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画里情缘(1) 望不到头的梅林在飞雪中怒放,层层点染,如云似霞,又如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将阴霾低沉的天也染成红色。梅林边上,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回眸凝望,她的面容看不清楚,然而风姿绰约,气度高华,那一种冰清玉洁,胜过飞雪寒梅,清绝丽绝。 风怀舞一心一意赋予那女子生命与灵动,温柔地勾勒出每一根线条,然后依依不舍放下笔,视线流连在画上,久久不移,仿佛可以看到伊人清澈的眼波。 一别十年,不说踪迹,连魂魄也不曾入梦,素素,你不再爱我,竟连恨也不屑吗?素素,低呼着这个名字,一扬手,画卷翩翩落向桌旁的火盆,火苗腾地升起,吞噬着梅林、天地和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子。 风怀舞耗尽全力控制自己不去抢救,眼睁睁看她全身变亮,发出不可逼视的光,头发四散飞扬,然后一点点变暗成灰,消失在火中,他的脸也一点点变的苍白。 心早已麻木到不会再痛,只有漫天盖地的空虚和无孔不入的寒冷。他的世界,在短暂的停留后,又一次失去。 他被困在这个园中很久了,明明有路,却怎么走都走不出。原想借机查探林家虚实,不料连小小阵法都破不了。林自侠,一代武林奇才,累父亲身死,母亲亡故的人,果然名不虚传。 风怀舞冷冷眯起眼睛,英才盖世又如何,名满天下又如何,他的计划一发动,就不信林自侠能飞上天去。不过当务之急是找到园中道路的秘密。 旁边的梅林中有动静,他侧眼看去,下雪了吗?还是白梅的花瓣全落了?漫天一色的白,纷纷扬扬,霏霏洒洒。 他提气飞入林中,忽然愣住,一动不能动,一个白衣少女正在林中翩然起舞。那一场惊世绝艳,寂天寞地的舞,多年之中风怀舞从未有一刻忘记。一闭眼,那清雅的少女,清寂的梅林和清扬的舞姿就现在眼前,甚至能闻到不知是少女还是梅林发出的清香。 那一刻,他明白了冥冥中的定数,他曾经嫌不够响亮的名字,正是一种预示——用尽一生去怀念这一场孤寂惊艳的舞。那一刻,俗世的恩怨,家族的深仇,第一次从他心头远去。 少女发现了他,却旁若无人地继续跳舞。他摘下腰间短笛,以曲相和。少女停顿一下,似乎有些惊奇,然而在淙淙流水的笛声中,她很快忘乎所以,尽情地旋舞。 如果此刻有人来,会惊奇地发现原本清冷的笛声是这样温柔,而那少女原本孤寂的舞也有了一种旖旎。 一曲终了,两人相视无言,直到一片花瓣落下,落向少女的肩头。少女以手相接,看花瓣温柔地落在手心,抬头笑道:“好美的花。好美的曲子。” 风怀舞所有的仇恨,孤愤都融化在这一笑中,微笑道:“好美的手。好美的舞蹈。” 少女脸上的绯红一闪而过,眼睛仿若天上的寒星,一眨一眨,笑道:“我喜欢跳舞,爹爹逼我练武,我就偷偷跑出来跳。你可要为我保密。” 风怀舞忽然从天上掉到地下,她爹是谁?脸上笑容有点僵硬,说道:“那是自然。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扑哧一笑,说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我叫林素云,是这里半个主人。” 风怀舞既惊她的身份,又惊她的敏锐,竟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得冷下面孔,行礼道:“原来是庄主小姐,失敬。多有冒犯,请勿见怪。” 林素云见他前后旁若两人,也学他拱手回礼,道:“原来是风公子,久仰。素云年少,还望体谅。” 风怀舞更惊,她如何知道他姓氏的?事关生死,掌下暗暗运气,微笑问道:“林小姐如何知道我的姓氏呢?” 林素云正色道:“阴晴不定,是为‘疯’。”说完笑着跑开。 风怀舞松一口气,不禁自问,如果她真的识破他的身份来意,他会杀她灭口吗?微一思索,轻轻叹口气,如果她都知道,没道理林自侠不知道,林自侠知道了,也就无灭口的必要了。 一阵风吹过,梅花簌簌落下,风怀舞俯身拈起一瓣,哪一朵是曾有幸近她芳泽的呢? 清香更浓,风怀舞不觉有些痴了。忽然发现这清香不同于自然的花香,顺势滑出三丈远,这才抬头。林素云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站在那里,嘴角含笑,眼波流转中带出几分戏谑灵动。 “我来带你出去。”她说,“这园子是齐大师设计的,不熟的话很容易迷路。”风怀舞虽然不愿意受林家的恩惠,但很愿意和这少女在一起,二来也不想一直困在这里,现在不是保持骨气的时间场合。 风怀舞跟在林素云身后,心绪纷乱。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为什么以前只用心习武,没多念几本书呢?不,她是仇人之女,怎么可以对她有什么念头。风怀舞一时胡思乱想,一时自怨自责,没留神林素云停下脚步,一头撞了上去。林素云身形一闪,闪了开去,风怀舞却一头栽倒在地。林素云过来相扶,却又笑个不停。 风怀舞跃身而起,心中懊丧,平日里精明能干,武艺高强,遇上她居然连连吃鳖,形象都毁完了。但见她笑颜如花,又觉得能搏她一笑,摔个跟头也不算什么。 林素云指点了他回客房的路,就要离去,风怀舞一时情急,大声喊道:“林小姐,谢谢你。你还没有问我的名字呢。” 林素云早已消失在转角处,留下目光呆直的风怀舞。半晌,他大叫一声啊呀,他忘了记出入花园的路径,今天是白费工夫了。 真是白费吗?他看看手中的花瓣,举到鼻端闻一闻,笑容浮上脸庞,不是冷,不是邪,倒有些痴。 第二天,风怀舞早早进了园子,一样的迷路,一样的被困,但多了期待。天将正午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那熟悉的笑声。 林素云换了一身绯红,披着白狐裘,手里拈一支梅花,施施然从梅林中走出。四目相对,都看清了对方眼中难掩的欢喜。 林素云走到他面前,把花枝递上,风怀舞伸手接过,无意中碰到那玉般的小手,脸一下子飞红,几乎失落梅枝。 “你受了我的礼物,就该告诉我你的名字。”林素云理直气壮地开口,神色中却有掩不住的羞涩。 风怀舞一怔,她那么聪明,竟没有查出他的名字,即使只是假名。笑道:“我以为你不关心,或者你可以自己查出来。” 林素云微微一笑,说道:“我想你亲口告诉我。” 风怀舞笑道:“你昨天就猜对了我的姓氏,我姓风,名一笛。”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假名。 林素云侧头想一下,说道:“原来你是跟萧远萧大侠一起来的那个武林新秀。爹爹夸你悟性好,气宇不凡。” 苦心掩藏,还是引人注意,风怀舞暗自警惕,笑道:“说起悟性胸襟,谁及得上令尊?就是小姐你的心思敏捷,也远远超过我。有心习武,必定是名震江湖。” 林素云笑道:“打打杀杀有什么好,我只想有个安静地方专研舞技,可爹总是不明白我的心。还有,你不要老是小姐小姐的叫,怪别扭的。” 风怀舞不置可否,抽出腰间短笛,笑道:“礼尚往来,这只笛子是先父所赠,我现在送给小姐,不,送给你。” 林素云接过短笛,只见通体紫色,竹节均匀,泛着亮光,不知有多少年代了。反复摩挲,良久才道:“我不会吹。” 接下来的几天,风怀舞就在园中教林素云吹笛。有时林素云翩然起舞,风怀舞从旁相和,有时林素云吹笛,风怀舞在一边谛听。曲舞相和间,直忘了世间恩怨。 如果真的可以忘记,当是最好,风怀舞微不可闻叹息。林素云吹完一曲,放下笛子,问讯似地望向他。风怀舞笑道:“你的技法不熟练,意境却高洁悠远,假以时日,一定会炉火纯青。不过就算你不会吹也没关系。” 林素云美目流转,笑道:“你愿意一生为我吹笛吗?我这个傻丫头,待的久了怕你会嫌弃。” 风怀舞大笑道:“你若称傻,天下也没有聪明人了。”忽然凝目而视,“一生太短,奈何。” 林素云脸上又现红云,低头不语,胡乱把玩竹笛。却听他说道:“素素,今晚你能不能到城外土地庙一趟。” 林素云脸色更红,些微的诧异被纷乱的心思掩盖,结结巴巴道:“有什么事不能现在说。” 风怀舞道:“事关……,有些话……” 林素云打断他的解释,依旧低着头,嘴角含笑道:“再说吧。”说完慌慌张张走开,看也没看他一眼。风怀舞看着她纤弱的背影隐去,微微松口气,心却渐渐沉下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要她今晚不在现场,以后的事只好以后再说。 漆黑的夜里,已经休息的人们从睡梦中惊醒。林家各处都着了火,人们惊慌失措地跑到院中,张罗着救火,却不明不白地身首异处。火光中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若隐若现。 大火吞噬房屋和生灵的声音,人们的呼救声,刀剑交击声,交织在一起。风怀舞静静望着一切,面上是漠视生死的空白,火光,鲜血,刀剑印在他眸中,像阴曹地府里出来的恶魔。 他终于等到要等的人。林自侠从火中奔出,烟尘满面,却还是气势不减,月白的衫子已成血红,有下属的血,更多却是来犯之敌的血。 第2章 画里情缘(2) 风怀舞从未想过靠那些人能制住他,但他的家突遭变故,心情总会有所浮动吧。 林自侠望着这个眼见是首领的人,嘶声道:“你到底是谁?我林家和你有什么冤仇?竟连无辜的人也不放过。” 风怀舞摘下面纱,看着林自侠不可置信的脸,缓缓吐出更重的一击:“我不是风一笛,我叫风怀舞。” 林自侠忽然静下来,说道:“风清月明。” 风怀舞道:“不错。我就是风清月明的少主风怀舞。我爹因你惨死,我娘也随之而去,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林自侠大笑道:“好好好,好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风林两家仇怨已牵连百年,今天就作个了段。” 风怀舞压下对他风姿生出的敬佩,一反手拨出剑来。 林自侠回头看看渐渐消失在火中的庄园,看看身后一脸担忧的妻子,把手中长剑插在地上,大笑道:“你是后辈,我以双掌对你的落尘剑。” 风怀舞执剑问天,正是风家剑法的起手式,也暗含对对手礼敬之意。 林自侠说道:“后生可畏。你如果死了,我就放过风家其他人。我若败了,请你善待小云。” 风怀舞心神大震,却听他道:“你和小云的事能瞒的过我吗?我本来很赏识你,不介意把女儿嫁给你。不过小云注定要伤心一阵子了。”话音刚落,排山倒海的掌力已经涌了过来。 风怀舞立刻感受到了压力,长啸一声,手中剑芒暴长,直接刺向对手心脏,竟是两败俱伤的招数。林自侠一掌回救,一掌仍旧击出。风怀舞连变数十套套剑法,却怎么都冲不破林自侠千变万化的掌影。竭力支撑中,听到林自侠笑声传来:“好小子,看在你一身功夫的面上,给你个痛快。” 漫天掌影忽然消失,连风声也听不到了,只余一只孤峭伶仃的手掌。孤注一掷,林家掌法精华的一招,没有太多的华丽与玄虚,只是轻描淡写一掌,却好象凝固了时间空间。 风怀舞眼睁睁看着那一掌越来越近,回剑自刺,然后混合着胸中杀气和鲜血的煞气,奋力刺出。死,忽然穿破他的脑海,如果他死了,素素会流泪吗? 两人是同时听到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的,“不要。”林素云出现在场中。 林自侠本就对风怀舞心怀惜意,听到女儿的喊声,招式不由地一缓。风怀舞的长剑先一步刺入林自侠心口,林自侠的掌轻飘飘印在风怀舞胸前,风怀舞凌空飞出,眼见着林夫人和林素云奔到林自侠身边,林氏夫妇一齐倒下,林素云站在当场,摇摇欲坠。 风怀舞喷出一口鲜血,只觉得万事成空,心神俱断,挣扎着走上前,拉住林素云,说道:“素素,你……嫁给我。” 林素云抬眼看着他,眼神空洞,仿佛没有焦距。良久,惨然一笑,低声道:“你疯了。我也疯了。” 风怀舞还要说什么,林素云猝然出手,一掌击在他胸前,顺势飞退。风怀舞一时气滞,看着她奔向火场,解救不得。 一阵绞痛攫住了他的胸口,真实而尖锐,天地开始旋转,呼吸几乎停止,风怀舞摸索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吞下,静待胸痛过去。距上次发作又近了些,虽然他已尽量避免运动真气。想来正如大夫所说时日无多。 转头望向铜盆中厚厚的纸灰,苦笑一声,素素,去了那边,你肯不肯来见我? “大哥,你没事吧。”关切的声音响在耳畔,一只素白的手扶上他的胸,帮他顺气。 视线模糊中,风怀舞看到林素云一脸焦急地站在一旁,脱口低呼:“素素。”但突然林素云消失了,只有小妹心月。 “我没事。”风怀舞淡淡说道,不愿对任何人显露心思和弱点,即使是和她那样相象的小妹。 风心月一阵黯然,大哥真的没事吗?她听到那个名字,已经不是第一次,素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让大哥念念不忘。 不过她很快收拾起心情,不管是谁,这么多年没出现,今后也一定不会出现。自从那个冬日,他出现在衣衫褴褛的她面前,拉起她的手,她就决定一生追随他的脚步。她的大哥。 “大哥,二哥寄了家信回来,说他马上就准备回家。”风心月有意说些开心的消息。 “又带着那些乌七糟八的灵丹妙药?”风怀舞不以为然哼一声,眼神却显出了隐藏不住的喜悦。 渭城早雨浥轻尘,客舍清清柳色新。 风淮思携着飞扬的意气和远山的黛绿登上浥尘楼。 满楼的喧闹嘈杂中,他的视线落在临窗独坐的一个人身上。 蓝布长衫,一壶,一杯,一手支颌,望着窗外。荒原上一缕清风,深山中一朵白云,出尘而不疏离,和周围的环境溶为一体,却无形中使一切有了超脱。 没有想到小小的边境小城居然有这等人物,风淮思一怔之后,马上有了行动。 直直走到那桌前,高声喊道:“小二,这位公子的茶钱我付,再来一壶雨前。” 小二高声接应:“好嘞,上好雨前一壶。” 那蓝衣人却恍然未觉,依然望着窗外出神。 风淮思拱手行礼道:“这位公子请了,我可以打个伙吗?” 那人放下手,回过头来。风淮思一阵恍惚,这个人的眉眼好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决不可能。那样自在与苍茫的气质,让人迷失,那样清澈而空明的眼神,让人警醒。 一照面好像千万年。 “公子请自便。”蓝衣人曼声说道。声音柔和清宛,让人如沐春风。风淮思注定一时半会不能恢复。 那人浅浅一笑,风淮思模模糊糊想,是他的笨拙呆滞取悦了他吗? 小二端来茶水,对那人行礼道:“秋公子,您的茶钱这位客官代付了。” 那人笑道:“如何好意思麻烦兄台,我的茶钱都是月底和老板结算的。” 风淮思清醒过来,说的话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在下洛阳风淮思,有幸结识公子,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小二很不屑地瞥瞥嘴走开,就这样还想和秋公子搭讪。 秋姓青年微一颔首,说道:“免贵姓秋,名念笛。四海漂泊,暂为城东陆员外家西席。”又道,“风淮思,这名字倒文气的紧。”说完看他一眼。 风淮思脸一红,自知他的行为实在有些冒失,和文气没有半点关联。又听他说道:“公子姓风,又家居洛阳,不知和风清月明有何关系?” 风淮思在江湖行走,一向不以家门为念,但从这神仙一般的人口中说出,真正是与有荣焉,忙回道:“正是鄙府。我排行第二。” 两人喝茶品茗,甚是投机。风淮思说的兴起,渐渐把初时因惊艳生出的畏惧抛去,拍案道:“如此尽兴,岂能无酒。小二,有什么好酒尽管上。” 秋念笛看着茶气袅袅上升,淡淡说道:“我不忍打扰风兄雅兴,以茶代酒便了。我从来是滴酒不沾的。” 风淮思一怔,笑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金樽空对月。秋兄何以舍得酒中乐趣。” 秋念笛笑而不答,经不住风淮思苦苦追问,方答道:“我不需借酒增加豪迈倜傥,不需借酒遗忘前尘往事,更不需逃避这红尘浊世,喝酒做什么。” 风淮思听了这似事而非的论断,一时不好辩驳,失笑道:“那我岂不成了你所说之一。好吧,还是陪你喝茶。不过你要告诉我,窗外有什么好看,让你那样出神。” 秋念笛把窗户开大一些,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悠然说道:“我在看我自己。” 风淮思探出头去,不放过街上一点点异样。 有个老大娘在卖布,两夫妇挑着担子走,一个孩子在他们身边蹦蹦跳跳,一个人模人样的青年把手伸向一个乡绅的口袋,吵架的,旁观的,不闻不问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和任何一个地方的街道没有分别。 看他自己?在哪里? 忽然听他说道:“一窗一世界,我们与他们并无不同。”风淮思回过头,只见秋念笛脸上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微笑,眼中却是茫然,还有淡淡的悲悯。“无论日升日落,花开花谢,都在忙忙碌碌,却不知到底为了什么。” 风淮思一向飞扬的心忽然漾起了轻愁。秋念笛却笑道:“不要让我的暮气影响了你的心情。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你正值大好年华,正是放歌纵酒建功立业的时候。” 风淮思笑道:“你比我大得了几岁,说这样老气横秋的话。” 秋念笛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龄,总在二十之后吧。”说完大笑,举杯饮茶。 风淮思忽然冒出个念头,他真的不知年龄?这想法太荒唐,于是他也笑出声来。 秋念笛从酒楼出来,走在人群中,听着满耳喧哗,讨价还价的,唠唠叨叨的,高喊低呼的,闻着各种气味,麻花,年糕,酥油饼,女人的桂花油,以至常年不洗澡的体味,满心欢喜和悠闲,这就是生活。 身后有一道视线,不用问也知道是风淮思。有趣的年轻人,秋念笛嘴角勾起,而且似乎在哪里见过,难道是梦中?好久没有遇到可以勾起他兴趣结交的人了。 明日十里亭,不见不散。可以想见,这一段时间不会无聊。秋念笛扔给拦路的小孩一枚铜板,微笑着向前。 忽然远远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皱皱眉头,什么时候可以过几天清净没有麻烦的日子。 那人影一闪而没,秋念笛微一沉吟,转一个方向,走进一条小巷。 第3章 渭城来客(1) 秋念笛绕路来到一处院落,门厅破旧,柴扉似掩非掩,墙上的常青藤倒是很兴旺。枝条掩映下,隐约可以看到匾额上星星小筑四字。 秋念笛推开门,轻车熟路望里走。一路上各种药材花卉东一处西一处,形成一种独特的香。秋念笛摇摇头,不止一次劝过这里的主人,把园子收拾一下,免得让人笑话神医纪小山的园子是废园,他倒是乐在其中,说什么这样的布局像迷魂阵,省的他刻意防止外人进来。 一阵爽朗的笑声从绿荫后传出。“总算又记得来喝药了。” 秋念笛笑道:“难道不能是想你才来?” 一个头发散乱的脑袋探出来,30岁左右,额头上刻满如沟壑的皱纹,是长期用脑的结果,下颌上稀疏几根胡须。他笑嘻嘻说道:“你先去书房,我一会就回去。” 秋念笛走上前,拨开树丛,看到他一手是泥,旁边一株风姿楚楚的小花,掩鼻而退。“什么花这么臭。” 纪小山笑道:“你不识货,说了你也不知道。它可是我的宝贝,是我花大价钱从胡商手里买的。” 秋念笛道:“那你好好宝贝它吧。我去书房,希望那里没有什么其臭无比的宝贝。” 书房里也是毫无章法,到处堆放着药材。秋念笛不懂医药,但经常来这里,也认得其中一些。正在翻看,门一响,纪小山进来了。 “你愿意学医,我免费教你。”纪小山拉个椅子坐下。 秋念笛笑道:“怎么好意思和你抢饭碗。我也没有悬壶济世的好心。” 纪小山摸摸山羊胡,笑道:“能给自己看病也好。” 秋念笛道:“你这位大神医都看不好的病,我初学几年能管什么用。还是偏劳你好了。” “先生,药熬好了。”一个青衣小童出现在门口,手里端一碗黑乎乎的药汤。 秋念笛笑道:“小冬很尽职啊。” 名叫小冬的小童见了他的笑容,不由得一怔,脚就拌在门槛上,直直向前摔去,药碗脱手而飞。正在懊恼,忽然一股柔力将他扶正,定神一看,药碗被秋念笛长袖一卷,正好接到手里。 秋念笛看看药汤,微皱眉头,举袖一掩,喝个一干二净。 回头看到小冬仍在发痴的脸,笑道:“小冬,你再多拌倒几次,你家先生的碗都快没有了。” 小冬揉揉鼻子,每回见到秋公子都要出差错,老让他取笑,郁闷。接过粗瓷碗,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公子今天认识的那个人,真是个很有趣的人。” 秋念笛笑容不变,眼神却是一沉,说道:“你监视我?” 小冬忙道:“才不是。我碰巧看到的。他快把渭城搅的天翻地覆了,公子不理窗外事,才不知道。” 秋念笛不置可否。纪小山哈哈一笑,截口道:“小秋别胡乱猜疑。那个风淮思到处惹是生非,偷人家珍藏的丹药,偏偏谁也没有证据,奈何他不得。我派人跟着他,却看到了你。” 秋念笛奇道:“丹药?” 纪小山道:“可不是。不过他不分丹药的好坏效用,有什么偷什么,简直是其笨如牛。” 秋念笛笑道:“这么说他在星星小筑是空入宝山而不得了?” 纪小山说道:“我这里岂是任人来去的,他吃了些苦头走了。可惜我刚炼制好的九转回魂丹。”忽然又笑道,“他还惹上姚家,真是自寻死路,大漠五子可不比我心慈手软。” 秋念笛面色微变,微笑道:“那也不见得。你还知道些什么。” 纪小山细细省视他一番,叹道:“你终于闲不住了?可要想好,再次涉足,恐怕难以抽身。” 秋念笛仿佛浑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笑道:“我和他约好明日十里亭,不见不散,他出了事,我岂不是得困守在那里。” 纪小山叹道:“好容易有个可以说话的,你又要走,真是寂寞难耐。”他长身而起,“我想,现在他们已经在十里亭了。” 放弃已经习惯的隐逸生活,值不值得?秋念笛微一沉吟,给纪小山投去一个默契的眼神,向外走去。 小冬呆呆看着他离开,忽然听到师傅一声叹息。抬头望去,纪小山摸摸他的头,眼神温和,说道:“像他这种人,注定不会潜隐一世。” 十里亭在城外西南十里处,秋念笛走出星星小筑,一路急奔,只希望还来得及。 不过是萍水相逢,却莫名地对他有好感,是因为那种熟悉的感觉吗?秋念笛往记忆中搜索,希望找到一些往事的影子。 十年中记忆历历在目,再往前却是一片空白,稍微动念回忆,头就开始疼。秋念笛压压太阳穴,嘴角泛起一抹苦笑。纪小山都治不好,恐怕一生都要少一段记忆了。 那个人,如果他有风淮思的家世经历,笑容也会很灿烂吧。秋念笛心头淡淡的怅然。人一生真的很难做到不悔。 前方路中央站了一个人,白衣不沾尘,眉间是抹不去的忧郁,随随便便站着,却封死了所有的通路。 秋念笛停下来,心中暗暗叹口气,真会挑时间。 “你不肯放我过去,是吗?”秋念笛的眼看不出一丝情绪,修长的手指抚上腰间短笛。 白衣人纹丝不动,道:“许久不见,这就是你的第一声问候?” 秋念笛道:“许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为人作嫁。芷君还是美丽依旧吗?” 白衣人神色未变,袍袖却无风自动,沉声道:“你真的不肯回去?” 秋念笛道:“不必多说。让我看看我的好徒弟又精进了多少。” 话音刚落,长袖挟着掌风无声无息挥出。 白衣人不避不闪,一掌击出,忽然发现秋念笛掌力全消,连护体真气也感觉不到。一惊之下,出掌略缓,接着真气一滞,已被秋念笛点中七八处穴道,摔倒在地。 秋念笛居高临下,微笑着喟叹道:“石记,三人中青竹最狠,武功最高,芷君最美也最毒,你最聪明,最淡泊,奈何太多情。” 伸手将他提到路边草丛中,折下一截柳枝,编一个凉帽给他带上,笑道:“折柳送君,无须再见。” 风淮思身陷苦战,对方自称什么大漠五子,江湖上从未听过,手上却毫不含糊。五人心意相连,攻守相宜,风淮思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打个不胜不败。 逃,在过招千余合后风淮思下了决定,再打下去彼此体力不支,但他只有一人,对方是五人。打不过就跑是他一贯的风格,好在风家轻功一流,白驹过隙身法一施展,天下还没有能阻止的人。 风淮思虚晃一招,冲天而起,忽然头上有东西压顶而至,是一张透明的网,早已设在十里亭顶的机关。 风淮思大惊,大漠五子在地上虎视眈眈,用剑去拨那网,反而把剑缠住了。一世英明尽毁于此。风淮思脑中闪过这句话,闭目待毙。 合眼前忽然瞥到一抹蓝影,接着便人事不知。只模模糊糊闻到一股清香。 大漠五子呆呆看着风淮思突然消失,救他的是人吗?那样迅疾的身法,只见蓝影一闪便什么也看不到。 半晌,老三迟疑地问道:“老大,要追吗?” 老大看着不远处一样东西,是他们的雪蛛网,摇头道:“不必了。来人没有带走我们的网,就是不愿和我们为敌。得饶人处且饶人。” 就算不饶也没有用。其他兄弟都明白他隐下的话,很有默契地闭口不谈。 风淮思被一阵悠扬的笛声唤醒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他活动活动身子,完好无损,真气运行流畅。松一口气,翻个身想要坐起,却一头栽倒,发出很大响声。 一丝光亮透进来,他才发现正在一辆马车上。小心翼翼爬到车门前,掀起门帘,满天星斗现在眼前。不远处一堆篝火,一个人背车而坐,笛声由他那里传来。 夜风中笛声时而低宛,时而高昂,回旋曲折,然而总有浓浓的情谊淡淡的惆怅隐藏其中。风淮思出神一会,想起该去看看救命恩人。 正要举步,又是一绊,就要栽下马车,急使多种身法,堪堪在落地前一手撑地跃起。就着篝火的光,这才看清自己竟是一身女装,那精美的裙子就是累他出丑的罪魁祸首。 笛声骤停,火边那人缓缓回过头来。背光,月光昏暗,只能隐约看清他是个虬髯大汉,手里捏一根短笛。 风淮思心里嘀咕,这样一个人,吹的却是那样的曲子,真是人不可貌相,他给自己换上女装,又是什么意思? 上前几步行礼道:“多谢壮士相救,风淮思没齿难忘。不知壮士如何称呼。” 那人轻笑一声,懒懒答道:“风二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十里亭之约可还记得?” 风淮思啊了一声。“原来是秋公子。” 先时没有细看,他的面貌变了,眼睛可没变,即使在夜色下,也闪着空明的光,此刻还有浓浓的笑意。 “我们已经离开渭城很远,你不喜欢这身装扮,可以卸去了。”秋念笛看着风淮思坐下,递上一块干粮。“马车里有衣服。” 风淮思已经猜到给他换装是为顺利出城,但看到那人眉目间丝丝笑意,总是忍不住怀疑,他只是为一时的恶作剧。但奇异地,他喜欢看他的笑容。 “不必,天亮再换好了。” 秋念笛不再说话,继续被打断的吹奏。风淮思默不作声地啃着干粮。 一曲终了,当最后一声音符也消逝在林梢,风淮思忽然说道:“你吹的是阳关三叠。” 秋念笛放下短笛,微微一笑:“原来你也懂音律。” 这不是重点,风淮思胸口涌起一阵烦闷。“你要离开?” 第4章 渭城来客(2)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秋念笛曼声吟道,笑容不变,“萍水相逢,终须一别。你放心,大漠五子不会追踪到中原找你麻烦。马车里有纪小山的丹药,效用及用法我写在纸上了,盘缠相信你是有的。” 风淮思道:“你既然四海漂泊,何不随我到洛阳一游。” 秋念笛道:“我有些事情未了。” 风淮思道:“有什么事情是风清月明担不下的。”忽然觉得太过张扬,继续说道,“你不妨说出来,我尽力相帮。” 秋念笛不由得沉吟起来,下意识摩挲着竹笛。风清月明的确是暂避的好地方,那个人知道了渭城的事,知道他救下风家的人,就会费心去猜他去不去洛阳。就算他猜中,明目张胆和风清月明作对,也不是聪明人做的事。 一念及此,抬头道:“找我麻烦的人不弱,只怕会连累你和风家。” 风淮思热血上涌,说道:“你救我一命,风家人岂会知恩不报。” 秋念笛静静望着这个慷慨激昂的青年,说道:“好吧。” 一连几天的风餐露宿,终于到了一个较大的镇集。 风淮思跟着秋念笛走上镇里最大的酒楼太白楼,久违的香气让他的口水直往出冒。不过他还是趁人不注意,低声问道:“你确定要在这里吃饭?不如再去街上买几个烧饼算了。” 他几乎要为自己的善良感动的流泪了,秋念笛说包他的吃喝住行,他虽然有些尴尬,也表示了同意,问题是秋念笛的钱袋支付不起他往日的生活。 看到那少的可怜的银锭,他曾问道:“你真的是什么员外家的西席?” 秋念笛反问道:“不可以吗?” “你那么高深的武功……” “我不偷不抢,武功有什么用。” 他无言以对,只好过着烧饼加凉水的生活。水深火热啊,又不敢说他来付帐。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秋念笛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他的肚子非常配合地发出咕噜声,脸一红,乖乖上楼坐下。 秋念笛望着眼前狼吞虎咽的青年,微微笑着,神思却回到多年前。最近是怎么了,总是想起一些早说要忘记的人和事。 那个孩子的眼凄厉而绝望,但饱餐一顿后却多了些柔和,他的笑容还未染上权欲和阴沉,显得那样简单和纯真。 真的不悔吗?心底又出现这个声音,看着他沉沦,看着他远离。不愿再提起他的名字,却总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一丛在风中摇曳的竹子,青竹。 风淮思用最快的速度横扫餐桌一遍之后,忽然发现秋念笛并未动著,抬头一看,见他正直直望着自己。 心头一跳,几乎要喊出来,却发现他眼神迷惘,好像看着他,又好像透过他看着不知名的远方。这个飘逸出尘的人也会有心事? 秋念笛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收回心思。看风淮思满眼诧异地望着他,笑道:“你吃完了?” 风淮思回过神来,说道:“吃完了。”忽然结巴起来,“你……要不再点一些菜?” 秋念笛道:“我不饿。我们走吧。” 走出太白楼,秋念笛张开手心,两个铜板孤零零躺在那里。 “这是我全部家当了。” 招手唤来小贩,买了两串糖葫芦,塞给风淮思一串,笑道:“好了,我真是不名一文了。我把所有家当拿出来,你是否也要有所表示?”说完扬长而去。 风淮思呆立半晌,终于明白过来,摇头道:“想让我出钱说一声就是,打什么哑谜。” 洛阳。 风淮思驾着马车经过洛阳西门的时候,情不自禁甩了甩马鞭,挽个花。走的再远,家总是不一样的。 回头看看,车帘内悄无声息。四海漂泊,连个家都没有吗?风淮思的兴奋熄灭一半。他总是笑的那样漫不经心,从来都不会想家吗?秋念笛,到底有怎样的过往。 前面街口的喧闹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只见十字街口的人里三圈外三圈,围了个水泄不通。仔细辨认,圈内有打斗声传出,人群不时爆出几声喝彩。 一年没回来,洛阳街头就这样混乱了,明目张胆在风府的领地里闹事。风淮思心下好奇,正准备和秋念笛说一声就去查看,却见秋念笛早已在车下。 风淮思奋力挤出一条通路,忽然愣住了。圈内打斗者之一,竟然是小妹心月。她的对手是一个铁塔般的汉子,不过只有一条腿,铁拐、单刀齐施,和风心月的淑女剑斗的不可开交。 风府几个家丁在一旁助阵,却没有意思上前,也没有必要,即使不是风淮思这样的行家,也看的出那汉子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输了。 风淮思没有动,自家小妹没危险,她又向来心高气傲,等她赢了再出面不迟。 风心月听着满耳的喝彩声,大是得意,也渐渐有些不耐烦。回风一舞,挑开对手阻挡的铁拐,顺着单刀走势一剑劈下。将至脖颈,心一软,划向他的肩膀。 风淮思见此剑一出,便要出去阻拦,女孩子剑上沾血可不是什么好事。心念刚动,场中却是形势大变。 一个蓝衣人站在那大汉前面,风心月连退数步,剑已落地。 风淮思停下身形,却有些心疼小妹受挫,只是不好出面为她讨回场子,因为那个人是秋念笛。暗叹一声,决定静观其变。 风府家丁刷的拔剑,涌上前来,站在面色惨白的风心月身后。围观众人见突起变故,不由得鼓噪起来。 秋念笛旁若无人转身对着那大汉,问候道:“一别经年,彭兄别来无恙?” 彭姓大汉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呆立一刻才看清救命恩人的容貌,纳头便拜:“公子二次相救,彭大雷肝脑涂地也还不清这恩情。” 秋念笛扶他起来,看到他脸上挂着的一行浊泪,心下惨然,叹道:“天下之大,竟容不得你吗?你暂时跟在我身边好了。” 彭大雷又要跪拜,被秋念笛拦住。只得低声说道:“谢公子收留。” 却听得一声清斥:“你是什么人,竟敢管本姑娘的事。” 风心月被秋念笛一指弹在剑身,连退数步不说,更把心爱的宝剑也掉在地上。众目睽睽之下,如何按耐的住。一回过神,马上声讨。 秋念笛转过身来,看见风心月被怒火烧红的脸,微微一怔,她的面容好熟悉,但很快把这念头抛开,冷冷说道:“天下人管天下事,不知姑娘的事为何管不着。” 风心月微一挺胸,说道:“本姑娘姓风名心月。”洛阳城谁不知风清月明,只等这个不开眼的人赔礼求饶。 秋念笛仰头打个哈哈,说道:“原来是风府的人,果然好威风。” 风心月再迟钝,也听出其中的嘲讽,气的发狂,就要上去拼命。忽然被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拉住。“小姐稍安勿躁。”连声音都沉稳的听不出情绪。 风心月顺从地停下来。风四护卫,风府中大哥之下的头号高手,连二哥也逊他少许。他总会在她最危急的时候出现。 “风四向阁下请教。”风四毫不花巧地摆出一个进手的招式。 风淮思见事情越闹越大,就要上前排解,忽然看到秋念笛向这边一扫,似笑非笑,却没有杀意。稍微松口气,这位心思难测的秋公子不是刻意挑风家的场。 秋念笛嘴角向上微勾,说道:“难道世上的事就没有个理字?风清月明原来是仗势欺人得来的名声。” 风四悚然而惊,敛手身侧,沉声道:“公子说的是。”回首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风心月原以为来了靠山,不料被那人一句话堵了风四的口,眼泪不由自主往出涌。咬咬牙,指指一个家丁:“你说。” 那家丁向风四行个礼,直起身说道:“我们陪小姐上街,走到这里,小姐想挑些小玩意,就停下来。忽然听到旁边有人惊叫。回头一看,这位大婶指着一个小贩,神色张皇,显然是受了大惊吓。小姐一见,上前问话,那大婶已经说不清话,只说他他他……” 家丁歇一口气,看看四周,纷纷有人表示附和,又接着说道:“小姐觉得大婶受辱,拔剑要问个清楚,想不到那小贩居然从摊下面抽出一把单刀,架住小姐的剑。两人就打了起来。” 从身后拉出一个面色张皇的中年大婶,“就是这位大婶,其他人也是亲眼目睹。” 风四望向秋念笛和彭大雷,却见秋念笛上前一步,对那大婶说道:“这位大婶,那位小哥说的都是真的?” 大婶见他和颜悦色,又生的那样好看,不觉把害怕的心思去了大半,点头道:“是。” 秋念笛道:“你为什么失声惊呼?” 大婶向彭大雷看一眼,忙低下头,说道:“他的面纱掉了,竟是……那样丑。” 人群哄笑起来。秋念笛毫不理会,问道:“他有无对你不轨?” 大婶摇头道:“没有没有。是我自己胆小。” 风心月在旁边说:“那人那么丑,又是刀疤又是瘸腿,还会武功,想也不是好人。” 秋念笛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围观者的耳中:“好人坏人不能靠想,要有证据。人人际遇不同,看不顺眼的就说不是好人,枉加杀伐,岂不成了草菅人命。姑娘想来还没有这权利。谁也没有这权利。” 风心月语塞,又不甘示弱,说道:“我并没有要杀他。” 秋念笛语气更加森寒:“你没有要杀他,你只不过想废他一条手臂。脑袋掉了接不上,手臂断了一样接不上。” 风四截口道:“彭大雷是否是作奸犯科的人,自有官府查证。冒失之处,风某在此赔礼。”围观的人见他如此光明磊落,不由得鼓掌。秋念笛也微微颔首,风清月明有这样的人,果然不愧是洛阳第一家。 风淮思却越发担心,没有谁比他更了解风四的性格,现在出面却已经迟了。只见风四眼中精光四射,亢声道:“公子辱及风家和月小姐,风四却不能就此作罢。明日午时,城郊黑风林。” 秋念笛微微一笑:“敢不从命。” 第5章 梦里清歌(1) 风四和风心月一干人离开之前,有意无意向风淮思扫一眼。风淮思愁眉苦脸,知道他早已发现他了。真是进退两难。 直到秋念笛站到他跟前,才低着头走向马车。 救人也有好处,彭大雷接手他的马鞭,当然带着面纱。 风淮思脑袋一团乱,他也明白彭大雷无辜,可是风家的名声不能倒,是他从小就被耳提面命的。而和风家起冲突的偏偏是他的救命恩人。 此刻惹出事来的人却悠闲地闭目养神。风淮思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说道:“你明日真要到黑风林?” 秋念笛睁开眼,眼中充满玩味,说道:“你想劝我临阵脱逃?现在已不是我的江湖,但区区一场决斗还吓不倒我。” 风淮思低喊道:“我知道你不怕,可你不能与整个风府为敌。” 秋念笛道:“你是说,我赢了会有人继续挑战?也许就是风二公子吧。” 风淮思怒道:“你……” 秋念笛忽然笑起来,说道:“我没有家族为后盾,也没有家族荣誉要维护,只是孤身一人,所求不过一个公道。” 风淮思见如此孤傲,语意却不乏凄凉,一时说不出话。叹息一声,说道:“风四武功高于我,他若输了,出手的是我大哥。” 秋念笛望着他,眼神渐渐温和,又恢复了平日里漫不经心的笑容,说道:“胜负未分,或者会有什么变数,你不必担心。” 风清月明并不在洛阳最中心,但因为风府的关系,多有商家店铺迁来,渐渐成了洛阳最繁华的地带之一。只是风家略显古朴陈旧的门面实在与洛阳第一家的名声不符。 它的历代主人都不是大肆张扬的人吧,秋念笛暗想,就连风淮思这样一个阳光飞扬的年轻人,也自有一种沉稳。 风府门口有闻声出来迎接的人,秋念笛未多加注意,视线只落在那块名动天下的匾额上。 风清月明,据说是百年前女侠吕清枫的归隐之地,百年以来,代有人才出,但一直少理江湖是非,反倒成了人们心中公允之地。人对于对自己没有威胁的事物总是很宽容的。 金色的底色,在阳光照耀下,愈显不可一世。那四个墨字却风骨清俊,暗含峥嵘,飘逸中竟有些寂寞。秋念笛一阵恍惚,仿佛看到了百年前那个提笔落书的女子。 有人上来接了马车,拉到后院休整,门口有一个清癯老者恭谨地站在那里。 “二少爷。”随着他的话,所有人一起鞠躬。 风淮思笑道:“风伯,老来这一套,我是你看着长大的,不能来个更亲热点的欢迎吗?” 风伯不为所动,从旁边一人手中拿过一个小册子,翻了几页,念道:“彭大雷,原中原镖局镖头,3年前与梅山五寇一战中,失去右腿,被毁容。后以贩卖首饰为生,1年前到洛阳。”合上册子,肃容道,“彭先生侠肝义胆,不畏强暴,鄙主人让我再次为今日的事致歉。今后有什么需要,直接到风府说一声即可。” 梅山五寇是黑道上有名的剧匪,风淮思听得彭大雷一个小小镖头竟敢和他们一战,大生敬意,他那张可憎的脸也不那么难以接受了。只是为他引出的决战让人头大,不知大哥如何处置。 秋念笛心中一凛,这么快就查到彭大雷的来历,又有这样礼贤下士的姿态,轻易地扳回一局,风府里果然是藏龙卧虎。令人越发想见见风清月明的主人,风淮思的大哥,风怀舞。转念之间,微笑道:“风府的效率真是惊人,佩服。大雷,你如果愿意,不妨留在风清月明。” 却见彭大雷微微颤抖,显见往事对他的影响甚大,声音却斩钉截铁:“彭大雷此生只追随公子一人。” 风伯微一鞠躬,说道:“二少爷,秋姑娘,彭先生,请。” 秋念笛第一次望进老者的眼眸,那样清澈通透,世事洞明,还有对风家老牛护犊般的忠心,饱经沧桑的眼可以看清一切幻象。两人视线相交,互不相让。 秋念笛忽然微微一笑,把对方所有的怀疑探究,都挡在如烟轻柔如风飘渺的笑容里。 风淮思却怪叫一声,几乎没有跳起来。“你,你是女的?!你骗我……” 风伯马上转过脸去,不忍见他如此失仪的表现。 秋念笛面无愧色,说道:“这很重要吗?” 风淮思转头寻找盟友,却见彭大雷并不如他惊慌失措,问道:“你早知道这件事?” 彭大雷道:“我只知道,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我的公子。” 风淮思还在抚慰受伤的心灵,其他人已经提步入府了。他浑浑噩噩跟上去,一时不能消化秋公子变成秋姑娘。 “大哥。”远远的,风淮思就喊着跑过去。跑到近前,却突然停下来,“大哥,你又瘦了。” 风怀舞一袭白色长袍,面色却比长袍还苍白,浓眉上挑,一双眼睛愈发幽黑深邃。 他拍拍风淮思肩膀,眼中闪烁着笑意,说道:“你却又长高不少。这次回来多待些时日吧,不要总在外面跑。” 风淮思心头一酸,眼泪就要落下,忙转过头去。看秋念笛渐渐走近,打起精神笑道:“大哥,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秋念笛,秋公子,不,是秋姑娘。她在渭城救我一命。”又说,“秋姑娘,这位是我大哥。” 在场的人同时发现,风清月明主人的脸突然变的越发苍白,几近透明。 是她,真的是她。猛然看到那张浅浅微笑的脸,风怀舞只觉天旋地转,周围一切都淡去了,只余他充斥天地的呼喊。素素,心底积压十年的相思与渴望涌上来,他几乎以为他会当场吐血身亡。 熟悉到心痛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风庄主身体不适,早些回去休息较好。”秋念笛压下突如其来的头痛,适时说道。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身体如此糟糕,大出所料,难怪风淮思到处收罗丹药。 风怀舞听到这似关切实疏离的话,胸口一阵绞痛,却也冷静下来。望进那双美眸,竟是陌生的可怕。淡淡的喜,淡淡的忧,一如从前般灵动,但那不是素素的眼。 她看着他,有探究,有诧异,有评估,只没有感情,没有爱恨。那一潭秋水,沉静的可怕。 风怀舞的心沉下去,沉下去,长袖中的手忍不住颤抖。她到底是谁? 风淮思扶住他,说道:“大哥,你快回房去,外面风大。其他的事我来处理。” 风怀舞没有推开他,只望着秋念笛,状似随意地问道:“秋姑娘看起来很面熟,我们在哪里见过?” 秋念笛一怔,微笑道:“我也正想说这话,我们曾在哪里见过?感觉如此熟悉。” 风怀舞见她笑容不惊,不像是掩饰,正要说话,却听风淮思笑道:“我终于想明白了。我初见秋姑娘的时候,也觉得熟悉,原来她像小妹,简直有八分相象。”又道,“至于大哥,当然是我的关系,天天看我这张脸,看大哥不熟悉才怪。” 风怀舞不置可否,专注于秋念笛的反应,却见她点头笑道:“定是如此。” 一时只觉满眼萧瑟,刺骨的寒,又有仰天大笑的冲动。 她真的忘记了?那样铭心的爱,那样刻骨的仇,都被她一声简单的一句定是如此抹去。 如果她是假装,心机未免太深沉。 秋念笛和彭大雷被安排在归园住下,风怀舞把风淮思带到书房,细细问询。 风淮思说起与秋念笛相遇的事,虽有些奇怪大哥对这事的兴趣出乎以往,但他肯接过那些丹药,答应试着服用,风淮思也就不想其他。 风怀舞沉吟道:“她没有向你提起往事吗?” 风淮思想一想,说道:“她好象是个感情很淡的人,没有什么可以长久的停留于心,也没有什么值得挂怀的往事。偶尔见她有些茫然若失,但很快就言语如常。”自失一笑,“我怀疑三日不见她,她连我们相见相交的事也会忘记。不过我看她对那支短笛的感情还深些,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吹奏。” 短笛,风怀舞心一紧,当然是那支紫竹笛。念笛,念笛,她念的只有那支笛子吗? “二弟,秋姑娘身份未明,心思难测,你不要和她走的太近。”风怀舞伸手止住风淮思的抗议,继续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连她性别都看不出来,何况别的。”说完大声咳嗽起来。 风淮思不敢出声,忙上前拍他的胸口,帮他顺气。 风怀舞摇手让他先下去,他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说道:“大哥,明日午时,风四和秋姑娘的约定……” 风怀舞道:“你忘了,风四从不和女子动手。” 风淮思大喜,几乎想跳起来,但只是悄悄退下,顺手关上门。 风怀舞吞下一颗药丸,却止不住咳嗽,咳的猛了,衣袖上竟然溅上血丝,慢慢晕开。心头的血慢慢燃烧,在眼中闪着幽蓝的冷焰,久已被病痛和相思磨砺殆尽的煞气回到身体。一起下地狱也好,素素。但是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我都不会放你离开。 风淮思从长安带回一些宝林坊精制的烟火,没等天完全黑下来,就在花园中放开了。引得来来往往的家人都抬头看,街上也渐渐聚起人来。 五彩缤纷的焰火印亮每一双注视的眼。欢呼声不断。 秋念笛看了一会,觉得心神不宁,看看风淮思,正忙着哄风心月开心,就悄悄退出来。彭大雷跟在后面,被她止住。 家,她也希望有个家吗?这么多年,这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做旁观者久了,终于有些厌倦。 从不曾设想,她没有失去记忆前的家是什么样,也一次次拒绝停泊的机会。的确是无情吧,想起那个人的指控,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和风四的决斗既然已不存在,明天一早就离开。直觉告诉她,不宜久留。才一会儿工夫就添了这样多离情别绪,再留下去还不知要有多少杂七杂八的情绪冒上来。 第6章 梦里清歌(2) 漫无目的信步走,忽然感到了一种杀伐之气,尖锐的剑气侵袭着每一个毛孔。秋念笛回过神来,看准一处园子走去。 没想到风府里还有这样败落的院落,不知年代的门紧锁着,但看它腐朽的情形,仿佛下一阵风吹过时,就会化为尘埃。院墙上爬满苔藓,幽暗深绿,千年不化。 剑气是从里面传出的。秋念笛微一沉吟,从院墙跳过去。 园子里面并不小,从残留的迹象可以想见当年的匠心独用。物事人非,怀缅的感觉油然而生。 转过一个小楼,就看到一片梅林,正值夏季,自然是没有花,那一种绿意在将尽的暮色中压的人喘不过气。 剑气愈浓,甚至有些惨烈的味道。秋念笛不以为然摇摇头,这样的剑气,已近走火入魔。纵然武功盖世又如何? 从怀中掏出短笛,一边吹着一边往林中走。清脆悠扬的笛声一起,那散乱的剑气似乎收敛不少。但很快又暴长,弥漫了天地。 笛声剑气此消彼长,毫不相让。林中鸟雀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树上的绿叶纷纷下坠,秋念笛却毫无阻碍地前行,笛声或高昂或低沉,一线清音始终不断。 剑气无所不在,横冲直撞,笛声偏能游刃其间,调理它的脉络。焰火照亮远方的天空,人们的欢呼隐隐传来,但与这里似乎是两个世界。 尖锐的痛楚从心脏发出,直冲四肢百骸,无止无休。 十年前一战,林自侠死,他临终一掌的掌力却留在风怀舞体内,连同林素云决绝的仇恨,时时侵蚀着风怀舞的经脉和心志。 风怀舞几乎以为他在一两年之中就会撒手而去,丢下年幼的弟弟和已现败落的门庭,但是他居然在身心俱创的情形下练成了相思剑法。 相思剑法,剑如其名,竟是痛无可痛,伤无可伤的人方能练成。 风怀舞想起苦练这剑法呕血身亡的父亲,想起心力憔悴油尽灯枯的母亲,不由苦笑。也只有以笑当哭罢,剑法缠绵,可以暂缓疼痛,但其中的凄楚之意却随每一次的演练深髓入骨。 风怀舞在月下舞剑的时候,总是会想,当年创出相思剑法的吕清枫,又是怎样在月下照出她的孤影。 那一双清明而疏离的眸子印上心头,风怀舞的嘴角沁出血丝。 气息在经脉中流转,已有散乱的迹象。走火入魔又如何?死是早晚的事。只是不甘心,纠缠十年的相思,只换来她的忘却。 清扬的笛声破空而来,刺入他渐渐模糊的神志,又如一泓清泉,平息着入魔的心思。 似曾相识的一幕,他隐隐约约想,却下意识地不愿有人干涉。 秋念笛就这样看到那个孤独舞剑的身影。 白衫翻飞,长剑凌空,在夜色和树荫掩隐下,显得那样萧索,剑法却华丽而缠绵,仿佛可以舞到地老天荒。一点凉意缓缓浸透她的心。 不知何时起,无形的交锋已变为曲舞相和。秋念笛背靠一棵梅树,随心吹出梦里的清歌。那人的舞已将至尽头,只余一线颤音回响在虚空。 一支红色的焰火升空,炸开来,开出血红的花,而后灰烬纷纷坠落,印出秋念笛惊恐的眼。 那样熟悉的凌空一刺,那样熟悉的血红背景。头剧烈地痛,几乎拿捏不住手中竹笛。 不要,她不要回忆。十年了,她终于第一次听到心底真正的声音。不要,不要回忆,不要过往,统统都不要。 她几乎要笑出眼泪,寻过多少名医,喝过多少汤药,症结却在她自己。 你的病因不在肌体,而在心结,药石无效。纪小山望着她,眼神充满了然和怜悯。 她当时哑然失笑,或者是不愿正视吧。 原来是这样的心结。 风怀舞猛地回头,看到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仿佛风中一片枯叶。她的脸那样苍白,嘴角的血丝触目惊心。 顾不得其他,冲过去搀扶,却被一只有气无力的手推开。 千言万语到嘴边,竟是无言。两人默然而立。 咽下呼唤过千万次的素素,风怀舞涩声道:“秋姑娘,你没事吧。” 秋念笛尽力控制住颤抖的肢体和声音,却没有勇气直视眼前人的眼,如同十年前那个疯狂的夜晚,她第一个反应仍是逃避。“这剑法未伤人先伤己,伤身伤心,你还是不要练了罢。” 话音一落,闪身没入浓荫。 风怀舞伸手抚上她靠过的树干,低咳两声,又有鲜血滴落。不要再练,可惜说的太迟。岂不知相思已入骨,本是无药可救,无可解脱。 抬眼望向烟火点染的天空,纵然绚烂,终不长久,如同他的身体,如同他的情。 林外传来秋念笛凄厉的笑声,风怀舞心下一颤,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坐到地上。 秋念笛强撑着走出梅林,迎面却看到那小楼的题牌,焚尘。 往事在她心中不停地燃烧,此刻终于忍不住冲体而出。在她眼前倒下的双亲,无辜受累的家人朋友,顷刻化为灰烬的家园,遍地的血,漫天的火。 她竟然忘却十年。 焚尘,如此世事,如此尘缘,真恨不得天降雷霆,将一切都焚烧迨尽。 夜深人静,风府一片静谧,归园也不例外,只听得蛐蛐不时叫上两声。明月如水,照的秋念笛窗外竹影横斜。透过窗户的缝隙,只见帐帏低垂,但仔细一看,便知床上空无一人。 同样的明月,照着开封城内一处废园和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十年前这里曾是名动一方的忘情山庄,十年后这里不过是火烧之后的废墟,人们传言这里有鬼魂出没,连无家可归的乞丐也避而远之。 秋念笛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没膝的草中,一处处重游故地。如果真有鬼魂,一定是家人含冤未雪。他们能出来看看她倒好,不过她遗忘十年,他们不会肯见她吧。 她走的很慢,如同当年她从地道里逃生时。当时是因经受幽冥之火的煎熬,此刻却是害怕踩到被焚烧的骸骨。 记忆找回时的震撼已经过去,再痛又如何比的上当年?风怀舞于秋念笛是外人,风一笛对林素云却是深爱的人。 失去亲人和遭到背叛的痛交织,加上浓浓的自责,那样的感觉,现在想来,仍会为之窒息。秋念笛很是怀疑那一段不长不短的路程是如何走完,竟然没有当场倒下。 月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了乌云后,血红的闪电从半空劈下。几个坟丘突兀地现在眼前。 秋念笛停下脚步,迟迟不敢上前。惊雷炸响在空中,大雨瓢泼而下,天地一片汪洋。里里外外都湿透了,她也恍若未觉。 缓缓挪动脚步,挨个看那些墓碑。 林自侠夫妇之合墓。林素云之衣冠冢。林氏一百三十二人之合墓。 雨水冲刷去碑上日积月累的灰尘,青石板上数十个墨字如此清晰地刺痛她的眼。 她是从坟墓里爬出的人。这三个大小不一的坟丘,埋葬着她的过往。 秋念笛暮地跪倒,一手抱住父母的墓碑,放声大哭。哭声夹杂在轰轰雷鸣中,听不分明。 不知过了多久,电闪雷鸣停息,老天收起眼泪,月亮也拨开乌云探出头。夏天的天气本就难测。 秋念笛抬起头,望着乌黑的天,她的眼比明月还冷。 往事一件件回放,除了风清月明,一定还有其他人参与了当年的血案。明月做证,谁让忘情山庄流尽鲜血,谁让她流下方才的眼泪,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坟丘周围的荒草比其他地方明显少且低,坟丘也看的出修缮的痕迹,显然有人也没有忘记这里。 秋念笛的视线下落,墓碑右下方一行小字:弟洛阳萧远谨立。 萧远。 风淮思一大早去归园找秋念笛,房中无人,绕过竹林,看到花丛中那个淡蓝色的背影。 轻手轻脚走过去,想吓她一跳。走到三尺开外,她却突然转过身来,眼中寒意逼人,把风淮思骇一跳,笑容便有些挂不住。 “昨天的烟火不好看吗?你中途就开溜。晚上我去找你,彭大雷说你身子不舒服,我就没敢打扰。”风淮思又是抱怨,又是关切,表情不乏夸张,笑容却比初升的太阳还热烈。“你没事吧?” 秋念笛眼中的寒意渐渐消失,脸上是一贯云淡风清的笑容。 风淮思没有等到回答,也不在意,秋念笛看花,他就看秋念笛。朝阳为秋念笛洒上一层温柔的金晕,加上那种海阔天空的气质,风淮思看的浮想联翩。 执手相看笑颜。正在乱改诗句,忽然听她说道:“乡关何处,天涯萧远。” 风淮思一愣,说道:“秋姑娘也知道萧远萧大侠?” 萧远十余年前以急公好义之名响誉江湖,有人说只要找到萧远,不论天涯海角,都像是回到自己家里,所以有“乡关何处,天涯萧远”的话流传。但他在十年前离奇失踪,这句话也渐渐湮没在新一代的江湖。 秋念笛若有所思,说道:“多年前我听人说起过他。想不到你年纪轻轻,这么快就知道我说的什么。” 风淮思笑道:“岂止知道你说什么,我还知道他在哪里。” 秋念笛似乎不想面对他的笑容,随手拨弄着花上的露珠,说道:“十年中从未有人见过他。” 风淮思道:“他就在白马寺,不过不是萧大侠,而是慧真大师。只是很奇怪他为什么在英年正盛的时候归隐,还当了和尚。” 秋念笛道:“你见过他,为什么不当面问问。” 风淮思笑道:“谁敢呢?这位大师脾气暴的很,出手不留情,武功偏偏极高。我和他说话都得陪尽小心,何况是问他的忌讳。” 秋念笛微微一笑:“你这样清楚,一定是吃过苦头。” 风淮思哈哈一笑,也不否认。说道:“你如果想拜访他,我可以充当介绍人。不是熟悉的人,他谁都不见的。” 第7章 天涯萧远(1) 不远处的流水带来阵阵凉意,阳光从绿荫里透下,给风怀舞苍白的脸添上少许亮色。风淮思看着身边不时轻咳两声的人,忽然意识到,大哥其实是个相貌俊秀儒雅的美男子,只是为太多的事情操碎了心。 难得大哥肯一连几天都出来坐,不再整天关在书房里。和秋念笛的白马寺之约一直未能成行,不过她不会往心里去吧,说到底还是大哥重要一些。风淮思望望小路,熟悉的蓝衫出现在视野。 一直在一边发愣的风心月打个哈欠,说道:“这个秋姑娘,好大架子,让我们等这么久。” 风淮思笑道:“困了就去睡啊,小心睡成小猪。” 风心月嘟起嘴,向风怀舞求救:“大哥,你看二哥他老欺负我。” 风怀舞宠溺地笑笑,视线却望着那渐走渐近的人,说道:“你又看到他什么好东西,想占为己有了?直接向他要。” 风淮思怪叫起来,风心月却因被点破心思,也是不依不饶。 纷闹之间,秋念笛已走到小亭外,静静看着这幅和美温馨的兄妹叙伦图。 等他们稍微安静一点,一步步走上台阶,一边落座,一边笑道:“你们兄妹感情如此之好,我这外人看了也动心呢。” 风淮思笑道:“你救我一命,怎么算是外人。” 风怀舞却是心下一惊,两人再未说起那日梅林中的事,但她的反应似乎太平淡,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她越是这样,他越担心,不管是以前的素素还是现在的秋念笛,都是聪慧过人,而秋念笛心机更深。 几天的试探没都没有结果,她的情绪滴水不露,他甚至有些怀疑那天相见是场梦,而她激烈的反应是他的想象。和她为敌,非他所愿。 秋念笛把各人反应看在眼中,微微一笑:“我自幼飘泊,无处不是家乡。”可是她真正的家人不会认她,为了她的背弃。 风淮思见又引起她身世之感,忙转移话题,笑道:“秋姑娘,你的竹笛不离身,可是什么家传之物?看起来很有些年代了。” 秋念笛的微笑有些僵硬,然而看到风怀舞的脸骤然变色,几乎有些发青,笑容却灿烂起来。从怀里掏出笛子,试着吹出几个音符,说道:“十年前它就在我身上,不过来历我却不清楚。如果能找到它真正的主人,我都不知道忍不忍心物归原主。” 把笛子横放在手心,笑道:“它的花纹很特别,我研究了许久,近来才发现,竟有些像血迹,一层又一层。” 风淮思探过头来,抢着说道:“让我看看。” 风心月啊一声,皱眉说道:“大白天说这些,阴风阵阵。” 秋念笛笑道:“风小姐,这你就不懂了,世上绝没有比鲜血更纯净更美丽的,至亲至爱之人的鲜血更是祭坛上的圣品。” “秋姑娘,可否容风某一观。”风怀舞突兀开口。 秋念笛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淡淡说道:“有何不可?不过庄主小心,血染上了就再也洗不掉。” 风怀舞接过笛子,轻轻摩挲,不错,血染上就再也洗不掉,就算经过十年二十年也一样。只有至亲至爱之人的血才能洗尽陈血吗?他愿意流尽前世今生的血,但绝对不允许伤及其他亲人。 多久没有吹笛了?一定生疏的很。风怀舞心中苦笑,把笛子横举嘴边,吹出几个不连贯的音符。 风淮思大惊小怪道:“大哥,你会吹笛?”从未见他吹过,但那架势分明是个行家。 风怀舞不答,笛声又起。片片雪花飞舞,点点梅花绽放,夏日的炎热忽然成了清凉世界,伴有清香扑鼻。笛声宛转回旋,一重又一重。 亭中一时静下来,只有梅花三弄的旋律回荡。 十年前那段日子里,他用梅花三弄的笛声伴她梅花般清逸的舞姿,翩若惊鸿。 又到回折处,笛声忽然黯哑,风怀舞一口血喷了出来。 风淮思和风心月失声惊呼,秋念笛眼神一黯,双手握拳。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吗?让他耗心耗力,不得安宁。为什么心还会痛? 笛子真的染上血迹,点点鲜红,有几滴落在茶杯里,缓缓在碧绿的液面上晕开,仿若盛开的梅。她曾经以为梅花可以绚烂一世。 “这是纪小山送我的,可以调理真气。”秋念笛把一个小锦盒放在桌面上。 风怀舞诧异地望她一眼,看到那淡然的波光中流露的关切。 秋念笛取回竹笛,抽出白帕擦拭,说道:“吹笛耗神耗力,你还是不要再吹了。” 风心月怒道:“要不是你,大哥怎么会弄成这样!你还假惺惺装好人。谁知道你的药是不是毒药。” 风淮思正在给风怀舞切脉,忙中回头,说道:“小妹,秋姑娘一片好意,你可不要胡说。” 风怀舞轻咳两声,说道:“我没事,方才一时真气走岔。”推开风淮思,拿过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颗通体朱红的丹药,气味刺鼻。 “多谢秋姑娘赠药。”他一边说,一边用茶水把药服下。如果她愿意给他一颗毒药倒好,只要不牵连风家其他的人。 风心月气鼓鼓不说话,却视线一时不离风怀舞,深怕他有什么不测。风淮思也紧紧看着他,期待那药会有很好的疗效。 秋念笛则心不在焉透过绿荫看水中的游鱼。 一盏茶工夫,风怀舞的脸色渐渐有了红晕,自觉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常年侵袭经脉的掌力似乎也暂时休息,不再活动。 “让你们担心了。”风怀舞望着弟弟妹妹,眼神温和而满是歉意。 风淮思眼圈一红,忙转过头去。风心月却直接趴进他怀里,带着哭声道:“大哥,你不要再吓我了。” 风怀舞拍拍风心月,嘴角微微勾起,他似乎听到秋念笛冷哼一声,虽然她一直没有回头。他可否认为她对他并非全无情意? 却听她冷冷说道:“你该回去休息,而不是在这里兄妹情深。” 风淮思点头道:“大哥,这些天一定是累了。快回房休息。家里的事我来帮忙。” 风怀舞侧头细细端详他,笑容里有着欣慰,说道:“二弟,你愿意为家里做事最好。我让风伯帮你入门。” 风淮思暗自吐舌,一句话给自己找了个包袱。不过他也该为大哥为风家做些事,不能总是推卸责任。 风心月狠狠盯着秋念笛的背,眼底有不为人知的怨毒。风家上下都把她当作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但她的心思也许比所有人都敏感。 消失十年之后,她又出现了,带走大哥二哥的心。 风淮思和秋念笛走在城郊的大道上,已经是十几天后的事。 洛阳城外有山有水,满眼的绿意让人心旷神怡。 风淮思仰起几天来被公事压的发蔫的头,发声长啸,丝毫不顾及来往行人的目光。秋念笛含笑四顾,她可没有风淮思的厚脸皮,公然制造噪音。 白马寺离城有一段距离,两人一边走一边享受久违的轻松。园林再好,也比不过天然生成的一草一木。 秋念笛的眼扫到路边一家茶寮,笑意凝在嘴边。熟悉的标记就刻在柱子的一角。 从渭城到洛阳,效率一点都不低。也不知他们到了多久,今天等在这里。 天空忽然暗了下来,七个青衣人从树上、草丛中、行人中射出,织成天罗地网罩住秋念笛和风淮思。 风淮思的啸声在剑气及体时也未停息,反而更加高亢尖锐。啸声中,风淮思不退反进,拔剑迎了上去。 一阵叮当脆响之后,来袭的七人落在地上,分七个方位将两人团团包围。方才多数人受了伤,血丝从割裂的衣衫处渗出,却无人发声。 风淮思把秋念笛护在身后,长剑平举,喝问道:“来者何人?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不妨到风府一叙。” 来者的回答是另一轮的攻击。七人剑路诡异,飘渺中带些毒辣,攻守转换间快速而默契,招招攻敌不备。如果不是秋念笛从旁协助,风淮思早已倒下。 风淮思左支右挡,把风家剑法发挥到极至,但那几人的招数竟是遇强更强,无论如何也突不破他们的剑网。 哪里来了这么些高手,而风家却一无所知?风淮思暗自心惊。不过先要护得身边人平安。念头一定,风淮思更把剑招往自己身上引,趁空对秋念笛疾声道:“你快走,找人来帮我。” 说话间,身上又多了几条血痕。秋念笛不置可否,忽然一声长啸,一抹剑光倏忽明灭。风淮思身上压力骤减,只听得有人闷哼,叮叮咣咣几声响,兵刃落了一地,那七个青衣人一闪而没。 风淮思大口喘气,说道:“今天可亲眼看到你的身手。” 秋念笛看着地上几把长剑,说道:“你该问的是,他们是谁,为什么出现,而我为什么不马上出手。” 风淮思笑道:“他们就是你所说的对头吧,我也说过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出手早晚我不问,我只知道你又救我一次。” 秋念笛回过头,紧紧锁定他的眼,仿佛可以射穿他的内心,风淮思坦然对视。 那是一双清澈纯净的眼,流露着信任和热忱。久久地,秋念笛的眼也漾起笑意,风淮思好像看到了其中的无奈与释然,不明所以,但很为她高兴。两人相视而笑。 秋念笛笑叹道:“你这种人真是少见。” 风淮思笑道:“但也不是没有。” “你救了自己一命,或者还有更多条命。”秋念笛微微笑着,咽下口边的话,把视线投向远方,白马寺在树丛里若隐若现。 白马寺建于东汉年间,几经战火,又几次重修,山门前人来人往,看的出香火很旺。 寺门前的和尚一见风淮思,忙上前打招呼,神态很是殷勤。 第8章 天涯萧远(2) 风淮思答礼道:“不知慧真大师可好?” 知客僧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大师正在禅房打坐。”左右看看无人,又低声加一句,“今天早起心情就不好,连早课都没做。” 风淮思面色踌躇,见秋念笛似笑非笑看着他,忽然长了些胆气,说道:“不必通禀,我自己进去便了。” 知客僧大难脱逃似的行个礼,一溜烟走了。 秋念笛笑道:“萧大侠侠名远播,当了和尚却架子这么大。不过看来这里其他和尚都很买你的帐。” 风淮思低声笑道:“风家一年多少的香火钱,也只送不到慧真大师名下。” 风淮思轻车熟路,带着秋念笛穿过一重重大殿,苗圃僧舍,一路上遇到和尚,都纷纷向他合十。秋念笛很少到寺庙,看了什么都新奇,只觉得空气中满是钟磬声和檀香味,让人莫名地安心。 走到后院,人迹已经很少,再往角落里一个独立的小院走,简直一个人都看不到。谁能想到昔日乐善好施,急人好义的萧远竟会是一个脾气暴躁,不近人情的老和尚? 刚推开小院的门,就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骂道:“臭小子,又来烦我,还带个人来。不见不见。” 风淮思反应式地垂手肃立,说道:“大师,我来是为介绍一个人,这人却非介绍不可。” 里面没有声息,风淮思拉拉秋念笛,示意往里走。秋念笛松开握在一起的掌心,深深呼吸一口,尽量平静地迈步。 禅房里陈设简陋,一个坐榻,一张床,一幅佛像,一个香炉,桌上几本经书。一个灰衣消瘦的僧人正在佛像前打坐。听他们进来,没有回头,更未起身。 风淮思站在门口,颇觉尴尬,看看秋念笛,她却仍是微微笑着,满不在乎被冷落的情形。 “你受伤了?”那僧人忽然开口。 风淮思道:“一点皮肉伤。有劳大师挂怀。” 那僧人也不见如何动作,已经站了起来,说道:“还真有人敢在洛阳伤风家的人。” 风淮思道:“是我学艺不精。” “你也知道。”僧人的口气毫不客气,缓缓回过头,须发皆白,只一双眼睛晶莹圆润,仿佛已登化境。他视线一扫,正要走上前看风淮思伤势,忽然看到一张记忆深处的脸,不由得连退三步,僧袍微微颤动。 长吸一口气,定神问道:“这位是?” 风淮思正要回答,秋念笛抢先一步,行礼道:“在下秋念笛。久闻大师之名,今日一见,幸甚志哉。” 风淮思从旁笑道:“秋姑娘是我救命恩人。今天又救我一次。” 慧真心中惊疑不定,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怠慢贵客,望请恕罪。禅房简陋,只好站着说话了。” 慧真问起遇袭的情形,却猜不出到底是什么人,风淮思也隐下秋念笛的话。胡乱说了一会儿,风淮思见慧真神思不属,应答不如往日流畅精妙,大是奇怪,想他可能另有要事,于是向秋念笛使个眼色,告辞离开。 慧真并未挽留,将他们送到门口,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终于没有开口,只是简单说一句:“世道难料,二公子万事小心。” 风淮思笑道:“风波再险,我自等闲视之。大师太过杞人忧天了。” 慧真不再说什么,匆匆关上房门。 风淮思老大没趣,顺原路往出走。忍不住向秋念笛说道:“大师今天不知是不是吃错药了,没有像往日那样训斥,但又不像往日那样热情,出家人会有什么心事呢?” 秋念笛悠悠说道:“也许他想起了以前的亏心事。只有他自己清楚。”忽然停步道,“我把笛子留他禅房了,你先出山门等我,我去去就来。” 风淮思扬扬手,说道:“你去你去,我可不想再去看他不阴不阳的样子了。” 他的罪孽满了吗?昔日的萧远,今日的慧真,望着佛像低声问道。香烟缭绕中,佛像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日夜念经忏悔,不能减轻心中煎熬分毫,闭上眼,就看到旧日好友,连同身后那些鲜血淋漓的鬼魂,向他讨还公道。 不算很老的容颜,被那一夜的大火烧的须发皆白。他是罪人,他自己明白。 那张脸现在他面前,虽然一直在笑,他没有忽略那眼中的寒意。她时刻用那种眼神省视他,仿佛是审判他罪孽的神。 挪动脚步坐到床上,盘腿坐好。佛家高僧有圆寂一说,他这也算是圆寂吗?慧真嘴角露出一抹奇异的微笑。极乐世界不会接纳他,不知阿鼻祖地狱是什么样子,可有世事人心的黑暗。 忽然门外一个声音响起。“你以为一死就可以解脱吗?”慧真一颤,动弹不得。 秋念笛走了进来,拿起桌上的竹笛,冷笑着走到他跟前。 “萧叔叔,别来无恙。” 慧真叹息一声,说道:“我知道你会去而复返。” “只是没料到这样快,是吗?”秋念笛说道,脸上没有了笑容,“萧叔叔,我林家上下一百四十一人由你收殓,免受雨淋日晒之苦,素云代他们向你致谢。” 慧真脸上一阵抽搐,低头念声阿弥陀佛,说道:“林施主,老衲自知有负林家,你如要老衲偿命,就请动手。” 秋念笛眼中波光激荡,突然轻笑一声,说道:“萧叔叔想以一己之身了却恩怨,我林家可不愿买这笔糊涂帐。怨有头债有主,萧叔叔何必代人受过。莫非风家和你的渊源大过了你一向声称的公道?” 慧真道:“风林两家的百年恩怨,不是三言两语说的清的。我一时不查风一笛就是风怀舞,把他带到林家,大错既已铸成,夫复何言。但风家其他人是无辜的,尤其风二公子天真散漫,对当年的事一无所知,冤冤相报何时了,望你三思而后行。” 秋念笛仰头打个哈哈,说道:“我林家的人却是死有余辜了?他们既种了那因,就该由我来宣布这果。不过,萧叔叔能否把当年参与其事的人一一道出?” 慧真道:“其他人?” 秋念笛道:“只凭风清月明奈何不了林家。先父虽然不让我理会江湖事,但你既然说恩怨已有百年,风家怎么会突然势力暴长,而林家还一无所知。萧叔叔就算不曾参与其事,当年收拾残骸,也该有不少线索。” 慧真叹息道:“有女如此,自侠兄九泉之下也该放心。”下了床,从床下取出一个木箱。“当年我安葬了自侠兄,自怨自艾之下,决意要查个水落石出。这里是我多年收集的资料。不少名门正派也派了人,还有不少曾是你父亲的朋友,我自知无可奈何,又心灰意冷,方才出家为僧。” 秋念笛展开最上面一张绢帛,不意外地看到风怀舞的名字排在第一位,眼角抽搐一下,继续一个个向下看。 她没有念出声,却仿佛已经把那些名字刻在心里,点苍,峨眉,大漠,武当,青城……忽然视线停在一个名字上,手开始发抖。 师父,救她教她的师父。念笛,你若一生遗忘,倒也是一件幸事。病榻上的他这样说。 是吗?一生遗忘,记不起这些恩怨情仇,她会更开心吗? 对不起。临终前他费尽力气吐出这几字,本以为是把重担和枷锁交给她,却原来是这样。 秋念笛又有种大笑的冲动,遗忘,果然是件幸事。 下面的名字她没有了细究的心情,草草扫一眼,记在心里。随手一扔,绢帛落在慧真手上。转头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忽然回过头来,盯着面容苍老的慧真,一字一句说道:“萧叔叔,你要看着我一个一个报仇,不要想以死解脱。这,是你欠我们林家的。” 慧真见了她那冷电般的眼神,忽然打个寒战,然而她终究是没有杀他。这是宽恕还是更深的报复? 风淮思在山门已经等的不耐烦,秋念笛一出现,就迎上去笑道:“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了,还以为大师看你不顺眼,非要和你切磋呢。” 对上秋念笛的眼,忽然说不上话来,那样一双沉郁悲愤决绝的眼,笑容隐隐透着些疯狂,沉重到他的心难以负荷。 “秋姑娘,你……”没有什么问候可以匹配她的悲哀,而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口舌是这样笨拙。 秋念笛没有说话,擦肩而过,径自向来路走去。风淮思只得闷不做声跟在后面。 一路无言,洛阳东门在望的时候,秋念笛忽然停下来,风淮思差点一头撞上去。 秋念笛仰首望天,沉声道:“淮思,你要学会长大。” 她直接叫自己的名字。风淮思还没有来得及感动,就被她后面的话惹的笑起来。怎么和大哥一个口气,他长的还不够大吗? 笑了两声,却发现是独角戏,她依然是那样严肃。她是认真的,风淮思闪过这个念头,却不明白去了一趟白马寺,怎么变成这样。她不是一直云淡风清,漫不经心的吗? 秋念笛等他笑声停息,继续说道:“我们有缘相逢,我是很珍惜的。但是风波险恶,我也顾及不了太多。不论结局如何,都不必怨天尤人,也不必指责命运。”回头望着茫然不解的风淮思,眼神坚定,“路,是我们自己选的,路,也是我们自己走出的。淮思,你明白吗?” 风淮思的心也沉重起来,却还是摇摇头,说道:“我不懂。” 秋念笛忽然笑起来,一如往日的浅淡,风淮思却觉得好遥远。秋念笛笑着叹息,说道:“不懂就算了。你可以把我的话藏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吗?” 风淮思道:“大哥也不可以?” 秋念笛面上微笑,眼神凝重,说道:“是。不过我不强求。” 风淮思感怀她的信任,热血上涌,说道:“以我父亲的名义,我发誓,绝不把今天你说的话泄露给任何人。”他没有说违誓如何,因为不必。 秋念笛了然地点点头,做一个请的手势,两人相携进了洛阳城,走向命运的中心。 第9章 碧水黄沙(1) 风淮思和秋念笛遇袭的事在风府引起轩然大波。自从风怀舞执掌风家,把风府产业打理的蒸蒸日上,虽然他很少在江湖露面,在洛阳却是无人能及。不想短短时间内连续有人在洛阳闹事。 秋念笛倒也罢了,可说是一场误会,公然袭击风家人,就严重多了。 风清月明的各路人马分工调查此事,风淮思和秋念笛站在风府门口时,也有人把一叠资料送到了风怀舞案头。 这只是个开始,风怀舞知道,还有更大更多的危险暗地涌来。秋念笛表现越平淡,越说明她成竹在胸。而他只能被动防守,苦心积虑猜测她会从何下手。 一阵咳嗽震动胸腔,一滴鲜红的液体落下,在卷宗上溅开,染红了开首那个意味着血雨腥风的名字:碧水黄沙。 碧水黄沙,原是扬州风雨楼的一个下设组织,楼主白逸飞死后,徒弟萧一借碧水黄沙的力量铲除了楼中元老,反噬风雨楼。世上再无风雨楼,只有碧水黄沙,专做以钱换命的生意。 两年前,萧一手下三护法叛变,谢青竹,白芷君,田石记联手攻入萧一所在的听风小筑,碧水黄沙易主,萧一失踪。 新一代的首领是谢青竹,他的行事比萧一更张扬,碧水黄沙的名字更响亮。然而他们与风清月明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甚少在洛阳活动,这次袭击,来得突然。如果是有人出钱请他们与风府为敌,那得要多少钱财。 素素,是你吗?那为何要出手,再救淮思一次。 想起风淮思那张阳光灿烂的脸,那双掩不住心思的眼眸,风怀舞心神一震。 至亲至爱之人的鲜血,是祭坛上最好的供品。 那个傻孩子,献上的不是鲜血,而是最赤诚的心。 不,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他不愿相信素素会牵连其他无辜的人,虽然这的确是对他最大的打击。 风淮思一踏进风府大门,一群人围了上来,首当其冲的就是风心月。 “二哥,你受伤了?!”“二公子,你怎么样?”“一定要抓到刺客,为二公子报仇!” 软言慰问的,慷慨激昂的,趁机讨好的,七嘴八舌,乱哄哄嚷成一片。 秋念笛被冷落在一边,只有彭大雷闻声赶来,也不说话,只静静站在她身后。秋念笛看看被围在中间的风淮思,他正拼命使眼色向她求救,微微一笑,转身向里走去。 忽然风心月从人群中冲出,对着她背影喊一声:“站住。” 空气静下来,人们都不知所以地望着满脸怒火的月小姐,和随声停下的秋姑娘。 “你还要连累我们风家多久?”风心月径自上前几步,“你一入洛阳,风家就麻烦不断,大哥的病日渐严重,现在居然有人明目张胆袭击二哥。你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周围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但没有走出来。 风淮思急急忙忙从人群中挤出,上前说道:“小妹,你胡说什么。如果没有秋姑娘,我也不能好端端回来。大哥的病关她什么事,纪神医的药还是她送的。” 风心月回头看看他,说道:“二哥,你的眼睛被你的心蒙蔽,什么都看不见。你知道她的身世来历吗?你知道她做过什么吗?纪神医的药,哼,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 风淮思不如她口齿伶俐,但还是尽力辩解:“我只知道秋姑娘两次救我,是我的恩人,她有什么仇怨我帮她扛,就算被袭击多少次,也无怨无悔。风家人岂是知恩不报的?” 这下被风心月找到口舌,说道:“二哥,你既然知道她有仇怨,焉知她不是为找避难所才救你,让风家为她消灾解难。风家不会知恩不报,但也不会白白做冤大头。” 风淮思怒道:“秋姑娘不是这样的人。” 风心月冷笑一声,望向秋念笛,说道:“你以为靠在我二哥背后就万事大吉吗?你不说个明白,就证明你心里有鬼。” 秋念笛懒洋洋一笑,视线往神态各异的众人身上扫一圈,又落回眼前义愤填膺的小姑娘,漫不经心开口道:“我只是客人,庄主在场,一时轮不到我说话。” 风心月一惊四顾,才看到风怀舞就站在一边,脸色苍白依旧,却明显的是不赞同。也不知他来了多久,众人关注她和风淮思争论,竟然只有秋念笛发现。 所有人垂手肃立。风心月一脸不服气,秋念笛却笑盈盈站着,仿佛在看好戏,一点也不在乎她是争论的焦点。 “二弟,你的伤没有事吧?”风怀舞先语气平平问一句。 风淮思看着他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脸,忙不迭点头,只差没有当场舞一套剑法,来证明身体无恙。 风怀舞又一扫闷不做声的围观者,说道:“你们都没有正事做吗?” 众人不声不响散开,各归各位。只有风伯还站在当地。 风怀舞没有理会,回头看着站立不宁的风心月,说道:“向秋姑娘道歉,然后回去闭门思过,三天后再出来。” 风心月愤然抬头,眼中倔强混合着伤心,晶莹的泪水开始聚集:“大哥,你,事事向着她,这不公平。” 风怀舞转开视线,轻咳几声,说道:“以前是太纵容你,我也有责任,可你不能继续刁蛮任性下去。今天的事是你借题发挥,你自己心里清楚。” 风淮思见风心月如此,心中老大不忍,悄悄说道:“不要惹大哥生气,向秋姑娘道个歉就好,谁也不舍得真关你禁闭。” 风心月向秋念笛投去恶狠狠一眼,跺脚道:“我偏不道歉,我没有错,她是个妖女,为风家带来灾难的妖女。”手一甩,头也不回地跑了。 风怀舞一声低叹,几不可闻,却没有瞒过秋念笛的耳朵。心中无名一股涩意,又燃成心头之火,风心月在他心底很重要吧,用这样的方式保护她。 看着他转身面向她,漆黑的眼底满是怀疑和探究,心底冷笑一声,说道:“念笛当不起风小姐的道歉,更当不起庄主的道歉,有些事根本不需要道歉。” 风淮思抢先道:“秋姑娘,小妹年少无知,言语莽撞,你心胸坦荡,一定不会往心里去。” 秋念笛还他一个微笑,风淮思便放下心来。秋念笛举步欲走,却听风怀舞说道:“请秋姑娘书房一叙,二弟,你也来。” 风怀舞的书房不在庄园正中心,离那处废园不远。秋念笛远远望着里面绿意葱茏,想起当日他孤独起舞的身影,心头一梗。想要焚尽尘缘的,不只是那小楼的主人和她,也有这个病体缠绵的风氏后人吧。 风淮思看她出神,凑上前说道:“那是百年前吕清枫祖师的居处,荒废好多年了,也是风府禁地。不过没什么好玩的,树林阴森森,小楼破破烂烂,不禁止也没有人想进去。” 秋念笛笑着看他一眼,不用说也知道他偷偷进去过。 风怀舞已经进了书房,两人不由得加快脚步。 说是书房,其实是一座二层小楼,右边是那个废园或称禁地,左边是一大片湖泊。风怀舞似乎有意识要与周围一切隔开。 他的书房平常是不许人出入的,风心月死缠着进来,风怀舞没有说什么,人们就当他默许了。风淮思却只来过几回,其实他在家的日子也不多。 秋念笛是第一次进来。里面的陈设简洁大气,对于风清月明的主人,却显得太苛待自己。 墙上只挂了一幅冬梅图,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下面没有落款,不过看风淮思神情,可知是风怀舞的手笔。 念念不忘那一枝梅花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秋念笛嘴角溢出冷笑,心下却是茫然。同样的事她也会做,在不同的时间。人生,容不得后悔。 她相信他从未后悔,不论是爱是恨,而她,也不悔。 踩着古旧而厚实的木阶,听着沉重的回音,登上二楼。一种书香混着药香的奇特气息扑面而至。一排排堆满卷宗帐册的书架挡住了原本明朗的光线,一个长二丈宽三尺的紫檀木桌摆在落地窗前,一抹夕照从窗子漏进,照着书房主人苍白的脸。 风清月明的首脑所在,就这样毫无掩饰地呈现在秋念笛眼前。 “陋室简慢,请坐。”风怀舞指着旁边两把木椅说道。 那椅子样式新潮,和书房格格不入,秋念笛怀疑是临时拿来的,这里本不是接待客人的地方。 她也不客气,直接坐下。风淮思却跑到一个角落,不知怎么,居然泡出一壶茶来。给每个人端上一杯茶,方才坐下。笑道:“三个人倒有两个不喝酒,我也只好跟你们走。我对茶没研究,将就些喝好了。” 秋念笛端起茶碟,揭开盖子,慢慢抿着浮沫,单等风怀舞开口。却只得一片静默。 风淮思想说些什么,打破冷场,却被一种由心而发的沉郁封了口。眼前的两人,一个是敬爱的大哥,一个是理不清感觉的救命恩人,却都是那样深沉,他永远猜不透,跟不上。 如果可以,他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人坐在他左右。一种莫名的忧郁从心底升起,千年前我遇到了谁,千年后你在哪里。 静寂的空气给人以安乐的假象,风怀舞定定看着低头品茶的秋念笛,几乎以为这一刻就是一生。素素,不,现在是念笛,从来就是很美的女子。 敛首低眉的轻浅,青衣素手的淡雅,水气萦绕升腾,愈显朦胧。此生竟是无缘。 风怀舞强咽下喉头涌上的腥味液体,开口道:“秋姑娘,你可知道袭击你们的是些什么人?” 秋念笛微微一笑,抬眼道:“以风府效率之高,还查不到这点小事?庄主何必明知故问。” 风淮思忍不住好奇,插话道:“那些是什么人,大哥,真的查出来了?” 第10章 碧水黄沙(2) 秋念笛看着风怀舞深幽的眸子,没有了抬杠的心情,轻轻吐出四字:“碧水黄沙。” 风淮思一怔,忽然笑起来。“我居然躲过碧水黄沙的刺杀,真是幸运。” 秋念笛没有回头,却说道:“二公子,不必为我开脱。那些人找的是我。”她细细看着风怀舞,不放过一丝神色变化。方才说的他都知道。“因为我就是萧一。” 风怀舞的眼闪过震惊,一如风淮思,但更多的居然是欣慰。为这劫杀不是她的预谋吗?秋念笛心下冷笑。有欣慰,就是有怀疑,他还是不够了解她,也太小瞧她了。 风怀舞又是一阵咳嗽,她在十年中都经历了什么,连想一想都是一种心痛。 “洛阳山水极佳,你不妨多盘桓些日子。”风怀舞淡淡说道。 风淮思正满怀期待地望着大哥,听到这话,立时眉开眼笑,几乎跳起来。 为什么?秋念笛用眼神询问。明知道她会对风家不利,现在知道她是萧一,正是对付她的好机会,为什么还要留下她。 风怀舞垂下眼睑,却是故意掩饰。 秋念笛道:“多谢庄主盛情。” 再不愿留在这里,起身告辞。风淮思也一起下楼。 风怀舞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才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是不为人知的担忧。 淮思是越陷越深,而他呢?放任心思不明的她留在风府,算不算公私不分?无声苦笑一声,如果她有心报仇,在哪里都一样。 碧水黄沙,她有这样的仇家,风府是唯一的庇护地,她一时不会动手自毁长城吧?风怀舞安慰自己,却一点把握都没有,甚至不想思考。遇上她,总是束手束脚,从第一面开始。 秋念笛和风淮思走出书房,彭大雷和风伯都等在一边。 风伯的眼神戒备而疏远,秋念笛没有心情理会,对风淮思说道:“我先行一步。”带彭大雷扬长而去。 风淮思正想说什么,被风伯止住。风淮思笑道:“风伯,你对秋姑娘似乎有成见。” 风伯看秋念笛已经转过小道,方才开口道:“二少爷,秋姑娘为人深沉,来历不明,你不要一天到晚跟在她后面。” 风淮思被那双仿佛什么都洞若烛火的眼睛盯着,面上一红,笑道:“你也信小妹的话?秋姑娘神仙一样的人物,怎会是大奸大恶之人。她是我救命恩人,又是风府的客人,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不招呼她。”深怕这个老人再说什么,话音未落,人已经离开好远,风府的轻功身法当真一流。 风伯面色凝重,无可奈何叹口气。没有证据,但凭着多年直觉,他感到了平静下潜伏的暗流。风府又要有一场惊涛骇浪,只是不知能否安全度过。 只要他有一口气在,就不允许有人危害到风家。 楼上传来强自压抑的咳嗽声,风伯不及多想,身形闪动,进了楼门。 秋念笛的房间是贵宾房,陈设华丽优雅。彭大雷站在书桌旁,大气不敢出,更不敢胡乱张望。只静静看着秋念笛提笔飞龙走蛇。 不一刻,秋念笛停下笔,头也不回问道:“大雷,你识字吗?” 彭大雷道:“小时侯学过一些,粗通文字。” 秋念笛把写满字的纸递给他,说道:“你看能不能看懂,记下来。”然后继续写。 彭大雷双手捧纸,脸色由惊讶到担心,由担心到凝重。直到完全背下来,方说道:“公子,我记下了。” 秋念笛已经停笔多时,听他说完,顺手把信拿回,不见如何动作,那纸已成了粉末,纷纷落下。“好,你去渭城星星小筑找纪小山,把信背给他听。” 口中说话,手上不停,把新写的信折叠,装入信封,封好,交到彭大雷手上。“这是荐书。你去了就留在那里,不必回来。” 彭大雷想说些什么,看着秋念笛清亮的眼,却觉得什么都不必说。把信收好,跪拜道:“公子放心,大雷粉身碎骨也要把信送到。” 秋念笛扶他起来,微笑道:“粉身碎骨有什么用,我只要你平安把话带到。路上有人为难,你随他们把信搜走好了。我想他们不会伤你性命。” 彭大雷本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但想到那信中所言,分明有一场大风波,秋念笛没有说什么,那无言的信任却让这个江湖汉子热血沸腾,几至泪下。 公子从来算无遗策,但到底只是孤身一人,他怎么忍心离她而去。 秋念笛看出他的担心,笑道:“你把信送到就是帮我。放心。” 彭大雷不再说话,鞠一躬向外走,秋念笛忽然开口:“三个月之内,我会去渭城。如果等不到我,你就把这件事忘了,安心留在纪小山身边吧。” 彭大雷猛地回头,却看到秋念笛倚在桌旁,意兴萧索,眼神竟是说不出的茫然。他第一次发现,这个无所不能的人,身影却是如此单薄,无依无凭。 竹影扶疏,从缝隙中可以看到房间里昏黄的光。窗户上那个剪影,很久也没有动一下,仿佛已经凝固。 风怀舞在竹林中静立,忘了时间。就这样远远望着她,也好过十年音讯全无。上穷碧落下黄泉,谁知她就在人间。 仇家之女如何,碧水黄沙的萧一又如何,他只知她是素素,他的素素。 风伯得知秋念笛就是萧一,没有劝他让秋念笛离开,很是出乎他意料。风伯这样的老人家,什么事都见过,很显然对秋念笛已有怀疑,不管她是不是萧一,他打的什么主意? 风怀舞一阵心思烦乱,怕秋念笛报仇,伤及家人,也怕其他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左右为难。秋念笛把彭大雷派往渭城,又是为了什么?彭大雷还没有出洛阳城,身上的信已有一份副稿送到他案头,很普通的引荐信,但想必另有玄机。 倦怠的感觉与日俱增,经脉的痛楚稍有减轻,喝药的次数却多起来。无药可救,是早有的认知,但是他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 素素,现在是咫尺天涯,用不了多久,就是天人永隔了吧。有时候他会想,其实当初死在林自侠掌下,未必不好,最少素素会把泪水滴到他脸上。 手不自觉抚上心口,试图平息因混乱的思绪而走岔的真气,忽然发现周围空气的异常波动。再一凝神,感觉到了弥漫的杀气,淡淡的,但好像是与生俱来,无处不在。 来者是谁?居然不声不响潜入这里,无人知道他深夜在此,那就是针对秋念笛了。 两人打个照面,都不说话,各自拔剑相向,连剑招也无声。 交手只有一招,双剑交击,黑影飞退,风怀舞没有动,忽然喷出一口血,肩头上也开始渗血。周围的竹子无声无息裂开倒下。 风怀舞一甩袖发出信号示警,但也没有太大希望将来者截获。剑法精湛,内力深厚,一击不中立即后撤,分明是个一流的高手。他对风府地形似乎很熟。风怀舞眼中闪过沉思的光。 秋念笛的房中人影一闪,却是追那人而去。 缠绵的剑法,霸道的剑气。来者并没有按原定的路线退出,先找个地方躲一躲,不见到那个人,终究是不甘心。谁知道会正好碰到这样扎手的人? 风府里还是一片静谧,但他知道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在游弋,等他撞进网去。 一处废园就在前面,禁地,黑衣人脑中闪过资料上的内容,毫不迟疑地飞跃过墙。 月光照着小楼,拖了长长的影,梅林呜咽,不知有多少苦楚和秘密要向人述说。黑衣人暮地打个寒战,这样诡异的所在。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隐于黑暗的身影。依旧是浅蓝长袍,依旧是空明气质,在黑暗里也发着光芒。 恍惚间,仿若回到从前,初见那一刻。背景是冲天的火焰,她悠悠闲闲站着,照进他的眼眸。 “想报仇,很容易也很简单。”她微笑,漫不经心,又带着些微倦意,“跟我走,学习如何打败我。” 他报仇了吗?把她从最高位拉下,夺走她的一切。但是他总在想,被困的是他自己,她没有在意的东西,他的仇永远无从报起。 “永不相见。”她在一张纸柬上留下四字,轻轻巧巧割断了与他的任何联系,就像现在,明明在眼前,却只给他一个背影。 一切由她决定,让他如何甘心?然而千言万语,竟是无处可说。 “出剑。”黑暗中传出两字。简简单单的,惊碎他的恍惚。 “你要为一个近乎陌生的人,和我拔剑相对?”刻意低沉的声音有一丝颤动。他为她守夜,她也为他出手吗?她终究有了在意的人,却不是他。 “他是我的,不论生死。”黑暗中有人喟叹,“你伤了他,就要付出代价。出剑罢。” 剑光亮起,仿佛黑暗的眼睛,划破亘古的寂寞。 她连出招都不愿看他。黑衣人心中一痛,没有出剑,没有躲闪,直直迎向剑锋。 剑锋没入心口,鲜血四溅,然后顿住。剑的主人猛地回头,满脸惊诧和担心。 黑衣人的面罩落下,露出一张因疼痛和狂喜而扭曲的脸。稚气不再,那俊秀的轮廓却没有变。他的眼得意而炽烈。“你还是回头看我了。永不再见的留言打破了。” 秋念笛点上他几处穴道止血,拔剑。那是一把碧绿到透明的短剑,纤毫不染,秋念笛抹去剑尖几滴血,回纳袖中。叹息道:“你又何必?你我恩怨已了,不见最好。” 侧耳一听,搜寻的人更多,从怀中掏出一瓶伤药,说道:“你走,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黑衣人看她提步要走,忙喊道:“你是否怨我背叛?如果你回到碧水黄沙,我愿意一生追随。” 秋念笛回过头,眼中隐隐笑意,说道:“那只是一场游戏,我的游戏结束了,你却还要困在其中,一生解脱不得。这是我给你的礼物,也是惩罚。青竹,祝你好运。” 游戏,惩罚。谢青竹望着秋念笛离去的方向,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说的这样轻松,可还没有问他这个当事人愿不愿意。 第11章 问花无语(1) 不愿给人看到如此狼狈的形象,风怀舞挣扎着向居处走去,但举步才发现伤势比他想象的重。那剑势不仅刺伤他的肩,更引发多年淤积的内伤,动一动就心痛欲裂。 勉强倚着一竿完好的竹子坐下,希望不要有人很快赶到这里。不对,素素为什么还没回来?她去了那么久,难不成有什么不测?心中一紧,疼痛更剧,几乎窒息。 凭空生出一股力气,风怀舞扶着翠竹站起,摇摇欲坠。抬头望月,月亮冷冷回望他。不,不能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哪怕赔上他性命。他不会再次旁观她的逝去。 强忍剧痛再次举步,却看到明月竹影下的她。 蓝色的衣袂在夜风中翻飞,脸隐在斑驳的影,看不分明,眼睛却比天上明月还清亮。她定定望着他,也不知已来了多久。 她没有事,就在眼前。风怀舞身子一软,几乎坐回地上,但视线落在她袖口那几个褐色的斑点,心神大震,一股腥味涌上,又强自咽下,涩声道:“你受伤了?” 秋念笛没有回答,夜风划过林梢,好象在呜咽。 一个绝佳的机会。他的伤很重,暂时没有人来,她可以推在夜行人身上。 父母倒下时喷溅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视线,庄园漫天的大火在心中燃烧。还有什么可迟疑?短剑在袖中发出渴望的呻吟,滑入他心脏后它会变的温热些吧,秋念笛的手探如袖中,握住冰凉的剑柄。 她从来不是君子,不乘人之危的教条束缚不了她。有什么理由放过这次机会? 风怀舞看着秋念笛双手笼在袖中,一步步走近。她嘴角挂着梦幻般的微笑,眼底却是深不可测的寒意。 关心则乱,风怀舞暗自苦笑,竟然忘了最危险的不是那夜行人,而是看不清心思的她。这样一个机会,她怎么会放过。不过也好,死在她手上,胜过苟延残喘,今日不知明日事。他等这一天很久了。 只是,淮思,心月,风清月明其他人,祭坛上不需要更多的鲜血。他,也不允许。 江南霹雳堂的雷火弹,可以用内力引燃。那本是淮思上回送他的礼物,不想用在这里。素素,我们至死纠缠罢,如果来生仍有这段相思之苦,他愿意笑着接受。 秋念笛站在他面前,彼此的黑瞳里只有对方的影子。竹影轻摇,只是无关的背景。他们的世界,早在十年前初见就已纠缠,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将之分割,包括他们自己。 素手抽出,却不是冰冷锋锐的剑刃,只是一方洁白的绢帕。 伸手扶他坐下,包扎他肩头的伤口。风怀舞也不做声,由她摆布,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他不明白她的心思,又何尝明白自己。 一阵咳嗽震动胸腔,惊飞林中宿鸟。伤口震裂,血涌出来,染红白帕。 为什么?他用眼神问道。秋念笛手抵他心口,真气源源不断输送过去,助他平息紊乱的经脉。侧脸说道:“你的命是我的。”心中却是茫然。那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连她自己都不能说服。 “大哥,你有没有事?”风淮思从林外冲进,声音焦灼。其他人也随之赶到。 秋念笛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庆幸,只暗暗松口气。她还不至于自信到认为可以独敌风府精英,那也就不必为不杀他找借口。 她站起来,让在一边,静静看风淮思和风心月扑到他身边,看他们扶起他,在众人簇拥下离开。 最好的医生,最精心的照料,最真诚的关切。即使他的身体已接近油尽灯枯,也会支撑着活不少时日吧,为这些爱他而受他庇护的人。 她只是一个旁观者,秋念笛自嘲一笑,咬紧了牙关。她的幸福安乐,在还来不及抗议的时候,就被夺去了。 那张苍白消瘦的脸,那双深沉似海的眼。她该恨他的。 但是,十年中午夜梦回,那挥之不去的空虚是否正是潜意识中的相思? 十年前,地道中那一段爱恨的煎熬,持续至今。她可以遗忘过往,可以参透世事荣华,却逃不开情仇织就的网。她爱他。 冷风吹过,竹林飒飒作响,仿佛在嘲笑她的后知后觉。秋念笛一阵眩晕,靠着风怀舞倚过的竹子坐下。 有什么可以逃避的?她爱他,宁愿遗忘也不愿恨他。她爱他,看到他对风心月好,会生气,也许是嫉妒吧,而看到他受伤,会心痛。 秋念笛低笑出声,直笑的眼泪横流。正视自己的心,是爹教给她的第一件事,也是师父临终前最后一句话。她从来都不愿意恨他,因为她爱他,她爱上家族的仇人。 抓起身旁一把泥土,上面有风怀舞的血,现在又添上她的泪。 泥土香混着血腥味,刺激人的嗅觉,但夜风一吹,很快就变淡了。秋念笛拈一点放在舌尖,微苦带咸。 谁让忘情山庄流尽鲜血,谁让她流下眼泪,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雨夜立下的誓言未曾或忘,但是且容她放纵一回罢。父母在天之灵,会不会怪罪? 即使最迟钝的人也能感到山雨欲来,连接有人向风府寻衅,二公子遇袭,更有人夜闯风府,伤了被人们视若天神的大公子。 经此一事,原来被封的消息慢慢传开来。碧水黄沙,不知什么缘故盯上了风清月明。 与生俱来的傲气骤然受到打击,年轻一些的到处宣扬要报复,连最老实持重的人也觉得应该反击。只是主心骨风怀舞还躺在病床上,需要周密筹划。 风淮思暂时主持风府日常事务,风四负责监视碧水黄沙和风府的安全,风伯则盘点府内的奸细。是谁把风府的防务泄露,让人可以直闯进来,又安然无恙地脱身。 秋念笛作为一个外人,自然是最大的怀疑对象,但她本人却似乎没有自觉,天天探问风怀舞的病情,很多时候一呆就是一天。 风怀舞没有表示什么,脸色也一天好似一天,旁人也就不好开口。 风淮思很乐意看到秋念笛和大哥关系融洽,每天公事一了,也跑到风怀舞床前,问长问短。 风心月和秋念笛始终不对盘,秋念笛在她就离开,风府各处都有她无聊寂寞的身影。不过她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是花圃。 风府东南角有一个小小的花圃,一年四季花开不断。但地处偏僻,而这里的花匠性格孤僻,还是个哑巴,不爱搭理人,所以少有人来,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只有风心月时间长了会来看看,最近却成了常客。 “义父,我就留在你这里,不走了。”风心月托着下巴,神情抑郁。 花匠年过半百,脸上总是烟熏火撩,加上风吹日晒的痕迹,看不出昔日的容颜。满是皱纹的脸阴沉沉的,眼睑有气无力耷拉着,对任何人或事都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据说他是随风心月进府的,风心月赖他照顾,才能活着见到风怀舞。 如果说他还有人类的情感,那也仅仅只对风心月。 他正忙着把一棵幼苗从花盆移到地里,听到风心月的抱怨,停下手,抬头望着她。这已经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大关注,风心月心下明白,继续说道: “那个女人是个妖女,带来不幸和灾难。上一次她和二哥出去,遇到袭击,二哥受了伤,这次大哥受伤,她就在身边。大哥二哥偏袒她,什么话都不许说,但大家的眼都雪亮,谁看不清这一切都是她来之后才发生的?她把大哥二哥都给迷住了,往后还不知闹出什么事来。我一看到她就心烦。还是这里清净些。” 花匠又自顾自干起活,而风心月则自顾自得诉苦。 她无意中得知秋念笛是碧水黄沙找的人,自作主张把资料送给那些人,本想把秋念笛赶跑,谁知受伤的竟是风怀舞。 一来愧疚,二来怕别人看出她心思,连日常的探问也提不起精神,然而更恨秋念笛,失踪就失踪,十年之后再跑出来,算怎么一回事? 只有义父会不问是非,站在她这一边。这样想着,平常觉得有些狰狞的面目也顺眼多了。 “她在风府一天,我一天不会快乐。”风心月恨恨地说,脸上挂了两行泪水。 花匠在衣襟上擦擦满是泥土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条还算干净的手帕,笨拙但小心翼翼替她抹去泪水。 风心月忍不住趴到他怀里,大哭起来,也顾不得那些日积月累的泥垢。花匠爱怜地拍拍她的背,摸摸那如丝的长发。低垂的眼帘里闪动着不为人知的精光。 只要她快乐。 秋念笛放下手中《诗经》,回头看看床上半卧的那个人,他已经睡着,呼吸平稳和谐。 用手在虚空描绘着他的轮廓,微微叹息,如果不是常年病痛,他实在是一个很英俊的人。然而还不到三十而立之年,头发倒有一半花白。 环视卧室,和书房一样简陋,他把心全用在风清月明的人和事上,惟独没有自己。自虐吗?好傻。 拨开心中迷幛,秋念笛对自己说,她不恨他。为什么要恨呢?看了各种情形,他多活一天都是煎熬,为风府,更为往日情仇。 而她,十年中虽有波折,心情却始终是平静的。她比他活的自在。怀舞,我煎熬一时,你却煎熬一世。 如果她没有遇到风淮思,没有来到风清月明,她还是她自己,漂泊无定,却淡然潇洒。而他,恐怕会带着刻骨铭心的痛楚,下到地狱。 如果她一直遗忘,家人也不会怪她,他们求的是她的快乐和幸福,一向如此。但她还是来了,记起所有的事,冥冥中自有所谓命运。 她已经欺骗自己十年,也不多这短短几月吧,让她有机会感受一下幸福,日日重复的幸福。 第12章 问花无语(2) 从窗户可以看到那一处废园,葱茏的绿意掩不住荒废的寂寞。小楼的一角吊在树梢,无凭无依。百年前吕清枫的旧居。焚尘二字浮现脑海,秋念笛忽然想去探个究竟。 风林两家百年恩怨,由那里开始,现在应该还留得些痕迹吧。 风怀舞睡的正熟,秋念笛走上去,掖掖被角,然后轻不沾尘地走出去,带上门。 照旧从院墙跳过,沿青草没过的小径,走到小楼前。定定神,伸手试探着推门。 轻轻一碰门就开了,一种幽闭多年的阴冷气息扑面而至。秋念笛侧身让过,停了片刻才跨门而入。轻轻合上门,把阳光隔绝在外面。 恍然间,她仿佛跨越百年光阴,直接和那个生时寂寞,死后更寂寞的女子对话。她从墙上的画,桌上的琴,空气的震荡看着这个百年后的拜访者。 秋念笛尽量动作轻柔,这并不容易。到处是灰尘,蛛网,走一步都困难重重。也不知多久没有人来了。风家后人记住了冤仇,却忘却了先人。 她总算从迷阵中开出一条路来,顺着狭窄的木阶上了二楼。那是吕清枫的闺房。 粉红的床帏垂幛早已褪了颜色,秋念笛确信只要轻轻一碰,它们就会化为灰烬。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当年原状,墙上一个卷轴,一位妙龄女子,浅浅微笑,淡淡忧愁,眉宇间说不尽的傲意与英气。卷轴旁一把古剑,鲨皮剑鞘,青铜剑柄,看来无甚出奇,但自有一种大气。墙角是一个梳妆台,镂花铜镜已蒙尘。除此无它。 秋念笛拂去桌上镜上灰尘,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怔怔望一眼镜中人。眉清如水,眼明似星,眼底隐隐沧桑。竟然和墙上那女子有几分相象。 遥想当年,镜中人提笔画眉,唇含朱砂之际,是何种心情?她可曾想过,百年后会有同样一个花样女子,把身影心思映在这一面古镜。 桌上斜放着一支湘君笔,秋念笛拿起来,笔干完好,笔尖却纷纷散落,刚刚清理的桌面又乱了。无名的忧伤升起,化做一声叹息,世上事物全经不起时间侵蚀,何况一支笔。 抽屉上了锁,但轻轻一碰就自己滑开了。秋念笛向那画像歉意一笑,开始翻找内里的东西。 很琐碎的一些小东西,甚至有些好笑,折翼的蝴蝶风筝,一对彩陶娃娃,几个同心结,一只手工材料都拙劣的银镯子,不一而足。 秋念笛没有笑,如果没有十年前那场大火,她也会收集不少这样的小东西。成长的记忆,女孩家的秘密。 抽屉最里面,是摆放的整整齐齐一沓信,用红丝带绑扎。 秋念笛有一刻迟疑,先人最深藏的秘密,看是不看? 但她还是触摸到凉滑的丝带,紧紧抓在手里。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她来这里就没有名目。然后她看到了那个令她震惊的名字:李明阁。 当秋念笛放下最后一封信,直起身来,才发现日已西斜,为这与世隔绝的空间添上一层瑰丽的色彩。长歌当哭,她真想实实在在长歌一曲,大哭一场,最后她选择低低笑了出声。 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默默递上一方白帕。秋念笛毫不惊讶地接过,蒙上泪水肆虐的脸。 良久,秋念笛终于平息了情绪,把湿透的手帕揣进袖子,抬起头看看一旁静立的人,丝毫没有被抓个正着的尴尬,问道:“你怎么跑出来了?那么重的伤。”声音有些沙哑。 风怀舞柔声道:“我醒来,你不在。”伸手去扶她的肩,微微有些迟疑,但她没有动,他就顺势把她揽入怀中。 他抱的很紧,秋念笛微皱眉头,肩胛骨会碎吧。但她没有说话,靠在他怀里,听彼此的心跳。能得一时是一时,下一刻的事不去想。 “我看了一个故事。”她幽幽说道。 风怀舞看一眼桌上散乱的信,没有说话,他一直不敢惊扰这里的宁静,是否错过了什么。 “有一对男女,仗剑江湖,快意逍遥,人们都称他们是神仙侠侣。他们相爱,但是志向不同。女子希望隐居世外,男子却希望作一番事业,他们谁也说服不了对方,于是各走各的路。一样的骄傲,一样的决绝,天各一方,虽然想念,书信往来,却从不曾主动去见一面。” 秋念笛停下来,喘口气。“十年后,男子功成名就,来找心上人,却发现她已经去世三日,最后那封信是她的侍女发出的。他接受不了这现实,大闹葬礼,伤了很多人,还取走她的落尘剑。三年后,男子死在女子一个风姓徒弟剑下,或者是死在他自己的心愿下吧。他一了百了,却有人为他报仇。落尘拂雪,沾染了不知多少风林两家的血。” 秋念笛悲声大笑,说道:“百年成河的血,竟是为一对爱侣所流,这不是很好笑的一件事吗?” 风怀舞只是把她拥的更紧。这段湮没在岁月中的故事,只是因,却不是果。鲜血一重又一重,谁还记得起始?他的手上沾满林家人的血,无从推脱,只要能拥抱她一刻,就已满足。 “你还记得那句话吗?”秋念笛把脸埋在他胸前,声音有些发闷。风怀舞一怔,静等下文。 “当时我说你疯了。”秋念笛似乎有无尽感怀,“其实疯就疯了,何妨疯到底。人生苦短,像先人那样分分合合错过,空自蹉跎,倒不如放纵一回,落个干净。” 风怀舞更加不明所以,如泥胎不动不语。秋念笛叹息一声,离开他走几步,一鸿秋水将他上下打量,说道:“不明白就算了。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见我。” 走到窗前,回头道:“我的时间和耐心有限。”话音未落,身子一翻,飘了下去。 风怀舞怔怔地,怔怔地,忽然笑了起来,边笑边咳嗽。有何不可?原以为今生无缘,如果可以一偿宿愿,就算下到十八层地狱他也愿意。 走到桌前收拾秋念笛擅闯禁地的证据,凌落的信封满案,每一个上都是那种刚健磊落的笔迹。清枫妹亲启 兄明阁上 婚礼的消息一传出,风家上下一片惊讶,议论纷纷。倒是风淮思的表现出乎意料。 风怀舞把这事告诉他,他低下头静默片刻,抬眼说道:“大哥,祝你幸福。” 风怀舞拍拍他肩膀,他的嘴角抽动一下,当是微笑,然后走开。 他一直走到偏僻无人的角落,跪倒在地,大哭失声,泪水浇灌着路边野花。 等到人们又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恢复,最少在面上。处理日常事务,筹备婚礼,事事都要经过他的手,忙的昏天黑地。 需要解释吗?需要理由吗?他始终不能忘怀浥尘楼上那一瞥,清风白云般的她就这样走进他的视线。多年后她会变成心中一个影子吧。大哥才是最重要的。 风淮思在工作中迷失自己,其实不止有酒可以解愁的。 风心月反应则比他大的多,一连几日在房中不出来,她的侍女偷偷在外面说,她的脸憔悴的可怕。 婚礼在十天后,时间紧,又来的突然,风清月明忙的不可开交,最闲的反而是最有关联的两人。风怀舞身子不好,什么事都不必也不敢让他做。秋念笛则一手揽下照顾病人的职责,躲在风怀舞房中不出来。 礼服是雪衣坊包办,秋念笛任由他们摆布一天,说什么也不肯再试,声称合不合身就那样了。其他的杂事更是不闻不问。 这引出更多的闲言闲语,照礼仪,婚礼前新娘新郎不该见面的,而新娘事事不管,也有些过了。 秋念笛充而不闻,和风怀舞吹笛子,对诗,画画,自得其乐。风怀舞自然也不会理会,虽然风伯在背后劝了好几次。 八月桂花香。秋念笛在夕阳中走出风怀舞的卧室,抬眼望天,还是那样蓝,西天的晚霞和满园桂花一起燃烧。 明天会是好天气,也许该拉他一起赏花品茶,一直窝在房中不好。风吹过,花瓣落了一身,秋念笛挥袖拂去,心里起了温柔的涟漪。花开花谢,永远是这样寂寞而美丽。 一个人影出现在视野,平白扰了好心情。秋念笛暗笑,经历那样多的事,偏偏对一个小姑娘耿耿于怀,说出去叫人笑话。 “你不要走,我有话要说。”风心月拦在当路,面容消减不少,脾气却一点没减,只是盛气凌人中带些凄楚。 秋念笛望着她憔悴的眼,心生不忍,知道自己的笑容会更刺激她,所以只是站定脚步,淡淡说道:“风姑娘有何指教?” 风心月怔怔望着她,眼泪刷地涌出来,让秋念笛有些手忙脚乱。她抽噎着说道:“秋姑娘,以前是我不好,可是我只有大哥一个亲人,你不要把他夺走好不好。求你了。” 秋念笛不想她说出这样的话,好笑又好气,无奈地抹抹额头,说道:“这我可帮不了你。婚期已定,又不是儿戏。” “新娘走了,自然不会有婚礼。”风心月自顾自地说,没有看到秋念笛由不耐到厌烦的神情。“自从那个冬日大哥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带回风府,我就决意要伴他终老。没有他,我会死。如果你没有出现,本来就会这个样子,不过如果现在你消失,也不算晚。”说着就往秋念笛身上靠。 秋念笛的眼落在她握紧的手上,轻笑一声,打断她的话,说道:“风姑娘,你一直说到天荒地老都没关系,不过手里的物事不要胡乱用,你不是我对手,暗算也没用。” 风心月一惊止步,紧盯着她,眼神似毒针,锐利而恶毒。哑声说道:“如果你嫁入风家,我决不会让你有安生日子过。” 秋念笛回头看看树丛后风怀舞的居室,笑道:“我相信,不过也只是你大哥多受几次伤而已。”看着风心月惊惶的眼,语气成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次不追究,不代表别人都是傻子。你大哥很心痛。” 风心月被她的眼神逼的后退几步,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秋念笛一笑展颜,恢复了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不知道也就罢了。你赶走我又能如何?他再怎么说也是你大哥。好自为之。” 花落无声,秋念笛飘然走过,留下黯然伤神的风心月。 第13章 依约江南路(1) 月明星稀,秋念笛坐在栏杆上,斜倚柱子,任由清风拂面,竹影照人。银河像一条轻纱,飘飘地划过天际,牛郎织女已经凝望了千万年。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即使不能朝朝暮暮相守。秋念笛想起那些古老的传说和后人的诗句,不禁有些发痴。有情人终成眷属,几人能够,多的倒是情侣变怨侣,天人永隔。 秋念笛轻轻一笑,人间一年,天上不过一日,他们天天见面,比之人间无数痴男怨女的确好太多。她大可不必替古人担忧。 伸出手,用掌心掬一捧清辉。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真的会后悔吗?那个奔月的女子。 忽然她收回手,暗叹一声,归园真成夜行人的宝地了。一个人不慌不忙,一步步从竹林中走出。一身粗布衣裳,佝偻着背,要不是面上蒙了黑巾,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老农,无论如何不会往刺客上想。 风清月明什么人都有,秋念笛闲闲的想,这回是谁看她不顺眼了?低头整理长袍,却没有起身迎客的意思。 “你愿不愿意离开,永远不再回来。”来者问道,声音低哑干涩,一字一句说出,没有抑扬。好像很久没有开口。 秋念笛例行公事般地吐出一个字:“不。” 那人咳嗽几声,拿出一把黑黝黝的剑,依旧是那样平平的语调:“胜过我这把老骨头再说。” 秋念笛见他如此干脆,很有些磊落的意味,生出一种好感,也不打算追究他为谁而来,起身笑道:“请。” 她竟是这样一个人。月光下长身而立,说不出的飘逸,那沉静如水的气质,似曾相识的容颜,漫不经心的微笑,忽然让他想起一个人。那个他曾发誓要追随一生,却近乎忘却的人。 面巾下的脸有一刻犹豫,但眼前很快闪过那张灿烂的笑脸,没有她,他恐怕早已心死。只要她快乐。握住剑柄的手青筋爆起,沉睡多年的剑和心被唤醒。 持剑在手的一刻,他的身形忽然挺直,谁都不敢再说他是一个佝偻猥琐的老农。平凡无奇的剑在他手中泛起不可逼视的光芒。 秋念笛见他起手的招式,心猛地一跳,这样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不容她多想,剑光已至,直如银瓶乍破,冰河倒泻,偏又赏心悦目,堪与月的清辉媲美。 秋念笛不敢托大,长袖一卷一挥,拦下无处不在的清光。剑尖突破长袖的封锁,直奔她的咽喉,那一点反光射入她眼眸,忽然打开了记忆的门。这样的剑法,这样的招式。 火石电闪间,秋念笛出指一弹,正好弹中剑身最着力处,剑身荡开,又毫不迟疑地荡回,如影随形。 秋念笛双手敛于身后,身形闪动,在无懈可击的天罗地网中穿插,游刃有余。剑刃总是在她身前身后一两寸处擦过。不像凶险的打斗,倒像是同门喂招。 剑光顿止,消失无影无踪,只余如水的月光和那人沉重的呼吸。 “你是谁?”如此了解这套已经尘封十年的剑法。 秋念笛叹息一声,明月印在她眼中,闪闪发亮:“难忘江湖难忘你。顾大叔,我只是一段已经遗忘的记忆。”冰河一剑顾洗尘,她曾经喊过无数次的顾大叔,竟是这样的相遇。相见不如怀念。 那人浑身一震,长剑落地。趋前细细看她,秋念笛没有躲闪,也没有防备。 顾大叔,很久没有人这样喊他,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忘怀。冲天大火埋葬了林家百十口人,他因为有事在外躲过。风林两家百年恩怨,他一开始就把方向锁定风清月明,但靠他一人,报仇谈何容易。 在他心灰意冷,准备一死殉主之际,遇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小云儿,他低喊一声,随即发现她比林素云要小几岁,但也没有了要死的心。他开始照料这个很像小云儿的小姑娘。 他随她进了风家,原有伺机复仇的心思,但偶尔几个机会,却总是下不了手。她那样快乐,他不忍心击碎她的梦想。就这样也好,看着她快乐的笑,快乐的飞扬,他对自己说。时间久了,倒好像真的没有那些事。 但是,眼前这人又是谁呢?是小云儿?她从坟墓里出来,指责他的遗忘。心头如遇重击,顾洗尘低吼一声,双手掩面而退。 秋念笛没有阻拦,静静看他的背影消失。俯身拾起地上的剑,没有人把持,剑身灰暗无光,月光照在上面,只得一个模糊的影子。 原来遗忘的不止她一个,影子模模糊糊地笑,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 这一段不为人知的插曲没有妨碍婚礼的如期进行。风清月明张灯结彩,到处喜气洋洋。虽然比较仓促,但毕竟是风清月明掌门人的婚礼,马虎不得。 风府行事一向低调,出席婚礼的主要是风家人,还有就是洛阳周围一些有生意往来的商家,各大门派也发了请贴,婚礼这天,赶得及的门派都有人来观礼,来不及的就只好等以后再送贺礼了。 两个喜娘给秋念笛上妆,任由别人摆布的经验对她可是第一回,手心的汗出了一把又一把。终于要往头上蒙红巾的时候,秋念笛觉得脸上的肌肉恐怕是废了,再也做不出第二个表情。 风怀舞比她好不到哪里,他早早就换上新郎的红礼服,坐在大厅,动也不动。来来往往的人见了,笑不敢笑,不笑又忍不住。 风淮思交代完一些琐事,终于忍不住上前说道:“大哥,你先下去歇会儿,还不到时间呢。” 风怀舞表情不变,上身不动,只手理理礼服上的褶皱,说道:“淮思,我动不了。一动就打颤。” 风淮思上下打量他一番,刚刚咧开嘴,被他一瞪,强行闭上。 “吉时到。”主婚人提声喊道,礼堂上一下静下来。风怀舞站在礼案前,心中的期待焦灼化成一种空落,很不真实的感觉。哪怕是场梦也好,他放眼黑压压的礼宾,视线有些模糊。 一个家丁急匆匆走进来,向风四耳边说了些什么,风四面色一变,向他走来。 周围的人似乎感受到异样的气氛,微微有了骚动。 “碧水黄沙的人要求观礼,正在庄外等候。”风四压低声音说道。 风怀舞一扬眉,看他一眼,两人交换一个眼神,达成默契。风怀舞点头道:“来者是客,请他们进来。” 碧水黄沙,座中人纷纷传递着这个名字,一面又好奇地望向门口,猜测风家和碧水黄沙有什么渊源。 三个人走上礼堂,当头两人一式的黑色劲装,容貌平平无奇,眸子精光闪闪,却能看出他们并非常人。他们后面一个青衣年轻人,面容沉静,一种淡淡的杀气弥漫周身,压的人喘不过气。 他们上得堂来,当先一个人递上一份礼单,就不做声地和其他两人坐在给他们添的位子上。 主婚人得到风怀舞示意,清清嗓子,提声道:“请新娘上堂。” 人们的注意力马上从刚进来的几人转移,风清月明的女主人,当是怎样的人。秋念笛,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名字,又不像是哪个世家之女。 风怀舞不自觉地握紧双手,望着那个仿佛从云端走下的女子,一步步走上堂来。她低着头,正红的衣袂随每一次迈步轻轻摆动,一步又一步,走在风怀舞心上。他的素素。 真希望一直这样走下去,秋念笛忽然起了这样的心思,时间就此停止。虽然低着头,宾客的低声赞叹,风淮思的默默祝福,还有谢青竹难辩的视线,都被她一一接收,但只有那双炽烈而温柔,迷茫而决然的眼能停留在她心里。 怀舞,谁都不能阻挡我成为你的妻,我也不能。 秋念笛在风怀舞身旁站定,两人的手不小心相碰,索性握在一起。秋念笛的手冰凉,风怀舞却满手是汗,两人相视一笑,看到对方的眼,心情均淡定不少。 主婚人看到他们这样逾礼的行为,有心说话,却也不敢,权当闭上眼睛,继续下面的仪式。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喜气洋洋的声音中,拜堂结束。 秋念笛随伴娘回到后堂,风怀舞留下来招呼宾客。气氛活跃起来,人们呼朋唤友,交杯接盏,也有人私下讨论新娘美貌与否。碧水黄沙的人却始终没有人敢搭理,他们也不和别人说话,只谢青竹一杯接一杯喝酒,两个手下凝坐不动。 风怀舞在厅中走一个来回,风淮思上前,低声说道:“大哥,你先下去,我来招呼这里。” 风怀舞微笑着看他一眼,正要答话,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剑光,伸手把风淮思推开,另一手已经扣住刺来的长剑。 那人一惊,不及变招,剑身已寸寸碎裂。风淮思反应过来,随手点了他几处穴道,连哑穴一并点了。大厅中乱哄哄的,很少有人注意到这场风波,风淮思却震惊异常,居然是小妹的义父,那个几乎成隐形人的花匠老顾。 风伯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把他带向后堂,风淮思愣愣地要跟上去,忽然发现风怀舞脸色苍白,动也不动,心知他又妄动了真气,忙过来扶持。风怀舞摇摇手,示意无妨,两人一起进了后堂。 风四看到这边情况,招手叫来一个手下,吩咐加强戒备,本想也跟进去,忽然看到一直埋头喝酒的谢青竹抬头看了看那边,眼神如电,于是留下来监视。 喜堂上的宾客继续在喧闹声中沉醉。 后堂上,喧闹声隔绝在外,风怀舞坐在正中,风淮思立在他身后,一心看他的伤势。风伯得到风怀舞默许,解开老顾的哑穴,问道:“你到底是谁?潜伏风家有何目的?还有谁是同党?” 第14章 依约江南路(2) 潜伏风家五六年,居然此时才发难,显见所谋甚大,他这个总管没有早早发现,实在失职。但谁会想到这个形容老朽,处事低调的花匠,竟是个高手。风心月有没有牵连?风伯不敢再往下想。 老顾已不再如平日里那样佝偻委琐,冷笑一声,说道:“你现在才问,未免太迟了。先看看你的公子罢。” 风伯正要回头,却听风淮思惊叫道:“大哥!”只见风怀舞面色嘴唇异样的红,像要滴出血来。风伯闪身过去,一边命人去请医生,一边要帮风淮思为他逼毒。 老顾嘶声笑道:“太晚了,他震碎我的剑,剑上的毒却早已附在他手上,沿经脉上行,现在也快到心脏了。” 风淮思跳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胸襟,咬牙切齿道:“解药。” 老顾的声音低哑干涩,却有说不出的欢欣,笑道:“二公子,你以为我会把解药放身上,然后拱手送出吗?你们看着他死罢,不过一个时辰的事,其实我也不太心狠,这样便宜让他了事。” 风淮思的手握拳又松开,恨不得把所有酷刑加诸他身上,让他开口,正要说什么,却听风怀舞说道:“为什么。”语气平静,似乎不把将至的死亡放在心上,连他的答案也不是特别关心。 年老的花匠脸上一阵抽搐,更显面目狰狞,然而其中的交织的情感如此强烈,让风淮思不自觉松开手,让在一边。 “为什么。”老顾低声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在遗忘多年后还要做这样的事。”他的声音渐渐高起来,“我不是风家的花匠老顾,我是林家的冰河一剑顾洗尘。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风公子,你死的不冤。” 风伯脸色倏变,十年前他没有亲身参与那晚的事,却知道的一清二楚,不想竟没有斩草除根,以至有今日之变。冷哼一声,说道:“先把解药拿出来再说。” 风怀舞一阵咳嗽,没有说话。风淮思从两人有异的表现上,隐约觉得事情另有周折,但现在也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一定要找到解药,就想上前搜他的身,明知他不会放在身上,总报有一线希望。 顾洗尘轻蔑一笑,闭上眼睛,一副任由处置的架势。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很熟悉的脚步声,顾洗尘心下一惊,睁开眼,风淮思也停下手,望着门口。 风心月冲进来,衣饰头发有些乱,眼睛红红的,脸上似有泪痕。她眼神复杂地望顾洗尘一眼,转头走到风怀舞身边,说道:“大哥,我有解药。” 风淮思一喜冲过去,说道:“小妹,快拿出来。” 顾洗尘身子一颤,想要开口,却紧紧闭上嘴。 风心月跪倒在地,说道:“大哥,我不要你死,也不要义父有事。”回头看看因她的话而震惊的老人,“我不想知道你们的旧日恩怨,只知道你们都对我有恩。我不能没有义父。”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小木瓶,递给风淮思。 风淮思迟疑一下,倒出一颗药给风怀舞服下。看着风怀舞的脸渐渐如常,嘘出一口气。也才想起把风心月拉起来。 风心月奔到顾洗尘身边,说道:“大哥,你说话要算话。你放我和义父走,我们再也不会回来。” 风伯冷冷说道:“公子从来没有答应什么。小姐,你是风家人,何必帮外人说话。” 风淮思见风怀舞已经没有事,心情大好,说道:“风伯,不要吓人啦,小妹你放心,往日恩怨有什么解不开的,只要大哥没有事,就不会为难……这位顾大叔。是不是,大哥?” 风伯截口道:“老顾,只要你说出同党,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风淮思笑道:“风伯你这么确定他有同党?可不要胡乱攀附。” 风心月望着顾洗尘,神情内疚而满是期待,说道:“义父,有没有,你快说啊。” 是她吗?风怀舞心中苦笑,总是猜不透她的心思,可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说出来。 “不必说了,让他走,永远不要踏入洛阳一步。” 各人神情各异,风心月正要解开顾洗尘穴道,却听风伯喝止道:“慢。” 风伯不管风淮思探究的目光,锁定风怀舞的眼,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心,说道:“公子,斩草除根是千古不易之理,既有今日之变,难免会有第二次,不可不防。风林两家百年恩怨,死伤无数,是该做个了结。” 风淮思奇道:“什么斩草除根,什么百年恩怨,大哥,我怎么不知道。” 风怀舞敛眉道:“血已经流的够多,我不想再继续下去。淮思,此事前因后果以后再说,你先去解开他的穴道。” 风淮思正要举步,又听得一个声音说道:“请公子三思。”却是风四走了进来。 “风护卫。”风心月失声道,只见他神情冷漠,显得那样陌生,竟是有意避开她的视线。 风四沉声道:“公子,冤仇不是说解就解。那一夜林家尽毁,风家何尝不是精锐尽灭,公子身受重创,至今没有恢复。如果放虎归山,不免后患无穷。”上前几步,说道,“公子仁厚,属下愿意代劳。” 忽然出掌击向顾洗尘后心。风心月离的最近,刚想阻拦,剑未出鞘就被掌风逼退。风淮思没有料到他突然发难,一时解救不得。风怀舞身形方动,却被风伯有意无意一挡。顾洗尘眼见就要毙命当场。 一道红影射进来,青光一闪,只听叮一声响,却是风四出剑挡隔,一时剑风大作,然后很快平息。风四后退数步,面无表情,袖口上却开始渗血,显见吃了点小亏。 大红礼服的秋念笛站在顾洗尘身边,气息未乱,心中却暗自警惕,她出招在先,又是出其不意,居然只逼退他几步,当是劲敌。 面上不动声色,伸手向顾洗尘肩头一拍,说道:“顾大叔,你又何苦。” 顾洗尘泪流满面,说道:“我苟且偷生十年,竟然还对小姐出手,有何脸面去见林家人,也只有拼死一击,略尽心意。” 秋念笛道:“我从不曾怪你,我爹也不会。”转头望一眼风心月,眼神温柔,“风姑娘,顾大叔牵挂的惟有你,你也没有负他。谢谢你。如果你想随顾大叔离开,现在就可以走了。” 顾洗尘道:“小姐,我不走,老顾和你共进退。” 秋念笛道:“也好。让我们一起会会想要斩草除根的风家人。” 风心月和风淮思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看着情势突变。 秋念笛扫一眼风伯,再看看一脸戒备的风四,最后视线落在风怀舞身上。望进他绝望到平静的眼眸,心头大痛。还是到这一刻了,没想到来的这样早,这样突然。 当日他把她骗到城郊山神庙,又是什么心情? 暂时的平静被秋念笛一声长笑打破。“怀舞,情已偿,仇也一并了断罢。”话音未了,她的眼已是清明如旧,“林家后人林素云向风清月明风怀舞挑战。一战了恩仇。” 风怀舞长长叹息,说道:“血只能用血来洗尽吗?何况是那样荒谬的开始。” 秋念笛微微一笑,笑容中有一种惨痛的迷惘。“我们不说开始,只说结局。风护卫说的对,冤仇不是说解就解,在流了那样多的血之后。不过很快就解开了,或者不必再解。”她又笑,带有漫不经心的傲意,“只要你杀了我,林家再无后人,也无所谓冤仇。为了今后的安宁,你就放手一战吧。” 风怀舞深深望她一眼,然后转身,拍拍手,向应声而上的一个人交代几句。那人匆匆退下,不一刻,捧来两把剑。 秋念笛静静看着,一把在那小楼见过,是吕清枫的配剑,另一把却熟悉的心痛。爹,她心里低呼一声,那正是林家家传的拂雪剑。 风怀舞道:“落尘拂雪,为了它们不知起了多少争端,今天就用它们来个决断。”他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用拂雪刺进我的胸口,也许更能告慰令尊在天之灵。” 风淮思失声惊呼:“大哥。”但他的声音消失在针锋相对到冷凝的空气,无人理会。 剑已在手。 拂雪。秋念笛轻轻拂过闪着冷光的剑脊,仿佛看到了父母的笑颜。耳边响起娘亲唱过的江南小调,然后是风怀舞吹的梅花三弄。剑本不祥,名字是拂雪,拂落的却是血。 风怀舞做一个风家剑法的起手式,他和爹对招时也是这样吧,结局却只有一个。十年了,林家剑法生疏的厉害,不过要杀人不必专于某种剑法。秋念笛随手搭个架子,却是攻守兼备。 气沉于心,意守丹田。师父的话回响在耳边,他也是林家的仇人,但始终是她的师父。 两人视线相交,一个冷清,一个疏离,瞳仁中却只有彼此的身影。一直只有他。至死纠缠,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秋念笛淡淡地想,微微勾起嘴角,然后出剑。 风怀舞以相思剑法相迎,剑如相思,相思入剑,刺向的却是刻骨相思的爱人。剑若有情,也会呜咽。缠绵而华丽的剑网中,是起舞弄清影的秋念笛。 堂上静的可怕,看的人自是大气不敢出,两人长剑相交,竟也没有声音,只有浓浓的死寂越来越重地压在人心上。 风心月和风淮思伸手握在一起,互为依靠,注视着他们无缘进入的恩怨。风伯,风四和顾洗尘也紧盯着场内,同时戒备对方的发难。 然后他们看到了血光。 秋念笛一剑刺出,风怀舞横剑一挡,忽然落尘剑寸寸尽断,拂雪剑带着一声悲鸣滑入他胸口。血光迷了他的眼,然而还来得及看清那双明眸中的震惊。 风怀舞缓缓倒下,秋念笛扑过来的身影好像在跳舞。梅林中那一场邂逅,一个白雪的精灵,一场寂天寞地的舞。一生不过一弹指,其实什么都没有变。 秋念笛扶住他快要碰触到地面的身子,顺势跪倒。眼泪成串落下,滴在他的脸上,身上,和不停涌出的血混在一起。 风怀舞用力挤出一个微笑,想说什么,力气却早已弃他而去。视线渐渐模糊,忽然听到她低声说道:“恩怨两清,你放心。”心下一松,意识彻底陷入黑暗。 第15章 明月随人去 秋念笛看着风怀舞闭上眼睛,一抹笑意凝固在脸上,只觉得万事成空,整个世界都远去了,连生死都不再有意义。忽然哼起一支曲子,是风怀舞初见时和她舞蹈的曲子,这么多年,居然还记得。怀舞,等事情了结,我再来找你。 拂雪剑叮叮当当碎了一地,仿佛也无法承受这凝重的悲哀。秋念笛站起身来,一身礼服沾了鲜血,红的刺眼,她却恍若未觉,暮地开口,声音仿佛来自天际:“风林两家百年恩怨,至此了结。如果你们有谁不服, 在我出门之前说话。” 说完一步步走出去,走的很慢,却没有回头。 顾洗尘说不上什么感受,提步跟上。风伯和风四相视一眼,想要去拦,门外却转进谢青竹来。他斜倚在门口,手中提一壶一杯,遥向风怀舞举杯致敬,仰头喝下。风淮思和风心月却已双双奔到风怀舞身旁。 前厅的喧闹声越响,隐约传来,然而已是曲终人散。 当晚,白马寺慧真在油灯下,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绢帛,用朱砂笔划去第一个名字。然后出门,望着满天星斗,看一颗流星划过。 风清月明掌门人在婚礼上暴病身亡的消息还未传遍,江湖已经为另一则消息疯狂。十年前一夜灭门的林家有幸存者, 扬言要找回林家百年积聚的宝藏和武功秘籍。而同时有一个名单在黑市流传,价钱很高,据说是可能拥有宝藏的门派名单。 黑白两道纷纷使尽手段要得到那名单,连名门正派也在暗中行事,随之而来的是血雨腥风,有的门派和世家不停受到攻击,彼此之间也互有争斗。宝藏是一定存在的,但是在哪里?有的门派几至灭门。 不久之后,有几家掌门暴亡,理由不一,但事后有人回想,出事之前都一个身着蓝衫的年轻人从掌门房中走出。而或迟或早,掌门一死,外来的攻击就慢慢减少,直到没有。如果他们有宝藏或秘籍,不会这样轻易死去吧,人们这样猜想。 慧真绢帛上的名字越来越少,放眼过去,一片鲜红。这报复也够了吧,他在佛前默念。 秋高气爽,一个云淡风清的年轻人来到武当山下,解剑池处,他笑着对两个武当三代弟子说道:“我手中无剑。”两个弟子脸一红,甚至觉得不该拦他,这样一个风流淡雅的人,怎么会带剑。 年轻人一角蓝衫消失在山道,两人才依依不舍回过头来。不知是哪个世家,生出这样清逸出尘的公子。 武当三清观门外,年轻人彬彬有礼递上禀贴,目不斜视地等待,直到香火道人出来请他进去。一路上不断有人回视。 香火道人在一个院落的门前停下,说道:“这就是鄙掌门的居处,请公子自己进去吧。” 年轻人微笑点头,拿出一块银锞子,说道:“多谢,就当是香火钱。” 香火道人没有回过神,年轻人已经擦身而过,手心多了一块银子,掂一掂,约莫二两有余。这公子处事大有见地,道人心中赞一句,挠挠头,自行去了。 无虚道长年约五十,三绺长须倒有一半花白,衬着清癯面容,很是显得仙风道骨,飘飘然不食人间烟火。他听着来人一步步走到门前,停住,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既然来了,就开门面对吧。”常年讲经的嗓子低沉有磁性。 门打开,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道长大道圆通,看破世情,可喜可贺。” 无虚坦然面对这张似曾相识的脸,打个稽首,说道:“林姑娘,贫道等你很久了。请坐。” 秋念笛望进他圆润内敛的眸子,说道:“你知道我的来意,还放我进来。” 无虚道:“血已经流的太多,令尊在天之灵也会不安。林姑娘,当收手时就收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秋念笛轻笑一声,说道:“你的话,一开始就有人对我说了,你们为什么不在十年前那个夜晚说?不必拿父亲来压我。” 无虚叹息道:“十年前贫道误信人言,说你父亲窝藏魔教余孽,有心争霸江湖,一时铸成大错,事后追悔莫及,却已经晚了。” 秋念笛道:“你们一个个都有借口,都有苦衷,倒好像我们林家是死有余辜。血债血偿,道长不会不明白。家父身前好友除了萧远,就是道长,所以宝藏之事没有波及武当,不过道长也该有所表示。不负与林家多年交情。” 无虚眼中精光乍现,说道:“这场腥风血雨果然是你掀起。” 秋念笛笑道:“是又如何。道长想替武林除去我这个妖孽吗?”她笑容浅淡,眼底却是冰寒,“道长只管动手,我决无异议,不过林家宝藏这场风波一年两载休想平息,武当难免沦落如林家一般。” 无虚想要直身而起,却终于颓然而坐,夜夜揪心忏悔的日子,结束也好。最后再问一句:“那些暴亡的掌门都是你下的手?” 秋念笛轻描淡写说道:“点苍、峨眉的掌门说什么都不肯以死谢罪,只好劳我动手,还牵连满门弟子,其他几人倒也识相。不过道长与林家渊源颇深,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得罪的。告辞。”向后退一步,将要关上房门前,轻轻吐出四字,“后会无期。” 阳光骤然被挡在外面,无虚打个寒战,开始做最后一次功课。 解剑池处两个武当弟子目送那年轻人悠然离去,心中雀跃,为着那临别一瞥的微笑,完全没有料到第二日天明,会听到掌门人去世的钟声。 随着那一声钟声,洛阳城外,白马寺中,慧真划掉绢帛上最后一个名字。 江湖又混乱了一段时间,渐渐平息下来,有人以林家后人的名义把一批珍宝和武功秘籍上献国库,皇帝发圣旨表彰这个义举,命开封府有司重修忘情山庄。既然已成皇帝老儿的东西,自然就没有了平头百姓的想望。 风清月明对于这一场风波始终保持沉默,事情平息后,继任掌门的风淮思派人暗地打听秋念笛的下落,不果。倒是发现碧水黄沙的人也在寻找,此后几年一直没有停止,也就是说明一直没有找到。 纪小山的星星小筑始终是监视的重点,风淮思也曾登门拜访,言辞恳切,只换来纪小山一句话:武当无虚真人去世前见过她一面,此后音信全无。她曾经向他问过舟楫之事,也许是江海寄余生了。 纪小山说完,长叹一声,神色无尽萧索寂寞。 风淮思在院中呆立良久,直到打扫庭院的彭大雷过来,用竹帚请他挪步。 林家满门十年忌日,慧真来到开封城,忘情山庄新修的门面在冬阳下,依然寂寞。大门开着,他直接走进去,刚下过一场雪,但院中地面都是干净的。走一段路,碰到正在扫雪的顾洗尘,两人对视一眼,当是打过招呼,然后各走各的路。 冬雪掩盖了坟头,慧真沿着扫清积雪的小道来到坟前,放下纸烛香火,倒一杯酒,浇在一张绢帛上,火石一引,很快燃烧起来。灰烬被风一吹,四下飘散,仿若地狱里黑色的蝴蝶。 说什么功业,说什么恩仇,早晚化成灰烬尘埃。慧真微微苦笑,林老弟,你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切了吗? 忽然他目光一凝,落在坟头,那里有一支白梅,衬着白雪,几乎错过了。 起身拿起,幽幽清香扑鼻,显见刚摘下不久。那个心如冰雪的林家女儿回来祭奠吗?四下张望,却哪里有半个人影。 只远远看到顾洗尘佝偻的身影,呼他过来,问可有人来,顾洗尘一片茫然。把梅枝拿到手中反复看,几欲泪垂。她真的连他都不愿再见吗? 路边林中轻微一响,两人同时望去,却只见一个年轻人,白衣不沾尘,原先阳光灿烂的笑容换上解不开的郁色。风淮思,手持一支白梅,向这边望来。 第16章 共逐秋光老(1) 出山 “独活、生地、半夏、当归……”萧潇翻拣着白天采来的药材,一边念叨药名,一边把它们分门别类放好。忽然心思一动,手上缓了下来,当归,当归,哪里是归处?昏黄的灯光,一如昏黄的梦境。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萧潇想起那天朦胧的月色,方羽在她手心写字,他指尖轻柔的暖意,和她强自镇定却慌乱不堪的心跳。她以为他会写“爱”,但他写的是“love”,她暗暗微笑,真是一个腼腆的人啊。两心早已相知,此刻算是他的正式告白吧,她望着他清澈的半是紧张半期待的眼,紧紧握住他的手,想说些什么,嘴舌却突然笨拙起来,只得低头说:“我知道。” 羽,我当然知道。记得一次QQ聊天时我问:世上的事变数太多,我们一路相伴能走多远。你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永远。那一刻,我告诉自己,永远太远,只求一生,纵使前尘渺渺风波险,我也会握紧你的手,决不轻言放弃。如此月色如此夜,我听着你轻浅的呼吸,感觉着你手心的潮湿与温暖,微笑,奉上一生的岁月。 掌心还依稀留着当日的温度,触手却是有些冰凉的药材,萧潇从回忆中惊醒,茫然四顾,茅草屋,老油灯,一块大青石权当是案几,屋角几堆散落的书,墙上一张七弦琴……哪里有半点现代的影子。叹息一声,把手里的当归抛回药篓,站起身来。庄子说不知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那她呢? 五一长假和方羽爬华山,一时心血来潮到了张超谷,据说是东汉的张楷结庐隐居的地方,只见林草茫茫,云雾迷漫,但峰回路转处,总有小径向上蜿蜒。也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个较平缓的石坪,对面岩壁上一个凿空的石室,两人以为是个小庙,走上前去,石室忽然大放光芒,方羽转身把她护在怀里,此后的事就不知道了。昏迷前扫一眼石室,似乎看到一个端坐石台的人像。 醒来后她还在华山,却已经是千年前,唐宋之间的五代乱世。不知这一切是她的梦境还是她无意中闯入谁的梦。 夜风从门缝里漏进,萧潇打个哆嗦,紧一紧身上的苎麻长袍,如果是梦,也太真实了些。初来时候的鸵鸟心态,早已在数月间深山生活和某人的压迫下消失殆尽,翻开手心,灯火昏黄中也看得清上面的薄茧,天天爬山采药,晚上回来整理记录,还有每天必须要背的书,背不过就不能吃饭睡觉,就算背过了,饭菜是野菜粗米,床铺是平地上一张草席,硌的人骨头疼。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在这不是梦的大梦里,也许只有羽才能证明她曾经的存在,但羽在哪里呢?师父救了她,却说当时只看到她一个。她曾在周围村落四下打听过,那段日子没有人见过一个奇装异服的男子。张超谷的石坪她去过多次,没有什么石室,只有山风呼啸,山岩下云烟如翠。她没有学过侦察,自然发现不了什么线索,到现在数月已过,就算当时有什么线索,也早被山风暴雨破坏个一干二净。 伸出手,展开,再紧紧握起。羽,我知道你在的,你和我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一定有什么事情被我忽略了,但我会找到你,重新握住你的手。当归,当归,回首无归处,那么让我们携手面对未来。 也许她该再问问师父,想到那个让人头疼的师父,萧潇叹口气,想从他口里问出什么,实在是要天时地利人和齐备才行,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面孔,说话云里雾里,恨不得一句话里包括过去五百年的历史,未来五百年的可能。世外高人?相处数月,萧潇非常怀疑他永远眯着的眼不是高深莫测的表现,而只是因为宿睡未醒。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能睡的人,好像随时随地,倒地就睡得着,而且一睡几天都有可能。她第一次见他睡那么熟,呼吸心跳都非常微弱,推他喊他都不应声,还以为他发病昏迷了,一着急拿出随身带着的针灸针就冲他的人中一扎,接着是合谷,涌泉,一直没有效果,正准备扎百会,他终于睁开眼睛,倒把她吓一跳。回想起来,那是他眼睛睁得最大,最有神的一次。 “拜我为师吧。”他坐起来沉思良久,说出的话却不容拒绝。虽然那是她灾难的开始,萧潇还是忍不住微笑,睡梦中被人扎醒的感觉一定不好受,师父受此无妄之灾,就算真有心整整她也情有可原,何况对师父那样一个散淡的人,平空多出个徒弟来大约也不习惯,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 推门而出,圆月在山顶,仿佛触手可及。这么晚了,师父又不会回来了吧。刚拜师不久的一个晚上,他很晚还没有回来,她摸黑找了很久,在一块山岩下找到他。他睡的正酣,萧潇不忍心惊动,好在已是晚春,山里也冷不到哪里,萧潇陪他一夜,天亮才离开。后来又有几次,萧潇出门寻找前都带上薄被,直到一次露宿之后得了重感冒,她才不再出去。 今晚要不要去找他?萧潇有些踌躇,夏季已到尾声,山里节气凉的更快些,师父修炼多年,毕竟年过花甲,万一抗不住山里的寒气可不妙。可是今天的药材还没有整理完,功课还没有背,明天一早又会被他冷嘲热讽了,搞不好早饭也没的吃。 生存或死亡,是个问题。夜风中远远传来狼嚎虎啸声,可恶的老头,山间豺狼虎豹,他就不能安安分分在屋子里睡吗?哪怕睡个一、二月。数月来零零总总的怨气,穿越时空的郁闷,未知将来的恐惧,丝丝缕缕,从全身各处汇聚到丹田,势不可挡地喷涌而出。萧潇对月长啸:“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山岩激荡回应,怎么办,啊啊啊……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一个慢吞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师父,萧潇心头一喜,他回来了,忽然欢喜变沮丧,这下好了,被抓个现行,诸多罪名是逃不掉了。不情不愿转过身:“师父。” 还是那慢吞吞的声音,懒洋洋的,带出些嘲讽:“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你这一问堪比屈子的天问了。” 萧潇干笑两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师父就是孔圣人在世呀。”呜……她很想尊师重道的,她不想和师父比口舌的,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医学生,怎么比得上正史野史都颇多推崇的活神仙陈抟,可是师父总是以戏弄她为乐,她总有忍不住的时候。呜……就算把你从睡梦中扎醒,这几个月我受的苦也抵得过了。 陈抟在月下看他的好徒儿,白衫飘拂,长带束发,貌似恭顺地低首敛眉,神色中有隐忍的苦恼,嘴角却似笑非笑地微微上翘,透出些狡黠。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说他神出鬼没么?难为她及时想的出来。陈抟微笑,看她在恭顺和抗争之间挣扎,实在是一大乐趣,她可比几年前那小子有趣多了。 “为师知道这些日子你吃了不少苦。”陈抟看萧潇抬眼,满是惊诧和戒备,心中苦笑,至于吗,虽然对她苛刻了点,但他安慰她也会引发这么大反应?咳嗽一声,继续说道:“你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在这个世界,没有一技之长是不行的。你跟着我终老山林倒也罢了,我看你心志,是心心念念要去寻找那个人的,世间人心险风波恶,大海捞针般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所以……” “所以师父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曾益其所不能,好让我应对天将付予的重任。”萧潇很有默契地说出师父的台词。心里嘀咕,不知道师父又想出什么法子整她,见机行事,有招拆招罢了。但听他说到羽,心思却不由得飞出好远,师父说的没错,她怎么能不去找他,羽,不知道你过的好不好,等我。 陈抟将她神色中微妙的变化尽收眼底,只要想到那小子,她的眼神会变的温柔,却有着说不出的坚韧。蒲草韧如丝,磐石是否无转移?陈抟心中生出一点点涟漪,千古兴亡等闲事,何况这样的小儿女情事,但眼前这个小女子却是这些年来最亲近他的人,生性懒散却尽力去做他交待的本有些刁难的事情,满心腹诽却一次次深夜寻他,陪他露宿山间,又总在天明时悄悄离去。她的事情,本来一早抱定了袖手的态度,但师徒一场,就稍稍为她指引一下,其他,一切随缘罢。 “你能这么想很好。”陈抟点点头,说道,“我有个老朋友在河中府,你代我去会他一会。我雇了辆马车在山脚,明天天一亮你就下山吧。”说完,再不管萧潇含惊带喜的神情,也不多做解释,转身回屋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萧潇走下华山主峰太华山,一辆四轮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早晨起来没有见到师父,他的草席上只有一个包袱。萧潇回望山顶,云雾缭绕,什么都看不见。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师父,大约是不懂寂寞的吧,而她,在终于离开深山,走向广阔世界的这一刻,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上了马车,萧潇打开师父为她整理的包袱,几件换洗衣物,几贯钱,一个写着扶摇子的名刺,还有一个卷轴。师父的画功出神入化,她曾经几次央求师父帮她画一副方羽的画像,他都用种种理由推脱了。萧潇拿起卷轴,在窗口缓缓展开,墨迹犹新。方羽在晨光里微笑,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笑容,一如她记忆中清澈而飞扬。 天光渐亮,东方的启明星挂在太行山巅,闪着浅淡的孤寂的光。一里多外永定河的急湍的水声在清晨的静谧中格外清楚。笔直的大道从永定河边直通入太行山中,路两边树木成荫,在晨风中沙沙作响。 第17章 共逐秋光老(2) 大道边一处空地上有一个商队的临时营地,大小车辆围在外面当作栅栏,中间远近不一搭着几个帐篷,几个值夜的人手持弓箭分守四方,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另有几人在营地中穿插巡视。 一声轻响,一个人从一顶帐篷钻出,巡视的人正好经过,停步向他行礼,他点头回礼,漫步走出营地。空气中有种6月野外特有的清香,青草野花和着泥土的香,风从永定河上带来潮意,有种别样的清凉。昨晚梦见她了,梦里陪了她许久,看她或羞涩、或从容的微笑,看她眼底的温柔,他们像以前一样在林中漫步,手牵着手,说些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话,或者什么都不说,只静静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停下,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平复心中突如其来的疼痛。有人说怀念最浓时,没有了怀念,只有忘记。只是如何怀念,又如何忘记。很多时候,他会觉得,来到这个时代所经历过和将要经历的一切——血腥、责任、背叛、荣誉、漂泊、孤独,都不过是一场梦,和她短暂的梦中相会才是真实,时光停留在那一瞬,他在夏日的微风里,轻轻撩动她额前的散发,笑着说:“傻丫头。” 静立片刻,方羽伸手拔刀,劈向身侧的虚空,接着撩、扎、挂、斩、刺、扫,一招招使出来。每天早晨他都会雷打不动地练习刀法,但不是每次都可以凝定心神,就如今天,心头杀意汹涌,无可排遣。刀锋破空,带出凛凛杀气,脚下进退闪转,踏碎草叶和露珠。他的刀法源于战场,并无花巧,每招每式都大开大合,干净利落,有种睥睨天下的傲意。 堪堪使到最后一招,朝阳从太行山巅跃出,天地一片光明。方羽刀意未尽,大喝一声“杀”,高高跃起,刀锋如惊雷闪电般横空斩下。刀光闪过,一刹那映亮他的眼,显出其中气势无匹的杀意。 落地,转身,刀势顺势向东扫去,朝阳射出千万道柔和的光,好像记忆深处那个温柔灿烂的笑容,方羽心中杀意如冰雪般消融,刀随心动,刀锋停在当空,刀势顿消,凛然刀意凝结在刀尖一点,将发未发。 “好。”有人击掌叫好,惊破凝滞的寂静。 方羽抖一个腕花,收刀入鞘,转身向来人望去。一个面容古朴的中年人正微笑着站在场边,他是一个随商队游历的读书人,姓杨名朴,方羽和他谈过几次,很是佩服他的见识学问。上前一步打招呼:“杨先生早。” 杨朴也在看着这个年轻人,一身玄衣,映得眼睛更加深沉似墨,眉骨铮铮,眉峰如刀,额头很宽,脸削瘦,脊背直直挺立,加上不苟言笑的性子,显得格外坚毅、骄傲而犀利。路上几次交谈,觉得他心怀大志,器量开阔,不该屈身商贾,白白浪费一身才华,现在见了他的刀法,凛冽刚劲,却有种背弃命运的绝望肃杀,又隐隐为他担心,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过往,才有这样无情犀利的刀法。好在最后一招戛然而止,毕竟没有把自己逼上绝路。微笑道:“勇猛刚劲,气势逼人,果然好刀法。最后一招戛然而止,刀止意未尽,更是妙极。” 两人并肩往营地走,方羽说道:“昨天晚上马贼没有来,说不定会在白天人容易松懈的时候出现,我已经让仲、季两人照顾先生,他们即使万死也会护先生周全。” 方羽的商队一年来几次遭到马贼袭击,颇有人员伤亡,财物损失更不必提,方羽这次亲自带队,就是为了确保安全,二则存了找机会复仇的心思,这些事杨朴在中途就知道了,当时有些忐忑,但一路上眼见商队护卫训练有素,组织有序,暗合行军布阵的法门,心知他们应当是方羽手下精锐,马贼未必是对手,也就渐渐安心。听他话中颇有看重之意,心下感动,拱手笑道:“多谢庄主厚意,可惜我一介书生,不能上阵杀敌,却怎么能再多添麻烦。到时候我会照顾好自己,请庄主放心。” 商队起程,大大小小几十个车辆排成长龙,在大道上前行。太阳渐渐升高,天气躁热起来,还好有路两边的树荫带来些凉意。 日当正午,出去探路的人来报,前面一处山谷有打斗,好像是马贼袭击了一伙旅人。方羽让商队停下,大小车辆围成几个圆阵休息,自己带了十个人前去查看。 走近山谷,远远地就听到呼喝声,兵刃交击声,战马嘶鸣声。从坡地高处向下看,山谷中厮杀正急,马贼大约有七八十人,把十几个旅人团团围住,刀起剑舞,不时发出恐吓声和得意的大笑声,地上横七竖八倒伏着很多人,看服色马贼的死伤多些,但毕竟人数悬殊,中间的旅人眼见是处于下风,只勉强维持着阵型,却没有余力反击或突围。 契丹人。方羽下意识皱眉,被围的旅人中一个人身穿淡蓝色圆领窄袖长袍,头带红色方口圆顶帽,应该是个地位较高的贵族。略一迟疑,忽然警醒,虽然他恨契丹人,但绝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何况马贼也是他的敌人。低声吩咐探路的方北几句,带领其他九人从山坡冲下。 马贼们正以为胜券在握,忽然听到声如雷动,回头张望之际,不提防几支羽箭射来,先有几个人就跌落马下,其他人还来不及反应,方羽几人已经风一般卷入战场,呈锥形插入马贼阵形薄弱处,刀光闪处,又有不少人跌落。 马贼有片刻惊乱,但很快看清他们只有十个人,有头领模样的人呵斥几声,很快又组织起来,一部分人继续围攻那些旅人,一些人掉转马头,专找方羽等人厮杀。他们却不缠斗,如薄刃专找关节肯綮薄弱处,所过处挡者披靡,几个穿插下来,马贼阵型开始松动。 原先被围的人一见来了救兵,精神大振,全力反击,围攻他们的马贼攻势一时受挫。然而马贼毕竟悍勇,仗着人多只是冲杀。 方羽厮杀中向被围的旅人一望,正对上那个头带红色圆顶帽的人的视线,两人不约而同望向马贼头领所在的方向,回过头来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各自带人向马贼头领杀去。 方羽侧身躲过旁边刺来的一枪,挥刀架住正前方劈下的一刀,不等那人变招,一抖缰绳向侧前窜出,刀锋顺势划过那人咽喉,刀势未停,斩向迎面遇上的马贼,马贼举刀招架,刀断,方羽一刀斩在马颈上,马的哀鸣和马贼的惊呼声同时响起,却很快没了声息。刺方羽一枪的人早已被紧随他身后的人劈落马下。 马贼被他们的攻势一冲,阵型更加散乱。方羽距离那马贼头领越来越近,可以清楚看见他脸上的刀疤和眼中孤注一掷的凶光。就是这个人洗劫了商队吗?想起那些随他出生入死,却丧生异乡的兄弟,想起那些侥幸活命,却从此终生残疾的商人,方羽牙关紧咬,杀人者死,血的债要用血来偿。 马贼的队型已经被冲散,马贼头领呼喝连连,想要重新聚起队伍,方羽和那旅人的首领却不给他们机会,马贼只能凭着悍勇和武艺各自为战,正在相持不下,山谷口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远望去旗帜飘扬,尘土漫天,马贼头领终于色变,心知对手又有援兵来到,再战下去必败无疑,无奈打个呼哨,拨转马头向山谷另一个出口退去。马贼中呼哨声不断,纷纷退出战场,就如风吹乌云散,顷刻间退个一干二净。 醉里挑灯看刀。 乌沉沉的刀鞘上金丝错着一些花纹,近刀柄处镶一颗鹅卵石大小的红宝石,刀把用上好的丝绳缠绕,已经磨的看不清最初的颜色。拔刀,一股寒意浸润开来,刀面黑漆漆的,毫不反光,刀宽三寸,长三尺三寸,刀身略有弧度,在刀尖处形成完美的曲线。 “好刀。”杨朴脱口而出。 方羽合上刀鞘,随手放在桌上,说道:“的确是好刀,质材好,打造精细,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还是这样寒气逼人。”这样名贵的东西,那旅人首领却随手摘下送人。 杨朴说道:“看刀鞘上的花纹,似乎是某一部族的族徽。” 方羽说道:“我听有人称呼他右皮室详稳大人。” 两人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讯息,皮室军是契丹皇帝的亲卫军,皮室军的首领在这里出现,契丹皇帝也一定已经南下,说不定就在幽州。这样一想,他们在幽州见到的异乎寻常的紧张气氛也更好理解了。 杨朴说道:“看来契丹真的有意要大举进攻。一年来李守贞等三镇叛乱,朝廷元气大伤,不知道能不能挡的住。” “如果各地节度使同心协力,契丹人绝讨不了好。像现在这样各打各的算盘,哼……”方羽冷笑一声,眼中流露出嘲讽,却显得很是寂寞。 杨朴叹息:“百姓又要受苦了。” 方羽沉默片刻,说道:“今天多亏先生带人及时赶到,马贼才知难而退。”树枝拖在马后,激起大片灰尘,竟真的把马贼惊走。 杨朴道:“不敢,都是庄主想的好主意。不过那被围的契丹人是皮室军详稳,居然会被马贼围攻,而救援的军队却姗姗来迟,真是奇怪。” 方羽点头:“是件值得注意的事。他邀请我一起剿灭马贼,我已经答应了。”面对杨朴一脸讶色,继续说道,“我想请先生带商队回澶州,并把契丹人的动向通报给各处节度使。先生把信写好,派人送去就行。河中府郭大人那里劳烦先生亲自去一趟。” 似乎在邀他入伙,可是说的这样理所当然。杨朴微微一笑:“义不容辞。” 夜深人静,方羽再次在灯下拔出那把刀,想起它前主人那双从容简静的眼,隐隐有些怅然,难为知己难为敌,一时并肩对敌,再见就是兵戎相见,你死我活了吧。想不到契丹人中也有这样的人物。 想起远在河中府的好友柴荣,想起音信全无的萧潇,想起今天的杀戮,想起即将到来的又一次战争,想起在这乱世无止歇的漂泊,命运的漩涡中,方羽握紧手中刀。 我命由我不由天。往事依稀,前程渺茫,看他单刀杀出一条血路。 第18章 治病(1) 萧潇一路过渭水,洛水,从蒲津渡铁浮桥过黄河,就来到河中府。十几天的路程,除了必要的吃饭、住店等时间,萧潇基本上在昏睡中度过,本想趁机多了解了解这个时代的风土人情,多打听些时事政局的消息,但坐车必睡觉的老毛病一犯,天塌下来她也没心情理会了。昏昏沉沉中想,其实在睡觉这点上,她和师父的确有师徒缘分,只不过山里那段日子,她被压迫的没有机会表现而已。 河中府在望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车夫说就送到这里为止,天还早,他想赶回头路,好早点回去见老婆孩子。萧潇想不出什么理由反对,而这些天睡的骨头都酥了,也需要走动走动,所以二话没说跳下车。站在路边看马车渐行渐远,连车轮扬起的尘土都看不见了,才懒懒叹口气,把包袱甩上肩膀,施施然向城门走去。 人要学会享受孤独,好像是羽说过的。萧潇哼着一支已经忘记歌词的曲子,走两步跳一步,毫不在意路人侧目,指指点点。谁在乎,谁在乎呢?人生下来,总有一天要离家,总有一天要一个人走,再热闹非凡,再繁华锦簇,也不过一个人的孤独。家人,已不可见。师父,我们相忘于江湖吧。 一年前河中节度使李守贞造反,枢密使郭威奉命讨伐,大约十天前攻破河中府,李守贞全家自焚。萧潇走在河中府的街道,想着零星听来的这些消息,心情有些压抑,又听说围城期间曾经发生过吃人充当军粮的事,更是心寒。在师父身边待着,看他日日逍遥,几乎就忘了自己身处历史上有名的混乱时期。 五代十国,她没有专门看过这个时期的史书,只知道一些零散的故事,有个很模糊的印象,兵灾连年,皇帝轮流做。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改朝换代的背后,是多少血淋淋的生命。 萧潇用力摇摇脑袋,把这些阴影远远抛开,就当看立体电影吧,反正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学的东西一多半没有用处,她能改变什么呢?不如不想。想法子找到方羽,和他一起回华山找师父,她记得师父很长寿,逍遥到老,跟着他准没错。 把包袱抱在胸前,方羽的画像就在里面,紧紧拥抱着,心慢慢温暖起来,也不再那么彷徨,羽,就算全世界我都可以忘记,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 师父没有说他的老朋友是谁,但此时的河中府,要见当然是见郭威,陈抟曾经多次拒绝过皇帝的召见,拿他的名刺见郭威,郭威应该感到有面子才对,如果史书的记载可信。郭威一个手握重兵,过几年就会代汉称帝的人,帮她找方羽应该不是件难事。小小感念一下师父,萧潇大步踏上打秋风的路途。 郭威住在前任节度使李守贞的官邸,烧焦的残垣断壁已经休整一新,但门楣上一抹焦黑似乎还在提醒着十天前那场大火。名刺递上去,一个值守士兵进去通报,其他三个还标竿一样站在那里,警惕地注视着周围一切,萧潇自然也在监视中,她也不以为意,整整衣袍,正正幞头,来回踱几步,负手抬眼看府门前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绛红底色,深蓝滚边,中央一个斗大的郭字,墨黑的颜色,凝重而肃杀。 忽然府门大开,一队士兵鱼贯而出,流水般分成两列,快速而严整,更没有半点杂声,萧潇头皮发麻,这阵势,实在太大了些。嘴角挤出一抹笑容,腿却是有些发软,喉咙有点发干。没关系,立体电影而已,萧潇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定睛向稍后从府门出来的那些人望去。 阳光侧照过来,有些晃眼,萧潇眯起眼,想仔细瞧瞧苦孩子出身,却最终登上帝位的郭威到底什么模样,忽然愣住,心中一阵悸动,是他?真的是他吗?中间站立的那个人,气质沉敛,身形削瘦挺拔,一身青色战袍毫不张扬,却让喧嚣的阳光也变的沉寂。 无边的失落弥漫开来,她很快就看清那不是羽,相貌不同,年龄也要大上几岁,大概有二十七八。 萧潇垂眸,把惨然的笑意隐藏。羽,以前分隔两地,说起彼此在街头校园看错对方身影,都是大笑,以后找到你,也会为方才的错认大笑吧。好想你,可是那个人不是你。 柴荣看着来客,微微有些恍惚,来者年纪很轻,容貌清秀,白袍松松地裹在身上,有点男生女相,失之柔弱,但他负手静立,有种不动声色的悲悯,拈花微笑的出尘,抬眼望来,眼中亮光一闪,却很快黯淡,连天地也染上他眼底那抹浅淡却沧桑的隐痛,这些,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好奇怪的一个人。却又似乎在哪里见过。从来没有听说扶摇子陈抟收过弟子,但莫名地他愿意相信他。 “弟子萧潇,奉师命特来拜会郭公。”萧潇上前一步,拱手行礼。不知道礼节对不对,不知道客套话应景不应景,不过她现在的身份就是草野之人,大概不会有人会和她较真吧,孙悟空见玉帝也只唱诺而已。 柴荣紧走几步下了台阶,拱手回礼道:“在下柴荣。里面请。” 柴荣!萧潇瞪大眼睛,郭威义子,赵匡胤义兄,文治武功、英年早逝的后周皇帝。雄心壮志要收复幽云十六州,却在胜利在望时不幸病逝,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连她一个小女子也想为之一哭,为幽云十六州,为他难酬的壮志。 方羽总是含笑听她讲古,从春秋战国到明末清初,看她得意处眉飞色舞,悲愤处慷慨激昂,讲到可能是帅哥的人物就格外兴奋些,叹几声“自古英雄如美人,人间不许见白头”。多少悲欢离合、世事沧桑随她的口水一齐溅出,化做方羽耳中尘埃。 柴荣,也给羽讲过的,记得那是一个雪天,两人在操场上走,当她讲完,羽望着远方白雪皑皑,叹息一声:“这世事……”她只望着他,爱煞他那一刻寂寞的神情,和他未尽的叹息。 萧潇被前拥后护迎到客厅,柴荣摆手让无关的人退下,周围忽然清净不少。客厅很宽敞,正面一扇猛虎下山的屏风,屏风前一套高腿的黑漆桌椅,朱红色的柱子,青灰色的帷幕,墙两边高低不一的家具摆放有序,间或放着一些书籍、瓷器。 两人分主宾坐了,萧潇想着来意,微微有些忐忑,对她的迎接倒是挺隆重,但郭威为什么还不出现,柴荣虽然是未来的皇帝,可是现在她打秋风的对象是郭威,正角不登场,她该怎么开口呢? 有人上来奉茶,萧潇心不在焉端起茶碗,看到碗底细碎的茶末,手不由得顿一下,这个时代的人喝茶总要把茶末也喝掉,可是她嫌茶末梗喉咙,在华山时每次喝茶都留茶底,师父眉眼中全是讥讽,笑她不懂风雅,萧潇连眉毛都不动一根,照旧我行我素,再大的风雅也不值得难为自己。只是现在是做客,公然留个茶底不太礼貌,还是客随主便的好。 抬眼看柴荣怎么个喝茶法,却见他的碗还在桌上。与他视线相交,只觉得他的目光并不锋芒毕露,但温和中透着冷锐,仿佛可以穿透一切虚妄,看到人内心深处的一丝一缕。萧潇微微一笑和他对视,心中不以为然,看吧看吧,脑细胞一死一大堆。难道郭威比师父还神,知道她来打秋风,所以自己不出面,派个人来打发她?太小家子气了。 却见柴荣的眼渐渐变回温和内敛,说道:“萧郎,尊师闲云野鹤,自在逍遥让人倾慕。劳他记挂旧友,也劳你远来河中。可惜义父重病在床,不能亲自迎接你。” 萧潇手微微一颤,郭威生病了?她在街上没有打听到。看情形病情很重?萧郎这个称呼,实在有些别扭。从此萧郎是路人,多不吉利。她穿男装是为了方便,可不是为成什么路人。 暗中嘀咕几句,听柴荣继续说道:“5天前他突然倒地,一直昏迷不醒。河中府的大夫都找来看过,没有人知道是什么病,也不敢胡乱用药。”停顿一下,“世人都说尊师不但道术通神,医术也极高明。” 往下却不再说,只静静望着她。 萧潇听出他的求恳之意,心里一虚,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手捧茶碗发呆。这不是为难她吗?师父医术高明,可她连半吊子也算不上,没有一点临床经验。粗略想想,能引起昏迷不醒的病有几十种,各个系统、各种类型的病都有,一来她诊断不了,二来就算知道是什么病也不会用药。河中府各路名医都诊断不了的病,她能有什么办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能带来麻烦的事少沾为妙。 可是柴荣没有恳求,也没有强求,倒让萧潇觉得彻底袖手有些过意不去,记得郭威当了几年皇帝后才死,这次的病就算凶险,大约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她见机行事就是。心一横,把茶碗放回桌上,抬头正色道:“师父的医术我连皮毛都没有学到,但是既然知道郭公生病,总不能袖手旁观。我去看看。请带路。” 柴荣大喜,扶摇子医术虽然高明,却是个有名的事事不关心的人,和郭威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只担心他的弟子也学他用天意不可违来推脱,不料这柔弱少年虽然有些为难,却答应的干脆利落。不由得多看他两眼,觉得他容貌虽然柔弱,但眉宇间颇有凛凛英气,心中好感加深两分。 萧潇在路上向柴荣了解一下郭威的发病情况,相关病史,和家族史,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郭威受过很多次战伤,但这次显然不是旧伤发作,平日里身体强健,没有隐疾,家族中也没有人发生过类似的情况。至于其他医生的诊断就多了,肝火上升,外感风邪,肾气不足,痰热毒盛,阳亢血瘀,如此等等,没有一个重样的,也难为柴荣都还记得。 第19章 治病(2) 望、闻、问、切,问是问不出什么了,其他三种诊法也只知皮毛,甚至连皮毛都算不上,一时意气揽下这个活,现在满肚子后悔。个人英雄主义果然害死人哪。如果当时说几句郭公吉人天象,自有天佑,或者天危难测,各安天命之类的话,虽然面子上不好看,但拍拍屁股走人,倒落得个一干二净,现在她却要为一个人的生死负一定责任了。 到了郭威寝处,卫兵向两人行礼,把门打开。尽人事而安天命吧,萧潇安慰着自己,镇定一下心神,踏门而入。柴荣紧紧跟在她身后。 屋里一股幽闭多日的浊气,可能郭威晕倒后窗户就没有再打开过。两个侍女坐在床前的矮凳上,听到他们进来,忙起来行礼。柴荣挥手让她们出去,萧潇却已经站在床前。 柴荣上前几步,站在旁边。义父情形照旧,一动不动躺在那里,胸口微有起伏,他一天几次来看,总希望有奇迹发生,但义父仍是一天天昏睡。这些天来他的脸日益消瘦,但面色倒还正常。柴荣鼻子有些发酸,转开视线,忽然发现萧潇脸上有种惊讶的神色,接着就见他伸手把脉,神情专注,欣喜却从眉眼中一点点绽放。 柴荣心中一喜,正想询问,却见他放开义父左手,又拉过右手,照样搭上三个指头,嘴唇紧抿,眉眼间的欣喜已经不见,代之以凝重的沉默和十二分的谨慎,柴荣也跟着紧张起来,只觉得时间就停滞在他那三根指头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潇收回手来,把郭威的手放回原处,照样盖好。一声不吭站起身,冲柴荣打个手势,先走了出去。 太阳已在西天,晚霞淡淡的紫,浅浅的红,铺满远方的山巅。萧潇微微仰头,清风拂面,暖暖的让人放松。满园的花草格外生动,绿的娇嫩,红的鲜艳。 郭威只是睡着了。乍一照面,萧潇就直觉地得出这个结论,跟着师父别的没有学到,辨别一个人是否在睡觉的本事却已是炉火纯青,但他怎么可能只是在睡觉,还一睡睡5天不醒?他又没有跟师父学过睡功。萧潇不敢太相信老天扔下的馅饼,仔仔细细把了他的脉,好吧,如果她抱以科学研究的态度,以师父为研究对象得到的经验没有错误,郭威的的确确是在睡觉,而且关脉有些滑动跳跃,是将要醒来的征兆。 现在的问题是她怎么向柴荣说。她对他说,你家老人没病,只是在睡觉,河中府所有大夫都是废柴,因为他们没有个爱睡觉的师父?柴荣还不一板砖把她拍飞?萧潇想着在医院见习时老主任医师满是权威,不容置疑的扑克脸,想着师父宿睡未醒而显得高深莫测的眼,想着他那懒洋洋的,笑看千古风流终被雨打风吹去的声音,觉得虽然心向往之,但自己水平不够,反而容易漏气。 正迟疑不定,忽然听到柴荣在身边问道:“萧郎,我义父他病情如何?” 光电火石间,萧潇想到一个堪称样板的回答。转过身来正视柴荣,脸上微带笑容,有种漫不经心的味道,说道:“郭公血脉运行正常,能有什么病呢?柴将军放心,郭公只是睡着了,最晚明天就会醒。”呼,变化了一下扁鹊给赵简子看病后的话,希望柴荣没有看过史记。 两人离的很近,近得能看清他脸上一点点神色变化,她话音未落,忽然见柴荣眼中流露出惊讶,掩饰不住的超出萧潇预料的惊讶,萧潇一怔,在心底撇撇嘴,给点面子好不好,她的话就这么让人难以置信吗?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春秋时候秦穆公曾出现过这种情形,昏迷七天才醒,醒来后告诉他的臣子,他去了天帝那里,游玩的很愉快,天帝向他说了未来将发生的一些事情,他的臣子把那些预言记录收藏,后来都一一应验了。晋国的上卿赵简子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梦里天帝告诉他赵氏将代晋而立,他的后世子孙将得到代地,后来果然如此。郭公的情形和他们相似,他醒来后也许也会说些什么呢。” 让柴荣震惊的却不是萧潇所说的诊断结果,而是他所看到的。耳孔。秀气的耳垂上浅浅的快要愈合的痕迹,然而真实存在。见面后的一幕幕飞快闪过,身形柔弱,声音稚嫩,言谈举止都偏女相,他怎么会以为她是男生女相,明明是女扮男装。 垂下眼眸,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她说的故事他曾在史记赵世家中读过,但从来没有和义父的病联系在一起,是真的吗?所有大夫都诊断不出病因,是因为义父根本没有生病,因为他只是睡着了?想起萧潇初见义父时的惊讶和喜色,那不是刻意能装出的,之后郑重其事的诊脉,大约也是为了进一步确定。可以信任吗,这个人,和她的医术。 抬眼看她侃侃而谈,夕阳斜照,她脸上神采飞扬,仿佛疾风骤雨我自等闲视之,信手挥洒即成妙笔生花,有种令人心折的从容气度。柴荣暗自叹息一声,不管她来历究竟如何,他相信她没有恶意。义父是否真的只是在睡觉,明天自然见分晓。 萧潇被柴荣瞧的有些心虚,硬着头皮没话找话,奉送几条建议:“屋子里太闷,好人也要闷出病来,把窗户略略打开通通风,小心不要正对着床。郭公睡的太久,醒来后先喝点清粥,好消化,而且滋补。”话音未落,肚子里传出一阵咕噜声,萧潇脸皮再厚也禁不住脸上发烫,闭嘴了事。 古人只吃两顿饭,太阳落山就休息,萧潇照例对没有午饭的生活腹诽一番,顺带怀念一下学校外面小餐馆的红烧肉,不情不愿地上了床。坐十几天马车够累了,又经受给郭威看病一场虚惊,本该倒头就睡,但她就是合不上眼。 老天眷顾,让颇为棘手的麻烦变成一场虚惊,但她不可能次次幸运。立体电影,怎么可能是立体电影。她在华山的生活给了她一个缓冲,也造成一个假象,让她以为她可以轻衣不沾尘地在这个世界转一圈,找到方羽,继续过那种山中不知日月的生活。但事实是,她首先要生存,要靠自己养活自己,她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不管她情愿不情愿,适应不适应,这不是梦,不是电影,是活生生的现实。 你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在这个世界,没有一技之长是不行的。师父,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真心为她考虑的吧,萧潇有点心酸,侧过身望望窗外的月牙儿,师父是不是又在哪个山岩边睡着了?世间人心险风波恶,大海捞针般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所以让她拿他的名贴来见郭威。这个对事对人总是散淡的师父,这个总是懒洋洋讽刺她,不动声色压迫她的师父,给她提供了最初的庇护所。 想着几个月间学到的东西,几册医书,采药,生火做饭,这个时代基本的礼仪,还有很少的,师父偶尔吐露的一点天下大局。也许她可以采药来卖,可以到医馆当学徒,但冒师父名头招摇撞骗的事能不做就不做,风险太大,也不会她每回遇到的疑难杂症都是睡觉。 忽然有点后悔旅行的时候没有带上资治通鉴,记载的事件详细到每一天,她完全可以成神算了。不过,那上面的事往往不是战争就是政变,而事件的主人公就是最不好打交道的那类人,过河拆桥根本是小菜一碟,搞不好她当面预言某某人将成大事,转身就会挨一刀。 郭威、柴荣也是这类人吗?郭威还没有正式打交道,看柴荣就不是个好招惹的,现在对她倒是客客气气,可谁知道温和客气的表象下是什么心思?柴荣和方羽有些相似的地方,让她莫名地有些亲近,但绝对不能因为这种心理影响了正常的判断,想想吧,一个由武将当上皇帝的人,会是什么好人?心机深沉,心思敏锐,心狠手辣,眼里揉不得沙子,翻手为云覆为雨,萧潇心里一口气蹦出这些词,这样的人,相处太难,她一个普通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在确保自己安全的前提下,不妨做个旁观者,看那些波澜壮阔的人生,看一人一事中的历史。五代乱世,多少历史将从她眼前流逝,郭威称帝,柴荣北伐,赵匡胤陈桥兵变,北宋统一全国,斧声烛影千古迷。对了,找到方羽,拉上他去看“三十万人齐解甲”的花蕊夫人,去看“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李煜,去看真人版杨家将,即使他们不如民间传说中那样威风。 心情激荡之下,萧潇翻身坐起,在现代她没有本事把握时代潮流,可是回到五代,借着所知的历史知识,她会比一般人看到更多的东西。历史长河缓缓流淌,在她指下泛起涟漪,多么美妙。可惜没有红茶在手。 没有红茶又如何?牵着羽的手,比茶香醇,比酒更醉人。萧潇拥着被子,想起方羽嘴角一点笑意,想起他眼底的温柔,只觉得心肝脾肾一齐被牵动,无可名状的焦灼,无可宣泄的隐痛。曾经的欢乐甜蜜,曾经的悲伤泪水,都成了珍藏于心的至宝,可是那个人,到底在哪里呢?低低唤着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仿佛可以平复这躁动的疼痛难忍的心。 第二天萧潇起的很晚,半睁开眼四下瞄瞄,本想天色早的话就继续睡,忽然发现窗外的日影已经老高,至少有9、10点了,想到自己的处境,长长叹息一声,又躺了5分钟,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起来。这么晚,早饭大概没的吃了,书上说古人的两顿饭是午饭和晚饭,萧潇愤愤地想,完全不合逻辑,早上起床吃的当然是早饭。 披上外衫,头发草草束起,坐在床边想今天要做的事,脑子一转又有些发困,昏昏沉沉地列出计划,她得去看看郭威的情况,然后上街转转,看能不能找份临时工作,师父给的那些钱撑不了多久了。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哭泣,什么时候才能歇下来好好睡一觉?天知道她有多少天睡眠不足了。 正在发呆兼自怨自艾,“嗒嗒”有人敲门。萧潇系好外衫,赤脚套上鞋子,走过去拉开门,目瞪口呆,残存的睡意惊的无影无踪。 一个眉眼如诗、长裙曳地的女子站在门口,身后是若干侍女,全都一脸好奇加惊异的神情。 第20章 朋友(1) 郭威昨天半夜就醒了,不让人打扰她休息,也就没有派人来告诉她。一大早柴荣有事出门,托符真代为照顾萧潇。符真来过几回,听到屋里有动静了才敲门。 符真夸赞她医术高超,萧潇却恨不得有个地缝钻下去,郭威醒了是好事,可是她怎么能在美女面前这样丢脸呢?睡到大上午不说,还衣衫不整就见客。呜~师父,为什么不把你未卜先知的本事传给我一些呢?让我稍有准备也好。 萧潇以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梳洗好,换上符真拿来的圆领白衫,挽好头发,戴上纱制幞头,脚上麻布长袜,方口丝履,里里外外都整簇一新。对着镜子做最后的整理,忽然僵住,镜中的面容泛起沮丧。柴荣让女眷招呼她,是不是已经发现她是女人了?可是送来的衣服还是男人服饰。她是不想换回女装,可是柴荣这么做,是厚道呢,还是刻薄? 符真陪她吃了些小点心,正在喝茶,闲谈一些天气好坏,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过来说郭威有请。符真笑着说先不陪她了,等她见过郭威再找她聊天。 出门前,萧潇取出包袱中的画像,揣在怀里。她蒙对了郭威的病因,也算落了个小小人情,找人这件事,郭威应该更不会拒绝帮忙了吧。 一路曲曲折折,终于在一处幽静的小院落外停了下来,院门上方三个古朴的篆字,打眼看去,一个都不认得。这院落周围没有守卫,带路的管家进去通报,萧潇继续研究那几个字,忽然里面出来一个灰色布衣的中年人,中等个子,面容古朴斯文,看起来风尘仆仆的样子。两人迎面碰上,萧潇侧身让开,那人脸上却闪过诧异的神色,脚步稍顿,像是要和她打招呼,管家从屋内出来,那人就闪身走了。擦身而过时,又回头看她两眼。 大概又一个惊诧她的年纪气度和神医名头不相称的人吧,萧潇心下郁闷,决定不予理会,一路走到这里,已经经受过无数次这样目光的洗礼了。虽然说她医术通神有点欺世盗名,但在判断睡觉这方面也算学业有专攻,又不是火星人,用得着用那种“呀,居然是这样一个人”的眼光来攻击她吗? 院落里几竿翠竹,风一吹,沙沙响。几块大小不一的山石爬满青苔,看似随意地放置,却又恰到好处。小径由素纹方砖铺成,看磨损状况还不太古旧,大约只有一、两年的样子。这样幽静的所在,实在让人好奇这院落的主人是谁,也许已经丧身在十天前那场大火了吧。萧潇微微叹息。但想不到郭威一介武夫,竟然会选这样一个地方见客,倒是挺有眼光。 忽然听到爽朗的笑声:“居然这么年轻。” 萧潇转向笑声来处,只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身着紫色圆领衫,头戴乌纱幞头,身材高壮,国字脸,一双眼睛不怒而威,此刻却满是笑意。他就是郭威?昨天见过他,但忙着判断病情没有细看,而且当时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脸色因为数日不醒有些憔悴,和现在大不相同。想不到他宽袍大袖穿戴起来,儒雅温厚,竟颇有几分长者风范,只有那笑声明白地显出武人的直爽。 萧潇上前几步行弟子礼,郭威一把扶住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放下手来,笑道:“扶摇子自在逍遥,又收到这样一个好徒弟,真叫人羡慕呀。” 萧潇微笑道:“郭公中流砥柱,国之重臣,更让人景仰。” 郭威哈哈一笑,转身进屋。萧潇跟在他身后。这是一个书房,墙上挂满字画,行书和楷书居多,正面却是一副狂草,萧潇不懂书法,也觉得那字写的酣畅淋漓,快意之极,不由得多看两眼。狂草下是一张高脚桌,桌上整整齐齐放一摞书,最上面是一册《昭明文选》,书旁边是笔墨纸砚。东西墙角各有一个高木架,满满当当全是书,还有一些散放的卷轴。 “这是我符氏侄女的书房。”郭威满意地看着她心花怒放的神色,“就知道你们读书人喜欢这种地方。” 原来符真是郭威侄女,她和李守贞又是什么关系?有自己的院落,应该是李家的女眷。想起符真言谈举止中不经意显现的郁郁寡欢,心下恍然,更生出一种怜惜,这样一个纤纤弱女子,不知怎么侥幸逃过火焚劫难,朝夕相处的家人一朝尽丧也够打击的吧,难为她还能进退合宜,丝毫不失礼。 郭威请她落座,说道:“阿荣说你断定我今天会醒,果然丝毫不差。看你小小年纪,可比那些无能大夫强多了。” 萧潇欠欠身,微笑道:“不敢。郭公自有天护佑,弟子怎敢居功。” 郭威道:“连我做梦也被你说中了。我梦见到了天上,吃吃喝喝,还有歌舞,有个似乎是天帝的人对我说了几句话,说的文绉绉的不好记,唔,我想想。” 萧潇头上冒汗,这父子俩是没看过史记还是看的不能再看了?让她充当神的代言人?她可没有这能耐。尽力维持笑容不变,说道:“弟子粗通医术,鬼神道术却一点都不懂。郭公的梦不妨请高人来解。” 郭威想一想,笑道:“某是大老粗,梦里的几句话到底还是想不起来。常听人说天意难测,那么想做一件事情怎么才知道天意向着谁呢?” 这样的话。萧潇伸手轻扣桌面,心中转的飞快,郭威的话摆明就是有代汉之心了,但现在还不到时候,她也不能说的太清楚。沉吟片刻,说道:“不问苍生问鬼神,古代先贤大多不以为然。所谓天意难测,其实天意就是人心,得人心就是得天意。”不知道自己的语气够不够朦胧,神情够不够高深莫测,看他怎么理解了。 郭威点点头,若有所思,也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谈下去,随意谈一些乡野奇闻、陈年旧事,倒也没有冷场。萧潇正想找机会说出请他帮忙的事,忽然有人进来禀报说柴荣回来了。 柴荣从门外进来,一身青色常服,头上扎着逍遥巾,见到萧潇,眼神一亮。向郭威行过礼,就回身向萧潇道谢。萧潇早已站起身来,拱手回礼。柴荣头发还是湿的,有股淡淡的皂角味,看他袍服也像是刚换上的,也不知道一大早出门做什么去了,回来还要沐浴更衣。他的神色举止依然温和内敛,和她说话时嘴角含着淡淡笑意,但她直觉地感到他身周有种若有若无的煞气,心不由得快跳几下。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眼见柴荣和郭威有事情要谈,她就拱手告辞了。 把领她来的管家打发走,一个人沿着来路慢慢往回走。和郭威聊天时还不觉得,出来才发现背脊发寒,一丝力气都没有,浑身像要散架一样。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谁有本事谁去追呗,关她什么事,居然问她天意属谁的话。郭威会称帝没错,可是每次政权更迭,都会死一大批人,台风风眼照理说是平静的,但远离台风不是更安全? 如果不是为了找羽,谁要来这种地方,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她和师父耍耍嘴皮子也罢了,最多多采几篓药,少吃几顿饭,哪像和郭威这种老奸巨滑大权在握的人打交道,惹他不高兴了,脑袋怎么掉的都不知道。不过她这种混吃混喝的小人物,也不值得郭威起心利用她或对付她吧。见她也多半是师父的面子。 一路胡思乱想,停步才发现不认得路了。前面是一个大湖,湖中远远的有个孤岛,岛上有个小亭子,湖面波光粼粼,湖边树木成荫,这些来的时候压根没有看见过。萧潇暗暗哀号,明明是路痴还要学人家漫步,这下要走多少冤枉路呢?她快撑不住了。 左看右看没有人经过,干脆走到湖边,找块大青石坐了下来,最妙旁边有棵大树可以靠着,湖面上吹来凉风,枝杈中漏下阳光,不冷不热,正好见周公。 柴荣走到湖边的时候,青石上的人睡的正熟,身子斜斜靠着大树,幞头歪了,危颤颤地挂一角在头上。这里少有人来,又值正午,更是静悄悄的,只有树梢几只蝉叫的热闹,却也更显幽静。 柴荣静静看着,想要举步,脚却像是生了根。忽然扑地一响,那幞头掉了下来,滚了几滚,再看萧潇,挪动着换个姿势,根本没有醒的意思。只是一挪动,身子越发倾斜,擦着大树的边,好像随时会滚落。 柴荣嘴角泛起一抹笑,让随从留在原地,自己轻轻走上前,捡起幞头,弹弹上面的浮土。一阵风吹过,萧潇散落的发丝四散飘扬,又纷纷回落,有几根粘在她白皙的脸和紧闭的双眸上。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天地间格外宁静。有一刹那柴荣的手指停在幞头上,动也不动。接着又弹两次,把幞头放在青石上。 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萧潇模糊地低喊一声,一翻身险险坐正,一手扶在树上,另一手微张,眼睛半开半闭,眼神惶恐而迷茫。 寻寻觅觅,终于见到他的背影,忽然被浓雾掩去了行踪。急切中睁开眼,却依旧是湖水岸石,柳荫蝉鸣,倒不如回到梦中,虽然障碍重重,到底有他一个背影在。 萧潇心头怅然,懒懒靠回树上,忽然发现旁边有人,大吃一惊,再一瞧,居然是柴荣。不知怎么就有些手足无措,脸上隐隐发烧。神啊,救救我吧,为什么总在帅哥美女面前丢脸呢?余光扫过身边的幞头,呜,又是衣冠不整,不知道柴荣和符真这两兄妹会不会互相八卦。 “这湖是河中府一景,每到雨后天晴,总会有彩虹跨过湖面,落在湖心那个小岛上,所以岛叫落虹岛,又建了个亭子叫落虹亭。”柴荣背手站在湖边,声音平和优雅,带着恰如其分的悠闲兴致。 第21章 朋友(2) 萧潇没有心情听他介绍景致,可是也暗暗感激他的若无其事,厚道人呀。飞快地戴上幞头,尽量把散发掖回去,定定心神,慢条斯理走到他身边,接着他的话头说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柴荣微笑:“说景致,落虹亭怎么能与滕王阁相提并论。” 萧潇笑道:“也不能这么说,滕王阁我去过,等下雨后上落虹亭看看,就知道哪个更美了。”忽然想到未必能等到下雨,笑容慢慢敛起,“其实一草一木都可以是绝美风景,就看人怎么看待了。” 柴荣转身看看她,说道:“萧姑娘,你有什么心事难了,不妨说出来。” 想要打秋风是一回事,被人事先点破是另外一回事。萧潇心下踌躇,手却不由自主抬起,按在长衫内那个卷轴上。羽,没有和郭威说,请柴荣帮忙也是一样的吧,总比我挨家挨户去找要好。可是无功不受禄,他主动提出,我却怎么开口呢? 柴荣又道:“义父对你赞不绝口,说一定要还你这个人情。” 是郭威的意思?萧潇抬眼,眼神中满是问询。却见他笑容沉静如春风,说道:“更何况我们是朋友。帮朋友做事,岂不是天经地义。” 朋友。朋友么?萧潇状似不经意地退后半步,免得一失足掉进湖里。微微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既然柴将军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 柴荣的眼睛很好看,细长的单凤眼,瞳仁是深深的琥珀色,偶尔有一点精光闪过,大多时候沉寂内敛,像一曲深潭,平静,幽深,却并不晦涩。他微笑的时候,笑意在无波的水面上滑过,没有涟漪,你却清楚地知道它就在那里。 萧潇再退半步,双手敛在身后,笑容浓烈起来,自己都觉得有些夸张,真是的,眼神这么好做什么,但看到那双眼中隐隐的失望和了然,就不由得有些心虚。人和人相处不就是你哄哄我,我哄哄你,大家开心?初次见面,久仰久仰,再次见面,称兄道弟。难道还要让她对朋友这两个字额外地诚惶诚恐、感激泣零? 萧潇定定心神,决定无视柴荣眼中的诚意和不以为然,苍天在上,她也有十万分诚意请他帮忙的。笑容敛起,向柴荣深深作揖:“请柴将军帮我找一个人。” 抽出怀里的画卷,轻轻摩挲着,想把事情简明扼要地说清楚,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叫方羽,是我的——”是什么呢?男友?爱人?古人大概没有这么开放。没有结婚,不能说郎君,没有婚约,连未婚夫都不是。怅然一笑,“他是我一个朋友。五个月前我们在华山失散,再没有他的消息。”原来事情这么简单,二三句话就说个明白,但那些甜蜜的刻骨的伤痛,那些渺茫不可摆脱的恐惧,满满郁在胸怀,却是不足为外人道,只能一个人细细咀嚼。 方羽,柴荣一怔,会是他吗?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而且时间也不对。接过萧潇递上的画像,一点点展开,一个熟悉却陌生的面孔印入眼帘。 这样清澈而飞扬的笑容。 相似的容貌,截然不同的气质。印象中,从相识到现在,很少见过羽笑。 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在山神庙的火堆边醒来,眼睛里是狼一样沧桑孤忍的光,他在他照料下一天天好转,眼神渐渐没有了戒备,但眼底总有友情也不能融化的寒冰,深藏的尖锐的仿佛不死不休的孤愤伤痛。 年轮转动,他的孤愤沧桑被外表的骄傲犀利掩盖,像一把名剑历经岁月淬炼,没有折损锋芒,反而愈发光华外显,锋利不可逼视。固执地不肯入朝为官,固执地奔波在南北商路,固执地寻找一颗也许早已陨落的星辰。 偶尔流露的笑意,却总是沉郁,仿佛深潭沉石上化不开的幽绿,带着一分冷,半分傲,哪里像这画像上的笑容,清澈如三月的阳光,飞扬如四月的春风。 羽一直在寻找一个女子,一年又一年,希望日渐渺茫,他曾经劝他一切随缘,那女子年纪已经不小,也许早已有了归宿,羽只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从那以后就再没有向他提过找人的事,但始终没有谈婚论嫁的心思,也一直没有停过暗中寻找。 他找的就是萧潇吗?这个浅笑微蹙都不掩眉间轻愁的女子,这个生性洒脱心思玲珑的女子,这个一见面就让他觉得莫名地熟悉的女子,就是让羽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吗?只是时间相差太多。还是先向羽问清楚比较好。 柴荣放松用力过度有些发白的指节,抬眼看萧潇,担心她看破自己异乎寻常的惊讶,却见她并没有注意自己,只温柔地注视着画中那个人,一点点甜蜜,一点点忧伤,浅酌低唱里是百折不回的坚韧。 夕阳半落山巅,天地冷清下来。山顶的风回旋,仿佛在呜咽。 方羽和耶律屋质并骑立在山坡上,看士兵们收拾战场。连日追踪,马贼虽然熟悉地形,善于逃遁,还是一步步陷入重围。一场激战下来,马贼中除了几十个受伤被俘的,其他二百多人没有一个活命。 方羽望向血红的夕阳,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这样厮杀的命运,就没有尽头吗?当他还是一个课堂里埋头读书的大学生时,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沦落到以武力决胜负,在血雨腥风中求生。 适者生存,当突然间离开文明社会,被荒谬的命运抛入荆棘丛生的原野,他并没有太多时间重新学习,契丹人的铁骑踏平他暂时栖身的小村庄,他第一次也无比深刻地认识到这个时代的法则,力量就是公理。 他习武,从军,从军人到商人,仗着还算灵醒的头脑,还算灵活的身手,和几分偷来的运气,跌跌撞撞走到今天,然而生存的意义呢?孑然一身,没有人牵绊也没有人了解,甚至连最好的兄弟柴荣也和自己相距一千年的光阴,胜如何败又如何,他活着,就像一抹无家可归的游魂,死了,就彻底湮灭,整个银河系都找不到他曾经存在的痕迹。 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任由命运摆布。时常想起杰克·伦敦笔下那只在阿拉斯加雪原上回归野性的狼犬,当维系它心底温情的最后一个主人死去后,它回到了丛林,成了一匹无所畏惧的狼。巴克只是条聪明的狗,当环境改变,它凭着本能改变自己,适应环境,但他不同,当现实与二十多年的道德准则起冲突,不得不做的抉择令人绝望,他就这样无比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堕落,走向无法回头的深渊。 转眼看着身边的耶律屋质,这个生于草原长于草原的契丹人不会有这样的痛苦吧,虽然外表从容简静,骨子里却是草原民族与生俱来的野蛮和悍勇,他可以面不改色踏过老弱妇孺的尸骸,可以轻描淡写地命令把俘虏全部处决,不留活口,他视抢劫为荣耀,手上沾满中原汉人的血,而又在策划另一次入侵。 方羽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应该是恨的,契丹人在中原烧杀抢掠的景象还在眼前,他熟悉的人一个个倒在契丹人刀下,但他曾经景仰过历史上契丹这个民族,剽悍勇猛,扶摇而起,又神秘失踪的民族,金灭辽之后,一个叫耶律大石的人远走西域,建立西辽,纵横阿拉伯世界。而耶律屋质,又是一个很让人愿意相交的人。 “方兄弟,大丈夫处世,只求快意人生,你真愿意一辈子做个小小商人?”耶律屋质的汉语字正腔圆,“留下来,大辽国可以给你更大的机会,也不会浪费你一身才华。” 方羽道:“做商人走南闯北,虽然辛苦,却也自由自在,正合方某心思。” 耶律屋质笑道:“也罢,我不强求。我们相识一场,今晚一定要喝个痛快。” 朋友?萧潇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把黑白棋子敲来敲去,朋友么?和一千年前的古人做朋友,感觉真奇怪,还是一个将会做皇帝的朋友。 古人说千金一诺,像柴荣这样的人,既然当她是朋友,既然答应帮她找人,就一定会说到做到,而她,也该无条件相信他。朋友啊,这两个字好像有点沉甸甸的,不像打秋风那么简单,是要投入若干感情,承担某些责任的。有个古人师父,又多了古人朋友,她是越来越接近古代了。 萧潇叹口气,站起身来,烦乱地想挠挠头发,碰到束发的头巾又放下手来,好不容易扎好再搞乱就糟了。树梢几只鸟儿扑棱棱飞起,萧潇在树阴里向外瞧去,一个人从正午的阳光中走来,看身形步伐不像这几天在她身边打转的那些人。 萧潇来回踱几步,照旧盘腿坐回席子上,对着棋枰发呆。符真一大早去崇福寺烧香还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几天请符真教她下棋,棋艺没长进,但好歹两个人说说话,时间打发的快些。两人都有默契地不问对方的过往,其他倒很谈得来,符真是魏王符彦卿的女儿,性情开阔,见多识广,并不是单纯不问世事的大家闺秀,萧潇则记了一肚子古今中外的故事,改头换面讲出来,也算乡野逸闻了。 朋友,如果柴荣是的话,符真也可以算了吧。萧潇夹起一枚棋子,以回忆中佐为的那种气势落子,“啪”一声脆响,如珠落玉盘。忽然一双靴子在眼前停下来。 来者送上一张字笺,是符真从崇福寺送出的,说那里的秋色极佳,不妨去散散心,又提一句,寺里去了一个挂单的和尚,为人求签卜卦十有九中。萧潇原本有些退缩,看到最后这句却非去不可了,她约略向符真说过一点寻找方羽的事,想不到她居然留心到求签上。 求签之类她不是没有接触过,从来只当笑谈,得个上上签算是好彩头,不怎么样的签也不放在心上,只是事关方羽,不管有用没用她都想试一试,何况还有符真盛情殷殷。 出了府门没几步,就停了一辆马车,正是符真出门坐的那辆,萧潇走到车门前,稍稍停顿,回头看一眼来送信的侍卫,见他微微点头,萧潇笑一笑,上了车。 第22章 生死(1) 萧潇呻吟一声,从纠缠了不知多久的黑暗中挣脱出来。有一刻工夫,大脑一片空白,眼睛虽然已经睁开,但视网膜上的成像并不能很好地映射到大脑皮层。 方羽。空白的大脑先跳出这两个字,接着更多的影象跳出来。五一快到了,她写信约方羽一起爬华山。他们已经在爬了,曲折的山道,萦绕的云雾,掌中让人安心的温度。羽,萧潇低喊一声,仿佛回头就可以看到他的笑容,忽然心里一空,不对不对,她已经到了另外一个时空,羽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要找到他。 静静躺一会儿,神志终于完全回复。她想去崇福寺求签,符真的马车,她昏昏沉沉地又快睡着了,忽然发现马车里有另外一个人,来不及大喊,就陷入黑暗。车厢的那个人,没有看清外貌,只记住一双闪着寒光的眼。 萧潇努力翻身侧卧,用手摸摸脖颈后面,还在隐隐作痛。低低咒骂一句,抱头蜷腿做逃避状,呜~她可不可以继续睡下去,醒来还在那个暂时栖身的小院落,等符真来下输赢永远没有悬念的棋。 天不遂人愿,萧潇对这点早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这次再次证实。她醒来不久就有人出现,送来点心茶水,又带她沐浴更衣。看看窗外,夜已深,天幕上缀着几颗星,一角弯月颜色惨淡。 如果不是隐隐作痛的后脖颈,和来人默不做声中流露的压抑气氛,这一番招待也算礼数周到。来人一句话都不说,萧潇也不说话,赌气似的不问任何问题。看种种举动,最后是要让她见某个人吧,虽然想不通这个世界还有谁有兴趣见她,以这种颇具戏剧性的方式,但她可不想示弱,问一些这是哪里,你们是什么人之类基本上不会有回答的问题。 这个地方不如她想象的大。萧潇站在客厅门口,深吸一口气。虽然没有记住路径,但很明显这一路走来远没有见郭威时走的多。架子十足,底子全无,难道绑架她的是个破落贵族?这念头一闪,好像抓到点什么,但来不及细想,门从里面开了。 一股血腥和药材混合的气息扑面而至,萧潇后退半步,向里望去。一个灰袍大汉站在一架屏风前,面目不狰狞,眼神也不冰冷,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就给人很大的压迫感,萧潇不喜欢他省视的目光,转眼看屋里其他几人,他们或坐或站,都在望着她,高矮胖瘦各不相同,衣着也不尽相同,身周的气息却是相似的,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忽然看到一张面孔,是送信的那个侍卫,原来他们是一伙的,亏她醒来后还担心过他的生死。又看到一双寒眸,这个也认得,就是马车上那双眼睛。就是他,是个络腮胡,盘腿坐在东厢,看不出高矮。萧潇脖子反射性地一痛,不由得狠狠瞪他两眼,他却并没有什么表示。萧潇冷哼一声,提步进门。 新换的衣袍比原来的宽大些,过门槛的时候拌了一下,似乎有低笑声传来,萧潇再哼一声,一手提着袍子,腾腾腾走到大厅中央,站定,也不说话,定定盯着那灰袍大汉。 灰袍大汉见她没有问话的意思,倒也佩服她的胆色,只得说道:“萧小娘子,冒昧请你来,多有得罪。扶摇子陈先生天下闻名,听说你是他的嫡传弟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言语神色间多有考较的意思,萧潇视线落在他衣领,上面有一块暗红的斑点,心思急转,忽然猜到一些东西。这些人虽然都穿着平民服饰,但挺拔的背脊,利落的身手,身周若有若无的煞气,和衣领上的血迹,都说明了他们的军人身份。 “李公全家罹难,后辈无人,想不到还有人为他出头和朝廷对抗。”萧潇字斟句酌,一字一字说出来,“我师父曾和李公有一面之缘,我代他祭奠旧识也是应该的,多谢将军给我这个略尽心意的机会。”就差没有为李守贞歌功颂德了,师父呀,保命要紧,千万别怪我又拉你这面大旗。 灰袍大汉面露惊讶,拱手行礼,说道:“萧小娘子,是我们卤莽了。在下李大江,我和在座的都是李帅手下亲兵,李帅待我们亲厚,我们也誓死效忠他。” 萧潇道:“士为知己者死。有诸位以国士的所为相报,李公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请受萧潇一拜。”说完拱手向四周一拜。屋内众人都站起来,面容肃穆,向她回了一礼。 萧潇本来只是为他们戴顶国士的高帽,好减少自己这个局外人被无辜波及的危险,见他们如此郑重,倒也受了点感染,神情越发诚挚,好像她真是李守贞的什么后辈子侄。 李大江说道:“称国士我们弟兄当不起,只想做点事情报答李帅的情谊。几天前去夺李帅和亲眷的骨灰,不料中了埋伏。”头一仰,眼中闪过寒光,“柴荣设了局让我们钻。” 萧潇心中一动,一定是郭威醒来那天,柴荣走上堂来,未干的头发,一身残留的煞气,天啊,不关她的事,她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知道,安安稳稳回华山陪师父采药喝茶去吧。她不想随便站在哪个人面前就不得不猜测他是不是刚杀过人,呜~~她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文明世界呀。 她悲伤的神情让李大江对她的好感更增一层,停顿一下,继续说道:“弟兄们拼死杀出重围,活下来的没剩下几个,所幸李帅的骨殖被带出来了。” 萧潇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默然。原本李守贞在她心中只不过是个反叛失败者的名字,但既然有这么多人为他赴死,那么无论如何他总有值得追随的地方吧。并不能单纯以成王败寇来评价他的。可是,这些关她什么事?他们绑架她到这里,难道只是向她诉说他们的忠义?或者让她祭奠他们的大帅?做法事?还是当祭品?不由得打个寒战。忽然听李大江说道:“听说萧小娘子是当世神医,一出手就治好了郭帅的怪病,弟兄们将信将疑,就想了这个法子把你请到这里。” 萧潇心下一松,对仇人还用敬称,看来都是些光明磊落的汉子,而他们绑架她只是为了治伤,总好过当祭品。看他们身体都好得很,就算有伤,大概可以糊弄过去。只是有些奇怪她给郭威看病的消息这么快就传了出来,据她所知,郭威生病的消息也一直对外保密。心念一转,微笑道:“我真是被诸位的法子吓着了。说神医不敢当,只不过粗读过几本医书,郭公的病纯属侥幸。不知道我可以为诸位做些什么。” 众人都望着那络腮胡子笑,络腮胡子扯扯胡子,也笑一笑。李大江说道:“我们都是粗人,就算身上有伤,又哪里敢劳动萧小娘子。”笑一笑,格外郑重地说,“求医的李帅的二郎。” 屏风挪开,萧潇一愣,后面矮榻上有个人,大约就是硬塞给她的病人,榻旁边坐着一个人,纤纤背影,寂寞伶仃,竟然是符真。萧潇心一沉,叫道:“真妹……” 符真转过身来,神色略显憔悴,脸上泪痕未干,担忧和求恳之意交织,虽然尽力保持平静,声音还是有些发颤:“萧姐姐。” 萧潇上前几步,跪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她一双手冰冷,正微微颤抖,不由得用力握两下,正想找话安慰她几句,忽然听她低声说道:“对不起。”接着转头望着矮榻上那人,“求你救救他。” 萧潇手一颤,细细端详她的神色,那担忧分明不是为了自身安危,而是为了榻上那人,心底忽地升起一股厌恶和恨意,原来如此,那侍卫和马车倒还罢了,那让她无法不出门的字笺,符真,未免太处心积虑了。朋友,呵~~ 无数念头转过,却并没有像直觉反应一般甩开她的手,事已至此,听天由命罢。萧潇慢慢松开符真的手,叹息一声,说道:“我会尽力。” 转眼看榻上那人,饶是萧潇正满心愤恨,也倒吸一口凉气,病人闭着眼,呼吸轻浅,面色青白,颧骨上两团淡淡的红晕,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最无望的是,他周身都死气沉沉,看不到一线生机,萧潇暗骂一声,让她看这种病人,不是存心往死路上逼她?这种眼看就要死的病人,哪里容她蒙混过关。 病人的体征她很熟悉,脸上的红晕是典型的二尖瓣狭窄,其他则是明显的休克症状,上前揭开锦被,浓重的血腥味冲了出来,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草草一看,由胸至腹好长一道伤口,布帛包扎着,还在不断渗血,这大概就是休克的原因。如果要急救,就得边输血输液,边缝扎伤口,天可怜见,这些方法准则她背了一肚子,就是不会操作,也没办法操作,没有血浆没有液体没有手术用的器械。就算想办法解决一些问题,他的二尖瓣狭窄怎么办?这么重的伤,他的心脏居然还能坚持工作,没有导致猝死,简直是奇迹。 武侠小说里一句常有的话: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放下被子,搭腕把脉,一面显示她的尽心尽力,一面想着脱身之法。脉象破碎虚弱,连她这样的半吊子也能感觉出来,不经意间,竟生出些恻然,不管他到底是什么人,生死都是这样无奈,她一个做医生的,却只能旁观。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入学时的誓言,从什么时候开始被遗忘了呢? 不知道谁咳嗽了一声,萧潇警觉把脉的时间是长了点,不动声色收回手来,低头沉思片刻,转身面对众人。腿有点发麻,萧潇改跪坐为盘腿坐,做个手势让众人也都坐下,说道:“李二郎伤势病情的危重,想必诸位也是清楚的。他原本就有心疾,又受了这样重的伤,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符真在一边低低啜泣起来,其他几人也不安地交换视线,再一起把视线投在萧潇身上,满是希冀。李大江勉强沉的住气,说道:“你是神医……” 第23章 生死(2) 萧潇以手止住他继续往下说,说道:“我是医生,不是神仙,只能略尽人事,再给你们指条路。”环扫一眼众人,视线落在符真身上,“真妹,我来的仓促,没有把银针和师父送的的丹药带身上,那丹药对心疾颇有神效,像李二郎这样血脉枯竭的病人最是适用。你能不能回府一趟,把我的包袱取来?”也不等符真回答,转头对李大江说,“补心丹只能救一时之急,要想救命,除非……”略有沉吟,接着说道,“除非乘船出海,一直向东穿越大洋,有一片神奇的土地,那里的巫师善观天象,另有一套治病救人的方法,也许他们可以治愈李二郎的病。” “你说的是扶桑?”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问道,满眼疑惑,“我听说他们的一切都是向大唐学的,怎么会有那么神奇的医术?” 萧潇一扬眉,还有知道日本的?不错。不过一谈论上这种细节问题,嘿,说明他们到底信了几分。沉声说道:“扶桑小小一个岛国,当然不是我说的地方。拿纸笔来。” 当下粗粗画出中国的海岸线,日本,菲律宾,南太平洋上的澳大利亚、新西兰,最后箭头指向南北美洲。萧潇美术不行,不过颤抖的笔锋画出的线条还真像海岸线,萧潇在本该是美国腹地的地方画个圈,说道:“这土地上分布着大大小小无数个部落,只有大地的中心才有能起死回生的神奇医术。” 众人围上来看了地图,都有些咋舌,李大江眼见萧潇神情笃定,画的又的确很像地图,不免信了三分,然而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说道:“小郎的病情危重,就算有补心丹,又能维持得了多久?能撑过出海这诸多事情吗?” 萧潇斜眼看看榻上,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路上尽力维持罢。” 李大江一怔,纳头便拜,说道:“萧小娘子,蒙你如此恩义,我们兄弟肝脑涂地也不足为报。” 萧潇被他吓了一跳,忙扶他起来,说道:“我只在书上见到过那片土地的记载,能亲自出海寻找也是缘分,将军不必如此大礼。”心中苦笑,她已经尽力拖延了,不知道柴荣什么时候能找来,“我们还是商量商量具体事宜吧。” 李大江坐正,说道:“不错,公子的病拖不起,越早进行越好。我们可以乘船沿黄河出海,这些事我来安排。萧小娘子的包袱……”略一沉吟,“明天一早让老六送你和大夫人回城,设法把包袱取来。萧小娘子如果愿意和我们辛苦一遭,就想个办法出府,三日后东城三生观见。” 萧潇正要点头答应,忽然听符真叫道:“崇意。”回头向榻上望去,正对上一双幽深的黑眸,心下一惊,奄奄一息的人,居然有这样凌厉的目光。那人盯视她片刻,眼底浮上一丝倦意,缓缓移开视线,落到符真身上,却多了些隐忍的温暖。 符真怔怔望着他,千言万语,只化做一声低呼:“崇意。”眼中泪光闪烁。 李崇意神色似欢喜又凄凉,说道:“大嫂。”称呼拖了尾音,倒像是叹息,“多谢你来看我。” 符真擦去滑落腮边的泪水,说道:“崇意,萧姐姐说东方有人可以治好你的病,我陪你一起出海。” 李崇意嘴角带笑,说道:“真的?那好,我们一起去。”又说道,“大江,扶我起来。” 李大江正要起身,被萧潇阻止。“胸腹有伤,还是平躺的好。” 李大江为难地看看萧潇,再看看李崇意,不知该听谁的。李崇意用力一挣,半坐起来,但扯动伤口,不由得蹙眉忍痛,李大江抢上一步扶住他,在身后垫上一个靠垫。 符真见他痛苦的神色,一时忘了矜持,上前一手握住他的手,另一手取出手帕。李崇意一点没有回避的意思,任由她给自己擦汗,眼底温柔无限。 萧潇正在暗笑李崇意死要面子活受罪,对眼前这对暧昧无比的男女颇是不以为然,看到他们紧握的手,却触动了情怀,和方羽在一起的一幕幕浮现出来,一刹那间凄凉无比,双手空握成拳,扭头转开视线。 李大江等人脸上或多或少露出尴尬和不赞同的神色,但又不好直言说什么,一时间大厅里静了下来。 符真擦完他的额头,手停下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不迭放下手来,另一只手却还握着他的手,微微迟疑,一点点慢慢松开,突然被他用力反握住,枯瘦冰凉的手,握的她那么紧,心头一颤,直直望进他眼里去,只见他黑眸如流转的夜色,千言万语,殷殷切切,一时间心痛难忍,说道:“明天我就回府去取萧姐姐的药,你忍一忍。” 李崇意缓缓收回手,握拳放在身侧,说道:“天晚了,早点休息。”转头环视众人,“你们也下去吧。” 李大江做个手势,众人起身向李崇意行礼,依次离开,只留下两个人,各自守在门口和窗边,李大江自己也不走,过来扶李崇意躺好。李崇意道:“今天不用轮值守夜了,出海的事非比寻常,你们好好休息一夜,明天早上分头去安排。” 李大江知他性情执拗,话出口就不容违抗,但到底不放心留他一个人,挥手让另外两人离开,他自己却站着不动。李崇意眼神沉下来,李大江心里忐忑,脸上一副拼着受责也要留下的神气。符真在一边不说话,神情茫然凄楚,却也毫无离开的意思。 萧潇冷眼旁观,不知道是要等他们争论出个结果,还是自己先闪人,免得有池鱼之祸。忽然听到一个微带恼意的声音:“你不是大夫,留在这儿有什么用。” 萧潇的脑袋嗡地大了两圈,怎么又扯到她身上?没有听见,她什么都没有听见。李大江嘟囔一声,没有听清楚,想来没有什么很好的理由。 萧潇略有松懈的神经又紧绷成钢丝,大脑开始超负荷运转,各方面权衡一下,得出一个不情不愿的决定。“真妹,李将军,你们去休息,我留下。”三人的视线集中到她身上,她坦然以对,“我是大夫。”话出口又有些后悔,其实她不留下没人会强迫她吧,闷不做声说不定就混过去了。好希望他们有谁会表示反对。 符真看看李崇意,再看看她,说道:“萧姐姐,麻烦你照顾他。我明天一早就过来。”李大江微一迟疑,眼中显出感激来,拱手道:“麻烦萧小娘子了。我就在隔壁,有事情喊我一声。”向李崇意行个礼,转身向符真说道,“大夫人,我先送你回房。” 萧潇眼巴巴看着符真和李大江走出门去,带上门,周围一下子静下来,萧潇心里有点发毛,努力回想以前实习时值班的经历,先看看李崇意,眼睛闭着,看起来很平静,帮他掖掖被角,然后站起来检查门窗,一一熄灭烛火,大厅里渐次暗下来,最后一只蜡烛,她犹豫一下,提了烛台到矮榻边铺好的席子处,屈膝坐下。 烛焰微有跳跃,像她的心一样没有着落,明天会是什么样呢?这样荒谬的不可把握的命运。萧潇双臂环起,仿佛可以给自己一些温暖和勇气,好对抗这无边的黑暗和寒意,羽,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我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下去,可是,如果我不相信,又如何坚持呢?没有人可以长久地旁观下去,可是我不希望推我下水的是背叛和死亡。 意识渐渐模糊,萧潇叹息一声,正想吹灭烛火躺一会儿,忽然一种冰冷由心而发,全身的寒毛直立,猛回头,看到一双森冷凌厉的眼眸。萧潇下意识地低呼出声,向后一闪,咣铛一声闷响,烛台倒地,蜡烛忽闪一下熄灭了。 黑暗。冰冷。 萧潇盯着那双幽幽发着寒光的眼睛,恐惧,绝望,让她刹那间忘记了呼吸,停滞了思考。他想杀她,她能感觉的到,那一种猛兽盯着猎物的眼神,考量,评估,誓在必得,虽然这是个垂死的兽,但他的杀气仍然让没有经验的猎物胆寒、无措。 萧潇的手触摸到一个冰冷的铁器,是烛台,反射性地紧紧握住,放在身侧,另一手虚虚撑地,腿半跪,身子微微前倾。愤怒在心中燃烧,驱散了恐惧和绝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他,甚至根本不认识他,她在这里,为了一个莫须有的虚名,为了一个女人的背叛,即使这样,她还是愿意尽她所能照料他,为什么要杀她? 萧潇不知道自己的气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生死关头,一种在文明社会很少有机会显现的本能激发出来,眼睛已经适应周围的黑暗,窗外漏进的一点朦胧月光足以让她看清对手的一举一动,萧潇本能地调整着呼吸心跳,调整着肌肉的松弛和紧张,使全身都处于应变的最佳状态。 他会武功,萧潇想,但是他有伤,他连移动都困难,这也许就是他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他的武器是什么?在什么地方?她为他检查过,没有发现什么,但他把她单独留下,一定是有对付她的把握。 她可以试着向后退,尽量离开他的攻击范围,但是她能退到哪里呢?一旦惊醒李大江那些人,她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李崇意出手之前或同时,把烛台刺进他的伤口。 李崇意盯着他的猎物,微有些后悔没有趁她心无戒备时下手,只是他毕竟对杀一个素无仇怨的弱女子有些犹豫,她是符真的朋友,她为他诊脉,还留下来照料他,他并不是一个滥杀的人。 这女子的反应让他惊异,开始的慌张很快被冷静的对抗取代,虽然没有受过训练,却依着本能摆出一个攻守具佳的姿势,她伏在那里,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虎视眈眈寻找着敌人的破绽,她的眼睛,发出冷肃的决绝的光,有着玉石俱焚的勇气和孤注一掷。这就是他非杀她不可的理由。 他听到她和李大江等人的应对,也看到她发觉符真欺骗她时那一闪而过的阴沉,如果她直言指责符真倒也罢了,那才是人之常情,但她却在片刻之间想出拖延时间乃至脱身的说辞,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东西,换得李大江等人的信任,他的病情,她的名声,符真的身份和她们之间的友谊。这样一个心思玲珑心机重的人,他怎么能留她在符真身边,在她对符真心怀愤恨之后。她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向人们略微透露符真和李党余孽联系的事,符真就会身败名裂,符氏家族也不足以庇佑她的名节和幸福。 扣着弩机的手指有点发麻,伤口又痛起来,他的体力到底不足,他佩服她的沉着和勇气,然而事情到此为止。 第24章 徘徊(1) “萧小娘子还没有醒?”郭威看着交待完事情就要匆匆离去的义子问道。 柴荣默然点点头。大夫们都说只是心力憔悴而昏睡,并无大碍,时候到了自然会醒,但三天了,还没有醒的迹象。 “你打算怎么安置她?”郭威说道,“我们马上就要回开封了。” 柴荣抬眼,眼神有点茫然。不知道她有没有又做噩梦,那种惶急无助,哀哀切切的呓语,总是让他的心变的无比低落。 郭威咳嗽一声,难得看到这孩子这种神态,唔,不知道他昏睡那么多天的时候他有没有这么失魂落魄。随手翻翻案上的卷宗,说道:“其实也很简单,古来三妻四妾多的是,如果你觉得亏待了她,就明媒正娶,当是两头大,刘氏是个明理的,想来不会反对。” 柴荣失声道:“义父,萧潇有心上人的。”忽然意识到失口,一时无言。略定定心神,沉声说道:“我视萧小娘子为友,仅此而已,绝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 郭威不再说什么,挥手放他离开。真奇怪,娶个老婆和朋友之义有什么冲突。郭威眼底迸出笑意,这孩子真是昏头了。年轻人总是难免会昏一两次头吧,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天,那个好像从画中走下来的女子,那一场好像命中注定的相遇,笑意渐渐凝固,良久,轻轻叹息一声。娘子,阿荣昏头的样子,你也能看到吗? 柴荣走到萧潇的院落外,正看到符真从里面出来,微有踌躇,还是迎上去。两人行过礼,柴荣问道:“符娘子,她还没有醒?” 符真眼底淡淡落寞,微微一点头,说道:“柴将军,萧姐姐她不会有事吧?” 柴荣道:“当然不会,她只不过是太累了。你也该好好休息,令兄已经起程来河中府,用不了多久就到。” 符真眼中亮光一闪,上前施礼道:“我先走了。” 柴荣走进院落,向正屋走了几步,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怯意,郭威的笑言在心头滑过,让他烦乱无比。转眼看到树下棋枰,棋子散落还是当日模样,信步走过去,坐下,拈起一颗白子。 他没有和萧潇下过棋,可也知道她棋艺平平,落子的气势偏偏要做足十二分,偶尔得一妙招,眉毛那样一挑,眼中射出得意的心满意足的光。孩子气。柴荣拈着棋子,想象着她落子的架势,嘴角不由泛起一丝笑意。 萧潇正坐在床上发呆,心里一片茫然。符真还在时她就醒了,就是不想和她说话。是恨吗?好像并没有那样强烈,但恨不恨她和愿不愿意与她说话似乎是两回事,而她从心底排斥,一睁开眼看见的人是符真。她在李崇意面前发誓会照顾符真,但还是先照顾自己的心情吧。那一日一夜的经历像一场梦,她用了更多的梦来冲淡它的影响,醒来却还是茫然,现在暂时不会有人用弩箭对准她了,不会有人敲她的脖子把她敲晕,明天,唔,明天谁知道呢?不要为下一刻的事担心,萧潇决定把这句话作为行事的准则,但是她该怎么安排接下去的生活呢? 胡乱披上外衫,懒懒地踱到窗边,漫无目的地向外张望,忽然看到绿荫里那个素衣男子,心猛地乱跳半拍,他拈子落子,没有佐为那种凌厉,而有一种别样的优雅,也许更接近佐为还在平安宫廷里下棋的时候吧,但还是不同的,多了些什么,萧潇托着下巴,凝神远远望着,对,是多了些温柔和寂寞,就像一个人独自望着花开花谢,不自觉逸出的叹息。细碎的光影穿过绿荫,细细洒在他身上,像一副秋意盎然的西洋油画。 萧潇想起那个与死亡直接照面的晚上,柴荣破门而入,长弓如满月,箭在弦上,青色战袍随夜风轻扬。那样强烈的杀气,那样佛阻杀佛的凌厉气势,和他相比,李崇意的杀机就难免像小儿科了。真奇怪,人的气质会变化那么大,不是亲眼所见,她说什么都不会相信这个素来沉敛优雅的人会有那么强的爆发力。 像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柴荣转头望过来,萧潇被看破行藏,有点心虚,但醒来之后第一个打招呼的就是他,不知为什么,心里又很欢喜。向他挥挥手,绽露一个笑容,然后很快溜开。 当日柴荣发现符真和萧潇失踪后,马上派人四下搜索,有人提供了重要线索,说曾经看到萧潇被人从一辆马车转移到另一辆,那人心下起疑,派人跟踪了一段路程,可惜最后被甩掉了。柴荣根据方方面面的信息,追踪到了李崇意等人的栖身之地,城北60多里外的一个废弃的庄园。 萧潇道:“幸亏你及时赶到。”回想起来,如果不是李崇意发现已经被包围,大概不会转变心意,让她发誓照顾符真,而会直接灭口了事。下意识地摸摸掌心,当时掌心被烛台的尖角刺的鲜血直流,太紧张居然没有发现,伤口浅,包扎几天已经长好,但心里总是犯嘀咕,不会得破伤风吧,忘了以前打过疫苗没有,现在却是无法可想。 柴荣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心头微微刺痛,每每回想起当天的情形,总是无尽的恐惧和自责,不敢想如果她有任何事情,他该如何自处。他已经送信到澶州,约方羽从辽国回来后到开封一叙,如果他和萧潇真是彼此寻找的人,他该如何对最好的兄弟说,他帮他找到人了,但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绑走出事了? 萧潇看到他愧疚的神色,有点过意不去,微笑问道:“提供线索的人是谁?真是个有心人。我该当面谢谢他。” 柴荣道:“他叫杨朴,现在是兴隆商号的总管事,前些天曾见过你一面,不过你可能没有留意。”沉吟一下,说道,“兴隆商号规模不小,店铺遍及各地,主要经营毛皮、布匹和粮食,在河中府还有他们的车马行,李大江等人租赁的就是兴隆号的马车。杨先生有过目不忘之能,无意中看到你在车上,又昏迷不醒,大是起疑,一面派人跟踪,一面派人通知了我。” 萧潇想一想,放弃了,她可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说道:“我在街上见过兴隆商号的招牌。明天我去拜访他。” 柴荣道:“好,我陪你去。”又道,“这几天你还是多休息,5天后起程回开封,路途不近,军队走的又急,怕是会劳顿一番。” 萧潇道:“开封?”大军班师,她也要跟着?她只是打秋风,并没有打算要做食客呀,盛情难却,可是无功不受禄,何况在河中府就受一回牵连,还要去开封,那不是自己往漩涡里跳?生死危机经历一次已经太多了。 柴荣道:“我妻子和妹妹们听了你的事,都很希望能认识你,再三交待让我邀请你去做客。她们没有你的学识灵秀,可是都和你一样热忱。” 萧潇笑眯眯地欠一下身,表示不敢当,心里有些飘飘然,可是又强行拉回到理智状态,既定方针不能变,呃,又不是猴子,让一堆人围起来参观。却听柴荣又道:“更重要的是,令友如果有了消息,却不能及时联系上你的话,岂不是多费周折?” 萧潇一愣,随即眼神一亮,问道:“你有他的消息?”手扶着膝盖,还是止不住颤抖。柴荣是个谨慎人,他说如果有消息,一定是十有八九。 柴荣道:“还在继续查。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他。” 萧潇眼神黯下来,说道:“多谢。那么我就去开封,只是又要叨扰将军和郭公了。” 萧潇目送柴荣离开,身周的空气一点点冷清下来,心中生出淡淡的怅然,忽然警醒,是否经历一次生死,对这个救命的人有了超出界限的依恋,像溺水的人下意识地抓住每个可攀附的东西,无暇顾及抓到的只是一根脆弱的稻草。萧潇垂眸苦笑,就她现在的处境,任何太过投入的情感都可能是陷阱,但她又不能不与人交往,彻底和这个世界隔离。二难命题。 她感激柴荣的出手相助,但也许是她多心,柴荣并没有询问她被绑架的过程。那样的情形,不难想到符真在其中的牵连,李崇意想杀她灭口,来个死无对证,其实毫无必要吧,没有人想要追究符真的事。魏王之女和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谁都知道更应该维护哪个吧。 难道她心里毕竟是存了报复的念头?不,当然不是,她并不希望符真受到任何伤害,只是,有一点小小不平罢了,或者还有凄凉。羽,我只能自己维护自己,没有后盾,没有退路,我也许足够坚强独自走下去,但是真的很累,而这只不过是开始。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脑中不知怎么跳出这两句诗来,于是长身直立作仰天大笑状,末了自己都觉得有趣,哈哈笑两声,把那些脆弱自怜的心思都踢出脑外,宣誓样地挥挥拳头,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它东南西北风。吃苦受累算什么,她就不信古代的职业竞争比得上现代的激烈。 郭威就要班师回开封,她混吃混喝的生活也该到头了,不知道柴荣帮她找方羽找的怎么样,求人不如求己,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最好能一边工作,一边找人。去医馆打杂,虽然有机会学点本事,可是估计没有时间出外走动,其他,还有什么技术性的活让她干?忽然想起柴荣提到的杨朴,兴隆商号消息灵通,柴荣都有倚重他们的地方,如果在那里谋个职位,找方羽会容易些吧。至于什么工作,等明天见到杨朴再说。 忽然听得有人低低叹息,模糊地说些什么,萧潇一激灵,四下看看,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几个侍女远远站着,并没有在意这边。萧潇抬头看看正在中天的太阳,松开拳头,擦擦手心的汗,自嘲地笑笑,大白天出现幻觉,是不是没有休息够所以正气不足,还是回去继续补眠比较好。 府中一处偏院。 柴荣问道:“他怎么样?” 第25章 徘徊(2) 钱大夫额上冒汗,讷讷说不出话来。他也算是河中府数得上的医生,但在节度使府上看的三个病人,不是病因古怪就是病入膏肓,让他怎么治?恐怕又要被斥为庸医,被扣着不能离开,天知道他有多冤枉。 柴荣不耐烦地挥手让他退下,转身面对床榻上的人。 李崇意睁开眼,苍白的脸上显出嘲讽,说道:“柴将军对我这将死的人倒是关心的很。” 柴荣道:“剿灭叛乱,你这样的重犯要押解回京复命。” 李崇意道:“怕我死在半路上?呵,你关心的是那本名册,满朝朱紫贵,竟然那么多人和叛军暗通款曲。郭公就当真是死心塌地为那个小皇帝卖命么?” 柴荣一笑,说道:“你真以为那册子很重要?三镇叛乱已平,什么人曾和你们联系过已经毫不重要,你以为握有名册就可以要挟那些人帮你东山再起?你以为这名册可以给朝廷制造麻烦?你以为我会把它放在眼里?”面色一整,“李二郎,三镇举旗谋反,全然不顾国家立足未稳,强敌四伺,为一己之私不顾苍生大义,天意人心都不帮你们。朝中那些墙头草,哼,都是上不了台盘的东西,蜀国同意出兵却畏缩惧战,不足为虑,可是你们竟然暗中联络契丹,要南北呼应,是想学晋的儿皇帝呢还是想重现中原千里白地的惨况?当真是为了权势连人字怎么写都忘了吗?” 李崇意听他义正词严,竟找不出话来反驳,苦笑道:“三镇也是逼不得已,先帝允诺不追究杜帅投敌的罪过,可新帝刚刚登基就下令收系杜家老小,杜帅凌迟处死,这样出耳反耳,岂不叫人心寒?我父亲和赵思绾、王景崇都是杜帅旧部,都曾随他投降过契丹,你要我们安然接受灭族、凌迟的命运么?那名册也许没有什么作用,但至少可以看出朝中一些人心动向。” 这些柴荣如何不知,杜重威引狼入室,直接导致中原生灵涂炭,万死不足惜,但既然答应饶他一死,转身却凌迟处死,还祸及家族,实在有些过了。不过只要有理由就起来叛乱,内外勾结,还说什么国家,道什么苍生。柴荣道:“功过是非自有公论。军人保家护国,不论是内乱还是外敌,都决不会坐视不理。如果只是为了保全性命,路多的很,为什么偏要称王反叛。叛乱一起死伤无数,那些百姓和士兵的命就一钱不值么?” 李崇意一阵咳嗽,喘息着,脸色青白的可怕,连颧骨上的红斑都失了血色。柴荣待他平息下来,说道:“你一向寄情山水,游历天下,这次叛乱并没有参与,河中城破,你在外正好保全李家血脉,为什么还要回来?” 李崇意道:“我的病自己心里清楚,与其苟延残喘地等死,不如回来和家人在一起,也算是李家儿郎。”微笑,“连我父亲的亲兵都以死相报,我做儿子的怎么可以畏缩。避无可避。” 如果不是最后众叛亲离,李守贞又怎么会甘心自焚。柴荣不愿在垂死的人面前说这样刻薄的话,只得默然。但李大江等人又的确为他战到最后一刻,毫不妥协,这位前朝名将当然有他出众之处。对于这样的人,即使是敌人,也值得尊敬。 李崇意却想起符真来,春风里那一抹明媚的笑容,悄然滋生的爱恋,得知她是大哥未过门的妻子时的惊诧彷徨。如果重新来过,他会不会鼓起勇气带她走?远离俗世,远离纷争,只有他们两个,相依相守。可是他知道他做不到,从小识文断字,伦理纲常远胜过一切冲动,他不能不顾她的名节,不能让李、符两家成为天下笑柄。他大病过后患上心疾,自知没有几年寿命,更不能再拖累她。 然而当她再次站在他面前,他是那么欢喜,终于握上她的手,即使下一刻就会死去,也再无遗憾。符真是个坚强的女子,时间会治愈一切创伤,符真,会幸福吧。 柴荣看他面色渐渐红润,人也好像精神不少,心知是回光返照,不愿出虚言安慰,只说道:“你还有什么心愿?” 李崇意缓缓吟道:“问天何寿? 问地何极? 人生几何? 生何欢? 老何惧? 死何苦?”声音低沉,因为喘息而显得有些吃力,但一字一句,都似乎包含了无尽往事和感触,“情为何物……” “人世何苦? 苍生何辜?”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接上后面的诗句。 符真去见萧潇,说李崇意命在旦夕,希望萧潇能陪她去见他最后一面。萧潇心里有些不自在,但她正被做的恶梦搅的心神不宁,听到最后一面,不由得悲从中来,念及音信全无的方羽,几乎当场落泪,再看看泪光闪烁却勉强支撑的符真,叹息一声,答应了她。 李崇意的住处戒备森严,萧潇说柴荣请她来给李崇意看病,守卫知道她神医的名头,而柴荣的确正在里面,于是恭恭敬敬放行。两人在门外听到李崇意吟屈原的九问,符真听的出神,而萧潇一时心有所感,忍不住就念出最后两句。 两人进门,和柴荣见过礼,三人一起在榻边坐下。柴荣微有诧异,但并没有出言询问,李崇意的心愿,就在这九问之中吧。 萧潇正襟危坐,说道:“屈子九问,抒尽世间寂寞悲欢,问天何寿,问地何极,也许可以从某个角度回答。”侧头整理一下思绪,想如何从他们熟悉的东西说起,“秦国商君变法,尸佼是他的老师,商君被车裂后,尸佼逃到蜀地,写了《尸子》一书,其中有句话,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李崇意神色略变,《尸子》在汉唐时广为流传,但百余年间渐渐流散,他也只是在游历中见过零散的一些篇章,这女子随手拈来,似乎颇为熟悉,难道她并不是欺世盗名,而真是扶摇子的徒弟?又听她说道: “我们脚下的大地,只是无涯的宇宙中一粒微小的尘埃,由出现到湮灭,不过是时空中光影一闪。连宇宙都终有一天会寂灭,重归虚无。而这大地上人类的存在,纯属偶然,就像夜晚凝结在草叶上的露珠,因缘际会出现,等到第二天朝阳升起,立刻消失于无形。天有寿,但不是人短短数十年可以想象。” 萧潇觉得自己说的太过虚无,停顿一下继续说道:“地有极,倒是可以一探究竟。大地是个近似的球体,从一点出发,沿一个方向走,总有一天会回到原点。”想起那天说的出海去美洲,不由得多看李崇意两眼,“大地表面七成被水覆盖,乘船环绕一周大概得数年时间。” 她一口气说下来,李崇意只觉得闻所未闻,玄妙不可信,但佛家有三界之说,古人也有“浑天如鸡子”的论述,和她所说似有相通之处。道可道,非常道。他游历四方,对天地之道有心得也有疑惑,现在自知活不过明早,有这样一种机缘,也就抛开杂念,将心头疑惑说出来。萧潇来这个时代后事事小心,说一句话先在脑中过三遍,实在郁闷坏了,话匣子一打开,倍觉畅快,也不管他们能不能听懂,有问必答,太深奥答不上来就换个角度糊弄过去,颇有点挥斥方遒的架势。 走出房门,萧潇在台阶上坐下,阶凉如水。天就要亮了,天上寥寥几颗星闪动着一点模糊的影子,天地一片静谧。萧潇低低叹息一声,也说不出是为了谁,只是满心寂寞苍茫,连疲惫的感觉都空荡荡落不到实处,过去未来,前世今生,都模糊在微蓝的天际,却又好像清晰无比,只要指尖一点就会显现在虚空。 朝闻道,夕死可矣。 李崇意这样说。 她说的是道吗?当然不是,她学到的或系统或零散的知识,只不过是千百年来人类认识世界和自身的一些积累罢了,有深有浅,甚至有谬误。道可道,非常道。真理之路,是一条反曲线吧,也许可以无限接近坐标轴,却永远不会相交。而她受过的基础教育,只不过让她离开原点一点点。 我是谁?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或者我是虚幻的?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只是为了这一刻在这晨曦里思考这些也许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 很久以前读过一个小说,里面说时空有无数种可能,它们纵横交错,像一个迷宫,每一种可能都是真实的,也是虚幻的。那么,这一刻,她可能坐在秋天的早晨的发呆,也可能看华山的日出,或者时光停留在那一瞬,她和方羽在张超谷的石坪上,没有小庙,没有石像,只有山风吹散云雾,还有握在掌心的温度。 方羽的名字穿过形而上学的困惑,刺痛她的心,萧潇一哆嗦,惊醒过来,也许她不能判断这世界和自身的真假,但方羽不在身边是千真万确的,那么,找到他,就像曾经做过很多次的梦,锲而不舍的寻找,即使只是徒劳。 门一响,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轻轻关上门,又静静走过来,站定。 萧潇说道:“我说了那么多,很怕你们把我当成巫女,用火来烧呢。” 柴荣在她身边坐下,说道:“汪洋恣肆,玄妙难解。” 科学等于庄子?萧潇扑哧笑一声,说道:“世界的真相远远超出人的想象。”神情一点点黯淡,“可是知道真相对于现实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好处,何况只是一星半点的了解。” 柴荣手指东方,说道:“你看,我并不知道太阳为什么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只知道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有必须做的事情,必须迎接的挑战,每一天都不会虚度。” 朝阳初生,柴荣身上笼罩着淡淡一层金光,一向沉敛的神色显得意气飞扬,萧潇的心也随之一振,想起他的赫赫武功和英年早逝,却又一阵茫然,低声自语道:“生如闪电之耀亮,死如慧星之迅忽。” 柴荣没有听清楚,凝目望她,萧潇回过神来,说道:“一刹那的光华胜过万年的沉寂,是吗?” 柴荣没有回答,只微微一笑,幽静的眼底有万千风云涌动起伏,却是那样从容。 求仁得仁又何怨。萧潇压下心头怅然,微笑道:“我却只喜欢静静待在一个地方,沉寂也好,热闹也罢,我只是我,旁若无人地活着。”只有羽是不同的,好像诸多梦境中唯一的真实。 第26章 重逢(1) 八月,郭威班师。符真随大哥符昭信回大名府。 “萧姐姐,你真的不去大名府吗?”符真问道。 离别在即,萧潇到底有些伤感,微笑道:“有机会我去看你。” 符昭信走了过来,说道:“萧小娘子,无论你什么时候去大名府,都是符家贵宾。”他是一个身高挺拔的年轻人,相貌和符真有几分相似,但言行举止透着硬朗,一看就是个杀伐决断惯了的人。 萧潇下意识地站直身子,微笑拱手道:“一路顺风。” 柴荣和萧潇一直看着符氏兄妹的车马走远才起身返城。柴荣看萧潇神色寂寂,笑着开解道:“开封到大名府虽说不近,可也并不是山水阻隔。我听符大郎的意思,以后还会专程到开封拜访,符娘子也会去的。” 萧潇沉默不语,又听他说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萧娘子,我们既然是朋友,你就当郭府是自己家吧。” 萧潇一阵感动,他知道她的伤感一多半是感怀身世,呵,家,多么遥远的回忆,但眼前这个青衫落落的年轻人,给了她久违的温暖的感觉。何必想太多,朋友,当然是的。 萧潇微微一笑,说道:“柴将军,谢谢你。”又道,“真妹临行前托我把这个转交给你。”是一本薄薄的卷册。 柴荣接过来,正是那本通敌名册,他虽然和李崇意说并无大用,但事涉机密,就看拥有者怎么运用了。抬眼看萧潇,只听她说道:“我一个字都没有看。”语毕,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有种洞察世情的淡漠,又有些自嘲嘲人的讽意,这让这个一向散漫沉静的女子多了几分犀利。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符真是想送她一个善加利用就足以存身立命的护身符,还是一个也许会伤到持有者的烫手山芋?或者是她想的太多,符真也许只是间接地通过她把名册交给柴荣,来表明她和李氏家族再无半分瓜葛。 讨厌和这些肚子里弯弯道道太多的人交往,萧潇愤愤地想,忽然想到自己想的也挺多,不禁哑然失笑,她的如履薄冰、患得患失对于真心相待的人来说,是否也是种伤害?摇摇头,把这些无法可想的事都踢到角落,现在先不想这些。 刘承祐和顾命大臣杨邠、史弘肇和王章商量迎接、犒赏事宜,说道:“你们再仔细推敲推敲,别有谬误,让人笑话。” 杨邠挥挥袖子,说道:“这些事我们办就好,你不用管。” 刘承佑额上青筋爆起,看看三人脸上理所当然的神情,咬牙忍了下来。冷冷说道:“那你们看着办。”说完拂袖而去。 史弘肇看着小皇帝远去的背影,有些不以为然,说道:“这孩子,脾气越来越大了。” 杨邠道:“全是他身边有些人教唆的。什么狗屁文人,我们随先帝打天下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哪个狗洞钻着呢,现在倒想出来兴风作浪。” 王章笑道:“陛下还小,等他长大了就知道我们是为他好,为国家好。郭老弟辛苦一遭回来,我们该怎么迎接他呢?” 史弘肇也笑道:“当然是越隆重越好,郭老弟在外领兵,苏逢吉背后不知道嘀咕了多少回,可是三镇平叛这样的事,还不得郭老弟出马才摆的平。我想,让陛下率全朝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当众宣布封赏,也显得君臣和睦。” 班师后,郭威谢绝皇帝的赏赐,请求封赏自己的属下和朝中大臣,皇帝准他所请,于是朝廷上下皆大欢喜,一派其乐融融。郭威烧毁了那本通敌名册,又让不少人暗中松了一口气。 郭府的人把萧潇当作郭威的救命恩人,惟恐招待不周,尤其是女眷,对她更多了几分好奇和景仰,直把她当作传奇,连她喜欢穿男装也看做特立独行。郭威出身寒微,他的家眷也没有一般高门那种盛气凌人,萧潇很快和她们相处融洽,但不知道怎样向她们道别,出门找工作,而柴荣协助郭威忙班师后的诸多事宜,几天见不到人影,只得困在郭府,感受郭家人的热情。 一天傍晚,柴荣终于出现,萧潇正想怎么措辞向他说找工作的事,柴荣先说出他要北上澶州,请她在郭府再住一段时间,等他回来。萧潇看着他微显疲惫的眼,不好意思给他再添麻烦,点头答应。 九九重阳,郭府家宴,萧潇也应邀出席。看着这一家老幼杯盘交错其乐融融,心里却不能感染他们的欢乐,独在异乡为异客,即使每个人对她都很尊重很和善,到底是客啊。趁一个机会偷溜出来,走到园子一个幽静的角落,看着那几丛火红的枫叶发呆。一恍惚好像回到从前,她和方羽在香山漫步,闹着和他比赛看谁能发现最红最完整的叶子,她不停地叽叽喳喳,方羽是几分无奈几分宠溺的笑容。 伸手摘一片红叶,轻轻划过叶缘,轻柔的触觉让她的心一阵战栗,羽,夹在书里的标本还在吧,可是你在哪里呢?我一定会找到你,对不对?沙沙的脚步声打断她的回忆,回头,是柴荣的妻子宛娘,一身青底白花的孺裙,挽着半堕髻,人如其名,一副温温婉婉的模样。 “萧小娘子,你一个人在这里呀。”宛娘微带关切地问,“有什么心事吗?” 萧潇下意识地摇头道:“没什么,随便走走。”然而过往的记忆、失落的心在下一刻把她的自制打碎,隐忍的痛从眼底弥漫开来。不要在外人面前哭泣,她对自己说,身体因为强烈的克制而微微颤抖。 宛娘无声地递上手帕,萧潇才发觉自己脸上湿漉漉的。擦干泪,定定心神,说道:“柴夫人,谢谢你。” 宛娘说道:“不要这么生分,都快成一家人了,还夫人长夫人短的,妹妹不嫌弃我蠢笨,就叫我姐姐吧。” 萧潇一愣,二话摸不着头脑,但又隐隐觉得有些不自在,说道:“夫人待我就像姐姐对待妹妹一样,我很感激。”低头看到手帕一角的并蒂莲,“夫人的女红真好。” 宛娘道:“是我新绣的,让妹妹见笑了。” 萧潇越来越觉得心里发毛,不知道是因为她的神情还是语气,或者是突然蹦出来的姐姐。折好手帕送回去,说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夫人是在挂念柴将军吧。” 宛娘波光一闪,没有说话,萧潇自顾说道:“我也挂念着一个人。可惜我手工拙劣,绣不出这样精美的并蒂莲。”她曾经绣过一幅十字绣,比着样本还是绣的一塌糊涂,萧潇嘴角含笑,“我绣了一朵花,他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我就笑他笨,其实笨的是我才对。” 宛娘把惊讶隐藏的很好,微笑着鼓励萧潇继续往下说。 “夫人能不能教我刺绣?我手笨,可是很认真。”萧潇说道,“有夫人这样的好老师,我一定会在找到他之前学会吧。” 宛娘道:“他?” 萧潇点头道:“我们失散了,柴将军答应帮我找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消息。” 宛娘默然片刻,说道:“萧小娘子,相公言出必行,一定会帮你找到他的。” 日影转过西窗,大厅里暗下来。柴荣站直身子,揉揉发困的眉心,但视线还停留在眼前的沙盘上。方羽拍拍手,从人上来点上烛火,又无声退下。 “羽,听你说来,契丹皇帝6月就到了幽州,兵力部署也差不多到位,那时李守贞等三镇叛乱还没有完全平定,如果契丹出兵与叛军南北呼应,倒是颇为棘手。可为什么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发兵?” “这只能猜测。据在幽州的探子回报,契丹皇帝很可能已经回到上京,幽州城几次换防,也许是契丹高层发生了些变动。”方羽轻轻敲打沙盘的木制边沿,“耶律屋质是契丹的右皮室详稳,一伙马贼居然敢公然袭击他,如果不是情报有误,那就一定是有人背后指使。剿灭马贼后,俘虏全部被处决,但里面并没有马贼头领。如果是受人指使,他就是重要人证。” 柴荣来回走几步,说道:“去年契丹内乱,萧翰被杖责,耶律天德被处死,刘哥被流放,盆都拄着节杖被弄到了高丽,今年的事情也许是去年的余波。” 忽然看到方羽面色苍白,忙道:“羽,你的伤?我们休息一会儿。” 方羽道:“不碍事。那些袭击我的人,似乎只想抓活口,我才能设法逃出,也许他们是想利用我反咬耶律屋质一口。”深吸一口气,说道,“契丹人自己乱成一窝,大概没有心思理会中原的事了,不过汉辽边境仍然有契丹重兵,不能大意。” 柴荣若有所思:“如果能趁辽国内乱,率一支劲旅出击,比现在总是被动防守强的多,可惜……”两人默默相视,都是无奈叹息。现在的朝廷内忧外患,哪里有余力主动出击。 方羽望着柴荣,心里闪过“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的诗句,不由得一阵黯然。如果柴荣活的再长些,历史是不是会完全不同?一拍柴荣肩膀,说道:“不要想这么多了。我请你喝酒,不知道你的酒量有没有长进些。” 柴荣道:“刚能从床上爬起来就喝酒,还嫌伤好的慢?” 方羽道:“这点小伤。难道我去了开封你只请我喝水?” 两人向门外走去,柴荣道:“羽,你找的那个人还没有消息吗?” 方羽脚步略一停顿,边走边说:“没有。” 柴荣道:“有人托我找一个叫方羽的人,她叫萧潇。” 方羽猛地止步。 颤抖的手打开卷轴,年轻的面孔向他微笑,熟悉而陌生。方羽呼地合上卷轴,沉声问道:“她在哪里?” 柴荣道:“开封。” 方羽转身就走。 柴荣道:“她有你的画像,相貌也很像你找的那个人,可是她小你7岁。” 当夜两人对坐饮酒直到大醉,第二天方羽起程往开封,柴荣北上邺城观察辽军动向。 第27章 重逢(2) 重阳节后,宛娘对萧潇的态度有些微妙的变化,萧潇不明所以,只是觉得现在比以前自在些。北方局势不稳,宛娘很是牵挂柴荣,萧潇觉得有责任开解她,但一想起方羽,心头总是郁郁,一半时间倒是宛娘在开解她。宛娘对柴荣的能力和信用颇有信心,萧潇的希望也就日渐高涨,也许,下一刻就会找到他。 宛娘很好奇方羽是个什么样的人,萧潇乐得有人听她说话,把过去有趣的事一件件讲来,和宛娘一起笑一通,心头的烦闷减轻不少,思念却越发浓烈起来。 宛娘为了让她散心,拉她到白马寺上香求佛。钟磬声声,香烟缭绕,仿佛真有让人安定的力量。两人从庙里出来,日已西斜,两人在大路边的一家茶肆休息,夕阳照着路上飞扬的灰尘,瑰丽中显着寥落。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萧潇不经意地向外望去,几匹骏马自北而来,速度太快看不分明,萧潇的心却狂跳起来。不知不觉出了茶肆,走到路中央,视线牢牢锁住最前面那个黑衣骑士。这种熟悉的想要落泪的感觉。然而那几匹马风一般地从她身边过去了,丝毫没有停顿。萧潇失魂落魄地转身,腿一软,跪在地上,铺天盖地的心痛,淹没了她所有的知觉。羽,怎么可以再次失去你。 有人扶住她的肩膀,急切地说着什么,那声音遥远的就像天际的风,她只听见那嗒嗒的马蹄声越来越远,终于忍不住像孩子一样哭起来。 忽然耳边那声音没有了,马蹄声停了下来,萧潇抬头,那几匹马停在当路,马上的人正往这边望来。泪眼朦胧中,也看得清那魂牵梦萦的眉眼身形。那骑士一抖缰绳,马儿嗒嗒地返了回来。萧潇一跃而起,推开宛娘的手,向他跑去。 下一刻,她腾空而起,落入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萧潇全身的细胞都在幸福地呻吟,唇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快乐的呜咽,就被另一双温软而热切的嘴唇堵个严实。昏昏沉沉间,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想不起来,只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他,只知道羽就在身边。 清醒的时候,风在耳边呼啸。萧潇把头靠在方羽胸前,一声不响地听着方羽狂乱的心跳,泪流满面。羽,我愿意现在就死去,只要和你在一起,只要时光停驻。 风声渐渐远去,马停了下来。方羽抱着她跳下马,低头吻她的泪痕,她的眼,她的鼻,她的脸,她的唇,狂乱的仿佛天崩地陷,萧潇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就快要晕厥过去,却一点都不在乎。 那一天,两人在山坡的草地上相互偎依着坐了很久,十指交缠,看日影移动,听彼此的心跳呼吸。太阳终于落山,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萧潇打个寒战,方羽更紧地抱抱她,说:“冷吗?” 萧潇转头看着他,目不转睛地,仿佛大梦初醒。 颤颤伸手抚上他的脸,哑声说道:“你瘦了。”话音未落,泪珠又开始在眼中打转,“我好想你。” 方羽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抱的好紧好紧,萧潇觉得浑身骨头都要碎了,听他在耳边一字一句说道:“我找了你那么久。” 方羽一路信马由缰,早已跑出去离开封很远。当晚在附近找了一个农家住下,一晚上说不完的话。萧潇听说方羽早来了6年,又是吃惊又是心疼。 方羽吻着萧潇的头发,说道:“当年我被陈抟道长救下,找遍华山也没有找到你,后来我就离开华山,继续找你。” 萧潇翻身坐起,满是震惊地问道:“师父?我问过他,他说救我的时候没有看到其他任何人。他骗我!” 方羽把她拉回自己胸前,把玩着她的头发,冷哼一声:“文字游戏。” 萧潇黯然,闷声说道:“师父为什么这么做?他对我们的事到底知道多少?”拍拍方羽胸口,“我们一定要回华山问个清楚。说不定还有回现代的办法。” 方羽不出声。萧萧抬眼看他:“喂,你怎么不说话?”忽然喉咙发干,猛咽一口唾沫,方羽的神情真是非常的……诱人哪。垂下眼睛,推推他:“你倒是说话呀,好不好?” 方羽轻声笑道:“好。” 萧萧还要说话,被他翻身压个严实,灼热的男子气息让她心底一阵战栗,直觉地想要逃离,却动也不能动。心渐渐燥热起来,听他低唤一声:“萧潇。”仿佛地老天荒的呼唤。他的嘴唇贴上她的,轻不着力地,若有若无地来回摩挲。他的眼墨沉,深不见底,却明明白白闪烁着一团火,让人畏惧,又被吸引。 他再唤一声:“萧潇。”荡气回肠。萧潇只觉得身心都融化成一汪池水,口里心里却燥热的更厉害,终于忍不住溢出一声呻吟,张口咬住他的上唇。 夜很深的时候萧潇才沉沉睡去,睡梦中也紧紧揽着枕边人的腰肢。 清晨醒来,方羽正坐在榻边看她,神情专注,眼神一点忧伤,无限爱怜,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谨慎,仿佛她是一碰即碎的美梦。萧萧如受重击,心中又泛起酸楚,起身抱着他,把头埋在他胸前,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清新的气息,说道:“真好,你是真的,不是梦。”仰起头,他嘴角一点笑容照亮她的世界,“羽,我爱你。” 方羽注视着她清澈如水深情满满的眼睛,忍不住低头吻上她的唇,温柔甜美的如一场梦境,把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所经历的一切都远远隔在外面。 良久,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方羽俯身在她耳边说道:“我也爱你。” 两人回到开封,到郭府送上拜贴。宛娘随郭威迎出府来,只见他们两人手挽手站在阳光里,男的英挺,女的俏丽。萧潇已经换回女装,虽然只是一身普通的素白襦裙,但眉宇间掩不住的笑意在晨光照耀下,有种不可逼视的美丽。 方羽和萧潇在郭威的主持下订了婚,至于婚礼,方羽要等柴荣,萧潇想通知陈抟,所以婚期订在三个月之后。两人本想赶往华山,却收到柴荣传来的消息,契丹出兵,贝州被围,柴荣在邺城设法支援,而贝州一旦失守,邺城就危险了。 朝廷对派兵解围的事一时难有决断,方羽决定先行赶往邺城,萧潇和他一起去。 宛娘送萧潇,说道:“你真的要一起去?兵荒马乱的,我们妇人家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碍事。万一有什么不测……” 萧潇望一眼正陪着郭威从客厅走出的方羽,微笑,说道:“谁知道下一刻的事呢?我既然找到他,就绝对不会再分开。他也说过让我留在开封,”微一停顿,略显得意地扬扬眉,“可最后还不是要听我的。” 方羽的视线恰好转过来,在她身上留恋片刻才移开。萧潇咳嗽一声,掩饰飞扬到九天云霄的心,顺便整理一下突然空白一片的思绪,说道:“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就算是累赘,他也只能认了。何况我说不定能帮他什么忙呢。” 宛娘的笑容一闪而逝,似乎有些羡慕,又若有所失,说道:“我没有妹妹的勇气和本事……” 萧潇道:“柴将军有天命护佑,姐姐安心等他的好消息,不必担心。”忽然展颜一笑,压低声音说道,“姐姐有信呀香囊呀什么的,我可以当一回青鸟。” 宛娘脸微红,轻轻摇了摇头,萧潇一眼扫到她手里的帕子,笑道:“这帕子就很好呀。”抽过来展开,是一方素帕,只角落里用银线暗纹绣了一支梅,“横也是思竖也思。一片冰心在玉壶。”也许她也该再试试刺绣,如果方羽不识货,就踹他两脚。 远远地听到方羽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两人日夜兼程,到澶州后略做停留,萧潇一沾上方家庄的床就睡的昏天暗地,醒来时天色昏黄,方羽正坐在床边,静静望着她。两人相见有些时候了,萧潇却常常在不经意间看到他这样的目光,极度的渴望,极度的热爱,太过深沉反倒显得平静如海。萧潇的心每每在这样的注视下颤栗,哪天心脏病猝发死掉也不奇怪吧,这样强烈的情感,一向是她刻意排斥的,可是对着他,理智总是缺席。 “你来多久了?”萧潇把手伸向他,两人的手相触,立刻十指紧扣,萧潇脸上泛起满足的笑意。 “只一会儿。”方羽低头看着她,这个小小人儿,只要一刻相拥就心满意足,呵,在他身处血腥黑暗的噩梦中时,她在不知名的地方沉睡,多好,还能看到她纯真没有负累的笑容。伸出另一只手抚向她的脸,因为克制而显得有些迟疑,能再见到她,空虚已久的心本该被幸福填满,但是,他绝望地发现,心上那个洞恐怕永远不会有合上的一天,他望着她,听到心底海潮呼啸的声音,幸福和恐惧同时淹没他,她就在眼前,不会又是一个天亮即醒的梦吧。可是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也要把她留在身边。 指尖刮着她的鼻子,说道:“一定累坏了。” 萧潇鼻子有些发酸,伸手捉住他的手,轻轻吻几下他粗砺的掌心,笑一笑,说道:“不累。我一直都这么能睡,你又不是不知道。”忽然失声道,“你一直没有休息?” 方羽翻身躺下,把萧潇揽在怀里,惬意地舒口气,说道:“我调了批粮草去邺城。贝州已经失守,邺城有大仗要打。” 萧潇心里一惊,涩声问道:“下一个就是邺城了?那我们还去吗?”呃,宛娘说的对,兵荒马乱的,能避则避。不等他回答,萧潇又自顾自说道:“柴荣在那里,不过他一定不会有事,他还要当若干年皇帝呢,我们不去也没关系。” 方羽道:“你留在这里。”感觉到萧潇刹那间变的僵硬的身体,用力抱抱她,说道,“等我回来。” 萧潇挣扎着,却挣不脱他的双臂,冷哼一声,闷头咬上他的脖子。 方羽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说道:“乖,我不能不去,几次生死关头,都是柴荣救我,我不能让他孤军作战。”微一停顿,又道,“可是我找到了你,怎么能让你有丝毫闪失。” 萧潇不再挣扎,环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肩上。低声道:“我要陪着你。” 两人静静相拥,心跳彼此呼应,渐渐趋于某种和谐。 “好吧,”方羽的声音不再犹豫,也没有了愧疚,声声传入萧潇耳中,“我们一起去邺城。你在我身边,我也不会总是牵挂。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会用生命保护你。” 萧潇哑声道:“我也会保护你。” 第28章 乱离(1) 一行人轻骑简从,日夜兼程赶往邺都。3天后来到邺都城外100余里的陈家庄,天色已晚,山路崎岖难行,据说附近还有盗匪出没,就在村庄里找了一户人家住下。方羽和人商议事情,夜深了才回到住处,灯还亮着,萧潇却已经趴在矮桌上睡着了。 方羽放轻脚步走过去,萧潇睡的正熟,头斜枕在胳膊上,嘴角微微上翘,好像正在做什么美梦,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也似一场梦境。方羽凝视片刻,附身抱起她,含笑低语道:“床上睡,趴着多累。” 萧潇也不知听到没有,含混地支吾几声,双手熟悉而自然地环上他的脖子,偎依在他怀里寻找更舒服的姿势。她的脸侧过来,显出在书边上印出的红印,方羽忍不住笑笑,亲亲她的脸,正要举步,忽然听到她含糊不清的抱怨:“我等了你那么久,亲一下怎么够?” 萧潇眼睛半睁半闭,还是准确无误地找到他的双唇,轻轻地一触即分,嘴角露出半是得意半回味的笑容,呵,偷香成功。 方羽手臂一紧,抱着她向床边走去。萧潇挣扎一下,说道:“唔,等等,我煮了小米粥。” 浓郁的香随蒸气弥散开来,萧潇给方羽盛一碗,自己坐在一边看,到底是困了,一手支着脑袋,眼皮直打架,却还是舍不得转开视线。方羽看到她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好笑,说道:“你也来点。” 萧潇低语:“秀色可餐。”见方羽一副茫然没有听清楚的样子,心里偷笑几声,说道,“我吃过了。很好吃吧,我现在煮饭的水平可是一流。”限于煮粥、白米饭之类,归功于在华山的几个月集训。 方羽很捧场地点点头,把碗里的粥喝完,再递给她以示再来一碗。萧潇笑眯眯地坐直身子,一边盛饭一边说道:“这家的女主人,呃,是顾大嫂吧,和你好像很熟?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而且看她的眼神还有些异样。 方羽扫她一眼,不确定她的话里是否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说道:“她丈夫曾经是我一个伙伴,后来只剩下她们孤儿寡母,我接济过他们。” 萧潇轻轻啊了一声,看到他眼底隐隐的沧桑,心下也是一黯,这些年来的生活他只粗粗说了一二,像这样乱世的生离死别,他大概经历不少吧,打起精神微微一笑,说道:“小三子很可爱,我请顾大嫂拿些米出来,他就抢着去抱瓦罐,小小的个头,呵,力气倒不小。” 两人随意聊些闲话,忽然听到外面连着两声尖锐短促的笛哨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萧潇一惊,忽然想起被李崇意绑架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笛哨声,接着柴荣就破门而入,而喊杀声在各处响起。 方羽伸手握住她的手,说道:“我约附近山寨的人见面,应该是他们来了。你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强盗?绿林?萧潇心里慌乱,一时不能领会他的意思,但他的手干燥温暖,仿佛可以把他的坚韧镇静传递给她,勉强定定心神,说道:“你认识他们?” 方羽笑笑,说道:“以前打过几次交道。”看她担忧的神色,多解释一句,“这次邺城之战,如果他们能帮忙也就多一分力量。” 萧潇还想再多问几句,忽然意识到不是时候,只得说道:“小心。” 方羽点点头,起身出门。他的手松开后,萧潇的掌心一空,心也随即空下来。 目送那熟悉的背影走出大门,萧潇手扣门框,压下追上去的冲动,她不能给他添乱。既然是事先约好的,自然不会有事。可是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乱纷纷的没个头绪。 腿上软软的没有力气,索性坐在门槛上,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落在这个时空,只能旁观一幕幕陌生的残酷的剧目?她找到了羽,可还是惶恐,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只要一离开羽身周,就会出现,如影随形。她该全心信任羽,跟从他的脚步不是吗?可是她痛恨这种无力的感觉,她只能等待,只能旁观,过去现在未来,一样都不能把握。 “啊啊啊。”萧潇低喊着挥拳砸向虚空,“到底是谁搞得鬼?不要让我知道你是谁!” 忽然从院墙上翻进来两个人,萧潇跳起来,瞥到那些人手中刀的反光,浑身一激灵,想大声喊救命,忽然想到这院里只有顾嫂母子,迟疑之间,那些人已经围了上来。 “陆兄,好久不见。”方羽向对面的虬髯大汉打着招呼,心下却全神戒备,以前见面的时候可从来没有一次来这么多人,空气里有剑拔弩张的味道。 陆大勇打个哈哈,说道:“接到老弟的信,我马上就过来了。不知道老弟找我来有什么事?” 方羽道:“陆兄辛苦,弟兄们也辛苦了,何不找个地方坐下谈?” 陆大勇道:“不用了,咱们没有那么金贵。方老弟有话直说。” 方羽扫一眼隐隐成合围之势的黑山寨寨众,朗声笑道:“陆兄果然快人快语。众位兄弟想必也知道,契丹人攻破贝州,又瞄上了邺城,眼看是一场大仗,陆兄和兄弟们有什么打算?” 陆大勇说道:“打就打,关我们什么事?咱们是匪,是绿林,朝廷的事犯不上操心。” 方羽肃容道:“陆兄这就错了。山寨的弟兄很多都是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苦汉子,是谁杀光我们的父母妻儿?契丹人。是谁践踏了我们的田地,烧毁了我们的村庄?契丹人。契丹人的铁骑过处,寸草不生,不知道让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陆兄忍心看到自己的家园再次被血浸透?”他紧紧盯着陆大勇,说道,“陆兄的老母亲就死在契丹人打草谷时放的大火吧,一同丧命的还有同村三百二十三口人。那里面也有赵兄弟的妻子和一双儿女。”陆大勇身边一个褐衣汉子露出了悲痛愤恨的神色,方羽却又望向另一个年纪较轻的名叫何清的人,“何兄弟的二个哥哥都没有逃过契丹人的钢刀。” 方羽不再一一指出,只一个个看过去,被他看到的人都黯然低下头去,多年战乱,哪个人没有些伤心的往事,哪个人没有背负血海深仇,方羽大喝一声:“难道做了绿林,就没有人的心了吗?难道那些尸横遍野,千里无人烟的惨剧,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就眼睁睁看着它们再次发生?” 陆大勇定定心神,冷笑道:“咱们这些人的仇家,可不只是契丹人,朝廷里各路军爷窝里斗,也没顾念过咱们这些苦哈哈。今天帮了他们,明天就被吞的骨头渣都不剩了。”他望着方羽,眼神中充满沉痛、愤恨和淡淡的情谊,“乡社兵的下场,方兄弟你最清楚,拼了死力和契丹人纠缠,朝廷新皇帝上台,是怎么对付他们的?契丹人和朝廷,都是咱们的死敌。” 方羽面沉如水,双手紧握成拳,他当然记得,在战场上和契丹人死战的伙伴,很多被刘知远以种种借口初去,幸存的人都四下隐匿,有的心灰意懒归隐,有的就上山做了强盗。然而回忆并不久远的仇恨并不是他的目的。 方羽说道:“他们的仇我当然记得,但是我们要帮的不是朝廷,而是我们的乡土,是我们的父母妻儿,是我们曾经并肩作战却倒在战场上的伙伴,和朝廷的仇,大可以以后清算,可是这次不击退契丹人,我们就没有脸再去见在地下的亲人和战友。” 黑山寨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 陆大勇的语气也有些回转,说道:“方老弟,你说的轻巧,寨子里这点人,占个山劫个道还行,契丹人十万精兵,朝廷的大军都是一触即溃,咱们能顶什么用。” 方羽道:“战火一起,不管有用没用,陆兄难道以为可以置身事外吗?邺城是河北重镇,符彦卿是当世名将,契丹人不可能轻易破城,枢密使郭威的援军十天之内一定会到达,说起对邺城周围的熟悉程度,还没有人比得上众弟兄,虽然不能和契丹人正面交锋,围攻他们分散开来的小股部队,骚扰他们的粮队,敲掉他们的斥候哨兵,还是绰绰有余。山寨和弟兄们所有损失,方某一例承担。” 陆大勇打个哈哈,说道:“知道老弟你有钱,可真要打起来,损失也不是你赔的起的。” 方羽心一沉,这样闪烁其词的态度,并不是陆大勇惯常的态度,叹息一声,说道:“陆兄,这么躲躲闪闪,不是你一贯的为人。”目光一凝,说道,“契丹人许给你什么好处?” 陆大勇和身边几个人面色一沉,其他大多数人却露出怀疑茫然的神色,方羽已经知道自己猜的没错,说道:“什么样的好处值得你背叛了家国父母,背叛所有的兄弟情谊?这么多年血的教训还没有让你明白,契丹人是虎狼,和他们做交易只会被吞的骨头都不剩。金钱?地位?权势?陆寨主,你投靠契丹人,问过和你同生共死,一起血海里趟过来的兄弟们没有?” 陆大勇被他用话一逼,脸上很是不好看,说道:“契丹人大军所向无敌,我也是为山寨几百号弟兄考虑,我们不比方庄主,兴隆山庄有的是钱,有安逸,我们可是在刀头上讨生活的,能暂时避避契丹人的风头,以后才好再做打算。” 方羽拔刀在手,陆大勇素知他的能耐,但这次有备而来,他只有十几个人,根本没有动手的资格,如果自己太紧张反而会被众人看轻,所以只是小心戒备,只听他说道:“陆寨主,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那就再也做不成兄弟了。” 刀光一闪,一块衣襟决然地飘落,众人正愣神间,方羽喝道:“动手。” 第29章 乱离(2) 陆大勇见方羽割袍断义,难免有些伤感,但始终没有放松戒备,刀光又起时,他的刀也出鞘,盯死了方羽出刀的各个方位,忽然从暗处射来一支箭,不及反应就被射中咽喉,身体被箭的冲力一带,噔噔噔后退几步,才颓然倒地,双眼圆睁着,满是不可置信和不甘。 方羽下了命令,根本没有理会陆大勇,直接冲向陆大勇身边的一个亲信,那人没有提防之下,很快倒地。方羽的几个手下也找上各自的目标。 不过眨眼的工夫,等黑山寨的人反应过来,大寨主和他的几个亲信已经死的死,重伤的重伤,二头领和三头领站在原地不动,各自的部属也就不动,陆大勇的手下也没有勇气在情势不明的时候出头。 方羽斜刀指地,冷然说道:“陆大勇勾结契丹人,方羽决不容这种人活在世上,赵兄弟,何兄弟你们有什么打算?” 赵娄和何清对视一眼,都也摸不透对方的意思,默然片刻,赵娄说道:“我和契丹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如果投靠了契丹人,还有什么面目见我老婆孩子和赵家的列祖列宗。”用眼瞟向何清,“何当家很受陆大当家的器重,他把兄弟们卖给契丹人的事,你知道吗?” 何清说道:“赵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个孤儿,从小和两个哥哥相依为命,他们都死在契丹人手上,我和契丹人,一样是势不两立。”转头向寨众说道:“有谁怕死,想向契丹狗贼投降保命的,趁早站出来说话。” 自然没有人应声,倒是纷纷有人说要和契丹人拼命之类的话,方羽收刀回鞘,说道:“赵、何两位兄弟深明大义,众位兄弟也是好汉,能认识你们这些好兄弟,是方羽的荣幸。拿酒来。” 方辛走过来,递上几个牛皮酒袋,方羽分给身边几个人,打开来大灌一口,再传给其他人。那几个人也纷纷仿效。 在场众人的情绪都被点燃,恨不得现在就去找契丹人厮杀一番,方羽却向赵娄和何清说道:“和契丹人作战的事还需要妥善谋划,天色已晚,山寨的兄弟也辛苦了,不如先回山休息,明天一早,我亲自上山拜会。”又道,“对了,还有留守山寨的木兄弟,上次分别,已经有两年没见了。” 赵娄笑道:“好,我们三个人摆好烧酒,恭候方兄大驾。” 何清也在一边笑道:“听说方兄寻找多年的人找到了,兄弟们这杯喜酒可是喝定了。” 方羽微笑,拱手作别。 方羽草草洗沐一番,换上干净衣服,才向住处走去。刚进院门,看到客房里灯还亮着,忽然直觉地感觉到不对,冲过去推开门,里面没有人。 所有一切还像他走时候一样,烛火,桌椅,桌上的碗筷,但萧潇却不见了。 现场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顾嫂也说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方羽仔细检查了院子和房间,在院墙上发现了两双脚印,房间里少了一件狐皮披风和装有几件换洗衣服的包袱,其他都还是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萧潇被绑架了。方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否则那些人不会允许她自己拿衣物,但这猜测并不能让他稍有安心,只要萧潇在他们手上,就随时会有危险。他们是什么人?绑架她的目的是什么?来和陆大勇联络的契丹人,或者陆大勇的手下,甚至可能是黑山寨的其他人,不管是哪一方,不论目的是什么,都和他有关。 多年出生入死的经历已经让他学会任何时候保持冷静的头脑,但担忧和自责烧灼着他的心,他根本没有办法静下心思考,只想找到那些人,把他们撕成碎片。萧潇,你一定不会有事。伤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阿嚏”萧潇打个喷嚏,不由得缩缩肩膀,身子向后靠靠,忽然意识到不对,身后的人是敌人,赶快尽量坐直身子。可是骨气挡不了夜里的寒风,虽然披了披风,可是骑在马上,风总是可以找到缝隙袭击她。萧潇肚子里的愤怒、恐惧、沮丧种种情绪已经在寒风和颠簸中麻木了,总之是她命苦就是了,这可恶的老天。唔,希望羽可以早点赶上来。 骑马也不知道走了多远,进了一片林子,萧潇下了马,拖着冻僵的腿跌跌撞撞往前走,在她又冷又累再也撑不住的时候,那些人终于停了下来。 一停下来,萧潇就背靠着一棵大树溜倒在地,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绑匪中一个人走过来,递给她一个水袋和一点干粮,萧潇看看硬邦邦明显温度的干粮,呜咽一声,尽量口齿清晰地说道:“生个火。” 那人摇摇头,把水和干粮放她身边就要走开,萧潇连忙喊住他:“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可是既然你们现在不想我死,就生个火,否则我就算冻不死也会生病,生一场重病,那样会拖累你们的行程。” 那人回过头来望着她,萧潇看他似乎有软化的迹象,于是再加把劲,说道:“生病很麻烦的,又得看医生,又不能走路,还有,虽然你们现在不怕冷,可是总是风餐露宿,会落下病根子,到老来一身病,后悔也迟了。”又打个喷嚏,说道,“我是大夫,最清楚这些。” 那人冷哼一声,说道:“你想把救你的人引来?” 萧潇用一种惊奇中带着鄙夷的目光看着他,说道:“看你的样子不是刚出来混吧,连生个隐蔽的不会被人发现的火都不会?”说完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也不会,只是听说过,不过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火还是生起来了,不知道是那人良心发现还是被她激的,萧潇在火边烤了一会,才不一直发抖了,但喷嚏还在打,头昏昏沉沉的,很明显是感冒了。萧潇叹息一声,懒懒地窝在火边,就着火光打量那两个人,他们离火堆都比较远,蒙着面,典型的武夫的体型,衣服也是最常见的那种,看不出什么来头。 萧潇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忽然低低笑一声。和她说过话的那人说道:“笑什么。” 萧潇说道:“你们一直蒙面,吃饭睡觉都不摘下来,不闷气吗?” 那人笑了笑,说道:“萧小娘子倒是镇静的很,这种情形下还有心思关心这个。” 萧潇眼神一闪,仔细看看他,有一段日子了,人们只喊她方夫人,难道这两个人不是冲着羽来的?那人发现她的注视,也没有喝止或回避,两人视线相交,萧潇忽然觉得他的确有些熟悉,那双眼睛,是的,那眼睛不像初遇时那么冰寒,所以她没有及时认出,但刻意去想,还是想了起来。 萧潇忽然有些欢喜,说道:“原来你没死,真好。”却又叹息一声,“我们还真是有缘。”每次碰到都是被劫持的那一方,这样的缘分不要也罢。 那人想不到居然真被她认出,又想不到她居然为他高兴,一时有些发怔,摘下蒙面的黑巾,正是李守贞旧部,曾经在马车上把萧潇敲晕的那个络腮胡。 萧潇说道:“寒……呃,寒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当时那些人李大江都介绍过,不过只有这个人和她有过节,姓又很特殊,才勉强记得。 另一个人冷冷说道:“寒息,小心这女人耍花招。” 萧潇摸摸隐隐有些不自在的脖子,丢给那人一个不屑的眼神,换个姿势继续烤火。 寒息见了她的小动作,自然也想起几个月前那些事,听她喊大哥喊的自然,心肠就软了几分,说道:“萧娘子还记得我。” 萧潇叹息一声,说道:“我下山之后很少和人来往,李大哥、寒大哥你们也算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人。我以为你们都已经,”话里带出几分伤感,“追随李公于地下了,呵,没想到还能见到你,真好。” 寒息看她言语神情不像是作伪,不由得有些感动,说道:“我出外准备船只的事,回去后才知道,唉,到底是没有保护好李二郎。” 萧潇说道:“李二郎走的很平静。真妹、柴将军和我送他走的。” 寒息露出探询的目光,萧潇接着说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李二郎喜欢读书游历,并不热衷于世俗功名,临终前他和我谈了一夜,谈的很尽兴,那句话就是他说的。”叹息一声,“他的病很重,能看破生死,洒脱的死去也不是件坏事。” 寒息说道:“谢谢你。” 萧潇和他说了这些,心情沉重起来,头却不那么疼了,也不向他打听消息或者进一步套近乎,好让他放了自己,只自顾望着火堆出神,手无意识地在地上乱划,过了一会儿沉沉睡去。 第二天被冻醒,睁眼一看,天色暗灰,正是一天中最冷的黎明时分,火已经熄灭,剩下暗红的灰烬一闪一闪。萧潇愣了片刻才记起自己的处境,看那两个人已经收拾停当,准备起身了。萧潇活动活动手脚,虽然有些酸痛,好歹还没有僵硬。从水袋倒出一点水在手帕上,胡乱抹抹脸,再含口水漱了口。 寒息一边套马,一边对她说:“吃点东西。” 萧潇用厌憎的目光看着那堪比石头的干粮,为了活命,终究还是啃了几口。 寒息扶她上马的时候,萧潇低声说道:“如果你什么时候想要杀我,提前打声招呼。” 寒息一僵,说道:“为什么不问我们为什么抓你来?” 萧潇爬上马背,说道:“你愿意告诉我,自然会说。”微笑,“我不愿意让你为难。” 另外那个人已经上马,向这边望来。寒息默然,翻身上马,把萧潇护在怀里。 这一天他们又走了很久,中途停下来喝水吃干粮,然后接着走。走的都是小道,要么是密林,要么是山道,萧潇压根就没有试图去辨别方向,头还是有些昏昏沉沉,喷嚏比昨天少了,鼻子却干的难受。 羽一定很着急,他们走的这么偏僻,羽能找到他们吗?虽然寒息是李守贞的人,可是看昨天的对话,他不是因为以前的事找上她,那么还是和羽有关。不知道他和黑山寨的人谈的怎么样,如果寒息他们两个是黑山寨的人的话,那么使出挟持人质这样低劣的手段,就说明羽占了上风。羽,你没事就好。 可是他们会把她怎么样呢?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同伙。 第30章 选择(1) “都是因为这个女人。我杀了她。”“那是自绝活路。”“呸。” 萧潇迷迷糊糊听到两个人争执的声音,脑中嗡地一响,这么快就要下手了。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一挪,忽然停住,她体力不行,又生着病,腿脚发软,怎么可能跑得过两个练过武的大男人。拼命么,拿什么去拼? 正转念间,寒息的同伙已经向这边走来,满眼凶光,边走边说:“方夫人,要怪你就怪你男人,杀了我们大当家不说,还联络了其他几家山寨的人追杀我们,带着你是累赘,只好请你先走一步了。” 萧潇大气都不敢出,眼睁睁看着他走过来,忽然望向他身后,低喊道:“寒大哥。” 那人本来就一直在提防寒息,听了她的话,下意识回头,果然看到寒息的手按着刀柄,怒吼一声,向寒息扑去。后面忽然飞来好大一个物事,那人回刀一撩,那东西软不着力,四下散开。那人见他们两个人前后夹击,越发肯定了寒息有问题,下刀更不容情。 寒息也不闪躲,拔刀送进那人的心脏,那人的刀刚砍到他肩头上方三寸,便软软落下。那人圆睁了眼,喉咙间格格作响,仇恨地瞪着他,寒息叹息一声,抽刀,侧身让过喷出的血液。 寒息看一眼曾经的同伴,再望向顺利地完成挑拨离间的萧潇,正要走过去,却见她正扶着一棵大树呕吐,一只手拼命地摇摆阻止他过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萧潇才直起身来,掏出手帕擦擦眼泪鼻涕横流的脸,寒息递上水袋,萧潇不敢和他对视,垂眸接过,轻声道:“谢谢。” 萧潇漱了口,又喝几口水定定心神,一想起那血淋淋的场面就忍不住发抖,已经空空如也的胃也持续收缩,索性不看不想。 “好些了?”寒息问道。 萧潇无力地点点头,把水袋还给他。 寒息说道:“萧娘子好心计,胆子却这么小。” 萧潇抬眼瞪他,又飞快地收回视线,他身后那片血泊,呃,她的确是怕的。闷声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你曾经答应过动手之前会提前和我打招呼。”不过那个人真是不经激,喊一声就自己打起来了。她最大的希望不过是拖延点时间,顺便给他们种一颗互相猜忌的种子。 寒息说道:“那么我现在就和你打招呼,你要用多久来准备?” 萧潇大脑有一瞬间一片空白,吃惊地望着他,忽然看到他眼底的笑意,才知道他大概是在开玩笑,不过这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吗? 定定心神,说道:“我不要死在这里,阴森森的,还刚死过人,我不要穿着这身衣服死,脏乎乎的,有几处都破了,我不要现在死,心刚受了惊吓,还没有缓过来呢,不能平静地赴死。”歇口气,重新组织一下语言,说道,“我要穿上美丽的新衣服,找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在阳光明媚的一天,读一遍古时先贤的论著,然后平静地等待你刺出的一刀。对了,如果可能,我希望和心爱的人一起离开,天上地下,都不会寂寞。这几个小小的心愿,寒大哥能不能满足我呢?” 寒息看她迅速在危急关头恢复过来的精神,哈哈一笑,说道:“杀个人都这么麻烦,算了,我还是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打招呼吧。”敛起笑容,“收拾一下,我们还要赶路。” 萧潇慢慢吐出一口憋在胸里的气,握紧的拳头松开,在衣服上擦擦掌心的汗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哼。 萧潇拣起几件没有沾上血迹的衣服,马马乎乎打个包袱,沾了血的,无论如何都不要了。寒息已经收拾好马匹,看她在原地犹疑不动,说道:“萧小娘子,不要再动些留记号之类的歪脑筋,我不想杀你,可也不愿意屁股后面跟些讨厌的小贼。” 原来他发现了,萧潇心道,可是他没有告诉死了的那个人,转念间,指着地上的那个人说道:“我们把他埋了吧。” 寒息望她一眼,不做声地走过来,递给她一把刀,萧潇认出是杀了那人的刀,不由得后退半步,看他不耐烦地望着血泊里那把死者的刀,打个寒战,顺从地接过刀来。 两个人合力挖了个浅坑,刚好放一个人进去。堆上土之后,萧潇祷告:“你绑架我,起意要杀我,我杀了你,也算一报还一报,你有怨气,就来找我,不要找不相干的其他人。” 寒息笑道:“我手上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用不着你来替我打发这个糊涂鬼。” 萧潇苍白着脸,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和他讨论这个问题。 “寒大哥,我们要去哪里?” “找个村镇把你留下,方羽很快就能找到你。” “你呢?” “李帅还有一个侄子,据说到了契丹,我去找他。” “寒大哥,天地这么大,你不能为自己活一回吗?李公是你的故主,你几次为他出生入死,又为了李二郎费劲心机,这些已经足以报答他了。李公在天有灵,庇佑你逃过一劫,你怎么能辜负他,不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呢?” 寒息笑道:“萧娘子,论口才我说不过你,不过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李帅的侄子是李家仅存的血脉,我当然要护他周全。你……” “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是吗?”萧潇有些生气,“你投身黑山寨,绑架我,也和李公的侄子有关?” 寒息不说话,萧潇回头,见他正一脸古怪地望着自己,说道:“萧娘子,我不喜欢别人套我的话。” 萧潇做个无奈的表情,正过身来,想一想,说道:“我可不是存心的。原来这些事和契丹人有关系,你和李公的侄子已经联系上了吧,除了他还有谁能指使你做事情。” 寒息还是不说话,萧潇又道:“契丹人是想用我要挟方羽吧。”虽然想不通羽有什么好要挟的,一个商人而已,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寒大哥,你放我走了,怎么向契丹人交代?” 寒息说道:“萧娘子,你不必想太多,我说放你走就不会失言。其他的你不用管。” 萧潇听他的话中已经有了警告的意思,很识时务地闭上嘴。 中午时分,两个人来到一个山坳里的小村庄。在村外下了马,寒息把包袱给她,又塞给她一串钱,说道:“你进村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吃点东西,方羽一直在找你,他很快会来的。” 萧潇默默接过钱和包袱,走出几步,回头说道:“寒大哥,谢谢你,多保重。” 寒息正要上马,忽然转身拔刀,把射到身前的一支箭斩成两段,马却悲鸣一声,一支箭直直没入它的脖颈。又有三支箭射到,寒息一边闪躲,一边飞身向萧潇扑去。 几个人影从路边的草丛窜出,围了上来。寒息已经落在萧潇面前,伸手去拉她的手,刀光忽至,劈向他伸出的手,寒息略一缩手,刀换左手,顺着刀光的来路扫去,那人也不躲闪,举刀一格。两刀相交,寒息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撑不住后退几步,落入刚开始那几个人的包围,匆忙间一瞥,只见萧潇被那人拉到身后,护了起来。 知道这些人是来救萧潇的,寒息就不再为她分心,趁着包围上来的几个人稍一松懈,挽刀向几个人中最弱的那个冲去。 刀光剑影,马的悲鸣,让萧潇一阵眩晕,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事。但熟悉的背影让她明白过来,悬了两天两夜的心终于落下,心底泛起说不清是酸楚还是委屈的感觉,扑上去环住他的腰,头抵在他挺直的背上,喉头哽咽,说道:“你现在才来,你现在才来。” 方羽感觉到她的虚弱,杀意大增,冰冷的目光紧紧锁定场中被团团围困的人,打个手势,围攻的几人一起变招,攻势急风骤雨般压下。寒息身上顷刻间就多出几道伤口,不由得闷哼一声。 那声音传过叮叮当当的打斗声,钻到萧潇耳朵里,把她从昏昏沉沉中惊醒,忙绕过方羽,对着场中喊:“住手,住手。” 回头对方羽急急说道:“是他救了我。”看到方羽一手持刀,满脸冷肃的样子,突然一愣,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 寒息到底不肯多做停留,包扎好伤口就告辞离开。他的马死了,方羽把自己的马送给他。 萧潇看着他渐行渐远,心情低落,说道:“真是个死脑筋。”这个打过两次交道的络腮胡,论起出手当真无情,不论是对同伴还是受伤的坐骑,出刀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却对一个风流云散的家族忠心耿耿。不过他肯救她,多半是因为她为李崇意看过病吧,她能活命,倒要感激他有恩必报的死脑筋。 方羽说道:“人各有志,不用多想了。” 萧潇点点头,思绪杂乱,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叹息一声,说道:“我还是拖累了你。”语气低沉,“我该留在开封或澶州的,可是我舍不得你。” 方羽握紧她的手,说道:“是我太疏忽。”语气微有薄怒,“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萧潇不再说话,苟全性命于乱世,她还能再要求什么呢?忽然觉得很累,当命运无从摆脱,就只能忍受。 小村庄地处偏僻,住户本来就不多,加上大战将至,村子里更是人烟稀少,只剩下些行动不方便的老弱妇孺,而偶尔在外面走动的人,脸上全是绝望到麻木的神色,让人见了倍感压抑。 方羽想在这里找一辆马车,萧潇牵着方羽的手,一路走来,满眼萧瑟破败,心口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让她喘不过气来。不看不想,只当是在看电影,这些都是真实的注定的不会更改的苦难不是吗?萧潇缩缩脑袋,自己都管不了,想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做什么?可是寒息滴血的刀,和死在他刀下那个人凶狠的目光,总是在她眼前浮现,让她的心里冒出阵阵寒意。 “要怪就怪你男人,杀了我们大当家。”那个人的话在耳边盘旋,萧潇咬咬下唇,转头望望方羽,这个人,是她心爱的人,无论何时何地,她都可以在千万人中一眼认出他来,只要有他的气息就无比安心,然而到底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第31章 选择(2) 惶恐悄悄从心底探出头,萧潇下意识地握紧方羽的手,仿佛可以把握一些实在的东西。他身上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伤痕,他眉宇间不经意中浮现的犀利冷冽,那种漠视生死的杀伐决断,那些语焉不详的陈年旧事,萧潇喉咙发紧,眼前一阵眩晕,他并不是那个记忆中有着清澈笑容的他,不是吗?她一直在有意无意忽略这一点。而他呢?他眼中的她,是眼前的她,还是在记忆中盘桓六年的她? 六年与六个月的时光错乱,怎么可以欺骗自己,一切如初,什么都不会改变? 方羽感觉到掌心微微的颤抖,转过头来,正看到她苍白的脸,和惶恐不安的眼,说道:“身子难受?我们到村北头休息一会儿,我已经让人去找马车了。” 萧潇避开他的目光,垂眸点点头,心中却是空落落茫然一片,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脚步虚浮,像走在弹簧上。 方羽又说了什么,她耳中嗡鸣作响,根本听不清,胃底痉挛,一阵恶心想吐,萧潇咬牙强忍,忽然一脚踩空,天地旋转起来。 醒来时,浑身发烫,头脑还是有些迷迷糊糊,只觉得喉咙干的快要冒烟了,低低说道:“水。”很快有水袋放到她嘴边,她就着喝了几口,舒服地叹息一声,又沉沉睡去。 在梦里她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儿时生活过的家属院,小树林,破旧却无比熟悉的中学校园,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和从小到大的一大帮同学、朋友,她在他们中间,和他们一起生活,说笑,心里却明白再也见不到他们,笑容里就有些苦涩。 她为了上学迟到而着急,为爸爸妈妈的责骂而生气,为即将开学却没有完成的作业而头大,和同学们一起为运动会做准备,信心满满地要拿全校第一,她再次重温了黑色的七月,交完卷才发现有一页背面的题没做,她一个人来到遥远而陌生的城市,每个星期天都会幻想可以回家。最后,她终于回到家,弟弟妹妹还是那么可爱,爸爸妈妈却明显地老了,她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她,谁都不愿意说再见,是永不会再见了吧,泪水模糊了双眼,萧潇哽咽着,扑到他们怀里,大哭起来。 妈妈温柔地抱着她,轻轻晃动着,说些安慰的话。萧潇一边哭着喊妈妈,一边把积攒了很久的话说给她听,彷徨、孤独、恐惧、疲惫和委屈。妈妈,你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可是我不得不离开。 梦境还是现实?或者是梦中的梦中的梦。萧潇在车窗边望着渐渐远离的站台,泪流满面,从今后,相逢只能在梦中。 凄凉满怀,忽然发现有一个人一直没有出现,不对,他没有出现在她眼前,她却知道他在的,在她重游旧地,和过去告别的时候,始终有关切的目光追随。她看不到,却感觉的到。 萧潇向后退一步,果然落入温暖而熟悉的怀抱,萧潇呜咽一声:“羽,不要离开我。”身后那人用更紧的拥抱来代替承诺,萧潇惶恐的心渐渐安定,却突然觉得一阵委屈,回身抱着他,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 再次醒来已经是在邺城兴隆客栈。 “重感冒。”萧潇一边嘟囔,一边不情愿地看着眼前一大碗黑乎乎正冒着热气的药。先喝几口温开水润润喉咙,再屏住呼吸一口气喝干,然后发表评论,“连甘草都不加点儿,太苦了。” 方羽接过药碗,把温开水给她,说道:“喝药还挑三拣四。” 萧潇把碗里的温开水喝光,扫他一眼,说道:“好歹我也是神医弟子,专业人士,评论几句不行?” 方羽微笑:“现在感觉怎么样?”一边伸手摸摸她的额头,烫的不那么厉害了,稍稍放下心来。 他把碗放回桌上,然后洗手巾给她擦脸,萧潇的视线追随他忙碌的背影,嘴角漾起温柔的笑意。 “羽,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萧潇摸摸眼角,还有梦中残留的泪痕,“我梦到过去的很多人,很多事。我们中学那个小树林,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 方羽把手巾给她,说道:“记得。” 萧潇蒙上脸,仔细擦了一番,只觉得神清气爽,似乎连心上的悲伤惶恐也为之一空。 “那个树林这两年已经都盖楼了,再也不会有那么好玩的林子了。”她侧着头,有些难过,“这世上没有什么不会改变,连我们存在的时空都会和我们开玩笑。” 方羽叹息一声,坐下把她揽在怀里,说道:“你梦里哭了好几回。” 萧潇道:“我害怕。我害怕糊里糊涂送了命,害怕再也回不去现代,见不到爸爸妈妈。”她强迫自己正视方羽的眼睛,“羽,我害怕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方羽想说什么,被她掩口拦住。 “没有找到你之前,我时时刻刻都想着见你,决心用尽一生一世去找你,可是见到你,才渐渐发现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不是我记忆中的你,这感觉很让人不安。你找了我这么多年,你爱的是你记忆中的我,还是眼前的我?”萧潇一口气说一大段,听下来喘口气继续,“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亲近最爱的人,可是我好害怕我们爱上的不过是泡影。” 方羽神情肃然,说道:“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泡影,可是我知道自己的心是真实的。人都会随时间和环境改变,也许我变的太多,让我们都感到陌生和恐惧,也许你并不是我日复一日想象中那个人,但我的心中很大一部分因为你而复苏,重新获得知觉和情感,那么就算你和我想象中的有差异,又有什么关系?” 萧潇想一想,叹口气,放弃再想这些太过唯心,永远不会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你说的没错,看到你我就开心,离开你我就低落,管他是泡影还是代名词呢,反正我就赖在你身边,开心一天是一天。”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有些迟疑地问,“羽,你真杀了黑山寨的老大?” 方羽神情一僵,明知道她迟早会明了他手上的血腥,却不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 萧潇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来了这里几经生死,几乎被杀,也见过人杀人,可是得知青梅竹马的羽杀人,还是一时很难接受,干净清澈的羽,温和善良的羽,怎么可以沾上血腥气息。眼不见为净,她就掩耳盗铃一回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羽的神情已经告诉她答案,萧潇五味陈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的气氛让屋子里忽然冷清下来。 半晌,方羽说道:“你身体还没好,这几天多休息。”静静帮她躺平,掖好被角,转身出门。 十月,契丹攻下贝州之后,继续南下进攻邺城。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派兵在城外拒敌,大败,退守邺城。 方羽每天在外忙碌,很少回来,萧潇在床上躺了两天,头痛发烧的症状才算消失,只是站的久了,还会头重脚轻。她住在客栈一个清净的小院子里,虽然街上人心惶惶,倒没有吵到她,只是偶尔会远远听到厮杀声,心情就忐忑不安,干脆蒙头大睡,千古兴亡多少事,都在萧潇一梦中。 符真来看过她两次,陪她说说话,讲讲外面的消息。回家几个月,符真的精神气色好多了,还兴致勃勃地给她讲些分别后的事。 “我娘说我大难不死,应该感谢佛祖,出家当尼姑。”符真微有些嗔怒,“说什么那不失为一个归宿。” 萧潇瞠目结舌:“这算什么话?” 符真道:“我说既然有天命护佑,我剪成个秃子有什么用。” 萧潇忍不住微笑,看不出符真口齿这么尖刻。符真也笑,眉梢却微微现出些愁意。凝眸望望萧潇,说道:“萧姐姐,其实我很羡慕你。” 萧潇想起李家的大公子,二公子,暗自为她叹息一声,再想起几天没见的方羽,却连叹息的心思都没有了,直想再睡五百年。 “萧姐姐,女人除了嫁人就没有别的归宿了吗?”符真问道。 萧潇脱口而出:“当然不是。”想一想,说道,“虽然现在是男子的天下,但男子能做到的,女子一样可以做的很好,只看有没有机会。” 再想想,好像有些文不对题,又说道:“真妹,你的理想归宿是什么呢?” 符真眼底浮上茫然,说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愿意听爹娘的话,在他们介绍的人中随便找一个嫁了,更不愿意青灯古佛,一辈子都待在寺庙里,可是我一直留在家里,也是不行的。” 萧潇才知道出家的话题还有这个原因,想想自己,来这里后好像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和羽相守第一,安稳度日第二,目前看来第二条不容易做到,那就求第一条吧。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把握好如意的那十之一二也不错。 抬眼看到符真还在等她的回答,微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妹妹一定会碰到一位如意郎君的。不过我们女儿家的幸福不必依托在其他人身上,在有缘人出现之前,先找点事情做,免得百无聊赖之余,消极低沉。” 方羽在晨曦里练刀,秋天的肃杀也比不上刀光中的寒意。 忽然听到低低一声喷嚏,停刀转头,看到萧潇正站在院门处向他微笑,却很快扭头,又是一个喷嚏。 方羽几步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说道:“也不披件披风,冻傻了?” 萧潇道:“这样行动方便,本来想吓你一跳的。” 方羽抱着她回邻院的房间,萧潇窝在他怀里,肆意吸收着他的热量,唔,虽然有时候他会显得冷肃犀利,可是怀抱始终是很温暖,管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既然他愿意提供热量,她就独霸下去。 把头埋在他胸前,闷声说道:“羽,我做鸵鸟行不行?” 方羽道:“好。” 萧潇有些郁闷:“我知道总有做不成的一天,到时候再说。” 暖暖和和,摇摇晃晃,萧潇的睡意又上来了,“你也真是的,太阳还没出来就练刀,其他时候又整天不在,害我想见你还得起这么早。” 方羽不说话,只小心翼翼抱她进了房间,放在床上。鸵鸟就鸵鸟吧,他愿意为她挡去一切风沙和虎狼。不过他已经忘了当年看没看过动物世界,鸵鸟有这么能睡的吗?几次抽空去看她,都在和周公交流。 “萧潇,这次契丹人退了之后我们就去华山。”方羽低声说道,也不知道她听到没有。眼看她呼吸平稳,没有动静了,侧身就要离开,忽然发现衣角被她攥在手里,轻轻一拉,没有拉出来。 萧潇嘟囔道:“陪我一会儿。一小会儿。”睁开眼看看,笑眯眯说道,“你看看你,眼睛都快成熊猫眼了。” 方羽搂着萧潇,多日来第一次踏实平静地睡着了。 第32章 命运(1) “阿嚏”萧潇迷迷糊糊地揉揉发痒的鼻子,想要继续窝一会,却听到了外面的喧哗,心里哀叹一声,身体下意识地紧贴在床上几秒种,才一节一节地爬起来。小懒猫。耳边似乎响起低低的笑语。萧潇不由得有点失神,微微一怔,向半空做个鬼脸,她是懒,可是也没有误事不是? 新的一批伤员送来了。虽然没办法把现代医学那一套照搬,但是萧潇还是在符家和柴荣的帮助下,建立了简陋的战地医院,并尽最大努力地完善无菌制度。她套上洗净的白袍,戴上干净的布帽,逐一检查前线送来的病情严重的伤员。 战争已经持续了近半年,得益于萧潇提倡的严格的无菌操作,虽然只是近乎手工作坊式的无菌,比如用热水洗煮绷带、手术针线,穿无菌袍,戴帽子口罩,洗手,戴手套之类,伤员的感染率和死亡率大大降低。而对于萧潇本人,也渐渐习惯了鲜血和呻吟,缝合伤口的技术提高很多。 萧潇努力忽视病房里浓重的血腥味,和一声声惨痛的呻吟,努力分辨每个人的伤情,决定手术的先后。忽然脚一软,身子一趔趄,被眼明手快的助手小鱼扶住。 “萧先生,你先歇歇?”小鱼低低问道。 萧潇微微摇头,长吸一口气,压下突然涌上的烦恶的感觉。处理完这些伤员,无论如何也要休息几天,萧潇想,还要柴荣多发补助。视线一转,落到眼前的伤员身上,与其他人不同,一样的浑身浴血,却一声不吭,静悄悄躺在那里。 越是安静的病人,伤情越严重,因为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呼痛。萧潇一示意,很快有几个人过来帮忙准备手术。 一处,二处,三处,萧潇摆正了他断裂的肋骨,缝合了胸前三分长的伤口,小心翼翼地避开血管和神经,挖出了左肩上的箭头。这期间,小鱼清理了他满是血污的脸,发现他的额头上也被刀划出一道口子。这伤员看年纪也就20岁出头,浓眉大眼,也不知道娶亲没有,就这么破相可太可惜了。萧潇一边想,一边直起身来,准备喘口气,帮他把额头上的伤口也缝起来,忽然眼前一黑,头晕的厉害。 萧潇用残存的意识和全身力气,控制自己向后倒去。不会压到这个可怜的人吧。昏迷前,心中念头一闪,又自怨自艾一句,我可怜的脑袋。 羽,羽,你看看我的后脑,有没有撞成南海鳄神的徒弟?萧潇半是委屈半撒娇地拉着方羽的袖子不放。不行不行,我不许你走,人家都撞成这样了,你要陪我,事情多怎么样,地球离了谁都转,我离了你可不行。 方羽摸摸她的头发,无可奈何却微微笑着哄她,我哪里也不去,就陪着你,好不好? 萧潇抬眼望他,满心都是爱慕和依恋,觉得永远也看不够,恋不尽。一手揪紧他的袖子,一手伸出去摸他的脸,忽然那脸上涌出血污,就像几个月来已经见的麻木的伤员的脸。 羽。萧潇惊呼一声,醒了过来。 半月没有消息,羽,到底怎么样了? 萧潇愣怔半天,连侍女小霞喊她都没有察觉。半个月前,方羽出城联络黑山寨等山寨,本来预计3、5天就回来,可是半个月了,还是没有消息。她问柴荣,柴荣说,他离开黑山寨后,就回澶州筹集药材和布匹等,朝廷已经派出郭威来解邺城之围,他会随大军一起回来。 柴荣还交给她一封信,方羽在信中说,绿林事了,还得回澶州一趟,分别日久,甚是想念。萧潇每天都要反复看几次信,看着那熟悉的笔迹,心情就平和下来,但是不得不把信收起的那一刻,焦躁和不安又随之而来。 方羽,方羽,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有多担心你。萧潇无力地把头埋在手中,虚弱的身体削弱了意志,泪水不受抑制地流了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心中的不安随着泪水流出不少,萧潇终于勉强平静下来。她抽噎着抬起头,房中的一切照旧,那个可怕的景象,只是一场梦而已。 小霞洗好手巾递过来,萧潇伸手去接,忽然发现怀里抱着一件衣服,青色布衫,出奇地眼熟,可是不像是自己的。擦完脸,又要了一碗水喝,忽然呛咳起来,一碗水倒有半碗泼到了床边的衣服上。 小霞过来收拾,萧潇勉力拿稳剩下的半碗水,一边说道:“我自己来,你去休息。” 房里又安静下来,碗里的水却还是一颤一颤。萧潇看着那件被泪水鼻涕和半碗水毁的一塌胡涂的青衫,欲哭无泪,看来她的梦不完全是虚幻,她把袖子揪的那么紧,硬生生把这件衣服从它主人身上扒下来。呜呜呜,天可怜见,她绝对不是故意的。某位柴姓将军,对不起。 “羽,墙角冒出一芽嫩绿,我给他浇了点水,就像小时候的每个春天那样。他周围的枯草隐隐有了绿意,大概过不了几天,他的伙伴也会冒头和他做伴。要是人和草一样,春天种下一个方羽,秋天收获一堆方羽,一个拎手里,一个抗肩上,一个挂门口,一个锁家里……那样就可以时时刻刻看到你,不会再这样牵肠挂肚。” “今天我终于摆脱了浑身高烧,手足发软,头重脚轻,胸腹烦恶,也终于确信自己并没有得败血症。说真的,这几天我真是怕的要死,虽然我一直很注意保护自己,手套至少戴两层,一场手术换一次,虽然手套从来没有戳破过,但是那些症状,真是……我只是尽力对得起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可从来没有想过做白求恩。就算比喜马拉雅山还重,我也不会死。谢天谢地,虚惊一场,劳累过度的良药果然就是睡觉睡觉,还是睡觉。羽,不许怪我瞒着你。羽,我真的好想你。” “我真是太厉害了,太强悍了,连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自己。昨天我一口气洗了所有的换季衣服,大约有七八件吧,呜呜呜,我的手是用来做手术的,不是用来洗衣服的。洗衣机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降临?本来小霞要帮我的,可是屋里屋外她还有很多事情做,我在床上休整了这么多天,心想自己有足够的能量搞定几件衣服,结果手磨破了,今天才能写信。” 萧潇停下笔,抬眼看看衣柜,打劫来的那件外袍也洗净晾干了。哀怨的情绪泛上来,要不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地把这件衣服洗干净,好物归原主,她才不会这么勤快洗衣服,就算洗也会拖开时间,分几天几次洗完。抬笔要向方羽抱怨几句,却还是顿住,这样的小事,也不值得一想再想,一提再提。 咬一咬笔头,重重落笔结尾:“我一定要发明洗衣机!!!” 信纸折好,放进信封。她每隔三两天就会写封或长或短的信,也不打算寄,只是收在一个信封里,等方羽回来看,就像当年写日记一样。这个信封大约还能装4、5封信的样子,再有半个月,总该能让他看到了吧。萧潇想着听来的郭威大军的行程消息,嘴角忍不住上翘。 医院里清闲了很多,大部分都是以前的重病号,新送来的伤员日渐减少,萧潇的心也渐渐放宽,看来这场仗真的要结束了。 这一天,上午的例行巡房之后,萧潇又躲回她的专属房间休息,普通的换药之类,小鱼和其他助手已经可以很好的完成,她乐得轻松。战争没有改变她爱睡觉的天性,反而提高了她睡觉的功力,只要一闭眼,她立刻可以进入沉睡,哪怕5分钟后又被唤醒。如果短暂的睡眠中有方羽出现,那就更妙了,醒来后精神百倍,效率奇高。 今天却例外,总有些心神不宁,空落落的摸不到实处。萧潇坐起来,怔怔发了一会呆,决定去兴隆客栈看看,那里也许有方羽的消息。 小鱼知道她要外出,忙换衣服准备陪她去,萧潇笑道:“不用不用,你留这里看着,有人来检查值勤,你帮我打个掩护,我去去就回来。” 小鱼笑:“谁会来查萧先生。我也想透透气,正好一道出去走走。” 却正好有人喊小鱼,一个伤员该换药了,萧潇笑眯眯看着小鱼笑,小鱼也只得无奈地笑笑,说道:“你去哪里?万一有新的伤员来,我好派人去找你。” 萧潇道:“兴隆客栈,就是城东十字路口那家。” 虽然有些姗姗来迟,春天毕竟到了,路边墙角有越来越多的绿意冒头,人们开始渐渐换下沉重的冬衣,穿上了比较轻薄的衣物。萧潇一路走去,心底的隐隐不安慢慢沉了下去,脚步轻快起来,在这样春光降临的日子里,契丹退兵,笼罩在这个城市上空的阴霾散去,无论如何都是个好兆头。 远远看到兴隆客栈那面迎风招展的幌子,萧潇心情大好,怎么没有早想到呢?对老板的行踪,客栈的人肯定比其他人更清楚。 客栈有个小二叫小于,萧潇因为小鱼和小于,记得很牢。走到近前,正好看到小于在门口清扫,笑着打声招呼:“小于。” 小于抬头一望,神色一变,似乎有点慌张,有点迟疑,却很快换上笑容,放下扫帚迎了上来,说道:“夫人,今天有空闲?” 萧潇点点头,边往里走边问道:“生意还好?你们掌柜呢?” 小于啊了一声,说道:“掌柜的……掌柜的出去了,夫人找他有什么事?” 萧潇心下奇怪,这小于完全不像以前那样热络,有点魂不守舍,看来刚才见到的慌张并不是她眼花。她停步微微一笑:“小于,几天不见,就生分成这样,真叫人伤心。” 小于连声道:“不,不,不,小的担当不起。” 萧潇提步要进门,小于却拦在门前,打躬作揖,说道:“夫人,今天店里不方便,掌柜的也不在,请你改天再来吧。” 看他一脸惶急的样子,萧潇虽然好奇,却也不想他为难,停下想一想,说道:“好吧,我明天来。” 正要离开,忽然从里面冲出一个人,直冲冲把小于撞到一边,萧潇心中不快,过去扶小于一把,却听那人说道:“你就是萧潇?” 第33章 命运(2) 萧潇定睛一瞧,那人是个女子,一身缟素,发髻边簪一朵白色的绒花,形容憔悴,脸上有未干的泪痕。有一刻萧潇屏住了呼吸,以为坠入了梦境,接下来发生的会是她担心过却终究还是发生的事情。她想不看不听不想,转身离开,脚却像在地上生了根,一动不能动,那女人的话,就一字一句明明白白钻到她耳朵里来。 “你就是方大哥这么多年一直在等的那个萧潇?那个多年没有音讯,连他死都不在身边的女人?夫人,你怎么配?” 声泪俱下的控诉还在继续,萧潇却什么都听不到了,她踉跄一下,茫然地向身后望一眼,小鱼不在,谁也不在,世界空落落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张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其实也就嘴角牵动了一下,已经耗尽了她全身的力量。世界空洞又充满了尖叫,头疼的厉害,似乎有千万只针在攒扎。萧潇想抱头蜷缩成一团,想张口大声尖叫,但是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腿虚弱的厉害,抑制不住地发抖,心却抽搐在一起,痛的停止了跳动。 周围乱糟糟的,似乎有人支撑着她,好像是小于,还有人尖叫,厮打,喝斥,更多人围上来,拦住了阳光,赶跑了空气,让萧潇感到分外憋闷,甚至窒息。她勉强动动手,想把周围的人赶开,抬眼却看到了灰蒙蒙的天,不祥的了无生机的灰色。 方羽死了。大脑中有个声音说,奇异的平静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 不,不,不。萧潇的心在哀嚎。 那个声音却依然平静地重复。方羽死了。方羽死了。 这声音一下一下击打着萧潇的心口,让她觉得心在被撕裂、被绞碎,无法承受的痛,濒临死亡的感觉。 终于忍不住,喉咙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胸口疼痛窒息的感觉却并没有减少。萧潇手捂心口,又一口血涌了上来,萧潇用力咽下,却呛咳起来。方羽,方羽,这样吐血而死,是不是就能见到你?然而意识在痛苦的冲击下执拗地维持清醒,看来一时半会死不了,甚至连昏迷都做不到。 萧潇苦笑,谁来帮帮她? 恍惚间,周围安静下来,脖颈后面一痛,黑雾仁慈地掩了上来,暂时夺去了她的意识。 柴荣一手斩在萧潇脖子上,一言不发地抱起她离开。 走出好一段路,才发现亲兵赶着马车跟在身后。他沉默地转身登上马车,昏暗的车厢里,有淡淡的血腥味,萧潇虚弱的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和他如战鼓如雷鸣的心跳。 他左手抱着她,右手抽出车壁架上的一条手帕,用水沾湿,轻柔地拭去她嘴角和下巴上的血痕,她嘴角有一丝凝固的笑意,似解脱,似欣慰,柴荣左手不由得收紧,引来她无意识地一挣。柴荣怔怔地,右手指尖划过她的嘴角,这个倔强的孩子,如果他没有得到消息,如果他不是正好在不远处,她会不会就那么清醒地惨烈地吐血而亡? 有时候脆弱的可笑,有时候坚韧的出奇,有时候装傻充愣也是真糊涂,有时候却精灵剔透,心思活动的比谁都快,想的比谁都多。也许她这个活神仙的弟子,就是偶落凡尘的山间仙子,让人不能不欣赏,不能不怜惜,不能不——恋慕。 自从知道她就是方羽寻觅等待的人,他就明白方羽为什么一直不肯放弃,也就自觉地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控制自己不去接近她。但是,羽,你并没有照顾好她。想到方才在客栈门口萧潇一边吐血,一边摇摇欲坠的情景,柴荣就浑身发冷。羽,你终于等到她,却这么轻易就离开,还留给她这么一个尴尬局面。 羽,你没有完成的事,我会继续完成,你没有照顾好的人,我会帮你照顾。 客栈众人望着突兀来去的柴氏将军一行,一时有些惊疑不定。莫掌柜从里面跑出来,急得直搓手,说道:“哎呀,还是惹上了柴将军,可怎么好?”又道,“夫人情形不对,不会,不会出什么事吧?”抬眼环视周围众人,跺脚埋怨道,“你们这么些人,怎么就眼睁睁看着夫人吐血?怎么,怎么就傻愣愣让消息泄露出去?柴将军派人来说,一定要严守庄主去世的消息,不能让夫人知道,你们,你们这么就这么笨?”一巴掌拍向小于脑袋,“平日里看着机灵,一到紧要关头,就给我捅娄子。” 小于抱着脑袋,却不敢躲,只委屈地嚷嚷:“夫人是个好说话的,她本来要走了,谁知道……” 莫掌柜又狠狠拍了他一巴掌,转头面对那一身缟素的女子,说道:“柳娘子,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大伙儿也很为你难过,所以才让你留下来,可是你这么一冲一闹,惊扰了夫人,却是丝毫不顾及大家伙儿的身家性命了。” 柳娘子敛衽一拜,微低着头,面容惨淡,言辞温婉,全然不是方才状若疯狂的样子,但话语里又分明有斩钉截铁的意味:“莫老哥,我有鲁莽的地方,给大家伙儿陪个不是。只是,我不明白,你们既然称她是夫人,那我这个做妹妹的,把庄主的死讯告诉她,有什么错?她既是庄主的妻子,在他生前没有陪伴照顾,在他死后戴孝守灵,不是天经地义吗?” 莫掌柜被她的话一堵,倒不好再说什么,搓着手沉吟道:“你说的也有理,不过……” 不远处传来一声冷哼,截住了莫掌柜的犹豫和没有出口的话。 “萧先生是邺城的大功臣,救了成百上千的弟兄,却被你们气吐血。再让我听到你们这些人在背后唧唧歪歪,老子的钢刀可不是吃素的。”来人是柴荣的亲兵之一,他回头向两名随行的士兵说道,“看好这些人,要是萧先生有个三长两短,统统抓起来砍了。” 萧潇却一直没有醒来。一连昏睡几天之后,突然断断续续发起高烧来,除了偶尔说些众人听不懂的呓语,完全没有意识清醒的表现。邺城的几位名医来看过,都说她是前段时间操劳过度,心血耗费太多,现在战事一缓,紧绷着的心神松了,就病倒了,多多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 宁神补气的药吃了不少,疏通经络的药也用了不少,却没有什么作用。高烧退了之后,萧潇连梦话都不说,只皱着眉头,蜷缩成一团躺在床上,无声无息,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 4月,郭威以枢密使的身份出任天雄节度使、邺都留守,柴荣任天雄军牙内部指挥使,领贵州刺史,检校右仆射。大战之后,军政民政都有太多事情要处理,柴荣分管战后死伤士兵的抚恤和安置,同时协助新兵的征集和整训,忙的不可开交。但每天不管忙到多晚,都会去看看萧潇,喂她喝点水,和她说说话。 他向她表达自己隐瞒事实的歉意,说兴隆山庄总管事杨朴的拜访,说方羽的遗嘱和葬礼,说多年来和方羽的交往,也说一些他最近在忙的事情。 他敏锐地觉察到,萧潇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当他提到方羽的名字,她眉宇间的哀痛和脆弱就会隐约加重,嘴角抿的更紧,仿佛正在经历某种难以忍受的痛苦的挣扎,同时,那种远离尘世,随时会消逝的感觉也会冲淡几分。 她不是昏迷,她只是不想醒来。一想到这个,柴荣就不免有些心痛,担心,焦躁,懊悔,甚至,隐隐的愤怒。没有了方羽,真的生无可恋吗? 派去华山请陈抟的人回来,说扶摇子1个月前已经下山,不知道到哪里云游去了。柴荣不置可否,只命人继续查访,处理公务时脾气却越来越暴躁,神情越来越阴沉。连郭威都注意到他的异常,私底下劝诫过他两次,柴荣对义父一向敬爱有加,但是也只能保证公务处理的无误,却不能彻底放开怀抱。 四月底,柴荣去城南军营清点核查武器器械和粮草仓储,傍晚回来,家人说一个道人来看过萧潇,留下一个书帖就走了。 帖子上只写了四个字:归去来兮。虽然没有落款,柴荣却一眼就认出了陈抟的字。心念一转,他不及再多询问什么就向萧潇住的院子走去。 萧潇还没有醒,但是呼吸平稳了很多,面色也有了些光泽,柴荣坐在床边看了半晌,忍不住轻轻碰触她紧锁的眉头,叹息一声。 萧潇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她花了一点时间才确定自己还在人间,有呼吸,有心跳,还有一种弥漫全身的疲惫和麻木。 原来还活着。居然还活着。为什么,还是要醒过来呢? 她勉强扯动嘴角,微弱地叹息一声,海誓山盟言犹在耳,你却丢下我一个人,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来指责我不配做你的妻子。永远,呵,一生一世都是妄想,永远更是个笑话了,或者命运本身,就是个笑话,充满谎言、背叛和生离死别。 为什么,我那么努力地拉紧你的手,却还是失去了你?为什么,你那么轻易地背弃了誓言?为什么,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寻觅,终究成空? 激动的情绪牵痛了五脏六腑,四肢不自觉地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方羽,方羽。我恨你,我恨你。 她不知道那是灵魂深处的呐喊,还是真的喊了出声,只知道绝望和痛悔的思绪如脱缰野马在脑中横冲直撞,让她快要崩溃发疯。 天崩地裂中,有一双手抱起她,把她拥在怀里。陌生的气息和怀抱,让她下意识地挣扎,却没有挣脱。那双手臂温和而有力,牢牢地把她锁在胸前。 是谁,是谁曾经这样紧紧地拥抱她,仿佛天荒地老也不会放开?是谁,是谁曾经这样在她耳畔低声呢喃,说着听不清却心知的情话?是谁,是谁曾经这样轻轻抚过她的长发,仿佛触摸悠久绵长的一生岁月? 都失去了,所有一切都失去了啊。 一滴眼泪滑落,很快又是一滴。心中的绝望和伤恸,这时才找到宣泄的出口,纷纷涌了出来。萧潇放弃了克制,在黑暗中,在一个陌生却温暖的怀抱里,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第34章 归去 很多年之间,萧潇漂泊天下,从东海到巴蜀,从极北的契丹境内的克鲁伦河,色楞格河到最南端的百越,岭南,南奔北走,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1个月,像她在澶州,在那座掩埋了她所有爱恋和一切恩怨的坟墓前。 芳菲落尽,草色渐浓,萧潇每天茫茫然坐在小屋前,看青草星星点点爬满那个小土包,日复一日地迷惘下去。日月星辰,天地玄黄,都不过是梦境的背景,但是她自己和那个已经长眠地下的人,又难道是真实的? 掌心的温暖早已失去,记得那曾经是虚幻的生命中唯一的真实,然而她的的确确是失去它了,无论她怎么样努力坚持,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双手,给自己一个毫无温度的拥抱。 当她被未知的命运抛到这个陌生的世界,虽然惶恐,但是她有一个清晰的目标,找到方羽,坚强地快乐地活下去,但是突然之间,她生存的意义失去了。碧落黄泉,无处寻觅,只能回忆。 她还记得,她自出生起到一年前终结的生活,一切都那么清晰,她的父母家人,她的老师同学,她的努力和梦想,她生活的每一个场景,但是她往往会怀疑,其实那并不是真的,只不过是一场庄生梦蝶的迷梦。唯一可以证明那些是真实的人已经长眠在不远处那个小土包。或者他和她,也是虚幻的,在某个人的梦里,寻觅,相守,别离,他已经离开这个梦境,她还坐在这里,不知生不知死,任由时间凝滞,期待或者仅仅是等待,迷梦醒来的那一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者一刹那,或者一万年,在萧潇已经快要忘了自己是谁的时候,一个娉娉婷婷的身影从夕阳中走出来。 一种强烈的想要抹杀掉她的冲动涌上心头,这个撕碎了她平静生活和爱情的女人,哪怕那只是表象,哪怕其实很荒谬,萧潇还是无法不痛恨她。显而易见,这种痛恨是双向的。 “你以为守在这里就可以独占他?”她的声音依旧尖刻,咄咄逼人,“真可笑。你除了一纸婚约,什么都没有。” 萧潇不说话,视线落在那女子怀里一个小小的襁褓上,她说的没错,她见证了羽在这个时空的大部分时间,拥有他的顾念和爱,还有他的孩子。小方羽的脸皱巴巴,红扑扑,睡的正熟,柔弱的小嘴一会嘟着,一会咧开,仿佛哭泣和微笑。 萧潇忍不住伸出一个指头,摸摸他的脸,他忽然睁开眼,一双大而分明的漂亮眼睛,清亮的瞳孔黑白分明,带着初涉人世的懵懂与好奇。萧潇如受重击,那分明是羽的眼睛,和多年前初遇时一样,明朗清澈的眼睛。 萧潇腿脚发软,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那孩子却咯咯笑起来,两只小手冲空中胡乱挥动,像是招手,又像是安慰。萧潇望着他,心中涌动着莫名的痛楚和温柔,迷惘荒凉的情绪渐渐退去,整个世界也在他依依呀呀的笑语中一点一点真实起来。伸手去抱孩子,孩子的母亲警觉地向后退一步,她的手就僵在半空,然后无力地落下。 萧潇不再理会这对母子,缓步走向小土包,坐下,头无力地靠在石碑上,就像她这段时间来经常做的那样。也许,命运的虚幻之外,还有另外一种真实,方羽的存在会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延续下去,他的孩子,他的血脉,证明他的确曾经来过,活过,爱过。那么相应的,她的生命也真实起来,这个会哭会笑有血有肉的小不点儿,代替方羽来证实她的存在。 羽,你的孩子来看你,你一定很高兴。我也该为你高兴,但是,我不能。 萧潇用手清理石碑上的青苔,划过方羽之墓四个字,喉咙堵的发慌,比往日还要重上几分。然后就摸到左下角的“妾方柳氏谨立”几个字,手像烫着一样缩了回来,怔怔地看看指尖,看看那几个字,再回头看看站立在不远处的那个身影,和她怀中的小人儿,想要坚强面对,泪水却倾泻而出。 某一天,杨朴来见她,说道:“夫人,往者已矣,庄主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消沉的。他把一手建立的兴隆山庄留给你,既是庇护,也是责任,你真的不肯出面继承,辜负他这一片苦心,而任由他一生的心血付之东流?” 萧潇略带茫然地侧头看着那个草色青青的小土包,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然而杨朴说到责任,她的确无言以对。方羽去世后,兴隆山庄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彻底陌生的地方,她刚从邺城来澶州后的短短几天时间,就明显感觉到那里对她的排斥,或者说,是她不愿意留在一个承载了方羽大部分过往而她却完全没有参与的地方。 默然片刻,说道:“我对山庄的事什么都不懂,就算出面,也做不了什么。杨先生,你是总管事,羽相信你,我也一样。” 杨朴微微叹息一声,似乎她的回答是在意料之中,说道:“我这次来,其实是向夫人辞行的。” 萧潇惊讶地望他一眼,说道:“羽曾经说过,先生大才,屈身留在兴隆山庄帮他是委屈先生了,这段时间更是多亏有你居中周旋,梳理各项事务。先生为什么突然要走呢?” 杨朴道:“承蒙庄主不弃,让我做了总管事,可惜杨某资历浅,能力微薄,不堪重任。” 萧潇见他神情慎重,不像是一般的客套话,隐约猜到点什么,说道:“萧潇自知愚钝,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杨朴说的和她猜到的却也差不多,方羽猝然遇难,相对于和方羽一起创业的众人,杨朴这个只来了一年的外来户难以服众,资历老的彼此之间也是互相不服气,萧潇是他有婚约的未婚妻,本来可以充当名义上的山庄主人,但是另外一些人主张方羽的孩子是先庄主唯一的 子嗣,孩子的母亲方柳氏,又是陪伴方羽同甘共苦的人,方羽临终前亲口承认她的身份,而萧潇,毕竟没有过门。 萧潇苦笑,心中一阵悲凉,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意料中的事情,她无能为力,也没有资格说什么,但是方羽刚刚离开,他一手建立的兴隆山庄就开始内斗,而她这个一直想置身事外的人,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牵涉进去,真是情何以堪。 百天祭日举行祭礼之后,各路总管在兴隆山庄聚会,商讨山庄今后的去路,各怀心机,众说纷纭之际,萧潇说方羽生前曾经说过,万一遭受不测,就把山庄产业托付给柴荣。杨朴事先联络好的一部分人纷纷表示同意,其他左右动摇的人无可无不可地接受,有一些有异心的人看看情势如此,只得作罢,只有极少数人不能接受,当下破门而出,另找出路。 杨朴受柴荣和萧潇挽留,继续留在山庄做总管事,他借柴荣在军队和官府的威势,恩威并施,倒也让兴隆山庄前段时间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得到改观,方柳氏和孩子住在兴隆山庄的一处别院,被妥善照顾,等到孩子长大,会得到很大一笔可以自主的产业,但是之前,他们对兴隆山庄的运行没有发言权。 几天以后,事情稍定,萧潇给杨朴和柴荣各自去了一封信,也没有惊动其他人,搭伙一个入蜀的商队离开了澶州。 一路西行,经洛阳,函谷关,进入关中,商队往眉县去,要经褒斜道入蜀,萧潇就在华阴县告别了商队,另雇了一辆上华山的马车。越临近华山,萧潇的心就越急切,满腹的委屈、悲凉和疲倦,似乎只能回到那个最初来到的地方才能疗伤缓解。 在那个6月的清晨,她茫然却满怀期待地离开这里,去寻找那个深刻在命运中的清澈微笑,一年后,她满心疲惫地回到这里,茫茫然不知归路去处。 归去来兮。师父那个书帖就在怀中,指引她迷茫的脚步。师父,华山,现在是这个世上仅剩的可以收留她的地方了。 走上太华山之前,萧潇回头望一眼大千世界,那个让她心心念念去追寻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么不管是深山,还是万丈红尘,都不过一样的孤单寂寞,没有什么值得牵念。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个人静静伫立,直到她萧瑟孤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山道上,又过了一会,才上马离开。 日当正午,马儿哒哒地敲打着山路,柴荣忽然想起初见时她在府门外负手静立闲看风云的样子,这次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或者她并不愿再见到他,所以虽然把兴隆山庄托付给他,却连当面道别都没有。 当夜柴荣在蒲津渡口停宿,站在黄河岸边,看月涌大江流,听河面上传来的夜风呜咽,恍如萧潇在无人处的饮泣,也不知道她在华山会不会冷,在外面这么久,回到山里习惯不习惯,也不知道当她难过的时候,陈抟会不会安慰她。 几乎有种冲动立刻返回华山,接她出来,把她留在身边照顾,让她远离世上所有的艰难和伤痛,但是他只是轻轻叹口气。他能感受她的惶恐和不安,却无法安抚她,现在的她就像一只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竖起戒备的藩篱。也许华山平静的生活会抹平她的伤口,是真正适合她的地方。 山居不知岁月。萧潇学医,采药,随陈抟下山给周围的村民治病,加上在邺城军中的经历,几个月时间,倒将陈抟的医术掌握个七七八八,刀伤外科尤其出色。慢慢地她就自己出诊,渐渐有了些声名,这次却不是靠着陈抟或者蒙骗。 某一天,她去山下复诊,忽然发现原本零星点缀着的野菊花已经铺满山坡,找一块平缓的地坐下来,折一枝黄花在手。黄花不逐秋光老,那个原本想要年年岁岁共度,一起随秋光变老的那个人,又在哪里呢? 第35章 寻觅千年 楔子 雨晰淅沥沥下了一夜,天明还没有停歇的迹象,萧潇百无聊赖换着频道,听着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老妈真不是普通的能磨时间,半个小时了还没梳洗好。 放暑假后老妈硬拉她上五台山,说是普济寺开光大典,什么大典都是人挤人,有什么好看,不过看在避暑胜地的份上就勉强来了。打电话不方便,上网也不方便,唯一和外界沟通的就是这台老旧的电视,又充满了打打杀杀哭哭闹闹的肥皂剧,避暑是好的,但下雨了连裙子都穿不成,她还想留几张美美的照片呢,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罢了,反正他不在,等他回来穿给他看吧,想起那个人,嘴角不觉勾起微笑,半年没见,也不知他变了没有,放假不赶快回家,却参加什么旅行团,哼,回来找他算帐。 “陕西普降暴雨,太白山、华山等处被困旅客在有关部门抢救下脱险,目前有一人失踪,方羽,北京某高校学生,......”早间新闻女播音员一成不变的冷静口吻远去了,方羽,太白山,他去的就是太白山,现在还在山上。 “潇潇,潇潇......”妈妈焦急的声音唤回她的神志,她茫然看着她,什么都说不出。 五爷庙的大殿里,香烟缭绕,萧潇跪在蒲团上,却感受不到往常的平静,默默祈祷:五爷,听说你是五台山最通灵的神仙,那么让他平安无事,把他还给我,你喜欢看戏,我一定请人连唱五台大戏,如果你作不到,就是欺世盗名的骗子,看我砸烂你的功德箱。无论如何,请你保佑他平安。虔诚地磕头,清扬的磬声随之响起,座上的神像在烟雾缭绕中俯视众生。 苍翠的山,嶙峋的石,窄窄的山道,浓浓的雾,她拼命的向前跑,却不知为什么,雾慢慢散去,前面出现一道断崖,崖边是熟悉的人影,羽,她喊着跑过去,他向她招手微笑,忽然脚一滑,向后倒去,她徒劳地伸手,什么都抓不到,想放声大喊,胸口像压了千百斤的巨石,张口无声。 猛地睁眼,周围是无止无尽的黑暗,眼角湿湿的,额上冷汗潸然,过了一刻,她才慢慢摆脱梦中的惊心动魄,老妈静静躺在旁边的床,一动不动,但萧潇知道她绝对还醒着,自从知道那条消息,老妈和她打电话,拜神,等待最后的消息,视线一刻都不离她身边,是怕她想不开做傻事吗?可怜天下父母心。 眼前忽然一亮,萧潇差点惊叫出来,老妈没有动静,真的睡着了还是她在做梦?一个一身休闲服的俊秀青年从光中走出,微微笑着。一定是在做梦,萧潇很想咬一下手指头证实一下,但发现全身上下一动不能动。 “你是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虽然她肯定她的嘴唇是闭着的。 “今天你威逼利诱我保佑那人平安,这么快就忘了。”青年悠闲笑着。 “五爷?”萧潇瞪大眼睛,怎么看都不像,穿休闲装的神仙,不,是龙王。 “龙王就不能换点儿新潮服饰吗?”青年不以为仵,“你说的那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我也没办法帮他,不过你可以。” 萧潇不说话,直直盯着他。 “他没有死,只是遗失在时间里,忘了自己,忘了回家的路。我可以送你去找他,却不能保证一定能找回他,也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我去。”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是在梦中,哪怕会有不知名的危险,总要试一试。 青年的眼满是玩味,似乎有些惊讶她的爽快,笑道:“不管找到找不到他,你要回来的时候叫三声五爷。机会只有一次。离天亮还有三小时,你在那边有三个月的时间。” 第36章 “我咬,我咬,我咬咬咬。”萧潇背靠一棵枯树,席地而坐,手里拿着坚硬如石的饼。 那个穿着休闲服的五爷说只要她一直想着方羽的名字就会被带到他身边,但她降落后发现身在一片森林中,一个人都看不到,误差这么大,是她无意中打了个喷嚏的缘故吗?还好碰上一个猎人,给她指了条明路,她才不至于迷失饿死在陌生的时空。从他混乱的描述里,她猜出她到了唐末的北方。 欲哭无泪,这段历史可说是最混乱的一段,五代十国,国家换来换去,她从来没有弄清楚过,不过可以肯定战乱频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寸步难行,更不要说找人了。 看看身上破旧的布衣和手上咬不动的饼,萧潇有种杀人的冲动,当然不是杀五爷,好歹他给了自己这副行头,让人不至于把她当作妖怪,给了三张饼,让她不至于一到就饿死,还有给了三十文钱,让她稍稍有个缓冲的余地,真是很慈悲的神仙呀,她怎么好意思杀他。想杀的是那个没事乱跑,一跑跑到这里累她来找的那个人。 找到他,一定要把他的肉咬下来几块,不,咬的满嘴血腥不好,还是用刀切吧,或者用线绞,清炖?红烧?还是用盐炮制晒干慢慢吃?最好就着喝几杯葡萄酒,其实喝血也不错,一样的红。 一边想着谋杀,一边狠狠咬着饼,不知不觉就把半个饼吃下去了,忽然看到有人沿山道走来,到了树下停住了。一老一少,衣服破破烂烂,风尘仆仆的样子。 先看那年轻的,20几岁模样,长的还可以,但冷着一张脸,好象谁欠他两万两,羽当然不会是这个样子,心情放松下来,也有些淡淡的失望,哪里会轻易就找到他。回头看那老人,白发苍苍,满面皱纹,但不能确定他的年龄,50岁到70岁都有可能。 萧潇跳起来,说道:“老人家,请坐。” 老人一笑,眼睛迷起来,让萧潇觉得很亲切。他笑道:“多谢小哥。” 萧潇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她现在是男装,自然是小哥。看看这两人困乏的脸,又看看前面的路,她伸手从怀中掏出剩下的两张饼,分出一张老人。两人都惊奇地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虽然不好吃,可也能垫垫肚子,我快到地方了,吃不了这么多。”老人一点头,那年轻人就把饼接过去了,恭恭敬敬递给老人,萧潇想了想,又掰下半个饼递给年轻人,“这半个给你,不要饿肚子哦。”说完埋头继续啃手上的石头饼,听那老人笑道:“小哥,心地很好啊。” “哈,勉强还过得去。”萧潇含含糊糊答道。 “听口音是外地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脱口而出后,差点没咬掉自己的舌头,怎么跟演戏一样,连忙更正,“我从很远的地方来,不知道到哪里去,先到沔阳再说。” “看你的样子,好象有什么心事。”老人的声音慈祥柔和,给人以安心的力量,萧潇忽然有了家的感觉,于是大概说起自己的事,只隐瞒了穿越时空的事。 “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找一个人太难了,何况他也许忘了生世忘了姓名忘了你。”老人含笑听完,神色变的凝重。 萧潇叹口气:“谁说不是呢?但总要试一下才甘心。而且我相信他就在附近的城镇,一个一个找吧。” “我现在帮不上你,不过如果你到沔阳,可以去聚笑楼看看。” “会英楼”三个黑底金字在阳光下闪光,新开张的门面显得气派非凡,他冷冷一笑,整整衣裳,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径直上到二楼,人很少,只有靠窗户坐了一个人埋头吃面,他随意找位子坐下,小二上来招呼。 “请问客官要些什么?” 他一拍桌子:“有什么好的拿手的全上来,怕爷爷给不起钱吗?” 小二一惊,赔笑下去准备,不一刻菜就摆满一桌,他更不客气,提筷就吃,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小二在一旁看的呆了。 酒饱饭足,盘中空空如也,桌上骨头残渣堆的老高,他惬意地打着饱嗝,招手道:“结帐。” 小二见识了他的饭量,不敢小视,恭敬答道:“一共是一两一钱银子。” “什么?这么贵!”他站起身来,捋起袖子,就要大闹一场,心里却在偷笑。 按他吃霸王餐的惯例,一种是说饭菜不好吃,一种是说价钱太贵,只要闹起事来,老板都会乖乖息事宁人,破财落个平安,时间长了都知道有他这个人,见他来了就关门,害他只好到处找新开张的馆子。今天他不好意思昧着良心说菜不好,正等着不开眼的小二报帐,哈哈,一两一钱,算你倒霉。 手拍上桌子,正要掀翻,忽然听到有人说道:“且慢。”一个肥肥胖胖长相和气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误会误会,今天小店刚开张,举行大酬宾活动,所有人吃饭,只收一文钱。谢谢。” 小二急道:“掌柜的......”掌柜训斥:“怎么回事,出了这样的错,还不快下去。”回头满面春风,含笑看着他的脸由红到白,由白到红,汗水刷刷望下落,也不说话,只静静等着。 “一文钱,一文钱......”他无意识低喃,双手在浑身上下摸索,一文钱,自然是没有的,一天前他已经确定过88回了,可现在除了重新再找一次,还能怎样?很希望老板翻脸,找人来打他赶他,他还可以趁机发作,但老板只是和气地笑着,一脸殷勤。这回真的栽了。 罢了,大丈夫敢做敢当,一咬牙,腿向下弯去。一声轻笑传入耳中,他一激灵,腿就弯不下去,回头望去,却是窗边吃面的那个人,他已站起身,正朝这边走来,青衣布衫,眉清目秀。 “掌柜的,今天的饭钱都是一文钱?” 掌柜似乎有些诧异有人出头,含笑点头:“是的,一文钱。” 那人笑道:“还好,再多我就垫不起了,这位兄台和我的钱,一共两文。” 掌柜目光一闪:“那就多谢公子了。” 他目瞪口呆看那人掏出两文钱放在桌上,冲他微微一笑:“男儿膝下有黄金,兄台是个人物,何苦如此自弃。”然后施施然走向楼口,下去了。 回头问道:“他方才说了什么?” 掌柜仍是一脸和气:“他说您是个人物。”话未说完,眼前已没了人影。“人物,他说的果然没错。”抛一抛手中的两文钱,望着楼口若有所思地笑了。 萧潇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困的要死,还得不停地张望,生恐与方羽擦肩而过。进沔阳城,什么进城费,人头税,柴火费,拥军费,杂七杂八收去她二十文钱,顾不上找什么聚笑楼,进一家新开张有优惠的饭馆,只盼十文钱能填饱肚子,结果还剩下八文。一文钱难死英雄汉,以前读过的民间故事竟然在眼前演了一变,让她占个便宜,哈,早知如此,她也该要些更好吃的菜。 身后一阵喧哗,她没心思理会,悠悠向前挪,忽然有人拍她肩膀:“请留步。”回过头,看到一张汗流满面的脸。 “谢谢你帮我结帐。” “不客气。” “从来没有人说我是个人物。”他有些语无伦次。 随口说说,他也当真?打个哈哈,笑道:“虽然手头拮据,但为人有原则,宁愿下跪也不做无理取闹的事,这不是人人做得到的。英雄好汉也有落魄的时候,兄台一定会成大器的。” “哈哈,人们都说我是无赖,还是你了解我,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我叫赵大。” 赵大?萧潇一惊:“你的全名不会是赵匡胤吧?” “咦?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爹起的,人们都叫我赵大,这名字连我都快忘了。” 萧潇上下打量他一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除此也没什么出奇,那个开国的宋太祖不会是他吧,一定不会。微微一笑:“我叫萧潇。” “站住。”一群人拦在面前,“姓赵的,昨天你打了我兄弟,今天要你好看。” 萧潇定睛一看,对方有十几人,为首的跟一截铁塔似的,满脸横肉,其余的也是杀气腾腾,一时间没了主张,早该知道这个未来的宋太祖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吃霸王餐,敲诈勒索,和人打架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偏偏连累了她。 “哼,钱二,我们的事与这位兄弟无关,萧兄弟,你先走。”赵大摆开姿势,不忘交代一声。 钱二还未回答,萧潇已一溜烟跑了。“哈哈,你这位朋友可真识相。好,今天把我们的事一并了结。”一挥手,众人围了上来。 赵大大吼一声,左踢右挡,一套长拳施展开来,钱二的人都近不了身,但对方执意要用车轮战法把他累跨,钱二在一旁虎视耽耽,专等他力不足露出破绽的时候。 可惜未带趁手兵器,赵大暗自叫苦,众混混的武艺不精,但毕竟人多,每人击中他一拳也够受的,何况还有个观战的钱二,罢了,多不过挨一顿打。 忽然一声清叱,一个人手举胳膊粗的木棍冲了过来,没头没脑乱砸,围攻众人猝不及防,纷纷挨了棍子,他精神一震,这个萧兄弟果然够朋友。手上更利落了,众人走避不迭,不一刻地上躺满了人,有的则连滚带爬躲的远远的。 钱二自知不敌,放下狠话:“你们有种,来日再找你们算帐。走着瞧。”说完扬长而去。 赵大朝着他背影吐了口唾沫,回过头来,萧潇喘着气,笑道:“赵兄,好功夫。” 赵大盯了她半晌,盯的她心里发毛,小心翼翼地说:“赵兄?” “为什么回来?”“我找到一根合适的棍子。”“哈哈,好,以后不要叫我赵兄了。”“叫什么?”“我们结拜吧,你叫我大哥,我叫你萧弟。” “呵呵,嘿嘿......”宋太祖的弟弟(妹妹)? “你笑什么,看不起我?”赵大的脸拉了下来,萧潇自然不敢说不,拼命点头:“都听你的。” 两人找了一个破庙,在神像前的香炉插上三根草叶,磕了三个头,就正式结拜完毕。 “萧弟,为什么不让我说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因为我们明明不是同年同月生的,也绝不会是同年同月死啊,说假话老天也不会保佑。”因为我不想在一千多年前就死啊。 两人轮流说自己的故事,不觉天色晚了下来,又响起了雷声,燃起一堆火,继续说。 “大哥,虽然你以前犯过事,这么长时间了,难道没有其他打算,就一直这样下去?” “我算过几回命,都说我是天生穷命,做什么什么不成,我也不知该走什么路。” “我稍通命理,大哥的相貌最是富贵不过,事在人为罢了,何必听那些人胡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哥一身好本事,参军求功名易如反掌。” 赵大眼睛一亮:“我也正有此意,不过还是帮你找到你要找的人再说吧。” 火堆快熄灭了,红光一闪一闪,庙外雨声淅淅沥沥,庙内鼾声如雷,二重奏下,萧潇难以入眠。去哪里找羽呢?不知道羽是不是和她一样落魄,他的笑容是否依旧? 天还未亮,就听到庙外有人砸门的声音,萧潇睁开眼,赵大正在门缝处张望,她翻身起来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外面足有二十个人,都扛着棍子刀子之类,气势汹汹的叫嚷。 “大哥,你到底有多少仇家?”萧潇有气无力地问。 “不多也不少,这次还是钱二的人。”赵大的声音听不出惧怕,“萧弟,连累你了,我会护你周全。” “哈哈,”萧潇干笑两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什么连累不连累。大哥,我倒有个主意。” 钱二洋洋得意地叫着:“姓赵的,乖乖出来给我磕头赔罪,我会考虑给你留个全尸。”庙里毫无动静,倒是撞庙门的声音越来越响。 忽然庙门大开,撞的人收煞不住,跌跌撞撞倒了一大片,钱二一马当先冲进庙内,放眼四顾,空无一人,余下的人也进来了,站在庙中央发呆。 “老大,他们去哪里了?”一个喽罗呆头呆脑地问。 钱二敲一下他的脑袋:“不会自己找?” 正无头绪时,听到一声巨喝:“冲啊。”众人大惊,却见庙门后两条人影一闪到了门外,咣当庙门关上,又哗啦一响,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哈哈,诸位在土地公座下忏悔赎罪吧。”萧潇大笑,忽然发觉气氛不对,转身一看,面前还站了十几个人,赵大一脸肃容和他们对峙。 “哈哈,早上好。”无人理会她语无伦次的招呼,萧潇慢慢向前走几步,脸上的笑容愈欢,“你们这么早来,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不如改日再来?”看看人们都有了不知所谓的神色,她一把拉起赵大的手:“跑啊。” 等他们跑出十几米,那些人才反应过来,提步追来。 萧潇拼命跑,见巷子就钻,心里一会儿后悔没有好好练习跑步,一会儿暗暗诅咒方羽,到最后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机械地迈步。后面的脚步声听不到了,她才气喘吁吁停下来。 赵大脸不红心不跳,但表情很古怪。“大哥,你没事吧?”“我从来没有临阵退缩过。”声音很阴郁。“大哥,我们这不叫临阵退缩,叫战略性转移,敌进我退,敌退我追嘛。” 两人正在讨论进与退的问题,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又出现了,这回是赵大拉起萧潇开始跑,跑出一段,干脆是拖着她跑了。 转来转去,转到一条繁华的大街上,晨起最繁忙的人流中,响起了与和乐环境不相适应的惊叫声,喊骂声,摊子倒地声。头里跑的两人游刃有余地迂回穿插,后面的追击者则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街上其他人纷纷走避,也有的推推攘攘,川流不息的人流中,距离渐渐拉远。 忽然老冤家钱二出现在前方,身后的喽罗也有十几人,想退,后面的人也追上来了,只能向旁边窜出。 路旁有一家气派非凡的酒家,刚刚打开门准备营业,两人不及多想,冲了过去。 “去去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敢乱闯。”门口有人发话了。见两人还是望进冲,就有人过来阻拦,赵大摆开架式要硬闯,萧潇拉住他要往别处去,无意抬头一望,“聚笑楼”三字印入眼帘。这就是聚笑楼? 耽搁了这片刻工夫,后面的人已经到了,前后合在一处,围了上来。 “哈哈,姓赵的,看你往哪里跑。”钱二得意的声音未落,棍棒已落了下来,想见他不想给他们再次逃脱的机会。 萧潇动也不动,闭上眼睛,赵大却一回身,将她护在怀里。 “住手。”平平冷冷的语调,有着说不出的威势,棍棒都停在半空。 “风爷,我不知道你老在这里,真是该死。您什么时候回来的?”钱二讨好地笑,声音有丝发颤。那声音的主人并未回答,只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萧姑娘,终于等到你了。” 萧潇一怔,定睛一看,是一个酷酷的年轻人,眼中闪着和善喜悦的光。 “是你?”正是刚来这里是遇到的老者的护卫,原来他姓风。 “你一直没来聚笑楼,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庄主让我来看看。”转头看看赵大,“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萧潇低头看看腰上赵大的手,忙跳了开来。“不是,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结义大哥赵大赵匡胤。这位是我路上认识的朋友风......” “风烈。”赵大冷冷接口道。 “大哥,你们认识?” 赵大冷哼一声:“赵某是什么人,怎么会认识他那种人。” 萧潇听他语气不善,再看风烈,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一时不知所措。 “你是女人?”“大哥,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不要叫我大哥,你不是萧弟。”“萧妹就不可以吗?大哥,你说过会陪我找到我要找的人的。”“有了红叶山庄的人,还怕找不到吗?我要走我自己的路去了。” 赵大转身就走,萧潇伸手去拉,手到中途停了下来,他有大好前程有走,何苦耽误他时间精力。世上的路,只能靠自己走,没有人会一直陪你。大哥,保重。心中默念一句,回头说道:“风大哥,谢谢你在这里等我......” 风烈道:“萧姑娘,跟我走吧,找人的事包在我身上。” 第37章 红叶山庄的床铺比破庙里的稻草舒服多了,但萧潇还是一早就醒了,窗纸上微微露些晨曦,太阳还未出来。 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耶稣圣母玛利亚,保佑我早些找到羽,再这样天天早起,我可受不了啦。呜呜,虽然没带表,但现在肯定不到5点,我要睡懒觉。 做完晨起祷告,不情不愿穿上衣服,虽被识破性别,她还是坚持穿男装长袍,毕竟简单些。草草洗过脸,推门坐在石阶上发呆,空气好,绿化好,只是没有心情赞美。 来这里7天了,到红叶山庄也有5天,当得知那个老人是红叶山庄的庄主,方圆百里最有势力的人,并且愿意帮她找方羽,她有些吃惊,但并没有拒绝老人的好意。这么大的沔阳城,靠她一个人去找,根本不可能,就算有大哥也是大海捞针。 3小时等于3个月,假设羽3天前失踪,他来这里应该是6年。年纪28左右,身高七尺,来沔阳六年左右,生世不明的男子,这是唯一的线索,红叶山庄发出消息,这几天来的人成百上千,没有要找的人。而她光是见这些人,都累的爬不起来,今天,明天,明天的明天,她还要继续辨认,欲哭无泪。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羽问。 “你会怎样?”她反问。 “你死了,我当和尚。” 她当时怎么说?她大笑:“我不是林黛玉,你也不必做贾宝玉。你死了,我会很快把你忘掉,找一个更好的。” 萧潇望着天边未坠的启明星,挤出一抹苦笑,如果她真有那样果决倒好,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异时空,值得吗?羽,恨死你了。 视线一转,落在院墙一扇小门上,她已经观察好几天,没有人出入,好奇心却随着日子流逝渐渐增长。门后面是什么?密室?尸体?花园? 站在门前迟疑片刻,终于下了决心。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门后面是另一个院落。萧潇哑然失笑,提起的心重重落下。 这院子看起来也是客房,只是有些荒芜,青青的野草从砖缝里探出头,只留一条小道,似乎常有人走动。萧潇随意走去,不时有蛐蛐蚂蚱惊起。红叶山庄还有这样的地方,让她有些吃惊,但也让她想起家乡的小河和草地,即使是在1000多年前,看到这些还是感到亲切。 院中央有一个花坛,开着不知名却灿烂的花,清晨雾气重重,花瓣湿漉漉的,更显娇嫩,萧潇看的出神,忽然听到有人吟诗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古今之悠悠,独沧然而泣下。”声音饱含沧桑,韵味十足,幽思万千。 萧潇循声找去,只见院角一刻苍松下站着一个人,蓝布长衫,背手而立,竟是说不出的寂寞。萧潇走上前去,发声道:“先生早上好。” 那人转过身,大约30岁左右,温文儒雅,书卷气扑面而至,萧潇最爱的就是读书人,当下展颜笑道:“小女子萧潇,听到先生吟诗,冒昧打扰,还望见谅,敢问先生大名。” 蓝衫人似乎有些吃惊,拱手回礼道:“在下姓赵名普,你就是那位千里寻人的萧姑娘吗?幸会。” 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萧潇不打算纠正她是千年寻人,只觉得有些眩晕,虽然她很有可能已经和赵普将来的顶头上司结拜了。她是否该找来纸笔让他签名呢? 赵普看出她眼中的震惊,忙问道:“怎么,姑娘有什么不妥吗?” 萧潇用力摇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奇怪会在这里遇到你,听先生方才的诗句,似乎有不平之气,以先生大才,何至于此?” “你听的懂这诗?”赵普眼睛一亮,又暗了下来,“我自负饱读诗书,韬略满怀,只想寻一明主,匡正天下,经世济时,但奔波十余年,连个落脚的地方的没有,一时感怀身世,倒叫姑娘笑话了。” 萧潇心道:那是自然,宋太祖还在街上游荡混吃喝呢。当下正色道:“姜子牙八十登相位,先生还年轻着呢,韩信曾受跨下之辱,张良屡被通缉,萧何当年也不过一小吏,当今乱世,风云际会,先生这样的人,功成名就不过早晚的事。” 赵普潦倒之际,听得这几句真心鼓励的话,大是感动,却也奇怪一个姑娘家如此有见地,微笑道:“承蒙姑娘贵言,若有发达之日,定不忘姑娘劝解之德。只是不知人海茫茫,是否还有重见之日。” 萧潇听出他话外之音,问道:“怎么,先生要离开这里吗?风庄主也是一代豪杰,怎么舍得放你走。” 赵普不以为然道:“再厉害也不过坐地分赃的盗魁,做事不择手段,却无成大事者的胸襟与大气,我在这里,最多不过一个帮闲的门客。大丈夫处世,不能名垂青史,也要能遗臭万年,岂能老死于山野,做个辱没家风的强盗。” 萧潇吃了一惊,那样慈祥睿智的老者是强盗头儿?那风大哥也是了?没想到红叶山庄是这样的背景。她是否也要离开?转念一想,这个世界的是非好坏与她何干,谁帮她谁就是好人。倒是赵普,此刻雄心勃勃要做一番事业,将来也不免沉沦于俗世荣华,她隐约记得他的官声不怎么样,下场也不怎么样,古今王侯将相,好下场的又有几人? 忍不住劝道:“先生日后功成名就之日,不要忘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古语,能全身而退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赵普越发觉得眼前的女子不同凡响,但自觉现在潦倒之时,说什么急流勇退为时尚早,当下微微一笑:“姑娘此言赵普记下了。我也要提醒姑娘,风庄主虽有好客之名,然向来不做与己无利的事,人心叵测,姑娘要小心才是。” 萧潇一笑作别,心里却乱成一团,就算山庄的人要对她不利,她又能怎样,赵普对她劝告的满不在意也让他感慨万千,人们苦苦追求着成功之路,却不愿去看路的尽头是死路,金光闪闪的袍带正是催命符。她又何尝不是如此,身份虚无不说,目的也是虚无,她要找到方羽,如果找不到,她在这世界就没有存在意义吗?而把生命的意义放在另一个人身上,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 如果生命是一场戏,她是女主角吗?希望她是,这样不管她如何蠢笨不堪,都会逢凶化吉,得偿所愿,如果不是,哼哼,萧潇咬咬牙,五爷你就等着我拆你招牌吧。 镜中女子明眸皓齿,绿云逶迤,面庞上一抹娇羞,更增风情万种。小书一旁看了,不禁说道:“也只有小姐这样人才,才配的上姑爷,只有姑爷这样的英雄,才配的上小姐。” 柴瑕心中欢喜,却回头娇嗔道:“什么姑爷不姑爷,又什么配的上配不上,小丫头多嘴,叫人听了笑话。” 小书抿嘴一笑:“三天后可不就是姑爷了?这门亲事是少爷亲自订下的,他疼自家妹子,看人又准,还错得了?说起来,以老爷在朝中地位,姑爷一个小小庄主能娶的小姐,也是有些高攀呢。” 柴瑕变色道:“东方大哥年少有为,又与大哥志趣相投,谈什么门户地位,这样的话以后再不许说,让东方大哥听到有误会不好。”小丫头懂什么,权力地位都是空,只有真心相待才能久长。 小书连连说不敢了,柴瑕却想起与那个人的初遇来。 她家是将门出身,对她的管束比其他名门要松,但大多时间还是关在闺房里,看日升月落,花开花谢,小书从小相伴,知心知意,但究竟不能排解她的寂寞。 那一天,哥哥从外面回来,出奇地兴高采烈,大笑着走了进来,说他遇到一位堪称知己的好朋友,好伙伴,他叫东方羽。哥哥平日里事情多,责任重,很少这样开怀,她自然为他高兴,也不由得对那个叫东方羽的人产生了好奇心。 哥哥要带他来见她时,她一口答应下来,全不曾想哥哥早有心撮合两人。她从窗户中看着他们走进来,哥哥是一贯的丰神如玉,温文儒雅,他走在一边,却丝毫不逊色,更别有一种不羁的意味。 他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眼神一扫,凌厉而锋锐,让她心里一惊,以为看到了猎鹰的眼,就如她随父亲打猎时所见,然而那鹰隼般的眼神一闪而灭,代之以亲切的笑意。 他知道她是谁,而她居然偷窥,想到这,她低下头,脸烧的发热,但很快又抬起头,飞快扫他一眼。 第38章 哥哥如何给他们介绍,他们又如何对话,如何订下亲事,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亲手交给她家传玉配时,不小心碰到她的手。他的手暖暖的,很温和,很宽厚,而她当时只是下意识躲开,像碰到了火炭。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柴瑕低低念出这古老的诗句,同时也是天下女子共同的心愿,东方大哥,他会对她好吧,一定会的。 萧潇跳下马车,跺跺发麻的脚,嘀咕几句还是汽车好之类的话,这才举目四顾,周围除了石头就是树,看看来时的路,弯弯曲曲盘山而上,难怪坐的她头晕眼花,不过真有什么事的话,倒是易守难攻,前提是没有给人家断了水源。她没有忘记这是乱世,而这忘尘山庄据说就是乱世中应时而起的佼佼者。 忘尘山庄四个张牙舞爪的大字印入眼帘,当然也可以说是龙飞凤舞,朱红色的门,门上锃亮的一排排铜钉,活灵活现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还有门两边垂手待客的家丁,和红叶山庄并无太大区别。也就是一处庄院罢了,她连皇宫都去过,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 萧潇很想笑一笑,却笑不出来,羽会在里面吗?风烈告诉她,东方羽四年前出现在此地,崛起的速度惊人,隐有与红叶山庄分庭抗礼之势,追查他的过去,只六年前有人见过他几面,再往前就一点踪迹都没有。 因为东方羽的行事性格与她所说的方羽大相径庭,而忘尘山庄一向与红叶山庄不和,贸然找上门,恐怕会给萧潇难堪,所以一直等方圆百里都寻遍,才说出这个最有可能也最无可能的人。 方羽,东方羽,名字只差一个字,会是他吗?庄主,古时候的庄主还真是好当,萧潇从来不认为方羽有当庄主,逐鹿天下的本事。他说过只愿一技伴身,与她平安快乐过日子,此生足矣,穿越时空,会赋予人从未有过的本事?那为什么她没有学到惊世骇俗的武功,或者聪明绝顶的头脑,处处得靠别人帮忙? 长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萧潇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心情迈出第一步,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不会放过。 无奈地望着周围的花花草草,杨柳假山,和迷宫似的小径,萧潇再一次确定她是个路痴,这里人来人往,都是井井有条,各忙各的,为什么她走上别人走的很顺畅的路,就再也走不出去呢?老天连个问路的人都吝于给她。 百无聊赖地四下乱转,天有些阴,正好挡住连日爆晒的太阳,风暖暖的,懒洋洋的,萧潇真想随便找个地方小睡一会儿,天知道午睡是她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羽知不知道她为他牺牲这么多呢?他听了这些,多半会说多走路,多锻炼有助身体健康吧,即使心里有那么一丁点感动。 忽然她猛地止步,心不争气地狂蹦乱跳,是他吗,水塘边那个人?背影瘦长,越看越熟悉,看他的衣服质料不错,应该是庄主一类的吧,萧潇用力合上眼睛,又小心翼翼张开,那个人还在,心中有个声音拼命地喊:是他,是他。 正要上前,忽然听到有人过来,下意识躲到旁边的假山后,偷偷张望。来的是一个家丁打扮的人,只见他恭身行礼,低低禀报些什么。萧潇听不清说的什么,但见他执礼甚恭,越发肯定那人就是忘尘山庄庄主东方羽,也就是方羽。 不等家丁走远,萧潇就迫不及待走了出来,那人似有所觉,转过身来。一照面,萧潇忽然觉得九天里的霹雳全劈了下来,天空完全被黑云遮盖,没有一丝光亮,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动弹不得。这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也许背影相似,笑容相似,但他不是羽。 那人看着她由兴冲冲很快变的失魂落魄,不由的有些好奇,又有些担心,问道:“姑娘,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连声叫了几次姑娘,萧潇才回过神来,然而懒懒的,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说。那人的语调更加温柔:“姑娘有什么心事,我可以帮忙吗?” 萧潇抬头细看,这人相貌英俊,温文儒雅间有掩不住的华贵之气,见他殷勤问询,倒不好意思甩手就走。无精打采答道:“我的事谁也帮不了。谢谢关心。” 见她终于答话,那人微笑道:“你不说的话另当别论。不过这世上我一点忙都帮不上的不多,姑娘何妨说出来参详一二。” 萧潇翻翻眼皮,低声道:“让你变成另外一个人也可以吗?” 那人波光一闪,笑道:“原来姑娘在找人,变身自然不行,找人却还可以试试。” 萧潇诧异于他的敏锐,直直望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精光内敛,深不可测的眼睛,此刻却闪着和善关切的光,讷讷问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的笑容忽然带出一丝狡黠:“我还知道你叫萧潇,从很远的地方来这里找人,红叶山庄的风老庄主帮助你,没想到找到忘尘山庄来了。” “你是谁?怎么会知道的这样清楚?”萧潇顾不得礼貌,警惕地瞪着这个看似没有恶意的人。 “我是这里的客人。”那人还要说,忽然顿住,萧潇的脸被他短短一句话点亮,灿烂到令人不能逼视,也让他的心猛地一动。 萧潇很想再谨慎求证一下,但喜悦不听指挥地从心底冒出,一路上扬,从眼角眉梢飞了出来,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最少不会颤抖。 “你不是东方羽?”看他微笑点头,暮地欢呼一声,高高跳了起来,“YEAH,你不是东方羽,你不是这里的庄主。” 跳着转了一圈,才发现实在是有失礼仪,红着脸站定,却仍是忍不住说:“太好了,你不是东方羽。那么请问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 那人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有着毫不掩饰的快乐,笑道:“他现在应该在大厅,准备……” 萧潇打断他的话,问道:“大厅怎么走?” “沿着这条路直走,过一个月亮门,左拐,你就能看到。”还想说些什么,萧潇已经一溜烟跑了,不时连蹦带跳。这个女子,跟一开始想的不一样,也跟他以前见过的女子不一样。他的眼中泛起一抹沉思。忽然又看到她冲这边跑了回来。 萧潇喘着气,恭恭敬敬行礼,说道:“刚才太失礼了,公子知道我叫萧潇,我还没请教公子贵姓呢。” “免贵姓柴,单名一个荣字。”柴荣竭力忍住笑,不去看她因为激动或奔跑涨的通红,偏偏还想保持礼仪的脸。 “原来是柴公子。后会有期。”匆匆撂下一句,又扭头就跑。 跑出很远之后,萧潇浑身一激灵,停下脚步。柴荣,那个雄才伟略要统一全国,却壮志未酬身先死的皇帝,八贤王的爸爸,宋太祖的结义哥哥,说起来,她也可以叫他一声哥哥了。要不要回去看看?这念头一闪而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羽。 这次很幸运地没有迷路,大厅就在前面,隐约看到有人出出进进,萧潇的心又不争气地乱跳起来,按一按胸口,玉佩好好的挂在那里,天长地久,天长地久,羽,我来带你回家。 来这里多少年了?东方羽摸着扶手上雕刻精美的花纹,心中一如既往的空落。来请示的人都出去了,大厅里空阔而寂寞,窗外是一片漠漠的绿,桌上的碧螺春散发着幽幽的香。 没有人会认为他寂寞,包括他自己,他是奇军突起的忘尘山庄庄主,是精明冷酷前途不可限量的东方羽,自从他被人救醒,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就发誓要做一番大事业,哪怕付出所有。失去以往的记忆,那就创造新的记忆。 红叶山庄与他的纠葛,他看在眼里,却不放在心上,大丈夫做事,纵不能翻手为云覆为雨,也要能名动一时,生死无憾。 但是为什么,那种空空落落无可排解的感觉,总是在稍有闲暇的时候探出头,丝丝缕缕扰他安宁。难不成他忘了什么不该忘的人或事? “东方大哥,原来你在这里。”人未至,先有一股幽香传了进来,大厅仿佛被这个刚踏进门槛的女子照亮了。 “是瑕妹,快来坐,有什么事吗?”东方羽打起精神,招呼自己的未婚妻。 “没事,东方大哥,你一天闷在屋子里,我们一起去花园散心好不好?”少女的脸上满是期待,让人无法拒绝。 东方羽笑道:“有何不可。不过可能会下雨,转一会儿就回来。” 东方羽携柴瑕出了大厅,忽然停住脚步,台阶下站了一个人,瘦瘦弱弱,清秀却煞白的脸,和一双震惊而伤痛的眼。刹那间,宛如梦幻,东方羽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也许是前生,也许是后世。 第39章 “方羽。”萧潇低低吐出这个曾在心中呼唤过千万遍的名字,不觉有些恍惚。方羽,她穿过一千年的岁月来找他,虽然知道他也许会失忆,忘记回家的路,却从没想过会在一个女子的身边看到他。 他的身型依然削瘦,脸上眉间有着风霜的痕迹,六年,他变的更凌厉,更深沉,眼眸似海,一眼望不到底。“方羽。”萧潇又低喊一声。 东方羽回过神来,这种认亲的把戏见的多了,怎么会给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扰了心神,微笑道:“姑娘,我复姓东方,并不是你找的方羽。你一定认错人了吧。” 萧潇见他笑容依旧,却是那样疏离,心中一痛。“怎么会错,你的确是方羽,你忘了以前的事,难道没有想过找回它?你根本不属于这里。”着急起来,说话也语无伦次,“羽,就算你忘了我,难道连父母亲人也舍得下吗?我要怎么说你才会明白。” 东方羽感到柴瑕的手一颤,冰凉冰凉,不由得语气转冷:“姑娘,我从未见过你,忘记之说从何谈起。麻烦你回去和风老庄主说,想挑拨我和未婚妻的关系,下回换个象样点的人来。” 萧潇听他含嘲带讽,一时说不出话,看看柴瑕,貌美如花,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念头,更有一种出尘的气质,服饰虽不华丽,但看的出下了一番心思。 再看看自己,衣服是风烈特别吩咐人帮忙打点的,她嫌一层层换着麻烦,直接把外衣套在男式长袍上,容貌不必说了,这些年早有定论。比不上是吗? 视线落在柴瑕腰间的玉佩,很眼熟,熟悉到心痛,羽,真是忘的彻底啊。千言万语,到了口边却不知从何说起,他的眼神冰冷而无情,更让所有的话都凝结成冰。 如果晕厥过去,痛苦是否会减轻?但是她只是轻轻走开。再不走,她怕眼泪会洒在这并不懂珍惜的地方。 闪电惊雷,迷蒙的雨,弯曲的山路,和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萧潇很想哭,但是没有泪,反正老天已经替她哭了。她很想狂奔,但是跑不动,她一向疏于锻炼,所以只是静静走着。风烈说会来接她,但她不想回红叶山庄,去其他地方呢,又不认识路,天下虽大,她的天地却小。 脑中一片空白,方羽的失忆,她来的目的,今后的打算通通都不存在,有的只有一颗受伤的心。偶而自嘲的想,她是太脆弱了吧,信誓旦旦要帮方羽找到回家的路,刚照面就败下阵来。她并不比想象中的坚强,也不是无所不能。 雨不大,但一会儿工夫就淋湿了衣裳,山风一吹,透骨的寒,萧潇浑浑噩噩中,也没有想到避雨什么的。忽然感觉一阵温暖,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一激之下,萧潇清醒过来,边挣扎边向后看,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萧弟,不,是萧妹,你不要这样,再淋雨会生病的。”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不是赵大还是哪个?见她挣扎,忙不迭放开,眼神中的关切却显露无疑。 萧潇与他结拜,原没有很深感情,此时见了,却觉得亲切莫名,一肚子委屈再也忍不住,扑上去抱住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山脚下的土地庙了,生起一堆柴火,把阴雨潮气挡在外面。两人的衣服都烘干了,闲谈着分别后的经历。 “大哥,我以为你已经去参军了,怎么还在这里?” “我不放心你,这些天一直在附近,还跟着你上忘尘山庄。然后就看见你冒雨跑了出来。东方羽不是你要找的人吗?那也不用这样伤心,自己身子要紧。” 没想到这结义大哥如此关心自己,萧潇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温暖,但想起方羽,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苦笑道:“不是还好,我可以继续找。他是方羽,可是已经失忆,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他是一庄之主,又有个美丽的未婚妻,也难怪不想有人打扰。风庄主说的对,他给我难堪,而我没有想象中的坚强。只可惜风庄主一片苦心,方羽还说我是红叶山庄派去的骗子。这不是很好笑吗?” 赵大面色凝重,看看她强做笑颜的脸,再看看火堆,沉声道:“他说的未必有错。” 萧潇睁大眼睛:“大哥,你也认为我是红叶山庄派去挑拨他和未婚妻关系的人?” 赵大道:“你当然不是,但红叶山庄帮你未必全是好心。这里的情况我很熟悉,忘尘山庄势力发展很快,和红叶山庄的恩怨由来已久。现在东方羽和柴家联姻,以柴家在朝野的实力,加上东方羽的头脑手段,忘尘山庄压过红叶山庄是绝对的,而且有传闻说红叶山庄在朝中的后台,与柴荣义父郭威是死敌,当然不希望柴家有新的助立加入。他们帮你,难说没有一点私心,挑在婚礼即将举行时让你上门,意图更加明显。” 萧潇听他剖析的有条不紊,心里却乱成一团,明知他说的绝对有可能,却下意识地希望那只是无稽的猜测。有气无力辩驳道:“风庄主和风大哥对我很好,怎么会做这种事。” 赵大冷笑道:“是不是好人我最清楚,一个是强盗头儿,一个是跟班,风烈倒还算条汉子,跟着那个老头也学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早晚会毁在自己手里。” 萧潇倒吸一口气,同样的话赵普也说过,当时是事不关己,没往心里去,再次听到,却不能无动于衷。是真的吗?明着对她好,只是利用她来打击对手,很显然,她的攻击不合格,那样轻易就放弃了。难怪柴荣什么都知道,对手的一举一动根本在他的掌控之中。 “大哥,你和红叶山庄有过节吗?”否则不会知道的这样清楚。 “我曾经做过一段时间捕快,抓了他们几个人,然后我被革职。”说起往事,已不能牵动一丝情怀,看着萧潇诧异的眼,赵大轻描淡写说道,“他们栽赃,那个知府也糊涂,我就由捕快变混混。” 萧潇往火堆里添些柴火,问道:“大哥,你恨风大哥吗?” “我永远无法接受他的生活方式和处世态度,不过正如你所说,我有那样光明的前景,那样长远的路要走,无谓纠缠在区区过往。” 赵大的眼睛里有火焰在跳动,意气飞扬,萧潇有些发怔,年轻时的宋太祖就是这样吧,虽然离发迹还远,也不一定能料到今后的人生,但永远向前看,永远的充满斗志。 听他方才一番剖析,分明不只是一介莽夫,见事明晰,叙事条理,猜测人的心理步步到位,可惜她看不到他的奋斗和成功。 遗憾中有些怅然,他现在看不惯不择手段的人,将来行事未必事事光明磊落,人的成长注定要抛弃些什么。可是他会快乐,能无悔吗? “你在想什么?”赵大看萧潇时而微笑,时而忧伤,不由得有些担心。却见她抬起头来,直直望着他,正色道:“大哥,我只愿你一生快乐。” 赵大听她说的郑重,心头一颤,忽然又有些不自在,干笑两声,说道:“这句话该大哥对你说才是。” 萧潇一笑低头,心中却是茫然,找到了方羽,又不是方羽,她该怎么办?回家是最容易的,却不甘心,留下来,死缠烂打直到他恢复记忆,不是她的风格。你若无情我便休,是她一贯的看法,他有美人在抱,她何必枉做小人。 越想越没有头绪,越想越恨方羽,方羽,你厉害,就不要有落在我手上的一天。 赵大见她神色变幻无常,在火光掩映下,平添几分飘渺神秘,第一次发现结义妹妹其实是个美丽的女子。想要说些什么,安慰或者劝告,但竟张不了口。心头的无名之火一股脑儿发在东方羽或者是方羽身上,竟敢让他赵大的义妹伤心,他这个当大哥的岂能一点回报都没有。 “小潇,是我对不起你。”方羽满脸内疚地伸出手。 萧潇冷冷看他一眼,爱理不理道:“大庄主这样客气,真是折杀小女子了。回去找你美丽的未婚妻吧。” 方羽还要说什么,忽听得一声大吼:“竟敢欺负我义妹,拿命来!”赵大从天而降,不由分说当头一棒,方羽应声倒地。 萧潇肝胆俱裂,高喊一声“不”,忽然坐了起来,抹去头上的汗珠,还好是一场梦,她可从来没想过要方羽死。平定平定慌乱的心情,忽然发现庙中只余她一人,大哥呢? 爬起来庙里庙外喊了一回,无人回应,太阳刚刚从东边升起,照着她长长的孤单的影子。连大哥也离开了,她是否该回家?眼角一扫,发现昨天火堆旁有些异样,过去一看,地上写了几个字:我去替你讨回公道。 忘尘山庄,萧潇失声低呼,转头向山上冲去,方羽手下那么多人,应该不会有事,大哥孤身一人,怎么敌得过。 赵大一早上山,说要见东方羽,类似挑场子的事忘尘山庄的家丁见多了,不冷不热敷衍几句,赵大撂倒几个后,终于引动正主出来。 两人曾经遇过几回事,东方羽一见是他,不由一愣,问道:“赵兄,忘尘山庄哪里得罪你了?请进去说话。” 赵大一脸不善:“你到底是东方羽还是方羽?” 东方羽目中波光一闪,笑道:“赵兄在开玩笑了,小弟自然是东方羽。” “如果你不是方羽,我小妹怎会哭的那样伤心。负心薄信,贪图荣华富贵,赵某今天来就为讨个公道。” 东方羽沉下脸来:“原来你是替昨天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子出头的,好,东方羽领教赵兄高招。” 萧潇还没走到,就远远听到打斗的声音,心下更急,双腿却不听使唤,一个劲哆嗦。不过她还从没有一口气跑上山过,萧潇一边喘气,一边慢慢往前挪,反正就要到了,不在乎这点时间。 从围观的家丁中挤进去,就看到差点让她晕倒的场面,两人都分外狼狈,泥土浑身都是,方羽鼻青脸肿,赵大的衣衫正慢慢渗血。 “住手。”萧潇从不知道她有这样大的嗓门。“不要打了。”另一个女声,却是柴瑕到了。 场中两人同时一愣,然后,赵大一棍敲在方羽肩膀,几乎同时他被方羽一脚踢飞。方羽正要上前,萧潇已经跑进场地,拦在赵大身前,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方羽的衣服破了,头发乱了,额头眼眶上两处淤青,还绽开一道口子,血流不多,看起来却比较吓人。萧潇心中一痛,忍不住就要上前,却见柴瑕已经站在他旁边,貌美如花,神情关切,胸口一梗,再也走不动一步。 “瑕儿,我没事,不用担心。”方羽微笑着安慰柴瑕,那笑容看在萧潇眼里,是那样刺眼。心头恶念一起,再也抑制不住。 在众人的惊呼声里,萧潇直扑上去,抓起东方羽的手就咬。东方羽闷哼一声,却没有躲闪,本可以轻而易举将她摔开,但看到她眼中的悲苦愤怒,心头大震,手上的痛反而感觉不到了。 柴瑕出身名门,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一时手足无措,周围的家丁回过神来,一拥而上,赵大站起身,将棒一横,双方对峙起来。萧潇甩开方羽的手,站到赵大身边,一副输人不输阵的气势,嘴角一缕血丝,看去很诡异。 “住手。”一声清喝打破了一触即发的局势,一个形容华贵的公子从庄门走出,正是柴荣。家丁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听这个庄主未来小舅子的话。 “放他们走。”东方羽无视手上鲜血淋漓的牙印,面无表情地说。无人知道他心中想些什么,但他的话无疑听到了。家丁们迟疑着让出一条路。 萧潇望他一眼,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那是昨天从脖子上摘下的,随手往地上一扔,低声说道:“还给你。”说完与赵大径自下山了。 土地庙里,萧潇为赵大包扎伤口,赵大龇牙咧嘴,却不肯喊痛。 “大哥,疼的话就喊出来吧。”萧潇话出口,觉得有些没良心,像是风凉话,赵大却好像没有发现,勉强做出一个笑容:“没什么,皮肉伤而已。他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不吃亏。” 萧潇无言,赵大忽然意识到说错话了,另一个也是萧潇所担心的。用手挠挠头,吞吞吐吐说道:“萧妹,你如今打算做什么?” 萧潇黯然道:“大哥,我不能在这里久待,但还有2个月时间,大哥去哪里我去哪里。” 赵大眼睛一亮:“好,我们兄妹去闯闯这江湖路。以前的事不要想啦,大哥不会让人再伤害到你。” 萧潇心头一酸,眼泪直望外冒,赵大慌了手脚,以为说错什么,却见她破颜笑道:“大哥,我没有事,我们现在就起程吧。” 赵大点头,忽然跳起来,喝道:“什么人?” 萧潇吓了一跳,向外望去,来人竟是风烈,手里拿一包东西,因被喝破行藏稍有些尴尬。 他不管赵大难看的脸色,径自走到萧潇面前,说道:“萧姑娘,红叶山庄的确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不再回去了吗?” 萧潇站起来,摇头道:“风大哥,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如果没有红叶山庄,我也许现在还没有找到方羽,也许早已沦落街头,你们帮过我,我记在心里,事情到现在这样子,不能全怪你们,我也是知道的。很高兴认识你,只是我这一走,怕是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风烈点头道:“好吧,你不愿回去我也不强求,这里是一百两银子,和一些换洗衣物,你拿着用。还有一块令牌,路上遇到危难就拿出来,本省之内是绝对没有问题,出了省也还管点用,你一定不要推脱,这也是庄主的心意。” 萧潇正为露宿街头发愁呢,赵大关心她没错,可是没钱,如今有人送上门来,也就毫不客气收下了。看在风烈眼中倒成了豪爽洒脱,大是高兴,说道:“萧姑娘,既如此,风某告辞,今后路过沔阳,一定要来红叶山庄做客。” 赵大和萧潇一路行去,每天走不了多少路程,权当是游山玩水,倒也逍遥快乐,萧潇不想赵大担心,心中的苦楚全不表露,和没事人一样说说笑笑,只是这一天走过一片草地,看到开了遍地的野花,忽然想到和方羽一起采花捉蝶的情景,不觉潸然泪下。 赵大在一旁看着,没有出声,这些天朝夕相处,如何看不出她心中的苦,哭出来总比窝在心里好。 萧潇流了一会儿泪,胸中积郁减轻不少,笑道:“大哥,我有种排除郁气的法子,在家时总是没有场合时间,现在这地方倒是正好。你也一起来好不好。”说完对着天空,大声喊“啊……” 刚开始方羽还出现在眼前,不一会儿赵大加入进来,他的声音底气十足,萧潇的声音几乎没淹没,耳朵嗡嗡作响,哪里还顾的上胡思乱想,捂上耳朵,拼命拉着嗓子喊,到最后嗓子哑了,干脆是嚎了。 忽然赵大停了下来,压力一消,萧潇喊的更大声,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闭口不喊。嗓子有些发疼,心里却畅快无比。定睛一看,赵大手里提着一只兔子,大是奇怪。 不等她发问,赵大开怀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兔子跑过来,直直撞到我腿上,就撞晕了。” 萧潇瞪大眼睛,喃喃道:“原来世上真有守株待兔的事。”再想一想,笑道,“它一定是给我们的叫声冲昏了头,可怜的兔子。” 赵大道:“是挺可怜的,我们该拿它怎么办?” 两人对视片刻,很有默契地点点头,一只兔子撞到饿晕的两人身上,还能有什么下场? 萧潇负责捡柴火,虽然学了几年医,吃饭也是无肉不欢,但她怕杀生,怕见血。当火生起来的时候,兔子也清理完毕。 萧潇坐在一边,听着油滴火中的滋滋声,闻着越来越浓的香味,几乎认为这就是幸福了。只是不经意间,会把专心致志烤肉的赵大看成方羽,然后她会轻轻叹一口气,而赵大则转动一下饱受煎熬的兔子。 午餐马上就好,萧潇迫不及待地伸手,忽然听到风中远远传来什么声音,凝神一听,好像是有人在喊救命。 赵大把兔子往萧潇手中一塞,说道:“你等着,我去看看。” 萧潇拿着皮焦肉嫩的兔子,恨不得马上咬一口,但看看赵大走去的方向,扬扬眉,站起来,几脚把火踩灭,提着兔子跟着去了。 第40章 跟赵大在一起,最常有的事就是打架,萧潇藏在树后面,很快判断清形势。正在和4个人打斗的大哥是英雄,树上绑着呼救的是美女,美女旁边指手画脚,还想趁机揩油的就是魔王了。她是英雄的跟班,自然也要做些什么。 某山贼正要和伙伴享受无边艳福,就有不长眼的来搅局,看起来功夫还不错,被四个人围着也不见败像。眼睛一转,就想带着美女趁机逃跑,那些伙伴跑不了最好,就算再找到他,也可以说是保存实力。 越想越得意,回头就准备解绳子,忽然看到一只没毛的兔子正龇牙咧嘴冲着他笑,当场“妈呀”叫了出来,接着如受重击,翻倒在地,痛的叫都叫不出来。 萧潇放下兔子,收回踢出的脚,这些天的走路毕竟有用,飞出一腿干净利落,不过那人也太不经踢。回过头,做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向那个快要晕过去的美女说:“小姐,有什么可以帮忙吗?” 美女解下来回过气的时候,另外几个人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萧潇问:“大哥,你把他们杀了?”赵大摇头:“暂时晕过去了。” 萧潇松一口气,还好大哥不会像白话小说里那样出手杀人,即使杀的是强盗。想到白话小说,脑中灵光一闪,回头问那个娇娇弱弱的美女:“小姐不会姓赵吧?” 美女行一个礼,柔声道:“奴家姓赵,小字京娘,开封人氏。几天前上香途中被这帮恶人路来此地,幸得二位英雄相救。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赵大见萧潇脸色有些异常,问道:“萧弟,你怎么了?” 萧潇回过神来,暗觉有趣,历史人物和小说人物同时出现,她倒是有幸,能亲身参与宋太祖千里送京娘。话本里这是个悲剧故事,京娘爱上救命恩人,宋太祖却是流水无情,使得京娘命断黄泉。 眼见这京娘花容月貌,比柴瑕也差不到哪里,大哥虽说志在天下,多个红颜知己有什么不好。小时侯看故事时就很为他们遗憾,现在可有了改变结局的机会。 当下笑道:“你也姓赵,和我大哥同姓,也算有缘。不知赵姑娘附近可有亲戚,也可送你回家?” 京娘愁容满面:“没有。开封距此路途遥远,奴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萧潇看着赵大:“大哥,你看?” 赵大也看着萧潇,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理,但明知萧潇还有一月多就要离开,不忍心拖累她。见她有心帮忙,才说道:“姑娘莫怕,我们兄妹送你一程。” 萧潇笑道:“先要填饱肚子。” 三人在树下把兔子一扫而空,最叫萧潇吃惊的是,京娘吃东西斯文有礼,速度居然也不慢。 美餐一顿之后,三人高高兴兴上路,留下树根旁一副兔子残骸,树干上五个被绑的人。 碧绿色,圆形,玉质不是很好,正面刻着一条龙,背面有两个字:长久。 这块玉佩他第一次见到,却一点都不陌生,谁都看的出来,它和送给柴瑕的那块是一对。不知道怎会有龙凤图案,这近乎是谋逆,但天长地久却是明白的。 天长地久,他一直以来寻找的就是那个曾允诺过要天长地久的人吗? 眼前又浮现前几日见到的叫萧潇的女子,她的容貌普通,却是那样熟悉,熟悉到忘了心的空落,她的倔强,她的坚强,她的绝望,就如同手上的伤口一样深深烙在他心底。 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对他的野心不会有任何助益,但他不能欺骗自己,深夜梦中只有她,她的笑,她的泪,她的眼。 为什么会这样?他该怎么做?或者已经太晚,婚礼就在眼前。 忽然他的手一翻,玉佩已在袖中。有人走了进来。 “你要给我一个交代。”熟悉的声音多了郑重与严肃。 东方羽抬头看看相交多时的好友,说道:“交代什么?” 柴荣道:“你曾答应过会好好照顾瑕妹,我才把她交给你。” 东方羽道:“是的,照顾她,一生一世,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柴荣道:“一个婚礼前仍拿着其他女子玉佩的丈夫,你叫我如何相信。” 东方羽道:“这并不代表什么,我不会再见那个人,也不会有其他女人。” 柴荣冷笑道:“永不再见吗?那派人跟踪她又做何解释。” 东方羽一怔,忽然现出茫然的神色,微微苦笑道:“我说不知道,你一定不相信。” 柴荣也是一怔,仔仔细细端详眼前的好友,他不像是说谎,想起多年出生入死的交情,叹一口气,不再咄咄逼问:“我相信你,却不能原谅。羽,我不能把妹妹交给一个心意不定的人,萧姑娘和瑕妹之间,你必须作一个选择。” 东方羽沉思良久,起身向外走去,走至门口,转身道:“柴兄,你说的对,我先要考虑清楚。婚礼只能暂时取消。我对不起瑕儿,不过要比负她一生好。” 说完跨过门槛,却看到柴瑕泪流满面站在门外,也不知听了多久。东方羽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张口。 柴荣出来,揽住柴瑕的肩,眼见东方羽越走越远,渐渐连背影都不见了。他们是那般要好的朋友,他曾希望他会是妹妹的归宿,然而他就这样毫不留恋地走出他们的视线。 柴瑕大哭失声:“不,他怎么能就这样离开!”柴荣抱紧她,低声道:“上天会给出一个合适的安排。” 萧潇一行人,因为加了京娘,前进的速度更慢,这天天将黑的时候,终于走到一个小镇,准备休息一晚,第二天租辆马车再走。 镇入口处就有一个客栈,萧潇对着招牌装模做样念道:“悦来客栈。唔,好字。” 京娘笑道:“明明是平安客栈呀,难道我看错了?” 萧潇咳嗽一声:“分别不大,悦来也好,平安也罢,大多是黑店的代名词。” 这回轮到赵大惊道:“黑店?萧妹你怎么知道?” 萧潇赶快笑几声,说道:“开玩笑嘛,大哥一点都不幽默。”心中却有些嘀咕,小说电视上都是这样,逢客栈必是悦来平安,而且不是黑店也有刀光剑影,不会又给她说中吧。 看看环境,幽静且干净,大概是她瞎猜,只是那小二的皮肤有些白,难道他也用护肤霜?这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香喷喷的饭菜占去注意力。 晚间萧潇和京娘一个房间,赵大在隔壁。白天萧潇有心撮合两人,但不敢明目张胆,现在夜深人静,正是游说的好时机。 “京娘,你觉得我大哥怎么样?”先以没创意的话开头,萧潇暗笑,不知道天下媒婆是怎么练出来的。 “赵壮士年轻英武,侠肝义胆,是难得的英雄豪杰。”京娘倒是毫不客气。 “京娘你真有眼光,我大哥可是一等一的好汉子,好男儿,可惜仍是单身,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有。让我这做妹妹的操心到头发都白了。” 京娘道:“好男儿志在天下,也许是赵大哥不把天下女子放在眼里呢。” 萧潇笑道:“大哥志向远大不错,说他眼高于顶可是天大的冤枉,他只是不善于表达,心里对你好,行动上会有表示,口头上却绝不会露半点风声。” 京娘半天不做声,萧潇一见有戏,加倍煽动。“大哥最喜欢的女子就是外表柔弱,内心刚毅的那种,不过呢,缘分是可遇不可求的。缘分一到,挡都挡不住,而且也没有必要挡,你说呢?” “京娘,我对你真是一见如故,好象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熟识,这也是一种缘分吧,如果我们能一直在一起该多好。” “别看我大哥现在只是一个流浪的武士,过五六年,也许只是一两年,他可就大不相同了。他本是最闪亮的金子,既使蒙尘,也终会有大放光明的一天。” “京娘,我梦到过大哥成亲,嫂子长的很像你,你说奇不奇怪?” 萧潇翻来覆去把能想到的话全说了,说到口干舌躁,京娘只是当闷葫芦,萧潇叹一口气,表示放弃,最后问一句:“京娘,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你到底愿不愿意当我嫂子?一定要回答,否则不让你睡觉。” 静默,静默,当萧潇准备彻底放弃时,终于听到京娘低低道:“萧姑娘,你方才说的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赵大哥的?” 萧潇精神一振,笑道:“先要做通你的工作嘛,京娘这般人才,大哥哪有不愿意的。”小说里不是这样写,京娘一早就对赵大有了感情,哪里用的着她费这些口舌。 京娘幽幽一叹:“萧姑娘,你平日里喜欢穿男装,不怕别人说什么?” 萧潇听了这样不着边际的话,越发摸不着头脑,道:“穿男装方便,至于别人,谁会刻意观察我是男是女。在家乡,有个老师就把我当成男的,很长时间后才知道错了,也不过一笑了之,没什么大不了的。” 京娘道:“这样随心所欲,真是前所未闻。” 萧潇暗道:“当然不会听说,要过一千多年呢。”却还是不明白她穿男装和大哥的情事是什么关系。只听京娘说道:“那天我被困绝境,拼命呼救,却实不指望能脱困。忽然有人从天而降……” 萧潇暗自心喜,京娘果然是落花有意,再做大哥的工作就简单了。 “赵大哥以一敌四,英雄了得,但救我脱困的,还有另外一人。他看起来文文气气,眉清目秀,一点功夫也无,却用一只兔子引开敌人注意,一招制敌,笑的那样懒散,满不在乎。” 萧潇越听越心惊,早以说不出话来,京娘却还在继续:“缘分来时,挡都挡不住,你说的没错。当知道你是萧姑娘,而非萧公子,我才明白来的是孽缘。” 萧潇干笑两声:“京娘,你对我大哥无意,那就算啦,我……” 京娘笑道:“萧姑娘,我自然不会有其他想法,我们虽是无缘,难道连姐妹都做不得?” 萧潇擦擦头上的汗,笑道:“姐妹么,好得很,我一直都希望有个大哥,大姐,前些时拜了大哥,如今能认个姐姐,真是上天恩赐。以后就叫你姐姐好了。不过姐姐真的不打算考虑考虑我大哥吗?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 京娘直直看着她,含笑不语,看的萧潇心里发毛,举起双手道:“姐姐,饶了我吧,不要这样看我。” 京娘笑道:“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萧潇奇道:“知道什么?” 京娘道:“就算我愿意,赵大哥也不会把我放在心里,因为他心里另有其人。” 萧潇正要追问,忽然有人闯了进来。 萧潇一惊站了起来,来人不等她开口,急急道:“萧妹,赵姑娘,这是家黑店,快跟我来。” 三人急急望外跑,赵大边跑边低低解释:“我出来解手,听到他们在商议用迷烟。萧妹,你随口一说,还真说对了。厉害。” 萧潇可没心情听他的称赞,她宁愿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会发生。她还好些,京娘缠了小脚,如何跑的动。 没跑出前院,就被人发现了,点着火把来找。京娘却把脚歪了。 萧潇道:“大哥,背着京娘走。”不容京娘说什么,已经在赵大背上。赵大背个人,还是行走如飞,萧潇跟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一起跑是跑不掉的,不如她留下来引开追的人。反正她一念咒语就可以回到现代,不会有事。大哥对她好,又多了个姐姐,临走前也能帮他们一把。 店里的人追上来,很奇怪地看着当院站着不动的年轻人,这个时候他不应该跑吗?怎么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招待他们的店小二呵呵笑道:“早知道我们是黑店还住进来?还以为你们是有恃无恐,谁知还没怎么样就吓的跑了,留下个断后的。他们也是不够仗义,呵呵,留下你能管什么用。” 萧潇道:“我是不怎么管用,对付你们还绰绰有余。我师父是离山老祖,英明神武无所不能上刀山下火海眼也不眨的青天白日小飞龙萧潇是也。” 那人有点晕头,连连摆手道:“你也是路上混的?没听说过这么长的名号。” 萧潇巴不得时间拖的越久越好,笑道:“你没听过的多啦。我问你,你姥姥的爷爷的弟弟的外甥的侄女的哥哥的儿子是你什么人?” 这下不光店小二晕头,其他人也晕头了,扳着手指头苦思冥想。萧潇忍着不笑,忍得肚子都疼了。忽然有人冷喝一声:“笨蛋,被人家拖延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快去追另外两个人。” 萧潇放眼过去,火光中走出一个矮个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起来是个大头目,风尘仆仆的样子,刚从外面回来。暗自侥幸,如果他一开始就在,她也不能拖延到现在。 忽然听身后有人说:“不必追了。” 萧潇大惊,回头道:“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赵大满脸不悦,把她拉到身后,说道:“有难你想一个人担吗?我赵大岂是那种贪生怕死,让自己义妹殿后的人。你再这样,小心连兄妹也没的做。” 萧潇急道:“我不会有事才这样做的。你不害怕,京娘怎么办。” 却见京娘轻声而坚决地说道:“我们是姐姐,我也不会把自己妹妹丢在后面的。” 萧潇喉头哽咽,紧紧拉住他们的手。赵大低声道:“我数一二三,你和京娘就望外跑,我殿后。” 那头目扬声道:“你们倒是够义气,不过现在一个也跑不了。” 萧潇道:“跑不了是一回事,你们也回答不了我的问题不是?” 赵大已喊到三,萧潇拉了京娘就跑。赵大如果是宋太祖,今天就不会有事,先把京娘送出去再说。大不了她再回来帮忙。 赵大和追来的人打在一起,那头目袖手旁观,似乎不屑与人联手,见赵大英勇,也自惊奇,面色越来越凝重。萧潇和京娘却被拦在院门口,用刀逼着走了回来。 如果脖子上一把亮闪闪的钢刀,你会怎么样?萧潇看着京娘血色一点点褪去,想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如果现在念咒还来得及,抓她的人决不会想到她能凭空消失。过一会儿呢?也许他们会不由分说砍她脑袋,连念咒都来不及。 念吧,念吧,她只是普通小老百姓一个,未来的宋太祖自会有办法脱身,京娘也会没事,书上那样写的,可书上没有她,是不是因为她会死?念吧,方羽喜欢这里,就留他在这里好了,关她什么事? 心里一急,连咒语都忘了,芝麻开门?阿里巴巴?还没有想起来,发现脖子上的刀不见了,手却给捆起来。赵大见他们被抓,一分神,早被打翻在地。 令萧潇稍微安心的是,这些人暂时没有把他们做人肉包子的打算,也暂时没有机会,因为街上有马蹄声,刚巧在店门口停下来。深更半夜,谁来赴这死神的盛宴? 头目止住手下的慌乱,命人把他们三人关进旁边的厢房,留下两个看着,其他人散去,看情况行事。店小二去开门。 萧潇三个人被扔在地上,靠在一起不管了,萧潇刚要抗议要坐一个垫子,嘴里已经被塞上一块破布,也不知有多少人用过的,不由得一阵恶心。 看着他们的两人胡乱翻着他们的包袱,里面还有80多两银子,亮闪闪的银子让两人眉开目笑。 “看他们穿的不怎样,还挺有钱的。”一个忍不住开口。 另一个低声呵斥:“不要命啦,这么大声。” 第一个人也压低声音:“有什么关系。不管来的是谁,咱们不招惹他已经是他运气,还敢管闲事不成?” 另一个没有回答,手里拿一块令牌发愣。 第一个人说:“喂,你傻了?”忽然也看到令牌,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第一个人结结巴巴问道:“这个你从哪儿找到的?” 另一个人战战兢兢朝地上三人望一眼,不说话。两人很有默契地想,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萧潇见两人嘀嘀咕咕,偶尔向这边瞅上一眼,鬼鬼祟祟,却一点都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想什么,也无心理会。她只是一心一意听外面的动静。 有人敲门,门打开,外面的人进来,听起来不止一个,萧潇稍微安心,黑店对结伴而行的客人总是有所忌讳,那些人住进店来,恐怕没机会马上照顾他们。她想起那咒语是叫三声五爷,却不想现在走。总要等大哥和京娘脱险,或者在被杀的最后一刻。 有人说话了,问有没有见一男二女三个人,店小二自然说没有。接着有个冷冷的声音说:“撒谎。”萧潇忽然愣住了,那声音如此熟悉,不说以前,就说他说出那样伤人的话,她就牢牢记在心里了。没想到在这里听到。来人正是方羽,也许他愿意称自己是东方羽。 心中的恨意荡然无存,现在萧潇只愿方羽足够聪明,不要落入黑店魔掌。 第41章 “叫你掌柜的出来。”东方羽看也不看脸上堆满笑容的店小二,冷冷说道。 店小二看着这个突然闯进来,而又摸不清身份的男人,心里七上八下。努力维持职业笑容,说道:“大爷,您住店?我们可是百年老字号,包您满意。不过找人的话我们是无能为力。您还是明天去找官府比较好。” 东方羽再说一次道:“叫你们掌柜出来。” 店小二还想说什么,已经被东方羽的手下架了起来,一只长剑抵在喉头。 “且慢动手。”头目从暗中走了出来,拱手行礼道:“不知东方庄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我的伙计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 东方羽冷笑道:“好说,草上飞的手下,我怎敢怠慢。只要你把那一男二女交出来,就当今晚的事没有发生。” 草上飞笑道:“恐怕有些误会,小店今晚是做了一桩买卖,不过是二男一女,是兄长和妹妹妹夫,并无一男二女。” 东方羽面色一变,说道:“其中一个是女扮男装,掌柜也是老江湖,如何看不出,分明是欺瞒在下。我是属下看着他们进了你的店,难道会飞上天去不成?”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变的煞白,喝道:“草上飞,如果他们有什么不测,你也休想活命。” 草上飞听不得威胁,冷笑道:“忘尘山庄何时管起绿林事来,好言好语是给你面子,你倒蹬鼻子上架了。老实说,这几个人在我这里,已经送厨房多时了,你能耐我何。” 东方羽的手下一起拨剑,草上飞的手下也从各处现身,围个水泄不通。 忽然旁边厢房里冲出一个人,在草上飞耳边说些什么,草上飞面色数变,恐慌中带些侥幸。 东方羽没有听到他们说些什么,也没有看到草上飞的神色,他在打开的厢房门里,看到了那个寻找多时的女子,她正一脸关切的看着他。东方羽忽然有落泪的冲动,她还活着。 萧潇看着那头目,现在知道他叫草上飞,进了厢房,恭恭敬敬给他们三人松绑,心里莫名其妙。求助似的望望赵大,他向她点点头,让她放心。 草上飞行礼道:“方才惊了姑娘,实在是罪该万死,姑娘打我骂我都不要紧,只是不要往心里去。” 萧潇往赵大身边站站,抓住他的手,胆气壮了些,说道:“打骂倒不必,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一会儿要杀,一会儿又行礼。” 草上飞奇道:“姑娘竟然不知道?又怎么会有红叶山庄的令牌?” 萧潇道:“风大哥是说过那令牌在本省境内一定管用,这么说是真的?” 草上飞道:“岂止是本省境内,就是邻近几省,紫竹令一出,也绝无人敢动姑娘一根寒毛。也是我有眼无珠,没想到您就是风大爷的好朋友,萧潇萧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萧潇也万没想到小小一块令牌竟让这个悍匪低头,真要谢谢风烈。一晚上的事就像做梦,却是实实在在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回。想起外面的东方羽,说道:“既如此,就算了。东方庄主和我曾有一面之缘,你们就不要打啦。” 草上飞道:“那是自然。”出来厢房,对东方羽说道:“东方庄主,这件事的确是误会。萧姑娘安然无恙,你可以放心了,明日我自会派人护送她到想去的地方,庄主在小店休息一宿,明日各奔东西如何。” 萧潇在房内注视着外面,心道:忘尘山庄虽是风头直压红叶山庄,但后者在绿林中的声望还是远超前者,这声望可不是一两天能赶上的。 在危急的时候,她一心想着方羽,他要救她,她感动而担心,此时脱困,他的无情的话,他对柴瑕的好又涌上心头,就觉得他不能原谅。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娶了如花似玉的名门小姐,又来找她这个看起来很奇怪很有趣的小女子。左右是记不起身世,又不愿意听她解释,还来找她做什么。 草上飞说出各奔东西的话,她忽然觉得夜风刺破了薄薄的衣裳,透骨的寒。她是来找他的,各奔东西了,她再留下去,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只为撮合一对故事中的人物?然后就听到方羽说:“不。我要带她走。” 一场俱惊。 草上飞像是信不过自己耳朵,问道:“你说什么?” 东方羽不动声色道:“我要带她走。” 草上飞回头看看萧潇,说道:“萧姑娘有紫竹令,我就负有保护她的责任,她自己不愿意,谁也不能带她走。” 东方羽转向萧潇,看见萧潇和赵大挽在一起的手,心里刺痛一下,说道:“跟我走。” 萧潇别过头去,心里暗骂,当她是小狗吗?就这样一声跟他走,她就得听他的?古代真不是人呆的,好好一个人,到了古代,连个女人都不会哄,或者是不屑哄吧,甜言蜜语留着和柴瑕说。 草上飞笑道:“东方庄主,萧姑娘不愿和你走,你也是看到的,不要强人所难。” 东方羽心中一团火越烧越旺,忽然大笑道:“好,看谁拦的住我。” 长剑出鞘,就往厢房冲。他的手下紧随他身后,为他护驾。 战事又起。草上飞人长的矮,身手却不含糊,紧紧缠住东方羽。东方羽的手下武功比客店的人高一些,客店的人数却占了上风,一时间难分胜负。 又打开了,萧潇恨不能大吼一声,不能用和平一点的方式解决问题吗?最少不要涉及到她。一个是心上人,一个是保护她的人,她该为她的行情看涨高兴,还是该为混乱的局面愤怒。 赵大紧紧抱住她,害怕她一时冲动闯进场子,事实上,如果没有赵大,她已经闯进去了。 方羽又吃了草上飞一刀,好在没有出血,只是划破衣裳,那也够萧潇担心的,她开始在心中咒骂草上飞,虽然他也挂了几处彩,而且是为她负伤。说到底,她还是感情占上风多一些。 赵大好像了解她的心情,两人从房内出来,站在一边。“他不会有事,草上飞不是他对手。”赵大在她耳边低语。可是在并不能减轻萧潇的紧张。 为什么呢?她为什么不喊停止,只要她说停止,说愿意跟方羽走,他们就不会再打了。萧潇几次想开口,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为了要看方羽的底限吗?看他可以为她做到哪一步。她很恶劣,她承认,而且记仇。 刀剑交击声不绝于耳,忽然草上飞斜飞了出去,他的手下赶快去扶。 东方羽没有理会,直直走到萧潇面前,二话每说,一把拉住她手向外走。萧潇没有挣扎没有喊叫,后来她把原因归结为吓呆了。 一个冷着脸,面目狰狞,手里的长剑还在滴血的人,站在你面前,并不会因为他是你爱的人就不害怕。 赵大没有阻拦,眼睁睁看着萧潇被带走。店里的人更是有心无力,东方羽的手下虎视眈眈殿后,老大生死不知,也顾不上萧潇了。 东方羽和属下都退出店门后,店小二方才喊道:“咱们和忘尘山庄的梁子结下了,等老大好了,一起杀上忘尘山庄,杀他个鸡犬不留。一定要救出萧姑娘。” 旁边有人问:“为什么一定要救萧姑娘,我看她是自愿去的。” 店小二一瞪眼,道:“你知道我姥姥的爷爷的弟弟的外甥的侄女的哥哥的儿子是我什么人?” 那人讷讷道:“我不知道。老大说那是拖延时间的问题。” 店小二道:“我也不知道,所以要问个答案。” 店里乱哄哄的,京娘却看到赵大一个人站在那里,定定看着大开的店门,神情说不出的寂寞迷惘。 悄悄走过去,低声道:“赵大哥,为什么让那人带走萧潇?”之后却如此忧伤。 赵大猛地一惊,仿佛才从思绪中醒来,落寞一笑:“她也许更愿意跟他走。她来这里就是找他的。” 京娘不愿意看到他没精打采的样子,说道:“她并没有明说愿意,是东方羽逼她的,你做大哥的就不管吗?” 赵大道:“好,我去找她问个清楚,如果她是被逼,就算拼上性命也要带她走。赵姑娘,萧妹托我照顾你,我先送你回开封。” 京娘道:“萧潇是我的好姐妹,反正离家好些日子了,先找到她再说。” 赵大点头道:“也好。” 店小二凑过来,说道:“赵兄弟,看不出你是个仗义正直的好汉,我可以派人通知赵姑娘的家人,让他们不必担心。你们就放心去救人好了。” 萧潇窝在东方羽胸前,动都不敢动,老天作证她从来没有骑过马,一直向往倒是真的。她常常梦想自己是一个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侠女,穿红衣,骑白马,一阵风穿过街头小巷,大漠黄沙,但是她发誓不想再骑马了,危险系数太大。 东方羽的马跑的飞快,也许有什么疾风闪电之类的名字,路边的景色一闪而过,看的人头晕,萧潇索性闭上眼睛,听着风声,马蹄声,和方羽的心跳声。就当是一场梦好了,或者当是玩云霄飞车。 忽然一种熟悉的气味越来越浓,尤其是萧潇静下心之后。不会是他时间长不洗澡吧,萧潇把取笑他作为发泄,但是她知道那不是。是血腥味,她在医院急诊实习时没少和这种味道打交道。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方羽有些不对劲,他一直没有说话,紧紧搂着她,几乎全身重量都压下来了。原来她背上湿乎乎的不是汗,是血。原来不是方羽抱着她骑马,是靠她留在马上。 萧潇以为她会哭,方羽生死不知,她却随时会翻到马下送命,马跑的真是太快了,听一听后面,并没有人跟上来。深更半夜的,不能期待有人来救他们。只能靠她。 萧潇越发紧地抓住马鞍的横梁,也满心祝愿方羽抱的她够紧,剩下的是全交给这匹叫疾风或闪电的马,希望它跑的平稳些,并在她力气用尽,方羽血流完之前停下来。 看过一本书,大凡好马都是有灵性的,骑马的人只要随它心意去就行。萧潇第一次热切期盼书上写的完全正确。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疼痛让萧潇清醒过来,马终于停了,而她一头栽到地上。方羽也跟着滑了下来。 小心翼翼扭扭脖子,颈骨完好,动动手脚,也没有骨折,萧潇松一口气,忽然发现方羽就在身边,一动不动。 萧潇顾不得疼痛,一骨碌坐起来,却迟迟不敢探他的鼻息。心下默念,他不会死,他不会死,这只是在做梦。 方羽微微起伏的胸腹证实了她的判断,萧潇这才有力气和勇气去探他的脉搏。脉搏沉稳有力,比萧潇的还慢,暂时还不致命,但萧潇的心更沉了。 她见过一个人,刚进急诊室,呼吸脉搏都基本正常,但一直昏迷不醒,看着看着就不行了,一开始的表象只因为他年轻力壮。 头脑一片空白,以往学的东西都不知去哪里了,萧潇深吸几口气,决定先找出流血的伤口。 方羽的剑在一边,萧潇拔出来,划开方羽的衣服,手忙脚乱中,方羽身上多出几道浅浅的伤。 伤口,方羽身上深深浅浅,纵横交织的全是疤痕。萧潇一把捂住嘴,眼泪却扑簌簌成串掉下,那些伤有新有旧,有的旧伤未好,又添新伤,还有的淌着鲜血。 过去六年,他过的什么日子,有着什么经历,萧潇也曾设想,如今却活生生现在她眼前。 一边落泪,一边检查着身体各处,大多是陈旧的伤,只有胁下一道长约三寸的刀伤,深可见骨,肌肉外翻,血一刻不停地外渗。 拼命回想老师的手法步骤,手上没有消毒的东西,只能撕下衣服,擦干净伤口附近的血,先包扎起来再说,希望不会感染或得破伤风。其他的小伤口也照样处理。 早知道会有今日,她无论如何会好好学,不至于现在只能听天由命。萧潇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深深的无力感,负罪感和深深的惶恐压的她喘不过气。 方羽的身体还是温热的,萧潇不停地摸脉搏,探鼻息,也许她该念咒语,回到现代才有设施救他,但他没有恢复记忆,又在昏迷中,谁知道他能不能一起回去。 对,应该看看他是否清醒。 压压眶上神经,方羽动了一下,萧潇大喜,轻轻摇他:“方羽,方羽。”没有回应,让她以为方才只是眼花。再压,动也不动。萧潇叹口气,放弃了。手靠近鼻孔,忽然发现没有鼻息了,萧潇惊的魂飞魄散,耳朵贴近胸口,心跳也没有了。怎么会这样,刚才还好好的。 人工呼吸兼胸外按压,这是萧潇第一次实施,除了对课堂上的模型,想不到竟是方羽。 把他的头后仰,下巴抬起,深吸一口气,捏住他的鼻子,嘴对嘴呼气,然后放开鼻子,让气流排出。人工呼吸2次。然后在剑突上二指,双手交叠,十指悬空,下压4、5厘米,按压5次。反复交换。 萧潇急急忙忙操作,也顾不得手法规范不规范,心中祝愿不会压断他的肋骨。 不一会儿就累的难以再继,甩甩凌乱的纠结在一起的头发,缓口气,正要再接再厉,发现方羽的胸口又有了起伏,当场瘫倒。 方羽的情况稳定下来,呼吸平稳,脉搏平稳,脸色甚至有了红晕,萧潇又叫他两声,还是没有回应。但还活着。 萧潇愣愣看着他,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太阳在忙乱中已经升起,方羽身上笼罩着金光,面色很好,仿佛只是睡着了。看看四周,完全陌生,这是一个山谷,往前十几步有一条小溪。地上的草很厚,萧潇摸摸脖子,她应该感谢这些草。方羽的马在不远处吃草,一点都不关心主人的生死。 天知道马一夜跑了多少路程,一直待在这里等人来是不明智的,但靠她这路痴找出路更不明智。萧潇把视线投向那匹马,老马识途,它惹的祸,就该它自己来解决。 马好象感受的她的心意,悠悠闲闲走过来,伏在地上。萧潇四下转头看看,没有别人,除了她和昏迷的方羽,这马真神了。 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把方羽拖到马身上,用剑从衣服上割下布条,连成长绳,把方羽绑在马鞍上。绑了几圈,觉得不保险,干脆把外衣脱下来,全部割开,拧成绳子,反正衣服已经快成布条,穿不穿一个样。 绑好之后,马站了起来,萧潇下意识向后一跳,想一想,又向前几步,颤颤伸出手,梳理马的鬃毛,尽量友善地说:“马呀马,你可得帮我把你家主人送到安全的地方,知道吗?千万不要乱踢胡跳。” 马打个响鼻,喷出一口白气。萧潇道:“好吧,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痛啊,拜托,能不能轻一点。”赵普远远听到萧潇的惨叫,紧走几步,来到客房外。 大夫刚一出来,赵普就迎上去,问道:“纪先生,萧姑娘的伤怎么样?” 纪大夫道:“放心,只是擦破点儿皮,我已经替她上药包扎,过几天就没事。倒是和她同行的那个人,病情有点怪,照他伤口和身体情况,不该一直昏迷不醒。恩,得费点心思。” 赵普道:“那萧姑娘的伤会不会留下疤痕?” 纪大夫道:“那是难免的,不过我可以写一个方子,等结疤之后天天涂抹,疤会褪的快些,运气好也许能好的看不出痕迹。”停了一下,忽然忍不住好奇,问道,“这萧姑娘是赵先生的旧识?” 赵普忙道:“仅有一面之缘。我现在可以进去看她吗?” 纪大夫微笑道:“当然。不过她很累,又受了惊吓,还是多多休息为好。” 萧潇坐在凳子上,左手托着下巴,愁眉苦脸照着镜子。听到有人进来,也懒得回头。就听那人道:“萧姑娘,你好些了吗?”声音好象在哪里听过。 回头一看,很眼熟,但名字一时想不起来。那人见她皱着眉,以为她的伤口在痛,上前几步,却又停了下来。问道:“萧姑娘,伤口是否很痛?” 萧潇啊呀一声,说道:“原来是赵先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真是有缘。” 赵普道:“我听管事说,有一男一女来到别院,女子自称姓萧,就赶来看看,没想到真的是你。纪先生说你的伤只是擦破点皮,兼劳累过度,休息几天就没事了。你的朋友也有专人看顾,你不必担心。他就是你要找的方羽吗?” 萧潇听他说的面面俱到,不由得一笑,却牵动额头上的伤,又咧起嘴来。说道:“谢谢你来看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来的时候没有看清楚。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普道:“这里是会英别院,柴家收揽门客人才的地方,我从红叶山庄出来,就来到这里,暂时做一些清理帐目的工作。你来到这里可以安心养病,这里的好客是有名的。” 会英别院,萧潇默念几次,会英别院,会英楼,那是她初遇赵大的地方,原来也是柴家的产业,想必都是招揽人才的地方。 第42章 忽然想起那个见过一面,华贵清俊的柴荣,看来他年纪轻轻时就其志不小了。相比之下,赵大显得后知后觉。 方羽的伤并非致命,昏迷多是失血的缘故,来到这里,自然会有人救治柴荣的准妹夫,他不会有事的。 大哥呢?没有阻拦方羽带走她,现在在做什么呢?他重信义,也许正在送京娘回开封的路上吧。 第·章 夜已深沉,有个黑影闪进客房,迟疑了一下,走到萧潇床前。 萧潇睡的正熟,皱着眉头,仿佛被噩梦所扰。“方羽。”她低低喊了一声,来者大惊,见她再无声息,才知道只是梦中呓语。 她一直叫他方羽,他真的是方羽而非东方羽吗?他对身世一无所知,只因身上玉佩刻着天地和一个羽字,而他出现在师父居所的东方,所以取名东方羽。 如果他真是方羽,为什么他一点都想不起来,如果他不是,那么他嫉妒那个叫方羽的人。 胁下的伤根本不算什么,他一开始只想吓吓她,也看看她的反应,不曾想,她的行动令他惊诧。唇上似乎还留着她的气息,温温的,柔柔的,她差点把他的肋骨压断,东方羽眼中多了一抹温柔,萧潇,心里重复着这个名字,感觉很熟悉,很安心。 萧潇睡的并不安分,两只胳膊露了出来,东方羽看到她右手上缠着的白布,额头上也有同样的布,心中很是不安,他不该假装昏迷,累她受苦,希望不会留下疤痕。 轻轻地帮她把被子盖好,坐在床边,他可以暂时不追究自己的身世,但如此急切地想知道有关她的一切。如果可以入她的梦该有多好。 月光照进来,洒下银辉一片,东方羽静静坐着,直到黎明即将到来。 萧潇一路问人,终于走到方羽的客房外,正好碰上纪大夫出来,赶紧上去问:“大夫,他怎么样了?” 纪大夫道:“我给他新换了药,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他现在又睡着了。倒是你,赵普把药给你了吗?女孩子家额头上有疤可不好。” 萧潇没料到这老大夫如此热心,颇有些不习惯,笑道:“多谢你费心。赵先生说过几天送来。” 纪大夫点头道:“如此甚好。你进去看看你的同伴吧,不过不要时间太长,他还需要休息。” 萧潇目送他离去,却迟迟不上前几步推门,心底有种莫名的畏惧,直想掉头原路返回。迟疑半晌,心下一横,难不成这一扇门真成了咫尺天涯。 东方羽的确在睡觉,合着眼睛,呼吸平稳,萧潇轻声轻气走到床边,想抬手摸摸他的额头,举至中途又放下来。他的面色好多了,纪大夫医术果然高明。 他睡着的样子和以前一模一样,睡的很沉,带些稚气,眼睑没有完全合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装睡。方羽,萧潇低低喊一声,叹一口气,不管他过去六年曾遭受过什么,他始终是方羽。 他的眉毛浓而黑,鼻梁挺而直,面颊清瘦,却显得刚毅,嘴唇红红的,泛着光泽,萧潇轻呸一声,扭过头,简直是在诱惑她,无耻,唾弃。 瞪着床头的帐子看一会儿,终究忍不住心猿意马,回过头来,仔细观察,他睡的很熟,萧潇诡笑一下,低头吻上他的唇。软软的感觉,鼻中满是熟悉的气息,不光相貌没变,吻的感觉也没变。 我是色女,萧潇心中无奈地承认,一边为偷香成功暗自欢呼。 为了怕惊醒他,一开始只是浅浅贴在一起,见他没动静,萧潇开始轻轻噬咬,越咬越起劲,到处乱跑,忘记她,强行带她走,累她受伤,简直是罪大恶极,罪无可赦。 忽然天旋地转,萧潇惊叫一声,发现自己仰面躺在床上,眼前是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眸子,闪烁着点点笑意。 “你装睡。”萧潇理直气壮地指控。 “我没有请你在我睡着或清醒的时候咬我吧。” “你没有表示反对。”萧潇努力不被他的笑容迷惑,可是头脑还是开始晕晕忽忽。“咬你需要理由吗?” 东方羽笑道:“我忘了你习惯用牙齿做武器,我手上还留着你的印记。”抬起手,端详一下,两个深深的牙印还在那里。“那么吻呢?你也习惯在自以为人不知道的时候吻人吗?比如来会英别院之前。” 萧潇愣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怒火烧红她的脸,受伤昏迷也是他装的,害她担心的要死。戏弄她,自以为聪明地戏弄她。正要发作,忽然想起他身上纵横交织的伤痕,心中一痛,不管怎样,他受伤总是事实。 东方羽看着萧潇的脸由红变的苍白,眼圈却红起来,一时间颇有些手忙脚乱,摸不着头脑。 萧潇把头埋进他怀里,手紧紧揽住他的脖子,低声道:“只要你没事就好。以后不要再吓我了。” 东方羽第一次见她柔顺脆弱的样子,心痛和不舍缓缓弥漫开来,然而痛楚中又有些甜蜜和温柔。她总是做出乎他意料的事。 两人靠在一起,彼此的呼吸,心跳都听的一清二楚,温度似乎升高了。东方羽忽然觉得口干舌燥,急需喝点什么来扑灭心中的火。萧潇却向里靠了靠,让两人贴的更紧。 “萧潇。”东方羽轻声唤道,声音微微有些嘶哑。 “嗯?”萧潇探出头,怔怔看着他,眼睛水样的清亮,却淡淡染上一层薄雾。 东方羽忍不住吻上她的眼睛,而后是额头,鼻尖,面颊。萧潇也不躲闪,只是更紧的抱着他。 两人的唇终于找到彼此,仿佛做了一场久远的梦。东方羽脑中一片空白,手循着本能滑进萧潇的衣裳,萧潇的肌肤滚烫,在东方羽却不啻清凉的甘泉,他迫切地寻找更多的清凉。 萧潇凭脑中最后一线清明,制止住他不安分的手,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正色问道:“你到底是谁。方羽,还是东方羽?” 东方羽一边轻易挣脱束缚,一边低声笑道:“有关系吗?” 萧潇道:“自然有关系。我爱的是方羽,可他不会不在乎我的心意。东方羽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羞辱我,欺负我的人,一个夺走我心爱的人的人,我恨他。”话未说完,眼泪已经流了满面。“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我又是谁。” 东方羽说道:“不管我是谁,方羽也好,东方羽也罢,不管你是爱我,或恨我,我都不会放你走。”轻轻一点点吻干她的泪水,语气是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温柔。“乖孩子,别哭。” 为什么会这样?萧潇望着帐子顶上的花纹,百思不得其解。她来看方羽,怎么就看到床上了。还好中途没有人来,否则她不是名声扫地,不过如果有人来,也许这件事就不会发生。 萧潇叹口气,不确定自己更希望是怎样,反正事情已经发生,而她并没有感到痛不欲生。她是不赞同婚前性行为,不过在一个似梦非幻的世界里,良心的约束力比较小是真的。 可恨的是,方羽还是不肯承认他就是方羽。一思及此,怒火中烧,毫无预兆地咬上身边人的肩膀。 他方才一直在看着她,却不料她还有精力突然袭击。无奈地微微叹息,由她去了,反正这点痛他还受的起。 萧潇咬一会见他不出声,又不忍心真的咬到出血,用劲一咬,马上放了开来。牙印处迅速充血,看在眼里,心头的火也去了大半。 正准备起身,忽然被东方羽一把拉到怀里,用被子盖个严实。接着就听到外面有人匆匆走近。门开了,是柴瑕震惊的脸,后面是柴荣愤怒的眼睛。 柴家兄妹同时看到这个场景,东方羽赤着上身,被褥凌乱,被子下有什么在动,枕上一缕黑发。就算是瞎子也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柴瑕一声呜咽,跑了出去,柴荣则在第一时间转过头,一字一句说:“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好,好的很。”说完拂袖而去,没有忘记关门。 萧潇躲在被子下面,脸红的发热,都怪方羽,挑在这个时候。手痒痒起来,顺势在他腰上掐一把。听到柴荣的话,却又为他担心起来。柴荣,想想就不是好对付的。 掀开被子,正要安慰他,顺便拐他回现代,却见他正色道:“对不起,让你受惊。这件事我来处理。”低头吻她一口,说道,“我会负责。” 看出萧潇眼中的担忧,笑道:“你该为你自己担心才是,我无论如何不会放你走,你也只好一辈子跟着我这个草莽了。” 第43章 萧潇吻一吻他身上的伤痕,勉强笑道:“你以为你是谁啊。要留我还要看我愿不愿意。”停一停,说道,“方羽,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我们回家乡好吗?十个柴荣也拦不住。” 东方羽道:“漫说我想不起以前的事,就算我真是方羽,我和柴瑕订过婚约,就得给她一个交代。遇事逃避不是男儿做法。柴荣要报复,随他好了。” 东方羽走上客厅,偌大的屋子里只有柴荣一个人,他正看着墙上的条幅出神。东方羽也不打扰他,轻轻掸掸衫子上的尘土。 “难为知己难为敌。”柴荣念出条幅上的字,声音出奇的平静。“东方,我们一见如故,就算不是知己,也称的上是好朋友。我待你如何?” 东方羽道:“推心置腹。初次见面你就把我从追风刀手上救下。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东方羽。” 柴荣道:“你也救过我,我多次遇刺,没有你,不可能次次全身而退。还记得那次我们联手击败燕山九寇,在路边酒馆畅饮,指点江山,评论古今英雄。现在想来,平生之乐,没有超过那次的。” 东方羽道:“不错,那次我们喝光了小店中所有的酒,你将醉时还在说,天下纷争,乱世已久,然天下英雄,唯兄台与荣耳。我也有些醉,当仁不让地接受了你的话。” 柴荣道:“我们当场结为兄弟,而那只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东方羽道:“我们立誓要弃浊扬清,结束乱世,还百姓以安宁,还华夏以一统。” 柴荣暮地转过身来,目光闪电般冷厉,说道:“可你宁愿为一个女人忘了这一切。” 东方羽直视他的眼睛,说道:“我没有忘。我们的誓言仍然有效,我会尽力辅佐你,直至一统天下。” 柴荣道:“瑕妹呢?对她的誓言也一样有效吗?” 东方羽道:“我违背誓言,所有后果一力承担,但这件事和萧潇无关,我也绝不会放开她。” 柴荣怒极而笑:“一力承担,心碎了,我看你如何一力承担。” “瑕妹听到你受伤的消息,连夜赶来。”柴荣看着东方羽,声音低沉下来,“东方,瑕妹对你一腔痴情,你却让她看到那样的场面。” 柴荣好象对东方羽说,又好象在自言自语:“是否是我的错呢?不该带你去见瑕妹,不该订下婚约,不该劝你先理清自己的心意,更不该带瑕妹来看你。瑕妹是我最疼爱的妹子,我却让她伤透了心,让她承受被抛弃的恶名。” 东方羽想要说什么,柴荣止住他的话音,说道:“你想说感情之事不由人是吗?不关萧姑娘的事,瑕妹又何其无辜。岂是你一句兄妹之情就能推脱。我们兄弟一场,但是这件事,完全不能原谅。” 东方羽道:“如果不是遇上萧潇,我会照顾瑕儿一生一世,但现在我已经没有这个资格。瑕儿天姿国色,冰雪聪明,一定会有比我更好的人疼惜她,也一定会得到幸福。” 柴荣截口道:“废话少说。你既然决意毁弃婚约,就要先过我这一关。按老规矩办。” 萧潇待在屋里,心神不宁,不停的转圈子。她和方羽在一起天经地义,但既然订过婚约,就不能说退就退。不知道柴荣会有什么反应。真是一团糟。 最后她决定不想了,柴荣再厉害也不至于杀人,只要他不死就行,一回现代留下再多乱帐有什么关系。是有些自私,可是不这样快刀斩乱麻,她的头都要爆了。 正想坐下来喝口水,有人敲门,一个丫鬟走进来,说道:“我家小姐有请。” 话音礼貌而疏离,眼睛里却满是不屑。萧潇暗道:果然是世家的人,明明为小姐打抱不平,也不忘礼仪。 一时间满脑言情书中对付第三者的情节。以高傲对高傲,以冷漠对不屑,或者灵牙利齿说她个狗血喷头,不过最多的是含泪远走,发挥无上伟大的共产主义精神。 萧潇扑哧笑出来,看的那丫鬟莫名其妙,更认定萧潇是个狐狸精。 萧潇微笑道:“请前面带路。”不管怎么说,她还在人家的地盘上,拜会主人也是应该的。 柴瑕坐在房中,心如刀绞,东方大哥怎么可以这样对她,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在婚礼前离开,为她受伤,更发生那样的事情。 小书在的时候,她勉强维持尊严,小书刚一出门,泪水就倾泻而出。把面埋在锦被中,任由泪水沾湿那戏水鸳鸯。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梦还没有开始,就已破灭。 “小姐,萧姑娘到了。”小书在门外通报。 柴瑕赶快坐起来,擦干眼泪,理理纷乱的头发,扬声道:“进来。” 门打开,萧潇和柴瑕四目相对,仔细省视对方。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前几次或是没有心情,或是没有机会好好认识对方。短短几日不见,两人的心情位置已是全然不同。 柴瑕第一次在忘尘山庄见萧潇,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东方大哥失忆之事并非秘密,多有女子前来冒认。萧潇失意而走,她以为和以前一样,碰壁后就不会再来。 萧潇和她大哥在山庄闹事,孤身对敌,她几乎要为她的气魄倾倒,她自问是没有那样的勇气与坚强的。如果不是她咬伤东方大哥,她们并不是没有可能成为朋友。 当时东方大哥没有阻止她,柴瑕隐隐有些不安,但又不敢多想。不料随后东方大哥就离庄而去,去找这个来历不明的萧潇。 柴瑕努力不去想那个尴尬的场景,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让东方大哥不顾道义,不顾前程追随至此。 她一再失望,这个萧潇披着男式长衫,头发编成麻花辫,随意地拖在背上,容貌只能称为清秀,连小书都比不上。额头和右手上缠着绷带,显得有些狼狈,她自己倒好象一无所觉。这样一个不男不女,相貌平平的女人,竟然夺走了东方大哥的心。 她不服气,东方大哥只是一时迷惑,绝不会真心爱上她。但是心中一阵刺痛,那长衫很眼熟,是东方大哥的。 萧潇也在看柴瑕,前几次只注意到她是美女,再无心情细看,此时看来,非常赏心悦目。萧潇喜欢看帅哥,也喜欢看美女,柴家兄妹恰恰是帅哥美女,相得益彰,也不知道他们爸妈怎么养的。 如云乌发堆在一边,好象叫什么堕马髻,上身是米黄色的短衫,下身是浅绿色的百摺裙,外披轻纱。具体名称对不对不知道,她对现代服饰也没有多少研究,更别说古代的了。 风姿绰约,萧潇此刻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非常清丽,非常出尘就是。 心下冷哼一声,方羽说什么兄妹之情,对着这样的美女,就不信他不动心。我见犹怜,何况老奴。说来也怪他不得,但不怪他,又怪谁去?难不成怪自己?她没有那样高尚。 看出柴瑕眼中的失望,暗笑道:再漂亮又如何,一样是一千年前的古董。她算是情敌,可不能贪看女色忘了立场。 柴瑕一直坐在床上不起身,萧潇也就站着不动,她没有别的,就是耐心好,外加站功厉害,是去书店看免费书练的。 萧潇一边往客房走,一边想着和柴瑕见面的情景。柴瑕终究是起身请她坐下,保持着世家的矜持和礼仪,杀伤性的话也没说几句,一双眼睛明白无误地显示出她的柔弱和忧伤。萧潇倒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很像童话中的老巫婆,言情书中的女配角。邪恶的心思,顽强无比的生命力,欺压纯洁可爱出尘脱俗的女主角。 柴瑕流着泪请她放手,她当时硬着头皮说绝无可能,事实也是如此,但很为她惋惜。人生的舞台上,还真难分清谁是主角,谁是配角。 前面有人拦路,直觉一闪,却还是没闪过,被他拦腰抱住。 “瑕儿和你说了什么?”熟悉的声音中有些担心。 萧潇拼命挣脱出来,头也不抬扭头就走。“瑕儿瑕儿叫的好亲热。放心,我是打不烂,蒸不熟,敲不响的一颗响当当的铜豌豆,你还是去安慰你的天使比较好。” 东方羽从后面将她抱住,笑道:“生这么大气,谁惹你了,我替你出气。” 萧潇这回没有挣扎,静静靠在他怀里,汲取他的气息和力量。沮丧着脸,说道:“谁惹我呢?我也分不清谁是谁非,一团乱麻。” 顺势踩他一脚,叫道:“都是你不好,惹出这么多事。”转过头来,却没有更多抱怨。东方羽脸上青一块肿一块,衣服也破了几处。 这个形象很熟悉,当日赵大和他交流之后,也是这样。不必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怜的羽,总是招惹有大哥撑腰的女人。 第44章 大路朝天,黄沙滚滚,太阳毫不吝惜地发光发热。相对的,路边这个简陋的茶篷就成了天堂。 几个人说说笑笑走进来,看看四周,人坐的满满的,只有角落里一张桌子,一男一女正在聊天。于是走过去,那两人倒没说什么,就打伙坐下。 几人看看那女子,虽是风尘仆仆,但不掩丽色,在这乡村野地难得一见,不由得多看几眼。 一个人笑道:“小娘子辛苦,这是要去哪里?” 那女子不搭话,也不理会,同行的男子抬眼一看,一双眼睛精光四射,看的人不由讪讪,心知这两人不是好惹的。 同伴见他受窘,笑着岔开话题,说道:“你们听说了吗,会英别院有一个大美人,美的赛过天仙。”边说边响那两人看一眼,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支起耳朵,大是得意。 其他人已在催他,七嘴八舌道:“到底怎么回事?”“谁见过天仙,别是吹的吧。” 这人一听有人置疑,说道:“她有多漂亮我也没见过,不过柴家公子和东方庄主为她大打出手是千真万确。”为表真实,又添上一句,“是我表哥告诉我的,他就在会英别院当差。” “你们想,他们两个是何等人物,他们所争的女子不是天仙也差不多了。” 有人问:“东方庄主不是要娶柴公子的妹妹吗?怎么和大舅子争起女人来。” 有人笑道:“自古红颜祸水,一点都不假啊。” 也有人笑道:“不知柴家小姐会怎么对付这个祸水。” 于是一哄而笑。笑声中,没有人看到桌子的主人捏紧了拳头。 赵大和京娘一路追踪,不料在这里得知萧潇下落,却同时听得这些流言蜚语。赵大如何按耐的住,京娘心下气愤,也不准备阻拦。正要拍案而起,忽然一声清喝传来,笑声顿止。 “放肆。”一个人从旁边的桌站了起来,30岁左右,温文儒雅的脸满是怒气。 “咦,咱们说话关你什么事?难道你是那红颜祸水的大舅子?”一个人嬉皮笑脸说道。 方才说出消息的人却变了脸,一边制止同伴说出更不堪的话,一边作揖赔礼,说道:“原来是赵管事,小的眼拙,不知您老人家也在这里。胡言乱语,您可别见怪。” 其他人方知撞上正主了,背后说说还可以,不论是忘尘山庄还是会英别院都不是他们惹的起的。于是一起赔礼,连说是误会。 赵普见他们如此知机,也不好再说什么,但一团郁气难申,冷冷道:“毁人清誉的话少说为妙,也算为子孙积些功德。”说完拂袖而去。 赵大和京娘相视一眼,起身跟了出去。 萧潇躲在老树的绿荫里,百无聊赖看着眼前的花圃。花开的灿烂,极尽妍态,风一吹,却有无数的花瓣跌落。似这般姹紫嫣红,都付与断井颓垣。忽然想起这两句,也不知对不对,心里却忧伤起来。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方羽终于处理完他的公事了?萧潇脱口而出:“这花开谢的好寂寞。”方羽很少理会得她这种心思,却一定会听。 来者停下来,说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萧潇侧头看到一双不沾尘的鞋子,一角月白色的衣袍,便知自己认错人。来的是柴荣。 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遇见他,萧潇有些发窘,她还是胡乱披着方羽的长衫,而竟然是盘腿坐着,一点形象都没有。仰头干笑着打招呼:“原来是柴公子。” 柴荣很干脆地一撩衣摆,坐在萧潇旁边,说道:“其实在没有人的时候,我也喜欢坐地上,自在。不过你可要为我保密。” 萧潇心下感激,看到他的脸,却忍不住一笑。柴荣风度翩翩,善解人意不错,可是脸上一样是青一块紫一块,比方羽好不到哪里。 柴荣看着她的笑容,也不生气,更不尴尬,说道:“没有想到萧姑娘这样开朗的人也会有寂寞的感慨。” 萧潇收摄表情,说道:“连圣人都免不了,何况是我。不过寂寞未必是坏事。你想这花是愿意寂寞的开谢,还是被人在最灿烂的时候摘下?” 柴荣笑道:“庄子说他宁愿做一直在烂泥里打滚,跑来跑去的老鼠,也不愿做光彩夺目却没有生命的夜明珠。和你的问题相差仿佛。不过对于我,一刹那的光华要胜过万年的沉寂。我,不甘寂寞。” 他的笑意空朦而深远,深情而寂寞,萧潇心猛地一跳。想起他短暂而灿烂的一生,有些黯然,但那正是他所求,求仁得仁又何怨。 柴荣却不知眼前的女子知晓他今后的命运,只见她微微一愣,随即曼声吟道:“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柴荣重复道:“不胜人生一场醉。好诗。”直视萧潇,好奇她还会给他多少惊奇。 萧潇见他探究的眼神,连连摆手,笑道:“我写不出这样的诗。是一位老前辈写的。”电影里看的,这样说也不算错。“我虽然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女子,提起前辈逐鹿天下,笑傲江湖的往事,仍会热血沸腾。不过只能旁观罢了。” 柴荣道:“此事不难。我不会看错,东方胸怀大志,能文能武,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我和他做不成姻亲,却还是兄弟,也希望他可以从旁协助。” 萧潇苦笑,柴荣乐见的,正是她最头大的。柴瑕是名门淑女,既矜持又懂得放手,这个情敌基本上不必再考虑,但她还得和东方羽的野心争夺方羽。 前途不可限量,再不可限量也是一千年前的旧事,争到头当上皇帝,也还是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飞机,没有亲人。何况皇帝根本不是他。 看过的小说电视里是怎么处置失忆的?萧潇认真考虑当头一棒的可操作性。 柴荣微笑着看她发呆,看她眼波流转,一时忧一时喜,一时竟露出些狰狞。 萧潇终于回过神,却不提方羽,说道:“柴公子,我对羽无悔,但柴小姐也是无辜。我知道说什么都显得虚伪,却还要说,我希望柴小姐有个幸福的归宿。” 柴荣道:“感情和缘分最难强求,瑕妹也是知道的。她已回京城,也许过一段时间就会忘记这些伤痛。这不关你的事,我和东方已经说的很清楚。” 萧潇见他说的认真,知是他的真心话,也就不再说什么,但分明知道,感情的事不是很容易求得,也不是很容易遗忘。 “公子,有两个人要见萧姑娘。”一个家丁突然出现,恭声禀报。是不常见主子席地而坐,旁边是惹起偌大风波的女子,但他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柴荣不说话,望向萧潇。萧潇跳起来,问道:“是两个什么人?” 那家丁答道:“是一男一女。女的貌美如花,男的看起来很精神。他们是赵普赵管事带回来的。” 萧潇又惊又喜,说道:“一定是大哥和京娘。”征求似地看看柴荣,柴荣微笑点头。萧潇笑一笑,说道:“我先行一步,失礼。” 急急跑了开去。 跑了一段,停下来,换个方向继续跑。柴荣失声而笑,她是路痴,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确认无疑的事。 “大哥。”萧潇远远叫了一声,直直奔了过来。到了跟前,猛地止步,拉起赵大的手转圈子。把多余的动量消耗完毕,才扭头看到京娘。 “大哥,我以为你送京娘回开封了。”萧潇笑道,话里却一点疑惑遗憾都没有。 赵大还未开口,京娘抢先答话:“我们不放心你,跟来看看。还好有红叶山庄的紫竹令,一路上有人提供你的消息。到了这附近,又遇上这里的赵管事,多亏他带我们来见你。” 京娘答的简洁明了,赵大自觉已无开口的必要,低头一看,却见萧潇的手还在他手里,连忙放开。 萧潇回头对赵普笑道:“多谢赵先生。”赵普连称不过是举手之劳。 京娘笑道:“你的事赵管事和我们说了,不过还是要亲口问一句才放心。东方羽对你好吗?你跟他真是自愿的?” 赵大不说话,低头研究蚂蚁的行军。 萧潇正想请他们帮忙找一个合适的木棒,却听得身后有人说道:“我也很想知道,我对你好不好,你是否自愿留下来。” 众人一看,东方羽站在一边,双手抱胸,似笑非笑望着他们。 萧潇可没有胆量当他的面说出计划,跑过去,拉下他的手,甜甜笑道:“他对我自然好。” 东方羽任由她拉着,注视她的眼睛,说道:“那你是心甘情愿留下了?” 萧潇和他对视,说道:“我心甘情愿和你在一起。” 东方羽直觉地感到她话中有话,却想不到是什么。 萧潇说完,心下一叹,知道他不会想到话中的话,她决意要和他在一起,却不是留在一千年前的乱世。如果他一直不能恢复记忆,岂不是就此缘尽?不,她一定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东方羽感觉到手上突然加重的力道,微微一笑,回应她的不安。萧潇喉头一梗,明明是方羽的笑容,为什么他只肯说自己是东方羽呢? 当夜赵大和京娘留在会英别院,萧潇和京娘说了一会儿话,走出了来,准备回去睡觉,无意间抬头,猛然看到一轮圆月挂在半空。不由得大是惊诧。 上一次看它还只是一弯月牙儿,何时变圆的?一种怅然一种伤恸慢慢迷了她的心,半步也不想动。索性坐在走廊的横栏上,靠着柱子,看天上云雾掩隐,时明时灭的月亮。 好久没有计算时间,现在想来也有两月多,等到月亮由圆变缺,再由缺变圆,她就不得不走了。离开还是回家?她也分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留恋?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止是旁观者? 原来在哪里都一样,一样的情谊,一样的欢乐,当然还有一样的悲伤。时代再发展,科技再发达,组成社会的还是一样的人。而相处久了,不管是古人今人,都会产生感情和依恋。 留在这里好吗?这个问题一闪念就被否决,却比往日多了些犹豫。21世纪的种种便利,她早已铺排好的事业和未来,更重要的是爸爸妈妈宠溺的眼神,她不属于这里,也不能留下。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风过了无痕吗? 萧潇摇摇头,努力把悲伤的心绪赶开。按照简化定律,现在最重要的是回去睡觉。明天是新的一天。 跳下横栏,拍拍身上的尘土,回头看看,房门紧闭,还好京娘没有被吵醒。然后她转过身子,向外走去,就看到了月下那个孤零零的影子。 那个人衣衫不整,藏青色的长袍随意披着,头发胡乱地垂在身前身后,朦朦胧胧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整个人也显得含混起来,有一瞬间萧潇觉得他很陌生,然而那种揪心裂肺的痛和牵挂直直打进萧潇心里,如同那双分外闪亮的眼睛。 萧潇紧走几步,还没走到,就被他一把拉倒怀里,紧紧抱住,抱的那样紧,萧潇以为她会窒息。 “我看你这么晚还没回去,以为你再也不会回去。”方羽低低说道,声音中有无尽压抑和恐惧。“你看月亮的神情,忧伤而飘渺,好像随时会离开。我真以为你下一刻就会消失。” 方羽,她从未见他如此失魂落魄,如此直接地显露他的软弱。即使在过去,他也是那样骄傲内敛,惯于用笑容温暖她的心,却很少和她分担挫折与苦难。 萧潇心中一酸,仰头用吻拦下了他更多的担心。眼泪止不住滑落,有的流到嘴里,咸中带些苦涩。 方羽退开一步,说道:“你总是用这个逃避我的问题。你会离开,是不是?你说愿意和我在一起,却不愿为我留下。”他的眼紧紧锁定她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为我留下吧。难道你看重的只是那一段我始终没有概念的记忆?留下来。” 萧潇也退开一步,转过头看吊角飞檐,她一向对他的直言请求无法免疫,想不到他失去记忆,却本能地用这一屡试不爽的招数。 方羽见她迟迟不肯承诺留下,心中更急,他倒是不在乎用任何手段将她留下,但看她平日有恃无恐的样子,只怕胸有成竹,说走就走。而他终究是不忍真正伤她。 “你希望我恢复记忆是吗?那我就当我是那个方羽好了。”说出这个可能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东方羽有些僵硬,要他承认是那个近乎他情敌的男人,简直是奇耻大辱,即使他真是他的过往。 萧潇吃惊地回过头来,望着他不情不愿的神色。天下哪有不愿承认自己是自己的人。方羽对他失忆后的生活这样满意吗? 方羽又一次抱住她,说道:“这是我的底线。赵大对你不明不白我可以不管,你对方羽念念不忘我也不计较,但是你必须留下,并且记住,我是东方羽,我是以东方羽的身份请你留下,这和我的过往无关。” 萧潇的回答是一脚狠狠踩下去,趁他分神,远远跑了开去。跑出几步,她回过头,低喊道:“你是个大笨蛋。” 云雾在一霎间飘开,月的清辉流泻下来,照出东方羽越发孤单的影。 “砰”一只花瓶在推门的瞬间当头打到,东方羽身子略闪,伸手接下,几乎同时,一根木棍迎面击来,呼呼生风。东方羽举臂一挡,顺势把袭击的人擒在怀里。 “你搞什么鬼?”东方羽怒气冲冲地问。也难怪他生气,一早上又是花盆,又是花瓶,连绊马索都用上了,林林总总有七八回,而且看来还有欲演欲烈之势。 受制于人的刺客丝毫没有悔意惧意,反而振振有辞:“你让我敲一下头不就没事了?” 东方羽当即气煞,脸色青白不定:“头是可以让别人随便敲的吗?” 萧潇道:“第一,我不是别人,第二,我不是随便敲,而是经过充分考虑和准备,要帮你恢复记忆。”看看他不表示反对,继续说道,“只敲一下而已,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东方羽已经气的无话可说,或者觉得她是无可理喻,不屑回答,门外有人笑道:“萧姑娘,你确定这方法管用吗?这方法前所未闻。” 东方羽叫道:“柴荣,你不必多管闲事。” 萧潇却探出头,说道:“书上都这么写,失忆受重大刺激而产生,恢复记忆也要刺激,举凡跳崖,落海,头与石头比硬,都有可能起作用,用木棒敲还是比较温和的,我也不想他有事。不管用就放弃,但不试一点机会都没有。” 柴荣做认真考虑状,说道:“唔,既然如此,可以考虑考虑。羽,你一直没有过往的记忆,现在有机会找回,不如试试。” 东方羽啪地把门关上,隔绝了两个无聊人士交流的视线。 放下花瓶和缴来的木棍,深呼吸十次,双手扶上萧潇的肩,挤出暧昧的笑容,说道:“看来我得努力让你放弃这些胡思乱想才行。” 萧潇红着脸,说道:“好呀,等你睡着了,我在敲你。” 东方羽恨不得立时晕倒,平常看起来不算聪明,起码不笨,可为什么有这么重的执著呢?很久以前的怀疑又冒了出来,她是对手派来害他的。那些陷阱自然不会伤到他,但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也够烦,何况设计他的是枕边人。 萧潇有些头晕,没办法,一接近方羽就这样,努力地盘算,光靠扔花瓶是不行的,只好请大哥帮忙。她早该这样做,只是担心大哥对他有成见,一棍敲下,再也醒不来,但现在不得不冒险。 东方羽看着她的眼睛,所思所想如何瞒得过他,说道:“不用想赵大,他今天一早就送赵京娘回开封了。” 萧潇大惊:“我怎么不知道?大哥一声不响就走,也不通知我。” 东方羽很有些幸灾乐祸,笑道:“你一直忙着敲我脑袋,哪里记得其他事。”如果可以让她忘记其他人,她想敲他脑袋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反正也敲不上。 萧潇只觉心慢慢沉下去,沉下去,大哥又走了,也许在她回现代之前都见不上了。方羽恢复不恢复记忆不急,反正一直在身边,总有机会,但大哥呢? “是不是你让他走的?”萧潇脱口而出,说完却有些后悔,这话有些伤人。 东方羽放下手,冷冷说道:“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人。” 萧潇上前一步,要拉他的手,东方羽一闪闪过,萧潇跳起来,去揽他的脖子,东方羽怕她摔倒,只好不动。 萧潇把头靠在他肩窝,低声说道:“大哥走了,我很难过,你再生我的气,我可怎么办。” 东方羽叹口气,说道:“我不生气了。” 萧潇道:“骗人,嘴上说不,心里还是生气。” 东方羽笑起来,说道:“你想让我怎样证明呢?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说不生气就是不生气。” 萧潇抬起头,飞快地在他脸上吻一下,笑道:“不用证明了,你不生气最好。” 东方羽有些出乎意料地看着她,说道:“你居然不趁机要求敲我的头。” 第45章 萧潇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扼腕叹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对你说,我要敲你的头。” 东方羽哈哈大笑,忽然止住,正色道:“你不必祈求上天,如果你非要敲我一次才安心,我可以让你如愿。” 萧潇没有喜笑逐开,她退开一步,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方羽,说道:“你有心事。” 东方羽微笑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等我回来,你敲我多少下都可以,只要你喜欢。” 萧潇的心渐渐不安,说道:“你要去哪里?” 东方羽道:“我和柴荣到京城办一些事,很快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柴瑕也在京城,萧潇模模糊糊地想,但应该与她无关,方羽故做潇洒,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发生,他总是这样。是什么呢? 东方羽见她发呆,举手撩撩她的发丝,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却被她从后面抱住。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休想丢下我。”她追到千年前,不在乎多追千里路,只要他在身边。 东方羽终于忍不住,转身狠狠吻上她的唇。 萧潇斜斜靠着床头,手指无聊地敲着木板,又一次让他的美男计得逞,什么消息也没得到,他倒趁她迷糊的时候溜了,郁闷。 京城,最近有什么事会让他和柴荣急急赶去?大哥走了,连个帮她想主意的人都没有。不,就算大哥在,也不能老用她的事麻烦他。 难道是柴瑕出事了?萧潇停下跳动的手指,随即又继续演奏木板乐。前几天还好好的,应该也没有什么隐疾,能出什么事。但是京城,京城……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直到昏昏欲睡。 她对这段历史不熟,书到用时方恨少,萧潇皱皱眉头。柴荣将来是要当皇帝的,大哥也要当皇帝,但现在恐怕还不到时候。柴荣当皇帝是接他老爸的风,他老爸…… 萧潇猛地坐起来,柴荣老爸是郭威,军人起身,把老上司推翻自己坐,难道就在这几天?抹抹头上的汗,柴荣自然没事,还有十年皇帝等他做,方羽呢?史书上柴荣有个叫东方羽的手下吗?反正她是从未听过。 冲到门口,拉开,却见两个家丁守在两边,见她出来,恭恭敬敬问道:“萧姑娘,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做。” 监视,萧潇头上罩了一团火气,直接向外走,说道:“我想在院中散步。” 那两人没有阻拦,萧潇刚松口气,却见两人就跟在后面。怒气冲冲转过身,狠狠瞪着他们,两人还是很恭敬,说道:“萧姑娘,是东方庄主让我们这样做,鄙主人也同意了。” 萧潇不愿对不相干的人发火,仰头大喊:“方羽,你不只是笨蛋,还是个混蛋。” 就这样过了三天,萧潇心情奇差,干脆哪里也不去,只窝在屋里,有人送饭就吃,没人送就饿着。一时想方羽这么多年都没事,这次也一定不会有事,一时又想,将军难免阵前亡,何况他只是个冒牌的将军。 政变是何等凶险的事,他们走的匆匆,显见是有突发情况,去了正好落在人家的陷阱。柴荣没事,难不成是方羽拼死救他? 白天还好,人的气血旺,胆气壮,一到夜里,种种可怕的猜测就涌了出来,萧潇在房中转了一圈又一圈,睁开眼,闭上眼,都摆脱不了恐惧和担忧。 怕吵着旁边房里的人,萧潇在转了9999圈之后,躺在床上数绵羊。再这样下去,方羽没事,她可要先倒下了。 忽然有人走近门口,脚步声虽轻,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突兀。萧潇支着耳朵听,一个家丁轻喝道:“是谁?”然后却没了声息,看来是熟人。接着只听得两声闷哼,因为同时发出,近乎一声。萧潇握紧了床边的木棍。 门从里面插着,外面的人推一推,没了动静。萧潇也不穿鞋,轻手轻脚走到门边。会英别院也会有贼?而且看来是内贼。 敲门声响起,低低地,却把萧潇吓一跳,几乎拿不住手里的武器。这贼也太胆大包天,也太笨了吧,希望她开门揖盗吗? “萧妹。”声音急促,而且刻意压低,但毫无疑问那是赵大的声音,也只有他会这样叫她。 萧潇在雕花门的纸上捅个窟窿,单眼向外看,正好对上一个大大的眼睛,双方都向后一跳。“萧妹。”那人又叫一声。萧潇再看,果然是赵大,他旁边还有一个人,视野有限,看不清,不过却放下心来。 门打开,赵大一把把她拉了出去。萧潇这才看清旁边那人竟是赵普,那两个都倒在地上。 把两个家丁扶到床上,萧潇心中说了几个对不起,累他们受无妄之灾,然后带上门,随赵大和赵普离开。 赵普领着他们左转右转,转到一处围墙边,夜深人静,路上也无人发现他们。 赵大拍了三下手,墙外也拍了三下,就有根绳子扔进来。 赵大转头问道:“你会不会攀绳?” 萧潇支支晤晤道:“小时候爬过墙,不过好久没练了。也没有攀过绳。” 不等她说完,赵大一把揽住她的腰,单手拉住绳子,一借力,飞身而起。 萧潇只觉天旋地转,忙闭上眼睛。等头不晕,眼睛睁开的时候,已经在墙外面。赵普也被人接出来,微笑着看她。 萧潇环视一圈,很多眼熟的人。京娘不必说,店小二站在她旁边笑,其他人大多也是那家黑店的人,想不到他们来救她。 看完远处看近处,不由得又惊又喜,拉绳子的竟然是风烈。看来墙外的人是他主持。 萧潇拱手行礼,环拜四周,说道:“谢谢诸位来救我。”然后向风烈叫一声,“风大哥,你怎么也来了?怎么会和大哥在一起。” 风烈含笑点头,说道:“以后再说,先离开这里。”转向赵普说道,“多亏了赵先生,不过这事被发现,赵先生不好交代,和我们一起走吧。” 赵普敛起笑容,说道:“救萧姑娘是理所应当,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食人俸禄却不能忠人之事,实为不义,又事后逃脱,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我要留下,就算要受罚也认了。” 众人皆肃然起敬,萧潇更是心中不安。 赵大哈哈大笑,说道:“我先前觉得你说话老是冒酸气,如今却不得不称你一声赵先生,好汉子。如果你受惩罚,我拼了命也来救你。” 风烈也说道:“赵先生,先前在红叶山庄实在是委屈你了,风某识人不明,错过你这样的人物,汗颜之极。你有事,红叶山庄决不会袖手。” 赵普似也被他们激起满腔激情,拱手笑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自有人送他过墙,临至墙下,赵普回头一望,与萧潇视线相交,明了彼此再无见面机会,然而也了无遗憾了。 一行人马不停蹄,直到进了平安客栈才喘口气。萧潇路上已经知道,当日赵大和京娘离开,确实要到开封,在平安客栈住宿,有人传言东方羽和柴荣离开了会英别院。他们不放心,再请店里的人打听,得知萧潇没有跟随。 店小二自告奋勇带一些人和他们一起回到别院附近,正碰上赵普,说萧潇在别院近乎软禁,他愿意帮忙救人。几天准备,今夜才找到机会。风烈是这几天中,得到消息后赶来的。 萧潇心中感动,不管为什么理由,有这样多的人关心她,愿意为她冒险,她却无以回报。赵大和京娘不必说谢,他们拜过把子,他们有事,她也不会坐视,其他人却自问没有这样深的交情。 “你们掌柜还好吧?”萧潇趁空问店小二。 店小二笑道:“好的不能再好啦。就一个东方羽别想咱们头儿出什么事。”忽然想起萧潇和东方羽关系非浅,转过话题,“那晚的事风大爷知道后,没有责怪咱们,还大大安慰了头儿一气,这可比多少灵丹妙药都管用。” 萧潇放下心来,笑道:“那就好。”见店小二欲言又止,好象有什么话要说,但一转身跑队伍后面去了,大是奇怪,却也无心理会。虽然出来了,她对方羽的担心却丝毫未减。 坐在四平八稳的椅子上,吃热气腾腾的混沌,在饿了几天,又骑马奔波一夜之后,简直是人间的天堂。 草上飞没有出现,据说是去其他地方养伤了,所以现在只有三个人在一边看她狼吞虎咽。萧潇吃到七成饱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样不太好。抬起头邀请道:“大家一起吃。” 风烈笑道:“还没有吃饱吗?再来一碗。” 京娘托着下巴,说道:“不要诱惑我,晚上我从来不加餐。” 赵大没有说话,一动不动望着她,见她抬头,却转了开来,看外面渐渐发亮的天色。 萧潇也就毫不客气再吃一碗,觉得再吃肚子就炸了,才放下筷子。前几天她是有点笨,吃饱喝足才能想办法啊。 风烈确定她吃饱了,问道:“萧姑娘有什么打算?” 萧潇看看京娘,在看看赵大,京娘已经为她的事耽搁了太多时间,就算有人送过信,她的家人也一定是焦急万分。宋太祖千里送京娘,她没有撮合倒罢了,还一再拖累,快成赵大千里送萧潇了。可是方羽现在生死未明,前途未卜,她怎能放心。 迟疑片刻,萧潇说道:“我和大哥先送京娘回开封,然后去京城。”如果方羽会出事,她也帮不上大忙,耽搁一点时间,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京娘笑道:“算啦,知道你担心那个人,你和赵大哥去京城,我一个人回家好了。” 赵大回过头来,语气坚定,说道:“世途险恶,你单身上路绝对不行。还是照萧妹说的做。” 风烈沉默半晌,笑道:“你们忘了说我。我送赵姑娘回开封,你们抄近路赶往京城。我听说京城将有大乱,你们要小心。” 四人视线相交,多余的话再未出口。 萧潇只觉热血沸腾,拍案道:“好,认识你们,是我的福气。我们前程再见。”端起大碗,灌下一口混沌汤。 风烈解下腰间酒袋,喝上一口,递给赵大。赵大二话不说,仰头就灌。传到京娘手上,京娘迟疑片刻,却不接萧潇递上的混沌汤,也喝一口酒,喝完却抢过萧潇的碗,一口气全部喝光。 四人相视大笑。 朝霞映红了东天,也映红了即将远行的人。 店小二特意找来两辆马车,赵大和风烈一人驾一辆,没有骑马的英姿飒爽,但对于两个不会骑马的女子却是最好的交通工具。 萧潇趁人们往车上装东西的时候,走到店小二身边,问道:“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店小二眼睛一亮,挠挠头,说道:“那次的问题我还是想不出答案,那个,萧姑娘可以告诉我吗?” 萧潇一愣:“问题?” 店小二点头道:“我姥姥的爷爷的弟弟的外甥的侄女的哥哥的儿子是我什么人?” 萧潇想不到这问题竟让他念念不忘,忍住笑,一本正经回答:“是你亲戚。” 不等店小二有反应,就走向马车,没走几步,终于忍不住笑出来。起先是微笑,走到马车前已是大笑,若不是赵大扶她一把,连马车也上不去。 暮色中,两匹飞骑不为人知地从侧门进了京城。很快有人上来接应,一起来到城西一处偏僻的院落。 柴荣义父郭威军伍出身,在拥戴当今皇帝登基中出了大力,然而几年工夫,当年情谊荡然无存,各自猜忌。因为双方彼此知道对方的实力,皆有顾忌,才勉强保持表面的和平。 几天前,郭威在晋见皇帝时突然被扣留,随即有旨意说他因体弱多病,告老还乡,还有很多人事调动,他的党羽眼看就要土崩瓦解。 柴荣在进京路上不断接到报告,已对京城形势有了大致了解,此刻亲耳听了属下的汇报,心下凝重,面上却不露声色。 转头望向东方羽,他正凝神研究王宫的地图。便不打扰,只听其他幕僚的看法。 有人说该集结兵力,一举攻克王宫,救出郭威;有人说皇帝来者不善,一定早已布好天罗地网,等着他们出现,好斩草除根;有人说该看看其他诸侯的动静,再作打算;有人说不如暂避风头,暗中保存力量。七嘴八舌,达不成统一。最后一起望向柴荣,等他做最后的决断。 这时东方羽抬起头,柴荣与他对视一眼,明白他一定会站在他身边,直到最后关头。微微一笑,开口道:“我们要先想清楚皇帝的打算。依我看,他猝然发难,不过是铤而走险,希望用我义父的安危使我们自乱阵脚,不攻自破。这正好说明他的心虚,我们自然不会上他的当。”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连先前主张暂避的人也挺直了腰杆。 柴荣继续说道:“不靠实力,只靠一人安危来冒险,未免太儿戏,何况那人不管怎样都是多年的老友。皇帝不仁,罔顾多年情谊,我们该怎样回报?” 年轻的主战的将领自不必说,年老稳重的幕僚也被他激起满腔义愤和激情,前些天因突受打击而消沉的意志忽然高涨。 柴荣道:“我们要计划周详,一举成功。有几条是必须的,一,义父是军队的灵魂,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否则即使举事成功,柴荣也只有以死谢罪;二,京城各世家是稳定政局不可或缺的力量,要尽量得到他们的支持,再不济也要袖手;三,京城将由我们接管,与国计民生有关的设施尽量不要破坏,京城的民众尽量不要骚扰。具体的计划大家一起来参详。” 东方羽站起来,说道:“别的我不懂,郭大人的安危由我负责。” 众人目光齐齐射到他身上,有敬佩,有怀疑,有担忧,柴荣眼中却只有信任。东方羽不是一个空口说白话的人。 东方羽侃侃而谈:“我看过王宫地图,防守甚是严密,但并非无懈可击。我在禁军中有朋友,可以带一些人混进宫去,找到郭大人。约定时间,外面有人进攻,吸引守卫注意,趁乱把郭大人救出。东方羽拼了性命,也要护郭大人周全。” 有人怀疑这计划太冒险,一时议论纷纷。柴荣道:“这事一要隐秘,二要神速,打对方个措手不及。东方庄主自愿赴险,柴荣岂能落后,佯攻的人由我带领。我们来拟个详细计划。” 东方羽道:“你是当前的主帅,万一有个闪失,与军心不利。” 柴荣笑道:“我岂是那种留在阵后,看战士浴血的人。好男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正是死得其所,何况能让我死的人现在恐怕还没有出世。” 东方羽不再说什么,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回头笑道:“还望回来之后有诸位摆的庆功酒。” 众人被两人所感染,纷纷出言出策,心中是必胜的把握。 “在前面的小镇休息一下吧。”赵大甩一下马鞭,说道。许久没有回音。 扭头一看,萧潇已经靠着车门睡着了。她不肯坐在里面,说要与他患难与共,却还是敌不过连日奔波的劳累。也难为她坐的直直的,如果不是眼睛闭上了,还真看不出她在睡觉。 赵大笑一下,停下车,把她扶进车里,放在座上。萧潇睡的很沉,眉头紧皱,从平安客栈出发后,几天里几乎没有正式休息过,困了就在车里眯一会儿,天黑错过宿头就在野外将就一晚。 醒的时候,萧潇和他有说有笑,但他知道她一直担心东方羽。沿路听到消息,都说京城情势紧张,稍有家产的往往趁夜出逃。萧潇听到这些就不说话了。 赵大顺手把外衣脱下,给萧潇盖上,然后继续赶车。 萧潇醒的时候,离小镇已经很远了,直隐隐看到镇上炊烟上升。 萧潇揉揉眼睛,拍拍头,反应过来她还在车上。赵大的外衣滑的车板上,她捡起来。大哥的衣服有多久没洗了?又是灰又是土,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气味。闲下来,该找地方洗洗。 提着衣服,爬出车门,看到赵大宽厚的背。路上的尘土扬起,金色的夕阳从尘土里照进,给赵大镀上一层金。 “大哥,不好意思,我又睡着了。你也休息一会儿吧。”萧潇和他并排坐下。 赵大回头看看她,笑道:“好。我在路过的镇上买了些烧饼,我们吃完再上路。” 烧饼就咸菜,呛着了就喝口凉水。肚子饿了,怎么吃都香。萧潇用力咬一口,心中决定回家后一定不会浪费,松软的蛋糕,香喷喷的米饭,滑溜的面条,就是妈妈做的馒头也要一口气吃十个。 刚来这里,也是吃烧饼,当时还有心情抱怨,想着找到方羽如何如何,现在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吃饭,赶路,好象只是机械运动。 过不了多久,月亮就会升起。弯弯一牙儿,冷冷挂在天上,萧潇不敢多看,她觉得那很像镰刀,死神的镰刀。等到月亮再次变圆的时候,她就非回现代不可,但方羽在哪里呢? 第46章 萧潇和赵大走进京城的时候,太阳还在西山上方,但城门已是禁严。来来往往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盘查,长的稍出众或衣着讲究的人更甚。 萧潇和赵大倒没费什么事,几天前马车就被一队乱军强行征收,长途跋涉的后果是狼狈不堪。搜查的士兵看看两人和难民一样的衣着面色,挥挥手放行了。 京城表面上看不出混乱,街道上整洁干净,行人寥寥,但正因为太安静,反而显出不祥。 一家家店铺门开着,但里面黑洞洞的,看不到店家。两人走了几条街,终于找到一个可供住宿的旅店。 店老板探出头,四下看看,一把把他们拉进店内,门随即关上了。 “你们可真胆大。”店老板在前面带路,一边嘟囔,“京城里有门路的都想着往外跑,你们倒跑进来。” 萧潇忍不住问道:“出什么事了?死人了吗?” 店老板回过头,好好打量她一番,说道:“死人?死人算什么,又要变天了。不死人反倒奇怪。”摇摇头,似对萧潇说,又似自言自语,“三天两头变天,上一次不过三年前,还要不要人活。” 萧潇想多问问,却开不了口,求助似地望望赵大。赵大问道:“老板好象什么都清楚。我们兄妹本想来这里投亲,不想亲戚已经搬家,现在困在这里,老板可能给我们指条明路?” 已经到了客房门口,老板停下来,推开门,转头说道:“进屋再说。” “本来我这店也不再另收客人了,看你们可怜才破例的。”老板关上门窗,在桌边坐下。 赵大知他心意,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递过去,说道:“如果能躲过这一劫,房钱自是不敢拖欠,我们兄妹做牛做马也不会忘记大恩。” 老板说道:“这是什么话。”手里却接过银去,语气更加和善,“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什么事也休想瞒过我。你们就在我这里住下,动乱大多不会波及这里,万一受累,房中有密道可以藏身。” 赵大说道:“多谢老板。您能不能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变天是什么?” 老板笑道:“造反呗。三年前新皇帝把老皇帝杀了,现在又有人和新皇帝闹事,领头的正是他以前的老部下。” 见两人听的认真,老板起了兴头,说道:“前些天趁讨论边界问题,皇帝把郭大人扣了起来,郭大人的义子柴荣在外,逃过一劫。皇帝正准备抓他呢,他倒跑回京城,私下里联络各个世家。皇帝原也知道,只为看看各家态度,辨认忠奸,然后一网打尽,没想到当天晚上王宫火起,有人趁夜攻击,天明的时候才退去。再一看,哪里还有郭大人的踪影。这叫调虎离山之计。”老板摇头晃脑,很有些得意,“联络世家不过是给人看的,进攻王宫也是给人看的。” “说起来,那柴荣柴公子也是胆识过人,竟然打皇帝个措手不及。不过他们的人也死了好多。天明后王宫前留了一地尸首。” 看见萧潇的脸越来越白,老板认定是女孩家见不得血腥,撮撮手,说道:“姑娘听不得这些,我就不说了。” 赵大握住萧潇的手,心下一惊,这样冰凉的手,还满是濡湿的汗,对老板说道:“老板不出门就知道的一清二楚,及得上孔明了。” 萧潇提了点儿精神,只盼是老板胡乱猜测。 老板却咧嘴笑了,孔明可是说书人口中的神人,说道:“也不是我未卜先知,只因我表侄在宫中当差,不时透露点消息,凭我多年经验,自然说个八九不离十。” 夜里,萧潇望着日渐圆满的月亮发呆。赵大走过来,也不说话,坐她旁边一起看天。 “大哥,这些天你一定很累了,早点休息吧。”萧潇没有回头,说道。 “我底子好,顶的住。”赵大淡淡说道。 夜风吹来,萧潇打个寒战,不由得向赵大靠靠,说道:“我什么事也帮不了。急急忙忙赶来,为的什么呢?”她一直仰着头,赵大却看到她眼角似乎有什么在闪烁。“大哥,我好害怕。” 赵大伸手抱住她,说道:“有你这般挂记,他不会有事。可你先要照顾好自己。听老板今天说的,皇帝先发难,失了人和,边界不安,少了天时,地利两家同有,郭大人已然占了上风。” 萧潇无语,她知道郭威不会有事,柴荣不会有事,但惟独对最牵挂的方羽不能肯定。方羽,方羽,漫天星星都是他的眼睛,只不知还能明亮多久。 忽然黑暗中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赵大顺手把萧潇拉起,拉到身后。店老板箭似的冲过去,趴在门板上听外面动静,然后猛然打开门。 一个人扑了进来。赵大怕老板有失,上前就要动手,却见店老板冲他摆手。定睛一看,那人是个年轻人,浑身是血,全靠老板扶着。再看老板焦急的神色,明白这可能就是他当差的表侄。伸手将门关上,和老板一起把年轻人扶到房中。 萧潇一见,二话不说,先找干净的布和水,只是手抖的厉害。 那年轻人喝下水,呻吟一声,睁开眼,看到两个陌生人,露出警惕的神情。店老板忙说:“这两位客官信的过,你的伤还是这位姑娘帮你包扎的。大侄子,出什么事了?谁把你伤成这样?” 那年轻人松一口气,但马上又皱起眉头,浑身伤口疼的厉害。他忍痛回答:“当今皇上死了,王宫被攻破,好多人死了,我眼见情势不对,从小巷里跑了回来。” 萧潇手上的杯子落地,水溅的到处都是。老板的表侄看她一眼,稍微有些好奇,继续说道:“皇上是被奸细毒死的,郭威的人趁机进攻,宫内也有他们的人。再给我点水。” 赵大看萧潇一动不能动,自己从壶中倒一碗递过去。 年轻的侍卫想起当时的情景,心有余悸,又不乏劫后余生的庆幸,说道:“王五死了,死在我怀里,李六也死了,就死在我身边。如果不是我跑的快,背后那刀就要了我的命。” 老板颤声说道:“活着就好,在这里藏几天,等风声过去,你回乡下好了,种田养猪,讨房媳妇,安安生生过一辈子。” 年轻人说:“表叔你呢?” 老板说道:“表叔老了,经不起折腾,也舍不得这份产业。能过一日是一日。” “照你说来,郭威起兵成功,他的手下也都平安了?”赵大突然出声,打断老板和年轻人的叔侄情深。 年轻人虽然疼痛难忍,还是笑出声来,说道:“你这话就痴了,黑灯瞎火,刀剑无眼,就算天王老子也不能保证无事。你以为我们禁卫是吃素的吗?郭威的人死的绝不必我们弟兄少。” 他话音未落,萧潇已冲出房去,赵大来不及说什么,也跟了出去。剩下年轻人和老板大眼瞪小眼。 “表叔,我说错什么了吗?” “难说,这两人说是投亲不遇,也许他们有亲戚在军中吧。” 天上月依稀照出街道的轮廓,萧潇却觉得天地黑的令人窒息。王宫在哪里?远方火焰腾空,隐隐有鼓噪声,萧潇认定那个方向,拼命地跑。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临街的人家窗户紧闭,惟恐招来煞神魔星。方羽,萧潇觉得她的呼喊充满天地,其实一直只在她心中回响。难道她追到千年前,只为再次得知噩耗。他曾经装过一次,但那次的对手是草上飞,这次却是千军万马。 方羽,方羽,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滴滴答答滋润着苦难的大地,萧潇无心理会,只是在黑暗中奔跑。 地上的尸体和断刃渐渐多起来,火光近在眼前。萧潇慢下脚步,顺着墙根往前溜,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一阵风溜过。 丢弃的火把有的还未熄灭,照出苍白的,血肉模糊的,形形色色的脸,只有一样是相同的,他们都失去了生命。 萧潇恨不得闭上眼睛,却怕拌倒在尸体上,只能不停告诉自己,这一切与她无关,就像一场梦,她只是旁观者。越走心越惊,越惊腿越软。 方羽,方羽,他不是她的梦中人,他是她唯一深爱的人,她要找到他,带他回现代。萧潇用这念头为自己打气,踉跄着往前走。 东方羽站在宫门外指挥善后事宜,灭火,救治伤员,搜索敌方残部。柴荣已带一队人马进宫,扶郭威坐上宝座。 很像三年前旧事,东方羽望着影影绰绰的宫殿,无由生起一股兴亡之念,此刻王宫的主人,又可以占有它多久?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心,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野心,名利权势,古今相同,都引人追逐,不管染上多少鲜血。但此刻竟有些疑惑,值得吗? 王宫的大火基本上控制了,残余的火焰明灭不定,映着士兵们的兵器上的反光,宛然一副乱世光景。东方羽忽然起了一种强烈的思念,萧潇还好吗?在这强者为尊,今日不知明日事的乱世,有她相伴,无名让人有了希望和慰藉。 有一些人从宫门里出来,最前面的正是柴荣。东方羽微笑着走上去,如果这乱世还有什么值得信任和牵挂,那就是柴荣的友情。 柴荣望着他身后,似乎很惊讶。东方羽一愣,顺着他的视线转过身,就看到了那个火光掩映下的女子。她的脸苍白的可怕,眼睛里却闪着近乎绝望的惊喜。 第47章 她向着他跑来,东方羽也不顾形象地跑起来。柴荣止住士兵的骚动,静静看着那两人在火光的背景下,越来越近。忽然看到黑暗中有什么一闪,柴荣立时意识到那是箭镞的闪光,发声欲喊,箭已破空而至。 东方羽眼看着萧潇越奔越近,却有一支流箭射向她后心,更不多想,上前抱住她,身子一转,以身相挡。 也只有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萧潇在他心中有多重的分量。萧潇。 萧潇靠在熟悉的怀抱中,意识到这不是梦,方羽好好的在她面前,心高兴的要裂开,忽然觉得有什么粘湿沾稠的液体滴到手上。惊骇之下,意识似乎离体而去。 方羽也有些惊讶,他并没有感到箭矢入体的疼痛。回头一看,地上一柄军刀和一支断箭,赵大站在不远处,双手抱胸,看着这边。 方羽向他点头致谢,回头却见萧潇面色苍白,目光迟钝,一动不动。忙高声大呼:“萧潇,萧潇,你看着我,我是方羽,我没有死。” 萧潇被他又摇又晃,外带在耳边嘶吼,终于回过神,哇地哭出声来。 萧潇睡了足足一天一夜,等再次醒来,太阳已经西移,又一个白天快要结束了。东方羽坐在椅子上,听到动静,一闪身已在床边,看她笑眯眯地打招呼:“下午好。” “从没见过这么能睡的,不像人,倒像是……”方羽故意隐下词不说,但谁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萧潇伸个懒腰,毫不在意地说:“竟有人喜欢我这个不像人的,那又是什么呢?” 方羽正色道:“那一定是天下第一笨蛋了。” 两人相视而笑。 萧潇摸摸他的脸,轻轻吻一下,叹息一声,说道:“我们都活着,真是太好了。” 方羽捉住她的手,放在唇上摩挲,笑道:“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 萧潇一征,他曾经问过同样的问题,可他不是原来的他,而她的答案是否如前? “如果你死了,我就一个人回家,找一个比你更好的嫁了。” 东方羽看着她突然失神的脸,空空洞洞的声音,不及追究她现实的有些残忍的回答,轻轻地说:“你死了,我就出家,木鱼袈裟,伴你度过每一个清冷的夜。” 萧潇捂住他的口,笑道:“我不是林黛玉,你也不必做贾宝玉。”话音未落,眼泪已成串落下。 接下来的两天,萧潇和东方羽都不再提这件事,基本上,两人见面的时间很少,东方羽有太多事要处理。萧潇白天和赵大闲逛,美名其曰游山玩水,晚上有机会见面,打个招呼就算。当然人人都看得到两人的视线一直围绕在对方身上。 “大哥,你眼光真不错。”萧潇把玩着手上的梳子,今天逛街时赵大买给她的。很普通一把木梳,桃木的,雕刻的花纹却很别致,古色古香。 赵大坐在台阶上,月亮圆了,明天就是十五。“萧妹,有话赶快和他说,否则没有机会了。” 萧潇透过梳子齿看天,漫不经心地说:“还有什么话好说。他在这里如鱼得水,我怎么能逼着他回去。经过这么多事,我总算明白了,来来去去都是缘。他来到这里,就是冥冥中让他一展抱负的机缘,我不甘心,非要跟到这里,一样无济于事。” 赵大诧异问道:“你放弃了?” 萧潇苦笑道:“我的信念本来就不强。若不是上次他非要带我走,我也不会主动找他。只不过上次是生他的气,这次却谁都不怨。他一直没有恢复记忆,恐怕很大一部分是不愿回到过往。他有他的理想,我怎能横加干涉。” 赵大出奇地没有表示愤慨,他点头道:“我想我明白他的心。” 萧潇没有说话,赵大自然是明白的,风云际会,逐鹿中原,岂非正是每个热血男儿的梦想,何况是未来的宋太祖。如果回到现代,绝不会有这样的机遇,顶多只是厮杀商场,而对于方羽,最大的可能就是研究著述,平静无波地过一生。 她的痛总会过去,萧潇知道,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剂。 如果你死了,我就一个人回家,找一个比你更好的嫁了。 残忍却现实,萧潇微微笑起来,泪水滑落,就顺手抹去。她不喜欢哭,因为显得软弱,但生离死别的时候,滴几滴泪,没有人会说什么吧。 黑暗有人注视着萧潇和赵大的一举一动。 “东方,萧姑娘的话你都听到了,还不去安慰安慰她?”柴荣叹息一声,低低说道。 东方羽没有回答,安慰她什么呢?她宁愿孤身上路,宁愿忘了他,也不愿为他留下。方羽,为什么他不是方羽,或者为什么他想不起来。东方羽觉得唇上湿热,伸舌一舔,又咸又涩,血的味道。“她决意要走,我也不留她。” 柴荣听了这和小孩子赌气一样的话,勾出一抹笑意,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说道:“这是瑕妹托我还你的。”迟疑着,继续道,“她祝你们幸福。” 正是他送给柴瑕的玉佩,他身上还有一块,是萧潇的。伸手接过,苦笑道:“你这话说的太早了些。也许是太迟。” 柴荣冷哼一声,说道:“从没见过你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像个小娘们。你肯为她而死,却不肯说一句话。”看全无动静,拍拍他的肩头,说道,“明日论功行赏,你既不愿被儿女情长所困,就打起精神做个好汉。不要忘了我们的誓言。” 夜色已深,夜风呜咽,明月洒下银辉,丝毫不被人间的悲欢离合所动。 终于要走了,萧潇环视客房,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桌上一面铜镜,照出萧潇模糊的笑容,她要回去了,明净光亮的水银镜,比这老古董还太多,还有空调,电视,电脑,一切一切,都比这里好太多。 我要高高兴兴回去,萧潇抹去镜上的泪痕,否则妈妈会担心。 打开门的时候,萧潇平静如常。赵大等在门口,萧潇不去看他的脸,怕引起感伤。柴荣也在,还是那样高贵清华。方羽不在。 郭威论功行赏,他这个救驾的人一定会官居高位吧,萧潇很想表示欣慰或祝愿,却发现只有骂人的冲动。东方羽,回去后她会记着翻史书找这个名字的。 “萧姑娘,”柴荣走上来,指着一托盘银子道,“这些做盘缠,太多也不方便。这个送你做礼物。” 萧潇一看,四方盘子上一个小勺,书上见过,是司南。不过做的很精巧,边上还饰有金银。 想到初次见面的情景,不由得一笑,柴荣倒是很风趣,知道她是路痴,就用这种方式来调侃。 离别在即,笑归笑,心情总是惨然,接过司南,说道:“我回家方便的很,用不着盘缠,礼物我收下,只是做不到礼尚往来。” 走到赵大身边,低头道:“大哥,保重。日后有机会见到京娘,赵先生和风大哥,代我向他们问好。” 赵大道:“一定会的。”稍停片刻,又说,“萧妹,你自己保重。” 萧潇抬起头,说道:“大哥,你还记得我说过,只愿你一生快乐。当你遇到什么不顺心,记得有我这个妹子在时刻为你祈祷。过一会儿你打开门,我不在,那就是我回家了。” 说完,再不迟疑,向房门走去。柴荣出声道:“萧姑娘,你不再等等东方吗?” 萧潇手扶门柱,却不回头,说道:“等或不等还有什么意义。”话虽如此,脚步却再挪不动。方羽,不肯回头也罢了,连送她都不肯吗? “你当真不肯等我?”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成心让我去做和尚吗?” 萧潇强忍着不回头,却被他扳过身来,方羽还穿着朝服,额头上薄薄一层汗,眼神专注。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肯不肯为我留下?”他的眼中是满满的热切。 萧潇用尽全身力量摇摇头。 方羽放下手,整整袍袖,忽然笑道:“好吧,你不肯留下,那么愿不愿意带我走?” 萧潇愕然。 方羽低头看看朝服,然后毫不留恋地脱下,露出里面的便装。挣扎多时,终要有个决断。 “我还是记不起我是否是方羽,记不起家乡,但是我知道,我爱你。”方羽笑了,笑的洒然,“与其见不到你去伴青灯古佛,不如随你任漂泊。” 说完从怀中掏出玉佩,正面是长久,后面刻着一条龙。萧潇还是不做声,任由方羽替她戴到颈上。“希望龙凤再不会分开,天长地久。” 萧潇忽然抱住他,低喊道:“再也不会分开。你答应我回去,如果反悔,我把你敲晕也要带你走。你没有机会反悔了。” 两人走进房门前,忽然转身,方羽笑着对柴荣说道:“对不起,我有了更重要的誓言。” 柴荣笑骂道:“亏我替你担心,还说是好兄弟,一点风声都不露。”笑容敛起,正色道,“你走吧,你的愿望我会替你达成。” 萧潇却望着赵大,灿烂一笑,赵大从未见过这样灿烂的笑,从头到脚都洋溢着喜意。本该替她欢喜,心中却一阵空虚。 大哥,我只愿你一生快乐。可他竟不知乐自何来。 门一点点关上,天也一点点阴沉下来。赵大叹一口气,忽然听到耳边还有一声“唉”。回过头,看到柴荣脸上挂着的惨淡的笑意。赵大就发现这贵公子其实很通情达理,并不那么讨厌。 “送你一样东西。”柴荣的声音把赵大的视线从门上拉回来。 扭头一看,是一个外圆内方的铜钱。是那枚使他免于下跪的铜钱吗?赵大伸手接过,放在手心。 “那天会英楼的老板大大夸你一番。”柴荣笑道,“你愿意和我一起打拼吗?” 赵大合上手心,静静说道:“好。” 今后的岁月里,他们都是威震寰宇的人物,先后称帝。柴荣在统一全国之前,壮志未酬身先死。赵大即宋太祖统一全国后不久,离奇死去。 但此刻历史刚刚开始。 第48章 好刺眼的光。萧潇直觉地用手一挡,却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萧潇,你醒了。” 这样熟悉亲切,这样虚张声势,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老妈。 萧潇用手扒开粘在一起的眼睑,老妈的面孔就现在眼前,上面是隐藏的很好的担心。 “你这几天一定是累了,睡着后一会哭一会笑。做什么梦啦?”妈妈小心翼翼地试探。 萧潇拍拍脸,上面还有凝固的笑容,现实和梦境一齐回到脑海。 “妈妈,有没有方羽的消息。”萧潇迟疑着问,害怕听到和昨天一样的消息。那个梦是真的吗?五爷,穿越时空,寻觅,欢笑和泪水。 妈妈摇头,拿起了遥控器。“我怕惊醒你,一直没敢看新闻。” 地球照样转动,太阳照样升起,国家总产值增加多少,哪里的公司研发出新产品,新闻小姐一板一眼宣读着千年不变的新闻,她脸上的皱纹也没有增加多少。 萧潇已经有些绝望,她是怎么了,晚上做一个梦,就认为方羽已经被她带回,不会有事。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忽然图象一转,现出一副风景美丽的画面,女播音员的声音多了些兴奋:“昨天在太白山失踪的北京某高校学生方羽今晨获救,救援人员是在山间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发现他的。他全身多处受伤,但一直坚持到救援的到来。救援人员和当地向导都称这是个奇迹。目前他已脱离生命危险,正接受进一步的治疗。本台将继续关注这起事件。” 萧潇没有听到妈妈超越她年龄的欢呼,她已泣不成声。泪眼朦胧中,电视上现出方羽的画面,他躺在病床上,全身是绷带,但胸腹有规律的起伏,一双眼睛明且亮。 镜头那边的方羽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冲着她一笑,笑容灿烂而坦然。于是萧潇的世界只剩那灿烂一笑。 “我在掉下山后就昏迷了,却好象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救援人员就在眼前。你想知道我梦到什么吗?”方羽躺在藤椅上,阳光暖洋洋的,让人昏昏欲睡。 萧潇坐在一边,一手扶着椅背,一手倒提一本书。方羽不久后就回家了,身体已无大碍,只留下满身的伤疤和爱睡觉的习惯。她天天跑来,陪他晒太阳,聊天。 “等你完全好了再说。”她也有点困了。方羽妈妈做的煎果最好吃,一会就开饭了吧。 方羽没有回答,他呼吸均稳而轻浅,又去会周公了。萧潇趴在扶手上,把方羽的胳膊当枕头。梦,还是现实,她没有心情理会,那天她在枕头下发现一把木梳和一个司南,然后把它们锁进最隐秘的箱底。 太阳暖洋洋照着,方羽就在身边,她还能有什么要求呢? 清风顽皮地翻着落在地上的书,古朴的封皮上写着墨黑的字: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