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尘 盛夏傍晚,暑热犹在,潭州刺史府的后院中风送荷香。 令容提着裙角走向水边敞厅,脚步匆匆。轻盈的荷叶纱裙随风扬起,勾住道旁花枝,她满心焦灼,没耐心停步去取开,就着裙子扯断花枝,也来不及摘,带着残枝三两步跨进厅中。 “舅舅,真的大赦天下了?” “后晌发来的诏令,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除了谋逆叛国十恶不赦的罪名,旁的都在赦免之列。舅舅特地问过,按着你哥哥的罪名,这回定能赦免。舅舅已修书去了京城,请京兆府的同僚照看,免得出岔子。”宋建春方阔的脸上带着笑意,将一份誊抄的诏令递给令容,“放心,过不了太久,你们兄妹就能团聚。” 令容接过来,双手微微颤抖。 目光扫过诏令,还未看到末尾,眼眶发热,视线就模糊起来。她垂着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落,渗入柔白宣纸,晕染开团团墨迹。 宋建春忙道:“这是该高兴的事,快别哭了。” 令容点头,心里确实是欢喜的,想笑一笑,眼泪却掉得更加凶了。 七年前一桩冤案,靖宁伯府被牵连问罪,令她几乎家破人亡。祖父在变故当天便急痛迷心,被捉入牢狱没多久,撒手人寰。父亲被判了流放,没挨两年就丢了性命,娘亲听到噩耗,也没能撑过那个阴雨连绵的秋天。 阖府亲眷,活到如今的就她和在京郊石场服役七年的哥哥。 而今兄妹即将重逢,怎能不欢喜? 可眼泪却越掉越疾,直到那张宣纸被眼泪泡得皱巴巴的,令容才红着眼睛抬头,向宋建春行礼道:“哥哥能撑到如今,全靠舅舅打点照顾,令容和哥哥铭感恩德!” “说什么见外的话。”宋建春叹气,眼圈也是微红,“先别多想,舅舅明日要进京述职,带着你一道去接他出来。”顿了下,语气颇为迟疑,“重光的事真没有转圜余地了?” 令容微怔,旋即明白过来,垂眸低声道:“令容心意已决,还望舅舅成全。” 宋建春瞧着她,酝酿了满肚子的劝言,却说不出来。 当初襁褓里的女婴已然长成了二十岁的美妇,这个儿媳是他看着长大的,幼时玉雪可爱,娇憨玲珑,出阁时凤冠霞帔,娇丽容貌几乎惊动整个潭州城。而今少女憨态渐敛,眉目婉转韵致,修长曼妙的身姿立在水边窗畔,虽只有发髻间的珠钗玉簪点缀,美目顾盼之间却是神采奕奕,娇艳动人。 这般千娇百媚的姑娘,哪怕入宫封妃也能大放异彩,却平白被不知珍惜的儿子耽误了数年,连他都觉得心疼愧疚。 满腹劝说的话终化为叹息,宋建春踱步出门,叫令容回屋歇息。 …… 回到住处,令容将那皱巴巴的宣纸摊开,细看了好几遍。 眼中潮热消去,想到即将重逢的哥哥时,犹有泪痕的脸上渐渐露出笑意。 七年前,令容还是靖宁伯府傅家千娇万宠的二姑娘,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傅家的伯位是祖宗挣的,传到令容祖父这一代,渐渐没落,早已不复昔日辉煌。祖父承袭爵位后一生勤恳,官居四品,因早年在外奔忙,膝下两个儿子疏于管教,沾染了一身纨绔气——为官之余,两人爱斗鸡走马,喝酒听曲,朝堂上无甚建树,难入中枢。 后来府里得罪了宫中权贵,被卷进一场莫须有的谋逆案,男丁尽数问罪。因宋建春在潭州为官,令容的娘亲便只好携她到潭州谋生。 那年令容十三岁,表哥宋重光十五岁。 表兄妹算是青梅竹马,自幼处得融洽,已谈妥了婚事。傅家遭了难,舅母阮氏虽不高兴,舅舅和表哥却还跟从前般照顾。到令容十七岁时,由宋建春做主完婚。 青梅竹马,豆蔻婚约,宋重光郑重许诺,此生只与她一人白首。 令容当时信了,却没想到宋重光进京春试回来,不止带回进士功名,还带回了位娇柔女子。据说那是他朋友的妹妹,因朋友病逝无处投靠,他怜其孤苦,收留照顾,不慎酒后失德,通了款曲结下珠胎。 宋建春大怒,将宋重光狠狠抽了一顿,过后,阮氏却仍做主将那女子纳为妾室。 令容已不记得当时心中有多痛了,只清晰记着当时的念头——和离。 倘若宋重光没许过那些诺言,倘若她对宋重光情意不深,或许能对妾室视而不见。 可他许诺了,她也付出了真心。再留妾室夹在中间,便如鲠在喉。 宋建春劝了几回,见令容心意已决,自知儿子做事欠妥,委屈了外甥女,只好答应。因怕出府后令容没人照顾,执意要等傅益十年役满再送她出府。 而今傅益被赦免,和离的事就无需再拖着了。 令容推窗望着暮色笼罩的宅院,轻舒了口气。 和离于她算是解脱,唯独不舍的只有宋建春。这位舅舅膝下没有女儿,从令容出生时就疼爱她,先前两家定亲,儿女成婚时,还高兴得开仓散米,为小夫妻求福报。如今闹到这步田地,心中必定十分难受。往后虽与宋重光一别两宽,舅舅这些年的苦心和恩情却是不能忘的。 …… 次日清晨,宋建春带了令容启程进京。 从潭州到京城最快也需六日,马车辘辘驶出城门,郊野间古柳扶风,晴光满川。 令容心绪甚好,一路瞧着风景,听见客栈酒肆中不少人在议论朝政新帝,褒贬不一。令容心中好奇,这日晌午用了饭,临上马车前向宋建春问道:“舅舅,当今圣上真的是那位节气大人吗?” “又胡说!”宋建春板着脸责备,却仍颔首道:“是他。” 还真是他啊。 令容坐在车中,靠着软枕出神。 节气大人名叫韩蛰,出身相府,文武兼修,因生于惊蛰,便取了这名字。 他十五岁从军,十七岁回京参加科举时高中榜眼,文武才能令人叹服。入仕后,在刑部历练了大半年,便调到锦衣司中当差,专办关乎皇家亲贵、朝堂高官的案子。因他办事时心狠手辣,旁人敬畏惧怕,不敢直呼其名,背地里议论起来,便以“节气大人”代称,久而久之,这雅号便传开了。 令容曾见过他一回,是在去年。 彼时韩蛰已升任门下侍郎,以相爷的身份奉命去平叛乱,途径潭州时被宋建春款待。 那会儿还是初夏,令容才叫人做了豆糖粉饺,吃得心满意足,在后园散步消食。因觉得热,叫人回屋去取团扇,坐在牡丹丛的青石上小憩,不知怎的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醒来,就见牡丹花瓣散落满地,有个身材颀长魁伟的男人站在她跟前,一身鸦青长衫也不嫌热,端着张肃然的脸,目光深邃,竟在看她。 令容没想到会有外男来后园,一时间惊愕迷瞪。 那男人却盯着她问道:“你要跟宋重光和离?”见令容愣着没回答,便道:“若和离了,我娶你。”说罢,留下风里隐约的酒气,转身走了。 后来令容才知道那人就是韩蛰。 没想到短短一年时光,韩蛰平定叛乱,手握重权,竟能让那荒唐无能、穷奢极欲的昏君禅让帝位,重整河山。这回哥哥能蒙大赦,算来还是该感激他的。 这般思绪漫漫的想着,却听天际一道惊雷,风愈来愈大,不多时便下起了暴雨。 马车走在山坳间,前后不见客栈民宅,只能咬牙前行。 风卷着雨点打在车厢,吹得侧帘乱飞,令容怕雨滴扑进来,忙跪坐在车厢中,想拿小银勾挂住侧帘。滚滚雷声中,透过卷起的帘角,忽然有森冷寒光逼近,未等令容反应过来,锋锐的铁箭便破帘而入,重重刺在她的脑门。 目光稍抬,箭身卷着帘子,犹自颤动。 天地间的一切猝然安静。 令容甚至来不及惊恐畏惧,来不及看暗箭来处,来不及想她为何会遭暗箭,是谁暗算她,意识便迅速模糊。意识抽离身体的刹那,她仿佛看到有人站在高岗松亭中,望着马车冷笑,神情阴鸷。 2.娇娇 令容抱膝坐在罗汉床上,午睡才醒,脑子里仍是迷迷瞪瞪的,胸腔里却咚咚狂跳。 疾风暴雨、冰冷箭簇仍旧萦绕在脑海,她从沉沉黑暗中猛然惊醒,眼前模糊了会儿,便见撒花软帐低垂,上头绣的海棠草虫清新秀丽。阳光从窗缝洒进来,清晰映照金丝银线,床边玉鼎中还有袅袅轻烟腾起,甜香柔暖,跟前一刻的凄风冷雨迥异。 令容手捂胸口,掌心汗腻,连呼吸都颇急促。 目光挪向别处,长垂的珠帘轻晃,靠窗的紫檀长案上书卷半掩,砚台中墨迹未干。书案旁是个博古架,放了几书,大半却都是玩物——弹琵琶的陶俑,憨态可掬的玉虎,盛满珍珠的琉璃碗,斗蛐蛐的竹编笼子,玉瓶中插了花束,犹有水珠晶莹。 半掩的窗扇外,槭树正绿,黄鹂啼鸣。 这场景深藏在记忆里,熟悉又遥远,令容曾梦见过无数回,却都朦胧不真切。 是在梦里吗? 她小心翼翼将手指送到嘴边咬了咬,有点疼。心中腾起些欢喜,她不敢置信,用力一咬,钻心的疼痛传来,脑子里霎时清醒了。 “嘶——”令容吸了口凉气,瞧着柔嫩泛红的指尖,呆住了。 珠帘轻响,扎着双髻的小丫鬟探头进来,睡眼朦胧,“姑娘醒了?”揉了揉眼睛,趿着软鞋往里走,旋即向外道:“宋姑,姑娘睡醒啦。” 这张脸令容当然认识,是从前伺候她的枇杷。 随即,外间门扇被推开,脸圆富态的宋姑走了进来,裁剪宽敞的团花锦衣藏不住她的腰身,瞧着却又分外亲切。 小丫鬟手里端着清水软巾紧跟在后,宋姑自将那软巾浸透,拧去些水,递到令容手里,笑吟吟道:“姑娘先擦擦脸,五香斋的几样糕点都送来了,还有碗香甜的酥酪。夫人吩咐了,等姑娘吃过糕点,还得把那两篇书摹完。夫人上香回来要亲自查的。” 宋姑的话令容没能听进去,她心中已翻起惊涛骇浪。 熟悉的床帐帷幄,离别太久的旧时亲人,一切活生生的重现在眼前…… “宋姑——”令容打断她,不甚确信地问道:“这里是……我的蕉园?” “姑娘睡迷糊了?”宋姑跟枇杷面面相觑,“不是蕉园还能是哪里。” “娘去上香了?” “姑娘午睡后走的,去了报恩寺。姑娘这是……” “我……”令容迟疑了下,看向宋姑,“如今几岁?” “十二岁呀,前儿才过的生辰,姑娘跟着你宋家表哥胡闹,还被夫人罚抄书,姑娘不记得了?”宋姑瞧着令容似懵然似震惊的神情,有些慌了,抬手就摸向她额间,“是睡迷了还是……红菱,快去请郎中来。” “不必去了!”令容忙出声打断。 她捧着凉凉的软巾盖在脸上,脑子里混沌懵然褪去,念头逐渐清晰起来——这不是梦境,那场凄风冷雨也不是梦境,梦里的事不可能那样真切清晰,冗长详细。若非真的发生过,她的绝望灰心、欢喜期待不可能那样真切,暴雨中铁箭射在额头的疼痛不会那样清晰! 那些事条理清晰,鲜活生动,跟做梦时的芜杂荒唐迥异。 令容满心震惊,将脸埋在软巾里。 直至清凉的软巾都发热了,令容才递回丫鬟手中,瞧着满目担忧的宋姑和枇杷,弯了眉眼笑道:“无妨,做梦睡迷了而已。酥酪呢?” 豆蔻年华的姑娘,正是水灵娇俏的时候。令容生得好看,秀眉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杏眼如春,水汪汪的,瞧着就叫人心疼。她才从午睡醒来,肌肤柔嫩,两颊如桃瓣娇丽,红润的嘴唇微微勾起,楚楚动人。鹅黄绣锦半臂之下纱衣轻薄,腰间系着玉白襦裙,上头蝴蝶绣得鲜活生动,盈盈欲飞,日头映照下明媚鲜丽。 那副娇俏模样跟平常没半点不同。 宋姑松了口气,笑她整日只惦记着吃,然后陪令容去外间用糕点。 …… 糕点软糯,酥酪甜香,令容吃完了心满意足,站在廊下逗会儿黄鹂。 时值暮春,芳菲渐凋,风暖气清。 在靖宁伯府中,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日。祖父傅云沛、大伯傅伯钧和父亲傅锦元应该都去了衙署,堂哥傅盛身无功名游手好闲,哥哥傅益在书院读书,母亲宋氏和伯母田氏结伴进香,她原本也能出门去逛逛,却因前几日跟着宋重光胡闹,被罚禁足抄书,只能趁午睡偷懒。 令容站在廊下,手指头拨弄金丝鸟笼,心思却早已飞出蕉园。 暴雨铁箭清晰印在脑海里,她不知道是谁下的狠手,为何会在途中突袭,更想不透她为何能在被害后回到十二岁的年纪。 但令容却知道,在伯府如今的安逸表象之下,正有危险逼近。 若她记得没错,她那位游手好闲的堂哥便是在近日捅下篓子,给伯府招来杀身之祸。前世堂哥闯下大祸时,伯府上下还丝毫不曾察觉,直至伯府倾塌,舅舅四处打探,才查明原委,详细告诉了她。 ——靖宁伯府坐落在金州,离京城不过大半日的路程。因府里有爵位在身,祖父官居四品,虽不及京城的候门公府风光,在金州地界也算是排得上号的人家。堂哥傅盛游手好闲,仗着家中之势,养成了一副霸王脾气,等闲不肯吃半点亏。前几日外出踏春,不知为何跟一位独自游山的少年起了争执,便将那少年捉到别苑关着,后来不知怎的,那少年竟死在了别苑。堂哥怕被责罚,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没半个人察觉。 谁知道,那少年竟会是大太监田保的表侄。 田保的大名令容是听说过的,幼时入宫做了太监,后来分派到太子李政身边照顾。因当时的皇帝沉溺在声色犬马,李政又贪玩不听太傅教导,对极擅投其所好的田保十分亲近,更因田保伺候他饮食起居时体贴入微,十分亲近信赖。 等李政登基,田保随之飞黄腾达,沿袭了内监干政的毛病,手握禁军,骄横跋扈。 他为人贪婪狡诈,身边没有亲眷,认了表侄,定是颇为看重。 那少年因傅盛而死,田保怎能不记恨在心?忍了将近一年没发作,却逮着那谋逆案的机会,一举将傅家置于死地。 令容不想重蹈覆辙,眼下最要紧的便是阻止傅盛做那蠢事。 她在廊下站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回屋去摹书,两篇书摹完,仍是心不在焉。 至傍晚时分,宋氏归来。 令容按捺了整个后晌,听得娘亲归来,当即迫不及待地飞奔向垂花门。 宋氏如今三十四岁,出身书香门第,貌美依旧,风韵正盛。她今日去礼佛,打扮得颇为素净,满头乌黑的青丝盘成倭堕髻,一袭妃色襦裙曳地,绣了玉白牡丹花纹,身上是蟹壳青的薄纱短衫,搭了杏黄的披帛,款步而行,风姿绰约。比起秋雨病榻上的憔悴模样,此时的她容貌昳丽,宛如牡丹绽放。 令容满心欢喜,扑在宋氏怀里,软着声音撒娇,“娘!” 她已许久不曾撒娇,宋氏稍觉意外,含笑将她肩膀拍了拍,“偷懒没摹完书,想求情了?” “才不是。”令容嗡声。 “那是想做什么?又不是孩子了,还撒娇。”宋氏失笑。 令容环抱她腰,仰起头来,漂亮的眼睛里蒙着雾气,却有盈盈笑意,“是我做了噩梦,醒来就想见娘亲。那两篇书我早就摹好了,宋姑还夸我的字好看,晚上要给爹瞧。” 她如此乖觉,竟令宋氏意外,“当真?” 令容翘着唇角,邀功似的,挽着宋氏手臂进屋,将那两篇字都摆在书案上。 她习字的时日不短,只是在伯府时贪玩,技艺平平。前世自从跟宋重光不和后,闲暇时除了以美食自娱,也常写字养心。而今腕力虽还不及,摹起书来,却不难,即便是心不在焉摹成,也比从前进益了不止一星半点。 宋氏瞧着高兴,待傅锦元回府,便带令容去找他。 …… 傅锦元是个纨绔,虽考了功名,有官位在身,却没大的抱负,闲暇时斗鸡走马,喝酒听曲,快活得跟神仙似的。他也知道自己不思进取,心中总觉得亏欠宋氏,加之宋氏本就是少有的美人,便格外爱宠,别说纳妾养伎,身边连丫鬟也不留,内宅的事悉听宋氏安排。 听见宋氏进来,原本半躺在榻的傅锦元立马翻身坐起,踱步到外间。 宋氏见了便皱眉,“怎么还不换衣裳?” “衙署事儿多,太累了,歇会儿再换。”傅锦元笑眯眯瞧向令容,“今儿没给你娘闯祸?” “谁天天闯祸了。”令容佯装生气,瞧着父亲的笑容,唇角还是绷不住微微抽动。前世生离死别,爹娘的音容笑貌只能在梦里回味,而今见到他们,焉能不喜? 她瞧着傅锦元傻笑,傅锦元便伸手在她鼻子上轻刮了刮,“要听话。” 说话间,宋氏已将那两篇书摆在桌上,“过来瞧瞧这个。” “娇娇摹的?”傅锦元探头瞧了瞧,“进益不少!还是夫人教导有方!” 娇娇是令容的小名,隔了多年再听见,叫人欢喜。 令容凑过去,小脸上全是笑意,“娘说我的字有进益,要奖点东西。禁足这几天快闷坏了,明日恰好休沐,哥哥在书院也闲着,爹带我们去别苑散心好不好?从别苑回来,我再抄五篇,绝不比这两篇差!” “当真?”傅锦元意似不信。 “当真!”令容眼神诚挚。 她想去别苑散心,除了是为傅盛关押的少年,还是为私心——前世父亲死在流放之地,母亲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终至撒手人寰,留她和傅益两处孤单。而今且算久别重聚,自然得阖家出游一回,踏着晚春的余韵,赏景散心。 3.赐婚 次日一早,令容梳洗过后便往前院去。 才出了垂花门,便见傅益快步走来。 十六岁的少年郎锦衣玉带,眉目英挺,大步走来时意气风发。 令容记忆里的傅益还是黝黑瘦削的样子,因石场服役辛苦,那双手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脸上常带疲色。原本俊秀的脸在风霜侵蚀下变得粗糙,因噩耗接踵,眉间甚至早早就有了皱纹,瞧着能比同龄人老好几岁。 此刻,他却还是金州小有名气的玉面郎君,身姿挺秀如峰,双眸神采湛然。 令容欢喜,唤了声“哥哥”,一道进屋给傅锦元和宋氏问安罢,一家子乘车出府。 靖宁伯府的爵位传了数代,渐渐式微,每年开销如旧,进府的银钱却有限,渐渐将祖宗产业吃空,良田庄子变卖了不少。到如今,庄子虽还剩了几处,能拿得出手的却只有翠鸾峰下的这处别苑。 晚春时节,郊野中仍有芳菲盛开,一家人慢慢游赏,晌午用饭后暂回屋中歇息。 令容并不困,因逛了一圈没瞧见哪里关了人,只好拉着傅益打探,“前儿堂哥去踏青时跟人起了争执,听说他将那人关在别苑里,早晚折磨着报仇,哥哥知道么?” “他私自关了人还折磨?”傅益闻言皱眉,却知道妹妹不会平白胡说,只疑惑道:“你怎会知道的?” “这个先不提。私自关人折磨,这事儿有违律法,传出去更是难听。”令容含糊过去,趴在桌畔,将剩下的栗子糕送到嘴边,“堂哥的事你比我清楚,能打探到他把人藏哪儿吗?” “这倒不难。只是……此事确切吗?” 毕竟是堂哥,隔着一层,傅益不想平白生事,自然谨慎些。见令容唇边沾了些糕点粉末,不由一笑,伸手擦去。 “是真是假,问出来一瞧不就知道了!”令容笑容嫣然。 她也非万分确信,毕竟舅舅打探出内情时已事过境迁,全凭零散的消息拼凑,保不准会有错漏,是以没敢立刻跟爹娘提起,先找最肯听她话的哥哥。 谁知傅益出去走了一圈,还真找到了地儿,将她也带过去。 …… 别苑远离城池,占地颇广,西北角有一带闲置的屋子,积年落灰。 傅盛将人藏在了这里。 负责看守的家丁才被傅益训斥了一顿,这会儿分外乖觉,半个字都没敢多说,恭恭敬敬地开门请兄妹俩进去。 屋子里头灰尘遍布,结了许多蛛网,门扇推开时风卷进去,有淡淡的尘土味扑鼻。 令容拿绣帕遮住口鼻,往里瞧了瞧,就见角落里坐着个白衣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双手双脚都被捆住,嘴里塞了团麻布,身上衣裳落了灰,脏兮兮的。他长得十分清秀,哪怕此刻形容落魄,一眼瞧过去,仍旧如二月春柳,盛夏明月,叫人耳目一新。 只是那双眼睛倔强,盯着令容兄妹俩,意颇不忿。 傅益方才已从家丁口中问了缘由,脸色颇为难看,喝令家丁解开绳索取了麻布,扶着那少年站起来,歉然作揖,“家兄行事莽撞,唐突了这位小兄弟,这厢代为赔罪。不知小兄弟家住何处?” 少年沉默不语,瞧了傅益一眼,拔腿就往外走。 令容哪敢放他回去跟田保告状,忙揪住他的衣袖,“公子请留步。” 少年脚步一顿,下意识想甩开,瞧见身旁只及他肩头的美貌少女,忍了忍,仍冷着脸。 令容不敢松开手指,拽着他衣袖,盈盈行礼道:“这回是我堂兄冒昧,得罪了公子。他自幼顽劣骄横,行事不知分寸,祖父得知此事,已严惩他了,因他还在跪祠堂,特意命我们过来赔罪,送公子回家。”她双眸明亮,瞧着少年,见他唇边嘲讽般动了动,知道他心里必定满是恶气,便道:“堂兄虽顽劣,我府上却不是仗势欺人的,公子若有怨气,尽可开口,祖父必会叫他赔罪。” 她说得语声柔软,眼眸带笑,又满是歉意,那少年将她盯了片刻,别开目光。 令容心中仍旧忐忑。 靖宁伯府虽有爵位,也有官职,但跟皇帝宠信的田保比起来,仍是弱势。这事是堂哥做得不地道,她先前不敢确信,如今既已查实,就好办多了,遂问道:“或者请公子移驾鄙府,叫我堂兄亲自赔礼道歉?” 欺负了人,赔礼道歉是天经地义。 她还挺想让少年出面抖出此事,好叫祖父知道堂哥办事多荒唐,严加管教,免生事端。 谁知少年仍是不语。 这般美貌清秀的少年,莫不是个哑巴? 正想再劝,却听他忽然开口。 “不想看到那人。”少年的声音如泉石清冽,眼底却有嫌恶。他想甩开令容的手,瞧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却狠不下心,且她身段儿又袅婷娇气,仿佛一用力就能碰倒了。欺负人的并不是她,少年也没打算迁怒,僵了僵,语气缓和了些,“放我走。” “当然,但……”令容仍揪着他衣袖。 “尊府行事开明,此事与旁人无尤。” 这便是不会迁怒的意思了,令容总算放宽心,满面歉然地松开手指。 少年抬步就走,傅益对令容的举动满腹疑惑,顾不上细问,带着令容追上去。至分岔路,叫令容先回去歇着,他送少年离开。 …… 这少年姓高名修远,是嘉州龙游县令高世南的独子,因父亲蒙受冤屈被流放,在嘉州府衙难以伸冤,故带了家中仅剩的银钱,孤身上京,想在天子脚下为父亲洗刷冤屈。到了京城,凭着一腔孤愤,往京兆衙门状告甄皇后的父亲宁国公仗势欺人、构陷忠良。 京兆尹哪敢接?当即乱棍赶了出去。 这事被田保得知,因他跟宁国公不睦,便派人将高修远叫到跟前,询问缘由。得知他竟是二十年多没见的姑表兄高世南之子,十分意外,遂认了表侄,让高修远先在京城住下,等他寻机会奏禀皇帝,洗刷冤屈。 高修远在京城住了一阵,眼瞧着宁国公煊赫跋扈,田保却按兵不动,他又伸冤无门,心中苦闷,来金州游历山川。不巧碰见傅盛欺辱猎户,心中不忿,仗义执言,却被傅盛捉来别苑,非要他求饶才肯罢休。 少年气盛,哪肯低头?平白被关了三四日。 而今得了自由,虽然傅益满口愧疚,赔了银钱,还想让他去府中让受傅盛赔礼道歉,他却片刻都不想留在此处。那些银钱他分毫不取,骑马便飞驰回京。 田保因他数日未归,不免问缘故。 高修远本憋了满肚子恶气,想如实说时,却又记起那美貌少女歉然的姿态来。欺负他的那人日后自可教训,他知道田保跋扈骄横,不想让田保掺和进来,便道:“去金州游玩,因风景好,在寺里住了几日。叫表叔担心,是侄儿不对。” “住在寺里?”田保在宫城厮混半生,眼睛一眯,便知他是说谎。 高修远浑然不知,只点头道:“嗯,是在寺里。” 田保没再追问,只随口问他是去哪座山游玩,景致如何,高修远如实回答。 过后,田保却派人前往金州查探实情。他居于高位,手握禁军,能跟宰相分庭抗礼,得皇帝信重,自有通天手眼,次日消息便报到跟前,说是靖宁伯府的公子仗势欺人,关押了高修远。 田保得知,脸便沉了下来。 他仗着皇帝宠信,在京城横行跋扈,何曾将没落的伯府放在眼中?打狗还需看主人,他从前身份低贱,受尽冷眼,如今飞黄腾达了,更容不得旁人藐视,更何况那傅家欺负的还是他新认回的表侄? 正自暗恨,碰巧属下来报,说抓进锦衣司的两个暗桩被韩蛰严刑逼供,被活活打死在狱中,田保冷笑一声,计上心头。 …… 过了数日,十七岁的永昌帝李政心血来潮,在北苑摆驾射猎,邀了众王公大臣同游。 世家子弟们陪同射猎,羽林军小将韩征箭术出众,拔得头筹。 永昌帝甚是欢喜,瞧见尚书令韩镜就在跟前,不免夸他教子有方。 贵妃范氏陪坐在旁,闻言一笑,“韩小将军风采出众,韩相又为国事操劳辛苦,皇上总得赏赐些什么。不如——赏赐一门婚事?” 她生得妩媚,身段柔软多姿,比起端庄温良的皇后,更能小意体贴地哄着男人。 永昌帝向来宠爱她,闻言颔首称是。 韩镜却是神色微动。这范贵妃跟田保沆瀣一气,贸然开口,必然不怀好意。他忙起身,拱手道:“皇上美意,微臣铭感在心。只是犬子尚且年幼,还需历练教管,方可成家立业。” 永昌帝刚起了兴致,闻言笑意稍敛。 田保瞧见了,当即笑眯眯地道:“皇上当真要赏赐韩相,何不给锦衣司使找一门好婚事?韩大人年已二十,才能出众,为了给皇上分忧,连婚姻大事都耽搁了。微臣听闻靖宁伯有一孙女,容貌出众,天姿国色,若是皇上赐婚成全,正是郎才女貌。” 范贵妃亦附和道:“臣妾先前瞧世家女儿们的画像时也见过,当真是容貌倾城。” 两人一唱一和,将永昌帝架在了中间。 这昏君平常最好颜面,正因韩镜辞谢不悦,瞧了眼韩镜身后肃容侍立的锦衣司使韩蛰,当即道:“既是如此,朕明日便下旨赐婚,玉成美事。韩家满门忠臣,到时朕叫礼部帮着筹备,务必叫这婚礼风风光光!” 说罢,举杯饮酒,权当是定了此事。 韩镜居于相位多年,岂不知靖宁伯府的底细? 三朝宰相绝非任人欺凌的性子,田保虽仗着皇帝跋扈,但他手握相权,朝中根基牢固,在皇帝跟前未必要处处退让——尤其是这样荒唐的婚事! 韩镜脚步微挪,才要辞谢,却被身后的嫡长孙韩蛰轻轻牵住衣袖。 旋即,韩蛰越众而出,躬身道:“微臣谢皇上美意。” 他年已二十,自幼文武兼修,气度高华,沉静自持,若不是锦衣司使手段狠辣、性情酷烈的名声叫人闻风丧胆,着实能令满京城的少女倾心。因他行事老练,别说满朝文武,就连永昌帝有时都对他忌惮三分。 此刻,韩蛰挺拔的身影站在跟前,如渊渟岳峙。 他的脸上是惯常的漠然,出口的话却叫永昌帝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倘若韩家祖孙当场拒婚,不识抬举,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永昌帝身后,田保微觉诧异,旋即冷笑。 4.克妻 韩蛰和傅家孙女的婚事就此促成,连田保都觉得意外。 他串通范贵妃谋划此事,其实打着一箭三雕的主意。 倘若韩镜当场拒婚,拂了永昌帝的颜面,永昌帝哪怕未必能拿韩家怎样,也定会给些小鞋穿,正可报了他从韩蛰手里受的恶气。 如今韩蛰应了婚事,按先前韩蛰“克死”两位未过门的妻子,不肯叫人轻易踏进韩家大门的架势,那傅家孙女未必能逃过劫数,赔上一命。即便能嫁进去,按傅家那副德行,攀上了韩相这棵大树,必定会胡作非为,到时候不必他出手,韩镜就先收拾去了。 傅家倒霉受灾,正可报了傅盛藐视得罪他这位当红内宦的仇怨。 而韩家有了靖宁伯府这门拖后腿的亲事,原本密不透风的府邸也能露出破绽来。 怎么算,这对他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田保甚为满意,对永昌帝伺候得更加勤快尽心。 而在北苑外,韩镜的脸上却没半点笑意。 祖孙俩出宫回府,韩蛰陪着祖父坐在车厢里,待车子驶入僻巷,才开口道:“祖父还在为今日的事生气?” “靖宁伯府什么德行,你不知道?”韩镜沉着张脸。 “孙儿知道。”韩蛰颔首,“当时应下,也只是权宜之计。田保跟范贵妃当众发难,祖父若是辞谢,皇上必定不高兴。他毕竟是皇帝,总需顾忌几分。那傅家孙女的底细孙儿稍后就命人去查,若清白干净,安分守己,娶了放着也无妨,若不趁意,祖父先压着圣旨不办,再寻机私下回绝皇上,也算保全他的颜面。” 这般解释,韩镜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些许。 他屹立三朝稳居相位,实权在握,从前压着不办的圣旨能堆满桌案,也不怕添这一件。旋即颔首道:“你办事向来稳妥,叫人放心。查底细的事尽快办,阖府上下都需查明,若有不对劲的,哪怕皇上震怒,我也去回绝这旨意。” “孙儿待会就叫樊衡去。” 樊衡是韩蛰身边的得力副使,心思缜密,目光毒辣,手段果决,十分得器重。 当天后晌,樊衡骑了一匹快马出城,直奔金州。 …… 上林苑赐婚时唯有数位亲近重臣在跟前,朝臣们都知道韩镜瞧不上靖宁伯府,此事未必能成,出宫后半个字也没宣扬。田保等着看傅家的戏,懒得再搅混水惹麻烦,也没特意传出此事。 是以靖宁伯府没听到半点风声,直至数日后圣旨颁下,傅云沛才惊闻噩耗。 ——韩家对靖宁伯府不满意,傅家对韩蛰也同样不满意。 韩家在京城的煊赫权势固然炙手可热,令人艳羡,但韩蛰心狠手辣、笑里藏刀的名声却是整个朝堂无人不知。据说他办案时对老弱妇孺都下得去手,叱咤风云的硬汉到了他手里都只求速死,更别说旁人了。 那样心肠冷硬如铁的人,哪会知冷知热,体贴妻子? 更别说他还命格极硬,素有克妻之名。先前有人牵线搭桥,给他寻了两门亲事,谁知两个姑娘都在出阁前暴毙闺中,令人叹惋。背地里议论起来,都说是韩蛰在锦衣司的手段太狠,命又硬,才会做下冤孽,逮谁克谁。 靖宁伯府虽走在下坡,傅云沛也知道两个儿子不争气,但父子三人有一样是相似的,都格外爱护子女。对府里两个孙女的婚事,更是郑重。 先前给令容的堂姐傅绾论亲时,都只看儿郎的品行,不看家世。只消儿郎品行端正,能待妻子好,才貌也配得上,哪怕家里穷些,傅家也愿意多陪嫁些金银,只求孙女过得安稳,不受委屈。 到了令容头上,因她自幼生得漂亮娇气,长辈们一声声“娇娇”的喊着她长大,更是不愿让她受委屈。 先前傅云沛就跟傅锦元商量过,打算把令容许给宋重光—— 表兄妹俩自幼投契,宋重光性子又好,凡事肯让着令容,论才学也不输给傅益,品貌虽不算出挑,却还算配得上。最难得的是宋建春疼爱妹妹,对外甥女更是呵宠,日后哪怕宋重光犯浑,宋建春也能在旁训诫。至于婆母阮氏,出身不高,这些年瞧着伯府的爵位,待令容也不错,只要有傅锦元撑着腰,自然不会苛待儿媳。 谁知这头才盘算着婚事,那头竟会有赐婚的圣旨飞来,赐的还是韩蛰那等凶神。 偏巧靖宁伯府人微言轻,韩家不发话,傅家哪怕抗旨拒婚,也难动摇圣意。 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那样显赫凶险的门第,谁爱攀附谁去,傅家可不想把娇滴滴的女儿送去受委屈。 傅云沛愁眉苦脸,傅锦元更是唉声叹气,生平头一回后悔从前不用功,没能在朝堂争得一席之地,好将女儿护在翼下。傅锦元在蕉园外来来回回地踱步,又是后悔,又是担心,怕女儿心系表哥,受不住这消息,犹豫该怎样跟她提起。 磨蹭了大半个时辰,才进了院子,去后面瞧令容。 …… 令容才抄了一篇书,这会儿正瞧着枇杷带丫鬟们剥才买来的栗子。 小厨房里备着切成块的鸡肉,等栗子剥好煮熟了,将鸡肉加酒和酱酒煨到七分熟,再加上栗子和笋块,再煨三分,加点饴糖后出锅,做出一道栗子炒鸡,味道极好。 令容虽爱美食,厨艺上却手生,通常都是她出谋划策,贴身伺候的大丫鬟红菱来做。 红菱比她大两岁,是府里一位厨娘的女儿,极擅厨艺,时常会做些糕点,不止令容喜欢,宋姑和枇杷也常惦记,被她喂得瘦不下来。 前世在宋家时,令容便是靠着红菱的厨艺熬过那段最伤心的日子。 今日闲着无事,抄书之外,令容尽在琢磨该如何推拒了跟宋重光的婚事,才能顺理成章,不叫旁人起半点疑心,也不叫舅舅太过失望。想起在宋家后宅独居的日子,不免想起种种美食,遂张罗起这道栗子炒鸡。 瞧见傅锦元进来,令容还颇意外,跟着他到偏厅,才问道:“爹今日不去衙署吗?” “有件事情——”傅锦元顿了下,椅子里坐不住,又站起身来。 令容只管站在窗边,噙了笑抬头望他。 傅锦元瞧着娇滴滴的女儿,心中大为不忍,犹豫片刻,才缓声道:“今日京城传来旨意,给你赐婚。那户人家倒很显赫,是尚书令韩家,只是这回赐婚的是他的儿子韩蛰。”察觉女儿神情有些发懵,又解释,“那韩蛰是锦衣司使,性情和名声都不大好……” “性情酷厉的节气大人,是不是?”令容出声,笑容僵在脸上。 她做梦也没想到,京城里会赐下这样一道旨意。 霎时间,关乎韩蛰的所有记忆被勾起。 令容只见过韩蛰一回,就是在宋家的后园中,旁的所有事情都是听闻。狠辣的手段,冷厉的性情,这些都不算可怕,要命的是他将来会造反当皇帝,这种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必定是相爷韩镜筹谋已久,此时蛰伏深藏,不露痕迹。 她随即想起了韩蛰克妻的传闻—— 从韩家谋逆的举动来看,她觉得两个闺中姑娘暴毙,并非韩蛰命硬,很可能是韩家不愿让旁人窥出秘密,才会用那等手段。虽说这只是猜测,令容也不明白韩家为何先答应婚事再有此举动,想到这种事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仍然觉得害怕。 傅锦元瞧着女儿脸色都变了,更是心疼,原先的担忧畏惧也尽数化为勇气,“韩蛰并非良配,这赐婚来得突兀,我还是想办法拒了这婚事。” “爹!”令容忙揪住他衣袖,虽心乱如麻,却知抗旨不是小事,只低声道:“容我想想。” 傅锦元叹了口气,“娇娇放心,你若不情愿,爹定能想出办法。哪怕这辈子不出阁,爹养着你,也比嫁给那手上沾满血的凶神贼子好。” “韩蛰倒没那么不堪……”令容低声,手指头绞着衣袖,“爹可知道皇上为何突然赐婚?” “我已问了传旨的人,是先前射猎时皇上有意赐婚,大太监田保提了咱们家。” “田保?”令容惊愕,霎时间明白过来。 田保跟靖宁伯府非亲非故,贸然提起,必定是为先前那少年的事情。 既然是他刻意报复,倘若父亲抗旨,那便是自寻死路! 这条路既被封死,令容反倒镇定下来,请傅锦元先回去,她细想想。 …… 当晚,令容站在窗边,对着月影出神。 前世种种涌入脑海,韩蛰那句“若和离了,我娶你”也随之浮现。 像是一句箴言,绕过轮回,竟然把婚事降落到她头上。 这下好了,她都无需费神考虑如何拒了宋重光那负心汉,还不叫舅舅失望、爹娘难办。 那道赐婚的圣旨成了最好的由头。 令容咬了一口白日才做的栗子糕,对月苦笑——看来老天爷还是留了后手,虽给了她重活的机会,却没打算给她坦途。田保那种人,傅家目下得罪不起,她若想爹娘和哥哥平安无事,最好别再去触那昏君的霉头。 其实静下心细想,嫁给韩蛰也不是她最初料想的那样可怖。 韩蛰心狠手辣,她躲着就是。至于“克妻”之说,看韩蛰后来的行事,不像是丧心病狂到见了未过门的妻子就举刀杀掉的地步,想来是那两家无意间窥到秘密,被韩家察觉威胁,才会除去。 倘若她明哲保身安分守己,把心思放在美食上,不去窥探韩家隐秘,能否保住性命? 只要保住性命,旁的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也只能赌一赌了。 5.偶遇 次日清晨,令容梳妆打扮过,便去前院找父亲。 傅锦元今日告假没去衙署,正愁眉苦脸地喝茶。昨晚她跟宋氏提了此事,妻子也是一脸忧愁,只是令容不叫人打搅,暂未去惹她烦心。夫妻俩夜里商议出路,三更天才迷糊入睡,傅锦元只当令容也没睡好,要很晚才能起身。 瞧见娇滴滴的女儿大清早就跑来问安,脸上又不见愁苦,傅锦元甚是诧异。 “娇娇!”宋氏站得离门口近,一把将女儿揽进怀里。 令容知她担心,扬起脸儿露出个笑意,“娘!”旋即挽着宋氏的手臂往里走,道:“昨天那事儿我想清楚了,既然是皇上赐婚,拒了有害无益。不如遵从旨意,或许还能和气生福。” 她正值妙龄,哪怕半夜未睡,清晨起来仍是活蹦乱跳。 一袭鹅黄对襟薄衫裁剪得当,底下是蝶戏水仙的襦裙,宫绦低垂,腰间丝带飘然。满头青丝结了百合髻,留两缕松松搭在肩头,娇俏可爱,漂亮的脸蛋红润柔腻,气色甚好。 这跟傅锦元预想中的截然不同。 他怀疑是听错了,待宋氏屏退丫鬟,忙道:“赐的那门婚事,你愿意?” “女儿愿意。” 傅锦元如常地将桌上蜜饯盘子往令容跟前推了推,“娇娇,爹娘虽盼着你懂事乖巧,却不是想让你在这事上受委屈。昨晚我跟你娘已商量过,虽是圣旨赐婚,毕竟还需合八字生辰,瞧生肖命格,要做文章也不是不可能。” 八字合出个凶兆,说皇上赐婚是瞎了眼吗? 那得罪的不止是田保,更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了。 若做主赐婚的是个明君,傅家若不情愿,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偏巧坐镇朝堂的是永昌帝那昏君,只求颜面不讲道理,旁边还有田保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傅家没能耐跟皇帝对着干,也只能识时务些。 令容嚼着甜丝丝的蜜饯,语声儿都是柔软的,“女儿想清楚了,爹娘不必担心。不过——”她将蜜饯咽下,喝了半口茶水,娇丽的脸蛋上便严肃起来,“田保跟咱们府上非亲非故,怎会知道府里有我?这事儿实在蹊跷,爹可得劝着祖父查明清楚。” “这事我知道,你祖父也有想打探清楚。” “前几日堂哥做的事,爹听说了吧?” 傅锦元颔首。那日带着兄妹二人从别苑回来,傅益就说了傅盛仗势欺人,关押良家少年的事情。那少年虽走了,别苑家丁却都是见证,老太爷生气,亲自将傅盛揍了一顿。只是傅盛顽劣,挨了打也像是无关痛痒,当时求饶知错,过后仍是顽劣。 令容遂道:“田保不会平白无故的发难,堂哥欺负的那人来自京城,没准跟田保有关。” 傅锦元先前没往这上头想,闻言脸色微变,稍想了想,便往老太爷的书房去了。 剩下宋氏带着令容用了饭,又开解了半天,才放令容回屋摹字。 后院中海棠含苞,令容倚窗而坐,有清风阵阵。 既然定了主意不抗旨,忧愁哭闹都没用,还不如盘算清楚往后的路。 韩家的底细令容不知道,自家亲眷的脾气她却是清楚的。父亲和大伯虽都是纨绔,行事却有分寸,甚少惹是生非,就只堂哥傅盛可恶,这回她平白受赐婚之灾,便是拜他所赐!更别说前世府中遭难,也是他种的祸根,着实可恨。 往后她若真嫁入韩家,相府谋逆,必定更为谨慎。韩家树大招风,又有无数虎狼环伺,盯着韩家和往来亲朋,像堂哥那般性子更会招致祸事。 趁着此事,合该让祖父查明白,狠狠给他个教训! …… 茫茫京城,要打探一位不知根底的少年,谈何容易? 傅云沛等了数日没那少年的消息,只曲折探听到田保年前曾认了位表侄,连他的住址都探到了。随后傅云沛带着傅益进京一趟,远远瞧见那表侄的容貌,正是当日傅益放走的少年! 这一下真相大白,傅云沛气得脸都青了。 回到府中,将还在屋里锁着禁足的傅盛叫到跟前,狠狠训斥责罚一通。连傅伯钧也因教子无方,被牵累着挨了训斥。傅盛被罚往祠堂跪三天三夜,这两个月每日再去跪两个时辰,面壁思过。因他连累令容无辜受灾,大伯母还特地押过来,给令容赔罪。 傅盛何曾给堂妹作揖过?愧得脸都涨红了。 这些责罚却仍难改变皇帝赐婚的事实。 不几日,韩家派来纳彩提亲的人便到了靖宁伯府门前。 傅云沛和傅锦元即便不喜韩蛰的名声,想着女儿要嫁到韩家门中,也只能拿出和气态度来,免得两家交恶,回头叫令容独自在京城受苦。 随后问名纳吉请期,因是皇帝赐婚,礼部有意七八月就操办了婚事。因令容年幼,傅云沛和傅锦元费了许多唇舌,才往后推了推,定在腊月初办事。 这些事都有长辈做主,令容反倒闲下来,除了找绣娘量身段裁制嫁衣外,倒无需做什么。宋氏忙着筹备嫁妆,又带令容去佛寺进了两回香,祈盼韩蛰能比传闻中的和善,祈盼韩家的婆母姑嫂好相处,能让女儿出阁后过得顺遂些。 令容安心备嫁,仍是如常的吃喝说笑,因待在家中的时日已不多,格外爱缠着宋氏。 白日里笑靥如花,娇蛮灵动,夜深人静,想起嫁人的处境,却还是忍不住忧心。 转眼端午将近,府里酿的雄黄酒启封,除了府里的大厨房,蕉园中宋姑也张罗起来,按着傅锦元夫妇和令容兄妹的口味,单独包些来吃。箬叶裹上白糯米,里头再包上各色馅儿,莲子、松仁、火腿、红枣,光是想想就叫人食指大动。 包好了粽子,令容一时兴起,带着宋姑和枇杷出府,到巧绣坊挑了艾叶香包。 出了绣坊时天色还早,令容一时兴起,叫车夫拐向城外,去寻些干净的槐叶,回府好做槐叶淘来吃。郊外早已是绿意葱茏,翠色.欲滴,循着蜿蜒的路走了一阵,便是京郊的村落农户。纵横的桑陌农田外,有河流蜿蜒,杂树丛生,几棵槐树长在水畔的斜坡上,枝干虬曲,绿叶青嫩。 令容遂停了车马,宋姑寻了两位近处玩耍的男孩,使些银钱,请他们折些枝叶下来。 小满过了没多久,正是采摘槐叶的时候,那俩男孩前几日才帮着家里采了许多槐叶晾干用,闻言爽快答应了,三两下爬上树干,帮着挑好的折下来。 令容站在坡上,举目瞧过四野风光。 不远处两匹矫健的汗血马缓缓行来,马背上的人身姿魁伟,刻意收缰,走得极缓慢。隔着十余丈的距离,两人目光毫无顾忌,径直落在令容身上。 却是韩蛰和副手樊衡。 韩蛰奉命办差,途径金州,虽有个皇上心血来潮赐下的岳家在此,却丝毫没有前往拜访的打算,只管跟樊衡赶路,要往附近提个人证。 谁知行至中途,樊衡却突然缓了马速,指着前边一辆马车上的徽记,说那是靖宁伯府傅家的人,看其璎珞流苏装饰,里头坐的应是女眷。 靖宁伯府的女眷就那么几个,韩蛰虽对她们的底细了若指掌,却还没见过真容,甚至那位据樊衡说长得极美貌的傅令容,他也不曾见过。毕竟是将来要绑在一处的人家,韩蛰心思一动,多看了几眼,便见马车停在水边,一位身段窈窕的少女被人搀着下了马车,过了河上曲桥,姿态翩然。 旋即,就听樊衡啧了一声,“真巧,那位就是傅家二姑娘。” 傅令容?这么巧。 斜坡上草木葱茏,十二岁的姑娘迎风而立,海棠红的衫子随风微动,底下鹅黄裙角在草叶间翻滚,似欲乘风而去。她的容貌生得好看,脸颊生得柔美,那双眼睛水杏一般,嫩唇微抿,阳光下肌肤白腻柔嫩,格外娇丽。漆黑柔亮的头发简单挽着,点缀两朵宫花,金钗如彩蝶翩然落在发间,余下的披散在肩,如同上好的墨缎。 容貌确实娇艳出众,比他预想的还要好看许多,叫人舍不得挪开眼。 只可惜年纪小了点,身子还没全然长开。 韩蛰面沉如水,唇角动了动,随口道:“满身的肉加起来,怕也不足二两。” 说罢,在令容察觉之前收回目光,催马走远。 斜坡之上,令容目送他离开。 实在是韩蛰浑身的气势太过惹眼,她原本是怡然看风景的,瞧见那汗血马上英挺的身影,不由稍稍驻留。虽然离得远看不清面容,但那两人身子弓弦般紧绷冷硬,腰间悬着漆黑的宝剑,像随时待敌似的,与周遭的安逸景致格格不入。 走得近了,她才辨出其中一人的面容,竟是韩蛰。 比起前世见到的样子,此时的韩蛰年轻了八岁,给人的感觉也稍有不同。 身姿劲拔,冷淡漠然,虽让人觉得凛然不可侵犯,却不像印象中那样肃然威严。 但正是这位墨青衣衫,随意打马走在郊野的男人,一旦进了锦衣司,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狠辣酷吏。令容甚至可以想象他在狱中闲庭信步,淡漠瞧着犯人被酷刑折磨得半死,他只皱眉缓缓擦去溅来血迹的姿态——令人畏惧胆寒。 数年之后,他还会率军平叛,威震四方,最终谋夺天下。 旧梦前事翻滚,令容站在风中出神,直至看到枇杷捧了一大束野花走到跟前。 “姑娘,刚从那边摘的,都新鲜着呢。”枇杷将花束递在令容手中,随她目光瞧向远处,看到绝尘而去的两人,便抱怨道:“那人可真讨厌,偷着瞧姑娘不说,还背地里议论。” 令容诧异,“议论?说了什么?” “说姑娘身上的肉加起来也没二两,那人必是个眼睛瞎的。”枇杷盯着走远的黑点,神态愤愤不平。她当时就在道旁的沟坎下折野花,韩蛰那句话随风送来,听了个清清楚楚。 令容闻言,想象韩蛰说这话时挑剔嫌弃的神情,蹙眉低哼。 6.表哥 回府后令容将韩蛰腹诽了一通,便将心思搁在了槐叶淘上。 倒是枇杷留心,晚间伺候令容沐浴时特地瞧了两眼。 浴桶中的少女阖目养神,浸过的青丝湿漉漉的散在肩头,漆黑的头发柔白的肌肤,在氤氲热气中分外好看。她胸脯前已渐渐鼓了起来,如蓓蕾含苞,因她素日贪吃,养出了一身极细腻柔软的皮肉,骨肉匀停,肥瘦适宜,身段渐渐显露,比起同龄的姑娘出色多了。 “那人果真是个瞎子。”枇杷小声嘀咕。 令容在车中晃得困了,睡意侵袭,倒是旁边宋姑听见,随口道:“嘀咕什么呢?” “姑娘今日去采槐叶,有人背地里议论,说姑娘浑身加起来都没二两肉。”枇杷想起那刻薄言语就气恼,往令容头发上抹了香露慢慢揉着,凑在宋姑耳边低声道:“那人也太没眼光。咱们姑娘生得好看,将来身段必定也好,满金州的姑娘都比不上。” 宋姑忍着笑,“这就能看出来了?” “我好歹比姑娘大两岁,这个年龄该是什么模样,难道不知道?”枇杷低声,面色微红。 她是孤儿,四五岁时就陪着令容玩耍了,这些年颇受宋姑照顾教导,处得十分融洽。去岁来初潮时,也是宋姑给她指点,便多几分亲近,少些许羞赧。 宋姑掩着嘴笑了笑,没再多说。 她是跟着夫人宋氏陪嫁过来的,自打令容出生时就伺候起居沐浴。令容从襁褓里胖嘟嘟的小女婴长到玉雪可爱的女童,再到如今的窈窕身姿,身上每一分变化她都看在眼里。素日里她也常留意给令容喝些牛乳,多吃豆糕,这两年令容身段儿渐渐显露,她岂能不知? 她的娇娇是美人,不止脸蛋漂亮,身段也要出色,从头发丝到脚趾头,哪儿都出挑。 宋姑将香软的膏脂都备好,待令容出浴后擦去水珠,往肩背、手臂、腿脚上细细抹匀。 玉露洗凝脂,香膏嫩雪肤,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当真是便宜了那韩蛰。 …… 端午那日,令容早起后便跟着傅益去城外河上看龙舟。 往年端午,都是他俩和傅盛、傅绾兄妹一道。因傅姮去岁八月时就出了阁,傅盛又因行事荒唐得罪田保,连累令容被无端赐婚,如今还禁足在家中,每日除了跪祠堂,便是关在屋中读书,连二门都不许出,今年就只剩下傅益带着令容。 河上龙舟竞逐,兄妹俩是最后一回结伴来瞧,多少觉得不舍。 看罢龙舟,傅益还特地带令容往近处的集市走了一遭,买许多有趣的东西给她。 尽兴回到府中,却见门房里坐着宋家的仆人,正跟相熟的管事说话。 令容微喜,下意识道:“是舅舅来了?” “应该是他!”傅益面露喜色,带着令容直往厅中去。到得那边,就见临水的敞厅门窗半开,外头站着数位仆妇伺候,里头有人围桌而坐,靠窗那人侧脸端方,身材魁梧,正举杯饮酒,可不就是宋建春。 “果真是舅舅。”令容欢喜,三两步走进雕花门中,匆匆绕过紫檀云石屏风。 她前世丧了爹娘后全凭宋建春照拂,自是万分感激。临死前那一箭来得突然,疾风骤雨中她甚至不知道舅舅处境如何,最初那几日还常做两人都被射杀的噩梦。而今重见宋建春,但见他喝酒喝得面色微红,两只眼睛却亮而有神,比起前世愁得头发花白的姿态,此刻精神奕奕,龙精虎猛。 令容叫了声“舅舅”,屈膝行礼,身姿盈盈。 宋建春笑着颔首,“不是去看龙舟吗,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不知道舅舅过来,看完龙舟又带她去街市上买些东西,耽误了。”傅益代为回答,旋即看向宋建春身旁的表弟,“重光也过来了。” “表哥。”宋重光站在父亲身旁,先向傅益作揖,继而瞧向令容,“两三个月没见,表妹又长高了?” 十四岁的少年面容俊秀,目若朗星,一袭蟹壳青的圆领锦衫,上头是深色绣纹。锦衣玉带,长身而立,愈发显得他面如冠玉,带着笑意瞧过来时,目中若有亮光,是惯常的明朗姿态。 那是令容从前最期待的模样。 甚至在两个月前,她还因宋重光的到来而欢呼雀跃,怂恿着他去后院的丁香树上瞧鸟窝里小小的蛋。因在假山上没踩结实,险些摔下来,被宋重光及时接着,没让她摔伤。 娘亲得知后责备她淘气不懂事,她当时却不知悔改。因府里所有人虽疼她,却总怕她磕着绊着,连骑马都要派人跟随,许多事都不许做。唯独宋重光会顺着她,哪怕闯祸后惹得长辈生气,也总独自扛着,替她挨骂甚至挨舅舅的揍,过后仍旧带她各处玩耍,将她护在身后。 于十二岁时尚且淘气不够懂事的令容而言,有这样纵容她的表哥,哪能不喜欢? 然而此时令容瞧着他,却生不出半分欢喜。 脑海里翻滚的,唯有前世铭心刻骨的记忆。他带着妾室回来,顶着烈日被舅舅罚跪在地,在她跟前歉疚甚至落泪,却还是按着舅母阮氏的安排,纳了那女子为妾。他每晚来敲她的屋门,搜罗她喜欢的东西送来讨好,却在听说那妾室身子不适时,仍旧担忧去瞧。甚至去赴任时,还带了那妾室随行。 年少时的誓言全被抛在脑后,他口中诉说情意,却将一根根针刺在她心上。 那份隐痛隔世犹记,此时再想所谓的表兄妹青梅竹马,便格外讽刺。 令容绞弄衣带,平复心绪,察觉娘亲宋氏的手落在背后轻抚,如同安慰。 令容一怔,忽然明白宋氏应是错会了意,以为她为没能跟宋重光结亲而失落。 其实远离宋重光,高兴还来不及,哪会失落? 令容心里豁然开朗,听见傅锦元问她今日龙舟赛是谁拔得头筹,便抬眸回答,顺道又将龙舟赛上各府争逐的热闹讲起来。因她语声尚且娇嫩,素日又比傅益活泼些,说起来绘声绘色,提起趣事时,惹出阵阵笑声。 侧脸如被微茫刺着,令容知道那必是宋重光在看她。 偶尔分一点眼神过去,目光相触时,令容视若无睹,谈笑如旧。宋重光却渐渐沉默起来,脸上笑容渐渐收敛殆尽,到后来,寡言少语。 舅舅宋建春察觉异样,颇忧心的打量她,却丝毫未提宋重光的事,只叫令容宽心,不必害怕,进京后倘碰见难事,万勿藏在心里。若韩家待她不好,宋家和傅家必会竭力维护。 直至宴席尽时,长辈们去后园散步消食,令容因累了,带着宋姑和枇杷先回住处。 …… 靖宁伯府修得精巧秀致,曲廊亭台相接,以月亮门划出数座院落。 令容脚步颇快,行至一处蕉形洞门,才闷头跨过,墙后侧却闪出个身影,险些叫令容撞上去。蟹壳青的衣裳拦在眼前,少年挺秀的身影万分熟悉,令容不必抬头都知道那是谁。 “表哥。”她退了半步,仰头瞧他,“这儿不是去后园的路。” 宋重光脸上不见平常的笑意,只低声道:“娇娇,你在躲我?” 他出现得突兀,这儿又临近女眷住处,平常甚少让外男靠近,宋姑和枇杷都觉得意外,忙道:“表公子……” “我有话跟她说。”宋重光打断,“就几句。” 宋姑为难,想再劝,令容却指了指前面的水榭,“宋姑,你和枇杷先去那等我吧。” 水榭离这儿不算近,听不到说话声,却因无物遮挡,能随时瞧见这边动静。 宋姑见惯了宋重光对令容的照顾顺从姿态,陡然看他面色不善,猜得是为韩蛰的婚事,暗自捏了把汗,却还是按令容的话去前头等着。 两人走远,令容才抬眉道:“表哥想说什么?” “刚才为何躲我?”宋重光盯着他,神情似有点伤心,“给你贺了生辰后,我便去了外祖家,月底听到你被赐婚的事,忙赶过来。韩蛰是怎样的人,你没听说?嫁给了他定有受不尽的委屈。” “我知道,既已决定遵旨,不管坦途还是坎坷,都得往前走。”令容淡声。 “可你不该受这般委屈!”宋重光目光灼灼,“婚期虽定了,尘埃落定之前,还有转圜的余地。府上的老太爷有爵位在身,姑父和我爹又在朝堂为官,咱们一道想办法,总会有对策。” “然后呢?” “然后——”宋重光顿了下,想去触令容的肩膀,被她躲开,眸光一黯,遂大胆道:“然后等这事风头过去,几年之后,我会请爹来提亲。爹拿你当女儿一样疼爱,娘也是,哪怕我家中比不上相府显赫,我的心意你却知道,这辈子我辜负谁,也不可能辜负你。” 是吗?令容牵了牵唇角,瞧着旁边一方湖石不语。 半晌沉默,令容态度冷淡,宋重光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两个月前,她还如刚出樊笼的黄莺般笑着迎他,缠着他带她去玩耍,亲近依赖。而今日,他千里迢迢地跑来,想劝她拒了婚事,再请长辈做主。来的路上他甚至觉得她会答应,谁知见面后,她却总是冷淡躲避。 “你……不愿意?”宋重光终于觉出不对,语气迟疑。 “表哥觉得我应该愿意吗?”令容抬眸,轻笑了笑,带些嘲讽味道,“这些年表哥的照顾我都记得,令容心中视你如长兄,别无他意。如今我已有了婚约,这种话还请表哥莫再提起。” 说罢,退后半步微微屈膝,抬步就走,留下宋重光愣在原地。 走至水榭处,令容仍觉得如芒在背,却半点都没回头去瞧。 宋重光凭什么笃定她会愿意抗旨不尊,转而嫁给他,就像前世笃定她最终会原谅他纳妾一样? 韩蛰即便恶名在外、叫人敬畏,令容却清楚地记得,前世舅舅曾不无感叹地说,韩蛰为官数年,从未收过半个同僚赠送的姬妾,也不曾因女色而在审案时有半分手软。只这一点,就比宋重光这胡乱心软没定性的人强多了。 这般赌气想着,回到屋中躺了会儿,又不无忧虑地想,韩蛰对谁都心狠,对她必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出阁之后可怎么自保才好呢? 7.嫁衣 洞门前的事并未张扬,晚间宋氏来蕉园时,令容坐在廊下,正在喂兔子。 这兔子是年初时傅益给她送的,据说出自金州有名的莬园,通身白毛清秀,耳朵中粉红柔软,红血珠似的眼睛分外漂亮。令容从前爱吃兔肉,自打养了它,反倒不舍得多吃,每晚还要趁着空闲亲自喂它。 宋氏手摇团扇,缓步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挥退旁人。 “娇娇,今儿见了你表哥,怎么不似平常高兴?从前你可最爱缠着他玩,整天念叨盼望。”她缓缓抚着女儿发丝,柔声道:“你舅舅见了,只当是重光得罪了你,还要训问呢。” “表哥没得罪我呀。”令容抬起头来,就势将兔子抱入怀中。 “娘知道你自幼跟重光处得好,陡然有了这种事,今日见面,你连正眼都没瞧他几次。别说你舅舅,你爹那样粗心的人都瞧出来了,”宋氏斟酌言语,揽着女儿肩膀,“田保那贼人使坏,娘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今晚.娘陪着你睡,好不好?” 令容微愕,瞧见宋氏眼中满满的担忧,倏然明白过来。 “女儿心里,表哥真只跟哥哥一样。今日的事儿也不为旁的,是上回险些从假山跌了,越想越是后怕,知道叫爹娘担心不对,想改了淘气的毛病。何况,女儿毕竟跟韩家有了婚约,从前跟表哥玩闹是因年纪小,如今既要出阁,自该避着些。” 这般解释倒令宋氏意外,旋即便觉欣慰。 当晚宋氏果真陪着令容睡下。 令容小时候撒娇卖痴,偶尔还会缠着宋氏来陪她,后来长大了懂事些,就是独自在蕉园睡。难得母女同眠,趁着夜深人静,倒能说些心事,令容从婚事说起,渐渐地便提起一场噩梦来——梦里傅盛害死田保的表侄,得罪了权宦,招来了杀身之祸,不止府中爵位被褫夺,阖府上下都被斩首,连她也未能幸免。 关乎宋重光的事她半个字都没提,只将伯府的惨状细细描述。 若是搁在白日,宋氏或许念她年幼,一笑便罢,而今夜深人静,令容小脸儿上又颇严肃,说的种种事情严丝合缝,跟真事儿似的。 宋氏越听越是心惊。 先前傅盛胡作非为,并没引来麻烦,府中长辈虽不喜,却也未太重视。直到那道赐婚的旨意传来,老太爷和她夫妇二人才明白这看似微小的胡闹,原来会引来这般报复。赐婚后傅家忙着筹备婚事,虽说长房和二房素来和气,到底对招徕麻烦的傅盛颇多怨气。 此刻令容说的虽是噩梦,宋氏细想起来,却未必不会真的发生。 “堂哥在外无法无天,金州地界的事祖父虽能压得住,倘碰见了京城的权臣可就不妙了。”令容靠在宋氏肩上,趁机将忧虑尽数道来,“韩蛰虽有心狠手辣的名声,但韩家却从未传出过仗势欺人、凌霸百姓的事情,可见家风甚严。当朝威名赫赫的相府,多少眼睛盯着的,家奴和亲戚犯了错,都能有御史攀扯到韩家头上。倘若堂哥还是这样胡闹下去,我怕……” “怕有人借机生事,让韩家迁怒是不是?” 令容缓缓点头。 宋氏的脸色亦越来越沉。 她生于书香之家,性情温和,从前只知诗书内宅,于朝政的事从不留心。这回永昌帝赐婚,傅云沛探出原委,她才知道田保跟相府的明争暗斗。这些事原本跟她无关,但既将令容卷进去,就需留意了。 “傅盛的事我会跟你爹说。”宋氏手指抚过令容眉间,“往后有心事尽管跟娘说,可别憋在心里。” 令容点头,“那事儿终究是梦,我就算说了,爹和祖父未必会信。不过这些担忧却是真的,娘不止要跟爹说,还得让爹跟祖父说明白。唯有爹爹说了,祖父才会放在心上,对堂哥严加管束。” 烛火微晃,宋氏瞧着娇滴滴的女儿,只觉得心疼。 年初的时候她还活泼淘气,不懂事得叫人头疼,一道圣旨赐下,却平白添了这些心事。 宋氏将女儿抱着,叹了口气,“放心,娘必会说明白,不叫傅盛再捅出篓子拖后腿。” 令容这才放心,又说些旁的琐事,靠在宋氏怀中沉沉睡去。 …… 宋建春父子在傅家住了两日,才启程回潭州。 这中间傅锦元同宋建春商议事情,傅益特地从书院告了休沐陪宋重光。令容不再如从前淘气,大多数时候仍在蕉园中,出主意让红菱做了几样美食,趁着晌午和晚间一道用饭的时候,给宋建春尝。 临行前,宋建春因令容年纪尚小,又千叮万嘱,叫她不必害怕,若在韩家受了委屈,尽可告诉家里,也可告诉他,两家一道想办法,不能叫她吃亏受委屈。 令容都应了,瞧着宋建春遗憾不舍的模样,又请他保重身体,不必忧心。 送他们出府前,宋重光又借着长辈围在一处问傅益秋试的时机,走到令容跟前。 毕竟是十四岁的少年,令容前后态度转得太快,月洞门前一番话更是戳心,令他失落。 宋重光却还是不肯死心,背过旁人,低声道:“韩蛰性情酷烈,绝非良配,那天的话我不信,还是会等你。娇娇,京城虽藏龙卧虎,却也有朝堂户婚的律令在,两人处得不融洽,你身后毕竟有伯府和我爹,要和离也未必不可能。” 倘若是从前,令容听他说出这种话,怕会深为感动。 此刻却只觉讽刺,更觉宋重光异想天开,遂微微一笑道:“表哥盼着我在韩家过得不如意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我还以为表哥会祝愿我婚后和顺,事事如意,原来并非如此。”令容别开目光。 她淡漠之色毫不掩饰,宋重光脸上微微涨红,“娇娇!” 赐婚背后的猫腻,傅锦元跟宋建春提过,却未跟宋重光说。如今令容这般态度,宋重光想了两天两夜,百思不得其解,微恼之下,皱眉道:“我听说姑父和姑姑有意抗旨拒婚,是你劝他们应下。韩蛰虽居高位,却声名狼藉,你就半点也不介意?” 令容怎不知他言下之意,只冷笑道:“既然是趋炎附势,何必介意?” 说罢,再不管他,三两步跟上去,将舅舅送至垂花门外。 直至傅锦元父子将宋建春父子送远,宋氏才牵起令容的手,“刚才又跟你表哥吵架了?” “他说话不中听。”令容气哼哼的。 宋氏笑了笑,没再多问。毕竟是年少的孩子,虽然处得融洽,偶尔也还是会吵几句,过后重见仍是亲近如旧,她早就习惯了,便没放在心上。 …… 宋建春回到潭州没多久,便备了份礼送入靖宁伯府,给令容添嫁妆。 靖宁伯府中,令容的嫁妆也逐渐置办起来,到九月时,令容的嫁衣也已齐备。 嫁衣娇红,绣了暗纹牡丹,拿金线勾勒出文采辉煌的飞凤,领边袖口则是细密的暗纹刺绣,盘扣如同鸳鸯交颈,点缀珍珠。因令容年龄有限,针线做得平平,宋氏特地请了绣娘过来帮着裁剪,待衣裳做成时,宋姑和枇杷先帮令容穿了试宽窄长短。 少女的身量苗条,肌肤白嫩,平常穿着浅色薄衫时窈窕多姿,嫁衣映衬下更增娇艳。 那绣娘在旁看着,都不住口的夸赞,说令容是天生的美人,如今试穿嫁衣就已光彩照人,若是过两年等身段长开了,这华彩飞凤衬托,怕是倾城倾国的容貌身姿。 宋氏在旁听着,又是欣慰欢喜,又是心疼遗憾。 她当年是十六岁嫁给傅锦元,出阁时尚且留恋爹娘,令容被捧在掌心娇养,小小年纪去给人家当媳妇,受了委屈可怎么办?时下姑娘家多是年满十四才出阁,也有十一二岁成亲的,譬如当今的皇后便是十一岁嫁给太子李政,入主东宫,但这只是凤毛麟角,情势所迫。 但凡疼爱闺女的人家,谁乐意让娇滴滴的女儿早早就嫁为人妇,去婆母跟前立规矩? 宋氏原打算将令容留到十五六岁,如今要提前嫁出去,自是心疼不已。这些天宋氏除了教令容往后如何在韩家处事,闲暇时常带她出去散心,呵宠在掌心里,定要让她在家中过得高高兴兴。 傅益因在八月秋闱中桂榜提名,中了解元,九月里忙着谢师会友,十月才算得空,温书练武之外,也常陪着妹妹同游。他从前不信神佛,跟着宋氏和令容去了两回佛寺,竟也破天荒地焚香许愿,盼着令容婚后能过得平顺。 待黄叶落尽,天气渐寒,几场深雪过后,不知不觉便到了腊月婚期。 8.新婚 靖宁伯府虽渐渐没落,却仍有爵位在身,府中老太爷和傅锦元又都在朝为官,在金州地界仍是高门翘楚。因是皇帝赐婚与相府结亲,又有礼部帮着筹备,婚事筹备得格外隆重,满金州大小官员都送了贺礼,往来繁忙。 腊月初时府中就张灯结彩,至初四那日,嫁妆风风光光地送往京城。 初五一早,令容迷迷糊糊地被宋姑叫醒时,窗外天光犹自漆黑暗沉。 冬日天寒,最宜睡觉,她翻个身想继续睡,宋姑却呵暖了双手,将她从被窝里拔了出来,旁边枇杷适时给她披了和暖的衣裳。而后,暖热潮湿的软巾便贴到了脸上。 深浓的困意被驱走不少,令容仍是眯着眼睛,被宋姑和枇杷搀着进了内室盥洗罢,才算是彻底醒了。 这会儿不过卯时初刻,整个金州城都还在沉睡,傅家却早已忙碌了起来。 因金州离京城不远,乘车大半日即到,是以两府看过吉时之后,约定韩家辰时将尽时来迎亲,待诸般礼仪毕,令容巳时二刻启程,赶着酉时前拜天地,正合黄昏之礼。 新娘盛妆格外费时,算上沐浴上妆穿衣,这会儿起身已是紧巴巴的。 宋氏早就起身梳妆罢了,待令容沐浴后用罢早饭,便请喜娘过来,一道给令容理妆。满把青丝柔亮顺滑,拿篦子细细梳了挽起,露出修长如玉的脖颈。令容天生丽质,那肌肤细嫩如脂,稍搓些香粉,上了胭脂,再点缀双唇,便如桃花娇艳。 随后,便层层穿了衣裳,再将嫁衣穿在最外面。 嫁衣按着令容的身段儿裁剪,虽说胸前尚未长开,盈盈而立时却别有绰约味道。 外头天光早已大亮,喜娘端详着跟前丽色无双的美人,啧啧称赞。 精雕细琢的美人终于落成,嫁衣红妆,娇艳动人。 宋氏搬了绣凳在旁瞧着,又是欢喜,又是不舍,握住令容双手摩挲不止。 歇了两炷香的功夫,外面便有鼓乐声隐约传来,渐渐走近,应是到了傅府门外。这乐声无异于催别,外头的事自有傅锦元父子照看,宋氏强忍心酸,将那缀满珍珠宝石的凤冠取来,端端正正地给令容戴好。 嫁衣凤冠之间嵌着如画眉目,小脸儿盈盈动人,眼圈却早憋得红了。 三番催嫁,宋氏才牵着令容的手起身,到了廊下,由傅益背着出门。 喜红盖头下,令容顶着沉重的凤冠,目光落处是哥哥习武后结实的肩背。前世嫁于宋重光时,爹和兄长都不在身旁,诸般琐事都是舅舅宋建春操持,她虽觉嫁给了意中良人,到底命途坎坷,心里悲酸。 此刻爹娘健在,哥哥桂榜得中,蒸蒸日上。 这一切都令人欢喜,她竭力勾起唇角安慰自己,却在拜别爹娘时,忍不住泪落如珠。 通往府门的那段路,傅益走得格外缓慢。 脖颈处温热的泪珠跌落,缓缓滚下,他知道那是妹妹在哭,却无声无息,连点颤抖都感觉不到。从前令容淘气,被爹娘娇惯坏了,不如意时就扑在宋氏怀里假装哭,那金豆子一颗颗往下掉,她哭声儿里满是委屈,小肩膀抖得跟风中落叶似的,可怜至极。待宋氏顺着她了,才会破涕为笑,如雨后骤晴,脸蛋上缀着晶莹泪珠。 此刻真到了伤心时候,她却没哭出半点声音,搭在他胸前的两只手不知是何时握成了拳头,紧紧揪着滚了金边的衣袖。 傅益心中似被狠狠揉了下。 外头已奏起鼓乐,傅益收紧双臂,低声道:“到了韩家,别害怕。” “过些天我就上京城去,到时候告知你住处,倘或碰见难事,尽管告诉我。”他知道妹妹听得见,微微偏头,笃定道:“不管到哪儿,哥哥都会护着你!” “嗯。”令容的声音很低,将双臂收起,环在哥哥颈间。 鼓乐喧天,隔着盖头和泪光望出去,府邸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能看见团团人影围在那里,府内外不止屋檐游廊,连树杈上都点缀了灯笼红绸。 花轿帘子掀起,令容坐进去后松开双臂,待傅益起身时,视线便被大红的轿帘隔断。 乐声更浓,迎亲的队伍渐渐走远,傅锦元和傅益犹立于府门前,满目担忧。 …… 迎亲的队伍是韩家大管事带着,韩蛰又派人沿路护送,声势浩大。 金车玉轮,青骢骏马,流苏悬于娇顶,婀娜随风。金州百姓聚在街道,为伯府嫁女、相府迎亲的阵仗而艳羡,也都想瞧瞧那位传闻中冷厉酷烈的节气大人是何面目,却只有管事家仆成群,不见韩蛰真容,未免遗憾。 直至队伍进京,令容由喜娘搀着下了花轿,才隔着盖头瞧见府门口端然而立的韩蛰。 她这会儿却没心思细细打量。 从金州到京城,这段路不算太远,搁在平常,坐了马车瞧着风景,不知不觉也就到了。可今日她却是头顶凤冠,一路被轿子晃进了京城,更何况,自晨起用过早饭后,就只在途中用藏着的糕点垫了垫肚子,这会儿虽不至于头晕眼花,却也觉腹中饥饿,身上无力。 隔着盖头看过去,除了身穿喜服的韩蛰,门口影影绰绰的站满了人。 韩家满门都居于高位,三朝相爷的权势更是煊赫鼎盛,贺客如云,自然在意料之中。 令容手握红绸,跟从喜娘指点,缓步走向喜堂。 两边人头攒动,香气盈盈,朝中高官、高门贵妇聚在一处,各自好奇打量——韩蛰是相府的嫡长孙,文韬武略出类拔萃,年纪轻轻就官居四品,前途必然无量。先前两个订了亲的姑娘都被他克死,连相府的门槛都没摸着,而今这姑娘能顺利嫁进来,不论家底出身如何,都是相府的嫡长孙媳妇,日后往来的次数多着呢。 令容被人一路瞧着走过去,到了厅中,更觉无数目光都聚拢到了背后。 她却无暇理会,因腹中饿着,生怕肚子里会闹出动静,一举一动都格外小心。看在旁人眼中,便见身姿挺秀的少女莲步轻挪,姿态盈盈如花间之蝶,规矩又曼妙。 拜了天地,喜娘便扶着令容入洞房,因还有撒帐等礼,韩蛰在旁同行。 韩夫人杨氏也自站起身来,在素日交好的几位妇人簇拥之下,同往洞房。 令容脖子酸透了,因怕腹中闹出笑话惹恼韩蛰,走路时都吸着肚子,小心翼翼。 谁知这回又累又饿,眼睛脑袋都不太管事,上台阶时不防,珠鞋踩住了嫁衣前襟,因头上压着凤冠,收势不及,身子直往前头倾去。 令容心里大呼不妙,伸手就想去扶旁边廊柱,斜刺里却有一只手伸来,稳稳将她握住。 那只手修长有力,覆在朱红喜服之下,却是韩蛰。 旋即,令容整个身子都被韩蛰牵着站好。那只手又迅速缩回去,五指箕张,仿佛这触碰让他觉得不自在似的。 身旁喜娘见状,道了句讨喜的话。 令容却霎时涨红了脸,再不敢分神,打着全幅精神走向洞房。 而后便又是另一番琐碎礼仪,令容同韩蛰并肩坐在榻上,撑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有人捧着金盘玉如意进来,交到韩蛰手中。 令容方才丢了脸,颊上正热,加之不知韩家底细,便垂目端坐,露娇羞之态。 韩蛰却镇定得很,款款站起,手上玉如意随意一条,喜红的盖头便落入金盘中。 屋中霎时响起赞叹贺喜之声,多是说新妇相貌出众,举止端方,有妇如此,是韩蛰之福,也是韩夫人有福气云云。韩夫人杨氏从韩蛰十六岁时就盼着他能娶妻成家,偏巧他婚事上坎坷,两回出岔子,外头的克妻传闻着实让她苦恼。拖了四年,到如今二十弱冠终于有新妇进门,她焉能不喜? 榻上的新妇年岁虽小,容貌却姣美如画,两颊红蒸,在嫁衣凤冠映衬之下娇艳无比。 这般容貌,连宫里最负盛名的段贵妃都未必能及,杨氏颇为满意,脸上笑意压不下去。 倒是韩蛰淡漠如旧,目光往令容脸上驻留了片刻,旋即挪开,朝杨氏递个眼色。杨氏会意,稍微客气几句后,招呼亲友们鱼贯而出,连同洞房里伺候的丫鬟仆妇都带到了外间。 令容依旧垂眸,察觉韩蛰的目光又回到她脸上,忙坐得更加端正。 韩蛰却只淡声道:“我去招待宾客,晚些回来。” 说罢,抬步走了。 令容巴不得他赶紧离开,忙“嗯”了声,待韩蛰走出几步,才敢偷眼去瞧,便见他背影挺拔,金冠博带,一晃眼就绕到帘帐后面去了。 不过片刻,屋门开阖,宋姑带着枇杷和红菱走来,身后还跟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手里端着漆盘,缓步走来时,有饭菜香气直往令容鼻子里钻。 “少夫人远道而来,必定饿了。这是夫人吩咐备下的饭食,少夫人且先垫垫。”那妇人笑吟吟的,将盘子搁在桌上,旋即朝令容行了个礼,退到外间听命。 令容撑到这会儿,早是头昏眼花,眼睛盯着满盘饭菜,如久旱之人乍逢甘露。 宋姑暂且取下那凤冠,又拿帕子帮她擦去些唇上胭脂,便扶令容过去用饭。 四样小菜,一碗浓汤,外加两样糕点,味道都很好。 令容吃饱了,精神头总算好些,补了点口脂,便坐回榻上等韩蛰回来。 9.同寝 夜色深浓,相府前院中宾客尚未散尽,仍热热闹闹地吃酒道贺,瞧着比娶媳妇的正主还要高兴。韩蛰喝了不少,借着酒意躲出来,站在风口里,双臂微张,任由身上厚实的喜袍被穿堂风吹得鼓荡飘扬。 他不太喜欢觥筹交错、谄媚阿谀的场景。 在锦衣司待了两年,那些奉承恭贺是虚情还是真意,他一眼就能看穿。 一圈酒敬下来,留下祖父和父亲镇着席面,便推醉出来。 此刻寒风卷着刀子般冷冽,从领口袖边刮进去,将方才憋出的热气吹散不少,喜袍上沾染的酒气也随之去了大半。等脸上热气消去,脑袋里清醒许多,韩蛰才略理衣裳,往洞房走去。 相府各处,触目皆是喜庆的红色。游廊下隔几步便是蒙了红纱的宫灯,到了成婚用的银光院,布置得愈发喜庆,就连甬道旁的石灯上都扎了红绫,院中花树亦做装点,在未化尽的积雪映衬下,如同腊梅初开。 韩蛰瞧着窗上烛影,脚下走得更缓了,及至门口,仆妇已然掀起冬日厚重的绣帘,他却迟疑了下才推开屋门。 屋内炭火烧得旺,热气扑面而来。 拐过屏风,便见红烛高烧,少女坐在榻上,双手交叠在膝前。凤冠嫁衣辉彩夺目,她一双水杏般的眼睛正好瞧过来,黑白分明,水灵灵的十分漂亮。端午前在金州郊外遇见时,她只穿家常裙衫,而今身披嫁衣,脂粉点染,烛光映照下,愈见肌肤细嫩,美貌灵动。 很好看的姑娘,只可惜被田保盯上了。 韩蛰随手挥退旁人,上前摘了凤冠,在令容身旁坐着。 他身上的喜服犹自冰凉,卷着淡淡的酒气。二十岁的男人身高体健,又曾在军中历练,坐在身旁时,铺得厚实的床榻似乎都陷了下去。他的容貌生得很好,轮廓冷峻硬朗,浓眉如同刀裁,双目深邃而有神。 然而他出入锦衣司,以狠辣之名震慑群臣,终归令人忌惮—— 尤其此刻他沉默瞧着她,神情不辨喜怒。 令容心里又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因韩蛰来得比她预想的早许多,宋姑匆匆进来报信时,她正靠在软枕上,取了荔枝膏含在嘴里。当时忙着整理嫁衣戴上凤冠,待想起那荔枝膏,要吐时已来不及取帕,只好迅速嚼开,趁着韩蛰往跟前走的功夫,努力咽入腹中。 是他发现了,所以不悦吗? 令容抱着相安无事的打算嫁进来,毕竟不想惹韩蛰不悦,忙站起身低低叫了声“夫君”。 韩蛰眉目微动,淡声道:“你怕我?” “夫君文韬武略,英名在外,叫人敬重。” 她的脸上确实有恭敬之意,嫩红的唇瓣微抿,眼眸低垂,神态如同敬畏。然而她的手却自然地缩着,双肩款款舒展,因凤冠卸去,如玉的脖颈露出来,不见太多畏缩之态。 口是心非。 韩蛰瞧了片刻,忽然改了主意,站起身略伸双臂,道:“帮我更衣。” 令容愕然,却只能从命,伸手帮他解外裳。他的身材修长挺拔,肩宽腰瘦,令容年岁尚弱,站在一处,还不及他肩头高。好在喜服不算繁琐,解了锦带佩饰,衣裳宽松起来,令容绕着韩蛰走了一圈,将整件衣裳扒下来搭在臂弯。 韩蛰便着中衣走向浴房。 屋里静悄悄地只剩她独自站着,令容将衣裳搭在架上,犹自诧异。 因今日送饭的仆妇颇为和气,令容特地叫宋姑帮着问过,得知韩蛰平常在银光院和书房两处起居,身边没留丫鬟,只有两位惯用的仆妇伺候。那两位仆妇始终没露面,令容猜得她们是在书房那边候命,必是韩蛰觉得她年幼,且这桩婚事又是田保作祟促成,事涉朝堂争斗,他心里未必情愿,故不打算同房,要去书房歇着。 谁知道,韩蛰竟打算歇在此处? 他到底是何打算? 浴房中水声传来,令容心中大乱。 过了会儿,就见韩蛰披了松松垮垮的寝衣出来,胸前微敞,犹有水滴。他还是那副淡漠神情,见令容还站在那里,随口道:“要我帮你更衣?” “不,不用。”令容这回是真害怕,声儿都结巴了,“我叫宋姑。” 韩蛰没再出声,到侧间取了卷书,半躺在榻上翻起来,仿佛这不是新婚洞房夜。 令容没奈何,只能走至外间,叫宋姑和枇杷、红菱过来伺候。 她当然不好意思当着韩蛰的面更衣,躲到浴房里脱下累赘的嫁衣,有心要跟宋姑讨主意,又怕韩蛰耳聪听见了不好,只好憋着,默默思忖稍后如何应付。 …… 令容走出浴房时,身上穿了件海棠红的寝衣,那是宋氏特意准备的,说新婚穿着喜气。 冬日天寒,屋中虽有火盆,到底容易冻着人。寝衣质地厚实细密,令容将所有盘扣皆扣着,连领口的也没放过,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想了想觉得不踏实,又取了件起居用的宽松衣裳披着,将身段儿整个遮住。 榻上韩蛰仍在看书,听见令容脚步走近时才抬了抬眼皮。 “倒水。”他吩咐。 令容应命倒了杯给他,觉得口中干燥,也自斟了一杯,站在桌边缓缓喝下。 喝完了,不想凑到韩蛰跟前,心里又没拿定主意,只好再斟一杯慢慢地喝。 到第四杯时,韩蛰终于开口,“想喝到明天?” 令容笑了笑,“路上没能喝水,觉得渴了,多喝几杯。夫君还喝吗?” “不用。”韩蛰搁下茶杯书卷,自钻入外侧被中,“睡吧。” 令容只好落下帘帐,小心翼翼的避开韩蛰的腿脚,爬到里侧被窝后,将肩背裹得严严实实。红烛的光芒被层层帘帐阻隔,帐内颇为昏暗,因床榻颇为宽敞,韩蛰虽占了大半,剩下的却也足够容身。令容紧贴着里侧睡下,在两人间留出一尺宽的距离,阖目装睡。 紧绷着听了半天,身旁的人呼吸平稳,似没打算做什么,才悄悄松了口气。 这一日着实累得够呛,精神松懈后便觉困意侵袭,片刻后渐渐睡去。 韩蛰却在此时睁眼,瞧着恨不得挂到侧边床板上去的少女,动了动唇角。 原来她还是会害怕,紧张忐忑地缩在被中,像是怕被他吃了。 只可惜,他虽有不择手段的名声,还不至于对着她如今的身段儿难以自持,兽性大发。韩蛰坐起身下榻,取了那卷书到帐外,直到亥时末刻的梆子敲响,才回帐中。 一入帐,韩蛰就愣住了。 方才裹成蚕蛹,恨不能缩到边角缝里的令容这会儿已滚到了床榻中间,沉睡时没有担忧顾忌,那锦被也松了,青丝拖在枕畔,酣睡正甜,一只手还搭在他的枕边,全不见先前的谨慎躲避之态。 如此一来,留给他的床榻就只剩了半边儿。 韩蛰皱了皱眉,躺上去难以伸展拳脚,睡得不太舒服。欲待将令容推到里边,看她睡得香甜可怜,毕竟不忍。犹豫了下,冷着脸半跪在榻,将令容连同锦被一道抱起来,搁到内侧,顺道帮她盖严实了,才腾出足够的地方,舒展四肢躺下。 枕边忽然多了个人,当然不太习惯,翻来覆去,半天也没能睡着。 好在他修过调气理息的功夫,吐纳两回,渐渐心平气和,仰面躺着安稳入睡。 …… 次日清晨韩蛰醒来时,令容又恢复了昨晚睡前的模样,蚕蛹似的躲在里侧。呼吸声儿虽竭力平稳,却绝非熟睡时的样子。 那样乖巧规矩的姿态,跟昨晚数次企图霸占他床榻的姿态比起来,判若两人。 韩蛰也没戳破,自起身去穿了衣裳,走出浴房时,令容早已将衣裳穿得齐整,满头青丝松松笼在肩头,婷婷而立。 见了他,她还勾出个笑容,唤了声“夫君”。 笑容娇俏,语声柔软,将心里的不痛快冲淡些许。 韩蛰随口应了,只说有事要去书房,先走了。 令容松了口气,自去梳洗,待打扮齐整后稍坐了片刻,就见昨日端饭的仆妇走了进来。这位姓姜,从前就是这银光院的管事,因行事周正,进退得宜,跟了韩蛰这些年,没落过半句责备,格外得丫鬟们敬重。 姜姑待令容也是和气的,进屋便带三分笑意,“时辰差不多了,少夫人请动身吧。” 令容含笑谢她,姜姑便在前引路。 外头飘着雪片,风倒不冷,出了银光院走至游廊拐角处,便见韩蛰衣冠严整,大步走来。他新婚可休沐五日,不必去衙署,只穿了身檀色圆领袍,外头罩着墨青披风,高大魁伟的身影踏雪而来,神情淡漠如旧。 两下里碰着,韩蛰瞧了令容一眼,便带头走在前面。 令容不及他腿长,韩蛰又走得忽快忽慢,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待走到韩老夫人所住的庆远堂时,寒冬腊月的,鼻尖竟自冒出层细细的汗。 10.送回 庆远堂是太夫人魏氏的住处,修得翘角飞檐,气派辉煌。 厚重的帘子掀开,暖热的气息混杂淡薄的檀香味道扑面而来,门口摆了架酸枝镶云石屏风,古拙淳厚。 令容跟着韩蛰走进去,正厅里已坐了许多人。 当中的太夫人年过六旬,穿了秋香色的锦衣,额间戴着暖帽,头发花白,因唇角微微垂着,平添威仪。她下首的妇人瞧着年近四十,正是昨日洞房里被众人恭贺的夫人杨氏,令容当时娇羞垂眸未多打量,此刻一眼扫过去,便见她脸上带笑,慈眉善目。 杨氏下首的夫人瞧着年轻点,正跟旁边一位少妇说话,应是韩家二房的婆媳。 再往下则是两位比她年长的姑娘,打扮得都颇漂亮。 跟太夫人并肩而坐的是当朝相爷韩镜,年岁虽高,身子骨却硬朗,双目清癯,炯炯有神。下首两位中年男子,是韩蛰的父亲韩墨和叔父韩砚,因都居于高位,瞧着严肃稳重。最末那人十七八岁,斜靠在椅中,坐得不甚规矩,唇边挑着漫不经心的笑,带点玩世不恭的样子,正剥栗子吃。 见韩蛰进门,除了长辈,旁人都站起身来。 韩蛰带着令容上前拜见,杨氏亲自过来将令容搀起,握着她手笑吟吟的道:“昨儿掀了盖头就觉得这孩子生得好看,如今细瞧,果然出挑得很。” 遂亲自教令容认人敬茶,先是韩相和太夫人,次是韩墨和她,随后是韩砚夫妇。坐在二夫人下首的是韩蛰堂弟的妻子梅氏,余下两位姑娘,一位是韩蛰的妹妹韩瑶,另一位则是韩蛰姑姑的遗孤唐解忧。 堂弟韩徽因不在京中,今日没来,那位玩世不恭模样的是韩蛰的弟弟韩征。 令容挨个敬茶,又给太夫人和杨氏等人送上备好的针线,长辈亦各有所赐。 终于拜见毕,令容被安排坐在梅氏的下首,韩蛰则坐到韩征旁边。 太夫人眉目端严,勉诫了一番话,说令容既已嫁入韩家,便需按着韩家的规矩行事,往后应恪守礼节,不可越矩。 令容起身应了,等着杨氏训话。 杨氏倒没提旁的,只说令容年岁尚小,陡然离了父母怕不习惯,碰上烦难事儿或是不懂不会的,尽可去寻她。 这婆母比阮氏和气得多,令容满心惴惴地嫁进来,闻言稍稍宽怀。 随后,太夫人跟杨氏说起家务事,令容规规矩矩地陪坐。 韩家谋逆的事旁人或许不知,她却是知道的。先前那两位姑娘死得蹊跷,令容不打算步其后尘,又没指望能引得韩蛰动心软意饶了她,只能安分守己,守愚藏拙,唇边含了淡淡笑意听着,没插半句话。 两炷香的功夫坐下来,除了感觉旁边不时有目光打量她,倒也没旁的事情。 …… 待韩镜发话让各自回屋时,男人们起身出厅,韩蛰跟在韩镜身后,只朝令容瞟了一眼便走了。剩下二夫人带着梅氏告辞,唐解忧没了束缚,腻在太夫人跟前说话,杨氏却向令容道:“吃过早饭不曾?” “媳妇惫懒,起得稍迟了些,尚未用饭。” 杨氏便一笑,“正好我那儿备了清粥,一道过去。”遂辞别太夫人,带着韩瑶一道出门。 外头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的雪片飞舞,天幕暗沉,满眼迷蒙。 韩蛰竟在廊下负手站着,似是在等人有话要说。 杨氏稍露意外之色,不容韩蛰开口,便向他道:“你媳妇身上穿得单薄,这样冷的天怕吹出病来,你照看着送回去,可别有闪失。明儿倘或她受了风寒,我只找你问罪。”说罢,挽着韩瑶,竟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匆匆走了,像是忘了方才邀令容去用早饭的话。 令容微愕,抬头一瞧,见韩蛰望着杨氏的背影皱眉,知道他不喜这差事,忙道:“夫君若有事自管去忙,我这里不碍事的。” 说罢,便叫宋姑撑起雪伞,让开道路请韩蛰先行。 谁知韩蛰单臂一伸,将那雪伞摘在手里,跨下台阶,回身见令容傻站着,皱眉道:“还不走?” 令容忙裹紧披风钻进雪里,见韩蛰神色不大好,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隔了两三步的距离。 走了几步,前面的魁梧身影陡然一顿,低头道:“想让母亲明日找我问罪?” “夫君误会了。”令容觑见他神色不豫,忙乖觉地赶上去,借机道:“夫君腿长脚快,我有些跟不上。” 她的身量搁在同龄少女中算是修长,跟已成年的韩蛰比起来,却还不及他肩头。这会儿穿了银红洒金的披风,帽兜遮着头顶发髻,一圈柔软的白狐狸毛中露出含笑的脸蛋,两眼弯弯,呵气成雾,还挺好看。 韩蛰也知道她的短腿儿走得慢,将伞盖往她那边倾了倾,放缓脚步。 一路无话,直走到银光院中,韩蛰才停步道:“方才是想告诉你,近日朝中忙碌,临近年节又脱不开身,回门之事定在正月,你觉得如何?” “回门的事原本就没定期限,夫君既然忙碌,何必着急?夫君瞧着裁夺就是。” 韩蛰颔首,连屋门也没进,丢下雪伞,回身钻入雪中,大步冒雪走了。 还真是奉命送她,送到就走,半点也不违抗杨氏的话。 令容笼着双手在唇边呵了呵,回屋后命人摆早饭,而后修书往金州,禀了回门的事。 …… 庆远堂中,太夫人魏氏用罢饭,因外头雪浓,便只点了柱香,随手翻瞧佛经。 榻上宽敞,唐解忧搬了矮桌,坐在桌前临字。 一篇才临完,魏氏头顶长着第三只眼睛似的,当即搁下经书,拿过字帖来瞧。上头的小楷摹得有形而无神,与平常迥异,不由皱眉道:“怎不专心习字?”见唐解忧只管低头绞弄衣襟,心中一动,问道:“又有心事了?” “外祖母……”唐解忧迟疑了下,“那位傅家姑娘,您瞧着如何?” “也就那样。” “可舅母仿佛很喜欢她。” “你舅母盼了几年儿媳,好容易有个活着的进门,自然欢些。”魏氏的目光仍落在字帖上,说话也漫不经心。 唐解忧声音更低,“可是……表哥仿佛也……” “他?”魏氏总算抬起目光,“他怎么了?” “方才我去找字帖时,听堂下的婆婆们说,昨晚表哥歇在银光院,方才虽跟着外祖父出门,却又在门口等那傅家姑娘,还亲自撑伞送她回去的。”唐解忧在榻上坐得端正,神情惴惴的,“外祖母您说,他会不会是对那傅家姑娘上了心?” “胡说什么。”魏氏脸色微沉,“这是你该关心的?” 唐解忧咬唇不语,瞧着魏氏,眼圈儿渐渐红了。 “算了。外祖母许诺过的事自然作数,将你嫁到别人家外祖母也不放心。”魏氏仍是沉眉肃目,语气却稍稍缓和,“你还是个姑娘家,这事儿放在心里就是,凡事有外祖母安排,你越矩打探这些做什么?往后不许如此!” “解忧知错了。” 魏氏没再计较,将字帖放回桌案,叫她再临摹一遍,布了沟壑的眉头却渐渐皱起来。 韩蛰不止是被寄予厚望的相府嫡长孙,更是高僧预言的天命之人。他五岁那年险些被天花夺了性命,相府费尽心思求医问药,又是烧香又是拜佛,后来韩蛰捡回性命,她和杨氏特地带他去寺中还愿。途中歇息时遇到位衣衫褴褛的僧人,见了韩蛰的相貌甚为赞叹,说他是天命之人,将来必定贵不可言。 魏氏当时没放在心上,后来听寺中住持提及,才得知那是位云游的高僧。 彼时韩蛰已是权势煊赫的相爷,皇家又式微荒唐,所谓天命是什么,韩家人心知肚明。 此事虽没张扬,韩镜却就此留心,对韩蛰的亲事更是慎之又慎。先前两门婚事,都是女家心怀不轨有所图谋,韩蛰查明后顺手除了,其中内情连杨氏也未必清楚。这回赐婚傅家,韩蛰探明底细觉得无虞,那傅令容又年幼不懂事,娶来正宜挡箭,好推掉旁的婚亲试探,才会点头。 只是韩镜早已告诫过,娶亲只是奉旨,摆在银光院礼遇即可。谁知韩蛰竟会上心? 魏氏眉头拧起,坐了会儿,便起身往韩镜处去了。 …… 银光院中,令容过得倒颇安稳。 韩蛰虽是新婚,却未按制休沐,仍忙得不见踪影,除了洞房那晚歇在银光院,其他时候甚少踏足,晚间也是歇在书房。令容还没摸透韩蛰的脾气,乐得暂时躲开,只早晚去杨氏和太夫人处问安,闲时跟姜姑说说话,揣摩各自脾性。 因杨氏待她和气,处境倒不算太艰难。 这日晌午用罢饭,外间便递来消息,说是娘家兄长来探她。 令容同杨氏禀报了声,将傅益请到会客用的小暖厅。 傅益在令容出阁后没几日就启程进京,安顿了住处便来探她。兄妹俩叙别后之事,傅益得知令容嫁过来后还算安稳,不由松了口气,因厅内没旁人,低声道:“既然婆母和气,往后多亲近着她,勤谨侍奉,博个欢心。至于那位……这些天还是躲着点的好。” 令容看他说得郑重,不由好奇,“他又做了什么?” 11.食谱 靖宁伯府虽式微,毕竟有爵位在身,在京城也有不少往来的故旧,傅益对于朝堂中的消息还算灵通。 原本年节将近,各处衙署都想着尽快了结手头的事,安生过年。谁知前几日,京郊却有件案子报上来,京兆尹还没敢决断,便被闻讯而来的锦衣司接手——原来是当朝范贵妃的兄长范自谦在外斗殴,重伤了人,若不是那人命大,恐怕当场就打死了。 范家原是盐商,因攀上朝堂关系,挂了皇商的名号,结了几门体面亲事。 后来范贵妃被送入宫中,永昌帝为抬高她身份,授意范家捐了些军资,而后破格封了个县候的爵位。范家有钱有权,更有范贵妃的势,那范自谦的伯父又在外当着节度使,一时间鸡犬飞升,在京城横着走起来。 那范自谦今年二十岁出头,年壮气盛,常在外斗殴生事。因他府中有钱,哪怕打死了人,或是威逼利诱地封住苦主的口,或是往衙门里使些银钱,总能平息下去。 这回范自谦入山寻欢,因一位猎户惹他不快,一言不合便拔刀恐吓。谁知那猎户是个硬骨头,不吃他恫吓,两相争执起来,范自谦拔刀相向,砍断了他两条腿,还伤了眼目,撂下几句狠话便扬长而去。 亏得那猎户命大,熬过重伤保住了性命,只是昏迷不醒。 猎户媳妇见了伤心,找来兄弟,找人写了状纸,递向京兆衙门。 范自谦原本安排了人盯着猎户,免得闹出是非,谁知那边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京城,将状纸递进京兆衙门。 京兆尹虽收了,却不敢决断。 没等他想出应对的法子,锦衣司的人便闻讯上门,说猎户关系一件要案,如今被人打得昏迷不醒,怕背后另有缘故。锦衣司已得了文书,要接手这案子。 韩蛰的官职虽只四品,行事却比刑部尚书还厉害,加之他祖父是尚书令,父亲是门下侍郎,叔父又是御史大夫,一家子手握大权的高官,京兆尹正嫌这山芋烫手,见那人还持有朱批文书,当即愉快地将案子交了过去。 锦衣司办事向来雷厉风行,副使樊衡亲自带人,从歌坊中捉走了正寻欢作乐的范自谦。 等范家得知消息时,范自谦早已进了锦衣司的大狱。 范家自认儿子的罪名还不够进锦衣司,跑去跟韩蛰理论,一炷香的功夫便灰头土脸地出来了。随后把心一横,跑进宫里跟范贵妃告状. 范贵妃听说哥哥被人套住,便跟永昌帝委委屈屈地哭诉,说韩蛰这必是挟私报复,他那哥哥纵然顽劣,哪会做无法无天的事,竟要抓紧锦衣司严审?案子从京兆府交到锦衣司尚需皇帝点头,那韩蛰擅自插手此事,是罔顾法度、滥用私权! 永昌帝听了不悦,召来韩蛰质问,却被堵得哑口无言—— 交接案子的事韩蛰不止亲口同他禀报过,还走过三司文书,只是当时他惦记着往上林苑去赌球,并未细听细看,因其无关紧要,随口就应了。 而今得知那人是他大舅子,永昌帝悔之不及,欲令韩蛰手下松些。 韩蛰却说,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是范自谦?皇上英武圣明,若放任这种人为非作歹,最终损及的是皇家颜面。他食君之禄,忠君事主,怎能因此等小事伤及皇帝英名、朝堂威严? 一番话堵得永昌帝有苦说不出,还得赞他忠正不阿。 不过半天,这事儿就传遍了京师朝堂。 那范自谦平素作恶多端,旁人敢怒不敢言,这回落到韩蛰手里,自是叫人拍手称快。 这两天韩蛰不在府中,便是为了此事。 据说范自谦连半个时辰的审讯都没熬住就招了,斗殴伤人,罪行无可抵赖,按律当徒三年,流三千里。因念范家曾于社稷有功,事君忠心,免了流放之刑,只押于狱中。 ——正好放在眼皮底下盯着,免得流到别处后被范家做手脚。 一位横行霸道的国舅爷就此入狱,范家上下却都没辙。 …… 傅益将事情说罢,叹道:“那位虽不算只手遮天,能将皇上也诓进去,这本事和胆气实在无人能及。范自谦从前的恶行他没追究,这回却特地处置,又是在这当口,恐怕是为当日范贵妃和田保合谋赐婚的事。” 令容知他所指,淡淡一笑,道:“这门婚事他必是不满意的,才会急着清算。” 否则,以韩家谋夺天下的眼光,何必为这点小事劳神费力?难怪韩蛰这几日没来银光院,看来这桩莫名其妙飞来的婚事着实叫他憋了恶气。 令容多少觉得沮丧,捧着茶杯出神。 傅益怕她苦了自己,便轻拍她肩头,“也可能是杀鸡儆猴,好震慑住旁人,叫他们不敢轻易往韩家头上算计。我说这事儿是想叫你留意,这人睚眦必报,出手又周密狠厉,万万不可招惹。娇娇,凡事要自保为上,往后咱们再找旁的出路。” “我记着了。”令容颔首。 不必傅益提醒,她也是尽量避着韩蛰,不敢去戳老虎鼻子的。 兄妹俩又坐了一阵,待傅益离开,令容暂且抛开韩蛰的事,往杨氏那儿去了一趟,陪着杨氏说话剪花,见婆母眉开眼笑,稍稍安心。 回到屋中用了晚饭,宋姑带枇杷和红菱熏罢了衣裳,便伺候令容沐浴栉发,换上寝衣。 天色已晚,外头没旁的动静,韩蛰今晚应不会来了。 令容随意穿了寝衣,将脖颈处盘扣松了两粒,披着尚未晾干的头发,往侧间去了。 侧间算是个小书房,因设在起居之处,陈设得随意。临窗的瓮中养了水仙,碧叶青葱,水仙旁则是张书案,上头笔墨纸砚齐备,檀木小架上悬着玉璧,玉璧旁却是个荷叶托盘,供着清香果子。书案后是把圈椅,铺了缎面褥子,冬天坐着也暖和。靠墙则是个古拙大气的书架,摆了些书和器玩。 令容初入银光院时,姜姑就曾提醒过,说韩蛰性子挑剔,极不喜人随意碰他的东西。 是以她虽在银光院住了这些天,但凡韩蛰的东西,她看看便罢,却从不去碰—— 除了书架上那本食谱。 因韩蛰近来没留宿银光院,令容胆子稍大些,虽不触碰,却也将屋舍布置瞧了七七八八,连同书架上搁着哪些书都瞧了一遍。见到那本食谱时,她着实感到意外,背着手儿仔细端详了几遍,那书被磨得有点旧了,边沿甚至起了褶皱,显然是时常翻阅。 堂堂锦衣司使的书架上竟然会有食谱? 令容诧异万分,忍了两天,终究没管住手,抽出来瞧了瞧。 这一瞧就不舍得放手了。那食谱跟话本里说的秘籍似的,写的全是各处有名气却不外传手艺的菜肴。上头为每道菜记叙做法,光是瞧着食谱,就能令人想到色泽诱人、香气扑鼻的饭菜,勾人食指大动。食谱之外,还记叙选食材之法,偶尔还能插两则趣闻。 这会儿既闲着,便又拿出那食谱,坐在铺得厚软温暖的圈椅里,慢慢瞧起来。 姜姑见她每次瞧过后都会抚平褶痕,原样放回,便也没劝,还沏了茶给她放在书案上。 窗外风声飒飒,屋内却被火盆熏得暖意融融,令容半靠椅中,甚是惬意。 …… 深浓夜色下,萧瑟寒风吹得衣袍翻飞,韩蛰迎风踏月,正往银光院走来。 这几日他早出晚归,大半时间都耗在锦衣司里——倒不是为了范自谦的事,那不过他顺手为之,忙碌的是手里压了半年的两件案子,打算在年节前结了。 给那些仗着权势罔顾法度、欺压百姓的人在年节前添堵,韩蛰一向乐意为之。 忙碌了几日,今晚回府后得知杨氏染了点风寒,韩蛰便过去瞧瞧。 杨氏的身子倒无大碍,只是提起新娶的儿媳,却颇埋怨他的冷落,“那孩子多出挑的相貌,性子也乖巧和气,即便年纪还小不能圆房,你既然回府里住,总不该撇下她夜夜独守空房。旁人瞧见,不免烂嚼舌根,若那孩子心里生了疙瘩,于你有何益处?” 韩蛰当时只说是他疏忽,含糊揭了过去。 出来走在夜风里,脸上却渐渐冷沉下来。 这府里瞧着齐心,却还是有些事如水火不能相融。 祖父对他寄予重望,不止要文韬武略,更需果决善断,震慑旁人,半点都不能耽于儿女情长。爹和娘则不同,虽也笃信那高僧之言,却仍盼他能活得有血有肉,在朝堂雷厉风行,在府中能夫妻和睦——杨氏待令容热心,有意撮合,也是为此。 但无论长辈的意思如何,他既决意迎娶傅家女儿过门,当如何相处,他自有打算。 夜空月明,漏深人静,韩蛰行至银光院外,瞧了眼屋中灯火,健步而入。 12.吓唬 银光院占地不小,五间重檐歇山的大屋,覆了琉璃明瓦,峻拔陡峭,披映月光。 院中仆人不多,除了令容带着的宋姑和枇杷、红菱,便只姜姑带着两位做粗活的丫鬟,另有两名婆子照看堂上屋下的灯火等事。 这会儿夜色已深,廊下灯笼已熄,甬道两侧的石灯中尚有昏弱光芒。 整个院里,除了东厢房廊下正放窗上厚帘的婆子外,不见半个人影。韩蛰行至屋前,自掀帘进去,绕过四扇绘花鸟的纱屏,就见外间灯火已熄了大半,姜姑同宋姑坐在一处,正整理令容的衣裳。内室里人影晃动,是令容带来的那两个丫鬟,却不见令容的身影。 “少夫人呢?”他问。 姜姑抬头见了是他,微觉意外,忙回道:“少夫人还在侧间瞧书,准备待会就歇下呢。”声音却比平常拔高了些,盼着令容能听见,赶紧将那食谱放回去。 侧间中,令容倒是模糊听到了她的话,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半点也没进心里—— 她正翻着的是一道竹筒蒸山鸡的食谱,用料做法都与她从前知道的不同。因瞧得入神,心思全扑在上头,即便听见姜姑说话,也只当是她平常般安排人铺床,根本不曾细想。 是以韩蛰走进侧间时,便见她还坐在圈椅中,左手书卷,右手茶杯,瞧得认真。 书案旁的灯火比别处明亮许多,映照她披散在肩的满头青丝,如黑缎柔亮。姣美的侧脸神色专注,肤白如玉,眉眼婉转,年纪虽有限,侧面瞧过去竟已有几分妩媚。 她身上穿的是海棠红的寝衣,绣的花样也是两枝海棠,因领口微敞,可瞧见胸前雪白的肌肤,露出些许嫩色抹胸。柔顺贴身的寝衣将身段勾勒得恰到好处,如初绽的花苞,虽不秣丽浓艳,却令人遐想。 这身段还是有点看头的,韩蛰勾了勾唇。 烛光静照,她全然未察觉有人进来,茶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留下潮润痕迹。 握茶杯的手也很好看,嫩如春笋,有纤秀之姿。 韩蛰将这美人夜读图看罢,负手轻咳一声。 这咳声却如惊雷贯入令容耳中,她循声瞧过去,看到昏暗的帘帐旁韩蛰负手而立,墨青色的披风尚未脱去,乌金冠下神色淡漠如常,不辨喜怒。深邃的目光瞧过来,似乎正落在她手中书上。 心中顿感不妙,握着茶杯的手一抖,险些洒出来。 令容忙搁下茶杯站起身,将食谱掩了放在桌上,“夫君回来了。用过饭了吗?” “用过了。”韩蛰踱步过来,瞧了那食谱一眼,神色微动。 令容便软声道:“这食谱写得有趣,我睡前无事拿来瞧了瞧,还望夫君勿怪。” 韩蛰只点了点头,将那食谱放回书架,道:“今日舅兄来过了?” “嗯,哥哥要赴明年的春试,提早上京来准备。因怕我新婚住不惯,顺道来瞧瞧。” “那你住得惯吗?”韩蛰解了披风,回身往内间走。 令容想伸手去接,见他已随手搭在旁边椅背上,想是等着姜姑帮忙收拾,便也没动,只含笑道:“金州离京城不远,风土也相似,况且母亲十分照顾,当然住得惯。这些天里,令容很是感激。” 韩蛰颔首,也没再多说,自去内间盥洗罢,将寝衣松松垮垮地穿着,上榻歇息。 屋内安静,韩蛰仰面而睡,呼吸平稳仿佛不打算追究食谱的事。 令容闭目躺了片刻,仍觉得不安。 这人久在锦衣司,城府既深,心思又难测,面上瞧着风平浪静,心里还不知是何主意。 今日她擅动书架还被捉了现行,按姜姑的说法,韩蛰必会生气。可他却只字不提,仿若无事,莫不是将不满攒在心里,过阵子清算? 令容稍加思量,便半撑起身子来,“前两日收拾屋子时姜姑曾特地提醒过,说这些物事都是夫君用惯的,不好轻易挪动,我也没敢碰。我知道私自碰夫君的物事,尤其是书架,着实无礼,只是那食谱实在有趣,才会擅自取了来瞧。若有冒犯,还请夫君勿怪,往后我再不敢了。” 说罢,轻咬唇瓣,面带歉疚。 韩蛰半抬眼皮,有些诧异地将她打量。就见她半趴在身旁,胸口的盘扣早已系紧,唯有满头青丝滑落下来,衬得容貌愈发精致,那张脸上的歉疚不安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你喜欢看食谱?”他问。 令容就等他问呢,忙道:“不怕夫君嫌弃笑话,我平常没旁的喜好,就只爱瞧食谱,叫红菱做出种种饭食来,慰劳五脏庙。人生苦短,吃喝起居上能够顺遂,于愿已足,旁的事也就不足挂怀。”说罢,垂眸浅笑,露赧然之态。 韩蛰“哦”了声,“姜姑可曾跟你说,擅自动我书架的人当如何处置?” 令容眨了眨眼睛,摇头。 “左手碰过,斩断左手。右手碰过,斩断右手。两手都碰过——”他盯着令容,缓缓道:“一齐斩断。” 令容听见,神色微变。 “夫君……”她讷讷开口,想解释求情。 韩蛰瞧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将其中惊恐瞧得一清二楚。 他的唇角动了动,似是在笑,转瞬即逝。 “不过你是少夫人,自与旁人不同。随意取用,无需顾忌。睡吧。”他轻描淡写地说罢,阖了双眼,随手从旁边琉璃碗中摸了两粒细珠,扬手扑灭烛火。 屋中霎时暗下来,唯有月光从厚实的窗帘中漏入些许,昏暗宁谧。 令容仍保持半撑身子的姿势,片刻后才吐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躺回锦被中。 “多谢夫君。”片刻后,她低声道,唇角微微翘起。 …… 次日起来,韩蛰暂且得空,同令容一道去杨氏处问安。 到得杨氏居住的静宜院,韩瑶早已到了,身上穿着金丝织锦对襟衫,底下是乌金云绣裙,脚底下蹬着羊皮小暖靴,打扮得干净利落,似要出门的样子。杨氏则是家常衣裳,发髻中只插了支金簪,正同韩瑶站在缸边,瞧里头养的乌龟。 见夫妇二人同来,韩瑶先叫声“大哥”,便朝令容笑了笑,不冷不热。 杨氏却是“哎哟”一笑,道:“前些天都是令容过来,不见你的踪影,只当你还忙着,也没备你的碗筷——鱼姑,叫人添一副。” 韩蛰端然问安毕,稍露笑意,道:“儿子待会要去外书房见祖父,母亲留着用吧。” “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用了早饭再去。”杨氏行至侧间,往桌边坐下,那上头摆了火腿粥,另有麻油甜饼、八珍糕、翠玉豆糕、灌汤笼饼及几样精致小菜。 丫鬟们盛了粥,摆在各自面前,令容因先前常被留着用早饭,也不拘束,慢慢的吃。 韩蛰本不欲吃这些甜腻之物,见她腮帮一鼓一鼓的吃得欢喜,竟也起了些食欲,用过两碗粥,还取了四只笼饼吃了。那笼饼是韩瑶爱吃的,难得杨氏肯做一回,却被韩蛰抢着吃光,气哼哼的跟杨氏抱怨,说往后只能留令容用饭,不能留大哥来抢。 用罢早饭,韩蛰自去外书房。 韩瑶因受邀去赴公主府的赏梅之约,先走了,剩下杨氏跟令容往庆远堂陪着太夫人坐了会儿,便仍回静宜院。 这些天相处,令容在静宜院待得久了,便觉杨氏也是喜好吃食的人,每回令容提起有趣的吃食,总能勾得她多说几句话。恰巧今日厨房里有新送来的鲅鱼,令容尝试着提议做道五香熏鱼吃,杨氏当即赞同。 静宜院是韩墨和杨氏居处,院内宽敞,东角搭了个小小的厨房,里头只设厨具灶台,一应食材都从大厨房取来,方便又洁净。 令容虽甚少亲自下厨,对食谱却过目不忘,有红菱在旁帮着,要做菜也不算太难。 待仆妇取来了洗净的鱼,她便叫红菱切成半指宽的薄片,烘得干爽些。灶间有静宜院的丫鬟照看,令容亲自挽袖,将花椒焙干,待出了香味儿,再加葱姜、桂皮、香叶等佐料,拿小火熬开,盛入碗里倒些酒调成汁,热腾腾的香气四溢。 小厨房不大,杨氏颇有兴致在旁瞧着,闻见扑鼻的香味儿,再打量令容时,眼睛的喜欢几乎快溢出来了。 锅里油已烧热,令容小心翼翼地将一方鱼片煎得金黄,捞出放进熏鱼汁中腌着。 剩下的事儿都交予红菱,她只等那鱼片腌好了,盛给杨氏尝。 金黄的鱼肉鲜香细腻,外酥里嫩,杨氏尝了,笑意更浓。 婆媳俩先回屋中坐着,过了会儿,红菱将余下的盛来,婆媳俩一处品尝。杨氏还分了小半儿出来,让姜姑拿给众人尝尝,都连声夸赞——少夫人年纪虽还小,却生得漂亮可人,能在厅堂蘸墨挥毫,也能往厨房烹饪佳肴,这般百里挑一的妙人,何处去寻? 杨氏自打初见令容时就喜欢,有意照顾,而今更是欢喜,自从珠宝匣中取了串颇珍爱的珊瑚手钏给令容戴着。因两人投契,还亲自挽着令容的手送到屋门。 这在杨氏跟前是极罕见的。 相府就那么大,杨氏又有意张扬,事儿便迅速传开。 先前韩蛰独自栖于书房时,仆妇丫鬟们还暗自揣测,觉得这少夫人门第不高,不太得夫君欢心,意有怠慢——拜高踩低,上自皇室宫廷,下至市井民间,哪里不是如此? 等这事传开,风头就又变了。 太夫人上了年岁,府中内务都是杨氏在管,因她行事周正和气,颇得人心。杨氏明摆着疼爱少夫人,旁人还不得看眼色行事? 杨氏有心之举,自然也落入有心人眼中。 譬如庆远堂。 13.入觳 太夫人魏氏出身低微,却是韩镜的发妻,韩镜从边陲小吏一路爬到朝中相爷,她的身份也水涨船高,行事渐渐霸道。然出身仍是她的心病,当初为韩墨娶杨氏时,因杨氏门第高,她怕镇不住,还生过些事,欲令丈夫和儿子都偏向她,好让杨氏臣服,任她拿捏。 谁知诸般手段用尽,杨氏见招拆招,在府中地位却日渐稳固。面上仍尊奉她这位婆母,行事却占尽便宜,虽瞧着和气,却是外软内硬,难对付得很。 唐解忧的事,也是杨氏始终不松口,加之韩蛰无意,魏氏打算了这两年也没讨到便宜。 而今杨氏抬举令容,魏氏没辙,只能视而不见。 唐解忧却暗自着急起来,闷坐屋中,险些绞碎手中绣帕。 她的身世也算可怜。 相爷韩镜出身微末,虽居高位,平生却只与发妻魏氏厮守,没纳过半个姬妾。夫妻俩膝下两子一女,除了如今侍奉在旁的韩墨、韩砚,最小的便是女儿韩蓉。 魏氏怀韩蓉时,韩镜正仕途茫然,前路无望。谁知韩蓉出生当日,朝廷便有文书递来,调他入京为官,连升了两个品级。夫妻俩欢天喜地,觉得韩蓉有福,况且她又是幼女,便格外疼爱。 可惜韩蓉命薄,在唐解忧七岁时便因病早逝。 魏氏怜惜外孙女孤苦,遂将唐解忧接到身边抚养,将对女儿的思念全寄托在她身上,比韩瑶还疼宠几分,纵容非常。 唐解忧也聪明伶俐,琴画俱佳,最擅描摹书法,十四岁的年纪,甚至能将韩镜的字摹出三分神.韵。她自幼倾慕韩蛰,为博他留意,修习书画格外刻苦,连韩镜都曾夸赞,她也因此孤高自许,眼里瞧不上旁人,在魏氏跟前又是撒娇又是哀求,只想留在表哥身边。 魏氏上了年纪,加之唐解忧会讨她欢心,疼爱得近乎偏执,也不舍得将她嫁到别家受委屈,便应了。 谁知杨氏从中阻挠,唐解忧眼巴巴地等了两年也没见韩蛰点头。 先前韩蛰未娶亲,她尚能安慰自己,是韩蛰暂时无意于婚事,仍抱有许多期望。哪料情势骤转,韩蛰竟会答应迎娶傅家之女? 听说新婚夜韩蛰竟与傅家女同宿时,唐解忧偷偷哭了许久。 如今杨氏力捧傅家女,韩蛰又再度留宿,并未刻意疏远冷落。倘若眼睁睁地放任下去,难保那傅家女不会以色惑人,引得韩蛰动心,唐解忧越想越是担忧,哪里还能坐得住? 这日晌午过后,她打探得韩蛰并未出门,便借散步的机会,独自往银光院来。 …… 院里令容带着枇杷和红菱,正给兔子搭窝。 兔子是令容在蕉园时养的那只,因耳朵长得漂亮,令容便常唤它红耳朵。先前成婚不便带来,红耳朵有灵性似的,见不到主人,时常趴在笼中不肯动,傅益怕它出岔子,这回便带进京。 红耳朵见到令容,果然精神了许多。 令容怕韩蛰脾气不好,当时没敢往身边带,只养在外头倒座房中,托姜姑代为照看。后来探了韩蛰的意思,见他没反对,才敢带到银光院,在厢房里挑出空闲的屋子养它。 听得唐解忧来了,令容暂时停手出门,怕红耳朵暂时不听管束乱跑,便抱在怀里。 唐解忧立在院中,正放目打量屋舍门窗,见了令容,含笑道:“表嫂进了门,这院里就有些烟火气了。平常经过这里听不到半点响动,如今有了少夫人,就热闹多了。”说罢,目光便落在红耳朵身上,伸手去碰,“这是表嫂养的?瞧着白茸茸的挺有意思。” 手才伸到它鼻子前,红耳朵往令容怀里缩了缩,张口竟往那指头咬去。 唐解忧哪料兔子也会咬人,惊得一声低呼,忙缩回手指头往后避开。 令容也觉得意外,忙将它抱紧,探头去瞧,“表妹没事吧?” “还好躲得快,没事,没事。” 令容稍带歉然,“它胆子小,刚进府里人生地不熟,到哪儿都害怕戒备,才会这样。外头天冷,表妹进屋喝茶。”说着请进屋中,叫红菱过来奉茶。 她进相府的时日不长,只知唐解忧是韩蛰姑姑的遗孤,老太爷和太夫人都格外疼爱,旁的尚不知情。前几回去庆远堂,两人也略说过几句话,比起韩蛰的亲妹妹韩瑶,这表妹仿佛更热情几分,虽比令容年长两岁,一声声“表嫂”叫得颇亲热,问东问西的,甚是关怀。 然而比起杨氏实打实的疼爱照顾,唐解忧的热情全落在嘴上,令容自然知道其中差别。 待红菱端来糕点蜜饯,令容便叫她将红耳朵抱下去,将糕点往唐解忧跟前推了推,“这是夫人今早送来的,比外头买的更好吃,表妹尝尝。” 因见糕点诱人,自取了一块慢慢儿吃,鹅油卷香甜,五香糕酥软,甚是可口。 唐解忧尝了两块,当然夸赞。 两人坐了会儿,唐解忧才作难道:“听说表嫂那日给舅母做五香熏鱼,味道极好,美名都传到外祖母跟前来了。这两日天寒,外祖母嫌外头冷,屋里闷,吃饭也没胃口。我方才路过这里,想着表嫂应是此中高手,特来请教。若是唐突冒昧,还请表嫂勿怪。” “哪里的话。太夫人身子不爽利,咱们做晚辈的都当尽力。” “那表嫂觉得做些什么好呢?” 令容问过太夫人平常的口味,便有了主意,“太夫人既爱吃芦笋,不如做道芦笋白玉菇,味道鲜美,吃着也清爽。这时节虽没有新鲜芦笋,拿芦笋干来做,味道也不差。” 唐解忧甚是赞同,说大厨房里应有泡着的芦笋干,正好拿来用。 这菜既是晚辈孝心,若是她们亲自去厨房做出来,太夫人高兴,必定能多吃些。 令容听了这话,总算明白她这回来的打算。 唐解忧是太夫人的心头肉,太夫人对她的态度颇为严苛冷淡,这回叫唐解忧过来,未必不是试探。她既已给下厨杨氏做过熏鱼,若空口白牙地辞了太夫人,被压一顶不孝的帽子,反会添麻烦。 顺手就能做的事,躲也无用,倒不如见招拆招。 令容便应了。 唐解忧见她答应,甚是欢喜,带着令容出了银光院,结伴往厨房走。 …… 太夫人魏氏信佛,年轻时手底下做过不干净的事,到如今老了,事佛便格外用心。 庆远堂中设有小佛堂,魏氏每日焚香跪拜,隔两三个月还会斋戒一番。斋戒时饮食清淡,她嫌大厨房里荤腥重,便单独在庆远堂附近设了小厨房,除了斋戒时用,往常也做些清淡的糕点汤水,一年四季都不断火。 令容跟着唐解忧过去,就见四间大屋立在松柏树下,两侧是库房模样,中间两间门都敞着,里头一样有灶台厨具。左边那间收拾得素净,半点荤腥也不见,右边那间摆着冻鱼腊肉,一应厨具碗盏都摆在架上,十分整洁。 唐解忧亲自带人去大厨房取白玉菇和芦笋干,只请令容先做份太夫人爱吃的肉糜。 令容瞧着两间厨房,那间素净的既是事佛所用,荤腥就只能在另一间做了。 遂入内寻了碗盆砧板,叫红菱先淘米,剁些碎肉来用。她往架上一瞧,种种香料皆整整齐齐的装在小屉中,无所不包。 因觉得唐解忧这举动蹊跷,待米淘罢,暂未下锅,只站在一旁瞧红菱剁肉的刀功——明明只比她大两岁,那两只手臂却格外有力,轮番甩下去,肉末愈来愈碎,比大厨的不差多少。 正赞叹呢,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回头一瞧,就见半卷的门帘外不知何时多了道人影。 韩蛰? 令容暂叫红菱住手,缓步行至门口,姿态颇恭敬,“夫君,你怎么过来了?” “去给太夫人问安。”韩蛰淡声,眼睛却打量着她,似有不悦。 令容心中疑惑。 这厨房离庆远堂往静宜院的路不远,他既途径此处,大概是想去静宜院。 可他这样盯她做什么? 正自不解,便见唐解忧匆匆走来,寒冬腊月的竟走得气喘吁吁,脸颊微红。 “食材都取来了。哎呀,表哥——”她忽然低呼一声,瞧了瞧韩蛰的背影,有些恐慌般看向令容,“表嫂,我不是请你在外祖母的小厨房等着吗,怎么进了这间?快出来,这是表哥用的,寻常不许旁人进去。擅自进去,都是要重罚的。”神情关怀急切,仿佛令容犯了难以饶恕的弥天大错。 这竟然是韩蛰用的厨房? 令容来不及惊讶,瞧见韩蛰微沉的脸色和唐解忧刻意的焦急姿态,霎时明白过来。 14.下厨 韩蛰的东西不许旁人碰,银光院中如此,厨房自然也是。 上回擅动食谱的事韩蛰虽没计较,但哪只手碰了就剁掉哪只手的话,令容却牢牢记着。 唐解忧特意带她来这里,说太夫人礼佛不让小厨房见荤腥,又特特地要做肉糜,事先还丝毫没提两间厨房的主人,不就是想让她误会,闯进韩蛰的厨房?方才还腆着脸说,让她在太夫人的小厨房等着,离去前唐解忧何曾说过这种话? 况且,世上哪有这样巧合的事,她前脚才进厨房,韩蛰就恰好被剁肉的声音引来? 必是唐解忧熟知韩蛰素日习惯,才会掐着点儿诓她过来,欲令韩蛰生气。 虽不明白唐解忧这样做的缘由,想明白这些时,令容心中反倒镇定了下来。 她瞧了唐解忧一眼,并未掩饰唇边讥讽笑意,故意将她盯了片刻,才向韩蛰道:“原来这是夫君的厨房。先前我不知情,擅自动了里头的东西,还请夫君宽谅。” “表哥别生气,想必表嫂也不是故意的,你饶了她这回吧。”唐解忧惶惑不安地劝解,还不忘低声提醒令容,“表嫂你快出来吧,别惹表哥生气。” 令容未再出声,见红菱要开口辩解,示意红菱住口。 这时候忙着解释只会火上浇油,哪怕她占理,也会令韩蛰不悦,遂了唐解忧的意。 她在赌,赌韩蛰能瞧出其中端倪。威名赫赫的锦衣司使,能断关乎亲贵重臣的案子,理清千头万绪查明真相,自有一副鹰鹫般的眼神。事出反常必有妖,唐解忧欲盖弥彰,他就不会疑惑? 她抬目瞧着韩蛰,神情平静。 讥讽的笑,坦然的眼神,方才那一瞬的诧异、思索与皱眉不悦,韩蛰尽数收入眼中。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在听到厨房中有动静,看到令容无故闯入,正肆意妄为的时候,他确实很生气。但气怒未能冲散理智。表妹是怎样的性子,他多少了解,令容的行事如何,他也见过。前后一串,便能猜出端倪——并非令容有意冒犯,须归咎于自家府中的烂摊子。 韩蛰回身瞧了唐解忧一眼,皱了皱眉,旋即稍躬身进了厨房,瞧着砧板上的肉末。 “想做什么?”他问。 令容并未躲避他的目光,“表妹说太夫人胃口不大好,想叫我帮着做道开胃菜,再熬份肉糜,孝敬太夫人。” “开胃菜?”韩蛰打量令容,淡声道“五香熏鱼吗。” “夫君说笑了,那道菜恐怕不合太夫人清淡的胃口。我打算做芦笋白玉菇,方才表妹专程去取了食材。听说太夫人爱吃肉糜,那间小厨房又礼佛不宜见荤腥,我以为这间是做荤腥用的,才会擅自进来。夫君不计较,我很是感激。”令容简略解释罢,微微笑了下,“夫君可曾用饭?不如我多做点,夫君也尝尝?” “还没用饭。”韩蛰扫了眼不知何时跟进门的唐解忧,吩咐红菱,“将食材取来。” 说罢,解了披风搭在门口檀木架上,叫红菱去隔壁取火生灶。 随后借盆中凉水洗手,自取了菜刀,将泡好的芦笋白玉菇都切得整整齐齐。 他生得高健,腹有诗书高中榜眼,又曾习武从军威震群臣,身上既有刚健威猛之气,又含文人蕴藉况味。那把菜刀像是上等宝剑,飞快起落之间,像是傅益习武到精妙处时挽出的剑花,令人眼花缭乱,姿态却妙不可言。 令容做梦都没想到,手段狠厉、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司使、曾权倾朝野、城府甚深的相爷,曾率军平叛、谋得帝位的君王,竟然会有这等雅兴。 这跟她印象中的韩蛰截然不同。 令容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到韩蛰出声,“愣着做什么,做肉糜。” 声音冷清,一如他脸上始终淡漠的神情。 令容总算回过神,忙“哦”了一声,自将米下锅,叫红菱往小炉中加些炭火,熬上肉糜。 回过身,就见韩蛰手中托着狭长的鱼形黑瓷盘,极熟稔地抽开数个屉子,从中取了香料,整整齐齐码在盘中。看样子竟是要亲自下厨。 令容忙朝红菱递个眼色,红菱乖觉,忙去灶中生火。 韩蛰显然熟知这道菜的做法,自舀水入锅,加了盐和几滴油,待水开时,将芦笋和白玉菇焯烫捞出,再入冷水过凉。那些厨具在他手中,如使刀提笔般自然利落,因他身材高健,行云流水,平白叫令容生出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感慨。 锅中焯菜用的水却还剩着。 令容见韩蛰瞧过来,忙会意点头,将水舀入旁边盆中,取了干净布巾擦净,退后待命。 锅底自然还是热的,麻油入锅,加上姜丝,不多时便有香气溢出,待芦笋和白玉菇入锅,香气愈发浓郁。令容嗅着香味儿越站越近,最后几乎贴到韩蛰身旁,也顾不得敬畏躲避了,亮晶晶的目光盯着锅中煸炒的佳肴,光是闻着香气,舌尖似乎都能尝到美味。 韩蛰加了盐,便又吩咐,“芡。” 令容跑过去将兑好的芡拿来,韩蛰薄薄勾了一层。 不多时美味出锅,芦笋碧绿脆嫩,白玉菇晶莹鲜滑,十分悦目。令容双手捧着盘子,等韩蛰将菜盛好,扑鼻的香气勾得人馋虫大动。可惜这是要给太夫人的菜,她闻得见却尝不到,只能留恋地将盘子装入食盒,回过身时,下意识咽了点口水。 韩蛰觑见,声音仿佛带了笑,“再取个小碗。” 令容依命拿过去,就见锅底还剩了些许,韩蛰盛出来,叫她们先尝尝。 唐解忧算而失策,见韩蛰非但没生气责罚,还帮着令容做菜,早已不知所措。在旁怀着鬼胎站了半天,闻言只摆手道:“外祖母还没尝,我先不尝了。”红菱有主仆之分,自然不敢越矩。 令容却不顾虑,旁的事都能假装强撑,这事儿却撑不住。 况且韩蛰都发话了,怕什么? 遂拿了筷子尝,滑嫩鲜脆的美味入口,趁着热腾腾的香气,骨头都能酥了似的。她曾叫红菱尝试过多次,也曾在金州最负盛名的酒楼吃过多次,却都不及韩蛰做出的这道美味,火候、色泽、味道,无不拿捏得妙到毫巅,赞一声人间至味也不为过。 好吃,真的太好吃了! 她尝了两口,才想起韩蛰来,“夫君不尝尝吗?味道好极了!” 她漂亮的眼睛里如有亮光,因口腹之欲得以满足,整个人从内到外都似洋溢笑意,加之容貌娇艳,如春光照来,令人欢喜。看那神态,显然是很喜欢这味道,才会忘了平常的拘谨之态,满足赞叹洋溢而出。 韩蛰意有所动,尝了两口,搁下筷子,“还行。” 挑剔! 令容暗暗撇嘴,见他不打算再用,招呼红菱,“傻丫头,过来尝尝!” 红菱偷瞧韩蛰,见他正往门口去穿披风,飞快夹起尝了尝,果然美味!主仆俩风卷残云,不过片刻便将碗中的菜扫尽,心满意足。 唐解忧袖中的手几乎握成了拳头,碍着韩蛰在场,只能端出笑脸,拎了食盒往庆远堂去。韩蛰也跟着走了一遭,未提旁的事情,只说他疏忽,若非令容提起,还不知道祖母身体有恙,所以亲自做了这道菜赔罪,请祖母好生调养。 令容暗中留意,见他自始至终都没瞧唐解忧一眼,知他心中已有判断,再未多言。 …… 出了庆远堂,因韩蛰要去静宜院,令容顺道跟着去陪杨氏说话。 晚间韩蛰竟又回银光院歇息,待令容帮他宽衣,自去盥洗过,靠在榻上看书。 令容虽为他的厨艺目瞪口呆,到底对韩蛰仍存畏惧。白日的事牵涉唐解忧,韩蛰必是窥破内情,才没对她说重话,反将唐解忧冷落,但那位毕竟是他的表妹,又是太夫人的心头肉,韩蛰即使看破,也没说什么。令容暂时不知表兄妹间的底细,怕贸然再提会让韩蛰误会她有意生事,便只藏在肚子里,仍旧相安无事地睡下。 借着烛光偷瞧,韩蛰坐在旁边翻书,轮廓冷峻,神情漠然。 他在外披着锦衣司使的皮,严肃端然,到了寝处,那寝衣也不好好穿,松松垮垮的,露出结实的胸膛,从侧面偷瞧,颈间喉结愈发分明。不知怎么就想起旧事,宋家后园里他醉酒注视,平白无故地说要娶她。 如今阴差阳错的娶进来,又端着张冷漠的脸,对她爱答不理的。 他的行事让人捉摸不透,令容想理一理,心思却绕在那道芦笋白玉菇上挣脱不开。 真是好吃啊。 往后若有机会,能再尝尝就好了。 回想着那滋味慢慢入睡,梦里竟还是那间厨房,韩蛰站在灶旁煸炒美食,她和唐解忧站在旁边瞧着,垂涎欲滴。梦里的唐解忧却不似白日那样收敛,脸上像带了嫉妒愤恨,恶狠狠地盯着她,步步走来,神情狰狞。 梦境陡然折转,又像是在马车里。 令容恍惚想起那是上京途中的山道,崎岖颠簸,有暴雨倾盆。许久没想起的景象再度入梦,当时铁箭射来的刺痛冰凉清晰刻骨,她像是轻飘飘地荡在空中,虚浮无力,惊恐颤抖。透过暴雨迷雾,看到对面山岗有人冷笑,神情阴鸷。 有那么一瞬,令容仿佛透过迷雾看清了那张脸,十分陌生。 那人狞笑着再度举箭射来,令容惊恐挣扎,嘶声求救。 忽然有只手穿过凄风冷雨伸过来,将她握住,温热有力。 15.偷亲 韩蛰正值盛年,精力充沛,每晚歇三个时辰就能龙精虎猛。偶尔外出办差,连着两日两夜不睡,补两个时辰的睡眠就能恢复。是以平常他歇得晚,多是听见亥时末刻的梆子才睡。 今晚亦然。 令容入睡时他仍靠在榻上看书,将别处灯烛都熄了,只留他身旁的两盏。烛光都被他挡着,也不影响里侧的人入睡。谁知看到中途,旁边却响起极低微的声音,断断续续,似颇痛苦。 韩蛰侧头去瞧,就见令容双眉紧蹙,额头一层薄汗,像是在做噩梦。 她睡觉向来不安分,平常睡熟了就抢他的地盘,此刻将一只手搭在胸口,衣袖半落,露出一段皓腕。 韩蛰拿起她的手,想塞进被窝里,谁知令容反手一握,竟将他的手牢牢攥住。她攥得很用力,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指甲甚至能嵌到他掌心里。那只手甚至在微微颤抖,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竟害怕至此。 好一阵子,令容的眉头才舒展,那只手仍攥着他,循着温热竟往他身旁靠过来。 韩蛰仰靠软枕,没盖被子,隔着寝衣甚至能察觉她的呼吸落在腰间,令他身子不自觉地紧绷。她的锦被丢在了身后,觉得冷了,又往他跟前钻了钻,贴到温热时,还颇满足地叹息一声。握他的那只手松开,极自然地搭在他腰下。 脑海中紧绷的弦被铮然拨动,寻常强压的血气霎时涌上脑海。 韩蛰眸色暗沉,几乎是僵硬着搁下书卷,躬身将她抱起,放到里侧。 她的身段柔软,抱在怀里不重,手指不慎碰到胸旁,触手软弹。昏暗烛光下她阖目安睡,肌肤如玉,比上等瓷器还精致柔润。韩蛰盯了片刻,忽然想,这般容貌,滋味应当不错吧? 她毕竟是他的妻,虽说年纪还小,尝一尝应当无妨。 韩蛰鬼使神差地低头,在令容脸颊亲了亲,滋味比想象的好。 似乎……还不错。 韩蛰直起身,给她盖好锦被,去内室拿冷水洗了洗脸,吐纳调息两回,才出来熄了灯烛睡觉。 次日清早,天没亮时他就起身走了,没惊动令容。 …… 腊月天寒,赶在小年前,纷纷扬扬地下了场厚雪。 韩蛰近日因公务出京,据说是亲自出手去提人,听杨氏说此行颇险,他带了副手樊衡和数位高手,怕是年底才能赶回。 令容睡觉时没了顾忌,肆意占了宽敞的床榻,晚间睡得舒服,醒来也精神奕奕。 早起梳洗罢,枇杷便将早就熏暖的金边琵琶襟小袄给令容穿上,罩上浅色衣裙,外头再披件孔雀纹羽缎红披风,脚底下踩彩皮小靴,缀了红珠,往雪地里一站,霎是好看。主仆同行,走到静宜院外,连韩瑶都多瞧了两眼。 不多时,连甚少在内院露面的韩征都来了。 给杨氏问安罢,一齐去庆远堂时,太夫人兴致颇好,说如此厚雪覆盖,外头雪景必定很好。韩瑶前阵子去长公主府上看梅花,那儿梅花开得热闹,延了这几日,京郊的那片梅林怕是也开了。 因小年后便要忙着过节,年节里各处请酒未必得空,太夫人遂动了去赏梅花的心思。 韩征和韩瑶当即附和,杨氏也觉有理,当即叫人去安排车马。等二房婆媳来问安时,将事儿说了,遂各自回屋添了御寒的衣裳,带上暖手小炉,一家子女眷浩荡出门。老太爷和韩墨兄弟都去了衙署,韩征在羽林军中当差,今日正好轮休,便骑马跟着。 出得相府一瞧,各家都有这般心思,街上车马络绎不绝,城门口排了颇长的队伍。 因深雪中路滑难行,为好驾驭,管事备的都是精致小马车。 太夫人和两位夫人各自一辆,韩瑶早早就拉着令容同乘,剩下唐解忧跟堂嫂梅氏一辆。 先前厨房中被摆了一道,令容心存疑惑,叫宋姑探了探,才知道太夫人有意将唐解忧许给韩蛰,只因杨氏不肯,韩蛰又无意,才拖到如今。既然明白原委,那日唐解忧的打算就呼之欲出了——无非是想趁韩蛰对她也无意,叫她犯韩蛰的忌,留下个坏印象,趁早叫她被夫君厌弃。 这般打算她明白,韩蛰或许也能猜出,杨氏和韩瑶呢? 嫁进韩家这些天,令容往静宜院去得勤快,跟韩瑶处得多了,便觉她是个外冷内热、性情爽利的人。韩瑶比她年大一岁,怎么都叫不出“嫂子”,虽不刻意示好,相处起来却也不难。 唐解忧在韩家住了七年,又跟韩瑶同龄,到了庆远堂时,表姐妹却甚少说话。 今日韩瑶抢着跟她同乘,显然也是不欲跟唐解忧一道。 ——这其中必有缘故。 …… 马车行得缓慢,到城门附近便堵住了。 令容手里抱着紫金手炉,见韩瑶频频掀侧帘望外,便一笑道:“雪天路滑,那几道车辙不好走,出了城门上官道出去就好了。” “你倒是半点也不急。”韩瑶收手,也抱了暖炉端坐。 令容随手取了屉中的糕点,给韩瑶递了一块,吃了两口,随口道:“吃着这糕点,倒想起件趣事。先前给你哥尝这个,他只皱眉,仿佛觉得味道不好。我原还想他过于挑剔,见识了他的厨艺,才算明白,他挑剔自有挑剔的道理。” “大哥厨艺很好,只是旁人都轻易吃不着——那天算你有口福。” “是吗?我瞧那厨房里诸事齐备,还当他常会下厨。” “那厨房一年就用五六次。”韩瑶又取了一块慢慢吃,“他从小挑剔,当年从军时因饭食不好,饿瘦了许多,就偷空自己做饭吃。后来回府就有了那厨房,或是他有闲心,或是朝堂上的事实在艰难,他才会去厨房里待半天,算是寻个乐子吧。” “那他可真是有天分。”令容由衷赞叹。 ——习武从军,能率军平叛。习文读书,能高中榜眼,若非韩镜避嫌,恐怕能点成状元也说不定。进了锦衣司,又有胆气又有手段,震慑四方。闲暇时拿做菜解闷,还能做出那般美味。这天分,令人发指! 韩瑶便笑,“天底下像我哥这般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才会……” 她声音一顿,令容瞧过去,察觉她唇角浮现讥讽。 “才会有人缠着不放?”令容猜出她的意思。 “母亲眼光还真准,你倒聪明。” 既然韩瑶提到这茬,令容顺势叹道:“我当时还疑惑,平白无故叫我做菜,不知是什么打算。得知那厨房的主人,才算明白过来。也算因祸得福,尝了尝你哥的手艺,回味无穷。” 韩瑶噗嗤一笑,“果真就惦记着吃。”顿了顿,又道:“有些话母亲不好明说,我却要提醒你。唐家表姐心思深沉,被她盯上,需多防备。你可知道银光院里为何只有姜姑伺候?” 这话说到了令容心坎里。 贵家出身的男子,身边除了仆妇,大多都有丫鬟照顾起居。 韩蛰却是个异数,书房里两位仆妇,银光院里只留姜姑,旁的都是她嫁进去后才调来的。令容特地叫宋姑打探过,只知道从前也有丫鬟,因犯了事被赶出府,后面就没补过了。 “想必是你哥性子挑剔?”她问。 韩瑶摇头,“原先有两个大丫鬟,做事本分,也颇有姿色,虽然我哥眼光挑剔未必能看上,到底碍了旁人的眼。后来她们犯了点错,祖母亲自处置,赶出府去。原本祖母要增补人手,我哥却不要,就只剩姜姑照看了。” 银光院的丫鬟,杨氏没过问,太夫人却做主处置,这其中曲折就值得细想了。 唐解忧三番两次的暗里捣鬼,杨氏和韩蛰除了冷落,却难拿她怎样,可见老太爷和太夫人对她偏疼宠爱到了何等地步。 令容会意,含笑道:“原来如此,多谢你提醒了。” “谢我母亲吧。她跟你投缘,怕你吃亏。换了旁人,谁有那闲心。”韩瑶嘀咕罢,靠着软枕又发起呆来,片刻后打个哈欠。 令容取了软毯递给她,“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 出城后马车走得快了许多,午时二刻便到郊外梅林。 这一片梅林前后蔓延近十里。如今隆冬天寒,开得满山盈谷,香气远飘,京城里上自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但凡腊月里得空的,都爱来这里赏梅。人多杂乱,官府特地将梅林分为南北两端,南边随意观玩,北边拿栅栏围起来,专供亲贵重臣进去,图个清静。 韩家满门高官,权势显赫,自然驶入北梅林中。 梅林外有数座酒楼,这两日生意极好,管事早就定了雅间。因时近晌午,众人便先入楼中用饭,打算歇会儿再慢慢赏玩。这楼依着梅林建成,走在二层悬空的游廊上,一侧是雅间,另一侧则是开得如同红锦的梅林,衬着山坡上绵延的雪景。 太夫人先行,令容知她不喜,也不去凑热闹,跟韩瑶并肩走在后头。 两人穿得厚,不急着进雅间,先趴在栏边,借着开阔的眼界观赏景致。正瞧着,忽听旁边有人叫“韩少夫人”,令容转过头去,便见少年临风而立,容颜如玉,面带歉意。他穿着象牙白的披风,身后是店家插在栏杆边装饰的老梅,一眼瞧过去,清逸隽秀如从山水画中走出。 竟是高修远。 16.虎穴 令容稍感意外。 自放走高修远后,她便没再见过此人,谁知嫁入京城后头回出来赏雪,竟会碰见他。 傅韩两家的婚事是田保不怀好意地促成,令容无奈之下嫁给韩蛰,在韩家如履薄冰,心中岂能不恨田保?而田保之所以恶意插手婚事,必是这高修远受了欺辱回去告状,才会引出报复,让那权倾朝野的大宦官不惜得罪韩相也要找傅家的麻烦——滴水之仇,涌泉相报。 亏她当时还觉得他如二月春柳,盛夏明月,有清逸隽秀之气。却原来也是心胸狭隘,仗着权势挟私报复的人,如此品行,着实玷污了那副清雅相貌。 令容心有芥蒂,敛了披风,淡声道:“高公子,好巧。” “你——”高修远愣了下,“知道我的身份?” “很奇怪吗?”令容淡笑,风吹动帽兜上雪白的狐狸毛,轻轻扫过脸颊,眼神却颇冷淡,“毕竟公子回了一份大礼,既然礼物丰厚,怎能不查明缘由。外头风冷,就此别过。”说罢,挽着韩瑶径入雅间。 恰巧唐解忧走到门口,掀着帘子探头往外瞧了瞧,笑道:“外祖母才问呢,你们怎还不进来。那位是?” “不认识。”令容回答。 唐解忧笑容不改,只啧啧叹道:“这满坡雪景,着实好看。”目光却落在高修远身上。 韩瑶跟她不对付,随手接过帘子,“门口风冷,当心吹坏旁人。”回身落下帘帐时,目光迅速扫过高修远,便见少年风姿如玉,仍旧站在老梅边上,神情微微愕然。他的身后是满坡雪景,十里梅花,风吹过时有雪雾弥漫,梅瓣纷飞。 这样出众的相貌气质,满京城怕是寻不到第二个。 走入雅间时,韩瑶如是想。 …… 梅林雪景冠绝京城,深雪中慢慢赏玩,意趣更浓。 令容自知太夫人不太喜欢她,除了偶尔搀扶,也甚少往她跟前凑,大多数时候都跟韩瑶陪在杨氏身边。回府前,各自得了一支插瓶的梅花,两瓮今早才摘的新鲜梅花瓣,泡酒或是做糕点蜜饯都极好。 令容当晚就做了一盘糕点,吃得心满意足。 临睡前闭上眼睛,仿佛还身处梅林,鼻端有幽淡香气,满目雪白嫣红。只是偶尔窜出高修远倚梅而立的姿态,令人不悦。 谁知过了两日,令容再度出府,竟然又碰见了高修远。 因年节里要回门,令容除了请宋姑给娘家众人备礼之外,禀明杨氏后,特地往街上走一遭,去京城有名的笔墨轩里,给父亲挑一方上好砚台宝墨,给娘亲挑些松花信笺之类的东西。 过了小年后不少店铺都关门打烊,笔墨轩里也比平常冷清许多。 令容带了宋姑和枇杷随行,循着伙计的指引上了二层,半人高的长案上摆了诸般砚台墨锭。店中人少,二层也不见旁的身影,她挑好了砚台,瞧了些墨锭,相中一方松鹤延年图样的,正要叫那伙计装起来,却听几步外有人道:“那墨虽好,跟这砚台却非良配。” 令容闻言瞧过去,就见高修远站在书架阴影里,正瞧着这边。 “是吗。”她把玩墨锭,随口道:“何以见得?” “少夫人挑的这是嘉州江石砚,石质细腻,发墨快,能蓄墨数日不腐不涸。鄙人生在嘉州,知道哪种墨锭配它最好。”高修远踱步过来,从别处另取一块墨锭,摆在令容跟前,“这墨配它最好。” 令容瞧过去,便见那墨锭色泛青紫,浮雕蕉林仙鹤,拿得近了,有松香纯正。 她心里有些犹豫。 砚台墨锭虽是常用之物,她却只粗知皮毛,看高修远这笃定态度,想必比她更清楚,本该采信。可他言而无信,借太监的手挟私报复,将她推入火坑,她心中毕竟有芥蒂。 令容犹豫了会儿,搁下那蕉林仙鹤,叫伙计将松鹤延年装好。 高修远意外,拦住伙计,“少夫人是不喜这墨,还是……不愿听这劝谏。” 令容抬眉,“公子觉得呢?” “后者。”高修远语气笃定,“那日贸然打搅,原本是想致歉,看少夫人的神态,想必是误会了我。当日蒙夫人搭救,既然许诺不提那件事,自是真心实意。” “是吗。可我怎么听说,是公子那位表叔开了尊口,我才能进京城。” 高修远神色微黯,退后半步,作了个揖,“这事确实是我连累了少夫人。当日我确实没跟田将军提尊府的事,得知内情时事情已成定局,愈发愧疚。今日机缘凑巧见少夫人到此,特地跟过来,真心致歉。”说罢,又作了个揖。 这两个揖让令容稍觉意外,毕竟高修远比她年长,姿态也过于郑重。 她愣了愣,才道:“你跟过来……就为道歉?” 这话却把高修远问住了。 他自幼做事随心,胸怀坦荡,初上京时感激田保照拂之恩,相处日久,看清为人,渐渐疏远。得知令容嫁给韩蛰是田保作祟后,愈发惭愧,更不敢再承受田保的“恩情”,寻个由头搬到别处。因他书法造诣甚高,起了个雅号,将画寄在这笔墨轩中售卖,每幅能得三四十两,足可宽裕度日。 今日原已结了账,见到令容后特地追过来,不止是为两句致歉,更重要的似乎是——他想告诉令容,当日的承诺他记着,不是他言而无信。 想通这点时,高修远怔了下。 “只为致歉,求个心安。”须臾,他端然回答,“木已成舟,难以挽回,我虽人微言轻,往后少夫人用得着时,必会弥补。”神情歉然,语气诚挚。 令容沉默审视。 半晌,自笑了笑,将那方蕉林仙鹤的墨锭收起,“那么,多谢指点。”说罢,也给他还了个礼,带着宋姑和枇杷结账走人。 高修远仍站在原处,看她缓缓走下楼梯,窈窕身姿包裹在斗篷中,唯有发髻如鸦,珠钗精巧。他踱步过去,推开半扇靠街的窗户,看她被人扶进马车,只剩下香车四角流苏轻晃。 回过身,书架间光线暗沉。蓦然想起那时被困在破旧屋中,绝望愤恨之际,少女推门而入,衣衫飘飘,笑容娇丽,声音柔软。 高修远一时出神。 待令容离开不久,对面银楼中,唐解忧戴着帷帽,领了丫鬟仆妇进笔墨轩挑些纸笔,在楼阁内留心走了一阵,瞧见那日曾在梅林见过的少年时,竟自微笑。 …… 令容出了笔墨轩,顺道往西市去,叫红菱挑了新鲜鸭舌、鸭皮、冬笋,回去后在杨氏的小厨房里做道煨鸭舌——韩蛰性情冷淡深沉,她白吃了美食不敢投桃报李,只能给杨氏和韩瑶多回报些。 此时的韩蛰,正骑马在河阳地界的险峻山路间飞驰,身后铁箭如雨。 他这趟出门,身边带了樊衡和几位副手,即便都是高手,仍险象环生。 因皇家式微,宦官弄权,韩镜拜相后虽能稳住京城,朝廷对京城外的辖制却有限。各处节度使渐渐跋扈起来,将地方赋税和军队握在手中,不遵朝廷号令的时常会发生,其中最猖狂的就是河阳节度使裴烈。 裴烈十五岁从军,悍厉骁勇,戎马半生后节度河阳,居功自傲,目无法纪。因河阳数万驻兵格外骁勇善战,军粮马匹都胜于别处,裴烈又在军中极有威信,朝廷暂时无力压制征缴,只能放任。 九月里裴烈病重,自知大限将至,竟上表朝廷,想让他儿子裴泰接任河阳节度使。 表文送至京城,永昌帝、韩镜皆大怒,甚至连田保都骂裴烈狼子野心。 节度使之位父死子继,他以为河阳是他裴家的天下,想独自为政吗?况且这例子一开,往后别处节度使纷纷效法,当如何应对? 永昌帝纵然贪图享乐、昏庸无能,也不敢开这样的先例,当即驳回,又派遣使臣前往河阳探望裴烈的病情。谁知使臣到了河阳,裴烈手下小将得知表文被驳,竟借着酒意斩了使臣! 消息报回,举朝哗然。 永昌帝召集韩镜和数位重臣商议过后,虽不敢直撄其锋,却派了韩蛰出京,以彻查使臣被杀一案的名义,在查办其他案子后顺道前往河阳探查虚实。 韩蛰自入河阳地界,便遭遇了两回凶险伏击。 而今离河阳节度使所驻的檀城不远,对方出手愈发凶悍。 韩蛰在锦衣司两年,被伏击了不知多少回,身边带的都是老练精干之人,倒也不惧。这波伏击人数甚众,如群犬扑来,他难以斩除,便沉目肃容,听风辨音躲避箭锋,往遥遥可见的檀城城门疾驰——到了那里,对方总归会有所顾忌,不像深山野林中肆无忌惮。 而他需要的,就是对方顾忌收敛的这几个时辰。 此行檀城,虎穴深入,他既然亲自来了,要做的可不止是探查虚实! 17.反间 韩蛰等人疾驰出山,赶到州郡大道时,身后总算安静下来。 河阳的将领虽有野心,檀城百姓却还过得太平,忙着筹备过年,城门口的摊贩都比平常多,也更热闹。城门内外风平浪静,看来那边还没打算当众闹出动静。 韩蛰纵马入城,直往河阳节度使的府衙去。 裴烈病卧在榻,不能起身,却派了儿子裴泰亲自出面,带着副使彭刚、行军司马杨裕将韩蛰等人迎入衙署。 场面自然不算融洽。 裴泰年近三十,尊父命行事,姿态颇和气。彭刚却是一路跟着裴烈杀过来的,在河阳军中的威信仅次于裴烈,连裴泰都需敬他几分,素日做派骄横,那使臣便是他下令副将杀的,此时对着韩蛰,没半点好脸色。杨裕是韩蛰的堂舅,十年前跟家中闹翻,投到裴烈麾下,从末等小将做起,而今身居高位,也是公事公办。 当下随意用了晚饭,裴泰将众人安排在衙署后面裴府的客院歇息。 韩蛰身在虎穴,泰然处之,在屋中坐了半个时辰,就听有人敲门。 他自过去开门,却见外头灯火昏暗,杨裕换了便衣站在那里,手里拎了坛酒。 “杨大人漏夜前来,是有事赐教?”韩蛰并未立刻请入。 杨裕只将酒坛晃了晃,“虽说素无往来,你终究是我外甥,他乡相遇,请你喝杯酒如何?” “既是如此,舅舅请进。”韩蛰侧身让他进去,掩好屋门。 杨裕也不客气,自寻了酒碗,往桌边坐下,倒了两杯,将一只碗推到韩蛰跟前。 韩蛰的母亲杨氏出自侯门,父亲是文官,长兄是京畿守军的副将,这杨裕是她庶出的弟弟,今年三十五岁。 杨裕自幼顽劣,没少被侯爷拿马鞭狠抽管教,长大了仍是桀骜。十年前不知怎的跟府里闹翻,独自出京谋生,辗转半年后在河阳地界歇脚。他幼时习武,功夫不比兄长差,凭那身本事,在军中谋了个职位,凭着一股桀骜狠厉劲头,很快站稳了脚跟。 彼时杨氏已是相府儿媳,裴烈心存怀疑忌惮,虽知他能耐,却不敢任用。冷眼瞧了三四年,见杨裕跟家中彻底断了往来,确实是孤身谋生,才加以提拔。 杨裕也有能耐,没两年便做出几件叫裴烈称心的漂亮事情,遂得裴烈保举,做到了如今行军司马的位置,算是裴烈手下三员干将之一。 今晚他来,只闷头喝了半坛子酒,才问起家中爹娘情形。 韩蛰照实回答,说侯爷夫妇康健,大舅及表兄弟们都无恙。 杨裕听了,也不再多问,沉默片刻,才道:“早就听说你的目光比鹰鹫厉害,想必猜出我今晚来的打算。裴将军身染重病,表文的事你也知道。我只问你,这趟过来是何打算?” “奉命行事。”韩蛰淡声,饮酒入喉。 杨裕冷笑了声,“若是真心查公案,哪怕我有心放你,你也未必能走出河阳地界!” “我知道。节度使的位子,裴将军势在必得,我若逆他的意,逼急了他,拿我祭旗也说不定。舅舅觉得我像平白送死的人吗?” 杨裕微诧,“这么说,你也不是真心查案。” “我来河阳是迫于皇命,实属无奈。舅舅既来做裴老将军的说客,小甥冒昧,也想请舅舅做个说客。”韩蛰站起身来,踱步至窗边往外瞧了瞧,才道:“我来河阳,使臣的案子只是幌子,最要紧的是探查裴老将军的态度。让裴泰接任节度使并无大碍,官位摆在这儿,谁坐不都一样?皇上之所以不肯,是担心河阳太过跋扈,目无朝廷。” “哦?”杨裕笑了笑,“说来听听。” “朝庭使臣如御驾亲临,擅自杀害,与弑君谋逆何异?外头传的虽是副将杀了使臣,皇上却已查明,是彭刚目无纲纪,藐视朝廷。皇上的意思很明白,这事儿裴老将军若能交代清楚,让我携犯回京,便知裴老将军没有异心,可既往不咎,允了他的表文所请。” “若老将军不愿意呢?” “若他还是维护彭刚,不肯让步,莫说节度使之位落空,皇上一怒之下调兵征缴也说不定——老将军病重,裴泰又暂时难以服众,河阳即便兵强马壮,也未必能抵挡。即便拼死抵抗,届时兵马大全落在谁手里还说不定。毕竟裴泰之上,还有个彭刚。” “如此说来,你这趟只为探看态度,不为查案?” 韩蛰嗤笑,“若裴将军能分轻重,交出彭刚,案子无需查。若裴将军固执维护,我查有何用?案子如何了结,端看老将军的态度。” 杨裕闻言大笑起来,“如此甚好!我刚做完老将军的说客,这就替你也做一回。” 说罢,斟满了酒,两人连饮数碗,又说起旁的事来。 客房外的屋檐下,倒悬许久的人轻飘飘离去,唯有衣衫带出微风,拂动些许树叶。 韩蛰停了酒碗,唇角微挑。 杨裕将两碗饮尽,才道:“夜深了,歇着吧。”遂告辞走了。 韩蛰送他出去,关上屋门时皱了皱眉。 连日疾驰,几番偷袭,他背上受了重伤,其实不宜饮酒。然而身在敌营却不能表露,只能强撑。这屋子的卧榻周围没有帘帐,他只好趁盥洗时没人盯梢,解了衣裳扑些药粉。那伤又在背后,清理得甚是艰难,韩蛰忍痛,脸色愈来愈沉。 …… 次日韩蛰起来时精神奕奕。 用过早饭到了衙署里,身染重病的裴烈竟亲自到来,连同裴泰、彭刚、杨裕等人在内,河阳节度使帐下要紧的几位将领都聚齐了,满屋龙精虎猛的悍将,气势凶煞。 韩蛰耳聪目明,走入屋中,便觉周遭埋伏了刀斧手,严阵以待。 他倒是泰然自若,笑着跟诸位见礼。 裴烈客气应答,彭刚听过韩蛰笑里藏刀的名声,只在鼻孔冷哼了声。 韩蛰环视一圈,并未逗留,只朝裴烈拱手,说此行是奉旨来查使臣被杀的事。河阳军中悉由裴烈掌管,出了此等大事,须有个交代。 裴烈不急着交代,只瞧着屋中部将,说诸位都是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一路同生共死地走过来,不止是为兄弟意气,更是为忠君报国。说话间,似是气力不支,由裴泰扶着回到长案后站稳了,才续道:“当日晁丰弑杀使臣,我已将他看管起来,韩大人既然要查,当着众位查吧。”便命人提审晁丰。 晁丰提来时,气息奄奄,半死不活。 彭刚面色微变,看向裴烈,“将军,这是何故?” “擅杀使臣,罪同弑君谋逆。我等食君之禄,自应忠君之事,岂能做这般目无法纪的事?”裴烈也不顾彭刚面上渐露的怒气,只淡声道:“韩大人,请查问吧。” 韩蛰缓步上前,冷沉着脸,喝问晁丰是受谁指使。 晁丰只剩了半口气,为他目光所慑,避开不语。韩蛰足尖轻挑,抵在他颈侧,也不出声,只抵得越来越紧。 晁丰脸上涨红,气都喘不上来,只看向彭刚,双唇翕动。 “是他?”韩蛰扫了彭刚一眼。 “放屁!”彭刚厉喝,并不将韩蛰放在眼中,双拳紧握,便往韩蛰招呼。他虽悍勇,论武功却不是韩蛰对手,拳头扑了个空,胸前却被韩蛰借机屈肘重击,那一下又狠又准,恰撞在心窝,打得彭刚气血翻涌,后退数步。 樊衡迅速上前,隔在中间。 韩蛰只逼视晁丰,“看来他是想要你的命啊。死扛还是坦白,想清楚再说。”说罢足尖一松,鞋底暗格中铁钉缩回,在地面留下些许血迹。 晁丰死里逃生,扑在地上剧烈喘气,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力气。 “是……彭将军指使……”他的声音出口,沙哑干涩。 韩蛰闻言冷笑,看向彭刚,“拿下。” 樊衡应命而动,厅中有将领见势不对,欲救彭刚,刀还没出鞘,韩蛰短剑探出,稳稳抵在他喉咙。 这一下动作奇快,又狠又准,旁人都被慑住。 韩蛰眉目沉肃,锋锐的目光扫过众人,冷然开口—— “奉命查案,敢阻挠者,杀无赦!” 厅内虽剑拔弩张,却霎时安静下来。 彭刚被樊衡制住,见裴烈没动静,不由怒道:“刀斧手呢!” “哦对了——”裴烈坐在椅中,像是才想起来,扬声道:“刀斧手。” 两旁有人应命而出,各执兵器,却是护在裴烈跟前,半丝儿也没靠近韩蛰。 彭刚终于觉出不对劲,死死盯向裴烈。 裴烈面无波澜,“列位都是老夫器重的人,该有大好前程。彭刚追随老夫三十年,情同手足,今日之事,实非老夫所愿。但擅杀使臣罪同谋逆,只能听凭朝廷裁决。彭老弟——你的家人亲眷,老夫都会当做自家亲人,好生照看。” 他话音才落,彭刚目呲欲裂,厉声道:“裴烈,你这背信弃义的老匹夫……”话未说完,被韩蛰一拳打得牙齿脱臼,喷出半口鲜血。 韩蛰擦了擦手,淡声吩咐,“绑了。” 裴烈既已表态,厅中将领毕忌惮,加上满厅刀斧手虎视眈眈,韩蛰等人又难对付,再无人敢出手,眼睁睁看着彭刚被铁索捆住,拖了出去。 韩蛰事既办完,便朝裴烈拱手,告辞走了。 衙署之中,裴烈目光放远,看着彭刚消失在拐角处,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讥讽。 他原本被情势所迫,已与裴烈议定今日堂上设伏,相机捉住韩蛰。却在杨裕一番谏言后,决意与韩蛰联手,除掉彭刚——倘若韩蛰能让皇帝允他所请,自是遂他所愿,即便不能,河阳没了野心勃勃的彭刚,裴泰的地位便无人能撼动,节度使的位子可缓缓图之。怎么算,都于他有利无害。 这个韩蛰,确实擅长掐人七寸! …… 韩蛰押送彭刚出河阳,途中未再遭受伏击。 众人晓行夜宿,赶在腊月三十这日的后晌进了京城。韩蛰先回宫复命,将彭刚押入锦衣司的牢狱中看守,奔忙了一圈,回到府中时日头已然西倾。 18.偷窥 今晚是除夕,韩府各处游廊道旁都换了崭新的灯笼,正忙着准备晚上祭祖的事。 韩蛰入府,径往祖父韩镜的藏晖斋去。 相府翰墨书香,韩镜稳坐朝堂几十年,书斋里严禁旁人踏足,因是私人所用,陈设与正厅迥异,一进门,正面墙上悬着韩镜亲书的一副沉雄浑厚的字——处世忌太洁,至人贵藏晖,旁边却悬了把乌沉沉的宝剑。书斋里陈设得气派古雅、端庄典丽,里外分了五间,各设檀桌铜鼎、宝墨金炉,越往里越幽僻。 因韩镜早已得了韩蛰回京的消息,此时正带了韩墨等在书房,各自面带忧虑。 见韩蛰进屋,关怀过后,忙问河阳之行如何。 “祖父、父亲都可放心,这一趟比预想的顺利。”韩蛰先给个定心丸,“二舅在河阳十年,很得裴烈信任,这回裴烈写表文为裴泰求节度使的位子,便是听了他的劝说。孙儿到了河阳,裴烈也派二舅来做说客,只是他疑心重,仍暗中派人在外偷听。” 韩墨原本安了心,闻言又道:“他仍在疑心你二舅?” “未必。他会用二舅辅佐裴泰、牵制彭刚,应是信任的。只不过事关重大,才会多此一举,倒也免了二舅的口舌,两边的话印证,裴烈更容易听信二舅,交出彭刚。” 韩镜颔首,“如此甚好。彭刚已押回京城了?” “带回京城关进了锦衣司狱中,樊衡亲自盯着,等过了初五就严审。”韩蛰喝茶润喉,“看那日情形,裴烈早就忌惮彭刚功劳过重,有意除了彭刚,只怕私自出手难以服众,也难保不会生事。这回孙儿过去,倒给了他最好的由头。” “一山不容二虎啊。”韩镜倒没觉得意外,“裴烈活着还能压制彭刚,他一旦死了,凭裴泰如何能跟彭刚相抗?裴烈上表文是想借朝廷之力给儿子铺路,彭刚擅自杀了使臣,自然是想挑起事端。一旦惹怒朝廷,生出乱事,裴烈重病难以稳住大局,裴泰才干又平庸,军权自然落在彭刚手里——算盘倒打得不错。” 韩墨在旁笑了笑,“还是不及父亲运筹帷幄,坐收渔利。” “渔利还在后头。”韩镜端坐椅中,拿碗盖轻拨茶叶,“裴烈为了儿子背弃彭刚,难保不会有旧将心寒。过几日就递消息过去,说朝廷有意应允裴烈所请,只等开朝后请旨将事儿办了。裴烈病重,撑不过几个月,裴泰年轻难以服众,为让裴泰坐得安稳,裴烈定要铲除不安分的人,许多事就需交给杨裕来办。他向来乖觉,当知如何行事。” 韩蛰自知其意,起身应命。 韩镜舒了口气,瞧着案旁的盘螭铜鼎,满意而笑。 河阳的兵患得以解除,别处节度使也会有所忌惮,朝堂暂时安定,杨裕又平白夺来些军权——算是一举两得! 这个年,他总算能过得舒心些了。 …… 暮色四合时,韩蛰才出了藏晖斋,回他的书房。 因回京途中押着要犯,需留神提防,众人又赶着除夕前回京,昼夜赶路,甚是劳累。他背上的伤本就处理得仓促,那晚杨裕不知情带了酒来,他喝了几碗,更是累及伤口。到如今,虽有上等药粉敷着,伤口仍未痊愈。 韩蛰派人去请了府里常用的郎中,自去洗了风尘,待郎中到了,将伤口重新包扎。 这些天劳累奔波,下巴已有了青青胡茬,瞧着有些老气,今晚毕竟辞旧迎新,太沉闷了不好。韩蛰随手剃了,如常去取墨青衣裳,拿到手里又改了主意,换了件檀色的衣裳穿着。 再出门时,夜色.降临,离祭祖只差两炷香了。 韩蛰匆匆赶到庆远堂,阖家上下都聚齐了,正在里头热热闹闹地说话。 见他进来,韩征率先笑道:“大哥这回又是掐着点儿过来,一年到头忙得脚不沾地,连除夕也不例外,非得等人齐了才来,叫长辈们白等。”说着,自取了旁边茶杯递过去,“以茶代酒,先罚一杯!” “是我耽误了,领罪认罚。”韩蛰脸上有些许笑意,自将茶饮尽。 旋即,端端正正地给长辈见礼毕,才坐入椅中,瞧向对面。 对面坐的都是女眷,自太夫人起,杨氏和二夫人刘氏并肩坐着,下首是梅氏和令容、韩瑶、唐解忧。女郎们都换了过节的衣裳,花团锦簇地围坐,满目珠翠绫罗无甚新奇,他的目光触到令容时却逗留了片刻。 算来也只数日不见,此刻美人坐在灯下,盛装丽服,比往常更添韵味。 她明明在偷着看他,却在他瞧过去的一瞬迅速挪开目光,状若无事地跟韩瑶说话。少女她年纪尚小,容颜娇丽,满头青丝盘了发髻,耳畔红珠晃动,衬得脖颈如玉,修长曼妙。只是她神态虽从容,搭在膝头的手却微微攥着——很显然,是有些慌乱。 韩蛰啜了口茶,目光扫向别处,余光却还留意。 不过片刻,果然见令容说完了话,又悄悄往这边窥过来。 韩蛰当即抬目迎过去,目光如电,将她逮住。 令容大惊,下意识躲开目光,心里咚咚直跳。想了想,又觉得这举动未免做贼心虚,只好瞧回去,就见韩蛰仍望着这边,似笑非笑。 她心里鹿撞似的,竭力镇定,回以笑容,垂首握紧了手帕。 借着衣袖掩盖,又在韩瑶腿上轻掐了下,面带懊恼。 她原本并没太留意韩蛰,是刚才韩瑶悄悄说韩蛰今晚仿佛特意修饰过仪容,才偷瞧的。谁知还没瞧清楚,就差点被韩蛰逮住。她心里有鬼,掩饰了好半天才敢再去偷瞧,谁知目光才挪过去,又被韩蛰抓了现行——这人像是满头满脑都长了眼睛似的,也太机警! 令容心里微觉尴尬,索性横了心,厚着脸皮借机打量,果然韩瑶说得没错。 韩蛰相貌生得很好,轮廓硬朗,双眼深邃,剑眉英挺。许是时常习武强身、精气充盈的缘故,头发生得极好,整整齐齐拿乌金冠束在头顶,格外精神。 他平常多穿墨色衣裳,冷着张脸,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一眼瞧过去老气横秋。今晚他换了稍浅淡的檀色锦衣,胡茬剃得干干净净,灯烛下神情清冷,就连双眉都比平常有英气。 确实不像匆匆赶路、满身风尘的旅人。 韩瑶又凑过来,低声道:“我说得没错吧?” 令容轻笑,“目光如炬!” …… 众人坐了会儿,到得时辰便去祭祖。 祭祖罢,便去用除夕的团圆饭。 韩家这府邸离皇城不远,虽然屋舍轩昂,也带了花园可供游玩,到底寸土寸金,不算太宽敞。这宅邸里只住了韩镜夫妇和大房一家子,二房的韩砚却带了妻儿,买下隔壁的宅子住着,两府各有正门,夹墙上开道小门,方便女眷往来。 寻常韩砚也甚少在府里露面,今晚难得众人聚齐,又是除夕团圆,便寻个宽敞圆桌围坐,男女各占一边,灯烛高照,满桌佳肴,图个热闹。 令容是刚嫁进来的新妇,头回跟着用家宴,被婆母姑嫂关照,喝了两杯酒。 她前世酒量不浅,独自斟小半坛酒下去也无大碍。如今嫁进韩家,夫君跟前只能明哲保身,想把日子过得顺畅点,自不好冷待了婆母小姑,见大家都高兴,一年也只此一回,便量力喝了些许。 谁知才及十三岁的身子终究柔弱,哪怕是缓着慢慢喝,渐渐也觉上头,没敢再多喝。 宴后男女拿屏风隔开守岁,令容坐在杨氏身旁,听长辈们说话。 偶尔分神留意,便见唐解忧靠在太夫人怀里,眼神不时往屏风外瞟。不过众目睽睽,她也没敢越分寸。 子时过半,旧年尽去,老太爷和太夫人撑不住,先去歇下,旁人击鼓传话,喝酒说笑,守到丑末才各自回屋。 谁知出了暖厅,外头却飘着雪渣子,在地上薄薄铺了一层。 令容甚少熬夜,酒意又还没醒,被枇杷搀扶着走了两步,脚下打滑趔趄,若不是枇杷及时扶着,险些摔到。脚腕有痛意传来,她暂没声张,借着宽大的披风和昏暗灯光掩盖住身形,送走了长辈,小心翼翼的瘸着往银光院走。 韩蛰跟在她身后,见她安然走到银光院外,便将将脚步一顿,道:“回去歇着吧,明日不必早起。” 这是何意? 哪怕平常爱答不理,这是一年之首,又只剩两个时辰就天明,他偏要去书房睡? 令容酒意微醺,脑子迷糊,回头瞧他,面露茫然。 雪轻飘飘地落下,被甬道旁昏暗的灯笼映照,晶莹剔透。她整个人都包裹在银红的斗篷里,小脸嵌在柔软的风毛中间,酒后脸颊微微泛红,柔嫩娇艳。方才在席间还跟韩瑶梅氏说笑打趣,这会儿却似撑不住了,水灵灵的眼睛不似平常明亮。 韩蛰知她误会了,又不欲旁人知道他受伤的事,只道:“我还有点事需去书房,听话。” “我知道了。”令容不双唇微嘟,只低声道:“不过我方才崴了脚,这会儿夜深,郎中未必肯来,夫君那儿有治跌打损伤的药吗?我叫枇杷去取些来抹,不打搅夫君正事。” “崴了脚?” “不是很疼。”令容低声。 韩蛰却皱了皱眉。方才就见她走路的姿态不太对,身子总往枇杷那儿靠,他还只当是醉酒的缘故,因有枇杷,便没作声,却原来是受了伤。 从暖厅到银光院的路不短,她一声不吭地走过来,伤势加重,哪会不疼? “去我书房找沈姑取药。”韩蛰吩咐枇杷,随手搀住令容。 19.懊恼 银光院里,宋姑和姜姑带着红菱和两个丫鬟一道守岁,都还没睡。 甬道两侧的灯火都颇暗了,屋里却还灯火通明。宋姑围炉坐着,却掀起了半幅帘子,时刻打量外头动静,瞧见令容回来,忙带着红菱迎出,又同韩蛰行礼。见令容走路一瘸一拐,忙道:“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不慎崴了脚,枇杷已去取药了。”令容顺势让宋姑扶着,回头向韩蛰道:“多谢夫君。这边有宋姑和姜姑照料,不会有碍,夫君若有急事,可别耽搁了。” “先看伤势。”韩蛰没走,跟她入屋。 里头火盆仍烧得暖热,床榻也都铺好了,热气熏得令容头晕。 她被宋姑和姜姑扶进去坐在榻上,褪了鞋袜一瞧,脚踝微微泛红,倒没旁的症状。 没等她松口气,床榻微陷,韩蛰坐在了身旁。 “坐好。”他吩咐了声,便抬起令容的脚搭在膝头。借着烛光瞧她脚踝,精巧秀致,肤白如玉,泛红的地方格外醒目。她的脚生得好看,指甲盖儿圆润光泽,握在手里软软的,也就他巴掌大小。 这样温软的触感与冰冷的剑柄迥异,韩蛰顿了顿,在她脚踝轻试。 “疼吗?”他问。 “有点疼。”令容老实回答。 “这里?” “不疼。” “这里……” “嘶——”令容吸口凉气,眼神儿可怜巴巴的,“这里很疼。比前面两处疼很多。真的。” “知道了。”韩蛰松开手。 令容也不知是不是酒意涌上的缘故,只觉脚上脸上都发烫,刚才被他握住时碰到火炭似的,浑身不自在。此刻一得自由,立忙把脚缩回去,想了想,趁着韩哲不注意,又悄悄拿裙角盖住。 旋即要水喝,“宋姑,我渴了,想喝水。” 宋姑忙倒给她,趁着韩蛰在,小声劝道:“少夫人脚上受了伤,怕是没法陪着夫人去进香了。” “还是去吧,我都答应了。小心些应该无碍。”令容靠在软枕上,眼睛半眯。 宋姑还想劝,见枇杷取了药来,便忙按着韩蛰的吩咐给令容抹上,拿细布裹好。 令容眯着眼睛抹完药,精神一旦松懈,抱着软枕昏昏欲睡。 韩蛰从浴房出来,就见她已换了寝衣睡着,手抱软枕,青丝铺散在旁,领口盘扣半解,露出酥白胸脯。 韩蛰挪开目光,随手拽落帘帐,也不换寝衣,和衣在她身旁躺下。 “往里让让。”他说。 令容半睁眼眸,见是他,“哦”了声,往里挪了挪,闭眼又睡。睡了片刻,似又想起什么,露在外头的手臂悄悄缩回锦被,将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下巴。 韩蛰拿珠子扑灭灯烛,仰躺在榻。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心跳比平常快,一只手空落落的,忍不住就想起方才那只柔若无骨的白嫩脚丫。他闭着眼睛,听见她酒后呼吸比平常短促,想起那晚无人知晓的亲吻,觉得有些心浮气躁。吐纳无用,遂又睁眼看向里侧,见令容仍旧蚕蛹般裹着,小半张脸埋在里面,中间留了一尺的距离。 知道躲在里面,看来还没睡熟。 他别开目光,索性拿旁的事转移心思,道:“脚既伤着,别去进香了。” 令容困死了,只能敷衍,“小心些不碍事的。” “后天回门,你打算瘸着回去?” “对了,”令容总算从锦被探出头来,声音又懒又软,“夫君回来得匆忙,我还没问,夫君打算哪天去金州?” 韩蛰唇角动了动,“后天回门,没听见啊?” 令容没听出他的奚落,掰着指头算了算,才道:“初三吗?” “嗯。” “好。”她软软应了一声,仍缩回被中,呼呼入睡。 韩蛰睁眼躺了片刻,往外挪了挪,渐渐睡着。 …… 清晨韩蛰醒来时,枕旁凑着一颗脑袋,青丝如鸦,呼吸柔软,轻轻扫过他脖颈。昨晚的蚕蛹早就散了,她斜占了大半张床榻,锦被褪在胸前,睡得正香,唇角还微微翘着。 而他,兴许是存心自持,不知何时竟让到了最外侧,悬悬地挑在榻边。 他躺了片刻,看着被大幅占走的床榻,心里忽然非常懊恼。 今晚搬回书房! 韩蛰腾地坐起,理了理衣裳,自回书房,叫人帮着换了药。 这头令容睡醒,仍是哈欠连天,宋姑服侍她穿衣,趁着没人,低声道:“昨晚我收拾鞋子,瞧见上头有几粒细珠子,少夫人可知是哪里来的?” “细珠子?”令容微愕。 宋姑颔首,将那只珠鞋取来,翻过底子递给令容一瞧,上头雪融得湿漉漉的,沾着几粒细细的珠子,十分圆滑。 她愣了下,“枇杷脚底下有吗?” “没有。”宋姑摇头。 令容将那珠鞋瞧着,昨晚自始至终她都没踩过这东西,怎会沾在鞋上?她揉了揉双鬓,叫来枇杷,让她去昨晚滑倒的地方瞧瞧,若旁人问起,就说是昨晚落了帕子在厅里。 枇杷应命而去,待令容梳洗罢时回来,手里捏着许多粒细珠子。说昨晚雪下得很薄,别处都干干净净的,就只令容打滑的那儿有这个,且珠子大多都在甬道旁的泥地里,因雪都被踩走了,也瞧不见旁的迹象。 令容脸色微沉,忽听见外头姜姑同韩蛰说话,忙叫枇杷收起,迎出去。 韩蛰脸色不太好看,自回屋取了样东西,便迅速出来。 令容忙叫住他,“夫君,方才母亲派人送了两碗粥,说是酒后吃了最好。夫君要用些吗?” 韩蛰脚步一顿,过去坐在桌边。 令容暂且抛开珠子的事,自取了碗给他盛粥,又将小菜摆在跟前,“昨晚多谢夫君的药,今早果然好了许多。这些菜是红菱刚做的,夫君尝尝。” 韩蛰“嗯”了声,侧头觑她,“脚都好了?” “好些了。”令容站在旁边,瞧他神色。 昨晚多喝了几杯,脑子里虽混沌,韩蛰帮她查伤口的事却还记得。彼时他还颇有耐心的样子,没计较她堂上偷看,还扶她回屋,指点枇杷如何抹药,今早却端了张冷脸,据宋姑说,他辰时就一声不吭地走了,连姜姑都没理。 前后转变不小,必有缘故。 睡个觉自然不会生事,想必是因她耽误了他的事,韩蛰才会不悦。 她有些歉然,“昨晚怕是耽误了夫君的事,我……很是歉疚。” 耽误睡觉也算耽误事,韩蛰淡声,“既然歉疚,如何弥补。” 还要弥补? 令容才不想提外头的事自惹嫌疑,想了想,灵机一动,“旁的事我不懂,不如趁闲做一道五香冬笋?夫君昨晚喝了酒,睡得又迟,冬笋吃着鲜嫩,又能解酒毒、振食欲,今儿吃最好。” 韩蛰面仍冷淡,语气却缓和了些,“好。” …… 吃了饭,两人往杨氏处问安,禀了令容崴脚和初三回门的事。 杨氏对回门的事没异议,只担心令容的脚,要请郎中,被令容拦住了,便吩咐她好生歇息,让韩瑶祈福袋时给令容也带一个。 待得杨氏等人去进香,令容暂未提珠子的事,征得韩蛰同意,用他的厨房做菜。 红菱去大厨房取笋,见有新送来的野鸡和板栗,便叫人收拾洗净,顺道也拿了些。两人细工慢活地做冬笋,韩蛰等了两炷香也没见菜,不耐烦,顺路往厨房去瞧了眼,见她俩磨蹭了半天,竟还在切冬笋。 再一瞧,案上还放着野鸡肉、板栗、冬笋块及香菇等物,都整齐装在盘中备用。 韩蛰不由皱眉。 一道菜都没做出来,再要做旁的,得到何时? 这厨房内收拾得洁净整齐,绝非别处可比,两副灶台砌在墙边,尚未生火。 韩蛰前几日在河阳奔忙,难得空暇,见令容带笑做菜,兴致一起,便叫了干净仆妇入内生火,一副留给令容做五香冬笋,他却拿沸水滚了野鸡肉,煮好板栗,略炸了炸。待油锅再热时,将葱姜煸出香味,加了鸡块黄酒煸炒,再加鸡汤酱料,大火烧开,焖到五六成熟时,放入板栗、香菇和冬笋。 这些利落做完,令容那边的五香冬笋也逸出扑鼻香味。 韩蛰略等了等,待锅中烧到酥烂,拣去葱姜收汁盛了,又给锅内余汁勾芡,淋在盘中。 两盘热气腾腾的菜先后出锅,冬笋香气扑鼻,板栗野鸡味鲜肉美,摆在一处香气四溢。 厨房不远处有暖阁,令容已叫人在那摆了糕点果脯,待两道菜摆好,不止她垂涎欲滴,韩蛰的脸上都蠢蠢欲动。 令容动筷尝了尝,板栗烧得软糯入味,野鸡肉香嫩可口,比她的五香冬笋好吃多了! 遂紧盯着板栗野鸡,吃得满心欢喜,直夸韩蛰做得好吃。 倒是韩蛰酒后发腻,将大半盘冬笋吃干净,才道:“味道还不错。” 令容唇角勾起,双眼含笑,见他眉头舒展,心绪甚好,这才提起昨晚滑倒的事。 20.得失 美味菜肴入腹,不止令容心满意足,韩蛰脸上也不似平常冷淡。 两人从暖阁往银光院走,因枇杷被令容留在厨房,韩蛰便随手扶着她。 初春的阳光依旧清冷,照在身上并无暖意,令容披着斗篷,走得谨慎。 “……枇杷捡来那珠子,我也没声张,方才宋姑回来说她已问过了,昨晚并没有旁人滑倒,那泥地里的珠子却都扫干净了。”她牵着唇角,声音软软的,带些自嘲,“算起来,也是我太倒霉。” “只是倒霉?”韩蛰低头觑着她。 令容唇边自嘲,也抬头望他,“蛛丝马迹都没了,红口白牙地说给旁人也未必信,可不得自认倒霉?”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水杏般漂亮,里头的自嘲和不悦没半点掩饰。进了院子,因红耳朵忽然窜过来,便躬身抱起。 韩蛰仍扶着她,挥退旁人,“说给我听,我就信了?” “夫君是锦衣司使,眼光与旁人不同。”令容还是头回提他的身份,“我说此事,也不是想刨根究底,只是想让夫君知道,昨晚有过这样的事情。我之所以崴脚,不止是酒后犯晕,还因踩到了珠子。夫君信吗?” 两人已走至屋门,韩蛰自掀帘而入,叫旁人留在外面。 旋即,他缓声道:“我信。” 这回答出乎所料,令容微愕。 韩蛰也没解释,只叫她坐在窗边美人榻上。 昨晚他出厅时就想跟令容说他要去书房的事,因看到令容趔趄打滑,才按捺心思,一路跟到银光院,免出意外。当时令容下台阶都稳稳当当,因被唐解忧叫住说话,比旁人落下两步。他站得远,穿过人群,只见唐解忧躬身摆弄裙角,令容身子晃了晃,便没留意。 而今想来,珠子便是那时撒到令容脚下,继而滚入泥地。 虽只是小事,但令容小小年纪孤身嫁入韩家,自家表妹又接二连三地耍小手段,若不早些制止,不定会生出怎样的事。 韩蛰脸色不太好看,“这事会有交代。” 令容也不知他为何笃定,见韩蛰无意解释,只笑了笑道:“夫君肯信,我已很是感激。不过无凭无据,且终究只是崴脚,不算大事,无须交代,夫君心里有数就好。” 反正她也没指望有交代,只是不想吃哑巴亏。 韩蛰没再多说,叮嘱她好生歇息,要了枇杷捡来的珠子,先走了。 …… 傍晚时分,唐解忧进香后回府,还没进庆远堂,便被叫到了韩镜跟前。 屋里就只韩镜和韩蛰祖孙二人,唐解忧规规矩矩的行礼,才要卖乖将今日求的福袋呈上,却听韩镜问道:“昨晚傅氏崴脚,真是你做的?” 唐解忧抬头,目露茫然,“什么崴脚……” 话音未落,对上韩蛰的目光时,却是心中微跳。那目光锋锐严厉,她纵然恃宠而骄,对这冷心冷肺的表哥毕竟有忌惮,不由缩了缩。 韩蛰踱步过来,手里一只瓷碗,里头是些细碎的珠子。 “是不是你的?” “不是……”唐解忧下意识否认,慑于韩蛰的目光,加上珠子摆在跟前,并没底气。 这态度已露端倪,韩镜岂能瞧不出?然而毕竟是掌上明珠留下的独苗,又只是小事,他便叹了口气,“伺候你起居的丫鬟就在外面,你的首饰玩物也是她管,对证得出来。我叫你来,只是想问个明白。” 三朝相爷、锦衣司使合力责问,唐解忧也是仓促行事,漏洞不少,哪还撑得住? 嗫喏了片刻,垂首承认,只说是一时失手。 这话的真假,祖孙俩自然能分辨出来。 韩镜虽不悦,肃容责备,罚她抄书悔过,就想放她走,韩蛰却拦住,搬出家法来,以藏私害人为罪名,要让韩镜罚她跪祠堂。唐解忧一听慌了,忙哭着认错,韩镜也觉这罚得过重,“傅氏总归伤得不重,抄一遍书,叫她知道错处就好。” “傅氏毕竟是我三媒六娉的妻室,她的表嫂,长幼有序。”韩蛰没有退让的意思,“祖父既拿表妹当亲孙女疼爱,她存心不正,理应按家法训诫。” “表哥,我知错了。”唐解忧垂首胸前,脸都涨红了,“求外祖父别罚我跪祠堂。” 韩蛰不为所动,只盯着韩镜。 韩镜叫唐解忧先回庆远堂,待屋内没了人,才沉着脸道:“小事而已,你穷追不舍,是偏袒傅氏?” “与傅氏无关。祖父家法严明,瑶儿虽年幼,却知进退、懂分寸。这事虽小,却可见表妹心术不正,做事不知分寸。姑姑已过世,外人倘若议论,也只会说韩家教女无方。若只管宠溺放任,将来不止丢相府颜面,更会引来祸事。请祖父三思!” 只这一句话,便将韩镜的试探责问全都堵了回去。 次日清早,唐解忧便被带到祠堂外,她毕竟不姓韩,便只开了门跪在外面。 两个时辰跪下来,她脸蛋涨红,又愧又恨。 那晚她暗里使坏,无非是多喝了酒,脑子发热,瞧着令容在杨氏跟前卖乖得意,又见表哥在前面驻足等候,心中妒恨越烧越旺,想叫令容当众出丑吃苦,顺道搅黄回门的事,才临时起意。当时令容崴脚,她虽失望,因是小事,也没放在心上,趁着无人留意,次日清早便去掩了痕迹。 谁知道傅令容竟会翻出此事,表哥竟也当正经事来办? 唐解忧自入韩家,便因身份孤苦,被韩镜和魏氏捧在掌心,连韩瑶都不及她得宠爱。如今新年伊始便来跪祠堂,旁人虽不言语,必定都在私下揣测缘由。 她自知一时头脑发热,因小失大,又是后悔又是羞惭,两只眼睛哭得通红。 回到庆远堂,因是老太爷责罚,太夫人也没能说什么。 唐解忧在屋里关了大半天,才叫来亲信仆妇,“叫你打探的那人怎还没有消息!” “那人是田大太监的表侄,来头不小,一时间打听不到。不过他跟傅氏早就认识,这点没错。我已使了人打探,一有消息就报来。”仆妇接过那只沉甸甸的赤金手镯,满脸堆笑,“多谢姑娘打赏。” 唐解忧只吩咐道:“不许走露半点风声!” 那仆妇忙着应是。 唐解忧犹觉得不够妥,又让她给堂哥捎句话,请他借职务之便查查。 等那仆妇走了,又将帕子狠狠绞了两圈——韩蛰既已留意,外祖父又当正经事来惩戒,往后几个月她怕是只能卖巧扮乖了,安分守己了。可恨! …… 银光院里,令容听见这事时颇感意外。毕竟跪祠堂这种事,搁在哪里都是不轻的惩罚,更何况唐解忧还是被二老捧在掌心的表姑娘。 不过外头虽有揣测,却没人知道内情,令容便也揭过。 到初三那日,禀报过长辈后,夫妻齐往金州回门。 令容早已派人给府里报讯,两人到得靖宁伯府门前,立时便有门房管事来迎。 韩蛰先下了车,后头宋姑匆匆赶来要扶令容时,却见韩蛰手臂一伸,握住了令容。他难得示好,令容便冲他笑了笑,搭在他掌心,轻轻巧巧地下车。 府门上的金字牌匾依旧,两旁斑驳的石狮蹲着,跟她出阁前没半分差别。然而令容瞧着,眼眶却是温热,偷偷侧头压下情绪,便听傅益笑着走了出来。 从前他在书院时,还是翩然少年、温润如玉的姿态,隔了一阵没见,竟又添了干练利落。吩咐管事安排随行的人,他自引着韩蛰入内,因韩蛰比他年长四岁,也不好称呼妹夫,便只以“韩大人”相称。 走至垂花门,便见傅锦元和宋氏夫妇结伴而来。 韩蛰端然见礼,令容瞧着宋氏,鼻头一酸。 月余没见,宋氏消瘦了许多,一见她,眼圈也自红了,只是碍着韩蛰不好表露,只紧紧握住令容的手,捧在掌心里,摩挲不止。 傅锦元倒还好,见令容气色甚好,放了心,面带笑意同韩蛰寒暄,往客厅走。 韩蛰和令容都备了礼,傅家也设宴迎接,傅老太爷坐在上首,大房的傅伯钧夫妇也在,连同傅盛也都规规矩矩地站在厅中,因被拘束得久了,神情颇显颓丧。 韩蛰挨个见礼改口,对长辈颇为恭敬,只是见到傅盛时,眸色微沉。 老太爷怕令容受委屈,态度颇为热情,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直至傍晚宴席散了,韩蛰被留着喝酒,令容因身体乏累,跟着宋氏回蕉园。熟悉的府邸居处,床帐帷幄,没了她和枇杷红菱闹腾,蕉园里竟冷清了许多。 一进屋,宋氏就将她搂在怀里,问她在韩家是否习惯。 令容靠在她怀里,声音娇娇软软,只说一切都好。她对韩蛰的态度毕竟没底,便有意避开,只说杨氏如何照拂,韩瑶也面冷心热,往常一处待着,也颇融洽。 宋氏放下心来,让人做了令容爱吃的小菜,单独陪她用些,打算备份厚礼,答谢杨氏。 …… 母女二人说体己话,再出屋时,天色却早已黑了。 金州一带并没有夫妇回娘家后不能同宿的规矩,宋氏早已打扫了客舍出来。两人往客舍走,途径一处院落,瞧见屋门半开,令容略微诧异,“府里还有旁的客人吗?” “是你哥哥的好友,因前阵子伤了腿脚,离家又远,暂时在咱们府里养伤。”宋氏瞧了客舍一眼,“也是个青年才俊,家里是盐商,富甲一方,偏要从科举入仕,读书很用功,身手也比你哥哥好。” 令容一笑,“那哥哥岂不是被比下去了?” 因听说是盐商,怕跟范贵妃家有关,又随口道:“那人叫什么?” “似乎是叫冯焕。” 姓冯啊……令容松了口气,走了两步,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若她记得没错,前世韩蛰去平叛时,她听舅舅提起过,那叛贼的头领名叫冯璋,也是个富庶强干的盐商,因不满地方上苛政暴敛,才揭竿而起。 这个冯焕会不会跟冯璋有关系? 令容心里一紧。 21.换药 客舍里热水齐备,火盆正旺,宋姑和枇杷早就等着了。令容难得回家,想起先前跟宋姑和枇杷红菱围炉烤栗子的事,颇为怀念,便叫人寻了些来,慢慢烤着吃。 至戌时将尽,韩蛰才被傅益送回来。 满屋烛光明亮,韩蛰走进去,见令容倒茶过来,接了喝尽。大半日的宴席,他喝得不算少,这会儿神智虽仍清醒,到底觉得昏沉。伸手去解蹀躞,却仿佛卡住了,旁边令容瞧见,忙上前帮着解开,顺道将外裳脱下,搭在架上。 韩蛰杵在桌边,左右打量。 令容试着扶他胳膊,“夫君,这边更衣。”引他至内室帘外,没跟进去。她着实没想到韩蛰竟会喝那么多——除夕夜宴时韩蛰虽也喝了酒,却是行止如常,不像今晚,连内室在哪边都没瞧出来,跟平常的机警敏锐截然不同。 里头水声哗啦,她没听见旁的动静,松了口气。 片刻后韩蛰出来,径直走至床榻,半躺在上头。 令容跟过去问他要不要喝醒酒汤,韩蛰只是摆手,皱了皱眉。她也没再打搅,由枇杷伺候着迅速盥洗了,换上寝衣,走至榻边,就见韩蛰横躺在榻,不知何时已睡了过去。 她没照顾过醉酒的人,怕出岔子,便叫宋姑和枇杷在外间警醒些。 待两人放下帘帐出去,令容熄了灯烛,只留一盏取些亮光。 夜已深了,明日还得早起,她打个哈欠,脱了软鞋,避开韩蛰轻轻往榻上爬。双手才触到里侧,要收膝盖时,猛不防韩蛰突然翻身,她胳膊一软身子前倾,膝盖便蹭向韩蛰腹部。 下一瞬,韩蛰猛然翻身坐起,右臂锁住令容,左臂屈肘,躬身点向她胸口。 这动作又快又准,如虎扑来,吓得令容一声惊呼。 韩蛰险险收住,睁开眼睛,便见令容被他锁在身下,漂亮的双眸瞪得很大,红唇微张,面带惊恐。外间响起宋姑焦急的声音,“少夫人,怎么了?” 令容瞧着韩蛰,神情懵然。 韩蛰倒是反应过来了,沉声道:“无事。”说罢,收了手肘。 令容心里咚咚直跳,小心翼翼的,“夫君这是……” “刚才牵动伤口,我只当有人偷袭。”韩蛰自知反应过于激烈,也有些不自在,忘了放开她,目光只在她脸上打量——烛光昏暗,透过轻软纱帘照在她脸上,她应是受惊不小,青丝在胸口散乱铺着,身子微微战栗。他甚至能听到她的心跳,闻到她身上的淡淡香气。 令容却顾不上这些,微微变色,“夫君受伤了吗?” 韩蛰含糊道:“嗯。” “伤势重吗?是在何时?”令容在他身下挣扎了下。 韩蛰总算松开她,“前些天伤的,不碍事。” “可我听说受伤后不能喝酒,会加重伤势。方才又牵动伤口,怕是更加不好。”令容坐起身,收了收衣领,索性下地点亮两根蜡烛,颇为自责,“我不知道夫君有伤,否则也不叫爹爹他们劝酒了。府里有位女医,寻常也能瞧些伤病,我叫她过来看看好吗?” 叫女医? 韩蛰瞧着她紧张的小模样,索性起身下地,从外裳中掏出个小瓷瓶,又掏出一段卷成小筒的细布放在桌上。继而解开中衣,将内裳褪至腰间,露出精壮的上身。 “换药而已,你来好了。毕竟你我虽没洞房,却也是夫妻。” 说罢,挑眉望向令容,见她脸蒸云霞,目光躲闪,唇角笑意转瞬即逝。 令容无法,硬着头皮帮他解身上细布,竭力不去想洞房夫妻的字眼,只想些别的—— 旁人都只隐藏心事城府,韩蛰倒好,连伤口都隐瞒,别说是她,连至亲的杨氏都没瞧出来!今日出门,他连换药的东西都准备周全,她愣是没瞧出半点端倪。若非刚才提起,等韩蛰伤愈,阖府上下恐怕都不知有过此事。 心里腹诽着,手底下却不慎碰到韩蛰后背,微微发烫,忙触到火炭般避开。 解开细布扔了,她便往内室取了水盆软巾。 出来时,就见韩蛰泰然端坐,衣裳都堆在腰间,后背结实,肩宽腰瘦,两臂垂落在侧,瞧着孔武有力。 令容没敢多看,过去将伤口擦拭干净,取了药膏缓缓抹上。 韩蛰的后背很烫,应是喝了酒的缘故。 令容小心翼翼,尽快抹好膏药,拿细布轻轻按住,缠至肩头,不好从背后抱住他,只好轻声道:“夫君,搭把手。”声音软软的。 韩蛰轻咳了声,接过细布随手一递。令容够不着,手臂半环腰间,从后去取,蹭到他腹部硬邦邦的肉,触感结实,没来由的红了脸,忙缩回手。 韩蛰察觉,眼底笑意更浓。 她做得小心翼翼,躬身时呼吸连同发丝轻柔扫过后背,比方才柔软指尖涂抹膏药的感觉更加清晰。甚至不慎将脸蛋蹭在他背上,也有柔软的热意。 韩蛰原是想逗她,半天后脊背渐渐绷起来,有点玩火自焚的悔意。 好容易听见令容说“好了”,韩蛰含糊“嗯”了声,扯起衣裳穿好,仍旧坐着不动。 令容也没敢多开口,去内室倒了残水,洗干净手出来时,他已在榻上躺着了。 …… 得知韩蛰有伤,这一晚令容睡得颇为乖觉,没敢肆意乱动。 韩蛰半夜酒醒时,就见她仍睡在里侧,除了不老实地伸出手臂,并未挪动太多。 他睁着眼睛出神,睡在傅家榻上,无端想起傅锦元来。 原以为傅锦元自幼纨绔,无甚长处,今日一会,才知不尽如此。譬如他虽在官场,却如闲云野鹤,长于书画,并非玩物丧志。再譬如他很疼爱令容,言语神态间对女儿十分呵宠。对于傅益,傅锦元固然给予厚望,却也很慈和,谈诗论画,父子其乐融融。 那跟他的父亲、祖父截然不同。 自那年高僧说他贵不可言后,祖父便对他格外严苛,连父亲也变得严厉。喜怒不形于色、冷静自持、威仪震慑、手腕强劲、行事果决、胸怀天下、许胜不许败、不可耽溺享乐私情……种种严苛要求,皆压在年幼的他身上。 他也收敛少年心性,渐渐不负期望,狠辣果决,在动荡暗沉的朝堂上所向披靡。 比起在刀尖上翻云覆雨的相府,这靖宁伯府中着实过于宽柔随性,就连傅益,虽习武读书,于朝堂世事却仍存几分天真,不知其间险恶。 那么她呢? 韩蛰侧头,看向旁边熟睡的令容,眉目婉转,睡态憨然。 这样的姑娘嫁入相府,正如精心呵护的娇花挪进虎苑,若无人护持,极易被摧折。 他身为夫君,不管将来会否同心,既然娶进了门,就该照拂。当时年幼,敌不过手腕狠厉、独断专行的三朝相爷,许多事只能任他摆布,如今呢? 韩蛰眸色沉浓,伸手帮她掖被角,想把衣袖半落的手臂塞回被中,却被令容轻轻握住。 他怔了怔,手臂僵着没动。 …… 令容醒来时,见韩蛰睡在一尺之外,两人相安无事,暗自松了口气。想掀被起身时,却又愣住了——她昨晚没抢韩蛰的卧榻,却抢了韩蛰一只手臂,抱在手里睡了一宿! 她如同碰到烫手山芋,慌忙丢开。 好在韩蛰没察觉,令容小心翼翼地爬下床榻,悄声叫枇杷进来,去内室换衣裳。 待她梳洗毕,宋氏已派人送了早饭过来。 两人用罢了,拜别长辈,启程回京。 临行前,令容背过人向傅益问那冯焕的来历,得知他父亲名叫冯远平,是黄州人,想必与她所知道的楚州冯璋不是同一个人,才稍稍放心。 回到韩家,令容将宋氏备的礼物送给杨氏,杨氏甚是欢喜,也打发仆妇往金州去送礼。 过后,便日渐忙碌起来。 京城里豪门贵府甚多,韩家男子又都居于中枢,年节里宴请的帖子几乎摞成了小山。要紧的王侯公卿之家由太夫人携杨氏和刘氏亲自去,不太要紧的,或是刘氏带梅氏,或是杨氏带着令容和韩瑶,从初五至二十,排得满满当当。 ——唐解忧因跪祠堂的事,整日都在庆远堂习字,倒很安静。 初十那日韩家设宴,府门前车马络绎,往来不绝。 太夫人身份贵重,只在厅中陪着要紧客人,旁的事都是杨氏和刘氏张罗,令容跟着二房的梅氏在旁协助,一整日忙下来,腿儿都快断了。因男女分席而设,虽有傅益应邀赴宴,却也没能说几句话。 忙碌之间,转眼便到了元夕。 京城的花灯会极负盛名,五湖四海的能工巧匠都各展奇才,琉璃焕彩,鱼龙流光,或精巧秀丽,或豪壮巍峨,令容前年还缠着傅锦元特地带她来瞧过,念念不忘。 而今身在京城,岂能不瞧? 前几日的劳累忙碌尽都忘了,她早早就备好赏灯的行头,只等饭后跟着杨氏出去。 待晚饭用罢,华灯初上,各家各户便都出门赏灯。 韩镜父子对花灯无甚兴致,太夫人前两日染了风寒不愿动弹,韩蛰因有急事往锦衣司去了,韩征又在宫中当值,便只杨氏带着韩瑶、令容出门赏灯。那唐解忧闷了整个年节,也没奈住,跟着出来。 22.遇袭 相府离皇宫不远,出了巷口走一阵,便是热闹街市。 这会儿天色还早,街道两旁的花灯虽已高悬,赏灯的人还不拥挤。今晚官府严禁马车上街,女眷多是乘坐轻便小轿,先看朱雀长街上的灯楼花车,待夜色更深时,往广通河乘船观灯,看波光照水,明月高悬,几乎是约定俗成的路数。 令容的软轿跟在杨氏后面,一路观玩过去,两旁各色彩灯奇趣别致,各出巧思。 渐渐行至朱雀长街的辉明楼,因这儿是观灯的绝佳地段,又设了许多灯谜,已被围得熙熙攘攘。杨氏性子平易,见这场景只觉得热闹,让家仆在前开路,她带着众人走进去,被伙计恭恭敬敬地送到三楼的雅间。 三楼亦有灯谜,若非雅间客人,旁人都须挨个猜出底下的才能上来,这会儿倒挺安静。 韩瑶好动,趁着人少要拉令容去猜灯谜,顺道招呼唐解忧同去。 附近的灯谜都颇生僻,三人协力猜了几个,到一幅灯谜前,又难住了。 这灯谜做得颇雅致,上头一副画,山高月小,中有清泉沛然流出,清泉之外有林木稀疏,一眼瞧去,山水秀绝,意境清幽。旁边则是风骨洒脱的行书,写着两句话——远树疏林饶画意,高山流水足相思。谜底是要答一个字。 这却有趣,那幅画做得极好,高山林木之间的一泓泉水虽只寥寥几笔,却能点睛。 令容看罢,与韩瑶面面相觑,各自茫然,猛听有人叫她,回过头,竟又是高修远。 他还是如常的清雅打扮,温润如玉,诗才秀怀。 “高公子——”令容微觉诧异,“你也来猜灯谜?” “这灯谜是我出的。少夫人若是猜得答案,就写在这纸上。”高修远笑了笑,虽不认得韩瑶和唐解忧,却也颔首问候。 令容亦回以笑意,瞧着高修远,再看那幅画,片刻后有了头绪。 灯谜后头有高脚小桌,桌上摆着笔墨,她自提笔写好递过去。 高修远瞧了,赞一声“好才思!”却从那桌子屉中取出一幅装裱好的画,象牙为轴,锦缎作衣,双手递给令容,笑道:“少夫人是头一个猜中的,按着规矩,送上这头彩。” 令容展开,正是灯谜上的这幅画,但气韵生动,山水隽秀,已是上乘之作。 她含笑道谢,韩瑶既已失了头彩,又暂时想不出答案,耐不住问她谜底。因渐渐有旁人聚来猜谜,令容挪到别处,才道:“高山有疏林,林外有清泉,足下相思红豆,凑起来正是个灃字。泉水沣沛,正应了画中之意。” 这般一说,韩瑶恍然,接过那画细看,目光落在高山流水足相思一句上,有些挪不开。 “喜欢这幅画吗?”令容去过韩瑶屋中,知她虽习武强身,却也性喜山水,爱藏好画。高修远虽还年少,这幅画隽秀洒脱,纵然不能跟名家相比,却也甚是难得。见韩瑶只是瞧着笑,便忍俊不禁,“送给你,好不好?” “多谢嫂子!”韩瑶这一声叫得可谓非常甜了。 …… 朱雀街上鱼龙作舞,暗香盈盈,锦衣司内,韩蛰走出狱门时脸色冷沉。 这座牢狱建得坚固高大,墙壁都以打磨平整的石块砌成,只设一尺见方的小小天窗,牢内以火把取亮,种种刑具挂在两旁,每回走进去,都觉得阴沉可怖。 但若不是这份长年累月攒出的阴沉震慑,那些铁骨硬汉也未必肯松口。 他抬起衣袖,将溅在边缘的些微血迹擦去。 副手樊衡紧跟着走出来,“彭刚既松了口,这边交给属下就行,大人放心。” 韩蛰颔首,“河阳每年交的赋税有限,大半扣在了裴烈和彭刚手里。私吞军资、暗中谋逆这等大罪要问清楚,他二人在河阳侵占良田、欺压百姓的事也不能放过,事无巨细,全都问清楚。” “属下明白!” 韩蛰挥手叫他回去,自踱步出了锦衣司,脸色微沉。皇帝荒唐无能、穷奢极欲,内监干政弄权、谗主贪利,地方上节度使又各自为政、跋扈骄横,纵然有祖父的铁腕,也难挽颓势。真要彻查,这些豪霸一方的人,谁没做过欺压盘剥百姓、视法度为无物的事? 听说南边已有流民闹事,这艰难维系的太平景象,不知会在哪天轰然崩塌。 锦衣司附近重兵把守,闲人不敢靠近,走得远些,渐渐听到鼓乐欢呼传来,是元夕夜热闹赏灯的百姓。巷外街上有花车驶过,凤箫声动,舞姬妖娆,引得纨绔少年们竞相追逐,呼喝不止。 他往相府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转而往朱雀街走来。 街上人群熙攘,少女们挽臂而行,灯烛璀璨。走到辉明楼外,里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只因韩蛰气势冷厉,腰间悬着乌沉沉的剑,像是浑身带刺似的,旁人都避其锋芒,自觉让开条路,见前面有人堵着,还偷偷拽衣角提醒避开。 韩蛰没费多少力气,便到了三层。 雅间里,令容和韩瑶、唐解忧猜了一圈回来,博了不少彩头,都堆在旁边桌上。因底下有花车驶过,众人都聚在窗边看热闹,唯有韩瑶站在桌边,还在观玩高修远那幅画,目光一错不错。 韩蛰进门瞧见,随口道:“什么好东西?” 韩瑶没听见,倒是唐解忧听见,回头笑道:“是那位高公子送给表嫂的画。”因雅间门洞开,还望那边指了指。 令容原本正跟杨氏说话,回头见是韩蛰,便只一笑,“是猜灯谜博的头彩,给瑶瑶了。” 她今晚打扮得分外娇丽,青丝挽了十字髻,顶心束了金环,耳侧垂着丁香耳坠,簇新的团锦琢花衫下穿着月牙凤尾罗裙,身上一袭月影披风,领口丝带飘然。转过头时,恰巧一辆花车驶过,彩灯夺目,香气熏然,她盈盈笑着,双眸亮若星辰。 十三岁的豆蔻年华,眉目如画,比去岁端午初见时添了些许韵味,笑容悦目。 韩蛰点了点头,见令容仍回身跟杨氏说话,复看向那幅画——做得确实很好,比旁的灯谜彩头都贵重许多。 韩蛰微诧,回头瞧向外面,就见熙攘人群里,田保那位姓高的表侄站在灯谜前,正跟人笑谈,灯谜高悬,那幅画隐约跟韩瑶眼前这幅相似。 他收回目光,瞧见那句高山流水足相思,再一瞧韩瑶,暗自摇头。 少年人啊。 遂站到窗边,陪着杨氏看了会儿花车,待花车尽数过去,朱雀街上最热闹的盛宴便也过去了。杨氏动身起行,从辉明楼的后门出去,走了一阵,便到广通河边。 游灯的船早就备好了,仆妇扶着杨氏和两位姑娘先上船,韩瑶回头见旁边的鱼灯有趣,想回岸去挑一只,带回府里玩。 令容恰好还没上船,便道:“我去挑吧。表妹要吗?” “我不要了。”唐解忧笑着摆手。 令容遂挪步去摊边挑花灯,韩蛰因见还有别家等着排队上船,便让杨氏先行,她看着令容。杨氏巴不得小夫妻独处赏灯,遂叫人开船,只给他俩留一艘小些的画船。 …… 令容挑好花灯回头,就见韩家的船已不见踪影,唯有韩蛰站在两三步外,薄唇微抿。 花灯摊紧邻河岸,石栏旁有人趁着热闹放起烟花,孩童欢呼,少女轻笑。绚烂烟花映衬五彩华灯,令容索性驻足看了会儿,见人越来越多,笑着退让,不防撞到旁人,回身一瞧,却是韩蛰的玄色衣裳,暗纹细密。他站在那里,稳如渊停,伸臂护着她肩膀,像是揽在怀里的姿势。 令容被人挤着,脚下没站稳,身子前倾撞在他胸膛。 惶然抬头,就见韩蛰双眼深邃沉静,却不似平常冷淡。 风拂动岸边柳树,明月挑在楼头,花灯柔和的光芒照在他脸上,硬朗冷峻。 令容愣了一瞬才收回目光,握着两只鱼灯,“夫君,去乘船吗?” “嗯。”韩蛰别开目光,携她上船。 桨摇水波,依河而行,两侧灯影绚烂,暗香隐约,连夜风都似柔和了。画船不大,两人对坐在内,隔着两尺的距离,都只瞧两岸花灯,没人说话。 令容左右手各执鱼灯,半倚轩窗,渐渐绽出笑容。 桨声灯影中,韩蛰忽然开口了,吩咐艄公,“往右边拐。” 艄公应命,令容闻言瞧过去,右边的河渠旁虽也有花灯,却显得稀疏冷落,不似这边热闹繁丽。她觉得诧异,“母亲她们应该还在前面,去那边做什么?” “先坐过来。”韩蛰没回答,伸手给她。 令容只好坐过去,留了半尺空隙,却被韩蛰揽住腰身,裹在他披风里,紧靠在肩上。他的神情冷峻如旧,身子却显然绷着,极低的声音传入令容耳中,“别慌,仍旧看花灯。”行了一阵,又吩咐艄公驶向更僻静的河渠。 如是两番,周遭船只越来越少,那艄公似领会了意思,无需吩咐,自择僻路而行。 灯影渐暗,夜风清冷,令容自知有异,紧绷着身子,呼吸都放轻了。忽听夜风里有利箭破空声传来,耳边金戈交鸣,韩蛰的匕首翻转,将连射而来的三支利箭击开,有一支铮然钉在船身,箭尾疾振。右边有箭疾射而来,冷风几乎扫到令容鼻尖,被韩蛰就势一拨,铮然转了方向,随后有人惨呼,扑通落入水里。 令容心里咚咚狂跳,抱紧韩蛰的腰,被他揽着腾空而起,落在旁边民房。 有呼哨声此起彼伏,仓促中就听那艄公喝道:“主人先走!” 23.亲吻 民房重檐歇山,铺了青瓦, 令容刚踩实, 就听韩蛰低声道:“躲在屋脊后面。” 令容会意,忙矮身蹲着, 双手轻攀檐头吻兽,整个人缩在两重屋檐之间。 韩蛰转身之间剑已出鞘, 如巨鹰扑向藏在附近的弓.弩手。他动作奇快, 未待对方搭上弩.箭,便已扑至跟前,手起剑落,稳稳刺进对方琵琶骨中。那弩手一声惨呼,弓.弩脱手飞出, 被韩蛰抬脚踢到艄公手中, 趁势割了箭筒扔过去。 艄公会意, 迅速挽弓搭箭, 瞧着有人射向韩蛰便放箭将射歪, 一时间箭支纷飞,铮然之声不绝于耳。 激战之中, 韩蛰袖中哨箭窜出, 发出尖锐哨鸣。 令容竭力镇定, 攀着屋脊从两檐夹缝瞧过去, 便见河道两侧先后有数人扑进水里, 暗沉灯光下鲜血浸染。因这一带多是人家后墙, 无人游赏, 连巡逻的官兵也不曾察觉。 韩蛰将令容附近弩手都清了,跃过河面扑向对岸。 利箭嗖嗖破空,艄公紧随在附近,箭头撞出重重火花。 对岸埋伏的人不少,数支铁箭射来,虽被击飞,韩蛰的左臂却仿佛颤了下。不远处有呼哨声传来,韩蛰鸣哨应答,三起三伏,暂时丢下旁的弓.弩手,往逃窜的头领追过去,艄公见状紧随其后。 不多时,两名锦衣司高手赶来,扑向对面的埋伏,捉住时却都是死士。 令容仍躲在屋檐间,等了半天才见韩蛰和艄公回来,提着个男人,脸色阴郁。 艄公自与锦衣司的人交割,韩蛰往这边来找她,令容正想钻出去,才探出头,就见方才被韩蛰刺穿琵琶骨的那人不知何时转到她斜前方的暗影里,以腿脚撑开弓.弩,那只垂落的手臂勉强搭箭,正瞄着韩蛰的方向。他显然是瞧见了她,因失了臂力,才设此陷阱等韩蛰自投罗网。 令容大惊,高喊了声“夫君小心!”惊慌之下揭了屋瓦,便往那人砸去。 韩蛰反应极快,按令容摔屋瓦的姿势猜出方向,矮身扑过去,瞧见暗影里蜷缩的身影,袖箭飞射而出。对方仓皇射出的利箭呼啸着贴顶而过,夹带了令容惊慌的呼声,他疾扑过去,堪堪接住失足滑落的令容。 手臂传来断裂般的剧痛,韩蛰嘶地吸了口凉气,拳头紧握,忍住涌上喉头的痛呼。 回头看那刺客时,头颅低垂,额角流血,正瘫在那里。 韩蛰强忍剧痛过去试了试,那人呼吸尚在,像是被砸晕了过去——是今晚仅剩的活口。 他阴郁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些许,这才觉得眩晕,身子晃了晃。 令容忙上前扶住,见他左臂玄色衣裳颜色暗沉,触手湿冷,脸色都变了。 韩蛰就势扶在她肩上,声音有些嘶哑,吩咐那艄公,“箭上有毒,带几支过去,找解药拿来,半个时辰为限。”又让剩下两人守在这里等人接应,才半扶令容半扶墙壁往近处人家走。 …… 令容活了两辈子,除了临死前那支铁箭,何曾见过这般场面? 心肝乱颤,口舌干燥,偏偏还不能慌乱。 她稳稳抱着韩蛰的腰,拐进巷中一处人家,褪了腕间两只玉镯给那妇人,“快找清水!” 妇人为照顾襁褓里的孙子,今晚没去赏灯,方才就听见动静,只没敢出门,如今见娇滴滴的小娘子扶着重伤男人进来,又有那两只价值不菲的玉镯,心中胡乱猜测,忙去井里打水。 令容扶着韩蛰坐下,解开他半边衣裳,外头还瞧不出来,里头中衣几乎被血染透,触目惊心。褪下里衣,就见左臂近肩处伤口深紫,皮肉外翻,有些肿了。 手忍不住的颤抖,她按着韩蛰的吩咐冲净血迹,颤声道:“夫君,怎么止血?” “不用。”韩蛰倒还清醒,掏出匕首递给她,“划开伤口,挤出毒血。” 伤口血肉模糊,令容心惊胆战,握着匕首不敢划,被韩蛰握住手,咬牙割了个十字。那些人既是索命而来,箭头定有剧毒,令容知道轻重,颤声道:“你忍一忍,我小心些。”随手扯个东西垫在地下,双手拇指食指轻轻一挤,颜色深浓的血滴滴答答地流出,韩蛰牙关紧要,肩膀微微颤抖。 “再挤……”他哑声开口,豆大的汗珠自鬓旁滚落。 令容狠心又挤了几下,那血的颜色稍稍淡了些。 颤抖着抬头,见韩蛰额边青筋暴起,却咬着牙不吭一声,脸色又十分苍白,像是要疼晕过去一般。他如此强行忍耐,全副心思都落在伤口上,八分的疼痛也要憋出十分的痛感来。 令容仓皇之下无计可施,慌乱害怕得想哭,猛然心思一动,将唇凑过去,在他苍白汗湿的唇上轻轻碰了下。 牙关紧咬的人,唇仿佛都是苦涩的,令容稍作停留,察觉他僵了一下,赶紧退开。 柔软温暖的触感稍纵即逝,韩蛰仿佛怔住了,睁眼看她,浓云翻滚的眼底布满血丝。 “痛就喊出来。”令容轻声,将他头上汗珠擦干净,“血色淡了些,是好事,对不对?” 韩蛰仍望着她,眼底血色翻涌,甚至连她偷着挤伤口毒血也仿佛没有察觉。 令容趁机又挤出些毒血,韩蛰嘶的一声,“再亲一下。” “啊?”令容没听清。 韩蛰眸色深浓,看见她她眼睛泛红,蓄着水光,又担心又害怕的模样,声音愈发沙哑,“再亲一下。” 这人必定是疼糊涂了,竟然说这样的话! 令容方才也是怕极了一时冲动,此刻被他瞧着,反而亲不下去了。且他能开口说话,已不是咬牙强忍的姿态,不至于疼晕过去,遂眨了眨眼睛挤走眼泪,拿指尖蘸了点血珠给他看,“这样了,还要挤吗?” 韩蛰没回答她,失血太多,加之毒.药侵体,眼睛也失了神,只低声道:“疼。” “嗯,疼就说出来,我会轻点。”令容咕哝,跑出去再拿盆井水进来,给他擦干净伤口。 韩蛰靠在榻上,脸上渐渐失了血色,是她从未见过的虚弱。 令容唤了两声“夫君”,他才睁开眼,似颇疲惫。她忙找了温水喂给他喝,又试了试伤口的血,“这样还要再挤吗?” “不用。”韩蛰半躺在榻,见令容坐得笔直,头一歪,正好枕在令容脑袋。 令容不敢动,又怕韩蛰昏过去,不停给他擦汗,见他安静下来,便轻声唤醒。 焦灼忐忑地等了两炷香,才见那艄公匆匆闯进来,身后带着位个陌生男人和郎中打扮的人。令容忙让开,由他们给韩蛰重新清理伤口,撒上药粉,拔毒般挤了几次血,末了再撒药粉包扎。 那陌生男人下手颇狠,韩蛰疼醒时疲惫睁眼,见令容坐在榻侧,昏沉中握住她的手,再没放开。 …… 马车回到韩府的时候,已是丑时将尽。 因樊衡得知消息后已报讯给相府,韩镜同韩墨夫妇都还等着,满脸焦灼。 为方便郎中照顾,韩蛰被安排在书房歇息,韩镜留下樊衡问话,杨氏听说韩蛰伤势无碍,稍松了口气,嘱咐令容早些回去歇息,又跟着郎中去韩蛰书房,陪了一整夜。 府中内眷皆不知变故,连银光院都不知内情,按着杨氏的吩咐,只留枇杷值夜。 令容被吓得不轻,回到院里,浑身散架了似的,随意盥洗过,一觉睡到天亮。 …… 府中众人直至次日才知道韩蛰受袭负伤,太夫人、韩瑶、唐解忧和韩征前晌过去时,韩蛰还在昏睡,唯有杨氏和刚到书房的令容陪在身旁。 韩蛰的伤口早已处理过,除了面色苍白,瞧不出旁的毛病。 太夫人问了始末,不免皱眉,“好端端的赏灯,怎会出这样的事。傅氏呢,可有损伤?” “谢祖母关怀,孙媳妇幸未有损。”令容立在杨氏身旁,柔声回答。 太夫人打量着她,似颇不悦——昨晚唐解忧回府时蔫蔫的,说令容故意以挑花灯为由跟众人分开,却留了韩蛰陪她单独游河赏灯,害得她跟杨氏和韩瑶多等了半天,没等到人才坐轿回来,白吹了半天冷风。 游赏花灯,美人灯光相映,最是能让男人动心的时候。 当时太夫人便觉得,这傅氏瞧着年幼乖巧,其实也狐媚得很。而今听孙儿重伤,那傅氏却好端端的,更觉扎眼。 正想挑刺儿,对面杨氏叹了口气,“也亏得这孩子没事,否则还不知怎样呢。” 韩瑶还不知昨晚详情,便道:“哥哥受伤时嫂子也在吗?” “昨晚樊衡回来时说的,你哥哥中了毒箭,是令容帮着照料伤口,将毒血清了,你哥哥才能等到郎中配好解药去救。”杨氏握住令容的手,是真心实意的感激,“这样小的年纪,又没经历过大事,换成旁人怕是早吓得傻了。亏得她没慌乱,还能帮这样大的忙。” 樊衡是韩蛰的副手,做事向来稳妥,连韩镜都格外青睐。 太夫人无话可说,因见郎中进来,又问韩蛰伤情如何。 人群最末,韩征却将眉目微挑,看向这位小嫂子。 他的身份在韩家颇为特殊。 韩征的母亲赵氏原是太夫人身边的得力侍女,当年杨氏初入相府,侯门千金行事端方,长得又好,跟韩墨处得颇融洽。即便她姿态恭敬,太夫人也常怕婆母的风头被盖住,竭力压制,后来杨氏生下韩蛰,她便借韩墨醉酒时,将那侍女塞到了他房里。 谁知那侍女运气倒好,仅那么一次就有了身孕。 杨氏新婚燕尔,才得麟儿,哪料太夫人会来这手? 夫妻俩很是僵冷了一阵,彼时韩镜权柄未稳,还亲自过问此事。 再后来,赵氏生下了韩征,有一回外出碰到劫匪,为救韩墨,死在了外头。 彼时韩征还在襁褓,韩镜感念赵氏救了儿子的命,便亲自跟杨氏商量,想将韩征记为嫡子,又将管家事的权柄给了杨氏。老太爷亲自出马,杨氏猜出隐情,便应了此事,虽跟韩墨的感情不复最初亲密,待韩征却也不错,读书习武都跟韩蛰一样。 赵氏的事很快被人抛在脑后,韩征得杨氏照顾,感情也颇融洽。 他本就好动,又没韩蛰那样重的担子,性子养得更活泼些,兄弟二人感情也很好。 这回韩蛰负伤,他从羽林卫下值回来,听说后连水都没喝就赶来探望。 听说这娇滴滴的嫂子还有割血清毒的胆量,倒有些意外。 待郎中退出去,韩征见杨氏眼底乌青,猜得她守了一夜,便上前扶着,“母亲回去歇歇吧,这儿我守着,大哥若醒了,立刻派人去请你。” “你才下值,也是一夜没睡……” “我身体好着呢。”这当口,也就韩征敢在满屋的愁眉苦脸中笑一笑,“等大哥好了,让我马不停蹄地去找刺客报仇都没问题。再说大哥的毒也清了,伤口也没妨碍,有郎中时刻守着,母亲还不放心吗?” 他虽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办事却稳妥。 杨氏愁眉苦脸了一宿,听他这样说,也知是过虑了。 韩征便扶着她往外走,劝道:“每回大哥受伤,歇几天就能生龙活虎,倒是母亲的身子大意不得,还是该多休息。”又回头叫人,“瑶瑶,你跟嫂子一道送母亲吧。” 韩瑶应了,拉着令容的手,一道将杨氏送回住处。 过后,二房的韩砚夫妇、韩徽和梅氏也都先后来探望,至傍晚时,韩蛰才算醒了。 令容跟着杨氏一道去探望,因坐了一屋子的人,夫妻俩也没说几句话。 …… 当时刺杀韩蛰的都是死士,哪怕韩蛰负伤去追,那带头的也在被捉住前咬破了毒丸。 好在令容砸晕了一人,身上毒.药被及时取走,被樊衡带回去严加审问,诸般狠厉手段使出去,很快就有了头绪。因事关朝堂,不止韩镜、樊衡等人频繁出入,连兵部、刑部等处都有人来,韩蛰卧榻养伤,许多事也都在书房商议,从早到晚,不时就有人去。 如此人多眼杂,令容也不好多去,便只待在银光院里。 连着五日,令容每日请姜姑过去送些吃食,问韩蛰伤势,却半只脚也没踏进那书房。 一则男人的书房都颇为要紧,旁人不许轻入,她跟韩蛰虽是夫妻之名,到底没到无须避嫌的地步。再则还是为那个突兀的亲吻—— 当时她又慌又怕,仓促亲过去,只是想让韩蛰转移注意,别总惦记着伤口拼死忍耐。 而今回想起来,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尤其韩蛰当时还让她再亲一下。 令容但凡想起他哑哑的声音,光着膀子一本正经的语调,心里就乱乱的。 那个时候韩蛰必定是被毒.药迷了心窍,才会迥异于往常的冷淡狠厉,说出那样的话。但无论如何,回想起来仍有点尴尬,她还没想好如何面对他。 然而这种事情终究躲不过去,尤其她如今还有个关系不错的小姑子。 正月二十过后,刺杀的风浪渐渐平息,书房里往来的人也少了许多,韩瑶瞅准时机,便踏入银光院中,拉着令容一道去探望韩蛰。 韩蛰的书房外颇安静,平常只两位仆妇照看,因韩蛰负伤,近来新添了数人,也多是在外打杂,甚少能进里面。 常在书房照看的沈姑见了她俩,忙请进去,就见韩蛰正在翻书。 他仍穿着家常的墨青衣裳,头发拿乌金冠束起,剑眉斜飞,轮廓如削,看那挺拔而坐的姿态,果然如韩征说的,歇息几日就生龙活虎的了。走近一瞧,气色也很好,双目深邃有神,就连那冷淡的态度都跟先前没两样。 令容暗自松了口气,将拎来的食盒搁在桌上,听他兄妹说话,偶尔关怀几句。 几碟糕点吃完,韩瑶见他没了大碍,悬着的心放下,就要走。 令容随她起身,却被韩蛰叫住。 “我有话嘱咐,你等等。”他总算搁下书卷,又朝韩瑶抬抬下巴,“你先回去。” 韩瑶应声走了,屋里只剩两人独处。 令容瞧着韩蛰毫不收敛的目光,没来由地一阵心虚,低头将小碟装入食盒里,竭力平复心绪,淡然问道:“夫君要说什么?” 24.赏心 韩蛰唇角勾了勾,收回目光, 起身将那卷书搁回架上, 随口问道:“那天晚上可曾受到惊吓?” “有一点点。”令容倒没隐瞒自己的胆小,“当时吓傻了, 只想着保命,睡了一觉醒来, 却觉得手脚还是软的。长这么大, 头一回见那样的场面,连着做了几天噩梦,总梦见人掉进河里,偶尔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后怕。那冷箭要是落在我身上,怕是能戳出个窟窿。” 哪怕隔了数日, 此刻想起铁箭扫过鼻尖时的冷风, 仍旧令人心惊胆战。 ——无端让她想起临死前铁箭射在额头的冰凉触感。 韩蛰见惯生死, 倒没想到她会怕成这样, 声音微沉, 竟然有些歉然,“那晚是我失察, 带累了你。” “但夫君也救了我的性命。”令容扬起脸儿, 摆出个微笑。 韩蛰将她瞧了一眼, 容色娇丽如旧, 双眼却不像平常水汪汪的有神, 就连那笑容都有几分勉强, 怕是连着几夜噩梦, 没能歇好。 他另挑了本书出来,“这几日很忙?” “倒也没有。” 韩蛰“哦”了一声。 十六那晚清醒之后,他就没再昏睡过,这书房内外都来了哪些人,他心里也有数。刨开外头的人不算,韩瑶每日都会跟着杨氏过来,唐解忧也借了太夫人的名义见缝插针,一天能来两三趟,就连二房的人都能隔日过来探望,虽说许多次都只在书房外止步,到底来过。 偏只有令容,除了打发姜姑送几样小菜之外,连面也没露。 果然是躲着他的。 这种待遇倒不陌生,韩家权势煊赫,他主掌锦衣司,有人上赶着溜须拍马,也有人畏惧他在外面的凶恶名声,避之不及。先前令容害怕躲避,他也没觉得怎样,如今重伤后闷坐屋中,偶尔念及,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毕竟他负伤之前,两人都还在同榻睡觉。 他重伤的时候,她还…… 韩蛰翻着手里的书,余光瞥向令容,沉默不语。 令容察觉不对劲,又小心描补,“其实也做了些事。姜姑送来的那些菜,都是我翻查了书,专挑了养血的东西做出来的。夫君吃着还合口味吗?” “还行。” “那就好,夫君身体要紧,回头我仍旧每天送来。” “也好。”韩蛰将手里的书稳稳丢在食盒上,“折出来的这几样,近日做来尝尝。” 令容翻开一瞧,竟又是一道食谱,忙应了,趁机拿起食盒,“夫君若没有旁的事,我先回去了?红菱正想做鱼,我过去盯着些。” 这显然是借口,想溜走的意图太明显。 他就这么让她避之不及? 韩蛰挑眉瞧着她的背影,待令容走至门口,才出声叫住。 “今晚我搬回银光院。”他说得慢条斯理。 令容楞了一瞬,听出他这不是商议,便应了声,出去阖上门扇。 外头渐渐有了春意,风吹过时,也不似先前清冷。她紧了紧披风,有些庆幸韩蛰半个字都没提亲吻的事——大概当时疼得太狠,又中过毒,他昏睡了几次,醒来都已忘了。 这样最好,两人暗自庆幸。 当晚韩蛰果然搬了回来,不过他因伤休沐在家,时间宽裕,早晚都有郎中来换药,倒也不必令容动手,省了许多事情。 兴许是枕边多了个人,自打韩蛰搬回来,令容倒很少做噩梦了。偶尔被那晚血溅河面的可怖场景吓醒,瞧见旁边有韩蛰,也不是太害怕。有一晚睡不踏实,朦胧中察觉他的手伸进被里握住她,甚至还觉得有些安心。 只是毕竟怕碰到他的伤口,令容睡觉时留了心,规矩老实了许多。清晨醒来,虽然蚕蛹散了,人却只在里侧的半边床榻。 那晚的事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起,两人住在同一屋檐下,相安无事。 韩蛰对她虽不似从前冷淡,却还是那副沉闷之态,养伤之余多是翻书,兵法韬略、文史典籍乃至旁门杂学都有涉猎,或者就是拧眉沉思,手指轻扣桌面,不知在谋划什么。 令容按着他给的食谱,每日叫红菱做一样出来,偶尔还能得韩蛰一两句夸赞。 得空的时候,趁着春光正好,她便跟韩瑶和杨氏出去踏青赏春。京城外也有好山好水,散心之余采些花瓣回来,正好做糕点酿酒。 春光渐浓,院里的碧桃开得灿若云霞,就连红耳朵都活泼了起来。 令容带着枇杷和红菱捣鼓花瓣,韩蛰便披衣在廊下,边散心边瞧她们忙活。 单薄的春衫下,她窈窕的身段愈发显露,如枝头蓓蕾渐放,加上容貌娇艳,偶尔回眸一笑,顾盼的眼波叫人贪恋,赏心悦目,欲罢不能。 再入虎穴之前,过几天这样悠闲的日子,似乎也还不错。 …… 太夫人自年节里染了风寒,病情时好时坏,这日众人去庆远堂问安,杨氏和刘氏说起来,都颇担心。韩家居于高位,太夫人又有诰命在身,多半都是请太医来瞧,寻医问药不见多大效用,便只能想旁的法子。 二夫人刘氏长年礼佛,便有意去寺里进香拜佛,给太夫人求个平安,杨氏也觉妥当。 旁边唐解忧听了,便柔声道:“舅母既要去寺里进香,不如我们也都抄些佛经送过去,更见诚心。或者——外祖母这儿有小佛堂,每日也都会礼佛,供在这儿也成。有了我们晚辈的孝心,外祖母怕是能好转得快些。外甥女一点小见识,不知舅母觉得如何?” 她自初一跪过祠堂后便格外安分,不止整日闭门,说话做事也都谨慎了许多。 刘氏颔首赞许,“这主意倒不错。” 给长辈尽孝的事,杨氏无可推诿,便也颔首,“这样也好,咱们各自都抄些,回头留一份在小佛堂,另一份送去慈恩寺,给阖府上下的人都求些福气。” 事情就此定了。 从杨氏、刘氏至韩瑶和唐解忧、两个孙媳妇,各自都抄两份佛经。 令容嫁入韩府后不似在家无拘无束,虽能借着韩蛰的厨房做些美食过瘾,到底常觉得无聊,偶尔也会独坐练字。接了这差事,便每日在桌上焚香抄写佛经,两份赶着抄完了,离去慈恩寺还有数日,便又多抄些,算是给爹娘和傅益、舅舅等人祈福。 到三月初,杨氏、刘氏起头,带着梅氏和令容、韩瑶和唐解忧,一道去慈恩寺进香。 慈恩寺就在城内,离相府不算太远,进香出来,时辰尚早。 因春闱在即,加上近日宋建春回京述职,令容便跟杨氏禀报了一声,想去看看傅益。 杨氏允了,叫宋姑她们好生照顾着。 令容遂离了众人,往傅益的住处去,途径笔墨轩,顺道去挑支毛笔,打算送给傅益。 三年一次的春闱将各地出挑的读书人都聚在了京城,笔墨轩里的生意也比平常红火了许多。 令容想了想,还是将常备在马车里的帷帽取出,戴在头上,由宋姑和枇杷陪着进去,慢慢挑了笔,又选了一方墨自己用,因见隔壁挂着字画,顺道过去瞧瞧——在这儿售卖的字画都是时人所作,远不如古董铺子里的贵重。然而江山代有才人出,作画的虽未必有名气,里头却也常有出挑的画作。 傅锦元最喜这些,只因金州不比京城荟萃英才,碰上的机会有限。 令容既然来了,便打算挑两幅给傅锦元送过去,先挑了一幅怪石,技艺虽不出彩,胜在画得有趣,偶尔拿来看看,也不失乐趣。再往里走,目光便被一泓瀑布攫住了。 山深林密,峭壁危悬,松石之间有瀑布倾泄而下,气如长虹。底下有一方巨石,就着那危疾水势,一眼瞧着,便觉飞珠溅玉,仿佛有身临瀑布边上的潮润水汽。 这场景似曾相识,她站着瞧了片刻,才想起金州城外四十里的深山里似有瀑布与之相似,她前年还被傅锦元带去游玩过。这画上的虽非全然相似,但峭壁危瀑,山石老松,却渐渐与记忆重叠。 傅锦元爱去教坊听曲,也爱闲时游玩,这幅画若送到他手里,必定喜欢! 因画作价钱不低,伙计不敢做主,忙去请掌柜的。 令容仍站在画前,等了片刻,听枇杷说掌柜的来了,转头一瞧,就见五十来岁的掌柜脸上堆笑,款步走来,他的身旁陪着位清隽挺秀的少年,不是高修远是谁? 隔着帷帽,高修远竟然也认出了她。 “是你想要这幅画?” 他的诧异溢于言表,令容霎时猜了出来,“这幅画是你的?”难怪她方才再瞧,除了那景致外,总觉得别处也颇眼熟,如今才算明白过来——这幅画的笔法气韵,跟元夕那晚高修远画的灯谜有些相通之处。 果然,高修远笑了笑,“正是拙作。” “两位原来认识,这可巧了!”掌柜也觉意外,瞧着窈窕的小娘子,再一瞧高修远那陡然添了神采的目光,便朝令容拱了拱手,笑道:“既是相识,老朽也不打搅,高公子做主就是。姑娘若看上了别的画,老朽再过来。” 令容还是头一回见有人这样做生意的,心中愕然。 高修远似窥破她心思,便笑了笑,“这些画都是在店里寄卖,郝掌柜也是风雅之人,只盼物得其主,若能促成自是美事,若是无缘也不强求。这幅画……能入少夫人的眼吗?” “公子高才,叫人佩服。”令容瞧着底下的细签,“这幅画若只卖四十两,可惜了。” 高修远便伸手将那画摘下来,“那我就将此画赠与少夫人,礼物无价,就无须可惜。” 令容忙笑,“我不是这意思。” “可我是真心想送。”高修远手执画轴,慢慢卷起,“当初我去金州,便是为了寻访这瀑布,后来往别处游玩,才会与令堂兄争执。机缘凑巧,少夫人救了我,却反因此惹上麻烦,高某心中愧疚。这幅画既投了少夫人的眼缘,高某真心赠送,还请少夫人别嫌弃。” “可是……”令容顿了一下,“公子孤身在京城,生计不易。况且无功受禄,有些不妥。” “我打算离开京城。” “离开?”令容诧异,“公子如此才华,在京城多逗留一阵,必能脱颖而出。” “京城这地方……”高修远自嘲了下,只含糊道:“离开京城再往别处游历,胸中有了山川丘壑才好下笔,于我也有益处。往后山高水长,不知能否再见,高某愧对少夫人,这幅画既然能入少夫人的眼,怎好以银钱度量?” 说罢,将那画轴拿丝带轻轻系上,装入锦盒中,双手递向令容。 他话说到这份上,令容又确实想将这画送给父亲,便收下谢过,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结了笔墨和怪石的银钱,出门而去。 高修远驻足窗边,瞧着马车远去,才回到掌柜身边,“伯父保重,侄儿告辞。” “令尊能官复原职,可喜可贺。不过嘉州毕竟偏远,不如京城有许多名家能指点赏识,老朽还是劝你多留两年,于你总有益处。”郝掌柜颇舍不得。 “伯父好意,侄儿心领。只是侄儿心有疑惑,怕是要多游历才能解开。” 高修远一笑,躬身告辞,走至街上,瞧着这座巍峨皇城,神情略微茫然。 前年他一腔孤愤,来到京城欲为父亲洗刷冤屈,却被京兆衙门乱棍赶出,后虽被田保认为表侄,伸冤的事却仍没有动静。从龙游小县到京师重地,见识过高官贵戚的跋扈嚣张,见识过田保的弄权自保,被衙门三番四次地推诿,他才渐渐明白,如今君纲废弛,所谓的律法公正,在龙游县尚能作数,在当今天子脚下却形同废纸。 他甚至一度觉得,凭他微末之力,怕是难为父亲伸冤。 谁知前阵子忽然有人寻他,说是皇帝召他入宫,描画上林苑的山水。 他万分意外地进宫,奉旨作画,被皇帝夸奖了几句。他未料能够面圣,因皇帝问起他师承家门,便将父亲的冤情尽数禀报,旁边田保和那位贵妃言语相助,皇帝竟下令重查此案。 没几日,田保便派人来传话,说他父亲冤情昭雪,得以官复原职。 那时候他心中狂喜,纵不喜田保为人,却仍备了厚礼,去谢田保仗义执言。 谁知田保却是这样说的—— “你也无需谢我,算来还该我和贵妃谢你。要不是你翻出这案子,甄皇后也不会被宁国公那老贼连累,贵妃也拿不到代掌后宫的权柄。放心,有表叔在,哪怕你父亲罪孽滔天,也能安然无恙地把他保出来。你记着,往后别再疏远表叔,比你读书科考有用得多了。” 高修远至今记得田保的神情,得逞后猖狂藏奸,双眼眯笑,仿佛怜悯嘲讽。 怜悯他的无知,嘲讽他的天真。 也是那时,高修远才明白,父亲能洗去冤屈,并非公道天理,而是有人借以谋利。 从前父亲教导他的许多道理轰然崩塌,他需找个清静之地,好好想想。 …… 令容带着笔墨去寻傅益,那位正跟宋建春在院里喝茶,虽说春闱临近,却也颇从容。 宋建春倒是很久没见她了,端午那回一别,转眼都快一年的时光。因韩蛰凶名在外,宋建春哪怕听宋氏提过,却仍担心令容的处境,详细关怀询问,得知夫君虽未必如意,婆母小姑还算不错,才稍稍放心。 然而终究没能将最疼爱的外甥女娶到眼皮底下照看,宋建春多少觉得遗憾。 令容也顺带着问宋重光的情形,哥哥跟前撒撒娇,两壶茶喝罢,竟已是日色西倾。 宋建春为政颇有才干,这回述职,吏部嘉赏不止,因原潭州别驾调任别处,便由他接替潭州别驾的官职,若不出岔子,四年之后他应该就能接任潭州刺史的位子——届时官居三品,也是一方大员了。 因怕令容在韩家受委屈,宋建春除了将几张备好的银票塞给他,还专程送她回韩家,而后去拜访曾同在国子监求学的韩墨。 这边令容先往杨氏那儿去了一趟,再回银光院时,韩蛰并不在。 她已用了晚饭,闲着逗了会儿红耳朵,便将高修远那幅画展开瞧了瞧,而后吩咐宋姑好生装起来,明儿派人送到金州去。 正忙着,忽见韩蛰回来,忙迎过去,“夫君回来了。” 韩蛰很自觉地站在桌边,任由令容帮他宽衣,扫见那幅画,随口问道:“去买画了?” “我父亲喜欢山水,原想买了送他,因是朋友做的,便送给父亲了。” 傅家那兄弟俩虽纨绔败落,到底还有伯府的门面,跟读书人常有往来,碰见这种事不奇怪。韩蛰想起书房里还封着两幅画,便召来姜姑,“去取我书房那两幅王思训的山水,沈姑知道在哪。” 姜姑应命而去,令容微笑了笑,“夫君也有这兴致了?” “取来看两眼,回头给你父亲送去。” 令容微愕,将脱下的衣裳搭在檀木架,回头劝他,“王思训是山水大家,每幅画都价值连城,夫君要送两幅,怕是过于贵重了,父亲也未必肯收。夫君还是留着吧,回头父亲若是来京,拿出来瞧瞧就好。” 韩蛰不答,往桌边去喝茶,瞧见那幅画的落款时,茶杯顿住。 “你那位朋友,是叫高修远?” 他看向令容,微觉诧异。 25.情诗 令容有些意外。 韩蛰纵然居于高位,却也没生八副心肠。朝堂上下、京城内外, 锦衣司的事情千头万绪, 他若是因田保的缘故认得高修远,也不奇怪, 可仅凭这幅画就能认出来,就很奇怪了。 令容双眸讶然, “是他。夫君认得吗?” 韩蛰点了点头, 仍旧看那画作。 令容好奇极了,忍不住问道:“他的画虽不错,在京城却没名气,夫君竟然也知道?” “画上有钤印,这名字仿佛是他的雅号?” “这我倒没留意。”令容凑过去, 将那钤印细瞧了瞧, 记着自己是有夫之妇, 遂顺口解释缘由, “我今日是去笔墨轩买些纸笔, 因瞧见这幅画有趣,就想买了送给父亲。恰好他跟着那掌柜过来, 我才知道原来这是他的画作。因先前帮过他一点小忙, 他便将这画送给了父亲。” “你帮过他忙?” 令容含糊“嗯”了一声, 手撑着桌案, 眼睛里藏了些笑意, “只是没想到, 夫君居然也会留意这些。” 韩蛰神色微动, 偏头觑她,“我合该打打杀杀,跟文墨不相配?” “那倒不是,夫君是御笔亲封的榜眼,才学出众,笔墨精通,这我可听说过。”令容跟他同住数月,说话也比从前自在了些,见韩蛰一杯喝尽,顺手给他添满,“只是夫君平素只看文史典籍,书架上虽有字画,却从来没碰过。如今竟然能知道这不起眼的人,我才会觉得奇怪。” 外头天色已暗,枇杷掌了各处的灯,仆妇正从偏门往浴房抬水。 韩蛰自入内间,从柜中取了两件衣裳,“高修远是田保的表侄,前几日锦衣司查的一件案子与他有关,才会留意。看他笔墨,倒有些才华,可惜了。” 回过身,随手递向令容。 令容虽好奇,却没敢多问,接了衣裳,见是外出时的精干劲装,便猜韩蛰又该出门了。 据韩瑶说,韩蛰自进了锦衣司就没闲过,一年到头四处跑,养伤的这月余时间算是在府里留住最长的了。如今他伤已痊愈,就又该劳碌奔命去了。 果然,待韩蛰盥洗后出来,往榻上一坐,便说他明日要出门,叫令容好好陪着杨氏。 令容正翻食谱,琢磨明日要做的菜,闻言瞧过去,见他侧脸冷峻,神情淡漠如常。 这人也是奇怪,受伤的时候捂得严严实实,不肯叫人看出半点破绽。等伤好了,在外正襟肃容,令人敬惧,回了屋里,那寝衣也不好好穿,松松垮垮的搭在肩上,端坐看书时将结实的胸膛露出来,像是不耐烦穿衣裳似的。 她坐得矮些,侧头时恰好看到烛光下的胸膛,甚至腰腹的轮廓都很分明。 不得不说,这幅健硕的身体还是很惹眼的,尤其沐浴后浑身热气腾腾,没擦净的水像汗珠般从硬邦邦的胸前滚落,韩蛰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屈腿而坐,衣襟松散,连她这十三岁的人看了都觉得有些脸红。 不过这是蛰伏的猛虎,瞧着相安无事,若被触了老虎须,随时可能翻出狠厉手腕。 她又不是没见过他杀人,出手又狠又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虽说而今的情形,她无需敬而远之,但心里那根弦却松懈不得——若不想被翻脸“克死”,还是得小心翼翼的明哲保身。 令容暗念了两句佛,眼观鼻鼻观心,点头道:“夫君放心。” …… 次日,韩蛰便动身出京,前往河阳,同行的除了锦衣司副手,另有兵部尚书汤瞻、左武卫大将军陈鳌及帐下两员中郎将。 去岁腊月底回来后,因忙着过年,彭刚的事被暂时搁置,只押在锦衣司的狱中,由樊衡慢慢撬他的嘴。开朝后他因受袭负伤,暂未去衙署,擅杀使臣的案子便交由樊衡去办,朝堂哗然之余,韩镜也故意漏了点风声出去,说裴泰识大体、有才干,可堪继任河阳节度使之位。 风声放出,据杨裕暗里递来的消息,裴烈父子果然安分了许多,正打压彭刚旧将。 只是圣旨没到,终究心存疑虑。 韩蛰原打算二月就动身去河阳,被行刺的事一闹,生生耽误到了如今。 ——不过那刺客也算帮了他一件大忙,除了泄露河阳的一些底细外,还让永昌帝见识了河阳幕府刺客的猖狂,越过中书门下,直接给了他一道密旨。不是让裴泰接任节度使的旨意,而是以暗中谋逆之罪名逮捕裴泰父子的密令。 一行人临近河阳,韩蛰官虽不高,兵部尚书和大将军却都是重臣,裴烈重病难以起身,裴泰便亲自安排接风的事。 先前朝中风声传来,说皇帝赞赏他的才能忠心,裴泰便窃喜,而今兵部尚书和左武卫大将军亲临,韩蛰又事先露了口风,说是旨传佳音,皇上特地派兵部尚书和大将军同行,顺道巡查军务,斟酌副使人选,裴泰哪能不喜? 因彭刚已被问罪,裴泰怕他旧将闹事,待韩蛰等人抵达河阳时,还特地将那些人支开。 节度使府上,裴泰率众官亲自迎出,将来客请到节度使的衙署。 韩蛰跟在汤瞻和陈鳌之后,一进府衙,便觉两侧埋伏了弓箭刀斧手。 看来这般古怪的阵仗,终究是让裴烈起了疑心,布下后手。 韩蛰唇角微动,眸光冷厉。 裴泰还颇殷勤地请众人入厅喝茶,韩蛰却跨前一步,伸臂拦住汤瞻,“尚书大人,厅内逼仄,不如在此宣旨?” 旁边陈鳌也是刀枪阵里滚出来的,焉能瞧不出蹊跷,也出声附和。 汤瞻见他俩却步,也不敢前行了,遂高声道:“河阳节度使裴烈听旨。” 裴烈重病,自然没法接旨,裴泰掀袍端然跪地,禀明情由。 节度使重病,副使彭刚又被羁押在京候斩,官位尚且悬空。裴泰虽是裴烈的儿子,承袭了裴烈的旧将情分,暂代裴烈主理账下事务,俨然一副代节度使的架势,但毕竟未经朝廷任命,论朝廷给的官职,其实还不及杨裕这个行军司马。 于是众人跪成一片,杨裕在前,裴泰稍稍靠后,往后则是带甲的部将。 裴泰对杨裕这毫不谦让的姿态颇为不满,碍着朝廷的人在,暂时忍耐。 汤瞻高声宣旨,冠冕堂皇的官样话,听得裴泰有些犯晕。上头对他只字未提,却提了几样彭刚的罪行,难道是要宣读对彭刚的处置?正疑惑不定,听到最末一句时,骤然惊住了—— 裴烈、彭刚、裴泰谋逆,罪行昭彰,证据确凿,按律褫夺官位,押回京城候审? 裴泰惊愕抬头的瞬间,旁的部将也都满脸震惊地瞧过来。 樊衡身如影动,与陈鳌账下的两员中郎将一道,迅速出手将裴泰提起,押在中间。 裴泰大惊,高声道:“这是何意?” “谋逆的罪行彭刚都已招认,证据确凿,皇上亲自下的旨意。裴小将军,想抗旨吗!” 出声的是陈鳌,沙场上真刀真枪滚过来的人,对这点阵仗驾轻就熟。他天生膀大腰圆,神力过人,又习得弓马武艺,如今年过四十,英勇不减当年。这一声如同洪钟,厉声呵斥下,令在场部将都心头一凛。 裴泰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既然对方来者不善,当即高声道:“弓箭!” 府衙两侧的屋脊背后,埋伏依旧的弓箭手齐刷刷露出头来,将箭头对准来使。 陈鳌面不改色,哈哈笑道:“这是要抗旨啊?韩大人,上回你来,他们也是这样待你?” “比起这阵仗,上回算是礼遇。”韩蛰慢条斯理,冷厉眼神扫过跪地未起的诸位将领,“彭刚已羁押在京,裴泰这条命铁定保不住,各位无动于衷,难道是在等裴烈老将军忽然好转,重振军心?” 裴泰听出话音不对,面色微微一变。 他被擒在对方手中,敢亮出弓箭手,就是仗着裴烈尚且在世,这些部将还肯听他调度,想拼死搏一搏,先捡回这条命,哪怕立时斩使谋逆,也能有几分把握。 可听韩蛰的意思…… 他冷笑两声,正想说父亲身体已渐渐康健,就听外头军士急声来报。 见到衙署外剑拔弩张的场面,那军士有些胆怯,就见陈鳌骤然转身,道:“何事!” 这一声不怒自威,军士忙跪地颤声,“老将军……老将军他殁了!” “什么!”裴泰脸色大变,身后部将也惊而起身。 樊衡手肘一沉,用力将裴泰压得跪在地上。 双膝重重触到青石地面,裴泰分明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钻心的疼痛传来,却不及这消息令他震痛——纵横一生,威震四方的父亲,他竟然殁了?在如此紧要的生死关头,他竟然殁了?今早他去问安时,父亲还能喝些清粥,强撑着跟他说话的啊! 噩耗惊闻,至亲离世,浑身的力量仿佛一瞬间被抽走。 裴泰双眼通红,大叫一声,两行泪便滚了下来,被樊衡和中郎将合力压着,跪伏在地。 后面部将各自悲痛,见裴泰重伤被擒,斗志便去了大半。 陈鳌不为所动,厉声道:“还不接旨!” 不知是谁先跪回地上,而后旁人渐渐哀痛跪地,最后只留两三人不肯死心,手按刀柄目眦欲裂,不愿弯下膝盖,只看着最前面的杨裕。 三月暖风吹过,署前枝柯摇动,阳光刺目,杨裕面容悲痛,缓缓跪在地上。 “臣……接旨。” 低头捧过明黄圣旨,仍有一滴泪从杨裕眼中流出,没入青石缝中。 十年埋伏,裴烈固然老辣多疑,于他,仍有不浅的情谊。 …… 千里之外,京城相府。 三月春暖,柔风过处花香熏然,枝叶轻颤之间揉碎日影。 唐解忧坐在窗边,最后一笔落下,桃花笺上的卫夫人小楷整齐秀洁。她搁下笔,望着信笺端详了一阵,又将桌下藏着的佛经拿出来慢慢对照,末了,又取出一摞早已揉皱的练字宣纸,按着圈出的字,挨个对照字迹。 写坏了三十余张桃花笺,才模仿出这一张天衣无缝的情诗,她甚为满意。 遂寻了本书,将信笺夹着,藏在书架最不起眼的角落。 外间里太夫人仍在午睡,她捧起佛经,轻手轻脚地进了小佛堂,仍旧将令容抄的佛经供在佛前。回到书案旁,便又寻来贴身伺候的丫鬟,叫她笼个小火盆子,要烧练字废了的纸。 那丫鬟知道她的习惯,每回练完字,不满意的都要烧了,还不许旁人碰,要亲自烧,说唯有如此她才能记住教训,让书法日渐精进。 小丫鬟打个春困的哈欠,去厨下引了炭,端来小小的火盆。 唐解忧叫她退下,自往书案旁的绣凳上坐着,将练废的纸连同那些被揉皱的宣纸和写废的桃花笺一道,挨个烧了,最后对着火盆中的灰烬,颇为满意的笑了笑。 26.道贺 韩蛰离开河阳时,已是四月下旬了。 裴烈病故, 裴泰伏法, 兵部尚书和左武卫大将军的差事已毕,便带着裴泰先行回京, 剩下韩蛰在河阳逗留一阵——裴烈父子暗中谋逆的事多是彭刚口述,另一些则是从那死士嘴里撬出来的, 韩蛰即便已查到内情, 证据却都是口供。 永昌帝高居帝位,最忌讳这等事,口供上脉络清晰,事实清楚,加上裴家父子的放肆行径, 即可下密旨定案。但若要将这案子公之于众, 经三司会审昭告天下, 却还需再列些证据出来。 这整整一个月里韩蛰逗留河阳, 便是为了此事。 途中往别处走了一遭, 临近京城时,听见了傅益科举高中的消息。 靖宁侯府虽没落式微, 自两府结亲后, 却也颇为老实。上次回门, 他特意提了田保, 靖宁伯会意, 将那顽劣生事傅盛看得很紧, 这小半年也没闹出过事情。令容年纪虽小, 性情却乖巧,两人相处么……也算融洽。 韩蛰不由想起她笑盈盈的眼眸,漂亮娇丽的脸蛋,耳边似又听到她声音软软的叫夫君。 他稍作考虑,便吩咐樊衡带人先行回京,他却孤身一人拐去金州,给傅益道贺。 …… 此时的令容正坐在蕉园中,拿竹签子戳瓜来吃。 三月末京城春试,她虽知道傅益才学极好,仍是捏了把汗,连着悬心了好几日。后来杏榜放出,见傅益名列前茅才彻底放心。再往后金殿御试,不止看才学文墨,还要看品行相貌,言谈举止。 傅益苦读数年,相貌生得好,兴许是谈吐合了永昌帝的胃口,虽不在一甲之列,却也是二甲第一,恩赐传胪。比起状元、榜眼、探花,二甲的风头稍弱了些,但傅益年才十七,能有如此成绩,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从四月下旬起,又是一番谢师会友,在京城逗留数日,月底才回金州。 靖宁侯府养了两个纨绔,傅锦元虽进士及第,却不算拔尖,傅伯钧更甚,凭着同进士的身份入仕,更次一等。如今傅益捷音传来,傅老太爷大为欢喜,特地在府中摆三日宴席,从五月初二至初四,专为招待亲友。 令容为了此事,专程去禀报杨氏,想回家为兄长贺喜。 杨氏脱不开身,当即允了所请,还派了两个得力仆妇,备了礼,跟着令容回金州道贺。 她也是养女儿的人,韩瑶比令容年长,尚且还会撒娇,那贪玩的性子总纠不过来。令容毕竟是捧在掌心娇养大的,在婆家时刻温柔懂事,虽姑婆和睦,哪会不想家?于是特地嘱咐,若是无事,可在家多住几日。 令容大为欢喜,四月底同傅益回金州,打算过了端午再回。 仲夏渐近,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 令容穿着单薄的堆绣襦裙,将一盘子瓜吃完了,满意叹息。 起身在蕉园溜达一圈,瞧着外头槐影正浓,便随意逛出来,想了想,往后头荷池去喂鱼。那里头的鱼养得久,许多都是她亲自喂大的,上次回门来去匆忙,她连看都没看一眼,难得有空,正好瞧瞧小肥鱼们还好不好。 府里的宴席在单独的园子里,这一带没外人,她索性摘一片荷叶盖着,慢慢喂食。 红菱臂间挎着小篮子,目光在荷叶间窜来窜去,“呀,那条长得真快,快有两斤了吧。那条倒像是瘦了,难道知道姑娘不在府里,它也不肯长肥了?” “擦擦你那口水。”令容笑着打她,“一眼就瞧出斤两,以为这是给你做菜用的?” 红菱嘿嘿的笑,“前几日做多了鱼,忍不住。今晚做一道鲤鱼片吧?夫人爱吃的。” 令容摇头,“还是想吃花篮鲈鱼。” 正闲聊呢,忽见不远处人影一闪,她还当是府里的仆妇,原没在意,回想那衣裳样式不对,特意瞧过去。白墙雕窗外站着个男子,穿着蟹壳青的锦衣,半张脸隐在墙后,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墙头,正往这边瞧。 被发现后,他身子一矮,藏起半个脑袋。 那眼睛太熟悉了,令容当即认了出来,“别躲了表哥,看得见你。” 墙那头宋重光安静了片刻,抬步往洞门走。 一道洞门,往里是内眷住处,往外则通向外宅和花园。 宋重光慢慢走过来,比起先前的顽劣姿态,沉静了些,惯常的懒散笑容也似消失了。一双眼睛只落在令容身上,来回打量。 整整一年没见,她又长高了些,容貌愈发娇丽,身姿袅袅婷婷,比起从前的贪玩天真,又添了些婉转妩媚的韵味。他有些挪不开目光,解释似的,“表哥的喜讯传来,原本父亲要亲自来道贺,因才升了官职走不开,只叫我过来。刚才喝了点酒,觉得头晕,就来这边走走。” 令容点了点头,“舅舅和舅母都好吗?” “很好。”宋重光顿了一下,“你呢?” 令容淡声,“也很好。” 宋重光不言语,只管瞧着她,片刻后又道:“当真好吗?” “当真很好。” 即便隔了一年,那些隔世的芥蒂依旧横亘,令容并不想单独跟他说这种事,转而道:“表哥难得来一趟,哥哥想必有许多话要说,定会留你住下,晚些我再请教舅舅的近况。宴席还没散,表哥快回吧,别叫人担心。” 说罢,退后半步,就想回蕉园去。 “娇娇——”宋重光扯住她衣袖,“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令容脸色稍沉,扯出衣袖,不悦道:“表哥!” 她甚少这般说话,从前或是撒娇,或是软语,哪怕生气也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去年端午时她态度骤转,宋重光只当她是因韩家的婚事不豫,才使性子赌气,而今她仍是这般冷淡疏离的态度,就不是使性子能解释的了。 宋重光也自知唐突,眸色微黯,手悬在空中,“对不住,一时情急,忘了避嫌。三月里父亲上京,听说他遇到刺杀,重伤在家。娇娇,那是刀尖上舔血的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那种人只知权谋利益,不可能真心待你,你留在他身边,只会受苦。”他顿了下,声音压低些许,“不管你信或不信,我的心意都没改变。” 令容不为所动,只行礼道:“表哥这话唐突了,请回吧。我先走了。” 不敢再多待片刻,拉着红菱便往回走。 走出许久,回头一瞧,宋重光仍站在那里,槐影摇碎,荷叶扶风,像是很伤心的模样。 前尘旧事翻滚,令容心里终究觉得复杂难言。 十六岁的宋重光说出这句话,或许真心实意的。但往后呢?伤心伤情的事,一次足以刻骨铭心,提醒她永不再犯。年少时曾相信过的陆离泡影早已破碎,爹娘那样的相知相守,或许她永远无缘触及。 哪怕她跟韩蛰过不下去,和离出府,嫁给毫不相干的人,她也不想再跟宋重光有瓜葛。 毕竟很久很久之前,她也曾喜欢过他,全心全意。 令容收回目光,招呼红菱,“走吧,去找鲈鱼。” 易碎的甜言,远不如美食让人心安。 …… 主仆俩回到蕉园,还没进门,宋氏身边的温姑就先迎了出来。 “姑娘可算回来了!姑爷来了,就在赏花厅里等着,夫人请你过去呢。” 韩蛰?他来做什么? 令容心里一紧,随便理了理衣衫,便跟着温姑往赏花厅走。到得那边,就见韩蛰负手站在厅中,神情虽清冷如旧,却也不算太差,甚至还有那么点客气收敛的味道。 外头宴席有祖父和长房招待,傅锦元和宋氏暂时偷空,正一道在那里说话。 令容进厅,先问候爹娘,再看向韩蛰,“夫君怎么过来了?” “来给舅兄道喜,听说你正好在这里。”韩蛰垂眸,看出她藏着的诧异。 令容便点点头儿,“我出来前已经禀明母亲了,可以在家多住几日。” 她望着韩蛰,杏眼里渐渐添了笑,如明媚春光照在清澈湖水上,顾盼生波。 见识过韩家长辈的态度后,令容便知道,那府里除了杨氏,没人对这门婚事满意。哪怕是夫君韩蛰,虽没给她使过脸色,待她的态度也不算亲近,只是扛着夫妻的名分敷衍而已。是以这次回府给哥哥道贺,她原本就没指望旁人会来。 却没想到,韩蛰竟然会亲自来给哥哥道贺。 这多少让令容高兴,于是关怀了一下,“夫君这趟出门,一切都顺遂吗?” “嗯。” “我打算过了端午再回去。”令容仗着在娘家,试探着问:“夫君呢?” “跟你一道回吧,不急着赶回去。”韩蛰淡声,喝了半口茶。 他在京城的时候冷厉凶煞,墨青衣裳配着那张冷沉的脸,行走在巍峨相府,时刻提醒旁人锦衣司使的武人身份。到了这儿,那股冷淡仿佛散了些,站在傅家雅致花厅里,衬着背后绿树繁花,难得意态悠闲。 令容微觉意外,看向宋氏。 宋氏便笑了笑,“这样更好,温姑,去把上回用的客院收拾出来。” 傅锦元也就势道:“今儿初三,存静远道而来,先洗洗路上风尘。明日宴席上已没什么大事,咱们一家人正好去慈恩寺还愿。那里的海棠最好,这两日正好去赏,存静意下如何?” “既然到了金州,岳父安排就好。”韩蛰颔首。 令容在旁有些发懵——存静?那是韩蛰的字吗? 傅锦元却已提起别的事来,多半是他说话,韩蛰应答,偶尔还露个很浅的笑。坐了一阵,傅锦元便带着韩蛰去赴宴。翁婿二人同行,岳丈是不思进取只知游玩赏乐的纨绔,女婿是老谋深算冷厉凶狠的权臣,明明不像一路人,走在一处却又挺顺眼。 令容站在花厅外,瞧着渐远的背影。 她知道父亲的脾气,虽温和好性,却也不是话痨。今日这般寻着话头融洽气氛,无非是想跟韩蛰处得亲近些,好叫她在韩家少受点委屈。 如果她的夫君不是韩蛰这般冷硬淡漠的性情,按父亲的平易近人,翁婿怕是能成忘年交吧。 笑容微收,令容叹了口气。 27.秀恩爱 次日是傅家设宴的最后一日,因要紧的亲朋好友已在前两日招待过, 今日就只剩看戏听曲的事。早饭过后, 傅锦元、宋氏和傅益往宴席上招呼了一圈,便将剩下的事托付给傅伯钧夫妇, 而后带着韩蛰和令容,齐往慈悲寺去进香。 ——因宋重光那点心思犹在, 傅锦元看得出来, 今日暂没带他。 慈悲寺在金州城外二十里处,马车慢慢的晃过去,还没到午时。 “海棠林在山后,咱们先赏花再还愿,顺道尝尝老和尚的斋饭, 如何?”傅锦元先前为傅益的春试操心, 而今捷音传来, 心绪甚好, 带头走在最前面, 征询众人的意思。 令容难得跟家人出来赏景,没了顾忌畏惧, 胸臆畅快, 怎么都是好的。 就连韩蛰都问道:“寺里的斋饭好吃吗?” “很好吃!”令容含笑瞧向他, 藏着点心照不宣的揶揄, “那僧人一双妙手, 清水白菜都能做出很好的味道, 手艺也算深藏不露。” 仲夏天热, 她只穿着单薄的玉兰撒花纱衣,底下搭配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行在山路间,被风吹得裙角微卷,纱衣轻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神采奕奕,像是山里修行的妖精,随时要乘风飘去似的。 恍惚想起去岁初见,也是端午,她站在郊外坡上风动衣裙,身姿窈窕,神态天真。 而今身段渐渐长开,腰肢纤细,胸脯微鼓,像是枝头胭红的海棠终于绽放,清丽婉媚,娇艳动人。添上提到食物时的那点馋意,愈发鲜活灵动。 韩蛰瞧着她,挪不开目光,眼底似有笑意,“那得尝尝。” …… 慈悲寺建在山腰,山门前松柏葱茏,绕过去走一阵,便是半坡海棠。 山寺里地气稍凉,城内海棠花早已凋尽,这里却开得如火如荼,虽非名品,却高低错落有致,或白如细瓷,或艳如胭脂,团团簇簇地缀在枝头,蔚为悦目。 韩蛰自从军归来,以科考入仕,初入锦衣司时,案子堆积,牵扯繁杂,他虽有韩镜做倚仗,到底年轻不能服人。那两年里,他几乎没有片刻歇息,或是奉命外出,拼着性命深入虎穴,或是在牢狱负手,以狠辣手腕审讯棘手的重犯,或是在衙署独坐,深夜翻看积压的卷牍。 借着韩镜的后盾,许多棘手的案子被他理清查明,狠辣冷酷的手段传遍京城,也给他攒下足够的威望,迅速升任锦衣司使,在朝堂站稳脚跟。 那两年,他仿佛仗剑行于暗夜湍流,心中眼里唯有冰冷刑具、驳杂案情、利弊权衡。 能在厨房烟火中烹制佳肴已是难得的休憩,至于踏青赏景的闲情逸致,对他而言无异于奢望。 他疾驰在春夏秋冬的流转中,也无暇驻足细赏。 今日算是个意外,连韩蛰自己都没想到,他竟会跟令容一家来赏花进香。 ——这半点都不像他素日会做的事。 日头朗照,微风和煦,众人沿着山路慢行,打算穿过海棠林子,再绕回山门。韩蛰大多数时候都跟傅锦元和傅益在一处走,偶尔目光瞧过去,就见令容贴着宋氏撒娇,或是看枝头海棠,或是瞧远近风光,不时有娇笑传来,仿佛鸟出樊笼,没半点束缚。 那跟她在韩家的样子截然不同,像是画中美人添了生机,顾盼照人。 韩蛰光是瞧着她,都觉得胸臆间的沉闷散了许多。 走出海棠林,傅锦元和傅益提起待会还愿的事,韩蛰便落后半步。 宋氏携着令容走来,对韩蛰客气笑了笑,便追上父子二人一道商议。 韩蛰就势放缓脚步,看向令容手里的绢袋,“那是什么?” “刚采了些海棠花。”令容将绢袋晃了晃,“到时候带回去,拿这些做糕点。上回跟着母亲去赏梅花,回府后做了糕点给母亲尝,她赞不绝口呢。这个做了,想必她也会喜欢。” 她显然是亲自钻进花簇里采花去了,发髻间沾染了几片花瓣碎叶。 韩蛰随手去取,令容自觉往他胸前靠了靠,等他取干净了,抬眼微笑,“多谢夫君。” 淡淡香气萦绕在鼻端,她的笑靥近在咫尺,秀眉杏眼,巧鼻樱唇,微微挑着的眼角平添风情,阳光下没半点瑕疵。那双眼睛像是盛满了清澈湖水,一笑之间泛起涟漪,能荡到人心里去。 耽搁半日陪她游玩,还是值得的。 韩蛰如是想。 …… 进了慈悲寺,宋氏带着傅益去还愿,令容也一道去殿内进香。 韩蛰对此并不热衷,只和傅锦元一道在殿外等待。 进完香,便去尝寺里的素斋饭,住持认得靖宁伯府的人,特地来招呼,陪伴同行。令容因想念素斋,迫不及待地挽着宋氏走在前面,谁知还没走到饭堂,寺内阔敞的廊庑下,竟然又碰见了熟人——高修远。 拐角处相遇的刹那,两人都怔住了怔,旋即高修远端正拱手,笑容温雅,“少夫人。” “高公子。”令容还礼。 宋氏就在她旁边,因没见过高修远,不免意外,“这位是?” “这位就是高修远公子,爹——”令容回头,招呼傅锦元近前,“我前阵子送你的那幅瀑布就是他画的,你不是总想渐渐真人么,今日可真巧了。”因见韩蛰在旁,顺道补充道:“夫君,这就是我那位送画的朋友。” 旁边高修远应声见礼,傅锦元知道他是田保的表侄,因令容先前解释过,芥蒂倒不深。且画如其人,高修远的画里,匠心雕琢的痕迹甚少,胜在清雅意境。胸中藏有清秀山水,想来也不是龌龊阴损之人。 傅锦元赞赏其才华,难得碰见,十分欣喜,“原来那幅画是这位小公子作的,当真是少年英才!” 因问他怎在这慈悲寺里,高修远说是游历至此,因见佛寺清幽,便住几日修身养性。 这会儿他也要去饭堂,遂结伴同行。 傅锦元性情直爽,因喜高修远年少高才,夸赞称赏不止,又将金州的奇趣风光说给他听。高修远因令容婚事而生的愧疚也渐渐淡去,食斋时同桌而坐,相谈甚欢。 …… 待端午过去,令容纵舍不得离家,却也不得不跟韩蛰回京。 临行时傅锦元和宋氏、傅益亲自相送,就连宋重光也来了。不过长辈们在场,他也没多说什么,只跟在傅益身旁,眼神却仍止不住地往令容身上瞟——发髻盘起,仆从环侍,眉目间少了旧时的天真恣肆,口中叫“夫君”时,神态娇柔又收敛,跟记忆里总跟着他顽皮胡闹的少女迥异。 也是此时,宋重光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令容真的是嫁人了。 他曾想象过无数遍她叫“夫君”时的模样,但被她唤为夫君的人却不是他。 宋重光有些心不在焉。 韩蛰身在锦衣司,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姑娘家的婉转心思他或许理不清楚,但天底下的男人心里想什么,他还是能猜度出六分的准头。 出了府门,他辞别傅锦元父子,长腿多迈两步,便赶到了令容跟前。 马车已经备好,对面仆妇打起帘子,令容扶着宋姑的手正想上车,忽见一只手伸到跟前,修长干净,半被墨青的衣裳覆盖。侧头一瞧,就见韩蛰不知何时到了身后,正垂眸看她。 令容会意,舍了宋姑,搭在韩蛰手上,回以温婉笑容,甚是亲密的模样。 韩蛰左臂伸在她腰间稍稍用力,便凑着她进了车厢。 令容回身再跟家人道别,想收回手时却被韩蛰稳稳捏住,不容挣脱。她知他是做给旁人看的,乐得让爹娘瞧见了放心,顺道让宋重光死心,便任由他握着。瞧向韩蛰,那位眉目冷峻如常,让岳父母和舅兄回去,才屈腿进了车厢。 夫妻携手入内,直至帘帐落下,宋重光仍失神地盯着,仿佛能穿透帘帐看到紧握的手。 车厢内,令容同韩蛰并肩坐好,试着抽回手,却仍被他牢牢握着。 令容小声提醒,“夫君。” 韩蛰眉目微动,觑她一眼,旋即松开。 娇柔春笋抽离,掌心里便空荡荡的,韩蛰闭目端坐,双手垂在膝头。 马车辘辘驶出金州,后晌抵达京城。令容自回银光院去,韩蛰才进门,便被管事请到了韩镜的书房,大半个时辰后沈姑过来递话,说韩蛰有急事外出,从书房取了两样东西就走了,请令容晚上不必等他。 银光院里,便又只剩令容独自霸占床榻为王。 …… 韩蛰再回京城,已是五月底了。 入宫跟皇帝复命后,他往锦衣司去了一趟,跟樊衡交代了些要紧事务,才要出门,就见下属唐敦走了过来,抱拳行礼。 这位是唐解忧的堂兄,在锦衣司办差已有数年,也是韩蛰底下一员干将,不止身手出众、箭法精准,打探消息的本事更是一流。因有姑姑韩蓉和唐解忧的那层关系,韩镜对唐敦颇为照顾,唐敦紧紧揪住这机会,做事勤恳细致,在韩蛰手下办事几乎从无疏漏。韩蛰见他周密,京城内大半的消息便由他派眼线搜集,挑要紧的禀报。 韩蛰遂顿住脚步,“何事?” “回禀大人,近来眼线搜集的消息已整理好了,大人过去瞧瞧吗?” 韩蛰连着三个月没在京城驻留,除了几条唐敦飞马报来的要紧消息,旁的都还没看过,瞧着日色虽已西倾,天色还不算太晚,便跟他去了锦衣司的密室。 这密室修得牢固周密,仅有的两把钥匙存在韩蛰和唐敦手里,连樊衡都难轻易踏足。 里头陈设跟书楼相似,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摆着带锁的檀木盒,各悬黄签。 唐敦将要紧的几处消息递给韩蛰瞧,韩蛰看罢,将些无关紧要的掷入火盆烧毁。 待将关乎田保的消息看罢,唐敦又道:“先前属下奉命去探田保的私宅,取了几样东西,都在这箱子里。”遂挨个取来给韩蛰瞧,末了,又取出一卷画,似有些迟疑,“这幅画也藏在那私宅里,属下因怕田保有阴谋,损及大人,特地取来。” 韩蛰颔首,自将那画卷展开,只一瞧,目光便霎时冷了下去。 那幅画两尺见方,上头画的是位倚灯而立的女子,眉目如画,身姿窈窕,站在灯楼前盈盈含笑,娇艳动人。 那眉目他当然认得——是令容! 唐敦见他变色,忙诚惶诚恐地拱手道:“大人恕罪,是属下僭越了。只是田保居心叵测,先前在皇上跟前强求赐婚,如今又有少夫人这画像,属下是怕他盯着傅家做手脚,在少夫人身上兴风作浪,最后伤及大人,才取来此画。” 韩蛰并未理会,眉目间却渐渐积聚怒气。 年节里傅家设宴,唐敦认得令容,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田保那等粗人,怎会有这样细腻婉丽的画,还是元夕赏灯的情形?若是要辨识令容的相貌,无需画得如此细致用心。 “这画是从田保私宅搜出?”他问。 “是田保的私宅。”唐敦笃定。 韩蛰神情冷凝,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个人来,“田保那表侄还在京城吗?” “那人已走了,属下特地去探过他租住的地方,屋主说他独自离京远游,一直没回。他的东西据说也都被人收走了,屋主只当他不会再回来,已将院子租给了旁人,京城里的眼线也没见过他的踪影。” 高修远离京,会收走他东西的只有田保,那么这幅画…… 画卷被缓缓收起,韩蛰脸色骤然阴沉,也不理会唐敦,起身疾步走了。 28.栽赃 相府内,令容后晌同韩瑶一道去骑马兜风, 回府后因韩瑶猎了几只黄雀, 便借着杨氏的小厨房做成蒸醉黄雀,另做些芙蓉豆腐, 杨氏派人送了一份到庆远堂里,余下的便由杨氏带着姑嫂二人席卷殆尽。 饭后杨氏自在院中纳凉, 令容跟韩瑶一道去跨院, 逗弄韩瑶新养的那只小白猫。 那猫还小,颇畏生人,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两人慢声召唤,转了一大圈,才在书房的长案底下瞧见它。 逗了一阵, 令容无意间抬头, 就见书案对面的墙上挂着两幅画, 一副是元夕那晚高修远所赠的灯谜图, 另一幅则是竹林, 修篁森森,清幽寂静, 有老僧独坐抚琴, 明月相照。那底下的落款却颇眼熟, 令容想了片刻才记起来, 那是高修远的钤印。 她从前没进过韩瑶的小书房, 此刻瞧见这般陈设, 便知韩瑶颇看重那两幅画。 韩瑶竟然还买了高修远的画? 令容稍觉意外, 就听韩瑶道:“那竹林画得很好,是不是?” “嗯。”令容颔首,微笑打趣,“你很喜欢吗?竹林里可没法跑马射箭。” “跑马射箭自有猎场,去竹林做什么。” 令容长长的“哦”了一声——韩瑶的性子,可不像是会喜欢竹林老僧的。 果然,片刻后韩瑶又开口了,声音不似平常直爽张扬,倒有些暗自欢喜的意味,“其实那是我从笔墨轩买来的,作画的人不在京城,掌柜说这是最后一幅,幸亏我手快。画得很好,对不对?” 令容一笑不语。 看来韩瑶是特地打探过高修远的底细,才会得知他作画的雅号和在笔墨轩卖画的事,追去买这幅画。这位相府千金自幼尊荣,想在她跟前献殷勤的青年才俊怕是不少,她会费这番心思,倒是难得——那副灯谜图送给她,也算物得其主。 少女面皮儿薄,这种时候想跟人倾诉又怕被点破,韩瑶也不例外。 令容拿捏不好分寸,暂时没多说,只夸韩瑶有眼光,玩了一阵,自回银光院去。 夜色渐渐深了,她骑马时出了半身汗,因想着晚间无事,便早早叫人抬了热水去内室,沐浴盥洗,消乏歇息。 …… 韩蛰回到相府,先去书房将那幅画扔着,往韩镜那儿走了一趟,才回银光院来。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毕竟没有人愿意妻子被人觊觎——唐敦虽说那应该是田保找人画了打算对付韩家所用,韩蛰却无比笃定,那幅画是出自高修远的手,因高修远离京,才被田保收走,继而落到唐敦手里。 旧日的事也随之点滴浮起。 那晚元夕赏灯,令容说那副画是猜灯谜的头彩,他还觉得诧异,毕竟在京城这么多年,他还没见过哪家酒楼用价值几十两的东西做灯谜的彩头。而今想来,是那高修远早有贼心,才会送这幅画,高山流水足相思那句话,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先前令容带回瀑布的图,据说也是高修远送的,以朋友的身份给傅锦元送画? 乃至这回在金州,高修远不去别处游历,却只在那慈恩寺住着,是何居心? 除了被田保收走的这幅,在他不知道时,那高修远是否还觊觎人.妻,画过旁的?而令容虽当他是朋友,数番往来之间,是否知道高修远的情意?她是否也如韩瑶那样,为那惊才绝艳的少年折服? 种种猜测涌上心间,韩蛰脸色阴沉。 屋里明烛高照,姜姑在灯下做针线,韩蛰环视一圈,道:“少夫人呢?” “少夫人在沐浴。”姜姑回答,又问韩蛰是否要请她出来。 韩蛰只摆了摆手,随手步入侧间去取东西。兴许是他离开太久,令容过得又随意,侧间里不见枇杷和红菱的身影,竟有个日常做粗活洒扫等事的小丫鬟在里面。见他回来,那小丫鬟吓得一抖,手里抬着的几本书哗啦落地,从中轻飘飘荡出一张桃花笺。 那丫鬟软了腿跪在地上,嘴唇打着哆嗦,只战战兢兢地求饶,脸色惨白。 韩蛰素日规矩严苛,严禁旁人碰他的东西,丫鬟害怕也是常事,但怕成这般的却不多。 他看都没看,自抬步去架上取了书,回过身,就见那丫鬟正偷偷去拣地上的桃花笺,见他回身,忙触到火炭般缩回手,跪伏在地,一动也不敢动。 韩蛰扫了那桃花笺一眼,那上头写着两行诗。他目力极好,借着烛光瞧得清清楚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杨柳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写诗的字迹熟悉无比,卫夫人小楷整齐秀洁,却是令容的笔迹。 韩蛰神色更沉,俯身将那桃花笺捡起,细瞧内容,除了那两句诗,底下还有一行注:去岁春月一会,时序递嬗,春光又尽。中庭孤月空照帘栊,花市如昼徒留君影,侯门深深,萧郎路人,高山流水能慰相思否?唯愿身如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中。 蝇头小楷写得整整齐齐,甚至有泪渍浸在笺上,晕染开小团墨迹。 韩蛰盯着那桃花笺,脸上渐渐笼罩怒气,阴郁如墨,半晌,将那桃花笺狠狠掷在地上,沉着脸出了侧间。 姜姑仍在灯下做针线,见他脸色不对,忙起身伺候。 韩蛰却仿佛没看见,快步走向浴房,快到门口时又迟疑了下,拂袖冷嗤,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疾步走了。 姜姑心内纳罕,知是方才侧间出了变故,忙走进去,就见小丫鬟金铃蹲在地上,正收拾摔散的书,问道:“方才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清楚。”金铃怯怯的,吓得脸色仍旧泛白,“大人进来寻书,在书架找了半天,大概是没找到想要的,站了会儿就沉着脸出去了。姑姑,奴婢是见这些书撂在外头,怕被雨淋了,才擅自收进来,大人他不会砍了奴婢的手吧?” 姜姑将她瞧着,狐疑不定,半晌才道:“别怕。” 金铃怯怯地点头,将那几本书放在书架角落里,又走回姜姑跟前,垂头沮丧道:“这回是奴婢的错,擅自进里面来,犯了大人的忌讳,请姑姑责罚。” “罢了,不关你事。”姜姑叹了口气。 银光院里人手不多,偶尔枇杷红菱照顾不过来,她也会使唤这些小丫鬟在屋里做点杂事。那几本书原就是令容瞧过后随意放在外头,小丫鬟见了收进来,也不算做错。韩蛰脾气虽冷,却不至于为这点事生那样大的气。他铁青着脸离开,怕是为了旁的事生气——回头她去书房那边探探消息就好了。 这样想着,便叫金铃先出去。 金铃应命,出了银光院,却往庆远堂去了。 唐解忧才从太夫人处回来,听她禀报完经过,脸上微露笑意,“他没说什么?” “没说。他看完了那张纸就丢开,奴婢留神听着,外面也没动静。奴婢当时吓坏了,等他一走,赶紧将东西捡起来,因听见姜姑进屋,只好暂时夹在书里。不过姑娘放心,那本书不是少夫人爱看的,想必不会有人留意。” “很好。”唐解忧目露赞许,“姜姑又说了什么?” “她问奴婢里面的动静,奴婢只说是大人找不到书才生气的。” “你出去时,表哥也不在屋里?” “不在。听说是出去了。” “果然还是我的表哥,很好!”唐解忧将手臂撑在桌上,随手拿银剪拨了拨灯烛。 在相府住了七年,韩蛰是什么性情,她当然知道——清冷心狠,倨傲自负,琐事上绝不喜跟人废话,尤其是生气的时候。 美人图加上情诗信笺,傅氏和高修远相识的经过是唐敦亲自查了禀报给樊衡的,韩蛰知晓底细,又有元夕的疑影在,那信笺上的注合得上,韩蛰必定深信不疑。 当初他娶傅氏是碍于皇命,那傅氏虽会讨人欢心,到底相处得时间短,没多少情分。 韩蛰既已断定两人有私,他对傅氏又没感情,以他的性子,这种龌龊事他不屑多问,更懒得深查,只会默不作声地按下,往后彻底疏远冷落傅氏,按着老太爷和太夫人最初的打算,只将傅氏养着,过两年再相机处置。 待那信笺销毁,哪怕傅氏想解释对证,也是徒劳了。 更何况,傅氏哪来的机会解释对证解释呢? 唐解忧只笑了笑,去匣中取了张银票给金铃,“今晚回去后务必设法取了那信笺,拿到没人的地方烧毁。你向来懂事,知道轻重,你的父母已经去了庄子上,这事只要瞒得紧,我自会赏你,请太夫人提拔他们。倘或你说出去半个字,他们立刻就能死在庄子上,记住了?” “奴婢记住了,奴婢必定不负姑娘所托!”金铃忙收了银票谢恩。 唐解忧自打发她出去,又叫来亲信仆妇,“递消息出去,叫堂哥去禀事,不许耽误片刻。” 先前为了打探高修远和令容的事,仆妇已在唐解忧和唐敦之间跑了数回,捞了许多的好处,闻言忙出去传话。 …… 朔日将近,夜幕中没了月影,显得格外暗沉。 韩蛰疾步走至书房,回想那桃花笺时,心中异常烦躁。高修远的美人图、那半首情诗和相思缠绵的注语翻来覆去,像是有东西在心上挠,让他觉得愤懑、不屑又恼怒。这跟他平常的冷静自持截然不同,像是有某种情绪吞噬理智,令他心浮气躁。 他走在暗夜中,满心烦躁无处发泄,随手一掌拍在水亭石柱上。 掌心疼痛,石头冰凉的触感传来,烦躁稍散。 还是该问一问的,至少看看她对高修远究竟是何态度。 韩蛰这样想着,眉目依旧冷沉,却在停顿半晌后,转身大踏步往银光院来。进了正屋,姜姑带着枇杷在熏衣裳,他扫了一圈,没瞧见方才那丫鬟,去侧间一瞧,那些书也不见踪影,遂叫来姜姑,冷着脸问书的去处。 姜姑忙将金铃收的那摞书抱出来,搁在案上。 韩蛰随手拎起来抖了抖,那张桃花笺飘然而出,他随手接住,“少夫人呢?” “少夫人还在浴房……” 不等姜姑说完,韩蛰已拂袖而出,身上像带着风,扫得灯台上烛影乱晃。 姜姑忙追出去,想说少夫人还在沐浴,没穿衣裳,却见韩蛰已进了浴房,旋即传来令容隐隐的惊诧声音,“夫君?” 29.对证 浴房内,令容整个身子浸在温热香汤中, 方才舒适惬意间原本昏沉欲睡, 陡然看到有人闯入时吃了一惊,待瞧见那人是怒气冲冲的韩蛰, 心中愈发惊异。 她下意识地将身子沉向水中,只露出一颗脑袋, “夫君有事吗?” 沐浴后, 她的脸蛋被蒸得粉红,湿漉漉的青丝披散在肩,漆发之下,水汪汪的眼睛里蒙着雾气,惊慌又羞怯。她向来爱收集花瓣, 做糕点、酿酒、泡茶之余, 每回沐浴都要洒许多在水里, 此刻花瓣随水波起伏, 姹紫嫣红, 映衬白腻脸颊。 韩蛰满腔怒气地闯进来,陡然瞧见这美人沐浴的场景, 也怔住了。 ——枇杷在外面, 他还以为令容已穿好了衣裳。 两人目光对视, 令容惊恐慌乱, 韩蛰强压怒气。 片刻后, 令容才怯怯开口, “夫君是有急事吗?”说着, 又往水里缩了缩,别说香肩,连同秀颔都没入水中,若不是要说话呼吸,怕是整个脑袋都钻进去了。 韩蛰迟疑了下,别开目光,“有几句话问你。” “问什么?” “你跟那位叫高修远的朋友,是何时认识的?” “是去年春末。” “如何认识?” 令容心中诧异,虽不明白韩蛰为何问及,但想来以他的手段,若有心查探,这些事必定能摸得清清楚楚,遂没隐瞒,道:“是高修远去金州游玩,跟我堂兄起了争执,被堂兄关在鄙府的别苑。正好那日我们去别苑游玩,得知此事后,就跟家兄一道放了他,就此相识。” 始末缘由对得上,她还算老实。 韩蛰遂盯向她双眼,“之后你们常有往来?” “不算经常往来。去年跟母亲和瑶瑶去赏梅时碰见,才知道他也在京城。后来元夕碰见了一回,笔墨轩里碰见过,再往后就是在慈恩寺的那次了,夫君也在的。”令容觉出不对劲,忐忑之下,两只手扒在浴桶边缘,仗着有花瓣掩盖,稍微往前挪了挪,“夫君忽然问起他,是有事吗?” 这一挪,香汤微动,顶上铺的花瓣聚散,隐隐露出胸脯春.色。 韩蛰不自觉地往下瞧,透过水波看到精致锁骨、玲珑玉兔,像是最娇柔的含苞牡丹。 令容察觉,低头看到花瓣裂隙,脸上霎时涨得通红,索性再往前靠,紧贴浴桶边沿,恼道:“夫君忽然闯进来,就只是为了问这些吗?” 湿漉漉的眼睛瞧过来,有忐忑羞窘,也有懊恼不悦。 韩蛰心气愈发浮躁,僵着声音道:“我的浴房,为何不能进?” “你……”令容想争执,又畏惧他那隐然怒色,只好忍了。 韩蛰大抵也觉得理亏,神色稍稍缓和,又道:“高修远此人,你觉得如何?” “夫君问这做什么……”令容看他那审问嫌犯般的架势,再好的脾气也恼了,目光软软的横了他一眼,赌气嘀咕不答。 韩蛰眸色微沉,就要抬步靠近浴桶。 令容光身的怕穿衣裳的,忙道:“我说,你别过来!”见韩蛰停下脚步,稍加思索,才道:“我跟他相识虽有一年,见面也就四五次,哪能知他人品如何。不过是看他有才华,做的山水画清秀隽逸,且待人还算和气有礼,便认作朋友。先前那副瀑布图,也是因家父喜欢,我才会收了转赠家父的。” 她说得坦坦荡荡,毫无掩饰。 韩蛰胸中堵着的闷气稍散了些,只冷声道:“你觉得若是成婚,他会是好夫君吗。” ——再怎么傲气自负,他也知道,傅家对这桩婚事未必满意。傅锦元夫妇娇惯女儿,又是闲散和气的人,那日与高修远相识,全然一见如故的架势,欢喜欣赏毫不掩饰。倘或傅家嫁女,恐怕更乐意将令容嫁给高修远那样的人,年纪相当,意趣相投。 那么她呢? 韩蛰目光深邃,等她回答。 令容迟疑。 夫妻俩不算亲近,韩蛰平白无故问这种话,显然有缘故。 她早已成婚,韩蛰身为夫君,不可能是说她跟高修远成婚。那么,难道是韩瑶? 他进来时怒气冲冲,先问她跟高修远如何相识,再问观感,最后抛出这样奇怪的问题……难道是韩瑶的心思被窥破,韩蛰不喜高修远跟田保的关系,更不想将相府千金嫁给籍籍无名的人,才会含怒而来,探问这些? 令容拿不准,便只能含糊道:“高公子才华人品都过得去,想来还不错吧。” 还不错? 韩蛰瞧着那双雾气后清澈干净的眸子,胸口仿佛又堵起来。 成婚大半年,令容虽与人无争,却并不傻。避嫌之下尚且给能出“不错”的评价,那么她真心所想的岂止是不错?少年如玉,诗才秀怀,她那日跟傅锦元介绍时可是兴冲冲的。而在他跟前,却又存心躲避,全然不及对高修远的一半热情。 可这样尖锐的问题,她却答得平静坦然。 是真的胸怀坦荡,还是萧郎路人,自知相思无望才会淡然应对? 锦衣司里办案无数,那些铮铮硬汉、奸佞小人吐出的每句话他都能辨出真假,哪怕对方不说实话,他也有无数狠厉手段撬出真相。如今碰上这娇柔女子,却束手无策了——再棘手的案子也不像此事这样难缠。 浴房让人觉得逼仄,桶中热气蒸腾出淡淡花香,她手扶桶边露出半条手臂,肤如凝脂,犹带香露。花瓣香汤之下,她的身段若隐若现,双肩秀巧,胸脯微鼓,柔嫩红唇微张,双眸含波,茫然而惶惑。 韩蛰心中愈发烦躁,怒气虽散了些,浑身气血却忍不往上冲。 他紧紧盯着令容,神色几番变幻,猛然伸手将那桃花笺扔在旁边高脚小桌上。 “自己看。”他匆促说罢,转身就走。 令容心里咚咚直跳,待他出了浴房,探出半个身子将那桃花笺拿到手里,瞧见上头笔迹和内容,愣了片刻,旋即脸色大变,终于明白了韩蛰种种奇怪举动的缘由。 她握着花笺,心几乎要跳出腔子。 方才那些话虽经斟酌,放在平常或许无事,但有了这信笺铺垫,换个立场,还不知韩蛰会怎样理解。难怪他愤怒而来,冷淡而去,必定是误会了她的话,以为她跟高修远有私情! 韩蛰人中龙凤,年轻有为,本就对傅家不满,岂会容忍这样的事? 令容又惊又怕,来不及多想,高声喊宋姑入内,手忙脚乱地穿了衣裳,头发都顾不上擦,随手抄了薄薄的斗篷披着,赶紧往韩蛰的书房冲。 ——那桃花笺模仿她的笔迹,将她跟高修远的往来摸得清楚,可见是有人蓄意而为。倘或不尽早说明白,这桃花笺之后,不定还会出怎样的岔子! …… 令容气喘吁吁地跑到书房外,就见韩蛰腰间悬了乌沉沉的宝剑,正跟人往外走。 她拿斗篷遮住满头青丝,顾不上有旁人在,忙赶上去,“夫君,等等!” 韩蛰顿足看她,眉目冷沉肃然如旧。 令容攥着那桃花笺,边喘气边道:“那不是我写的,是有人模仿我的笔迹!夫君能否略等片刻,听我解释清楚?” “我有事要出去,回来再说。”韩蛰淡声。 “我想此刻就说!”令容坚持,“只要片刻就好。”说着,看向韩蛰身旁的陌生男人,盼着他能有眼色地自觉避开。谁知那男人仿若未睹,只看向韩蛰。 韩蛰瞧了令容一眼,“先回院,我有急事。听话。”说着,叫来沈姑,让她送令容回去,却手按剑柄,疾步往外走。 他确实有事,倒不是欺骗敷衍令容。 方才出了银光院,韩蛰又是气怒又是烦躁,只觉得今晚这种事实在糟糕,不止是为令容跟高修远间的私情嫌疑,更为他的心浮气躁。 令容的话他还是愿意信的,否则也不至于丢下桃花笺就走。 但那股无名之火却怎么都压不下去,明明是为桃花笺而去,走出银光院时,思绪却大半被那旖旎浴桶占据,加上莫名的烦躁,令他没法冷静判断。 本想回书房冷静下来细理头绪,谁知才过来,就见唐敦侯在书房外,说他们盯了许久的一名要紧案犯入夜时在京郊现身,他得了消息,特地过来打搅,请示是否该出动人手缉拿。 那案犯韩蛰是知道的,确实紧要。 他本就气闷烦躁,听得此事,索性应了唐敦所请,决定亲自去拿那案犯。 见令容匆促赶来,朝堂紧急要案跟前,私情暂时可缓一缓,于是让沈姑送令容回去。 令容却不敢让他就这样走了。 上回从金州道贺回来,两人一道回府,她到银光院后连茶水都给他备好了,谁知一转眼等来的却是韩蛰因公出京的消息,一走就是整个月。倘若这回旧事重演,韩蛰带着误会和怒气离开,她无从辩白解释,等他怒气发酵消解,再回京时,谁知他会是怎样的态度? 那时解释为时已晚,韩蛰也未必会有心听她辩解。 且她没法保证,届时是否还会再出岔子。 令容虽不求韩蛰欢心,却也不想被如此构陷,含冤不白。见韩蛰走向傅家马厩的方向,便小跑着跟过去,到那里挑了匹马追出去。 夜已深了,韩府外石巷安静,唯有灯笼光芒映照。门房的管事未料会有女人深夜出府,没看清容貌,想过来拦着盘问,却见那马嗖的一声飞驰出门,急急拐弯追出巷子,只留了一袭斗篷在夜风里翻飞。 街上暗沉冷清,没半个人影。 令容纵马疾驰,追出两条街,隐隐看到远处的骑马的背影像是韩蛰,人数也颇多,便认准了追上去。 那些人跑得快,她几乎费尽浑身力气,才渐渐拉近距离。 将近城门,熊熊火把映照,人群里韩蛰的背影十分惹眼。 令容高喊了一声“夫君”,见韩蛰仿佛没听见,跟城门值守的卫军交代了几句便纵马而出,顾不得旁的,夹动马腹便窜出去,趁城门没关的功夫,脱兔般逃出城门。 卫军原以为那是节气大人的随从,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可能是出逃的毛贼,忙高喊道:“站住!有毛贼逃脱,快追!” 这声音惊动了才驰出不远的韩蛰,他稍稍回头,就见官道上有人纵马疾驰而来,披风鼓得像是张满的羽翼,满头青丝也都散了,夜风里随风扬起,轻灵迅捷,像是暗夜中御风而行的妖精。 借着城楼上熊熊火把的光芒,他隐约辨清那人的容貌。 令容?她竟然追出来了? 韩蛰急急勒马,拨转马头没走两步,令容已疾驰到了跟前。 30.哼哼 官道上夜色漆黑,夏夜寂静, 唯有风动树叶, 枝柯慢摇。 令容费劲力气才追上韩蛰,在他面前勒马, 脸蛋被夜风吹得微微泛红,眼神却颇倔强, 绕到韩蛰跟前拦住他去路, 道:“夫君,就只耽误一炷香的功夫,我长话短说可以吗?”因心中焦急,竭力纵马,这会儿还微微喘气, 胸脯起伏。 韩蛰将她瞧了片刻, “必须此刻就说?” “必须!” 成婚之后, 她向来娇软乖巧, 还从未这样固执过, 那双明眸牢牢盯着他,不似平常顾忌躲避。从热腾腾的浴桶出来, 一路小跑疾驰, 身上又出了层薄汗, 此刻被风一吹, 她忽然抬手按住鼻子, 片刻后, 打个软软的喷嚏。 这显然是受风寒了。 韩蛰神色微动, 吩咐唐敦先过去,他随后赶来,旋即翻身下马,朝令容伸出手,“下马。” 令容扶着他的手臂下马,没忍住,又轻轻打个喷嚏,垂下脑袋。 “不管不顾的追出来,受了风寒,或是遇到歹人怎么办。”韩蛰声音有点僵硬,解了外裳给她披着,见不远处有个小客栈,带令容走过去敲开门。 这客栈紧邻城门而开,常有赶路的客商深夜投宿,便安排了伙计通宵值夜。 见两人进来,那伙计当即殷勤招待,“两位客官是投宿吗?” “熬一碗姜汤。”韩蛰随手丢了块银子过去,那伙计忙应了,令容又补充道:“寻一副纸笔,多谢。”因见角落里一扇雕花门虚掩,像是雅间的模样,便道:“去那边说,可以吗?” “好。” 令容快步过去,将随意塞在袖中的桃花笺取出,平铺在桌上。 “这不是我写的。”她抬眉看着韩蛰,“不管夫君信或不信,我虽跟高修远有往来,却仅止朋友而已,绝无越矩的举动,更无旁的心思,天地可鉴!我靖宁伯府虽没落,不比别处显赫,爹娘兄长却都知书识礼,临出阁前,也曾教我为人妻室的本分和礼仪。且我自嫁给夫君,婆母便十分疼爱,瑶瑶待我如同姐妹,夫君也肯宽容照拂,既为人.妻,断不会做此辜负盛情的事。” “而至于这信笺——”令容往韩蛰跟前推了推,“这两句诗是玉溪生的,他的诗写得虽好,却因晦涩艰深,我并不喜欢。上头的注解更是牵强附会,欲盖弥彰!夫君试想,倘若我当真存了异心,必定不欲为外人所知,哪会写得如此露骨明白?” 外头脚步传来,那伙计端着备好的笔墨,在外探头探脑。 令容推开门扇,待伙计放好纸笔走了,便铺纸蘸墨。 “最要紧的,这些字拆开时,每个都是我的笔迹,但凑在一处,却又有破绽。”遂将那两句诗抄在纸上,与那桃花笺并排放着,“写这信笺的人虽能仿冒字形,却仿得有形而无神。两句诗缠绵怅惘,既是花笺寄情,写时更该心绪缠绵,这些字却规矩整齐,写得跟清心寡欲的佛经似的。” 一口气说罢,将毛笔往桌上一丢,蹭出一溜墨迹。 韩蛰垂首再看,那花笺上的字还真有些抄佛经的清静之态,跟令容一气呵成的诗外形相似,内蕴不同。 令容打量他的神色,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悬在头顶的千钧巨石总算挪开些许,她这才探问道:“夫君这是从哪里来的?” “从你常看的书里掉出的,就在侧间。” “那就更不能信了。”令容竟然松了口气,“银光院内外都是姜姑和宋姑合力打理,我看书时常会随手乱丢,看完了也放在夫君的书架上,写了这东西放在书里,我是嫌日子过得太顺了吗?”顺道拍个小马屁,“若我当真做这种蠢事,不止陷自身于危境,更会辜负夫君对我的照拂,令容虽小,这点轻重还分得清。” “我知道。”韩蛰淡声,“你就算要写,也该偷偷摸摸写。” “不是这意思!”令容发急。 韩蛰唇角动了动,将那张桃花笺折好,收入袖中。 当时他丢下桃花笺离开,不止是因心浮气躁,更因探出了令容的态度,偏于信她。在令容没擦干头发就跑来书房时,他便知道她心中坦荡,这信笺必定另有玄机。及至她纵马追出城门,心中更是笃定。而今她自陈心意,对照笔迹,更是疑虑尽消。 既然不是她写的,这信笺会来自何处? 有人蓄意栽赃,手都伸到了银光院,回去可得不能姑息。 韩蛰眸色微沉,见令容犹自惴惴,便颔首道:“好了,我信你。” 令容总算放心,满身疲惫袭来,坐在椅中歇息。 误会消解,再看向皱眉沉思的韩蛰时,她又隐隐觉得生气起来——名震朝野的锦衣司使,心狠手辣的篡位逆贼,多少老奸巨猾的阴谋诡计都逃不过他的双眼,却被这点简单的伎俩蒙住眼睛,气势汹汹地闯进浴房找她算账,那赫赫威名去哪了? 成婚半年,在他眼里她就是那样水性杨花的轻浮女子?还蠢笨到轻易授人以柄的地步? 害得她如临大敌,平白追出来遭了趟罪,还没见他有半点歉意! 亏她还特意留了好酒,想等韩蛰回来给他尝,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个! 越想越委屈愤懑,令容又打个软软的喷嚏,别开目光,“夫君肯信,我便放心了。夫君若还有要事,就先去忙,我喝了姜汤,自会骑马回去。” “城门早就关了。”韩蛰随口道。 令容愣住——方才急着追出来解释,竟忘了这个!夜间城门一闭,出城尚需持手令,入城更是不易。想了想,她便站起身来,“那我暂且投宿客栈,明早回去,夫君先去忙。” 说罢,将那宽大的外裳还给韩蛰,出去叫伙计栓马,又要了间上等客房。 韩蛰仍在回想今晚前后因果,拿起令容抄的情诗,觉得碍眼,随手撕了,出来就见她已上了楼梯,走得飞快,头都没回。 怎么回事?方才还好好的。 那伙计已凑了过来,“客官您住店还是……” 韩蛰皱眉,“她住哪间,带我过去。” 伙计应命,带着他上楼梯。 韩蛰敲了敲屋门,就听里头道:“是谁?” “我。”韩蛰声音低沉,挥手叫那伙计不必再伺候。待屋门吱呀开了,进去一瞧,令容已解了斗篷,满头青丝拢在肩头,神色淡淡的,退后半步请他入内,“夫君不用去忙吗?” “不必去了。”韩蛰自回身锁上屋门。 令容“哦”了一声,指着里面,“那边有温水。”说罢,也不帮他宽衣,自往榻边去铺床。 待韩蛰随意擦洗后出来,就见她已在床榻内侧和衣而睡,面朝里侧,呼吸均匀。榻上唯有一床被褥,不过足够宽敞,令容睡在里侧,给他留出大半,中间的被子压出一道半尺宽的痕迹,泾渭分明。 他觉得令容举止有些古怪,却摸不准,遂吹熄蜡烛,合衣睡下。 心里颇多疑惑,唐敦的美人图、丫鬟的桃花笺翻来覆去,不由又想起浴房里的对答,说的话记不太清了,就记得她藏身在香汤中,秀肩雪脯隐约可见,脸颊被热水蒸得通红,眼睛湿漉漉的,娇艳柔旖胜过水面浮动的花瓣。 韩蛰侧头向内,令容睡得安静,只留了个后脑勺给他。 …… 令容睡到后半夜,觉得小腹不太舒服,似是隐隐作痛。 睡意昏沉,她缩了缩身子,觉得旁边似有暖意,便凑过去。那隐痛一阵阵地传来,像是前世那场暴雨肆虐,让人觉得身上冰凉。她在朦胧睡意中循着暖意挪,先是触到一只温热有力的手,继而有暖融融的火炉向她靠近,靠着甚是惬意,遂没撒手。 小腹的寒凉痛意稍淡,她觉得满足,往那边拱了拱。 …… 韩蛰清晨醒来时,怀里不知何时多了柔软娇躯。 夏日天暖,两人虽和衣而睡,穿得却都很单薄。十三岁的身体渐渐长开,玲珑有致,胸脯贴在他胸前,腰肢被他揽在手里,那双玉腿微微屈着,整个人几乎是蜷缩在他怀里,呼吸均匀柔软,慢慢扫过他脖颈。 韩蛰愣了一瞬,身子微微僵住。 成婚半年,两人同床而睡时都是各拥被褥,还从未同被睡过。 谁知昨夜隔了半尺丘壑,今晨醒来会是这样子? 他不知是何时将令容勾到怀里抱着的,但看姿势,显然已抱了很久。 腰肢纤细不堪一握、胸脯柔软微微起伏,在盛夏清晨初醒时,触感格外清晰分明。向来冷硬狠厉的心里忽然觉得空荡,怀中却又温暖充盈,他下意识收紧怀抱。 陌生的满足感涌入脑海时,韩蛰分明感受到某处在苏醒,蠢蠢欲动。 31.感动 令容醒来时,床榻空空荡荡。 梦里的温暖火炉消失, 小腹似又隐隐作痛起来, 她懵了片刻,还疑心是哪里吃错了东西, 猛然又想起件极要紧的事来,不由神色微变。刚爬起身, 就见里面小小的门扇推开, 韩蛰衣衫严整地走了出来,忙拥着被子坐回去。 “醒啦。”韩蛰走至桌边,神色有些古怪,“昨晚受的风寒好些了?” “好多了,多谢夫君。”令容没敢动, 只小声道:“夫君能否叫个女伙计过来?” 韩蛰仿佛心不在焉, “待会伙计会送来热粥, 先垫垫, 咱们回了府, 我再请郎中给你瞧瞧。”说完见令容仍旧闷闷的坐在榻上,似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忽然反应过来, 忙动身出门, 不多时叫来了女伙计。见她还吞吞吐吐地瞧着他, 猜得其意, 自出了门, 在外头活动筋骨。 盛夏清晨露浓风轻, 客栈面朝官道,后面是一带翠林,清晨薄雾如纱。 他极目远眺,山峦含翠,奇峰如簇,阳光照亮半边郊野,清新明朗。 他深吸口气,蓦然想起清晨相拥醒来的一幕,觉得还挺愉快。 客房内,令容就不怎么愉快了—— 小腹隐痛的感觉一阵一阵,暌违已久。重活了一年不曾经历过月事,她险些忘了,掀开被子一瞧,见底下干干净净,才松了口气。虽说曾经历过,但如今孤身在外,昨晚又是奋力骑马,又是吹风受寒,此刻脑袋昏沉,腹中隐痛,诸般症状一齐发作,只觉身子虚弱,浑身没力气似的。 等那女伙计来了,令容便请她去买了洁净的月事带,她自往里头去换了,见亵衣干净,暂时没事,总算松了口气。 但这般情状,显然已不能骑马回府。 令容粗粗擦洗,头发虽梳整齐了,却不会盘发髻,也没有像样的金环丝带束发,索性原样披着,拿斗篷上的帽兜遮住。 走出门,见韩蛰在栏杆旁负手站着,背影挺拔,衬在青山薄雾的背景上。 “夫君。”她走到跟前,声音都透着虚弱,“我没法骑马,找辆马车好不好?” “身子不舒服?”韩蛰侧头,就见她无精打采,眼神都不似平常明亮。遂让伙计去找舒适的马车,带她回到客房,心里觉得歉疚,却又说不出来,亲自去将热粥取了,给令容盛上。等她吃完了,扶着令容下了楼梯,乘车回府。 令容身子很不舒服,进了车厢就靠在角落里,眼睛都懒得睁。 夏日虽暖,清晨的风依旧寒凉,韩蛰见她神色恹恹的,也没打搅,将方才随手买来的软毯盖在她身上。见她在角落里坐着委屈,又揽过来,让她枕在他膝上侧躺着。 这姿势比坐着舒服,令容蜷缩身子,见韩蛰还握着她手,恨恨抽回。 ——这个可恨的罪魁祸首! …… 回到府里,日头已颇高了。 昨晚令容追出去后就没回来,姜姑去书房打探,才知道令容追着韩蛰出府,着实悬心了一夜。杨氏不知是从何处听得消息,清早就派人来问,得知两人整夜没回,也十分担心,正在银光院里问缘由。 听说两人回府,忙赶出来。 韩蛰扶着令容进来,见了她,微觉诧异,“母亲怎么来了?” “来看你们闹什么!”杨氏皱眉,见令容脚步虚浮,脸色颇差,便过来搭把手。 令容趁势丢开韩蛰,瞧见杨氏眼里满满的担忧,不知怎的,满腹委屈涌上来,眼圈立时红了,软声道:“叫母亲担心了,是令容不对。” “不怪你。”杨氏温声安慰,“身子不舒服吗?” “嗯。昨晚受了点风寒,还……”令容垂着头,手按小腹低声道:“这儿疼。” 杨氏会意,忙叫姜姑去请郎中,又让宋姑去熬姜汤,回头见了韩蛰,皱眉道:“她身子不适,哪能走这样远的路,你这夫君怎么当的,半点也不知道体贴!昨晚的事我待会跟你算账,若没要紧的事,先别走了,等我找你!” 韩蛰应了,跟着走进屋内,等郎中过来,把脉后开了药,才算放心。 仆妇丫鬟都被屏退,杨氏让令容卧在被中,给她怀里塞了个资金暖手小炉,看她脸上不似最初那样难受,这才坐在榻旁,叫韩蛰过来。 “昨晚怎么回事?”杨氏握着令容的手,是安慰撑腰的意思,“你在外能耐大,怎么办事我都不管,令容是你的妻子,既然成了夫妻,有事不能好好商议,非要虎着脸吓唬她?书房的事我也听沈姑说了,几句话的事,能耽误你多少功夫?她这病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你那又倔又臭的脾气吓着她,忙着赶过去,才会被风吹了!” 这一番斥责不提内情,只说韩蛰处事的态度不对,没半点偏袒。 令容满腹的委屈像是被温水化开,咬了咬唇,觑向韩蛰。 韩蛰平常的冷厉锋芒尽数收敛,站在杨氏跟前,像是被缚住的虎豹。 他躬身沉默,接受斥责。 昨晚的事,他确实有错在先,且百口莫辩。 在浴房里的莫名烦躁无从解释,跟唐敦赶着出府虽是公务的由头,冷静后回想,未必没有借以逃避的意思——那跟他素日果断爽利的行事截然不同,当时的烦躁和无端猜疑更是异乎寻常。 他瞧一眼皱眉不悦的杨氏,再看向令容,就见她眼圈红红的缩在锦被里,满头青丝仍旧散着,脸颊白腻柔弱,贝齿轻咬唇瓣,正颇为委屈地瞧他,平白让他想起厢房里养着的那只红耳朵,瞧着乖巧可怜,不高兴的时候也会咬咬人。 韩蛰低头,躬身认错,“是儿子不对。” 杨氏瞪了他一眼,微觉意外。 养了这儿子二十年,他是怎样脾气,做母亲的一清二楚。自他从军归来,除了脾气越来越冷硬,行事都很有分寸,极少数的几次因他气哭韩瑶,她看不过眼责备时,韩蛰虽稍稍改了毛病,却从没服软认错过。 错认得太快,反倒将她责备训斥的话噎了回去。 杨氏哼了声,“昨晚究竟是为何事争执?” 这算是切入正题了,韩蛰神色稍肃,道:“是有人栽赃令容,儿子误会后一时冲动,才会委屈她。”暂将唐敦美人图的事隐去,只将回屋看到桃花笺的事说了,又取了袖中那信笺递给杨氏,面色微沉,“儿子粗心,见是令容的笔迹,气怒之下未能深查。而今误会已解释清楚,定需查明实情!” 杨氏接过那信笺,乍一眼瞧过去,也没能看出端倪。 不过韩蛰既已确信,想来这是仿冒栽赃无疑了。 侯府千金出身,能在相府操持内宅事务多年,杨氏自然不是软和性子,将内容瞧罢,脸色便冷了下去,“这府里能仿冒令容笔迹的能有几人?平常便罢,如今竟将手伸到银光院里,又存了这般阴毒心思,岂能姑息!” “信笺是那丫鬟抖出,儿子召她来问,必能查明。” 韩蛰仍是躬身的姿态,神情却渐添冷厉。 锦衣司里心狠手辣的煞神,多少硬汉都栽到他手里,内宅这点琐事,自然无需费力。 杨氏却摆了摆手,“这事还是我来查问。届时问明内情,我去跟老太爷禀报,请他处置。内宅的事你也别插手,一切有我。只是你记着,令容是你三媒六娉娶来的妻子,伯府里千娇万宠的姑娘,也是爹娘的心头肉。她年纪还小,又懂事,在这院里,你那臭脾气该收敛些。” 韩蛰颔首应是,没再争辩。 内宅琐事,杨氏既然要出手,自然能查明。他若掺和,反倒会令老太爷不悦,存心迁怒。且桃花笺之前还有那副美人图,原本不算什么,但唐敦先露了图,又急请他出京,当时满心烦躁,加之牵涉要案,未曾多想,而今看来,其中未必没有蹊跷。 ——在内宅使手段事小,但倘若沾惹锦衣司的人,内外合谋,这贼胆也未免太大! 韩蛰眸色一冷,就见杨氏拍了拍令容的手,已站起身来,柔声安慰道:“这事母亲会查,你无需担忧,安心养身子就好。你且睡会儿,我去备些吃食。” “我去吧。”韩蛰忽然道。 “你?”杨氏诧异。 韩蛰颔首,“我去。”说罢,瞧了令容一眼,没再多说,自往厨房去了。 …… 银光院里,杨氏和韩蛰一走,姜姑暂被带去问话,宋姑和枇杷、红菱进来,又给令容喂了些姜汤,给暖手炉里添少许银炭。外头正好熬了药送来,服侍着令容喝罢,进内室换了套里衣,见果然是来了初潮,便取了宋姑备的月事带换上,才算安顿下来。 令容脑袋微觉昏沉,吃了两粒蜜饯去苦味,而后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昨晚的心惊胆战和委屈不豫渐渐消去,小腹处手炉暖热,痛感甚微,心里头却暖暖的,像是有热流在涌动—— 她以为孤身出嫁,等待她的只有冷厉克妻的韩蛰和深藏秘密龙潭虎穴的相府,却没想到,她竟然能碰到杨氏这么好的婆母。 前世嫁给宋重光,虽有宋建春极力护持,到底他主政一方,内宅的琐事难以周全。阮氏从前待她好,自打靖宁伯府倾塌便转了态度,背着宋建春冷言冷语,在她和宋重光之间挑拨离间,婆媳之间颇多矛盾,她只能独自撑着。 杨氏却截然不同。 相府虽险,老太爷和太夫人也不满这桩婚事,杨氏却竭力照拂,待她跟韩瑶没两样。方才她忍痛回府,那满眼的担忧关怀跟娘亲无异,让她恍然觉得仿佛回了蕉园,险些鼻酸哭泣。昨晚的事,杨氏虽不知内情,却没因她行事冒撞而责备半个字。连那栽赃的事,无需她诉苦想辙,杨氏就自觉要做主。还说她在家也是爹娘的心头肉,让韩蛰好生待她。 这样贴心的话,天底下能有几个婆母能说出来? 初潮夹杂风寒,心里仿佛更脆弱了,眼眶酸胀温热,泪水自眼角滑落,渗入绣枕。 令容抱紧手炉,将脑袋半缩到锦被里,吸了吸鼻子,渐渐睡去。 待韩蛰拎着食盒进来时,就见她屈身侧卧,在锦被下睡得安安静静。 走近一瞧,鹅黄轻绣的枕头有些许水渍,她妙目阖着,眼角残留泪痕。 她哭了? 32.美味 韩蛰幼时也曾顽劣,后经军中历练才规矩了许多。他身边虽有亲妹妹, 因他事忙, 兄妹相处的时间有限,加上韩瑶自幼习武, 性子爽利皮实,偶尔起争执, 韩瑶或是跟他动手, 或是怒目置气,或是淌着眼泪在杨氏跟前恶狠狠地告状,从未像令容此刻这样偷着哭过。 娇气的人儿微微蜷缩,半张脸藏在锦被里,如画眉目带着泪痕, 格外可怜。 韩蛰想起杨氏训斥他的话, 对着令容的眉眼, 有些出神。在榻边坐了半天, 见令容眼睫微动, 他迅速收回目光,取了旁边的书端起来看。 片刻后, 就听她叫了声“夫君”, 带着点鼻音。 “好些了?”韩蛰搁下书, 看她星眸半睁, 脸上犹带倦意。 令容声音柔软, “嗯。” 韩蛰便站起身来, “快晌午了, 饭菜都在食盒里,这会儿就吃吗?” “好。”令容点头,自起身下榻,知道食盒是他备的,便道:“多谢夫君。” 睡了一觉,月事初至的虚弱难受褪去,剩下的风寒症状就不算大事了。她趿着软鞋去内室擦擦眼睛,又漱了口,出来时,枇杷和红菱正在侧间摆饭,走过去瞧了瞧,一道色泽鲜亮的素烧鹅,一盘肉馅卷酥,一份素炒青菜,一份荷叶莲子汤,另有蜜饯瓜条、双色马蹄糕和洗净的荔枝——都是她爱吃的! 美食在前,心里总算快活起来,令容先尝那素烧鹅,豆皮里卷着红枣糯米冬菇等物,浇着美味汤汁,一口咬下去,香甜柔软,舌头都要化酥了似的。 果然美味! 又挑青菜和肉馅酥来尝,肉馅香而不腻,青菜清淡爽口,各有妙处。 原先的疲惫虚弱烟消云散,她早上难受没喝几口粥,这会儿腹中饥饿,将半碟子素烧鹅吃完,伸筷箸再去拿肉馅酥时,被韩蛰轻轻拦住了。 “风寒未愈,郎中交代了要少食油腻,吃得太饱不易克化,七分饱就足够。” 说着,舀了一碗汤给她,色泽透绿,莲子沉浮。 令容恋恋不舍。 从去年嫁入相府,她也就尝过两回韩蛰的手艺,每回都奉为至味,印象深刻。三月里韩蛰去河阳后,她还偷偷惦记过他做的菜,而今难得他肯下厨,这一桌菜都合她胃口,色相味都妙到毫巅,诱人食指大动。 她被美食喂得心花怒放,昨晚的害怕、惊慌和不满暂时远去,连韩蛰的臭脾气也顾不上计较了,只眼巴巴瞧着肉馅酥,又看向韩蛰,“只吃半块,好么?”偷偷将盘中那块肉馅酥往跟前拨了拨。 韩蛰唇角动了动,“那就半块。” 筷箸微沉,那上头磨了锋刃似的,还真划成了两半。 令容夹起半块,慢慢吃掉,意犹未尽地瞧瞧剩下半块,见韩蛰只沉目用饭,清冷如常,没敢再说,只将那碗汤摆在跟前,拿了小银勺慢慢的喝。 腹中已不觉得饿了,但那肉馅酥尚且温热,香气仍往鼻子里钻。 她瞧了片刻没忍住,摸起筷箸伸过去,却见韩蛰忽然抬目瞧过来。 令容手势一顿,笑了笑,“还没吃饱,最后半块。”见韩蛰没说什么,遂拿来吃掉,由衷夸赞,“夫君这手艺当真出神入化,做什么都好吃!”满足叹息一声,小银勺慢慢搅着莲子汤,小口慢慢品咂。 韩蛰眼底笑意一闪而过,旋即搁下碗筷。 “昨晚的事——”他顿了下,垂眸肃容,淡声道:“是我急躁了。” 令容微觉意外,没想到韩蛰这种冷硬沉厉人竟会跟她认错,抬头一瞧,见他只管低头剥荔枝,轮廓冷峻,剑眉斜飞,修长的手指却干净灵活,轻易破开荔枝壳,翻出果肉搁在碟中,遂笑了笑,“夫君肯信我就好。” 片刻后,眼前递过来几粒剥好的荔枝肉,晶莹水润。 “少夫人胸怀大度。”韩蛰说得一本正经,“晚上想吃什么?” 令容想了想,“想吃鸡髓笋和乌梅小排骨。” “好。”韩蛰起身洗手,往里头换了件外裳,说是有事,先出去了。 令容将荔枝肉吃完,走出屋门,只见薄云遮日,树荫浓绿,站在廊下,那风吹过来时带些许暖热,却不像前两日暑热难耐。她昨晚身染风寒,不敢再去日头底下招暑热,便叫枇杷搬个躺椅出来,往身上盖个薄毯,在廊下躺着发呆。 因没见姜姑的身影,问了问,得知姜姑和金铃去了杨氏那里还没回来,便也作罢。 那张桃花笺显然是有人栽赃,这府里能模仿她的笔迹,再买通银光院的丫鬟抖露在韩蛰跟前的能有几人?她没有杨氏那样的家世和底气,能在这府里保住性命安稳度日已是难得,暂时还不敢跟相爷韩镜、太夫人起冲突,便也半个字不再提,只抱了红耳朵来玩。 …… 锦衣司中,韩蛰进了衙署,先召来几位负责打探消息的下属问些事,便如常处置公务。 待快黄昏时唐敦办完事回来,韩蛰问了那案犯的进展,旁的事半字不提,只说明日还有事,让唐敦来衙署。 随后如常下值,孤身往京城东南角的一处民宅而去。 次日前晌,唐敦依命过来找他,就见韩蛰的脸色冷沉,正端坐在案后翻看卷牍。 唐敦恭敬立在下首,见韩蛰没出声,猜得情况有异。对这位上司的性情,他还算了解一些,没敢贸然打搅,一动不动地站了将近半个时辰,觉得腿酸,稍挪了挪。 韩蛰便在此时抬起眼来,目光如锋锐冷刃,径直落在他身上。 “前天晚上两件事,你可有旁的事瞒我?”韩蛰单刀直入,审视而威压。 唐敦心中一跳,当即抱拳,“属下不敢欺瞒大人。” “是吗。” “那晚属下深夜打搅,实属无奈,那案犯属下已缉拿归案,押在狱中,并没叫他逃脱。”唐敦垂首,没敢看韩蛰,只道:“不知大人说的另一件是?” “田保那幅画。”韩蛰起身,缓缓走至他跟前,剑鞘微挑,迫他抬头对视。 那双眼睛深邃阴沉,像是能洞察人的心思,其中的压迫感比九五之尊更甚,唐敦竭力不闪不避,“那幅画是属下从田保私宅搜出,同行的弟兄皆是见证。不知大人为何问起此事?” 韩蛰沉眉不答,见唐敦仍没半点坦白的迹象,脸上浮起冷笑。 “带进来!”他扬声吩咐。 片刻后厅门推开,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被推进来,旋即厅门关上,没了动静,只剩那老者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身子微微发抖。 韩蛰剑鞘微动,迫使唐敦看向那人,“认得他吗?” 几乎是看到老者面容的那一瞬,唐敦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想回头跟韩蛰辩解,脸却被剑鞘抵着动弹不得,只能听到韩蛰冷厉的声音,“认得吗!” 唐敦双拳紧握在袖中,骨节泛白。 这人他当然认识,很多天前,他曾带着唐解忧去找过此人,画了那副美人花灯的图,趁着潜入田保私宅的机会,混在其中。而今韩蛰既然问及,又不动声色地查访出来,证人近在跟前,他已没有任何掩饰搪塞的余地。 冰凉的剑鞘抵在脸上,他无需回头,都能想象到韩蛰脸上的怒气。 唐敦察觉他的手在颤抖,不敢抬头,膝盖一软,缓缓半跪在地。 韩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案犯在京郊现身已有数日,也是你故意压到前晚的?” 果然他知道了! 昨晚的风平浪静只是表象,韩蛰早已在暗中将他欺瞒的事查得一清二楚。哪怕年纪相若,但韩蛰跟前,他所有的谋划隐藏仿佛都无所遁形。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他的剑已穿透迷雾,抵在了他的脖颈,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 悬在头顶的利剑铮然落下,唐敦垂首,声音都有些颤抖,“是属下胆大妄为,求大人饶恕。”目光稍抬,看到韩蛰的玄色衣袍,上头晕染大团的深色花纹,像是沁着的血迹,掺杂冰冷的银线,无端让人想起锦衣司牢狱中的森然。 锦衣司中规矩严苛,比军中更甚,擅用职权捏造证据、私压消息欺上瞒下,这罪名足以将他逐出锦衣司,像他这样掌握消息内情的人,一旦成为弃子,怕是连性命都难保。 更何况他欺瞒的是韩蛰,又插手他的家事,于公于私都犯了大忌。 厅内安静得针落可闻,唐敦额头沁出细密汗珠。 半晌,才听韩蛰道:“为何帮她?” 唐敦紧盯脚尖,低声道:“解忧她是一片痴心。” “可笑!” 砰的一声,剑鞘猛然点在唐敦肩头,唐敦剧痛之下抽口凉气,肩膀几乎脱臼。身子晃了晃,抬头看到韩蛰脸上密布的阴云,忍痛道:“是属下一时糊涂,失职犯错,请大人责罚!” 韩蛰冷嗤,将剑掷回案上,“跟我走。” 唐敦忍痛起身,跟着韩蛰出了锦衣司,依命骑马至相府,被带进韩镜书房外的小偏厅。 厅里除了韩镜冷脸端坐之外,韩墨也在场,旁边站着杨氏和令容。 唐敦瞬间明白了韩蛰带他来的用处。 33.外嫁 杨氏昨晚已从金铃口中逼问出了那桃花笺的始末,只是暂时按捺, 没有声张, 连跟韩墨都没提。金铃被扣,庆远堂应当是听到了风声的, 却没有任何动静,怕是唐解忧做贼心虚, 没敢乱来—— 倘若这节骨眼上唐解忧乱了方寸, 做出点旁的蠢事,杨氏倒也很乐意。 母子俩昨晚通过气,韩蛰既已觉出唐敦的端倪,便约定今晨一并发作。 早起后他如常去衙署,杨氏也派人跟过去在衙署外等着, 一待韩蛰带人出门, 便飞奔来报讯, 她带着令容去请老太爷和韩墨。 前后卡得严丝合缝, 这头韩镜才坐稳, 韩蛰就带着唐敦来了。 韩镜的脸色不太好看,见韩蛰果真带了唐敦来, 更是意外。 “究竟是何事, 非要我来定夺?”他半掀杯盖喝口茶, 见韩墨面露茫然, 又看向杨氏。 杨氏端然站在那里, 闻言跨出半步, 向韩镜躬身道:“前日存静回来, 碰见些事情,因牵扯府里女眷和锦衣司的人,媳妇不敢擅自做主,才来搅扰父亲,请您勿怪。夫君今日得空,也正好评评理。存静——”她看向韩蛰,平素的慈和之态敛尽,只剩端肃,“前后始末,详细说说。” 韩蛰应命,将前日的事挑要紧的说,桃花笺还在其次,唐敦的前后举止却半字没漏。 末了,朝韩镜拱手道:“孙儿当时心中恼怒,险些失察,冤枉傅氏。祖父总要府中和气为贵,但这件事,府中有人在内买通丫鬟,挑拨生事,在外串通我锦衣司的干将,借公务之由欺瞒误导,居心狠毒,胆大妄为,绝不可姑息!” 声音冷淡决然,仍是在外冷面无情的模样。 韩镜何等锋锐的目光,见唐敦垂首站在门口,心中便已猜出是谁。 屋内片刻安静,韩镜叹了口气,“你们查得如何?” “桃花笺的事媳妇已然问明白,是解忧买通银光院的丫鬟金铃,偷了傅氏平日练的字给她。先前为给太夫人祈福,傅氏又曾手抄佛经,现供在太夫人的小佛堂里。那模仿笔迹的花笺也是解忧给了金铃,命她在存静回来时露出,惹怒存静。” 韩镜脸色阴沉,“解忧都认了?” “解忧心思细腻敏感,又是客居,媳妇暂时没问。” “那丫鬟呢?” “关在柴房里,媳妇已派人看着。她的爹娘前几月被送去庄子,据金铃招认,解忧不止以金银赏赐,也曾以她阖家性命威胁,迫她就范。解忧应还在庆远堂,父亲可要召她来对证?” 杨氏说得不疾不徐,却因手握铁证,底气十足。 韩镜神色冷沉,断然没想到万般疼宠的外孙女会做这样的事。 ——杨氏的性情和手腕他很清楚,既然敢说这种话,显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出了这等事,没把唐解忧拘来这里对症,已是很给他留情面了。 他旋即看向韩蛰,“你那边呢?” “孙儿昨日已问了锦衣司里旁的人证,唐敦拿出的那幅图是他寻了老画匠,按唐表妹的口述画的,借职务之便给孙儿,是为挑起疑心。那案犯在京郊已有数日,他压到前晚来报,是为激孙儿出城,断了傅氏解释的机会。那禀事的时机也是唐表妹给他递的消息。”韩蛰眉目冷沉,看向唐敦,“这些事,唐敦已认了。” 韩镜脸上已是铁青,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强压怒气。 “唐敦——可都属实?” 唐敦紧贴门板站而立,面色苍白而颓丧。 杨氏和韩蛰禀话时,他便天人交战,一时想着韩蛰的狠厉和素日的赏识重用,一时又想到唐解忧哀戚的哭求和隐晦的威逼利诱。倘或他早些听到风声,也许会去杀了人证,将那副画推得干干净净,抵死不认,但如今韩蛰有铁证在手,他无可抵赖。 他抬头,看着一手将他提拔起来的韩镜,最终愧疚垂首,“是卑职一时糊涂。” 韩镜端着茶杯的手颤抖得厉害,没忍住狠狠摔在地上,热茶四溅。 “混账!”他对着唐敦,厉声怒斥。 厅里鸦雀无声,令容站在杨氏身侧,被韩镜那怒容吓得心惊胆战,害怕之余,又忍不住瞟向唐敦,希望他能抬起头,让她再看看那张脸。 ——方才匆匆一瞥,她总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 但唐敦只是垂着头,再也没抬。 没人敢出声,韩镜缓了半天才压住怒气,厉声让唐敦滚出去,怒容坐了片刻,才向杨氏道:“既然如此,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唐敦的事,自有锦衣司的律法处置。而至于解忧,”杨氏叹了口气,“当初媳妇入府时,三妹还没出阁,您和太夫人疼爱三妹,怜惜解忧孤苦,媳妇都知道。不过这孩子存心不正,若还放任,怕是早晚会生祸事。” “是该好生教导了……”韩镜喃喃。 韩墨便在这时站了起来。 先前一番言语往来,他都保持沉默,这会儿一起身,众人便齐齐看过去。 “解忧的事,儿子其实已考虑了许多回。”他缓缓踱步,站到韩镜下首,“当初母亲接她回来,这府里所有人,从您和母亲、我和杨氏,存静、瑶瑶和征儿,待她都很好。这些年里,解忧做了错事,父亲和母亲也都悉心教导,只是……年初时连跪祠堂那样重的责罚都有过,她却仍一意孤行,不止在内宅生事,连外人都串通了,怕是责罚教导未必有用。” 韩镜眉目更沉,“你的意思是?” “解忧为何筹谋这些,父亲想必明白。留她在府里,只会让她更加痴心。她的年纪已不小,该寻个婆家了。” 声音一落,厅中又陷入死寂。 韩家内宅虽以太夫人为尊,却是杨氏手握实权,且她娘家掌京畿兵权,行事又端正持重,平常虽宽柔,真计较起来,韩镜都让她三分。在外韩镜是三朝相爷,而今上了年纪,许多事也需韩墨和韩蛰照看。 唐解忧那点心思,阖府上下多能瞧出来,韩镜和太夫人也有意留在身边照看。 先前她安分老实,韩墨顺着老人家的心思,又顾念早逝的韩蓉,便默许她留在府里。韩蛰是韩蓉的晚辈,杨氏又是外来的媳妇,虽不喜唐解忧,却不好说将她嫁出去的话,是以僵持了多年,谁也没提过外嫁的事。 而今唐解忧闹出这胆大妄为的事,韩墨又开了口,情势便有了不同。 且唐解忧如此心性手腕,敢串通锦衣司的人算计韩蛰,若留在府中,恐怕真会成隐患。 韩镜扫过厅中众人,见杨氏和韩蛰虽未说话,却都是赞许称意的表情。 他重重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也罢。年纪大了,是不该留着了。”遂看向杨氏,“就这么办,你多留意,挑个好些的人家。” “媳妇自会留意挑人家,不过……”杨氏看向韩镜,有些作难,“太夫人向来疼爱解忧,舍不得她离开。这件事,怕是需您亲自去劝说,太夫人才能同意。” 她的意思韩镜当然明白,便点了点头,“好。” 事情就此议定,令容从头至尾在旁默然,直至告辞时抬头,无意间对上韩镜看她的眼神,猛然打了个寒颤——那目光稍纵即逝,却阴沉带怒,满含告诫,仿佛她做了天大的错事。 …… 议事散后,韩镜亲自去庆远堂说了此事。 唐解忧自得知金铃被杨氏带走后便忐忑不安,一时揣测杨氏会如何决断,一时又盼着杨氏碍于太夫人的情面,暂不追究。惶恐担忧了整夜,她甚至做好了再跪一回祠堂的打算,却没料到,韩镜带来的竟是这样的处置! “将我嫁给别家?”她听罢消息,双膝一软,跪坐在太夫人跟前,不敢置信。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她愣了片刻,又问道:“外祖父真是这样说的?您没听错?” 太夫人满脸忧愁,叹气不止,“这回也是你太放肆了。府里的事便罢,怎么又跟你那堂哥串通起来?外面的事我都不敢插手,更何况是锦衣司!如今呢,那傅氏毫发无损,反惹得你外祖父都生了气。” “我也是一时糊涂。”唐解忧手足无措,垂着头,眼泪便滚了出来。 ——她也没料到寻常倨傲自负的韩蛰会去对证,更没料到,那软弱天真,整日只知道美食游玩的傅氏竟会紧追不舍,将事情解释清楚,甚至说动韩蛰和杨氏合力去查。最没料到的是,向来疼爱她的外祖父竟然会下这样的命令! 她怔怔跪坐在那里,回过味时,眼泪便肆意流了出来。 “外祖母,我不想嫁出去。”她呆坐着,身子都在微微颤抖,“您答应过的,会把我留在身边。您想想办法,好不好?” 太夫人叹口气,将她揽进怀里,眉头深皱。 能有什么办法呢? 倘若韩蛰对唐解忧有些许情意,她还能将那火星煽成火苗,可偏偏韩蛰半点也没这意思,即便唐解忧自荐枕席,怕也会被原样送回。若说想别的出路,当年她往韩墨床上赛人,虽挑拨得韩墨和杨氏生分,却也因此惹得韩镜震怒,丢尽脸面不说,连管家的权力都没了。 更何况,娇滴滴的外孙女疼还来不及,她哪舍得给那样的委屈? 软的硬的都不行,韩镜既然说出这话,怕是决心已定,不会轻易动摇。 太夫人左思右想,又是恨唐解忧无知生事自食苦果,又是怜她身世可怜痴心空付,坐了半天,愁眉不展。 唐解忧泪眼朦胧地看她,见太夫人始终不语,脸色渐渐灰败下去。 外祖母都不帮她了,该怎么办? 她真的要被嫁出去?阖府上下无人不知她的心思,这般处置跟驱逐她出府有什么两样? 34.噩梦 比起庆远堂里的愁云惨淡,杨氏的丰和堂里就欢快得多。 韩瑶听见这消息, 欢喜之余, 也觉不敢置信,“祖父当真说要让表姐嫁出去了?” “做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事, 在内在外都犯了忌讳,哪还能留在府里。”杨氏的手抚过韩瑶的小奶猫, 仍是惯常的慈和之态, “从前你和解忧犯错时,太夫人总袒护纵容解忧,我只按家里的规矩责罚教导。你总抱怨我罚得过重,说我不心疼你。如今可想明白了?” “明白了!”韩瑶笑容朗然,“母亲教我明白对错轻重, 往后做事, 总会想想后果。不像表姐做事肆意妄为, 仗着有祖母袒护, 天不怕地不怕的。你瞧, 这两年我没受过半句责备,她年初才跪了祠堂, 如今又受责罚。”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他人栽的跟头, 你也能引以为鉴。” “女儿明白!” 杨氏颔首, 叹了口气, “唉, 只可惜了你的姑姑。” 当初韩蓉虽被捧在掌心, 到底有韩镜亲自教导,行事还算端正,姑嫂相处得也还算融洽。不像唐解忧,因是孤女格外被怜爱,老人家又都上了年纪,太夫人袒护溺爱,韩镜又甚少能分出精力耐心教,平白养出了一身毛病。 若是韩蓉亲自教养,唐解忧也未必是如今这模样。 好在太夫人没插手韩瑶的事,倒省了她许多心。 杨氏瞧着韩瑶,庆幸而欣慰。 歇过午觉,杨氏估摸着太夫人的怒气应消了些,便往庆远堂去。 除了那背主的丫鬟金铃,唐解忧跟唐敦互通消息,必定也有内应。杨氏打着韩镜的旗号,将唐解忧叫到跟前,半个字也没提唐解忧的过失,只说府中规矩,仆妇丫鬟私相传递之风不可放任,请太夫人查查是谁如此大胆。 先前韩镜来时,也曾说过此事紧要,叫太夫人不可再徇私。 唐解忧没了太夫人庇护,哪里扛得住杨氏逼问,很快便招了。 杨氏将往来的人盘查清楚,遂按规矩挨个处置,没留半点情面。 …… 银光院里,令容倒算因祸得福——不止享受了两顿韩蛰亲手烹饪的佳肴,韩蛰的态度也有了些微好转,虽说那张清冷的脸仍旧挤不出笑容,待她却更和气,晚间夫妻同榻看书,瞧见有趣的还会说给她听。 甚至有一日,韩蛰下值回府时还带了五香斋的点心,安慰她病中辛苦。 小心翼翼地在婆家卖乖自保,令容求的无非是相安无事,恶虎不发威伤人,算她命好,便只拿殷勤笑容还他盛情。 只是仍有件事,不时在脑海浮现——唐敦那张脸。 自那日见过唐敦后,也不知是经期体虚,还是她心有余悸,令容连着三晚都梦见了前世临死的场景,暴雨凄冷,铁箭冰寒。梦里那张脸被雨幕隔着,遥远又模糊,轮廓依稀与唐敦相似,每回她挣扎着想掀开雨幕看清,凭空便有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握住她,化开凄风冷雨。 这晚夫妻各自拥被,令容翻了半篇闲书,困意袭来,便搁下书卷。 “时辰已不早了,夫君还不睡吗?”她掩着唇打个小哈欠。 韩蛰双腿一屈一伸,坐姿挺拔又惬意,随口道:“还不困,你先睡。” 令容遂钻进被中,将头发理顺拖在枕后,仰面躺着,阖上眼睛。自打来了月事,她睡觉时就规矩了许多,每回醒来,蚕蛹仍是蚕蛹,只是换个姿势而已。 眯着眼睛躺了会儿,朦胧中觉得有东西蹭过脸颊,半睁眼睛,看到韩蛰修长的手。 她眨眨眼睛,看向韩蛰,那位的目光仍落在书卷上,只道:“睡吧,给你掖好被角。” “嗯。”令容眉眼弯弯,“多谢夫君。” 渐渐睡意深浓,熟悉的梦境再度袭来,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她像是飘在空中,竭力望向远处,雨落如珠,隔断视线,忽而又仿佛停了,远山起伏,峭壁陡峻,山腰亭中有人临风而立,轮廓端方刚硬,像是唐敦的模样,却蓄着胡子,神情阴鸷。 难道是唐敦杀了她吗? 她心里咚咚跳着,又害怕又好奇,想看得更清楚些,凌空却有铁箭激射而来,强劲的力道将她带向深渊。 令容惊呼求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急促的呼吸、微不可察的挣扎,韩蛰看向侧旁熟睡的人,便见她眉头紧蹙,额头似有冷汗。他皱了皱眉,搁下书卷挪到跟前,轻摇她肩膀,“令容?” 噩梦中的人猝不及防的醒来,一眼看到韩蛰模糊的脸,仿佛看到救命稻草。 “救我……”她仍沉浸在惊恐梦境,声音含糊,扑向他怀里。 韩蛰就势抱住,察觉她在微微颤抖,单薄而无助。 “我在,我在。”他抱紧她,手掌贴在她背心,轻缓安抚。好半天,察觉她停止颤抖,才低声道:“做噩梦了?” 令容钻在他怀里,双手仍紧紧抱在他腰间,明明是令人敬惧的逆贼,却让她莫名心安。 “夫君,我……”她抬眼,瞧了瞧韩蛰,头绪纷乱,不知从何说起。 重回幼时,这种事本就骇人听闻,她临死的记忆里只有冰冷铁箭,这梦境却稍有延续,着实怪异。但三番五次的噩梦都是相似的场景,梦里她看得清晰,那人就是唐敦。 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 令容心里咚咚跳着,猛然又想起挺久之前,她刚见到唐解忧的时候,她也曾做过这样的梦。她只记得梦里她看清了那人的脸,觉得陌生,却没记住那人的模样。 后来她初见唐敦,又觉得似曾相识。 会是唐敦杀了她吗? 如果是,彼时素不相识,他为何要杀她? 是因韩蛰曾随口说等她和离后要娶她,唐解忧才会请她堂兄出手?可韩蛰那只是酒后戏言,她之前从未见过韩蛰,他怎么可能真的看上她?且当时她已二十岁了,唐解忧那时难道还没出阁,只为一句旁人未必知道的戏言就凶狠出手?何其荒唐! 令容满心猜测摇摆不定,半晌才道:“夫君,我害怕。” “我在这里。”韩蛰将她抱得更紧,低头瞧见她眸中惊恐慌乱,脸颊都颇苍白,知她仍陷在噩梦的情绪里,心思微动,问道:“做了怎样的噩梦,说给我听听。” 许是夜色深浓,许是夫妻相拥,他此刻的声音里竟有些许温柔意味。 令容贴在他胸前,迟疑了片刻,才试着道:“我梦见……有人要杀我。” “是谁?” “我……没看清。”令容低声。 宽厚坚实的胸膛、温暖有力的手臂,哪怕身旁这人心狠手辣、城府甚深,也还是让她觉得心安。噩梦中的慌乱消去,她渐渐寻回镇定,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这样荒唐的猜测韩蛰不可能听进去,反会觉得她胡思乱想。 但心中的害怕担忧却是真的,不止是为唐敦的冷箭。 ——那日韩镜的阴沉眼神亦如噩梦印在脑海,虽不明显,却令人敬惧。 当时在韩镜的偏厅对证,她虽没说半个字,却也看得清形势,是韩蛰和杨氏携手摆明证据,韩墨又偏向杨氏,韩镜迫于无奈才会答应。像韩镜那样的人,被晚辈隐然逼迫,做出有违心意的决定,岂会甘心?相府暗中谋逆,固然要齐心协力,但府中东西风相争,都是强势能干的人,韩镜怎肯轻易退让? 且据这半年她的观察,韩镜对韩蛰寄予极重的期望,养出他这冷厉性情,必定不愿韩蛰耽于私情。 这回虽是唐解忧无端生事,归根结底是因她而起。 韩镜会严厉告诫,恐怕是以为她在床榻蛊惑韩蛰,才让韩蛰跟杨氏联手,为了这点小事动摇他在相府的权威——更何况正月里唐解忧跪祠堂,也是韩蛰为了维护她。 韩镜心中怕是早已将她视为祸水,只因她一直安分,才能安然无恙。 如今韩镜见怒,对她会是何等态度,显而易见。 令容不由想起被韩蛰“克死”的两位未过门的妻子——恐怕那不止是韩蛰的意思,更是相府这位老当家的意思。扫清前行途中所有的拦路石,未雨绸缪除掉隐患,这位三朝相爷的手段一向如此。 这一点,韩蛰必定比她更清楚。 令容迟疑了下,小心翼翼地靠在韩蛰怀里。 “夫君,唐家表妹的事,老太爷会不会怪我?”她抬头瞧着他,眼神怯怯。 韩蛰微怔,“怎么这样问?” “不瞒夫君,嫁过来这么久,我看得出来,老太爷对这门婚事不满意对不对?”她惴惴地瞧着韩蛰,见他沉默不语,稍稍放心,续道:“唐家表妹的事,我也始料未及。我自知德才有限,能安安稳稳的侍奉母亲、陪伴夫君已心满意足,从没想过旁的。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怕是老太爷会觉得我德行不端,挑唆夫君惹是生非。” “你刚才是梦见这个?” 令容垂首,含糊道:“我只是怕惹长辈生气,老太爷那天仿佛不太高兴。” 韩蛰沉默,片刻后才道:“别多想,睡吧。” 令容难得见他稍露温柔,小心翼翼地撒个娇,软声道:“可我还是害怕。” “你是这儿的少夫人。”韩蛰在她背上拍了拍,沉声道:“我会护着你。” 真的吗?令容没敢问出口。因韩蛰仍抱着她不松手,她也没敢动,胡思乱想了一阵,又渐渐入睡。 韩蛰直等她呼吸平稳,才让她躺回榻上。 他端坐垂目,仍在回想她方才的言语。 察觉老太爷不悦,梦见有人杀她……还真是像小动物般敏锐。不过老太爷对此事的态度确实不算好,韩蛰回想种种往事,眼神渐沉。 夜色更深,他思虑良久才熄了灯烛,准备睡觉。 右手不知是何时被令容握住,他试了试,没能抽回,索性揭开她的锦被,仰面躺下。 …… 令容清晨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韩蛰的寝衣。她愣了愣,才发现她整个人都被韩蛰抱着,像虾子似的缩在他怀里,而韩蛰的手臂则搭在她腰间,手掌微烫。 她仿佛触到火炭,猛然抽身退后,撞到后面的墙板。 韩蛰被这动静惊醒,四目相对,愣了片刻后,他面色清冷地起身下榻,恍若无事。 令容仍旧缩在床榻边上,目送他背影走向内室,最后听到他晨起时略沙哑的嘲笑,“慌什么,你才几岁。” 35.赌气 令容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韩蛰所指,险些被一口气噎住。 他什么意思?是嫌弃她年龄太小, 没半点身段吗! 令容低头瞧了瞧, 虽说十三岁的身体确实不及二十岁时丰满妖娆,却也比同龄的姑娘出挑, 腰肢纤细,胸脯微鼓, 她先前穿的抹胸窄了, 前日还换了新的呢!听他那语气,跟去年挑剔她身上拢共没几两肉一样,仿佛他见识过多大世面似的。 有眼不识泰山! 即便盼着圆房越晚越好,但被他如此明目张胆的挑剔嘲笑,仍让人觉是奇耻大辱。 令容气哼哼地瞪着内室房门, 半天后见韩蛰神清气爽地出来, 赶紧收回目光, 受气小媳妇似的爬起来, 叫了宋姑去里头盥洗——虽说两人是夫妻, 根底却截然不同,韩蛰有本事奚落挑剔她, 她却没胆量回击, 连堂而皇之地瞪一眼都不敢。 令容很委屈, 心内忿忿地洗了脸, 待宋姑拿来抹脸的软膏时忽然想起来—— “宋姑, 脂粉螺黛都还在吗?” “在呢。少夫人虽不常用, 外头却总是备着, 还是回门时夫人挑了送的。”宋姑还是头一回听见令容主动提出要涂脂抹粉,随口道:“少夫人今日是要出门见客?” “不见客也该妆扮啊。”令容对着铜镜瞧了瞧。 宋姑便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这阵子他不出门,是该装扮着了。” “才不是。”令容赌气,“我装扮完了就去给母亲请安,自己看着高兴就好。” 遂换了衣裳,到妆台前坐好,等枇杷帮着梳了发髻,便取些细粉胭脂抹着,拿螺黛画了眉,见妆匣中有嫣红的花钿,挑了一朵红如朱砂的梅花贴在眉心。 十三岁的姑娘正是白嫩水灵的时候,令容天生丽质,平常素着脸便已十分美貌,而今稍作妆点,嘴唇红嫩脸颊柔腻,秀气的翠眉下嵌着灿若星辰的眼睛,顾盼之间若有水波荡漾,神采焕然,最妙的是眉心一点朱砂海棠,衬得双眸妩媚、脸颊娇艳,增几分柔情旖旎的味道。 令容揽镜自照,甚为满意,随便挑了滴红的耳坠,往鬓边添一支珠钗。 云鬓花颜,珠钗轻荡,象牙色的交领半臂绣了令容喜欢的海棠,底下纱衣轻薄,玉臂若隐若现。她的腰肢本就纤细柔软,令容平常嫌累,都穿宽松的襦裙,今晨心有不忿,有意赌气,特地挑了修身的水色百褶裙,腰间系了玉白锦带,只坠一段宫绦。 纤细腰肢一露,格外显得胸脯出挑,像是藏了蜜桃。 袅袅婷婷的身段缓缓走出,步态轻盈,没了繁琐的衣衫,更见腰细腿长,摇曳生姿。 韩蛰坐在桌旁,对着满桌粥菜等了半柱香的功夫,猛抬头见到这姿态,目光险被攫住。 他将令容眼眸身段打量,觉得她今晨似有不同,却又没太大不同—— 走出门后,她看都没看他,目光仍是落在桌上,先瞧了早饭的菜色,才唤了声“夫君”坐到桌边,与往常一般无二。但她精神更显奕奕,窈窕身段盈盈走出,别有柔旖楚楚之态,眉目也是看惯的妙丽之态,却仿佛更好看了。 韩蛰说不出是哪里好看,只觉得格外吸引人,眉目唇鼻、脸颊发髻,精致娇美,叫人舍不得挪开眼——尤其是眉心那一点朱砂,给她水灵灵的双眸添了许多神采。 韩蛰停了筷箸,借着说话的时候继续瞧她,“待会打算做什么?” “还没想好呢。”令容盛了粥给他,微微一笑。 那一笑如春光初生,明媚照人。 韩蛰目光微顿,只听她又道:“险些忘了,昨日跟瑶瑶看她练的字,再一道去给太夫人问安,我想早些吃完饭过去。夫君这边没什么吩咐吧?”说着,给韩蛰添了几样菜便坐回椅中,就着香喷喷的瘦肉吃些小菜。 “没有。”韩蛰淡声,目光还落在她脸上,喝粥的间隙里又瞧了好几回。 ——总觉得,今晨她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好看。 令容只作不知,将粥喝得半饱后漱口擦净,便站起身来,“夫君,我先走一步好吗?” 韩蛰无从阻拦,便只颔首。 令容遂去厢房抱了红耳朵,出来时往用饭的侧厅一瞧,韩蛰侧身坐着,正往这边瞧。 她对着里头盈盈一笑,脚步半点不停,抱着红耳朵就走了。 好看吧?不给有眼无珠的人多看! …… 令容到了丰和堂,杨氏和韩瑶还没用完饭,遂陪着吃了两个热腾腾的笼包。 看韩瑶练的字当然是借口,韩瑶那性子,虽会欣赏高修远的清隽图画,本身却爱闹腾,若非杨氏督促,甚少会练字。不过既然说了,令容也要做得周全,遂找了个由头,跟韩瑶去跨院看了几幅韩瑶从前练的字,才往庆远堂去问安。 自打韩镜下令要将唐解忧嫁出去后,太夫人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这回杨氏带着令容和韩瑶过去,太夫人神情也淡淡的,随便敷衍几句便让各自散了。 杨氏却坐着没动,叫令容和韩瑶先回,却取出几张纸来,送到太夫人跟前,“父亲先前命我物色几处人家,给母亲出些主意。媳妇留意了几日,京中出挑的儿郎虽多,却未必能称意,斟酌着挑了几家。母亲瞧瞧,若是合意,再叫人打探,若不合意,另外留意也就是了。” 太夫人便随手搁在旁边,“我瞧瞧再说。” 杨氏也没再提——唐解忧的婚事她并不想插手,没得吃力不讨好,平白落埋怨,挑出这些,无非是按韩镜交代的差事来办,最后是否能成,自有老人家做主。 这事不愉快,杨氏轻易揭过,又说有几户人家在府中设宴消暑,问太夫人肯不肯去。 这倒是有趣的事儿,韩家前阵子才摆过小宴,太夫人正觉得闷,想出府去,顺道瞧瞧别驾的儿女孙辈,遂接了两家的请帖。杨氏应命,自去安排,太夫人瞧着她留下的那几张纸,也没展开,随手搁到抽屉里。 珠帘外,唐解忧眼瞧着太夫人又进了小佛堂,不由面色一黯,悲从中来。 杨氏挑的人家太夫人虽没看,这几日太夫人却也在打探此事,看来将她外嫁的事已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 她又是伤心又是恼恨,想起今晨令容神采奕奕的模样,更是不忿。 回屋闷坐了半天,打探得韩镜从外归来,她便换上素净衣衫,过去求见。 韩镜听说是唐解忧,毕竟心疼,且他正巧得空,便叫她进来。 这屋子毗邻书房,是他寻常翻书闲坐所用,里头陈设茶炉香鼎,书画琴棋,不似书房庄重肃穆,却予人闲适滋味。他烧了半壶水,坐在蒲团,跟前矮案上摆了整套的茶具。 朝政虽忙,得空的时候,韩镜偏爱独坐,泡一壶茶,心平气和地想些事情。 唐解忧进来,见他果然不似平常端肃,暗自松了口气,跪在韩镜跟前,“解忧过来求见,是想跟外祖父认错的。”她跪得端正,卑躬屈膝,满脸追悔歉疚,“前阵子的事,是解忧一时糊涂,不止犯了家规,有违外祖父和外祖母的训诫,这般行事也令二老脸上无光,辜负素日的教导。当时解忧鬼迷心窍,而今想来,后悔万分。” 说着,一滴泪落下,渗入衣衫。 她抬起头,眼睛泛红。 韩镜叹了口气,“你可知错在何处?” 唐解忧便哽咽着回答——她并不笨,当时筹划时便知道错处,只是暗存一丝侥幸,盼着能将韩蛰瞒过去。而今东窗事发,韩镜严厉责罚、太夫人唉声叹气,她自食恶果、惶惑无助之际,追悔这些错处,实是情真意切,字字含泪。 韩镜边泡茶边听她悔过,因她提起韩蓉来,不免神色微动。 “这件事,也是我素日疏忽,没能对你多加管教指点。”他叹了口气,叫唐解忧在对面蒲团坐着,借着一壶清茶,慢慢教导。 唐解忧便一声声的应着,又含泪说追悔莫及,这些教导必定记在心里。 祖孙俩直说了半个时辰的功夫,韩镜再冷硬悍厉的心肠,也被女儿遗孤的眼泪泡软了。 唐解忧见机,肿着一双哭红的眼睛,“解忧已知道错了,往后也会按外祖父的教导行事。求外祖父收回责罚,别赶我出府好不好?不管跪祠堂抄佛经,哪怕是去庙里吃斋茹素面壁思过解忧都愿意!” “外祖父知道你的心思。”韩镜叹气,却没半点松口的意思,“这回在内在外你都犯了大错,姑息不得。往后这儿仍是你的娘家,若想回来住住,随时回来。” “那天的事确实是解忧的错。我也是一时情急才会乱了方寸,可是外祖父,你可知道我为何这样做?”唐解忧垂着泪,不待韩镜回答,便哭道:“是表哥。他从前对谁都冷淡,可是自打取了傅氏,却像变了个人。解忧确实不该,但他也……” 她的女儿家心思韩镜并不想听,只皱眉道:“变了个人?” “是啊。外祖父您还不知道,表哥那厨房不许旁人碰,却允那傅氏随意进出。先前我跟傅氏起龃龉,他也不问青红皂白,尽护着傅氏。听说五月里从河阳回来,他不急着回京,反去金州傅家耽搁了许多日。我实在是怕他……” 唐解忧咬了咬唇,没敢再说儿女情长的事,只顾垂泪。 韩镜果然面色微变,沉吟半晌,叫唐解忧先回去,却只对着茶炉端坐。 那傅氏在韩蛰心里,果然不止是个摆设?甚至韩蛰还曾耽误公事,去金州傅家? 这可跟他最初说的截然不同! 是该暗中留意了。 他端着张肃然的脸,将茶饮尽。 …… 对庆远堂的事,令容当然一无所知。 她小心翼翼地送走了月事,正兴冲冲地试新买来的骑马劲装——据说七月下旬皇帝要出宫去别苑,在那儿举办射猎马球赛为戏,前后三日,京城里排得上号的重臣皆可携家眷前往。 韩家自然也得了旨意,除了居于高位的男丁外,太夫人上了年纪懒怠动弹,唐解忧自愧过失闭门谢客,杨氏跟太夫人商议后,便打算带着令容和韩瑶前往,二房的刘氏和梅氏婆媳也将同去。 据韩瑶说,别苑附近的风光冠绝京城,不止能畅意骑马,还能烤鹿肉野味,甚是有趣。 令容头一回随驾前往,还颇期待。 36.解围 永昌帝在朝堂上昏庸无能,在游玩享乐上却兴致高昂。 如今的皇宫是太宗皇帝是始建, 耗费人力无数, 断断续续经二十年而成,辉煌巍峨, 庄重肃穆,不止殿宇宫室、亭台楼阁齐全, 北边还有四座占地颇广的林苑, 春夏秋冬各有妙景,马球射猎无所不能,也有能避热消暑的清亮之地。 宫殿建成后,数位皇帝都安居宫中,直到永昌帝的太爷爷, 因彼时国力颇盛, 他又厌倦了宫中司空见惯的景致楼台, 才在京郊建了避暑行宫, 耗费资财无数。 及至永昌帝的爷爷, 那位是百姓口中出了名的昏君,政事上懒得费心, 又不敢全部托付给宰相, 便想出了拿内监牵制的法子, 养出宦官干政的毛病。彼时国力已露衰象, 那昏君却不闻不问, 嫌他爹修的行宫离京太远, 不便前往, 又耗费巨资,在京郊三十里处圈了地另修一座行宫,将国库掏得干干净净。 永昌帝他爹在政事上没甚建树,也想效法祖宗建个别宫,好歹被韩镜和众官劝住了。 到了永昌帝,甚至都无意建别苑,平常只在宫中肆意玩乐,穷奢极欲,闲时便常往别宫散心解闷,端午时去过较远的那处,如今嫌宫里闷热,索性将朝臣女眷都带来,摆摆场面。 七月下旬的天气仍旧闷热,銮驾出宫,前有卫军开道,中有宫人内监伺候,往后跟着朝臣百官及宗亲女眷,再往后又是卫军仗剑随扈,阵仗威仪。 相府只有杨氏和二房刘氏有诰命,可乘马车,令容和韩瑶、梅氏都做精干打扮,戴个帷帽骑马随行。 銮驾走得慢,三十里的路程走了大半天才到。 后晌稍作休整,晚间永昌帝便在行宫清湖畔开宴,篝火熊熊,宫灯逶迤映照湖水,当中高台上鼓瑟吹笙,轻歌曼舞,一派繁华绮丽的气象。 令容头一回跟来赴宴,远远瞧见高台上玩物丧志的皇帝和他身旁得意的大太监田保,念及他们前世结局,心中暗恨之余,不免冷笑。 ——前世冯璋谋反,剑指京城,这昏君带着内监亲信逃出京城,据说到了避难之地,还不忘夜夜笙歌,香酒美人。 …… 次日便是马球赛,北衙十卫各组一队,争夺头筹。 这些都是北衙禁军中最骁勇出挑的男儿,激烈争夺,很有看头。因韩征也在羽林卫的队伍中,韩瑶在看台上坐不住,特地拉了令容往近处的凉棚去瞧。 这半边都归女眷,凉棚里三三两两地也有不少观战的世家贵女,两人没站多久,就听有轻笑传来。 “瑶瑶,原来你在这里!” “表姐!”韩瑶看清来人,原来是表姐杨蓁,不由喜形于色,“你不是去外祖家了吗?” “昨儿回来的,听说有热闹就悄悄赶过来了。”杨蓁一身劲装,因父兄都是武将,她也颇有英豪之气,金冠束发,腰缠锦带,活似锦绣少年郎,朝令容微微一笑,“表嫂。” 两人年节里曾见过,令容也知道她跟韩瑶的交情,遂笑道:“瑶瑶昨晚还念叨,说你最爱看马球,若是错过禁军这场马球赛,实在可惜。” “所以昨晚听见消息,我就硬求着祖母放我过来。”杨蓁压低声音一笑,“换在平常,才不来这儿受拘束呢。” 三人言笑观赛,不远处有几位女郎走来,令容不认识,韩瑶却面露不悦。 果然,那领头的少女近前,说话便不太和善—— “这不是韩姑娘吗,恕我眼拙,旁边这位是你府上的哪位亲戚?” 这位是范贵妃的妹妹范香,跟韩瑶素来不对付,先前韩瑶跟唐解忧同行时,她因看不惯唐解忧,还特地嘲讽过。去年韩蛰果断手腕将范自谦困在锦衣司狱中,至今没放,两府交恶,范香更是含恨,见到韩家的人就不顺眼。 两人一碰面就呛,各有输赢,这回也不例外,范香那态度颇欠揍。 谁知韩瑶一反常态,并未呛回去,只道:“是我嫂子。” “就是去年娶的那位?失敬失敬。”范香回头睇着身后的紫衣姑娘,“杜妹妹认得吗?” “韩家的少夫人,我怎会认得。”姓杜的姑娘冷声,“姐姐无端被克死,我躲着还来不及,管他们府上的事做什么,没得招晦气。” 这位也是伯府千金,只是在遍地王侯公卿的京城,没落伯府的地位比靖宁伯府还惨淡,她孤力难支,因范贵妃得宠,范家势力愈来愈盛,往常总爱跟在范香身后找点庇护,十分亲近,见了韩瑶也总臭着脸。 ——先前韩蛰克死的一位姑娘正是她的姐姐。 议亲不成反丧人命,长辈们虽还能和气往来,她心中却不忿,逮着机会就要说晦气。 韩瑶并不清楚里头弯绕,只知道她姐姐是做了亏心事投水自尽,却平白给韩蛰扣了个克妻的帽子,心中也自恼怒,冷笑一声,拉住令容的手,“是呢,我大哥命硬,才能出众前途无量,娶妻自然也要万里挑一。也就我嫂子命格高贵,福星高照,换了旁人,未必有好命享受那福气!” 这便是指着鼻子说人家命格低贱没福气了。 杜姑娘脸色涨红,怒道:“你!” 韩瑶冷眉望着,没半点退让的意思。令容怕她吃亏,亦跨前半步。 忽见范香行礼口呼“长公主殿下”,一齐瞧过去,就见一位美貌雍容的女子在宫人环侍之下走来,二十岁左右的年纪,风华正茂,绫罗锦绣,环佩叮当,满头的金银首饰晃得人眼晕,却也平添气色,加之皇家气度雍容,将六分的容貌衬托出八分来。 她一过来,众人齐齐跪地行礼。 高阳长公主瞧着跪了一地的贵女,随便抬手示意免礼,又看向相熟的范香,“怎么了,瞧着气鼓鼓的。” “长公主殿下。”范香笑眯眯地起身,过去攀住她的胳膊,“您也过来了?” “府里太闷,过来散散心。”高阳长公主是永昌帝的亲姐姐,前年原本招了驸马去封地快活,五月里殁了驸马才回京城来,这些贵女她大多瞧着眼熟,见韩瑶身旁多了个美貌少女,不免多瞧两眼。 范香便道:“长公主还没见过吧?这是韩大人新娶的少夫人。” “韩蛰的妻子?”高阳长公主挑眉,目光只在令容身上打量。 令容端然行礼,“拜见长公主殿下。” 身上却总觉得不自在,长公主唇边笑意隐晦,目光玩味,如寸寸火苗烧过她全身,像是挑剔,又像琢磨,颇为古怪。末了,那位又挑眉笑道:“瞧着年纪不大,多少岁了?” “十三岁。” “是了——”高阳长公主恍然想起,“皇上赐的婚,我倒忘了。” 说罢,仍将令容打量,又问她家门出身。 这位是皇帝的亲姐姐,爵位尊荣的长公主,连韩镜见了都需行礼,令容不好怠慢,便只客气应答,不卑不亢。 长公主却仿佛没顾忌,淡笑追问:“听闻韩大人性情酷烈,不近人情,你这般年纪不会吃亏么。” 令容微愕,虽觉唐突,却只能回答:“性情酷烈是职责所需,他待家人很好,多谢殿下关怀。” 话才说罢,忽然见韩蛰大步走来,穿的是锦衣司的暗红色玉带官服,绣了张牙舞爪的瑞兽,腰间虽未佩剑,却因身姿挺拔神色冷肃,平添威仪。 因有长公主在,令容虽觉意外,暂没出声。 韩蛰瞧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后,隔断长公主视线,“微臣拜见长公主。” “免礼。”高阳长公主笑意微敛,“娶亲了?” “是。”韩蛰拱手,声音冷淡,“家母身子不适,微臣先带内子和舍妹过去,长公主见谅。”说罢,行礼告辞。令容亦觉长公主来者不善,乐得早点避开,也跟韩瑶和杨蓁一道行礼告退。 行到不远处,她甚至还能感受到背后那道目光,如影随形,似芒在背。 众目睽睽下,韩蛰不似府中平易近人,仍是冷厉干练的锦衣司使模样,三位姑娘不及他腿长脚快,被落下五六步的距离。 令容琢磨方才情形,凑近韩瑶,“长公主为何关心这些?” “她从前看上过大哥,想招为驸马,没成。”韩瑶咬着她耳朵,生怕被韩蛰听见。 令容“哦”了声,心中洞然——难怪方才长公主听说她是韩蛰的妻子便问家世出身,态度古怪,见了韩蛰又先提娶亲的事,原来是有这般前情。韩蛰相府出身,曾在军中历练,年纪轻轻又高中榜眼,生得相貌出众,那身冷峻气质尤其惹眼,当年怕是没少惹姑娘的芳心。如今虽有心狠手辣又克妻的名声在,手腕才能却是人所共睹,仪容气度也更添沉稳。 那高阳长公主念念不忘,倒也是情理之中。 一位长公主,一位杜家姑娘,往后行走京城,还不知道会碰到多少打过韩蛰主意的女人。 有趣。 令容瞧着韩蛰背影,撇了撇嘴。 还没腹诽罢,忽然见韩蛰转身,神情冷沉如常,目光直直落到她脸上。 令容心里一跳,赶忙藏起撇嘴的神态,换上微笑。 韩蛰目光在她脸上停住,片刻后才道:“到别处转转,我先走了。” “那母亲呢?”韩瑶叫住他。 “她没事。”韩蛰仿佛有急事,匆促说罢,人已在数步开外,很快就转到楼阁后面。 令容跟韩瑶面面相觑——所以他方才是特地来解围的? 37.吃醋 后晌的几场马球赛令容没再去瞧,因平常甚少来行宫, 便跟韩瑶四处行走观玩。等最后胜出的两队决胜负时, 姑嫂二人才赶去马球场——这场比赛十分精彩,男官女眷都瞩目赛场, 无暇他论,也没生口舌是非, 看得倒很过瘾。 待得胜负已决, 永昌帝赏了胜出的那支马球队,片刻后又有四名官员骑马入场,穿的都是文官的朝服,各执球杆。 本朝官员多文武兼修,年轻时几乎都能骑马打球, 这四人虽已三四十岁, 倒有模有样。 令容觉得诧异, “这是做什么?” 韩瑶也面露茫然。 两人站着瞧了会儿, 见他们虽竭尽全力, 技艺却平淡无奇,便先回住处歇下。 到晚间跟杨氏用饭时, 令容才知道那场马球赛的缘由——柳州刺史之位空缺, 吏部按往年政绩, 商议过后推了四名官员请永昌帝定夺, 谁知永昌帝看着奏书头疼, 趁着马球赛余韵未尽, 竟下令那四名官员当场击球为赛, 最终胜出的那人去任刺史。 这事简直荒唐之极! 韩镜等老臣慌忙劝阻,说朝政大事不可儿戏,永昌帝却勃然大怒,执意如此。 这昏君一旦铁了心,就是九匹骏马合力也拉不回来,他又是皇帝,君臣一番争议,最终谁也没能拗过那昏君,硬是凭着两场马球赛定了刺史人选。 身在行宫,谁都没敢擅自议论,但神色间却多鄙弃。 令容也是心内冷嗤——这昏君穷奢极欲、玩物丧志倒也罢了,如今连朝政大事都敢拿来儿戏,一州百姓的生计处境全都落在球赛上,全然不考虑官员的才能品行,不考虑那人能否造福百姓,这江山天下迟早断送在他手里! 虽说谋逆篡位历来为人诟病,但以韩家祖孙对朝政的用心,若果真执掌天下,确实比那昏君合适得多。 …… 第三日便是射猎。 行宫依山傍水,旁边是一片圈出的密林,里头豢养诸般野物,专供皇家射猎。 随同永昌帝射猎的多是亲贵官员和禁军将士,女眷暂时无事,或是往皇后和范贵妃那里去凑热闹,或是各自闲游,并不拘束。按着礼部定的仪程,到后晌射猎罢,召集随行而来的亲贵女眷,拿射来的猎物设一场晚宴,明日便可启程回京,留下永昌帝在此高乐几日。 韩瑶难得来一趟,打算趁机去别处过过射猎的瘾,明日往韩家的别苑暂留一阵,烤着吃罢再回府,杨蓁听了,一拍即合。 因令容是头回来行宫,这一带寻常又难踏足,韩瑶便邀她骑马同去,令容当然乐意。 三人到杨氏跟前禀明,杨氏允了,恰好韩征今日不必上值,便由他陪着,免生意外。 相府千金出手,自然有办法弄到马,四个人各着劲装,避开永昌帝射猎的密林,往北边的山野去——永昌帝有令,今日不拘游玩,去山林间射猎也无妨。 韩瑶兴致颇高,跟杨蓁各自挽了弓箭,叽叽喳喳讨论该猎些什么,令容在旁听着,即便不会射箭,也觉期待。 韩征还是往常玩世不恭的模样,懒洋洋骑马跟在五六步外。 走了一阵,迎面却见韩蛰带着副手樊衡骑马而来,碰上他们,随手勒马。 “去哪里?”他仍穿着锦衣司使的官服,淡声问。 “是瑶瑶心血来潮,想去那边山上猎些野物。母亲怕出岔子,叫我跟过去看着点。”韩征催马上前,跟樊衡打了个招呼。 韩蛰“嗯”了一声,“表妹也去?” “是啊,正好手痒。”杨蓁笑答,对这位冷厉的表哥心存敬惧,半个字没敢多说。 韩瑶见他没旁的叮嘱,便又兴冲冲地催马欲行,“大哥想吃什么?我帮你猎回来,烤好了送过去。”虽如此说,却半点都没有邀请韩蛰同去的意思——韩蛰性情冷厉,朝政上又忙,对这些事毫无兴致,从前她和韩征时出言邀请都只会碰钉子,早已放弃邀他去玩了。 韩蛰淡然不答,只将目光落在令容身上。 夏末阳光正好,她身着劲装,没了裙衫掩盖,长腿细腰一览无遗。满头黑鸦鸦的青丝拿金环束起,戴了网巾兜住,便只剩一张小脸露在外面。少了耳珰首饰点缀,眉目愈发分明,秀气的眉毛如远山含黛,杏眼里带些许笑意,比起平常的娇丽秀美,倒添利落姿态,骑在马背上意气风发。 这装束太招男人的眼,该让她戴个帷帽的。 这念头冷不丁冒出,韩蛰自己都觉得诧异。 令容倒不知他这些心思,被看得不自在,便微微一笑,“瑶瑶说那边景致不错,可以过去散心。这段路不远,夫君要同去吗?” 出人意料地,韩蛰竟然颔首,“好。” 旋即侧头跟樊衡叮嘱了几句,待樊衡奉命走了,才抖缰回马,枉顾韩瑶和韩征诧异的目光,走在前头。 韩瑶跟韩征对视一眼,各自露个吃惊的神情,没敢多说,纵马越过韩蛰,跑在前头。杨蓁虽性子爽朗顽皮,却不敢跟韩蛰搭话,忙策马紧跟在韩瑶身后。 剩下令容跟韩蛰并辔,慢悠悠地骑马跟过去。 …… 行宫圈地颇广,这一带山峦叠翠,奇峰如屏,确实大有看头。 令容却有些提不起兴致。 也是她昨晚太闲,听说高阳长公主想以韩蛰为驸马的事没成,便抱着听逸闻的心态,跟韩瑶打探始末。谁知逸闻听罢,得知种种详细,她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 高阳长公主跟韩蛰年纪相仿,因韩镜的关系,算是自幼相识。韩蛰年少时曾给永昌帝当过伴读,高阳长公主跟着一块读书,在韩蛰从军的那阵子,还常来韩家打探他的消息。 后来韩蛰金榜题名,高阳长公主趁机提起婚事,被韩蛰拒了。 高阳长公主不肯死心,纠缠了几回,金尊玉贵的皇家公主,放着满朝青年才俊看也不看,愣是拖了两年,见韩蛰总不肯松动,才另择驸马。 令容原以为高阳长公主只是看中韩蛰仪表才干,见色起意才念念不忘,却没想到两人还曾有过那样一段前缘。虽不知内情如何,但高阳长公主能等两年之久,外人看来也是青梅竹马、公主情深了。 有了这事儿垫着,令容再回想起先前的情形,便觉得闷闷的。 好容易睡觉后忘了,而今重逢韩蛰,看着他那身锦衣司使的官服,无端又勾起来。 令容觉得有些烦乱,便吹着郊野的风,沉默前行。 半晌,韩蛰觉出不对,侧头觑她,“不高兴?” “没有啊。”令容随口回答,想了想,还是气不过——当时她跟高修远清清白白,就为那一张桃花笺,韩蛰便气势汹汹地来责问。如今倒好,高阳长公主昔日死缠过他,险些强逼着纳为驸马,昨日故人重逢,那语气更是熟稔。而韩蛰呢,将她从长公主身边带走,到底是解围,还是不想让丰满明艳的长公主看到她这个还没长开的小妻子? 没忍住,令容开口道:“有件事想请教夫君。” “什么?” “是高阳长公主的事。”令容盯着马鬃,声音不像平常含笑柔软,“昨天长公主无端盘问,夫君拿母亲当借口岔开,是觉得……往后我见了长公主该避开么?” 韩蛰颔首,“嗯,尽量避开。” “哦……”令容低声,不自觉地嘟了嘟嘴。 韩蛰侧头,见她有些垂头丧气的委屈模样,琢磨了半天才理出点头绪,靠马过来,“长公主骄横跋扈,仗着是皇上的姐姐,无法无天。叫你避开是怕她仗势欺人,害你吃亏。” “我又没招她,吃什么亏……”令容嘀咕。 “你比她好看。” “什么?”令容没听清,侧头看他。 那双杏眼里平常总含着笑意,此刻委屈烦闷似的,像是她养的那兔子耷拉耳朵,可怜又招人疼。韩蛰不自觉地牵出点笑意,“你长得比她好看,高阳性子傲,会招来妒忌。我不在时,你孤单一人必然吃亏。” “那如果夫君在呢?” “我会护着你。”韩蛰说着,手臂不自觉地伸出去,在她脑袋上摸了摸。 令容点了点头,唇角微动,心底里的闷气仿佛散了,云破日出,暖风和煦。她垂着头,回想方才小女儿家的纠结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满足安慰,笑意越来越深,没忍住,轻笑出声。 韩蛰唇边笑意加深,“刚才是为这个不高兴?” “才不是!”令容连忙否认,脸上莫名一热,夹动马腹疾驰而出。 …… 这山上果然野味不少,杨蓁和韩瑶毕竟年弱,弓也拉不满,十支箭射出去,只能中两三次,还因力道不够,总让野物拖着箭跑走。 令容和韩蛰走过去时,他们猎的不多,除了几只斑鸠,旁的都是韩征的手笔。 一行人沿山路找猎物,韩蛰实在看不过去,索性捡了几粒石子当暗器,帮她们猎几只。他腕力极好,常年行走在刀尖的人,出招准头更无可挑剔,无需弓箭助力,小些的拿石子,大点的甩出箭支,每发必中。 小半个时辰后抵达山腰,拓出的官道走到尽头,再往前就没法骑马走了。 因猎物颇丰,无需再找,韩征便拿绳索将猎物尽数捆了搭在马背,招呼众人返回。 韩蛰却翻身下马,将缰绳拴在道旁树干,“你带瑶瑶和表妹先回,别惹事生非。” 韩征愕然,“那你呢?” 韩蛰看向令容,“她还没来过这里,我带去走走。” “哦……”韩征拉长了调子朝他抱拳,“遵命。”遂带着韩瑶和杨蓁先回。 令容游山的兴致正浓,闻言正合心意,遂将马绑在韩蛰的马旁边,跟着他抄近路上山。 山间道路崎岖险峻,令容虽穿劲装,走山路也觉艰难,韩蛰或是将她护在内侧,或是拉着她手,扶她上坎登坡,慢慢地盘旋而上。 到得一处峭壁跟前,令容走得累了,停步擦汗,忽听不远处有呼喝声传来,循声去瞧,还没看清来处,风中便有利箭呼啸而来,劲道强劲,吓得她赶紧往韩蛰怀里躲。 韩蛰反应极快,听风辨音,揽着她腰跃向侧旁。 饶是如此,那箭支也几乎是从令容耳畔飞过,吓得她双腿一软,出了半身冷汗。 身后叮当疾响,乱箭尽数撞在峭壁,石屑乱飞。 与此同时,数道人影疾奔而来,后面三名羽林卫打扮的精干侍卫紧追不舍,弩箭疾射如雨,有人中箭惨呼,还有人没命飞奔逃窜,虽是林苑奴仆的打扮,却脚下生风,身手绝佳。这片刻之间,弩箭射完,那侍卫怒容丢弃,只拔刀紧追。 这般架势,显然是行宫出了事,羽林卫奉命追捕。 韩蛰再不迟疑,揽着令容,让她躲进旁边山洞,旋即纵身而出,截住去路。 38.羞窘 刺客共有四人,身上藏着利剑, 行刺不成反被追捕, 这会儿已红了眼,见有人来拦截, 挥剑便砍,欲迫他让开逃命的路。 韩蛰在行宫不能佩剑, 身上只带着尺许的匕首, 短兵相接,稍有些吃亏。 他惯在刀尖厮杀行走,一眼望去,便能估测四人武功深浅,遂避开锋芒, 身如疾风, 扑向身手最弱的那人。 锦衣司追捕凶犯时须留活口, 不能尽情斩杀, 最常用的便是重伤凶犯, 让其无法奔逃,或是夺了兵器将其制服。这种手段韩蛰格外娴熟, 匕首虚晃, 欺身近前刺其喉咙, 那人回剑抵挡却折转不开, 只好拳脚相迎, 脚尖点地欲退后些许。 韩蛰紧追不舍, 这片刻迟滞间, 他的手已如灵蛇绕向那人手臂。 对方来势凶狠,近身相博,拳如重锤,捣向韩蛰肩窝,欲迫他避让。 韩蛰却只稍稍避往侧方,趁势握住他手腕,用力一拧,骨膜断裂的沉闷轻响中,那人闷哼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韩蛰右肩如遭锤击,神色却没半点波动,脚尖将那长剑挑起,稳稳落在掌心。 右臂的伤痛对他仿佛全无影响,回手用力一甩,匕首脱手而出,掷向跑在最前面的刺客。左手剑却不停,出招迅猛,刺向对方膝盖,又准又狠,干脆利落。 那人原以为韩蛰右臂被伤,攻势必弱,哪料他左臂舞剑来势更猛? 膝盖被长剑透隙而入,剧痛传来,不由惨嚎着半跪在地,双拳紧握,猛攻韩蛰。 韩蛰不再恋战,退身避开,旋即追向前面的刺客,将这人留给追来的羽林卫。 这一番交战只在片刻之间,令容躲在山洞里,藏好身子,探出半个脑袋望外,只觉胆战心惊。眼瞧着另外三人逃如疾风,韩蛰只身去拦,怕他再受伤,心几乎吊到嗓子眼,忽听弩.箭锐响,循声瞧过去,就见又有人持弩赶来,腰佩利剑。 这人是禁军打扮,看那身装束,比方才追击而来的侍卫级别高出许多,如此身份,想必身手出众,足可襄助韩蛰。 令容正想吁口气,却见那将领弩.箭射出,竟舍了刺客,射向才赶到受伤刺客身边的侍卫。他的箭力道强劲,又稳又狠,只一箭,便叫那侍卫命丧当场。 兴许是刺客声东击西,追到此处的侍卫只有三名,后面并没旁人赶来。 这变故一出,眨眼之间,便只剩韩蛰与两名身手不算出众的侍卫追敌,刺客虽损了一名,却来了一位强援。 令容大惊,心思飞转,就见那将军迅速持弩搭箭,对准韩蛰。 韩蛰正与两侍卫合力拦截刺客,没留意瞧见方才的冷箭,见是禁军将领赶来,稍松口气——那将领他认识,名叫长孙敬,先前在羽林卫时是韩征的上司,身手跟他不相上下。 只不过长孙敬出身低微,虽有冠绝禁军的身手,也未能谋得高位。年初时长孙敬不知为何犯了禁军的规矩,被杖责了一通,发配到行宫,只做那百余名守宫侍卫的小统领。 韩蛰右臂被伤,不似平常灵活,左手挥剑制敌,才叫了声“长孙将军”,猛听不远处令容大喊“小心冷箭”,戒心顿起。十来步的距离外,长孙敬的弩.箭已激射而出,韩蛰侧身闪避,那劲弩虽未伤他要害,却仍射向他的右臂。 韩蛰大怒! 山洞中的令容更是又惊又怒,没想到这禁军将领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捏着满手心的汗瞧过去,那将军抽出佩剑,径直攻向韩蛰。 韩蛰方才为夺兵刃,右肩负伤,又被他冷箭射伤,单凭左臂如何对敌?且看那将领的架势,弩.箭精准,扑向韩蛰时势如猛虎,全然是要杀人灭口。 韩蛰身边虽有追敌而来的禁军侍卫,身手却远不及刺客,更别说长孙敬乍然叛变,又添劲敌。 追捕之势转眼便成围攻,长孙敬与刺客合力,凶猛逼来,出招狠厉,密网般围住韩蛰,一副要迅速灭口后逃跑的模样。 韩蛰左手仗剑,右臂负伤,竭力自保之下,没法分神射出哨箭。 令容胸腔狂跳,知道负伤的韩蛰未必能胜过这些恶虎,一眼扫见山洞里有个颇狭窄的缝隙可容藏身,当即高声喊道:“刺客在此!刺客在此!刺客在此!” 她用尽全力高喊,声音又高又细,送出老远,甚至微有回音。 韩蛰面色陡变,长孙敬反应更快,当即抽身退出,往这边扑过来。 令容早已捡了石头在手,用力砸向远处草丛,打得茅草乱晃,旋即使出浑身力气,兔子般窜向那狭窄细缝,钻入其中藏起。 她活了两辈子,从没像方才跑得那么快,岩缝狭窄,擦得她身上生疼。 好在躲得快,长孙敬赶过来时,一眼扫见山洞没人,唯有远处茅草乱晃,当即追去。 强敌被诱走,韩蛰见令容没暴露,身上压力顿轻,取了哨箭飞射而出,合侍卫之力,凶猛扑杀刺客。待长孙敬扑空折返,三名刺客重伤,两边势均力敌。 转瞬之间情势折转,长孙敬没法杀人灭口,想逃走时又被韩蛰缠住,过了会儿,十数名禁军听着哨箭的响动追来,合力将他拿下。 带队的是羽林卫一位中郎将,命人拿下刺客,抱拳向韩蛰道:“多谢韩大人相助!” 见他右臂血红,不由诧异,没敢多说,又看向长孙敬。 韩蛰神色冷凝,“长孙敬叛君背主,与刺客里应外合,欲杀禁军灭口。” 在场的侍卫都是见证,羽林中郎将赶来时也看到长孙敬与韩蛰对战,遂将双目赤红的长孙敬拿下,狠狠踢了一脚,怒声道:“难怪我们追错了方向,原来是他在搞鬼,想放走刺客!这回多谢韩大人。” 韩蛰随便点了点头,叫他们先回去。 那中郎将还问他伤势如何,韩蛰只说无妨,自取了惯常携带的药粉,扑了些在伤口。见旁人已走远,他才大步走向山洞,目光四扫,没见着令容的身影,心中猛然一慌,正想出声叫她,只听里头有人道:“夫君,我在这里。” 软软的声音,带着险中逃生的喜悦。 他循声瞧过去,就见山洞内侧怪石嶙峋,一道夹缝里露出她的笑脸,眉目如画,齿皓唇红,正盈盈望他,没受半点伤损。 骤然悬起的心又落入腹中,韩蛰松了口气,朝她走过去,“怎么躲在这里。” “躲那叛变的将军啊,这儿隐蔽狭窄,那人长得五大三粗,铁定想不到会藏人。”令容身在夹缝,觉得还挺有趣,只是担心韩蛰,“夫君方才被暗算,伤势如何,要紧吗?” “无妨,箭上没毒。”韩蛰瞧着令容,方才的紧张褪去,不自觉露出些许笑容。 缝隙狭窄,岩石嶙峋,她嘴角噙着笑意,颇有些得意的模样,头上的网巾被蹭歪也浑然不觉,黑白分明的眼睛四处打量,“那人走了,不会再追来了吧?” “放心,不会有事了。出来吧。” 韩蛰伸出手,令容便将手搭在他掌心,因方才钻进去时蹭得身上生疼,出来时便小心翼翼,先将腿跨出去,再挪腰腹。谁知那岩缝逼仄,到了胸脯肩膀就有些吃力。她吸着胸脯往外蹭,挪出去一点点就卡着不动了,想硬往外闯,便觉得身上发疼。 令容懊恼,想不明白为何方才一下就钻进去了,这会儿却卡得死紧。缓了口气,再尝试往外挪,衣裳堆在里面,前后贴得紧密,就是挪不动。 偏头一瞧,韩蛰站在旁边,唇边似笑非笑,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是盯着卡住的胸脯。 太丢人了! 令容羞窘,再试了试,仍挤不出去,不由丧气垂首,“夫君,似乎卡住了。” 39.谋杀 山洞背对阳光,颇为昏暗。 韩蛰站在岩缝外, 低头就是她涨红的脸颊, 羞窘而懊恼。 他强压唇边笑意,退开半步上下打量片刻, 才道:“再高点就无妨,你先退回去。” 令容“哦”了声, 盯着眼前可恨的岩石, 将胸前堆着的衣裳先扯出去,原路返回。方才被挤得紧,浑身哪儿都不舒服,胸前更是微微疼痛,连衣裳都皱了, 破损些许, 露出里头肌肤。她背转过身, 低声道:“夫君, 你先转过身去。” “怎么?”韩蛰不解。 “你先转过去!” 韩蛰再迟钝, 都能听出其中羞愤,只好转过身, 没忍住, 喉中溢出一丝低笑。 令容脸上更红, 恼羞成怒, 回身一拳捶在韩蛰背上, “我是为救夫君性命才困在这里!” “嗯, 我知道。” “不许笑!” “好。”韩蛰遵命。 令容依旧背对着他, 将衣裳理得平整些,因胸前微微疼痛,偷着揉了揉,待松缓些,才竭力平复心绪。 山洞里安安静静,只有风声飒飒传来,令容胸腔里咚咚狂跳,脸上也被蒸着似的发热。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镇定下来,回过身看看那缝隙,“踮着脚尖过去吗?”试了试,虽然能将身子踮高些,那狭窄处仍对着胸脯——难怪钻进来时觉得疼,必定是怕极了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才会蹭得厉害。 这会儿再要硬往外挤,就觉得胆怯了,那点嫩肉挤来挤去,若真伤着,可就不好了。 令容夹在缝隙里迟疑。 韩蛰似洞察她的心思,唇角微动,“你往后退开点。” 待令容让开了,他才伸一条腿进去,屈起膝盖立个马步,“上面宽敞,踩着吧。” 这岩缝上宽下窄,令容方才没留意,闻言一瞧,还真是如此。她被困岩缝难以脱身,凭自身没法攀那么高,遂没客气,扶着韩蛰的肩膀,颤巍巍踩在他的膝盖上,慢慢立起身子。 韩蛰怕她摔着,稳稳扶着她腰腿,待令容侧身出来,才抱着她放回地上。 一碰到地面,令容立马躲开两三步,连个谢字也没说,只低声道:“走吧,再耽搁下去,瑶瑶该担心了。”说着,也不看韩蛰反应,随便掸了掸衣裳沾的灰尘,便往山洞口走,临出去前,忽然“咦”了一声,又往后缩。 韩蛰紧跟在她身后,这一缩,立马投怀送抱,撞进他怀里。 旋即,韩蛰探头往外,“怎么?” “有人来了。”令容方才被吓得心惊胆战,见又有人来,不由戒备,往里头藏身。 韩蛰就势抱住她,见是羽林卫的十来个人结队往山后走,虽觉诧异,却也没出声,抱了令容在怀里,躲在隐蔽处。 夏日里穿得单薄,令容整个人都被圈在韩蛰怀里,后背紧贴他的胸膛,炙热又温厚。提心吊胆之下,方才的羞窘总算褪去,令容放轻呼吸,渐渐平静。 她的背后,韩蛰却平静不下来。 这姿态过于亲密,娇软满怀,发间清淡香气隐隐传来,低头就是她柔嫩的肌肤,耳侧霜白,柔软娇嫩,吹弹可破,耳朵尖却带着微红,是方才害羞的余韵。不由又想起她胸脯被卡住的羞恼模样,语气娇嗔,脸颊通红,甚至忘了平常对他的惧怕躲避,挥拳砸在他背上,娇憨可人。 向来冷硬的心仿佛被温水浸润,韩蛰不自觉地收紧双臂。 鬼使神差地想过去尝尝,凑到一半,恍然惊觉,忙往后仰了仰,凝神静气。 半晌,才听令容道:“他们该走了吧?” “嗯。” “那……我们也走?”令容不甚确定。 韩蛰却没动,声音淡然如旧,“我手臂伤了。”见令容没反应,又补充,“还没包扎。” 这样一说,令容登时回过身来。 方才只顾着羞窘,因韩蛰逆光,她也没瞧清楚,出了岩缝更不敢看,听他提起,便半跪在地,见他手臂衣裳染了半幅鲜血,心中一跳,“有药粉吗?” 韩蛰遂掏出来,又撕了一段衣襟给她。 令容解开他衣裳,按着韩蛰的吩咐洒上药粉,暂且拿衣襟绑住。 那伤口虽没毒,但肩头伤口血肉模糊,看着都觉得疼。 她最怕这些,知道韩蛰没来及包扎便来找她,低声道:“方才多谢夫君。” 韩蛰颔首,穿好了衣裳,站起身时神清气爽,“走吧,行宫必定都乱了。” …… 行宫风声鹤唳,令容和韩蛰走过去时,羽林卫已列队仗剑,在要紧路口巡查。 韩蛰将令容送到住处就匆匆走了,令容匆匆换了套衣裳,见杨氏和韩瑶都不在,也不敢四处乱走,便只在屋里等着。两炷香后杨氏和韩瑶回来,各自面带惶惑,让令容收好东西,待会怕是要銮驾回宫。 令容问起缘故,才知道是有人混入行宫,意图趁围猎时行刺。 羽林卫及时救驾,刺客却还是伤了龙体,虽无大碍,却也惊了圣驾,不敢多驻留,已传令各处,准备回鸾。 当天后晌,永昌帝便在群臣护卫之下仓促回城,于日暮时分入宫。 韩蛰因卷入缉拿刺客的事,后晌一直在永昌帝身旁待命,进城后也无暇回府,跟韩镜一道侯在宫中。等永昌帝稍歇了片刻,便将相爷韩镜和刑部尚书及北衙禁军统领、韩蛰等人召集起来,令刑部和锦衣司合力,严审此案。 韩蛰应命,当即回衙署安排。 相府内,杨氏一回府就往庆远堂去了,令容匆匆回到银光院,才摸着手臂低声呼痛。 她从那岩缝中出来时,便觉得身上蹭破了皮,只因当时情势紧急,顾不得太多,回到住处后又风声鹤唳,没敢声张,只将那蹭破的劲装丢了,换上裙衫。这一路骑马回来,皇帝遇刺后人心惶惶,就连杨氏都是少见的严肃神态,她更不敢多提,只咬牙忍着。 此时没了旁人,令容缓缓褪下外裳里衣,手臂、肩膀、大腿、后背有数处擦破了皮,还有两三处淤青,在嫩白的肌肤上格外醒目。 宋姑在旁帮忙,见了心疼不已,“这是怎么闹的?爬山时摔着了吗?” “差不多。”令容含糊,“叫枇杷请女医带伤药过来吧,别人若问,就说是我身子不适。” 宋姑会意,忙去安排枇杷,又在旁备下清水软巾。 待那女医来了,帮着一道擦膏抹药。 令容的擦伤并不重,抹了药休养一阵便能痊愈,连个疤也不留。但岩石坚硬,磨破的伤口格外疼,更别处酥软的胸前还挤了点淤青出来,令容自幼娇气,拿指头稍碰伤口,便疼得皱眉,泪花儿只在眼眶打转。 宋姑瞧着心疼,让红菱去做些香甜的吃食过来,又取了蜜饯放在令容手边。 令容见了蜜饯,总算分了些许心神,一面含着蜜饯咀嚼,一面偷偷擦掉泪花。 当晚韩蛰没回来,令容也知道,出了这种事锦衣司必会插手,更何况那刺客和叛逆的将领还是韩蛰亲自抓的,怕是要连夜审讯。是以没再多等,用罢晚饭,心神不定地坐了会儿,再给伤处抹点药,便熄灯睡了。 夜半梦醒,见枕边空荡荡的,满屋漆黑,想着白日的凶险,不由出神。 …… 刑部大牢内,这会儿却是火把通明。 韩蛰腰间佩剑,脸色阴沉。 据永昌帝遇刺时在场的侍卫所报,当时是有人用猎物将贪玩贪功的永昌帝诱至偏僻处,事先设了埋伏,欲图用箭射杀。后因羽林卫将军及时赶到,弓箭被夺,那些林苑奴仆便从密林窜出,挥刀围攻,有十四五人之众。 等羽林军和随行射猎的武将赶来救援,刺客便如鸟兽散,从密林逃走。 行宫中原本有卫军,事发时卫军却相距甚远,密林外也无人值守,那些仆从比羽林卫还熟悉地形,分头逃遁,除了韩蛰拦截的那几名外,另有几人被射死射伤,还有数人逃得无影无踪。 这显然是有预谋的刺杀了。 皇帝射猎前,卫军会仔细搜查密林,而后在外设防。有人在密林埋伏,要么是搜查时遗漏,要么是搜查后再安插人手——是长孙敬独自谋划,还是有人跟他合谋? 韩蛰坐在角落,熊熊火把下,屈指轻扣石桌。 永昌帝是个昏君,除了天生的皇家血脉,凭才能德行,根本不配坐在帝位君临天下。这些年永昌帝骄奢淫逸,穷奢极欲,害得各处民不聊生,又一意孤行处置过许多忠良之臣,有人想刺杀昏君,这种事情其实不算意外—— 如果情势允许,韩蛰甚至想亲自取了那昏君的性命以安天下。 但情势显然不是如此。 皇帝昏聩,宦官弄权,节度使割据,边疆也不甚安稳。巍峨辉煌的宫阙摇摇欲坠,勉强能将其人心捆在一处的,是数百年传承的皇家正统,是朝堂上许多正直之臣的苦心经营,是边疆热血男儿的抵死守卫——这几年里,周遭的邻国蠢蠢欲动,虽未起明火纷争,各处的小冲突却从未断过,若非他们穷守边塞,边境早已动荡。 一旦永昌帝被刺杀,这昏君膝下没有子嗣,唯一的兄弟又是个天生的傻子,皇位虚空,人心一散,必定生乱。 韩家目下的威信和实力还不足以夺权服众,更不足以震慑四方。 届时没了皇帝牵系,各处节度使竞相逐鹿,争夺帝位,勉强维系的安稳天下就会瞬间崩塌。战火一起,不止百姓遭受战乱,周遭邻国必定也会趁虚而入,朝堂上无人做主,边防军资难以供给,一旦抵抗不住,外寇铁蹄侵入,江山动摇,百姓离散,谁都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遭难。 那样的结局,没有人愿意看到。 这长孙敬固然有反抗昏君的本事和胆量,却没有胸怀天下、深谋远虑的目光和气度。 韩蛰沉吟半晌,拂袖起身,往关押长孙敬的牢狱而去。 …… 一夜审讯,韩蛰走出刑部大牢时,已是次日清晨。 他昨日负伤,又熬了整宿,稍觉疲累,踏着晨光走近相府,看到熟悉的威仪门楣和微风石狮。换在从前,出了这种震惊朝野的大事,他从锦衣司回来,最先做的便是去韩镜的书房,向老人家禀报详情。而此刻,他站在相府门前,浮上心间的不是韩镜的藏晖斋,而是银光院。 那张娇丽的脸颊闯入脑海时,韩蛰面上的冷厉之色稍淡。 昨日受了那样的惊吓,按着令容的性子,今晨必定会做些好吃的压惊。他固然惯于行走在阴森牢狱,对饮食却一向挑剔,在那等血污阴暗的地方吃不下东西,路过道旁食店也勾不起食欲,如今腹中空空,倒颇想念她和红菱捣鼓出来的粥菜点心。 谁知事与愿违,他才进府门,还没绕过屏风,便见韩镜身旁的管事从门房走出来,端正行礼。 “老太爷请您去书房,有事商议。” 40.协议 藏晖斋,韩镜正站在书房前的空地上舒展筋骨。 见韩蛰走来, 便带他往书房里走, “情形如何?” “长孙敬都认了。”韩蛰随他入内,掩上屋门, 快步走进内间,“皇上荒疏整事, 任由田保弄权干政, 羽林卫归田保管,长孙敬对他不忿已久,被贬去行宫后,便觉得皇上昏聩,不配为人主。皇上每年都会去行宫, 他从年初就在谋划, 搜罗了刺客备着。皇上去行宫之前, 他已借职务之便让刺客混入行宫, 待禁军搜查完毕, 又借半夜换值的空当,让他们埋伏在密林。” “倒有些胆气。”韩镜沉吟, “此人可用吗?” “孙儿觉得不行。长孙敬虽有弑君的胆量, 却只凭一腔孤愤, 言谈之间, 半点都不提顾全大局, 只欲杀了昏君而后快。”韩蛰回想狱中情形, 眉头微皱。 阴暗逼仄的囚室里, 铁骨铮铮的男儿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含血吐出的话却只有愤恨—— “杀了这狗皇帝,正好让有本事的人来争,谁当皇帝都比他好!” 这般心态,想要的显然是乱世,跟韩家要走的路截然不同。 韩镜听罢,沉吟半晌才叹息道:“可惜了。凭他的本事,若招在麾下,会是一员干将。既是如此,就无需出手营救,该如何处置,自然有律法裁决,让刑部和田保办吧,弑君谋逆不是小事,别蹚这浑水。” 韩蛰应命。 铜鼎中香烟袅袅,祖孙俩又说了半天昨日刺杀的事,韩镜啜了口茶,看向韩蛰时眼中精光奕奕,满含审视,“昨日人多眼杂,我也没问,平白无故地你怎去了后山,偏巧碰到长孙敬?” “是孙儿带傅氏游山,碰巧遇见。” 这种有底可查的事,瞒也无用,韩蛰不做半点掩饰。 韩镜皱眉,不悦道:“游山散心?不像是你会做的事。端午前你从河阳回来,只让樊衡回京复命,你迟了几日才回,是去了金州傅家?”说着,站起身来,负手走到韩蛰跟前,双目矍铄,颇含苛责。 韩蛰对上韩镜的沉厉目光,不闪不避,“是去了傅家。” 韩镜冷笑一声,“你对这岳丈家倒上心!当初皇上赐婚,你是如何许诺的?” “娶来放着,权当摆设。” “亏你还记着!”韩镜的声音拔高些,拍着桌案,脸上已笼罩一层怒气,“傅氏娶进门才多久,不知安分守己,竟连番生事!解忧的事也罢了,如今又来蛊惑你!那傅家什么德行,平常就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招惹了田保,无端让皇上赐婚,你再去给脸面,他们还不反了天!府里费了多少心血,你舅舅在河阳吃了多少苦,岂容他们来添乱!” 怒气和不满积攒了多日,韩镜花白的胡子都在颤抖。 韩蛰神情渐渐冷沉,最终躬身行礼,沉声道:“祖父息怒。孙儿去傅家,是怕傅盛惹事,特地告诫,让傅家严加教导看管。靖宁伯府虽荒唐,在金州却仍有地位,金州紧邻京城,顺路去一趟,并无害处。且傅家虽弱,跟他家往来密切的宋建春却颇强干。” 说罢,瞥了韩镜一眼,径直引向他最关心的事,“招揽宋建春,于我们只有益处。” “宋建春?”韩镜果然怒气稍敛。 三朝相爷屹立不倒,朝中半数官员他都知道,宋建春跟韩墨曾是同窗,为官的政绩口碑也都很好,年初才升了长史,也算是个干吏。且为政一方手握实权,比同品阶的闲散官员又厉害几分。 韩镜沉目不语,显然是在斟酌。 韩蛰续道:“宋建春在潭州为官,颇受百姓爱戴,跟当地的带兵将领处得也融洽,这在别处很罕见,可见他的才能。他膝下无女,对傅氏视若己出,年初来拜访父亲,显然是有意修好。祖父教导孙儿胸怀天下,这等能臣干吏,何不结交?” 一番游说,韩镜果然略有松动,半晌才沉声道:“宋建春若有用,是该招揽。但府里走的路艰难凶险,不能有半点闪失,更不许有片刻松懈。” “孙儿明白。” “那个傅氏……”韩镜想着这些天查问的事,毕竟不悦,“她若安分守己,养在银光院就好,你肩上担子重,绝不可分心!” “嗯。” “别跟我置气!”韩镜瞪了他一眼,冷声道:“我过问内宅的事也是为你好。现成的两个例子摆着,若傅氏搅扰了府里大事,我定不饶她。你克妻的名声在外,多她一个无妨。” 韩蛰神色微变,“那两人是咎由自取,傅氏却不同……” “优柔寡断,妇人心肠乃是大忌!”韩镜打断他。 韩蛰分毫不让,“祖父教我读书为政,这条路固然要权谋狠厉,但若事事斩尽杀绝,对无辜妇孺也下手,如何成为明君?有罪有过之人,孙儿自不会有半点手软,但傅氏从无过失,昨日长孙敬偷袭时,还是她引开长孙敬救了孙儿性命,岂能以怨报德?” 韩镜一愣,“她引开长孙敬?” “是她。祖父若不信,可查问在场的羽林侍卫。” 韩镜万分意外,将他盯了片刻,知他不是说谎,才稍缓怒色,道:“她能有这份心,倒也难得。但温柔乡是英雄冢,她若蛊惑于你,带累府中大事,我一样不饶。为着这件事,府里府外,多少人战战兢兢,苦心筹谋,我决不能容忍你因妇人而出半点岔子。” 韩蛰声音略微生硬,“若因耽于私情误了大事,孙儿自会写和离书,送她出府。” “好!记着你今日的话。” “但是——”韩蛰话锋一转,“祖父也须答应孙儿,不伤傅氏性命。” 韩镜未料他竟会提出这种条件,心中微诧,对上韩蛰执拗冷硬的目光,半晌颔首,“好。” 两人各自不悦,书房里沉默了片刻,韩镜才道:“用过早饭了?” “还没。” “去吧。” “孙儿告退。” 韩蛰告退出门,韩镜仍旧站在紫檀长案后,皱眉沉吟。 …… 走出藏晖斋,韩蛰神色冷凝,连韩征从不远处打招呼时都没留意到。 日头已上三竿,府中亭台屋舍皆笼罩在阳光下,树荫浓绿,松柏高耸。韩蛰脑海中一时是长孙敬的事,一时是韩镜的威胁,一时是昨日携手游山时的风清日朗,一时又是令容那晚噩梦惊醒,说梦见有人想杀她。 易地而处,他明白韩镜的担忧。 但明白并不代表认同。 韩镜的脾气他最清楚,在朝堂摸爬滚打数十年,又手握相权劳心劳力,眼瞧着皇帝代代昏聩,人心渐散,百姓遭难,哪能视若无睹?这些年不止府中走在刀尖,舅舅家也是战战兢兢、苦心经营。谋逆的事韩镜志在必得,也因此苛求万无一失,不愿出半点差错。 但令容又不是唐解忧那样不知轻重、肆意妄为的性子,前后两回遇险,还都是她帮着渡过难关。 韩镜认定她是祸水,未免失于偏颇。 这份偏颇却又不容忽视。三朝相爷久居高位,手握实权,行事多少刚愎强横,在未扭转态度之前,若不想伤及牵连无辜,冷静理智地行事是最好的选择。 ——无非是少去银光院,专心政务,有何难处? 虽如此想,心里却仍觉得烦闷,不知不觉走到一处院门前,抬头一瞧,是银光院。 他顿住脚步,想回身去书房,却听身后有人道:“夫君,你回来了?” 转过头,就见令容轻衫浅衣,笑盈盈走过来。 韩蛰“嗯”了声,问道:“吃过饭了?” “吃过了,方才去散步消食。夫君呢?” “还没。” “正好,我叫红菱留了一份。”令容只当他是为昨日刺杀的事烦忧,也没多打搅,待红菱端来糕点小菜,利落摆在桌上,陪着他又吃了半块糕点。她今日穿的衣裳宽敞,吃饭时也小心翼翼,尽量不让身体碰到桌沿。 韩蛰忽然想起来,“昨日走得匆忙,你在山洞可曾受伤?” “没有,都很好!”令容当即否认。 韩蛰遂放心,吃完饭才道:“刺杀的事一出,近来会很忙,我打算歇在书房。” “好,那我晚上就不等夫君了。”令容含笑回答,神情中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味道。 韩蛰觑着她。 看起来她很乐意让他留宿书房,比老太爷还乐意。 不过,留她在后宅安稳度日,确实比在外涉险的好。韩蛰没再多说,吃完饭搁下碗筷,回内室换了套干净衣裳,吩咐宋姑将血污的官服浆洗后送去书房,便带剑回锦衣司去了。 41.游玩 行宫刺杀的案子审得很顺利。 长孙敬并非精于权谋的人,心怀不忿便伺机刺杀, 事败后原本想从僻静处逃走, 既然被韩蛰捉回,又吃了刑部一顿凶狠的鞭子, 遂没半点隐瞒,将罪行尽数认了, 要杀要剐听凭裁决。 他认得干脆, 省了许多麻烦,刑部很快呈文奏禀案情。 永昌帝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龙体还被射伤,怒气未消,朱笔一圈, 案犯尽数斩首, 待秋后处决。 这消息迅速传遍京城, 令容得知后, 倒是对窗出神了许久。 前世傅家被卷入谋逆案, 起因也是长孙敬的这场刺杀。不过彼时韩蛰不在场,长孙敬逃匿无踪, 田保挂着羽林卫将军的头衔, 受命督促刑部审理此案, 因主犯在逃, 便借机构陷斩除政敌, 以一场莫须有的谋逆案牵连了许多人, 也令傅家几乎家破人亡。 而今世事不同, 她虽嫁入龙盘虎踞的韩家,羽翼被缚,家人却都安然无恙。 细算起来,还是值得欣慰。 令容将盘中最后一粒杏肉吃了,叫枇杷进来研墨铺纸,给傅锦元和宋氏写了封信。 其实也无甚可写,不过聊寄思念而已。 写罢了,随便翻出本书,觉得无趣,去厢房时,红耳朵闹腾了半天,因天热气闷,也正阖眼睡觉,理都不理她,索性往丰和堂去。 …… 时近晌午,杨氏正在午歇,院里静悄悄的。鱼姑带了几个小丫鬟坐在廊下,正在打络子,见了令容便站起身来,“夫人正歇觉呢,少夫人是有事吗?” “我来找瑶瑶。”令容手里撑着把小竹伞遮阳,“今早听见母亲咳嗽,那梨汤管用吗?” “梨汤熬得很好,夫人喝完,咳嗽果然止住了。夫人睡前还叫我派人去银光院再讨些,只是忙着预备络子耽搁了。”鱼姑笑吟吟的,“这会儿打发人去取,少夫人那儿方便吗?” “天气正热,不必劳烦姑姑。枇杷——”令容回身吩咐,“去将吊着的梨汤都送来,再吊一壶预备着。姑姑且忙,我去瑶瑶那儿。”说罢,自往跨院里去。 跨院里,韩瑶坐在廊下躺椅里,正抱着那只小白猫昏昏欲睡。 令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也没叫丫鬟仆妇出声,悄无声息地走到廊下,将遮阳的伞随手递给丫鬟,走至韩瑶身旁,将那只小白猫粉嫩嫩的爪子握着,轻捏了捏。 “喵呜。”小白猫轻唤,爪子一伸就想往令容怀里爬。 这动静闹醒了韩瑶,她眯开眼睛,瞧见近在咫尺的令容,懵了片刻,“你……来多久了?” “大半天了。”令容神情认真地指着她脸侧,“怎么你睡觉还……” “啊?”韩瑶只当是睡觉流了口水,忙伸手一摸,别说口水,连压出的痕迹都没有,猛然反应过来,豁然坐起身,“你又诓我!” 令容笑着闪开,韩瑶身边的丫鬟自搬了躺椅给她,又取消暑的绿豆汤备着。 两副躺椅并排,小白猫趴在韩瑶膝头,任由两人揉爪摸头。 韩瑶神情懒懒的,“每年到了这时候,总是最难熬。天气热得蒸笼似的,练武看书都没劲。哎——外头的案子结了,不像前几天风声紧,咱们去别苑避暑怎样?在那儿住几天,白天去林子打猎,晚上就烤野味吃。那天费劲打的猎物都没能带回,想想就可惜。” 令容嗤的一笑,“整天就知道玩。” “别说你不想去!”韩瑶觑着她,挤挤眼睛,“我可看得出来。” 令容一笑,取了旁边的小瓷碗,舀甜滋滋的绿豆汤来喝。 她确实想出城去消暑。往年在金州时,因城里比郊外闷热些,傅锦元早早就会带她和宋氏去别苑,住在金州城外小有名气的清泉附近,取水烹茶,沿溪赏景,十分惬意。如今嫁为人妇,虽说杨氏疼爱照顾,上头毕竟压着太夫人,还有对她心存不满的韩镜,她纵然想出去溜达,也不敢提起。 这样想着,心中毕竟遗憾。 谁知杨氏午歇醒来,韩瑶撒着娇提了此事,杨氏竟也有这意思。 傍晚杨氏去太夫人那儿,顺口提了此事,太夫人竟也意料之外地爽快答应了——原来是唐解忧近日因挑选夫家的事心情烦闷,整日躲在屋里不见人,太夫人怕她闷出病来,有意让杨氏带出去散散心。 这也算歪打正着,当晚杨氏便命人备下车马,又问了二房婆媳一声,次日清晨,除了怕劳累的太夫人外,韩家女眷便往别苑去。 …… 韩家的别苑在京城南边,那一带山水奇秀,瀑布清泉,河流湖池俱全,是京城高门贵户最爱的消暑之地。 马车一路晃悠,到别苑时正是晌午。 管事早就派人骑马递信过来,别苑的厨房准备了午饭,都是从附近找的新鲜菜蔬,做一桌清淡的绿菜,倒也清爽可口。 后晌歇了歇,傍晚天气稍凉,韩瑶便迫不及待地带人去林中射猎。 杨氏知道女儿的本事,怕晚饭没着落,来时已带了鹿肉,又安排家仆到附近猎户处买了些野味回来。连同韩瑶射来的斑鸠等物洗剥干净,切成小块备着。 当晚在别苑的凉亭里架起铁炉、铁叉、铁丝蒙,众人围炉烤肉来吃。 杨氏和刘氏年纪大了,不喜烟味儿,梅氏怀着身子,也怕吃多了烤的野味难以克化,便陪她们坐在敞厅里,等烤好了端过去些即可。 令容跟韩瑶年纪相若,又都爱闹腾,在别苑没了束缚,围炉而坐,一块块肉烤上去,滋滋冒油,香气四溢,光是瞧着就让人垂涎欲滴,待稍晾一晾送到嘴里,一口咬下去,满口香气,又好吃又有嚼头。 两人先烤了一盘送到杨氏和刘氏跟前,剩下的才烤熟便抢着吃,笑语不断。 唐解忧自出了桃花笺的事后,这个月几乎没跟令容和韩瑶说过话,原本被刘氏安排过去一道烤肉玩耍,坐了会儿,见韩瑶虽客气,却甚少理会她,自觉无趣,只说闻着烟气不舒服,也到亭里坐着,听长辈闲聊说话。 到最后,便是令容和韩瑶肆意玩闹,难得的畅快,饱腹而回。 次日众人躲到山林里游玩,又避暑气,又赏美景,也颇快意。 第三天薄云遮日,天气稍觉凉快,因附近有片雁湖,便叫人备船游玩。这湖占地极广,南北绵延十数里,当中一座孤岛形如葫芦,上头林木阴翳,蔚然成画,因一年四季都陆续有高门贵户来赏玩,岛上建了座酒楼,手艺出众、风味独到,虽比别处贵了三四十倍,仍旧生意兴隆,顾客不断。 韩家今日的午饭,也是订在这雅间里。 前晌从别苑出去,泛舟游湖,晌午时恰好到湖心的葫芦岛。 女眷们在仆从环绕下登船上岸,才进了葫芦酒家,迎面便碰上了熟人。 杨氏和刘氏驻足招呼,寒暄未罢,外头一群豪奴闯进来,众人见来势汹汹,便避让在侧,不过片刻,衣装鲜丽的侍女拱卫下,高阳长公主昂首而入。她向来喜爱奢华,衣裳用的是天底下最好的绸缎绣锦,首饰也无不贵重,赤金宝石、玛瑙美玉嵌在堆叠的云鬓中,富丽堂皇。 众人未料长公主驾临,皆齐声行礼。 高阳长公主随意扫了一圈,随意颔首,随便道了句“免礼”,脚步都没停,径直往二层雅间去,底下众人也各自散开。 韩家女眷在伙计躬身指引下缓步上楼,因出价颇高,订的雅间位置也好。雅间内两副花梨木的雕花桌椅,设了绣锦屏风,四周窗扇卸下,有微风徐徐。外头是数丈宽的观景台,两侧林木茂密,正面视野开阔,掠过湖面,正好瞧见湖畔矗立的七层佛塔。 众人游湖都累了,各自入座用饭。 饭毕,杨氏和刘氏婆媳坐在窗畔椅中慢慢喝茶,韩瑶好动,拉着令容去外面观景台玩。 唐解忧也出来散心,站在高耸的一树流苏下摆弄枝叶,瞧着姑嫂二人的亲密姿态,真是越看越刺眼。 志在必得的囊中之物被人夺走,她连番受责,更被勒令外嫁,心中岂能不恨?再一想这个月受的委屈,想到那只知吃喝玩乐的傅氏要在府中继续得意,跟韩瑶臭味相投,心里更是气闷不平,手下力道稍偏,折断了树枝,恨恨丢下去。 几人闲站片刻,忽听环佩叮当,隔壁雅间的门扇推开,却是高阳长公主缓步走出。 两下里瞧见,各自诧异。 令容和韩瑶离得近,便屈膝行礼,高阳长公主抬了抬手,随意散步。 经过唐解忧身旁时,唐解忧行礼格外庄重,“民女拜见长公主殿下。” 高阳长公主随意一瞥,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你是?” “民女唐解忧,是韩相的外孙女,从前公主驾临府邸时曾见过的。”唐解忧笑得温婉端庄,“那回奉命给殿下泡茶,殿下还曾夸赞民女手艺不错,赏了两盒好茶叶。不想今日竟又能遇到殿下。” 这事儿高阳长公主并不记得,不过韩镜的外孙女她倒有印象,挑眉道:“你是韩蛰的表妹?” “正是。” “起身。”高阳长公主骄奢惯了,难得到这湖山毓秀之地,听她提起泡茶,忽然来了兴致,随口道:“再泡一回?” “悉听殿下安排。”唐解忧觉得意外,面露喜色。 42.意外 这酒楼惯于招待高门贵户,泡茶的器具自然是齐全的。 唐解忧跟杨氏和刘氏说了一声, 便随高阳长公主走向观景台的角落。 这一趟茶泡下来, 总得两炷香的功夫,杨氏闲坐无事, 便带人令容等人先动身观赏岛上景致,只留两个仆妇在此照应。 这观景台修得整洁, 周遭半人高的护栏也都雕刻花纹, 古拙精巧。伙计搬了十六扇山水紫檀屏风搬出来围在角落,又设蒲团矮案,跪坐在上面,一侧是屏风上的名家山水,上嵌沉香雕刻的灵芝仙鹤, 香气幽微, 另一侧则是现成的湖山美景, 碧波荡漾, 凉风清爽。 倒颇有几分清幽雅致的趣味。 唐解忧生于书香之家, 虽心术不正,天资却不愚钝, 读书习字都胜过韩瑶, 学东西也算灵透。在相府住了八年, 她常跟着出入高门贵户, 对装点门面的雅致做派格外留意, 加之韩镜喜好泡茶, 这套技艺学得颇齐全。 茶炉烧着泉水, 因水还未沸,她便先摆弄茶叶。 正思量该如何开口,偏头见阁楼外杨氏等人正缓步往远处的林风亭走,便暂且按住。 果然,高阳长公主瞧着那一团人影开口了,“你一直住在韩府?” “回禀殿下,是的。”唐解忧态度恭敬顺从。 “韩蛰娶亲了?” “是去年腊月的事,娶了靖宁伯府傅家的二姑娘。” 高阳长公主“嗯”了一声,又没了下文。 茶炉上的水已开始冒热气,唐解忧不愿错失良机,只好主动提起,“说起这位傅氏,也是个厉害人物呢。我表哥性情冷硬,刀尖上滚过来的人,到了她跟前,满身冷硬竟全都化成了绕指柔。” “哦?”高阳长公主微微皱眉。 她自幼便是满京城捧着的明珠,皇帝嫡出的公主,长得又明艳美貌,骄奢傲气,行事向来霸道急躁,不喜拐弯抹角,见唐解忧慢吞吞的半遮半藏,便道:“怎么个绕指柔?说清楚。” 唐解忧微微一笑,遂挑了几件事,添油加醋地说出来。 先说韩蛰平素如何冷硬沉厉,再说娶了傅氏后如何疼宠爱护,步步退让,竟将浑身的脾气尽数收起,将她捧得无法无天。又说傅氏瞧着乖巧和气,实则尖酸刻薄,因听说韩蛰曾跟旁人定过亲事,还贬低那两位无辜丧命的姑娘,说是她们福薄,不配嫁给韩蛰。还说天底下的女子,除了她,没人配得上韩蛰。 半篇话说完,高阳的脸色已颇难看。 当初她以金枝玉叶的身份想招韩蛰为驸马,苦等了两年,却被断然拒绝,至今仍是心头扎的一根刺。那日初见令容,无端盘问,便是为这数年来的意难平。及至韩蛰赶来,带走那傅氏,心中不满愈增。 今日唐解忧所言,虽无从对证,却也有些事对得上—— 譬如那日她跟范香同行时,范香就说韩家的人太过倨傲,竟嘲笑那两位未能进门的姑娘是没福气才被克死,想来就是出自那傅氏之口。 靖宁伯府无权无势,那傅氏算什么身份,也敢如此倨傲,说天底下唯她配得上韩蛰? 当初召驸马的事傅氏必然知道,说出这种话,将她这长公主置于何地! 妒意与怒火交杂,想起那日韩蛰半眼都没看她,带着傅氏就走的情形,高阳长公主更是跬怒,猛然竖眉拍案,“来人!” 片刻就有仆从赶来,跪在屏风外。 “去将韩相府上的傅氏召来!” 唐解忧诧异,忙跪在地上,“殿下这是做什么?”见高阳长公主脸上陡然生怒,跟盛夏突然降临的雷雨似的,心中一跳,忙道:“是民女口无遮拦,罪该万死。殿下今日为赏景而来,岂能为这点事伤了兴致?” 高阳长公主却没耐性,看都不看她,斥道:“还不叫来!” 仆从应命而去,唐解忧脸色骤变,就地跪着,没敢再起身。 ——她并不知行宫中的事,原本是想进几句谗言,给高阳长公主心里埋个嫉恨的火种,将来碰见傅氏后发作为难,横竖与她无关。谁知高阳竟如此急躁,不过几句话而已,竟当即要叫傅氏过来? 唐解忧隐隐觉得事情不妙。 …… 令容匆匆奉命而来,就见高阳长公主面带怒容站在栏边,唐解忧跪伏在地。 茶炉上水已沸了,滋滋冒着热气,却没人去碰。 她不知是为何事,小步走到唐解忧身后,亦屈膝行礼道:“殿下见召,不知是为何事?” “傅氏?”高阳长公主瞧着她,满脸怒气,“谁借你的胆子,敢说这样的狂言!” 令容愕然,“长公主这话从何说起?” “天底下除了你,没人配得上韩蛰?”高阳长公主骄纵横行惯了,从不知忍耐二字,心中含怒,便不隐瞒,只瞧着令容冷笑,“好大的口气!” 令容猜得这必跟唐解忧有关,心中虽恼怒,却只能躬身恭敬道:“长公主明鉴,民妇自知身份寒微,从未说过这样狂妄的话。” 她没说过,那唐解忧的话又从何说起?两人之中,必有一人说谎! 且其中一人,还是韩蛰捧在掌心疼宠的妻子。 气怒嫉妒一起涌来,高阳长公主没耐心分辨,急躁的脾气发作,抽出腰间软鞭,随手便甩过去,怒道:“还敢狡辩!” ——她急躁时行事素来如此,从前恼怒时还曾打过永昌帝不受宠的嫔妃,仗着长公主的身份没受重责,而今怒火攻心,宫外之人更不会放在眼里。 那软鞭突然飞来,令容下意识往后闪躲,唐解忧也忙往侧旁躲。鞭子扫落唐解忧头上金钗,落在她肩头,鞭梢甩落,扫过令容躲闪不及的手腕,扫断腕间红香珠手串,继而落在茶桌上。 香珠四散,桌上茶杯咕噜噜滚下,从栏杆缝隙中掉落。 两人同时呼痛出声,观景台下也传来一声惊呼——“少夫人小心!” 接着底下传来砰的一声重响,像是有人摔倒在地,伴随着惊慌的呼喊。 “少夫人留神!” “少夫人你怎样了?” “快叫郎中!” …… 底下呼喊声乱做一团,令容又惊又气,顾不上看腕间伤痕,转过身扶栏望下去,就见观景台下的空地上围了七八个仆妇丫鬟,中间躺着二十来岁的少妇。从上面瞧,那少妇的腹部微微隆起,此刻身子蜷缩,双手护在腹部,神色十分痛苦。 ——看动静,必定是被方才落下的香珠或是茶杯滑倒的。 这一带水气重,本就青砖湿滑,易生青苔,脚下踩了东西更容易打滑。青石地砖后市冷硬,这孕妇的身子又沉,平白无故地摔下去,绝非小事! 令容心中慌乱,见高阳长公主也正探头望下瞧,顾不上旁的,忙飞奔下楼。 底下已围了许多人,那少妇被人扶起来,地下留着红豆大的一点血迹。 令容心里咚咚直跳,迎面就见杨氏匆匆走来,“出了什么事?” “有人滑倒了……”她尚未解释,旁边就已有丫鬟气道:“这谁扔的茶杯,害我家少夫人滑倒!我家少夫人怀着胎儿,若是伤着了可怎生是好!”又是着急又是不忿,话尾已带了哭音。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往高处瞧,就见高阳长公主眉目倨傲,怒气未消,冷声道:“是我。” 她的旁边站着脸色苍白的唐解忧,发髻半乱。 这湖心小岛上当然没郎中,好在富贵人家带的仆妇里,多有会些岐黄之术的,便都跟着围拢过去,看那少妇的伤势。 酒楼的掌柜亦派了伙计帮忙,腾出地方,又找些素日常备的药材,看能否派上用场。 令容看着散落满地的香珠,虽听那丫鬟说是踩了茶杯摔倒,心里却仍旧砰砰直跳。 她没怀胎生育过,却知道怀孕的艰难,半点马虎大意不得,方才那一摔结结实实,地上既已见了红,又没有可靠的郎中在此,胎儿怕是保不住的,只不知那少妇能否熬过去。 这般焦急担忧,听杨氏问起缘故,便如实回答:“我过去时,唐家表妹跪在地上,长公主像是很生气,质问我为何口出狂言,没等分辩清楚,她就拿鞭子打人,这些珠子和茶杯都是从上面掉落的。” 杨氏眉心一跳,看那珠子眼熟,抬起令容手腕,便见上面一道红痕醒目。 “瑶瑶,带她擦些药。”杨氏叫来韩瑶,又拍拍令容肩膀,“别慌,我会问清楚。” 令容忍着手腕疼痛,指了指地上血迹,“这个不急,先看看那边如何吧。” “也好。”杨氏携着她和韩瑶,听着里头声声痛呼,眉头愈皱愈紧。周围聚了许多高门贵妇,对着观景台指指点点,高阳长公主也终于缓缓下楼,手里仍握着软鞭,横眉怒目地将在场众人扫了一圈,竟不理会有人摔伤的事,扬长而走。 她的后面,唐解忧躲在公主府仆从中,趁着无人注意,混入人群。 杨氏当然瞧见了,冷然横她一眼,暂时未责问. 旁边众人见高阳长公主这般反应,都只悄悄议论,等她走远了,身边有人恨声道:“我是看得真真的。她原本走得很稳,那茶杯掉得突然,没提防踩上去才滑倒。这样大的事,那位问都不问一声,跟她没半点干系似的,可真是……” “她从小就做派蛮横,半点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一向如此。” “就盼着别出大岔子。那肚子也不小了,平白摔一跤,险得很!” …… 一声声议论入耳,杨氏瞧见躲在人群里的唐解忧,脸色愈来愈难看。又跟旁边相熟的人打探,才知道那少妇是吏部员外郎裴家的少夫人,淮南盐商巨富的女儿,姓冯。 43.偏信 酒楼内忙乱了两炷香的功夫,裴少夫人的痛呼声也越来越弱。 周遭人群的议论声随之低落, 渐趋寂静, 岛上风声飒飒,树影摇动, 里头的挣扎痛呼已微不可闻,丫鬟仆妇焦急的声音却带了哭腔, 最终, 就在众人心神紧绷之际,传来丫鬟撕心裂肺的声音——“少夫人,你醒醒呀!” 里头的惊呼痛喊此起彼伏,令容脸上唰的一下变得苍白。 她紧贴在杨氏身边,双手不自觉地将杨氏手臂越攥越紧, 听见周遭人群的低声议论。 “怕是血崩了。” “怀着身子摔得那么重, 又没郎中, 唉!” “可惜了, 好好的来游玩, 却遭这样的祸事。” …… 纷乱的言语入耳,令容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方才从观景台瞧见的一幕, 是裴少夫人被抬走后地上红豆般的血迹。前世活了二十年, 她经历了祖父的急痛过世, 承受了父亲死在流放之地的噩耗, 眼睁睁看着病容枯槁的母亲溘然长逝, 甚至自身也经历过生死。 然而乘兴游玩的孕妇骤然遭到变故, 母子俱亡, 这般消息依旧令人心头巨震。 她甚至在后悔,方才倘若走得慢些,让那恶妇的怒火发作得迟些,两条人命未必会骤然消失。但这一切已成事实,没有半点挽回的余地。 愈是如此想,心中便愈发难过。 泪水不期然地掉落,渗入衣袖。 肩膀被杨氏轻轻揽住,令容靠在杨氏怀里,沉默不语。 杨氏纵然见惯风浪,声音中都是惋惜叹息,“可怜的。” 裴家仆从的哀哭透窗而出,罪魁祸首高阳长公主却早已不见踪影。围在酒楼前的人群里,有跟裴家相熟的,都过去劝慰,不熟的,便叹息着走开。 里头情状必定甚惨,杨氏没敢让韩瑶和令容过去,只请后面赶来的刘氏照看着晚辈,她进了酒楼,去寻裴家夫人。 半晌后走出门来,见唐解忧站在刘氏身旁沉默不语,怒气直往上涌。 方才长公主的人来召令容时她就觉得不对劲,因不放心,特地带了韩瑶过来瞧,谁知一到酒楼跟前,便见裴少夫人摔倒在地,长公主在观景台盛气凌人,唐解忧站在身侧。她怎会不知这外甥女的恶习,平素尚能忍耐,而今两条人命骤然离去,怒气便再难压制。 杨氏眼底阴云密布,狠狠瞪了唐解忧一眼,过来牵着女儿和儿媳的手,声音冷沉。 “先回府再说。” …… 乘船回别苑时,众人都缄默不语,甚至回府的路上也沉默。 杨氏带着令容和韩瑶同乘马车,脸色都不太好看。 令容固然心情低落,却也知道这事儿很快便会传遍京城,府里定会查问此事,遂打起精神,先将详细经过,连同各自说的话,全都说给杨氏听。 杨氏听罢,沉默颔首,握着令容的手,只叫她别害怕。 回到府中,刘氏婆媳自回住处,杨氏安排仆妇去准备给裴家吊唁的东西,又让人陪着令容和韩瑶回去,她连马车都没下,让车夫驱车前行,也不知是要去哪里。 令容心情很沉闷,高阳长公主的无端责问已无关紧要,甚至连腕上的伤痕都不像平常那样疼得厉害。同韩瑶一起回到银光院,女郎中过来擦了药,两人便并肩坐在廊下,一道发呆,等杨氏回来后再处置白日的事。 ——挑唆长公主生事,累及无辜性命,这种事自然非同小可。 挑起事端的唐解忧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看到裴家少夫人摔倒时,她也同样吓得傻了,没想到几句谗言竟会引起这样的祸事。肩膀上固然受伤疼痛,却远不及杨氏那刀子般剜过来的目光令她心惊。 在相府住久了,她知道杨氏对她不满,却也知道杨氏顾忌着太夫人,从未流露过。 今日却截然不同,那目光锋锐如刀,裹满了怒气,像是要将她千刀万剐似的。 唐解忧心里咚咚直跳,在岛上时吓得六神无主,回府的路上才渐渐寻回镇定。 她回到庆远堂,片刻都没耽搁,径直去找太夫人。 太夫人正在小佛堂里念佛珠,见她进来时发髻微乱,肩膀衣裳稍散,登时一惊。 “好好的去游玩散心,这是怎么了?”太夫人搁下念珠,病中苍白的脸上满是诧异。 唐解忧泪流双目,几步走上前,扑跪在太夫人跟前,便哽咽起来,“外祖母。” 太夫人捧着她挂满泪珠的脸,心疼而担忧,“出了什么事?脸色这样难看,快起来,当心跪着伤了膝盖。” “今日去葫芦岛时碰见了高阳长公主,她让我去泡茶,后来提起表哥娶了表嫂的事情,便召来见见。结果……”唐解忧仍旧跪着,紧紧抱住太夫人的胳膊,泪水掉得愈来愈疾,脸色也愈发苍白,“结果她不把长公主放在眼里,出言顶撞,长公主盛怒之下拿鞭子打人……” “伤到你了吗?” “打在了这里。”唐解忧将肩膀递过去,掀开单薄的衣衫,便见肩头上一道紫青的淤痕格外醒目。 太夫人最是疼她,见了那伤,眼泪就掉了下来,“傅氏怎么如此可恶!” 唐解忧哭得更凶,“这也无妨,终归是我先泡茶,才让长公主想起傅氏,生了那场气,我受着就是了。可当时咱们在观景台上,长公主将桌上的茶杯打落,被底下裴家的少夫人踩着跌倒了。外祖母……”她滚进太夫人怀里,身子微微颤抖,“那少夫人怀着身子,跌了一跤,没多久就血崩死了。怎么办,解忧好害怕,怎么办……” 她这言语虽有不实之处,惊恐害怕却都是真的。 太夫人将她护在怀里,忙忙地帮她擦眼泪,一声声儿安慰,“不怕,不怕。都是那傅氏可恶,失礼顶撞才招来此时。外祖母在这儿,别怕。” 唐解忧只管哭,风中落叶似的颤抖不停。 太夫人等她哭够了,忙叫人来给她肩上擦药,心里满是气怒,趁着唐解忧在内间上药的功夫,当即让仆妇去叫令容。 …… 令容赶到庆远堂时,太夫人就坐在低矮的短榻上,脸色难看。 而今时气仍旧很热,众人穿上半袖薄衫躲着消暑都来不及,太夫人自正月里染了风寒后,身子便不太康健,病情时好时坏,到如今暑热天气,身上仍穿着里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最外头还是厚实细密的料子。 因她坐得太低,且满面怒气,令容为免被挑刺,便跪在蒲团上行礼。 “太夫人见召,不知是为何事?”她垂着头,声音平静。 “今日葫芦岛上长公主盛怒,你也在场?” “是。” “长公主为何生气,你可知情?” “孙媳妇过去时,长公主就已有怒容,不知为何生气。” “呵!”太夫人冷笑,那微垂的嘴角弧度更深,拍案斥道:“长公主游湖赏景,原本兴致正好,才会叫了解忧去泡茶。原本是让人高兴的事,平白无故的怎会生气!还不是你不知礼数,出言顶撞,才会惹怒了她。你总归也是伯府出身,难道不知尊卑有别,长公主若是见责,就该赔礼认罪,岂能出言顶撞!你在家时,难道你母亲没教过这些礼数!” 这一通指责不分青红皂白,令容原本就因唐解忧挑唆生事气恼,见裴家母子俱损,又是震惊又是惋惜,如今听见太夫人这般斥责,还牵扯母亲宋氏,心中也恼了。 她直起身,对上太夫人的眼睛,“母亲不止教我尊卑有别,还教我长幼有序。” “放肆!”太夫人自然知道这是暗骂唐解忧的教养。 令容不为所动,心中坦荡,说话也底气十足,“当时长公主召见,我赶过去时,也有旁人看见。到了观景台,长公主便怒气冲冲地责问我为何出言狂妄,我只辩解了一句,长公主就动手打人,茶杯滚落,让裴家少夫人无辜丧命。前后就那么点时间,在场的人都是见证,尽可查问。若没有前情铺垫,我如何能一句话就气得长公主动手打人?孙媳妇向来愚笨,自问没有那样巧舌如簧的本事。” 太夫人早已偏信唐解忧,见她这般顶撞,气得身子微颤。 “谁教你这样随意顶撞!长辈教导你,你就该反思错处,往后引以为戒,乖顺行事。哪有人像你,长辈还没说几句,你却顶撞这样一堆!” “孙媳妇只是禀明情由,并非顶撞。” 令容连着碰上这些麻烦,又气又恼,声音生硬。 太夫人自觉丢了颜面,将茶杯重重拍在案上,“这还不是顶撞!我如今还病着,你就敢这样说话,夹枪带棒的,难怪会惹长公主生气,误了人的性命。这就是你的贤良淑德,这就是傅家的教养?我韩府是诗书礼仪之家,容不得你这种目无尊长的人!” 她做了半辈子相爷夫人,膝下儿孙成器,又有诰命在身,在府里霸道惯了,最不喜的就是晚辈不将她放在眼里,恼怒之下双目倒竖,盛气凌人。 令容满腔怒气,听见她这般指责,反倒冷笑出来。 “我确实无才无德,不配做这少夫人。太夫人既然见责,我愿自请下堂。” 声音不高不低,虽委屈恼怒,说得却颇沉静,字字分明。 太夫人万万没料到令容会说出这种话来,满腔气怒责备噎在喉咙里,愣住了。 令容跪得笔直,向来娇丽含笑的脸上也笼了薄薄冰霜。 屋外,韩蛰脚步匆匆地赶来,听见这话,掀帘的手霎时顿住。 44.啪! 庆远堂内片刻沉寂,太夫人保持着拍桌的姿势, 愣愣盯着令容。 令容气怒的话脱口而出, 反倒平静下来。 跟太夫人这种人硬碰硬无济于事,她肩膀微松, 道:“当初奉旨嫁来府里,我就知道才能德行有限, 当不起尊府少夫人的位子。去岁腊月至今, 虽小心行事,终究难以令长辈满意。而今太夫人见责,我无可辩解,也惭愧惶恐,愿自请下堂, 绝无怨言。” 她缓缓说罢, 垂眸不语。 这大概是最好的时机了。 成婚大半年, 韩蛰虽性情冷厉, 但令容也看得出来, 他分得清轻重,并非外间传言的那样悍厉无情。行宫里误打误撞地帮他解围, 救下性命, 韩蛰想必还记着, 且他答应过会护着她, 韩家密谋的事她也半点不曾沾惹, 此刻和离, 韩蛰应当不会再克妻, 伤她性命。 心中虽遗憾,更多的却是解脱。 杨氏那样好的婆母,她怕是毕生都难再遇见,能遇见韩瑶那样性情相投的小姑子,也算她运气好。 如今自请休妻,终究是辜负了杨氏待她的苦心。 然而韩家龙潭虎穴,夫君对她并没多少感情,即便有过美好的时候,终究抵不过风波磋磨、霜剑相逼。 两相权衡,此时抽身退出,怕是最好的选择。 令容端端正正跪着,浑身积蓄的怒气、不满、惊惧、惋惜,仿佛都随着那句话抽离。 屋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片刻后,门帘轻动,脚步微响,紫檀屏风后转出韩蛰的身影,玄色官服贵气威仪,腰间悬着长剑,神情冷凝肃然。 太夫人未料他会在这当口过来,神色一缓,道:“你怎么来了?” “回来的路上碰到母亲,她说祖母近来身体抱恙,让我多来问安。孙儿近来繁忙,行事疏忽,还望祖母见谅。”韩蛰躬身行礼,见令容仍旧跪着,伸手握住她手臂,轻轻松松地扶起来,“母亲说有事要商议,叫孙儿先等着,陪祖母说话。” 太夫人还在为令容的话惊愣,见韩蛰神色不对,并未多说,只道:“先坐。” 韩蛰依命入座,见唐解忧站在帘后,面色微沉,“表妹也过来。” 唐解忧知道躲不过,慢慢挪过来,红着眼睛坐在太夫人下首。 丫鬟奉茶上来,太夫人和韩蛰各自喝茶,唐解忧没敢动,令容虽不想喝,却仍伸手接了下。皓腕伸出,衣袖滑落,霜白的肌肤上,那一道层层裹着的细纱便格外明显。 韩蛰目光一紧,见她要缩,伸手按住,“受伤了?” “被鞭子扫了下,不碍事的,夫君不必担心。”令容抬头,对上韩蛰的目光,深邃冷沉,却分明有关怀,又夹杂旁的复杂情绪,跟最初成婚时的冷淡迥异。 这样的目光让她觉得有些难过,忙垂首避开,就势收回手臂,拿衣袖盖住。 她不知道韩蛰有没有听见方才的话,见他肃容不提,便也没再出声——休妻的话虽是气怒之下说给太夫人听,最终的休书却须韩蛰来写,此刻若提,只会令韩蛰难堪。葫芦岛的事还没闹清,旁的回屋后关起门来慢慢商议也不迟。 毕竟这会儿,韩蛰显然是听了杨氏的话,来庆远堂照看她的。 …… 众人坐了有两炷香的功夫,杨氏才匆匆赶来。 杨氏年已四十,暑热天气来回赶路,快步走入时,额头上有层薄汗。她的脸色甚是难看,进了屋,也不避讳太夫人,逮着唐解忧便狠狠瞪了一眼。 唐解忧如遇针芒,缩了缩头,往太夫人身边坐得更近。 太夫人便搁下茶杯,皱眉道:“总算回来了?” “裴家少夫人无辜丧命,虽是长公主的茶杯所致,到底也跟咱们府有点干系。媳妇方才去了趟裴家,耽搁了会儿,叫太夫人久等。”杨氏朝婆母行礼毕,便坐在太夫人下首,喝茶解渴。 太夫人神色冷沉,“裴家那少夫人当真是没救了?” “在岛上时就没救了。唉,那是裴家的嫡长孙,人送回府里,裴老夫人哭得伤心。” 太夫人也叹口气,“回头她家办丧事,你亲自过去一趟。” “媳妇知道。”杨氏欠身。 这事说完,太夫人便看向令容和解忧,“当时就只你们在场,究竟怎么回事?” 令容起身欲答,唐解忧却已红着眼睛抢在前头,将方才跟太夫人说的话讲了一遍,“……长公主心高气傲,哪会容旁人顶撞,这才生气训诫,谁知不慎扫到茶杯,掉下去伤了人命。” “果真如此?”杨氏眉目一沉,“你跟长公主泡茶时没说什么?” “解忧不敢撒谎。长公主游湖时心绪甚好,跟我说了些泡茶的事,听说表嫂跟表哥处得和睦,所以召见。没想到表嫂出言顶撞……当时我也吓坏了。”她红着眼睛,瞧了令容一眼。 太夫人接过话头,“解忧肩上被打得淤青,可见长公主生了多大的气。” 杨氏不理,只向令容道:“你呢?” “媳妇奉命见驾,到观景台时长公主已满脸怒气……” 太夫人打断她,“无关紧要的不必说了!我只问你,你可曾顶撞?” “只是辩解,并未顶撞。” 太夫人冷嗤。 杨氏道:“令容被召,我也跟了过去,她到观景台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她有多大的本事,两句话就能惹得长公主动怒?解忧,当着你外祖母、我和你表哥的面,你老老实实说,长公主是何时生的气、为何生的气?” “是表嫂顶撞之后。” “令容过去之前,长公主没半点怒气?” 唐解忧已无台阶可退,咬牙道:“没有半点怒气。” “那你可真瞎了眼!”杨氏勃然变色,厉声斥责,旋即看向太夫人,“长公主生气,或因解忧,或因令容。方才媳妇出去时,也去了趟长公主府,给她赔罪,顺带问了事情经过。她告诉我的跟我方才听到稍有不同。母亲,我叫鱼姑详细说说可好?” 太夫人相信唐解忧,见杨氏步步紧逼,也自不悦,冷声首,“叫她进来。” 杨氏应命,扬声叫鱼姑进来。 鱼姑遂将高阳长公主的话如实复述。 ——高阳长公主虽骄纵霸道、无法无天,惹得民怨无数,性子却爽直,做过的事,不论对错都敢承认,不屑推诿。因杨氏去赔罪时态度和气,她也没隐瞒,将当时生气的缘由直白说了,连那一丝醋意都没掩饰。 观景台上的对话经鱼姑的口说出,唐解忧只听了几句,脸色就变了。 她完全没料到,闹出人命兵荒马乱的时候,杨氏竟然会抽空去长公主府上。 更没想到,杨氏竟然能从那骄横的长公主嘴里问出前后情由。 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摆在那里,高阳长公主既然抖出来,她就再也没有了欺瞒抵赖的余地。从长公主命人召傅氏时开始,后面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全然出乎所料。让她措手不及。 她听了半天,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去,终究没能綳住,哭着跪倒在太夫人跟前。 “是解忧的错,当时我确实说了这些话,但我只是跟长公主诉苦,并没旁的意思。”她攀在太夫人膝头,泪落如雨,面色惨白,“我没想到长公主会生气召见表嫂,更没想到后面的事……我没有恶意,就是想诉苦。” 她哀哭不止,太夫人的脸色却已铁青。 好容易忍耐着听鱼姑说完,太夫人垂头看着最疼爱的外孙女,脸色阴沉如腊月寒冰,“所以长公主生气,是为你的那些话,而不是你跟我说的,为傅氏的顶撞?老实说,不许半点隐瞒!” 她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唐解忧吓得一抖,嗫喏道:“是。” 啪的一声,太夫人抬手,重重掴在唐解忧脸上。 年过六旬的病弱老人浑身都在颤抖,那一巴掌扇下去,手抖得格外厉害。 “你连我都骗……解忧——”她盯着跪在跟前的外孙女,声音嘴唇都在发颤,“你连我都骗?从小到大,你说的话我一直都信,教导你,维护你,给你开脱,结果你竟然连我都骗?” 唐解忧身子晃了晃,愣愣盯着她。 被老人家捧在掌心八年,她一向被捧为珍宝,太夫人半句重话都没跟她说过,这一巴掌扇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唐解忧缓缓地收回攀在太夫人膝头的手,哭声反而停了。 “我能怎么办呢?”她看着太夫人,泪水蒙住的眼睛里,露出掩藏已久的愤恨与决绝,“我没了盼头,我被罚跪祠堂,被罚嫁出去,脸都丢光了,前面的路也都断送了。我连抱怨一句都不能吗?我哪知道长公主会那样急躁,我哪知道那茶杯掉下去,竟然会害了两个人的性命!” “那你也不该骗我!”太夫人气怒又心疼,“你该跟我说实话,外祖母会帮你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除了瞒过去,能有什么办法!”唐解忧猛然看向韩蛰,哭道:“我的盼头没了,全都没了!这事情不瞒着,表哥只会责怪我!哪怕有一点点可能也该尝试——这是你教我的,外祖母!” 压抑已久的情绪涌出,那一巴掌打碎所有伪装,她跪坐在地,险些嚎啕大哭。 她亲口承认,所有的事情已无需查问。 韩蛰缓缓站起身,脸色阴郁之极。 “执迷不悟,无可救药。”他看都没看唐解忧,只盯着太夫人,“要么送她出府另行安置,要么我搬出去。” 唐解忧惊住,“表哥!” 这态度实在冷硬,她心中大惊,伸手就想去攀着他求情。 韩蛰强压的怒气在那一瞬间发作,手腕迅速躲开,顺势一翻,将她扫得跌坐在地。 “明天傍晚,我来看祖母的态度。” 他冷声说罢,抓起令容的手,大步出了庆远堂。 45.坦白 傍晚的青石地面犹有余热,韩蛰冷峻的脸却像是被寒冰冻住, 阴郁得可怕。 令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不必看他的脸,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气, 也不知是为唐解忧的事,还是因为那句自请休妻拂了他的颜面。他脚底带着风似的, 庆远堂的丫鬟仆妇瞧见时都自觉避让在侧, 没过片刻,两人都已走出很远。 从庆远堂回银光院,会经过韩蛰的那座厨房。 方才唐解忧被扫得跌坐在地,令容甚至听见了骨头撞在地面的闷响,韩蛰那样克制得人, 忍不住对表妹出手, 可见怒气有多深。 令容有点怕他, 正考虑待会如何跟他提休妻的事, 却见韩蛰忽然顿住脚步。 “饿吗?”他问。 “啊?”令容满腹心思全在别处, 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老实回答, “饿了。” ——晌午在葫芦岛用饭后, 被高阳长公主一番闹腾, 着实受惊不小。之后舟车劳顿, 回到府里, 又在太夫人那里受气, 也不知是饿的还是气的, 被韩蛰一提,她竟觉得身上似乎在微微颤抖,腹中空空,浑身无力。 “快日落了,是该吃晚饭。”她瞧一眼天色,补充道。 韩蛰仍旧背对着她,“想吃什么?” 令容瞧了一眼,提起晚饭,脑海里倒是浮起几样想吃的菜色。然而瞧着韩蛰那阴郁得能滴出水的脸,到底没敢说出来,只低声道:“什么都好。” 韩蛰觑她一眼,见她眉目微垂,神情低落,不像平常那样提起吃食就两眼亮晶晶的,知道她委屈愤懑,竟连食物都勾不起兴致。 他没哄过姑娘,这当口也柔不下态度,便将她纤秀柔软的手握得更牢,径直往厨房走。 厨房里整洁如旧,木架上厨具碗盏俱全,令容扫了一圈,见韩蛰似是要亲自下厨的架势,稍觉意外。想了想,还是点了两样菜,“想吃糖醋里脊和糯米排骨、清炒笋尖,还想吃酸汤小馄饨。” 韩蛰瞥了她一眼,“吃得完吗?” “那要不……”令容考虑该去掉哪样,都想吃,都舍不得。 韩蛰瞧了片刻,神色稍缓,“算了,都做吧。”遂叫个仆妇过来,让她去大厨房取食材,将厨房扫了一圈,指挥令容,“那儿有糯米,先泡着。” 除了馄饨是现成的,三样菜做起来确实费事,令容自须分担些,忙去取了糯米泡起来。 韩蛰也不闲着,将待会要用的酱料先预备好,待仆妇取来排骨,先剁成不及寸长的小段,加酱料葱姜腌着。他身手出众,剁排骨也不似旁人粗鲁,手起刀落,又稳又快,砧板上几下闷响,姿势甚是从容。 令容佩服得五体投地,有美食在前,暂时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待红菱被叫过来,便去切洗好的笋尖。 仆妇已在灶中生火,厨房外腾起青烟袅袅。 夕阳斜挑在山头,透过敞开的窗扇,将一缕金色余晖照在韩蛰侧脸,给他冷峻的侧脸添了些许柔和。再怎么冷厉凶悍的人,当手里杀人的剑换成切菜的刀时,红尘烟火气浸染,总能给人稍许亲近之感,更何况韩蛰双手修长,身姿劲拔,其实很好看。 令容切完笋尖,靠在案边,将韩蛰瞄了两眼,有些出神。 韩蛰仿若未觉,干净利落地将食材装在盘中,看向令容时,脸上怒气尽收。 目光相触,令容愣了一瞬,不自觉地脸上一热,没话找话,“笋尖切好了。” “我炒糖醋里脊和笋尖,排骨和馄饨归你。” “好。”令容爽快应了。 不多时,锅中油烧热,韩蛰煸炒葱姜,香气溢出,诱人食欲。令容也不耽搁,知道糯米排骨费时,便权当夜宵来做,只让红菱准备做酸汤馄饨的材料,怕韩蛰独自忙不过来,又跑到他身边,端盘递菜。 里脊下锅,香气愈发浓郁,让腹中饥饿感愈发强烈。 好容易等糖醋里脊出锅,令容将盛好菜的盘子捧过去,那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微红的色泽也格外诱人。她垂涎欲滴地瞧了片刻,强忍着没动,才想转身,却见一双筷箸伸过来,夹了块里脊,递到她跟前。 “尝尝味道如何。”旁边响起韩蛰的声音。 热腾腾的美食近在跟前,她来者不拒,稍吹了吹,吃到嘴里尝了尝,酸甜爽口,果然美味!唇边不自觉地勾起笑容,她抬头看向韩蛰,眉眼弯弯,“夫君做得菜都很好吃!” 韩蛰唇角微动,随手抄了装笋尖的盘子,踱向灶台。 令容也不耽搁,待锅中水沸腾,将馄饨入锅煮熟,装进垫了紫菜的碗里,撒上剁碎的小葱香菜,浇上酸汤,再淋几滴麻油,啧! 这头馄饨才好,那边韩蛰的清炒笋尖也清香出锅。 令容遂将两盘菜和两碗馄饨装进食盒,又分出同样的一份送到丰和堂给杨氏和韩瑶,因才跟太夫人生气,半个字也没提那边,只叫红菱守着才蒸上的糯米排骨——当然,也留了一份给这馋嘴丫鬟。 韩蛰任凭她安排,因厨房离银光院颇远,怕耽搁太久损了味道,遂拎着食盒去附近的水榭,夫妻一道用晚饭。 ……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仆妇们正在矮个点亮灯笼,水榭里虽点了灯烛,仍显得昏暗。 令容坐在韩蛰对面,方才的郁气散尽,对着满桌美食,吃得心满意足。 盘中最后几粒笋尖都被她抢走,清香翠爽,齿颊留香。 她意犹未尽,见韩蛰神色也不似最初阴郁冷厉,才牵出笑意,“夫君的厨艺真是出神入化,红菱炒笋尖也算是拿手的了,却还是不及夫君做的。除了用料火候,还有旁的秘诀么?” “没有。”韩蛰拒绝外传。 令容“哦”了声,垂头喝馄饨酸汤。 ——若是当真被休弃,往后就没机会尝到他的厨艺了,韩蛰又不给偷师,让人遗憾。 遂默默将酸汤喝尽,肠胃饱暖,轻轻拿手摩挲小腹。 想着休妻的事,原本亮晶晶的眼眸里终究黯然,便侧头瞧着水榭窗外的水池出神。 片刻后,听韩蛰说吃好了,才漱口起身,一道散步回银光院。 夜已很深了,甬道两侧灯火微明,风扫过肌肤,微觉寒凉。 两个人都没说话,隔着尺许的距离,慢慢往银光院走。 将近院门,令容才鼓足勇气,“后晌在庆远堂,为葫芦岛上的事,我跟太夫人有几句争执,就在夫君进门之前。不知夫君听到了没有?” 夫妻同行,远近无人,唯有游廊下灯笼随风,花枝斜逸。 韩蛰脚步微顿,侧头看她,声音微沉,“听见了。” 听见就好,无须她再说一次,徒生尴尬了。 令容有些歉疚,深吸口气,缓缓道:“自从进了府里,婆母疼爱,小姑和气,夫妻待我也很好。但令容确实才德有限,没能讨长辈欢心,也不会做人处事,前前后后,为了表妹的事,给府里添了不少麻烦。夫君文韬武略,才能卓然,我跟在身边,只会成为累赘,也白气坏老太爷和太夫人的身子。不如送我一纸休书,令容绝无怨言。” 半晌沉默,令容疑惑抬头,就见韩蛰正瞧着她。 暗夜里,背着灯笼光芒,他的眼神格外深邃复杂,像是隐藏了许多情绪。 他没生气,她暗自松了口气,“这不是我赌气的话,是深思熟虑。” “我想听真话。”韩蛰盯着她,“你想和离的真实原因。” “夫君当真想听?” 韩蛰没作声。 令容顿了片刻,“好,我说真话。夫君娶我是碍于圣旨,老太爷和太夫人肯点头,也是为此。傅家式微,入不了老太爷的眼,这婚事又是田保促成,想必老人家心里很不满。若始终相安无事倒也罢了,可表妹三番四次地生事,最初那些小打小闹不算,先前牵扯锦衣司的人,诬赖我跟外人有染,既然老太爷责罚,我也不必计较。可这回,她将主意打到长公主头上,无端连累了裴家少夫人的性命。” 她回想起岛上那一幕,仍然心惊惋惜,继而难过,“那是两条人命啊夫君!就为她心中私愤,挑唆生事,害得无辜的人母子俱亡。当时那场景……”她顿了一下,压住难过哽咽,“夫君也许不会明白,当时我听着裴家人的哭声,心里有多难受。听说那孩子是裴家的嫡长孙,裴少夫人先前还有个女儿,才三岁。” 夜色薄凉,她看着韩蛰冷峻的轮廓,前尘旧事翻滚,忽然觉得很难过。 “那个小姑娘,她平白无故地没了娘亲。原本和睦美满的一家人,忽然就……” 泪水猝然涌了出来,她咬唇压制情绪,侧头看向别处。 韩蛰伸臂,将她轻轻揽进怀里,声音低沉而温和,“你心疼她,是不是?” 他的胸膛结实宽厚,双臂箍着她,有点小心翼翼的味道。 令容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太夫人偏袒表妹,我无话可说。但我不愿这种事再发生。夫君,傅家虽没落,却也是有些脸面的,爹娘和哥哥对我自幼疼爱,被老太爷和太夫人那样厌弃,我也会难受。” “我知道。”韩蛰低声,将怀抱收紧些,微不可查地叹气。 半晌,令容才收住情绪,离开他怀抱。 “休妻的事,夫君考虑一下,好不好?”她抬眼轻声,惯于盛笑的眸中满是雾气。 韩蛰不置可否,只带她回院,“睡醒再说。” …… 当晚,韩蛰没再去书房,留在了银光院。 ——上回元夕受惊,她连着做噩梦,这回又碰上这种事,怕也睡不安稳。 夫妻虽仍是各自拥被,但枕边多了个人,多少觉得安慰,令容累了整日,早早入睡。 韩蛰等她睡安稳了,才熄灯就寝。半夜醒来,察觉枕边空荡荡的,他伸手一探,就见令容被中空荡,只有一丝余温。 他睡意顿无,看向外面,长垂的纱帘外,她的身姿影影绰绰,正站在窗边出神。 夜色暗沉,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纱帘半卷。 她的背影窈窕单薄,双手抱肩,披散的青丝微微扬起。 韩蛰保持仰躺侧头的姿势,就那么看着她。 许多事浮上脑海,从她最初嫁进韩家,到如今的点点滴滴。从前他孑然独行,满心冷厉,常年在外奔波,哪怕回府,也是在书房歇息,甚少回到银光院,也从未想过红袖温柔,软玉旖旎。直到娶了她,渐渐的,他习惯了身边多个娇软身躯,习惯清晨睁眼时看到她,习惯她准备的精致早饭、捣鼓的各色糕点。 然后就有了期待,在外奔波、劳碌回府时,不自觉地想起这座院落。 甚至在追捕要犯、露宿荒郊的凄寒夜里,梦见这座温暖庭院。 倘若她离去,这座院中的温暖灯光,将尽数熄灭。 倘若她离去,夜半梦醒时,身边就不再有她的余温、她的发丝、她不安分凑过来的柔软而温暖的娇躯。 更何况,屡屡生事的是唐解忧,她没有半点过失,凭什么被牵累? 可她哭泣的模样又涌上心间,她本该被呵宠娇养,如同在金州的时候,娇憨恣肆,尽兴张扬。她漂亮的杏眼里,本该是明媚动人的笑意,而非愧悔委屈的泪水。 不知多久,窗边的人才觉出寒意,幽幽叹了口气,阖上窗扇,掀纱帘而入,小心翼翼的爬到床榻里侧,悉悉索索的钻进锦被。 韩蛰闭眼翻了个身,就势滚到里侧,连同锦被一道,将她抱住。 令容不知他是梦是醒,尝试着抬他手臂,见他抱得紧,怕惊扰了他,没敢再动,将近在咫尺的脸看了片刻,阖目入睡。 46.软硬 次日清晨令容起身时,韩蛰已上朝去了, 桌上的食盒里有一份鸭丁粥一份煨枇杷、一份腌青梅, 那粥还热乎乎的,香气扑鼻。 昨日的不快在睡醒后已然消散, 她迅速梳洗罢,便去吃香喷喷的粥菜。 拿着小瓷勺尝了两口, 这鸭丁粥的口味跟红菱寻常做的不同, 更加香糯。 她不由看向红菱,“手艺见长啊?” “这粥不是奴婢做的。”红菱在旁给她添菜,“奴婢只拌了这几样小菜。” “不是你……”令容愣了下,目露愕然。 “是他。”红菱颔首,也觉得意外, “今晨大人起得很早, 也没练剑, 自己去厨房做了这粥, 叫奴婢在旁守着, 等少夫人醒了端过来。奴婢原还怕少夫人睡过头,粥熬得老了, 谁知少夫人像是掐着时辰醒过来的。” 韩蛰大清早的给她熬粥? 最后一顿早饭, 亲手给她做顿好的吗? 令容瞧着那鸭丁粥愣了片刻, 才又拿勺, 慢慢喝完。 …… 朝会散后, 韩蛰往锦衣司走了一遭, 因没有迫在眉睫等着办的要紧大事, 转了一圈便回府里。昨日庆远堂中一场闹,既没到傍晚,他也不急着去,便进了书房,关起门来独自坐着。 相爷韩镜晌午回府,问过门房,得知韩蛰已然回府,略觉意外。 ——韩蛰年纪轻轻便居高位,固然要凭冷厉名声和威仪态度压人,平常做事也勤勉认真,哪怕受伤休沐,也要在书房里议事办差,不耽搁手头公务,甚少会无故擅离衙署。 韩镜站在照壁前,面容微沉,略作沉吟,便缓步往韩蛰的书房去。 书房外冷冷清清,长了几十年的松柏浓绿阴翳,外头除了正晒书的沈姑,不见旁人。 “存静在里面?”韩镜驻足,问她。 沈姑躬身道:“在里面一个人坐着呢。” “回来多久了?” “一个时辰。” “没出来过?” “是。” 韩镜颔首,看向书房紧闭的门窗。 暑气未退,日头正烈,别处都敞开门扇透气,韩蛰却闭门独坐,跟往常迥异。 韩镜瞧了眼许久没来的小书房,负手缓步上前,想推门而入时,迟疑了下,屈指轻叩。 里面传来冷沉的声音,“谁?” 兔崽子!韩镜心里暗恨。孙子的本事他比谁都清楚,千里追捕凶犯,浴血厮杀前行,这些年刀剑里滚过来,耳力目力都格外敏锐。方才他跟沈姑说话的声音不低,换了他坐在书房都能听清,韩蛰能听不见? 可见是故意置气。 韩镜气闷,沉声道:“我。” 里头静了片刻,就在韩镜以为是韩蛰亲自过来开门时,忽听砰的一声轻响,门扇被撞开,一只乳白的细瓷茶杯掉在地上,正骨碌碌地打转。 这委实失礼,韩镜脸色更沉,进屋阖上门扇,就见韩蛰站在长案后,头都没抬。 长案紧邻窗畔,身后是高大的檀木书架,韩蛰孑然而立,脸色冷凝。 “祖父。”他搁下狼毫,声音冷硬。 韩镜皱眉,“在写什么?” “和离书。” 韩镜愕然,暂且压着怒气,踱步上前,瞧见书案上铺了张纸,上头写了“和离书”三个字,后边空着,并未落笔。砚台旁边还扔着四五个纸团,上面墨迹分明,显然是写废后揉了的。 他本是为唐解忧的事而来,见状却觉意外,“写这东西做什么!” “傅氏自请下堂,祖母没告诉您?”韩蛰瞥一眼韩镜,知道太夫人隐瞒了此事,遂冷笑到:“祖父不愿我沉溺私情,对傅氏千提万防,唯恐她动摇了我的心志,累及大业。却不知祖父瞧不上傅家,傅家未必瞧得上我!” “这是什么话!”韩镜微怒,“傅家那德行,也敢挑剔你!” “为何不能?”韩蛰冷声,啪的一声将狼毫丢在案上,“傅家虽式微,靖宁伯为官却勤恳踏实,两个儿子固然官位不高,却也没做过恶事。傅益少年英才,春试时才惊四座,年纪轻轻就得以传胪,才思远胜孙儿。傅氏虽比瑶瑶年幼,行事却端正温和,尽心侍奉公婆,跟瑶瑶相处得和睦,性情无可挑剔。即便有傅盛曾经顽劣,却也不曾闹出人命,这半年严加看管,已甚少惹是生非。” “那又如何?” “傅家在朝堂确实没建树。但傅家儿孙犯错,他们却能严加看管教导——而我们呢!” 他在写和离书三个字时本就积攒了许多怒气,这一声质问,重重击入韩镜耳中。 韩镜愣了一瞬,就听韩蛰又道:“从前我不提表妹的事,是看了姑姑的情分,也因她还算安分。可这半年,她做了什么!傅氏刚嫁进来,她就骗傅氏进我的厨房,试图让我迁怒。除夕那晚的事祖父知道,也曾罚她跪祠堂,后来她跟唐敦合谋算计,诬陷傅氏,蒙骗孙儿,祖父亲口责罚。可祖父看看,她可有半点悔过的态度?” 韩镜被问得哑口无言。 昨日的事,在他晚间回庆远堂之前,杨氏已跟他禀报过。 从女眷游湖到偶遇高阳长公主、唐解忧被召泡茶、令容奉命见驾,到高阳长公主怒而伤人、裴少夫人无故遭灾、唐解忧欺瞒诬陷、鱼姑转述实情、唐解忧哭着认罪,杨氏将前后因果串得清清楚楚,连同韩蛰那句话都转述了。 孰是孰非早已分明,看唐解忧的行事,显然是没长半点教训,且比从前更恶劣可恶。 韩蛰面带寒冰,将那和离书揉成一团丢开,冷声道:“这就是我韩家教出的人,如何跟傅氏相比?和离也好,傅氏进府后安分守己,却因表妹数次生事而心生不满,只怪我府中气度狭隘,容不下外人。” “胡说!”韩镜厉声打断。 韩蛰冷厉克妻的名声无妨,因他身在锦衣司,尚需这冷厉名声服人。 但相府气度狭隘,苛待孙媳,这种话传出去,却只会让韩家成为满京城的笑柄。 见韩蛰又取了纸要铺,韩镜一把夺过,“解忧这回做的事,确实连我都没想到。她的过失我自会教训。和离的事不急,过了风头再写不迟。” “早写晚写,有何区别。”韩蛰浑不在意,只冷嗤道:“傅氏从无过失,昨天的事众人亲眼所见,即便她不说,旁人也会议论——何况祖父紧盯着银光院,送她出府,也能省些精神。” “放肆!”韩镜被这冷嘲热讽般的顶撞气得胡子乱颤,“我留意后宅,还不是为你好!” “孙儿年已二十,朝堂的事自有分寸,并无差池。这回擒住长孙敬,还是仰仗傅氏搭救,才没受重伤。锦衣司里案子办得多,狠辣酷烈的名声已经传开,忘恩负义、苛责无辜的事,我学着办就是。” 韩镜教导了他二十来年,还不知韩蛰有这般冷嘲热讽的本事。 他一张老脸气得涨红,怒目瞪着韩蛰,没忍住,重重拍案,怒道:“你的事我懒得过问!” 韩蛰冷然不语。 韩镜原本是来商议唐解忧的事,吵到这份上,自然没法说了。 怒哼了一声,他转身就走。 “祖父,”韩蛰却出声叫住,声音中没了方才的赌气,只肃然道:“昨日的话并非我赌气。今晨早朝遇到裴大人时,他就提了昨日的事,言语中许多怨怼,朝臣对此也有议论。表妹冥顽不化死性不改,敢去跟长公主狼狈为奸、伤人性命,若留在府里只会生事,让人以为我韩家仗势欺人、罔顾人命,毁了相府的名声。” 韩镜停在门口,头都没回,“半点也不退让?” “府里多年心血,舅舅十年苦心,我出生入死,好几回险些丧命,今日局面,是拿性命换来,岂能随意毁在她的手中?”韩蛰盯着韩镜背影,断然道:“我说到做到,也请祖父三思。” 书房门口,韩镜顿了片刻,含怒默然走了。 …… 当天傍晚韩蛰去庆远堂时,韩镜也在场。 府中密谋的事凌驾在上,任凭太夫人再怎么心疼不舍,韩镜也做了决定,让唐解忧明日亲自去高阳长公主府赔罪,而后跟着杨氏去趟裴家,再搬去城外观中思过,每五日抄一本经书,韩镜亲自派人取来查。 韩蛰便道:“何时去道观?” “你祖母病重,她侍奉汤药,过几天再去。” “明日就去。”韩蛰既已决意,便不留情,“祖母病情加重,便是她胡闹所致。侍奉汤药的事自有母亲安排,无需她费心。” 韩蛰气结,看着韩蛰那张冷硬的脸,知道韩蛰的担忧不无道理。 留不知轻重的唐解忧在府里确实是个隐患,他既已退让百步,不差这半步,含怒应了。 次日清晨唐解忧便被带往公主府赔罪,而后跟着杨氏去裴家吊唁——杨氏当然不能说是唐解忧故意惹怒长公主,只说是不慎遇见,无意惹怒,因未能消解长公主怒气,见裴家少夫人丧命,甚是歉疚,让唐解忧在灵前亲自吊唁。 长公主的急躁脾气众人皆知,见长公主不闻不问,韩家却来致歉,反劝杨氏不必自责。 杨氏又是愧疚惋惜裴家人命,又是恼恨气怒唐解忧的胡闹,回府后片刻没停,便让人将唐解忧送去了城外道观。太夫人纵然不舍,有韩镜镇着,也没敢说什么。 银光院里,令容得知唐解忧被送出府的消息,深感意外。 意外之余,等了两天,没见韩蛰写休书,便趁着睡前小心翼翼地提起。 韩蛰如常屈腿翻书,只瞥了她一眼,道:“这婚事是皇帝所赐,太快休妻会损及皇家颜面,于两家无益,过了年再商议不迟。放心,解忧一走,不会再生是非,祖父和祖母也不会再过问这里的事。你只管做想做的,不必委屈自己。” 令容“哦”了声,低头摆弄寝衣,略有些失望的模样。 韩蛰搁下书觑她,“很不想留在这里?” “倒也不是,就只是问问夫君和长辈的意思。”令容总觉得提这事有些愧对韩蛰对她的好,也怕他尴尬恼怒,赶紧解释描补,“其实有母亲和瑶瑶在,偶尔还能尝尝夫君的手艺,也挺好的。是我怕行事有差错,给夫君添麻烦。” 说罢,眉眼弯弯,送他一张娇美笑脸。 ——看韩蛰的意思,应该是愿意和离的,因时机不好才拖延。横竖她年纪不大,韩蛰这种说话算数的人,这种事上想必不会诓她。老太爷对她少了提防,不至再视她为肉中刺。只要没了唐解忧惹事,一晃就能到明年。 令容暗自吁了口气,钻进被窝里,“夫君,我先睡了,你也早些睡。” “好。”韩蛰颔首,翻了两页书,看向令容,见她侧向他睡着,锦被松松散散地盖在胸前,寝衣领口半敞,露出里头如玉肌肤——跟最初蚕蛹似的躲避迥异。 看海棠红寝衣下的胸脯轮廓,比先前又丰满了些。 韩蛰唇角微动,瞧了会儿,调息一番,熄灯睡下。 将睡欲睡之际,往里翻个身,又将令容抱在怀里。 …… 千里之外,裴少夫人身亡的讣告快马急报到楚州,富甲一方的盐商冯璋看罢,脸色大变,当即清点人手,星夜启程赶赴京城。 47.惊慌 冯璋匆匆赶赴京城时,裴少夫人尚未下葬。他膝下两子一女, 向来将女儿视为掌上明珠, 自裴少夫人远嫁京城后,更是聚少离多, 一年到头,难见面几回。 裴少夫人诊出身孕时还曾修书回家, 报了喜事。 谁知数月之后一封讣告, 他千里赶来,却已是阴阳相隔? 冯璋生得魁伟刚劲,在女儿灵前问了事情经过,当即气得脸色铁青,一拳捣碎旁边的木桌。裴家见了, 也是又气又愧, 含恨不已——裴少夫人虽出身商户, 却知书达理、性格温柔可人, 跟夫君感情深厚。她无缘无故被长公主那茶杯害得一尸两命, 嫡长孙都没了,裴家岂能不伤悲? 只是死者为大, 裴少夫人的事众目睽睽, 长公主亲口承认, 人证有了, 物证也在, 故未急着追究, 先办丧事。 待得丧期一过, 裴家便写了状子递到京兆衙门,要高阳长公主给个说法。 京兆尹哪敢接告高阳长公主的状子?只拖着不办。 因永昌帝没开口,这案子也交不到锦衣司手里,裴家等了半月没消息,气怒之下,去长公主府理论,却被豪奴赶出。 随后,吏部员外郎裴简拼着受罚,在朝会告御状,提起此事。 裴家的事在京城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长公主视人命如草芥,对裴家不闻不问,也是人所共见。朝堂上有耿直之臣看不过眼,进言劝谏,永昌帝当着众臣下不来台,只好随便给个交代,让长公主登门道歉、重金安抚,半个字也没提让京兆尹查案的事——显然是早已从长公主嘴里知道了事情经过。 随后,永昌帝直接散了朝,又特地恩准裴简两个月休沐,连面也没露。 高阳长公主骄横惯了,从前哪怕纵容豪奴打死人也不当回事,这回更认定是裴家少夫人倒霉,与她无尤,哪会登门道歉?仍旧游玩高乐,对裴家的气怒视而不见,对百姓的议论充耳不闻。 如此闹到九月初也没个结果,裴简父子愤而辞官,永昌帝乐得清静,当即准了。 冯璋在京城逗留月余,眼见皇帝昏聩、公主跋扈,女儿白送了性命也没讨到半点说法,便带着裴家离开京城,同往楚州去了。 九月底时,楚州传来急报,盐商冯璋聚了两千流民,砸了县衙杀了县令,公然造反。 …… 令容听到这消息时,正在丰和堂里吃糕点。 自唐解忧被送去道观后,府里果然安生了许多。杨氏派了身旁得力的仆妇去道观盯着,叫唐解忧每天早晚跪听教诲,闲时抄经悔过,不许踏出道观半步。每隔数日,便叫仆妇亲自去取抄好的经书,回来查过,送给韩镜过目。 韩镜眼瞧着裴家的事物议沸然,自知过失不小,便任由杨氏接手,对唐解忧不闻不问。 倒是太夫人仍旧不舍,那日被唐解忧气得狠了,病情加重,缠绵病榻月余也不见好转,又见韩镜铁了心不松口,没奈何,只能独自担心叹气。往常杨氏带令容和韩瑶去问安时,她也多半不见。 令容乐得如此,因韩蛰又奉命外出,闲暇时除了看书观花,捣鼓美食外,也常来丰和堂陪伴杨氏。杨氏和韩瑶并不知和离的事,待她如旧,令人稍觉愧疚,又颇贪恋,常变着法儿做些美食孝敬杨氏。 因今日杨氏外出,便先蒸了银丝卷和黄金糕备着,她和韩瑶耐不住,先拿来尝。 杨氏回府说了此事,令容手里的银丝卷没拿稳,险些掉落,“母亲是说,楚州冯璋?” “是他。”杨氏叹气,“消息既然传到京城,想必冯璋作乱已有些日子了,地方官府和节度使压不住,才奏报朝廷求援。楚州那一带虽富庶,盐政上弊病不少,百姓也被盘剥得厉害,这一闹,怕是不易平定。” 韩瑶面色也变了,“是为裴家少夫人的事?” 杨氏摇头,“那是个引子,想必冯璋早就对朝堂不满,此事一出,便耐不住了。” 当然是裴家少夫人的事做引子了! 令容未料唐解忧那一番胡闹竟会招来这般恶果,心里将她和长公主骂了百遍。 因冯家巨富,不缺军资,且他本人也骁勇善谋,麾下都是为谋生计豁出性命的人,比畏首畏尾的官军强悍许多,是以反旗一举,风头极劲。前世冯璋占领了楚州,后路无忧,一路席卷向北向西蔓延,有些节度使望风而降,让他占了东边半壁河山,直逼京城。韩蛰也是凭借平叛之功收服人心,握住军权平定叛乱 ,让那昏君无奈禅位。 而今冯璋提前作乱,可不就是被高阳长公主的跋扈骄横激怒的? 前世冯璋造反时令容已十八岁了,家破人亡,只身在潭州深宅,战事初起时并未太放在心上,如今却截然不同。 令容神色微紧,忙站起身,“母亲,我想回家一趟。” “怎么?”杨氏诧异。 “楚州生乱,官员必定最先遭灾。家兄经吏部遴选,六月里就去楚州赴任了,也不知处境如何。出了这种事,他必定会修书给家里,我想回去瞧瞧。”她屈膝行礼,心里咚咚直跳。 当初傅益遴选时有两个去处,因楚州富庶,于他仕途有益,府里才会首肯。 她想着冯璋谋逆在四五年之后,彼时傅益必定已调往别处,是以不曾打搅。 可而今楚州生乱,官逼民反,以冯璋的本事,府衙怕是也已陷落。叛军能杀县令,对府衙官员必定也怀恨已久,傅益生死未卜,怎不令人担忧? 杨氏听了,当即允准,“既然担心,就回去瞧瞧。这里若有消息,我派人知会你。” “多谢母亲!”令人十分感激,回到银光院粗略收拾东西,当即带着宋姑启程,为免耽误行程,连枇杷和红菱也没带。 杨氏也已安排备了车马,派八名健壮家丁随行保护。 …… 车马迅速出了韩府,择就近的城门而去。 街上百姓尚不知楚州叛乱的消息,商铺兴隆、贩夫营生、纨绔闲逛。明明是寻常贪恋的市井热闹声音,两旁偶尔还有饭菜香气飘来,直往鼻子里钻,令容却只觉得心焦,思绪凌乱——冯璋生乱,哥哥生死未卜,这当然是最令人悬心的。除此而外,按她印象中冯璋的凶猛势头,一年之内,冯璋便会占下半片河山,剑指京城。 当时她身在潭州,虽未被叛军攻下,却也常见流民如潮,战事胶着。 而今叛乱提前了数年,韩家在军政上的棋子怕是尚未布好,能否力挽狂澜,稳住河山? 倘若叛军攻到京城,金州该怎么办,这满城百姓,又会陷入何等境况? 令容不敢想,只紧紧捏着绣帕,盼望傅益已修书回家报了平安。 正担忧忐忑,猛然见马车帘子被挑起,一道倒悬的人影蹂身而入,未待她出声,冰冷漆黑的匕首便抵到了喉咙上。 “别出声!”那人来势极快,挥手如刀,打晕宋姑,又迅速拦住她嘴巴,目光凶狠。 48.挟持 冰冷锋锐的匕首突然抵在喉咙,瞬间勾起前世铁箭索命的回忆。令容脑子里轰的一声, 下意识地往后退避, 将后背抵在车壁,一双眼睛里满是惊恐。 旁边宋姑晕倒在角落, 一声不吭。 令容愣了片刻,听见外头没任何异样动静, 车夫如旧赶车, 街市喧闹如常,甚至连家丁的脚步都没乱,没半个人察觉车内的动静,心中不由一凉。 此人来势迅捷,既然倒悬而入, 必定是先伏在车顶, 而后伺机进车厢, 无声无息。 这会儿挣扎叫人, 显然是自寻死路。 她竭力镇定, 脸上被他粗砺的手掌捂得发疼,便缓缓点了点头。 那人试着松手, 见她没出声才彻底松开, 匕首却仍抵在令容喉间, “帮我躲过城门盘查。”他的声音沙哑低沉, 一手捞起宋姑胖而重的身躯, 坐在令容身侧, 将匕首抵在她腰间, “别想耍花样,我这匕首一颤,你命就没了!” 令容赶紧点头。 刚才片刻慌张后,她也看清了此人外貌,身材魁梧矫健,高鼻俊目,胡茬凌乱,脖颈上一道正结痂的疤痕格外醒目。那张脸有些熟悉,她一时间没想起来,又瞥了两眼,也不掩饰害怕惊恐,只颤声道:“我知道轻重。” “你是韩家什么人?”那人又问。 他既然这样问,必定是认出了韩家马车的徽记,想靠着相府的名头混过盘查。 令容留了个心眼,“是韩家的亲戚。” “韩蛰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表姐夫。因怕路上遇见麻烦,表姐特地派人送出来的。”令容小心翼翼地说罢,扫见那凶狠的目光,察觉腰间匕首抵得更紧,险些带出哭音,“骗你做什么!你别动,我怕疼。”她本就生了娇丽容貌,且年才十三,娇弱可怜,这幅惊恐畏惧的模样落在那人眼中,没半点作伪之态。 那人“嗯”了声,扫见车中常备的软毯,扯过来盖在身上,随即丢给令容一块美玉,“待会让管事应付盘查。” 令容小心翼翼地接过,往角落里缩了缩,终于想起那熟悉感从何而来。 ——七月行宫里的山腰,她躲在山洞中往外看,曾瞧见长孙敬的容貌,跟这人极像! 且看他这般神出鬼没的身手,并不在韩蛰之下,既然是躲城门盘查,必定是负罪之身。长孙敬因行刺的事被判秋后处决,原本关在刑部大牢,难道是他设法逃出了? 令容心中猜疑不定,怕长孙敬认出她,便缩了头,一声不敢吭。 旁边那人确实是长孙敬,只是当时没瞧见山洞里的令容,不认识她的容貌。刑部大牢不像锦衣司那样群狼环伺,他在做禁军侍卫小头领之前,也曾从最底下摸爬滚打,当过戍卫刑部大牢的侍卫。 当时刺杀失败,他被韩蛰捉回,因认罪极快,一副不怕死的模样,后来又在牢里安分守己,刑部最初的戒心渐渐变弱,临近处决时,降到最低。他也是瞅准那时机,从刑部大牢里逃了出来。 刑部丢了死刑犯,慌了手脚,又请锦衣司帮忙,在城里各处搜捕,在九门设卡盘查。 长孙敬躲了一阵,见锦衣司的网越收越紧,正巧碰上韩家女眷的马车要出城,才铤而走险,劫持令容。 城门渐近,见令容仍瑟瑟发抖,他索性将她环进怀里,拿匕首抵在她后腰,沉声道:“别露破绽!” 这人虽不似韩蛰冷厉,身上却有股天不怕地不怕、铤而走险的狠劲,敢行刺皇帝的人,取她小命易如反掌。 令容心存畏惧,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城门口排了不短的队,马车渐渐靠近,已能听见盘问的声音。 长孙敬自知那张脸太醒目,车内没东西能挡,索性抱着令容坐在他腿上,拿软毯盖住半个身子,他将脸埋在令容背后,只将闲着的手臂换在令容腰间,做亲昵之态。 令容如坐针毡,心里气极了,也不愿长孙敬逃脱,但此时此刻,还是保命为上,遂捏紧了玉佩,掀起侧帘递给管事。 管事会意,自去打点。 监门卫的小统领也认得韩家徽记,收了玉佩,猜测锦衣司那几位并不想得罪上司,便喝令放行。谁知马车还没动,忽听旁边有人冷声道:“慢着!”旋即,车帘被剑鞘挑起。 那一瞬,后腰的匕首一紧,令容身子紧绷。 她竭力镇定,看到挑帘的人竟是樊衡! 四目相对,各自诧异。 ——先前行宫遇见时,令容记得他的容貌,樊衡想必也记得她。 在樊衡开口之前,令容忙抢着道:“这位大人,我跟夫君去韩相府上探望表姐,夫君身子不适,急着赶路,还请行个方便。”说罢,褪下腕间珊瑚手钏,扔向他手中。 这句话长孙敬听不出破绽,樊衡却立马洞察。 他接了手钏,朝令容轻轻颔首,旋即收了剑鞘,“放行。” 马车辘辘驶出城门,走出很远之后,两旁秋游的行人谈笑热闹,长孙敬才收了她腰间匕首,扔开软毯。 “不许跟任何人提起!”他寒着脸恫吓。 令容忙不迭地点头,等他逃出马车,才长松了口气,瘫在车厢角落。掌心不知何时捏出了汗,腻腻的。她侧耳听了片刻,外头没任何动静,想必此人动作轻快如猫,那车夫仍无知无觉。至于后面的家丁,哪怕长孙敬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他们也会当成是迎面走来的过路人。 ——碰上这种高手,哪怕她被刺杀在车厢,怕是也无人能知晓。 令容后知后觉地捏了把汗。 …… 长孙敬走了没多久,后面马蹄得得,不过片刻就传来管事诧异的声音,“樊大人?” 旋即,车夫收缰勒马,马车缓缓停住。 令容掀开侧帘,就见樊衡驻马在侧,“少夫人受惊了,我已派人去追贼人,少夫人可有妨碍?” “没有。”令容摇头,“是在追捕长孙敬?” “是他。” “我在他衣裳里偷偷塞了香片。”令容又摸了一片递给樊衡,“每种香气味不同,若找上等细犬,能辨别出踪迹。希望能对樊大人有用。” ——那长孙敬是樊衡亲手捕获,今日又放肆无礼,且有锦衣司牵涉其中,令容当然盼望他能被捉拿归案。 樊衡稍觉诧异,将那香片接在手里,忽然笑了笑,“少夫人果然聪慧。” 说罢,抱拳行了一礼,催马走了。 …… 宋姑昏睡了两个时辰后总算醒来,懵了半天才想起前事,忙着问缘故,见令容安然无恙,又松了口气。她越想越觉得后怕,余下的途中格外警醒,所幸路途安稳,并无大事,直至临近靖宁伯府,帮令容整理衣裳时,见令容腕间空荡,才问道:“少夫人那手钏呢?” 令容经她提醒才想起来,“拿去保命了。对了宋姑,娘亲胆子小,这事儿别跟她提。” “我知道。”宋姑拍着胸脯,“这些家丁没长眼睛,下回该带个眼尖的过来。” 令容只是一笑。 两人仓促而来,也没准备多少东西,径直入府,先去寻宋氏。 宋氏和傅锦元都在院里,见她匆匆回来,甚感意外,“出什么事了?” “是哥哥。他今日可寄书信回家了吗?” “才收到的。”傅锦元扬了扬手里火漆封着的信,“这回比平常早了许多天。” 令容着急,“快拆开瞧瞧!” 看傅锦元那模样,显然是还不知道楚州冯璋作乱的事,不过傅益既然修书回家,想必性命无忧。她满心忐忑,等傅锦元展开信笺,忙凑过去瞧,起首几句问候府中众人,随即傅益提起了楚州乱事,说乱兵攻打衙门,其势凶猛,官员或是被杀,或被捉走。那贼首是他好友冯焕的本家,蒙冯焕搭救,他才保住性命。特地修了此书,烦劳冯焕寄出,请家人勿念。 除此之外,并无旁的话语,想必身在乱境,他也无甚把握。 令容瞧罢,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腔中。 旁边傅锦元看了眼落款的日子,皱眉道:“这信写在十多日之前,怎么楚州作乱,这边却没半点消息?” “消息才传到京城,很快就能到这了。”令容松了气,倒了三杯茶,自取一杯润喉,“前晌婆母回来时说的,冯璋作乱,先攻打县衙,后夺州府。地方上最初打算镇压,隐瞒不报,后来见镇压不住,才向朝廷求援。我怕哥哥出事,这才赶过来探消息。” 相府夫人的消息自然比别处来得快,想必确信无疑。 傅锦元怕傅益出事,皱眉沉吟,宋氏在旁劝道:“冯焕为人仗义,既然肯出手搭救,想必性命无忧。不过后面的事,怕是难办了。” ——傅益领朝廷俸禄在楚州为官,冯璋作乱,他为免连累家人,必定不会服软。身在贼兵手中,哪怕有冯焕作保,他的处境怕也极差。 傅锦元当即去寻傅老太爷商议,宋氏同令容用了饭,先安顿她住下,待傅锦元商议出对策,明日再一道商榷。 令容快马颠簸而来,这会儿也累了,趁着宋姑等人备热水的功夫,站在窗边出神。 九月底序属深秋,夜风已颇冷了,从洞开的窗户凉飕飕吹进来,却能提神醒脑,令人脑海沉静,思绪清晰。她身上裹了件披风,手指头缓缓扣着窗沿,隐约听见外间宋姑跟丫鬟问话,似是在寻她的寝衣,正想回身去盥洗沐浴,猛觉后颈一痛,人便昏了过去。 49.劫持 令容醒过来时,人在马背颠簸, 清晨冷冽的风吹过耳畔, 呼呼作响。 她被人横着搭在马背,腹部虽垫了层东西, 这一路疾驰,也难受得很。眼前是晃动的路面, 旁边是微屈的腿, 深秋草木凋零,覆着白霜。她觉得难受极了,试着挣扎了下,双手被绑在身后,肩膀酸痛。 那疾驰的马倒是慢慢停了, 有道沙哑的声音传来, “醒了?” 令容不答, 试着挣扎, 却没什么用。 有双手扣住她双肩轻轻一提, 天旋地转之间,双脚踩到结实的地面。方才颠簸眩晕的感觉犹在, 令容头脑犯晕, 腹中难受, 蹲在地上, 险些干呕。 蹲身前的间隙里, 她看清了那人的脸——长孙敬! 许是浑身的难受压过惊恐, 她心里竟然没觉得害怕, 只蹲在地上,任凭清晨冷冽的风吹醒脑子,迅速考虑目下的处境——昨晚被人打晕,此刻天色将明,一整夜已过去,她怕是早已出了金州。长孙敬敢停马放任她难受干呕,显然也是后顾无忧,才敢耽误时间。 只是……他为何要抓她? 樊衡他们理应紧追不舍,早已捉了他回去,怎么长孙敬反而潜入傅府,将她捉到此处? 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那股晕眩终于褪去。 令容直起身,脸色苍白,想伸手理顺微乱的发髻,双手却被缚在身后,动弹不得。她下意识后退两步,盯着长孙敬,“怎么又是你!” “傅少夫人。”长孙敬一语道破她的身份,“不害怕了?” 令容冷嗤,“你既然顺利出城,自管逃命就是,捉我做什么!” “原本只想逃命,可少夫人引来了锦衣司的细犬,我为保性命,只能请少夫人亲自送我一程了。不必慌,我只想拿你开道,没想伤你的性命。只要往后碰见樊衡,少夫人能像在城门时那样助我脱困,我就不伤少夫人一根汗毛,如何?”长孙敬的嗓子应是在狱中坏了,声音像是从胸腔吐出,沙哑沉厚,那双眼睛直直盯着她,有种赌徒得逞的猖狂。 令容不答,只蹙眉道:“先解开我。” 天色尚未大亮,这条路僻处郊野,前后没半个人影。 长孙敬并无顾虑,转至令容身后,解了绳索。 令容理了理乱发衣裳,揉着双肩缓解酸痛,试探道:“明明已逃出了京城,凭你神出鬼没的身手,锦衣司的人未必拦得住。何必白费力气去捉我?带着我只是累赘,反不如你独自逃命方便。” “带别人是累赘,你却不同。”长孙敬阴沉沉地笑了笑,“毕竟你是韩蛰的少夫人。” 令容警惕,“有人告诉你了?” “你自己露的破绽。要不是锦衣司的人追来,我还不知道,你竟有本事让樊衡网开一面。靖宁伯府的千金,韩蛰的妻子,果然是最好的护身符。”长孙敬抖了抖绳索,再度捆住她两只手腕,“那香片我也瞧见了,谢你好意,正好帮我引开细犬。这回少夫人可愿帮忙?” 令容暗恨。 原以为樊衡出手必定稳妥,谁知长孙敬如此警惕细心?只怪她大意,小瞧了这位能逃出刑部大牢的恶贼。恐怕连樊衡都没想到,长孙敬竟会在察觉异常后推测出实情,转而奔向金州傅家劫取人质——刑部侍卫都拦不住的高手,傅家那些家仆护院如何能察觉阻拦? 只是,长孙敬费功夫劫走她,仅仅是做人质? 她不信。 令容握紧了手指,恨恨剜了长孙敬两眼,那位不为所动,只有她气恼忐忑。 气恼却也没用,既然落入贼手,她所能做的,也只保住性命,伺机逃脱而已。 令容没做徒劳的挣扎,被抬上马背之前,又扫了长孙敬一眼,“锦衣司原本只想抓你,这样一闹,我夫君得到消息,必会杀你!” 长孙敬笑意猖狂,翻身上马,“他杀我之前,我先杀你。” “想必你没听过锦衣司使狠厉无情的名头。”令容冷笑,“我这条命拦不住他。” “想必少夫人不知道人质的用途,不是为拼命,而是为自保。横竖锦衣司都要捉我,有你挡灾,何乐不为?” 长孙敬同样冷笑。 …… 因刑部已发了海捕文书,长孙敬走的都是偏僻山路,为免令容惹人眼目,还在镇子上买了个及膝的帷帽给她戴着,又将她双手捆在身后,只在用饭时松绑。 令容保命要紧,没寻着逃跑的机会,只能安分守己,连声救命也没喊。 看得出来,长孙敬虽猖狂,对锦衣司毕竟心存忌惮,选的路七弯八绕,也不敢投宿客栈,当晚行至一处村落,找了个农户借宿。 令容被他看得紧,晚间别说沐浴盥洗,连洗脸都艰难。 好在长孙敬虽凶狠,到底存了点良心,晚间把床榻让给令容,他只坐在暗处打盹。 令容浑身难受,等不到樊衡等人来援救,也不敢随便折腾自讨苦吃,缩在床榻角落,昏昏入睡。半夜醒来,见暗处的长孙敬一动不动,试着翻身想逃,还没踩着地面,斜刺里便有一把匕首飞来,稳稳钉入她身旁的墙壁。 “敢乱动,先剁了你的脚!”沙哑凶狠的声音从漆黑角落传来。 令容吓得毛骨悚然,愣了半晌才躺回去。 白日的竭力镇定被那匕首吓得荡然无存,令容孤立无援,对着暗沉夜色,忍不住伤心。 然而伤心过了,偷偷哭一阵,还是得忍着难受安分睡觉。 毕竟这条命来得不容易,长孙敬能毫不迟疑地射杀同僚,又被韩蛰捉进狱中吃了不少苦头,对她肯定不会手软。他捉她同行,所谓人质之说怕是个幌子,真实目的不得而知。她乖顺便罢,若敢生事,哪怕未必会伤及性命,随便刺一刀当教训,她也受不住。 既然暂时没法逃脱,也只能保存精神体力,另寻良机。 …… 次日仍旧赶路,不过同乘一骑,令容也看得出,长孙敬已比昨日紧绷了许多,期间还换了路,像是在掩藏行踪。 是发现了锦衣司的踪迹,所以紧张吗? 令容也偷偷四处打量,没发现半点异常,心里却忍不住想念韩蛰——倘若他及时赶来,救她脱困,她一定叫红菱做几百样好菜,每天不重样地伺候他五脏庙,直到和离。将来没了韩少夫人的身份,也未必会再有这种恶徒盯上她,去寺里烧香的时候,也帮他祈福消灾。 这般胡思乱想,盼了一整日,也没见韩蛰从哪个角落忽然冒出来。 当晚行至一座山中,长孙敬原本要在破庙中过夜,令容死赖着不肯进去,“这破庙窗扇都破了,睡一晚必定会着凉。我向来身子弱,生了病还得寻医问药,耽误你的行程。这山里必有猎户,就不能去找猎户投宿?” 她戴着长可过膝的帷帽,细纱空荡,愈发显得身量纤秀柔弱。 若真受了风寒,还真会成累赘。 长孙敬冷哼了声“麻烦”,却听进去了,耐着性子走了一阵,见一家猎户便去投宿。 猎户久居山中,豺狼为伴,比旁人警惕得多。见长孙敬魁梧彪悍,令容又藏身帷帽下举止怪异,便问两人来处。他显然也是练过武的,膀大腰圆,目光锋锐凶狠,一只手藏在背后,怕是握着兵器。 求救吗?令容迟疑。 单凭这猎户的本事,未必能拿下长孙敬,倘若一击不成,只会被长孙敬灭口。 若想脱身,必得让猎户趁长孙敬不防备时出手,她被盯得死紧,该如何暗中求救? 她暗自握紧了手,就听长孙敬道:“鄙人孙振,携内人赶路,错过了客栈,特地借宿一晚。这是鄙人名帖。”他说着,竟然掏出名帖递过去,还扯着嘴巴笑了笑。 猎户不识字,看那名帖像模像样,只拧眉道:“孙振,哪个振?” “振兴河山的振。” 猎户将他打量了一眼,复看向令容,“这位夫人呢?” “我姓傅。”令容缓声。 猎户将两人看了片刻,才道:“请进来吧。” 屋内灯火昏暗,猎户指了指正堂闲置的门板,“屋里都住满了,我在这儿搭个板子,二位将就一夜吗?” “多谢了。”长孙敬抱拳,又从怀中掏出点碎银子,“一点心意,大哥打酒喝。” 猎户应了声,搬开角落里的桌子,那两把方椅垫着,铺了木板做床,又跟媳妇解释了缘由,叫她去取被褥来铺。 令容避让在侧,听那一声声孙振叫得耳熟,稍加回想,心里猛然一跳。 前世舅舅提起冯璋谋逆的事时曾说过,冯璋身边有位猛将叫孙振,骁勇善战,神出鬼没,据说从前曾在朝廷供职,后来投了叛军,是冯璋最得力的助手。再后来冯璋兵败被杀,孙振带残余旧部退守在东南边,韩蛰受禅称帝时,那孙振还守着东南八州之地,跟韩蛰分庭抗礼。 那位孙振,应当不是眼前这凶悍的亡命之徒长孙敬吧? 令容瞧着身旁的凶悍男人,正猜疑不定,忽听旁边门扇吱呀作响,有人问道:“洪叔,又有借宿的?” 这声音熟悉至极,令容下意识看过去。 眉目清朗俊逸,身姿挺秀如竹,穿着一身玉白锦衣,不是高修远是谁? 50.智计 令容没想到她竟然能在这荒郊野外碰到熟人。 心里霎时涌上狂喜,她隔着纱帘, 跟高修远四目相对, 看到他脸上也有诧异。因长孙敬就在身旁,令容怕高修远露出破绽, 忙将目光别开,却朝长孙敬道:“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 睡在这里无妨吧?” 这自然是不肯同床的意思了。 长孙敬瞥了她一眼, 并不想徒生事端,语气里装出生硬的温柔,“无妨。”遂向那猎户抱拳,“铺一床被褥,能容内人歇息就好, 我胡乱睡一宿, 多谢。” “随你。”猎户并不在意他夫妻如何安置。 令容跟在长孙敬身后, 却将捆在背后的手尽力抬起, 撞得背后细纱乱晃。 高修远站在屋门口, 将这动静瞧得清清楚楚。 方才仓促见面,他并未将令容的脸看得太真切, 但故人重逢, 那种熟悉的感觉呼之欲出。等令容开口说话, 他已确信无疑。屋内虽只有两盏油灯取亮, 隔着细纱, 他也隐约瞧见了令容被缚的双手。 一瞬间, 他便明白了令容的处境, 也领会了她的意图。 ——是怕他不慎声张,惹怒这名叫孙振的贼人。他在京城待得久了,也算见过世面,虽不知这人武功深浅,单看那利落干练的姿势和眼神气度,就不比京城那些将领逊色,在场所有人恐怕都不是其对手。 高修远眼睁睁瞧着令容走向角落,长孙敬“体贴”地给她铺床,待令容背靠墙壁坐好后,帮着她摘了帷帽,扶她躺下,又迅速盖上被褥,只露出脑袋在外。 曾念念不忘的娇丽容颜再度入目,疲惫而苍白,高修远面沉如水,心里咚咚狂跳起来。 令容却没敢看他,只往长孙敬身上扫了几眼,阖目睡下。 长孙敬随便取个破旧的蒲团垫在地上,盘膝坐在令容床榻边。 高修远不敢再看,状若无事地打个哈欠,“洪叔,后晌我去看那山峰了,只是仍不得要领。我先画一幅给你看看如何?” “我?”猎户愣了下,“你那些画,我哪能看得懂。“ “你每日往来山下,最熟悉这山中风景,我先画给你看看。”不由分说,便拉着猎户进了屋子,关上门扇。里头遂响起铺纸研磨的声音,两人谈论山间风景,片刻后安静下来,偶尔听见猎户说哪里画得不对,高修远便跟他探讨,声音时高时低,时断时续。 两炷香的功夫后,高修远才送猎户出来,“多谢洪叔帮忙指点,我暂且这样画,剩下的明早再说。” 猎户也沉声道:“早点睡下,养足了精神,明早我带你再去那里。” 说罢,瞥了眼长孙敬,自回屋去歇息。 高修远正要回身时,却被长孙敬叫住,“小兄弟不是这里打猎的?” “我哪会打猎。”高修远一笑,光风霁月,“是为了画些山水各处游历,暂时借宿在洪叔家。两位安心歇下吧,不打搅了。”作了个揖,自回屋去睡觉。 令容紧紧阖着眼,竭力平复呼吸,不露半点异样。 …… 次日清晨醒来,天还没亮。 令容睁开眼,就见长孙敬盘膝坐在旁边,仍是昨晚入睡前的姿势。她挪了挪,木板微响,长孙敬睁开眼,“醒了?” “我要出恭。”令容冷声。 长孙敬盯着她,目含审视。 令容微恼,“荒郊野外,我连拔剑都不会,能拿你怎样!这一路我忍气吞声,这种事你也要管!”她毕竟是伯府娇生惯养的女子,再怎么强作镇定,跟陌生男人提这种事,也觉尴尬。双臂酸得难受,心里又气又恨,狠狠瞪了他一眼,才睡醒的眸子黑白分明,带着点朦胧眼泪。 “转过来。”长孙敬心虚,沉声道。 令容遂将后背给他,待双臂一得自由,赶紧甩了甩。 屋门轻响,猎户媳妇走了进来,“小夫人醒了?”听令容说要出恭,便笑道:“哎哟,这可要委屈小夫人了,山里头穷,用不起恭桶,你随我来。”说着,携令容出了门,往屋后去。长孙敬跟到门口,自觉驻足,站在门前吹冷风。 猎户媳妇领着令容到了屋后,没进茅房,却带她进了柴房。 “这里头腌臜,小夫人将就些吧。”她颇为热情地笑。 令容忙道谢,进屋一瞧,里头黑睽睽站着个人,正是高修远。 他不知站了多久,如玉的脸上被初冬的风吹得微红,见了她,忙微微低头凑在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我已跟洪叔商量了,咱们骑马逃走,孙振若是发觉,他会拦住。你能骑马吗?” “能骑马,但是——那位洪叔身手如何?跟我夫君比起来。” 高修远一怔,“洪叔虽会武功,却比韩大人差太远。我也备了一包石灰,趁他不备撒过去,能伤他眼睛。马已经备好了,咱们从隐蔽山路逃走。” “洪叔和他夫人呢?” “伤了他眼睛就逃,应该能活命。” 令容闻言蹙眉。 这计划对付旁人兴许能管用,但这回的对手是长孙敬,戒心极强,跟韩蛰身手不相上下,连锦衣司都不好对付的长孙敬。 她和高修远先逃走,猎户夫妇的性命全系在石灰上,以长孙敬的身手,未必真会着道,届时不止猎户夫妇性命悬危,她和高修远也未必能逃走。且长孙敬虽说拿她当人质,不惧樊衡,这一路却总在绕路掩藏踪迹、误导锦衣司的人,想必捉她是另有所图。她逃跑后,若无势均力敌的人保护,未必不会再度被他捉住。 昨晚的狂喜过后,她也在睡前盘算过,猎户是正经人,家中并无毒.药陷阱,除非身手出众,否则很难从长孙敬手中救下她,全身而退。 能救下她的,仍然只有一路尾随,却总被长孙敬察觉后甩开的锦衣司。 令容定了主意,便轻轻摇头,“单凭我们逃不出去。这样,你待会去县衙报案,就说你看到了朝廷缉捕的长孙敬,动静越大越好,务必将锦衣司的人引来。” “锦衣司有人在附近?” “消息传出去,会有人来!”令容笃定,“你转告他们,长孙敬戒心极强,只能让高手尾随,去他戒心。我会在路上留标记。之后再请你去我府上一趟,报个平安。若是方便,再往相府走一趟,给夫人报个平安。” “可我想立马救你出去,那人……” “你递消息就是在救我!”令容不敢多耽搁,朝高修远盈盈施礼,“待我逃命出去,必定铭记高公子之恩!那人的本事不在我夫君之下,倘若露了破绽,洪叔他们会被牵累。” 她说得郑重其事,高修远稍稍迟疑,最终决定听她的,“放心,必定不负所托!” “多谢。”令容再施一礼,出了柴房,回到屋前,就见长孙敬和猎户正说话。 长孙敬的手按在刀柄,仿若满弦的弓,一触即发。见她回来,长孙敬颇古怪地瞧她一眼,却未多说,让她上了马,跟猎户道谢一声,旋即纵马离去。 待日上三竿,长孙敬才在一处农家驻足,请主人家整治点早饭,让令容洗漱。 用饭时,长孙敬一直盯着她,令容被盯得心里发毛,“看我做什么?” “怎么没跟那小兄弟逃走?” 令容心里猛然一跳,只管喝粥,“看出来了?” “他翻窗户时有动静,脚步声到屋后就停了。你一走,猎户就来说话——他倒热心。”长孙敬盯着她,扯出个阴森笑容,“你差点就害了他性命。” 令容被他一句话惊出满身冷汗,竭力克制手上的颤抖,“我没想逃走。” “哦?” “他跟我确实相识,而且交情不浅。”她抬起头,笑了笑,“我安分当人质,帮你甩脱锦衣司,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如何?” “什么?” “到了你想去的地方,放出一道消息,就说我死了。” “假死?” “嗯。”令容腿肚子微微颤抖,脸上却竭力摆出镇定笑容,“我请他去递消息,将锦衣司引到旁的方向,樊衡见了我的信物,不会起疑。没了锦衣司的人追着,我们就无需绕路躲藏,尽快逃离。” 长孙敬愣住。 他的耳力极好,之前跟猎户说话时,他也分神听屋后动静,虽没听全,仍隐约听见锦衣司的字样。原以为是她求救,谁知她却是要引开? 长孙敬当然不肯信,却仍觉诧异,将令容盯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是为了那小兄弟?” “圣旨赐婚,不能不遵。阁下这回劫走我,倒是天赐良机。做个交易,如何?” 长孙敬意外极了,瞧着眼前这十三岁的小妇人。她生得很好看,貌美肤白,风情隐约,是个男人见了都会心疼爱怜。比起那不懂风情的冷厉韩蛰,风清月朗的少年必定更能令她倾心。爱侣被圣旨分开,如今意外重逢,她难道是想假死,然后与那少年私奔? 长孙敬瞧着令容的坦然神色,那份镇定从容,不像是十三岁的女孩子该有的。 他不置可否,只低头喝粥。 令容也不着急——长孙敬能逃出天牢,固然是他有本事,也是因他应对狡猾,去了刑部戒心,才能伺机逃脱。而今她孤身被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未必不会奏效。 …… 过后仍旧赶路。 兴许是高修远的话已递到,樊衡另做安排,到第二日,长孙敬已不像前两日那样曲折绕道了。晚间借宿农家,令容也甚乖觉地配合,长孙敬特地开恩,花银子请主人家烧了热水——奔波数日后,令容总算能惬意地沐浴一番。 再往后,长孙敬虽仍戒备,却多是赶路,朝行夜宿,甚少像先前那样迂回弯绕。 不知是不是信了令容的胡诌,他也不似最初戒备,将令容身上可能伤人的金簪玉钗夺去之后,不再缚她双手。 令容少吃了些苦头,心里也不太害怕——在归州一处客栈留宿,清晨出门时,她看到有女子坐在客栈大堂用饭,衣袖挽起,腕间是一串雕琢精致的珊瑚手钏,在她经过时,还特地给对面的人夸耀。 那是她出京城时扔给樊衡的珊瑚手钏,令容当然认得。 而今手钏出现,想必是樊衡弃了旁人不用,只独自尾随,因没有将她毫发无损救出的把握,才没动手。只拿手钏递个信儿,免她惊惧。 令容很乖觉地翻身上马,忽然很期待前路。 而在百里之外,韩蛰一身黑袍,腰悬长剑,身骑骏马,正如疾风般驰往归州方向。 风鼓动墨色披风,如同展翅的鹰,他刚硬的面容笼着怒气,冷沉如腊月寒冰。 51.救人 韩蛰原本在潭州办案,因听说楚州冯璋谋逆的事, 暂时无法抽身回京, 便先遣樊衡带人回去待命。 谁知十月初三那日,却忽然接到樊衡的手信—— 信是初二写的, 上面说九月廿九那日令容回娘家探亲时,被从刑部大牢逃出的长孙敬捉走。他带数人追捕营救, 未料长孙敬异常警惕, 锦衣司稍稍靠近,便被察觉,加之长孙敬熟谙掩藏行踪、误导追踪的伎俩,致使两三日虚度,他们未能救回令容。后得令容递来消息, 为免令容被伤害, 他已遣散旁的下属, 独自追踪, 办事不力, 请韩蛰治罪。 信的末尾附了长孙敬的行踪,之后每过半日, 便递来手信, 禀报长孙敬的位置。 韩蛰当时盛怒异常, 未料令容竟然会落入长孙敬之手, 而向来做事稳妥的樊衡竟会束手无策! 自家妻子何等娇气矜贵, 韩蛰再清楚不过。 先前来了月事时疼得那样, 受了委屈强自忍耐, 含泪睡着的模样他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平常在府里,也是仆妇丫鬟尽心伺候,他心中亏欠,有空时还要亲自下厨哄她高兴,而今被长孙敬劫走,得吃多少苦? 刑部大牢逃出的亡命之徒,走的必是偏狭之地,露宿郊野、干粮充饥,她才十三岁的年纪,哪里受得住那苦楚?孤身被挟持,她该多害怕? 韩蛰又是担心令容的处境,又是恼怒樊衡的自作主张,又是恨长孙敬的穷凶极恶,当即跟宋建春商议,由宋建春主持查案,他暂时离开数日。 ——当然,他没提令容被挟持的事。 其后,长孙敬每日报来行踪时,韩蛰便在舆图标记出长孙敬的逃亡路线。 出京城、过金州、再入归州,长孙敬显然是打算南下。 南边除了有冯璋作乱,岭南节度使陆秉坤也曾跟韩家有过节,且因节度一方,握着兵权蠢蠢欲动,久有除去相爷,扰乱朝堂后逐鹿天下之心。长孙敬对永昌帝不满已久,逃狱后又被朝廷缉拿,按他的性情,未必愿意就此消沉隐匿,苟且偷生。 若他还想做一番事业,极有可能投奔天高皇帝远,不受朝廷节制的陆秉坤。 若令容还在京城相府,长孙敬必定不敢动她,但她在金州傅家,以长孙敬的凶恶秉性,擒了她千里南下,正好拿韩家少夫人向陆秉坤表明忠心,而后在岭南幕府谋取官职,卷土重来。 在防备松懈的情况下,长孙敬要选择的路就显而易见了。 韩蛰遂命樊衡暗中跟踪,他按着长孙敬赶路的日子推算,约在秭归相见。 …… 初冬的秭归不似京城寒冷,然而毕竟时序入冬,风刮在脸上,仍觉寒凉。 韩蛰心急如焚,一入秭归县城,便往约定的客栈驰去。 伙计引着他前往客房,韩蛰一瞧见樊衡,便沉着脸在他肩上狠狠捣了一拳,厉斥道:“长孙敬那样的人,谁许你自作主张,拖延不报!” “属下知罪!”樊衡挨了重拳也没吭一声,只单膝跪地,“是属下判断有误,没想到他机警狡猾远胜旁人,没能及时救下少夫人。” “她处境如何?” “先前长孙敬还将少夫人双手捆在背后,少夫人递信给属下后,应是打消了长孙敬戒心,这几日未没再捆住。以少夫人的聪慧,想必性命无碍。” 韩蛰重重哼了一声,“究竟因何而起?” 樊衡在信中只能扼要禀报,此时会面,便将长孙敬逃出刑部大牢,他在城门口盘查时偶遇令容、察觉端倪的事说起,连同长孙敬逃避追踪的手段详细说了。 提到高修远报信求救时,韩蛰面色微动,却没打断。 直到樊衡将近几日的事都说了,韩蛰才怒声斥责,将樊衡狠狠骂了一通。 樊衡自入锦衣司,便与韩蛰配合默契,格外得赏识器重。他早年也是死人堆里打滚过来的,心狠手辣更甚韩蛰,因身手出众、心思缜密,每回办案也都不辱所命。从前碰上劫持人质的事,他也能死追紧咬,利落出手,毫不迟疑。 这回栽在长孙敬手里,被斥责也只能认了,等办完事回京领罚。 不过韩蛰亲至,救人的事就稳妥了许多。 秭归是归州的州府所在,韩蛰从前办案时来过,对此处地形不算陌生。 问过长孙敬的位置后,韩蛰对着当地舆图瞧了一阵,选定在平阳岭出手,随后亲自安排,由樊衡带人包抄设伏,他选合适的地方藏身夺人。 分派完了,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就要匆匆出门。 樊衡自认识韩蛰,便知他做事冷静沉稳,哪怕刀剑加身,也能面不改色,言谈如常,像是蛰伏的猛虎,即便缚住手脚,也能泰然处之,伺机反扑伤人。哪怕下属失职不力,几句斥责后,多是提点错处,还没像今日这样骂过人。 他自知有错,却也看得出,韩蛰疾驰赶来,必定没用早午饭。 迟疑了下,樊衡还是劝道:“大人,吃点东西再去吧?长孙敬带着少夫人走得慢,一个时辰后才能到平阳岭附近。” “没救回人,还想吃饭?”韩蛰冷着脸,心绪欠佳,语气不善。 樊衡摸了摸鬓角,“打架总得攒着力气不是。” 遂将桌上油纸包着的糕点递过去。 韩蛰随手接了,冷着脸大步出门。 …… 平阳岭在秭归县城向南二十里处,山峰陡峭险峻,紧邻官道。 长孙敬自那日令容拿假消息“引开”锦衣司之后,周遭危机渐消,对令容的戒心也消了许多。数日同行,令容从最初的惊慌恐惧,到如今的坦然无忧,甚至反过来提醒他当心追兵,态度反转之巨,全然出乎所料。 他也渐渐信了令容的说辞,见她始终乖觉,便没为难。 这日行至秭归县,沿着官道疾驰,行至一处路口,见对面有数人骑马过来,穿的是锦衣司的官服,长孙敬虽知他们是办案路过,却仍心神一紧。 令容察觉,便道:“心虚啦?躲开不就好了。” “闭嘴。”长孙敬低斥,见旁边一条小路,随便拐进去。等那几人走过去,担心太快返回去会露马脚惹人起疑,便眺望远处。 令容也跟着看,随口道:“这些山路都是通的。不如从山上走?” “山路难走,怎及官道便利。”长孙敬拨转马头看向官道,就见那几位锦衣司的人正驻马围在一处,朝着这边指指点点,手里捏着东西,像极了画有人像的海捕文书。那群人看了片刻,都拨马返回,像是要往这边过来。 长孙敬的身子霎时紧绷。 他本就敏锐,加之做贼心虚,当即猜出那些人拿的是缉拿他的文书。 狭路相逢,倘若相遇被认出,难免交手,一旦闹出动静,毕竟麻烦。 令容知他所想,便道:“樊衡被我引开扑空,怕早已回京了。这些人绝不会信我的身份。” 这还用说!没了樊衡,她这人质根本是累赘,还是不能扔的累赘。 长孙敬虽不怕锦衣司几个小兵,却不想在官道闹出动静,心思一定,当即抖动缰绳,循着小路往山上驰去——若能躲过甩开,自是万事大吉。若躲不过,在深山中交战,总比在官道旁出手要好。 他一跑,锦衣司那几人亦小跑来追,渐渐的呼朋引伴,竟又招来数人。 长孙敬见势头不对,当即夹动马腹,越跑越快,左手执缰,右手握剑,浑身戒备警惕,像是蓄势待发的弓箭。 令容的心跳亦随着马速越来越快。 她不清楚锦衣司这些人的出现是不是巧合,先前数日镇定是为麻痹长孙敬,她心底里没有一刻不盼着韩蛰能带人来救。而今锦衣司的人渐渐围拢,她有了期待盼望,目光便往四处乱搜,盼着能有救星从天而降。 山间道路崎岖,到了山腰,便多险峻转弯之处。 长孙敬马术不错,那骏马也是四蹄刚健,踩得尘土飞扬,每一回又凶又急的转弯,都能让令容的心提到嗓子眼。她身在险境,又盼着韩蛰神兵天降,又怕长孙敬看出端倪,胸腔里咚咚直跳,像是要破膛而出。 后面的蹄声愈来愈近,虽未射箭截杀,却如雷奔腾,气势汹汹。 长孙敬的马也跑得越来越快,目光四顾,想着该选在哪里反攻时,忽然见侧前方人影一闪,一柄乌沉沉的剑迅如电光,携风雷之势朝他面门刺来。 他当即后仰躲开,挥剑抵挡,心里电光火石,猛然明白来人意图,伸臂便勾向令容。 令容却已看清了那魁伟熟悉的身影。 吊在嗓子眼的心几乎破喉而出,她顾不上身后的凶险,便朝韩蛰伸出手臂。 山风呼啸,马蹄劲疾,韩蛰左手出剑凶狠,欺身上前时,不顾门户大开的凶险,右臂稳稳将令容抱住。旋即右脚猛蹬长孙敬的马头,借力斜飞出去,将令容护在怀中,跃向侧旁,左脚靴底利刃弹出,化开长孙敬的攻势。 这一招只在弹指之间,抢在长孙敬毫无防备之时、猛然醒悟之际,一击而中! 转瞬之间擦身而过,长孙敬身下骏马一声长嘶,奔腾而去。 韩蛰怀抱令容,因用力太猛,两三步后才算站稳。 后面锦衣司为首的人翻身落马,韩蛰怀抱令容上了马背,旋即一声唿哨,就听前方樊衡高声道:“收网!” 仍旧是奔腾如虎的颠簸马背,迎面的风也清冷如刀,令容却几乎喜极而泣。 砰砰乱跳的心尚未回到胸腔,身子便被韩蛰从后牢牢抱住,墨色的披风扬起,将她紧紧裹住。他抱得很用力,结实的胸膛贴在令容后背,手臂环在她腰间,不留半点缝隙,像是要把她嵌进身体里去。 马背上前后骑坐,身体依偎,肌肤相贴。 韩蛰的下巴紧贴在令容脸侧,青青胡茬触感分明,带着滚烫的温度。 “别怕,别怕,没事了。”他低沉的声音惊魂未定,像是安慰令容,像是安慰自己。 52.柔情 时近傍晚,崎岖山道间马蹄奔腾, 令容大半个身子都被韩蛰的披风包住, 尘土飞扬之间,又将斗篷的帽兜戴着, 将头缩了缩,索性闭上眼睛。 山风呼啸, 蹄声如雷, 远处长孙敬的马一声长嘶,旋即想起金戈交鸣之声。 韩蛰并未参战,策马拐到背风僻静处,双臂撑着令容凌空转身,改为相对骑坐的姿势。 她的满头青丝只拿金环束起, 黑缎般披散在肩头, 平常神采奕奕的脸庞微微泛白, 少些血色。微蹙的黛眉下, 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水光氤氲, 里头夹杂惊恐欢喜,贝齿轻咬柔嫩唇瓣, 委屈可怜。 积攒数日的担忧铺天盖地, 韩蛰将她揉进怀里, 紧紧贴在胸膛。 凌乱而有力的心跳, 清晰分明地落入耳中, 令容伸手环在他腰间。 “夫君, 你可算来了。”她委屈哒哒的, 在韩蛰胸前蹭了蹭。这一路担惊受怕,身上委屈难受,心里更惊恐煎熬,在长孙敬跟前她必须强装镇定,到了韩蛰怀里,紧绷的弦终于松懈,满腹委屈便霎时涌了上来。她埋首在韩蛰怀里,不自觉地抽泣。 韩蛰抱着她娇软身躯,惯常冷硬的心几乎揪成一团。 “是我来晚了。”他紧握的拳头轻拍令容后背,声音也微微颤抖,“他有没有伤你?” “没有。”令容吸了吸鼻子,声音软软的。 “我看看。”他的声音近乎温柔,见令容抬头时泪眼朦胧,捧着她脸,拿指腹轻轻擦掉眼泪。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柔嫩肌肤,眼泪潮热,脸颊柔软。他眼底墨色更浓,拿起她手腕,便见柔白的肌肤上留了两道红痕,格外醒目,显然是被绳子勒的。 “还疼吗?” “疼。不过夫君来了,就不用再受苦。”令容哭了会儿,又觉得不好意思,咬着唇笑了笑,如初夏芙蓉含露。 阖目时,一滴眼泪又滚下来,滑向唇边。 韩蛰拿指腹沾掉她眼睫泪珠,又将她抱在怀里,“别哭了。” ——数年行走刀尖,鲜血溅开、铁汉丧命时,他连眉头都没皱过。负伤中毒、濒临丧命的时候,浑身疼得抽搐,心里却空洞洞的。这会儿将娇软柔弱的她抱在怀里,看她泪珠儿掉下来,他却觉心被无形的手狠狠揉搓,疼得厉害。 山间风大,韩蛰解下披风罩在令容身上,见她不哭了,才催马转出。 长孙敬遭前后夹击,那匹马已滚落荒坡,他难敌围攻,染了半身血污,被樊衡制住,屈膝跪在地上。脊背却还挺得笔直,目光如刀砍向韩蛰,满心憋屈化为愤怒,斥道:“呸!只会任昏君摆布的鹰犬!” 韩蛰目光更沉,催马近前,剑尖抵在他喉间,“挟持弱女子,这就是你的本事?” 长孙敬冷哼,抬头就见令容扑在韩蛰怀里,看都没看他。 锋锐的剑抵在喉咙,他脸上殊无惧色,只朝着韩蛰冷笑了一声。 韩蛰神色几番变幻,抬脚重重踢在他肩上,“带回去,别叫死了。” “呵!拿我去狗昏君跟前邀功吗!” 韩蛰动作微顿,回身冷然道:“先清算私怨。” …… 令容被长孙敬挟持了十来日,终于逃出魔爪,伏在韩蛰怀里的时候,只觉累极了。 一行人骑马回秭归县城,她抱着韩蛰的腰昏昏睡去。 再睁眼,已是县城行人熙攘的街市。 樊衡挑了客栈安排住处,令容见对面有成衣铺,便去里头挑了整套衣裳,进客房后,头一件事就是让店家送来两桶热水,洗洗风尘晦气,泡水里舒活筋骨养精神。 最初得救的欢喜褪去,见韩蛰还跟在身旁,她盈盈一笑,“夫君,我想去里头洗洗。” “好。”韩蛰没动。 令容硬着头皮,“夫君出去的时候记得带上门。” 韩蛰唇角微动,“好。不用帮手?” “不用。”令容对上他的目光,觉出些许调侃意味,脸色微红,催促道:“夫君快去吧。” 韩蛰没再逗留,出去后带上门锁。 客栈周遭有锦衣司的人盯着,安危无虞,他在门口站了片刻,没听见里头有旁的动静,脸色渐沉,叫来樊衡,“长孙敬关在哪里?” “在楼下。” 韩蛰颔首,自往楼下找长孙敬,让樊衡先去歇着。 樊衡却面露愧色,“属下失职,守着这里。” 韩蛰也没再多说——锦衣司虽掌控在他手里,樊衡等人也悉数听他调遣,但在外而言,樊衡领的却仍是朝廷的官职俸禄。倘若韩家势弱,樊衡若心术不正,会取他而代之也说不定。如今长孙敬已落网,樊衡罪责已清,愿在外值守,就是为心中愧疚不安,聊作弥补了。 他没必要拦着。 沉着脸走下楼,客栈的偏僻角落,两名锦衣司的人守在门口,不许旁人靠近。 韩蛰过去,叫人开了门,进屋后就见屋里打着通铺,长孙敬被锦衣司的铁链锁着,旁边两人看守。他上半身虽染血污,精神气却没受半点影响,显然是看清形势,自知逃不出去,未做多余挣扎,暂时存着实力,伺机再逃。 倒是小瞧了他! 韩蛰俯视,长孙敬抬头,两人目光对峙,像是利刃交锋。 看守的人奉命退出,韩蛰脸色冷凝,将长孙敬身上铁索解了,“起来。” “怎么?”长孙敬稍觉意外,“不怕我跑了?” 韩蛰不作声,将腰间佩剑反手丢在门口,拳头紧握,卯足力气便砸向长孙敬。他出手向来又准又狠,长孙敬躲到一半,脸上如挨铁拳,立时有血腥味蔓延。 长孙敬身无束缚,当即拳脚相迎。 两人身手几乎不相上下,韩蛰的怒气攒了数日无处发作,阴沉的眼底隐隐泛出血丝,每一拳都挟风带雷,重锤般砸在长孙敬身上。长孙敬也拼尽全力跟他对抗,拳脚相击,发出声声闷响。 屋内除了通铺床褥,再无他物,韩蛰没打算用刀剑占便宜,势如怒虎,狂追紧打。 锦衣司中数年历练,生死关头走了无数回,早已练就浑身铁胆。韩蛰招招抢攻,加之盛怒之下出手格外迅捷,铁了心要狠揍一顿给令容出气,没几招就占了上风,随后招招紧逼,不求伤他性命要害,只求狠狠出气。 长孙敬气势一弱,更无力招架。 屋内两道身影纠缠,韩蛰满腔怒气发泄一半,瞅准时机,用力将长孙敬踢倒在地,随后飞身扑上,锁住他手脚。 长孙敬总算看出韩蛰是在给令容报仇泄愤,并没反抗,只将口中污血唾出。 韩蛰犹不解恨,膝盖抵着他腹部,狠狠又是一拳。 长孙敬受了,伸手擦掉嘴角污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爽快!是条汉子!”他狰目大笑,“没想到冷厉无情的锦衣司使,也有为女人冲冠一怒的时候。还打吗?奉陪到底!” “打!”韩蛰双目含怒,放开他,又一番抢攻后,将长孙敬打倒在地。 两人身手旗鼓相当,长孙敬身上有点伤,韩蛰又满腔怒气,连着三回猛攻,长孙敬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不动弹。韩蛰的力气也用了大半,喘着气走到门边,拾起扔在地上的长剑,走至长孙敬跟前。 冰冷的剑尖抵在喉咙,长孙敬面不改色。 韩蛰怒气渐消,恢复了惯常的冷厉之态,“哪只手碰过她?” “两只都是。”长孙敬盯着他,伸出手臂。 韩蛰挥剑,锋刃扫过,将他左手尾指第一截齐齐削断。鲜血涌出,十指连心,长孙敬咬牙忍痛不语,片刻后才道:“我没对她失礼过。” “你若欺她一星半点,我立刻杀了你!”韩蛰居高临下。 ——他对长孙敬的秉性知道得不算深,千里同行,孤男寡女,他最担心的是令容吃苦受欺负。今日令容哭得委屈伤心,他虽没说半个字,心里却恨透了自己的疏忽大意。那晚令容被噩梦惊醒时,他曾许诺过的,要护着她。谁知不到数月,竟叫她遭此劫难。 身为夫君,倘若连她都护不住,将来又如何护天下人? 韩蛰面色冷沉,心里恨得发狂。 长孙敬瘫躺在地,冷笑,“我虽亡命天涯,却非轻薄之徒,不屑辱□□女。何况她容貌出众,心性聪慧,像是上等珍宝,无缘无故,何必伤她。” 韩蛰盯着他,片刻后才挪开目光。 锦衣司里练出的鹰鹫双目,能分辨出这话真假。 他归剑入鞘,理了理衣裳,才扬声叫人进来,将长孙敬重新锁住。 …… 再回到客房时,令容沐浴已毕,换了崭新的衣裳,因不会梳发髻,仍旧拿金环束发。 夜已深了,客房中烛台明亮,她坐在桌边,正对着一壶清茶吃糕点。没有首饰胭脂装点,青丝散落在肩,衬得肌肤柔白细腻,被灯烛蒙了光晕,抬眸瞧过来时,眉目精致,婉转柔旖,添些许妩媚味道。 韩蛰踱步进去,“饿了吗?” “嗯。夫君没回来,樊大人先找了些糕点给我。” “樊衡安排了晚饭,我叫人送来。” “夫君——”令容叫住他,“客栈里的饭食千篇一律,不如我们去外面?方才我问过伙计,出了这条街,左拐走一阵是个巷子,有许多当地有名的吃食,到亥时才打烊。咱们去那边好不好?不会耽搁太久。” “好,来过秭归数次,倒没尝过当地美食。” “多谢夫君!”令容欢喜。数日委屈苦累,这会儿恐怕也就美食能让她心绪好转。遂去榻边取了披风罩着,将胸前丝带系做蝴蝶,因怕夜风寒凉,顺道连帽兜也戴着。 韩蛰也随手罩了披风,跟樊衡交代了几句。 两人出得客栈,外头华灯初上,人语欢笑透窗而出。 “走吧。”韩蛰站在门口,递出右手。 令容怔了下,将手递给他。 韩蛰握住,只觉掌心暖软,那几根纤秀的玉指柔若无骨。惯常沉冷阴郁的眼底浮起些许温柔笑意,他牵着令容出了街,往那香气扑鼻的食巷而去。 53.情思 食巷绵延两三里,路旁皆是各色小吃。 令容在金州时, 常会被傅锦元和傅益带出门, 吃遍大街小巷的美食。自嫁入韩家,行事难得自由, 韩蛰忙得脚不沾地,加之性情冷清, 从未陪她去过街市, 便少了这份乐趣。 原本她还怕韩蛰推拒,见他应允,喜出望外。 到得食巷,两旁食店摊铺林立,香味儿钻进鼻中, 诱人食指大动。 令容左右张望美食, 不时瞥一眼韩蛰。冷厉狠辣的锦衣司使, 出身显赫相府, 文韬武略远胜旁人, 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惯于京城的簪缨繁华, 尝遍世间珍馐美味, 陡然来这烟火喧闹的逼仄市井, 不知是否会嫌弃? 她瞧着韩蛰淡然神情, 稍觉忐忑, “夫君不介意在这里吧?” “不会。”韩蛰在一处店铺前驻足, “有干炸丸子。” “哪里?”令容没瞧见。 “桌上摆着呢。”韩蛰淡声。 令容循着他目光瞧过去, 果然瞧见了,不由一喜,“夫君也想吃吗?那就在这里。” 遂入内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招呼伙计过来,要一份干炸小丸子、一份春饼和鸡汁豆苗、锅贴和米酒汤圆,因怕韩蛰不够,令容还特地要了一份面。伙计应声去了,很快便送两碗茶来,汤底沉淀碎末,茶香之外,还有红枣、桔皮的香味,并非常见的冲泡所得。 令容端着碗儿晃了晃,轻啜一口,“味道还不错。” “这是旧时煮茶的法子,喝得惯吗?”韩蛰稍觉意外,喝了小半碗,叫伙计添茶。 ——时人喝茶多是拿水冲泡,泉水、雪水高洁雅致,煮茶之法被视为穷苦人家的低俗喝法,别说唐解忧那样附庸风雅的性子,连爽直的韩瑶也不喜欢。 令容出身伯府,傅锦元虽爱去斗鸡走马、喝酒听曲的地方当纨绔,却通音律,喜山水,她受家学熏陶,又对高修远的才情激赏,颇有点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架势,却没想到,竟也不厌弃这俚俗之物。 倒是出乎他所料。 令容也觉诧异,“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我当然喝得惯,还试着煮过,味道却不及这里。只是活这么久,除了红菱,夫君还是头一个愿意喝这种茶的。” “活这么久?”韩蛰瞧着对面的小姑娘,深邃眼底浮起些许笑意,“你才多大。” “我……过完年就十四了。”令容自知说漏了嘴,只好掩饰,低头去喝茶。 “十四岁。”韩蛰盯着她,低沉的声音意味不明,“是不小了。” ——时人婚嫁,多是男十五岁、女十三岁即可听嫁,这个年纪出阁的女子,虽幼弱些,只消留意小心,大多能在新婚后洞房。 令容隐约觉出他话中调侃,只装作不明白,低头喝茶。 不多时饭菜上齐,香浓味美,勾人馋虫。 被长孙敬挟持着千里奔波,令容难得能安心用饭,吃得十分畅快。 桌上摆了数样菜色,因韩蛰是为干炸丸子而来,令容起初还甚少动它,见韩蛰不怎么热衷,正合心意,将数粒丸子扫卷殆尽——先前在相府,她曾跟韩蛰提过做干炸丸子,因韩蛰有事仓促离京,耽误到了如今,谁知今日凑巧,竟在这里碰见。 外酥里嫩的喷香丸子入腹,令容心满意足。 两人出门,沿着食巷消食,令容抵不住香气诱惑,又尝了两样甚少在京城碰见的美食。 …… 回到客栈时,夜已极深了。 韩蛰一进门就被神色肃然的樊衡截住,说有事禀报,便往别处去议事。 令容自回住处,因外头风冷,不敢推窗看夜色,客房里又没书卷笔墨消遣,索性坐在桌前自斟自饮,对着灯火出了会儿神,自去洗漱了,换上寝衣,在床榻里侧睡下。 榻上仍只有一床被褥,令容睡在里侧,将中间的被褥压平,留出一尺距离。 待韩蛰回房上榻时,令容眯眼靠在里侧,正在养神。 察觉动静,她睁开眼,“夫君回来了?” 韩蛰颔首,见她眉头微蹙,不太舒服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肩膀不太舒服。夫君有舒筋活络的药膏吗?”令容低头盯着锦被,没敢解释理由——先前被长孙敬劫持,白日虽不必缚着双手,晚间为免她逃走,手腕仍旧被捆着。那样的姿势睡觉,或侧或趴,难免伤及手臂肩膀,连着数夜,这会儿肩上十分难受。 韩蛰下榻翻了翻衣裳,没找见,便又回来,“药膏在樊衡那里,我帮你揉开。” 遂让令容背对他坐着,两只手搭在她肩头,缓缓揉搓。 隔着薄薄的寝衣,她的肩纤秀柔弱,偶尔碰到痛处,会下意识缩开。夜深人静,灯烛昏暗,逼仄的床榻内,韩蛰的双手在她肩臂游弋,美人香暖,温软的触感渐渐勾起心猿意马。海棠红的寝衣下,脖颈肌肤细腻,弧度曼妙。 目光再往前,身材比他离京前又悦目了些。 韩蛰喉结动了动,问道:“是长孙敬?” “嗯。”令容点头,“这一路双手都被捆着,肩膀疼。” “是……这样?”韩蛰握着她双臂,绕到后面,将两只手腕握在掌中。 令容勾起委屈,颔首不语。 韩蛰仍旧握着她手腕,看她窈窕单薄的背影,曼妙柔弱的腰身,目光微沉。 片刻沉默,韩蛰喉中传出清晰的咽口水的声音,松开她双手,忽然从背后抱住她,语带歉然,“是我疏忽了。回到府里,我找个身手好些的人给你当丫鬟,往后出门都让她跟着。” “不用的。”令容低声,总觉得韩蛰有些古怪。 白日里亲密拥抱,是因她刚逃出险境惊魂未定,晚间一道用饭,也是他心存愧疚,有意弥补。但此时此刻,他的胸膛紧贴在她后背,手臂环在她腰间,她似乎都能觉察到他有力的心跳,令她的心跳也渐渐变快,喉中微微发干。 这样的韩蛰跟平常的冷清截然不同,有些陌生,也让她隐约觉得害怕。 令容挪了挪身子,想挣开,韩蛰却将怀抱收得更紧。 软帐之内陷入奇怪的安静,韩蛰的双手环着她,仍在揉捏她双臂伤处,却仿佛心不在焉,时轻时重。他身上只穿中衣,衣袖滑落到肘弯,怀抱也越收越紧,就连呼吸都有了异样。 令容当然明白这异样代表什么,被包裹在他怀里,周遭全是男人雄健的气息,他不知是何时低头,在她鬓边轻嗅,鼻息扫过她脸颊耳垂,令她心跳愈来愈快。 “夫君……”她小心翼翼的开口,声音微微颤抖,“可以了。” 韩蛰仿若未闻,怀抱收得极紧,他低头凑在她耳边,含住她耳垂,双臂勾着她身子,往后一拉。 令容跌在他怀里,脑中轰然一声,手脚并用,就想逃出他怀抱。 奈何韩蛰力气太大,她才屈起腿脚,便被她就势一转,撞进他怀里。 心跳快得要破腔而出,她抬头对上韩蛰的眼睛,深邃如夜空,却分明藏着火苗,像是深浓夜色里炸开的电光,带着轰鸣的雷声,令人心悸。 “令容。”韩蛰开口,声音喑哑,“十四岁,可以圆房了。” “夫,夫君……”令容低下头,手忙脚乱,“我们,我们要和离的。” “我还没写和离书。” “可我想和离。”令容脑子一团乱,不自觉地贪恋他怀抱,又害怕着炙热怀抱带给她的坎坷前路,不敢看韩蛰的神色,慌忙找理由,“而且,我才十三岁。夫君也答应过,过了年要给我休书的,我也跟太夫人许诺过。” 她声音很低,却如凉雨浇落,韩蛰的神情微微一僵。 他低头瞧着令容,半晌,松开她双臂,撩起里侧锦被,让她躺进去。 “睡吧,别着凉。”他给令容盖好被子,取了旁边外裳套着,大步出门。 初冬夜风清冷,浑身燥热火气被风一激,冰火两重。韩蛰站在栏杆旁,目光看向天际,暗沉夜色下,天际有浓云堆积翻滚。他不敢回想锦帐子床榻内的旖旎,解开中衣领口,任由寒风灌入脖颈。 屋内,令容缩在锦被中,满心忐忑。 他生气了吧? 她闭上眼睛,心里仍咚咚跳着,却浮起中陌生的情绪,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 ——韩蛰关上门离开的那一瞬,她好像觉得很难过。 甚至有一瞬,想开口叫住他。 令容满心难过地躺了很久,听见门扇轻响,韩蛰上了门锁走向床榻。 她没敢出声,闭着眼睛佯装熟睡。 旁边锦被撩起,韩蛰钻进来,带着夜风的凉气。半晌,那股凉气散去,锦被底下,韩蛰的手臂伸过来,搭在她肩上。见她没反应,韩蛰往里头挪了挪,将她重新抱进怀里。他听得出她的呼吸,却没说话,只沉默将她抱着。 夜愈来愈深,迷糊入睡之前,令容听到他的叹息。 54.探亲 次日清晨令容醒来时,枕边空荡荡的。 门外传来韩蛰向樊衡交代事情的声音, 隐约断续。她自起身穿衣洗漱毕, 推门出去,就见韩蛰背对她站着, 背影冷硬如旧。日头尚未升起,街市间已有了挑夫叫卖声, 鳞次栉比的屋檐笼罩在朦胧雾气中。 她叫了声“夫君”, 韩蛰回过身,神情淡然如旧。 “早饭想吃什么?”他觑着她,仿佛忘了昨晚的事,“旁边的香芋南瓜粥不错。” “那就喝粥——很久没喝南瓜粥了。”令容笑了笑。 韩蛰颔首,招来伙计吩咐, 又说清晨风冷, 叫令容先回屋等着。 香芋南瓜粥味道确实很好, 韩蛰自用了两碗, 又吃些笼包, 说他在潭州的案子尚未了结束,须耽搁三五日。因怕樊衡回京途中不便, 想让令容随他去趟潭州, 而后一道回京。 令容已有许久没见舅舅宋建春, 欣然应允。 不过她被劫掠至此, 身无分文, 也没备任何礼物, 空手拜访实在失礼, 虽跟韩蛰说了声,想去挑几件礼物。韩蛰常年奔波,为方便办事,身上带的银钱不少,便带她上街去挑东西。 …… 给宋重光和舅母阮氏的礼物并不难。 宋重光还在家中读书,买些上等笔墨即可,阮氏素喜华美首饰,令容便挑金钗玉镯。 给宋建春的东西令容却不想马虎。 前世傅家倾塌,若非宋建春庇护,她和母亲的日子必定难捱。后来嫁为人妇,宋建春也对她处处维护,亲生女儿般疼爱,即便她执意和离,宋建春也不曾指摘半句,还为哥哥傅益的事四处奔波。 重活一回,她去拜望宋建春,自然不能薄待。 秭归虽是县城,却是州府所在,街市热闹繁华,好东西不少,令容看了几家都不满意,见街角有间古玩玉器铺,便进去瞧瞧。 这铺子门面狭窄,不甚起眼,进到里面却宽敞古朴,摆着的却都是价值不菲的宝物。 令容原本只是进去逛逛,谁料扫了几眼,却被角落里一只玉虎吸引住了。那虎两寸高,拿上好的羊脂玉雕刻而成,威风凛凛,神态逼真,瞧着十分眼熟。 她快步过去,捧起玉虎,翻过一瞧,底下果然是记忆里的徽记。 这可真是缘分了! 前世为给舅舅宋建春贺寿,她曾在潭州有名的玉器店里挑中一只玉虎,质地细腻,雕刻精湛,其做工、外形、徽记,乃至额头那浑然天成的乳黄王字,都跟眼前这只一模一样。宋建春属虎,那徽记的玉匠是前朝名家,宋建春素来爱他手艺,得了礼物爱不释手。 如今机缘巧合碰见,买了这玉虎送过去,岂不正好? 令容大喜,叫来伙计,问这玉虎价钱。 那伙计却甚是为难,见韩蛰紧跟在令容身后,便道:“夫人眼光倒好。只是这玉虎已经有人定了,怕是不好卖给您,不如再瞧瞧别的?咱们铺面虽小,里头东西都是东家亲自挑的——东家的眼光在秭归是出了名的。” “已经有人定了?”令容稍觉失望。 铺子里摆着的自然都是上等,这玉虎的意义却截然不同。她满心舍不得,又不好夺人所爱,正想搁下,斜刺里伸出韩蛰的手,将玉虎接了过去。 “喜欢这件吗?”他问。 令容颔首,侧转身看着玉虎,“想买了送给舅舅。他喜欢这些。” 韩蛰会意,遂问那伙计,“是谁定的,住在哪里?”他腰间悬着漆黑的剑,眉目沉厉,那伙计想解释,又怕说不清,索性叫他们稍待,入内跟掌柜禀报了一声,过了片刻,请出一位二十岁出头的锦衣男子来。 “就是这位范公子,银子都说好了。”伙计躬身跟在后面,陪着笑,转过头却轻轻叹气。 韩蛰抬眉,“这玉虎是你定的?” “是我。”范公子俊美秀目,一身质地不菲的绫罗,手中折扇风雅,不看玉虎,却看向令容。旋即目光一亮,桃花眼眯了眯,随口赞道:“这位姑娘好相貌。” 韩蛰皱眉,不动声色地挡在令容跟前,“多少银子?” “二百两银子。” “两千,我拿走。”韩蛰的语气是惯常的冷淡,有些发号施令的意味。 “哟,口气不小!”范公子轻摇折扇,看都不看玉虎,目光绕过韩蛰,还往令容身上瞟,“可惜小爷不缺这点银子,哪怕你再出十倍的价钱,不卖就是不卖!这东西小爷瞧上了,哪怕买了扔到烂泥里,也不卖!” 令容气结。 这玉虎质地出众做工精湛,怎么都不可能只值二百银子,方才她留意观察,范公子说价钱时那伙计在旁无奈叹气,显然有些猫腻。再看这倨傲骄横神态,想必是此人有势倚仗,强取豪夺——那东家既然能开玉器铺,身家必定不薄,会吃这样的亏,看来这范公子来头不小。 她心中暗恨,只听韩蛰道:“两千,现付。” 声音已冷沉许多,夹杂不悦。 那范公子横行惯了,见韩蛰气势虽冷厉,衣裳质地不算名贵,且无人随从,想必是哪儿的小将军,嗤的一笑,折扇摇到一半,“不”字才出口,手腕便被韩蛰拧住。 折扇“啪”的掉在地上,范公子大怒,立时呼痛,“你做什么!光天化日行凶么?” “范自谦还在牢里。”韩蛰答非所问,眉目冷沉,“强取豪夺也算罪名。” 这名头报出来,范公子的呼痛戛然而止。 骄横放肆的神态稍稍收敛,他看向韩蛰,“你是什么人?” “今日我就算废你这条手臂,你姑姑也难追究,信不信?” “你……”范公子愣住,见韩蛰眸色一沉,腕间有剧痛传来,忙道:“等等!” “卖不卖?”韩蛰手指加力。 范公子疼得额头都快冒汗了,忙点头,“卖给你,卖给你就是!” 韩蛰这才松手,取银票递给伙计,命将玉虎包起来,递给令容。 令容喜出望外,心里一合计,今日已花了韩蛰不少银钱,回京后该补上,遂盈盈笑道:“舅舅属虎,所以买这玉虎给他。今日多谢夫君。” “谢什么。”韩蛰淡声,侧头觑她,“他也是我舅舅。” 说的也有道理,和离之前夫妻一体,也无需分得太清。 令容转而问道:“方才那人夫君认识吗?” “是河东节度使范通的儿子,仗着范贵妃胡作非为。” 难怪!范家巨富却还如此强取豪夺,从河东跑到归州地界耍赖,活该被韩蛰教训。 令容抱着玉虎,心满意足。 两人走出很远,范公子还站在玉器铺子门口,满目恼恨。直等两人背影消失在街角,他才回身入内,喝命伙计找来笔墨,将韩蛰和令容的相貌画出来——能迅速记住旁人相貌,半分不差的画出,形神兼具,这算是他最突出的天赋了。 可惜这天赋没用在正事上,大多用来记仇报复了。 …… 礼物既已齐备,回客栈的路上,令容又随手挑了几样首饰。 韩蛰临行前往关押长孙敬的客房走了一遭,两炷香后出来,召樊衡单独嘱咐了几句,让他将长孙敬带往山南节度使处,回京后不许张扬此事。归州即属山南道,樊衡应命,带了四人随行,押送长孙敬离开。 韩蛰跟令容用过午饭,也动身前往潭州。 归州到潭州不算太远,韩蛰来时孑然一身,疾驰如电,回程带了令容,走得倒颇慢。 途中经过一处名胜,还带着令容去逛了一圈。 晚间宿在客栈,两人仍旧同榻而睡,相安无事。 翌日天气晴好,令容这一路都是金环束发,为免宋建春挂心,特地请伙计找了妆娘,梳个漂亮的发髻,一扫先前的阴霾丧气。 金簪挽发,珠钗斜挑,耳边点缀明珠,乌鸦鸦的发髻盘起,娇艳明丽。 令容揽镜自照,甚为满意,这才跟韩蛰前往宋家。 正是晌午,宋家宅邸紧邻州府衙署,宋建春忙了整个前晌,才要用饭,听见门房说锦衣司使韩大人带着金州的表姑娘来拜见,惊愕之余喜出望外,亲自出来迎接。 宋重光听见了,也觉意外,忙跟在身后。 门房早已接了韩蛰的马和大小包裹,满面含笑的请二人绕过照壁往里走。 令容前世初至潭州,就是住在这府里,后来宋建春升任刺史,宅邸也不曾变过。从外头街巷到门口石狮匾额、照壁花厅,这府里的一草一木,整整七年时间,全都深深印刻在她脑海里,甚至比金州的娘家还要熟悉。 前世活了二十年,幼时模糊的记忆不算,烙刻在她脑海的大半事情发生在这座府邸。 丧命重活,在傅家时,她只觉得庆幸。 到了这里,刻意遗忘却深深印刻在脑海里的记忆全都翻涌而来。 她记得初至潭州时娘亲的伤心病弱,宋建春眼角的潮润,记得宋重光的甜言蜜语和狠心背弃,记得无数个睁眼到天亮的夜晚,记得韩蛰的闯入和唐突话语,记得临上京前她坐入马车,宋建春骑马陪在旁边——当时宋建春的言语,她甚至都记得清清楚楚。 令容藏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的握紧。 甬道拐角处,宋建春爽朗的笑声传来,初冬阳光尚且和暖,迎面而来的男人魁梧健朗,并非前世阴雨中的痛心悲伤。 陪在她身边的不是伤心的娘亲,而是她的夫君韩蛰。 那一瞬,前世记忆与此刻情景碰撞,令她喉头微微发热。 “舅舅!”令容快步上前,盈盈行礼。 55.吃醋 暮春一别,宋建春已有大半年没见令容, 欣慰之下, 忙搀扶起来。听旁边韩蛰也拱手叫了声“舅舅”,更觉意外, 含笑请往厅中。 宋重光紧随而至,见过韩蛰后, 看向令容, “表妹,许久不见。” 令容亦行礼问候,“表哥。” 十六岁的少年郎身量竹子似的往高窜,站在熟悉的宅邸,渐渐跟记忆重叠。 令容竭力不去想旧事, 跟着宋建春往里走, 进了垂花门, 见舅母阮氏迎来, 便也见礼。到得厅中, 令容将礼物奉上,宋建春见了玉虎自是欢喜, 阮氏也颇喜欢那金钗, 唯独宋重光的笑容颇为勉强, 摩挲笔墨, 仿佛出神。 很快宴席齐备, 众人挪往厅中用饭。 宋建春最初的惊喜过去, 见令容和韩蛰孤身而来, 别说仆从丫鬟,事先连个打招呼的信都没递,不免疑惑,道:“娇娇这回是来潭州,没带人跟着吗?” 令容瞧着韩蛰,抿唇微笑不语。 韩蛰便道:“这事原本是我疏忽。南边冯璋谋逆的事传到京城,令容担心舅兄,特地回金州探问消息,谁知被刑部走失的一名犯人撞见,挟持南下。因怕她出岔子,锦衣司一路尾随,到归州地界,才有惊无险地将她救出。她在府里总记挂舅舅,特地过来探望。” 宋建春目光微紧,看向令容,“那贼人可伤了你?” “没有。他只是拿我开路,倒没亏待。而且夫君来得及时,又没露半点破绽,那人还没回过神,我就被救出来了。”令容眉眼含笑,脸色红润,显然已无碍。 宋建春松了口气。 旁边宋重光却听得心惊,挑眉看向韩蛰,“表妹回金州,身边没人跟着吗?那人既然拿表妹开路,想必是知道她的身份。往后出入,还是该多安排人保护。” 语气中颇带不满。 韩蛰瞥他一眼,难得的好脾气,“往后自会留意。” “人能安然无恙地救回来就好,”宋建春打圆场,“冯璋的事我也见了邸报,听说势头凶猛,不太好对付。益儿在楚州为官,处境如何?” “他已修书给家里,说蒙朋友搭救,性命暂时无碍。” 宋建春颔首,遂说起冯璋的事来,韩蛰说起此事,也颇忧心忡忡。 …… 饭后宋建春和韩蛰自去衙署,宋重光被宋建春亲自送去隔壁书院,留令容在府里,跟阮氏说话作伴。 靖宁伯府家破人亡之前,阮氏待令容还不错,这会儿自然也和颜悦色。 令容前世虽跟她不睦,隔世再见,有了杨氏那样的好婆母,对旧事的芥蒂反倒不太深,只拿阮氏当舅母来待,倒也融洽。 两人在花厅喝茶,阮氏问及令容出嫁后的情形,令容也报喜不报忧。 听得韩家婆母慈爱,小姑和气,阮氏还颇惋惜地打趣道:“去年初你舅舅还提过,说你和重光自幼处得和睦,且你的品貌出挑,想着娶来做儿媳,谁知却被韩家抢了先。他家既然不错,我也放心。”遂叫人选了两样礼物,让令容转给杨氏,算一点心意。 令容谢了,对打趣的话避而不应。 兴许是对阮氏并无期待,前世阮氏变了嘴脸,她烦厌之余,只觉世态炎凉,如今回想,旧事皆可翻篇。唯有宋重光,像是扎在心底的一根刺,至今见了,仍不时勾动回忆。 不过比起最初,那些回忆又淡了许多。 走在宋家后园,令容想起更多的,竟然是那个平淡无奇的后晌。 ——初夏天热,牡丹开得正好,她睡在青石上,一睁眼就看到站在跟前的男人,神色端肃,目光深邃。彼时的韩蛰已居于相位,气度沉稳,行事老辣,叫人过目难忘。 令容走到牡丹丛边,坐在青石上,阖眼再睁开,仿佛又看到韩蛰站在跟前。 “若和离了,我娶你。” 风吹过,仿佛还能闻到他转身后的淡然酒气。 令容手握绢帕,忽然一笑。 他娶到了她,如今她却仍想和离。 前世和离,是因宋重光辜负了她,此生呢? 细想起来,韩蛰待她其实已不错了。他那样肩负重担的人,对亲妹妹韩瑶都没甚耐心,厨房和随身之物不许旁人碰触,却处处为她破例,甚至数番亲自下厨,为她烹饪美食。被长孙敬劫持后,他专程来救,素来沉稳冷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那日却心跳极快,当着众多下属的面,任由她惊慌抱着。 甚至那晚情意萌动,他生气出屋,回榻后仍然肯抱着她入睡。 倘若不是唐解忧数番生事,不是老太爷虎视眈眈,不是前路叵测,以杨氏的慈爱照拂,韩瑶的爽快友善,韩蛰身为夫君的担当和宽容,她该满足的。 更何况,韩蛰还那样出类拔萃。 …… 前尘旧事翻滚,令容出神许久,等晚间韩蛰回屋时,格外多几分耐心。 韩蛰先前为公务而来,住在潭州招待朝廷重臣的客馆中,如今既携令容拜望舅舅,阮氏便命人打扫客房,安顿两人住下。晚间饭后,宋建春还特地留下韩蛰喝了几杯。 冬夜暗沉,屋内明烛高照,因怕令容夜里畏寒,角落里还笼了个火盆。 韩蛰卷着满身寒凉夜风入内,绕过门口的云石屏风,便被令容伸手扶住。 “夫君今晚仿佛喝了不少,舅母备了醒酒汤,待会喝一碗吧。”她扶着韩蛰走至内间,让他站好了,便帮他宽衣。卸了蹀躞,衣裳解到一半,见韩蛰只管站着瞧她,便又催促,“瞧什么,先解衣裳。” “好。”韩蛰应声,伸开双臂。 令容凑过去帮他宽衣,还没碰到他领口,便觉韩蛰身子前倾靠过来,忙扶住。 韩蛰的怀抱就势收拢,将她箍在胸前。 令容微恼,“夫君!” “有点晕。”韩蛰解释,“舅舅藏了不少好酒。” 令容失笑,“我还以为夫君海量呢。舅舅爱喝烈酒,容易上头,过会儿就好了。”见他不肯站好,拖过去扔到榻上,才将外裳剥下来。又端了醒酒汤过去,“喝一碗吗?” 韩蛰接过,将醒酒汤喝尽,却拉着令容的手臂不放。 令容闻着他满身酒气,见他目光灼灼,跟平常的冷淡姿态迥异,想起那晚客栈的事,直觉韩蛰今晚不太对劲,心里不由一跳。客房里热水齐备,丫鬟仆妇都已退出,只剩两人独对。他这幅模样,令容有点慌,试着掰他手指,那指头跟铁铸似的纹丝不动,便道:“夫君你做什么?” “我的妻子,碰不得?”韩蛰声音低沉,盯着她,掌心热意透过衣衫清晰传来。 令容微愕。 嫁给韩蛰将近一年,她就见他喝过两次酒,头回是去年除夕,次回是年初去金州娘家的时候。两回他都喝得不算多,举止也如常——至少不会胡乱说话。那双向来深邃冷沉的眼睛里,也甚少像今晚这样,目光带着火苗似的。 这目光让她忐忑,遂胡诌,“我只是拿着碗……“ 话音未落,手臂猛然一紧,天旋地转之间,她整个人被韩蛰揽着腰带到榻上,轻易被压在身下。旋即,韩蛰便如猛虎般扑过来,手肘撑在床榻,俯身盯着她。 “宋重光是你的表哥。” “嗯。” “你们从前相处得很好?” “还算……可以。” “他很关心你,”韩蛰声音有点含糊,眼底深沉,鼻息热热的扑在令容脸上,“不止是长孙敬挟持你的事,还关心你在婆家的处境,让我这做夫君的好生待你,还跟我说了很多你从前的事。酒后吐真言——那是真心话。” “所以?” 韩蛰顿了一下,半晌才道:“你执意和离,是不是为他?” 令容愣住,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夫君以为,是我对他有私情,所以想和离?” 韩蛰仍将她困在身下,却不说话。最初令容说要休书时,他以为那是气话,为唐解忧的连番生事、为太夫人的刻薄言辞,他知道她的委屈不满,故而顺她心意安抚,将唐解忧逐出相府,跟老太爷摆明态度。后来归州那晚,意乱情迷时她提起和离的事,他才知道,她是真心想和离的,恐怕还是为府里乱糟糟的事。 直到今晚。 三四回壶酒入腹,醉的不止是他,还有宋重光。 宋建春在席间提了令容幼时的许多事,言下之意,是令容自幼娇生惯养,希望他能宽容照拂——韩蛰当然乐意。后来宋建春暂时离席,宋重光也提了许多旧事,却多是表兄妹的趣事,说令容天性散漫不喜拘束,末了,还郑重其事地说,若非圣旨赐婚,令容本该是宋家的人,倘若令容在韩家待得不开心,他会在潭州等着。 说这句话的时候宋重光已醉了,却字字分明。 韩蛰强忍住揍他的冲动,心里发堵。 两人成婚前,他曾命樊衡打探傅家底细,只知傅宋两府交情极深,却不知表兄妹有意定亲的事。虽说宋重光未必能入令容的眼,但念及表兄妹从前的交情和宋重光贼心不死的觊觎,他仍觉得憋闷,莫名烦躁。 最初令容嫁入韩家,便有意无意的躲着他,不肯亲近,至今仍心存和离。 会是为这青梅竹马的表哥,最初就没打算留在韩家吗? 酒意驱使下,韩蛰迫切想知道答案。 他紧盯着令容,半晌才见她往后缩了缩,“我想和离,不是为他。” “那么——”韩蛰凑得更近,将她困在床榻角落,沉声道:“你躲着我作甚?” 56.意乱 逼仄的床榻间,全是韩蛰醉醺醺的酒气。 令容懵了片刻, 才明白韩蛰的意思。背后是板壁, 前面是韩蛰的胸膛,她退无可退, 避无可避,咬了咬唇, 竭力让语气平缓, “我最初确实躲着夫君,但那跟表哥无关。夫君也不必疑神疑鬼,我从前虽跟表哥相处融洽,却视他如兄长,没有半点旁的心思。” 咫尺距离, 鼻息交织, 韩蛰仍旧盯着她, 双目深浓。 醉得不轻, 居然还记得刨根问底! 令容无奈, 只好道:“我躲着夫君,是因为害怕。” “为何害怕?” “夫君年纪轻轻就居于高位, 锦衣司使心狠手辣的名头, 京城内外谁人不知?我长在闺中, 见识短浅, 在家时听见这些, 难免误会夫君性情冷厉, 待人凶狠。”令容偷着瞧他神色, 见韩蛰并无不豫,接着道:“那时我心中害怕,所以小心翼翼,不敢招惹。” “就为这传言?”韩蛰显然不信。 令容咬咬牙,“夫君两番议亲,却有克妻之名……”她试着推了推韩蛰胸膛,见他退开些,才坐直身子,小声道:“爹娘生我养我,实属不易。令容不求荣华富贵,只想保住性命安稳度日,怕举止差错触怒夫君,所以尽量躲开。” 韩蛰长长“哦”了一声,手臂绕到令容背后,轻易将她两只手腕捉住。 “成婚一年,我克过你吗?” 令容迟疑了下,不敢提她对克妻内情的揣测,只道:“成婚至今,夫君带我出游两回,都碰见有人刺杀,这回还被人捉住当人质,大概……夫君跟我真的是八字不合。夫君天生命好,不怕这点风波,我却胆小惜命。”她说到这里,看了看韩蛰的眼睛,心里有些难过,却仍狠心道:“我想和离,是怕拖累夫君,也是怕不慎丢了性命,跟旁人没半点干系。” 屋内安静得只有呼吸声,她忐忑等了片刻,见他动了动唇角像是在笑。 “就为这个?”他问。 “嗯。”令容颔首。 “我待你如何?” “夫君待我很好。” “你有别的意中人?” “没有!” “那就不许再提和离。”韩蛰一锤定音,“我不会克你,更不会放你。” …… 这是什么歪道理! 令容欲哭无泪,背在身后的两只手腕被他捏得紧,扭了扭挣脱不开,只好道:“这件事等夫君酒醒了再商议,我手腕疼,夫君先松开。” 韩蛰醉意醺醺,凑得更近,几乎贴到她鼻尖,有点戏谑的笑意,“亲我一下,我就放开。” 令容被他酒气熏得脸上发热,闻言,两颊更如火烧。她尝试了两下,拗不过韩蛰的力气,而男人带着热气的胸膛却越贴越近,素来深邃清冷的眸中也添了火苗,像是缓缓扑向猎物的猛兽,炙热的鼻息扫在她脸上。 她迟疑了下,决定妥协,“说话算数?” “嗯。” 令容无计可施,稍稍抬头,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好了。”她侧头避开他目光,脸颊蒸红。 韩蛰紧盯着她,入目的娇柔羞窘之态催动情.潮,他舔了舔唇,声音低哑,“不算。” 令容恼羞成怒,“你怎么——唔!”后脑猛然被扣住,惊呼脱口之前,双唇便被他封住。 浓烈的酒气席卷而来,他的嘴唇干燥炙热,蹭在她唇上,有点疼。 逼仄的床榻间酒气蒸腾,韩蛰吻得颇重,一手紧握她试图反抗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摩挲她脸颊。不满足于柔软嫩唇,趁着她喘息之机,无师自通地撬开唇舌,攻袭而入。唇舌纠缠时,身体也越贴越紧,勾着她后腰,贴向滚烫坚硬的小腹。 令容脑子里轰然一声。 韩蛰亦然。 醉酒后勉强绷着的弦在她亲吻过来时铮然断裂,素日压抑的念头在那一瞬排山倒海般涌入脑海。柔嫩的肌肤,香软的唇舌,玲珑的娇躯,酒气令他唇舌干燥,唯有肆意攫取,吸吮掠夺。 胸腔里的闷气和身体的燥热交杂,在她身躯贴过来时,却有种意料之外的舒服畅快。 身体却也愈发紧绷,甚至发疼。 带着薄茧的手指从脸颊滑落,到肩头,到胸前,狠狠辗转后,袭向腰间。 令容大惊,顾不上手腕被握得疼痛,拼命挣扎。 她的动作太过激烈,韩蛰微顿,退开些许,急促喘息。他的眼中不知何时爬上了血丝,冷峻的脸上有迫切的渴望,理智被酒气和情意吞噬,身体紧紧抵在令容腰间,随着呼吸起伏,炙热的目光像是被烈火煎熬的野兽。 令容脑子里一团乱,知道今晚韩蛰不可能像先前那样克制离开。 两人对视一瞬,韩蛰总算留着最后一点良心,松开令容的手,撕开衣裳,牵着她便覆盖上去。 …… 令容从沉沉睡梦中醒来,只觉两条手臂酸痛得像是要断掉。 她懵了片刻,想起昨晚的事,偏头就见韩蛰在旁睡得正熟——这人戒心很高,加之龙精虎猛不喜多睡,成婚后每天清晨几乎都要早起习武,还从没像今晨这样,天都亮了还沉睡不醒。 令容瞪了他一眼,抬起酸痛的胳膊,就见手腕上红痕未消。 可恶! 她往腕间哈了口气,酸痛的感觉愈发明显,这双手不止被迫失了清白,还是在别人家的客房里。宋姑和枇杷都不在旁边,这种事更不好叫舅舅家的丫鬟知道,害她昨晚为处理帕子的事苦恼了半天! 令容生闷气,满心恼恨地瞪向韩蛰,一转头,却正好跟他的目光对上。 “醒了。”韩蛰随口招呼。 令容瞪了他一眼,闭上眼睛。 韩蛰一头雾水,揉了揉眉心,坐起身来。宿醉之后沉沉睡了一夜,他的精神极好,四体舒泰,心里隐约有种畅意。见令容仍闭着眼睛,他也没打搅,自入内间去盥洗——那屋子两边设门,仆妇早已备了干净热水。 他已有很久不曾喝醉,多年习惯使然,洗脸的间隙里,回想昨夜的事。 宋建春和宋重光父子的话他都记得,回屋之后被热气一蒸,记忆就迅速模糊了。令容帮他宽衣、递醒酒汤、被他困在床榻角落逼问,隐约记得她的回答令他高兴,再往后……韩蛰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想起他似乎逼令容亲他。 记忆停在了令容亲他的时候,那之后的事想不起来,就记得他很高兴。 像是做了场极美的梦,心里残留喜悦舒泰,却记不清内容。 大概是太高兴,心满意足地睡着了,毕竟从前他喝得沉醉的两回,也是回屋倒头就睡。 韩蛰对着水中倒影摆出个冷厉的神情,愣了愣,头回发现他竟然如此没出息,竟会为她一个亲吻高兴得晕睡过去——就算他曾数次回味元夕那晚的亲吻,对见惯生死的锦衣司使而言,这般反应也着实丢人了点,难怪令容今晨眼神古怪。 他站起身子,对着屋门沉思了半晌,才踱步而出。 乌金冠束起的发髻下神情冷清,颀长的身姿挺拔魁伟,跟平常无异。 韩蛰经过榻边,还不忘向令容道:“我去活动筋骨。” 令容“哦”了声,目送他出了屋子,才起身洗漱,而后在宋家丫鬟的服侍下梳妆。 因昨晚小宴耽误了点时间,韩蛰匆匆吃过早饭,便去了宋建春的衙署。晌午饭用得也颇仓促,令容见宋建春眼底淡淡乌青,便知他昨晚也喝了不少,没能睡好。打探了下,才知昨晚三人喝光了整整八坛酒。 一群酒鬼!令容暗恨。 先前韩蛰回门时,傅锦元虽爱喝酒,却不贪杯,且彼时她跟韩蛰相新婚,翁婿并没喝多少。 谁知意外到了潭州地界,舅舅居然能叫韩蛰大醉一场!只是宋建春的宿醉颇明显,韩蛰却掩藏得很好,说话行事冷清沉厉如旧,往牢狱里走了一遭,晚间回来时还坐在书案旁,肃着张脸呈理案情到深夜,跟昨晚的禽兽模样判若两人。 令容甚至怀疑昨晚韩蛰是被喂了药才会失常,以至于他醒来后没半点尴尬,就披上了锦衣司使的那张皮。 那件事忘了最好。 看韩蛰昨晚的态度,仿佛不想和离,若是记起那事,更不会松口了。 令容还没拿定主意,暂时不想提醒他,但手臂的酸痛不容忽视。 她已跟阮氏讨了药膏,睡前再擦些,韩蛰瞧见淡淡红痕,目光顿住,“手腕怎么了?” 令容没回答,只顾擦药。 “药膏要抹匀。”韩蛰伸手就想来接膏药。 令容躲开,抬头看他一眼。他昨晚那么大力气捏的,转头就忘了?居然装得没事人一样,还假情假意的关怀,黄鼠狼拜年!她心里暗恨,气哼哼嘀咕道:“没事,被狗啃了。” “什么?”韩蛰没听清,却瞧见了杏眼里的薄薄恼怒。 令容毕竟忌惮他,只往里挪了挪,垂着脑袋,“没什么,睡觉压的。夜深了,夫君早点歇息吧,明早还要赶路。”恰好膏药抹完,遂搁在旁边漆柜上,将两只手腕悬着,就着韩蛰撩起的被子,钻了进去。 片刻后,被窝里塞进两个暖烘烘的东西。 “你忘了手炉。”韩蛰说罢,也躺进被窝里,却没乱动。 日间公务繁忙,无暇考虑琐事,这会儿见令容别扭,他便猜得是为昨晚逼她亲吻的事。 朝堂上的事千头万绪,险恶繁重,韩蛰都能理出丁卯,或铁腕狠厉,或刚柔兼济,迅速处置。这事儿却能难倒英雄汉,韩蛰自知酒后失德,欺负她无力反抗,心里虽忍不住高兴,却也知道她心中不悦。但这种事,嘴里说不出来。 思来想去,也唯有买几样她喜欢的物件,做些美味的饭菜方能哄好她。 他侧头看向枕畔,令容裹得跟蚕蛹似的,背对着他,呼吸绵长。 他瞧了片刻,阖眼调息睡下——因冯璋叛乱的势头太猛,朝廷措手不及,韩镜后晌已传书给他,命他早些回京,明日一早便须赶路。 57.旧梦 潭州离京城颇远,韩蛰问过令容的意思后, 决定策马而回, 身后只带两名随从。 阮氏原本备了些礼请令容转致太夫人和杨氏,见无马车, 裁剪了一半,将些易于携带的装在包袱里。宋建春也未料令容住两日就走, 颇为不舍, 亲自送出府门。 宋重光倒是没来——那晚韩蛰怀疑她跟表哥有私,令容虽解释清楚了,毕竟恼恨,将挑起那事的罪魁祸首宋重光堵在府里,正色请他勿再妄言, 早些另觅佳偶。宋重光大抵是生气了, 那之后一直没露面。 令容也不在意, 跟宋建春和阮氏道别, 便跟韩蛰各乘骏马, 驰出潭州。 官道两侧栽满古柳,比起记忆里的晴川绿荫, 初冬时节颇显萧条。 令容跟着韩蛰朝行夜宿, 因走的都是官道, 特地在前世丧命的山坳驻足。 山道崎岖, 抬眼望过去, 对面山岗起伏, 冬日野草凋敝, 一座重檐歇山的亭子格外显眼,修得比常见的避雨茅亭整齐庄重许多。 令容瞧见,心跳骤急。 她死前身在车厢,帘外唯有暴雨倾盆,视线被车帘拦着,并不曾见过那亭子,哪怕做梦,也该是常见的简陋茅亭。然而梦里所见的,却跟眼前这座一模一样! 她强压震惊,看向韩蛰,“夫君,从对面那亭子射箭,能到这里吗?” 韩蛰打量了下,道:“须用铁箭才能准,射箭的人还得有好箭法和臂力。” “夫君身边也有这样的能人吗?” “有两三个,不过箭法参差不齐。怎么?” “随便问问。”令容没敢多说,站了片刻,因急着赶路,仍旧骑马前行。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山岗上的亭子和三番四次出现的怪异梦境,晌午歇息用饭时,她到底没忍住,“先前曾到夫君书房禀事的那位唐大人,他能射到吗?” “是说唐敦?” “嗯。”令容颔首,“听说他不止武功好,箭术也很出色。” 韩蛰觑她一眼,见令容盯着他的碗,遂将里头的肉丸夹给她,“他的箭术精准,这点距离不算什么,只是臂力不及,怕要多练几年才能精准。你问这做什么?” “就是随口一问。刚才经过时忽然想到,那亭子居高临下,倘若设伏,很有地势之利。” 韩蛰唇角动了动,“眼光不错——前年我被伏击过,就在这里。” “那夫君可曾受伤?”令容目光微紧。 韩蛰将碗里肉汤喝尽,“唐敦替我挡了一箭。” 令容松了口气,喃喃道:“那就好。”埋头加紧用饭,心里却突突直跳,凭空理出条脉络。 前世她在潭州数年,不曾经历半点波澜,陡然遇害,要么是有人伏击宋建春时捎带了她,要么是有人专程取她性命。若为伏击宋建春,在她被射之前,走在前面的宋建春随行仆从应当会有动静,但当时除了风雨声,她没听到旁的任何动静。 那道猝然射来的铁箭,仿佛只为取她的性命。 她居于潭州多年,并无仇家,细想起来,唯一能招来高手设伏的意外就是韩蛰。 原本她以为韩蛰那句娶她的话只是登徒子的戏语,没太放在心上,如今却已明白,韩蛰并非那样孟浪的性情——至少不会对初次见面的女人随意说婚娶的话,那句话的背后必有缘故。 倘若不是戏言,登基后这心思为人所知,以韩家的情形,有人想阻拦,半点都不意外。 唐敦是老太爷的心腹,唐解忧的堂兄,派他出手,顺理成章。而唐敦不止箭术精准,还见识过在那山岗设伏的便利,知道那是潭州到京城的必经之处…… 前事渐远,旁的令容都能释怀,除了两个人—— 辜负少年情意的宋重光,和夺走她性命的射箭人。 尤其故地重游,旧景再现,当时被射杀的惊恐疼痛便愈发清晰。倘若真是唐敦出手,这笔账不可不算。她最初只凭梦境做三分猜测,此刻却已有五分推断,剩下的,便是看看唐敦真容。 ——等到了年节,虽被贬谪惩治,却仍身在京城的唐敦必会来韩家! …… 沿官道疾驰赶路,比东躲西藏的亡命之旅快了许多。 五日之后,韩蛰跟令容途径金州,正巧夜色已深,便绕往傅家报了个平安。次日晨起赶路,晌午之前便抵京城相府。 韩镜和韩墨都还在衙署没回来,两人不急着回银光院,先往杨氏的丰和堂去。 京城十月,几场萧瑟秋风后,树叶大半凋零,在地上堆积厚厚一层枯叶。因前天下了场夹着雪砧子的冷雨,丰和堂里已换了厚帘子,趁着今日晴好,鱼姑正带人晾晒过冬的衣裳,杨氏穿着秋香色团花锦袄,坐在躺椅里,教训韩瑶。 韩瑶前晌做错了事,拘着双臂站在杨氏跟前,低眉顺目。 听见外头脚步声传来,韩瑶没敢动,杨氏却一眼扫见了。 消失了半个多月的儿媳跟在韩蛰身后走来,脚步轻快,面带笑容,瞧着安然无恙。韩蛰则行色匆匆,担着两肩风尘,大步走至跟前,行礼道:“母亲。” 令容跟在身后,也盈盈行礼。 杨氏叫韩蛰免了,只留下鱼姑在侧,牵着令容的手进屋,“可算是回来了,先前得知那信儿,担心得两晚都没睡好。跟家里报过平安了?” “回来的路上已去过了,是我大意,让母亲费心。”令容赧然。 “碰上那般高手,你能冷静应付已是难得。换了旁人,惊慌失措,反而会招来祸事。”屋里除了心腹,没有旁的人,杨氏显然已知晓前后经过,拍了拍令容的手,又向韩蛰道:“能安然将她带回就好,我这里没旁的事,你先去衙署瞧瞧。” 韩蛰“嗯”了声,站着没动。 杨氏微愕,后头韩瑶道:“大哥等着看人呢。” “谁许你乱动了,还不回去站着!”杨氏回头斥她,韩瑶腆着笑脸过来,“晚上再站半个时辰补上,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回来,我也好奇母亲物色了怎样的高手。” 杨氏笑着斥她,却没追究,吩咐鱼姑,“把飞鸾飞凤叫来。” 遂叫贴身丫鬟看茶,问她一路可曾受惊受伤。 令容原本还担心这回被挟持后,孤男寡女千里同行,会惹得杨氏不快,见她满面关怀,毫无芥蒂,心里大为感激,便回说无甚大碍,感激韩蛰救得及时。 坐了片刻,门帘动处,鱼姑带着两个二十岁出头的精干姑娘走了进来。 两人都穿利落青衣,容貌酷似,进屋后抱拳行礼,声音都没差别。 “是对双生姐妹,姐姐飞鸾,妹妹飞凤,身手出众,人也机警可靠。你舅舅帮着物色的——”杨氏看向韩蛰,“觉得如何?” 韩蛰正喝茶,眉峰微挑,右手探出,两道黑线疾射而出。 两姐妹侧身闪避,铁手探出,接住袖箭,半跪在地。 “母亲挑的人,自然没错。”韩蛰颔首。 杨氏瞥他一眼,笑了笑,“也不怕伤了我的屏风。令容——往后出入带上她们,我也好放心。”遂叫飞鸾飞凤拜见令容,又叮嘱她们务必谨慎机敏,护好少夫人。 姐妹俩齐声应是。 令容未料他母子行事如此迅速,诧异之余,推免不过,便道谢收了。 正好是午饭的时辰,众人在丰和堂用饭,令容陪着杨氏说话,得知她被捉走的次日傅家便慌忙遣人来探消息,杨氏毫无头绪,大为担心,却没张扬。等了两日,听说一位姓高的公子求见,请入厅中接待,才知道令容是被挟持当了人质,有锦衣司的人暗中保护,他特地来递口信,叫杨氏不必担心。 杨氏这才松了口气。 “田保作恶多端,没想到他那表侄倒是古道热肠,品貌出众。”杨氏提起高修远,语气倒颇赞赏。 令容坐在韩瑶对面,目光微抬,见她垂头喝汤,唇角微扬,不由一笑。 有了高修远递来的定心丸,杨氏便放心许多,不久收到韩蛰递来的书信,让她物色两个女侍卫保护令容,便托身为京畿守将的兄长帮忙找寻。 相府不像王府将门能养亲兵护卫,即便花重金请了高手,也是暗里保护韩镜等人。 这回令容被挟持,是因她韩蛰妻子的身份,往后行走京城,更不知有多少凶险。杨氏觉得歉疚,格外留心,从杨家选中的六人中挑了最出众的飞鸾姐妹。 至于长孙敬挟持令容的事,在外只有韩蛰、樊衡和少数锦衣司的人知情,在内只有杨氏知晓,杨氏也没张扬,除了她贴身的人,没跟任何人提起。对太夫人那边,杨氏只说是潭州宋建春身体有恙,令容急着去探望,跟傅家也打好了招呼。 令容未料她安排得如此周全,对着婆母的盛情关怀,反而为和离的心思歉疚起来。 不慎对上韩蛰的眼睛,那位也似笑非笑地瞧着。 令容记仇得很,悄悄挪开目光,没理他。 饭后两人回银光院,因杨氏说高修远报信后暂且住在京城,令容便道:“当时能让长孙敬消去戒心,全凭高公子递信,跟樊大人联络。我想明日去跟他致谢,夫君觉得可以吗?” 这当然不能阻止。 韩蛰睇她一眼,道:“我跟你一道去谢他。” 58.拖延 走至分岔路口,韩蛰马不停蹄, 径直往衙署去了。 令容回到银光院, 得到消息的宋姑和枇杷、红菱早已在门口候着。杨氏已同她们叮嘱过利害,三人自知杨氏是为令容着想, 面上不敢表露,心里却发急, 见令容走近, 便忙围上来。 枇杷和红菱不敢说话,宋姑比她们稳重些,扶着令容的手臂,“少夫人路上都还顺利吗?” “都很顺利,舅舅安好, 我也没事。”令容走进院里, 门窗上都已换了冬日的厚帘, 墙角槭树红叶半凋, 苍白阳光下, 渐渐有了冬的况味。进到屋里,角落里也笼起了火盆, 里头不知是谁埋的栗子熟了, 传来扑鼻香气。 令容一路劳顿, 闻见味儿不免嘴馋, 去洗了手, 先围在火旁剥栗子吃。 不多时, 外头仆妇将从潭州带回的行李送来, 姜姑接了,问令容该安置在哪里。 令容叫她先堆在桌上,又递两颗栗子给她。 姜姑从前独守银光院,随了韩蛰的性情,难免严肃些,对灯烛火盆看得严,不许人瞎折腾。自有了令容,韩蛰那张腊月寒冰般常年冻住的脸渐渐消融,又有枇杷和红菱闹腾,令容私下也爱淘气,带得姜姑性子都温和了些,笑了笑,过来一道剥栗子。 喷香软糯的栗子吃完,令容擦洗了手,这才拆开包裹。 里头除了两件韩蛰的衣裳,全是阮氏挑的礼物,太夫人和杨氏占了大半,给韩瑶和二房的刘氏婆媳也都备了一份,礼物各个价值不菲,十分周全。 令容挨个分好,坐在桌边,对着摆在案上的礼物出神。 ——她本以为阮氏只是略备薄礼,却未料如此厚重。 令容反而有些捏不准阮氏送礼的真实意图。 若没前世的龃龉,她会想当然以为阮氏是跟娘亲宋氏一样,为她着想,备厚礼送给韩家女眷,好叫她能跟婆媳小姑处得和睦些。但如今令容却知道,宋建春对她的好是真心实意,阮氏不过是挂在嘴边而已,绝没到把她当女儿来关怀的地步。 至少她从没给娘亲宋氏送过价值相当的东西。 宋家祖上经商,后来科举为官,底子颇厚。但再厚的底子,备这些礼物也不是小数目。 想得市侩点,阮氏如此大方,很可能是想借她的手给韩家送礼——或者兼而有之。 令容当然乐意宋建春跟韩家交好,但那是男人们的事,舅舅自有他的手段,阮氏不声不响地来这手,她心里仍觉得不太舒服。尤其以韩家的情形,必定不喜她借着裙带染指外头的事。 还是等韩蛰回来商议吧。 令容蹙眉,瞧着天色晚了韩蛰还没回来,便没再等,先用晚饭。 …… 韩蛰此时正跟着韩镜和韩墨走进藏晖斋。 自九月离京,他在外耽搁太久,积压了不少事务。而韩镜居于相位,六部诸事皆由他总揽安排,如今南边冯璋作乱,他即便没法染指兵权,户部钱粮、兵部军马的事仍需操心——更可气的是,朝廷急得火烧眉毛,那些手握兵权的节度使却各怀鬼胎,非但没能镇住民变,反而节节退败,令他十分窝火。 祖孙三人各自忙手头的事,至晚才能单独说话。 杨氏管着内务,特地留了饭,待三人回来后,按着韩镜的意思送至藏晖斋。 热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韩镜端坐正中,韩墨次之,韩蛰坐在最下首。 菜多是按韩镜的口味做得软烂,韩蛰吃得不多,先听韩镜跟韩墨说南边的战事。 那冯璋家中做了数代盐商,资财极厚,据说年少时也想从军立功,因盐事上缺人手,便仍在楚州地界经商,慢慢拓展地盘。那一带除了冯家,还有个盐户大姓——范家。 范家原本不及冯家财势,自范通节度一方,情势便有了转变。后来范贵妃得势,地方上官员毕竟还指望皇恩圣隆,提携重用,是以格外卖范家面子,两虎相争时,冯家吃了不少暗亏。 八月里裴少夫人身故,冯璋为女儿讨公道,却被高阳长公主借势压着,碰了满鼻子灰。 冯璋也非甘居人下之辈,回去后便以朝廷昏聩欺压百姓为由,擅动被官府搜刮流离的变民和草寇。怒而造反。因他家资巨富,重金利诱之下,底下人十分卖命,战火一起,很快就占了楚州大半的土地,在交战时生擒酒囊饭袋的淮南节度使,收拢了不少猛将。 朝廷见楚州不敌,命岭南节度使陆秉坤出兵镇压,谁知陆秉坤不肯出兵,朝廷军力疲弱,地方尾大不掉,反倒纵得逆贼声势更猛。 韩镜关门说起此事,半喜半忧。 所喜者,地方生乱,不会累及边境安危,韩家就中行事,也许还能有意料之外的机会。所忧者,韩家毕竟是文臣出身,虽有杨氏娘家驻守京畿,杨裕又守在河阳,在南边的能耐却有限,这场民变最终会演化成何等局面,谁都说不准。 韩蛰听罢,亦沉吟不语。 随后,韩蛰没提令容,只说长孙敬逃出刑部大牢后,樊衡察觉行踪,一路追至归州,被他设伏生擒,送往山南的事。 韩镜稍觉意外,“那长孙敬靠得住?” “原以为他有勇无谋,从樊衡这番追踪看,他其实心思细致,做事周全。他的身手跟我不相上下,若能收为己用,必是一员骁将。山南那边有表兄盯着,将他藏起来磨砺一年半载,应能收服。” 这般说了,韩镜总算放心。 又问了些琐事才散。 …… 待韩蛰回到银光院,亥时已然过半。 令容已换了寝衣,在榻上阖目养神,听见动静,便趿着鞋迎出来。 屋内明烛高照,令容特意将阮氏的礼物堆在案上显眼处,韩蛰进门就瞧见了。 “这是舅母备的礼。”令容过去帮他宽衣,见他袖口几处暗色像是血迹,眉心一跳,竭力不去多想,只道:“夫君瞧瞧吗?” 韩蛰遂挑了几样瞧了瞧,“这么重的礼?” “我也觉得意外。”令容笑了笑,“不过既然带来了,不好再退回去。且舅舅素来视我如同亲女儿,舅母送厚礼也是好意。只是舅舅毕竟在潭州为官,我不清楚朝堂上的规矩,怕贸然送了唐突。夫君觉得怎么办才好呢?” 韩蛰长在相府,外头官员想借女眷送礼的手段见识过多次,一听便明白她的顾忌。 换在从前,他定会毫不犹豫地退回去。 礼尚往来,固然讲究情分,却也有个度。他和令容初次拜会宋建春这长辈,备两三千银子的礼已算有心,阮氏的礼过于厚重,显然是另有所图。韩家屹立朝堂,不缺这些东西,韩镜从不肯在这种事上授人以柄。若令容单独送去,事后韩镜得知,必会有微词。 他早有凶名在外,不近人情的事做了多回,要退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但倘若退回,伤的就是令容跟宋建春的情分了。 沉吟片刻后,韩蛰随手搁下,“明早我跟你去。” 令容稍觉意外,将韩蛰瞧了两眼,眉眼弯弯,“多谢夫君。舅舅甚少过问内宅的事,这回给夫君添麻烦了。” “无妨,不过——”韩蛰垂头觑她,“我近日忙碌,只明早得空。两件事只能办一件。” 令容愣了下,“没事,高公子就在京城,晚两天无妨。” 韩蛰颔首,自入浴房。 连日疾驰,后晌他去锦衣司衙署后连着处理了几件要事,因有个关乎田保的人犯落网,又是死士不肯开口,还特地去了趟刑房。森冷阴沉的牢狱里,每一件刑具都沾满了血,他早已习惯,没半点迟疑,软硬兼施,两炷香的功夫就撬开了嘴,亲自闭门审问。 这会儿没了外裳,才见有血溅在白色中衣上,像是仍散着血腥味。 即便惯于浴血前行,他仍不喜血腥味道,更不喜让身旁的娇软女人闻见这味道。 韩蛰皱了皱眉,格外用力地将手臂擦洗了几遍。 出来时,令容已在榻上看书了。 两副被褥铺得整齐,中间隔着一尺的距离。 坐到榻上,令容的寝衣才被宋姑熏了香,淡淡扑入鼻中。锦帐里明烛高照,沐浴后肌肤抹了香露,半干的青丝披在肩上,搭在起伏的胸前,衬得脸蛋格外娇小。她抬眉看了一眼,又迅速低头瞧书,明眸低敛,眼尾勾出妩媚弧度。 韩蛰瞧了片刻,挪开眼,将两条长腿交叠,颇散漫地靠枕坐着。 兴许是方才沐浴的水太热,他觉得身上发热,随手将寝衣敞开些。 令容瞥了一眼就丢下书卷,“时候不早,我先睡了。夫君也早点歇息。”说罢,钻进被窝裹成蚕蛹,面朝里侧睡下,连满头青丝都收了进去。 韩蛰有些疑惑。 这显而易见的躲避姿态,是还在为那晚强逼亲吻的事生气? 以他多年养气的自制力,又不会去祸害未满十四的她,那样如鼠避猫的做什么。 他将令容后脑盯了片刻,熄灯睡下。 …… 次日韩蛰果然陪令容往各处走了一遭,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阮氏备的礼送了。 令容甚为感激,记着韩蛰的话,暂时没去高修远那里,只等韩蛰得空。 谁知两日复两日,两日何其多,整整拖了半个多月,直至十一月初迎来入冬的头场大雪,公务繁忙的锦衣司使大人才肯屈尊赏脸,于百忙中拨冗半日,陪她去道谢。 59.红豆 高修远那日报信过后,便没再跟韩家有来往, 杨氏问他住处, 他也只说是初至京城,暂时落脚在客栈中, 若有急事,可到笔墨轩去寻。杨氏也没贸然打探, 只让令容去笔墨轩找他。 一场深雪后, 京城内外银装素裹,路上积雪足有两寸厚,车轮辗上去微微打滑。 因路滑难行,笔墨轩的生意比平常冷清许多。 令容跟韩蛰进去的时候,除了三个伙计在招呼客人, 旁的都围在炉旁喝茶。 见了韩蛰, 其中一人便忙迎过来, 含笑招呼。 韩蛰随意扫过店内布置, 道:“你们掌柜呢?” “掌柜在里间。”伙计原是为韩蛰身上质地名贵的锦衣而来, 瞧见那张冷清的脸,那语气又如同发号施令, 莫名有些发怵, 小声道:“您找他是有事?” “嗯。”韩蛰淡声。 令容原本停在门口瞧一座兔形笔架, 听见这对话, 便三两步赶上去, 笑道:“想跟掌柜请教些事, 烦劳通禀一声。”她来笔墨轩已有数回, 伙计眼尖,倒认得,忙堆起笑意,“少夫人稍等,我这就去请。” 令容睇了韩蛰一眼,“夫君,是你要一道来的。“ “嗯。” “不是我逼你。”令容小声嘀咕。 韩蛰听见了,侧头看她,目露疑惑。令容便软声解释道:“旁人见夫君这神情,还以为是来兴师问罪的呢。”还没说罢,就见内间帘子掀起,郝掌柜戴着暖帽迎出来,扫见令容在场,便招呼,“少夫人想挑点什么?店里新进了几幅画,都很不错。” “改日再看画吧,我手头缺笔墨,一道慢慢挑。今日过来,是有事请教。” “少夫人尽管吩咐。” “您可知高公子住在何处?” “这……”郝掌柜迟疑了下,看向韩蛰——他打理这铺子十几年,识人的本事不差,韩蛰这种瞧着就是不好招惹的,看打扮气度,必是朝堂高官。伙计说这人凶巴巴的,高修远又是田保的表侄,身份颇微妙,一时间倒不敢轻易吐露。 令容莞尔,“这位是我夫君。高公子前阵子帮过我,特地来致谢的。” 韩蛰也颔首道:“烦劳你了。”语气比方才和软了些。 郝掌柜这才放心,笑道:“少夫人别见怪,他的画在京城小有名气,平常打探的也不少,他又潜心闭门作画,不喜旁人打搅,小老儿不敢妄言。少夫人是既然有事,又是他的的朋友,这边请。” 遂请二人从后门出去,指着后巷左边方向,“走到尽头那家就是。” …… 尽头那院落红漆双扇,门前积雪未清,却踩了不少脚印。 令容过去扣门,有位老仆开门,哑着嗓子比手势。 韩蛰会意,道:“我们是高公子的朋友。” 哑仆当即堆起笑意,请两人入内。 院内的雪倒扫了,绕过绿松白鹤的影壁,瞧见甬道上站着的人,两人齐齐愣住。 ——干干净净的甬道上,站着韩瑶身边的仆妇和两名丫鬟,正跺脚哈气,见是他两人,愣神过后,忙过来行礼问候。 韩蛰皱了皱眉,“瑶瑶在里面?” 仆妇恭敬应是。 “她来做什么?” “姑娘来取画,因没画完,还在里边等呢。” 韩蛰皱眉愈深,待哑仆打起帘子,携令容进门,就见客厅阔畅,正面左侧摆着桌案圈椅,右边角落是作画用的长案,上头堆满颜料纸笔,高修远躬身站在案边,执笔画得入神。除此而外,厅中别无冗杂陈设,四面墙壁挂满了画,韩瑶站在东边墙壁前,认真看画。 屋外深雪安谧,屋里炭气微暖,两人竟都没察觉来客。 还是跟在韩瑶身边的丫鬟最先察觉,屈身行礼。 韩瑶听了诧异,回身见是韩蛰跟令容,素来爽朗利落的姑娘竟陡然露出扭捏之态,愣怔片刻,垂着眼睛不看两人,只道:“大哥,嫂子,你们怎么来了?” “来给人道谢。”韩蛰神色不豫,“你呢。” “表姐生辰快到了,我想送她幅画,自己又画不好,所以烦劳高公子动笔。今晨来笔墨轩挑砚台,想起来顺道看看。那画就差最后几笔了,我就等等,拿到画就走。”说罢,欲盖弥彰地补充道:“不信你问小棋。” 小棋是韩瑶的贴身丫鬟,接了眼神,忙道:“是真的。” 韩蛰瞥了高修远一眼,“人家作画,你也不怕打搅。” “只有今天顺道来的,平常不敢打搅。”韩瑶赶忙保证。 长案之侧,高修远听见这话,唇角微动。 那日他给相府递信出来时碰巧遇见韩瑶,因她是令容的朋友,他记得容貌。后来没两天,韩瑶就找到了笔墨轩,从郝掌柜那儿软磨硬泡地问到他住处,请他帮忙作画。高修远最初没答应,耐不住她三天两头的跑,被闹得头疼,最终应了。只是前阵子刚回京城事忙,因期限不紧,暂未动笔。这几日韩瑶便常来这里催画,可不是她口中的“平常不敢打搅”。 不过韩瑶性子爽利,又是相府出身,教养颇好,来时问过画的进展,便甚少打搅,大多时候都是在屋里看画。且她身边又有成群的丫鬟仆妇跟着,即便同处一室,两人也相安无事。 这会儿听她扯谎,高修远只笑了笑,仍专心上色。 那边韩瑶有点惧怕韩蛰,便拉着令容的手,“我画的是佛寺,待会上色好了,给你瞧。” “好啊。”令容含笑,不敢打搅高修远,只捏了捏韩瑶的手,“早知道就跟着你过来,也不必多麻烦郝掌柜了。” 软语轻笑传入耳中,高修远手指微颤,一点朱色凭空点在树下。 画上佛寺静谧,檀香袅袅,亭中槭树红叶正浓,那朱色靠近地面,颇为突兀。 身后低低的说笑传来,却如魔音绕耳,令人心神难宁。 他知道相府有数位公子,是以韩瑶最初开口时并没想到会是韩蛰跟令容,只专心上色,没留意韩蛰的话。那声音传来,才知道是令容跟她夫君。 高修远竭力凝神,瞧着那一点突兀的朱色。 其实也不难处置,那位置画成凋落打旋的槭树叶并不突兀,能叫人想起佛寺秋风,静谧中稍添些许灵动,更有花开叶落,轮回无声之感。 但身后是令容的断续低语,他的手落下去,却不听使唤。 朱点稍加润色,竟成一粒红豆。 高修远迟疑了下,没再挣扎,自树枝引了细若游丝的线,将那红豆系住。 像是少年人许下的缱绻心愿,悄悄藏在佛像前的秀丽槭树下,无人问津,却隐秘悠长。 搁笔端详片刻,高修远吁了口气,这才道:“画好了,韩姑娘若觉得还行,明日装裱起来,请人送到你府上。”转过身,就见厅中三人并肩而立,韩蛰身材高健,墨青的衣裳贵气庄重,那张脸刚硬冷峻,不负文武盛名。 令容夹在兄妹之间,披了银红的斗篷,帽兜出了雪白的狐狸毛,娇丽的脸蛋嵌在中间,眉眼婉转,眸光清澈,带着盈盈笑意。她发间装点甚少,除了珠钗,便只有嫣红精致的宫花,衬得气色极好。 韩蛰的手不知何时搭在她的肩头,帮她理了理斗篷。 高修远端正行礼,“韩大人,少夫人,久等了。” 韩蛰亦拱手道:“当日内子遭难,多蒙小公子相助,今日冒昧造访,是为表谢意。“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大人客气。”高修远笑了笑,“鄙舍寒陋,怠慢诸位了。”遂叫哑仆奉茶,请三人入座。 …… 有韩蛰在场,韩瑶拘束老实了许多,几乎没开口说话。 令容当然也知道韩蛰的些微醋意——举凡男人,不管对妻子感情深浅,大概都不喜妻子跟旁的男人过从甚密。先前唐解忧挑唆生事,韩蛰为此盛怒异常,这回他特地跟来道谢,当然不是真心,只为提醒她罢了。总归谢意已表,她不愿给自己和高修远添堵,也没多说话。 几杯茶喝下来,多是韩蛰跟高修远闲谈,说些诗画的事。 临走前众人瞧那幅佛寺槭树图,气韵灵动,入目雅丽。 韩瑶甚是喜欢,令容称赞不止,就连韩蛰都多瞧了两眼。高修远的才华他是知道的,京城中少有的青年才俊,胸有丘壑,才思灵动,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不过见韩瑶兴高采烈,令容也瞧得专注认真,他难得肯赞赏的两句言辞又全都咽了回去。 高修远随手收了画,请韩瑶稍安勿躁,过几日装裱后送往相府——当然会另做一幅送去,这枚悬着的红豆送给韩瑶这位相府千金,若被人瞧出端倪,并不合适。 因马车还停在笔墨轩外,众人出了小院,踏雪慢行。 高修远送到门口便驻足,瞧着韩蛰跟令容并肩走远,那只手始终搭在令容肩上。 锦衣司使凶名赫赫,惯于冷厉杀伐,这般手揽娇妻的亲昵姿态有些生硬,高修远不由笑了笑。 ——幼稚。 不过她能得夫君欢心爱护,毕竟是好事。 …… 笔墨轩外,韩蛰带着令容坐入车厢,驶出这条街巷,命人向南而行。 后面韩瑶因难得碰上深浓雪景,只叫丫鬟仆妇挤在车厢,她却寻了匹马骑着。见韩蛰拐向南边,忙提缰追上去,拿马鞭敲了敲车厢,“嫂子,你们不回府吗?” 侧帘掀开,韩蛰眉目冷峻,“我们出城,你回吧。” “这样大的雪,出城去哪?”韩瑶脱口问出,猛然醒悟过来,赶紧闭嘴。旋即调转马头,一声不吭地回去了。 韩蛰遂吩咐车夫从京城南边的安化门驶出。 南边民变愈演愈烈,韩家欲插手军权,田保却在永昌帝跟前百般挑唆,拖延阻挠。战事紧迫,两虎相斗,这个年势必不会过得安稳。在战火蔓延,他再骑战马之前,他想带令容去看一看城外雪景。 他已有许多年不曾到城外赏雪。 60.戏弄 京城外赏梅,最常去的是两处, 梅林绵延十里, 年底时腊梅盛开,游人如织。城南三十里的孤竹山下, 还有一处梅坞,占地虽不广, 里头却种满了茶梅。孤竹山底下有温泉, 地气也比别处和暖,从十月底到次年春暮,皆有茶梅陆续盛开。 不过梅坞有主人,是先帝的授业太师,曾跟韩镜共事过的右相章瑁之。 章老先生比韩镜年长十来岁, 学富五车, 德高望重。先帝秉性顽劣, 章老虽以太师的身份悉心教导, 却因老皇帝溺爱, 费尽心思也只教出了个昏君,常引以为憾。永昌帝继位时, 章老眼见皇帝代代昏聩, 不愿再将余生荒废在朝堂, 遂辞了官职, 安心诗酒田园。 永昌帝虽无才干, 对先帝的太师仍十分敬重, 章老便安心在这片梅坞颐养天年。 他跟韩镜共事多年, 只是为政的手段不及韩镜,辞官归隐后跟韩镜仍有往来。 韩蛰造访梅坞,章家仆人自然笑脸相迎。 不过章老云游在外,梅坞就只他身边的管事守着,韩蛰告谢,没再去主屋,只带着令容去看梅花。 半人高的茶梅开得正盛,绿叶之间点缀盛开的花,团团簇簇,叠萼重瓣。 深雪过后,花丛半被积雪掩埋,像是素纱遮面的美人,比平常更增韵致。 梅坞中少有人至,雪地里平整洁净,偶尔有野兔踩出的脚印。 韩蛰叫飞鸾、飞凤和数名随从远远跟着,带令容沿花间小径慢行。 茶梅雪景,可供赏玩之处太多。梅坞沿袭数百年,能住在此处的或是鸿学巨儒,或是风雅知趣的显贵重臣,韩蛰长于京城,对梅坞历代主人的掌故知道得不少,边走边跟令容讲——那座不起眼的茅亭里曾有怎样轰动天下的才子题词,那被雪半埋的石碑是谁留下的碑刻,悬在小丘凉亭里的铜钟经过几番战火,甚至连角落里一支老梅,都曾有高僧倚而抚琴,跟梅坞主人深谈佛法。 这些掌故令容都没听说过,见韩蛰讲得有趣,便认真听。 雪地绵延,茶梅盛开,韩蛰不时侧头,便能碰上令容的目光,脑袋微微偏着,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红梅白雪低矮,她一袭银红斗篷覆身,脑袋藏在帽兜里,唯有如画眉目露出来,娇丽柔旖,是雪中最动人的娇萼。 韩蛰眼底渐渐添了笑意。 由北向南走到尽头,花丛向东蔓延,站在凸起的小丘,起伏景致尽收眼底。 风乍起,吹得树上积雪乱舞。 韩蛰负手而立,目光落在远处。 令容见他心绪甚佳,一时兴起,偷偷绕到两人高的槭树后,扶住树干,猛力摇动。 积雪簌簌落下,她戴着帽兜无所畏惧,韩蛰后领却敞着,雪入脖颈,冰凉刺骨。 他迅速回身,就见令容立在雪地里,偷袭得手,笑得调皮。 雪仍簌簌摇落,韩蛰不闪不避,呵手大步追过去。令容着慌,笑着躲逃,雪地下不知怎么藏了石头,她不慎踩着,滑得身子后仰。惊呼声里,手臂被人及时接住,她侧头,就见韩蛰站在旁边,因他站得地势稍低,她的额头蹭过他嘴唇。 令容心里猛然一跳,对上那双深邃眼睛,像是深渊,却无素日的冷沉。 呼吸交缠,那晚的记忆猛然袭上脑海,她瞧着近在咫尺的冷峻眉眼,避开目光,心里乱撞。 韩蛰觑她,抬起手,掌心不知何时捏了雪团,凑向她颈窝。 令容忙将斗篷领口揪起来,死死护着脖颈,微弯的杏眼里笑意盈盈,有点调皮的讨好,“夫君饶命,我只是不小心碰到的。啊——”雪团贴到肌肤,她轻声惊呼,缩了缩脖子,知道骗不过,吃吃的笑起来,“好啦,是我的错,以后再不敢了。” 韩蛰将那雪团晃了晃,凑得更近,声音低沉,“不敢什么?” 令容缩着脑袋,“不敢再偷着戏弄夫君。” 极近的距离,眸光交织,她像是银光院那只软白的红耳朵,分明是故意调皮,姿态却无辜可怜。韩蛰将她腰揽得更紧,语气刻意冷沉,“得长个教训。摘了帽兜。” “不要——夫君饶我这回吧。”令容摇头,楚楚可怜。 “摘了!” “夫君……”令容软声,见韩蛰伸手就要碰帽兜,无处可逃,吓得缩头躲进他怀里,两只手将帽兜揪得死紧,将脸蛋也藏在帽兜里,只留个被斗篷覆盖的脑勺后背给他。 片刻后,头顶响起韩蛰极轻的笑声。 …… 远处雪亭中,高阳长公主手里的茶都快凉了,却一动不动,瞧着远处——男人高健的身影立在雪中,挺拔醒目,哪怕隔着不近的距离,她仿佛都能嗅到他身上不苟言笑的冷厉气息。让不少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司使,手上不知染了多少血,那双手会握剑横刀,取人性命;会手持刑具,阴冷审问;会执笔疾书,翻覆朝堂。 那双手锋锐似刀,那颗心冷硬如铁,拒人千里。 相识数年,她从没想过,有一天,那双手居然会抱女人。 还是年纪尚幼,家世不高,身段并不丰满的女人。 那场景实在刺目,让她胸间仿佛被沉沉的东西堵塞压住,愤懑之极。 旁边范香觉得奇怪,顺她目光瞧过去,瞧见雪地里一双依偎的人影。 她迟疑了下,小声道:“殿下,那是?” “韩蛰。”高阳长公主没半点掩饰,“他娶的那女人叫什么?” “傅令容,靖宁伯府的二姑娘。”范香倒是打探得清楚,“年纪不大,性子倒是猖狂。听说嫁进府里不久,就哄得婆母格外照顾,把韩家那姓唐的表姑娘赶了出去——那表姑娘可是韩相的掌上明珠,比韩瑶还得宠呢,就那么委委屈屈地走了。” 高阳长公主冷哼了声。 韩家的表姑娘她记得,上回在葫芦岛还曾谗言惹得她发怒。 那表姑娘瞧着就不是良善之辈,她从没放在眼里。但韩蛰竟会为那年弱的傅家女儿赶走表妹,这实在匪夷所思——按他的酷烈名头,既将所有女人拒之门外,原本不该偏袒谁。 她盯着远处并肩走远的身影,“韩蛰待她很好?” “这我就不知道了。”范香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姑娘,知道唐解忧的事是因那位去道观的动静不小才从铜墙铁壁的相府探出了点消息,至于人家夫妻感情,自然难以知晓。 范家跟韩家不对付,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范香的兄长还被韩蛰扣在锦衣司的狱中,对韩家更是含恨,逮着机会就要添堵。 因高阳长公主跟范贵妃脾气相投,范香常往长公主府上走,知道早年长公主纳驸马而不成,如今仍旧意难平的事,遂趁势道:“不过看那情形,想来韩大人待她是不错的,没准过两年,百炼钢就能化成绕指柔。” “就凭她?”高阳长公主嗤笑。 “毕竟朝夕相处,又有夫妻名分。”范香已经许了人家,就等年后出阁,也不避讳。 高阳长公主眉目微冷,“那也得她有本事留在韩家。” ——先前裴少夫人的事永昌帝虽没怪她,待冯璋谋逆的消息传到京城,永昌帝终是埋怨斥责了她几句。高阳长公主便将账算在了罪魁祸首傅氏和唐解忧头上。而今眷侣刺目,妒火攻心,更是愤懑。 天子脚下,长公主要拿捏一个根基不深的女人,实在轻而易举。 高阳长公主收回目光,将茶送入口中,察觉已冰凉了,忙皱眉吐在旁边盂中。 …… 从梅坞回府后,韩蛰便迅速忙碌起来,连着半个月在外奔波,不见人影。 令容每常去丰和堂问安,也觉杨氏那儿颇忙碌——虽然南边匪患没平,但年节仍要过,一到腊月就是年,韩家居于中枢,年节往来的事不少,杨氏那儿列起单子,一件件预先安排妥当。 翻过年令容年满十四,韩瑶也到十五岁,是个大姑娘了。 且韩征也到了十九岁,即将弱冠。因他在羽林卫当差,韩镜怕婚娶后动摇心志,先前一直没提婚事,如今不好再拖,杨氏身为嫡母,自然也得留意。韩征在韩家的地位虽不及韩蛰紧要,却也是韩镜寄予重望的人,娶妻时品行家世,心术容貌,也马虎不得。在战事初起,韩家欲逆流而上的紧要关头,男婚女嫁的事,也不得不稍微当做筹码来考量。 杨氏即便有三头六臂,想到这两件大事,也觉头疼不已。 过了腊八,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到腊月二十,各处衙署里正准备将一年的事情理清,安心回家过年,朝堂上却忽然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事儿是有御史连着上了三封奏折,弹劾朝臣,这种事每日皆有,无需大惊小怪。 但被弹劾的人是永初帝最为信重的权宦田保——这事儿可就不小了。 田保虽是个太监,却是照顾着永初帝长大,最得皇帝倚赖的人,身上还任羽林卫将军之衔,骄横跋扈,敛财贪权。他的作为京城上下有目共睹,前几年也有御史弹劾过,却都在第二天离奇毙命,永昌帝也不闻不问,众人瞧出端倪,没人敢再惹他。 这回有御史具本弹劾,还连上三封,实在出乎所料。 御史台是韩镜的次子韩砚掌管,韩家跟田保不对付,高官近臣大多知道。 而今韩砚手下的御史弹劾田保,事儿传出,有那等敏锐的人,立时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一边是跟贵妃沆瀣一气,深得皇帝信任的权宦,一边是三朝屹立不倒,手握重权、树大根深的相府,御史的奏折递上去,这交锋的火苗就算是点着了。 61.除夕 御史弹劾田保的折子递上去,永初帝果然置若罔闻。那位御史不死心, 每日三封连着上, 皆石沉大海,田保那儿也没动静, 仿佛对此事不闻不问,年前的几次朝会, 韩砚也没提此事。 朝臣们提心吊胆地等了几天, 便到年底除夕。 今年的除夕格外冷,后晌时连着吹了一个时辰的寒风,叫人只想缩在屋里不出门。直待日暮时裹成粽子的仆妇们将灯笼依次点亮,远近各处传来迫不及待的爆竹声,才有了热闹温暖的气息。 韩家照例先祭祖, 再阖家用饭。 太夫人断断续续地病了一年, 请遍御医也不见效, 今晚天冷, 杨氏怕她吹了风病势更沉, 便将年饭设在庆远堂的暖厅里。 祭祖后众人一道过去,韩镜带着韩墨兄弟、韩蛰、韩征和二房的韩徽一桌。花开富贵的十六扇紫檀屏风隔开的另一桌上, 太夫人居于上首, 杨氏和刘氏左右陪着, 杨氏旁边是令容和韩瑶, 刘氏旁边先是儿媳梅氏和今年刚出生的小孙儿, 再旁边则是后晌刚回府的唐解忧。 ——先前太夫人碍于韩镜的铁令, 没敢多说, 而今除夕团圆,太夫人每日念叨着想念外孙女,韩镜也稍有意动,杨氏没阻拦,便暂将唐解忧接回来,议定过了初七就送回观里。 外头冷风里爆竹声不断,暖厅四角俱设暖烘烘的火盆,两座十八铜人的灯架上烛光明亮,头顶上还悬着明晃晃的宫灯,照得一室如昼。 桌上酒菜都全了,刘氏将孙儿韩诚抱在怀里,往太夫人跟前逗弄。 “诚儿,叫太奶奶。”她笑眯眯的,拨了拨婴儿嫩嫩的嘴唇。 韩诚才多大,咿咿呀呀地连话也不会说,只是觉得有趣,咯咯轻笑。 太夫人也觉得欢喜,“那时候徽儿也这般大,在襁褓里抱着,话都不会说。谁知一转眼,太孙也有了。”遂拿玉箸蘸了点蜂蜜喂过去,韩诚小嘴巴一唆,愈发开心。 “孩子们都长大了。”太夫人久病之下,精神已不及平常健旺,感叹道:“等征儿娶亲,解忧和瑶瑶有了人家,我这双眼,就能闭上了。” “母亲身子健朗,不愁抱不到征儿的孩子。”杨氏含笑,夹了软糯的菜给她。 “其实论年纪,还是存静居长……”太夫人瞧了唐解忧一眼,眼底有些黯然。 半年没见,外孙女比离家时瘦了不止一圈,平常言笑晏晏的人,这会儿沉默寡言,安安静静坐在那里,让她瞧着心疼。但她如今病着,自身都难保,知道敌不过杨氏的手段,除了暗地里给唐解忧多备些嫁妆,竟也难做什么。 杨氏视而不见,转而握住令容的手,眉眼带笑,“令容嫁进门时才十二岁,如今也不小了。我也总不能去弟妹那儿叨扰,这两年里,就盼着你添个孙子呢。”说罢,还寄予终望般在令容手背拍了拍。 令容微怔,未料话头忽然转到她这里,只颔首一笑,又夹菜给杨氏。 杨氏知她害羞,便仍过去逗弄襁褓里的韩诚。 剩下韩瑶掩唇偷笑,在桌底捏令容的手,“母亲总算着急啦。” 令容嗔她一眼,压低声音,“急什么,你也快了。” 两人交头接耳,对面唐解忧瞧见,垂首不语。 道观冷清孤寂,半年时间足以让她认清当时的跟头栽得多重,难得能回府住几日,她表现得格外乖觉,半句话都不肯多说,只含笑听桌上笑谈。到夜色深浓,众人齐到厅前看烟花爆竹,她也只陪在太夫人身边,半眼都没敢多看韩蛰。 亥时才至,太夫人因病中精神不济,先回屋中歇下。 唐解忧也没再多待,跟长辈告退,到太夫人身边陪着,杨氏也跟过去安顿太夫人睡下。 令容直到子时将近,韩镜也撑不住提议散了,才跟韩蛰回银光院。 …… 夜色如墨,没了热闹烟花,院里就只剩灯笼点缀。 令容喝了两杯酒,跟韩蛰并肩而行,忍不住便想起杨氏想抱孙子的话。半年之期转眼将至,等过完年,春暖花开,便是韩蛰答应给她和离书的时候。只是她不知道,韩蛰会履行诺言,还是会像在潭州时那样,不许她再提。 她抬头,环视这座惯常出入的院落,屋宇峥嵘,灯笼摇曳。 这屋檐之下,她曾跟韩蛰并肩共赏夜色,曾跟红菱枇杷笑闹,转头就见韩蛰负手而立,微有笑意。平淡而温馨的回忆,寻常不觉得怎样,想到即将割舍离别时,却平白生出眷恋不舍。 也是在这样暖红灯笼下,她因裴少夫人的死而惊惶伤悲,韩蛰揽她入怀,轻拍安慰。 出阁之前,她以为这个男人心狠手辣、冷硬如铁,能篡权谋逆、执掌天下的人,不会为后宅花半点心思。嫁人之后,她才知道那是他在外的面孔,回到府中,他纵然性子冷清,也会像寻常丈夫一样护持妻子,会在刀兵险境中,护她无恙,偶尔还放下身段哄她高兴——即便手段略生硬。 更何况,他还有出神入化的厨艺。 数遍韩府内外,京城上下,能经常尝到他厨艺的似乎也只有她。 ——昨日后晌得空时,她去小厨房拿晾干的桂花捣鼓桂花莲藕,韩蛰还露了一手,做了份梅菜扣肉,又炒了一盘野山菌,飘逸满屋香气,夫妻二人没惊动旁人,到近处水榭里关门吃了个精光。 令容唇边不由浮起笑意,盯着灯笼出神。 韩蛰脚步微驻。 “想看灯笼了?”他突然问。 令容愣了下,哪敢说心中所想,便颔首道:“嗯。快到元夕,又能有花灯看了。” 韩蛰睇她一眼,“到时候我带你出去。” “可以吗?”令容甚感意外,“我是说,夫君不用陪着老太爷吗?” “不用。”韩蛰垂手勾住她肩膀,掀帘入内。 屋内热气熏人,令容借着烛光瞧了瞧韩蛰神色,心里有些疑惑——按韩家的情形,如今冯璋谋逆的兵戈一起,府里必定要插手军务,给将来造反的事做铺垫。如此要紧的关头,老太爷必定希望韩蛰专注政务,不为旁的事分心。 先前韩蛰陪她送阮氏备的礼,老太爷不能挑她的错,未必不会对韩蛰有微词。之后韩蛰陪她去高修远那里道谢,又去章老的梅坞看茶梅,忙中偷闲,老太爷就不担心他玩乐丧志? 是老太爷态度有所松动,还是韩蛰羽翼渐丰,不惧相爷威压? 她捉摸不透,进屋见宋姑已备了热热的茶,先倒两杯来喝。 韩蛰跟长辈和两位兄弟喝了不少,喝茶后靠在榻上,等令容盥洗后换了寝衣,才解了外裳,自去浴房。 令容见他走路脚步略微虚浮,有些担心,“夫君独自进去无妨吧?” “要不——”韩蛰中衣微敞,觑她,“你帮我洗?” “算了。”令容赶忙摇头,“夫君进去吧,有事再叫我。” “好。” 因韩蛰不惯让人伺候,枇杷红菱等又都出去了,令容毕竟放心不下,迟疑着走到浴房门口,万一里头有异样动静,她也能进去帮忙——韩蛰的酒量比她以为的浅,新年的头一天,她可不想他出岔子。 安安静静等了半晌,里头除了偶尔有哗啦水声,倒没旁的动静。 她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正想抬脚离开,却听里头韩蛰叫她。 令容隔着门应道:“夫君还有事?” “拿件寝衣。”他说。 令容诧异,“寝衣不在里面吗?” “这件不想穿。” 一件寝衣也挑剔!令容腹诽,正琢磨韩蛰是不是又要借酒装疯,就听里头道:“等着我出去取吗?”甚至还带了哗啦啦仿佛浴后出水的声音。 令容忙道:“我送进来。” 遂快步走到衣橱旁,挑了件他惯常穿的拿进去,站在绣纱屏风后,将寝衣搁在旁边高脚小几上,“我放这里,夫君取了穿吧。”说罢,没听见回答,透过纱屏一瞧,隐隐绰绰的,韩蛰靠在浴桶边上,悄无声息,像是睡着了。 她迟疑了下,道:“夫君?” 没听见回答,令容觉得担心,扒着屏风往里一瞧,就见韩蛰背靠浴桶,两只手臂搭在桶沿,脑袋微沉,正抬眼瞧着她。浴桶里热水蒸腾出薄薄雾气,他的头发尽湿了,滴滴答答的水珠掉下来,落在结实的肩膀。他常年习武,手臂孔武有力,赤着的胸膛也硬邦邦的,壮硕微鼓,水珠从沟壑滚落,没入水中。 那张冷峻的脸上也有水珠,深邃的双目盯着她,带着烫热温度,像是潭水炙热沸腾。 令容猛然醒悟过来,瞪了他一眼,匆匆出了浴房。 脸上却热气腾腾的,比泡在浴桶里的韩蛰更红。 62.识破 令容回到榻边,胸腔里砰砰直跳。方才那一幕实在太冲击她的心神, 此刻闭上眼睛, 脑子里晃来晃去的仍是韩蛰赤着的胸膛,水珠从中滚落时, 平白叫人脸红心跳。 她走到桌边,连着灌了三杯茶, 想去窗边吹吹风, 怕受寒,终究忍住了。 猛听浴房里响起脚步声,她下意识迅速回到榻上,甩了两只绣鞋,钻进被窝里, 缩在床榻最里边——那是整个房间里唯一能让她觉得安全的可怜角落。 韩蛰已经走到榻边, 寝衣随意系着, 赤着的胸膛犹有水滴。 令容不敢看, 匆忙闭上眼睛, 蚕蛹似的躺在里侧。 韩蛰唇角动了动,脱了鞋上榻, 将烛火灭了数盏, 帐内骤然昏暗了许多, 却不影响视线。他背靠软枕, 两条修长的腿懒懒伸开, 伸手揉了揉眉头, 静了片刻, 听见令容呼吸不匀,侧头就见她两颊红晕未褪,眼睫轻颤。 他故意咳了声,低哑开口,“有水吗?” 令容缩在被子里,没出声。 韩蛰斜靠过去,声音更低,“有水吗?” 烫热的鼻息混同低哑的声音落在耳边,令容浑身打个机灵,知道躲不过去,忙睁开眼睛往里滚了滚,心虚道:“夫君回来啦?天色太晚,累得睡着了。” “嗯。”韩蛰跟颐指气使的皇帝似的,吩咐道:“口渴。” “桌上有水。”令容觉得跨越那双腿去倒水是危险的事,往锦被里缩了缩,“夫君自己倒,好吗?” 韩蛰充耳不闻,只皱了皱眉,“口渴。” 令容也不知他是真醉还是装的——毕竟方才韩蛰拿珠子扑灭灯盏时,跟平常一样利索。不过他靠在枕边呼吸灼热,不肯动手,令容终究没扛住,贴着壁板坐起身,小心翼翼地从脚跟爬下榻,倒了杯水给她。 韩蛰就着她的手连喝两杯,道:“够了。” “可以睡了吧?”令容怕他再折腾。 韩蛰颔首,躺得更低,“嗯。” 令容松了口气,将茶杯放回,仍在最边上脱了软鞋,打算从他脚尖那儿爬过去。安安稳稳爬过半个身子,才收回脚尖时,猛然被勾着一扯,身子立时前倾,韩蛰的手臂适时伸过来,贴着她胸前双峰,将她一把捞起。 “你也喝醉了?”他斜睨醉眼。 令容大怒,“你故意的!” 韩蛰手臂收紧,将她带得前扑,跌在他胸前。淡淡的酒气萦绕,他胸前残留沐浴后的潮湿热气,她侧脸撞上去,立时火烧般热起来,顾不上忌惮,一拳砸在他肩上,“折腾人很有意思吗?” 头顶上韩蛰低低的笑,像是那回她被胸卡在岩缝里进退两难,他转身偷笑,令人恼火。 令容脸涨得通红,尝试着爬起,却被他强行按在胸前。 “令容。”他笑意微敛,神色正经了些,“我有事跟你说。” “说什么?”令容挣扎,想回到赖以蔽身的角落,却被韩蛰轻易捉了双手捏在她腰后。她的两条腿也被他小腿制住,没了反抗之力,挣扎便成徒劳,心里又气又恼,扭了两下,怒道:“你先放开。” “别动。”韩蛰声音微哑,眸色更深。 令容猛然醒悟,脸上烫热,果真一动不动,尽量弓起身子,不碰他腰腹。 “潭州那晚的事还记得吧。”韩蛰提起旧事,面不更色,“我说不想和离,是真心实意。今晚我没喝醉,也不是借酒遮脸,这件事我很清醒——我不想和离,也从没想过和离。” “可是……夫君许诺过的,去年八月,裴家少夫人那件事后。” “那时你要的是休书。”韩蛰冷峻的脸上神色稍肃,目光却只在她唇边打转,蓦然收紧手臂,将她柔软双峰压在胸前,“我冷眼看了小半年,你进门后没做任何错事,如何休弃?” 令容咬唇,“可以和离啊。” “夫妻和离,是因相处不睦。才需闹到衙署。至于你的担忧——在韩家,没有人能伤你性命,祖父不能,我更不会。”韩蛰抬眼,直直盯着她,“我这样的朝廷栋梁,难得有几次空闲,都用来给你做菜。令容,凭着良心,你也该重新考虑此事。” 令容像是砧板上的鱼,背后被他制得死死的,身下是他的腰腹胸膛,面前是那张冷峻的脸和烫热呼吸,这样的姿势,让她呼吸愈来愈快,讷讷道:“就当是相处不睦,夫君送我出府后另娶,必定会有更出挑的姑娘。” “相处不睦?”韩蛰微微不悦,“是我待你不好,还是你看不上我。” “夫君待我很好!” “那就是你看不上我?” 令容满心慌乱,思绪也不似平常清晰,被他带到这一步,思来想去,似乎这是唯一的理由,遂硬着头皮咬牙道:“对,夫君虽出身显赫,前途无量,却不是我想要的如意郎君。” “是吗?”韩蛰低声,天旋地转之间,将令容压在身下。 “你若看不上我,刚才为何脸红?”韩蛰声音低沉,微抬起身子,将一只手覆盖在她胸口,“还有这里,慌什么?嗯?”修长的手指在她露出的肌肤摩挲,掌心带着烫热的温度,稍往左边挪了挪,轻轻揉压。 胸前酥软被他轻轻按下时,抵在腿间的炙热亦愈发明显。 令容身子紧绷,脸上红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然而韩蛰的神情照旧肃然,只是没了平常的冷清,像是潜伏已久、蠢蠢欲动的野兽。她整个人都被他困着,像是羊入虎口,此时此刻,只能任人宰割——但显然不能任其发生。 她只好退让,“那,再等半年?” 韩蛰眸光微沉,显然不满意。 令容脑子一团乱,想着反正韩蛰能出尔反尔,她也能言而无信,这会儿保命要紧,只好道:“我不再提此事就是了。”说罢,这阵子因杨氏和韩蛰而困扰她的难题迎刃而解,她心里仿佛有颗石头落地,竟然觉出种轻松。 韩蛰满意颔首。 令容便往后缩了缩,“夫君可以放开手了。” 韩蛰不为所动,将她双手握得更牢,覆盖在胸前的手不自觉的收指揉捏,隔着薄薄的寝衣,那种销魂滋味令他声音更低,“母亲想抱孙子,想必跟你说过。” 令容微微战栗,手足无措,“可我只有十四岁。” “嗯。”韩蛰盯着她,“我还没那么禽兽。” 是吗?相似的情景,令容不自觉想起潭州那晚的情.事。先前笑话她身上没几两肉,笑话她年龄小还没长开,却还是对十三岁的她下手,还不算禽兽? 眼底的轻笑一闪而过,被韩蛰紧紧抓住,“笑什么?” “没、没什么。” 韩蛰何等敏锐的目光,多少老奸巨猾的人都逃不出逼问,何况令容?深邃的目光将她逼视片刻,他手上愈发用力,腰腹也贴得更紧。 令容迫于威压想不出借口,又被架在火上烤着,悔得肠子泛青,都快哭了,“是潭州那晚。” “嗯?” “夫君喝醉了。” “然后?” 令容咬唇不语,侧过头躲避目光,慌乱呼吸间胸口急剧起伏,在他掌下战栗。 韩蛰虽喝了酒,理智尚在,见她神色怪异,不由回想那晚的情形。他的脑子很好使,虽不至于过目不忘,做过的要紧事情却都记得详细,那晚酒醉后记忆模糊,宿醉后想不起旧事,便没挣扎。此刻极力回想,相似的情形下,许多事渐渐零碎浮现。 她被缚在身后的双手,她的亲吻…… 后面的细节都已模糊了,韩蛰极力回想,隐约记得那种痛快舒泰的滋味,那双温软柔荑被他握着,不是在她身后,而是……某个模糊的念头猛然升腾起来,勾起许多极细微的碎片,却如细珠串而成线,最终演化为模糊的场景。 急促的喘息,起伏的双手和她凌乱披散的青丝,推向极致的欢悦。 韩蛰浑身猛然紧绷,脑子里响起一道炸雷,清晰照出当时的情形。 浑身强压的气血一瞬间冲上头顶,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恼羞,他猛然将她腰肢揽起,紧贴在他腰腹,躬身低头,神色几乎狰狞,“为何不说!” 令容脸红烧热,低头躲避。 韩蛰身体紧绷,克制养气的伪装被戳破,反而没了顾忌,一手扯下帘帐,半坐起身子,捉着令容的手便拉向腰腹。慌乱的娇呼传来,他恶狠狠勾住她脖颈,俯身含住柔软欲滴的红唇——肖想已久的滋味,合着腹下律动,蚀骨销魂。 …… 次日清晨,令容哭丧着脸爬起来,也不管韩蛰还在沉睡,掀开被子爬下榻,趿着软鞋便去盥洗。临走前瞧一眼韩蛰的冷硬侧脸,心里又恼又恨。 酒醉后乱性欺人,她还能勉强谅解。昨晚他明明清醒,居然还那样折腾! 进了浴房,从新开的侧门叫来宋姑,换衣裳时,宋姑瞅见那揉得乱糟糟的脏污锦帕,不由微讶,“昨晚……” “我没事,就是胳膊疼。”令容低声,避开宋姑的目光,“快收了吧。” 宋姑应声收拾妥当,服侍令容洗漱毕,便去隔壁梳妆。待收拾完了,韩蛰也恰好衣冠严整地走出来,因是初一清晨,也没用饭,齐往杨氏处问安。 路上令容一声不吭,只顾盯着眼前的路。 韩蛰神清气爽,脚步轻快。 到了丰和堂,迎出来的鱼姑却轻叹了口气,“夫人昨晚受了寒,老爷正在里头呢。” 韩蛰会意,“我们去侧间等着。”遂携令容去侧间坐下,待丫鬟奉茶后,亲自将茶杯推到她跟前。 令容咕嘟着嘴,低哼了声,扭头没看他。 63.赔礼 杨氏平常保养得宜,甚少生病。昨晚原本无事, 因陪着太夫人回屋歇息时起了几句口角, 勾起旧日恨事,加之喝了几杯酒心烦气躁, 回丰和堂的途中觉得浑身不舒服,将披风解开些许透气。 谁知夜里风冷如刀, 暖和的身子碰见冷风, 今晨醒来就觉得头疼昏重。 韩墨已请过太医把脉,开了方子,这会儿药罐就在小厨房里熬着。 他坐在榻边,身上是家常的圆领长衫,眉眼硬挺周正, 儒雅端方。 他年少时也曾是名噪京城的才子, 文墨精通, 气度清贵, 以探花的身份迎娶侯府千金, 得意圆满,两情融洽。自出了赵氏的事, 夫妻间僵硬冷淡, 哪怕后来赵氏死了, 这二十年来韩墨从未再碰过旁的女人, 旧事横亘, 夫妻俩仍只举案齐眉, 再不复旧日新婚燕尔的缱绻柔情。 韩墨的风发意气也在那之后骤然收敛, 甚至有一阵闭门独坐,不见任何人。之后整个人消沉了许多,到如今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头上竟添了几根白发。 屋里炭盆熏暖,夫妻俩一坐一卧。 杨氏背靠软枕,正面色冷淡地解释缘故,“……征儿虽不是我亲生,他跟存静处得融洽,又记在我名下,这些年我也没少疼他。原是老太爷吩咐我多挑几户人家,慢慢斟酌。我不愿娶甄家女儿,是怕将来形势一变,征儿夹在中间为难。太夫人听了,就说是我挟私报复,见不得征儿好,放着公府千金不娶,偏要寻个不够显赫的门第,分明是欺征儿的出生!” “我明白你的意思。”韩墨见丫鬟端来热水,接了递给她,又挥手叫人出去,“甄家的女儿固然有用,将来一旦出事,征儿必得割舍。若能有别的路,最好别走这一步。” 杨氏冷笑,“可太夫人不这样想,只觉得是我故意使绊子。存静幼时是什么样?也是爱说爱笑,顽皮活泼的少年人,这些年磋磨下来,在外名声狠厉,在内连他妹妹和媳妇都害怕。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征儿难得没变样,难道也要逼得他心狠手辣,不近人情?我是担心这个,才一直犹豫。” “你对征儿视如己出,父亲和我都看在眼里。”韩墨斟酌着词句,叹了口气,“母亲的性子你也知道,病得久了,心胸未免狭隘,考虑得不够长远。” “心胸狭隘便能肆意出言伤人?”杨氏再硬气的性子,受气生病,也恨意难平。 ——对太夫人这个婆婆,杨氏芥蒂极深。 姑娘家出阁嫁人,谁不想两情融洽,夫妻和睦,能得丈夫撑腰护持?当时她红妆花嫁,也曾满心期盼。偏魏氏从中作怪,无端生事,在小夫妻两情缱绻时做下那样恶心的事,不止令夫妻僵冷生疏,杨氏诞子不久后添了堵,伤心气闷之下险些落下病根,调养了两三年才缓过来。 彼时两人都年轻气盛,她负气不肯低头,韩墨尝试挽回碰了壁,也日益安分。 杨氏对无辜的韩征视如己出,韩墨也收敛心性专注政事,夫妻相安无事。 唯独魏氏,过上一年半载便要提起旧事,刺一刺她。 韩墨也知道母亲的性子,见杨氏恼火,只好开解,“想必是见解忧在道观受苦,母亲不好跟父亲和我提,才会迁怒,这事是委屈了你。你忙了整年,趁着这几天好生休养,初六我陪你回家,正好去靶场散散心。” “不劳相爷。” 韩墨笑了笑,“当真不去?” 杨氏冷声,“这风寒不痊愈,哪都不去。” “那我就独自去了,听说那孩子长得机灵。到时候画幅像带给你?” 杨氏愣了下,这才想起她兄长才添了孙子,阖家正欢喜,除开年节宴请之外,初六单摆几桌满月酒,只请亲近的人热闹热闹。她被气糊涂,竟给忘了,遂没作声。 昨晚的不愉快抱怨完,她的神色和缓了些。 韩墨这才起身,“孩子们该来了,别叫他们担心。” “那征儿的事呢?” “老太爷定夺了,咱们照办吧。父亲不像你慈母心肠,怕还是会选甄家,这会儿咱们未必能拗过。从议亲到成婚,总得到明年,届时再看情形。不过——”韩墨顿了下,“甄家宴请的时候还得请夫人亲自出马,叫二弟妹去,我不放心。” “知道。”杨氏淡声。 当了十几年相府主母,朝堂上的利害她分得清楚。这回恼火,半是不愿看韩征受苦,半是不忿太夫人的狭隘言语。 见韩墨赔笑,杨氏气消了许多,想起件事情来,“对了,听闻皇后凤体抱恙,探完甄家的态度,我打算进宫问安。” “皇后被范贵妃逼得紧,甄家正想寻个助力,不管婚事成不成,示好总归没错。” “这我自然明白。我想带着令容一道去,问问你的意思。” “傅氏?”韩墨有点意外,“带她做什么?” “进宫露露脸,等着封诰命,添个喜事。”杨氏没好气,“难道还等你那闷葫芦儿子安排?” 韩墨颔首,“还是夫人考虑得周全。” …… 韩蛰跟令容等韩墨出门,上前问安后,才并肩入内。 杨氏脸色好了许多,只说是不慎受了风寒,让他们不必担心。又将打算带令容入宫的事说了,叮嘱令容备好衣裳,过几日会请宫里出来的嬷嬷教她入宫问安行礼的规矩。 令容应了,见杨氏病得不算沉,稍稍放心,出门后脚步稍驻,“夫君先回吧。” “还有事?”韩蛰回身。 令容盯着脚尖,“我去找瑶瑶,待会一道去寺里进香。” 这显然是借口了。 往年女眷去进香,多是用了午饭再出门,后晌正好回来。这会儿还早着呢,她去跨院,显然是躲着他,不想同行回院。 ——肯定在为昨晚的事害羞。 韩蛰将她盯了片刻,颔首,“好。”出了丰和堂,也没去银光院,先往书房走了一遭。 这头令容去找韩瑶,那位梳妆已毕,也跟杨氏问安过了。两人坐着说了会儿话,去杨氏的小厨房熬了清淡的粥,陪着杨氏用过午饭,便跟着二房的刘氏婆媳一道出门,去寺里进香。 满京城的贵家女眷几乎都在这日进香,韩家哪怕避开最拥挤的前晌,到寺里时也是人头攒动。令容跟着进香许愿,求了福袋,乘车回去时瞧着街市两侧的喜气洋洋,心里总算痛快了许多。 回府已是后晌,令容回到银光院,不见韩蛰,却见一方食盒摆在桌上。 她只当是红菱折腾来的,正觉腹饿,掀开一瞧,里头端端正正摆着一小盘糯米排骨,色泽红亮,香气扑鼻。 令容深吸口气,转头就见红菱笑吟吟走了出来。 “少夫人可算回来了,快尝尝。”她跑回去端了水来,待令容洗手擦净了,盛些给她。 令容尝过,果然味道不错,连着吃了两三块,觉得不像是红菱的手艺,疑惑道:“真是你做的?” “不是我呀。”红菱笑容满面。 “是夫君?“ “嗯!他亲自送来的,说少夫人进香劳累,该补一补。还说等少夫人吃完这个,移驾往厨房走一趟,那里有更好吃的。” 还学会卖关子了!令容撇嘴。 本想着晾一晾他,奈何实在抵不住诱惑,慢吞吞地将糯米排骨吃完,舔了舔唇,仍旧往厨房去。到了那边,就见韩蛰坐在水榭翻书,见她走近,才走出来。 “夫君有吩咐吗?”令容吃人嘴短。 “过来。”韩蛰带着她进了厨房,角落里生着火盆,一室和暖。干净的厨房里,厨具作料皆整整齐齐摆放,唯有敞开的窗户旁悬着两只乳鸽,显然是被卤过,正在通风晾干。 令容眼前一亮,“是新送来的乳鸽?” “还用问?” 令容不好意思地笑笑。腊月底时府里得了许多野鸽子,大厨房做成山药鸽子汤送来,令容吃饱喝足后贪心不足,随口提了句若是乳鸽肉就更好了。 谁知今日韩蛰真就弄来了乳鸽? 美食跟前旁的芥蒂都可放下,令容馋了片刻,有点迫不及待,“夫君是打算红烧?” 韩蛰颔首,过去将卤过的乳鸽瞧了瞧,往锅中添了油,命仆妇生火。 不多时锅中油热,韩蛰自提了乳鸽在手,拿汤勺舀油,浇在乳鸽身上。热油淋在乳鸽,滋啦啦作响,香气四溢。待整只色泽金黄的乳鸽炸好,韩蛰搁入盘中前,先撕了一块给令容单独备着,令容试了试觉得烫,连忙摸摸耳朵。 “别急。”韩蛰唇角微动,“没人抢。” 令容笑了笑,吹了吹烫热的肉,捏着送进嘴里去,皮脆肉滑,汤汁味香,经卤煮油炸,那骨头都带着酥香。待韩蛰第二只乳鸽炸好,先前那只已被她吃掉了大半。 韩蛰见状,声音带了笑意,“不生气了?” 令容想了想,将乳鸽丢下,想着仍旧不适的胳膊,咬唇不语。 “昨晚喝了酒,”韩蛰知她脸皮薄,压低声音,“少夫人见谅。” “那以后若喝了酒,夫君去书房睡。”令容提条件。 “好。” “还有,过完十五,我想回家住几天——夫君别误会,只是有些想念娘亲,想回去陪陪她。” “好。”韩蛰答应得倒爽快。 令容松了口气。从潭州回来,和离的事就像巨石压在胸口,叫她心烦意乱。韩蛰在身边时,她总被他拐带,须分开几天静心想想,才能拿定主意,决断前路。 他能迅速答应,倒叫她意外,看在红烧乳鸽的份上,总算原谅了他。因这道菜做到心坎里,令容芳心大悦,还送了个寺里求的福袋给韩蛰。 韩蛰笑纳。 过后,杨氏果然请了嬷嬷来教令容入宫见驾的礼仪,顺道连韩瑶都受了遍提点。 到初六那日,韩墨带着杨氏、韩瑶和韩蛰、令容,一家子浩浩荡荡,齐往杨家去喝满月酒。谁知走至中途,年节里仍兢兢业业守在锦衣司的樊衡突然赶来,低声跟韩蛰禀事,韩蛰神色稍肃,跟韩墨低声商议了片刻,便纵马走了。 64.刺客 定远侯杨家是以军功起家,祖宗在边疆卖命, 挣了个侯位, 袭了两代,成年的男丁几乎都战死沙场, 为国捐躯,只剩女眷带着年弱的孙子留在京城。满门忠烈令皇帝深为敬佩, 是以格外照拂, 让年仅八岁的孩子袭了侯位,爵位没降半阶,仍袭一等,并亲自命鸿学巨儒教导。 这孩子便是如今的定远侯爷。 他幼时丧了父兄,满门身强体健的男人皆战死, 不免疑心是皇帝忌惮, 是以生平没碰过刀剑, 只在文官中厮混, 如今年事已高, 主持礼部诸事。 侯爷膝下两子一女,长子杨礼承袭了祖宗勇武之风, 武功骑射皆出类拔萃。他原想投戎从军戍守边疆, 侯爷怕他出岔子, 死活不肯, 先在北衙禁军待了四年, 而后往别处历练过, 仍调回京城, 如今已握京畿驻防大权。 次子杨裕十余年前离家出走,如今任河阳节度使,十余年不曾回家。 这回摆满月酒的,便是杨礼的长子杨峻,他已过了二十六岁,五年前得了长女,年前又喜得麟儿,阖府上下皆十分欢喜。 韩墨带杨氏和女儿、儿媳过去,杨家自热情招待。 令容还是头回来杨家,在杨氏的指引下拜见过长辈,又入内瞧了襁褓里的小婴儿。 那孩子出生也只月余,严严实实地裹在襁褓里,头上戴着软毛织的虎头小帽,连个身也不会翻,一身甜甜的奶香气。才一个月大,小脸儿算不上多好看,却胖嘟嘟的十分可爱,两只手又小又嫩,塞个手指头过去,还会试着抓紧。 令容前世没有母子缘,此刻瞧着襁褓里小小的孩子,心都快化了。 杨氏在旁瞧见,不由一笑,“很喜欢吗?“ “嗯。”令容颔首,戳那肉呼呼的小手背,“软乎乎的,很可爱。” “再过个把月,会长得更可爱。等他学会翻身,缠在身上对着你笑,声音稚嫩地叫你娘亲,才知道当娘有多好。”杨氏躬身逗着孩子,笑睇令容,“到时候就知道了。” 令容咬唇轻笑,低头不答。 小婴儿确实招人喜欢,但她跟韩蛰…… 那样的场景,令容仍无法想象。 看罢孩子,往侧厅坐着说话,因杨蓁四月里即将出阁,杨氏和杨礼之妻隋氏不免说起备嫁的事,一抬头见韩瑶跟令容、杨蓁围在一处说悄悄话,隋氏不由一笑,“瑶瑶年纪也不小了,你那儿可有中意的人家?” “还没挑好呢。”杨氏笑觑一眼,“今年慢慢寻摸吧,她孩子心性,稍微晚点无妨。” 隋氏颔首,“能留就多留一阵,蓁儿眼瞧着要出阁,我反倒不舍起来。正后悔呢,该把婚期推到明年。” “总归要出阁的。好在蓁儿仍在京里,能时常见面,嫂子看开些罢。” 杨氏笑着喝茶,瞧向韩瑶时,心里却叹了口气。 女儿大了,她虽不着急,盯着韩瑶的人却不少。从去年至今,已有许多人来探她的态度,有几个不错的儿郎,她试探韩瑶的态度,那位却都瞧不上。婚姻关乎终身,想挑个她和韩瑶都满意的婆家,怕是有得磨。 韩瑶隐约听见,像是避着这话题,又拉令容和杨蓁进屋逗弄孩子去了。 …… 比起杨家的其乐融融,韩蛰脸上全是冷肃。 腊月底御史羊正卿弹劾田保的奏本一上,韩蛰就派人留意,暗中保护羊正卿。 暗哨盯了小半个月,今日樊衡来报,说羊正卿家附近有人暗中窥视,他怕打草惊蛇,已命盯梢的人悄悄退开,只留一人陪羊正卿坐在屋里,暂时不敢出门。 韩蛰听罢,当即跟樊衡赶赴羊家。 羊正卿科举出身,家中并无根基,在京城买不起房屋,只赁了处小院居住。那附近都是租住的往来客商,年节里大多回了老家,没多少热闹气息。 韩蛰过去时,果然见有人假装挑夫在附近晃悠,虽经掩饰,却仍露端倪。 从御史弹劾至今,田保竟能忍耐半月,跟他从前雷厉猖狂的做派相比,实属罕见。初八即将开朝,他拖到此刻,又瞻前顾后,小心翼翼,显然也是看破了韩家的打算,怕贸然行刺会留下把柄,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毕竟是骄横惯了的权宦,被小小御史憋足劲骂了半个月,到底没沉住气,瞧这动静,显然是上钩了。 韩蛰不愿失了良机,遂命旁人尽皆撤走,只剩他和樊衡潜伏在暗处。 至入夜时分,羊家外围终于有了动静——为刺羊正卿,田保足足派了五六人过来,互为援救,显然是想趁虚而入,刺杀后全身而退,既不留任何把柄,也可延续田保对御史的震慑,显他皇帝宠臣的威风。 那群人靠近得缓慢,显然是怕锦衣司设伏,落入网中。 将周遭全都排查过,确信无人埋伏,足以让他们后顾无忧,为首之人才摸向羊家正门。 韩蛰藏身暗处,右手仗剑,左手五指间夹着两枚铁丸,悄无声息地靠近。 锦衣司使神出鬼没的身段无人能及,五名刺客中虽有人盯梢,仍浑然不觉。 羊家小院里灯火昏暗,唯独屋中亮着灯盏。为首的刺客身如秋叶,轻飘飘荡入院中,戳开窗户纸往里一瞧,确信是羊正卿无疑,当即猛力破窗,左臂挽好的劲弩对准他脖颈,激射而出。 烛火微晃,斜刺里一把匕首飞出,叮的撞歪铁箭,射倒灯台。 黑暗中,樊衡如潜伏的虎豹扑出,狠狠一拳挥在刺客的脸上,打出满口鲜血断齿。 院里闷哼传来,伏在墙头盯梢的两名刺客未及报信,便被韩蛰的铁丸击中后颈,铁丸击中要穴,令人头昏眼花。韩蛰飞身扑出,飞脚踢晕其中一人,赶在另一人逃身之前追袭而上,瞅准脸颊重重挥拳,又怕他将毒药藏在了别处,顺手打晕。 外围两人察觉动静,不思逃命,反射铁箭,欲将同伴灭口。 韩蛰击飞铁箭,连同飞扑而出的樊衡一道追过去,将两人活捉。 这场伏击大获全胜,五名刺客尽数落网,还都好好的活着。 韩蛰随即唿哨召来下属,将刺客身上藏的毒药尽数卸了,带往锦衣司。 …… 锦衣司的牢狱外,火把熊熊燃烧。 年节的热闹氛围似乎被隔绝在外,墨色深浓的夜晚,这座牢狱愈发森冷高大,黑睽睽的暗影像是蹲伏的巨兽,许多鲜活的人命有进无出——其中不乏恶贯满盈的江湖宵小,也不乏人面兽心的朝堂重臣。 五名活着的刺客,能吐出的东西实在不少。 韩蛰在狱中整整待了一宿,次日清晨,便带两名随从亲自前往笔墨轩中。 年节里生意冷清,笔墨轩关门数日,初四时重新开张,也只有半数伙计留下来照应,生意门可罗雀,都颇清闲。 韩蛰过去时,伙计正懒洋洋地卸铺面门板,见有官差过来,也不认得品级,只陪笑道:“大人您来得可真早,快里边请。” “你们掌柜呢?”韩蛰身后紧随的下属问道。 这显然是来者不善,伙计犹豫了片刻,正想推辞,见韩蛰面色冷厉,不敢撒谎,只好道:“各位大人稍等,我这就去请他。”说罢,匆匆回身入内,不多时,便请了郝掌柜出来。 郝掌柜满面堆笑地迎出来,见是韩蛰站在当堂,忙恭敬行礼,“大人光临鄙店,可是为高公子?快——给几位贵客看茶。” 韩蛰面色冷淡,“有件事要请教,锦衣司走一趟吧。” “哟,这……”郝掌柜脸色一变,笑容堆得更浓,“草民就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不知大人有何见教,只管在这里问,草民若知道的,绝不敢隐瞒。” 韩蛰面色冷沉,懒得跟他废话,命人拿下。 郝掌柜哪肯就范,两只肩膀被捏得生疼,忙求饶道:“哎,这是怎会说的……”话音未落,后头帘子掀开,传来少年人清朗的声音,“大清早的,韩大人好威风。” “高公子。”韩蛰眼皮微抬。 高修远快步走到跟前,“郝掌柜是生意人,不曾犯过半点刑律,韩大人就这样空口白牙地抓人吗?”他自入京城,便颇得郝掌柜照拂,见老人家恭敬陪笑还遭受欺压,实在看不过眼,仰头盯着韩蛰,胸膛微微起伏。 两人上回见面还道谢寒暄,再碰面,却又成了这情形。 高修远的父亲当年蒙冤,便是刑部和锦衣司联手促成,加之锦衣司狠辣之名在外,行事又诡谲神秘,对锦衣司深为厌烦。彼时虽非韩蛰主事,高修远因厌恶锦衣司,对韩蛰亦无好感,见他强横闯入捉人,自然不满。 韩蛰将他瞧了片刻,忽然动了动唇角。 “锦衣司拿人,向来如此。不过既然你问——”韩蛰自袖中摸出一枚核雕,在高修远跟前晃了晃。旋即,将那核雕递到郝掌柜跟前,“认得吗?” 那核雕瞧着并无殊异,却有一处破了皮,里头空荡荡的。 郝掌柜面色微变,顿时停止了挣扎。 这前后转变尽数落入高修远眼中,他愣了愣,见韩蛰将那核雕抛向自己,顺手接了。 “此地不宜久留。”韩蛰念他出手相助令容的好意,淡声道:“高公子另寻下处吧。这笔墨轩的事,好好想想。” 说罢,叫人押了郝掌柜,出门后塞进锦衣司那通身漆黑的马车。 高修远愣怔片刻,将那核雕托在掌心,丢下瞠目结舌面面相觑的伙计,从后门出去,在后巷慢慢踱步。 刚才郝掌柜脸色骤变时,他便明白,韩蛰并非无故捉人。 能劳动锦衣司使亲自捉人,可见这位面相和善、风雅有趣的郝掌柜并不是他所以为的那样简单。上京后许多事情浮上脑海,郝掌柜的许多奇怪举动也愈发清晰,他在清冷晨风里站了片刻,渐渐有了头绪,俊秀的脸上蒙了寒冰,捏紧核雕,强压怒气,径直往田保的住处跑去。 65.藏娇 田保的住处在皇城脚下,是永昌帝御赐的宅邸, 宽敞气派。因年节里没朝会, 永昌帝整日泡在范贵妃的温柔乡,田保昨晚值了夜, 早晨暂时得空,留下最器重的小徒弟在旁伺候, 先回住处歇息。 谁知一到屋里, 就见管事匆匆来报,说昨晚刺杀失手,刺客尽数被锦衣司带走。 田保听了大怒,将管事斥责一通,闷在院子里, 考虑应对的法子——思来想去, 半天也没什么周全的法子, 毕竟刺客已经进了锦衣司, 他的手再长, 也伸不到韩蛰的地盘去。只消韩蛰严刑逼问,必能扣他个指使人刺杀御史的罪名。 他没法杀人灭口, 就只能跟皇帝求情, 仗着永昌帝对他异乎寻常的亲近, 求个平安。 ——这样的事情, 从前也有过许多回。如今虽形势严峻, 他多求些情, 说说旧日的好处, 往韩蛰构陷诬赖的方向引,引得永昌帝忌惮怀恨,必定还会护着他。皇帝毕竟坐着龙椅,庇护他的本事还是有的。 只是那将他骂了许久的御史逃出性命,终究叫人气闷。 田保由低贱卑微的小太监飞黄腾达,最恨人拿他的太监身份藐视嘲讽,想着那奏章上的犀利言辞,心中更恨。 正拿身旁伺候的小太监撒气呢,听人禀报说高修远在门外,稍觉意外,叫人带进来。 …… 高修远最初进这座府邸时满心感激,而今却颇厌恶,不肯去厅里,只在庭中站着。 “我今日过来,只是想问两件事。”他盯着田保那双微眯的眼睛,“郝掌柜是你的人?” 田保笼着袖子笑了笑,“他是我干儿子。怎么,他终于说动你了?” 高修远双拳微握。 难怪!先前他离京时,郝掌柜极力劝阻,这次他回到京城,郝掌柜偶尔也会说田保差人来看他,悉心关怀,劝他去探望那位“孤独”的表叔。直至今晨,在察觉郝掌柜可能跟田保有关时,从前对郝掌柜的感激亲近便如腊月里带着冰渣的冷水浇在头上,森冷彻骨。 别的欺瞒都是小事,要紧的是,高修远忽然意识到,郝掌柜在不知不觉间,仿佛已将他拉上了田保的贼船。 田保是他最不想有牵扯的人,气怒之下,高修远便匆匆前来,想要求证问清。 谁知,一切果然如他猜测。 高修远双手微微颤抖,忽然见管事走进来,凑在田保耳边低语一阵。 田保脸色骤变,双目一紧,看向高修远。 “你从笔墨轩来的?” “是。” “老郝被锦衣司带走了?” “是啊。”高修远咬牙,从齿缝里挤出冷笑,“锦衣司使目光如炬。“ “混账!”田保大怒。 高修远不理会田保倏然变冷的神色,跨前半步,“先前我临摹过两幅探微先生的真迹,郝掌柜是不是给了你?” “描摹得很像,能以假乱真,果然我眼光不错。”田保并没否认。 “那么——兵部徐尚书家里那幅所谓的探微先生真迹,是你送的?” 田保稍感意外,将他瞧了两眼,点头冷笑,“这件事你算是帮了我大忙,不枉我认回你,又费心神救你父亲。” 高修远目光一寒,浑身如坠冰窖。 探微先生是出了名的山水画大家,留存至今的真迹每一幅都价值连城,若碰上真心喜好的人,得一幅真迹,比送他万两黄金还高兴。他回京之后,郝掌柜曾将两幅探微先生的真迹给他观摩。当时郝掌柜说那真迹是他借来的,不能夺人所好,又实在爱之入骨,故想临摹两幅,珍藏赏玩。 彼时高修远对他颇为感激,加之一向仰慕探微先生,难得有机缘见到真迹,欣然应允。 其后他便潜心描摹,除了画给韩瑶的那副之外,余下的时间废寝忘食,全都拿来揣摩描摹,腊月初大功告成,将描摹的画交给郝掌柜。 他在山水画上极有天分,从前曾瞧过探微先生画作的影本,对照真迹临摹,神入骨髓。 起初他也没在意,谁知年前赴雅会,兵部刘尚书将他珍藏的探微先生画作拿来赏玩,他仔细瞧过,竟瞧见了那处他有意留出的不起眼的破绽。当时还疑心是他记错了,如今看来,显然是郝掌柜将摹本给了田保,盖上仿刻的印章,故意装裱做旧,拿去鱼目混珠了。 刘尚书痴迷探微先生画作,又没赏鉴真伪的眼光,得了这所谓“真迹”,岂不是对田保感激涕零? 高修远双手微颤,“那另一幅呢?” “算你有福气,送给了皇上。” “无耻!”高修远气得声音都变了,不想再瞧见他,转身就想走。 田保却递个眼色,命人将他拦住,“去哪?” 高修远怒而不语。 田保瞧着少年孤傲倔强的背影,冷笑了两声,“上了我的船,还想撇清?” “我死都不跟你同船!” “可真倔。”田保踱步上前,脑子里想着笔墨轩的事,猛然灵光一现,“老郝说,你跟韩家那少夫人交情不错,还救过她?”见高修远神色陡变,便抱着双手笑了笑,“正好,写封求救信给她,让她来救你,答谢恩情。” “休想!”高修远稍加思索,便明白了田保的打算—— 用他钓出令容,再以令容要挟韩家,扯平笔墨轩的事。 这样的事,他绝不会做! 田保将他瞧了半晌,神色渐而阴鸷,吩咐手下,“备好笔墨,逼他写!” …… 笔墨轩被查封,没在京城激起半点波澜。 初八日,甄皇后的娘家宁国公府设宴,杨氏和刘氏结伴前往,还带了令容同行。 年节里请酒,每家都差不多,不过是换个园子换个戏班,就连酒菜都大同小异。令容对此并不陌生,安心跟在杨氏身后,也见到了那位近几日常被杨氏提起的甄四姑娘。 甄皇后以端庄贤淑之名稳居后位,甄家姑娘也多娴静淑雅,那四姑娘虽是庶出,行事也周正端方,招人喜欢。 令容知道杨氏不会无缘无故提旁人家的女儿,大多是跟韩征的婚事有关。 不免有些心疼这位甄四姑娘—— 韩家暗中谋逆,将来总要夺了永昌帝的帝位,届时甄家身为皇后母家,还不知会是如何下场。甄四姑娘若果真顺利嫁给韩征,处境怕不会太好,端看她的心胸和韩家的良心了。 这样想着,念及自身处境,又有些出神,连跟前的菜色都不像最初好吃了。 旁边杨氏跟甄夫人却谈得颇融洽,提及甄皇后腊月里诊出身孕时,杨氏便含笑道:“皇后娘娘福泽深厚,这一胎生出来,必定是个皇子。” 永昌帝膝下空着,若有皇子生出来,必能封太子。 甄夫人心知肚明,盼着杨氏的话应验,不免笑意更深,见杨氏不时提到四姑娘,猜得是想结儿女亲家,心里愈发欢喜了——甄家虽出了皇后,宁国公也在中书令的位子坐得安稳,但后宫里那范贵妃却时时争宠,若不是肚子不争气,怕早将皇后生吞活剥了。 甄皇后那孩子生出来,想安安稳稳地等永昌帝驾崩承继大统,总得有个助力。 目下的情形,韩家显然是很好的选择。 韩家有意结亲,显然也是想踩上未来东宫的船,不管将来君臣如何相处,这会儿给甄皇后添韩家的力,有益无害。 不过这事儿总得男人们定,甄夫人没擅自做主,只是愈发殷勤,因提起甄皇后这两日身子不适,还跟杨氏约定明日一道入宫问安。 …… 翌日清晨,令容很早就醒了。 活了两辈子,这是她头回入宫见驾,虽说那昏君令人不喜,皇宫却是座瑰宝。 传说当时为建皇宫,动用了十万多名工匠,山南海北上好的石料木材运至京城,又有营造鬼才主持建造,修得巍峨辉煌,气势盛隆,宫室殿宇,廊柱玉栏,无不巧夺天工。 令容久闻其名,很想亲眼去见识见识。 这样想着,就有些睡不着了,想翻个身,觉得腰间沉重,睁开眼就见韩蛰不知何时又凑过来,将胳膊搭在他腰上,那张冷峻的脸凑得颇近。 自除夕那晚吃了亏,令容怕韩蛰哪天又兽性大发,每晚睡觉都有点提心吊胆,两副被褥泾渭分明,睡觉时都蚕蛹似的躲在里头,捂得严严实实。 好在韩蛰不喝酒时自制力倒不错,大抵觉得欺负双手有损他男人英名,只在初三那晚没忍住折腾了两回,旁的时候仍摆出清冷寡欲神色,不提男女之事。 即便如此,每回令容醒来,也多是被他抱着。 ——要么是她睡熟了不顾忌,侵占他的地盘时被抱住,要么是他挪进她的地盘,总难像从前似的相安无事。 令容对着近在咫尺的俊颜出了会儿神,爬起来去盥洗,再往侧间轻手轻脚的梳妆。 ——昨晚韩蛰回来已是后半夜,必定很累,她不想吵醒他。 待韩蛰起身出来时,令容除了唇上未涂胭脂外,已梳妆打扮毕。 初次入宫见驾自然不好马虎,杨氏有诰命服制撑着,她暂无诰命,只能按嬷嬷的指点,尽量将衣裳穿得端庄贵气。 枇杷梳头的手艺渐入佳境,将她满头青丝挽成百合髻,当中妆点赤金五凤钗,黄澄澄的格外精致。旁边挑出一支珊瑚步摇,浑圆柔润的珊瑚珠子缀在耳边,别添盈盈之姿,衬得肌肤格外柔嫩。细嫩柔白的耳垂上坠着流苏滴红耳坠,垂落及肩窝,脸上敷了细细的脂粉,眉如远黛,眼似星辰,肌肤胜玉,皓齿如贝。 韩蛰走出来瞧见,目光稍驻。 “夫君醒啦。”令容已走到桌旁,如常招呼,“饭已备好了,快来尝尝。” 韩蛰过去坐下,目光仍在她脸上逡巡,“是要出门吗?” “嗯,母亲带我入宫给皇后问安。夫君昨晚回得晚,所以还没说呢。”令容早被香喷喷的肉粥诱得馋虫大动,帮着给韩蛰盛了些,便坐下用饭。 韩蛰甚少见她盛装,吃饭间隙里时不时抬眼打量,瞧着娇美双颊,妙丽眉目,便如海棠添了胭脂色,秣丽娇艳。 最惹眼的是她的嫩唇,柔软水润,隔着白腻的肌肤,被那双滴红微晃的耳坠映衬,诱人采撷。想让他藏进床帐里,狠狠品尝攫取。 令容觉得韩蛰眼神有点奇怪,不由摸了摸脸,“这装束有不妥吗?” “有。”韩蛰神色肃然认真,“那双耳坠换了。” “啊?”令容有点不舍,“这颜色很好看的。” “换上珍珠会更衬身份。”韩蛰随口胡诌。 令容摸了摸修长的耳坠,“真得换吗?” “这耳坠不适合见驾。”韩蛰煞有介事。 ——那样娇艳旖旎的丽色,倘若让那好色荒淫的昏君瞧见,必定眼馋,确实不适合见驾。 令容“唔”了声,听从夫君的建议,叫枇杷寻了珍珠耳珰换上。 66.美色 令容同杨氏乘车出了相府,跟甄夫人会和后, 齐往宫中。 入宫问安的事昨日已请过懿旨, 众人抵达时,自有宫人迎候, 在前引路。问安的女眷不能走丹凤门,只从右银台门进去, 径往甄皇后所住的延庆殿。这一代是帝后居处, 离皇帝处理朝务的三大殿距离颇远,隔着朱红宫墙,只能远远瞧见远处飞阁凌空,气势恢宏。 令容怕给杨氏招麻烦,偷着瞅了两眼, 便没敢多看, 只端然走路。 宫墙逶迤, 初春时节花木未荣, 两侧唯有枯枝掩映宫墙。 走了一阵, 前头宫人忽然驻足行礼,令容诧异望过去, 就见高阳长公主华服盛装, 在仆从环侍之下, 正缓缓走来。 甄夫人跟杨氏齐声见礼, 令容跟在杨氏身后, 亦屈膝行礼。 高阳长公主抬手免了。 她虽骄横跋扈、目中无人, 心绪好的时候, 也不轻易失礼。两位都有诰命加身,虽不及她尊荣显赫,毕竟上了点年纪,在宫里碰见,便露了个笑脸,“二位入宫,是要去皇后娘娘那里?” 两位夫人齐声应是。 高阳长公主颔首,目光一挪,在令容脸上顿住。 她先后见过令容两回,虽印象不深,如今瞧见,倒也能认出来。年方十四的少妇正当妙龄,没了庄重繁琐的诰命服饰,却反透出灵动娇丽。虽说身材还不丰满,那张脸却算是有看头——很合皇帝的口味。 皇上向来贪恋女色,见到此女,能不眼馋? 届时她那厚脸皮的皇帝弟弟设法要人,她就不信,韩蛰会为这小女人得罪皇帝。 高阳长公主瞥了一眼,没再多说,跟众人缓步擦身而过。 待令容跟着宫人走远了,她却向右一拐,往永昌帝惯常斗鸡的禁苑去了。 永昌帝虽有名儒教导,却自幼贪玩,极厌枯燥艰深的经史书籍。因他父皇荒疏政事,只知享乐,且母后溺爱纵容,从不用严厉手段教导太子,小太子偷懒耍滑时,太子三师都拿他也没办法。 他便将满身聪明才智用在歪门邪道上,每日只跟内廷的太监厮混,将斗鸡走马、赌球蹴鞠等本事学得齐全,年龄渐长,又添声色犬马的毛病,整日寻欢作乐。 高阳才从范贵妃的宫室出来,没见永昌帝,往禁苑的斗鸡院一走,果然找到了他。 …… 延庆宫内,甄皇后才让太医把了脉,因见日头甚好,便让宫人搬了躺椅出去,在院里看那几盆才送来的盛开茶梅。入宫之前,她曾去过梅坞数回,格外喜欢,而今宫墙深深,也只能借这几盆花聊以慰藉。 ——据说都是精心呵护的名品,在她看来,却仍不如满坡肆意生长的凡品。 听宫人禀报说甄夫人来时,心下欢喜,当即命人请进来,在偏殿说话。 令容跟甄皇后素不相识,这回能跟着来,还是杨氏有意提携,遂陪坐在杨氏下首,安静听她们说话。杨氏此来,也不为讨好皇后,只是借以表明韩家态度而已,客气问安后聊了几件趣事,便提起殿前那几盆花来,夸赞几句。 甄皇后会意,笑着叫贴身管事宫女陪着出去瞧瞧。 杨氏暂携令容告退,留她母女在殿里说体己话。 那几株茶梅的品相确实极好,令容对这些不大通,只觉得花色娇艳,形态奇趣。杨氏确是自幼留心这些,跟那管事宫女谈论起来,头头是道。 闲看了一炷香的功夫,忽听外头内监高喊“皇上驾到”,忙跪地迎接。 轿辇落下,永昌帝在内监环侍下走进来,状甚随意地摆摆手,“免礼。听说皇后身子不适,太医请脉后怎么说?”他虽昏聩,对皇后腹中的孩子倒颇上心,斗鸡时连着两回输给高阳长公主,又听她说皇后身子不适,想着数日没见,便过来看看。 目光落向延庆殿的管事宫女时,目光却忽然顿住。 娇艳繁丽的茶梅旁,盈盈站着位少妇,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却天姿国色,娇美动人。修长身姿立在明媚日光下,衣裳虽端庄,却藏不住玲珑有致的身段,微鼓的胸脯,纤细的腰身——比同龄的女人出色许多。 她发间虽只一副五凤金钗装点,却神采奕奕,眉目婉转,仿佛含苞半放的牡丹,待春光浓时,便能盛放倾城似的。那双眼睛虽阖目微垂,眼角却挑了极美的弧线,带着妩媚韵味,若睁了明眸瞧过来,必有无边风情。更别说她肌肤白腻柔润,锦缎遮掩之下,必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惯了甄皇后的端庄娴雅和范贵妃的妖娆狐媚,这素未谋面的美人叫他眼前一亮。 永昌帝坐拥后宫,御女无数,满皇宫的妃子和他临幸过的宫女加起来,仿佛都不及她含苞待放的风情——这身段这容貌,过两年怕会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 永昌帝挪不开目光,直到甄皇后问安的声音响起,才回过神来。 “朕听说你身子不适,过来瞧瞧。”他说。 甄皇后自温婉含笑,谢他关怀,吩咐管事宫女送甄夫人和杨氏婆媳出宫。 迎着永昌帝入殿之前,见他回身目送,颇觉诧异,顺着目光望过去,恰恰落在韩家少夫人窈窕的背影上。 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仿若无事。 …… 永昌帝陪她进去关怀身孕,心里却跟猫爪挠着似的,没坐多久就出来了。 快步走出延庆殿,等旁边没人了,他才招来田保,“刚才那女人……” “是韩家少夫人。”田保岂能不知永昌帝的德性,早就瞧见了他的馋相。 永昌帝又问,“哪个韩家?” “韩相府上的,锦衣司使韩蛰的妻子。”田保早已探得清楚。 永昌帝笑容微收,“韩蛰的女人啊……” 他虽居帝位,却几乎有名无实,朝堂百官不听他调度,外头节度使更不买他的账,加之本身贪图享乐,不愿吃苦理政,不得不倚重韩镜。好在韩镜为人持重,忠心耿耿,帮他将政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也肯礼遇敬重,偶尔朝堂对峙,他理屈词穷,都会退让。 但比起韩镜,他对韩蛰的退让,就有些出于畏惧了。 那还是多年前留下的阴影。 早年他还未登基时,常微服出门,撇开太子的身份胡作非为。有一回在京郊碰见个美貌女子,忍不住调戏了两句,还没得手呢,就被人拿剑抵在了喉咙,那冰凉剑锋突如其来,吓得他差点失态。 颤抖着双腿定睛一看,才发现持剑的人是韩蛰。 那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剑尖紧贴在他肌肤。 一位是太子,一位是相府嫡长孙,两人早就认识,韩蛰却硬是仗剑行凶,一身狠厉。 永昌帝不敢摆出太子身份,更不敢跟父皇告状,泄露微服胡闹的事,只能吃哑巴亏。 韩蛰也是个厚脸皮,假装忘了此事,后来宫内宫外相见,仍以周全礼数拜他,却从没为那日的事道歉过。他原以为那是韩蛰的心上人,才令他剑拔弩张地保护,后来叫人查访过,才知道那不过是韩蛰好友的妹妹。 再后来他登基为帝,韩蛰进了锦衣司,偶尔君臣对峙,他也常心虚败阵。 ——譬如上回范自谦的事。 锦衣司使令外人闻风丧胆,是因他酷烈冷厉的手段,于他而言,那股毫无畏惧的狠劲更让他忌惮。 偏巧他不学无术,对朝堂政事全无能耐,不得不仰仗韩镜在外主持,虽对韩蛰不满,也只偶尔给个小鞋穿,还不敢明刀真枪的对着干。 只能指望甄皇后肚子争气,给他生个有本事的儿子,过些年慢慢报仇了。 而至于眼前的事…… 这女人若是别家倒也罢了,他尊口一开,高官厚禄金银财帛摆出去,不管是谁的妻子,必定能弄到手。 偏巧是韩蛰的。 永昌帝又是眼馋又是忌惮,心里挣扎。 田保正跟韩家不对付,见状笑道:“韩家蒙皇上天恩浩荡,才有今日的富贵。皇上是天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的,普天之下,都是王臣。” “嗯!”永昌帝也想不起原话是什么,只深以为然的颔首。 “他们都是臣子,一切钱财地位都是皇上的赏赐,将最好的东西敬献给皇上,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 这话有些道理,永昌帝甚至在想,将官位和美人摆在一处,看韩蛰会选哪个。 但这显然得有个合适的契机。 田保看着他长大的,知他所想,凑过去耳语几句。 永昌帝听了,面色总算舒展,兴冲冲地奔赴斗鸡院。 67.纸条 皇宫之外,令容倒不知永昌帝那些小心思。 对于昏庸无道的皇帝, 她并无好感, 当时在延庆殿匆匆遇见,她反而留意将她推入两难境地的田保更多些。 长脸细目, 尖嘴猴腮,果然看着就不是好人! 晚间韩蛰回来问她进宫的事, 令容便说甄皇后温婉贤淑, 待人和气。因正给韩蛰宽衣,随口又道:“皇后看着仿佛很年轻呢,难怪对身孕小心翼翼。” “她十岁嫁进东宫,青梅竹马。”韩蛰见她正好靠在胸前,不自觉凑近, 嗅她发间清香, 道:“十三岁时还有过孩子。” “十三岁?”令容诧异, 抬头时, 恰好对上韩蛰玩味深邃的眼睛。 十三岁的姑娘, 身子都没长开呢,永昌帝竟那样禽兽? 她不敢深想, 只低头疑惑道:“可皇后膝下无子。” “皇后体弱, 那孩子没保住。范贵妃就是那时进了东宫, 分走恩宠。” 年幼怀孕, 体弱丧子, 在心中难熬、身体虚弱的时候, 旁的女人趁虚而入——多熟悉的故事, 当年杨氏不就是在生下韩蛰后,被太夫人安排的人趁虚而入,有了韩征么? 杨氏跟韩墨也曾夫妻情深,帝后也是青梅竹马,却仍是旧颜不抵新人。 令容手指微颤,才解下的蹀躞没拿稳,直直掉落。 韩蛰身形不动,脚尖微抬,勾着蹀躞挑起,随手接住。 “怎么了?”他觉得诧异。 令容摇头,竭力不去想易碎的情.事,只随口道:“在延庆殿时,还碰见皇上来看皇后。” “他?可曾说了什么?” “皇上来探皇后,当然不会跟我说话。不过我瞧见了大名鼎鼎的田保——”令容抬头,见韩蛰正瞧她,遂盈盈一笑,忍不住道:“他长得还真跟传闻里差不多。” 永昌帝没犯色鬼毛病,自是好事。韩蛰又问道:“传闻怎么说?” “男生女相,丑似无盐。” 令容不爱背后说人是非,也不以貌取人,田保这种恶人例外。她虽不知无盐到底多丑,但旁人如此编排,显然对田保只有恶感,传闻中还说他长着蒜鼻,只管往丑了说。她给田保那张脸装上蒜鼻,自觉好笑,又抿着唇偷笑。 韩蛰眼底不自觉也添了笑意,“相由心生。” “还真是,田保心术不正,真有点獐头鼠目的。”令容见韩蛰心绪不错,那张硬朗的脸带了笑意,看着格外顺眼,顺道拍个马屁,“哪像夫君,文韬武略、英名在外,容貌也英武威仪。” “不是凶神恶煞?” 令容觑着他沉吟片刻,诚实颔首道:“从前是。” 说罢,赶紧溜进内间,招呼枇杷铺床。韩蛰自往浴房,唇角轻轻挑起。 …… 翌日朝堂上,没等永昌帝和田保合谋坑韩蛰的女人,韩蛰却率先发难了。 ——是为御史羊正卿弹劾田保的事。 羊正卿自初六那晚遭到刺杀,便开始装病,初八开朝时,也告病不来。朝臣们还只当是羊正卿慑于田保的威风不敢露面,正疑心韩家这回怎会雷声大雨点小,听罢韩蛰的禀报,登时呆住了。 初六晚,有五名刺客行刺羊正卿,被锦衣司当场擒获,供人是受人指使。锦衣司随即顺蔓摸瓜,由笔墨轩的郝掌柜处,得知是受田保之托,并翻出不少从前田保买凶杀人的事。皇帝近臣如此胆大妄为,着实令人心惊,锦衣司随即深入查访,发现羊正卿弹劾田保的罪名全都属实。 人证物证都已齐全,韩蛰亲手呈上奏折,请永昌帝定夺。 永昌帝端坐在龙椅,有点手足无措。 田保买凶刺杀御史的事他知道。前两天田保还哭诉求情,他也觉得那御史小题大做,明知田保是他最信重的近臣还敢挑刺,明显是活得不耐烦,被田保一通苦求谗言,甚至还疑心是韩蛰欲报复田保,故意罗织罪名。 他甚至许诺田保,一旦韩蛰向他禀报此事,必会压下。 谁知道,韩蛰竟会在朝堂公然提起此事? 当着朝堂百官的面,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永昌帝有些作难,只将奏折搁在案上,“折子我回去再瞧,明日再定。” 韩蛰脚步纹丝不动,只拱手道:“这只是微臣探查所得,因没立案,尚未深查。是否由锦衣司彻查?” “不必了。”永昌帝皱眉。 韩蛰不为所动,“御史弹劾朝臣,谏言君主乃是本职,因被弹劾而挟私报复,暗中谋杀朝廷官员,有违律法。且田将军的行径,百姓早已传开,惹得民怨沸腾,群情激愤。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若延而不查,怕有损皇上英名。” 他的辞色并不锋锐,然步步紧逼,显然是不依不饶。 永昌帝自然知道这种事不好压,但实在不甘愿就此妥协—— 他生下来就是太子,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皇城外的万万百姓,都是须对他顶礼膜拜的子民。甚至羊正卿那御史,也不过拿着他的俸禄才能站在朝堂的迂腐书生,没了他,仍有人前仆后继愿来领这俸禄。 那些人,如何能跟田保相比? 幼时太师严苛,是田保帮他暗里逃出,吃喝玩乐,形同挚友。每常夜深人静,是田保伴他睡在幽深空旷的东宫,哄他入睡,照顾他饮食起居,如同半父。后来他能在宫中恣意享乐,也是田保体察圣心,诸事想得妥帖周全。但凡他想要的东西,不管天南海北,田保都能帮他弄来。 田保虽是个宦官,论情分,却不逊于姐姐高阳长公主。 高阳长公主打杀一两个人,还需要追究吗? 他身边就只剩田保这么个妥帖的人,韩蛰还步步紧逼! 永昌帝愈发不满,当着黑压压朝臣们的面,却又想不出堂而皇之反驳的话,不由看向韩镜,那位手持牙笏,低眉垂目。 他又看向岳父,担任中书令的宁国公甄嗣宗。 甄嗣宗倒是抬头了,正对上他的目光。 果然还是自家人靠得住!永昌帝心里微喜,“甄相,你觉得如何?” “臣倒是觉得……”甄嗣宗瞧着韩蛰,沉吟了下。 永昌帝满含期待,“尽管说!” “臣觉得,谋杀朝臣,若此事属实,其罪当诛。”甄嗣宗看着御座上的皇帝,无视他骤然变了的脸色,“田将军肆意妄为,不可放任。如今南边冯璋之乱未平,据臣所查,冯璋谋逆是因楚州盐政苛刻,令民不聊生,田将军曾奉命南下巡盐,众人皆知。那变民举旗生乱,就是为诛奸佞,清君侧。为江山稳固着想,臣以为——” 他躬身行礼,掷地有声,“当彻查此案,以平民愤。” 永昌帝勃然变色。 朝中三位宰相,韩镜跟韩墨是父子兵,甄嗣宗虽势弱,偶尔还能帮帮他。这回连甄嗣宗都不帮他了,还能怎么办? 他看着岳丈,怒气满胸,“这件事稍后再议!” 甄嗣宗颔首应是,旁边韩镜踱步而出,提起了南边冯璋之乱。 冯璋扯起反旗后势头迅猛,年节里又攻下了几处州县,官兵不敌。这事儿上永昌帝没什么主意,商议了一阵,决定由河阴节度使出兵镇压,另由韩墨任招讨使,招降讨叛,可便宜行事。 永昌帝准了,正想赶紧说退朝,又被韩镜抢了先—— “田保的事,不知皇上可有了决断?” 永昌帝坐立不安。 甄嗣宗的突然转变着实令他恼怒,方才坐着想了半天,才隐约明白过来,大概是田保总是巴结范贵妃,冷落正宫皇后,才会让甄嗣宗不满。 如今韩镜跟甄嗣宗难得齐心,看来这回田保确实是行事太过,压不下去了。 即便今日能逃,明日他们照旧会提起,到时候他这皇帝的脸可就更没处摆了。 永昌帝脸上青白交加,憋了半天才道:“既如此,就由刑部主审。”见韩蛰抬目欲语,补充道:“锦衣司协理。但田保负责朕的寝宫护卫,若要提审,须先禀报于朕。” 这样一说,底下几位才算是闭了嘴巴。 趁着他们再开口之前,永昌帝忙宣布散朝,回到后宫,往禁苑去打马球泄愤。 …… 此时的令容,正在银光院发呆。 今晨她原本要去笔墨轩挑几样东西,回金州时带给傅锦元,谁知到了那里,才知道笔墨轩已被锦衣司查封。 她正要走,斜对面屋顶忽然射出支箭,飞鸾眼疾手快地接了,上头却捆着一封信。 信是高修远写来的,说他被人挟持,困在京郊。因他在京城无亲无故,又不想沾惹田保,故求她尽快带钱财赎人救命,往后必定加倍奉还。 信里还特地叮嘱,请她别张扬此事,免生意外。 那封信的字迹她认得,是高修远的。但高修远平白无故,怎会被人挟持? 令容觉得奇怪,将求救信铺在桌案,一时担心高修远的安危,一时又觉得这封信透着古怪。高修远是她的朋友,又曾帮过她,他碰见难事,自然是要帮的。至于赎人的钱财,她手里凑凑也足够。 但她总觉得不放心,想着笔墨轩是锦衣司查封的,便颇焦灼地等他回来。 好容易盼来韩蛰跟宋姑说话的声音,令容忙起身快步出去。 “夫君!”她陪着韩蛰往里走,毕竟担忧焦灼,“有件事想请教你。” “什么?” “来这边。”她拉着韩蛰走进侧间,将那求救信递给他,“高修远的。他毕竟救过我,我怕他出事,又担心有诈,没敢擅动。夫君觉得呢?” 韩蛰将信瞧了两边,随手丢在案上,“不用理会。” “可这就是高修远的笔迹。而且我问过,他已有好几天没回住处。” “这信不是他写的。”韩蛰说罢,便回身要往外走。 令容犹不放心,想拉住他问个清楚,韩蛰却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轻易溜开,转瞬就出了侧间,都无须她帮着宽衣,径直往浴房去了。 令容的手僵在那里,愣了片刻,走回案旁。 从焦灼到诧异,再到方才韩蛰突如其来的躲闪,她心里渐渐凉了下来。 韩蛰一口咬定这信是假的,不想救高修远,又不给任何解释,甚至躲开她,都无须她宽衣,是还在喝那莫须有的醋,而后置高修远的性命于不顾? 她心里莫名觉得恼火,扑空的五指下意识搓着,想着韩蛰果断躲开的姿势,有些生气。 他不肯帮忙,她只能自己动手了。 只是——这封信真是冒名写的? …… 不知站了多久,灯烛光芒愈来愈亮,她将那封信盯得眼睛都疼了,仍没瞧出端倪。 侧间门口人影一闪,韩蛰踱步进来,声音低沉,“还不睡?” 令容不答,眼皮都没抬,也不想说话,见他到了跟前,随手扯了张纸,刷刷地写。 ——我担心他,只为朋友之义。 韩蛰瞧着案前负气而立的小娇娘,见她不肯说话,愣了愣,拿过她的笔,在底下写。 ——知道。 ——高修远有危险,为何不救? ——救也无用。 令容诧异,抬头看韩蛰。那位竟然也不说话,下笔飞快。 ——田保以他为饵,藏之极深。打草惊蛇,危及性命。 ——夫君也找不到他? 纸张写满了,韩蛰也不出声,又抽了一张,在顶上写了个“嗯”字。 令容皱眉片刻,才缓缓写——怎么办? ——围魏救赵,金蝉脱壳。 令容将那八个字盯了片刻,渐渐明白过来韩蛰的打算。所以说到底,他还是愿意帮忙的?她抬眼,对上韩蛰的眼睛,烛光下面容冷峻,目光深邃。 她想道谢,又不想打破这怪异的沉默,遂提笔,在纸的后半段画了个眼睛弯弯的笑脸。 底下写——多谢夫君。 而后递给韩蛰,漂亮的杏眼抬起来,默然看他。 68.确信 侧间里摆着书架书案,为免看书伤眼, 摆了两副灯烛。此刻高烛烧暖, 静照红妆,衬得令容肌肤如玉, 青丝锦缎般柔顺。那双漂亮的眉眼弯如月亮,清澈的目光带有感激, 柔软的嫩唇微嘟, 有点撒娇求饶的意味。 韩蛰将碧玉小笔拿着,在写满字的纸上轻扣。 ——反倒质问起她来了。 令容眨眨眼睛,绕过书案,牵住韩蛰袖口,“是我小肚鸡肠了, 夫君别见怪。” “小肚鸡肠?”韩蛰比她长得高, 靠着书案斜伸一条长腿, 眼神颇玩味。 令容哪好意思说怀疑他吃醋, 只低声道:“以为夫君事不关己, 不想救高修远。” “他救过你,也是瑶瑶的朋友。” 令容忙点头, “是我心胸狭隘。夫君仗义, 不会见死不救。围魏救赵是说……夫君近来要跟田保闹些不愉快?” 因事涉朝政, 她问得小心翼翼。 韩蛰倒没隐瞒, “何止不愉快, 关乎性命。” “夫君出手, 田保必定招架无力。届时他首尾不能兼顾, 对高修远的防守就会变得松懈,高修远可伺机逃出,金蝉脱壳是不是?”令容理清思路,见韩蛰颔首,觉得这未尝不是个法子。否则韩蛰贸然施救,一旦田保察觉,恶从胆边生,未必不会伤及高修远性命。 她原先并不知是谁捉了高修远,甚至还赌气的想亲自去救,实在太过轻率! 这样想着,后怕之余,不免又顾虑,“高修远留在田保手里,不会吃苦吗?” “我按兵不动,他就还有价值,田保不会动他性命。男子汉吃点苦算什么。” “夫君英明!”令容总算放心。因吃过唐解忧偷习字纸笺的亏,将方才两人对话的纸拎起来,放在烛火上烧干净了,才跟着韩蛰回内室歇息。 放下帘帐,两人各据被窝。 韩蛰看着里侧蚕宝宝般乖巧躺着的令容,忽然开口,“方才我若不去,你就站着不回?” “不是。我在想对策。” “我若不救高修远,你会生气?” 令容静了片刻,掀开锦被一角,爬起身来,“最初是有点生气,不是因为夫君不救他。”她迟疑了下,终是问道:“方才我想拉夫君问清楚,夫君却避开了。我以为……是夫君生气,怪我多管闲事。我误会夫君,才会不高兴。”她咬了咬唇,稍有些忐忑地打量他。 即便成婚一年多,韩蛰也不似最初冷淡狠厉,她仍有些怕他生气。 韩蛰愣了愣,瞧着她那忐忑委屈的模样,被妙丽双眸瞧着,心里一软。 “想多了。”他抬手,将她垂在脸侧的青丝理到耳后,头回跟人耐心解释,“后晌刑讯犯人,衣裳沾了血,还有血腥味。牢狱里的东西,毕竟不好。” 冷峻的脸上添了些温柔神色,他的声音也不似平常冷淡,很有耐心。 令容瞧着他,任由修长的手指落在她侧脸,不觉得突兀,这姿态反而让她安心。 “所以,夫君是不想让我碰到血腥,才会急着去洗?” “嗯。” “我还以为夫君生气了。”她小声嘀咕,觉得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些不好意思,咬着红唇微笑了笑。 韩蛰盯着柔嫩唇瓣,眼里也露出点笑意,目光几番变幻,落在她侧脸的手忽然伸出,勾着她后颈拉过来,含住柔嫩唇瓣。 甜软的气息,浅尝辄止,韩蛰眷恋地舔了舔,没敢放肆。 昨晚她半夜醒来,偷偷从衣柜里寻了东西去换,今晨吃饭时添了姜汤,方才被窝里还放了紫金小手炉,看那模样,显然是来了月事。 这种时候她格外虚弱,韩蛰也不舍得折腾,调息一阵,自熄灯安睡。 半夜里令容循着热意滚过来时,还将她抱在怀里,偷亲了亲。 …… 高修远的事有了交代,令容信得过韩蛰,没再轻举妄动。 今年的年节仿佛格外忙碌,令容跟着杨氏去了几处人家,入宫见了回皇后,转眼就快到了韩家设宴的日子。因太夫人病势未愈,今年的宴席都是杨氏操办,二房的刘氏协助。 杨氏除夕那晚受寒,如今虽已痊愈,令容却还是怕她累着,跟韩瑶一道留在丰和堂,帮着打下手,将事情考虑周全。杨氏也借机给两人教了不少东西。 转眼便到正月十三,是韩家设宴的日子。 相府威仪赫赫,京城里的亲朋好友几乎都聚集齐全,素日往来的人家也都过来凑热闹,晨起后渐渐门庭若市,阖府上下忙得脚不沾地。 令容因惦记着唐敦的事,特地嘱咐宋姑留意,待唐敦登门时来给她打个招呼。 宋姑在韩家的时日久了,平常出入往来,也结交了几个人,加之杨氏和韩蛰都明着给令容撑腰,府里人不敢怠慢,唐敦来时,当即递了信儿给宋姑。 令容忙里偷空,跟着宋姑过去,站在一处暖房里,推开半扇窗户望外。 今日女眷和男人各走一门,男客都会从暖房前的甬道经过,令容掐着时间赶过来,等了片刻,果然见唐敦在家仆的指引下含笑而来。 令容前后见了他三次,终于看清那张脸——跟梦里刻在她脑海的一模一样! 只是比起前两回看到时唐敦身着锦衣司官服的爽朗姿态,这回他明显变得收敛了许多。锦衣司固然人才济济,要历练出出类拔萃的人却不容易。韩镜在唐敦身上花了不少心血,那回出了唐解忧内外勾结的事,权衡利弊之后,让韩蛰以锦衣司律例处置,又耳提面命了一回,官降数级,留着瞧了半年,见他再无越矩的举动,才渐渐用起来。 令容对官场的门道知之不深,却知道以韩镜的手段,不会轻易舍弃多年培养的棋子。 唐敦今后若有异心,自然死无葬身之地。若仍忠心,恐怕总会有青云直上的日子。 她要算那铁箭夺命的账,宜早不宜迟。 恨恨想罢,怕叫人瞧见不好,便仍回后院,陪着杨氏招待女宾。 整日忙碌应酬,到晚间宾客散去,令容两条腿儿都酸了,回到银光院后躺在榻上,任由枇杷帮她揉捏双腿,话都懒得说了。 …… 庆远堂里,唐解忧却有许多话要对太夫人说。 她这次被接回府里,原本是要过完初七就送回道观,因太夫人病着难以起身,一想到外孙女要回道观受苦就泪水涟涟,杨氏头上还压着个孝道的帽子,总不能逼着唐解忧离开,让太夫人病势更沉。杨氏考虑后,先发制人,当着阖府众人的面,提议让唐解忧多留两天,过了年节宴请的日子再回。 如今宴请已毕,唐解忧再厚的脸皮,也不好再赖着了。 后晌时她就已将随身的几件东西收拾起来,叫人装进包裹,晚间来探望太夫人病的女客们一散,她便独自进了内室,依依不舍地坐在太夫人榻边。 坐下后第一句话,她便说,“外祖母,解忧后悔了。” 69.脱困 自从被送去道观,整整四个月, 唐解忧每日按着道观的作息早起晚睡, 要听观中道长讲道,还得按日子抄好经书, 以被韩镜查问。因韩镜事忙,记不住这些小事, 每隔五日, 都是杨氏拍人来取。 杨氏身边的人能有几个好缠的? 唐解忧不能偷奸耍滑,又不敢敷衍韩镜自断后路,每日认真抄书,想抽空去道观附近瞧风景都得提前筹算安排。 比起从前在相府的锦衣玉食,这四个月清茶淡饭, 简直度日如年。 后悔二字, 确实是发自肺腑。 太夫人瞧着她, 满心疼惜, “那你知道错了?” 唐解忧颔首, “早就知道了。那时是我糊涂,鬼迷心窍, 在外祖母跟前撒谎, 更是万万不该。是解忧不懂事, 辜负了外祖父和外祖母对我的好。若不是这回责罚, 解忧恐怕仍执迷不悟, 越做越错。回到观里, 解忧会安分守己, 悔过自新,也请外祖母保重身体,等解忧回来,仍画花鸟给你看,弹琴给你听。” “好,好。”太夫人渐现龙钟老态的脸上露出笑容。 唐解忧也柔柔的笑,倒了热茶,贴在太夫人旁边喂她。 太夫人握着她手,满心都是不舍,“再过阵子,我就跟你外祖父提,接你回来。” “不用着急,在道观也挺好。”唐解忧双眸微敛,低声道:“耳根清净,心神安宁。” 太夫人微诧,瞧着她神色,渐渐领会过来,叹了口气。 唐解忧续道:“不过有件事,我想求外祖母。您正病着,不宜费神,前两天问我的事……这满京城的男子,谁能比得上大表哥?解忧不敢再有奢望,却也不想仓促出阁。这件事先搁着别提好不好?” “我是怕等不到你出阁……” “外祖母长命百岁,福寿绵长!”唐解忧赶紧拦住,有些羞涩,“那些人虽好,解忧却不中意,即便出阁,也不高兴。等过两年,外祖父原谅了解忧从前的过失,再提此事也不晚。” 太夫人沉吟。 时人风气,男婚女嫁固然有门户之论,却也盼着郎情妾意,夫妻和睦,婚嫁前男女彼此中意有心,算是好事。唐解忧到了婚嫁之龄,太夫人问她的意思,她说这些不算失礼。 因唐解忧先前犯错,韩镜怕日后生是非,挑的这几家确实不算出挑。 等上两年,待韩镜转了心意,挑门当户对的,也不委屈她。 “也好。”太夫人颔首,又道:“红姑说你在收东西?” “舅母都放话给大家了,那么多眼睛盯着,解忧总不能赖着不走。” “你舅母也真是心狠……”太夫人皱眉,语气不满。 当了二十年婆母,她在杨氏手里并没占到多少便宜。早年她年轻气盛,还能仗着身份和管家之权压住杨氏,后来出了赵氏的事,管家权被夺不说,丈夫儿子都对她有些不满。后来韩蛰长大,杨家崛起,杨氏更是日益猖狂,当着她的面,许多事就敢委婉驳回。 这回明知唐解忧是她的心头肉,也紧追不舍,赶尽杀绝。 甚至今日宴席,也是杨氏在外风光招呼,仿佛她是韩家唯一的主母。 太夫人越想越不是滋味,旧事在心头翻滚,冷笑两声,自言自语似的,“你舅母那人心机深沉,也狠,算起来这也不算什么,更狠的也做过呢。可怜赵氏死得冤屈,征儿还蒙在鼓里。” 声音虽低,唐解忧却听见了。 “舅母对二表哥很好的。”她接了一句。 太夫人只是摇头。提起赵氏,心里边憋了满满的气。她连着病了整年,成日闷在庆远堂,精神日渐衰弱,比起从前,行事也更差了,全不及从前周全清醒。 憋了许多年的疑惑无人可说,对杨氏的不满更是日积月累,太夫人见唐解忧懂事了,又放心不下,怕她在杨氏手里吃大亏,迟疑片刻,才道:“人心隔肚皮。她善待征儿,还不是因心里有愧,别被她那慈善的模样骗了。” 唐解忧眉眼微抬,“那位姨娘不是为救舅舅死的吗?” “说是遇袭时为救你舅舅死的,可平白无故,谁会袭击你舅舅?他身旁随从都是死的,要她一个姨娘去救?你舅舅对姨娘有芥蒂,平常不闻不问,若不是杨氏从中作祟,哪会带她同行,戳杨氏的眼?” 压在心底多年的疑惑吐出,太夫人连对杨氏的称呼都变了,神情中尽是厌弃。 ——那位赵氏是她的心腹丫鬟,生下韩征后丧身殒命,她心里始终不舒服。 唐解忧瞧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心里突突直跳。 她没敢接话茬,只作势倒水,又喂太夫人喝一些。 太夫人喝了两口,又有点后悔方才的脱口而出,只叮嘱道:“这只是猜测,说给你听,只是叫你留心,凡事提防。倘若外祖母这身子撑不住,往后留你独自在这府里,更要时时留心。” 唐解忧神色一黯,轻轻靠在她身侧,“外祖母会康健起来的,不能丢下解忧一个人。” 毕竟怕真有祖孙分离之日,她孤身在相府无依无靠,日子怕更不好过。不由眼圈儿一红,只叫太夫人宽心将养身子,她会日日在神仙跟前烧香。 依偎了半天,见太夫人精神不济,唐解忧才叫丫鬟来服侍着睡下,独自出门站在院里。 夜风寒凉,她两颊被吹得冰冷,心里却仍突突直跳。 住在相府数年,赵氏为救韩墨而死的事在她心里根深蒂固,今日太夫人一说,她才暗自心惊,许多事天翻地覆—— 众人都以为,韩征得宠是因她生母对韩墨有恩,杨氏善待他,也是为那救命之恩。就连韩征都这样以为,这么多年投桃报李,跟杨氏亲如母子,少有罅隙。 倘若真如太夫人猜测的,那韩征岂不是被骗了许多年? 充满药气的内室里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如一记重锤,砸开尘封的地面。 唐解忧仿佛能看到封存在底下的惊天秘密,令她喉间都微微发颤。 …… 唐解忧回道观的时候悄无声息,没惊动任何人。 年节宴请的气氛萦绕消散,隔日便是元夕。 韩蛰先前许诺过要带令容去赏花灯,令容原以为他只是随口一提,谁知傍晚时韩蛰从衙署回来,还真换了身鸦青色的暗纹锦衣,问令容何时出门。 令容甚感意外,只好如实回答:“我以为夫君事忙,已跟母亲说了,跟她和瑶瑶一起去。” 韩蛰颔首,便携令容一道往丰和堂去。 杨氏的心思他清楚,见二房和舅舅家有了孙子,巴不得也抱个来疼惜,见他和令容同去,必会设法让两人独处。 果然,一家人才到朱雀街附近,杨氏便把他召来。 “我带着瑶瑶先去辉明楼,这边有征儿照看,无需担心。令容从前很少来京城,怕还没瞧过别处的花灯,你带她去逛逛。”说罢,带着韩瑶和趁着轮休跟来凑热闹的韩征,先行一步。 剩下令容站在韩蛰旁边,脸上一红。 这对母子还真是……心意相通。 不过京城的花灯她确实心慕已久,去年在辉明楼赏了花车彩灯,乘船游河时碰到伏击,回想起来未免遗憾。今晚跟韩蛰单独走,倒能自由许多,遂选了向东的街,夫妻并肩前行,飞鸾飞凤紧跟在四五步外。 京城的灯会荟萃四海精华,即便南边有冯璋变民作乱,花灯会仍旧热闹绚丽。 随意走过,玉壶光转,华灯流彩,年少的男女三五成群的走过,暗香盈盈。 令容经过一处摊贩,宽敞的门面挂了四排灯笼,上头两排是仿制的宫灯,上头绘画二十四节气。底下一排是十二生肖,最底下一排又是十二种生肖之外的有趣动物,底下各自垂着珠络,系着灯笼对应的薄瓷动物,捏得惟妙惟肖。 令容觉得有趣,招呼韩蛰驻足,“夫君,我想买个灯笼。” 雪白的帽兜里,她微微偏头,眼中盛满笑意。 韩蛰颔首,“好。” “可是没带银钱。”她从月影轻纱的斗篷里伸出手,将柔嫩掌心摊在韩蛰面前。 韩蛰唇角微动,取出随身的锦袋,故意慢吞吞地找碎银子。令容等不及,妙手探出,堂而皇之地从锦衣司使大人手中抢了钱袋,“回去还给夫君。” 遂招呼老板,要了一盏惊蛰的宫灯,一盏兔子灯,付了银钱。 转过身,将兔子灯提起来晃晃,“夫君你瞧这个。” “像你的红耳朵。”韩蛰一眼认出,“那只呢?” “这只平淡无奇。”令容想往后藏,被韩蛰探手捉住,提起来一瞧,画的正是惊蛰风物。 令容小心思被窥见,笑意羞敛,“画得很好看是不是?” 韩蛰睇她一眼,笑而不语。 再往前走,夜色渐深,上街的游人摩肩接踵,热闹喧嚣。令容双手拎着灯笼,目光在各色奇趣花灯间窜来窜去,偶尔跟人撞上,被韩蛰眼疾手快地揽住。后来索性勾在怀里,并肩前行时,像是依偎的姿态。 韩蛰因公务之便,走遍南北各处,于地方风土人情颇多了解。 观赏花灯之余,将各地制灯手法风俗说给她听,偶尔被烟花吵得听不清凑过来,还能咬耳贴唇,幽香入鼻。 两人绕皇宫外的纵横街道绕了半圈,瞧着时辰差不多,便往辉明楼去。 沿着河岸慢行,五色彩灯点缀在柳枝间,映照河面涟漪。熙攘热闹的人群里,忽然有惊呼声此起彼伏,令容跟着瞧过去,就见皇宫西南角的方向夜色微红,比别处亮堂许多,夜空里有浓白的烟升腾,想必火势不小。 她心里突的一跳,“是走水了?” “嗯。”韩蛰神情淡然。 此处离辉明楼已不远,韩蛰瞧着周围并无异常,便驻足道:“你先过去,我稍后就来。”遂召飞鸾飞凤近前,让她们先护送令容回去。 令容去年游灯时碰着伏击,煨毒的铁箭令素来刚硬的韩蛰重伤昏迷,此刻回想仍胆战心惊。而今再出意外,又是韩蛰跟田保正斗得狠的时候,不免心中担忧,咚咚直跳。 进辉明楼后才跟杨氏解释清楚始末,坐立不安,就见门帘动处,韩蛰走了进来。 他的身旁还扶着个人,进屋后径直走向屏风后面。 那人身量修长,浑身裹在黑色斗篷里,走路时脚步虚浮,微微踉跄。 令容诧异,忙跟杨氏等人围拢过去,黑色帽兜揭开露出来人真容——竟是高修远! 他像是刚从火场逃出来,疲惫而清隽的脸上被烟尘熏得乱七八糟,向来干净整洁的玉白衣裳也都脏污了,还留有被火燎过的痕迹。兴许是吸了不少烟尘,他坐下后便不断咳嗽,整个人像是精疲力竭,神色黯淡。 令容见他终于脱困,心中大喜,她的身后,韩瑶却是脸色骤变。 70.助力 元夕灯市热闹,鼓乐喧嚣飘窗而入, 朦胧灯光照进来, 一室如昼。 高修远眼睛被浓烟熏过,方才被韩蛰半扶半拖地带进来, 眼中流泪不止,此刻眯着眼睛一瞧, 才见跟前站了许多人影。最前面是先前见过的杨氏和陌生男子, 旁边是盈盈而立的令容,再往后那位像是韩蛰的妹妹。 他想起身致谢,喉咙微动,吐出的却是连连咳嗽。 杨氏忙过来按住他,“先别动, 这是……” “从火场逃出的。”韩蛰面色沉着, 示意旁人散开些, “开半扇窗户通风。拿水。” 令容会意, 忙回身去桌上取了温水, 高修远接过,哑声道谢。 他抬手喝茶, 众人才瞧见藏在斗篷里的右臂, 衣裳烧得残破, 手臂上有狰狞伤痕, 应是被烈火烧的。他平常泼墨作画, 靠的是胸中清风朗月、秀丽河山, 也需靠这只手随意挥洒, 妙笔生花。倘若烧坏,一切岂不全毁了? 令容心中微紧,看向韩蛰,“这伤要紧吗?” “皮外伤,不碍事。”韩蛰淡声,又叫人取清水,向韩征道:“膏药。” 韩征会意,忙出了雅间,去附近的药铺找烧伤的膏药。 不多时取来清水,杨氏便命仆妇先帮高修远冲洗伤口。随行的仆妇都老成持重,从前也伺候过血肉模糊的伤口,这点小事自不在话下,扶着高修远的胳膊慢慢冲洗干净,见韩征飞快寻来了膏药,便帮着抹药包扎。 有他做主心骨,不止仆妇没慌乱,连高修远都松懈了些,疲惫袭来,昏昏欲睡。 韩蛰没再打搅,目光一转,落在韩瑶身上。 满屋的人,杨氏和仆妇都先诧异后安心,令容更因朋友得救而欢喜,唯有韩瑶脸色泛白,紧紧盯着高修远的伤口,藏在袖中的双手也似轻轻捏着。她长于相府,舅舅家又是京畿守将,不能说见过生死,等闲血肉伤口也见过不少。 却还是头一回如此刻般紧张,脸色都白了,被人瞧着也浑然不觉。 杨氏随他目光瞧过去,也瞧见韩瑶的异样。 她心里微诧,将韩瑶瞧着,片刻后韩瑶才发觉注视,转头对上杨氏的眼睛,目中陡然露出慌乱之态,别开目光,手足无措地站着,却忍不住瞟向高修远,打量伤口。屏风外灯影微晃,杨氏似有所悟,仍旧不动声色地注视,渐渐的,看到韩瑶脸颊上泛起红晕。 心头某个模糊的念头,渐渐清晰起来。 杨氏没再深追,见仆妇已帮高修远包扎了伤口,便让人扶他在角落里给老人家休憩用的短榻躺着,招呼众人出来,别再打搅。 街市上热闹如旧,鼓瑟笙箫里,装点精致的花车缓缓驶来,引得无数人竞相追逐。 令容扶窗而立,旁边站着身材魁伟的韩蛰。 花灯华彩照在他墨色的衣裳,也给冷峻的面孔罩了层柔和。他发觉注视,微微侧头,跟她目光相撞,疑问般挑了挑眉。 令容笑生双靥,声音很低,“多谢夫君。” 韩蛰不语,垂着的手往旁边挪了挪,寻到她的手臂,顺势而下,握住她柔软的手。 绚烂夺目的灯火流过,笙箫远去,传来婉转柔情的琵琶,清音泠泠。 舞姬立在车中,怀抱琵琶,那十指飞舞,轻拢慢捻,像是能拨动心弦。 令容心绪起伏,五指收拢,轻轻反握韩蛰。 温暖宽厚的手掌,让人安心而欢喜。 花车过后,街上人潮渐散,之后便该去河上游船赏灯。 高修远应是数日不曾阖眼,躺在短榻上便昏昏睡去,韩蛰便让韩征寻个软轿,带着飞凤在侧,先带他回府安顿。韩征没有娇妻羁绊,往来自如,便爽快应了,带高修远到府里客舍住下,又出府上街,自在游赏。 韩蛰则带着令容乘船,于桨声灯影中,穿行于水光映照的绮丽夜景。 …… 回府已近三更,令容自回银光院歇下,韩蛰却转而骑马出府。 晚上那场大火起在田保的宅邸,算是锦衣司跟高修远里应外合的成果。高修远业已脱险,樊衡那边得手之后,这会儿怕还在锦衣司等着他。 再回住处,已是五更天了,睡上一阵,醒后用了饭,便往客房去看望高修远。 整夜歇息,高修远已恢复了六分精神,换了身崭新的衣裳,见着韩蛰,便端正行礼,“多谢韩大人出手相救。”见令容也跟在旁边,便作揖为礼,“昨晚打搅了看灯的雅兴,还请少夫人勿怪。” “高公子客气了。伤势无碍吧?” “只是皮外烧伤,养一阵就好。” 令容颔首,寒暄关怀罢,见韩蛰跟高修远似有话说,便先告辞出门,往杨氏处去了。走在路上,回想方才情形,高修远没跟她说半个谢字,显然不知她也算掺和了此事。那么,先前那封求救信,必定不是出自高修远的手了——否则他不可能装聋作哑。 信上她死活没瞧出破绽,那韩蛰怎会瞧两眼就笃定呢? 令容想不通,愈发佩服韩蛰的目光如炬,见两侧春光渐生,嫩芽新露,脚步轻快。 客房内,高修远的心情可半点都不轻松。 “……那两幅临摹的画被做旧成赝品,一副呈给了皇上,另一幅送给了兵部尚书。”高修远如今对田保可算深恶痛绝,也没隐瞒当日的争执。 韩蛰闻言,果然神色微动。 兵部尚书是韩镜提拔起来的,虽说如今节度使尾大不掉,兵部的力量有限,但毕竟也是六部之一,在朝堂上举足轻重。那位刘尚书平常刚正不阿,油盐不进,却原来已被田保的一副赝品收买——难怪今日安排南下讨叛的事,那位行事稍有些古怪。 他啜了口茶,让高修远继续。 “高某虽只文弱书生,却也不愿看宦官弄权,谗言惑主,为祸朝堂。”高修远幼承家学,虽心向山林,却也怀着秀丽河山,清隽的脸上藏着愤慨,站在屋中,却如宁折不弯的坚韧修竹,“被田保困在他住处时,我最初愤怒,后来跟他虚与委蛇,也借机窥探过。他手底下有个小账本。” 他从怀中掏出个皱巴巴的卷册,递给韩蛰。 “昨晚起火时,我趁乱溜进他屋里偷来的。” “是为偷它才被困在火海?” “这东西也许很重要。”高修远淡声。 田保这人很矛盾,心思歹毒狠辣,整日跟内监厮混往来,戒心甚高,除了利害往来,没半个朋友。但他自幼丧亲,如今身居高位威风八面,钱财金帛堆满,反而盼着能有个亲近又不会威胁他的人——胸怀坦荡、不争名利的表侄正合期望,且高修远的天赋才华,还能给他在拉拢朝臣时添些助力。 是以高修远被困田宅,虽是软禁,想见田保时,旁人也不敢阻拦。 田保甚至很乐意让高修远找他,好借机说服,收为己用。 这几日他跟田保谈过数回,有次晚上推门进去,就瞧见田保拿着毛笔歪歪扭扭地写东西,见他进门,拿别的盖住。 田保目不识丁,虽陪着小皇帝长大,认得的字也不多,提笔书写实为罕事,且田保慌忙遮掩,显然紧要。 高修远遂留心,于火海浓烟中顺手牵羊。 那册子上除了极简单的几个字,旁的都是奇怪又丑陋的图画符号,或画银票,或画珠串,有些地方还画了线勾除,除了田保本人,怕是没人能看懂。 高修远看得云里雾里,韩蛰皱眉翻着满篇鬼画符,半晌后终于瞧出些端倪。 ——那几个被勾除的地方,倒像是近两年被贬谪或查办的官员名字。譬如一只丑陋的羊字旁边画了个元宝,后头几个符号银票,应是去年被问罪的吏部侍郎杨元保。那案子当时是韩蛰办的,杨元保撑不住,坦白了他曾向田保行贿的事,只是当时时机不当,韩蛰没跟外人提起。 如此看来,这册子应是田保跟人的往来账本。 韩蛰正愁摸不清田保跟人往来的底细,这册子倒来得及时,遂收起来,叫高修远安心养病,带着册子往锦衣司去了。 71.避嫌 高修远手臂上的烧伤不算太重,在韩家住了一日便要告辞。 杨氏闻讯, 连忙赶往客房。 这样的事原本无需她亲自过问, 毕竟高修远是韩蛰救下的人,因是男客, 也被韩征安排在外院,她能派个人过去劝留, 就已算看重了。 但高修远却与旁人不同。 那晚辉明楼中, 察觉韩瑶对高修远异乎寻常的记挂和迥异往常的羞涩之后,杨氏便留了心,回到府中,叫了时常跟韩瑶出门的丫鬟一问,才得知先前韩瑶频繁出门, 是常去高修远那里造访, 催促一幅画。 杨氏知道女儿的性情, 念及先前跟韩瑶提及婚事时她的态度, 心里就有了数。 昨晚母女夜谈, 韩瑶起初还颇羞涩,不肯说, 被杨氏点透, 才袒露心迹。 今晨韩蛰跟令容去丰和堂时, 杨氏提起前晚的事, 又跟韩蛰探问高修远的底细, 得知他出身虽微, 却才华横溢, 颇有主见。即便曾跟田保有过瓜葛,却是非分明,并非趋炎附势之辈,这回身陷田宅,自救之余还能冒险取出田保的私账,胆气可嘉。 这样的才华人品,杨氏倒是满意的,且女儿钟意,怎能轻易放走? 哪怕高修远对韩瑶未必有意,也总该试试,叫韩瑶看清楚了,才不至于耽误女儿。 匆匆赶到客房时,高修远已在门外站着了,只是被家仆拦着,不得脱身。见杨氏开口挽留,高修远忙拱手行礼,“晚生蒙韩大人搭救,已感激万分,如今伤势已痊愈,实在不敢叨扰,夫人美意,晚生感激不尽。” “这孩子,客气什么。”杨氏笑了笑,知道强留不住,便挥手遣散旁人,徐徐道:“昨日因你伤着,有件事我没好提,如今既然痊愈,倒想烦劳一事。” “夫人请吩咐。” “上回蓁儿烦你画了幅佛寺的图送给她表姐,送到那边,家父见了,甚是喜欢。说句托大的话,京城里奇物虽多,老人家上了年纪,也未必能看进眼里。倒是你的画清雅脱俗,别具一格,我想送幅给他,不知你肯不肯帮这个忙?” 高修远还欠着韩蛰的人情,怎好推却,见杨氏说得诚恳,只好应了。 杨氏又说那晚田宅遭火后外头兵荒马乱,好说歹说,叫高修远点头首肯,便安排在闲人少至的僻静客院住下,派人将作画的颜料笔墨全都取了来,谢以重金。 回去后跟韩瑶说了此事,韩瑶羞赧致谢。 杨氏也将话说得清楚,“我只帮这一回,瞧瞧他的心思。若他仍执意离去,强扭的瓜不甜,你也适可而止,该撒手的总得撒手。” “女儿知道分寸。”韩瑶点头。 …… 对杨氏留高修远在客院的事经令容转述过来,韩蛰听后,并未多说。 他知道母亲的处事,无需他多操心。 这两天里,他大半的心思还是落在了田保那鬼画符般的账册上。那册子画得虽凌乱古怪,锦衣司里却也有不少能人,按着田保目不识丁的心态推测,再循着锦衣司里掌握的消息推敲,竟然也看懂了大半。 画上提到的几位要紧人物,也先后被锦衣司暗中找上了门。 韩蛰忙得早出晚归,令容原打算过完年回金州住两天的,只等着韩蛰有空时说一声再走。这晚闲着无事,就着红菱新做的半盘栗子糕临了两幅字,见外头没半点动静,只当韩蛰仍要后半夜才回来,便招呼枇杷铺床,准备就寝。 才铺到一半,听外头姜姑跟人说话,猜得是韩蛰回来,忙迎出去。 灯架上烛火微晃,韩蛰大步而入,衣衫带着风,走到令容跟前时,伸手在她肩上扶了下,沉声吩咐旁人,“都退出去!”声音低沉,却似有些急迫。 宋姑诧异,看向令容。 令容便点头示意,待枇杷等人都出去了,才扶着韩蛰往里走,“夫君怎么了?” 韩蛰觑她一眼,没说话,走到里间桌旁坐下,才道:“帮我宽衣。” 令容遂帮他解了外衣,没了玄色衣裳遮掩,明亮灯光下,他中衣上的一团血渍便露了出来。她轻吸口气,蹲身在旁,瞧着他大腿上的斑驳血迹,声音发紧,“这是……要紧吗?我去叫郎中。” “别!”韩蛰拉住她,“帮我取药箱。” 令容忙应了,取药箱给他,这才想起韩蛰不喜让旁人知道受伤的事,刚成婚的时候连她都瞒着,没露半点痕迹。 她没敢耽搁,搁下药箱,去内室里取了温水和干净的软巾。 出门时韩蛰已将中衣解开,浑身上下只有件亵衣蔽体。她匆匆扫过,宽阔结实的肩背并没受伤,劲瘦的腰也挺得笔直,想必伤的只是腿,悄悄松了口气,端着水盆过去,将软巾打湿。 韩蛰已将药粉薄纱备好,胸膛赤着,受伤的腿搭在对面椅上。 夫妻虽曾亲近过,次数却不多,还都是在昏暗罗帐里,韩蛰也只会在情动时将身上扒开,平常虽袒露胸膛,别处都还遮着。此刻他坐在灯架旁,浑身上下每一处都照得清晰分明,令容撞见正面,下意识垂眸。 韩蛰轻咳了声,接过软巾擦拭伤口。 冷凝结痂的血碰到温水,片刻就将软巾染红,令容瞧见伤处外翻的血肉,也自心惊,“是箭射出来的伤口吗?” “嗯。”韩蛰端坐,任由令容涂抹伤药,身子不自觉地紧绷。 柔软的指尖带着膏药擦在腿上,不慎扫过大腿内侧,韩蛰的腰腹愈来愈紧绷,没了外裳遮掩,变化清晰落在令容眼里。 韩蛰也未料有此变故,神色不太自然。 令容低垂着头,目光只在方寸之地打转。 “好端端的……”她没话找话,“怎么又伤了。” “是有人行刺禁军将领,我带人设伏缉拿。”韩蛰腰腹微收,面不更色,顺手取了衣裳披上,衣襟一晃,麻利地遮住腿面。 令容暗自松了口气,“怎么会有人刺杀禁军将领?好大的胆。” 韩蛰低头将她瞧着,没说话。 令容也没当回事,裹好薄纱,站起身对上韩蛰的眼睛,才醒悟过来。心里不免懊悔,忙解释道:“我就随口问问,没别的意思,夫君别生气。”说罢,将水盆端起来,欲往内室去倒,被韩蛰顺手接走,便先去铺剩下的床。 不多时韩蛰出来,令容已在榻上坐着了,仿若无事。 韩蛰坐上来,显然是调息过,心平气和。 “指使行刺的是田保,被刺杀的是千牛卫将军,不过刺客没得手,他仍好端端的。”韩蛰盘膝在榻,握住她的手,“刚才为何怕我生气?” 令容轻笑,手指绕着头发打转,“夫君毕竟身在要职,许多事兴许是朝廷机密,不好对外人说。往后我会注意分寸。” 韩蛰垂眸打量她,看到她妙丽双眸间的些许忐忑,以及生疏。 方才令容随口问出时,他确曾迟疑,毕竟跟田保的较量,不止是你退我进的朝堂博弈,更关乎韩家染指兵权的打算。这样的事,往常只祖孙三人商议,偶尔也会告诉母亲杨氏,连韩瑶和韩征都未必能知情。 她自悔失言,显然也是察觉了这微妙的府中形势——即便她不知道韩家所谋的事。 果真是敏锐谨慎。 回想她方才下意识解释,急着避嫌时的神情,韩蛰才突然明白横亘在夫妻间的隔阂——她先前执意和离,心存顾虑,应该就是为这隔阂,总以外人的身份自居。 密谋的事当然不能说,但别的…… 韩蛰的目光将令容浑身上下打量,有些审视迟疑似的。 令容心里砰砰的跳,对他的迟疑心知肚明,别开目光。在她出言躲避前,韩蛰终于开口,“你不是外人,是我的妻子,是韩家的一员,在我跟前不必顾虑。朝堂上要紧的事我不说就是,不会生气。” 令容抬头,对上他深沉的眼睛,微觉意外。 在他心里,她算韩家的一员吗? 真正的韩蛰少夫人,而不止是名头上,或者仅仅在床榻间的? 她咀嚼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身份,半晌露出笑容,颔首道:“夫君的意思,我明白了。” 想了想又补充,“原想过两天回金州,那我晚些再去。” “好,到时我送你。”韩蛰指尖摩挲娇嫩脸颊,“睡吧。” …… 韩蛰跟田保的交锋激起暗涌,连永昌帝都明显察觉了。 韩家是他不得不倚仗的股肱之臣,田保又是他的亲信,永昌帝居于皇位,发觉自身竟然不能居中调和后,有点烦闷丧气,知道自己没能耐控制局势,转而盯上了甄皇后的肚子。 ——那是个儿子就好了,养上十几年,把朝政丢给儿子,他便能高乐享福。 这念头憋了两天,渐渐盼得有些疯魔了,这日蹴鞠回来的途中瞧见宫里的三清殿,还特地去上了两炷香,祈求皇后能给他生个太子。上完了香,犹觉不够,索性决定在三清殿请道长打醮求福,遂命人分头去将京城有名道观的道长们请进皇宫。 这任务分派到羽林卫,诸小将各领一观,分到韩征头上,恰是跟韩家常往来的玄真观。 他当即领命往玄真观传旨,将圣旨传到,因观主问候太夫人的身体,不免闲话两句,喝了两杯茶出来,就见唐解忧站在门口,朝他微微一笑,“二表哥。” “表妹?”韩征稍觉意外。 72.夺妻 玄真观是京城外小有名气的道观,里头修行的都是坤道, 因太夫人年轻时常跟观主往来, 结了不浅的交情。如今的观主虽甚少出入高门,因每年都受韩家香火钱, 这回唐解忧受罚,韩镜便将她送来这里。 唐解忧在观中过得清苦, 卸下华服美饰, 头发在顶心挽起,衣裳颇简素。 韩征脚步顿住,“表妹是来找观主?” “是找二表哥,带你去看样东西。”唐解忧侧身让开路,“请。” 韩征从前对这位表妹的印象很不错, 继唐解忧三番四次生事, 毕竟有些戒备, 只道:“我还有公务在身, 改日再看。“ “改日太晚, 表哥不会后悔吗?”唐解忧压低声音,“是关于姨娘的。” “姨……”韩征愣了一瞬, 猛然反应过来, 目光微紧, 盯住唐解忧。 唐解忧微微一笑, “请。” 说罢, 回身下了阶梯, 走在前面。 韩征站在檐下, 盯着她的背影迟疑。 他当然知道那位姨娘是谁。幼时懵懂不知事,他跟韩蛰一处在杨氏膝下长大,同吃同睡,兄弟感情和睦,也常去外祖杨家做客。即便韩府、杨府众人都没说过什么,他也能感觉得出来,在旁人眼里,韩蛰比他重要得多。 他最初以为那是因韩蛰兄长的身份,直到七八岁才明白缘由。 ——韩蛰是杨氏亲生,而他却是那位叫姨娘的人生的。 韩征用了很长的时间接受这事实,年纪渐长,疑惑也越来越多。 后来他实在忍不住,跟韩墨问起那位姨娘,才知道她在他出生后不久就死了。韩墨没说太多关乎姨娘的事,只说夫人对他视若己出,跟亲生儿子一样疼爱,叫他别再问这些事,免得夫人伤心。 韩征也没再问,毕竟杨氏待她很好。 且多年相处,即便没有血缘,母子间也情分不浅,他是真把杨氏当亲生母亲敬重的。 但不问,并不意味着忘记,他做不到无视生母的存在。关乎姨娘的事始终压在心底,年纪渐长,听说过别家主母妾室乱七八糟的事,见过别家男儿的嫡庶之别,韩征也愈来愈深的意识到他跟韩蛰的不同。这些念头随同对姨娘越来越重的好奇,始终被他压在心底,不敢表露,更不敢探究。 生母固然恩重,养母却也为他费尽心思,韩征知道轻重,不愿辜负。 而此刻,韩征看着唐解忧的背影,浮上脑海的,是当年韩墨的欲言又止,眼底愧疚。 那位姨娘,毕竟是她的生身母亲,他也实在……好奇。 韩征迟疑了片刻,抬步跟过去。 …… 昏暗的偏殿里,经幡长垂,香烛高烧。 唐解忧带着韩征进去后,顺手掩上屋门,目光落在一层层供着的福位上,“我在道观里,不止要听经抄书,偶尔也会跟着道长们点香烛,这间偏殿也是前阵子才进来的。二表哥,可瞧见熟悉的名字了?” 百余个福位,很快就能扫遍,韩征的目光停在右侧边上,一动不动。 那上头写的是赵姨娘的名字,韩墨曾跟他说过,他记得。 他心里揪紧,两步跨过去,站得更近。 “表哥猜猜,这福位是谁供的?”唐解忧抬眉,缓缓道:“我问过道长,是舅舅。” “他?”韩征陡然回头,死死盯着唐解忧。 丫鬟出身的姨娘自然是卑微的,不上家谱不进宗祠,偌大的韩府,甚至不曾为她设个灵位,她活过的痕迹,几乎尽数被抹杀。韩征每年祭祀,也是跟着在宗祠祭拜祖先,只会在偶尔跟着礼佛时,在心里默念生母,给她上柱香。 他万万没想到,在道观这座僻静偏殿里,竟然会有她的福位。 韩征心绪起伏,目光陡厉,转头盯着唐解忧。 “我知道表哥感激舅母教养的恩情。但你真的不好奇,舅舅为何偷着在这里设福位?舅母对你那样好,真是出于好心?”唐解忧瞧着韩征的神色,没敢激怒他,只道:“这件事,表哥总该查清楚不是?” 韩征神色变幻,缓缓逼近,拧眉道:“挑唆离间?” “算是吧。” “原因。” “二表哥看不出来?”唐解忧嗤笑,“我想做的事,她处处阻拦,挑唆大表哥,拦着我进银光院。自从傅氏进门,她更是步步紧逼,将我赶出府,连外祖母的颜面都不顾。表哥觉得,我不该恨她?” “是你咎由自取。” “傅氏进门之前,我做过什么吗?她看我不顺眼,我就躲在庆远堂,不敢去戳她的眼,安安分分,何曾做错过一星半点?是她横加干涉,将傅氏捧着在大表哥跟前卖好,我只是不甘心!那么两件小事,就值得她赶我出府,来受这种苦?”唐解忧背过身,“闹到这田地,我也没指望再回府去。往后去了别处,也不会求她任何事。但二表哥,她凭什么作威作福?在上欺压婆母,在下谋害姨娘性命,还假仁假义地……” 不忿的声音戛然而止,韩征欺身近前,扼住她两颊。 “看在姑姑的份上,奉劝一句,祸从口出。” 唐解忧有一瞬惊慌,旋即盯着韩征不语。 半晌,韩征才松开她,声音冷淡,“即便傅氏不进门,你也进不去银光院,这跟夫人无关。你所谓的小事,在府里而言都是大事。祖父罚你在此自有他的考虑,奉劝你认真思过。”说罢,丢开她,开门疾步离去。 风呼呼刮过廊庑,韩征愈走愈快,出了道观,纵马疾驰下山。 脑海里一时是韩墨给赵姨娘的福位,一时是杨氏慈和的笑容,一时又是韩墨的满眼愧疚,欲言又止。 胸中像是有两股气强闯碰撞,他蓦然转了方向,疾驰到悬崖边勒马。 “啊——” 山风卷着吼声,在崖间回响。 …… 玄真观的事,韩征没跟任何人提起。 回到府中,他一切照旧,因韩镜有意放他在沙场历练,这回韩墨任招讨使南下,便安排他在身边跟着。韩征也欣然应命,简单收拾了行囊。 正月廿四日,父子二人带着随行官员出京,杨氏亲自送至长亭。 两人顺利离京,韩蛰没了顾虑,将近日所查田保的罪证逐个梳理。 至廿八日,永昌帝也将道长们齐聚皇宫三清殿,为皇后腹中的孩子打醮祈福。法事要连做三天,永昌帝为显隆重,还命重臣及内眷亲往宫中。来韩家传旨的内监特意交代,因甄皇后颇喜欢少夫人,请杨氏进宫时务必带着她。 韩家目下有意跟甄家交好,为甄皇后祈福的事,怎能不去? 杨氏早早就备了福礼,到得那日,便跟二房刘氏一道,带着令容入宫。因入宫时女眷不能带太多随从,韩蛰得知后,便让令容带着飞鸾,又命飞凤跟在杨氏身旁。 为皇后祈福的法事,自然格外隆重,前晌道长们设坛,歇息的间隙里,永昌帝也在靠近三清殿的长清宫设了清淡宴席,并命乐工奏雅乐。 因后晌还有法事,众人侍宴毕,还得陪皇帝坐着。 高阳长公主早就在人群里扫见了韩家女眷,因小声提醒,“皇上。” 永昌帝随她目光瞧过去,立时想起另一件要事,遂命人召令容见驾。 令容不知何故,依命过去,进了珠帘,屈膝行礼,拜见帝后、贵妃及长公主。 高阳长公主笑着觑她,“皇上瞧瞧,是她吗?” 永昌帝端坐龙椅,因常年贪乐纵欲而略微无神的目光在令容身上打量两圈,颔首道:“朕记的不错,就是她。”因问令容出身八字。 令容满头雾水,却不能不答。 永昌帝听罢,笑意更浓,“是了,就是她!这是谁家的小夫人?” “皇上不认得,这位是锦衣司使韩大人的。”高阳长公主笑答,瞧向珠帘外,就见韩蛰端坐在矮案后,身姿笔直挺拔,冷硬俊朗的脸偏向这边,正留意珠帘内殿动静,遂跟永昌帝对视一眼,叫田保召韩蛰近前。 珠帘之内都是后妃,韩蛰不好进去,只在帘外拱手行礼。 永昌帝面带笑意,“朕为皇后的事操心劳累,昨晚在三清殿睡着,竟梦见神仙亲至,说皇后怀的子嗣关乎国运,须请有福之人在三清殿修行,才能保国运昌隆,福延万代。今晨跟长公主提起,才知道确有其人,正是眼前这位少夫人。” 他满口胡诌,韩蛰当然不信,眸光微冷,躬身不应。 永昌帝续道:“三清观里平常空着也不好,朕有意赐法号请她入宫修行,如何?” 皇帝是怎样性情,韩蛰一清二楚,听见这番胡诌,立知其意。 他抬眸,站直身子,“臣以为不妥。” “这可是有福气的事。”田保见永昌帝递来眼色,当即帮腔道:“当初是蒙皇上赐婚,她才能进京,想必冥冥中自有天意。为皇后修行祈福,是关乎国运的事,韩大人不愿意吗?” 田保深蒙永昌帝宠信,虽有锦衣司立案,却因罪名未定,加之皇帝执意维护,如今官职未变,仍在御前风光伺候。 当着诸位重臣的面,还有意拔高声音。 韩蛰出生入死,震慑百官,原就没太将这昏君放在眼里,怎肯受此羞辱,分毫不退,“不知皇上如何断定,她便是神仙所托之人?” 说罢望向帘内,锋锐的目光径直落在皇帝身上。 田保见状,当即激道:“皇上亲眼所见,韩大人这是何意!” 将死之人,出言刺耳,韩蛰充耳不闻,只看着永昌帝。阴沉的眼底强压怒意,见永昌帝欲开口,他忽然抬手掀开珠帘,跨步入内。 众目睽睽之下,他缓步上前,将令容护在身后。 见惯杀戮刑罚的人跟养尊处优的皇帝宦官截然不同,他虽拱手行礼,脊背却刚硬挺直,威仪冷厉。 这举动着实狂妄,永昌帝既惊且怒,睁大眼睛瞪着他。 73.震怒 珠帘内片刻安静,上至帝后, 下及宫女宦官, 都将韩蛰的凶狠眼神看得分明。 大名鼎鼎的锦衣司使,在内廷也有着凶煞的名声。 气氛片刻僵滞, 永昌帝享乐惯了,不太会应付这等场面, 只盯着韩蛰, 欲拿身份威逼。 旁边高阳长公主见状也是惊怒,“韩大人这是做什么!皇上召你近前了吗?生辰八字相合,皇上梦中曾见相貌,确信无疑。为国修行祈福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你要抗旨不成!” 韩蛰“哦”了声, 声音冷硬。 “既是关乎国运的大事, 自须慎重, 臣以为, 当命户部查过清册, 兴许皇上想要的另有其人。且内子已有身孕,不宜在三清殿修行, 请皇上见谅。” 这便是摆明不给, 且强闯内闱, 肆无忌惮。 永昌帝大怒, 想要发作, 对上韩蛰满身冷硬, 再瞧见底下端坐不语的韩镜和诸位朝臣, 到底底气不足。 ——前年赐婚时他便知道,倘若韩家当众抗旨,他其实束手无策,只是那回庆幸,韩蛰给了面子。如今时移世易,韩蛰果真当众抗旨,而底下重臣竟无一人指责他的狂妄行径,永昌帝憋着满腔怒气,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君臣沉默对峙,令容站在韩蛰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两只手却悄悄在袖中捏紧,握出湿腻潮热的汗。 即便早就知道韩蛰会篡权谋逆,她也没想到,韩蛰竟会在此时就毫不掩饰。不知道从前韩蛰为政事跟永昌帝对峙是何模样,此刻她站在韩蛰身后,却只觉心里砰砰乱跳,生怕韩蛰一着不慎,连累筹谋多年的大事。 珠帘内皇帝恼怒,珠帘外众臣静观其变。 能居于高位的人,除了似田保这等仗着宠信一步登天的奸佞,旁人大多都能看清形势。皇帝昏聩,宦官干政,四方蠢蠢欲动,朝廷能不生乱,全靠韩镜居中镇着。昏君所谓托梦一听就是假话,无非是看中人家少夫人的美色,垂涎觊觎,妄图收在身边占了。 别人兴许就认栽了,可韩蛰是什么性情? 他今日之权势地位,不止是相爷撑腰,更是一刀一剑砍出来,冷厉凶煞,凛然不可侵。 不管他对那妻子是否有意,都不可能受这等羞辱。 ——只不知那少夫人究竟是何等美色,竟叫这昏君铤而走险? 半晌后,还是甄皇后轻咳一声,打破诡异的安静。 她目光稍抬,透过珠帘瞧着斜对面的甄嗣宗,见那位点头,便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先命户部查访,过后再提不迟,皇上急什么。少夫人的婚事是皇上促成,如今她身怀有孕,也是喜事。前阵子皇上送了幅探微先生的真迹,本宫瞧着很好,便赐予少夫人,权做贺礼。” 声音端庄温和,如春水流过,化开山河封冻。 延庆殿离长清宫颇远,甄皇后怕气氛再度僵持,又小声提醒,“殿下,还有乐曲未演。” 永昌帝到这步田地,气势已衰了下去,没吭声。 他没坚持,高阳长公主不好强激,有些失望,瞥了韩蛰一眼,低头喝茶。 甄皇后遂命人演乐,又请韩蛰和令容回席。 夫妻先后退出,各归原处,范贵妃瞧着袅袅走远的背影,再瞧一眼永昌帝,唇边浮起冷笑。 …… 一曲奏罢,宫人正好从延庆殿赶回来,将画轴奉上。 甄皇后含笑赏赐,令容亦婉声谢恩。 女官手捧金盘,才出珠帘,就见中书令甄嗣宗缓缓起身,“探微先生的真迹世间难寻,不知皇后能否赐予臣等,一饱眼福?” 探微先生的盛名人尽皆知,他的真迹更是万金难求。在座重臣多有收藏书画之好,闻言纷纷抬头,盼能一览。 这是活络氛围的好法子,甄皇后瞧了永昌帝一眼,永昌帝总算找回点场子。 “这幅寒山图是田保费尽心思为朕寻来的真迹。”他竭力不去想方才的不愉快,示意那女官将画轴送过去,“甄相随意观玩就是。” 群臣有了好画,便请宫人搬来檀架将画悬起,称赞不止。 永昌帝挽回些颜面,僵着的脸上也露笑意。 众人挨个上前观玩,到了礼部徐尚书时,五十余岁的老者忽然“咦”了声,请旁边同僚稍让开些,身姿微矮,借着亮光细瞧画幅的角落。旁人观完就走,他足足瞧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捂着双膝站直身子。 他是京城有名的画痴,对探微先生更是推崇备至,家中藏有一幅真迹,奉为传家之宝。还曾在闲时著书,专考探微先生的生平故事及作画技艺成就,许多人读罢底稿,深为叹服。 众人看他瞧得仔细,自然期待他能赏评两句。 徐尚书也不负众望,清了清嗓子,语惊四座,“这幅画是赝品。” 一语出口,众皆哗然,田保面色微变,永昌帝被人当众悖逆,脸色更是难看,骂得毫不客气,“徐尚书怕是老眼昏花,看错了。田保为这幅画寻访了五年,请名士鉴过,怎会是赝品。” “皇上恕罪,老臣这双眼睛看旁的能昏花,看探微先生的画作,却从不走眼。” 徐尚书是个颇有风骨气节的读书人,也没客气,走至画前,将高修远故意留的那处破绽指了出来。 那破绽是高修远为敬先贤而留,细微隐秘,丝毫不影响画的格局意境,旁人半点瞧不出,行家却一眼就能识破。且刻意做旧的画与真正岁月打磨出的色泽毕竟不同,徐尚书爱画,为鉴真伪,还特地借好友牵线,了解过做旧装裱的手法。 京城里能有本事做旧古画,以假乱真的就那几家,他虽不点破,却说得有理有据,连这画做成不久的细节都推断了出来。 永昌帝即便听得云里雾里,看底下众人的神色,便知多数人都信了徐尚书的说辞。 倘若徐尚书所言属实,那田保所谓寻访数年,特地献宝的话就是在欺君了! 永昌帝心里犯嘀咕,看向田保,就见那位脸色微白,目光躲闪。 相伴十几年的人,彼此的性情最是清楚,永昌帝立马猜出实情,勃然大怒——当初出身书香之家的甄皇后有孕,他正想送个雅致的东西,田保及时递来这画,他还龙颜大悦,深赞及时。谁知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他认定的真迹竟被鉴为赝品? 这脸丢得比韩蛰方才的软钉子更甚,永昌帝脸色青红交加。 这欺上瞒下的狗东西! 旁的倒罢,如今狗胆包天,竟然欺瞒到他头上来了! 堂下众人七嘴八舌,韩蛰看都没看那幅赝品,见永昌帝面色难看,趁机起身。 “田保伪造赝品,因怕为人所知,已刺杀了做旧两幅画的老先生——原来费尽心思,是为欺瞒皇上。人证如今就在锦衣司狱中,皇上可随时提审查问。” “血口喷人!”田保没做过这事,当然不认。 不待永昌帝发话,甄嗣宗便开口,“竟有这样的事?御史弹劾,便买凶刺杀御史。请人做旧,转头又杀人灭口。如此视人命如草芥,无法无天,岂能纵容!韩大人——锦衣司查田保的案子已有半月,还没结果吗?” “有。”韩蛰淡声,取出备好的奏折递上,“请皇上过目。” 赏画之事陡然转为审案,永昌帝心有不悦,“今日是为祈福,此事明日再议。” “此事关乎皇上龙体安危,还请皇上过目。”韩蛰扫一眼田保,续道:“除却先前羊御史所说的事,臣另外查出十余件命案,皆与田保有关。陛下信重田保,委以羽林卫将军之衔,田保贪心不足,却暗中勾结收买禁军将领,图谋不轨。” 前面的都不算什么,最末一句,却叫永昌帝心惊。 “收买禁军将领?” “是,臣已查实。”韩蛰笃定。 永昌帝面色微变,当即看向田保,“此话当真?” “皇上明鉴,老奴忠心耿耿,怎敢收买禁军将领?”田保跪伏在地,战战兢兢。 元夕那晚宅中失火,他的住处被烧为灰烬,田保当时固然大怒,却没来得及深查。后来见锦衣司的人频繁与跟他有过往来的人接触,才觉大事不妙。旁的事他都不怕泄露,唯独染指禁军的事绝不能为人知晓,见韩蛰找上千牛卫的那位,生恐泄露,花重金刺杀,打算灭口抹去痕迹,谁知又被韩蛰搅了。 这阵子他坐立不安,拼了老命讨好永昌帝,便是想表尽忠心,盼永昌帝仍能信他。 奏折已被捧到御前,永昌帝随意翻了翻,将旁的事都掠过,落在关乎禁军的几页。 他再贪玩荒唐,也知禁军牵系性命,朝政的事他敢不过问,任由韩镜做主,禁军将领却是他亲自选的——得宠如田保,也只任羽林卫将军,不得染指别处。显赫如相府,韩征进了禁军,也只能是羽林卫的小将。 奏折上写得详细,将田保跟对方往来的时间写得清清楚楚。 厚厚的一本罪状摆在跟前,永昌帝想护都有心无力,怒道:“上头写的都属实?” “皇上明鉴,老奴没有……” “田将军是要我将人请来,当堂对峙?”韩蛰冷声。 他敢这样说,显然是有十分的把握。 田保看得清楚,心知斗不过他,只能恳求永昌帝,“老奴不敢欺瞒,确实跟他有过往来,但老奴做这些都是为了皇上!老奴一个阉人,无嗣无后,身家性命全都仰仗皇上,怎么会有异心?送些东西给他,也是想让他更加忠心,护皇上周全!” 他跪伏在地,哀声陈情,老脸上涕泪横流。 永昌帝看着亲手将他带大的内监,心里也迟疑——贴身照顾他的阉人染指禁军,他确实想不到田保的打算。 底下田保仍在苦苦哀求,韩蛰冷眼不语,见永昌帝渐渐偏信松动,才又开口。 “倘若田将军是为皇上着想,何必花重金,请人刺杀灭口?” 田保哀求的声音戛然而止。 殿中片刻安静,韩蛰淡声,“人证物证都已在锦衣司中,可要对证?” 田保闻言,脸色惨白。 他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太监,即便仗着皇帝宠信身居高位有野心手段,天资却绝难与韩蛰相比。每回能保命,并非计谋周全,全靠表忠心和永昌帝对他的情分,这回自然也只循着这条路走,口中说辞便难自圆其说。 是啊,倘若是为皇帝着想,坦荡承认便可,何必杀人灭口? 永昌帝才泛起的信重之心又沉了下去,片刻后,看向韩蛰,“他勾结禁军,图谋什么?” “皇上幼时读书,可知十常侍之乱?” 永昌帝贪玩厌书,哪能知道这个? 旁边甄嗣宗充当太师,耐心讲给他听。 永昌帝活了这些年,竟不知太监还有这样的野心能耐,再看下田保时,神色整个都变了。旋即,便是浓浓的怒气升腾而起,令他脸上涨红——韩蛰争锋相对、公然抗旨,田保伪造赝品、令他当众丢人,方才被田保巧言令色,险些再生仁慈维护之心…… 诸般愤怒汹涌而出,烧断这么多年倚赖信重的情分。 永昌帝抄起案上厚厚的奏折,用力砸在田保头上。 “狼心狗肺的东西!”他气得大声怒斥,“拖下去,斩了,斩了!” 珠帘内外,满殿的人皆凝神屏气,恭敬侍立。 田保额角鲜血涌出,哀声恳求,被左右侍卫架了出去,苦求声遥遥可闻。 永昌帝哪还有心情再演乐祈福,怒容甩袖离去,满殿官员内眷也自告退。 这场对峙有惊无险,没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韩蛰松了口气,叫飞鸾飞凤好生护送杨氏令容等人回府,他却请了韩镜,同往锦衣司去。 74.金钗 田保进了锦衣司,当即被关在单独的铁牢中。 他跋扈多年, 所仰仗的无非皇帝宠信, 而今被永昌帝彻底厌弃,便如丧家之犬, 再无昔日对上谄媚惑主,对下颐指气使的姿态, 蜷缩在铁牢角落, 神情颓丧。 ——就像许多被他关进内廷司严审查办的内监一样。 审问这种心志已被击溃的人,根本无需韩蛰出手,不过田保曾居高位,且跟范贵妃往来密切,手中也掌握了些宫闱秘辛, 审问时韩蛰也过去听了听, 问罢他想知道的事, 便交予樊衡打理。 剩下的就是连根拔起, 肃清余毒了。 韩墨跟韩征南下后, 又有许多消息报来,京城里有些事韩镜照顾不过来, 韩蛰便代为操心, 忙得早出晚归。 到二月下旬, 田保的事渐渐料理清楚, 韩府客院里, 高修远的画作也终于完成。 因这幅画是送给杨氏的父亲定远侯, 高修远画得格外用心, 听从杨氏的安排,在韩家人的护卫下寻访了几处定远侯最爱去的风景,最终选了一处幽谷崖璧。山谷清幽空旷,壁立千仞,下临清湖,有樵夫挑担而行,如闲云野鹤。 杨氏这阵子甚少去客院,若问询进展,也多是打发韩瑶过去。 听得画作完成,才带着韩瑶和令容一道过去瞧。 高修远的手笔自然无可挑剔,众人称赞不止,当即命人去寻上好的铺子装裱起来。高修远见状,含笑拱手,“夫人满意,我也无需担心了。在贵府住了半月,实在叨扰,晚生这就告辞了。” “这么快?”杨氏微诧。 高修远颔首,清隽的脸上笑意轻松,“春光正好,晚生既画山水,正该四处游历,长长见识。往后夫人、少夫人或是韩姑娘若有事,自管吩咐。” 他的态度谦和有礼,目光大多落在杨氏身上,甚少瞧向别处。 哪怕偶尔看向韩瑶,也是客气谦和,没半点波澜,更没杨氏所期待的东西。 从去年腊月韩瑶求那幅佛寺图起,几番相处,韩瑶固然无越矩之举,殷勤往来间,也足见其示好之意。高修远聪慧灵透,不可能懵懂不知,这般态度,他的心思已然明了。 杨氏心内叹息,没再多留,让人谢以重金,亲自送他至垂花门外。 高修远来时负伤,去时孑然,拱手请众人留步,两袖飘飘,踏风而去。 垂花门旁春花繁盛,绿树掩映,杨氏直待那挺秀的背影消失不见,才揽着韩瑶肩头,目露关怀。韩瑶抬头,微微一笑,“母亲放心,我说到做到。” 少年清隽,诗才秀怀,少女情窦初开又岂能轻易忘怀? 但韩瑶性情爽利,能看得清楚,也就无需过于担心。 杨氏颔首,在她肩上拍了拍。 韩瑶拉住令容的手,“母亲先回吧,我们去后园走走,回头编个花篮玩。”遂挽着令容的手,踏明媚春光,往后园去了。 …… 二月底时,南边的战乱虽未平息,京城却总算安稳了些。 韩蛰因要出京办事,正好途径金州,遂携令容同行,亲自送她回娘家。仲春郊外,春光浓盛,马车辘辘驶过,低垂的柳梢拂过马车顶,索索作响。 令容坐在侧面,背靠软枕,将一副巧板摆在韩蛰膝上,正在拼图。 ——马车颠簸摇晃,他的双腿却像会使千斤坠似的纹丝不动。 纤秀的手指灵活推演,慢慢拼成一只兔子。 还挺像。 韩蛰奔忙于繁琐公务,整日看着高官贵戚的嘴脸,面对锦衣司里阴森的牢狱,难得有空看她玩这小孩子的玩意,反倒觉得有趣。 “从前没见你玩过。” “在屋里玩过几回的,碰巧夫君不在。”令容觑他,眉眼带笑,“怕夫君笑话。” 她平常在银光院,或是摆弄红耳朵,或是对着食谱跟红菱枇杷捣鼓些吃食,再不济还有满架的书可以翻,会玩这个,必定是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 韩蛰甚至能想象她倚窗而坐,支颐拼图,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眉梢添了点笑意,“幼时也玩过这个。不过——记得没这么多块。” 令容解释,“平常玩的都是七块,这是家父闲时做的,有十五块。他说是环即成圆,合规为方,千变万化,十色五光。其实跟七巧板无异,只是多几块,拼起来更有趣些。夫君要试试吗?” 马车走得慢,韩蛰闲着无事,索性接过木板。 他幼时用过七块巧板,还记得玩法,陡然增至十五,多少手生。令容却是玩惯了的,偶尔帮着捋一捋。因是出京办案,韩蛰穿的是墨青长衫,冷峻的眉目微垂,是惯常在外的清冷模样。只是那双修长的手指翻飞,推出种种动物图案,看着跟他浑身的冷硬气势不太相衬。 令容双臂撑在膝头,目光落在他修长好看的手指,有些挪不开眼。 夫妻互出题目,比谁拼得快,几幅图拼下来,不知不觉便到金州。 …… 出阁至今一年有余,傅锦元和宋氏虽健朗如旧,儿女都不在身边,毕竟膝下寂寞。难得令容回来小住一阵,夫妻俩接到书信时便欢天喜地,命人备了丰盛的宴席,给两人接风。 韩蛰尚有公务在身,吃完饭歇歇便得走,席间也未饮酒。 如今春光正好,饭后随意散步,暖风轻柔。 因宋氏喜好花木,傅家的后园里都是她亲自照看,四时皆有花匠料理,长势都极好。这会儿迎春已败,玉兰初开,甬道两旁几树紫荆盛放,枝叶扶疏,花团锦簇,热热闹闹地缀在枝头,阳光映照下,灿若云霞。 令容陪韩蛰至此,不免驻足。 春衫轻薄,半臂下的薄纱笼在手臂,底下襦裙衬出修长身姿,随风而动。她明显长高了许多,纤细腰肢盈盈一握,胸前却日渐挺起,细锦薄衣勾勒出曼妙弧线,领口的丝带蝴蝶盈盈欲飞。 初见时的些许稚气褪去,眉目妩媚多娇,眼波如春水微漾。 她盈盈瞧过来,风韵天然,笑容胜过满园春光。 韩蛰满身冷厉也在春光下稍融,负手近前,掌中不知何时多了支金钗。 令容诧异,愕然看他。 “过些天是你的生辰,我怕赶不回来。”韩蛰将金钗放在令容掌心. 赤金打造的凤钗,精致细巧,羽丝分明,凤口中衔着两串淡紫浑圆的珍珠,末尾两颗都大如龙眼,柔润生晕。 令容嫁给他的时日也不短,除了各色精致美味,还是头回被他送首饰。去岁生辰时韩蛰受伤休养,她初至韩家并未张扬,原以为忙碌如他,不可能留心这些,结果……她瞧着贵丽的珍珠,片刻后颔首,笑生双靥,“多谢夫君,我很喜欢。” 韩蛰遂取金钗簪在她发间,手指拂过垂落耳畔的珍珠,轻揉了揉她细嫩柔软的耳垂。 十四将笄,字而许嫁,他很期待。 “等我回来。”指尖摩挲含笑柔软的红唇,韩蛰双眸深邃,意有眷恋。 75.扪心 令容这次回府,半为陪伴爹娘, 半为跳出韩家, 审视前路。 韩蛰走后,她在宋氏的陪伴下去拜见傅老太爷和长房的傅伯钧夫妇。因堂姐傅绾出阁后跟着夫君去别处赴任, 除了修书之外,已有一年不曾回家, 自傅益南下后, 便只傅盛陪伴在长辈膝下。 傅盛虽然居长,论才华品性,却没法跟傅益相比。 老太爷提起傅益来,又是担忧,又是思念。 ——傅益年底时曾修书回来, 说他已逃出楚州, 投身军中, 请府里勿念。本朝男儿大多文武兼修, 楚州地界的官员虽是科举出身, 却也有不少会武,在南边的战事中, 或投入冯璋麾下, 或投身朝廷军中, 傅益这般投军的不少, 傅锦元鞭长莫及, 只能任由他去。 只是以傅益的性情, 这一从军, 战事不止,怕是不会轻易回来。 老太爷为官本分,不曾见过征战杀伐的场面,生怕傅益在刀尖丛里出岔子,愁得头发都快白了。又问令容在韩家的处境,令容便说一切安好,请他勿念,陪着老人家坐了许久才出来。 傅益刚中进士时,傅锦元曾为他说亲,也寻摸好了人家。后因冯璋叛乱、楚州被占而一拖再拖,如今他归期未定,傅锦元没敢再耽误人家女儿,只好摆明态度退了。 母女独处时,宋氏提起这事,还惋惜不止,“那真是个好姑娘,自幼相识,知根知底的,性情也和气可亲。只可惜你那哥哥等得起,她却等不起,这一退,往后各自婚嫁,可就再也没缘分了。” 令容也认识那位姑娘,闻言也是一叹。 婚嫁之事,一旦错过,可不就是终身再难结缘么。 她挽着宋氏走在后园,神情微露迷茫。 宋氏看在眼里,又问道:“你呢?先前皇上赐婚,我们都担心他性情冷厉酷烈,叫你受委屈,如今看他倒不像从前生疏冷厉了。” 春风熏暖,令容迟疑了片刻,才道:“我在犹豫。” “犹豫什么?”宋氏柔声,带着她进凉亭里坐下,帮女儿理了理吹乱的头发,“关乎终身的事,是该慎重些。有心事别瞒着娘,说给我听听,娘即便不能替你拿主意,却也能排解排解。” 令容颔首,双手绞着绣帕,挑了几件跟韩蛰的事说给她听,“夫君待我很好,跟我从前预想的截然不同。且婆母慈爱,小姑和气,我本该满足的,就是……仍有些害怕。”她抬眼,握住宋氏的手,“韩家位高权重,齐大非偶,夫君又前途无量。说句不怕臊的,我想的是能跟你和爹爹一样,但他……恐怕未必能做到。” 宋氏眸光一紧,眉头微蹙,“他要纳妾?” “不是!”令容忙解释,“他身边连多余的丫鬟也不留。” “那怎么……”宋氏不解。 令容咬了咬唇。韩蛰将来会谋逆做皇帝这种事,她不好解释,但帝王从一而终的能有几个?前世宋重光一个妾室将她打入冰窖,天翻地覆,彻骨冰寒,她实在不敢再碰见这样的事。而男人变心移情这种事,不止在她,也要看对方心性,不是她能掌控的。 将衣袖揪了片刻,令容才蹙眉道:“我就是担心。” 宋氏听罢,微微一笑,“刨除这担忧呢?这个夫君本身,你觉得如何?” 她双目带着笑意,瞧见令容不自觉牵起的唇角,念及令容在韩蛰跟前日益放松的姿态,想起那日不慎瞧见韩蛰为她簪发时的场景,便已洞察。 “当年我刚进傅家,也曾有过顾虑,毕竟那时候你父亲是金州出了名的纨绔,教坊酒肆的常客。不过这么些年,你瞧,不也处得好好的?”宋氏的目光落在令容发间金钗上,那一粒淡紫珍珠浑圆柔润,绝非凡品。 韩家固然不缺银钱,要寻两粒一模一样的紫珍珠,却也非易事。 韩蛰那样冷厉的人,肯花心思在首饰上,实在是她始料未及的罕事。 静了片刻,宋氏又温声道:“将来的事,担忧并无用处,只能竭力避免。你且想想,倘若错过了他,会后悔吗?” …… 倘若错过韩蛰,会后悔吗? 令容躺在榻上,咀嚼这个问题。 从去年十月韩蛰在潭州说不想和离起,关于往后的事,她琢磨掂量过许多回。 为府中计,韩家树大根深,即便而今情势稍变,以皇家如今之衰微,且有杨家坐镇京畿,帝位最后怕仍会落在韩家手里。功利而论,她留在相府,对府里有利有弊,并无定论。且想从韩家全身而退,也绝不是容易的事——且不说韩蛰未必放手,事关颜面,韩镜也未必肯点头。 剩下的便是她。 初嫁入相府时,令容的打算是明哲保身,伺机和离,因那时的相府于她而言,只是浓云笼罩下的龙潭虎穴,危机四伏——韩蛰酷烈冷厉,凶名在外,连着克死了两位姑娘,难保不会顺手克死她,她当时是提着脑袋嫁进去的。且谋逆之事凶险无比,不慎多听多看就会犯了忌讳断送性命,韩镜心存不满,她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艰辛度日。 令容惜命得很,只求美食安稳,那样的地方,令容当然是半天都不像多待的。 但倏忽一载有余,许多事都让她出乎意料。 杨氏的慈爱、韩瑶的亲近之外,最让令容始料未及的是韩蛰。 令容拿指尖绕着头发,瞧着撒满地面的霜白月光,仿佛能看到韩蛰站在那里。颀长挺拔的身上常穿墨青衣裳,面容冷峻,双眸深沉,却趁着她帮忙宽衣的时候收拢双臂,将她困在怀里。 当初因传言,她心目中韩蛰冷厉凶悍,不近人情,心狠手辣,更因谋朝篡位野心勃勃,不会在女色留心。 而今,韩蛰却是另一番模样—— 会故作凶狠地吓唬她,会在烟火气里烹出香喷喷的佳肴,会声音低哑地逼她亲吻,会策马仗剑救她于危难,会袒露胸膛在热气蒸腾的浴桶里灼灼看她,更会身披春光,往她发间簪上金钗。 她确实动心了,如墙角破土而出的嫩芽,悄然滋生,等她察觉,已是草叶茂盛。 如果错过了韩蛰,会后悔吗? 令容抱着被角,昏昏入睡。 正是月初的几日,月事初至,睡得不甚踏实。半夜里令容醒来,觉得身上不太舒服,下意识往床榻外侧挪了挪,没找到暖热怀抱,伸手去摸,却只有一片空荡。 她从梦里醒来,怔怔的打量。枕畔空无一物,帐外唯有月光透窗泻入,满地银白,清冷却孤寂。整个屋子仿佛格外空荡,唯有被窝里提前备好的鎏金手炉尚且暖热,余温未尽。 令容抱紧锦被,身在娘家,她却忽然很想念银光院,想念韩蛰。 倘若和离,往后每个夜晚醒来,枕边都不会再有他。 每个人语初静的夜晚,都等不到他健步归来。 惊涛骇浪之下的温馨怀抱,她其实很眷恋,若无疾而终地放弃,恐怕真的会后悔。 …… 令容在傅家住到三月下旬,才依依不舍地辞别回京。 她难得回家一趟,傅锦元几乎将她爱吃的东西尽数寻来,短短半月间逛遍金州城街市不说,又趁着暮春风光各处踏青赏景,既去佛寺尝素斋,又往山林烧野味吃。 每日里丰盛美味的食物养着,清晨揽镜自照,竟仿佛胖了一圈,连年初新裁剪缝制的里衣都紧了些,拘得胸前难受。 令容对着镜子鼓了鼓腮,瞪着杏眼瞧着片刻,自己先撑不住笑起来。 枇杷跟着她回来伺候,见她这般,不由一笑,“少夫人这是做什么呢?” “我长胖了些是不是?” “脸上瞧不太出来,姑娘从前就这样,吃多少都只往身上长肉。不过近来吃得顺心,气色倒好了许多。”枇杷将金钗簪进发髻间,“这金钗是真好看,衬姑娘的容貌。” 是吗?令容拨了拨垂落的珍珠,站起身对镜端详。 难道是胸前变得快了,才让她疑心变胖? 端详了片刻,见东西都收拾停当,才去宋氏那里。 今日正逢休沐,傅锦元也闲在家中,陪着她一道去拜别傅老太爷。先前京城朝堂的事,老太爷自然是听到了风声,虽不知令容被永昌帝盯上的事,却也知田保是栽在了那位孙女婿手里,知道韩家厉害,不免叮嘱令容,往后在韩府不可肆意妄为,须谨慎行事。 令容都应了,又趁着傅锦元也在,请老太爷得空时找人探探唐敦的底细,不必太着急,也无需过于详尽免得打草惊蛇,能探多少探多少。 至于缘故,没敢提唐敦跟唐解忧的事让长辈担忧,只说她两回接触,觉得此人心术不正,想摸清底细,往后万一出岔子,也好应对。 她孤身落入虎穴,这就足以让傅老太爷悬心,当即应了。 …… 回到相府,韩蛰仍在外奔波,归期未定。 令容这次回家,攒了不少金州的风物及果脯等物,按例给庆远堂和二房刘氏婆媳送去些,在那儿逗了会儿梅氏的孩子,等杨氏回府,便将剩下的分出一半带往丰和堂。 杨氏很喜欢,因田保倒后京城的形势稍安稳了些许,趁着暮春风和日丽,还带令容和韩瑶出去游玩了两趟——高修远那日告辞后便音信全无,韩瑶最初沉默寡言了几日,过后也不再为难自己,骑马射猎无所不为。 只是杨氏再提婚事时,韩瑶仍不太情愿,杨氏也没紧逼,暂将此事搁下。 这日令容闲了无事,因去年酿的梅花酒启封,装了两壶,送来丰和堂。 杨氏正歇午觉,韩瑶坐在外间,被鱼姑盯着练字。见了令容,韩瑶喜上眉梢,将毛笔轻轻搁下,低声道:“这是什么?” “去年酿的梅花酒。”令容压低声音,站在旁边看她练字。 屋内静谧,唯有风动纱窗,珠帘微晃。 窗边的美人榻上,原本小憩的杨氏忽然动了动,口中发出挣扎般的痛苦呻.吟。韩瑶诧异,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就见杨氏额头上不知何时出了层薄薄的汗,双眉紧拧,似被梦魇。 韩瑶当即握住她手,轻推了推。 杨氏“啊”的一声,猛然睁开眼睛。 她的心跳很快,砰砰地激烈乱撞,似要跳出胸腔,背后却是冷汗涔涔。沉重又清晰的梦境压在心头,她看向韩瑶,双目失神。 “没事吧?”韩瑶甚少见杨氏这样,忙取锦帕帮她擦拭。 杨氏面色泛白,呼吸微促,愣了片刻才道:“我梦见你父亲了。”她握紧韩瑶的手,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声音带些惶恐,“他出事了。” 76.内情 千里之外,光州。 冯璋的军队向北蔓延, 因流民气势汹汹, 朝廷军队节节败退,虽是招讨之名, 到后来仍只能防守,毫无回击之力。因其襟带长淮, 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冯璋后方甚稳,拒不受招,急于向北行进,攻势猛烈,防守得也甚为艰难。 从三月初至今, 连着数场恶战, 韩墨虽任招讨使无需亲临沙场, 韩征却已参战数回。 他虽在羽林卫身手出众, 却甚少有对敌经验, 更不像韩蛰那般即便身在箭雨中也能迅速判断形势,自保安危伺机反攻的本事。前日一场对战, 韩征虽奋勇杀敌, 斩杀了一名敌将, 却也被流矢射中, 负伤不轻。 军医给他上了药, 韩征疲惫劳累, 昏沉入睡。 梦境凌乱芜杂, 一时是荒僻村落,昏鸦枯树,一时又是道观偏殿,福位静立。 他从沉沉梦里醒来,额头已出了层细汗。 光州是赵姨娘的老家,他从前甚少来这边,也不愿惹杨氏伤心,是以从未来过。这回讨叛至此,没有战事偷空休整的那天,还是没忍住去了趟那个叫东岭村的地方。那地方偏僻荒芜,自许多年前闹过天灾后,村民大多迁走,近年又因官府横征暴敛,年轻村人多成了流民,至今留住的人家寥寥可数。 他当然寻不到赵姨娘当年的痕迹,心里的烦躁却愈来愈强烈。 连着几夜噩梦,韩征擦了擦汗,起身倒茶喝,就见简陋的木板门推开,韩墨走了进来。 “伤势如何了?”韩墨脸上也尽是疲色。 这屋子不算宽敞,若非韩征身有官阶,激战苦熬中还未必能有此住处。 韩征顺手也倒了杯给他,“不算重伤,父亲放心。” 因铠甲已卸,身上只单薄衣衫,他还撩开衣裳给他看了看。伤处都已处理包扎,只剩干净细纱缠绕,看着不算严重。 韩墨颔首,瞧儿子满脸疲色,精神也不似平常旺盛,便道:“既如此,先睡吧,养足精神。” 起身欲走,却又被韩征叫住。 “父亲——”韩征仍坐在椅上,欲言又止,见韩墨回身望他,横了横心,道:“前两天,我去过东岭村。”见韩墨没反应过来,目光稍黯,“那是姨娘的老家,父亲或许忘了。” 夜色极深,小屋中只有一盏残烛燃烧。 韩墨脸上的神情僵住,半晌才坐回方才的椅中。 父子俩感情不错,却也有很多年没提过赵姨娘了。 韩墨静默片刻,想起那个女人,一转眼竟是二十年的时光。他有些愣怔,半晌才道:“那个村子,如今怎样了?” “很荒凉,当然没什么可看。” 韩墨颔首,手里转着茶杯,自斟满了,一饮而尽,顺手又将两杯添满。 “离京之前,我曾去过玄真观。”借着昏暗的烛光,韩征看到韩墨神色微微一动,强压许久的话便冲了出来,“那个福位,真是父亲给她供的吗?” 韩墨手腕一颤,茶水洒落,“你看见了?” “嗯。”韩征沉声,“我知道夫人抚育教导我,恩情深重,祖父和父亲也都对我关怀。但她……毕竟是我的生母。父亲暗中供福位,我实在不解。我是说——”他竭力让声音平静,注视韩墨,“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竟让她在舍身救下父亲性命后,受这样的对待。” 风从门缝吹进来,吹得火苗乱晃,韩墨的手不知何时握紧,藏在袖中。 半晌沉默,昏暗中,他的眼神浓稠如一潭暗沉的墨水。 许多疑惑浮上心间,韩征声音微微变了,“还是说,所为舍身救人,只是个幌子。她是为府里所不容,才走到那步田地?” 当年杨氏产子时,赵氏被太夫人塞到韩墨的床上,这件事并非秘密。韩征行走京城,岂能不知其中的恩怨是非?正因知道这怨恨,他才格外感激杨氏的宽宏大量和仁慈胸怀,即便有过疑惑,也死死压着,不叫邪火窜起。 可倘若赵姨娘的死真的有猫腻呢? 韩征坐不住,紧握的拳头微颤,站起身来,“真的是夫人吗?” 韩墨微愕抬头,沉郁的脸上裂开一道缝隙,“不是她!” “不是夫人?那么,姨娘为何而死?”韩征喉舌干燥,死死盯着韩墨,“这件事,父亲难道要瞒我一辈子?” 当然不可能瞒一辈子。 韩墨缓缓站起身来,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韩征眼中隐隐的血丝。到了这个地步,韩征揣测孤愤,再紧紧瞒下去,怕会令韩征走上歧途。他深吸口气,按住韩征的肩膀,缓缓道:“这件事跟夫人无关,她也不知其中内情。” “你的姨娘,是死在我的手里。” 年愈不惑的相爷声音微颤,按在韩征肩上的手已紧握成拳。 韩征死死盯着他,双目赤红,唇角颤了颤,哑声道:“父亲是说,死在你的手里?是你杀了她?”激荡的怒气在胸腔乱窜,他狠狠偏过头,“不可能!” “是我。” 韩征手扶桌案,缓缓摇头。怎么可能呢?他的生身母亲,死在他生父手里。纵然有过万般揣测,这结果却是他始料未及。后背的箭伤绷得隐隐作痛,韩征缓了好半晌才压住翻涌的情绪,“为何杀她?” “她不能留在府里。” “她只是个姨娘,搅扰了你和夫人,所以就该死是不是?我这个孽种,其实也不该活着,是不是?” “征儿!”韩墨握住他肩,“你先坐下。” “她毕竟是我娘亲!”韩征强压愤怒,双目赤红。 韩墨的眼睛也泛红,两只手臂控制不住地颤抖,“当初跟她确实是意外,我没想过太夫人会那样安排,也没想到……”韩墨声音一顿,少年得意,心志不坚,那些事不堪回首,更无法解释,只道:“我辜负了夫人,也对不住她。但府里要安宁,就不能留着她。” “可以将她送走啊,哪怕回老家也好,何必杀了!” 何必将赵姨娘杀了呢?理由实在太多。 当时府里的情势,他对杨氏的愧疚,对那晚心志不坚的悔恨,对太夫人和赵姨娘的厌憎,无数种情绪交杂,从那晚春风一度到赵姨娘诞子,整整折磨了他一年。夫妻离心,家宅难宁,只为一个他并没有感情的女人。 那个时候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亲手斩杀,永绝后患。 但这些,显然没法跟韩征解释。 韩墨脸色泛白,“她的命是丧在我手里,你怨我恨我,哪怕要报复都行,我全部都认。供那福位,也是我心中愧疚不安。但征儿,你是韩家的孙子,是我韩墨的儿子,血脉相连。老太爷和我一向都重视疼爱,夫人对你视若己出,悉心教导,存静和瑶瑶也都拿你当亲兄弟——这些你不能忘了。” 韩征当然记得。 幼时兄弟同进同出,结伴顽劣,至今韩府的每个角落都留存记忆。那年他生病时,也是杨氏衣不解带地照顾,不分昼夜。即便他跟韩蛰间有嫡庶之别,但阖府上下对他的心意,他也能看得分明。 而至于韩墨,亲手教导他读书习字,说话走路的父亲,他又如何能够报复? 胸腔里两股气息乱撞,脑海里一团凌乱,韩家每一道身影,连同赵姨娘的福位,全都涌在一处。韩征双目赤红,盯着韩墨,半晌,重重一拳砸在桌上。 木桌剧震,晃倒烛台,上头的蜡烛倾倒,扑落在地。 韩征脑海里乱得像是要炸开,顾不得身上的伤,疾步奔出,纵身上了战马,于骏马长嘶中,漫无目的地飞驰出去。 春夜微凉的风从晃动的门扇吹进来,将奄奄一息的烛火吹灭。 韩墨坐在椅中,面色晦暗。 那晚一念之差,夫妻间添了罅隙心结,折磨了他整整一年,至今二十年过去,仍未能回到当初的亲密无间。为赵姨娘的死,他消沉数年,险些废了仕途,如今再也寻不到当年的意气风发。 如今结痂的疤痕终被撕开,血肉分明。 他独自坐在黑暗里,对着空荡的屋子,神情愣怔。 77.归来 京城四月,槐荫渐浓。 小满过后暑气将至, 令容身上的锦绣春衫也换作轻薄纱衣, 玉骨生凉的团扇在手,躲在檐下阴凉里, 拿竹签子戳瓜果吃。天气连着热了数日,到四月十八杨蓁出阁之后, 却又落了场雨, 凉快许多。 韩瑶在家憋闷已久,难得见天气凉快,问过杨氏的意思,想去京郊马场附近骑马散心。 她向来好动,杨氏并没阻拦, 见令容也蠢蠢欲动, 便让两人结伴同去, 除了飞鸾飞凤, 还专挑两个身手不错的仆从跟着。 姑嫂二人换了劲装, 骑马驰出,到得马场外, 却见人群往来络绎, 这场雨水竟将许多人都勾出了家门。马场外旷野平整, 各据一片, 原也无妨, 碰上相熟的还能赛两场尽兴, 不过令容眼尖, 目光环视一圈,扫见了远处正骑马执鞭的高阳长公主。 即便皇家式微,镀着皇家金边的人仍旧不好招惹,尤其是骄横的长公主。 令容勒马却步,“瑶瑶,还有别处能骑马吗?” “倒也有,只是不及这里宽敞。怎么?” “瞧那边。”令容指着高阳长公主的方向,“咱们换个地方。” “好。”韩瑶固然不知皇宫延庆殿里的事,但去年八月葫芦岛上的风波却还记得清楚,也不想靠近,遂拨转马头,带令容往别处去了——从马场向南走三四十里,也有一处能尽兴驰马的地方,虽不及此处宽敞,却也不赖。 一行数人弛到那边,果然游人稀少。 韩瑶选了地方,稍加休整,算上飞鸾飞凤,四人赛马为戏。 飞鸾飞凤自幼习武,身手干练,骑射的功夫也很好,韩瑶更是常去骑射,只苦了令容。傅府上下除了傅益没人习武,她从前贪吃偷懒,更不爱练这个,驰马散心还挺好,真比起来,就不及她们风驰电掣。 眼瞧着韩瑶绝尘而去,她竭尽全力,也未能追齐。 好在飞鸾恪尽职守,不敢丢下她独自落后,便控住马速,隔着一丈多的距离跟在后面。 远处韩瑶的背影已消失不见,令容跑得脸上出了汗,索性放缓马速慢慢走。 飞鸾在后低笑,“少夫人不追了?” “追不上的,而且追得越远,待会往回跑还要更累。”令容看开了,吹着郊野凉风,目光左右乱扫,见近处有几棵槐树,枝叶繁茂葱茏,翠色浓郁欲滴,心思一动,回身问飞鸾,“咱们摘些槐叶如何?小满才过,槐叶还很嫩,做槐叶淘必定好吃。” 飞鸾愣了下,旋即笑道:“好,少夫人跟我走。” 遂骑马在前,到了槐树跟前,将马缰交给令容,她飞身上树,三两下便窜到树梢,折了满怀,跃回马背。 令容估摸着韩瑶还没往回跑,枯等无趣,索性拴马在树,坐在树荫下摘槐叶。 等韩瑶去而复返,气喘吁吁地飞驰回来,就见两匹马信步吃草,令容和飞鸾并肩而坐,跟前的布袋鼓鼓囊囊,旁边还丢了许多绿叶稀疏的槐枝。 她哈哈大笑,策马过来,“不是要赛马吗?” “跑不过你,认输了。”令容扬着手里槐枝,“剩得不多了,马上好。” 韩瑶忍俊不禁,正好跑得累了,见旁边密林深深,索性带着飞凤在侧,进去瞧瞧。 林中除了高树矮花,还长着许多藤蔓,据说里头野味不少,有成群的野兔。走了一阵,忽听不远处有动静,韩瑶望过去,透过掩映的藤萝枝叶,瞧见一只灰白的野兔飞窜靠近,当即取了匕首在手。那野兔慌不择路,穿不透藤蔓阻碍,径直往跟前跑来。 韩瑶守株待兔,匕首甩出,正中要害。 她才抬步要取,猛听风声不对,忙闪身退后,就见一支羽箭射入土中,尾羽剧晃。 韩瑶吓得不轻,双目含怒,往箭支来处看过去,就见有人挽弓而来,锦衣华服,双腿修长,步履如飞。那人面相倒生得不错,剑眉之下一双桃花眼,鼻梁高挺,轮廓如削,英姿勃发。 见韩瑶从藤蔓后闪身而出,容貌甚美,面带薄怒,他不由愣住。 片刻后回神,他想去拣野兔,瞧见那明晃晃的匕首,不免诧异,“这匕首是姑娘的?” “这是你射的箭?”韩瑶不答反问,踢起羽箭握在手里。 “是我。”男人总算猜出方才情形,当即拱手,“方才追赶野兔,没见姑娘在此,叫姑娘受惊了。”说话间已俯身将野兔捡起来,取下匕首,见她刺得精准,愈发诧异,抬目打量。 少女年华正茂,玉冠束发,背靠藤蔓,劲装之下英姿飒爽。 他既已致歉,韩瑶也没再追究,伸手接过被他擦净血珠的匕首,随手归入刀鞘。旋即接了野兔交给飞凤,横箭丢回他手里,“后会有期。” 说罢,沿着原路出了密林。 男人跟着走了几步,见少女的背影停驻在槐树下,劲装勾勒窈窕身段,发丝随风而动。 他看了片刻,在心里刻下她容貌,将箭归入箭筒,抬步离开。 这男人姓尚名政,父亲是去年才被提拔的兵部侍郎,伯父更厉害,年轻时据守西川退敌无数,而今居于西川节度使之位,虽不像先前河阳的裴烈父子那样野心勃勃,却也雄霸一方,权倾西川。 尚政幼时也文武兼修,只是对读书的兴致不深,十二岁时留在西川伯父帐下学本事,至今十八岁,已在军中混了个不低的官职。 年初时他回京进了禁军,今日闲着出来散心射猎,却恰巧碰见了韩瑶。 那最初横眉含怒的模样倒是挺有趣。 尚政边走边回味,不由笑了笑。 密林之外,韩瑶虽觉此人长得甚好,却也没太放在心上,帮着令容摘好槐叶,仍骑马往别处去了。回到府里,将令容赛马到一半跑去摘槐叶的事说给杨氏听,杨氏都忍俊不禁。 …… 做罢槐叶淘,令容便又琢磨起旁的食物来。 银光院的那间小书房里,她已寻了数个食谱摆着,怕将韩蛰的那本翻得更破,还特地叫人誊抄了本以备平常查阅。在潭州开食店时,她也尝试过做些新鲜别致的菜式,如今闲而无事,便寻了纸笔,将那些菜式的食料做法记着,回头斟酌尝试做得更美味些,也算有无边乐趣了。 书案旁窗户洞开,枇杷研好了墨,正跟宋姑和红菱在里头熏衣裳。 红耳朵才吃了些东西,正趴在她膝头睡觉,窗外风声飒飒,树叶微动。 韩蛰担着两肩风尘踏入银光院,一眼就瞧见了窗户里头的令容。 因是家居,她的发髻盘得简单,形如倭堕,簪了一副珠钗,在耳畔轻晃。 夏日衣衫单薄,海棠红的薄纱贴在肩上,修长漂亮的脖颈间戴着红润的珊瑚珠子,衬得肌肤白腻如玉。她的侧脸很漂亮,黛眉婉转,眼角含情,巧鼻秀致,柔嫩的唇瓣朱红微点。目光越过窗坎,她的身子大半被挡住,只露出一半胸脯,如山峦般令人浮想。 连日的疲惫惊心被窗内美人图扫去些,韩蛰脚步微驻,看着她。 他腰间还悬着剑,眉峰仍旧冷厉,挺拔魁伟的身形往那一站,院内气势仿佛都稍有不同。令容察觉,停笔抬头看向窗外,正好跟韩蛰的目光相触。 “夫君?”她的诧异惊喜毫不掩饰,杏眼里带出笑意,站起身搁下红耳朵往外走。 韩蛰却已健步入内,等令容绕过书案走到侧间门口时,他墨青的衣裳已经闪到跟前。 令容撞个满怀,热腾腾的暑气混同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双铁铸似的手臂接住她,趁势一收,就将她揽在了怀里。 令容心里咚咚的跳,未料韩蛰回来得这样快,双臂尝试着环在他腰间。 屋内静谧,里头宋姑和枇杷熏衣裳的低语隐约传来,令容抱了片刻,从他怀里抬头,“不是说月底才能回来吗?我还准备了好酒,想等夫君回来给你尝。”目光落在他冷峻深沉的眉眼,余光却瞥见他微微滚动的喉结。 韩蛰声音低沉,“你在等我?” 令容怔了一下,咬唇笑而不语,算是默认。漂亮的眼睛里羞涩一闪而过,见韩蛰下巴添了青青胡茬,忍不住抬手碰了碰,硬硬的有点扎手,“路上夫君肯定很辛苦,是有急事赶回吗?” 声音柔软,身段却更柔软。 隔着极薄的衣衫,她微鼓的胸脯贴在他的胸膛,月余不见,又丰满了很多,温热的嫩豆腐般随呼吸起伏,舒服得要命。 韩蛰喉咙里“嗯”了声,目光盯着她,手臂猛然将她腰肢紧揽,按住秀背压向怀里。 令容轻呼,红唇微张,韩蛰垂首将她的声音尽数堵住。 风入花窗,拂动帘帐,韩蛰脚下一转,卷着令容挪向角落,将她抵在墙上。 除了酒醉后和床榻间意乱情迷时,他还没亲吻过她,月余离别,风霜为伴,不时想起来,便格外想念她的味道。 起初有些克制,渐渐肆意起来,微微干燥的双唇压在柔嫩唇瓣,手臂紧紧箍着她,手掌绕过纤秀的背,握住她柔软雪峰,逼出一声惊吟。唇舌趁势而入,扫过贝齿,卷住香软檀舌肆意攫取。 令容被揉在怀里,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承受。 胸脯紧贴在他发烫的胸膛,呼吸都被他肆意攫取,难以为继。 脸颊烫热如同火烧,闭着眼睛,鼻端脑海全是他的气息。浑身的力气被他掠走,令容双腿有些发软,手臂下意识勾住,牢牢环住他劲瘦的腰。韩蛰呼吸渐紧,克制而贪婪地在她胸前揉捏,空着的手臂不自觉地游移而下,勾住她修长的腿,抬向腰间。 78.礼物 令容被困在角落,唇舌纠缠, 身软意乱, 耳边唯有韩蛰的呼吸,胸腔的气息被他攫取殆尽。他下巴的青青胡茬蹭在脸上, 触感分明,一如他炙热不安分的手, 让她心跳愈来愈疾, 羞窘害怕。 蹲在案上的红耳朵不知是何时窜了出去,里间传来宋姑和枇杷的说话声。 “身上染了这些墨,少夫人见了又得心疼。” “少夫人刚才还抱着它的,怎么……” “莫不是写字犯困,睡着了?” 说话声愈来愈近, 令容恍然醒过神, 生怕被宋姑和枇杷瞧见, 挣扎了下。腰身胸脯都被韩蛰禁锢, 声音吐不出来, 只能拿绕在他背后的双手撕他衣裳,听着渐渐靠近的声音, 心里发急。 韩蛰却加重力道, 将她紧抵在墙上, 重重揉了两把。 赶在宋姑进侧间之前, 他终于松开她, 见令容双腿发软, 扶着她腰身站稳。 “何事。”韩蛰的声音竭力低沉, 令容却能听出怪异的沙哑。 宋姑和枇杷听得出这声音,大为意外,说话声戛然而止,毕竟惧怕韩蛰,没敢立时闯进来,忙在侧间外却步,“红耳朵滚了一身墨,奴婢怕少夫人睡着了,特地来看看。” 韩蛰火苗窜动的双眼紧盯令容,沉声道:“她没事,退下。” 宋姑应声,迟疑着退开。 令容满脸通红,呼吸犹自不稳,见韩蛰喉结滚动,又要欺负她的样子,忙道:“夫君!” 竭力站稳身子,挣脱韩蛰扶在腰间的手,扶着墙往旁边走了两步。胸膛急剧起伏,呼吸都觉得燥热,以韩蛰素来冷清自持的性情,这个亲吻着实始料未及——从前他每次外出公干回来,都披着锦衣司使的皮,冷着那张脸,软和话都不怎么说。 胸前软肉还残留他掌心滚烫揉捏的痕迹,甚至被炙烫过的腿都有些发软,令容心里咚咚的跳,心有余悸地瞅向门口。 门外并无人影,只有帘帐微动。 方才韩蛰声音沙哑,跟平常的冷清截然不同,宋姑必定是有所察觉,才会识趣退开。 光天白日的,满屋仆妇丫鬟都还在,若再被撞见,可怎么好? 令容贴墙站着,涨红着脸睇了韩蛰一眼,他还站在远处,目光仍盯着她。 “夫君喝水吗?”她没话找话,觉得口干舌燥,自己先过去倒着喝了杯。 这一分开,方才的冲动纠缠自然难以为继。 韩蛰跟着走过来,腰腿似有些僵硬,靠着书案站好,声音带着情.欲未退的沙哑,“给我一杯。” 令容便倒给他,眼睛盯着书案,伸手递过去。 片刻后没见韩蛰接,抬头就见韩蛰侧身觑她,目光幽深。 “害羞啊?”他声音低沉,眼底带点戏谑。 令容恼羞成怒,脸上才褪去的热意又涌上来,狠狠瞪了他一眼,将茶杯丢在案上。 韩蛰垂目低笑,取了茶杯饮尽,又将两杯添满。 敞开的窗户里送入凉风,外头流苏开得正好,风过处吹落柔白细碎的花瓣,盈盈飘向满院,落在窗坎。夏日阳光明亮,穿过层叠枝叶,风动处摇碎日影。姜姑往丰和堂送消暑汤回来,进了院门,先跟丫鬟问事情。 夫妻俩默然在桌边站着,连喝了四五杯茶,才将喉间燥热压下。 韩蛰早已瞧见了书案上的纸笺,捡起来瞧了瞧,“食谱吗?” “嗯。”令容低声,“是些山间野味。” “打算做成午饭?” “不是。先记着,往后让红菱试试。”令容虽负气,却也颇期待,“夫君若能抽空指点下,做得更美味就最好了。” 韩蛰不置可否,清了清嗓子,站直身子,“走吧,带你看样东西。” 走了两步,回身见令容还迟疑站在案后,勾了勾手。 令容只好动身,跟着他前往书房。 …… 韩蛰的书房算是紧要地方,令容来的次数不多。 两人过去时,沈姑正整理韩蛰带回的行囊。韩蛰从中挑出个青缎裹着的盒子递给令容。 令容诧异,“里头是什么?” “瞧瞧看。” 那盒子长宽皆有尺余,不像装首饰的,也不可能放画轴,令容心里疑惑,解了青缎揭开盒盖,就见里头密密麻麻地码放着纤细灵秀、形如玉簪的曝干银鱼,四周有柔软锦缎垫着,摆放得整整齐齐,没半点损伤。 春后之银鱼,霜下之鲈鱼,皆是鱼中珍品,世间少有的佳肴美味。 令容没想到韩蛰外出办差,竟然会带回这样一盒珍品,眼底霎时焕出光彩,手指头轻轻拂过银鱼,舌尖似乎已能尝到软嫩酥香的银鱼汤羹,叫人口舌生津。 “这是……”令容满脸诧异惊喜,明眸焕彩,顾盼流光。 韩蛰唇角含笑,“带给你的。” “多谢夫君!”令容高兴极了,方才在银光院里的赌气羞窘烟消云散,看韩蛰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和深邃眼睛,越看越顺眼,瞅着沈姑没注意,踮起脚尖,双手攀在他肩上,迅速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眼角眉梢,甚至连无意识握在一处的双手,都满是笑意。 韩蛰笑了笑,“想怎么吃?” “作羹汤!还要炒!敷层面炸着吃也很好,或者加些姜醋拌着也好吃!”令容一连报出数种吃法,见韩蛰笑而不语,有点不好意思,只笑了笑,“算了,这一盒够吃好几回,每天换种吃法好了——红菱学艺不精,这般佳肴交给她糟蹋了,夫君亲自做好吗?我跟红菱在旁帮忙。” 她见了美食就跃跃欲试,韩蛰颔首,“也好。” 遂叫令容稍等片刻,他往卧房换了件衣裳,随便洗去风尘,便带她前往厨房。 他每回外出都是骑马疾驰来去,除了特地带给令容的这整盒,也给韩镜和韩砚等人带了些,进府时就已叫人送去。 到得厨房,取温水将银鱼泡开,分出一半做羹汤,另一半拿来炒。 准备食材的事自然无需韩蛰操心,红菱麻利做完,将银鱼分在两个盘中,又按令容的吩咐将蛋清调匀,切了些笋丝和葱花备着。仆妇生起火,韩蛰先做了银鱼汤,在旁边炉上煨着,待仆妇将锅收拾干净,又加脂油,连同蛋清笋丝炒了,临起锅时再加点葱花。 厨房里香气四溢,令容起初特意多泡了些,算上丰和堂里杨氏和韩瑶的分量。因想着太夫人毕竟是长辈,哪怕她心存不满,韩蛰毕竟还是她孙子,遂取了一小份,叫人送往庆远堂。 而后叫红菱拎着食盒,夫妻结伴往丰和堂去。 韩蛰回府后先去的银光院,还没去见杨氏,提着两份美食过去,杨氏自然欢喜,遂招呼韩瑶过来,一家人围坐品尝。那银鱼汤鲜美可口,软嫩酥香,炒银鱼风味绝妙,齿颊留香,不止贪吃的令容赞不绝口,杨氏和韩瑶都笑生眼底,大为满足。 用完饭,韩蛰跟令容出了丰和堂,因久别归来,顺道去庆远堂给太夫人问安。 韩蛰是杨氏带大的,年少时见爹娘不睦,也曾有许多揣测,后来得知当年赵姨娘的事,心中自会衡量对错,虽不曾宣之于口,对太夫人便难以毫无芥蒂地尊敬亲近。祖孙俩的感情原本就不算太好,自唐解忧屡次生事,韩蛰执意将她逐出韩府后,更生罅隙。 太夫人心中也只觉气闷—— 儿子跟她疏离,孙子也不亲近,除了几十年陪伴的韩镜外,也就唐解忧能贴心陪伴,谁知还被韩蛰执意赶出了家门。至于二房,刘氏是个持中本分的人,既恪守媳妇的孝悌规矩,也不跟她过分亲近,不时还跟杨氏有说有笑,妯娌处得还算融洽。到如今老来病中寂寞,除了儿媳和孙媳妇的惯常问安外,身边竟也没个贴心的人。 她精神不济,见韩蛰对令容的保护姿态,更觉烦闷,便懒懒的。 韩蛰见她精神跟平常没甚不同,问候过了,便携令容出来,回住处换了官服,前往衙署。令容吃了他的美食,这会儿齿颊仿佛还有鲜香余味,无以为报,便往侧间去翻食谱。 当晚韩蛰回来时,令容已准备了满桌丰盛的菜——都是后晌她带着红菱捣鼓出来的。 菜色都是令容揣度着韩蛰的口味准备,色香味俱全,韩蛰吃了,还算满意。 饭后趁着天气凉爽,夫妻俩散步消食。 韩蛰这趟回来,显然心绪不错,暮色里并肩同行,还跟令容讲了几件途中遇到的事,说途径潭州时曾见到宋建春。令容问舅舅近况,得知他身体健朗,政事处理得也还算顺手,便放了心。 溜达一圈回到银光院时,宋姑已带人掌了灯。 西窗半敞,靠窗户摆着桌案,上头一坛梅花酒,两只梅花杯。 令容引着韩蛰过去,盈盈一笑,“这是前年酿的梅花酒,藏了很久才挖出来的,答谢夫君的银鱼。”红袖微摇,纤手执杯,将清香酒液倒满,递到他面前,“夫君尝尝,味道如何?” 因从前两回喝酒韩蛰都犯了禁,令容先前很怕他沾酒,闻见酒味儿就躲得远远的。 这回主动斟酒给他,虽是并不浓郁的梅花清酒,也是罕见的事了。 他接过酒杯,目光仍落在令容脸上,徐徐饮尽。 “不错。”他说。 令容“哦”了声,“看来还是我手艺不精。算了,回头另酿给夫君尝吧。”说着,作势就要封上酒坛带走。 韩蛰唇角微动,按住她的手。 “很好。” 令容这才满意,含笑的眉眼睇向韩蛰,对视片刻,才摆开杯子,红袖添酒。 79.猎物 梅花酒酿得清冽甘甜,散着淡淡梅香。那还是前年令容初入相府, 跟着杨氏去京郊梅林时得的, 回来后酿成酒埋起来,去年开了一坛, 剩下两坛留到如今——埋得久了,入口滋味极好。 夏夜风凉, 临窗喝了小半坛, 令容没敢再喝,因天色晚了,自去浴房沐浴。 韩蛰临窗坐了会儿,待她出来,自去内室。 令容已换了身杏红的薄绸寝衣, 领口系紧。她的身段果然比先时丰满了许多, 薄绸贴着胸脯, 勾勒出微挺的弧线, 往下腰间空荡。那梅花酒虽不烈, 到底有酒气,给她双颊蒸出点红霞, 烛光下娇艳动人。 韩蛰目光随她挪动, 待她近前, 才站在榻边, 张开双臂。 这自然是要她宽衣。秋冬时衣裳穿得多, 脱了外裳, 里头还有中衣挡着, 夏天就没那么层层包裹了——去年这种时候,韩蛰可没叫她帮着宽衣过。 令容想了想,不理他,自往旁边去倒水喝。 韩蛰也没为难她,唇角微动,大步进了浴房。 令容喝了点水,让枇杷剪完灯花进来铺床,忽听里头韩蛰叫她,迟疑了下,走到浴房外,“夫君还有事吗?” “伤口仿佛撕裂了。”韩蛰声音低沉。 令容眉心微跳。这人走在刀尖,时常便遭凶险,受了伤也装得没事人一样,倘若真有伤口,喝酒可不好。她心里懊悔,忙道:“夫君小心些,我找好药箱,待会帮你包扎。” “不必。你过来。” 令容迟疑,里头又传来韩蛰愈发低沉的声音,“你过来。” 毕竟已是至亲夫妻,令容呆站了片刻,脚步往里挪了挪。这回浴房门口换了结实牢靠的紫檀屏风,她看不见里头情形,绕过去,一眼就见韩蛰浸在浴桶里,赤着的胸膛,目光炯炯。夏日的水只兑得温热,没几丝热气,他的头发已打湿了,水珠顺着耳垂落下,滑过健硕肩膀,从胸前滑入水中。 “伤在背上,不好擦洗。”韩蛰一本正经,半靠浴桶瞧着她。 令容会意,脚步挪过去——他一路风尘仆仆,在外赶路不及府中安稳方便,没法痛快沐浴。他平常挑剔爱洁净,回到府里自然是想好好擦洗一遍的,不慎撕裂伤口,确实倒霉。 这般赤着胸膛也不是头一回了,令容挪到他身后,“伤在哪里?” 韩蛰手臂绕过来,随便指了个位置。 他的背上确实受过好几次伤,还留着疤痕痊愈后的淡淡印记。不过此时除了一处疤痕已脱落的,别处并不见伤痕,更不见撕裂后应有的血珠。 “没撕裂,夫君放心。”令容有点怀疑是上当了,小声道。 韩蛰“哦”了声,“有点疼,还是得小心避开。”不由分说,将栉巾递给她,身子前倾,将挺拔的脊背留给令容。等了片刻,见令容没动手,回身一瞧,看她面带怀疑,遂肃容道:“真的疼。” “唔。”令容只好动手。 …… 栉巾柔软,缓缓擦过脊背,特意绕开了那处伤疤,有点痒。浴房烛光昏暗,安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和栉巾蹭过皮肤的细微声音。令容每回沐浴都是宋姑或枇杷帮她打香露擦洗,不知韩蛰是何习惯,低声道:“用香露吗?” 韩蛰坐姿端正,没吭声,脊背却紧绷着,低声道:“重一点。” 令容听出他声音里的沙哑,怀疑他是故意骗人,有点懊恼,加重力道随便蹭了蹭,恼道:“好了!”说罢就想起身。 韩蛰便在这时猛然转身,激起水花,溅在令容胸脯,犹带余温。 旋即伸臂将令容困住,呼吸都带着热气,沉声道:“这么敷衍?” 令容双颊通红,“明明没撕裂。” “但是疼。” “这点小伤,夫君又不怕疼!”令容被他湿漉漉的手臂抱着,胸前被水浸得一片湿热,不敢垂眸看他毫无遮拦的劲瘦腰身,目光无处安放,红着脸左右乱飘。 韩蛰忽然低笑了声,双臂勾她近前,攫住她目光。 “住在外面的时候,曾梦见过你。”他喉中咕噜一声,深邃的眼底隐藏火苗。 令容心里咚咚直跳,从没听韩蛰说过这种话,心像跌进春潭,咬了咬唇,“嗯。” ——她也梦见过他,在好几个夜晚。 韩蛰没再说话,手指抚过她肩背,摩挲柔嫩脸颊,见令容没再躲,凑过去含住她唇瓣。他的唇还带着湿热水气,白日未尽的余韵积在胸腔,强压的火气也在方才酝酿渐沸,舔了舔她唇瓣,甘甜香软,气息愈发不稳,撬开她唇齿便攻了进去。 他吻得渐渐用力,手臂越收越紧,空着的手往下游弋。 令容几乎贴在浴桶边缘,微仰着脑袋,无处着力,双手碰到他胸膛,赶紧挪开。 温软手掌抚过,韩蛰浑身燥热迅速上涌,揽着她腰身豁然站起,跨出浴桶后随手扯了寝衣披着,满身的水珠湿哒哒滴落,将令容寝衣尽数湿透。薄薄的绸缎下,身段玲珑剔透,起伏有致。他没穿衣裳,令容暂不敢碰,退了两步,不慎碰倒旁边木桶,发出响动。 外头枇杷还在铺床,令容满心慌乱,竭力挣扎。 “有人。”她气息不匀,红唇水润。 韩蛰“嗯”了声,眼底波澜翻滚,暂时松开。 令容抓了擦身子的软巾丢给他,套着湿透的寝衣逃到门边,又不敢给枇杷看见,往外瞧了瞧,见枇杷放下帘帐缓步退出,松了口气。正想拔步往外,韩蛰不知是何时套好了寝衣,一把将她捞起,抱在怀里。 他身高腿长,三两步便到榻边,将令容丢在榻上,俯身压来,如同扑向猎物的猛兽。 几粒珠子飞出,烛火半被扑灭,床榻间霎时昏暗。 令容陷在锦被里,身上被韩蛰沉沉压着,隔着潮湿的寝衣,滚烫结实。他俯身吻她,捉住她两条手臂桎梏在她头顶,炙热的唇瓣挪过脸侧,落向耳边。 急促滚烫的鼻息落入耳中,令容双臂动弹不得,连同两条腿都被牢牢桎梏着,恼道:“夫君!” 声音出口,却柔软而破碎。 想挣扎,韩蛰手臂孔武有力,铁锁似的,她只有腰肢能扭动,蹭过他结实的腰腹。 韩蛰握得更紧了,眼角余光瞥见她溢满春水的眼波,转而在她眉心亲了亲。垂眸,正对上她水色微漾的眼睛,羞窘而慌乱,有些祈求般软声道:“夫君,先松开。” 韩蛰没回答,喉结猛地滚了下,盯了她一眼,封住她双唇。 浑身血气愈发燥热,韩蛰嫌那盘扣碍事,索性扯开她湿透的寝衣,将她试图挣扎的手腕制得更紧,唇舌挪过颈窝锁骨,噙住起伏的酥软雪峰,勾得令容战栗不止。 急迫的敲门声便在此时响起。 咚咚咚,谨慎而着急。 韩蛰眼底泛红,听那讨厌的声音响了三遍,忍无可忍,“滚!” 门外安静了片刻,随后响起愈发低微小心的敲门声,随后传来姜姑的声音。 “大人,南边送来急信,老太爷派人吩咐的,请你务必到藏晖斋去。” 韩蛰动作微顿,眼底腾起恼怒。 门外,素来稳重的姜姑小心翼翼地锲而不舍,“老太爷吩咐,务必请你过去。” 令容自嫁进了银光院,便没见姜姑行事冒失过,这回深夜搅扰,恐怕真的有事。未定的喘息让声音格外柔软,她瞧着韩蛰,低声道:“恐怕真有要事,夫君去瞧瞧吧。” 韩蛰瞧着她,两颊蒸红,眼波似水,寝衣半敞,露出大片春光。 炙热的手掌停滞片刻,他才取了锦被将她遮住。 胸腔喉间燥热如同火烧,连他的声音都烧得低哑。 “等我。”他俯身亲她,起身套了衣裳,僵着身子走到外间,调息了会儿,才推门而出。 廊下灯笼昏暗,姜姑瞧见韩蛰冷厉不豫的神色,竟生出几分惧意。 “究竟何事。”韩蛰皱眉,脸沉得像腊月寒冰,又有种诡异的潮红。 姜姑只能躬身道:“老太爷没说。” 韩蛰眉目更冷,拂袖大步离去。 …… 令容在锦被里躺了片刻才缓过神,她当然不可能等韩蛰回来,摸了摸滚烫的脸颊,心里仍旧砰砰直跳。好半天才平复了呼吸,赶紧去寻了件干净寝衣换上,瞧着被揉得乱七八糟,连盘扣都掉了的寝衣,红着脸犹豫了下,也在箱底藏起来。 桌上茶水尚且温热,她喝了两杯,也不知是出了何事,有些担心,便在桌旁坐着等。 屋里光线昏暗,蜡烛越烧越短,她撑不住,只好上榻钻进被窝,沉沉睡去。 藏晖斋里,韩镜和韩蛰站在案旁,脸色阴郁得吓人。 案上放着一封信,是今晚加急送来的,上头满篇的潦草慌乱是韩征的笔迹,说前几日冯璋聚集数路叛贼率众强攻,官兵不敌,溃散四逃。韩墨被贼兵所擒,虽被及时救出,却受了极重的伤,命悬一线。 韩征素日练习书法,字迹工整有风骨,这封信却写得慌乱潦草,甚至语句都不甚通畅,想必写信时心中慌乱之极——亦可见韩墨的伤势有多沉重。 韩镜膝下两子,韩墨虽不像韩蛰般杀伐决断,震慑群臣,却也居于中枢,是他不能斩断的臂膀。 如今韩墨重伤,怎能不着急? 韩蛰就更不必说了。 祖孙俩急着商议过,当即回信递去,让韩墨上书朝廷后,待伤势好些,回京休养,余下的事回京再议。又千叮万嘱,叫韩征请郎中护送随行,途中务必留心照顾,不许再有半点闪失。 80.重伤 韩墨有重伤在身,走得缓慢, 四月底抵达京城。 韩家已得了消息, 派人去城门口迎接,待马车进城, 从相府后巷绕进去,挑了几位手脚麻利稳当的仆人, 拿春凳小心抬往丰和堂。 随同他一道来的除了韩征和郎中, 竟然还有傅益。 彼时令容正跟韩瑶陪着杨氏,瞧了眼重伤昏睡的韩墨,见到傅益时,霎时愣住了。 自去岁傅益科考传胪,她回府道贺之后, 算来已有一年没见面。傅益的个头又蹿高了许多, 先前锦衣玉面的书卷气稍稍收敛, 身上一袭茶色劲装, 脸上也吹得黑了些许, 倒是一副英勇小将的模样。他瞧了令容一眼,暂时没多说话, 帮着将韩墨抬到春凳, 才退到人群后面, 朝令容点了点头。 兄妹重逢, 傅益无恙, 令容本该欢喜的, 却不敢在这场合表露, 也只颔首。 杨氏招呼着人小心些,在前引路,连同二房的刘氏婆媳,一道往丰和堂走。韩征跟傅益说了句什么,傅益摆手,叫他自管去忙。 令容帮不上忙,不敢再紧跟着碍事,正好落下两步,挪到傅益跟前。 “爹娘都好吗?”傅益离家太久,最先开口。 令容颔首,“都还跟从前一样。就是担心你,祖父头上都添了许多白发,生怕你在战场出岔子。”令容压低声音,尽量不让旁人听见,只打量傅益面容,见他消瘦许多,忍不住鼻子一酸,“哥哥在那边吃了不少苦吧?” “这算什么,七尺男儿,自该腰带吴钩,为国征战。”傅益拍拍她肩膀,“你呢?” “我也很好。哥哥放心就是。” 这显然也不是细说她在韩家处境的时机,令容只诧异他的突然出现,“哥哥怎么跟……” “我从楚州逃出来就从了军,后来几次辗转,正好到了河阴节度使帐下。这回对抗冯璋时,跟韩小将军在一处,后来韩大人被冯璋捉走,我跟他一道冲杀过去,救了回来。战事一起,路上总归不太安稳,所以应他所请,一路护送回京。” 这样算来,傅益对韩墨倒是有些救命之恩了。 令容稍稍放心,眼瞧着一群人簇拥着进了丰和堂,便加紧脚步跟过去,“父亲伤势如何?” 在相府日久,因杨氏疼爱,令容早早改口,素日提起韩墨,也以“父亲”称呼。她叫惯了不觉得怎样,傅益却愣了下,片刻后反应过来,才道:“伤势很重,被人砍伤了大腿筋脉,流了许多血,险些没保住性命。别处也有伤,我瞧着有点悬,就看他能不能撑住了。” 令容见过韩蛰手臂被伤得血浸透衣袖的模样,不敢想象那场景,心里突突直跳。 …… 为方便太医往来,韩墨被安置在丰和堂的外厢房。 兄妹俩进了丰和堂,里头已有两位太医候命,除了杨氏和韩征留在身边,旁人都在外等着。不多时,才从衙署回来的韩家和韩蛰、韩砚也匆匆赶来,韩镜上了年纪腿脚不灵便,被儿孙左右搀着,满脸焦灼。 他的旁边,韩蛰脸上是惯常的冷厉之态,眼中却分明焦灼。 祖孙三人进屋,候命端水递药的丫鬟仆妇自觉让开,走近跟前,就见杨氏悄然垂泪,韩征面色憔悴苍白,韩墨躺在榻上,昏睡不醒。 韩镜一生见惯风浪,瞧见这模样,也是一阵晕眩,身子微晃。 韩蛰牢牢扶住,抬脚勾了近处的方椅扶他坐下,旋即近前道:“父亲伤势如何?” “腿上筋脉断了,流血太多,还虚弱得很。当时伤口碰了脏物,虽用了药,却仍溃烂,烧了一路。”那太医是惯常伺候韩镜身子的,何曾见过韩墨这种重伤,躬身擦了把汗,不敢打包票,留了个余地,“卑职自然要竭尽全力,但这烧若不退,就还悬着。能不能撑住,还要看韩大人。” 旁边的孙太医年纪虽轻,却是锦衣司常用的,极擅治这些外伤。韩蛰从前重伤过一回,便是赖他施救。 见韩镜瞧过来,孙太医也颔首道:“卑职自会尽心竭力,还需韩大人能撑住。“ 韩镜听罢,清癯有神的眼睛里竟有些浑浊,“撑住,一定得撑住。” 旁边韩蛰沉默冷肃,见太医正褪了韩墨外裤清理伤口,凑过去瞧了瞧,也自心惊。 ——他出生入死数年,也曾重伤过好几回,却从没一次跟韩墨这伤似的,大腿险些被斩断,过了半月仍还有血迹渗出。且他每回负伤都及时施救,忍痛清毒,韩墨和韩征都欠缺经验,救治不及,感染后未能根除,哪怕医治好了,那条腿必定也得废了。 那样的伤连他都未必能熬住,韩墨是个文人,重伤昏迷,仍危在旦夕。 要想撑过来,还需韩墨咬牙挺住。 ——重伤在身,命悬一线之际,韩墨为何死撑着回来,韩蛰心知肚明。这阖府上下,能让韩墨挺住的,恐怕也只有一人。 他退开些,见杨氏红着眼圈站在外围,过去安慰了两句,又请她到侧间说话。 …… 一番兵荒马乱,韩镜许以重金,将两位太医留在府里,方便随时照看。韩墨算是为公事负伤,永昌帝自然要关怀,二话没说就点了头,还派人送了些上好的药材来。 韩镜见韩征神色憔悴眼圈乌黑,怕他撑不住,叫他先回去歇息。 韩征垂着头不说话,也不肯走,只苍白了脸看着韩墨。 旁人劝了都没用,韩蛰没奈何,只好揽着他肩膀,强行拖到侧间,将韩征按在榻上,“父亲的伤自有太医照看,等他醒了就叫你。府里的事不能乱,祖父能靠的只有你我,不能垮了。” “大哥。”韩征声音极哑,“是我没保护好……” “战场之上必有生死,连我也不能担保。”韩蛰在他肩头拍了拍,“放心,府里这么多人,父亲能撑过来。” 韩征欲言又止,对上韩蛰冷淡却沉稳的目光,终究颔首。 “好。” 韩蛰直等他躺下,才出了侧间。 屋门半掩,院里还站了不少人,韩蛰一眼就扫见了令容和她身旁站着的傅益。 先时韩征来信,也提过傅益出手搭救的事,方才忙着照看韩墨,没瞧见,也没顾上谢他,遂出门走至跟前,拱手道:“家父这回遇险,多谢舅兄搭救。” 傅益比他年幼三四岁,加之韩蛰行事老辣震慑朝堂,气度上更有天壤之别。 他不敢叫韩蛰妹夫,只客气回礼,“韩大人客气。”他护送回京的任务已毕,方才韩家慌乱忙着照看病人,他总不能不辞而别,此刻正好韩蛰出来,他也帮不上忙,遂出言告辞。 韩蛰要留他住下,傅益说离家日久,思念父母,想快马赶回去瞧瞧。 这就不好拦了,韩蛰颔首。 令容知韩蛰此刻心中担忧,便软声道:“里头还得夫君照看,我先送哥哥出去,待会再过来。夫君陪着母亲吧,瑶瑶说她这两日睡得不安稳。” 韩蛰垂眸看她,瞧见杏眼里的担忧安慰,缓缓颔首。 令容遂送傅益出去,各自说了些近况,至垂花门处驻足折回。 丰和堂里,因韩墨包扎已毕,刘氏婆媳探望过,便先回去。令容跟韩瑶陪杨氏坐着,待天色暗沉后用了晚饭,被杨氏打发回去歇息。 这里祖孙几人连同杨氏守了两个时辰,韩墨才从昏睡中醒来。 失血太多,伤口又感染,其实最宜寻个地方静养。因当时伤得极重,韩墨怕他挺不过,心里有放不下的人,不想耽搁。且他这回担任招讨使,本就没指望冯璋归降,对战事影响不大,韩镜叮嘱的事也都做完了,待伤口的血止住后,便执意回京。 京里的太医药材都比正逢战乱的光州齐全,韩征寻了最好的马车,拿软毯一层层垫厚,又铺上薄席隔开闷热,路上走得慢,加之回府的信念撑着,韩墨倒撑得住。只是伤势沉重,发烧不止,这会儿视线还是模糊的。 韩墨十分虚弱,目光扫过韩镜、韩蛰和韩砚,最终落在杨氏身上。 夫妻俩各自沉默对视,半晌,杨氏别开目光,一滴泪滚下来,渗入衣裳。 韩墨仍盯着她,半晌才又看向韩镜,“父亲,儿子无能。” “先养好伤。”韩镜花白的胡须微颤,“太医说了,你能撑住,这伤就不算大碍。” 韩墨缓缓点头,有些疲惫,暂闭上眼睛。 他一醒来,韩镜总算放了心,一面叫人给他喂药,一面派人去庆远堂给太夫人报信——韩墨重伤的消息递来时,太夫人受惊,病势愈发沉重,几乎卧床难起。 祖孙坐了会儿,知道韩墨执意回京的心病,没再打搅,留杨氏在旁照看,各自先回。 …… 韩蛰拖着满身疲惫回到银光院,令容已铺好了床,在桌边坐着。 因怕丰和堂有事来不及换衣裳,她没换寝衣,只穿着白日里的交领半臂和玉白襦裙。见韩蛰进门,她忙起身迎过来,“夫君,父亲醒了吗?” “醒了,精神不太好。” 令容入内倒茶给他——即便神情沉稳,他的唇上却颇干燥,显然是心焦之故。 韩蛰连着喝了三杯,瞧她一双杏眼里满含担忧,不由道:“父亲能挺住,放心。” “我还担心夫君。”令容瞧着他冷硬的脸颊,低声道:“这两天夫君都没睡好。父亲病着,夫君肩上的担子更重。我才叫红菱熬了碗汤,夫君先喝些。”遂去外间取了食盒里温着的汤,揭开盖子,里头已晾得温热了。 韩蛰晚饭没胃口吃,这会儿确实饿了,自取出来,喝得一滴不剩。 “父亲那边得有人守着,母亲熬不住,我待会就过去。”韩蛰起身,面目沉着。府里两个病人,朝堂上大事一堆,他也不是铜打铁铸的,见韩墨那副样子,面虽不露,心里忍不住胶着,眉梢带点疲惫,将令容揽进怀里。 令容乖乖贴在他胸前,“夫君明早想吃什么?我让红菱做好了送过去。” “后半夜我回来,那边有二弟。母亲跟前有鱼姑,放心。”韩蛰随便报了两样吃食,将她抱得更紧,察觉她双臂也越抱越紧,有些害怕似的,安慰道:“别怕,这么点事,你夫君撑得住。” 81.兄弟 韩墨熬过颇凶险的一夜,在太医妙手调理下, 烧稍微退了些。 太医怕病情反复, 时刻守在丰和堂外,按着时辰给他换药, 加之回府后照料得当,又有杨氏守着, 韩墨昏睡了几次, 到次日傍晚时,精神总算好了些许。两位太医见状,稍松了口气,仍不敢掉以轻心。 杨氏已按太医给的方子,熬了汤备着, 带韩墨醒来, 命人给他背后垫上软枕。 韩墨的脸色颇苍白, 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汤, 目光只落在她脸上。 夫妻俩成婚二十余载, 如今年逾不惑,韩墨甚少那样瞧她。屋里的丫鬟仆妇都在帘外候命, 静悄悄的就只剩夫妻独对。杨氏被看得不自在, 别开目光, “何必赶着回京呢, 平白耽搁了几天。” “怕我撑不住。”韩墨缓了片刻, “快死的时候, 我只想见你。” 杨氏瞧了他一眼, 沉默不语。 “这二十年——”他顿了下,想去碰杨氏的手,杨氏轻轻避开。 “孩子们都大了。”杨氏搁下汤碗,“太医说你得歇着,不能费神。” “睡着的时候我很迷糊,总觉得疲累,害怕醒不过来。”韩墨闭上眼睛,身体虚弱,头脑仍旧昏沉,像是不断往下坠,喃喃道:“要不是有你,昨晚我兴许就……” “别胡说!”杨氏打断他。门下侍郎是三省长官之一,也算宰相,只是有尚书令韩镜和中书令甄嗣宗在前,风头并不显露。但韩墨毕竟居于中枢多年,平常虽不像韩镜沉稳老辣、韩蛰锋芒毕露,行事也稳重有度,碰见难事不退缩,更不曾说丧气的话。 杨氏回想昨晚的凶险,鼻头毕竟微微发酸。 “不是胡说。”韩墨睁眼,“到了快死的时候,好些事情才能想明白。这辈子一转眼就走到了头,我总是对不住你。路上我总在做梦,梦见你刚嫁给我,意气风发,英姿飒爽,骑马射猎的时候,比瑶瑶和蓁儿好看很多。幼微……” 幼微是杨氏的闺名,从前夫妻情浓时,韩墨便是这样温柔唤她。 已有很多年没听到了,有几回韩墨只在梦里这样叫她。 杨氏偏头不语。 “我很后悔,却说不出口。”韩墨病中昏沉,寻常的理智克制尽失,只哑声道:“一念之差,终身后悔。辜负了你,也断送一条人命。” 这种话他以前从没说过。 年轻的时候各自气盛,高门贵户娇妻美妾的不少,沉闷喝酒时,朋友总会劝他,收个通房不算什么。韩墨心里其实很清楚,夫妻情浓,这种事总归伤人,是他的错,也愧疚悔恨。对着杨氏的决绝姿态,却难宣之于口。且韩墨幼时读书,刀剑都没碰过,赵氏又是长辈跟前的人,做不出打杀的决断。便想着等无辜的稚子出生,送赵氏回老家,不闻不问就是了。 直到杨氏的态度毫无松动,他才慢慢醒悟,于是除掉赵氏,生平头一回手染鲜血。 回府后纵然追封姨娘,却抹不去赵氏将死的情状。 彼时他才二十岁,满腹诗书,胸怀报复。酒后一念之差,那女人纵然有错,他也难逃责任,却不得不将他的过失尽数清算到一个女人头上,亲手取她性命。 夫妻不睦,心中愧悔,韩墨意志日渐消沉,更不敢跟杨氏吐露半字,只沉浸公务之中。后来杨氏对他相敬如宾,即便有了韩瑶,也是跟惯常的官场夫妻毫无二致,她操持内宅,他忙于公务,虽也会说些贴心的话商议内外要事,却不会掏心掏肺。 就这么耗了二十年,韩墨甚至想过,那些话他能带到棺材里,余生好好待她,再不犯错就是。 然而濒死之际,却仍舍不下。 “不想就这么带着心结死了,到了那边,仍不敢见你。”他声音渐低。 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腥苦的药气窜入鼻端,让人嘴里都觉得发苦。 杨氏见他又要睡去,眼角温热溢出,迅速渗入秋香色的衣襟。 她深吸口气,竭力让眼前清明,“若是这样死了,没个交代,我到哪里都不见你。” 她端坐在榻边,帮着掖好被角,盯着憔悴昏睡的韩墨。 从前觉得日子难熬,而今回看,二十年也就这么过去了。除了夫妻感情不冷不热,其实她过得还算不错——婆婆固然可恨,却没能耐压制她,公公要借杨家的力,也肯容让几分,儿子成器,女儿活泼,妯娌也算和睦,待韩蛰和令容添个孙子,更有孙辈饶膝,添些趣味。 唯一意难平的,也只韩墨。 当年誉满京城的俊面郎君,温柔知意,夫妻和美,也曾羡煞旁人。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 韩墨有点转危为安的架势,让韩蛰祖孙都松了口气。 丰和堂里有杨氏在,暂且让韩征回屋歇息。韩蛰往衙署走了一趟,想着韩征昨天的颓丧模样,有点心疼惯于言笑不羁的弟弟,顺道去买了几样他喜欢的糕点吃食,拎着回府,前往韩征住处。 韩征站在朝西的窗边,夕阳挑在山头摇摇欲坠,给他身上镀了层猩红般的光。 韩蛰进去时,就见他保持这姿势,不知站了多久。 看了半晌,韩蛰才开口,“二弟。” 韩征仿佛没听见,仍手扶窗沿。 “二弟!” 韩征总算回过神,见是韩蛰,叫了声“大哥”走过来。 韩蛰将糕点吃食搁在桌上,看他脸色仍然泛白,有些不放心,道:“父亲挺过昨晚,又有母亲陪着,应当不会再有事。先吃点东西。”遂提壶给他倒了杯水。 自他进了锦衣司,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兄弟间碰面的机会也不多。 韩征喉头一动,取两块糕点吃了。 韩蛰仍穿着锦衣司使的官服,腰间佩刀仍在,将他看了两眼,才坐在桌边,“当日在光州,掳走重伤父亲的是谁?”见韩征微愣,补充道:“带兵的人。” “晁松,原本是楚州一员小将。” 韩蛰颔首,“他作战手法如何?” 韩征微愣,见韩蛰神色冷凝、目光阴沉,陡然明白韩蛰或许是想亲自去讨贼复仇,虽不知此事能否实现,仍如实回答。 他在光州作战数回,虽因初入沙场武职不高,于战场情势仍观察过,加之韩墨有意安排,听河阴节度使帐下的人商讨对策,于晁松的手段知之不少。不过河阴节度使帐下也颇多纸上谈兵的,对阵晁松的那位更甚,虽对晁松看得透彻,打仗却不行,即便知己知彼,仍节节败退。 韩蛰听罢,尽数记住。 “父亲的腿,也是他伤的?” “是他身边的人。”韩征不认得那位,默了半晌,才沉声道:“父亲原本不必受遭这场灾,若我当时在他身旁……”韩征拳头不自觉的握紧,回想当时韩墨腿上鲜血淋漓匍匐在地的模样,心里就像是绞着似的。 “你在沙场是要对敌,不是保护父亲,这事无需自责。” “大哥!”韩征担心后悔了一路,每个晚上守在韩墨身旁,瞧着他命悬一线,肠子都青了,听韩蛰这般安慰,心里愈发难受,拳头愈收愈紧,最终单膝跪地,“父亲原本要先去别处,为了看我,才来军营。结果我……我赌气骑马跑出军营,听见贼兵攻打,回来时父亲已被擒走——” 他声音微微颤抖“若我当时在他身边,总不至于如此。大哥,你罚我吧!” 韩蛰微诧,垂头看他。 从初回府时,韩蛰就觉得韩征不对劲,只是韩墨伤势摆在跟前,未及细想。 他盯着韩征,半晌才道:“所以,为何赌气跑出军营?” 韩征嘴唇翕动,片刻后低声道:“父亲告诉了我姨娘的事。” 屋内霎时陷入死寂,韩蛰的手僵在膝头,一动不动。 赵氏的事,他其实早有猜测。韩镜的性情、韩墨的性情,他都一清二楚,进了锦衣司后办案无数,自有鹰鹫般洞察的目光,回想所谓赵氏为救韩墨而死的说法,更是疑点重重。当年随父亲外出的人或死或散,当然不可能去查,但他曾试探过韩墨,从韩墨话语中,也能窥出蛛丝马迹。 韩征得知真相后赌气跑出军营,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韩蛰并没多问,沉默片刻后起身,托着韩征的臂膀,将他拉起来。 “等父亲伤愈再提此事。”他将小食盒推到韩征跟前,“养好身体,跟我去活捉晁松。”说罢,在他肩头拍了拍,大步离去。 …… 韩征没有兄长那样处变不惊的定力。 韩墨半身是血的模样深深刻在脑海,即便他有意振作,也没法抹去。韩墨即便杀了赵氏,也是他血脉至亲的父亲,这些年抚育教导,也没给过他半点委屈。杨氏更是尽心教导,略无芥蒂,算来恩情深重。这些天她眼圈不时泛红,韩征瞧见,更是难受。 过了四日韩墨伤势好转,韩征趁着没旁人时,跪地向杨氏禀明经过认错。 光州的事韩墨没提过,这些天父子间古怪的相对沉默也让杨氏诧异。 听罢韩征所禀,杨氏许久不语,最终扶着他起身,说了跟韩蛰同样的话。 但她不责备韩征,不代表她对此事无动于衷。 二十余年的夫妻,即便感情有裂痕,也相互扶持这走到了如今。韩墨纵然不曾刻意弥补,也没刻意提过旧事,二十年的时间里律己甚严,没再做过拂逆她意思的事,毕竟也有情分在。丈夫无端重伤了腿,往后行路不便,怎能不心疼? 且一旦那腿废了,韩墨门下侍郎的位子更保不住,重压便尽数搁到了韩蛰头上。 加之韩墨近日提及旧事,念及二十年前被毁掉的夫妻情浓,杨氏焉能不恨? 这日太夫人病势稍稍好转,趁着天气和暖,便由丫鬟肩舆抬着,来丰和堂看望重伤的儿子。太夫人上了年纪,这一年半病情时好时坏,原本健旺的身子迅速虚弱下去,母子相见,看着端方稳重的儿子右腿半残,更是泪落如雨。 杨氏站在旁边,看着太夫人满脸浑浊泪水,眼光愈来愈冷。 待太夫人总算肯动身,出了内间,杨氏便请她往侧间喝茶,要跟婆母说说韩墨的病情。太夫人满心挂念,又不好多搅扰儿子歇息,当即应了,到侧间后坐在短榻上,取软枕垫着。 杨氏叫人奉茶给她,坐在对面的檀木方椅里,将丫鬟尽都屏退,只留鱼姑在侧。 82.气死 端午才过,因韩墨重伤、太夫人病着, 韩家自然没多少气氛。除了意思着在饭桌上添了粽子和雄黄酒外, 就只在各处插些菖蒲。杨氏还特地命人在丰和堂外多插点——偶尔菖蒲味道随风入窗,叫韩墨想着端午的气息, 心里能好受些。 此刻,半开的窗户里也有菖蒲香味淡淡飘入。 太夫人精神不济, 喝了半杯茶, 才抬眉道:“太医说的,已无大碍了?” “比起最初算是没大碍,性命算保住了。不过——”杨氏拿碗盖拨着茶叶,神情稍觉冷硬,“那条腿上断了筋脉, 不像骨头似的好接, 往后走路怕是艰难。” 太夫人目光一紧, “养不好吗?” “尽人事听天命。”杨氏瞧了太夫人一眼, “夫君这前些天昏睡, 晚上都很难熬,好几回险些没醒来。他说当时在光州, 那条腿受了伤, 筋脉皆断, 血流如注。”杨氏想到那场景, 指尖微微颤抖, 搁下茶盏, 声音冷淡, “太夫人想想,当时他该多疼。” 太夫人眉头紧皱。 那可是他怀胎十月生下的长子,即便为内宅的事闹得生疏,也是血脉至亲。方才韩墨好端端的躺着,她犹觉伤心,想象那模样,怎不心疼? 杨氏微顿,加重语调,“夫君还说,他在光州时险些撑不住——死了。” 空荡的屋里,杨氏特意咬重最末两个字。 太夫人心里突突直跳,猛然抬眉看向杨氏。 杨氏的神情很淡漠,仿佛韩墨的伤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太夫人不由怒道:“他险些送命,你怎如此冷情!” “太夫人亲手将他推到这步田地,却来怪我?”杨氏唇边嘲讽,站起身子,缓缓走至太夫人近处,“招讨使原本是战场上最稳妥的官职,他为何负伤,您可知道?他伤在光州,那位赵氏的老家!” 主持中馈多年的将门之女,毕竟气度干练,隐然悍厉。 太夫人心跳骤疾,脸上浮起病态的红,强撑道:“那又如何?” “征儿曾来向我请罪。”杨氏话锋一转,“说他到了光州地界,得知赵氏身故的真相,才会心里发狂,不知如何面对夫君,骑马夺路逃走。夫君定是心里愧疚,在征儿住处等着,谁知贼兵突然攻来。两军交战,刀枪无眼,夫君一介儒人,又是贼兵憎恨的朝堂高官,太夫人觉得,处境会如何?” “他……就是在那时被捉住的?”太夫人声音颤抖,病重苍老干瘦的手不自觉握住茶杯喝水,却颤抖得厉害,将半杯水尽数洒在桌上。 杨氏冷笑,“当然!” “这些天夫君重伤昏睡,醒来时,总说他悔不当初。”杨氏盯着太夫人,碍于她长辈身份而强压多年的怨恨涌出,目光几乎要在她身上剜出个洞。她竭力克制满腔气怒,目光如刀,“他后悔什么,太夫人想必很清楚。” “当年的事,是他一辈子的心病!” “他……”太夫人嗫喏了下,“都二十年了……” “那是毒疮,年头越久烂得越深。夫君当年何等意气风发,太夫人还记得吗?誉满京城的青年才俊,儒雅俊朗的人中龙凤,父亲也曾对他寄予厚望,可后来呢?那几年他是何等情状,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 太夫人嘴唇颤抖。 亲手养大的儿子有多出众,她岂会不知?出了赵氏的事后,他是何等模样,她又怎会不记得?沉默寡言,时常沉醉,及至赵氏死后,更是意志消沉,阖府众人亲眼所见。 那样久远的事,如今翻出来,仍然清晰。 杨氏看着她渐渐失了血色的病瘦脸庞,恶狠狠道:“亲手毁了儿子,太夫人还满意吗?” “不是我……” “怎么不是你!”杨氏打断她,“将赵氏塞到他榻上,意图挑拨夫妻感情的不是太夫人吗?哄着儿子喝酒,击溃他意志的不是太夫人吗?夫君这回为何受伤,为何差点丧命,不是太夫人埋下的祸患吗?” 杨氏一声冷笑,“他后悔当年的事,跟你不亲近,难道不是在恨你?” 太夫人剧颤,脸色煞白,唯有病后的血红涌上脸颊,显然情绪激动。 杨氏坐回椅中,端然直视,“他变成这幅模样,皆是你一手造成。想想吧,你这母亲当得有什么意思!” 说罢,丢下犹自颤抖的太夫人,行至门边,唤仆妇入内。 “太夫人身子不适,请回去歇着。” 仆妇丫鬟忙入内,扶着太夫人坐上肩舆,只当她是被韩墨的重伤惊着了,不敢言语。 回到庆远堂,太夫人的颤抖虽停了,双目却仍发愣,胸腔里痰淤上来,喘息不止,不时含糊道:“恨我吗……” 那声音太低,仆妇没听懂,实在害怕她这幅模样,忙出门叫丫鬟去请太医过来。 回到屋里时,就见太夫人背靠软枕躺在榻上,气息微弱,双目涣散无神。 死不瞑目。 …… 庆远堂里慌了手脚,消息报出去,除了杨氏,旁人都觉得意外。 不过太夫人连着病了一年多,身子本就不好,那贴身照顾的仆妇固然觉得太夫人出了丰和堂后便情状甚异,却也没敢多说。 韩镜匆匆赶回,见发妻阖目躺着,重重叹了口气。 问过前后情由,召杨氏单独问话,杨氏只说是太夫人探病时问韩墨为何负伤,她如实回答,因提起二十年前的事,稍起了几句口角——韩征既已坦白,杨氏也没隐瞒光州的事,坦荡说罢,神色冷凝。 旧时的是非对错,韩镜心中洞明。 生老病死的事,也非人力所能抗逆。 府里的事接二连三,因韩墨重伤在榻,除了韩砚和韩蛰、韩征兄弟外,外头的事多是韩镜操心,身旁的大管事协助。又递信出去,叫在外为官的韩徽赶回京城。随即请阴阳司择日,两日后开丧送讣闻。 丧事办起来,内外都有不少的事。 原本杨氏主持中馈,而今她既要照顾韩墨,又得抽空去尽儿媳之礼,自然顾不上。令容虽是孙媳,毕竟年幼,里头关乎丧礼的事暂且交给刘氏婆媳帮着料理,宫里又派了姑姑出来帮忙主持,倒也有条不紊。 太夫人新丧,住在道观的唐解忧自然也被接了回来。 她这些年都仰仗太夫人照顾,才能在庆远堂里万事顺遂,而今陡然丧了外祖母,一则是丧亲之痛,一则怕往后日子更难熬,在道观听得消息便险些昏过去,到府门前时,两个眼睛都哭得肿了——比韩瑶这亲孙女还要伤心得多。 尚书令官居正二品,发妻随同夫君官职,领着二品诰命。 不论太夫人为人如何,丧事办起来,仍十分隆重。府里请了高僧高道设坛超度,甄皇后派了女官前来致祭,皇亲及公府侯门、文武百官,但凡跟韩家有往来的,或是派人前来,或是亲自致哀,门口车马络绎不绝,飘扬的经幡里,韩家上下忙得脚不沾地。 过了数日,最初的忙乱稍歇,总算稍稍得空。 唐解忧虽是外孙女,无需多礼,这几日总自觉在灵前跪着,几乎水米不进,哭得两只眼睛肿了消,消了肿。闲时跟太夫人跟前的仆妇打探过,也渐渐明白原委,得知韩墨在光州重伤,被韩征护送回京的事。 子孙们轮流跪守灵前,不免要打照面。 韩蛰冷肃如旧,韩徽甚少跟姊妹往来,韩瑶跟令容同进同出,梅氏带着孩子,也照顾不到旁人,唐解忧偶尔撞上韩征,那位的目光神情跟平常的玩世不恭截然不同。年纪二十的男人,经过沙场历练,添了几分沉稳,深沉憔悴的眼睛里头卷着刀刃似的,每回触及,都叫她不自觉地心虚。 不过白日宾客往来众目睽睽,晚间唐解忧歇在刘氏那里,暂时倒也无事。 83.体贴 韩镜屹立三朝,门生旧交众多, 相府太夫人治丧, 几乎惊动了大半个京城。 每日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因韩墨重伤未愈, 还在丰和堂里戴孝休养,时常有人去拜访, 要紧男客多是韩镜或韩蛰亲自陪着过去, 偶尔有女眷替夫来探望致意,则由杨氏和令容陪着。 这探望中的真情假意,其实难以分辨。 韩墨居于门下侍郎的高位,且不说如今重伤未愈,哪怕日后痊愈, 拖着条残废的腿, 如何在朝堂立足?那位子迟早要空出来, 届时由谁接任, 不止看昏君和甄嗣宗的意思, 最要紧的还是手握重权的韩镜。 趁早来攀人情卖个好,自然有益无害。 阖府上下忙碌, 银光院里自然也不清闲。令容是孙媳妇, 最初几日要紧宾客来吊唁时, 还跟梅氏跪在一处, 后来虽轻松了些, 毕竟须在灵前尽孝。得闲的时候, 怕杨氏撑不住, 也帮着招待女眷,相府虽不算太大,每日转下来,腿脚也累得够呛。 她自嫁入韩家,跟太夫人便没对付过,甚至去岁还直言顶撞,彼此看不顺眼。 这回太夫人故去,私心而言,并无多少悲痛。只是瞧着韩蛰渐渐变得跟从前似的沉默冷厉,十分心疼。 这晚下了场雨,庆远堂那边有梅氏,她从丰和堂出来,便先回银光院。 红菱怕惹眼,这阵子不敢去厨房,只备了些糕点,待令容回来,便倒茶端来糕点。待令容吃了几块后眉头舒展,才扶着她到窗边美人榻上躺着,慢慢帮她捏腿。 枇杷捏腿的功夫很好,力道合适,缓缓揉开打结似的肉,将酸痛驱散。 窗外雨声潺潺,令容觉得累了,又被捏得舒服,只闭目养神,渐渐睡过去。 迷迷糊糊地做了场梦,又听见旁边有说话声,抬眼就见韩蛰不知是何时回来,正在跟前站着。他身上穿墨色圆领长衫,因琐事颇多,冷峻的脸比先前消瘦了很多,面容也未及修饰,下巴冒出一圈青青胡茬。 令容赶紧坐起身来,“夫君回来了。” 韩蛰“嗯”了声,在她身旁坐下。 父亲重伤、祖母去世,他身为嫡长孙,丧期的事情自然不少。韩镜上了年纪,朝堂上的事千头万绪,还不能搁下,门下侍郎的位子有许多人盯着,锦衣司使的主意虽没人敢打,毕竟还得分神照看。许多事压在肩上,韩蛰不可能放下握在手里的东西,更不能在这紧要关头出纰漏,是以这阵子早晚忙碌,比奔波在外还要劳累。 而令容的处境显然也不太好。 最初那几日令容跪在灵前,晚间睡觉时膝盖都带着点淤青。 韩蛰看不过眼,叫姜姑备了厚软的垫子裹在她双膝,平常拿裙子遮住瞧不出来,却能少吃不少苦头。饶是如此,连着数日忙碌,她的脸颊也瘦削了些,漂亮有神的眼睛里也添了疲色,不似平常灵动鲜活。 韩蛰将她瞧了片刻,默然握住柔软双手。 令容递个眼色叫枇杷红菱退下,咬了咬唇,“方才太累睡着了,夫君勿怪。” “腿疼吗?”韩蛰侧头看他。 “走得多了,觉得发酸。”令容知他近来心绪欠佳,且重担在身,心里也压着郁火,暂时不敢招惹,有点小心翼翼的,“我帮夫君宽衣吧,待会泡一泡,今晚早点歇着。方才去丰和堂时,父亲说他那边已无碍,夫君不必担心。” 韩蛰颔首,没劳烦令容,自将衣衫脱了,先去盥洗。 令容带着枇杷宋姑铺床,待韩蛰出来后再进去。枇杷力道有限,腿上酸痛虽去,毕竟未能活络筋骨,仍觉难受得很,遂叫将水兑得热些,舒舒服服地泡在里面。加了两回温水,将疲惫驱走大半,才起身擦干水珠,换上素色的寝衣。 …… 回到榻边时,韩蛰背靠软枕,修长的双腿伸着,已累得阖眼睡着了。 令容没敢打搅,挨个将灯烛灭了,轻手轻脚地往榻上爬,进到里面,才想掀被进去,就见旁边韩蛰动了动,眼皮微抬。她挪到跟前,手碰到韩蛰肩膀,轻声道:“夫君躺着睡,这样会扭到脖颈,明日难受。” 贴心地揭开锦被,想扶他躺下时,却被韩蛰反手握住。 “腿伸过来。”他说。 令容愣了下,韩蛰却已坐起身,伸手将她小腿握住,摆在跟前,隔着寝衣捏了捏,道:“哪里疼?” 他都累得半死,令容哪里还敢劳烦,忙道:“不碍事,夫君累了,早点歇着吧。” “明日不用早起。”韩蛰手底下缓缓揉捏,修长的手指在她小腿穴位挪移,手掌温热有力,虽让她觉得有点疼,那微微疼痛过后,却觉十分舒泰。 令容没再推辞,揉完左腿,又将右腿递给他。 “我没夫君这样的手法,不过——”她抬眼,两手握成拳头,“能给夫君捶背。” “好。”韩蛰原本沉郁的神情缓和了许多,唇角微动,“也算礼尚往来。” 她的两条腿修长笔直,落在掌中,触手温软,韩蛰纵然不欲起旖旎心思,却也颇享受这滋味,挨个将各处捏了,快到腿根时,心底毕竟起了波澜,赶紧打住。令容被捏得浑身舒泰,连身上的劳累都烟消云散,收回双腿跪坐,眉眼带温柔笑意,“多谢夫君。” 韩蛰眼底稍融,在她眉心亲了亲,旋即盘膝端坐。 令容双手握拳,按着韩蛰的意思加重力道,从他双肩往下,将他挺直的脊背捶了一遍,双臂酸软,气息不稳。 久别重逢后,这床榻间动情欢愉的记忆仍在脑海。 韩蛰自幼被韩镜教导需冷情沉着,最初为祖母而生的些许悲痛过去,见惯生死后,倒也能看开。这几日神色沉郁,多半还是为朝政之故。此刻夫妻床榻独处,精神稍松懈,听见背后轻喘,当时将她压在身下恣意攫取的场景不由浮上心头。 他静心自持,叫令容停手,各自安寝。 韩蛰血气方刚,两人却还在孝期,令容担心徒生尴尬,仍备两副被褥。 夫妻各自拥被,却已不似最初泾渭分明。 韩蛰半个膀子露在外头,搭在令容身上,临睡前想起一事,“舅兄还在京城?” “嗯,吊唁后爹娘住了两天先回了,哥哥怕我有事无人照应,还在附近住着。”令容往他跟前凑了凑,“夫君有事吗?” “让他回家住一阵,六月初回来。” “夫君有事安排吗?” 韩蛰握住她肩膀,迟疑了下,沉声道:“带他南下。” 这节骨眼上,南下是为何事,令容心知肚明。太夫人新丧,儿孙本该守孝,但韩家既然存有异心,以韩镜的强势和韩蛰的果断行事,绝不可能为这点小事耽搁前程。 南下平叛是名正言顺带兵的绝佳时机,韩蛰带着傅益去征讨叛贼,是有意收为己用? 韩家一旦插手军权,往后的路只会更艰难凶险。 她胡乱揣测,却不敢表露,只颔首道:“我明日递信让他六月初回京,余下的夫君跟他商量吧。” 窗外雨声淅沥,落在树叶屋檐,沙沙作响。 韩蛰没再说话,将她脸颊摩挲片刻,撑不住疲倦侵袭,沉沉睡去。 …… 丧事冗长繁琐,待吊唁的事过去,便只剩佛道法事了。 最初忙碌的氛围也渐渐松弛下来。 来探望韩墨的人少了许多,杨氏总算得空,见韩墨伤势渐愈,虽仍不能下地,毕竟放心许多,便将内宅的事慢慢接手过来。刘氏看得清,没半分犹豫,很自觉地放手了。 这日令容得空,特地跟红菱做了份滋补身子的浓汤,拿食盒拎过去,欲给杨氏母女和刘氏婆媳补补。走至庆远堂附近,好巧不巧地,却跟唐解忧碰上了。 两人各自驻足,令容神色没半点波动,只招呼道:“表妹。” 唐解忧却没说话,将她盯了片刻,才道:“有些话想请教,能否借一步?” 自打她被送去道观,两人就很少照面了。年节里唐解忧虽回来住了一阵,却都躲在庆远堂里,偶尔令容跟过去给太夫人问安,两人也只客气行礼,话都没说过多少。这回更甚,太夫人丧事,灵堂里自需摆出悲痛姿态,更不会闲谈。 唐解忧哭得神色憔悴、痛不欲生,跟令容初入相府时温柔解意的表姑娘迥异。 这种时候的唐解忧,怕是比去年出府时还要难测。 令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将唐解忧瞧了两眼,淡声道:“表妹有什么话害怕被旁人听去?” “没有。但我想单独问你。” “那算了。我还有事,表妹请便。”说罢,带着红菱继续赶路。 远近无人,唐解忧面色微变,“傅令容!”见令容仍没停步的打算,追了两步,“外祖母病故之前曾跟舅母说话,听说你也在场?” 令容愕然,脚步微驻。 太夫人跟杨氏说话时她并不在侧间,却也在丰和堂。遂将眉目微挑,“怎么?” “外祖母虽病着,能去探望舅舅,必定身子健旺,怎会突然病故?”唐解忧神色憔悴,将声音压得颇低,“你知道怎么回事,对不对?”她的神色迥异往常,眼神有些近乎癫狂的探究。 令容心里微跳。 侧间里的谈话她并不知情,但以杨氏的性情,那种情形下,对太夫人不可能和颜悦色。她信得过杨氏,哪怕太夫人真是受了刺激痰迷心窍,也算咎由自取——韩镜跟杨氏闭门说话,并未追究,想必也是这缘故。 遂避而不答,正色道:“太夫人仙逝后,是老太爷亲自安排。表妹若心存不满,请教老太爷便是,何必私下揣测。” “呵!你不敢说?” “长辈的事,不是我该过问。” 唐解忧神色微变,将令容盯了片刻,忽而嗤笑,“傅令容,知道我为何讨厌你?从你头回踏进表哥的厨房起,我就恨死了这假惺惺装无辜的模样!当日你就在丰和堂,怎会不知情?瞒着不肯说,自是心中有鬼。看来我猜得不错。” 她这般先入为主,且心中存怨已久,令容再费口舌也是徒劳。 唐解忧毕竟是韩镜的外孙女,如今太夫人新丧,韩镜态度如何,不得而知。 令容既打算试着留在韩蛰身边,自然不欲跟韩镜起龃龉,更不值得和唐解忧纠缠,只“哦”了声,微微一笑,“还以为表妹在道观里会有些长进,原来还是这般以己度人。”招呼着红菱走开,没再理会。 走了几步,回头一瞧,唐解忧仍站在那里,对着旁边矗立的湖石出神。 令容微微蹙眉。 而今韩家处境正难,唐解忧敢跟她提起此事,心里必定发酵酝酿得极深,才会按捺不住。靠山外祖母骤然离世,又不被杨氏母子待见,倘若唐解忧伤心之下揪着这疑惑兴风作浪,在韩蛰欲逆流而上,插手军权的紧要关头,只会添乱。 这般想着,不由加快脚步去找杨氏。 84.盛怒 杨氏在庆远堂边的花厅坐着,身旁陪着韩瑶。 已是五月下旬, 天气日渐炎热, 花厅旁长着两棵粗壮的老槐树,枝繁叶茂, 绿荫正浓。花厅里往来禀事的人不少,杨氏嫌闷, 便命人将轩窗门扇敞开透气。 丧事未尽, 杨氏跟刘氏婆媳轮换着每日去佛道法事那边跪跪,身上还穿着鸦青的衣裳,发髻间除了素净银簪,别无装饰。韩瑶是孙女,纵不必跟儿媳似的劳累, 这些天也没装扮, 身上素色衣裙, 头发索性拿玉簪挽起, 坐在旁边喝茶。 令容过去时, 正有仆妇禀事,便先跟韩瑶坐着。 过了会儿, 杨氏那边才算清静下来, 由鱼姑扶着, 起身活动筋骨。 令容遂命红菱开了食盒, 将熬好的汤盛三碗摆在桌上。红菱晨起后便忙着收拾食材, 慢火炖了近一个半时辰, 熬得汤汁澄清香醇, 鸭脂黄亮,舀在细瓷碗里,甚是悦目。除此而外,食盒底层另有一碟子凉拌鲜笋,一碟南瓜饼。 杨氏闻着香气过来,不由一笑,“又熬汤了?” “母亲整日劳累,该补补身子的。”令容端了一碗,呈给杨氏。 “正有些饿了,又没到用饭的时辰,你来得倒及时。”杨氏尝了尝汤,“味道不错!里头加了点……”她又尝了两口,暂时没品出味儿来,旁边韩瑶便道:“是天麻,被鸭汤的香味儿盖住了。” 这般提醒,杨氏果然尝出来了,朝令容点点头,“果然有心。” ——她这阵子睡得不太安稳,天麻安神滋阴,很合她意。 令容笑了笑,先低头喝汤。红菱炖得用心,鸭肉酥烂,滋味鲜美,很是好喝。 三人围坐喝汤,徐徐微风自敞开的窗扇送入,令容理了理耳边碎发,隔着交错花枝,见不远处韩蛰健步走来,身旁跟这个人,影影绰绰地像是唐敦。两人似在议事,远远看去,韩蛰神色颇肃,唐敦紧跟在侧,腰悬弯刀。 令容瞧了两眼,敛眸不语。 待将汤喝完才道:“有件事想跟母亲说。来的路上,我碰见了唐家表妹。” “她?”韩瑶眉头微挑,“没找你麻烦吧?” “那倒没有。”令容给红菱递个眼色,红菱自觉出去,余下的仆妇丫鬟也都在花厅外伺候,只有鱼姑在侧。鱼姑是杨氏心腹,令容无需避讳,这才道:“她瞧着神情不太对,有些癫狂似的,还问当时太夫人仙逝前曾发生过什么。她这两日哭得伤心,敢这样问,怕是……” “我明白。”杨氏颔首。 唐解忧教养在太夫人膝下,固然精通诗书,书法更是出类拔萃,论性情行事,却跟太夫人一脉相承。当日丰和堂的事杨氏并没遮掩,唐解忧心思重,会有所怀疑也是常事。不过她居然敢对令容挑明,要么是伤心太过,要么就是无所顾忌。 且那毕竟是长辈间的恩怨,老太爷都没说什么,她却在底下跳来窜去,毕竟令人不悦。 微怒沉吟之间,轩窗外人影一闪,韩蛰走了进来。 杨氏招呼他坐下,令容已添了筷箸。 桌上翠笋青嫩,诱人食欲,一看就是令容折腾出来的。韩蛰自觉伸筷,尝了尝,入口爽脆,还不错。见杨氏脸上带着不悦,微觉诧异,“母亲这是?” “解忧回来也有一阵了,等法事完了太夫人出殡,老太爷可提过如何安置她?”杨氏自打太夫人过世时跟韩镜闭门议事后,就没再跟韩镜单独说过话了。 韩蛰动作微顿,皱眉道:“她还不安分?” “在道观住了大半年,仍没长进。你父亲病着,回头探探老太爷的口风。” 韩蛰知道她跟韩镜见微妙的龃龉,沉声应了,用完小菜,先跟令容离开。 …… 从花厅出来,韩蛰没回银光院,却带着令容往后园的方向走。 后园的西北角有处阁楼,太夫人入殓之后停在那边,做佛道法事。令容原以为他是要去阁楼,谁知韩蛰脚步一转,却往东边走——正是盛夏时候,园中草木阴翳,人影稀疏,两人并肩而行,韩蛰脸色微沉,不知在想什么。 令容没打搅,默然跟从。 走至僻静处,韩蛰才道:“方才,母亲为何生气?” “为唐家表妹的事。”令容小声。 “我是说——”韩蛰驻足,深邃微沉的双目打量着她,“去花厅之前,表妹跟你说的话。”他的眼神洞然透彻,冷峻的脸庞稍肃,背光站着,将她整个人笼罩在暗影里。 令容微诧,“夫君瞧见了?” 韩蛰颔首,“母亲不会无故跟她计较。” 还真是眼观六路。 令容既然跟杨氏提及,也无需瞒着他,将当时唐解忧的言语神情如实说了,补充道:“夫君别怪我多嘴。唐家表妹瞧着不太对劲,言语锋锐,又提到母亲,我怕她又跟从前似的犯错,给夫君添麻烦,才会说给母亲听——没有旁的意思。” 风吹过,日影晃动,韩蛰面色渐渐冷沉,眼底已添了怒意。 令容有点忐忑,“夫君生气了?” “不是。”韩蛰眉目微动,“她说……”话音未落,猛然打住,侧耳听了片刻,脸色愈来愈冷,目光扫过近处的假山碧树,握住令容的手,做个噤声的姿势,向侧前方一间常年空置的屋子走去。 这屋子年久失修,红漆剥落了许多,藏在浓密的斑驳树影里,平常只堆放杂物。 令容不知缘故,只竭力放轻脚步,紧跟在韩蛰身后。 走得近了,听到里头有断续言语传来,像是韩征的。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愤怒恨意,令容虽听不太真切,韩蛰却耳力奇佳,听到里头动静,眉峰皱得愈紧。 …… 屋内,韩征满脸怒气,双手握拳藏在袖中,手背青筋微凸。 “……这些事是我疏忽,当日玄真观里刻意让我看到那牌位时,就该看透你的歹毒居心,将你杀了!” 他盯着相处数年的表妹,目光落在那张憔悴却带冷笑的脸,却仿佛能看到重伤的韩墨、遽然离世的太夫人。 丧礼间亲朋往来,吊唁太夫人、探望韩墨,他心里被烈火煎熬似的,不敢与人言语,却不时反思后悔——若当然玄真观中,他没踏出那一步,许多事将会截然不同。可他轻信了,而后动摇、失控,让韩墨身陷险境,噩梦接踵而至,排山倒海。 种种情绪积压,即便杨氏和韩蛰没计较,却仍令他寝食难安。人前他不愿起争端连累相府名声,今日无人处碰见唐解忧,竭力压制的满腔怒意便涌上来,将唐解忧拖拽入屋。 唐解忧手臂被他拽得发疼,有点惧怕韩征的目光,退了两步,“但表哥毕竟听了我的话,不是吗?若不是我提醒,表哥至今还蒙在鼓里。倒是忘了问表哥,舅舅是如何说的?姨娘的死,想必是夫人的手笔。” “跟夫人无关!” “他当然会这说。”唐解忧不信,揉着手臂嗤笑一声,“夫人多厉害!害死姨娘,有法子让舅舅护着,害死了外祖母,也能瞒着旁人,事不关己似的,还能挑唆着傅令容对太夫人不敬。甚至连你——明明被她害死了亲生母亲,居然还要维护她!不就是看她杨家手握兵权,不敢撕破脸么!想想玄真观里那牌位,你对得起……” “住嘴!”韩征厉声,猛然欺身上前,随身匕首翻出,指着她面门,手臂微微颤抖。 唐解忧神色微变,背靠门板,戒备而不忿,“怎么,想杀了我吗?” “姑姑临终托付,我不会杀你。听信谗言连累父亲,是我的错,愿一力承担。但你在庆远堂收买仆妇,意图给夫人扣个害死祖母的帽子,我却知情。唐解忧,你若还执迷不悟,在我韩家兴风作浪——”韩征跨步近前,将匕首抵在她喉咙,冷声道:“我叫你生不如死!” 唐解忧盯着寒光森森的匕首,性命无碍,反倒大胆起来。 “害死外祖母是事实!不止仆妇说过,今日碰见傅令容,她也曾印证!表哥,夫人害死你娘亲,害死我外祖母,我们本该同心——” 门外骤然一声重响,唐解忧的声音戛然而止,骇然看过去。 结实的酸枝木门板被踢得飞出老远,夏日温热的风吹进来,就见韩蛰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楚他的眼神,那张冷厉的脸却仿佛凝结寒冰,只是抬头之间,便叫唐解忧不自觉地打个寒颤。 韩蛰盛怒之下,面无表情,走得反而不慌不忙。 墨色衣衫渐渐近前,锋锐目光落在唐解忧身上,像是两把利刃。 手臂抬起,轻易扼住她的喉咙,修长的手指微收,便叫唐解忧呼吸一滞。 “方才,什么意思?”韩蛰沉声,卡着唐解忧脖颈,将她微微提起。 浓阴遮蔽的屋中暗沉微凉,韩蛰挺拔的身影矗立,骨节轻响间,不止唐解忧面色骤变,就连跟随而入的令容都心跳骤疾。 85.狠厉 唐解忧怎么都没料到韩蛰竟会突然出现。 脖颈间被他卡紧,令呼吸都困难, 她脸上涨得通红, 试着挣扎掰他的手,却像是碰到铁铸的锁, 纹丝不动。对这位素有凶名的大表哥,她心中毕竟害怕敬畏, 见韩蛰脸色铁青, 心知不妙,巨大的恐惧袭来,忙恳求道:“表……表哥……” “方才,什么意思?”韩蛰声音更冷。 唐解忧挣扎着,眼底恐惧蔓延, 眼泪霎时滚落下来, “是我……” 她的声音都哑了, 恐惧迅速爬满脸庞。 韩蛰手指稍松, 将她扔回地上, 神情含怒铁青,眼里淡漠冰冷。 唐解忧蹲在窗下, 剧烈喘息着, 抬头瞧见韩蛰的神色, 心里更是恐惧害怕, 泪落得更快, 战战兢兢地起身, 低声说话时喉咙刀子刮着似的疼, “我……没想做什么……”她心里慌乱极了,知道韩蛰不好糊弄,眼珠乱转,扫见站在门口的令容,有了点头绪,“我刚碰见表嫂,说了些话。” “说那牌位。”韩蛰不耐烦。 唐解忧脸色微变,嗫喏着不敢开口,韩蛰冷然看向韩征,“你说。” 屋外暑气炎热,屋里因浓阴遮蔽而稍觉森然,有韩蛰含怒矗立,更让人觉得如坠冰窖。韩征脸色微微泛白,握在手里的匕首垂落,没敢对视韩蛰的眼睛,颇为艰难地道:“姨娘死在父亲手里,或许大哥已猜到了。” 韩蛰没出声,算是默认。 “父亲说让女人为他的过错丧命,终究愧疚,回到京城后,在玄真观供了福位。” 韩蛰“嗯”了声,脸色冷凝如旧,毫无波动——二十余年父子相处,韩墨的性情他早就知道,幼时读书修学,虽满腹经纶,却优柔寡断。想做个端方君子,却又出了赵氏那件事。当初韩墨没有当即处死赵氏的狠心,等韩征出生,添了孩子,情势自然有微妙转变。哪怕是为了自幼失去娘亲的韩征,韩墨也会在心中煎熬,供个福位,并不奇怪。 只是—— “跟她何干?”韩蛰扫了唐解忧一眼。 唐解忧险中逃生,方才被韩蛰气势所慑,双腿都软了,没敢接话。 韩征便道:“南下之前,我曾奉命去玄真观,请观主入宫做法事。表妹带我去一处侧殿,里头有姨娘的福位。我心中猜疑不定,才会在光州时忍不住,跟父亲提及。后来的事,大哥都知道了。” 韩蛰“嗯”了声,再度看向唐解忧,眼中尽是厉色。 他跟韩征截然不同。 韩征虽在羽林卫中,却没经历过多少坎坷,加之心中自责,表兄妹从前又处得不错,即便手持利刃,也未必能下狠手。韩蛰却是刀尖嗜血走过来的,手段狠辣果决,心肠冷硬如铁,稍有不慎,激起他怒意,哪怕未必丧命,重伤轻残却很可能。 唐解忧迅速权衡,挂着满脸泪珠,自觉站起身。 “当时是我鬼迷心窍,带着二表哥去看福位。” “为何?” 唐解忧吓得脑子都乱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韩蛰脸色陡沉,右手如电探出,隔着衣衫在她手臂重重一按。他近来攒了满腔怒气,方才跟令容在屋外站着,听两人简短言语,推测出经过,更是气怒异常,这一手不留半点情面,手指带着极重的力道,按在手臂要穴。 唐解忧痛呼,经脉阻滞,更是难受,想要求情,对上韩蛰冷厉的眼神,没敢开口。 锦衣司以狠厉手段叫人闻风丧胆,唐解忧娇养惯了,哪里受得住这力道,疼得额头直冒冷汗,忙道:“夫人逐我出府,解忧心中不忿,才会鬼迷心窍。” 韩蛰仍未松手。 唐解忧手臂带着身子微微颤抖,疼得声音都变了,老实招认,“我当时……是想让二表哥心中起疑,跟舅舅问清经过,看清夫人真面目。”见韩蛰仍未松手,实在熬不住,屈膝半跪,“就这些了,真的。” 韩蛰居高临下,“你恨母亲?” 唐解忧沉默片刻,见韩蛰手指微动,忙又开口,“是。” “为何?”韩蛰仍是冷声。 唐解忧愣了下,抬头看着韩蛰,只能看到他冷硬的轮廓,那神情竟跟石头似的没半点变化。心中恐惧慌乱交杂,猛然又涌出一股酸楚来,幽幽道:“表哥不知道我为何恨她?” 韩蛰垂眸,目光如刀,刺在人心上。 唐解忧缓缓起身,背靠窗扇,扫了眼令容,又瞧了瞧韩征,有些自暴自弃的颓丧,“表哥是真不知道,还是不屑知道?外祖母在世时想如何安排我,表哥不知道?夫人对此是怎样的态度,表哥不知道?我住在府里八年,仰慕了表哥八年……” 韩蛰强压怒气听她解释,无非是要问明情由,好有交代。 这些却不是他想听的。 遂夺过韩征手中匕首,手腕微甩,匕首铮然钉入窗扇,手柄剧震。 “别废话!”他怒斥,神情骇人。 唐解忧吓得脸色煞白,耳边残留匕首的冰凉触感,满腔酸楚憋住,只咬牙盯着韩蛰,道:“她处处跟外祖母作对,坏我的事。裴家那次,我不过是说错些话,伤人的是长公主,与我何干?她却穷追不舍,逼着外祖父罚我出府,年节里也不许我多留。我不该恨她?如今外祖母过世,她难辞其咎!” “难辞其咎?” 唐解忧偏过头,意似孤愤,“我打探到的,外祖母过世前,曾跟夫人单独说话。外祖母身子健朗,有太医精心照料,怎会突然身故,必定是……” “谁说的。”韩蛰面沉如墨,见唐解忧迟疑,拂袖卷了匕首,抵在她喉咙。 颈间肌肤划破,血珠冒出来,染出细长的红线。 唐解忧胆战心惊,当即报了几位仆妇的名字。 该问的都已清楚,韩蛰拂袖,吩咐韩征,“去请老太爷,不必知会旁人。” 长兄如父,更何况还是韩蛰这等冷厉骇人的气势,韩征当即应了,匆匆出门。 韩蛰也未逗留,丢下唐解忧站在窗边,往门口走来。盛怒之下,他冷硬的脸上罩满怒气,浑身都似紧绷,如同满弦的弓箭,稍触即发。手里的匕首微垂,上头还染着唐解忧颈间的血迹,触目惊心。 令容站在门口,看着他近乎审讯的狠厉模样,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此刻,扫见那双布满阴云的眼睛,更不敢多看他。 成婚之后,除了数回遇险,韩蛰狠辣杀伐外,令容还没见他这样生气过——哪怕去岁唐解忧挑唆高阳长公主被杨氏戳穿,韩蛰虽满身冷硬,却还克制着不曾伤人。刚才她站得远,却看得清清楚楚,韩蛰那开阖的架势,显然没半点克制,若不是要问情由,恐怕当时就能掐得唐解忧断气。 片刻间,关乎锦衣司使酷烈手段的传闻涌上脑海,让令容都有点发怵。 这样的韩蛰,跟银光院里的夫君,简直判若两人。 让她害怕,却又莫名钦佩。 …… 一炷香的功夫后,韩镜在心腹管事和韩征的搀扶下,匆匆赶来。 韩蛰面无表情地请他进屋,韩镜跨过门槛,一眼就扫见了缩在墙角的唐解忧——盛夏天热,她只穿着单薄的素色衣裙,满脸泪水,身子微颤,脖颈间似乎还有些许血迹。 韩镜心里突突直跳,叫管事退到门外,连令容也不让进,重重阖上屋门。 待韩蛰跟来,沉眉道:“怎么回事?” “表妹对母亲心存怨恨,蓄意挑唆二弟,翻出赵姨娘的事,致使二弟在光州乱了分寸,伤及父亲。她犹不悔改,居心歹毒,勾结庆远堂的仆妇,欲在府中生事。”韩蛰态度冷硬,声音都硬邦邦的,“她已亲口认了这些。” 韩镜眉头紧皱,“又与赵姨娘何干?” 韩蛰懒得解释,只盯向唐解忧。 唐解忧敢在太夫人跟前撒娇卖痴,到了韩镜面前,毕竟还存敬畏之心。且韩蛰就在跟前,手里握着方才险些取她性命的匕首,她没敢搪塞,嗫喏着如实回答。 数个问题解释罢,韩镜的脸色已难看之极。 唐解忧已站起身扶着落满灰的窗台,泪如雨下。 在庆远堂给太夫人跪着时,她想过许多事,过去的无可挽回,将来没了太夫人护着,她的处境只会更艰难。多年夙愿绝无希望达成,若真的叫她委屈嫁给旁人,她宁可去道观清修! 对韩家已无所求,便也无所畏惧,所以明知杨氏在内宅一手遮天,仍试图探查太夫人过世的事,纾解心中郁气。 夜深难寐时甚至想过,倘若此事被杨氏察知,她当如何应对。 无非是被彻底逐出府去,怕什么? 怀着这般念头,她追问探查,无所顾忌。 直到此刻,她才隐隐察觉,这后果未必如她所料的那样简单。 韩蛰周身怒气虽收敛,那张脸冷厉沉肃,却愈发叫人害怕—— “挑唆高阳长公主生事,不止连累旁人性命,更令冯璋谋逆,朝中措手不及。在道观思过半年,却毫无悔意,擅自插手长辈旧事,蛊惑二弟,令父子失和,父亲重伤,祖母因此故去。祖母尸骨未寒,她买通仆婢,还欲生事。祖父觉得,当如何处置?” 沉厉的语气,锋锐的辞色,他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冷硬,咄咄逼人。 韩镜盯着外孙女,花白的胡须微颤。 韩蛰的意思他当然知道,但女儿唯一的血脉,发妻最疼爱的心头肉,毕竟是掌上明珠。 “从前是我疏忽,失于教导,往后我留在身边……” “教导有用?”韩蛰满腔怒气,毫不留情地将他打断,“去岁至今,数次责罚教导,她有半点悔改?若非被我撞见,还不知她会怎样生事!” “那你打算怎么办?”韩镜怒道:“杀了她不成?” “祖父教我的。行事果决,大局为重。” “你——”韩镜气结。 韩蛰不为所动,“祖父从前说过,若有人动我心志,必先除之。而她——父亲身受重伤,半途而废,致相位空虚,许多人蠢蠢欲动,朝堂人心不稳。祖父公事废弛,叔父和我还需守孝,别说旁的,连锦衣司的事都捉襟见肘。相较之下,孰轻孰重?” 韩镜死死盯着辞色狠厉的长孙,心中挣扎。 论私情,哪怕唐解忧犯再重的错,他都肯原谅,甚至纵容。 但论公事,冯璋之乱令韩家措手不及,这回韩墨的事更严重——不仅斩断了他一条臂膀,这半月朝堂上宵小之辈蠢蠢欲动,更是令他心力憔悴,疲于应对。韩家本就是文官起家,所仰仗的兵权都握在杨氏娘家手里,往后没了韩墨在朝堂的助力,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而这些追根溯源,当年赵姨娘的事固然是祸根,刻意翻出旧事的唐解忧也责无旁贷。 换作旁人,哪怕只是碰触一条,他也必狠心决断。 可唐解忧毕竟是女儿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韩镜神色几番变换,迟疑不决。 韩蛰的态度冷硬固执,僵持片刻,没见韩镜出声,才道:“祖父也明白,该果决处置。” 韩镜不语,看向唐解忧惊恐含泪的脸,双手渐渐紧握成拳。 在他艰难开口之前,韩蛰已从神态探知其意。费这些功夫逼问对峙,无非是要韩镜认清形势,心甘情愿地接受事实,免得祖孙间生出罅隙,迁怒旁人。而今韩镜既已看清,就无需多做顾虑。 “姑姑临终曾将她托付在府里。”韩蛰手指握紧匕首,扫了唐解忧一眼,“终归是为我的事而有此决断,将来姑姑和太夫人跟前,我去请罪。” 说罢,匕首锋刃朝下,对着韩镜深深一揖。 三朝相爷纵有铁石心肠,眼中也忍不住溢出老泪。 那边唐解忧终于明白韩蛰的打算,脸色骤变,哭着往韩镜怀里扑来。 韩镜下意识伸出手,韩蛰的匕首破空而出,带着极强劲的力道,刺向唐解忧脖颈。 “救……” 沙哑惊恐的声音戛然而止,唐解忧睁圆双目,身子被带着跌向窗边。 留在她眼里最后的画面,是韩蛰面色冷厉,手臂微抬,五指修长。 一如她初入府那年进山游玩,他抬袖挥手,短剑射杀突然扑出的猛兽时的模样。 年幼的心事在死里逃生时惊慌涌出,少年冷硬的脸从此印在心上,相府嫡长孙,文韬武略的青年才俊,让她害怕又崇拜,心事疯狂滋长,愈往后愈偏执,渐入魔障。她无数次想象,那张冷硬的脸也许会为她消融,所以刻苦读书习字,斩除可能威胁她的一切隐患,可近十年过去,她终究没等到那天。 原以为是傅令容的嫁入和杨氏的阻拦斩断她微渺的希望,至死才明白,她从最初就不该奢望。 韩蛰出手果决狠准,比从前更甚,眼里没半点温度。 只是这回,匕首那端站着的是她。 少女的身子撞在墙壁,发出一声闷响,韩镜的手僵在那里,霎时老泪纵横。 86.娇妻 令容留在屋外,站得离屋子颇远。 她耳力不及韩蛰敏锐, 加之韩镜来后有意避嫌, 隔着紧闭的窗扇,听不清里头的说话声。但韩蛰满脸怒气的模样刻在脑海, 方才掐着脖子将唐解忧抬起的画面仍叫她心有余悸,虽竭力冷静, 对着里头死一样的沉闷, 鼻尖仍渗出细密的汗珠。 好半晌,她才听见唐解忧短促的惊呼,旋即传来撞击的动静,门扇剧震。 令容心里砰砰直跳,悬着心等了片刻, 才见门扇吱呀推开。 韩蛰神情冷肃凝固, 方才紧绷盛怒的姿态消失不见, 代之以骇人的阴郁。他目光扫过四周, 见令容站得远远的, 便缓步走过去。冷硬的脸几乎是僵着的,那双眼底聚了浓墨, 深不见底, 左手笼于袖中, 右手修长的五指微张, 阳光下仍能瞧见手背隐隐的青筋。 这样沉厉的气势毕竟让令容害怕, 睁着双眼默然瞧他, 那声“夫君”也没敢叫出来。 “走。”韩蛰脚步稍驻, 拐向别处。 令容不知里头发生了怎样的事,但以韩家的情形和韩蛰这模样,想必唐解忧凶多吉少。 韩镜还没出门,里头没半点动静,想必那位相爷也是心绪极差。 令容不敢再杵在这里,平白让韩镜瞧见了碍眼,紧跟着韩蛰,迅速走远。 出了后园,夹道里日头正毒,迎面就见唐敦站在洞门外,面色颇为焦急。 见着韩蛰,他忙拱手行礼,“大人。” 韩蛰僵硬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生气,沉郁的目光扫过,冷声道:“何事?” “老太爷吩咐的事已办完了,听说他还在里头,属下在此等候,好及时复命。”唐敦虽属锦衣司,因是韩镜一手提拔,也时常会奉命为韩镜办事。瞧见韩蛰那满身冷厉,心中敬惧,没敢多说。 韩蛰颔首,叫他去书房外等着。 唐敦应命,行礼走了。 带点暑气的热风吹过夹道,叫人心中烦闷,韩蛰回头见令容隔了两步的距离跟着他,目光却落在唐敦背上,有些古怪。方才那番动静,她必定是听到了,娇丽的脸蛋稍带惊慌,肩膀下意识收着,有些畏惧躲避似的。 韩蛰眸光微黯,道:“先回银光院。” “好。”令容抬眼觑他,“夫君没事吧?” “无妨。”韩蛰想伸手在她肩膀安抚,手臂稍动就又僵住,只道:“若无要事,今日不必再来庆远堂。” “嗯。”令容颔首,颇担忧地瞧了韩蛰一眼,没再逗留。 …… 回到银光院,令容抱了红耳朵在怀里,坐在树荫下出神。 没多久,宋姑便匆匆回来,附在令容耳边,低声说方才她去庆远堂送东西,听见那边说唐解忧独自去后园,许是伤心过度,不知怎的就失足落水死了。夫人已安排人去瞧了,府里接二连三地出事,那边氛围沉闷得很。 令容听见,竟然没觉得意外,只是想起那声让窗扇剧震的闷响,指尖微微颤抖。 她没多说,抱着红耳朵进屋,在内间里坐着,连门都不想出了。 唐解忧深受韩镜疼爱,当时必定是被盛怒的韩蛰禀明情由后亲手处置。韩蛰让她留在银光院别出门,自然是怕她撞在老太爷手里,被痛失外孙女的韩镜迁怒,招来麻烦。 她从嫁入府里起,就跟唐解忧不对付,连着三四回起龃龉,心中也颇厌烦,只是碍着韩镜,为保命起见,不曾直接争执过。起初跟韩蛰泾渭分明,哪怕知道唐解忧钟意韩蛰,也不觉得怎样,后来渐生情愫,打算留在韩蛰身边,再瞧见那位觊觎丈夫的表妹,心里自然不舒服。 论私心,令容确实盼着唐解忧离韩蛰越远越好,眼不见为净。且唐解忧先连累裴家少夫人性命,后挑唆韩征父子失和,让韩蛰处境艰难,愈发可恶。 而今唐解忧真的死了,心里觉得轻松之余,只觉可怜可恨。 令容心里五味杂陈,将宋姑和姜姑召来,只说庆远堂正忙乱,让她俩看好银光院的丫鬟,不许去那边打探消息添乱。 她抱着红耳朵坐了半个后晌,才算醒过神来,吩咐红菱将晚饭备得清淡些。 晚间韩蛰回来时,脸上骇人的沉郁已淡了许多。 令容没敢提庆远堂的事,如常起身相迎。 韩蛰见她怀里还抱着毛茸茸的红耳朵,眼神稍融几分,自入内间,擦洗了好半天,才出来用饭。菜色都是令容定的,盛夏暑热渐浓,加上今日韩蛰生了重气,怕他没胃口,挑的都是清淡爽口的,酸笋开胃、菜心悦目、茭白可口,荷叶汤清爽,倒劝韩蛰吃了不少。 饭后韩蛰先回书房,处理些锦衣司压着的急事,回来时子时将近。 令容白日受惊,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听见锦被悉索作响的动静,眯开杏眼,声音软乎乎的,“夫君回来了。”因觉得口渴,睡意迷蒙地半撑起身子,青丝滑落披散在肩,想去喝水。 韩蛰将她按住,自回身倒了杯水递给她。 令容就着他的手喝了。 韩蛰搁下茶杯,随手扑灭灯火,躺在榻上,手臂伸出,将令容圈进怀里。柔软脸颊压在结实的胸膛,她的呼吸柔软温和,隔着寝衣轻轻扫过。手臂藤蔓般缠过来,将他抱住,虽沉默不语,却在他胸前拱了拱,抱得更紧。 这动作迥异于往常,半晌,韩蛰低声道:“害怕了?” “有点。”令容软声,老实道:“怕做噩梦,不敢睡沉。” 韩蛰垂眸,借着昏暗的天光,她的脸颊近在咫尺,双眼紧阖,睫毛微颤。 娇养在伯府的小姑娘,自打嫁过来,就没过多少安生日子。先前数回遇险,她夜里就睡得不安稳,时常吓醒。因那狠厉克妻的名声,她对他心存畏惧,时常避着,好容易亲近些,却又出这样的事,还是他这做夫君的亲自下手。当时盛怒冷厉,被她瞧见,哪会不害怕? 韩蛰瞧着她,冷厉刚硬的心渐渐消融。 怀里的人呼吸渐稳,双臂还紧紧环在他腰间。 夜已极深,韩蛰撩开锦被,半跪在榻,抱着令容躺好,旋即侧卧在她旁边,夫妻同睡。怀里的娇躯微微蜷缩,不自觉地往他怀里钻,韩蛰将她抱紧,在她眉心亲了亲。 “别怕,我在。” 声音低沉,怀抱温厚,令容原本吊着的心渐渐落回腹中,沉沉入睡。 87.兄妹 唐解忧的事被压得波纹不起,除了祖孙三人和杨氏派去的心腹仆妇, 连韩墨兄弟都不知内情。入殓等事也是杨氏安排人一手操持, 没经过旁人的手,老太爷亲自请了高僧为她诵经入棺。 她尚未出阁, 住在韩家也是客居,而今年弱丧命, 还需扶柩回乡。 唐敦是她本家堂兄, 曾提过此事,因韩蛰说另有要事安排给他,最终议定由韩征在太夫人出殡后送她回乡,随行人手由杨氏安排。 韩镜原本因韩墨重伤、太夫人过世的事伤心了一阵,那日眼睁睁瞧着韩蛰除掉唐解忧, 更是受惊不小。谁知连番打击, 心中剧痛之下, 反倒激起相爷潜藏许久的斗志来——在稳握相权之前, 韩镜也曾浮沉跌宕, 历尽凶险,而今形势危殆、死者已矣, 惨痛代价跟前, 稳住朝堂便是当务之急。 五月底太夫人出殡, 途径之处, 不少高门贵户又路祭致哀。 随后, 庆远堂里被唐解忧买通的仆妇也被派去守灵, 彻底从相府消失。 丧事一毕, 韩家祖孙在朝堂的去留,便被推到了众人跟前。 韩镜跟太夫人是结发夫妻,哀痛过后,权位如常,余下的韩墨和韩砚兄弟、韩蛰、韩徽、韩征兄弟三人按礼都需丁忧,只是时日长短不同罢了。为太夫人的丧事,放下艰难夺来的权柄,韩家当然不乐意。 最先表态的是韩蛰。 南边冯璋攻势凶猛,短短一月之间,便已攻破河阴节度使的防守,渡淮北上,占据东南边的大片江山,令朝野震动。河阴算京城门户,倘若有失,贼兵攻破汴州,距离京城也只两日之遥,危及京城。 近日朝堂上人心惶惶,也正为此惊恐不安。 韩蛰眼见河山落入贼兵之手,朝廷力不能敌,当即主动请命,愿亲赴战场,率军退敌。既是为平定叛贼、安稳朝堂,也是为报冯璋部众重伤相爷、辱没朝廷颜面之仇——韩墨重伤半残,太夫人受惊逝世,韩家的情形百官皆知,倘若韩蛰真能退敌报仇,也算是为太夫人尽孝了。 丁忧之礼多为文官而设,倘若战事紧急,武将哪怕刚死了父亲,仍需提刀上阵。 韩蛰素来冷厉刚硬,曾在军中历练,进锦衣司后铁腕厉手震慑朝堂。而今朝廷节节败退,无将可用,他主动请命挂帅退敌,倒让不少人燃起期望,就连惶恐不安的永昌帝都立马意动。 可天下之大,公私之间,总还有人取舍不定。 ——譬如范家。 范贵妃在宫中得宠,若非甄皇后怀孕,风头几乎盖过正宫皇后。饶是如此,永昌帝也对她宠爱有加,因甄皇后怀着孩子,十天之内有九天都是宿在贵妃宫中。甚至在两情正浓,范贵妃撒娇勾人,床榻上伺候得永昌帝疯狂贪欢、几乎想纵欲死在她身上时,说出过愿等她诞下皇子,看过孩子品行后再立东宫之类的话。 这些话永昌帝未必放在心上,范贵妃却牢牢记在了心里。 甄皇后出身高贵,身后站着中书令甄嗣宗,她虽是盐商之女,背后却也有手握兵权的河东节度使范通。朝堂上甄嗣宗的权势不及韩家显赫,但范通手里却是实打实的兵权,仗着财力权势雄踞一方。 而今天下动荡,背靠兵权的贵妃未必逊色于皇后,若走到争储的地步,输赢未定。 甄家看得清楚,才会跟韩家联手,除掉被范贵妃拉拢过去的田保。 范家自然也知道甄家的意图,怎可能放任韩家轻易染指军权? 且韩家还有个手握京畿军权的姻亲,韩镜纵然沉稳持重,韩蛰却是锋芒毕露,甚至曾在群臣跟前公然抗旨不遵——即便那是永昌帝荒唐,也可见他暗藏的不臣之心。 若果真让韩蛰率兵退敌,出将而入相,往后的韩家,恐怕比节度使还要尾大不掉。若韩家不安分,锋芒直逼帝位,自是养虎为患。即便韩家安分,有了军权在手,永昌帝立储时,势必要掣肘。 范贵妃得了府里授意,在永昌帝跟前婉转进言。 永昌帝左右摇摆,既害怕韩家势大,又害怕贼兵攻到京城,他的性命不保。 犹豫权衡之间,冯璋的战火燃遍半个河阴,至抵汴州。 永昌帝慌了手脚,欲令范家出手,河东以北也有流民作乱,官兵应付得捉襟见肘,哪怕派过去,也未必能击退冯璋。届时延误了战机,就真是要入绝境了。事关性命,永昌帝总算好好动脑子斟酌权衡了下,选了看起来更值得信任的韩蛰。 但在此之前,仍单独召韩镜进宫,商议门下侍郎的事,委婉提出想任命范贵妃的兄长。 一边是韩家亟需的军权,一边是被他和甄嗣宗压得死死的相权,哪怕暂时给了范家,也未必能坐得安稳。 韩镜毫不迟疑,仍是持重之态,躬身道:“皇上既有此意,微臣自然从命。” 永昌帝龙颜大悦,当即允了韩蛰所请。 旁的事也随之尘埃落定——韩蛰与韩征兄弟上阵,韩墨重伤在身,自请辞官,带着侄儿韩徽丁忧在家。至于韩砚,按着韩镜给永昌帝的建议,在府丁忧尽孝至六月底,而后夺情回朝,仍然主掌御史台的事,在这动荡关头,先忠后孝,辅佐君主。 锦衣司是个硬骨头,里头尽是铮铮铁汉,副使樊衡更是只肯向韩蛰低头,难以驾驭。 韩蛰出言谦虚,说他此次请命只为退敌,永昌帝顺水推舟,勉励他尽快退敌,锦衣司的事还需他为君分忧云云,遂叫樊衡暂代韩蛰主事。 …… 韩蛰启程南下的日子定在六月十八,受命亲持鱼符,率领从京畿守军和山南节度使帐下抽调的三千精锐随行——永昌帝在皇宫安稳享乐,禁军的兵将他仍没舍得动,京畿守将是韩蛰的舅舅,所选的两千余人皆是精锐,山南节度使那一千人却是普通,略给朝廷颜面的。 皇帝当久了,永昌帝也算看清这些节度使的德行—— 各自拥兵盘踞,不肯割损势力,除非火烧到家门前迫在眉睫,否则不会轻易听调。 这边人马调拨妥当,永昌帝又收到了一封来自河阳节度使杨裕的表文。 先前冯璋攻入河阴,情势日渐危机,永昌帝也试着给临近的河阳下圣旨,命他出兵支援。谁知杨裕虽不像先前的裴烈父子那样目无王法、对抗朝廷,却也是个滑头,大抵是怕折损麾下兵力,只说河阳境内亦有流民生乱,他既要加紧北边防备,还要镇压流民,应付得捉襟见肘,诉说了一堆苦楚,便算是把朝廷糊弄了过去。 永昌帝虽生气,奈何无力压制,只能生闷气。 谁知时隔十数日,杨裕又上了道表文,说听闻冯璋逆贼逼近汴州,朝廷竟调京畿守军平叛,他甚为汗颜,于窘迫危机处境中调拨三千兵马,愿供朝廷调度,协助韩将军一道讨贼。 南下平叛的事,前方有节节败退的河阳节度使,朝廷派出的兵马是由韩蛰挂帅,这天上掉下的三千兵马便顺理成章地归到了韩蛰麾下。 永昌帝喜出望外,韩蛰淡然应对,遂整肃兵马待发。 六月十七日,韩蛰南下的前一天,被荐为先锋小将的傅益特地抽空,来相府探望令容。 他回金州住了一阵,六月初便回京城,听候差遣。 这几日韩蛰忙碌,他领了差事,也忙着练武筹备,跟韩蛰去守军驻地,先瞧瞧那三千兵马的底细。临行前挂念妹妹,特地跟韩蛰禀报过,这才过来的。 令容请他在花厅坐下,奉茶后边叫枇杷红菱在外伺候。 这花厅建得阔敞,四面通透,遮掩甚少,拿来说话,既安静又不易被人偷听去。 令容先问家中爹娘近况,傅益说了,又道:“你请祖父办的事也妥了。”遂将靖宁伯查探的唐敦底细说给她听,细节虽未必清晰,却将唐敦的仕途经历、平常明面上往来的人、家世底细等探得清清楚楚。 这个轮廓理出来,令容心里大约就有数了。 她原以为唐敦跟唐解忧是极亲的堂兄妹,却原来唐敦的曾祖父跟唐解忧的曾祖父是兄弟,算起来已隔了数辈。 不过两人的父亲交情甚好,后来唐敦少年失怙,寄养在唐解忧家里,算是看着唐解忧长大的。再后来唐解忧先丧母,后丧父,因唐敦身手出众,根骨也不错,跟唐解忧又交情深厚,才得韩镜青睐,迅速提拔进锦衣司,有了如今的前程。 傅益见她沉吟思索,道:“那唐敦跟你井水不犯河水,查这些做什么?” “谁说的。”令容低声,“那个人……恨着我呢。” “恨你?”傅益目光微紧。 令容也没瞒着哥哥,“有些事我没敢告诉爹娘,怕他们担心,却能告诉你听。我进了这府里就跟唐解忧不对付,她心思深,三番四次使绊子,因做得不周密,被夫人察知,重罚了几回——这大半年被罚去道观思过,也是因我而起。” 傅益先前从没听谁提过这些事,见令容淡然道来,微觉心惊,“她伤到过你吗?” “那倒没有。但她心里恨我,唐敦必定知道。去年六月时,他兄妹还里应外合,想诬陷我,幸亏我应变得快,夫君也没冤屈好人。”令容宽慰似的笑了笑,“唐解忧出事那天,我跟夫君还碰到过他,后来再碰见,唐敦那眼神……实在没法叫我放心。” 傅益瞧着她,眉头紧皱。 十四岁娇滴滴的妹妹,在家里何等娇生惯养,傅家虽式微,却没有窝里斗的龌龊事,令容算是蜜水里泡大的,不太会藏心机,也不屑去争斗害人。 谁知嫁到韩家,却遭遇这些? 那唐家兄妹,着实可恨! 傅益含恨咬牙,“可恨还得跟他共事。这趟平叛回来,我定不饶他!” 令容微诧,“他不是锦衣司的人吗,也要南下?” “妹夫安排的——”傅益忽然顿住,“他知道唐敦的心思吗?” “夫君?”令容沉吟了下,有点迟疑,“应该不知道。” 傅益颔首,“国事为重,这回先平叛,回到京城再清算!” “唐敦是相爷器重的心腹,锦衣司的虎狼也不好招惹,可不能意气用事。既然要同行,哥哥正好瞧瞧他的性情,等外边的事安定了再说。”令容微微一笑,取过旁边一副锁子甲,“战场上刀枪无人,这是夫君寻来的,贴身穿着,也算一层防护。爹娘和我都等着呢,哥哥千万保重!” “放心,我还得留下性命,护着你。”傅益朗然一笑,语气笃定。 88.别前 盛夏的夜晚犹带余热,推开窗扇, 一阵阵风吹进来, 卷着满院树叶青草的味道。 过了十五才两天,蟾宫正亮, 往地上撒满银霜,红耳朵不知是何时跑出了厢房, 往南墙边的竹丛里窜, 枇杷追在后面,死活捉不住它。 令容靠在窗边,忍俊不禁,手里玉毫顿住。 手底下的字帖临到一半,她盯着廊下灯笼, 想着即将出征的韩蛰和不知会是多久的别离, 便觉心烦气躁, 再也没耐心慢慢写, “啪”的一声将笔管丢下。 白日里傅益转告的话犹在耳边, 唐敦像是根刺,深深的扎在骨肉, 难以拔去。 哪怕时隔两年, 晚间又有韩蛰睡在旁边, 她心里不似从前惊慌, 前世猝然被射死的梦也甚少再浮现, 偶尔凄风冷雨入梦, 摩挲着握住韩蛰的手, 恐惧便能被驱散。 但那份惊恐仍藏在内心深处,以至她每回见到唐敦,都难心平气和。 唐解忧死的那日,她跟韩蛰走出后园,曾被唐敦撞见。之后没过半个时辰,便传出唐解忧溺毙的消息,唐敦未必不会有所揣测。 令容对此甚至笃定。 ——有一回在庆远堂碰见,令容跟在杨氏身边,猛然回头时甚至还对上了唐敦的眼神,钉子似的扎眼。 幼时长大的情分非同寻常,虽是唐解忧咎由自取,但毕竟也是条人命。 唐敦尚且由此含恨,老太爷呢? 即便是为府中大局考虑,捧在掌心的明珠骤然被韩蛰除去,庆远堂霎时空落,他面对空荡的屋子和唐解忧留下的东西,心中会作何感想? 从前唐解忧跟唐敦合谋诬陷她,杨氏当场对证时,韩镜就意有迁怒,如今赔进去的是唐解忧的性命,他岂肯善罢甘休? 从前的不满,怕早已酝酿为迁怒暗恨。 银光院里和气温暖,隔着亭台游廊,藏晖斋里韩镜还不知是怎样的目光。韩蛰在时,她还稍有倚仗,韩蛰离去,她恐怕真得夹着尾巴做人,又过上从前那样如履薄冰的日子了。 令容不敢深想,觉得烦闷,索性跑出去跟追着逗弄红耳朵。 红耳朵偶尔温顺,偶尔顽皮,通人心意似的,故意在竹丛里窜来窜去,令容好容易捉到它,抱着玩了会儿,起身去浴房,在热水了泡了将近两炷香的功夫。 前路艰难,暗藏凶险,这在她决定试着留在韩蛰身边时就已想到了。 只是未料唐解忧会来那么一手,将原本就艰难维系的安稳日子再度推到悬崖边。 留在韩家,势必要面对韩镜的忌惮和暗恨,倘若离开呢? 先不说能不能离开,哪怕能设法出府,梁子都结下了,韩镜会轻易饶她? 令容咬唇,双手烦闷砸在水里,溅起水花。 宋姑正往她发间抹了香露慢慢揉着,见状诧异,“少夫人是怎么了?” “没事。”令容苦恼嘀咕。 ——若是旁的内宅琐事,宋姑还能帮她些忙,到了这位相爷头上,说了也是徒增烦恼。 然而苦恼也没用,令容双臂搭在桶沿,背靠在后,声音倦懒,“宋姑,帮我揉揉头皮好不好?”宋姑依言,帮她慢慢揉着,脑海里的紧绷仿佛也随之慢慢舒散,她闭着眼睛,惬意地叹息。 待头发洗净,拿软巾擦得半干,令容浴后出桶,擦了水珠,穿上寝衣。 寝衣是前些日子宋姑赶着做出来的,用了素色玉白的料子,花纹也颇素雅,怕的是过于繁复娇丽,戳韩蛰的眼睛。只是那盘扣做得紧了些,不易扣上,令容叫宋姑收拾衣裳,她趿着软鞋走出浴房,闷头捣鼓盘扣。 屋里灯烛明亮,令容藏着心事,目光只在领口盯着,凭着习惯走向床榻。猛觉眼前一黯,魁伟挺拔的身影从旁移来,让她撞了个满怀。 快要折腾好的盘扣又被撞开,露出漂亮的锁骨。 令容抬头,对上韩蛰冷峻的脸,眉宇间带点倦色,神色冷清如常,眼底却藏戏谑。 “夫君故意的!”令容不满,摸了摸额头。 “我也正出神。”韩蛰一本正经,就势张开双臂,让她宽衣。 盛夏暑热,他惯于穿深色衣裳,在驻军校场和锦衣司间骑马跑了几趟,身上闷出了好几身汗,令容才从浴房出来,嫌弃地蹙眉,“夫君自己宽衣吧。” 韩蛰低头,鼻端是她出浴后的清香,湿漉漉的头发散在肩头,味道很好闻。 “宽衣,或帮我擦洗,选一样。”他说。 令容思索了下,乖乖动手帮他宽衣,瞧见里头明显有汗渍的薄薄的里衣,声音也带了谑笑,“热水还有,快些沐浴吧,待会该把汗气染给我了。” 说罢,回头向着浴房,叫人准备热水。 韩蛰抬起衣袖凑到鼻端,皱眉道:“那么严重?” 他虽常在外风餐露宿,也常于阴森牢狱中手染鲜血,却也喜洁净,平常哪怕累瘫了,也会沐浴擦洗后再睡。在外只有他嫌弃旁人汗臭的份,如今被令容嫌弃,眸光一沉,伸臂便将她锁在怀里。 令容双手落在他腰间,对上他目光,忍笑道:“对啊。我都闻见了。” “哦。”韩蛰何等目光,一眼识破,将她按在胸前,“多闻会儿。” “夫君!”令容吃吃的笑,脸颊贴在他结实的胸膛,隔着极薄的里衣,像是贴在蒙了层软巾的铁块,双手落在劲瘦腰间,也尽是蓄着的力道。 短短一天,他身上当然捂不出汗味,紧贴着时,只有男人雄健的气息,惹人意动。 浴房里传来哗啦啦备水的声音,韩蛰埋首在她头顶,嗅着香味儿。 校场上的暴晒扬尘远去,搁下冷硬的剑鞘,怀里只有温软的娇躯。 直到宋姑隔着屏风说水已备好,令容才推着韩蛰去擦洗沐浴。 …… 鎏金铜炉上淡烟袅袅腾起,烧着蕴藉的玉华香。 韩蛰出来时,令容已在榻上坐着了,半干的头发像是黑缎,搭在曼妙的肩膀。新裁的寝衣如同暖玉,烛光下触目柔润,左腿蜷缩,右腿伸在跟前,露出玉白的足,正拿手指慢慢揉着。 她腰身虽瘦,脚上倒长了点肉,五个指甲生得圆润粉嫩,被宋姑各点一抹朱色。 韩蛰屈膝上榻,盯着她玉足,“不舒服?” “方才追红耳朵玩,像是有点扭到了。” 令容抬起头,眼睛里像是藏着波光。 “我看看。”韩蛰伸手。 令容下意识躲开,“没事,揉揉就好了。夫君累了一天,快点睡。” 韩蛰没动,剑眉之下,眼睛跟墨玉似的,静静看她。 令容抵不过他的眼神,只好将脚丫伸出来,“真的没事。” 韩蛰伸手将她的脚搁在膝上,借着烛光瞧了瞧,试着按了两处,“疼吗?” “嗯。”令容咬唇,“有点疼,但不严重。” 韩蛰没再说话,手指缓缓揉搓,那伤确实不算什么,睡一晚就能恢复。他却有点舍不得撒手,将软绵绵的秀巧脚丫握在掌中,手底下渐渐失了力道,深邃的眼底添了些灼热,紧紧盯在她脸颊。 咫尺距离,令容的脸慢慢变红,低垂着头,试图掰开他。 韩蛰紧握不放,手掌反而加重力道。 令容被他觑着,心跳愈来愈快,脚掌像是落在滚热的水里。虽知道韩蛰不会在孝期犯禁,却仍有点害怕,恼道:“夫君!”对着他的眼神,渐而会意。 这个人有时候真是…… 令容脸颊泛红,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下,见他还不肯撒手,又亲了下,停留片刻。 韩蛰总算满意,松开她,“明早就该启程。” 令容颔首,想起关乎唐敦的疑惑,迟疑了下,终究没敢多问,只打量他冷峻眉目、硬挺轮廓,道:“母亲说,会带我出城送行。” 她虽不知前世韩蛰如何平叛,但叛军几乎攻到京城,足见形势之险。如今韩家仓促应对,只会更加艰难。韩蛰走在刀尖,身上的伤不知有多少,令容隔着寝衣,抚过他脊背曾负伤的地方,认真道:“战场凶险,夫君千万保重。” “你担心?” “我怕夫君受伤,没人照顾。” 韩蛰唇角动了动,俯身含住她娇嫩唇瓣。 见惯杀伐,负伤凶险都是常事,经历多了也就无所畏惧,刀尖如林、箭矢横飞的场景他早已习惯,哪怕不慎负伤,也不过挨点疼痛罢了,不会比险恶朝堂艰难。 他悬心的是她,像是误入虎苑的娇花,太易摧折。 出了唐解忧那档子事,祖父的不满只会更深。 韩蛰眸光微沉,噙住她温软双唇,声音含糊,“出门带上飞鸾飞凤,多去丰和堂。” “夫君放心。”令容呼吸不稳,声音微颤。 怀里腰肢纤细,随呼吸起伏的胸脯贴在身上,温软销魂。 韩蛰越吻越深,难以出口的言语尽数寄在唇舌间,肆意攫取,克制而温柔。 这趟出征,凶险杀伐,归期未定,往后会有很久都抱不到她的温软身躯,嗅不到她身上的香味,尝不到她檀舌的甘美,看不到她婉转眉目间妩媚含笑,听不到她娇羞憨然唤他夫君。 惯于狠辣果决,冷硬沉厉,韩蛰生平头一回在办差前眷恋不舍。 令容眼眸迷离,双臂软如藤蔓,紧紧攀在他腰背。 89.心碎 翌日清晨,韩蛰领命出征, 锦衣司使的官服换成细甲战衣, 背上披猩红战袍,腰悬长剑, 岿然立于马背。他的身旁是韩征和傅益,另有两位从京畿守军中挑出的小将, 一行人英姿豪爽, 马蹄踏过朱雀长街,径出城门。 令容清早送韩蛰出门后,便跟着杨氏启程,到校场附近的长亭等着。 韩蛰辞了永昌帝后,带人径赴校场, 喝令启程。 盛夏日头正浓, 校场上沾满兵将, 马蹄动处, 烟尘四起。不远处丘陵起伏, 高处建了座亭子,杨氏携令容和韩瑶站在里面, 身后飞鸾飞凤左右侍立。从校场里瞧过去, 便只见亭中人影窈窕, 杨氏端庄沉稳、韩瑶英姿飒爽、令容盈盈而立, 衣衫在柔风里翻飞。 韩蛰纵马在前, 韩征和傅益紧跟在后, 三人齐望长亭, 目光坚毅。 马蹄踏得地上稍起烟尘,旌旗遮住纵马的昂扬背影,终于,连队伍最末的兵士都绕过拐角,消失不见,唯余两侧高大茂盛的杨柳扶风,遮出满地阴翳。 杨氏站了半晌,才收回目光。 韩瑶紧握着令容的手,一本正经地道:“放心,我哥会照顾你哥。” 她有意逗趣,令容莞尔,跟着杨氏出了长亭,乘车回府。 …… 韩蛰率兵直奔汴州,杨裕派出的三员骁将也迅速南下——表文中虽只写三千,临行调拨出来的,却有六千之数,且都是帐下精锐,那三位小将都是杨裕亲自挑选的心腹,按韩蛰先前暗中递给杨裕的消息,分头行进。 这晚疾行后暂时休整,军士支起营帐,生火造饭。 韩蛰命韩征、傅益和唐敦等人留在军中,他却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骑马从僻处出营,径直驰向近处的小县城。 县城不大,因战事临近,有些人听见风声,已卷着家财逃走了。 没了往来商旅,客栈里便不觉拥挤。 韩蛰才进门,见伙计迎上来,便问天字九号在何处。 伙计忙引着他过去。 客栈修了两层,底下几间大通铺的客房,外加饭堂等处,二层倒颇齐整。伙计指了门给他,“那间就是。” 韩蛰颔首,健步走去,在门上拍了拍。 里头安安静静,片刻后,有声音贴着门缝传来,“谁?” “京城来的。” 门扇应声而开,里头长孙敬瞧清楚他的脸,请他入内。 去岁归州擒住长孙后,韩蛰命樊衡带他前往山南,随便造个身份,暗中关在表兄杨峻所在的襄州地界。刑部走失逃犯成为悬案,韩蛰却借着办差之便,两度途径襄州,顺道去狱中探看被牢牢看押的长孙敬,费了不少功夫。 这回奉命讨贼,身边缺良将,韩蛰遂递密信于杨峻,放出长孙敬,让他按约定行事。 那密信递出去,韩蛰其实只有五成的把握——长孙敬身手出众,机警敏锐,樊衡都未必是他的对手,一旦出了杨峻的大牢,以杨峻手底下那些捕头的本事,必定拿不住他。若长孙敬借机逃走,远遁别处,谁都无可奈何。 好在韩蛰赌赢了。 昨夜安营后,曾有人悄然潜入营中,往他帐里射了支短箭,上头一段破帛,写了这客栈名和房间,底下落款是个潦草的敬字。那营地有三千军士,唐敦和韩征分头巡逻,能潜入其中却无人察觉的高手不多,韩蛰自然知道那是长孙敬。 这客栈也是长孙敬按着行军脚程选定的,可见眼光。 客房里没点灯烛,唯有天光昏暗。 长孙敬在狱中关了大半年,那胡子也不剃,外貌甚为潦草,双目却炯炯有神,像潜伏在暗夜的豹子似的,瘦削的脸上染了大片暗青色的胎记,一眼瞧过去,跟从前在禁军供职时的英武姿态截然不同。 两人于暗夜中对视,半晌,长孙敬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多谢不杀之恩。”他低沉开口,声音粗粝。 韩蛰仍旧沉默站着,脊背紧绷,神色沉厉。 长孙敬顿了下,才补充道:“从前对少夫人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 京城相府。 令容才端了盘新剥的荔枝往侧间的书案走,美滋滋地打算边享受果肉边翻食谱,猛然打个喷嚏,手里盘子一抖,满盘荔枝掉落在地,嫩白多汁的果肉在地上弹了弹,滚落四散。 她瞧着空荡荡的盘子和满地荔枝肉,险些哭出来。 “我的荔枝!”半天辛苦心血白费,绝佳美味被毁,令容跺脚,蹲身在地,心疼地捡在盘里。这当然是没法吃了,晶莹果肉沾了点灰,凌乱摆在盘中,晶莹映照烛光。 枇杷听见动静赶过来,就见令容满脸沮丧,神情.欲哭。 她瞧一眼满盘荔枝肉,霎时明白过来,忙伸手接着,强忍笑意,“别急,红菱又洗了些过来,这就给少夫人另剥一盘。” “你还笑!” 枇杷笑意掩藏不住,肩膀都在抖。美滋滋准备享受美食,却突然遭此横祸,愉悦期待瞬间变成心疼的落差她不太懂,只觉得令容方才蹲在地上跟快哭的孩子似的模样很有意思,快步走到桌边,洗了手,赶紧又给令容剥了几粒。 令容吃了几粒,甘美汁肉入腹,这才心中稍慰。 又剥了一盘,小心翼翼地端到书案,将食谱翻了几页,没找到印象中的那道菜,遂唤来打理书房的姜姑,“那本调鼎谱呢?” 姜姑翻了半天,见书架上没踪影,忽然想起来,“前几日大人拿出去就没再瞧见,想必是落在书房了。” 令容只好暂时作罢,次日往韩蛰的书房去取。 韩蛰的书房在银光院的东南角,平常不许人轻易进去,临走也落了锁。令容这两年加起来也去了不足十次,且或是有杨氏带着,或是有韩蛰陪伴,还没单独去过。锦衣司使官位不高,权力却重,且日常处置的都是要紧大事,书房里没准有机密函件,令容也没打算进去,只往沈姑跟前去。 沈姑是杨氏的陪嫁,杨家老夫人在世时亲自调.教出来的,后来跟姜姑一道被安排去照顾韩蛰,姜姑留守银光院,沈姑坐镇书房。 她是杨氏的人,也识文断字,且素性沉稳可靠,从不乱翻东西传是非,每日只守着书房的一亩三分地,别的事一概不问。韩蛰在书房休养的时候,若有锦衣司的下属们奉命来禀事,也是沈姑招待。 这门上的钥匙除了韩蛰,也只沈姑手里有,可见其分量。 令容敬她年长,说话也客气,将缘由说了,道:“麻烦姑姑帮我找找,若没有便罢了。” 沈姑也没说请她入内的话,只恭敬行礼道:“少夫人稍待,我这就去。” 遂奉茶给令容,自开书房的门,往里去寻那本书。 令容在侧厅里坐不住,瞧着书房前那树槐花仍开着,青翠枝叶间一串串开得热闹,如同玉白贝铃簇拥在一处,随风微摇。 烈日当空,老槐在地上投了浓阴,被风揉得细碎。 她觉得有趣,踱步出门,站在廊下观玩,猛然觉得不对劲,目光一挪,就见相爷韩镜换不走来,身旁跟着管事,神色是一贯的肃然。 令容未料会跟他在此处狭路相逢,又没法视而不见躲回厅里,只好迎过去,恭敬行礼。 一座府邸里住了两年,除了惯常问安外,令容还没跟他单独接触过。但韩镜对她的不满,却在次数极少的几次会面里表露得淋漓尽致,到唐解忧丧命后,那眼神更是越来越阴沉可怖。 果然,韩镜眉目微皱,神情不悦,“在这做什么?” “有本书落在这里,孙媳妇已经请沈姑去寻了。”令容站姿端正恭敬。 韩镜盯着她,瞧见她衣裳绣的那抹朱色,没来由地便想起唐解忧。 相若的年龄、相仿的身量,外孙女丧命也才两月而已,他平常沉浸在朝堂政事,无暇多想,而今瞧着令容,怎能不勾起伤怀? 当初那匕首甩出,唐解忧惊恐而亡的模样印刻在他脑海,每回想起便觉心痛。 即便唐解忧屡屡犯错,甚至带累韩墨重伤,但就她所做的事本身,毕竟也罪不至死。归根结底,唐解忧有错,他们夫妇二人教导不力,没能让唐解忧及时醒悟,也须担责。 何况私心里,韩镜总觉得,倘若不是傅氏进门,事情便不会到这地步。 ——外孙女原本在府里安分守己,承欢在太夫人膝下,书法上的技艺连他都觉得诧异。若非傅氏进门,唐解忧仍会在庆远堂无灾无难地过日子,更不会一步错、步步错,做下那样的糊涂事,伤及韩墨、连累性命。 当初昏君赐婚,他本就不愿遵旨,是韩蛰说要“娶来摆着”才答允。 如今看来,当初就不该让傅氏进门! 况韩蛰也曾对他允诺,对摆在银光院的傅氏不会生情,更不会因私情累及大事。而今韩蛰却被她迷惑,不止提携宋建春,连那傅益都提携起来。 这背后是何打算,韩镜一清二楚。 老相爷越想越气,碍于身份不好多言,只沉着脸往书房侧间去。 令容规规矩矩站着,好容易盼得沈姑出来,忙接了书道谢,不想多杵片刻,匆匆离开。 走出老远,仍觉如芒在背。 紧握的手微松,掌心汗腻腻的,连书衣都被沾湿了不少。 三朝相爷的城府狠辣,绝非她所能承受的,方才韩镜那神情的背后是何等态度,令容自然明白,想到那克死的两位姑娘,更觉害怕。 目下朝堂形势危殆、府中处境艰难,韩镜顾忌着韩蛰,未必会拿她怎样,待情势稍转,以庆远堂那一脉相承的迁怒做派,韩镜怕不会容忍她在此逍遥。 这实在叫人头疼。 令容揣着满腹心思回到银光院,就见韩瑶正坐在廊下躺椅中,怀里抱着红耳朵。 见她进门,韩瑶豁然起身,笑声爽朗,“这么久也不回,还当你在府里迷路了。走,跟我去母亲那里,有好消息告诉你。” 90.入宫 丰和堂外柳荫正浓。 令容让红菱拎着才做好的荷叶消暑汤,同韩瑶到银光院时, 被鱼姑接住, 说杨氏还在侧间里照顾韩墨,叫两人在厢房稍待。 韩瑶朝令容做个鬼脸, 先去厢房寻了蜜饯跟令容慢慢吃。 厢房里,杨氏手捧书卷, 倚窗而坐。 韩墨则靠着软枕坐在榻上, 手边一张方桌,摆了宣纸跟笔墨,慢慢勾勒描摹。 屋里静悄悄的没旁人,唯有淡淡药气清苦,笔下美妇端庄。 韩墨当时的伤虽凶险, 静养了这两月, 有韩家请的太医精心伺候, 诸般上等膏药抹上去, 伤口没了感染, 痊愈得倒也很快。虽还不敢下地,平常卧榻静养时, 也无甚不适。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有些事看开, 从前相爷沉默少言的肃然持重姿态尽去, 多年心结说出来, 即便杨氏没表态, 韩墨心里千钧重石移去, 也不似从前沉闷。 夫妻间说话,不再只是朝堂争斗、儿女琐事,韩墨偶尔还会逗杨氏高兴。 譬如此时。 杨氏端坐着翻书看,不时呷口茶,阳光透过纱窗招进来,投了短短的影子。 夫妻二十余年,年轻时的浓情蜜意早已淡去,旧年的事横亘芥蒂,暂时跨不过那道坎,杨氏心里也只夫妻扶持的情分。不过韩墨肯屈意哄她,提起搁置多年的画笔,她倒也乐意。 遂坐了一阵,听韩墨出声叫她,过去拿了画瞧。 “形神兼具,还算不错。”她瞧了两眼便递回去。 韩墨搁笔,“看来还差得远。多年没提笔,果然生疏了。” 杨氏只笑了笑,叫丫鬟进来,收去笔砚。鱼姑听见动静过来,说少夫人和姑娘都在厢房等着,杨氏想起叫令容来是有事,没再耽搁,让韩墨先歇息,她出屋往厢房去。 …… 厢房里,令容跟韩瑶已将一碟蜜饯吃了大半。 韩瑶正等得无趣呢,见了杨氏先撒着娇抱怨,“母亲瞧我头上长皱纹没?去银光院等嫂子耗了大半天,回这儿又得等,还以为要等到老才能听见那消息呢。” 杨氏笑着拧她的脸,“跟你父亲商议事情耽搁了,是谁主动请缨要去的?” “闷在屋里无事可做嘛。”韩瑶拉着她到桌边坐下,“到底什么消息,快好奇死了!” 紫檀海棠收腰的圆桌上,令容已舀了三碗消暑的荷叶汤,双手呈给杨氏,笑盈盈的,“瑶瑶说有好事要告诉我呢,是夫君那边有消息了吗?” “他这会儿才到汴州,哪能那么快。”杨氏接了,抿着唇打量她,“再猜。” “是金州那边的?” “近了,但不是。再猜。”杨氏拿小银勺搅着消暑汤,非要吊胃口。 “难道是……”令容神色微动,猛然想起来,“是我舅舅?” “是他!”杨氏拉着她手坐下,“事儿刚定,只是还没传开,先说给你高兴——你舅舅在任上做得好,受百姓爱戴,得江阴节度使亲自推荐保举,新提了潭州刺史,连同隔壁永州的事也一道交给他打理。这算不算喜事?” “算!当然算!”令容喜出望外,“当真吗?” “这还能有假。”韩瑶被她感染,也带了笑容,问杨氏,“是那位节度使亲自保举的?” “曹振亲自上的表文。宋大人的政绩也无可挑剔,朝廷已准了。” 这确实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喜事,令容笑生双靥,两只杏眼如同弯月,“多谢母亲!” “我就是传个话。”杨氏握住她手,轻拍了拍,“也替你高兴。” 令容颔首,满脸笑意怎么都收不住。 舅舅宋建春跟江阴节度使曹振是总角之交,令容是知道的。两人自幼一起读书习武,宋建春擅文,科举入仕,曹振尚武,加之府里根基不浅,四年前接了江阴节度使的位子,壮年得志,跟宋建春的交情也愈发笃厚。 前世宋建春能在潭州刺史的位子上顺风顺水,也是仰赖江阴节度使曹振的帮助。 及至后来冯璋作乱,也是曹振竭力抵抗,才让冯璋望而却步,转而攻向防守更弱的北边河阴地界,保住潭州的安宁。这回也是如此,冯璋紧攻江阴不下,转而挥兵向北,出江东取河阴。地方上节度使坐大,且战事吃紧,曹振在这节骨眼上书,倒是选的好时机。 不过连求两个刺史之职,还能有法子让朝廷首肯,这厚礼着实让人意外。 很快,令容就得到了答案—— 在得知这消息后的次日,金州爹娘便寄来家书,说宋重光年纪渐长,阮氏为他物色妻室,不知怎的叫曹振看对了眼,有意将次女许配给他。 宋建春跟曹振交往多年,两家知根知底,商议过后一拍即合。 如今问名纳吉等仪礼已毕,就等十月完婚。 ——两家结成儿女亲家,这交情就更深了一层,难怪曹振肯下那般力气。 令容将那家书翻来覆去地瞧了两遍,又是为宋建春高兴,又觉感慨。 当初阮氏欺她家世,挑拨生事,宋重光背弃诺言,私纳妾室,她乍闻消息,如遭霹雳,过后决意和离,至死未能放下心结。而今男婚女嫁,她踏上截然不同的路,宋重光也走上殊途,回头再看,重活之初仍未能放下的心结,已不知在何时悄然埋藏。宋重光所谓会等她的少年妄言,也确实如烟云消散。 男人的情意,或珍如珠宝,或轻似鸿毛,非言语所能表露断定。 不过那位曹振的次女性情骄纵,又背靠父亲的军权,阮氏怕是得退让不少了。她也有点好奇,迎娶了位高权重的曹家千金,宋重光还有没有胆量再犯旧毛病。 ——只别连累舅舅就好。 宋建春本就颇有才能,又有了这姻亲助力,往后只消不跟篡权夺位的韩家交恶,仕途总会有青云直上的时候。 令容把玩那封家书,感慨了一阵,给宋氏和傅锦元寄书问好,又往潭州修书给宋建春,贺他升迁之喜。 …… 夏日天长,韩家守着孝,禁宴席玩乐,不好去京郊避暑,令容又怕乱跑会再撞见韩镜,平常或是去丰和堂陪伴杨氏,或是闷在银光院,除了每日捣鼓各色吃食,便只剩临窗读书写字。 闷闷夏日,颇有点难熬。 银光院的跨院里,韩瑶也是如此。 她性子好动,往年此时,或是说动杨氏去京郊别苑,或是跟人赏花射猎,今年却只能困在府中。对太夫人的哀思在五月丧事里哭尽了,如今虽觉庆远堂空荡荡的,但生死之事无可挽回,且因杨氏婆媳龃龉的关系,她跟太夫人感情不算多亲,成日守孝,便觉发闷。 这日杨氏闲着,便带姑嫂俩出府左拐,往二房去坐坐。 刘氏婆媳那边有正学着说话走路小韩诚,一群女眷坐着逗孩子,吃瓜果,倒也解闷。 正闲聊时,外头有仆妇匆匆赶来,说府里有太监传话,请杨氏过去。 韩墨虽因重伤丢了官职,杨氏的诰命还在,太夫人去后,接旨候话的事便交在她手里。 杨氏赶回府里,传旨的是个小太监,被管事迎着在花厅喝茶。 相府权势煊赫,管事又招待得周到,那小太监神色极好,笑眯眯地传话,说宫里范贵妃有了身孕,永昌帝龙颜大悦,趁着前线才传回的好消息,要在上林苑办场马球赛,讨个好兆头。 因怕杨氏婉辞,特意道:“皇上说前两天战报传来,韩将军打了两回漂亮的胜仗功劳不小。贵府虽守着孝,却也该节哀顺变,爱惜玉体。贵妃娘娘特地嘱咐,到时候还请夫人带着少夫人和姑娘们,到上林苑一道散心。” 韩蛰南下后对冯璋迎头痛击、稍挽颓势的事,杨氏是知道的。 那昏君特意提及,倒也无需推拒。 杨氏应了,让管事好生送他。 三人往回走,韩瑶难得有机会出去一趟,说不高兴那是假的,只是觉得疑惑,“范贵妃有了身孕,不是该好生养着吗。这些女眷进宫,她不会嫌烦?” “或许人家巴不得呢。”令容随口道。 韩瑶不解,杨氏睇着令容一笑,“说得没错。” “嗯?”韩瑶盛夏打盹,懒得动脑子。 令容便道:“皇上虽爱玩乐,如今战事胶着,也多闭着宫室取乐。将士前线浴血,皇家在后取乐,说出去毕竟不好听。这回特地办马球赛,闹出这阵仗,必是贵妃的主意。皇家有孕是天大的喜事,挨个入宫道贺,怎及命妇们聚齐来道贺的排场?” 那范贵妃在后宫骄纵争宠,风头能压过甄皇后的女人,显然不像是会轻易收敛的。 当时甄皇后有孕,永昌帝的那场法事遍请京城内外的高僧道长,给足了甄家面子,范贵妃怎会服气? 怀着龙种闹出这般阵仗,也算是表露她在宫里的地位,叫人掂量形势。 只是永昌帝色迷心窍,如今韩蛰不在京城,令容毕竟悬心。 …… 到七月底上林苑马球赛那日,令容特意简素打扮,衣裳端庄不失礼数便罢,未多妆点。 马球赛定在未时开战,杨氏和刘氏在内监指引下带着令容、韩瑶、梅氏进去,扫了一圈没见甄皇后,问过相熟的宫人,才知道甄皇后凤体渐沉,因近日暑热不适,还在延庆殿里——这场专为贵妃出风头而办的马球赛,显然是戳了甄皇后的痛处。 杨氏是还在孝内,甄皇后怀的又是龙种,不好去拜见,只得先往范贵妃那里去。 范贵妃性喜奢华,排场也大,整个上林苑休整一新,马球场周围都插了旌旗,周遭凉棚的彩缎也都是崭新的,底下各设桌椅,有美酒佳酿。 帝妃所处的高台上围满高门女眷,花团锦簇,纷纷道贺。 令容还没来得及封诰命,更不愿去那色胚皇帝跟前晃荡,只跟韩瑶牵手往彩棚走。 蜿蜒小路尽被浓阴遮蔽,行至一半,对面范香借着贵妃的风头趾高气昂地走过来,身后除了常跟她往来的两位贵女,竟还有个二十多岁的男人。 狭路相逢,韩瑶握着令容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像是准备上阵杀敌似的。 范香也驻足挑眉。 她身旁那男人对姑娘家争风头的事没兴趣,懒懒扫过对面女郎,忽然目光一顿,神色陡厉,将令容细细打量。他的目光毫不掩饰,令容迅速察觉,抬眼扫过去,也微觉讶异。 ——那张不怀好意的脸,似曾相识。 91.画像 韩瑶跟范香打小不对付,但也知今日这场合是为刚怀上龙种的范贵妃出风头, 敌不动我不动, 虽微微攥着拳头,却只淡声招呼。 范香仗着有姐姐在宫里, 且她跟高阳长公主也投缘,就没那么顾忌, 打量着韩瑶, 笑意深晦。 “前阵子听你在府里足不出户,这时候竟有心思来看马球赛,看来兴致不错?” “贵妃有命,不敢不从。” “我记得姐姐也只是请各家命妇入宫。”范香蹙眉,轻笑, “难道还专程叫你来?” “还真是。”韩瑶神色认真, “来传旨的公公特地嘱咐的。” 范香才不信, 面带哂笑, 偏头瞧着身旁另一位贵女, “韩姑娘这是立了大功吗?竟能劳动贵妃亲自邀请。” “我哪有那本事。”韩瑶拨弄衣带,语淡风清, “是沾了家兄的光。换作我, 也跟范姑娘一般, 就只有站在这儿磨嘴皮子的本事, 哪能立功。” 范香微怒, 回头瞪她, 瞧见后面健步走来的禁军小将, 却霎时收敛。 这变化太过明显,韩瑶诧然回头。 尚政穿着羽林卫的细甲,腰悬长剑,健步而来。这一带往来的多是贵女内眷,他英姿挺拔,精神奕奕,望之如鹤立鸡群。行至跟前,尚政朝范香旁边的男人稍稍拱手,旋即向韩瑶道:“娘娘召见,请姑娘跟我走一趟。” 韩瑶对他的容貌有印象,未料他会是羽林卫的人,微愕之间,被令容牵着手走开。 尚政背脊挺直,步履匀称,虽生得腿长,却刻意放缓脚步,绕过两重殿宇,才在僻静处驻足。右手微按刀柄,回过身时,他方才的端然严肃之态消失不见,倒带了些许笑意,“两位可以走了。” “不是娘娘召见?”韩瑶跟着他七弯八拐地走,心中也自疑惑。 “今日马球赛皇上和贵妃都在,羽林卫负责护卫圣驾,也需盯着各处,免起风波。”那双桃花眼微勾,抬眉望了眼远处,“姑娘英姿飒爽,何必跟她一般见识。上林苑景致不错,马球赛还要等半个时辰,可以到别处观玩一圈再过来。” 这道理韩瑶自然明白,只是听他提到范香时的语气,眉峰微挑。 “小将军难道认识她?” “认识她,也认识姑娘。” “哦?” “韩相府上的千金,幸会。” 韩瑶眼底添了笑意,“可我不认识你呀。” 尚政后退半步,双臂抬起,微微抱拳,俊朗眉目间英气勃发,“羽林校尉,尚政。” “幸会。”韩瑶亦然抱拳。 令容在旁强忍着笑,低头抿唇不语。她毕竟比韩瑶多活过几年,这尚政生得一副俊朗面相,对范香语带微贬,看着韩瑶时桃花眼里多几分专注,旁观者一眼就能瞧出来。十八岁年轻俊朗的小将和十五岁年华正茂的少女,盛夏林苑相会,瞧着倒也顺眼。 可惜韩瑶仿佛暂时没这念头,抱拳招呼毕,就毫无眷恋地想走。 令容还存着疑惑,忙轻轻拽住。 “有件事想请教。方才范姑娘旁边那人,校尉大人认得吗?” “认得。”尚政的态度倒和气,“河东节度使的长公子,范自鸿。” “他也在羽林卫当差?” “羽林郎将,只是今日不必当值。” 这官职算起来比尚政还高半阶,父亲是手握重兵的河东节度使,本身又是范贵妃的堂兄,难怪行走宫苑时目光那般肆无忌惮。早先范自谦在京城为非作歹,至今还被韩蛰关在锦衣司里不肯放出来,两家早就结了仇。如今范贵妃身怀龙种,范通节度一方,范逯升任门下侍郎当了相爷,这范自鸿又进禁军当差,官职还不低,这架势倒也挺吓人。 难怪她瞧着面熟,先前被长孙敬捉走时,她跟韩蛰在秭归县城给宋建春挑礼物,曾碰见那强取豪夺的男子,韩蛰说是河东节度使范通的儿子,想必跟他是兄弟了。 凭着极浅的印象回想,面相仿佛还很像。 令容心里有了数,遂行礼道谢,退到韩瑶身后。 尚政便再度看向韩瑶,瞧了两眼,却没说什么,拱手走了。 …… 这头令容打探范自鸿,另一边那位也正打探她。 范自鸿今年二十五,生得也算风流倜傥,加之河东临着边境,他幼时就曾跟着巡边侦敌,也打过几回无关痛痒的仗,历练出一身刚硬筋骨。这回奉父命回京进了羽林卫,仗着范贵妃的枕边风,博了个五品郎将的官职,平常便住在范家,堂兄妹处得也还不错。 见范香跟那些贵女分开后边闷闷的,随口问她,“跟那姑娘不对付?” “从小不对付,见面就瞧不顺眼。” “哪家的?” “韩相的孙女,你们羽林卫有个叫韩征的校尉,就是她哥。” 范自鸿“哦”了声,“她旁边那位是?” “旁边那位——”范香听出语气里的刻意,有点猜测,却没敢乱提,只随口道:“是韩家的少夫人,韩瑶的嫂子。” “韩征的?” “锦衣司使韩蛰的。” “他?” 范自鸿哂笑,神色渐冷。 韩蛰的名头他当然是听过的,而且不算陌生。从前在河东时天高皇帝远,偶尔韩蛰来办差,也是例行公事,没觉得怎样。到了京城,文武百官、平头百姓,提起那人时多少都有点敬惧避让的意思,据说心狠手辣、城府又深,刀尖上舔血的人,难对付得很——否则堂弟范自谦也不至于进了锦衣司的大牢还被困着出不来。 那没用的东西! 范自鸿双眸稍眯,站在一处矮丘,俯瞰半个宫城。 比起范自谦那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范自鸿从十五岁起就在军中历练,十来年过去,跟北地粗豪如虎狼般的军士将领们厮缠久了,他虽长着副风流倜傥的面相,性子里那股狠劲也让河东诸将顾忌,不敢直撄其锋。 京城里水浑,范家在韩家手底下吃了不少亏,韩家占尽便宜,他倒还挺想会会那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司使。 至于这韩蛰的女人—— 范自鸿从袖中取出一封锦袋,抽出里头染血的画像,虽说半边轮廓被泡得模糊,但仔细辨认,跟她长得倒是挺像。 …… 马球赛于未时开赛,令容跟韩瑶选了个不甚起眼的位子,在彩棚下坐着喝茶。 前方的战事吃紧,愿意去以身赴险的人不多,球场上争逐起来,却仍各领风骚。 连番争逐自然精彩迭起,韩瑶跟令容兴冲冲地看罢,就见有位小内监快步走来,躬身低声道:“夫人吩咐奴才传话,说姑娘和少夫人难得出府一趟,可顺道去北边的卧佛寺进炷香再回府,不必等她。”说罢,自袖中摸出个玉佩,递在韩瑶手上。 韩瑶接了,起身道:“多谢。” 这内监很面熟,从前韩瑶跟着杨氏来赴皇家的宴饮射猎等事,曾见杨氏跟他问过话。且拿玉佩是杨氏贴身之物,收在怀里甚少外露,小内监手中有玉佩,必是杨氏亲自转托,亦可见杨氏的郑重。 韩瑶不解,看向令容。 令容稍加思索,想起那色胚皇帝和高阳长公主上回闹出的事,大略猜得其意,便道:“既然是母亲吩咐的,必定是有缘故。马球赛都打完了,不如咱们先出去,顺道散散心。” 上林苑在皇宫以北,今日遍邀亲贵女眷,出入时虽查得严密,却不拘束。 韩瑶将马球赛看得尽兴,没再逗留,挽着令容的手,自从偏门出去,寻到韩家马车跟前,跟管事打个招呼,便戴上飞鸾飞凤往卧佛寺去了。 马球场旁的高台上,永昌帝和范贵妃端坐正中,旁边坐着高阳长公主,底下按着诰命品级,围坐了许多内眷。 获胜的队伍封赏已毕,众人闲坐说话。 高阳长公主盛装倨傲,听永昌帝提到韩家兄弟力退强敌的事,赞赏之余,因看向杨氏,随口道:“等这回韩大人凯旋,也该奏请有司封赏诰命。少夫人品貌出众,倒是许久没见,听贵妃说,今日还特地邀了过来看马球赛?” 杨氏起身含笑,“承蒙贵妃厚意,跟着过来了。只是不敢惊扰贵妃,应还在底下。” “不如请来一见?” 当着众多命妇亲贵的面,杨氏自然笑吟吟地应了,谁知小太监奉命去寻了一圈没见踪影,回来只好回禀,“少夫人跟韩姑娘看罢球赛就走了,听说是往近处的佛寺去,要烧香求些福气。” 杨氏闻言一笑,“看来还是福薄,倒辜负长公主盛情。” 人都跑了,也不可能追回来。 高阳长公主兴致阑珊,啜了口茶,转而提起旁的事来。 杨氏敛袖坐回,眉目端然。 92.复仇 卧佛寺在上林苑以北十数里处,坐落在芸香峰腰, 有密林遮蔽、古松环绕。自太夫人过世后, 令容和韩瑶已有许久不曾出门,带着飞鸾飞凤在侧, 身后又有数位家仆跟从,沿蜿蜒山道慢慢走, 因薄云遮日, 树影浓翳,倒也惬意。 渐近芸香峰下,远远就能瞧见前来进香的车马,还挺热闹。 韩蛰如今在前线奋力拼杀,令容嘴上不说, 心里毕竟担忧, 也想去进香求个平安。 拐向通往佛寺的小径, 没走两步, 身后却传来一阵极快的马蹄声, 疾风般掠过两人身旁,猛然勒马回身, 却是先前在上林苑碰见的范自鸿。他在两人跟前驻马, 也不说话, 目光轻飘飘落在两人身上, 片刻后又打量韩瑶。 令容不悦, “阁下若不赶路, 烦请让让。” 范自鸿充耳不闻, 只将马缰绕紧,“想请少夫人去个地方。” “没空。”令容直觉此人来者不善,往后退了退。 范自鸿神色微沉,忽然伸手,掏出那锦袋来,抽出半被暗血染透的画像,铺在腿上抚平,右手抬起,拿着画像摆在令容面前,“是你吗?” 那画像一尺见方,像是被水泡过后又晾干抚平似的,有些皱,大半都被血染成暗红的颜色,随风飘动,触目惊心。上头勾勒女子形貌,是倚案而立的姿态,描摹得十分细致,形神兼具,竟跟她一模一样! 令容心中猛跳,瞧着那蔓延的血迹,慌忙摇头,“不是我。” 范自鸿冷哼,翻过画像看了看,目光又落在令容脸上——纤秀脸庞,黛眉杏眼,跟画像上绝无二致,甚至连方才不悦蹙眉的形态都颇相似。他眉目更沉,将那画像缓缓收起,小心装入锦袋中。 “跟我走一趟。”声音很低,却仿佛不容辩驳,身子欺向跟前,就要来捉令容。 旁边飞鸾早就在提防,见他出手,当即拔剑拦在前面。 令容脸色微白,驭马退到后面,看向韩瑶。 韩瑶脸上也带惊愕。 相处两年的姑嫂,彼此的容貌神态都熟悉万分。那画像即便皱了,女子的容貌神情却都跟令容一模一样,若非万分巧合,这世上还有个跟令容长得完全相同的人,就是那画像上所画的恰是令容。 她招呼令容躲到家仆身后,低声道:“哪来的?” “不知道。”令容也是满头雾水,想着那画上血迹,更是心惊。 数步之外,范自鸿招式大开大阖,哪怕飞鸾飞凤身手出众,合力对战,也渐有不敌之势。两姐妹应变敏捷、身手出众,对付旁人轻而易举,但范自鸿长于北地,又是节度使账下的悍勇武将,气力上占很大的便宜。久战之下,两姐妹必定不敌! 令容再不迟疑,高声道:“飞鸾,哨箭!” 飞鸾应命,竭力对敌的间隙里,拼着被范自鸿打伤,摸出一枚哨箭,当即掷出。这是锦衣司传讯所用,虽短小精巧,飞掷而出时,尖锐奇特的哨鸣却能传出很远。锦衣司在京城各处都安排了人手,若听见响动,须及时赶去救援。 韩蛰哪会将妻子的安危只系在两姐妹身上,临走前特地给了哨箭,告知令容。 哨箭破空锐响,范自鸿虽不明情由,却也猜得是她要找援手,攻势更疾。 飞鸾飞凤拼死抵挡,剑气激荡之间,惊了令容的马,嘶鸣着往后疾退。 远处蹄声骤响,一骑黑影御风而来,卷起山道间尘土,疾掠而至。乌沉漆黑的长剑早已出鞘,樊衡腾空而起,如同迅猛扑来的巨鹰,攻向范自鸿背后。那马驯得极好,于疾驰中骤然折转,擦过令容身后,又绕回樊衡附近,低头喷个响鼻。 锦衣司副使的凌厉攻势绝非飞鸾姐妹能比,长剑挟风带雷,险些砍断范自鸿臂膀。 范自鸿悚然而惊,回身抵挡,飞鸾飞凤稍得喘息,挥剑再攻。 樊衡却沉声道:“护着姑娘少夫人。” 飞鸾飞凤应命退至令容和韩瑶身旁,还没站稳脚跟,便听不远处又有如雷蹄声传来,三名锦衣司打扮的汉子疾驰而至,见樊衡对敌,不待吩咐,围攻而上。 这般攻势下,范自鸿哪能抵挡?拼力撑了片刻,便被樊衡长剑抵在胸口。 令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腔中,策马近前,“多谢樊大人出手相救。” 樊衡将范自鸿交于部下,归剑入鞘,抬眉道:“两位可曾受伤?” “樊大人来得及时,没受伤。”令容说罢,看向范自鸿,那位虽败,眼神却不知何时变得狠厉,也无战败之人的颓丧之态,腰背仍挺得笔直,看向樊衡,“锦衣司?” “锦衣司副使,樊衡。”樊衡取腰牌给他看。 范自鸿呵地一声冷笑,“锦衣司是朝廷的衙门,却在此守着韩家妇孺?” “护卫京畿安危,化解纠纷争执,保护百姓周全,也是锦衣司职责所在。”樊衡瞧着这人眼熟,没敢贸然行事,只冷声道:“阁下呢?” “羽林郎将,范自鸿。” “失敬。”樊衡官序五品,算来跟他同阶,意思着拱了拱手。既已将他制服,无需平白起争执,命人松开范自鸿,薄唇掀起冷笑,“范将军也算将门之后,在河东地界的名声,连樊某都曾耳闻,怎么今日在这僻静之处欺负起女眷来了?” 范自鸿听出讥讽,眸色更沉,“只是问件事情罢了。” “问完了?”樊衡挑眉。 范自鸿好汉不吃眼前亏,自知敌不过锦衣司数位高手,也不欲叫锦衣司插手此事,僵声道:“问完了。”说罢,狠狠拍去衣上灰尘,扫了令容一眼,翻身上马,疾驰离去。 樊衡虽看向令容。 令容想着那染血画像,犹自心惊。但她不知那画像来处,对樊衡所知也甚少,虽满心疑惑,却只能等韩蛰回京再说,也没再提,只好道:“这边也无事了,多谢樊大人。” 樊衡遂遣散部下,翻身上马,“两位要去何处?” “去卧佛寺。”韩瑶离得更近,随口回答。 樊衡便拨马道:“我送两位过去。” 韩瑶微愕,跟令容对视一眼,道:“不必,有飞鸾飞凤……” “范自鸿未必不会去而复返。”樊衡回头瞧了眼渐行渐远的背影,道:“樊某暂时无事,正好送两位一程。韩大人临行前也曾叮嘱,叫我留意府上安危,无需客气。” 既是如此,也不好推辞了,两人遂带飞鸾飞凤骑马在前,往佛寺而去。 樊衡落下十几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待两人进香后,一路送至临近韩家的街口,才收缰拨马,悄无声息地走了。 令容跟韩瑶见他好意护送一路,又不肯近前,原想着到府门口再致谢,谁知转过身,后头街巷却是空空荡荡,别说樊衡,连个人影都不见。 令容随口叹道:“这位樊大人行事倒奇怪。” “他向来如此。”韩瑶因杨氏的关系,对樊衡倒稍知道点根底,便说给令容听。 …… 樊衡的出身其实不低,世袭数代的侯府,虽最终败落,却也曾煊赫鼎盛。樊衡生而丧父,跟着寡母过日子,虽无慈父爱护,好在祖母看中,见他根骨好,请了教习师傅,小小年纪就教他习武。 到十岁那年,府里因罪被抄,他年纪小,被没入官府为奴,去过石场受苦,又被变卖到高门大户。后来得主家器重,花钱除了奴籍,他又往边地从军历练,据说曾与二十余人据守一座废弃的孤城,击退两千敌军。旁人全都战死,他拖着满身重伤从鬼门关爬回来,养了半年后回京受赏,进了锦衣司。 他曾杀人如麻,又是鬼门关回来的,手段狠辣起来,比韩蛰毫不逊色。 若非韩蛰名声更狠,京城里让人谈之色变的那人,就该是樊衡了。 可惜他出身低微,仅凭那身狠辣和本事,也难掌控锦衣司,更没法跟盘根错节的重臣作对。是以韩蛰升任锦衣司使,樊衡见识过他手段后,也诚心敬佩归服,两人联手,所向披靡。 …… 韩瑶说罢,令容一时默然。 无端地,便想起了前世因府邸获罪被抄,而被罚往石场服役的哥哥。 数百里之外,傅益此时正疾驰在山道上,两肩风尘。 他回京之前,就曾投军杀敌,这回跟韩蛰南下,有了前次的经历,加之韩蛰比先前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饭桶将军们高明沉着许多,几场仗打下来,终于从先前的节节败退中扬眉吐气。 汴州被围已有数日,韩蛰率数千兵马赶来救援,花两日时间攻破外层围困,而后与死守在州府城池的河阴节度使陈陵合力,不止击溃围兵,还追敌三十里,大振士气。 随后韩蛰与陈陵各带一路,陈陵毕竟是节度使,紧追冯璋,韩蛰则袭向陈州的刘炳——那位是冯璋的得力副将,作战勇猛善谋,这一路上与冯璋齐头并进,攻城略地之余互为援救,算是冯璋麾下最棘手的羽翼。 不止如此,陈州还有个韩蛰欲杀之而后快的人——晁松。 那个挥刀重伤韩墨的腿,险些令小韩相丧命的人。 韩蛰从前曾随军历练,这些年虽在京城,兵法韬略并未搁下,且他本非迂腐读书、纸上谈兵的人,几场仗打下来,愈来愈顺手,将刘炳从陈州击退,追击百余里,斩了他麾下不少骁将。 昨日一役,刘炳再失城池,韩蛰命化名孙敬的长孙敬和杨裕派来的数员小将追击仓皇败逃的刘炳,他却同韩征、傅益一道,扑向正从别处带兵来救的晁松,在途中设伏。 晁松落入圈套,搬来的救兵死伤大半,他见势不对,率仅存的数名亲卫拼命败逃。 此刻,傅益与韩征率兵疾驰追击,将才被雨水润泽过的山路剜出许多软泥。 十数步之外,韩蛰一马当先,精甲铁盔,劲弓在臂间拉满,蓄势待发。 征途中起居简陋,作息无定,一圈青色胡茬冒出来,给他冷峻的脸上添了沉稳凶煞。深沉的眸中堆积墨色浓云,锋锐盯向没命奔逃的背影,他的身子紧绷,仿佛疾驰而过的猛虎,踩着如雷蹄声,渐追渐近。 晁松没命奔逃,已无暇分神防守。 韩蛰凶煞的名声不止在京城闻风丧胆,在几场强劲利落的激战后,也让冯璋部下心存忌惮,何况寡不敌众,此刻晁松唯有逃命的份。 山间风声渐啸,乌云堆积,轰隆隆地雷声在天际响起。 韩蛰便在这一瞬松了弓弦,两支精铁为簇的利箭破空而出,带着极强劲的力道,分别射向晁松的肩胛和腰间。 雷声隆隆轰响,晁松耳畔是呼呼风声,更加听不到利箭射来的声音,无从闪避。 利箭分毫不差,射在晁松肩胛骨和腰间,令他执缰的手臂遽然向前,微胖的身躯也被利箭的强劲力道带着扑向前方。 绷紧的缰绳拉得骏马受惊,陡然转了方向,晁松右臂剧痛难以驭马,腰间又负伤难以支撑,力道错开,身躯扑空,当即轰然落地。 马速不减,疾冲向前,连同紧跟的亲卫也迅速擦肩而过。 晁松庞大的身躯跌在地上,吓得面如土色,妄图爬起来逃命,转瞬之间便见韩蛰策马近前,仗剑在手,狠狠掷向尚未站起的右腿。 旁人紧随而至,韩蛰命傅益仍旧带人追捕那几个亲卫,却同韩征翻身下马。 闷雷声里雨点落下来,越来越密。 兄弟两人并肩而立,身姿魁伟挺拔,神色阴沉冰寒。韩蛰右腿微抬,斜插在晁松腿上的剑锋刺穿骨肉的缝隙,将那条尚且颤抖的腿牢牢钉在地上。 93.思念 韩蛰回到营地时,雨势正浓。他浑身都被暴雨浸透, 衣甲和剑上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 铠甲下的衣裳也湿漉漉的黏在身上,很不舒服。那张惯常阴沉冷厉的脸上也被雨浇得冰凉, 深邃的眼底墨色翻滚。 俘获的敌兵自有人去处置,他同韩征入帐, 旁边唯有亲信跟随。 晁松腿上重伤, 一路驮在马背回来,失血甚多,面色惨白。 韩征早已握了剑鞘在手,疾步入帐,挑起晁松的头往前一推, 那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脸便贴在了背后的军帐上。 相府出身的贵公子, 羽林卫里的得意小将, 韩征不像韩蛰那样肩负重任, 活得颇为恣意, 内心里虽未必真的玩世不恭,但这二十年来, 确实没受过多少挫折。那回光州之事, 算是他平生所栽最重的跟头, 当时韩墨半身是血、性命垂危的模样印刻在脑海, 之后被诸般情绪折磨了近一个月, 而今瞧着晁松, 眼睛早已红了。 剑鞘抵在喉头, 韩征双眸带着血丝,“四月中旬在光州,砍伤招讨使韩相的是谁?” 晁松重伤的腿在微微颤抖。 他并不认识韩墨,当日生擒重伤,只是看那人的官服上绣着麒麟,断定是朝堂高官。他曾楚州从军,眼见军中弊病丛生,难展抱负,自是恨透了京城里那些高官厚禄却只会盘剥百姓之人,故而纵容手下行凶。后来官兵败退,晁松才听说韩墨受伤的事,得知他的身份。 此刻剑鞘抵在喉间,帐中两人都是凶狠阴鸷的神情。 他竭力后退,道:“是……是我。” 韩征眸色更沉,剑鞘重重一点,险些让晁松窒息。 “当日我亲眼所见——那是谁!”韩征声色俱厉,神情骇人。 韩蛰也在此时走过来,脸色阴郁。 晁松熬不过,抽了口冷气,低声道:“是我表兄……” “在何处?” “岳县。” 这便足够了。韩征当时疾冲去救,自远处明亮的火光里眼睁睁看着韩墨被重伤,彼时的场景深刻脑海,那人的面貌也很清晰。知道他身份位置,要射杀复仇,便不算太难。 韩蛰冷冷看了晁松一眼,唤帐外军士入内。 “带去严审,城池布防、冯璋性情、那边作战手段,能问的全都掏出来。” 那军士是从锦衣司调过来的,身手没得说,审讯的本事也不差,专为对付俘虏的敌将。他拱手应命,又稍稍迟疑,“留下性命吗?” ——叛乱与外敌毕竟不同,若俘获了不侵扰百姓的小将,韩蛰纵会扣押,也不会伤性命。但这晁松显然不属于那种,看韩蛰兄弟的神情,显然也不太像会怀仁的模样。 韩蛰尚未开口,韩征已冷声道:“将他腿上肉削了,看他能不能撑过去。” “嗯。”韩蛰冷然颔首。 军士应命,叫人过来审讯。 韩征留在此处不肯走,韩蛰也没多说,往自己营帐中去。 行军在外,他的营帐也颇简陋,里头除了简易地铺外,便是一方桌案,堆着许多奏报。他随手摘去盔甲扔在旁边,发梢的水湿漉漉甩下,渗入衣领。 衣裳被雨泡得湿透,就连铠甲都比平时沉重了几分,韩蛰迅速脱了,另换了件干燥衣裳,盘腿坐在案前,拿出张空着的纸。 军情奏报自有随行文官去拟,无需他亲自动笔,此刻,他却是要写封家书。 出征之前,兄弟二人曾在韩镜和韩墨跟前许诺,必会生擒当时领兵的晁松,射杀重伤韩墨的人。如今晁松已落入手中,这消息自然须递于府中知晓。 韩蛰迅速写罢,不急着寄出,封起来搁着,躺在地铺上。 连日劳累,数番激战,他又不是铁打的身子,精神稍稍松懈,躺在地铺上,沉沉睡去。 …… 醒来时天色昏暗,外头雨声已小了,却从暴雨转为绵绵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帐篷顶。 韩蛰坐起身,许是傍晚昏暗天气的缘故,竟觉得有点犯懒。 远处整齐的脚步踏过,是营帐间巡逻的人。 他翻身坐起,揉了揉眉心。 深沉的睡眠让精神恢复了不少,快要醒来的时候,他却做了个梦。 梦里仿佛是京郊那片梅坞,冰天雪地却不觉得寒冷,令容就站在雪地里,折了茶梅簪在发间,容色娇艳妩媚,漂亮的杏眼里藏了笑意,扑向他怀里。曼妙腰肢和柔软甘美的双唇在梦境中格外清晰,一时又是银光院的床榻,轻薄衣衫褪去,她倚枕而坐,春光稍露,在他身下软声恳求。 韩蛰盘膝而坐,皱了皱眉,却忍不住回味梦里的滋味。 数千将士的性命握在手中,冷厉杀伐,踏血前行,征战途中他竭力不去想京城里的事,更不去想银光院的温暖灯烛、香软美人。然而梦境温软袭来,像是竭力封堵的堤坝突然被冲出口子,堆积的洪水便汹涌而下,抑制不住的往脑海里冲。 她的面容声音占据脑海,入魔似的。 韩蛰豁然起身,快步走至帐外,细雨朦胧,暮色沉沉。 迎面而来的风吹得人神清气爽,那雨丝落在身上,带着凉意,却格外温柔细密。军士生火造饭,炊烟在潮湿的雨中腾腾而上,给军营蒙上一层烟火气息。 也是这般朦胧细雨中,他从阴森的锦衣司牢狱回府,听说令容在厨房,便信步走去。 相府的峥嵘屋宇罩在薄雾里,厨房外青烟腾起,他走进去,就见令容站在灶台边吩咐红菱将佐料加到香喷喷的汤里。锅中热气腾腾,她的脸颊都像是蒸红了,柔润如水。 雨丝落在他的脊背,触肌冰凉,她盈盈走来,软声叫他“夫君”,眼里藏着欢欣。 那样蕴藉的场景,于他而言,温柔得如同隔世,将他从阴森牢狱拉向温暖尘寰。 风吹得雨丝斜落,韩蛰抬目望远,刚硬的心被柔润细雨渐渐泡软。 像是她柔软的声音笑容,轻易闯到心里。 思念蔓延而上,深入骨髓,连同那烟青色起伏的远山峰峦都变得缱绻起来。 韩蛰站了片刻,转身入帐,也不掌灯,在长案前盘膝坐着,笔随心绪,写了封家书。想封起来,自读了一遍,那缱绻思念仿佛跟他格格不入,心里有点别扭,遂搁在旁边,沉吟了半天,另写一句装入信封,注明转递银光院。信封之外又套一层,上头字迹端正,却是寄予杨氏。 五日后,令容从杨氏手中拿到韩蛰写给她的家书,甚为意外。 她独守空闺,对韩蛰毕竟挂念,前几日去卧佛寺时,还特地佛前进香,祈求韩蛰平安,方才也从杨氏口中得知许多近况。 却没想到,韩蛰竟也会寄书给她。 回到银光院一瞧,那上头字迹劲拔,唯有六个字—— 万事安好,勿念。 94.回信。 令容收到过许多封家书,包括傅益前阵子寄来的, 这却是最特别的一封。 韩蛰那种人寄家书给她, 还只说这么句话,实在是破天荒的稀奇事。 令容嫁进韩府将近两年, 韩蛰大半时间都在外奔波,除了上回给她带回些美味银鱼之外, 从没给她寄过只言片语, 甚至久别重逢,也不曾提过那些话。哪怕他在浴房里说曾梦到她,令容后来回想,也怀疑是韩蛰为哄她入觳而信口说的。 他揣着篡权夺位的野心,朝堂公务又千头万绪, 在外戒备凶险, 哪可能梦到她。 不过收到夫君单独递来的家书, 毕竟是让人高兴的事。 那六个字虽简短, 想象韩蛰落笔时的神情, 也颇有趣。 令容将那遒劲的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装回信封里, 趴在窗边逗红耳朵。 宋姑端着才切好的水果进来, 就见令容唇角忍不住牵起又竭力平复, 再次牵起时, 笑容比前次还深。那双微微挑出妩媚弧度的眼睛里也藏着笑, 从侧面瞧过去, 春光满面。 “少夫人又碰见高兴事了?”宋姑搁下瓷盘, 将竹签递给她。 令容咬唇低笑,片刻后颔首,将红耳朵抱起来,放在膝上。 宋姑甚少见她这般独坐傻笑,忍不住道:“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夫君寄了封家书回来。说他那边万事安好,不必挂念。”令容抿着唇,才忍住的笑意又荡漾开来,低声道:“我才没有多挂念他呢。” “嗯,少夫人确实没挂念。”宋姑颔首。 令容深以为然,拿竹签戳瓜吃。 宋姑话锋一转,轻笑打趣,“昨晚进去帮少夫人盖被子,也不知是谁在念叨大人。” 昨晚她念叨韩蛰了吗?令容脸上一红,“定是你听错了。” “嗯,对。”宋姑低声笑着出去了。 令容狠狠戳了块甜滋滋的梨肉送到嘴边,将半盘瓜果慢慢吃完。 嘴上虽不肯承认,但对韩蛰的思念与日俱增,却不是假的。尤其那日前往卧佛寺的途中被范自鸿拦着闹了一通,那带血的画像实在令人心惊,她猜不出缘由,心里很是忐忑懊恼。范家背靠贵妃,手握军权,并不好惹——前年除夕韩蛰带她游灯时碰见行刺的事,就是当时的河阳节度使安排的,气势很是凶狠。 看范自鸿那天的模样,跟她有仇似的,若当真寻麻烦,飞鸾飞凤可不是对手。 那天回府后杨氏得知经过,也没能理出头绪,樊衡又毕竟是公差,令容想除掉那隐患,只能盼着韩蛰早日凯旋,回来坐镇大局。 若她记得没错,出将而入相,韩蛰有了军功,离相权会更进一步。 ——至于那暂时占着门下侍郎的范逯,在韩镜和甄嗣宗的合力挤压下,未必能熬太久。 这样想着,心里又是忧虑又是期盼,午睡时迷迷糊糊地竟又梦见了韩蛰。 夏日天长,闲居无事,晌午闷热之际,也唯有歇觉解烦。 珠帘半卷,芭蕉低垂,瑞兽香炉上淡香袅袅。躺在靠窗的美人榻上,窗口吹进来的风都带着点热气,让人愈发不想动弹。 令容从浅而漫长的睡梦醒来,脑袋里依旧昏昏沉沉。 信步走到侧间书案旁,心里想着韩蛰,瞧见那封简短的家书,想着也给韩蛰回一封。但夫妻虽也两情缱绻,真要提笔,令容却又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给金州的书信,她大多是写日常琐事,显然不好拿这些说给韩蛰听。 若要提范自鸿那回事,韩蛰在前线对敌,正是吃力凶险的时候,不该为此分心。 若叮嘱他保重身体,凡事谨慎,又显得太刻意——韩蛰那六个字顺理成章,她写这些,却总觉得干巴巴的。 直白诉说思念吗?两人的情分似没到那个地步。 但思念确实是有的,韩蛰特地修书,显然是惦记起了银光院,她要试着留在韩蛰身边,总不能掩饰逃避。 令容趴在案边,对着空荡荡的信笺发呆,片刻后提笔——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她翘着唇角笑了笑,带点打趣的意味。 …… 这封信送抵时,韩蛰已在徐州地界,跟河阴节度使陈陵合兵一处。 即便陈陵无力抗敌节节败退,他仍是官职极高的节度使,且在河阴地界,哪怕曾被冯璋席卷而过,陈陵的权势仍旧很难撼动。不过合兵议事时,因韩蛰力挽狂澜收复了半个河阴,不止陈陵,连他手底下几位将领都颇为心服,若有意见相左之处,韩蛰也能说服陈陵,按他的打算用兵行进。 中秋临近,几场雨后,暑热的天气总算收敛了几分。 临近黄昏,走在刚收复的城池,街道两侧有些房屋被损毁,随处可见激战后留下的血迹和断裂的兵器。道旁的桂花树长得茂盛高大,秋风过处,渐渐有香气蔓延。 韩蛰住在州府衙门旁专为接待高官而设的客院里,一进门就见傅益走来,面带喜色。 “韩将军。”傅益见了他,忙拱手行礼。 他比令容年长四岁,如今也才十八。 从前韩蛰新婚,在金州傅家看到他时,傅益还是个锦衣玉面、书生打扮的俊秀少年,虽腹有学识,对于朝堂世事,仍旧存几分天真。 如今情势折转,伯府公子科举高中,欣然赴任却未乱贼所擒,眼瞧着百姓揭竿而起、官府无力压制,从军后又连吃败仗,见识过种种昏聩无能,怎会没有长进?那张俊秀如玉的脸庞晒得黑了些,棱角渐渐分明,经过这数月沙场征伐,在对敌时比韩征还出色许多。 此刻抱拳行礼,早已没了旧日文雅谦和之态,只觉干脆利落。 韩蛰颔首,随口道:“有好消息?” “收到了家书,得知家人安好,所以高兴。”傅益回答。 韩蛰“哦”了声,脚步不停,往住处走。 傅益的家书,或是来自金州,或是来自令容。银光院里那张娇丽的脸庞浮上脑海,韩蛰不悦地皱了皱眉——他的家书递出去已有数日,至今尚无音信,看来令容是宁可给傅益嘘寒问暖,也不打算给他回信。 早知道就不写那句可有可无的话了。 他有点烦躁,抓着桌上茶壶,将早已温凉的水倒了两杯灌下,才要往挂在墙上的地形舆图走去,就听外头亲信军士禀报。 折身而出,军士双手将两封信交给他,行礼而退。 韩蛰看信封,一封是韩镜的笔迹,一封是杨氏的。 韩镜的信写得不长,因要紧机密的消息都是用旁的途径传来,这封信也只是勉励之辞,叫他务必不骄不躁,稳中求胜,切忌急功近利。这后头的意思韩蛰明白,看罢后记在心里,随手在烛火上烧了。 杨氏的那封颇厚,韩蛰一摸便知,心中猛然一动,拆开来瞧,果然是信中有信。 展开素净的松花笺,上头小楷隽秀,是令容的。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韩蛰看罢,沉肃的眼底不由浮起笑意,不知怎的就想起那回令容生闷气,拿纸笔跟他吵架,最后抬眼含笑,带些狡黠——她写下那句打趣般的客行虽云乐时,必定也是那样的神情,纤秀手指握在玉管,唇边带着浅笑。 在成为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司使前,他修文习武,也曾读过不少诗书,过目不忘。 明月何皎皎,照我床罗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想了片刻,前面四句清晰浮起,后头的倒记不清了。 韩蛰摩挲信笺,眼底的笑意渐渐收敛,微挑的唇角也慢慢压了下去。 这句话虽是打趣,但令容盼他早日回去,必定也是真心。京城里龙潭虎穴,她身后无所倚仗,对处境又那样敏锐,必定对祖父的态度深为忌惮。当初她心存和离之意,不就是害怕他的酷烈,祖父的狠辣吗? 甚至很早之前,她似乎还从梦中惊醒,说有人要杀她。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韩蛰瞧着隽秀字迹,脸色渐而恢复沉肃,将那信笺折好,装在贴身的锦袋里。 担忧无用,挂心无益,能做的唯有早日平定冯璋,凯旋归京! 墙上舆图高悬,做了许多不起眼的标记,韩蛰命人掌灯,在舆图前站了近半个时辰。最初南下时,因他尚无威信,沙场对战的经验也不算多,加之官兵败退时士气低落,最初几场仗虽打得漂亮,却也甚为艰难。 而今连番得胜,换成冯璋溃退,士气振作,加之熟知地形、摸清了冯璋的路数,虽仍有许多艰难凶险的仗要打,他却已理清了头绪。 之后韩蛰连克数城,手底下添了归降的兵力,收服长孙敬后如虎添翼,韩征、傅益也比从前得力了许多,一路势如破竹,到九月底时,已将河阴尽数收复,连同被冯璋占据的江东数座城池,也尽数归于官军之手。 捷报频频传来,韩镜在朝堂的腰板挺得更直。 因九月里甄皇后才诞下太子,永昌帝也龙颜大悦,收到捷报更是连连夸赞,封赏金银财帛之余,破格将韩蛰锦衣司使的官职擢为从三品,并因他征战之功,加封令容诰命。 抹金为轴的锦缎文书上绣着瑞荷,盖上玉玺,瞧着庄重华贵。 令容谢恩领旨,回到银光院后将那诰命文书摆在桌案上,且喜且忧。 所喜者,韩蛰力退强敌,军功甚高也不必怕功高震主,归期指日可待。 所忧者,先前因范自鸿的事,她连着两个月闭门不出,宫里的中秋宴席、重阳宴席乃至别处需外出的事一概以身体抱恙为由推掉了。如今这诰命封赏下来,跟平常内监传的旨意截然不同,须她亲自入宫谢恩。 哪怕身染沉疴,只要能起身,这仪程是免不掉的。 范自鸿还在京城游荡,这趟出府入宫谢恩,少不得要烦劳杨氏,帮她多安排点人手了。 95.狼狈 京城入了冬,天气便日益转寒。 银光院北侧有十几株银杏, 茂盛树叶早已转为纯黄, 甚是好看。昨晚一场寒雨,吹了半宿的风, 清晨令容出门时,就见那满树黄叶多半都凋落, 铺了满地, 树干半秃,映衬红墙。 天阴沉沉的,凉风吹过来,渐添寒意。 诰命的服饰甚为繁琐,里外裹了数层, 这等天气里倒是能御寒。 令容将两只手藏在袖中, 到得丰和堂, 杨氏穿戴已毕, 已在檐下站着。旁边韩瑶一身利落打扮 , 因闲居在家,头发便简单挽着, 见了令容, 蹬蹬蹬跑过来绕着瞧了一圈, 啧啧叹道:“好看是好看, 就是瞧着老气了。礼部那些人刻板, 该给年轻的诰命选个亮些的颜色。” “又胡说, 这些都有规制, 哪是随意改的。”杨氏笑嗔。 令容瞧着那近乎宝蓝的外裳,虽绣工精绝,装饰繁丽,跟她的容貌确实不相称。 好在底子里并非十四岁的无知少女,加之身段高挑修长,双眸沉静地立在那儿,倒也有些诰命夫人的架子了。 杨氏颇为满意,“谢恩的礼数都记着了?” “临出门回想了一遍,没有记错的。” “好。”杨氏颔首,遂带她出门。 从相府到皇宫不算太远,搁在平常,天子脚下谁敢闹事?可如今情势不稳,南边征战未已,朝堂暗流涌动,没准就有贼胆包天的人——那范自鸿先前拦路行凶,不就是仗着手握军权有恃无恐么? 杨氏固然不惧,却也不想徒生是非,是以随行的人比平常加了许多,除了飞鸾飞凤外,另有两名平常护卫杨氏出行的精干高手,走在仆妇之前。 这般架势,虽不及公主王孙出行的仪仗,却也不差太多了。 安安稳稳走到宫门外,跟着小内监往延庆殿走。 永昌帝虽昏聩,也在欢爱情浓时哄过范贵妃,但先前为甄皇后的子嗣闹出那样大的阵仗,且他本就期盼中宫得子将来为他分忧,是以孩子出世后,经甄嗣宗一提,不待满月,便封了太子,营出个喜气氛围。 延庆殿外也比平常热闹了许多。 太夫人过世已有将近半年,韩家虽还在孝期,却也无需忌讳。婆媳俩被管事宫人引入内殿,隔着两重珠帘,对甄皇后纳首而拜。叩拜罢了,甄皇后笑吟吟地命人起身,请她二人近前。 “先前怀着身子,不便接见,倒是许久没见夫人了。可都好吗?” “承蒙娘娘挂念,一切都好。” 杨氏含笑而答,就着宫人搬来的绣凳欠身坐下,探头瞧那襁褓里的婴儿。 满月未足的孩子,虽是龙种,跟旁人家的也没多大不同,瞧着不算好看。不过太医院和御膳房伺候得精心,甄皇后养胎时胖了许多,那孩子也胖嘟嘟的,倒甚是乖巧喜人。明黄锦缎的襁褓里,小婴儿睡得正熟,又嫩又小的手探出来,极是可爱。 杨氏瞧了片刻,眼底倏然浮起些许黯色,不忍心多瞧,只抬头笑望甄皇后。 “太子殿下瞧着精神,皇后娘娘真有福气。” 甄皇后微微一笑。 论年纪,她没比令容大多少,当初嫁进东宫时,更是稚气未脱。在东宫和皇宫熬了这些年,十几岁的年纪却有近乎三十的老成,跟杨氏这般年长的人对答起来,稳重端庄的气度竟也丝毫不差。 先前范贵妃得宠跋扈,压得中宫步步退让,而今没了田保挑唆作祟,又添永昌帝期盼已久的太子,甄皇后处境骤然好了许多,气色都与寻常不同。 因韩家为她添了不少助力,甄皇后待杨氏愈发客气,连同令容都沾光,受了许多赏赐。 对坐说话将近半个时辰,杨氏瞧着甄皇后稍露倦色,这才起身辞行。 甄皇后犹自不舍,吩咐管事宫人送杨氏和令容出宫。 令容想到往后篡权夺位的事,心里一叹。 …… 杨氏和令容入宫时,走的是女眷惯常出入的西华门。 从延庆殿出去没走多久,侧面宫廊里有人被簇拥这走来,一身华丽明艳的打扮,满头珠翠精致名贵,竟是高阳长公主。 她旁边除了宫人内监,还跟着范香。 高阳长公主是宫廷常客,这条宫廊直走通往延庆殿,右拐通往范贵妃的宫室,看样子那两人是才从范贵妃宫里出来。长公主跟范贵妃都喜奢华、性骄纵,范贵妃为博恩宠,跟这位永昌帝十分亲信的姐姐走得近,时常来往。这会儿碰见,倒也不算异事。 婆媳二人缓步上前,端正拜见。 高阳长公主脚步微驻,示意免礼,目光越过杨氏,落在令容身上。 三品诰命的服饰固然繁丽华贵,终不及她长公主的身份尊贵。但想到那是因韩蛰而得,终究觉得刺眼,心中不悦,也懒得跟杨氏客套了,别开目光,径直往前走。 范香紧跟在侧,目不斜视。 她今日打扮得格外漂亮,一身裁剪得当的杏子红锦缎,虽是初冬的天,穿得却单薄,更显苗条身段。发髻梳得漂亮繁复,首饰显然也是精心挑选过的,金钗斜挑,更增明艳。 按说范贵妃宠冠后宫,最该清楚永昌帝的色胚秉性,范香长相不差,又正当妙龄,这般装扮起来,盈盈美人如含苞待放的花,就不怕被永昌帝打歪主意? 令容瞧着前面款摆的腰肢,胡思乱想。 渐近宫门,走在前面的高阳长公主忽然缓了脚步,看向侧旁。 杨氏和令容一路都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总不好越过去,只好跟着驻足。 宫门处殿宇甚少,天色阴沉,十数步外两个人并肩走来,确实范自鸿和尚政。两人显然是刚下值,腰间佩刀不见踪影,羽林卫的甲胄也都脱了,只穿长衫。 见到高阳长公主,两人各自行礼。 范自鸿抬眸之间,目光扫向令容,眼色微沉。 宫门处有禁军守卫,范自鸿除非吃熊心豹子胆,否则也不敢在此处生事。而宫门外还有飞鸾飞凤、杨氏带的护卫,范自鸿孤身一人,令容倒也不怕他,迎着他目光不闪不避,面无表情地轻飘飘挪开。 余光无意间扫过范香,就见她双手交握在身前,站姿比方才又端正了许多。 高阳长公主驻足不前,似是有话要问范自鸿。 杨氏将范自鸿打量片刻后收回目光,向高阳长公主道:“民妇还有事在身,先行一步,请长公主见谅。” 高阳长公主颔首,旁边尚政亦告辞先行。 他进京的时日不短,跟杨氏也有过数次照面,先前韩家太夫人丧事,尚夫人曾来吊唁,尚政亦曾跟随同去。走出数步,尚政便朝杨氏拱手,“许久未见夫人,诸事可好?” “都好。”杨氏认得他,含笑颔首,“听说令堂前阵子抱恙,因忙着没能去探望,如今痊愈了吗?” “病倒是痊愈了,只有点小咳嗽。”尚政稍侧身姿,神态恭敬而不疏离。 瞧在杨氏眼里,甚为满意。 …… 西华门内,高阳长公主双手拢在袖中,顺着范自鸿的目光瞧了片刻,忽地一笑,“范将军莫不是也瞧上那位少夫人了?” “长公主说笑。”范自鸿收回目光,“瞧上谁,也不会瞧上韩家的人。” “不是私情,就是私仇。”高阳长公主挑眉。 范自鸿并未遮掩,颔首承认。 “可惜她藏在韩家,整日抱病。不过——”高阳长公主毕竟是疑惑的,因宫门附近空旷,说话也不甚收敛,“她那么小的年纪,居然能跟你结仇?” “再小的年纪,也是韩家的人,杀人越货的本事怕也不小。” 他不肯细说,高阳长公主也没追问。但有人不喜傅氏,她乐见其成,只瞧着钻进马车的窈窕背影,勾唇冷笑,“盯着她的人多着呢,范将军不必着急,没准会有人给你铺路呢。” 范自鸿神情微动,朝她瞧过去。 高阳长公主只笑了笑,“等韩蛰回京,她不再躲着,多的是机会。” “韩蛰啊。”范自鸿嗤笑,眉目间渐添锋锐。 那个让京城闻风丧胆的人,他确实想会会。 高阳长公主听出他语气中的挑衅不屑,心里不大舒服,没再多说。 千里之外,此时的韩蛰正策马走过战后凌乱的街道,安抚百姓,搜寻残余的叛贼旧部。 讨贼的事最初举步维艰,但颓势一旦挽回,各自气势便迥然不同。冯璋固然悍勇,他手底下的将领却鱼龙混杂,有些是随他草莽起事,立志要带兵直捣京城,杀了那昏庸无能的皇帝老儿,享尽富贵,身后没顾虑,奋勇无所畏惧。有些却是官兵倒戈投靠过去的——譬如晁松。 冯璋攻势迅猛时,那些人纷纷投奔,谓之天下大义,水涨船高,让冯璋声势更壮。 而今冯璋节节败退,那河阴节度使虽是碌碌之辈,招讨使韩蛰却是个硬钉子,虽有数次极惨烈的战事,却所向披靡。这等情势下,有些人对冯璋降而复叛,反倒削弱冯璋势力,更难抵抗。 冯璋颓势一露,韩蛰越战越勇,叛军摧枯拉朽般迅速溃退。 到腊月时,江东之地收复八成,冯璋愈战愈败,退守他发迹起事的楚州。 96.决胜 冯璋很恼火。 前年九月他聚众起事,一路都很顺畅。冯家是盐商, 家资巨富, 拿出其中极少的部分银钱周济百姓,就足以收拢人心。何况官府黑暗, 楚州地界民怨极重,盗匪横行、聚啸山林, 情势早已不稳。他扯起反旗一挥, 应者如云,仗着巨富的家资做军费,更能叫追随的人死心塌地。 其后攻下数座城池,威望日隆,就连有些官兵都望风而降, 从前年九月到今年六月, 冯璋一路势如破竹, 锋芒直逼京城。 兵临汴州时, 他的剑锋离京城只有两日之遥, 冯璋甚至想过,拿下京城后, 当如何处置那昏君和骄横跋扈的长公主, 以富家资财散予穷苦百姓, 博个威望。 美梦在韩蛰南下之后, 渐渐破碎。 六月至今, 短短数月时间, 他迅速败退, 韩蛰却越战越勇,一如他当初攻向汴州时。 楚州已成最后一道防线,倘若仍守不住,背后两座小城也难以作为容身之地,或死或逃,很难再奋起反击,力挽狂澜——只可惜了他万贯家财,倘若被韩蛰那厮寻到,实在不甘心! 连连败退之下,冯璋气色极差,亲自登上城墙布防。 …… 城墙外,韩蛰与河阴节度使陈陵合并一处,万余兵士列阵,营帐绵延数里,只等主帅一声令下,扑向困守的楚州孤城。 中军营帐间,韩征刚跟韩蛰巡查归来,盔甲严整。 继晁松之后,重伤韩墨的那人也被射杀,虽说韩墨重伤的腿难以痊愈如初,韩征心里憋着的闷气总算消去,神色也比从前明朗了许多。目光扫了两圈,仍没见熟悉的人影,不由道:“大哥带的唐敦呢?前几天就没见他。” “祖父有事召他回京。” “傅益也回去了?”韩征身手跟傅益不相上下,才学却远远不及那位传胪的才子,加之傅益颖悟机变,从汴州到楚州争杀从未停歇,这数月间长进飞快,韩征跟他数回并肩作战,生死之间互相照应营救,交情渐深,也颇为佩服。 ——且傅益曾同他拼力救回韩墨,那恩情韩征始终记着。 弟弟走出阴霾,恢复旧日意气风发的模样,韩蛰颇为欣慰。 只是傅益的去向不好透露,便知含糊道:“嗯。” “他回去能做什么。” “据说是府中有事。”韩蛰面不改色。 韩征没再追问,只叹道:“那真是可惜了,留在这边活捉冯璋,功劳少不了他那份。” 韩蛰瞧他一眼,像是露了点笑意,稍纵即逝,率他入帐。 营帐中,河阴节度使陈陵已等候多时,旁边站着杨裕派来助力的三位小将。河阴收复后,陈陵毕竟存着私心,因江东节度使已战死在冯璋手里,朝廷又未任命谁来接替,他的地盘紧邻江东,这回虽是靠韩蛰力挽狂澜,毕竟也在韩蛰的声势下收复失地立功不小,难免起觊觎之心。 河阴兵力不算强盛,陈陵又有求于朝廷,这阵子对韩蛰倒是很客气。 帐中舆图早已备好,陈陵请韩蛰坐下,问过韩蛰带人探查到的虚实,一道商议对策。 冯璋的声势早已被击溃,如今困守孤城算是殊死一搏,陈陵收复河阴后还需留下些兵力驻守免得再生乱事,到如今,手边能用的兵力不多,大半是韩蛰麾下的精锐。 商议毕,大军休整了一晚,次日清晨用过早饭,趁着官兵士气正旺、叛贼提心吊胆守了一夜后稍露疲惫,战鼓响起,挥兵攻城。 最后的背水一战,冯璋几乎拼尽全力。 麾下残余的精锐几乎都被调到跟前,他当时拿下楚州后,野心勃勃地将楚州视为龙兴之地,花重金加固城池、屯下粮食和守城器械军备,到此时,果然派上用场。 仗打得颇有点艰难,从清晨直到晌午,防守最薄弱的城门才被攻入城内的兵士轰然打开。韩征率兵直冲而入,带着汹涌而入的兵士一路冲杀过长街,驰向另一道门。 防守被撕开口子,便如巨坝决堤,无力挽回。 冯璋守在正门,被韩蛰缠得筋疲力竭,猛听背后敌兵呐喊,远远瞧见冲杀过来的韩征,心中巨震,自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率兵直抵京城夺取皇宫的梦轰然破灭,冯璋喝命副将死守,提着重刀快步下了城墙,混乱中绕过民巷,脱下那身主将装束,找了匹马,便往外逃。 ——数代积累的巨富资财仍藏得安稳,战败固然令人沮丧,他还没打算就此送掉性命。 主将一走,余下部将更不会防守,里外夹击之下,迅速溃散。 韩蛰带兵直冲而入,留下韩征在城里扫尾,带人去追捕冯璋。 冯璋此人不止悍勇,引自幼从商,还甚为狡猾,与寻常武将拼死力守的做派迥异。这一路对敌,冯璋虽亲自坐镇指挥,却都躲在韩蛰铁箭射程之外,身旁更有高手护卫,若见势不对,也会见机行事,败逃保命。是以半年下来,仍将性命保得好好的。 这回他败而逃走,身旁仍有重金请来的人护卫,只是装束相似,不易辨认。 韩蛰带人疾追出城,与长孙敬分头包抄,驰出数里,最终将冯璋困在汹涌河畔,活捉回城。 …… 冯璋落败,楚州收复,余下的两三处交与陈陵的部下足够。 韩蛰讨贼半年,终于赶在过年前擒得叛贼,暗自松了口气。 当晚在城中休整,连日疲惫下,盥洗过后,便拖着沉重疲累的身躯躺在榻上,从入夜时分直睡到清晨。再睁开眼,外头天光尚暗,整夜酣睡后,却是神清气爽、身健体轻。 楚州的深冬不似京城寒冷,韩蛰常年习武身体强健,套上外裳走出门,扑面而来寒凉的风让精神为之一振,像是站在京城的深秋,冷热事宜。 手中暗沉乌黑的剑上,血迹早已擦净,他仗剑在手,顶着冷冽晨风练剑,酣畅淋漓。 冯璋被擒的消息早已快马送出,早饭后,随行的文官自去拟写详细的军情奏报,韩蛰往议事厅走了一圈,回住处的途中却拐向一处洞门,闪身进去。 楚州山水极佳,园林府邸修得也精致灵巧。 韩蛰健步前行,走至一处嶙峋奇秀的山石旁,微微顿住。 三四步外,长孙敬躺在树荫下,一张竹编的躺椅微微摇晃。 他年过三十,生得高健威猛,这一路以孙敬的身份跟随韩蛰征战,虽官职颇低,却格外勇猛,比起韩蛰也不逊色多少。从最底层摸爬滚打上来,又从刑部大牢逃出的死囚犯,自有旁人难及的狠厉劲头,此刻却甚为悠闲的躺在那里,手中握着副紫砂茶壶,温热的水从茶壶嘴倒出,径直落入他口中。 见惯长孙敬狠厉杀戮,陡然见这模样,韩蛰甚感意外。 “楚州人杰地灵,很不错吧?”长孙敬悠闲开口,卸下战袍后,也没客气,只管躺着,指了指旁边躺椅,“韩大人试试?” “不必。”韩蛰仍挺拔站着,瞧见那高鼻俊目,随口道:“我以为你是北地的人。” “我生在楚州,十几岁才北上谋生。”长孙敬收了茶壶,坐起身子。 “所以逃出京城后,南下求生?” 长孙敬咧了咧嘴,“南下谋逆。”他倒是没掩饰,“原本想去投奔岭南的陆秉坤,毕竟他对朝廷不满已久——那时还不知道冯璋谋逆,否则早就孤身投奔冯璋了。若不是被你拦住,两军交战,还不知胜负如何。” 他这人也是有意思。 被擒拿在刑部牢狱里时,认罪极快,拿一副不怕死的模样将企图消除戒备逃出牢狱的打算掩盖起来,此刻才跟着韩蛰平了冯璋,却又敢口无遮拦的说这种话。 韩蛰眉峰微挑,“可惜你落在了我手里。” “也是怪了,若不是你帮出手帮禁军,我早就逃出了京城。从刑部大牢绕一圈,反倒欠你个饶恕性命的恩情,拿这样的军功来偿还。”长孙敬又喝了口茶,“年关将近,赶着回京?” 韩蛰未答,“你呢?留在军中,必将成器。” “忘了?我想杀掉那昏君——这回平叛,不过是欠了你恩情。” “投军从戎,未必是为给昏君效力。” 韩蛰早在招揽长孙敬时就已考虑过此事,这半年并肩杀敌,对方是何等性情,他也有了把握。有些事虽需掩藏,但一步步走下去,终会有显山露水的时候,韩家扼着朝廷中枢,杨家驻守京畿,这回他南下讨贼初掌军权,越往后走,暗藏的野心终会为人所知。 而长孙敬这种人,哪怕让他早一点知道,也无碍大局。 果然,长孙敬神色微愣,诧然将他盯了片刻,“不是给昏君效力?” 韩蛰沉默不语,深沉的眼睛只将他盯着。 半晌,长孙敬才收了诧色,“又要我做什么?” “假意投奔岭南陆秉坤,入他幕府。” “然后?” “冯璋虽败,他的家眷却早已送往别处,唯一肯收留她们的,唯有陆秉坤。冯家丰厚的家资尚在,这半年攻城略地,只增不减,陆秉坤必会设法求取。这一带,终会再起战事。陈陵本事有限,必不能敌,你若能从中建功,江东军权,便能易主。” 长孙敬神色渐肃,似有点不敢置信,缓缓起身。 他出身低微,凭一身功夫闯入京城,却只见皇帝昏聩、宦官干政。当日谋划弑君,也是难平心中愤怒,对于跟他同样出身的百姓,仍存善心。 尤其对楚州一带,更有不薄的感情。 长孙敬将韩蛰盯了半晌,隐约明白他的打算。当初韩蛰在京城声名鹊起时,他并未太放在眼里,二十岁的年轻人而已,若非韩镜那老匹夫撑腰、出手狠毒绝情 ,能有多大本事,令朝臣不敢直撄其锋?直至去岁被韩蛰擒住,数番往来,并肩作战,看他一路披荆斩棘,运筹帷幄,不知不觉中便转了态度。 细算起来,韩蛰于他,除了不计前嫌的活命之恩,仍有点知遇重用的意思。 韩蛰瞧着他神色,目光锋锐洞察,“江东的安宁,与其借他人之手,何不握在你手中?” 长孙敬目光微紧,神色变得格外端正肃然,半跪在地,抱拳道:“愿听差遣。” 韩蛰取出一枚钥匙,递给他,“冯璋还关着,想问什么,今晚之前问。” 长孙敬双手接了,起身沉声道:“好 !” 97.峰回 韩蛰擒获冯璋、收复楚州的消息传到京城,举朝上下皆为之欢欣鼓舞。 从去岁十月至今, 冯璋作乱的事如阴云笼罩在京城上空, 在叛军逼近汴州时,更令人心惶惶, 官员百姓各自不安——那昏君虽骄奢淫逸,令别处百姓身处水火, 京城中毕竟有相爷坐镇, 虽朝堂争斗频频,高官仗势欺人,百姓处境却还不算太差,大多不愿叛军攻到,妻儿离散。 如今叛乱被平定, 悬在头顶的利剑挪去, 永昌帝龙心大悦, 对韩蛰满口夸赞。 韩镜趁势提议, 说国起内乱, 毕竟不祥,叛军作乱致百姓蒙难, 军中将士伤亡也颇为惨重, 可请高僧在京郊宏恩寺设水陆法会, 做法事、讲佛经, 超度亡魂、安抚英灵。 永昌帝欣然采纳, 并命京城内文武官员、皇亲国戚皆赴会拈香, 听高僧说法。 佛道司连夜筹备, 安排七日法会的仪程,算准日子,待韩蛰带千余残军班师回京时,将法会推至最盛大处。 相府中女眷大多有诰命在身,且品级不低,自须前往拈香听讲。 令容接到旨意,意有踟蹰。 那宏恩寺在京郊,水陆法会做起来,举朝高官皆会前往,届时必有羽林卫在佛寺内外列仪仗守护。且出城的路途遥远,韩蛰归期将至,回来后为了相位必定会有场恶战,她不想在这节骨眼添麻烦。 但身上担着三品命妇的衔,宴席虽能推脱,这种大事却不好无故抗旨。 令容目下能倚仗的不多,没法独自扛着,只能求教于杨氏。 杨氏倒是胸有成竹,让她奉旨前往,无需担忧别的,哪怕碰见事情也别害怕。 令容避无可避,只能迎险而上。 到腊月二十那日,水陆法会做到第三日,韩蛰离京城也愈来愈近,杨氏便带着令容和韩瑶、刘氏带着梅氏,又选数位护卫跟从,一道往宏恩寺去拈香听法。 这场法会自是格外盛大隆重,京城最负盛名的高僧佛印亲自主持,远远就见香烟缭绕,高官女眷往来如云。佛道司早已安排人手在外,引着杨氏等人入寺进香,因后晌还要听高僧说法,晌午用过斋饭后,引至客舍歇息。 腊月天寒,客舍里炭火烧得正旺,熏得满室融融。 宏恩寺虽占地颇广,里头客舍毕竟有限,除了专供帝后妃嫔修葺所用的外,别处屋舍都颇逼仄,一间间连着,仅容一两人歇息,像近日客多房少,偶尔还会安排两人同歇。 客舍都由佛道司安排,知事僧引路,令容跟杨氏等人比邻,各占一间。 屋内床榻桌椅简单整洁,亦有两幅箱柜,打扫得干干净净。 枇杷服侍令容暂歇下,也靠在榻边坐着打盹。 因宏恩寺处于山腰,令容一路徒步走来,甚是劳累。一向忌惮的范自鸿并没出现,她也稍稍放心,躺下没片刻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察觉不对劲,猛然睁眼,就见榻边不知何时多了个男人的身影,正挥手打在枇杷后颈,将她击昏。不待令容开口,那人迅速伸手捂住她嘴,拿一团细布塞住。宽敞的客舍里光线明亮,那人的五官轮廓皆颇熟悉,那双毒蛇般的眼睛更是让她背后发毛——竟是唐敦! 他原本跟随韩蛰在外打仗,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令容心中大骇,昏沉的意识霎时清醒。 唐敦将枇杷放倒后,便将袖箭抵在她颈间,低声道:“别出声!” 令容双手在袖中握紧,缓缓点头,目光稍转,就见原本紧阖的柜门敞开,正微微晃动。 难怪! 飞鸾飞凤就在门外,唐敦却悄无声息的出现,必是事先与佛道司的人串通,藏身在屋中。只是方才她初入客舍,飞鸾飞凤曾瞧了一遍,那柜门打开,里头空无一物,却不知唐敦是如何藏住的。 心里头突突直跳,见唐敦没打算立时杀了她,才稍稍镇定。 依他无声的指使赤足下榻,隔着罗袜,脚底微觉冰凉。 令容没敢出声,只指了指珠鞋,见唐敦沉着脸没出声,便轻轻趿着,没敢弄出半点动静——唐敦既然敢出手,必是不惧后果。铁箭还抵在颈间,若她惊动旁人,不待飞鸾飞凤来救,那铁箭怕是能立时取了她性命。 但这间隙,也足以让她迅速判断情势。 杨氏虽未必料得到唐敦在此处藏身,但一向谨慎的相府主母既然敢带她出府,未必只是随口安慰。她信得过杨氏,且事已至此,该来的事总要来,身在砧板无力反抗,只能竭力镇定,伺机行事。 柜门敞开,里头空无一物,令容顺着唐敦的眼神走进去,那板壁却不知何时推开,里头黑黢黢的。摸索着走进去,趁着唐敦回身看门外的空隙,悄悄将袖中锦帕丢出,用力扔向柜中昏暗的角落。 唐敦倒没察觉,见令容乖觉进了甬道,回身阖上板壁。 …… 甬道逼仄,隐隐能闻见檀香,想必挖得不深。 令容将那细布去掉,觉得恶心,却没敢出声。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出口处却是一座空旷的殿宇。回过身,对上唐敦阴森的目光,那位面带冷嘲,道:“你倒镇定。” “我只求活命。”令容冷声。 唐敦没再说话,挟持着她出了佛殿,从荒败的后门出去,有两匹马拴在树上。 “带我去哪里?”令容曾命丧他手,此刻被挟持,终究不放心。 唐敦冷脸不答,将她双手捆了扔在马背,又往令容口中塞了团细布,随即翻身上马,牵着另一匹,小跑往后山僻静处。跑了一阵后终于驻足,唐敦扬声叫道:“范将军,人给你带来了!” 令容眉心猛跳,抬头四顾,果然,片刻后有个人落入视线,正是范自鸿。 范自鸿身上仍是羽林郎将的打扮,将唐敦身后瞧了瞧,“没人察觉?” “没有,即便察觉,也会引往别处。”唐敦毕竟在锦衣司历练,方才留意身后,确实没见有人跟来,遂将马缰递给范自鸿,“范将军记得信守诺言。问完了正事,拿她祭祀令弟。” “自然,也祭祀你堂妹。”范自鸿扫了令容一眼,接过缰绳。 唐敦没敢再逗留,拨转马头迅速远去。 令容未料这两人竟会勾结,整个人搭在马背上,双手被捆,又震惊又难受。 深山林中格外安静,范自鸿牵马走得颇快,马蹄踏在堆积的枯叶上,踩出极轻的响声。 令容满心彷徨,左右张望,脖颈快要酸痛时,猛听风声不对,堆积的枯叶下,一道利箭破空而出,直直射向前面。执缰前行的范自鸿悚然而惊,闪身躲避,想要去挟持令容,却因铁箭接连射来,难以近身。 这间隙里,周遭枯叶骤响,似有埋伏的人冲出来,拦住范自鸿。 令容看不到马背另一面的情形,心跳如鼓,抬头远处有人戴着面具疾奔而来,趁着范自鸿被人拦截的功夫,纵身上马,疾驰而出。 跑出一阵,见范自鸿没追来,稍稍驻马,解了令容腕间绳索,扶她坐在马背上。 “不害怕吗?”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深冬静谧的林间,格外清晰。 令容满心惊慌揣测在听到这声音时转为惊喜,回身看向背后,“哥哥?” 傅益摘下丑陋的面具,冲她笑了笑,没再耽搁,骑马疾驰离去。 ——却不是回京城或宏恩寺的方向。 98.归来 宏恩寺里, 杨氏午歇过后起身等了片刻, 却不见令容过来,便叫随行的鱼姑去扣门。 屋内安安静静, 扣了数下也没人应声, 飞鸾察觉不对, 当即破门而入,只见枇杷晕睡在榻上,令容却不见踪影,慌了手脚, 当即报予杨氏。 两姐妹的职责便是守护令容, 方才她守在门前,飞凤守在窗后,没见半点异常, 谁知道这么短的功夫,少夫人竟会消失不见? 飞鸾跪地请罪, 满脸惶然。 杨氏也露焦灼之态,叫人入内仔细搜寻,在那座空荡荡的柜中瞧见令容丢下的手帕,当即瞧出板壁端倪,命人过去追查。 这一带都是高官女眷午歇所用,这动静闹出来, 当即引得众人注意。 没过多久, 韩家少夫人在客舍被人劫走的消息不胫而走。 ——韩蛰才在楚州告捷, 率残部归京, 京城里却有人选在此时对他的夫人出手,是何居心!范家跟韩家的明争暗斗,众人也多看在眼里,一时间揣测纷纭。 杨氏显然也气得不轻,得知那甬道通往后山,当即命人去查。 正三品的诰命被掳走,负责内外禁严的禁军也难逃干系,消息报到正赶到寺门,准备去听高僧讲经的韩镜那里,相爷闻之微怒,只是皇家佛事为重,遂与禁军副统领商议过,调拨十数名禁军去搜查。 他端着满脸不豫往里走,见唐敦站在人群后朝他颔首,随意扫过,便去坛前听经。 …… 后山,傅益纵马疾奔,风驰电掣。 腊月底冷冽的风刮过脸颊,入骨冰凉,令容身上穿得单薄,好在傅益将披风给了她,便竭力缩着。兄妹俩驰至一处山坳,离宏恩寺已颇远,傅益扶着令容翻身下马,往那马背一拍,骏马疾驰离去。 兄妹俩穿过一条极窄的羊肠小道,骑上备在那边的马,往东而去。 宏恩寺往南四十里,有一片不大的湖,湖畔峰峦起伏,坐落许多富贵人家的消暑别苑。 傅益在别苑前驻马,亮了个腰牌,那管事见了,当即躬身请入其中。 令容满心狐疑,跟着管事穿过花圃间的夹道,迎面五间歇山飞檐的大屋,两旁耳房抱厦齐全,雕梁画栋,彩绘精致,连窗上的厚纱都像是新糊的。冬日里万物凋落,唯屋前几株腊梅盛开,香气浮动。 管事躬身请两人入内,便没再打搅。 屋中炭盆稍得旺,热气熏人,令容解了披风搭在架上,狐疑开口,“这是哪里?” “妹夫的私宅。”傅益走至桌畔,倒了两杯热茶,递给她一杯。 令容手捧热茶慢慢啜饮,将这屋子诧异打量,不甚确信,“夫君的私宅?” 傅益颔首,“除了他没人知道,不过如今,韩夫人倒是知道了。” “所以——”令容坐在桌旁,瞧着他日渐锋锐干练的眉眼,“究竟怎么回事?” “前阵子唐敦突然有事回京,他叫我暗中尾随,回京后跟府上的韩夫人暗中联络,但不许声张,连你也不让知道。我藏了好些天,直到这水陆法会的圣旨下来,夫人找上我,引荐了几位高手,让今日埋伏在后山救你。” “就这样?”令容虽猜出是韩蛰跟杨氏合力筹谋,于内情仍是满头雾水。 傅益便笑了笑,挑眉道:“他能让我插手此事已算信任,岂会说详细内情?” “倒也是。”令容颔首。 虽说内情未明,但杨氏放任她被掠走,又叫人埋伏救走她,显然是要给范自鸿扣一顶劫持相府少夫人的帽子。法会隆重,又是韩蛰平叛回京的当口,消息一旦传开,必致物议如沸,杨氏将她安排在私宅,后面想必还有安排。 事涉朝堂争斗,傅益没提锦衣司,也不见樊衡踪影,恐怕这回杨氏用的是娘家的人手,且是能暗中埋伏隐蔽,让久在军中的范自鸿都难以察觉的高手。 ——为她这微不足道的儿媳,杨氏必不会动那干戈,但若为夺回韩墨丢掉的相权,杨氏调些潜藏在京畿军中的高手,并不意外。 韩家密谋篡权,除了朝堂上手握重权的相爷,最要紧的便是杨氏身后的京畿兵权。 这般密谋中,韩蛰能让傅益这外人插手,确实是难得的事了。 令容理不透旁的关窍,暂时也不作多想,只问傅益南下时是否顺利。 兄妹俩坐着说话,直到傍晚将近,傅益才往别处去歇息。 到日落后,有仆妇端来饭菜,又备了热水,侍奉得甚为勤谨。令容惬意地沐浴罢,换了稍显宽敞的寝衣,上榻睡觉。 然而,怎么可能睡得着? 韩蛰归来,京城必会涌起暗潮,唐敦这回露了形迹,往后会更肆无忌惮,须早些设法报那一箭之仇。 令容睁着眼睛,在帷帐里出神。 …… 京城以南近百里,韩蛰收到杨氏命人快马递来的消息时,脸色陡沉。 担忧推测尽数变成事实,他站在营帐外,瞧着正生火造饭的军士,眼底渐渐堆积怒意。站了半天,因临近年节夜色暗沉,索性叫来韩征,嘱咐他明日如常带军行进,却以巡查为由,纵马出了营帐,拣条僻静的路,疾驰而出。 深冬的夜风刀子般冷厉,刮在脸上生疼。 他在暗夜里目力仍极好,将前路辨得清楚,脑海里却半被令容的模样占据。 讨贼连连告捷,大势将定,韩镜忽然召唐敦回京时他便觉得不对劲,后来杨氏和樊衡两边的消息递来,唐敦果然跟范家勾结在了一处。 身在锦衣司多年,唐敦的性情他知道七八分,虽会在小事上迁就堂妹,也因唐解忧的事怀恨在心,但绝不会为私仇轻易断送仕途前程——尤其唐敦的前程软肋都捏在韩镜手里,更不可能轻易背叛。 唯一的可能,便是韩镜授命,让他假意投靠范家,打算借范家的手除去令容。 果然,没多久就传来了韩镜提议做水陆法会,让女眷去拈香听讲的消息。 那一瞬,韩蛰的心仿佛跌入了冰窖。 但失望过后,仍需筹谋,祖孙俩同归而殊途,相爷的铁腕之下,他已不可能再如从前那般步步退让。这一番筹谋安排,夹杂祖孙间的心结龃龉,夹杂朝堂争斗,为免唐敦和范自鸿起疑戒备,他甚至摒弃唐敦所熟悉的锦衣司不用,转而请杨氏调用了杨家的数位高手。 待水落石出,祖孙间必会有场争执。 而这些,却将令容卷了进去。 韩蛰眸中如墨,勒缰驻马时,沉睡在暗夜中的别苑已在眼前。 这是韩蛰的私宅,里头人手不多,却都牢靠可信。他叩开门扇,将骏马交与管事,踏着甬道两侧极昏暗的灯笼光芒往前走,夜风卷着腊梅的淡淡香味送到鼻端,他瞧着早已熄了灯火的屋宇,脚步更快。 孤身前行二十余年,他从没尝过思念滋味。 像是有东西吊着、牵引着,让素来沉静的心忍不住愈跳愈快。 韩蛰大步抬步走向正屋,见门反锁着推搡不开,遂翻窗入室,轻而易举地走了进去。 屋里炭盆暖热,帘帐早已垂落,里头只有两盏昏暗的灯烛静静燃烧。 令容胆子小,陡然到了陌生住处,没有熟悉的人在身边,不敢摸黑入睡,留两盏灯取亮,心里总能踏实些。却还没踏实到能安然入睡的程度。 明明身体疲累,脑海里却仿佛始终有根弦绷着,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有些烦躁,听到极轻微的窗户响动后,便竖起耳朵细听。 没有任何旁的动静,但黑沉沉的帘帐外,仿佛多了个人影。她的心瞬时提到嗓子眼,缩在被窝里动都不敢动,紧紧盯着那道黑影。帘帐掀开,魁伟高健的男人大步入内,无声无息,隔着最后两道帘帐,微弱的烛光终于照在他脸上。 韩蛰! 令容几乎是惊坐起来,讶然看着本该在百里之外的夫君。 韩蛰怔了下,刻意放轻的脚步再不收敛,两步入帐,卷着尚未散尽的夜风寒气,坐在榻上,将令容连同被褥一道揽在怀里,两只手臂铁铸似的,力道很大。 他身上还穿着行军所用的细甲,贴在脸上冰凉。 但坚实的胸膛,有力的双臂,熟悉的男人气息,却叫令容脑海紧绷的那根弦霎时松了。她攀着他肩膀坐直身子,声音带了惊喜笑意,“夫君怎么回来了?身上好凉。” 韩蛰醒悟,暂将她松开,将那一身细甲连同靴子脱了,重回榻上。 娇软温热的身躯再度落入怀里,他垂眸,瞧着令容的眼睛,“还凉吗?” “不凉。”令容摇头,被他按在胸前。 “害怕了吗?”他又问。 “方才有点怕,夫君回来就不怕了。” 柔软声音、娇丽笑容皆如想念的滋味,韩蛰颔首,将她抱得更紧。片刻后,沉声道:“我来晚了。” 竟然带着点歉疚的意思。 令容诧然抬头,身子后仰,瞧见他眼底墨色,“什么?” 宽松的寝衣被蹭开,酥胸微挺,领口未系紧,稍露春光。满头青丝披散在肩,带着熟悉的淡淡香气,身段也比离别前丰满了许多,抱在怀里能感觉得出来。昏暗烛光下,那双水杏般的双眼犹带笑意,眉梢妩媚,双唇柔嫩。 韩蛰没法解释,征战后略觉粗粝的指尖摩挲她脸颊。 冷峻瘦削的脸刚硬如旧,眼底却带些许温柔,他蓦然低头,将她唇瓣噙住。 99.思念 冒风疾驰而来, 韩蛰脸上还带着寒夜未散的些许凉意, 军旅中诸事不备,他的胡茬冒出来, 蹭过脸颊, 有种酥麻的疼痛。被风吹得干燥的双唇轻轻辗转, 带着难以宣之于口的歉疚,安抚似的,压住令容柔软嫩唇。 手掌亦落在她脊背,轻轻摩挲, 隔着薄薄的寝衣, 描摹曼妙弧线。 暗夜风静,帐外炭盆里银炭明灭,熏得一室暖融。 离别半年的诸般情绪涌上心间, 所有的忐忑畏惧、担忧牵挂尽数消融在他怀里,令容闭上眼睛, 双臂藤蔓般缠在他腰间,贴在他胸膛前,任由韩蛰撬开她唇齿,噙住檀舌。 思念付于唇舌,越诉越浓,从克制辗转变为急迫掠取。 韩蛰的双臂渐渐收紧, 将令容箍在胸膛前, 亲吻也愈来愈重。 强压半年的火气被勾起, 逼仄床榻间暖融融的, 将外头漆黑寒夜隔绝。原本微带凉意的手掌渐而温暖、炙热,就连呼吸都滚烫起来,隔着咫尺距离,落在令容脸颊。那双手向下游弋,勾着她腰肢,将整个人都圈在怀里。 令容微微仰头,迎合的姿势甚为艰难,在韩蛰攫尽她呼吸之前,微微后仰挣脱开。 心被勾得砰砰直跳,她的呼吸有点不稳,两颊泛红,黑白分明的眸中渐添水光。 韩蛰垂眸瞧着她,意似询问。 那双深邃清冷的眸中添了火苗,喉结动了动,声音低沉,“怎么了?” “夫君刚才穿着细甲……”令容迟疑了下,窥他神色,“是偷着赶来的吗?” 韩蛰颔首,“军队还在百里之外。” “那这算不算擅离职守?”令容对这些不太清楚,只怕韩蛰在这节骨眼因她耽误正事,软声道:“夫君回来我就不怕了。外面有哥哥照看,夫君若是有事,可以晚点再来看我。” “意思是……让我走?” “就是怕夫君耽误了正事。”令容脸颊微红,目光躲闪。 方才一番亲吻,身子紧密相贴,隔着重重衣衫,韩蛰腰腹间的变化清晰分明。她确实有点担心,倘若放任那把火烧下去,会耽搁他的正事。 韩蛰觑她片刻,从那愈来愈红的脸上,窥破她的担忧。 喉中发出低沉的笑,他换个姿势靠在软枕上,修长的双腿伸开,揽着令容趴在他胸前。 “队伍里有二弟照应,我明日早些归队便可。” “被人发现,不会弹劾吗?” 韩蛰觑着她不答,转而道:“不是你说的,劝君早还家,绿窗人似花?” “胡说!我明明写的是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唔,差不多。” 差得多了好不好……令容脸红,软软的白了他一眼。 韩蛰低笑,双臂合拢,勾在她腰间,“都是想让我回来,当然差不多。” “我是担心夫君,也是在京城里害怕。”令容迟疑了下,就势道:“夫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知我在京城多可怜?那范自鸿实在可恶,拿了张染血的画像来吓我,夫君不回来,我都不敢出门。先前每回有宴席都称病推了,整个冬天几乎没出门。” “我知道。”韩蛰抬头,在她唇上啄了下,声音微沉,“委屈少夫人了。” 令容拨弄着他衣领玩,抬眼对上那双深沉的眼睛,“夫君这都知道?” “樊衡向我禀报的,在范自鸿找你麻烦后不久。” 这倒出乎令容所料。她当时怕惹韩蛰在前线分心,特地跟杨氏说过,不必告诉韩蛰此事,谁知却是樊衡留心禀报了。顺口便问道:“那夫君可知范自鸿为何有那画像?今日唐敦说让范自鸿拿我祭奠他的堂弟,吓死我了。” 她委屈诉苦的时候双唇微嘟,杏眼里带着点不满,嗔怪似的。 那双纤秀十指在他衣领翻来翻去,柔软胸脯压在他胸膛,更是叫人心痒。 韩蛰好容易压下去的火气翻涌而上,没忍住,勾着她腰肢猛然翻身,天旋地转之间,将令容压在身下。 令容低声惊呼,韩蛰就势亲她一下。 “范自鸿有个弟弟,极擅作画,若有人得罪了他暂时不能报复,便将那人容貌画下,留着日后算账。你那副画像就是出自他手里。去年那弟弟死了,记仇的画册被血染过,最后一张据说泡得模糊难辨,你那张倒能辨认。” “那跟我有何关系?范家难道没找到凶手?” 韩蛰摇头。 令容恍然,“范自鸿找不到凶手,就按着画册,以为他弟弟是在跟我结仇后死的——可我跟他无冤无仇的,被画在上头可真倒霉。不知那最后一张是谁的画像,该找他才对。” 韩蛰顿了下,道:“最后一张,应该是我。” 见令容愣住,补充道:“我们跟他也不算无冤无仇。” 令容愕然,自问在京城从没见过范家男子,回想片刻,才不甚确信地道:“是去年在秭归,夫君带我去买给舅舅的东西那回?” “嗯。” …… “那人可真记仇。”令容嘀咕。 韩蛰没说话,双眼盯着她,眸色暗沉。 提起潭州,她想的是那间古董铺,他想的却是床榻。 半年没见,她的胸脯更鼓,眼角眉梢更添风情,像是半开的牡丹,娇艳柔旖。 韩蛰的手不知何时落在了她胸侧,隔着寝衣缓缓摩挲。 烛光透过帘帐照得床帏昏暗,他在屋里待了半天,身上早已恢复暖热,眼底燃着簇簇火苗。这般姿势轻易勾动旧事,令容悄悄往旁边挪,想躲开他的手,却被韩蛰牢牢钳住。他拿手肘撑住身子,目光落在令容身上,居高临下,像是打量早已落入觳中的猎物。 “这半年——”他顿了下,声音很低,“想我吗?” 令容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韩蛰仿佛是笑了下,身影将她笼罩,手掌挪向她胸口,轻捏了捏,“这里?” 令容羞恼,察觉他的手要往寝衣里钻,去拍他手腕,却被韩蛰轻易制住,压在肩侧。 100.算账 令容从沉沉睡梦醒来, 两支蜡烛早已燃至尽头, 外头天色尚且昏暗。 帏帐垂落,韩蛰的呼吸近在咫尺, 她整个人微微蜷缩着贴在他怀里, 枕了他半边肩膀, 寝衣胡乱穿着,并未系好。韩蛰更是连寝衣也没穿,锦被里胸膛暖热。昨晚折腾了半宿,睡了大约不到两个时辰, 这会儿还没缓过来, 不止精神疲倦,身体也累得很。 令容挪了挪身子,腰腹下轻微的痛感传来, 没敢再动。 察觉韩蛰的一只手臂还沉沉在她腰间搭着,令容心里懊恼, 恨恨地拎起来想丢在旁边。 那只手却忽然将她反握。 令容诧异抬眸,韩蛰不知是何时醒来,双眼深邃有神,冷硬的脸庞神采奕奕,就连那青青胡茬都似格外精神。 四目相对,片刻对视, 令容轻哼了声, 扭过身背对着他。 韩蛰愣了下, 半撑起身子, “怎么了?” “疼。”令容蹙眉,低声道:“夫君该起身了。” “不急。”韩蛰握住她肩膀,探过头窥她神色,“生气了?” “没有。”令容闷声,口不对心。 她嫁给韩蛰虽时日不短,这身子毕竟也才要满十五岁,哪怕长得比同龄人丰满些,跟韩蛰那习武后高壮强健的身躯比起来,仍显得格外柔弱娇小。 昨晚破瓜初夜本就疼痛,韩蛰连着折腾了两回不算,没歇片刻就又捉着她兴致高昂,软声恳求没用,到她哭出眼泪才肯退开。那攒了半年的欲火又消不下去,欺负完她的手,才意犹未尽地抱着她去内间擦洗,擦洗身子的时候差点又勾起火来。 这个禽兽! 她心里才将他骂完,便被韩蛰扳过身子,对上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睛。 这人坏得很,从前在外端着锦衣司使的冷肃架子,在内大多数时候冷清自持,即便欺负她双手也还算收敛,她没觉得怎样,昨晚折腾两回才渐渐发觉,他仿佛以欺负她为乐似的,要叫他瞧见恼怒羞窘的模样,没准还会更高兴。 令容才不想让他得逞,索性闭上眼睛,“累得很,我再睡会儿。” 韩蛰“唔”了声,没了动静。 令容闭眼片刻,虽疲累倦怠,却也没能当即睡着,躺了会儿没听见动静,睁开眼,就见韩蛰手肘撑在榻上,还保持着方才看她的姿势。 她抬了抬眼皮,“夫君看什么?” “回京之后事情不少,未必能常来看你。”韩蛰答非所问,在她眉心亲了一下。 这显然是要让她在别苑住一阵的意思了,令容微诧,“我得藏多久?” “过完年吧。”韩蛰大略估计了下,瞧着她娇嫩脸蛋、倦懒双眸,昨晚欢好后红唇愈发诱人,连同她身上的气息都格外香软起来,喉结微动,伸手抚她脸颊,低头去蹭她唇瓣。 令容身上还酸痛着呢,见韩蛰神色有异,怕他大清早的又折腾,忙将锦被紧紧裹着,只露出半个脑袋,声音被锦被捂得含糊,“那我安心住在这里,夫君正事要紧,不必担心。” 韩蛰顿住,只好落在她眉心。 “在这边你是主母,回头我会让宋姑过来照顾。”声音里带着陌生的温存。 令容颔首,“好。” 韩蛰俯身将她抱了片刻,没多逗留,将散落的衣裳捡起来套在身上,又取细甲穿好。 屋中光线昏暗,那身细甲色泽暗沉,一眼瞧过去,便觉沉重冰冷。昨晚缱绻时韩蛰眼底烈火燃烧,穿了这身,霎时又回到讨贼将军的身份,挺拔魁伟的身影站在床榻前,宽肩瘦腰被细甲衬托得格外分明。 韩蛰自入内室,拿早已冰凉的水粗略洗漱,再走出来,连神色都端然冷肃起来。 令容仍在锦被中,半遮住脸将他望着。 韩蛰手撑床榻,强行扒开锦被,在她唇上轻咬了下,“等我。” 令容含糊应了,眼瞧着韩蛰开门出去,才打个哈欠,转身沉沉入睡。 …… 再醒来时,天光早已大亮,身体虽还酸痛,精神却已恢复了。 宋姑和枇杷都不在身旁,令容坐起身,锦被悉索作响,外头便传来仆妇恭敬的声音,“少夫人可是睡足起身了?若睡足了,奴婢进来伺候您沐浴盥洗。” 昨晚锁好的门今晨开着,她竟然半点都没觉得意外。 令容紧了紧寝衣,吩咐她进来。 那仆妇四十岁的年纪,瞧见床榻上褶皱的被褥,面不更色,恭敬扶令容往浴房走。 里头浴桶栉巾早已齐备,仆妇请令容稍待,摇动角落里的铜铃,片刻后便有丫鬟抬水进来,注入浴桶。水面浮了层花瓣,冷热适宜,令容方才起身时瞧见了胸口被韩蛰啃出的痕迹,不好意思叫她瞧见,只让她在外伺候。 仆妇应命,退至屏风后面。 令容自脱了寝衣亵裤,抬腿跨入浴桶时,身底下微微作痛,强忍着挨过去,身子触到温热的水,顿觉舒服畅快,眯着眼睛慢慢泡着。 昨晚满身疲累、灯烛昏暗,她还不曾注意,这会儿留神看,胸前肩头乃至腰身小腹都有或深或浅的印记。两团软肉和臀边最为可怜,上边儿是啃出来的,底下却是被他手指力道压的,虽没留痕迹,手指触及时却觉酸痛——可见当时被他钳得多重。 令容心里暗将韩蛰骂了声禽兽,添了两桶热水,直待满身酸痛都散了,才步出浴桶,也不叫人伺候,自将水珠擦去,将里衣都穿好,才叫仆妇进来帮忙穿外裳。 别苑里没旁人,除了韩蛰安排的护卫,也只住在后面屋中的傅益而已。 因不好意思见傅益,她整个前晌都没出门,只随意将头发挽着,躺在榻上翻书看。 到晌午时,宋姑果然来了,为掩人耳目,身上只穿粗布衣衫,打扮得很不起眼。 不过她倒是带了个包袱,里头有几件令容惯常穿的衣裳,一件件取出来,又摸出个细瓷盒,搁在榻边的矮几上。令容随手揭开,里头是润泽的软膏,闻着味道不错,伸指头挑一点,颇为清凉。 她有点意外,“这是?” “消肿散淤的药,都是名贵药材做的,少夫人若觉得不适,稍抹一点,见效极快。” 平白无故的宋姑当然不会拿膏药,还是专为消肿的。 令容脸上一红,不知韩蛰是怎样传话的,只低声道:“你……知道了?” 宋姑坐在床畔,双臂揽着令容,抚着她肩膀后背,笑吟吟的温声道:“少夫人嫁了人,夫妻伦常,总得有这样的时候,这些事儿也该我照顾才对。早晨有人来府里传话,除了让我来这里伺候,还特地嘱咐,说大人叮嘱的,昨晚他来过这里。他跟少夫人分别太久,我便带了这膏药,以备万一。” 令容毕竟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了——这膏药你一直备着?” 宋姑颔首,落下外头帘帐,“我帮少夫人吗?” “不必,我自己来。”令容前晌躺着不动,就是因身上难受,这会儿恰好有膏药送来,自回身将裙衫解开,取些膏药抹在私.处。歇了一阵,那隐隐酸痛果然散了许多,才由宋姑扶着,到院里去转转。 …… 宏恩寺里,韩蛰就没这等闲适心情了。 出了别苑后,他便恢复了惯常的冷肃沉厉之态,原路疾驰回去,率残兵赶往宏恩寺。 法会到了第四日,正是热闹的时候,永昌帝也在这日晌午御驾亲临。 御驾亲至,满朝重臣及女眷自须随驾而来,寺里香烟缭绕,寺外人群熙攘。 这法会是为安抚将士英灵而设,永昌帝先前被冯璋逼近汴州的事吓得不轻,虽不喜韩蛰的酷厉性情,到底感激他平叛的功劳,遂给个面子,亲自将御驾摆在山门前,掐着点儿过去,等韩蛰率将士归来。 未时三刻,疾行数十里的残兵抵达山脚下,由永昌帝身旁最亲近的内监刘英亲自宣旨,召韩蛰及立功的数位小将上山见驾,领皇恩赏赐。 山道蜿蜒盘旋,修得却颇平整。 韩蛰盔甲在身,腰悬弯刀,那张冷硬的脸经历沙场风霜,眼神阴沉冷肃,比从前更令人敬畏。山路两旁禁军罗列守卫,随驾而来的官员按着官职品级左右分立侍驾,他神色端肃冷凝,健步而来,到永昌帝跟前,跪地抱拳。 “臣奉旨平叛,已捕获逆首冯璋羁押而来,请皇上发落。” 叛逆之罪,自然需株连九族,从重处置。永昌帝在得到奏报时便议定了如何处置,命人当众宣了,又当着百官众臣的面,赏赐此行有功的将领。明黄锦缎上的旨意宣读已毕,刘英双手捧至跟前,韩蛰接旨谢恩。 起身后,却未当即退下,朝永昌帝拱手为礼,“臣还有一事,想请皇上做主。” 永昌帝自然允准。 韩蛰沉厉的目光稍转,落在羽林卫将军柴隆身上,“内子昨日奉旨拈香听讲,却在佛寺客舍被人劫走,至今下落不明。法会宏大庄重,内外皆有羽林卫奉旨守护。内子蒙皇上恩赐,得三品诰命,领朝廷俸禄。奉旨而来,却在寺中被劫,不知柴将军可曾追查出下落?” 声音低沉,那目光却锋锐如腊月冰刀,沉沉落在柴隆身上。 周围霎时安静了下来。 昨日令容失踪后杨氏在客舍的动静闹得不小,来拈香的女眷人尽皆知,消息迅速传开。 这场法会虽说是为安抚英灵、超度亡魂,明眼人却都看得出来,是韩镜有意办得隆重,让这位名满京城的锦衣司使风光一回,博个英勇善战的美名。 偏巧此时有人作祟,在这众人瞩目的法会上劫走韩蛰的妻子,居心实在叵测。 韩蛰素有冷厉酷烈之名,从前线拼死杀敌回来,却被人如此欺负折辱,岂会善罢甘休? 许多人都等着看韩蛰回京后的反应,此刻瞧他阴郁冷沉,当众算账,心里便不由得悬起来。 101.教训 柴隆年近四十, 这羽林卫将军的官职是在田保被处置后得来的。 昨日他原本在宫中值守, 将这边交给手底下的副将,今日随永昌帝圣驾前来, 才得知寺里发生的事。 法会上有人作乱行凶, 在羽林卫眼皮下劫走朝廷册封的三品诰命, 他责无旁贷。 遂向前一步,朝永昌帝拱手行礼,转而看向韩蛰,“昨日得知韩少夫人被劫走, 羽林卫派人追查, 承蒙韩夫人相助,在后山查得可疑踪迹,已暂时看押起来。只是尚未问出少夫人的下落, 请韩大人宽限几日,羽林卫必当全力追查。” 这自然是客套话了。 羽林卫的职责在于皇宫禁卫, 怎会为一介诰命夫人全力追查? 不过他这般说,也无可挑剔。 韩蛰只将眉峰微沉,道:“柴将军扣住的是何人?” 柴隆拱手,直白道:“锦衣司总旗,唐敦。昨日少夫人失踪时,他在后山形迹可疑, 且前晌时他曾到女眷歇息的客舍附近, 有人亲眼目睹。” 唐敦跟韩家走得近, 朝中有不少人知情, 去岁忽然被降为普通校尉,还曾惹得有心人揣测。后来虽得擢升,却也官职颇低,跟原先的千户比起来,差了许多。身为韩蛰部下,竟掺和进劫持韩家女眷的事,实在叫人意外。 果然,韩蛰脸色更为阴沉,皱眉道:“柴将军没抓错人?” “为免误会,羽林卫特地问过目击人证,才暂时将他看押。” 韩蛰颔首,“既如此,自须审问。还有旁人到后山吗?” 柴隆迟疑了下,倒没自遮短处,“负责护卫宏恩寺的羽林郎将范自鸿曾到后山巡查。” 随驾在侧的范自鸿闻言抬眉,看向韩蛰。 冬日肃杀,宏恩寺山门外除了苍松老柏尚带些墨绿的色泽,别处尽数枯黄凋零。山道两侧羽林卫侍立,旌旗飘动,百官朱色官服衬托下,韩蛰那身冰冷的漆黑细甲格外显眼。冷硬轮廓、悍厉神情,确实带几分传闻中的凶煞之感,甚至那目光都锋锐慑人。 范自鸿心中哂笑。 昨日令容被突然劫走,他窝火过后察觉不对,当即撤走。他背靠河东节度使的兵权,哪怕没范贵妃做倚仗,也能在京城横着走,不像唐敦那般毫无根基,任人欺凌。且令容确实不在他手中,哪怕唐敦供出来,也是攀咬栽赃,死无对证。 更何况,贵妃还在宫里怀着龙种,深得皇帝宠爱。 范自鸿毫无忌惮,跨前半步,向永昌帝抱拳。 “昨日卑职曾到后山巡查,却不曾看到韩家少夫人,请皇上明察。” 永昌帝颔首附和,“巡查禁防,确实是羽林卫职责所在。” 韩蛰眉目冷凝,脸藏怒气,将范自鸿盯了片刻,看向永昌帝。 “巡查禁防,也可监守自盗,还须查问清楚,尽早寻回内子。” 咄咄逼人,分毫不让。 永昌帝觉得头疼。 山门修在山腰,周遭并无遮挡,临近过年,天气虽回暖了些许,那风刮过来,仍往脖颈里灌。他本欲犒赏完将士便回宫去,哪料还有这些事? 眼见韩蛰紧追不舍,百官作壁上观,他想了下,退让半步,“那就查问清楚。” 范自鸿被那句监守自盗说得尴尬,闻言冷笑,“听闻韩大人性情酷烈,锦衣司手段狠厉,是打算严刑逼供让我招认?” “锦衣司审理的皆是朝廷要案,无需为范将军兴师动众。”韩蛰看都没看他,目光掠过,扫了眼背后同僚,“这案子,理应交京兆衙门审理。” 京兆衙门有捕快,也有讼师刑狱,倒是能两头兼顾。且劫持又不像杀人,令容品级虽高,也不过是个诰命夫人,若非事关功劳卓著的韩家,哪还能在皇帝百官跟前这般对峙商议。 永昌帝当即拍板,“那就由京兆尹来办,羽林卫从旁协助。” 京兆尹顿感天降巨石,躬身领旨。 韩蛰也未再多说,沉着脸退开。 …… 赏赐已毕,寺里法事如常,百官女眷皆往坛下听高僧讲经。 韩蛰岿然端坐,应了会儿景,见羽林卫换值已毕,遂起身绕过后殿,远远就见范自鸿跟手底下两位校尉同行。他随手折了段松枝,蓄满力道的手腕微扬,松枝便如利剑脱手飞出,直刺范自鸿后背。 范自鸿武将出身,见惯刀枪冷箭,这动静自然瞒不过他耳朵,迅捷回身,握住暗器。 手掌触到尖锐细密的松针,那段半枯的松枝在他手中断为两截。 他愣了下,回过身就见韩蛰大步走来,盔甲俱全,腰悬弯刀。 范自鸿冷笑了声,将那松枝掷开,叫两位校尉先行,眉峰拧起。 “这么快就想讯问?”他瞧着韩蛰,手掌不自觉按在腰间刀柄。 韩蛰神色冷凝,没半点波动,随手解下腰间重刀扔在一旁,沉声道:“你先前搅扰内子,是为那副画像?” “是。”范自鸿想起旧事,目光也稍露锋芒,“她与我二弟的死有关,自须查问清楚。” “那副画像后还有一张——画的是我。” “你?”范自鸿将他审视片刻,脸上也添了怒气,“我二弟是死在你手中?” 韩蛰冷嗤,阴沉含怒的脸上添几分不屑。 仗势欺人、强取豪夺的纨绔,倘若真有要事犯在他手里,当场就处置了,哪会留他活着留下画像再去清算! 这态度未免倨傲。范自鸿在河东地界也是出类拔萃的英才,弟弟的死尚未查明,心中自压着怒火,加上先前在樊衡等人的围困下吃亏,便冷笑,“看来是要清算旧账,请!”遂将腰间佩刀也解了丢在旁边。 韩蛰沉眉,双拳渐握。 范自鸿蹂身,攥紧的拳便往韩蛰身上袭来。 两人都穿着盔甲,韩蛰身上是作战所用的细甲,范自鸿则穿羽林卫的官服。各自都有防护,近身肉搏,拿血肉拳头硬砸上去,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端看谁拳头更硬,更能袭到甲胄未能防卫的空隙。 这点上,韩蛰格外擅长。 锦衣司追捕要犯,讲究的便是攻其弱点,又准又狠地一举拿下,羽林卫的甲胄华而不实,韩蛰一眼扫过去,便知哪里有空隙。 他当初从樊衡那里得知范自鸿拦截令容的事便恼怒异常,只是千里相隔未能发作。昨晚令容委屈诉苦,说她躲藏数月不敢出门,更是叫他气闷自责。诸般情绪交杂,满腔怒气尽数化为强劲力道,以铁拳砸向范自鸿,那双阴郁沉冷的眼底,竟自泛起血丝。 范自鸿节节败退,虽有满身强横的功夫,拳头落在韩蛰的细甲上,那位也纹丝不动。 反倒是他,虽有甲胄护身,却难挡韩蛰铁拳,身上被砸得剧痛,反应稍慢,脸上便被韩蛰重拳扫过,砸出满嘴的血腥味。 两人各藏怒气,如虎相斗,拳脚对抗间挟带风雷,闷响连连。 终是范自鸿不敌,避开韩蛰的铁拳,却未能躲开底下,被韩蛰踢中膝窝,跪倒在地。韩蛰趁势疾攻,未待范自鸿翻身爬起,又一脚招呼在他胸前,踢得范自鸿退了两尺,险些撞到背后石灯。 胜负已分,韩蛰怒气盈胸,猛兽般飞扑而上,膝盖抵在范自鸿要穴,屈肘压在他脖颈。 范自鸿急剧喘息却呼吸艰难,嘴角溢出污血,近乎赤红的眼睛里尽是凶狠愤怒的光芒,咬牙不语,狠狠瞪着韩蛰,丝毫不露服输之态。 韩蛰俯身冷视,手肘压得更紧,右手双指微屈,径直刺向他双目。 他的神情阴鸷冷厉,手肘压得人几乎断气,那双指袭来,更是半点都不犹豫。 范自鸿沙场出身,打磨得性情硬气,见惯刀剑伤口,本无畏惧,但眼睛毕竟毫无防护,眼睁睁看着双指如剑锋袭来,本能驱使之下,焉能不惧? 冷厉指风袭来的瞬间,他下意识闭眼,惊出满身冷汗。 韩蛰双指如刀,临近他眼窝时骤然微抬,重重落在他眉峰。 佛院里冰寒的风仿佛凝滞了一瞬,眉峰剧痛传来,那一瞬间的惊恐冷汗将范自鸿的凶狠悍厉尽数瓦解。再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那只漆黑的手臂近在咫尺。 韩蛰收臂,声音冷厉,“有事冲我来,再搅扰内子,废的不止这双招子。” 阴鸷的脸抬起,将紧压在喉间的手肘挪开,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宛如凶猛修罗。 范自鸿仍仰躺在地,模糊的视线尚未清明,眼睁睁看着韩蛰捡起重刀,踏着佛院寒风大步离去。 102.质问 已是腊月廿六, 除夕转眼将至, 处处都是热闹气象。 从宏恩寺回到京城,因腊月将尽, 年节的氛围已格外浓厚, 街道两旁店铺大多都悬了新制的灯笼, 门楣也打扫一新。行至相府外,两座石狮矗立,除了比平常整洁些,倒没太大不同。 韩蛰同韩征翻身下马, 绕过照壁, 先往丰和堂去看望韩墨。 休养半年后,韩墨的腿伤倒是痊愈了,只是筋骨伤得重, 虽有上等膏药调理,仍未能恢复, 负伤的右腿微微蜷缩,走路时也不敢踩得太实。比起从前身居相位时的端肃之态,他虽仍在府中帮韩镜料理些事,肩上没了那副重担,毕竟平易了些,对此次平叛的事, 颇多赞赏勉励之辞。 兄弟俩陪他坐了会儿, 因天色渐晚, 各回住处洗风尘。 银光院里, 姜姑早就得了韩蛰即将回京的消息。虽说宋姑不在,枇杷和红菱两个又为少夫人忧心忡忡,但担忧无用,该做的事仍得尽心做好,桌上茶杯、浴房热水、床榻被褥,每一样都按素日的模样准备得周全。 韩蛰健步入院时,屋檐廊柱与旧日没半分不同,姜姑在院门迎候,甚是恭敬。 他有一瞬恍惚,快步入屋。 里头却静悄悄的,珠帘罗帐低垂,桌椅茶具俨然,鎏金铜炉上烧着令容最爱的玉华香,靠墙的紫檀长案上,梅花在乳白瓷瓶中开得正盛,旁边一盆水仙葱茏。侧间里书桌摆得整齐,挂着令容最爱的玉笔和瓷兔镇纸,甚至她为有趣而添的博古架上,器物都还是原样摆着。 一切如同旧时,唯独没有令容迎过来为他宽衣。 韩蛰满身冷硬未有半点消融,沉着脸往浴房去盥洗。 院中仆妇丫鬟都听说了少夫人被劫走的事,瞧见韩蛰那冷厉神情,更觉敬惧,往浴桶中注水时小心翼翼,大气也没敢出。 夜色渐深,屋里暗了下来,因韩蛰在内,也没人敢闯进来掌灯。 韩蛰整个人浸在热水蒸腾的浴桶中,瞧着架上堆放的干净栉巾衣裳,眸色渐沉。 昨晚的情浓欢好意犹未尽,他离京南下时,令容还曾被诓骗进来,为他擦身。 此时久别归京,他却不能立马去看令容。 ——待晚间韩镜归来,无论为公为私,祖孙间必得耽搁许久。平叛得胜,箭在弦上蓄势待发,明日清晨的朝会更不能去迟。那别苑离京颇远,往返皆须耽误工夫,且这节骨眼上,韩府外必有眼线,他分得清轻重。 浴桶里的热气渐渐消失,屋中光线也愈发昏暗。 一团漆黑里,韩蛰静静坐着,那双眼睛深浓暗沉,几乎能融入夜色。 直至满桶的水彻底凉下来,韩蛰才手扶桶沿,豁然站起跨出浴桶。水珠顺着胸膛肩背留下,洒了满地,屋中暖热,身上微凉,倒格外振作精神。 他胡乱擦净,换了件家常衣裳,走出浴房,屋里已掌了灯,姜姑守在外间门口,躬身道 :“大人,摆饭吗?”见韩蛰颔首,忙叫丫鬟拎着食盒过来摆上。 明明都是平常令容给他准备的菜色,吃起来却索然无味。 韩蛰迅速用完饭,取了外氅披着,大步往藏晖斋去。 …… 藏晖斋里,韩镜与同僚应酬回来,端坐在书案后面。 听管事说韩蛰来了,便请他进门。 书房里明烛高烧,韩蛰穿一身墨色衣裳,气势沉厉如常。今日韩镜没去宏恩寺,时隔半年,这还是头一回见着孙儿,上下打量过,那张素来严肃苛刻的脸上稍露笑意,“打完仗,气势果然不同。” “祖父。”韩蛰端然行礼,眼中殊无笑意。 韩镜倒不在意,将手边两卷书收了,坐在铺了厚褥的方椅里,“这一趟南下,收获如何?” “亲自带兵征战,确实与纸上不同。” 韩镜掀须颔首,“那陈陵态度如何?” “帮他收复了河阴,他自然感激。江东如今无主,先前战事激烈,兵将折损不少,这回重新布防,留了陈陵的几位副将在那里。陈陵野心不小,想将江东也拿下。”关乎前途的要紧大事上,韩蛰自然不会置气,将陈陵布在江东的人手简要说了。 韩镜听罢,便沉目冷笑,“他那点本事,即便吞下江东,若再起兵争,也稳不住。” 韩蛰颔首,见炉上茶水沸了,取来给他添上。 “那长孙敬呢?” “论武功身手,他不逊于我,带兵打仗也勇猛,手腕也能够服众。若给个可靠的幕僚在旁出谋划策,稳住全局,倒比陈陵更适合驻守江东。” “他没回京?” “孙儿让他去岭南投奔陆秉坤。” 这事儿韩蛰倒还没跟他禀报过,韩镜沉吟片刻,颔首道:“也好。陆秉坤有不臣之心,那长孙敬若真能成事,倒是得力帮手。”朝政上的事他是信得过韩蛰的,先前韩蛰私自扣住长孙敬时他还稍有疑虑,如今看来,孙子的眼光倒比他更胜一筹。 半年分离,韩蛰收复失地,在河阴军中埋了些线,京城中的事也不少。 祖孙俩就着一壶茶细说,将河阴、江东、岭南一带形势推敲过,又论起京城里的事。 甄皇后诞子后当即册封太子,这殊荣着实让甄家高兴了许久,朝堂上甄嗣宗行事也比从前卖力。 中宫日盛,范家也不示弱,河东节度使范通勉强平定了境内作乱的流民土匪,还借襄助平叛之名,向西吞并了不少地方。范贵妃有孕在身,范逯腆居门下侍郎的位子,那范自鸿入禁军后,据说对部下尚政极力招揽,范家亦有意以范香为饵,结成亲事。 倘若这婚事结成,有了西川兵权襄助,即便尚家未必肯归服朝廷,有那架子摆着,范家在朝中也能如虎添翼。 韩蛰闻言沉吟。 在提拔兵部侍郎前,韩家就曾考量过西川兵权。 尚政的伯父雄霸一方,并不易招揽,能让他安稳不生乱,已属不易。韩镜也曾动过韩瑶婚事的主意,因府中不知尚政的底细,被韩墨和杨氏否决。如今既已说到此处,韩镜便道:“尚政曾来拜访数次,为人倒不错,得空时你该见见。” 韩蛰明白他的打算,未置可否,只将两副茶杯添满。 …… 要紧事商议罢,喝茶润喉,暂歇片刻。 半晌,见韩镜没有旁的事要说,韩蛰才将话锋一转,“说起范自鸿,傅氏昨日去宏恩寺进香时被人劫走,祖父想必知道了?” “听说了,羽林卫正追查下落。” “今日在宏恩寺,当着皇上和百官的面,孙儿提了此事。”韩蛰瞧着韩镜的神色,语气沉缓,“羽林卫已察觉可疑行迹,皇上命京兆衙门追查,寻回傅氏。祖父可知形迹可疑的是谁?” 韩镜搁下茶杯,神色沉着,“谁?” “范自鸿,还有唐敦。” “唐敦?”韩镜皱了皱眉。 韩蛰颔首,坐姿挺拔,惯常冷沉的双目盯着韩镜,“唐敦是祖父一手栽培,去岁犯错受罚,也是祖父出面,令他重归总旗之位。如今串通外人算计傅氏,祖父可知情吗?” 话至末尾,语调微冷。 韩镜岿然不动,慢慢举茶杯啜了口,“他被范自鸿收买,我倒有所察觉。” “既已察觉,为何放任?” “盯着他,借机看看范家动静,他也算是有用的棋子。” “祖父的意思,唐敦果真是擅自背叛?” 质疑的态度过于明显,韩镜茶杯一顿,皱眉不悦,只看着韩蛰沉目不语。对面韩蛰亦盯着他,那双冷肃的眼睛不见怒气,唯有迥异于往常的平静,似已洞察。 祖孙俩对峙片刻,韩镜收回目光,垂首喝茶。 韩蛰默了默,声音渐而冷凝道:“若是几年前,这种话我会相信。但以如今唐敦对祖父的忠心,祖父对他的栽培控制,说他擅自背叛?孙儿不信。” 心照不宣的事,韩镜在对峙后先垂眸,便算是承认了韩蛰的怀疑。 按从前韩蛰的行事,既已洞察,得到答案后便该知难而退,保住长辈体面。 谁料这回,他竟会直言戳穿? 韩镜毕竟是一家之主,素来威仪严苛的相府长辈,恼而成怒,将桌案重重一拍。 “我费心安排,还不是为对付范逯,捏他错处,给你腾出相位!” 对面怒气勃发,韩蛰起身,却仍将脊背挺得笔直,“范逯庸碌无能,无非是仰仗范贵妃和范通才能腆居高位。贵妃怀孕时孙儿领兵在外,皇上已执意将范自谦放出牢狱。那人秉性顽劣,捏个纵子行凶的罪名就能将范逯拉下来,何必大费周章?” 韩镜避而不应。 “祖父向来不喜傅氏,表妹之事后,芥蒂更深。这回唐敦劫走傅氏,倘若她真落在范自鸿手里,祖父定会借范家的手除了她,是不是?” 韩镜双目遽然抬起,精光湛然,“傅氏在你手里?” 韩蛰未答。 孙子的本事韩镜是知道的,当初走出这步棋,原也没想过彻底瞒住韩蛰。倘若傅氏真死在范自鸿手里,哪怕韩蛰事后查明,对他也只含怨而已,他担得起。谁知相隔千里,韩蛰竟会不动声色地安排,救下傅氏? 为怕韩蛰察觉,韩镜前阵子还特地找由头将樊衡遣出京城。 这座京城里,韩蛰能肆意调用,还将他蒙在鼓里的,唯有杨家的人。 ——竟然是跟杨氏合伙来对付他! 恼羞、愤怒霎时涌上头顶,韩镜在朝堂纵横半生,诸般手段使尽,也没少经历被背叛反噬的事,却未料今日,竟会被他一手教养长大的孙子来这手。他身居高位多年,府中大事虽会跟儿孙商议,却也常独断专行,哪怕韩蛰羽翼渐丰、手段出众,在他看来,性情磨砺得仍不足够,大局需由他坐镇。 劫走令容虽是他藏了私心,却也是为扳倒范逯而谋划,他自问并无过失。 倒是韩蛰闷声不响来这手,又兴师问罪,着实可恶! 但既然傅氏没死,祖孙间也无需为此平白争执。 韩镜胸膛起伏,盯着韩蛰,好容易压下火气,强自冷声道:“傅氏背后毕竟站着宋建春,我何必自断羽翼。” 韩蛰面上笼罩一层怒气,态度愈发冷硬。 “姻亲固然是助力,同仇敌忾未必不是。傅氏一旦死于范家手中,宋建春必定怀恨在心,即便未必归服于我,也必竭力报复范家。祖父既能除掉傅氏,又得助力,不是正合心意?唐敦受命勾结范自鸿,不过是为祖父办事,何必瞒我?” 筹划打算既已被看破,韩镜反倒坦然。 “一箭双雕,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对策?傅氏死了,我自然会另寻好人家。” 若冷厉权衡利弊,这确实是极好的谋划,也合乎相府果决狠厉的行事。 但事涉令容,且令容入府后从无过失,更不像从前那两家般心怀鬼胎,显然已非利弊所能断定。 韩蛰打量韩镜,双手在袖中握紧,“傅氏没半点过失,却遭祖父如此仇视,是因她做得不好,还是解忧犯错死后,祖父因失于教导而自责,无处发泄,所以牵怒?” “放肆!” 韩镜心事被拆穿,脸色骤变,猛然起身,花白的胡须气得微颤,怒视韩蛰。 韩蛰分毫未退,“难道不是?” 103.裂隙 书房内剑拔弩张, 韩蛰生得高健, 比上了年纪的韩镜高不少。 韩镜拍案而立,脸色青白交夹, 微微仰头看着韩蛰冷厉的神色, 脑海里却是当日相府后园, 唐解忧哭着求他庇护,却被韩蛰狠手杀死,满眼惊恐的撞在墙壁,香消玉殒。那场景曾数番入梦, 将他在沉睡的夜里惊醒, 独自在空荡的庆远堂盘膝而坐,回想唐解忧初入相府时的乖巧,临死之前的偏执。 他心存愧疚, 不止因未能庇护女儿遗孤,也因重任在肩, 没能教导好外孙女。 而年纪相若的傅氏留在府里,只会提醒他当时的狠心舍弃,默许韩蛰除掉唐解忧。 韩蛰所说的自责迁怒,更如利箭又狠又准地刺入心肺。 从微贱之躯一路青云直上,韩镜能在昏君当政的朝堂上踩出立足之地,早就炼出铁石心肠、城墙脸皮。在内在外, 他都大义凛然、威仪端方, 对唐解忧的溺爱愧疚、对傅氏的迁怒不满却如紧随在身的阴影, 只欲尽快掩藏。 此刻, 韩蛰当面将这阴暗挑破,让人难堪之极。 诸般情绪交杂,韩镜脸颊泛起些红色,猛然咳嗽起来。 韩蛰神情冷然,倒了杯水递过去,却被韩蛰重重挥手,打落在地。茶杯咕噜噜滚向远处,撞在旁边的青铜炉脚,发出脆响。水渍洒落,犹自带着热气,。 韩镜喘了几口气,才抬起头来,眼神阴鸷,“你是铁了心要追究?” “只是想劝祖父收手。解忧走到那步田地,也是我考虑不周,没能让她尽早死心,反而偏执走上歧途。也是我取了她性命,来日泉下相见,我自会去跟姑姑和祖母请罪。”韩蛰脊背微绷,声音冷硬,“此事跟傅氏毫无关系,祖父何必迁怒于她。” 韩镜冷笑不答,豁然转身,从书架角落取出卷书,从中抽出张纸。 那纸被揉得皱巴巴的,虽被夹在书页中,仍未能抚平。 他疾步走回,将它重重拍在案上,厉声道:“自己看!” 韩蛰展开,上头是遒劲刚硬厉的三个字——“和离书”。 含怒的脸上微微一僵。 这是他去岁写的,在唐解忧撺掇高阳长公主,连累裴家母子丧命,令容提出和离之后。彼时他在书房生闷气,韩镜回府寻他,祖孙间也曾为如何处置唐解忧而争执。那时他对令容的感情不算深,却攒了满腔怒气,每每写下起头便烦躁揉为纸团,丢在篓中。 却不知韩镜是何时捡了,收在这里。 韩镜知他认得此物,轻拍桌案,“从前我如何提醒,你如何答应我的?” “温柔乡是英雄冢,若孙儿耽于私情,带累府中大事,须写和离书,送她出府。”韩蛰记起旧事,声音愈发僵冷,话锋微转,“但祖父也曾答应,不伤傅氏性命。” “我只问你,大业跟女人,谁重要?” “大业。但这回是祖父生事在先。” “我生事是为断你杂念,不再耽于私情!待事成后,你如何行事我都不过问。但事成前,众人性命都系在你肩上,决不许有半点错漏!身在沙场,锦衣司的事都顾不过来,却还惦记那傅氏,这是你该有的行事?” “所以——”韩蛰抬眸,皱眉道:“祖父是执意要除掉傅氏?” “我便执意杀她,你待如何!杀我抵命不成!”韩镜花白的胡须气得乱颤。 四目相对,如龙虎对峙。 韩蛰不闪不避,“祖父是长辈,有教养抚育之恩,我不会犯上。但其他伤及傅氏的人,我必杀之后快!府里处境艰难,祖父既然不能信守诺言,执意筹谋杀害傅氏,我自会分人手护她安危。届时外事未平,先起内患,挑起内乱拖累大事的不是我,是祖父。” 他顿了下,眼沉墨色,目光锋锐,“至于唐敦,我必取他性命!” “唐敦为我出生入死,以身为饵……” “他却奉命算计我。”韩蛰遽然打断,冷厉决然,“他是祖父的人,不是我的。”说罢,朝韩镜拱手为礼,健步出门,那脊背犹自紧绷,显然怒气未消。 门扇哐的重重关上,扇得烛火乱扑。 书房里霎时安静下来,韩镜站在桌旁,脸色犹自涨红。 好半晌,精光湛然的眼中蒙上黯色,他缓步过去,将那碎出裂纹的瓷杯捡起。 当初奉旨结亲前,他就曾告诫韩蛰,绝不可耽溺私情,韩蛰也满口答应。去岁出了长孙敬那回事,他探问态度,韩蛰也曾信誓旦旦地说,娶傅氏只为摆设,没半点情分。直至唐解忧死时,他渐渐察觉不对,便欲在韩蛰动心深陷之前将傅氏斩除。 却未料时至今日,韩蛰的情分竟会到如此地步—— 自幼锤炼磨砺之下,韩蛰向来冷硬狠厉,进锦衣司后踩着刀尖前行,对亲妹妹韩瑶都未必肯露温声,更不会看重旁的女人。如今不止与伙同杨氏护着傅氏,更不顾长幼,悖逆争执、逼他决断,甚至放下那等狠话。这在韩蛰身上是从未有过的事。 韩镜盯着瓷杯上极细的裂纹,皱眉时,额间皱纹愈深。 府中大事须凌驾于私情之上,不止韩蛰如此,他更得做到。这回闹到如此田地,确实令他始料未及。更没想到,韩蛰会说出那种话。 “他是祖父的人,不是我的。” 冷厉决然,跬怒愤懑。 那一瞬韩镜才猛然意识到,数年历练后,韩蛰已不是当初的少年,纵会与他商议大事,却不再任由摆布。精心教养的幼虎已然长成,魄力手腕甚至在他之上,原该为之欣慰,韩镜却从中觉出种老骥伏枥的悲凉。 原以为令容在韩蛰心里分量有限,才会兵行险招,此刻看来,是他误判了韩蛰冷厉性情下藏着的心思。 韩杨两府耗尽心血才有今日的局面,韩镜当然不会为一介妇孺自毁根基。 几十年仕宦沉浮,他忍耐得住。 …… 祖孙间的争执只在府内,朝堂之上,仍同心戮力。 临近除夕,这是旧年最后一场朝会,过后衙署闭门十日,许多事便须在此时尽早议定。冯璋叛乱平定,江东如何安置、淮阴如何稳住,皆须朝堂议定,由各州长史早日安民。江山广袤,六部每日琐事多不胜数,须拿到朝堂的也不少,挨个论完,竟然将近晌午。 永昌帝耐着性子坐到此时,对这些朝政的琐事早不耐烦,听韩镜跟众臣在底下商议,他便将新得的一串沉香木手钏拿出来,看珠子上奇巧精致的雕刻。 好容易议完了,永昌帝才松了口气,就见韩蛰回身,问京兆尹查案进展。 京兆尹瞧着三位相爷,有点头大。 跟锦衣司酷刑逼问的行事不同,京兆尹对着满京城的权贵,没胆量使狠厉手段,便只能多费些力气。 昨日受命查案后,他看得出韩蛰阴郁怒气,没敢耽搁,当即派出捕快去找韩少夫人下落,又找人对证查问,将唐敦出现在各处的时间串出。加之相府还有个曾被打晕的枇杷,坚称打晕他的就是唐敦本人,便有了头绪。 诸般证据摆在跟前,京兆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唐敦终是认罪,承认是他出手劫走。 京兆尹追问下落,唐敦只说将人交与范自鸿后他便离开,不知韩少夫人去处。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韩蛰当即沉眉,“那范自鸿可曾招认?” “范自鸿还在禁军当值,未能查问。” “既有嫌疑,又是嫌烦亲口指认,皇上——”韩蛰看向御座上的永昌帝。 永昌帝因无大事,摆弄着手串昏昏欲睡,懵然抬头。 韩蛰端然拱手,“不如暂夺他职位,交京兆尹查问。” 旁边范逯当即道:“疑罪从无,怎可因这空口指认夺他职位?” “也不是空口指认。”有御史上前,恭敬道:“臣奉命监察百官,曾留意范自鸿素日行事,事发前他与唐敦交往过密,确有证据。” 范逯还想反驳,甄思宗乐得看范家栽跟头,当即道:“既然两人早有勾结,唐敦的指认倒颇可信。臣以为,皇上可依韩大人所言,暂夺他职位查问。若此事属实,按律论处,若无实据,官复原职。” 这话听着没毛病,永昌帝颔首,“好。” 见韩蛰退回远处,趁着旁人再开口耽搁他用膳前,叫刘英宣布退朝,匆匆走了。 百官跪安,范逯随同跪拜,却还愣在那里——明日衙署关门过年,京兆尹哪怕查问出结果,也必会拖到年后再禀报。韩家来势汹汹,年后范自鸿能否官复原职还未必,他站了片刻,赶紧出殿,回府跟才下值的范自鸿商议去。 旁边韩镜、甄嗣宗和韩砚并肩而出,韩蛰落下半步,神情冷厉如常。 出宫后往锦衣司走了一遭,将积压的公务处置毕,直到晚饭后暮色深浓,他出了锦衣司,未回相府,却随便点了两人跟从,骑马出城。到城门外沿官道疾驰一阵,吩咐随从去办事,他拨马拐向岔路,却在暮色中,往别苑而去。 104.夫妻 韩蛰手握锦衣司, 办案无数, 擅追踪擒贼,亦熟知如何甩脱追踪。 那别苑藏得隐蔽, 虽有杨氏安排的高手护卫, 为免意外, 他也不欲为外人所知,更不想将范自鸿的目光引过去。费了两炷香的功夫将远远跟着的眼线诱往别处后,他才罩了早已备好的墨色披风,往别苑疾驰而去。 深冬晚风冷厉, 别苑修得不起眼, 那门扇外也不挑灯笼,黑黢黢的。 韩蛰翻身下马,将缰绳递在管事手里, “少夫人呢?” “回禀大人,在厨房。”管事躬身。 韩蛰颔首, 绕过花圃正屋,往后面的厨房里去。 令容此刻正对着一屉糯米排骨垂涎欲滴。 这别苑里人手不多,仆妇丫鬟皆管得严苛,虽侍奉勤谨周全,到底不像枇杷红菱那般能说话笑闹陪她解闷。好在那厨房倒十分干净,虽不及韩蛰在相府的那一间, 厨具碗盏、佐料灶台却都收拾得整洁齐全。 令容无事可做, 便以美食取乐。 往常烹饪吃食, 素来都是她出主意, 在旁指点把控,红菱动手做菜。如今红菱不在,只好请傅益和宋姑帮忙,味道做出来毕竟欠些火候。 饶是如此,待糯米排骨熟透,配着旁边热腾腾的鸡汁豆苗和梅菜扣肉,也是满屋浓香。 厨房隔壁是暖厅,宋姑捧菜,傅益端汤,就只差那屉糯米排骨。 令容嗅着香味儿,拿软巾垫着,将蒸屉挪到旁边的木盘里,也不待谁来帮忙,自欢欢喜喜的出门。 外头天色早就黑了,临近月底,看不到蟾宫,借着廊下几盏灯笼,仍只昏黄而已。 令容盯着脚下,才走了几步,猛然察觉不对劲,抬头瞧过去,就见十来步外的嶙峋奇石旁不知何时多了个魁伟的黑影,正疾步走来。因离得远,甬道两侧又没掌灯,黑漆漆的看不清轮廓面孔,那疾行的气势却甚是惹眼。 她心底里浮起个模糊的念头,却立马否决。 ——韩蛰得胜归来,朝堂上事情堆积如山,必定抽不出空,不可能是他! 那会是谁? 心中霎时腾起慌乱,心里咚咚的跳,令容下意识叫了声“哥哥”,抄近路疾步要往暖阁里走,谁知脚底下没留意,跑了两步,不知是踩到了什么,便是一滑。 屋里傅益听到动静飞身出门,就见一团黑影疾风般扑向令容。 而令容手中木盘脱手飞出,身子也往后跌去。 厨房外灯笼光芒映照,那黑睽睽的身影甚是熟悉,手臂探出揽住令容,脚尖却将那几欲落地的木盘堪堪挑起。木盘腾空而起,径直飞向傅益怀里,他下意识伸手接住,那边韩蛰也恰好扶住令容。 令容惊魂甫定,看清来人是韩蛰,愣住了。 韩蛰皱眉,“跑什么?” “我……”令容眨了眨眼睛,“没认出来。” 隔着那么近的距离认不出自家夫君? 韩蛰再度皱眉,将她扶起来,“没伤着吧?” 令容两手空空,虽因韩蛰的突然到来而欢喜,惊慌之下认定那盘辛苦做成的糯米排骨献祭给了土地公公,心里甚是惋惜,哭丧着脸,“没有。” “唔。” 竟然没半点笑容。 韩蛰素来沉静的心里隐隐有点失望。 令容见惯了韩蛰冷清态度,倒没察觉,哭丧着脸站稳身子,没在地上瞧见笼屉,抬头见傅益双手捧着木盘站在屋前,愣了一下,旋即笑逐颜开,“那是夫君救下的?” “嗯?哦。”韩蛰颔首。 令容眉眼弯弯,昏黄灯光下肌肤娇嫩如玉,声音都甜软起来,“多谢夫君!” 思念已久的笑容,能荡漾到心里去。 韩蛰动了动唇角,揽着令容肩膀往屋里走,同傅益招呼过,便在桌前端然坐下。 这顿晚饭筹备得颇为丰盛,四样糕点拼成两盘,另有杏仁豆腐、凉拌酸笋、桂花糖藕,加上那屉糯米排骨,傅益再去厨房将鸡汁豆苗和梅菜扣肉也端过来,林林总总,也摆满了桌面。 令容未料韩蛰会突然过来,着实意外。 不过他能抽空,她却是很高兴的,取了碗箸添在他跟前,问道:“夫君用饭了吗?” “还没。”韩蛰扫过各样菜色,“都是你做的?” “我做的排骨和桂花糖藕,鸡汁豆苗和扣肉是宋姑做的,那两样是哥哥的手艺。”令容微微一笑,“夫君想必还没尝过他俩做的菜,试试看。” 韩蛰颔首,身上被夜风吹出的寒冷稍融,目光落向宋姑。 如此丰盛的一桌菜,不可能只是兄妹享用,宋姑虽是仆妇的身份,却是照顾令容兄妹长大,在兄妹心中身份不同,怕是原本打算三人同用的。 遂淡声道:“你也坐。” 宋姑向来敬惧韩蛰,哪里敢跟他同坐用饭,忙躬身道:“奴婢不敢,奴婢在旁伺候。” 令容稍觉意外——在府里时,别说宋姑,就是对照顾他长大的姜姑、沈姑,韩蛰也都是冷肃之态,不可能说这种话。不过她知道宋姑敬惧,也不为难,将各色菜都夹些在盘里,笑道:“里头还炖着夜宵呢,宋姑须分神照看。” 宋姑亦附和,接过令容递来的东西,将空盘都摞起来,一道端到厨房去。 暖阁里便只剩夫妻二人和傅益。 傅益这回跟着韩蛰南下,征战途中进益飞快,知道是韩蛰有意提携,心中感激,垫了几口菜,便举杯敬他。 韩蛰虽神情冷清,却没推脱半句,一饮而净。 两人吃菜喝酒,说些粗浅的朝政事务,令容有一句每一句的听着,将各色佳肴送入腹中,吃得心满意足,才起身往备好的温水中洗手漱口。 那两位光顾着说话,才吃了一半。 令容怕被饭菜香气诱得吃太撑,也没多逗留,心满意足地先回屋。因怕韩蛰喝多了耍赖,还特地叮嘱傅益,别劝他喝太多。 傅益应了,韩蛰睇她一眼,敛了眼底笑意。 …… 韩蛰回来时,夜已极深。 那身墨色披风被丢在暖阁,他跟傅益喝了不少,饭后身子暖热,只穿锦衣司使的官服过来,也不觉得寒冷。 屋里宋姑已铺好床榻,带人将热水备好后退出去,只剩令容坐在榻上翻书。 入冬后她睡得早,方才盥洗后换了寝衣,捧着书瞧了会儿,已稍有倦意。正打着哈欠,听见韩蛰进来,下榻趿着鞋没迎两步,那位已掀帘进了内间。 淡淡酒气扑面而来,亦将他脸上素日的清冷消融。 令容蹙眉,“夫君喝了不少?” “没喝多少,酒味很浓?”韩蛰抬起衣袖闻了闻,“舅兄喝得更多。” 令容嗤笑,帮他宽衣,将外裳搭在架上,因怕褶皱,慢慢铺平,“里头已备了热水,夫君先沐浴吧……”语音未落,背后便贴来个火热的身子。 韩蛰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微微垂首,凑在她耳边,“帮我洗。” “夫君又不是没长手!”令容脸红,耳边被他带着些许酒味的热气哈着,察觉那只手从腰间摸过,要往她衣裳里头伸,忙按住,“还没洗呢!” “帮我洗。” 令容才不,哼了声 ,想矮身从他臂弯逃离,谁知韩蛰见机快,一手揽着她后背,一手滑向她膝弯,轻而易举便将她抱起来。 咫尺间四目相对,那双深邃眼睛注视着她,“我过来,你不高兴?” “高兴啊。”令容两只手臂环在他脖颈间,姿态柔旖,“夫君惦记这里,我当然高兴。” 韩蛰却还记着厨房跟前她的满脸沮丧。 见他时没半点欢喜,见那盘糯米排骨安然无恙时却喜笑颜开。 他这夫君难道还不如一盘菜? 韩蛰大步走向床榻,将令容按下去,虎着脸,“那为何见了我就跑?” “夫君站在黑暗里,周遭又没灯笼取亮,黑睽睽的当然看不清。别苑里虽有人护卫,毕竟不是铜墙铁壁,我没想到夫君会来,还当是有贼人呢。”令容低声,被韩蛰触到腰间软肉,瞅着他直笑,“夫君生气啦?” “生气了。” “唔,那继续生气好了。” 杏眼里笑意盈盈,她笑得狡黠,朱唇勾出极美的弧度,湿漉漉的双眸漂亮得让人沉溺。 韩蛰忍不住亲了下,“住在这里,你仍很害怕?” 令容迟疑了片刻,见韩蛰问得认真,便坦白道:“有点。那天在宏恩寺,唐敦捉走我后交给范自鸿,差点拿去祭奠他兄弟。从前我都没见过刀剑,嫁给夫君后好几回遇见性命之忧,哪能不害怕?” 韩蛰眸色微黯,手指摩挲她脸颊,“是我疏忽。” “夫君远在千里,哪能照顾得那样周全。”令容咬唇,软声道:“往后我小心些就是。” 她越是如此,韩蛰越觉得愧疚。闺中娇养的弱质千金嫁给他,本该安享尊荣、呵护娇宠,如今却还要谨慎忐忑地自保性命。锦衣司使狠厉凶悍的名声在外,令人闻风丧胆,将来一旦谋事篡权,更需安稳天下。倘若连枕边的女人都护不住,何其可笑? 心里半是沉厉,半是温存,韩蛰瞧着她,在她唇上轻轻舔舐。 “唐敦不会再有机会。”他声音低沉。 “嗯。”令容会意,微微笑了笑,“夫君在,我不怕。” ——心里其实是明白的,韩蛰纵然手腕狠厉、震慑群臣,毕竟也才二十出头,能从白衣之身的相府公子走到如今,短短两三年便将锦衣司握在手里,这半年又征战谋划,往军中安插人手,实属不易。 哪怕是生而尊贵的太子、手掌生杀大权的皇帝,也有力所难及、无法恣意而为的事,何况韩蛰还只是在谋逆,尚未掌握足够的实权?朝政六部仍旧握在韩镜手里,韩蛰要在篡权后令群臣归服,必得借韩镜之力。他能在征战途中跟杨氏协力,让她有惊无险,又许诺除去唐敦,已是难得。 一蹴而就的事情,天底下没人能办得到。 令容瞧着他晦暗深邃的眼睛,猜得他已窥破唐敦背后的主谋。 但他既然不提,显然时机没到,她没必要添罅隙。遂抬头亲了亲,语带软笑,“身上酒味不浓,夫君可别装醉。再不去洗,里头水该凉了。”说着笑推他胸膛,见韩蛰站起身,也随之坐起,“快去。再这般盯着,我该害怕夫君了。” 成婚两年,稍添默契,她如此态度,韩蛰也知其意。 言语苍白,能令她消除戒备恐惧的,唯有摆在面前的事实而已。韩蛰沉眸,没再多说,捧着她脸颊,在眉心亲了下,“怕我什么?吃了你?” “胡说。”令容偏过头,推他往浴房走,“快去。” “急什么。”韩蛰喉中低笑,大步进浴房。 令容脸上蒸红,盯着他背影狠狠瞪了两眼。 没过多久,韩蛰胸膛腰腹挂着水珠出来,寝衣半敞,欺身将她压在榻上,满身热气。 105.偷闲 冬日里昼短夜长, 令容昨晚被折腾得疲累, 迷糊醒来时天光早已大亮。 满身疲惫尚未褪尽,她眯了眯眼, 瞧见近在咫尺的壮硕胸膛。 韩蛰本就生得高健, 这半年沙场征伐, 瞧着虽瘦了一圈,胸膛却愈发贲张有力,肌理分明。因屋中炭盆烧得暖热,加之韩蛰男儿之身跟小火炉似的, 令容睡觉时贴在他怀里, 锦被褪到腋下也不觉得冷。 她眨着眼睛在他怀里拱了拱,目光稍挪,便是他劲瘦腰腹, 蓄着用之不竭的力道似的。 令容没忍住,伸指头在他上腹贲张的肌肉上戳了戳。 很结实, 硬邦邦的。 韩蛰没动静,想必昨晚太累,还睡着没醒。 令容满身柔软白腻,瞧着有趣,借着锦被掩盖,往下缩了缩, 又拿指头轻戳了戳, 柔软指尖落在硬邦邦的肉上, 轻轻描摹肌理。昨晚昏暗床榻间腰腹带汗的情景霎时浮上脑海, 她咬了咬唇,气哼哼地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就想收手装睡。 谁知眼睛还没闭上,锦被豁地掀开,原本沉睡的韩蛰猛兽般翻身而起,肘撑床榻,瞬间便居高临下地将她罩住。 “睡好了?”他的声音带着晨初的沙哑,双目深邃,精神奕奕。 令容吓傻了,“夫君……已醒了?” “嗯。”韩蛰颔首,低头觑她,落在她耳畔的手指抬起,摩挲柔腻脸颊。 兴许是夫妻俩成婚后聚少离多,韩蛰每回从外办差回来,瞧见令容时,都觉她变了很多,不止是日渐丰满妖娆的身段,眉目间也添了许多韵味。 二月底送她去金州娘家时春光满园,她穿着纱衣襦裙身姿窈窕,曼妙身段站在紫荆花旁,盈盈含笑时,眉目妩媚多娇,春水微漾,像是枝头初绽的海棠,袅袅纤秀。及至四月回府时,单薄夏衫之下,她穿着海棠红的衫子,黛眉婉转,眼角含情,已有许多动人韵致。 只是彼时太夫人新丧、唐解忧生事,满府沉闷压抑,她也不敢露出笑容,安分做着孙媳妇该做的事,晚间与他榻上同睡,也似小心翼翼,怕触怒他似的,收敛满身灵动。 隔了半年归来,她已如牡丹初绽,含蓄半敛,妩媚风情却渐渐从眼角眉梢溢出。 ——不知再过两年,牡丹盛放,会成何等动人风华,千娇百媚。 昨晚销魂滋味犹在脑海,朱唇微张,娇躯轻颤,勾得他险些失控。 韩蛰描摹她婉转黛眉,那双眼睛盛着水色,犹带慵懒,像是春光初盛,笼了薄雾。他垂首在她眼睛亲了亲,听到她软软的声音,“夫君今日不必去朝会吗?” “休朝了,初八再去。”韩蛰哑声。 隔着单薄寝衣,手掌滑过她圆润肩膀,落向胸侧。 令容忙躲开,“该起身了 。” 韩蛰没动,手指探向并未系紧的衣领,被令容牢牢抓住。漂亮的杏眼里有羞窘,亦有嗔怪,“还难受着呢!再耽搁下去,待会我怎么见人。”见韩蛰还不动弹,只好将双臂勾在他颈间,抬头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委屈可怜,“夫君,我饿了。” “很饿?” “饿得头昏眼花。” 这却是不能耽搁的了,韩蛰昨晚听她哭着说痛,也知用力稍猛,她未必吃得消,只好竭力调息,克制住清晨卷土而来的汹涌情思,坐起身道:“想吃什么?” 令容微怔,旋即明白过来,“夫君今日得空?” 韩蛰颔首,“傍晚再回。” 令容喜上眉梢,杏眼里霎时浮起惊喜亮色,“昨日我腌了鱼,正好做千里酥鱼,还有……”她脑海里迅速翻过食谱,报出几样最想吃的来,“炒火腿、面筋煨鸡,还有五香冬笋和十香菜!” 原本还想再报几样,怕吃不完浪费了,韩蛰也未必能做太多,暂时忍下,只颇期待的问道:“夫君会做吗?” “有食谱?” “有!我琢磨过了,只是怕做得不够火候。” “好,叫人去挑食材。” “多谢夫君!”令容喜出望外,跪坐起身,抱着他肩膀在他唇上软软碰了下,眉眼弯弯,“回去我也给夫君做好吃的。”这一起身,宽松的寝衣没系好盘扣,霎时滑落,泄出半片春光,她赶紧揪住,兔子回窝似的,抓起锦被藏起来。 韩蛰唇角挑起,任由她拥被而坐,自去洗漱换衣裳。 …… 别苑的厨房虽不及相府的齐整,却也没差太多。 因韩蛰答应亲自做菜,令容早饭都吃得有限,原本兴冲冲地想拉傅益一道去,听说他晨起后边往后山去了,便没耽搁,陪着韩蛰去厨房。那管事办事机灵,因令容点的菜食材都好找,早已命人收拾齐整,在厨房里备着了。 韩蛰心绪不错,进厨房后瞧着码放整齐的食材碗碟,眉目微挑。 他平常端着锦衣司使的架子冷肃沉厉,朝堂上的事千头万绪,进厨房多是因肩上担子太重,须借着厨房中喷香的烟火气稍解烦躁沉闷,寻个乐子。这回半年杀伐征战固然劳累,有令容在旁,倒也不觉苦闷,见令容满眼期待,也起了兴致,心绪甚好。 令容没叫旁人打搅,只留宋姑在旁边,照顾灶台,夫妻俩做菜为乐。 火腿早已洗净,韩蛰修长的手指挑起刀,下手飞快,切得整整齐齐。 令容没那等手艺,自去将松菌泡在温水里,见韩蛰切好菜,便很乖觉地递上瓷盘装起来。比起昨日傅益和宋姑的手生缓慢,韩蛰行事极快,迅速将各样菜色切好,整齐码放在盘中。 宋姑奉命生火,韩蛰手执菜盘,如同闲庭信步。 撕成碎块的香软面筋入锅,在清亮麻油中炸透,色泽微黄,拿笊篱捞出来,犹滴热油。令容顺手接过,浸在旁边盛着热水的锅里,将油味煮去再捞出来。旁边滋啦作响,切碎的鸡块入锅,加上各色佐料,待鸡肉八分熟,将面筋加进去连同青笋、香芃加进去煨着,热气腾腾冒出来,浓香诱人。 韩蛰难得有这般闲暇,不去想朝堂琐事,待宋姑将旁边的锅收拾干净,便做千里酥鱼。 他生得身高腿长,率军斩将都不是难事,意态甚闲地做菜,姿态更是悦目。 令容在旁瞧着,心里啧啧称奇,韩蛰仿佛没察觉她的打量,只将身板挺得更直。 鲫鱼昨日就已收拾干净后腌着了,拎出来去了酱后拿香油炸得酥黄,再加肉汁佐料。四溢的鱼肉香气里,旁边的面筋煨鸡已熟了,令容自捧了盘子过去,让宋姑一勺勺盛出来。 那鸡肉的喷香自不必说,面筋染了汤汁,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香味,让人想将舌头都吞下去。 令容大为满意,挟了一块吹吹,递到韩蛰唇边,“夫君尝尝?” 韩蛰就势吃了,“不错。” “夫君做的,当然好吃!”令容眉眼间全是满足。 日头照在当空,冬末春初,稍露暖意。 傅益从后山归来,听说令容在厨房,赶过来帮忙,透过洞开的窗扇,正巧瞧见这场景。 她知道自家妹妹的性子,在府里就爱折腾着做各色吃食,嫁进相府后行事不够自由,难得来这里偷闲,昨日就张罗着做菜吃。只是旁边韩蛰那掌勺挥洒的架势,着实让傅益意外之极。 早先锦衣司使心狠手辣、威仪冷肃的名声不算,这半年随军征战,韩蛰那狠厉劲头他是见过的。素日商议军务,运筹帷幄,果决稳重,身着盔甲上沙场时,或臂挽雕弓,或手持长剑,浴血前行时宛如修罗,阴冷沉厉的眼睛深不可测,凶狠刚硬的劲头更令人畏惧。 即便已是姻亲,韩蛰也有意照拂,傅益心中对他仍敬佩畏惧。 谁知道,京城内外闻风丧胆的锦衣司使竟也会挽袖下厨? 那姿态悠闲从容,虽是在厨间烟火之地,却让人生出治大国若烹小鲜之慨。 眼瞧着令容喂他吃菜,韩蛰颔首赞许,似要抬目往这边瞧过来,傅益下意识藏身在山石之后。那样的韩蛰很陌生,与韩蛰在外人前的刚厉截然不同,傅益下意识觉得不宜撞破。 迟疑了片刻,他没敢打搅,原路出去,又往后山游荡去了。 厨房里,韩蛰余光瞥见那道悄然离开的背影,唇角动了动。 ——还算识趣。 令容倒是没察觉。千里酥鱼出锅,香气扑鼻,她接过韩蛰盛好的菜,老实装进食盒里。随后五香冬笋和十香菜相继出锅,冬笋鲜嫩清脆、味美爽口,十香菜里除却山药、菜心、酱瓜等物,还加了栗片,清爽诱人。 令容挨个尝过,心花怒放,韩蛰听她满口夸赞,清冷的眸中也带着笑意。 仆妇将食盒拎到暖阁摆下,焖了片刻,香气仍旧四溢。 韩蛰命人去将傅益叫来,待宋姑摆好碗箸,一道用饭。 令容没说是谁下厨,傅益也装作不知,每尝一样便连连夸赞,令容在旁笑得眉眼弯弯,满足而得意。 韩蛰瞧着她,因繁琐朝务而生的沉闷冷郁也消散殆尽。 饭后得空,还带着令容去后山散心,猎了只獐鹿回来,叫人收拾干净了,烤得喷香给她吃。到暮色四合夜幕降临时,才不得动身,疾驰回京,径往锦衣司去。 106.偶遇 年节里各处衙署大半闭门, 锦衣司却与往常没太多不同。 锦衣司在京城内外皆有凶煞名声, 全是真刀真剑拼出来的。只求官位荣华、不愿吃苦受累的人或是寻个安稳的文官,或是设法到禁军谋个官职, 鸾仗仪卫, 皇宫巍峨, 既体面风光,又平安无灾,哪怕要办案,也能去刑部各司谋职, 甚少敢去锦衣司。 即便有人慕名进去了, 受不住其中苦累,仍难立足。 到如今,剩下的多是冷厉汉子, 重任在肩不敢松懈,哪怕除夕夜仍需如常换值轮守、奉命办差。 韩蛰在别苑里睡得沉, 精神头十足,一身沉肃走进去,闭门坐至深夜。 先前南下讨贼,虽不曾耽误要紧大事,却也积压了不少公务。且这半年虽有韩镜在京城,许多机密消息仍只有锦衣司能探到, 除了总揽消息的千户口述, 亦有许多记在卷宗, 其中未必没有值得深挖的细节。 韩蛰先前曾特地嘱咐樊衡留意范家, 关乎范家的消息,看得格外仔细。 就着明晃晃的烛光,将摞满桌案的卷宗翻罢,再抬头,窗外天光朦胧,天际已然浮起一线鱼肚白。他纵不觉得疲累,到底没用宵夜,腹中稍觉饥饿,两指揉了揉眉心,起身步出。 两旁火把烧了一夜,在渐明的天光里,已不甚起眼。 仗剑值守的侍卫却都精神抖擞,站得笔直。 清晨的风卷着寒意灌入脖颈,叫人精神稍振。 韩蛰出锦衣司走了几步,心思从范家身上收回,猛然想起令容不在府里,银光院未必备有早饭,遂拐入旁边巷道,去吃碗馄饨。 卖馄饨的摊主年已五十,儿子在外谋了个差事糊口,他带着小孙子开着铺子,全仗着锦衣司值夜的侍卫们照顾生意。他也算实诚,不止汤鲜味美,分量也十足,热气腾腾的端上来,倒能勾人食欲。 临近年节还能五更早起忙碌的,也就这些可怜人了。 韩蛰吃罢,多取些银子搁在桌上,起身回府过年。 …… 今年的除夕夜甚为冷清。 太夫人过世,韩蛰兄妹虽出了孝,韩墨、韩砚却还是戴孝之身,年节里不好张灯结彩地热闹。 祭祖过后围着吃饭,暖厅里明烛高照,杨氏和刘氏同坐,韩瑶和梅氏分坐两侧,加上已能咿呀说话小韩诚,倒是融融。外头韩镜居首,带着满堂儿孙,不好喝酒行乐,便只说些朝堂上的事和家宅琐务。 韩蛰前几日才跟韩镜吵过一回,因说话太狠,祖孙俩都有芥蒂。且两人都是沉肃寡言的性情,论及朝堂政务时态度如常,提起家宅之事,便只能靠韩征和韩徽撑着,韩蛰半个字也不答话。 子时不到,韩蛰便以疲惫为由,起身告退。 韩镜喝茶不语,倒是韩墨态度温和,“前几日劳累,早点回去歇着吧。” 韩蛰应是,出门时见韩征诧然看他,走出暖厅没多久,身后果然传来韩征的声音。 “大哥,等等。” 韩蛰回身,因没套披风,夜风下那双眼睛也显得冷淡,“怎么?” “你跟祖父……”韩征顿了下,“非如此不可吗?” 甬道两侧灯火明亮,韩蛰沉目不语,魁伟身影站在暗夜,神情冷淡。 韩征迟疑了下,“我虽不明内情,但祖父毕竟上了年纪,昨日染了风寒,独自在书房里坐了一天,谁也不肯见。祖父毕竟是长辈,府里主事惯了,兴许有苦衷。若是你那边有难处,告诉我和父亲,都会帮你说情。大哥别怪我多事,有心结还是该说开,憋着没用的。” 这是现身说法了,韩蛰瞧着他,唇角微动,“多谢。” 韩征笑了笑,“刚才瞧你和祖父闹别扭,实在担心,你从前可是最敬重祖父的。” 韩蛰知他言下之意,也明白弟弟的好意。 不过韩征跟韩墨的心结只为赵姨娘,他跟韩镜之间的隔膜却牵扯太多,不止是为令容一件事那么简单。从前的敬重是因不触底线,韩镜磨砺教导是为他着想,他自然领情恭敬,这回却截然不同。 但这些没法跟韩征说,遂在他肩头拍了拍,“放心,我有分寸。” “那……大哥早点歇息。”韩征见韩蛰不肯松口,没再坚持。 韩蛰颔首,自回银光院,对着旁边空荡的枕头,睁着眼睛躺到四更才睡。 …… 次日清晨,韩蛰早起后便往锦衣司去,杨氏跟韩瑶打扮过,往慈恩寺进香。 先前在宏恩寺里令容被捉走,韩瑶着实担忧了两天,见杨氏举止如常才觉出端倪,后来探问了杨氏的意思,得知令容不会有事,便放了心。她因太夫人守孝的事在府里拘束了半年,难得能出门凑热闹,自是欢喜,兴冲冲换了崭新的衣裳,利落爽利。 母女俩乘车出府,晌午才过,慈恩寺外进香的女眷不少,途中甚是拥挤。 马车慢慢往前走,杨氏掀帘扫见相熟的别家女眷,陪在身旁的已从女儿换成了儿媳。 初春伊始,年岁又增,韩瑶婚事被耽搁,一转眼便是十六,到了该出阁的年纪。天底下那么多青年才俊,韩家的煊赫权势摆着,要真想成婚,亲事并不难找——难的是找个母女俩都中意的郎君。 为此,杨氏没少费心。 去岁韩家出了不少事,杨氏虽在府守孝,该有的往来却也没断,留心瞧了半年,已看中个人选,只是碍着太夫人过世没多久,没好提。如今韩瑶出了孝期,且旧历翻新年,就无需顾忌太多。 昨晚守岁后韩墨陪着韩镜,杨氏带韩瑶回丰和堂后便提了个人。 ——羽林校尉尚政。 韩瑶跟尚政的两回照面杨氏并不知情,但韩镜统领六部,尚家跟韩家仍有不少往来。尚夫人性情和气,膝下唯有一子,来府里拜望时,对韩瑶也颇喜欢,露过结亲的意思。只是彼时韩家还在守孝,尚夫人也没点破,只叫杨氏明白心思便很识趣的岔过去了。 而至于尚政,那位是西川拔尖的青年才俊,相貌才能都没得挑,被范自鸿变着法儿招揽了半年,却是岿然不动,不偏不倚,有两回杨氏进宫时碰见,对她还甚为恭敬有礼。 杨氏对他印象不错,便问韩瑶的意思。 韩瑶当时没表态,只说夜深了,改日再说。 这会儿杨氏想起,随口便问道:“昨晚我说的事,觉得如何?” 韩瑶没反应过来,疑惑望她,“什么事?” “尚政。” 韩瑶正靠着软枕嚼蜜饯,闻言差点呛住,歇了会儿理顺气,也不知是憋着了还是怎的,脸上微微涨红。 她对尚政印象确实很不错,却也仅此而已,没到愿意谈婚论嫁的地步。 尚政身手品貌都出类拔萃,但比起府里陪着她长大的韩蛰和韩征,也没多出挑——至少两回相见,并无惊艳之处。不像诗才秀怀的高修远,少年温润如玉,画笔清雅秀绝,胸中丘壑山水展开,跟成日舞刀弄剑的两位兄长迥异,才华品貌都叫人迷恋。 不过高修远早已摆明态度,韩瑶自知无缘不能强求,却也没法下决心应下这婚事,昨晚回去翻腾了半天也没拿定主意。 此刻杨氏问及,只好搪塞道:“我……还没想好。” 这态度比起从前的断然拒绝,已有很大不同了 杨氏含笑,“那我等着。” 这头才说罢,不成想进了慈恩寺,迎面碰巧就遇见了陪着尚夫人来进香的尚政。 他今日不必当值,只穿了身茶色长衫,身高腿长,在人群中颇为显眼。羽林卫校尉小将自有卓然气质,俊眉之下一双桃花眼神采奕奕,玉冠束发,腰束锦带,姿态挺拔颀秀,有文人之俊雅,武将之英武。 见着韩瑶,尚政似愣了下,旋即跟在尚夫人身后,端正含笑行礼。 杨氏亦觉意外,驻足跟尚夫人寒暄,听说母子俩也是刚来,正巧同行往各殿进香。 两人未必多投缘,但当家主母做久了,闻弦知意的本事却是极擅长的。杨氏一说同行,尚夫人便隐约猜得其意,丢下尚政在后不理,只管跟杨氏闲话。 韩瑶插不上她俩的话头,索性落下两步跟着,扭头瞧见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想起杨氏的话,莫名觉得没好气,又不好失礼,只颔首招呼,“尚将军。” “韩姑娘,许久不见。”尚政瞧着她,唇角微挑。 韩瑶瞧了他两眼,别开目光,有些不自在。 尚政见识过她的小脾气,瞧韩瑶没打算多理他,也不打搅,只跟随在侧,在人群挤过来时,伸臂帮她挡着。 韩瑶心里犹豫烦闷得很,看见了也视若无睹。 两人闭口不言,不紧不慢地走,韩瑶不觉得如何,落在旁人眼里,却如佳偶天成。 譬如范香。 范逯入相没多久,范家便对新入羽林卫的尚政青睐有加,范夫人也曾跟她透露过这意思。范自鸿借着职务之便与尚政往来不少,范香每回入宫探望贵妃时,也会刻意妆点打扮,想着宫廊交错,没准在哪就能碰见他。 范香的亲姐姐是宫里得宠的贵妃,她的容貌也不差,盼头还是有的。 谁知尚政就跟个木头似的,虽不推拒范自鸿的招揽,却也走得不远不近,偶尔宫中碰见,也仿佛没留意到她似的。七月里上林苑马球赛,他奉命叫了韩瑶就走,十月里宫门口偶遇,尚政也是跟着杨氏就走了,没多逗留片刻,她偶尔跟着高阳长公主去尚政巡查的一带,迎面撞见,他也目不斜视。 气得范香绞坏了数条手帕。 谁知今日,尚政竟会跟着素日不睦的韩瑶同行,贴身护卫似的半步不离? 范香越想越是不忿,怒而收回目光,便碰上一道看戏般的哂笑目光——甄四姑娘。 皇后与贵妃争宠,甄家跟范家不对付,两府女儿自然也没多少来往,但彼此如何行事却是时常盯着的。那甄四姑娘只是庶出,范香向来不放在眼里,此刻却被她窥破心思嘲讽,范香恼火极了,又不好发作,狠狠将手一甩。 她手里还捏着礼佛用的香,因没跪拜完殿中佛像,尚未敬到香案,唯有檀香袅袅腾起。 这一甩,香柱撞在佛像旁的檀木围栏上,拦腰而断。 她心中更恨,跺了跺脚,打算去旁边另取,没走两步,忽听身后有人惊呼,回身就见围栏内火苗窜起,垂在佛像下的数重绣帐不知是何时点着了,一眨眼的功夫,那火舌便迅速往佛像周遭蔓延。 佛像以极罕见的巨大檀木雕刻而成,出自大师之手,周遭还供着香油灯烛,可助火势。 人群霎时慌乱,范香大惊,下意识便往外头逃。 107.蓄势 慈恩寺的檀木佛像雕成时, 据说异香萦绕, 三日不散,名动京城内外。 京城里上至皇亲国戚, 下至贩夫走卒, 几乎都来这里进过香, 每逢法事盛会,哪怕在外设步障不许旁人进门,里头也能挤得摩肩接踵。 正月初一进香者众,布衣百姓进不来, 光是官员内眷都能将佛寺挤满。 寺里供奉香案, 灯烛香薰照看得最为谨慎。这种时候人多了难免照顾不周全,寺里怕佛像有失,特地在外设了檀木围栏, 佛殿角落里也铸了半人高的铜瓮,里头蓄满了水, 殿里也有僧人照看,就怕碰到走火的事。 佛像下绣帐燃起被人瞧见,进香的女眷们争先恐后地往外跑,负责照看佛堂的僧人着慌,想取水救火却挤不过去,待能过去时, 那火舌已窜到了佛像。 这佛像是拿整根的巨大檀木雕成, 别说精湛雕工, 光是木材便是千百年里罕见的。 听得消息的僧人们闻讯涌来, 将内外六座铜瓮中的水都舀尽了,才算扑灭火势。 好在这佛殿修得有近三丈之高,火苗哪怕窜上去,也够不着屋顶藻井,否则一旦满殿经幢和屋梁门窗着起来,不止救不下佛像,怕是会烧坏僧人,整个寺院都得受连累。 浓郁的檀香从殿中涌出,进香的女眷念佛不止,好容易见火势熄灭,透过洞开的门窗往里瞧,就见佛像下稍得乱七八糟。冷水泼得香案上凌乱,那座巧夺天工的慈悲佛像也被火舌舔过,底下基座损毁,趺坐的双腿也烧损不少。 方丈和住持跪在殿内诵了经,僧人们惊魂甫定,忙着收拾残局。 眼睁睁瞧着名动天下的檀木佛像被烧损,女眷们有惋惜遗憾的,有惊慌敬畏的,围着不肯散,纷纷议论为何起火。 当中便有人提起范香,说瞧见她甩断香头,必是香上的火星触到绣帐,才会走水。 众人听得这消息,均往范香瞧,就见那位站在范夫人旁边,吓得脸色煞白。 范夫人也是满心惊慌,低头悄声道:“是你的香头?” 范香哪料使个性子能惹出这等祸事来,被众人盯着,知道有人瞧见躲不过去,只能惶然点头,“我也没料到会这样。” “好端端的,香头怎会飞到里头去。”范夫人皱眉。 范香咬唇不肯说,周围女眷却已议论起来,目光里尽是责备。 范夫人得罪谁也不敢得罪神佛,明白这不是追究的时候,只能拉着范香上前,在殿外跪拜请罪。 方丈满心痛惜,却不能丢下僵局不管,怕再出岔子,留下范家母女,请众人先离开。 进香的事就此打断。 韩瑶和尚政方才在殿门,没受半点损伤,倒是杨氏和尚夫人受惊,没了进香的兴致。但一年里进香求福袋的事就那么几回,总不好随意错过,长辈们不愿动弹,便打算由晚辈往城外名声正响的宏恩寺去求福袋。 韩瑶和尚政都无异议,因怕韩瑶出岔子,尚政还自告奋勇,愿同行照拂。 待韩家拥挤车马出了慈恩寺时,尚政已寻好了数匹马备着。 韩瑶没客气,含笑抱拳道谢,带了飞鸾飞凤在后跟着,尚政紧随其后,两骑并辔,出城后绝尘而去。 …… 京城百姓俱瞻仰过慈悲寺的佛像,连先太后、甄皇后都数次摆驾慈恩寺,在佛前进香。而今佛像烧损,消息便如长了翅膀般传遍京城。 范家盐商出身,借着贵妃的势青云而上,飞扬跋扈,早已惹得路人侧目,如今范家姑娘烧损宝物,不敬神佛,更是引人唾骂不止。哪怕范家放出消息说要花重金修缮佛像、供奉香油布施百姓,也未能挽回半点声誉。 这事儿沸沸扬扬地传了三天,还没收场呢,另一件事便如浪潮般借势传得愈发汹涌。 ——范香的兄长范自谦仗势行凶,众目睽睽之下将文远候的公子打成重伤,至今昏迷。 事情还是由范香这茬风波引起的。 那范自谦前年犯在韩蛰手里,被关在锦衣司近两年,范贵妃怀孕后,才趁着韩蛰不在京城,软磨硬泡地求着永昌帝,愣是将哥哥放出牢狱。 彼时范逯才得相位,范贵妃耳提面命,范家很是将他看了小半年,没叫他闹事。 范香烧损佛像的事儿传开,百姓群情激愤,唾骂不止,范家还指望范贵妃能位正中宫,为堵悠悠众口,花重金叫管事请能工巧匠商议如何补救,又大张旗鼓地供奉香油、散粥布施,满府忙乱,便顾不上范自谦了。 范自谦吃了两年牢饭,又被关在府里半年,瞅见空隙,哪能不出来散心的? 教坊里美人善舞,丝竹旖旎,红袖添酒之下,范自谦很快喝得沉醉。 兴致浓时抱着两位美人儿去别处取乐,走在游廊,却又听见有人在议论慈恩寺佛像的事,言语中对范家颇多轻蔑。 范自谦大怒,循声瞧过去,正是文远候的公子。 跟范家拿捐军资换来的县候爵位相比,文远候府是真正的书香门第、数代勋贵,家里出过数位宰辅帝师,至今爵位传了百余年,虽大不如前,却也自命根基深厚,瞧不上范家这种买来的爵位。 宫中甄皇后与范贵妃争宠,范家又实在跋扈,似文远候这般府邸,自然偏向翰墨传家的甄府,对范家嗤之以鼻。 范自谦进牢狱前就跟此人不对付,而今听得他言语讥诮,勃然大怒。 他一位仗势欺人的恶霸,行事本就张狂没分寸,酒后把府里训诫尽数抛在脑后,瞧着文远候公子彬彬弱质,抡起拳头便打。酒后盛怒,下手也没个轻重,三两脚下去,便将人家只会读圣贤书的公子哥儿打得倒地不起,要不是教坊的豪奴过来拉住,怕是能活生生打死。 这事儿众目睽睽,范自谦仗势行凶的样子又实在粗鲁蛮横,旁观之人都觉得不忿。 随后文远候府便传出消息,说那公子至今昏迷、水米不进,身上骨头都打断了许多,御医束手无策。 年节里没甚大事,有心人推波助澜,百姓纷纷揣测。 御史们口诛笔伐的折子雪片般飞进皇宫,孩童还把范家仗势欺人无法无天的事编了歌谣传唱,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 皇宫之内,永昌帝忙着趁年节享乐,懒得瞧御史们的奏折,虽听说慈恩寺的佛像被烧损,却也没太留意,听此事与范家有关,御笔一挥,叫库中拨些金银出去,佛像烧损处拿纯金铸齐,至于范自谦仗势行凶的事,没听见半点风声。 不过此刻,永昌帝却也在为范家的事头疼。 他是被韩蛰请出来的。 正月初五尚未开朝,百官歇着过年,永昌帝在宫中蹴鞠斗鸡,玩得不亦乐乎。大半日尽兴玩乐,往回走时听内监禀报说锦衣司使韩蛰求见,稍觉诧异,叫人拐向寻常接见臣子的麟德殿。 到得那边,韩蛰先拱手告罪,说他半年征战,锦衣司的事务积压了不少,这几日昼夜不停地将几件案情理清楚,特地来御前复命。 大过年的不回府安逸享乐,却跑去锦衣司吃苦受累,永昌帝佩服得五体投地。 也因此多几分耐心,趁着歇息收汗的功夫,听韩蛰一件件说完。 末了,韩蛰将奏本呈上,道:“锦衣司查案之余,奉命留意京城内外动静,察觉蹊跷之处,怕伤及皇上龙体,臣特在此奏本禀明。” 永昌帝接了奏本,翻开一瞧,上头逐条记叙会客往来之事,看得满头雾水。 “这是何意?” “羽林郎将范自鸿自入禁军后,跟禁军中许多人往来密切,对同僚暗中大肆招揽,与京城公侯贵戚也有所往来。禁军守卫皇城,关乎皇上和东宫太子性命安危,臣怕出纰漏,特地奏禀。”韩蛰端然立在案前,神色沉肃如常。 永昌帝眉头微皱,“招揽同僚?” 韩蛰颔首,“不过旁人对皇上忠心耿耿,倒没见异动。” “既然没见异动——”永昌帝随便翻了几页,迟疑道:“兴许只是素日交情不错?” 韩蛰抬目,冷沉的目光落向御案,恭敬而淡漠,“臣只是辑录呈上,皇上定夺。” 他这般态度,永昌帝心里反而敲起鼓来。 再仔细翻了数页,瞧见上头的人名,除了羽林卫,连监门卫的都有。 永昌帝面色微变。 他虽玩物丧志、昏聩庸碌,拿尾大不掉的节度使无可奈何,对关乎性命的禁军仍不敢太松懈。先前田保百般作恶皆极力维护,触及私交禁军将领的事便罪无可恕,可见一斑。 禁军中的将领多是出自高官贵府门第,明白皇帝忌惮,素日本分当值,私下里纵有往来,也仅限于朋友之交,不算频繁。 哪怕是甄皇后的兄长,也没敢在明面胡乱行事。 范自鸿在河东军中历练,打仗固然有些本事,于朝中这些幽曲门道却不甚通,加之背靠河东军权和贵妃之势,行事不知收敛,除了大肆招揽尚政,也曾私下跟旁人往来,送礼请客,比旁人频繁许多。 范贵妃怀着子嗣,有位正中宫的野心,范自鸿如此张扬,不能不叫人多想。 永昌帝跳着翻了大半,见范自鸿着实嚣张,不免生气,看向韩蛰。 “这些人,可都受了招揽?” “有人与范自鸿交情渐深,也有人只忠心戍卫宫城。据臣所查,羽林校尉仍忠心侍主,未受招揽,监门卫倒是有人跟范自鸿走得近——皇上可查问内司。” 自然是要查的! 监门卫管着宫廷门户钥匙,查验进出人等,倘若真对范家网开一面,他睡觉都不踏实。 哪怕不查,范自鸿这染指禁军的行事也实在可恨! 永昌帝心中愤怒,下意识瞧向韩蛰。 他对韩蛰的态度颇为复杂。去岁觊觎人.妻却被当众抗旨,永昌帝虽没敢发作,心里毕竟不满其嚣张,但朝堂内外,韩蛰却也为君分忧不少,尤其去岁率兵讨贼力挽狂澜,更是功劳极高。朝堂内外牵涉得错综复杂,他拿不定主意时,多是向韩镜和甄嗣宗请教。 此刻两位相爷不在身旁,永昌帝迟疑了下,问道:“你的意思,该如何处置?” 韩蛰端然拱手,沉眉肃容,“东宫初立,太子年纪尚幼。禁军事关重大,皇上当为皇后和太子着想。防患于未然,对皇上、皇后和太子都有益。” 108.相爷 永昌帝愣住了。 得知范自鸿私下招揽禁军, 他最先想到的是龙体安危, 听完这话才猛然反应过来,宫中住着的不止是他, 还有向来柔顺端方的甄皇后, 和襁褓里就成了东宫储君的太子。 永昌帝固然昏聩无能, 理不清朝堂上的诸多事情,但大事上却也不算傻。 范贵妃自怀孕后,枕边榻上没少跟他吹耳旁风,先前还曾柔媚多娇地提及太子之位。 床帐里情浓缠绵时, 哄女人的话不须费半点银钱, 永昌帝自然松了口风,换来范贵妃愈发殷勤放纵的伺候,日夜快活似神仙。 但等甄皇后的儿子诞下, 永昌帝却仍毫不犹豫地立为太子。 男女欢好时他固然宠爱贵妃,但为皇位安稳计, 他却是偏着甄皇后的。 ——范家虽有河东兵权,远水难救近火,去年冯璋作乱时自顾不暇,也没能给他出半点力。倒是韩家率兵南下,力挽狂澜,韩镜也操持朝政, 帮他牵制着各处节度使不生事, 连同那些言官们, 也都肯卖甄嗣宗和韩砚的面子, 不在朝堂给他挑事。 他能逍遥安稳地待在宫里,上朝时少些烦心事,韩镜和甄嗣宗两位相爷功不可没。 这两位又都跟范家不对付。 如今范贵妃身子日益沉重,范自鸿又企图染指禁军,莫非是想动摇东宫? 这念头冒出来,永昌帝自己都觉得吃惊。 纵欲过度后没多少神采的眼睛里添了不豫忌惮,永昌帝瞧向韩蛰,就见他沉眉肃目,一身暗红的锦衣司官服穿在身上,面容刚硬,冷厉威仪。那双眼睛深如寒潭,仿佛是看透他的征询态度,道:“据臣所查,戍卫延庆殿的将官,也曾被范自鸿招揽。” 这种私下往来的事,多是锦衣司暗桩盯出来的,永昌帝无据可查,却下意识信了。 脸上霎时腾起怒气,他拎着奏本,狠狠拍在案上。 “狗胆包天,可恶,实在可恶!” 韩蛰岿然不动,只垂目盯着暗沉的金砖。 片刻没见永昌帝有动静,他才抬眸,“皇上若无吩咐,臣告退。” 永昌帝摆了摆手,微微泛出红丝的目光落在奏本上的一串名字,愤怒出神。 行礼后端然而出,到得殿外,在丹陛旁稍稍驻足。 春光初生,日头和暖,湛蓝碧空下殿宇巍峨,飞檐翘角轩昂壮丽。去岁田保死后,内廷宦官换了许多,田保的爪牙尽数被除去,如今御前伺候的面貌已截然不同,他扫向侍立在殿外的掌事内监刘英,那位毕恭毕敬,笑吟吟向他拱手。 韩蛰淡然偏过视线,缓步走远。 刘英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见永昌帝一脸怒气的坐着,也没敢说话,只奉茶上前。 趁着永昌帝喝茶的空隙,刘英大着胆子将御案稍加整理,将那奏本也微微阖起。 永昌帝闷气生罢,对奏本也不甚在意,喝了两口茶,才道:“后晌有什么好玩的?” “老奴已叫人寻了两只斗鸡,在北边备着了。”刘英最知投其所好,将御案整理罢,又道:“方才老奴听人说,太子殿下早起时不大爽快,听说是宫女伺候不周,损及殿下玉体,皇后娘娘震怒,发配内廷司查问。皇上去瞧瞧吗?” 这种小事,永昌帝平常是不会在意的。 不过心里才被韩蛰种下疑影,他又对儿子格外上心,犹豫了下,才道:“斗鸡明日去瞧,先去延庆殿。” 这一去,因太子玉雪可爱,甄皇后又侍奉妥帖,倒连着数晚宿在皇后宫中。 …… 正月初八开朝,百官齐至。 几件大事说完,京城里沸沸扬扬的议论便被御史奏禀到了御前。 永昌帝这几日宿在甄皇后处,或是逗弄太子,或是击球斗鸡为乐,半点都没翻折子。听见这消息,当即不悦皱眉,“范自谦又打人了?” “是。打的是文远候的公子,至今还昏迷着。文远候忧惧交加,也病倒了。” 永昌帝皱眉。 那御史续道:“这事在坊间闹得沸沸扬扬,臣留意访察,百姓颇多怨词。范自谦从前就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因打伤了人关在锦衣司,蒙皇上恩典才得以出狱。如今他不知悔改,当众行凶伤人,年前还曾纵容豪奴强抢民女,女家迫于威势敢怒不敢言,怨恨极深。” 他话音才落,范逯便越众而出。 “犬子确实曾与文远候的公子起过争执,但那是两人年轻气盛,不慎失手伤的。至于那民女,是犬子欲买来做妾,已给过他家银子,谈何强抢?”他对着上首的永昌帝端正行礼,“犬子蒙皇上恩赦才得以出狱,臣也奉旨严加管教,没再胡作非为,求皇上明鉴。” “没胡作非为?”那御史不服气,直白道:“范自谦由荫官在身,品级虽不高,也该由御史监察,行止有差自须弹劾禀报。臣已查问过被抢了女儿的人家,范家确实给了银钱,却只一两而已——范相家财万贯,一两银子给儿子买个妾,不是强取豪夺?范自谦有官职在身,这般作为,实在有损朝廷颜面!” 这通话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还半点不肯卖面子。 范逯插不上嘴,情知说不过,只能寄希望于永昌帝,“皇上明鉴,皇上恩赦教导,他已改过自新,并无此事。” 永昌帝被吵得头疼。 后宫里两位宠爱的女人,甄家柔顺本分,旁人没半点不满,那范自谦却屡屡生事,刚出狱就闹出这等事,被御史拿到百官跟前来吵,一声声的,巴掌般落在他脸上。 他扫过群臣,脸色有点难看。 始终沉默的御史大夫韩砚适时开口,“范相身居高位,本该以身垂范,为百官之楷模。据臣所知,不止范自谦仗势行凶、强抢民女,范相这半年的言行举止,也颇多越矩之处。”遂挑了几样要紧的当众禀报。 范逯是仗着贵妃媚言惑主才能居于高位,本身才能有限,落在御史眼里,处处都是毛病。且范家本就张狂,儿孙在京中横行霸道,范逯也做过许多欺男霸女的事,真追究起来,有亏德行的事简直罄竹难书。 韩砚才说了最要紧的几件,永昌帝的脸就涨红了。 从前他肯包庇田保是因田保跟他感情深厚,也不做违逆圣意的事。且田保虽作恶多端,却有本事弹压震慑,御史们除了奏本弹劾,朝堂上却甚少提及,不至于让他难堪。 永昌帝为了情分,也会维护保全。 如今范家被扣了个私自结交禁军的嫌疑,早已犯了大忌,再闹出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又没本事弹压遮掩,被人搬到朝堂上指着鼻子骂,让御座上的他都难堪丢脸,永昌帝哪还会拼着面皮维护? 恼羞而怒,永昌帝的脸都是青红交加的,被吵得头疼,将御案重重一拍。 “范逯行事不正、纵子行凶,可都有真凭实据?” “臣俱已查实,可请人证。” 韩砚拱手。 “既如此——”永昌帝目光扫过韩镜和甄嗣宗,恨恨瞪了范逯一眼,“便褫夺相位官职,在府中思过罢!” 范逯闻言大骇,忙跪地恳求,永昌帝却是怒气满胸,看都不看。 ——若不是顾念范贵妃腹中的孩子,恼羞而怒之下,怕是连爵位都得夺了。 丢脸的气没处撒,当场叫殿外侍卫进来,剥下官帽笏板,押送回府去。 …… 散朝后,韩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端然往锦衣司去。 韩镜跟甄嗣宗却被永昌帝召到麟德殿议事。 范逯一去,门下侍郎之位便空了下来。朝堂上的琐事永昌帝固然没耐心去管,这等大事却不能逃避,整日里沉溺在马球斗鸡场,百官的才能德行他都不清楚,也只能请教两位左膀右臂。 甄嗣宗素来圆滑,不急着答话,只沉吟思索。 韩镜却是老谋深算,当着甄嗣宗的面,摆出举贤不避亲的态度,历数韩蛰入仕后的政绩功劳,举荐他升任门下侍郎,兼任锦衣司使之职,为君分忧,安稳朝政。 永昌帝闻言思索,甄嗣宗却满心诧然。 本以为韩镜还会做个表面文章,多举荐几位能人,他再顺水推舟,举荐旁人为相,谁知韩镜竟会单刀直入,只提一个韩蛰?相位父去子继,实在是稀罕事,韩蛰毕竟年轻,入相着实升迁太快。且韩蛰手里握着锦衣司,一旦入相,锋芒必定比先前的韩墨还盛,祖孙俩一旦联手,他这中书令怕是都得退避三舍。 但除韩蛰而外,满朝上下却找不到合适的旁人。 有能力跟韩镜抗衡的,多在外领兵,或是驻守边境或是节度一方,如今的局势下不可轻动。若从文臣里挑选,以韩镜这势在必得的态度,旁人哪怕暂时提拔上来,也未必能熬多久。 甄嗣宗犹豫了半天,才勉强附和。 ——范贵妃身怀有孕咄咄逼人,一旦诞下孩子能伺候人了,凭她那狐狸手段,必能将永昌帝捏得紧紧的,甄皇后未必还能如此刻般,趁着范贵妃不能侍寝的空档扳回局面。范逯虽倒了霉,范通的兵权却还握在手里,这种时候,他还不敢跟韩家闹翻。 两位相爷都表了态,永昌帝虽觉得不妥,却也只能听取,说回去想想。 韩镜仍是忠厚稳重之态,拱手应是。 麟德殿里三人为韩蛰头疼,韩蛰本尊此刻却已去了京兆衙门的牢狱。 昏暗的牢狱虽不及锦衣司的阴森可怖,因唐敦身份特殊,被安排在牢狱最深处,氛围也颇森冷。韩蛰挥退狱卒,隔着细密的铁栅栏,打量里头盘膝阖目而坐的人。 他走得无声无息,那身冷厉刚硬的气势却半点不曾收敛。 唐敦仿佛察觉,遽然睁目,便对上韩蛰冷沉的眼睛。 109.自娱 自从进了京兆尹的牢狱, 唐敦这还是头一回见到韩蛰。 十余日与世隔绝, 他不知外头情形如何,但从京兆尹雷声大雨点小的举动来看, 想必傅氏并未死在范自鸿的手中——否则他不会被关在此处不闻不问, 韩蛰更不会拖到此刻才来看他。 以韩蛰的机警洞察, 必定能窥破他跟范自鸿勾结合谋的打算。 唐敦对上那双沉厉的眼睛,有些忌惮,却不至于太害怕,只起身恭敬行礼, “大人。” 韩蛰没出声, 半晌才冷声道:“是祖父?” “是。”唐敦保持抱拳的姿势,垂眸看着地上的干草。 决定出手时,他便想过可能的结果。若傅氏死了, 劫持的事死无对证,一箭双雕。若傅氏没死, 韩蛰纵然盛怒,有韩镜居中斡旋,必定也不会伤他性命。毕竟,韩蛰虽凶悍冷厉,头顶上却还压着韩镜。 唐敦先被贬谪再被起用,官职虽在锦衣司中, 却早已成韩镜的人手。 相府以韩镜为尊, 他的性命有韩镜保着, 韩蛰未必肯为这点小事撕破脸, 哪怕此刻盛怒贬谪处置,只要留着性命,能为堂妹报仇、得韩镜器重,仍是值得的。 这利害唐敦早已权衡清楚,此刻对着韩蛰,反倒少了素日的敬畏忌惮。 两人沉默各自,片刻后,韩蛰神情淡漠,转身离开。 唐敦微觉诧异,紧紧盯着他背影,直到韩蛰走远,仍未能回过神。 这是何意? 牢狱外,京兆尹请韩蛰入侧厅奉茶,将拟好的案情判决呈上,请他过目。 前日韩蛰曾派人过来,说已将被劫走的韩少夫人救出,因性命无恙,不须深究。 京兆尹总算松了口气,按他授意赶紧结案,唐敦认罪时已被夺了在锦衣司的官职,便只以劫持的罪名,判往采石场服役五年。 范自鸿的罪名倒是颇为难办。 虽说唐敦和那丫鬟都曾指认范自鸿,范自鸿却始终不肯认罪,而韩少夫人据说当时吓晕过去了,连同看守她的恶贼也是雇佣的江湖草寇,不知背后买主是谁,难以取证。 末了,还是韩蛰说疑罪从无,京兆尹才敢写下判决书。 此刻将判决书给他过目,京兆尹仍是满心忐忑。 韩蛰倒淡漠如常——范自鸿虽是此事主谋,背后却有范通撑腰,哪怕他真的劫持了人,证据确凿,既没伤及人命,也只会判个服役之类的小罪名而已,无关痛痒。范家虽被罢相,毕竟还有贵妃和节度使,有的是办法在刑场变通。且如今局势动荡,河东那只握着兵权的恶虎,不宜逼得太紧。 将范自鸿驱出羽林卫的意图已然达到,要算私账,有的是一击毙命的时候。 韩蛰将判决搁在桌上,“何时呈递刑部?” “待会就去。” 韩蛰颔首,想起唐敦那有恃无恐的样子,神色冷凝,“后日送他去刑场。” 京兆尹没打算戳韩家的老虎鼻子,无关紧要的事,自是从善如流。 韩蛰没再耽搁,出了京兆尹后去锦衣司,晚间回府,径直往韩镜的书房里去。 …… 藏晖斋,韩镜忙完手头的事,正沏了壶茶慢慢喝。 书房里陈设古拙,书案旁供着一尊青铜鼎,旁边瑞兽香炉上,香气淡袅。今日范逯丢了相位,甄嗣宗对他的举荐也没敢有异议,韩蛰接任门下侍郎的事已是十拿九稳,朝政上称心如意。 年逾花甲的相爷,额头印了深深的岁月印记,精神却愈发矍铄。 面前的桌案上摆着封信,是曾与他共事过的章瑁之。那位年过七十,身体却仍健朗,信上笔锋刚健工整,银钩铁划,不逊当年。 韩镜瞧着那封信,沉目喝茶,盘膝深思。 外头管事扣门,禀报说韩蛰来了。 韩镜眉目微动,将那封信收到屉中,道:“进来。” 韩蛰应声而入。年前跟韩镜争执过后,祖孙俩朝政上齐心协力,私下里却芥蒂别扭,韩蛰已有许久没踏进这座书房。屋内仍烧着炭盆,热气熏暖,他走至案旁,对着盘膝端坐的韩镜拱手。 韩镜眼皮微抬,“总算肯过来了?坐。” 韩蛰仍旧山岳般站着,动都没动,“孙儿过来,是有正事与祖父商议。” “范逯罢相,今日皇上已单独召见我和甄嗣宗,商议相位之事。”韩镜坐得低矮,抬头说话实在吃力,便只慢慢斟茶,“甄嗣宗看得清形势,附和举荐,事后也没再求见皇上,这是算是妥了。” 韩蛰只淡淡“哦”了声。 片刻沉默,韩镜没等到他多说话,诧异抬头,见韩蛰仍是沉眉肃目、无动于衷的姿态,皱眉道:“出将入相,往后行事应与锦衣司使不同,手头事情多了,更须打起精神应对,不得有半点松懈自满。你这算什么态度,坐下!” “我想求祖父一个承诺。”韩蛰仍旧岿然不动。 两番抗命,韩镜皱眉愈深,脖子发酸,索性站起身活动腿脚,“什么承诺?” “关乎傅氏的。” 韩镜动作微顿,衣裳整到一半便收回手,眼神微沉。 “范逯相位既去,皇上对范家有了疑心,范自鸿很难再回羽林卫。宏恩寺的案子已让京兆尹结了,傅氏也该回府,帮母亲分担府里琐务。祖父——”韩蛰抬眼瞧着韩镜,目光沉静,“我想求个承诺,无论如何,不伤傅氏性命。” 他的态度沉静,不似争执挑衅,却是志在必得的执拗。 韩镜冷笑了声,转身不应。 “祖父方才说的,往后朝中事务繁忙,孙儿须全副精神应对,方能确保无虞。今日之情势,是韩杨两府费尽心血而成,谁都不能儿戏。”韩蛰瞧着他微微僵住的脊背,语气稍缓,“府里人手有限,该用在正途,不该因祖父和我的争执,平白耗损,分心费神。” 书房里沉寂安静,唯有淡烟袅袅腾起。 好半晌,韩镜回身,眼中尽是阴郁浓云,“是要逼我承诺?” “不是。”韩蛰偏过头,瞧着书案,“祖父不喜傅氏,我不愿辜负傅氏,带累她性命。若祖父仍旧执意,我分神照看就是。” “你!”韩镜气结。 还说不是逼迫!拿府里的大局压过来,为前路计,他难道还能徒生内乱? 韩镜花白的胡须微颤,半晌,冷笑道:“那傅氏还不值得我搭上多年心血!” “既如此,请祖父写个字据。”韩蛰垂目走至书案旁,帮着研磨铺纸,将狼毫取了,呈给韩镜,“立字据为证,孙儿才能安心。 韩镜皱眉,满目不悦,韩蛰垂目,仿若未察。 这字据的用处,祖孙俩都心知肚明。 从前祖孙间的信任早已撞出裂隙,韩蛰许诺不对令容动心,却未能克制心意,没法当她是摆设,任她自生自灭。韩镜许诺不伤令容,却仍难平怨意,授意唐敦谋害。 言语承诺只在祖孙之间说过,若不能践行,也不过两人争执而已,旁人未必会插手。 一旦写下字据,若韩镜再动杀心,按韩蛰的性情,字据必会露在韩府旁人眼里,不但祖孙不睦为外人所知,他在府里一家之主、三朝相爷的威信也得随之瓦解。 韩镜倒未料韩蛰会想出这等主意。 冷着脸将他瞪了片刻,韩镜反而气笑了,冷笑两声,接过狼毫。 “不伤傅氏性命”六个字迅速写就,笔迹都带着怒气。 韩蛰待墨迹稍干,将纸收了,神色如来时平静,“多谢祖父。” 说罢,自退出藏晖斋,回到他书房后,将那纸张装入匣中,搁在秘处。 藏晖斋里,蘸满了墨的狼毫被摔在案旁,韩镜端坐在蒲团,脸色阴郁之极。 写下那承诺,不止是因韩蛰摆出的利弊,也是因他知道,在韩蛰的严防死守下,他要再伺机出手,并不容易。 相府巍峨,韩镜手里捏着的是尚书六部,是百官众臣。苦心经营筹谋,是为韩蛰夺得皇位后,能让百官心甘情愿地臣服辅佐,让百姓心悦诚服地归顺,安定人心,免起事端。相较之下,韩蛰和杨氏手里捏着的却是强硬的兵权,甚至连日常护卫韩镜的人,都是杨氏帮着出了力的。 自家祖孙儿媳,当然不会因私怨伤韩镜,但韩镜要在他们手底下杀傅氏,确实太难。 没了强硬手段,苦撑无益,只能退让。 但府中筹谋大事,一旦韩蛰登上帝位,正妻必然为后。韩家费尽心思才能有今日之韩蛰,今日之情势,那傅氏是昏君荒唐赐婚进府,谗惑韩蛰耽溺内宅,连累唐解忧丧了性命,岂能居此高位? 韩镜怨意已深,此刻纵不能除去,却未必没旁的法子。 牵涉性命安危时,韩蛰母子会强硬护持,若不动她性命,令傅氏自乱阵脚,失了母子的心,何须他再费力跟韩蛰较劲? 用惯了朝堂上的强硬震慑手段,内宅琐事上,是他囿于执念,算错了人心,降了身份。 韩镜沉着脸,从屉中取出章瑁之那封信。 书信之外,另有一方世所罕见的宝墨,原本是很久前章瑁之的孙女章斐借高阳长公主之手送给韩蛰的,因韩蛰在外办差,便由他收了。 因韩镜跟章瑁之同为相爷,交情不浅,章斐兄妹旧时跟韩蛰私交甚好,永昌帝当年微服出宫,欺负章斐,还曾被韩蛰剑抵咽喉。虽说永昌帝怕被责骂,忍气吞声地没去御前告状,韩镜却还是从章瑁之孙儿的口中得知那件事——剑抵太子咽喉可不是小事,韩蛰虽顽劣,却在明知其身份时张狂行事,足见彼时的怒气。 韩镜隐约察觉苗头不对,心怀担忧。 章家毕竟不同别处,韩镜最终将章瑁之的儿子外放,章斐兄妹亦随之出京。 七八年一晃而过,旧交音信皆被斩断销毁,唯独这方宝墨还藏在抽屉里,无人知晓。 韩镜取出来,摆在那银钩铁划的书信上。 …… 翌日清晨朝会罢后,韩蛰以征战苦累为由,告假数日。 永昌帝从善如流,当即准了。 韩蛰回府后,往银光院换了身家常的墨色外裳,吩咐姜姑和枇杷红菱打扫庭院屋舍,准备迎接少夫人回府。 枇杷担忧许久,虽敬惧韩蛰,却仍壮着胆子问道:“少夫人今日回来吗?” 今日初九,明日唐敦被送往刑场,韩蛰算了算,道:“十二回。” 枇杷应命,心中欢喜,偷偷揪了揪红菱的衣袖,等韩蛰走了,忙欢天喜地去准备。 韩蛰单骑出府,出城后飞驰至别苑,快步入内。 别苑里人不多,屋旁有两棵高壮的流苏树,中间扎了秋千。 傅益在不远处翻书,令容无所顾忌地荡秋千取乐,由仆妇推着,荡得极高。 春光暖融,碧色初生,令容身上已换了薄薄的锦绣双蝶夹衣,底下一袭梅色娇艳的襦裙,正随着荡高的秋千扬起。她近来闲居在家,发髻也梳得简单,云鬓间簪着堆纱宫花,青丝松松散散的披散在肩头,耳畔朱红的滴珠绮丽。 别苑里没人拘束,她玩得高兴,笑靥娇艳,衣裙被风卷动如浪,如盈盈的蝶。 旁边一树腊梅盛放,她荡至高处,修长的腿伸过去,足尖轻挑,惹得花枝乱颤。 韩蛰不由驻足,站在树影下,负手瞧她。 110.蜜意 令容兴致勃勃, 身如玉燕随秋千起伏, 目光扫过湛蓝高空、轩峻屋脊,猛然察觉不对劲, 便见耸立的树下, 韩蛰长衫墨青, 身姿挺拔。他站在树影里,哪怕满园春光明媚,身上仍旧带几分冷清,那种沉冷气势由内而外, 像是藏在窖里的冰块, 盛夏时都难消融似的。 树影随风微动,他岿然如山岳,不知站了多久。 令容瞥了一眼, 便挪开目光,假装没瞧见。 倒是傅益翻书久了脖子酸, 起身活动筋骨,瞧见韩蛰不知何时来了,忙迎过去。 韩蛰随他走来,那仆妇恭敬行礼后,自觉退远。 秋千荡高,令容装不下去了, 只好在落地时将玉足轻点地面。几番起落, 秋千便缓缓低了下来。脸上被春风吹得微凉, 紧握绸绳的手心里却不知何时起了层薄薄的汗, 她修长的腿伸着,再度靠近地面时,将双脚着地,跟着秋千退了几步,而后站稳。 “夫君。”她松开秋千,走到韩蛰跟前。 裙衫曳地,她腻白的脸颊上带点微红,眉眼含笑,神色娇艳。 韩蛰抬臂,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捋到她耳朵背后。 时已过午,仆妇适时近前,禀报说厨房炖的汤已好,令容便笑望韩蛰,“夫君用饭了吗?” “还没。”韩蛰带她往用饭的暖阁走,“做了什么?” 令容报上菜名,三人便去用饭。 韩蛰这回告假,前后共六日,过了元夕再去衙署。因韩墨兄弟还在丧期,府中不能设宴玩乐,不似往年应酬繁忙,且锦衣司的事在过年的最初几日早已理清,堆积的公事也理顺了,暂时不必绑在京城,倒是难得清闲。 因念令容在别苑委屈,便问道:“躲了这些天,想去哪里?” “挺想念母亲和瑶瑶,不过回府后就能在一处,倒也不急。”令容喝了口汤,先喂个甜枣,才试探道:“这半年都没能回去探望爹娘,如今既已无事,不如我跟哥哥同行,回金州一趟?夫君能出京吗?” “当然。”韩蛰唇角微动。 猜得没错,她果真是想去娘家的。 这样正好,今晚歇一宿,明日晨起赶路,办完了事,赶到金州刚好。 用完饭,因天气甚好,韩蛰带令容去外头走了一圈。 …… 晚间回屋,没了旁人,韩蛰因听说令容近来尝试了几十样菜,便随口道:“看来在别苑过得还算舒心?” “我这是苦中作乐呢。”令容帮他宽衣,“母亲和瑶瑶都好吧?” “跟往常一样,瑶瑶念叨着想让你早点回去。这阵子委屈你了。”韩蛰睇她,伸开的双臂收拢,正好将她箍到怀里,在送到唇边的秀额亲了下。他的衣裳才褪到一半,衣袖还没扯下来呢,令容动作微顿,被他圈在怀里没法动弹,索性丢开,抬头看他。 桌边掌了灯,照在他冷峻脸庞,轮廓分明。 令容双臂伸出,缠绕在他腰间,杏眼流波,“那夫君呢?想让我早点回去吗?” 韩蛰顿了下,沉眉不答,将手臂收紧,“你想回去吗?” 咫尺距离,彼此眼底的情绪展露无疑。 令容没回答,侧头靠在他肩上,闭着眼睛。 她说不清楚。别苑里虽地处偏僻,却无拘无束,满京城都不知道她藏身此处,自然不会有人虎视眈眈,虽不像在娘家时那样无忧无虑,过得却也颇轻松惬意。但她仍想念银光院和丰和堂,想念姜姑和枇杷红菱,在夜深难寐时,对着空荡的床榻想念韩蛰,猜测他是宿在银光院,还是如从前般孤身去书房。 沉默相拥,片刻后,韩蛰才低声道:“不想回去?” “也不是。”令容低声。 韩蛰眼眸微沉。她的忌惮顾虑,他知道,但金屋藏娇并非良策,何况这里还不是金屋。 侧头在她娇软脸颊蹭了蹭,他抬手,指腹擦过令容唇瓣。 韩镜的事难以启齿,便沉声道:“明日回金州的路上,去看看唐敦。” “他?”令容微诧,隐约猜到他的打算,以目征询。 韩蛰颔首,印证她的猜测。 令容轻笑了笑,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好。” 杏眼含笑,娇生双靥,叫人沉迷。 韩蛰觑她,“我不在时,你倒很高兴?” “难道我该哭丧着脸,求夫君快来看我不成?”令容声音柔软,有点赌气似的,余光瞥见内间帘帐微动,知是宋姑带人备好了浴房的热水,忙站直身子,挣脱他手臂,往桌边去斟茶润喉,顺便取一颗甜丝丝的蜜饯嚼着。 待人都退出去了,便催促韩蛰,“夫君先去沐浴,别等水凉了。” 韩蛰岿然不动,微微垂目,看着她。 令容唇角无奈牵起,过去帮他将外裳脱了,搭在旁边架上。 韩蛰抬手松了松领口,中衣便敞开来,露出结实的胸膛。屋里没旁人,他冷清的眼底便添了些许深意,声音低沉,“还有这件。” 连着数日没见,他深邃双眼盯着她,喉结分明滚动了下。 令容被他目光攫着,心中微跳,忙往后躲,“不。” “或者——”韩蛰紧随到跟前,声音更沉,痒痒的钻进她耳朵里,“帮我擦背。” “都不!”令容绕过海棠收腰的小圆桌,快步往床榻边走,“我叫宋姑帮着铺床。” 灯影下她背对着他,腰背纤秀袅娜,青丝松松搭在肩头,襦裙曳地,无端叫人想起她足踢梅花时的灵动娇丽姿态。 韩蛰追得更近,看到她婉转眉目分明带着羞怯,贝齿轻咬柔嫩红唇。朦胧灯光照过来,她的脸不知是何时红了,只管站在榻边,作势去收拾散乱扔着的几本书。 “脸红什么?”他问。 “谁脸红了!”令容嘴硬。 “没有吗?”韩蛰伸手背在她脸颊试了试,喉中低笑,“只是叫你擦背,想哪里去了。”说罢,指腹擦过她脸颊耳垂,直起身径直往浴房里去。 …… 令容被他无端调笑,觉得气闷,叫宋姑进来,帮着铺好被褥,再将帘帐都放下。 匆忙换了寝衣,满头青丝都还没收拢,就见韩蛰走了出来,许是听见了令容跟宋姑说话的动静,他倒将寝衣穿得严实,方才戏谑之态消失无踪,那张脸清冷如常,瞥了令容一眼,自去桌边斟茶。 令容便随宋姑去盥洗,没多久走出来,韩蛰已在榻上坐着了。 她出来得太快,他似颇诧异,搁下手里的书,一双眼睛只管打量她。 令容视若无睹,自去灭了灯烛,只留近处两盏取亮。 走至榻边,韩蛰两条修长的腿一屈一伸,拦住去路。 令容屈指敲了敲,“夫君让让。” 韩蛰闻言,腿挪向里侧,令容遂坐在榻边,脱了珠鞋。才要上榻,烛火动处黑影凑近,韩蛰手臂伸过来,轻易勾着她腰肢,拉向怀里。 令容整个人撞在他身上,胸膛相接,隔着薄薄的寝衣,他腰腹间炙热,抵在她身上。 方才还一脸正经的瞧书呢,怎会…… 她诧异抬眸,对上韩蛰的眼睛,轮廓冷峻如旧,眼里却已不见清冷。 他轻咳了声,敲了敲旁边那卷书,“你看的都是些什么。” 令容微愕,目光随他瞧过去,就见韩蛰骨节分明的食指微屈,底下压着本书——灯影录。这屋子没有书房,令容寻了书来看,都是零散放在床头,随取随看的,里头除了食谱、诗集之外,亦有野史残篇,志怪传奇。 她的脸霎时红了,一把夺过去,“夫君看这做什么!” 灯影帐里,风月情浓,这书虽没到淫词艳调的地步,里头录的却尽是情爱故事。 那么十几卷书,韩蛰别的不挑,翻这卷做什么! 令容红着脸恨恨瞪他一眼,将书拾起来,丢在旁边柜子上。 韩蛰唇角勾着,怀里抱着她,翻身压下,“我不在时,你就看这些?” “我都是看食谱!”令容嘴硬。 韩蛰笑声低沉,“那书页上沾着蜜饯,你爱吃的那种,可见时常翻看。” 这确实是难以抵赖的铁证。 令容脸上涨红,寻不到理由狡辩,目光也不敢看韩蛰,只往左右乱瞟,嫩白的脸颊却在他目光下愈蒸愈热,就连呼吸都不像方才平静。这般娇羞模样着实勾人,韩蛰前阵子沉浸在锦衣司里,白日忙碌,晚间独宿,压了许多欲.念,抵不住着娇羞容色,低头含住她唇瓣。 想念已久的柔软甘甜滋味,唇舌交缠,轻捻慢挑,气息慢慢被他攫尽,呼吸渐促。 香软在怀,他的手指在她青丝间,指腹摩挲过耳垂脸颊,握着纤秀香肩,一路游弋而下。燥热的气血也随之腾起,僵硬从喉咙迅速蔓延到腰腹。 令容被他困在身下,绵长的亲吻勾得眼波迷离。 短暂停歇,灵台微明,察觉韩蛰的手不知何时窜到了腰间,她忙伸手按住,轻轻摇头。 韩蛰深邃的眼睛积攒浓云,声音低哑,呼吸不稳,“怎么?” “月事。”令容轻声,“还得两天才行。” 她的身子被宋姑照料得精心,自从月事初至,每回都是在月初,两年过去后时日稍差,如今多是在初六七来的,这会儿还没干净,她方才迅速盥洗出来,也是不能沐浴之故。 韩蛰手势顿住,“疼吗?” “不是很疼,但不能……”令容脸上火烧似的。 韩蛰颔首,滚烫的手掌滑到小腹,暖热透体而入,将月事里轻轻绞着般的微痛化开。他俯身含着令容唇瓣摩挲,意犹未尽却极力克制,半晌,才将身体挪开。未尝到蚀骨销魂的滋味时,调息养气的功夫绝佳,如今娇妻在怀,要强压欲念,就颇吃力了。 韩蛰眼底浓云未散,声音沉哑,“忍不住。”稍想了想,又补充道:“还看了你的书。” 居然还讹上她了。 令容眼波娇嗔,韩蛰却伸手,握住她柔弱无骨的手掌。 “过两日补上。”他说。 111.报仇 次日清晨用过早饭歇了会儿, 众人启程往金州去。 令容还在月事里, 不好骑马,管事便备了轻便马车, 宋姑怕令容路上不适, 还在车厢底下备了炭盆, 陪同在侧。 韩蛰跟傅益则各骑骏马,英姿挺拔。 出了别苑往南,走的却是僻狭小路,而非官道。 令容猜得是因唐敦的缘故, 倒也不觉得诧异, 只靠了个软枕,将侧帘挑着出神。 进了正月后天气日益和暖,郊外虽还是冬日里百草凋尽的枯黄模样, 明媚春光下却也焕发生机,鸟雀在林间草地蹄鸣腾挪, 扑棱棱地飞过树梢,轻扫过马车厢璧。 侧前方两匹通身油亮的骏马并辔而行,韩蛰一袭墨青锦衣,肩宽腰瘦,姿态劲拔。 傅益气势不及他,茶色衣裳随风微动, 比从前的玉面郎君更添刚硬之态。 崎岖山路间车厢微晃, 令容困意袭来, 撑不住眯了片刻。 恍恍惚惚地梦境袭来, 许是因想到了唐敦,许久不曾入梦的凄风冷雨袭来,哪怕隔了三年,那种清晰的痛感记忆犹新。彼时让人梦魇惊恐的场景,此刻仍叫人害怕,铁箭铮然颤动,仿佛听见宋姑的声音,她猛然惊醒,睁开眼就见车帘撩起,韩蛰就在外头。 他骑在马背,微弓着腰,伸手给她,“到了。” 令容“唔”了声,起身钻出车厢,就着韩蛰的手,被他拉到马背上。 骑马的姿势不太舒服,但别骑太久也就无妨,因山间风大,宋姑又取了披风给她,韩蛰帮着围上,命车夫在此等候,却骑马往前走。 绕着山路走了一阵,眼前陡然开阔,山峦巍峨起伏,山脚下却是片极大的采石场,周围挖得满目狼藉,连同绕过附近的河流瞧着都是浑浊的。骑马站在半山腰,采石场的情形尽数落在眼里,里头人如蝼蚁,或是采挖,或是搬运,有恶吏挥鞭驱使,如驱刍狗。 令容眼中猛然刺痛,下意识瞧向临风立马的傅益背影,他也正望着采石场出神。 眼泪倏然滚落出来,猝不及防,令容不敢抬手擦,任由泪水滚落脸颊,被风吹得冰凉。 前世此时,哥哥也是在这里服役。 石场地处京郊,宋建春在京城的手段哪能跟田保相比?伯府养出的玉面郎君被风霜磋磨,也是在此烈日之下,任人驱使,冬寒夏暑,独自承受苦累。 令容曾央求宋建春带她去瞧过一回,彼时傅益的容貌至今铭记——黝黑瘦削的脸颊,粗粝带伤的手掌,肩膀的衣服磨破了,里面必定有厚厚的茧子。傅益却笑着安慰,说熬过那几年就去潭州,好生照看她。 她却至死都没能再见到他。 泪水愈掉愈疾,带着山风凉意,有两滴落在韩蛰手背。 他收回手,看到上头清晰的泪痕。 他觉得诧异,皱了皱眉,手臂圈着令容,探头看她,“怎么哭了?” “风大……”令容吸吸鼻子,垂首掩饰,温热的泪便又落在他手背。 这着实异乎寻常,韩蛰探头去瞧,见她脸颊上满是泪痕,杏眼里堆满水光,朦胧可怜。 “哭什么?”他又问,低沉而关怀。 令容迟疑了下,自知这回哭得突兀,那些事不便解释,只低声道:“没事,就是觉得后怕。夫君带我来这里,是唐敦就在此服役吗?” 韩蛰颔首,仍觉她目光似乎躲闪,瞒着他似的。 不过令容不肯说,这当口也不便深问。不远处,石场的管事已奉命将手脚铁镣尚未解开的唐敦带着僻静处,目不斜视地离去。 韩蛰扫了一眼,神色冷沉,微带薄茧的指腹将令容泪水拭了,收紧怀抱。 “别怕,我在。”他说。 令容点了点头,靠在韩蛰怀里,片刻后缓过来,瞧向远处的唐敦。 从前唐敦伙同唐解忧诬陷的事小,这回跟范自鸿合谋,却是危急性命。旧日噩梦不去,她心里终归难以踏实。只是唐敦毕竟是韩镜的人,韩蛰对韩镜素来敬重,不知会如何处置。她抬起头,两眼微红,“夫君打算怎么处置?” “先算你的账。”韩蛰沉声,催马前行到傅益身旁,招呼道:“走吧。” …… 背风的山坳里,唐敦手脚皆戴了镣铐,站在荒草丛中。 京兆尹给的处罚不算重,他自知韩镜必会救他,到石场交接毕,听管事说要来这里,便跟来了。原以为来见他的是韩镜的人,却未料,竟是面色阴沉的韩蛰纵马而来,除了那傅氏随行,旁边竟还有傅益。 意外之下,唐敦稍觉惊慌,想逃跑,自知带着脚镣逃不过,只勉强镇定站立。 傅益的眼里却已攒足了怒火。 令容当时的担忧忌惮他全都记着,腊月底时得知唐敦与范自鸿串通,要谋害令容性命时,更令他怒火攻心。但凭他一人之力,哪怕能杀了唐敦报私仇,过后不止招惹麻烦,一旦被查清,受连累的仍是傅家。是以听了杨氏的劝言,忍耐至今。 此刻唐敦已是戴罪之身,他翻身下马,双拳紧握。 唐敦眼光扫见,当即厉声道:“做什么!” “你说呢?”傅益冷声,挥拳便砸在他脸上。攒了十余日的怒气凝在拳头,出手又快又狠,唐敦手上戴着镣铐难以招架,脚下又被绊着逃脱不得,这一拳重重落在脸上,打得牙齿都松了,血腥蔓延。 唐敦唾出一口污血,举着双手镣铐,冷笑,“好歹也是军中同僚,这样胜之不武?” “呸!”傅益满脸唾弃,自不会给他松镣铐,拳头紧握,照着他面门便砸过去。 唐敦的身手本就不及傅益,如今手脚被缚,躲闪艰难,招架无力,便只剩挨打的份。 傅益就跟习武时打木桩似的,拳打脚踢,招招挟带风雷,如雨点落下,又密又重。他本就是为算账泄愤而来,也不刻意伤他要害,使尽力气打够了,瞧着那鼻青脸肿摇摇欲坠的样子,狞目冷笑,腾身而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唐敦身躯高大,砸在地上,发出声闷响,浑身被重锤砸过似的,肋断骨折,疼痛难当。 傅益满腔怒气发泄殆尽,拍去手上尘土,居高临下。 “你劫持我妹妹时,就没觉得恃强凌弱?” 说罢,留他在地上躺着,大步走回。 韩蛰翻身下马,山风鼓荡,墨色衣衫猎猎。 “完事了?” “嗯。”傅益向他双手抱拳,又问令容,“解气吗?不解气再揍一顿。” 这如同少年置气互殴般的架势让令容忍俊不禁,方才的情绪涌动平复,红着眼圈儿颔首,“解气。” 傅益咧嘴笑了笑,接到韩蛰眼神,便想牵马送令容先回,被令容按住缰绳。 “夫君——”她看向韩蛰,“唐敦活不成了吗?” 韩蛰沉目颔首,“你先回马车,别吓着。” “我见过夫君杀人,添上他也无妨。”令容纹丝不动,漂亮的杏眼里是少见的执拗,“我想亲眼看他死。”她的声音很轻,因山间风大戴了帽兜,小小的一张脸藏在海棠红的帽兜下,她紧了紧披风,补充道:“也许他能结束噩梦。” 韩蛰微怔,旋即颔首,转身大步往唐敦走去。 方才的温和神情收敛殆尽,他健步踏过荒草,眉目渐渐冷厉。 唐敦浑身皆伤,躺在草丛里,眼瞧着韩蛰步步走近,神情沉郁,目光锋锐,不由胆寒,下意识往后退缩。身上伤口被牵动,污血溢出唇角,他久在锦衣司中,虽与刑讯之事无关,却知道韩蛰的狠厉手段,面上渐被惊恐笼罩。 韩蛰在两步外驻足,眉目阴沉,匕首出鞘,被他握在指间,锋刃沉冷。 这显然是要清算旧账,还是奔着性命来的。 唐敦未料韩蛰会置韩镜于不顾,牙齿都克制不住地打颤,“我是奉老太爷的命,不得不如此。”他竭力握拳镇定,却在韩蛰锋锐目光的鄙视下,越来越没底气,“少夫人终归性命无恙,我对府上忠心耿耿,往后不敢再……” “你忠心于祖父,确实难得。但你要伤的,是我妻子。” “我只是奉命行事,无意伤害少夫人。这些年蒙大人提点,往后必会忠心尽职……” “锦衣司铁律,妄为是非,不听调令——” 韩蛰打断他,神情冷硬,足尖抬起,踩在他胸口,寒声道:“如何处置。” 妄为是非,不听调令,犯者斩之。” 唐敦面色煞白,睁圆双目,骇然看向韩蛰。高健魁伟的身影岿然而立,半边脸被春日和暖的阳光照着,半边脸却被巨石投了阴影。他连眉头都没动,手腕蓄满劲道,匕首脱手,朝唐敦甩下。 惊骇的目光骤然凝固,唐敦挣扎了下,却没能再有半点动静。 韩蛰垂眸,匕首柄上缠枝错金,是当年韩镜赠予他的,随身携带多年。 他只扫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任由唐敦连同匕首留在寒风阴影里。 山坳里荒僻无人,疾风拂过,衰草起伏摇动。 韩蛰处置已毕,眉目冷沉,瞧都不瞧那把匕首,转身疾步走开。 令容瞧着远处茅草半掩的衣衫,内心里始终绷着的弦悄然松懈。见韩蛰姿态决然,似全不顾及唐敦身为韩镜心腹的身份,跟从前对韩镜的恭敬避让态度迥异,心念电转之间,有个猜测浮起,叫她无端想起个人来——杨氏。 112.豁然 骑马走远, 风鼓动衣袍翻飞, 带着清冷寒意,马车底下有炭盆, 倒是熏得和暖。 宋姑在车旁候着, 扶着令容进了马车, 见韩蛰撩起衣衫,随之进去,便识趣地落下车帘,绕到另一侧车辕, 坐在厢外。 里头有软枕薄毯, 令容吹了凉风,随手取薄毯盖着,靠在韩蛰怀里。 “害怕吗?”韩蛰揽着她。 “不会。”令容摇头, 贴在他胸前,“多谢夫君。” 韩蛰沉眉不语, 手臂收拢,将她紧紧抱着。 令容缩在他怀里,琢磨着方才那念头,迷迷糊糊睡了一阵,醒来时见韩蛰仍保持最初的姿势,满身冷厉却已收敛殆尽, 不由唇角微翘。 前两回瞧见韩蛰杀人, 她着实心惊胆战, 噩梦连连, 这回亲眼看着唐敦丧命,心里反而觉得踏实,无可畏惧似的。 旧日惊恐忌惮随之远去,唐敦丧命后,如释重负之余,她竟然佩服起杨氏来。 唐敦和范自鸿暗中勾结的私心被察觉,凭杨氏的本事,大可以设法避开,化于无形。 杨氏却成竹在胸,将计就计,又调杨家人手暗中襄助,将她藏在京郊别苑。 令容最初以为,杨氏如此行事是为对付范家。 直至韩蛰拿着韩镜亲赠的匕首杀了唐敦,弃之不取,曾模糊闪过的猜测才豁然清晰。 韩蛰终究是要做皇帝的,这回冯璋生乱,事出仓促,虽未能如前世般将韩蛰推上帝位,却已予他常人难及的威望,一旦相权在握,锋芒必然更胜从前。 登基后独揽大权是迟早的事,以韩镜在府中的威信和三朝为相的刚愎霸道,韩蛰敬重祖父养育教导之恩,行事自然掣肘——先前唐解忧的事悬而不决,唐敦贬而起复,便是例证。 但潜龙在渊,蓄势待起,杨氏牵系着娘家的军权,未必愿意儿子处处被相爷压制。 先前唐解忧和太夫人的事上,已能窥见杨氏对韩镜暗藏的不满。 一山难容二虎,韩家走到这一步,这事终须挑明,好及早谋划,谁进谁退,各摆态度,免得韩蛰登基时,头顶上还压着刚愎的太上皇,顾虑掣肘。 杨氏不涉政事,却从后宅挑破,免了韩蛰悖逆长辈的尴尬,未必没有四两拨千斤之效。 从前韩蛰处置唐解忧时,哪怕怒气盈胸,也特地请了韩镜过去,禀明事由,得到首肯后才出手。这回处置唐敦,却已不再收敛,足见态度折转,已非从前任由韩镜做主掌控的姿态。 而于令容,韩镜的杀心被挑明,暗箭化为明枪,往后韩蛰跟前说话行事更能少层顾虑。 这样的手段和心思,令容从前在娘亲宋氏和舅母阮氏身上皆没见识过,而今幡然醒悟后细细琢磨,敬佩之余,倒是启发颇多。 有杨氏这番心血,韩镜的虎视眈眈也不再如从前那般令人畏惧惶恐。 毕竟,她已不是孤军作战。 …… 金州,靖宁伯府。 傅锦元夫妇听管事禀报说傅益带着令容和韩蛰回府时,忙迎了出去。 年前宏恩寺的事,因涉及靖宁伯府,也传到了傅锦元耳朵里。哪怕傅益随之修书回家,请府中稍安勿躁,无需忧虑,夫妇二人仍没法安心,而今听闻儿女归来,怎不欢喜? 疾步走至垂花门外,恰好碰上三人。 韩蛰经了这场战事,率军杀伐,斩敌夺将,虽愈发刚硬悍厉,神情态度中却收敛了从前冷沉阴郁。墨色织金的衣裳勾勒出劲拔姿态,他拱手行礼,口称岳父岳母,与初次来傅家时的隐然倨傲和生硬疏离迥异。 傅锦元夫妇纵然察觉不同,也来不及诧异,只将目光落在令容身上。 令容自去岁暮春别后,算来竟有快一年未见双亲,在京城时的诸般风波起伏尽数抛之脑后,她双手交叠在膝,盈盈行礼,春光下眉目姣然,气韵灵动,“爹,娘!” 宋氏身上锦衣杏黄,长裙曳地,貌美如旧,风韵愈浓,伸手将她扶着,将通身上下打量过了,眼底担忧未散,“没事了吧?” “没事,夫君和哥哥都在,不必担心。” “究竟是怎么回事?”宋氏毕竟挂心女儿,当着韩蛰的面也不掩饰,“好端端的,劫走你做什么?” “是个误会。”令容睇了韩蛰一眼,搀着宋氏的手臂往里走,“那范自鸿有个弟弟丢了性命,以为跟我有关。我胆子小,平常甚少出府,他逮不到机会查证,便勾结人劫走我,想查个清楚。不过那与我无关,夫君已说明白,范自鸿也为此丢了官职,听说已回河东去了。” 背后纠葛太深,她能解释的只是这些,含笑说来,神态轻松。 宋氏松了口气,赞许般瞧向韩蛰,傅锦元亦道:“辛苦你了。” “是我疏忽,让令容受惊。”韩蛰淡声。 客气寒暄之间相携入内,厅中奉茶。 年节过到初十,各家设宴摆酒,氛围仍旧浓烈。傅家虽不如旧时显赫,在金州也算是排得上号的门户,昨日已设了宴席招待亲友,走过亭台游廊,仿佛仍能闻到萦绕的酒香。 因去岁十月时宋重光跟江阴节度使曹振之女完婚,傅锦元特地带着宋氏去潭州贺喜过,宋建春升迁后诸事繁忙,今年倒没像从前似的亲至。不过令容出嫁已久的堂姐傅绾倒是回来了,带着两岁多的儿子。 已是后晌,令容兄妹回来得突兀,宋氏便先叫人摆了糕点凉菜,快些整治酒席晚间用。 令容同傅锦元说了会儿话,因听说傅绾明早要走,便留韩蛰陪父亲说话,她先跟着宋氏备了个见面礼,去瞧瞧别离已久的堂姐。 傅绾嫁的门第不算高,但夫君为人端方温良,成婚后带她去河东赴任,官职不算高,没有长辈在跟前拘束,日子却和睦,那孩子两岁多,生得胖嘟嘟的十分可爱。 姐妹俩各自出阁后已有许久没见,说起别后之事,逗弄着孩子叫姨姨,不觉已近傍晚。 往回走的路上,宋氏瞧着令容眼底未泯的笑意,含笑打趣:“很喜欢那孩子?” “长得可爱,当然喜欢。堂姐在那边过得顺心,真好。” 这一声感叹,多少流露出点艳羡的味道。 宋氏神色微动,脚步稍缓,摆手示意仆妇跟远些,在朱漆游廊间漫步,“你呢?这回宏恩寺的事,我听着都觉心惊肉跳,范家那样的权势,敢对你出手,未必只为私怨。卷进这浑水里,终究是麻烦事。” “何尝不是呢。”令容绞着手帕,目光在亭榭间游荡。 在金州过惯了清闲安逸日子,韩府的凶险处境,她确实不适应。 欲跟宋氏细谈,却觉说也无益——或是和离出府,或是留在韩家,别无他法。两条路各有利弊,她早已权衡过,哪怕和离出府,她也未必能逃出是非争执。鱼和熊掌兼得的美事,这世上本来就不多。 索性提起旁的,“对了,娘,晚饭吃什么?” “都是你爱吃的,粉蒸排骨、野山菌、脆皮鸡、芦笋虾仁。”宋氏款步而行,报了几样,忽然一笑,“还有鲥鱼,才送来的,新鲜着呢。” “当真?”令容欢喜,眼底陡添亮色。 宋氏颔首,“已叫人清蒸了,待会小心些,别跟从前似的,急着吃肉,叫刺卡在喉咙。” 令容嗔笑,“都多大了,娘还记着那事!可恨鲥鱼细刺太多,吃起来费事。” “若嫌刺多麻烦,搁着不碰就是,你又不肯。” 令容轻哼了声,念及美味,脚步都仿佛轻快起来,走了片刻,忽然自语道:“其实韩家也像是盘鲥鱼。有让人留恋之处,也有许多麻烦,不小心就得卷进去,刺卡在喉咙似的。这回范自谦的事就是,险些让刺卡在喉咙里,还好没有。” 话题绕回原处,宋氏驻足,认真瞧着她,“那你如何打算?” “美味自然是要吃的,小心些就是了。” “决定了吗?”宋氏伸手,缓缓抚过她发髻,“府里情形如何,你我都清楚。京城的事咱们插不上手,又不知韩家内情,贸然行事,反会给你添麻烦。但你若想回来,爹娘绝无二话,你哥哥自有他的前途,爹娘一辈子养着你,也很愿意。” 令容唇角微翘,“才不会呢,若离了韩家,我还能开食店。我那儿已写了半本食谱,都是外头店里少有的,做出来也滋味绝佳,若真开张,定能生意红火。到时候我在府里琢磨如何做菜,自有外头的银钱送进来,添田产家资。” 宋氏忍俊不禁,“那你倒是回来呀,娘帮你打理。” “我还是先吃鲥鱼,娘亲在府里享福就好。”令容眼里笑意盈盈,胸中豁然开朗。 相府里有韩镜和暗藏的许多凶险,也有真心待她好,设法为她周全的杨氏,有脾气相投的韩瑶,和不知何时深印心间的韩蛰。婆媳姑嫂和睦,夫妻相谐,那都是她舍不得,亦不愿轻易放弃的。 像是一盘美味的清蒸鲥鱼,肥嫩鲜美,爽口不腻,只是刺多,须小心翼翼。 寡淡草鱼和美味鲥鱼搁在一处,有人要前者,因吃着顺心,能大快朵颐。有人要后者,因滋味绝佳,值得细品。 草鱼不会变成绝品,鲥鱼的刺却终能剔去,亦如同韩镜终会在韩蛰的锋芒下失色。 稳坐京城的婆婆杨氏,不就正这般筹谋吗? 113.骗人 令容许久没回金州, 又因范自鸿的事在府里躲了半年, 笼中之鸟般憋闷,难得韩蛰回来后无需顾虑, 自是蠢蠢欲动地想去活动筋骨。傅益入仕后即逢冯璋的事, 除了去岁六月回家的那阵, 这两年也没能在家停留几天。 趁着傅家设宴后暂时无事,外头的应酬自有傅伯钧夫妇,傅锦元便携妻带女,和傅益、韩蛰一道, 出府散心。 金州虽不及京城人烟阜盛, 市肆繁华,一街一铺,却都有旧日记忆。 更何况, 阖家出游的事已暌违太久。 令容将最惦记的几样美食吃遍,意犹未尽, 见韩蛰兴致也不错,得寸进尺。 “夫君,明日咱们再去城外吃素斋好不好?”她摆弄着博古架上的珍珠玛瑙碗,回头说话时,嘴里才塞了颗栗子,秀腮微微鼓起来, 漂亮的杏眼里满是期待。 韩蛰在桌边喝茶, 桌案颇低矮, 他修长的腿伸开, 有点委屈似的。 好在他的神情还算愉悦。 “是上回去的那里?” “嗯。顺道瞧瞧途中风景。”令容心里仍有点忐忑。毕竟她在别苑住了十余日,身为韩家孙媳妇,整个年节没能回府侍奉婆母不说,还在娘家乐不思蜀,企图多留住,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韩蛰倒是没觉得怎样,颔首道:“好。” 搁下茶杯,起身往博古架走来。 这是令容在蕉园的闺房,出阁后宋氏一直留着,陈设皆没挪动丝毫。先前令容心存忌惮犹豫,夫妻俩不算亲密,来府里时都住在客院,韩蛰没来过后宅。这回虽仍住客院,令容还是没忍住,跟宋氏说了声,趁饭后闲暇,带着韩蛰来这里瞧瞧。 闺房里一应器物都是宋氏按她身量造的,十来岁时用着趁手,这会儿就显得低矮了。 对惯于冷厉杀伐的韩蛰而言,这闺房更是秀致精巧得陌生。 他长到二十余岁,论闺房,只在从军历练前进过韩瑶的。且韩瑶性情爽利活泼,幼时被他和韩征、杨家表兄带着,没少淘气,她闺房里常有弹弓短剑等物。除此而外,便是杨氏备下的笔墨纸砚和珍贵器玩,彼时韩瑶年纪小,屋中陈设都是杨氏做主,以端方为上。 令容的闺房却是宋氏按她的喜好布置,那绣着海棠草虫的帐子都没换,洗得快掉色了。 韩蛰随手拣个陶俑,憨态可掬,神情生动,未必贵重,技艺却很好。 “都是你挑的?” “嗯,以前爹爹每回带我上街,都买好些回来,这是最喜欢的。”令容倚在书案旁。 韩蛰觑她,“你幼时喜欢这些?” “比不上古董宝贝,但有趣。” 韩蛰颔首,想起头回见她时,她站在城外一处斜坡上,衣袂翻飞,叫人去采槐叶、摘野花。先前在秭归县城,对着煎茶也赞不绝口。公侯伯府出身的千金,教养得规矩重,甚少会爱这些俗物,她却乐此不疲,细玩妙处。 嫁入相府之前,她必定活得格外恣意。 像是窗外踏着春光飞来的燕,让他在阴沉凶险的杀伐谋算之外,看到另一方天地。 …… 令容在傅家住了三日,正月十四才启程回京。 临行前傅氏备了好些东西给杨氏和刘氏婆媳,韩蛰代为谢过,俱收了带着。 因傅益这回在平定冯璋时立功不小,加之科举出身,小有才名,吏部开朝后已颁文书送来,擢升为兵部从六品的员外郎,过完年便须进京赴任。这是喜事,离别时,倒都高高兴兴的。 回到京城,相府外街巷洁净,石狮子威仪如旧。 入府后,宋姑带人先将东西搬回银光院,韩蛰跟令容却往丰和堂去。 今年韩家无需设宴,丰和堂里也清闲了许多,令容进去时,杨氏正跟韩瑶说完话出屋,韩瑶不知是不是挨了训,脸上闷闷的。 见夫妻俩回来,杨氏便露笑意,“可算是回来了,在那边没受委屈吧?” 令容盈盈行礼,“多谢母亲费心周全,在那边一切都好。夫君顺路带我去金州,家母还问母亲安好呢。”又叫人把宋氏备给杨氏的礼拿过来呈上,一道进屋。 临进门时,往韩瑶脸上瞧,那位似颇为无奈,闷闷的冲她做个鬼脸,却没多说。 整个年节没见,令容对杨氏和韩瑶甚为想念,想通杨氏跟韩镜之间的关窍,更是佩服。陪着坐了一阵,见韩墨回来,一道拜见过了,韩蛰留着陪他说话,令容自回银光院取了东西,带着宋姑一道去二房,又逗着韩诚,同刘氏婆媳同坐一阵。 再回住处,天已擦黑。 红菱盼了好些天才畔得令容回来,早已按着两人素日的喜好备了桌丰盛菜色。 用完饭散步回来,夜还未深,令容还想去瞧红耳朵,却被韩蛰叫住,“备水沐浴。” “还早呢,夫君不如瞧会儿书?”她解了薄薄的披风,搭在架上。 韩蛰在人前端肃如常,站着没动,待令容回身时,仍沉目瞧着她。 宋姑和枇杷还在收拾衣裳,打算拿去熏香,他目不斜视,声音低沉,“我累了。” 能从他口中听见“累”字也是稀罕事,令容笑嗔一眼,对视片刻,从他深邃眼里读出别样的意味。这位脾气虽不像从前冷厉,行事却仍如虎狼,令容心有忌惮,到底没敢戳他鼻子,从善如流,叫宋姑和枇杷去侧间,让人备水。 宋姑应命去备水,令容睇他一眼,翘唇微笑,“夫君沐浴吧,我去瞧书。” 身段儿一扭,海棠红的裙子从灯架旁摇曳而过,便进了侧间。 韩蛰踱步过来,“还没宽衣。” 麻烦。令容心里翻了个白眼,过去解他腰间锦带,小声嘀咕,“又不是没长手。” “长手了。”韩蛰听见,一本正经地纠正,就势揽着她腰背,手掌绕过腋下,在她胸侧轻碰了碰。屋里衣衫穿得单薄,他指尖轻压了压,唇角微动,声音低沉,“但另有用处。” 披着张冷肃威仪的皮,却说这种话! 令容被他圈在怀里,脸上平白腾起热气。 她一声没吭,微微抬头,瞧见韩蛰冷清双眸,便又低垂,将他腰间锦带解了丢掉,恨恨的扒去外裳,“好了。” “中衣。” “还有人在呢!”令容别过身。 韩蛰喉中低笑,“待会帮我擦身。” 令容避而不应,韩蛰等了片刻没见她说话,手指伸出,令她抬头对视。 灯火半昏,映照如画眉目,娇嫩脸颊。有过房事后,她的眼角眉梢便有了妩媚风情,哪怕是跟从前一样的躲避娇嗔之态,却平添柔旖韵致。朱唇微张,杏眼顾盼,神态带着羞窘微恼,困在他怀里动弹不得,无端叫他想起罗帏帐内的娇软恳求,轻促喘息,火气便从小腹腾起,窜到喉咙。 韩蛰喉结微动,俯首在她唇上舔了舔。 “我等着。” 外头宋姑已备了水,隔着帘帐禀报,令容两颊泛红,在他胸口推了推,“自己去。” 韩蛰倒是松手了,临走前,却睇着她淡声道:“还欠着我,好好掂量。” 他声音低沉,仿佛威胁。 侧间里安静下来,令容跟着走了几步,绕过菱花门和长垂的帘帐,见韩蛰在浴房外稍稍驻足,回头看她一眼。隔着十数步的距离,目光深邃湛然,让令容心中微跳。 帘帐落下,里头响起轻微水声。 令容在屋里踱步迟疑,脚步一点点地往浴房挪。 韩蛰所谓的掂量,她当然明白。不在浴房受苦,就在床榻受苦,横竖她身子单薄娇弱,打不过猛兽似的锦衣司使,这种事儿若韩蛰不加克制,她只有吃亏的份。尤其上回在别苑,韩蛰的昂扬兴致被月事打断,去金州后月事未尽,她也不敢在娘家放肆,那火气至今憋着。 犹豫了好半天,令容才在门口驻足。 “夫君?”她隔着帘帐,小心试探。 里头很安静,韩蛰的声音清晰传来,“想清楚了?” “嗯。”令容声音极低。 韩蛰似是笑了下,声音极低,“进来。” “别苑的账要一笔勾销。”她试着谈条件。 “好。”韩蛰答应得干脆。 令容这才稍稍放心,也无需宋姑伺候,自往榻边换了寝衣。进了浴房绕过屏风,就见韩蛰坐在浴桶里,热气蒸腾之下,他向来冷硬的脸带着点红色,赤着的胸膛袒露在外,双臂搭在浴桶边上,抬目看她。 “说话算数。”她声音更低。 单薄寝衣之下,窈窕身段勾勒得玲珑有致,娇丽脸蛋蒸了飞霞,丽色动人。 韩蛰盯着她,喉中咕噜一声,“好。” 令容遂过去,想绕到后背,却被韩蛰湿漉漉的手捉着,先擦前胸。 其实也无需擦身,他虽常宿在野外荒村,有热水时,每晚也都沐浴,那胸膛硬邦邦的,柔软栉巾擦过,唯有温热的水珠滚落,从脖颈肩膀汇聚在胸前沟壑,没入水中。蒸腾的热气叫人心里砰砰直跳,令容胡乱擦了胸前,便想转到背后,却被韩蛰伸臂拦住。 “没擦完呢。”他引她手腕往下,说话间作势欲起。 令容大窘,下意识别过头,浴桶中水声哗啦作响,一旁的寝衣被扯过来,胡乱裹在沾满水珠的身上。韩蛰跨步而出,满身水珠沾在令容身上,湿哒哒的渗进怀里。 浴桶背后是个半人高的长案,上头摆放沐浴用的器物,贴墙而立。 令容退避两步,便被韩蛰抵在案前。 韩蛰力道不重,那长案抵在后背,仍微微作痛。 “疼!”令容蹙眉,在他肩头轻砸了下。 韩蛰眸色深沉,俯身伸臂,滑过腰臀,将她抱起来坐在案上,满身腾腾的热气也随之凑近,双臂屈肘撑着墙,将她困在中间。清冷眸中已然窜出火苗,他含着她唇瓣辗转片刻,呼吸带着滚烫热气落向耳畔,濡热潮湿地含住她耳垂。 他舔了舔,声音沉哑,“这样呢?” 令容浑身跟着发烫似的,双臂搭在他肩头,寝衣半被扯落,声音都有点发软,“夫君答应的,说话算数。” 韩蛰仿佛“唔”了声,手臂揽着她腰,吻得更重。 …… 灯烛几乎烧到尽头,红绡帐里锦被凌乱,软枕垫在身下,皱巴巴的。 令容发髻散乱铺着,杏眼朦胧,呼吸都有气无力。浑身筋骨都被泡软抽走般柔软疲惫,蜷缩在韩蛰怀里,连伸手抱他都懒得动。沐浴后的温热残留在新的寝衣,她疲倦之极,枕着韩蛰手臂,瞧见水珠未干的肩膀,含住轻咬了一口。 韩蛰的声音餍足,“怎么?” “说话不算数。”令容疲惫阖眼,嫩唇微嘟。 韩蛰唇角动了动,“算数啊,本该赔更多。” “骗人。”令容又咬了一口,被韩蛰握住手,搭在他腰上。 “睡吧。”他在她眉心亲了下,“明晚克制。” 才不信呢,令容累得想哭,往他肩窝里钻了钻,满含怀疑地轻哼了声。 114.重归 次日清晨, 令容醒来时枕边空荡荡的, 韩蛰不知去了何处,帘帐层层垂落, 隔出榻间昏暗。她身上酸痛, 转了个身, 懒得爬起来,只懒声道:“宋姑。” 声音出口才发觉有点沙哑似的,听着都疲倦无力。 “少夫人醒了?”宋姑听见动静掀帘进来,见令容懒懒的趴着, 温声道:“再睡会儿吧。” “什么时辰?” “快巳时中了。大人吩咐的, 他去夫人那边问安,少夫人随便睡到多晚都成。”宋姑已在别苑里伺候过了,将昨晚的痕迹粗略收拾过, 见令容仍趴在被窝里睁着眼,才道:“不睡了吗?” “睡不着了。”令容眯着眼睛, “备水沐浴吧。” 沉睡后没半点困意,身体却仍疲累,再睡也没用,还不如沐浴舒缓酸痛。她拿手指头抠着韩蛰的枕头,随口道:“他呢?” “去丰和堂后就没回来,不是去书房, 就是在老太爷那里。”宋姑回来卷了帘帐, 满屋明亮照进来, 竟有点刺目似的。她自去浴房, 备妥了,才招呼枇杷过来,伺候令容去沐浴。 温热的水蔓延全身,浴房里的凌乱痕迹也被宋姑收拾干净了。 令容阖目泡着,任由宋姑慢慢地帮她捏着手臂肩膀,缓解难受。 韩蛰还算有点良心,昨晚初时没太强硬,等她适应了才驰骋,是以身子虽疲累难受,倒不像头回似的疼痛。她泡了小半个时辰,才不得不因饥肠辘辘而爬出来,擦干身子套了宽松的衣裳,吃过红菱备下的香甜早饭,才算精神起来。 然而腿间毕竟难受,她也懒得走路,知道韩蛰招呼过,也没去丰和堂。 歇了整日,傍晚时才见韩蛰回来,精神抖擞。 今晚虽是元夕,她却累得不想动弹,杨氏是儿媳有孝在身,韩瑶兴致也不高,便没特地去赏灯,只在府里放了些烟花便罢。 晚饭是阖府一道吃的,仍旧设在庆远堂附近的暖阁里。 韩镜仍坐在上首,底下儿孙按次序坐着,旁边没了太夫人,便是杨氏在下居首。 令容是跟着杨氏一道去的,因刘氏婆媳还没到,先在厅里坐着等候。待韩镜过来时,如常起身问候,那位沉肃依旧,也没多分几个眼神,目光扫过令容和韩瑶,落在杨氏身上,才叫众人回座位,又跟韩墨和韩蛰兄弟说话。 这情形跟令容初入府时没太多区别,此刻看破背后争执,再瞧起来,感受就截然不同。 宴席至戌时尽了才散,韩镜留儿孙说话,令容自回住处。 …… 明日十六,正好休沐,过后韩蛰便须忙碌起来。 先前唐敦死后,令容有意去寺里进柱香,算是给前世的事一个交代。因在金州心绪欢畅,不欲考虑那些烦恼事,便在回京城的路上跟韩蛰提起,韩蛰也没多问,答应了。 今晚跟杨氏提及,韩瑶也说要去,顺道往山间散心,约定明日用过早饭便出发。 令容可不想明日带着满身疲累骑马出城,早早沐浴了,也不等韩蛰,先上榻安歇。 待韩蛰夜深回来时,屋中灯火虽明,里头却颇昏暗。 宋姑奉命在外候着,见他回来,恭敬禀报道:“少夫人身子不适,觉得疲累,先歇下了,还望大人勿怪。奴婢奉命在外伺候,浴房里已备了热水。” 韩蛰颔首,命她退下,自去浴房沐浴,换上寝衣出来,就见令容睡得正熟。 内室灯烛熄了一半,仍旧明晃晃的,她向里而睡,呼吸平缓绵长,锦被下的娇躯微微蜷缩。韩蛰没打搅,自将烛火都熄了,坐到榻上,掀被而入。 榻上换了新缝的宽大被褥,他仰面躺平了,却睡不着。 在外征战奔波,露宿荒郊是常有的事,独宿书房时,满心政事,也不觉心烦气躁,躺下调息片刻就能入睡。到了银光院里,枕畔是她的呼吸,鼻端隐约有她沐浴后的清香,怀里空荡荡的总难清心静气,遂往里挪了挪,伸臂握住她手。 令容似乎察觉,睡梦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叫了声“夫君”。 韩蛰伸臂将她抱着,心里仿佛觉得踏实,沉沉睡去。 …… 京城外名刹颇多,令容这回选的是普云寺。 普云寺在城南三十里的孤竹山中,香火不算旺盛,里头却有数位高僧修行,佛学修为的名头未必如旁人趋之若鹜的宝刹响,在书画上的造诣却是京城里排得上号的。因孤竹山里还有章老的梅坞,其间主人或是鸿学巨儒、或是显贵名家,常有才子题词挥毫,高僧抚琴弹佛法,两处名声交叠,孤竹山便成雅致所在。 去普云寺进香的,也都是文人雅客,倒有清幽离尘,绝世而立的况味。 令容向来是雅俗皆爱的,这回因惦记着梅坞尚未开败的茶梅,便选了此处。 早饭后骑马出府,因韩征回京后重归羽林卫,替了原先范自鸿羽林郎将的位子,皇宫戍卫轮值与衙署休沐不同,他无暇抽空,便只韩蛰带着令容和韩瑶,带飞鸾飞凤跟从。 春日里天气渐暖,出城后放马疾驰,官道两侧的柳树已能瞧见零星的新嫩绿枝。 孤竹山底下有温泉,地气比别处和暖,踏马而过,春草青嫩。 来这儿的多是文人雅客,或孤身或结伴,不像别处似的女眷车马仆从如云,进寺的路倒是清幽,两侧古柏高耸,老松墨绿,中间石径蜿蜒而上,有枯叶未扫,随风轻动。 五人弃马而行,韩蛰跟令容走在前头,韩瑶带飞鸾飞凤在后信步赏玩。 令容虽歇了整日,将石阶走得多了,双腿也自酸痛,悄悄拽着韩蛰的衣袖借力,被他察觉,反手握住拉着她,倒省了不少力。 普云寺建在孤竹山腰,远处山峦起伏,石径两侧却都是松柏,春光里疏影横斜。 前后数十步外也有人造访佛寺,纸扇轻摇,仿佛闲庭信步。 令容纵有那样闲适的心,也没那等体力,被韩蛰半拉半搀地带到佛寺山门外,已是气喘吁吁,两颊泛红,拽着韩蛰的肩膀,先忙着缓口气。 高耸的山门里有一片碑林,周遭松柏映衬,有年轻学子观摩评点,其中一人站在人群外两三步,墨色长衫挺秀,玉冠束发腰缠锦带,背影颇为熟悉。 那人仿佛也察觉了似的,忽然回身往这边瞧过来。 这一转身,不止令容,连同才轻而易举赶上来的韩瑶都怔住了。 ——竟是飘然去后杳无音信的高修远! 时隔一年,他在京城销声匿迹,忽然出现在此处,着实叫人意外。 然而比起记忆里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君,他身姿虽挺秀如旧,气质却变了许多。从前惯爱的玉白锦衣换作深浓的墨色长衫,隔着不近的距离,他清秀的脸上殊无笑意,静静望着这边,像是冬日里霜雪封着的青竹似的,冷清淡然,没了旧日的意气风发、温和谈笑。 怔了片刻,还是令容开口,“那是高公子?” “他怎会……”令容诧异,见韩瑶只管怔怔望着那边,轻握住她手。 韩瑶回过神来,有些无措似的,淡然敛了眉目。 那边高修远似也在犹豫,但既然瞧见,毕竟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遂缓步过来,拱手为揖,“韩大人,少夫人,韩姑娘。”他走得近了,容貌俊秀如旧,眼底的冷清也愈发明显,全无从前的温润笑意。 韩蛰颔首,令容也同韩瑶行礼,“高公子也是来进香吗?” “我住在这佛寺里,请慧深大师指点技艺。” “还以为你已离开京城了,想求幅画,也没音信。”令容笑了笑。 “腊月回来的,先前不在京城。”高修远微笑,却没接后面的话茬。 令容颔首,一时间倒不知该说什么。她对高修远的才华极为叹服,数番往来,也敬佩他心性为人,前几日在金州时,傅锦元还曾感叹,说想再找几幅高修远的画来观玩,却杳无音信。久别重逢,原本有话想说,但韩蛰就在身旁,她还得留意分寸。 韩蛰在外仍是锦衣司使的冷厉模样,甚少跟人寒暄,见到高修远,也只神色微动而已。 剩下个韩瑶,从前为求画,总寻机往高修远那边跑,自知无望后,也适时收敛了心思。 山风拂过,片刻安静,高修远墨衫微动,“几位若是进香,就不搅扰了。” 说罢,也没多瞧韩蛰兄妹,只朝令容招呼般瞧了一眼,转身走开。 衣裳被风卷得翻飞,他走出老远,才在松柏下驻足回身。 隔着松枝掩映,令容的身姿影影绰绰,比从前又修长窈窕了许多。旁边韩蛰冷肃如旧,一如他初入京城时所见的锦衣司使。 田保死后,父亲龙游县令被人刺杀在府里,案情却被宁国公甄家压得死死的,只以暴毙之名上报,不许州府细查,他直到回乡时才得知实情。宁国公甄家为一己私愤清算旧账,谋杀县令,那件事在龙游县人尽皆知,纵然难将消息传到京城,但以锦衣司遍及天下的耳目,韩蛰未必不知情。 故人重逢,韩蛰只字不提此事,也许早已忘记,也许对一介县令的死毫不在意。 屹立三朝的相府,纵有扳倒奸佞权宦以清君侧的名声,却仍与仗势欺人的甄家沆瀣一气,在朝堂联手谋权,在私下往来亲近,京城里摆出和善礼仪的面孔沽名钓誉,却只在僻远之处盘剥掠夺,鱼肉百姓。 高修远没指望谁能伸张正义,但韩家与甄家的往来,仍让他觉得心寒。 从前,是他想岔了。 高修远收回目光,唇边笑意嘲讽。 115.访客 迥异于别处的恢弘巍峨, 雕梁画栋, 普云寺修得庄重古朴,清幽雅静。 进了那座矗立数百年的山门, 里头弥勒佛殿、毗卢宝殿及佛堂精舍借修得整齐, 苍松翠柏掩映着的藏经阁里收藏了许多佛典古书, 名家字画,因怕碰上水火之灾,在阁楼旁还修了水池,因山间泉水进去, 能放生, 亦能救火。 令容跟韩瑶进香过后,在放生池旁站了会儿,又绕到藏经阁后头, 矮墙之外满目旷远。 韩蛰也没过来打搅,不远不近地负手站着, 看游廊拐角处一方烧损过的石碑。 风声静寂,因临近午时,经堂里还有诵经声传来。 韩瑶摆弄着手中绣帕,瞧了眼窗扇紧严的藏经阁,忽然一笑,“你猜高公子住在佛寺, 是为请高僧指点画艺, 还是为这藏经阁?我猜他是想观摩里头藏着的书画。” “也许兼而有之呢?他从前就喜欢去佛寺。” “他画得也好。”韩瑶想起那副并未送给杨蓁的佛寺枫叶图, 迟疑了下, 道:“可我觉得他变了,跟以前很不一样。看咱们的眼神疏离了许多。” 令容颔首,她也看得出来,闲云野鹤般的少年骤然变得冷清沉默,却不知缘由。 山风猎猎吹来,夹杂松柏清香,韩瑶忽然握住她手,低声道:“方才多谢你。” 这自然是为方才韩瑶见到高修远时出神的事了。 令容一笑,“看开啦?” “早看开了,很遗憾,但不能强求。”韩瑶侧身靠在矮墙,对上令容的眼神,有种洞察坦诚的默契。两人年纪相当,脾气相投,丰和堂里一处长了两年,先前她藏着高修远的画,去高修远寓所催促却被撞见,哪怕不曾挑破,彼此也心知肚明。 今日令容免她失态,韩瑶毕竟是感激的。 令容知她今日来进香所藏的烦恼,毕竟担心韩瑶囿于心事,亦靠在墙上,“昨晚听母亲的意思,那位羽林校尉倒是合她眼缘。” “嗯,母亲提过好几回,头疼。”韩瑶低声,有点无奈诉苦似的,“从前我最爱吃极新鲜的荔枝,若觉得不新鲜,就跟母亲哭闹。但送到京城里的荔枝哪有新鲜的?母亲便说,除非我变成岭南人,否则就没那福气。可我生来如此,变不成岭南人,也不想吃不新鲜的。后来我就不吃荔枝了。” 她说得风轻云淡,但眉目间仍藏一丝落寞。 少女心事落空,纵然韩瑶看得开,又岂是能轻易忘怀的? 令容先前见她总不肯碰荔枝,还只当不合胃口,却原来是挑剔的。 不过韩瑶的意思她明白。变不成高修远中意的模样,也不肯将就着挑旁的俊秀少年替代,便只能割舍。赋予感情的事情,与其将就,不如舍弃,再不触碰。 这样的韩瑶,跟平常的爽利明快截然不同。 令容有点心疼,握住她手,“也许哪天,你会发现比新鲜荔枝更合口味的。” 韩瑶微愣,旋即一笑,“但愿如你所说。” …… 进香后吃了普云寺的素斋,直至出寺,也没再瞧见高修远。 时辰尚早,孤竹山下的梅坞里尚有茶梅盛开。 韩蛰策马在前,令容、韩瑶同飞鸾飞凤紧跟在后,到得梅坞,仍旧只有管事应门。据说章老已在回京途中,不日即将抵京,韩蛰听罢颔首,叫他代为问候章老,便入内赏梅。 谁知才过拐角,好巧不巧地,竟碰见了尚政。 他今日该当休沐,玉冠之下面容俊朗,也不带半个随从,只穿一袭茶色锦衣,闲庭信步般走在茶梅簇拥的甬道上,见到韩瑶,眸光微动,旋即拱手,“韩大人,少夫人。”却将眉头微挑,带出笑意,“韩姑娘,这么巧。” 偌大的京城,年节里能偶遇两回,确实够巧的。 韩瑶亦含笑抱拳,“还真是巧。尚公子居然也有兴致赏花?” “我长了张只会舞刀弄剑的脸吗?”尚政伸臂低头瞧了瞧身上锦衣,宽袖微摆,“还是有闲情逸致的吧。” “没看出来。”韩瑶毫不客气,“原以为你只会骑马射猎。” “武能征战,文能泼墨,韩姑娘这就小瞧人了。” 韩瑶眉目添笑,打趣罢了,一扭头,却见令容拽着韩蛰衣袖,早走到四五步开外去了。 尚政借机回身,与她并肩而行。 韩瑶侧头瞧她,“不是已经赏过了?” “既是好景致,多赏两遍何妨?” 遂结伴同行,将梅坞的茶梅赏罢,不知尚政如何挑事的,竟勾动韩瑶兴致,要去赛马一场,跟这位羽林校尉论个高低。 韩蛰冷厉惯了,哪怕尚政跟前,仍是端然沉肃姿态,颔首随她去。 众人辞别梅坞,纵马往回走了四五里地,水畔开阔,远近无人,适宜赛马。 韩瑶同尚政疾驰竞逐,两匹通身乌黑油量的骏马,茶色身影俊拔英挺,韩瑶的杏红春衫随风猎猎,一位出自节度使帐下,英武持重,一位长于相府背靠将门,利落明练,从背后瞧着,英姿飒爽。 韩蛰跟令容并辔前行,冷峻的脸硬朗如旧,眼底里却添了点玩味,只侧头将令容瞧着,“拽着我走开,就是为此?” “夫君生气啦?”令容小声。 毕竟关乎韩瑶的终身大事,韩家的筹算令容摸不太清,方才悄悄拽着韩蛰的衣袖走开点,只是觉得韩瑶见着尚政时便爽利明朗,不想看她仍为旧事沉闷罢了。 好在韩蛰摇头,“不会,是为她好。” 令容翘着唇角,春光下笑意盈盈。 “那高修远呢?”韩蛰随口道。韩瑶的事有杨氏做主,他素日公事繁忙,甚少留心。 令容睇他一眼,语含打趣,“夫君当兄长可不太称职。去年的事,瑶瑶早看开了。” “哦?” “高公子品性温良,如闲云野鹤,山间明月。瑶瑶性情爽利,又爱笑爱闹,会憋坏的。” “山间明月?”韩蛰盯着她,眉峰微沉。 令容察觉他神态有异,心里微跳,自觉避嫌,“对呀,明月皎洁,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哪像夫君,还能挽袖烧出绝世美味,文韬武略,威震四方。” 韩蛰微微皱眉,“重在厨艺。” 令容咬唇微笑,“重在文韬武略,厨艺是其次。” 口是心非! 韩蛰收回目光,似是笑了笑。 …… 回到城里,年节将近尾声,别处清闲游玩,相府却日益忙碌起来。 门下侍郎的职位空了数日,韩镜举贤不避亲,甄嗣宗纵有疑虑,却也没说什么。永昌帝在朝堂大事上没主意,又没旁的人选,考虑了数日,便听从两位相爷的意思,命人拟旨。待旨意颁布下来,韩蛰早有预料,沉稳如旧,韩家的门槛却几乎踏破。 先前韩墨虽也曾入相,毕竟是文人出身,行事又稳重收敛,加之资历足够,行事老道,纵是父子同为宰相,旁人也慕其权势,艳羡而已。 相较之下,韩蛰年龄资历皆不算出彩,若非昏君无能,朝堂危殆,必定难以入相。 但他的声名却远在韩墨之上。锦衣司里杀伐奔波,心狠手辣、果决悍厉的名声传遍京城内外,上自公侯贵戚,下至微末官吏,许多人都闻风丧胆,不敢直撄其锋。 其后冯璋作乱,朝廷节节败退,人心惶惶,直至韩蛰力挽狂澜,剿平叛贼,安定大局。 锦衣司使的狠厉决断名声外,又添英勇善战之名,即便有人对其资历略有微词,却也有人诚心敬佩。坊间对这位节气大人的议论迅速往京城外蔓延,朝堂之上的官吏却都看得清形势——有韩镜坐镇,韩蛰手握锦衣司,这相位既已得手,绝不可能像范逯般轻易丢去。 往后韩家的煊赫权势,必能更胜从前。 是以圣旨一出,韩家虽未设宴,前来道贺的同僚故旧却几乎踏破门槛。 韩墨的伤养了大半年,右腿不大利索,拄个拐棍,仍能行走如常。虽难再回朝堂,府里的事却可以交由他应付,曾居于高位多年的相爷,跟朝臣们也都相识,谈吐儒雅,举止端方,招待起来得心应手。 后宅里,则是杨氏跟令容一道接待。 嫁入相府两年有余,韩家惯常往来的门第令容也都认熟了。身上背着三品诰命,心里又有了底,行事也不似从前拘束谨慎,虽不及杨氏端方周全,却也能独当一面了。 这日清晨韩蛰早起去上朝,令容在银光院用了饭,到丰和堂问安罢,婆媳俩才到厅中坐下,外头仆妇来报,说是高阳长公主携章姑娘前来道贺,已到了门前。 高阳长公主倒罢了,平常也有往来,虽有过芥蒂,按她的性情,兴致一起前来道贺也在情理中。只是章姑娘听着耳熟,杨氏一时没想起来,“哪位章姑娘?” “是章太师的孙女,中书侍郎的千金。” 这般一说,杨氏便想起来了。 年底时中书侍郎病重过世,开朝后永昌帝与两位相爷商议过,将外放后政绩斐然的章公望调回京城担任此职,协助中书令甄嗣宗打理公务。章公望的父亲章瑁之是前朝太师,先帝在时,还曾与韩镜并为宰相,共事多年。 当年韩墨与章公望交情不错,韩蛰幼时与其子章素交情颇深,好几回带到府里玩。 这位章姑娘,便该是章老的孙女章斐了。 杨氏淡然“哦”了声,因有高阳长公主亲至,便携令容去迎。 116.讨债 近日往来道贺的女客不少, 杨氏怕出纰漏, 每日清早便将最得力的鱼姑派去外头,转为通禀指引。高阳长公主身份尊贵, 鱼姑怕怠慢失礼, 亲自在前引路, 前往接待女客所用的桐荫台。 杨氏跟令容走至垂花门附近,正好遇见。 鱼姑见主母亲至,默默行礼退回,杨氏便携令容上前, “拜见长公主殿下。” “夫人客气。”高阳长公主虽跋扈嚣张, 今日特地来道贺,也不摆架子,伸手将杨氏扶起。令容跟在杨氏身后, 也便站起身来,同杨氏一道, 瞧向那位太师府上的章姑娘——两回去梅坞看茶梅,又听韩蛰讲过梅坞的逸事趣闻,对于能成为梅坞主人的章老,她也颇敬佩好奇。 此刻太师的孙女站在跟前,二十岁的年纪,锦衣裁剪得贴合身段, 发间珠钗柔润, 与高原长公主的华美骄奢迥异, 那张脸也生得清丽, 气度温婉,一身的书卷气。 这般年纪被称为姑娘,着实叫人意外。 令容跟在杨氏身旁,陪两人往桐荫台走。 入厅奉了上等好茶,各自落座,高阳长公主话锋一转,瞧向章斐,“夫人想必很久没见章妹妹了?” “是有七八年了。”杨氏颔首,“令堂身子可好?” “家母身子硬朗,原该来亲自道贺的,只是途中舟车劳顿,刚回京城又不服水土,才命侄女先同长公主一道来道贺,她身子痊愈了再来拜望夫人。” “倒是我疏忽了,没去探望。”杨氏一笑,“该请个御医瞧瞧。” 章斐颔首,“韩大哥才拜了相,夫人诸事忙碌,这阵子时气多变,还该保重身体。”温婉说罢,便看向令容,“听闻韩大哥已娶了少夫人,想必这位就是了?” 因高阳长公主对令容有芥蒂,方才同杨氏寒暄不止,杨氏知她脾性,也不刻意打断,此刻话茬递过来,才瞧着令容,眼里不自觉地浮起笑意,“是啊,成婚三年了,这孩子懂事贴心,实在合我心意。你们还没见过吧?” 令容正为那“韩大哥”的称呼暗自诧异,听杨氏语声慈爱,便也含笑站起招呼。 她虽年纪不大,却已是朝中数得过来的三品诰命,章斐即便年长,仍是白身,礼数所需,端然拜见,“少夫人果真天姿国色,福气过人。” 语气温婉,姿态端正,然而四目相对,那双沉静的眼睛里仍有打量的意味。 韩大哥,呵,嫁进相府三年,令容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这般称呼韩蛰。 那边高阳长公主已引着话题叙旧起来,说些幼时的事。 十来年前,韩镜与章瑁之同为相爷,辅佐先帝。韩蛰、韩征跟章素交情颇厚,高阳长公主没几个朋友,跟章斐也往来颇多,因章素疼爱妹妹,幼时时常带在身旁,外出踏青或是上街市玩闹,便是韩蛰、韩征跟章素结伴,后面跟着个章斐,偶尔还有高阳长公主——彼时韩瑶年纪尚幼,甚少掺和。 如今说起旧事,章斐还没颇安静,高阳长公主倒是甚为怀念,目光不时扫过令容。 令容知道韩蛰对长公主无意,自然不放在心上。 只是这位章斐,安安静静的模样,让人难以捉摸。 那“韩大哥”的称呼在耳畔响来响去,魔音绕梁似的,有点头疼。 好在这二位只是来道贺而非赴宴,坐了一阵,喝了两盏茶,仆妇又来禀报说宁国公夫人来道贺,便起身先走了。 …… 晚间令容回银光院时,稍觉疲累。 比起去年设宴时的热闹忙碌,这般零散清闲的招待并不费事,且挨个招呼,比一堆人围着的场面轻松些,无需太费神。不过毕竟需迎送招待,令容回屋后躺在美人榻上,便不想动弹了。 晚饭红菱备得清淡可口,令容多吃了点,也懒得去消食,仍在美人榻上躺着。 时气渐渐热起来,屋里炭盆撤去,开半扇窗户,盖着薄毯闭目小憩,着实惬意得很。 宋姑见她疲累,也没多去掌灯,只将取亮的灯烛点了,叫枇杷红菱放轻手脚,自去侧间熏衣裳。 夜色渐浓,屋里也渐渐暗沉下来,唯有门口两束灯烛照着,昏暗朦胧。 令容半抬眼皮瞧着藻井,随手取了旁边蜜饯慢嚼,神游天外。 恍惚中仿佛听见姜姑的声音,她等了片刻没再听见动静,目光微偏,就见韩蛰不知是何时进来的,姿态俊伟,换了门下侍郎的暗红官服,蹀躞繁复,绣纹华贵,衬着满身冷厉的气势,愈见谨重严毅,气度雄远。 她瞥了一眼,并没起身迎接,脑海里仍有半根弦松着,神游未回。 韩蛰踱步过来,在她旁边站着,“累了?” “嗯。”令容闻见淡淡酒气,总算坐起身,“我帮夫君宽衣。” “累了歇着。”韩蛰按住她肩膀,自将蹀躞解了,仍在旁边案上。 令容却已全然回过神来,起身帮他解开衣衫,“夫君喝酒了?” “甄相的宴,推不过喝了两杯。” 这显然是用过晚饭了,令容估摸着热水也备好了,一问时辰,竟已是戌时中了,遂没耽搁,让韩蛰先去盥洗,她叫人熬了醒酒汤备着,将那袭崭新的官服搭好抚平,吩咐枇杷铺床毕,落下帘帐。 不多时韩蛰出来,换她盥洗。 待令容再出来时,屋中灯烛半熄,韩蛰寝衣微敞,已在榻上坐着了。 他喝的那酒后劲儿倒是不小,哪怕盥洗过,酒气也没散去,随他呼吸萦绕在床帐里。 令容也不急着上榻,自取了银剪,去剪几朵灯花。 背后传来韩蛰的声音,“今日累吗?” “不算累,躺会儿就歇好了。”令容回身,对上韩蛰的目光,就见他靠在软枕,那寝衣敞得比从前更甚,松垮垮搭在肩头,盘扣皆开了,直到腰腹才收起来,昏暗烛光下,那劲瘦的腰身清晰分明。偏偏那脸上清冷硬朗,仿若无意。 她别开目光,韩蛰唇角微动,“不想睡?” “夫君先穿好寝衣。” “身上热,散散热气。” 这理由还挺冠冕堂皇,令容没法子,迟疑了下,提起白日的事来,“听说梅坞的主人章老回京了?” “昨日回的,拖家带口。” 令容“唔”了声,因漱口后不好再吃蜜饯,只拿旁边竹签子摆弄。 韩蛰等了片刻,看她只管傻坐着,道:“过来。” 令容坐着不动,见他撩起锦被似要起身,想起那晚浴房里的长案,吓得赶紧走过去,被韩蛰揽在怀里。她闹小脾气的时候,总爱耷拉着脑袋,欲言又止,爱答不理的,韩蛰自问这两日没太过分地欺负她,有点摸不清头绪,“不高兴?” “没有啊。”令容将他寝衣阖上,拿扣子系紧了。 一抬头,见韩蛰仍盯着她,虽有满身淡淡酒气,目光却仍旧锋锐洞察,让她那点小脾气无所遁形,索性挑明了,“前晌高阳长公主和章姑娘来道贺,说了好些夫君从前的趣事。” “哪个章姑娘?” “章老的孙女。” 韩蛰“哦”了声,“章老有三位孙女。” “跟夫君有渊源的却不多。”她小声嘀咕。 韩蛰唇角微动,“章素的妹妹?” “似乎是吧。从前总跟着夫君玩的那位。” 总跟着他玩?韩蛰皱了皱眉,章老三位孙女里跟他玩过几回的就只章素的妹妹章斐,那会儿他还能偶尔偷空调皮,那小姑娘跟在她哥哥身后甩不掉,偶尔也会带着,添了不少麻烦。遂只淡声道:“她啊。” 这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态度! 令容那点子因“韩大哥”而生的微小醋意寻不到发作的出口,再问下去又显得她多心似的,若被韩蛰察觉,反倒叫他嘲笑。 索性暂时抛在脑后,听见帘帐外有脚步声,过去将那才熬好的醒酒汤接了,端进里面,递给韩蛰,“醒酒汤,夫君先喝了,免得积着伤身。” 韩蛰接过,仰头喝尽,将空碗搁在旁边。 回过头却见令容站在榻旁,纤细柔嫩的手掌摊在他跟前,杏眼微挑觑着他,要账似的。 “要什么?”薄醉里没闹清,韩蛰一头雾水。 令容指着空碗,“醒酒汤啊,新配料,新熬法,一碗一千两。” 韩蛰唇角微动。这还是前两天在厨房,令容想吃新买来的银鱼,他忙着抽不出空,随口说做一盘菜一千两银钱,结果她当真从柜子里翻出几张银票递给他,韩蛰没奈何,只好抽空去厨房帮她掌了火候,安抚她的五脏庙。 谁知这么快,她便来讨债。 韩蛰挑眉,“没银钱。” “上回那几张呢?” 韩蛰不答,眼眸深邃,瞧着她狡黠娇丽的脸颊,猛然伸臂勾住她,翻身压在身下,端着那张清冷的脸,将腰腹贴过来,一本正经,声音低沉,“要多少,我都给。” 117.小气 章斐那句“韩大哥”带来的不痛快, 在韩蛰对故人不以为然的态度中磨平, 之后章斐虽在京城,仿佛甚少出门, 也没再特地来韩家造访。倒是她的兄长章素特地来拜访过, 韩蛰和韩征兄弟亲自接待。 韩蛰入相后威势更甚, 锦衣司跟门下诸多事务压在肩上,也格外沉重。 他不愿落人口实,行事自勤恳忙碌,时常忙到后半夜回来, 白日也不见踪影。 仿佛只是一转眼, 花开花落,竟已是暮春时节。 春日里出门游玩的次数多,韩瑶踏青时碰见尚政好几回, 渐渐看得顺眼了,等杨氏再提起时, 便点了头。只是太夫人过世未久,不好操之过急,两家各自露了态度,便等五月周年过去,便张罗六礼。 韩征的婚事倒是难办。 先前杨氏虽跟甄家走得近,心中却明白, 一旦韩家势力渐盛, 引得甄嗣宗忌惮, 两家终会有交锋之日。自韩蛰入相后, 甄家虽往来殷勤如旧,甄嗣宗的忌惮之心却也渐渐露出端倪——尤其是政绩斐然的章公望继任中书侍郎后,甄嗣宗如虎添翼,渐生笼络甄家之心。 韩镜对此视而不见,任由甄嗣宗数次探望章老,他却只去闲谈过两回而已。 这般生出罅隙的情势比预料中来得早,杨氏怕贸然定了婚事,将来闹得不好看,便压着婚事暂时不提。 这日甄家又设宴赏花,邀杨氏带令容和韩瑶过去,连同二房的刘氏和梅氏婆媳都去了。 席间没见往常总被甄夫人带出来的甄四姑娘,倒是听说皇后近来凤体抱恙,甚是不适。 杨氏既然从甄夫人嘴里听见这消息,自然没有不去问安的理,请旨得了允准后,便带着令容入宫去探望。 …… 自有了太子,甄皇后所居的延庆殿便比平常恢弘贵丽了许多。 红墙朱门沐浴在春光下,里头半树海棠初绽,院里摆了两个铜瓮,养着荷花。北边侧殿的朱廊下,一盆盆花开得正好,就着暖融春.色,开得热闹。 甄皇后爱花,从前却甚少摆弄,令容跟着来请安时,也只见过两盆茶梅。 这回却造了极大的花架,以上等花梨木为骨架,博古架般高低错落,里头有甄皇后喜爱的茶梅,亦有牡丹等三四样花,都是应着节气含苞或盛放,显然是有宫人时时打理,跟从前稍显冷清的气象迥异。 亦可见甄皇后这数月过得惬意。 去岁她诞下皇子时,范贵妃已有了身孕,虽仗着腹中龙种邀过恩宠,到底怀着身子不变伺候人,没法像从前般缠着永昌帝流连床榻。范贵妃又骄纵跋扈惯了,从前连甄皇后的风头都敢压,对后位虎视眈眈,又怎肯让别的嫔妃借机冒出头来? 永昌帝纵然贪色,御女无数,这数月间倒也没提拔旁人,因喜爱太子,常来皇后宫中。 甄皇后也算是学乖了,即便做不出范贵妃狐媚勾人的姿态,为着襁褓里的太子,也稍稍收敛从前的矜持清高,偶尔还会陪永昌帝往北边宫苑去散心取乐。 两人毕竟是结发夫妻,甄皇后出自高门,比起商户出身的范贵妃别有韵味,趁着范贵妃怀了身子没法争宠,倒也能哄得永昌帝时常流连,稍露夫妻恩爱之态。 有了皇帝恩泽,甄皇后气色都比平常好许多。 高高盘起的发髻间缀着金钗宝石,贵丽典雅,金丝织锦的衣裳勾勒宝相花纹,尚衣局女官亲手奉上的衣裳,裁剪绣工皆是绝佳,衬着皇后端贵姿态和温婉气质,隐约有了仪态万千的模样,与从前被范贵妃抢尽风头时隐忍的模样判若两人。 令容行礼跪拜时瞧着这模样,倒觉诧异。 婆媳俩拜见毕,甄皇后仍是热络亲和的模样,命人赐座。 “夫人每月里总能进宫两回,倒是有阵子没见少夫人。”甄皇后款款坐在椅间,打量令容,“真是比从前出落得更好看了。” “承蒙娘娘关怀,贱躯微陋,怕搅扰娘娘和太子殿下,不敢擅自入宫。” 令容同杨氏一道,欠身坐着,恭敬回答。 甄皇后闻言笑了笑,低头摆弄衣袖。 官员女眷入宫问安,自然不是女眷们说了算,须先请旨,得宫中后妃允准了,才能按着时辰来,由内监引往后妃殿中。 先前杨氏数回请旨时,都提过令容,却每回都只许杨氏一人入宫。 令容自然知道缘故。 ——从前甄皇后不得宠,深宫寂寞,难得有个能陪着说话的人,且田保未倒,范家跋扈,甄皇后对韩家有所求,对韩家女眷也颇笼络。但当日永昌帝假借神佛之名想诓她入宫,甄皇后又怎会看不出来?如今时移世易,永昌帝为太子而来得勤快,甄皇后怎会放心让她进宫,平白搅了她顺风顺水的局面? 只不知,这回杨氏明明没提她,甄皇后怎会突然召她进宫? 内心里疑惑,却难以从甄皇后那张平缓无波的脸上瞧出端倪,直到内殿里走出个人。 春光正盛,纱帘轻薄,照得整个殿内明亮温暖。 长垂的珠帘被宫人掀起,两位惯常照看嬷嬷的太子之间,竟是章斐缓步走出来。 她虽是进宫见驾,穿得却不张扬,发髻低低盘着,珠钗玉簪,衣裳素雅。 见了杨氏和令容,她也不觉得意外,只笑着见礼,又向甄皇后笑吟吟的道:“太子殿下可真是乖巧,哄了会儿就睡着了,哪像娘娘说得那样难哄,娘娘放心,睡得正香呢。” “这便好了,他总是闹着不肯睡,我也头疼。” “往后就不怕了,娘娘若觉得难哄,只管召我进宫伺候就是。” “可见你跟太子投缘,咱俩几年没见,他对你倒熟,抱着也不哭。” 章斐便陪着笑,自说些恭维的话。 章瑁之在朝堂的权势虽不及韩镜,文思才学的名望却颇高,否则也难占着那片梅坞,叫旁人不敢强取。甄家自诩书香门第,公府尊贵,甄皇后虽比章斐年幼几岁,因两家交情而有往来,也不奇怪。 但甄皇后对章斐熟稔亲近成这幅模样,着实叫人意外。 ——也不知是甄皇后有意招揽,还是章斐实在长袖善舞,能在甄皇后和长公主间应付得游刃有余,讨遍欢心。 几人坐着闲谈一阵,甄皇后提起近日上林苑中春光正好,有意设个赏花之宴,请女眷们聚着同乐,就势当面邀请杨氏跟令容。她以皇后之尊邀请,又是再平常不过的赏花宴,若要推拒,就实在刻意了。 令容虽觉疑惑,却同杨氏一道应了。 说罢此事,章斐说因高阳长公主还在北苑,约了一道出宫,怕误了时辰,先往那边去。 令容跟杨氏再坐了一阵,辞别甄皇后,由内监带着出宫。 将近麟德殿附近,也不知韩蛰是否有事要去北边找永昌帝,一身暗红的官服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他孤身一人站着,魁伟挺拔,旁边却是高阳长公主和章斐被数位宫人簇拥,像是在说话,章斐盈盈行礼,韩蛰亦抱拳,应是给长公主的。 隔得老远,令容瞧不见他脸上神情,但那场景仍旧让她觉得不舒服。 没人愿意夫君被人觊觎,尤其是被章斐这样以青梅竹马自居的人觊觎。 像是韩蛰在厨下做的那些佳肴,分给杨氏和韩瑶尝是天经地义,但若让章斐或高阳长公主品尝,哪怕只是一小块,仍旧让人心里不痛快——锦衣司使狠厉外表下的温柔,她半点都不愿被外人窥见。 令容竟不知她还会小气至此。 这心思有点难以启齿,她暗自撇了撇嘴,因韩蛰没留意这边已匆匆离去,先记在心上。 …… 甄皇后的宴席定在三月底,三月廿六却是令容的生辰,恰逢韩蛰休沐。 韩蛰娶她进门已是第三年,头一年夫妻俩不熟悉,韩蛰元夕被刺伤后卧病在榻,谁都没提这事情;去年他有要务出门,顺道将令容送去金州后,送了个一副珠钗给她,令容至今还常戴着。 今年他难得在家,又碰上休沐,倒是记得牢。 杨氏经他提醒,也有意给令容庆贺,便做主摆桌小宴,白日里女眷给她过个生辰,晚间夫妻再单独小酌几杯。 韩家女眷不多,长房杨氏带着令容和韩瑶,二房刘氏带着梅氏母子,因是小辈生辰,不像是太夫人那般能惊动旁人的,自家人围坐着吃饭取个乐,倒也自在 。 用罢宴席,韩蛰又特地亲自下厨,给令容做了道她念叨已久的水晶肴肉,分量不大,却做得精致,拿小盘子盛出来,瘦肉香酥,肥肉不腻,又嫩又鲜,美味之极。 令容吃得心满意足,跟着韩蛰散步消食,商量晚上该备些什么菜来尝。 走到书房附近,令容午间小宴上喝得两盅酒涌上头,稍觉酒意。因银光院还颇远,韩蛰便带她先去书房歇息,让她在里头睡会儿,他书房里还堆积着些事情,正好处置一些。 书房内外分得清楚,有两重门扇隔开,沈姑服侍令容睡下后,便奉命退出。 暮春易困,酒意涌起来,令容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中觉得口渴,叫了声宋姑,没人应,这才想起是在书房,不似银光院中方便,遂起身倒茶。 谁知沈姑许久没伺候书房起居的室,虽打点了床帐,却没在壶备水。 令容也没穿鞋,赤着脚,隔着一层罗袜往外走,想去韩蛰跟前讨水喝。才出了一道门,隐隐听见外头似乎有争执的声音,睡意稍散,不由顿住脚步。 118.倔驴 书房里, 韩蛰端然站在书案后, 神色沉肃如旧。 韩镜前两日染了风寒,尚未痊愈, 身上穿得厚些, 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 那双眼睛却仍矍铄,声音沉缓,语气也带着不悦。 “……放肆!调章公望回京,是为公事, 哪有私心!攘外必先安内, 京城里情势安稳,你才能有余力安顿外面的事。走到这地步,甄嗣宗那老贼必起疑心, 朝堂上旁人也未必瞧不出端倪。须早点安稳朝堂,谋定大局。” “我明白。”韩蛰沉声, “长孙敬已从岭南传来密报,陆秉坤蠢蠢欲动,不会拖太久。” “届时两边交战,你总得离京数月去安排。甄嗣宗盯得紧,你离京后须有人牵制他,让他无暇生事, 免得动摇你相位。”韩镜眉目沉着, 将书案上摆着的几卷兵法扫过, 缓缓站起身来, “能牵制甄嗣宗的,也只章公望而已。他身在中书,一旦站稳脚跟,要取甄嗣宗而代之,并非难事。尽早将他拉拢过来,有益无害。” “章素回京后,我跟征儿跟他见过几回。” “这就够了?”韩镜皱眉。 “祖父虽只跟章老见过两回,章公望却记着提拔重用的恩德,他看得清形势。” “看得清有何用?跟着我能有荣华富贵,跟着甄家保住太子,他也一样能博个好前程。没实在利益牵系着,他肯出力?我刚说的事,你再想想!” “不必想。”韩蛰断然否决。 韩镜眉目一沉,回身盯着他。 方才被韩蛰顶撞后怒气横生,好容易压下去,这会儿胡须仿佛都在发颤似的。 但从前的教训摆着,争执吵嘴,向来都是他生气,韩蛰却还跟臭石头似的,那脾气又臭又硬。 他盯了片刻,气哼哼挪开目光,“没叫你娶她。但旧日既有交情,就不该太过冷淡,让人寒心。” “祖父知道我的态度,不会另娶,更无意招惹。”韩蛰岿然不动。 韩镜对着这倔驴半的臭脾气,竟也拿他没辙。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稍稍收了从前的强硬威压之态,有点退让妥协的意思,“若你跟征儿、徽儿一样,你后宅如何,我懒得过问。操劳大半辈子,谁不想享清福?可你肩上担着韩杨两府的心血,后宅干系重大,不容有失。章斐有心,章公望也未必无意。姻亲之交,总比旧日的情分牢靠。况只是露个招揽的姿态,最后能不能成,还是两说。” “没有姻亲,章公望自会审时度势。”韩蛰冷声。 不过韩镜态度和软,他也无需硬杠着起冲突,遂缓步走过去,添杯热茶。 “祖父说了半天,先喝茶歇歇。”他说。 韩镜瞪了他一眼,接过茶杯。 韩蛰便只在旁边站着,目光垂落,看到韩镜愈发花白的头发。 自去岁太夫人过世后,韩镜鬓边就迅速变得银白。韩蛰入相的事虽没太大阻碍,但毕竟年轻,资历有限,朝堂上重臣贵戚众多,有人敬惧韩家,也有人为韩家的权势侧目不满,心存疑忌。 新相赴任,跟锦衣司使的冷厉威压不同,要凭真本事收服人心,本就不是易事。 哪怕有主掌过门下的韩墨帮忙撑着,这两月里,韩镜在朝堂内外,也为他费神不少。 开春是一年之始,又容易闹春荒,南边冯璋的叛乱虽平定了,局势不稳,北边仍常有流匪的事报上来。各地的奏报雪片般飞进京城,六部诸事也都压在一处,韩镜毕竟上了年纪,又要稳住朝政,又要操心他的事,头上黑发似已不足四成。 先前唐敦的事给祖孙间添了心结,却也将态度摆得明明白白。 唐敦死后连着半个月,祖孙俩除了朝堂正事,几乎没提过半句私事。 之后稍稍和缓,韩镜态度一如从前,并未质问追究。但老人家显然沉默了许多,身子虽还健朗,精神却已大不如前。 这些细微变化,韩蛰都收在眼底。 祖孙间纵因令容的事剑拔弩张过,毕竟有多年情分在,朝堂在公,亲情是私。韩墨去年险些丧命,如今韩镜又添老态,韩蛰就算被历练出铁石心肠,看着幼时稳坐朝堂中枢的相爷成如今老态,至亲之人,怎能不关切? 沉默片刻后开口,韩蛰神情虽清冷,语气却缓和了不少。 “章家的事我有分寸,父亲跟章公望相交笃厚,也有许多往来。祖父不必担心。” “我的意思,还是该多使力。”韩镜自知争执无用,也竭力缓和心绪,因书房里素来没旁人,便也少些顾忌,低声道:“傅氏的事我不管,我只问你,若得登大位,你欲立谁为后?帝王之侧,难道只一个皇后而已?” 见韩蛰要出声,他挥手打断。 “对傅氏,我确实有偏见不满,无需掩饰。但傅家那伯位只能撑个门面,宋建春即便跟那边的节度使结了姻亲,毕竟是傅家的亲戚,在京城也难插手。京城里,能帮你稳住朝臣大局的是章公望。” 见韩蛰要开口,他搁下茶杯,再度打断,“你跟旁人不同,这么多年历练打磨,公事为先,儿女私情不宜看得过重。我不听你倔脾气的话,也不想跟你争执,得空时好好想想。” 说罢,将杯中残茶喝尽,站起身来。 “章公望和章素就在客厅,待会过来。” 略显老态的身子微微佝偻,韩镜抚平了衣裳,自出门离去。 韩蛰立在桌边,斟茶喝尽,瞧着半掩的门扇,眉目冷沉,纹丝未动。 跟旁人不同?一样的血肉之躯,纵然胸怀抱负、手腕心性千差万别,生而为人,难道他真能锻造出冷铁身躯? 负重前行,冷厉杀伐,手里的剑所向披靡,是为开创清平天地。 但宅院安稳,夫妻和睦,旁人家的天伦之乐,他也同样会艳羡。 韩镜恐怕永远不会知道,在外征伐时,他有多想念厨房的炊烟,银光院的灯火。 …… 令容背靠墙壁,竭力放轻呼吸,心里砰砰乱跳。 韩镜最后那几句话声音压得低,她并没听太清楚,但韩家谋逆的事她心知肚明,既然提及甄相和意欲拿来制衡的章家,必然也是关乎大事的。 谋逆篡位是大罪,韩家如今权势愈盛,虽难遮掩行迹,这等大事必定不愿为人所知。 哪怕已有夫妻之实,她也捏不准韩蛰是否愿意让她知晓。 喉咙干燥,愈发觉得口渴,令容竭力深深吸气,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敢走出去,仍旧赤脚走回榻上,面朝里侧睡下,竭力平复心绪。 然而韩镜的话,仍旧萦绕在脑海。 哪怕隔着门扇断断续续,她也能隐约推断,韩镜是想拿姻亲来拴住章家,好对付甄相。 韩镜跟章瑁之往来颇深,韩墨跟章公望交好,韩蛰兄弟跟章素也是幼时旧交,还常带着章斐去玩,三代人交往下来的情分,算来也是青梅竹马,世交故人。即便韩蛰漫不经心,将来剑指帝位,收服群臣时,倘或碰见难事,真能对章家视若无睹? 也许会,也许不会,毕竟事关朝堂,瞬息万变。 但这世上的夫妻,初成婚时,谁能预料未来之事? 皇帝未必三宫六院,白衣书生也未必都能深情不移,从一而终,端看性情态度而已。 令容蹙眉捏紧锦被,睁着眼睛出神。 侧耳细听时,外头没有动静,也不知韩蛰仍在书房,还是已会甄家人去了。 她躺了半晌,渐渐有了主意,那颗空悬乱跳的心也安稳下来,阖目睡去。 …… 迷糊睡醒,屋里已颇暗沉了。 酒意散去,口渴得却厉害,令容下榻趿着鞋没走两步,屋门吱呀作响,沈姑捧着茶盘走进来,“少夫人醒啦?” 令容颔首,接过她斟的茶喝了两杯,“夫君呢?” “大人后晌会客去了,吩咐我转告少夫人,他会按着时辰回银光院,陪少夫人用晚饭。” 令容颔首,睡前苦恼半天后理清思绪,这会儿推窗透个气,倒觉得神清气爽。遂理了衣裳,就着傍晚渐渐凉下来的风,自回银光院去。 因韩蛰的厨房太远,令容平日又爱折腾各式菜色糕点,往来不便,先前就已在银光院隔壁添了个小厨房,不及韩蛰的整齐宽敞,平素让红菱张罗饭食却是足够的。这会儿红菱腰系围裙,正忙得热火朝天。 宋姑和姜姑原本在里头帮忙,见令容回来,便迎到跟前。 “少夫人可算回来了,红菱等了大半天,去丰和堂没见少夫人,还当已出府去了,担心这桌菜色要浪费。”宋姑笑吟吟的,陪令容到里头凉亭坐下,命人端些新鲜瓜果过来,“晚饭照常摆吗?” “摆在凉台吧。”令容改了主意,“多点几盏灯笼就是。” “那我去寻个披风备着。”宋姑应命而去,姜姑便带了几位丫鬟,去凉台摆设桌椅,整治杯盘。 令容闲坐无事,叫了枇杷服侍,进屋另换了身衣裳,点朱唇,扫娥眉,另簪珠钗。 揽镜自照,两靥娇丽,眉目婉转,指尖拨动耳畔滴珠,在脸颊旁晃来晃去。 起身在镜前转着圈儿瞧瞧身段,腰肢纤细胸脯鼓起,被衣衫勾勒得恰到好处。 她甚为满意,戳了枚蜜饯塞到嘴里,出屋逗红耳朵去了。 119.底线 戌时初刻, 韩蛰健步走回银光院, 身上不知何时换了套栗色长衫,乌金冠下轮廓冷硬。 夜色已降, 院里掌了灯, 廊下灯笼昏暗。 令容站在凉亭里, 身后的桌上趴着红耳朵,旁边摆了釉色柔润的瓷瓶,里头花枝逸出。她手里拿着小银剪,站在鹅颈椅上, 正挑剪花枝, 手臂舒展,衣袖滑落,胸脯鼓起, 侧望如同峰峦,腰肢纤细盈盈, 烟色襦裙飘曳垂落,在晚风里吹得如同水波。 亭外是一树含苞的海棠,嫣红柔白的花苞缀在枝叶间,灯笼映照下清晰分明。 她听见院门的动静瞧过来,见是韩蛰,漾出笑意。 韩蛰放缓脚步走过去, 令容已屈膝从鹅颈椅跳下来, 手里握着两枝海棠。 海棠清丽, 映衬姣美面庞。她本就天生丽质, 柔颊腻肤,眉目灵动,盈盈一笑,便如牡丹绽放,被灯笼昏晃光芒罩着,愈添神采。寻常梳得随意的发髻盘成精致的倭堕髻,没见旁的装饰,只簪了一枝凤钗。 那凤钗还是去岁他送的,通身赤金打造,做工精致,凤口中衔着的两串淡紫珍珠浑圆柔润,末尾两颗大如龙眼的正好缀在耳畔,随她跳下来的动作,微微晃动。 云鬓花颜,金钗飞凤,耳畔滴珠红艳,与眉心描摹的朱色海棠映衬。 韩蛰有点挪不开眼,令容却已取过瓷瓶,将新剪的海棠供进去。 “还以为夫君不回来了。”她睇他一眼,语气里带点抱怨的意思。 韩蛰唇角微动,“答应了你的。” 令容“唔”了声,将几枝海棠摆好,举刀韩蛰面前,“好看吗?” 杏眼顾盼流波,柔嫩的红唇微启,秀眉微扬,眼角挑出点妩媚弧度。 韩蛰颔首,“很好看。” “那就好。”令容仿佛没察觉他的打量,回身揉了揉红耳朵,遂往亭外走,“晚饭已备好了,就在那边凉亭。夫君还吃得下吗?” “还没吃晚饭。”韩蛰跟在她旁边,绕过甬道,登上凉台。 已近月末,夜空暗沉漆黑,唯有近处灯笼照得明亮。凉台三面的门板窗扇多被卸下,春夜的凉风徐徐吹进来,眺窗而望,外头甬道交错,游廊逶迤,灯笼都已点亮,勾出另一幅夜景,一眼望去,倒觉心旷神怡。 凉台上碗盏俱备,宋姑和姜姑招呼人将饭菜摆上来,便又奉命退下。 夫妻对坐,菜肴可口,新启封的梅花酒味美清香,入口清冽。 韩蛰近日忙碌,早出晚归,夫妻俩虽同住在银光院的屋檐下,安心说话的次数也寥寥可数。这倒是个不错的时机,令容向他夸耀新尝试的菜肴,韩蛰难得不吝夸赞,还跟她说几件朝堂上的趣事。 他从前甚少跟她提朝堂的事,哪怕偶尔触及,也只是锦衣司的冷沉杀伐,那双锋锐深邃的眼睛里,也总藏着一处深渊,令她不敢触及。 这倒是罕有的事。 令容暂不去想旁的,听到有趣处,还会追问几句。 …… 直至饭罢,令容吃得心满意足,起身走至窗边,扶栏而望。夜风将脑袋吹得清醒,她缓了片刻,才转过身,背靠窗坎,盈盈睇着韩蛰,“还有件事,想跟夫君说。” “什么?”韩蛰自斟酒饮尽,抬眉看她。 “先前听说皇后身子不适,母亲带我入宫请安,皇后说月底要在宫里设宴赏花,让我跟母亲一道去。”她顿了下,见韩蛰颔首,续道:“那天在皇后宫里,还见到了章姑娘。她还特意问起夫君,仿佛记挂得很。” “她?” “夫君没瞧见她吗,就前几日。” 韩蛰搁下酒杯,“看见了。” “她跟夫君早就相识,且两府是世交。”令容淡声。 韩蛰颔首,觉得令容今晚颇有点古怪,便静等她下文。 令容瞧着他,顿了片刻,才道:“那位章姑娘,曾对夫君有意吧?” 这话问得出乎意料,韩蛰微觉诧异。 令容低头摆弄腰间宫绦,曼妙的脖颈低垂,那两串淡紫珍珠垂下来,光晕柔和。肩上春衫单薄秀致,被夜风一吹,衣袖轻飘,那声音都有点飘着似的,“先前章姑娘来拜访时就觉得不对,如今看来,我猜得没错?” 韩蛰并没否认。 章斐藏着的心思他没留意,但韩镜跟他明确提过,无从否认。 看令容这模样,显然是有点醋了。成婚三年,她还是头一回流露这般姿态,妙丽眉目间带着不悦,脸颊微微鼓起,咬牙负气似的。 韩蛰起身,走至窗边,垂目打量她,唇角微勾。 令容有点发恼,杏眼瞪着他,咬牙道:“夫君这座银光院,还真是不少人都盯着。” “那只是她们盯着。银光院已有了少夫人。” “这少夫人却险些丧命,给人家腾位子。”令容还是头一回当着韩蛰的面戳破旧事,见韩蛰面色微僵,心底的忐忑一闪即逝。 但该说的话仍旧得说明白,回避无益。 她深吸口气,背靠窗坎,续道:“我虽贪吃爱犯懒,却也不傻。母亲、夫君和瑶瑶的好,我都记着,但旁人的态度,我也能感觉出来。老太爷对我素来不满,添了唐家表妹的事,芥蒂更深。这心结我没法化解,老太爷也未必肯释然。章姑娘书香门第,又是世交,倘若老太爷要夫君休妻另娶,夫君会如何?” 她双眸静静望着,平和态度之下,手指紧紧揪着衣袖。 韩蛰眉目微敛,沉声道:“是我娶妻,不是他。” “倘若……是要夫君纳妾呢?”令容还不敢坦露书房偷听的事,描补道:“倘若章姑娘肯受委屈,老太爷又极力促成,夫君会如何处置?” 韩蛰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我不知夫君会怎么做,若夫君真有此意,我也无力阻止。但我既决心跟夫君厮守,决不会容忍旁人插足。倘若有那样的事,夫君——”令容对视那双深邃冷沉的眼睛,深吸口气,一字一顿,“我仍会和离,没有转圜的余地。” “和离?”韩蛰皱眉,眉目陡添不悦。 结实的胸膛凑近,他盯着她,“你仍想着和离?” “我想跟夫君厮守。”令容心头微跳,却不觉得畏惧,“荣华富贵,宝马雕车,这些都可有可无,我要的是安稳度日,夫妻和睦。我全心待夫君,夫君也须全心待我。若夫君做不到,我宁可舍弃。” 夜很安静,游廊间的灯笼不知是何时暗了下去,只剩这一方凉台上灯火通明。 韩蛰沉目瞧着她,令容不闪不避。 她初嫁入府里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连跟他顶嘴都不敢。哪怕先前说和离的话,也是谨慎试探。这回态度却截然不同,漂亮的杏眼温婉妩媚如旧,目光却是他甚少见到的坚决。 好半天,韩蛰才道:“赵姨娘的事,前车之鉴。” 令容微愣,片刻后才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松了口气,眼神也软和下来。 “那就好。”她低声道。 韩蛰却还盯着她,伸臂抵在墙板,将她困住,“你当真舍得和离?” 没见令容回答,他声音更沉,眉目冷硬,“没半点留恋?” “我当然舍不得夫君。”但比起夫妻芥蒂,同床异梦,宁可舍弃。像是上等的梨子被虫蛀了,即便还能吃,却不是想要的味道。夫君还愿意吃吗?”见韩蛰眉目更沉,唇角微动,漾出些许笑意,低声道:“夫君生气啦?” “没有。”韩蛰声音僵硬。 令容“唔”了声,看得出来他在生气。 没哪个男人愿意听这种实话,开口前她就考虑过后果。 但这事儿是必得说清,且让韩蛰记住的,免得拖延下去,走到韩墨和杨氏那样的困局。 她推了推韩蛰手臂,那位铁铸似的纹丝不动,遂矮身从臂下钻出来,过去将坛中的酒尽数倒入壶中,“难得春夜良宵,夫君多喝几杯。我困了,先躺会儿。” 说罢,果真去旁边摆着的榻上坐着,扯了薄毯盖着,歪在上头。 韩蛰眉目拧起,回身坐到桌案后,斟满酒杯。 抬头,见令容虽躺着,却还没睡觉,双眸水灵灵的正瞧着他。 夫妻成婚的时日不短,虽没刻意剖白过心意,但言行举止中,自有默契情意流露。被她当着面说会毫不犹豫地和离,还被比作有蛀虫的梨子,韩蛰酒杯一顿,沉眉瞧她,面带不豫。 令容眨了眨眼睛,侧躺着与他对视。 没听见韩蛰再说什么,遂咬了咬唇,“方才的话,我是认真的。” “知道。”韩蛰闷声,沉着脸将杯中酒饮尽。 再瞧过去,令容已阖目睡了,眉目婉转柔旖,凤钗上的珠串斜落,贴在颊侧。 春夜静谧,风从窗扇拂入,混着梅花酒的香气,熏人沉醉。 韩蛰手握酒杯搁在桌上,双目沉肃,打量令容。 和离之语让人不悦,却合乎她的性子。且祖父做过那样的事,她畏惧顾虑,无可指摘。 但这终究让人烦躁,韩蛰眉头紧皱,又觉挫败,弃了酒杯,仰头将半壶酒液灌入喉中,瞧着她,眸色暗沉。 风吹在脸上微凉,卷着未凋的花香。 春夜的气息连同她的话语和目光一道印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响,目光落在那张娇丽的脸,却又生不起气来。 韩蛰神情冷沉,端坐如同山岳。 夜渐渐深了,榻上佯装小憩的人也当真沉沉睡去,连绣帕薄毯掉落也浑然不觉。这样睡觉不安分的性子,也真不怕从那狭窄榻上掉下来摔着,韩蛰皱眉,过去将她抱起,扯了披风裹着,步下凉台。 120.可恨 许是昨日睡太多的缘故, 令容醒得有点早。 屋里尚且暗沉, 烛火早已燃到尽头。身上寝衣半敞,不知是何时换的, 旁边枕头空荡荡, 韩蛰早已不见踪影。 她揉了揉眉头, 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来。 天还没亮,看来不过五更而已,韩蛰哪怕要上朝, 也无需如此早起。但枕边床榻却是冰凉的, 显然他起身已有些功夫了。 令容不明情由,正想下榻去唤宋姑,还没套上软鞋, 旁边帘帐忽然无风而动。 屋里暗沉沉的,这动静颇为醒目, 眼角余光瞥过去,帘帐之侧,不知何时多了双黑靴。 令容乍然瞧见,险些惊坐起来,目光微抬,就见韩蛰不知是何时靠近, 站在旁边, 眉目冷峻, 轮廓硬朗。他身上不是相爷的暗红官服, 却穿一袭深色暗纹的劲装,臂间搭着那件染过无数血迹的玄色披风,腰间锦带织金,插着把匕首。 自入相后,锦衣司的事多半交由樊衡打理,他已许久没穿这身了。 令容诧然站起身,“夫君要出门?” “有件要案,须亲自去。”韩蛰沉眉,抖开披风裹在肩上,令容就势帮他系好。 原以为韩蛰入相后能稳居京城,如今看来,锦衣司使的头衔不去,他这刀尖舔血的日子就难终了。令容帮他将衣裳都抚平了,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懒糯,“这一趟要多久?” “四五天。” “我备些好吃的,等夫君回来。”令容笑盈盈望他。 这殷勤姿态,仿佛全然忘了昨晚说的那些绝情话语。 韩蛰皱眉,沉声道:“好,备些梨干——没蛀虫的那种。” 声音冷清,与从前的威仪震慑迥异,倒有些负气似的。令容的手在他腰间顿住,抬眉窥他脸色,见那双黑漆般冷沉的眼睛微垂,神情冷沉却无怒意,不由一笑,“夫君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气大伤身,还不如昨晚把我丢在凉台吹一夜冷风,何必带回来呢。” “昨晚——”韩蛰忽然俯身,冷着脸凑到她唇边,“不是我带你回屋。” 令容笑意微敛,愕然瞧他,“不是夫君吗?” 韩蛰未答,在她唇上啄了下,“谁叫你心狠。” 说罢,径直起身,衣裳微动,健步走出门外,踏着尚且清冷的晨风出了银光院。 令容站在原地,笑意收敛,鼓了鼓腮帮。 看来韩蛰还是生气了,换作往常,她在外面睡着,韩蛰不至于扔着不管。 ——虽然她似乎也没在外头睡着过。 心里有些闷闷的,令容耷拉着脑袋在榻上躺了会儿,直至天色将明,才没精打采地起身。往丰和堂里问安回来,宋姑已依命备好了半框水润甘甜的梨子——三月里梨子精贵,难得有这般成色。 精心挑选毕,待枇杷洗干净后,令容亲自动手,跟宋姑在树下削梨,枇杷红菱在厨房挖核切成薄片。 日影挪过中庭,树影在风中摇碎,渐渐有了入夏的闷热气息。 令容削到一半,目光微抬,正好瞧见那座凉亭,目光落在上头,一动不动。 宋姑诧异,打量她神色,“少夫人是有心事?” “没有……”令容咬了咬唇,终究没忍住,“昨晚是你和姜姑送我回屋的?” “不是啊。”宋姑将雪白的梨肉放在盘里,富态的脸上笑意藏都藏不住,“是大人抱着少夫人回去的,我帮着换的寝衣,怕吵醒少夫人,动作很轻。说起来,大人行事虽叫人害怕敬畏,对少夫人是真好,奴婢瞧得出来。” “他抱我回去?”令容微愕,“真是他?” 宋姑愣住,继而失笑,“是他。银光院里除了我和姜姑,也就这堆小丫鬟而已,哪能安然无恙地将少夫人搬下凉台还不闹出半点动静?少夫人昨晚还……”话未说罢,就见对面令容脸上微微涨红,猛然抬手,气哼哼地将梨子拍在盘中。 明晃晃的刀刃朝下,狠狠刺进梨子,继而压下,劈为两半。 令容抓起削好的那半,狠狠咬了一口,含糊怒道:“可恨!” 一本正经地骗人,害得她忐忑了大半天! 且如此浅显的漏洞,宋姑都看出来了,她愣是迷在局中没瞧出来! 漂亮的杏眼瞪圆,嘴里塞了梨子,腮帮子微微鼓着。 宋姑忍俊不禁,“少夫人慢点,当心别咬着舌头。” …… 半框梨肉切好,除了炖些雪梨银耳汤外,大半都制成了梨干。令容心中不忿,待梨干制成,分装在三个瓷坛里,给丰和堂的杨氏和韩瑶各送了一坛,余下的一坛放在东厢房里慢慢吃,看都不给韩蛰看。 如此分派罢,心里的气总算消了些,到三月底时,应约赏花。 甄皇后这场赏花宴办得不算太隆重,却几乎将三品以上官员和公府侯门的女眷邀遍。还特地传了口谕,说宴席设在上林苑西南角的万芳园里,女眷们可从上林苑去赏花,不必往宫中拜见,更不必穿诰命服制。 是以令容跟着杨氏抵达时,上林苑里衣香鬓影,霞衣蝉带,满目绫罗珠翠。 韩家有诰命的仅杨氏、刘氏和令容,韩瑶对皇家苑林立的风景兴致不高,单约着表姐妹骑马散心去了。因两位长辈穿得随意,令容便也换了寻常的春衫,皇家规矩严苛,身边不能多带人,便只飞鸾陪着。 入得万芳园,里头姹紫嫣红,正中间的阁楼上,甄皇后凤姿端坐,众星捧月。 令容跟着内监缓步上去,行礼拜见,甄皇后便笑吟吟叫免礼赐座。 京城里三品官员数得过来,哪怕公府侯门,日渐掉落衰败后,能来赴宴的也不算多,加上宫里的嫔妃,也止三十余人而已。 宽敞的高台上设了数列桌椅小案,各设精致的白玉酒壶杯盘,精致金盘中也是御制瓜果糕点,一眼扫过去,这一场宴席,动用的金玉却也不少。 令容不免多打量甄皇后两眼。 她进宫的次数不算太多,却仍记得从前甄皇后沉静温婉的姿态,与豪奢骄纵的范贵妃迥异,若有宴席,也是端然陪在永昌帝身旁,宽柔和气,似瞧不上范贵妃的奢侈做派。谁料时至今日,各地春荒的消息飞入京城,她却也会摆这等场面。 这些转变,也不知是为后位,还是为怀里的小太子。 心中暗自感叹罢,戳一块糕点,那器皿虽精致,味道却也平平。 还不如红菱做的好吃。 令容只咬了一口便偷偷放下,无视隔座章斐打量的目光,只望外赏花。 万花园的盛名倒不是白来的,按春夏秋冬分成四片,环绕这座丈许高的阁楼,这一带皆是春夏之交盛开的草木花卉,一眼望过去,姹紫嫣红,衬在巍峨宫城和逶迤红墙的背景上,倒颇悦目。 阁楼对面是个戏台,今日有梨园子弟献戏,丝竹琵琶悦耳。 歌舞过半,远处步辇渐近,永昌帝在阁楼处下辇,被管事内监刘英扶着走上来。 女眷们起身跪拜,永昌帝粗粗扫过近处那些年过四五十的命妇,只摆摆手,“朕来看看太子,诸位自管赏花。” 说话间行至皇后身边,就着宽椅坐下,逗弄襁褓里的孩子。 这昏君虽荒唐,待儿子倒是有舐犊之情,笑眯眯地逗着,满面慈爱。太子在他怀里也乖巧,小胳膊伸出来,抱着他手便玩,晚间一串金铃也随之叮当作响。 “儿子喜欢朕。”永昌帝压低声音,瞧向甄皇后。 甄皇后笑容温婉,“太子一个人孤单着呢,整日盼着皇上能陪他。等范妹妹的孩子生出来,他添个玩伴,怕是才能让皇上少操点心。” 她提及范贵妃,永昌帝下意识向贵妃的座次瞧过去,就见桌椅陈设俨然,却空无人影。 “贵妃呢?” “臣妾已打发人去请,只不知她是否得空。”甄皇后眉目微黯,叹了口气。 怀里的太子仿佛也觉出她的黯然心绪,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定定瞧着,笑容也没了。 永昌帝皱了皱眉,环视跟前几位嫔妃,都应召而来,剩下贵妃那座位边格外惹眼。 丝竹声隔着花圃传来,帝后高居上位,也不怕旁人听见说话。 甄皇后勉强摆出个笑容,“贵妃有孕,晨昏问安的事我也都免了,她怀着皇嗣,失礼不敬,都是宫里姐妹,我也不计较。臣妾原是想着她产期临近,怕会憋闷,趁机召过来,一道散心的。昨晚问过皇上的意思,皇上也允准了。” “朕知道。”永昌帝颔首。 甄皇后便扫了那空座一眼,“今日这宴席,诰命们都来了,空着座次毕竟不好。” 枕边风吹多了毕竟有些用,甄皇后诞下太子又宽宏大度,这半年顺着永昌帝的喜好行事,无不妥帖。中宫威仪渐彰,范贵妃却仍如从前般骄纵倨傲,连对皇后的问安之礼都免了,尽数落在永昌帝眼里。 从前恩爱情浓,捧在掌心的女人怎么胡闹都无妨,如今贵妃数月没侍驾,晚间多半的甄皇后婉转承欢。 吃腻了妖艳勾人的贵妃,甄皇后的温婉便别有韵味。 永昌帝纵然顾念旧日情分,却终于记起了后妃尊卑。且这事本是他首肯的,当着众诰命妃嫔的面空着位子毕竟不好,遂召来刘英,叫他亲自去请贵妃过来赏花散心。 121.反目 范贵妃奉召过来时, 宴席已近尾声。 她的身孕已有九个月, 按太医推算,该四月下旬临盆。为能在产子时顺畅些, 这两月里, 她虽推病将甄皇后避得远远的, 闲暇时却常由宫人扶着各处走动,被永昌帝撞见过数回。 礼数有失,不敬皇后的罪名她敢担着,如今永昌帝亲命刘英来请, 她却没敢推诿。 ——甄皇后纵未必得宠, 甄家的声望摆在那里,中宫之位便难撼动。而范贵妃的权势气焰却多是靠永昌帝的宠爱得来,永昌帝又是个极爱颜面的人, 范贵妃深知其秉性,自不敢明目张胆地触其逆鳞。 好在万芳园离她的宫室不算太远, 前两日范贵妃还乘着步辇来散心过。 宫人环侍的步辇在阁楼下停稳,范贵妃虽未刻意描眉施粉,衣裳首饰却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新裁的宫装飞鸾华彩,崭新的锦缎在春光下格外鲜丽,她身段本就出众,孕后小腹虽高高隆着, 别处仍被宫装勾勒得曼妙, 衬着发髻间金玉钗簪, 明艳照人。 小心翼翼地下了步辇, 两位宫女左右搀着,扶她慢慢上阶梯。 这阁楼离地也只丈许,因是给后妃赏花所用,阶梯修得格外平缓,不能说如履平地,上下也半点都不费力。 范贵妃却走得极慢,单手抚着孕肚,两步一歇,不紧不慢。 赚足了诰命们等候的目光,她才缓缓走过来,由宫人搀着向帝后行礼,笑吟吟道:“臣妾听闻皇后设宴赏花,本该早些过来,只是这孩子闹腾得很,来得迟了,还请皇上恕罪。” 她肯来,永昌帝自是高兴,亲自扶她入座。 女眷赏花,永昌帝本是过来露个脸瞧瞧太子,被贵妃耽误到此刻,索性没再离开。 …… 恭维寒暄的宴席结束,甄皇后便请女眷们自行赏玩,不必拘束。 范贵妃施施然起身,“臣妾也有许久没来赏花,皇上陪着一道走走吗?”说罢,朝甄皇后粗粗行礼,仍是旧日风头占尽的模样,同永昌帝走在前面。 甄皇后也不恼,叫宫人伺候好太子,跟在永昌帝身后。 走到杨氏附近,却又笑着与她和宁国公夫人同行说话。 令容也跟在杨氏身后,因前头范贵妃和永昌帝走得慢,只能慢往前挪。 没走几步,旁边一道身影凑过来,却是章斐。 “少夫人数日没见,气色倒是不错。” “章姑娘精神也不差啊。” 章斐唇边噙着点笑意,“其实是有件事想请少夫人帮忙。孤竹山上有座普云寺,少夫人想必听说过?”见令容颔首,续道:“普云寺里有位高公子,画的山水极好,千金难求。我想求一副送人,却又怕他不肯,听闻少夫人跟他是故交,能否请少夫人帮忙引荐?” 这话来得突兀,令容微诧。 高修远在普云寺的名声她是听说了的,虽在其中时日不长,却因一幅飞瀑而得寺里高僧盛赞,旋即,先前从笔墨轩卖出的山水也被装裱翻出,叫人赞不绝口。 短短两月之间,他在京城声名鹊起,令容哪怕身在后宅,也有所耳闻。 盛名之下,高修远也一改从前闲云野鹤的淡然做派,跟京城里擅书画的名家往来颇多,赴过数次文人雅会,却又摆着孤高姿态,轻易不肯给人泼墨赠画。 他年纪轻,书画上的造诣却不低,加之胸中自有风月山河,纵有沽名钓誉之嫌,却也是声名渐噪,求者如云。 章斐一身书香气,仗着章老的文才盛名,清高自许,想求画并不奇怪。 但章斐初至京城,怎会知道她跟高修远有旧交? 令容摸不准她的打算,只淡声道:“怕是要让章姑娘失望了,我与他也只数面之缘,已有许久没通音信,引荐也没用。” 章斐似有些失望,默然颔首,提醒道:“小心脚下。” 两人已走至阶梯旁,前面是甄皇后和杨氏、宁国公夫人,再往前则是永昌帝亲自搀着范贵妃,离地面尚有三四阶。 令容低头瞧路,腕间衣袖被风吹动,扫过手臂。 仿佛有柔白的珠子掉落,一瞬间珍珠散落如雨,弹在阶梯,发出极轻微的动静。 珠子滚了满地,走在皇后身边的宫女脚下打滑,低呼一声,身子前倾,撞在前面宫女身上。那宫女惯常随侍范贵妃左右,格外留意周遭动静,听到声音回头,却被一道大力掀着,身子骤然扑向前面的范贵妃。 范贵妃由永昌帝搀着,脚步才抬到一半,便被随身宫女重重撞在后背,扑向地面。 砰的一声,孕后沉重的身子摔倒在地,伴随痛呼。 在场众人谁都没料到这变故,愣了一瞬后,宫人们惊呼着扑向范贵妃。 永昌帝脸色都白了,抱着范贵妃在怀,慌道:“叫太医!快!叫太医!” 太监手忙脚乱的跑去召太医,范贵妃手捧小腹,方才的明艳骄矜荡然无存,惊慌含恨的目光径直看向还在阶梯上的甄皇后。 永昌帝后知后觉,也随之看过去。 甄皇后神色从容,三两步赶过去,“贵妃如何了?可别伤及皇嗣,快叫太医!皇上放心,太医定能护好胎儿。”旋即回身,怒目扫过随行宫人,“是谁如此放肆!” 范贵妃的宫女早已吓得脸色煞白,跪在地上叩首不止,最先摔倒那宫女更是胆战心惊,说话都打哆嗦,“奴婢是不慎踩到了东西才会滑到,是奴婢有罪,求皇上恕罪!”光洁的额头一下下触在地面,转瞬便带了些许血迹。 甄皇后倒是先顾着范贵妃,“贵妃和胎儿要紧,快叫太医,太医呢!” 她满面关切,范贵妃眼中却几乎能喷出火来。 怀孕后千防万防,就怕损及胎儿,今日赏花赴宴,因有皇帝在场,连她都没想到会有人敢出手。这一跤摔得不轻,脚腕扭伤,腹中剧痛,她又是惊慌害怕,又是恼恨愤怒,眼见永昌帝对甄皇后没半点疑心,咬牙道:“谁的珠子!” 满地珍珠柔白生晕,令容下意识抬腕,便见腕间空空荡荡。 心里霎时狂跳起来,她扫过满地珍珠,蹲身将那不知何时断裂的线绳捡起——入宫之前,每一样首饰她都用心查过,这珍珠手串极牢固,不可能平白断裂,那断口也跟磨断的截然不同。 方才风拂过衣袖…… 令容喉咙觉得干燥,骤然明白过来,看向杨氏。 杨氏仍旧镇定,伸手道:“我瞧瞧。” 那断口整整齐齐,杨氏眼神锐利,岂能瞧不出端倪? 旁边甄皇后却已道:“许是珠串磨损,臣妾过后自会彻查,贵妃身子要紧,先扶上步辇。皇上放心,不会有事。这两人行事不慎,伤及贵妃玉体,送去杖毙!”目光扫过令容和杨氏,递来个安抚的眼神,转瞬即逝。 令容却半点都不觉得被安抚。 这一摔不足以要了贵妃和腹中孩子的性命,但甄皇后既已出手,显然还有后招。 若甄皇后当真不欲害韩家,延庆殿里无数心腹,有这等明目张胆害人的胆量,用谁的不行,偏要盯上她? 不管甄皇后是另有打算,过后有本事糊弄过去,将这点风波化于无形,还是想拖韩家入水,让永昌帝碍着两家权势难以查办,这嫌疑令容都不想背——尤其是被甄皇后和故意引开她注意的章斐如此算计。 她瞧向杨氏,婆媳心有灵犀,杨氏电光火石间也已猜出端倪,看向甄皇后。 甄皇后站得端庄贵丽,目光微沉,有点威逼利诱的意思,却又丝毫不露惊慌。 杨氏眸色微冷,看向令容,“这是你的?” “是。”令容会意,当即跪地,向永昌帝道:“但请皇上明察,臣妇入宫前仔细瞧过,珠串并无伤损,不会无故断裂。” 此言一出,便是将贵妃摔倒的事从无意推向人为。 甄皇后目光陡然锋锐。 永昌帝脸色铁青,怒声道:“那它怎会断裂,伤及贵妃!” “这破口应是锐物割断。”杨氏亦跪地回禀。 “放肆!”永昌帝大怒,同宫人一道将范贵妃搀扶在软凳上侧躺着,命人送往近处宫殿清太医照料,怒目扫过令容周遭数人,“是谁!” 周遭鸦雀无声,宫人们跪了一地,谁都不敢承认。 杨氏缓声道:“既是锐物割断,必有凶手,还请皇上查问清楚,免臣妇忐忑担忧。” 永昌帝当了数年皇帝,玩乐惯了,加之担心贵妃和胎儿,对这般棘手的事无从下手,只气得脸色铁青,怒道:“刘英——方才是谁在她身边,挨个搜!搜不出来就严刑逼问!” 目光扫过令容,却又顿住了。 韩家权势日盛,永昌帝倚重颇多,纵有色心贼胆,在韩蛰跟前碰了钉子,便收了色心。 对于韩家,他仍心存忌惮。且贵妃虽跌倒,幸未损伤性命,韩家主动认了此事,可见有底气,宫人可随意处置,这两位诰命却是不好随意搜身的。他又是气怒又是忌惮,一时间竟左右两难。 旁边甄皇后瞧得出杨氏是想撇清,适时道:“既然是被剪断,查问这些宫人也就是了。” 令容垂眸,看了眼杨氏,领会其意,叩首道:“事关皇嗣,臣妇愿听候查问,以证清白。” “既如此,”永昌帝犹豫了下,“一道去刑狱司,查问清楚再说。” 刑狱司是宫中的刑房,甄皇后触手可及的地方。 田保、范逯倒台后,甄韩两家已有许多裂隙,跟甄家反目是迟早的事。 杨氏虽对甄皇后恭敬守礼,要紧事上哪会任人牵着走?当即道:“今日之事关乎皇嗣,外妇诰命与内司妃嫔毕竟不同,臣妇以为,当交由刑部或锦衣司查问。” 这话倒没错,刑狱司职在管教约束宫人,拿住诰命查问,毕竟不妥。 且甄皇后虽从容镇定,方才范贵妃那含怒的眼神瞥过去,终究勾起疑影。 永昌帝想了想,便吩咐禁军将当时在场的令容、章斐及两位命妇和宫女们送去锦衣司,查问清楚了再送回。 甄皇后还想说情,永昌帝却记挂着范贵妃,匆匆走了。 她心中不悦,扫了杨氏一眼,紧随永昌帝去瞧范贵妃。 禁军随后过来,请令容和章斐等人先行,却将宫女们尽数押着,抄近路前往锦衣司。 122.算盘 范贵妃这一摔瞧着虽不重, 那怀了九个月的胎儿却经不起变故, 抬到殿里一瞧,果然见了红。伺候她的太医在请过平安脉后还没回到太医院, 便被人有事请走, 说是两个时辰才能回来。应召而来的太医是从前照顾过甄皇后身孕的, 经验老道,为人持重。 范贵妃疼得几乎晕过去,永昌帝满心焦灼,在外等着。 折腾了半天, 里头太医满头大汗地出来, 说是贵妃羊水早破,怕是要早生。 永昌帝又急又气,因贵妃临产的东西都是备齐的, 方才已叫人取了过来,便千叮万嘱, 要太医务必尽力,保母子无恙。他这皇位来得容易,登基后声色犬马,被内监妃妾们哄得高兴,还甚少碰见这样难熬的事。 顶着层薄汗来回疾走,目光扫见甄皇后, 心里又犯起嘀咕来。 看方才的情形, 应是有人指使宫女生事, 损及贵妃。这宫廷里头, 有这手段胆量的,算来算去也就甄皇后而已。可甄皇后素来温和柔顺,自范贵妃怀孕后也格外照拂,连晨昏请安的事都免了,要真不喜范贵妃的孩子,从前多的是机会,何必拖到如今,众目睽睽之下闹那样一出? 看甄皇后的样子,坦荡从容,不像心里藏奸。 且今日让贵妃来赏花,原本是他顾着颜面,让刘英亲自去请过来的。 永昌帝猜疑不定,满心烦躁。 甄皇后倒是岿然不动,见永昌帝焦灼,还起身劝道:“皇上坐着喝杯茶,贵妃身子向来康健,胎象也稳,有太医在,不会有事。” “朕不会让她有事!” 甄皇后面色沉静,“是,贵妃向来有福气,不会有事。” 里头宫人匆匆忙乱,外面帝后各怀心思,好半天,里头帮忙的小太医躬着身子匆匆走近,看都没敢看永昌帝的脸色,跪地道:“贵妃出血得厉害,再拖着怕是……臣请皇上示下,保贵妃还是……保皇嗣?” “废物!”永昌帝大怒,“两个都要!” 太医战战兢兢,跪地不敢答话,那帘帐里头,宫人却端着水盆脚步匆匆,隐约可见骇目的红色。 甄皇后深吸口气,婉言劝道:“皇上别生气,既是情形危殆,还是早做决断得好。” 这道理永昌帝自然明白。 即便九五之尊,坐拥天下,能轻易取万千人的性命,碰上这样的事,也是一样回天无力。他双手紧紧攥在袖中,鬓边细汗冒出来,目光死死盯着重重帘帐隔绝的内殿。 甄皇后跨前半步,“皇家子嗣单薄,孩子只要生下来,臣妾必定尽心抚养……” “保贵妃。”永昌帝仿若未闻,盯着里头模糊的人影,喃喃道:“保贵妃。孩子还会有,她不能再出事。” “可皇嗣……”甄皇后还想再劝,碰上永昌帝几欲喷火的目光,到底忍住了。 太医应命而去,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里头才安静下来。 孩子没保住,范贵妃虚弱之极,好歹保住了性命。 永昌帝进去瞧了瞧,里头尽是血腥味,范贵妃满头是汗,睡得死沉。接引嬷嬷怕不吉利,极力劝他离开,永昌帝不放心,留下刘英在这里看着,看都没看甄皇后,自回宫去了。 甄皇后脸上温婉的笑容早已不见,目送皇帝远去的背影,忽然冷笑一声。 “里头如何了?”左近无人,甄皇后声音压得更低。 “人太多,她没能靠得太近,不过趁着慌乱的时候做了点手脚。”嬷嬷凑过去,声音几乎消失在风里,“哪怕熬过来,往后底下添许多病,也没法伺候皇上,更没法跟从前似的兴风作浪了。” “记得封口。” “奴婢知道。” 甄皇后回望永昌帝消失的方向,出神片刻,声音冷嘲,“他对那女人倒情深意重。” 空中不知是何时堆了云层,沉沉笼罩宫阙,甄皇后无心回宫,带着嬷嬷往阁楼走,近身宫人中两位被禁军带去锦衣司,余下的都奉命跟得颇远。 渐渐走近阁楼,范贵妃摔倒的地方,还留着一团小小的红色印记。 阶梯上,散落的珍珠原样摆着,只有那段串珠的线被带走。 嬷嬷是甄皇后从娘家带来的,瞧着有点担心,“人被押进了锦衣司,怕是未必能顶住。娘娘要不要跟相爷说一声,提前想个法子应对?” “应对?”甄皇后冷笑,“珠串的事没挑破,多的是善后的法子,追究起来也只能怪她倒霉,皇上也未必敢动韩家。如今挑破了,人进了锦衣司,哪怕全都吐出来,自有人指使安排,又与我何干。皇上就算怀疑,没有铁证也是枉然。” “奴婢就是担心皇上怀疑……” “怕什么?只要东宫不移,父亲还在中书,他还能废了我?”甄皇后蹲身拣了两粒珠子,放在指尖捻了捻,眸光微冷,“只没想到,韩家竟会那样应对。” 先前对付田保和范逯,甄嗣宗跟韩镜极为默契,杨氏也对甄家殷勤备至、恭敬客气,摆明了是投在太子麾下,将范家踩得死死的。即便几日前,那对婆媳来进宫问安时,也十分乖顺。 这样的事,连章斐都知道不问缘由地奉命行事,以杨氏察言观色的机变应对,本该心领神会,暗中襄助,怎会突然反目? 揪出蓄意谋害的事,对甄家无益,对韩家又有何好处? 甄皇后想不透,临风站了半天,喃喃道:“可惜。忍了这么久,终究没能要掉她性命。” 女人这辈子能走几遭鬼门关,这回没能趁机将范贵妃推进去,着实辜负她的大胆冒险。 甄皇后望着背后的轩丽宫殿,连绵花圃,轻叹了口气。 …… 锦衣司里,令容就没这等闲心了。 嫁进韩家已有许久,跟锦衣司使同床共枕无数个日夜,她却还是头一回来到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 高耸的石墙冰冷坚固,走到里面,甬道两侧暗沉沉的,满目阴森。 她与章斐并排而行,那位显然未料到这结果,脸色微微泛白。 章公望入京后位居中书侍郎,虽是韩镜从中安排,日常处置公务,却须与甄嗣宗打交道。甄家有皇后、有太子、有相爷、有声望,更与祖孙俩都居相位的韩家合力结盟,三位相爷齐心,权势如日中天,只消保住东宫,前路便无人能够撼动。 韩家是数代世交,甄家有意招揽,章家怎么看都该是投靠太子的。 是以甄皇后露出示好的态度,章斐便顺水推舟,时常往来,家中长辈也都默许。 今日宴席前,甄皇后嘱咐她在下阶梯时引开令容注意时,章斐便觉疑虑,后来见范贵妃挺着肚子亲至,隐约猜得打算。 事情可能关乎皇嗣,不犹豫是假的。 但箭在弦上,甄韩章三处本就合力打压范家,章斐既已应诺,并不敢临时改主意,免得拖累甄皇后的布置。 何况只是说几句话诱开令容的注意,能有多大麻烦? 是以宴席结束,她如约行事,却未料变故陡生,范贵妃摔伤胎动,杨氏拂逆皇后,她毫无分辨地余地,因站在令容身旁,被带进这座令人畏惧的牢狱。 章斐两只手紧紧攥在袖中,掌心尽是腻腻的汗意。 行至岔路,左边是阴森石牢,一间间隔开,只留极窄的铁门,右边倒颇宽敞。 宫女内监尽数被带往左边,令容、章斐和当时在令容附近的一位命妇却被请到右边。 火把熊熊燃烧,照得甬道里格外明亮。迎面樊衡走来,锦衣司副使的官服颜色暗沉,稍稍拱手,道:“奉旨盘查实情,须委屈诸位一宿,问清楚便送诸位回府,还请见谅。” “无妨。”令容虽觉此处阴沉,却不觉害怕。 樊衡颔首,在前带路,到得甬道尽头拐角处,叫人开了三间牢门。 古拙坚固的门扇推开,靠墙摆着干净的短榻,石墙高耸,墙壁留有小窗户,里头灯烛取亮,逼仄却整洁。 令容诧然站在门口,“这是……锦衣司的牢狱?” 樊衡仿佛笑了下,“少夫人和那两位只是留在这里问话,并非犯人,自须礼遇。不过毕竟是狱中,诸事不备,少夫人今晚怕是要受委屈。” 令容颔首,“多谢樊大人。” “少夫人自便,若有事,尽可推窗叫人,我会过来。” 说罢,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他一离开,整个屋里就安静了下来,纵有灯烛,那石壁也是冰冷的。隔着极远的距离,甬道里似乎有审讯犯人的惨叫传来,令容头回入狱,又是孤身,心里咚咚直跳,因门没上锁,忙冲出去,“樊大人!” 樊衡脚步停驻,回身走过来,仍请她进到里头,“少夫人还有吩咐?” “这案子……是樊大人来查吗?” “是我。不过韩大人就在回京途中,很快会回来。”樊衡见她浑身都紧绷,忽然笑了笑,“少夫人若是害怕,我叫个人过来陪着。” “不必。”令容不想徒惹口舌,只笑了笑,“多谢费心。我等夫君回来。” 樊衡也没再逗留,依旧拱手出门,大步走远。 令容站在逼仄石墙下,吁了口气。 最初的惊慌过去,这一路走来,思绪也清晰了许多。 当时的情景印刻在脑海,令容惊愕之下虽未留意身旁是谁,却记得皇后身旁那宫女的姿态——寻常人下阶梯时踩着珍珠,多半后仰摔倒,她却径直扑向前面,能推得前面那宫女撞倒范贵妃,可见力道之大。 变故之初,令容的心思尽数落在珠串上,而今看来,珠串兴许是个幌子。 甄皇后敢在永昌帝跟前动手,未必没有善后之策,把她和章斐扯进去,怕是想借三家之力,让永昌帝即便心有疑虑也不发作,好让后位不被波及。 难怪当时她和杨氏挑破珠串的事,甄皇后没见慌乱,唯有不悦。 倒是打得好算盘! 123.委屈 牢狱里阴沉昏暗, 唯有顶上开了天窗。 令容坐在榻上, 眼瞧着天光慢慢变暗,朔日暗沉无月, 天窗外唯有一团漆黑。 脚步由远及近, 有人在门扇轻扣了两下, 听到令容应声,才推门而入。 狱卒拎着食盒搁在桌案上,也没多说半句话,只朝令容拱了拱手, 垂着眼睛没敢乱瞟, 安安静静地退出去。后头又有位狱卒进来,单手握着木盘,上头一盆清水, 一片干净软布,仍旧无声无息地搁在桌上, 出去后轻轻掩上门扇。 这两位虽是狱卒打扮,能在锦衣司牢狱镇守的人,身手却都不差。 方才那送饭端水的架势,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若不是牢狱的氛围太浓,看那恭敬姿态,她快以为是身处粗陋的客栈了。 令容偷偷咋舌, 瞧着食盒舔了舔唇。 折腾了半日, 除了在万芳园里垫的那不怎么好吃的糕点, 她这小半日没吃半点东西。腹中空空地揭开食盒, 里头三样小菜一碗汤,另有一盘糕点,像是五香斋的手艺,做得精致香软,瞧着就可口。 洗手擦净后将菜摆好,举筷箸尝了尝,味道极好。 郁闷的心绪总算稍稍解开,令容吃得心满意足,留下糕点当宵夜,将旁的都收回食盒。 许是觉得她女流之辈不足畏惧,这牢间的屋门也没锁,推开条缝,外头两位狱卒站得笔直,不远处另两位的门前则各守一人。 令容将食盒递出去,只将水盆留着,吃糕点前再洗洗。 …… 夜色渐深,四下里静谧下去,外头的动静便格外分明。 这座牢狱潜伏在暗夜,隔着四五条甬道,便是审讯要犯的地方,森冷冰寒的刑具挂在墙壁,偶尔传来被审讯之人的痛呼。 樊衡将几位涉事宫人问罢,又查验过那条系着珠串的绳索,照例巡视整座牢狱。 目不斜视地走至令容的牢间附近,听见里头的死寂,樊衡迟疑了下,轻扣门扇,推开条缝。 里头令容缩在短榻角落,抬起半张脸,双眸如水,灯烛渐渐昏暗。 这个时辰,在府里是该就寝的,孤身坐在此处,心里毕竟悬着不敢睡,便只坐着。 她觉得意外,“樊大人还有事?” 樊衡目光停在角落,怔了下,没回答,只招手叫来位随从吩咐两句,不过片刻,便拎了一副干净被褥,连同裹在外头的包袱搁在榻上,拱手道:“牢狱里鄙陋,少夫人将就些。今晚我会在附近巡视直到大人归来,少夫人安心睡罢,不必害怕。” “多谢,樊大人自管忙,不必费心。”令容有点不好意思,自下榻将包袱解开。 包袱里头是洁净被褥,垫在底下能厚软舒服些。 樊衡退至门口,刚硬的脸被照得半明半暗,“先前连累少夫人千里受苦,已是卑职失职,愧对大人。这回少夫人若还受委屈,我不好交代。值夜巡查是常事,我会在附近守着,少夫人若缺东西,尽管开口。” 他这样说,令容毕竟安心了些,再道声谢,待樊衡出门后铺好床榻,便合衣睡下。 方才隐约的恐惧被驱走,外头传来樊衡极低的说话声和脚步声,轻易掩过远处的动静。 令容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仿佛松了些,知道樊衡的周全是因素日对韩蛰生死相随的情分。这锦衣司固然阴森可怖,有韩蛰的人在,心里没那么害怕,将绣帕铺在枕上,渐渐睡去。 隔着两个牢间,章斐却毫无睡意。 出身书香门第的闺秀,何曾进过牢狱?尤其锦衣司阴狠的盛名在外,她虽未被责问,瞧着往来冷厉的狱卒,毕竟害怕,到夜深人静,更是提心吊胆,抱膝在榻上坐会儿,便得到墙边推开窗扇,瞧见外头有人才敢稍稍放心。 来回瞧了十来遍,周遭愈来愈暗,不知是什么时辰。 外头狱卒换了两波,樊衡却仍站在令容的牢间外,不时徘徊走动两步,发出点动静后,又靠墙站着,在地上投个长长的侧影。 章斐起初未曾留意,后来见他目光始终在令容那牢间徘徊,渐渐就觉得不对了。 不知是第几回推窗瞧过去,外头仍安谧暗沉,樊衡石像般站立,狱卒早已不见。 章斐索性坐在窗畔,打着哈欠继续瞧,既为观察,也为缓解害怕。 漫长的夜不知到了几更,顶上的天窗外仿佛亮了些许。 甬道尽头传来脚步声,走得极快,迅速逼近。 章斐精神紧绷,听见这动静当即从迷糊困意中睁眼,透过狭小的窗扇,便见韩蛰健步而来,一身乌黑的劲装,腰间佩着长剑,身上带着风似的,经过时带得熊熊火苗乱晃。 担惊受怕一整夜,陡然见到故人,章斐下意识站起,想出门时,却发现门扇反锁。 吊着颗心趴回窗边,韩蛰已在令容的牢间外驻足,正跟樊衡说话。 甬道阴沉,他的脸色很难看,随着樊衡所指往这边两个牢间瞧了瞧,便解下佩刀丢在樊衡手中,推门进了令容那里,樊衡亦随之离去。 章斐浑身的紧绷在那一瞬松懈,瞧着空荡的甬道,自嘲般笑了笑,抱膝坐回榻上。 …… 韩蛰进去时,令容牢间里的灯烛大半都熄灭了,只余一两支燃烧到尽头。 令容蜷缩在榻上,发间钗簪卸去,青丝落在素白的枕上,衣裳合得严严实实,独自睡在角落里,瞧着格外可怜。成婚数年,从最初的泾渭分明到后来每夜相拥入睡,他已有许久没见令容这样的姿态,谨慎又防备。 韩蛰脚步微顿,像是有利刃刺在心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唯有脸色愈发阴沉。 沉睡中的人仿佛有所察觉,迷迷糊糊地睁眼,瞧见跟前陡然出现的黑影,竟然没觉得害怕,借着昏暗的烛光瞧了瞧,才低声道:“夫君?” “是我。”韩蛰跨步近前,侧坐在榻上,见令容要坐起身,顺势抱在怀里。 青丝滑落在肩头,那绣帕被枕得太久,已贴在了脸上,待她起身时才飘落在地,只在柔嫩脸颊留下刺绣的痕迹。 令容摸了摸脸,黑漆漆的眸子瞧着韩蛰,对视了片刻,才低声道:“你怎么才来。” 话到末尾,不知为何就涌起委屈,潮水般扑来,眼眶不自觉地红了。 韩蛰心中剧痛,将她紧紧抱着,声音低沉,带着点干哑,“我来晚了,别怕。”手掌拂过令容脊背,还残留冒风连夜赶来的凉意,眼底阴郁冷沉,声音却是温柔的,“我回来了,别怕。别怕。” 令容咬了咬唇,揪着他肩头的衣裳,轻轻砸了一拳。 虽说樊衡守在外面,能让她睡着,毕竟身在阴森冷沉的锦衣司,睡得并不踏实。 要不是为他,她哪会自请来这种地方受苦。 她环抱着韩蛰的腰,声音委屈,“再也不想来这里了!” “嗯,明日把这拆了。”韩蛰安抚似的,在她眉心亲了亲,怀抱却紧紧收着,像是要把她揉进胸膛里。 令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红红的眼眶里积着泪花,湿漉漉的。 韩蛰拿指腹轻轻擦去,冷硬的轮廓露出温柔神色,随手将靴脱了,盘膝坐在榻上,仍将令容箍在胸前,低声道:“还困吗?” “困,没睡好。”令容仍委屈哒哒的。 “那再睡会儿,其他的等你醒了再说。”说罢,自掀被躺下,让令容枕在他手臂。 牢间里最后一盏灯烛熄灭,霎时陷入漆黑。 令容整个人缩在他怀里,虽身处满京城最叫人敬惧的所在,心底里却觉得踏实,往韩蛰怀里钻了钻,紧紧抱着他的腰,闭上眼睛。 心里藏着事情,当然是睡不着的,但这样熨帖的姿势,却能安抚情绪。 好半天,令容才睁开眼睛,“夫君睡了吗?” “没睡。”韩蛰的声音近在耳畔,鼻息热热的扑在她脸上,“不害怕了吗?” “嗯。宫里的事,樊大人都跟你说了吗?” “说了大概,未必细致。”韩蛰收拢怀抱,“到底怎么回事?” 令容遂将前后经过说给他。 韩蛰听罢,黑暗中眉头皱得更紧,“手串被割断时,你没察觉吗?” “没有。当时章姑娘跟我说话呢,还叫我留意脚下。”令容瞧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既睡不着,索性坐起来,低声道:“也是奇怪,她跟我又没交情,却赶着说那些话,也不知是从哪儿听说我跟高公子认识的——真想求画,章家誉满京城,哪是我这点面子能比的。” 这举动确实古怪,韩蛰办案无数,自知其中端倪。 遂将她手握住,“还有别的吗?” “皇后身边那位宫女,踩着珠子不往后倒,却往前扑,奇怪得很。” “知道了。”韩蛰颔首。 樊衡昨日查问线绳的事,已将割断令容珠串的宫女揪了出来,加上令容所说的细节,昨日之事背后的谋算,韩蛰几乎已能洞察。 这牢狱阴森沉冷,不是令容待的地方,该尽早查问禀报,送她回府。 韩蛰没再耽搁,安慰令容片刻,命人进来掌几盏灯,免得令容怕黑。 踏出门后,温柔渐敛,瞧向章斐的牢间,脸色阴沉得骇人。 124.查明 章斐的牢间是锁着的, 韩蛰在门外驻足, 命狱卒开门,掌灯先行。 里头的昏暗灯烛被撤走, 换了数支崭新的取亮, 章斐听得动静, 起身站在榻边,待狱卒退出,韩蛰步入时,心便微微悬了起来。 幼时相识, 数年未见, 因是世交,在外遇见时韩蛰还能维持两分客气。 此刻身在锦衣司的牢狱,他那身锦衣司使的狠厉劲便令人敬惧, 乌黑的衣裳下身形冷硬魁伟,姿态疏离威仪, 那张脸沉着,双目幽深如同堆积浓云,也不说话,只负手沉眉,将她冷冷打量。 章斐自知昨日行事有差,敛眉行礼, “拜见大人。” “昨日你在场?” “是。”章斐瞧着他脚边的暗沉衣角, 双手不自觉地揪紧衣角。 “为何无故跟内子攀谈?”韩蛰声音冷沉。 “我只是请少夫人帮忙引荐, 求一幅画, 别无他意。”章斐低声,等了片刻没听见韩蛰出声,地面上投着的身影岿然不动,逼仄牢狱里,那身冷厉气势却愈发分明,平白叫人胆战心惊。她有些忐忑,稍稍抬眼,对上韩蛰冷沉锋锐的目光,心里猛然一跳。 韩蛰眉目愈冷,“是谁指使?” “没,没有指使。”章斐为他目光所慑,心中剧跳,“我只是请她引荐。” 记忆里的韩蛰仍是冷峻寡言的少年,虽常露不耐烦的神情,却也曾带她游遍京城。八年没见,锦衣司使的狠辣名声如雷贯耳,最初分离时她借着兄长的名义递过许多音信回京,却都石沉大海,连费尽心思求来的砚台,都未能换来韩蛰半点回音。 十七岁那年父亲为她定了亲事,却因男方后来急病而死,不了了之。 旧日心事在岁月里封存,她几乎决定放弃,直到此次回京,才得知她离京后不久,韩蛰便入军中历练,信件暂由韩镜收着。后来韩蛰回京闭窗读书,考取功名,信件仍原封不动的存在韩镜那里。再后来韩镜搁杂物的屋子不慎起火,满箱信件尽数烧毁。 她跟着祖父拜见韩镜的时候,韩镜还不无遗憾歉意,“也是老夫朝务繁忙,一时粗心,扑灭火才想起里头有那些书信,倒耽搁了他兄弟间互通的音信。” 章瑁之不知内情,只说无妨,她却恍然明白实情。 之后与高阳长公主叙旧,才得知韩蛰成婚是圣旨所赐,迫于无奈,娶了傅氏摆着而已。 埋在死灰中的心意重燃,蠢蠢欲动。 此刻,两人孤身相对,章斐瞧着跟前满目冷硬的韩蛰,早已寻不到旧日痕迹。 她毕竟害怕忌惮,深吸了口气,屈膝行礼,“韩大哥,昨日的事确实出乎所料,我也觉得心惊。但我与少夫人攀谈,确实是为求画的事,我站在她右首,珠串却在她左边,哪怕如少夫人所言,珠串是有人蓄意割断,也不可能是我出手。” 韩蛰脸色更沉,“引开她注意,能给人可趁之机。” 章斐眉心剧跳,眼底骤然添了慌乱,“韩大哥,我绝无此意!两府数代世交,幼时承蒙韩大哥和夫人照拂,我怎会……” “锦衣司里有百种酷刑,让人生不如死。”韩蛰打断她,目光锋锐冰寒,“皇亲国戚,妇孺幼子,概无例外。” 这态度冷硬漠然,章斐的声音卡在喉咙,对着那道目光,下意识避开。 韩蛰声音更沉,“宫女已招认主使,我只想听你亲口承认。两府交情深,动刑对谁都无无益。”见章斐仍不肯松口,添了怒色,拂袖转身欲走。 章斐心中大骇。 锦衣司的刑罚着实酷烈,韩蛰冷厉无情的名声她也早有耳闻,章斐哪敢尝试?且以这里的手段,犯事的宫女既已招认,她未必能够逃脱,苦撑无益,一旦用刑,更会丢尽章家脸面。昨日的事她始料未及,闹到如此境地,对甄皇后毕竟稍有不满。 恐惧与担忧汹涌而来,她赶上两步,忙道:“韩大哥!” 韩蛰岿然不动,稍稍回身,神情冷沉洞察。 “是……”章斐迟疑了下,低声道:“皇后嘱咐我,引开她的注意。” 韩蛰盯了她一眼,锋锐的目光令章斐不自觉打个寒噤。 …… 前后不过小半柱香的功夫,韩蛰便推门而出,命人落锁。 往隔壁牢间去,那位命妇只是无辜被牵累,如实交代了当时经过和见闻,并无耽搁。 韩蛰心里有了数,赶往关押宫人的牢房。 昨日樊衡审讯时已撬开了割断绳索那宫女的嘴,对别人虽曾审讯,却只取口供而已。 韩蛰迅速看罢,最初跌倒的那位宫女叫银霜,是甄皇后身边得脸的人,口供上的叙述与旁人并无出入,承认是她不慎撞到范贵妃的宫女,才致贵妃贵体受损。至于她站不稳的原因,说是脚底下踩着珍珠打滑所致。 她是皇后跟前的人,认罪也很快,锦衣司虽动了刑,没挖出旁的,便如实写上。 韩蛰看罢,吩咐提来银霜,由他亲自审讯。 宫女再嘴硬,也没法跟铮铮铁骨的硬汉和被训练过的死士相比,先前锦衣司没深究这细节,未曾深挖,此刻韩蛰亲审,果然问出了新的东西。 这日逢朔休沐,不设朝会,韩蛰理清经过时才巳时二刻。 他将案情奏报写明,换上官服便入宫面圣。 永昌帝昨晚歇在了麟德殿。 范贵妃从虚弱中醒来时,得知失了孩子,哭得昏天暗地,他过去陪了两个时辰,也实在觉得伤心,待范贵妃累得睡着后,便先走了。再怎么昏聩荒唐,眼巴巴盼了九个月的孩子骤然没了,他哪还有心思召幸旁的嫔妃?因对甄皇后存了芥蒂,也没去延庆殿,只往麟德殿里躺着,也丝毫没有斗鸡走马的兴致。 躺到清晨,用罢早膳,因昨晚没睡多少,便在殿里昏昏沉沉地打盹。 听得韩蛰求见,意外之余,也迫切想知道锦衣司查案的结果,忙叫人召进来。 …… 入了初夏,天气渐暖,麟德殿的窗户半敞,风入朱窗,吹得帘帐轻动。 韩蛰进去时,永昌帝眼睛底下有些浮肿,眼神也无精打采,开口便问道:“贵妃的事查得如何了?” “臣已查出结果——”韩蛰才开口,外头便传来刘英跟人说话的声音。 永昌帝皱眉,不耐烦道:“谁啊!” “回禀皇上,皇后娘娘送了些糕点过来。”刘英在外应答。 永昌帝皱眉,下意识看向韩蛰。 韩蛰保持恭敬姿态,端然道:“据臣所查,昨日的事与皇后娘娘有些牵连。不如当堂禀明,若臣所查有疏漏之处,皇后正好吩咐,臣再去查。” 永昌帝在大事上没什么主意,听着有道理,便叫皇后进来。 许是为了昨日无辜死去的孩子,甄皇后换了身素净装扮,发间装饰也不太多。不过幼学家教使然,即便装扮素净,仍有温婉柔顺姿态。进殿后见着韩蛰,她愣了下,旋即端然行礼,道:“皇上失了爱子,臣妾怕伤心过度损及龙体,特备了几样糕点和滋补的汤。” 说着,从随身宫女手中接过食盒,搁在御案旁。 永昌帝扫了一眼,道:“正巧,昨日案情查明,皇后一道听听。” 甄皇后便款款落座,一双眼睛沉静从容,落在韩蛰身上。 韩蛰遂取了奏报,交刘英转呈永昌帝,将查案经过简略陈述。那割断绳索的宫女已然认罪,还供出了主使教唆她的宫中嬷嬷,锦衣司昨晚原想提审,因嬷嬷是内廷司的人,内廷司不肯放,彼时永昌帝和甄皇后已歇了,内廷司不肯通传,锦衣司不能硬闯宫禁,故未能提审嬷嬷。 这结果在甄皇后意料之中。 见永昌帝瞧过来,甄皇后微微怒道:“内廷司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如此要紧的事,该来通报才是,别说是个嬷嬷,就是本宫身边伺候的,该查问就得查问!”说罢,向刘英道:“将那人叫来!” 她从容不迫,御座上的永昌帝却已将奏报翻到最后。 宫女银霜的口供白纸黑字,他看得心惊,好歹留了个心眼,没立刻发作。 他这皇帝当得逍遥,却也窝囊,朝堂上的事管不住,多承甄家和韩家相助,相权盛于皇权,他也不在意,只管放心高乐享受。到如今朝政荒废,他哪怕偶尔攒点志气冒出个收回权柄的念头,也是有心无力,偷着试过两回,明白左膀右臂已长在身上难以斩断后,便只能忘记,更倚赖身为太子外家的甄嗣宗。 永昌帝当然也明白,没了甄嗣宗,只剩韩家独大,他恐怕得困在宫里,难以立足朝堂。 此刻奏报写得明明白白,惊怒之下,拿不定主意,便趁着刘英去召嬷嬷的功夫掂量。 一炷香的功夫后,刘英匆匆赶来,带回的消息在意料之外,又仿佛意料之中。 “那嬷嬷昨晚去井边打水,失足掉进去,没能救上来。”刘英呵身哈腰,卑躬而畏惧,“老奴也查问过旁人,那殿里就只她洒扫,这些天做的事,旁人都不知情。” 这还果然灭口了! 永昌帝跬怒愈增,甄皇后却蹙眉道:“竟然这么巧?” 徐徐说罢,睇向韩蛰,眼中藏有深意,似乎是要他息事宁人的意思。 韩蛰神情纹丝不变,见永昌帝看向甄皇后的目光里陡添怒色,续道:“此外,另有一份口供,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叫银霜。”他稍稍侧身,端然而立,目光竟然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据她招供,珍珠不足以将她摔倒,是娘娘嘱咐,要她借机设法扑倒贵妃。” 声音冷沉平稳,不带半点情绪。 甄皇后却脸色骤变,遽然看向韩蛰,怒道:“胡说!” 125.秀恩爱 麟德殿里宽敞阔朗, 甄皇后这声怒斥音调颇高, 手里茶杯一抖,热茶溅出也浑然不觉。 韩蛰端然拱手, “娘娘息怒, 臣只是奉命查问。” 这道理甄皇后当然知道!她恼恨的是韩蛰的态度。 从前为扳倒田保和范逯, 韩家露了口风,她便顺水推舟,虽被范贵妃风头压得处境艰难,却也在永昌帝跟前费了不少力气。如今对付范贵妃, 本该是同仇敌忾的事, 只要韩家不闹腾,糊弄过去,永昌帝必定不敢拿三位相爷怎样。 谁知杨氏前脚反目, 韩蛰后脚就使出浑身解数,挖出这般口供? 那银霜是她特地关照过的, 哪怕扔进宫里的刑狱司熬上半个月,也绝不会吐错半个字,若非韩蛰亲自动刑严审,怎可能说出这些? 被热茶淋过的手不自觉地发抖,甄皇后当即起身,“皇上明鉴, 臣妾绝没做过这样的事!韩大人身在中枢, 事关皇嗣这样的大事, 怎能轻信宫女信口所言!” 她特意将皇嗣二字咬重, 脸庞温婉,目光却陡然锋锐。 韩蛰仍旧沉肃端然,“臣也知事关重大,不敢轻信,问出口供后边赶入宫里禀报。皇后觉得她这是诬陷之词,不如押过来质问。” 甄皇后哪敢当着永昌帝的面质问? 那银霜是她的心腹,在宫中数年,除了范贵妃的事,也知道些旁的内情。 平常倒罢,宫里有她皇后的身份镇着,宫外有甄韩相爷联手,银霜又可靠嘴牢,不会泄露。如今韩家陡然反目,银霜被关在锦衣司里,她无法插手,以韩蛰的狠厉手段,能问出谋害范贵妃的事,未必挖不出旁的口供来。 甄皇后想不明白韩家为何反目,去帮早已失势的范贵妃,却知道今日之情势,韩蛰既然已摆明姿态,必会是惯常的坚决冷硬态度。 而永昌帝脾气浮躁,又在痛失爱子的关头,一旦被激怒,做事未必会斟酌后果。 没有回旋善后的余地了,昔日盟友当堂反目,令人措手不及。 甄皇后先前的镇定从容荡然无存,脸上失了血色,见永昌帝满面怒容,心里突突乱跳,迅速权衡后,跪在地上。 “皇后不用当场对质了?”永昌帝咬牙,目光含恨。 甄皇后沉默跪着,未辩白半个字。 殿中死一般安静,片刻后,甄皇后才握紧掌心腻腻的汗水,低声道:“请皇上恕罪。” 她承认得太快,永昌帝脸上青红交夹,目呲欲裂。 韩蛰瞥了一眼,目光冷嘲。 目的既已达成,再留在此处,势必卷入帝后算账的是非里。 韩蛰瞧了永昌帝一眼,“案情已查明,有罪的自当处置,旁人是否放回?” 永昌帝怒气攻心,看都没看他,只含糊“嗯”了一声。 “臣先告退。”韩蛰拱手退出。 走出殿外,殿门前的宫人内监各个凝神屏气,显然是听见了甄皇后那厉声斥责。他脚步半点不停,暗红色的官服扫过乌沉金砖,缓步从丹陛旁走下。 初夏阳光照在身上,冷峻的脸庞硬朗沉肃,背影挺拔,姿态威仪。 …… 麟德殿内,永昌帝怒气盈胸,瞧见那假仁假义的食盒,一把打翻在地。 糕点混同浓汤摔落在地,腾腾热气卷着香味洒在甄皇后跟前。 永昌帝起身走近,手臂都在颤抖,抬起甄皇后低垂的头,用力一掀,便将她撞在背后的椅上。怒气汹涌翻腾,残留的理智令他克制住抬脚的冲动,只怒声道:“当着朕的面谋害贵妃,伤及皇嗣,真是你主使?” “臣妾没想伤害皇嗣。”甄皇后面色泛白。 “朕的孩子死了!还说没伤害皇嗣!” “是皇上选的,保住贵妃,不要孩子。”甄皇后抬目注视,眼中已然滚下泪来,“昨日太医请过皇上的旨意,是皇上不要那孩子。若是孩子保住,臣妾说过,会好好抚养。” “胡搅蛮缠!不是你当众使那龌龊手段,贵妃怎会摔伤早产,哪至于母子只能留一个!”永昌帝一拳砸在她身后椅上,“皇后,朕自问待你不薄啊。” 甄皇后沉默不语,方才锋锐的眼神早已软下来,温婉的脸上,泪珠滚落如雨。 成婚数年,永昌帝这还是头回见她哭,泪水涟涟,仿佛藏着极大的委屈。 “皇上是待我不薄。”她瞧着永昌帝,对着他满面愤怒,不闪不避,“可皇上待贵妃更好,不是吗?从前皇上疼爱她,贵妃骄纵跋扈,当着阖宫上下和内外命妇的面对我不敬,我都忍了。那是皇上中意的女人,我该容让。我也没跟她争,没跟她抢,没克扣过她宫里的半点东西。” “那你还害她性命!” “是皇上逼的!贵妃怀孕时,皇上许诺过,若她诞下儿子,会封为太子对不对?” “那是……” “贵妃在我跟前炫耀过。”甄皇后打断他,“那时候太子才满月,皇上每天过来探望,贵妃在皇上跟前也满口夸赞太子。可背后呢?这些年贵妃得宠,嚣张跋扈,众人都看在眼里,她当着我面说的,一旦她诞下孩子,这宫里就不会再有我母子立足之地。” 她说得跟真的似的,眼泪汹涌而出,“皇嗣贵重,臣妾不想伤害。可她呢?臣妾与皇上结发多年,难道任由她踩在脚下,罔顾尊卑身份,来日伤及太子吗?” 永昌帝怔住。 这些事他当然不知情。 范贵妃嚣张跋扈,不敬皇后是真的,至于是否说过那些话,他无从判断。 但贵妃盯着东宫的位子,他是知道的,床榻上哄着他许诺不说,还让范自鸿在禁军肆意妄为,乱结同党。 他盯着甄皇后,声音仍微微颤抖,“所以你就算计她,要取性命?” 甄皇后沉默不语,瞧着永昌帝怒气未消,片刻后才道:“臣妾是为了太子。皇上要惩治臣妾就尽管责罚吧,只求别迁怒太子。”说罢,恭恭敬敬地叩首,以额触地。 永昌帝烦躁极了,怒气往脑袋里直窜,但瞧着跪伏在地的皇后,却又犹豫。 罚,当然是要罚的!可是如何惩罚? 废后显然不可能,她的背后还有甄嗣宗,那是他在朝堂上的倚仗。 可若不罚,这明目张胆的欺君之罪,怎能咽下! 永昌帝瞪着她,半天才愤怒拍案,“禁足!这半年不许踏出延庆殿半步!贵妃那边的事,不许你过问半句!” “臣妾领旨。”甄皇后低声。 永昌帝心中跬怒未消,对着跪伏在跟前的结发妻子,没法发泄。爱妃被害得没了孩子,他难以报仇,又觉得憋屈,铁青着脸快步出了麟德殿,叫上刘英,往北苑打马球泄愤去了。 …… 锦衣司里,令容在天快亮时,又睡了会儿。 醒后推窗,狱中诸事不周全,锦衣司出入查得严密,樊衡纵有意照料,铁律规矩上仍需以身作则,不能放外人近来。令容便自拿清水漱口擦了脸,散着的头发不好梳,用金钗随意挽起。 待韩蛰再来时,她正在短榻上端坐,手里黏着块糕点。 见他迅速回来,令容觉得意外,忙抓茶杯喝了半口,将糕点送下去。 “这么快就好了吗?” 韩蛰颔首,握住她手,“走,跟我回家。” 令容回身将昨晚卸下的几样首饰拿着,走了两步,想起头发还松松散散的,出去叫人瞧见,毕竟不好,遂抽回手,“我先理顺头发。”话虽如此,毕竟没梳过发髻,满把青丝顺滑如绸缎,虽能勉强挽起,却总不够整洁。 “怎么办。”令容有点泄气。 韩蛰当然不会梳头,锦衣司里虽有女狱卒,却都是手染鲜血惯于握剑的,未必会这个。 想了想,让人把他的披风取来给她,拿帽兜罩住,“这样呢?” 这倒勉强还行,至少不会将邋遢姿态露在外人跟前。只是韩蛰的披风宽大,帽兜也比她的宽松许多,令容低头理了理衣衫,抬头时帽兜划落,遮住了半张脸,只剩嘴巴鼻子露在外头。 窈窕修长的身影包裹在宽大披风里,肩头几缕青丝散落,她朱唇微张,看不见眼睛,神情却似懊恼。 韩蛰冷沉了大半日的脸终于露出半丝笑意,伸手将帽兜往后扯了扯。 “待会别再低头。” “唔。” 令容将首饰一股脑扔进披风里缝着的袋子,随他出去。 樊衡带着数名狱卒松树似的站在左右,待韩蛰出来,站得愈发笔直。 锦衣司狱中有数道门,令容昨日是从正门入,被那阴森冷沉的氛围吓得不轻。韩蛰带她从侧门走,因石头砌成的狱中不见天光,唯有火把取亮,便牵着她手,免她害怕。 玄色披风拖曳在地,帽兜遮住满头青丝,只露出娇丽脸蛋,火光下眉目如画。 章斐站在小推窗里侧,眼前着两人并肩走过,至拐角处,借着熊熊火光,十指相扣的姿态清晰分明地落在她眼里。 那样的韩蛰跟清晨来逼问她时冷厉凶煞的模样截然不同。 心狠手辣的锦衣司使,威仪稳重的年轻相爷,以赫赫威名震慑朝臣。同僚下属众目睽睽之下,他牵着妻子走远,足见其意,哪是高阳长公主所说的夫妻不睦,娶了当摆设? 外头狱卒散尽,只剩黑黢黢的墙壁和空荡阴沉的甬道。 章斐靠在门板,疲惫而失落,双眼失神,缓缓坐在地上。 126.策反 从锦衣司回到相府, 已是后晌。 银光院里宋姑和枇杷、红菱都悬心了许久, 见令容归来,总算松了口气。夫妻俩歇着喝了杯差, 令容自去丰和堂跟杨氏报平安。 到得那边, 唯有韩瑶在院里修剪花枝, 说杨氏正在厅中陪客。 她也没去打搅,在丰和堂等杨氏归来,才知道方才是章夫人造访。 昨日范贵妃出事时,章夫人正巧抱恙在府没能赴宴, 得知章斐被锦衣司带走, 吓得不轻,派人往韩家跑了好几趟,均被杨氏以为韩蛰没回, 她也只能焦灼等消息为由应对。今日清晨章夫人亲自来了一趟,晌午时听说韩蛰已然回京, 又亲自跑了趟,没见着韩蛰,满面担忧地走了。 韩蛰此刻却已在章家客厅端坐。 章家在京城除了遐迩闻名的梅坞外,也有数座宅邸,阖家回京后,章老仍在梅坞养身子, 章公望则携妻儿住在京城里, 方便往来衙署。 昨日的变故章公望自然清楚, 虽不像章夫人热锅蚂蚁般焦灼, 也是整夜未能阖眼。 今晨章夫人去韩家,他特地往甄相府上拜望,却没能得个准信。 如今韩蛰亲至,哪敢怠慢,当即亲自迎进厅里,命人奉茶。 两府交情深厚,章公望从前是看着韩蛰长大的,如今多年未见,他虽是长辈,仕途在同侪中也算顺畅的,却仍难跟韩家相比。昔日少年已成了沉厉威仪、手握重权的相爷,踩着刀剑血迹走过来的人,自有狠辣劲头,那双眼睛寒潭似的深不见底,虽比他小了二十余岁,气度却毫不逊色。 章公望瞧着他神色,有点谨慎的亲近,“昨日朝上还没见你,是今日回来的?” “昨晚连夜回的。”韩蛰端坐椅中,“伯父不必客气,我贸然拜访,是有事请教。” 章公望颔首,挥退厅中仆从,神色稍素,“是为……小女的事?” “是。”韩蛰神情是惯常的冷沉,手肘支在桌沿,身上新换的玄色衣裳织着暗纹,一团团像是沁开的血迹。他顿了下,见章公望神色更肃,才稍稍欠身,“贵妃无故摔伤,皇上命锦衣司彻查,内子跟她昨晚都扣在锦衣司查问,还望伯父勿怪。” “哪里的话。”章公望带笑,”锦衣司公正严明,小女既然卷入事端,自该查问清楚。” “伯父想必还不知昨日经过。皇后设宴赏花,邀贵妃同去,下阶梯时却有人割断内子腕间珠串,宫女踩了珍珠没站稳,才会扑倒贵妃。事出突然,贵妃腹中皇嗣未能保住,皇上震怒。” 贵妃失去皇嗣的消息章公望今晨时已经得知,此刻听韩蛰提起,仍是心中猛跳。 韩蛰顿了片刻,眉目微沉,“涉事宫女是趁内子不备,割断珠串。而章姑娘亲口承认,当时她是奉皇后之命,诱开内子注意。” 语声沉冷,目光锋锐,他盯着章公望,缓缓道:“伯父知道此事吗?” 章公望神色微变,一瞬间明白过来。 背后渐渐冒出冷汗,他有点坐不住,站起身,“这事我并不知情。昨日原该内人携她入宫赴宴,因内人抱恙,才放她独自进宫。存静的意思是,皇后命她诱开少夫人注意,又命人趁机出手,伤及贵妃?” 韩蛰颔首,“她两人被扣在锦衣司,也是为此。” 厅中片刻安静,章公望心中大骇。 谋害皇嗣并非小事,若无人察觉便罢,罪名一旦坐实,公之于众,便难逃责罚。甄家和韩家相权在握,尚有自保的余地,章家在朝中根基不算稳,未必扛得住这般罪名。 不过韩蛰既然来了,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章公望毕竟是从地方大员调入京城,处变不惊的本事还是有的,竭力镇定,坐回椅中,试探道:“这案情已奏明皇上了吗?” “奏明了,皇上得知是皇后所为,龙颜震怒,据说已处置皇后禁足,刚才的事。” 刚才的事就能“据说”到他耳中,足见韩家在宫里的耳目。 不过此刻章公望挂心的还是自家处境,“那小女?” “我查问过,她并不知皇后的真实打算。”韩蛰啜了口茶,“况伯父与家父是至交,以伯父的胸怀和远见,想必不会与甄皇后合谋,去谋害皇嗣。那句口供,只要她守口如瓶,便不会出现在奏报。” 这实在是天大的人情! 章公望紧紧吊在喉咙里的心总算落回腔中,长松了口气。四十余岁的人,竟自拱手,向韩蛰深深作揖,“我代章府上下,多谢这恩情。” “伯父这是何必。”韩蛰毕竟是晚辈,忙伸手扶起。 主掌锦衣司数年,纵杀伐冷厉,铁腕冷面得罪过人,无损大局是非之处,也施过恩情。 章公望此刻便是铭感大恩。 提拔他入京的是韩镜,救章家于水火的是韩蛰,他知道厉害,肃然道:“待小女回来,我必严加管教,往后行事,必叫她时刻留心。” “她该留心,伯父更须谨慎。这种事防不胜防。”韩蛰面沉如水,意有所指。 章公望心中微动,道:“京城里卧虎藏龙,看来是我疏忽,往后还是该多向韩相请教。” “祖父最重故人情分,虽琐事缠身不能常去探望章老,必也乐意与伯父喝茶谈天。” 这意思章公望自然明白,欣然道谢,又想起章斐来,“小女如今……” “嫌疑洗清,伯父自可派人去接她。” “多谢存静费心!”章公望真心实意。 …… 章斐出了锦衣司后,便闭门不出。 当时她肯遵从甄皇后之命,是怕得罪甄家,在锦衣司阴沉的牢狱中独坐一宿,着实提心吊胆。回府后被章公望教训一番,自知行事冒失险些招来祸事,更是愧疚,自罚面壁。 章公望也曾主政一方,受此恩情,特意叫章夫人备些礼物,去探望令容。 这探望自然是为表歉意,章斐藏着心事不肯来,章夫人便婉转道罪。 令容纵对章斐不满,却也不好牵怒长辈,自是和气应答。 杨氏早年跟章夫人也有不少往来,韩家既有心招揽,她也没计较宫里的事,因提起韩瑶来,便随口说起章斐的婚事。 章家在调回京城前,底细已被查得清楚,杨氏只作不知,听章夫人惋惜说罢,跟着叹息了两声,道:“为瑶瑶的婚事,我也操了不少心,知道你的难处。京城里多的是青年郎君,没准就有投缘的,毕竟姑娘养大了该出阁,咱们再怎么舍不得,也不能在身边拘一辈子。” “正是这话呢。”章夫人精神稍振,“姐姐这边可有合适的吗?” “有不少,也都为儿女婚事心焦呢。”杨氏一笑,“不如回头我搭个线?” “那可有劳姐姐了!也怪我宠得太过,斐儿性子倔,这些年找的都不合心意,硬生生拖到了如今。若是能成,我定要好好的谢你。” “成全姻缘是好事呢,到时请我喝杯酒就好。”杨氏亦笑,琢磨着跟章家门第年龄相当的,说了几位给章夫人。 京城里高门众多,谁家儿女正当婚配,多赴几场宴席就能探个清楚。 杨氏也不求牵线成全,摆明了态度,便拿旁的话岔开。 …… 范贵妃赏花负伤,失了腹中皇嗣,甄皇后随之称病,不受任何女眷请安,这消息前后脚传出来,加之那日百芳园中小小的风波,自是惹了不少猜测。 不过事关皇家,关起门嚼个舌头便罢,在外倒没人敢乱提。 范贵妃临产时出了那样的事,身子伤损得厉害,太医费尽心思调养了近两月,也未能恢复她昔日明艳照人的气色。除却体弱气虚之症,自从出了月子,她身底下也添了病,请女太医瞧过,说是小产时伤得太重所致,汤药膏药用了不少,却没见多少用处,仍是不大干净,再不复怀孕前的勾人风姿。 永昌帝起初为那临产夭折的胎儿素了一阵,后来熬不住,皇后和贵妃都没法侍寝,便纵着性子召幸宫女,没多久便提拔两位嫔妃,虽不及范贵妃昔日的风头,却也是恩宠日隆。 范贵妃伤心郁结,永昌帝又没法常去陪伴照顾,便召她妹妹范香入宫陪伴侍疾。 到五月底时,禁足中的甄皇后一道旨意传出,封了范香嫔位。 这些消息陆续听到令容耳中,她也只笑笑而已。 范家的底子摆在那里,范逯盐商巨富,范通握着河东军权,等范贵妃养好身子,未必不能重得恩宠,再谋皇嗣。如今范香忽然留在宫里,也不知是范贵妃沉不住气,还是那色鬼皇帝死性不改,想占着那双姐妹。 不过这与她无尤,进了五月,她另有事要忙。 太夫人过世,转眼已是周年,韩家自然不能没动静。 韩蛰前阵子南下办差,外头的事都是韩墨料理,内宅便交给杨氏。 韩瑶的婚事虽还没提,杨氏那儿有了准信,便事先安排起来,置办嫁妆之余,早早地量了身段,裁剪嫁衣、打造凤冠。新妇要给婆家准备点针线,韩瑶嫁期宽裕,不想在这上头马虎,这阵子端着针线筐,两条英气爽利的眉毛都快拧成一团了。 剩下令容闲着,便每日去丰和堂,帮着杨氏筹备。 这些事虽繁琐,按着内外宾客和周年仪程理清楚,一遍遍安排,倒也不累。 叫她心里悬着的是韩镜。 过完年后,她其实已有许久没见那位看她不顺眼的韩镜了。 内宅的事是杨氏料理,哪怕有事商议,也是杨氏去外头书房。令容碰见公公韩墨时按规矩行礼,对于从不踏足内宅的祖父,却不必去打搅。寻常出入府邸,她也格外留意避开,一晃数月,都快忘记那张脸长什么样子了。 如今太夫人周年,少不得又得到那位跟前晃悠。 令容不乐意见他,也不想让韩镜见到她,各自添堵。 这日忙罢琐务,想起这事便觉闷闷的,才垂着脑袋走到银光院,便见姜姑快步走来,报喜鸟般送来个好消息—— 傅锦元和宋氏来府里做客,刚到客厅,杨氏请她过去陪着。 这倒是稀奇事! 令容大为欢喜,随意理了理衣裳,几乎是小跑着往客厅赶去。 127.婚事 客厅里丫鬟仆妇站了一地, 杨氏同宋氏正对坐喝茶。 两位年纪相差四五岁, 杨氏出身将门侯府,这些年操持韩家内宅, 因杨家和韩蛰的关系, 朝政军情的时也没少听, 慈爱和气之外,自有果决干练气度。宋氏则出自书香门第,性情随和温婉,在府中只以书卷花草为伴, 杀伐酷烈的事听着都能心惊肉跳。 性情天壤地别的两个人, 坐在一处,瞧着却分外顺眼。 令容快步上前,盈盈行礼, 宋氏便笑着瞧她,“果真没长大似的, 走个路累出满头的汗。” “天气太热,走两步就出汗了。”令容小声,取绣帕擦了擦。 杨氏便叫她坐着,笑道:“这两天府里事忙,我照顾不过来,许多事都是她盯着。从丰和堂过来, 这段路远着呢, 倒是难为她, 来得这么快。是跑过来的吧?” 令容端茶杯抿了一口, 也不掩饰,“很久没见了,小跑来的。” 杨氏便只一笑,问了几句丰和堂里的事,因见鱼姑从外头走进来,知是有事,便叫令容先陪着宋氏坐会儿,向宋氏告个失陪之罪。 宋氏知道她待令容好,这些小节上哪会拘束,自知来得不是时候,便请她先忙。 仆妇呼啦啦走了大半,剩母女俩慢慢说话,因厅里闲坐无趣,便在后园走走。 令容先前并没收到爹娘打算进京的家书,欢喜之余不免奇怪,问及缘由,才知道他俩进京是为傅益的婚事。 傅益年初时调入兵部任员外郎,至今已有小半年。 他年少登第,金殿传胪,搁在京城里都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其后遭逢冯璋之乱,跟着韩蛰荡平叛逆,立了许多功劳,一番历练后,更行事也比从前沉稳历练了许多,虽不能跟韩蛰这等人物比,跟出身相府、身在禁军的韩征比起来,也是毫不逊色。 年少时傅益便是金州小有名气的玉面郎君,如今容貌风姿更甚从前。 傅家有袭来的伯位,在京城虽不像韩家那般神通广大,却也有旧交故人,常有往来。傅益雕琢成玉,品貌才能有目共睹,进京后便招来不少瞩目,也有人牵线搭桥,欲促成婚事。傅锦元夫妇心里欢喜,也不横加干涉,只叫傅益留心,若有满意的,夫妻俩再出面说亲。 前阵子傅益回京,说已有了中意的人,那边也有此意,请夫妻俩掌眼。 傅锦元夫妇这回进京,便是为了拜访对方府邸,若彼此对得上眼,再请媒说礼。 这消息着实让令容振奋,一双杏眼里尽是期待,“当真吗?哥哥瞧上了谁?” “是淮阳侯府蒋家的四姑娘,跟你差不多大。” “蒋家的四姑娘……”令容想了下,模糊想起那模样来,“是兵部右侍郎的女儿?” 宋氏颔首,“正是她,你见过了?” “先前跟着去宁国公府赴宴时见过一面,没说过话,不过容貌出挑,性子瞧着也和气,不像是爱争风头的。母亲已经见过她了?” “昨儿见的。” 令容笑容更深,语含揶揄,“哥哥目光向来很好,母亲瞧着满意吧?” “很满意,蒋家也中意,回头我便请人提亲。”宋氏笑着刮她鼻子。 令容便吃吃的笑。 傅益文武兼备,长得又丰神颀秀,在兵部当差时被上司瞧中,不算罕事。兵部两位侍郎,左侍郎是尚政的父亲,正打算为尚政求娶韩瑶,右侍郎原本八竿子打不着,如今将女儿嫁予傅益,倒更近了一层。 淮阳侯府身在京城,未必高官厚禄,姻亲却不少。蒋宗臣现袭着侯位,长子比幼女年长十余岁,如今身任左监门卫郎将,令容出入宫门时还撞见过几回。 这婚事谈成,于傅益而言,着实助力良多。 且那位蒋四姑娘的品貌,也着实与傅益相配。 令容打心眼里欢喜。 …… 因婚事谈成,宋氏瞧过令容后便先回金州张罗,傅锦元则趁机告假几日留在京城里。 到太夫人周年时,傅锦元亲自前来致祭,因韩蛰公差尚未回京,便由韩墨迎接安排。令容两回碰见韩镜时,那位虽仍沉肃,脸色却已不像最初阴沉得明显。 待周年祭过去,尚家便请了人来提亲,杨氏忙着这件事,暂将韩征的婚事搁下。 ——甄皇后被禁足后,甄家虽未闹出动静,两府先前的默契却已荡然无存,婚事更是不可能再提起。好在韩征是儿郎,也不急在这一年半载,杨氏已有了中意的人选,只是不好擅做主张,跟韩墨提过之后,等着韩墨相看定了,再张罗婚事。 忙碌间,转眼已是六月中旬。 盛夏暑热,宫城里纵有巍峨宫殿、秀丽林苑,却也有看腻的时候。 永昌帝静极思动,最初丧子的悲痛过去,如今仍玩得不亦乐乎,想着别苑凉快开阔,便动身往别苑去散心。兴许是那年因长孙敬行刺的事长了教训,倒没再折腾骑射等事,只打算办场马球赛,由禁军儿郎们击球。 因皇后禁足、贵妃抱恙,永昌帝只带两位宠爱的嫔妃随行,也不像往年般设宴张扬。至于旁人,若有四品以上官员的女眷去观赛,经禁军核查后自会放行,旁的不作强求。 消息传到相府,韩瑶蠢蠢欲动。 禁军里正儿八经的马球赛一年难得碰上几次,有机会自然要去瞧。 问杨氏的意思时,杨氏不必奉旨随驾,因天热懒得动弹,没什么兴致。韩瑶外出游玩惯了,便打算约杨蓁同去,又问令容。 因韩蛰出公差后尚未回来,令容不必照顾夫君起居,日子过得闲散,正有意出去散散心。她对马球赛没太高的兴致,不过马球赛那日她会去别苑附近的普云寺,遂跟韩瑶说定,若她从普云寺出来得早,便去别苑陪着观赛。 韩瑶欣然答应。 六月十八日,普云寺有场盛会,非关佛事,而为书画。 普云寺的住持是书画名家,寺中的藏经阁除了佛经典籍外,亦藏有许多珍贵画轴,其中修行的僧人也多精擅画艺。僧人们念佛诵经之外,常会借着孤竹山的灵秀气韵泼墨作画,积攒得多了,便打算在这日摆出来,与同好赏鉴。 这消息在一个月前就已放出来,傅锦元本就喜好山水,得知高修远就在寺里,十七日时特地从金州赶来,暂住在傅益处,打算一块去瞧瞧。 令容先前已答应陪着同去,不好无故食言。 这日清晨早早起身梳洗罢,换了身方便骑马的劲装,跟杨氏回禀过后,令容便带着飞鸾飞凤往傅益住处去。到得那边,傅益已告了假,父女三人各自骑马,飞鸾飞凤跟在身后,一道往普云寺疾驰而去。 到得寺中,已有许多人来看画赏景,不乏慕名而来的高门贵女。 令容来过这里,熟门熟路,进了山门,也不在别处流连,带着父兄径直往大佛堂走。 途中傅锦元见游廊墙壁上挂着的一副茶梅有趣,便驻足去瞧。 今日挂出来的都是寺中僧人的画作,按着习俗,好画都藏在大堂正厅里,游廊下多是习艺之作,是以游客入寺后都直奔大堂去,甚少在游廊驻足。 这茶梅跟前,目下也只父女三人而已。 游廊两侧都是僧舍,俱紧闭门窗,无人打搅。令容爬山走得累了,脚底下觉得难受,附近又无处可坐,便趁着瞧画的时机偷偷靠在门上歇息。还没歇够呢,忽听里头传来轻微的咔哒声,未待她反应过来,门扇便倏然被拉开。 靠在门板上的身子随之向内,令容微惊,若非飞鸾及时拉着,怕得跟着跌进去。 惊魂未定地抬头,一袭茶色长衫磊落挺秀,抬头便见高修远站在里头,正诧异瞧着她。 这相逢着实叫人意外,令容稍觉尴尬,站稳了身子,招呼道:“高公子。” “少夫人。”高修远也颇客气,视线在她脸上停了片刻便赶紧挪开。 往她后头瞧了瞧,除了那俩护卫外,没见韩家旁人,倒是傅锦元和傅益的脸落进眼里。 高修远甚感意外,“少夫人是陪令尊令兄来看画的?” “慕名而来。”令容总算摆脱尴尬,笑着让开路,让高修远跟傅锦元和傅益打招呼。 抛开韩家跟甄家的沆瀣一气和当年傅盛的无礼行径,高修远对傅锦元这一家的印象极好。他面对令容时时刻留意言行分寸,对着傅锦元就无需收敛,清隽的脸上笑意温润,先前的冷清之态稍敛,拱手行礼,“傅伯父,傅兄。” 128.寻衅 傅锦元已有许久没见高修远, 陡然在此处碰到, 着实意外。他的心思却还落在那副没落款的茶梅上,“高公子画艺果然精进。这是你画的, 对不对?” 高修远微诧, 旋即展颜, “伯父好眼光!” “我这双眼睛瞧别的不行,瞧画儿最灵光!”傅锦元甚是自得。 高修远这些年孤身来去,虽也有好友知交,因令容的关系, 对傅锦元格外多几分亲近。难得此处碰见, 便陪着看画,还引荐了几位擅画的僧人给傅锦元认识。到晌午时分,画都看得差不多, 用过素斋后,傅锦元打算找僧人清谈, 令容因答应了韩瑶看马球赛,便先辞别。 傅益怕她独自下山不便,想送她过去。 令容知道他的脾气,修文习武之余,承继了傅锦元的脾性,对书画也颇有点痴迷。难得公务之暇过来, 太早走了实在遗憾, 便推辞说不必, 有飞鸾飞凤足够。 兄妹俩没议定, 高修远便道:“傅兄难得过来,不如陪傅伯父多坐会儿。后晌住持会抽空带傅伯父去藏经阁,傅兄过去瞧瞧,也算是难得的机缘。我待会要去拜访友人,顺路送少夫人过去。” 这话着实令傅益惊喜。 在京城为官半年,高修远在普云寺的名声他当然是听说过的,诗才秀怀,画境清远,据说极得寺中高僧称赏。他既然如此说,便是板上钉钉的美事了。 傅益心动迟疑,令容便笑,“哥哥留着看画吧,这回错过,往后未必还有这眼福。” 高修远也含笑劝了一句。 这一带才因御驾往别苑而清查过,有飞鸾飞凤跟着,倒也不怕出事。 且飞鸾飞凤都是韩家的人,高修远又是君子故交,顺路送一程也无妨。 傅益犹豫片刻,欣然承情道谢。 饭后令容出寺,高修远陪同下山,跟令容闲叙近况。他从前清隽秀雅,虽才华斐然,却不是清高自许的姿态,待人接物皆颇和善。如今虽仍有温润笑意,到底添了几分清冷,与从前迥异。 令容有心要问情由,又怕唐突,几回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 行至山脚,各自骑马,到别苑外,令容道谢过,便带着飞鸾飞凤,过了监门侍卫的查验往里走。高修远待她安然进去,才拨马离开。 不远处韩蛰率四名随从疾驰而来,远远瞧见门口道别的人像是令容和高修远的模样,还疑心是看错了。到得近处,见拨马回身的那人果然是高修远,不由勒缰,放缓马速。 高修远也认出了他,驻马拱手行礼,淡声招呼了句“韩大人”便疾驰走了。 韩蛰侧头,瞧着他背影,皱了皱眉,再看向别苑时,已然寻不到令容的身影。 …… 别苑里,马球赛正打得热闹,韩瑶跟杨蓁坐在凉棚下,瞧得兴致盎然。 场上有一支是羽林卫,韩征和尚政都在其中,都是年轻气盛的儿郎,竞逐得激烈,令容被吸引住目光,便坐着同她们慢慢看。 两场赛罢,便只剩最后决胜的一场。 这无疑是今日最为精彩的一局,原本散在各处的人也渐渐聚往凉棚,前阵子出游在外的高阳长公主不知是何时回来的,盛装华服,也在仆从簇拥下走来,身边跟着章斐。 高阳长公主活了小半辈子,朋友不多,范香虽会恭维逢迎,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加之年纪小、出身不高,她不太看得上,寻常也只带着玩乐而已,没用过半点真心。倒是章斐有幼时交好的情分,且太师膝下的孙女腹有诗书,在她跟前也进退得宜,长公主心底里认作朋友。 当年她想招韩蛰为驸马却被推拒,失落之余,也曾猜测是为章斐的缘故。 倘若韩蛰真能迎娶章斐,她甘愿认输,也看得开——毕竟出身之外,章斐的才学性情、跟韩蛰的交情都是远胜于她的。 谁知从封地回来时,韩蛰竟已迎娶傅氏,还处处维护? 高阳长公主不甘心,看不顺眼,从回京之初便没掩饰。待章斐回京后,她甚至觉得,鸠占鹊巢的傅氏合该让位,才会带着章斐亲自造访韩府。这一趟游玩回来,见章斐闷闷不乐,高阳长公主问及情由,才知杨氏已代韩蛰摆明态度,要章斐另嫁,断了痴心。 “这只是韩夫人的意思罢?”高阳长公主不忿,“韩蛰亲口说了吗?” “他哪会说这个。”章斐眉目微垂,眼底失落。 “不是他说的就不作数。” 章斐毕竟没有长公主的底气,没好意思说锦衣司狱中韩蛰的冷厉和方才的疏离态度,只叹了口气。 高阳长公主无奈,“你就是吃亏在这和软性子上!瞧那傅氏,装得乖巧柔顺,背后却能蛊惑韩蛰,说动韩夫人回绝,心思多着呢。你哪怕要断了心思,也该听韩蛰说清楚,哪能为旁人那点暗示就自断前路?” 章斐瞧了她片刻,仍是自嘲叹气,“我再想想罢。” 她跟长公主毕竟不同。高阳骄横倨傲,对旁人的言辞半点不放在心上,哪怕被韩蛰当面推拒婚事,仍能看得开,往后见面调侃几句。她却做不到,闻弦歌而直雅意,知难而退留个日后相见的余地,她行事向来如此。 两人并肩而行,往凉棚去看马球赛。 行至近处,高阳长公主认出了令容和韩瑶的身形,神情微动,径直走向令容旁边。 …… 长公主身边宫人如云,摆驾的动静自然不小。 令容紧邻在旁,没法装看不见,同韩瑶、杨蓁一道去行礼。 高阳长公主仍是那副倨傲模样,仿佛后宫和朝堂的争执风波与她全然无关。如云的发髻高高堆叠,满头珠翠金玉精致而华贵,那身衣裳是每年专为她准备的贡品,拿金线红丝绣了雍容牡丹,阳光斜照进来,熠熠生辉。 她的身边没了范香跟着,倒添了个章斐。 从锦衣司里出来后,令容还是头回再见到章斐。仍是那副温婉静雅的模样,目光却似有所收敛,不像从前那样探究得明显。 两人目光相触,章斐轻飘飘地挪开,高阳长公主已然端坐椅中,睇了令容一眼,招呼章斐坐在旁边,“方才见你和韩大人说了半天话,有那么多趣事可说?” 章斐仿佛愣了下,旋即低头喝茶,“寒暄两句罢了。” 高阳长公主对这退让的姿态不甚满意,笑了声,目光径直落向令容。 ——行礼过后,令容和韩瑶、杨蓁已坐回原位,隔着半丈的距离。 比起旁人恭敬逢迎之态,这态度多少有点冷淡。 高阳长公主瞟了两眼,比起马球赛,显然对令容更有兴致,眼神玩味,“哎”了一声。 这一声称呼不明,颇有点呼来喝去的味道。 令容总归是朝廷册封的三品诰命,品级虽不及长公主贵重,却也非任由驱遣的仆役。原本饶有兴致地来看马球赛,却碰上这种添堵的事,她心中自是不喜,佯装没听见,眼角余光都没分半点,仍瞧着马球场。 高阳长公主皱眉,递个眼神给侍女,待令容被一声“韩少夫人”叫得茫然回过头,才不悦道:“没听见?” 令容眨眨眼睛,“殿下还有见教?” “谈不上。就是听说你遇事总能推旁人出来挡箭,兵不血刃,觉得有趣而已。” 二十余岁的女人正当盛年,金玉绫罗满身,天底下最好的脂粉妆娘精心修饰,那双眼睛明艳而肆意,丝毫不掩饰挑衅味道。 令容与她对视,目光沉静,“殿下这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碰见事情,总推旁人出来给你顶着,不觉得懦弱无能?” “原来殿下是这意思。”令容自抿了半口茶,猜得是为章斐的事,便笑了笑,“懦弱也好,无能也罢,有人愿为我披战袍,何乐而不为?长公主为旁人出头说话,那人难道就懦弱无能了?” 黑白分明的杏眼瞧过去,不闪不避。 对面章斐神色微变,倏然望向她。 高阳长公主却已冷嗤了声,“为你披战袍?你怕是没见过他真正为旁人披战袍。是十多岁吧——”她瞧了章斐一眼,徐徐道:“那时皇上还是太子,不认得章妹妹,微服出宫时欺负了她,他就敢拔剑相向,维护章妹妹,不惧死罪。那时候你还不知在何处呢。” 说罢,颇为玩味地瞧着令容神色。 谁知令容只“哦”了声,“殿下也知道那是从前啊。” 这毫无醋意的反应着实出乎意料,高阳长公主笑意微僵,猛听周遭响起喝彩声,此起彼伏,吵吵嚷嚷。 这样子自然没法再说话了,她回身喝茶,令容也自端坐观赛。 整场马球赛打完,两人都没再说只言片语,最终决出胜负时,周遭欢腾赞叹,高阳长公主没再逗留,带着一众仆从扬长而去。 令容同韩瑶往回走,说罢马球赛的精彩之处,终究没忍住,低声问道:“长公主说的那件事……是真的?” “不清楚,从前没跟章姑娘玩过。”韩瑶如实回答,却又抿唇低笑,“敢当面顶得长公主哑口无言,满京城也找不出几个。” “她欺人太甚嘛。”令容低声。 抬目四顾,看罢马球赛的人往来攀谈,人影交错,却不见韩蛰的身影。 想起方才高阳长公主说韩蛰跟章斐闲谈的事,心里又犯起嘀咕。 韩蛰在外办差,本该晚些日子回京,为何章斐会跟碰见,她却丝毫不知他回京的消息? 129.别扭 令容同韩瑶回府时, 已是暮色四合。 这一日策马疾驰, 上山下坡,手脚都快累得散架了, 一回银光院, 便靠在宋姑身上不想动弹。好在红菱贴心, 已备了丰盛诱人的晚饭,她也不知韩蛰回京的消息是否属实,见外头没动静,便自顾吃了, 心满意足地在窗边美人榻躺了两炷香的功夫, 才去浴房沐浴。 晚间撑着眼皮躺在榻上,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白日的事。 章斐的性情她摸不清楚,但高阳长公主虽骄横跋扈, 性情却直爽。从前被唐解忧挑拨生事,能派人召她过去当面使性子, 在杨氏过去赔罪时又毫不遮掩地道明情由,虽骄横得可恨,却也不像胡说八道的人。 她所说的两件事,应当不是凭空捏造。 韩蛰为章斐冲冠一怒、剑指太子,回京后有空跟章斐闲谈,却没给她捎来半点消息, 令容越想越不是滋味。见外头仍静悄悄地没有韩蛰回府的迹象, 实在撑不住, 索性叫人熄了大半灯盏, 昏昏睡去。 韩蛰此刻却藏身在暗夜里,利剑在手,脊背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 升任门下侍郎的最初两月,他为握住权柄,甚少外出,待站稳脚跟后便少了顾忌。 这回外出将近两月,为岭南柳州、梧州两位刺史意外暴毙的事,耽搁了足足大半个月。 岭南节度使陆秉坤与韩家有旧仇,因驻守边防,兵力强盛,是仅次于河东范通的祸患。 朝堂上韩家与甄家反目,韩瑶跟尚政的婚事又临近,到了这一步,军权相权在握,韩家的野心便会昭彰。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在兵力强悍的范通起兵发难之前,岭南的隐患必须铲除。否则届时南北夹击,他先前在江东河阴的布置只足以稳住人心,不足以轻易调兵遣将,双线为战,着实艰难。 陆秉坤务必除去,恶战在所难免,如今甄皇后禁足,范家借皇嗣染指皇权的打算仍未改变,是难得的良机。 岭南军变已然送到永昌帝跟前,韩蛰潜伏静候的,却是他以身为饵诱到京城的刺客。 望日才过,天上蟾宫正明,清辉洒遍。 夜风里渐渐传来细微动静,追随而至的刺客如暗夜鬼影,警惕而戒备,一步步踏入锦衣司设伏的圈套。岭南地处边境,民风彪悍,陆秉坤手底下有骄兵悍将,亦有凶狠刺客,韩蛰这一路半是自保,半是诱敌,虽除去小半,却仍有近二十人紧紧追来,想尽数生擒,十分棘手。 好在如今已近京城地界,锦衣司最强悍的人手在此处,不像在别处收敛掣肘。 尖细低促的唿哨响起,在刺客惊觉之前,埋伏在山道两侧的锦衣司高手尽数扑出。 韩蛰仗剑拦住去路,樊衡带人截断退路,几十名锦衣司的高手围成细密的网,将入觳的刺客困在中间。 暗夜里唯有金戈交鸣之声传来,惊得山鸟扑棱棱飞走。 剑起拳落,锦衣司的高手训练有素,但凡制服刺客,便先卸下自尽的毒.药,拿铁索捆着。待激战结束已是子夜,夜色明朗,铁骑奔腾至城门口才缓了下来,凭着手令入城,几十匹马列队前往锦衣司,除了哒哒的马蹄声,半点咳嗽都无。 樊衡连夜审讯,韩蛰外出两月,边等审讯结果,边将积压的公务处置。 次日清晨朝会依旧。永昌帝虽去了别苑散心,朝堂的事却不能耽搁,他也懒得过问,便叫韩镜和甄嗣宗商议,有委决不下的,再去找他。 岭南的军变昨日传到京城,叫人忧心忡忡。 朝堂上争论不下,韩镜与甄嗣宗将旁的事处理了,便带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前往别苑请旨。韩蛰一路凶险归来,昨晚熬了一宿,加之岭南的事另有打算,便未同去。 散朝后又往锦衣司走了一趟,亲自审讯几位要紧刺客,出门时,日已西倾。 …… 银光院里,令容这会儿正为一道松果肉垂涎欲滴。 上等的五花肉切成酒杯大小,往皮上划出格子,拿葱姜、酱油、椒汁及酒等物泡得入味,往锅里红烧到七八分烂,捞出来再往麻油里炸锅,肉酥味美,一口咬下去,香软无比。满厨房都是肉香味儿,就连姜姑和宋姑都被香气诱过来,等在厨房门口。 待红菱将新出锅的肉块端过去,两人各自尝过,满口夸赞。 令容甚为得意,又叫红菱炸了几块,热气腾腾地盛在盘中,正打算端到凉亭里慢慢享受,却见门口人影一晃,轩昂挺拔的身影站在满架浓绿的紫藤下,玄色衣衫垂落,隔着十来步的距离,仍能瞧见上头深浅不一的深色痕迹。 韩蛰腰间佩剑未解,乌金冠下容貌冷峻,那双眼睛沉沉的,似颇疲累。 令容稍觉意外,怔了片刻,才缓步过去,“夫君回来了?” ——却与韩蛰预想中欢欣迎过来的姿态截然不同。 韩蛰淡淡“嗯”了声,扫向她盘中的菜色,“做的什么?” “松果肉。”令容回身将盘子递给红菱,吩咐她快些炸完了摆饭,跟着走进去时,韩蛰已在屋里站着了。那柄长剑横摆在案上,他正垂头解外裳,眉目深锁,见令容进来,瞧了一眼,却没出声。 令容只装作没明白他的眼神,取了那柄剑往别处摆好,随口道:“夫君刚回来吗?” “昨晚。”韩蛰这阵子发号施令惯了,那满身沉厉冷硬犹在,仍惜字如金。 “昨晚回的啊。”令容低声,想起昨晚深夜等他时的气闷烦躁,心里不大高兴,见韩蛰态度也冷冷清清的,便只点了点头,接过外裳,在衣架上铺得平展。 夏日暑热,这会儿日头才落,地气未散,她身上穿得单薄,杏红交领半臂之下一袭玉白襦裙,底下撒着碎花,层层叠叠地堆在脚边。因是家居,发髻梳得也简单,耳边一对修长的珍珠吊坠,衬着乌压压的青丝。那一缕头发从耳后垂落,搭在肩头,勾勒出胸前起伏的峰峦。峰峦之下,石青锦带束腰,身段挺秀,姿态盈盈。 她手抚衣衫,神情专注,黛眉微挑,漂亮的杏眼勾出妩媚弧度,朱唇柔嫩,脸颊白腻。 办差在外,疾驰回京,凶险杀伐的间隙里,韩蛰也曾想过回府的情形。 离别前的那点小芥蒂早已磨平,令容性子娇憨率真,从前他办差归来时都能笑脸来迎,如今夫妻情浓,两月未见,方才碍着有外人在还需矜持,此刻夫妻独处,总该帮他宽衣,让他趁机抱抱的。 谁知迎接他的却是这侧影。 虽说容貌身姿愈见动人,态度却不冷不热。 再想起昨日令容跟高修远熟稔道别的场景,虽说两人瞧着光明磊落,高修远也未必有那贼胆觊觎人.妻,令容的态度却比此刻热情了不知多少。方才见着他,也不像从前般眼含欣喜,仿佛两月的别离于她而言只是小事,并没盼着他回京似的。 韩蛰心里拧了个疙瘩,皱眉瞧着令容。 令容却没看他,将衣衫理了理,在衣袖襟角处瞧见暗沉血迹,回头见他薄薄的中衣似也有暗红的颜色,眉心微跳,诧然抬目,“夫君受伤了?” “没有。不过衣裳脏了。” 令容悬起的心落回腹中,“那我待会叫人洗干净——厨房备了热水,夫君沐浴用饭吧。” “好。”韩蛰暂在椅中坐着。 令容让姜姑备热水后,便去寻韩蛰要换的衣裳,进去摆在浴房,出门后态度仍旧不冷不热,“水和衣裳都备好了,夫君先沐浴。红菱备的晚饭怕是不够,夫君想吃什么,我叫人多买些糕点回来。” “你瞧着办吧。” “那我先去安排晚饭。”令容说罢,出门往厨房去了。 韩蛰仍旧坐在椅中,瞧着檐下袅娜的背影,眉头皱得愈深。 奇怪,这态度真是奇怪。 他揉了揉眉心,连日赶路后疲惫劳累,满身风尘,先往浴房去沐浴,闭眼在热水中坐了近两炷香的功夫,疲累渐消,才换了干净衣裳出门。 暮色四合,屋里掌了灯,却也不甚明亮。 桌上菜色碗盏摆得齐全,方才那道松果肉也在其中,令容嘴馋美味,好容易等他出来,忙招呼着坐下,暂且吃饭。满桌菜色都是红菱按着她的口味做的,因怕韩蛰不够吃,趁着他沐浴的间隙,还另做了一盘干蒸鸭。 吃饭时若无要紧的事,令容甚少说话,只专心享受佳肴。 这回夫妻久别,虽说重逢的欢喜在昨晚已被熬尽了,到底关怀韩蛰处境,便抽着空闲,问他此行是否顺利。韩蛰也抽空作答,目光落在她脸上,见令容吃得高兴,不忍打搅,好几回欲言又止。 直到令容吃得满足,搁下碗筷,韩蛰才漱了口靠在椅背。 他的近况说罢,便轮到令容了。 韩蛰眉目沉肃如旧,帮她剥了一粒荔枝递过去,道:“昨日都做了些什么?” “普云寺里有许多高僧的画展出来,我陪着父亲和哥哥去瞧。”令容吃饱喝足,也勾起昨晚烦躁愤懑的旧账来,靠着椅背悄悄摸了摸饱暖的小腹,黑白分明的杏眼沉静,望着韩蛰,“过后去别苑,陪瑶瑶看马球赛。昨日都是禁军出场,激烈热闹得很,夫君知道的。” 韩蛰颔首,“从普云寺到别苑,是高修远送你过去?” 令容微怔,未料韩蛰还知道这些细枝末节。 她跟高修远到别苑时没见韩蛰的身影,倒是章斐从不远处经过。高阳长公主说章斐曾与韩蛰闲谈,想来是那居心叵测的章斐说的。 难怪韩蛰回来时神情冷淡,原来早就有人挑唆! 先前唐解忧那桩旧事猛然浮起,令容问心无愧,心里却不悦,黛眉微蹙,负气道:“父亲和哥哥想留着看藏经阁的名画,高公子顺路送了一程,飞鸾飞凤也跟着——夫君又没长千里眼,是章姑娘说的?” 130.吵架 反诘来得措手不及, 韩蛰愣了一瞬, “关章斐何事。” 令容瞧着他,那双眼睛深沉如墨, 眉头微皱。她心里愈发不痛快, 鼓嘟着嘴, 气哼哼道:“不是她说的,那就是夫君手眼通天,我这儿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法眼。”心里觉得烦躁,那椅子便像长了刺般不舒服, 她索性站起身, 叫人来收拾杯盘,却将珠帘掀起,往里头走。 韩蛰随她进屋, “怎么了?” 令容站在桌边,手指头刮过桌面, 心里头想着章斐的事,气恼不语。 韩蛰回过味来,“是我瞧见的,没叫人盯着你。” “在哪里瞧见的?” “别苑外,你们道别时。” 毕竟执掌锦衣司多年,虽对姑娘七弯八拐的心思理不太清, 却也看得出令容在闹脾气。高修远的事固然让他心里不舒服, 令容却也没做错, 那股不舒服深藏在心里, 韩蛰自觉有些烦躁,伸手想去碰她,却被令容触到火炭般躲开。 韩蛰微怔,诧然看她。 令容低垂眉目,不悦更浓。 原来他回来得那么早,有空跟章斐闲谈寒暄,却没空给她递个回京的消息。她还是借着高阳长公主的挑衅言语,才知道他已然回到京城。 别苑就那么点地方,派个人递信能费多少事? 韩蛰昨日悄没声息,见了她也不打招呼,今日回府又神情冷清,必是为这无端怀疑! 令容觉得委屈,抬起头来,眼眶微红,“昨日是父亲和哥哥有事,我想着飞鸾飞凤在,且他君子坦荡,并没半点越矩行径,才会答应由他顺路送一程,免得麻烦。夫君若是介意,往后躲着他就是——这世上的男子,除了夫君,旁人我看都不看,就留在这银光院侍奉夫君,满意吗?” 这话就是在赌气了,韩蛰眸色微沉。 …… 他当然不可能禁绝令容跟旁人来往,将她困住。 府邸内外、朝堂上下,狠厉铁腕用尽,于长孙敬那般结过怨的人都能招揽重用,韩蛰自问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哪怕宋重光那般跟令容自幼结识、青梅竹马,甚至两府议亲过的人,韩蛰当时虽愤懑,过后半点不曾放在眼里。 他心内一清二楚,令容虽年纪尚弱,行事却有分寸。 然而念及高修远,韩蛰仍觉得烦躁,像是有股气憋着,四处冲撞,无处发泄。 相府教养出的嫡长孙文韬武略,才能出众,虽有狠辣名声,出身、才能、前途却甚少有人能匹敌,哪怕京城别家的高门贵户觊觎令容,他也不会在意。 高修远却截然不同。 出身县令膝下,根基不算出众,虽读书治学,真要赶考科举,也未必能像他和傅益般金殿高中,论身手气度、谋算手腕,更是远不及他。 但高修远身上有种清隽超然的气度,与生俱来,如同清逸澹荡的诗画,虽身在烟火尘世,却又超然于外。 那是手上沾满鲜血、胸中藏满权谋的他终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境界。 令容曾说高修远是山间皎洁的明月,对他的山水画十分叹服,在唐解忧以情诗生事前,特意买了送给傅锦元,激赏之意溢于言表。后来虽碍于身份在他跟前举止收敛,那种近乎高山流水知音般的默契,却会在不自觉间流露。 他们同样性情淡泊,喜好山水,有灵秀之气。 倘若不是阴差阳错地嫁入韩家,以傅锦元父子对高修远的欣赏,令容会愿意嫁给谁? 令容嫁入韩家,成婚之初躲避敬畏、心存和离。哪怕后来夫妻欢好情浓,她缩在他怀里羞怯娇软,目光迷离,亲昵过后,她所想的仍只是“安稳度日,夫妻和睦”——那晚凉台上春夜风暖,她说过的每句话,韩蛰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他想要的,不止于此。 朝堂上权谋沉浮、利益交错,再错综复杂的事,他都能理得清清楚楚,决断处置。 唯有这件事,说不清,道不明。 锦衣司里刑讯犯人,再幽深隐秘的算计和心思,他都能逼问清楚。 唯有她藏在娇软眼眸下的心事,难以窥得明白。 这与他素日果决的行事迥异。摇摇欲坠的朝局大势跟前,他身居相位,肩负重任,即将率军出征,浴血奋战,明知不该纠着儿女私情的细枝末节,心里却忍不住烦躁,急欲刨根问底。 …… 此刻夫妻争执,韩蛰竭力克制杂念,声音微沉,“令容。” “怎么?”令容抬头,杏眼里仍有委屈不忿,眼眶红红的,蒙了一层雾气。 “若我肯和离——”韩蛰顿了下,抬手擦她眼角,“你仍愿意离开,是不是?” 屋里仿佛瞬间僵滞。 令容瞧着他,眼里委屈愈浓,那雾气渐渐凝成泪珠,阖眼时,顺着睫毛轻盈滚落。她的唇轻张了张,脸色浮起薄怒,忽然抬手狠狠打在韩蛰手臂上,退开半步。 “夫君后悔了吗?”她问。 “不是那意思。”韩蛰未料她竟会哭起来,有点慌,跨前半步,将她勾进怀里。 令容挣扎了下,泪水落得更疾,挣不脱他双臂铁钳般的桎梏,便攥着拳头砸在他胸前。宽厚的胸膛紧实有力,硬邦邦的,手砸上去有点发疼。她满心气恼,又觉得委屈,打不过他,索性伸手在他腰上重重掐了一把。 这就有点疼了。 韩蛰呲牙,有点生疏的惶恐,“我……说错话了?” 当然说错了! 令容委屈巴巴的哭,手上掐得更重,声音也带了哭腔,“那你倒是和离啊!把那章斐娶进来,阖家满意!从前不是还为她得罪太子,拼着性命竭力维护吗!这次回京一声也不吭,跟她有空叙旧,却来这里朝我发脾气。”闲着的手又狠狠砸了一拳,怒道:“高修远戳着你哪根肺管子了,成天拿他来找茬!” 韩蛰忍着腰间疼痛,长了二十年没哄过姑娘,有点手忙脚乱。 “就是碰见她,停了半步。”韩蛰沉声,瞧着令容哭得红红的眼睛,想伸手去擦,又被令容拍开,只好道:“我没说要和离,只是……” “只是什么!”令容眼神又凶又委屈。 韩蛰顿住。 惯于负重前行,喜怒收敛,这些年从未说过流露心意的话。 他冷峻如削的脸上似有点不自在,见令容挣扎得厉害,收紧双臂箍在怀里,深邃的眼睛盯着她,却又无从说起。窈窕柔软的身段贴在身上,目光落处,是湿漉漉的杏眼含泪带怒,许是恼怒的缘故,双唇不似寻常水润,却格外诱人。 初尝销魂滋味后没多久便在外办差,两个月凶险谨慎,不止一次想起她的娇软身段。 韩蛰喉结动了动,目光盯得更紧。 咫尺距离,呼吸交织,却各怀心事。 令容肩背被他勒得微疼,吵架的间隙里听见韩蛰咽口水的声音,心里又气又恼,低头便咬在他肩上。 韩蛰穿得单薄,领口衣衫松散,紧实的肩头被风吹得微微泛些铜色,令容气怒之下咬出个牙印,察觉韩蛰身子微绷,却闷声不吭,到底没舍得咬太重,稍稍放轻力道。 这迟疑间,贝齿微松,檀舌却仍停留,湿滑柔暖。 韩蛰怀抱收得更紧,脊背僵如劲弓,见令容安静了些许,手掌扶着她脑袋转过来,低头便往她唇上压过去。脚底下迅速挪动,揽着令容的腰肢前行几步,将她抵在板壁,旁边帘帐垂落,隔开明晃晃的烛火,便只剩一方昏暗。 怀里的人挣扎了下,却拗不过他的力道,唇齿咬得死死的,半点不肯松懈。 韩蛰欺身压着她,任由令容在他腰背又掐又打,只捉着她唇瓣舔舐吸吮,力道颇重,宽厚手掌护在她后脑,桎梏着不许她动弹,克制而掠取。恼怒紧绷的人儿似乎乖顺了些,掐在腰间的手转为揪住衣裳,呼吸渐而不稳,牙关稍稍松懈。 柔软气息吐出,韩蛰趁机撬开唇齿,攻袭而入。 惦记已久的甘美柔软,每颗贝齿熟悉又新鲜,卷着檀舌攫取,怀里的身子也变得柔软。 韩蛰竭力克制汹涌而起的欲念,稍稍退开些许,抵着她额头,声音低哑,“别哭了。” 令容呼吸不稳,眼睛仍旧泛红,心里的委屈仿佛被他攫走了大半,身体紧贴在墙壁,跟前是他炙热坚实的胸膛,腰间被他紧紧勾着抵在他腰腹,隔着两重单薄的衣衫,炙热分明。那双修长的腿分在两侧,轻易将她困在中间。 抬头对着那双眼睛,清冷沉郁不再,代之以炙热火苗,冷峻的脸上都有点泛红。 令容自以为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心里仍旧气不过。原本就是韩蛰有错在先,平白怀疑,说出和离那样的话来质疑她,如今半点错也不肯认,想拿这办法叫她认输就范,想得轻巧!今时不同往日,若她还畏惧退让,一旦开了先例,未免太纵着他,也太没骨气。 心里气恼,她红着眼睛在韩蛰胸前推搡,“夫君出去,出去!” 这两下力道颇重,跟先前软绵绵地咬人撒气不同,韩蛰怕伤着她,手臂微松。 令容推不动渊渟岳峙的韩蛰,便从他和板壁的夹缝里抽身出来,理了理衣裳,站在四五步开外,“夫君先出去,想明白我为何哭再回来。”见韩蛰岿然不动,只管盯着她,脸上气得泛红,“你不肯出去,我出去。” 她眼睛还红着呢,韩蛰哪能再委屈她。 “我出去。”他闷闷出声,冷峻的脸上欲念尚未褪尽。不过此刻用强,令容怕会更怒,即便哄得乖顺,心里仍有疙瘩。 胸口憋着的闷气话不出来,韩蛰决定先去外面透透气。 131.谋逆 盛夏的天气阴晴莫测, 后晌还晴日高照、晚霞漫天, 此刻却已堆了阴云,风凉飕飕的。 韩蛰站在廊下, 风卷着衣裳, 将满身热气驱走。 姜姑带着两个丫鬟在院里掌灯, 宋姑和枇杷忙着备沐浴的热水。 他信步走出院外,夜空阴沉如墨,树影黑睽睽随风而动,梭梭作响。 脑子里清醒起来, 便有点后悔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语, 倒有些妒火攻心似的狭隘小气,难怪令容生气。韩蛰沉着脸走在游廊,心里烦躁更甚, 忍不住挥拳砸在旁边花窗,精雕细镂的花窗应声而碎, 骨节处疼痛传来,风卷进衣袖,灌得手臂冰凉。 再艰难凶险的战局都没这么棘手。 但两月别离煎熬,银光院那扇门他还是得进的。 无数铁骨铮铮的硬汉栽在他手里,他却要栽在那小小女子手里。 韩蛰觉得气闷又无奈,站了片刻, 决定去趟厨房。 ——带点夜宵回去, 总归比空手的好, 且于令容而言, 奉上美食,总是好说话的。 才出了游廊走至水榭处,昏沉灯光下,甚少踏足内宅的沈姑匆匆赶来,气喘吁吁的,“大人,书房里有客求见。” “谁?” “锦衣司的樊大人,说是有要事禀报。” 樊衡手里正攥着那些从岭南追袭而来的刺客,平素行事稳重老辣,既是连夜亲自赶来,必非小事。韩蛰没再迟疑,朝局为重,径直赶往书房。 那边樊衡已等了半天,一开口,果然是至关重要的事。 韩蛰在岭南逗留半月,虽是冲着陆秉坤,由头却是彻查两位刺史忽然暴毙的事。岭南天高皇帝远,锦衣司纵然安排了暗桩人手,终是强龙难压地头蛇,未能查出铁证。谁知这回活捉的刺客被连着审讯了半夜整日,锦衣司酷烈手段下,终有人熬不住,招认了罪行,并供出其中一位刺史的死,也是他奉命出手。 而至于背后的主使,虽没提陆秉坤,却供出了他麾下的得力副将。 这着实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刺客的嘴但凡撕开,要深挖就不难了。 韩蛰没再耽搁,当即纵马出府,跟樊衡同往锦衣司去。 …… 离开锦衣司,夜已三更,雨点密密匝匝的落在脸上,触肌寒凉。 韩蛰对刀头舔血的刺客向来手狠,因赶着明早朝会前拿出结果,没了耗时间的余地,便动了重刑。虽是势力悬殊的酷烈刑讯,却无异于一场激烈厮杀,狠手直奔要害,凶煞击溃意志,还须留神从刺客言语里寻找蛛丝马迹,连着两个时辰下来,颇费精神。 新换的锦衣上,也染了血腥气味。 即便心狠手辣,血的味道仍旧令人不喜。 骏马认得路,无须缰绳指引,自往相府前行,韩蛰眉头紧皱,眼底阴沉冷厉,双臂微张,十指伸展,任由雨丝浸透衣裳,卷着指尖的血落在地面,冲入道旁渠沟。 街上暗沉漆黑,除了雨声再无动静,就连巡夜的军士也不见踪影。 韩蛰闭目,冷硬的脸上薄唇紧抿,鼻梁英挺,眉目如削。 直至相府将近,他才收了双臂,只剩满身冷厉。 翻身下马,绕过照壁健步前行,到了岔路口时,却脚步微驻。 银光院里有他记挂的人,但此刻他身上血腥味尚未洗净,心中仍充斥朝堂政事和锦衣司牢狱里的阴森沉冷,这般走回银光院,怕会吓着锦帐里娇软的人。且深夜沐浴,折腾得令容睡不着,罪过就更重了。 他没再迟疑,快步前往书房。 沈姑睡得少,加之生性警醒,听见动静从厢房出来,就见韩蛰已到了书房门口,浑身被雨淋得湿透,那双眼睛瞧过来,带着熟悉的冷沉。她没再耽搁,当即叫醒手底下两位丫鬟,抬了两桶温水,放到书房的侧间,又寻两套衣裳备好,恭敬退出。 韩蛰自换衣沐浴,将身上重重擦了两边,又抬桶水从头顶浇下,淋遍全身。 走出浴房时,沈姑已在屋里掌了灯,问了时辰,得知已是丑时将尽,离起身上朝已不到两个时辰。 韩蛰满身疲累,索性合衣躺在卧榻,扑灭灯火。 清晨起身,饭也没顾上吃,往锦衣司取了樊衡连夜理清的口供,便入宫上朝。 永昌帝不在,关乎对岭南用兵的事,没人能轻易做主,甄嗣宗既已跟韩家反目,自然不愿瞧着韩蛰再度染指兵权势力更甚,便坚持派人安抚,无需用兵。韩家跟他争论也无用,索性三位相爷各退半步,散朝后径直往别苑去请永昌帝定夺。 …… 永昌帝这会儿满心烦躁。 冯璋的叛乱平定了才半年而已,岭南就又不安分起来。昨日军变的奏报传来,他还没太放在心上,谁知今早一封密报递到案头,让他几乎大惊失色——密报是交州刺史写的,说他察觉陆秉坤密谋称帝自立,心存不轨,已被陆秉坤困在衙署,形同软禁。怕朝廷被陆秉坤蒙蔽,措手不及,冒死写了这封密报,托锦衣司之手递出,请朝廷早作应对。 因怕泄密,用的并非奏折,而是密封的书信,里头盖着交州刺史的官印,层层封住的蜜蜡上也都按了私印。 永昌帝将书信看了两遍,又是忧心畏惧,又是烦躁愤怒,游玩的兴致消散殆尽。 待得三位相爷抵达,忙召入厅中议事,还是为岭南的事。韩镜怕岭南尾大不掉,趁着如今别处安稳,欲速战速决,征调兵马过去,将陆秉坤的节度使之职摘了。甄嗣宗则觉得天下动荡无益于百姓安泰,应以怀柔为上,先礼后兵。 永昌帝闻之大怒,因跟前都是亲信,将那封密报重重拍在案上。 “先礼后兵!就知道先礼后兵!”他气得脸色都青了,“陆秉坤都打算割据自立了,还礼什么礼!朕好好在这儿活着,他就敢如此肆意妄为,岂能容忍!” 甄嗣宗大惊,见永昌帝将密报丢过来,忙从地上捡起,看罢也是面色大变。 “这……会不会是蓄意构陷?” “未必。”韩蛰端然出声,朝永昌帝拱了拱手,“臣奉命南下,追查刺史暴毙一案,种种线索皆指向陆秉坤。回京途中数次遭遇暗杀,必是对方怕密谋泄露,急欲灭口。前晚将刺客捉获后连夜审讯,刺客已供认,两位刺史之死是陆秉坤指使。刺史暴毙之前,陆秉坤曾往两地巡视军防,应是刺史察觉有异,才遭灭口。” 说罢,将樊衡连夜整理的口供奉上,由刘英转呈御前。 永昌帝粗粗看罢,脸上更怒,“胆大妄为,真是胆大妄为!杀人灭口,软禁刺史,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话说罢,自觉底气不足,却也不愿放任,怒道:“调兵过去,务必将陆秉坤拿下!” 这便是拍板定论了。 韩镜与韩蛰早有预料,躬身应是,甄嗣宗到了这地步,也没法再劝阻,只能应命。 皇权式微,地方坐大,下旨容易,要调兵遣将,并非易事。 冯璋之乱令河阴、江东一带的兵力耗损过半,要对付陆秉坤,能用的也只有江阴和西川一带的人手。且陆秉坤驻守边防,军资兵器都比江阴富足,若要取胜,兵力之外,还需派出悍将速战速决,免得内乱未平,却叫外寇趁乱侵入,反招祸事。 驻守河阴、江东一带的陈陵曾被冯璋打得节节败退,江阴也未必有那等将才。 算来算去,还是将去岁力挽狂澜、平定东南半边河山的韩蛰派出去最为稳妥。 韩蛰自然应命,甄嗣宗不放心,力荐左武卫将军陈鳌同行。 陈鳌年过四十,却是当年名震北地的猛将,从末等小兵一路立功提拔,如今身兼左武卫将军和监门卫将军之职,算是永昌帝最为信重的人物。从前河阳裴烈父子图谋不轨、目无朝廷,永昌帝还曾派他与韩蛰同行,深闯虎穴。 去岁因冯璋兵临汴州,永昌帝怕危及身家性命,没敢让陈鳌离开,只让韩蛰领兵。 如今别处暂且安定,京城无虞,让陈鳌与韩蛰同行,自然更有胜算。 永昌帝觉得稳妥,事情就此定下,叫韩蛰火速筹备,迅速带人南下。 132.怄气 银光院里, 令容倒不知外头的风起云涌。 昨晚韩蛰走后, 她等到夜深也没见他回来,便听着雨声赌气睡了。今晨起来, 枕边空空荡荡的, 显然是韩蛰一夜没回, 别说软话,连人影都没露。心里有些生气,梳洗罢,也不等韩蛰, 自摆了早饭慢用, 听说沈姑在外求见,忙请进来。 沈姑是杨氏身边的人,行事端方持重, 令容存着几分敬意。 入屋后赐座,沈姑也没敢坐下, 只行礼道:“奴婢过来,是特地跟少夫人说一声,大人昨晚有事去了锦衣司,回来时已快四更天了,怕搅扰少夫人歇息,便在书房歇下。今日一早又往锦衣司去了, 临走前叫奴婢待少夫人起身后禀明, 请少夫人别担心。” 说罢, 端端正正地行个礼, 仍回书房去了。 令容拿着瓷勺戳了戳碗里的粥,轻哼了声。 韩蛰上朝会、去锦衣司都是惯常的事,京城里不像在外头凶险,她担心什么。 这话传得,跟去年那封“万事安好,勿念”的信一样,自作多情,欲盖弥彰。 不过韩蛰昨晚虽没来道歉,今晨能记着让沈姑来跟她说一声,婉转解释缘由,还算有点良心。 国事朝局跟前,私底下的小账是能留着慢慢清算的,令容倒不至于为这点事拈酸吃醋使性子,用过早饭,仍旧往丰和堂去问安。 到得那边,杨氏起得早,正跟韩墨在院里修理花圃,韩瑶在旁边跑腿。 昨晚的阴云散尽,甬道两侧雨水未干,泥土湿软,花圃里枝叶湿润清新,被盛夏晨初的阳光照着,晶莹剔透。韩墨自打从相位退下,原先的沉肃渐渐收敛,如今倒有些君子端方的味道了,虽人过中年,身形保持得不错,锦衣磊落,气度儒雅。 杨氏穿着家常的秋香色团花衫子,盘起的发髻里未饰金玉,只簪了朵带露的芍药,于明练之外,倒添了些温柔意味。 令容过去给公婆问安罢,也没打搅夫妻俩,只在旁同韩瑶一道跑腿帮忙。 日上三竿时,被雨砸乱的花圃被理得整洁漂亮,韩瑶跟令容还取了瓷瓶,将剪下来的花枝横斜插着,撒些水珠在上头,供在屋里案上。 韩墨虽赋闲在家,不多插手朝堂的事,却将外宅的一应往来尽数揽过,不算清闲。 陪着杨氏整理罢花圃,他便换了身衣裳往外头去。 杨氏今日无事,因提起昨日外出赴宴时有道煨野鸭羹味道极好,虽叫人去寻了只新鲜野鸭来,叫人去骨切丁,配上松菌、笋尖、火腿丁,又熬了上好的鸡汤煨着。红菱如今厨艺精进,将这道菜做出来,果然香气四溢。 令容吃得心满意足,回到银光院,宋姑却递来一封家书。 是宋氏写的,说老太爷前阵子外出时淋雨染了风寒,因膝下两位孙女出阁,傅益在京城当差甚少能回府,旁边只有傅盛陪着,甚感寂寞。 令容知道宋氏的意思,想了想,仍回丰和堂去,说了老太爷的病,想回去瞧瞧老人家。 杨氏对傅家倒没偏见——虽说府邸没落、荣光不再,傅锦元兄弟在朝堂上也无甚建树,但比起甄家那种仗着家族权势在京城沽名钓誉、在外头欺压百姓的府邸,傅家虽有个顽劣的傅盛,这两年管得严,也没闹出事情。且傅益年少有为,进退有度,令容生得美貌、性情讨人喜欢,爱屋及乌,对傅老太爷也存几分敬意。 遂应了令容所请,叫人备下车马,让飞鸾飞凤跟着,回金州探亲。 …… 金州离京城不远,令容哪怕住上两晚,这一趟来回也只两三日而已。也没收拾行囊,只带了两件换洗的衣裳,让宋姑跟着,轻装简从。 临出门时想起韩蛰来,心里毕竟气不过,又停下脚步,往厢房里去。 厢房大半空置,除了养着红耳朵,专门辟出一间,里头摆着令容酿的酒、做的蜜饯干果等物。花梨木大架上摆满各色坛子,她挑了一坛,掀开盖子,里头存着的梨干已剩得不多,遂取了一片出来,咬掉半口,将剩下的搁在盘子里摆在正屋桌上。 枇杷看得目瞪口呆,“少夫人这是?” “搁着别动,若是夫君问起,就说这是最后半片梨干了。” 韩蛰那样忙碌的人,会留意这半片梨干? 枇杷心内怀疑,却仍应了,送令容至垂花门外坐上马车才回。 晚间韩蛰回府,踏着清冷夜风走到银光院,里头安安静静的。 隔着院墙,他迟疑了下,想着令容昨晚含泪赌气的模样,脚步便不由得往里挪。 院门半掩,廊下灯笼明亮,两侧厢房里也都亮着。 枇杷带着两个丫鬟,拎着灯笼往院中黑暗角落里照,厢房里也传来红菱的声音,“吃饭时还在笼子里的,一转眼就不见了,可别压在哪里……”这动静,一听就是那只调皮的红耳朵又躲起来不见踪影了。 那兔子长得乖巧,性子却皮实,上回藏在厢房柜子底下,令容带人找了半夜。 韩蛰下意识看向正屋,正巧姜姑掀帘出来,瞧见他,似觉得意外,躬身道:“大人。” 韩蛰颔首,任由她们折腾,入屋没见令容,才皱眉道:“少夫人呢?” “傅老太爷身体抱恙,夫人已安排了车马送少夫人回去瞧瞧,过两天再回。”姜姑还以为韩蛰早已得知消息,今晚会宿在书房,正屋里掌的灯不多,忙叫枇杷先带人来掌灯。 韩蛰“哦”了声,似觉失望,眸色微沉,走了两步,瞧见桌上半片梨干,随手拨了拨。 “哪来的?”他问。 枇杷正好经过,忙恭敬回道:“是大人走后,少夫人选上等雪梨做的,费了好些功夫。” 这倒叫人意外,韩蛰未料令容会将他临行前那句顽话当真,脸色稍霁,“取些来。” “只剩这半片了。”枇杷硬着头皮,按令容的吩咐回答。 韩蛰眼底尚未浮起的笑意霎时凝固,“哦”了一声,“都被她吃完了?” 枇杷又不傻,怕韩蛰生气,赶紧帮着开脱,“少夫人原本留了许多,因大人回来得晚,每日忍不住尝几片,不慎就……” 不慎就把留给他的梨干吃完,还留下这咬剩的半片怄他。 韩蛰又好气又好笑,随手将那半片梨干塞进嘴里,自入内换衣盥洗。 梨干甘甜,有别样香气,显然是令容做得用心,往里头加了些香料。细微处见心思,她肯费这功夫,足见对他用心,昨晚倒是他意气用事,难怪她哭成那样。 韩蛰心里拧成疙瘩,脸上沉肃如旧,自入浴房沐浴过,扑灭灯烛。 …… 枕边少了个人,床榻显得格外空荡,那锦被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熏的淡淡香气。忽听床榻底下有些微响动,韩蛰翻身瞧去,悉悉索索的,那只惊动满院的红耳朵竟从底下爬出来。月光从纱窗漏进来,在地上铺层霜白,它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竖着,红琉璃似的眼睛望着他。 对望一瞬,韩蛰还以为它会挪过来,伸手去碰,红耳朵却受惊似的转身就跑。 韩蛰手指微扬,一粒珠子飞出,砸在红耳朵面前,触地后脆响弹起。 红耳朵受惊,当即往左边跑。 又一粒珠子飞出,拦住去路,红耳朵再往左边。如是三回,红耳朵慌不择路,径直往方才藏身的床底下跑,正好撞在韩蛰手里,轻易捞起来,吓得瑟瑟发抖,小短腿挣扎不止。 韩蛰皱眉。 这兔子贪吃,见了谁都往跟前窜,在令容怀里服服帖帖,他就那么可怕? 拎过去放在桌上,兔子拔腿就跑,被轻易捉回来。再松开,跑了又捉回来。好多遍后,兔子才算稍去戒心,就着他的手,将令容素日喂他的菜叶咬了几口,细长的耳朵摆了摆,红珠子似的眼睛滴溜溜瞧他,吃得还挺委屈。 韩蛰唇角动了动,起身披件衣裳,拎着红耳朵出门,递给姜姑。 比起枇杷和红菱,姜姑是服侍了他二十余年的人,行事稳重也有眼色,算是个心腹。 韩蛰面色是惯常的沉冷,“少夫人昨晚睡得好吗?” “不太好。奴婢半夜起来查灯烛,少夫人那儿灯还没熄,今早起来,眼圈还红红的。” 清早眼圈红红的,是睡着时哭的? 看来这回她真是生气得很,受了大委屈。他明日筹备了南下的事,后晌应须动身,战事当前不容他绕道去金州,不把她那点气恼抚平,按令容那外软内刚的性子,心里的芥蒂酝酿发酵,没准真得再提和离的事。 韩蛰心里揪着,深浓的眸色几番变幻,沉声道:“给书房掌灯。” 姜姑应命,往侧间里掌了灯盏,照得满室如昼,而后恭敬退出。 韩蛰自铺纸研磨,从笔架上挑了支趁手的狼毫,挥笔便写。 写信总比说话容易,令容介意章斐的事,他澄清就是。横竖当年对永昌帝拔剑是为了章素的兄弟情分,跟章斐没半点关系,好解释得很。轮到高修远那件,笔势便顿住了,他缓缓写了几个字,又觉无从下笔,纸上染了团墨迹,颇为碍眼,随手揉成一团,扔在旁边。 写了三遍才算满意,韩蛰将纸团在烛上烧了,将家书封起来。 家书自然不够,他这回外出,半点东西没给她带,反怄了她一肚子气,哭得委屈。心里觉得理亏,珍珠首饰之类她未必稀罕,也不好携带,想了想,另写张纸条塞进信封里,这才放心去睡。 133.战情 家书寄到金州时, 令容才跟宋氏对坐用完饭, 在园里散步。 傅老太爷身子骨不算强健,这回虽只是风寒, 却有些病来如山倒的架势。他丧妻颇早, 这些年没续娶, 膝下唯有两个儿子,没养过女儿,待令容堂姐妹俩便很好。这两年傅绾出阁远嫁,令容常在金州, 傅盛娶的一房妻室去岁病殁, 膝下便甚为荒芜。 令容回金州后陪着侍疾,跟老人家说说话,逗他高兴, 老太爷的气色倒好了不少。 前晌令容又过去陪着解闷逗趣,晌午时老太爷吃了药小睡, 傅锦元守在那边,她随宋氏回屋,暂且用饭。 金州物产颇丰,有许多令容惦记的吃食,宋氏准备得丰盛精致,令容吃得心满意足。 就只是腹饱后略觉得撑, 趁着天阴凉快, 母女挽臂慢行。 宋姑将家书递来, 蜡封之外空无一字, 递信的人却说得明白,是给少夫人的。 整个韩家上下,会闲得没事递信给她的没旁人,令容瞥了一眼,迟疑着拆开,揪出信笺一角,果然是韩蛰的笔迹。她有点犹豫,觑向宋氏,宋氏笑意温婉,“是谁写的?你先瞧瞧,我去前面亭子等你。” 令容不知信里内容,没好意思说是韩蛰,点了点头,自寻个荫凉坐下。 信笺用的是她买的松涛笺,玉白整洁的纸面,底下有古拙的墨色松涛花纹。 韩蛰的字迹风骨遒劲,行楷洒落如行云流水,信写得不长,先说他有公务即日南下,无法前往金州亲致歉意接她回府,只好请她见字如晤。后说章斐虽曾幼时相交,却是因章素之故,当初拔剑相护,是为章素兄弟之义,换了旁人亦会如此,与章斐无关。别苑里驻足招呼,也是敬章老祖孙恩义,且两府世交,不宜视而不见。最末说那晚出言无状,请她万勿介怀。 态度是够诚恳了,韩蛰那样冷清倨傲、俾睨天下的性子,能写这封家书实属容易。 可章斐的事虽解释得明白,却只字不提无端因高修远而拈酸吃醋的事。 胸怀天下铁腕强劲的相爷,如今连谋夺皇位的勃勃野心都渐渐流露,却还不肯承认那无端喝醋的狭隘心眼。他写下这家书时,必定也是沉肃着眉目,神情紧绷,令容都能想象到他那固执又别扭的模样。 她心里暗嗤了声,将信笺瞧了两遍,仍旧折起来装入信封。 这一瞧,才见里头还有个纸条,仍是韩蛰的字迹,展开来瞧,却是两道菜的做法,不提用料做法,却写如何以色香辨别掌握火候,每道菜写了十来条,颇为细致。 这着实让人出乎所料,先前令容向韩蛰讨教秘诀,那位还断然拒绝。 如今主动道出秘诀,算是赔罪的礼物吗? 令容瞧着纸条,唇角绷不住牵起来,又轻哼了声,压着唇角装入信封。想起身,到底惦记韩蛰做出的美味,又将纸条取出来,细瞧了两遍,上头许多细节都是她先前从未留意过的,若照着尝试,未必没有奇效。 想起相府厨房里四溢的香气,压着的唇角又忍不住牵起来,心里跃跃欲试。 赶到牵头亭子,宋氏见她唇角微微抽动,似是刻意生气又忍不住欢喜似的,心中洞然,“是存静的家书?” “嗯。”令容低声,嘀咕道:“那个臭木头!” “什么?”宋氏没听清。 令容微咬红唇,笑而不答。 宋氏便抚她发髻,语声温柔,“他忙成那样,能抽空修书给你,还是惦记着的。方才外头递信进来,你哥哥又要随存静去岭南,这趟出去,还不知何时会回来。” “去岭南?怎么回事?”令容微讶。韩蛰信里只说南下,没提缘由。 宋氏也不清楚,“没说缘故,只叫咱们别担心也别张扬。是派心腹来的,想必事关重大。” 令容听罢,颔首出神。 傅益是兵部的人,跟韩蛰南下,不可能是为锦衣司的事,多半是因战情调用。永昌帝有闲心去别苑避暑,近来也没听岭南有动静,韩蛰这回南下,动静隐秘,想来是另有安排。 这般想着,有些悬心,却也无从探查详细,后晌瞧过老太爷之后,挑了宋氏手底下擅长厨艺的丫鬟,将韩蛰那两道菜试着做了,果真与红菱先前做的味道截然不同——还真是厨艺秘笈! 韩蛰一走,银光院暂且无事,杨氏派人问安探望之余,也递话给令容,可多住几日。 待傅老太爷病势好转,傅家另一件大事便操办起来——傅盛的婚事。 …… 傅盛虽比傅益年长,却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从前养出一副霸王脾气,直到得罪田保、连累令容的婚事,傅伯钧才觉事关重大,下狠心教导。傅家在金州也算名门,傅伯钧为他娶妻,傅盛也老实了许多。 谁知那姑娘命薄,进门没多久便病故了。 如今要娶的这位姓蔡,是山南节度使蔡源中的女儿。 金州属蔡源中节度,那位军权在握,辖内各州赋税多半扣在手上,在这朝廷不敢擅动节度使的世道,也是巨富高门。 原本蔡家不太将靖宁伯府看在眼里,因那姑娘也是婚后丧夫,寻不到门户相近的再婚人家,见傅盛是伯府嫡长孙,虽幼时顽劣,这两年不曾胡作非为,便看中这门亲事。 傅盛丧妻后并无意中人,傅老太爷跟两位儿子商议过,探得那姑娘性情和气,并无骄纵任性的毛病,娶来宜室宜家,若能劝着傅盛多在正途用心,也是好事,便应了。 两家问名纳征后已然定了婚期,令容见老太爷无恙,才起身回京。 京城里倒是风平浪静。 令容回府后拜见杨氏,这才得知岭南战事。她对陆家和韩家的过节并不知情,从杨氏言语神情来看,这回打仗,韩蛰的处境怕仍颇艰难。 回到银光院,对着空荡荡的床榻,心里毕竟不太好受——韩蛰公务繁忙,前回出门两月,回来后两人才见了一面,便又匆匆分离,别说彼此温存陪伴,连句软话都没说,尽顾着置气了。 忍不住将韩蛰那封信取出,翻来覆去地瞧,每个字句都值得咀嚼许久似的。 先前韩蛰离家,她还觉得庆幸,觉得晚间能轻松些,虽两地相隔,却不觉得太难熬。如今又逢别离,那晚还算是不欢而散,心里总空着个角落似的,好几回梦见韩蛰,醒来时侧耳细听动静,却没半点脚步声。 那封信和纸条被翻了许多遍,令容趁着夏日天长,又做了些蜜饯果干。 思念与日俱增,想递封家书,又怕无端让他分心,手里笔头快咬秃了,玉管狼毫落下,信中所写的也只家常琐事,说那两道菜做出来果然美味,银光院诸事安好,让他在外保重。 …… 数日后家书递到韩蛰手里,负伤在身的人对着灯烛翻来覆去地瞧,冷硬的脸寒色稍融。 岭南陆秉坤不算骁勇猛将,却胜在地利之便,手底下一干骄兵悍将,加之兵力甲胄齐全,若只凭从江阴、河阴两处调来的兵马,并不容易对付。好在长孙敬潜入其中已半年有余,虽未能彻底摸清底细,却也凭出众的身手博得陆秉坤激赏,对节度使幕僚情形知之甚详。 锦衣司在岭南虽难压地头蛇,韩蛰谋划已久,对各处地势倒也摸得清楚。 韩蛰奉命南下,手里只握三千精兵,江阴陈陵自顾不暇,能分出的兵力有限,倒是曹震看着宋建春的面子,分了八千兵力给他,另派两员猛将协助。 这万余兵力跟岭南数万驻军相较,不占半点优势。 陆秉坤跟韩家结缘已久,虽知冯璋是溃败在韩蛰之手,却也不以为意,自认手下兵多将广,在韩蛰奉召初入岭南边境时,便派得力大将徐茂率两万兵马拦截,在险要处设下圈套,欲挫韩蛰锐气。 谁知韩蛰未卜先知似的,反客为主,不止斩杀徐茂,还俘获岭南军士三千余人,一番游说后,尽数收入麾下。 陆秉坤气得跳脚,连派两名猛将迎击,却尽被韩蛰击败。 连番受挫,陆秉坤终没能沉住气,从幕僚中挑选身手出众的将才,长孙敬随之脱颖而出——他到岭南时日不长,虽脾气直爽、身手出众,战事之初,陆秉坤不敢重用。如今韩蛰步步紧逼,令他帐下士气低落,遍观整个岭南,恐怕也只长孙敬能挫其锐气。 陆秉坤当即拨了万余兵马给长孙敬,并令长子陆魁率军前往。 谁知两军临阵,长孙敬骤然反目倒戈,斩杀陆魁和两名陆秉坤的心腹将领,率大军投靠韩蛰。这战事毕竟与抗击外敌不同,一边是谋逆自立的陆秉坤,一边是朝廷镇压的大军,校尉将军们固然有立功谋前程之心,底下军士却多是领朝廷钱粮奉命行事,无从选择。待长孙敬斩杀陆秉坤心腹,剩下几位校尉小将自知难与之抗衡,只能顺大势而为。 陆秉坤痛失爱子,遭逢背叛,平白送了万余兵马给韩蛰,岂能不痛? 当晚议事回府,途中遭遇偷袭,虽被部将及时救下,却也受了点轻伤。 次日便有陆秉坤重伤卧病的消息传出,加之长孙敬为剿灭心存不轨的陆秉坤而奉命蛰伏,已率万余精兵投靠朝廷,种种传闻流言长了翅膀般飞遍岭南,令各处人心惶惶。 韩蛰得了长孙敬和兵马,军威更盛,势如破竹。 陆秉坤则连连遭败,如摧枯拉朽。 到八月底时,岭南西边驻将或被韩蛰击溃,或审时度势奉上忠于朝廷的奏折,陆秉坤节节溃败,带着亲信残兵逃往建州。因韩蛰兵力有限,难顾全局,陆秉坤见势头不对,七月里已命建州守将向东攻取江东数州,欲找出冯璋留下的军资,借先前溃散的变民重整战旗。 陈陵连冯璋都难镇压,岂能敌得住背水而战的陆秉坤?一月之间,已退让了数座城池。 韩蛰恼怒之余,却也无计可施,由陈鳌分兵北上,拦住陆秉坤蚕食江东之地的攻势,他与长孙敬率兵向东追击,猛攻建州。 然而行军作战,能摸清地势、料定人心,却难敌天时。 数日前两军交锋时天降暴雨,令山石崩塌,泥流涌出,混乱中流矢射来,伤及韩蛰右腿。 行军作战、杀伐前行,负伤已是常事,韩蛰包扎过后,对着舆图考虑对敌之策,因数日前折损不少,脸色阴沉如腊月寒冰。瞧见这封家书后,满心冷厉才稍稍融化,仗剑在手,对着帐外暴雨出神。 直至傅益进门。 年轻的小将浑身淋得湿透,进帐后拱手行礼,神色肃然,“大人,我想修书回京,让令容往潭州一趟,方便吗?” 韩蛰稍觉诧异,“为何?” 134.南下 傅益这回随韩蛰南下, 领的是先锋之职。 因京城里甄、韩两家已然反目, 甄嗣宗特意让陈鳌同行,既是不愿韩家独吞功劳博得盛名, 也是想借永昌帝的亲信牵制, 盯着韩蛰一些。从前韩家掩藏的野心渐渐流露, 虽有杨家镇守京城,毕竟形势愈发危险,韩蛰怕韩镜独力难撑,特地留了韩征在京城, 留意宫里的动静。 是以这回率军作战, 虽有朝廷和曹震派出的将帅,傅益几乎成了韩蛰最倚重的臂膀。 数日前那场交战,不止韩蛰被流矢所伤, 傅益也受了些伤。 这两日暴雨未停,建州城池据守得坚固, 韩蛰选了高些的地势驻兵休整,商议对策。 傅益毕竟跟惯于杀伐的韩蛰不同,前阵子数场苦战后甚为劳累,今日晌午换了伤药,见暴雨倾盆、天色昏暗,外出又无需他当值巡查, 便在帐中小睡。 谁知迷迷糊糊地, 竟梦见了令容。 梦里仿佛还是宏恩寺深冬的后山, 草木凋尽、枯树嶙峋, 令容被歹人劫持,惊恐呼救。他手里的剑却不知是何时丢的,身旁也无人相助,孤身冲上去,被人打得难以靠近,眼睁睁看着令容被走远,心里遽然浮起个念头——令容似被杀了! 傅益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 去年腊月唐敦的密谋,他虽未跟旁人提及,却始终藏在心底,不敢放心。初时他只当那是唐敦跟范自鸿狼狈为奸,是以听从杨氏的安排,未敢擅动,后来入京到兵部为官,数回往相府探望令容,渐渐觉出不对来。 ——令容在金州府邸时散漫天真,万事随心,在韩家却似十分谨慎,心存顾忌。 韩家上下,韩蛰和杨氏待令容的好他看在眼里,韩墨待傅锦元也十分热情,端方持重,不似作伪。那么令容谨慎提防,会是为谁? 傅益探过令容的口风,令容初时不肯说,后来才吐露实情。 这些事傅益听从了令容的劝言藏在心里,看得出韩蛰保护令容的决心,他在京城时也格外留意,故未向旁人提及。如今离京远行,却总觉得悬心。 平冯璋之乱时,韩镜趁韩蛰得胜无虞时谋划令容,焉知这回不会再起歹念? 且南下途中经过潭州,宋建春身体抱恙,数度提及令容,显然十分思念。 从前兄妹俩每年还能跟着傅锦元和宋氏去潭州做客,令容出阁后,确实有许久没见。 若令容南下潭州,再跟着韩蛰回京,总归让人放心些。 只是京城与潭州也有近千里之遥,令容若要出门,还需韩蛰安排。 傅益对着暴雨犹豫了半天,终决定看看韩蛰的态度。 …… 此刻,对着韩蛰那张沉肃的脸,傅益眉心微微一跳,却未退却,只道:“舅舅很想念令容,他生辰将至,去年避着四十没张罗,今年我该跟她去道贺的。且这两日总觉得不太放心。”他不好在韩蛰跟前直说对韩镜的疑虑,留了个余地,“若不方便就算了。” “生辰是何时?” “九月底。” 韩蛰颔首,瞧着傅益的眼睛——数番历练,傅益的本事确实长进了许多,不过毕竟年轻,不曾经历过于险恶阴狠的事,加之性情略直率,城府不深。方才那句显然是托词,冒雨赶来,无缘无故地提这件事,必定另有缘由。 他沉吟了片刻,道:“我斟酌下,晚上告诉你。” 傅益应了,暂且退出。 韩蛰仍回舆图旁,皱眉苦思半天,总算理清头绪,只等长孙敬巡查带回消息后再推敲。 …… 外头雨势稍弱了些,却仍下个不停,打在军帐顶上,噼啪作响。 负责传讯的军士冒雨而来,将密报呈上,是锦衣司暗桩递来的。 上头用的是约定的暗语,简明却精要——山南节度使蔡源中近日接待了两拨访客,一波是宁国公甄家,另一波是河东范家,两拨人入府密谈,俱似满意而去。 韩蛰看罢后随手烧了,眉头微皱。 山南紧邻京城西南,节度使蔡源中出身当地望族,加之把持军权多年,在山南各州势力极盛。 但蔡家却是个麻烦窝,蔡源中的弟弟任节度使帐下的副将,又格外得乃父偏爱扶持,兄弟俩虽官职有别,却各持半边军权,平分秋色。 蔡源中好女色,府里数房小妾,膝下四个儿子,性情各自不同,却都盯着蔡家在山南的无双权势,从寻常行事来看,所谋也各有不同。 ——他的表兄杨峻在襄州主掌邢狱之事,对此知之颇多。 这样的人家内患太多,与之共谋,也有太多变数,兄弟侄子相争,容易泄秘。 是以韩蛰拿下河阳后,在河阴、山南一带下过功夫,对于山南却以盯梢探查为主,虽曾笼络施恩,却捏着分寸,免得泄露谋划。 但山南紧邻京城,蔡家握着的兵权着实要紧。 永昌帝坐镇皇宫,手里握着禁军,京畿防卫却是杨家执掌,因杨家数代男儿忠君战死,袍泽极多,至今仍有许多当年杨老将军的部下愿为杨家出力,永昌帝两回试着要卸了杨家兵权却未能如愿。 甄家自韩蛰挑破甄皇后密谋后,必定已察觉韩家并非真的忠于太子,为太子计,必会设法谋些军权为太子保驾,紧邻京城的山南自然是最稳妥的选择——哪怕韩家有京畿军权,里外却被京城禁军和西南的驻军夹峙,不至于让太子孤身受困。 于范家,蔡源中显然也是极好的盟友。 甄皇后获罪禁足,外头虽不张扬,范贵妃必是能套出实情的。两个娇滴滴的美貌女儿都在京城,以永昌帝对女色的痴迷,未必不能再有子嗣,届时范家有北边河东之兵,又与西南的蔡家结盟,哪怕以军权相逼,何愁永昌帝不会就范? 两边各有打算,蔡家门庭若市,便也不足为怪了。 韩蛰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从前搁着蔡家不碰是怕蔡府内讧泄密,带累韩家大事,如今箭在弦上,待这趟战胜回京,忠君恭谨的伪装撕去,终须拉拢蔡家做助力。 这般要紧的时刻,自然不能放任蔡家轻易与甄家或范家结盟。 如今的蔡府门外除了锦衣司,必有旁人盯梢,当如何稳妥隐秘行事? 韩蛰屈指扣在桌上,目光扫过舆图,落在离山南不远的潭州。 宋建春是很有用的助力,也会是很好的桥。 若令容南下潭州,于他会有极大的助益。 朝堂权谋、利益争逐的事,韩蛰不想将令容牵扯进来,平白将她卷入漩涡。但傅益的担心忌惮,他也能猜得出来。 韩蛰盘膝坐在案前,天色慢慢昏暗下去,他的眼底也愈来愈沉。 玄色衣袖下,修长的手指缓缓按在桌面,他最终起身出了军帐,命军士叫来傅益。 …… 九月初六,令容收到韩蛰的回信。 信中转致傅益的意思,说宋建春近来身体抱恙,且生辰将至,让令容南下潭州,待战事结束,与他一道探望宋建春。因樊衡有事南下,途中将由锦衣司护送,让令容不必担心。 为宋建春的生辰便让她南下潭州,韩蛰这安排着实有些奇怪。 毕竟锦衣司虽属韩蛰麾下,却是为朝堂办事,特意护送她南下,着实有些劳师动众。 令容坐在侧间的书窗旁,将韩蛰的信翻来覆去瞧了两遍。 许久没见,想着那道劲拔魁伟的身影,令容多少有些按捺不住。 四月里别离之后,转眼已是重阳将近,银光院的海棠花开了又谢,海棠果都快成熟了,她除了那晚匆匆一晤,竟没能见韩蛰的面。 夫妻成婚后聚少离多,先前她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哪怕韩蛰数月未回也不觉得怎样。 这回却格外惦记,夜半梦回会对着空荡的枕头出神,回想他起那个含泪带怒的亲吻,韩蛰那双深沉而带情.欲的眼便在脑海闪现,甚至当时他屈意顺着她,走出银光院的背影都格外清晰。 斟酌定了,令容便收好信封,往丰和堂中跟杨氏禀明。 杨氏当然也看得出来蹊跷。 信里虽是转致傅益之意,既然是韩蛰亲笔写就,必然也是他的意思。婆媳两个商议过,都觉得应听从韩蛰的安排,当日傍晚樊衡便在府外求见杨氏,说是奉命来问令容动身的日子。 杨氏同他商议后,定在初八动身。 因前年令容被长孙敬捉去潭州后,阮氏送了些礼给内眷,如今宋建春又牵系着江阴节度使曹震,杨氏便命鱼姑筹备些贵重又好携带的礼物,借令容的名义,赠予宋建春夫妇和宋重光夫妇。 135.惊喜 因樊衡是以锦衣司查案的名义出京城, 身旁带的都是悍勇部下, 为免旁人留意,并未备女眷出行的车马, 令容只骑马跟随, 由飞鸾飞凤贴身保护, 照顾起居之事。 九月初的天气尚且温热,穿着单薄的劲装赶路正宜。 令容前年跟韩蛰骑马走过一趟,而今再走,也不觉得劳累。 樊衡选的都是官道坦途, 两旁农田桑陌、山峦起伏, 重阳将至,道旁偶尔能瞧见乡下人家的菊圃,丝丝缕缕、团团簇簇, 开得正是热闹。柳枝儿渐老,随风摆荡, 绿杨高耸,渐枯的黄叶打着旋儿落下,远远瞧过去,远山翠色转为墨绿,红树黄叶间杂,如铺展的画卷。 令容心绪甚佳, 虽朝行夜宿, 因樊衡走得不快, 倒也不太劳累。 只是过了襄州地界, 氛围就稍有了不同。 樊衡随身带着六名锦衣司的精干护卫,各个劲衣怒马,瞧着就是高手。先前夜宿客栈,都是护卫轮番值夜,这两日晚间却是樊衡亲自当值,只在入夜和黎明、午歇时抽空补眠,看那日益警惕肃然的神色,显然周遭不算太.安宁。 这晚投宿客栈,令容带着飞鸾飞凤进屋前,忽然被樊衡叫住。 “这两日晚上不太.安宁——”他的沉肃姿态跟韩蛰如出一辙,声音压得颇低,“少夫人睡觉警醒些,可能会连夜赶路。”见令容脸色微变,又补充道:“常有的事,少夫人不必惊慌。” “多谢樊大人。”令容应了,隔着薄薄帷帽,递个会意的眼神。 她跟樊衡的接触实在有限,被长孙敬劫持得那回算是头次交锋,后来范自鸿拦路行凶、甄皇后连累她入狱,樊衡奉韩蛰的命令帮忙盯着,行事干脆利落,也颇周全。韩蛰既然委他护送南下,必是值得信重。 是夜饭后仓促沐浴,令容也没换寝衣,径直和衣而卧。 睡到半夜,被飞鸾轻轻推醒,明月照入轩窗,外头夜色宁谧。 令容没敢耽搁,将满头青丝随意挽着,夜里无需戴累赘的帷帽,套上披风戴了帽兜,将樊衡给她应急用的哨箭藏好,便推门而出。 外头月华正明,底下的护卫整装已毕,骑马候命,没发出半点动静。 樊衡就守在门口,见她出来,护送着下了阁楼,扔些银子给店家,一道翻身上马,踏着夜色疾驰而去。这县城四面俱有城门,樊衡有锦衣司手令,夜间出入无需受盘查,纵马疾驰数里地,才算在一处农庄驻马。 此时夜色仍浓,三更才尽,令容的困意被夜风吹尽,终究好奇,“是有人盯梢吗?” 樊衡端坐马背,似笑了下,“不是盯梢,是追杀。不过锦衣司带着重犯都能安然无恙,少夫人无需多虑。” “樊大人的本事,当然是信得过的。”令容心念微动,“他们还会追来吗?” “也许会。”樊衡倒没掩饰,“这些人不太好甩脱。” “是带着我累赘吧。”令容笑了笑,随他往农户投宿。先前被长孙敬挟持南下,她就见识过故布迷障甩开追踪的本事,颠来倒去,麻烦得很。樊衡追随韩蛰数年,能从凶险杀伐中安然走至今日,必有过人的本事。且在这山南地界,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跟锦衣司作对,连樊衡都须避让三分的,怕是跟节度使蔡家有些牵系。 她毕竟不太放心,“出了山南地界,他们还会追着吗?” “会。”樊衡倒是笃定,因涉及锦衣司公差,并未详说原因。 令容眉头微蹙。她有锦衣司护着,只要性命无恙,倒也不太害怕。但对方倘若一路追着到潭州,总归会给宋建春添麻烦——宋建春固然有江阴节度使曹震的军权庇护,毕竟也只是个文官,没有成群的武将亲信保护,这等草木皆兵的乱世里,还是尽量避让锋芒得好,免得两处摩擦,搅扰大局。 这般想着,终究觉得不放心,次日启程时,便提议避过潭州,径直往洪州去。 ——那是韩蛰信里叮嘱的,若前往潭州途中碰到麻烦,可往洪州去,只是路远些。 樊衡的公务不算急迫,自无不可,当即改道洪州。 …… 洪州地处江东,城池防守皆颇为牢固。 韩蛰八月底被暴雨阻挠了几日,终寻出破城之法,拿下建州。 陆秉坤的最后一道强劲屏障被击溃,虽据守江东数座城池,却不敌韩蛰与陈鳌的凶猛夹击,战败后自刎于城楼。韩蛰随之收缴叛军,按着朝廷递来的文书,命归降的原岭南诸将仍回原处守卫,而后退往洪州,欲在此休整两日,待余孽剿清,再回京复命。 随行的兵马还剩五千余人,皆驻扎在洪州城外,韩蛰与陈鳌住在州府衙门旁的客院,派人盯着各处动静之余,亦将战事中各人功过写明。 陈鳌骁勇豪气,起初是为牵制韩蛰而来,途中数番联手作战,却格外欣赏其才干。 如今陆秉坤自刎,岭南各处守将虽归各处,毕竟无人统辖,此处又临近边境,马虎不得——在韩蛰对陆秉坤猛追紧咬的八月,边境曾起过一回骚乱,幸得守将勇猛,未生乱事。岭南节度使的人选,自须早日定夺。 岭南帐下原有猛将数名,多被陆秉坤收拢,或死或逃,无人可用。 韩蛰将这忧虑说了,陈鳌也是忧心忡忡。老骥伏枥,仍有千里之志,他自入京城后,虽身居高位,寻常也只操心宫禁防卫而已,这回领兵南下,重拾旧日豪气,眼见岭南局面危垂,言语中倒颇有愿驻守此地,以余生重筑边防之意。 对这等老将,韩蛰自是格外敬重,且边陲之地关系重大,另派将领未必服众,不及陈鳌已在战事显露威风,能令麾下诸将敬服归心。 留陈鳌驻守南境,于朝廷、于韩家皆有益。 是以随行文官写奏报时,韩蛰独自去住处,递讯息于韩镜,请他务必说服永昌帝,割舍陈鳌镇守岭南。 因长孙敬以孙敬的身份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在收复江东数座城池时骁勇能战,加之先前在岭南幕僚的经历也捏造得齐全,亦有意让他暂归陈陵膝下,镇守江东半数之地,待日后寻机,再行重用安排。 写罢密信,交由亲信递出,韩蛰才出客院,就见外头数匹骏马奔腾而来,为首是樊衡。 樊衡的身后,枣红骏马上帷帽长垂,唯有女人修长的腿露在外头,单薄轻纱之下,面容虽不甚清楚,那窈窕身段却是熟悉无比的。 韩蛰心中猛然一跳,当即驻足。 樊衡转瞬已到跟前,翻身下马,拱手行礼,“属下拜见大人。” 韩蛰没理他,目光紧紧黏在身后的枣红健马上。挺秀的身段迅速趋近,帷帽下的女子勒马驻足,被飞鸾飞凤扶着下马,轻纱一角被风撩起,露出里头身段面庞,雪色嫩肤,娇艳红唇,明眸皓齿带着点笑意,耳畔颈间别无装饰,却像是夏日盛放的芙蕖,娇丽盈然。 目光仿佛被攫住,胸腔里咚咚跳起来,连同喉咙都骤然腾起燥意。 韩蛰沉肃冷厉的神色裂出一丝缝隙,双手在袖中握紧。 修书回京,得知令容南下的消息后,他因信得过樊衡,加之彼时战事颇急,并未特意过问此事。按着樊衡递来的消息,令容此事本该已到潭州,谁知重逢突如其来,她竟然会来洪州? 纵马而来的姿态,帷帽下帘卷微露的笑意,雨后骤晴般令人狂喜。 将近半年的别离,露宿荒野,行军争杀,战事激烈、运筹帷幄之余,她的笑靥泪眼总在脑海浮起。娇妻数度入梦,重逢近而可期,他光是想想潭州的重逢便难按捺心头急躁的期待,如今令容像是从天而降,骤然来到跟前,怎不狂喜? 韩蛰甚至能听见胸腔里剧跳的声音,摆手示意部下免礼,瞧着令容缓缓走近。 她撩起纱帘,劲装利落,声音柔软,“夫君。”因疾驰中唇被吹得干燥,下意识舔了舔。 韩蛰喉结猛地滚动,听见他的声音,有点哑,“你……怎么来了?” 令容睇着他,笑而不答,阳光明亮温暖,她漂亮的杏眼里像是盛着摇曳的波光。 韩蛰如在梦中,伸手触她的肩,却听侧旁陈鳌走过来,声音粗豪洪亮,“孙敬的事都办妥了,韩大人,咱过去商量商量?”见韩蛰身姿魁梧,手臂微抬,沙场上的满身冷厉凶悍仿佛有所收敛,觉得诧异,扭眼瞧见樊衡,“樊大人也来了?” “陈将军。”樊衡拱手招呼。 韩蛰亦随之回神,轮廓冷硬,姿态端毅,招手叫来副将,“送她到我住处。”说罢,克制住将令容揉进怀里的冲动,吩咐樊衡,“到里头等我。” 深炯如漆的眼睛紧盯着令容,深深看了一眼,才跟陈鳌往外头去。 136.禽兽 令容被带进客院时, 心里仍砰砰直跳。 虽说夫妻重会得短暂, 话都没多说半句,韩蛰那目光她却是熟悉的, 像是骤雨欲来时天边翻滚的浓云, 藏着风雷, 让她无端心跳骤疾。 令容喝了两杯茶才缓过来,谢过那位副将,打量这间屋子。 洪州曾在冯璋作乱时经历过战事,这回因陈鳌来得及时, 并未遭受荼毒。这座府邸似是翻修过, 里外都装饰得崭新整洁,屋里的器具不算贵重,却颇齐全。 韩蛰显然也才住进来, 书案上空空荡荡,唯有用过的笔墨扔着, 墨迹半涸。 书案旁摆着副盔甲,铁衣打得冰寒细密,盔上红缨惹眼。 再旁边则是韩蛰惯常佩在腰间的剑。 令容摸过剑鞘的皮革,上头缂丝繁复,膈得手疼,银丝染了血迹, 暗红乌黑。 三个月里力挫强敌, 如今洪州安宁, 樊衡敢带她来, 想必是安稳的。只不知那数月杀伐,韩蛰可曾受伤——方才他站在门口时魁伟劲拔,那张惯常冷沉的脸严肃刚毅,眼里的锋锐冰寒都未曾收敛。 镇守边境的节度使也非冯璋能比,韩蛰身边又有陈鳌那样的老将坐镇,要在战事里树立威信、率军斩将,绝非易事。 她出了会儿神,走到里头,虽不宽敞,卧榻浴房倒是齐全。韩蛰年少时从军历练,那床榻不需伺候,倒也摆得整齐,唯有一件墨色外衫扔着,令容随手帮他叠好,搁在床头。 榻边放着竹篓,里头扔着团细布,上头有暗色的东西,像是膏药。 令容眉心微跳——他是受伤了? 未及细看,却听外头传来飞鸾的声音,“傅大人?” “少夫人呢?”傅益显然是疾步而来,声音都有些不稳。 外头飞鸾恭敬回答,令容已疾步走过去,开了门扇,“哥哥!” “果真是你!”傅益喜形于色,“刚从远处瞧着就像,只不敢相信。没去潭州吗?” “担心夫君和你,特地来的这里。”令容翘唇微笑,因不知韩蛰屋中放了什么,不好让傅益进去,瞧厢房的门开着,便先去里头坐下。 飞鸾守在外头,飞凤已同院里仆妇打听清楚,去取杯盘茶水。 …… 傅益这阵子显然进益了许多。 有韩蛰指点重用,又有陈鳌那种久经沙场的老将当楷模,能学的实在太多。 年轻英武的小将,身上还穿着铠甲,腰间悬了利剑,衬着那誉满金州的俊朗面庞,雄姿勃发。他的左腕缠着纱布,小臂微蜷,应是伤未痊愈。 令容问了伤势,得知只是被刀砍伤,并无大碍,遂放了心,“夫君也受伤了吗?” “嗯,围困陆秉坤的时候,他想亲等城楼活捉,却被陆秉坤的心腹射伤。” 傅益回想起那情形,仍觉得提心吊胆。从前在金州时听闻韩蛰冷厉凶煞之名,只当他狠辣手腕只用在刑犯身上,这两回随军作战,才知韩蛰不止对旁人狠,对自身更狠。明明是相府出身的年轻才俊,身兼相爷和锦衣司使之职,权势无双,却从无退避自保之念,那样凶险的枪林箭雨,他单枪匹马便敢仗着铠甲护身冲过去,震慑敌军。 也难怪能在这年纪居于高位。 那样的胆魄和能力,放眼天下,怕是寻不到第二人。 不过这种事他没敢跟令容提,怕令容担心,只问道:“爹娘都好吗?” 令容将府里近况说了,又问:“让我南下潭州,真是你的主意?” “留你独自在京城,我不太放心。”傅益心照不宣,“他想必明白我的顾虑。” 令容心里有了底,便又说起这场战事。 不觉已近傍晚,傅益告辞走了,令容也不知韩蛰在忙什么,带飞鸾端来晚饭,同她姐妹俩一道用过,便取了寝衣,准备沐浴。 这客院专招待往来贵客,每处皆有仆妇伺候。 先前韩蛰孤身入住,因不喜旁人碰他东西,除了仆妇从侧门备水外,不许旁人出入。那仆妇也晓得轻重,虽来了女眷,也不敢放肆,仍旧规矩恭谨地抬了热水到浴房,备好栉巾等物,跟令容回禀了一声,退到屋外。 已是戌时了,这边天黑得比京城早些,屋里灯火通明。 令容奔波数日,顶着秋日艳阳疾驰赶路,早已出了身薄薄的汗。这会儿闲着无事,往院里散步消食了会儿,便入屋中沐浴,借热水将浑身疲惫驱走泡开。 …… 韩蛰此时却在议事厅里。 陆秉坤虽自刎而亡,随同他谋逆的两位副将却仍在逃,没能捉拿归案。那两人留着毕竟是变数,韩蛰跟陈鳌这场仗打得虽快,却时时艰难,若叫那两人流窜回岭南地界,重新怂恿旧日部将起兵,定会危及边陲。 是以韩蛰跟陈鳌商议过后,除了派出部将,亦由锦衣司出面,设卡捉拿。 今日长孙敬便是找到了其中一人的行踪,叫人紧紧盯着,禀报韩蛰后亲自去捉拿。 两名判将结实多年,虽非结伴逃命,于彼此性情习惯却都十分熟稔。 韩蛰不欲耽搁,正巧樊衡也在,搬出锦衣司的手段逼问刑讯,挖出许多有用的消息,安排部将前往拦截捉拿后,紧绷着的弦才算是松了些许。 出了议事厅,又单独召樊衡过去,安排锦衣司往西川等地查证罪名的事。 待这些忙完,走出屋,已是夜色暗沉。 客舍的甬道各处点着昏黄的等,深秋的夜晚毕竟有凉意,风灌进脖颈,通体生凉。 韩蛰揉了揉眉心,见没旁的事了,便往住处走。 白日匆匆一会,虽心焦喉燥,却不能在众目睽睽下举止出格。后晌至今连着奔波忙碌,无暇去想儿女情长的事,此刻精神松懈下来,那帷帽下窈窕的身段便又浮入脑海。 惯于冷沉的眸底深色更浓,他初时还能走得端方冷肃,渐近庭院,脚步不由加快。 客院不大,朱漆双扇的门推开,里头三间正屋,两侧各配精致厢房。 屋檐下挑着灯笼,正屋的灯烛光芒自窗纱漏出来,柔和昏黄。飞鸾飞凤姐妹俩跟两尊门神似的站在屋外,各自仗剑在手,站姿挺拔,分立左右。 见他归来,当即行礼,“大人。” “少夫人呢?” “在屋里——”飞鸾顿了下,补充道:“沐浴。” 韩蛰“嗯”了声。因此处有驻军守着,无数悍将环绕,无需担忧安危,便叫她姐妹俩都去厢房歇息,旋即进屋,反锁了屋门。 屋里的布局自是熟稔的,经过床榻,出门前随手丢下的衣衫已叠得整整齐齐。 铺得整洁的床榻上,有些微凹陷的痕迹,显然是令容坐过。 喉咙里不自觉的燥热起来,在沙场征伐中沸腾的血似乎又不安分,卷着火气往各处乱窜,连目光都稍得微微发热。他往浴房走,走了两步,索性将外衫脱了,只剩件中衣在身上,掀起浴房低垂的帘帐。 里头令容浑身浸在热水里,泡得正惬意,听见这动静,只当是飞鸾。 浑身舒适得不想睁眼,她双眼阖着,懒洋洋的道:“不必添水,若水凉了,我叫你。” 等了片刻,没听见飞鸾应声,却仿佛有种怪异的氛围萦绕在身周。 她诧异睁眼,浴房稍觉昏暗的灯烛下,门口站着个魁伟的身影,乌金冠下面容冷峻,鼻梁高挺,眉目如锋。那身子却仿佛紧绷着,像是潜伏在暗夜,欲伺机扑向猎物的虎豹。外衫早已不在,中衣半敞,露出里头结实健硕的胸膛。 目光相触,她下意识低呼,往水底沉了沉。 “夫君何时回来的?”她有点慌,怎么都没想到重逢会是这般场景。 离别前两人还赌气闹别扭,她哭得委屈又伤心,将韩蛰赶出屋子,凶巴巴得很。期间虽有数封家书,到底她面皮薄,没提过旧日的事,方才还想呢,待会等韩蛰回来,该如何跟他说话。谁料此刻,韩蛰竟这样冲了进来? 她有点手足无措,双手在水里绞紧,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 韩蛰觉得满身血液仿佛都快冲到脑门顶了! 千算万算,预演数遍,甚至想好了在潭州见面时该如何跟令容说清楚那晚的争执,却未料她突然出现在跟前,还是这幅模样—— 浴桶里热气腾腾,蒸出满室氤氲的热气。 她满头青丝铺散在肩,大半在浴桶外,却有许多沾了水,湿哒哒的垂落。热气熏蒸下,她的脸颊红扑扑的,仿佛涂了淡淡胭脂,红唇饱满而柔润,娇丽无双。那双眉眼……黛眉之下,杏眼灵动,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和手足无措的惊慌望过来,却分明有妩媚柔旖的味道。 旱了太久,这样的场景实在活色生香。 韩蛰咕噜一声吞下口水,冷峻的脸被浴房热气蒸着,竟似有些泛红。 浑身燥热腾起,他竭力克制,走近令容。 双臂按在浴桶边沿,十指不自觉地握起,冷清的眸中已然添了红丝,沉默将她望着。 令容愈发手足无措,双手抱在膝前,又往后缩了缩。 浴房里安静得针落可闻,彼此都不说话,那呼吸的声音却清晰落入耳中,令胸腔里砰砰跳起来,像是受惊的鹿、慌乱的兔,不知所措。 散乱洒着玫瑰花瓣的温热浴汤摇动,露出水底下大片的春光。 韩蛰喉结动了动,声音低沉,“令容。” “夫君……” 令容对着他的目光,微微垂首,湿漉漉的发丝滑落肩头,那样娇羞的姿态。 脑海里的话语尽数被遽然腾起的火焰烧成灰烬,韩蛰猛然俯身,揽着她后颈,径直压在她的唇瓣。柔软温暖的唇齿,被浴桶热气熏得潮湿,像是往燃烧的烈火浇了一瓢油,烧得浑身血液沸腾似的。 韩蛰将身子躬得更低,噙着她唇瓣,将她后脑桎梏在掌中,压迫而强势地撬开她唇齿。 137.旧梦 清晨令容醒来时, 浑身累得像是要散架。 掀开眼皮瞧了瞧, 韩蛰正小心翼翼地坐起身,腰腹劲瘦, 有道很浅的疤痕, 锦被蹭在结实的腰腿, 发出极轻微的动静。她眯了眯眼睛,韩蛰回身给她掖被角,见她星眸半睁,睡意未醒, 不由动作微顿, “醒了?” 令容含糊应了声。 昨晚折腾到后半夜,被韩蛰抱着去擦洗身子时,她连骨头都软了似的。虽在韩蛰怀里睡了半夜, 精神却未能恢复,这会儿仍觉累得没力气, 话都懒得说。 强撑着眼皮睇他一眼,晨起的声音都有点哑,“夫君要出门?” “外头还有事,不能不去。”韩蛰俯身,在她眉心亲了亲。 行军在外毕竟不同于府里安居,每日清晨仍须守时点卯, 他肩负重任, 更需以身作则。久别情浓, 昨晚尽顾着疼爱纠缠, 恨不能将她揉进骨髓里,没能详叙近况。睡前餍足,今晨醒来,仍是兴致勃勃。 奈何重任在肩,虽舍不得床榻里娇软温暖的身躯,仍须出门。 韩蛰将锦被连同令容一道抱在怀里,有点贪欢的眷恋,亲她唇瓣,“睡足再起来,等我回来。”将她伸在外头的手臂塞进被窝里,掖好被角,这才起身取了衣裳迅速套着,落下帘帐将外头刺目的光隔开,阖上屋门。 令容往锦被里缩了缩,疲惫地闭眼接着睡。 再醒来时,已近晌午。 精神恢复了许多,只是身上仍旧酸疼。宋姑不在身边,夫妻间的事她也不好意思叫飞鸾飞凤插手,见韩蛰已将她的衣裳拿到榻边放着,遂强撑着套了亵衣和中衣,将韩蛰啃出来的印记遮住,才叫飞鸾进来。 浴房里备了热水,香汤将她浑身难受化开,寻回点舒泰的味道。 令容又沐发盥洗,自取栉巾将头发擦得半干,穿好衣裳,往外头用饭。 客院临近州府衙门,且地处东南,物产丰富,饭菜自是精致可口的。 饭后坐在廊下,深秋的夜晚虽冷,晌午却是暖热的,靠在躺椅里,盖上薄毯,将半干的头发铺着,或是闭目养神,或是拿竹签挑了果子祭牙,甚是惬意。躺到后晌再起身时,精神逐渐振作了起来。 当晚在洪州驻留一宿,夫妻俩才算得空一道用饭。 因逃走的那两位陆秉坤副将都被捉回,次日清晨陈鳌便率京城带来的精兵回京,韩蛰则带着朝廷颁下的封赏旨意,率江阴调拨来的军马,先往江阴节度使所在的巫州,再折道前往潭州。 ——朝廷封赏的银钱已于数日前从京城出发,等韩蛰过去,正好犒劳这些将士。 令容许久没见舅舅宋建春,颇为期待。这一路策马南下,又被韩蛰连着折腾了两宿,身子骨吃不消,自是没法骑马的。 好在洪州离潭州不远,路程不算紧急,久战疲惫的军士也无需疾行赶路,是以韩蛰给令容备了辆马车,叫军士们慢行赶路,各得便宜。 …… 到得巫州,朝廷派来犒赏的官员也已抵达。 江阴节度使曹震亲自到城外迎接,宣读犒赏的圣旨后,安顿得胜而归的将士。当晚曹震在府邸设宴,请韩蛰和傅益入席,待宴席散后,送回住处。 次日韩蛰便待令容兄妹前往潭州。 已是九月底了,潭洲城里绿荫尚浓,昨日一场秋雨,将街市洗得格外明净。 因在洪州耽误了几日,三人没能赶上宋建春的生辰,便特地在途中备了厚礼。被宋建春亲自迎到厅里,便奉上礼物,说些恭祝的话。就连素来冷清沉厉的韩蛰都拱手带些笑意,携令容的手走入厅里,以舅舅相称。 宋建春颇为意外。 他膝下冷清孤单,唯宋重光独子而已。因兄妹自幼感情深厚,这些年宋建春待傅益和令容视如己出,而今兄妹俩齐来拜贺,傅益又是年轻有为的小将,在这战事里功劳甚高,两下里见面,笑得合不拢嘴。 唯有韩蛰的神情出乎所料。 前年夫妻俩来潭州时,看那神情举止,还不算亲密,韩蛰固然对他恭敬,却也是客气而已。且韩蛰惯于冷厉威仪,在外甚少予人和颜悦色。而今夫妻同行,眉目神情已跟从前截然不同,韩蛰竟会牵着令容的手,着实是罕见之事。 宋建春多瞧了夫妻两眼,叫令容坐着喝茶,关怀近况。见她言语间并无从前的谨慎收敛,眉目间的笑意也似发自肺腑,论及韩家的事,还会跟韩蛰换个眼神,可见处得不错,甚感宽慰。 从前对令容嫁入韩家的遗憾也随之消弭,对着韩蛰,也愈发满意。 过后宋建春陪着韩蛰喝茶,令容兄妹去拜见舅母阮氏和表嫂曹氏。 阮氏自有了儿媳,在内宅的地位就有些尴尬,总觉得娶个需捧着的媳妇进门,没个体贴知心的人。难得令容来一趟,倒是少有的热情,当晚便留在后宅住下。 令容想了想,应了。 ——从京城南下的途中,对韩蛰的思念与日俱增,是以那晚浓情蜜意,虽疲惫劳累,也觉欢喜。过后连着被韩蛰折腾,身子就有点受不住了。且今晚宋重光从书院回来后,宋建春必会设个小宴,四个男人喝酒,怕能将韩蛰灌得半醉。 这种身子快被揉碎的时候,她可万万不敢招惹喝醉的韩蛰,自讨苦吃。 比起在床榻上吃苦受累,跟阮氏多说两个时辰的话,也没那么难熬。 前世的恩怨在唐敦死时便深埋了起来,阮氏的作为固然可恨,但看清她拜高踩低、趋利避害的狭隘为人,那些婆媳间的龃龉就说得通了。且此生她有慈爱宽厚的杨氏,宋重光又另娶妻子,两人不再是婆媳,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也便可埋着,最多往心底里留个芥蒂而已。 令容甚是坦然,喝着清茶吃些糕点,说些金州和京城的近况。 待阮氏问及韩府的事,便搪塞含糊过去。 阮氏倒没刻意追问,说起近况,语气里掩藏不住地遗憾。 曹氏出身将门,背后有曹震撑腰,在婆母跟前毕竟硬气,且论见识涵养也比阮氏高些。天底下婆母如杨氏的少,似韩家太夫人魏氏的却多。曹震对宋建春仕途助益极大,阮氏晓得轻重,纵不至于平白生事,素日也照拂儿媳,但儿媳比婆母硬气,秉着将门的硬气性子,也不肯轻易屈就顺冲,她心里哪能痛快? 这些话虽没明说,待令容告辞时,还是拉着令容的手,忍不住低声道:“当初该早点定下那事的,你留在舅舅身边,多好。” 这话听着可笑,令容想起前世阮氏厌弃的嘴脸,眼里笑意浅淡。 “我跟表嫂虽只见了今日这一回,却觉她性子爽利直率,很好相处。舅母有她陪在身边帮衬,凡事也能轻松些,这可是福气。”她佯装听不出阮氏倒的苦水,反安慰道:“我在府里偶尔也会行事差错,婆母宽厚教导,十分慈爱。” 言下之意,曹氏若有错处,婆母该宽容教导,而非跟外人诉苦。 阮氏满腹委屈说不出来,只能笑着道:“也对。” 待送走令容回屋,又对灯长吁短叹起来。 …… 翌日正逢休沐,宋建春推了诸般应酬,在府里摆了桌宴席。 席间仅有三人——宋建春、韩蛰和山南节度使蔡源中的长子蔡穆。这宴席摆得隐秘,旁人概不知情,韩蛰感宋建春好意,席间多敬了几杯酒,稍有醉意。 探过蔡穆的态度,透露了招揽的意思后,韩蛰同宋建春换个眼神,留宋建春跟有过交情的蔡穆慢谈,打消其顾虑,韩蛰自出了水榭,往后园里吹风散酒。 宋家这后园修得精致,一道青瓦白墙隔开内外,虽能拦住外男的脚步,却挡不住视线。 韩蛰走近矮墙,本欲眺望远处山腰的白塔,目光却被里头的花丛勾住。 秋阳高照,长空如洗,隔着一树开得正盛的桂花,不远处有丛牡丹,花虽凋落,叶仍浓密。牡丹旁是个晚开的菊圃,层叠葳蕤,艳丽繁盛,如紫龙卧雪,朱砂红霜。而花圃交叠处,则是一方平整的青石。 令容侧卧在青石上,绣帕半遮脸颊,从挺秀胸脯到纤细腰肢、修长小腿,身姿曼妙。 旁边落英缤纷,哪怕隔着不近的距离,她的眉眼容貌仍格外清晰。鬓发如云,青丝铺乱,杏眼朱唇,黛眉秀腮,像是宫廷妙手绘成的美人图,鲜活灵动,丽色天成。 有个突兀而模糊的念头骤然浮起,韩蛰目光微紧。 这样的场景似有些熟悉,仿佛很久之前也曾见她睡卧花下,如牡丹盛放,娇艳妩媚,楚楚动人。心里像是被利刃刺中,狠狠抽搐了下,钻心般疼痛,他皱了皱眉,盯着令容,脚步再难挪动。 138.刺杀 一墙之隔的园内, 令容并未察觉远处的注视。 晌午时跟阮氏用完饭, 因外头有客造访,阮氏和曹氏去了花厅, 她闲着无事, 便往后园走走。园中的景致自然是熟悉的, 走至那从牡丹旁,她却忍不住驻足。 上回来潭州时,她还曾坐在这青石上犹豫要不要跟韩蛰和离,对韩蛰满怀忌惮。 谁知此时, 却已是截然不同的心态。 就着青石呆坐出神, 因昨夜歇得晚,倦意袭来,旧事萦绕, 索性眯了片刻。再醒来时,身周仍静悄悄的, 飞鸾飞凤站在远处,仍是方才轻松般站立的模样,那日影却已挪向西侧。 令容没再耽搁,起身回住处。 是夜探过韩蛰的口风,那位打算后日启程回京。 令容也不知往后还能来潭州几回,虽芥蒂旧事, 却也惦记这座城池的风物美食。次日用过早饭后, 跟宋建春说了声, 便换了套轻便的衣裳, 由傅益陪着去街上逛逛。 韩蛰则还有公差在身,去了州府衙署。 晌午时去外头酒楼用饭,隔着街面,对侧的酒楼窗户洞开,傅益坐在窗边夹菜吃,令容却像是已吃饱了,在雅间里晃着手儿转悠,对里头每件器物都看得格外仔细,连角落也不放过,不时伸手碰一碰墙壁桌椅,仿佛多宝贝似的。 年近十六岁的小妇人像是牡丹渐放,风韵愈浓,青丝堆叠成髻,除了挽发的金钗,几乎没旁的装饰。那身利落的衣裳却将起伏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无需金玉绫罗装饰,单那盈盈姿态、婉媚气度,便足以让人瞩目。 韩蛰盯了片刻,脑海里恍惚有个念头,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仿佛也是这样的街市,食店里生意热闹红火,一楼尽是食客,二楼似乎是账房的样子,风华正茂的美人穿着利落,却有浑然天成的妩媚韵味,脸庞姣好,气度高华,美目顾盼间神采奕奕,娇艳动人。 韩蛰恍神,见令容仿佛往这边瞧过来,才迅速收回目光,举杯喝茶。 大概是离别后惦记得太久,骤然重逢,床榻上如胶似漆,外头却公务缠身,才致遐想。 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将潭州的事安排妥了,临行前夜跟宋建春深谈到将近三更才回屋。 因有令容亲至,宋建春的态度比从前的恭敬更添诚挚,事情还算顺利。 翌日启程,韩蛰带四名随从和傅益,令容带飞鸾飞凤,各自骑马,往京城而驰。 因令容这两夜连连告饶说身子难受,韩蛰稍收敛了些,腿间没那么难受,骑马倒也无碍。宋建春特意寻了匹性子温顺、蹄力矫健的红马给她,马鞍上垫得柔软舒适,加之韩蛰走得不算太快,连着两日晓行夜宿,倒也不算劳累。 …… 这日行过了襄州地界,离金州已不算太远。 初冬天气骤然转寒,行经峡谷,风凉飕飕的。 令容身上裹着披风,取了帽兜戴着,被峡谷里猛烈的风吹在身上,仍觉有点冷。 走在前面的韩蛰忽然缓了马速,仿佛察觉谷中异常,猛然绷直脊背。墨色披风被卷得翻飞,他的手按在剑柄,看向侧旁的随从,眉目沉冷,“跟踪的暗哨都除掉了?” 随从拱手,“都除掉了,已查明来处,确信是蔡源济所为。” 韩蛰皱眉。 在入襄州前,他就曾察觉有人跟踪,虽未声张让令容惊慌,却吩咐随从调拨人手,将尾随的暗哨尽数除去。这节骨眼上,敢在襄州地界刺杀他的,必跟蔡源中那毒蛇似的弟弟脱不开干系。 因带了令容在身旁,韩蛰为策万全,命人将暗哨尽数拔除,还特意吩咐人留意前路,若有人埋伏盯梢,即刻向他禀报。 锦衣司亲信剪除暗哨的本事他信得过,蔡源济那些人也在出襄州时销声匿迹。 但此刻,凭着多年出生入死、踏血而行的直觉,韩蛰仍嗅出这谷中异乎寻常的气息。京城的局势波及山南,这一路危机四伏,韩蛰早有预料,这四名随从也都是出类拔萃的高手。设伏刺杀、千里追击,这等情形司空见惯,如今既已入谷中,唯有往前冲杀而已。 硬朗的眉目在疾风里愈发阴沉,他稍作沉吟,便叫令容催马到身旁,拉着她手臂一带,便让她与他同乘。 旋即看向傅益,“有埋伏,提防些。” “好。”傅益虽不及他敏锐,却也从韩蛰的举止觉出不同,已然仗剑在手。 催马继续前行,众人的神情已与初时截然不同。 山谷僻狭,两侧怪石嶙峋,初冬草木渐凋,连断崖上深黑的颜色都清晰分明。风呼啸而过,声音在谷中激荡,比别处更烈更响,哪怕再好的耳力,也难从中分辨出旁的动静。但无物障目,周遭的动静仍可瞧清——嶙峋山石后枯草长得茂盛,那起伏摇摆的动静却与别处迥异。 韩蛰举剑在手,左臂护着令容,铮然一声,将射往近处的箭支击飞。 仿佛只是一瞬,密集的箭支从高处射落,如雨丝罩下。 令容下意识闭眼,紧紧贴在韩蛰怀里,铮然之声不绝于耳,甚至有劲风从鼻端飞过,带着冰凉的寒意。她行路在外,身上穿着韩蛰备的软甲,隔着里头中衣,虽颇难受,却能保命——譬如此时。 胯.下的马疾驰如电,仿佛只是三四次急促呼吸的空隙,那凶险的箭雨便被抛在身后。 刺客哪怕人手再多,也不可能布满整个峡谷。 人的脚力终难与骏马匹敌,韩蛰并不恋战,躲过凶险,带人迅速奔逃。 他的马是曾陪着上阵杀敌的神骏,四蹄如电,凶险中疾驰如风,将旁人甩开两丈。 临近谷口时,后头彻底没了动静,令容才要松口气,忽觉韩蛰手臂骤然收紧,目光微抬,锋锐的铁箭已到跟前。 韩蛰挥剑铮然将其击飞,却有两支铁箭紧随而至,算准了韩蛰奔驰的速度,一箭直取令容,另一箭射向韩蛰要害。 骏马疾驰,暗箭凶险,想将两支都躲开,绝非易事。 电光火石之间,韩蛰挥剑护住令容,同时脚踩马镫,揽着她侧身倒向旁边。 呼啸的铁箭未伤要害,却从他肋下擦过,刺破衣裳血肉。 韩蛰口中低哨,身后的锦衣司随从如鹰扑向藏在乱石后的刺客。 傅益和飞鸾飞凤紧随而至,护在韩蛰身后。 韩蛰策马疾驰,脸色却是铁青—— 十五岁起从军杀伐,凶险过后在易松懈处设伏的场面他早就领教过,是以方才虽脱了险境,却时刻留意周遭动静,在驰到谷口时,迅速察觉平静之下的埋伏。叫他意外的是那人的箭法,不止准而强劲,更能在瞬息间断定他驰马的方向和速度,让后面两箭直奔要害,精准又凶狠。 这般箭术和应变,韩蛰自问不及,哪怕放眼整个山南,也未必能有几人。 且那人会朝令容出手,想必知道他对令容的看重。 会是谁? 韩蛰暂无头绪,驰出谷口在开阔处稍稍驻马,察觉肋下有些酥麻之感,脸色愈发难看。 四名随从紧随而至,已将刺客拿下,敲晕了搭在马背。 韩蛰扫了一眼,也没敢耽搁,仍旧催马疾驰,直奔四里外的官驿。 在驿站外驻马时,令容胆战心惊,因觉得韩蛰不太对劲,见傅益率先赶到,便就着他的手下马落地,抬头一瞧,韩蛰冷硬的脸微显苍白,手扶马颈翻身下来,双脚触及地面,向来强健威仪的身姿却晃了晃。 令容大惊,忙扶着他手臂,“夫君受伤了?” “无妨。”韩蛰眉目冷凝,声音低沉,招手叫随从近前。眼神递过去时,随从已然会意,片刻不歇,取了那刺客身上的箭便疾驰远去。 令容与傅益将他扶进驿站,已有随从要了客房,在前引路,待韩蛰进屋后守在门外。 不过十几步路的功夫,韩蛰的脸色已难看了许多,躺在榻上时,眉头紧拧。 令容已有许久不曾经历这等凶险,见他这模样,吓得快哭了,“夫君要紧吗?我去找水。” “不用。”韩蛰拉住她,“他们会安排。” 这显然是指外头跟他出生入死的随从了。 令容的手难以遏制地颤抖,见韩蛰身上并无大片的血渍,眼神却有些涣散,怕他跟那年元夕中毒般昏睡过去,低声道:“是……有毒吗?” “嗯。放心——”韩蛰竟还能安慰她,“天底下的毒.药,没锦衣司不能解的。” 说罢,似是动了动唇角,却笑得颇为僵硬。 外头随从已取了清水软布过来,帮他清毒。 走在刀尖的人受伤中毒都是常有的事,锦衣司有遍布天下的眼线,也有遍布天下的高明郎中,专供疗伤解毒。韩蛰执掌锦衣司后,除却查案公务,也在这上头费了许多功夫,将各色毒.药罗列全了,各处备些解药。 这驿站附近有锦衣司的暗桩,那郎中也来得极快,按随从带去的毒箭备了几样药,取了韩蛰伤口的血试过,紧绷的神情便松缓下来。 “无妨,这毒能解。” 平淡简短的一句话,却让令容兄妹心头高悬的重石倏然落地。 郎中清罢毒,将药研碎了洒在伤口,包扎过后,恭敬退出。 令容脸上血色总算恢复了些,怕韩蛰再出岔子,坐在榻边守着。 毒.药的侵蚀令身体酸麻,韩蛰在郎中包扎时就已睡了过去,此刻脸色虽不似最初苍白,睡得却很沉。稍觉麻木的身体躺在榻上,脑袋里有些昏沉,意识如坠迷雾深渊,梦境荒诞深沉,他无意识地握紧令容的手,指尖偶尔颤动。 139.梦里 韩蛰做了个梦。 梦里韩墨被刺杀而亡, 他继任相位, 负重前行。为追查韩墨的死,他在握紧相权后奔波各处, 数度前往岭南。心早已在杀伐中淬炼得冷厉刚硬, 仇恨如烈焰炙烧, 整整两年时间,睡觉时都在枕边放着那把舔血的剑。 直到父仇得报,阴沉密布的浓云中才裂出一丝霞光。 仿佛是在潭州,他为查案而驻留, 在用饭时, 看到对面阁楼里的女人。 堆叠的如鸦云鬓下,容貌姣美娇艳,身段凹凸有致, 如盛放的牡丹,笑起来明媚艳丽, 顾盼动人。明明是经营食店的商户,她身上却有种殊异的气质,不像出自商籍,倒像出身诗书公卿之家,有浑然天成的端贵高华,却又不拘泥于书卷气和端庄刻板。如清泉涓涓, 如春风绰约, 神情明丽洒脱, 又有妩媚韵致。 若在别处遇见, 他必会以为她是哪个公府侯门中金屋藏娇的美貌妇人。 后来数番瞧见,韩蛰曾入她店里用饭,将近三百余种菜色令他几乎瞠目结舌,有名贵佳肴,亦有山间清味,因食材之不同,有些能当即做出,有些却须预先说定,过两三日再来品尝。 韩蛰纵冷厉沉郁,于菜肴却多两分耐心,在潭州驻留的十来日几乎全在她食店用饭。 菜肴做得很好吃,火候味道虽非绝佳,却也是上乘。 那女人甚少在人前露面,却数次被他瞧见前往厨房。 迥异于别处食店厨房的凌乱,她的厨房占了数间屋子,收拾得整洁齐全。 寻常贵妇人避之不及的厨房烟火之地,她却十分着迷,瞧着厨子做菜时,还会出言指点几句。绫罗锦缎站在厨间,总是格外惹人注目,她站在那里,却丝毫不觉得碍眼。待佳肴做成,她捧盘而出,坐在院里盛放的紫藤下,从容品尝。 四月里阳光明媚耀目,在她身上投了细碎影子。 成串的紫藤花供在白瓷瓶里,倒垂而下,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碎发,尝过美食,极美的杏眼里溢满笑意,像是春水涟漪,能荡到人心里去。 十余年暗夜杀伐前行,冷硬刚厉的心似在那一瞬怦然而动。 韩蛰查问之下,才知道她是潭州刺史宋建春的儿媳,出身金州伯府高门,因奸佞罗织罪名而家破人亡,投奔潭州。夫妻虽青梅竹马,却感情不睦,她承着宋建春的照拂开了食店,小有名气。 后来两回途径,韩蛰特意去她店中用饭,却没能再碰见。 直至冯璋作乱,他奉命南下平叛,在潭州驻留时,套出宋建春的的话,得知她已决意和离。酒后微醺,散步吹风,行至矮墙边眺望远处山峦,却被花下睡着的美人吸引,不自觉地翻墙而入,看她盛美娇艳的容颜,像是世间最美的牡丹。 讨平冯璋,问鼎皇位,祖父提及立后的事,将京城内外的高门贵女搜罗遍,他惦念的却是潭州那雍容高华的女人。 韩镜刚愎强势,祖孙俩曾数度争执,为朝堂、为后宫,在外联手,在内龃龉。 他一意孤行,派人往潭州,却未料两日之后,迎来她被刺身亡的消息。 未能予她半点照拂,却连累她命丧黄泉,韩蛰查明真相后,痛如锥心。 盛怒之下,韩蛰当着韩镜的面缉回唐敦,射杀那对野心勃勃的堂兄妹。却未料帝位未稳,北边范通引外敌而入,以河东十余座城池为饵,纵容铁骑踏破边关,助他挥兵南下,趁乱夺取帝位。 边关危殆,内乱又生,朝廷能用的将才不多,韩蛰御驾亲征,却在河东地界遭遇强敌埋伏,虽脱困而出,却被连珠射来的利箭逼向面门…… 梦境戛然而止。 郎中换药时搬动身体,韩蛰从疲惫深沉的梦里惊醒。 …… 屋里天光昏暗,郎中换药时,令容就坐在旁边,杏眼里满怀关切。 韩蛰有一瞬的恍惚,胸腔里砰砰跳着,毒.药侵蚀下麻木的身体早已恢复如初,脑子里却混乱得很。掌心里令容的手已被他握得冒汗湿腻,韩蛰目光有些涣散,梦还没醒似的,重新阖眼。 耳畔只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令容声音压得极低,“他醒了又睡过去,要叫醒吗?” “不必,伤一物大碍,想必过会儿能醒来。少夫人放宽心。” 令容“嗯”了声,被韩蛰握住的手一动不动,只回身吩咐飞鸾,“去备晚饭,清淡些。” 飞鸾应命而去,郎中换药包扎罢,恭敬退出。 屋里剩下夫妻二人,外头夜风鼓荡。 韩蛰闭眼皱眉,脑海里渐渐清明。 梦境漫长而凌乱,意识从深渊回到屋里,令容跟郎中的对话落入耳中,只这片刻的功夫,梦里的事便迅速模糊了。只记得范通引外寇作乱,他遭逢劲弩强弓,一如今日。记得他看上了令容,不知情为何而生,却转瞬阴阳相隔。 梦里他失去了那个女人,未能等到她回京城。 这当然只是个荒诞的梦。 但失去她的锥心之痛却清晰而真实。 梦里的痛苦,像是巨浪排山倒海,压在心上,让人喘不过气。 韩蛰缓了片刻才睁眼,对上令容略带惊喜的目光。 “夫君醒了?”她俯身,柔软的手掌覆在他额头,又蹙眉,“怎么出冷汗了?” “无妨。”韩蛰沉声,沉睡后精神奕奕,唯有梦境残留心头,被钝刀割过似的。他腰间只是刺伤而已,清毒之后便无大碍,遂坐起来靠着软枕,两道深邃的目光落在令容身上,忽然伸臂将她揽在怀里。 令容不明所以,贴在他硬邦邦的胸膛,有点担心,“夫君没事吧?” “没事。”韩蛰闷声,手臂却越抱越紧,像要将她揉进怀里。 鸳鸯帐里夫妻情浓,银光院中嬉笑怒骂,他将她护在翼下,自忖万无一失,却在今日,险些连累她受伤。倘若当时谷口还有旁的高手埋伏,会是怎样?若不止是以一封和离书隔在两地,而是遇险死别相隔阴阳,他当如何? 梦里的锥心之痛仍在,韩蛰蹭过令容发髻,吻在她眉心。 这样的韩蛰异乎寻常,令容有点不放心,“夫君做噩梦了吗?” “没有,只是后怕。”韩蛰垂首含住她唇瓣,神情冷硬,双眼阖着,将眼底翻滚的浓云尽数掩藏。 …… 刺客在随从赶去前就已服毒,当时虽未毙命,被打晕驼在马背,抵达官驿不久便断气。 韩蛰没法撬开他的嘴,便让人画了相貌,命人查其来处。 抵达京城后,韩蛰径直入宫复命,令容则带着飞鸾飞凤回府。 已是十月中旬,天气阴沉沉的,灌进脖子里冷得很。 令容裹紧披风,往丰和堂去,杨氏正忙着瞧给韩瑶备的嫁妆——韩瑶跟尚政的婚期已定了,就在腊月初,这会儿嫁衣凤冠早已齐备,杨氏膝下就这一个女儿,虽不是溺爱纵容的脾气,也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跟前。 丰和堂跨院里的厢房暂且腾出来,里头尽是给韩瑶备的嫁妆。 令容跟韩瑶处得融洽,也自回院备了好些东西给她添上。 嫁期将近,又临近年关,届时请客设宴都是大事,令容歇了两天,便每日往丰和堂去给杨氏帮忙。陆续收到两封家书,因傅益的婚事也在腊月,宋氏近来也忙得很,令容纵不能回府帮忙,想着哥哥终身大事将定,也格外欢喜。 只是身子渐渐不舒服起来。 仲冬天寒,一场雪落满屋顶,风便跟利刃似的冻人,屋里头添了炭盆,熏得满室暖融。 这日清晨令容醒来,韩蛰已上朝去了,她觉得困倦疲乏,赖在被窝里不肯起来。但今日丰和堂那边却是有事要忙的,宋姑没法子,在榻边哄了两回,令容每回起身,打坐和尚似的抱着被子坐会儿,便又一头栽倒在榻上,闭眼犯懒。 宋姑没奈何,只能招呼枇杷过来,将令容揪出被窝,扶到浴房盥洗。 盥洗梳妆罢,早饭已然齐备,都是令容爱吃的菜色。 谁知令容走到跟前,瞧着那满桌的菜,非但提不起食欲,反倒胃里反酸似的,拿帕子掩住嘴巴,到旁边洗手用的盆边,干呕了两声。 这可吓坏了宋姑。 以令容贪吃的性子,哪怕受再大的委屈,对着美食,仍能含泪去尝。每日清早起来,最常问的便是红菱备了什么好吃的。 何曾像今晨似的,对着满桌精致饭菜干呕? 枇杷忙备水给她漱口,宋姑觉察不对,帮令容抚着后背,道:“少夫人近日时常干呕吗?” “嗯。”令容还觉得没睡醒,精神困倦,不由蹙眉抱怨,“前天贪吃了两口凉的,许是积着了,加上天气又冷,昨儿也觉得恶心。” 宋姑打量着她,眉梢皱了片刻,渐渐浮起笑意,“不如请个郎中来瞧瞧?”她没惊动旁人,只贴在令容耳畔,低声道:“又是嗜睡犯懒,又是恶心干呕,怕不是有喜了?” 令容双眼霎时瞪圆,转头瞧着宋姑。 大眼瞪小眼的愣了片刻,她才低声道:“不会真的……” “我去请郎中!”宋姑喜上眉梢,顾不得吃饭,忙往外头走。 令容一颗心砰砰直跳,也不知宋姑猜得准不准,忍着胃里的难受,勉强将一碗粥吃掉。 140.喜脉 女郎中来得很快, 是韩蛰内宅惯常请来调养身体的, 名叫徐念,出身岐黄世家, 医术精湛。她解了披风, 往炭盆边熏走寒气, 才同令容行礼,问道:“少夫人是哪里不舒服?” 令容便将近日贪睡又无故干呕的事说了,靠在软枕上,由女郎中把脉。 跟韩蛰同房至今, 已有近一年的时间, 因聚少离多,先前她从未想过此事。且上个月初九时她还来了月事,比寻常颜色浅, 日子也短些,她只当是骑马赶路劳累之故, 回京之初的几夜愣是没让韩蛰多碰她。这个月一向准时的月事忽然迟了两三日没来,她也没往怀孕的事上想,还备好了月事带,盼着它能早来。 若当真是有孕…… 令容心里毕竟有点忐忑,眼巴巴地等了片刻,徐念脸上渐渐浮起笑意。 “恭喜少夫人了——”徐念将令容衣袖抚平, 笑吟吟的, “是喜脉。” “喜脉?” “没错, 是喜脉!”徐念笃定, “少夫人这身子,怕是已有四十多天了,脉象明显得很。怀孕到这时候,会贪睡恶心是常有的,少夫人这孕吐来得晚,忍上半个月就能过去。” 这消息来得实在突然。 令容信得过徐念的医术,等闲不至于误判,欣喜涌上心头之余,担忧亦随之浮起。四十多天前怀孕,大概是她到洪州,被韩蛰翻花样连着折腾的时候。彼时除了疲累,对旁的自然无知无觉,甚至往潭州走了一趟,骑马疾驰回京,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此刻却有些后怕,拉住徐念的手,忐忑问道:“月前我曾骑马从潭州回来,颠簸了好几天,那会儿若有了身子,碍事吗?” “脉象来看是无妨的。少夫人身子康健,往后安心调理,饮食起居留意些就是。” 令容松了口气,这才缓缓绽开笑容,想起十月里的月事,觉得奇怪,请教过徐念,得知有些人怀孕之初会来月事,跟她那症状相似,才算放了心。又请教些养胎时需留意的事,谢了徐念重金,叫人好生送出府去。 回到里屋,坐在美人榻上低头抚摸小腹,跟平常并无二致,里头却多了个孩子。 这阵子忙得厉害,实在是过于疏忽了,往后须格外留意。 令容唇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想起昨晚睡前韩蛰克制的模样,唇边笑意愈来愈深,心里却又五味杂陈——从前存着和离的念头,是因她孤家寡人来去并无牵挂,哪怕跟韩蛰在床榻上浓情蜜意,却仿佛飘在云端、浮在浪巅,总觉得少些牵挂,一旦剪断那根绳子,风筝就该飘走似的。 如今有了韩蛰的骨肉,再瞧这屋子,心境就稍有了些不同。 令容呆坐了半天,想起丰和堂里还有事,忙加了厚衣裳,正要出门,却听外头人语喧哗。旋即,杨氏便携着韩瑶笑吟吟走了进来。 令容诧然,起身相迎,未待她开口,杨氏已然道:“徐郎中说的是真的?” 许是盼孙子的心太急切,杨氏一眼瞧透令容的诧然,笑道:“昨晚受了点寒,今早特地请她来瞧瞧,才知道她刚来过你这里,还诊出了喜脉。” 难怪来得这么及时。 令容请杨氏做了,接过宋姑倒的茶捧给她,“她说是喜脉,想必是真的。” 徐念的医术杨氏信得过,瞧着令容,低笑道:“日子对吗?” 令容颔首,头回被人问及房事,有点羞赧地笑,声音又低又软,“大概是对的,这个月的月事也还没来——母亲受寒要紧吗?” “受点寒什么打紧。回头我再给你请个太医,好生照料。”杨氏啜了口茶,笑眯眯瞧她。 旁边韩瑶也是待嫁的姑娘,该知道的事,杨氏也教得差不多了,瞧着令容,眉眼弯弯。 令容在她腰间轻轻拧一把,“笑什么!” “替你高兴啊。”韩瑶的目光在令容小腹盘旋,见她只管站着,拉她坐下。 有孕的人不宜操劳,且如今寒冬腊月,若是出门受寒吹了风,用起药也麻烦。杨氏先前安排令容做事,不过是想教她些处事持家的法子,如今令容有孕,自然便将俗务都免了,只叫她安心养胎,若有什么话,只管打发宋姑,不必冒着寒风跑来跑去。 令容应了,将杨氏的一堆嘱咐都记在心。 送走婆母小姑,便往侧间里去,写家书给宋氏报喜。 信递出去,外头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令容百无聊赖,索性挑了两本食谱,琢磨起往后的三顿饭。 …… 到傍晚时,天上浓云扯絮似的堆着,冷风刮了半天,渐渐卷了雪砧子。 韩蛰坐在锦衣司衙署里,脸色阴沉得骇人。 虽说已升任门下侍郎当了相爷,那边的事情却不算太多,韩蛰也只在震慑部下、商议朝堂大事时才摆出相爷身份,更多的精力却仍在锦衣司。 动荡朝局上,掌握天底下各处机密消息、刺探重臣行止动向,有极强战力的锦衣司显然比门下那些文官有用得多。 樊衡办差在外,此刻站在韩蛰跟前的是另一位副手郑毅。 乌沉宽敞的大案上摆着一副画像,并一摞从别处搜来的手信。 画像上的人高鼻深目,方额广颐,长得甚为粗犷,正是先前在山南地界潜伏在谷口行刺之人。因他身上并无半点特殊印记,锦衣司凭借画像找了二十余日才觅得线索,查清此人身份来历—— 姓田,在家中排行老五,故取名叫田五,出身在河东代州,父亲是猎户,母亲是异族人。因他天生神力,加之凶狠好斗,年轻时曾应征入伍,箭法极为精准。后来因犯了军法,被扔进狱中,熬了三年出去,便四处游荡混饭吃。两年前他突然出现在山南地界,投入蔡源中麾下当了弓箭教习,据说颇得蔡源中次子蔡秘的赏识。 而那位蔡秘,这阵子跟甄家往来得颇为勤快。 奇怪的是,据锦衣司探查,这田五在军中教习时虽有精准箭术,却也不算太突出,做事更是粗豪,没甚章法。 那日谷口潜伏的人却显然是射箭中的佼佼者,不止箭术精准强劲,凭马速判断去势的本事更是世所罕见。那功夫非一朝一夕能成,哪怕锦衣司最强的弓箭手也未必能做到,当真落在掌兵之人的手里,不可能只做个弓箭教习。 若不是田五有意藏拙,便是其中另有蹊跷。 韩蛰拧眉沉思,半晌才道:“他的兄弟们呢?” “都在代州,两人仍是猎户,一人从军下落不明。” “就三个?” “还有一位,是孪生兄弟,据说七八岁就死了。” 韩蛰神情微顿,目光陡然锋锐,“真死了?” “是代州暗桩报来的消息。” “派个得力的人去查实。” “是!”郑毅应命,拱手告退。 韩蛰将那画像盯了半天,才连同书信收入屉中,揉了揉眉心起身。 推门出去,外头寒风凛冽,卷着雪砧子直往脖子里钻。锦衣司各处的灯火都还亮着,值守的卫士身上落了一层雪砧子,眉毛都白了,却仍站得笔直,纹丝不动。 这样一群侍卫,论身手毅力,比禁军中的许多花拳绣腿强悍数倍。 韩蛰环视一圈,步入风雪。 …… 回到相府,天色已颇晚了。 银光院外掌了灯,雪砧子在昏黄光芒里格外分明,正屋的门帘低垂,窗户的厚帘倒还没挂,只糊了层窗纱,映出窗边端坐的模糊人影。 途中苦思的事暂被压下,韩蛰走过庭院,宋姑掀起门帘,笑容比平时浓了许多。 走近屋里,枇杷和红菱将食盒碗盏摆在桌上等着开饭,见了他,齐声行礼,亦有笑意。 韩蛰不明所以,径直往侧间去,便见书案旁炭盆烧得正旺,令容躺在一把宽椅里,珠鞋儿翘在外头,垫着一把小杌子。那圈椅是她惯常用的,入冬后垫了两层厚褥子,搭半幅在椅背上,她躺得甚是惬意,左手握着书卷,右手从书案的蜜饯碟子里取蜜饯吃,嚼得津津有味,看得入神着迷。 灯烛照得明亮,她浑然未觉,瞧见有趣的,随手提了旁边的笔,做个记号。 韩蛰驻足片刻,也没出声,走到书案旁一瞧,见她手里是本食谱。 他唇角动了动,随口道:“又在琢磨什么?” 这声音来得突然,令容惊而抬头,见是韩蛰,有些不满,“夫君又悄没声息的吓人!”遂将书搁在案上,说得云淡风轻,“挑些可口的菜色,过些日子做着慢慢吃。” “昨晚不是给红菱列了一份菜谱?” “那些吃着没胃口。” 韩蛰露出个诧异的表情,“你居然会没胃口?” “对啊。”令容慢慢往外走,无精打采的模样,“今早对着红菱做的早饭,非但没胃口,还觉得胃里不舒服,勉强吃了点粥。晌午的菜也没滋味,唉,想想真可怜。” 这着实是怪事,韩蛰拉住令容,瞧她神色,“是生病了?” “没有,只不过是——”令容拉长声音,唇角翘起,笑意便藏不住地往眼睛里涌。 “不过什么?”韩蛰皱眉,伸手探她额头,有点担忧。 令容笑意愈来愈深,终是没忍住,将双臂搭在韩蛰肩上,软声道:“是有身孕了,所以没胃口,吃不下东西。” 韩蛰神情似是僵了一瞬,旋即,那双冷清的眼中浮起讶异惊喜。 “有身孕了?” “嗯,今早诊的脉。”令容颔首,有点委屈的神态,“吃不下饭,饿着孩子怎么办?” 韩蛰盯着她,惊喜从眼里溢出,蔓延到眼角眉峰,连冷峻硬朗的轮廓都温柔起来。惯常沉厉端肃的脸上露出笑意,他收臂抱住令容,声音都带着欢喜,“又想点菜了,是不是?” 令容笑眯眯地颔首,“谁叫夫君做得好吃呢。” 韩蛰也笑起来,声音低沉,却似无奈,“好。” 141.茹素 怀孕之初不宜房事, 这是太医特地叮嘱过的。 令容得了这挡箭牌, 当晚沐浴过,便将寝衣穿得严严实实, 安心坐在榻上翻了会儿书。待韩蛰从书房回来, 帮他宽了衣, 送入浴房,便铺好床榻钻进被窝里躺着。 韩蛰出了浴房,半敞寝衣走到榻前,就见原先那幅宽大的锦被已被收起, 另换了两幅小的, 规规矩矩各自铺开,中间隔开半尺的距离,泾渭分明。而令容则紧贴床榻里侧平躺着, 裹得跟粽子似的,姿态却端端正正, 不偏不倚,只从被窝里探出脑袋瞧他。 若不是她眉目间的韵致已跟从前截然不同,韩蛰甚至疑心是回到了初成婚的时候。 韩蛰坐到榻上,修长的腿一屈一伸,将胸前寝衣理了理。 “非得这样?”他翻了翻锦被,不太习惯。 令容颔首, 眨了眨眼睛, “我睡觉不老实, 怕伤着孩子。今晚起躺着睡, 不乱动。” 韩蛰“哦”了一声,二十年读书磨砺,史书兵法都了然于胸,对妇人的事毕竟知之有限。因方才杨氏特意叫他过去耳提面命,含蓄嘱咐,叫他克制一年半载,知道事关紧要,只好依她。 冷峻如锋的眉目微沉,既不能贪恋香软,就只能翻书静心了。 床榻边摞着许多书,韩蛰随手抽本兵法出来,慢慢翻看。 目光扫过工整字迹,却只有半数进了心里。 半数心思却仍在令容心上,没法聚精会神。 自打夫妻开了荤,韩蛰每日为公务奔波劳累,回房后最热衷的便是抱着令容翻花样儿折腾。这些书摞在旁边,几乎快积灰了,也没翻过半次。 如今骤然旧事重温,像是从盛夏转到寒冬,令容如今的年纪在房事上不算太热衷,在旁躺了片刻便安然睡去,他却是气血方刚,惦记着销魂滋味,心里跟猫爪挠似的,血气浮躁,几乎想扔了书翻身将她压着,哪怕逗一逗也好。 可惜她已睡了,怀着孩子,吵不得,碰不得。 韩蛰有些自食苦果的懊丧,绷着脸将书翻到一半,随手丢下,敞着寝衣去侧间。 侧间里没了她身上的淡淡香气,目光落在满架的书,倒能心平气和些。 韩蛰挑了本书,在她惯常用的圈椅里坐下,冷硬的脸上神情渐而认真,待半本书翻罢,不觉已是大半个时辰。倦意总算袭来,他揉了揉眉心,搁下书欲往里间去歇息,扫见被令容做了许多记号的那书,随便翻了几页。 回到榻边,令容已经睡熟,屋里的灯烛被他熄得只剩两盏,昏暗宁谧。 他合紧寝衣躺下去,挥手熄灭灯烛,瞧着令容安静睡着的侧脸,心里叹了口气。 没尝过销魂蚀骨的滋味,克制自持轻而易举,如今要重新茹素,实在有点艰难。 韩蛰仰躺在榻,盯着满屋昏黑,调息了片刻才算入睡。 …… 次日清晨令容起身时,韩蛰已上朝去了。 她裹着被子滚到他的位置,没能履行昨晚睡前“不乱动”的承诺。 ——还好韩蛰不在。 梳妆后去用早饭,红菱备的菜色比平常清淡爽口了许多,那碗肉末青菜粥不油不腻,入口香甜,另有几粒腌青梅,甚是开胃,味道比红菱平常做的出色许多。 令容一尝便知端倪,心里觉得欢喜,眉眼弯弯,“这些菜是受了高人指点?” “少夫人的舌头果然刁钻。”红菱笑着打个哈欠,“今早我可涨了不少学问。” 这显然是被韩蛰指点过了。 红菱的手艺是从傅家厨娘手底下学的,固然伶俐出众,毕竟不是出自名师,做菜的门道也是承自厨娘的经验,本身不太会想法子改善,虽说被令容琢磨着进益了许多,跟无师自通的韩蛰却差得太远。想将怀着孕口味挑剔的令容伺候好,从前那点本事就不太够了。 韩蛰纵有心进趟厨房,也未必有足够的时间。 是以今晨四更末起身,便让宋姑将红菱从被窝里拖出来带到厨房,指点了些要诀。 红菱对这位冷厉威仪的相爷毕竟敬畏,听他亲口指点,更是如奉圣旨,当时困意消散,将嘱咐牢记在心,每样菜都做得格外用心。被点拨透了关窍,味道自然迥异平常。 但她毕竟只是个姑娘家,不像韩蛰睡两三个时辰就能精神奕奕,先前精神紧绷不敢松懈,此刻到了令容跟前便又犯困起来,耷拉着脑袋打不起精神。 令容忍俊不禁,享了爽口美味,叫红菱自去歇息。 原本兴冲冲地等着晚间韩蛰回来,能劳烦他做道美味吃,谁知后晌沈姑递来消息,说河东出了点紧急的事,韩蛰有公差在身,临时定了要出京城一趟,来回怕是得四日,让令容好生歇息养胎,不必挂怀。 令容听罢颔首。 韩蛰身居高位公事繁忙,又在这节骨眼,外出办差是常有的事,她当然不能说什么。 但总归期待落空,回到屋里,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蔫的。 …… 不过哪怕韩蛰外出,饭还是得吃的。 令容先前已从食谱了挑了中意的菜色出来,叫红菱捣鼓了几样,又将韩蛰写了秘诀的菜色做出来,好歹熬过了头两日。 到第三日,就有些心浮气躁了。 自打韩蛰四月里外出,连着大半年忙碌,她已有许久不曾尝过他的厨艺。 而今佳肴近在跟前,怎能不嘴馋? 就跟幼时盼着过年似的,想到明日韩蛰即将回府,心里便忍不住雀跃。 午觉睡醒,令容便趿着软鞋在屋里踱步,一会儿翻看衣柜,一会儿去厢房逗红耳朵玩,一会儿又去倒腾瓶里供着的初开梅花,百无聊赖,心里总是有事似的,安定不下来。 宋姑瞧着忍俊不禁,“少夫人这是有心事呢?” “哪有。”令容没好意思说是盼着韩蛰的美食,只拨弄梅花,“后园那一树梅花都开了?” “才开了没两日,今早姑娘去剪了几枝,特地叫人送来的。” 韩瑶难得有兴致剪梅花插瓶,想来这会儿开得很好了。 令容在屋里坐不住,索性起身,“咱们也瞧瞧去。”嘴里说着赏梅花,心里却仍按捺不住,到韩蛰厨房门口便驻足了,觉得嘴里寡淡,该寻摸点好吃的。 “要不——”她招手叫红菱,“先做两道菜试试?” “少夫人想吃什么?” “取条鲫鱼,再拿些豆腐、冬笋、木耳。”令容已想好了菜色。 ——从潭州回来已有月余,因琐事不少,她也许久不曾进这间厨房了。 红菱当即应命去取,宋姑又取炭盆拿到厨房来,将屋里烤得暖烘烘的。待红菱取来大厨房收拾好的食材,便帮着将木耳口菇切成丁子,碾碎豆腐。 令容在旁瞧着,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下意识往厨房门口瞧。 厚厚的鸦青帘帐垂落,隔开外头清冷的寒风,没什么动静。正要收回目光,却见门框与厚帘的间隙里伸进来一只修长的手,骨节分明,从容而稳重。 令容心里猛然一跳,那只手已撩起门帘,露出玄色暗纹的衣襟。 挺拔魁伟的身姿站在门口,头顶上仍是乌金冠束发,冷硬的眉目带着深冬寒意,衣裳磊落,腰间蹀躞未解。外头风吹得冷,韩蛰披了件墨色大氅,领口一圈风毛乌油油的,将冷硬的眉目衬在当中,平添端贵威仪。 令容诧然,喜出望外,“夫君?” “姜姑说你去赏梅——”韩蛰进门,睇着她,“怎么在这里?” “吃饱了才有力气赏梅。”令容迎过去,若不是有宋姑和红菱在场,怕是得扑到韩蛰怀里去。好在她克制住了,眉眼弯弯,笑生双靥,“夫君不是明日才回吗?” “连夜处理完事情就赶回来了。”韩蛰瞧她杏眼顾盼,满是期待,不由勾起唇角,“想做什么?” “煨口蘑、松仁烧豆腐,还有去骨鲫鱼!夫君赶路回来,要歇会儿吗?” “不必。”韩蛰摇头。 他刚从河东虎狼窝里出来,待会要去韩镜那里,能耽搁的时辰不多,自将大氅解了,无需歇息。 “那就辛苦夫君。”令容心里窃喜,踮着脚尖凑在他耳边,低声道:“盼了好几天呢。晚上给夫君捶背捏腿。” 说罢,顺手帮他解了蹀躞搁在旁边,殷勤地搬水盆给他洗手用。 既然是韩蛰本尊回来,红菱的用处就不太大了。令容怀孕也才月余,脉象虽明显,除了干呕嗜睡之症,身子并无异样,帮着端菜递盘子,利索得很。因怕韩蛰是空腹赶回来的,又叫红菱做了份糯米排骨蒸着。 142.偷师 这厨房里各色厨具佐料都备得齐全, 木柜上七横七竖四十九个抽屉, 里头除了常见的八角、茴香、胡椒、桂皮等香料,亦有干净的桂花、玫瑰等, 外头没贴半点标签, 韩蛰却是记得清楚分明, 修长的手指勾着铁环开抽屉,轻易将佐料选齐。 每回找佐料都要翻很久的红菱瞠目结舌,待韩蛰挑罢,才去选糯米排骨该用的。 负责看守厨房的仆妇在灶中生火, 外头寒风凛冽, 里头却是暖意融融。 韩蛰大半年劳碌奔波,难得有此闲情,也无需旁人帮忙, 手起刀落,从容而迅捷, 将冬笋切成细丁,装入盘中。待锅底油热,食材已然齐备。 令容怀孕后怕油腻,韩蛰特意清淡爽口,却因火候极佳,冬笋和口菇翻炒片刻便爆出满锅香气, 待炒好了盛在盘中, 香气扑鼻。 令容双手交握捧在胸前, 等韩蛰将盘子搁在案上, 拿了筷箸便夹冬笋来尝。 可惜菜刚出锅,有些烫嘴,便小口小口地吹气。 吹凉些,送进嘴里,鲜嫩爽脆,口舌生津,不由笑望韩蛰,“好吃,真好吃!” 黑白分明的杏眼里像是藏着春光,满含欢喜赞许,轻易照到人心底里。 韩蛰微露笑意,觑着她满足的小模样,昼夜忙碌后的浑身疲惫似都烟消云散。 自幼收敛心性负重磨砺,养就冷静自持的性情,他的手腕才能令无数人敬畏折服,哪怕做出再出彩周全的事,在韩镜眼里,也都是身为帝王应有的手段,不曾换来半句赞赏,唯有更重的期许、更严苛的态度,催着他仍负重前行。 韩蛰明白他的苦心,却仍不喜那种山岳般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严苛威压。 也只有在这一方烟火之地,才能暂将重任抛开。 不为冷厉杀伐、不为算计权谋,为世人皆有的口腹之欲花费心思。 当初他开辟这间厨房时,韩镜觉得这跟锦衣司使的沉厉狠辣不合,颇有微词,承杨氏劝说说服,这厨房才矗立不倒。到如今,世事早已不同。 那个误闯入厨房后忐忑敬畏的小姑娘,成了他最忠实的食客,欣赏喜悦没半点掩饰。 这多少是令人快慰的,韩蛰也尝了一口,“还不错。” “明明很好吃,何止不错!” “嗯,很好吃。”韩蛰附和,见锅里收拾好了,又取鲫鱼,入水煮到八分熟时将脊骨和筋刺都去了,加酱油和姜、酒红烧,飘香的热气腾腾而起,惯常冷硬的面容都不似从前令人敬惧躲避。 红菱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大人,这菜有要诀吗?我,我做给少夫人吃。” 令容良机难得,当即附和,“对啊,教给红菱,往后就不必成天劳烦夫君了。” 韩蛰觑她,“想偷师?” 令容笑意更浓,伸出食指在他跟前晃了晃,“就这一道,好不好?” 韩蛰顺着她,将火候用料上要紧的几处说了,令容忙记在心里。 因想起昨晚烤板栗的事,趁着韩蛰做松仁烧豆腐的功夫,叫宋姑取了板栗、野鸡肉和香菇来,各自煮好,略炸了炸。待油锅再热,煸炒了葱姜鸡块,大火烧开焖到五六成熟,将板栗、香菇和剩下的冬笋搁进去,阖上锅盖,鼻端仍是方才煸炒出来的香味。 令容爱吃板栗,也爱做板栗烧鸡,只是味道不及韩蛰做的。 上回韩蛰做时她没敢多嘴,这回套问秘诀,果然又偷得厨艺。 锅里头热气腾腾,板栗已烧得酥烂,拣去葱姜收好汁,勾芡淋在盘中,软糯的板栗带鸡肉香味,卷在舌头里唆一口就能化了似的。摆在桌上,令容留着鸡块没怎么吃,倒是将板栗拣得干干净净。 …… 饭后令容自回住处,韩蛰便往韩镜的藏晖斋去。 韩镜这两日身体抱恙,没法到衙署去,便跟永昌帝上了个折子。永昌帝无暇管六部那些琐事,派了两位御医过来照料,朱笔一挥,特地恩准他在府里休养,要紧的事让人来府邸商议。 尚书六部的权柄被韩镜牢牢握着,旁人觊觎也没辙,这种事也有好几回了。 韩蛰健步走过去时,藏晖斋侧厅的门扇紧闭,韩镜的心腹管事站在门口,想必是里头正谈事情。 这座府邸建成已有数十年,期间几易其主,转到韩镜手里,才算安顿下来。 藏晖斋翻修过数回,韩镜在朝堂上藏得深,每回翻修都只是刷点新漆,添片新瓦,往屋里添几样器具,于整体格局不曾有半点改动,更不像别家般修缮得恢弘轩昂甚至僭越。 那檐角廊柱仍是十数年前的模样,于位高权重的三朝相爷而言,实在有点不衬身份了——永昌帝这两年信重韩镜,一则是不会理政迫不得已,再则恐怕也是为韩镜这恪守礼数、从不僭越的态度,觉得这般忠厚正直的老臣值得托付,才会一步步放任韩镜提拔亲信,气候渐成。 于这座相府,韩镜确实是费了一生的心思。 从当初盛年威仪的相爷,到如今日渐明显的老态。 韩蛰站在寒风里,眉目冷凝。 好半晌,侧间的门扇才由内而开,来禀事的户部尚书缓步走出,朝门口的管事点了点头,见是韩蛰归来,便几步走过来,拱了拱手,“韩大人。” “梅尚书。”韩蛰亦拱手回礼,让管事送梅尚书出府,他就势入侧厅。 韩镜端坐在案后,正拧眉沉思,因病中不爽利,身上穿得厚些,愈发显得比从前瘦小,只那双眼睛还矍铄如旧。见是他,韩镜紧皱的眉目舒展了些,声音有点哑,“回来了,过来坐。” “祖父身体好些了吗?”韩蛰毕竟是担忧的。 “入冬后的老毛病,在家养几天就好。”韩镜案上摆着茶盘,倒了一杯给他。 韩蛰双手接过,“父亲呢?” “待会过来。” 祖孙俩都是沉肃而不擅关怀的性子,沉默着喝了两口茶,韩蛰听他咳时带些痰意,道:“祖父病了这几日也不见好,回头我让人熬些冰糖雪梨,润肺止咳的。” “随你。”韩镜沉眉,“你的心思有限,该放在正事上。” 这态度在意料之中,韩蛰没再多说。 坐了片刻,韩墨赶过来,祖孙三人围坐在一处,韩蛰才说起这回去河东的事。 ——为的是先前在山南谷口设伏刺杀他的那位田姓汉子。 郑毅将重新探查的消息递出去,身在代州的锦衣司暗桩重新探查田家底细,报来的消息,却与最初稍有不同。那田五的经历固然没错,与他孪生的兄弟田四却并未真的丧命,而是因出众的射箭天分,被有心人收留,指点技艺,后被收在河东范通帐下。 这回埋伏行刺,便是田四的手笔,若能成事,算是为范通立下汗马功劳,若不能成事,也算栽赃给甄家,挑起纷争。 至于那田五,在他那孪生兄弟南下时,便被人杀害,李代桃僵。 而河东帐下,除了默默无名却有神射之技的田四,还网罗了不少骁勇之人。 “……范通将这些人藏得隐秘,若非此次特意探查,还揪不出狐狸尾巴。” 韩蛰说罢,眉峰冷厉。 韩墨亦皱眉,“范通这野心藏得倒深,恐怕也是心存摇摆?” “若范贵妃能拿下东宫,范通自会就中取利,若不能,他那野心倒不小。”韩镜瞧着桌上淡烟袅袅的青铜小炉,老狐狸般的眼睛眯着,取了几粒棋子在手里把玩,“若范通真的起事,兵力如何?” “有私藏的军械,也有暗中招兵买马的铁证,境内那些盗匪也不是真跟他作对。一旦聚起来,会比他露出来的强悍数倍。”韩蛰这回北上,途中总想起那深沉的梦,虽说梦境荒诞不足为据,却终究令人忧心,“河东地界南北狭长,范通驻守边境,且心术不正,若真有异心,未必不会打别的主意。” 韩镜目光遽然一紧,“意思是,他可能跟外寇合谋?” “史书上不是没有这种事。”韩蛰顿了下,“范通身边有位妾是异族人,来历不明。” 这就令人心惊了。 韩镜虽有野心,许多事也做得狠辣而不择手段,毕竟是文人出身,有几分家国情怀,暗中谋逆,想要的不止是皇位,更盼能少生事端,令百姓少受疾苦。虽说战事不可避免,能迅速平定的内乱,跟外族铁蹄踏破边境的祸乱终究截然不同。 他对着香炉沉吟,片刻才道:“打算怎么应对?” “先安抚范通,在边防多使些力,剪除他羽翼,再瓮中捉鳖。” 韩墨颔首,“这是最稳妥的法子,有备无患总比措手不及的好。” “来得及吗?”韩镜有点担忧,“甄嗣宗已在跟御前进言,皇上有些疑心。” “顺水推舟,除掉甄嗣宗,范通必定乐见其成。”韩墨说罢,看向韩蛰。 韩蛰也是这意思,“天底下兵马就那几处,岭南陈鳌记挂的是边疆安危,陈陵那边有长孙敬,他也没那野心和本事。曹震知道轻重,河阳更不必说。西川那边,尚家虽据守天险称霸一方,却没有出川逐鹿天下的实力。甄家倒了还有太子,皇上的勤王诏发不出去,他们就不会轻动。余下的就只山南蔡家和河东范通,范通还盯着东宫摇摆不定。” 这些年奔波不休,对各处的情形,韩蛰几乎了然于胸。 韩镜听罢,垂眸想了片刻,回身取了幅舆图铺在桌上。 祖孙三人围坐推敲,数重帘帐内,就只有极低的声音,消散在袅袅青烟里。 待商议定,已是夜色初降,三人心神稍松,喝茶歇息。 韩镜手里捻着棋子,矍铄目光落向韩蛰,“范通的事拖得再晚,也须在这一两年内。拖得太久,若谣言四起人心浮动,于大计无益。到时候——”他顿了一下,缓缓道:“关乎天下的后位,如何定夺?” 143.父子 新帝登基, 择立皇后, 这是绕不开的话题。  虽说事情尚未谋成,提早安排布置, 并无害处。  韩蛰显然是想过此事, 沉声道:“傅氏。”  “她?”韩镜瞧着对面那张冷硬固执的脸, 想起先前的数番争吵就头疼,“京城内外多的是名门望族,傅锦元兄弟纨绔无能,傅益虽有点出息, 傅盛却是个惹祸胎子。这样的皇后母家, 满朝文武会如何看待?”  “纨绔的名声是从前,岳父在朝政上虽没建树,音律书画上却有造诣。”  这还维护起傅家来了!  韩镜胡子翘了翘, 咳了两声,“那也能算本事!”  韩蛰念他还病着, 到底没顶撞惹怒,只沉着脸不语。  旁边韩墨上有刚愎独断的父亲,下有精明强干的儿子,寻常甚少插手干涉韩蛰的事。但祖孙俩因傅氏而起的芥蒂,从去岁除夕到如今,他都是知道的。这些年看着韩蛰在韩家的严苛教导下长大, 祖孙俩的性情和毛病, 他也算看得清楚。  同样冷硬固执的脾气, 两人合力谋划时能一拍即合, 但凡争执起来,也是针尖对麦芒。  当初韩蛰还是少年时,曾跟韩镜闹别扭,被韩镜罚跪祠堂,连着跪了七天七夜也不肯说软话认错,终是韩镜又气又无奈,在病榻上躺了两日,才叫韩蛰退让了半步。  如今韩镜上了年纪,又手握重权半辈子,难免有些老人家顽固刚愎的毛病。  韩蛰又被教导出强硬铁腕,认准的事九死不悔,也未必愿如从前般被长辈束缚翅膀。  而那傅氏偏偏又……  放任祖孙俩执拗下去,再吵十年也是枉然。  韩墨揉了揉鬓角,给韩蛰递个眼色,“瑶瑶过些天出阁,你母亲后晌还说要跟你商议婚礼送亲的事,你先过去瞧瞧,提前说准了安排好,别耽搁。”  提起这茬,韩镜倒是想起来了,“还剩几天?”  “腊月初三的婚事。也就十多天了。”  韩镜颔首。府里几个孙子,他在韩蛰身上倾注的心血最多,韩瑶养在杨氏身边,甚少去太夫人那里,加之他膝下有唐解忧,倒没用多少心思。外孙女香消玉殒,已是悔之不及,如今孙女出阁,毕竟还是得和气热闹些。  眉间的不悦淡了些,韩镜便抬手,“去你母亲那吧,别耽搁。”  “孙儿告退。”韩蛰起身,又跟韩墨行礼,出了内室。  ……  韩蛰一走,剩下父子二人坐在桌案前,韩镜因忙于政事,甚少留意韩瑶的婚事,既然提起,便问详细。  韩墨如实答了,最末话锋一转,又提起令容来,“瑶瑶这门婚事,听杨氏说,还是傅氏牵出来的。她姑嫂俩处得好,傅氏这阵子也帮了不少忙。”  韩镜听见令容,下意识地皱眉。  韩墨瞧见,也不以为意。  他虽曾居相位,却是文人出身,年轻时温文尔雅,中年时意志消沉,世事磋磨之下,反倒多几分能进能退的柔韧性情,跟韩蛰在祖父跟前硬碰硬的刚冷脾气不同。  添了杯茶递给韩镜,韩墨帮老父亲轻轻捶背。  “父亲对傅氏的芥蒂,我也知道。当初娶进来是因田保作祟,昏君赐婚,您迫不得已奉旨结亲,心里必定不舒服。后来出了解忧那些事,母亲病故,解忧丧命,便愈发觉得这门亲结得不好,对不对?”  内室里隐秘安静,韩墨的声音很低,端方而沉厚。  韩镜垂目不语,半晌才道:“若不是她,解忧也不会走到那地步……”  “解忧受罚跪祠堂,父亲决意将她外嫁,这两件事确实跟傅氏有点干系。但后来去道观,却是因她心思不正,在长公主跟前肆意妄为,连累旁人性命。这事上,据我所知,傅氏是没说过半句话的。再后来又挑唆征儿,搅扰大局。存静当初跟您说得明白,处置解忧是为大局,将来母亲和妹妹跟前,他也会交代。这些账,是为咱们府里,跟傅氏毫无干系。”  韩墨叹了口气,自斟茶饮尽,神情晦暗。  韩镜瞧着他,“征儿的事,你在怨解忧?”  韩墨留了点余地,“解忧根底不坏,会走到那地步,究其根源,还是我的疏忽。妹妹将她托付给我,我却没能教导指点,这舅舅当得不够格。”  韩镜神色微动,目光也软和下来。  教养不当,致心术不正,又为府中大计而取她弱女子的性命,这心结在无数个夜里纠缠,几乎成了魔障。  韩墨自认过错,毕竟让他心里好受了些。  “我最怕的,是将来地下见到你妹妹,不好交代。她跟傅氏闹成那样,将来……”  “这是父亲想多了,存静既那样决断,便是想一力承担。”韩墨一时半刻没法将他拉出牛角尖,遂又添茶,“这些年,我对母亲有怨意,您是知道的。”  韩镜茶杯顿住,片刻才道:“为杨氏的事。”  韩墨颔首,“夫妻和睦不容易,您跟母亲也是结发之交,互相扶持着走了一辈子。当初母亲对杨氏有心结,自作主张安排了赵氏,结果怎样呢?害了征儿不说,我跟杨氏也耽误到了如今,伤及的也是母子情分。”  这种话,韩墨以前从没跟人说过。  但韩墨当年的消沉,对太夫人的貌恭心离,韩镜却是看得清晰分明。  韩墨抬头,目光沉静端方,“存静既认定傅氏,自有他的缘故。父亲硬要插手,跟当年母亲的作为有何不同?他已经不是孩子,这些年磨砺下来,手腕胆魄比我胜出许多。他的行事,已不是少年意气。”  屋里片刻沉默,韩墨迟疑了下,才尽量将话说得委婉——  “父亲为他操心府里的大事已是劳累。至于后宅的事,他有主张,您就放手吧。”  毕竟,最终要问鼎天下、登上那九五至尊位子的会是韩蛰。  要跟皇后厮守一生的,也是韩蛰。  韩墨没将话说得太明白,却分明看到韩镜目光中恍如惊醒般的触动。  屋里已然很暗了,管事没敢闯进去掌灯打搅,案旁唯有炭盆里火星明灭,将父子二人的脸照得模糊。  韩镜垂头盯着那一盆银炭,新炭愈来愈明亮,而旧的也终于燃得干净,黯淡下去。  那一瞬,韩镜终于意识到,他固执地想左右韩蛰的婚事,其中似乎潜藏着晦暗的心思,甚至连他自身都不曾发觉。  便是想看看,这座府邸里最要紧的事,究竟该他这位屹立三朝的老相爷说了算,还是该苦心培养出的韩蛰做主。  半生相爷,朝堂六部悉在他的麾下运作,连至尊皇权都难奈何他。  相府内外,也是他筑下根基,定夺大事,韩墨韩砚皆敬服顺从。  尝过至尊权力的滋味,习惯了坐在权力之巅,哪会轻易心甘情愿地舍弃?  韩镜张口,仿佛呓语,“是啊。存静长大了。”  而他,却已老了。  ……  藏晖斋里父子的对话,韩墨并没跟旁人提及。  韩镜的行事却仿佛稍有了些变化,虽没再提关乎令容的话,祖孙间商议朝政大事时,也不再如从前般,由韩蛰提出对策,他审视考量后拍板定论。却是两人商议斟酌后,递给韩蛰来定。  这个转变甚为艰难,韩墨却能看在眼里。  时气愈来愈冷,转眼便是韩瑶的婚期。  相府满门男子皆居于高位,就只韩瑶这一位孙女待嫁,婚事自然办得十分热闹。出阁的前夜,韩瑶总觉得忐忑,有些女儿家的心事和顾虑不好跟杨氏提起,拉着令容过去陪了一宿,断断续续地说话到半夜才算睡去。  次日清晨早早起来,韩府上下已是张灯结彩。  杨氏筹备了月余,将诸事都筹备得齐全,待尚家迎亲的轿辇来到,韩蛰和韩征兄弟送妹妹出阁时,哪怕性情爽利如韩瑶,亦在拜别爹娘时忍不住落泪。  杨氏站在堂前,瞧着大红的嫁衣走出院门,素日伺候韩瑶的仆妇丫鬟也随之出门,眼眶忍不住便红了。  韩墨跨前半步,宽袖之下,紧紧握住杨氏的手,甚至能察觉她强忍时微微的颤抖。  相府孙女出阁,嫁的尚政又是京城里出挑难得的才俊,这两日自是贺客如云。  韩蛰亲送妹妹到尚家,用罢酒席后往衙署走了一趟,回到银光院里,就见令容坐在床边美人榻上,正自出神。  借着傍晚微黯的天光,她的眼圈,似有点泛红。  144.谢意 腊月深冬, 天黑得早, 酉时才到,天已昏昏沉沉的。 令容自打怀了身孕, 心绪就比从前脆弱些, 白日里看韩瑶出阁, 后晌陪着杨氏在丰和堂里坐了半天,院里少了许多人,总觉得空荡许多。 杨氏素来性情刚强,往跨院里去收拾韩瑶出阁后的闺房, 仍是红了眼眶。 令容跟韩瑶结识也只三年, 虽知道韩瑶仍在京城,往后不能朝夕相处,都觉得舍不得, 何况是将韩瑶从婴儿养成聘婷少女的杨氏? 婆媳俩感情好,令容陪着安慰了半天, 才放心回银光院。 到屋里坐着,不由想起金州的宋氏,也不知当时她出阁后,宋氏对着空荡荡的蕉园是何等情境?傅家人口少,母女俩成日腻在一处,她心惊胆战地进了虎狼我, 宋氏在她跟前婉言安慰, 背后怕也偷着流泪过。 出着神眼眶渐红, 忽觉跟前光线一暗, 抬头见是韩蛰,忙站起身。 “夫君回来啦?瑶瑶那边都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韩蛰垂首,瞧着她红红的眼睛。 令容低头避过他目光,如常帮他宽衣。 冬日里穿得厚,外头披着大氅,里头亦是层层叠叠。因是韩瑶出阁的日子,韩蛰身为兄长送亲,衣裳穿得也颇贵重,墨青色的锦衣绣着金线云纹,长袍宽袖,腰间革带系紧,解起来不大容易。 且赴宴归来,韩蛰身上还有点酒气,熏得她犯晕乎。 令容试了两下,有点泄气,“夫君自己来。” 韩蛰唇角动了动,不去碰革带,却忽然伸臂,将令容抱在怀里。 “送瑶瑶出门时,她哭得伤心。”韩蛰将她按在胸前,任由衣裳散乱挂在身上,拿指腹摩挲她红红的眼眶,低声道:“你当时出阁,也哭过吗?” “当然哭过。”令容闷声,抬眼觑他,“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忽然想起来问问。”韩蛰抱得更紧。 两人成亲也是在腊月初,转眼已是数年。彼时他满心冷厉刚硬,于婚事也不过奉旨走个仪程而已,被杨氏催着穿了层叠累赘的冠服,往门口迎亲时,甚至觉得不耐烦。 令容的轿辇到了府门前,朱红的轿帘掀开,里头的人凤冠霞帔,面容被盖头遮挡着看不清,就记得她身披嫁衣,显得身材格外娇小。往拜堂的厅里走时,两人各牵绸缎,他身高腿长,她却跟不上步伐,慢得跟杨氏从前养过的那只小乌龟似的,耗了不少时间。 彼时宾客满堂,相府威仪,她孤身走过去时,是不是满心忐忑敬惧? 否则,怎会在往洞房走时险些摔倒? 韩蛰唇角动了动,想起那日她的华服盛装,有点后悔当时的暴殄天物。 令容不明所以,只问道:“夫君用饭了吗?” “用过了。”韩蛰顿了下,续道:“陪你再用点。” 令容遂命人摆饭,给韩蛰备了筷箸。那位却几乎没太动菜,只将那盘油爆的虾子剥了搁在碗里递给她。 令容受宠若惊,欣然受了,吃得十分欢畅。 原以为是韩蛰良心发现,被韩瑶的婚事触动要对弥补从前对她的凶神恶煞,到沐浴后才明白,他这是想让她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 查出身孕后的这半月,令容谨遵太医的嘱咐,说话走路都小心翼翼,晚间睡觉时也规规矩矩地铺两床被褥,蚕蛹似的躲在里头。虽说每天清晨醒来时,都是挪过半个床榻贴在韩蛰身旁,但睡前却是紧紧避着的,怕勾起韩蛰的虎狼模样,抱都不让他多抱。 她年纪小些,加之怀的是头胎,韩蛰也没敢轻举妄动。 克制自持地睡了半个月,那血气却是越来越浮躁了。 白日在外公务缠身倒也罢了,晚间睡前总是格外难熬。 但夫妻俩磕磕绊绊走到如今,这当口也不好搬到书房去清心寡欲地睡,只能使出浑身解数,摆出从前那副冷清自持的模样来。奈何调息养气的功夫在平常还能管用,喝酒后气血浮躁,就不太顶事了。 韩蛰沐浴后走到榻边,令容披着湿漉漉尚未晾干的头发,正翻书瞧。 沐浴后她身上有股清香,玲珑身段包裹在寝衣底下,勾勒起伏弧线。 韩蛰如常坐下去翻书,却觉心不在焉,往她身上瞟了两眼,腻白柔嫩的肌肤像是上等细瓷,红唇柔嫩,眉眼多娇。 没忍住侧过去在她脸颊亲了下,令容连忙往里头躲,“夫君!” 韩蛰睇着她,眸色深沉,凝眉不语。 令容只好寻个正经话题,“瑶瑶出阁后,金州那边也该娶亲了。我备了礼,到时候……” “是哪天?” “初九。” 韩蛰颔首,“京城近来不太.安宁,你又有身孕,该少出门。” “我知道。”令容抬眉,有点作难,“但哥哥的婚事,总得去道贺的。” “那两天我抽空。”韩蛰明白她的意思,“傅益就你一位妹妹,哪能缺席。” “多谢夫君!”令容欢喜,下意识跪坐起来,又觉得不妥,忙坐回去。 韩蛰却已俯身过来,挡去外头大半烛光,将她困在角落,“怎么谢?” “我……捶背?” “不必。”韩蛰凑得更近,娇软呼吸近在咫尺,没忍住,便将她箍在怀里亲上去。未散的酒意萦绕,克制的呼吸渐而凌乱,令容挣扎着推开,双手护在小腹,“孩子。” “还要多久?” “一年!”令容对着他的目光,又有点心虚,“半年……”见韩蛰仍直勾勾盯着她,躲不过锦衣司使鹰鹫般锋锐洞察的目光,低声道:“太医说,头三月和后四月不能。” 这便是真话了。 韩蛰总算有了盼头,虽没敢碰令容,却仍用旁的法子,暂将攒着的火纾解。 …… 到腊月初九时,韩蛰如约往金州道贺,除却令容的那份贺礼,另从书房挑了两幅好画,赠与傅锦元。 今年腊月里的喜事似格外多,相府千金出阁,淮阳侯千金出阁,没过几天,又是宁国公府的四姑娘出阁。 那位是当今甄皇后的妹妹,嫁的又是山南节度使蔡源中的次子,甄皇后为抬蔡家门楣,虽在禁足中,却仍凭着东宫的面子,从永昌帝那里求了个县主的虚衔给甄四姑娘,虽不授封地,婚事却办得格外风光。 先前甄、韩两家往来勤快时,甄夫人还有意将甄四姑娘许给韩征,如今另寻高门,又有县主的虚衔撑门面,甚是自得。 杨氏倒不觉得什么,摆出个和睦的姿态,还亲自去道贺。 永昌八年的冬天,便在这热闹喜庆的氛围里走到尾声。 宫里范贵妃虽未能重整昔日威风,范香却凭着年轻,又有亲姐姐指点,虽未传出喜讯,却也抬了妃位。姐妹二人在后宫争艳,因太子日渐长大,须有人贴身照料,永昌帝好了伤疤忘了疼,在旧年的最后一日下旨,解了甄皇后的禁足。 除夕夜落了场极厚的雪,却无损于年节的热闹氛围。 初三时韩瑶带着尚政回门,初六起便有各处人家设宴请酒。令容怀着身子甚少出门,外头的事便是杨氏和二房的刘氏婆媳费心。 忙忙碌碌的年节过去,因年初朝堂官员有些调动,吏部尚书年迈辞官,韩蛰力荐之下,在地方政绩斐然的宋建春得永昌帝首肯,调入京城,主掌吏部。 韩镜纵对令容有偏狭之见,因宋建春和曹震是姻亲好友,虽不刻意招揽,却也很痛快地带着他去了吏部衙门。 宋建春科举出身,在京城亦有恩师同窗,加之背靠节度使兵权,跟权势煊赫的韩家沾亲带故,又是尚书令亲自带到衙署的,赴任后勤谨上朝办事,倒很快就站住了脚跟。 韩府儿媳出自将门,母家手握京畿兵权;孙女结亲尚家,得西川节度使重礼相贺;如今添了个宋建春,虽只是姻亲,却也算是跟江阴节度使有了些九曲十八弯的关系。祖孙俩居于相位,手里握着掌控天下机密消息的锦衣司,这等权势,比之韩瑶出嫁之前,又显赫了许多。 明眼人已能嗅出不同寻常的气息,甄嗣宗更是坐不住,三天两头地往宫里跑。 韩家倒是沉得住气,将樊衡从各处搜罗来的证据准备齐全了,就等二月底各地举子上京赴春试,趁着京城最热闹的时候,撕开甄家满口仁义之下的种种罪行。 春初天暖,泥融燕飞,又是一年万物竞荣,群芳渐放的时候。 这日韩蛰难得空暇,因令容怀孕后甚少出门,憋闷得厉害,加之韩瑶和尚政这对小夫妻要去郊外踏青赏花,见令容眼巴巴的甚是期待,便带她一道出城,去城外散心。 145.恶人 京城外山水奇秀, 入春后天气渐暖, 多是二月下旬陆续绽放,整个三月最为热闹。 这会儿春光渐盛, 柳吐嫩芽, 风拂绿茵, 能赏玩的花却不算多。 令容怀着身孕,没法肆意骑马驰骋,韩瑶因怕跟令容似的怀孕而不自知,也没打算太任性, 四个人商议过, 便往城南的孤竹山去。 孤竹山底下有温泉,地气比别处和暖,这时节里开得正好。 马车使出京城, 韩蛰和尚政骑马在前,身后跟着飞鸾飞凤及数名护卫, 令容则跟韩瑶坐在车厢里,将车帘半卷起来,就着拂面而过的和煦春风,吃着蜜饯慢慢说话。 新婚之人,破瓜含情,总会添些羞涩。 韩瑶承袭了杨氏的爽利刚硬性情, 却也还带着初成婚女儿家的烂漫羞涩。婆媳相处的事她能跟杨氏请教, 夫妻间一些琐碎的事却不好意思跟杨氏说, 因跟令容年纪相若, 姑嫂渐成姐妹似的,且如今不像从前似的能每日见面,好容易同乘出游,倒能说些体己话。 一路有风景悦目,三十里的路,大半个时辰便到了。 梅坞里有尚未开败的茶梅,章老年前抱病,因附近不便照料,已搬到京城养病去了。梅坞里仍只有管事在,请众人入内,赏玩自便。 里头除了葳蕤繁丽的茶梅,亦有早开的玉兰紫荆,那管事是痴迷园艺之人,除了平常迎客照看之外,空暇时便为里头花木施肥剪枝,这时节玉兰红白相间,挺秀迎风,紫荆飘飘曳曳,如簇如串。 走到照水池边,还有未曾开败的迎春和连翘盛放,满枝金黄,香气淡艳,迎春直倒垂而下,浮在水面,随风款摆时,惹得游鱼嬉戏。 令容和韩瑶挽臂在前,征得管事允准,摘了些花枝柳条,叫手巧的飞凤编花篮玩。 韩蛰跟尚政两个大男人跟在后头,相顾无言。 赏花踏青乃闲情逸致、雅乐之事,韩蛰性情冷硬刚厉,虽也喜欢春日里的明媚和煦,于这些娇化软草并无兴致,肯出来,不过是陪令容散心,顺便瞧瞧美人倚花的景致而已。尚政虽没到那地步,却也是英武骁勇的禁军小将,志在开阔青山,而非锦绣花丛。 再这么走下去,姑嫂俩自管玩乐,他俩今日就真只能甩着臂膀当个护卫了。 两人都有点暗自苦恼。 …… 出了梅坞,放任令容和韩瑶尽了玩花之兴,尚政便看向韩蛰。 ——方才两人商议过,出了梅坞,该登山临风的。 谁知韩蛰视若无睹,全然忘了似的,特意穿的蟹壳青锦衫磊落端贵,那张脸虽冷硬,却无素日沉郁威仪,舍了锦衣司使的冷厉姿态,倒有几分清贵模样。对着尚政的目光,他甚至露出半点诧然,问道:“怎么?” 尚政哪能看不出来他伪装。 心里恨得牙痒痒,偏又没有韩蛰那份气定神闲、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功夫,见韩瑶被这动静吸引,诧然将他盯着,只好道:“待会做什么去?” “你们觉得呢?”韩瑶反问。 尚政没躲过,对着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做不到韩蛰似的充耳不闻,只好硬着头皮道:“去登山吧?山腰有片斜坡,风景不错。” “登山啊……”韩瑶蹙眉,挽着令容,“能成吗?” 令容颔首,“那一带景致不错的。” 何况太医也曾嘱咐,虽说要好生养胎,却也不能过于静养,每日里多动动,将来生养的时候也能少受点苦。她不觉得累,能捏住分寸。 韩瑶却还觉得担心,“可你还怀着身子呢,不能太受累的。” 韩蛰适时道:“无妨,我扶着她,你们自管先走。”说罢,踱步过来,站在令容旁边。 韩瑶哪敢跟他抢人,不情不愿地退开半步,叮嘱令容,“那你当心些。” “放心。”令容留意过那两人的神情,凑过去低声笑道:“我也不敢再霸着你了。” 韩瑶虽性情爽利,毕竟是新婚,被令容一打趣,脸就有些红了,偷着在她手臂掐了一把,却还是愉快转身,走到尚政身旁,“走吧,如你所愿。”知道令容怀着身子,定会边歇边走,也没再拖延,跟尚政走在前头,到山腰去等他们。 两对夫妻各自结伴而行,韩蛰握住令容的手,踏着春风花丛走过,甚觉畅意。 眼前的景致,也仿佛在一瞬间有趣起来。 走在前头的尚政固然也觉愉快,心里却还存些许忐忑,总觉得韩蛰临时变卦将话头扔给他,另有情由。 果然,韩瑶走出老远,便开始斜睨他。 尚政生得俊朗颀秀,新婚后携妻踏青,更是锦衣玉带英姿勃发,自忖脸上并无怪异之处,剑眉之下桃花眼眯了眯,认真道:“我很好看?” 不要脸…… 韩瑶险些失笑,眉峰微挑,语气带着不满,“把我跟她分开走,你称心了?”成婚后她跟尚政早晚都在一处,好容易跟令容玩半天,被尚政那提议坏了事。再回想方才尚政跟韩蛰相对无言的样子,总算回过味来——哪是山腰风景好,分明是有私心! 这“恶人”的嫌疑,自然而然落到了开口提议的尚政头上。 尚政觉得有点冤,“是大哥的主意。” “胡说,我哥才不是那种人。”韩瑶不信,仍旧斜睨他,眼底却已涌起笑意。 尚政脸上尽是诚挚之色,凑近韩瑶身旁,双目炯然,低声道:“我看着像坏人?” 两人走在最前,后头还跟着几位随从,他这般一本正经又亲昵地贴过来,韩瑶霎时想起新婚那晚他借酒调戏她的事。忍不住脸上一红,负气咬牙,伸手打他。 被尚政一把捉住,好意提醒,“小心脚底下。” 韩瑶赌气不理,不好意思众目睽睽下跟他打闹,瞪他一眼抽回手,甩着胳膊走在前面。 尚政笑着追上去,顿觉春光明媚,时气甚好。 两人走到山腰,韩瑶远远瞧见临近普云寺的山道上也有人盘桓赏景,模样甚是熟悉,辨认了半天,才算看清对方,不由诧异,“那是……甄家的人?” 尚政闻言,亦随她所指瞧过去。 他毕竟练过弓马骑射,目力比韩瑶好许多,瞧清楚了,也觉意外,“是他们。不知来这里做什么。” …… 山道之上站着的是甄嗣宗的长子甄曙。 甄家是皇亲,寻常礼佛进香都是去皇家御用的寺院,不会来普云寺这种香火冷清的地方。世袭以书香传家的宁国公府,书楼内自有万卷藏书、百轴画卷,哪怕甄嗣宗偶尔起意,想跟普云寺的高僧评赏名画,也是邀僧人前往府中,他甚少会亲自登山。 这回他却是亲自来的,为的还是有过旧怨的高修远。 自韩家反目,甄嗣宗察觉不轨之意,见永昌帝已是玩物丧志、扶不到墙的烂泥巴,没本事压制日益崛起的韩家,甄嗣宗为太子计,便放下从前的清高身段,跟武将结交起来。 除了给幼女讨个县主的虚衔笼络山南蔡家,他也将目光落在了京畿守军身上。 京畿守军被杨家把持,密不透风,先前永昌帝尝试着想收回军权,都失败告终。 但这却是关乎身家性命、最令人悬心的一支驻军。 ——倘若韩家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谋逆,京畿守军攻入京城,不止身在宫外的甄家难以自保,禁军护卫之下的太子都未必能够保住性命。 甄嗣宗在京城盘踞多年,虽没能染指军权,毕竟还有盘根错节的亲友。 隐秘打探后,便盯上了守军中一名偏将——黄瞻。 黄瞻是凭本事爬到偏将之位,跟那些因旧日袍泽而效忠韩家的老将不同,谋的是名利地位,虽非京畿守军中的要紧人物,却是个极好的线。他草莽出身,也读过诗书,后来娶了位没落书香门第的姑娘,爱若至宝,不知添了附庸风雅的毛病,还常陪妻儿去佛寺进香求签。 去岁高修远画的山水佛寺在京城名声大噪,让许多人趋之若鹜,一幅画千金难求,据甄嗣宗所知,黄瞻的妻子也苦心渴求,只是无人引荐,颇为苦恼。 甄家数代积累,不缺银钱,要将黄瞻收入麾下,许诺高官厚禄之余,也欲从他枕边出手,借高修远一幅画,令黄瞻死心塌地,为他在京畿军中牵针引线。 是以甄嗣宗纵不喜沽名钓誉的高修远,也托寺中住持出面,请他作画。 国公爷、相爷和国丈三重身份叠在一处,住持自然答允牵线。 高修远寄住寺中,且住持未说姓名,爽快应了,后来得知是甄家要画,也无从反悔。 刻意博来的虚名之下,高修远也将名士的做派摆得十足,自回到京城,每幅画装裱前,都要请买画之人亲自掌眼,合意了再拿出来,否则便视为傲慢而无眼光,宁肯烧了也不给人。 这些做派在甄嗣宗眼里都是臭毛病,却不能不依从。 是以从住持口中得知画已成了,便特地有儿子陪着,借拜访住持的名义,来寺中瞧画。 因高修远脾气古怪清高,不许旁人跟进去,甄曙便被留在门外。 甄曙也懒得跟他计较,被高修远这做派膈应得满心憋闷,便走出寺外,在山道上散心。 却不知此刻,锋锐冰寒的匕首藏在画案下,恭候已久。 146.报仇 高修远寄住在普云寺一年, 虽非持有度牒的僧人, 却因他画中的超然洒脱,得住持和寺中僧人欣赏, 有僧舍可住, 还在僧舍旁专设了一间屋子作画。 此刻屋门紧闭, 里头只高修远和甄嗣宗两个人。 甄嗣宗久居高位,从前构陷牵连高世南时,并没太将那县令放在眼里。后来高修远上京为父亲讨公道,被田保引荐到永昌帝跟前翻出旧事, 不止甄皇后被斥责, 永昌帝还让锦衣司重查旧案,令高世南官复原职,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这位仁义端方的中书令脸上。 是以田保被查后, 甄嗣宗当即命人去嘉州除掉高世南,以泄私愤。 至于高修远, 在他眼里无非是不谙世事,只会吟风弄月的天真布衣。 若不是为拉拢黄瞻,甄嗣宗甚至不屑多看他一眼。 屋里布置得空旷,墙壁上悬着许多山水画作,有装裱过的,亦有画到一半, 只将大幅宣纸贴在墙上的, 颇为凌乱。 靠墙的角落里是一方长案, 上头摆着各色颜料和粗细不同的几十支狼毫, 正中间画卷铺着两幅画。 左边一副意境清幽,佛寺幽谧,禅窗半掩,里头似有僧人趺坐论法,只勾勒侧影神.韵。禅窗之外,则是一方绿池,着墨不多,却如点睛般,叫人见之忘俗。 画面之外,高修远盖了钤印,题“水绕禅窗静”五个字。 右边的则迥然不同,炉中香爇,檀香袅袅,背后隐约可见慈悲佛像。最惹眼的,却是香炉旁的放生池,里头荷叶成碧浮在水面,有莲花盛放,婷婷而立。 画面之外亦有钤印,题“花开佛国香”五个字。 论笔法意境,这两幅图绘之过密,不及他山水画悠远留白的灵秀韵味。 但于黄瞻夫妇而言,这两幅画却已算是宝贝。 甄嗣宗粗粗瞧过,还算满意。 高修远立在案旁,神情清冷而倨傲,“依甄相所见,这两幅算好吗?”声音如态度冷清,他的身姿挺秀如竹,傲然瞧着这位地位尊崇的相爷,丝毫不掩饰挑衅孤傲的意思。 甄嗣宗心中哂笑。 高修远的画固然出众,却还算不得名家,甄府的书楼里珍品无数,俱是历代名家手笔,不乏传世真迹,比他出众的多了去。换作平常,他也未必肯自降身份,评点这种沽名钓誉之辈的画作。 但这片刻却是甄嗣宗有求于他,若不糊弄两句,黄瞻那边就须他另想办法。 无非两句话而已,甄嗣宗当然说得出来。不止说得出来,还须评点得精要,顺道压一压他嚣张桀骜的气焰。 甄嗣宗凝神瞧着两幅画,不得不承认,画作勉强算上乘,题的字也不错。 且抛开旧怨偏见,两幅画认真去瞧,倒也算意境独到。 案上画卷铺展,被窗缝里扑进来的风卷起一角,甄嗣宗躬身将画纸抚平。 匕首便是在此时悄然抽出,借着高修远宽大衣袖的掩饰,狠狠刺向他腹部。 从得知父亲的噩耗至今,三百余个日夜,这场景高修远推演过不止一次。在住进普云寺之前,他便选了这把吹毛立断的匕首藏在身上,借入京城与人往来的机会,或远或近地瞧见甄嗣宗,将他身形的高矮胖瘦牢牢记在心中,并在夜深人静时,站在画案旁,将刺杀的动作练习无数遍。 ——只消下手够快,匕首重重脏腑,甄嗣宗便必死无疑! 冷淬的锋刃向前,出手狠而准,在甄嗣宗察觉之前,刺破他的重叠衣裳,没入腹中。 尖锐的剧痛传来,甄嗣宗骤然察觉,下意识便往侧旁退避,四十岁男人健壮的手臂伸出,毫无章法,狠狠捶在高修远的肩头,旋即一声痛呼,高喊救命。 高修远身体微晃,甄嗣宗已然退开半步。 匕首仍刺在甄嗣宗身上,高修远红着眼睛浑然不顾,握紧手柄,便往里头刺去。 然而文墨出身的少年毕竟不曾习武杀人,那一刀刺得又深又狠,几乎触及脏腑,却在甄嗣宗闪避后偏了方向。匕首似被什么东西卡住,待高修远再想往里推时,手已被甄嗣宗牢牢握住,匕首被迫拔出两寸,他使尽力气往里推,却已握不准方向。 门扇被僧人踢开,住持快步走进来,将甄嗣宗护住。 三位僧人左右合力,将高修远扯开,只剩带血的匕首仍留在甄嗣宗腹部。 殷红的血霎时涌出,将锦绣衣裳染透。 住持高呼僧人来救,甄嗣宗满脸痛苦之色,脸色惨白地靠在墙壁,目呲欲裂。 高修远苦心经营了整年才换来这手刃仇敌的机会,双目被恨意烧得通红,被僧人拧着动弹不得,如挣扎欲出的虎豹,厉声道:“恶贼!还我父亲性命!” 住持心惊胆战,不敢轻动甄嗣宗的伤口,只叫精通医术的僧人赶来营救。 看向高修远时,素来沉着的目光里满是痛惜,也未责怪半句,叫人先将他拧出去关着。 …… 甄曙闻讯赶来,勃然大怒,若非住持拦着,几乎闯进高修远的僧舍。 僧舍里门窗紧闭,外头脚步匆匆,显然是在营救那假仁假义的恶贼。 高修远坐在桌边,眼睛依旧赤红,神情却有些呆怔。 杀人的事,于韩蛰樊衡那种踩着刀尖的人而言,轻而易举,于高修远却绝非易事。 甄嗣宗正当盛年,比起十七八岁的高修远,力道并不逊色,明刀明枪时高修远占不到半点便宜,唯有偷袭——而腹部显然是最好的选择。可惜甄嗣宗久居高位,过得优渥,腰间腹部一圈肥肉护着,高修远纵用尽全力,终究失之毫厘。 不知过了多久,门扇被人推开,住持陪着被惊动后迅速赶到的韩蛰走了进来。 威仪冷厉的锦衣司使,自有慑人的气势。 高修远只瞥了一眼,便挪开目光,“是我谋划行刺,与旁人无尤。”瞧见旁边眉目和善的住持,终究觉得心中有愧他的信任照拂,这当口说不出旁的话,只涩然看他。 住持叹了口气,双掌合十,向韩蛰道:“高公子年少鲁莽,贫僧也有照看失职之过,还请大人念他年少,从宽发落。” 韩蛰眉目沉厉,盯着高修远,没出声。 高修远抬目,背着光,韩蛰的神情晦暗莫辨,只有那双眼睛锋锐深邃。 他开口,声音犹带恨意,“甄嗣宗没死?” “救活了。”韩蛰沉声,见高修远目光灰败,仿佛消沉下去,补充道:“得躺一年半载。” 这跟高修远想做的事实在差之太远。 他虽有点才气虚名,出身却寒微,要跟甄嗣宗算账,实在难比登天。这回良机难得,他一腔孤愤为父报仇,打的便是鱼死网破的主意,并不想连累寺院里其他人,遂站起身来,“谋逆行刺,都是我一人所为,与人无尤。” 他站起身来,韩蛰才瞧见他玉白锦衣上的血迹,大团晕染开,手指缝亦有血缓缓流下。 韩蛰目光微沉,“你的手——” 高修远抬起手,掌心和手指有几道伤口,应是跟甄嗣宗僵持时划破的,血迹殷红。方才只顾着心里愤恨,竟半点也不曾察觉。 他只看了一眼,便将手垂下去,任由血珠滴落,积在地面。 这只手曾妙笔生辉,绘下清秀河山,幽静佛院,也曾深藏心事,绘下高山枫林,佛寺红豆。作画之人的手执笔挥洒,变幻万端,珍贵无比,但此刻他连命都要搭进去了,这点伤又能算什么? 只恨当时力浅,未能让甄嗣宗那恶贼一击毙命! 高修远低头,却见韩蛰的手忽然伸过来,掌心托着个细小的瓷瓶。 “止血的。”他说。 高修远仿若未闻,韩蛰在外仍是锦衣司使,哪会动手帮他?遂将瓷瓶递给旁边住持。 住持慈悲之心,爱其才华又遗憾其迷障,遂将瓷瓶的药粉倒了些在高修远身上,从屋里随便寻个布条裹起来。 三个人走出去,甄曙双目血红,带着数位随从,发狠地盯着高修远,似要扑上来。 韩蛰岿然而立,拿剑鞘抵在他腰间,声音冷沉,一如他惯常狠厉漠然的神情,“行刺朝廷重臣罪不容恕,锦衣司既已接手,自会按律法处置。” 甄曙毕竟没本事跟韩蛰耍横,咬牙切齿,“我会如实禀告皇上,等你们发落!” 韩蛰扫他一眼,冷然看向被住持用绳索缚住的高修远,“走。” 剑鞘微摆,旁人不敢撄他锋芒,纷纷避让。 被哨箭招来的锦衣司巡查之人已在外头候着,奉命押送高修远下山。 147.善意 孤竹山脚, 令容跟尚政、韩瑶聚在一处, 颇忐忑担忧。 普云寺里的僧人手忙脚乱地跑出来时,恰被韩蛰看见, 那位久经磨砺, 当即让人护着令容和韩瑶, 他飞奔过去。两道山脊之间只隔着一道沟壑,于韩蛰而言,自是如履平地,到得那边, 似说了几句话, 便随之往寺里走。 尖锐细长的哨箭声里,亦有旁人匆匆聚拢赶过去。 这显然是出了要紧大事,韩蛰不会再有闲心回来。好在游玩半日, 算是尽了赏花之兴,尚政没再逗留, 带着韩瑶和令容慢慢下山。 这一带山道平缓,令容走得也不累,到了山脚便同韩瑶坐入马车,尚政在外守着。 没多久,便见通往普云寺的那条山道上有人健步而下,韩蛰走在最前, 后面继任都是锦衣司打扮, 簇拥着中间的人——玉白锦衣, 身姿挺秀, 哪怕隔得远看不清面容,也能从那身形气质中分辨出来,是高修远。 且看那走路的姿态,仿佛是被捆着的,双臂不见半点动静。 令容跟韩瑶相顾诧异。 “那是……高修远?”韩瑶仍不敢确信 ——那个与世无争的翩然少年,怎会跟锦衣司搅在一处? 令容是蹙眉,“看着是他。” 虽心里诧异担忧,却知不该在此处掺和锦衣司的公务,只能盯着那边动静。 好在韩蛰到了山脚,命人守着高修远稍等,却往这边大步走来。 尚政跟高修远没什么交情,随口道:“寺里出事了?” 韩蛰颔首,“我赶着进宫一趟。你送她俩回城,路上留心。” 尚政应命,顺道将韩蛰的马牵过来。 韩蛰的目光遂落在令容和韩瑶身上。韩瑶的少女心事已在定下婚事后磨平,此刻再瞧见高修远,便只剩朋友间的些许关怀。令容胸怀坦荡,担忧便全都写在了脸上。他走近半步,声音低沉,“不算大事,晚上说。” 说罢,翻身上马,朝那几位属下比个手势。 那几位都是策马巡逻,应变极快,由其中的小头领押着高修远,一行人纵马疾驰远去。 进城后,高修远被径直送往锦衣司牢狱,韩蛰却往皇宫里去,抢在甄家为甄嗣宗的事手忙脚乱时,向永昌帝禀明案情,得皇帝口谕,将案子顺理成章地接在手里。 …… 相府,银光院。 令容自打瞧见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高修远,就有点心神不宁。她对高修远的身世知之甚少,因韩蛰那莫名其妙的醋意,也不曾跟他问过,后来还是父兄跟高修远谈得来,她才从傅益口中知道高修远跟甄家有过节。 今日甄曙奔往普云寺,高修远被捆起押着,由不得人多想。 这种担忧,近乎朋友之义,非关男女之情。 一直等到戌时,仍不见韩蛰回来。 临近月中,夜幕里蟾宫渐圆,星辰晦暗。 因天气渐暖,窗户上的厚帘拆去,这会儿将窗扇半掩,能闻见院里花香随夜风扑进来。 令容已用过晚饭,这会儿闲着无事,就在窗边翻书,却是心不在焉。廊下灯笼明亮,令容怀孕后甚少去抱红耳朵,便隔着窗扇瞧枇杷和红菱逗它,不时往院门口瞧瞧。快到戌时将尽,韩蛰的身影才踏着月色出现,健步走入院中。 似是心有灵犀,他才进门,便往侧间瞧过来,隔着窗扇,跟令容目光对个正着。 旋即,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将令容堵在侧间门口。 夜已深了,寻常这个时候,她早已沐浴盥洗毕,在榻上准备睡觉。 这会儿却是连衣裳都没换,只将发间钗簪卸了,青丝黑缎般铺在肩上。 如常的宽衣寒暄,令容实在是被韩蛰的飞醋吓怕了,不知从何提起。倒是韩蛰先开口了,“不想问白日的事?” “想啊,但总得让夫君先歇歇,喝杯水再说。” 韩蛰颔首,“倒有点少夫人的样子了。” “难道从前做得还不够好?”令容抬眉,杏眼里像是笼着水波星光,将衣裳扒下来搭在架上,又要帮韩蛰倒水。 怀着身子的人娇弱,韩蛰哪舍得让她劳累,将她按在圈椅里坐着,自斟水喝。 令容关上窗扇,就势提起话头,“高公子是犯了什么事,竟要五花大绑的捆起来?” “刺杀甄嗣宗。”韩蛰双腿修长,随便坐在书案上,低头觑她。 令容的神色变了变,“要紧吗?” “若有人刺杀我和祖父,会如何处置?” 令容双手不自觉地收紧,“死罪?” 韩蛰颔首,“好在甄嗣宗半死不活,留了余地。” 令容花了好半天才缓过味来,颇有点虚惊一场的懊恼,在韩蛰腿上捶了一下,“高公子如今在锦衣司牢狱里吗?行刺相爷但没杀死,会是怎样的罪名?” “流放或是充军。” “可是……”令容迟疑了下,知道以韩家的野心,甄嗣宗迟早得倒,少了点顾忌,便站起身来,低声道:“我听说高修远的父亲就是甄相害死的,他这是为父报仇吧?” 韩蛰颔首,又倒了杯水,给她喝半口,眸色沉冷,“国有律法,亦有刑狱。甄嗣宗作恶害人,按律,高修远当往衙门伸冤,由律法裁决。他身为布衣,私自动手,不论缘由,都是违律。” 这多少让令容有点难过。 若律令当真能严明,高修远从前伸冤时就不会被京兆尹衙门赶出去,连接状子都不敢。更不必借奸佞田保的手,为父伸冤。官府昏暗百姓遭难,像他父亲那样蒙冤不白、枉送性命的还不知有多少。甄家位高势大,豪奴无数,凭高修远之力,恐怕未及伸冤,就会被甄家灭口了事。 韩蛰手掌刑狱,岂会不知权势背后的冷酷? 明君治下的律法能铲奸除恶,这种时候能清算仇怨的,却只有手里的剑。 看得出令容神情中的沮丧,他握住她肩膀,如同安抚,“觉得难过?” “嗯。”令容低声,“高公子他……有灵气,有才情,很难得。放在朝堂上,他兴许不会有建树,但他在山水画上的造诣却是少有人及。夫君想必也看得出来,虽说名气过头了些,但凡是瞧过他画的,哪怕成名的前辈,都一致赞赏。这样的人世间少有,不该被埋没,更不该被仇恨毁掉——” 她知道韩蛰的忌讳,心里忐忑,声音低了些,却仍把话说完,“何况这件事,本就是甄家仗势欺人在先。” 韩蛰背着灯烛而坐,神情有点晦暗。 心里不太舒服是真的,却又无从辩驳。毕竟高修远的才情有目共睹,令容的话并无半点过誉,跟男女之情没无关,看重的唯有那份澹荡胸怀,清逸画笔。 令容心中忐忑,下意识咬唇,将他瞧着。 片刻后,韩蛰才道:“想给他求情?” 令容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甄相没死,法外尚能施仁,有余地的,对不对?”见韩蛰沉目不答,有点怕他又吃飞醋,伸手握住他手臂,杏眼里浮起笑意,将他的手轻晃了晃,“夫君生气啦?” 她甚少会跟他撒娇,声音眼神都格外柔软,满是娇美情态。 韩蛰溢到唇边的“没有”两个字生生咽下去,板着脸,状似无意地转身,仍斟水慢喝。 这显然是生气了,心眼可真小。 但给高修远求情的事却不能真的作罢。 这世间有杀伐权谋、算计杀戮,也该有澹逸胸怀、林泉高致,那双妙手若是毁了,便又少一缕清风明月,着实让人惋惜。 令容猜测韩蛰是心里有坎儿,言语解释越描越黑,只能想旁的法子。 “瑶瑶说她过两天去射猎,会带几只乳鸽给我,到时候做给夫君吃好不好?还有新剥的板栗,做成栗子糕,再配一壶去年的梅花酒。还有父亲给的那支宣笔,出自名家之手,用的是最好的兔毫,送给夫君在书房用……” 她绞尽脑汁地献宝,模样甚是可爱。 韩蛰唇边的笑意转瞬即逝,绷着脸道:“头三个月已过了。” 令容怔了一下,明白过来,诧然看他。 生气的时候,他想的竟是这个? 许是她的诧异惊愕太明显,韩蛰终究没绷住,冷峻的神情有了裂隙,唇角抽动了下,露出点笑意,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我就那么小心眼?” 难道不是呀? 令容心里暗诽,被箍在他怀里,伸手砸在韩蛰胸膛,恼道:“你又吓唬人。” 韩蛰抚她发丝,笑声低沉。 片刻后才道:“但凡叛决,须依律法,不宜开恩。倒有别的法子让他避风头,不受重罚。” “当真?” 韩蛰颔首,“就是他太倔,看不上我那阴暗招数,怕连累普云寺。” “这就是他有眼无珠了,夫君的法子必定是高明周全的!”令容当即送了顶高帽。 韩蛰颇为满意,抱着她瞧了片刻,神色稍肃,正色道:“你去劝劝吧。他伤了手,抱着必死之志,半点都不珍惜他的才华。” 令容稍觉意外。 韩蛰身居高位、手握重权,跟高修远的交情又不深,能额外照拂已是难得,不可能放下他相爷的架子,纡尊降贵去劝说点拨。但莫名其妙吃了几回飞醋后,会叫她去劝,着实出乎意料。 令容自然愿意帮这点忙,就是怕韩蛰的小心眼,“夫君不介意吗?” “这事不宜让旁人知晓。何况——”他在令容唇上啄了下,“他只算个朋友。” 令容瞧着他,笑意渐渐荡漾开,凑过去在他脸颊亲了下。 酷烈杀伐之外,不被私心蒙蔽的含蓄善意,难能可贵。 148.劝言 令容没想到, 时隔半年有余, 她会再度踏入锦衣司的牢狱。 因高修远刺杀的甄嗣宗是京城里排得上号的人物,世代书香承袭, 又出了个皇后, 在文官中名声很好, 就连韩砚手底下的御史们,都有不少敬服甄家。这节骨眼上,令容不好徒惹口舌,用的是有急事跟韩蛰商议的名义, 从偏门进。 牢狱里昏暗阴沉, 即便已是仲春,却仍有凉意。 令容毕竟身怀有孕,韩蛰特意将高修远安排在靠近偏门的僻静之处, 既可掩人耳目,也不必令容再去瞧一遍里头的阴森刑具。 石头砌就的牢间逼仄枯燥, 里头除了一方木板和干草,再无他物。 高修远仍穿那身玉白的衣裳,独自靠墙坐着,时隔一夜,眼底的猩红愤恨已然收敛。牢间里的灯烛都已被他扑灭,近门的铁栅栏处还算有些光亮, 里头就颇阴暗昏沉。 他的脊背紧贴在冰凉石墙, 头微微仰着, 双眼紧闭。 韩蛰送令容至铁门外, 夫妻俩换个眼神,韩蛰便先退到不远处。 周遭并无旁人,令容在铁门轻敲了敲,高修远仿若未闻,甚至将头往里偏了偏。 令容无法,只好道:“高公子,是有人来探望。”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高修远愣了片刻,才遽然睁眼,扭头看向外头。 昏暗阴沉的牢狱甬道里,令容穿着身茶色衣裳,外头罩着墨青色的披风,连头上都戴了帽兜,唯有娇美的脸露出来,手里还拎着个食盒。 高修远做梦都没想到,世家娇养长大,嫁入高门为妇的她竟然会来这种阴暗森冷之地,下意识站起身。 刺杀甄嗣宗失败后,高修远很是沮丧,憋了一年的那口气骤然松散,连同精神都有些垮塌似的,连着两顿都没吃饭。 起身太猛,他晃了晃,扶着墙壁站稳,才愕然道:“少夫人怎会来这里?” “来探监呀。”令容手里有钥匙,开了牢门,将食盒递进去。 两人虽是故交,毕竟令容已为人妇,高修远即便身在困境,斗志丧尽,也记着避嫌,接过食盒后,仍将门关好,上了锁,将钥匙递回给令容。 令容莞尔,“高公子这样坐牢的人倒是少见。” “承蒙少夫人关照。”他垂着眉目,“罪行明摆着,何必多费力气。” 令容来之前已跟韩蛰商议过,便单刀直入,“普云寺的事我都听说了。” 她会来这里,自然是得了韩蛰的允准,高修远猜想得到,便点了点头。 令容顿了下,道:“为一个甄嗣宗赔上性命,值得吗?” 高修远避而不答,只垂目盯着牢狱阴暗的角落。 …… 自父亲高世南被诬陷流放,高修远孤身上京后,至今已有四年之久。 父子相隔千里,难以晤面,好容易冤案昭雪,待他重返故乡,得到的却只有父亲的死讯。除了几间已被甄家豪奴毁坏残破的屋子,就只有亲友口中愤恨而无可奈何的转述——他不止没能见到父亲,连他的遗物都已无处可寻。 滔天的仇恨与愤怒,足以让人疯狂。 至亲被毁,悲痛之下,胸中澹荡风月亦蒙了尘埃,他无法安心提笔,难以潜心泼墨,更不及从前思如泉涌,窥探灵秀。 胸中唯有仇恨深藏,令人烦躁、愤怒,如同困兽般挣扎乱撞,唯一的出路,便是复仇。 回京之后,他走的每步路,执笔的每幅画,都是为了昨日那狠狠一击。 在决意报仇时,他就已想过后果,生死的事能置之度外,无所畏惧。而至于曾经的敏锐才思,在惊闻噩耗时骤然封存,他在京城沽名钓誉,将虚名捧得煊赫,也能拿出令人赞叹的画作,却唯有他知道,胸中灵泉似已干涸,虚名之下,他挥毫绘就的,并非本心所欲。 寻不到出路,死便是唯一的归途。 更何况他费尽心思在普云寺行刺,终须给个交代,免得寺里受牵连。 值不值得,再问已无意义。 高修远眉目低垂,指尖按在冰凉地面,默然出神。 …… 令容瞧着他那模样,总算明白了韩蛰的难处——爱惜才华不欲用刑,高修远却心如死灰只求一死,他惯于冷厉强硬,对她说句软话都难得要命,哪会耐心劝解高修远? 执掌锦衣司数年,恐怕这是他遇到最棘手的犯人了。 令容下意识睇向韩蛰,那位倒是坦荡,岿然站在远处,魁梧身姿被火光照得半明半暗,闷头翻着手里的卷宗,没打算听两人说话。 令容也不知高修远会不会听她劝解,但至少,她能转达韩蛰不欲挑明的话。 “甄嗣宗满口仁义,却作恶多端,仰仗皇后和家门在京城收买人心,却在远处鱼肉百姓。这样的人,虽身处显赫之地,却心在泥沼之中,实则微贱。而高公子的才能,却是人所共睹,贵如珠玉。”她顿了下,看到高修远的手指停住,便缓缓道:“甄嗣宗那种人,不配让你付出性命。” 片刻沉默,高修远的手指缓缓缩起,“为父报仇,天经地义。” “要取甄嗣宗的性命,有许多法子。即便此次失手,他恶行昭彰,自有遭天谴的日子,你就不想看看?他不过一时得势,活着荣华庸碌,死了却也只能遭人唾弃,比之探微先生、思训先生的流芳清名,微不足道。” 她言下之意,已十分明了。 高修远自忖未必有前辈的才思造诣,却也孺慕神往。 他终于抬起头,灰败的眼底带着点痛苦的神色,“可我……却没了从前的心境。” “会有的。”令容笃定,“待甄嗣宗绳之以法,迷失的都能寻回来。” 她明明只是个闺中弱质,眼神却是少有的坚定与笃信。 高修远只看了一眼,便将那目光印刻在心里。 心事注定埋藏,但有些东西超然在情谊之上。像是当年引他入门的恩师,虽只一面之缘,从无交情,却能鼓励指点,带他步步前行,从最初为难摹□□而烦躁沮丧、试图放弃的幼童,到今日挥洒自如、得高僧称赏的他。 高修远没敢多看,盯着面前冷硬漆黑的铁栏,目光渐渐聚拢。 “甄嗣宗会绳之以法?” “会。”令容颔首,“高公子兴许对我夫君有些误会,他虽有心狠手辣的名声在外,却非善恶不分的人。锦衣司虽让人闻风丧胆,却没罗织过冤案,相反,还惩治过田保那样的奸佞,不是吗?朝政上偶尔联手,却未必是同一路人。” 高修远怔了怔,面露愕然。 令容带了点笑意,“高公子的才华不该因甄嗣宗那种卑劣的人埋没。我夫君是真的爱惜才华想帮你,相信高公子能有判断。保重。”说罢,起身告辞。 走到韩蛰身边时,他已收了卷宗,低声道:“说服了?” “算是吧。”令容也不甚确定,“该说的我都说了。” “那就足够。”韩蛰没再耽搁,送她到马车上,才回衙署。 …… 因甄家忙着救甄嗣宗性命,这一整日都没动静,韩蛰直到晚间才去狱中。 高修远仍靠墙坐着,却已不似最初颓丧。 听见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他睁眼抬目,见是韩蛰,迟疑了下,站起身来。 这举动足以窥见态度,韩蛰渊渟岳峙,目光深沉,“想通了?” “多谢点拨。”高修远双手作揖,真心实意,“韩大人胸怀宽广,高某惭愧。” 韩蛰颔首,仍是锦衣司使的沉厉模样。 …… 宁国公拜访普云寺却遇到刺杀险些丧命的消息迅速在京城传开,据说行刺之人,是去岁在京城声名鹊起的画坛奇才。京城里半数人都听过那名声,不由诧异揣测,不信那样惊才绝艳的少年会刺杀当朝相爷。 随即,又有消息传出,将甄嗣宗构陷耿直县令,终因私怨而取其性命的事说得详细。 高世南的事情之外,还有几件甄嗣宗放任豪奴在别处仗势欺人的事。 甄嗣宗在京城素有仁善名声,此言一出,满京城哗然。 一位是书香传家、德高望重的相爷,一位是清逸挺秀、惊才绝艳的画师,种种揣测沸沸扬扬,随即,春试应考的举子陆续入京,有丛涉事州县来的,也佐证确有其事。 不几日,除了酒肆茶坊,就连御史文官都在私下议论起来,有为姻亲旧交而出言维护的,也有痛恨仗势欺人而质疑甄家的,只是碍着甄家权势,没敢挑到明处。 于甄府而言,这样的议论和传言,已足以让人恐慌。 毕竟,比起韩家实打实的兵权,甄家能在京城屹立,除了门第出身和盘根错节的关系,便是在文官里的清正名誉。 然而做过的事摆在那里,想遮掩也是枉然。 甄家手忙脚乱,想着如何压住百姓议论,离京已久的范自鸿却在此时欣然奔赴京城。 149.会审 河东范通雄踞一方, 手底下骄兵悍将不少, 京城里的范逯虽没能坐稳相位,如今只领着个闲置, 毕竟是贵妃母家, 凭着范通的安排, 在京城里亦埋伏了许多眼线,攀结了不少交情。 甄嗣宗在普云寺被刺重伤的事传出来,次日消息便送到了范通手里。 范通得知,瞧着桌上那一摞密报, 拊掌大喜, 当即将范自鸿叫到跟前商议。 甄家的伪善虚名一戳即破,范家的军权和辖内赋税却是实打实握在手里的。锦衣司盯着范家,范通有兵有将, 自不会坐以待毙,这两年也收服了几位锦衣司安排在河东的眼线, 从中打探消息。 樊衡往各处查取证据后,关乎甄家的一些罪证也借由这些眼线的手,递到了范通案头。 有了甄家罪行的铁证,事情又沸沸扬扬地闹出来,良机难得,范通岂会置身事外? 父子商议过后, 便由范自鸿赋闲进京, 向宫里两位娘娘问安, 一则为甄家的事, 二则临近山南,能就近再用些手段,将蔡家往跟前招揽。 二月廿三,范自鸿入宫问安,随即得永昌帝召见,转呈范通的奏折书信。 永昌帝看罢,勃然大怒。 奏折写了满满十数张,从十余年前的事算起,历数甄嗣宗放任家奴亲友草菅人命、欺男霸女、侵占良田等罪状。这些罪里头,除了关乎人命的,其他单独拿出来,对永昌帝而言都是小事一桩,但密密麻麻写上两三百条,着实叫人震怒。 永昌帝没耐心看完,更无从辨认真假。 他烦躁愤怒地胡乱扫过,触目所及,均是甄嗣宗的名号—— 他的长女即甄皇后的亲姐姐在西川胡作非为,仗着皇后和甄嗣宗的权势嚣张跋扈,地方官员难以辖制,稍有触怒者,便横遭构陷冤屈,轻者贬官革职,重者流放获罪,甚至性命不保。背后都是甄嗣宗默许纵容,撑腰庇护,甚至许多事都是甄嗣宗授意。 他的侄子在任上盘剥百姓,任人唯亲,贪赃枉法,惹得民怨沸腾,百姓愤恨。 他的长子初入仕途时在地方历练,因采矿的事伤了几十条人命,却瞒而不报,踩着百姓的血肉仕途高升,收受贿赂无数。 他府上的管事仗着公府的权势,在别处骄纵跋扈,明目张胆地打死人,却以权势恐吓地方官员,令其粗粗了结,连实情都不许上报。 他的连襟、他的内兄和内弟…… 但凡跟甄家有密切关系的人,都被列在奏折上,虽非甄嗣宗本人的罪行,却颇有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后骄纵跋扈目无王法的架势。大到杀人瞒报,小到受贿徇私,每一条罪状的末尾都写了一句—— “所仰仗者,皇后、甄相之势也!” 永昌帝登基数年,见过参奏痛骂田保恶贯满盈的,却还没见过痛斥甄家罪行的奏折。 皇后温婉贤淑,甄相端方温良,那是先帝给他定下的婚事,京城里名声最好的府邸! 永昌帝简直不敢相信,碍着是范通所奏,如今又盛宠范家那对姐妹,也没出言质疑,只说留在案前慢慢看。 谁知范通这奏折递来上,御史台的几位御史也不约而同睡醒了似的,奏折雪片般飞到他案头。 永昌帝哪怕懒得翻看内容,光是瞧瞧一摞摞奏折堵在眼前的架势,便觉得头疼至极。 但甄家毕竟是太子外家,又是他在京城的倚仗,若非迫不得已,永昌帝哪能割舍? 他躲着不看,那几位御史便不知疲倦似的参奏。 最终,还是韩砚在朝会时提起,让永昌帝不得不重视。 …… 御史大夫韩砚是韩镜的亲儿子,朝堂上行事不太惹眼,却也算是朝廷喉舌。先前参奏甄家的折子堆成了山,韩砚却岿然不动,朝会和奏折上,也不曾提甄家半个字。 永昌帝有点庆幸,觉得韩家毕竟有良心,没带着头给他找事添麻烦。 这日朝会上,意思着定夺了几件小事,永昌帝便坐在御案之后,昏昏欲睡——自从开了春,时气骤暖,他也不知是怎的,虽有太医精心调理,身子却轻飘飘像塞了棉花似的,晚间床榻上力不从心,白日里也嗜睡懒得动,连平日最爱的斗鸡走马都不太能提起兴致。 今日阴云裹絮,外头阴沉沉的,殿内明灯高照,却更叫人犯困。 甄嗣宗被刺得重伤,有在朝臣议论的风口浪尖上,已有许久未能上朝。 底下的事,便是韩镜同六部尚书商议,末了跟他提一嘴,永昌帝拍案定夺。 那些商议的声音没几句落尽耳中,他眼皮打架似的,犹豫要不要打断他们散朝。 底下韩砚连着叫三声“皇上”,永昌帝才猛然听进去,眼皮一抬,随口道:“商议完了?” “臣有事奏禀。”韩砚手持笏板,姿态恭敬端方,“今日有御史参奏宁国公甄家放任嫁人豪奴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盘剥百姓等数十条罪状,臣职责所在,也曾查访求证,京城百姓对此议论纷纷,民怨沸腾。若放任纵容,终会伤及朝堂颜面,皇上英名。甄相为国事操劳,是国之栋梁,若有人造谣生事,宜查明事由,还甄相以清白;若确有其事,也该惩治涉事之人,平息民怨。” 永昌帝有自知之明,那“英名”二字跟他从不沾边。 但韩砚当众提起,却不能视若无睹。 他有点后悔方才的犹豫,早知道就该迅速散朝,躲回宫里享福去的。 他忍不住打个哈欠,抬袖掩着,将哈欠逼出的泪花擦了,才道:“此事……朕也有耳闻。” 话音才落,便有面带激愤的御史越众而出,“皇上明察!甄相位高权重,受国之厚恩,却放任家人奴仆肆意妄为、横行霸道,在京城外鱼肉百姓、欺男霸女,视人命如草芥!身在相位,理应为百官之表率,清明公正行事,如今却有此等行径,着实有辱朝廷颜面,还望皇上降旨,严加彻查,罢免甄相!” 说话的御史年近五十,出自寒门,在朝堂苦熬了二十余年,对仗势欺人的事深恶痛绝。 据锦衣司探查,他近来也曾数度登范家府门,跟范自鸿往来甚密。 这义愤填膺的言辞掷地有声,随即有两位御史争先恐后地出列,陈述同样的事,请永昌帝彻查。跟最初那位一样,出身不算高,甚至在出列时,下意识瞧了被罢相后担任闲职,平常称病抱恙,这两日上朝格外勤快的范逯一眼。 但也有不同的声音。 出声维护的,多是朝堂上德高望重、出自高门的老臣,或是受甄家提拔,早早投入太子麾下的人。 “甄相为国事操劳,怎能面面俱到?家奴生事,惩治家奴;姻亲有错,罪责本人,怎可牵连甄相,随意提罢相之事?”这位老先生身在侯门,跟甄相走得密切,背后显然也有家人奴仆仗势欺人的事,不愿看甄家悲这些琐事连累,唇亡齿寒。 这言论出来,就有耿直的御史不同意,“当初范自谦生事,范大人因教子不严之罪辞去相位,如今甄家如此行径,甄相亦有管束不严,放任纵容之罪!” 范逯未料会有人提起这茬,脸色青了青,却仍道:“臣附议!” 底下吵得一团糟,永昌帝没能听进去多少,就觉得头疼。 这种头疼已折磨过他好几回。 仿佛他身边信重的人,从早前的田保,到范逯,再到如今的甄嗣宗,都罪恶滔天似的。 他出声制止,底下没人听见,甚至忘了他的存在,口称“皇上明断”,却只管争吵不休。 永昌帝大怒,抬起御案上用以摆设的泥金镇纸,重重砸在御案上。 “砰”的一声巨响,传彻殿堂,争吵声戛然而止。 御史文官们齐齐看向上首,见永昌帝脸色泛青,一脸愤怒,便齐声道:“皇上息怒。” 息怒个屁! 永昌帝简直想骂人,目光看向韩镜,那位眼观鼻鼻观心,没掺和骂战,也没出言阻止。 看来甄家这回确实是惹了众怒,永昌帝垂死挣扎,“韩相觉得,当如何处置?” “传言如沸,或是构陷污蔑,或是确有其事,臣以为,理当彻查,还真相于众人。” 很稳妥的态度,不偏不倚,丝毫不提罢相的事。 看来韩镜还是愿意维护甄相的,永昌帝稍稍放心,遂看向韩蛰,“那就由锦衣司查办。” 韩蛰按兵不动,静候范家上钩,哪会为一个甄嗣宗去跟满京城的高门贵府结梁子?从前铁腕狠厉,所向披靡,是为将锦衣司法度化为铁律,立起威信,震慑群臣。如今处境不同,震慑之余,也许收服人心,昔日之狠厉锋芒终须稍作收敛。 遂拱手道:“甄相居于高位,且案情虽不复杂,却牵涉太多。凭锦衣司之力,未必能逐一查实,臣以为,当由三司会审,查清原委再定夺。” 御史台虽是韩砚统领,却非众口一词。 刑部尚书固然有点严明之誉,却也是甄家故交,手底下亦有甄家姻亲。 这提议算得上折衷,且三司会审比之锦衣司独断,又显得公允。旁人慑于韩蛰威仪,无从挑剔,范家和甄家故交难以插手锦衣司的铜墙铁壁,在刑部和御史台却能做些功夫,各自满意。 永昌帝瞧着底下鸦雀无声的众官,总算展开眉头,“那便三司会审。” 事情就此定下。 150.争执 锦衣司审案, 向来只在锦衣司牢狱之内, 韩蛰震慑之下,外人难以窥探, 也不敢议论。 三司会审, 刑部和御史台虽也管得严密, 毕竟甄家罪状中都是琐事零散的事,御史和刑部官员们各处查证询问,涉案的人多了,难免有各种杂乱的消息传开, 借着春试时的热闹和有心人的推波助澜, 连着大半个月,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提起,多是关乎甄家的事。 赫赫公府、皇后母家, 被人这般议论,当然不是好事。 甄嗣宗病卧在榻, 许多事难以亲自过问,纵然有兄弟子侄和故交亲友帮忙,终难敌悠悠众口。 因甄嗣宗构陷谋害高世南的事被翻到台面,高修远身为证人,暂关押在锦衣司中。 甄曙也曾过问此事,被韩蛰以忙于查甄家罪证, 暂未审问为由, 搪塞了过去。他心中愤愤, 往永昌帝跟前去讨公道, 奈何范自鸿借着范通之名,又将些甄家罪证堆到永昌帝跟前,永昌帝正自生气,哪会去碰韩蛰那臭脾气,反将甄曙骂了出来。 众口铄金,言辞如剑,有心人挑唆的谩骂质疑遂潮水般涌向甄家。 甄嗣宗此生最重颜面,气得吐了几口血,病势更重,亦坐立不安起来。 ——高修远行刺之前,京城里水波不惊,众人皆沉浸在踏春赏花的闲情逸致里,谁知一夜之间,便有流言横生,议论纷纷?皇后诞下东宫位居太子,甄家也曾在京城施粥济贫,如今这样万夫所指,甄嗣宗岂能瞧不出端倪? 姻亲故旧遍布各州,要将那些罪证查得齐全,定是锦衣司那些眼线的手笔。 韩蛰祖孙摆出秉公办事的姿态,范家却咄咄逼人,暗中必有勾结! 甄嗣宗忧心忡忡,因甄皇后解了禁足不久,怕永昌帝再迁怒,任性之下被范贵妃姐妹蛊惑得动摇东宫,还想山南蔡家求救,请蔡家上书援救。 谁知蔡家只在私下探望安慰,却半点不肯淌这浑水。 嫁过去的女儿打了水漂,蔡家观望迟疑,令甄嗣宗愈发恼怒。 从二月底到三月底,京城里谈论最多的,除了春试,便是甄家。那两三百条的罪证被渐渐查实,原先肯为甄家说话的人,也怕引火烧身,渐渐闭嘴。 韩家岿然不动,不急不躁,范家卯足了劲,等着将甄家彻底踩下去。 甄嗣宗毕竟在朝多年,还能勉强稳住,甄皇后却渐渐坐不住了。 …… 自去岁被禁足,甄皇后紧闭宫门大半年,才算解了禁足之令。 而这一漫长的半年,也足以让范贵妃重整旗帜,卷土重来。 太医妙手之下,范贵妃的淋漓之症虽未能彻底治愈,却也渐渐好转,不像最初似的走几步路都难受。范香进宫时虽不情愿,日子久了,却也只能认命,听了范贵妃的指点,将姐姐狐媚惑人的功夫学了六七成。 正当妙龄的姑娘进了宫,哪怕模样不算最出挑,有亲姐姐提拔,仍能得帝心恩宠。 范贵妃能说会道,最能投永昌帝心意,范香又被教得娇媚勾人,姐妹俩霸着永昌帝,甄皇后解了禁足至今已有数月,却连半点雨露恩泽都没分到过。 她这皇后已是形同虚设,倘若甄嗣宗甄被夺了相位,儿子非但保不住东宫之位,怕是连性命都难留住。 这般忧心忡忡,见范家人进宫愈来愈勤快,心中更是不安。 这日哄着太子睡下,她特地对镜理妆容,舍了皇后端庄贵重的衣饰,选几样鲜丽娇柔的衣裙,对着铜镜琢磨了小半个时辰,听宫人禀报说永昌帝在麟德殿小憩,便动身前去。 到得殿前,大太监刘英躬身问安,殿门却是紧闭的。 甄皇后脚步稍驻,对刘英的态度也比平常客气了些许,“皇上在里面?” “回禀娘娘,皇上说要歇息。” “本宫有急事要跟皇上说。” 这位毕竟是正宫皇后,膝下养着太子的,刘英纵然作难,也不敢得罪,只好轻轻推开门扇,走到里头跟永昌帝禀报了一声。不多时便快步出来,恭敬道:“皇上说了,他这会儿要歇息,请娘娘先回宫。” 甄皇后忐忑而来,却吃了个闭门羹,心里不舒服,却也无可奈何。 正犹豫该识趣退开,还是在殿外等候时,却见不远处范逯和范自鸿叔侄走过来,牵着大腹便便却绫罗满身,后者昂首挺胸,颇有点鹰视狼顾的模样。 见了她,那两人只随便行个礼,便给刘英摆出个笑容。 “烦劳通禀一声,就说我二人已探望过贵妃,特来向皇上谢恩。” 刘英进去传话,不过片刻便走了出来,“皇上请两位进去说话。” 甄皇后因有心瞧瞧永昌帝的态度,这会儿还没走,听见此言,面色骤变。 范自鸿向刘英道谢,趁人不备手指微抬,沉甸甸的小银袋便从他的宽袖滑进刘英袖中。旁边的范逯却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两位女儿在宫里受尽恩宠,范贵妃无端丧子又缠绵病榻许久,哪能不恨甄皇后? 难得狭路相逢,永昌帝还摆出这般天壤地别的态度,卯足劲头,丢过去个恨毒又得意的眼神。 甄皇后心里咚咚直跳,却仍面不改色。 她今日是来求情,而非摆中宫威仪风光的,既然永昌帝气还没消,也只能曲意收敛,向刘英道:“等他们出来,再去通禀。” 刘英无法,又没有永昌帝“不见皇后”的旨意能挡灾,只能应是。 殿前金砖乌沉,玉栏整洁,甄皇后足足等了两炷香的功夫,才见范逯叔侄出来。 她仍是最初挺背而立的模样,站在栏杆旁,望着麟德殿外的殿宇宫墙,半个眼神都没分给那对叔侄。心里忐忑而不安,期待这两炷香的等候能挽回永昌帝些许怜悯情意,谁知刘英进殿片刻后出来,仍是最初的回答—— “皇上觉得疲倦,歇下了,请娘娘先回宫。” 暗中紧握的拳头僵住,掌心溽热的汗水仿佛骤然变凉,被兜头的冷水浇过似的。 甄皇后的神情骤然凝固,知道再等下去,也只能自取其辱而已。 手脚如同僵硬,她在宫人环侍下缓缓离去,脸上一时如火烧,一时如冰封。 远处,刻意放缓脚步的范家叔侄瞧见这模样,相顾冷笑。 …… 这趟进宫志得意满,趾高气昂,叔侄俩出了宫门,正要乘马而去,却见不远处垂满杨柳的河岸旁,韩蛰跟樊衡站在一处,将旁人遣得远远的。 韩蛰身上是门下侍郎的官服,姿态傲然,山岳般岿然不动。 樊衡则是锦衣司副使的打扮,腰间配着锋锐的刀,迥异于往常恭敬顺从的姿态,脊背笔挺,神情愤怒,偶尔手按刀柄烦躁踱步,回头跟韩蛰说话时也带着怒意不满。 ——倒像是在争执。 这就奇怪了,韩蛰手握锦衣司这几年,里头从副使到底下的眼线,全都对他服服帖帖,毕恭毕敬,连大声说话都不敢。那樊衡虽也有狠厉手腕,却也像韩蛰手下最得力的鹰犬,向来齐心协力,惟命是从。 谁知今日,竟会在这护城河畔争执起来? 范逯散漫惯了,扫了一眼没甚兴致,只管被家仆扶着登马。 范自鸿却是神情微动,道:“叔父先回吧,我还有点事。” 他长在河东军中,本事心眼都比叔父多些,范逯当然不好过问,只笑道:“好,那我先回去喝酒啦。”因甄皇后今日吃瘪的事令他十分愉快,当即拍马往歌坊去了。 这头范自鸿理了理衣衫,叫家仆牵马在原地等着,却朝韩蛰走过去。 那边两位的争执随着他的靠近骤然停止,韩蛰脸色颇难看,脊背绷直,似强压怒意。樊衡则烦躁踱步,脸上的不忿几乎能溢出来。 范自鸿含笑朗然抱拳,“韩大人,樊大人,许久不见。” 韩蛰扫了他一眼,意思着点头,声音都是沉冷的,“范将军。” “不敢当。”范自鸿仿佛全然忘了当初在才朝堂和私下的种种龃龉,只打量两人神色。 在韩家祖孙联手排挤范逯,先后居于相位时,范家也曾深为忌惮,虽探不到韩家府邸里的事,却也将韩镜和韩蛰手底下的得力干将盘查过。其中最让范自鸿父子有兴趣的,便是这位锦衣司副使樊衡。 没落侯府贵公子出身,却在幼时被问罪变卖为奴,这些年摸爬滚打,凭一身钢筋铁骨重回锦衣司副使的高位,实在是少见、 据范通所查,当年樊衡府邸倾塌,便是宁国公甄嗣宗的手笔。 甚至去岁樊衡借公务之便四处查探甄家的罪证,也非韩蛰授意,而是樊衡私自行事。 可见樊衡忍辱负重,在锦衣司卖命,是想借着手里的权柄,清算昔日旧仇。 这就很有趣了。 韩家虽跟甄家有龃龉,行事却颇收敛,祖孙俩都不跟甄嗣宗当面交锋,这回三司会审时公正行事,不攀咬诬陷甄家,显然是留有余地。 这般态度,樊衡岂会满意? 范自鸿寒暄罢,打探关乎甄家的事,韩蛰以“无可奉告”搪塞,樊衡却是只字不语。 他也不虚与委蛇,径直道:“近来甄相的案子甚嚣尘上,范某贸然问及,也是因太过关心。听闻甄相的许多罪名都已查实,韩大人却觉证据不足,不宜过早论断?这可跟锦衣司的行事截然不同。” “按律法秉公行事,觉得不妥?”韩蛰眉目冷沉。 范自鸿笑了声,“只是多问一句,怕韩大人瞧着东宫的面子,有意维护。樊大人觉得呢?” 换在平常,樊衡定会顺韩蛰之意,这回却是冷哼了声,也不理会范自谦,只朝韩蛰抱拳行礼告辞,虽不失礼数,态度中的僵硬却难以掩藏。 锦衣司最牢靠的两堵墙,果真是为甄家的事有了罅隙? 范自鸿还不敢确信,见韩蛰脸有点黑了,便识趣告辞。 151.遭遇 范自鸿是在一处歌坊找到樊衡的。 京城里出名的酒楼数不胜数, 却都不是樊衡想去的地方。跟韩蛰同样心狠手辣、性情冷硬的锦衣司副使, 因家族获罪后陡然卑微的出身,在京城里交友甚少。前几年锦衣司铁腕强劲, 虽是韩蛰顶在前面, 许多事却仍需樊衡出手去办, 面对面的交锋,得罪了不少人。 世家高门对手握重拳的相府心怀忌惮,面对韩蛰时避之不及,亦有敬惧。 对于罪奴出身的樊衡, 则是惧怕之余, 内心里又有不屑。 这些年樊衡出入京城,身边除了锦衣司的部下,没见半个朝堂同僚, 私交好友。他常年奔波忙碌,也从不去雅致酒楼, 偶尔得空,会往城东僻处的海棠坊喝酒,也不招舞姬歌伎,只要两坛酒,紧闭屋门,听着外头的笙箫旖旎, 喝完酒后扔下银子, 翻窗而去。 这事虽不张扬, 次数多了, 仍能落到有心人的眼里。 ——譬如范自鸿。 歌坊掌柜知道樊衡的凶煞名声,原本不敢透露处所,被范自鸿一锭金子砸过去,当即招了,只是不敢带路,远远比划着指明白,赶紧躲开。 海棠坊是座两层的阁楼,底下歌舞不休,看客如云,二层则是雅间。 范自鸿走到樊衡所在的拐角,敲了敲门,见里头没动静,便推开门扇。 里头没反锁,仿佛是专为樊衡这种人留的,布置得整洁简单。 惯常的旖旎软帐皆被撤去,只剩一方长案,周围设蒲团。樊衡穿的仍是锦衣司副使的官服,盘膝坐在蒲团,自斟自饮。沁染过血迹的刀横放在长案上,在范自鸿敲门时,已然出鞘半幅,乌沉的剑身泛着冰寒的光泽,而樊衡双目冷厉,正望向门口。 范自鸿拱了拱手,“樊大人,打搅了。” “范大人。”樊衡不悦皱眉,利刃归鞘,仍旧垂眸斟酒。 “不请自来,樊兄可别见怪。”范自谦碰着冷脸,也不介意,往樊衡对面的蒲团上坐着,见旁边盘中仍有数个酒杯,自取一枚斟酒饮下,“好酒,只是绵软了些。樊兄这种身手,该往河东多走走,那边酒烈,喝着过瘾。” 樊衡睇他一眼,并未答话。 范自鸿虽出自河东高门,却是从小兵历练起来,跟军伍中的粗人打交道,受过部下恭维,也受过耿直部将的顶撞。既是为招贤而来,这点冷脸自然不在话下,也不介意,仍分樊衡的酒喝。 樊衡也不多理会,两坛酒喝完时,面皮微微泛红。 他理平衣裳,狭长的眼睛眯了眯,里头目光仍是清明,盯着范自鸿,“酒喝完了。” “我再要两坛。” “不必。”樊衡手按刀柄,仍是凶煞的锦衣司副使模样,“为何而来?” “甄家的罪行列了几百条,三司会审到如今,仍未审完一半。久闻锦衣司办事雷厉风行,再复杂的案子接过去,也能昼夜不息的审问,很快查明。不知这回,为何如此缓慢?”他把玩手里的酒杯,眼底里颇有审视玩味的意思,“难道事涉甄家,樊兄怕得罪人?” 樊衡冷然不答,抓起佩刀,拿上头银勾挂在腰间,抬步欲走。 “樊兄——”范自鸿仍旧端坐,将杯底的酒液喝尽,“锦衣司虽是韩蛰统辖,樊兄身居副职,自有面圣奏禀、协助决断之责。他如此以权谋私,袒护甄家,樊兄就眼睁睁看着?” 话音才落,耳畔金戈微响,樊衡双眼冷似寒冰,锋锐的刀刃已架在他脖颈间。 “范达人应该知道,擅自窥探插手锦衣司的事,是何后果。今日之话,我权当没听见。” 说罢,锋锐寒芒在范自鸿眼前闪了闪,樊衡回身推开窗扇,纵身而出。 范自鸿瞧着他背影,不以为忤,反露出些许笑容。 …… 春试后进士放榜,学子欢欣,却仍未能压住对甄家的议论声。 因学子陆续返乡,京城里的议论喧嚣也随之带到各处州县,有被甄家亲眷欺压太久的,甚至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写了万民书送往京城。 永昌帝自然是不会看的。 但这些事吵吵嚷嚷,也让他难得安宁,连去北苑赛马时都没多少兴致。 这日实在憋闷得紧,索性摆驾出宫,往紧邻皇宫的高阳长公主府去。 先帝昏聩了一辈子,身边虽有妃嫔无数,膝下子嗣却单薄。永昌帝和高阳长公主都出自皇后膝下,得宠的贵妃曾诞下一位皇子,却是生来痴傻,越长大越傻得厉害。永昌帝对那弟弟没甚感情,早早就封了个王位囚禁在王府里,身边除了当初贵妃跟前的得力嬷嬷肯用心照应,旁人都不太瞧得起,几乎被满京城的人遗忘。 永昌帝心里肯认的,也只高阳这一位姐姐而已。 皇帝驾临,满脸苦闷烦躁,高阳长公主自然要设宴招待。性好奢华的骄纵公主,府邸里的每样器物都是仅次于巍峨皇宫的,美酒醇香,美人歌舞,永昌帝很快就有些醉意了,在宫人的陪伴下,往净室更衣。 厅里美人犹自歌舞,长公主背靠鹅毛软枕,怡然自得。 永昌帝来长公主府的次数不多,更衣后瞧着曲廊折转,佳木繁荫,索性吹着风游荡,瞧瞧公主府里的美人儿。行至一处水边,周遭安安静静,临水有座小阁楼,窗户半敞,里头有人坐在案旁,正专心抄书。 从窗外瞧过去,她坐得端正,夏日薄衫勾勒出停着的胸和曼妙脊背,耳边一缕发丝垂落,侧脸也很好看。歌舞喧哗之后,酒意被风吹着愈来愈浓,永昌帝憋闷烦躁了半天,出宫消遣后心绪甚好,瞧那美人长得漂亮,便琢磨着要往里走。 屋里,章斐正朝经书,专心致志。 自去岁在锦衣司牢狱里见韩蛰护着令容,杨氏又借章夫人的口传来那样的话,她便知痴心错付,嫁入韩府已成奢望。 想得明白,却未必甘心。 杨氏当日跟章夫人提过几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章夫人也曾打探过几户,虽也是官宦人家子弟,也因仰慕章老之名态度殷勤,她却始终没有中意的,左右推诿,甚至说出不愿出阁的话。章夫人起初只当她是气话,还纵容着,拖到如今,见章斐真有这心思,毕竟着急起来,母女俩每回见面,总要提一提婚嫁的事。 章斐不愿出阁,甚至想过出家入道,却还没拿定主意。 府里聒噪,她不可能搬离府邸,别处有交往的人家都是瞧着章夫人的面子,总难逃开这话题,唯有高阳长公主这里清静,且两人又是旧交,便时常来往。 近日因先太后忌辰将近,外头虽没动静,高阳长公主心里惦记,便想抄些佛经。 心意虽好,高阳长公主却是玩乐惯了,抄不了几页便被旁的事岔开。 章斐出自书香门第,章老当初身为太师,也深得先太后敬重,便想请章斐帮忙抄几本。 两人一拍即合,长公主心意有了,仍能高乐,章斐也有了抄经的借口,每日清晨来长公主府里,或是借公主府邸看书莳花,或是帮着抄经,或是跟着出去散心游猎,虽性情截然不同,处得倒融洽,已有了半月。 今日章斐心静,想着多抄些,用过午饭后便在此独自抄经,这会儿已有点累了。 阁楼修得齐整,书案往里便是小憩用的雕床罗帐,章斐时常在此午睡。 她搁下玉笔,端详抄出的经书,甚为满意,旋即起身去关上窗户,欲往里头睡会儿。 谁知才关上窗扇,便见门扇被人推开,她只当是公主府的侍女,随意瞧过去,却见进屋那人明黄衣裳,金冠玉带,身上绣的云纹龙爪清晰分明。那张泛着奇异微红的脸也是熟悉的,先前进宫陪伴甄皇后的时候,曾见过两回。 章斐微惊,听说过永昌帝好色的毛病,见他关了门,心里便是一跳。 “民女……叩见皇上。”她迟疑了下,跪地拜见。 永昌帝倒是沉得住气,酒意往上涌,瞧着她跪地躬身的姿态。年近二十的女人,身子已日渐饱满起来,却因未经婚事,有种不自觉的收敛羞涩。他对章斐印象不深,只当是公主府上请来的寻常女客,虽没认出来,仍道:“在这里做什么?” “民女帮长公主抄写经书。”章斐仍跪地回答。 永昌帝点了点头,往里一瞧,果然墙边摆着书案,上面有摆好的纸笔。 遂踱步过去,将经书翻了两页,字迹清秀端正,如同其人。 夏日天热,酒后的色心一旦勾起来,便蠢蠢欲动。 永昌帝坐拥天下,后宫虽有盛宠的贵妃,瞧见动人可怜的宫女,仍能就近临幸,何况这是在姐姐的府邸里,这女人也比那些宫女——甚至范家那对姐妹——多些勾人的姿态。在此处临幸这书香温婉的女人,显然能比在皇宫里得趣得多。 他故意咦了一声,“这里抄错了。你过来看。” 章斐有点迟疑,怕永昌帝真如传闻中荒淫,见他并无异样,又怕是自己想多了。 跟着章素在外过了数年后回京,见识底气毕竟有限,章斐纵然有长公主照拂,也没有忤逆抗旨的胆子,只好站起身走过去,去接永昌帝递来的经书。 谁知经书没接着,手指却被永昌帝给紧紧握住了。 她心下大惊,察觉那力气颇重,忙道:“民女还有事禀报长公主……” “姐姐召了她的男宠,不会见你。”永昌帝色心一起,说话便没了顾忌,趁着章斐没胆子抗旨的时机,将她手紧紧握住,往前半步,趁机将章斐抱在怀里——虽不及范贵妃丰满妖娆,不及范香狐媚勾人,这羞涩躲避的正经模样却能叫人怦然心动,别有滋味。 永昌帝管不住朝堂天下,却有力气管住一介女流。 夏日衣衫单薄,厅里的靡靡歌舞和身段婀娜的舞姬早将身体里的火勾起,这会儿贴上丰满柔软的身躯,永昌帝便不管不顾起来。满宫女人压榨之下,永昌帝身子虽掏得虚弱,力气却还有,见章斐挣扎,紧紧抱住,伸手捂在她欲图叫人的嘴上。 “朕临幸女人,不介意让人看见。”说着,用力一撕,便将章斐背上衣衫扯去大半。 章斐脑子里轰的一声,脸色都白了。 她不敢叫人,生怕引来公主府的侍女,事情传出去,阖府上下声名扫地。 她只能用力挣扎,力气却远不及永昌帝。 152.露馅 章太师的孙女, 中书侍郎的千金入宫做嫔妃的消息传到韩家, 杨氏跟令容都大为诧异。 自去岁出了范贵妃丧子的事,韩蛰跟章素那一番交谈后, 章斐便几乎没进宫过, 固然是因甄皇后禁足不见旁人, 也是章素摆明态度添了罅隙——至少甄皇后解开禁足至今,因外头的事接连不断,宫里没特意设宴赏花,章斐也没再入宫问安过。 谁知会突然入宫当了永昌帝的女人? 杨氏满心讶异, 觉得事情古怪, 派鱼姑往章家送了几样时兴的东西,鱼姑送罢回来,已然探了些消息, 据说是永昌帝派人下旨来求,章斐点头应允。因章老是先帝的太师, 永昌帝颇为礼遇,虽说章斐未曾侍寝诞子,却破格封了妃位,甄皇后也赏赐了许多东西。 章斐前脚进宫,后脚章夫人就病了,不见外客。 朝堂上, 章素也比平常沉默, 虽沾了皇家姻亲的光, 却不曾露出半个笑脸。 宫里传来的消息就更古怪了。 章斐进宫后有单独的殿宇居住, 当晚以抱恙为由,不接圣驾,过后连着两日都是如此。永昌帝也没再往那边去,仍旧在范家姐妹的宫里流连,倒是甄皇后走得勤快,借着从前的交情,对章斐嘘寒问暖,添了许多人手。 只是新妃入宫,又有清贵家门,却始终闭宫不出,除了曾去拜见甄皇后,旁的妃嫔那里连面也没露。 这情形让人摸不着头脑,但甄皇后殷勤照拂,想借章老的清雅之名挽回甄家些许名声,态度行事都有点露骨。 可惜没半点用处。 甄家的罪状列了二三百条,没了锦衣司雷厉风行的铁腕决断,刑部和御史台又不可能将全数精力搁在这上头,京城里甄家和范家暗自使力,往各处查访取证的人也跑断了腿,从二月底闹出到五月中旬,拖拖拉拉的两个半月,才算将大半罪名定下。 案情奏报写了厚厚一摞,甄家这些罪虽不像谋逆作乱,但积少成多,飞蛾群似的扑过来,听着仍旧吓人。德行不端,欺压百姓,以致民怨深重,物议如沸,朝堂上恳求罢黜甄嗣宗,废除甄皇后的呼声越来越高,甚至有御史踩着范家给的银票和后盾,提出废除太子的建议。 甄家却死守在角落,犹做困兽之斗,永昌帝被范逯叔侄逼得紧,犹豫不决。 事情拖得久,韩蛰也颇觉头疼,从锦衣司衙署出来,跟韩镜在藏晖斋议事大半个时辰,踏着傍晚暑热未散的青石甬道,往银光院走时,冷沉深锁的眉目才渐渐舒展。 …… 令容如今身子已有点重了,九月底的身孕怀到如今已是七个半月,孕肚显眼得很,御医几番把脉,都推测产期在七月中下旬。 许是韩蛰这数月都在京城,偶尔能给她做些美食提吊胃口的缘故,令容明显长胖了些,身段丰满之余,脸蛋手臂能捏出点肉。 令容有点发愁,怕坐完月子胖得更厉害,每日里有意多走几步,少长点肉。 待韩蛰回到银光院时,就见令容挺着肚子,左边宋姑右边枇杷搀扶着,在院里慢慢儿散步。盛夏天热,她身上穿得单薄,纱衣垂落飘摇,将腰腹间的弧线勾勒得分明。两只手下意识地交叠护在小腹,头发松松散散地挽着。 见他回来,令容便停了脚步,道:“夫君用饭了吗?” “还没。”韩蛰一手握住她手臂,一手扶她肩膀,进了屋,自将官服脱了,换身家常的外裳,同令容用了饭,陪着去外头散步消食。 夜幕下暑热渐消,风还未凉,走过去正惬意。 甬道两侧和游廊下的灯亮着,光芒昏黄。因令容时常散步消食,姜姑对这一带格外留心,每日叫丫鬟打扫两遍,连小石子儿都不放过,收拾得干干净净。 风吹动衣袂,韩蛰将手掌贴在令容小腹,触手暖暖的感觉,小心翼翼。 眼角眉峰的冷沉锋锐在回府后渐渐消融,他惯于杀伐,便格外觉得令容腹中的孩子柔软娇小。手掌停住片刻,感觉到里头的动静,眼底便添了笑意,连声音都有点轻,“今天闹腾吗?” “这两天乖了点,太医说过了七个月,会慢慢长大,老实些。” 令容驻足,跟韩蛰的手并排,过了会儿,手底下又动了动,霎时笑生双靥,“定是他想夫君了,白日里可没太多动静。”遂拉着韩蛰的挪到右上边,“夫君试试这里。”两人等了好半天,小家伙果然应景地动了动,幅度还不小。 这般隔着肚子跟小家伙玩,自是乐趣无穷。 令容吃吃笑罢,又觉得不满,斜睨韩蛰,“白日里等好久他才肯理我,倒是夫君厉害,一回府,连他都坐不住了。” 杏眼流波,声音娇软带嗔,甚是娇憨的情态。 韩蛰唇角勾起,满心冷厉尽去,在她脸颊轻吻了下,“里头毕竟是个女儿。” “何以见得?” “白日里体贴乖巧,是心疼你,必定是女儿。”韩蛰说得一本正经。 令容低笑,知道他这是无师自通的哄她,有点不习惯。 沿着游廊慢慢走,两侧绿荫浓翠欲滴,走了半天,令容将韩蛰许久没舒展的眉头来回瞧了几遍,忍不住道:“夫君待会要回书房吗?” “不回。”韩蛰似愣了下,瞧着她,神情不解。 令容驻足,背靠廊柱,抬手将指腹落在韩蛰眉间,轻揉了揉,“这两日夫君回来,总是愁眉不展,又不肯跟人说。”杏眼流波,灯笼光芒给她脸颊镀了层朦胧,她似有些迟疑,片刻后收回手,低声道:“我很担心。” 她垂眸,偏着头背靠在红漆柱子上,双手无意识地绞着绣帕。 心里毕竟是忐忑而担忧的,夫妻成婚已有四年,孩子都快出生了,韩蛰虽不像从前似的连受伤的事也死死瞒着她,但夫妻同床共枕,最亲密的事都做了,涉及朝政的话题却仍甚少提及。偏偏宋建春身在吏部,傅益又在兵部,有些事绕不开,她提起时,仍须小心翼翼地避嫌。 这般处境,她起初不觉得怎样,如今却是越来越难忍受。 外头将甄家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就连韩瑶和杨蓁结伴来探望杨氏时,还曾提过几件关乎甄家的传言,到了银光院,韩蛰却半个字都没提过,有意避开似的。 令容当然知道缘故,正因如此,心里便愈发难受。 夫妻之间,除了浓情蜜意、彼此照拂,她想要的似乎更多。哪怕有些事无需开诚布公,先前韩家的密谋她也不敢去触碰,但事到如今,明眼人都有了猜测,她身在其中,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却谨慎避开,隔膜的日子久了,只会将罅隙变成裂缝。 令容也不知是不是怀了孕的缘故,近来想到这事便觉得不高兴。 她咬了咬唇,睇韩蛰一眼,见那位仍旧沉默,有点负气,“夫君不想说就算了。” 转身想走,却被韩蛰揽住肩膀,她不敢乱动,只好靠回廊柱。 四目相对,令容气鼓鼓的不高兴,韩蛰眼眸深邃,神色渐而肃然。 “真想知道?” “只是觉得难受。”令容垂眸,盯着他墨色衣衫下结实的胸膛,想靠过去,又没动,只抬起手指,抠上头的银线暗纹,“夫君身居要职,经手的都是朝堂大事,我很清楚。这两天夫君愁眉不展,我担心,又不敢问。” 她小心翼翼的,五根嫩葱似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紧握。 韩蛰看得出她有点忐忑,甚至紧张。 这也是他想不明白的——初结婚时令容如履薄冰,除了妻子的本分,半个字也不肯说,他不觉得意外。但时至今日,床榻里颠鸾倒凤,她非但变着法儿指使他做菜,从前的敬畏躲避尽数消失,胆量渐大,还敢顶撞闹脾气,甚至在夫妻调笑时小声叫他节气大人,在他故意板着脸后又撒娇服软,却显然口是心非。 她不怕他,甚至渐渐有了点恃宠而骄的味道,娇憨得让人想揉到骨血里去。 但她连“节气大人”那种话都敢说,却始终小心翼翼地避开关乎朝政的话题,甚至在谈及宋建春和傅益的婚事时,都有收敛回避之态。 锦衣司里审案无数,韩蛰的目光早已修炼得老练毒辣。 避嫌敏锐得过头了,显得刻意,难免叫人奇怪。 韩蛰一手握着她肩膀,一手撑在廊柱,俯身凑近些。 “为何不敢问?”他的声音低沉,手指伸过去,落在她秀颔。怀孕后长得肉嘟嘟的,指腹抵上去,愈见柔软娇嫩,他轻轻抬起,迫她与他对视。 目光深沉而洞察,他压低声音,又问道:“你在害怕什么?” 令容的神情明显紧张了下,仿佛怕被看穿,试图避开他的目光。 韩蛰迅速凑过去,吻住她唇瓣,双目却睁着,近在咫尺。 “害怕什么?嗯?”他的目光如同审视,却收拢双臂,将令容抱在怀里。 153.坦白 令容心里咚咚地跳着, 直觉不妙。 虽没见识过韩蛰审问犯人时的狠厉, 却领教过他鹰鹫般的洞察,她道行毕竟太浅, 没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沉着。 双唇被他亲吻舔舐, 溽热潮湿, 那双眼睛里却藏着玩味。 毕竟是谋逆大事,她仍不敢确信韩蛰的态度。 令容呼吸都觉得艰难起来,想往后逃,却被廊柱和他的双臂困着。她竭力镇定, 不自觉地躲开韩蛰的目光, “不是害怕。是锦衣司里的事都关系重大,我自知不该过问,何况, 我怕问了夫君不肯说,自讨没趣。” “是吗?”韩蛰退开些许, 呼吸落在她脸上,像是暖热的风扫过,“跟锦衣司无关的呢,像是舅舅和你哥的仕途,就算我提起,你也不深问。” “我……”令容卡住, 有点做贼心虚般的紧张。 似乎是有几回, 韩蛰跟她提过宋建春和傅益的仕途。宋建春才能出众, 背后有曹震那牢固的姻亲, 手握一方军权。傅益少年才俊,跟淮阳侯府结亲,对于出自寒门却跻身高位,靠杨氏背后的定远侯府跻身高门的韩家而言,无疑也能稍微有所助力。 这显然是为韩家所谋的大事铺路,她看得出韩蛰的用意,所以当时小心绕开。 谁知道那样含蓄的态度,仍被韩蛰窥破,还记在心上? 锦衣司里的凶神果然令人发指! 当时为何不深问呢?令容想不出理由,怀孕后脑子都迟钝了些似的,憋了半天,脸蛋渐渐红了,因韩蛰的脸近在咫尺,索性凑过去在他唇上愤愤咬了下,“不想问而已,还要理由?” 韩蛰舌头扫过被她咬出的轻微痕迹,倒没再逼问。 其实是能猜到的,她性情虽散漫慵懒,要紧事上却敏锐谨慎。韩府中男人尽数居于高位,杨氏拴着京畿守军,韩瑶和尚政往西川搭了线,宋建春在朝堂上固然跟韩家没过分亲近,但潭州时的情形令容也见过,宴请蔡源中长子的事她也知道,只是彼时他随口一提,她没敢深问。 京城里风浪在即,她行事素来有分寸,他信得过,也无需再刻意隐瞒。 韩蛰将令容盯了半晌,才道:“看出来了?” 令容心里猛地一跳,对着那双深邃的眼睛,渐渐读懂其中意味,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迟疑片刻,才谨慎而含糊地道:“嗯。” “什么时候?” “忘了。”意识到怀孕脑子不太好使后,令容就有了底气,“真忘了,被夫君吓的。而且……怀里添了这小祖宗,脑袋就不管用了。” 韩蛰唇角动了动,“你还会怕我?” “怕啊,当然怕。”令容看他神情不似方才肃然,心里紧绷的弦松了点。 各自虽没点破,但夫妻四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府里深藏的秘密被挑破,韩蛰并非预想中的沉冷,令容松了口气,也算是找到借口了,“起初不敢问,是怕行事越矩,惹夫君不悦。毕竟夫君说过,擅自碰你东西的,哪只手碰了砍断哪只,万一我问了不该问的,夫君必定会生气。且老太爷向来不喜欢我,倘若夫君都对我生分芥蒂了,我该如何自处?后来不问,是怕猜得不对。” 韩蛰指腹在她柔软的秀颔摩挲,“就那么怕我生气?” “擅自碰夫君的东西就砍手,这话我梦里都记着。”令容寻回镇定,倒打一耙,“是夫君当时太冷淡,又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我如履薄冰,话都不敢多说。哪怕后来夫君对我好,心里也还是害怕。” 提起这茬就委屈,令容抬手,轻轻砸在他胸膛。 韩蛰低笑了声,站直身子,将令容抱在怀里。 “我不说,是怕这件事吓着你。”他低头瞧着那双漂亮的杏眼,“怕不怕?” 令容颔首,旋即又摇了摇头,“有夫君在,不怕。” 何况,已经身在这条船上,怕也没用。 …… 事情挑明就好办得多了,令容的孕肚夹在中间,微微撅臀的拥抱姿势有点难受,索性让韩蛰寻个鹅颈椅坐下,她在旁坐着,背倚廊柱。 夜风轻柔,花枝微摆,目光越过屋檐,月亮挑在树梢。 令容少了顾忌,因担心韩蛰,问道:“夫君这两天是在为甄家的事发愁?” “有点麻烦。” 韩蛰轮廓冷硬,将令容微有点浮肿的小腿搭在膝头,按太医的嘱咐轻轻揉捏。 “母亲说案子都查明了……” “案情查明,罪名也有,甄嗣宗不肯退,皇上也不批。” “是为了太子吧?”令容虽在内宅,从杨氏只言片语中,也能猜出点端倪。 韩蛰稍诧,侧头看她。 甄家的罪名固然摞满御案,却多是家奴亲友的罪行,不是谋逆造反这等须断然抄家问斩的死罪,算到甄嗣宗头上,可轻可重。 永昌帝虽觉颜面扫地,对甄家也愤怒不满,听见御史们废太子的言论,反倒犹豫——荒淫昏聩之外,对亲生的骨肉,他毕竟是心疼的。而甄嗣宗负隅顽抗,显然也是想赌永昌帝对太子的情分,盼着永昌帝能像当初袒护田保似的,对甄家留点余地。 永昌帝毕竟是皇帝,他不点头,谁也不能越俎代庖地处置相爷。 局面僵持数日,范家叫人群起而攻,甄嗣宗却不肯认栽,到底让人头疼。 夫妻俩既已挑明,韩蛰也没隐瞒,将大致意思说给她听。 令容闻之蹙眉,“甄相这是拿太子做赌注呢?” 毕竟若是甄家就此一败涂地,太子便彻底没了护持,甄嗣宗显然是在赌皇帝的心。 令容见过那孩子几回,襁褓里的小太子,不知宫廷凶险,还笑嘻嘻地抓着她手指,白嫩嫩的可爱极了。甄家和范家倾轧,他夹在其中,虽有宫人内监照料,毕竟可怜。 为母则刚,甄皇后会为太子而对怀孕的范贵妃动手,虽恶毒而不择手段,却能见其心。 有个念头浮起,却欲言又止。 韩蛰将那神情瞧得清清楚楚,手指微顿,“想说什么?” “有个小主意,夫君肯听吗?” 韩蛰觑着她,颔首。 “皇后和甄相隔着宫廷,行事未必能商量得心思相同,像上回范贵妃的事,若有甄相掺和,未必会是那情形。”令容将小腿收回来,肃容正坐,“甄家被推在风口浪尖,不可能全身而退,总得有人领罪责。甄相显然是想死扛到底,让他退让不容易,若给太子留个退路,夫君觉得,皇后会不会妥协?” “说来听听?” 令容有点迟疑,韩蛰挪过去,将她揽在怀里,“府里的事,跟你也息息相关。” 这道理令容知道,就是有点顾忌,低声道:“那……夫君别让老太爷知道。” “嗯。” “事到如今,皇后或许看得出夫君的心思。她怕甄家一倒,太子会难保性命,因此不肯退让。若是……”她伸臂环在韩蛰腰间,抬头小声道:“若是夫君承诺保住太子性命,她会不会动摇?” 韩蛰前世用的是迫永昌帝禅位的法子,而非弑君自立。 两种法子下,对皇家亲眷的处置和态度也会截然不同。 以韩蛰的性情,虽心狠手辣,铁腕酷厉,却未必愿意取襁褓幼儿的性命。 果然,韩蛰眉峰微动,似是沉吟。 …… 五月将尽,令容随同杨氏入宫拜见甄皇后,选的是韩征和尚政当值的日子。 去往延庆殿的宫廊逶迤如旧,走过朱墙碧瓦,延庆殿的门口却是冷冷清清。 太子年近两岁,恰是爱缠着母亲的时候,甄皇后舍不得让他挪到别处,求得永昌帝允准,仍将他养在延庆殿里照料,身旁宫人内监甚多。永昌帝却似对甄皇后心灰意冷,非但不肯召见她,连延庆殿的宫门都甚少踏足,想念太子时,便派人抱到身边。 甄皇后自知失宠,尝试挽回圣心却没半点用,只好安分守己,只是常叫贴身嬷嬷抱着太子,在亲信禁卫的随侍下往永昌帝爱去的北苑逛逛,免得日子久了,永昌帝连对儿子的爱护之心都抛在脑后。 是以令容和杨氏到得延庆殿,里头唯有甄皇后和几位宫人。 问安的日子是提前请过旨的,甄皇后不知两人来意,这等艰难处境里却没敢闭门谢客。 皇后失宠、甄相病卧,朝政大权悉数握在韩家手里,甄家能猜透韩蛰祖孙俩墙头草般举动背后的意图,虽无实据,更没有阻拦韩家的本事,却仍存几分忌惮。加之先前为范贵妃的事搬石砸脚,自陷困境,甄皇后更不敢妄动。 见令容挺着肚子走进来,她甚至还含笑免礼,叫嬷嬷在令容屈膝时便牢牢扶住。 七月有余的孕肚挺着,令容想跪也是艰难,顺水推舟,谢皇后恩德。 杨氏穿一身檀色诰命衣裳,礼部亲手缝制,虽不似皇后母仪天下的气派,却也端凝贵重,衬着发髻间金玉辉彩,令人敬重。她面上仍是惯常的恭敬笑容,却脊背挺直,目光沉静,虽无咄咄逼人的锋芒,亦有点让人不敢撄其锋芒的味道。 甄皇后命人赐座奉茶,客气寒暄。 杨氏应答关怀,见甄皇后目含审视,遂挑破情由,道:“先前娘娘凤体抱恙,臣妇没敢多打搅,也有许久没见太子殿下。殿下万事安好吗?” 甄皇后目光微紧,“夫人是来看望太子的,少夫人也是吗?” 她的目光遽然落向令容。 154.绝路 延庆殿里安安静静, 先前永昌帝为甄皇后养的那些馥郁奇花也不知去了何处, 窗口处微风送进来,除了热气, 便只寡淡而已。 令容上回来时, 这里还烈火烹油, 如今甄皇后连熏香也不点,重归冷寂。 她应着甄皇后的询问抬头,对上那双眼睛。 凤眼黯然,哪怕有天底下最好的脂粉装点, 也掩不住眼底下浓浓的暗色。劳心伤神最能损伤韶华, 甄皇后处心积虑,所求甚多,煎熬之下, 连同那双凤眼里的神采都失去了,怕是这两三月里没能安眠过。 令容欠身, 带点微笑,“许久没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贵体安泰吗?” “他身体倒是无恙。”甄皇后既已看出来意,递个眼神叫旁人退下,只留心腹宫人在旁陪着,啜了口茶, 缓缓道:“只是今日本宫精神不济, 烦神的事太多, 往他身上放的精力有限, 他怕是有些不高兴。” “娘娘母仪天下,后宫诸事悉由您处置,还是该保重凤体。” “后宫都是小事。”甄皇后说得云淡风轻,目光缓缓扫过对面的婆媳,“最让人烦心的,却是外头那些鸡飞狗跳的事。” “这臣妇倒是听说了,御史们吵得厉害,连废除东宫这样大不敬的话都出来了。” 甄皇后面色微变,下意识握紧衣袖,将杨氏神色瞧了片刻,才道:“是这事叫人头疼,夫人身在宫外,知道的兴许比本宫多些,可有应对之策?” 杨氏微微一笑,“朝堂上的事错综复杂,臣妇哪能有应对之策。” “那夫人觉得——”甄皇后坐得高点,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架势,“敢说这种大逆不道之言的人,该杀吗?” “御史职在规谏帝王,为朝廷和天下而着想。有过失的人,自然该被弹劾。” 拂入窗槛的风仿佛凉了,透过帘帐缝隙钻进来,甄皇后面上也带了点寒意,冷声道:“今日夫人和少夫人特地入宫问安,本宫还以为是有良言相劝。” 杨氏面无波澜,“是有良言相劝。有过有失者,须按律法裁处,朝廷铁律之下,皇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旁人。百姓群情激愤,朝堂律法公正严明,这罪责难以逃脱。不过——”她顿了下,对着甄皇后陡然锋锐的目光,沉静如旧,“长辈的事,与稚子无关,旁的廷议臣妇不敢擅自评判,废除东宫之言,就有牵连之嫌了。” 说罢,左手掌稳稳落在膝头,又举杯慢饮。 这茶是御贡的,回甘虽好,入口却颇苦涩。 甄皇后盯着她,满口回甘也变得苦辛起来。 杨氏的态度已颇明白了,废除东宫是牵连,废后、废相却不予置评。当着正宫皇后、太子嫡母的面,摆出这般态度,跟附议废后、废相何异? 她眸光更冷,索性直白道:“朝臣说该废了甄相、废了本宫,夫人也觉得合情合理?” 杨氏默然不应,旁边令容也只端坐,默然不语。 …… 仿佛陷入僵持,殿里安安静静,甄皇后握紧双手,指甲几乎将掌心掐出血来,也终于看透韩家的态度。 朝堂上吵得沸沸扬扬,多是范家在后撺掇挑唆,煽风点火,韩家在同僚跟前摆出的只是秉公处置的态度,只按律量刑,却叫永昌帝裁夺,仿佛不偏不倚。甄皇后甚至盼望过,哪怕韩家不出手相助,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已是难得。 ——对付一个范家,总比对付范家和韩家轻省些。 但此刻,杨氏的话却是明明白白,韩家不伤太子,但废后、废相之事,志在必得。 难怪外面群情如沸,难怪甄家举步维艰! 却原来是韩家在暗中推波助澜! 甄皇后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质疑韩家打算的话几乎脱口而出,却生生忍住了。除掉皇后和甄相,保住太子,韩家要么是如她所猜测的,想谋逆篡位,要么是想除去太子背后的甄府,独揽朝纲大权,将来将太子推成傀儡,左右朝堂。 如今永昌帝困在宫禁难施政令,放任相权为所欲为,不就是个傀儡的例子吗? 掌心里腻湿冰冷,甄皇后竭力镇定,出口的话却微微颤抖,“当真愿保太子无恙?” 杨氏抬眸,声音平静,“稚子何辜。只是家父与犬子虽居高位,毕竟能做主的事有限。若事情拖延太久,旁人逼之太甚,怕也会有心无力。两三百条罪名,零零散散牵涉千余人的性命,这样耸人听闻的案子已传遍京城内外,终须有个交代。娘娘觉得呢?” 甄皇后死死握住冷硬的扶手。 所谓旁人是谁?自是范家! 范贵妃处心积虑地哄了妹妹进宫,姐妹同侍一夫,那范自鸿又特地进京,以范通的名义步步紧逼,盯着的不止是她这后位,还有太子的东宫之位。若范家所谋得逞,韩家再暗中借力猛推,不止她和甄嗣宗难以自保,太子失了庇护,岂能保全性命? 永昌帝固有爱子之心,却如何敌得过盛于皇权的相权? 且一旦太子势单力孤,无人护持,范家姐妹有孕,东宫易主是迟早的事。 比起傀儡般的永昌帝,身居高位、权倾朝堂的韩家其实更有能力护住太子。 帝后离心,中宫形同虚设,甄家遭万人唾骂,退入绝境,再难的事甄皇后都已不怕,放心不下的唯有太子而已。 良久静默,唯有外头轻微的风声和帘帐扑动入耳。 甄皇后缓缓站起身,神情冷凝,目光落在杨氏和令容身上,似怀疑、似审视、似期盼。 “只要有交代,就保太子无恙,是吗?” 杨氏亦起身,姿态端然而恭敬,“只要别太晚。” 甄皇后看向令容,“你呢?韩蛰手握锦衣司和相权,可比韩镜难对付。” 她说得直白,令容也直白颔首,“太子年幼,若娘娘能分清是非,怎会连累他?” “你们敢起誓?”甄皇后眼神像是刀子,自知甄家难逃此劫,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却尽是狠厉,伸手指着令容隆起的肚子,“本宫要你们用他起誓,许诺不伤太子!若违此誓,叫她母子不得好死,韩家断子绝孙!” 态度挑明,剑拔弩张,这样的言辞并不突兀。 令容怀着身孕,下意识护住孩子,杨氏目光冷沉,握住令容的手,坚定而温暖。 “倘若娘娘及时交代,韩家必不会伤害太子殿下性命。若违此誓,我韩府上下,俱受天谴。”这是韩镜祖孙几个商议后定夺的事,杨氏有把握,说得斩钉截铁。 铿锵有力的一句话,换来点虚假的心安。 甄皇后未必真能信空口白牙的话,看的不过韩家态度而已。 何况外朝后宫汹涌攻势下,甄相无力反击,她已失去圣心,已无路可退。 锋锐的目光渐渐收敛,继而灰败,甄皇后坐回椅中,死死揪住衣袖。 …… 令容走至宫门外,登上马车时,心里仍砰砰的跳。 虽说跟着韩蛰经历过许多凶险,似方才这般手里不见锋刃却剑拔弩张,言语间裁夺生死的事,仍让她觉得惊心动魄。 靠在软枕上,双手下意识护着小腹,想起方才出延庆殿时撞见小太子的场景,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不足两岁的孩童,长得乖巧可爱,正是懵懂天真的时候,被大群宫人护卫环侍,怕是不知身处怎样的漩涡。 见到她和杨氏时,小太子还颇好奇的打量,乌漆漆的眼睛招人疼爱。 杨氏显然也是有所感触,坐着出了会儿神,才向令容道:“累吗?” “还好,平常在府里散步,走的比这还多。”令容不觉得怎样,侧身握住杨氏的手。 杨氏肃然的神色稍敛,露出点笑容,“方才害怕了?” “母亲在旁边,心里还是踏实的,不过毕竟……”她抿唇笑了笑,轻轻点头。 杨氏一笑,打量着她,目光添了慈和。 走到这地步,韩家的野心昭然若揭,连外人都瞒不住,迟早会浮出水面,是以韩蛰提到令容的主意时,杨氏虽觉意外,却又觉顺理成章。只是没敢将心存偏见的老太爷逼得太紧,便假托她的主意,叫祖孙三人商议定了,才带着令容进宫。一则让令容身在其中,明白她和韩蛰的信重,再则让令容多见些世面。 原还担心令容会慌乱,瞧方才的模样,倒是她多虑了。 杨氏颇为满意,“多见识些总没坏处,我在你这年纪,还没你这样的镇定从容。” “有母亲和夫君做底气,再害怕也能镇静的。”令容唇角翘起。 自打进了韩府,杨氏便始终照料点拨,一点一滴,令容全都记在心上。知道杨氏方才的沉静神情下有多费神,遂另取个软枕给杨氏侧边垫着,让她先眯会儿。 …… 皇宫之内,甄皇后对着笑眯眯走来走去,不时到她膝前撒娇的小太子,出神到夜里。哄着小太子睡下,她心事沉沉,便守在榻旁,枯坐到次日清晨。 日头照常升起,巍峨辉煌的宫阙仍沐浴在仲夏清晨的柔风里。 甄皇后勉强睡了两个时辰,起身梳妆,拿厚厚的脂粉将脸上的憔悴与黯色尽数遮住。从紧锁的柜中将先前永昌帝送的那套衣裳首饰拿出来穿戴,贵重庄丽,很衬皇后的威仪。唯有眼中郁色太浓,哪怕强自牵出笑意,也像哭泣般难看,只得黯然垂眸。 在延庆殿端坐良久,打听得永昌帝打马球疲累后,在附近的华阳殿歇息,便去求见。 不出意外地,刘英进殿通报,出来后摇头叹息。 甄皇后却没再转身离开,却将双膝屈地,笔直跪在殿前冰冷的地砖。 155.死灰 殿前铺设的金砖坚硬冰冷, 虽是盛夏时节, 凉气却仍往膝盖骨缝里钻,又凉又疼。因永昌帝说了要歇息, 刘英也没敢打搅, 试着劝了几句, 见甄皇后长跪不起,只能摆出惶恐的姿态,在旁安静站着。 风吹过殿前,卷着暑热, 却驱不散地上寒意。 甄皇后母仪天下, 万金之躯,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周遭内监的目光虽躲闪而隐蔽,却如锋锐的针刺在身上, 她脸上似觉得烫热,心里却凉透了, 咬着牙,垂目端跪,仿佛无数次跪在佛前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吱呀拉开,永昌帝伸着懒腰跨出门槛,却忽然顿住。 正对着殿门三步之外, 甄皇后的跪姿清晰落入眼中。 皇后的凤衣明黄贵丽, 绣着牡丹飞凤, 铺曳在地, 落在暗沉的金砖上,格外惹眼。浓妆之下,甄皇后的脸色似有些泛白,那双眼睛在听见动静时遽然抬起,有慌乱也有期盼。高堆的发髻间,凤钗晃动,明珠摇曳。 四目相对,永昌帝在吃惊而外,又觉尴尬。 他愣了片刻,才收回手臂,声音也颇僵硬,“皇后来了?” “臣妾拜见皇上。”甄皇后垂眸,跪伏行礼。 自打出了甄嗣宗的事,帝后已有许久没见,如今既然面对面撞上,甄皇后又以万金之躯跪在地上,永昌帝自觉面上不太好看,只随口道:“马球打得累了,歇会儿。皇后如此庄重,是有事?先起身吧。” “臣妾有事,想禀报皇上。” 甄皇后想站起来,膝盖却已跪得麻木,被身旁宫人扶着,双腿略微僵硬。 忍着膝盖的剧痛走入殿中,没了外人在侧,永昌帝又恢复冷淡姿态,“朕不想见你,皇后应当明白。” “臣妾明白,今日厚颜来求见,是为了太子。” 永昌帝冷笑了声,没说话。 甄皇后双手交握在身前,知道他心里的芥蒂,遂低声道:“为先前范贵妃受伤的事,皇上对臣妾有怨,臣妾明白。当时是我一时糊涂,若禁足半年仍不能平复皇上丧子之痛,臣妾愿再领责罚,任凭皇上处置。今日臣妾过来,却是为外头臣民的种种议论。” 提到这茬,永昌帝脸上不耐烦之色更浓,回身盯着甄皇后。 “你们甄家做的那些事,让人骂了半年,都骂到朕的朝会来了!” “亲友家仆疏于管教约束,仗势欺人,是臣妾的过失。家父身在朝堂,有朝务缠身,难免照料不周全。”甄皇后端然不动,迎着永昌帝的目光,不闪不避,“臣妾的亲眷做错事,自然该按律法惩治。但罢相的事——近日朝堂上群臣谏言,皇宫外百姓激愤,家父未敢上疏请罪,并非不敢承担,是怕流言之下意气用事,反会令小人得志,难以在朝堂为皇上分忧解难。” 甄嗣宗的那点权力,算是永昌帝勉强能左右的相权,永昌帝当然明白。 但连着数月朝堂的争执,也确实让他心力交瘁,躁郁难当。 甄皇后缓缓跪了下去,“若群臣相逼,非要皇上决断,臣妾愿揽过纵容之罪,废后甚至病逝,任凭皇上裁决,臣妾绝无怨言。” 她枯坐一夜,已将后路掂量分明,眼神黯淡而坚决。 永昌帝诧然瞧着她,心里似隐隐揪了下。 连着数月避而不见,夫妻间原本就不深的情分早已在范贵妃丧子时磨平,范家姐妹在床榻上妖娆承欢时,也无数遍提过废后的事。他有这般打算,却只是顾忌太子和甄嗣宗,亦拿不出决断。 胸中的躁郁烦闷在此刻忽然消停了些,永昌帝隐约明白,他躁郁之下,等待的是什么。 夫妻俩相对无言,永昌帝脸上的烦躁消失,代之以些许不舍,而后转为淡漠。 这态度已是分明,甄皇后的一颗心彻底坠入冰窖。 十一岁嫁入东宫,这么多年夫妻的情分,终究磋磨殆尽。 没了那一丝期许悬着,整个人却反而冷静下来,缓声道:“臣妾领罪前,会劝说父亲,父亲蒙受皇恩,必能明白皇上的苦心,竭力忠君分忧。只是太子毕竟年幼无辜,皇上曾为他设坛祈福,百般爱护,拳拳爱子之意,臣妾铭感于心。还望皇上能善待太子,多加教导。” “朕的儿子,自会疼爱,皇后不必担忧。”永昌帝声音颇僵硬。 甄皇后哪会听信空口之言,再度跪拜,道:“臣妾与章妹妹素来交好,章家书香门第,章老名满京城,还望皇上能降旨让章妹妹照料太子长大,请中书侍中章素任太子少师,门下侍郎韩蛰任太子少傅,多加教导。” 这便是存了必死之心,要托孤了。 永昌帝纵有铁石心肠,想到年幼失慈的太子,终究动容。 那日在高阳公主府强行临幸了章斐,酒醒之后,他才知道她的身份。但木已成舟,章斐跟旁人毕竟不同,章老是先帝太师,他须存敬意,便请高阳长公主代为说和,破格封了章斐为妃,虽没再见过面,却也礼遇。 章家书香门第,让她抚养太子,倒也合适。 永昌帝沉吟片刻,颔首同意。 夫妻俩之间,便再无别的话可说了。 甄皇后心如死灰,再拜及地,三叩之后,僵着双腿起身,黯然出殿。 …… 次日,永昌帝便召韩蛰和韩镜入宫议事,只说甄皇后因疏于管教家仆亲友,甚为自责追悔,已缠绵病榻水米不进。因太子年幼,须有人教导,韩镜年事已高朝务繁忙不敢劳动,愿请韩蛰微太子少傅,征询韩蛰的意思。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太子须敬重三师,师长也须爱之如子。 韩蛰知道这是甄皇后为太子的性命打算,他本也没打算伤及幼子性命,自然应承。 外头的事沸沸扬扬,甄皇后揽过大半罪责,永昌帝问及祖孙俩对御史朝臣们奏议的态度,韩镜态度比从前和软了许多,却仍觉得这数月物议如沸,各州百姓皆翘首等待朝廷判决,宜暂时夺了甄嗣宗相位,待风波过去,再伺机复职——中书令的职位也可空着,由章素暂理其事,届时甄嗣宗也官复原职,便少些阻碍。 永昌帝觉得这法子可行,欣然从了。 随即,由永昌帝亲自在朝会宣布,章素学识渊博,任太子少师,韩蛰才华卓著、行事端正谨严,任太子少傅,由礼部去备文书。而中书令甄嗣宗身居高位,蒙受皇恩,却对家奴疏于管教,暂夺相位,令其闭门思过。 至于余下涉事之人,按律论处。 消息当朝宣布,心向范家的御史们扳倒了甄嗣宗,且甄嗣宗的左膀右臂被这案子砍得七零八落,大势已去,觉得应能合金主的意,加之韩镜坐镇,暂时未有异议。 范逯近日懒怠上朝,在府里拥着美人寻欢作乐,更无从掺和。 范自鸿得知消息,脸上却没见喜色——甄嗣宗虽倒了,宁国公府的爵位却还在,东宫和中宫还稳稳当当的摆着,永昌帝给太子寻了誉满京城的章家和手握重权的韩家当靠山,显然是不愿割舍太子。 辛苦折腾了数月,这结果如何能够满意? 后宫里范香姐妹俩还须使力,朝堂上的御史们更不能歇息! 他思量定了,正打算找人,却见外头管事手忙脚乱地跑了进来,说宫里才传出的消息,甄皇后于巳时三刻崩了,礼部已奉命入宫筹备丧事,宫里内监正往各处府邸传话。 皇后崩,当以国丧之礼下葬,期间皇帝缀朝,不举行朝会,许多事便没法闹到明面。 范自鸿愣住,为甄皇后的死而高兴,也为谋划骤然被打乱而懊恼。 …… 不管甄家是喜是忧,甄皇后的丧礼照常要办。 五月三十日,甄皇后迁往宝慈殿,礼部拟了谥号,由永昌帝择了“恭顺”二字。 颁布给群臣百官看的诏书写得自然冠冕堂皇,说甄皇后名门毓秀,柔婉贤德,育有太子,端方恭谨。年才二十的皇后骤然殡天,里头也提及她是感愧自责,郁结于心。待百官哭临皇后时,永昌帝特地说明白些,皇后是为对亲眷疏于管教,致使民怨沸腾,朝政不安,才会五内郁结,缠绵病榻许久后,怀着满腔愧疚而崩。 这便是将甄家亲友家仆的罪行尽数揽到了她的身上。 甄皇后毕竟是中宫皇后,太子的亲生母亲,御史们闹腾废后的时候义正言辞,而今皇后驾崩,拿她的性命做出交待,丧礼隆重庄严,谁还敢多说半个字? 哪怕在后煽风点火的范自鸿,在代范通哭临皇后时,也没敢出半点声音。 朝臣祭罢,便是内外命妇哭临,前后共三日。 令容有诰命在身,自然躲不过,跟着杨氏入宫,按仪程行事。起初内外命妇分得清楚,负责办丧事的内外官员各守其职,连多说半句话的人都没有。到第二日后晌就松了许多,命妇中有年老体弱,或是哭晕哭累的,能往近处腾出的宫殿歇歇,劝宫妃太子节哀。 第三日,规矩愈发松弛。 令容怀着身孕不好久站,哭过后掉头就走也不好,便被杨氏带去歇着。 正逢国丧,殿里素净得很,婆媳俩才坐下喝了杯茶,旁边帘帐微动,却是章斐一身素衣走了过来,身后数名宫人跟从,抱着年幼懵懂的太子。 156.骗人 章斐入宫后, 整个人迅速消瘦了下去, 那张脸从前温婉而有神采,如今却颇有些死气沉沉的味道。素白的孝服包裹住身段, 她身上没半点装饰, 丝毫不见宫妃的做派, 只在杨氏和令容拜见时,开口轻声道:“两位请起。” 宫人将太子交在她手里,恭敬退了出去。 外头仍有诵经声和隐隐的哭声,这殿里却颇安静。 太子已有三日没见母后, 虽有成群的宫人哄着, 眼睛却哭得红肿,不见先前好奇打量的天真之态,只趴在章斐腿上, 将脑袋埋在她怀里。 ——自甄皇后殡天后,永昌帝便按甄皇后的意思, 将太子送到了章斐跟前。章斐固然恨永昌帝,倒是没迁怒孩子,早晚照看陪伴,太子对她已不陌生了。 无辜懵懂的孩童,最易勾起柔软心肠。 章斐也不看令容,只将杨氏瞧着, “这几日给皇后跪灵, 今日才得空来见夫人。先前朝会时, 皇上已下旨请家父做太子少师, 请韩大人做太子少傅。虽说为皇后的事,礼部暂未拟黄封圣旨,事情却是定下了的。” 杨氏颔首,“这事我也听说了。” “太子年幼,在宫里孤单,夫人若是得空,多来瞧瞧,好么?” 章斐牵着那只小手,目光仿佛也柔和了些。 小太子依偎在她怀里,从前胆大懵懂的孩子,骤然添了畏缩羞怯,半边脸仍埋在章斐怀里,只将眼角余光瞥过来,怯怯的。 杨氏心中一动,道:“是太子碰见麻烦了?” 殿里并无旁人,章斐坐得近,将声音压低些,“昨日照顾他的宫人冲撞了贵妃,被当众训斥教导,太子吓得不轻。我实在是……还请夫人能怜他稚子无辜。”她虽出自太师府中,这些年随外放的父亲住在别处,不曾经历过宫闱之事,哪怕是章夫人,对这些也没多少头绪,扛不住范家姐妹的威压与手段。 算来算去,这深宫之中,她能求助的仿佛也只杨氏而已。 杨氏并不想时常入宫平白惹麻烦,但瞧着那可怜的孩子,终究狠不下心肠,沉吟片刻,才道:“命妇时常入宫,不太合规矩。后宫的事,臣妇也不敢插手。太子既已有了少师少傅,不如就请皇上降旨,太子移居东宫。章大人再挑个靠得住的太子詹事举荐给皇上,能妥帖写。” 东宫与后宫分隔,不必跟范贵妃照面,倒能省却很多麻烦。 若她也能搬过去,倒正好避开范家姐妹的锋芒,过得清静些。 章斐倒是没想到这个,茅塞顿开,颔首道:“多谢夫人。” 目光挪向旁边,见令容孕肚愈发明显,心里不舒服,却碍着杨氏,客气道:“少夫人快要生了吧?” “嗯,快了。多谢娘娘挂怀。” 章斐黯然垂眸,“真是好福气。” 她脸上郁郁寡欢,丝毫不见身为皇妃的喜悦,可见入宫并非她心甘情愿。令容不知底细,也没敢多说,同杨氏换个颜色,瞧着外头人来人往,已有人陆续回府,便也起身告辞。 …… 出殿后没走几步,却见对面两人施施然走过来,却是范家姐妹。 令容这还是头一回见着入宫后的范香,眉梢挑起,妆容颇厚,虽是素服,却仍有骄矜倨傲之态,跟从前做姑娘时截然不同。 见着令容,范香似觉诧异,旋即唇角挑起点笑意,挽着姐姐的手臂便走过来。 范贵妃眼底的得色在瞧见令容时骤然收敛。 当日失足跌倒后丢了孩子,韩蛰虽将真相查明,但卷入其中的章斐和令容仍旧为范贵妃所记恨。前几日外命妇和宫妃各自按时辰拜祭,今日狭路相逢,时隔一年再见面,范贵妃目光骤然锋锐,不待范香开口,已然盯准令容,往这边走来。 令容避无可避,沉着向前,因身子不方便,只稍稍屈膝,“拜见贵妃。” “韩少夫人?”范贵妃眉目微挑,面带不悦。旁边范香在宫里待得久了,将姐姐的骄矜做派学得十足,加之从前跟韩瑶不对付,如今成了皇帝的女人,难得能使威风,冷嗤一声,道:“少夫人那也叫拜见?进宫前没学过礼数吗?” 周遭仍有不少命妇宫嫔往来,听见这一声,齐齐驻足。 夏日里衣衫单薄,令容孕肚挺着,因双腿修长,隆起的小腹便格外显眼。在场多是生育过的,知道十月怀胎的辛苦,那样重的身子,别说跪地拜见了,就是坐立起身之间都得旁人搀扶一把,稍有不慎,没准就能伤到金尊玉贵娇养出的身子。 这般身段还得按规矩行礼,显然是范香有意寻衅,料定令容不敢行蹲身跪拜的大礼,要在众目睽睽下求饶告罪,她好借机斥责几句,摆个架子。 无非是给范贵妃出气,她争个闲气罢了。 看样子,这一年里范香的长进全都聚在狐媚永昌帝的事情上了。 令容对着那双倨傲的眼睛,微微笑了笑。 “是臣妇疏忽了,贵妃娘娘见谅。” 贵妃的品级仅次于皇后,哪怕是范香这个嫔位,也比令容三品诰命的位置高些。令容看得开,声音也是端方恭敬的,却没开口告罪求开恩,只将手里的绣帕递给旁边特意带进来的飞凤,为显庄重,还特意理了理衣裳,摆出一副要行大礼的架势。 范香微愕,杨氏眸光冷沉,在令容款款站定,做出要行礼的架势时,猛将她手臂握住。 执掌相府内宅多年的杨氏,气势自然比令容凌厉许多。军权和相权在握,甄家一倒,剩下个范家垂死挣扎,这姐妹俩她并不太放在眼里,便将目光微抬,缓声道:“贵妃非要较真,为难人吗?” 范贵妃被倒打一耙,唇角噙着冷笑,没出声。 旁边有相熟的,看得出韩家如今的权势,也过来行礼,帮令容求情。 令容仍是准备行礼的姿态,沉着得很——哪怕范贵妃当真要强逼行礼,她装个头晕不适,按如今宫廷里的情势,这姐妹俩还真难拿她怎样。 片刻僵持,范贵妃脸色有点泛青,范香更觉尴尬,对着帮忙求情的命妇和一脸乖顺等她主动开恩的令容,心中气闷。 旁边黑影微动,不待范香开口,韩蛰冷沉着脸走过来,稳稳握住令容的手臂。 皇后灵柩在宝慈殿,男官女眷都在此拜祭,分隔得不算严密。 韩蛰素有冷厉凶悍之名,魁伟高健的身材威仪端贵,冷厉的目光扫过范家姐妹,带着浓浓的不悦,连个招呼都没打——太子少傅是从一品,又是手握实权的相爷,在永昌帝跟前都甚少行大礼,何况品级与她相当的范贵妃? 至于范香,更不必放在眼里。 韩蛰垂首,瞧着杨氏和令容,“在外等了半年,怎么还不出来?” “耽搁了片刻。”杨氏笑了笑。因已跟范家姐妹见礼过,没再多瞧,招呼着旁边相熟的命妇,径直绕过她们往前走。 范贵妃寻衅不成反被忽视,脸色青红交加,骤然转身道:“韩蛰!” 见韩蛰充耳未闻,脂粉之下面色铁青,双手紧握在袖中。 不远处,章斐牵着太子的手站在殿宇拐角,目光越过范贵妃愤怒的脸,落在那双并肩离去的背影上。众目睽睽之下,韩蛰的手豪不收敛地护在令容肩头——他显然是硬气而傲然的,哪怕范家姐妹在永昌帝跟前告状也无妨,即便雷霆震怒、危刀悬颈,他都能保护他的家人。 泪水毫无征兆地落下来,从腮边滚落,渗入衣衫。 那个被韩蛰保护的女人,她很羡慕。 …… 皇宫外,令容被扶着坐进马车后,杨氏自去她的车上,韩蛰躬身钻入车厢。 夫妻俩昨晚闹了点别扭,令容怀孕后脾气不大好,临睡前使性子,气得韩蛰今晨没用早饭就走了。这会儿他又跟到车厢里,态度似有点和软,只是仍端着在外的那张冷脸。 盛夏暑热,马车虽停在护城河畔的柳树荫凉下,里头仍有点闷热。 令容取了团扇,玉骨触手微凉,徐徐扇着。 扇了片刻,韩蛰似觉得热,偷偷凑过来,蹭她的凉风。 令容唇角动了动,觑着韩蛰,声音颇低,“夫君这两天忙碌,居然没去锦衣司吗?还以为皇后的丧事,夫君懒得多去露面。” “前晌在锦衣司。”韩蛰岿然端坐,责备她,“范贵妃挑衅,你还真打算行礼!” 令容委屈巴巴的,“谁让她是皇妃呢。不过——夫君怎会突然过来?” 怀里的人蓁首微抬,杏眼里有点洞察打趣的意思。 韩蛰就势揽着她肩膀靠在怀里,眉目端肃,“去找太子。” “唔——”令容顿了下,才不信能那么巧,“怎么又没去找?太子就在我和母亲后面,不信夫君没看到。” 黑白分明的眸子瞧过来,她半靠在他肩上,柔嫩朱唇勾出点诱人的弧度,分明是看破了他在外不放心蹲守的态度,非要他亲口说。 韩蛰不肯承认,强行辩解,“先带你回府,晚点找他。” “那夫君赶紧去找吧,别耽搁。”令容哼了声,咬着牙瞪他,有点气恼韩蛰这死鸭子嘴硬的态度,趁着车厢逼仄隐秘,随手扒开他夏日单薄的衣裳,按住他胸膛咬了一口。 “骗人。”她小声嘀咕。 韩蛰喉中低笑,被令容又咬又舔,有点撑不住,抬起她秀颔,低头封住放肆的唇舌。 眸光交织,他的声音低沉而含糊。 “好了,是担心你,在外盯着。” 令容唇角翘起,在他唇上轻咬了下。就知道他是不放心,居然还找那种破烂借口。 157.背叛 进了六月, 令容的孕肚便愈来愈重, 连带着胸脯都丰满了许多,脸颊也添了点软肉。 每晚睡觉时, 孩子沉甸甸地装在肚子里, 翻身也不方便, 韩蛰便仍在银光院里睡着,半夜帮她翻身,偶尔倒杯水。只是他血气方刚,要熬过这辛苦清淡的两月, 实在艰难, 或是睡前去外头练剑出汗,或是在榻上仰卧调息,愣是克制着没多折腾令容。 待甄皇后丧事过半, 永昌帝虽缀朝偷懒,韩蛰官拜太子少傅的明黄圣旨却送到了韩家。 随即, 对甄家那两三百条罪状的惩治也迅速裁定,涉事的亲友家仆,悉按律法处置,或是革职斩首,或是关押流放,不一而足。 这些罪名断定罢, 以证人身份在锦衣司牢狱安稳住了数月的高修远也须查办。 好在当日刺杀相爷的风波已被后头沸沸扬扬的事掩盖过去, 倒甚少有人能记得此事, 就连甄嗣宗的儿子也因忙着筹谋自保, 将这件事忘在脑后。 令容去丰和堂给杨氏问安时,往跨院里去,瞧见韩瑶没带走的那两幅画,想起高修远来,原想跟韩蛰探问处置,又觉多此一举,便没开口。 韩蛰却还记着此事,这会儿刚从关押高修远的牢间出来,叮嘱了几句话。 回到衙署,叫值守的小护卫去找樊衡来议事,却是空手而归,小心翼翼。 两个时辰前,因樊衡办事疏漏,已有许久未曾发火的韩蛰当着众多部下的面,在锦衣司牢狱前训斥樊衡,罚樊衡在刻着锦衣司铁律的石碑前站满一个时辰。 对锦衣司的钢筋铁骨的汉子而言,顶着烈日暴晒一个时辰不过小菜而已。 但樊衡身任副使之职,在韩蛰高升后代掌锦衣司诸事,近来连着两三回当众遭韩蛰训斥,着实是罕见的事。且当着众多部属的面,如此惩戒,比上刑罚还让人难堪。 锦衣司众人胆战心惊,那护卫见韩蛰面寒如冰,更是敬惧,不敢靠前半步,只恭敬回话,“樊大人半个时辰前出门,尚未归来。” “去了哪里?” “说是去了城东。” 韩蛰阴沉着脸,没出声,那护卫见他没旁的吩咐,悄悄退回门口。 过了会儿,韩蛰将要紧的几件事处置罢,便入宫往门下的衙署去。 锦衣司防卫森严的铜墙铁壁下,无人能窥探内里的秘密,但寻常摆在明处的办差情形,却也逃不过有心人的耳目。待韩蛰一走,消息便悄悄递了出去。 …… 城东的海棠坊,樊衡三坛酒下肚,面皮已是泛红。 紧掩的门扇被人擅自推开,樊衡眼含怒意瞧过去,见是范自鸿,倒没出声。 范自鸿在京城的事情不多,甄家的事没法一蹴而就,他往樊衡身上费了不少心思,不肯半途而废,今日撞见怒气冲冲走出锦衣司的樊衡,留意跟了一段,见樊衡径直往海棠坊去,索性跟在后面。 在外头拥着美娇娘喝了两杯,范自鸿待时机差不多,便再度推门而入。 刚进屋时那含怒冷厉的眼睛十分熟悉,见樊衡并未发作,他稍稍放心。 从三月至今,范自鸿往这海棠坊来了不止四五回,樊衡虽仍是冷冰冰的模样,态度上细微的变化却仍逃不过范自鸿的眼睛。他走到案前端然坐下,开门见山,“听说今日韩蛰发脾气了?” 樊衡看他一眼,闷声不语。 “韩蛰有手腕,就是脾气太差,过于专横。” “范兄不会是想学妇人嚼舌根?” “当然不是。”范自鸿自斟酒喝,“家父驻守河东,手底下虽有不少猛将,能跟樊兄相比的却也不多。锦衣司的威名震慑天下,固然是韩蛰心狠手辣,樊兄也是劳苦功高,才能手腕都叫人佩服。官职差了半阶,韩蛰颐指气使,我是替樊兄抱不平。” 樊衡似被戳中心事,猛抬头将酒喝尽。 仿佛是喝得有点多,樊衡眼神不似平常锋锐,有点掩盖不住的怒意,“我在锦衣司卖命,从最底下的眼线到如今的副使,整整六年。”他双目暗沉,就着范自鸿添满的酒狠狠灌下去,神情苦闷愤怒。 范自鸿自斟自饮,听他诉苦。 “老子忠心耿耿地卖命,图什么?” 屋里片刻安静,樊衡手背青筋渐露,抬头盯着范自鸿,眼底有浓浓的赤色,“范兄来了几回,早已将我的身世查明,是不是?” “所以我才佩服樊兄。”范自鸿坦然认了,“身处那种困境,还能卧薪尝胆苦练技艺,凭着这双拳头统辖锦衣司。这份胆气和忍耐,旁人不及。我当初贸然造访,也是敬重樊兄心性,觉得是一路人。甄家作恶多端,不配享公府的爵位。” “妈的!” 樊衡愤懑,将酒杯重重砸在地上。 范自鸿眉峰微挑,循循善诱,“这回的事,皇上已答应褫夺甄家爵位,重处甄嗣宗,将甄家连根拔起,不留半点祸患,也为那些枉死的人报仇,偏是韩蛰从中作祟,留下了甄嗣宗的性命。范兄近日连连被韩蛰斥责,莫非也是为这些事?” 樊衡冷笑,连灌三杯。 “樊兄为锦衣司立下汗马功劳,给他韩蛰办了多少事。韩蛰就没想帮你伸冤?” “他是太子少傅,哪会跟甄家过不去!”樊衡冷嗤。 “这样的人不值得追随。樊兄不如趁办差的机会,到河东坐坐?家父必能让樊兄如愿。” “办屁的差!”樊衡盯着范自鸿,“范兄的打算,樊某看得明白,只恨当时眼拙,被他蒙了眼睛。如今再要见令尊,已是晚了。” “为何?” “范兄在锦衣司里有眼睛,难道不知他近来提拔郑毅,我这副使已是徒有虚名?” 范自鸿愕然。虽说在外围探查到了些关乎锦衣司的事,但内情总归隐蔽,不过近来郑毅行踪隐秘,甚少露面,樊衡却屡屡受斥责,有闲心来海棠坊喝酒,不像从前似的疲于奔命,倒真有些被夺实权的样子。 樊衡笑容更冷,“没了实权的锦衣司副使,对范兄并无用处,请回吧。” 范自鸿干笑了下。 他起初肯费心力,确实是盯上了锦衣司这把利器,想借樊衡的手,慢慢握在范家手里。如今韩蛰握得死紧,樊衡又遭冷落,算盘落空,毕竟是失望的。但即便如此,樊衡此人胆大心细,对锦衣司的手段和内情知之甚详,若能招揽到麾下,仍是旁人难及的帮手。 遂举杯笑道:“樊兄这是不想在锦衣司拼一把了?” “再拼也除不掉甄家。” 范自鸿觉得遗憾,但樊衡既然说出这种话,又频频苦闷喝酒,想来樊衡身处韩蛰和郑毅夹击之下,在锦衣司的处境甚为艰难。 遂劝道:“樊兄的本事,家父向来欣赏,若愿在锦衣司联手最好,若是不能,到了河东地界,家父必会重用。” 河东在外摆出连盗匪都难镇压之态,实则兵强马壮,比从前的河阳更甚。 骁勇猛将再添上樊衡这种熟掌锦衣司诸般手段的人,必是如虎添翼。 将来若宫中的事顺利,范贵妃能拿下中宫和东宫,范家里应外合拿下京师,扶持幼帝以令天下,南边那群连冯璋都难镇压的酒囊饭袋不足畏惧。哪怕宫中失利,范家挥师南下,河东紧邻京城,雄兵猛将扑过去,即便韩蛰善战之名远播,也未必能阻挡。 不论走哪条路,锦衣司暗中打探消息的手段都能有极大助力。 范自鸿哪会愿意前功尽弃,招揽之态摆得更加明白。 …… 樊衡在锦衣司的处境果然江河日下。 范自鸿偶尔碰见,樊衡对韩蛰仍是恭敬之态,却始终赋闲在京,甚少外出。 到六月下旬,范自鸿突然收到樊衡递来的消息,说他要办的事已妥当,让范自鸿趁夜往京郊白云岭,取他递的投名状。 这消息着实让范自鸿喜出望外,虽心存警惕,没去约定的地方,却仍往近处观望。 当晚入夜宵禁后,锦衣司押送四名囚犯的车马便借着夜色掩护,悄悄出了京城。 这是锦衣司的惯例,处置的囚犯多在夜深人静时押送出入城池,甚少让百姓瞧见。 负责押送囚犯的是锦衣司一位千户,因樊衡恰好出京办事,便与押送囚犯的队伍同行。精铁所铸的囚车异常牢固,里头囚犯皆披重枷,手脚被困住,口中塞着布团,发不出半点声音。囚车辘辘行过,除了马蹄声随夜风飘散,连半只夜宿的鸟都没惊动。 行至京城外三十里处,樊衡骤然反目,趁同僚不备,重伤千户及随行护卫,在旁人赶来之前,私开囚车,去了枷锁,放走四名囚犯,而后丢下囚车同僚,一骑绝尘,径直往白云岭去。 远处趁夜盯梢的人悄无声息,见樊衡走远,也自没入夜色,退回城外客栈,待明日进城去范家复命。 囚犯们死里逃生,慌忙逃走,其中便有因刺杀甄相而被判流放的高修远。 比起旁人如蒙大赦的慌乱,他的神情是异乎寻常的镇定,黑衣之下身姿挺秀,清隽的面容因久处暗室而显得苍白,回望漆黑的夜幕一眼,孑然离去。 158.私藏 白云岭上有个猎户, 篱笆墙围着三间茅屋, 里头主人是樊衡的亲信。 樊衡趁夜抵达时,没见范自鸿的踪影, 也不在意, 叫猎户自管歇息, 他坐在院里石桌上,就着一壶清水,安心等人。 半个时辰后,确信并无追兵的范自鸿在两名随从的护卫下悄然到来。 樊衡仍旧端坐, 彷如石塑, 瞧着范自鸿越走越近,眼底的冷嘲也渐而隐藏。 近来连着阴了数日,今晚仍是浓云遮月, 夜色暗沉,远近草木黑睽睽的如同鬼影, 范自鸿瞧着安谧院落,片刻后才见到几乎融入夜色的樊衡,抬手叫随从留在原处戒备,轻易越过竹篱笆,进入院中。 “范兄可真守时。”樊衡冷笑,盯着他。 范自鸿仿佛听不出嘲讽, 只走近跟前, 道:“有点事耽搁了, 樊兄久等。都得手了?” 樊衡仍是仗剑而坐的姿势, 左手探入怀中,掏出个卷得极紧的小册子,递给他。 “这是……” “锦衣司在河东眼线和暗桩的小头目。”樊衡声音压得颇低。 范自鸿惊愕,旋即欣喜,迅速扯开裹在外头的麻绳,翻了两页,虽说暗夜里瞧不太清楚,但每个人名后都有批注,似写得颇为详细。 锦衣司凶名震慑四方,探查消息的本事神鬼莫测,靠的便是这些眼线和暗桩,范通在河东行事时也小心翼翼,生怕落进他们眼里。先前拉拢到麾下的那几位锦衣司眼线也曾交代,锦衣司各处人手如同密网,数人为一队,层级分明,哪怕是两队同在一处,也未必能知道彼此身份。 范自鸿曾试着深挖旁的眼线,却举步维艰,谁料如今樊衡竟能将这名单送过来? 范自鸿惊喜之余,虽看不清,仍多翻看几页。 樊衡瞧着他神色,肃容道:“从密档誊抄的,不会有误。” “当然,樊兄的本事,我信得过。”范自鸿在他身旁坐下,“明日我便修书给父亲,他若知道这事,必定深为赏识。樊兄打算往后如何行事?” “京城的事我不再插手。”樊衡瞧着他,将假托办差之名与囚车同行,放走罪犯的事说了,“锦衣司副使私纵罪犯,韩蛰也有管束不严之罪,明日消息传出,范兄要生怎样的风浪,怎样对付韩蛰,樊某都袖手旁观。” 这便是自断后路,彻底跟韩蛰割裂了。 范自鸿纵然未必能跟韩蛰硬碰硬,对着态度也甚是满意。 他虽盛情招揽樊衡,范通却也并非没有疑虑。锦衣司铜墙铁壁,韩蛰跟樊衡出生入死数年,又都是心狠手辣的诡诈之辈,嘴上虽说重用信任,真招揽过去,利用之余,还须提防,慢慢考量过了才肯放心任用。 樊衡显然是看得透,才会在临行前来这手,算是往韩蛰背后捅一刀,断掉退路。 河东眼线的名单加上这一刀,樊衡这投名状倒是真有诚心的。 范自鸿双手抱拳,“樊兄办事果然爽快!” 樊衡颔首,“逃犯走失,锦衣司巡查的眼线很快便能发现,派人追查,我也逃不过。京城已不宜多留,贸然前往河东,只会将人引过去,给令尊添麻烦。我先绕道西川,诱开眼线,再折道北上去河东,范兄以为如何?” “很好!樊兄做事果然周密,范某自叹不如!”范自鸿简直想举杯! 数月苦心招揽,樊衡从起初的凛然不可接近到之后的动摇,渐生叛逆之心,天知道他为挑拨离间而费了多少心思口舌。好在樊衡果然直爽,在锦衣司时忠心耿耿,一旦决意反叛,投向范家,那忠心和周密心思便挪到了范家头上。 锦衣司的人并不好招惹,一旦被盯上缠着,不脱层皮便难以甩脱。 西川尚家虽不偏不倚、置身事外,有尚政和韩瑶的婚事牵系,便跟韩家亲近许多。樊衡将祸水引向西川,不止免了河东的麻烦,能给韩家和尚家添一道裂隙,也算一举两得。 范自鸿将那名单好生收起,从腰间取了枚铜铸的范家私令给他。 “此为信物,是我范家赤诚慕才之心。樊兄若抵达河东,家父必会倒履相迎!” 樊衡似是笑了笑,抱拳站起,“不会耽搁太久,这附近也不宜久留。范兄保重,告辞!” “保重!”范自鸿亦起身抱拳,瞧着一身墨黑劲装的樊衡没入夜色,站了片刻,带人从僻静处下山,往近处的范家宅邸歇息。 夜色仍旧深浓,范自鸿了无睡意,一入宅邸,当即命人掌灯,将樊衡的名册翻开来看。那上头列了有近百人,范家暗中拉拢策反的那几位也在其中,身份、住处、样貌全都对得上。 次日清晨入城,昨晚盯梢的眼线禀报了樊衡在郊外私纵囚犯的事,数处彼此印证,信任更增几分,当下提笔,修书往河东范通手里。 …… 锦衣司丢失犯人的证据被连夜抹去,范自鸿暂时拿不出铁证,又不能行事太惹眼将自身推到危墙之下,只好按捺。 韩蛰仿若无事,除了意思着叫人摆出追查的架势外,将这事压得死死的,波纹不生。 ——倒是符合他惯常的做派。 没了甄嗣宗阻挠,范自鸿在京城朝堂的本事有限,朝政渐入正轨,韩蛰的处境不似从前艰难,此刻却仍眉头微皱,面带犹豫。 他的面前摆着封信,没落款没漆封,只将信封开口微微折了下,里头应只是张薄薄的纸笺,摸着很轻。 这是高修远留下,托他转交令容的。 信封口并未封住,又是交由他来转递,显然高修远是不怕他拆开看到,亦足见坦荡。 韩蛰纵手握天底下最严密迅捷的消息网,拆过无数封密报,却也不至于私拆给令容的信件,偷窥其中内容——他笃定高修远没胆子在信中乱写。但信压在书房三日,他犹豫了好几回,却仍不想把它送到令容手里。 一种很隐秘的心思藏着,仿佛这封信被尘封,高修远便能不再出现似的。 而令容,最好永远都别知道高修远的心思,老老实实待在他身边,心无旁骛。 这般想着,韩蛰迟疑了下,将信封随手搁在身后书架的抽屉里,瞧了一眼,觉得不妥,又取出来,夹在一卷兵书里,束之高阁。 再瞧了眼那卷令容必定够不到的兵书,韩蛰放心出了书房,往银光院去。 银光院里,令容坐在廊下荫凉处的躺椅,手里抱着一碗荷叶汤,正拿小银勺慢慢舀着喝,那汤显然做得极好,她小口小口送进去,不时还能露出个惬意叹息的神情。 院里摆着数个箱笼,都是宋氏今日带来的,里头有给令容带的干果蜜饯,也有给孩子备的虎头鞋和洗了几遍又搓得软绵绵的小衣服和小帽子。 自打令容身孕渐显,杨氏也特意提点,叫宋姑和姜姑备了孩子要用的东西。她膝下就韩蛰和韩征兄弟两个,韩征的婚事有了眉目,却还未娶进来,她要做祖母自是欢喜,也亲自缝了两件小衣裳,因听韩蛰说或许是个女儿,选的都是粉白娇嫩的颜色。 宋氏却也闲不住。 傅益虽娶了亲,小两口却仍住在京城,这会儿还没听见动静。 金州的傅宅里剩下夫妻俩守着,每晚睡前都得念叨在京城的儿女,因令容产期将近,宋氏便也备了许多心意,这回带到京城送到令容手里,虽打的是看望傅益夫妇的名义,实则是特地为令容来的。 前晌杨氏和令容陪着宋氏用饭,往韩家后园转了转,后晌宋氏便先走了,改日再来。 令容被婆母撑着腰,身旁又有宋姑和姜姑,而今娘亲也来了身边,纵有些害怕传说中生孩子的痛,这会儿心绪仍旧极佳,叫宋姑和枇杷将东西挑出来,或是搁在厢房里屯着,或是拿到侧间的衣柜,待孩子出生后用。 见韩蛰进门,她仗着孕肚动都没动,只将漂亮的眼睛打量他,笑意盈盈,眼波娇媚。 韩蛰健步走到跟前,见令容朝他伸手,就势握住,扶着她站起来,“这么高兴?” “娘来看我了,带了不少好吃的。”令容目光落在那几个箱笼。 韩蛰过来时已瞧见了,露出点笑意,揶揄似的,“这么远送过来,费心了。” “这是娘的心意,怀里这位小祖宗也是她外孙女!” “嗯。”韩蛰抿着唇边笑意,一本正经,“我还当这些是送给你吃的。” 令容近来胃口很好,一人吃两人的份,没少被韩蛰拐着弯打趣,瞪了他一眼。 韩蛰扶着她的腰往屋里走,“请她住在府里客院吧,母亲跟她合得来,寻常也方便来瞧你。到时候你身边多个人,也不必害怕。” “娘这阵子会留在京城,不过是在哥哥那边,已经跟母亲商量好啦。” 傅益成婚时,傅家便在京城给他小夫妻添了宅子,离淮阳侯府不算太远,后来宋建春调入京城,也将住处安排在那附近。 宋氏性子温婉,被傅锦元捧在手心里疼爱,日子过得舒泰,待儿媳也和气,婆媳俩虽相处的时日不多,却也和睦。加之那宅子里外四进,宋氏还带着随身的仆从,住那边方便,跟宋建春也近。 更何况,宋氏虽跟杨氏和气,韩镜跟傅家却仍少往来,结亲这几年,跟傅老太爷都甚少打照面。宋氏心里有芥蒂,不肯住在韩家客院,也是情理之中。 韩蛰看得出来,知道韩镜那臭脾气非一朝一夕能改,强求不来,便没再多说。 屋里没旁人,韩蛰自斟水喝,瞧了令容一眼,随口道:“昨晚高修远已走了。” “都顺畅吗?” 韩蛰颔首,“先躲一阵,回头赦免罪名。” “这样就好!他本来就该是闲云野鹤。临走前没说什么吗?” 韩蛰垂目喝水,仿若无事,“没有。” “唔。”令容不疑有他,扶着肚子想去美人榻上躺着,被韩蛰拽住,出去散步。 159.临产 进了七月, 产期临近, 银光院上下都格外精心,宋氏每隔一日便来看望令容, 韩瑶也常在避暑游玩归来的后晌顺道看望, 隔着肚子逗逗小侄女。 盛夏天气热, 到晌午时跟在蒸笼里似的,韩瑶每年到此时,都爱烦着杨氏去京郊避暑,如今出了阁, 因尚夫人性子安静甚少出门, 便是尚政抽空陪她出去,或是跟杨蓁一道,常会顺道带些京郊的野味来府里。 这日却是古怪, 还没到晌午韩瑶就来了府里,瞧着气鼓鼓的。 令容正跟杨氏在丰和堂里纳凉, 挑些丝线叫人打络子。 见韩瑶脚带疾风似的进来,杨氏还颇意外,“今日没去外头骑马?” “不想去了。”韩瑶素来轻装简骑,叫随行的人去倒座房歇着,到杨氏身旁坐下,帮着挑丝线。她跟尚政成婚时算是彼此看对眼的, 虽偶尔闹些别扭, 却只是小夫妻间的乐趣, 加之韩瑶性情爽利, 被尚政哄哄,转眼便能将气消了,就到杨氏跟前,总还是高高兴兴的。 倒是甚少像今日似的,气鼓鼓地回婆家来。 显然又是尚政惹的。 令容笑着觑她,杨氏显然也瞧出来了,见韩瑶挑丝线时心不在焉,随口道:“生气呢?” “看得出来吗?”韩瑶摸了摸脸。 “都写在脸上了。”令容抿唇笑。 韩瑶有些泄气,也不挑丝线了,往椅中靠着,一段红线在手指头缠绕成了结。 杨氏仍低头挑拣搭配,片刻后韩瑶才小声道:“尚政他欺人太甚。”见令容仍旧笑眯眯觑她,眼底羞窘一闪而过,蹙眉道:“大哥不会对你管手管脚对不对?” 令容未料把她也卷了进去,迟疑了下,“好像……” “别好像了。大哥下厨给你做菜,府里谁不知道?尚政倒好,非但不会体贴,将我眼巴巴盼了好些天的冰酥酪抢过去吃完,还跟我强词夺理,气人不气人!” 令容微愕,“抢了你的冰酥酪,没再叫人做一碗?” “再做一碗他照样抢,我又打不过他……” 这就太可恶了! ——也太幼稚了。 令容好笑而愤慨,杨氏也强忍着笑,在旁道:“他怎么强词夺理的?” “说是我为好,仿佛办了好事似的。” 杨氏停下手里活计,将韩瑶打量片刻,“若我没记错,前些天你是……本就不该吃凉的。” “昨儿就没了,我才叫人做的。”韩瑶小声。 这话听着心虚,令容瞧着韩瑶有些不自在的脸色,骤然明白过来——韩瑶月事的日子常是在月初,月事里不该吃生冷之物,韩瑶好动,性情偶尔急躁些,入夏后觉得燥,在府里时也爱在月事将尽时忍不住吃些凉食,没少被杨氏唠叨。 天气炎热,冰酥酪是消暑的好东西,韩瑶怕是被月事耽搁,将那碗酥酪盼了好些天,好容易熬过去,迫不及待要吃一碗解馋,却被尚政捣乱,殷切期待落空。 难怪韩瑶生气,抢不过也打不过,她怕是还没吃过这种亏。 尚政虽是好心,这法子也确实太气人了点。 令容忍俊不禁,知道杨氏过会儿自会劝韩瑶,挑好了丝线,便慢悠悠地回银光院歇觉。 …… 后晌时韩瑶果然来了,脸上愤愤神色早已消失殆尽。 令容正在侧间窗边的宽椅里坐着翻书,隔着窗扇见韩瑶脚步轻快地走进来,径入侧间。她怀里抱着个细长的锦盒,随手搁在书案上,探头往外一瞧,窗边绿荫清凉,院里花木和南墙变的一溜翠竹尽收眼底,还真是乘凉出神的好地方。 遂靠着窗边,坐在令容对面,取案上蜜饯磨牙。 令容觑着她笑,“气消了?” “他刚来拜望父亲,顺道接我回府。”韩瑶手撑桌沿,甚是大度的模样,“这回便宜他。” 令容笑嗔,“得了便宜还卖乖!” 尚政所谓拜望岳父,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专为哄韩瑶来的。先前令容跟韩蛰闹别扭,委屈又气恼地回金州娘家,韩蛰给两份食谱就将她打发了,哪怕当时没有去岭南的事,那位也未必肯放下身段去金州哄她。尚政好心办坏事,能跑过来说软话接韩瑶回去,态度算是不错了。 韩瑶望着外头的树梢笑,坐了会儿,收回目光,“尚政也挺好的。” “你才看出来?” “之前总觉得不太情愿。”韩瑶没有姐妹,有些话不好跟杨氏说,反倒能跟令容透露一星半点,“虽说尚政待我也不错,婚事毕竟是两家长辈做主的,我挑不出他的毛病,只能点头。总觉得他也是受家里安排,才时常登门。” 令容拈一枚蜜枣慢慢嚼着,“如今呢?” “非要刨根问底呀!”韩瑶笑着瞪她。 夫妻成婚半年有余,韩瑶又不傻,相处的日子久了,能感觉出尚政的用心。向来爽利的人偶尔闹脾气使小性子,无非是心里不踏实而已,被尚政慢慢地种下定心丸,往日藏着的芥蒂疑虑也渐而化解。 韩瑶将那锦盒往令容跟前推了推,“瞧瞧吧。” 令容去了象牙签子揭开,里头两幅卷轴,展开一瞧,都是高修远的手笔,其中一幅还是当初元夕猜灯谜时她转赠韩瑶的。两幅画先前都挂在韩瑶的小书房里,出阁时没带走也没摘下来,仍挂在墙上,像是铭刻昔日痕迹。 谁知今日竟会回到她手里? 令容将画轴收好,诧异道:“这是?” “送给你。两幅画若是压在箱底实在可惜,挂在那里又不太合适。”韩瑶麻利地阖上盖子,仍旧用象牙签封住,不待令容说话,便起身放在书架上,“你是慧眼识珠的,卖给有缘人或是送了都行,别糟蹋了就成。” “不心疼啦?” “尚政送了副弓给我,很好使。我对作画书法兴致不浓,还是骑马射猎更有意思。” “那我就转赠旁人了,可别反悔来找我讨回去呀。” 韩瑶笑着揉她怀孕后肉嘟嘟的手,“我像是会反悔的吗?” 令容也笑,在她手背拍了拍。 …… 晚间韩蛰回来时,就见令容挺着肚子,在书案旁瞧画。 过去扫了一眼,其中那副题着高山流水足知音的还颇熟悉,再瞧落款,霎时明白了。 令容孕肚显露后便甚少帮他宽衣,只倒了杯水给他,解释道:“瑶瑶今儿收东西翻出这两幅画,留在屋里只能被灰埋了,便搁在我这里。回头我送到金州,爹最爱他的画,挂在书楼里也能给同好瞧瞧,没准将来高修远名动天下,还能成宝贝。夫君觉得如何?” 韩蛰瞧着白嫩嫩的脸颊,黛眉之下,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激赏毫不掩饰。 她就那么盼着高修远名动天下,还半点也不收敛? 仿佛自打他让令容去牢狱劝说高修远后,她便以为他心胸宽广似海,也不再像从前似的小心翼翼逼着,偶尔两次提起来,总要赞赏他的技艺胸怀。 韩蛰打落牙齿和血吞,且令容怀着身孕不能招惹,这会儿仍只能拿出不介意的姿态。 “明儿正好有人去金州,顺道送过去。” 令容蹙眉,“这么快?” 韩蛰颔首,修长的指尖挑起卷轴,自作主张地收好了,放回锦盒里封得死死的,叫姜姑进来,送到书房里,明儿送往金州。 姜姑应命接了,默默地退出去。 令容还没看够了,又不好拦下来,只能在心里偷偷翻个白眼儿,觉得韩蛰有些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 韩蛰素来城府深,连剧痛伤口都能藏得住,这点心思更不在话下,神色如常地将她揽着,手指抚在她腹上,隔着极薄的衣衫和温暖的肌肤,孩子仿佛离得极近。 他躬身将侧脸贴过去,听里头的动静,适时将令容的心思引向别处,“只剩十来天了?” “嗯,产婆都住进来了。” “会是个乖巧的女儿。” “万一是儿子呢?”令容兴致一起,笑道:“夫君,不如咱们赌一回?” “你赌儿子?” “嗯。”令容颔首。她只在怀孕之初没甚食欲,后来便不觉得怎样,酸的辣的都爱吃,无从辨别。太医也诊过不少喜脉,各种古怪的脉象都见过,也不敢笃定是男是女。娇娇软软的女儿她固然喜欢,不过比起被姐姐护着的弟弟,她更想要个能保护妹妹的哥哥,承袭韩蛰这一身英武雄姿,将来顶天立地。 韩蛰挑眉,“赌注呢?” “若是我赢了,教他先叫夫君。若是夫君赢了,教他先叫我!夫君觉得呢?” 这赌注可真是有趣得很,算起来谁也不吃亏。 韩蛰起身,揽着她腰肢往里间走,素来冷厉的眉峰已蓄了笑意,“听你的。” …… 兴许是对令容腹中的孩子期待太久,令容渐渐有临产的迹象时,韩蛰便格外留神,夜里睡得也浅,不时醒来,瞧瞧她动静。不过他身子强健,龙精虎猛,就算每晚醒三四回,次日仍能精神抖擞。 清晨如常早起去上朝,过后往门下的衙署去,素来沉静冷厉的心却渐渐焦躁起来,坐立不安,又激动期待似的。 韩蛰破天荒地搁下手里公务,打算回府邸。 推开门,外头薄云堆叠,细雨如丝,将初秋暑热洗去,带点凉意。 雨中郑毅走来,健步如飞,一身的冷硬搁在门下衙署的安静氛围,格外突兀。 自樊衡背叛锦衣司后,韩蛰虽因管教不严而被永昌帝斥责过,也被范家的御史弹劾了几句,但锦衣司使的狠厉手段和冷厉威压之下,连永昌帝都说得不痛不痒,御史更不敢放肆,很快便压了下去,提拔郑毅为副使。 郑毅的手段比樊衡差一些,许多要紧的事不敢擅自做主,常会来请示韩蛰的意思。 锦衣司是韩蛰在朝堂上的强硬利剑,近来范自鸿又跟山南纠缠不清,哪怕樊衡不在,仍不能有半点松懈,是以每回郑毅有事来报,韩蛰都会先处置。如今被堵在门口,心中虽隐约焦躁,却仍皱眉回身进屋,在案后端然坐着,待郑毅进来,闭门议事。 160.弄璋 相府的银光院里, 同样是秋雨缠绵, 韩瑶的额头却渗出细密的汗。 因近日令容待产,同在京城住着, 韩瑶便往相府来得格外勤快。今晨她陪着尚夫人用过饭后, 便跟婆母禀明, 来府里看望令容。 到得这边,令容已被送进了厢房。 产婆和女郎中候命多日,厢房里接生用的床榻器具皆都准备齐全,宋姑和姜姑带着枇杷红菱在里头打下手, 丫鬟们从侧门抬热水进去, 杨氏视令容如同亲女儿,宋氏更不必说,这阵子盘桓住在京城, 都是为了今日。 因令容年才十六,又是头回生养, 两人放心不下,都陪在里面。 韩瑶不好进产房去,只能在外头干着急。 已有小半个时辰,令容呼痛的声音时断时续,就连素来镇定的杨氏声音都似焦虑。 韩瑶双手紧紧揪着衣袖,站在红漆廊柱跟前, 一颗心咚咚直跳。 里头令容满头是汗, 一手紧紧揪着柔软的褥面, 另一手死死握住宋氏的手。 痛, 活了两辈子,从来都没这么痛过。 宋氏宽慰鼓舞的声音就在耳畔,杨氏也在旁守着,精神紧绷。除了产婆郎中,外头还有待命的太医。怀孕后老老实实按着太医的嘱咐行事,脉象也都很好,令容不怕出岔子,只是觉得痛。 哪怕这数月总按着太医的嘱咐多散步走动,韩蛰也管着她的嘴,免得胎儿太大不好生,真到了这时候,仍然痛得要命。 汗珠打湿头发,浑身都像是被水泡过,产婆说头已出来了,叫她使劲。 令容便咬牙使劲,两辈子的力气都使上去,几乎将宋氏的骨头捏断。 她想叫韩蛰,却不知韩蛰在哪里,只能盯着杨氏,疼得想放声大哭。 可一旦哭,力气就得泄了,只能咬紧牙关,在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时,整个人便似抽了筋般瘫软下去。宋氏和杨氏欣喜地围过来,女郎中帮她打理身子,肌肤泛红的婴儿被抱到她跟前,她也只听见产婆满是笑意的声音—— “恭喜夫人少夫人,弄璋之喜呀!” 令容满身疲惫,强撑着眼皮瞧了一眼,皱巴巴的,一点都不像人家襁褓里的孩子好看。 但她还是觉得高兴,心里仍旧想哭,却没那力气,眼皮阖上,片刻便便睡了过去。 杨氏命人轻手轻脚地伺候,跟宋氏一道在榻边陪了会儿,听女郎中说令容无碍,便放心地往侧间去瞧那孩子。刚出母胎的婴儿当然不好看,躺在襁褓里头,两条腿像是软绵绵的藕段,肉嘟嘟的,中间翘着小牛牛,是个孙子无疑了。 她备下的粉嫩衣裳全都用不上,还是宋氏有先见之明,各备了一套。 杨氏觉得被儿子骗了,果然在外顶天立地、铁腕冷厉的男人,碰见女人的事,总难免走眼。就像当时韩蛰态度冷硬淡漠,不将那娇滴滴的新媳妇放在眼里,在内在外都语气笃定地说要把令容当摆设一样——到头来,不还是弯下硬朗昂藏之躯,帮怀孕后不便蹲身的令容打理裙角。 孙子当然也是很好的,杨氏趴在襁褓旁边,眉开眼笑。 这是韩家的血脉,长房嫡长的孙子,哪怕韩镜再怎么对令容心怀芥蒂,有了这孩子,令容的腰板便能硬气起来。 杨氏抬起那肉嘟嘟的脚丫亲了亲,从偏门出去,叫人去给韩蛰报信。 …… 韩蛰此时却已身在山南。 郑毅去门下衙署找他,为的是山南蔡源济的事。 蔡家兄弟出身当地望族,手握山南军权,节度使之职虽是蔡源中担任,弟弟蔡源济因得其父偏爱扶持,也握着半边军权,有取而代之的心思。 先前甄家嫁女,便是给了蔡源中之子,如今甄家获罪没落,韩蛰跟蔡源中长子蔡穆在潭州会面的事不为外人所知,在蔡源济看来,便是兄长有眼无珠、行事轻率,取个甄家之女,险些给族中招来祸事,十分不满。 范自鸿进京后,一面挑唆人对付甄家,另一面撺掇蔡源济夺权,掌控山南。 韩家明面虽不曾参与,却也以暗查山南弊病为由,安排了锦衣司的人手。 且上次韩蛰回京途中在山南遇到刺杀,锦衣司探查后,是河东帐下派的神箭手设伏,欲图嫁祸给蔡源中的次子,或是重伤韩蛰,或是嫁祸蔡源中,一箭双雕。那箭手不可能孤身行事,范通的手又难插到山南,其中未必没有蔡源济暗中安排,借刀杀人。 韩蛰自然不愿留着蔡源济这钉子平生事端。 这阵子范自鸿和蔡源济闹腾得厉害,韩蛰趁势借蔡穆的手,暗里帮蔡源中一把。 今日疾驰赶来,便是为蔡家兄弟这场决战。 ——内斗之事势所难免,又最耗损实力。当初河阳裴烈父子被斩除,军权交在杨裕手中,用了一年多才缓过来,山南军力本就不及河阳,待除去蔡源济,里头兵将易主,这大半年里蔡源中只能将全副精神放在内事上,腾不出手跟别处折腾,安安分分守着山南的安稳,对韩蛰而言,算是渔翁之利。 …… 京城里,令容尚且不知外头的凶险之事。 生完孩子后一觉睡醒已是入暮,满身疲惫疼痛还未散尽,犹如骨头被拆散又重塞回去似的,仍旧觉得疼,浑身也没力气。 屋里暗沉沉的,点着安神的甜香,缓缓从紫金炉中腾起。 令容睁开眼睛瞧着帐顶,片刻后缓过神,不敢动弹,只能叫宋姑。 宋姑正跟枇杷坐在桌边,听见动静忙围拢过来,打起帘子,“少夫人醒啦?” 令容眨眨眼睛,口渴得厉害,让枇杷倒了杯水,靠在宋姑怀里,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屋里有股肉汤的香味儿,令容生孩子耗尽力气,又睡到这会儿,早已是饥肠辘辘。怀孕后被韩蛰喂得口味刁钻,烹炒煮炸的菜色都让韩蛰做过,那位厨艺出神入化,色香味皆十分诱人,令容动动鼻子就能分辨出来。 飘着的肉汤味道闻着就不是韩蛰的手笔,想必是韩蛰没回来,让红菱做了备着的。 令容觉得委屈,低声道:“夫君呢?” “大人叫人递信回来,说他有急事出京,会尽快赶回来陪少夫人。”宋姑瞧着她那委屈巴巴的样子,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洗,能瞧出汗过的印记。想着生孩子时令容的痛呼挣扎,宋姑便满是心疼,过去将肉汤端过来,“少夫人先喝点补身子,待会再帮你擦洗。” 令容颔首,沉甸甸装了许久的孩子骤然消失,松快得让人不习惯。 她探头向外,没瞧见旁人,声音弱弱的,“孩子呢?” “还在襁褓里睡着呢,夫人留了鱼姑帮忙照看,她和咱们夫人怕打扰少夫人,在外头喝茶,我先去通禀一声吗?” “不急。” 令容这会儿气虚体弱,杨氏和宋氏来了她也未必有精神说话,还是先垫肚子要紧。 一碗浓浓的肉汤喝下去,肚子里暖暖的,只是仍觉得疼痛,呼吸都能牵着似的。 两辈子都没受过那种痛,这阵子她是动都不敢动的,只可恨韩蛰不在,可恶。 肉汤而外还有香软的糕点,令容吃了几块,身上力气恢复了些,便叫枇杷掌灯,让宋姑把孩子抱进来给她瞧瞧。 襁褓是宋氏备的,触手软绵,绣着憨态可掬的小老虎。 鱼姑跟了杨氏一辈子,从前抱过襁褓里的韩蛰和韩瑶,而今抱了韩蛰的儿子,二十余年的岁月一晃而过,她脸上添了皱纹,身上也长得肥了些,唯有这份喜悦不曾改变,甚至更浓,满脸笑意牙都压不下去,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放在令容枕边。 小家伙还在睡觉,身上穿着软软白白的小衣服,又嫩又小的手指头蜷缩成拳,藏在袖子里。眉毛不太显眼,头发却长得极好,戴着小帽子,耳边贴着小头发,浑身上下哪儿都软嫩似的。 鱼姑在旁低笑,“这孩子长得乖巧,也结实,都是少夫人的功劳。” 令容牵了牵唇角,忍不住低头亲了一口,又有点好奇,“跟夫君像吗?” “我瞧着像。”鱼姑两眼笑眯眯的,“少夫人睡着后,姑娘和夫人争着将他抱了好久,也喜欢得很。天晚了姑娘先回府去,明日再来看少夫人。” “好呀。”令容笑意更浓,手指头轻轻触碰那双攥着的小拳头,让宋姑去请杨氏和宋氏进来。因孩子出生前在肚子里折腾,伸懒腰踢脚似的,还忍不住扒开襁褓,瞧了瞧两只肉绵绵的脚丫子,要不是弯腰会觉得疼痛,真想过去亲一口。 没多久杨氏和宋氏进来,都是笑意盈盈的。 孩子还娇嫩得很,不好乱戴东西,杨氏打好后把玩了无数遍的长命锁也还藏在袖中,看着襁褓里的孩子,那怜爱几乎能溢出眼角。 宋氏自然也是喜爱的,女儿诞下的孩子,跟自己身上掉的肉没分别,想着娇滴滴的闺女受的苦楚,还更心疼。她坐在榻边圆凳上,帮令容理着头发,“还疼吗?” “疼,动都不敢动。”令容老实承认。 杨氏便握着她手拍了拍,“那就别动弹,先安心养着。那肉汤未必顶事,想吃点什么?存静不在,我带着红菱给你做。” “那多麻烦呀,母亲陪了一天也累了,该歇歇的。”令容当然不敢让杨氏帮她下厨,却还是报了几样想吃的菜,许是身子虚弱,声音都软软的,有点撒娇的味道。 女郎中和御医都还没走,宋姑出去讨教了下,得知令容吃了无妨,便让红菱带人去做。 屋里杨氏陪着坐了会儿,因宋氏说明日要回金州,见令容精神还不错,便先回丰和堂去,留母女俩说话。 161.撒娇 宋氏先前留住在京城, 是因令容头回有孕, 怕她慌张害怕,便常来陪伴。如今孩子生出来, 母子无恙, 杨氏待令容的好她也是瞧在眼里的, 再逗留下去,未免有插手太过之嫌。 心里纵舍不得令容,但出了阁的姑娘总要为妻为母,不可能一直护在翼下。 将孕中要留意的事又跟令容嘱咐了一遍, 宋氏才算放心, 由姜姑送出府去。 令容用了晚饭,虽不好下地走路,却仍叫人备了春凳, 到浴房里去。 缠绵秋雨虽停了,毕竟天气尚未变凉, 她生孩子时出了满身的汗,当时累得昏睡过去,这会儿精神恢复,就粘腻难受得厉害。 沐浴当然是不可能的,身底下伤口还没好,这几日都不能多沾水。 宋姑将旁人都屏退, 拿温热的湿毛巾帮令容擦身子, 换了身干净绵软的寝衣。又叫人换水, 扶令容躺在春凳上, 将满头青丝慢慢洗了,用软巾擦干净。再回去时,床榻上也换了崭新绵软的被褥,清爽整洁得很。 令容总算满意,躺在榻上,动都不肯动了。 当晚早早歇灯,令容白日里睡过,并无困意,只是懒得看书,躺在榻间睁着眼睛发呆。 怀孕的这大半年韩蛰甚少外出,虽说克制难熬,却都陪她睡着,男人占了半边床榻,她和孩子占掉半边,就觉得逼仄而亲近,这会儿外头空着,难免不习惯。 令容瞧着韩蛰空荡荡的枕头,气哼哼打了一拳。 委屈出神,不知道是何时睡过去的,梦里都觉得疼痛,她睡得不踏实,半睡半醒的。只是半年来老老实实睡觉的习惯使然,即便孩子生了,睡觉时也不自觉地绷着根弦,甚少翻身。 …… 韩蛰迎着寒凉夜风疾驰回京,乌云遮月,远近都黑黢黢,树如鬼影。 锦衣司使的令牌亮出,没人敢阻拦,他进了城,回到相府,门前的灯笼仍旧亮着,在漆黑的暗夜里分外惹眼。天色将明,万籁俱静,门房听见马蹄声,探头往外望,见是韩蛰,忙开门相迎。 韩蛰半步都没敢停,翻身下马,径直往银光院飞奔。 院里安静得很,因相府防守得严,正屋的门也没锁。他推门进去,外间灯盏亮着,值夜的枇杷虽警醒,却听不到韩蛰的动静。他反手掩门,大步入内,帘帐垂落,熏香甜暖,跟平常不太相同。 韩蛰心里咚咚的跳,进了里间,瞧见安安静静睡着的令容。 锦被之下,她平躺在榻,腹部的隆起早已不见。 借着暗沉夜色凑近了瞧过去,她的脸色不算太差,只是眉头蹙着,有点委屈的模样。 仿佛是察觉他的归来,沉睡的人眼睫动了动,从梦里醒来。榻边骤然多了个人,那人还正埋头瞧她,令容没见惊慌讶异,只眨巴眼睛将他瞧着,隔着极近的距离,四目相对片刻,她忽然哼了声,闭眼偏过头。 韩蛰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凉气,暂没出声,将外衣和沾了血迹的中衣脱了,套上寝衣将粗粗包扎的伤口盖住,钻进被窝里。 令容已经转过身,侧面向里,背对着他。 韩蛰伸臂,从后面将她抱住,嘴唇凑过去,在她耳边亲了亲。 “孩子生了?” “嗯。”很低的声音,显然是委屈哒哒的。 韩蛰剧烈跳动的心仿佛浸在温水里,冷硬的轮廓添了温柔神色,将怀抱收紧。她怀孕后虽长了肉,跟他比起来,那脊背仍是单薄的,贴在他身上,柔弱得很。手伸过去,隆起的腹部早已瘪下去,不过一天功夫而已,那孩子就自作主张地跑出来了,他觉得很神奇,手指才触及,就被令容抓住了。 她仍不肯说话,连眼睛也不睁。 韩蛰知道她为何委屈生气,拿手肘撑起身子,探头在她眼睛亲了亲,声音低沉,“对不住,是有急事出京,没能陪你。” “嗯。” 韩蛰凑得更近,胸膛紧贴在她脊背,腿伸过去,将她小腿拨了拨,极亲昵的动作,温热的呼吸也挪到她耳边,在深夜里格外熨帖。 “疼吗?”他摩挲她脸颊,问道。 当然疼啊,两辈子都没有过的疼! 令容鼻头酸得厉害,生孩子时骨头碎裂般的疼痛和强压的哭泣冲动涌上来,在韩蛰的吻挪向唇瓣时,眼泪猝不及防地溢出来。她忍着痛转身,钻进韩蛰怀里,牢牢抱住他的腰,睁开眼睛时泪水唰地就流了出来,连声音都不知何时哽咽。 “疼。”她贴在韩蛰怀里,手臂藤蔓般绕上去,勾在他脖颈。 “真的很疼啊,夫君。”令容越抱越紧,不住往他颈窝里窜,滚烫的泪水落在他肩上,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骨头都裂了,以为我会疼死在那里。” 心仿佛被狠狠揪着□□,韩蛰收紧怀抱,不敢碰她伤处,只低头亲她。 “是我不好,没能赶回来陪你。”他握着她肩膀,察觉她的颤抖,声音低沉。 令容没出声,只是哭。其实也不能怪他,女人怀孕生子,总要经历这种痛,韩蛰在不在都没分别。她只是觉得委屈,白日里怕杨氏和宋氏担心,不敢哭,夜间孤枕睡着不习惯,直到韩蛰回来,便克制不住了,仿佛哭一场,那些疼痛都能减轻似的。 韩蛰低声安慰,又是亲吻又是低声哄她,好半天才见她收了眼泪。 这一哭,韩蛰手忙脚乱,甚至连孩子都忘了。 抱着躺了会儿,令容情绪平复,才想起那痛的源头来,贴在韩蛰怀里,说话带着点鼻音,撒娇似的,“夫君还没看过孩子吧?是个男孩,长得很好。” 韩蛰微讶,“不是女儿?” “夫君赌输了。”令容抬起头来,眼圈儿还红红的,却带着点笑意。 “我去瞧瞧!”韩蛰盼了大半年,错过婴儿初生的喜讯,哪还按捺得住,让令容先歇着,自往侧间去。 照料孩子的宋姑睡得警醒,见了是他,起身点上灯烛。 屋里黑黢黢,灯烛挪过去,便格外明亮。 韩蛰怕惊醒孩子,让宋姑将灯烛放远些,他躬身凑过去瞧。 小家伙在令容腹中不老实,不时伸手踢腿的,这会儿被奶娘喂饱,睡在襁褓里,乖巧又安静。这是他跟令容的孩子,那么幼小柔软的脸,双眼紧阖,脸蛋柔润,袖子里小拳头攥着,丝毫不曾察觉他的靠近。 负重前行,冷厉杀伐,见惯阴暗权谋、殊死搏杀,身心皆被磨砺得冷硬狠厉。 却在触到柔软脸蛋时,裂出柔软缝隙。 韩蛰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瞧了好半天,才起身回去。 令容仍在被窝里躺着,青丝铺在枕畔,眉眼带着困倦,在黑暗里瞧着他,似颇期待。 韩蛰上榻,仍将她抱进怀里,腰腹的触感跟往常迥异,唯有胸脯柔软而丰满,愈添韵致。他没敢乱动,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孩子很漂亮。” “夫君喜欢吗?” “很喜欢。”他的声音贴在耳边,痒痒的,却带着笑意,“咱们的昭儿,当然喜欢。” 夫妻俩打赌后,也琢磨商议过给孩子取名的事,若生男孩,便按令容的意思取名韩昭,寓光明美好之意——当然,回头跟老太爷商议定夺时,韩蛰会说是他的意思。 韩蛰这般称呼,显然是已定下了孩子的名字。 令容心满意足,唇角翘起,枕在他臂上打个哈欠,安心睡去。 …… 翌日清晨,昭儿的哭声从侧间传入内室时,令容才醒来不久,睡眼惺忪。 韩蛰不在枕边,衣裳却还搭在檀木衣架上,想必是去了浴房。外头宋姑掀开帘子瞧了瞧,见令容醒了,便将昭儿抱进来,襁褓里小小的孩子哭得可怜,到了令容怀里,倒安静了点,将小指头唆在嘴里,直往令容怀里凑。 府里虽请了奶娘方便夜里照料,令容昨晚也开了奶。 小家伙在她腹中住了数月,显然也爱吃娘亲的奶水,待令容解了寝衣,将他取出襁褓抱住,便熟门熟路地找上门,吸吮起来。 两只时常攥成拳的手也不自觉地舒展,温温软软地贴在令容胸前。 宋姑在旁伺候,扫见韩蛰从浴房出来,便悄声退了出去。 韩蛰这会儿神清气爽,心绪甚好。 在山南受的伤并不重,昨晚抱着令容睡得踏实,清晨醒来后自取了膏药软布在浴房里包扎过,便无大碍。夏日里天气暖和,他向来身子强健,因浴房里时常备着清水,自倒凉水擦洗风尘,精神陡振。 穿好衣裳走出内室,原以为令容还睡着没醒,见宋姑默不作声地退出去,他诧异皱眉。 走到榻边,韩蛰瞧见里头情形,目光霎时顿住—— 床帐半垂,锦被堆叠,令容半靠在软枕上,青丝铺泄,寝衣半敞,露出大片春光。小韩昭身上穿着柔软的小衣裳,整个人缩在令容怀里,正吃得畅快,有淡淡奶香送到鼻端。小家伙很不老实,嘴里霸占着美味,小手无意识地搭在令容另一侧胸前,护食一般。 清晨起身便瞧见这场景,才被浴房里凉水浇灭的血气翻腾涌起。 韩蛰颀长的身姿站在榻边,瞧着令容,面容冷峻,喉咙中却咕噜一声。 令容察觉,侧头瞧过去,扫见旁边渊渟岳峙般的身姿,猛然从惺忪睡意中惊觉,想都不想,伸手便拽下半边帘帐,红着脸侧过身去。 纱帐柔软,里头令容抱着孩子背对着他,曼妙身段半隐半现。 韩蛰站了片刻,轻咳了声,彷如无事般往外走,身形却藏不住的紧绷。 162.奶香 因韩蛰那一瞥, 令容睡意全无, 喂罢昭儿,便由宋姑和枇杷帮着洗漱, 换好衣裳。产后身子虚弱, 令容也不敢乱动弹, 拥被半躺在榻上,等红菱带人摆饭,顺便逗逗吃饱后还没打算睡觉的昭儿。 待韩蛰回来,早饭已然摆好。 兴许是窥出令容的羞窘, 当着满屋仆妇丫鬟, 两人心照不宣,神色如常。 早饭备得颇丰盛,除却令容爱吃的糕点小菜, 还备了鸡汤馄钝,香气扑鼻。 令容吃了半碗, 剩下半碗尽数被落入韩蛰腹中。 饭罢,宋姑带人将碗盏收走,韩蛰便坐在榻旁,手臂一伸,将昭儿捞进怀里。 屋里头暖和,又铺着暖和被褥, 昭儿穿了两层绵软的衣裳, 头上戴着虎头帽, 也不用襁褓, 小小的身子在他臂弯里格外幼弱。昨晚借着灯烛瞧得不够,这会儿天光大亮,小家伙的脸蛋幼嫩光滑,淡淡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瞧着他,似乎茫然。倒是头发生得好,乌黑茂密,再长大些,必然更好看。 韩蛰忍不住露些笑意,就势靠在令容身旁,让昭儿趴在胸膛。 “叫爹!”他捉住两只嫩藕般的手臂。 昭儿自然听不懂,更不会理他,大概觉得他胸膛太硬,小嘴一瘪,似是想哭。 令容嗔他,将昭儿抱过来,取了襁褓包住。 娘亲的身体柔软温暖,带着点香喷喷的奶香,那襁褓更是软绵绵的,比韩蛰硬邦邦的胸膛舒服得多。昭儿醒来已有好半天,靠在令容胸前,不一会儿便呼呼睡去。 令容懒得动弹,见韩蛰凑过来在她颈间嗅,呼吸带着热气,不由往角落里缩了缩。 “外头还有人呢。”她产后诸事都得仆妇丫鬟照料,不像从前方便。 韩蛰自然知道,眼底浮起些笑意,将她圈在怀里,“晌午想吃什么?” “夫君不用去衙署?”令容靠在他胸膛,双臂环着劲瘦的腰,产后身子难受,这宽厚结实的怀抱让她眷恋。但韩蛰身居高位,如今韩家野心昭彰,许多事宜速战速决,更不能有半丝懈怠。韩蛰重任在肩,又有韩镜在旁盯着,若给银光院分神太多,必会叫韩镜不满,迁怒于她。 相府里终究还须敬着长辈,她分得清轻重。 韩蛰倒是浑不在意,“晌午会回来,做一样你最想吃的。” “那就……银鱼汤!”令容没再客气,眉开眼笑,“辛苦夫君。” 韩蛰颔首,在她颈间亲了亲,余光瞥见有人进来,整衣起身时,声音带点戏谑。 “有股奶香。” 深邃的眼睛睇着她,扫过被拨得散乱的衣裳,他已换上了相爷的端肃姿态,声音低得唯有她能听见,神情一本正经,却意味颇深。旋即往外头去,自将门下侍郎那套官服穿齐全,昂然走了。 屋里,令容将睡着的昭儿递给奶娘,带到侧间去睡觉,她靠着软枕养神。 低沉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似的,那眼神像一簇火苗印在心上。 她当然明白韩蛰言下之意,想起清晨喂奶被他窥见的事,加上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心里有些怪异的紧张,随手抓了卷书,心不在焉地翻看起来。 …… 山南蔡源济遇刺身亡的事传到京城,大半官员已是见怪不怪。 皇家式微,昏君当政,朝堂上韩家的权势如日中天,外头的几位节度使虽能对韩蛰俯首称臣,一道平定冯璋之乱,铲除陆秉坤之患,却仍是趾高气昂的姿态,不太将永昌帝放在眼里,为握紧军权,内里铲除劲敌的事并不少。 蔡家盘踞山南,军权握在兄弟俩手中,哪怕蔡源济遇害,仍是蔡源中总揽大权,换汤不换药,居于节度使高位的仍是面上恭敬实则倨傲的蔡源中。 只要不起战事,对京城寻常官员的影响仿佛不算太大。 一片心照不宣般的平静里,唯有范自鸿闻讯大惊—— 蔡源中虽不算铁腕强权,毕竟是只老狐狸,膝下四个儿子的事都顾不过来,先前虽给儿子娶了甄家女儿,自身却摆出不偏不倚的姿态。甄家遭难时,他半点都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待甄家倒了,他仍打着忠君的名号,不肯松口。 范自鸿的力气,九成都使到了蔡源济的身上,撺掇他夺得军权,襄助范家。 蔡源济本就有取而代之的心思,靠着山南那半边力量未必能成事,有了范家助力,焉能不喜? 先前伙同范自鸿将田四偷梁换柱,去戳韩蛰的老虎鼻子,打算将黑锅栽在侄子头上,借韩蛰的手压兄长的气势,他借机挑唆底下兵将,以蔡源中行事粗疏,给山南招来祸患为由,收拢军权。 谁知韩蛰岿然不动,没敢去挑衅蔡家的军权。 蔡源济失策,却不气馁,野心不死。 范自鸿求之不得,数次暗中前往山南,帮他谋划布置,费了不少心力。 原本筹划得周密,就等山南易主为范家助力,岂料锦衣司突然横插一手,不止令蔡源济功败垂成,还将他性命都断送了去! 范自鸿今早听罢眼线禀报,气得胸腔都隐隐作痛。 韩蛰倒是波澜不惊,随便寻个查案的由头将突然出京的事搪塞过去,威仪震慑下,旁人也不敢有闲言碎语。 晌午时抽空回府,给令容做了银鱼汤,后晌从衙署回来,便往藏晖斋去。 …… 藏晖斋里松柏苍翠,老槐阴翳。 傍晚夕阳斜照,因昨日一场雨将暑气洗净,难得风清气凉,韩镜正在花圃旁活动筋骨,修剪门前花木。 山南的事他自然知情,虽不知韩蛰昨晚连夜赶回宿在银光院的事,今晨听见传来的消息,便十分满意。白日里琐事繁忙,这会儿难得有闲情,见韩蛰走来,也稍露宽慰神态,“那边都安排妥当了?” “都妥了。” 藏晖斋周遭防守得严密,管事守在外头,旁人难以近前。 韩蛰也没往书房里走,只站在韩镜身旁,帮着扶花枝,低声说了在山南的安排。 这宗大事说罢,话锋一转,道:“昨日傅氏诞下个男孩,祖父想必听见了?” 夕阳余晖照得韩镜面皮微红,矍铄老辣的目光瞧过来,皱纹似更深密了些。 韩镜只点了点头,没出声,手底下的剪刀却失了准头,误剪一支斜逸出来的。令容怀孕十月,他当然是知道的,毕竟是自家府里的血脉,他纵然不喜令容,也不至于对腹中幼子打歪心思,偶尔想起,只期待令容诞下个女儿而已。 谁知昨日杨氏将消息抱过来,竟是个男孩? 活到这把年纪,儿孙都已成才,二房韩徽和梅氏的孩子都能在他膝下叫太爷爷了,如今韩蛰这边重孙出生,说不高兴那是假的。 但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且心怀芥蒂,听见消息,也只当知情而已。 刚出生的婴儿不好抱出来吹风,韩镜也绝不会去银光院看望,至今还不知孩子的模样。 他不动声色地收了玄铁大剪,瞧了韩蛰一眼。 令容的事算是祖孙间横亘的罅隙,韩蛰也不提旁的,只说想给孩子取名韩昭。见韩镜并无异议,眉目间锋锐稍敛,续道:“昭儿序属嫡长,府里也盼了很久,到满月时自须办一场宴席。这事母亲会张罗,届时请宾客,宋建春和傅益都会过来。今日淮阳候曾向我道喜,想必也会派人来。” 他说的三位都是在朝堂于韩家有助力的。 韩镜花白的胡须颤了颤,道:“你安排就是。” “宋建春疼爱傅氏如同亲女,傅益更不必说,哪怕淮阳候也是因傅益的面子。孩子是我的,丰和堂和银光院上下都很疼爱,瑶瑶也是。届时宾客满堂,还望祖父能暂时搁下心结,别为难孩子。” 他的语气尽量沉稳,但手握重权的小相爷仍有让人难以忽视的锋芒。 韩镜久在朝堂,对内宅的事固然意难平,于朝堂利害却向来敏锐。甄家倾塌,范家蠢蠢欲动的节骨眼上,宋建春跟曹震交好,傅益攀上了淮阳侯府和监门卫,这两人的分量他很清楚。 更何况,韩家在朝堂而外最强硬的力量,都是杨氏牵系。 他双眼微沉,负手转身看向韩蛰,对上同样沉着的目光。 韩蛰满身冷硬,姿态却是恭敬的,颇有商议的味道,“孙儿知道祖父的心结,也想慢慢化解。昭儿是我的骨肉,亲友故交跟前,是我长房的嫡长孙,不该受委屈。祖父能答应吗?” 语气不再冷沉,跟从前的固执顶撞和争锋相对迥异。 当初锋芒毕露的少年历经磨练,踏着刀尖,踩过血迹,从心狠手辣震慑朝堂的锦衣司使,到如今文韬武略运筹帷幄的小相爷,当了父亲后,更添几分沉稳气度,冷厉强硬之外,又添几分舐犊之意。 先前负气顶撞,如今沉缓商议,态度收敛却强硬,是身为人父后不自觉的转变。 这转变是韩镜所期待的。 但那强硬姿态用在他身上,却如闷钝的刀割在心头。 韩镜沉默半天,缓缓颔首,将手里的铁剪丢下,没出声,只负手往书斋里头走。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罩在藏晖斋上,他的背影显得苍老,甚至有佝偻之态。 韩蛰心里似觉闷痛,却终究没追上去,袖中双拳微握,转身走开。 163.稚子 昭儿出生后, 银光院里添了奶娘和两个丫鬟, 加上杨氏和二房婆媳常来看望,人来人往, 显得比平常忙碌了许多。院里的海棠结了果子, 一丛芭蕉在连绵秋雨里苍翠欲滴, 连甬道两侧的青苔都比平常绿了许多。 令容休养在榻,除了擦身盥洗外,甚少挪动。 躺到第三日,筋骨便觉得难受, 坐卧不安似的。 好在生产后撕裂的伤口渐渐恢复, 虽不能行走如常,由枇杷和红菱扶着在屋里慢慢转圈儿倒也无碍。没了腹部的累赘,走路身健体轻似的, 令容听着外头雨声,很想出去散步, 却又怕身子染了风寒,只能闷在屋里。 昭儿每日大半的时间都在襁褓里睡觉,她闲着无事,索性将侧间的食谱尽数搬到床头。 食谱里有千百种的花样,京城里食材齐全,红菱又得韩蛰亲传, 厨艺进益不少, 令容每日里挑些出来, 变个法子让红菱捣鼓, 乐此不疲。 就只是苦了韩蛰—— 从令容诊出身孕后,夫妻间便没法肆意亲近,怀孕中同房小心翼翼,最末三个月孕肚悬着,他连梦里都克制,在内在外都冷静自持。先前孕肚惹眼,别处便不甚明显,待孩子出生,腰肢纤细下去,那胸脯便倏然丰满起来,连同修长的腿,软绵绵的脚丫,都比先前多积分韵味。 初入韩府时少女的青涩收敛殆尽,像是牡丹渐而舒展,如画眉目长开,眉梢眼角更添妩媚韵致,偶尔不经意地瞥过来,宜喜宜嗔,眼波似水。孕中调理得当,脸颊柔润腻白,那双柔软的唇涂了丹蔻似的,一颦一笑皆诱人。 初为人母后所添的少妇妩媚韵致,比少女的娇俏狡黠更动人心神。 然而产后身子虚弱,伤口未愈,太医特地叮嘱过,须再静养两月。 韩蛰知道轻重,不会轻举妄动,玩火自焚。 身在相位,白日里朝务繁杂,权谋算计、诡术杀伐占据思绪,晚间回府,更须竭力克制,摒弃旖旎杂念。初成婚时的刚厉冷清重新蔓延回来,蠢蠢欲动的猛兽蛰伏隐忍,逗弄昭儿、陪伴令容之余,心思悉数都挪到了朝政。 这也不算坏事。 韩镜上了年纪,虽稳居相位,精力却不及从前健忘。各处节度使虽安分,毕竟昏君当政,许多弊病未除,各州的事报进京城堆在案头,便有些顾不周全。韩蛰就势接手一些,晚间回到书房,也常用心琢磨,跟韩镜、韩墨推敲商议。 心思所及,繁琐复杂的事也渐渐理清,有了眉目。 小相爷稳重决断,虽有凶狠冷厉之名,朝政上的才能却是人所共见。因南边几位节度使尚且安分,韩蛰借公务之便往要紧的各州走了一遭,声望日隆。 仿佛只是一转眼,暑气渐消,中秋月圆,八月将尽。 昭儿的满月宴也筹备妥当。 …… 当日韩蛰克妻冷厉之名传遍,永昌帝心血来潮赐婚时,韩家虽也贺客如云,却多觉得这是韩家权宜之计,以韩蛰的狠辣手段和冷硬性情,那伯府里千娇万宠的小姑娘未必能立足扎根。 婚礼之上来道贺的多是韩家故交,朝堂拥趸,对美貌乖巧的少夫人也并不太当回事。 而今甄家倾塌,韩蛰祖孙手握相权,滔天权势炙手可热,令容不止身负诰命,更是诞下长房嫡长孙,外间传闻韩蛰性情虽酷烈,对妻子却格外疼爱,旁人态度自然不同。 满月宴这日,韩家府门外宾客云集,故交亲友及同僚之外,宋建春、傅益和淮阳侯府那位身在监门卫的蒋玳亦结伴登门,尚政携妻来贺,连手握兵权的江阴曹震都送了份贺礼。 韩蛰特地告假一日,在外头给儿子撑台面,身为太爷爷的韩镜也露面,噙着点笑意。 令容身子虽恢复了,却仍不敢下地太久,只挪到银光院的侧间里,带着昭儿。 来道贺的女眷由杨氏和刘氏招待,偶尔有亲近的来银光院探望,令容陪着说话,俱自欢喜。待韩家要紧的女客散了些,宋氏便带着傅益的妻子蒋氏来瞧她,趁着人少慢慢说话,还带了许多送给昭儿的有趣礼物。 只是昭儿贪睡,先前被人逗得累了,这会儿正呼呼大睡。 蒋氏出自侯府,父母又通情达理,养得性情率真娇憨,跟韩瑶有些像,只是少些相府将门的利落英姿,多些书香门第的柔婉内蕴。 两人都住在京城,先前也见过几回。 傅益算是京城里拔尖的青年才俊,生得玉面俊朗,几番历练后又添老练,不止蒋宗臣器重,蒋氏也是芳心倾慕,两情投契。傅家虽没落,却多是重情之人,傅益被疼爱妻子的傅锦元言传身教,待蒋氏也极好。 夫妻俩感情和睦,蒋氏跟令容自然融洽。 令容身在内闱,刚生孩子也不好走太远,倒是有许久没见宋建春和傅益,宋氏便将舅舅近况讲给她听。 提起傅益来,蒋氏眼底便浮起笑意,带着新婚未褪的娇羞。 “……兵部的事他都做熟了,这阵子正学兵法韬略。书架上尽是兵书,这两日有几卷书在书肆里找不见,别家的书楼也不藏兵书,正四处寻呢。” 令容闻言便笑,“哥哥这是还想上阵打仗?” 蒋氏颔首,“兵部虽在京城,若有战事也会调去应急,多学些总没坏处。” “他想要的是哪些书?”令容忽然想起来,“书肆里卖兵书的不多,读书人家藏着书画经籍,也不收哪些。倒是夫君书房里有一些,我婆母那边也能寻到。他若急着用,我帮他找来,抄两本给他。” “也好,回头我问书名叫人送来,你若能找到,他定能高兴坏。” “好呀。”令容语气稍带打趣,“回头我送到嫂子那里。” 这样迂回折转,显然是想功劳拱手送给蒋氏,让傅益记着蒋氏的好。 蒋氏虽比令容年长,毕竟成婚不久,晓得她打趣的意思,垂眸微微一笑。 …… 比起银光院里的安然舒适,外头就忙碌得多。 韩蛰从前性情冷清,哪怕是新婚那日,也只意思着陪宾客喝了几杯。这回添了麟儿,心里高兴,加之有意给令容和昭儿撑门面,一整日都在客厅里,至晚才散。 酒喝得断断续续,醉意并不浓,只是衣裳味道颇重,他自己都能闻见。 韩蛰踏着夜风往书房走,魁伟身材将鸦青锦衣穿得好看,健步走过,衣角在风里翻飞。宽袖之下,修长的十指微张,像是要将酒气散尽。唯有脸上的酒意吹不去,往冷峻锋锐的轮廓添了点酒后微红,威仪冷硬之外,带着浮世欢喜的烟火气。 到得书房,换了身干净衣裳,走向桌边,上头摆着封密信。 密信并无落款,只有个奇怪的标记,韩蛰眉头微动,神色稍肃。 信是樊衡递来的,由韩蛰的心腹亲自送来,不经锦衣司的手,径直送到书房。信的内容简短而隐晦,并无指代,只说他于月初抵达,那位礼遇而提防,态度比预料的好。 锦衣司的威名震慑四方,固然是许多人欲图染指的利刃,也是许多人戒备警惕的鹰鹫。 樊衡毕竟是锦衣司里最锋锐的一把剑,能力出众,手腕冷硬,心机城府亦不逊于旁人。数月蹉跎消磨,虽能打消范自鸿的顾虑,却不可能让范通那拥兵自重的老狐狸卸下防备,投靠之初被审视狐疑,是预料之中的事。 韩蛰看罢,随手在烛台上烧尽。 …… 回到银光院时,正屋的灯烛亮着,姜姑正带丫鬟点廊下的灯笼。 屋脊高耸,披着初升的月光,往檐头瓦上蒙一层霜白。 院里花木不少,中秋后海棠果子渐而成熟,这两日正是瓜熟蒂落的时候,红菱白日里不得空闲,这会儿正奉命拿了篮子摘海棠,打算回头做糕点酿酒。红耳朵在脚底下跑来跑去,红菱跟两个小丫鬟有说有笑。 屋子里传来昭儿的哭声,枇杷从小厨房出来,端着碗浓香的汤。 熟悉的声色气息,是银光院独有的温暖情形。 韩蛰两肩冷硬,酒意似浓了些,将身上烘得发热,健步进屋,就见令容站在侧间里,怀里抱着昭儿,正低声哄他。 小家伙也不知是哪里不称意,小胳膊挂在令容脖子上,哭得甚是委屈。 摇篮旁边摆着许多玩意儿,宋姑和奶娘拿了哄他,那小祖宗却仍没半点收眼泪的打算。 韩蛰踱步进去,就见令容神情沮丧,虽声音温柔,却手足无措,也快哭了。 这不让人省心的臭小子! 韩蛰皱眉,见令容往这边瞧过来,那双杏眼儿里无奈又心疼,见到他,如遇救星。 “刚吃过奶,却还是哭个不停,奶娘也没辙,他还不肯睡。”令容手臂都快酸了,见韩蛰伸臂,顺势将昭儿递给他。 韩蛰单臂抱着昭儿,任由他吊着金豆儿哭,旋即揽令容入怀,低沉的声音带点笑意。 “他还没哭完,你可别哭了。” “我是没辙觉得着急。”令容抬头,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亦闻到淡淡酒气。亲儿子满月宴,他这当爹的虽让人闻风丧胆避而远之,想必也被灌了不少。好在韩蛰回来,她算是有了主心骨,遂让宋姑去备水,她跟着韩蛰往内室走。 比起令容的温声呵宠,韩蛰对儿子就强硬些,瞧着那挂在脸上的金豆子,甚至笑了笑。 小家伙没换来安慰,眨巴着小眼睛,哭声有点犹豫。 韩蛰亦不哄他,到榻上半躺着,将昭儿举起来,让他趴在宽厚胸膛。 稚子懵懂的眼睛对上锦衣司使冷硬的目光,气势输了一大截,哭声都弱了。 韩蛰唇角动了动,背靠软枕,深吸再呼气,健硕的胸膛腰腹随之起伏。昭儿寻常都被抱着,还是头回这样玩,大概觉得新奇,眼泪仍挂在脸上,却咧嘴笑了下。 164.玩火 温言软语地哄了半天也没能止住昭儿的眼泪, 韩蛰接手片刻便逗得小家伙眉开眼笑。 令容瞧着床上的那对父子, 目瞪口呆。 原本还怕韩蛰的满身酒气熏着孩子,瞧这样子, 昭儿玩得倒是不亦乐乎。 令容松了口气, 自去桌边倒水喝, 随口道:“夫君喝水吗?” “待会喝,你先歇会儿。”韩蛰睇她,眉峰轮廓冷峻,酒后双眸却似堆了浓云, 深沉如墨, 被周遭昏黄灯烛照着,倒影窜动的火苗。那目光自然是无比熟悉的,令容仿佛触到火炭, 心里一跳,连忙避开。 床榻上, 父子俩却还在玩耍。 韩蛰身高腿长,肩宽腰瘦,胸膛如川壑。昭儿如今还小得很,整个人装在绵软的小衣服里,趴在他胸膛正舒适,随韩蛰的呼吸忽上忽下, 愉快得很。 腰腹起伏还不够, 韩蛰难得闲情, 瞧着含笑带泪的小家伙, 将左侧腰微微抬起。 昭儿还不会自己翻身,被韩蛰侧身一抬,骨碌碌便滚落翻身,被旁边微张的手臂轻易兜住。转瞬间天旋地转,他没觉得害怕,反而新奇,待韩蛰将他抱回胸膛,还试着想翻身,却不会扭身子,待韩蛰再挺侧腰将他滚下去,笑得愈发高兴。 令容在旁坐着,忍俊不禁,索性坐到榻上,看他父子俩玩耍,将昭儿眼泪擦干。 昭儿颠来倒去滚了半天,心满意足,渐渐便露困意,也不想再跟韩蛰玩了,被令容抱在奶香柔软的怀里,渐渐睡着。 奶娘应命进来将昭儿抱走,令容懒得动,取了软枕靠着,将满头青丝理在肩侧。 韩蛰仍是仰躺的姿势,修长的双腿一屈一伸,手臂揽在令容腰间,深邃的眼底藏着亮光,觑着令容低声道:“你也试试?” “谁试这个!”令容哪会那么幼稚,笑着低嗔。 话音未落,韩蛰骤然伸臂揽在她肩头,顺手往下一勾,令容哪敌得过他的力气,结结实实撞在他胸膛。咫尺距离,他的呼吸里有淡淡的酒气,乌金冠下剑眉朗目,鼻梁高挺,轮廓冷峻如削,薄唇带点笑意,只将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令容心跳有点快,伸手将散落的头发捋到耳后。 韩蛰指尖抚过她脸颊秀腮,绕到颈后,修长的手指落在柔滑如黑缎的青丝间,轻轻一按,便将柔嫩欲滴的唇勾到跟前。身体紧贴,产后愈发丰满柔软的酥胸压在他胸膛,那腰肢却柔软得不堪一握,曼妙的背秀致玲珑,隔着单薄的衣衫,她的身子温软,他的胸膛滚烫。 唇舌交缠,呼吸里酒气送过来,韩蛰喉结滚动,克制而压抑。 那双手却不安分起来,游弋过脊背,自臀而下,在腿上轻揉。 令容心里咚咚直跳,手臂撑在他胸膛,想逃离桎梏。 见识过韩蛰的克制自持,也见识过他酒后本性毕露的粗暴强势,这炙热的纠缠像是走在悬崖边,一旦不慎失控,底下便是熊熊烈焰。 但她身子尚未痊愈,不能玩火自焚。 令容试着推搡,却被韩蛰箍得紧紧的。 唇舌肆意攫取,是久违又不敢触碰的甘美,怀里的温软几乎击溃理智自持,韩蛰知道她的抵抗,好半天才稍稍收敛,胸膛急剧起伏,眼底带着赤红,呼吸中的酒意浓了许多。 令容声音柔软低促,“夫君,太医叮嘱过的。” “嗯。”韩蛰手臂收紧,声音低哑,“我只是高兴。” “有多高兴?”令容趴在他胸膛,手指扣在领口,指尖轻轻扫过他喉结。 像是轻盈的羽翼扫过,却撩动紧绷的琴弦。 韩蛰眸色骤然一深,怀抱收紧,腰腹使力,天旋地转之间将令容困在身下,双腿将她玉腿困住,火苗攒动的双眸迫近,咬牙低声,“你想做什么!” “我……没想……”令容大窘,脸上火烧似的。 只是觉得有趣,忍不住碰了碰,哪料韩蛰会…… 炙热的呼吸夹杂酒气席卷而来,雄健刚硬的气息将她困住,腰腹紧贴,压迫而滚烫。韩蛰眼底强压的欲火蠢蠢欲动,大概是方才不慎撩拨的。 令容几乎面红耳赤,也不敢动弹,只小声道:“夫君,外头有人。” “嗯。” “太医叮嘱过要静养。” “嗯。” “那……夫君先起来?” “……嗯。” 韩蛰总算没被烧昏头脑,强忍住欺压攫取的冲动,撑着手臂起身,脊背有些僵硬,仍仰躺在榻,随手扯了锦被盖在身上。冷峻的面容被酒气熏着似的,有点泛红。 令容没敢多碰他,只缩手缩脚地坐在角落里,绞尽脑汁地想话头。 “对了——”她总算想起件事来,“哥哥近日在学兵法,有几卷书不太好找。夫君熟读兵书,手里若是有,能借我抄一份给他吗?” 韩蛰满脑子还是方才的温软娇躯,话只听进去了一半,想都没想,“随你。” “夫君平常忙碌,白天也甚少在府里,若是这屋里找不见,我请沈姑开门,跟她一道在书房找找,行吗?” 韩蛰的书房是府里重地,不许人轻易踏足,令容跟他去过几回,算是身为妻子的破例。 只是毕竟要避嫌,还是该由沈姑陪伴,得韩蛰首肯才行。 韩蛰对她放心,火气未息的眼睛盯过去,挑眉道:“我若不允,你就不敢去?” “擅自动夫君的东西,哪只手碰了,砍掉哪只。”令容搬出当日吓唬她的铁律。 韩蛰抿唇笑了笑,“记性倒不错。” “关乎小命呢。夫君答应吗?” 这般刨根问底,非要求个答复,显然还是心有顾忌。韩蛰瞧着那躲避在角落的姿态,眉眼带着点戏谑的笑,青丝搭在肩上,钻入衣领,引人遐思。脑子里浮起她被压在身下,雪浪起伏的模样,身子紧绷得似要爆出血来,他双眸暗沉,咬牙切齿—— “命都给你了,书房算什么?随你。” 说罢,一把揭开锦被,僵着身子进了浴房,反锁门扇。 令容咬唇低笑,松了口气,靠着软枕翻书瞧。 原以为韩蛰在浴房纾解后她能逃过一劫,谁知临睡前给昭儿喂奶,又被韩蛰撞见。酒意虽散,那未尽的火气却窜上来,趁着夜深人静,帘帐低垂,韩蛰终是没忍住,将她困在床榻角落里,做了那肖想许多遍的事。 令容拗不过他,双手玉足都被欺负了好几遍。 …… 翌日清晨,韩蛰精神抖擞,神情也不似平常冷硬沉厉。 到了衙署快刀斩乱麻,锦衣司在山南军患平息后暂得空闲,他便腾出手来,不止掌控门下机务,也借韩镜体弱在府中议事的便利,跟几位尚书切磋了几回。 这边风头愈盛,范自鸿便愈觉气怒。 这趟南下待了大半年,一是为将甄家连根拔起,二是将蔡家笼络过来。 谁料千谋万算,最后关头却被不止何时介入的锦衣司搅局,断送了蔡源济性命,白费他许多心血。至于甄家,皇后已崩,甄相赋闲,虽无回天之力,那小太子却还安居东宫,有声望日隆的章素做太师,还有手握重权的韩蛰当太傅,想废太子并不容易。 且太子身旁的章斐虽无能,照料起居的嬷嬷却是甄皇后的心腹,日常吃穿用度都盯得严密,不留半点缝隙,想安插内应迂回出手,未必能逃过老嬷嬷的眼睛。若不能一击而中,徒添祸患。 借东宫夺位的坦途骤然逼仄,倘若谋逆,范家虽不惧南边的酒囊饭袋,要拔除韩家,名正言顺地安定天下,毕竟费事。 范香已然有孕,只消除掉太子,范贵妃位正东宫,大事仍有转机。 或是鱼死,或是网破,在回河东之前,仍需放手一搏。 范自鸿进宫的次数愈来愈多,对于永昌帝最看重的禁军,亦重新染指。 …… 重阳之日,天朗气清,因章斐邀请了数回,杨氏不好总找借口推拒,便在这日带着令容,与章夫人一道往东宫去赴章斐的重阳小宴。 因太子年幼,移居东宫时章斐便顺理成章地跟过去,将范贵妃姐妹远远避开。 东宫的詹事府因太子年幼而没半点动静,除了伺候太子的宫人内监,并无旁人。 章斐在京城里朋友不多,入宫后更无亲眷相伴,哪怕章素要教太子认字,也是宫人带到詹事府的衙署,章斐不好过去。甚为太傅的韩蛰更是忙碌,除了交代卫军严密防守外,甚少露面。 先前交好的高阳长公主因有了新的俊美面首,前阵子搬到京城外的别苑里寻欢作乐,回京城的次数不多,跟章斐的来往更是屈指可数。 双十妙龄独居深宫,纵对情事心如死灰,章斐也熬不住这般枯寂孤独。 更何况范贵妃姐妹对小太子虎视眈眈,章斐无力应对,深为担忧,只能常请母亲陪伴。因感激杨氏出谋划策,也邀请过数回,想借此狐假虎威,震慑贼心不死的范贵妃。 因章素在甄嗣宗被查办后升任中书侍郎,掌管中书诸事,杨氏总须给些面子。 待令容产后身子恢复,趁着重阳佳节,婆媳俩便齐往东宫去。 令容这还是头回进东宫,殿宇廊庑与皇宫别无而致,只是禁军兵力有限,重头给了永昌帝的北宫,东宫虽有六率之名,却多空置,防守毕竟不似皇宫严密。 在宫人的指引下往章斐设宴的清嘉殿去,远远就能瞧见大丛盛开的菊花。 走到跟前,重檐歇山、彩绘精雕的殿内已然铺设筵席,章斐牵着小太子的手,在菊圃旁散步。数月不见,那孩子又长高了点,瞧着活蹦乱跳的,倒是章斐清减了许多,身形单薄瘦弱,衣袂飘飘,在人群里格外沉静孤寂。 165.刺杀 章老的才学雅致在京城享有盛誉, 章斐虽未能承教膝下, 毕竟也算家学渊源。 比起甄皇后的中规中矩和范贵妃的奢华靡费,章斐的宴席设得十分雅致。殿内布置书画器玩, 不乏名家手笔, 皆与重阳节令呼应, 桌上菊花酒已然启封,有淡淡香气,菜色做得也精致,虽无浓香美色, 瞧着也清爽诱人。 令容跟章斐交情不深, 依礼拜见后,便打量周遭陈设,不时应景地应和几句。 章斐冷清惯了, 难得有客前来,态度倒颇热情。 宫里的菊花酒酿得不错, 可惜令容不能喝,便只吃茶,外头菊圃艳阳,风里送来清香。 撇开从前跟章斐的芥蒂不谈,这宴席还算惬意。 小太子在章斐身边养了数月,虽因甄皇后不在而比从前腼腆许多, 倒也没受太大影响, 兴许是闻见令容身上的奶香气, 格外爱往她跟前凑。两岁的孩子正是乖巧可爱的时候, 话说得不太清楚,奶声奶气的。 生在天家,幼年失慈,他怕是全然不懂其间含义。 待韩蛰谋逆篡位,这孩子终须移出东宫,从凤子龙孙的尊贵身份跌下去,即便封侯封王,若无洞察透彻的眼光、开阔释然的心胸,怕是不易承受。 心里毕竟是怜惜的,令容不时逗他笑笑。 殿里气氛甚为融洽,章斐款款起身,正想着一道去菊圃旁赏花,外头忽有内监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满面惊慌,气喘吁吁。 “娘娘,不好了……”他扑跪在地,指向来处,见到迅速赶来的身影,声音戛然而止。 两射之地外,殿宇夹峙之间拱桥凌空飞架,底下拿整齐的青石铺设甬道,两侧栽植许多花树,郁郁葱葱。原本是太子妃嫔所居,严禁侍卫外官踏足之地,此刻却有十数名侍卫脚步如飞,仗剑赶来,为首之人身着锦衣,虽无兵刃,却气势汹汹。 ——竟是范自鸿! 他闯入东宫做什么? 令容脸色骤变,瞧向杨氏时,那位也倏然变色,惊愕起身。 章斐更是大惊失色,待范自鸿带人走近,厉声道:“是何人擅闯东宫?” 话音落处,范自鸿已然走至殿外,一眼扫见杨氏和令容,似觉意外,却冷然不理,径直闯入殿中。 他身后那人是禁军打扮,看官阶应是驻守一宫的郎将,腰悬佩剑,意思着拱了拱手,声音粗豪,“宫中有刺客闯入,欲伤贵妃,末将追踪而来,刺客进了东宫,应在此附近,不知娘娘可曾看见?” 章斐岂会听不出这是借口,心惊之下,冷声道:“刺客不在这里。” “末将亲眼所见,就在附近。” 范自鸿亦沉声道:“贵妃玉体有损,刺客务必擒回,若有冒犯,请娘娘见谅。”说罢,目光扫过令容身旁的太子,沉声道:“隋将军,保护太子要紧。” 隔着四五步的距离,范自鸿那姿态鹰视狼顾,强横张扬。 令容曾向甄皇后许诺不伤太子性命,也夹杂些保护的意思,见范自鸿来势汹汹,下意识将小太子拦在身后,“保护太子有东宫卫兵,不劳将军动手。” 这般一说,心中霎时惊觉—— 东宫六率虽建制不全,仅有左右监门卫,却也非虚设,范自鸿带着北宫禁军这般闯进来,竟无人阻拦么?下意识往外瞧,那边十数名侍卫跑过来,似被所谓刺客之说蛊惑威慑,正往各处搜查,亦有人往这边赶来。 显然是东宫卫率的官职不及北宫尊荣,哪怕被强行闯入,亦不敢撄其锋芒。 令容看向章斐,范自鸿不欲耽搁,跨前半步,就想来捉太子。 边军出身的小将骁勇威猛,既是撕破脸皮强闯东宫,已是豁出去的态度,因令容碍事,铁臂扫在她肩上,巨力随即横推过来。 令容哪里敌得过他,身形被推得一晃,便撞在桌上,边沿碗盏落地,菜肴倾覆。 令容心惊肉跳,未料范自鸿会有这般胆量,竟会明目张胆的串通禁军提剑到东宫,以那样荒唐的理由来捉太子。 身后小太子受惊,哇的一声大哭,当即往章斐怀里扑过去。 杨氏微怒,厉声道:“放肆!” 范自鸿略无收敛,势如虎狼,“我是奉命保护太子!”铁臂鹰爪伸出,仍向太子袭去。 随他而来的武将亦手按剑柄,似是打算随时出手相助。 章斐脸色煞白,虽想不透范自鸿的打算,却仍下意识将小太子抱在怀里,厉声道:“本宫自会召卫兵护卫太子,谁许你等擅闯东宫!” 范自鸿浑然不理,伸手便去抢太子。 小太子吓得脸色都变了,一个劲往章斐怀里钻,章斐步步后退,厉声道:“护驾!护驾!有人擅闯东宫,欲伤太子,护驾!” 近处的监门卫兵围拢过来,却意有踟蹰。 随范自鸿过来的那位小将是永昌帝的心腹,比东宫监门卫两率权势更盛,论身手帝位,东宫卫兵逊色许多。甄家倒台后范家是最显赫的皇亲,范自鸿又言之凿凿,是奉命追查刺客、保护太子而来,卫兵们不知底细,只将刀剑半拔出鞘,对这等阵仗面面相觑。 范自鸿目光扫过外头卫兵和杨氏令容,知道这情形下不宜强取,瞅着章斐,忽而冷笑。 “章妃因长公主府上的事怨恨皇上,又怕连累家人不敢动手,当真是想保护太子?” 咄咄逼人的话音落处,章斐脸色骤然苍白。 范自鸿借机强行将太子捉到手里,狞目四顾。 殿中一堆妇孺宫人,被范自鸿带来的虎狼侍卫围着,没半点反抗之力。外头的卫兵虽存疑虑,见范自鸿抱着太子,也不敢对国舅爷出手,甚至被其气势所慑,不自觉地让开路,放任范自鸿与那数名侍卫带着太子步出殿门。 小太子被凶狠模样吓住,反倒没了哭声,只惊恐望着章斐。 令容心中大急。 若放任范自鸿离开这座宫殿,稍后禁军搜查缉拿刺客,只消编个护卫不力的由头,便能将太子的死栽到刺客手里。届时东宫遇刺,宫中范家姐妹盛宠,哪怕永初帝惩治失职的禁军,范自鸿必也能予补偿庇护。 范自鸿敢明目张胆,要么有恃无恐,要么已有退路,今日怕志在必得! 杨氏显然也看得出来,正欲出声,忽见远处拱桥下一道黑影疾步而来。 …… 韩蛰是从门下的衙署赶过来的。 东宫紧邻皇城,因太子年幼无需出入仪仗,永昌帝便只设左右监门卫,兼负出入盘查及巡逻护卫之责。今日范自鸿带北宫禁军强闯,因有永昌帝口谕,监门卫率不敢阻拦,又怕出岔子,特来向少傅韩蛰禀报。 韩蛰闻讯微怒,搁下手头公务,匆匆赶来。 门下衙署在皇城之南,离东宫不算太远,他抄近路赶来,远远便见范自鸿强抢太子,蛮横强硬。透过敞开的门窗,还能瞧见令容大惊失色的模样,与杨氏一道被禁军阻拦在内。 韩蛰勃然大怒,随手抽出监门卫率腰间的佩刀,猛力朝范自鸿掷过去。 精钢所铸的佩刀乌黑暗沉,带着强劲的力道呼啸而来,如利箭疾射,铮然一声击碎地上青砖。 青砖碎屑四散,刀刃向前没入底下泥土,在范自鸿两步外剧烈震动,刀柄红缨随风。 卫兵皆被震慑,骇然看向佩刀来处,范自鸿强闯硬突的姿态为之一顿,因佩刀来得猝不及防,眉心也不由一跳,脚步下意识顿住。 韩蛰脸色阴沉,在监门卫率的护卫下疾步走来,目光冷厉,锋刃般落在范自鸿脸上。 范自鸿汹汹气势之下,大呼不妙。 借刺客和口谕之名强闯东宫,他最要紧的便是行事迅捷,在旁人慌乱迟疑之际,速战速决。按理东宫未设詹事府,遇事应向永昌帝禀明,由皇帝亲自处置,却未料监门卫率不去向皇上禀报,却将韩蛰请了来。 不过是在殿内耽搁片刻,韩蛰来得也未免太快! 两人都是出自行伍,已能洞察彼此的打算,四目相对,各自锋锐。 韩蛰声音沉冷,“听闻有刺客惊扰太子?” 范自鸿面色不变,“确有此事。” 他怀里仍抱着太子,神情沉着,后面那位郎将亦跨步上前,道:“有刺客闯入宫中惊扰贵妃,皇上命我等追查缉拿,刺客已潜入东宫。” “既是缉拿刺客,为何惊扰太子?” 范自鸿忽然掀唇一笑。功败垂成,又被韩蛰插手打乱,算他行事太慢倒霉,不过如今太子仍好端端在他怀里,倒也无可畏惧,便道:“刺客凶狠,东宫防卫不及皇宫,为免太子贵体有损,自该尽心护驾。韩大人这话问得倒是多余。” “职责所在,不得不问。禁军追查至此,刺客捉到了?” 范自鸿一噎,“正要搜查。” 韩蛰颔首,给监门卫率递个眼色,那位有韩蛰撑腰,倒不怕范自鸿,便大步上前,拱手道:“守卫太子殿下安危,是本将之职责。” 到了这地步,再挟持太子已无用处,范自鸿冷着脸将太子递还。 殿外片刻沉默,范自鸿带来的禁军仍仗剑在手,凶狠气势未敛。 韩蛰眉目更沉,冷嗤道:“诸位不是要捉拿刺客?”待那几位禁军侍卫转身走开时,又将范自鸿叫住。 “范兄留步。” 166.决断 范自鸿的脸色已十分难看。 去岁至今, 或明或暗地跟韩蛰过招数回, 他却没讨到半点便宜。今日趁人不备突袭至此,眼看好事将成, 却又被韩蛰拦路截断, 未免恼怒。 他脚步一顿, 冷声道:“韩大人难道连禁军捉拿刺客的事也要插手?少傅职在教导太子殿下,仿佛无权过问禁军的事。” “当然,禁军缉拿刺客,我并未阻拦。但——”韩蛰久经历练, 瞧着殿内满地狼藉和方才的情形, 便能推断赶来之前的事,窥破范自鸿打算。遂踱步近前,声音低沉, 缓缓道:“有人强闯东宫,欲图刺杀太子, 锦衣司有权过问。” 刺杀太子四个字如重锤敲在耳中,范自鸿当然不认这账,“韩大人这是欲加之罪!” 他有点心虚,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抬步欲走,却被韩蛰拦住。 氛围霎时僵滞。范自鸿被坏了好事, 心中正是恼怒异常, 自问无甚把柄, 被韩蛰倨傲粗鲁地拦住, 大怒之下,当即出手袭向韩蛰胸前,欲迫韩蛰避让。 谁料韩蛰竟无退让之意,亦出手回击。 沙场上的弓马历练毕竟与锦衣司的狠辣搏杀不同,范自鸿连樊衡都难招架,如何能与韩蛰匹敌? 数招迅速拼过,高下立现。 侍卫已去缉拿刺客,范自鸿斗不过韩蛰,被拦在殿外难以脱身,众目睽睽下脸色涨红。 “韩蛰!”范自鸿急怒之下,随手将钉在地上的佩刀拔在手中,怒目厉色,“刺客潜入东宫,我为缉拿刺客而来,费心救护太子,你却在此胡搅蛮缠,血口喷人,这便是你锦衣司的做派?” 唇舌相争并无用处,韩蛰既已将他拦住,便避而不答,只道:“去请皇上。” 旁边监门卫率迟疑,却不敢抗命,当即命副手去请。 …… 事关太子性命,永昌帝来得倒快。 清嘉殿外韩蛰跟范自鸿仍旧怒容相对,小太子已跑回章斐身边,死死揪着章斐的衣襟,面带惊慌惧色。章斐的脸上血色尽失,一手护着太子,却心不在焉似的,盯着范自鸿背影,章夫人亦垂首不语,只将女儿扶着。 令容和杨氏站在桌旁,并未挪动。 ——显然韩蛰是想借机对范自鸿动手,两虎相斗,她俩暂时不必去添乱。 永昌帝被内监用步辇小跑抬过来,入目便是这诡异的安静画面。 他当然是最关心太子的,一下步辇,便道:“太子呢?” “回禀皇上,臣护卫及时,太子无恙。”范自鸿抢着回禀。 永昌帝也不知是否听进去,目光四顾,见里头章斐愣愣站着,旁边太子瑟缩畏惧,忙疾步赶过去。地上碗盏菜肴凌乱,永昌帝见太子无恙,松了口气,这才回身看向外头那两位让他头疼不止的人。 “究竟何事,要朕亲自赶来。” 韩蛰拱手,沉声道:“范自鸿擅闯东宫,欲图谋害太子,臣不敢擅断,才惊扰皇上。” 着罪名当众说出来,范自鸿岂肯承认,当即道:“韩蛰血口喷人!臣是奉皇上口谕,追捕刺客,因刺客潜入东宫,才追到此处。口谕是皇上亲口传的,想必皇上还记得。” 永昌帝有点懵,颔首道:“确实是我的口谕。” ——他今日跟范贵妃在宫里散心,听见不远处有怪异动静,侍卫禀报说是刺客,恰好范自鸿当时入宫给贵妃问安,自告奋勇,便允了。谁知捉拿刺客的事没音信,东宫里头却闹了起来? 韩蛰对此浑不在意,只问道:“刺客呢?” “韩大人明知故问,不是还在追查么!” “这就怪了。范大人奉命缉拿刺客,到了东宫却只在清嘉殿死缠,恃强行凶,劫持太子,放任刺客流窜。”韩蛰声音陡沉,“借皇上口谕闯入东宫,范达人究竟是保护太子,还是打算浑水摸鱼,借缉拿刺客之名,行刺杀太子之实!” “你!”范自鸿对着那双阴鸷的眼睛,满腔怒气,冷笑道:“皇上跟前,你想信口污蔑?” “难道范大人不曾挟持太子?” 范自鸿心中猛跳,冷声道:“我是为保护太子,并无不敬。” 韩蛰肃容不应,只向永昌帝道:“范自鸿强闯入殿中,挟持太子,是臣亲眼所见。在场众人都是见证,皇上亦可同太子查问。”语气笃定,似有铁证在手。 永昌帝狐疑。 他虽昏庸,却也看得出范家觊觎中宫和储位的心思。方才太子满面惊恐,清嘉殿里杯盘狼藉,确实异乎寻常,遂看向太子,温声道:“怎么回事?” 太子才两岁,刚受了惊吓,哪会解释那些? 嘴里虽不会说,神情举止却是能分辨的,太子扑在永昌帝怀里,两只手臂牢牢抱着父皇的脖子,一个劲往他怀里钻。小小的孩子,对好恶最是敏锐,方才范自鸿凶神恶煞,这会儿目光扫见,还有惊恐畏惧之态,像要躲着似的。 永昌帝疑心更重,看向殿内,“怎么回事?“ 章斐自打进宫,便时刻避着永昌帝,哪怕事情已过去许久,此刻照面,旧日噩梦仍席卷而来。且方才范自鸿那言语,显然是已探得长公主府那日的事,不知除了范家,还有多少人知道。她面色苍白,眼神略微僵直,沉默不语。 还是杨氏站了出来。 “回禀皇上,章妃今日请臣妇等赏花,原本安然无事,范自鸿却突然率禁军闯入,以护卫太子为名,对太子不敬。臣妇等虽竭力保护,范自鸿却蛮横行事,将太子从章妃怀中夺走。若范自鸿当真是想保护太子,只需派人在外驻守,何必抢夺太子,带往别处?” 旁边章夫人亦跪地道:“韩夫人所言属实。范自鸿为夺太子,推伤韩少夫人,打翻宴席,对娘娘与殿下十分不敬。” 永昌帝闻言而怒,向太子道:“他冲撞你了?” 这意思小太子倒是明白的,委屈巴巴地点头,脸上还残留方才惊恐哭泣的泪痕。 永昌帝又是心疼又是气恼,瞪着范自鸿,心里却犹豫。 韩蛰亲眼所见,章夫人和杨氏都咬定范自鸿对太子不敬,连太子都点了头,可见范自鸿方才确实对太子用强。至于是不是韩蛰口中的“挟持”,永昌帝不甚确信,只向范自鸿问道:“朕问你,是否曾冲撞太子?” “臣是为太子安危着想,韩大人和两位夫人多虑了。”范自鸿的神情倒是坦荡。 闯入东宫是奉了口谕,强抢太子虽不敬,韩蛰之辞却只是揣测,并无铁证。 且范贵妃姐妹得宠,枕畔耳边时常劝说,已令永昌帝对把持朝堂、行事强硬的韩家怀疑忌惮,生出借河东之力重振君权之心,左右摇摆。方才永昌帝会开口问他,显然也是对韩家起疑,不敢深信。 这般空口对峙,全看永昌帝圣意裁断,他并无畏惧。 韩蛰扫他一眼,神色沉肃如旧,“范自鸿并非禁军,擅闯东宫已是重罪。所谓刺客并未现身,他挟持太子,图谋不轨,其心可诛!太子乃国本,放任旁人以刺客为借口惊扰不敬,有损东宫威仪。臣请皇上降旨,准锦衣司彻查此事。” “这……”永昌帝瞧着大舅子,迟疑道:“太子并无伤损,不必了吧?” 范自鸿应道:“皇上圣明!” 韩蛰却是岿然不动,连拱手的礼都免了,仗着身材高健,垂目盯着永昌帝,沉声道:“皇上既然将太子托付在臣手中,臣自当尽心竭力。所谓刺客潜入东宫,范自鸿救护太子之说疑点重重,漏洞颇多。宜问明情由,以策东宫安危。” 端方相爷之外,他仍是心狠手辣,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司使。 杀伐征战之人强硬悍厉,冷厉眉目间尽是锋芒,似重剑压下,令永昌帝左右摇摆。 他心里毕竟是忌惮韩蛰的,大概是从当年韩蛰剑指面门起,就觉得此人心狠胆大,无所畏惧。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整日赛马斗鸡为戏,永昌帝并非强硬坚决之人,否则也不至于在朝堂被群臣轻视,步步退让。 此刻对着韩蛰毫无收敛的胁迫姿态,永昌帝心里果然敲起鼓来。 他已不是头一回被韩蛰胁迫,每次都是他这当皇帝的退让…… 心里迅速权衡利弊。若不答应,以韩蛰那臭脾气,相权在握,必会步步紧逼。若是答应,又会惹得范家不悦,后宫里没法交代,一旦范通怒而生事,他招架不住。 可怀里的太子也是他亲生骨头,若韩蛰所言属实,今日便险些丢了性命。 清嘉殿前一片死寂,韩蛰满身冷硬,紧逼不舍,永昌帝迟疑犹豫,委决不下,看向范自鸿时,却像是挣扎着下决心似的,目光渐渐冷淡。 范自鸿已能窥出永昌帝渐而倾斜的态度。 心里并无惊慌,反而浮起冷嘲,范自鸿的手探向藏在袖中的短剑,蓄势待发。 今日之事,他原打算速战速决,只消借刺客之名除掉太子,哪怕在场众人都指认他行事不敬,他也无所畏惧——毕竟永昌帝子嗣单薄,真到了那地步,查不到铁证,未必有清算的底气。 偏巧韩蛰从天而降,不止搅扰计划,还将他扣在这里,穷追不舍。 一旦永昌帝下令锦衣司彻查,他被带进锦衣司,不管真相如何,以韩蛰今日的态度,必不会放他活着走出去。 今日之后,东宫的防卫也必会更加严密,有韩蛰镇守,图谋东宫难上加难。 那么,范家所能走的便只剩一条路! 若永昌帝肯庇护,他便安然走出东宫;若永昌帝懦弱不肯,便只能强闯出去。 范自鸿凝神静气,目光瞧向不远处,随他闯进来的侍卫混在东宫卫兵里,朝他颔首。 他怀着最后一点希冀,盯向永昌帝。 167.谋逆 死一般的安静, 风穿过殿宇廊庑, 卷着凉意。 永昌帝挣扎了许久,看着韩蛰的目光已是退让, 说话都有些艰难, “既然有嫌疑, 就由锦衣司……”话音未落,忽然惊愕顿住。 在他两三步外,范自鸿骤然如离弦之箭窜出,向斜侧方的殿宇疾奔而去。 这反应着实出乎所料, 永昌帝和周遭卫兵懵住, 还是韩蛰最先反应过来—— “追!” 东宫卫兵应命动身,混在卫兵中的几名禁军侍卫也率先冲出,似想指引方向。 韩蛰半步跨出去, 硬生生停下。 范自鸿这一逃,罪名便算是落在实处, 后面的事便能顺理成章。 东宫里还残留着所谓搜捕刺客的禁军,杨氏和令容也在此处,以范自鸿明目张胆行刺太子的做派,若在他离开后生事,反而麻烦。 他瞧着呼啦啦涌过去的东宫卫兵,知道以这点卫兵的本事, 范自鸿必定能逃出东宫。 韩蛰难以抽身, 便取令牌递在旁边监门卫率手上, “传令锦衣司, 封锁九门缉拿范自鸿。” 事急从权,且韩蛰身居少傅之位,在东宫地位超然,那监门卫率结果令牌,见永昌帝并未阻止,当即应命而去。 对面永昌帝却还愣着,后知后觉地明白范自鸿逃脱背后的含义。 ——无故逃脱,定是做贼心虚。 只是罪名昭彰,他逃走了能有何用?仗着范贵妃的恩宠求宽宥,还是借范通之势自保? 永昌帝的脸色很难看,放下怀里的小太子,对着东宫空荡巍峨的殿宇,似有些出神。 当初先帝虽昏聩,对东宫太子也疏于管教,毕竟皇家威仪仍在,后宫那些女人也都越不过皇后的位置,老老实实。永昌帝虽贪玩,住在这座东宫时不曾碰见多少麻烦,是以当日章妃以贵妃跋扈为由,恳请将太子挪入东宫时,他爽快地答应了,自以为两宫相隔,便能少生事端。 谁知会出今日这样的事? 转眼十余年而已,东宫的处境却已悬危至此。 今日若非韩蛰赶到,难道范自鸿真要借刺客之事伤害太子? 永昌帝愣了半晌,才道:“太子还是回宫住吧。” “但宫中——” “朕知道。”永昌帝打断,盛怒惊愕之下,许多事理不清楚,反而有种疲惫无力之感。 范家是盯着东宫之位,必欲除掉太子的,他割不下心爱的女人,也舍不得儿子,拿不出取舍决断。东宫毕竟在皇城之侧,抽调不出太多防卫,不如放在眼皮底下,让范贵妃不许踏足,反倒比宽广空荡的东宫更易防守。 羽林里有他信重的人,挑能臣干吏护卫,外头有监门卫守着,多层护卫。 终于范贵妃,延庆殿里有嬷嬷照应,回头他给范贵妃挪远些,命令不许踏足延庆殿,隔着小半座皇城,也能免去事端。 东宫卫兵早已追出去,周遭便只剩宫人恭敬侍立,韩蛰端然站立的姿态格外惹眼。 贵妃兄妹说韩家傲慢不轨,却恃宠而骄,想谋害太子。韩蛰护住了太子性命,却不太将他这皇帝放在眼里,平常虽恭敬,要紧时候不惜冷厉胁迫。他生来天资不高,理不清朝堂上纷杂琐碎的政事,更辨不清这些熟悉面孔下的真假善恶,唯有儿子娇小的手是真实的,柔软温暖。 永昌帝沉默着,连追查范家的事都忘了,带着太子坐上步辇,去北苑斗鸡纾解闷气。 韩蛰拱手相送,没再多言。 储君毕竟是永昌帝的儿子,他虽担任少傅,却只是甄皇后为保儿子性命用的小手段,相处时日太短,跟太子交情太少。说得绝情些,他愿帮着保住太子性命是善心使然,若永昌帝真保不住儿子,跟他有何干系? 至于范家,范自鸿逃匿在外,锦衣司又无铁证,哪怕立案,也难判决处置。永昌帝不追查,他更无需深究。 毕竟,范家这点权势,也难维系太久。 …… 步辇缓缓走远,杨氏和令容也辞别章夫人和章斐,走出清嘉殿。 东宫里人多眼杂,韩蛰见令容和杨氏无碍,送婆媳俩到府门前,便拨转马头去锦衣司。 锦衣司里,郑毅奉命安排了人手后,便在衙署候命。东宫那边消息报过来,范自鸿逃匿得无影无踪,显然是有暗桩掩护,事先安排周全。 范家毕竟是皇亲,宫里贵妃姐妹俩得宠,宫外范逯家财巨厚,结交的人不少。更何况河东范通兵权在握,范自鸿借着丰厚家资与皇亲身份,在京城里安插了许多人手,里应外合,掩护逃匿,并非异事。 抓捕势力颇盛、爪牙无数的节度使之子,比当初搜查捉拿长孙敬要难太多。 韩蛰命人盯紧近日范家往来之事,又叫郑毅往河东散消息出去,说范自鸿因行刺太子而被锦衣司缉拿,范贵妃姐妹也因触怒圣意,被禁足在冷宫。 回到府里,却在书房写了封密信,派人递给樊衡。 信上唯有一个字——谏。 做罢这些,已是后晌,韩蛰也没再去衙署,将河东舆图铺在案上,直坐到红日西沉,才往韩镜的藏晖斋去,商议后面的事。 …… 范自鸿逃匿之后,便如石沉大海,京城内外皆不见踪影。 宫里永昌帝迁怒,虽因太子无恙而未重惩范家姐妹,却也冷落了许多天。 不久,一道军情奏报便飞入京城,如巨石投在平静湖面,激起千层浪花。 ——手握河东十余万雄兵的范通拥兵谋反,已遣先锋铁骑南下,直取京城! 急报传回京城时,永昌帝正跟范贵妃姐妹在上林苑斗鸡为戏。 当日范自鸿从东宫逃走,永昌帝虽觉可疑可恨,因太子并未受半点伤害,加之范通手握重兵,雄踞一方,他招惹不起,便未提彻查惩治之语。 后宫里范贵妃并不知范自鸿的打算,只当他是畏罪逃回河东,便婉转伺候,将永昌帝心中怒气消解,又送些珍宝器玩到东宫赔罪,事情不了了之。 姐妹俩都是如花美貌,又当妙龄,温柔解意,不几日便将永昌帝哄得回心转意。 范贵妃暂时没法往延庆殿伸手,便将永昌帝勾在身边,夜里颠鸾倒凤,暗祈龙胎,白日则陪着斗鸡赌球,排筵享乐。 为投永昌帝所好,范逯还特地找了凶猛结实的斗鸡送入宫中,取悦圣心。 此刻内监宫人围了数层,永昌帝居中而坐,左右陪着范贵妃和范香。裁剪精致的绫罗宫装勾勒曼妙身段,金玉珠翠装饰浓妆脸庞,姐妹俩殷勤逗趣,斟酒娇笑,周遭华服美器,巍峨殿宇,一派富足昌盛的景象。 锦缎围成的斗鸡场内,两只雄鸡正斗得激烈,红冠黑羽,振翅扑杀,鸡颈里一圈毛吹了风似的鼓着,争斗间利爪刨起泥屑乱飞。 永昌帝喜好斗鸡,北苑里养了上百只,他喜欢的也只四五只而已。 这些鸡虽好勇斗狠,日子久了难免厌倦,难得范逯送进来的斗鸡凶猛出挑,又有美人陪伴在侧,永昌帝看得兴致盎然,称赏不止。 来报信的侍卫被内监挡着进不去,周遭又尽是内监们喝彩助兴的声音,淹没他的话语,无奈之下,横冲闯入中间。 这动静吸引了永昌帝的目光,他盯着斗鸡,神情有些兴奋的狰狞,不悦道:“何事!” “回禀皇上,是加急奏报。”侍卫屈一膝跪地,双手呈上,“韩相请皇上往麟德殿议事。” 又是韩镜! 永昌帝皱眉,从刘英手里接过奏报,本是随便一瞧,待看清内容,脸色骤变。 他不敢置信,凑近再瞧,上头写得简洁明晰,说范通擅自调动数万大军,先锋五千精骑连夜自太原南下,往京城方向扑来,抵达临近京城的蒲州,而范通则坐镇后军,打着为子报仇、诛杀奸臣的旗号,率军南下。 未得君令擅自掉数万大军,这显然是要谋逆造反了! 而河东与皇宫之间仅隔着一层京畿守军,稍有不慎,便会危及皇城! 永昌帝没想到范通竟会有这等胆量,大惊起身,因身体掏得空虚,晃了晃才站稳,脸色铁青,双目眦张,狠狠将那军报掷在地上。 内监见状皆惊,纷纷慌乱跪地,范贵妃亦诧然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她陪着喝了几杯酒,面带薄红,双眼妩媚勾人,伸手去搀永昌帝。 永昌帝急怒攻心,哪还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不待范贵妃靠近,猛地伸臂推开,怒道:“你伯父做的好事!” “皇上……” 范贵妃愕然。 “看这个!”永昌帝抬脚将那军报踢到她跟前。 范贵妃忙捡起来,迅速瞧罢,亦是面色大变,“不可能……伯父不可能这样做。这军报,军报必是假的,想欺瞒皇上!”她双手不自觉地颤抖,喃喃道:“假的,必定是假的!” 范通怎可能谋逆,她和范香还在宫里,她的家人也尽都在京城里! 范自鸿也不止一次说过,会倾河东之力,除掉太子,扶持她的孩子登上帝位,令范家满门尊荣。 她满心慌乱,想跪地劝解,却被盛怒的永昌帝推开。 范通蒙受国恩,他对范家姐妹也屡屡宽容疼宠,谁知养虎为患,叛军很快要兵临城下,动摇皇宫!永昌帝满腔怒气和慌乱惊恐无处发泄,瞧着花容失色的姐妹俩,怒道:“先将她俩看起来!” 说罢,带着刘英和那报讯的侍卫,匆忙往麟德殿去。 168.孤立 麟德殿里, 迎接永昌帝的是消息属实的噩耗。 听罢韩蛰和兵部尚书呈报的情形, 永昌帝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迥异于当时从东南之地向北杀来的冯璋和在岭南掀起些微风浪的陆秉坤, 范通镇守南北狭长的河东, 往北是边关要塞, 往南则是京畿,若范通长驱南下,河东之地尽数听他号令,两日便能抵达京城! 且因范贵妃得宠、永昌帝信重和河东紧邻边关的缘故, 范通在河东地界声望甚隆, 手底下兵强马壮,绝非匪首冯璋和岭南能比。 据锦衣司探来急报的消息,范通存不轨之心已久, 仗着是盐商出身家资巨富,又手握河东诸州赋税, 军资充足,私底下募集招揽了许多兵士。先前所谓流民四起、剿匪艰难之语也是蒙蔽朝廷,实则暗中与匪首串通,互相勾结。 这回范通扯着旗杆举兵谋逆,变民土匪纷纷响应,加上河东守军, 足有二十万之众! 相较之下, 京畿守军加上戍守皇宫的禁军, 也只十万而已。 且河东辖内有云州等边境重镇, 待战事一起,范通若为谋逆的私心而调边关守军,届时不止内乱横生,更可能引外寇入侵,黎民百姓遭难! 消息传开,皇宫内外,朝堂上下,霎时被惊恐慌乱所笼罩。 天下虽大,各州赋税大半收入节度使囊中,国库连年空虚。偏永昌帝性好奢华,平日皇宫耗费甚巨,加之冯璋之乱费了国库许多银钱,户部能筹措的钱粮有限。倘若别处节度使仍无动于衷,京城的兵力钱粮都捉襟见肘。 战火烧到眉毛底下,固然是范通骄横跋扈,永昌帝也难辞其咎。 别说忠正刚直之臣,哪怕是对皇家忠心耿耿的老臣都对皇帝有微词,因怕范通杀到京城,荣华富贵难保,还谏言永昌帝下封罪己诏,降低姿态,请各处节度使勤王。 永昌帝当然不肯! 自家后院起火,国舅率兵背叛攻伐,他本就满腔恼火,哪还肯认这晦气? 军报一封封送到案头,君臣僵持不下,文臣武将急得热锅蚂蚁般。 后宫之中,永昌帝连打球斗鸡解闷的兴致都没了,确信范通谋逆后,便下旨将范贵妃和范香禁足宫中,除了照顾饮食的宫人,别的宫人内监尽数撤走,派羽林卫在殿外把守,严禁旁人踏足。 又下令褫夺范家爵位,派禁军连夜出动,查抄范家府邸。 禁军扑过去时,范家上下也是鸡飞狗跳。 范逯跟范通虽是兄弟,却各据一方。范通父子有兵权,范逯背靠贵妃,身居伯位,原本内外联手,只消范贵妃诞下皇子,东宫便是囊中之物,谁料范通竟会起兵谋逆? 眼瞧着禁军围困,查抄府邸,范家众人手忙脚乱,哭嚎不止,从伯爷范逯到府中丫鬟仆役,尽数以附逆之罪拘捕,连同府中家资也抄没入库,清点登记后,转手便调拨给户部以充军资。 但这显然只能泄愤,不能解范通之患。 京城形如危卵,永昌帝虽发了勤王之诏,周遭节度使却无人响应。 战火燃眉,铁蹄迫近,危急之中,永昌帝所能想到的也只韩蛰而已。 毕竟冯璋之乱、陆秉坤之患,皆是韩蛰一手平定。 …… 秋深天凉,范通谋逆的消息传来,夹杂一场冷雨,永昌帝本就掏空的龙体禁不住寒气,被风寒折磨得头昏脑涨。他身上裹了数层衣裳,最外头罩着明黄龙袍,坐在麟德殿的御座上,脑袋和眼睛都烧得微微作痛。 韩蛰跟韩镜并肩站在御案跟前,神情沉肃。 “……范通驻守河东,手下兵多将广,马匹军粮皆充足,非冯璋陆秉坤可比。河东负驻守边境之责,若战事拖延,将危及边境。皇上的勤王诏令颁出,节度使置之不理,一旦边境被破,他们定会趁机生乱,撺掇流民闹事,重演冯璋之乱,更令天下动荡,京城不稳。” 永昌帝双手在袖中握着,眉头突突直跳。 节度使们的态度,他早已看得清楚,对朝廷阴奉阳违,倨傲不敬,未必没藏祸心。他虽坐拥天下,能安身的却唯有这座皇宫,京城更不能生乱。 病中头脑昏沉,永昌帝心惊胆战,“当如何应对?” “派骁勇战将前往边境,奉圣旨接手云州一带防守军务,以免边关被侵。” “边关当派谁前往?” “右武卫将军,郑玄英。” 永昌帝面色微变,遽然抬头,焦灼忧虑夹杂风寒之症,双目隐有赤色。 郑玄英与陈鳌相似,也是沙场上历练出的硬汉,比陈鳌年轻几岁,虽不及陈鳌骁勇善战,能独当一面,却身手出众,行事敏锐牢靠,对永昌帝十分忠心。禁军之中,除却贴身守护的羽林卫和负责宫门盘查的左右监门卫,永昌帝最信重倚赖的便是左右武卫。 先前平定岭南陆秉坤后,陈鳌自请驻守岭南,韩镜又以边境百姓苦劝紧逼,永昌帝迫于无奈,只好应允,将重任寄在郑玄英肩上。 若是郑玄英也走了,他身边还能剩几人能托付? 永昌帝直觉不妥,连连摇头,“没旁人可派吗?” 韩蛰眉目微沉,“京城内外的形势,皇上比臣更清楚。节度使尾大不掉,很难调令,范通生乱,要从他手里接手云州军务,甚为艰难。要加固边防,须派熟悉北地情形,又有威信能服众的将才前往。郑玄英在北地十数年,曾任云州守将,又通晓边境情形,有报国之心。除了他,别无选择。” 关乎家国战事,他声音冷沉,态度强硬。 永昌帝抬头瞧着那张冷硬的脸,神情肃然凝重,昂首挺胸而立,不似从前恭敬。 但此刻,显然已无暇计较这些。 案头上军报堆叠,范通起兵令朝堂上下慌乱,剑锋直指京城,令他坐立不安。南衙老将们都已年迈,有本事打仗的又都在节度使之位拥兵自重,难以征调出兵。虽也有旁的小将,却不及韩蛰文韬武略,有平叛讨贼之功。 能在这危急关头帮他平定祸乱的,算来算去,仿佛仍旧只有韩蛰。 哪怕韩蛰对他不敬,他能怎样? 而至于郑玄英…… 永昌帝舍不得这位赖以保命的悍将,迟疑不决。 韩蛰轻抚袍袖,沉声相劝,“战事一起,形势瞬息万变,朝廷须尽快派将领平定祸乱,不能耽搁。若边关失守,外寇入侵,内乱再起,京城更难保全!” 这道理永昌帝倒是明白,否则岭南的事上,他也不会听甄嗣宗之言将陈鳌也派出去。 殿里死寂沉闷,永昌帝拧眉挣扎了半天,想不出旁的对策,只能依从韩蛰。 “那就……派郑玄英去吧。” 韩蛰拱手,“皇上圣明。” …… 永昌帝一旦退让,气势便弱了许多。 边关的危局似乎有了对策,君臣便商议平定范通叛军的事。因临近的西川和河阳尚未露出愿襄助平叛之态,河东又紧邻京城,跟皇宫只隔着一层京畿守军,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永昌帝想想就觉得坐卧不安。 昔日对范贵妃姐妹的宠爱荡然无存,永昌帝心里此刻只有被欺瞒背叛的恨意。 那恨意和恐惧令他神情扭曲,双手紧握在袖中,几乎爆出青筋。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永昌帝纵没有那等胆魄手腕,却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宫城内他靠着羽林卫保命,宫城之外,他能握在手里的利剑便只有韩蛰而已。 是以韩蛰提到军情紧急,须派重病速战速决,挫范通之锐气,为京畿守军赢布防拒敌的空隙时,永昌帝毫不迟疑,拨了六千禁军给他,命韩蛰务必击退范通,平定祸乱。 北衙禁军三万余众,屯兵在皇城以北。 京城危在旦夕,永昌帝却只肯拨这点军马,还真是自保为先,毫无大局之念。 韩蛰唇边压着冷笑,跟永昌帝定下随他平叛的副将等职,话锋一转,道:“贵妃身在皇宫,范逯又在京城结交甚众,先前范自鸿在宫中捕风捉影,以刺客之名擅闯东宫,足见禁军已非铜墙铁壁。” 永昌帝颔首,心里也是犯愁。 范自鸿强闯东宫,他虽未计较范家,却处置了那几名没能捉回刺客的禁军。 因禁军关乎身家性命,他也抽空琢磨过,知道那些人应是与范自鸿串通一气。过后也召羽林卫将军柴隆到跟前训斥,叫他加紧约束,却没能想到对策。 此刻被韩蛰戳中心事,永昌帝只觉头疼得要裂开似的。 他没半点头绪,只闷声道:“朕也发觉禁军有些不妥。” 御案之下,须发已半花白的韩镜适时拱手,“此次禁军抄查范家府邸,刑部尚书曾对臣提及范家往日许多而恶行。范自鸿在京城屡次行凶伤人,可见皇宫内外,也都有内应。皇上该留意防范,拔除范家内应,免得宫中生乱,危及皇上和太子性命。臣每每念及此,担忧皇上龙体,夜不能寐。” 他在永昌帝跟前总是忠厚之相,比起韩蛰的冷硬,更擅循循而诱,缓言进谏。 永昌帝只觉皇宫内外、京城内外都一团乱麻似的,越来越乱,越来越难收拾,只能请教高明,“韩相觉得,当如何应对?” “命锦衣司和刑部迅速彻查宫禁防卫,若有心怀不轨之徒,立即处置。” “此事便请韩相费心,朕命刘英协助。” “臣遵旨。”韩镜拱手。 永昌帝活了小半辈子,还是头回带病临朝,费心费神。这会儿头昏脑涨得厉害,实在撑不住,见有了头绪,便放心去歇息。 169.秘密 出了麟德殿, 韩蛰紧绷的神情稍稍缓和。 范通盘踞河东, 不似河阳的裴烈父子张扬倨傲,加之范贵妃身在皇宫, 很早之前, 韩蛰确实没想过范通会起兵谋逆, 只考虑韩家以“禅位”之策谋得皇位时,一旦范通不服生事,当如何应对——那是在夺得帝位之后的事了。 直到范自鸿因令容而生事,锦衣司探查其中情由, 才察觉范通藏在暗处的力量。 韩蛰行事向来谨慎, 一旦察觉端倪,当即派锦衣司细查。 而后出兵岭南,从潭州回京城, 在山南遇到刺杀,做了那个冗长又沉痛的梦。 ——梦里他谋得皇位却失去令容, 范通勾结外寇踏破边关,挥兵南下。 一场中毒负伤后的幻梦,韩蛰当然不会相信,但那梦境却仍清晰刻在心上。除了失去令容时铭心刻骨的痛,亦有范通勾结外贼令边关失守的惊愕和藏在暗处的铁箭疾射而来的危急。 韩蛰没对任何人提起梦境,却暗自琢磨过许多遍。 河东北临强敌, 骑兵和箭术比别处强劲, 军中藏有不少箭术高手。他在查名田家兄弟之余, 也令锦衣司暗中查访个中高手, 提前布防。而至于范通引外寇入侵之事,韩蛰虽觉得范通不至于那般蠢毒,却仍趁着这一年的空暇,加紧边关布防。 哪怕如今范通举兵谋逆,边关的隐患,却也不似他所说的那般危及。 特意说得严重,不过是将对永昌帝忠心不二的郑玄英支开,以便韩镜行事而已。 真正要应付的,唯有范通。 韩蛰步下玉阶,麟德殿前阔朗空荡,秋日凉风毫无遮拦地吹过来,卷得朱色官服猎猎而动。他举目而望,宫阙殿宇巍峨轩昂,仍是百年前初建成时引万国衣冠拜冕旒时的堂皇威仪,瑞兽齐整,檐角飞挑,令人油然生敬。 宫殿里君临天下的人,却早已没了当日的胸怀气度。 昏聩荒唐的永昌帝,早已配不上这座气度雄浑的宫阙! 韩蛰眉目微沉,出了皇宫,便去安排调兵之事,议定连夜率兵出征,迎击范通。将此事安排妥当,又往锦衣司去,招来郑毅嘱咐了彻查范家在宫禁内外眼线的事,又问道:“范自鸿还没找到?” 郑毅头皮一麻,道:“没有。” 他的本事虽比樊衡稍逊,却也是韩蛰的左膀右臂,行事细密周全。这回范自鸿逃脱,他得了命令,当即命人在九门盘查,未找到范自鸿踪影,一面在京城里暗中搜查,一面往京城外设伏,在范自鸿北上河东的必经之处设卡,令各处眼线都留意。 六日前曾传来消息,锦衣司眼线在京城外撞见范自鸿行踪,险些擒获,却被范家的人救走。锦衣司紧追不舍,因暗夜中不好追踪,待重新寻到踪迹时,唯有范家的死士,范自鸿不见踪影。 其后锦衣司严密追查,范自鸿却仍杳无踪迹。 郑毅在锦衣司办事多年,甚少碰见这样棘手的事,加之敬畏韩蛰,甚为汗颜。 韩蛰闻言颔首,倒未责备。 范自鸿是范通一手教出来的,不止身手出众,手里也握了许多人手。那年河阳的刺客潜入京城,令他负伤中毒,如今的范通并不比河阳逊色。且范自鸿能在山南搅弄风云,显然调了不少人手南下,两处角逐,有范家死士掩护,范自鸿若藏得太深不肯露出尾巴,锦衣司也难奈何。 韩蛰一路踏血行来,也并非没遇到过棘手的难关。 遂详细问过锦衣司盘查的进展,跟郑毅重拟应对之策。 待分派定了出门,已是红日将倾。 因军情紧急耽搁不得,他已约定连夜率兵出击,算来也只剩三个时辰而已。 调拨的禁军将士自有人安排,他还须回府,取惯用的甲胄刀箭。 ——顺道暂别娇妻幼子。 …… 迅速策马回府,到得银光院时,里头静悄悄的,隔着院墙能闻到厨房里的饭菜香气。 他进门时顺道扫了眼小厨房,里头只有丫鬟忙碌,不见令容的身影。健步进了正屋,姜姑和奶娘围在昭儿的摇床旁边,宋姑和枇杷则在侧间里熏衣裳,仍不见令容。 姜姑和奶娘听见动静,齐齐行礼。 韩蛰踱步过去,就见昭儿躺在小摇床里,将软嫩的小指头噙在嘴里,轻轻唆着,也不知那手指头究竟有什么滋味,值得他时常塞到嘴里吃手傻笑。 见了他,昭儿黑溜溜的眼睛瞪着,小嘴巴一咧,脸蛋上便露出个笑容。 韩蛰唇角微动,俯身将他捞起来,隔着搓洗得绵软的小衣裳,昭儿软绵绵的屁股坐在他手臂,伸手往他脖颈蹭。他刚才还将手指头吃得欢快,这一身,指尖带着口水凑过来,湿漉漉地擦在韩蛰脸上,甚至带着点奶香似的。 软嫩的手碰到韩蛰下颔并不明显的胡茬,似觉得扎手,小嘴巴撇了撇,仿佛嫌弃。 韩蛰皱了皱眉,假装凶巴巴地瞪他,剑眉微竖,深邃的眼睛沉了沉。 昭儿哪里招架得住,眨了眨眼睛,小手便缩回去,可怜巴巴的。 看来是长了教训。 韩蛰唇角动了动,抓住昭儿胳膊,借他衣袖擦掉蹭在脸上的口水,揽过他脸蛋亲了亲,又问道:“少夫人呢?” “少夫人去了书房。”姜姑恭敬回禀。 “去书房做什么?” “说是有几本傅大人要的兵书,要去那边找找。已有两炷香的功夫了,奴婢去请少夫人回来来吗?” “不必。”韩蛰继续逗儿子,猛然想起什么,道:“是傅益要的书?” 姜姑应道:“是傅大人要的。” 傅益科举出身,府里有藏书,借着职务之便,寻常的经史书籍也能往朝廷的几处藏书阁去借抄,既然肯请令容去他的书房来寻,必定是外边没有的……兵书! 这念头浮起,韩蛰霎时想起来,令容曾跟他提过,傅益要学兵法韬略,少些书籍。 而他那满架兵书中,仿佛有一本,藏着高修远的信! 韩蛰心里微惊,没再耽搁,将昭儿递到姜姑怀里,神情语气倒是沉着如旧,“备好晚饭,两炷香后送到书房。”说罢,转身出了银光院,往书房疾步走去。 …… 书房里,令容此刻正站在书案后,对着那封熟悉的笔迹,面带薄怒。 嫁入韩家已有数年,虽说她这少夫人的地位日渐稳固,她却仍守着这座书房的规矩,甚少踏足。今日因嫂子蒋氏将傅益所缺的兵书单子送来,她在银光院的侧间寻到两本,余下的没找见,便来书房试试,请沈姑开门,帮着一起找找。 韩蛰曾从军历练,更曾率军征战,搁在书房里的都是时常翻的。 傅益所缺的书,除了一本找不见,旁的都在这里。 她找得齐全了,便打算叫人搬到银光院去誊抄,因她有时会将些纸笺夹在书里,怕给韩蛰弄丢了,便一卷卷头朝下抖抖,若有夹着的便留下,免得耽误事情。 这一抖,便瞧见了那封书信,自书中飘落,滑到地上。 那信并未蜡封,朝下飘落时,里头轻软的信笺便滑出大半,钻到书架底下。 令容蹲身捡起,索性取出来搁在案上,拿绣帕擦灰尘。 信笺不大,是对折着的,待令容拎起来擦背面时,便张开来。那上头的字迹,便清晰无误地落在令容随意扫过的目光里——抬头写得分明,是写给她,而那字迹也颇熟悉,却是跟高修远题在画上的笔锋全然相同! 令容微愕,有点迟疑。 夫妻成婚至今,感情甚为融洽,她在银光院帮韩蛰打理东西时也无所顾忌。但此处毕竟是韩蛰的书房,因韩蛰偶尔在此处置公务,未必没有涉及朝堂的要件。按理来说,她是不该随便偷看的。 但那封信却明明白白,是写给她的。 稍作犹豫后,令容便当着沈姑的面,将那封信铺在案上细瞧。 信显然是高修远离京前在锦衣司牢狱里写的,多谢令容开解疏导和韩蛰搭救,说他会勤修技艺,往南北各处游历,饱览河山而归,必不辜负前辈和亲友的期望,末尾则愿她夫妻二人顺遂安好。 通篇看罢,并没半点不妥之处。 令容将信笺阖上,唇角笑意压下,浮起些微薄怒。这信显然是高修远欲借韩蛰之手转交给她,韩蛰非但只字不提,还将它藏着束之高阁,对她半个字都没提! 行事细密记性过人的锦衣司使会忘记这封信? 她才不信! 令容愤然按着信笺,忽听门扇轻响,抬头瞧过去,门口一道魁伟身影,朱色官服磊落,乌金冠下面容冷峻,跨步进门,目光径直落向书案。案上摞着许多书,令容五指纤秀,压着那张薄薄的信笺。 韩蛰眉峰微动,抬眼看向她。 四目相对,令容原以为韩蛰会尴尬气短,谁知他神情未变,只问道:“找到书了?” 令容不说话,只将一双杏眼打量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藏了不满气恼。 ——显然是为那封信。 书房里氛围有点古怪,韩蛰面上波澜不惊,只向沈姑道:“先出去。” 沈姑应命退出去,阖上门扇,屋里便只剩夫妻相对,隔着四五步的距离。 170.交底 暮色四合, 沈姑还没来得及掌灯, 书房里颇为暗沉。 令容将那封信笺拿起来,锦衣红袖之下指尖柔软, 压在隽秀字迹上, 声音柔软如旧, 却分明带着不悦,“这封信是夫君夹在书里的吗?”见韩蛰没否认,续道:“若不是我无意中翻出,夫君打算瞒一辈子?” “也没那么久。”韩蛰轻咳了声, 冷峻刚毅的脸上有些不自在, 踱步近前。 这书房是为公务所用,陈设得轩昂端肃,紫檀大案上摆着笔架镇纸, 靠墙一座青铜鼎,摆着把太师椅。长案后则是高高的书架, 仍是拿结实的紫檀制成,上头有书匣,亦摆了几幅竹简,设一座青铜香炉。 令容身姿窈窕修长,海棠红的对襟衫子,底下一幅玉白的襦裙, 绣着细密花纹。 满头青丝堆叠, 簪着的正是那年生辰时韩蛰送的珠钗, 赤金打造, 悬着珍珠流苏,末尾两粒淡紫色的珍珠柔润生晕,随着她偏头瞧他的动作,在柔腻耳畔晃动。脖颈间干干净净的,露出漂亮锁骨,姿态曼妙。 娇丽妩媚的美人站在古朴厚重的书架前,有别样的韵味。 韩蛰恍了恍神,就见令容蹙眉,愠怒更甚。 “当日高公子走时,夫君曾说他没留半点音信,可这个——”她将信笺扬起来,“不管夫君对高公子有何芥蒂,毕竟是朋友给我的。夫君的东西不许旁人碰,我的东西就能随意藏着,欺瞒不说吗?” 她性情随和,甚少生气,唯一跟他闹脾气便是因高修远的事,哭着将他赶出去。 彼时两地分割的煎熬,韩蛰至今还记着。 他自知理亏,神情有点僵硬,“夹在书里,忘记了。” “是吗?”令容当然不信。 韩蛰闷声,“嗯。” 令容哼了声,“当时我曾问过,夫君说高修远没留只言片语。这算什么?” 她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杏眼儿圆溜溜瞪着,理直气壮。 韩蛰有点后悔当时的鬼迷心窍,目光落在她娇嫩脸颊,彼时的隐秘心思难以启齿,只随口道:“公事繁忙,到书房里忙着处置政事,搁在旁边忘了,很奇怪吗?” 他不以为耻,居然还倒打一耙! 令容还不曾见过这样强词夺理的人,瞧着那张冷峻英挺的脸目瞪口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质问。 韩蛰乘胜追击,将令容背后的座椅拉开,便抬腿挤到里面去。 …… 书架和书案之间不算宽敞,方椅阻隔在外,韩蛰再挤过来,就显得逼仄了。 他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在府里时虽不似在外沉厉冷淡令人敬惧,那威仪端贵却已渗入到骨子里,左手随意支在案上,微微垂首,乌金冠下眉目深邃。 令容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韩蛰也不说话,凑得更近,浑然忘了被戳穿的尴尬,只将她眉眼嫩唇打量。 这态度让令容心里打鼓,又往后缩了缩,脊背几乎抵在角落的板壁,怒瞪韩蛰,“明明是心胸狭隘,夫君还打算以势压人吗?”说着,试图推搡韩蛰胸膛,却像是碰到铜墙铁壁。 韩蛰微微躬身,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脸上。 “你这是空口揣测。” “嗯?”令容没明白。 “手里没捏住铁证便妄下断定,这是污蔑。” “……”令容目瞪口呆。 韩蛰似寻回镇定,往前跨了半步,索性将令容挤在逼仄角落,伸臂将她腰肢揽着,“锦衣司断案,向来是犯人亲口承认,才会当做呈堂证供,判定罪名。若无铁证,我的推测揣度都不算数。” “什么……”令容被他气势压着,脑子也有点混沌似的。 她本就不算多聪明,生了昭儿之后,仿佛比从前更傻了点,被韩蛰目光攫住,愣愣的。 韩蛰唇角稍动,又迅速压下去,沉声道:“信确实是高修远的。不过——你看到我私藏欺瞒的证据了?” 证据当然是没有,令容也只是推测而已。 韩蛰目光洞察,缓声道:“所以,真的是我忘了。” “强词夺理……”令容不满,鼓嘟着嘴巴,眸中的恼怒倒是淡了。 韩蛰揽着她腰肢紧紧抱住,身子前倾,便将她困在方寸之间,“今日物归原主。是我疏忽耽误了事,跟少夫人赔罪,好吗?” 他显然是做贼心虚,否则断然否认就是,何必拿这些歪理来欺负她? 令容看得出来,瞧着近在咫尺的脸,不满倒是消了一些。 索性挑眉,低声道:“那夫君倒是赔罪呀,打算怎么赔?” “你说呢?”韩蛰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下,“我听少夫人的。” 令容还不知这位以狠辣手腕震慑群臣的小韩相竟也学会油嘴滑舌的招数,被他双眼攫着,有点忍俊不禁,竭力绷着脸,道:“做菜已不足以抵扣罪行。” “嗯。” “要……”令容迟疑了下。 她生气是为韩蛰的欺瞒,本就没打算讨债,除了美食,暂时还想不出他还能做什么。唇齿耳垂被他厮磨,整个人被他箍在怀里,连思绪都被带歪了。 令容在他胸前砸了一拳,正色道:“我是认真的。不管信件出自谁的手,都是我的东西,夫君不该擅自做主,还瞒着我。譬如我来这书房,是经夫君允准,才情沈姑开门的。我将夫君的规矩放在心上,夫君该同样待我才是。” 她说得认真,哪怕被他磨得耳红心跳,仍不改肃然语气。 韩蛰看得出来,动作稍顿,闷声道:“好。” “我年纪有限,见识不及夫君,夫君身居高位,心里装着天下大事,能轻易断人生死,未必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但我还是想说明白,那封信是我的东西,不管出自谁的手,都该我来处置。若夫君不喜欢,我烧了不看都成,但夫君不该瞒着,也不该像刚才似的胡搅蛮缠。夫君这样做,我心里很不舒服,仿佛我的态度和气性被看轻,在夫君眼里不值一提。” 清澈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执拗而坚定,还带着点委屈。 她的性子外柔内刚,虽与世无争,却也不会任人拿捏,韩蛰当然看得出来。 他也没想欺负她,只是多年冷厉内敛的行事使然,不惯向人认错低头罢了。 深邃的眼底浮起歉然,韩蛰颔首,指腹摩挲她脸颊,“生气了?” 令容咬了咬唇,侧头垂眸不语。 韩蛰的声音便清晰传到耳朵里,“在我心里,你跟母亲一样,是至关重要的人。令容,我从没看轻你。今日的事——”他声音有点僵硬别扭,却仍是说了出来,“是我不对。” 声音很低,却沉稳清晰,撞在她心上。 令容侧头觑他,跟韩蛰的目光对上,能看出他的诚心。 “今日的话,夫君也要记着。” “嗯。” 令容这才满意,将双臂环到他腰间,瞧着书房里渐渐暗沉,道:“用晚饭了吗?”话音落处,腹中很应景地轻轻响了一声,她偷偷咬唇,想劝韩蛰去吃饭,却忽然被韩蛰抱住。 …… 亲吻来得猝不及防,韩蛰从瞧见她盈盈站在他的书案旁时就在忍耐,心猿意马,此刻冰消雪融,便没了方才慢慢安抚的耐性,撬开唇齿,长驱直入。 令容背靠板壁,被困在角落里。 心里觉得疑惑,却无处可逃,亦无法打断,只能承受。 娇软唇舌,丰满身段,在怀孕诞子后韵味更浓,别离在即,格外让人眷恋。但出征的时辰定在那里,军令如山,韩蛰更须以身作则,尽管舍不得,却仍不能放纵。 直到攫取够了,他才稍稍退开,双眸深沉,“今晚要带兵出征。” “这么快?” “嗯,吃完饭就走。”韩蛰呼吸有点乱,竭力克制,“京城里近来会有不少风波,若无要事,尽量别出门。” 令容应了,担心韩蛰,“河东战况很紧张吗?” “有点棘手,但能应付。” 韩蛰没再耽搁,推开窗扇,叫红菱把饭带进来,同令容一道吃了。 夜幕笼罩,时辰已是不早,既然有军国大事摆在跟前,令容也不敢拖后腿。迅速吃完饭,沈姑已将甲胄和简单的行礼准备齐全,令容帮韩蛰穿好,送他出门。 沉重漆黑的铁甲穿在身上,整个人更见魁梧威仪。 韩蛰取了刀悬在腰间,侧头见令容盈盈站在身旁,目光柔软担忧,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知道她想说什么,没忍住,单臂将她揽在怀里,越箍越紧。 盔甲冷硬,他沉默着,目光如暗夜深沉。 令容靠在他肩上,想叮嘱他万事小心,别再负伤受苦,却又觉无须叮嘱。 韩蛰十五岁从军,锦衣司历练数年,行事之谨慎周密,她很清楚。 心里被吊着似的,不舍而难受,终是含笑抬头,道:“夫君在外保重身子,我会照顾好昭儿,等夫君回来。” “嗯。”韩蛰扶着她脖颈,在眉间重重亲了下,“保重。” 说罢,拎起桌上小小的行囊,健步出门。 夜已颇深了,书房外甬道两侧灯笼昏黄,他踏风而去,背影坚毅。 171.秘客 韩蛰率平叛大军出征, 京畿守军除去分拨给他数千将士外, 也加固防守,没半点松懈。 皇宫里永昌帝心惊胆战, 从未有过的关心朝政, 每日都要问几遍战况军情。 韩镜总揽六部, 每日入宫好几回,除了兵部和户部钱粮等事,也分出精力在禁军身上,借着范家谋逆的契机, 将范贵妃曾笼络的亲信撤换, 韩征从郎将升任羽林副将,监门卫将军则因失职而问罪,由傅益的舅兄蒋玳接任。 这般安排, 着实偏重倚赖韩家,永昌帝也稍觉不妥。 奈何禁军里两员干将都远赴边塞, 范家的眼线被顺蔓摸瓜查出不少,且京城里闹了几桩乱事,都跟范家埋下的暗线有关,唬得永昌帝如惊弓之鸟,看谁都可疑似的。 相较之下,反倒是韩家更可信一些。 外头惶惶不安, 韩府也难以清静安宁。 韩蛰率军出征, 府里有些事便得韩墨出马斡旋, 借着昔日同僚交情, 给韩蛰铺路。 杨家上下忙于京畿防守,杨氏手里也添了不少事,令容每日照顾昭儿之余,也会去丰和堂,帮着分担一些。 这日令容才将昭儿哄得睡下,因外头下雨,取了件披风裹着,便由宋姑撑伞,陪着往杨氏的丰和堂去。 还没走出银光院的门槛,就见枇杷匆匆跑进来,面带惊慌,浑身湿透。 令容蹙眉,将她拉到伞底下,“怎么慌慌张张的?” “少夫人,奴婢方才刚在路上碰见赵叔,他是来送讣告的。”枇杷的声音都在颤抖。 赵叔是傅锦元身边的人,令容闻言大惊,“什么讣告?” “说是老太爷病了半月没撑住,昨儿去了。少夫人——”见令容身子晃了晃,枇杷忙伸手扶住。 “无妨。”令容喉中干燥,面色微微泛白。 傅老太爷的身子骨不太好,这两年时常染病,前阵子宋氏修书过来时说老太爷入秋后染了风寒,令容甚为忧心,只是碍着京城事多,原打算忙过这阵子赶去瞧瞧的。谁知相隔仅仅数日而已,金州竟会送来讣告? 虽知生死之事人难胜天,乍闻噩耗,心里还是抽搐般疼痛。 前世家破人亡,此生难得周全,令容偶尔梦回,总觉得这安稳仿佛是偷来的,弥足珍贵。爹娘健在,兄长得展报复,待韩蛰平定战事,府里哪怕不求荫蔽,也能安享伯府尊荣。谁知祖父竟没能撑到那时,这样快就撒手人寰? 雨簌簌往下落,打在伞上,有些嘈杂。 令容呆呆站着,握住枇杷的手,遏制不住地颤抖。 好半天才忍住眼里的热意,她深吸了口气,叫上宋姑,匆匆往丰和堂里去。 …… 丰和堂里,韩墨和杨氏对坐在客厅,面带悲戚。 虽说韩镜对傅家有偏见,杨氏却爱屋及乌,对傅家颇有好感。韩墨跟宋建春是旧交,跟傅锦元虽不算太投缘,却也因韩蛰的关系往来和睦,如今傅家老太爷过世,毕竟悲叹。 厅门敞开,飒飒风雨里令容撑伞而入,在厅外驻足。 杨氏瞧见,招手叫她近前,握着她手,“你都知道了?” 令容颔首,瞧着桌案上的讣告,鼻头有点发酸,“母亲,我想……” “我知道,回去收收东西,我陪你到金州去。”杨氏温声。刚才她已跟韩墨商议过,因率兵韩蛰在外,韩镜和韩征的心思都在朝堂禁军,韩墨肩上又扛着相府的一堆事,着实抽不开身。而令容才诞下孩子,是相府里身份要紧的少夫人,让她独自回去奔丧,显然不妥。 便只剩杨氏还能抽身两日,陪她回去。 令容有点意外,继而感动,“这一趟来回要耽搁不少时间,母亲这边正忙,我回去就好。那边知道府里忙碌,又是战事吃紧,想必也不愿劳动母亲。” “无妨。”杨氏拍了拍她的手,“回去安顿好昭儿,我叫人备车。” 她已然决断,令容没再推辞,跟韩墨行礼过,便匆匆赶回银光院,让宋姑准备东西。 昭儿还在小摇床里睡着,两个月的孩子已长得很漂亮,睫毛浓长,羽扇般盖在眼睑,小巧的鼻子,白嫩嫩的脸蛋,睡得安静而老实。 自打昭儿出生,令容便跟他朝夕相伴,喂奶照料,陪着逗弄,许多事都是亲自经手操心。这回到金州去,少说也要耽搁五六日,昭儿醒来找不见爹娘,还不知会怎样哭闹。她没法贴身照顾孩子,心里便空荡荡的。 但昭儿毕竟年弱,近来京城内外不安稳,着实不宜带在身边折腾。 狠了狠心,只能割舍,在昭儿脸蛋轻轻亲了下,嘱咐姜姑和奶娘用心照料。 待宋姑收好行装,便冒雨匆匆出门。 到得府门口,却又碰见披着斗笠骑马而来的宋建春。 宋建春待妹妹向来上心,宋氏又跟傅锦元感情融洽,这些年傅家婚丧嫁娶,都会给宋建春递信。从前宋建春到金州做客,傅老太爷也会殷勤招待,交情颇深。 这回傅家的讣告送过去,宋建春近日在吏部的事不算太多,便告来了两日休沐,打算明日去拜祭,连夜赶回。因惦记令容,特来同行。 …… 一行人出了京城疾行,傍晚时分抵达金州,傅府外已是一片哀戚之象。 门房将人迎入,宋建春自去找傅锦元,杨氏和令容则往内院,去宋氏那里。因老太爷病倒后傅益悬心,蒋氏前阵子就已回了金州,帮着宋氏料理琐事,偶尔侍奉汤药。这会儿丧事办起来,阖府上下满目凄惨白色,儿孙们披麻戴孝,丧音遥遥可闻。 杨氏先劝宋氏节哀,说了府里的难处,请宋氏别因礼数不周而介怀。 宋氏明白轻重,深感杨氏好意,叫人请入客院住下,又带令容去见傅锦元。 傅锦元脸色憔悴,比上回见面时瘦了许多。傅老太爷官职不算高,也不像韩镜似的强硬苛刻,从前虽也因傅锦元兄弟俩的纨绔生过气,却无损父子情分。这些年傅锦元能安心在教坊书画间闲游,也多承老太爷纵容性情。而今慈父过世,焉能不悲? 一家子相见,唯有傅益随军征战在外,傅绾还在途中赶路。 老太爷已入殓,灵堂布设已毕,僧道聚齐,已有人陆续来吊唁。 令容途中强忍的泪水在看到灵柩的那一瞬涌出,前尘往事排山倒海般翻涌过来,她跪地叩首,泪水如珠滚落。 …… 靖宁伯府在金州地界算是排得上号的高门,傅老太爷在金州衙署居于高位,在京城也有些亲友,丧事里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老太爷袭着伯位,礼部也命人前来祭奠,虽暂时未提袭爵之事,却也颇郑重。 ——大概还是瞧着韩蛰的面子。 杨氏和宋建春都是忙人,吊唁罢,当日后晌便回了京城。 令容幼时颇得傅老太爷呵宠,因傅益不在,孙辈只有傅盛,便在府中多留两日,算是送祖父最后一程,也顺道陪陪傅锦元和宋氏。 两三日往来,跟傅盛的妻子蔡氏照面的次数也愈来愈多。 蔡氏是庶出,因蔡源中手握重权,蔡夫人又性情软弱,府里虽有嫡庶之分,却因蔡源中的偏宠,蔡氏比嫡出女儿还受宠爱些。因她生得好看,性情据说颇随和,嫁入傅家之后,倒是跟傅盛相敬如宾,将傅盛那四处撒野的性子收敛了许多。 大伯母和宋氏对她也颇满意。 令容因此对蔡氏颇存几分好感,格外留意,谁知留意得多了,就又觉出不对劲来。 蔡氏待人确实是和气的,哪怕是对着傅盛那等顽劣的人,说话也温言软语,并无背靠蔡家的骄矜之态。跟妯娌蒋氏相处时,也甚少见她争高下、论长短,一副和气本分的模样。 对令容亦然。 但和气之外,令容总觉得蒋氏对她似存几分躲闪,说话时目光不时便瞥向别处,尤其当飞凤姐妹跟在令容身边时,她便有意躲避似的,哪怕迎面碰上,也会寻个由头走开。 这些痕迹不算太明显,藏在和气的外表下,令容甚至怀疑是她多心了。 直到这日入夜时在后园僻静处看到蔡氏孤身往西北角走,脚步匆匆。 傅家后园占地颇广,亭台楼榭掩映在花木之间,散心最宜。令容怀孕后甚少回金州,趁着这晚得空,便由飞凤陪着走走,回味旧事。因丧事的缘故,阖府上下大多在前院,后园里没几个人影。 是以远远瞧见蔡氏趁着入夜的昏暗独自疾行,令容颇为诧异。 再一瞧那方向,心中更是疑惑——园子西北角是些搁置杂物的库房,连管事都不常去,蔡氏是府里的少夫人,往那边去做什么? 她对府里地形了熟于心,迟疑了下,便抄近路跟过去。 夜幕下整个后园都很安静,晚风飒飒吹过,带着清冷寒意。 蔡氏的脚步愈来愈快,越走越偏僻,最终在一处常年锁着的库房前驻足。 令容没闹出半点动静,带着飞凤,在落灰的窗边驻足。 隔着老旧的窗扇,传来屋门开锁的动静和蔡氏压低急促的声音,“又找我做什么?府里办丧事人多眼杂,若被人瞧见,我可不管!” “少夫人若不管,我便去山南拜见令尊。” 屋里传来男子阴沉的声音,语带威胁。 令容只觉这声音颇为耳熟,再听了两句,霎时脸色大变——竟是范自鸿! 172.震惊 一墙之隔, 范自鸿穿着身极不起眼的灰布衣裳, 盘膝坐在靠窗的一座木床,神情阴冷。 当日刺杀太子不成, 他逃出东宫后, 便欲出京城而往河东。谁知韩蛰出手快, 锦衣司消息径直从钟楼以旗号递出,在他逃到城门前,便在九门严密盘查。 范自鸿逃不出去,在京城避了两日, 费尽心思, 才混在运送毛皮的车中出京。 出了城门没走多远,便又被锦衣司的眼线盯上,若非范家死士拼死力救, 怕早已落入网中,而他在京城能用的人手, 也在那次激战后折损大半。 这一番较量,范自鸿当然看得出锦衣司是下死手要将他困住。 以锦衣司的凶悍,他即便带着死士都未必能逃脱,何况身边能用的人已不多? 北上的路实在凶险,若躲藏在别处被锦衣司遇到,也是斩不断的麻烦。 范自鸿满心恼恨地斟酌许久, 决定到金州试试——金州处在京城之南, 锦衣司为了封住他, 人手往北边调了不少, 南边防范不算太严密。 更何况,金州还有韩蛰的岳丈傅家,傅家还有出身山南的蔡氏。 范自鸿铤而走险,找上蔡氏,逼她给个藏身之处,蔡氏果然就范。而锦衣司各处眼线也不敢来韩蛰的岳丈府外搜查搅扰,倒给了他暂时栖身筹谋的空隙。 此刻,库房里光线昏暗,范自鸿盯着对面的妇人,笑了笑,眼神阴鸷。 “给河东的信递出去了?” “递出去了。”蔡氏不耐烦,“我帮你藏身在此,又递出求救的消息,已是仁至义尽。” “仁至义尽?少夫人可真会说笑。”范自鸿冷笑,缓缓起身,掸了掸衣上灰尘,“当日蔡秘受了我多少好处,没能帮我办成事,反叫蔡源济丧了性命。他如今装得孝敬模样安稳无事,若我潜往山南,将他当日跟你二叔那些勾当告诉令尊,少夫人还仁至义尽吗?” 秋尽冬初,入夜后格外寒凉。 蔡氏瞧着那双阴毒的眼睛,忍不住打个寒噤。 蔡秘跟她是一母所生,因蔡源中盛宠她的生母,令蔡秘也生出争宠之心,欲将嫡长的蔡穆排挤打压出去,他从蔡源中手里多分些好处。 奈何嫡庶毕竟不同,哪怕蔡源中一视同仁,旁人却仍更尊蔡穆,扶持提携,拥趸不少。 蔡秘无计可施,正巧范家露出招揽之意,便想借此机会放手一搏。 后来范自鸿潜入山南时,特地将蔡源济和蔡秘绑在一处,蔡秘哪怕明知二叔的野心,却也被范自鸿牢牢绑在贼船,难以脱身,越陷越深。 蔡源中兄弟为夺权而争杀阋墙,元气大伤,倘若范自鸿将蔡秘先前的所作所为抖露出去,被蔡穆趁机推波助澜,恐怕蔡源中盛怒之下,蔡秘再无立身之地。 蔡氏怎忍心看亲兄弟落入那等境地? 被范自鸿威胁逼迫,只能依从,不止安排他在库房藏身,让亲信的老仆每日偷送饭食,还借着傅家的掩护将范自鸿的书信寄往河东,神不知鬼不觉。 但这显然是极危险的事。 范通起兵谋逆,范家阖府被查抄,范自鸿已是逆犯之身。傅家正办丧事,来吊唁的人一波接着一波,令容又带了韩家的人过来,她这两日提心吊胆,生恐泄露。偏偏范自鸿性急,连着叫老仆递了数道口信给她,催命似的要她来见。 蔡氏怕事情泄露,才趁此入夜隐秘之时,借口游园散心偷偷过来。 藏在袖中的手冻得冰凉,她下意识握紧拇指大小的密信,盯着范自鸿。 范自鸿亦打量她,沉声道:“回信呢?河东离金州不远,少夫人前日就该收到了。” 蔡氏眉心一跳,道:“确实是前日送到,因丧事里宾客太多,才拖延至今。” “少夫人尽可派人送来,拖延什么?” “旁人送来,有些话说不清楚。这回藏着你,我瞒了傅府上下所有人,算是保住了你性命。此事之后,瓜葛两清。你须答允,不可再寻我兄长的麻烦。”蔡氏毕竟是个女流,退后半步,神情提防,“你藏身在傅家的事,也不许向旁人透露。” 范自鸿笑了笑,没回答,只问道:“回信呢?” 片刻安静,风声都停了,唯有黑暗笼罩。 他紧追着蔡氏,站得离窗边更近,紧盯蔡氏之余,忽然听见窗外似有旁人。 范自鸿心中一动,神情不变,手臂倏然伸出,轻轻扼住蔡氏脖颈,伸另一只手捂住她口鼻,拿眼神逼着蔡氏往窗边走,口中仍是波澜不惊地道:“答应你就是,回信呢?” 他手指力道不大,但眼神凶狠,似无所顾忌。 蔡氏心惊胆战,怕范自鸿真的下杀手,既然话已说明白,便将那回信取出。 范自鸿劈手夺过,仍扼着蔡氏脖颈,将回信拆开瞧罢,随口道:“多谢了。”说话之间,目光却已看向窗外。隔着窗扇,外头也是一片漆黑,看不清人影,只听得到那极低的呼吸声,似颇慌乱。 蔡氏看出端倪,怕事情泄露为人所知,也吊着一颗心,道:“但愿范将军能说到做到。” …… 屋外,令容双手紧紧捂着口鼻,生恐泄露半点动静。 她方才会跟过来,是因有飞凤在身旁,哪怕碰见麻烦也不必害怕。谁知靠在窗边一听,里头藏的竟会是范自鸿? 锦衣司为追捕范自鸿费了太多力气,令容单是瞧着韩蛰提及范自鸿时皱眉的模样,便知事情颇为棘手。 本以为是范家神通广大,却原来是蔡氏从中作祟! 私藏逆犯是重罪,更可恨是范自鸿这种人。蔡氏仗着蔡家的军权无所畏惧,靖宁伯府却只有傅益撑着。韩镜本就满腔偏见,倘若得知是傅家行事不端连累大事,岂不震怒?届时哪怕韩蛰力保,怕也困难重重。 令容震惊之余,忍不住想听个究竟,推测出内情再悄悄逃走,好给韩蛰递消息。 哪料屋里两人说着说着,竟往窗户边靠过来? 此时再逃,那动静必然会惊扰范自鸿。飞凤的本事能对付旁的贼人,跟范自鸿比起来仍逊色许多,她不敢冒险,加之旁边有杂书乱草,蹲身时难免闹出动静,便只能背靠漆柱,叫飞凤小心提防。 屋里两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夜愈来愈暗,周遭安静得骇人。 令容心里咚咚直跳,听到蔡氏道别的声音,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打算等范自鸿走远再悄悄逃走。 掌心的汗意被风吹得微凉,里头安静了半晌没动静,想必是范自鸿已走远。 令容蹑手蹑脚地往旁边挪,猛听耳畔一声闷响,窗扇洞开之处,有个黑影如虎豹般扑出来,迅捷之极。 她吓得一声低呼,时刻警惕的飞凤挥臂阻拦,却被范自鸿重拳捣在胸口。 在窗边屏住呼吸站了半天,隔着极近的距离,从外头挪步的动静,范自鸿能断定两人去势。这一招蓄势已久,又狠又准,铁锤般砸在飞凤胸口,令她胸腔剧痛,攻势也为之一缓。 范自鸿势如虎狼,不待飞凤喘息,挥拳疾攻。 飞凤与飞鸾姐妹合力都难敌他,如今被重创,更难抵挡。 范自鸿怕招来旁人,出手格外凶狠,拼着被飞凤踢中,亦飞脚踢在飞凤身上。女人的身子骨如何禁得住他疯虎般的重击? 飞凤忍痛连连后退,范自鸿则扑向正打算叫人的令容,一手如铁钳扣在她肩膀,一手牢牢捂住她嘴巴。 激战只在片刻之间,令容的呼救声才到一半,便尽数被捂回嘴里。 肩膀的筋被范自鸿按着,酸麻无力,她试图挣扎,却觉喉间一凉,有锐物抵过来。 令容不用猜都知道那是什么,保命要紧,霎时安静下来。 范自鸿借着昏暗夜色一瞧,看出是令容的脸庞,惊愕之余,霎时想起韩蛰种种恶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范自鸿亡命之徒般东躲西藏、吃了不少苦头,一见令容,眼底陡然露出凶光,似欲出手重伤。 令容吓得大叫,声音被捂得含糊,“慢着……”说话间竭力往侧面缩。 飞凤怕范自鸿狗急跳墙,也没敢擅动,只死死盯着,急道:“别伤她!” 范自鸿动作微顿,仍将匕首抵着令容脖颈,道:“我原想暗中离开,不惊扰尊府,是少夫人自投罗网,撞到我手里。少夫人想必知道轻重,哪怕你叫韩蛰过来,这一刀下去,你也休想活命。” “我知道,不会出声。”令容吓得声音颤抖,心里迅速权衡。 以范自鸿方才出手的迅捷,想必是全须全尾,并未负伤。傅家虽有她带来的护卫,却无人能敌得过范自鸿。且范家谋逆,范自鸿已是亡命之徒,不择手段,一旦事情闹得太大,激起范自鸿凶性,她这小命必然保不住。 且范自鸿是逆贼之子,这回虽是蔡氏私藏,却是在傅家地盘。若闹出动静,此事必定为外人所知,届时傅家这窝藏逆犯的罪名便难推卸。 为今之计,唯有先压住此事,拖延保命,再伺机自救。 她身无长物,范自鸿为躲锦衣司的追捕藏身在此…… 电光火石之间,令容忽然想起了当初的长孙敬。 173.樊衡 尘封的库房外唯有三人对峙, 蔡氏不知是逃走了还是躲在暗处, 没半点动静。 没有月亮的天空格外暗沉,到处都是黑黢黢的, 因地处偏僻, 连盏灯笼都没有。 令容既已落入这等境地, 悔之无用。 方才一念之差,此刻身在敌手,只能强压恐惧,瞅着范自鸿的脸, 慢慢道:“范大人的身手我曾见识过, 别说此刻只有飞凤,哪怕飞鸾飞凤都在,调来锦衣司的高手围困, 怕是也难将我毫发无损地救出去。我不会惊动旁人,放心。” “倒是有眼色。”范自鸿冷哼, 却仍未收掉匕首。 当日东宫对峙,范自鸿畏罪逃走,两家便已结了深仇。 他没当即杀她,显然是有盘算。 令容摸不清范自鸿的脾气,却也不能坐以待毙,迟疑了下, 道:“范大人想回河东, 对不对?”见范自鸿不答, 续道:“我这人惜命得很, 朝堂的事与我无关,这种时候,保命要紧。跟范大人做个交易,如何?” 这倒是出乎范自鸿意料,冷声道:“什么交易?” “我不惊动府里的人,范大人也别伤我性命,咱们相安无事地一道往河东走。若遇锦衣司盘查,兴许我的性命能有点用处。” 这话正中范自鸿下怀。 韩蛰在锦衣司的威信他见识过,对于令容的维护他也瞧得出来。 先前他递信给河东,是要范通派樊衡暗中南下,凭着对锦衣司布防和追踪之术的洞察,救他脱困。只是樊衡已然背叛锦衣司,韩蛰下令缉捕,他即便得其援手,也不算稳妥。倘若带了令容同行,危急关头将她祭出来,有樊衡证实她韩少夫人的身份,锦衣司的人有所忌惮,能给他赢个喘息之机。 只是事关性命,他不敢轻信,“你帮我逃命?听着像是梦话。” “所以说是交易。我帮你逃命,你留下我的性命。如何?” 范自鸿盯着她,咫尺距离,她的神情里有惊恐畏惧,亦有忐忑试探。 他龇牙冷笑,声音阴沉,“少夫人就不怕我言而无信?韩蛰身边的人,我只会杀之后快!” “我当然怕。但那样还有一线生机,若此刻呼救逃命,恐怕范大人会立刻杀之后快。” 很沉着的声音,哪怕脸上的畏惧藏都藏不住,声音听还是竭力镇定。 性命落在仇敌手里,生死一线,她还能在畏惧中权衡利弊,迅速想到这交易,倒还真是叫人意外。若不是有深仇隔在中间,他甚至要赞赏她的镇定了。 但此刻却是各自赌命的。 范自鸿目含审视,将令容盯了片刻,忽然一声冷笑。 她初见令容时,确实有杀了泄愤的心思,甚至此刻,倘若令容不识时务地挣扎闹腾,引来傅府旁人,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入她的脖颈。不过令容的提议确实合他的心意,两人结伴同行,他拿她当保命符,她所谓一线生机是假,伺机逃脱才是真。 但那并无妨碍。 范自鸿军伍出身,往来京城这数年,除了在韩蛰手里栽过跟头之外,并没吃过旁的亏。 令容一介女流,身无一技之长,手无缚鸡之力,他只消盯紧,牢牢攥着她性命,岂会容她逃脱? 思量已定,范自鸿再不迟疑,“好。” 说罢,将匕首收起,却撕了一段衣襟,将令容牢牢缚住。 飞凤在旁看得又惊又怕,自知今晚疏于防范,让令容身陷险境,悔恨无比。因怕贸然出手会惹得范自鸿怒而伤及令容,她也没敢动手,只望着令容,低声道:“少夫人……” “没事。”令容冲她摇头,“是我疏忽大意,别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呢?飞凤跟着令容已有数年,知道她平常的娇气懒散。相府的少夫人被逆贼挟持,往后还不知要经历多少凶险,她心里被利爪挠着似的,见范自鸿将手卡在令容要穴打算离开,忙抬脚跟上。 范自鸿霎时顿住,手指力道微紧,“少夫人要让她跟着?” 令容肩上酸麻,回过头,叮嘱飞凤,“别担心,也别跟着。还有,让母亲也别担心,也别声张,我会护好自身。” 飞鸾双手紧握在袖中,隔着三四步的距离,看不太清令容的神情。 但令容的习惯她是知道的,对着宋氏叫娘,对着杨氏叫母亲。 方才那般叮嘱,显然是要她向杨氏禀明,由杨氏来定夺。且范通举兵谋私,私藏逆犯的罪名哪怕搁在京城重臣的府邸都是重罪,傅家纵与韩家联姻,又如何吃得消?令容叫她别声张,显然是怕旁人知晓此事,罪及整个傅家。 飞凤自恨无能,又怕跟过去会让令容遭范自鸿毒手,遂咬牙颔首,“少夫人保重!” 令容也没敢乱动,跟着范自鸿往外走,举目四顾,已然看不见蔡氏的身影。 …… 飞鸾迅速回到前院,宋氏和傅锦元在院里对坐,各自沉默。 见她独自过来,宋氏颇为诧异,“少夫人呢?这边给她备了夜宵,都凉了。” “夫人!”飞凤屈膝跪地,悔恨而愧疚,“少夫人游园时遇到范自鸿,被他擒住,已出府了,叮嘱我不可尾随,尽快报讯回京城。” “范自鸿?”傅锦元霍然起身,脸色骤变,“娇娇被他捉走了?” “是。范自鸿突然出手,属下不敌,他便挟持了少夫人,说若敢妄动,便立时取少夫人性命。少夫人与他斡旋,答应跟他往河东去,叫我递信回京城,夫人想必会请锦衣司出手,设法营救。”飞凤垂首,咬牙道:“是我护卫不力,待递完消息,必来请罪!” 她是韩府的人,傅锦元当然没法责备她。 原本散心的女儿被逆贼劫持,傅锦元又是震惊又是担心,也不敢耽搁飞凤回京报讯,只仓促问道:“范自鸿怎会在府里,当时还有旁人吗?” “大人可问问蔡少夫人,不过少夫人的意思,是别太声张。” 飞凤并未隐瞒,将那库房的位置和事情经过简略说了。 傅锦元颔首,知道此事声张出去,傅家这窝藏逆犯的罪名必难逃脱,遂叫她赶紧回京,他满心震惊,带着脸色苍白的宋氏,往长房去找蔡氏。 …… 令容被范自鸿挟持,从后面翻墙出去。 这条后巷是傅家仆人用的,因离街市颇远,平时走的人不多。令容虽是府中千金,平常都是正门出入,从没踏足这一带。范自鸿似是熟门熟路,往北走了百来步,有个小小的马厩,里头绑着匹马,周遭无人看守——显然是蔡氏按范自鸿的意思备下的,方便他逃命。 范自鸿行事比长孙敬还狠,怕令容出声招来锦衣司的眼线,另扯一段布将她嘴巴缠着,而后翻身上马,悄悄走远。 那马蹄上裹得严实,走过深巷,几乎没半点动静。 令容时隔三年又遭此罪,心里恨得要死,却半点也不敢发作。 当初长孙敬捉她,只是拿她做个盾牌,两人并无私怨,长孙敬虽凶神恶煞,毕竟没伤她性命。范自鸿却截然不同,韩家跟范家已成死敌,京城范家被抄,他挟太子而制朝堂的谋划又被韩蛰彻底斩断,这一番逃匿躲藏,仇恨已深。 他敢那般明目张胆地入宫行刺太子,可见疯狂,这样的人行事并无章法,若当真凶性发作,哪怕未必会取她性命,随便往她哪里出手,她便难以承受。 此时此刻,只能委曲求全。 身在敌手孤立无援,心里害怕,却反而不像平常似的想哭。 令容精神紧绷,竖着耳朵听周遭动静,免得应对间稍有差池,遭他毒手。 夜色漆黑暗沉,范自鸿选的路七弯八绕,最终在一处狭小的院门前驻足。这条路在金州城里小有名气,晚间也有卫兵没隔两个时辰便巡逻经过,范自鸿很小心,将左右打量过,低声道:“是万福街?” 令容对金州的街巷熟悉,当即颔首,“是。” 范自鸿料她也不敢说谎,凑近门扇,将旁边挂着的牌子瞧了瞧,遂取出袖中匕首,从门缝里塞进去,轻轻一挑。 里头随意搭着的门闫应声而落,范自鸿推门进去,里头果然冷清安静。 他自将马牵进去,反锁来了院门,驱令容进屋,拿火石点了桌上的半根蜡烛。 屋子里空空荡荡,显然主人家已搬走,只留一方破旧的桌子,和一张胡床。 范自鸿四下打量过,确信并无陷阱,也无人尾随过来,才稍稍放心,将令容手脚都捆了扔在床上,他也不敢睡,在屋子隐蔽的角落里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次日清早,范自鸿打井水擦脸,将那满身冷硬收了,假装是过路之人,去近处买了几个饼回来,分给令容两个。 令容将那饼一点点掰碎了吃掉,仍被捆住手脚,在胡床上发呆,也没敢跟范自鸿搭话。 凄凄惨惨坐到入暮时分,外头终于传来点动静,有人跳墙而入,大步走来。 范自鸿在窗边瞧着,唇边露出笑意。 那人进屋,扫了眼范自鸿,旋即打量整间屋子,目光落在令容身上,霎时顿住。 令容也愕然瞧着,双唇微张——来人一身黑衣劲装,狭长锋锐的眼睛,跟韩蛰相似的冷硬刚厉气度,不是樊衡是谁? 174.焉知非福 樊衡背叛锦衣司, 私纵囚犯的事在京城并未张扬, 范自鸿自知这点事难以重创韩蛰,且不想平白惹祸上身, 也没在暗处做手脚。 先前韩蛰数次责罚樊衡, 在事发后便向永昌帝禀报, 降其为千户,提拔郑毅为副使。 因锦衣司行事向来隐秘狠厉,虽有人觉得古怪,却也不敢轻易探查内情。 而至于令容, 更不可能知道樊衡背叛的事。 是以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跟前时, 令容满心惊愕,杏眼几乎瞪圆,半天也不敢置信。 樊衡倒是沉肃如常, 瞥了令容一眼,也不招呼, 只向范自鸿拱手道:“她怎会在这里?” “送上门的人质,带着会有用处。”范自鸿掀唇笑了笑,“樊兄不想打个招呼?” 自京城一别,两人也是许久没见,不过樊衡自西川辗转北上,悄无声息投身范家的事, 范通却已在家书中向范自鸿隐晦说过。因樊衡做事周密, 非但将锦衣司追捕的眼线甩开, 还帮范通策反了数位锦衣司在河东的眼线, 许诺将锦衣司诸般手段倾囊相授,范通戒心虽未尽消,言语之间却已有了打算重用之意。 范自鸿是范通独子,却非骄矜之人,对范通身边的武将都存几分客气,恩威并施。 对于樊衡,他便也多几分青睐,语气颇为熟稔。 樊衡也扯出个笑,转而朝令容走过来。 令容仍旧愣愣瞧着他。 嫁入韩家没多久,她便知樊衡是韩蛰最信重的副手。樊衡数次搭救于她,韩蛰也放心地让樊衡护送她南下,从樊衡对韩蛰言听计从的行事来看,这位锦衣司副使恐怕是知道韩蛰隐秘打算的。 以韩蛰驭下之严和在锦衣司的威信,又跟樊衡生死托付,樊衡怎会背叛? 但事实清清楚楚地摆在跟前,范自鸿跟樊衡如此熟稔,显然已是交情颇深。 念及昨晚傅家后园库房里蔡氏和范自鸿的对话,樊衡必定是范自鸿所等的救命之人。 令容心里又是震惊,又是担忧,因手脚被捆得难受,脸色愈发苍白,眼底也渐渐添了鄙弃愤怒之色。 樊衡面无表情,似已全然忘了旧日之事,只冷淡道:“少夫人别来无恙?” “樊大人怎会在这里?” 樊衡不答,站在床榻跟前,瞧着紧紧捆在令容手脚的绳索,无动于衷,甚至还向范自鸿道:“范兄这法子不对,绑得不够结实,若她趁范兄不备偷偷往外抽,也容易挣脱——看来范兄还是怜香惜玉了?” 声音冷淡,甚至带几分调侃。 范自鸿瞧着令容愤怒涨红的脸,哈哈一笑,“有樊兄在,她能逃脱?” 樊衡回头瞧他,神情冷厉,“有她在手里,范兄要北上,又多几分胜算。韩蛰驭下严苛,对她也上心,锦衣司上下没人敢动她。就连我这昔日的副使,从前也得屈身奉命,护送她赶路。” 这事情范自鸿是知道的,便踱步过来,“同是朝廷高官,范兄也太受委屈。也难怪韩蛰众叛亲离,声名狼藉,那样重色轻义的人,本就不值得追随。” 两人一唱一和,如锋锐的刺扎在令容心上。 她能勉强镇定已是艰难,哪还经得住这变故?且韩蛰文韬武略,铁腕厉胆,是她的夫君,更是昭儿的父亲,那样举世无双的人物,岂能容他两人贬低诋毁? 心里愤怒之极,满腔怒火下,令容没忍住,朝着樊衡重重呸了一声。 “锦衣司里叱咤纵横,夫君待樊大人不薄吧?”她一张脸涨得通红,眉目已被怒意填满,厉斥道:“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忘恩负义之辈,背叛同僚,跟这种人狼狈为奸!” 气得太狠,声音都在颤抖。 樊衡目中浮起冷笑,铁臂伸出,猛然扼住令容的脖颈。 他出手极快,衣袖带风,气势汹汹,落在她柔软脖颈时,力道却不算太重。 “看在昔日跟韩蛰那点交情上,奉劝少夫人一句,言多必失。”他背对范自鸿,眼底锋锐稍敛,“范兄会怜香惜玉,我却只认明主号令。若还出言不逊,锦衣司的酷烈手段,我不介意让少夫人也尝尝。” 喉咙被他扼着,呼吸稍有点艰难。 令容瞧着那双冷厉的眼睛,心念电转,骤然腾起个模糊的念头。 然而那一瞬过后,樊衡又露凶相,指尖在她喉间一点,令她呼吸一窒。 随后松手,将令容往后一掀,重重撞在背后的墙上。 令容背后闷痛,喉咙被他扼得难受,忍不住伏低身子,猛烈咳嗽起来。心中惊愕怀疑仍在,她不敢露异样,只管死命咳嗽,肺管子都要咳出来似的,一张脸也咳得通红,仿佛方才差点在樊衡铁指下丧命似的。 范自鸿在旁瞧着,猛然一笑,“对着个女人,樊兄还真是不肯留情面。” “范兄说笑了。”樊衡扫了令容一眼,“皇宫的事我有所耳闻,范兄落入这境地也是拜韩蛰所赐,他身边的人,留情面作甚。” “也对。”范自鸿颔首,甚是满意,朝樊衡招手,到外头商议。 …… 屋里各处都有灰尘,方才令容一通死命的咳嗽,脸蛋仍旧涨得通红。 双手被缚,隔着窗扇也瞧不见外头的动静,她便面朝墙壁侧躺着,蹙眉思索。 对于樊衡的为人,令容知之不深,但他跟韩蛰的交情,令容却是知道的。生死托付的人,能在危境中彼此交付性命,哪会轻易背叛?倘若樊衡真的是背弃锦衣司,韩蛰必定为之震怒,即便城府再深,也不可能尽数藏起来。或许还会提醒她一句,免得倒霉撞见,她蒙在鼓里吃亏。 但这半年多里,韩蛰虽也为朝堂的事夙兴夜寐,却半个字都没提过樊衡。 更古怪的是樊衡。 虽言辞冷厉出手凶狠,却并未真的伤她,有点色厉内荏手下留情的意思。 若不是真的投敌,就该是出于韩蛰的安排——方才范自鸿虽神情熟稔,却试探樊衡对她的态度,樊衡则彻底撇清关系,不惜对她下死手以表忠心。 显然是范家对樊衡仍有疑虑。 而樊衡冒死潜入河东,必定有要务在身——会是什么?像长孙敬一般率兵倒戈,还是借着锦衣司的出众手腕,在范通父子彻底打消戒心后,找机会擒贼擒王? 令容暂时猜不到,但从目下情形来看,河东对樊衡绝非彻底信任。 她当然不能在这节骨眼添乱,闷头思索过后,便仍摆出恐惧愤怒模样,枯坐在榻上。 …… 隔壁屋里,樊衡正跟范自鸿商议对策。 从金州到河东,最近的路是横穿京城,但如今京城戒严,无异于龙潭虎穴。 除此而外,便剩下从东边绕行,取道洛州,折而北上。 樊衡对锦衣司在各处的势力知之甚详,将大致路径在落满灰尘的桌上画出,又特意点出两个地方,“我奉命南下时,将军已到了潞州一带,带着十万大军压阵。先锋刘统被韩蛰拦截在恒城,两军对峙。等将军的大军抵达,便可合力除掉韩蛰。咱们绕道洛州,往北走百余里有军士保护,性命便可无忧。” 范自鸿身在军旅,对这一带的地势自然是熟悉的,樊衡选的那一条虽绕得远了些,能避开锦衣司的鹰犬,少些麻烦逶迤,实则能更快抵达。 他颔首称是,因藏身傅家的这几日消息闭塞,又问北边战况。 樊衡如实说了,扶着桌案,神情颇肃,“韩蛰曾率军平定冯璋之乱,又跟陈鳌合力除掉陆秉坤,胸中韬略兵法并不比陈鳌那久经沙场的老将差,锦衣司里的人,胆气更非旁人所及。锦衣司虽不插手战事,先前我奉命往南边办差,也曾探过虚实,范兄别怪我说话难听,刘统的本事,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我知道。刘统虽也悍勇出众,论谋算,确实不如韩蛰。好在他手底下兵将不少,比起禁军里那些酒囊饭袋,我河东的兵将骁勇善战,强了许多。真打起来,韩蛰即便孤勇,也只是匹夫而已。” “范兄倒是笃定得很。” 范自鸿笑而不应。 樊衡随手抹去桌上细灰,睇他神色。 留神查探了许久,樊衡对河东诸将的底细颇为了解,知道刘统那点本事,绝非韩蛰的敌手。此刻能在恒城对峙,恐怕也是韩蛰未曾全力扑杀的缘故。 但范自鸿这般淡然神态,显然不太将恒城的胜败放在眼里。 那么,他凭什么笃定范家能赢? 樊衡挑眉,试探道:“刘统不及韩蛰,范兄就不怕前锋受挫?” “这事自有父亲安排,樊兄何必担忧。天色不早了,有吃的吗?” 这显然是避而不谈,不欲向他吐露一星半点。 樊衡在河东潜伏许久,如今战事已起,他虽按计划行事,没能拿到想要的东西,毕竟烦躁。以范自鸿那严实的嘴巴,他想独力挖出消息,着实难比登天——除非有人相助,在旁煽风点火。 此刻急躁无用,樊衡只能一笑了之,道:“我去找些饭食,今晚先歇着,明日早点出城。” “好。” 樊衡遂出门,扫了眼隔壁窗边隐隐绰绰的身影。 韩蛰的妻子的身份,是范自鸿劫的人质,也是给他送上门的绝佳帮手。 当晚,令容便明白了樊衡的用意。 175.戏精 因范自鸿藏身的院落只是处不起眼的民宅, 近处便只有几处门面甚小的店家, 卖的也都是附近百姓家常吃的饭菜。 两位猛将的饭量不小,樊衡带了四样菜和一盆香喷喷的米饭, 外加一盘切牛肉。 给令容的饭食则只是保命用的——两只热腾腾的包子。 令容手腕被捆, 双手倒还能动, 拆了油纸包裹,慢吞吞地啃下去。 好在范自鸿毕竟出身高门,虽对韩家仇恨颇深,却是凭真本事在战场上跟韩蛰争高低的性情, 不至于欺负一介弱质女流。挟持令容, 也不过是为要挟韩蛰,借以保命罢了。因院中有三间屋子,自挑一处睡了, 仍将令容锁在侧间,由樊衡在外看守, 每半个时辰进去检查绳索。 ——屋子不算宽敞,唯有一扇窗户一扇门,只消没有锦衣司的人闯进来,令容便插翅难逃。范自鸿和樊衡都是高手,还真不怕她趁夜逃走。 樊衡自然应承,惯于暗夜奔波的人也不惧寒冷, 持刀往屋前一坐, 便是座门神。 夜愈来愈深, 范自鸿在傅家时精神紧绷, 如今有了樊衡,戒心稍低,见樊衡里外巡查并无异状,渐渐腾起困意,竖着半只耳朵浅睡。 樊衡则照例按时辰巡查,进屋后逗留片刻,便仍在屋前镇守。 然而每一个片刻,借着迅速行走和检查绳索的些许空隙,却足够他向令容低声透露些要紧的信息—— 范家挥师南下,以刘统的迅猛攻势将韩蛰诱向别处,范通重兵南下,却分了半数兵力往京城西面,是因以重金高位收买了其中几位小将,好在要紧时刻做范家内应。范家手握军权,又有赋税和盐资巨富,手段比之甄家强悍隐蔽,樊衡也是抵达河东后才察觉内情,因京畿守军已备战迎敌,想让锦衣司暗中查访,怕来不及。 樊衡此行最要紧的事之一,便是查清这些叛徒,尽早防备。 可惜范通父子戒心太高,想利用樊衡在锦衣司练出的手段做助力,又难迅速对这位锦衣司副使彻底信任,军政的事虽袒露了半数,似这等要紧机密却捂得死死的。 樊衡还须留着范自鸿性命回河东,博他范通信任,不能严审逼问,过分探问又太刻意,想尽快查明,颇为棘手。 是以他非但不能帮令容逃脱,免得范自鸿起疑,还需借令容推波助澜,让范自鸿松口。 这事不能用强,只能以言语相激,在锦衣司围剿之下,攻破范自鸿防备。 令容自然答应。 …… 次日大清早,樊衡便寻了几匹马,趁着天蒙蒙亮时出城。 他对锦衣司的诸般手段了如指掌,对付起锦衣司的眼线来,比范自鸿厉害得多,出城时伪装得隐秘,倒没惹来麻烦。不过毕竟三人同行,令容虽是人质,也是累赘,出城后不久,便被锦衣司眼线盯上。 樊衡跟韩蛰出生入死,屡入险境,行事谨慎周密,稍有风吹草动便可察觉,即便被锦衣司发现端倪,也能迅速甩开,有惊无险。 两日之后,已近洛州地界。 对于令容,他仍是起初的冷厉态度,看得死紧。 令容也不敢露马脚,畏惧含恨,试图逃跑两回都被樊衡抓了回来。 范自鸿夜里半睡半醒,见樊衡尽忠职守,没半点私纵令容的行迹,加之这两日樊衡帮他甩脱锦衣司数次追缉围困,愈发信重。 三人都是拣僻路而行,这日夜色已深,因附近并无追兵,便在一处寺中投宿。 寺里住着两位年岁颇高的僧人,因范自鸿捐了些功德钱,便多备些饭食给三人,过后回佛堂秉烛念经,留三人慢慢用饭。 令容手腕仍被捆着,拿着勺子扒饭,甚为艰难。 不过数日忐忑,见范自鸿并没打算伤她性命,令容猜得他的顾忌,反倒少了些畏惧——她虽是个累赘,却能在关键时候帮范自鸿挡箭,从韩蛰手下博个活命的机会。若到了河东地界,更能成为活生生的诱饵,搅扰韩蛰。 这样好用的人质,范自鸿当然会留着,她只消拿捏好分寸,性命便也无虞。 因见樊衡和范自鸿都沉默不语,令容随口便道:“樊大人,这是走到哪里了?” 樊衡沉默不答。 令容不以为意,“今日途中经过了宝和塔,咱们是在洛州。” 对面两人仍只吃饭不说话,令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昨日吃饭,我还听见客商谈论,说范大人的军队节节败退,倒是我夫君一路势如破竹,不止击退叛军,还收了河东两座城池。朝廷有我夫君率兵平叛,有杨家镇守京师,剿平叛乱是迟早的事。” 她话音才落,范自鸿猛然抬手,匕首锋锐,指向她脖颈。 令容悻悻地缩了缩脑袋,没再说话。 其实这一路走来,相似的话令容已试着提过数回,上次尝试策反樊衡时,还被范自鸿撞见,平白被塞了个大核桃,嘴巴酸了大半天。不过这种事潜移默化,得寸进尺,说得次数多了,就明目张胆了起来。 令容低着头沉默片刻,将碗里最后一点汤喝干净,又低声道:“樊大人,跟着我夫君,真的比跟着范家好。” 说罢,迅速起身,走到角落里暗处坐下。 范自鸿脸色有点难看,扫了眼沉默吃饭的樊衡,终是没动。 人便是这样奇怪,哪怕跟韩家有深仇,身为图谋天下的少主,在部下跟前总会刻意摆出点宽大为怀的男儿姿态。令容一介女流,若奋力反抗,范自鸿还有教训的理由,若为几句言辞挑拨便动干戈,未免有失身份,亦叫属下看轻他的品行,动摇威信。 范自鸿只能冷哼一声,默不作声地吃饭。 当晚留宿山寺。 …… 寺里有几间客舍都空着,照例是令容被捆在木榻上,樊衡守大半夜。 待樊衡进来查她腕间绳索时,令容旧话重提,“樊大人,当真是想一条道走到黑?” 樊衡动作微顿,声音冷沉,“再多说,毒哑了你。” “毒哑总比丢了性命的好。”令容嘀咕,有点蛊惑试探的语气,“我不知道樊大人为何投奔范家,但当日夫君器重提拔,我却是知道的。瑶瑶也曾说过,樊大人出身不低,凭这身手,本该居于高位。这场战事范家必败无疑,樊大人若能放了我,夫君必会重谢,既往不咎。” 她的声音很低,没了初见时的震惊愤怒,倒恳求似的。 樊衡冷嗤,“让我背叛范家?少夫人何时变得如此天真。” “我身在困境,没法逃脱,性命攸关的事,只能尽力尝试。樊大人跟我夫君并无深仇大恨,为何不能回到锦衣司冰释前嫌?范家能给的,我夫君也能给。” 樊衡冷然不应,只将腕间绳索轻扯了扯。 令容“嘶”的一声痛呼,又压低声音道:“我是诚心相劝。这场战事,范家必输无疑。夫君的骁勇善战就不提了,老太爷丧事之前,京畿布防,我也曾听母亲提过,范家曾在京畿守军中——”她蓦然将声音压得极低,只发出些许呼气般的声音。 一窗之隔,正佯装望月的范自鸿猛然眉头一紧。 侧耳细听时,也只断断续续的几个字眼,金银、收买、内应…… 这显然是提起范家在京畿守军做的手脚了,范自鸿脸色骤变。 范家的事做得隐秘,旁人无从得知,令容显然是从杨氏口中听到的。那杨氏是相府夫人,又是京畿守将的亲妹妹,难道是察觉了端倪? 令容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想策反樊衡,他看得出来,也不放在心上。 但范家在京畿的动静关乎机密,着实令他心惊。 范自鸿心中猜疑不定,里头令容的声音又变得稍微清晰了点—— “等战事平定,朝廷自会论功行赏,樊大人投奔范家的事没旁人知道,仍能居于高位。我夫君向来信重你,锦衣司的事也都交给你打理。范自鸿并不信任你,看不出来吗?” 片刻沉默,范自鸿只听到樊衡冷哼了一声,似是站起身。 范自鸿忙错开两步,走至中庭,门扇微响,樊衡健步而出。 “范兄。”声音从背后传来,冷沉如常。 范自鸿回身,瞧得出樊衡脸色不对劲,往窗扇那边瞥了一眼,不肯叫令容听见,便道:“这边。”遂带了樊衡,往他住的那间破旧客舍去。 令容连日言语挑拨之下,两人虽未提起,对令容的心思打算却都心知肚明。 范自鸿也不掩饰,屋里没掌灯,他站在漆黑墙边,道:“樊兄这回查得有点慢。” “嗯。”樊衡颔首。 “那女人嘴巴伶俐得很。” “毕竟是相府的少夫人,韩蛰身边待久了,跟旁人不同。”樊衡顿了下,狭长而锋锐的眼睛盯着范自鸿,“范兄既然提起,我正好有件事请教。” “何事?” 樊衡抱臂在胸,声音稍添疏离,“这场战事,樊某总觉得奇怪,刘统不敌韩蛰,屡战屡败,范兄却胸有成竹,不合常理。樊某斗胆猜测,范将军派刘统南下,虽派了精兵锋芒毕露,想必不是为了攻城夺地。” “何以见得?”范自鸿谨慎挑眉。 “将军重兵在京城东北边,朝廷能调的兵力有限,也多随之扑过去,西边却是空虚。先锋南下时,何不扑向那边?” “西边还有京畿守将,并不容易夺取。” “那也未必。”樊衡冷笑了声,“尊府在京城旧交不少。京畿守军虽握在杨家手里,却也非铜墙铁壁,先前甄嗣宗不就往那边打过主意?范兄奔波劳碌,费了不少心思,若城内有人接应,范将军将最难对付的韩蛰引开,从西边攻取京城,岂非事半功倍?”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惯常冷沉的眼睛收敛锋芒,只将范自鸿觑着,稍带洞察般的笑意。 “刘统先锋在前,调虎离山,实则是想趁韩蛰远在东边,趁虚而入,对不对?” 樊衡声音极低,却字字清晰。 范自鸿镇定的脸上骤然裂出一丝缝隙。 176.埋伏 范家在京畿守军收买人手的事做得十分隐秘, 樊衡不可能知晓。 看樊衡如此笃定的态度, 显然是方才令容跟他提了此事。 范自鸿想不通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此刻只觉心惊不已。 樊衡随即道:“方才范兄问我为何在屋中逗留太久, 便是韩少夫人跟我提了此事, 说河东此次举事必败无疑, 劝我弃暗投明,放了她卖韩蛰一个人情,博条活路。” “那么——”范自鸿强压咚咚乱跳的胸腔,“樊兄如何打算?” 声音虽镇定, 面色却是微微变了。一则为京畿守军的事被杨家察知, 若不及早应对,范家必会反被算计。再则是担心樊衡被令容说得心动,倘若真的一念之差, 借着救人的名头重回韩蛰麾下,在锦衣司紧追不舍的金州地界, 他这颗项上人头怕是会被樊衡拿去送礼的。 范自鸿身家性命几乎都牵系于此,忍不住又道:“樊兄想必不会信她胡诌。” “我既然决意投奔令尊,便不会轻易动摇。” 范自鸿暗自松了口气,却听樊衡话锋一转。 “但她有些话,却说得没错。樊某虽凭一腔赤诚投奔,出生入死, 卖命相救, 范兄却仍有疑虑——毕竟我出自锦衣司, 哪怕自断后路, 范兄也觉得我会出尔反尔。” “不会!”范自鸿当即否认,“我对樊兄全心信任,绝无疑虑!” 樊衡似是笑了下,“樊某投奔范兄,为名为利,坦荡得很。这场战事正是建功立业的机会,范兄见笑,我也想立个功劳,博个高位。免得范将军麾下几位将领狗眼看人低,觉得我是平白分好处,将我看得一文不值!” 这话里藏不住怨气,亦有不满。 范自鸿稍有点尴尬。 河东的风气他当然是知道的。一干猛将都是粗豪的汉子,凭着沙场上的摸爬滚打到如今的高位,各有所长。像樊衡这般凭空投奔的人,哪怕范通摆出重用的态度,若没有军功在身,谁都不会服气,明里暗里言语挤兑是常有的事。 樊衡没有昔日积累的战功交情,又不肯屈居人下,想建功站稳脚跟,也是人之常情。 且京畿那边出了岔子,正是用人的时候,他便笑了笑,“以樊兄这身本事,立功何难?” 樊衡亦道:“樊某虽未必能率军打仗,但探查消息,威逼利诱,胁迫对方顺从,却也算锦衣司的看家本领。樊某诚心投奔,还望范达人还能记得当日的许诺。” 这意思已很明白了,是想借京畿守军的机会放手一搏。 端看范自鸿是否愿意履行诺言,信任重用。 范自鸿还有旁的选择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驭下之术,反之便成大忌,若当真令樊衡失望,于河东并无益处。且樊衡毕竟是锦衣司出来的,对京城的事了如指掌,手上未必没有京畿守军中某些人的把柄弱点,若能由他在京畿守军再做些手脚,范家夺取京城时,便能少许多阻碍。 只是若决定托付,先前范家的布置也须跟他交代底细,免得行事有差。 范自鸿沉吟犹豫。 按理,这事该跟范通商议后再做决断。但杨家既然已察觉端倪,必定有所防备——难怪韩蛰在恒城跟刘统对峙逗留,恐怕也是留有后招。若要跟范通商议后再决断筹谋,恐怕来不及,且樊衡的话已说到这份上,再推诿搪塞,只会生出罅隙。 摆在他跟前的,似乎只有一条路。 …… 范自鸿交代底细的当晚,樊衡亦将京畿守军的人理了一遍,手上有把柄弱点的也都尽数告诉范自鸿,两人商议推敲对策,只等平安抵达河东地界后,立马着手安排。 白日里,则仍是隐秘赶路,还比前两日匆忙了许多。 三人经洛州而北上,范自鸿将人质看得严,令容当然也没能寻到逃走的机会。 有樊衡做内应,她保命的事便多了几分成算。且樊衡既是假意背叛,韩蛰想必能收到樊衡的消息,不至于被此事乱了心神。 她此刻最挂心的,是远在京城的昭儿,和拼杀在前线的韩蛰。 …… 百余里外,韩蛰也同样挂念她。 令容被范自鸿劫持的消息传来时,他正率兵跟刘统对峙,见信震怒异常,却因战事在最紧要处,难以抽身离开,只能命锦衣司加紧查探。待河阳杨裕拨出协助平叛的军队抵达,肩上担子才轻了许多。 随后便有樊衡的秘信递来,说令容在范自鸿手里性命无忧,并说了北上的路线。 韩蛰总算稍稍放心,与杨裕的部下合力,将刘统击退数十里。 锦衣司关乎范自鸿和樊衡的行踪也陆续报到案头,离他打算出手救人的邵林还剩大半日行程。 韩蛰命人再探,后晌时亲自带人巡查,打算夜里在邵林设伏,夺回令容。 谁知巡查至一处山隘,却与范自鸿在三岔路口狭路相逢。 ——他竟临时改道,没去邵林! 看那样子,倒像是想去往就近的河东营帐。 初冬百草渐凋,山隘间唯有小道可通行,甚是崎岖。 对面三人三骑,令容被范自鸿和樊衡夹峙在中间,连缰绳都是樊衡牵着,她双手被捆在马鞍,微微俯身,姿态甚是艰难。她这一路显然吃了不少苦,脑袋耷拉着,身子被一袭墨色披风裹住,脑袋也罩在帽兜里,额发垂落些许,甚是颓丧的模样。 意料之外的相逢,韩蛰下意识催马冲过去,范自鸿遽然勒马,马声长嘶里,刨起灰土。 腰间长剑出鞘,范自鸿出手如电,迅速抵在令容颈边。 令容也因这变故抬起头来,素净的眉眼里尽是疲惫,在看到韩蛰的那一瞬浮上惊喜。 “夫……”她想叫韩蛰,却被剑锋隔着帽兜抵得更紧,连忙憋住。 对面韩蛰甲胄在身,盔下面容冷硬,眉目凌厉,惊怒的目光带着恨意,利刃般扫过来。铁衣之下,握着缰绳的那只手几乎爆出青筋。另一只手则已举剑,曾舐血无数的乌沉剑锋紧绷,蓄势待发。 有一瞬的僵持,韩蛰盯着令容和范自鸿,几乎忘了旁边的樊衡。 还是樊衡纵马向前,桀桀冷笑起来,“韩大人,别来无恙?” “樊衡!”韩蛰咬牙,瞧着这位锦衣司的叛徒,冷声道:“原来是藏在了河东。” “拜韩大人所赐,天罗地网难以逃脱,就只河东地界清静。”说罢,事不关己般退至范自鸿身侧,剑柄指了指令容,“借尊夫人开个道,如何?” 韩蛰沉眉,“范通谋逆,朝野上下人共诛之。你背叛锦衣司,为虎作伥,还想保住性命?” 樊衡冷笑不应,范自鸿剑锋轻抬,挑开令容头上的帽兜,剑锋慢慢挪向鬓边,又回至颈侧,虽未刺破,却在肌肤轻压下一道红痕。 范自鸿的声音亦如刀剑般带着寒意,“这样细皮嫩肉的美人,韩大人当真舍得?” 风吹过来,冬日北地寒冷,冰凉入骨。 令容侧过头,没敢看韩蛰。 双手被捆在马鞍动弹不得,一路躬身向前,更是让她腰酸背痛。 心里当然是害怕的,剑锋就抵在喉咙,稍有不慎,便是血光之灾。可此刻的情势,哪怕韩蛰这位锦衣司使名震朝堂,行事诡谲迅捷,也不可能从范自鸿剑下将她毫发无损地救下——只消韩蛰有半点异动,范自鸿怕能立刻将剑锋刺入她颈中。 而樊衡有要务在身,不可能在此时明目张胆地背叛范自鸿。 但倘若就此放过范自鸿,便是纵虎归山。 有那么一瞬,令容希望韩蛰能狠下心,将范自鸿的命留在这里。 可她不能做主,韩蛰和樊衡自有谋划,她不能再添半点乱。 心里觉得难过,令容不敢看韩蛰的神情,不敢对视他的眼睛,只盯着他握剑的手。 那只手在微微颤抖,剑锋横立,枯黄的茅草被风吹过,悉数拦腰而断。 好半晌,她听见韩蛰的声音,强压愤怒,“放行。” 令容愕然抬头,看到韩蛰归剑入鞘,身姿紧绷。那张脸冷厉沉肃,刀削一般。 她下意识开口,“夫君……” “闭嘴!”范自鸿立即低声喝止,剑锋仍旧抵在她脖颈,却牵着缰绳往另一岔路走去。 令容没敢动,只将一双眼睛望着韩蛰,四目相对,哪怕隔着数丈的距离,仍能看到他深邃眼底翻涌的乌沉浓云。 三匹马渐行渐远,韩蛰看着马背上躬身的背影,蓦然抽剑出鞘。 长剑锋锐沉重,迎风挥下,将道旁一方圆石劈开,碎屑纷飞。 那边范自鸿已然收剑,由樊衡护卫着,迅速疾驰离去。 …… 傍晚时分,范自鸿和樊衡抵达位于黄陵谷的一处驻军营帐。 此处已是河东驻军的地界,不算太紧要,只留千余兵马留守。 负责率兵驻守的许留虽不认识范自鸿的脸,却认得他手中令牌,当即请入中军营帐,恭敬款待。范自鸿回到自家地盘,腰板子立时挺得笔直,命人备下饭菜,稍作休息,又寻了个隐蔽的营帐,将令容关了进去。 今日狭路相逢,那件事当然还没完。 在河东之外,令容是他护身的人质,到了河东地界,却又成了最好的诱饵。 范自鸿叫人往营帐周遭堆满易燃之物,浇了层火油,连同周遭数个营帐,都设下埋伏。布置完毕,往周遭巡视一圈,确信这片火海够大,韩蛰插翅难飞,才满意颔首。 177.逆转 许留驻军的这片地方不大, 因地势不算要紧, 军士自然也不多。 范自鸿大略问过军中情形,心里有了数, 回到关押令容的地方, 逼仄的帐里不见桌椅, 令容被捆住手脚扔在角落,周围亦堆着引火之物,她像是猎物,亦如诱饵, 耷拉着脑袋, 却在瞧向他时,狠狠剜了一眼。 范自鸿不怒反笑,“让你跟韩蛰葬身一处, 该感激我才是。樊衡——” “在。”樊衡已换了套盔甲,腰悬佩剑, 看守在令容身侧。 范自鸿对樊衡已是信任之极,知道这营帐里能跟韩蛰过招的就只此人,遂吩咐樊衡在此看守埋伏,若火势起后未能困住韩蛰,以暗箭重伤,今夜务必留下韩蛰性命。 樊衡自是应承, 因怕有事商议时往来不便, 随手挑了个军士留在身边, 以供驱遣。 范自鸿不疑有他, 瞧着埋伏已毕,望着令容狞目冷笑。 “你说,韩蛰今晚会不会来救你?” 令容没回答,只狠狠剜了他一眼。 …… 韩蛰当然会去救令容。 在三岔路口放走范自鸿后,韩蛰如常带人巡查,却叫随身亲信暗中追查跟踪。 那亲信也是出自锦衣司,被调来军中当斥候,探查跟踪的本事甚好。因樊衡很默契地没再出手,亲信追查得很顺利,待范自鸿进了黄陵谷的驻军营帐,当即向韩蛰禀报。 韩蛰先前已将黄陵谷的驻兵情形探查清楚,当晚便点了八百精兵,整装随行。 出行前又将傅益叫到跟前,拨了两名副手给傅益,叮嘱如何行事后,分头奔向黄陵谷。 一路趁夜色疾驰,韩蛰并未掩饰行迹,到得河东营帐外,那边严阵以待。 范自鸿甲胄在身,横刀立马,站在最前面。 夜色渐浓,熊熊火把将营帐内外照得分明,映在范自鸿脸上,有些狰狞。 双方的打算彼此心知肚明,韩蛰仗剑在手,手臂抬起,剑锋直指向前。 此刻,营地正中间的营帐里,樊衡刚带着那听凭差遣的军士巡查完毕,进了关押令容的营帐。因此处驻兵不多,范自鸿仓促间来不及调人,兵马悉数被调往外围应敌诱敌,是以布下埋伏后,范自鸿留在此处的人手并不多。 除了外围引火的人和埋伏的几名弓箭手,便只令容帐外两名军士而已。 谷里入夜有风,吹得营帐鼓荡作响,因周遭浸了许多火油,帐内也没点灯,黑漆漆的。 令容蜷缩在角落里,手脚被捆得牢固,鼻端尽是火油的味道,连嘴里都塞了个大核桃,想骂人都不成。心里焦灼得要着火似的,偏偏动弹反抗不得,眼瞧着周遭愈来愈暗,一颗心也紧紧吊到了嗓子眼。 纵然知道有樊衡在,这般架势仍然叫人害怕。 对韩蛰的担忧占据脑海,眼泪反而流不出来,只在看到樊衡进来时,黑暗里精神一振。 樊衡将下巴一抬,吩咐那随身候命的军士,“去瞧瞧绳索松了没。” “是!”那军士才被召入伍中,十六七岁的模样,身量不算高,行事也规矩乖觉,应命向前,蹲在令容身边,检查绳索。 樊衡也随之近前,在他蹲下去的一瞬,猛然挥臂,重重砸在他后颈。 这一下出招又快又重,军士毫无防备,来不及闷哼一声,便向前仆倒。 樊衡怕闹出动静,迅速探手揪住他后领,缓缓放在地上。 旋即取出袖中匕首,将令容身上绳索斩断,而后麻利地扒下军士身上的单薄甲衣。 令容手脚被捆得几乎麻木,却不敢耽搁,迅速甩开绳索爬起来。 樊衡已将那军士的甲衣扒下来,黑暗中看不清神情,只伸手递给她,声音低沉,“快点。” 令容会意,将那宽大的甲衣套上,又将头发挽起来藏在头盔中,连那军士的刀都取在手里握着,心里咚咚直跳。 极远处已传来呐喊厮杀的声音,樊衡将那军士拖到角落扔着,朝令容比个手势,转身望外走。营帐外只有两名军士守着,余下的都埋伏在暗处。 夜色漆黑如墨,数步之外只有黑睽睽的影子,瞧不清远近动静。 樊衡举目远眺火光微明之处,沉声道:“都准备好了?” 两名军士齐声应“是”。 樊衡遂抬了抬手,“去那边埋伏。”待两人走远些,便带着令容拐出营帐,往僻静处去。他是范自鸿的亲信,旁人不敢不敬,加之夜色漆黑,哪怕令容那身盔甲宽大,走路姿势跟男人截然不同,也无人察觉。 拐过数道营帐,远处的喊杀声似渐渐往这边挪过来。 樊衡摸出一枚藏之极深的哨箭,递在令容手里,“往前走过二十多个军帐,有处小山包,在那边放出哨箭,会有人救你。跟你说的那些名字,都记住了?” “嗯,放心!”令容收了哨箭道谢,没敢多逗留添乱,迅速往远处走。 北地冬夜的寒风呼呼刮在脸上,钻进领口,让她浑身忍不住打个激灵。 厮杀声渐渐靠近,令容行至山包后躲起来,因这一带已在营帐之外,瞧着左右没人,才摸出哨箭,按韩蛰教过的法子扔出去。那哨声低沉却悠长,混在风声里不甚清晰。好半天,才听见不远处传来极轻微的动静。 “令容?令容?” 声音很低,却很熟悉。 令容心跳骤快,低声道:“哥哥?” 高可过人的茅草从里,傅益身着黑衣,带着两名随从,悄无声息地靠近,停在她面前。 令容小心翼翼地起身,被傅益握住手臂,声音压得很低,“受伤了吗?” “没有。”令容摇头,心里不再害怕,只觉得担心,低声道:“夫君那边……” “不会有事。”傅益甚是笃定,因营中军士都已调去对付韩蛰,这一带防备甚松,遂在两名随从的掩护下,带着令容迅速离开。至远处翻身上马,将外套脱了给令容披着,踏着夜风纵马驰远。 …… 火把照出的昏暗里,韩蛰率兵厮杀,向布了火油的营帐步步逼近。 范自鸿虽竭力抵抗,亦不断后退。 河东驻军虽众,却不及韩蛰所选的精锐,加之韩蛰骁勇悍厉,范自鸿本就没打算能胜他。不过以逸待劳,诱敌入觳,他败退得心甘情愿,只是怕困不住韩蛰,几乎是以身为饵,命守将将韩蛰的兵丁拦截在后,只放韩蛰独自向前冲杀,逼近陷阱。 火油的味道随夜风扑入鼻端,范自鸿的狰狞笑脸亦在火把下清晰分明。 “她就在帐中,敢去救吗?” “锦衣司使的名声让人闻风丧胆,却护不住一介妇人。” “今日就算你夺下这黄陵谷,她也得葬身在此!” 声音冷嘲讥讽,一寸寸点起怒火,范自鸿且骂且退,却在临近陷阱时,拨马跑向旁边。诱饵近在咫尺,韩蛰要么以匹夫之勇冲进去救人,要么放弃那娇滴滴的美人,懦弱认输。 范自鸿满目冷笑,等他抉择,却未料韩蛰骤然举箭,摸出个火折,搭在箭尖。 弦满弓劲,铮然破空声中,激射而出。 范自鸿惊愕勒马,便见利箭射向营帐,火折迎风亮了亮又熄灭,那未熄的火星子却落在营帐,触到浇满火油的布和柴,霎时窜起火苗。 旋即火舌升腾,卷着寒冷夜风,迅速舔舐蔓延,借着风势,几成火场。 韩蛰站在火场边沿,半边脸被火光映照得通红,连乌黑的铁甲都翻出暗红的光泽。极亮的光芒下,他眉峰鼻梁的阴影都清晰分明,那双眼睛亦冷沉淡漠,冷声道:“妇人生死,怎与国家大事相较?” 说罢,策马驱驰,仍向范自鸿追杀。 熊熊火光冲天,范自鸿埋伏下的弓箭手都瞄着正中的营帐,待反应过来时,韩蛰却已绕向别处。 范自鸿未料韩蛰竟会做出这样决绝的事,见营中火气,韩蛰却毫发无损,稍见慌乱。 两边军马在火场周遭混战厮杀,韩蛰紧追不舍,范自鸿难以匹敌,又被韩蛰的军士拦住去路,无力再守营帐,只能试图冲杀出去,另寻援助。 慌乱中,想起还在火场埋伏的樊衡,忙高喊一声,要他应援。 远处樊衡仗剑在手疾奔而来,韩蛰亦在此时弯弓,手里握着三支铁箭。 嗖!嗖!嗖! 铁箭蓄满力道连珠而发,悉数射向范自鸿要害。 范自鸿听风辨音,躲过前两支,却被第三支射中。那箭携着极强的劲道,带得他身子猛晃,韩蛰的第四支箭紧随而至,射在他后心,却是稍稍偏了半分,能令他重伤垂危,却不至于一箭毙命。 这片刻之间,樊衡已疾奔而至,抢了近处一匹马,手中匕首甩出,径取韩蛰。 锦衣司正副使对战,单论身手,不分伯仲。 樊衡从侧偷袭,来势强劲,韩蛰被迫闪身躲避,这瞬息间,樊衡已将范自鸿护住,往前疾冲。锦衣司的人向来凶悍,樊衡为护主上,更是拼尽全力,后背几乎毫无防备,只管挥剑冲杀,将拦路的军士尽数唬退。 韩蛰策马追了几步,咬了咬牙弯弓搭箭,在樊衡逃出重围时,铁箭射向他后背。 樊衡似是晃了晃,却仍未回头,在范自鸿几位护卫的保护下,迅速逃远。 178.夫妻 十数里外, 令容双手捧着热茶, 正在屋中端坐。 被傅益救下后,一行人趁夜色疾驰回城, 傅益赶回去接应韩蛰, 她则被安排在此歇息。 韩蛰在恒城跟刘统对峙数日后, 与杨裕的部下合力收复了数座城池,因范通率军南下,范自鸿又恰好送上门来,便按兵不动, 命大军在这座北郡城里休整, 调精锐巡逻戒备,暂时未主动出战。 这座院落是征用的城里一处客栈,虽在战事中稍有损毁, 住人倒也无碍。 屋里炭盆熏得暖热,桌上的一碗姜汤已经喝尽, 坐在炭盆旁拥着大氅烤火,浑身渐渐暖热了起来。 令容自知这回行事冒失,虽有惊无险,却给韩蛰添了许多麻烦,心中甚是忐忑。 枯坐到夜半时分,外头才传来推门的声音, 令容腾地站起身, 看向屋门。 门扇是虚掩着的, 外头挂着的厚重门帘被掀起, 立时有冷风灌进来,吹得桌上烛火一阵猛晃。韩蛰身上仍旧穿着甲胄,连腰间的佩剑都没解,反手关上屋门,大步向她走来。 令容站在炭盆旁,做错事的小媳妇似的,站姿有点拘谨,微微垂首。 韩蛰在她跟前驻足,垂目瞧她。 牵挂许久的婉转眉目,没了后晌在郊野碰见时的惊慌苦楚,只剩忐忑愧疚。美目蒙了层雾气,脸蛋嵌在一圈绒白的狐狸毛中,贝齿轻咬唇瓣,期期艾艾地开口,“夫君……”目光扫过韩蛰浑身,那甲胄上虽有血迹,却多是溅上去的,不像受了伤的样子。 心里多少宽慰了些,她抬目道:“我帮夫君宽衣?” “嗯。”韩蛰颔首,伸开双臂,仍瞧着她脸蛋,上下打量。 令容瞧着那脸色,猜测韩蛰是在生气。 生气也是对的。傅家私藏逆犯,本就是大罪,于战事无益,也让韩蛰受连累蒙羞,是傅家不争气。她为怕爹娘受牵连而隐瞒此事,被范自鸿胁迫至此,又给韩蛰添了麻烦,怎么算都是她的私心带累了他。 令容心中歉疚,伸臂取了头盔,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搁在桌上。 那铁甲倒是不太好解,令容费了老大的劲也没能解开,求助般看向韩蛰。 那位唇角动了动,伸手过来,很轻易地解开。 令容很快便将铁衣除去,搁到旁边,想着帮韩蛰解了那件玄色锦衣,还没在他跟前站稳,韩蛰铁臂一伸,猛然将她勾住,揽进怀里。 他的力道有点重,令容撞在他胸膛,硬邦邦的。 腰背被他的手臂环住,她身上烤得暖热,他却还带着冬日深夜的寒意,唯有鼻息落在她鬓边,带着暖意。 韩蛰将她抱得紧,虽没说话,却拿生了青青胡茬的下巴在她肌肤轻蹭了蹭。惯于握剑的手生了薄茧,安抚似的摩挲她肩膀。 令容鼻子里猛然一酸,这一路都竭力克制的泪意便涌上眼眶。 “夫君……”她贴在韩蛰胸前,喉头微哽,“你骂我吧!” …… 韩蛰当然不会骂她。 刚从杨氏那边得知消息时,他确实震怒异常。一则为傅盛的妻子蔡氏胆大包天,竟在范通起兵谋逆的当口私藏逆犯,跟锦衣司作对。再则为他考虑不周,算遍了范自鸿可能藏身之地,却唯独漏了傅家。 ——即便见惯杀伐权谋,韩蛰也未料到,范自鸿竟会奔着傅家去,而傅家也有人做内应,悄无声息地收留了他。 那蔡氏的行径,着实可恶! 数日挂怀,担忧与愤怒交杂,直至今日遇见,她被捆在马背,憔悴而柔弱。 当时韩蛰心绪有些复杂。 樊衡护送范自鸿北上,于他而言,不算坏事,毕竟有樊衡在,范自鸿不可能真的伤及令容性命。但樊衡此行是为博范通父子信任,有他在,哪怕令容设法逃脱找人求助,樊衡也须将她看得死紧不叫逃脱,免得让范自鸿平白生出疑心,怀疑樊衡里应外合,进而累及大事。 如此形势,令容便只能身陷困境,多受几天苦。 白日里狭路相逢,她的神情目光他记得清清楚楚。 韩蛰稍松双臂,仍将令容圈在怀里,“为何要骂你?” “我做事疏忽大意,给夫君添了麻烦。”令容不像韩蛰死倔,犯了错就认,诚心悔过。且这一路被劫持,日子过得实在艰难,她心里早已懊悔透了,对着韩蛰深邃的眼睛,更是无可遁形。 “当时府里办丧事,老太爷殡天,我心里难受得很。堂嫂那几日行事古怪,我看她鬼鬼祟祟的,就跟过去瞧,谁知她竟是把范自鸿藏在了那里!范自鸿是逆贼,锦衣司费了多少力气捉他,堂嫂竟然将他藏在府里,我当时吓坏了。私藏逆犯罪名很重的,对不对?” “嗯。”韩蛰颔首,“范通起兵谋逆,皇上震怒,这罪名足够傅家抄家问斩。” 令容眉心一跳,脸色有点苍白。 前世傅家倾塌,就是因田保迁怒高修远的事,将八竿子打不着的傅家牵连了进去。哪怕傅家并未做什么,仅止卷入其中,罪名不算多重,也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此生蔡氏糊涂,私藏逆犯,倘若有半点风吹草动让外人知晓,下场会如何? 比起前世的牵连,蔡氏私藏范自鸿那是难以抵赖的事实。 届时罪名翻出去,哪怕韩蛰会看着夫妻情分和傅益的功劳袒护些许,傅家也必伤筋动骨。傅盛夫妇被惩治那是活该,爹娘和嫂子又怎可被牵连? 令容瞧着韩蛰,心里忍不住忐忑,“那如今……会如何处置?” “事情没闹开,旁人并不知情,傅家暂时风平浪静。但——”韩蛰顿了下,“那个蔡氏,必须死。” “我知道。”令容点了点头,垂眸瞧着韩蛰胸前的墨色暗纹。 “私藏逆犯,不论缘由,都须处死。” “嗯——”令容抬头,双臂环在韩蛰腰间,“我明白夫君的意思。堂嫂为她那点小心思,置傅家阖府上下的性命于不顾,她行事有错,我又何必袒护,按律法惩治是应该的。这件事能压着,都是母亲和夫君费心,帮我爹娘周全。夫君,我真的很感激。” 她说得真心实意,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过来,微挑的眼梢带着婉转笑意。 只是身在敌手,日夜兼程的赶路,她明显憔悴了,本就秀气的脸蛋瘦了不少,巴掌大那么点,愈发显得明眸秀腮,楚楚可怜。 韩蛰俯身,在她唇上啄了下,温软得很。 因许久没碰她,忍不住伸舌舔了舔,烛光下神情温柔。 这便是不计较她过错的意思了。 他如此宽宏大量,令容反倒愈发歉疚了,“这回的教训我会记着,往后做事多留心些。夫君战事忙碌还要为这事分神,被范自鸿设下埋伏差点遇险,我……很愧疚。” “你也曾为我出生入死。”韩蛰低声。 令容小声道:“我又没什么本事……” “生昭儿的时候。”韩蛰吻过她脸颊,眉峰冷硬如旧,声音含糊而低沉,“为我们的孩子,出生入死。” 这也能算吗? 令容被他箍在怀里,忍不住笑了笑,“这回却是我太笨。” “确实是,换成从前,肯定会支使飞凤去偷听,你躲得远远的。”韩蛰垂眸,跟她额头相抵,眼底稍添笑意,“生了昭儿之后,心思老系在他身上,变傻了点。” “怎么办……” “教你变机灵。” 这也能教?令容忍俊不禁,伏在他怀里吃吃的笑。心中忐忑消去大半,因记挂着樊衡的叮嘱,又将樊衡说的那串人名字跟韩蛰复述一遍,“樊大人说,能问的他都已问出来了。范自鸿以为是杨家舅舅那边查出来的端倪,哪怕立马斩除那些人,也不会怀疑到樊大人头上去。” 韩蛰颔首,“这件事,你倒是立了不小的功劳。” “将功补过嘛。那晚本该请锦衣司的人出手将范自鸿捉回去的,我怕连累爹娘和府里旁人,没敢声张,让范自鸿逍遥了这么多天。夫君今晚带兵过去,捉住他了吗?” “没有。” “他逃走了?”令容意外,因夜色太深,韩蛰又是战后疲惫归来,便帮他宽衣。 韩蛰倒是波澜不惊,觑着她笑了笑,“放他逃走的。” “夫君故意的?”令容愕然。 “那晚就算你真将锦衣司召过去,我也得留他一口气吊命,活着放回河东——他的命还有用处。”韩蛰瞧着那布满惊讶漂亮的脸蛋,俯身亲了亲,“这件事,不必愧疚。” 这可就古怪了,令容还是头回听锦衣司费尽力气捉人,又打算私纵逆犯的。不过看韩蛰眉间有疲惫之色,知道战事中能歇息的空隙不多,便没再扰他心神,往帘子隔开的里间去擦洗沐浴,顺道帮韩蛰揉揉手臂头皮,略解乏意。 柔软指腹,温软呼吸,那轻柔的力道暌违已久,她的手法娴熟,令他浑身疲累渐消。 指尖所及之处,像是种下一簇簇火苗,烧得他浑身血气沸腾似的,连同那浴桶的热水都似滚烫起来,叫人心浮气躁。 韩蛰眸色愈来愈深,终是没忍住,一把将令容拉进怀里。 数日来的悬心担忧,混着令容产前产后数月积压的欲念汹涌而来,他将令容箍在怀里,亲吻粗暴而急切,攫取如掠夺,却最终赤红双目将她抱回榻上,重重亲了一下。 “睡在这里,别害怕。”声音被烧得沙哑,明明身子紧绷,却极力克制。 令容双眼迷离,胸腔里砰砰乱跳,缠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夫君呢?” “接应樊衡。”韩蛰咬牙低声。 “好。”令容缩在榻上,“夫君小心。” 韩蛰重重颔首,换了套紧身的夜行衣,穿上轻便细密的软甲,快步而出。射伤范自鸿后匆匆赶回这里,一则为确信令容安危,再则为稍作歇息,换身夜行的隐蔽衣裳和易于赶路的轻便甲衣。如今两件事都做了,便不能再多耽搁。 身上火烧似的灼热,强压许久的欲念被勾起,他想要她,狠狠地要她,拆骨入腹,揉进身体里去。 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做,人命关天。 179.刺杀 数十里外, 范通坐在营帐中, 脸上尽是担忧愤怒。 他起兵南下,拿刘统做幌子一路冲杀, 若能攻城略地最好, 若不能, 也可将韩蛰暂时拖在东边,他好趁虚拿下西边的要紧隘口。大军整装待发,却始终不见范自鸿归来,范通膝下就只剩这个独苗, 当然焦灼, 是以收到范自鸿借蔡氏之手送出的求救密信,当即派了樊衡南下。 原本还要多派几个帮手,因樊衡说怕人多了打草惊蛇, 便未擅动,只派几人远远照应。 好在樊衡对付锦衣司游刃有余, 前日还曾递密信过来,说范自鸿安然无恙,不日即可进入河东地界。 范通率重兵南下,走得不像刘统那样快。因别处节度使还在观望,并没勤王的动静,唯有河阳派了点兵, 范通怕后方空虚, 被河阳趁机占便宜, 索性休整半日, 待范自鸿回来后,父子俩各领一路,范自鸿在东边拖垮韩蛰,拦住河阳,他则迅速攻取京城。 谁知盼了数个日夜,儿子虽回来了,却已是奄奄一息? 范通身边悍将甚多,军资充足,营帐也扎得牢固,夜半时分火把熊熊,樊衡一匹通身毛色油量的黑色骏马将范自鸿驮来时,范自鸿正自昏迷,半边身子染了血,险些被守营门的将士拦住。 樊衡自然是一脸焦灼,掏出令牌扔过去,翻身下马。 将士瞧见范自鸿的脸,这才惊慌,手忙脚乱地帮着抬进去。 范通见了大惊,忙召军医过来,叫范自鸿趴着,剪开被血浸透的衣裳一瞧,背后数处重伤,有支箭正中后心,箭尾虽被樊衡折射,箭头却还没拔去,射得颇深。 这样的重伤,若稍有不慎,怕是能立刻要了范自鸿的性命! 范通虽雄霸一方,见状也是出了身汗,寻了最好的军医,小心翼翼地将箭头拔除,又忙着撒药包扎。河东帐下的将领也多涌来探视,将范自鸿团团围住,或是焦灼,或是愤恨,只是看着范通那张铁青的脸,没敢出声。 樊衡则沉默不语,只将双手紧握。 待伤口裹好,军医说范自鸿暂无性命之忧,范通才算松了口气,老辣的目光投向樊衡。 “怎么回事?不是由你护送,一路无恙吗!” 迥异于范自鸿的刻意招揽,范通财大气粗且手握重权,久居高位,对樊衡固然有利用之心,却也恩威并施,并不过分青睐。这回会派樊衡孤身南下,是因范自鸿心中的笃定,如今儿子成了这样,焉能不怒? 樊衡听得出他的不悦,当即半跪在地,抱拳道:“原本安然无恙,是在黄陵谷遇到韩蛰突袭,才会受此重伤。” 黄陵谷是范通的地盘,驻守其间的许留虽非猛将,却也是范通认识的。 如此看来,并非樊衡护送不力,而是另有缘故了。 范通神色稍稍和缓,留下两位心腹在旁,命旁人先退出去。因扫见樊衡衣裳也有血迹,加之方才情急之下语气迁怒,便关怀道:“你也受伤了?” “不算重伤,谢将军关怀。” “坐着说话吧,你将我儿带回河东,又救了性命,劳苦功高。黄陵谷中究竟怎么回事?” 樊衡遂起身坐在木凳,将前因后果尽数告诉范通,目光扫过范通背后的亲信猛将,那两位虽也为范自鸿的处境牵系,眼神目光却多落在范通身上,若帐外有声音传来,神情便为之锋锐,显然是时刻戒备提防,护卫在范通身侧。 这般情形,樊衡习以为常,却仍稍觉焦躁。 …… 范通生得刚猛,性情不算狡猾,但戒心极高,周遭护卫防守不比宫廷逊色。 ——他身后这两员猛将便是河东最出色的高手,且极为忠心牢靠。 若非范通极亲信的人,跟旁人议事时,这两人时刻不离左右。 樊衡虽是范自鸿亲自引荐,也做足了功夫,甚至不惜以锦衣司的秘密投诚,范通明面赞赏重用,实则仍存戒心。樊衡试过几次,仍未能攻破他心防,找不到单独相处的机会。有那两人贴身护卫,在外又有猛将环侍,樊衡再出色的身手,哪怕豁出性命,也不可能在河东地界斩了范通项上人头。 但范通的这颗头,却必须尽早斩下。 河东虽跟岭南一样邻着边境,情形却是迥异。 岭南陆秉坤固然骄横,却离京城太远,韩蛰当时跟陈鳌一道南下,哪怕仗打个一年半载,不会动摇京城太多。范通却是紧邻京城,若稍有疏忽,范通剑锋所指的便是天下的心脏。且河东兵强马壮,军资充足,要凭战事平定,绝不像对付岭南那么容易。 唯一的出路,便是擒贼擒王,除掉范通父子后,趁着群龙无首迅速收服河东诸将。 也因此,哪怕刺杀范通是难比登天的事,韩蛰也须尽力一试。 这重任只能落在樊衡肩上。 樊衡所求的,也是范通父子的全心信任,博得片刻单独相处的机会,一击毙命。 先前希望渺茫,这回拣回范自鸿这小半条命,却添了几分成算。 …… 樊衡徐徐将事情讲明,不急不躁。 范通听罢,却是铁拳紧握,鬓边几乎爆出青筋。 “韩蛰贼子,竟如此狂妄!” 樊衡垂目,神情冷凝,“还有件事,须禀明将军——是关乎京畿守军的。” 京畿守军的事,范通先前别说跟樊衡透露过,连这两位亲信守将都未必尽数知道。如今骤然听他提及,不由神情一紧,道:“怎么?” 樊衡扫了一眼,似迟疑了下,见范通并未挥退二人,便含糊道:“途中韩家那位少夫人以言辞挑拨,说将军在京畿守军的安排,杨家已经尽知,已做了妥善安排,她从韩墨的妻子口中得知,想必消息不假。” 这实在是耸人听闻的事,范通几乎是从椅中弹起来,不可置信般盯着樊衡。 樊衡亦随之起身,姿态恭敬,却未再多言。 范通在榻前踱步,片刻后道:“等我儿醒来再商议。” 樊衡应了,见暂时无事,往角落去脱了染血的衣裳,撒药粉后拿纱布随意裹住。韩蛰那一箭把握得很好,虽刺破皮肉瞧着血肉模糊,却未伤及筋骨要害,对樊衡而言,敷药裹住便已无碍,这伤处却多少能为他博几分信任。 三个人枯坐了小半个时辰,范自鸿才悠悠醒转。 范通几乎是立即扑过去,先问范自鸿伤情。那位虽醒转,却因失血太多,精神极差,强撑着说了两句话,便又撑不住了。范通从范自鸿口中印证了樊衡一路保护,冒死相救的功劳,心中信任更深,便屏退身后两人。 待帐中没了旁人,才小声问及京畿守军的事。 范自鸿的说法自然跟樊衡全然一致。只是他被韩蛰利箭伤及肺腑,虽强撑着到了营帐,却是命悬一线,没过多久,便昏迷过去。 种种言辞都可印证,樊衡的忠心赤诚也无需再多加猜忌,京畿的事更需樊衡出力。 范通疑心尽去,仍守在儿子榻前,跟樊衡小声商议后面的对策。 因樊衡是夜半飞驰而来,折腾了半天,此时已是天色将明。 范通险些被儿子的重伤惊掉魂,又乍然闻此噩耗,熬到此刻精神困顿,便不似平常谨慎戒备,只留意军政的事。 樊衡袖中匕首早已焐得滚烫,一道道消息吐出去,将范通的全副心思引到京畿对策上。 营帐里商议的声音愈来愈低,范通负手踱步沉吟,已全然卸去防备。 天光渐亮,灯火昏暗下去,唯有北地山野间的风在呼啸,刮得帐篷鼓荡,砰砰作响。 樊衡双眸如同鹰鹫,垂目收敛锋芒,在范通再一次经过身前时,匕首骤然刺出,悄无声息地没入范通要害。另一手臂则迅速勒在范通脖颈,如绞紧的铁索,瞬间扼住范通的声音。 匕首上刻有数道凹槽,在樊衡猛力拧转时,血液便从凹槽迅速流出。 樊衡的手旋即捂住他嘴巴,将低哑的“嗬嗬”声尽数封住。 预演了无数遍的动作,快得如同电光火石,待范通从沉思中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几近窒息。他试图挣扎,却甚为艰难,发不出半点声音,手肘撞在樊衡要害时,樊衡也闷声不吭,只将他死死勒着。 锦衣司的靴子是特制的,里头藏有锋锐兵刃,寻常看不出来,关键时却出其不意。 樊衡整个人几乎是挂在他身上,两只靴底的利刃尽数弹出,刺穿范通脚面,钉在地上。 范通身躯硕大,双脚亦被樊衡钉住,想发出动静都甚为艰难,只能忍着剧痛,吃力地往旁边挪,踩下一道血迹。营帐里安静得诡异,樊衡神情狠厉狰狞,范通满面惊恐,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垂死挣扎,挪到桌边。 桌上的茶杯在激烈挣扎中撞落在地,范通的身躯也轰然倒了下去,双臂死死缠住樊衡。 ——只要帐外的人听见动静来救,他纵难活命,范自鸿却还有一丝生机。 帐外的守将果然机敏,听见那藏在风声里的极低微的动静,当即掀帐而入。 樊衡却已从范通铁臂间挣扎出来,顾不上逃命,手握利刃,甩向范自鸿,一击毙命。 两名守将哪料范通父子竟会遭此毒手,双目惊得通红,厉声呼喝,当即挥剑扑向樊衡。 这营帐处在正中,周遭尽是范家的守军,十数万之众,营帐绵延数里。当中有无数铁箭,无数劲弩,哪怕这些人最终会因范通的死而分崩离析,此刻却只会为主帅报仇。 而此刻的樊衡,只有五名被“策反”后投身范通军中的锦衣司部下。 为免打草惊蛇,功败垂成,他连郑毅打算潜入营帐接应的提议都否决了,除了那五名早已投靠范家,稍得范家信任的部下,再无帮手。 但只要能撑着一口气逃到外围,便会有人接应。 他信得过韩蛰。 樊衡拔剑在手,呲了呲牙,身上染满血迹,逆着营帐门口冷厉的寒风,向外冲杀。 180.值得 范通营帐数里之外, 韩蛰率三十名锦衣司的精锐, 齐着黑衣细甲,趁夜色疾驰。 这一带仍在范通手里, 对于各处驻兵的人数布防, 斥候探查的地界都已摸得清清楚楚。韩蛰麾下的军队不可能长驱直入, 要深入敌腹,唯有挑此处精锐,凭着事先选好的路,悄无声息的潜入。 好在消息打探得足够细致, 三五人为一队, 借夜色掩护,并未引起周遭驻军留意。 疾驰到范通营帐附近,躲过斥候和巡逻士兵埋伏了一阵, 便听到破空响起的哨箭声音。 韩蛰一声低低的唿哨,数枚哨箭次第甩出, 发出尖锐的呼啸,如同呼应。 这声音送到樊衡耳中,布满血色的双目霎时露出精光。 从范通的营帐闯出来后,他便被范通的守将包围,好在事先埋下的钉子够机敏,因探查到范自鸿回营, 便各自偷偷找由头凑到近处, 听到动静后, 立时向樊衡靠拢。 凭六人之力对付范通那些护卫, 自然极为吃力。 樊衡不在乎受伤,哪怕重伤将死,只要留一口气在,这条命就能保住。 韩蛰呼应的方向已十分明确,他执剑向前,拼力向外冲杀。眼前尽是血雾,身后破空之声不绝于耳,那些军士射来的散乱箭支樊衡已没有精力去躲,只在逃跑的间隙里,分出精神去躲开那些足以致命的劲弓利箭。 冬日晨风冷冽扑面,背上不知中了多少箭,身上的力气也迅速流失。 远处混在如潮兵士里的哨箭声却愈来愈近。 范通帐下纵然兵多将广,这片刻之间,却也不可能尽数调来拦他。军士们为活命而被驱使,却无人能撄他浴血修罗般的锋芒,唯有背后冷箭如雨,天罗地网般罩下来。 樊衡竭力前行,手臂、腿脚、腰腹,不知受了多少重创,却只能咬紧牙关往外逃。 渐渐看到熟悉的面孔,浸在满目血色里。 樊衡呲牙,拼尽全身的力气,奋力向外冲杀、奔逃…… 直至模糊看到韩蛰策马而立,在黎明昏暗的天光下,一把握住他手臂,催着座下神骏,循着山路疾驰离去。 身后追杀的利箭如雨,却无可畏惧。 …… 从范通营帐到韩蛰驻军的城池,快马疾驰也需两三个时辰。 对于重伤将死的樊衡而言,这三个时辰若被耽搁,足以让奄奄一息的他血尽毙命。 韩蛰不敢耽搁,昨晚出兵去救令容之前就已吩咐悄然潜入河东的郑毅备了郎中和人手。随行的三十名精锐足以将范通的追兵诱开,韩蛰七弯八拐地甩脱追兵,与郑毅会和后,当即驰向锦衣司在附近的隐秘院落。 闻召而来的数名郎中早已将各色伤药备得齐全,待韩蛰飞驰而至,当即围拢过来。 樊衡这一路都隔着层里衣,穿贴身上等细甲防护,饶是如此,浑身上下也有许多血肉模糊的伤口。在场都是刀刃走过来的昂藏男儿,见惯凶险,待将樊衡染满血迹的衣裳剪碎,剥了细甲,瞧着利箭所刺和刀砍剑削的伤痕,仍是各自色变。 郑毅和韩蛰一左一右将樊衡扶着,郎中迅速处理了他身前的伤口,便叫樊衡趴在榻上。 身前的利箭攻袭皆可化解,背后却是门户大开,虽有事先安排的内应护持,仍伤得极重。哪怕没伤要害,也不像毒箭那样能迅速取人性命,也十分可怖。 郎中们竭力镇定,动作又快又稳,樊衡已然昏迷,偶尔发出极微弱的闷哼。 郑毅跟了韩蛰数年,见惯他的狠厉沉稳,头回见韩蛰额间布满细密汗珠,那双阴沉的眼睛里露出浓浓的担忧。 “樊大人这里有我,属下必会倾尽全力,护他周全。”郑毅抱拳,掌心也是汗腻腻的。 韩蛰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耽误一会儿无妨。我等他醒来。” 郑毅没再多言,留下人手在旁帮忙,他带了两人到外面盯梢。 半个时辰后,樊衡才悠悠醒转。 素来刚硬的脸上几无血色,瞳仁稍觉涣散,整个人虚弱得很。 但好歹是从漆黑沉坠的深渊醒了过来。 韩蛰就守在榻边,见他睁眼,悬着的心总算稍稍安稳了点,虽仍是沉肃之态,神情却和缓了些许,“没有追兵,郑毅守在外面。”他知道樊衡最挂心的事,“方才探来的消息,范通和范自鸿都已死了。” 一丝笑意缓缓勾起来,樊衡含糊地“嗯”了声,就想阖眼。 “但甄嗣宗还活着——”韩蛰立马提高声音,见樊衡强撑开眼皮,续道:“甄家门第仍在,你说过,要亲眼看他阖府败落,洗清昔日罪名。” “知道……”樊衡声音很低,漆黑的瞳仁聚拢,含糊道:“我会……活着。” “好!”韩蛰斩钉截铁,“在京城等你。” “放心。”樊衡浑身疲倦极了,精神却还绷着,不敢有半点松懈。 韩蛰颔首,待樊衡再度沉睡时,出屋跟郑毅交代了几句,留郑毅在此照料护卫,他仍翻身上马,疾驰离去。 为这场搏命般的刺杀,锦衣司损兵折将,连向来封死的机密都给范通泄露了一些,颇伤元气。 但,值得。 …… 范通父子的死讯迅速通过锦衣司诸多眼线的嘴,传遍河东各地。 谋逆之初大张旗鼓,刘统先锋猛进势如破竹,范通重兵压阵,气势汹汹。如今主将父子皆被刺杀,便如帅旗轰然倒下,搅得人心惶惶。 被范通重金收买的土匪、流民几乎在一夕间如鸟兽四散,军士们虽碍于军令不敢擅动,传言却迅速蔓延,早已没了起初志在必得的奋勇劲头,或是观望,或是投向朝廷,人心霎时涣散。 而范通一死,河东诸多悍将便没了震慑,异心四起。 有人想趁势接过大旗,握住河东兵权,有人不服气,明争暗斗,亦有人察觉大势已去,以保卫疆土百姓为名,率兵回到驻地,不再掺和战事。 韩蛰便趁着河东一盘散沙,尚未被谁收拢时,命人迅速出击。 这回都无需他亲自出手,对着有将无兵,人心涣散的敌人,河阳的诸位将领和韩蛰身边的傅益等小将都堪当重任,捷报连连。 樊衡的消息也不断递来,虽重伤未愈,却熬过了最凶险的几天,性命无碍。 韩蛰脸上的沉厉肃然也渐渐消去。 令容看在眼里,觉得高兴。 那晚韩蛰去接应樊衡,她歇了一宿,次日跟傅益说了府里的事。兄妹俩都曾承教于傅老太爷,先前傅老太爷病势缠绵,令容也回府探望过多次,知道人上了年纪,这种事难以胜天,默然对坐一阵,也只能接受。 傅益征战在外,不可能回府,便独自往清静处去,对着金州的方向叩拜,沉默了一宿,次日仍生龙活虎地听命于韩蛰,率军出征。 令容在丧事上悲伤,经这一番惊险,倒淡了些。 只是心里挂念昭儿,担忧思念疯了般滋长。然而这会儿正是战事吃紧,韩蛰那边忙碌,她更不能添乱,是以按着不提。 这晚韩蛰回来得依旧不早。 已是戌时二刻,冬日里天黑得早,门前两盏灯笼燃到一半,被四角的细线固定着,四平八稳。风飒飒地吹过,枯树枝上仅剩的残叶随之打着旋落下,比起别处的争夺厮杀,这座城池里反倒显得安谧。 令容身上围着大氅,心里藏着事情坐不住,便在廊下漫步。 晌午歇息的时候,她又梦见了昭儿。才出生没几个月的小娃娃,嘴里只会咿咿呀呀的,梦里他还在襁褓,似乎是饿了,正呜呜地哭,怎么哄都哄不好。她从梦里惊醒来,整个后晌都有些魂不守舍,仿佛心思都陷在昭儿身上,挪不开似的。 飘往京城的心思在听见院门推开的声音时骤然回笼,令容抬眼,正对上韩蛰的目光。 他守在城里,并未穿那副沉重的盔甲,只穿一套墨青长衫,外头披着大氅,肩上一圈油亮乌黑的风毛,将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围在中间,惯常束发的乌金冠下眉目冷峻,却不见先前常藏着的疲色。 令容迎向院中,“夫君今日事情不多吗?” “傅益那边连连告捷,需要操心的不多。”韩蛰握住她手,修长柔软的指尖,带着凉意。 “怎么不在屋里待着?” “屋里坐着闷,刚出来没一会儿。”令容敛眸,同他往屋里走。 心里空落落的,又像是藏着团焦躁的火,先前须冷风吹着才能勉强压住,韩蛰一回来,倒是安生了许多。 桌上食盒里备着一碗热腾腾的汤,是怕韩蛰劳累太过,补身子用的。 令容取细瓷碗盛了给他,香喷喷的气味扑过来,直往鼻子里钻。 韩蛰睇着她,做母亲后眼角眉梢添的韵致愈发动人,满头青丝随意笼在后面,那双眼睛却盯着食盒里的肉汤,跟他邀功,“选的都是新鲜的肉,里头加了几味药,不过有旁的味道压着,很好吃。” 眼眸抬起来,亮晶晶的。 韩蛰笑了笑,舀了一勺递给她。 令容被香气诱惑,下意识吃了,便见韩蛰挑眉,“当真好喝?” “夫君怀疑我厨艺呀?说实话——”她假意蹙眉,“不太好喝。” “唔。”韩蛰自尝了一口,一本正经,“还真是。” 令容没等到夸赞,在桌底下轻轻跺脚,“既然不好喝,就别喝了!” 韩蛰只管笑,举碗将里头的汤都喝了,暖热美味从舌尖到喉咙再到腹中,将整日劳累消除殆尽,见令容纤手支颐,似出神的模样,搁下碗勺睇着她,“想什么呢?” “没什么。夫君还喝吗?”起身去取他的碗。 韩蛰就势握住她的手,“想昭儿了?” 181.结局(上) 令容没有否认, 微笑了笑, 手指拨弄旁边的茶杯,“出门时我叮嘱奶娘, 最晚三四日就能回去, 谁知这一耽搁, 几乎又是半月。咱们都不在府里,昭儿还那么小,能不担心吗?只是怕让夫君分神,没敢说。” “前两日确实忙碌, 分不出人手, 如今好多了。” 韩蛰这夜宵吃得心满意足,借茶水漱口吐在痰盂里,揽着令容往里走。 里头陈设简单, 榻上被褥素净,却铺得整洁。 韩蛰这一日几乎都在厅中议事, 连风都没吹多少,因坐得累了,朝着床榻便躺下去。 令容自嫁给韩蛰,素日里他都是端然姿态,哪怕躺在榻上,也甚是悠闲地将修长的腿一曲一伸, 胸膛脊背微挺, 还甚少像此刻似的, 懒洋洋地伸臂趟在那里, 只将一双深邃的眼睛瞧她。 那眼神是熟悉的,目光灼灼,唇角压着点笑意。 令容轻嗤,“好好的衣裳,躺着又得压坏了。夫君起来,我帮着宽衣,里头还有热水。” 韩蛰皱了皱眉,纹丝不动,“累得很,扶我。” ……还赖上她了。 令容心里暗自翻个白眼,过去将他手握住,“好吧。谁叫夫君为国操劳,我却百无一用呢。”试着拉了下,韩蛰手臂灌了铁似的,沉得很,她又拽了拽,那位稳如泰山,仍是纹丝不动。 这显然是故意的,令容也是顽心忽起,卯足了力气,想试试能不能拽动他。 这回韩蛰倒是动了动,身子半仰起来,令容窃喜,拔萝卜似的拽。 韩蛰唇边笑意更深,身子悬着,瞧她鼓着腮帮子那可爱模样,趁令容换力气的间隙,猛然扣紧了她,将手臂往回一收。 令容身量修长轻盈,哪经得住他的力气,没处着力,身子前倾,直直扑向韩蛰胸膛。 韩蛰坦然伸臂接了,就势往床榻躺下去,两只手臂圈住令容,“力气太小,得多吃点。” “夫君故意的!”令容伸手,轻捶他胸膛。 韩蛰受了,笑意更浓。 令容居高临下,眉目婉转妩媚,发丝滑落在鬓边,如黑缎成瀑,隔出一方柔旖。产后愈发丰满的身段覆在他身上,腰肢纤秀,胸脯柔软。许是范家的事太让人费神费心,韩蛰连日操劳,此刻瞧着居高临下的令容,竟觉这样悠闲的夫妻闺房之乐暌违已久,手掌遂游弋到她脑后,轻轻按下来,唇齿相触,温软中带着点香气。 韩蛰打量她容色,扣住她脑袋,将青丝捋到耳后,轻咬她柔嫩唇瓣。 令容渐渐安静下来,撑在他胸膛的胳膊滑向肩头,手指亦落在他脸上,摩挲描摹。熟悉的冷硬轮廓,眉眼、鬓角、鼻梁,每一处都不肯放过,轻轻抚摸。 唇舌渐渐纠缠在一处,令容从前都是被韩蛰压着承受,这回胆大了些,试着主动亲他。 窈窕身段压在韩蛰身上,柔弱无骨,手指慢慢挪向他颈间,解开领口。 呼吸渐而急促,韩蛰双臂愈收愈紧,身子紧绷,在令容尾指无意间扫过喉结时,喉中猛地一声呜咽,卷着令容翻身,转瞬便将她压着。 亲吻骤然激烈,那只作恶的手也被韩蛰擒住,压在头顶。他的手掌炙热,烙铁似的钳着她手腕,在令容忍不住软声告饶时,将她扛起来,大步进了浴房。 …… 翌日清晨,韩蛰难得的没有早起。 令容醒来时正靠在他怀里,身上颇觉酸痛,又似有种奇妙的舒泰,让人懒洋洋的,遂往他怀里钻了钻,接着睡回笼觉。 迷迷糊糊中,同榻的人却不安分,趁着令容没醒,往锦被里钻了钻。 一手握住她绵软双足,另一手肆无忌惮,直至将令容折腾醒时,又将她欺负了一通。 整个后晌令容都没能出门,因昨晚韩蛰急躁间将衣裳撕坏,便只穿寝衣在屋里呆着歇息,请人去外头成衣铺买了几件衣裳,负气之下,当然没再给韩蛰做夜宵。 当晚,韩蛰的夜宵换成了其他的。 好在他还算有良心,因令容实在挂念昭儿,他也颇担心儿子,在连着餍足后,总算肯点头让令容回京。因范通父子已被刺杀身亡,河东诸将或败或降,余下的又彼此不服忙着争夺,韩蛰身上担子轻,便分了点人手护送,锦衣司几回奉命回京的眼线也沿途暗中保护。 令容吃过亏,自然也谨慎许多,朝行夜宿,不两日便抵京城。 …… 河东的战报已陆续传入京城,范通父子被刺杀的消息更是振奋人心。 比起令容离京时的人心惶惶,如今倒是安生了许多,商铺酒肆如常开着,街市上热闹如常,还有儿童牵手游戏,唱着坊间流传的童谣,词儿浅显顺口,听那意思,连孩子都笃定韩蛰有本事稳定大局似的。 令容隔着马车听见,自然觉得欢喜。 到得府门口,韩蛰递出的消息已先一步抵达,令容匆匆进府,原想去杨氏那里,实在放心不下昭儿,还是先朝着银光院去了。 好在昭儿一切都很好。 姜姑说令容刚走的那两日昭儿确实哭得厉害,晚上虽照常吃奶,却总要多醒几次,过了两三晚才像是习惯了,夜里睡得安生,白日里偶尔想起来哭会儿,因有杨氏和韩瑶常过来瞧,倒也能哄好。 此刻昭儿还在午睡,小小的手攥成了拳头,藏在软白的袖中。头发才剃过,只长出点黑茬,睫毛倒是浓长,盖着漂亮的眼睛。 令容怕吵醒他,都没舍得亲,只趴在小摇床旁边,痴笑着瞧了会儿,往丰和堂去。 杨氏正得空,见令容回来,自是欢喜的,叫鱼姑泡茶,又取了令容最爱的蜜饯糕点,问她途中是否受惊受伤,又问韩蛰在那边的境况。 令容逐一答了,提起傅家的事,毕竟是歉疚的。 遂真心实意向杨氏请罪,一则为她怕傅家阖府上下被范自鸿连累的私心,再则为那晚轻率行径惹出的麻烦。 杨氏不嗔不怪,只叫令容记住教训,往后引以为戒。 令容当然记着的——这教训足够她记一辈子。 杨氏听她言辞恳切,颇多悔意,倒是一笑,“能长教训就好,旁的不必放在心上。你才能多大?我在你这个年纪,也不是事事都能处置得周全,还不是一路栽着跟头走过来,经得风浪多了,自然行事稳重周全。” 旁边鱼姑亦笑道:“这也不能全怪少夫人。我记得当年夫人生完孩子,那半年心思都系在孩子身上,做事偶尔丢三落四,过了大半年才好些。少夫人记挂着孩子,心神不能专注,偶尔疏漏也是有的。” 这显然是宽慰打圆场的话了,令容知她好意,顺道讨教些带孩子的事。 末了,又问起傅家的事来,“范自鸿是朝堂逆犯,堂嫂私自藏匿,当时虽没闹出去,这罪名却是躲不掉的。母亲这阵子都在京城里,外头……有消息吗?” “放心,没人知道。不过,蔡氏和傅盛还是进了锦衣司,等存静回来处置罢。” 这便是只追究主犯,不会过分牵累的意思了。 令容前世遇人不淑,婆媳龃龉,这辈子嫁入相府,见识过许多高门贵妇,于各府婆媳相处的事也知道许多。杨氏宽厚睿智,待她几乎是当女儿般疼爱,这般恩情,着实难以报答,心中感激莫名,终是半跪在杨氏跟前。 “傅家疏忽失察,险些招致大货,这教训不止我会铭记,爹娘和兄长必定也会刻在心上!母亲的苦心和宽宏,令容绝不辜负!” 杨氏将她扶起来,也不多说,只拍了拍她手背,似宽慰,似期望。 …… 十一月下旬,范通手下几位刺头的将领或是归降朝廷,或是被斩杀,悉数安分下来,剩下几股散兵游勇,靠河东归降的军队便能平定。 韩蛰再无担忧,率兵回京。 这场仗来得突然又迅速,气势汹汹,却在范通死后土崩瓦解,前后不过月余时间,却为京城除去了心腹大患。 永昌帝甚是欣慰,因韩蛰已居高位,金帛钱财不足以表彰其功劳,特地下令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到城门迎接,阵仗十分隆重。三年里连着数场战事,韩蛰骁勇善战之名早已远播,这回范通谋逆,剑指天子脚下,京城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几乎都与胜败性命攸关,是以格外留心。 这月余时间,茶余饭后坊巷间谈论的皆是韩蛰,如今他得胜归来,自是拥在路旁,感激夸赞不绝于耳。 韩蛰倒是习以为常,盔甲严整,黑马神骏,自朱雀长街端肃行过,往皇宫复命。 而后,以战事军资靡费,百姓多艰为由,谢绝了永昌帝的庆功宴,孑然回府。 韩镜年事渐高,自太夫人过世、唐解忧丧命后,更是添了重重心事,五内郁结,肝气不调。偏他又是刚愎要强的性子,当了大半辈子相爷,在韩蛰握稳权柄之前,放心不下朝堂的事,这阵子韩蛰不在京城,他往衙署走的次数太多,身子骨便大不如前。 今日率众官到城门口迎接凯旋的大军,自觉脸上有光,便多站了会儿。 谁知冬日风寒,城门口官道宽阔平坦,虽有暖阳高照,那风扑过来,大半都灌进了衣领。韩镜回衙署时就觉得不大舒服,喝了常备的热姜水,匆匆处置完手头的事,便回府里来,在书房里坐着歇息。 韩蛰与他同行,看得出祖父的不适,知道韩镜也在等他,未做停留,径往藏晖斋去。 …… 冬日里万物萧条,藏晖斋也添了冷清。 韩蛰进去时,韩镜正坐在炭盆旁边,身上穿着件厚实的冬衣。旁边的盆里银炭稍得正旺,红彤彤的光叫人瞧着便觉炙热,韩镜却仿佛仍觉得寒冷似的,将布了皱纹的手捧在茶杯上,似在取暖。 岁月和病痛侵蚀下,卸去朝堂上三朝相爷的威仪,他仍是只是个老人家,面带疲态,鬓添华发,后背微微佝偻。 哪怕祖孙俩有过许多争执龃龉,在看到曾威仪端方、精神矍铄的祖父露出这幅老态时,韩蛰仍觉得心里难受,放轻脚步走上前,端正行礼,“祖父。” “存静回来了。”韩镜抬头,露出点笑意,“坐。” 韩蛰便在他对面蒲团坐下。 这是韩镜惯常喝茶用的,长案低矮,蒲团也不高,韩镜身量不算高,加之老来瘦弱,盘膝坐着正合适。韩蛰身高体长,又正当盛年,几经战事历练后又添雄武英姿,魁伟身材坐在那蒲团上,便如雄鹰栖于秀枝,有点别扭。 韩镜瞧了片刻,呵呵笑了笑,“果然是长大了,这蒲团你坐着不合适。” 韩蛰也觉得手脚没处放,不愿让韩镜多想,便只一笑,“未必合适,坐着却舒服,这蒲团上的垫子,还是祖母当年叫人缝的。今日城门外看祖父身子不适,是染了风寒吗?” “已喝了姜汤,无妨。”韩镜摆手,习惯使然,问韩蛰北边的事。 这几乎是祖孙俩每回见面时最先提到的话题,韩蛰便将樊衡埋伏行刺的事说了,连同河东帐下其他将领的下落和态度也悉数说明白,道:“河东的事,让那几位将领处置足够。小舅舅还派了重兵在河东和河阳交界处,若稍有异动,便能立时过去,不必担心。” “这样就好。杨裕那十年,总算没白费。” “小舅舅在河阳辛苦,好在收服了人心,这回调兵遣将,帮了很大的忙。” “他有那能耐,能镇住河阳,还能腾出手帮你,是好事。” 韩蛰颔首,添了杯热茶给他。 韩镜徐徐喝尽,因被韩墨劝说后渐渐收敛了刚愎强横的习气,久而久之,如今对韩蛰也没了昔日居高临下肃然管教的姿态,语气还算平和,“外头的事都已平定,该奔着皇宫去了。征儿和尚政在里头守着,成算很大。” “嗯,我出宫时也碰见了柴隆。不过,据说甄嗣宗借着探视太子的名头,近来面圣的次数颇多。” “甄嗣宗不足畏惧。”韩镜将那位政敌压了多少年,自是有把握的。 韩蛰也没再多提。 “倒是傅家的事——”韩镜话锋一转,提起令容来,“金州的动静我也听见了,那一家子除了傅益,没个成器的。窝藏逆犯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留着只会添乱,打算如何处置?” “傅盛和蔡氏已进了锦衣司的牢狱。” “旁人呢?” 韩蛰避而不答,瞧着韩镜,缓缓道:“傅氏诞下昭儿,又是我钟意之人,事成之后,会立为皇后。若是旁人,我不会手软,但她的家人,我愿破例开恩。岳父岳母对此毫不知情,罪名本就不重,哪怕按律判了,届时也能大赦。蔡氏是主犯,按律处死,傅盛也会□□,锦衣司会妥善处置,不叫旁人起疑。” 他的语气沉稳之极,却也笃定之极。 韩镜盯着他,脸上没见怒色,目光也是意料之外的平静,只有些暗沉。 为着令容的事,祖孙俩虚与委蛇过,争执交锋过,甚至威胁防备过,到头来,却还是没能动摇韩蛰。 韩镜忽然笑了下,有些苍老的疲态。 “昭儿那孩子很乖巧,我也喜欢。但傅氏……真能担得起皇后的位子?” “她是我的妻子,当然担得起。” “哪怕行事不周,屡屡犯错,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往后的路,未必平坦。” “没有谁永远不犯错,也没有哪条路是没有半点荆棘的坦途,逆境里及时补救,咬着牙化解危难,才是重中之重。这个道理,还是祖父教我的。”韩蛰顿了下,没有从前的冷厉不满,亦不见气怒顶撞,心平气和,却坚决刚硬—— “我既认定了令容,便会扶携前行,她的好与不好,我都知道。” 书房里安静得很,韩镜搁下茶杯,发出极轻微的动静。 “真的认定了?” “认定了。” 韩镜叹了口气,沉默半晌,只笑了下,似是自嘲。 从前韩蛰为了令容顶撞他、欺瞒他、说服他,甚至跟他耍心眼,他固然生气,却总觉得这事仍有回旋的余地。直到此刻,韩蛰心平气和,不再惹人恼怒生气,却让他明白,这事已不会更改半分。 顶撞、欺瞒、争执,是因韩蛰想争得他对令容的认同,心里仍敬重他的态度。 此刻,韩蛰的语气却仿佛在说板上钉钉的事,他同意与否,都无关紧要。 哪怕他不同意,又能拿傅氏如何? 军权由韩蛰牵系,朝政的事,韩蛰也能理清,令众人归服。 十数年的苦心栽培,无数个昼夜的筹谋算计,当日少年意气的孙子已然磨砺出君王气度,朝堂上的文武之事,都能妥当处置,亦有能力掌控天下。 韩墨抽身退出,跟杨氏夫妻相谐,他当然也不可能再束缚韩蛰,平添麻烦。 毕竟这些年苦心孤诣,他所求的是能号令天下的君王,而非被掣肘的傀儡。 孙儿成器,这天下归于韩家手里,百姓亦将有明君,这些都是他最初的期盼。 该高兴的,不是吗? 韩镜出神坐着,将韩蛰递来的热茶饮尽,好半天才道:“没旁的事就回去吧。” 韩蛰心里记挂昭儿,便没再逗留,请韩镜保重身体,起身走了。出门碰见管事,叫他多请两位御医过来,平常留心照顾,好让韩镜早些痊愈。 管事应了,叫人去安排,韩镜却孤身走出,往太夫人从前住的庆远堂去。 院落空置依旧,虽时常打扫,却格外冷清。 韩镜盘膝坐在安静处,闭上眼睛,苍老的脸上渐渐浮起疲惫,脑海里却渐渐浮起昔日的情形,有结发后陪伴了一辈子的发妻,也有他捧在掌心,却未能分神悉心教导的外孙女。 曾无数次想过谋逆后的情形,韩蛰明君睿智,他和太夫人纵然年事高了未必能享福,唐解忧却能以侧妃的身份安享尊荣,哪怕韩蛰不肯点头,封个郡主,找个良配,亦足以让她安稳富足地度过余生。 可终究事与愿违。 将韩蛰推上皇位的心愿达成,他最看重的人却早已阴阳相隔。 往后,还要看着傅氏春风得意,剩他垂垂暮年,在这里凭吊妻女吗? 那场景只让韩镜觉得凄凉,甚至疲惫,无可留恋。 …… 韩蛰当然不会知道韩镜的这份心思。 回到银光院时,已是暮色四合,院里各处都换了冬日的门帘窗帘,姜姑带着小丫鬟在廊下点灯笼,紧闭的窗扇里,却仿佛能听到昭儿的笑声。 韩蛰走进去,果然令容坐在侧间,正在窗边翻书,慢慢念诗给儿子听。 昭儿神采奕奕,穿着暖热绵软的冬衣,趴在桌案上玩两只小手,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 外头的厮杀权谋悉数被隔绝开,韩蛰解了氅衣随手丢在架上,过去将儿子抱起来,硬朗的脸上带着笑意,“儿子,爹回来了!” 回应他的,是儿子香软的笑脸。 …… 翌日,韩蛰去了趟锦衣司,处置蔡氏私藏逆犯的事。 那晚令容被捉走后,傅锦元直奔傅伯钧那里,虽未对外声张,傅伯钧却在听清事情原委后震怒,将傅盛拎到跟前一同重惩,连同蔡氏一道关了起来。随后锦衣司来人,傅伯钧知道轻重,没敢多说半个字,唯有蔡氏惊恐不肯承认,被打晕仍在了马车里,悄无声息地进了牢狱。 夫妻俩被关了许久,神情已是颓丧。 韩蛰提审蔡氏,将缘由始末问清楚,下令处死。随即派人递了口信给蔡源中的长子蔡穆,晓以利弊,令他将此事转告蔡源中,以蔡家目下元气大伤的情形,料他蔡源中也不敢为一个犯了重罪的庶女闹事。 至于傅盛,虽未插手此事,却也难推卸责任,在监狱关两年,傅伯钧那爵位,也因此事,须让给傅锦元了。 这些都是小事,韩蛰迅速处理毕,便找由头往皇宫走了一遭。 京城里的事韩镜先前已安排妥当,韩蛰确信禁军无碍后,择了韩征和尚政当值的日子,趁着宫门落锁之前,将高阳长公主骗进宫里。而后带着伤愈回京的樊衡和中书侍郎章公望、六部尚书,以有事奏禀为由进了皇宫,监门卫未曾阻拦。 相府和驻守京畿的杨家,当晚也是灯火通明,没半点要歇息的打算。 182.结局(下) 麟德殿里, 高阳长公主等了半天也没见永昌帝的影子, 稍觉焦躁,在外殿来回踱步。 一盏茶的功夫后, 永昌帝才匆匆赶来, 见着亲姐姐, 劈头便问道:“这会儿找朕,是有急事?” 他是从寝宫过来的。 先前韩蛰凯旋,永昌帝龙颜大悦,被韩蛰辞谢庆功宴后, 他便在别处摆了个小小的宴席, 连着数日,带两位近来宠爱的嫔妃取乐,喝了不少酒。今日后晌, 他便是在寝宫里肆意取乐,临近傍晚才从爱妃身上爬起来, 一道用晚膳。 听见高阳长公主这会儿求见,他待亲姐姐向来很好,正好用完了膳,便过来瞧。 ——因白日里纵欲过度,那本就虚弱的身子被掏得更空,眼睛底下有点淡淡的青色。 谁知高阳公主不答反问, “不是皇上召我进宫的吗?” “朕召你?” “是徐逯来传的口谕, 说皇上有要事召见, 让我赶紧进宫。” “朕何曾——”永昌帝当然没传过这道口谕, 面露不豫,说到一半,猛然惊觉,跟高阳长公主相顾愕然。徐逯是御前地位仅次于刘英的内监,在宫廷熬了大半辈子,能爬到如今的地位,也算是办事机灵,颇得信重。 永昌帝没下过这道口谕,他却跑去长公主府,显然是矫传圣旨! 徐逯想做什么! 永昌帝大怒,当即回身向刘英道:“徐逯呢!” “回禀皇上,徐逯外出办差,至今尚未归来。” 这由头当然是胡诌搪塞的,永昌帝气得冷笑,当即喝命刘英传令羽林卫,将徐逯捉回来。姐弟俩毕竟是长于宫廷,从未碰见过内监平白无故矫传圣旨的事,心里觉得不踏实,正揣测内情,却又见刘英入殿禀报,“门下侍郎韩蛰同六部尚书、中书侍郎求见皇上。” “他们来做什么!” 永昌帝觉得烦躁,却立时察觉不对劲,同高阳长公主换个眼神,步履匆匆地往外走。 还没走到殿门口,明晃晃的满殿灯火下,韩蛰健步而入,旁边是中书侍郎章公望和六部尚书,后面跟着那位早已背叛朝廷的锦衣司副使樊衡。 透过敞开的门扇,殿前玉玠上不知何时多了些兵甲,韩征和尚政带甲执刀,身后数十名羽林卫列队齐整,手里高举火把。 永昌帝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当即愣住,旋即面色骤变。 韩蛰倒是从容,端然入殿,在永昌帝跟前站定,渊渟岳峙似的,那朝堂历练、沙场征伐后的慑人气势却半点都不再收敛,只将一双冷沉的眼睛望着永昌帝,沉声道:“臣等有事,须奏禀皇上。” 身后诸位重臣亦拱手行礼,却是面色不善。 永昌帝瞧了眼殿外的羽林卫,贴身守卫他的人无故擅动,显然是为了韩蛰。 他心中涌起惊慌,当即高声道:“柴隆!” 连喝三声,才见柴隆缓缓走过来,仍是值守时的装束,却未向他应命,只缓步走到韩征身前,手按刀柄,沉默不语。 这态度已十分明白。 永昌帝的心几乎跌倒冰窖里,就见樊衡关上殿门,隔断他的视线。 整个麟德殿霎时沉闷起来,永昌帝心里咚咚直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被高阳长公主轻轻扶住。 皇家金尊玉贵的长公主,向来倨傲骄矜,哪怕此刻察觉情势不对,亦不肯输了气势,厉声道:“无召擅入皇宫,你们这是要跟皇上禀奏该有的样子?” “长公主息怒。”章公望越众而出,“还请皇上听完臣等所言,再做定论。” 他说话间,樊衡亦跨步上前,神情冷厉,目光锋锐。 羽林卫被隔绝在外,韩蛰和尚政明目张胆,柴隆不肯护驾,显然是情势有变。永昌帝身旁最信重的陈鳌和郑玄英都已被迫调往边塞,如今孤立无援,心惊胆战之下,整个人都气势便迅速萎靡了下去。 章公望旋即拱手,徐徐奏禀。 “皇上自登帝位,朝堂之上并无建树,宠信奸佞,致田保宦官干政,惹得民怨四起,乱事横生。偏袒亲眷,罔顾法度,致甄家仗势欺人,京城物议如沸。韩相自入朝为官,锦衣司法度严明,统辖有方,又平定冯璋之乱、斩除岭南之患、荡平范通之叛,功劳无人可及。朝堂内外,群臣归服,百姓拥戴,文韬武略,足堪治国。望皇上效尧舜之道,以山川社稷禅于韩相,上应天意,下合民心。陛下可享清闲之福,百姓又得英明之主。臣等议定,特来奏请。” 一番话说得沉缓清晰,掷地有声。 永昌帝大惊失色,厉声道:“你!” 高阳长公主亦勃然变色,“章斐身为皇妃,抚养太子,皇上器重恩遇,你怎能作此胡言乱语!” 章斐的事是永昌帝色迷心窍,将她温婉的女儿害成那样,她以为,他会感激? 章公望垂眸不应,只拱手道:“望皇上三思。” 旁边宋建春随即道:“天下百姓皆知皇上无人君之德,致祸乱横生,百姓屡屡遭难,若非韩相在朝,四方节度使岂肯归服?似冯璋般揭竿而起者,不知多少!自古以来,兴废盛衰,皆有定数。望皇上早作决断!” 话音落处,旁的几位尚书亦附议劝谏,步步紧逼。 皇帝昏聩,人心不服,朝堂上下对昏君的怒气积攒已久。六部的事悉数握在韩镜手里,这两年亦有韩蛰插手,且韩蛰手握锦衣司,背靠京畿兵权,这回能调河阳相助,显然是有杨裕暗里支持。而在南边,曹震与宋建春交情甚笃,尚家又与韩家联姻,形势之强弱,已是洞明。 众人七嘴八舌,劝谏不止,外头火把熊熊,柴隆和韩征、尚政坐镇,羽林卫纹丝不动。 永昌帝惊恐、震怒,却无济于事,连高阳长公主义愤填膺的怒斥都被樊衡厉色逼回。 宫门已然落锁,内外难通消息,永昌帝姐弟俩孤立无援,脸上血色一分分地褪尽,最终委顿在地,只是不肯松口,将祖宗的江山轻易拱手让人。 这事难以一蹴而就,韩蛰既已布置得当,便胸有成竹。 当晚在麟德殿逗留至深夜,留羽林卫严守宫廷,樊衡留在殿内照应,旁人暂退至南衙,留永昌帝权衡利弊。 …… 次日宫禁森严,又逢休沐,外头水波不起。 宫廷之内,永昌帝姐弟俩形同软禁,莫说向外传递消息,连太子的面也没能见到。 漫长的暗夜,漫长的白日,永昌帝被困在殿中,渐而绝望。形势已然分明,垂死挣扎却无济于事,待韩蛰再度入宫时,正当盛年却早已气虚体弱的皇帝神情萎靡,姿态颓然,瘫坐在龙椅上,脸上一片死灰。 殿内君臣相对,高阳长公主被关在侧间,樊衡在旁待命。 皇家人丁凋落,姐弟俩皆被困在此处,更难有回天之力。 永昌帝眼底有浓浓的淤青,“若朕禅让,你将如何处置太子?” “臣曾奉命任太子少傅,若皇上愿禅让帝位,不起风波,臣便不会伤他半分。” “若朕不愿意呢?” 韩蛰默然不应,只盯着地上冰冷的金砖,姿态冷硬。 “朕明白了……”永昌帝疲惫地笑了笑,自嘲一般。 其实早该看明白,韩蛰当年会拔剑指着他鼻子,会在朝堂上步步紧逼,便是不太将他这皇帝放在眼里。然而他这皇帝生来庸碌,能稳居帝位,不过仗着皇家血脉、群臣扶持和禁军守护,甚至朝堂政事,他也需仰赖韩家,饮鸩止渴般,养虎为患。 如今禁军叛变,群臣反目,他还能剩下什么? 永昌帝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朕禅让后,朕的儿子,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太子年幼无知,臣何必伤他。” “好。”永昌帝扶着桌案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的,“朕下诏,禅让帝位。” …… 皇帝禅让的诏书颁布,哪怕朝堂上下各有猜测,仍是一片哗然。 章素带头呼应,盛赞皇帝圣明,百姓得遇明主,六部尚书亦然,旋即,跟韩家有过交情的、看得清形势的纷纷附和,连御史台的谏官们都没异议。纵然有几位忠于皇家正统的老臣、跟韩家不对付的官员或明或暗地反对,却如逆着风浪前行的孤舟,被迅速吞没。 韩蛰自然要谦辞,不敢立时受禅。 但皇帝的态度毕竟是摆明了,驻守京畿的杨家率先上表,恭请韩蛰受禅,河阳杨裕紧随其后,江阴曹震、西川尚家、河阴陈陵并无称霸的本事,且都见识过韩蛰的手段和本事,权衡过后,皆上表归服。 剩下元气大伤的山南蔡家和远在最南边的岭南陈鳌,已不足畏惧。 永昌帝拿到奏表,更觉绝望,只能执意禅让。 韩蛰几番谦辞后,顺应名义受禅。 旋即商议禅未的事,议定由礼部筹备建受禅坛,当着朝堂重臣和公侯百姓的面,由永昌帝亲捧玺绶,将天下禅让于韩蛰。再于元日举办登基之典,拥韩蛰登上帝位。 从腊月初到正月初一的这阵子,朝政的事和天下兵马之调令,仍由韩蛰执掌。 永昌帝则迁居北宫,太子迁出东宫,将皇宫各处正殿楼阁腾出来,由工部稍加修缮,迎新帝入主。 这些事一件件安排下去,韩蛰受禅登基,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 朝堂易主,气象为之一新,群臣恭贺中,唯有一人例外——甄嗣宗。 甄家的气数,在年初那沸沸扬扬的案子里耗得一干二净,如今能撑着门面,不过是仗着永昌帝一丝仁慈之念,仗着跟太子的半点血脉牵系而已。 中书令的位子空了一年,永昌帝数次提议恢复甄嗣宗相位之事,皆被韩镜搅扰,如今甄嗣宗赋闲在家,早已不复昔日相爷儒雅之态。 在听闻韩蛰受禅的消息时,甚至破口大骂韩家祖孙俩狼子野心,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这些言辞虽无损于韩家大局,传到旁人耳朵里,终究不好听,尤其他常请昔日太子的拥趸老臣过府叙话,言辞间对新君诸多不满。 凡此种种,悉数传到了韩镜耳中。 他为朝堂的事操心了大半辈子,公事私事上都有失有得,却也算费尽心机。 如今韩蛰大局已定,韩蛰的事不会再起波澜,韩镜紧绷了许多年的那根弦一松,整个人的精神气便大不如前。朝政的事多交给韩蛰,越过尚书令的相位,由韩蛰直接跟六部尚书商议。 韩镜则多半在府休养,大半时间都在庆远堂独坐。 这辈子为朝政忙碌,甚少能闲下来回顾琐事,而今心愿达成,他再无挂碍,对着发妻旧物和唐解忧昔日用过的东西,回思旧事,日益沉溺。他的肝气本就不旺,连着多年气闷积郁,更是伤损得厉害,独自枯坐得久了,意志渐而消沉。 哪怕韩墨和韩蛰时常来探望,也未能令他开怀多少。 像是日倾西山,没了预想中的霞光映衬,反而显得凄凉孤单。 韩镜知道不该再插手韩蛰的事,却也不甘就此沉寂。 在听到甄家种种消息后,沉思了半晌,而后乘一顶小轿,往甄府拜访。 甄家门庭冷落,里头倒设了小小宴席,甄嗣宗居中而坐,周围数位老臣,都是昔日故交,跟韩家不太对付,却又希冀攀着太子的高枝飞黄腾达的——府里都有些地位,却难以左右朝政,算是最后一波不服韩蛰的固执老臣。 见韩镜贸然前来,俱觉意外,却仍碍着面皮,像请入座。 韩镜端然坐下,一杯热茶饮尽,侃侃而谈,却最终变成激烈争辩。 韩镜回光返照般精神矍铄,力挫同僚,如很多年前初掌朝政时,有叱咤风云之态。 …… 当日后晌,韩镜乘小轿回府,甄嗣宗请郎中急诊,余下几位老臣灰溜溜地各自回府,再没敢多议论韩蛰半个字。 朝堂上最后一点反对声就此沉寂。 韩镜的身体也在这一番激辩后迅速垮下去,在腊月初十那日,一病不起。 韩家寻医问药,却挽不回韩镜消沉的意志,只能守在榻旁,眼睁睁看他油尽灯枯。 韩镜惯于沉肃的脸迅速消瘦下去,却反而添了些许老者应有的慈和之态,将从前的钢笔霸道尽数收敛。只是仍不愿让令容侍奉汤药,顽固如旧。 韩蛰时常过去带着昭儿过去陪伴,韩墨也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旁。 深夜父子独对,回看来路,韩镜终是心结难解,神情黯然,声音虚弱,“存静从前很有分寸,本以为会是阖府欢喜,却最终走到了这步。解忧的事,傅氏的事,他是半点都不肯退让。” 韩墨握着那双枯瘦的手,在旁沉默。 韩镜声音更低,“解忧丢了性命,我也活不了几天,他却还维护着傅氏,不肯退让。” 这事如何评判呢? 韩墨不好说得直白,只低声道:“父亲不愿让亲人受伤害,存静也是。” “我只是不甘心……” 韩墨不语,见仆妇端了汤药过来,亲自侍奉喝药,藏在心里的话也压了下去——有些事情上,父亲的心胸却是狭隘了些,看不开,作茧自缚,最终伤肝伤身,陷入困境。 但这种话,哪怕说了,韩镜也不可能听进去,只能重病添堵。 汤药有浓浓的腥苦味道,韩墨舀在勺里,韩镜只尝了尝,便喝不下去了。 气息渐渐微弱,眸光渐而涣散,躺在庆远堂旧居里,仿佛能看到发妻坐在旁边做针线,唐解忧趴在小矮桌上,慢慢临字,笑得乖巧可爱。那是他走出朝堂,满身疲累之余,所能拥有的最温馨的记忆。 这座府邸里,会惦记那些场景的,恐怕只剩他了。 韩镜唇边浮起个很浅的笑,眼皮阖上,溘然长逝。 …… 韩镜的丧事很隆重,因韩蛰尚未受禅登基,韩墨兄弟商议后,仍以尚书令的身份下葬,追赠谥号,永昌帝缀朝两日以尽哀思,礼部尚书亲自操持,京城百官,几乎都登门吊唁,极尽哀荣。 不两日,甄嗣宗因事获罪,由樊衡亲自带人查抄府邸。 韩蛰则在朝堂和丧事两头奔波,直至腊月底时受禅登基的大典筹备齐全,才算得空。 晚间回到银光院时,昭儿躺在小摇床里,因屋中熏得暖热,身上只穿两层绵软的衣裳,藕断般的小腿露出半截,被胳膊抱着送到嘴边,正唆那又软又小的脚趾头——这是他昨日才学会的,动作不算纯熟,却玩得不亦乐乎。 令容则在侧间里,正在试那套皇后的凤衣。 朱红的衣裳裁剪合体,上头用金丝银线绣了飞凤牡丹,因是册封皇后的典礼所用,亦按礼制绣了祥瑞之物,端庄贵重。旁边则是皇后的凤冠,赤金打造,珠光宝气,庄重而不失柔美。 令容身姿长开,穿着凤衣,纤秣适中,修长端庄。 诞下昭儿后,秀丽妩媚的眉目愈见韵致,淡薄脂粉装点下,黛眉如远山,眼哞似星辰,朱唇漾开笑意,明眸皓齿,风情愈浓。乌鸦鸦的云鬓堆叠,耳畔坠了朱红滴珠,头戴精致凤冠,衬着无双丽色,叫人挪不开眼。 恍惚想起初成婚的时候,她还是天真少女,穿着那凤冠霞帔,那样娇弱轻盈。 只是彼时他太冷厉,未曾将她的姿容刻在心上。 好在还有册封皇后的典礼,他会在那座庄严皇宫里,牵着她步上高台,受群臣跪拜。 韩蛰甚觉宽慰,待令容脱下凤衣,便揽她进了内室,如常更衣用饭,沐浴就寝。 床榻里销金帘帐长垂,令容身上寝衣宽松,满头青丝披散在肩,黑发腻肤,雪白纤秀。 “……前晌跟母亲入宫,见到了太子,还笑着给我剥糖吃。”令容靠在韩蛰肩上,手指闲着无事,描摹他胸前贲张的轮廓,稍稍抬眸,“夫君打算一直将他养在北宫吗?” “不太好。”韩蛰掌握锦衣司多年,经受重案无数,最知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那孩子从东宫至尊之位跌落,在韩蛰而言,是一念之仁保全性命,在太子而言,确实得而复失。若还养在宫里,待长大后懂事,瞧着这座本该属于他的皇宫,终会心意难平,于谁都无益处。 令容便瞧着他,“那怎么办呢?” “京城里有许多德高望重的高僧,他纵不能剃度,记为俗家弟子学佛经,能通透些。” “这样也好,回头再找个光风霁月的青年才俊教他诗画,也能荡涤心胸。” “嗯——”韩蛰忽然记起件事情,“岳父袭爵的旨意已备好了,后日请他来大典,过后正好受旨袭爵。册封的典礼就这一回,可不能错过。” 令容翘着唇角微笑,双臂攀在韩蛰肩上,“夫君当了皇帝,就只册封一位皇后呀?” “有你就够。” “当真吗?” “嗯。”韩蛰将她肩膀揽在怀里,轮廓冷硬如旧,声音却分明温柔,“这么短的几十年,朝政之余能剩多少精力?拿来陪你都不够,怎可浪费在旁人身上。” 冷峻的眉目微垂,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慧黠眼眸,深邃眼底便浮起笑意。 他生来记性好,幼时几乎过目不忘,经历过的要紧事情,也都一件件记着。 从潭州回京城,在山南遇袭昏迷时,那个曾将他拖入深渊的深沉梦境像是烙印刻在心里,哪怕只是个梦,哪怕隔了许久,也没淡去半分。梦里他失去了令容,阴阳相隔。虽只是虚妄梦境,那种清晰而刻骨的痛,却像是真实发生过一般,令他每每回想,便觉痛如锥心。 韩蛰不敢想象,倘若真的跟令容阴阳相隔,他会如何。 他只知道,拥在怀里这个娇笑憨然的女人,是他绝难割舍的人。 这些年踏血而行,他对所有人——包括他自身都能狠下心,唯独她是个例外。 美人、才女、女将,这世间有无数女子,各有所长,却只有她,最合他心意。不止为她丽色无双、牡丹般动人的风华,更为银光院里的日夜陪伴、娇俏柔旖,两地相隔的漫长思念、辗转反侧,厨房烟火里的默契欣赏,闲适安然。 那一声声甜软的“夫君”,是委屈、是畏惧、是娇嗔、是打趣、是呢喃,尽数落在心底。 令他甘愿步步退让,最终卸下盔甲,倾心爱护。 …… 除夕过后,便是新的一年。 礼部筹备已久的登基大典也在这日隆重举办。 年轻的帝王英姿勃发,魁伟稳重。尊贵而繁琐的衮服穿在身上,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绣得庄严而精致,韩蛰一步步登上丹陛,威仪而端贵。 丹陛之下,文臣武将、公侯亲贵皆着礼服,恭敬叩拜。 初春的阳光明媚照人,笼罩这座轩昂巍峨的宫阙,殿宇披金,檐头焕彩,就连底下的臣子都精神奕奕,丝毫不见从前的暮气沉沉之态。 老臣退隐,却仍有宋建春等能臣中流砥柱,新秀亦如雨后春笋,在韩蛰有意提拔的这两年崭露头角,足以重振朝堂。 不远处韩征和傅益盔甲严整,沙场上历练出的将领,有着迥异于旁人的刚毅英勇之态。而在京城之外,有杨裕,有长孙敬,有即将赶往河东的樊衡,亦有无数愿以性命保卫百姓的健勇男儿。 前路未必尽是坦途,却值得期待。 =全文完= 183.番外1 建兴二年三月初, 京城春意正浓, 繁花如簇。 韩蛰登基一年有余,朝堂上下文臣武将尽皆归服, 气象蒸蒸日上, 北苑照例办了场马球赛, 甚是热闹。已封了长公主的韩瑶看罢,觉得意犹未尽,在歇息的空隙里,提了想跟尚政去趟西川的打算。 夫妻俩成婚后, 尚政同韩瑶说过许多西川的趣事, 韩瑶心向往之,却始终未能成行。 去年她就有夫妻俩同游西川的念头,只是彼时朝政未稳, 杨氏没点头,韩瑶便作罢。 其后韩蛰迅速掌控朝堂, 樊衡和傅益北上河东,重整兵马,稳住了河东境内情势。远在岭南的陈鳌先前因认定韩蛰是篡位而不肯归服,又不能将边境安危弃之不顾,拖了数月,被韩蛰软硬兼施, 终于上表道贺, 愿听朝廷调遣。 没了这隐患后, 韩蛰便将目光落在了山南蔡家头上。 蔡氏的死虽被压得波纹不起, 韩蛰也让蔡穆向其父转呈利弊,蔡源中毕竟添了心结,仗着蔡家在山南地界的根基势力,仍把持一方,扣着赋税,明里奉承,暗里跟韩蛰作对。 韩蛰忍耐了半年,待陈鳌服软,当即腾出手,将锦衣司的精锐派往山南。 去年十月,蔡源中病重,向朝廷上书请以其子蔡穆为山南节度使,被韩蛰驳回。 蔡源中怒而怨怼,欲集帐下众将之力胁迫韩蛰答应。 却因蔡家内斗已久,膝下几个儿子各有打算,被锦衣司斡旋挑拨,功败垂成。随即韩蛰从西川帐下调了位军功卓然的副将任山南节度使,又以蔡穆做偏将,山南才算安分下来。 到如今冬去春来,京城内外的情势,已比韩蛰登基前安稳了许多。 韩瑶这位金尊玉贵的长公主,也不必再有所顾虑。 韩蛰遂允了她,命尚政将手头的事交给副手,免得耽搁朝政。 小夫妻俩都觉欢喜,交割筹备齐全了,于三月中旬启程去西川。 …… 韩瑶向来都是坐不住的性子,先前韩家处境特殊,她在京城时得空便去外头散心骑射,却不敢离京城太远,免得被人盯上。这回有了长公主的侍卫队,又是韩蛰当政,不似从前路途凶险,便高枕无忧,且行且乐,走得很慢。 一行人走走停停,两个半月后,才抵达西川节度使所在的益州。 西川节度使尚威是尚政的伯父,也是个圆滑老成的人物。 先前永昌帝在位时皇家昏聩,节度使尾大不掉,他虽不像别处明目张胆,却也就中取利,仗着西川天险,自成一方安稳富足的小天地。其后韩蛰登基,河阳、京畿和江阴、河阴等地归服,亲侄儿尚政跟皇家结亲,他也能从那数场战事看得出韩蛰的能耐,便顺水推舟,卖了个好。 如今他节度使的位子仍旧固若金汤,还比从前多一份尊荣。 听得长公主驾临,尚威自然设宴款待,叫妻女儿媳作陪,一团和气。 这一带物产丰富,宴席上菜肴美酒有着与京城别样的风味,韩瑶吃得欢畅,也喝了不少酒,回住处的时候,眉眼间便带着醉后散漫的笑意,两颊微酡。 尚政搀着她,闻着那淡淡酒气,甚是无奈。 “是水土不服吗?在京城海量,到这儿没喝几杯,就醉成这样。” “谁醉啦?”韩瑶才不愿意承认,因近日游玩得高兴,只眯着眼睛笑。 她耍赖起来,尚政向来只能举旗投降,也没再多说,见她两脚虚浮似的,走不太稳,进了屋便抱起来,将韩瑶放在榻上后,故意甩着手臂叹息,“就说西川美食太多,这一路走来,你又重了不少。” “是吗?”韩瑶嘀咕,抬起手腕瞧了瞧,又捏了捏腰间。 也没多长半两肉呀! 遂睇着尚政,“不是我变沉,是尚将军疏于锻炼,没力气了。” 这话尚政当然是不爱听的,因进屋时已将侍从都屏退,夫妻独处无所顾忌,便就着床沿压过去,将韩瑶圈在怀里,腰腹微挺,低声道:“要不试试?” “走开!”韩瑶哪能听不出话里的暧昧,脸上更红,挣扎着往后靠在软枕上。 尚政体贴,去倒了水给她。 韩瑶小口抿着,想起方才的宴席,便问道:“那位穿水红衣裳的,就是孙姑娘?” “哪个孙姑娘?” “你伯父看中了,想说给的那位!”韩瑶醉眼朦胧,语含揶揄。 “她呀。”尚政笑了笑,翻身躺在她身旁。 这事还是尚政不慎抖出来的。 在京城时韩瑶因没机会出京,又常听西川物华天宝,风光绝伦,便常跟尚政问些西川的风土人情。尚政便说给她听,顺道讲些在西川历练时的趣事。有一回喝了酒,说得兴致正浓,一不留神便将尚威曾为他物色亲事,要将益州最出挑的美人娶给他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事情当然没成,那孙姑娘固然貌美,却非尚政想要的,婉言谢绝。 尚威便将那姑娘娶给了自家儿子,如今也颇和睦。 韩瑶不会介意此事,只是觉得好奇,今日席上留意多看两眼,果真容颜出挑,遂感叹道:“冰肌玉骨,谈吐出众,还真是个难得的美人。这一路走来,也算是开了点眼界,这些姑娘水灵美貌,还真不比京城逊色。住在这一带,也算是眼福不浅了。” “那咱们就多住一阵?益州人杰地灵,多少男儿在这里寻得心上人,在神山许下誓言,留在那姑娘身边不走了。”尚政就势逗她,直夸益州城姑娘容色娇艳,肌肤柔腻,佳人倾城。 韩瑶咬着唇瓣,明知尚政是故意的,却没能按捺住脾气,气哼哼地踢他。 尚政笑着拿小腿将她玉足困住,抱住韩瑶滚进帐里。 “不乐意多玩一阵呀?” 韩瑶瞪他,“扔下你在这里看美人,我去散心。” 尚政便笑了起来,低头在韩瑶眉心亲了亲,“我有美人了,旁的不必看。不过说起神山,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去了就知道。”尚政没多废话,趁着困住韩瑶的机会,先享会儿艳福。 …… 尚政带韩瑶去的,是益州城外六十里处一座叫飞鸾峰的地方。 这一带山水奇秀,峰岭纵横,夏日里天高云淡,骑马沿着蜿蜒山径走,满目绿浓阴翳。从前尚政在西川时,常会抽空呼朋唤友,来此处游玩射猎。如今有了娇妻,便没带旁人,夫妻俩尽兴游猎,后晌时抵达峰峦峰顶。 登临绝顶俯瞰群山,自有无双风光。 衣袍被吹得猎猎翻飞,渐渐添了凉意,尚政带韩瑶到避风处,苍松翠柏下,凌乱堆着七八块扁圆的石头,上头银钩铁划,还刻了字。 韩瑶诧异,捡起一块瞧了瞧,“这是?” “兄弟们放的。”尚政亦蹲身捡了几块,看罢上头的名字,脸上笑意便愈来愈浓,“飞鸾峰下有做寺庙,专求姻缘的,方才看到了吧?”见韩瑶点头,续道:“当地人说这是座神山,求姻缘很灵验,那寺里香火最旺。” 韩瑶笑而挑眉,“你也求过?” “我不信那个。”尚政牵着韩瑶的手,掀了半边衣裳铺在青草上,让韩瑶坐着,手里把玩石块,“年轻的时候,十四五岁吧,跟兄弟们登到这座峰顶,也是少年心性,做了个约定。” “跟这些石头有关?”韩瑶瞧着上头成双成对的名字,忍不住笑了,“我猜……是成婚后刻上名讳放在这里,求姻缘顺遂。” “差不多,不过是刻心上人的名字。” …… 居然真是这样幼稚的约定。 韩瑶忍俊不禁。 尚政亦笑,神情颇为怀念,“快十年了,兄弟们散在四方,倒还没忘了这事。” “你也要刻一块?” “愿意吗?”尚政觑着她,英挺眉峰笑意朗然。 韩瑶故意沉吟了下,虽然有点幼稚……但撇开在京城的身份权势和端贵姿态,像个少年人似的做这些事,仿佛也挺有趣。 遂莞尔笑道:“是要刻心上人的名字。” “当然。”尚政随身带着匕首,当即从近处挑了块扁平的圆石,擦干净上头尘土,锋锐匕首缓缓游走,入石三分,将两人名字刻好,端详片刻,也放在松树下。 韩瑶抱膝坐着,靠在尚政肩膀,半晌忽然道:“西川这么多美人,我是第一个?” “唯一的。” “当真?” “世上很多美人,合眼缘的却不多。记得刚见面那回吗?你险些被我射伤。”尚政伸臂,将韩瑶揽在怀里,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那日的情形,她从藤蔓后闪身出来,玉冠束发,英姿飒爽。心思便在那时被攫住,步步深陷。他在韩瑶脸颊亲了下,“那时就觉得,这姑娘真好看,一定要娶过来,不能让旁人抢走。” 原来那么早就有了歪心思! 韩瑶当然记得那情形,靠在尚政肩上,笑意更深,“见色起意!” 尚政抱她在怀,也笑了笑。 年华正茂的时候,谁的动心不是始于见色起意? 184.番外2 韩瑶和尚政从西川归来时, 带了些途中碰见的土物——比起送进皇宫的贡品, 这些都是韩瑶按着家人的口味挑选,未必贵重, 却各有风味, 其中大半都是给令容的。回京的次日, 韩瑶便命人将东西送进皇宫,她往太上皇和太后那边走了一遭,便去找令容。 令容如今住在玉明殿,离韩蛰处理朝务的麟德殿不算太远。 韩蛰登基后不久, 永昌帝便郁郁而终, 先前宫中嫔妃都送往佛寺修行,整个皇宫便霎时空荡了许多。 韩墨被尊为太上皇,跟杨氏住在太液池西边, 甚是惬意。 令容则带着昭儿在一处,因孩子还小, 没请少师,一应饮食起居亲自操心,其乐融融。 韩瑶被宫人请进去时,令容就坐在靠窗的罗汉床上,昭儿坐在对面,中间隔着矮桌。 已是七月盛夏, 天气最暑热的时候, 殿里的三座大瓮里装满了冰, 宫人在旁摇着风轮, 将凉气吹过去,带着淡淡的香味。这座玉明殿就在太液池畔,殿后尽是阴翳林木,两边侧殿被拆去,移栽许多花木,夏日里也能常送凉风。 饶是如此,令容也觉得热,身上只穿了件玉色薄衫,纱袖堆到臂弯。 她的手里是本浅显易懂的诗册,正慢慢念给昭儿听。 昭儿也不知道听懂没,趴在案边,手里攥着把银勺,挖了雪白甜软的酥酪往嘴里送。 已经两岁的孩子,眉目比从前漂亮了许多,听见韩瑶进屋问安的动静,便抬起头瞧过来,眨了眨眼睛。 见令容挽着韩瑶走到身边,总算想起了这张许久不见的脸庞。 “姑姑……”许久没用的称呼有点生疏迟疑,奶声奶气的。 韩瑶稍觉惊喜,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在柔嫩脸蛋亲了一口,“还记得我呐?” “就三四个月,昭儿记性好着呢。”令容莞尔,取了瓷碗在手里,慢慢将酥酪喂给昭儿,又问韩瑶,“心心念念两三年,总算去了趟西川,觉得如何?” “风景很漂亮,有很多好吃的。对了,带了些土产回来,保准你喜欢!” “真贴心!下回想去哪里游玩,我还帮你说话!”令容投桃报李。 昭儿正将那酥酪吃得欢快,小胳膊动了动,插话道:“嗯!” “嗯什么?昭儿想跟着去玩?”韩瑶许久没见侄子,索性抱起来搁在桌上,握着他两只小小的手,“姑姑在外面很想念昭儿,昭儿想姑姑了吗?” “嗯。”昭儿考虑了下,又笑眯眯地蹦出个字来,“想。” 这孩子随了韩蛰,记性好,学东西快,就只是懒得多说话,小小年纪就言简意赅。但那认真回答的乖巧模样仍让韩瑶藏不住笑,逗了好半天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 后晌韩蛰处置完政事,到了玉明殿时,令容正坐在荫凉里,兴致勃勃地看宫人搬箱子。 宫里御膳房有名厨无数,令容却还是在玉明殿隔壁设了间小厨房,得空时亲自做些小食菜肴,又合口味又得趣,还省了往御膳房传话的麻烦。小厨房的隔壁有闲置的宫室,正好存放各样食材和干果蜜饯。 韩蛰走进去,令容便站起身来,“夫君今日不忙吗?” “今日事少,都处置完了。” 韩蛰登基至今一年有余,虽说四方渐渐平定,要令各处节度使归心朝廷,改了朝堂积弊,让朝堂从永昌帝时的摇摇欲坠重新振兴,并非易事。虽不像去年那样时常忙到深夜,大多数时候,也是到傍晚才能得空。 今日回来得确实挺早。 韩蛰这些年忙碌惯了,难得清闲,也觉得浑身轻松,站在令容跟前,魁伟身板挡住旁人视线,手掌便落在了令容小腹上。 “觉得如何,难受吗?” “倒不像怀昭儿时那样难受,这孩子乖得很。” “这样贴心……” “必定是个女儿?”令容莞尔。 她是上个月诊出身孕的,先前没半点不适征兆,是太医请脉时察觉的。怀昭儿的时候胃里反酸总想吐,精神也犯懒倦怠爱睡觉,这回倒没那么严重,除了夏日天长,晌午贪睡外,甚少有不舒服。 韩蛰想要女儿的执念也不知哪里来的,觉得这孩子乖巧,会是个女儿。 令容一笑置之,只将双臂攀着韩蛰,“虽不难受,但嘴馋呀。” 韩蛰眼底浮起笑意,在她眉间亲了亲,“想吃什么?” 宫廷恢弘巍峨,坐在至尊之位,手握天下四方,朝堂上威仪沉稳,君临天下,回到妻儿处,便仍只求市井人家的天伦之乐。朝堂上杀伐权谋、翻云覆雨,将沉重负担暂时撇开,他仍很乐意去趟厨房,夫妻俩做些美食,推敲厨艺,过后慢慢享用。 这样安然闲适的烟火气,于见惯杀戮、权谋跌宕的他而言,弥足珍贵。 小厨房是一处宫室改成,里头整洁干净,一应佐料厨具都备得齐全。 昭儿时常跟令容来这里,早已轻车熟路,一双小短腿跑得不算多稳当,却也不慢于夫妻俩的步速。只是厨房的门槛儿不低,他跨不过去,便趴在上头想翻槛而入,被韩蛰轻易拎起来。 食材已备好了。 令容位居中宫,后宫里没旁的妃嫔,她本就是个散漫的性子,琐事交与管事宫人打理,闲暇时看书闲逛,就着御膳房里千百种用之不尽的食材捣鼓各式菜色,乐此不疲。 今晚原本是打算亲自动手,有韩蛰在,她便只剩打下手的份了。 因太上皇和太后那边另有人照应,这边只是夫妻俩带着昭儿吃,备的菜倒不多。 韩蛰一眼扫见食材佐料,便猜得大概,随后捞起刀在肉块上划拉了下,“樱桃肉?” “还有百果蹄,这两道是最想吃的。”令容两眼亮晶晶。 韩蛰颔首,尖刀在指尖挽了个花,手起刀落,将肉切成樱桃大的肉丁。这事于他轻而易举,姿态闲庭信步,手底下却飞快。 昭儿原本趴在令容怀里,瞧见这样子,立时挣扎着下来,跑到韩蛰身边,抱住他大腿。 “你想切?” “肉。”昭儿眼巴巴抬头看着他。 这小家伙,看来是成天跟着令容跑厨房的,韩蛰没理会,两条修长的腿稳如泰山,任由昭儿抱着他的腿穿来穿去,钻假山洞似的玩耍,不时抬头张望,被上头的动静吸引——可惜案板太高,他还爬不上去。 不多时锅里油热,令容已将装着佐料的盘子备在旁边。 肉块下锅,加上黄酒、丁香、茴香爆炒,香气四溢,过后再加些盐水和糖水,不止令容,就连昭儿都闻着香味往跟前凑。 他毕竟还小,令容怕不小心烫着,只好将昭儿抱走。 待樱桃肉出锅,小家伙比令容还急,趴在外头树下的矮桌旁,眼睛直勾勾盯着喷香的樱桃肉丁。令容挑了块软烂的吹凉,慢慢喂给他,昭儿吃得满脸欢欣。只是他毕竟还小,令容怕不好克化,少喂了一点点,浅尝辄止。 遂吩咐宫人陪着,将刚蒸好的蛋羹喂些给他,令容仍回厨房,跟韩蛰美滋滋地做菜。 蚕豆炒麻雀、笋煟火腿、鸡汁豆苗和肉汁小香菇相继出锅,另一边煮到半熟的主体也被调来打下手的宫人挖去筋骨,填了胡桃仁、松仁和火腿丁进去,扎起来接着煮,等煮烂了装进陈糟坛放一宿,滋味极好。 令容手捧菜盘,一道道摆在桌上,韩蛰亦缓步而出。 树荫浓翳,昭儿趴在桌边,面前摆着小小的碗盏,令容坐在他旁边,一只手揽着儿子,一只手挟菜尝了尝,抬头时,笑生双靥,“好吃!” 昭儿唆着小瓷勺,也含糊道:“好吃。” 几道菜旁边,有切好的瓜果,甜软的糕点,令容拈了小块,喂给昭儿。 树影参差婆娑,日色西倾将暮,韩蛰在令容身旁坐下,冷硬的脸上带着笑意。 幼时父母龃龉,韩镜又严苛威仪,他每回吃饭都是跟韩征一起。后来有次去章家玩,章公望夫妇带着他和章素兄妹一道用饭,夏日里井边清凉,那菜色未必多出彩,吃在嘴里,却别有滋味。 那时他年纪还小,心里觉得羡慕,不知怎的就记住了那场景,至今仍旧清晰。 心狠手辣、冷酷悍厉,背负锦衣司使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一路走来,韩镜、韩墨都以为他心系至尊权位,所求的是俾睨天下、傲视四方,会为那至尊皇位联姻纳妃,制衡权术。 唯有他知道,此生最盼望的,莫过于此。 娇妻稚子,烟火香气,一家人围桌而坐,其乐融融。 他是帝王,也是夫君,是父亲。 185.番外3 建兴四年五月, 端午才过, 细雨霏霏。 京城外的官道两侧杨柳早已葳蕤,枝叶匝地, 雨丝淅沥。年轻的男子策马而来, 在城门口勒马驻足, 将避雨的斗笠摘去,瞧着巍峨城楼、逶迤高墙。 一别数年,城楼上飞檐翘角,面貌未改半分, 气象却已截然不同。 高修远一身霜色锦衣, 两袖潮润清风,昔日少年隽秀的轮廓渐而硬朗,眉宇间多几分冲淡气度, 满身清隽如旧。雨丝飘落在脸上,带着凉意, 整个城楼笼罩在朦胧烟雨里,车马川流,卫兵值守,威仪却安谧。 雨水打湿他的头发,渗入脖颈、淋得衣袖潮湿。 高修远浑不在意,将那斗笠挂在马鞍前的小铁钩上, 催马入城。 他因刺杀甄嗣宗而被判的罪名在韩蛰登基大赦时就已赦免, 三年前就已非戴罪之身。这数年四处游历, 回国家乡龙游县, 也去过北地和岭南,沿路风霜将少年白皙的肤色吹得稍换,那股灵秀却化为仙风道骨,随心行止,徜徉山水,修习音律。 若不是前阵子碰见傅益,得知傅锦元这些年打探他下落的事,他仍没有回京的打算。 高修远确实没想到,傅锦元竟然还会记得他。 但被人惦记,终归是让人欣喜的事情,那一次会面后,高修远游历的脚步便像被绳索牵系住了似的,忍不住想回京看看——他知道韩蛰平定叛乱、功劳至高,已登帝位,知道令容位居中宫,抚育太子,独宠后宫。 年少时的心事深埋心底,从她踏进韩家府门时,便似隔着天堑。 如山头明月,可仰望,却难以触及。 高修远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她站在阴暗的牢狱里,隔着一道铁门,婉言劝说,将彼时消沉而无望的他,从深渊拉回。 …… 循着傅益留的口信到得傅家门前,外头有一丛竹林掩映,雨声滴答。 高修远翻身下马,想取出名帖请门房递话,府门开处,却有位管事打扮的人走了出来。那人手里撑着黑漆漆的伞,却一眼看见他,有些诧异似的,直勾勾盯了片刻,才小碎步跑过来,“这位是……高公子吗?” 没了雨幕遮挡,容貌便能看得分明,那轮廓眉眼,显然是高修远无疑了! 管事大喜,忙躬身倾塌往里走,“从前跟着伯爷出门,见过公子几回,伯爷这几年可没少念叨公子。正好这两日他在京城,公子请到厅里喝杯茶,我这就进去通禀。” 这态度热情洋溢,令厅里奉茶的侍女都格外察觉来客身份不同,举止恭敬。 高修远坐了片刻,就见雨幕里傅锦元匆匆走了过来。 四五年一晃而过,傅锦元跟多年前似乎没太多不同,见高修远躬身端正作揖,笑眯眯地两手搀扶起来,“可算是等到你回京了!上回去孤竹山的普云寺,里头几位僧人还打探你的下落,想躲跟你切磋呢。远游这几年,想必长进不少?” 熟稔而高兴,仿佛经年久别只是弹指而已,没半点生疏客气。 高修远孤独行走惯了,瞧着跟父亲年纪相仿的傅锦元,心中暖热,“多谢伯爷记挂。这几年走了不少地方,眼界胸襟都开阔了不少。当时年少无知,行事鲁莽,怕连累亲朋好友,走的时候也没留个消息,失礼之处,还请伯爷见谅。” “哪里哪里,能回来就好。” 高修远随着他坐入椅中,关怀得真心实意,“伯爷和夫人如今身子都健朗吗?” “都很好,只是内子今日入宫去了,后晌才能回来。” 入宫自然是要去令容的,高修远毕竟许久没见故人,陡然听傅锦元提及,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收紧些,“皇后娘娘凤体也都安好吗?” “都好,都好!”傅锦元笑容满面。 这府邸不算宽敞,客房却也不少,傅锦元当即安排高修远在府里住下,等傅益从衙署回来后,三个人掌灯把酒,促膝而谈。 四年多的经历,一夕间娓娓道来,就着窗外时缓时疾的雨声,不觉已是天明。 傅益正当盛年,仍旧精神抖擞地去了衙署,傅锦元歇了几个时辰,用过午饭,便带着高修远往普云寺去——刺杀甄嗣宗的时虽闹出过风波,但高修远承认得坦荡,将寺里撇得清清楚楚,寺里僧人便没受半点连累,香火仍旧冷清,风雅却更胜从前。 韩蛰登基后,加固边防、重整朝堂,京城内外渐而富足安定,风雅文事重新兴盛。 京城里卧虎藏龙,名家辈出,但论及山水,寺里住持最怀念的,仍是彼时惊才绝艳的少年公子,胸怀澹荡,妙境天成。甚至连高修远那些习作都被精致装裱,跟名家画作一道挂在厅中,供人赏玩观摩。 时隔数年,仍时常让去寺里赏画的傅锦元驻足。 …… 雨势缠绵,沾衣欲湿,孤竹山翠色正浓,风中绿浪微摇。 两人沿着渐生青苔的石阶上去,普云寺的山门翻修过,前年又在山门里侧修了几座殿宇,屋檐墙壁雕绘佛经故事,里头却都是一卷卷书画,有僧人精心照看。 知事僧是前年新来的,却认得傅锦元,请两人入内。 绕过大殿佛堂,是后头僧人居住的禅院,雨丝被参天阴翳的古木遮挡,地上潮湿而干净,住持身披袈裟,坐在竹椅里,正在跟旁边的男童讲经。 男童瞧着七八岁的年纪,身上穿着绫罗,面皮白净,听得正认真。 傅锦元瞧见,便轻轻将高修远拦住,往后退了数步,先在一处客舍坐下。 高修远稍觉诧异,“那位是住持的俗家弟子?” “算是吧。”傅锦元倒没隐瞒,“是悯帝的太子,寄居在寺里。” 悯帝是永昌帝驾崩后的谥号,高修远在外游历,知道永昌帝禅位、驾崩,原以为这孩子也难保住性命,却原来他还活着,在佛寺听高僧教导。诧异之余,不免推开窗缝多瞧了几眼,那孩子虽听得认真,偶尔却走神似的,望着树梢屋檐,眼神茫然。 待得住持讲罢,便被人陪着下山,往梅坞里去了。 ——章斐就在梅坞附近的庵堂修行,会时常过去看望。 高修远拜见住持,自是两处欢喜,在普云寺住了一晚,回城的时候顺道去访梅坞,那孩子正在习字,许是佛法熏陶,许是性情使然,小脸上平静而茫然,盯着窗外摇曳的树丛,手里沾满墨汁的狼毫沾到嘴边也不曾察觉。 他能活下来,是韩蛰一念之仁。 但往后该做什么,却没人能说得清楚——虽有个封号在身,手里肯定握不住实权,更不可能科举入仕,在朝为官。高僧的指点固然能令他有所修为,却因身上的前朝血脉,很难真的割舍俗世锦绣,到寺里清寂居住。 再过两年,听的更多,懂的更多,若还这般迷茫,未必不会有旁的念头。 那只会辜负韩蛰的善意。 高修远站在远处,看了半天,才敛袖离开。 …… 数日后,韩蛰收到一副竹林图,有人端坐林下,悠然抚琴。 整幅画写意传神,冲淡自然,右下角的落款又似曾相识。他看了半天,才看向傅锦元,“这幅画是……高修远的?” 傅锦元颔首,“是他画的。” “他回来了?” “回来了,仍旧住在普云寺里,还见到了那个孩子。”傅锦元是帮忙过来请旨的,因早已辞官在府,所求不多,坦荡闲散,姿态不卑不亢,“他不敢搅扰皇上,只托微臣代为请旨,能否抽空教那孩子音律书画,涤荡性情,算是报答皇上当日的救命之恩。” 这自然是很好的,韩蛰原本还为那孩子将来的路犹豫,若能让他专心在书画音乐上,倒是不错的路,当然允了。 待傅锦元离开,将那画轴随手收起来,抬眉问掌事内监,“樊衡到了?” “入宫已有两刻,按皇上的意思,已请到北苑去了。” 北苑有林木风光,亦有宫殿亭台,是夏日里设宴闲游的好地方。 韩蛰摆驾过去时,樊衡临风站在高台上,见了他,快步迎来,行大礼拜见。在河东将近四年,收复悍将骄兵,重整边防要塞,每一样都是重任,不比从前在锦衣司的杀伐奔波轻松。他整个人被风吹日晒,比从前黝黑了些,却更见刚厉冷硬。 君臣许久没见,这回樊衡回京述职,是按惯例要调往别处。 韩蛰命他免礼,目光稍挪,就见亭旁令容跟一位妇人并排站着,昭儿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淘弄来的玩意儿,正逗他跟前两岁的小姑娘。快五岁的男孩儿,比从前懂事了许多,不知怎的惹恼了小姑娘,忙跑到近处的桌上,取了甜软糕点哄她,甚有耐心。 令容扫见韩蛰,将手里牵着的小公主放开,叮嘱了昭儿几句。 昭儿一副小男子汉的模样,拍了拍小胸脯,一手牵着妹妹,一手牵着樊小姑娘,往近处去玩耍,身后宫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令容遂携那妇人走过来。 那妇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瞧着像是异域来的,颇有几分英姿。 韩蛰遂瞧向樊衡,“成亲了?” 樊衡笑了笑,颔首,“她曾救过我的命。” “那孩子?”韩蛰目光审视而揶揄。他虽未特地过问樊衡的婚事,但从官员历年呈报来看,樊衡去年底时尚无妻室,这妇人显然是今年娶的。那孩子虽小,一眼瞧过去,却又有樊衡的模样,不像白捡来的。 樊衡呲牙笑了笑,素来冷硬的脸上难得的露出点不好意思。 其实也不难解释。是他初到河东,碰到些麻烦,跟那位身手出众的姑娘同历艰险,生了情愫,一时没忍住,春风一度。过后他被急事勾走,忙了半年回去,那姑娘就没了踪影。他费了许多力气才将她连同女儿找回来,却因她赌气含恨,始终没能求娶得手。 直至这回韩蛰要调他往别处,心上人才算点头嫁给他,跟着他回京再南下。 樊衡瞧着妻子,诸般解释难以启齿,只化成带笑的两个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