…… 简直烂透了有没有?! 孙绍宗在旁边看着都替他们蛋疼的慌,跟这三位比起来,面瘫小鲜肉都能当的起‘职业’二字。 就在这当口,三个太监已经齐齐招呼起来:“大人、这位大人,可否搭把手帮咱们一把?” 这戏要不是皇帝导的,孙绍宗肯定掩面而走! 现在么…… 他也只能在三个小太监‘期待’的目光中,一步步来到了‘舞台中央’。 见他到了近前,太监甲立刻兴高采烈的念起了台词:“大人,咱们几个先试一试,要是不行,再去找其它……” 谁知还没等太监甲把台词念完,就见孙绍宗劈手夺过那车轮,然后默然上前伸手扣住了车底,单臂一叫力,便将那倾覆的马车扶了起来,又将车轮的卡槽对准车轴,啪的一巴掌拍了进去。 “好了。” 轻轻将那重达千斤的马车放回地上,孙绍宗兴致寥寥的摆了摆手:“不用谢,再见。” 三个太监呆呆的目送着他回到了文英殿门外,又愣怔良久,才想起还有一句‘将军威武’的台词忘了说。 不提三个小太监心中有多少***在奔腾。 且说孙绍宗回到文英殿门外没多久,便见那传召太监自里面出来,一甩拂尘,尖声细气的道:“陛下有旨,宣龙禁卫都尉孙绍宗,进殿面圣!” 孙绍宗忙收敛了心里的不以为然,哈着腰,毕恭毕敬的跟着那太监走进了殿内。 传召太监也知道他没在礼部培训过,因此进了殿门又领着他往前走了几步,便小声提醒道:“还不快叩见万岁爷。” 说着,又向前面拱手道:“陛下,孙绍宗业已带到。” 孙绍宗都没来得及去看皇帝长什么模样,便慌忙跪倒,口称万岁:“末将孙绍宗,叩见万岁!” 略等了片刻,才听有人淡淡的应了一句:“平身吧。” 孙绍宗趁着爬起来的功夫,偷偷撩眼打量了一下,却见明黄色的书桌后面,正端坐着个半百老者——太上皇是七十岁退的位,因此广德帝继位时就已经四十三岁了,如今又过了九年,自然已经年过半百。 广德帝登基九年,虽然碍于太上皇的存在,没能完全掌控政局,但这一身久居人上的气势,也远非常人可比,尤其一双细长的眼睛半开半合,更让人难以揣度他心中所想。 不过比起广德帝,更让孙绍宗在意的,却是身前不远处,正横眉立目瞪着自己的中年大臣。 这又是什么人? “孙绍宗。” 孙绍宗正猜测那大臣身份,就听广德帝漫不经心的问了句:“听说你方才帮小太监们,扶起了一辆装满贡米的马车?” 啧~ 这才真叫‘明知故问’! 孙绍宗一边儿腹诽着,一边却连忙老老实实,把方才的经过讲了出来。 广德帝听罢不置可否,却是转而向那大臣问道:“勇毅伯以为如何?” “回陛下!” 那勇毅伯一躬身,断然道:“臣以为,应当将此人革职查办,永不录用!” 革职查办?永不录用?! 孙绍宗一听这话,顿时就有些傻眼——这还啥也没说呢,咋就先革职了? 就听那勇毅伯解释道:“连如此简陋的设局都没能看破,足见其乃庸碌之辈——茜香使馆混入奸细,导致朝廷使节遇刺身死,皆系其疏忽大意所致!”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至于半日追凶云云,实乃奇闻一桩,想来不是他运气使然,就是幕后主使者有意为之,实在不足为凭!因此臣以为,似这等铸下大错的庸碌之辈,留之无用,不如罢官革职了事。” 我了个去! 听完了这话,孙绍宗当真是无语的紧。 他好心配合皇帝演戏,谁知人家却不按套路出牌,愣是给自己冠上了个‘庸碌之辈’的名头! 第25章 第二个杀手锏 原本以为文英殿前那出戏,是为了测试自己的无双怪力,因此孙绍宗才用春秋笔法,隐去了那三个小太监拙劣的表演。 可谁能想到这其中的套路,竟如此之深?! 孙绍宗无语的看了一眼那勇毅伯,又偷眼扫了一下皇帝的表情。 他大致已经猜出了这勇毅伯的真正身份,却不知道刚才这番‘革职查办’的话,是皇帝已经认可了的,还是勇毅伯在自说自话。 若是后者,兴许还能有些转机可言。 如果是前者,那就说什么也没用了,还不如乖乖认罪伏法,然后回家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悠闲生活——反正有便宜大哥罩着,日子总不会太难过。 “呵呵。” 这时,就听广德帝轻笑了两声,依旧淡淡的问:“孙绍宗,你对勇毅伯方才所言,可有什么要分辨的?” 啧~ 广德帝这语气、表情,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端倪。 先试一试再说吧! 孙绍宗暗吸了一口气,躬身道:“陛下,末将只想请问勇毅伯,尊姓可是一个‘牛’字?” 除了镇国公的嫡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怕也没谁会如此在意牛大使的死了。 那勇毅伯闻言脸色又黑了几分,也不等皇帝吩咐,便恶形恶状的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护卫不力,致使特使遇刺、朝廷蒙羞,难道不该惩罚吗?!” 孙绍宗却不去理会他,只挤出一脸戚然之色,屈膝跪倒道:“既然是牛大人当面,末将便无话可说了。” 他好歹也在官场上混了几年【虽然只是区分局】,知道这时候如果直接推诿责任,只会给上司留下更坏的印象,因此便什么都没明说,只拐弯抹角的,表现出自己满肚子委屈。 牛继宗也不傻,一听这话,就知道孙绍宗是暗示自己打压他,正待喝破其‘龌蹉心思’,广德帝却已经好奇咦了一声:“为何有牛大人在,你便无话可说了?” 只这一声‘咦’,孙绍宗便觉得精神为之一振! 因为皇帝显然没有和牛继宗唱双簧的意思,否则完全没必要继续发问。 “陛下。” 孙绍宗伏在地上,头也不抬的道:“牛大人痛失至亲,本就已经进退失身心俱创,末将怎好再在他面前,明言牛特使的过错?故此,末将无话可说。” 这口口声声‘无话可说’,实际上却已经将责任扣在了牛永信头上,怕是比什么都说了还要刻骨三分。 牛继宗闻言愈发的恼怒了,顾不得这是在君前奏对,跳脚骂道:“好个无耻小人!我兄弟为国尽忠而死,你竟然还敢在本爵面前抹黑他!实在是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说着,他也噗通跪倒在地上,干嚎道:“陛下,我牛家满门忠烈,拳拳报国之心可昭日月,臣绝不能容忍父祖叔伯们用性命换来的清誉,毁于小人之口!臣请速斩孙绍宗,以正视听!” 靠~ 这分明是要杀人灭口啊! 而且还特意把老镇国公拖出来当砝码用。 孙绍宗可不认为,自己能抵得过四王八公之首,忙也开口抗辩道:“既然牛大人口口声声说在末将是小人,那末将也只能……” “闭嘴!” 牛继宗此时也已经猜到,自己那不靠谱的弟弟,肯定是在茜香国做了什么出格的举动,被孙绍宗拿住了把柄。 因此他那还肯让孙绍宗畅所欲言? 先暴喝一声打断了孙绍宗的话,又疾言厉色的道:“此等小人诡辩,听下去只会脏了陛下的耳朵!还请陛下速速下旨诛杀此獠,还镇国公府一个清白、给舍弟一个公道!” 我了个去! 连分辨都不让分辨了,而且话里话外竟含有逼迫广德帝之意! 最让孙绍宗心寒的是,广德帝在他咄咄逼人的气势下,竟真的露出了些许动摇之色! “陛下!” 眼见再耽搁下去,没准就真要被推出去斩首了。 孙绍宗忙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急道:“若是只有末将一家之言,或许算不得什么!但我这里有使馆上下七十三人的口供笔录,其中包括牛大人贴身小厮、丫鬟等五人,足以证明牛大使任职期间贪墨使馆钱粮,并……” 牛继宗又呵斥道:“大胆孙绍宗,你竟然伪造口供!” 但性命攸关,孙绍宗却那还有闲工夫理会他? 双手将那小册子举过头顶,朗声道:“并将使馆内所有顾工杂役等名额,全都明码标价卖出,那给卑职下毒的内奸,亦是牛大人一手招录——里面有账册为证,请陛下预览!” 这便是孙绍宗除了‘挟洋自重’之外,准备的另外一个杀手锏! 为了这些证词、账册,他可是花了好一番心力——要不是因为查案一事,孙绍宗已经在使馆内部建立了无上权威,还真不一定能弄得这么周全。 而牛继宗听到这里,心中已然凉了半截。 他支吾着,想要阻拦孙绍宗把那小册子呈上去,可掌宫太监戴权却已经小跑着上前接过,麻利的送到了广德帝面前。 牛继宗脚下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敢阻拦,颓然的垂下头,却又不甘心的斜眼怒瞪孙绍宗。 广德帝拿过那小册子随手翻了翻,见上面文笔虽差了些,但桩桩件件条理分明,竟不下于积年老吏所书,心中不由对孙绍宗又高看了几分,对这遇刺一案也便有了决断。 啪~ 他重重将那小册子一合,冷笑道:“好啊、好一个满门忠烈,好一个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好一个为国尽忠而死!” 这一连三声‘好一个’,却是一声冷似一声! 牛继宗只听得面如土色,再不敢拿大,忙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颤声道:“臣惶恐、臣教弟无方、臣……” “够了!” 广德帝不耐烦的将那小册子丢到他面前,道:“看在老镇国公的份上,你把他克扣的饷银送交国库,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朕就权当没有发生过——退下吧!” “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牛继宗忙拾起那小册子,躬着身子惶惶而出。 等他消失在门外之后,再看广德帝脸上,却已经带出了几分笑意,伸手虚扶了扶,和蔼的道:“起来吧,既然你有功无过,那朕自然要大大的奖赏于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其实这就是句套话。 一般而言,臣子们听了无不感铭五内,乖巧的表示一切遵照陛下指示,做臣子绝无二话——这样一来,皇帝就可以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封赏,然后彼此君臣相合、其乐融融。 可孙继宗这次却没按照套路来,一听这话立刻又五体投地的道:“启禀陛下,末……微臣想迁转成文职!” 第27章 藏凶险,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武英殿。 “你们也都退下吧。” 目送孙绍宗退出殿外,广德帝顺势挥了挥手,一众侍卫、太监便潮水般涌了出去。 广德帝又略等了片刻,这才回头招呼道:“老六,屋里没人了,你出来吧。” 话音未落,便见二龙戏珠的屏风后闪出一人,急吼吼的道:“陛下,我这好不容易帮您踅摸来一个难得的将才,你怎么倒答应他迁转成文职了?” 此人约莫只比广德帝小上几岁,但保养的极好,望之倒像是三十出头的模样,且五官与广德帝极为相似,正是他那一母同胞的弟弟忠顺王。 却原来那日在江上别过之后,王府管事周金贵便用信鸽,将当天发生的种种都上报了忠顺王,并在信中极力推崇孙绍宗的武勇。 忠顺王接到消息,便派人在码头上蹲守,只等贾府的客船一到,便兴冲冲赶往宫中‘献宝’——谁成想还没说上几句,勇毅伯牛继宗竟也跑了来,口口声声的要求严惩孙绍宗。 因此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听忠顺王急吼吼的质问,广德帝混不在意的道:“年轻人嘛,难免有个眼高手低的时候,若不好好磋磨一下,以后怎堪驭使?” “可他万一抗住了呢?陛下可别忘了,他在茜香国半日便寻到了刺客余党!” “那不是更好么?” 广德帝哈哈一笑:“我大周若真能出一个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狄仁杰,朕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忠顺王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儿,但又不想这么快就改口,因此略一犹豫,便嘿笑:“就怕这小子想要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温柔乡啊——我可听说他从茜香国拐回来个绝色番女,口口声声说是要娶其为妻,说不定这迁转成文职,就是为了要迎娶那番女。” “迎娶番女?” 广德帝蹙着眉头沉吟半响,忽然摆了摆手道:“不提他了,先说正事——方才那牛继宗的举止行径,你瞧着如何?” “狂妄、其心可诛!” 忠顺王先是毫不犹豫的吐出六个字,接着又进一步的分析道:“我看他为弟弟张目是假,借机试探陛下的心意才是真!如今父皇和那老虔婆年寿已高,眼见得再过上几年,便是您独掌乾坤的局面,因此这一群混账行子就想着试探陛下的心意,好早做准备。” 他口中的‘老虔婆’,指的却是皇太后牛氏,也正是那勇毅伯牛继宗的嫡亲姑母。 这牛太后年轻的时候未曾诞下一儿半女,因此皇位才旁落到了广德帝身上。 广德帝继位之后,曾经试图将自己的生母与其并尊为东西太后——谁知却被牛太后所阻,最后只草草得了个太妃的封号。 因此兄弟二人对牛太后恨之入骨,私下里只以‘老虔婆’称之。 “好一个早做准备!” 广德帝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阴狠的冷笑:“等父皇春秋百年之后,朕必要将这群祸国殃民的逆贼连根拔起!” 想到这四王八公与太上皇互相勾连,把持了内外财源,迫的自己堂堂九五之尊整日里囊中羞涩,竟不得不让忠顺王去贩私盐取利,他便忍不住将牙咬的咯咯作响。 “陛下。” 忠顺王虽顶着‘乖张跋扈’的名头,此时却没有跟着广德帝一起痛骂四王八公,反而劝道:“此事宜缓不宜急,眼下怕是还要安抚他们一番,最好再给他们安排些图有虚荣空耗财力,对咱们又惠而不费的差事。” 广德帝闻言,起身离了御案,在文英殿内来回踱了几圈。 突然扬声将戴权喊了进来,吩咐道:“你去皇后宫中传朕的旨意:女史贾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昭容柳如眉递补凤藻宫女史,加封宜嫔;昭容水婉怡加封……” 他这一口气加封了数位妃嫔,皆系四王八公家中所出女子。 等戴权一一记下之后,又交代道:“再替朕放出风声,就说自明年开春起,但凡家中建有符合皇家规制的别院,能容内廷嫔妃暂居的,一概准其回家省亲,享一享天伦之乐骨肉亲情!” 等戴权领命而去,忠顺王早喜的猴儿一样,抓耳挠腮的赞道:“陛下真是好手段!那四王八公最擅炫富攀比,这省亲的风头一起,还不都拼了命的盖园子?!” 广德帝略略一咧嘴,眉宇间却尽是戾气。 ——分割线—— 不提广德帝、忠顺王如何算计四王八公。 却说孙绍宗得了皇帝首肯,喜气洋洋的回到了家中,将迁转文官一事与阮蓉提了,只高兴的阮蓉涕泪横流——但凡能做大房,谁又真乐意去做什么小妾? 便宜大哥虽然颇有微词,但眼见木已成舟,也只能无可奈何的认了。 此后连着三天,孙绍宗除了抽空去了一趟侯勇府上,拜会了侯家老太太之外,便都在家里与阮蓉蜜里调油,只等着迁转文官一事定下来,就举行个简单的婚礼仪式,然后将她囫囵个的吞下肚。 谁知到了腊月二十六这天,宫中突然传下旨意,却是将孙绍宗借调到了顺天府,暂任顺天府正六品的刑名通判。 而他原本的龙禁卫都尉一职非但并未撤销,反而升了一级,成了从五品的龙禁卫骑都副尉——这可不是贾蓉那种虚衔,而是正儿八经的实职。 因此孙绍宗虽然如愿以偿的做了文官,却只是兼任而已,本职竟还是在军籍! 这下两人可算是傻眼了,瞅着那一张年后上任的调令,整整半日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孙绍祖喜得跟什么似的。 对他而言,兄弟捞着个六品文职倒还在其次,主要是有贾雨村这个府丞照应,应该不至于被文官们给坑了。 就这般稀里糊涂的过了大半天。 到了傍晚时分,却又来了个贾府的管事,拿着贾琏的名帖,邀请孙绍宗明日去荣国府小聚。 孙绍宗本来是没什么心情的,但见阮蓉这么郁郁寡欢的也不是个事儿,便劝她与自己一起去贾府耍耍,找干妹妹林黛玉诉诉衷肠。 第27章 银盆、金船、命案 腊月二十七。 天蒙蒙亮,便飘起了雪花,待到孙绍宗与阮蓉收拾停当,准备去荣国府上赴约时,地上已经积了半寸薄厚的一层。 但路上的行人却并未因这一场雪而少上几个。 拎着筐的、挑着担的、赶着车的…… 熙熙攘攘或买或卖,将年前这最后一场大集炒的沸反盈天。 等到了荣国府,便见那金碧辉煌的正门左右,近百盏大红灯笼雁翅排开,竟是个个都点着儿臂粗细的蜡烛——眼下是白天倒还不显什么,若到了晚上,肯定能映的大半条街红红火火! 只这一串灯笼每日里所耗,怕是就足够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了。 果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孙绍宗心里感慨着,先目送阮蓉的马车从西角门进去,在婆子的引领下直奔后宅林黛玉处,这才又催马朝着最东首的黑油大门行去。 说起来也是奇闻,贾琏的父亲贾赫身为嫡出长子,又是袭了爵的一等将军,却只因贾老太太不待见,便不得不在东侧小跨院里委屈着。 反倒是二老爷贾政住在堂屋正房,俨然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到了那黑油大门前,早有贾琏的心腹小厮隆儿在台阶上候着。 不等孙绍宗从马上下来,他便巴巴的凑到了近前,满面堆笑的招呼道:“孙二爷,您老可算是来了!我们爷已经问过好几次了,差一丢丢就要派人用八抬大轿去抬您呢!” “我又不是你家二奶奶,哪里坐的起八抬大轿。” 孙绍宗利落的从马上跳下来,又用指头戳了戳那墙上挂着的大红灯笼:“往年你们府上也不过点个十几盏应应景,今年怎得这般招摇?” “呦~” 那隆儿做眉弄眼的怪叫了一声,夸张的道:“感情您还不知道呢!我们二老爷的大小姐被选为凤藻宫尚书、加封了贤德妃,这泼天的大喜事,哪能不热热闹闹的庆祝一下?” 说着,他又指了指西侧正门处,炫耀中又略带了些酸意:“前儿您是没瞧见,就那正门前面放了无数的爆竹,后来整整扫出两大车碎纸片!” 啧~ 内有贤德妃、外有王子腾。 有这两个得力的臂助,贾府后来到底是怎么衰败的?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孙绍宗将马交给门子照应,跟着那隆儿跨过了门槛。 一路穿房过院,便见有不少小厮婆子,在暗处对着他指指戳戳,想来是贾琏等人回府之后,与人说起过当初盐枭之事,才引来这许多好奇之人。 孙绍宗本以为隆儿会将自己引到客厅,或者贾琏所住的院子,谁知左拐右拐,却进了一个精致紧凑的花园。 就见隆儿朝着中间那假山上一指,笑道:“我们爷瞧着下起了雪,便让人把那亭子拾掇了拾掇,说是要和您‘青梅煮酒论英雄’呢。” 孙绍宗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英雄,但贾琏这厮指定不算! 二人顺着螺旋石阶上到了山顶,便见那朱漆红亭里足足摆了四五盆银霜炭,贾琏怀里还抱着个手炉,在那里哈哈笑道:“原来是二郎到了,我在上面远远瞧着黑乎乎一团,还以为是只老熊呢。” 孙绍宗身上披着件黑色的大氅,故而他有此一说。 孙绍宗也哈哈一笑,指着贾琏身上暗紫色的袍子道;“莫说不是老熊,就真跳出几只来,见了国舅爷您这一身紫气东来,怕也得吓得退避三舍。” “我算什么国舅爷,宝玉那才叫正儿八经的国舅爷呢。”贾琏得意洋洋的谦虚着,顺势将孙绍宗迎进了亭子里。 只见那正中的石桌上架着只银盆,银盆里盛了浅浅一层热水,中间又放了几只雕琢精美的小金船,看着霎是别致,却不知究竟做什么用的。 因见孙绍宗打量那银盆金船,贾琏便伸手揭开了其中一艘金船的舱顶,浓郁的酒香顿时扑鼻而出——却原来那一艘艘的金船,竟是煮酒用的杯子。 果然是一等一的遮奢人家啊! 孙绍宗啧啧赞了几声,刚与贾琏分宾主落座,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两人探头望去,却见来的竟是方才给孙绍宗牵马的门子。 眼见他跑的气喘如牛,全然没有一丝大户人家的体面,贾琏心里便有些不快,将手炉往桌上一拍,远远的便大声呵斥道:“好狗才,你这瞎眉楞瞪的乱闯,是赶着去投胎不成?!” 那门子吃他这一骂,忙不迭又往前赶了几步,急道:“二爷,不是小的乱闯,实在是门外来了几个顺天府的差人,说是云水巷那边出了什么命案,要请通判老爷过去查案!” 命案? 孙绍宗闻言眉头便是一皱,按照那份调令,他年后才会正式去顺天府走马上任,怎得年前出了命案,就找到他头上来了?而且还巴巴的找到了荣国府! 正琢磨这其中有什么蹊跷之处,贾琏哪里却又骂道:“你这狗才莫非得了癔症?咱们府上倒是有一位顺天府丞,却哪来的什么通判老爷?!” 门子不敢分辨,只好巴巴的望着孙绍宗。 “唉~” 孙绍宗叹了口气,起身道:“琏二哥,今儿咱这‘英雄’怕是论不成了!昨儿中午我才接了旨意,过年后就去顺天府做刑名通判——谁成想刚过了一天,这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他刻意强调了‘过年后’三个字,原本是想引得贾琏起疑,仗着新科国舅爷的名头,帮自己探问一下究竟。 谁知贾琏压根没注意到他真正的意思,一听说孙绍宗做了顺天府的刑名通判,还马上就要去调查命案,两只眼睛顿时放出光来,喜形于色的道:“既是人命关天的大案,那咱们还等什么?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别人查案呢!” 说着,扬声吩咐道:“兴儿,去跟你家二奶奶回禀一声,就说我要陪孙家二爷去侦破人命奇案,响午就不在家里吃了!” 孙绍宗听的无语,却也不好把心中的顾虑明言,只得托人给阮蓉捎了句口信,让她安心留在荣国府与林黛玉互诉衷肠,等去过案发现场之后,自己再回来接她也不迟。 第28章 云水巷裸尸案【上】 孙绍宗匆匆自贾府出来,便见大门右侧墙根底下,正抄手站着三个青衣皂帽的衙役。 为首的衙役班头见孙绍宗魁梧壮硕,正与传说中的有七八分相似,便忙上前深施了一礼,小心翼翼的问:“敢问尊驾,可是新任的刑名通判孙老爷?” 孙绍宗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见这班头约莫三十出头,一张马脸上满是忐忑不安,眼神更是游移不定,压根不敢与自己对视,便越发确定这其中必有蹊跷。 于是皱眉道:“我接到的调令是年后上任,你们怎得年前就找上门来了?” 马脸班头一听便知是正主,没急着回话,倒先把两个同僚喊了来,三个人品字形排开,恭恭敬敬的参拜道:“小人等见过通判老爷。” “行了,少弄这些虚头巴脑的。” 孙绍宗摆了摆手,又催问道:“按规矩,我眼下还没有正式上任,就是出了什么大案子也应该轮不到我头上吧?” 马脸班头这才陪笑道:“老爷,小人也不想扰了您的清净,可治中大人有令,说是这大年根底下的突发命案,实在是不吉利的紧,必须尽快侦破,才不至于闹得人心惶惶,因此便钦点了您负责此案。” 说着,他扫量了一下孙绍宗的脸色,见其面上不急不缓,只是目光灼灼好似鹰鹫,便不敢再偷眼观望,忙又继续道:“治中大人说,老爷您在茜香国半日便破了好大的奇案,这区区命案自也不在话下,还让您务必在大年三十之前结案。” 顺天府除了正三品的府尹、正四品的府丞之外,官阶最高的,就属这正五品的治中了——而‘治中’主管刑名诉讼一事,正是刑名通判的直属上司,自然有权给孙绍宗分派任务。 只是如今已是腊月二十七,距离结案期限只有不到三天时间,又巴巴等不及孙绍宗正式上任,对方的目的显然不是破案,而是想趁机给孙绍宗一个下马威! “治中大人倒真会抬举人。” 孙绍宗嗤鼻一笑,又问道:“如此说来,这应该是一桩毫无头绪的悬案喽?” 马脸班头的身子骨顿时又矮了半寸,却又不敢置评,于是便装作没听见一样,讪讪的将案情大致道来: 却说今天早上,有人在云水巷西街的小胡同里,发现了条鼓鼓囊囊的大麻袋,原本以为是捡到了什么宝货,谁知解开来一看,竟是具赤条条的男尸! 那男尸全身上下连块布片都没有,脸上还被利器划烂了,再加上附近的痕迹都被积雪掩盖,压根找不到一星半点有用的线索。 没奈何,衙役们只得展开了地毯式的查访,谁知因是在大年根底下,方圆数里的人家都很是齐整,竟没查到半个失去音信的主儿。 如此一来,案子便陷入了僵局之中。 可眼下正是普天同庆的时候,这案子若是破不了,难免要被上峰责怪。 于是那治中眉头一动计上心来,便把这案子推到了孙绍宗身上,打算来个一石二鸟——既卸去了自己的责任,又能顺带挫一挫孙绍宗的锐气,消去他破获奇案的锋芒! “男尸有什么好瞧的,有没有赤条条的女尸案?” 孙绍宗这里正分析案情,却听身后有人开口抱怨,却原来是贾琏收拾停当,匆匆赶到了府门前。 这纨绔子弟到底把人命大案当成什么了? 孙绍宗无奈的回头冲他丢了个白眼,却发现贾琏身边除了三个常备的小厮,经还带了五个身形壮硕的健仆——显然丫是又想看热闹,又害怕会遇到危险。 实在懒得搭理贾琏,孙绍宗便又向那衙役问道:“尸体如今在什么地方?还在现场吗?” “在在在!” 马脸班头点头如捣蒜:“小人特地安排了几个兄弟在哪里守着,就等老爷您去明断秋毫了!” ——分割线—— 云水巷位于外城东南方,地段虽不是太好,但比起南面的贫民窟却又强出了许多,在此地居住的,多是家中殷实的人家,或是已经落拓了的豪门旁支。 贾琏来的路上虽然兴致盎然,可真到了案发现场,瞧见那血肉模糊的嘴脸,一腔热情顿时凉了个通透,只远远的拿手帕捂住了口鼻,半步都不肯往前靠。 案发现场是一条比较僻静的小胡同,只有半丈来宽,却长达三四百米,而且四通八达——又因为被两侧斑驳的墙壁遮住光亮,即便是在白天都显得有些幽暗。 那具尸体就斜靠在巷子中段,面上血肉模糊,上半身赤条条的露在外面,下半身却蜷缩在一条麻袋里。 按照马脸班头的说法,原本那尸体已经弄出来了,只是后来为了不让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脏了眼睛,才又重新套上了半截。 孙绍宗来到尸体前,先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尸体脸上的伤口,发现那纵横沟壑的,看起来虽然唬人,但其实并不算很深,只堪堪划破了一层皮肉,并未伤及颅骨。 根据伤口的出血量分析,应该不是致死的原因,而是死后所为。 看完了面部的伤口,他伸手在那尸体头顶摸了一遍,确定那干枯分叉的头发底下,并没有什么破损处,便又向马脸班头讨了块包证物用的粗布,垫在手上捏开了尸体的口腔。 发现口腔里存了些黑紫色的血浆,上下两排牙齿还算完整干净,至少比同时代的百姓要强上许多。 检查完口腔,孙绍宗又一路向下仔细搜检,分别又在那尸体的腋下、肩膀发现了数处掐痕。 眼见下半身都在麻袋里,他便吩咐道:“把他弄出来吧,记得小心一点,别破坏了尸体表面的痕迹。” 马脸衙役忙招了招手,几个衙役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将那尸体从麻袋里弄了出来。 趁着他们摆弄尸体的功夫,马脸班头凑上来堆笑道:“大人,这下半身其实也没什么伤口,如果小人猜得不错,他应该是被人毒死……。” “咦?!” 没等他说完,就听孙绍宗咦了一声,劈手夺过了他腰间的佩刀,不由分说的蹲下身,用刀鞘小心翼翼的拨弄着尸体胯间那条物件,满脸的亢奋之色,就好似发现了什么稀世尤物一般。 马脸班头只看的后庭发紧,暗道这位新来的孙大人,不会是有哪方面的嗜好吧?! 第29章 云水巷裸尸案【下】 眼见孙绍宗用自己的佩刀拨弄着那条东西,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响,又将那尸首翻过来,盯着那白生生的臀部一通猛瞧,马脸班头越发觉得后庭隐隐作痛。 正暗叹自己倒霉,竟然摊上这么重口味的上司,身后却突然有人瓮声瓮气的道:“二郎,你这翻来覆去的,到底瞧出点什么来没?” 马脸班头吓了一跳,忙回头望去,却原来是贾琏等的不耐烦,终于壮着胆子靠了过来——此时他身边除了三个小厮、五个健仆,竟还多了个面目清秀的少年人。 马脸班头忙招呼众衙役上前见礼,案发现场一时乱糟糟的,就只有孙绍宗巍然不动,又搬起那尸体的双腿上下打量。 贾琏却那耐烦应付这些‘下贱坯子’? 眼皮都没斜一下,便又凑近了两步,伸手在孙绍宗肩头拍了拍,半是抱怨半是开玩笑的道:“二郎,都搜刮着什么宝货了?瞧你这细致劲儿,不知道的,怕以为是曹司空的摸金校尉来了呢!” 孙绍宗这才站直了身子,顺手将腰刀丢给了马脸班头。 马脸班头忙不迭接过,见那刀鞘上明显捻着些暗黄色的秽物,忙戳进积雪里准备蹭上几蹭,谁知却听孙绍宗道:“先留着吧,好歹也算是一件证物。” 证物? 马脸班头忙把刀又提了起来,可左看右看,却怎么也瞧不出这些污秽之物,哪里像是证物了。 旁边贾琏见孙绍宗脸上现出些笑意,忙问:“二郎,你可是查出了什么线索?” 孙绍宗咧嘴一笑,侃侃而谈道:“基本可以确定此人是中毒而死,还是被相好的姘头所杀——那姘头应该是个独居的年轻女子,而且是个不在娼籍,却艳名高帜的风流女子。” 周围众人见他说的信誓旦旦,不由都有些将信将疑。 旁人不好追问,贾琏却如何忍得住? 忙催问道:“你怎么知道杀他的,是个年轻的风流女子,还知道那女子不在娼籍?” 孙绍宗一指马脸班头,道:“那刀鞘上的东西,一般是得了风流病所致,而我方才仔细检查过,这人那根东西齐整的很,并没有什么暗疮,可见这东西是从别人身上沾染来的。”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除了做那事之外,想沾上这也东西也不容易,因此我便断定,这人是与女子欢好时、或者刚刚做完,便毒发身亡的——也只有这样,尸体上才会留有这些秽物,而没有来得及清理。” 众人听得恍然,却见他又回首一指那男尸,道:“这人的头发干枯分叉,耳后的皮肤粗糙黝黑,脚上更是有不少老茧,显然是经常在外奔波。” “但他的牙齿很是整洁,手上的皮肉也十分细嫩,又像是个不常出力气的,结合这两者基本可以判断出,此人不是个小有身家的行商,便是某家商号的管事。” “像他这种兜里有些闲钱的主儿,应该看不上那些积年暗娼,多半会找一年轻貌美的女子。” 众人听到这里,已然是大为叹服。 尤其是以马脸班头为首的衙役们,钦佩之余又藏了些羞惭——自己等人白白忙活了一早上,竟还不如人家片刻功夫所得! 贾琏却仍是不依不饶的追问着:“那你怎么知道,杀他的就一定是个年轻暗娼,而不是青楼里的娼妓?” “琏二哥莫非没去过青楼?” 孙绍宗笑道:“这尸体明显是昨晚上扔出来的,那青楼里夜夜笙歌人多嘴杂,想半夜弄出这么大一个麻袋,普通娼妓怕是难以做到吧?” 贾琏当即就要还嘴,表示青楼里的花魁们,也有不少是独门独户的。 不过他毕竟不是傻子,马上就想到以一个行脚商人的财力,要想睡到青楼花魁,怕是倾家荡产都未必能如愿以偿——再者说,那些花魁又有什么理由,要杀一个小小的行商? 眼见一桩无头案,竟三下五除二被孙绍宗梳理出了脉络,马脸班头的精气神也提了起来。 只见他把那沾着‘证物’的腰刀一横,兴奋的道:“老爷,这附近的年轻暗娼顶多也就十五六家,我这就和兄弟们挨个上门搜检,定将这歹毒的恶妇擒来问罪!” 说着,他便要招呼众衙役分头行事。 谁知却听孙绍宗道“先别急,我这里还有几条线索没说完呢。” “还有线索?!” 马脸班头惊愕的瞪大了眼睛,刚才那一番推论就已经足够惊艳了,谁成想这位孙通判竟然还发现了其它的线索! 贾琏闻言也是大感兴趣,忙催促孙绍宗快快道来。 就听孙绍宗道:“首先,尸体被丢在这里应该是个意外——我来的时候特别注意了一下,此地距离万柳塘不远,怎么想也该把尸体抛进池塘才对。” “因此我推断,凶手应该是想要把尸体运到万柳塘抛尸,结果半路上不知受了什么惊吓,便把尸体扔在了此处——所以万柳塘所在的方向就不必查了。” “另外,这人腋下、肩膀、以及脚脖子上,都留有清晰的抓痕,足见其死后曾被两人合力抬起过,而此人身高不过一米……咳,此人身高不足五尺【1米66】,又生的很是瘦弱,按常理推论,莫说是一男一女,就是两个成年女子齐心合力,也能轻易搬动。” “但这具尸体的臀部上,却留有明显的拖曳痕迹,因此不出意外的话,那女子身边应该只有一名同谋,而且不是未成年的小儿,便是体虚力弱的老者。” 耳听得他竟然连凶手同谋的特征,都一并推断了出来,众人无不惊的瞠目结舌。 但孙绍宗的表演还未结束,他又指着那尸体道:“还有,凶手与同谋之中,有一人左手无名指受过伤,平时用不得多少力气,所以其中一部分抓痕,无名指的痕迹极浅,有的甚至干脆就看不出来。” “啊!” 孙绍宗话音刚落,就见贾琏身边那清秀少年一跳三尺多高,激动的嚷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凤姐儿杀的、肯定是凤姐儿杀的人!” 第30章 了命案初遇俏李纨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凤姐儿、肯定是凤姐儿杀的人!” 啪~!!! 那清秀少年的喊声尚在小巷里回荡,就见贾琏铁青着脸反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直打的他身形趔趄,险些扑倒在尸体上。 “贾芸!你这小畜生胡说什么?!看我不撕烂你这张狗嘴!”打完这一巴掌之后,贾琏兀自还不肯罢休,又骂骂咧咧的揪住那少年,扬手就待左右开弓。 那贾芸这才想起他家中的河东狮,也常被人称为‘凤姐儿’,忙不迭分辨道:“小侄说的这人是钟楼街的半掩门陈玉凤,她小名儿亦唤作凤姐儿,因小时候偷东西被人砸坏了左手无名指,还有个诨号叫做‘九指玉凤’——那陈玉凤身边只有一老妪,正合孙二叔方才所言!” 贾琏听了这话,悻悻的放开了贾芸的衣领,却仍是有些余怒未消,便拿出叔叔的架势呵斥道:“混账行子,整日里也不知求个上进,对这娼门妓馆里的故事,你倒真是熟的很呐!” 虽然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些不伦不类之感,但贾芸又哪敢反驳,一个劲的作揖赔礼,只说刚刚是听了孙家叔叔的‘神断’,目眩神迷难以自制,才一时口误冲撞了二婶婶的名讳。 经他这一提醒,贾琏顿时记起了正事,得意洋洋的对孙绍宗道:“前几日我和人说起你半日破奇案的事儿,还有人死活不信——这倒好,半个时辰没用,就又破了一桩命案!” 说着,又在贾芸屁股上虚踢了一脚,喝道:“没眼力劲儿的东西,还不快带我们去抓那毒妇归案!” 贾芸正要弥补方才的过失,闻言忙答应了,巴巴在前面引路。 贾琏正要兴冲冲的跟上去,谁知却被孙绍宗一把扯了回来。 “区区一个娼妇而已,还用得着您国舅爷亲自出马?”孙绍宗说着,又转向马脸班头道:“赵无畏,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等抓到那娼妇也不必寻我,直接交给治中大人处置便是——告诉他,我如今还未上任,不方便介入此案。” 说完,也不管马脸班头如何反应,径自拉着贾琏上了马车,扬鞭打马飒然而去。 却说这一路之上,贾琏难免抱怨连连,又是怪他不该把功劳让给那什么狗屁治中,又是遗憾没能瞧一瞧那‘九指玉凤’的形貌。 孙绍宗却只是笑而不语。 方才这一番神乎其神的推理,估计过不了两三日就能传遍京城,那治中大人只要不是傻子,就绝对不敢昧下这份功劳,反倒要大张旗鼓的表彰孙绍宗,以示自己不是故意刁难,而是看重孙绍宗的能力。 自己主动邀功,那有让对头捏着鼻子替自己夸功来得有趣? 至于抓捕陈玉凤一事,就算他亲自出马,也不过就是个锦上添花罢了,还不如当做顺水人情送与赵无畏等人,也算提前和未来的手下结个善缘。 ——分割线—— 闲话少提。 一行人回到荣国府,贾琏却来了个过家门而不入,只让兴儿回去通知王熙凤,让其照旧准备好酒宴,然后便领着孙绍宗雄赳赳气昂昂的去了西厢贾母处。 嘴上说是要带孙绍宗去见一见正牌子的国舅爷,但以孙绍宗看来,这厮八成只是想去炫耀一把而已。 进了西厢,只见处处更胜贾赫那里几分,约莫走了有一射之地,便见前面两个婆子迎上来, 贾琏问起宝玉的行止,却听说他正在后院与姐妹们闲聊——这却不方便带孙绍宗过去,因此就又问起了贾母。 “老祖宗方才刚和宝二爷笑闹了一场,眼下正在花厅里听丫鬟们讲故事呢。” 一听这话,贾琏顿时来了精神,得意道:“那些故事都是胡编乱造,有什么好听的?我这里却有一桩奇闻,非但是真人真事,还二爷我亲身经历过的呢!” 说着,便不管不顾,拉着孙绍宗兴冲冲的进了后院。 掠过抄手游廊,转过紫檀架子的大理石屏风,便见五间雕梁画栋的堂屋一字排开,房檐下还挂了许多‘鹦鹉、画眉’,因见了生人进来,俱都喳喳的脆叫着,便宛如是在合唱一般。 听到这动静,就有那穿红着绿的丫鬟挑开门帘向外张望,一眼与贾琏对了个正着,立刻缩回头去嚷了句:“老祖宗,是琏二爷到了。” 话音未落,里面便有传出了老太太的声音:“是琏儿来了?快快快、快让进来,这大冷的天气又下了雪,要是冻坏了他,那凤辣子还不埋怨死我这老太婆?” 贾琏听了,挑开门帘便钻了进去,嘴里哈哈笑道:“老祖宗,她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埋怨到您头上。” 说着又回首招呼道:“二郎,快进来见过我家老太太。” 他说完之后,才发现屋里除了婆子丫鬟之外,竟还有自家寡嫂李纨,顿时便有些尴尬起来——盖因这李纨自从守寡之后,最是重视礼教大防,连自家男丁都甚少来往,怎肯见外边儿的男客? 但想要后悔,却已是晚了。 只见孙绍宗掀开门帘昂然而入,几步来到贾母面前,铁塔似的身子往下一折,恭声道:“前神威将军孙盛涛之子孙绍宗,见过老封君。” 贾母眼见突然进来了个雄壮魁梧的汉子,正惊疑不定间,听其自报家门,顿时恍然道:“原来是神威将军家的二公子,当初你百日的时候,我还专程去过府上道贺呢,谁知一晃眼的功夫,竟已出落的这般模样了。” 说着,便禁不住有些唏嘘感伤起来。 孙绍宗这里直起身来,满面堆笑的正待搭话,却冷不丁扫见贾母身旁,一个端庄丽人正满面惶惶之色,似乎紧张的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 因心下好奇,便又多看了几眼,却只见这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周身收拾的极为素净,气质更是端庄冷冽,偏那裹在素裙里的身段极是熟魅妖娆,坐立难安间,就见那胸前巍峨乱颤,臀后又时不时隆起满月似的一团,更衬托的那纤腰盈盈可握。 如果说她不苟言笑端庄冷冽,像是一盆冰水的话,那风流妖娆的体态,却又好似撩人心脾的烈火——这冰与火混在一处,却更增几分颜色! 第31章 冷李纨干柴烈火,痴宝玉语惊四座 却说李纨正在忐忑难安,忽觉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巡索,下意识的抬头望去,却正撞上孙绍宗那鹰鹫也似的眸子。 一时直唬的她心头突突乱跳,忙将臻首低垂含在胸前,将个莽撞的贾琏埋怨了千百遍。 见李纨脸上露出羞恼之色,孙绍宗顿时也觉察出不妥,忙把目光又挪回了贾母身上,对那富态慈祥的老太太摆出一脸恭顺。 此时贾母已让人取来了玳瑁眼镜,托着镜框又仔细扫量了孙绍宗两眼,不由啧啧赞道:“果然是个英武过人的小将军,怪不得能在河上抵住那许多盐枭——你说这一样是功勋之后,咱们荣国府的孩子怎么就都文文弱弱的?” 老太太这一打开了话匣子,倒有些收摄不住,又顺嘴感慨道:“读书上进虽然是好事儿,可身子骨若是不结实,就算可以出息一时,又怎么能长久得了?” 这话一下子便戳进了李纨的心窝里,她那早死的相公且不论,儿子贾兰也经常闹个三灾五病的,若真有一日…… 只是稍稍一想,她便觉得手脚冰凉寒彻骨髓。 “老祖宗!” 贾琏却是一心想要炫耀,见缝插针的笑道:“您这可就小瞧人家二郎了,他可不光有一副好身板,还会侦破奇案呢!” “听说了、听说了。” 老天太轻拍着紫檀木的炕桌儿,咧嘴笑道:“‘孙都尉半日破奇案、阮宰相慧眼识英才’,这故事一早就有人给我讲过,还被编成小曲儿到处传唱呢。” 贾琏把胸膛一拔,得意道:“孙儿今儿要说的,可不是您那老黄历,而是我亲眼瞧见的新鲜事儿!” 说着,便把孙绍宗就任顺天府通判,被找去查裸尸疑案的前后经过一一道来,只听得满屋子的女人个个惊叹不已,这才晓得眼前铁塔似的猛汉,竟还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以往这般故事,都只能在古话里寻个踪迹,却又那比得上贾琏亲身经历,讲的活灵活现? 因此连李纨也在不知不觉间听得入了神。 待听到孙绍宗凭着蛛丝马迹,一步步锁定了那‘九指玉凤’后,却并不居功自傲,反而抽身洒然而去时,便更觉此人不简单——只这为人处世的老道,贾府众多男丁当中就没几个能比得上。 于是她忍不住又抬头细看那孙绍宗的形貌。 谁知孙绍宗见贾琏说的绘声绘色,只将自己当成了炫耀的道具,百般无聊之下,也正偷眼去瞧李纨,四只眼睛竟又撞在了一处! 两人俱是一愣。 随即孙绍宗讪讪的笑了笑,那李纨便又触电似的垂下了臻首,只是不知为何,脑子里却全是孙绍宗雄壮伟岸的身形,心中更是冒出些不该有的念头: 若是自家那死鬼丈夫,也有这般雄壮的身子骨,如今自己那还用担心儿子早夭? 随即又想到,贾珠若真有这样的体格,又怎会早早离世,丢下自己孤苦一人、夜夜独眠? 大约人命里缺少什么,心底便最在意什么——李纨平日里时常面对贾琏、宝玉这样的红粉公子,都能做到心如止水,谁知乍见孙绍宗这等‘糙汉’,竟稀里糊涂的撩动了心弦。 恍惚间,她脑海里冷不丁浮现出新婚情浓时,夫妇欢好燕合的情境,只是那新浪的面目虽依旧是贾珠,身段却换成了孙绍宗这般…… 阿弥陀佛! 李纨忙默念了一声佛号,努力驱散那心中的‘邪念’。 但她素日里便常以经文压抑人伦天性,也不知在心底积攒了多少干柴,这骤然间‘老房子里起了火’,却哪里是轻易就能浇灭的? 越是默念那佛经,越觉得一股燥意自小腹升起,热腾腾的撩人心扉,过得片刻,竟连脑海中贾珠的面目也模糊起来,只剩下一个雄壮伟岸的身形…… “二哥真是好不仗义!” 便在此时,门外突然有人半真半假的嗔怪了一声,紧接着就见那蜀锦做的门帘一掀,竟闯进个粉雕玉琢的少年郎——只这一开腔的功夫,便见他头顶紫金冠上的红绣球突突乱颤,看着真是俏皮又喜庆。 就听他嘴里抱怨道:“有这等奇闻异事,你怎得不想着叫上我一起去瞧瞧?!” 说话间,那一双黑漆透亮灿若星辰的眸子,却只在孙绍宗身上打转儿,满满的都是探究之色。 孙绍宗见其红袍玉带,打扮比贾琏还要奢侈几分,便猜到来人应该就是红楼梦里的主角贾宝玉,忙也定睛细瞧,谁知却发现这王孙公子嘴上红艳艳的一片,竟是涂着女子才用的胭脂,不觉便是一愣。 难道红楼梦之所以成为爱情悲剧的原因,其实是因为这丫是个GAY?! 这般想着,孙绍宗倒有些不敢直视宝玉那探究的目光了。 “我倒是谁呢,原来是你这猴精在听墙根!” 这时便见贾母眉开眼笑的招呼着:“快快快、快过来靠着我暖一暖——这大冷的天儿,你在外边站着也不怕冻坏了身子!” 宝玉嘻嘻笑着应了,却并不急着过去,而是凑到孙绍宗身边,拱手道:“这位便是孙家二哥了吧?怪不得能让蓉姐姐倾心,果然不是一般浊物可比!” 他既然和黛玉在一处,自然也就见到了阮蓉。 因见他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性取向又很是值得商榷,孙绍宗倒也并不怎么在意。 正待还礼,却见这宝玉竟又深深一躬,道:“头一次见到孙二哥,有些不情之请原本不该提起,但若是憋在心里不说出来,宝玉又实在是难受的很,怕也只能唐突哥哥了。” 不情之请? 孙绍宗以为宝玉是想求自己,下次破案时别忘了带上他,便摇头笑道:“你要是想着跟去看我查案的话,我可不敢胡乱答应——那命案现场血淋淋的,万一你要是被惊吓到了,老封君这里我可交代不起。” 贾琏在旁边也作色道:“你个小小的人儿,怎见得了那血淋淋的场面?就说今儿那具死尸,脸上少说也被人划了几十条伤口,瞧着倒比城隍庙里的恶鬼还狰狞几分!” 谁知宝玉却也摇头一笑:“我求的却不是此事。” 说着,他又一躬到底,言辞恳切的道:“我只求孙二哥莫要辜负了女儿家的一片真心,速速弃了那劳什子官职,好与蓉姐姐双双对对,做个逍遥快活的神仙眷侣!” 第32章 暗伤怀、颦儿冷言谏宝玉 宝玉一番话说完,房间里的气氛顿时为止一窒,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望着他,效果倒比贾琏口沫横飞时,要强了数筹不止! 开始大家只觉得荒谬绝伦,但想到宝玉素日的行径,却又觉得并不突兀——初次见面,便劝人家为了女子抛弃功名利禄,怕也只有他这样的痴人能说得出口! 半响,倒是那李纨头一个反应过来,强笑道:“宝兄弟又来调皮,这等玩笑话若是被老爷听了去,可怎生得了?!” 众人这才恍若初醒,忙都七嘴八舌的往‘玩笑’上引,企图把宝玉这话遮拦过去。 眼见连最宠爱自己的贾母,都满口‘猴儿精又胡闹’的说着,贾宝玉也不禁生出些退缩之意,正犹豫该不该借坡下驴,就听孙绍宗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反问道:“宝兄弟,你真认为我辞官不做,直接迎娶蓉儿过门,是对她好?” 宝玉也不禁被问的一愣,又见孙绍宗鹰鹫也似的目光盯着自己,心中就又怯了几分。 但想到阮蓉那等颜色,却因此事落得郁郁寡欢,还捎带着让林妹妹也掉了许多眼泪,便咬着牙鼓起余勇道:“当然了,蓉姐姐所思所想的,就是与你长相厮守!” “呵呵……宝兄弟果然是天性淳朴。” 孙绍宗失笑的摇了摇头:“倾心相恋固然是两个人的事,但若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又怎能不考虑到旁的因素?” “我若一意孤行辞去官职,外面的风言风语倒还罢了,我家兄长会如何看待蓉儿?届时我夹在中间又该如何自处?是为了妻子与兄长恩断义绝,还是为了兄长将蓉儿休掉?” 顿了顿,他又道:“就算我肯为了蓉儿,不顾十几年养育之恩与兄长决裂,以后蓉儿怕也要活在自责与忐忑之中,更要面对旁人的非议与刁难——你真觉得这样的长相厮守,会是她想要的结果?” 贾宝玉被这一番话说的哑口无言,他一个成天泡在蜜罐子里的王孙公子,何曾想过这么多、这么远的事情? “哈哈……” 贾琏哈哈一笑,上前在宝玉肩膀上拍了拍,道:“怎么着,吃瘪了吧?!别看二郎外表生的粗豪,其实他身上拔根毛都要比你精明几分,就凭你这点儿本事,还想看他的笑话?” 众人又是一通哄笑,然后彼此心照不宣的揭过了这一茬,只说些杂七杂八的闲言碎语。 且不提贾宝玉出师不利,窝在贾母怀里闷闷不乐,。 单说孙绍宗口舌便给的应付着众人,心中却也存了几分唏嘘——方才他那一番话固然有些道理,但真要扪心自问,却只是‘不愿’二字作祟罢了。 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他与阮蓉的感情,还达不到抛开一切的地步。 ——分割线—— 却说众人说说笑笑,又闲聊了一刻钟左右,眼见贾母面上显出些倦容,贾琏这才带着孙绍宗告辞离开,重新回那东厢后花园饮酒取乐。 李纨和贾宝玉自也回了后面的暖阁里。 刚进门,便见林黛玉正哭的梨花带雨,反倒是阮蓉将她揽在怀里,细细的抚慰着。 贾宝玉见状,颇有些纳闷道:“颦儿,今天不是蓉姐姐找你诉衷肠么,怎得你倒哭起来没完了?” 黛玉闻言立刻把头一偏,背对着他指责道:“你还有脸说我?!谁让你当着旁人逼孙大哥表态的?这下倒好,今天这番话传出去,蓉姐姐的婚事便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宝玉虽然觉得有些冤枉,但平日却是软惯了的,因此也不敢分辨,只一个劲儿的赔礼认错。 谁知今天的黛玉却像是冰雕铁塑的一般,任他怎么甜言蜜语,也只是冷言冷语相对,弄的宝玉更是慌了手脚。 李纨在旁边看了半响,倒是渐渐瞧出些端倪来,情知林黛玉除了给干姐姐打抱不平外,倒有一多半是推己及人,想到了她自己和贾宝玉的关系。 两人虽都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年纪 但女孩家早熟,再加上旁人总拿她与贾宝玉打趣,林黛玉对此也难免有些憧憬。 可先是看了阮蓉与孙绍宗的例子,今日又听人转述了那句:倾心相恋是两个人的事,但若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又如何能不考虑到旁的因素? 以林黛玉的聪慧,心中岂能不生出些波澜来? 想到了这里,李纨不由生出许多感慨来,旁人或许还看不清,可身为过来人的她,又怎会不晓得林黛玉打根里,其实就不符合贾府选择儿媳的标准? 且不说她如今父母双亡,背后少了依靠,单这纤细柔弱的身段,便已经绝了大半的可能! 试问荣国府几个媳妇,有那个不是屁股大好生养的体格? 想到这里,李纨下意识的扫了那阮蓉一眼,见其后臀虽还不如自己的夸张,却也是少女中少有的挺翘,心中暗道那‘糙汉’果然也喜欢这种调调,怪不得方才那热辣辣眼神直往…… “嫂子?嫂子!” 正云里雾里,发散出一脑门子的不洁不贞,却冷不丁的被林黛玉喊破,李纨顿时羞的满面通红,暗道自己今儿莫非是中了邪,怎得净想这些恼人的脏事儿? 勉强遮掩住内心的羞臊,她堆笑道:“怎得了?我方才想事情想的有些走神,倒没听清楚你们说了些什么。” 林黛玉见她脸上酡红透媚,心下有些莫名其妙,又不好追问她到底在想什么,便接着方才话题道:“这府上的男人,平常倒比女子还柔弱些,连老祖宗方才都抱怨了呢!因此我便让宝玉去求孙大哥,学些武艺骑射,也免得给祖上丢人,谁知他却只是推托不肯——嫂子快帮我说说他!” 黛玉说着,又补了句:“若是能求得孙大哥首肯,嫂子不妨让兰儿也跟着学上一学,也不求有什么成就,只要能强身健体就好。” 李纨听了不觉莞尔,这丫头方才还跟仇人似的,现下倒又为宝玉着想起来了。 不过这后面一句话,却当真应了李纨的心思,暗琢磨着,要是贾兰如果能有那孙绍宗三两成的健硕,以后也不至和他那死鬼老爹一样早夭。 只是…… “我听说学功夫辛苦的紧,兰儿、宝玉如何能受得了?” “所以我才让宝玉去求孙大哥嘛!”林黛玉道:“方才嫂子也见了,那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平时又有自己的正事要忙,断不会把他们操练狠了。” 李纨听了便有八分的意动。 谁知贾宝玉却忽然恼了起来,愤愤的往秀墩上一坐,嘟囔道:“原以为林妹妹与旁人不同,谁知竟也说出这起子光宗耀祖的混账话!” 林黛玉却从不怵他,冷笑道:“谁指望你去光宗耀祖了?我只求在外面遇到强人时,你就算不能像孙大哥那样以一敌百,好歹也能跑快些,别反倒成了姐妹们的累赘!” 贾宝玉顿时又蔫了,他虽然瞧不起‘仕途经济’这等俗事,却最喜欢在姐姐妹妹们面前显摆,如何愿意落下个‘累赘’之名? 没奈何,这武艺便是咬牙也得去学上一学了。 第33章 破藩篱终成眷属、会贾政请聘教习 唉~ 孙绍宗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翻开个封皮,就再没有任何进度的《大周律》,望着旁边儿仙鹤踏灵龟的烛台,怔怔的发起呆来。 打从贾府回来之后,阮蓉就闭门不出,听说连晚饭都没吃。 孙绍宗也曾想过去劝劝她,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难道要告诉她:正室的位置已经没戏了,还是乖乖做小老婆吧?! 或许…… 当初真不该带她回大周的。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外间传来一阵琐碎的响动,初时孙绍宗还以为是外间的两个丫鬟又在嬉闹,便没有太过在意,谁知那动静却是越来越大,让他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这是做什么幺蛾子呢? 虽说孙绍宗一直觉得,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给人当牛做马很是可怜,平时也对她们颇为照顾,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容许丫鬟们恃宠生娇。 更何况他现在的心情本就不好。 于是略略又忍耐了片刻,见外间依旧不见有丝毫消停,孙绍宗便长身而起,上前猛地拉开了房门。 “你们两个……” 一声呵斥眼见已经到了嘴边儿,却又孙绍宗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因为门外正俏生生站着个凤冠霞帔的女子,却不是阮蓉还能是谁? “孙大哥。” 四目相对,阮蓉有些羞涩的提了提裙角,喏喏的问:“妾身这身打扮,可还看得?” 孙绍宗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寻来的这一身嫁衣,更不知道她从贾府回来之后,究竟经过了怎样的心理斗争,才终究卖出了这一步……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更不是深究的时候! 他猛地一把将阮蓉揽入怀里,轻咬着她银元宝似的耳垂,呢喃道:“不管旁人怎么看,反正从这一刻开始,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阮蓉眼眶顿时便红了,忙埋进孙绍宗怀里,闷闷的唤了一声‘相公’。 是夜。 向来急色的孙绍宗反倒收敛了性子,拥着阮蓉倚在床头,楞是说了大半夜的体己话。 眼见得已经过了四更天,就要奔着五更天明去了,反倒是阮蓉有些急了,生怕早上拿不出‘证物’,反惹得旁人猜疑,于是默默从怀里取出一方素帕,羞答答铺开在床上,半句话也不肯多说,却是无声胜有声的邀约。 见此,孙绍宗顿时露出了男儿本‘色’! 将阮蓉横放到了床上,手指勾住那系着大红蝴蝶结的束腰,轻轻几下挑弄,便分开了衣襟,粗糙的大手探进去好一番寻幽探密,直撩拨的阮蓉吁吁带喘粉面酡红,这才又解了自己的衣带,将那钢浇铁铸似的身子压了上去…… 正所谓: 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分割线—— 虽说那日,孙绍宗极力收慑力道,无奈本钱太过丰厚,还是搅弄的阮蓉几度声嘶力竭,方才堪堪的爽利了一次。 于是到了第二天,阮蓉瘫在床上爬不起来不说,便连外间伺候的两个小丫鬟,也迷迷糊糊的睡到了响午。 等醒过来再看孙绍宗时,两个小丫鬟的眼神都变了,畏惧中又带了几分期盼,瞅着机会就要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便是打盆洗脸水的功夫,都要用那刚刚绽放的小胸脯,去撩一撩孙绍宗的肱二头肌。 闲话少提。 却说阮蓉确定下姨娘的身份后,最高兴的却不是孙绍宗这个正主,而是便宜大哥孙绍祖。 他一面把自己房里那群莺莺燕燕,全都赶到阮蓉身边请安问好,并将内宅例钱发放权,也一并交到了阮蓉手中,以示阮蓉这姨娘与旁人不同。 一面却又偷偷的找到孙绍宗,问他是想在武将勋贵中寻一门贵戚,还是文官里找个知书达理的小娘子,顺带改一改孙府的门风。 孙绍宗自然懒得理会他这番算计。 白日里和魏老管家做年节准备,晚上与阮蓉蜜里调油,不是夫妻胜似夫妻,抽空还要读一读《大周律》,好尽快熟悉大周朝的法律法规,一时间倒也忙的不可开交。 腊月二十九上午,多日不见踪影的冯薪上门拜会,还拉来了好大一车干果,说是自家庄子上产的,值不得几个钱。 因听他说起去兵部报道之后,一连等了几日都音讯全无,孙绍宗便托了便宜大哥帮忙过问——以孙绍祖现今的官阶,大事说不上话,这区区七品巡检的前程,倒还能帮上些忙。 冯薪千恩万谢的去了,转脸又托人送来了一千两银子,孙绍宗这才晓得,丫竟还是‘地主土豪’出身。 就这般,一家人红红火火过了个新年。 到了大年初二,少不得要跟便宜大哥去拜会亲朋故旧,他原以为荣国府肯定排在头里,谁知便宜大哥首先去的,却是神武将军冯唐府上。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冯唐如今任着巡防营总领一职,正是孙绍祖的顶头上司。 因如今孙绍宗‘片言破奇案’的名头,又已经传遍了京城,还未走马上任便名动顺天府,神武将军对他倒颇为亲热,还特意交代他以后与自家儿子冯紫英多多亲近,也好让那‘逆子’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从神武将军府上出来之后,第二个去的自然是荣国府无疑。 原本兄弟二人是想去拜见一等将军贾赦的,谁知半路里却被二老爷贾政截了胡,又放过了便宜大哥,只将孙绍宗引到了正北的荣禧堂。 那贾政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生的颇为儒雅俊逸,看得出年轻时必也是一风流人物。 只是如今文绉绉的方正至极,几乎句句都要引经据典,倒让人好生难以招架。 万幸孙绍宗在现代时也算是看过些书,才没有当场露怯,只是这云山雾罩的瞎聊了一通,直到出了荣国府,他都没闹明白贾政找自己过去,到底有什么目的。 倒是孙绍祖问过详情之后,便有些不乐意起来,很是怀疑贾政要把庶出女儿嫁给孙绍宗,于是在家一连抱怨了半日‘小妾养的贱蹄子,哪里配得起我兄弟’。 谁知到了破五这日,贾琏竟大张旗鼓的送来了束脩、拜帖,要聘孙绍宗做荣国府的骑射教习,负责督导宝玉、贾环、贾琮、贾兰等一众公子哥。 第34章 走马上任 感情那天贾政叫孙绍宗过去,云山雾罩的瞎聊,其实是一场变相的‘面试’——贾政对孙绍宗的武艺倒还算放心,这次面试只是为了考察孙绍宗的品行,免得他带坏子侄。 而看贾琏这大张旗鼓的来‘下聘’,就知道贾政对哪天的面试结果很是满意。 可孙绍宗这眼见就要去顺天府走马上任了,却哪有闲工夫教一群纨绔子弟习武? “这你大可放心!” 贾琏忙拍着胸脯保证道:“我们家也不指着这个出人头地,你抽工夫教他们些强身健体的套路就成,平时自然有旁人负责盯着练习,用不着你多费心。” 说实话,如果可以的话,孙绍宗真不想掺和这等麻烦事儿。 可即便不提荣国府对孙家的恩情,眼下孙绍宗也正需要贾雨村帮衬照应,又怎好拒绝贾家的聘请? 因此他也只能先答应下来,琢磨着用广播体操打底,再拿养生太极拳糊弄糊弄,应该就够应付那群纨绔子弟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眼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去顺天府走马上任! ——分割线—— 正月初六。 正是年节过后,各级官吏们头一天上工的日子。 搁在往年,顺天府衙门里那是热络非常,不论官职高低贵贱,见面都要互道一声‘多福’,再说些讨巧的吉祥话——但今年衙门里的气氛却分外诡异,上面的官老爷们黑着一张脸,底下小吏衙役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自然非新任刑名通判孙绍宗莫属! 按说一个六品的通判,在这最高正三品的衙门里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值不得众人这般如临大敌。 可坏就坏在孙绍宗的出身,以及那‘兼任’二字上! 从隋唐至今,除了各朝各代的开国大将可以例外,一贯都是文臣兼任武将实职,何曾听说过武将兼任文臣实职的【各地节度使的兵部侍郎、尚书衔,都只是虚职】? 尤其竟还是以六品武职兼任六品文职【升迁从五品骑都副尉的事,被文官们选择性忽视了】! 这让习惯了文贵武贱的文人老爷们,如何能忍? 别说是顺天府上下,就连其它衙门口的文臣,也都巴不得赶紧把这条‘鲶鱼’捞出池塘,顺便再一棒子打死了事! 所以治中刘崇善才会不顾规矩体统,硬将那件裸尸悬案压倒了孙绍宗头上,谁知这一招非但没能难倒孙绍宗,反而彻底成就了孙绍宗‘断案如神’的名头。 眼见得还没上任,孙绍宗便已经站稳了脚跟,年节前后这几天里,顺天府这几位主官也不知在亲朋故旧面前,挨了多少奚落、埋怨,心情能好得了才怪呢! 却说眼见官吏们到了个七七八八,顺天府下属的经历司内,突然急匆匆闯进一个小吏,朗声禀报道:“老爷,新上任的孙通判到了,眼下正在外面等着勘合调任文书。” 这经历司设有七品经历官一名,总揽顺天府的文书出纳,一般新任官员都要先到这里勘合调任文书,确认无误之后,才能正式走马上任。 “到了?” 经历官陈志创忙将毛笔往笔架上狠狠一丢,只弄的半张桌子墨水淋漓,嘴上却仍是不慌不忙的道:“走,随本官去会一会那贼配军!” ‘贼配军’三字,原是宋朝对军中武将的蔑称,本朝建国之初早已禁用,如今这陈经历却毫不犹豫的在人前吐出,显然是对孙绍宗充满了敌意。 却说孙绍宗正坐在前厅,百无聊赖的打量这经历司的布局,就见后堂雄赳赳闯出个老鼠须、斗鸡眼的绿袍官员,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了自己半响,这才吊着嗓子拿腔作势的问了句:“你就是那新来的都尉?” 孙绍宗来顺天府,出任的乃是六品通判一职,这厮却楞说是什么新来的都尉,轻视之意简直溢于言表。 因此孙绍宗闻言,顿时也敛去了笑容,起身居高临下的扫了那陈经历一眼,明知故问道:“不知阁下何人,身居何职?若是上峰当面,也好让孙绍宗大礼参见。” 只看那一身绿袍,孙绍宗就猜出眼前之人,正是七品经历陈志创,因此这话其实是在告诉丫:老子是堂堂六品通判,上峰当面,你丫还不赶紧过来大礼参拜?! 陈志创能以这副尊荣,在顺天府混成七品经历,自然也不是傻子,因此立刻听出孙绍宗话里未尽之意,气势不由便是一挫。 但他那肯就此认输? 立刻冷笑道:“孙都尉如今还未正式到任,什么上峰不上峰的怕还谈不上——眼下公事要紧,还请孙都尉将调任文书呈上来,让本官先比照清楚,免得出什么差池。” 这个‘呈’字,一般只能是上级对下级用,说来说去,丫仍旧是瞧不起孙绍宗的武将出身,非要在他面前充一把大爷。 孙绍宗听了心下自然愈发不爽,但真要因为一个‘呈’字跟陈经历吵起来,却只会中了他的圈套——说不定自己还没离开经历司,一顶无事生非的大帽子就要扣上在头上了。 可要是乖乖把文书交出去,他更是会沦为官场笑柄! 不得不说,这陈经历确实有些鬼心思,几句话便给孙绍宗挖了个进退两难的坑——尤其眼下贾雨村还没来得及上任,连个援手照应的人都找不到! 好在孙绍宗也不是没混过官场的愣头青,该如何应对类似的情况,早就烂熟于胸。 于是只一言不发的将那文书取出来,默默放在了左手边儿的茶几上。 这下立刻就轮到陈经历难受了。 过去拿吧,他方才那一番装腔作势,便都付诸东流了,说不得还要被同僚们耻笑。 可不拿吧,孙绍宗又是正儿八经的同衙上司,这样僵持下去,说不得就要落下一个不识尊卑、刁难长官的罪名! 陈经历迟疑了半响,最后还是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冲着身后的小吏一摆手,那小吏立刻会意,上前赔着小心将那文书拿起,又恭恭敬敬递到了陈经历手上。 虽然中间隔了一层,但陈志创心知肚明,这一阵仍是自己落了下风,故此再不敢小觑这看似粗豪的孙绍宗,只老老实实把文书对照了一遍,盖好了关防印信。 一直到把孙绍宗送出经历司,陈志创才忍不住捋着鼠须,叹息道:“原以为不过是个少年得志的勋贵纨绔,想不到竟如此精明老成,看来今后这顺天府有得热闹可瞧了!” 第35章 蛮霸 领了文书之后,孙绍宗自然要去主管领导——治中刘崇善处报道。 不同于陈经历那里的明枪暗箭,刘崇善这边倒是中规中矩的很,只是扔了一大堆陈年旧案,以及年前未来得及勘合的卷宗给他,就把他打发去了刑名通判专属的小院。 这倒也正常,毕竟丫年前刚刚吃了瘪,又迫于形势,不得不硬着头皮替孙绍宗宣扬名声——如今他称赞孙绍宗的话言犹在耳,总不好立刻就翻脸不认人吧? 再说刘崇善虽然是孙绍宗的领导,但孙绍宗这个通判身为副手,本就有着能制衡治中的功效,如果做得太过火,孙绍宗甚至可以直接向朝廷弹劾刘崇善。 因此至少在表面上,他是不敢威逼太过的。 说到这里,似乎有必要解释一下顺天府的大致分工: 以前孙绍宗看古装剧的时候,好像什么事都是府尹大人【只有顺天府是三品府尹,其它都是四品知府】出面料理,可现实中要真是这样,府尹大人怕是早累死八百回了! 事实上,正三品的府尹在顺天府就相当于市委书记,虽然名义上总揽大局,可以插手一切事情,却很少处理具体的细务。 四品的府丞则相当于市长,同样是抓大放小,不过管的细务要比府尹稍稍多上一些。 五品治中可比作政法委书记加法院院长,有开庭宣判、调查案件的权利。 而这三人又被尊称为府衙里的‘堂官’,也就是能升堂问案的官儿,余下的大小官吏无论手中权力如何,都是没有资格单独升堂的。 六品通判共有三人,分管钱粮财税、盐铁户籍、刑名案件。 孙绍宗这个刑名通判,论职权相当于警察局长,并没有升堂审判的权利,只能独立或者协助上级调查案件,提供调查结果和各种推证。 虽说比不得‘堂官’威风,但刑名通判却也有一个堂官没有的特权,那就是案件勘合权。 也就是说,不管是府尹、府丞、还是治中审判的大案要案,都必须经他的复核通过,才可以送交刑部结案。 如果孙绍宗对审判结果有异议的话,可以要求换人重新审理【一般是从治中换成府尹、府丞】,若是对重新审理的结果依旧不满意,还可以交由刑部裁定。 如果最后刑部裁定审案结果不公,治中可就麻烦大了。 也正因此,那刘崇善才对孙绍宗存有三分顾忌。 再下面,还有经历、照磨、知事、训导、检校等等,从七品到不入流的官吏,不是掌管具体的某样细务,便是辅佐三位通判主持常务工作。 总而言之,孙绍宗在顺天府虽称不上位高,但权重二字却是无疑的。 闲话少提。 孙绍宗到了治中大院西北侧,专属于刑名通判的小院里,早有一群下级官吏等候拜见新任上司。 因为这些人里最高也不过就是举人功名,倒也没谁敢在孙绍宗面前放肆——当然,背地里会不会给他使绊子,那可就很难说了。 其中倒还有一个老熟人,正是当初那马脸班头赵无畏。 这赵无畏掌管着十几名捕快,外带三百多名白役【没编制的临时工】,按权利来说至少也是个刑警大队长,但在顺天府却是最底层的存在,在几个不入流的小吏当中,都排不到前边儿,只讪讪的站在了最末尾的角落里。 等这十几个官吏一一上前通名见礼,领头的从八品知事林德禄,又奉上了前任通判老爷的官凭印信——因为前任是得了急症死掉的,因此并无什么交接仪式。 孙绍宗小心的收起了那官凭印信,又讲了几句官样文章,见下面回应的稀稀落落,就知道这些鸟人们各怀心思,估计没几个会向自己靠拢的,便干脆宣布解散了事。 众官吏顿时做了鸟兽散,赵无畏也混杂在其中出了院门。 只是在外面绕了一圈,眼见没人注意之后,赵无畏却又悄无声息的折了回来,在院子里踌躇了好半响,才终于一咬牙到了堂屋门前。 “启禀老爷,小人……” 他在那门外刚恭恭敬敬的说了个开头,便听里面传出孙绍宗的声音:“是赵班头吗?我已经等你很久了,进来说话吧。” 赵无畏闻言便是一愣,刑名通判所在堂屋共有三间,分别是客厅、书房、卧室,而孙绍宗的声音正是从东侧书房里传出来,按理说压根看不见外面的情况。 莫非通判老爷能未卜先知? 不然他怎么知道自己要折回来! 这般想着,赵无畏脚下却不敢多做迟疑,忙斜遛着肩膀进了书房,弓着身子、仰着脸小心翼翼的探询道:“老爷,您怎么知道小人要来?” 孙绍宗一边整理书案上的公文,一边头也不抬的笑道:“我托人打听过,你是前任通判的亲信,而前任通判与刘治中颇有些摩擦,如今怕是不会轻易接受你的投靠——不然前些日子,他也不会安排你去寻我了。”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看赵无畏的马脸,又笑道:“何况你方才站在角落里,猴子似的扭来扭去,我要是再看不出你心里藏着事儿,岂不成了睁眼瞎?” 果然不愧是‘神断孙通判’! 赵无畏心中赞叹着,又见那书案上的公文,短短时间里竟已经分门别类的整理清楚,半点不见新手的纷乱,倒像是干惯了这等事情的老吏,对其的信心更添几分。 于是他忙屈膝跪倒,以头抢地道:“老爷果然法眼如炬!小人如今无依无靠,又得罪了那刘治中,只能托庇于老爷门下了,但凡老爷肯照应,小人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这番话说完,他正跪在地上忐忑的等待结果,谁知一条大腿粗细的胳膊突然探了过来,一把便将他从地上扯到了半空! 赵无畏吓了一跳,待要挣扎,却正对上孙绍宗那鹰鹫也似的眸子,直唬半边身子都软了,如何还能挣扎的动? 孙绍宗盯着他那一张马脸,和煦的笑道:“我不管你这番话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既然要做我门下的走狗,那就最好不要三心二意!那刘治中最多能让你丢官罢职,可要是敢背叛我的话——你说凭我的本事半夜翻墙而入,灭了你全家满门老小,事后有人能查的出来吗?” 他那笑容似春风拂面,说出的言辞却如刀剑一般,冷森森耀人胆寒! 文官们的疾言厉色,赵无畏平常倒是见多了,这样动辄要灭人满门的蛮霸上司,却是头一次见到! 幸亏他平常没少与那些江洋大盗打交道,还算是有几分胆量,这才忙不迭的颤声道:“老……老爷明鉴,小人是万万不敢有二心的啊!” “哈哈……” 孙绍宗哈哈一笑,轻轻把他放回了地上,又在他肩头拍了拍:“开个玩笑而已,别这么认真嘛——说说吧,你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情要禀报的。” 真要相信这话是玩笑,赵无畏就是个大傻子! 不过他又哪敢深究,忙不迭的道明了来意:“老爷,小人听说衙门里的人要在接风宴上,给您老一个难堪!” 第36章 接风宴 夜,鼎香楼。 宽敞的化厅里扇面一般摆开十来张桌子,却只有刑名通判直属的几个帮办,以及赵无畏手下那些的捕快们,在角落里稀稀落落的占了四张。 那当中的圆桌,更是只有孙绍宗一人独坐主位,雄壮的身影在烛光中摇曳着,望之颇有几分萧瑟之感。 似此这般,酒宴的气氛能热络起来才怪呢! “头儿!” 一个身材矮壮的捕快将头探到赵无畏耳边,忐忑的道:“看今儿这场面,孙通判未必能在衙门里站得住啊,咱们兄弟……” “胡说什么,闭上你那臭嘴!” 赵无畏疾言厉色呵斥一声,但他心中其实也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原本以为最多就是那些官老爷不给面子,谁知竟连各房的胥吏都不见个踪影。 就算当初前任通判和刘治中闹得势如水火,也没见下面官吏们这么齐刷刷的站队。 或许…… 自己当真投错了门路?! 赵无畏隐隐有些后悔,可想起白天孙绍宗的说辞,却哪里敢三心二意? 再说了,这来都已经来了,半路上离开岂不是闹得里外不是人? 其余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想的? 一个个饥肠辘辘的看着面前的拼盘,却只想吞下几斤后悔药去。 便在此时,一名小厮急匆匆的到了主桌前,附身在孙绍宗耳边低语了几句,孙绍宗立刻站起身来,笑道:“诸位,有位贵客不请自来,且跟我出门迎上一迎如何?” 众人一听这话,都以为他是请了‘外援’。 虽说接风宴一般属于内部聚会,按理说是不该请外人到场的——但眼下这等尴尬的场面,能圆过去就不错了,谁还管来的是外人还是内人?! 于是众捕快、帮办们,忙都满面堆笑的跟在孙绍宗身后,去迎那‘不请自来’的贵客。 原本都以为来的不是与孙家有旧的军中将领、就是勋贵后裔——谁知到了大门外,却见那四抬官轿上,竟端坐着一个红袍玉带、四梁金冠的中年文官! 众人正惊异间,就见那中年文官下了轿子,哈哈大笑着拱手道:“贤弟,想不到你我当初同船进京,今后竟也要在一个衙门里抡马勺,老哥哥我虽然还没来及上任,可也等不得要喝你几杯接风酒了!” 一个衙门里抡马勺? 有那聪明的,便已经从这话里听出了些端倪,顿时满面的欣喜若狂。 那笨些虽还没闹清楚状况,不过也没关系,因为孙绍宗立刻便解开了谜底。 只见他也哈哈大笑着迎了上去,深深一躬到底:“卑职孙绍宗,见过府丞大人!” 却原来这中年文官不是旁人,正是即将上任顺天府丞贾雨村——也难怪那些猜出他身份的人,会欣喜若狂了! 要知道府丞在顺天府,可是唯一有资格和府尹大人分庭抗礼之人,更掌握着上上下下所有官吏的考评赏罚,有了这层关系,就算全衙门的人都与孙绍宗作对,他也一样能稳如泰山! 赵无畏只美的鼻涕泡都出来了,暗道自己果然眼光独道,这一押就押中了通杀的宝局! 于是他忙领着众人上前参见。 “嗳~” 贾雨村故作不满的一挑眉,伸手将孙绍宗拉了起来,训斥道:“如今我还没上任,弄这一套作甚?我今儿是来吃贤弟你的喜酒,可不是来耍官威的!” 这话也就听听罢了,真要是不想耍官威,又何必把这一身官服穿在身上? 却说两人说说笑笑,一路回到了花厅之中,眼见那大厅里空空如也,贾雨村便不觉‘咦’了一声,奇道:“怎得一个同僚也没瞧见,莫不是我来得太早了?” 这才叫专业演技呢! 就这表情、这语气,谁能看得出两人下午的时候,就已经秘议了半个多时辰? 孙绍宗暗暗给他点了个赞,配合着笑道:“刘治中可能是身体不适——至于其它的同僚,兴许是记错了接风宴的时间吧。” 将刘治中与其它人区别起来,也是下午的时候,孙绍宗与贾雨村早就商量好的应对。 一来是为了反将一军,借机孤立那刘崇善;二来,刘崇善好歹也是三大‘堂官’之一,真要到了场,与贾雨村分庭抗礼起来,这戏倒不好唱了。 “既是如此。” 贾雨村转回身,和煦的冲那些捕快帮办们笑道:“就有劳诸位再去通知一下吧,就说本官在此恭候——正好本官也想借孙贤弟的接风宴,与各位同僚先认识认识。” 有他这‘恭候’二字在,满衙官吏还有谁敢不到场的?! 赵无畏等人皆都是精神抖擞的应了,只留下三五人伺候着,剩余的便分做了鸟兽散,去各官吏家中传话。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便陆续有人赶到了花亭,那身份不够的胥吏,自然是悄默声的坐到了下首席面上,有官身的却没办法躲,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参见府丞、通判大人。 贾雨村却只是与孙绍宗笑谈,并不怎么理会旁人,任谁来了也只是一句淡淡的‘坐吧’,便再无下文了——可也正是这副旁若无人的态度,才更让众人心中忐忑如坐针毡。 眼见厅里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就连经历司的陈志创,也满面赔笑的坐到了下首。 孙绍宗这才微微一笑,道:“雨村兄,这人来的也差不多了,要不咱们开席?” “且慢。” 贾雨村却摆了摆手,环视了一下桌上的青绿小官们,突然朗声问道:“今日这接风宴,是谁筹备下的?” 只这一声,花厅里便静的针落可闻! 半响,旁边席上才有一人满头冷汗的站了起来,颤声道:“是……是下官……刑名司检校周达准备的。” 检校不过是个未入流小官,别说府丞了,就算孙绍宗都能轻易碾死他! 要不是仗着这次文官们一致对外,他是说什么也不敢掺和这种事儿的——可谁成能想到,半路上竟跳出个府丞给孙绍宗撑腰?! 周达此时真是把肠子都悔青了。 “你既然负责准备接风宴,不早早在这里候着也还罢了,怎得竟连时间也弄错了?!”贾雨村越说脸色越是阴沉,最后一拍桌子喝道:“莫非平日处理人命官司时,你也是这般疏忽大意不成?!” 噗通~ 周达直挺挺的跪到了地上,张口便要喊冤:“大人明鉴啊,小人实在是……” “周达!” 知事林德禄蹭的蹿将起来,疾言厉色的截住了周达的话茬:“你这厮是怎么办事的?!竟搞得这满衙同僚,都差点错过了孙大人的接风宴!” 他这番话的重点,却是在那‘满衙同僚’四字,意思其实是提醒周达:若果把实话说出来,可就把上上下下的同僚们都给得罪了! 周达要是有个七八品的官阶,也未必会怕了这话,可谁让他只是个不入流的芝麻官呢? 权衡了一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还请府丞大人恕罪,下官也是一时糊涂,才弄出了这等纰漏。” “哼。” 贾雨村冷哼了一声,那周达便颤了三颤,正以为要大祸临头,却听孙绍宗笑道:“雨村兄,这毕竟是一场私宴,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公事,我看就饶了他这回——只罚酒三杯如何?” 那周达闻言,只感动的连声道谢。 谁知等那三杯酒摆在面前,却竟是三只半斤状的铜尊,里面也不是常喝的低度米酒,而是正儿八经的烧酒【白酒】! 那周达脸上顿时又变了颜色,可在贾雨村与孙绍宗的注视下,他却哪敢推托? 只得捏着鼻子,将那三盏烧酒一一灌下了肚。 等喝完了这一斤半,他身形踉跄着还待上前施礼,谁知一弯腰竟直接钻进了桌子底下,满嘴泥泞的含糊几声,便再没了动静。 “上菜、摆酒!” 鸦雀无声中,便听孙绍宗一声吆喝。 那酒菜流水般的摆了上来,众人推杯换盏个个显得‘兴高采烈’,却无一人敢看那周达半眼。 第37章 教习、清客 头天贾雨村在接风宴上现身之后,转过天来,孙绍宗就见到了顺天府的大BOSS——府尹韩安邦。 韩安邦召他过去之后,也只是说了几句官方套话,除了勉励他勤谨为公,执法为民外,基本没一句有营养的。 但就这几句废话,却传递出了一个明显的信号——韩安邦并不想因为孙绍宗,和未来的副手闹翻! 于是乎接下来几天里,一切都又变得风平浪静,就好像刚开始那一连串的刁难,只是孙绍宗的错觉而已。 孙绍宗当然不会真以为这是错觉,更不会就此失了警惕,反而愈发的小心谨慎起来。 韩安邦此时选择偃旗息鼓,主要是因为贾雨村突然横插一杠,让他有些措不及防,等缓过劲儿来,未必就还能想着‘以和为贵’。 因此孙绍宗这段时间里,更不能让人挑出一丝毛病,寻到一处把柄,否则日后韩安邦一旦与贾雨村交恶,肯定要拿他杀鸡儆猴! 且说连着有七八日,孙绍宗一面熟悉本职公务,一面抽时间复核前任积攒下来案件卷宗,有不明白的地方,还要去翻查大周律,或者带领赵无畏等人去现场勘查,竟是忙的片刻不得闲。 偏这刑名司的胥吏文书们,他又一个也信不过,实在不敢让他们沾手公文卷宗,于是便琢磨着请个秘书【这年头应该叫师爷】帮衬帮衬。 回家和便宜大哥一商量,孙绍祖便道:“咱们家里都是舞刀弄枪的,哪里认得什么师爷?贾府的二老爷倒是最爱养清客,正好元宵节休沐三天,你不如便去荣国府走马上任,顺带问一问那贾政,看他可有靠谱的人选推荐。” 孙绍宗这里急着用人,一时也想不出更合适的办法,便也只好先如此行事。 于是到了正月十四这天,孙绍宗便又携了阮蓉,再一次造访荣国府。 只是这次到了荣国府门前,便见那肃静的长街上竟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足足隔断了大半条街。 “都闪开些、都闪开些,别挡了府上的贵客!” 孙绍宗正望着那严重堵塞的道路发愁,便听前面有人尖声呵斥,几辆驴车慌张的避到了路旁,闪出了贴身小厮兴儿的身影。 那兴儿手里提了条净街鞭,在众人敬畏巴结的目光中,一步三摇的晃到了马车前,这才躬身唱了声肥喏,笑道:“孙二爷,这乱糟糟的倒让您老见笑了——走吧,我领着您进去。” 这一路行来,眼见街上老少男女都有,一个个穿的光鲜亮丽,却又难掩骨子里的穷酸气,孙绍宗也不禁有些好奇,便催马赶到兴儿身边,探问究竟。 “这不是皇恩浩荡,恩准咱家大小姐回府省亲么?”就听那兴儿卖弄道:“既然要省亲,自然得准备一座省亲别院!” 他将那根净街鞭从荣国府到宁国府荡了两圈,夸张的道:“前几日老爷太太传下话来,说是准备把荣宁两府的花园打通了,好好的归置归置!” 说着,他又不屑的扫了一眼左右的穷酸们,晒道:“这老大的工程自然缺不了油水,您瞅瞅,但凡跟我们府里沾亲带故的,就都闻着味儿来了。” 紧接着他又压低了声音,得意的道:“不过外面这都是些没身份的,真正有门路的,一早就把那肥缺截下来了!” 看他这得意洋洋的嘴脸,八成也已经揽下了什么‘肥缺’。 孙绍宗暗自琢磨着,若是便宜大哥当初没能成功袭爵,孙家说不得也是这‘沾亲带故’之一,就不知是属于那没身份的,还是那有门路的。 有兴儿在前面开路,自然畅通无阻的到了府门前。 照例,孙绍宗先把阮蓉送去西厢房林黛玉处,这才让兴儿前面引路,去荣禧堂拜会贾政——初五那日虽然贾琏亲自登门邀请,但给孙绍宗下聘书的却是贾政,因此走马上任之前,见一见贾政,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相比于外面的热火朝天,荣禧堂里却是肃静庄重。 因是给儿子聘教习,这次贾政倒不像上次那样端着,早早便迎了出来,将孙绍宗请进了正厅。 分宾主落座之后,几句客套话说完,贾政便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先前你那珠大哥,倒是个知道上进的,可惜……如今我也不求那业障能学出些什么名堂来,只要能强健筋骨,将我这份家业传下去也就足够了。” “世叔说笑了。” 孙绍宗打了个哈哈,随口敷衍道:“听说宝玉兄弟天资聪颖,降生时又带了什么通灵宝玉,想来日后定是前程远大——就怕我本事稀松,稀里糊涂的耽搁了他。” 听孙绍宗夸赞宝玉,贾政眉眼间便又多了几分自得,却忙摆手谦虚道:“什么天资聪颖,不过是一脑门子歪主意罢了!贤侄尽管放手施为,甭管是人品才学、还是武艺骑射,但凡能使那逆子有所进益,我这里定有重谢!” 他口口声声‘逆子、业障’的叫着,但这次孙绍宗前来当教习,教的却远不止宝玉一人,他却压根不提那庶子贾环、嫡孙贾兰,显然心中最看重的仍是贾宝玉。 孙绍宗起身郑重的应了,又话锋一转,拱手道:“不瞒世叔,小侄近日在顺天府颇有些捉襟见肘,想请两个师爷帮衬帮衬,却又实在寻不到合适的——听说世叔身边有不少贤才,不知可否忍痛割爱,举荐一两个给小侄?” 所谓清客,多半是一些落第举人,又不甘心做那蝇头小官,便靠着舞文弄墨卖弄口舌在大家族里混些闲饭吃,说是清贵,其实冷暖自知。 若能去做六品通判的师爷,也算是美差一桩——尤其孙绍宗年少成名,日后说不得是要大用的。 贾政自然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便让人请出来其中几个出挑的,什么詹光、胡斯来、程日兴、单聘仁、卜固修、王作梅的,约莫能有七八人之众。 贾政虽没有把聘请师爷的事情挑明,但这几个人都是眉眼通透的人精,只闲谈几句,便猜了个七八成,顿时人人踊跃、个个争先,直夸的花团锦簇、争的面红耳赤。 若不是当着贾政的面,怕是都要互相攻讦起来。 不过以孙绍宗看来,这几个大多都是夸夸其谈之辈,动动嘴皮子还行,真要做起事情来,怕是不中用的。 内中只有一个程日兴还算看得,尤其他除了清客的身份,还在薛家古董铺子里兼了个掌柜,既有打理俗务的经验,对账务也算精通。 只是单凭第一印象,还不足以让孙绍宗下定决心,于是他便开口邀请那程日兴晚上去府上做客,也好进一步增进了解。 第38章 呆霸王见色起意、秦鲸卿命丧黄泉 孙绍宗依稀记得,荣国府东北角建有一座演武场,原以为会是在那里教习武艺骑射,谁知出了荣禧堂,兴儿却引着他向西北角的后宅行去。 “孙二爷您有所不知,那附近都被省亲别院圈下了,连我们爷和梨香院的薛姨妈一家,都搬到了西北边儿。”兴儿口沫横飞的解释道:“因此二奶奶便张罗着,在西北角又腾出了一间院子,给诸位爷习武用。” 啧~ 拆了祖上留下的演武场,却要大张旗鼓的搞什么省亲别院——看来这劳什子教习,果然不必太认真。 话说这薛姨妈,应该就是那薛宝钗的母亲了吧? 就不知这三角恋的另外一个主角,究竟是什么模样。 “呔!” 孙绍宗正在脑海里勾勒薛宝钗的形貌,就听斜下里传出一声暴喝,循声望去,就见一面目憨蛮的大个子迎了上来,看块头,愣是不比孙绍宗小上多少。 眼见到了近前,他斜着眼睛藐了孙绍宗几眼,便大咧咧的问:“你就是那什么孙通判吧?说吧,那红头发的茜香美人儿,多少银子你才肯转手?” 听这厮没头没尾的,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孙绍宗的脸色顿时便沉了下来。 那兴儿当初从扬州一路跟到京城,自然晓得孙绍宗与阮蓉的情分,慌忙上前遮拦道:“薛家大爷,您可莫要乱开玩笑……” 却原来这憨蛮之人,正是宝钗的哥哥呆霸王薛蟠。 “谁开玩笑了!” 那薛蟠却不领情,横着膀子把兴儿抗开,又腆着脸道:“三千两够不够?要不五千两?那一万两应该够了吧?!实在不行,我再把家中的小妾送你做个添头,这总成了吧?那香菱可也是我当初……” 薛蟠这里正浑说着,冷不防孙绍宗一个健步到了近前,左手攥住他的衣领,右手插进他的胯间,轻轻巧巧一发力,便将他高高举过了头顶! 还不等薛蟠反应过来,便只觉身子先向下一坠,紧接着一股沛然巨力涌来,竟是被高高抛起足有两丈开外! “小心!” “不要啊!” 几声女子的尖叫从树荫里传出,那薛蟠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却哪有可以借力之处? 随着冲飞之势渐消,薛蟠便又倒栽葱似的急坠而下,眼见得离那青石地面不远,转瞬间就要来个肝脑涂地,他倒突然想起一句戏词——呜呼哉,吾命休矣! 不过就在此时,孙绍宗忽然两手一伸,攥住了他的脚脖子,竟硬生生阻住了他的下坠之势! 随即又轻轻一推,那薛蟠便做了滚地葫芦,一连翻腾出好远,正滚到了几个匆匆赶到的女子面前。 “哥哥!” “大爷!” 几个女子慌张的上前探问薛蟠的情况,内中却又一人笑吟吟的迎了上来,大方的道了个万福:“让二郎见笑了,我这兄弟一向鲁莽惯了,倒没什么歪心思,还请二郎不要与他计较。” 顿了顿,又补了句:“蓉姑娘哪里有我盯着,绝少不了她一根毫毛。” 孙绍宗这才还了一礼,嘴里客气道:“嫂子说哪里话,我不过是和薛公子互相开了个玩笑,那谈得上‘计较’二字?” 却原来这迎上来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荣国府的二奶奶王熙凤。 但见她粉面含春眉梢带俏,一双丹凤眼偏又透着股凌人的煞气,高挑匀称的身段,只那臀儿浑圆隆起,蜜桃似的绷起一道细长裂口,论规模竟似不在那李纨之下。 却说孙绍宗与王熙凤这里正在打圆场,那边儿薛蟠回过神来,却是不依不挠的跳将起来,也不顾满身的尘土,便扯着嗓子叫嚣道:“那什么鸟通判!你刚才只是不过是偷袭得手罢了,别以为老子就怕了你!有种跟老子划下道来单挑……” 咔嚓~ 一声脆响打断了薛蟠的挑衅,但只见路旁一颗碗口粗细的杨树齐腰而断,轰隆隆的倒在了路旁。 孙绍宗收回横扫而出的右腿,淡然笑道:“薛公子要单挑也行,不过最好先签下生死状,毕竟真打起来,我未必就能收得住力气。” 那薛蟠只惊的瞠目结舌,那还敢再说什么单挑之类的浑话? 王熙凤惊异的扫了孙绍宗几眼,忽又掩嘴儿笑道:“行了、行了,二郎和这混人纠缠什么?赶紧去办你的正事儿要紧——你琏二哥和宝玉他们怕是早就等急了。” 说着,攥着手帕的右手迎面一甩,阵阵香风便扑鼻而来。 孙绍宗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觉察出不妥,忙躬身一礼,随着兴儿匆匆的去了。 王熙凤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夹道尽头,这才回身一指头戳在了薛蟠额头,叱骂道:“你个遭瘟的惹谁不好,竟跑来惹那孙家二郎?!莫说是你这呆子,便是百十个刀头舔血的盐枭,还不是被他收拾的服服帖帖?!也幸亏他是个有分寸的,否则恼将起来把你撕成碎片,这府里有谁能拦得住?!” 薛蟠憨憨的挠了挠头,有些莫名其妙的问:“在河上斗盐枭的不是孙都尉吗?和这什么鸟通判有什么关系。” 没等凤姐搭话,旁边一女子便赌气道:“哥哥听话怎么总是听半截?那孙都尉如今兼了文职,已然做了顺天府的通判。” “俺的娘哎~!” 薛蟠一拍脑门,后怕的道:“我若早知道是他,哪敢胡来?” 说着,却又亢奋起来,挣扎着便要追上孙绍宗,嘴里嚷道:“这样的英雄好汉怎么能错过?待我过去与他结交结交!” 王熙凤、薛宝钗等人皆是哭笑不得,又是喝骂、又是推搡,好不容易才将薛蟠劝回了自家院子。 不提这呆霸王回去之后又作什么妖。 且说孙绍宗走出老远,兀自觉得心中不快——他本以为贾府这样的豪门,应该最是重视男女大防,哪成想竟被人窥探上了阮蓉的美色! 一时便有心让阮蓉以后少来荣国府。 可转念一想,阮蓉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也只有林黛玉这么个干妹妹可以互诉衷肠——因此便又改了主意,准备回去就给阮蓉多安排两个婆子丫鬟,以后万一有什么冲突,也不至于吃了亏。 刚打定主意,就听前面吵吵嚷嚷,却是有人痛哭失声:“鲸卿、鲸卿,你怎么忍心就这么去了?!呜呜呜……鲸卿啊!” 这到底是荣国府还是戏园子? 怎得这幺蛾子一出接一出的?! 第39章 健身操、杀夫案 却说孙绍宗正无语间,便见宝玉脚步踉跄的从前面院子里冲将出来,那脸上涕泪横流,竟都带了丝丝血色! 孙绍宗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小子是哭出了血泪,定睛细看,才发现原来是混杂了腮上的红粉。 那宝玉见了孙绍宗,却是理也不理,顺着墙根一路哭丧似的往前狂奔,后面丫鬟、婆子、小厮、健仆,足足追出来十来个,人龙似的一长串。 得~ 这还没正式开练呢,主角先跑了! 孙绍宗又是一阵无语,也幸亏他没拿这个骑射教习当回事,不然气也要气饱了。 “二郎,真是对不住了。” 这时就见贾琏也从哪院子里出来,摇头苦笑道:“宝兄弟最要好的伴当秦钟不幸夭折,他伤心之下便有些魔怔了,还请二郎不要见怪。” 说着,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的。 孙绍宗倒也不好同他计较,便飒然一笑道:“既然是好友突然亡故,去祭拜一下也是应当的——走吧,看看你们家那几位小爷,还有要自便的没。” 后面这话,终究还是带出了些不满之意。 贾琏与他并肩进了那院子,正待拍着胸脯保证,不会再有第二个宝玉出现,就听那院子中间有个童声正在叫嚣着:“凭什么他想走就走,咱们爷们就得在这儿冻着?依我看,咱们几个趁早都散伙算了,反正老爷怪罪下来,也是他先顶雷!” 一听这话,贾琏顿时火往上撞,蹿前两步,指着那说话的半大孩子喝骂道:“贾环,你个小兔羔子胡咧咧什么,哥哥我巴巴上门给你们请来名师,你说不学就不学了?!宝玉离开是因为死了好朋友,你却又是那个相好的死了,急着要过去奔丧?!” 那贾环被他训的鸵鸟一般缩起了脖子,但偶尔用吊角眼偷偷上瞟时,却仍是满眼的不服不忿。 别说是他,旁边的贾琮、贾兰脸上也是老大的不满,显然也是对贾宝玉‘临阵逃脱’一事颇为介怀。 啧~ 眼见这几个闹情绪的熊孩子,最大的贾环也不过十岁出头,小的如贾兰,才只有七、八岁的光景,孙绍宗心中顿时又多了几分悔意——教这么几个娇生惯养的熊孩子,以后怕是有的淘气了。 但既来之则安之,人都已经在这儿了,总不能就这么干瞪吧? 于是他悄默声的走到了左侧的兵器架旁,脚尖一勾一挑,便将个两百来斤的大石锁抄在了手里,穿花蝴蝶似的耍了几式花活儿,顿时将三个熊孩子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他又夸张的耍弄了几招,然后毫无征兆的,竟突然将那石锁向着三个熊孩子高高抛起! “啊!” “快……快……” 贾琮尖叫一声调头就跑,贾环也一边倒退一边张煌的乱叫着,最镇定的还要数贾环,看上去只脸色苍白了些,竟是在原地纹丝未动。 轰~ 那石锁轰然落地,却离着三个熊孩子站立处还有丈许来远。 孙绍宗上前一脚踩住那石锁,身子微微前倾,居高临下的看着三个小儿,晒道:“就这点儿胆量,也敢自称爷们?都给我站好了!” 贾琮、贾兰吃这一吓,早散去身上的了骄娇二气,因此听孙绍宗吆喝,都慌忙站到了贾环身边。 贾琮素日里并不怎么看得起环老三,今天眼瞧着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更色,不觉便对其有些另眼相看。 只是他钦佩的上下打量了贾环几眼,却忽然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指着贾环两腿之间嚷了起来:“环三哥尿裤子了、环三哥尿裤子了!” 却见贾环竭力夹紧双腿,却依旧掩不住那越来越大的骚热湿痕。 ——分割线—— 在荣国府熙熙攘攘的耽搁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时分,孙绍宗才带着阮蓉踏上归途。 虽说这大半天的功夫,一共也只教了套广播体操而已,却当真是劳心费力,比在顺天府上一天工还要觉得疲惫。 因此孙绍宗都懒得再骑马,出了荣国府的角门,便一头钻进马车里,枕在了阮蓉的大腿上。 阮蓉贴心的帮他揉着太阳穴,嘴里却调侃道:“百十个盐枭都不是你的对手,怎得倒让几个半大孩子折腾成这样了?” 孙绍宗苦笑:“你是不知道,这几个熊孩子平时恨不能走路都让人抱着、扶着,身体虚弱的简直不成样子,随便摆几个动作就要喘上半天,练上五分钟……咳咳,练不到半刻钟,就恨不能休息一个时辰!” 说着,他又无比庆幸的道:“得亏平日里不用我盯着,我方才已经给他们布置下了一个月的进度,等下个月十五再来瞧上一遭,应个景就成。” 阮蓉手上一顿,有些担心的道:“你这么糊弄事儿,不会惹得那二老爷心怀不满吧?” “放心,我教的东西每天练上小半个时辰,舒筋活络强身健体还是没问题的,等打熬好了基础,再教他们别的也不迟。” 孙绍宗说完,就见阮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伸手在她胸尖儿上弹了弹,佯嗔道:“相公说话,你竟敢不洗耳恭听?” “做什么?小心被人瞧见!” 阮蓉忙把他那作怪的大手拍开,又羞恼的瞪了他一眼,才道:“要真是管用,你回去把那什么健身操也传给我,到时候我让黛玉也学着练一练——她那身子骨,怕是还比不上贾府的少爷们呢。” 孙绍宗把脸一板,肃然道:“我这健身操向来传男不传女,你要想学也不是不行,只需先将那倒浇蜡烛的招式练熟,我便……” 不等他说完,阮蓉便气恼的锤了他一拳。 “哎呀~!” 孙绍宗怪叫一声,夸张的道:“好个歹毒女子,竟要谋杀亲夫……” “好个歹毒的女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竟然敢谋杀亲夫?!” 谁知又不等他说完,便听车窗外有人愤愤的喝骂着。 这声音听着可不像是玩笑话,孙绍宗与阮蓉都是一愣,忙挑开窗帘循声望去,只见一群人推搡着个五花大绑的女子,正在街口哭喊叫骂着: “我那兄弟呦,你辛辛苦苦养家,哪成想竟摊上这么个遭瘟的女子,给你戴了绿帽子不说,竟还狠心害了你的性命!” “侵猪笼、必须把这恶女人抓去侵猪笼,才能告慰张兄弟在天之灵!” “对!抓她去侵猪笼!” “侵猪笼!” 说话间,他们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个硕大的竹笼,将那女人硬塞了进去,扛起来直奔最近的池塘而去。 那女人被五花大绑,又用毛巾堵了嘴,只得在竹笼里拼命翻滚挣扎着,被那粗编滥造的竹条刺到遍体鳞伤、血流如注,她却兀自不肯消停,反倒瞪圆了双目,恍似要喷出火来一般! 孙绍宗眼见如此情景,想也不想便挑开车帘,大吼了一声:“都给我站住,放下那个女人!” 第40章 证据确凿 “都给我住手,快放下那个女人!” 却说那男男女女抬着个竹笼,正雄赳赳气昂昂的穿街过巷,冷不丁听到这一声震天也似的大吼,有的乖乖站住了脚跟、有的依旧顺着惯性向前、还有的仓惶向后退缩,整个队伍顿时便乱作一团。 少不得又有那踩到脚的、撞着臀的,摸了奶的,七嘴八舌的彼此叫骂着,真好似开了锅一般——反倒是孙绍宗这个始作俑者,被他们晾在了一旁。 但这许多人里,自然少不了那眉眼通透的主儿,眼见孙绍宗胯下宝马香车,身边又有婆子、健仆跟随,便知道不是那没身份的人。 于是其中一个半百老者忙大声呵斥道:“都别吵吵了,给我静一静!” 这老者应该是在邻里间颇有些威望的,他一出头,那后面的男男女女便逐渐安静了下来。 等彻底压下了身后的混乱,那老者才巴巴的凑到了马车前,斜肩谄媚的拱手问道:“这位爷,不知您叫住我等,可是有什么要指教的?” 听这口气,倒像是读过几年书的样子。 孙绍宗这时才从车厢里跳将出来,那铁塔似的身板,顿时又唬的众人畏缩了几分。 他鹰鹫似的目光,居高临下的盯着那老者,嘴里冷笑道:“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竟然敢私设公堂草菅人命,难道真以为没有王法了吗?!” 那老者虽说也有些见识,却如何受得了孙绍宗那压迫力十足的目光? 说不得就连脊梁骨都软了,身子弓的对虾也似,唯唯诺诺好半响,愣是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倒是后面有人不服不忿的抗声道:“什么草菅人命?我们是人赃并获!这不守妇道的毒妇谋杀亲夫,难道还不该侵猪笼吗?!” 这话一出,顿时鼓舞了对面的士气,于是立刻又有几人缩在人群里怪声怪气的嚷了起来: “对,我们是人赃并获!” “杀人偿命,何况这毒妇还是谋杀亲夫!” “你算那颗葱,凭什么管我们的私事?!” 封建社会,宗族私刑和国家法律可以说是并道而驰,尤其是这种家庭内部发生的案件,民间往往不经官府审理,便自行处置,只要事后无人声张,当地官府往往也会视而不见。 正因如此,他们才敢这般理直气壮的叫嚣。 被这七嘴八舌的怼了一波,孙绍宗正待开口分说,斜下里却早闪出了他的马夫,挥着鞭子破口大骂道:“我家老爷乃是顺天府的刑名通判,你们这些驴入狗骑的玩意儿,竟敢在他面前乱用私刑,莫非是想造反不成?!” 只这一骂,对面数十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长街之上,竟只闻那竹笼里女子呜呜的闷哼。 半响,打头的老者才颤巍巍的问道:“老……老爷莫非便是那‘神断孙通判’?!” 啧~ 在现代时破了无数大案要案,也不见有人称呼他一声神探,想不到在这红楼世界里,才刚破了区区一桩裸尸案,就捞到个‘神断孙通判’的绰号。 话说…… 这绰号听起来还蛮不错的呢! 孙绍宗忍着心中的窃喜,淡定的点了点头:“不错,正是本官。” 噗通~ 话音未落,身前这数十人便齐齐的矮了一截! 领头的老者五体投地,惶恐万分的道:“小人等不知是青天大老爷当面,出言无状,还请老爷恕罪!” 后面众人也都七嘴八舌的讨着饶: “老爷饶命啊!” “老爷,我们也是替那张兄弟打抱不平,才这般……万万不敢有冒犯通判老爷之意啊!” 如果搁在现代社会的话,恐怕就算是国家领导人,也没办法只用一个名号,就吓的这许多人跪地求饶! 于民众而言,这绝对是莫大的悲哀。 但对当官的来说…… 这种被人敬畏的感觉还真挺不错的。 虽说受党教育多年,但孙绍宗还是不可避免的生出些成就感来——相比于那些穿越之后就到处宣扬平等,严令别人不要向自己下跪前辈,他的思想觉悟果然还是太低了。 不过孙绍宗暂时也没有要‘改正’的意思,反而有些甘之如饴。 他甚至都没想过先让那这些男男女女们站起来,便一指那竹笼里的女子,居高临下的问道:“你们方才说她谋杀亲夫,而且是人赃并获——莫非有人亲眼看到她杀了自己的丈夫?” “这……” 老者略一支吾,便趴在地上回头目视身后某个衣衫不整的男子。 那男子本来畏畏缩缩的,可被他用眼神相逼,却也不得不往前爬了几步,结结巴巴的道:“回……回禀通判老爷,小人虽未曾亲眼看到我那兄弟被她杀死,但也跟亲眼看到差不多!” 说着,便手舞足蹈的将事情经过讲了出来。 却原来这厮名叫张大龙,与那死者张二虎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这兄弟二人同住一条胡同,彼此只隔了一道矮墙。 去年张二虎跟着商行去了口外,一连半年多不在家,妻子李氏便趁机与旁人勾勾搭搭的没个清白,传出了许多风言风语。 张二虎回家之后自然不肯与她罢休,因此这几个月来,夫妇二人经常在家里大打出手。 傍晚的时候,张大龙闲来无事,正与自家婆娘在炕上扯闲篇,便听到隔壁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因张二虎夫妻也不知闹了多少回,而且越是有人劝说就吵得越厉害,两人便也懒得去劝。 没过多久,隔壁就消停了下来,于是张大龙夫妇就更不当一回事了。 谁知就在这档口,隔壁却突然传出了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紧接着便是撞开房门,发足狂奔的动静! 张大龙夫妇吓了一跳,忙披衣而起冲到门外,却正瞧见张二虎的老婆李氏满手是血的在巷子里狂奔。 张大龙拦下李氏,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李氏却说张二虎被人给杀了,她正要去追拿真凶! 张大龙匆匆去了隔壁,果然发现弟弟倒在院子里,心窝里正插着一柄尖头菜刀! 说到这里,张大龙也不结巴了,愤愤然抬起头道:“巷子里明明只有这恶妇一人,哪来的什么真凶?!再说我又是亲耳听到她和二虎连吵带打,那柄菜刀也是她素日常用的东西,分明就是这恶妇心怀怨愤,下毒手杀了我弟弟,还想嫁祸给旁人!” 领头的老者也在旁边帮腔道:“老爷,那李氏口口声声说是旁人杀的,却压根讲不出凶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这不是推诿搪塞,还能是怎得?” 这听起来,倒真有几分证据确凿的意思。 可想起那李氏不甘不忿怒目圆瞪的样子,孙绍宗却又觉得她不像是刚杀了亲夫的人。 因此略一犹豫,还是让人把那女子从竹笼里弄出来,架到了身边。 “老爷、老爷!我冤枉啊!” 那李氏刚被扯掉嘴里的毛巾,便拼命仰头喊起了冤枉。 孙绍宗闻言精神一振,忙问道:“你有何冤情,速速道来!” 谁知这女人竟回道:“我没偷汉子、我真的没偷汉子!都是旁人诬赖我的!” 无语…… 看来这女人也是个混不吝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纠结个毛的偷汉子啊?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应该先证明自己没有谋杀亲夫吗?! 第41章 宛平县杀夫事件【上】 虽说有些难以理解,她这种要名声不要命的脑回路。 但事实真相总还是要弄清楚的,于是孙绍宗便又道:“张李氏,要想证明你没有偷人,首先就要证明你没有谋杀亲夫!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行凶者另有他人,还不赶紧把当时的情形细细道来?!” 说着,又吩咐那张大龙等人,先将她身上的绳索解了。 张大龙等人虽然不情不愿,但碍于孙绍宗‘神断’之名,倒也不敢不从,只得七手八脚的将那李氏松了绑。 那李氏重获自由,忙也学旁人一般跪倒在孙绍宗脚下,仰起头,露出一段细嫩修长的雪颈,亢声道:“老爷明鉴,因不知哪里来的风言风语,诬说小妇人不守妇道,我那丈夫便也起了疑心,这些时日经常拿我撒气,我百般解释,他却只是不信!今天傍晚的时候……” 这妇人虽满身是血遍体鳞伤,但细看之下,却不难发现是个身段窈窕、模样娇俏的,尤其那眉眼间自带一股撩人的韵味,也难怪会被传出风言风语。 闲话少提。 就听这李氏言说,傍晚的时候,她确实与张二虎起了冲突,还被那张二虎一脚踹在小腹上,疼的满头冷汗,又不敢声张,只得缩在里屋啜泣。 隐约间,她就听到院里又传来了争执声,似乎是张二虎又跟什么人吵了起来,正犹豫要不要不出去瞧上一瞧,便听张二虎凄厉的惨叫了一声! 李氏吓了一跳,忙出去看时,只见门板兀自摇摆不定,张二虎却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上前查看,发现张二虎竟没了声息,一时也顾不得想太多,便拼了命的追了出去,想要捉住那行凶之人——谁知刚追到隔壁门口,便被兄嫂拦了下来,硬说是她谋杀亲夫,还招呼四邻八家将她绑了起来,说是要丢到池塘里浸猪笼! 孙绍宗听到这里,心中隐隐已经有了些揣测,只是具体如何,还要看过现场才能确定。 恰好此时,有宛平县的巡街衙役闻询赶到,听说府里的通判老爷在此,忙不迭的上前请安。 孙绍宗正愁控制不住这许多人,生怕一不小心让贼人给跑了,这几个衙役来的倒正是时候。 因此他也不客气,直接下令让衙役们左右看住,赶羊似的,又把这一群人赶回了案发现场——孙绍宗本想让阮蓉先一步回府,可阮蓉却最爱看他断案,此时如何肯走? 少不得也蒙了一层毛料大氅,又用丝巾遮了半张面孔,堂而皇之的跟在了孙绍宗身旁。 却说到了张二虎家门前,孙绍宗却并不急着进门,而是先拿眼丈量了一下小巷的地形。 这小巷是个死胡同,约莫只住了十来户殷实人家,张二虎家在靠近巷底的位置,再往里只有两户人家,而且要想进出巷子,必须打从张大龙家门前路过。 进这小巷的时候,孙绍宗也特意看了,外面属于繁华地段,尤其靠巷子口还有一个干果摊子——那干果摊的女主人也在浸猪笼队伍当中,听她言说,当时并未看到有人冲出巷子。 这也是张大龙夫妇,坚决认定李氏就是凶手的重要原因之一。 总揽完全局,孙绍宗鹰鹫也似的目光,又在张大龙与张二虎两家门前来回扫了几圈,这才抬脚进了张二虎的院子。 刚跨过门槛,便见有具男尸正仰面朝天躺在院子中央,怒目圆睁,一脸的难以置信——而院里几个负责守尸的邻居也早得了消息,忙都跪在地上迎接青天大老爷。 孙绍宗简单问了几句,确定他们并没有乱动尸体和这院子里的摆设,便挥了挥手,命他们暂时在门外等候。 清场之后,孙绍宗便蹲在那尸首旁,仔细观察起来。 毫无疑问,死者的致命伤,是胸前那把尚未拔出来的尖头菜刀所致。 这把刀只是普通的菜刀,侧面并无什么血槽,因此地上几乎没有多少喷溅型的血迹,只顺着胸口蔓延了一大片。 刀柄上倒是有几个明显的血指纹,但看痕迹,却应该是死者用最后一丝力气印上去的,并不是凶手所留——如果有先进仪器的话,或许还能提取更为浅显的指纹,现在嘛,却只能放弃用指纹缉凶了。 不过…… 这柄菜刀却还是透露了一个重要讯息! “凶手应该另有其人。” 孙绍宗用手帕包住刀柄,小心翼翼的将它拔了出来,托在掌心里,向阮蓉解释道:“根据这把刀的宽度、长度、以及刺入的姿势,它应该是从两根肋骨中间,硬生生挤进去的——要想做到这一点,至少要切断或者撞断一条肋骨才行,那李氏柔柔弱弱的,怕是没这么大的力气。” 一边说着,一边又将手指探入了那伤口之中,上下搅动了几下,便又了然道:“是上面的第四条肋骨被刀背撞断了,这样一来所需的力气就更大了。” 李氏与张大龙就在二人身后不远处,听得此言,顿时一个欣喜若狂,一个不服不忿。 那李氏口口声声直喊‘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张大龙忍了半响,见她那无限欢喜的样子,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抗辩道:“老爷!这毒妇平时挑水担柴,什么事情做不得?怎就力气小了?!” 孙绍宗闻言一笑,却并不急着与他争辩,先把尸体从上到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又屋里屋外看了两圈,这才对那张大龙道:“既然你觉得这个证据不充分,那咱们就先来验证一下你的证词好了。” “验……验证证词?” “不错,咱们重新演示一遍你证词里说的情景。” 孙绍宗一指隔壁,道:“你先脱了外套,回自家床上躺着,只等李氏撞开房门向外逃窜时,你再穿上衣服出门拦下她——听懂了么?” 那张大龙虽然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通判老爷吩咐了,也只得领命行事。 却说他在两个衙役的陪同下,到了隔壁自家卧室之中,颇有些扭捏的褪去了外套,木头木脑的爬到了床上,竟是无端生出几分羞涩感来,忙用被子裹住了身体。 只是他一糙汉子,却哪有什么好瞧的? 两个衙役待他准备好之后,便分出一人去隔壁禀报,过不多时,就听隔壁院门‘碰’的一声,又被人用力撞开! “快快快、快起来!” 那衙役先是催促,继而想起了孙绍宗的交代,忙又改口:“也不用太快,只要按照你当时的速度就行!” 被他这又是快、又是慢的催促,张大龙顿时慌了手脚,倒与当初听到惨叫时有异曲同工之效。 只是等张大龙慌里慌张的披衣而起,冲出了自家院门时,眼前所见的情景,却登时让他呆立当场! 第42章 宛平县杀夫事件【下】 却说张大龙匆匆冲出大门,原本想像上次一般将那李氏截个正着,谁知抬眼望去,却见巷底乌泱泱挤着六七十人,可从隔壁张二虎家到他家之间,却是空空如也,不见半个人影! 张大龙顿时懵圈了,和对面街坊邻居们大眼瞪小眼,半天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你后面呢!” 最后还是她老婆看不过去,忍不住提醒了一声。 张大龙闻言忙回头望去,却只见李氏跌跌撞撞,竟已经跑到了巷子口附近! “好了,把李氏带回来吧!” 孙绍宗向守在巷子口的衙役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重新把李氏带回了巷底。 这才又冲手足无措的张大龙,摊了摊手道:“李氏现在身上有伤,速度怕是比原本还要慢上一些,但你出门的时候,她就已经逃出近三十几丈了——所以你的供词本身就已经证明了,李氏不是哪个撞开院门逃出去的人。” 到了此时,其实张大龙也察觉到了不妥之处,但一时又有些下不来台,于是支吾半响,才又憋出了一句:“可那刀……那菜刀就是她常用的啊!” “这个嘛。” 孙绍宗回首指了指张二虎的院子,道:“那棵老槐树底下有块磨刀石,我方才看过,上面摩擦的痕迹相当明显,应该是刚用过不久——估计是张二虎正在院子里磨刀时,突然与人起了冲突,结果被凶手顺手抄起菜刀给捅死了。” 这时李氏也已经被衙役们带了回来。 孙绍宗便不再理睬赵大龙,转而招呼李氏回到了张二虎的院子,又吩咐她按照证词里那样,先回到里屋等着,待听到外面有人惨叫之后,再按照当初的情境演示一遍。 等李氏领命回到了屋内,孙绍宗又在几个衙役之中,挑选了一个腿脚最灵便负责扮演凶手。 “开始!”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那衙役站在尸体前,假模假样的攥着根树枝往前一捅,然后凄厉的乱叫了一声,丢下树枝拔腿便逃! 砰~ 几乎是那衙役刚消失在门外的瞬间,李氏也已经从屋里冲了出来,嘴里高喊着‘相公’,先扑到那尸体身上推搡了两把,紧接着又跳起来追出门外。 “停!” 李氏刚跨过门槛,孙绍宗便立刻大喊了一声,李氏下意识站住了脚,那扮演凶手的衙役却一时没能刹住车,又往前奔了七八步,这才堪堪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外,距离巷子口差不多还有三十丈左右。 “搞定!” 孙绍宗打了个响指,得意的笑道:“果然和我想的一样!这巷子总长度约在260米左右,张二虎的大门差不多位于东侧45米处,距离出口至少还有215米的距离,而从凶手冲出院门到李氏追出来,一共也还不到二十秒,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跑出巷子,就是博尔特来了也没戏!” “可李氏和张大龙,当时却压根没看到凶手的影子。”阮蓉此时也恍然道:“所以要么是李氏和张大龙夫妇都说了谎,要么那凶手冲出门之后,就立刻躲进了邻居家里!” “没错!” 孙绍宗指着巷底那挤作一团的左邻右舍,道:“所以我当初才坚持要把他们一并带回来——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凶手就应该在这些人当中!” 听他竟然只通过李氏、张大虎的证词,便推断出了这许多的线索,甚至提前锁定了嫌疑人,阮蓉目光中满是崇拜与骄傲,却又冷不丁的好奇道:“对了,260米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博尔特又是谁?” “呃……” 孙绍宗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有些得意忘形了,忙掩饰道:“这些都不重要,眼下还要赶紧把嫌犯和家人分开审讯,免得他们互相串供!” 说着,便吩咐衙役将巷底的两家,以及张二虎家西侧的六家,按照男女老少区分,全都暂时隔离开来——其中甚至还包括了张大龙一家。 虽说几率比较低,但现在也还不能排除张大龙作案后,演技爆表佯装无辜的可能性。 至于审讯的过程倒也简单,只是让众衙役分别询问嫌疑人及其家属,当时都在做些什么。 然后先将有明显不在场证明的嫌疑人剔除掉,再继续追问细节——譬如说是在家里休息的,就追问嫌疑人极其家属,他当时是躺着还是坐着,是在什么地方休息,又用的什么姿势云云。 最终经过逐一排查之后,有两个嫌疑人渐渐浮出了水面,分别是住在巷底的刘金宝,和住在张大龙家隔壁的许根生。 这两个人一个自称案发时,自己正在厕所里蹲着;一个说案发时,自己正在院子里整理菜地的篱笆——但他们的家人却都无法为其提出旁证。 不过具体谁是真凶,一时却难以分辨的出来。 因此衙役们又按照孙绍宗的吩咐,把他们带到了张二虎的院子。 眼见旁人都已经被放走了,就只剩下了自己这一对儿难兄难弟,刘金宝和许根生顿时都慌了手脚,也顾不得‘神断孙通判’就在眼前,先你一言我一语的‘咬’了起来。 “刘金宝,人肯定是你杀对不对?!前两天我才看你和张二虎口角来着!” “放你娘的狗臭屁!这巷子里谁不知道我和张二虎从小吵到大,要真想杀他的话,我早特娘动手了!” “看看、看看,你也承认想杀张二虎了吧?!” “你特娘……” “都闭嘴!” 宛平县的衙役班头蒋老七大喝一声,压制了两人的口舌之争,又凑到孙绍宗面前,堆笑道:“老爷,咱们下面要怎么审?” “这……” 孙绍宗正带开口,却突然间面色骤变,猛地伸手一指两个嫌疑人身后,慌张道:“张二虎,你……你怎得又活过来了?!” 刘金宝、许根生一听这话,忙齐齐回头望去,却只见身后直挺挺站着一人,两眼圆瞪、面色灰白,胸口更是开了个三指宽的血洞,不是张二虎还能是谁?! “还我命来、快还我命来!” 偏这时又传来一声鬼哭狼嚎,刘金宝顿时吓得连滚带爬,直往孙绍宗胯下钻去,而那许根生则是直接瘫软在地,嘴里失声叫道:“二哥饶命、二哥饶命啊!我也不是故意要杀你的,实在是……实在是看不得李小娘子受你百般折磨,才……” 噗通~ 没等他把话说完,那张二虎的尸身一头扑倒在地,暴露出了后面用木棒撑着尸身的衙役。 第44章 风骨 封建社会其实也有封建社会的好处,就譬如说‘装神弄鬼’这一招,要换在孙绍宗当刑警队长的时候,指不定会被媒体骂成什么德行呢! 可眼下,就这样简单粗暴没有技术含量的办法,却愣是得到了衙役和围观群众的一致好评——尤其是那蒋老七,一口一个‘神机妙算’‘断案如神’的,简直都要把马屁拍肿了。 接下来,自然就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候。 就如同孙绍宗推断的一样,这许根生找上门时,张二虎正在树下磨刀,两人三言两语吵了起来,张二虎便推了许根生一个趔趄,正巧倒在了那磨刀石旁。 眼见张二虎追上来还要厮打,许根生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捡起菜刀便拼了命的捅了上去。 张二虎顿时惨叫倒地,当时便没了声息。 许根生见状也慌了手脚,忙一路飞奔跑回了自家院子,后来又装成看热闹的,混进了浸猪笼的队伍——这些倒没什么新鲜的,但他与张二虎起冲突的原因,却当真让人有些唏嘘。 却原来这许根生一直都暗恋李氏,每每听见她被张二虎责打,便心如刀割一般,恨不能以身相替。 这日里隐约又听见李氏被那张二虎打骂,许根生终于忍不住跑来打抱不平,拍着胸脯向张二虎保证,那些有关于李氏的风言风语,都是三姑六婆谣传而已,绝对没有事实根据。 谁知许根生这一时冲动,倒让张二虎起了疑心,怀疑他就是与自家婆娘私通之人,因此对其大打出手,进而引发了后面的悲剧。 把这前因后果交代完,那许根生自知罪责难逃,说话倒也敞亮了许多,梗着脖子冲张大龙夫妇嚷道:“如今我也不怕实话实说,这大半年我整日里盯着秀娟【李氏的名字】,她但凡有一丝丝松动,也轮不到旁人下手!可她实是一等一的贞洁烈妇,绝无任何苟且之事,都是你们这些小人捕风捉影的乱传,平白污了她的好名声!” 张大龙夫妇无言以对,那李氏在旁边听了,却也是心如乱麻久久难平——她大概万万没想到,自己最在意的‘清白’二字,最后竟会出自杀夫仇人之口! 一时间院子里净是唏嘘之色。 只孙绍宗依旧没事人一样,倒不是说他铁石心肠,主要是他见过的人间悲剧实在太多了,这心理承受能力自然远非一般人可比。 不过他还是知趣的安静了片刻,等众人收拾好情绪之后,这才长身而起,从容的掸去了身上的尘土,又飒然的交代了一声:“蒋班头,如今我正在休沐,这案子便交给你们宛平县处理吧。” 说着,拉起阮蓉便自顾自的向外走去。 他上任不到半月,就已经破了桩裸尸案,就算再积一桩功劳,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短时间里又不可能升迁,与其把这功劳分润给刘治中,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宛平县——反正有这么多老百姓看到,这名声谁也昧不下他的。 蒋老七等人闻言却都有些傻眼,这年头见惯了抢功劳的上司,还真没见过这样不拿功劳当一回事,甚至随手送人的! 不管转念一想,正是这般卓尔不凡的风骨,才不负‘神断孙通判’之名! ——分割线—— 却说孙绍宗在衙役和百姓们的簇拥下上了马车,奔出了半条多街,回头望去,依旧能见那百十人翘首相送,心下正不觉有些得意,却见一旁的阮蓉神情恍惚,竟似仍沉浸在刚才的案子当中。 于是孙绍宗忙将她揽入怀里,又顺势勾起那眉眼如画的小脑袋,四目相对柔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还在想那许根生的事情?” 阮蓉无声的点了点头,犹豫半响,才道:“我总觉得那许根生有些可惜了,若他与李氏凑成一对儿,肯定能做个恩爱夫妻,只可惜天意弄人,最后竟然落得这般下场。” 恩爱夫妻? 这可就难说了,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没准许根生娶了李氏,就开始惦记王氏、张氏了呢。 不过这种煞风景的话,当着女人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妙。 因此孙绍宗也顺着阮蓉的口风,幽幽的一叹:“再可惜又能如何?他毕竟伤了人命、犯了王法——这王法,可是不讲人情的。” 眼见的阮蓉面色又黯淡了几分,他忽又嘿嘿笑道:“不过嘛,你要是做了别人的娘子,我肯定也要来个杀其夫、夺其妻,别说是什么皇命王法,到时候就算天王老子要拦着,我也是管杀不管埋!” 听得这番赤果果的情话,阮蓉又是欣喜又是感动,早将心底那点儿愁绪抛到了九霄云外。 回到府里之后,更少不得拿出全身的小意殷勤,将那倒浇蜡烛等招式,配合着孙绍宗演练了几遍,只闹到半夜,才连体婴儿一般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听家人提起,说昨晚上来过一次的程日兴,早上又巴巴的找上门来了,孙绍宗才记起还有‘师爷’这茬。 于是忙让人把程日兴叫到偏厅,仔仔细细考察了半日,只将程日兴难为的汗流浃背,才算是勉强过关。 等录取了师爷,眼见上元节灯会已经如火如荼的展开了,孙绍宗立刻又带上阮蓉溜出府去,在灯会上痛痛快快的耍了两日。 什么走马灯、莲花灯的,足足敛了半车回来——尤其正月十六这日还买到两盏宫灯,上面画的竟是‘神断孙通判智破裸尸案’,倒让孙绍宗又小小的得意了一回。 只可惜那画像上的人物太过丑陋,豹头环眼黑灿灿的,直似张飞复生、赛过李逵再世,因而又让阮蓉拿他好一通打趣。 孙绍宗‘恼羞成怒’之下,少不得又折腾了大半夜,直到四更左右才稍稍休息了一个时辰,然后便匆匆赶往了官署——今儿是贾雨村上任的日子,他作为贾府丞的重要党羽,自然要提前赶过去撑个人场。 不过也仅仅是撑个人场罢了,以贾雨村的地位,自然无人敢掠其虎须。 等贾雨村顺利上任之后,孙绍宗便又在衙门忙活了几日,期间还出了一趟公差,破了个伪装成投井自尽的谋杀案。 因又是在半日之间便擒下了真凶,他‘神断’之名越发的响亮,在顺天府的地位也日渐稳固,除了那知事林德禄依旧不假辞色之外,倒也没人敢轻易招惹他。 如此风平浪静,一直到了月底二十九这日,突然又有人上门送来了请帖,却是神武将军冯唐家的衙内做东,邀孙绍宗明日正午去百花楼赴宴。 第44章 呆霸王负荆请罪 神武将军家的小衙内冯紫英,在京城是有名有号的纨绔子弟,若论飞扬跋扈,怕是远远超过贾府那群公子哥。 如果可以的话,孙绍宗还真不想这路货色走的太近。 无奈人生在世,总逃不开‘关系、人情’四字,为了不让便宜大哥在神武将军面前难做,正月三十响午,孙绍宗也只得不情不愿的前往赴约。 到了那百花楼前,便见二楼栏杆上垂下数十条青纱,正随着西北风飘飘荡荡,熏的大半条街都是撩人的脂粉气。 一看这架势,孙绍宗便知道不是什么正经酒楼,心下便又多了几分不喜——他虽然也是好色之徒,却向来不爱招惹风尘女子,即便和同事们出去逢场作戏,也不过浅尝辄止。 “哎呦~!” 这时便见一青衣小帽的龟公迎了上来,点头哈腰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您老可是姓孙?赴的可是冯衙内的酒局?” 孙绍宗微一颔首,那龟公又忙将他引向左侧一条小路:“您老这边请,冯衙内今儿包下了云儿姑娘的别院,因此还要劳烦您老多走两步。” 啧~ 这皇上的妃子省亲,要住那什么劳什子的别院,没想到这青楼里的窑姐儿,也是一样的癖好。 跟着那龟公沿着小道,又约莫行出百余步,便见前面横着一座宅邸,门前摆设与一般豪门大户别无二致,只那正中的匾额上题着‘锦香院’三字。 孙绍宗还待细看,那锦香院里早有一人快步迎了出来,只见其身材魁梧壮硕、一身的憨蛮之气,却正是那呆霸王薛蟠! 上次孙绍宗可是给了这厮好大一个难堪,眼见是这厮迎了出来,少不得便提起了警惕。 谁知那薛蟠却是自来熟的很,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上前挽住了孙绍宗胯下坐骑的缰绳,嘴里亲热道:“孙二哥真是让我好等!走走走,小弟先带你去把马栓好,回头咱们再去寻那冯哥儿取乐!” 这又是‘孙二哥’又是‘小弟’的,倒真把孙绍宗给弄懵了,任由他牵着缰绳来到了拴马桩旁,正待先翻身下马,再问个究竟缘由。 谁知那薛蟠竟把腿一躬,半跪在了马前,眼见竟是要充一把‘垫脚石’的角色。 这下孙绍宗可憋不住劲儿了,在马上拧眉半响,也没能瞧出这薛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干脆开门见山的问:“薛公子有何指教,不妨对我明言,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二哥说笑了,我哪敢指教您啊?” 薛蟠晃着脑袋,夸张的一挑大拇指:“如今这四九城里,谁不知道二哥您上马能杀贼、下马可断案,乃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我当初要知道那茜香女子是二哥的禁脔,万万不敢满嘴喷粪胡言乱语!” 说罢,眼见孙绍宗还是一脸狐疑的样子,便忙又把话说得直白了些:“我平生最看不得软蛋怂包,最服有本事的英雄好汉——若是受了那软蛋怂包的欺负,过后便是杀了他全家,这心里也不痛快!可若是折在英雄好汉手里,却是心服口服的很!” 孙绍宗这才明白自己是遇到了‘憨人’,这种人的心思压根不能以常理来推论,因此他也懒得再多想,翻身从另一侧下了马,随口道:“既然是误会一场,那咱们便算是不打不相识如何?” 当初那事儿虽说让孙绍宗很是不爽,但这厮先是在自己手上吃了亏,如今又摆出一副负荆请罪的架势,他倒不好再继续追究什么了。 “就依二哥的!” 薛蟠自地上一跃而起,脸上笑的跟朵菊花仿佛,得意洋洋的道:“我来之前打听过,这锦香院的云儿姑娘刚挂起牌子,还没被人梳拢过,今儿我便帮二哥拔了她的头筹,也算是为那日冲撞嫂嫂赔个不是。” 这货倒真是大方的紧,想拿下京城花魁的初夜,怕是没个三五千两下不来。 可惜孙绍宗实在不好这一口,便推托婉拒道:“薛老弟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对风尘女子实在没什么兴趣,这艳福还是留给老弟你吧。” “着啊!” 谁知薛蟠闻言立刻一拍大腿,凑上来嘿嘿淫笑道:“实话不瞒二哥,其实我也最爱那良家的小妇人,上次在西直门,我瞧上一美貌的小妇人,因她相公就在左近,她只连推带搡又咬又踹,却偏不敢喊上一声,最后还是让我得了手,那滋味当真是爽利的紧!” 尼玛! 老子只说是不喜欢风尘女子,怎么到丫嘴里,就成了偏爱良家人妻了? 孙绍宗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而且听薛蟠这番描述,妥妥的是在**人家吧?! 一时间,他都有心直接翻脸,把丫扭送到顺天府法办了! “薛大脑袋!” 便在此时,就听锦香院里传出一声笑骂:“让你来迎贵客,你怎得倒把客人拦在门外了?!” 话音未落,便见个英武风流的公子哥跨过了门槛,紧走几步,上前深施了一礼:“这位应该便是孙家二哥了吧?早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冒昧相邀,还望孙二哥多多海涵!” 原本孙绍宗对这冯紫英并无什么好印象,但这一见之下,却当真是不逊豪情、兼具风骚的人物,怪不得都说他是纨绔堆里的翘楚呢。 孙绍宗忙也还了一礼,而经这一耽搁,逮捕薛蟠到案的心思便也淡了大半。 他身为刑名通判,凡是顺天府范围内的案子,都会抄录一分卷宗给他,但上任以来却从未见过有人状告薛蟠。 显然,不是那妇人后来被薛蟠给哄住了,便是碍于贞洁二字,羞于道出此时,更不敢惊动官府——既然那女子都不愿意出头,他又何苦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归根到底,孙绍祖也不是那为了给陌生人伸张正义,就能不顾一切的主儿。 于是三人说说笑笑的客套了两句,便要进到哪锦香院中。 谁知就在此时,只听小道上轰轰隆隆马蹄作响,竟风卷残云一般奔来四五十骑,那马背上个个都是膘肥体健手拎哨棒的军汉,只有为首之人是个鼻青脸肿的白胖子。 那胖子眼瞧前面三人并肩而立,登时咬牙切齿的喝令一声:“来人,给我把这姓冯的绑了!今儿我仇云飞要是不让他跪在地上喊爷爷,以后就特娘的跟他姓!” 第45章 孙绍宗逞威锦香院 那白胖子一开口,孙绍宗便暗叫了声晦气。 原本这酒局他就来的不情不愿,这倒好,席面都没瞧上一眼呢,就先遇到了砸场子的。 虽说孙绍宗并不晓得这‘仇云飞’,究竟又是那家的纨绔子弟,但看他敢带着这几十个军汉上门寻仇,就知道其门第绝对不在神武将军府之下——自己如今夹在其中,妥妥的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孙绍宗这里正自郁闷,那边儿冯紫英面对几十条军汉,却是不闪不避,反倒飒然越众而出,仰头大笑道:“都说小人报仇从早到晚,今儿爷们算是瞧见活的了——仇云飞,有什么招你就趁早使出来,爷们要是皱一皱眉头,就是个小娘养的!” 那仇云飞也是冷笑连连:“好好好!疯狗英,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究竟能比舌头硬上几分!” 两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各逞口舌、乱充光棍。 那些军汉们可也没闲着,早分出十来人翻身下马,取了绳索哨棒,从两翼包抄过来。 眼见到了近前,冯紫英也便顾不得逞口舌之力,忙也似模似样的摆开了架势,准备做最后的挣扎。 “冯哥儿,算我一个!” 这时便见那薛蟠兴冲冲的跳将过去,与他并肩站在了一处,嘴里直嚷嚷道:“这么大的场面,怎么能少得了我薛蟠?!” 冯紫英心知这次必然讨不了好,怎肯平白连累了他? 忙不迭的劝他莫要掺和进来。 但那薛蟠却如何肯听? 被他说的烦了,竟嗷的吼了一嗓子,主动迎向了左侧的军汉,嘴里嚷道:“这几个交给俺,那边儿的……哎呦~!” 薛蟠平日里娇生惯养的,那曾正经练过几天拳脚?便是空长了一身力气,却又如何抵得过几个军中精锐? 因此这一句大话还未能说完,便被人抽冷子一棍扫在了迎面骨上——虽说那军汉知其非富即贵,并不敢用老了力道,却仍旧疼的薛蟠‘哎呦’一声向前扑倒。 还不等他身子落地,已然被人拿住了两条胳膊,半分挣扎不得。 果真是个‘憨子’! 孙绍宗看的无语,那冯紫英却是急了,抢上前抡开拳脚,意图解救薛蟠。 他的本事倒比薛蟠强了不少,等闲三五个人也奈何不得——可对面却何止三五人?更兼都是军中精锐,最是擅长合击之术! 因此只片刻功夫,冯紫英便也被团团围住,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就这还是那几个军汉不敢真个伤了他,否则便是有三个冯紫英凑在一处,怕也早就坚持不住了。 于是他又勉力支撑了几个回合,终究还是寡不敌众,被人拢肩头抹二臂,捆了个结结实实。 “带过来、快把他带过来!” 这下那仇云飞可得意了,在马上只喜的双下巴都变成了三层,眼见冯紫英被带到了跟前,便又喝令道:“让个狗才给我跪下说话!” 冯紫英一听这话,立刻拼了命的挺直腰板,仰头对准仇云飞的胖脸便是一口啐了上去。 仇云飞措不及防,被喷了满脸的唾沫星子,顿时勃然大怒,一马鞭抽在冯紫英肩头,嘴里喝骂道:“你这狗才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啊,给我把他的衣服扒掉,推到百花楼前枷号示众!” 冯紫英听了这话,不由得勃然变色,跳着脚正待问候那仇云飞的八辈祖宗,却忽听身后有人喊道:“且慢动手!” 众人循声望去,开口之人却正是旁观了半天的孙绍宗。 冯紫英倒还没什么,那边儿薛蟠见孙绍宗开了腔,顿时精神一振,忙道:“二哥救我、二哥救我啊!” 就见孙绍宗慢悠悠下了台阶,冲仇云飞拱了拱手,道:“两位衙内想来也只是意气之争,吃了亏找回场子倒没什么,可如今打也打了骂也骂过,再要闹将下去怕是不容易收场,不如给孙某一个面子,就此罢手言和可好?” 他先前旁观,只是因为不爽被这两个纨绔无端连累,但眼下要是继续袖手下去,日后那神武将军晓得了事情经过,怕是第一个便要拿孙家开刀。 却说那仇云飞虽见孙绍宗不类凡俗,但想着朝中贵戚家中并无这一号人物,孙姓更不是什么显姓,便不屑一顾的冷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你仇老爷面前卖脸?来啊,与我把这不长眼的东西拿下,先打一百杀威棒,我再与他理论理论!” 还闲着的几个军汉闻言,立刻左右包抄过来,还待如方才一般,将孙绍宗合力擒下。 但孙绍宗却那是薛蟠、冯紫英可比? 笑吟吟的迎将上去,只将猿臂一伸,便劈手夺过了一条哨棒,又趁那军汉愕然之际,轻轻巧巧的一脚踹了上去。 “啊~!” 那军汉登时双脚离地,只飞出两丈多远,才扑通一声四脚着地。 孙绍宗又抡起那哨棒随便一扫,便将围过来的几个军汉全都拢在圈内。 几个军汉慌忙用哨棒抵挡,只听咔嚓、咔嚓、咔嚓三声脆响,却是五根哨棒断了两条、飞了三根——至于最后那一声脆响,却是孙绍宗手中的哨棒不堪负重,也断作了两截。 孙绍宗将那断掉的哨棒随手一抛,上前左一拉右一扯的,也不见怎么使劲儿,便似摆弄木偶一般,将那几个军汉统统放倒在地。 “仇衙内。” 搞定了几个军汉,孙绍宗又没事人一般拱了拱手,复读机似的道:“还请给孙某一个面子,就此罢手言和可好?” 仇云飞见他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几个军中精锐,正自愕然间,听他又旧事重提,顿觉大失颜面,忙抡圆了马鞭骂道:“都特娘愣着干嘛?快快快,一起动手把这厮给我拿下!” 随着这一声令下,呼呼啦啦又从马上跳下能有二十几人,各擎哨棒,杀气腾腾的围了上来——这次却没谁敢留手,一招一式皆是全力施为。 然而面对孙绍宗这一身钢浇铁铸的肌肉,区区哨棒又济的了什么事?力气稍小些,怕是都不够给孙绍宗瘙痒的! 于是只三五合的功夫,孙绍宗便似虎入羊群一般,放倒了七八人——这还是他收敛了力道,不想伤及人命的结果。 眼见于此,即便那些军汉们再怎么骁勇,也不禁生出几分怯意,可不得仇云飞的同意,又不敢擅自罢手。 正进退两难之际,便听圈外忽然有人暴喝了一声:“闪开、都闪开!” 众军汉循声望去,却只见三人三骑狂奔而来,却是要借助马力取胜! 军汉们立刻左右散开,只将孙绍宗堵在了中央。 说时迟那时快,三人三骑转瞬间便到了近前,人且不论,那马却都是上等的口外马,腿粗肩宽身长近丈,冲锋起来怕不有上千斤的力道! 但面对这三匹奔马,孙绍宗却依旧是不闪不避,反而健步上前,抡起那醋钵大小的拳头,便砸在了当先那匹黑马的嚼头上! 轰~ 大地都似乎在这一拳之下震颤起来,那黑马先是脖子折成了九十度,紧接着连身子也弯折起来,打横撞到了右侧的同伴,紧接着四蹄乱蹬,又绊倒了左边的同伴。 于是三匹膘肥体健的战马,竟都倒在了孙绍宗这一拳之下! 静~ 锦香院前的小广场上,一时只闻那三人三骑的痛嘶惨叫,余者再无半点声息! 呼~ 孙绍宗低头吹去拳头上沾染的马毛,又没事儿人一般拱了拱手,云淡风轻的道:“还请衙内给孙某一个面子,就此罢手言和可好?” 第46章 醉薛蟠胡言赠美妾 轰隆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一如来时那般风驰电掣,只留下满地哨棒、三匹残马,还有那远远传回来的败犬哀鸣:“姓孙的,老子记住你了!” 啧~ 记住就记住呗。 区区一个纨绔子弟的报复,孙绍宗还真不在乎。 反正他今天的应对称得上是有礼有节,那仇家的长辈即便听说了前因后果,多半也还要感谢自己出面,阻止了两家彻底结下死仇的可能。 就算真遇到个混不吝的长辈,也自有神武将军冯唐去应付,轮不到自己这等后生晚辈出头。 这时那薛蟠也已经帮冯紫英松了绑,咧着嘴直冲孙绍宗挑大拇哥:“痛快、真是痛快!今儿我老薛算是开了眼了,就凭二哥你这身本事,要生在后汉三国,肯定能跟温侯吕布别一别苗头!” 孙绍宗正待谦虚几句,旁边冯紫英揉着膀子,却是半真半假的抱怨道:“哥哥既然有这等好本事,怎得不早一点出手,偏要看我们兄弟两个的笑话。” 孙绍宗一笑,傲然道:“看那仇云飞鼻青脸肿的样子,显然已经在你手里吃过亏了,这可怜巴巴的,我怎好再去欺负他?” 三个人VS几十个军汉,竟然也能叫欺负人家?! 冯紫英一时无语,但回想起孙绍宗方才那悍勇无双的表现,却又不得不承认,孙绍宗当的起这‘欺负’二字。 “哈哈哈,现在架也打完了,咱们还在这门外磨蹭什么?走走走,那云儿姑娘八成早就等急了!”薛蟠哈哈大笑着,当先进了锦香院,孙绍宗、冯紫英自也紧随其后。 刚穿过门洞,就听铮铮几声琴弦撩动,紧接着音调猛然拔高,似裂锦、如惊涛,纷而不乱、急而不促,恍似沙场金戈四起,让人听得血脉偾张! 三人不觉便都收住了脚步,侧耳倾听着这苍劲豪迈的曲子。 不多时,那古筝之声渐渐敛去,却尤是余音绕梁,让人回味不已。 便在此时,只听右侧花圃中那一片枯枝败叶里,有人娇声道:“一曲《将军令》献与三位凯旋的壮士,还望三位莫要嫌弃云儿技艺不精,污了尊听。” 说话间,便见一云髻高绾的白衣女子,捧着古筝婷婷袅袅的自那花圃中步出,只笑盈盈的顿首一拜,便胜似春回大地百花争艳。 孙绍宗和冯紫英还好,那薛蟠却是口水都流出来了——方才在里面,他也不是没见过这云儿,但当时那种公式化的笑容,与眼下比起来却是天壤之别! “那里不精了?分明是精的很!” 他急吼吼的嚷道:“听完了你这提神的《将军令》,我老薛在床上少说也能多捅个百八十下!” 这厮…… 还真会破坏气氛! 原本美如画的场面,顿时便无比尴尬起来。 也幸亏那云儿不是什么深闺才女,而是要靠卖笑为生的娼伶,这才捂住小嘴,勉强圆场道:“薛大爷就是喜欢捉弄人——外面风寒,还请三位跟小女子到里面说话。” 说着,便怀抱古筝前面带路。 如今还是冬末,她身上却是春衫单薄,行进间臀腿交叠,只露出一抹优美的弧线,时而浑如满月,时而分似蜜桃,说不出的撩人心脾。 别人如何且不论,那薛蟠却当真是迷了心窍,若不是冯紫英手疾眼快拉了他一把,他怕是就要把爪子放上去,好好体会一下手感了。 却说孙绍宗正感慨做个青楼名妓也不容易,大冬天都只能穿个单衣挨冷受冻,却忽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诧异望去,这才发现大厅中央的地板缝隙里,竟都腾腾的冒着热气。 云儿恰逢其时的嫣然回首,向孙绍宗解释道:“这地板下面实有一池温泉,因热的有些过火,便充作了取暖之用,也算是别有些风趣。” 这应该算是半天然的地暖系统了吧? 这般想着,便又见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婢上前,帮冯紫英和薛蟠解去了身上的外衣——到了孙绍宗这里,却是那云儿姑娘亲自上前侍奉。 那素白小手在孙绍宗身上似有意似无意的划过,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颤起来,芙蓉粉面更是含羞带俏,说不尽的万种风情。 显然,看了方才孙绍宗开‘无双’的样子,这云儿也不觉有些春心萌动。 “我说云儿妹子,你这莫不是瞧上咱们孙二哥了吧?”这时薛蟠却又凑了过来,嘿嘿笑道:“那你可就打错主意了,我家二哥最爱良家,却不怎么喜欢你们这些风流女子。” 尼玛~ 这厮真不会看个眉眼高低! 就算这确实是孙绍宗的想法,也不用当着人家说出来吧? 忍无可忍之下,孙绍宗反手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呵斥道:“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臭嘴!” 别说,薛蟠这等混人还就吃这一套! 吃了孙绍宗这一巴掌,面上非但没有半分恼意,反倒憨憨的笑着,一副‘我大哥打我,是拿我当兄弟’的嘚瑟嘴脸。 孙绍宗回头又冲云儿一笑,往回找补道:“别听他胡咧咧,那宋朝的梁红玉不也是风尘女子出身?对她,我可是崇敬的紧呢。” 那云儿姑娘听了这话,心下却是不禁一黯。 她虽也自视甚高,却哪敢与梁红玉这等千古奇女子相提并论? 因此便知这话虽然说的委婉,却亦是疏离、推拒之意。 于是接下来,她便不再专注于孙绍宗一人,而是长袖善舞,将那酒宴的气氛渐渐推高。 经历了刚才那一场乱斗,三人情绪本来就有些亢奋,何况还有如此美人佐酒? 不过小半个时辰,那冯紫英和薛蟠就已经喝的烂醉如泥。 冯紫英摇摇晃晃扒光了上身的衣服,露出背上金鹏展翅图,连站都快站不稳了,却愣是吵着要给孙绍宗舞剑助兴——孙绍宗劝了几句,见丫根本听不进去,便把他的佩剑丢到了院里,只递过去一柄空空如也的剑鞘。 冯紫英用剑鞘胡乱劈砍了几下,猛地向前一扑,却是直接钻到了云儿的桌子底下,呼呼大睡起来。 薛蟠先是鼓掌大笑了一番,继而又伏案大哭起来,直嚷着兄弟们都有绝活儿,偏他没什么助兴的好本事。 孙绍宗无语的劝了几句,那厮却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死乞白赖的,非要把家中的美妾赠给孙绍宗助兴,还大着舌头说出了那美妾的诸般好处。 言辞间满满皆是荒淫言论,其不堪入耳的程度,倒是和孙绍宗那便宜大哥有一拼。 第47章 天狗附身 孙绍宗自锦香院回来之后,便先寻了便宜大哥打听那仇云飞的身份背景——在战略上可以蔑视对方,战术上却还是要讲究一个知己知彼。 说起这白胖子的背景,首先还要介绍一下京城守军的编制,守卫京城的十余万禁军,大致分为四营一卫:其中四营分别指的是虎贲营、神机营、城防营、巡防营;一卫则是指直辖于皇帝的龙禁卫。 抛开龙禁卫不提,禁军四营中以虎贲营为尊,神机营次之,城防营与巡防营并列垫底——而那仇云飞的老子原本是城防营统领,与神武将军冯唐的身份相若。 去年冬天的时候,因虎贲营主帅出缺,两家一番龙争虎斗,终究是那仇将军笑到了最后,升任虎贲营统领不说,还兼了五城兵马司副帅一职,成了名副其实的仇太尉。 也正因此,前两日冯紫英才不服不忿,寻衅暴锤了那仇云飞一通,美其名曰‘替父报仇’。 了解了这前因后果,再对照一下自己当时的处置,孙绍宗心中便越发淡定起来。 于是等回到自家小院之后,少不得又将锦香院的经历,当做趣事讲给了阮蓉听。 谁知阮蓉听说薛蟠醉后胡言,要将家中美妾拱手相赠时,竟脱口道:“老爷怎得不答应下来?也免得那香菱妹妹任他糟践!” 孙绍宗听得无语,伸手在她额头戳了一指头,哭笑不得的道:“那薛大脑袋不过是喝醉了酒胡说八道,听听也就罢了,怎么能当的了真?再者说,哪有主动往自家爷们身边招揽女人的?” 阮蓉也自知失言,俏皮的吐了吐小丁香,却还是忍不住道:“若是旁的女子,便是老爷想要领回家,怕也要先过了我这一关——但那香菱妹妹委实可怜的很,人也老实本分,如果能搭救她脱离苦海,就算便宜老爷一回又如何?” 说着,便将从黛玉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一一道来。 却原来这香菱本也是千金小姐出身,五岁时不幸被人贩子拐了去,至十二、三岁时,又卖到了薛家为奴——身世如此悲惨,偏她没有半点怨天尤人之意,整日里一副热心肠,最爱与人为善。 阮蓉说到此处,不由唏嘘道:“她现在往好里说,算是那薛蟠的姨娘,其实不过就是个开脸丫鬟的位份,那呆霸王又是个混不吝的,隔三差五便要兴风作浪,香菱平日里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楚。” 正说着,便觉一只大手探到自己小腹上,揉面团似的乱摸。 阮蓉当即便红了脸,忙把孙绍宗的爪子拍开,啐道:“呸~!这青天白日的,你莫要招惹我!” “你想到哪去了?” 孙绍宗却是‘一脸无辜’的道:“我方才琢磨着,你大概是已经怀上了,要不然怎么看见人家没娘的孩子,就一副母爱泛滥的样子。” 这‘母爱泛滥’四字听着虽新奇,但内中意思却是浅显易懂。 因此阮蓉听了,立刻不依的合身扑上,与孙绍宗闹成了一团,等两人‘打’到性起时,却哪还管什么黑白昼夜?早在床上滚成了两条肉虫,吱吱呀呀、翻来覆去的,直弄到月上当空才算罢休! 因误了晚饭时间,两人便懒得再穿衣起床,随便吃了些点心,又唤婆子抬来浴桶简单的洗了洗,就又回到床上相拥而眠。 睡到四更时分,朦朦胧胧间就听院门被砸的山响,隐约还传来了阵阵呼喊声:“二爷、二爷!快起来啊,出大事了!” 孙绍宗一骨碌从床上坐直了身子,侧耳倾听了片刻,依稀分辨出那声音是出自老管家魏伯之口,便连忙披衣而起,又冲外间嚷道:“都睡死了不成?还不赶紧给老管家开门去!” 这时阮蓉也已经从梦中惊醒,睡眼惺忪的便打算跟着起身,好服侍孙绍宗穿衣梳洗。 孙绍宗忙伸手握住一团酥软,将她又推回了床上:“先歇着吧,等我问清楚究竟是什么事,你再起床也不迟。” 说着,胡乱套上靴子,便匆匆去了外间花厅。 到了花厅,眼见老管家慌张中竟还存了些惊惧之色,孙绍宗心中顿时一紧,暗道莫非是便宜大哥犯了什么王法,被朝廷给查出来了?! 想想孙绍祖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的样子,倒还真有几分可能! 心中忐忑,但孙绍宗表面上仍是不慌不忙,笑着问道:“魏伯,到底出什么事了,这大晚上的还要劳烦您老过来喊我?” “二爷!” 老管家急道:“衙门里来人,说是工部侍郎葛庆峰突然横死家中,让二爷您即刻赶过去勘查究竟!” “嗐,我当是什么事儿呢。” 孙绍宗一听这话,顿时把整颗心放回了肚里,嘻嘻笑道:“那葛侍郎跟咱们既不沾亲又不带故的,死便死了,值得魏伯您如此紧张?” “二爷!” 魏立才见他颇有些不以为然,忙又道:“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六部堂官,如今突然横死,定是要有个说法的!万一破不了案,怕是……” 老管家虽然没有把话说清楚,但孙绍宗也已经明白,他大概是怕自己一不小心做了替罪羊,便笑着宽慰道:“魏伯,旁的倒也罢了,这破案我还是有些心得的。” “唉~要是一般的案子,二爷出马自然是手到擒来,可这案子……”老管家吞吞吐吐半响,才道:“可这案子却是天狗作祟,上哪去查什么真凶?!” 天狗作祟? 也难怪老管家方才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感情这案子竟还牵扯到了鬼神之说! 按照老管家的说法,那葛侍郎前年夏天在后花园里乘凉的时候,稀里糊涂被一条西施犬咬去了三根脚趾,事后葛侍郎勃然大怒,下令把家中所有犬类统统处死,又严令阖府上下再不许养狗。 这原本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可自此之后,葛侍郎却染上了莫名其妙的怪癖,隔三差五便要将身边伺候的人赶去别处,独自一人在书房里过夜。 而每当这时,便会有犬吠声自书房内传出,时而欢快、时而凄婉,只听的人毛骨悚然! 事后有人壮着胆子问起此事,那葛侍郎却总是疾言厉色,坚称自己没有听到半声狗叫。 后来这事情在街头坊间传的沸沸扬扬,都说葛侍郎是被天狗附了身,怕是早晚要遭报应——这不,今儿晚上报应就真的来了! 第48章 兴隆街天狗噬心事件【上】 天色还未曾大亮,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便踏碎了兴隆街的宁静。 不过这附近的住户们也早已经习惯了——毕竟打从半夜三更起,这街面上就乱纷纷的,片刻也没个安宁。 眼见前面竖着白幡,又影影绰绰围了许多人,孙绍宗情知是到了地方,便稍稍放缓了马速,朗声通名道:“本官是顺天府刑名通判孙绍宗,这门前是那个主事?” “孙大人,您可算是来啦!” 话音未落,那人群中便闪出一个绿袍小官,却正是那刑名检校周达,就见他斜肩谄媚的凑了过来,牵住缰绳道:“方才府丞大人催问了好几次,您要是再不来,下官可真不知该怎么回话了!” 自从接风宴上被当成了替罪羊,这周达便干脆赌气投靠了孙绍宗——反正他是从刀笔吏中选拔上来的,本身也算不得什么正经文人。 孙绍宗虽然一直没表态,却也并未阻止他以门下走狗自居。 “府丞大人?” 孙绍宗闻言却是眉头一皱,这案子往大了说,该由府尹韩安邦亲自处置,往小了说,也该是专门负责刑事案件的治中刘崇善出面,却怎么会落到贾雨村头上? 周达见他皱眉不语,便隐约猜出了缘由,忙压低声音解释道:“贾府丞昨天刚搬到这兴隆街上,就在葛侍郎家隔壁。” 这倒霉催的! 但凡晚搬来一天,这案子怕也落不到他头上! 孙绍宗一时有些无语,只以为贾雨村是衰神附体——却不知道这事儿的源头,其实还在他自己身上。 当初要不是有他帮忙,贾雨村到京赴任的时间还要往后推个三、四天,搬到兴隆街更是要等到二月中旬,正好错开了这桩惊动一时,又糊涂了结的奇案。 现在嘛…… 孙绍宗跟着周达,匆匆赶到葛府书房时,便见贾雨村负手站在被撞开的大门前,脸上黑的像是涂了层墨汁,那眉毛、那鼻子、那眼睛,全都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周遭一丈简直是生人勿进! 也就是看到孙绍宗出现,他脸上才显出几分喜色,也不顾周达、赵无畏等人在场,上前一把扯住孙绍宗的袖子,激动的道:“贤弟,这次无论如何你也要帮老哥哥一把!” 孙绍宗倒是能理解他的心情,新官上任就遇到如此大案,如果能破案的话自然是风光无限,可万一失了手……上面责罚倒还罢了,主要是失了颜面扫了威风,以后还有什么资本与那韩安邦抗衡? 不过这案子的基本情况孙绍宗都还没掌握,哪里就敢胡吹大气? 也只能郑重其事的承诺道:“府丞大人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务求查出此案的真相!”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 贾雨村连道了三声‘那就好’,手上却忘了放开孙绍宗的袖子,足见他此时已经处在六神无主的状态。 不得已,孙绍宗只好又道:“大人,能否让下官先去案发现场勘查一番,再询问一下当事人?” “对对对!” 贾雨村忙指着东侧的屋子,道:“赵无畏,快带孙通判去勘查现场;周达,你去把那几个证人统统喊来!” 孙绍宗这才得以脱身。 他却不忙着进门,而是先仔细观察了一下这葛府书房的布局——大户人家的书房,往往还是主人起居会客之所,这葛府也并不例外。 居中是一间格局典雅的花厅,西侧是真正的书房所在,而案发地点,正是东头的卧室之内。 孙绍宗走到卧室前,立刻发现那房门也是被人硬生生撞开的,从地上那根断裂的横栓来看,原本应该也是处于反锁状态——就和花厅外间的房门一模一样。 密室杀人案?! 孙绍宗心中便是一紧,他之前破的那几个案子,虽说凶手也都做了遮掩,但毕竟是事后仓促而为,因此还是残留下了许多线索。 但这种密室谋杀案,一般却都是凶手精心策划而成,因此破案难度要远远大于普通案件!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让孙绍宗颇有些在意,按照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经验,但凡这种套间,一般只有外间会上锁,为了方便丫鬟小厮半夜进去伺候,里间甚至连锁具都不会装。 而这间卧室的房门上却特意安装了锁具,而且仔细观察的话,还能看出这门锁是后来才加上去的。 那么这里外两道门锁,到底是预示着安全感的缺失,还是为了掩藏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心里思索着,孙绍宗迈步走进那卧室之中,还不等看清楚里面的情形,便觉脚下湿漉漉的一片。 地上积了一层水? 孙绍宗楞了一下,不过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因为门口左侧不远处,正摆着一只空空如也的浴桶。 而就在那浴桶不远处,一具肥硕的尸体斜倚在秀墩上,胸腔豁开了个巨大的口子,里面却是‘清汤寡水’,并无多少脓血积存。 那伤口处的皮肉更是粉嫩发白,分明是死后被反复冲洗过的模样! 啧~ 这下恐怕更难找到线索了。 孙绍宗为难的嘬着牙花子,目光却又突然一凝,忙凑到尸体前仔细观察,果然发现那胸腔里肝、脾、胃、肾俱全,却唯独少了最重要的心脏! “这是……” 孙绍宗小心翼翼的捻起几根主血管,看着上面那参差不齐,又似乎被大力撕扯过的断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那颗不翼而飞的心脏,竟是被牙齿撕咬下来的! 紧接着他又在那尸体的衣服褶皱里,发现了更加让人惊恐的佐证——一小团被咀嚼过的碎肉沫! 难道那颗心脏已经被凶手吃掉了?! 这种极端变态的行为,究竟是源于刻骨的仇恨,还是为了掩盖什么重要的线索?! 孙绍宗沉吟半响,这才将那心脏碎沫交给了赵无畏封存,抬眼继续打量这现场的情况。 窗帘? 这卧室里竟然还装了厚厚的一层窗帘? 要知道这年头用的都是纸窗,白天从外面都看不清楚,就更别说是晚上了,因此很少有人会额外加装窗帘。 孙绍宗走到窗前,小心翼翼的挑开那紧闭的窗帘,上上下下仔细的观察了一下,发现那窗户也都是反锁着的。 考虑到尸体就在窗台左近,案发之后,凶手应该不太可可能有机会反锁窗户,可见房门被撞开之前,这里的确正处于密室状态中。 而且通过这层额外装设的窗帘,孙绍宗也进一步确认了,这葛侍郎肯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而这秘密,十有七八就是他的死因! “大人!” 赵无畏见孙绍宗在窗前愣神良久,忍不住开口提醒道:“您不妨先看看那气窗上有什么。” 气窗? 孙绍宗也早看到了西北角上,还有个敞开的气窗,不过那窗口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比说成年人了,怕是连小孩都钻不出去,因此便没急着去查看。 此时听赵无畏主动提及,又见他满面惶恐之色,孙绍宗倒真来了兴趣,上前垫着脚打量打量了几眼,立刻‘咦’了一声,从窗棱上捻起几根花白的毛发,沉吟道:“这好像是……” “狗毛!” 赵无畏颤声道:“老爷,这绝对是狗毛没错!您……您说该不会真是天狗作祟吧?!” 第49章 兴隆街天狗噬心事件【中】 天狗作祟? 孙绍宗将那十几根狗毛依次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又小心的捻成了一小撮,放在手心里仔细打量了半响,脸上便浮现出了然之色,嘴里却是半句口风不露,只将那狗毛丢给赵无畏保管,便又一寸一寸的搜检起来。 赵无畏见孙绍宗并未将‘天狗作祟’的说法当一回事,便忍不住跟在他身后,碎嘴子似的嘟囔道:“老爷,这案子当真邪行的很!” “听说昨晚上那葛侍郎又把身边的小厮、丫鬟全都赶出了院子,独自一人待在这书房之中,结果到了将近三更时分,就听这屋里传出阵阵凄厉的狗叫声,而且是一声惨过一声!” “葛侍郎的家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才凑了十几个人,撞着胆子过来探问究竟。” “他们刚到了院子里,那狗叫声就停了下来,可无论他们在外面怎么呼喊,里面都没有半点反应。” “无可奈何之下,管家和葛府的大公子才下令破门而入!” “谁知进到这卧室之后,就发现葛侍郎已经横死当场,房间里不见半个人影,一颗心肝还不翼而飞!就只有气窗上落了几根狗毛,您说这不是天狗索命,还能是怎得?” 听到这里,孙绍宗忽然把头从浴桶里拔出来,正色道:“你能确定,那狗叫声是众人进了院子之后,才突然消失的?” “那可不,十几个证人都这么说!” 赵无畏眼见自己的话终于起了作用,忙又添油加醋的道:“您说这事儿邪性不邪行?!要么那凶手是个会飞天遁地的妖人;要么就是天狗吃掉了葛侍郎的心肝,然后又从气窗逃走了!否则的话,被这么多人堵在里面,怎么可能凭空消……” 一个消失的‘失’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见孙绍宗二话不说,直接扑到了门后的角落里,将那地板、墙面全都仔仔细细的勘查了一遍。 赵无畏也巴巴的凑了过去,可把眼睛瞪出了血丝,也没发现这门后有什么蹊跷之处。 正怀疑孙绍宗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却见他啪的一击掌,兴奋道:“走吧!先跟我去见一见那几个证人,顺便再给咱们府丞大人吃上一剂定心丸!” 说着,径自走出了这满地狼藉的卧室。 定心丸? 难道这案子又已经告破了?! 赵无畏心下骇然,一时间都忘了要跟上去——虽说他对孙绍宗的破案能力非常信服,可眼下这宗案子却明显不是人力能做到的! 莫非…… 孙通判和那‘日断阳、夜审阴’的包龙图一样,连妖魔鬼怪都能缉拿审问?! 因为慢了这片刻功夫,等赵无畏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就见孙绍宗正对着贾雨村和葛府众人侃侃而谈: “凶手在现场留下了两个非常明显的证据。” “首先,是气窗上的几根狗毛!” “其次,是死者不翼而飞的心脏!” 说到这里,孙绍宗停下来环视了众人一圈,这才又继续道:“根据我勘查的结果,那颗心脏应该是被凶手用牙齿撕咬下来,然后直接吃进了肚里!” “天狗!一定是天狗吃掉了老爷的心肝!” 孙绍宗话音未落,便见一个披着貂裘的中年女子,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那鬼东西整整折磨了老爷一年半,我就知道终归有一天,老爷要死在那鬼东西手上!” “呜呜呜……” 这女人的尖叫声言犹在耳,一个半百老头又痛哭失声起来:“老爷啊老爷,小的早说要请些高人来驱邪,您却说什么不肯,这下可倒好,生生被那鬼东西害了性命!呜呜呜……” 旁人虽不似他们这般失态,却也个个面白如纸,一脸的惊魂未定! 就连贾雨村也将那一身冷冽,换做了无尽的惶恐,一双眼睛在眶中滴溜溜乱转,‘退缩’二字便好似直接写在了脸上一般。 就在此时,孙绍宗却忽然哈哈一笑,摇头道:“凶手这么做的目的,正是想让旁人往‘天狗索命’上想——但这拙劣的手法,就如同画蛇添足、狗尾续绍一般,实在是可笑之极!” 说着,他向赵无畏一伸手,吩咐道:“把那撮狗毛给我!” 赵无畏忙将纸包展开,小心翼翼的将那狗毛奉上。 孙绍宗捻在手里,顺势抖了几抖,嗤鼻道:“这些狗毛的粗细、长短、色泽、手感……甚至连气味儿都有所不同,分明就是被人胡乱捡来凑数的——诸位昨晚上听到的,应该不是群狗乱吠吧?” 听了这番话,众人不觉都狐疑的望向了那些狗毛。 可那狐裘女子却是半点不信,冷笑一声,不屑的道:“这天狗又不是一般的狗,乃是众多枉死畜生的怨念汇聚而成,身上生出许多不同的毛来,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啧~ 竟然还有这种解释方式! 别说旁人‘恍然大悟’,就连孙绍宗也一时有些哑口无言。 好在他并不是只有这一桩证据,于是又伸手向赵无畏讨了样东西,托在掌心展示给众人道:“好吧,就算那天狗确实是杂交品种,那这东西又该如何解释呢?” 众人定睛望去,却见他手上托着的,分明是一小团黏在一起的碎肉沫——虽说有人隐隐猜到了这东西的出处,可是对于孙绍宗展示它的目的,却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贤弟。” 贾雨村忍不住催促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此物究竟有何疑点?” “府丞大人。” 孙绍宗这才解释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东西应该是被凶手咀嚼后的心脏碎沫——可你们难道不觉得,这肉沫有些太过细腻了吗?” 说着,他将那肉沫在掌心上碾成了薄薄的一层,又继续解释道:“狗的牙齿虽然锋利尖锐,比人类更适合咀嚼硬物或者撕扯皮肉——但也正因为尖锐锋利,狗的牙齿并不具备把食物磨成细沫的能力!反倒是咱们人类的牙齿,能轻松达成这样的效果!” 说到这里,孙绍宗把手掌冲着那中年女子一比划,笑吟吟的问道:“这位太太,您不会再告诉我,那天狗非但生了一身杂毛,还长了一嘴人类的牙齿吧?!” 第50章 兴隆街天狗噬心事件【下】 长了一口人类牙齿的杂毛天狗——这怎么想,都显得有些滑稽! 因此贾雨村不禁脱口道:“如此说来,葛侍郎是被人害死的,而不是死于什么天狗索命啰?” “当然!” 孙绍宗不屑道:“正是有人杀了葛侍郎,又在房间里学狗叫,意图伪装成天狗索命的样子!可惜他的布置太过拙劣,非但没有起到遮掩的作用,反倒彻底暴露了马脚!” 拙劣? 除了孙绍宗自己之外,在场之中怕是没有一个人,会用‘拙劣’二字来形容这些布置——事实上,如果不是孙绍宗亲自出马,换了旁人压根就不可能从一团肉沫上,瞧出什么破绽来! 只是…… “孙通判。” 就听葛侍郎的长子葛孝瑞质疑道:“你方才说那凶手害死家父之后,又躲在屋里学狗叫?可若真是如此,我们赶到院里的时候,凶手岂不是还在书房里?那他后来又是怎么凭空消失的?” “对啊!” 次子葛孝贤也帮腔道:“我们撞开房门的时候,除了家父的尸体之外,别说人了,连根毛……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他本来想说‘连根毛都没瞧见’,只是话到了嘴边,却突然想起了那一撮狗毛,于是忙把下面的台词换了。 剩余的老三葛孝义、老四葛孝文,也都纷纷提出了质疑。 那神棍气十足的张姨娘,原本已经被打击的默不作声,此时见孙绍宗突然成了众矢之的,顿时又嘚瑟起来,尖着嗓子直嚷嚷:“我就说嘛!肯定是天狗害了老爷的性命,否则的话,它怎么可能在我们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眼见得刚刚被推翻的‘天狗索命’论,一时间又喧嚣尘上,就连贾雨村等人也都又疑神疑鬼起来。 想要破除封建迷信,果然是任重道远啊! 孙绍宗无奈的笑了笑,指着那卧室道:“其实想从这件卧室里凭空消失,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难——不信的话,大家跟我进去看一看就明白了。” 说着,叫过周达附耳交代了几句,然后便当先走进了卧室。 众人也忙跟着鱼贯而入,就见孙绍宗伸手指着那尸体和浴桶,道:“其实一开始看到尸体和浴桶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即便是想把尸体身上残留的线索冲洗掉,也用不着把整整一浴桶的水都舀出来吧?” “要知道,无论用什么方式从浴桶里舀水,到了底部都会变得格外麻烦,以常理推断,凶手完全没必要把水舀干——除非他还有别的目的!” “顺着这些怀疑,我仔仔细细的勘查了现场,结果终于发现,凶手之所以要反复用水冲洗胸腔,并不是为了清理掉尸体上的痕迹,而是为了达到另外两个目的!” “另外两个目的?” “没错!” 孙绍宗伸出两根手指,继续侃侃而谈:“首先第一个目的,是为了遮掩他杀人之后,曾经在浴桶里洗过澡的事实……” “等等!” 没等孙绍宗把话说完,那张姨娘又跳了出来,尖着嗓子质疑道:“你怎么知道凶手曾经在浴桶里洗过澡?” “当然是因为这浴桶内侧的红痕!” 孙绍宗走到浴桶旁,指着桶身内侧,道:“虽然凶手假装清洗尸身,把桶里的水都泼到了地上,但凶手却没有注意到,其实在他洗澡的时候,身上的污血就已经在浴桶内部,染出了一圈淡红色的痕迹!” 众人挨个上去查看,果然发现那桶身内侧,接近顶部的地方,有一圈极不显眼的浅红色痕迹!” 旁人都在惊叹孙绍宗的洞察力,那张姨娘却仍旧不服气的质疑着:“那你又怎么能确定,这痕迹是洗澡时染上去,而不是那凶手舀水时不小心弄出来的?” 这女人如此胡搅蛮缠,不会是心里有鬼吧? 孙绍宗默默将她列为第一嫌疑人,随即把手伸进浴桶,悬在了与那红痕齐平的位置,又用下巴点了点地上的尸体,道:“以葛侍郎如此富态的体型,如果浴桶里原本就有这么多洗澡水,大家猜他进去之后会是什么情况?” “会溢出来!” 赵无畏头一个抢答道:“别说是侍郎大人,就算是小的进去泡上一泡,怕也要溢出不少水来。” “没错!” 孙绍宗顺势把手一摊,冲张姨娘耸肩道:“贵府的下人,应该不会疏忽到这等地步吧?所以这层痕迹,必然是凶手泡进去之后留下来的!” 这下那张姨娘终于没词了,只得悻悻的退到了人后。 孙绍宗又竖起两根手指道:“除了掩盖洗澡的痕迹之外,他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让现场变得更为混乱、恐怖,好让别人彻底忽略掉他的障眼法!” “障眼法?” 贾雨村不愧是在场众人里双商最高的一个,听到了这里,竟一下子点出了事情的关键:“老弟的意思,莫非是说那凶手其实根本没有从房间里消失?而是用了什么手法,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没错!” 孙绍宗来回踱着步子,言辞凿凿的道:“那凶手先是光着身子,用利器刺死了葛侍郎,将他开膛剜心,布置成被天狗索命的样子,又在浴桶里洗去了满身血迹,然后穿上衣服……” 他顿住脚步,猛地伸手一指门后:“躲在门后学起了狗叫,等到有人破门而入的时候,再悄无声息的混入其中!” 孙绍宗话音未落,屋内众人已是一片哗然! “这……这怎么可能?!” “对啊,如果真有人躲在门后,我们怎么可能看不到?!” 就连方才主动提出假设的贾雨村,此时也是摇头不已,只觉得孙绍宗所言如天方夜谭一般荒诞离奇。 唉~ 一群没有看过《少年包青天》的人,想要理解这个计划的精髓,果然还是有些难度啊。 好在他早有准备! “诸位!” 孙绍宗提高了音量,朗声反问道:“你们难道还没发现,其实现在屋里就有一个人是本不该存在,却半途混进来的吗?” 众人闻言又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实在瞧不出有谁是‘本不该存在’的人。 最后还是一个干瘦的小厮主动站了出来,凑到葛孝瑞兄弟面前,弓着腰讪笑道:“各位爷,小的就是半路混进来的那个人——因为当初砸门进来的时候,小的并不在场,所以就没被顺天府的官爷叫过来问话。” 说着,又向周达一指,道:“直到方才,这位官爷才喊了小的过来,又让小的悄悄混进屋里……” “这怎么可能?!” 不等他说完,侍郎府的老管家先就大摇其头:“刘瑞,你是老爷的贴身小厮,砸房门的时候你怎么可能不在?!” “这……” 那刘瑞正待解释,旁边两个相熟的小厮却已经恍然大悟,抢着道:“老管家,刘哥当时还真不在!因他半夜闹起了肚子,在茅房里足足蹲了小半个时辰,正好就给错过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哗然,既觉得不可思议,却又不得不信。 “大家现在应该明白了吧?“ 孙绍宗鹰鹫也似的目光逐个扫过葛府众人,最后森然冷笑道:“杀死葛侍郎的真凶,就在你们这些人当中!” 第51章 审嫌犯再生疑团、问内情贾政督案 “老爷想让我们二爷继承家业,大少爷对此一直心怀不满!” “张姨娘是大爷的生母,为了大爷,她什么事儿做不出来?” “我们大爷最近准备谋个正经差事,如今正是要仰仗老爷出力的时候,怎么可能会对老爷下毒手?!倒是三爷,因当初闹瘟疫时,老爷硬是逼着柳姨娘【葛孝义生母】去伺候染疫的陈姨娘【葛孝贤生母】,结果陈姨娘没保住,柳姨娘也因此送了性命……” “徐管家一直想让儿子接替自己的位置,但老爷却压根瞧不上徐家的两个儿子,徐管家私下里没少抱怨……” 葛府东跨院花厅。 孙绍宗与贾雨村相对而坐,看着手里新出炉的审讯记录,面色却都显得有些凝重。 根据反复的核查统计,当时破门而入发现尸体时,现场共有十六人,分别是葛侍郎的小妾张氏、老管家徐仁、小厮七人、丫鬟三个、婆子一个——以及葛侍郎的三个儿子,葛孝瑞、葛孝贤、葛孝义。 至于葛侍郎的小儿子葛孝文,虽然也出现在了案发现场,但考虑到他如今只有九岁大,实在不具备独立作案的可能,因此便直接排除掉了。 通过近半个时辰的突击审讯,周达、赵无畏领着刑名司的官吏们,倒是查出了不少的杀人动机。 可是…… 这些人却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可以证明他们在‘凶手开始狗吠’时,并不在书房之中! 而且不仅仅是有动机的几个,事实上所有被隔离审讯的人,全都能拿出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于是这案子一时之间,便又陷入了重重迷雾之中。 “邵宗。” 贾雨村将卷宗放茶几上,又顺手轻拍了几下,问道:“对于这份口供,你怎么看?” 啧~ 这卖着狄仁杰的力气,还得客串李元芳的活儿! 孙绍宗心里吐槽着,也把卷宗往茶几上一丢,断然道:“徐管家、葛孝瑞、张姨娘这三个人,因为受到的关注度太高,几乎所有人都一致确认,破门前他们就在门外——因此亲自作案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但却不能排除买凶杀人的嫌疑。” “葛侍郎的三个贴身小厮、两个丫鬟,一直都在东厢暖阁里候着——这等掉脑袋的事儿,同时收买五个人的可行性实在太低了,因此基本能排除他们的嫌疑。” “剩下有直接作案嫌疑的,就只有张姨娘身边的丫鬟、婆子,葛孝瑞身边的两个小厮,以及单独赶过来的葛孝贤、葛孝义兄弟二人了。” “六个人么……” 贾雨村将孙绍宗这番分析反复咀嚼了几遍,这才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买凶杀人虽然也有可能,但一来风险太大,二来生吃心脏这种事儿,没有深仇大恨怕是做不出来——因此我觉得葛孝义应该是目前最有嫌疑的人!” 孙绍宗摇头道:“从动机上考虑,自然是葛孝义嫌疑最大,但动机未必都是显性的,这葛侍郎神神秘秘的,肯定还有咱们不知道的隐情在——如果抛开动机不提,我倒觉得二公子葛孝贤很有嫌疑。” “葛孝贤?” 贾雨村闻言一愣,皱眉道:“可是根据口供,这位二少爷是府里最受宠爱的,甚至还因为葛侍郎的宠溺,与大哥、三弟生出了嫌隙,所以葛侍郎这一死,他非但得不到什么好处,反而有可能被兄弟们联合排挤。” 说着,他又摇了摇头:“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要杀葛侍郎的理由。” “所以我才说抛开动机不提嘛。” 孙绍宗咧嘴一笑,道:“他的不在场证明,是身边开脸丫鬟提供的——雨村兄应该知道,这种身份的女人是最好收买的,也较旁人更能保守秘密。” 贾雨村虽然不是很赞同这最后一条分析,却也并未继续反驳。 于是两人便商定下来,暂时先将葛孝贤、葛孝义兄弟,定为重要嫌疑人,优先摸清楚他们的状况——至于另外四个有嫌疑的下人,则干脆直接收押回顺天府,仔细恐吓逼问一番。 等商量完细节,外面也已经天光大亮。 贾雨村正力邀孙绍宗去自己家吃早饭,便听周达匆匆来报,说是荣国府的二老爷到了,点名要见府丞大人。 一听说是贾政要见自己,贾雨村哪敢怠慢? 忙叫上孙绍宗,从东厢房一路迎了出去。 到了前院,便见那匆匆布置下的灵堂内外熙熙攘攘,已经挤满了闻讯赶来吊唁的官吏——当中有两人,却是足足占去了小半个灵堂。 其中一人正是贾政,另一人五柳长髯不怒自威,论气势、气质都远在贾政之上。 贾雨村见状,忙向前紧赶了几步,拱手道:“顺天府丞贾雨村见过王尚书。” 紧接着又向贾政深施了一礼:“叔父相召,却不知有何吩咐?” 原来是工部尚书王琰到了! 孙绍宗紧随其后,忙也上前行了一礼,正待开口通名报姓,却见那王琰目光一利,抢先问道:“你就是最近最近声名鹊起的孙通判吧?不知此案,你可曾查出了什么端倪?” 靠~ 老东西貌似不怀好意啊! 他这话乍听没什么蹊跷之处,但按照官场的潜规则,有贾雨村这个府丞在场,孙绍宗无论回答有还是没有,都存在越矩、邀功之嫌! 也幸亏孙绍宗虽然生的年轻憨鲁,却并不是个冒失的,第一时间便窥破了他的用意,因此只不咸不淡的回了句:“回禀尚书大人,此案一应事务,都由贾府丞亲自督办,不得府丞大人首肯,下官可不敢轻易透露案情。” 听到孙绍宗回应的如此得体,王琰明显有些意外,倒是一旁的贾政没瞧出个眉眼高低,大咧咧的吩咐道:“贤侄,王尚书乃是葛侍郎的顶头上司,又不是什么外人,你尽管但说无妨!” 贾雨村见他开了腔,忙也随声附和。 因此孙绍宗这才一五一十,将贾雨村与自己‘一起’查案的经过讲了出来——只隐去了几个重点嫌疑人的身份。 这其中许多推理细节,都听的王琰、贾政扼腕不已, “孙通判果然无愧于‘神断’之名!” 最后王琰先是赞了一声,继而又与贾政商量道:“存周老弟,这次葛侍郎意外辞世,实乃我工部之大不幸——既然办案的都是你的子侄,不如你便留下来,代表咱们工部督办此案如何?” 第52章 贾政评说葛庆峰,薛蟠大闹侍郎府 按理说顺天府查案,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工部派人督办。 但堂堂一部尚书开了口,委派的人又是荣国府的二老爷,贾雨村、孙绍宗如何推拒的了? 于是将王琰送走之后,二人少不得众星捧月一般,将那贾政迎到了临时征用的东厢小院,又将那卷宗物证拱手奉上,摆出一副唯其马首是瞻的姿态。 好在贾政虽然双商不足,却是个有自知之明的,见状忙不迭的推辞道:“两位贤侄不必如此,王尚书派我来不过就是摆个样子、应个景罢了,哪里就敢掺和你们的公事?” 贾雨村、孙绍宗闻言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们怕的就是贾政不懂装懂,胡乱插手破案的事情。 不过话又说回来,贾政来做这个督办,倒也并不是一点忙都帮不上,至少孙绍宗就很想知道,葛侍郎在工部的风评如何。 却说贾政在工部的地位,正如同那庙里的泥菩萨,人人敬着、供着,看似清贵无比,实际上却半点实权都没有,只能做些迎来送往的虚务。 此时眼见孙绍宗诚心求教,并无敷衍逢迎之意,倒让他寻到了些被人重视的感觉——心下畅快,嘴里也就少了把门的,直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葛侍郎在衙门里的表现讲了出来。 按照他的说法,这葛侍郎堪称是心宽体胖的代表,平日也不爱争权夺利,就一门心思的和稀泥、混日子,下面的官吏还给他起了个‘弥勒佛’的绰号。 “我在工部十几年,极少见他与人红脸。”贾政摇头晃脑,一脸感慨:“若非事实俱在,我还不真敢相信以葛侍郎这般与人为善的性子,竟会有人恨不能生啖其心!”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好奇八卦道:“孙贤侄,你确定此案真的和天狗无关吗?” 孙绍宗强忍着要翻白眼的冲动,无奈的笑道:“世叔就别逗我了,这世间哪来的什么‘天狗’?不过是以讹传讹的流言,又被那凶手借来掩人耳目罢了。” 说着,他忙又把话题拉回了正轨:“对了世叔,您方才说‘极少见葛侍郎与人红脸’,如此说来,应该也还是有过几次冲突争执的吧?却不知都是因为什么引起的?” “这个……” 贾政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太阳穴,斟酌了好半响,才道:“与其说是几次,不如说是有一段时间,葛侍郎经常与人起冲突——至于原因吗,其实是因为他最宠爱的小妾陈氏,不幸染上时疫香消玉殒所致。” “要说起这葛侍郎,也当真是个情种!”他又补充道:“那段时间有不少人都看到过,他在后衙捧着爱妾的画像默默流泪,后来一连过了好几个月,他才又恢复了原本‘弥勒佛的样子。” 又是陈氏! 貌似大公子葛孝瑞地位不稳,三公子葛孝义的生母凄惨离世,也都是这陈氏引起的——一个死了足有两年多的小妾,在府里还能如此阴魂不散,真不知生前是何等的姿色。 “对了!” 孙绍宗这里正脑补那陈氏的风采,贾政却又忽然想起了一事,忙道:“葛侍郎心情好起来没几天,那脚趾头就被狗给啃了,当时不少人都担心他又要折腾些日子,谁知他来衙门之后竟是半点不受影响。” 狗啃脚趾事件,恰巧就发生在他心情刚刚转好之际? 孙绍宗一时也难以判断,这个情报究竟和案情有没有关系,不过还是仔仔细细的记在了小本上。 眼见贾政肚子里那点料儿,都已经爆的差不多了,贾雨村适时的插嘴道:“叔父,您早上来的匆忙,怕是还没来得及用膳吧?不如去隔壁我家,先祭一祭这五脏庙如何?” 贾政其实吃过早饭,但一听这话茬,就知道贾雨村、孙绍宗忙到现在都没吃早膳——自己要是不去,他二人作为晚辈也不好单独撇下自己。 因此他便忙答应了下来,又随口恭贺了贾雨村的‘乔迁之喜’。 三人从东厢房出来,经前院离开葛府时,便见葛侍郎的四个儿子都在灵堂里哭丧。 看他们个顶个前仰后合痛不欲生的模样,孙绍宗就觉得滑稽无比,要知道这四个人里,倒有三个有弑父的嫌疑! “咦?!” 便在此时,就听身旁的贾政‘咦’了一声,伸手指着那葛孝贤,问:“居中那个清秀少年,莫非便是那陈姨娘的儿子?” “怎么。”贾雨村道:“叔父见过他?” 贾政摇头道:“这倒没有,不过他这眉眼五官,依稀倒与那陈姨娘有七八分相似,因此我便随口一猜。” 说到这里,贾政自知有些失言,忙又解释道:“我曾经在衙门里,见过那陈姨娘的画像。” 原本孙绍宗就觉得葛孝贤生的有些阴柔,经贾政这一提,更觉得这厮娘里娘气,如果换上女装,估计没几个人能分得出性别。 因为三人都不爱那‘谷道热肠’之乐,自然没兴趣留下来对那葛孝贤品头论足,于是只略停了一下脚步,便又启程去了隔壁贾雨村的府邸。 忙了大半夜,孙绍宗早已经饿坏了,他又是明明白白的军伍出身,倒不用瞎装什么斯文,于是只等那饭菜一上,便甩开腮帮子、撩起后槽牙,吃的直似风卷残云一般。 正自据案大嚼,就见周达匆匆赶了过来,说是贾府的表少爷不知为何,竟与葛侍郎的儿子起了冲突,险些在灵堂上大打出手。 “表少爷?” 贾雨村皱眉道:“我的子侄亲眷皆在南方老家,却哪来的什么表少爷?莫不是遇到了招摇撞骗的狂徒?” 周达偷偷打量了贾政一眼,这才讪讪道:“回府丞大人的话,这位表少爷不是旁人,正是皇商薛家的大公子……” 啪~! 不等周达说完,贾政已经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的骂道:“好个孽障!平日在家中胡来倒也罢了,如今竟丢脸丢到这里来了!” 说着,也不管旁人如何反应,急吼吼的冲了出去! 得~ 那憨货怕是要倒大霉了。 孙绍宗一边替薛蟠默哀,一边顺手又抓了屉灌汤包,边吃边与贾雨村一同赶了上去。 第53章 呆霸王慧眼识破‘腚’ 【刚注意到新闻,虽然晚了些,但还是借第三更为九寨沟祈福一下吧。】 几人匆匆赶到隔壁侍郎府,便见那灵堂前围得水泄不通,正中间有一大个子被几个健仆拦腰抱臂锁住,却兀自梗着脖子跳脚大骂,却不是薛蟠还能是谁? 听他口中淫词秽语不断,损人阴私的腌脏话更是信手拈来,贾政一张老脸便似开了杂货铺,红里透白、白里泛青、青中又杂了几丝黑气。 一时胸中怒意滔天,他身上竟也平添了几分力气,三两下分开了人群,上去便是一巴掌抽在薛蟠脸上,嘴里喝道:“你这孽障,还不快给我住口!” 薛蟠被打的有些发晕,想也不想便擎起了拳头,待看清来人竟是自家姨夫时,忙又把那拳头按在了自己头上,吭吭哧哧的憋出一句:“姨父,您……您怎么在这儿?” “我要到哪里,难道还要提前禀报你一声不成?” 贾政怒目圆瞪,两只拳头直捏的格格作响,只恨不得将这丢人败兴的东西,就在这灵堂前生吞活剥了。 薛蟠一缩脖子,不过想到方才的事情,又立刻挺直了身板,委屈道:“姨父,往日我欺负了旁人,您教训几句倒也罢了,可今儿是我被人欺负了,您怎得还打我?” “你还能被人欺负?” “可不!” 薛蟠昂起头,亮出了脖子上的几道血痕,夸张的道:“我好心安慰了那葛二几句,谁知那厮非但不领情,反而疯了似的冲上来乱挠——您要不信,这满院子的人都能给我作证!” 贾政闻言,忙四下里扫了扫,见并无一人出来反驳此话,心中顿时踏实了不少——他只怕薛蟠无理取闹,却并不担心他会吃什么大亏。 但他也知道,这薛蟠向来是个不省心的,因此为防万一,又压低声音问了句:“你可曾说了些什么不中听的?” “怎么可能!” 薛蟠顿时又叫起了屈:“因葛侍郎素日里很是照顾薛家的生意,所以娘才让我过来吊唁一下——我又不是傻子,干嘛要说那不中听的?” “葛贤侄。” 贾政这才放下心来,转头冲着灵堂里拱了拱手,道:“却不知我这内侄,究竟何处冲撞了贤侄,竟使得贤侄在灵柩前如此失态?” 听这话里隐隐有质问之意,葛孝贤眉头一挑,那夹枪带棒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可目光不经意扫到了孙绍宗身上,却又突然改了主意,只把脑袋一偏,恨恨道:“没什么,我就是看他不痛快罢了!” “二郎!” “二哥!” 这话一出,葛孝瑞、葛孝义登时都变了颜色,齐齐的呵斥了一声。 随即那葛孝瑞又忙上前向贾政躬身一礼,道:“舍弟悲忧过度,以至一时言行无状,我这里先替他向薛公子赔个不是,还请世叔看在先父面上,莫要与他一般计较。” “贤侄言重了,我这内侄定也有不妥之处。” 眼见葛家兄弟已经揽下了责任,贾政便也就坡下驴,与葛孝瑞客套了两句,然后领着薛蟠又匆匆的出了葛府。 这下薛蟠可得意了,翘着鼻子嘿笑道:“姨父,我就说我是冤枉的吧?您看……” “看什么看!” 贾政却仍是不给他好脸,呵斥道:“事情既然已经办完了,你还不赶紧回府,免得你母亲挂念!” 薛蟠素日里最怕这个姨父,倒也不敢与他再分辨什么,忙命下人牵了马来,就要溜之大吉。 “且慢!” 谁知他刚准备上马,后面便有人喊了一声。 薛蟠循声望去,就见孙绍宗也从葛府跟了出来,几步抢到近前,拱手道:“世叔,我有几句话想问薛兄弟,不知可否……” 贾政摆了摆手,道:“你但问无妨!这孽障若是敢胡言乱语,我这里绝饶不了他!” “姨父说哪里话!” 薛蟠跳脚道:“旁人倒也罢了,俺哪敢糊弄孙二哥?” 说着,又冲孙绍宗拍胸脯道:“哥哥有话只管问我便是,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孙绍宗倒也不跟他客气,扯着他直接钻进了对面的胡同,看看左右无人跟上,这才正色道:“说吧,你方才到底是因为什么,惹恼了那葛孝贤?” 却原来方才葛孝贤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如何瞒得过孙绍宗这双眼睛? 虽说没什么证据,但凭借一个老刑侦的直觉,他还是判断出葛孝贤隐瞒的事情,与案情必定有所关联! 因此,他才会追上来细问究竟。 “这个……那什么……” 一听是这个问题,薛蟠晃着大脑壳,便有些含糊其辞。 “说实话!” 孙绍宗目光一厉,那薛蟠便打了个寒颤,再不敢隐瞒什么,忙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 却原来这憨货奉母命前来吊唁葛侍郎,到了灵堂里奉上丰厚的祭品,正巧轮到那葛孝贤出来答谢,薛蟠这厮眼见人家一身孝服白里透俏,不觉便动了淫心。 他那性子,但凡起了贪念,却哪还管是在什么场合? 当即便开口撩拨了几句,想要和葛孝贤搭上关系。 谁知葛孝贤听了那几句‘倾慕’之言,竟像是被戳了肺管子一般,疯了似的扑上来乱挠,倒把薛蟠给唬的一愣,不小心便吃了些亏。 竟然是为这种事? 孙绍宗紧皱着眉头,顺势往后退了半步。 那葛孝贤如果像他一样厌恶男男之事,会暴怒伤人倒也并不稀奇,可方才葛孝贤又为什么要隐瞒此事呢? 是羞于出口,还是…… “瞧那小子的模样,就是个被人用狠了的!” 孙绍宗这里沉吟不语,那薛蟠却还在没口子的抱怨着:“老子不嫌弃他那里宽松,他竟然还……” “等等!” 孙绍宗忽然又一把扯住了薛蟠,急道:“你能确定,那葛孝贤是个兔儿爷?” “当然!” 薛蟠傲然道:“别的咱或许能看错,这事儿一准儿错不了!而且这小子背后那主儿,肯定也是个会玩儿的——就他那屁股,不使烂几根角先生,绝成不了现在这模样!” 特意装了门锁和窗帘的卧室…… 和陈姨娘七八分相似…… 使烂几根角先生…… 厌恶男男之事…… 欲言又止…… 脑海中一段段信息飞快的分解组合,下一秒孙绍宗猛的推开薛蟠,一阵风也似的冲进了葛府! 第54章 兴隆街天狗事件【真相篇】 哐~! 从床顶夹层中搜出来的大木匣子,被孙绍宗重重砸在了地上,那里面满满当当的零碎儿,顿时就散了半屋子。 镶着猫眼儿的金链,缀着白尾巴的玉带,葡萄串似的紫金缅铃、惟妙惟肖的狗头面具…… 这些东西或金或玉,无不是精雕细琢而成,单独把任意一件拿到外面去卖,少说也能换上百十两银子——但眼下这些东西加在一块,却也比不得那几根角先生吸引眼球! 木刻、石雕、玉琢、金铸…… 包罗万象的材质、五花八门的造型、狰狞可怖的尺寸,即便正静静躺在地上,依旧显得‘杀气腾腾’! 冷不丁在书房里瞧见这些东西,葛府的众人不禁都有些瞠目结舌。 愣怔半响,最后还是老管家徐仁比较‘见多识广’,头一个回过神来,皱眉道:“孙通判,你……你这是何意?” “何意?” 孙绍宗脸上虽有些笑意,一双鹰鹫也似的眸子,却是冷森森的刺在葛孝贤脸上:“这恐怕得问你家二公子了,除了死去的葛侍郎,这些东西的用处应该只有他最清楚。” 打从看到匣子里的东西,葛孝贤脸上的表情就有些扭曲,如今听孙绍宗点了自己的名字,顿时暴跳如雷咆哮道:“你胡说什么?这些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只这一声咆哮,屋内所有人便都已经瞧出了蹊跷! 葛孝瑞诧异的看着身边的弟弟,心中浮想联翩,却又实在难以置信。 “呵呵……” 孙绍宗摇头失笑了一声,指着地上的东西道:“这些东西虽然做的十分考究,但用的久了,难免还是会在身上留下些痕迹,比如这金链子、还有这玉带、这项圈——二公子,你是想扒光了验一验,还是干脆主动……” “住口!” 葛孝贤猛地咆哮一声,胸膛急促的起伏不定,清秀的一张瓜子脸上,竟满是择人欲噬的狂躁。 到得此时,真相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 葛孝瑞使劲咽了口唾沫,却依旧嗓音干涩的道:“二郎,就算老爷……老爷荒唐了些,他毕竟也是你的生身父亲,你怎敢……” “我叫你住口!” 还不等葛孝瑞把话说完,葛孝贤便扑上来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癫狂的大叫着:“荒唐?荒唐?!哈……哈哈哈……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些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葛府上下,早都习惯了他那阴柔模样,此时乍见他癫狂如斯,竟一下子都有些反应不及,眼睁睁瞧着葛孝瑞被掐的直翻白眼,愣是没人上前阻拦。 最后还是孙绍宗看不过去,屈指在葛孝贤手腕上一弹,这才救下了葛孝瑞。 不提葛孝瑞死里逃生,捂着喉咙如何惊慌失措。 只说那葛孝贤踉跄退了几步,脸上的狰狞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尽的迷茫与苦涩。 就听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控诉一样,嘶声道:“两年前,我母亲去世之后,他一连颓唐了好几个月,我被他的痴情感动,就变着法的逗他开心——有一次他酒醉之后,竟将我误认成了母亲,硬是……硬是做了那苟且之事。” 果然是这样! 众人都不觉一叹,为这惊世孽缘唏嘘不已。 只那葛孝义想到自己母亲含恨而终,却不见葛庆峰问上半句,心中又妒又愤,忍不住冷笑道:“只因如此,你就对父亲动了杀机?” 众人皆以为葛孝贤会承认下来,谁知他却坚定的摇了摇头,喃喃道:“你错了,当时我虽觉得有些羞耻,但见他事后情绪大为好转,这心里反倒生出些欣喜之意来。” “这之后,我一面宽慰自己,就当这是在尽孝;一面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代替了母亲的身份,于是又稀里糊涂的与他好了几次——其中倒有那么两三次,是我主动撩拨他的。” 说到这里,那葛孝贤脸上竟浮现出少女般的红晕,那眉目间更是荡漾着说不尽的风情万种。 我了个去~ 这少年竟然喜欢‘上了自己’的亲爹! 连孙绍宗都没能推测出这荒诞离奇的剧情,就更别说旁人了! 贾政目瞪口呆之余,忍不住插嘴问了句:“既然是你情我愿,那你为何还要弑父?!” “哈……哈哈哈……” 一听到‘弑父’二字,葛孝贤脸上的风情万种,顿时化作了无尽的狰狞,但见他仰头狂笑数声,眼眶里却是落下了两行青泪。 “我曾经真的以为自己是母亲的替身,是他这辈子真心爱过的第二个人!可我错了,彻底的错了!” “在我们苟且之后的第二个月,一条发了狂的畜生,突然咬掉了他三根脚趾。” “当时我看他痛苦不堪的模样,便想要安抚他一番——谁知他竟无论如何也行不了人道,即便是去寻后院那些狐狸精,也一样无济于事。” “那时他惶恐极了,整日里试着各种偏方,却没一样能管用的,直到……” 葛孝贤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这才抬手指着北墙根下的大床,颤声道:“直到有一次我伏在那床上,胡乱学了几声狗叫,他竟一下子重振了雄风!” “自此之后,我们但凡在一起时,他便让我学狗叫助兴,还因此闹出了天狗附体的谣言。” “他生怕我们的关系暴露出来,自然乐得旁人误会,因此非但不去澄清那天狗谣言,反而还在背后推波助澜!” “我一开始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渐渐的……他却愈发的变本加厉起来,还搜罗了这许多的器具。” 葛孝贤指着地上那些器具,脸上也渐渐浮起一层怨毒之色:“到了后来,我再不是什么母亲的替身,更不是他爱过的第二个人,而是他养的一条狗、一条可以让他随便羞辱的狗!” 说到这里他惨然一笑:“而且还是特娘的一条母狗!” “母狗……哈哈……一条母狗……哈哈哈……” “他既然把我当成母狗一样羞辱,那么被我反咬上一口,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不过我可不止咬了一口,而是一口一口的,把他的心肝给咬了下来,然后整个吞了下去!” “哈……哈哈哈……这样他的心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连母亲都休想抢走!哈……哈哈哈……” 肆意的狂笑在卧室里回荡着,凄凉而又荒诞。 第55章 讲阴阳、王熙凤巧试情思 【那什么。。。因为大家都反应‘真相篇’太过重口,这章就来点治愈系的。 PS:弑父噬心的主儿,重口一点其实也是必然的吧?】 荣国府东北侧,一间镶着西洋玻璃窗的素净花厅里。 “三二三四、五六七八,四二三四、五六……” 就见李纨嘴里喊着拍子,屈身弓步向前,双臂与臻首同时向后高高扬起,那白皙雪颈下两团少人抚慰的恩物,便不甘寂寞的显出了惊心动魄的轮廓。 可惜只是惊鸿一现,她便收起了弓步,同时将纤腰往下一折,彻底掩去了那傲人的弧线。 但有句老话叫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她那素白小手努力伸向地面的同时,后面那一抹坚实的浑圆,便也如熟透了的水蜜桃般,绽放出了不为人知的真容。 只这简简单单的全身运动,配上她那可乐瓶似的熟魅身段,效果竟不逊于一场艳舞! 可惜在场的观众,却只有个不解风情的贾兰,实在有暴殄天物之嫌。 呃~ 准确的说,其实连一个观众都没有,因为贾兰也正绷着小脸,专心致志的做着广播体操。 做完了四节八拍的全身运动,李纨等儿子稍稍缓了口气,便又继续念道:“第七节跳跃运动,预备——开始!一二三四、五六……” 贾兰一丝不苟的做着动作,两只鹿皮靴子在青砖上跺的啪啪作响,眼看已经到了第三节,却忽然发现母亲只是手上比划着,脚下却纹丝不动,立刻便嘟着嘴嚷了起来:“母亲怎得又偷懒?快跳起来,不然兰儿也不跳了!” 李纨闻言,也只得随着拍子频频跳起,虽说动作幅度不大,却怎奈那胸前响应的无比热烈,此起彼伏波涛汹涌,便如同揣了两只狂躁的白兔一般。 其实一开始,李纨对这套怪模怪样的锻炼方式,可说是十分的抵触。 可无奈贾兰却执意要拉着她一起锻炼身体,考虑到儿子也是出于一片孝心,再加上练了半个月体操之后,贾兰的身体状况也确实有些改善——至少吃饭香了,晚上睡的也踏实了许多。 于是为了防止打击到贾兰的积极性,她也只得强忍着羞臊,陪儿子每日早中晚锻炼三次。 这一连几日操练下来,李纨倒也已经习惯了不少,唯有这跳跃运动,实在是…… “呀!” 一声突如其来的惊呼,打断了李纨的思绪。 她慌忙将胳膊一横,遮住了那起伏不定的白兔,继而羞恼的循声望去,却只见丫鬟素云正掩着小嘴,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见这模样,李纨便知自己方才的羞态已被这丫头瞧了去。 于是她脸上的酡红之色更盛了几分,半真半假的嗔怒道:“没规矩的小蹄子!我不是交代过,兰哥儿打熬身体的时候,谁都不准过来打扰的么?!” 听她这一呵斥,素云这才想起了来意,忙道:“奶奶,方才老爷刚一回府,就使人来传咱们哥儿——听彩霞姐姐说,老爷脸色吓人的紧,怕不是什么好事情!” 不是什么好事情? 李纨闻言心中就是咯噔一声,不及多想,忙将贾兰拉到了身边,喝问道:“兰儿,你最近莫不是在学堂里淘气了?” 贾兰小小年纪,李纨又管束的极严,每日里基本就是在学堂、后院两点一线,所以李纨才琢磨着他是在学堂里淘气,惹恼了爷爷贾政。 贾兰连忙大摇其头,李纨又追问了几句,却依旧不得要领——眼见外面彩霞等得不耐,已经开始探头探脑的向里张望,李纨也只得压下心中的忐忑,放贾兰去了荣禧堂。 却说贾兰走后,李纨更是坐立难安。 只因当初贾珠身死刚刚满月,李纨便诞下了贾兰,王夫人嘴上虽然没说什么,这几年来对贾兰却是不闻不问——很显然是将长子的死,与嫡孙的出生联系在了一起。 当家主母这般态度,下面人自也少了几分用心,虽说不敢真个为难李纨母子,但比照贾宝玉的待遇,又差了何止一筹? 如今若是再因为什么,恶了贾政…… 想到这里,李纨便不由又生出些凄苦自哀的心思,更将贾珠那短命鬼埋怨了千百遍。 “奶奶、奶奶!” 便在此时,就听外面脚步声匆匆而至,李纨忙到了门口,却见素云上气不接下气,的嚷道:“奶奶放心吧,不是咱们哥儿惹了祸,那边宝二爷、环三爷也都被叫了过去,听说是在讲什么阴阳之道!” 李纨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忙合十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只是这好端端的,贾政怎么会想起把儿孙叫过去,讲什么‘阴阳之道’? 她心中好奇,便追问素云了几句,可素云不过是在外面听了一耳朵,哪里就能晓得这里面的内情? 因此李纨略一犹豫,便领着素云去了王熙凤的院子——要说这后宅之中耳目最灵的,自然非这凤辣子莫属。 ——分割线—— 到了王熙凤屋里,就见她正侧卧在外间的榻上,听周瑞家的唠叨着什么,身上盖着件雪狐皮拼成的大氅,看似慵懒,那双眸子却仍是俏中含煞。 瞧着倒像是一头卧在雪地里的雌豹,浑身上下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见李纨从外面进来,王熙凤一骨碌爬将起来,却并不急着下榻,反倒笑语盈盈的打趣道:“我刚打算让人请了你来,却不想你倒等不及了——来来来,快来听听那孙家二郎又破了什么奇案!” 妯娌二人常来常往,李纨倒也不和她客气,径自也上了矮榻,扯过半边狐裘盖在了自己腿上。 因伸手的时候,凑巧摸着一只冷玉也似的嫩足,李纨便忍不住劝道:“要我说,你真该抽时间学一学那‘健身操’,但凡每日里活动一番,也不至于身上这般冰凉。” “你少蹿腾我!” 王熙凤白了她一眼,晒道:“林妹妹她们倒也罢了,我这年纪,若也去学那怪模怪样的玩意儿,还不被下面的丫鬟媳妇儿们笑死?” 李纨还待再劝,王熙凤却干脆将长腿一伸,直接捣在了她两股之间,嘴里说着:“行了行了,你不是最爱那孙通判破案的故事么?老老实实听着便是!” 说到‘最爱那孙通判’六字时,几根玉如意似的脚趾,便在李纨大腿内侧的嫩肉上挠了起来,直挠的李纨一阵心慌气短,这才晓得自己那些荒唐心思,竟已然被这王熙凤瞧出了端倪! 一时间莫说是再劝,便连搬开那只玉足的胆子都提不起来。 殊不知,她这番怯懦退避,反倒坐实了王熙凤心中的揣测! 就这般,两人各怀心思卧在榻上,听那周瑞家的绘声绘色,将天狗噬心一案娓娓道来,中间少不了要夸大其词,愈发将孙绍宗说得不似凡人。 正听到那一盒情趣用品,暴露了惊世孽情。 就见外面慌里慌张跑来个婆子,扯着嗓子嚷道:“大奶奶、二奶奶,可了不得了!二老爷把宝少爷摁在地上劈头盖脸的乱打,连二太太去了都遮拦不住!” 王熙凤和李纨都是一愣,忙问宝玉挨打的缘由。 “好像是因为刚死了没多久的秦家少爷!” 为了秦钟? 联想到刚才的天狗噬心案,李纨顿时就明白,贾政今儿讲的到底是什么‘阴阳之道’了。 第56章 领赏银千金买骨、问喜好黛玉庆生 虽说昨儿响午之前,‘天狗噬心’一案便已经告破。 但那毕竟只是在现场临时审问,要想正儿八经结案,还需要把人犯带回顺天府,走一走升堂断案的程序。 再加上收押、立档、酌刑、呈报…… 这种种杂事夹在一起,愣是折腾到后半夜才算勉强散场。 孙绍宗回家也就睡了有个把时辰,便又不得不匆匆赶来上工——因这案子事关重大,上面少不了要派人来核实查问,所以他连请假的机会都没有。 一路打着哈欠到了顺天府,孙绍宗把马交给门子,正准备去自己的办公室眯上一会儿,却早有贾雨村的属吏在二门候着,说是府丞大人有请。 没奈何,孙绍宗只得又打起精神,先去了贾雨村哪里。 进门之后,便见贾雨村正神采奕奕的伏案书写着什么,而那堂屋正中,竟还摆着两个大木箱子。 见孙绍宗进来,他用下巴一点那两个箱子,笑道:“这其中一千两是刑部给的赏银,另外两千两,是工部以葛侍郎的名义送的花红——钱我已经帮你讨来了,怎么发我可就不管了。” 啧~ 这人命跟人命果然没得比! 以前孙绍宗破的那几桩命案,上面能赏下个十几两银子就不错了,而且往往还要拖延许久——这倒好,还没等正经结案呢,三千两赏银就先到账了。 不过…… “刘治中哪里怎么办?按理说刑名司发赏银,都得先经他的手吧?” “不用。” 贾雨村豪气的一摆手,晒道:“公文上说的清清楚楚,这银子是赏给经办人等的——咱们查案子的时候,你可曾见那姓刘的露过半面?” 估计这会儿韩府尹和刘治中,都快把肠子给悔青了。 原本把这案子甩给贾雨村和孙绍宗,是想让他们背锅来着,谁成想这怎么看都像是妖魔作祟的奇案,竟又被孙绍宗半日搞定了! 而且案情之离奇荒诞,堪称是骇人听闻,如今非但朝野上下都在议论此案,据说就皇宫里都传的沸沸扬扬。 贾雨村作为主要经办人,虽说戏份比不得孙绍宗,可这脸也一样是露到天上去了! 因此他眼下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莫说是一个刘治中,就算是韩府尹都得暂时靠边站! “对了。” 想到宫里,贾雨村忙又叮嘱了一声:“这几日你好好准备一下,说不定陛下还要召你我二人觐见,细禀葛侍郎的案子。” 又去见皇帝? 这次不会还要演戏吧? 孙绍宗心里腹诽着,面上却是郑重其事的应了,然后从外面喊了四个杂役,抬起那装银子的大木箱,直奔刑名司而去。 要说以他的力气,拎着两个箱子健步如飞跟玩儿似的——可堂堂六品通判,在衙门里拎着两箱银子走来走去,又成何体统? 说不准,还会有人参他个‘市侩’的罪名呢。 却说孙绍宗带着银子到了刑名司,先去刘治中处报了个到,顺便将赏银的事情提了提。 听说是专门拨给经办人的银子,刘治中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在刘治中看来,这分明就是在挑战他的财政大权! 可工部倒还罢了,那刑部却正是刑名司的双重领导之一,他又哪敢违逆刑部的意思? 于是只能悻悻的表示,让孙绍宗看着分配便是,发完了银子也不用向他回禀什么。 孙绍宗‘欣然从命’,又让人抬着银子回了自己的小院——后来才听人说,他出门之后,刘志忠就摔碎了全套的端砚、笔架,少说也损失了五六百两银子。 闲话少提。 孙绍宗回到院里,早有程日兴迎了出来,一躬到底,喜气洋洋的道:“恭喜东翁破此奇案,如今一朝名动四九城,高升之日怕是为期不远矣!” “少拍这种没营养的马屁!” 孙绍宗翻了个白眼,顺手一指那两箱银子,吩咐道:“府丞大人讨来了大笔的赏银,你赶紧拟一份经办人的名单出来,好把这银子发下去。” 程日兴忙不迭的应了,又狗腿十足的,将孙绍宗迎进了堂屋——这清客出身的师爷,拍马屁俨然已经成了本能,孙绍宗说过几次,见他实在改不过来,也只能随他去了。 进了堂屋,眼见程日兴摆开笔墨纸砚,就待挥毫泼墨,孙绍宗忙又补了句:“记得把那周达放在最前面。” 程日兴握着笔杆的右手一顿,眼珠儿在框里滴溜溜转了几转,忽然兴奋的压低声音问:“东翁这是要千金买马骨?” 孙绍宗一笑,淡然道:“千金谈不上,拿几百两银子立个典型,还是值得的——再说经此一案,也是时候让下面人重新亮一亮屁股了。” 因之前听孙绍宗说起过‘屁股决定脑袋’的理论,程日兴登时便领悟了他意思,于是越发亢奋起来。 于是他借着兴头挥毫泼墨,片刻间便拟出了一份名单,将那三千两银子按顺序散了个干净,又摸出算盘仔细核对了两遍,这才双手捧着,送到了孙绍宗面前。 孙绍宗见周达的名字后面,就是赵无畏等快班衙役,便满意的点了点头,喊进外面的杂役,让他们去通知名单上的所有官吏,响午时到大堂领赏。 处理完了这些杂事,孙绍宗正待去东厢房睡个回笼觉,忽又想起一事,连忙叫过程日兴打听道:“你在荣国府这么多年,应该知道贾府那几位小姐的偏好吧?” 程日兴一听这话,那脸上却显出些为难之色来,孙绍宗还以为他并不知情,正待表示不知道就算了。 谁知程日兴却忽然一拱手,郑重的道:“原本受政老爷恩养多年,学生是不该说这话的,但为了东翁您的前程,却也顾不得许多了——那府上几位小姐虽都生了一副花容月貌,可却皆是庶出,又不受老爷太太重视,委实不是什么结亲的好对象。” 孙绍宗被他弄的哭笑不得,忙摆手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和贾府联姻来着?其实是我那屋里的,听说她那干妹妹快过生日了,便托我张罗几件可心的礼物——可我哪儿知道小姑娘都喜欢些什么?” 阮蓉毕竟不是正妻,当不得‘夫人’二字,孙绍宗又不想用姨娘称呼她,因此在旁人面前,都用‘屋里的’三字代替。 第57章 接圣旨暗生嫌隙,叹官场鬼魅人心 误会虽然解开了,但程日兴却委实不知黛玉的喜好——事实上,即便是贾府里那些公子小姐们,也未必知道林黛玉除了读书写字之外,还有什么旁的爱好。 但一个小姑娘过生日,总不好送她文房四宝吧? 再说荣国府里用的文房四宝,本就是千挑万选的好东西,在外边买的还真未必能比得上。 最后孙绍宗和阮蓉一合计,干脆拿出两百多两银子,打了九十九片金叶子,又用半米多长的金丝穿成了树枝状,取其长长久久之意。 虽说直接送金子显得有些俗气,但这玩意儿不但看着喜庆,平时还能拿来救急或者打赏下人,其实最是实惠不过了。 既然定下了主意,具体的事情自然有府里的管事张罗,孙绍宗也便做起了甩手掌柜,每日只在府衙里消磨时光。 就这般,约莫又过了有三、四日光景。 这日上午,孙绍宗正在批阅一桩兄弟争产,失手打死侄儿的案子,就听外面一阵兵荒马乱,紧接着就见周达匆匆的闯了进来,喜气洋洋的嚷道:“大人!外面来了几位天使,大约是来召您进宫见驾的!” 果真让贾雨村给说准了! 孙绍宗放下卷宗,先伸了个大大的拦腰,这才不慌不忙的往前面大堂赶去。 说实话,他其实对皇帝的召见没什么兴趣——跪来跪去的,难道很好玩吗? 不过贾雨村就不一样了,整日里等着盼着,这几天也不知做了多少准备工作,甚至还把整个破案过程连带各种证物,全都绘成了惟妙惟肖的图册,看着就跟连环画似的。 这下子,他可算是称心如意了! 正琢磨着到了大堂之后,要如何打趣贾雨村几句,冷不丁就瞧见二门夹道里站着几个人,为首一人面沉似水、胡须乱颤,却不是贾雨村还能是谁? 这又是怎么了? 孙绍宗心下纳闷,忙上前拱手笑道:“府丞大人,你不去前面接旨,却在这里跟谁置气呢?” “哼!” 谁知贾雨村见是他上前搭话,竟冷哼一声,拂袖道:“孙通判何必明知故问?” 说着,看都不看孙绍宗一眼,便领着随从扬长而去。 靠~ 这特娘什么毛病?! 早上不还一口一个贤弟的叫着么?这转眼的功夫,怎就换了一副嘴脸?! 孙绍宗正觉莫名其妙,便见前面大堂里绕出两个杂役,远远瞧见他在这里,忙撒腿奔了过来。 还不等到近前,他们便迫不及待的嚷了起来:“大喜啊孙老爷,有旨意召您即刻进宫面圣——听说连太上皇都等着听您去说案子呢!” 连太上皇都掺和进来了? 这宫里的贵人们还真是闲的蛋…… 等等! 孙绍宗心中一动,忙迎上去问道:“除了我之外,可还召了旁人进宫?” 两个小吏齐齐摇头:“就您独一份,再没旁人了!” 果然是这样! 贾雨村对这事儿看得有多重,孙绍宗是再清楚不过了! 尤其他弄的那‘连环画’,已经在顺天府传的沸沸扬扬,现下圣旨到了,却只召见孙绍宗一人,却让贾雨村的面子往哪儿搁? 这事儿换了谁心里也痛快不了,何况是功利心极重,又自视甚高的贾雨村? 难怪他方才会是那般态度! 想通了前因后果,孙绍宗不由在心里将广德帝父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么两个一起召见,要么一个都不见,这单独召见自己算怎么一回事?不等于明摆着逼贾雨村跟自己翻脸么?! 尤其他正筹划着抢班夺权,顺势架空那刘治中呢,这下倒好,真要和贾雨村闹翻,甭说是抢班夺权,能闭门自保就不错了! 孙绍宗怀着郁闷的心情到了大堂上,就见几个龙禁卫簇拥着一名中年太监,正在那里与韩府尹唠闲篇。 “邵宗,你来的正好!” 眼见孙绍宗从外面进来,韩安邦立刻上前,亲热的攥住了孙绍宗的手腕,将他引到那中年太监身前,笑吟吟的介绍道:“戴公公,这就是咱们府里赫赫有名的‘神断孙通判’,那葛侍郎的案子,就是他一手破获的!” 靠~ 这还真官场如戏,全靠演技啊! 若是拿方才贾雨村的黑脸,与此时韩安邦的热情做个对比,谁能看出贾雨村才是孙绍宗的靠山,而这韩安邦恰是孙绍宗最大的敌人? 如果换成真正的官场新手,说不得就要以为这韩安邦是想拉拢自己了。 但孙绍宗的心思何其缜密? 只一琢磨,便明白韩安邦这番话里,最重要的还是那‘一手破获’四个字——这分明是想彻底抹杀贾雨村的功劳,顺带再分化一下‘孙贾’联盟! 能凭本事混到红袍加身的,果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孙绍宗这般想着,嘴里却忙谦虚道:“府尹大人过誉了,单凭我一人能济什么事?还不是全靠府丞……” 他现在不想和贾雨村闹翻,因此还打算弥补一下。 但韩安邦却哪肯让他给贾雨村表功? 忙不迭的打断了孙绍宗,朗声道:“孙通判,快来见过明宫掌宫内监戴公公。” 好一个滴水不漏! 孙绍宗无奈,正待上前见过那戴公公,谁知那中年太监却是摆手道:“不必多礼,要说起来咱们也不是外人——你身上不还有个龙禁卫骑都副尉的官职么?杂家正巧兼了龙禁卫指挥使,说起来还是你的顶头上司呢!” 孙绍宗一听这话,忙半跪行了个军礼:“标下见过指挥使大人!” “哈哈……果然是个伶俐的!” 那戴权见他行的是军礼,顿时眉开眼笑,故作豪爽的道:“有时间杂家做东,请龙禁卫的兄弟们聚上一聚,倒时候你小子可不能推托。” 孙绍宗自然是满口应下。 戴权便又吩咐孙绍宗在香案前跪稳了,抑扬顿挫的将圣旨宣读完毕,这才重新换上笑脸,招呼道:“跟我走吧,皇上和太上皇可都在宫里等着你呢。” 孙绍宗忙站起身来,命人将自己的坐骑牵到了前面,然后正准备与戴权一同进宫,却见两个府丞属吏匆匆而来。 到了近前,便见那两个属吏双手奉上几个卷轴、一本书册,却正是贾雨村这几日里,为了面圣准备的‘连环画’等物。 只听那属吏道:“孙大人,贾府丞说方才因公务在身,走的急了些,竟忘了将这些东西交给大人,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啧~ 贾雨村果然也不是白给的! 竟这么快就控制了情绪,非但立刻派人过来圆场,还意图借助这些‘连环画’刷上一些存在感! 不过…… 以孙绍宗对他的了解,若不是仍旧心存芥蒂的话,应该会亲自把东西送来才对——看来经此一事之后,两人再想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怕是不太可能了。 第58章 胡氏女拦路喊冤、孙绍宗再遇奇案 却说孙绍宗怀揣着那‘连环画’等物,满腹唏嘘的出了顺天府,又恭恭敬敬的等那戴权上了轿子,这才牵过自己的坐骑,打算翻身上马。 可就在这当口,斜下里冷不丁蹿出个年轻妇人,扑到马前屈膝跪倒,一边以头抢地,一边嘶生叫道:“冤枉、冤枉啊!请青天大老爷为民妇伸冤做主!” 面对这等突发情况,孙绍宗倒还算是淡定,可那马却有些受惊,仰头长嘶后蹄乱蹬——若非拗不过孙绍宗的怪力,怕是就要发蹄狂奔起来了。 孙绍宗唯恐伤到那喊冤的妇人,忙将惊马牵到一旁,顺手拴在了门前的石狮子上,然后才又转回身细瞧那妇人。 只见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年轻妇人额头已然血流如注,她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依旧‘咚咚咚’的在青石板上乱磕,单凭这不惜一死的决心,便知她是有天大的冤情要诉! 孙绍宗连忙上前双手将她扶起,口中宽慰道:“大嫂快快请起,有什么冤情尽管直说便是,何须如此糟践自己?” 那年轻妇人闻言喜不自禁,一边抬手拭去渗进眼里的血水,一边就要开口倾诉冤情。 “孙通判!” 然而便在此时,那几个龙禁卫之中,却有人不耐的催促道:“陛下和太上皇还等着听你讲案子呢,怎好在这里耽搁许久?若是陛下怪罪下来,咱们可担待不起!” 靠~ 这厮真是没个眼力劲儿的! 顺天府所在的这条街,乃是内城的繁华路段,可说是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如今眼见有妇人‘拦街喊冤’,早已经围上了百八十个路人,又看这妇人满面是血的模样,个个都有同情不忍之色。 这种情况下,你就算真急着要走,也该另寻个像样的理由才是,哪能就这么直白的说什么:皇帝等着听故事,不能耽搁? 这不明摆着往皇帝老子脸上抹黑么? 因此孙绍宗把脸一板,肃然道:“大人此话差矣,陛下召下官入宫问案,正是为了体察民间疾苦、抚恤天下万民——又怎会因为有人拦路喊冤耽搁了些时间,就怪罪下官呢?” 说着,他从官服袖子的里衬上撕下条白布,亲自帮那小妇人包扎好额头的伤口,又义正言辞的道:“究竟有何冤屈,你且慢慢道来!” 眼见孙绍宗这般应对,周围顿时一片喝彩之声,那小妇人更是感动的失声痛哭,若不是孙绍宗拦着,少不得又要跪下来,给青天大老爷磕上几个响头。 等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那妇人才抹着眼泪哭诉道:“我爹是个屠户,因年节前后赚了些银钱,便想着帮衬我们夫妇些,所以正月二十九那日,便喊了我家相公去……” 却说这小妇人的丈夫周良,正月二十九去了岳父胡屠户家中,翁婿二人直喝的酩酊大醉——原本胡屠户要留周良过夜,但周良惦记着家中只有妻子一人,便执意要连夜回家。 胡屠户夫妇拗不过他,便把早就包好的几斤猪肉,连同十三两八钱碎银子,一并交给了周良带回去,并嘱咐他开春以后去拿这银子做些小本生意。 周良千恩万谢的告辞离开,一路踉跄着回到了家中,将那银子和猪肉交给胡氏收着,便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胡氏先把那银子藏到了稳妥处,又琢磨着如今天气渐暖,这好几斤猪肉一时吃不完怕是就糟践了,因此便把那包肉拿到了厨房,打算切成小块先腌渍一下。 谁知解开那油纸包之后,里面却那是什么猪肉,分明就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胡氏当场吓得尖叫不止,先是惊动了左邻右舍,继而惊动了大兴县的官差,差役们一番逼问之后,便将周良与胡屠户全都带回了县衙审问。 周良和胡屠户刚开始死活不肯认罪,但两天后,差役们又在胡屠户家附近,挖出了被肢解成七八段的尸身,这下事实俱在,却容不得这翁婿二人继续抵赖。 于是大兴县便给他们定了个合谋杀人的罪名,胡屠户判了斩立决,周良判了斩监侯。 而胡氏却说什么也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和父亲会合谋杀人,因此这几日里四处求告,又听说现今这顺天府里,有一位‘神断孙通判’,善破各种阴阳奇案,若是能请他亲自问案,说不得胡屠户翁婿还能有救。 因此胡氏今天一早,先打听好孙绍宗的相貌身段,然后便守在了顺天府门外。 “大人明鉴!” 就听那胡氏分辨道:“父亲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待我家相公便如同亲儿子一般,就算他当真杀了人,又怎么会将人头送到我家?这其中分明是有什么误会!” 孙绍宗听到这里,却是不觉皱起了眉头,沉声道:“这案子的卷宗,我前两日也曾看到过,上面明明写着胡屠户翁婿对杀人一事供认不讳……” “大人!” 胡氏立刻又跪了下来,哭诉道:“爹爹与相公实是受刑不过,屈打成招!小妇人前日曾托人去牢里看过,爹爹还好些,我家相公被打的遍体鳞伤,如今已是奄奄一息,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 屈打成招? 沾上这四个字,却让孙绍宗有些为难,这事儿甭管是真是假,只要他一插手,得罪那大兴县令怕是没跑了。 只是…… 看看地上跪着的胡氏,再看看四周众人期盼与信任的目光,孙绍宗却哪里说得出‘拒绝’二字? 唉~ 反正自己这刑名通判存的本职工作,就是将冤假错案拨乱反正,得罪人也是难免的事儿。 “你且起来吧。” 孙绍宗重新将胡氏拉起,回头冲门前值班的衙役吩咐道:“去我院里喊周达过来,让他拿着我的名帖去大兴县走一遭,无论如何也要先保住那周良的性命!” 等衙役领命去了。 孙绍宗又道:“胡氏,你且先回去好好包扎一下伤口,等我从宫中回来,就重新彻查此案,若是其中真有什么冤情,我必定帮你等沉冤昭雪!不过……” 说着,他目光一利,沉声道:“不过若是此案并无蹊跷之处,我可要追究你一个诽谤朝廷命官的罪名!” 那胡氏刚爬起来,一听这话,又连忙屈膝跪倒,信誓旦旦的道:“大人,小妇人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我家相公和爹爹绝对是冤枉的!” 第59章 说公私御赐斗牛服,论面子再恼贾雨村 养心殿。 须发皆白的太上皇在正中端坐,两旁分别是皇太后与广德帝,再次一席上,则是太妃和忠顺王。 这五人雁翅排开,占据了正北的主位,而两侧立柱之间,却又垂下了无数珠帘,里面影影绰绰的,也不知藏了多少嫔妃宫娥。 不得不说,有时候感觉太过灵敏,也不是什么好事。 就比如说现在,孙绍宗便感觉到一双双如饥似渴的眸子,正透过那珠帘窥视着自己——其中有那么几道视线,俨然已经在他两腿之间盘桓了许久! 这也难怪,皇帝和太上皇一个比一个老,这宫中的女子,也不知有多久没见过龙精虎猛的男人了,如今藏在珠帘后面又不怕被人瞧见,自然是拼了命的猛瞧! 可里面要是些青春貌美的妃子倒也罢了,如果都像那皇太后一样鹤发鸡皮…… 只是稍稍一想到这种可能,孙绍宗便觉得如芒在背! 幸亏他当初做惯了汇报演讲,即便心下再怎么忐忑,面上仍能保持一丝不乱,将那‘天狗噬心’一案娓娓道来。 太上皇听的很是认真,时不时还要开口追问几句,那太妃娘娘和忠顺王,也偶尔会提出些疑问,只广德帝和牛太后一言不发,在哪里宛如两尊泥胎木塑似的。 眼见案情说到了尾声,爆出那葛侍郎父子的惊世孽缘,四下里的听众虽然早就知晓此事,却还是忍不住唏嘘一片。 “唉~!” 太上皇也是慨然长叹了数声,又赞道:“如此曲折荒诞的案子,你竟也能半日告破,怪不得短短时间便赚下这偌大的名声——寡人只盼你日后也能勤勉办差,千万不要辜负了百姓们送你的‘神断’二字。” 孙绍宗忙屈膝跪倒,毕恭毕敬的道:“微臣谨遵太上皇教诲,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那就好、那就好。” 听了这半天故事,太上皇明显也有些倦了,松松垮垮往后一靠,冲广德帝摆手笑道:“赐宴吧,难得这一副熊虎似的身板,可莫要饿垮了他。” 广德帝微微颔首,就准备传旨摆下酒宴。 但孙绍宗被围观了这许久,早连胯下那条物件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巴不得立刻脚底抹油,哪还乐意继续留下来吃什么御赐酒宴? 他忙把手一拱,插嘴道:“启禀陛下、太上皇,微臣进宫时曾遇到一民妇拦路喊冤,听她言辞似乎确有隐情,于是臣允诺会尽快赶往大兴县复查此案——因这案子人命关天,臣实在不敢在宫中耽搁太久。” 听了这话,旁人倒没什么别的反应,广德帝甚至还满意的点了点头,只那牛太后老脸一沉,哑着嗓子冷笑道:“若真是人命关天的大案,你便早该禀报,缘何非要等到此时再说?” 切~ 这老太婆肯定是对侄子的死心怀不满,才故意找茬挑刺儿! 不过孙绍宗既然拿这个理由脱身,自然不会连这点质疑都应付不了。 只见他不慌不忙的躬身道:“回禀太后,查案是公事,向陛下呈报案情亦是公事,因此臣以为并无什么不妥之处——而陛下赐宴,于臣虽然是莫大的荣耀,但细究起来却实乃私事,臣既然刚刚得了太上皇的教诲,又怎敢因私废公?” “好一个不敢因私废公!” 孙绍宗话音刚落,便听广德帝大声赞道:“既然如此,那这顿饭寡人便先给你留着。” 说着,他把手一招,吩咐道:“来人,取一件斗牛服来,与他换上。” 随即又正色道:“这件斗牛服却不是酬谢你的功劳,而是冲你这一心为公的态度!” 这斗牛服通体明黄,与皇袍颜色相近,上绣赤红色牛角虬龙,乃是朝廷赐予三品以上有功官员的一种荣耀象征,而如今孙绍宗以区区六品之职,便被赐下了斗牛服,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了! 却说內侍们匆匆取来一件最大号的‘织锦过肩斗牛服’,让孙绍宗套在了身上,顿时在那雄壮彪悍的气质之外,又添了几分堂皇的贵气。 但孙绍宗心里却是喜忧参半——得了这斗牛服固然是意外之喜,可让贾雨村知道了,怕是更要增添几分嫉妒。 闲话少提。 却说他谢过皇恩浩荡,又得了几句勤勉办差的叮咛,这才被放出了宫去。 到了那西华门外,孙绍宗看看自己这一身骚黄亮红,便琢磨着着先回府把斗牛服收藏好,再去那大兴县查案不迟。 谁知还没等动身呢,就听有人朗声招呼道:“贤弟,且来这边说话!” 孙绍宗循声望去,却见对面马车里跳出一人,不是贾雨村还能是谁? 得~ 这下想不刺激他都难了! 孙绍宗无奈,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故作惊奇的道:“老哥哥怎么会在此?难不成是专程来这里等我?!” 他这刚一凑近,贾雨村的目光就被那斗牛服牢牢吸住了,口中更是啧啧有声的叹道:“果然是斗牛服!多少三品大员都求不来的恩典,贤弟你以区区六品之身就得了一件,实在是令人又羡又妒啊。” 这口风倒是比上午时软了不少。 看来贾雨村等在这里,应该是为了修补彼此之间的关系。 孙绍宗忙也谦虚道:“我这也不过是运气使然,算不得什么……” “哈哈,你屡破奇案,靠的可不仅仅是运气吧?” 贾雨村哈哈一笑,上前把住孙绍宗的胳膊,满面恳切的道:“哥哥我进京之后,还从未得见天颜,原本以为这次终于能在陛下面前显一显本领,谁知……唉!” 他怅然长叹了一声,又道:“我因此一时失了神志,竟稀里糊涂迁怒到贤弟头上,还望贤弟千万莫要见怪。” 孙绍宗实在分辨不出,他这话到底是语出至诚,还是出于利益考量,在自己面前秀演技。 但考虑到如今顺天府的形势,二人实是合则两利、分则两败。 因此他便也飒然一笑道:“哥哥说的哪里话,你心里不痛快,不冲咱们自家人甩脸色,难道还去旁人面前抱怨?再说咱们自家兄弟,又有什么见不见怪的?” 贾雨村这才又换上了副笑模样,向身后马车一指,不容置疑的道:“既是如此,陪我去鼎香楼醉上一场如何?一来庆贺贤弟你得了斗牛服,二来也好让哥哥我诉一诉委屈!” “这……” 如果没什么要紧事儿,孙绍宗肯定不会拒绝,可他刚刚才在皇帝面前说要去调查冤案,如今怎好跑去陪贾雨村买醉? 于是忙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谁知贾雨村听完之后,却是面色大变,顿足道:“贤弟怎得如此鲁莽?那大兴县令本身倒还罢了,可他那岳家江南甄氏却不是个好招惹的!尤其甄家与荣国府世代姻亲,你若是得罪了他,岂不是连荣国府也一并得罪了?” 甄家和贾家世代姻亲? 那不是要叫‘甄贾氏’或者‘贾甄氏'? 正觉这两家的名字有趣,那贾雨村却已经欺到了近前,垫着脚与他咬耳朵道:“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不如你随便查上一查,只说此案并无疑点便是——反正以你‘神断’的名头,旁人也不敢胡乱质疑,如此也免得落了甄家女婿的面子。” 一听这话,孙绍宗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脱口反驳道:“莫非为了他的面子,便要两个无辜之人白白送死不成?!” “小声些,你嚷什么!” 贾雨村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这边儿,才又正色道:“哥哥当你是自己人,才有什么说什么——在这官场上,旁的也倒罢了,最忌讳的就是得罪靠山、恩主!你若因几个贱民恶了荣国府,日后万一有个马高镫短的,却还有谁能扶你一把?!” 孙绍宗与他对视了半响,忽又飒然一笑,然后伸手在那斗牛服上轻轻掸了几下。 贾雨村先是有些莫名其妙,随即似乎名白了什么,皱眉道:“你莫非想指着皇上替你撑腰?” “不。” 孙绍宗摇头笑道:“我的意思是,若只为了谁家女婿的面子,就枉送上两条无辜性命,兄弟以后哪还有脸穿这身斗牛服?” 第60章 大兴县碎尸案【上】 目送贾雨村愤愤然登车远去,孙绍宗一赌气,干脆也懒得回家换马甲了,就穿着这一身骚黄亮红骑在马上招摇过市,直奔大兴县衙。 到了县衙门口,两个值班的衙役还以为是来了哪位皇室宗亲,战战兢兢的就要上前大礼参拜。 孙绍宗甩蹬下马,通名报姓道:“本官是顺天府的刑名通判,眼下有桩案子想和贵县王县尊面谈,劳烦哪位去帮我通禀一声。” 那两个衙役一听原来是府衙的‘神断孙通判’,更是不敢怠慢,立刻分出一人飞奔进去禀报。 不多时,就见那中门左右一分,七八个官吏鱼贯而出,为首一人约莫五十上下的年纪,满脸的皱纹堆砌。 孙绍宗一见这人的相貌,心下便先添了几分不喜——那大兴县令王谦他虽然没见过,可也知道对方是个年轻有为的风流才子,哪里会是这等乡下老农模样? 虽说大兴县令亦是正六品,但孙绍宗好歹算是府衙的上官,如今又是兴师问罪来的,那王谦不亲自来迎,实在是于理不合! 此时就见那‘老农’官儿快步下了台阶,在孙绍宗面前一躬到底,诚惶诚恐的道:“下官大兴县县丞沈澹,见过通判大人。” 王谦派这沈澹出面,莫非是想让这老头做替罪羊? 要真是如此,这厮可太不要脸了! 身为父母官,先是滥用酷刑屈打成招,事到临头又做了缩头乌龟——也不知那甄家怎么就挑了他做女婿? 孙绍宗这般想着,对面前的老县丞倒多了几分同情,亲自上前将他扶起,和煦的问道:“沈大人不必多礼,却不知你家县尊何在?” “这个……” 那沈澹支吾半响,才讪讪道:“王大人因为家中老母病重,八日前便告假离京了。” 八日前就告假离京了? 如今是正月初五,那王谦岂不是正月二十八走的? 这么说来…… 孙绍宗顿时把脸一沉,厉声道:“这么说来,那碎尸案是你主审的?” 沈澹刚直起来的腰板,顿时又来了个对折,缩着脖子夹着肩膀,筛糠似的乱抖:“正……正正正是下官主审,下官惶恐,实不知此案出了什么纰漏,还请大人明示。” 啧~ 看他五十几岁才混了个七品县丞,就知道丫是个没后台的,与之相比,孙绍宗倒成了正儿八经的官二代。 原本是想怒怼权贵来着,结果自己反倒成了仗势欺人的权贵,孙绍宗一时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郁闷了——要早知道是这种结果,刚才还跟贾雨村吵个什么劲儿啊? 不过既然王谦不在,这事儿倒也简单了。 孙绍宗一甩那明黄色的袖子,摆出上官的嘴脸呵斥道:“出了什么纰漏,你竟然到现在还不知道?真是荒唐至极!走吧,带我去看看此案的一应人证物证,我再告诉你究竟出了什么纰漏!” 这沈县丞上午接到名帖,本就惶惶不已,如今又见孙绍宗这一身‘斗牛服’,便连骨头都已经软的不成样子了,那敢违拗了他的意思? 忙吩咐左右去传人证物证,然后亲自引路,将孙绍宗带到了县衙内堂之中。 这内堂一般多作为预审之用,以便堂官们提前熟悉案情,免得到了公堂之上出什么笑话——按规矩,孙绍宗仍旧不能在此升堂问案,因此名义上还是要以沈澹为主。 所以孙绍宗进门之后,便直接坐到了左首的书吏席上。 可沈澹见他坐在了下首,又哪敢占据公案后面的主审之位? 忙也凑到了书吏席左侧,可怜巴巴的躬身侍立。 过不多时,便见外面匆匆走进三人,左右分别是胡氏和一名膀大腰圆的老汉,为首那人却是刑名检校周达。 周达进门之后,立刻上前禀报道:“大人,那周良伤势严重,如今尚在诊治当中,实在妄动不得。” 一听这话,那胡氏便又忍不住抽噎起来。 孙绍宗却不搭话,只一扬下巴,示意周达站到了自己身后,便又静静等着呈上物证。 谁知等了半天,就只见一名书吏小心翼翼捧来了卷宗,以及两张黏着血迹的油纸,便再无下文了。 孙绍宗的脸色顿时又沉了几分,转头瞪着沈澹喝问道:“难道就只有这一桩证物不成?还有,死者的尸首呢?尸首何在?!” 那沈澹被吓得浑身一激灵,忙又把腰躬的虾米仿佛,脖子缩的乌龟一般,颤声道:“回……回禀大人,那尸首放在县衙实在是有碍观瞻,因此……因此下官便让人送去了义庄暂存。” 眼见孙绍宗就要发飙,他忙又指着那卷宗道:“大人,卷宗里有仵作验尸的公文,上面记载的颇为详尽,其实不看尸体也……” 不等他说完,孙绍宗便冷笑道:“如果一切以仵作的验尸公文为准,还要你这个主审官何用——也罢,尸体的事情我且不与你计较,可其它证物又在何处?” 沈澹摸了把额头的冷汗,讪讪道:“回禀大人,此案……此案只有这油纸包为证,并未发现其它证物。” “哈……哈哈哈……好一个油纸包为证!好一个并未发现其它证物!”孙绍宗被他气的直发笑,咬牙道:“我且问你,除了人头之外,那尸体其余部分是在何处发现的?” “是……是从胡屠户家后墙外的荒地里挖出来的。” “那我再问你,眼下天寒地冻,那胡屠户又如何能挖开一个足够埋藏尸体的大坑?难道他长了一双穿山甲的爪子?!” “这……” 沈澹有些莫名其妙的道:“大人,他要掩埋尸体,自然会用锄头、铁锹……” 啪~! 孙绍宗猛地一巴掌拍在桌上,怒道:“哪为何这大堂之上,不见有任何锄头、铁锹之类的工具?尤其正月里这些器具都是闲置不用的,你只需让人检查一下,上面有没有最近使用过的痕迹,就足以证明尸体是否胡屠户所埋!” “这……这这这……” 沈澹‘这这这’了半响,却是无言以对,最后只得屈膝跪倒以头抢地,哭嚎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啊!小人上有七十老母、下有……” “得得得~少扯这些没用的!” 孙绍宗不耐烦的一挥手,道:“你要想将功赎罪,就赶紧去把尸体给我弄回来——记得要全部带回来,如果少了一星半点,我就拿你身上的皮肉抵数儿!” 第61章 大兴县碎尸案【中】 打发沈澹去城外义庄搬运尸体之后,孙绍宗自己也没闲着,而是立刻带人押着胡屠户回了趟家。 到了胡屠户家后,先检查了他家里的铁器,然后又到后面埋藏尸体的所在,仔仔细细的搜查了一遍。 结果却只能说是乏善可陈。 毕竟已经过去五、六天,衙役们又没做好现场的保护工作,那埋尸地也不知迎来了多少参观者,能找到线索才有鬼呢! 至于那锄头、铁锹上,虽然看不出有使用过的痕迹,但孙绍宗却也不敢确定,这些劣质铁料在一周之内会不会生出新的锈迹。 因此他也只能押着胡屠户悻悻而归。 回到大兴县衙内堂,一进门就见当中摆了张床板,上面虽然用白被单盖的严严实实,却还是隐隐散发出一股腐臭的气息。 孙绍宗二话不说,上前一把将白被单整个掀开,顿时露出了下面横七竖八的尸块,再加上已经开始腐烂的内脏,被乱糟糟的摊在尸块上面,望之简直可怖到了极点! 于是内堂之中,先是响起了一片抽气之声,紧接着又被那尸臭恶心的干呕连连。 “要吐就出去吐。” 孙绍宗淡淡的吩咐了一声,目光首先落在了那居中摆放的人头上,只见这人头上的发髻已经被烧去大半,只在头皮上残留了短短的一截。 莫非凶手曾经打算焚尸灭迹? 可焚尸灭迹,又怎么会只烧掉了头发? 带着满心的疑惑,孙绍宗又把视线转移到了,现场唯一一个还算镇定的小吏身上:“你是仵作?” 那小吏忙躬身见礼:“小人大兴县仵作王高昇,见过通判老爷。” “废话少说,把你的工具全都拿出来吧,同我再验一验这尸体!” 前几次孙绍宗检查的,都是刚死不久的新鲜货,因此无须准备什么防护措施,但这腐尸却不一样,身上也不知藏了多少霉变的病菌——他可不想来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那仵作闻言自然不敢怠慢,忙取了验尸的全套器械,将两人‘杀猪匠’似的装扮起来,最后又奉上两颗药丸,说是只要放在口罩的夹层里,就能驱邪避毒。 虽说闹不明白这玩意儿到底有没有科学依据,但看那王高昇信誓旦旦的样子,应该或多或少还是有些效果的。 等披挂整齐之后,又用条凳将尸体架起来,在周遭点起了二十几根烛台,那王高昇这才请示道:“大人,咱们先从何处查起?” “先查一查她的致命伤!我看你那验尸公文上,只说被害人是在死后才惨遭分尸的,却并未提到她的致命伤在何处!” 没错~ 就是‘她’。 这位被大卸八块的死者,正是一名年轻的女子,而且看五官和某些残留的身体特征,应该是个相貌身材都极为出色的少女! 会是情杀,还是劫财谋色呢? 却说那王高昇听了孙绍宗的吩咐,情知自己当初偷懒的事情,早被这位‘神断通判’看破了端倪,自然更不敢怠慢分毫,忙按照孙绍宗的吩咐,专心致志的翻找起了致命伤。 而孙绍宗搜查的却要更仔细许多,但凡有丝毫可疑的地方,便会认真斟酌比对许久。 就这样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王高昇迷茫的抬起头来,迟疑道:“大人,似乎……似乎被害人身上并没有什么致命伤!” 孙绍宗继续翻检着尸块,头也不抬的问了句:“除此之外呢?你还看出了些什么?” “这……这个……” 王高昇绞尽脑汁的回忆道:“死者……死者的背部、前胸,都有明显的擦伤,看伤口的皮肉外翻的情况,应该是生前留下来的。” 说到这里,他不觉有些兴奋起来:“我知道了,死者生前一定被人在地上拖拽过,很可能是为了将她转移到僻静处,然后再将她奸杀!” “合理的推测。” 孙绍宗微微点头,给出了五个字的评语。 那王高昇闻言只美的鼻涕泡都出来,正待谦虚几句,却听孙绍宗又道:“可惜,观察的还不够仔细,所以整个推测都跑偏了。” 观察的还不够仔细? 王高昇心下很是有些不服,只是碍于孙绍宗的身份与威名,不敢明言罢了。 可孙绍宗何等眼力? 莫说他只是遮住了口鼻,便是把整张脸都蒙起来,孙绍宗也能瞧出他那不服不忿的心思。 因此干脆将死者的背部翻找出来,指着上面的痕迹道:“尸体的前胸后背上,确实有生前留下的擦伤,但你要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这些擦伤很是杂乱无章,而且——几乎没有直线形状的擦痕!” 几乎没有直线型状的擦痕?! 王高昇慌忙凑上去细看,果然发现那背部的痕迹杂乱无章不说,偏偏就少了最常见的直线型擦痕! 可凶手又不是那拉磨的驴,吃饱了撑的,拉着死者原地转圈干嘛?! 正疑惑不解,便听孙绍宗又道:“刚才我仔细看过,尸体的口腔内部,沾染了不少的亚麻线头,可见她曾经被麻布之类的东西,长期堵住嘴巴。” “另外,尸斑多集中在前胸,而且形成的相当匀称,足见受害人死后整整十几个小时,都未曾被人移动过。” “再加上我在她身上,发现了不止一处的湿疹,基本可以断定她是被绑着四肢,囚禁在某个见不到阳光的地方——而且囚禁了相当一段时间,否则她的身上也不会有这么多湿疹!” “大概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那凶手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来探视她,她饥寒交迫之下,或许是为了呼救,又或许是想让凶手听到动静,于是在地上拼命扭动挣扎,因此留下了许多杂乱无章的擦伤。” “但她的挣扎却注定是徒劳的,因为那凶手始终都没有出现。” “于是,她只能在饥寒交迫的绝望中,慢慢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直到她死后许久,凶手才赶到了现场,将她大卸八块,准备运出去掩埋起来。” 所有人都被这番描述弄的毛骨悚然,除了一个人——王高昇! 他等孙绍宗叙述完毕之后,就忍不住质疑道:“大人,您的推测里好像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尸体的四肢上并没有任何勒痕!既然她生前拼命挣扎过,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痕迹留下来?!” 面对王高昇的质疑,孙绍宗微微一笑,笃定道:“这正是凶手最高的地方——他把四肢上的勒痕全都抹去了!” 第62章 大兴县碎尸案【下】 把四肢上的勒痕抹去了?! 王高昇听得莫名其妙,按常理来说,人死后之后自愈功能也会跟着消失,因此尸体上的一切伤痕都会定格,要想抹去,怕是只有等到彻底腐烂之后了。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好在孙绍宗也没有让他一直猜下去的意思,微微一扬下巴,示意道:“你把她的胳膊重新拼一下试试。” 王高昇立刻从尸块中,翻出了被切成了两截的左臂,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它们拼接在了一起,重新组成了一条几乎看不出缝隙的胳膊。 拼完之后,王高昇忍不住分辨道:“大人,这断口严丝合缝,足见凶手刀法之狠辣,也正因此,当初小人才怀疑是胡屠户所杀。” “凶手可不仅仅是狠辣而已。” 孙绍宗摇头道:“真正显出他刀工之精湛的,其实还是那断口处做的手脚。” 切口处做的手脚? 王高昇疑惑的重新将断臂分开,仔细打量了半响,却压根看不出有什么蹊跷之处。 “实在看不出来的话,你不妨先摸一摸那上半截断臂的骨头!” 王高昇一咬牙,干脆脱去了手套,小心翼翼在那骨头的横断面上摸索着。 初时他满眼的迷茫疑惑之色,但渐渐的,那迷茫却转成了骇然,最后终于忍不住脱口大叫了一声:“这……这骨头上的断口凹槽,是被人雕出来的!” 却原来那断口处的骨刺、凹槽,乍看上去并无什么稀奇之处,但细细摩挲,便会发现它们有些圆润的过头了,尤其是那些凹槽内侧,实在不像是天然生成的断口! “没错!” 孙绍宗沉声道:“非但如此,那断肢上还被隐蔽的抽走了一些肌肉,使得断口处比原本细了一圈,与下面的断口变得严丝合缝——因此不是特别仔细观察的话,很难发现这条胳膊上,其实已经被剔去了一指多宽的一截!” 那沈澹、周达等人听到此处,不禁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既感慨那凶手的鬼魅心思,又惊叹于孙绍宗的法眼如炬。 不过王高昇激动过后,却又禁不住生出些疑惑来,纳闷道:“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隐瞒这女人曾经被绑过——是不是有点谨慎的过头了?” “凶手想隐瞒的肯定不止这一点!”孙绍宗摇头道:“只是以我们现在发现的证据,还无从推断他真正要隐瞒的是什么。” 说着,他转头对沈澹道:“沈县丞,胡屠户家中的后院地窖,我也曾经仔细检查过,里面短时间藏个人还行,一旦超过半日怕是会因为窒息而死!” “而他那肉铺雇了两个伙计不说,后院还经常有邻人进出,压根也藏不下这女子。” “如果他是在别处关押这女子的话,最不济也可以在原地丢弃尸体,完全没必要费心费力,把尸体带回家中掩埋。” “至于那周良,他夫妻二人住在大杂院里,周遭连个篱笆都没有,进出肯定瞒不过旁人的耳目,就更没有长期拘禁死者的可能了。” “据我推断,那周良很有可能是在回家途中,与意图掩埋人头的凶手不期而遇,或许是那凶手刻意栽赃,又或许是出了意外,使得周良把那人头误当成了猪肉,带回了家中。” “事后凶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剩余的所有尸块,全都埋到了胡屠户家后墙外的荒地里,意图嫁祸他们翁婿二人。” 那沈澹唯唯诺诺的听着,但看模样,却明显还有些迷糊,倒是一旁的周达反应稍快些,脱口道:“如此说来,那凶手应该是认得胡屠户翁婿的,而且极有可能就住在两家之间!” “没错!” 孙绍宗肯定了他的推测,随即却又忍不住苦笑道:“可惜胡屠户与女婿家隔了大半个东城,这范围还是有些太大了些——想要找出凶手,怕是还要找到更多的线索才行。” 说到这里,孙绍宗就忍不住又瞪了沈澹一眼,要不是这糊涂县丞耽搁了最佳侦破时间,也不至于…… “大人、大人!您快看这是什么?!” 便在此时,只听王高昇兴高采烈的将一件东西,托到了孙绍宗面前。 孙绍宗定睛一看,却是个沾染了污血的小木刺,约莫有指甲盖长短、火柴棒粗细。 因为抬尸体的门板有些发糟,所以方才检查尸体的时候,孙绍宗也发现了几个类似的木刺、木屑——不过王高昇既然如此郑重其事的献宝,肯定不会是门板上掉落的木屑那么简单。 于是孙绍宗小心翼翼的捻起了那木刺,放在眼皮底下仔细观察了半响,又用拇指和食指捻了捻,眸子里顿时绽放出夺目的神采! 随即他一把扯住王高昇,追问道:“这东西是在哪儿发现的?!” 王高昇忙道:“在尸体的大腿断口里,我想检查一下凶手切去了多少肉,结果却意外的摸到了这根木刺!” “那应该就错不了了——果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孙绍宗感叹了一声,立刻又吩咐道:“沈县丞,你现在立刻派人去打听一下,城东这片儿知名的木匠师傅里,有那些是长期独自居住的。” “下官这就去办!” 沈澹领命离开之后,周达却仍是有些疑惑,凑上前好奇的打量着那根木刺,探询道:“大人,单凭这一根小小的木刺,您怎么就能断定凶手是个有名的木匠?” “这木头的色泽、密度、花纹,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木料,这种品质的木料,别说是普通人了,就算是一般的木匠怕也不敢肆意炮制——但你看这条木刺,整体呈三角形,前面两刀、后面一刀,线条都是流畅至极,显然是处理惯了名贵木料的!” “因此我才断定,那凶手肯定是个有名的木匠师傅!” 这几句话的功夫,就见沈澹又领着个年轻的衙役回了内堂,向孙绍宗介绍道:“大人,这李三彪他爹,就是东城最有名的老木匠,木匠行里的大事小事儿都瞒不过他家。” 那李三彪显然也已经得了交代,不等孙绍宗问起,便躬身道:“启禀通判老爷,但凡出了名的手艺人,想要讨个老婆都不是什么难事,这东城有名有姓、又没娶媳妇的木匠,怕也只有那木人张了!” “木人张?” “没错,因为他善雕各种人像、佛像,所以才得了这么个绰号——这木人张小时候被烫坏了脸,白日里都能吓人一跳,所以才没有那家姑娘愿意跟他。” 既然长得如此吓人,那平时想必也没人敢上门打搅——如此一来,就更有机会作案了! 孙绍宗忙道:“你可知道那木人张家住何处?” “这个……” 那李三彪挠了挠头,道:“他现在应该不在家里。” “什么?!” 沈澹一惊一乍的嚷了起来:“那厮已经畏罪潜逃了?!” “不不不!” 李三彪忙解释道:“其实是最近城中大户人家,都在争着建什么别院,但凡有些手艺的匠人都被搜罗了去!他好像是去了……” 说着,他拧着眉毛琢磨半响,突然拍手道:“对了,是去了荣国府贾家做活儿!” 第63章 琏二爷书房酣战,王熙凤欲观奇景 若那木人张在旁处倒也还罢了,左右不过让沈澹出张‘签令’,带着差人去捉拿到案便是。 可既然是被贾府聘了去,于情于理,孙绍宗都该先去知会一声,免得落个目中无人、不念旧情的名头。 于是他当即下令兵分两路,一路由沈澹、周达领着,去那‘木人张’家中搜寻证据;一路由他亲自率领,去荣国府捉拿那‘木人张’到案。 一路无话。 等到了那荣国府门外,还未等孙绍宗甩蹬下马,早有两个门子殷勤的迎了上来,没口子的恭贺道喜,俨然已经听说了‘御赐斗牛服’一事。 虽说有些纳闷,为何贾府这么快就得了宫中的消息,但孙绍宗此时却哪有闲心打听这个? 于是他从怀里摸出七八两碎银子,随手抛给了那两个门子,又追问道:“琏二哥如今可在府里?我眼下有一桩公案,要与他商量!” 若换了旁人带着几个衙役,言说要商量什么‘公案’,两个门子少不得要摆出豪奴的架势,先仔细翻盘上一番。 但孙绍宗如今名声在外,又与这府里二老爷、二爷关系匪浅,两个门子倒也不敢胡乱打听什么,只一面将他往西厢客厅里引,一面分出人手去寻那贾琏。 却说近日王熙凤因为主持修建省亲别院,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倒让贾琏得了些‘自由’。 这日他将那鲍二媳妇连哄带骗,弄到了书房之中,只用了片刻功夫,就把鲍二媳妇剥成了只白羊,眼见她模样身段虽逊色于王熙凤,却别有一番柔弱的媚态,于是便愈发控制不住心下的躁动。 一时间也顾不得去什么里间,直接将鲍二媳妇打横放在了书桌上,又顺手扯了几本《论语》、《礼记》,将她那白如粉、腻如珠的臀儿高高垫起,就待尊从孔圣人的教导,来一场‘食色性也’的酣战。 “二爷、二爷!” 便在此时,就听外面放风的兴儿突然嚷了起来,直吓的贾琏浑身一抖,那枪头都险些在折在鲍二媳妇臀上。 他却也顾不得喊疼,只一边胡乱把衣服往身上裹,一边惊慌的问道:“怎得?莫不是二奶奶到了?!” “这倒不是。” 只听兴儿在外面答道:“方才前面有人传话,说是孙家二爷上门求见。” 贾琏一听这话才算是放下心来,转头看看怀抱裙袄半遮春色的鲍二媳妇,不觉小腹中又是一阵虚火大盛,于是劈手夺过那裙袄,不管不顾的丢在了地上,口中只道:“二郎又不是外人,你就说我这里有要紧事走不开,让他稍候片刻!” 说话间,便已然提枪上马、推臀拢胯。 “二爷。” 那兴儿却又嚷道:“这怕是不成!听门子说,那孙家二爷带了几个衙役,又说是有什么要紧的公案在身,您看……” 还未等说完,便听里面鲍二媳妇已是浪声连连,亲娘祖奶奶的乱叫着,早将他这番话‘赶’到了九霄云外。 兴儿在外面急的直跺脚,却又知贾琏起了兴致,一时半刻未必能脱得开身,便只好喊了隆儿顶替自己在这里望风,然后径自去了前厅寻孙绍宗分说。 到了前厅,只见孙绍宗一身明黄坐在那里,竟是透着几分不怒自威,兴儿少不得便收敛了素日里的随意,上前毕恭毕敬的道:“孙二爷,我们爷因有些要紧的事儿,一时脱不开身,便让小的过来交代一声,让您在此稍候片刻。” 如果没有正事,孙绍宗等上一等自然无妨,但这贾府人多嘴杂的,万一那‘木人张’听到风声逃了去,却是一桩大麻烦。 因此孙绍宗便道:“劳烦你再去回禀一声,就说府上雇来的木匠里,有一人涉嫌杀人碎尸,我急着将他捉拿到案,实在是耽搁不得——如果琏二哥实在脱不开身,还请他发话,让府上的管事们配合一下。” 兴儿一听‘杀人碎尸’四字,便唬的浑身汗毛倒竖,那还敢在此饶舌? 忙又发足狂奔,朝着贾琏的内书房跑去。 谁知刚顺着夹道闯进后院,便听斜下里有人喝骂了一声:“兴儿,你是瞎了狗眼不成?!二奶奶面前,也敢这么胡钻乱闯的!” 兴儿慌忙站住了脚步,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贾琏的宠妾平儿,正叉着细腰虎视眈眈的瞪着自己——而她身后被十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的,却不是主母王熙凤还能是谁? 苦也! 眼瞧着王熙凤俏脸含煞,兴儿两条腿顿时软了大半,险些便要直接跪下来,把什么都招了。 好在他还有些急智,只稍稍一缓,便又想到了遮掩的办法。 于是忙摆出一脸喜色,躬身道:“平儿姐,孙家二爷方才到了府里,言说咱们雇来的木匠里,竟有个杀人碎尸的魔王!我正要找二爷禀报,可巧就遇……” “什么?!” 莫说是平儿吓了一跳,便连王熙凤也有些花容变色,顾不得再摆什么主母的派头,忙上前追问道:“真有这等事?!” 兴儿见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此事吸引,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于是又加油添醋的道:“回二奶奶,那孙二爷一身斗牛服,身边又带了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想来不会有假!” 王熙凤也就是随口这么一问,其实听到‘孙家二郎’四个字,她心里就已经信了十成十。 想到自己家中,竟混进了这样一个杀人魔王,她既是后怕又是恼怒,忍不住跌足咒骂道:“这遭瘟的芹老四,我好心把差事交给他,他怎倒引来了这样的祸害?!” 说着,又雷厉风行的下令道:“你快去寻了周管家来,让他陪着孙二郎去后院拿人——但凡二郎有什么吩咐,你等只管照做便是!” 兴儿领命,忙又一阵风也似的去了。 却说王熙凤这边儿又与平儿埋怨了几句,心里却忽的冒出个念头来——近些时日,她也不知听了多少孙绍宗智破奇案的故事,如今这‘传奇故事’就发生在自家院中,若是不去亲眼瞧上一瞧,岂非可惜得紧? 这般想着,王熙凤便吩咐道:“快去请了大奶奶过来,就说我这里有些稀罕事儿,要与她一起分享!” 第64章 展神力,孙绍宗‘枪挑铁滑车’ 那日孙绍宗在东厢贾赫的花园中逛了一逛,便已然觉得奢靡非常——然而跟着荣国府的大管家周瑞,进到了这‘省亲别院’里,才发现自己终究是少了见识。 那景致摆设更胜一筹且不说,单单这面积,就比贾赫的花园大了十倍有余! 尤其居中两座假山,隔着一潭清泉遥遥相望,目测至少也有四十几米高! 孙绍宗尚且看的咋舌,几个衙役就更不用说了,一双双眼睛瞪的溜圆,早把公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倒是那周瑞早就看惯了这些精致,进了院子,二话不说先喊过一个充任监工的贾府小厮,急吼吼的问道:“瞧见三房的芹四爷没?” 那小厮忙往对面山顶一指,道:“东府山上的亭子正要重新‘立柱儿’,芹四爷八成正在上面盯着呢。” 周瑞顺着他的指点张望了几眼,大约是觉得离着太远,实在懒得过去寻那贾芹,于是又改口问道:“咱们请来的木匠里,是不是有个叫‘木人张’的?” 孙绍宗在一旁见那小厮满面迷茫之色,忙又补了句:“这木人张小时候脸上被烫伤过,因此长了一脸的疤痕。” 那监工小厮这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叫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那头倔驴啊!” 随即,他再次伸手一指远处的假山,道:“那柱子上的图案就是他雕的,估计这会正在山上等着芹四爷验收呢。” 周瑞一时无语,只得回头冲孙绍宗苦笑道:“孙二爷,怕是只能劳烦几位,跟在下去那山上走一遭了。” 孙绍宗的注意力却放在了那‘倔驴’二字上,追问道:“这‘倔驴’二字,可有什么来历?” “其实也说不上什么来历。” 只听那监工小厮道:“前些日子,芹四爷看廊上浮雕的进度有些慢,就把几个木匠都扣了下来,让他们暂时在工地上吃住,直到刻完浮雕为止——谁知那‘木人张’死活不肯答应,非闹腾着要回家,最后惹恼了芹四爷,生生吃了一通鞭子,这才认了怂。” 怪不得那女子会饥寒交迫而死,却原来…… 孙绍宗默然半响,这才冲那东边儿的假山一扬下巴,道:“走吧,上去拿人!” 于是一行人兜兜转转绕到了那东山脚下,正待拾阶而上,就见山顶连滚带爬的逃下来十几个,既有青衣小帽的贾府下人,亦有拎着各式器械的工匠。 周瑞拦住相熟的下人一问,才知那‘木人张’适才登高望远,早瞧见下面来了一群衙役,他自知在劫难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扑上去用雕刻刀劫持了贾芹,又以贾芹的性命要挟,将所有人赶下了山。 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周瑞不觉便有些慌张起来,转头向孙绍宗征询道:“孙通判,您看这……” “先上去再说吧,看不到上面的情况,在这里琢磨再多也没用。” 孙绍宗却是个雷厉风行的,不由分说便带头向上爬去。 那周瑞无奈,也只得跟了上去。 却说一行人刚爬到半山腰,忽听那人工湖上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嚷声,孙绍宗循声望去,却是不由得一怔——就见那湖面上一艘彩船随波荡漾,船头又俏生生站着十几个女子,为首的正是王熙凤与李纨。 若只是看见一群美女,孙绍宗倒也不至于吃惊到哪去。 可眼下这两位荣国府的少奶奶,却委实有些欢脱的过了头,带着丫鬟们在那船头又蹦又跳,连摇胳膊带尖叫的,活脱像是篮球场上的啦啦队,哪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庄重? 正不知这两位少奶奶演的是那一处,就听身后衙役见了鬼似的尖叫起来:“孙老爷!您快瞧上面那是什么!” 孙绍宗忙又抬头望去,却只见那石阶的尽头,不知何时竟多了几根水桶粗细的柱子,正层层叠叠摆在那里,似乎只需要轻轻一推…… 轰隆隆~ 这还真是心想事成! 孙绍宗的念头刚起,那几根柱子便轰隆隆的滚了下来——这下子,他总算知道哪些女人们究竟在‘激动’什么了! 眼瞧着那柱子越滚越快,一路碾来,只撞的两侧栏杆上碎石乱飞,周瑞和几个衙役不觉都是骇然变色。 只因这石阶乃人工堆砌而成,两侧的石头栏杆之外,便是直上直下的断崖,身后又是百余阶石梯,根本来不及退走,一时间真可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怎么办?!怎么办?!” “快、快想办法啊!我可不想死在这里!” “要不咱们抓着栏杆吊到外面,等这柱子过去……” 轰隆~! 好不容易有人想出一个靠谱的主意,还没等众人欢呼雀跃呢,便见当先那根柱子蹦起三尺多高,一头撞垮了旁边的石头栏杆,又歪歪斜斜的滚了下来! 轰隆~轰隆~ 后面几根柱子碾在栏杆的碎片上,个顶个都是活蹦乱跳,一时间又不知毁了多少栏杆! 眼见此情此景,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却那还有半分血色? 非但台阶上众人面无人色,那彩船上的女子们,也是骇的尖叫不已。 尤其是李纨,她本就比旁人多了些关切,此时眼见孙绍宗难以幸免,心中竟突然冒出个荒唐的念头:莫非我真的克夫不成?不然为何先后牵挂上的两个男人,都要英年早逝?! 又惊又愧之下,她不觉便在王熙凤胳膊上掐出了一圈青紫。 但王熙凤此时却也顾不得喊疼,旁人只是担心孙绍宗等人的安危,她却在琢磨这些人死掉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旁人倒还罢了,孙绍宗如今正是名声大噪之时,又颇得皇帝看重,就连宫里的贾元春,响午时都特地传了书信,嘱托荣国府上下与其交好。 一旦他横死在这省亲别院,王熙凤这个修院子的总裁官,怕是要首当其冲! 想到这里,王熙凤不由得将孙绍宗给埋怨上了,暗骂他不自量力,将自己陷入这等绝地,竟还连累旁人…… 便在此时,忽听一旁平儿亢奋嚷了起来:“二奶奶、二奶奶你快看啊!孙二爷这怕是要……怕是要演一出《枪挑铁滑车》!” 枪挑铁滑车? 那也要先有一杆铁枪才行吧? 王熙凤疑惑的抬眼望去,却只见那半山腰上,孙绍宗连蹬带踹,眨眼间便从栏杆上拆下两根碗口粗细的石棒,一左一右擎在手中,竟是不闪不避的迎向了那些滚木! 眼见得最前面那根柱子翻滚跳跃着,当胸撞了上来,孙绍宗发一声喊,将两根石棒往那柱子中间偏左的地方一垫,然后猛地发力向上一托! 只听嗖~的一声,那木头柱子高高扬起丈许来高,翻滚着跌下了右侧的断崖! 紧接着,孙绍宗又如法炮制,趁那些滚木弹起的瞬间,将其一一挑落悬底! 眼见得他如此神威,在场中人不论远近,无不看的目眩神迷! 尤其是李纨,原本苍白无血的小脸,骤然间涨得红胜火、烫如炉,那前凸后翘的娇躯更是打摆子似的乱颤,若不是一直抓着王熙凤不放,说不得已然湿漉漉的瘫倒在船头了。 第65章 智能儿魂丧大兴县、贾四爷断臂大观园 破解了五根滚木的死亡碾压,前面便是一片坦…… 呃,这碎石满地的,貌似也算不上什么坦途。 总之孙绍宗领着几个胆战心惊、却偏又士气如虹的衙役,一直爬到了山顶,也不见再有任何机关陷阱发动。 等到了山顶之上,便见那推倒重建的凉亭地基前,一个身材健硕的疤脸汉子,正将个小鸡仔似的公子哥揽在怀中——不用问,这二人自然正是那‘木人张’与贾芹。 “别过来!不然俺就杀了他!” 木人张手里攥着把雕刻刀,颤巍巍的顶在贾芹脖子上,只眨眼的功夫,便划出了好几道血痕,只唬的贾芹口中‘呜呜’乱叫,胯下更是骚热难当。 孙绍宗的目光,落在贾芹被交叉绑住的双手上,心中忽然一动,脱口道:“你在尸体上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掩饰这种有刻度的绳子?” 以古代的技术条件,自然不可能批量生产出金属卷尺,因此工匠们便在绳索上印好尺寸,来比较长短、衡量曲直,谓其名曰‘绳尺’。 如果长期被这种‘绳尺’绑住手脚,皮肤难免会沾染上那些刻度烙印,届时只要稍一调查,就不难锁定在附近的匠人身上。 所以这木人张才会大费周章,将印有痕迹处的‘皮肉骨骼’全都抹掉! 不等木人张答话,孙绍宗又追问道:“那尸体头上的烧伤,又是为了掩饰什么?” “你……你……咕嘟……” 那木人张使劲咽了口唾沫,勉强压制住了心里的紧张情绪,这才终于又吐出了几句整话:“你是顺天府的‘神断孙通判’对不对?俺就知道,单凭大兴县衙那些糊涂蛋儿,怎么可能查的到俺身上?!” 几个大兴县的衙役闻言,顿时七嘴八舌的叫骂起来。 那木人张却理也不理,眼里只有孙绍宗一人,咬牙切齿的道:“到了如今,俺也不怕把事情都讲出来!俺那婆姨原本是水月庵里姑子……” “水月庵的姑子?” 孙绍宗先是一愣,继而恍然道:“原来你烧掉她的头发,是因为她的头发太短了!” “没错!” 木人张点头道:“她跟了俺两个多月,那头发也只长了不到一寸,任谁看了也能猜到她原本是个姑子!所以俺只好把她的头发烧了个干净,这样就再也没人能看出破绽了!” 至此,所有的疑点终于都已经解开了。 孙绍宗正待顺势引导,让他把其它细节也一股脑都吐出来,旁边周瑞却皱着眉头插嘴道:“木人张,这水月庵的小尼姑,法号可是唤作‘智能儿’?” 木人张斜了他一眼,梗着脖子嚷嚷道:“什么法号不法号,她既然做了俺的婆姨,自然是要改姓张的!” 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也已经承认了那死者的法号正是‘智能儿’。 死者竟还是荣国府的熟人? 孙绍宗诧异的扫了周瑞一眼,又冷笑道:“木人张,你还真是不怕风大了闪了舌头!那‘智能儿’分明是被你掳去的,到最后还被你害的死于非命,如何就成了你的婆姨?” “俺没有害死她!” 木人张一下子狂躁了起来,手里雕刻刀向上一挑,顿时在贾芹下巴上开了个血窟窿,他一边将那刀尖在血窟窿里胡乱搅弄着,一边恨声道:“是他!是他特娘的死活不然俺回去,才……才害死俺的婆姨!” 说话间,这木人张便有些哽咽起来,激动的嚷道:“打从那天晚上俺在雪地里把她捡回来,俺就认准了她是俺的婆姨!原本俺准备等她怀上俺的崽儿,就把她正儿八经的娶过门儿,谁成想……” “谁成想这王八蛋不让俺走啊!俺跪下求过、拼命闹过,可他……可他特娘就是不让俺走啊!” 他越说越激动,忽然将那雕刻刀从贾芹下巴上拔出来,嘴里大吼了一声:“王八蛋,左右也是难逃一死了,俺今儿就让给她偿命!” 说着,便要找准贾芹的脖子捅上去! “不要!” 周瑞吓得大喊一声,话音未落,就只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就听那木人张‘啊’的惨叫了一声,与贾芹一同倒在了凉亭的地基之中! 孙绍宗越众而出,一脚踩住了那木人张的胸膛,众人这才发现他手中的石棒少了一根。 却原来方才眼见情况紧急,孙绍宗便甩手将那石棒掷了过去,正砸在那木人张的手腕上,当即便将他半条胳膊砸的骨断筋折! 这木人张倒也是个硬气的,被孙绍宗踩住胸膛,兀自拼命的挣扎喝骂着:“放开俺!让俺杀了这王八蛋,替俺婆姨报仇!放开俺……” “报仇?” 孙绍宗脚下稍稍发力,止住了他的叫骂,低头冷笑道:“凭你也有脸说什么报仇?别开玩笑了!如果你真有自己说的那般喜欢她,当初为何不敢向人明言,她就被你绑在地窖里?而是白白放任她饥寒交迫而死?!” “如果你真有那么喜欢她,又怎会为了掩盖痕迹,便肆意糟践她的尸首?!” “别特娘装样子了!” “你只不过想找个女人发泄一下**罢了!什么婆姨、什么喜欢她,统统都是扯淡! “你真正在乎的,只有你自己!” 孙绍宗说完之后,便挪开了踩在他胸膛上的右脚。 但那木人张却恍似未觉,依旧仰躺在那奠基用的黄土之上,满是疤痕的脸上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戾色,有的只是无尽的迷茫与羞愧。 “啊~!!!” 便在此时,旁边突然又响起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却是周瑞赶过来扯下了贾芹嘴里破布。 只听贾芹声嘶力竭的哭喊着:“我的胳膊、我的胳膊断了!我的胳膊……我的胳膊……” 原来方才孙绍宗那一掷,非但砸碎了木人张的手腕,更将贾芹的右臂砸的骨断筋折。 孙绍宗看看他那软绵绵,破布袋一般挂在肩膀上的右臂,无奈的耸肩道:“对不住了,方才形势紧急,我也只能出此下策。” 与此同时他心中却在冷笑:这条胳膊,就当是害死那‘智能儿’的惩罚好了。 没错~ 方才孙绍宗正是特意瞄准贾芹砸过去的! 第66章 众女漫说智能儿、宝玉怒揽丧葬事 【停电了,所以现在才搞定这一章,第二章大概也要晚一些。】 “本以为秦家就够惨了,却不想‘智能儿’竟然……” 一路听周瑞唏嘘感慨,孙绍宗这才晓得,那水月庵竟是荣国府的家庙之一,这‘智能儿’更是自小常来常往,可说是府里众人看着长大的。 后因与宝玉的伴当秦钟生出私情,这智能儿便偷偷逃出水月庵,意图和秦钟一起私奔。 可惜却被秦钟的父亲发现,先是撵走了智能儿,又将秦钟暴打一通。 就这般,秦父依旧愤愤难平积郁成疾,没能熬到年关便溘然长逝。 秦父死后,秦钟连伤带愧,没出正月也丢了性命。 因此之前众人都道是智能儿毁了秦家父子——可如今看来,谁毁的谁还真说不准了。 “二郎!” 刚到山脚下,便见贾琏匆匆迎了上来,没口子的埋怨着:“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不跟我说清楚,怎么倒先惊动了你嫂子?” 孙绍宗闻言一时无语,方才他与王熙凤一个在山腰、一个在船头,说是偶遇都勉强,哪里就称的上‘惊动’二字? 正待分辨两句,贾琏却已经瞅见了被衙役们背下山的贾芹,不由又是一阵大惊小怪,等问清了缘由,忙又让兴儿等小厮接过来,匆匆的送去就医。 经这一耽搁,孙绍宗倒也懒得再分辨什么了,跟贾琏打了声招呼,便准备押着‘木人张’归案。 谁知贾琏闻言,却生拉硬拽死活不让他走,非要留他吃什么压惊酒,还说什么‘你只负责查清楚真相,却管他们如何判案’之类的胡话。 孙绍宗一开始还有些莫名其妙,但嗅到他身上那浓郁的脂粉气,心下顿时恍然大悟——感情兴儿之前说的那件‘要紧事’,还真就‘脱不开身’! 至于他眼下拦着自己不让走,无非是怕被王熙凤察觉到猫腻,因此想拉自己做个挡箭牌罢了。 不过这种事却不好当面说破,于是孙绍宗也只好勉为其难的留了下来,让几个衙役带着木人张返回大兴县衙,由那沈澹继续负责审理此案。 如果这一次沈澹还能错判,孙绍宗倒真要给他写一个大大的‘服’字了! ——分割线—— 小半个时辰后,凤姐屋内。 听周瑞说出碎尸案的受害者,竟是大家自小相熟的智能儿,屋里原本欢快的氛围顿时化作乌有。 那周瑞识趣的告辞离开之后,众女又默然了半响,最后还是林黛玉头一个打破了僵局,抹着眼泪儿道:“她向来最是心善,平时连只蚂蚁都舍不得伤着,想不到却落得这等下场。” 她这里一起头,旁人也都纷纷追忆起了往日的光景,便连闷嘴葫芦一般的贾迎春,都忍不住说了两三桩童年轶事。 要说与智能儿相处最多的,却还要数贾惜春。 她绞着帕子说的兴起,便忍不住脱口道:“原本还说那秦钟父子是被智能儿克死的,眼下这么一瞧,那秦钟倒更像是个煞星转世,但凡跟他沾上关系都没个好下场,就连宝哥哥也……” “我怎得了?” 未等惜春把话说完,便见门帘子一挑,贾宝玉从外面施施然闯了进来,虽然满脸的淤青未退,却仍笑的如浴春风一般。 自从那日贾政说了秦钟几句不是,却引得贾宝玉针锋相对,最后惹来了一通胖揍之后,这府里谁不知道那秦钟是宝玉的逆鳞? 因此惜春当场便吓的小脸煞白,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在一旁的薛宝钗反应极快,忙上前岔开了话题,笑语盈盈的打趣道:“你身上有伤,不在自己院里养着,怎得又巴巴跑来听我们姐妹的闲话?” “哎呀!” 贾宝玉听她提起‘身上有伤’四字,立刻想到了脸上的淤青,忙背过身去捂着脸道:“我本来想蒙个帕子再出门的,可适才听说府上出了大事,怕嫂子和姐妹们受了惊吓,一时倒把这茬给忘了!” 众人见他虽挨了顿胖揍,痴态却一如往昔,不觉都有些莞尔。 王熙凤起身将他拉到自己身旁坐下,嘴里调侃道:“这时你倒知羞了?那日却不知是谁蒙头露腚,被二老爷追的满院儿乱跑?”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贾宝玉倒也不恼,只讪讪的陪她们笑了几声,便又好奇的打听道:“听说咱们府里闯进来个杀人魔王,还把三房的贾芹给伤着了,却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听他提起此事,众女便又有些黯然神伤。 王熙凤满是唏嘘的,将这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又道出了那死者的身份。 “什么?!智能儿……智能儿竟被人害死了?!” 贾宝玉猛地跳将起来,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儿,又颓然的坐了回去,七情六欲上脸,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王熙凤见状,生怕惹出他什么痴病,忙说了些‘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又宽慰宝玉说:那害死智能儿的凶手已然被逮捕归案,也算是告慰了智能儿的在天之灵。 贾宝玉这才稍稍缓过神来,却仍是有些发蔫。 “嫂子。” 这时便听林黛玉提议道:“如今那水月庵怕也不会管她的身后事,咱们与她好歹是打小儿的交情,怎忍看她死后还任人糟践?不如姐妹们凑些体己钱,将她收敛安葬了如何!” 此言一出,众女都是踊跃响应,便连那袭人、晴雯之类有些身份的丫鬟,也纷纷表示要慷慨解囊。 姐妹们正你三两、我五两的凑着,王熙凤却忽然在上首用玉如意敲了敲炕桌。 等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之后,她便苦笑道:“大家先别急着凑钱,这事儿光有钱可办不来——那智能儿的尸首,如今还在大兴县衙里放着,你我都是女流之辈,却怎好去抛头露面?” 贾探春嘴快,立刻接茬道:“这还不好说,咱们把银子托给旁人便是。” “三姐姐说的倒轻巧。”贾惜春反驳道:“这么触霉头的事儿,旁人躲还躲不开呢,谁乐意插手?” 平儿也道:“可不是嘛,她如今那副样子,咱们光听一听就瘆得慌,何况还要帮她收敛发丧!” 这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众女便又都打起了退堂鼓。 林黛玉眼见自己的提议就要流产,忙道:“旁人或许会避讳,孙大哥必然是不怕的!要么等凑起了银子,我写信托蓉姐姐说项说项,让孙大哥帮智能儿料理后事如何?!” 其实王熙凤和平儿主仆,也一早便想到了孙绍宗身上,只是碍于身份不好明说,便故意装出为难的模样一唱一和,为的就是引林黛玉上钩。 眼见黛玉果不其然的提起了孙绍宗,王熙凤立刻一拍巴掌,喜笑颜开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有孙二郎出马,必定……” “我反对!” 正说着,就见贾宝玉蹭的蹿将起来,愤愤然道:“咱们自家的事儿,干嘛要托给外人?!再说这荣国府里又不是没有男人!” 说着,他一拍胸脯,昂然道:“这事儿就交给我了!也用不着大家伙儿凑什么份子钱,我一准儿办的妥妥当当!” 众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不知他到底发的什么‘人来疯’。 只那林黛玉正得意自己想出了好办法,却听他满口‘自家’、‘外人’的,顿时也便恼了! 于是不管不顾的冷笑道:“好啊,宝二爷亲自出马,自然用不着我们这些外人再操心什么!只是千万莫要嘴上说的漂亮,最后却连累了旁人!” 贾宝玉吃她这一激,更是斗鸡似的梗起了脖子,嘴里嚷道:“我没没说林妹妹是外人,我说的是那姓孙的!不就是给智能儿发丧么?你们且等着瞧好便是!” 说着,径自气咻咻的冲了出去。 第67章 尝美食五子登科、争意气宝玉理丧 【今儿更新的晚了些,就弄章3000字的,算是稍稍致歉吧。】 却说贾琏拉着孙绍宗到了前厅之后,不多时便摆开了四荤四素一汤的席面。 荤素菜倒也罢了,那汤却委实鲜美至极,下面用一盘银霜炭煨着,散发出浓郁却又不显油腻的香气。 孙绍宗也不觉食指大动,正待拿汤勺舀一碗,尝尝究竟是什么味道,就听贾琏笑道:“二郎倒是个有口福的,今儿这道‘五子登科’可是非同一般,原本是我晚上预备着要补一补的,现下倒让你尝了鲜。” 五子登科? 孙绍宗看看那呈现淡淡金黄色的清汤,却实在瞧不出那‘五子’在何处。 这时便见兴儿从旁边取过一个大木盒,掀开了盖子,便见里面明晃晃摆着十几个银模子,分别是牛、羊、鹿、犬的模样,正中间又有四个金闪闪的,刻的却是四只斑斓猛虎。 正不明白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的,便见兴儿挨个将那银模子揭开,露出了里面颜色不一的肉糜,然后又取了银勺,小心翼翼的将其投入汤中。 瞧着那‘牛羊鹿犬’在汤里载沉载浮,孙绍宗不觉有些无语,感情弄得这么奢侈,其实就是一丸子汤啊! 不多时,那汤里便飘起一层细油,香气里更是隐隐约约夹杂了些腥味,嗅着反倒不如方才诱人了。 “来来来、先挑两样尝尝鲜,一会儿再品尝主菜!” 贾琏嘴里招呼着,便先夹了一鹿一牛,又舀了半碗清汤,低头咬掉鹿首,又赶紧抿了一口汤,随即露出满脸春情荡漾之色,细细的咀嚼着。 看贾琏这副陶醉的模样,孙绍宗倒又起了些兴致,忙也夹了一鹿一羊,学着的贾琏一口咬掉了鹿首,谁知还不等咀嚼,便觉一股浓郁的腥气直冲喉管! 见他皱起了眉头,旁边兴儿忙提醒道:“孙二爷,您赶紧喝些汤,这玩意儿就得混着汤往下咽!” 孙绍宗这才忍着不适,猛灌了一口汤。 说来也奇,那汤到了嘴里,满口清香四溢不说,那肉糜带来的腥气,也都化作了无与伦比的鲜美刺激,细细一嚼,整条舌头都像是泡进了温泉里一般,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这下孙绍宗总算是明白,贾琏为何摆出一脸的Y荡了。 当下两人也顾不得烫,只片刻功夫便将那肉糜消灭了大半,眼见得胃里暖洋洋一团,孙绍宗这才想起询问这‘五子登科’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登科二字只是讨个吉利,至于这五子嘛……”贾琏嘿笑道:“自然是五种子孙根喽!” 靠~ 怪不得丫刚才说要补一补来着! 等等! 孙绍宗指着那四个金模子,脱口道:“如此说来,这里面放的岂不是虎鞭?!” “哈哈,自然正是虎鞭,而且还是昨日刚从山里猎到的新鲜虎鞭!”贾琏哈哈笑道:“不然我怎会说你有口福呢——平常这‘五子登科’的主菜,不过是一根鹿鞭罢了,哪里寻的到新鲜虎鞭?” 说着,他又挤眉弄眼的道:“有了这虎鞭之助,哥哥我晚上龙精虎猛一番,那婆娘却那还瞧得出什么破绽?” 无语~ 这厮为了偷个情,还真是下了血本! 孙绍宗用筷子戳了戳那汤盆,笑道:“虎鞭虽然难得,可这汤应该也不简单吧?要没它托着,这‘五子登科’怕是难以下咽,又哪里会有如此鲜美?” “孙二爷果然是行家。” 兴儿在旁边一竖大拇指,显摆道:“这汤单只材料就七八十种,主料是山……” “二爷、二爷!” 便在此时,就见一个贾府的健仆慌里慌张闯了进来,也顾不上行礼,便先嚷道:“二爷,我们宝少爷也不知为了什么,非要去领了智能儿的尸首安葬,这会儿怕是已经出府去了!” “什么?!” 贾琏登时跳了起来,怒道:“你们这些狗才怎得不拦着他?!” “小的自然拦了,可实在拦不住啊!” 那健仆摆出一副苦瓜脸,心下却在嘀咕:咱们又不是花容月貌的姑娘家,哪里拦得住宝二爷? 贾琏还待发作,孙绍宗起身哈哈一笑,道:“令弟这么做,也算是有情有义,二哥不引以为傲也便罢了,却怎得还恼了?” 见孙绍宗开口打起了圆场,贾琏也只得摇头苦笑道:“二郎有所不知,那宝玉平日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何能做的这等事?尤其那智能儿的尸首已经……万一他被吓出个好歹,我家老祖宗哪里却如何交代?” 说着,拱手道:“看来只能有劳二郎和我去大兴县衙走上一遭了——被他闹出这等乱子,那智能儿的尸首若不稳妥收敛了,传出去我们荣国府岂不成了笑话?” 贾琏这几句话,倒还算个有担当的。 只是…… 孙绍宗目光落在那四个金模子上,满满的都是纠结。 贾琏见状忙道:“剩下的半根虎鞭,我晚上就让人给你送过去!” 孙绍宗立刻换了一副模样,义正言辞的道:“二哥说的哪里话?凭你我的交情,难道没有这半根虎鞭,我就会推托不成?!” 顿了顿,又补了句:“到时候别忘了捎上这汤的配方。” 贾琏:“……” ——分割线—— 却说孙绍宗与贾琏出了荣国府,一路风风火火的赶到了大兴县衙,谁知寻那守门的衙役一打听,却压根没见着宝玉的影子! 贾琏这下可真是恼了,愤愤道:“宝兄弟平日胡言乱语倒也罢了,这种事情如何敢视同儿戏?!他这里半途而废,却把荣国府的名声置于何地?!” 孙绍宗眼瞧他那‘四鞭之力’,全都一股脑涌到了头上,只憋的额头青筋突突乱跳,忙劝道:“二哥稍安勿躁,宝兄弟或许是半路上有事耽搁了。” “耽搁了?” 贾琏嗤鼻一声:“若真是半路上耽搁了,咱们早该瞧见他才是,怎么可能追到这里还……” 正说着,就听街角哀乐声声,转出七八个扛着棺材的孝子贤孙,居中又有一红袍少年端坐马上,却不是贾宝玉还能是谁? 那贾宝玉远远的瞧见贾琏,忙催马上前见礼道:“二哥,你怎得也来了?” 他明明也瞧见了一旁的孙绍宗,却是理也不理。 贾琏看着那由远及近的送葬队伍,诧异道:“这些人你是从哪找来的?” “棺材铺啊!” 贾宝玉一挺胸脯,得意洋洋的道:“我去给智能儿买棺材,才晓得他们那里还有人肯扮成亲眷,给人送葬哭丧的,于是我便雇了一队,又照着那老板的指点,让李贵请了和尚道士,又让焙茗去找了风水师傅寻龙探穴,只等在义庄做上一夜水陆道场,便将她好生安葬了。” 说着,他拿鼻孔瞅着孙绍宗,傲然道:“我平常只是不愿意搭理这些俗务,真要做起来,却不比旁人差上分毫!” 对于一个13岁的少年而言,能做到这些,确实已经称得起‘难得’二字了——只可惜他那一身红袍,实在是太过扎眼了些。 虽说这小子明显对自己有些敌意,但孙绍宗还不至于去和一个黄口小儿争执什么。 于是哈哈一笑,冲贾琏道:“琏二哥在这里稍候,我且去里面交代一声,虽说这案子已经真相大白,但那智能儿的尸首,却不是谁都能抬走的。” 说着,又冲宝玉善意的拱了拱手,便径自进了县衙里面。 宝玉眼见他对自己挑衅,竟是丝毫不以为意,心下却是越发的羞恼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满耳朵都灌满了‘孙绍宗’三字。 譬如那贾政,自打与孙绍宗破了桩案子,每日里少不得要拿孙绍宗与他对比,然后便是一阵长吁短叹,似乎他贾宝玉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这倒也罢了,反正宝玉对父亲的呵斥,从来都是当做耳旁风的。 可架不住姐妹们也都将那孙绍宗夸的花儿一样,尤其是与他青梅竹马的林黛玉,每次提起孙绍宗更是一副引以为豪的模样,实在让贾宝玉听不入耳。 说白了,这就跟后世‘学渣’憎恨邻居家的‘学霸’一样——更何况贾宝玉压根就不承认自己是个‘学渣’! 不提贾宝玉在外面如何憋闷。 却说孙绍宗进了县衙,将荣国府公子来领尸首的事情说了,那沈澹恨不能亲自把尸体背出去,好在贾宝玉面前露露脸,却那还会阻拦什么? 因此只片刻功夫,便办好了一应的手续。 等几个衙役抬着尸体到了门外,眼见贾琏、贾宝玉就在那台阶下面候着,孙绍宗连忙提醒道:“尸首抬出来了,还请二哥和宝兄弟避上一避。” 若没他这一句提醒,贾宝玉闻见那尸臭味,说不得早就躲远了,但听孙绍宗这么一说,那熊孩子的忤逆心思便塞了满脑子。 于是想也不想,他便大踏步迎了上来,嘴里还逞强道:“智能儿与我自小便相熟惯了,她什么模样我没见过?便是再怎么……” 谁知贾宝玉这一迎可不要紧,抬尸体的衙役本就紧张,眼见有贵人迎上来,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慌乱中那门板晃了几晃,竟轱辘一声,滚出个血淋淋的人头来! 第68章 片言解童心 【这章半天想不出个合适的名字,只好随便起一个算了。】 眼瞧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掉了出来,贾宝玉脚步一顿,下意识的定睛望去。 却只见一颗烧焦了半边的人头‘仰躺’在地上,那满是污血腐肉的断颈之中,又探出一根乳白色的气管,正随着初春的寒风轻轻摇曳,恍似在向他招手致意一般! “嗬……嗬嗬……” 贾宝玉两只眼睛顿时就直了,嘴里‘嗬嗬’闷叫了几声,木桩子似的向后便倒——他身后便是石头台阶,真要摔个结结实实,说不得便连脑浆子都能磕出来! 幸亏孙绍宗眼见那人头落地,便知不妙,忙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了近前,一把将贾宝玉抄住,这才没让他落个肝脑涂地的下场。 刚扶正了贾宝玉,便听他嘴里那‘嗬嗬’的闷声,已经转成了‘咔咔’的乱咬,孙绍宗立刻扯下他腰间的香囊,又捏开嘴巴,硬生生将香囊塞了进去。 这么做,一来是防止贾宝玉咬到舌头,二来这香囊里放的都是提神醒脑的中药,正对他此时的症状。 等确定贾宝玉暂时不会有旁的危险,孙绍宗这才回头呵斥道:“都傻愣着干嘛?!还不快把尸体收敛好,放进棺材里面!” 几个衙役如蒙大赦,慌忙捡起人头塞回被单里,又小心翼翼的抬起木板,匆匆的下了台阶。 此时贾琏才终于壮着胆子凑到了近前,眼瞧着宝玉四肢抽搐两眼泛白,顿时急的跺脚乱嚷:“宝玉?宝玉!说不让你逞强,你非得……宝玉!你倒是睁开眼,应哥哥一声啊!” 嚷了半响,他才发现孙绍宗一直在搓揉宝玉的胸口和人中,不由奇道:“二郎,你莫非还懂得医术不成?” 医术当然谈不上,但孙绍宗干了十几年刑警,多多少少还是懂一些急救手段的。 不多时,便见贾宝玉在他这番揉搓下悠悠醒转,茫然四顾,眼睛里却找不到丝毫的焦点。 孙绍宗忙从他嘴里扯出那香囊,又竖起三根手指问道:“告诉我这是几!” 宝玉盯着他的手指愣怔了半响,目光中才渐渐泛起些神采来,虚弱的道:“这是三……三根手指。” 孙绍宗登时松了一口气,把他交给兴儿、昭儿扶着,笑着交代道:“既然还能识数,就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回去之后找大夫开些益气安神的汤药,身边儿昼夜别离人伺候就成。” 贾琏也把一颗心放回了肚中,先没口子的谢过孙绍宗,随即把脸一板,吩咐隆儿去大兴县衙借了马车,将宝玉护送回府好生医治、安养。 谁知等隆儿借来了马车,那贾宝玉稍稍缓过劲来,竟是说什么也不肯上车,只说自己在姐妹们面前夸下了海口,定要亲自将这‘智能儿’收敛安葬了,否则那好意思回府见人? 贾琏表示要替他料理丧事,贾宝玉却仍是执拗不肯,又说些‘绝不拖累旁人’的浑话,直气的贾琏跳脚不已,偏又拿他没什么办法。 眼见这兄弟二人在县衙前僵持不下,引得围观路人越聚越多,孙绍宗暗自叹了口气,只得又出面笑道:“宝玉兄弟既然已经买好了棺材,又请了哭灵送葬的、看风水的、做法事的,这丧事岂不是已经处理的井井有条了么?二哥又何必抢他的功劳?” 贾琏、宝玉二人闻言都是一愣,便听孙绍宗又道:“常言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只要能将身边的下人如臂指使,是在义庄坐镇、还是在贾府遥控,又有什么区别可言?宝兄弟尽管回府修养,只需吩咐下面人有什么为难处,再寻你解决也便是了。” 这一番话,将料理丧事的主动权又归在了贾宝玉名下,倒让宝玉有些意动起来。 只是…… 方才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了那么大的糗,如今巴巴的回府,面子上总还是有些过不去。 正进退两难,便听孙绍宗又哈哈笑道:“往日里总觉得宝玉兄弟生的柔弱,不像是有个担当的,可今儿的表现却是让哥哥我另眼相看——等闲十几岁的少年,见了那血淋淋的人头,少不得便连靴子都尿湿了,宝玉兄弟却只是略一失神,便又惦记起了给朋友送葬发丧的事儿,称得上是有情有义有担当!” 说着,他伸手在贾宝玉肩膀上拍了拍,正色道:“旁的不多说了,等兄弟养好了身子,不妨来我府里喝上几杯!” 贾宝玉被他这一拍,顿时觉得骨头都轻了二两,脸色更是从苍白转到了赤红——不过这赤红里除了七分激动,还有三分的羞惭,因为他虽然没尿到靴子里,但棉裤里却还是湿了好大一片,只是下面穿得太厚,一时没能浸透而已。 不过这等丢脸的秘密,贾宝玉自然不会主动公布。 就见他一拱手,也装出副豪气干云的模样,道:“既是孙二哥相邀,敢不从命?!” 啧~ 对付熊孩子,果然还是要靠一个‘哄’字。 只要把对了他们的脉,倔驴也能忽悠成哈巴狗! ——分割线—— 却说送走了一口一个‘孙二哥’的贾宝玉,孙绍宗看看天色已然不早,便也催马回了自家府邸。 到了孙府左近,就见门口候着十几个仆役,看到他骑马返回,便都欢呼雀跃的乱叫起来: “二爷回府了!” “二爷穿着斗牛服回来了!” “二爷……” 又有人拿杆子挑了爆竹,在那街道中央噼里啪啦的放了起来——看那长长一串没头没尾的,也不知是多少挂鞭炮接在了一处。 这倒并不出孙绍宗的预料,‘斗牛服’一年也赐不下几件,这次又是破格赏给了他这个六品通判,以自己那便宜大哥的性子,不热热闹闹庆祝一回才怪呢。 等他甩蹬下马,少不得又有一批一批的下人上前道贺。 孙绍宗却只选那有头有脸的稍稍回应了一下,便径自进了府里。 刚跨过门槛,便听里面传出一阵哈哈大笑,紧接着便见孙绍祖美滋滋的迎了出来,一把将弟弟揽在怀里,拍着后背得意道:“好兄弟,今儿可是又给哥哥长脸了!” 说着,后退了两步,上上下下打量了孙绍宗半响,嘴里啧啧赞道:“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等老子那三品指挥使的差事弄成了,也搞这么一件穿穿!” 他这话,倒让孙绍宗记起一桩心事来。 最近这便宜大哥为了能往上挪一挪,满大街当散财童子,单孙绍宗知道的花销就不下三、四万两银子! 可他一个半路才袭爵的破落户,却哪里来的这许多家产?! 第69章 中山狼智珠在握、贾青天语重心长 府门前人多嘴杂的,实在不方便发问。 于是孙绍宗便忍着疑虑,与便宜大哥把手言欢笑闹了一场。 直到进了内厅,又借故挥退了所有的下人,他这才收敛了笑意,开门见山的问道:“大哥,咱们家原本什么模样,这四九城里怕是没几个不晓得的,如今你袭爵不过七八年光景,就这般泼水似的大撒银子——传出去怕是有些不妥吧?” “不妥?” 孙绍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便满不在乎的笑道:“放心吧,咱家这钱都是明明白白赚来的,莫说是有人嚼舌根子,就算户部清吏司找上门,老子也一样坦坦荡荡!” 说完,见孙绍宗犹存疑色,他便将这份家当的来历,简单的讲了一遍。 却原来四年前,孙绍祖的某个结拜兄弟,跟着九省都检点王太尉【王子腾】去了南方清缴海患,司掌两广沿海缉私捕盗事宜。 鉴于此时两广刚刚开发不久,尚处于蛮荒所在,为了避免边军心怀不满玩忽懈怠,王子腾特地请了旨意,允许两广水师将缴获贼赃中的一成,自行发卖以充军资。 那普通的货物,两广水师都是直接就地发卖了事,但一些稀罕的‘洋落’,卖给当地土著却着实不怎么划算。 因此孙绍祖那结拜兄弟,干脆就把收集起来的稀罕物件,装了满满一船送到京城,托孙绍祖进行发卖。 孙绍祖初时还觉得是个麻烦,谁知短短三天时间,这些‘洋落’便被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哄抢一空,足足卖了六万多两银子,他作为‘中人’,也分了四千多两的红利。 经此一役,两边都觉得是个买卖,于是此后每隔三五个月,两广那边就会运些稀罕物件过来,由孙绍祖在京中发卖,而且规模是一次比一次大。 到了去年秋天,整整十三条大船浩浩荡荡的从两广赶来,单只这一回,孙绍祖就赚了六万两之巨! “大哥。” 听到这里,孙绍宗不由皱眉道:“先前小打小闹时也便罢了,这价值百多万两的东西,你真相信都是他们的战利品?” “当然不可能!” 孙绍祖哈哈一笑,得意洋洋的显摆着:“所以做完去年秋天那一单买卖,我就把这烫手的山芋献给了忠顺王府——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敢跟北静王的大舅哥,去争这指挥使的肥缺儿?” 怪不得当初那王府的周管事,说他常去王府公干呢,却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见便宜大哥没有被白花花的银子蒙住双眼,反而借机搭上了忠顺王府这条粗腿,孙绍宗总算放下心里的担忧。 不过…… 这忠顺王又是贩卖‘官盐’,又是包销‘战利品’的,是不是把手伸的太长了些? 就算他是皇帝一母同胞的兄弟,如此公然挖朝廷墙角,也实在有些过头了。 他不会哪天突然垮了台,反而连累到孙家吧? 孙绍祖听了这番质疑,却是神秘的一笑:“伸的长是没错,可这手却未必是他自己的。” 说着,他警惕的出门张望了几眼,确定无人偷听之后,这才又回到厅里,压低声音道:“太上皇禅位之后,对朝中政务一概不理,只两样东西始终不肯松手,一曰财权、二曰兵权!” “故此当今陛下这手心里,着实有些发虚啊!” 看着便宜大哥那一脸的意味深长,孙绍宗心下顿时恍然,感情这忠顺王竟是皇帝的白手套,怪不得行事如此肆无忌惮! 而直到此时,孙绍宗也才终于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小看了这便宜大哥——林黛玉那‘熊皮狐心’四字,其实该安在他头上才对! 总之,洗脱了‘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的嫌疑,孙绍祖便命人在厅中摆下酒宴,兄弟二人开怀畅饮起来。 半当间儿,又有贾琏派人送来半根‘顶花带刺’的虎鞭,两人酒兴正酣,却那耐烦弄那什么‘五子登科’的噱头,直接喊厨子做成了烧烤。 吃得兴起,孙绍祖便命人喊来后院那些小妾助兴,说是免得辜负了这半截‘虎鞭’。 孙绍宗劝了几句,见实在遮拦不住,便忙装作不胜酒力,慌里慌张的离席而去。 只因这便宜大哥喝多了之后,就爱搞那无遮大会——他是不介意与孙绍宗分享女人,但孙绍宗却实在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啧~ 穿越者还没土著观念开放,您说这上哪说理去? ——分割线—— 有那‘五鞭’之力助兴,当晚孙绍宗与阮蓉自然又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 第二天一早,他一路打着哈欠到了府衙,就见大门外又围了许多人,当中一年轻妇人正跪在贾雨村的马车前,哭哭啼啼的倾诉着什么——那一身热孝梨花带雨的,却赫然正是昨日喊冤的胡氏。 热孝? 莫非那周良已经死了?! 孙绍宗打了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 他翻身下马,悄默声的凑到圈内,正听到贾雨村义正言辞的道:“昏官害民,竟至如斯!本府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理!胡氏,你且拿着本官的名帖去那大理寺投告——若是大理寺不肯受理,本官便去陛下面前犯言直谏!” 说着,贾雨村四十五度角向上拱了个拱手,一脸的刚正不阿蔑视强权。 那胡氏自是感激的涕泪横流,跪在地上叩头不已:“多谢青天大老爷、多谢青天大老爷!” 待下人递过贾雨村的名帖,那胡氏又千恩万谢了一番,才攥着那名帖匆匆的去了。 等那胡氏走远了,贾雨村施施然从马车下来,冲着孙绍宗拱手一笑,道:“贤弟既然早就到了,怎得躲在那里瞧我的笑话?” 笑话? 结合他昨日的言辞,方才那一幕确实有些荒诞可笑。 可听了这四周围一片赞颂之声,孙绍宗却又哪里笑的出来? 只上前默默的拱了拱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贾雨村倒是洒脱的很,拉着他在民众目送下进了府衙大门,眼瞧着左右无人,便正色道:“如何?愚兄今日虽比不得你出风头,却还不是一样落了个青天之名?” 说着,他也不等孙绍宗回应,便又道:“若这案子真牵扯到王谦头上,我如今不要这青天之名便罢——可老弟你呢?只这一条贱命,便会让你与那王谦结下死仇!” “身在官场,便该小心谨慎以稳为主,似老弟你这般剑走偏锋,却不是长久之计啊!” 面对贾雨村这番语重心长,孙绍宗只能继续沉默着。 这番话虽然三观不正,在官场上却是地道的至理名言。 只是…… 前世他都能坚持做人的底线,这特娘的穿越到了古代,难道反而要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不成? 第70章 同年聚会 约莫是受了贾雨村那番话的影响,此后一连几日孙绍宗有些倦怠,每日里瞅着那些卷宗发呆,从早到晚也批阅不了几个案子。 这期间,那草菅人命的县丞沈澹,不出意外的被革了职,不过却并没有因此负上什么刑事责任。 而且听下面官吏们议论,说是像沈澹这种情况,只要事后舍得钻营,三两年里就能重新起复——贾雨村当年被罢官之后,就是这么起复金陵知府的。 不过看那沈澹五十多岁,才混了个小小县丞的样子,未必就能拿得出这份财力与决心。 另外一件事,却当真有些出乎孙绍宗的意料。 自从那胡氏的相公死后,周达就一直请假在她家帮着料理后事,忙里忙外的不说,还贴了不少钱进去。 一开始孙绍宗还以为,他跟那周良可能是什么同宗的亲戚,后来才晓得压根没这回事,周达之所以这么里里外外的忙活,其实是看上了胡氏的贞烈,打算等到孝期一过,便将她纳为小妾。 孙绍宗特意派人打听了一下,确定周达并没有仗势欺人、逼良为妾的行为,那胡氏对这门亲事似乎也没什么抵触心理,便也由他们去了。 毕竟对这年头的普通民妇来说,再婚时还能嫁给个当官的做二奶,已经算得上是极好的归宿了。 ——分割线—— 却说二月初九这日,孙绍宗又浑浑噩噩的厮混了大半天,眼见刑名司里,也没什么要紧的差事需要他亲自处理,便懒得等到散衙【下班时间】,径自早早的回到了家中。 到了自家小院,便见阮蓉正在花厅里练习刺绣,装丝线的簸箕里已经放了好几幅半成品,显然已经练习了有一段时间了。 不过…… 看着绣绷中间那只歪脖子野鸡,孙绍宗不得不表示,阮蓉委实不是做女红的料。 “最近怎么突然想学这个了?” 顺手夺过那绣绷,扔进了簸箕里,又仔细确认阮蓉身上没有捻着绣针之类的东西,孙绍宗这才将她拦腰抱起,放到了自己腿上。 然后又用下巴摩挲着那如云如瀑的秀发,笑道:“咱们家又不是请不起针线婆子,用得着你这么临时抱佛脚么?” “那怎么能一样?” 阮蓉用后脑勺顶开他的下巴,又执拗的抓过了绣绷,嘴里嘟囔道:“以后咱们要是有了孩子,肚兜、汗巾之类的物件,总还是我亲手做的才算贴心。” 啧~ 女人闲着没事就是想得远,这都还没怀孕呢,就惦记上孩子出生以后的穿戴问题了。 见阮蓉如此执着,孙绍宗也不好继续打击她,便环着她的细腰,瞧她继续与那歪脖子野鸡作斗争。 只是被他如此抱在怀里,阮蓉却那还能专心致志的做什么女红? 一连弄错了好几针,眼瞧着那歪脖子野鸡已经有要发育出‘驼峰’的征兆,她赌气把绣绷一丢,愤愤道:“不绣了,这什么鸳鸯戏水真是麻烦死了!明儿我另学个简单的,先从花花草草绣起。” 汗~ 她要不说,孙绍宗还真瞧不出那帕子上绣的是鸳鸯戏水。 不过说到鸳鸯戏水…… 孙绍宗低头含住半片银元宝似的耳垂,吹着热气嘿嘿淫笑道:“等吃了晚饭,要不咱们一起……” “呀~光顾着学刺绣,差点忘了正事!” 谁知他这一提起晚饭,阮蓉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挣扎着下了地,从里屋取出两张请帖来,递给孙绍宗道:“这是下午送来的请帖,都是邀你去赴宴的。” 孙绍宗接过来一瞅,发现上面那张是贾府送来的,说是邀请他二月十二中午去府上小酌。 “你干妹妹过生日,怎得还给我发来了请帖?”孙绍宗有些无语的道:“这男女有别,我连后院的门都进不去,难道要隔着院墙给她祝寿?” 若是邢夫人、王夫人或者贾老太太过寿,孙绍宗作为晚辈,去荣国府恭贺一番也还说得过去,却哪有堂堂男子去给一未出阁少女拜寿的道理? 阮蓉推了他一把,娇嗔道:“什么呀,你先仔细瞧清楚那落款,这分明是荣国府的二老爷请你赴宴,跟林妹妹过生日有什么相干?” 孙绍宗定睛细看,那落款上果然写的是‘贾存周’三字。 既然是贾政出面相邀,那确实应该和黛玉过生日无关。 莫非贾政是要替儿子感谢自己? 想想却又觉得不对,以那贾宝玉平时的作风,肯定会先顾着林黛玉那头,到时候他这个正主不出场,却谈什么‘感谢’二字? 一时想不出贾政的目的,孙绍宗也懒得继续琢磨,将那请帖放到桌上,又随手掀开了第二份请帖,这张请帖里的内容可就多了,洋洋洒洒能有四、五百字,而且还是金粉沾着朱砂写成的,看着看着就噼里啪啦往下掉金渣儿。 生怕看的慢些,这封请帖就先‘自毁’了,孙绍宗忙跳过了那骈四俪六的前缀,大致将内容浏览了一遍。 看完之后,他却不觉皱起了眉头。 只因这张请帖非是以个人名义所发,而是以广德八年所有武进士的名义,邀请孙绍宗参加二月十二晚上的京城同年聚会。 所谓同年,就是同一年考上‘公务员’的意思,彼此之间也未必能有多熟悉——只不过就是刚入职的公务员们,想借个名头罗织一下关系罢了。 又因为真正的‘孙绍宗’刚中了武进士没多久,就得罪了义忠亲王,不得不远遁到茜香国避祸,与这些人就更没什么交集了。 因此孙绍宗翻遍了记忆碎片,也只大约记起了两三个名字,还死活对不上他们的长相! 参加这种全是陌生人的聚会,再加上这满帖金粉的调调,孙绍宗用屁股想,也知道场面肯定无聊又尴尬。 只是…… 如今他风头正盛,无论文职还是武勋,都算得上是那届武进士中的翘楚,若是不去露一下脸,少不得便会落下个目中无人的风评。 唉~ 说到底还是那‘关系、人情’四字作祟! 看来最近几天,要好好收集一下这些同年们的情报了,免得到时候闹出什么笑话来。 第71章 两通判席上争锋、保龄府一门双侯 三天时间一晃而逝。 到了二月十二这日,孙绍宗原本以为难熬的,是晚上那场同年聚会,谁知中午到了贾政哪里,就提前享受了一回尴尬。 当时在荣禧堂中小聚的共有四人,分别是贾政、贾雨村、孙绍宗,以及贾政的得意门生傅试——而这次贾政设宴,为的就是给将傅试引荐给二人。 听贾政介绍,这傅试原本在光禄寺担任从六品寺丞,因去年京察大计时评了个上等,如今即将擢升到顺天府,亦任六品通判一职,主管府里的钱粮赋税。 一听这介绍,孙绍宗就知道贾雨村又来了臂助强援。 要知道顺天府的通判虽然比不得堂官清贵,却是承上启下的重要节点,眼下三个通判之中,倒有两个与贾雨村有所勾连,从今往后那韩府尹怕是要寝食难安了。 贾雨村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满脸的春风拂面、志得意满,一扫未能御前扬威的阴霾。 他有心招揽,那傅试亦是刻意逢迎,因此几杯黄酒下肚,两人便已然称兄道弟起来,又借助酒兴吟了些酸溜溜的祝酒诗词,一唱一和的好不热闹。 那贾政本就是爱拽文的,掺和进去自然也是毫不费力。 可孙绍宗却哪里会什么诗词? 枯坐在酒席上当真是尴尬的紧! 若真是个莽夫,或许还察觉不出来,但孙绍宗何等精细? 只冷眼旁观半响,便看出这傅试对他颇有几分敌意,主动提起诗词一道,也是故意为之——说白了,就是不想带孙绍宗这种粗人一起玩儿。 若只他一人如此,倒也不至于让孙绍宗被冷落。 但贾雨村或许是因为两次‘苦口婆心’,都没能得到正式的回应,便也想趁机教训孙绍宗一番,好让他知道孤掌难鸣的苦处。 有这两个人把控话题,即便贾政想要照顾孙绍宗的面子,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就这般,孙绍宗孤零零枯坐良久,正琢磨着要想个什么理由脱身,却见荣国府的管家周瑞匆匆闯了进来,躬身禀报道:“二老爷,忠靖侯夫妇前来探望老太太,大老爷又正巧不在家,您看……” 贾政一听是忠靖侯史鼎来了,也顾不得许多,忙向席上众人告了声罪,匆匆的去了贾母哪边儿。 这主人一走,剩下贾雨村、傅试二人,却不好再扯什么风花雪月的酸诗。 因此贾雨村便顺势赞叹道:“这年月,似保龄侯府这般一门双侯的,也当真称得起‘异数’二字了。” 那傅试也笑着附和道:“这率师伐国之功,自然不是旁人可比——若非史令公不幸在高丽病逝,说不得咱们大周朝就又多了一门异姓王呢。” 他们说的这保龄侯府,正是贾府老太太的娘家,原本是开国的侯爵,论地位远逊于宁、荣二府。 但到了如今,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才不过是个一等将军,保龄侯府却是一门双侯,除了祖上传下来的保龄侯,还多了个忠靖侯的爵位,成了朝中少有的异数。 要说起史家这一门双侯的来历,倒还和孙家有些干系。 约莫在十六年前,当时的大周皇帝,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因高丽国屡屡犯边,劫掠大周的子民,一怒之下发兵二十万征讨高丽。 当时孙绍宗的便宜老子因为武勇过人,被任命为大军先锋,满以为能建功立业、大展宏图,谁知这一战竟是全军覆没的惨败,二十万大军最后能逃过鸭绿江只有区区三万人! 孙绍宗的便宜老子倒还算幸运,混在了这三万人之中——可惜他逃过了高丽人的追杀,却没能逃过皇帝的怒火,被勒令在鸭绿江边自尽,以谢天下。 孙家也因此衰败下来,甚至一度要靠向亲朋故旧打秋风维持生计。 五年之后,大周再次兴兵讨伐高丽,而这次统帅大军的,正是保龄侯的嫡长孙史珏。 在史珏的英明指挥下,高丽国一败再败,先是丢了国都,后来干脆连国王全族都被手下将领所杀,把人头献给大周做了礼物。 原本依照太上皇的意思,是想彻底抹平高丽国,直接划分成大周的郡县。 可惜就在大周兵马高歌猛进之际,史珏却突然染了疫症,一时无法再继续指挥作战。 无奈,朝廷只得接受了让高丽降将建立朝鲜藩国,向大周俯首称臣的备选条件。 几乎就在朝鲜建国的同时,史珏也因病溘然长逝,死在了异国他乡。 按照他生前立下的功劳,封王或许勉强了些,但一个国公肯定是跑不了的。 可偏偏史珏膝下只留有一女名唤湘云——这便让朝廷犯了难。 正不知该如何处置,史珏的两个弟弟史鼐、史鼎一咬牙,把全部家产都捐了出来,请朝廷用来抚恤战死的将士们。 如此一来,朝廷便干脆顺水推舟,先让老二史鼐袭了保龄侯的爵位,又封老三史鼎为忠靖侯,算是偿了史珏的功劳。 这之后,太上皇自觉功德圆满,去泰山溜达了一圈,回来就把皇位禅让给了广德帝。 却说孙绍宗正有一搭无一搭的,听贾雨村、傅试二人讨论史府往事,就听门外传来一个爽朗的嗓音:“哪个是孙盛涛的幺儿?” 说着,便见一个矮壮的汉子迈步进了荣禧堂内,眼睛随便一扫,便落在了孙绍宗身上。 孙绍宗一看这架势,便知道是忠靖侯史鼎到了,忙起身见礼道:“孙绍宗见过侯爷。” 贾雨村、傅试也连忙起身见礼。 那史鼎却并不理睬旁人,又上下打量了孙绍宗几眼,口中啧啧赞道:“果然不愧是孙盛涛的种,这身段一瞧就是冲锋陷阵的材料!我最近满耳朵都是你破案的故事,今儿总算是见着真人了!” 这时贾政也从外面跟了进来,抚须笑道:“都是自家人,莫要拘束什么,坐坐坐,都坐下说话吧。” 说话间,便有仆人麻利的在贾雨村与贾政中间,又摆了一张椅子。 那史鼎也不客气,大马金刀的往上一坐,探着身子好奇的问道:“你们方才在聊些什么,莫不是在讨论最近那桩碎尸奇案?我听说那杀人魔头闯到荣国府里,还伤了三房的芹哥儿,却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这开口便问案子,倒正中孙绍宗的下怀,立刻将那碎尸案细节一一道来,只听的贾政、史鼎赞叹不已。 贾雨村毕竟看过卷宗,在旁边倒还能插上几句嘴。 那傅试却是如闻天书一般,就算偶尔试图搭话,也会被孙绍宗刻意无视掉。 最后他只得乖乖闭嘴,在那里枯坐了大半个时辰有余,心中不知将孙绍宗咒骂了几百遍,却全然忘了,这场暗战其实是他先挑起来的。 第72章 绿云罩顶尤跋扈 【十二点前还有一更。】 “这次生日宴上,林妹妹的气色瞧着倒是红润了些,听说自从练了你那套什么健身操,每日三餐也香甜了不少。” “哦。” “那寡居的大奶奶也不知为什么,对我总有些躲躲闪闪的——你说她不会是瞧不起我吧?” “喔。” 从荣国府出来,孙绍宗枕在阮蓉腿上,满心琢磨的都是晚上那场聚会,对阮蓉的唠叨,自然也就左耳朵出右耳朵进,只有一搭无一搭的胡乱应着。 要说这世上的事儿,还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广德八年录取的武进士共计一百二七人,张榜至今也不过才一年零七个月,却已然出了好些个‘能人’:贪污军粮的、投靠倭寇的、激起民变的、**良家妇女的…… 一年半挂零,落马的就有十几人之多,被判斩立决的也有四个,绝对堪称是历届武举之最! 当然,这其中也不是没有正面人物,譬如一甲第二名的榜眼许泰,因转成文职做了东南沿海某县的县令,去年秋天遇到倭寇上岸劫掠时,亲自率领民壮击退倭寇,杀伤俘获真倭十七人、假倭百余人、缴获战船三艘。 许泰因此而名声大噪,如今已然升任从五品知州,成为了同届之中官阶最高的一个【因为低级武职实在不怎么值钱,与文官做比较时,向来要先减去一、二等再做计较】。 不过要论起实权来,许泰这个知州却只能屈居第二。 公认实权第一的,不是状元、不是探花、更不是孙绍宗这个‘神断通判’,而是当初的二甲第九名朱鹏——同样迁转文职的他,如今在户部担任八品照磨一职。 若是单论官阶,这户部照磨自然远不如知州。 但户部照磨所直接由尚书领导,手中更是掌握着户部上下功过考评、账目审计的权利,妥妥的位卑而权重——通过对户部各省清吏司的节制,甚至能把影响力辐射到全国上下。 一般情况下,莫说是武进士迁转文职,就算是正儿八经的文进士,没点关系也甭想惦记这个位置。 而这朱鹏之所以能出任户部照磨,全因他在待选官职时,娶了吏部尚书张光祖的独生女为妻——得了‘天官’的青睐,弄个位卑权重的官职,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也正因此,如今京城里的同年不论文武,几乎都以这朱鹏为尊,就连这次所谓的同年聚会,也是他一手操办起来的。 不过…… 有传言说,那位尚书千金平日惯爱与男仆厮混,没出嫁便已然身怀六甲,因此才不得不退掉原本的婚约,‘便宜’了没什么背景的朱鹏。 却说孙绍宗正琢磨着,朱照磨头上那顶官帽到底是不是‘原谅色’的,忽然被两只纤纤玉指捏住耳朵,不痛不痒的旋转了九十度。 “哎呦~别、别别别,再拧就掉下来了!” 孙绍宗夸张的叫了一声,抬头迎上阮蓉那不满的目光,嘿笑道:“怎么了这是,我哪里又得罪夫人了?” “我可不是什么夫人。” 阮蓉樱桃小嘴儿一撅,手上却是立刻放开了孙绍宗的耳朵,顺势又在他额头戳了一指头,问道:“那史家妹妹,你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什么史家妹妹?” 见孙绍宗一脸茫然之色,阮蓉只好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却原来中午为林黛玉庆生时,那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亦曾到场祝贺,听说这里边还有孙绍宗的姨娘,便特地把阮蓉叫到跟前,东拉西扯的打听了一堆孙府的情况。 说到这里,阮蓉略有些醋意的道:“瞧她那样子,十成是想把侄女许给你!” 瞧这拈酸吃醋的小模样,孙绍宗忙伸手揽住了阮蓉的香肩,打算说几句体己的话宽慰一下。 谁知还不等他开口,阮蓉便又幽幽一叹:“左右你是要娶一个正室进门的,那湘云妹妹瞧着倒是个憨直开朗的,若真能嫁过来,倒也少了许多麻烦。” 这么一说,孙绍宗倒也真有几分意动,史家这一门双侯虽然都没什么实权,可拿到官场上,却也是一张响当当的名帖。 再说史珏在军中门生故旧不少,如今也都掌了实权…… 想到这里,他不由好奇的探询道:“那史湘云生的怎样?比……比琏二嫂子如何?” “这个嘛……” 阮蓉认真的思索了片刻,方道:“如今湘云妹妹毕竟还没长开,自然比不得二奶奶妖娆妩媚,但看得出她也是个美人坯子,以后未必……” “等等!” 不等阮蓉说完,孙绍宗就已然变了脸色,纠结道:“没有长开是什么意思?她今年几岁了?” “约莫比黛玉小了几个月,如今还没满十二岁。” 我去~ 孙绍宗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倒头又枕回了阮蓉腿上,无力的道:“这么丁点大,要猴年马月才能娶回家做老婆?” “怎么?” 阮蓉故作不满的质问道:“老爷急着要娶夫人过门?” “怎么可能!我只是……” 孙绍宗正待分辨,却忽觉身下马车一震,缓缓的停了下来。 这么快就到家了? 正疑惑间,便听外面传来一个趾高气昂的声音:“前面可是邵宗兄的车架?” 孙绍宗挑开车帘探头张望,却只见马车前打横拦着五、六骑,为首一人生的高大俊朗,手里拎着条鎏金哨鞭,懒洋洋的坐在马上,斜藐着马车,满面的桀骜不逊之色。 这又是什么鸟人? 孙绍宗正自看的皱眉,就听那厮哈哈假笑数声,语带揶揄的道:“邵宗兄贵人多忘事,八成是认不得我朱鹏了吧?” 朱鹏? 孙绍宗瞅瞅他头上那大红簪缨,自动将其脑补成了惨绿色,同时伸手在车辕上一按,利落的跳下马车,拱手笑道:“朱兄这满身的富贵逼人,我自然不敢胡乱攀认——却不知朱兄拦住我车架,究竟有何指教?” 那朱鹏在马上大刺刺的回了个礼,这才翻身下马,吊儿郎当的道:“指教谈不上,孙兄乃是今日的主宾,去的晚了怕是不太合适,因此我这做东的便特意先来迎上一迎——既然正巧在半路上撞见,不如咱们这便动身如何?” 正巧? 看这厮来的方向,就知道丫已经去过孙府,然后特地在这必经之路上等着,哪来的什么‘巧合’可言? 眼下距离聚会开始,少说也还有个把时辰,孙绍宗可没兴趣陪这种混不吝的鸟人去酒楼暖场。 于是便不咸不淡的推拒道:“朱兄美意,兄弟原本是该从命的,只是我车中尚有女眷,怕是不方便……” 谁知话还未说完,那朱鹏便两眼放光的脱口问道:“这车中的女眷,可是孙兄从茜香国带回来的红发美妾?” 这话若是熟悉的朋友倒还罢了,却如何是他能问的? 因此孙绍宗的脸色顿时便沉了下来,那朱鹏也自知失言,却并不道歉,反倒哈哈一笑而过,又指着身后道:“孙兄尽可让女眷回府,我这里腾出一匹好马,给孙兄代步便是。” 见这厮如此夹缠不清,孙绍宗心下恼怒,沉着脸径自从他身边绕过,向着那些随从走去。 其中一个健仆忙翻身下马,将缰绳送到了孙绍宗面前,嘴里道:“孙大人,您骑我这匹得了。” 孙绍宗却是理也不理,双手往那马背上一搭,然后猛地发力往下一压! “咴儿~!!!” 便只听那青骢马惨嘶一声,屈膝跪倒在地,好半响都直不起腰板! 孙绍宗又单手轻轻一推,旁边那匹大黑马便蹬蹬蹬横移了几步,噗通一声连人带马倒在了路旁。 在几个随从呆滞的目光中,孙绍宗回身冲朱鹏拱了拱手,笑道:“我这身子骨沉的紧,孙兄这几匹马怕是驼不动我,还是容我回府换了坐骑,再去赴宴也不迟。” 说着,又自顾自的上了车,扬长而去。 目送马车消失在街口,朱鹏这才终于回过神来,看看那依旧直不起腰来的青骢马,不由喃喃道:“这厮莫不是在茜香国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然怎得力气比两年前大了这许多?” 第73章 同年聚会毒杀事件【上】 其实不仅朱鹏有此疑问,便宜大哥孙绍祖也早就发现,孙绍宗在茜香国这一年多里,力气足足翻了两倍有余! 这显然不能用‘身体发育’的理由来解释。 孙绍宗暗自回忆了许久,却始终不得要领,最后也只能将其归咎为穿越者特有的福利——比起那些能跨时代召唤猛将,或者干脆把所有一切数据化的金手指,他多出这点力气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闲话少提。 孙绍宗回到家中,胡乱消磨了半个多时辰,眼见那同年聚会也差不多要开始了,这才在阮蓉‘多吃菜、少喝酒’的叮咛中,动身前往位于外城的同福酒家。 要说这家酒楼虽也是小有名气,却还算不得业内顶尖一流,之所以会选择在此聚餐,不过是因为这同福酒家,乃是二甲第四名王炳贤家中的产业。 当初就因为是商户出身,王炳贤一度还曾受了歧视,迁转成文职后,足足待选了半年多也没能补上实缺,最后还是托了朱鹏的关系,才在太仆寺下辖的典牧署,补了个八品署令。 这什么署令,说白了其实就是给朝廷放马的‘弼马温’,但王炳贤还是感激不已,从此做了朱鹏的门下走狗。 一路无话。 却说孙绍宗到了那同福酒家门外,便见二楼栏杆上,高高挑起两个硕大的灯笼,上写‘高朋满座’四字——这是包场的意思,外客见了,便知道今儿是非请莫入。 孙绍宗赶到的时候,门前正有几个汉子在互相攀谈,眼见是他到了,纷纷都迎上来‘年兄’‘年弟’的招呼着。 因是武进士们同年聚会,在场个顶个都是彪形大汉,便是个头稍逊些的,也称得起‘矮壮’二字。 孙绍宗置身其中,倒比平日显得自在些,他胡乱记下几个人名,发现这些人多是在巡防营、城防营、或者神机营担任武职的,转为文职的仅有那王炳贤一人。 但在门前主事的却不是王炳贤,而是一个名唤朱鹄的从六品副尉。 孙绍宗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一下,才晓得这朱鹄原来是朱鹏的堂兄。 不过比起那满脑袋‘原谅色’的朱鹏,这朱鹄显然会做人多了,举止言谈都透着几分从容气度,虽然主要招呼的是孙绍宗,却也并未因此冷落旁人。 众人又谈笑了几句,朱鹄便打了个罗圈揖,笑道:“诸位年兄,舍弟早在里面候着,不如咱们进去再聊如何?” 众人自然都轰然应诺,又你推我让了一番,最终还是孙绍宗与朱鹄走在了最前面。 “孙兄。” 那朱鹄与孙绍宗并肩而行,却又压低声音道:“适才舍弟多有得罪,还请看在都是一榜同年的份上,莫要与他计较。” 孙绍宗打着哈哈敷衍道:“我那敢同令弟计较?万一因此开罪了天官大人,以后还要不要前程了?” 说是这么说,但孙绍宗心中其实并不怎么在意那朱鹏,毕竟得了斗牛服之后,他也称得上是‘简在帝心’的人物了,就算是堂堂的吏部尚书,也不敢为了帮女婿争风吃醋,便刻意打压他。 朱鹄显然也明白这一点,闻言苦笑了数声,又压低声音道:“其实舍弟本不是这般张扬的性子,只是最近这段时间……唉,他也是心中积郁,才……还请孙兄多多包涵体谅。” 朱鹄虽是连续两次欲言又止,但孙绍宗却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无非是朱鹏做了绿帽背锅侠,心里苦又不敢说出来,便在这沉默中渐渐的变态起来。 只是…… 这绿帽子又不是孙绍宗给他戴上去的,凭啥就要‘原谅’他的傲慢无礼? 因此孙绍宗也只是一笑,并未搭他的话茬。 那朱鹄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有一人斜下里闯将出来,含胸低头的,险些便与朱鹄撞个满怀。 “姜云鹤?” 朱鹄站住了脚步,狐疑的打量着那人道:“你怎得也在这里?” 听到这‘姜云鹤’三字,孙绍宗也忙好奇的打量了对方几眼,只因这姜云鹤正是三个落马的文职之一,据说是做知县的时候被下面文吏给坑了,在牢里足足关了半年多才放出来。 看他如今瘦的只剩下一身骨架,就知道当初在牢里没少受罪。 那姜云鹤躲闪着众人的目光,缩着脖子嗫嚅道:“是朱大人给我下的请帖,我……我虽然被革了职,但进士的功名却还在。” 他虽然说的断断续续,丝毫没有底气可言,但这番话却并非没有道理——同年聚会又没规定必须是现任官员才能参加,他身为广德八年的武进士,出现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考虑到他是被人坑了,并不是真正的贪官污吏,孙绍宗心下倒生出些同情来,于是便笑道:“既然是同年聚会,姜兄自然有资格参加。” 他这话分明是替姜云鹤解围,谁知那姜云鹤却并不怎么领情,只对朱鹄露出个僵硬的笑容,便匆匆的闪到了角落里。 “唉~!” 朱鹄看着他佝偻的背影,重重的叹了口气,又压低声音道:“这姜云鹤最近正托舍弟谋求起复,只是舍弟哪里……唉~!” 这厮总是说半截让人去猜,也不知是怎么养成的毛病! 孙绍宗正犹豫要不要追问究竟,便听前面大厅里传来了熟悉又刺耳的声音:“孙兄可算是到了,来来来、快来这边落座,我可是给你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呢!” 这嚣张的腔调,自然非那朱鹏莫属。 孙绍宗循声望去,便见他大马金刀的坐在正中一席的主位上,周遭几张桌子上的同年,纷纷起身向孙绍宗见礼,只他一人在哪里纹丝不动。 孙绍宗好歹也是从五品骑都副尉、兼正六品通判,无论文武官职,都是在坐众人里的翘楚,私下里也倒罢了,如今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竟还是这般目无尊卑的做派,实在是跋扈之极! 孙绍宗哈哈一笑,上前向众人还礼之后,却径自坐到了旁边的桌子上,悠然自若的道:“今天既然是同年聚会,自然与官场尊卑无关,大家只论年齿便罢,这主位还是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年兄去坐,才算合适。” 这番话既摆明了不给朱鹏面子,却又说的滴水不漏,不落一丝的把柄,与那朱鹏的肆意乖张形成了鲜明对比。 只这一番话,众人便在心中将他与朱鹏分出了高下。 于是有那胆气足的,便也坐到了孙绍宗席上。 不过碍于朱鹏那便宜岳父,敢于不给他面子的,毕竟还是少数。 因此孙绍宗席上只稀稀落落的坐了六、七人,其中倒有大半是巡防营出身,远不及朱鹏席上热闹。 那朱鹏的脸色这才又和缓了些,嘿嘿笑道:“邵宗兄果然不是旁人可比,也罢,待会我给你准备的大惊喜出现时,你可千万要瞪大眼睛瞧仔细了,莫要让我失望才好。” 这厮先后两次提到什么‘大惊喜’,倒真让孙绍宗有些好奇起来。 正琢磨着他这‘大惊喜’究竟会是什么,便见伙计们捧来了酒坛酒碗,分别放在了五张圆桌上。 那朱鹏却一改方才的倨傲,站起来主动将酒碗分了,又捧着酒坛挨个倒满,最后举起自己的酒碗朗声道:“诸位年兄,为今日贺,先满饮此杯!” 说着,用左手袖子掩着,仰头便干了那一碗米酒。 众人见状,忙也都轰然应诺,举起酒碗狂饮起来。 孙绍宗自然也不好例外,仰头将那绍兴黄酒倒进嘴里,还来不及下咽,忽听当啷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朱鹏凄厉的尖叫:“酒……酒里有毒!” 噗~! 孙绍宗张嘴便喷了满桌,转头望向主席,却见朱鹏已经踉跄着软倒在地。 “三弟、三弟?三弟?!” 朱鹄抱着他的肩膀喊了几声,随即便缓缓的回头,满面苍白的颤声道:“他……他死了!” 我了个去~ 这不会就是丫说的‘大惊喜’吧?! 第74章 同年聚会毒杀事件【上】 “大家不要慌,尽量留在原地不要乱动,以免破坏了现场的证据!坐在门口的几位年兄,劳烦把外面的家仆们都喊进来,让他们看住这家酒楼上下的所有人等,免得被那凶手逃了!” 虽说两世以来,孙绍宗也是头一次遇到有人在自己面前中毒身亡的情况,但过硬的专业素质,还是让他第一时间站出来,控制住了现场。 遇到这种突发状况,人往往会产生盲从心理,更何况朱鹏这一死,现场本就应该以孙绍宗为尊,因此众人大多都依言行事。 只是朱鹏桌上几个,却实在难以冷静下来,有的抠喉咙干呕,想要把喝下去的酒水吐出来;有的激动的扯住王炳贤,逼问他为何要用毒酒宴客! “放心吧,酒里应该没有毒。” 孙绍宗一边向着尸体走去,一边‘宽慰’道:“如果是酒里下了毒,你们这桌上的人,现在至少也应该死了一多半才对。” 说着,也不管那些人都是什么反应,径自蹲在朱鹏的尸体旁,小心的检查起来。 只见这朱鹏双眼瞳孔紧缩,全身肌肉紧绷,四肢有剧烈扭曲抽搐过的痕迹、嘴角还有少量乳白色泡沫状呕吐物…… 从这种种迹象来看,他的确是死于剧毒,至于是什么类别的毒素,就不是单凭一双肉眼就能分辨出来的了。 另外,朱鹏的面部表情极为扭曲,除了急性窒息的原因之外,惶恐惊惧、难以置信的情绪也是溢于言表。 显然这个‘大惊喜’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因此他是‘自杀’的可能性,就变得极其微弱了。 再就是朱鹏胸前和左手袖子里,都撒了不少的酒水,似乎他喝到一半,就已经出现了中毒反应,因此失手将剩下毒酒撒在了身上。 初步检查完尸体的状况,孙绍宗又从桌裙【套在餐桌边缘的丝绸装饰物】上扯下一条,小心翼翼的捡起两块酒碗碎片,放在烛台旁细细打量,发现那碗底隐约黏着些乳白色的胶状残留物。 他让朱鹄捧了酒坛,往那碎片上又倒了些米酒,稍稍晃了晃,便见那乳白色残留物又化开了大半。 见此情景,孙绍宗却是愈发皱紧了眉头。 “孙兄。” 朱鹄关切的问道:“你可是瞧出了什么端倪?舍弟究竟是被何人所害?!” 众人也都伸长了脖子、支起耳朵,等着听孙绍宗如何回答。 便见孙绍宗眉头不展,微微摇头道:“凶手是何人,眼下我还难以判断——不过毒药应该是下在酒碗里的,因为这种毒药能迅速溶解在酒水当中,如果是下在别处,碗底根本不可能留下毒药残渣。” “下在酒碗里的……” 朱鹄将这话重复了一遍,忽然上前一把扯住了王炳贤的衣领,咬牙切齿的质问道:“王炳贤,是不是你干的?!你早就对我家三弟心怀怨恨,再说这酒楼就是你家开的,除了你,还有谁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 “朱……朱朱朱兄莫要血口喷人!” 那王炳贤只慌的手足乱颤,目光不断游移、口中亦是吞吞吐吐:“我……我何曾……我何曾对朱鹏心怀怨恨?” 只这慌乱的样子,在场便有一多半人对他产生了怀疑。 “何曾心怀怨恨?” 那朱鹄见状,自然也是愈发的恼怒起来,也顾不得再隐瞒什么了,愤愤道:“他当日在你家借酒装疯,强行侮辱了你的结发妻子,你敢说你心里不恨他?!” 此言一出,场上众人皆是哗然中又带了些恍然——有这等不共戴天之仇,也难怪王炳贤会下毒杀掉朱鹏了! “我……我是恨他不假,可我真的没有下毒啊!” 王炳贤慌张的叫嚷着,却哪有人肯听他分辨? 只听朱鹄切齿冷笑道:“是不是你下毒害了舍弟,只需将后厨之人唤来一问便知!” 说着,向朱家的仆役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仆役立刻去到了后厨,将早就被看管起来的厨师、杂役、以及上酒的伙计,全都带到了大厅之中。 朱鹄冷森森的挨个扫了一遍,只瞧的那些人个个噤若寒蝉,这才猛地喝问道:“主席上的酒碗,是谁端过来的?” 噗通~ 一个店伙计立刻跪倒在地,慌张的叫道:“小人冤枉啊!小人是与其它人一起去后厨端的酒坛、酒碗,众目睽睽之下,哪有机会在碗里下毒?!” 这店伙计的分辩,倒比那王炳贤清晰有条理了许多。 不过人群中立刻有人驳斥道:“你或许是半路上,趁其它人不备下的毒!当时乱糟糟的,谁会注意到你路上做了什么手脚?!” 众人闻言,都是深以为然。 那朱鹄的脸色便又阴沉了几分,正待喝问他是不是受了王炳贤的指使。 那店伙计却又急忙分辨道:“冤枉啊大人!那酒坛少说也有十几斤的分量,再加上每桌十五个酒碗,小人双手捧着木托已然时分吃力,如何能腾出手来下毒?!” 因是武人聚会,酒壶什么的压根就没准备,都是直接上的十斤装酒坛,再加上木托和酒碗的分量,怕是都超过二十斤了。 尤其酒坛和酒碗难以掌握平衡,确实不太可能在半路上腾出手脚,偷偷给朱鹏碗里下毒。 众人正默然思索间,那机灵的伙计却似乎想起了什么,忙不迭的道:“诸位大人,小人知道是谁下的毒了!” 说着,爬起来向王炳贤的贴身小厮一指:“是他、肯定是他!少东家把后厨所有人喊出来训话的时候,我亲眼瞧见他偷偷混进了后厨!” 那小厮登时面色大变,忙也喊冤道:“你莫要血口喷人,是大爷让我去后厨门口守着,看有谁会偷偷溜进后厨!我当时压根就没进去,怎么可能在碗里下毒?!” 这案情当真是峰回路转! 众人又把目光集中到了王炳贤身上,却见他面色数变之后,终于咬牙道:“没错,确实是我让他去门口守着的!因为几天前,我突然接到一封匿名信,上面说只要我肯在当日,把厨房里的人都喊出来,就会有人趁机教训一下朱鹏!” 说到这里,他忙又替自己分辨道:“我可不知道那人会下毒,还以为他只是想整治一下朱鹏呢!” 朱鹄却并不理会他的分辨,只是拧眉等着先前那小厮,问道:“你说你当时守在门口,那你可曾看到有人混入其中?” “有的、有的!小人确实看到一人鬼鬼祟祟的进了厨房!” 那小厮说着,垫着脚在人群里一阵踅摸,忽然惊喜的指着角落里某人大叫道:“是他、就是他!我亲眼看到他偷偷进了后厨,肯定是他下的毒!” 第75章 同年聚会毒杀事件【中】 【2000字断不开章,只好3000一章了。】 众人顺着那小厮的指引望去,只见西南一席的末座上,一个身形枯瘦、脊背佝偻的男子,正极力缩在旁人的阴影之下。 “姜云鹤?怎么会是你?!” 看清那人的样子,朱鹄不由脱口质问道:“我家三弟如今正为你起复之事奔波,你却为何要下毒害他?!” “哈……哈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便听那姜云鹤凄然狂笑起来:“起复?奔波?哈哈哈……我呸~!当初老子是瞎了狗眼,才信了这王八蛋的鬼话,结果被他骗的倾家荡产不说,竟然还莫名其妙的背了一屁股烂债!” “前几天我去找他讨说法,他竟然连面都不肯露,只让下人给了我一吊铜钱,说是‘我这些天扮小丑逗他开心的赏钱’!” “这还不算,他竟还惦记上了我那一对儿女,要收入房中做个玩物啊!” “哈……哈哈……没错,是我在他酒碗里下了毒,可那也是他自找的!他该死、他特娘早就该死了!” 他咆哮着、嘶吼着,那一直佝偻的身板也渐渐挺了起来,众人也是此时才发现,这片刻前还暮气沉沉的男人,竟也是个宽肩细腰、身高八尺的昂藏汉子! 想想这姜云鹤也够倒霉的,苦练武艺多年,好不容易混了个一官半职,结果下属坑进了大牢,接着又被同年骗走了所有积蓄,还莫名其妙背上了一堆烂账——这种事儿换到谁身上,怕也忍不住要报复一下吧? 因此众人便都是默然以对,便连那朱鹄,一时也不知该不该上前替朱鹏讨回‘公道’。 “原来是你下的毒!” 这时却有一人上前指着姜云鹏的鼻子,怒斥道:“你要杀朱鹏,尽管动手便是,为何要牵扯我身上?!” 这人不是别个,却正是那王炳贤。 众人闻言,这才想起了‘匿名信’的事儿,看来这王炳贤果然是被人利用了。 “哈……” 却听姜云鹤怪笑一声,斜藐着王炳贤,满面不屑的道:“王炳贤,你这厮倒还真会恶人先告状!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写满字的帕子,猛地抛向了王炳贤。 王炳贤正想接在手中,却被朱鹄抢先一步抓过那张帕子,从头到尾的诵读了一遍。 却原来这也是一封匿名信,上面满篇激愤之词,先是将那朱鹏痛骂了一通,接着又透露说,朱鹏正在觊觎姜云鹤的双生儿女,打算借讨债人之手,将这对儿只有七岁大的姐弟收入房中做个玩物! 后面话锋一转,那匿名人又表示希望能和姜云鹤一起动手,除掉禽兽不如的朱鹏,并且随信附赠了一瓶毒药,以及一份行动计划书。 说是行动计划书,其实内容也简单的紧。 不过就是表示,自己在同年聚会开始前,有办法先引开厨房里人,而姜云鹤只需溜进去,将毒药涂在那坛三十年状元红旁边的酒碗上即可,届时自然会有人将毒碗送到朱鹏面前。 等朱鹄念完这封‘匿名信’,姜云鹤便又冷笑道:“我本来只是半信半疑,结果转天果然有人上门,逼我卖儿卖女还债!就因那朱鹏实在是欺人太甚,我才豁出命去,打算按照王炳贤的谋划行事……” 王炳贤急忙分辨道:“什么我的谋划,你别血口喷人!” 姜云鹤压根不理,继续道:“傍晚时,我早早的守在厨房附近,果然发现后厨所有人都被王炳贤喊出来训话,于是我便偷偷进了厨房,果然又发现最显眼的位置上摆着一坛状元红,而其它几坛却都是十年份的女儿红!” 一连说了这两个如果,姜云鹤目光一厉,咄咄逼人的喝问道:“王炳贤,试问除了你这个酒楼少东家之外,还有谁能将这两桩事,安排的如此天衣无缝?!” “我……我我我……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王炳贤又慌了,手足无措的乱嚷着,还试图上前与姜云鹤撕扯,只是还未等如愿,便被朱鹄一把扣住了手腕。 “诸位年兄!” 只听朱鹄沉声道:“无论他二人谁主谁从,这共谋下毒害死舍弟一事,如今都已是铁证如山——还请诸位年兄与我做个人证,将这二人送到刑部候审!” 虽说朱鹏不得人心,但看在他便宜老丈人面上,这个人证却是不能不当。 因此众人都轰然应诺,就待押了姜云鹤、王炳贤二人,送去刑部归案。 谁知便在此时,忽听后面有人朗声道:“诸位年兄先请留步!” 众人疑惑的回头望去,却见孙绍宗不知何时,竟坐在了朱鹏原本的位置上,身边还站着一个名唤徐守业的六品都尉。 “啊!” 大家正不知孙绍宗在搞什么花样,朱鹄便一拍脑门,满是歉意的躬身道:“孙兄莫怪,我适才一时情急之下,却有些越俎代庖了——这两个人犯,原该由孙兄送去刑部,才算是名正言顺。” 众人闻言这才恍然大悟,随即便都生出些不屑来。 孙绍宗方才简直就跟透明人一般,除了证明那毒药是下在碗里的,便再没说上半句有用的,亏他现在还有脸抢功劳! 莫非以前的案子,也是这般摘了别人的果子? 面对众人鄙夷的目光,孙绍宗却是飒然一笑,摊手道:“要送人犯去刑部,也不用急于一时嘛——不如请朱兄先替我解开一些心里的疑问,如何?” 朱鹄迟疑道:“却不知是何疑问?” “说来也简单!” 孙绍宗伸手拨弄了一下桌上的酒碗,笑着问:“我头一个想知道的,就是这涂了毒药的酒碗,到底是如何准确的让朱鹏选中的?要知道,这碗可是他自己分的,而且他给自己的还是第二只碗!”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随即心中都不禁生出些疑惑来——朱鹏主动分碗明显是临时起意,难道王炳贤、姜云鹤连这种事都能提前预料到?! 朱鹄也是眉头紧皱,试探着问:“以孙兄高见,这其中究竟有何机关?” 见他没有逼问王炳贤、姜云鹤,反倒直接问起了自己,孙绍宗笑意顿时浓了几分,随即侃侃而谈道:“以我推测,设计这套下毒计划幕后主使,怕不是什么精细人!他想当然的以为姜兄,会把毒药涂在第一个酒碗里,这样一来,有毒的酒碗顺理成章,就会被送到位置最尊的人面前!” “可惜的是,他的计划出了一些意料之外的误差——姜兄并没有将那毒药放在第一个碗中,而是放在了第二个碗里!” “至于选择第二个碗的原因嘛……” 孙绍宗将目光转到姜云鹤身上,笑问道:“大约是因为那毒药在灯光下有些显眼,姜兄怕被人提前发现,所以才不得已而为之——姜兄,我猜的可对?” 姜云鹤点头道:“确实如此!在外面倒还不显什么,可被旁边的灶台一映,那毒药便显得十分扎眼,因此我只好把有毒的酒碗,和下面那只对调了一下。”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因为信上写着,届时自然有人把毒酒端给朱鹏,我便以为那席上有内应——谁知最后竟是朱鹏主动分碗,当时我还以为肯定要害了旁人呢!” “哈哈,所以我才说,那幕后策划之人是个不仔细的!”孙绍宗哈哈一笑,又道:“就因为出了这种意料之外的状况,那幕后策划人逼不得已,只得也临时更改了计划,主动站出来,将那毒碗放到了朱鹏面前。” “等等!” 朱鹄惊愕的叫道:“主动站出来分碗的,不就是我家三弟本人吗?!你……你的意思难道是说……” 孙绍宗笃定道:“没错!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人,正是朱鹏自己!因为当时除了他之外,没人能准确的选出那只涂了剧毒的酒碗!而且也只有他,才能如此准确的引导王炳贤和姜云鹤,迫使他们联手下毒!” “什么?!” “这怎么可能?!” “朱鹏竟然是自杀的?!” “他费这么大的力气,难道就是为了死在王炳贤、姜云鹤手里?!” 大厅里顿时一阵哗然,众人都觉得难以置信,可除了这种解释之外,又无法解释方才发生的一切! 王炳贤和姜云鹤一时间也懵了。 两人禁不住异口同声的问道:“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唉~!” 这次出面回应的却不是孙绍宗,而是他们身边的朱鹄。 只听朱鹄长叹一声,悠悠的道:“舍弟近年来的遭遇,你们也是知道的,他一面因此变得乖张跋扈,将所有不满发泄在了旁人身上;一面却又因此心怀愧疚,偶尔和我提起来,也常说自己中了魔障,总是控不住要作孽。” “那时,我就已经觉得他活的很是苦闷,却没想到他最后竟会……竟会……” 这次他又是说了半截,不过在场众人却都已经脑补出了那未尽之言。 左右不过是朱鹏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最后竟想出了这种疯狂的计划,好让自己死在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两个人手中。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一场荒诞至极的闹剧! “既然朱兄认为令弟是自杀的。” 然而就在所有人认为真相已然大白的时候,却听孙绍宗又笑吟吟的道:“那我这里,便还有几个疑点,要向朱兄请教一下了!” 第76章 同年聚会毒杀事件【下】 【又是三千多字,话说主角可是负责查案的刑名通判,案发后到场是他的职责,事前到场的也只有这一桩案子,那些担心他会被当成丧门星的书友,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也没见现实世界里,公安局长或者刑警队长被人嫌弃的。】 还有疑点?! 从最初的合谋毒杀,到现在的荒诞自尽,期间的峰回路转离奇变幻,就已经让人应接不暇了——可现在孙绍宗竟然表示还有疑点?! 众人震惊之余,也不由纷纷开口,催促孙绍宗快快将那所谓的‘疑点’公布出来! 就见孙绍宗比出两根手指,道:“其实在检查朱鹏的尸体时,我就一直很在意两个细节,首先,是他生前饮酒时,刻意用左手的袖子来遮掩;其次,则是他前襟和袖口上的湿痕。” “饮酒时用袖子遮掩乃是古礼,时下只有女子和崇古的酸丁们才会这么做。”说着,孙绍宗斜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咱们这位朱兄,怕是两样都不沾边儿吧?” 大多数人都在顺着他的思路沉吟着,不过也有人提出了自己的猜测:“或许……或许他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喝下毒酒的一幕?” “这种推测倒也有些道理。”孙绍宗笑了笑,又道:“不过,若是结合他前襟上的湿痕一起推测,结果恐怕就又不一样了——来,请大家先看看徐兄身上这件衣服。” 说着,他冲那徐守业使个了眼色,徐守业立刻上前乍起双臂,向众人展示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宝蓝色长衫。 众人也是离近了细瞧,才发现他那衣服的前襟后背竟都是湿漉漉的,隐隐还透着些酒气。 “方才我发现徐兄这身衣服,与朱鹏身上那件是同样的布料,款式也相差不大,于是便请他帮忙做了个小小的测试。” 孙绍宗说到这里,向徐守业拱了拱手:“徐兄,得罪了。” 话音未落,便见他突然抄起大半碗酒水,不由分说就倒在了徐守业的右肩上,那酒水迅速浸湿了徐守业的袖子,又顺着袖口淋淋漓漓的滴在了地上。 这又是在搞什么? 众人正看的莫名其妙,却见孙绍宗又一指朱鹏的尸体,道:“诸位年兄不妨选几个人上前,瞧一瞧朱鹏前襟上的湿痕,与徐兄右臂上的,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一听这话,立刻有几人踊跃上前,围着那尸体一番品头论足,又抓着徐守业的袖子从头瞧到了尾。 “这好像也没啥不一样的吧?” “是啊,要非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老徐这袖子上的酒水比较多,尸体衣服上泼到的比较少。” “可这……应该算不上什么不同吧?” 听到这些人叽叽喳喳,全都是质疑之词,那徐守业先不干了,二话不说,抓着左肩上的衣服用力扯开个口子,半是恼怒半是不屑的道:“你们特娘的老看外面有屁用,也瞅瞅里面啊!” 里面? 众人看看他肩膀上露出的白色内袍,又重新蹲到尸体旁,扒开朱鹏的衣领瞧了瞧,果然发现了不同之处! 那朱鹏胸前的几层衣服都已经湿透了,徐守业肩膀上内袍,却只是略略有些湿痕而已。 不过…… “这又能证明什么?” “说不定是朱鹏的内衣比较吸水嘛!” 眼瞧着这些家伙依旧执迷不悟,徐守业不屑的嗤鼻一声,又自顾自倒了大半碗酒水,随手递给旁边一人,道:“喏,你慢慢往俺左肩上倒,记得千万别太快!” 那人虽不解其意,却还是接过酒碗,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的将那酒倒了上去。 烛光映衬之下,就见琥珀色的酒水潺潺而下,很快便在徐守业左肩上蔓延开一片湿痕。 然而接下来的一度时间里,那湿痕扩大的速度却是越来越慢,等到大半碗酒水倒了个干净,都没能蔓延到手肘的位置,与右臂那从肩膀到袖口的痕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这这这……” “难道……” “怎么会这样……” 有那聪明的,已经隐隐猜出了些眉目,却又实在难以置信,一时间大厅里尽是吞吞吐吐之言。 徐守业又稍等了片刻,这才又如法炮制,撕开了左肩的外套,晃着膀子供众人观瞧。 却只见那左肩的内袍,俨然已然湿的不成样子,正与朱鹏前胸的湿痕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样?!” “这两碗酒水的分量应该差不多吧?!” “难道说是……可这怎么可能呢?!” “咳咳!” 孙绍宗清了清嗓子,满场议论之声顿时消弭于无形,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等着看他如何解释。 “诸位刚才也都瞧见了吧?” 孙绍宗一笑,指着徐守业身上那些湿痕道:“事实上,方才我拉着徐老兄反复试了几次,每次的效果都差不多——这种布料其实很容易渗水,但表面却又十分光滑,如果一下子泼上去很多酒水,因为短时间内不及渗透,大部分酒水都会淌下来,徐兄右臂上的状况便是如此。” “可如果不是一下子泼上去,而是慢慢倒在上面,那酒水在蔓延到一定程度之后,渗水的速度就会快过酒液向下流淌的速度,于是最后大多数酒水,就会被里面的内衣吸收掉——徐兄的左臂以及朱鹏的前襟,便是这般情况!” 小小一片湿痕,竟也藏了这般秘密! 众人闻言恍然的同时,也不禁都生出些钦佩之意——这等道理,若不是演示在前、说明在后,到现在他们怕都还是半信半疑。 只是这样一来…… 那朱鹏前襟上湿痕,岂不也是慢慢倒上去的?! “没错!” 孙绍宗指着朱鹏的尸首,笃定道:“朱鹏倒下之后,先是横躺在地上,紧接着又被人托起了上身,整个过程之中,前襟都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倾斜,足够那些酒水流淌下来——因此若是泼上去酒水,不可能会造成这样的湿痕!” “再者,要想造成这样的湿痕,至少也要大半杯酒才够用,再加上他袖子上沾染的,以及地上洒的,已经能够凑足满满的一杯了!”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当时假装喝酒,却借助袖子的遮掩,偷偷将毒酒倒在前襟上!” “等倒掉了大半碗酒水之后,他又装作失手打翻了酒碗,然后故作慌张的大喊‘酒里有毒’!” 虽然经过方才的实验,已经有不少人隐隐猜出了这一点,但听到孙绍宗揭露出真相时,众人还是忍不住哗然变色。 “他……他……你说他没有喝那碗毒酒?!”姜云鹤禁不住质疑道:“可是……可是他明明已经被毒死了啊?!再说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听孙绍宗道:“他是怎么被毒死的,我大概已经有眉目了,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嘛……”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手一指朱鹄,道:“那就要朱兄了!” 被他这突然一指,朱鹄顿时满面愕然,随即哭笑不得的分辨着:“孙兄,你莫要戏弄我了,若不是你方才的演示,我还以为舍弟是服毒自尽的呢,又怎么可能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 啪~啪啪~ 只见孙绍宗拍手赞道:“朱兄果然是好演技,都到了这般时候,还是不露丝毫破绽。” 这番话已经相当于直接指明朱鹄就是凶手了。 因此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之中,那朱鹄也终于沉下脸来,冷笑道:“孙兄如此针对朱某,不知可有什么凭证?再说我与三弟自小便情同手足,又有什么理由要害死他呢?! “理由,我现在还不清楚,至于这凭证嘛……” 孙绍宗摊了摊手,指着尸体道:“方才朱兄假装问案时,我趁机与徐老哥仔细的检查了一下尸体,却未曾发现尸体上有什么明显的痕迹。” “因而我推断,凶手可能是用毒针之类细小的东西,刺入了后颈之类有毛发覆盖的地方,因而并未留下什么痕迹。” “我又进一步推敲当时的情况,觉得众目睽睽之下,凶手不太可能有机会重新收起毒针,或者将其扔到什么隐秘的地方——再考虑到这种见血封喉的东西,怕也没人敢长时间攥在手心里,因此我便与徐老哥仔细搜查了一下尸体四周。” “结果果然在桌子下面找到了这根毒针!” 他从桌上拿起一只帕子,将一只钢针小心翼翼展示给了众人,随即又冲着门外招收道:“来啊,把我要的东西抬过来!” 随着这一声令下,立刻有人抬来了一只半大的猪仔。 孙绍宗用帕子裹住那毒针,在猪仔屁股上轻轻一戳,仅仅几秒钟后,便见那猪仔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不多时两眼一翻,没了声息。 “如何?” 孙绍宗把那毒针冲朱鹏晃了晃,问道:“朱兄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众人此时也都已经信了八成,只等着这朱鹄俯首认罪,再道出内情。 谁知朱鹄看都不看那毒针一眼,竟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这还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孙绍宗,你说这毒针是我丢在桌子底下的,有何证据?!” “如果没有证据,只是胡乱猜测的话,那朱某又何尝不能怀疑,是你在检查尸体时,看穿了舍弟在假装中毒而死,趁机用毒针杀了他,还企图嫁祸于我呢?!” 不得不说,这厮还真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狠角色! 而且他这反击,也不能说是全无道理。 不过…… 孙绍宗也是哈哈一笑,摇头道:“朱兄不但戏演的好,这舌头也是利落的紧,只可惜,方才朱兄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却早就已经暴露出了铁证,实在容不得你狡辩什么!” 说着,他伸手一指朱鹄腰间,道:“之前朱兄情绪紧张时,曾经三次下意识的去扶腰带上的玉扣,可每次触摸到哪玉扣,身体和表情又会突然僵硬起来,然后迅速把手拿开——朱兄,你这怕是在担心,会沾到上面残留的毒液吧?” 第77章 道真相绿上加绿、喜盈门郎豺女豹 凝望着孙绍宗,朱鹄脸上的不平之色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奈与钦佩混杂的苦笑。 半响,他伸手将那玉扣解下来,随手抛到一旁的圆桌上,幽幽的叹服道:“孙兄‘神断’之名果然非虚,朱某甘拜下风。” 这显然是俯首认罪的意思! 大厅里顿时轰然升起一阵喧哗,更有那平日与朱鹄交好的,跺脚道:“朱兄,你……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那朱鹏成亲后虽然跋扈了许多,对你却是一直十分信重——难道是他背地里,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 却见朱鹄摇了摇头,凄然苦笑道:“不是他对不起我,而是我对不起他——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其实……是我的!” 他虽然没有明说‘那女人’是谁,但在场中人,谁不知道王尚书的女儿现下又怀了六七个月的身孕? 第一个是别人的种,没想到第二个还是别人的种——这朱鹏也真称得上是绿帽届的翘楚了! 周围的哗然之声更胜,纷乱中,便听有人愤愤的骂道:“朱鹄,你平日里道貌岸然,想不到竟做出这等禽兽……” “我也不想的!” 朱鹄猛地爆吼了一声,将所有人的声音,全都暂时的压制了下来,随即就听他苦笑道:“我对那女人一定兴趣都没有,哪次也是大醉之后,才被那女人稀里糊涂的拉上了床!” “自此之后,我整日里惶恐不已,唯恐此事被三弟知晓,可那女人却好像没事儿人一样,每每在家中撞见,竟还要偷偷撩拨一番!” “两个多月后,三弟突然找到我,说……说那女人怀了他的骨肉!当时我这心里就使咯噔一声,结果偷偷寻那女人一问,果然是我那日种下的孽种……” 说话间,悔恨、羞恼、惶恐…… 这诸多负面情绪,便都一股脑涌到了朱鹄脸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狂躁症晚期患者。 而他再提及朱鹏时,也便不称呼什么‘舍弟’、‘三弟’的了。 “这之后我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直到有一天,朱鹏突然想到了一箭双雕的妙计,说是既能称量一下孙兄的成色,又能趁机除掉两个碍眼的家伙!” “他当时就算计好了,如果孙兄查不出‘真凶’,他就可以借机嘲讽打压孙兄一番,免得孙兄挑战他在诸位同年之中的地位;若是孙兄查到王炳贤、姜云鹤身上,他也正好能借孙兄的手除掉这两人!” 王炳贤、姜云鹤听到这里,皆恨的咬牙不已。 孙绍宗却是一笑,插嘴道:“既然如此,朱鹏应该还准备了一些后手吧?否则王、姜两位年兄固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自己也一样要背上不仁不义的骂名。”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孙兄。” 朱鹄苦笑道:“姜兄起复补缺之事,其实他已经办妥了,吏部的公文副本,如今就在他手中……” “什么?!” 姜云鹤愕然道:“起复之事既然已经成了,那……那他为什么还要设计陷害我?!” “姜兄。” 朱鹄摇了摇头,无奈的道:“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朱鹏压根不在乎你和王兄怎么想,更不在意你能不恒起复,他在意的,是孙兄眼下如日中天的名声!只要有机会落孙兄的面子,帮你在临死之前谋个官职又算得了什么?” “反正不管孙兄能不能查出‘真相’,朱鹏都准备给姜兄你冠上一个‘恩将仇报’的骂名!” “至于王兄么……” 说着,他又将同情的目光转向了王炳贤:“数日前朱鹏趁你喝的酩酊大醉,已然让你在一张休书上签下了名字,日期正是去年‘选官’之前,足以证明王兄当初是主动‘卖妻求荣’的。” “这该死的王八蛋!” 听到这里,一直显得有些怯懦的王炳贤,终于也是勃然大怒,扑上去就打算‘鞭尸’泄愤。 周围明明都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却丝毫没有阻拦他的意思。 只是那王炳贤冲到朱鹏的尸体前,抬手顿足好一番比划,最终却是愤然一甩袖子,恨恨道:“他虽然卑鄙无耻,我却不耻学那伍子胥!” 毫无疑问,迎接他的是无数鄙夷的目光。 就凭丫这怂包本色,那‘卖妻求荣’之说还真未必是冤枉了他! 鄙视完王炳贤,朱鹄这才又继续道:“当日朱鹏兴奋的向我描述这条妙计,可我心中却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他真的被毒死了,我以后岂不是再也不用发愁了?” “这个想法就像是在我心里扎了根一样,怎么抹都抹不去。” “于是我便在他这‘妙计’当中,小小的添了一笔!” “原本以为前有王、姜二人为‘表’,后有朱鹏的本人计划做‘里’,我隐身其中必是万无一失,却没想到还是小觑了孙兄——唉,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随着朱鹄最后一声叹息,这件一波三折的案子,终于也道尽了所有的真相,而所有的涉案人,几乎都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唯一例外的,怕也只有王尚书那位千金…… 不对! 经此一事,这世上怕是没人敢娶她了,勉强也算是一种惩罚。 至少当时孙绍宗是这么以为的,直到…… ——分割线—— 四个多月后,贾府临时演武场。 “二哥救我啊!” 薛蟠激动的扑到孙绍宗面前,一连惊魂未定的嚷道:“方才……方才有媒婆上门,给我提了一门亲事!” 孙绍宗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半步,皱眉道:“那女人长的很丑?” 薛蟠仔细想了想,然后使劲摇了摇头。 “那你慌慌张张的干嘛?!” 以孙绍宗看来,像薛蟠这样声名狼藉的双插头,有女人肯嫁他,已然是薛家祖上积德了,何况人家长得还不丑? 薛蟠急道:“可是……可是她克夫啊!” 原来是个二婚,怪不得这厮不情不愿呢。 孙绍宗云淡风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那都是迷信。” 与此同时他心里想的却是:那女人最好能克死丫,帮这世上除掉一个祸害! 薛蟠更急:“可是……可是她除了克夫,还偷汉子啊!” 这毛病可就真有点…… 孙绍宗奇道:“这是那家的女儿,传出如此名声,竟然还有脸主动上门提亲?” 一般传出这种名声的女人,不是孤老终生,就是远嫁到外地,哪有还敢主动上门提亲? 薛蟠哭丧着脸道:“二哥也知道的,就是那吏部王尚书的独生女!” 我了个去~ 这……这还真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专找大王八! 第78章 呆霸王欲求克妻名、孙绍宗避暑荣国府 却说孙绍宗感慨之余,却也禁不住生出些疑惑来,按说这种事儿,薛蟠就算请外援也该找贾政、王夫人才是,怎么找到他头上来了? 于是皱眉道:“你不想娶那王氏女的话,跟家里商量不就行了,找我有什么用?” 薛蟠气急败坏的劲头略略一缓,吞吞吐吐的道:“可我娘已经动心了,连我那妹妹,都是一门心思劝我娶了那王氏女……” 薛宝钗也劝他娶王氏女? 这倒是有些奇了。 虽说一直也没正经见过薛宝钗,但从阮蓉偶尔露出的只言片语中,不难推断她是个极有远见的女子,对亲人也颇为维护,怎得会劝薛蟠娶这样一个恶名昭著的嫂嫂? 再加上薛蟠吞吞吐吐的样子,这其中怕是还藏着什么隐情。 孙绍宗这里正揣摩着,忽见薛蟠把那大脑袋往他面前一凑,满面讨好的道:“哥哥,眼下只有你能救我了,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往火坑里跳啊!” “先等等!” 摁着脸把这丫推回了原位,孙绍宗无语道:“什么就‘只有我能救你了’,我可不记得自己有这种本事。” “怎么没有?!” 薛蟠听他话里似有松动之意,忙不迭的道:“只要二哥您铁口直断,说我近几年有克妻之相,那王尚书难道还敢把宝贝女儿嫁我不成?” 孙绍宗:“……” 原来薛蟠打的是这个主意! 因这半年多里屡破奇案,越来越多的民间传说,把他跟鬼神扯上了关系,说他生就一双慧眼,能辨阴阳、明生死、断人吉凶祸福。 如果孙绍宗向外宣布,薛蟠这几年有克妻的征兆,就算王尚书不肯全信,八成也不会冒险嫁女。 只是…… 孙绍宗如今辟谣还辟不过来呢,怎么可能自己出面落个实锤? 当即便客客气气的一指大门,道了声:“给我滚出去!” “别啊二哥!” 薛蟠忙道:“只要二哥您帮了我这一回,我指定……” “再多说一句,你信不信我让你横着出去?!” 孙绍宗提起两只醋钵大的拳头,捏的格格作响,那薛蟠见势不妙,这才慌忙夺路而逃。 目送着呆霸王消失在门外,孙绍宗这才无语的收了架势——如今已是六月中旬,眼见外面天气热的蒸笼仿佛,不过是在院里与那薛蟠说了这几句,他便觉背上湿漉漉的一片。 于是他忙回到堂屋里,在那冰盆旁的太师椅上一瘫,顿时从头顶畅快到了脚底——孙家虽也存了些冰块,但偶尔来上一盆降温或者弄些冷饮还行,想像贾府这般敞开了使,却压根没有可能。 也正因此,打从上个月开始,孙绍宗对于来贾府教习武艺的事儿,就变的殷勤了许多,几乎隔三差五便跑来荣国府消暑。 却说他在那太师椅上惬意的躺好,便用下巴往中间的软垫上一戳,懒洋洋的问道:“该谁了?我这都回来了,怎得还不开始?” 他这里虽然懒洋洋的,下面众童子却不敢怠慢,忙分出两人,站到到了那软垫之上,却是那贾政的庶子贾环,与他的堂侄贾茵。 因孙绍宗近些日子越发的名声大噪,眼见以后前途无量,这原本不被看好的武学堂,便又添了不少的学生——因此,还惹得族学司塾贾代善发了许多牢骚。 闲话少提。 却说贾环、贾茵在那软垫上站定了,又互相拱手施了一礼,便都施展开初学乍练的军体拳,在哪里演练着对战套路。 初时两叔侄倒也还算规矩,可这演练拳脚哪有不磕着碰着的? 偏这贾环和贾茵二人,一个仗着是贾政的庶子,一个自觉是正派嫡出,都是那不肯吃亏的性子——因此一来二去便都动了真火,撕扯上来拳拳到肉,却那还顾得上什么套路、什么尊卑? 贾环虽是叔叔,但论年纪却小了贾茵两岁,于是三五个照面便抵挡不住,被贾茵骑在身下饱以老拳。 “停!” 这时孙绍宗才喊了声停。 那贾茵忙放开了自家叔叔,在一旁乖乖站好。 那贾环也是一骨碌爬将起来,与他并肩而立——只是却少不得用那剜肉似的目光,死死的盯着贾茵。 反正事后自有家里大人管束,孙绍宗也懒得替他们开解什么,只道:“既然咱们是在习武,好勇斗狠倒也算不得什么错处,可今儿是让你们演练套路,却不是让你们耍王八拳的!既然坏了规矩,便罚你们……” 他砸巴砸巴嘴,这才继续道:“罚你们去西墙根那口井里捞五个西瓜,给大家切好了端过来——小厮们只需盯着,不许帮忙!” 待贾环、贾茵领命去了,孙绍宗便又示意下一对儿童子上场,这此的两人却都是贾府旁支出身,平时关系极好,下手自然也要有分寸的多。 只是这般花拳绣腿,在旁人看来却远不及方才的王八拳畅快。 孙绍宗也是看的哈欠连连,正打算喝杯凉茶提提神,却见贾兰从斜下里绕到了近前,自冰盆里刨出来个压着盖的小陶碗,恭恭敬敬的递到了孙绍宗面前: “这是家母方才让人送来的八宝酸梅汤,还请师父笑纳。” 贾府一干顽童都是身娇肉贵,学文尚且不肯用心,学武就更不用说了。 唯一能吃苦耐劳的,也便只有这贾兰一人。 再加上贾兰如今不过才七岁,这品行便更显得难能可贵,因此平日里孙绍宗对其也是另眼相看。 从贾兰手里接过那‘八宝酸梅汤’,掀开盖子一嗅,便觉清爽之气扑面而来,顿时胃口大开。 因此孙绍宗捏起汤勺一连喝掉半盆,这才想起了正事,忙边吃边叮咛道:“你这些时日既然在练军体拳,那健身操便停一停,最多每日操练上一次便可,免得负担过重,反而练坏了身子。” 贾兰乖巧的应了,面上却透出几分不舍之意。 孙绍宗见状,便好奇道:“怎得?莫非你不喜欢练拳,反倒喜欢练那健身操?” 健身操里许多动作,在时人看来都有些怪异,因此众童子学了军体拳,便都将其抛诸脑后。 “也不是……” 贾兰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平日都是和母亲一起做健身操的,这军体拳她却不肯陪我一起学。” “什么?” 孙绍宗使劲吞下嘴里的果肉,脱口道:“你母亲和你一起跳健身操?” “是啊。” 贾兰点点小脑袋,颇有些埋怨的告状道:“只是每次到了第七节跳跃运动时,母亲便总是想偷懒,非要我监督着,才肯按照师父教的来。” 李纨? 跳跃运动? 孙绍宗脑海中立刻脑补出了‘跌宕起伏’‘波涛如怒’的画面,忙翘起二郎腿,遮住了那呼之欲出的‘膨胀’。 第79章 吃瓜问案 却说孙绍宗正在天人交战,犹豫要不要向贾兰打听些‘细节’,就听贾环、贾茵在门外嚷道:“教习,西瓜我们都弄好了,是在摆在廊下的石桌上,还是送到练功房里?” “摆在外面吧。” 孙绍宗随口应了一声,又冲那台上那两个已经被‘西瓜’二字,勾去三魂七魂的少年摆了摆手,道:“先暂停一下,想吃瓜的自己去外面拿。” 众少年、童子闻言都是欢呼不已,却并没有那个敢抢着出门,而是纷纷把目光投到了贾宝玉身上,直到宝玉头一个去外面取了三块西瓜回来,众人才一窝蜂的涌了出去。 盖因这十几个少年、童子,不是宝玉的堂弟便是他的侄子,无论身份、年纪都要逊色不少,故此凡事都是以他为主,不敢胡乱争先。 孙绍宗私下里揣摩,这种状况应该是贾府有意为之,目的不外乎是想培养贾宝玉领导旁人的能力。 不过这实际效果嘛…… 不提也罢。 “孙二哥。” 贾宝玉将西瓜分别递给了孙绍宗和贾兰,便腆着脸问道:“最近那桩‘积水潭沉尸案’可有查到什么线索?听说这事儿闹得可够大的,连皇上都惊动了呢!” 当初他被智能儿的人头,吓得不轻不重的病了一场,足足用了两个多月才缓过劲来,当时可把贾府上下唬的不轻,尤其是贾母、王夫人和林黛玉三人,也不知为此掉了多少金豆子,凑一凑怕是都够洗澡用了。 不过贾宝玉经此一事之后,胆气却陡然壮了许多,更迷上了这刑名探案之事,非但每次孙绍宗到府上,都要见缝插针的纠缠一番,私下里还买了许多包公案、施公案之类的传奇小说。 却说孙绍宗顺手把那西瓜撇到茶几上,一边继续喝着酸梅汤,一边懒洋洋的道:“那尸首都已经化成白骨了,慌乱中又被大象踢飞了不少骨头,到现在都没能拼全呢,要破案哪有那么容易?” 说起这桩‘沉尸案’的发现过程,也实在是戏剧化的紧。 因最近天气闷热难当,宫里的太监们就按照以往惯例,将南疆六国进贡的大象带到积水潭附近洗澡乘凉。 前几天傍晚,大约是在水里泡的太舒服了,一只公象死活不肯上岸,牧象人越是威逼利诱,它越是往深处跑,结果也不知怎么的,就从水底翻腾出一具人骨骷髅来! 呃~ 准确的说,应该是大半具才对,因为有相当一部分骨头,不知被大象踢到了哪里。 以孙绍宗看来,这事儿其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京城人烟稠密、客商云集,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每年稀里糊涂沉尸水底的,少说也有两位数以上! 可架不住这年头老百姓都迷信的很,又酷爱编织各种神神鬼鬼的故事。 于是没出三天,《含冤潭底无人问,白象东来解冤情》的故事,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后来连皇帝都被惊动了,凑趣的给那白象派了个‘大理寺镇守’的美差。 如今大理寺上下为了招待这位镇守‘大’人,正在加班加点的修建象房——堂堂国家最高司法机关,整的简直跟野生动物园一般,也实在是让人无语。 听说‘积水潭沉尸案’还没有丝毫的头绪,贾宝玉倒也不泄气,先从袖筒里翻出小本子仔细记好了,这才又问道:“城郊发生的那桩‘神鸟失踪案’呢,大兴县那边儿有没有什么眉目?” 这‘神鸟失踪案’,指得自然不是丢了一只鸟,而是因为报案人声称,自家娘子被一只巨大的神鸟给抓走了。 “那个案子啊。” 孙绍宗道:“前天王县令呈报到府里来了,所以我亲自去勘查了一下现场,现在初步怀疑,那女人应该是跟着奸夫远走高飞了——至于什么怪鸟云云,八成是报案人为了面子胡乱扯的慌。” “怎么会这样?!” 这次贾宝玉却无法淡定了,沮丧的嘟囔道:“我一直以为是报案人杀了妻子,把尸体藏起来了呢!” 孙绍宗冲他翻了白眼,无语道:“这世上哪来那么多藏尸案?再说你就不能盼人家点儿好?” 贾宝玉心有不甘的把结果记录到本子上,又问道:“那南城那桩……” “我说你小子有完没完?” 孙绍宗把酸梅汤往桌上一顿,没好气的道:“我在顺天府整天忙案子也就罢了,这好不容易休沐一天,你就不能让哥哥我清净清净?你不是买了好多破案的‘话本’么,先把那些玩意儿看完了再说!” 见他拧眉瞪眼的,贾宝玉倒也不惧,只讪笑道:“二哥这里都是真案子,岂是那些胡编乱造的话本可比?再说……” 他迟疑的看了看贾兰,凑到孙绍宗耳边小声道:“再说‘话本’里明着是断案,暗地里其实是男女之事——前天我收了一本‘奇案谭’,结果里面通篇都是些不堪入目的文字,甚至还专门配了绣像呢!” 别看贾宝玉小小年纪,上过的美【少】女怕比孙绍宗两世加起来还要多一些,能让他提起来就脸红的小皇书,内容肯定相当…… 孙绍宗顿时把脸一沉,呵斥道:“你小小年纪,岂能看这种东西?仔细被世叔晓得了,生生揭了你的皮!” 贾宝玉被他唬了一跳,还以为他是要去贾政哪里打小报告,忙不迭便要央求几句。 谁知孙绍宗话锋一转,继续道:“一会儿都拿来,我带回去替你好好销毁了,免得召来什么祸事!” 宝玉听得一阵无语,最后却还是让茗烟把书取了来,交到了孙绍宗手里。 孙绍宗借助‘尿遁’随手翻了翻,见里面果然是图文并茂,甚至还有些跨越物种的交流,不觉越发的‘恼了’。 于是回到练功房,他便宣布今天的演练提前结束,然后便准备动身回家,仔仔细细销毁这些精神鸦片,免得荼毒了贾府这些‘十岁开荤’、‘十二岁强抢民女’的纯真少年们。 谁知刚到了二门夹道处,斜下里便跳出两个人来,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了当中! 第80章 薛宝钗隔墙附耳、孙绍宗道破隐情 荣国府西北,怡然轩。 自打从梨香院搬出来之后,薛家三口便住进了此处,虽不如原本的梨香院幽静独立,却也从此远离了贾政、贾赫的居所,少了许多拘束,因此倒是颇对薛蟠的胃口。 因这天气实在闷热难当,薛宝钗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便有些反复,故此近几日都在家中休养,未曾外出半步。 这日下午,她在里间榻上小憩了半个时辰,恍恍惚惚间便听院子里有人嚷道:“二哥,说起来你还是头一次来我这院子,今儿可要多坐一会儿才成!” 宝钗便知是那不省事的哥哥,又请了什么狐朋狗友回家,以他素来爱闹腾的性子,待会儿怕是片刻不得清净。 于是宝钗干脆用那藕段儿似的胳膊一撑,自那榻坐直了身子。 哗啦~ 当值的贴身丫鬟莺儿听到动静,立刻挑帘子进了里间,一边凑上来伺候宝钗梳洗,一边颇有些激动的道:“姑娘,你猜咱家大爷把谁带回来了?” 若是一般的狐朋狗友,莺儿自然不会如此激动。 再联想到方才那句‘二哥’,以及‘头一次’三字,薛宝钗心中先是一动,随即却蹙起了秀眉,捏着帕子焦躁不安的问:“二哥请来的客人,可是孙通判?” “姑娘果然聪明的紧,一猜就中。”莺儿笑道:“除了孙通判,还有冯衙内也在——我方才瞧孙大人那不情不愿的样子,倒像是被大爷和冯衙内硬请来的。” 话音刚落,便见宝钗猛地从榻上站了起来,也顾不得理会那扶手上晾着的素色罗袜,直接将两只雪白嫩足往鞋里一套,便匆匆的向外走去。 “姑娘?您这是……” 莺儿吓了一跳,慌忙把那玉梳子放回妆盒里,心急火燎的追了出去。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从侧门进到了花厅之中,男子粗豪的说笑声顿时传入耳中,莺儿听得心中便如擂鼓一般,唯恐闹出什么没脸子的事儿来。 但碍于宝钗平日里积威甚重,她却压根不敢阻拦,只能一边轻手轻脚的随着宝钗隐身于屏风后面,一边在心里暗自揣摩:自家这大小姐素来稳重的很,今儿一听说孙通判上门,便如此亟不可待跑来窥视,莫非是…… 想到这里,莺儿心头又是一阵狂跳,只是这次却是喜大于惊——这荣国府里的丫鬟们,谁不知道孙通判除了‘断案如神、前程远大’之外,还是个惯会‘疼人儿’主儿? 就说那阮蓉,整日里像是在蜜罐里似的,多少正经主母看了都要嫉妒不已。 若是自己陪姑娘嫁到孙府…… 一时间莺儿面似红霞,也不知脑补出了多少‘可说’与‘不可说’的画面。 可惜这些也不过是她的脑补罢了,事实上薛宝钗此时对孙绍宗,非但没有半分的情思牵绕,反而是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自家哥哥什么心思,她这做妹妹的再清楚不过了,如今巴巴的将这孙绍宗请回家,十有八九是为了王家那门婚事——如今母亲不在家中,若真让哥哥说动孙绍宗,弄出个无法收拾的局面,薛家却哪里承受的住?! 因此她才顾不得什么规矩、体统,跑来这花厅窥探,好在关键时刻出面阻止薛蟠做出傻事。 却说薛宝钗从那屏风后向外窥探,便见孙绍宗板着脸居中而坐,天然便透着一股喧宾夺主的豪气,两旁薛蟠、冯紫英虽也都是混不吝的纨绔子弟,在他面前却只能小意殷勤、满面赔笑。 眼瞧着酒过三巡,那薛蟠也铺垫的差不多了,便忙给冯紫英试了个眼色。 冯紫英抄起酒壶,一边帮孙绍宗斟酒,一边陪笑道:“二哥,这薛大脑袋虽然也不是什么好鸟,可那王家女实在是……依我看,您还是高抬贵手救他一救,这厮但凡能逃过这一劫,绝堆忘不了您的好儿!” 自从那日在百花楼,与仇太尉的儿子做过一场之后,冯紫英与薛蟠的关系倒是更近了一步,如今俨然焦不离孟一般。 方才也正是看在冯紫英面上,孙绍宗才不情不愿的来了这怡然轩。 此时听冯紫英出面说项,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你们当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回去好好翻翻大周律,看看‘妖人妄言福祸’是个什么罪名!” 这明显是在拒绝,那薛蟠却还好奇的问道:“是个什么罪名?” 孙绍宗又忍不住无语的翻了个白眼,随即恶狠狠的道:“轻则徒八百里,重则满门抄斩!” 这话一出,薛蟠顿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了,忙又挤眉弄眼示意冯紫英出面圆场。 冯紫英提前收了他的好处,也只能硬着头皮笑道:“哥哥说笑了,朝中喜欢周易卜算的大人不在少数,也没见那个因这事儿获罪的。” “那是因为没人盯着他们。”孙绍宗无奈道:“你们别看我如今风光,暗地里也不知多少人瞧我不顺眼呢,但凡行差蹈错一步,就会惹得群起而攻之!” 说完,见薛、冯二人面上都有些疑色,便知这两块料理解不了武官兼文职的忌讳。 于是又叹了口气,道:“再者说,就算我肯帮忙,你以为王尚书那样的老狐狸,看不出这其中的猫腻?万一惹得王家恼羞成怒,对你们薛家可没什么好处。” “管他有没有好处呢!” 薛蟠混不在意的赌咒,道:“我宁愿做个太监,也绝不娶这女人过门!” “呵呵……” 孙绍宗斜了他一眼,晒道:“以王家女那豪放的作风,你觉得人家会在乎你是不是太监?说不定反倒乐得有个借口,好方便勾引旁人呢!” 薛蟠顿时就又蔫了,闷闷不乐的灌了几杯黄汤,忽然把酒杯往桌上一顿,愤愤道:“那特娘的老子干脆就离家出走,找不到人,我看她还怎么嫁过来!” 咣~ 话音未落,便见正北的屏风忽忽悠悠晃了几晃,又很快停了下来。 “谁在那里?!” 薛蟠呼喝一声,便待起身查探。 孙绍宗却是眼尖,方才屏风晃动时,早瞧见里面藏着四只绣鞋,其中一只颜色虽然素净,却缀着几颗明晃晃的猫眼石,显然不是丫鬟、婢女能有的。 因而他便揣摩,那后面藏着的八成就是薛宝钗。 虽说孙绍宗也一直想见见这位红楼女主,但眼下要是让薛蟠将她从屏风后面揪出来,两下里却是尴尬的紧。 于是忙把薛蟠按回了座位上,正色道:“薛大脑袋,令堂倒也罢了,你难道就没想过,令妹为何也执意要你娶那王氏女过门?” 薛蟠正是满心窝火的时候,想也不想的便道:“我那妹妹向来嫌弃我没用,左右不过是想攀一门有用的亲戚罢了!” 却说宝钗方才便是恼他没有担当,才不小心撞到了屏风,如今听得这番话,更是锥心不已,只觉自己一番好心都喂到了狗肚子里。 正万念俱灰,就听孙绍宗道:“你这大脑袋里莫非是浆糊不成?王家女真要嫁到你们家来,第一个受影响的便是令妹的名声,以后怕是想寻一门妥帖的亲事都难!” “这种亲戚,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而言,实在是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谈得上‘有用’二字?” “我看这其中定是有什么隐情,令堂、令妹八成是怕你一时冲动做出什么糊涂事来,才刻意瞒了你。” 第81章 叹良人却非良配、心惶惶夜读话本 却说宝钗躲在那屏风后面,听孙绍宗侃侃而谈,竟是比相处了十几年的亲哥哥,还要明白自己的心思,又听他劝薛蟠与母亲好生谈上一谈,莫要伤了骨肉亲情,便更觉百感交集。 后来眼瞧薛蟠已然被说服,主仆二人这才悄默声的回到了西厢闺房。 莺儿见宝钗在那矮榻旁愣怔良久,也未曾想起要落座,那一张芙蓉粉颊亦是时喜时悲,更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便壮着胆子试探道:“姑娘,想不到这孙通判,倒比大爷还懂您的心思。” 这话却是一下戳中了薛宝钗的心坎,就见她先是轻咬朱唇,接着又微摇臻首,嘴里喃喃叹道:“虽是良人,可惜却非良配。” “怎么会?!” 莺儿疑惑的瞪大了美目,却是顾不得再管什么尊卑,连珠炮似的道:“论家世、论本事、论前程、论为人,孙通判可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就连这府里的宝二爷也……也只是稍稍比他多了些文采,如何算不得良配?!” 她一时情急,却差点连宝玉也贬损了,幸亏及时醒悟过来,才慌忙的改了口。 宝钗见莺儿这心急火燎的样子,不觉噗嗤一笑,伸手在她鼻尖上戳了戳,调侃道:“瞧你这着急的样子,莫不是瞧上那孙大人了?要不要我晚上和哥哥说一声,让他把你送到孙大人府上做妾?” “姑娘这是说哪里话!” 莺儿忙屈身跪倒,急辩道:“奴婢自小便跟了姑娘,姑娘去哪儿,奴婢便去哪儿,如何会舍了姑娘去依附旁人?!” “快起来、快起来,说笑而已,哪里就当真了?” 宝钗说着,将莺儿从地上拉起来,却又忍不住叹息道:“我说那孙大人并非良配,却是因为他家中那位茜香美妾——‘一见倾心、万里相随’的情谊,可不是一个正妻名分就能盖住的,日后无论是谁入主孙大人府上,怕是都要有一番龙争虎斗。” 方才在那屏风后面,宝钗其实也曾有些芳心萌动,但她毕竟不是阮蓉,更不会凭着一时的情动便奋不顾身——相反,只这片刻功夫,她便已然将那一丝情动压到了心底。 ——分割线—— 不提怡然轩里众人如何。 却说这日下午,李纨将贾母托她誊录的《僧伽吒经》送到了西厢,又陪着老太太说了些闲话,眼见贾母隐隐露出倦容来,便识趣的主动告辞离开。 穿过二门夹道,眼见离王熙凤的院子不远,李纨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打个招呼,忽的扫见大门左侧的花坛里,影影绰绰似是躺着本书。 大周朝的印刷技术虽然已经相当普及了,但书籍这东西,却也只是堪堪脱离了奢侈品的范畴,距离廉价品还差了老远。 再说李纨出身诗书耕读之家,本就是爱书之人,因此忙让素云上前拾起,又要过来细看究竟,却只见那宝蓝色的封皮上写着《奇案谭》三字。 她不知这是孙绍宗与薛、冯二人拉扯时落下的,只当是宝玉不小心掉的,毕竟这府里也只宝玉一人爱买这等话本。 原本寻思着,让人把这书直接送到宝玉房里,谁知不经意间翻开一瞧,却顿时羞的满面酡红,心下也登时改了主意。 如今宝玉应该还在‘演武堂’中,自己这寡嫂巴巴的将这等银邪之物送到他房中,若是让人晓得了,还不定要说出什么风言风语呢。 待要把这物件重新扔回花坛,迎面却走来了王夫人的丫鬟金钏,李纨无奈,只得先拢在袖子里,装作没事人一般,与那金钏儿闲聊了几句,便急匆匆回了自家院子。 本待回去之后,立刻寻个法子将其毁掉,谁知到了屋内,就见宝贝儿子贾兰正捧着一本《千字文》诵读。 她却那还顾得上旁的? 忙上前关切道:“兰儿,今天怎得这么早就回来了?” “娘。” 贾兰将手里的书一放,拉着李纨并排坐到了榻上,这才道:“孙教习临时有事,便吩咐我们提前散了——对了,今儿教习喝了娘送去的酸梅汤,还专门叮咛我,说是开始练拳之后,每日最多做一次健身操,免得伤了身子。” 说着,便抱住李纨胳膊撒娇道:“娘,你以后也陪我一起练拳好不好?” 李纨听得莞尔,正待哄他几句,却听贾兰‘咦’了一声,伸手在李纨袖筒上摸索着问:“娘,你这袖子藏了什么?摸上去硬邦邦的。” 糟糕! 李纨这才想起袖子里那本《奇案谭》,忙把胳膊抽了出来,强笑道:“没什么,是从你祖奶奶哪里带回来的佛经,你不说我倒忘了,待我先去把它放好了,再回来与你说话。” 说着,便匆匆向里间行去。 谁知刚迈开步子,便又听贾兰在身后道:“孙教习今儿也拢了一袖子书回去,都是宝叔买来的探案话本,说是要带回去毁掉,免得召来什么祸患——娘,这探案话本怎得还能召来祸患?” 话本为什么能招来祸患? 本来李纨是不知道的,但想到袖子里那图文并茂的‘实物’,自然也便明白了。 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并没有贸然给宝玉送去,否则这中间的手尾,便是跳进黄河里也说不清楚了。 只是…… 她进了里间,取出那本《奇案谭》,脑子里却又冷不丁又冒出个异想天开的念头:都说那孙二郎是能掐会算的,会不会这书是他特地丢在哪里,就等着自己路过时…… 这念头一起,便似在心里扎了根似的,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那毁书的念头,更是在不知不觉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是夜。 李纨摩挲着那话本犹豫良久,终究还是颤巍巍翻开了封面,对着那绣像逐字逐行的研读起来。 这深宅大院寂寞寒窗的,也无人知晓她都瞧了些什么,又摸黑做了些什么。 只是第二天一早,大丫鬟素云将里间外间两床被褥,全都抱出去浆洗了几遍,累的一身香汗淋淋,却死活不肯让旁人沾手。 第82章 死亡名单 孙绍宗开导完薛蟠,从荣国府里出来时,已是申末酉初【下午六点】。 上了马车,倚在靠枕上眯着眼睛醒了会儿酒,他冷不丁想起袖筒里还拢了几本‘刘备’,便顺手掏出来翻看,谁知却死活找不到那本图文并茂的《奇案谭》。 莫非是落在薛蟠哪里了? 眼瞅着还没走出多远,孙绍宗原本有心折回去,可转念一想,自己刚冒充半天人生导师,转脸便又上门讨要‘刘备’…… 这也忒影响形象了吧?! 于是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即便事后薛蟠送上门,也绝不承认。 不过少了这最经典的一本,其它的翻看起来却都有些索然无味——再怎么说,孙绍宗也是经过网络时代熏陶过的,普通粗制滥造的东西,可入不得他的法眼。 于是干脆把那话本往犄角旮旯里一丢,又闭目养神起来。 一路无话。 约莫小半时辰,眼见前面离着孙府不远,车夫便选了个背人的角落,小心的勒住了缰绳,回头禀报道:“二爷,快到咱们府里了,您看……” 孙绍宗立刻挑开车帘下了马车,瞅瞅左右无人,小跑了几步,伸手在孙府外墙上一扒,便利落的翻了进去。 那车夫等他翻过墙头之后,又不慌不忙的用挂钩挑起车帘,将空荡荡的车厢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才赶着马车奔向孙府大门。 及到近前,就见两个石狮子左右竖着六面遮阳伞,伞下围了能有四、五十人,男女老少都有、贫富贵贱齐备,眼瞅着马车到了近前,顿时一窝蜂的围了上去。 “冤枉啊老爷、冤枉啊!” “老爷,我家六代单传,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老爷开恩啊,我相公不是故意要杀人的!” “我那孙子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爹爹、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男人喊、女人叫、老的哭、少的闹,就像是在街上摆开了戏台,要唱一出大闹天宫似的! 车夫倒也不慌,将身子微微侧了侧,让出后面空无一人的车厢,高声叫道:“诸位、诸位让一让了嘿~!咱这车里没人儿,您就算拦下也没用不是!” 就这般嚷着,他也足足花了一刻钟,才算是全须全尾的回到了府里。 不提那车夫如何卸马喂料。 却说孙绍宗翻墙进去之后,便轻车熟路的到了前院荷花池边儿净手,洗完之后正打算揪两片荷叶当纸用,身后便有人递上了一条帕子。 孙绍宗回头一瞅,却是府里的二管家赵仲基,便一边擦手,一边随口问道:“今儿怎么样,又晕了几个?” “就晕了一七十多的老太太,也不是被热的,哭的太伤心一时没能喘上来而已,刘大夫上去扎了两针,当时就醒了。” 赵仲基说着,便忍不住拍起了马屁道:“要我说,也就是二爷您仁义,遮阳伞挡着、酸梅汤管够,就他们那贱命一条的,那享受过这个?” “屁的仁义!” 孙绍宗把那帕子丢还给他,没好气的道:“老子头一次主持府里秋决呈报,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要真是稀里糊涂死上几个,就该轮到你家二爷我去街上喊冤了!” 但凡封建王朝,都喜欢讲究个顺天应人,这‘秋决’的说法便由此而来。 大致的意思是:春夏两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大肆杀人有违天意,因此若是春夏两季犯案的,除了那些穷凶极恶,不‘斩立决’不足以平民愤的主儿,一般都会留到秋后再开刀问斩。 大周朝更进一步,考虑到‘中秋团圆’和‘九九重阳’,特意将‘秋决’的日期改到了每年的九月初十。 而立秋到重阳节这段时间,各地州府都会先提前列出秋决名单,呈报给刑部审批,以便在九月初十大开杀戒。 往年顺天府的秋决名单,都是由治中负责呈报,但那刘崇善最近因被孙绍宗篡班夺权,气的一病不起,已然有大半个月未曾到府衙‘应卯’了。 因此这事就落到了孙绍宗头上。 外面那些人,正是今年被判了斩监侯的犯人家属,而他们在孙府门前哭喊,无非是想让孙绍宗,把他们的亲人从这‘死亡名单’上撤下来。 虽说按照朝廷律令,未上‘秋决’名单的死刑犯,若不能在三个月内证明清白,到了年底仍是要处斩的。 但三个月时间,对那些有钱有势的而言,也足够做出些什么来了。 至于那些穷苦的,虽然无钱打典——可这年头不还有个说法,叫‘大赦天下’吗? 保不齐拖过这三个月,就不用死了呢! 因此孙府门外才聚集了这许多人。 而这也正是孙绍宗最近,总去荣国府避暑的另外一个原因。 却说孙绍宗把手帕丢给赵仲基,就准备回自家院子,走出几步,却见赵仲基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便问道:“怎么,还有别的事儿?” “回二爷,响午的时候,凤嘴巷的冯爷送来了一封喜帖,邀请您和大爷下月初八去他府上喝喜酒。” 冯薪要结婚了? 孙绍宗脚步一顿,疑惑道:“他不是已经成过亲了么?难道是他爹要续弦?” “二爷真会开玩笑。” 赵仲基哭笑不得道:“那冯家二老爷现今已然瘫了大半年,拿什么续弦?是冯家大房膝下无子,眼见着就要绝户,便求了冯爷兼祧,这次便是大房出面给他娶媳妇。” 还有这等好事儿?! 孙绍宗忙追问道:“那这次娶的媳妇,是不是也算正儿八经的少奶奶?” “那当然!” 啧~ 那还真是便宜丫了! 要知道这年头娶妾,只能往那平民贱籍里找,唯有娶正妻才能伺机在官场上寻一门臂助——看来从今往后,老冯也算是两翼齐飞的主儿了。 “知不知道是与他结亲的那家?” “听说是太常寺孔吏目的女儿,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才女。”赵仲基笑着打趣道:“瞧冯家长房的意思,八成是要趁机改一改家风。” 吏目虽不过是个从九品,但毕竟是太常寺的官,与如今在巡防营担任六品都尉的冯薪,勉强也算的上是门当户对了。 于是孙绍宗便又吩咐道:“那你去帮我拟个单子,看看咱们府里有没有什么适合的礼物,要是没有,我再想办法从外面淘换去。” 赵仲基这才领命去了。 孙绍宗独自回到院里,眼见几个丫鬟婆子都在外面扯闲篇,便不满的呵斥:“怎得都在外面,姨娘哪里谁伺候着?” 为首的丫鬟秋莲忙躬身分辨道:“是姨娘说想要静一静,所以……” 听说阮蓉想静一静,孙绍宗也无心听她下面说些什么,径自迈步进了里间,却见阮蓉正在书案前咬着笔杆发呆,面前则放着一封墨汁淋漓的书信。 孙绍宗悄默声的凑到近前,低头愁了几眼,顿时心下了然,伸手环住了阮蓉的香肩,柔声道:“怎得,想家了?” 阮蓉摇了摇头,嘴里却道:“再过一个月就是我娘的忌日了,我却……” 怪不得。 “那我明儿就安排人,去茜香国走上一遭。”孙绍宗说着,见阮蓉又摇头,忙道:“不单单是为了你自己,牛老夫人那边儿也有家书要捎去。” 随即,又柔声道:“等我官职再高些,便请假陪你衣锦还乡一趟,如何?” 第83章 孙绍宗府衙邀人心、王子腾东海造巨舰 第二日一早。 孙绍宗隔着门缝往外瞅了瞅,发现那遮阳伞下又多了一员‘悍将’——颤巍巍坐在板凳上,雪白的长胡子直接就能当扫帚使,哆哆嗦嗦的拄着根竹杖,一看平常身子骨就不怎么结实。 这特娘的真是造孽啊! 孙绍宗默默的叹息几声,回头嘱咐赵仲基道:“千万盯仔细了,瞧着哪个不对,立刻让大夫们出去诊治!” 赵仲基点头哈腰的应了,就听他又补充道:“万一咱们请的大夫处置不了,就赶紧往家里送,硬抬也得给他们抬回去,绝对不能让人死在咱家门口!” 喊冤时死在官员门前,和喊冤后在家中病死,那绝对不是一个性质——因此古往今来,都不缺把死尸当活人救治,事后再宣布其死讯的事情。 不过这也不能怪孙绍宗冷血。 像‘智能儿碎尸案’那样的冤假错案毕竟是少数,门外那群人的亲属几乎个个都是罪有应得,总不能因为几个老头老太太哭天抹泪,就置王法公道于不顾吧? 真要那样的话,就该受害者的家属跑来堵门了! 交代妥当之后,又确定马车已经提前出门,正在老地方候着,孙绍宗便又翻墙而出,做贼似的溜之大吉。 到了府衙门外,虽然也少不了有人拦路喊冤,但有衙役们负责前面开道,倒不用担心被老头老太太们缠上。 等进了府衙之后,孙绍宗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先去应卯处签了到,然后踱着官步到了刑名司。 一进刑名司的大门,他便瞧见南墙下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喊过两个值守的胥吏一问,却原来是朝廷发下来的‘三伏补贴’到了。 “老爷。” 其中一个胥吏随口抱怨道:“旁的也还罢了,今年这茶叶委实要不得,听说知事老爷昨儿签收的时候,骂了半日娘!” 这事儿孙绍宗倒是早有耳闻,今年不止是顺天府,连六部五寺发下来的茶,也净是些陈年旧货。 据说是因为南方产的新茶都被就地发卖,充作了建造战船的军资,而北方好茶叶本来就不多,少数品质还算可以的,也都被高层给包揽了,到了基层自然剩不下什么好玩意儿。 “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嘛,咱们做臣民的,也该体谅一些才是。” 孙绍宗先说了几句官场套话,随后话锋一转,道:“不过这几个月弟兄们也却是辛苦了,这样吧,我哪里还存了些公帑,待会儿我让程师爷支上二百两,去买些新鲜茶叶发给大伙儿。” 这所谓的公帑,其实是孙绍宗每次拿出一半破案赏银,建立起来的小金库。 真要细究起来,其实还是他拿自己的钱出来邀买人心,只不过这钱来的光明正大,旁人想学也学不来罢了。 而这也是他能迅速抢班夺权重要原因之一——都说千里做官只为财,更何况是没什么升迁希望的胥吏们? 两个值守的胥吏闻言,自然是千恩万谢。 孙绍宗摆摆手,示意他们忙自己的,然后下意识的瞟了一眼院子正北的五间堂屋,这才施施然去了东厢自己的小院。 “东翁。” 程日兴原本正在外间伏案整理卷宗,见孙绍宗背着手进来,忙起身道:“上个月的邸报送来了,就在东翁案上——我方才翻了翻,似乎没有涉及咱们顺天府的事儿。” 邸报作为唯一的官办报纸,这效率实在有些不敢恭维,顺天府还好些,毕竟是在京城之中,一般也就延迟几天罢了,下面州府里晚上几个月才瞧上这邸报的,也是大有人在。 “喔。” 孙绍宗嘴里答应着,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指了指程日兴书案上的公文,问道:“大兴县和宛平县的秋决名单,昨儿呈报上来没?” “还没。” 程日兴忙又道:“我托周检校去问了问,大兴县的快整理好了,宛平县怕是还要一段时日。” 靠~ 这些拖沓的旧官僚! 早在三日前,孙绍宗就已经整理好了府衙的秋决名单,但按照惯例,必须要收齐下面县里的,才能一并呈报给刑部——看这架势,他怕是还要做上好几日翻墙越户的君子。 不过这也要怪他名气太大,要换成刘治中主持,那些想堵门的,怕是都未必能找到刘治中的住处。 有些不爽的进了里间,自行沏了杯信阳毛尖,在那公案后坐定。 孙绍宗顺手扯过桌上的邸报翻了翻,发现上面用相当一部分篇幅,介绍了九省都检点王子腾大肆督造战船、扩充水军,准备依靠强大的军力,毕其功于一役的计划。 倭寇这玩意儿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的,妥妥的海上游击队,想要依靠大军围剿的方式搞定,是不是有点想当然了? 作为一个半吊子军迷,孙绍宗对海战算不得熟悉,但还是觉得这计划有些‘大而无当’,尤其作为素来不受重视的水师,却要一连几年挤占大量的东南赋税,万一计划失败,这朝中的反噬力道怕是小不了。 正咸吃萝卜淡操心,琢磨着东南沿海的局势,却见程日兴从外面进来,略有些忐忑的道:“东翁,荣国府的周管家在外面求见。” 顿了顿,他又压低声音道:“瞧那模样,倒像是为秋决名单来的!” 孙绍宗闻言便是一皱眉。 有那在外面哀求的,自然少不了在背后托关系走人情的。 只是一般来说,家中但凡有过硬关系的,也不至于会拖到‘秋决’时再来疏通,因此最近也只来了几家不自量力的,孙绍宗连面都没见,就直接让人赶走了。 可若是荣国府出面…… 放下手里的邸报,孙绍宗略略沉吟了片刻,这才挥手道:“请进来吧。” “东翁!” 程日兴瞅瞅窗外,脸上闪过些挣扎之色,最后还是压低声音道:“眼下刘治中虽说是病了,可这衙门里却总还有几个眼线,若真勾去几个不该勾的,却怕会生出祸端来——东翁眼下局势大好,切不可为了‘人情’二字坏了前程!” 他原是贾政举荐的人,按说应该向着荣国府才对,眼下能说出这几句话,足见是个拎得清的。 “这事我心里自然有数。” 孙绍宗无奈的摊了摊手,道:“只是这隔三差五便去他家转上一转,却怎好把人拒之门外?先把周瑞请进来,问个清楚再说吧。” 第84章 孙绍宗大义拒说项、王熙凤怀怨生歹意 过不多时,那周瑞提着衣裳下摆进了里间。 原本想拱一拱手便罢,但见孙绍宗端坐在书案后面,鹰鹫也似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他那脊梁骨顿时便软了,忙顺势一躬到底:“小人见过孙通判。” “周管家不必多礼。” 孙绍宗淡淡的应了一声,便开门见山的问道:“不知周管家来衙门寻我,究竟所为何事?” “这……” 周瑞偷眼瞧了瞧程日兴,考虑到他是贾政举荐之人,倒不好让孙绍宗请了他出去,便只得堆笑道:“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昨儿有一门老亲求到我们二奶**上,说是家里男人不知怎么卷进了一桩命案里,稀里糊涂就定了个‘斩监侯’。” “您也是知道的,我家二奶奶最看不得别人哭天抹泪,又听她们说的有鼻有眼,似乎真有什么冤情,便派我过来问问,看能不能先把她家男人从‘秋决’的单子上撤下来,若是到了年底依旧翻不了案,再开刀问斩也不迟。” 这一番话下来,当真是讨巧的紧! 又是‘不知怎么’、又是‘稀里糊涂’的,到最后也不过是个‘问问’,既道明了来意,又给双方留足了余地。 就不知这番话,是那王熙凤提前编排好的,还是这周瑞自己的意思。 “老亲?” 孙绍宗取出‘秋决名单’,铺开在桌上,又问道:“不知贵府这位老亲姓甚名谁?” “玉!他姓玉,双名天宝!” “玉天宝?” 孙绍宗很快便在名单上找到了这个名字,用手指头戳着后面的‘案情简述’,喃喃道:“玉天宝,五月二十六日酉时三刻,因与蓝某在银钩赌坊发生口角,以随身携带的匕首将蓝某割喉,又在其尸首上连刺八刀泄愤,事后玉天宝还企图拒捕,并刺伤一名捕快……” 念到这里,孙绍宗抬起头似笑非笑的问道:“这案子,不知贵府二奶奶从哪儿瞧出了冤情?周管家可否指点一二,也让我也开开眼界?” “这……这个……” 周瑞听到这里,心下也是暗骂不已,那玉家只说玉天宝在赌坊里失手杀了人,鞭尸、拒捕的事儿可一点没提! 但白花花的银子都已经收了,他总不好说没有冤情吧? 因此便搜肠刮肚的胡编道:“听玉家人说,玉天宝那日压根没去赌坊,说不定是有人假扮他的模样,杀人嫁祸于他!” “至于这拒捕么……” “前年城东便有一富商之子,被冒充衙役的歹人骗了去,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玉天宝既然没有杀人,突然听说要拿他归案,做出抵抗也是人之常情。” 好一张胡搅蛮缠颠倒黑白的利嘴! 孙邵宗嗤笑一声,盯着他道:“依周管家这般说法,那玉天宝身上血迹、手上的凶器,也都是旁人硬塞给他的喽?” 周瑞被逼问的满头大汗,但碍于王熙凤的交代,以及自己从中收取的好处,仍是硬着头皮道:“这……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他自己招认的口供呢,莫非是屈打成招?” “这……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先例。” 啪~! 孙绍宗猛地一拍桌子,怒斥道:“一派胡言!” 见他拧眉瞪目,说不出的威风煞气,那周瑞直吓的两腿一软,便跪到了地上。 却听孙绍宗道:“此案乃是贾府丞亲自审理,你怎敢凭着妇道人家几句哭诉,便污指贾府丞屈打成招、草菅人命?!似这等胡言乱语,若被你家二老爷晓得,怕是第一个就先饶不了你!” 周瑞这才晓得,自己一时口快竟犯了忌讳。 虽说他心里,未必就看得起靠着跟贾府攀亲戚,才得以重新起复的贾雨村,却明白顺天府丞对贾府的重要程度,远大于自己这个二管家。 因此忙叩头道:“小人一时口误冲撞了府丞老爷,绝不是有意为之,还请孙二爷饶了小人这一回!” “哼!” 孙绍宗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道:“看在琏二哥面上,我也懒得与你计较——下去吧。” “小人告退、小人告退!” 周瑞急忙爬了起来,躬着身子退到门口,正待转身离去,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却偏又站住了脚,回头畏畏缩缩的问道:“孙二爷,要是府丞大人突然查出疑点,您看这案子……” 这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在自己这里碰了钉子,竟然又惦记上贾雨村哪里了! 可惜他还是打错了算盘,如今贾雨村和韩府尹斗的正酣,彼此恨不能在鸡蛋里挑骨头,贾雨村又如何敢在此时,落下这等把柄? 因此孙绍宗毫不犹豫的道:“若是上峰有名,我这里自然别无二话!” ——分割线—— 半个时辰后,荣国府里。 王熙凤听完了周瑞的回禀,好半响也没个言语,只是眉宇间的煞气又浓了几分,看的周瑞一阵心惊肉跳,生怕成了她出气筒。 “周管家。” 好在一旁平儿发了话:“这里暂时没你的事儿了,你先下去吧。” 周瑞这才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哗啦~ 几乎是周瑞前脚刚出了院门,王熙凤便将炕桌上那套‘北宋官窑’扫到了地上,怨声道:“当初若不是咱们府上接济,孙家那两个破落户怕是早饿死了一对儿!现下倒好,我不过托他些小事,便推三阻四、没个好脸色——早知如此,咱家那些银子吃食,当初还不如拿去喂狗呢!” 她这里指天骂地的发泄了好一阵,直将孙绍宗贬低的白眼狼都不如。 平儿在旁边只是乖乖听着,等王熙凤呼呼哧哧喘不上气来时,才忙上前前胸后背的安抚着,又倒了凉茶与她吃。 这才笑吟吟的劝道:“那孙二爷何等人物?眼见是要做咱们大周包青天的,您找他徇私舞弊,可不是撞枪口上了么?要我说啊,这事儿还是得指望兴隆街的贾雨村!” 王熙凤叹了口气:“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只是……那姓孙的白眼狼屡破奇案,治中一职早晚是他的,若是不能将他摆平,咱们这打官司的买卖,却如何吃得开?说不得还是要想个办法,逼他就范才成!” 第85章 贾雨村府衙弄权术、孙绍宗家中闻喜讯 原本孙绍宗以为,王熙凤肯定会在贾雨村那里再碰一次钉子。 然而事实证明,他还是小觑了贾雨村的政治手腕! 两天后,治中刘崇善拖着病体残躯赶到府衙,将玉天宝的名字从‘秋决名单’上撤了下来。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收了那玉家天大的好处,只有孙绍宗隐约猜出,这位刘治中其实是被贾雨村拉上了‘荣国府’的贼船! 自此,贾雨村在府衙的势力,便彻底压倒了府尹韩安邦——更悲催的是,韩府尹压根不晓得刘治中已经叛变了,还为他能重整旗鼓而欢呼不已呢。 且不提这府衙无间道,究竟如何上演。 却说孙绍宗又熬了六七日,那宛平县总算是把‘秋决名单’交了上来,他又花了两日复核无误之后,便忙不迭呈报给了刑部。 然后,他又让程日兴专门写了两份告示,一份贴在府衙的公告栏上,一份则准备带回家,贴在孙府的大门外,好让那些喊冤的彻底熄了心思。 谁知孙绍宗带着那告示回到家里,却见大门外早已是人去楼空,连遮阳伞都没了踪迹。 初时,孙绍宗还以为是那些喊冤的已经得了消息,故而先自行散去了。 可进门之后,却发现那六柄遮阳伞,全都破破烂烂的堆在角落里,一瞧就是被人砸坏的! “刘全,过来一下!” 他一嗓子把门房喊了出来,正待追问究竟发生了何事,却见刘全脸上红彤彤的净是大巴掌印,不觉便是一皱眉,脱口问道:“这是大爷打的?” 这‘大爷’指的自然是便宜大哥孙绍祖。 既毁了那遮阳伞,又赏了刘全耳光,若换成是外人做的,这府里怕是早闹腾起来,如今这般风平浪静的,必是孙绍祖的手笔无疑。 刘全一缩脖子,苦着脸道:“大爷今儿也不知从哪儿惹了一肚子邪火,回来就用鞭子把那些喊冤的都赶跑了,小的上去劝了就句,便被大爷赏了两巴掌。” 啧~ 上个月竞争指挥使失败,输给那北静王的大舅哥卫如松时,也没见孙绍祖如此失态,今儿这是怎么了? 把那告示丢给刘全,让他贴在大门外面,免得那些喊冤的去而复返,孙沙宗便朝着便宜大哥的住处行去,打算看看他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眼见到了后院,便听里面稀里哗啦正砸的热闹。 孙绍宗忙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原本打算直奔堂屋的,但瞧见院子里的情景,却是不由的一愣。 只见七、八个姨娘乱糟糟跪了一地,个顶个都是瑟瑟发抖、满面仓惶,其中几个更是衣衫不整,露出大片粉腻的肌肤。 就算想找人发泄,也不至于把姨娘们都叫到一处吧? 莫非他今儿受的刺激和女人有关? 眼见孙绍宗进来,那些衣衫不整的慌忙用袖子掩住春色,剩余姨娘几个姨娘却是大喜过望,虽不敢起身招呼,却都是眼巴巴的瞧着孙绍宗,满满的都是期望。 毕竟是便宜大哥的小老婆,孙绍宗也不好回应什么,只冲她们略一点头,便匆匆进了正北的堂屋。 就见那堂屋客厅一地的狼藉,非但瓷器碎了无数,连木头家具也坏了近半,此时那孙绍祖正拎着两个铜烛台,双锤似的乱砸。 孙绍宗便笑着打趣道:“哥哥这又是演练什么套路呢,莫非以后打算改用双锤了?” 孙绍祖见是他来了,这才忙住了手,将那两根铜烛台往地上一丢,瓮声瓮气的道:“二郎怎得来了?” “哥哥把那些喊冤都赶跑了,我能不过来瞧瞧是怎么回事么?”孙绍宗半真半假的埋怨道:“哥哥你也是的,早不赶、晚不敢,偏偏我今儿刚把名单呈上去,你这里就开始赶人!” 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孙绍祖在家俨然暴君一般,向来是说一不二,容不得旁人质疑半句——唯有对孙绍宗这个弟弟,却是例外中的例外。 听得孙绍宗语气里颇有些埋怨,他那火气顿时便压下去大半,挠着头讪笑道:“这……这……你也知道,哥哥我这脾气上来了,便不管不顾的,可不是故意要坏你的名声。” “咱们自己兄弟,有什么故意不故意的?”孙绍宗一摆手,混不在意的道:“倒是哥哥今儿是怎得了,竟被气成这幅模样?” 不提倒罢,这一提起来,孙绍祖胸膛便又风箱似的起伏,咬牙切齿的骂道:“还不是卫如松那王八蛋!今儿冯将军摆酒,他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说……说老子是个没种的!” 就为了这个? 孙绍宗无语道:“哥哥在巡防营可是公认的猛将,凭他这空口白话的乱说,又伤不到哥哥一根毫毛,至于生这么大的火气么?” “他说的不是这个!” 孙绍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来回踱了几步,才猛的一跺脚,恨恨道:“那孙子的意思,是说……是说我生不出儿子来!” 啧~ 这就难怪了。 孙绍宗是‘老生儿’,和便宜大哥足足差了十六岁,他如今二十岁整,也就是说孙绍祖已经三十六岁了。 这眼见都已经奔四十的人了,膝下却没个一儿半女的。 若是不好女色的倒也还罢了,偏他还是个色中饿鬼,家中但凡有些姿色的,几乎都染指了个遍,却依旧是颗粒无收。 要说他心里不着急,那绝对睁着眼睛说瞎话。 故而近几年里,这事俨然已经成了孙绍祖的逆鳞,再加上这次还是被竞争对手奚落,会引得他暴怒如狂也就不稀奇了。 说着说着,孙绍祖的火气便又上来了,几步到了门口,指着外面骂道:“你说这群不会下蛋的骚蹄子,老子养她们到底有什么用?明儿干脆一股脑,全发卖到窑子里得了!” 话音未落,外面顿时就起了一片哭声。 孙绍宗无奈,只得上前虚头巴脑的宽慰道:“哥哥,如今你春秋正盛,又不是不能人事,保不齐什么时候就……” “二爷、二爷,大喜啊二爷!” 正说着,便见老管家魏立才大呼小叫的冲进院里,扯着嗓子嚷道:“阮姨娘刚才诊出了喜脉,咱们老孙家有后了!” 第86章 开香堂、中山狼求子承嗣 两世轮回,至今才初为人父。 按理说孙绍宗应该欣喜若狂才对,只是……这个消息来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他站在那里喜也不是、悲又不能,当真是好不尴尬。 这时就见便宜大哥一个箭步蹿到了院子里,抬手攥住了老管家的肩膀,使劲摇晃着道:“魏伯!老二的姨娘当真有了身孕?不会又是空欢喜一场吧?!” 瞧这意思,以前这府里的姨娘怕是有‘谎报军情’的先例。 “大爷!” 老管家乐的皱纹都化开了,也不管那肩膀正被孙绍祖捏的咔咔作响,喜气洋洋道:“咱们府上请的那四个大夫全都把了脉,珍珠也没这么真的!妥妥是怀上了!” 这四个医生,原本是给那些喊冤的老头老太太预备的,却没想到歪打正着,诊出了这等喜事。 孙绍祖这才放开老管家,扬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列祖列宗保佑,我老孙家终于有后了!” 紧跟着又喊了下人去打扫祠堂,说是要焚香祭祖,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知先人。 眼见便宜大哥喜不自禁,全然没有半分芥蒂的样子,孙绍宗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前顺势劝道:“哥哥,还是先让几个姨娘下去收拾一下吧,不然这人来人往的,算个什么事儿啊?” 听了这话,孙绍祖才回头扫了那几个姨娘一眼,然后抬脚踹翻了两个,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呵斥道:“一群没用的废物,还特娘的在这里愣着干嘛?赶紧换上喜庆的衣裳,替我去姨奶奶那里道喜!” 众姨娘如蒙大赦,慌忙便要做那鸟兽散。 孙绍祖却又想起一事,忙又叮嘱道:“记得都特娘好好洗一洗身子,什么这香那粉的一概都不许使,不然熏着我那宝贝侄儿,老子一刀一刀活剐了她!” 遣散了一众姨娘,他又请老管家从库里提了银子,赏那四个医生每人纹银百两,阮蓉院里的丫鬟婆子,按身份高低也一概重重有赏。 若不是老管家拦着,他都准备提前请了稳婆、奶妈来家里常驻。 这兴师动众的架势,倒比孙绍宗这个亲爹还要紧张十倍。 孙绍宗在旁边看的哭笑不得,却又忍不住暗暗替他唏嘘。 因打扫祠堂总还要花上些时间,孙绍宗便抽空回了趟家。 一进门就见阮蓉平躺在床上,头上裹着护额、肚子上盖着棉褥,周围丫鬟、婆子更是围了一圈——吓的孙绍宗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差池呢。 上前一问,才晓得阮蓉好得很,只是刚刚诊出怀有身孕,一时不知该如何行事,便干脆老佛爷似的躺到了床上。 孙绍宗哭笑不得,忙传授了些后世听来的‘育儿宝典’,又让人去寻了两个伺候过孕妇的婆子,教她平日该如何保养。 两夫妇又把旁人赶出去,相拥在一起说了些体己话,便听丫鬟进来禀报,说是祠堂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便宜大哥喊孙绍宗过去一起焚香祭祖。 按理说,阮蓉不过是一个小妾的身份,莫说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生,便是已经出生了,按照大家族的规矩怕也用不着开坛祭祖。 只是如今这府上也没个正经长辈,行事全凭孙绍祖心意,自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孙绍宗匆匆到了东南角的小祠堂,就见便宜大哥早就在祠堂门口候着了,身上竟然还特地换了一身大红朝服,看着当真是喜庆又郑重。 兄弟二人在门前汇合之后,孙绍祖拎了香烛纸钱,孙绍宗提了供奉,这才并肩进了祠堂。 虽说孙家人丁单薄,但这祠堂却是按照大户人家的标准规模修建,比一般的大厅还要宽敞不少。 两人置身其中,堪称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倒让孙绍宗稍稍体会到,古人为何对‘多子多孙’如此在意——祭祖的时候人少了,场面真的很尴尬啊! 将那供奉摆在桌上,又在一旁的长明灯上引着了火儿,孙绍宗就依着便宜大哥的指点,捻了三支香,跪在那蒲团上好一番念叨。 大致意思无非是让列祖列宗安心的同时,也保佑孩子顺利出生成长。 虽说不怎么相信鬼神之说,但孙绍宗这次可没敢马虎,毕恭毕敬的祈祷完,又把三支香点燃了,插进香炉里。 起身之后,孙绍宗就等着便宜大哥下一步的指示,谁知左等右等,孙绍祖却只是愣愣的看着那轻烟渺渺,半响都没有只言片语。 “哥哥?” 孙绍宗终于忍不住提醒道:“我这里已经祭拜完了,你看咱们……” “二郎!” 不等说完,孙绍祖却忽然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一脸郑重的道:“哥哥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听他说的郑重,孙绍宗心里就是咯噔一声,暗道该不会是想让自己把孩子过继给他吧? 这…… 这可是他两世以来头一个孩子,却如何舍得? 正搜肠刮肚,想着该如何委婉的拒绝,却听孙绍祖道:“弟妹既然有了身子,暂时也伺候不了你,不如先从我那屋里挑两个小蹄子过去,你也替我使使力气如何?” 孙绍宗这才晓得,他竟是要找自己‘借子’! “要是瞧不上我屋里那几个,现买两个清倌人儿也成!身段相貌,都可着你的心思找!” 看得出便宜大哥确实是诚心诚意,想要促成这事儿。 可问题是孙绍宗既瞧不上他屋里那群狐狸精,又对什么清倌人儿没有半点兴趣! 再说他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因此孙绍宗便也正色道:“哥哥,如今你不过才三十六岁,还有大把时间可以‘耕耘’,眼下这么急赤白赖的胡搞,万一传出去,咱们府上的名声……” “这你放心,我指定选那嘴严的!” “话不是这么说!” 孙绍宗咬了咬牙,狠下心来承诺道:“要不这样,如果哥哥到了四十几岁,膝下还没有个一儿半女的,我身边又有多出的儿子,便过继一个给你如何?” 孙绍宗闻言愣怔了半响,猛地一把将他揽在怀里,擂鼓似的在背上捶了几下,语带哽咽的道:“好兄弟,哥哥真没白疼你!” 说着,又兴冲冲的道:“走!左右现在无事,咱们先去挑几个合适的清倌人儿,也好多生几个小侄子备着!” 孙绍宗:“……” 第87章 贾宝玉闺中立壮志、孙绍宗路遇无头尸 广德十年七月初,一连几日阴雨绵绵,倒也稍解了些暑意,让京城百姓畅快不少。 只那荣国府省亲别院里的数百匠人,却是个顶个叫苦不迭,整日里在泥水里泡着,又要做那精雕细琢的活儿,三五日下来,便病倒了十几个,余下的也都是牢骚不断。 眼见在这么下去便要误了工期,贾珍、王熙凤忙又狠狠使了一波赏钱,众工匠这才算是消停了些。 不过如此一来,盖园子的花销便已经超了预算一倍有余,连王熙凤这般大手大脚惯了的,每每瞧了那账目上的天文数字,也是心惊肉跳不已。 可眼下这省亲别院已经修了八成有余,剩下的又多是‘面子工程’,实在是消减不得。 没奈何,贾府几位主子也只能咬牙苦撑着,将那多年积攒的老本往里填。 当然,这些‘俗事’眼下还影响不到荣国府里一众莺莺燕燕、富贵闲人。 七月初八一大早,眼瞧着外面的雨越下越紧,林黛玉便窝在屋里一边摆弄着针线活儿,一边与紫鹃闲扯些家常。 正说着姐妹们的闲话,忽听外面哗啦一声脆响,然后便是雪雁、春纤的惊叫声: “宝二爷,这么大的雨,你怎得又跑来了?” “是啊,瞧这衣裳都湿了许多,若是有个好歹,我们可如何担待的起?” “不妨事、不妨事。” 贾宝玉嘴里说着不妨事,却已经自顾自的进了里间,又没口子的抱怨道:“原本听说孙二哥来了,我便巴巴的过去寻他,谁知他竟连脚根儿都没站稳,便和琏二哥去了什么冯府道喜,白白让我扑了个空,所以我也只好来寻颦儿妹妹解闷了。” 近些时日,因阮蓉害喜害的厉害,每日里吃不下睡不香的,孙绍宗便无心旁骛,整日里晚出早归,变着法子的给阮蓉开胃。 因此荣国府的‘武术课’自然也便停了下来,旁人倒还罢了,只宝玉听不到最新的案情进展,整日里猴儿似的抓耳挠腮。 “合着我就是那给你逗乐子解闷儿的?” 林黛玉一面娇嗔着,一面却忙喊了雪雁、春纤,去沏了热茶与宝玉取暖,又让紫鹃伺候着,让他把那湿漉漉的外套脱下来。 那宝玉却是毛躁的,这边儿紫鹃正解着扣子,他一眼瞧见林黛玉放在桌上的绣品,便挣着身子上前一把抓起,笑道:“这红艳艳的帕子,瞧着倒是喜庆的紧,莫不是给我绣的?” “呸~瞧你这眼神!” 林黛玉啐道:“什么帕子,那是小孩子用的肚兜,我特意帮蓉姐姐绣的——快还我,别弄脏了!” 听说是小孩子的肚兜,宝玉这才讪讪的放了回去,任由紫鹃把外套脱了,却忽又冲着那肚兜合十一礼,口中念念有词的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蓉姐姐可一定要生个乖巧的女儿出来,切莫让那‘须眉浊物’污了颦儿妹妹的一番心血。” “你!” 林黛玉一听这话,却是当真有些恼了,她虽然年纪尚下,却也知道做姨娘的若想要荣宠不衰,最要紧的便是生出个儿子来。 更何况这还是孙家的长子! 可如今宝玉却偏偏求佛祖保佑,让阮蓉生出个女儿来,原因竟还是怕男孩子会玷污了这肚兜…… 银牙一咬,林黛玉忽的从簸箕里摸出把剪子,咔嚓一声,便在那肚兜上绞了个大豁口! 宝玉吓了一跳,惊怔道:“妹妹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东西,怎得说剪就剪了?!” 林黛玉却不理他,又三下五除二把那肚兜剪成了碎片,恨恨的往地上一丢,心里这才稍稍和缓了些。 回头再看贾宝玉,见他依旧是一脸懵懂的模样,明显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再想想他平日里一贯爱贬低男子,怕也未必能想到那么多。 于是便也懒得与他挑明,只生硬的转了话题:“平常家里来了做官的,请都请不动你,怎得孙二哥一到,你便这般不管不顾的找了过去?” 贾宝玉压根没瞧出她心里想了些什么,见忽然问起这事儿,便道:“我又不是冲他那一身官衣去的,我爱的,是他那替人了断因果的本事!” “了断因果?” “是啊,就是因为那些国贼禄鬼无能,这世上才多了许多的冤魂厉鬼,孙二哥查出真相,便从根上了断了那些冤魂厉鬼的因果,怕是比请上一百个和尚道士超度,还要强上十倍有余!” 说着,宝玉又两眼放光的道:“若是我能学会这等本事,日后也不需什么劳什子的官职,只要听说哪里有冤情,便去与人了断清楚,事后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岂不快哉、美哉?!” 林黛玉听他说的有趣,也禁不住与他一起畅想起来,却早忘了方才的芥蒂。 ——分割线—— 贾琏挑开马车车窗,眼见得外面大雨瓢泼而下,竟将这一方天地都改了颜色,不禁抱怨道:“这老冯怎么选的日子,新娘子怕是还没下轿子,就先淋成落汤鸡了吧?” 因在运河上有一段香火情,再加上孙绍宗的面子,他才答应去冯薪府上撑个场面,谁知却赶上了这样的天气,如今早把肠子都悔青了。 孙绍宗一笑,悠然道:“整整齐齐的新娘子见多了,二哥几时见过落汤鸡一般的——就冲着这景致,咱们也得去瞧一瞧不是?” 贾琏一想也是,又琢磨着那孔吏目的女儿虽然是庶出,却素有才女之名,想来身段样貌都是不差的,若是一身湿漉漉的…… 越想心下越是躁动,忍不住便要催促车夫加快速度,免得错过了新娘子下轿的场面。 谁知便在此时,车速却陡然放缓,最后干脆停在了马路中间。 “怎么停了?!” 贾琏挑开加了油布的帘子,不满的问了一声,却见赶车的鲍二指着对面放声尖叫起来:“杀……杀杀杀人啦!” 一听这话,孙绍宗也忙探头出去张望,却只见那马车歪歪斜斜的横在路上,驾车的仆人斜倚在车上,身上不见如何,却唯独缺了一颗项上人头! 第88章 谁说死了人就一定要破案? 得~ 这湿漉漉的新娘子看来是瞧不着了。 “琏二哥且在车里稍候,我过去瞧瞧。” 孙绍宗说着,从挂钩上取了油纸伞,利落的跳下马车。 正待上前查探究竟,忽见对面那辆马车的车帘一掀,两个身披蓑衣手擎长刀的壮汉从里面钻了出来,紧接着又从里面扯出个哭哭啼啼的小妇人。 那妇人当真是个好颜色的,尤其此时梨花带雨更是我见犹怜! 贾琏原本畏畏缩缩藏在车里,此时一见这妇人,顿是勇气倍增,探出头来雄赳赳气昂昂的嚷道:“小娘子莫怕,我们这就来救你!” 就露出个脑袋,亏他有脸说什么‘我们’。 再说…… 孙绍也压根没有要去救人的意思! 反而一拱手,客客气气的道:“在下龙禁卫左镇抚司骑都副尉孙绍宗,不知两位兄弟可是出的公差?若是公差,还请出示一下腰牌印信,省得闹出什么误会。” 那两人本来听了贾琏的呼喊,正自小心戒备,此时听孙绍宗自报家门,慌忙又将长刀归鞘,抱拳躬身道:“下官总旗沈炼【靳一川】,见过骑都尉大人!” 说着,又连忙取出腰牌,抛给孙绍宗查验。 却原来孙绍宗眼尖,早瞧见了他们蓑衣下龙禁卫独有的官服——而在这京城之中,敢冒充龙禁卫当街杀人的,怕是找不出几个。 瞧那腰牌不是伪造的,孙绍宗便又还给二人,随口打听道:“却不知这女子身犯何罪?” 那沈炼与靳一川对视了一眼,按说龙禁卫出的都是皇差,不该透露与外人,但考虑到孙绍宗乃是正儿八经的上司,如今又风头正劲,实在得罪不起。 于是那沈炼便也只好含含糊糊的答道:“这女人的夫家涉及一桩逆案。” 逆案? 孙绍宗正捉摸着到底是什么案子,便听后面贾琏喜道:“如此说来,这女子以后岂不是要充入教坊司?两位,届时请千万去荣国府通禀一声,我贾琏必有重谢!” 靠~ 刚才还要英雄救美呢,这才一眨眼的功夫,就又惦记着要去嫖人家! 对这位琏二爷,孙绍宗也实在无话可说了。 忙讪讪的忙跳上车辕,冲沈炼、靳一川拱了拱手,道:“两位兄弟公务在身,孙某这里就不多打搅了——不过按规矩,明天我还是要派人到镇抚司核实一下,还请两位不要介意。” 那沈炼、靳一川连道不敢。 鲍二这才一扬马鞭,带着依依不舍的贾琏扬长而去。 直到奔出老远,贾琏还在啧啧赞叹着那小妇人的颜色,捎带着怀疑龙禁卫会不会‘中饱私囊’,先尝了那小妇人的头汤。 都是妇人了,还有个毛的头汤啊? 孙绍宗听得不耐,便主动转移话题道:“琏二哥,这最近好像没听说有什么谋逆的大案啊?你可听到过什么风声?” 普通的刑事案件,自然是孙绍宗比较清楚,但涉及到谋逆这种层次,荣国府的消息倒要更灵通一些。 贾琏咂咂嘴,沉吟半响才不确定的道:“或许是被义忠亲王的案子给牵连了吧。” “义忠亲王?他不是一年前就被圈禁了吗?” “圈禁是圈禁了,可我听说义忠亲王嘴硬的很,到现在都没有供出同党。”贾琏说着,压低声音道:“要不是太上皇护着,陛下早对他大刑伺候了——你瞧着吧,等到太上皇龙御归天的时候,这案子少不得还要牵连一大批人呢!” 正说着,就听前面噼里啪啦爆竹声声。 下这么大的雨还能放炮仗? 孙绍宗和贾琏忙挑了车帘去看,便见不远处冯家门外支起了一顶大红色的帐篷,那鞭炮就是在帐篷里燃放的。 伴随着鞭炮声,便见远处一支队伍徐徐而来,个顶个都披着蓑衣斗笠,若不是当中还有白马红轿衬着,还真看不出是迎亲的队伍。 “哈哈,老冯这新郎官做的,倒真是别有一番滋味!”贾琏哈哈笑道:“走走走,咱们且在门前迎他一迎。” 说着,便催促鲍二将马车赶到了帐篷旁,又拉着孙绍宗混入了人群之中,熙熙攘攘的去迎冯薪。 却说那冯薪眼见到了家门口,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催马便奔进了帐篷里,又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雨水,粗声粗气的骂道:“特娘的~今儿真是好大的雨,老子这都还没洞房呢,就先湿身了!” 门前众宾客闻言都是哈哈大笑,只那后面两个押车舅兄有些不悦——这两个看模样也都是读书人,不喜冯薪这等粗豪村俗的做派,也属常理。 冯薪扫见二人嘴脸,也忙收敛了些,在马上满面堆笑的拱手作揖,求众宾客让出一条路来,好让轿子进门。 众人逼他说了些吉祥话,又有那伶牙俐齿的婆子上前挤兑几句,讨了一大把赏钱,堵门的宾客这才左右分开。 冯薪催马到了门前,立刻有人奉上一张软弓并三支红箭。 他在马上张弓搭箭,正待射向轿门,却冷不丁突然扫见了孙绍宗、贾琏二人,手上一哆嗦,这一箭歪歪斜斜窜出去,却正中那孔家大舅哥的鼻梁! 虽说那‘除煞’的喜箭没有箭头,还包了一层红绒绳,却还是疼的大舅哥嗷唠一嗓子,险些便当场翻脸。 冯薪却那还理会的这个? 忙滚鞍下马奔到了孙、贾二人近前,满面堆笑的躬身道:“这真是折煞了!我老冯何德何能,敢劳琏二爷与大人在外面候着?” 贾琏瞧见方才那一幕,却早已笑岔了气,捂着肚子直哎呦,自然顾不得理他。 孙绍宗无语的一指那大舅哥,道:“你要是再不过去赔个不是,你家那位舅爷怕是要带着轿子折回去了。” 冯薪却背着那大舅哥一撇嘴,混不在意的道:“有您二位在,我还怕他翻脸不成?” 说着,又冲门里嚷道:“全福,你特娘的瞎了不成?还不快把琏二爷与孙大人请到主宾席上去!” 他大约是早有交代,一声令下,管家立刻领了两个打伞的小厮来迎孙、贾二人,后面两个门子更是歇斯底里的嚷了起来:“荣国府琏二爷、顺天府孙通判到~!!” 冯府门前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那雨水滂沱而下的声音。 孙绍宗本来还想客套几句,可眼瞧着一双双敬畏有加的目光望过来,倒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招呼鲍二和自己的车夫张成将礼物捧了,目不斜视的进了冯府正门。 进到门内,孙绍宗下意识的回头扫了一眼,却见那孔家的大公子拉着冯薪,正喜不自禁的追问着什么。 啧~ 这文人的风骨啊,果然是…… 第89章 如意糕里藏情思【三更】 【补齐。】 轰隆隆~ 随着震耳欲聋的惊雷,那大雨愈发下的瓢泼一般。 周达踩着半尺多深的积水,匆匆进了刑名司东厢的小院,便见赵无畏正指挥着一群个衙役,抢修西侧配房的屋顶。 那房檐下还摆着十几个沙包,大概是准备等积水漫过配房门槛时,便用沙包暂时挡住。 因暂时无处容身,西厢的书吏连同知事林德禄,只得裹了公文、印信到堂屋廊下避雨,瞧那一个个狼狈不堪的模样,活脱就是一群逃难的灾民。 对了! 一想起逃难的灾民,周达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正事,顾不得再看林德禄的窘状,忙加快脚步到了堂屋门外,将那蓑衣、斗笠全都解了,随手往地上一丢,便急吼吼的闯了进去。 “呸~小人得志!” 林德禄望着他的背影,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却是满脸的艳羡嫉妒之色。 堂屋毕竟地势较高,又经常请人修缮保养,因此里面倒还算干燥,周达进去的时候,孙绍宗正端坐在公案后面一边看案宗,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抿着茶水,与外面的林德禄真可说是天地之别。 “大人。” 周达拱了拱手,又从怀里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封公文,双手奉上道:“这是龙禁卫左镇抚司的回函,那两个总旗当时的确是奉命行事。” 孙邵宗结果那回函翻看了几眼,发现上面除了确认沈炼、靳一川是在执行公务外,还明确的点出,他们是奉命去查抄内务府皇商贺家。 这贺家孙绍宗倒也有些耳闻,原先在一众皇商之中不过是敬陪末座,近几年趁着薛家形势大不如前,倒是异军突起,隐隐有独占鳌魁的迹象。 却不想竟牵扯进了义忠亲王的案子,眼见就是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这对于薛家而言,倒是个不错的机会,如果能填不上贺家留下的空白,说不得有机会重夺皇商之首的宝座。 不过…… 以薛蟠那点脑容量,相当食腐的秃鹫可不容易,说不定还没吃上贺家这块肥肉,就先被其它雀儿啄瞎了双眼。 “大人。” 孙绍宗正想着贺家的事儿,周达便又禀报道:“下官方才得了个消息,韩府尹、贾府丞都被招去了工部,大约是商量今年永定河水灾一事,还请大人早做准备。” 工部尚书王琰兼着河道总督一职,所以才会找韩安邦、贾雨村,却工部商量永定河的水灾。 至于永定河有可能会闹洪水的事儿,昨儿在喜宴上孙绍宗就已经听人提起过了。 不过……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孙绍宗不解的道:“我管是刑名又不是河工,这事儿应该找赵荣亨赵通判才对吧?” “大人,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周达解释道:“一旦起了洪灾,咱们顺天府和河道衙门那是首当其冲,到时候诸位大人少不得要去堤上轮流值守!就算届时轮到您在府衙留守,那弹压灾民的差事,怕也一点不比在堤上松快多少!” 啧~ 在现代当人民公仆的时候,孙绍宗都还没参与过抗洪抢险呢,没想到穿越到古代,倒要搞亲上火线这一套! 他自己倒没什么,就怕阮蓉在家中整日里担忧,万一因为情绪不稳伤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要不,到时候把林黛玉接到家里,陪一陪她? 毕竟眼下除了自己之外,也只有这个干妹妹还算与她相熟。 不过…… 阮蓉毕竟只是林黛玉的干姐姐,明面上又是个姨娘的身份,接林黛玉过府,总显得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林黛玉自己愿意,贾府里的长辈们也未必会同意。 唉~ 都怪孙府没有个正经女主人,否则也不用为这种事儿发愁了! 左思右想,孙绍宗最后决定先寻贾琏、贾宝玉探探口风再说,如果这事儿不好操作,自己再想别的主意——当然,如果能顺利搞定,那自然再好不过。 ——分割线—— 孙绍宗行事向来是雷厉风行,隔天眼见雨下的小了不少,便请了半天假,匆匆的赶到了荣国府,以考校习武进度的理由,将贾府那一众萝卜头集中到了一处。 谁知旁人都在,却唯独少了贾宝玉。 喊过贾环一打听,却原来是因为七月初八那日淋了雨,贾宝玉不小心感染了风寒,至今都没能好透,自然习不得武。 这不扯呢么?! 就是因为贾宝玉在贾母面前得宠,孙绍宗才想先找他帮忙来着,要早知道贾宝玉病了,孙绍宗那耐烦跟这群熊孩子墨迹?早找贾琏喝酒去了! 可来都来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就直接宣布解散吧? 真要那样,冒雨把孩子送来的各家长辈,还不得生吞活剥了自己? 没奈何,孙绍宗也只好耐着性子,让众童子上前演练套路,再逐个褒贬评价、指点一番。 正演练着,便见有小厮探头探脑的进来,将贾兰喊了出去。 若是旁人,孙绍宗少不得要迁怒一番,但见是素来乖巧懂事的贾兰,他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没看见一般。 贾兰出去片刻,便拎着个小巧的精致的食盒折了回来,恭恭敬敬送到了孙绍宗面前,言说是母亲为孙绍宗准备的点心。 因李纨也不是头一次送吃的过来,孙绍宗便也没有推辞,掀开一瞧,里面却是几个糯米蒸的如意糕。 这次的点心貌似简单了点,兴许是下大雨,不好备材料的缘故吧。 孙绍宗也没多想,先捻了一个喂给贾兰,然后把食盒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有一搭的无一搭吃了几个。 眼见那一小碟如意糕见了底,孙绍宗伸手去捻时,却冷不丁摸着一张纸条。 点心盘子里怎么会有纸条? 孙绍宗下意识就想抓起来瞧个究竟,可冷不丁又想起李纨寡居的身份,忙小心的将那纸条团在手心里,又用袖子掩了,悄悄展开看了一眼。 长相思、晓月寒、顾影形单两凄然,见亦难、思亦难、长夜漫漫抱恨眠。 这…… 貌似是一首情诗吧?! 李纨竟然给自己写了一首情诗?! 孙绍宗只觉得小心肝扑通乱跳,四下里踅摸了一眼,见那些少年们并未注意自己这边儿,才又展开那纸条仔细看了几遍。 没错,这确实是一首满怀幽怨的情诗! 想想两人屈指可数的几次相处,貌似她确实经常偷瞄自己来着,眼神只要一对上,便慌里慌张的…… 莫非这俏寡妇真的在暗恋自己?! 第90章 识进退、暂避相思局 心里藏了事儿,这考校便愈发的松垮了。 不过孙绍宗本来也没多认真,屋里又净是些半大的孩子,因此倒也没人瞧出什么破绽来。 好容易熬到‘曲终人散’,他便若无其事的将贾兰叫到了跟前,一语双关的道:“兰哥儿,回去跟你母亲说,好意我心领了,但这点心以后还是别送了,免得费心费力。” 得知一个身份尊贵的俏寡妇暗恋自己,固然让孙绍宗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可他又不是色鬼投胎,岂会为了区区美色便迷了心窍,分不出轻重? 若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俏寡妇,倒也还罢了,真要看对了眼,大不了收入房中做个姨娘——正好便宜大哥最近一直在劝他纳妾,连阮蓉也曾主动提起过两次。 可李纨是什么身份? 荣国府的长房长媳! 要想收拢回家,必须得是正妻! 若是暗地里与她苟且,一旦事发,和贾家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怨! 孙绍宗既没想过要娶个寡妇当正妻,更没想过要为了一个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女人,就和贾府死磕到底!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婉拒。 却说贾兰看看盒子里剩下的如意糕,自以为听懂了孙绍宗的意思,便脆声道:“原来教习不喜欢吃这个,我回去就跟娘亲说一下,让她下次别送这种点心过来便是。” “我不是这意思。” 有心说的再详细些,可孙绍宗总不好跟一七岁小孩说‘你娘想勾搭我,但是我不愿意’吧? 只能模棱两可的叮嘱道:“总之,你就把我刚才说的那话,跟你母亲学一遍就成。” 贾兰乖巧的应了,这才提着食盒出了演武堂。 到了外面,早有三个小厮候着,又是披蓑衣、又是撑伞的。 当中一个名唤周仁的小厮,先殷勤的接过那食盒,偷偷拨开盖儿一瞧,见盘底已然空空如也,忙又满面堆笑的探询道:“哥儿,方才我瞧你被孙大人单独叫了过去,莫不是今儿表现的不好,挨训了?” “胡说!” 贾兰歪着头瞪了他一眼,愤愤道:“教习只说吃不惯这点心,让以后别再送了——何曾嫌我表现不好。” 吃不惯?以后别再送了? 那周仁眼珠转了几转,忽然拍着大腿‘哎呦’了一声,又顿足道:“怪不得孙大人吃不惯呢,这点心怕不是咱们奶奶送来的!当时听那婆子满口‘兰哥儿、兰哥儿’的叫着,便上前接了她的食盒——如今想来,那婆子倒像是后廊‘蓝哥儿’家的!” 说着,他便哭丧着一张脸,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的,央求贾兰与另外两个小厮替他瞒下这事,免得回去吃了挂落儿。 贾兰听说不是自家送来的点心,又见他说得可怜,便先点头应了,而那两个小厮看在他叔叔周瑞面上,自然也不会拒绝。 周仁又道了无数声‘谢’,这才推说要把食盒送去贾蓝家中,一溜风似的跑了。 只是他这七拐八弯的,却没去什么后廊,而是悄默声的钻进了王熙凤的院子。 一进门,就瞧见平儿正在回廊里摆弄鸟笼子,忙凑上去点头哈腰的道:“平儿姐,二奶奶交代的差事我已经办妥了,您瞧——” 说着,把那食盒敞开,露出里面半盘如意糕。 见盘底自己亲笔写的纸条已然不翼而飞,平儿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便又没事儿人一般问道:“孙大人哪里,可有什么话传出来?” “倒没说别的,只说这点心不和胃口,以后不要再送了。” 一听这话,平儿倒先松了口气,她虽然迫于王熙凤淫威,不得不参与了此事,但打心眼里,却不希望真闹出些什么事端来。 “等着,我去屋里回禀一声。” 吩咐周仁在回廊里候着,平儿便撑了油纸伞,匆匆进到堂屋里,将周仁所说复述给了王熙凤。 临了,又忍不住补了一句:“如此看来,这孙二爷倒是个守正的君子。” 王熙凤本来斜倚在软榻上,有一搭无一搭的捶着后腰,听到这话猛的便坐直了身子,俏里含煞的眸子锁在平儿脸上,冷笑道:“怎得?给他写了几句酸词儿,你倒把心肝也一并送过去了?!” 若换了旁的奴才,怕早被吓得魂不附体了。 但平儿跟了王熙凤这么多年,一眼便看出她是在捉弄人,于是撅起小嘴儿一扭蛮腰,背对着王熙凤顿足道:“奶奶又磋磨人!要真看平儿不顺眼,干脆把我送水月庵里做个姑子得了!” “我倒想呢,就怕咱们琏二爷舍不得。” 王熙凤又酸了句,这才说回了正题,不屑的道:“什么正人君子?我呸~!这世上就没有不偷腥的猫儿,他左右不过是怕沾惹上麻烦,才推拒了这飞来的艳福,若是换成小门小户家的俏寡妇,说不得早滚到床上去了!” “再说,我也没指望一次就能把他套进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怕他不上钩!” 随即又交代道:“你拿二十两银子给那周仁,告诉他,但凡敢传出半句闲话,仔细我活扒了他的皮!” ——分割线—— 不提那周仁拿了银子,如何在平儿面前指天誓日。 却说孙绍宗等众童子都散了,便用那纸条裹了石头,扔进西墙根的水井里毁尸灭迹,然后才施施然出了‘演武堂’。 本来想去贾琏家中找他说话,可找负责待客的鲍二一打听,才晓得贾琏被薛蟠请到怡然轩听曲去了。 一路寻到怡然轩,便听那院子里琵琶铮铮作响,混着淅沥沥的雨声,竟丝毫不显杂乱,反添了几分缠绵之意。 这水平…… 孙绍宗探头向里一瞧,在那凉亭里弹琵琶的,果然正是那锦香院的云儿——而在坐的除了她与贾琏、薛蟠外,还有冯紫英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俊俏公子哥儿。 因不愿搅了这曲子,孙绍宗便在院门外又候了片刻,等一曲终了,这才哈哈大笑着进了院子:“你们几个倒真是好兴致,这阴雨绵绵的也……” 谁知还不等他说完,那陌生的公子哥儿脸上便勃然变色,将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道:“原来你们还请了他!若早知如此,我断不会来讨这个没趣——告辞了!” 说着,起身向外便走,一边走一边还咬牙切齿的怒视孙绍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