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闻君有羊脂玉瓶,质洁魂柔,温腴非常,不胜心向往之。 月圆之夜,子正之时,当披星来取。 君素雅达,必不致我徒劳往返也[1]。 摘星客” 薄薄的纸条上寥寥数句,却足以让现下羊脂玉瓶的拥有者——震远镖局总镖头方破甲,大惊失色。自走镖以来,他见过无数比这血腥百倍惊险百倍的场面,但却从未有一回像这样让他心神不宁,方寸大乱。 强自镇定下来后,他匆匆写好四封书信,唤来了小厮。不出片刻,东西南北四大城门外齐齐冲出四匹浑身雪白的骏马,正是震远镖局的御赐宝驹,照夜玉狮子。此马产于西域,中土难得一见,作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震远镖局,也不过只有数头而已。城中百姓早就想一睹这马中君子的风姿,奈何震远镖局将此马看护的颇为小心,鲜少交予任务。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许多人却不禁开始猜测,究竟是怎样重要的任务才需要四匹宝驹一并上阵。 月圆之夜的前一日正午,方破甲大马金刀的坐在罗汉椅上,然而他看向手中字条的眼神却与他豪迈的坐姿截然相反,带着些恐惧,甚至还有些软弱。当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响起时,他的眼神又重新恢复了刚毅与坚强。 小厮领着三人朝大堂走来,一锦衣老者,一魁梧大汉,还有一个带着鬼面的青年。 “破甲兄,好久不见。”魁梧大汉一见方破甲,扯嗓子就是一喊,他说的并不是官话,带着浓浓的西北口音。此人便是被称为“西北巨擘”的张虬指,此人天生神力,强壮无比,一指便能将颅骨按碎,其大力可见一般。 “事出紧急,将三位突然招来,是破甲唐突了。”寒暄一阵后,方破甲将字条交予三人传阅。 “竟真是摘星笺。”锦衣老人双目如隼,一瞬不瞬的盯着纸条道。 “既然穆老这么说,这必是摘星笺无误了。”方破甲叹了口气。 锦衣老人姓穆名千里,在江湖上有“神眼”之称。他的一双眼睛,不仅能看到常人无法看到的距离,更能看清常人无法看清的细微之处。既可对大局一览无余,又能对细节见微知著,许多公门大案都是因为有了他的帮忙才得以告破。 “我却不知道这摘星笺的可怕之处。”鬼面青年开口道,他的声音虽喑哑枯涩,却难掩骄矜傲慢。 “哈哈哈,你这小子,好大的口气。”张虬指大笑道,潦草的大胡子随着他的笑声一震一震,“破甲兄找他来,恐怕是找错人了。” “哼,你可知我是谁么。”鬼面青年冷哼一声,十分不屑,“若非要从我们三人中选出一个多余的,必定是你。” 眼见两人剑拔弩张,方破甲连忙道:“这位小兄弟是千面门的首席大弟子杜易,精通易容化形,与张兄一样,都是解救为兄脱离当下困境不可或缺的良才。” “原来是千面门的人,怪不得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张虬指啧了一声,没再多说的什么。 “想不到小兄弟年纪轻轻,竟是容非一的高足。”穆千里含笑对方破甲道,“有他在,总镖头总算能放下心了。” “非也,非也。”方破甲眉头紧皱,“我听闻摘星客除了易容之外,暗器、用毒、轻功更是无一不精。” 张虬指闻言也忧心忡忡道:“听说今年又逢摘星谷开谷,江湖上想必又会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摘星谷谷门五年一开,谷中弟子皆以“摘星客”自称。没有人知道摘星谷具体的位置,也无人得见摘星谷谷主的真容,摘星谷响亮的名声全是由一个个出谷的摘星客打下的。摘星客的典型标志便是那摘星笺,只要摘星笺一出,不论是夺金盗宝,还是暗杀毒伤,从未失手过。摘星客们共用名字、身份,行踪飘忽不定,从未有人摸清过他们的底细。有人曾猜测,摘星客们必定是潜伏在江湖各大帮派中的高手,伺机而动,也有人说,摘星客是朝廷精心培养的爪牙,为的就是牵制江湖中人。但这些不过都是凭空猜想,摘星客的来头扑朔迷离,众说纷纭,却从未有过真凭实据。 有不少人尝试过围捕摘星客,每一次都铩羽而归。对于收到摘星笺的人来说,无疑已成为砧板上的鱼,只能等待着摘星笺上的话应验。方破甲早就听闻摘星客的厉害,然而等着事情真正落到自己头上,身为天下第一镖局的总镖头,他却不甘心这样不战而败。 张虬指话音刚落,方破甲便接道:“摘星谷开谷确是江湖上的大事,可你们没听说过最近江湖上又有一条传闻?” “哦?”穆千里捻须道,“可是与少林有关?” “正是。”方破甲道,“据说少林有一名俗家弟子成功破了木人巷和十八罗汉阵下山,而且还听说,此人乃是少林南宗掌门人天玄大师的关门弟子。” “这么说来,此人武功岂非很高?”杜易冷冷道。 “何止武功高,恐怕年纪比你还要轻。”张虬指接道,“对此人我也有所耳闻,据说他这次下山,只是为了历练一番,日后嘛……”他话锋一转,对方破甲道,“破甲兄何不请此人相助,定能守住珍宝。” 方破甲叹了口气:“我已修书一封,派人快马加鞭送去少林,但见眼下情形,恐怕是来不及了……” “无妨。”杜易道,“我倒想领教领教这摘星客究竟有什么厉害之处。” 穆千里抬眼望向他,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月圆之夜。 书房内摇曳的烛火让屋内四人的面庞一明一暗,模糊不清。月光透过窗纸倾斜而下,八仙桌上一个花纹繁复的木盒,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忽的一阵夜风吹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半个月亮,木盒随之隐没在黑暗中。 “什么时辰了?”方破甲终于打破了沉默,但紧张的情绪让他的声音又干又涩,完全不见了平常的镇定自持。 “已过了子初。”杜易淡淡道,他语调虽然平常,但两只眼睛却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破甲兄不必如此紧张。”张虬指宽慰道,“我们的计划可谓是万无一失,此番定能守住宝物。” “正是。”穆千里道,“若是连个小小的瓶子都守不住,老夫这双眼睛,不要也罢。” 说话间,乌云被一阵劲风撕裂,朗朗明月重新现出了身形。与此同时,窗纸在劲风中震颤,发出簌簌的声音。 只听“破”的一声,一股强风灌入房中,刹那间,烛火尽数熄灭。 “什么人?”方破甲一把拔出大刀,神情谨慎的向窗边走去。 只听窗外传来一阵大笑声,“不愧是天下第一镖局的总镖头,真是大方的很!这羊脂玉瓶,在下就收下了!”说完,只听衣袂翻飞之声突然消失,方破甲冲出房去,哪里还看得到人的身影。 等他重新回到书房里,烛火已经重新燃起,但八仙桌上的木盒却消失了。 “如何?”见他走进来,张虬指问道。 方破甲摇了摇头:“连影子都没看见,这摘星客的身法,果然非同一般。” “身法不错又如何。”杜易冷哼一声,“还不是笨的像猪。” 方破甲闻言,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此番侥幸保住宝物,还是多亏各位的援手。” 说着他朝八仙桌走去,轻轻一按桌腿,那桌面竟然自动抬起,原来这八仙桌内,竟别有洞天。厚厚的桌体乃是中空的,而现在里面放着的,正是与被盗走的木盒,一模一样的另一只木盒。 方破甲将木盒拿出,缓缓打开,一片莹白的光辉中,竟有两只羊脂玉瓶静静的躺在里面。 “这才是真品。”穆千里上前一步,望向其中一只,锐利的目光落在洁白无瑕的瓶体上,也不由缓和了几分。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穆老的眼睛。”方破甲道,“这仿品仿得不说一模一样也有九分像,若不是我提前知道这其中的关窍,恐怕也会认错。” “破甲兄,这是何意?”张虬指问道,“这摘星客不已来过一次,盗走了那只假的玉瓶吗?破甲兄还在担心什么?” “事情恐怕不会如此简单。”方破甲道,“摘星客一旦发现盗的是赝品,恐怕还会找来。” “所以你就准备了一只更真的赝品等他?”杜易冷冰冰的眼中竟有了丝丝笑意。 “正是。”方破甲点点头。 “那这真品,破甲兄想要如何处置?”张虬指问道。 “我想将它暂时交予一个可靠的人保管。” “哦?” “这个人需有上乘的眼力。” 张虬指拊掌笑道,“这个人当然是穆老。” 杜易冷冷道:“摘星客当然也不会想到,羊脂玉瓶真品居然会被托付给他人。” 方破甲颔首道:“就算一而再再而三的光临镖局,恐怕也无法得手了。” 穆千里闻言微微一笑:“幸得总镖头信赖,老夫誓不辱命。” 四人相视一笑,如同放下了重担一般,愉快而轻松。 第二回 正午,醉仙楼像往常一样人声鼎沸,热闹非常。作为城中首屈一指的酒楼,醉仙楼不仅环境优雅,饭菜可口,店中小二接人待物更是一流,不论多么吹毛求疵的客人,他们都能伺候的舒舒服服妥妥帖帖。 二楼靠窗的一角,坐着一个相貌平平的少年。他望着楼下来来去去的行人,眼中闪过与他相貌完全不符的慧黠。 “小二。”他招了招手,示意小二点菜。 点完菜,他不经意道:“听闻赫赫有名的震远镖局就在此城中,你可知道如何去?” 小二闻言赶紧低声问道:“客官不是本地人吧?” “是又如何?” “这就是了。若是本地人,绝无可能没听说近日震远镖局的惨案。”小二神色中带了几分紧张道,“一夜之间,震远镖局包括总镖头方破甲在内上上下下百十口人尽数被杀,无一人生还!” “我竟不知居然发生了这等事。”那人闻言,脸色大骇。 “除了震远镖局的人外,更有三大高手也同时遇害。”小二悄声道,“神眼穆千里,西北巨擘张虬指,千面门首席大弟子杜易,全都死在了震远镖局里。” “方破甲已算是江湖上称得上名的高手,再加上这三人……”年轻人喃喃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有这样的本事……” “据说此事与摘星谷有关。” “哦?” “江湖传闻,方总镖头在被杀之前曾受到摘星笺,对方称要将羊脂玉瓶取走。” “那羊脂玉瓶现在何处?”年轻人赶紧问道。 “消失了。”小二小心的环顾了下四周,继续道,“现下官府派人将镖局围了起来,说是要彻查此事。不过要我说,那凶手连四大高手都能干掉,又哪里会怕那些只有三脚猫功夫的捕快。” 听完他的话,年轻人陷入了沉思中,小二见状也识趣的退下了。 是夜,震远镖局。 打更的人磨皮擦痒的敲着锣,从镖局门口经过。本来昏昏欲睡的守门士兵,被锣声震的一激灵,重新恢复了清明。 “刚刚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一个刚在打盹的士兵欲盖弥彰的问另一个。 “没有啊。”另一个道,“就听见了锣声。” “真没听见?” “没有。要是你不放心,进去看看,这儿我帮你看着。” “算了,可能是我听错了。”那士兵放下心来,团了团身体,准备再次进入梦乡。 与此同时,震远镖局总镖头的书房前,却站着一个人。朦胧的月光照在他平淡无奇的脸上,赫然就是白日里在醉仙楼的那个年轻人。 夜色中,他凝视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似乎在思考什么。夜风穿过庭院,树叶发出“扑簌”“扑簌”的响声,树影深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那黑暗似乎要蔓延开来,吞噬整个镖局。 年轻人使劲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似乎还残存着淡淡的血腥味,窗纸上深深浅浅的痕迹提醒着人们这里发生过怎样的惨案。 他上前几步,正要推开门,只听“嗖”一声,有什么东西朝他迎面击来。他急忙闪身,一颗珠子直直钉在了他脚边,仔细一看,竟是一粒菩提子。 “什么人?”他面上并无慌张的神色,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什么人能够这样无声无息的潜入他身边,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若不是他闪避的及时,如今那粒菩提子,恐怕已钉入他的身体里。 就在他问话间,一人已从影壁后缓缓而出。他穿着最寻常不过的灰布衫,可那出世之姿却怎么也掩盖不住。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无波无澜,幽深岑寂。挺拔鼻梁下的一张薄唇,唇线凌厉,唇角却似扬非扬。 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让人看不清,猜不透。 你若求救赎,他便是佛陀,你若甘堕落,他便是修罗。 然而最让人意外的,并不是他的容貌,而是他的身姿。清辉之下,他端坐在轮椅上,脊梁笔直。 竟有腿疾么,那年轻人目光落在轮椅上,心中暗自计较着。 “少林弟子岳沉檀,受掌门所托调查震远镖局一案。”岳沉檀来到那年轻人面前,平静的看向他,唇薄如刀,“阁下夜闯镖局,行事鬼祟,意欲何为?” “什么叫行事鬼祟!”年轻人从地上抠出那菩提子,吹了吹上面的灰尘,“这案子难道你能查我就查不得?被杀身亡的人里,可是有我师兄。” “哦?”岳沉檀语气淡淡,也不知信是没信。 “你这是什么语气?”年轻人不满道,“不信啊?我叫贾无欺,是千面门弟子,你若是不信,只管去查。” “罢了。”岳沉檀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贾无欺的身份是真是假对他来说,似乎都无足轻重。 他看向贾无欺的眼神,与看向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的眼神无二,这种“众生平等”的态度让贾无欺可有些不爽了。 贾无欺挑挑眉冲岳沉檀道:“不愧是少林弟子,好大的胸怀。你虽没听说过我,我可早就听说了你的大名。天玄大师的关门弟子,年纪轻轻便破了木人巷和十八罗汉阵,是你不是?” 岳沉檀看了他一眼,并未出声。 “既然你武功这么高,我问你一个问题啊,”贾无欺把手中的菩提子递给岳沉檀,“像你们这种乱飞暗器的,飞出去的暗器是自己捡回去呢还是索性不要了?我看这菩提子可是上好的星月菩提子,岳兄与其到处乱扔,还不如扔之前叫上我,我捡回来还能卖个好价钱,你说是吧?” 岳沉檀接过菩提子,望着他目光如炬:“阁下真作如此打算,不如去寻‘封喉飞针’甄如许,‘喋血神镖’章十环等人。” 章十环的神镖是精铁所铸,甄如许的飞针乃纯银打造,价格都远在菩提子之上。但谁不知道甄如许和章十环皆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器高手,去找他们讨武器,还要不要命了? 贾无欺闻言嘴角一抽,见他面色平平不似说笑,才试探道:“岳兄是认真的?” “自然。”岳沉檀神情疏淡,“阁下不必客气。” 第三回 贾无欺被他这么一回,竟噎得无话可说。半晌,才又开口道,“岳兄既然也要查案,不如你我二人一同探查,也好有个照应。”说着,他朝岳沉檀眨了眨眼睛。 “不必。”岳沉檀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我这里可是有条关于此案的重要线索。”贾无欺扬起下巴,“再者说,岳兄刚下山不久,对江湖上的事情恐怕没我熟悉,咱们合作,可是百利而无一害。” “既然如此,便请阁下赐教,何为百利?”岳沉檀气定神闲道。 “这……”贾无欺又被噎了一下。不过随口一说罢了,要真让他说出百种好处,他哪里说得出的出来。 “哈哈哈,岳兄真会说笑。”贾无欺打着哈哈道。 “在下并未说笑。”岳沉檀十分不给面子。 “我只是打个比方,岳兄又何必认真。” “在下从不打诳语,阁下若是信口开河之辈,道不同不相为谋,恕不奉陪。”说完,岳沉檀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轻轻一转,那轮椅便转了过去。 “诶,你别走啊!”贾无欺跟在后面无奈道,“我发誓,若是你我二人合作,我绝不再乱说话还不行吗!” 岳沉檀转过轮椅,看他的目光带了几分审视:“当真?” “真,比真金还真!”贾无欺气喘吁吁的跑到他身边道。 岳沉檀深深看了他一眼,此人虽然不知出于何种目的非要跟着自己,但并非大奸大恶之辈,就算有什么阴谋诡计,自己也应付得来。眼下当务之急,是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 想到这里,他便松了口:“你方才说,有一条重要线索?” “没错。”贾无欺知道他已默许了自己的建议,连忙道,“方破甲、穆千里、张虬指、杜易四人的尸体还停放在义庄,据先前验尸的仵作说,这四人致命的伤口各不相同,但皆是剑伤。” “剑伤?”岳沉檀略一思索,“何种剑伤?” “这就需要咱们亲自去看看了。”贾无欺拍拍胸脯,“那仵作并非江湖人士,哪里看得出来是被何种招式所伤。” 岳沉檀点点头,二人约好翌日前往义庄一探究竟。 义庄右厅,被白布遮住的尸体摆的整整齐齐。不论生前是如何声名显赫,覆雨翻云,死后都躺在同样粗糙的木板上,以一张廉价的白布蔽体。 目睹了各式各样死状凄惨的尸首后,贾无欺与岳沉檀终于找到了那四人的尸体。果然如同仵作所说,四人皆是被利剑所伤,而且几乎是一击毙命,但伤口的位置不同,形状也各异。 “你可看出了什么?”岳沉檀目光在四具尸体上逡巡片刻,开口道。 “这伤口仵作看不出来,却难不倒我。”贾无欺转了转眼珠,平淡的面容上也带上了几分灵气,“方破甲的伤口乃是天柱剑派的百花连环剑所致,穆千里则是被岭南剑派的追名夺魂剑所伤,张虬指中了翠华剑派的落英神剑,杜易却是被玉泉剑派的龙吟剑法击中。” 说完,他仰起头,对岳沉檀兴致勃勃道:“我没说错吧?” 岳沉檀轻轻点了点头:“不错。” 贾无欺得意洋洋道:“不仅如此,我还知道,这四种剑法并是不门派弟子都能学得。除了掌门人外,也只有掌门的亲传弟子才有机会见到剑谱。” “如此看来,需要去这四大剑派走一趟了。”岳沉檀沉吟道。他盯着那四人的伤口,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可究竟哪里奇怪了,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二人离开义庄后,漫步在大街上,突然,几名剑客气势汹汹与他二人擦肩而过,其中一人还很不客气的把贾无欺撞了个趔趄。 见这几人如此粗鲁,岳沉檀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无妨。”贾无欺拍了拍身上无所谓道,“那几人身手不错,恐怕平时横行霸道惯了,不必计较。” “在下并未说什么。”岳沉檀平静道。 “那是我多虑了。”贾无欺笑嘻嘻道,“我说岳兄,打个商量,既然已经决定合作,你就别再‘在下’了行不行?” 岳沉檀闻言一愣,随即道:“我知道了。” “这就对了。”贾无欺笑道,“江湖儿女,没那么多讲究。” 两人走到醉仙楼前,往常井井有条的楼里现在却乱成了一锅粥,乒乒乓乓的摔打声从楼里传来,门口的人群围了一圈又一圈,将醉仙楼前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贾无欺转了转眼珠,也顾不上征询岳沉檀的意见,推着他的轮椅就往前挤,挤到最前面随便找了个看热闹的人问道:“楼里这是怎么了?” “听说是几个江湖人士打起来了。”那人踮着脚抻着脖子道。 “江湖人士?”贾无欺道,“难道和震远镖局那案子有关?” “是啊,我就说震远镖局出了事后这城里不太平,你看看吧!”贾无欺身边另一人唏嘘道,“据说镖局里的命案和什么四大剑派有关,这不都被人找上门了吗!” 岳沉檀闻言道:“看来有人比我们先行一步。” “放出风声的人,恐怕并非出于善意。”贾无欺皱了皱眉,又四处大厅了一番,这才知道了事情的梗概。 震远镖局一案本来风传与摘星谷脱不了干系,可近日不知谁放出了风声,说镖局中殒命的四名高手是被岭南、翠华、玉泉、天柱四大剑派的人所杀。四大剑派与摘星谷沆瀣一气的传闻甚嚣尘上,与死者交好的江湖人士当然坐不住了,纷纷表示要找四大剑派讨个公道。四大剑派派弟子下山来一探究竟,却与那些要替死者讨公道的人正面碰上,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穆千里是长门帮帮主的长兄,张虬指则是虎拳帮帮主的义弟,方破甲虽死,但震远镖局遍布中原的分局还在。四大剑派弟子的功夫自然不弱,这些帮派弟兄的身手却也是不凡,双方甫一交手,就打了个天翻地覆,谁也拦不住。 就在醉仙楼伙计们束手无策的时候,一个人影却施施然出现在了这混乱的战局中。 “各位,不如听在下一句。”他的话不轻不重,却刚好让打成一团的人暂时收手,将视线转向他。 一见他的面容,方才还打的忘乎所以的两方,立刻毕恭毕敬的行礼道:“见过柴掌门。” 来人甚至不用再多说一句,就已经将剑拔弩张的气氛化为无形。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有这样的能耐? 围观的百姓很费解,贾无欺的脸上却出现了兴味的笑意:“竟然是他!我早就听说过此人号称‘棋艺一流,酒量二流,剑法三流’,如今一见,果然不凡。”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朗朗笑声从楼内传来:“小兄弟过誉了。既然有幸相遇,何不进楼一叙?” 第四回 贾无欺闻言,长袍一掀,信步走入楼里,岳沉檀却动也未动,自顾留在了原地。 楼内之前纠缠在一起的数人早就坐了下来,各占两边。而他们中间,站着一青衫男子,白面微须,见有人走了进来,他嘴角微勾,未言先笑。 他望向贾无欺的眼神,仿佛已是相交多年挚友。贾无欺总算知道那几人停手的原因了,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目光中再行唐突之事,就算素不相识,对着这样的人翻脸,似乎就成了罪大恶极之徒一般。 没等对方开口,贾无欺率先道:“我是千面门弟子贾无欺。”说完朝身后一望,愣了一下立刻道,“跟我同来的还有少林弟子岳沉檀。” “原来是贾兄和岳兄。”那人语气温和,朝门口朗声道“岳兄既然来了,何不进屋一叙?” 在屋内人齐刷刷的目光中,一辆轮椅缓缓驶了进来。看清来人,屋内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声,他们在说些什么,不用听也能猜出个七八分。倒是这青衣人见到岳沉檀,神色不曾改变一分一毫,开口赞道,“岳兄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真是英雄出少年。” 岳沉檀并未施展一招一式,他却能直接看出修为,这并不是一个习武之人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 岳沉檀看了眼他腰间玉佩,那玉佩雕工精细,花纹繁复,既像是蟠螭纹又像是阴阳双鱼纹,此纹正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剑派——太冲剑派的标志。佩戴此佩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太冲剑派气宗的掌门人,柴负青。 岳沉檀目光重新回到柴负青脸上,淡淡道:“柴掌门谬赞了。” “这称赞,岳兄是当得起的。”柴负青道,“听闻少林有一俗家弟子,年纪轻轻便成功破阵下山,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必是岳兄无疑了。”见岳沉檀没有否认,他又继续道:“在下与天玄大师曾有数面之缘,若是岳兄返回师门,劳烦替在下问候大师。” “自然。”岳沉檀简短道,虽然柴负青有意与他多交谈,但见他态度如此,也只好作罢。 “柴掌门只顾与他说话,看来我倒是个多余的了。”贾无欺笑嘻嘻打趣道。 柴负青闻言微微一笑:“若是贾兄愿意,只要有酒,在下与你说上三天三夜都没问题。” “那自然好。”贾无欺望向柴负青身后针锋相对的两拨人马,“不过这酒,还是等解决了这大麻烦之后才好。” “贾兄说的是。”柴负青道,“贾兄既是千面门弟子,可是为杜易身死一事而来?” “正是。”贾无欺道,“不知柴掌门可有何线索?” “镖局一方称是四大剑派所为,四大剑派却是矢口否认,说是无稽之谈。”柴负青微微皱眉,“我以为,此事绝没这么简单。若真是剑派弟子所为,为掩人耳目也决计不会使用门派绝招。” “既然如此,何不去四大门派问个清楚?”贾无欺说出先前的打算,“会使用这些剑法的人数有限,逐个排查,总能查出端倪。” “在下也是如此认为。”柴负青瞧了身后两拨人,略无奈道,“只是在下现下恐怕脱不开身,不知可否委托贾兄与岳兄前往四大剑派进行调查。贾兄乃是杜易同门,岳兄则是天玄大师高徒,调查由你二人进行,结果必定令人信服。” “也好,我二人本就准备如此。”贾无欺痛快答应道。 “此乃太冲剑派掌门令牌。”柴负青交给贾无欺,“四大剑派的人见到它,应该会全力配合你们。” 二人与柴负青告别后,在城中的福来客栈落脚,准备休整一夜,次日早晨上路。 卧房内,贾无欺看着狭窄的床铺摊手道:“我说订两间房吧,你非坚持要一间。” “人有二十难,忍色忍欲乃其一,见好不求乃其二。”岳沉檀平静道。 “我又没出家,不讲究这些!”贾无欺抗议道。 “我自渡渡人,与你何干。” 贾无欺算是知道了,若是想跟这位少林弟子合作下去,除了老老实实被他“渡”之外,暂时别无办法。 他转了转眼珠,指着床说:“先别管别的渡不渡的,床就这么窄,你说今儿晚上怎么度过?” 岳沉檀眼也没抬,盘坐在长凳上,“一凳足矣。” “昔有达摩祖师一苇渡江,今有你岳沉檀一凳过夜,真不愧是少林弟子,小的甘拜下风。”贾无欺做了个鬼脸,闪身出门而去。 一炷香之后,门外一阵鬼哭狼嚎声响起。岳沉檀仔细辨音,可不就是白日那帮撞了贾无欺的剑客。 “妈了个巴子的,小二快去叫大夫来!” “什么东西这么痒啊,肯定是你们的饭菜不干净!” “痒——哈哈哈哈,好痒——” 贾无欺悄悄闪进房门,脸上的笑意还没消失,一转身,就看见岳沉檀瞬也不瞬的望向他。 “‘那几人身手不错,恐怕平时横行霸道惯了,不必计较’。”岳沉檀一字不差的把贾无欺早上的话重复了一遍。 “有仇不报非君子嘛。”贾无欺嘿嘿笑道,“再说,你那时不也想教训教训他们。” “哦?”岳沉檀语气平平,反问道。 “是我早就想教训他们,行了吧。”贾无欺笑容微敛,“自渡渡人是你的道,那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就是我的道。你的道与我无干,我的道你也毋庸置喙。” 他话音刚落,岳沉檀就合上了双眼,竟是一个字也没多说。两人陷入了一阵难熬的沉默中,贾无欺有点后悔自己刚才把话说的如此直接,否则此刻也不会这么进退两难。 他看着岳沉檀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有些气闷道:“你刚下山,恐怕连太冲剑派的门派宿怨都不知道吧。” “请赐教。”岳沉檀缓缓睁开眼,烛火在他眸中跳跃,竟让他多了几分生动,少了几分沉静。 见他态度与之前无二,贾无欺胸口那团气又莫名其妙的消了,眉飞色舞道:“太冲剑派分为两大宗派,气宗主练气,以内功为主,剑宗主习剑,以外功为主。两宗都认为自家才是剑法之根本,互不服气,拒绝妥协,自太冲剑派成立以来,这斗争就没有停止过。久而久之,两宗竟各成一派,各立掌门,这也就形成了现在太冲剑派一派两掌门的局面。”说完,他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今天遇见的柴负青便是气宗的掌门,剑宗的掌门则另有其人。” 岳沉檀对谁是掌门的的问题似乎不甚关心:“他为何号称‘棋艺一流,酒量二流,剑法三流’?” “这不过是他自谦罢了。”贾无欺摆摆手,“若是他的剑法只称得上三流,那江湖上许多剑客都要排到九流开外了。他这么说,只因太冲剑派有一绝世高手,被称为天下第一剑痴。” “此人可正是剑宗掌门人?” “非也!”贾无欺摇摇头,“据说此人性格古怪,最烦的便是江湖俗事。”说着他瞟了岳沉檀一眼,点评道,“倒是与你有几番像。” 岳沉檀:“……” “此人在剑宗辈分极高,身为长老,年纪却不大,但却没有少年人的野心。两耳不闻江湖事,一心钻研剑法,唯一能吸引的他的,恐怕就是与真正的高手对决了。” “听你所言,此人性格习性似与柴负青截然不同。”岳沉檀道。 “那是,柴掌门的风姿哪是常人能习得的。”贾无欺叹道。 “我却觉得,你说的此人,更为难得。” “同类相惜吧。”贾无欺斜了他一眼,“对了,此人的名字与你的名字差不多。” “哦?” “带着一股不可侵犯的气势。” “……”岳沉檀盘着佛珠的手指一顿,“此人姓甚名何?” “梅独凛。” 第五回 天柱剑派位于天柱山中,贾无欺与岳沉檀刚来到山脚下,就见两个白衣飘飘的剑客从天而降:“两位可是千面门弟子贾无欺,少林弟子岳沉檀?” “正是。”贾无欺又抽出太冲令牌,交予两人查看。 那两人见到令牌,点点头道:“太冲柴掌门已修书一封,说明情况。请二位随我们来。” 贾无欺与岳沉檀跟着那二人的脚步走入山门,才发现这平淡无奇山门竟然暗藏玄机。山石草木的位置皆有讲究,暗合八卦之道,乍一看上去全程无阻,事实上,能够走出这阵法的生门只有一个。 贾无欺不由赞道:“这山门机关,实在妙极。” 带路剑客回道:“阁下谬赞。派中长老曾言,此门只能防君子却防不住小人。” “既如此,何不多派些人守住山门?”贾无欺好奇道。 “我天柱派一向远离江湖世事,只在这山水自然间寻求剑道真谛。既无仇人,也无劲敌,想必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也与我派无关。”带路剑客解释道。 “恐怕经此一番,贵派想要抽身事外也难了。”岳沉檀沉声道。 “正是,掌门也为此事烦恼呢。”带路剑客叹了口气。 若真如这剑客所说,天柱剑派既无仇人,也无劲敌,那自然也与江湖各派无甚利害关系。这样一个隐居山林,与世无争的剑派,究竟是什么人,想要把战火引到他们身上呢?这真正的幕后之人到底想要获得什么呢? 穿过一片竹林,岳沉檀与贾无欺终于见到了天柱剑派现任掌门,创出百花连环剑的莫争。莫争其人,与他名字一样,一看便是放达洒脱这人,这样的人,只有在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中才能寻得真正的自在。对于带路剑客所说的话,贾无欺又多信了几分。 “千面门贾无欺,少林弟子岳沉檀,见过莫掌门。” “不必拘礼。”莫争面容慈祥,“柴掌门已将大概情况告知于我,两位需要探听什么消息,只要我天柱派能帮上忙的,必定知无不言。” 岳沉檀投向莫争的目光带了几分深沉:“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向莫掌门请教。” “但说无妨。” “百花连环剑有无可能被亲传弟子以外的人学去?” “绝无可能。” “莫掌门何以如此肯定?” “百花连环剑的剑谱一直由我保管,其他人未经允许,是无法参阅剑谱的。” “习得百花连环剑的弟子将剑法外传,有无这种可能?” “绝无可能。”莫争摇摇头,“百花连环剑剑法最重要的一步,是借住外力打通关窍,这需要内力深厚者相助。以我门下弟子修为来看,均无法完成这一步。” “既然如此,对于尸体身上出现百花连环剑的剑伤,莫掌门可有什么头绪?”贾无欺问道。 “老夫实在……”莫掌门缓缓摇摇头,“不若你二人去问问我门下弟子,说不定会有新的线索。” “掌门亲传弟子可在山中?”岳沉檀问。 “老夫五名亲传弟子皆以下山。现下恐怕已到了砺峰山庄。” “何故下山?”岳沉檀继续问道。 “说来也惭愧,我天柱派虽有上乘的剑法,却没有上乘的武器。就算是我的亲传弟子,他们所用的武器也不过是凡铁打造。听闻砺峰山庄近日有几件上乘的兵器出炉,他们便想借此机会,寻一把趁手的武器。” “原来如此。”贾无欺颔首道,“神兵利器对习武之人的吸引力是无法估量的。不知那砺峰山庄在何处?” “离这里并不远,山脚小镇再东行数十里便到了。” 二人刚来到山脚的天柱镇,岳沉檀突然沉吟道:“事情不对。” “怎么了?”贾无欺收住了脚步。 “闲云野鹤之人,又岂会在乎什么神兵利器?这岂非与僧人嫌弃佛珠材质不好一般可笑?” 贾无欺眼珠一转:“可下山的乃是天柱派弟子,可能修炼还未臻至一定境界。” 岳沉檀淡淡道:“你可记得方才莫争是如何说的?” “他说‘说来也惭愧……’”贾无欺突然大悟,“若真是一心淡泊之人,有无上乘武器又有什么重要,又何来‘惭愧’之说!” 岳沉檀微微颔首:“而且……” 没等他说完,贾无欺就抢答道:“而且,古怪之处并不在莫争这一处。”他眼中精光一闪,“方才进入山门时,我便觉得有些奇怪。既然这个莫争有问题,那些奇怪之处就有了解释。” “哦?” “山门阵法中的花草,有花草四雅兰草、菊花、水仙、葛蒲,若我没有看错,那四雅风姿绰约,极尽妍态,绝非凡品。想这天柱派宁静淡泊,又怎么会专门寻来这些价格不菲的花草装点山门?” 听完贾无欺的话,岳沉檀的眼中似乎出现了隐隐的笑意:“不错,莫争居住的木屋亦然。看似简陋,其实是由金丝楠阴沉木搭成,比一般的金丝楠木更为昂贵。” “金丝楠阴沉木?”贾无欺吃惊道。 一般的金丝楠木已是价格高昂,金丝楠阴沉木更是可遇不可求。就算财力雄厚,没有官府的允许,擅自使用金丝楠木,是会因逾越礼制而获罪的。除了专供皇家使用外,只有极少的寺庙有权使用金丝楠木。而现在,这象征着身份与财富的金丝楠木,居然出现在了一归隐山林的剑派中,不可谓不古怪。 “立刻回去。”岳沉檀沉声道,“只是恐怕来不及了。” 确实已经来不及了。 马车刚来到山门前,就已能看到山上燃起了熊熊大火。浓烟直窜云霄,一副要吞噬这青天白日的气势。而山门前,本来错落摆放的花草,也消失的干干净净。 贾无欺和岳沉檀从马车中跳下,望着火势凶猛的山头,一阵沉默。 “哎哟!怎么起了这么大火!”赶车的马夫惊叫道,“多亏的这里没人住,要不瞧这大火的架势,恐怕逃也逃不出来!” “没人?”贾无欺愕然道,“这里难道不是天柱剑派的驻地?” “当然不是。”马夫摇摇头,“天柱剑派在天柱山北峰,这里是南峰,平时都没什么人来的。” “为何?”岳沉檀开口道。 马夫见他面色肃然,缩了缩脖子道:“几个月前,有几个进山砍柴的人在这里遇到了山鬼,一个当场骇死了,活着回来的也都疯疯癫癫的,那以后南峰这片,就没人来了。” 山下百姓不敢前来,才能方便假的天柱派行事。那所谓的山鬼,恐怕也是同一拨人假扮的。只是这拨人从数月前就开始计划,蛰伏在这深山之中,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贾无欺只觉此事迷雾重重,拨开一层迷雾,却又被另一层迷雾笼罩。原本以为柳暗花明,结果却仍是山重水复。 第六回 天柱剑派并不难找,从天柱山北峰的山脚下沿着泥泞的小路一路向上,很快就能在半山腰上看到错落的茅草屋。入口处一块巨大的山石插入土中,粗糙的石面上刻着“天柱剑派”四个大字,笔锋飘逸,却又带着一股豪气。 “看来这回是没错了。”贾无欺俯下身摸了摸巨石上的字纹,“这是百花连环剑的剑痕无疑。” “恐怕,还是晚了。”岳沉檀凝视着眼前一片死寂的茅屋,淡淡道。 贾无欺使劲嗅了嗅:“可我并没有闻到血腥味。” “尸体可能已被处理了,抑或是杀人者能在血气外露之前便将人击倒。”岳沉檀抬脚向着最大的茅屋走去。 他并没有说错。 茅屋内虽无生气,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唯一多余的,就是地上五具排放整齐的尸体。 五具尸体穿戴整齐,面上都覆着白布,佩戴的宝剑安安静静的呆在剑鞘中,剑鞘上均刻着“天柱”二字,腰间的玉牌虽花纹不同,但都刻着一个莫字。 “这五人恐怕是真正的莫争亲传弟子了。”贾无欺叹了口气,把五人面上的白布除去,眼睛立刻瞪的溜圆。他倒吸一口冷气:“这是……” 只见这五人额间都有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花瓣花蕊一一分明,却不是由笔法高妙的画家挥笔而成,而是由利器一丝不苟的刺出。出手之迅速,技法之精准,可见一斑。 “剑法风雅,可惜却是杀人的剑。”岳沉檀冷冷道。见贾无欺面色古怪,他沉声道:“你为何如此表情?” “……”贾无欺沉默片刻道,“你可记得我先前与你提过的‘天下第一剑痴’?” “梅独凛。”岳沉檀当然记得。 “这梅花便是他的标志。”贾无欺声音有些低沉,“梅独凛的剑法无人见过,只因见过的人,都被在印堂刺出了一朵梅花。” “你又如何知道这花不是别人有意模仿?”岳沉檀问。 “只因江湖上能模仿出这一剑的人少之又少,而这少之又少的人中,武功地位皆与梅独凛不相上下,为人风度则更在梅独凛之上,我实在想不通他们有什么理由这么做。”贾无欺道。 “还有一点,”岳沉檀看向贾无欺,“若真是嫁祸梅独凛——” “那必然就有胜过梅独凛的把握,否则就算蒙蔽得了别人,却也逃不过梅独凛的一剑。”贾无欺接道。 “正是。” “除了梅独凛本人,我实在想不出江湖上有谁能有这样大的把握。”贾无欺叹了口气。 “寻得此人,一问便知。”岳沉檀淡淡道,似乎与梅独凛当面对质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可是访客一律不见,除了他感兴趣的人。”贾无欺苦笑道,“可惜的是,他感兴趣的人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总有例外。”岳沉檀平静道,毫无动摇。 “好吧,就当我舍命陪君子了。”贾无欺无奈道,“不过在去拜访梅独凛之前,我更想知道,真的莫争去了哪里。” 茅屋内虽有莫争亲传弟子的尸体,但别的屋内却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偌大一个剑派,包括掌门在内的所有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你可记得那马夫所言?”岳沉檀问。 “你是说,山鬼?”贾无欺道。 岳沉檀点点头:“那几个撞见山鬼的人,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可马夫说,他们已经疯了……” “疯癫之语,又未尝不是实话。”岳沉檀看向地上的尸体,“就像现在,铁证在前,却又像充满了谎言。” 天柱上撞鬼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想要找到那些撞鬼的人并不是间困难的事。这几人本是表亲,出了事后,家眷搬到一处同住,也好相互间有个照应。 贾无欺与岳沉檀依照镇上村民所言找到了那几人的住处,他们偏居在城北一隅,院落虽不小,从外面看上去却异常荒凉,围墙上痕迹斑驳,似乎很久无人修葺。 “叩叩叩”,贾无欺拉着门上的铜环,轻叩三声,良久之后,仍无人应答。 “无人?”贾无欺有些纳闷,镇上的人都说这家人深居简出,现下怎么会无人应门?他手下稍一用力,那看上去紧闭的大门却被他一下推开了。 贾无欺与岳沉檀对视一眼,抬脚走了进去。 院内并非没人。 只是这人却已不把自己当人。 他浑身沾满了茅草,却还要在泥坑里滚来滚去,似乎已是处于动物的本能。飞蓬的乱发上几只苍蝇嗡嗡飞着,一只甚至胆大的停在了他肮脏不堪的脸上,将那里心满意足的当成了落脚处。 他仿佛已经聋了、哑了,有人敲门他根本不应,有人擅自闯入他也根本不多说一句话。世上的一切都似乎与他无关,只剩下在泥坑里打滚的片刻欢愉。 “阁下可是张大虎?”岳沉檀来到泥坑前问道。面对这样污秽不洁的环境,他甚至连眉头都皱一下,一派平静。 “嘻嘻嘻,谁是张大虎?”泥坑中的人笑嘻嘻挖了一块泥巴拍在脸上,“我只听过张大鼠,张大虎这个名字可是闻所未闻。” 据镇上居民所言,遇上山鬼的那几人中,唯有一人四肢完好,那人就叫张大虎。如今眼前这人,虽举止怪异,面容可怖,但四肢确是健全,应是张大虎无误。 “那张大鼠又是谁?”贾无欺捏着鼻子,顺着他的话头往下问。 “张大鼠么……”张大虎疯疯癫癫笑道,“自然是张小鼠们的哥哥……” “张小鼠们现在何处?”贾无欺追问道。 “嘻嘻,不告诉你——”张大虎嬉皮笑脸道,“他说了,这是秘密!” “他?”贾无欺抓住他话中的关键,“他是谁?” “他啊……”张大虎似乎陷入了沉思,他脸上时而惊悚时而欢快,令人摸不着头脑。 见他疯病又要发作,岳沉檀立刻换了个问题打断了他的回想:“阁下府上,可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张大虎歪歪头,“有啊,但是他们天天练倒立,从来不理我。” “进屋里看看。”岳沉檀轻叹一声,对贾无欺道。 主厅的房门紧闭,透过薄薄的门纸只见里面阴影幢幢。二人推开门,才真正看清那阴影是什么——四具倒挂在房梁上的尸体。 从尸体的腐烂程度来看,已经死了很长时间,贾无欺总算知道从进门开始就闻到的恶臭是怎么回事了,不单是张大虎散发的气味,更有这浓重的尸臭味。尸体既已腐烂,当然好看不到哪儿去,残缺的身体却让这画面更加不堪入目。 “装神弄鬼也就算了,这帮人居然连尸体都不放过。”贾无欺恨恨道,“可别被咱们逮住了,倒时候在雪林里挂他个三天三夜。” 第七回 他话音刚落,就见岳沉檀一个纵身,将那几具悬挂已久的尸体解救了下来:“死者为大,将他们安葬了吧。” 他的身法太快,贾无欺甚至没有看清他就依然翩然落回了轮椅上。这样的轻功,真的会是一个有腿疾的人能施展的?贾无欺内心充满了疑问。 然而他面上却未露分毫,只是点点头,弯腰准备将尸体抬出去。这时,屋外却突然传来了张大虎的惨叫声。等到两人冲出去时,张大虎已在泥坑中痛苦的翻滚,口吐白沫,沾满泥巴的双手狠狠扼住自己的喉咙,简直像是要掐死自己一般。 “张大虎,怎么回事?”贾无欺一个箭步跃到张大虎旁边,托起他的头,焦急问道。 张大虎“啊啊”干嚎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贾无欺试图从他混乱的叫声中得到些有用的信息,可是除了凄惨的叫声,什么也没听到。这时只听岳沉檀淡淡对张大虎道:“若说不出话不必勉强,比起你那些兄弟,你还幸运的拥有健全的四肢,对吗?” 张大虎此时已经开始剧烈的抽搐,听完岳沉檀的话,那沾满泥浆手竟缓缓抬了起来。二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棵梅树亭亭玉立。 “梅树?”贾无欺愕然道,“难道真是梅独凛?”话虽然这样说,他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 “死人不会说谎。”岳沉檀将张大虎怒张的双目阖上,“不管怎样,梅独凛此人是非见不可了。” “不论如何,震远镖局案背后的人,必定不简单。”贾无欺苦笑道,“方才有人对张大虎施毒,你我二人却没有丝毫察觉,此人闭息之术可谓登峰造极,没有多年的内功修为绝无可能做到。” “……”岳沉檀听完他的话,陷入了沉思。 两人将张氏兄弟的尸体埋葬后,便在镇上天柱客栈歇脚。夜色降临,小小的天柱镇,平添了几分神秘的气氛。贾无欺要了一壶上好的玉楼春自斟自饮,入口是绵香的佳酿,心中却是难以言说的苦涩。他抬眼望向岳沉檀,月光下他沉静的面庞竟给人宝相庄严之感,不可亵渎。 一时间,贾无欺有些怀疑自己当初非要与岳沉檀合作办案,到底是对是错。不过只天柱剑派这一条线索,便牵扯出诸多隐情。若真是要将案彻查到底,那到时候,会有多少无辜之人为之牺牲?最后的真相,是否又真如此重要?此案背后巨大的黑影,似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你气息乱了。”岳沉檀缓缓睁开眼望向他,眼中闪烁的不知是星光还是烛光。 “岳兄好耳力。”贾无欺脸上恢复了笑容,“出家人打坐不应心无旁骛吗?怎么还有空听人气息了?” “不必强颜欢笑。”岳沉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说出了这六个字。 “岳兄这是在,安慰我?”贾无欺冲岳沉檀眨了眨眼睛。 岳沉檀正欲说什么,却突然耳尖一动,噤了声。贾无欺也察觉到了窗外的动静,他朝岳沉檀使了个颜色,便立刻闪了出去。 黑色的夜,穿黑衣的人。 这实在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追击过程。好在黑衣人轻功不弱,却刚好比贾无欺差了点。贾无欺本事不多,却刚好在轻功上比较擅长。 两人一路你追我赶,黑衣人终于停下了脚步。贾无欺活着的时候他摆脱不掉,但如果死了呢?死人总不会施展轻功。心念电转间,黑衣人伸掌就向贾无欺天灵盖拍去,眨眼间便已攻出了九九八十一掌。每一掌似乎都万无一失,但每一掌都差那么一点。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否则贾无欺早就躺在了地上。 眼见贾无欺躲过了连环快掌,黑衣人又化掌为拳,狠狠朝他面门砸去。拳头虽是血肉筑成,拳风却如利刃般锋利,否则也不会将柔韧的发丝刹那间割断。 发丝当然不是黑衣人自己的,但现在黑衣人的心情,却像自己的头发被割断一般不悦。 贾无欺用发丝将最锋利的拳风化解了,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要想在片刻之间再次凝神化功使出刚才那一式,已是不可能。高手过招,一个瞬间便决定了生死,黑衣人拳风散开的那一刻,贾无欺已以雷霆之速欺身而上,两根修长的手指直直朝黑衣人面罩上探去。 就在这时,只听“铮”一声,二人身后的庭院突然传来一阵慷慨激昂的金石之声。听到那声音,贾无欺突然一阵气血上涌,头晕目眩,在他恍惚的片刻,黑衣人却早已消失在了夜色中。 黑衣隐去,乐声却未消失。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贾无欺此生还未见过有谁能将琵琶弹得如此铿锵铮琮,豪气干天。他轻轻一跃,翻身进了院内,只见院内有一巨大的磐石,而磐石之上,有一白衣人正弹着琵琶。此人犹如浑然忘我之境,连有不速之客闯入都没有打断他的琴声,五指翻飞,双目微合,竟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施予贾无欺。 他不开口,贾无欺自然也不说话。他径自找了一棵老树翻身而上,坐在枝桠静静聆听着刚柔并济的琵琶语。 一曲结束后,白衣人终于抬起头,那是一张夺人心魄的艳丽面庞。贾无欺自诩见过不少美人,可美的如此具有侵略性的,还是第一次遇见。江湖上美人并不少见,容貌昳丽的男子却并不多,容貌昳丽又弹得一手好琵琶的则更少,容貌昳丽弹得一手好琵琶又修为深厚的恐怕就只有一人而已。 “不愧是连朱弦山庄庄主都自叹弗如的人,方才这一曲真是好霸道!”贾无欺坐在树上拍着巴掌道。刚才这一曲,乍听之下雄浑豪放,若是修为浅薄的人听了,却很容易被扰乱心魄,经脉逆行,贾无欺初听时也差点着了道。 “你知道我是谁?”白衣人问道,一双明眸似笑非笑。 “叶掌门的大名谁人不知?”此人正是太冲剑派剑宗掌门人叶藏花。“剑痴”一名虽已归梅独凛所有,但自称“琴痴”的叶藏花,少年时被称为天才剑客,如今又在人才辈出的太冲剑派坐上了掌门之位,实力不容小觑。 “什么掌门,不过是一琵琶客而已。”叶藏花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谁,我却不知道你是谁,岂非不公平?” 贾无欺眼珠一转:“在下千面门门下,贾无欺。” “既是千面门门下,阁下这副尊容也自然不是真的。”叶藏花悠悠道。 “朋友相交,又岂会在意皮相?”贾无欺笑嘻嘻道。 “哈哈,说的好。”叶藏花大笑道,此举却与他的长相形成了奇妙的对比。他却不知,贾无欺早就知道他最忌别人拿他长相做文章,才有了刚才那一番话。 “既然是朋友,叶兄可否告知,方才那一曲中,悲愤难解是为何?胸臆难平又是为何?”贾无欺问道。 “想不到时至今日,叶某居然能遇到贾兄这样的知音。”叶藏花一边笑着一边叹气道,“实乃派中近来杂事繁多,萦绕于怀,连拨弦时也无法清净。” “可是与震远镖局一案有关?”贾无欺试探道。 “贾兄如何得知?”叶藏花有些惊讶,而后了然道:“听闻千面门首席弟子也在震远镖局中殒命,容掌门定会派人调查的。” “除此之外,也是受贵派柴掌门所托。”贾无欺边说边观察着叶藏花的表情,果不其然,“柴掌门”三字一出,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我就知道,气宗不管什么事都要插上一脚。”叶藏花冷冷道。 “柴掌门也是想尽快破案。”贾无欺道。 “恐怕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叶藏花冷哼道,“若真想为武林出力,又何必带人到我剑宗门前大闹?” “大闹?”贾无欺和岳沉檀自与柴负青告别后,就再没有联系,没想到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地步。 “他带来的岭南、翠华、玉泉三大剑派的人,声称掌门被我们的人杀死了。”叶藏花厌烦道,“现在连震远镖局、长门帮还有虎拳帮的人也都跑上山,声称不交出凶手誓不罢休。” “他们说的这个人……”贾无欺咽了下口水,“不会是梅独凛吧?” “你怎么知道?”叶藏花惊诧道。 “其实……”贾无欺思索片刻,告诉了叶藏花在天柱剑派发生的事情。 “竟有这样的事情?”叶藏花细眉高挑,“就算是这样,让我相信梅独凛就是凶手,却万万没有可能。” “我也觉得此事蹊跷之处甚多,现在就断言谁是凶手恐怕操之过急。”贾无欺道,“现下最要紧的是洗脱贵派的罪名。”他并没有说“洗脱梅独凛的罪名”而是说“贵派”,其中寓意不言自明。 叶藏花自然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你欲何为?” “想请叶兄帮一个忙。”贾无欺勾勾嘴角,“对叶兄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哦?” “我想去贵派一游。” “你想去找梅独凛?” “叶掌门难道要拒绝?”贾无欺没有直接回答。 “无妨,你想去便去吧。”叶藏花脸上浮现一抹兴味的笑容,“小心点,别死了。” 第八回 暗香浮动,疏影横斜。 陡峭的山石后,探出几株梅枝。时节未到,梅花还未盛开,但那股冷香却似有似无的在空气中漂浮,令人心醉。穿过乱石和梅林,梅独凛的凌寒斋就出现在了眼前。 还未到冬季,但凌寒斋只凭石碑上的三个字就带来了无限的冷意。只因那字是由天下最快的剑刻出的,只因那碑是天下最冷的人立下的。凌寒斋虽在梅林之后,但方圆一里内却连一棵梅树都没有。嶙峋怪石间,独独一座院落立在中间,无牵无连。 凌寒斋虽是剑宗长老的居处,却似乎根本没有仆役,贾无欺与岳沉檀叩门数声都没有回应。正在踯躅之时,却听身后传来一冷冷的声音:“来者何人?” 两人一转身——好强的杀气! 来人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玄色素袍,却背着一把无鞘的利剑,丝毫不担心衣服会被剑锋划破。他眉眼凌厉,脸上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只是站在那里,便迫地人喘不过气来。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把无鞘的利剑,笔直的插在天地之间,睥睨着凡人众生。 亲眼见到此人,贾无欺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一直使一把无鞘的剑。只因这剑锋利无匹,白山黑水间,竟找不出合适的剑鞘能将它收纳起来。 “千面门下贾无欺,少林弟子岳沉檀,受柴掌门所托,特来拜访。”二人自报家门道。 “拜访?”梅独凛冷哼一声,“你二人谁先来?”他锐利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一起上也未尝不可。” 见他杀气愈胜,贾无欺赶紧道:“阁下恐怕误会了,我们并不是为了比武而来。” “误会?”梅独凛冷冰冰道,“我凌寒斋只招待一种人,难道柴负青没有告诉你们?” “既是阁下属意之处,只用来招待对手,岂不可惜?”岳沉檀淡淡道。 梅独凛闻言,目光扫过轮椅随即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可惜?” “如此清雅幽静之地,用来招待朋友,岂非再好不过了?”贾无欺道。 “朋友?”梅独凛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冷笑着从背上抽出无鞘剑,“这剑如何?” “三尺五寸,精铁所铸,寒气逼人,好剑!”贾无欺赞道。 “这把剑下已有九九八十一个亡魂,无一生前不是名扬江湖的高手。”梅独凛不带感情道,“现在他们的门下正想方设法置我于死地。与我交好,便是与这八十一个帮派为敌,谁敢?” “有何不敢?”二人异口同声道,这下倒轮到梅独凛沉默了。 “人生在世不过争两口气,一口侠气一口酒气。做孤胆英雄,对月独酌,岂不无趣?”贾无欺笑道,“我二人自然不惧那些劳什子帮派,那么梅兄呢?”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 梅独凛眼中冰雪稍融:“既如此,你们随我来。” 凌寒斋里布置的十分简单,唯一特别之处恐怕就是大厅墙上挂着的一幅书法。宣纸中央只一个剑字,字虽简单,但那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却像是绝妙的招式一般,往来衔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当然不是梅独凛的字——如此圆融通达的意境,与梅独凛凌厉孤傲的气质截然不符。 “此字乃家师所题。”注意到两人的目光,梅独凛开口道。 梅独凛的师父乃是太冲七真人中的太和真人,在世时与少林愚渡大师,武当涵虚真人并称为武林三大翘楚。不仅因为三人武功深不可测,更因三人德高望重,非一般武林人士可比肩。太和真人一生收徒无数,但梅独凛和叶藏花却是他最后两名亲传弟子,意义非同一般。世人都说太和真人不喜梅独凛剑法决绝,因此才将衣钵传给了叶藏花。但如今看到他赠与梅独凛的字,却似乎与江湖传言并不相同。 三人说话间,只听外面传来了一阵叩门声。贾无欺正要去应,梅独凛却目光一冷:“不必理他。” 但那敲门人当真好耐力,似乎认定了里面必然有人一般,坚持不懈的轻叩着。 “我去开门吧。”贾无欺终于忍不下不去了,开口道。 “……”梅独凛不置可否。 “我就知道你们在这里。”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能活到现在,还算不错。” “你敲门前,就该做好一死的觉悟。”梅独凛望着来人,冷冷道。 “师兄何必如此严肃?”来人优哉游哉走入大厅,“你这凌寒斋,别人来得,我来不得么?” 敢如此跟梅独凛这么说话的,普天之下没有几个,叶藏花算是其中之一。 “叶掌门怎么知道我二人在此处?”贾无欺问道。 “之前叫我帮忙时还叫我叶兄,现在成功见到师兄了反倒叫起叶掌门了。”叶藏花半真半假的抱怨道。 “这……”贾无欺有些尴尬的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有话快说。”幸好梅独凛率先开了口,从语气来判断此刻他的心情并不十分美好。 “这话,不该由我先说。”叶藏花勾了勾唇角,“要说也应该是他二人先说。” 贾无欺见状,也不再绕圈子,直言道:“梅兄,其实我二人前来拜访是为天柱剑派灭门一事。” “灭门?”梅独凛闻言,眼中寒光一闪。 “现在说灭门恐怕为时尚早,但天柱剑派驻地除了几个掌门亲传弟子的尸体外,其余人等都凭空消失了。” 说着贾无欺看了梅独凛一眼,见他表情并无分毫变化,又继续道:“失踪的人一时难以找到,但我们在尸体上发现了些线索。” “尸体上的伤口自然与我有关。”梅独凛好整以暇道。 “……”贾无欺顿了下,继续道,“尸体印堂处,皆有一朵梅花。” “那梅花必定栩栩如生,刺法精细,只有剑法精纯者才能做到。”梅独凛替贾无欺把剩下的话说完了,他语气淡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梅兄当真是七巧玲珑心……”贾无欺打着哈哈道。 “你们随我来。”梅独凛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就径自走出了大厅。 凌寒斋后院立着一排木人,从外观看来应该是新换上没多久,剑痕稀疏,有的甚至连一点伤痕都没有。 不等众人开口,梅独凛的剑已经刺出。 眨眼之间,一崭新木人脚下已是一地木屑,而那木人眉间赫然就是一朵梅花。三人甚至没有看清梅独凛的招式,剑气一放一收之间,那柄无鞘剑已经重新回到了梅独凛的背上。 贾无欺与岳沉檀二人来到木人身旁查看——那梅花竟与尸体上的梅花迥然不同。二者虽然外形相似,但后者一看便是由剑锋刺出的,前者却如同是天生就长在木人额间一般。就像是绣花一样,同样的款式,后者虽绣工精湛,但仍能看到细密的针脚,前者却连一点针脚的影子都看不到,孰高孰低,不言自明。 “气宗为体,剑宗为用。梅兄能将二者融会贯通,我实在佩服。”贾无欺忍不住赞道。 “什么气宗剑宗?”梅独凛冷嗤一声,“剑法玄妙,非百思不能解其一,又岂是简简单单气宗剑宗两派能够言明的?” “正是如此。”岳沉檀闻言,也不由颔首。 “师兄这话你们听了便听了,可别让外人知道了。”叶藏花哭笑不得,“若是旁人知道了,他们可不会找师兄算账,只会来找我。” 气宗剑宗之分,其实并不只在太冲剑派一派,武林中大大小小的剑派都出现过这样的分歧。虽然大家都明白二者相辅相成才能臻至圆满的道理,但若想成为大家,只能专注一条道修炼。想要二者并重跻身高手之列,实在太过困难。 但对真正的武学奇才来说,唯有内外兼顾,才能领悟武学的真谛。梅独凛正是这样的人。 “叶掌门不必烦恼,眼下梅兄的嫌疑算是洗脱了,柴掌门带来的那些人总没话说了吧。”贾无欺道。 “非也,非也。”叶藏花摇摇头,“你我虽然知道人必不是师兄所杀,但那些人却并不这么想。他们定要问,如果不是梅独凛所为,为何却偏偏要留下梅花的刺痕?即使不是梅独凛亲手所为,这一招一式与他的剑法何其相似,凶手与定脱不了干系。又或是这根本就是梅独凛所为,痛下杀手后为了掩人耳目,才留下与往常不同的印记,假意被人构陷。” 贾无欺闻言叹气道:“看来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相信此事与梅兄无半点关系了。” “清者自清。”岳沉檀淡淡道,“办法总会有的。” “多谢。”梅独凛也不赘言,只说了简单的两个字。 “在下其实从方才起就有一问题,希望二位能为我解惑。”岳沉檀看向梅独凛和叶藏花。 “请讲,只要我知道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叶藏花道。 “贵派剑法中,可有与梅兄方才那一剑类似的招式?”岳沉檀道。 “这你可得问师兄了。”叶藏花看向梅独凛。 “此式确是受了‘太冲十三式’的启发。”梅独凛毫无遮掩,直接道。 “竟然是‘太冲十三式’?”叶藏花闻言惊道,“我却也没想到,太冲十三式能变幻出如此厉害的剑法!”他继而拊掌笑道,“不愧是师兄,我实在是自愧弗如。” “叶掌门何必自谦,你的琴技已经臻至一定境界,当今世上又有几人能比。”贾无欺笑道。 叶藏花笑着摇摇头,没有接话,转而道:“既然是太冲十三式演化而成,那岂非派中弟子,都有嫌疑?” “哦?太冲十三式难道不是贵派的镇派之宝?”贾无欺不解道。 “自然不是。”叶藏花大笑道,“这才是我佩服师兄的地方。太冲十三式乃是太冲剑派最基础的武学招式,不论气宗剑宗,但凡太冲门下,皆可习得。” “竟是如此。”贾无欺也了然笑道,“谁正想到,这最普通不过的太冲十三式竟能演化成令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剑法。” “正是。”叶藏花道。 “太冲十三式虽人人习得,但梅兄的剑法却不是人人模仿得了的。”岳沉檀开口道,“那尸体上的伤口,非剑法精纯者不能刺出。” “倘若创出太冲十三式的人还在,此案说不定就能迎刃而解了。”贾无欺叹了口气道。 “此人尚在人间。”梅独凛冷冰冰道,“只不过,早已疯了。” 第九回 “疯?”岳沉檀淡淡道,“昭昭闵闵,谁人独昏?” 叶藏花闻言意外道:“想不到岳兄在道学上也颇有造诣。” “万法归一罢了。”岳沉檀语气平平回道。 太冲山脉钟灵毓秀,不仅孕育了诸如太冲剑派这样的武林名门,也滋养了如凌寒斋这样别具一格的道场。然而当贾无欺一行人来到太冲十三式创始人居处前时,却为眼前的一切感到深深的震惊。 百丈之内,寸草不生,唯有一座摇摇欲坠的石屋。石屋前一柄长剑插入土中,剑柄上全是尘土,而剑身早已在风吹雨打中被腐蚀的锈迹斑斑。 “不知这是哪位真人的居所?”贾无欺望着眼前空空荡荡的一片,开口道。 “是家师的师兄,太殷真人。”叶藏花回答道,“师伯闭关修炼数载,在大成之际突然走火入魔,神志不清,至今仍未好转。二位一会儿见到师伯,话语间还请小心谨慎,若是惹得师伯发狂,恐怕很难收场。” “走火入魔吗……”贾无欺喃喃自语道,而此刻梅独凛已经上前叩门。 叩门声后,一个疯疯癫癫的声音从门后响起:“谁啊?” “是我。”梅独凛冷冷道。 “你是谁啊?”那疯癫的声音继续问道。 “我便是我。”梅独凛依旧冷冷道。 听到这样的对话,贾无欺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就在他扶额之际,那门居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满头乱发的老头,穿着破破烂烂的道袍从门缝里探出了头,看到梅独凛后,喜笑颜开道:“原来是我啊!” “……”梅独凛身后的三人,默默跟在他身后,进了石屋。 石屋内除了一块光秃秃的石板,什么也没有。阳光没有办法直射进来,整个屋子显得格外昏暗又阴冷。太殷真人一屁股坐在石板上,扬起乱蓬蓬的头,冲梅独凛指了指刚进来的三人:“我,他们是谁?” “他们便是他们。”梅独凛似是懒得多费口舌,静静走到一边。 太殷真人看着来人,沟壑纵横的脸上居然露出了慈祥的表情:“好好好,他们,请坐。”贾无欺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那里全是一派浑浊苍老,不复清明。 三人还未席地坐下,太殷真人却突然从石板上跳了起来,指着三人破口大骂,一副睚眦欲裂的模样:“叫你们坐为何还不坐!目无尊长是想欺师灭祖吗?!”一边说着,他从道袍中掏出不知何时放入的石头,不由分说的朝三人砸去。 贾无欺眼疾手快,推着岳沉檀躲开了石头的攻击,叶藏花就没那么幸运了,一颗小石子毫不客气的击中了他的右胁。 “我看咱们还是先出去吧。”叶藏花摸摸鼻子,苦笑道。 贾无欺看看站在一旁的梅独凛,此刻他正凝神闭息,已然是一座雕像。 “岳兄,怎么办?”贾无欺手还放在轮椅背上,低下头,在岳沉檀耳边轻轻问道。 “先出去。”岳沉檀面沉如水,望着发狂的太殷真人,手指轻轻一弹,一片绿油油的树叶如利器一般朝对方面门飞去。 太殷真人一见树叶,狂性大发,石子如狂风骤雨般奔向屋内的各个方向,连在一旁的梅独凛也难逃一劫。 梅独凛轻巧避开的石子攻击,看了岳沉檀一眼,若有所思。 从石屋离开后,叶藏花邀请贾无欺与岳沉檀前往剑宗驻地游览,贾无欺笑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叶藏花只是笑笑,也并不解释。 剑宗驻地位于太冲山脉南峰,地势险峻,逶迤多姿。陡峭的山峰插入云霄,云雾环绕之处,正是剑宗驻地的山门。 “此处风景,与方才又有所不同。”贾无欺环顾四周,怪石嶙峋,古木参天,别有一番气象。 “自建派以来,剑宗一向以险、奇、怪为武学宗旨,门派驻地自然要与之相合。”叶藏花道。 “想来贵派弟子的性子也十分古怪。”贾无欺摸摸下巴,看了看叶藏花,“不过叶兄倒算是特例了。” 叶藏花笑着摇摇头,看向岳沉檀:“山路陡峭,岳兄是否……” 一路下来,岳沉檀坐在轮椅上如履平地,并无任何不妥,贾无欺都快差点忘记这是个有腿疾的人了。 “无妨。”岳沉檀淡淡道。 “在下并无任何轻视之意,”叶藏花道,“只是前往大殿的山路确实陡峭,稍不留神便有差池,为了岳兄安全着想……”他话只说到一半,将决定权留给了岳沉檀。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了一条陡峭的山路前。并不是叶藏花夸张,这条山路只有大约两个脚掌宽,一边是凸出的巨石,一边则是万丈深渊。若是平坦也就罢了,此路几乎与地面垂直,寻常人等,恐怕要手足并用才能爬上去。这样一条路,真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岳兄,需要帮忙,可别客气呀。”贾无欺望着长长的山路,吹了一声口哨。 “那便有劳贾兄了。”说话间,岳沉檀已从轮椅上飞身而起,他凌空在几处高耸的怪石上轻轻一踏,便翩然落到了山路的另一头,只留下一做工精细的轮椅在原地。 “好俊的功夫。”叶藏花拊掌赞道。 “好沉的家伙。”贾无欺扛着岳沉檀的轮椅站在山脚下,哭笑不得。 等贾无欺气喘吁吁的背着轮椅来到山门前,山门前早就伫立着一个灰色的身影。 “岳兄,你这腿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贾无欺把沉重的轮椅卸下,擦了擦一脑门的汗。 “时好时坏。”岳沉檀看着他一副累到脱力的模样,表情称得上愉快。 贾无欺将轮椅推到岳沉檀面前,这才发现,对方居然比他还要高出一头。这似乎是岳沉檀第一次在他面前站起身来,平时总是他俯视对方的头顶,今天一同站在一起,自己竟然有了几分压迫感。 “看什么?”注意到他的目光,岳沉檀重新坐回轮椅后,好整以暇道。 “你还是这样我比较习惯。”贾无欺走到轮椅后,笑着把轮椅推得飞快,朝大殿跑去。 叶藏花瞧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第十回 早知道大殿里是此番光景,就是给贾无欺百张金叶子,他也不会踏进来。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卖,虽然他推着岳沉檀走进大殿的第一步,他就后悔了。 炎热的夏天,蝉鸣嘈杂,大殿内宽敞阴凉,本该是个避暑的好地方。可惜的是,就算大殿阴凉无比,也无法遮掩阵阵腐烂的臭味。三具躺在白布下的尸体,一群剑拔弩张的人,还有一个从容不迫的柴负青,此情此景,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原来贾兄和岳兄也到了。”柴负青的声音,打破了贾无欺想转身离开的幻想。 他只好挂着笑脸,推着岳沉檀走进殿内,朝众人道:“在下贾无双,只是路过——” 话还没说完,柴负青已经开口为众人介绍道:“这位贾无双小兄弟,师从容非一容掌门,小小年纪便已深得容掌门赏识。”说着,他又看向岳沉檀,“这位岳兄,乃是天玄大师的高足。” “莫非他就是那位破阵下山的俗家弟子?”众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集中在岳沉檀身上,不少人的目光中带了些怀疑和不屑。 “正是。”柴负青含笑道,“岳小友武学造诣之深,相比各位早有耳闻。此番出山,也是受天玄大师所托,调查震远镖局一案。” 柴负青此话一出,那些不友善的目光好歹收敛了一点。既然柴负青将此人视为朋友,想来也有些过人之处。只不过,身残之人,真能如传闻中那么厉害?恐怕是江湖传闻,不足为信吧。众人虽不说什么,但对这位少林弟子却再没什么好奇与期待,反倒多了几分恶意的揣测。 “早就听说天玄大师高足武功了得。”人群中,一个面带刀疤的人扬起下巴,开口道,“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说着,他的目光故意在岳沉檀的双腿上游移着。 一阵不高不低的嗤笑声从人群中传来。 “刀疤”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只是在下有个疑问,可否请岳小兄弟为在下解惑?”说是解惑,实为挑衅。见他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贾无欺十分想往他的一张一翕的鼻孔里插根葱。 “自然。”岳沉檀似是听不出弦外之音,脸上一派平静。 见这小子居然这么沉得住气,“刀疤”冷冷一笑:“少林阵法,精妙非常,木人巷和十八铜人更是阵中翘楚。武林中人想破阵者不知凡几,却鲜有成功。不知岳小兄弟是如何成功的?难不成这阵法需要坐着,才能破得?”说完,他还哈哈大笑,仿佛自己开了一个十分风趣的玩笑。 且不说“刀疤”这一番言论已是无理之至,少林阵法本就是门派秘法,破阵之法又岂可告知外人,这人从一开始发问,就不怀好意。 听完他的话,岳沉檀脸色丝毫不变:“少林阵法,乃是本门秘法,本不可告知外人。若是这位兄台执意于此,不如和在下赌一赌?”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像穿过萧萧木叶的箫声,悠长绵远,带着与他年纪不符的沧桑。 “赌什么?”一听要赌,不仅是“刀疤”,连周围的人也都有了兴趣,纷纷围了过来。 “既然阁下是前辈,不如阁下提个赌法,在下愿赌服输。”岳沉檀道。 “刀疤”一听,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更深:“既然岳小兄弟这么懂江湖规矩,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早就听闻金钟罩乃是少林四大神功之一,在下十分想领教一下。” 金钟罩确是少林神功,但他以此为赌,不少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与岳沉檀两人放在一起,一个四肢健全,一个腿脚不便;一个膀大腰圆,一个清癯单薄。若是两人互打一拳,谁占便宜,不言自明。 这人忒不要脸!贾无欺内心已想了百种收拾此人的法子,刚想开口刺这“刀疤”一句,岳沉檀却已点头应下了对方的赌约:“那便依兄台所说。” 他转动轮椅,来到大殿中央:“兄台先请。” “岳小兄弟,可别怪在下不客气了。”“刀疤”掰了掰手指,一阵骨节活动的声音响起。他紧紧捏起拳头,迈着大步朝岳沉檀走去。 随着他与岳沉檀的距离越来越近,人群也越来越兴奋,不少人低声道:“来了来了,可别把少林高足给打坏了,哈哈……” “喝!”这时只听“刀疤”暴喝一声,青筋毕露的拳头带着劲风,毫不客气的朝岳沉檀双腿砸去。 卑鄙!贾无欺话还未说出口,喊叫声已先一步响彻大殿——“啊!” 那是“刀疤”的声音。 随即是一个沉闷的落地声——在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的时候,“刀疤”已经重重拍在了地上。 而大殿中央,岳沉檀静静坐在轮椅上,连位置也未曾改变分毫。 “刚刚那大个儿是被弹出去了?” “那半残还真有点本事?” “刚才也没看清,那残废还真有功夫?” “残废”“半残”等字眼,在这些人不加掩饰的话语中,不停在大殿上回响。岳沉檀却浑然未决般,朝柴负青拱手道:“请柴掌门做个见证。方才这位兄台已出拳,现下便轮到在下了。” “岳小友请。”柴负青点点头,示意岳沉檀上前。 “刀疤”脸刚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愤怒的神色渐渐被恐惧所取代,看着岳沉檀的轮椅越来越近,他后退两步,踉跄了一下一屁股又坐回了地上:“你,你别过来!” 贾无欺闪身而出,笑嘻嘻的将“刀疤”按在了原地:“大个儿,不过是一拳而已,你这么壮,肯定没事,别怕啊。” “不,不,快放我走!你们不懂,他——” “刀疤”疯狂的摇着头,岳沉檀已缓缓来到了他面前。他只是轻轻一抬手,甚至连衣袖都没怎么动,“刀疤”的身体却从贾无欺的手下滑走,从众人头上飞过,弹出了门外。这一次,除了沉重的落地声,连□□声都没有了。 此举一出,屋内突然静了下来,甚至连呼吸声也变得谨慎缓慢起来。 岳沉檀衣袖一收,转动轮椅来到柴负青面前:“柴掌门,此番可算在下胜了?” “当然。”柴负青点点头,随即嘱咐手下,“快将那位兄台扶至医馆。”众人这才如梦方醒,纷纷冲岳沉檀赞道:“不愧是天玄大师的高足,岳兄方才那一击,真是令我等回味不已。” 岳沉檀微一拱手:“过誉了。” “各位的眼光,也真是一等一的好啊。”一个微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众人打眼看去,一人白衣翩翩,眉目如画,不是叶藏花又是谁。 第十一回 “我太冲剑宗的大殿,竟当了义庄又当起了赌坊。”叶藏花信步走入殿内,对柴负青略一拱手,似笑非笑,“看来不请自来越俎代庖是气宗的新教义了,否则柴掌门怎会如此驾轻就熟?” 柴负青闻言淡淡一笑:“在下派人通传数次,都未得到回复。让三大剑派的英雄于山门外久候,实在不妥,在下考虑再三,便擅自将各位请进了大殿。”说着,他朝叶藏花微微欠身,施礼道,“叶掌门说的不错,是在下唐突了。” 叶藏花冷冷瞟了他一眼,并未回应,走到安放尸体的木板前,一掀白布:“这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叶掌门看不出来?”人群中一个大胡子挤了出来,“我三大剑派的掌门被你门下的人杀害,难道不该讨个说法?” 叶藏花冷笑一声,艳丽的面容锋芒毕露,“被我门下的人杀害?徐锋,我知现下你岭南剑派掌门之位空悬,你急于立功。可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乱说?”徐锋似是被叶藏花猜出了心思,面红耳赤道,“你看看额间的印记,除了梅独凛,谁还能干出这事?” 木板上的三具尸体,正是岭南、翠华、玉泉三大剑派的掌门,而他们的额间,都有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 “徐兄这话好没道理。”贾无欺推着岳沉檀来到叶藏花身边,“同一种绣活,你婆姨会使,难道就不允许别人家的婆姨会?若是别家汉子穿戴中有你婆姨会的绣活,就一定是你婆姨绣的?” 此话一出,人群传来一阵哄笑,那徐锋更是被臊的不行:“女人家的玩意怎么能跟剑法相提并论?此等剑术,能相提并论的有几人?” “杀鸡焉用牛刀?”贾无欺手指间银光一闪,不知何时一根银针已出现在他的手中。众目睽睽之下,他施施然走到岭南剑派掌门胡千刃的尸体前,毫不客气的拍了拍对方皮松肉弛的脸。 “你干什么——” 在岭南剑派众弟子的怒吼声中,贾无欺手中的那根银针已经在胡千刃额间飞快穿梭着,不过转瞬,一朵与那印记相差无几的梅花绽放在了毫无血色的皮肤上。瞧了梅花一眼,贾无欺啧啧道,“人死了,皮肤不比生前,效果差点。” “贾无欺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对掌门不敬!”徐峰说着,就要冲出来。 “诸位请慢。”柴负青出言拦住了群情激奋的众人,走到胡千刃尸体前仔细观察一番,抬头道,“贾小友所绣的梅花,确与胡掌门额上的印记无二。” 听到柴负青这么说,众人哗然:“怎么会——” 贾无欺笑嘻嘻道:“我劝各位,下次在擒凶之前最好先练练眼力。这伤痕脂粉气如此之重,比起找梅独凛,还不如先问问你们身边绣活好的女人。” 叶藏花闻言,细眉一挑,勾了勾嘴角。 这人,没意识到把自己也归进“脂粉气重”的行列了吗?岳沉檀看着贾无双的侧脸,目光微动。 “姓贾的,你少出言不逊!”徐峰不忿道,他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到贾无欺身旁的岳沉檀,回想到刚才的一幕,只好生生掐住了话头。 “无欺乃是容非一掌门的得意弟子,对纹理伤痕自然比各位在行的多。”叶藏花看向众人,“方才各位信誓旦旦说凶手是我剑宗之人,现下,又有何说法?” 叶藏花此言一出,三大门派的人一片静默。本就仗着受害者的身份,他们才敢来挑衅太冲剑派,如今铁证已不复存在,该怎么收场才好?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向柴负青投去,但柴负青站在一边,丝毫没有上前应答的自觉。 这时只听“噗嗤”一声,少年的笑声打破了一室安静。 此刻还能如此放肆的人,也就只剩下贾无欺一人了。 “我说,你们下次想要报仇之前,能不能先把尸体看清楚?”贾无欺像是听到了极为可笑的笑话,乐不可支的抱臂看向众人。 “无欺的意思是?”听到他的话,不仅是三大门派的弟子,连叶藏花的脸上也表情微变。 “看好了。”贾无欺伸手在胡千刃颈后轻轻一揭,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从尸体的脸上揭了下来。 “掌门——”看到贾无欺手中的面具,岭南剑派的弟子再也按捺不住,一起冲了上来,冲到尸体面前都愣住了,“这,这人是谁?!” 躺在那里的,哪里是岭南剑派掌门胡千刃,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出现在大家面前。 既然尸体不是胡千刃,那真的胡千刃又跑到哪里去了,死的又是谁? “这人……似乎是伙房的……”说话的是岭南剑派弟子中个头最小的一个。那小个子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朝尸体的脸仔细看了看,“是了,正是伙房的肖石。”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中,他慌慌忙忙道,“肖石与我一同入的师门,只是他根基不好,师兄便打发他去伙房干活。说起来,我已许久未与他见面了。想不到……”说到这,小个子忍不住抽噎起来。 一个不起眼的打杂的,泯然于众,即使失踪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唯一能记起他的,恐怕就是与他有几分交情的小个子了吧。 “肖石?” “我好像见过这小子!” “这人是有些面熟……” 在小个子的提示下,终于有几个常往伙房跑的岭南派弟子想起了这位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同门。然而他的存在感也只在刹那,片刻间,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胡千刃去哪儿的问题上。 “胡掌门相貌有何特点?”一直未开口的岳沉檀,终于开口问道。他目光沉沉,落在肖石冰冷的面容上,似有千斤重。 方才众人见识了他的厉害,哪里再敢给他脸色看。有人忙不迭道:“我家掌门,右嘴角上方有一颗痦子。” 岳沉檀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眉头微蹙,像是陷入了沉思。 叶藏花环绕四周,见此状,声音略扬道:“既然此胡掌门非彼胡掌门,想必另外两具也是李代桃僵了。” 贾无欺眼疾手快的从那两具尸体的颈后一掀,果然,翠华、玉泉两大剑派的弟子都变了颜色——躺在那里的,哪里是掌门。 “既然此案疑点颇多,众位还是别妄下判断的好。”叶藏花手中纸扇轻摇,“否则,污蔑正道盟友,意图不轨的罪名,可不是谁都当得起的。” “正是。”柴负青似是未听出弦外之音,朗声道,“今日天色已晚,众位若是不嫌弃,可先随在下去气宗驻地歇息,等明日再做计较。” 他话音刚落,不少人嚷嚷道:“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好麻烦柴掌门。既然他剑宗最可疑,我们还就偏留在剑宗了。” 见众人如此说,柴负青也只是笑笑,没有再开口。 叶藏花瞥了柴负青一眼,冷哼道:“既然各位想留在剑宗,那便留吧。只是我剑宗禁地颇多,各位可留神了,不要乱跑。若是擅闯禁地,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可别怪我没先提醒。”说着,他招呼几个剑宗弟子,吩咐了几句,便振袖而去。 见他身影渐远,终于有几个憋不住的不忿道:“还剑宗掌门,哪有什么大家气度?” “嘘,小声点,你没听说过吗,这太冲剑宗的人,性情都怪得很。” “就是,哪儿能跟柴掌门比。” 贾无欺无视这帮窃窃私语的人,推着岳沉檀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大殿。 第十二回 酒足饭饱,天色渐老。 贾无欺一人一盏,靠在窗边好不快活。叶藏花虽然对三大剑派的人毫不客气,对他与岳沉檀二人却着实不错。食宿安排的妥妥当当,还给他们留下了驻地的地图,方便他二人四处逛逛。本来贾无欺想拉着岳沉檀饭前先游览一番,见对方一副不感冒的样子,也只好先回房了。 一盏饮尽,朦胧的弯月终于跳上了枝头。 天沉地暗间,一只海东青乘月色而来。通体雪白,只双翅上点点黑色,如泼墨一般。 贾无欺望着渐渐逼近的利爪锐喙,放下手中的酒盏,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 等他再次踏出房门的时候,明月高悬,虫鸣声将整个后院衬托的愈发安静。他踱到岳沉檀房前,却未见一点灯色,这人实在不够意思,自己一个人出去玩居然不叫上他。转了转眼珠,他轻轻一跃,跳上了屋顶。 要说这太冲剑宗的屋顶,修的着实不错,瓦片厚重,码的密密实实,不在上面走一遭,实在可惜。几乎要将后院整个屋顶墙头都爬遍,贾无欺终于发现了岳沉檀的身影。 也不知他是怎么一个人上到屋顶的。 他依旧坐在那辆古朴的轮椅上,沉浸在迷蒙的夜色中,略显宽大的衣袖在夜风中翻飞着。望着他的背影,贾无欺感到了一阵深沉的岑寂清寥。 飞檐之上,贾无欺长身而立,迟迟未迈出下一步。 然而,一阵若有若无的酒香,却勾得他不得不循着酒香而去。等他收住脚步时,已不期然来到了岳沉檀身边。 “好你个岳沉檀,居然喝酒!”贾无欺看清岳沉檀脚边的酒坛,笑嘻嘻蹲下,凑过去闻道:“你这和尚不老实,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酒让少林高足破了戒。” 他深吸一口气,一股清冽的酒香扑面而来,让人清醒,又令人沉醉。 “并未破戒。”岳沉檀看他一眼,也不多说什么,自顾自将杯中酒轻抿一口。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精瘦的手臂,月光下,青色的血管在他肌肤下绵延着,清晰可见。 “没破戒?”贾无欺一屁股坐在酒坛边,抬头望向岳沉檀,“难不成天玄大师的弟子都是酒肉和尚?” 岳沉檀看了他一眼,面色平静道:“我持三昧耶戒。” “那是什么?”贾无欺找不到多余的酒盏,很不客气的端起酒坛就来了一大口,“可以吃肉喝酒的戒律?” 岳沉檀兀自喝着酒,没再搭理他。 两人静静喝了一阵酒,谁都没有说话,此时此刻,沉静才是最好的下酒菜。贾无欺酒至半酣,强忍住再来一口的冲动,恋恋不舍的放下酒坛道:“虽然你是个和尚,对酒的品位倒是不错。”说罢,他双手撑头,躺在了屋顶上,“我已许久没喝过这样好的般若酒了。” 岳沉檀听他这么说,眼中划过一丝意外:“你能尝出来,也不一般。” “般若酒冷冷,饮多人易醒——”贾无欺跷着脚,拍着瓦片,击节而歌,“——不独祭天庙,亦应邀客星。”唱至最后一句,酒气翻腾而上,他已满脸通红。 “你醉了。”岳沉檀语气平平道。 “还可再战。”贾无欺拉长音调道,“只要岳兄别借机做点什么才好。” 望着他亮晶晶的双眼,岳沉檀只说了一个字:“哦?” “我知道岳兄定有很多疑问。”贾无欺懒洋洋的靠在瓦片上,“既然我喝了岳兄的酒,岳兄想问的只管问,就当是酒钱吧。只是嘛……”他狡黠一笑,让他平平的五官生动了许多。 “你想说,酒后之言,当不得真。”岳沉檀又饮一盏,眼中却一派清明,好像真的越喝越清醒一般。 “岳兄高见!”贾无欺哈哈笑道,只差鼓掌了。 “无妨。”岳沉檀波澜不惊道,“我问我的,贾兄随意。” “怪和尚……”贾无欺喃喃一句道。 “贾兄曾言,自己是千面门弟子。” “正是。” “所以贾兄自然能看出那三具尸体是有人易容而成。” “幸不辱命。” “千面门弟子都需习得一手好绣活?” “我只是略知一二,技艺算不上精巧。” 听到这里,岳沉檀突然话锋一转,声音低沉冷冽:“绣活尚可理解,我却不知,千面门弟子,连燕子三抄水这等轻功,也需修习。” 贾无欺心头一惊,不知自己在何时露了马脚,心念电转间,脱口道:“师父在轻功上要求不多,只是你也知道,我千面门虽擅长易容伪装,功夫却实在一般。若无一二种上等轻功傍身,如何在江湖上混吶?” 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对方却不轻不重的恩了一声,无甚反应。 也不知信了没信,贾无欺有些懊恼。 没想到这怪和尚刚下山不久,弯弯绕绕的心思却不少,观察也如此敏锐。 他偷偷瞟了岳沉檀一眼,没想到对方也正目光沉沉的望向他。干咳一声,他义正辞严道:“你看什么。” “看你。”岳沉檀直白道,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模样。 “咳。”贾无欺觉得双颊火热,似乎酒劲上来了。他有些语无伦次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头顶的突然一暗,岳沉檀俯下身来,宽大的衣袍挡住了月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攀上他的颈项,在他耳后轻触一下旋即离开。月光重新洒在贾无欺的面庞上,若隐若现的檀香味在他鼻息间徘徊,而他的耳后,冰凉一片,触感犹在。 岳沉檀好整以暇的坐在轮椅上,仿佛方才的一明一暗都是贾无双的错觉。 “岳兄还真是……”贾无欺挠了挠头,找不出任何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现在的心情。 “易容了?”岳沉檀静静看他,笃定道。 “自然。”贾无欺挺了挺胸膛,大着舌头道,“我千面门弟子,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江湖上易容者甚众,你可都能一眼瞧出?”岳沉檀问。 “不说能万无一失,至少能猜出个七七八八。”贾无欺自信道。 看着他酡红的面颊,岳沉檀沉吟片刻:“……醉酒误事,贾兄还是先休息,明日再谈吧。” “……个怪和尚,自己喝酒,还说别人。”贾无欺双目微阖,神情迷离,嘟囔了一句。 恍惚之间,他感觉自己身体一轻,随即落入一片温暖之中。 难道是传说中的温柔乡? 只是这温暖尚可,柔软不足。 “硬邦邦的……”他迷迷糊糊道,随即颈后一痛,整个人彻底昏了过去。 床边,岳沉檀默默看了他片刻,转动轮椅,无声无息的离开了。 第十三回 义庄前,有个年轻和尚,赤脚站在蔺草席上,端着木钵,似乎在化缘。和尚化缘本不是什么怪事,但在义庄前化缘,就像找烂赌鬼借钱,实在是莫名其妙。 况且,这个和尚虽然头顶光秃秃一片,但长得还不错。从某种意义上说,长得不错的和尚和长得不错的寡妇有异曲同工之妙。 贾无欺几乎失去了对昨夜醉酒后的全部记忆,以至于今日岳沉檀面无表情询问他是否要一同再探义庄时,他想也没想就欣然应允了。远远看见义庄前那个年轻和尚,贾无欺揉了揉不知为何青紫一片的后劲,歪着头道:“嘿,那和尚和你一样怪。” 话音刚落,那年轻和尚像有感应般,将头转向了他们。 岳沉檀眉头微微一跳。 “走——”岳沉檀刚要转动轮椅,年轻和尚已如脱缰的野马一样奔了过来。脱缰的野马也许并不是个很好的形容,应该说,动如脱兔。 “小师叔。”年轻和尚赤着脚,也不嫌脏,狂奔到岳沉檀面前,立刻双手合十,大气不喘的深鞠一躬。 “……你们认识啊?”贾无欺的目光在两人的头顶转来转去,一个光秃秃,一个黑蓬蓬。 岳沉檀:“……” “阿弥陀佛。”年轻和尚呼一声佛号,朝贾无欺施礼道,“贫僧乃少林南宗弟子,法号善哉。” “在下千面门弟子贾无欺。”贾无欺还礼道。 善哉?这是哪个不负责任的师父起的名字?他腹诽道。方才这位善哉小和尚叫岳沉檀小师叔,难道两人都师从天玄大师?若是真的,这天玄大师也真有趣,教出一个怪和尚,又取出一个怪名字。 他将目光投向岳沉檀,对方面不改色的坐在轮椅上,明明是被善哉小和尚俯视着,却生出一副睥睨苍生的气势。 “小师叔。”善哉小和尚再次唤了一声,可怜巴巴的望着岳沉檀。 “说。”岳沉檀终于薄唇轻启,赏了他一个字。 “能不能从你这儿,化点缘。”善哉欲言又止。 岳沉檀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善哉小师傅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贾无欺看到他赤|裸的一双脚,这是欠了何人的债,连鞋子都抵债了?难不成,是赌债?这少林南宗的弟子啊……贾无欺表情有点微妙。 “贫僧欠了章台柳一笔钱。”善哉说着低下了头。 贾无欺表情更微妙了。 章台柳乃是城内最有名的妓院,文人骚客,高官巨贾,常常在内千金一掷为一笑。在震远镖局未出事之前,章台柳也是总镖头方破甲最爱宴请武林侠士的地方之一。虽然名声在外,章台柳的门槛却并不高。有钱人有有钱人的玩法,没钱的点上一壶酒,在里面坐坐,也无需许多银子。 章台柳,与京城有名的秦楼楚馆不同,是寻常人也去得的地方。 但这个地方,别人去得,和尚却如何也去不得。 除非…… “岳兄,感情逛窑子也不在你们那个什么三昧耶戒里?”贾无欺挪揄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忙解释道,“贾施主别误会,贫僧前往章台柳,是有正事。” 去章台柳办正事? 还能是什么正事? 贾无欺理解得点点头:“我懂,我懂。” “不是贾施主想的那样——”善哉急得挠头。 “收声。”岳沉檀径自转动轮椅,朝义庄门口驶去,“先做正事。” “走吧,小师傅。”贾无欺朝善哉挤了挤眼睛,“先跟我们去办我们的正事,然后再解决你的。” 善哉无可奈何,只得老老实实跟在两人身边,踏入了冰冷阴森的义庄。 一回生二回熟,贾无欺和岳沉檀轻车熟路的走到了安置方破甲等人尸体的木床前,像是在逛自家后花园。善哉赤着脚跟在后面,不停的低吟着佛号。 “怎么突然想到再来义庄?”贾无欺问道。 “依贾兄高见呢?”岳沉檀显然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 “要我说嘛,自然是胡千刃他们的尸体让你觉得这里的尸体也有问题。” “恩。”岳沉檀点点头,“我们第一次来此查看尸体时,那时我便觉得尸体有些奇怪,却无甚头绪。昨日胡千刃弟子说他的右嘴角有颗黑痣,我才有了些头绪。”说着,他的目光在贾无欺脸上停留片刻,似乎直直穿过了他脸上那层薄薄的面具,真刀实枪的砸在了贾无欺真正的面容上。 贾无欺不自在的摸摸脸:“好好说话,别乱看。” 岳沉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那便请贾兄为我解惑吧。”说着他来到尸体前,掀起了白布——方破甲、穆千里,张虬指和杜易的尸体,重新暴露在了空气中。 低低的诵经声从二人身后传来,贾无欺朝后一瞧,善哉不知何时已席地而坐,两片嘴唇上下翻飞着,双手合十。 “不必管他。”岳沉檀指了指方破军的尸体,“你看看他的脸上,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贾无欺顺着岳沉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方破军沟壑纵横的脸上,皮肤已经完全松弛,像张画布一样搭在他快要腐烂的脸上——不,这就是一张画布。 他轻轻一揭,那张面皮居然被他生生撕了下来,迎接他们的,是另一张不陌生却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脸——胡千刃。 岳沉檀脸上浮现出了然的神色:“果然。” 他初见方破军尸体时,便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奇怪,昨日岭南剑派弟子的话才让他恍然大悟。方破甲脸上皱纹多,伤痕也多,让人很难估计所有细节——包括他右嘴角上方一处轻微的凸起。凸起并不是重点,关键在于,凸起上居然有一道旧伤痕,与两侧的伤痕连接的天衣无缝。既然是旧伤痕,寻常肿块应该会将此隔断,而这一处,却像是肿块先于伤痕存在一样。 于理不合。 “你是怎么看出这有问题的?”贾无欺举着揭下的面具透过阳光坐看又看,“这可是张极品。”他眼睛一眯,突然恍然大悟道,“是胡千刃的黑痣!” “正是。”岳沉檀点点头。 贾无欺用一种估量商品的目光望着岳沉檀,还不时摩挲着下巴。 岳沉檀顿了顿:“怎么?” “岳兄,我觉得你很有这方面天赋啊。”贾无欺重重拍了拍岳沉檀的肩膀,“不如你改投我门下,也做个千面门弟子,一定大有所为。” 岳沉檀看着他一副欢迎光临的表情,平静问道:“你确定,改投你门下,便是入了千面门?” 贾无欺闻言一愣,有些讪讪的收回手:“难得糊涂嘛,岳兄。”说罢,他脸上又恢复了雀跃的表情,“来,我们来看看其他几具尸体。”说着还搓了搓手,像是要挖宝一样。 第十四回 剩下的三具尸体,自然不是穆千里,张虬指和杜易。四大剑派失踪掌门的尸体,此刻一一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包括天柱剑派不知所踪的莫争。 四大剑派掌门的尸体找到了,可接踵而来的问题更为严峻,方破甲四人的尸体跑到哪里去了?更为重要的是,既然四具尸体是四大剑派掌门的,他们身上的致命伤又出自本门绝技,究竟什么样的人可以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最后居然还成功了? 比起尸体的真面目,岳沉檀关注的还有另外一个方面:“依你所见,这易容术如何?”他朝贾无欺问道。 “十分高明。”贾无欺小心翼翼得把那四张面具收入怀中,大言不惭道,“能逃过我的眼睛,施展易容术的,定然是高手中的高中。” “有无可能是千面门下的人做的?” 贾无欺摇摇头:“这面具的材质不对。千面门虽擅长用各种材质制作面具,但只这一种,自容非一继任掌门以来,便不再制作了。” “这材质莫非是,”岳沉檀目光一凝,“人皮?” “正是。”贾无欺颔首,“人皮|面具向来为武林正道所不齿,皆因从取材到完成,其制作过程颇为血腥残忍,与毒术邪功无异。掌门虽对面具制作十分痴迷,但命令禁止门下弟子制作人皮|面具。” 如此,光这四具尸体上就存在三大疑点,凶手系何人,方破军等人尸体在何处,□□出自何门。 “阿弥陀佛。” 贾无欺听到身后传来的佛号,突然眼睛一亮:“勾栏瓦肆向来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章台柳的客人中又不乏武林人士,想来……” 一听“章台柳”三字,善哉立刻停止了诵经,急忙站起身道:“小师叔与贾施主若是此方事毕要去往章台柳,贫僧可为两位指路。” “有劳了。”贾无欺笑眯眯道,“正好,我也想请教一些绣活方面的事。” 岳沉檀闻言道:“你是怀疑停放在剑宗驻地的那几具尸体上的梅花,是有人刻意绣上的?” “不仅是有人绣上的,”贾无欺眼中浮过一丝兴味,“那绣法也十分特别。” 三人离开义庄后,即刻便前往章台柳。一路无话,却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若是贾无欺一人,自然是不打眼,不过与一个坐轮椅和一个年轻和尚三人成行,想不引人注目都很难。 更何况,他们三人还停步在城中最大的妓院,章台柳楼前。 三人踏入章台柳的那一刻,众人纷纷侧目,善哉的头埋的更低了。 “哟,这不是善哉大师吗。”一个衣着鲜亮的中年女子腰肢款摆的迎了上来,脸上如调色盘一般画的五颜六色,只是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她已松弛的皮肤和深深的皱纹。 “我等是替善哉大师来还债的,具体数目,还请妈妈告知。”贾无欺上前一步,彬彬有理道。 那鸨母满脸含笑,目光却从不停扫视着三人,“既是善哉大师的朋友,哪里有来了就走的道理。自善哉大师离开后,我家依茗可一直等着呢。”说着,她一甩手帕,朝下人招呼道,“还不快带三位客官上楼。” 说话间,几个巧笑倩兮的女子已朝三人款步走来。 在几个妙龄女子的拥簇中,贾无欺推着岳沉檀上了楼。一边走着,他一边朝一直低吟佛号善哉问道:“依茗是谁?” “客官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一女子笑道,“要不,依茗姐的名头断无可能没听过。” “难不成,是这里的花魁吗?”贾无欺猜道。 “是了,”另外一个女子道,“依茗姐的房间,可不是谁都能进得的。也亏了是善哉大师……”说着捂嘴一笑,为三人打开了房门。 “善哉小师傅,真是没看出来呐。”贾无欺意味深长的叹道。 “贾施主,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善哉轻叹一口气,白净的面皮却面色通红。 与楼下鲜艳夺目的装饰不同,依茗房内却是另外一种风格。没有多余的艳丽装饰,四面白墙上是四幅泼墨山水,像是人兴之所至挥毫而成。屋中家具全是由上好紫檀木制成,错落有致的摆放着,别有一份意趣。这间屋子,少了几分脂粉气,多了几分书香气,不像红倌接客的屋子倒像是书房。 随着关门声响起,一道温柔的声音从屋中珠帘后响起:“三位请进。” “你就是欠她钱?”贾无欺无声朝善哉做着口型,善哉讷讷点了点头。 此时只听“哗啦”一声,一只芊芊素手的将珠帘掀开,一个娉娉婷婷的倩影出现在了三人的视线中。婀娜多姿的身段包裹在花纹繁复的云锦之中,更显得凹凸有致。贾无欺的目光从下往上,掠过修长的颈项,停留在了对方的脸上。 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 好一个章台柳花魁。 那女子冲三人福了一福:“妾身依茗,今日身子不适,未能远迎,还望三位客观见谅。” “无妨,无妨。”贾无欺摆摆手,示意自己不介意。 倒是一直低着头的善哉突然站了出来,朝依茗施礼道:“依茗施主,贫僧此来,是为偿债。” “善哉大师何须如此,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依茗盈盈一笑,婉言拒绝了善哉的偿还。看到贾无欺有些好奇的神色,她温言解释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善哉到邺城时正直晌午,赶了半天的路,实在有些饥肠辘辘。他还未来及在附近寺庙挂单,于是随便在路边买了两个馍馍。然而当他伸手一摸包裹,才发现盘缠不知何时被人偷走了。那老板哪里管你出家人不家人,揪着善哉领口不放,要他给钱,否则就去官府告他吃霸王餐。幸而依茗正巧路过,帮善哉付了钱。善哉十分感激,询问了对方姓名居所后,便施礼离去,只等有了钱上门还债。 那时他还不知道,章台柳是城中最负盛名的妓院,而依茗,乃是章台柳的花魁。 依茗当时虽出手相助,却从未想要对方还债。本就是几个铜板的事,善哉又是佛门弟子,只当是施了几个香火钱。没想到善哉却如此执着,特地上门来,为了偿还那几文钱。依茗谢绝了两次后,善哉就再没上门过,不曾想,时隔多日,他又来了。 “其实你找我们陪你一起,不是因为没钱,是需要人帮忙说服依茗姑娘吧?”贾无欺看了一眼善哉,了然道。 这个小和尚,也是个不老实的。 善哉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岳沉檀,迟疑了片刻,重重点了点头。 “哎。”贾无欺长叹一声,“我说依茗姑娘,你也看到了,你若不收他的钱估计他会一直缠着你。为了避免纠缠,这钱,你还是收了罢。”依茗笑而不语,依旧不为所动。 第十五回 “既然依茗姑娘不愿收,不若这样。”贾无欺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我正好有事想请教姑娘,姑娘若是愿意,那几文钱,就当是解惑费,如何?” 依茗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锦帕上,旋即浅笑道:“客官真是艳福不浅呢。”善哉见状,立刻将手中的几文钱放在了书案上,身手甚为敏捷。依茗用余光看了他一眼,也没再多说什么,接过贾无欺手中的锦帕,细细看了起来。 那锦帕之上,无甚繁复花纹,只有一朵梅花。 “我拓的。”贾无欺在岳沉檀耳边低语道。 岳沉檀轻咳一声:“不必凑如此近。” “我这不是怕隔墙有耳吗。”贾无欺笑眯眯的直起了腰。 锦帕上的梅花图案,是贾无欺照着尸体上的印记一针针拓下来的。他虽擅长此道,却并不喜欢,偏这一针一脚都马虎不得,也算费了一番功夫才拓了个*不离十。 “我对绣活所知甚少。”贾无欺对依茗道,“依茗姑娘心灵手巧,女红自是不在话下。不知能否看出,这是何种绣法?” 依茗轻笑一声,将锦帕还给贾无欺:“也难怪客官好奇,这种绣法在市面上是很少见的。” “哦?”贾无欺摸摸下巴,“难不成是什么失传已久的古法?” 依茗笑着摇摇头:“不是什么古法,只是产地有些特殊罢了。这绣法名叫‘婠绣’。” “婠绣?”岳沉檀目若寒潭,望向依茗,“莫非,这绣法出自秦楼楚馆?” “正是。”依茗灿若星辰的眸子朝他瞧去,“难得客官居然一猜便中。” “无甚。”岳沉檀语气平平。 “可以啊,这位客官。”贾无欺朝岳沉檀眨了眨眼睛,“既然这绣法出自勾栏,那外面的女子自然不会采纳,所以难怪市面上少见了。”说着,他又自言自语道,“我说一见这绣法便觉有股脂粉气扑面而来,原来是这原因。” 依茗捂嘴轻笑:“不知是谁如此情根深种,将这婠绣赠与客官?” “哦?这还有什么说法吗?”贾无欺盯着手中的锦帕看了看。 “自然。客官也知道,像奴家这样的欢场女子,哪有什么人真正放在心上。既是逢场作戏,假意虚情当不得真,谁又会花费心血在无用的绣活上呢?这婠绣,只有动了真心的人,才会去绣啊。”依茗轻叹一声,“只是这颇费心血的绣活,在世人看来,也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罢了。” “依茗施主不必挂怀,你宅心仁厚,福缘深重,日后定能觅得一真心人。”见依茗语气沧桑,久未出声的善哉,终于开了口。 “奴家在此,先多谢善哉大师了。”依茗抬眼看向善哉,复又神色微敛道,“关于这婠绣,还有一点奴家忘了说。” “依茗姑娘知道这绣法的机窍所在?”贾无欺问道。 依茗摇摇头:“规矩不可坏,婠绣的诀窍不能外传。不过奴家可以告诉客官的是,这婠绣,须得自小修习。” “还是童子功呐。”贾无欺感叹道。 “奴家能透露的,也就这么多了。”依茗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既如此,那我们也不便叨扰了。”贾无欺识趣道,“多谢依茗姑娘赐教了。” “不必客气。”依茗眉眼弯弯。 三人起身离开,就在要关上房门的时候,依茗突然开口道:“善哉大师,你方才说奴家福缘深厚,可是真的?” 善哉顿足转身,道一声佛号:“出家人不打诳语。” 依茗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多谢大师。” 镂空雕花门就此阖上。 三人走出章台柳,贾无欺有事要办,先行一步,只剩下善哉和岳沉檀二人,在章台柳门口大眼瞪小眼。 “小师叔,贫僧——” 善哉刚要说话,就被岳沉檀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先离开这里。” “哦。” 岳沉檀虽坐在轮椅上,移动速度却不输常人,甚至比一般人等要快上几分,善哉努力赶上他的节奏,差点小跑了起来。 “小师叔平时,也这样快么?”善哉好不容易与岳沉檀并肩,气喘吁吁道。 “随心而定。”岳沉檀没有任何要减速的样子。 “小师叔,其实此番下山,师父特地嘱咐贫僧传一句话给你。” “说。” “师父说,让你留意永青门。”善哉的声音倏地变低,在岳沉檀耳边快速说道。 永青门。 莫非,是那个已经消失二十年的铸剑名门,永青? 岳沉檀眉头微蹙。 “其实师父本来还怕你初次下山,无甚照应,便派贫僧与你一同——”说到这,他话锋一转,“看来,是不用了。” “多谢,幸而没被你照应到章台柳去。”岳沉檀冷冷道。 “小师叔还是如此爱说笑。”善哉脸色微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位贾施主,听闻是千面门弟子?” “恩。” “贫僧对易容术一直颇有兴趣,此番有此机缘,正好可向贾施主请教一二。”善哉兴致勃勃道。 “我有一事,需你立即回禀师父。”岳沉檀突然道。 “贫僧就逗留数日,等向贾施主讨教完,再——” “立即。”岳沉檀简短的重复了两个字。 “阿弥陀佛。” 我佛慈悲,小师叔却一点不慈悲,然而善哉无可奈何,只得与这个请教易容术的机会擦身而过。 醉仙楼的天字一号房,已有人捷足先登。 贾无欺推门而入,屋内烟雾缭绕,一股浓郁的龙楼香味扑面而来。袅袅青烟后,一个修长的身影靠在窗边,自斟自饮,风姿潇洒。 “来了?”那人声如琤瑽,语气却带了些玩世不恭的味道。 “辜师兄,你这是要熏死人啊。”贾无欺皱着鼻子,挥着袖子上下扇着,朝窗边走去。 那人闻言嗤笑一声:“上好的龙楼香,好好受着吧。” “这味道也太重了。”贾无欺道,“我可无福消受。” “还不是因为你,老子沾了一身脂粉气,简直俗不可耐!这龙楼香尚可,好歹能掩了些。”那人很不客气的朝贾无欺骂道,声线却依旧优美。 贾无欺嘿嘿一笑,走到窗边冲那人道:“多谢师兄,我这不初来乍到,还得多倚仗你嘛。” “少油嘴滑舌。” 窗前那人扬了扬下巴,阳光洒落,他的面容更加清皎非常。 这是一张可与叶藏花相媲美的脸。 这也是一张当得起章台柳花魁的脸。 性别于美人而言,从来不是什么限制。 美人姓辜,复名一酩,是贾无欺脾气不甚好的师兄。 第十六回 “师兄,你今天说的什么婠绣不是哄人的吧?”贾无欺笑嘻嘻道。 “老子哪来那个时间哄你。”辜一酩长眉一挑,“都是那个叫什么依茗的告诉我的。” “那依茗姑娘,你怎么处置了?” “打晕了扔床底了。”辜一酩吹吹手指,满不在乎道。 啧,真是简单粗暴。 见贾无欺面上丰富的表情,辜一酩恶声恶气道:“你这个表情,是不满吗?” “我哪儿敢啊。”贾无欺十分狗腿。 “今天跟你一起来的人可都不简单,你小心着点。”辜一酩看着贾无欺悠悠道,“要不,老子的衣钵可就便宜别人了。” “放心放心。”贾无欺信心满满道,“师兄的衣钵,我肯定不会让给别人的。” “要我说,你当时就不应该跟那个什么岳沉檀一起。”辜一酩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以前在谷里时见你比谁都机灵,怎么不过五年,就变得傻头傻脑的了。” 贾无欺缩了缩脖子:“我那不是想着,有他少林弟子的身份,又加上是天玄大师的关门弟子,若真是要查起案来,肯定比我一人单枪匹马方便。” “查案是方便了,你自己行事可就方便不起来了。”辜一酩哼了一声,“你跟他这几日,可有露出马脚?” “我只说是千面门弟子。” “他信了?” “先开始是信的,”贾无欺顿了一下,讪讪道,“后来好像又不怎么信了……” 辜一酩白了他一眼:“我就知道。” “他虽对我身份有怀疑,查案却并未受此影响。”贾无欺赶紧道,“今日去义庄,也是他提议的。” “你自己傻,以为别人都一样么。”辜一酩自忖片刻,“看来以后放雪墨去通知你时,也得小心了。” “有好一阵子没见着雪墨,真是愈发威武了。”贾无欺打着哈哈,“上次见它,差点被啄了一口。” 辜一酩毫不同情道:“该!” 对于师兄的刀子嘴,贾无欺早有领教,低眉顺眼道:“师兄教训的是。” 辜一酩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大发慈悲的没有再训下去,说起了正题:“今天叫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我查到了一点有意思的东西。你既与那岳沉檀一道,可以从这个方向着手,有他的身份帮忙,你们应该很快能调查清楚那件事。” “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贾无欺眼睛一亮,“伪造摘星笺的人找到了?” “这么容易找到,要你干什么!”辜一酩没好气道。 “哦……”贾无欺有些沮丧,“那师兄查到了什么?”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不过是几个死人的关联。” 贾无欺转转眼珠:“莫非是那四大剑派的掌门?” “看来你还不算蠢得无可救药。”辜一酩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那四人自二十年前赏剑大会后,就再无往来,所以——” “二十年前的赏剑大会可能就是关键。”贾无欺脱口道。 “显然。”辜一酩勾了勾嘴角,“二十年前,赏剑大会在砺峰山庄举行,剩余的线索,就看你的本事了。” “小的拜谢师兄——”说着,贾无欺作五体投地状。 “行了。”辜一酩看着他颇为滑稽的姿势忍俊不禁,“时候不早,你赶紧走吧,小心那位少林高足起疑。” “那依茗姑娘,在下先告辞了。”贾无欺朝辜一酩抛了个媚眼,往窗外四下瞧了瞧,翻身而出。 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辜一酩脸上笑容微敛,轻轻叹了一口气。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的小师弟,何时才能…… 夜雨潇潇,整个太冲剑宗驻地都笼罩在一片晦暗的夜色中。楼阁上,红色的灯笼已高高挂上,暖色的光晕让这雨夜显得愈发凄迷冰凉。 雨幕中,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后院闪出,向着更深的黑暗处走去。此人,正是岭南派的首席弟子,徐峰。 今日在大殿之中,叶藏花的态度让他十分不忿,想他堂堂岭南剑派,竟被如此轻视,这口气真是怎么都咽不下去。又加上他早就对太冲剑派的剑法秘笈动心不已,既然已经来了,何不趁机…… 想着叶藏花在大殿上警告他们切勿擅闯禁地的辞令,徐峰冷哼一声,想必这太冲剑派的好东西都藏在所谓的“禁地”里。有宝不寻,岂非是傻子? 走在崎岖蜿蜒的小路,雨水让路面变得湿滑难行,但他却完全不在意。夜色中,后山像是一只巨大的怪物,静静蛰伏着。随着这巨大的阴影越来越近,徐峰的心跳愈来愈快,想来这秘密藏宝处,已近在咫尺了。 像是印证他的猜想般,一丝光亮从掩映的山石中透了出来,他攀至高处,只见后山上一座高楼遗世独立,似有袅袅乐音从中传来,一灯如豆,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显得温暖非常。他不由自主的加快了步伐。 一路上,如泣如诉的琵琶声,如美人的喁喁私语,在他耳边徘徊留恋着。他身体酥麻,心痒难耐,恨不得早一点与这琴声的主人相遇才好。意乱情迷之下,哪还有理智去想想,这深山禁地之中,怎么会有如此仙音,如斯美人? 一拨一捻间,徐峰已神色迷离的来到了高楼之下。 他径自推开门,沿着楼梯一步一步朝上走去。他的手在用,脚在动,心再跳,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对。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三魂七魄全部都脱离了掌控,如今驱使他一步步往前的,是一种莫名的本能。终于,弦声一凝,他也来到了楼阁的最高层。 锦屏之后,一人身着红袍,半抱琵琶,抬眼朝他看去,微微一笑。白山黑水间,再无比此更艳丽的笑靥。 朱栏外骤风急雨,小楼内弦声嘈切。雨势愈大,弦声愈狂。风雨之中,树影、灯影、人影相勾连,风声、雨声、琴声相纠缠,缠绵决绝,不死不休。 小楼外,一人负手而立,静默良久。万籁俱寂之时,他才推门而入,不出片刻,他肩扛一人,重新隐入了黑暗之中。 小楼内,红袍半敞的人在卧榻上睁开了双眼。 “哥……”他低吟一声,面若桃花,如情人的私语一般。 第十七回 竹林中,两匹枣红色的骏马并辔而行,马上二人正是贾无欺与岳沉檀。 两人出发之前,贾无欺又是好奇又是怀疑,岳沉檀这个样子该怎么骑马。没想到对方只瞟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交代驿站的伙计将轮椅先行运往砺峰山庄。在贾无欺愕然的目光中,岳沉檀已经飞身上往,居高临下地瞧他一眼:“还不走?” 怪和尚。 贾无欺嘟囔一句,火速挑好了马,双脚一蹬,一马当先的冲出了城。 “你为何想到要去砺峰山庄?”路途行至一半,贾无欺问道。 “师门所示。”岳沉檀淡淡道。 “其实我也觉得砺峰山庄会有线索。”贾无欺眼珠滴溜一转。 “哦?” “上次那个假莫争,不是说他的亲传弟子都去了砺峰山庄吗,看来是想把咱们引去那里。” “你的意思是,砺峰山庄可能与四大掌门之死有关?”岳沉檀扫了他一眼。 “说不定呢。”贾无欺模棱两可道。 岳沉檀沉默片刻,突然道:“贾兄身上的味道倒是别致。” “是吗?”贾无欺举起衣袖嗅了嗅,“可能是去醉仙楼吃饭时染上的。岳兄若是喜欢,有机会你我同去。” “不必了。”岳沉檀面色冷然,突然一蹬马肚,绝尘而去。 贾无欺愣了片刻,拍马追了上去。 砺峰山庄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铸器名门,江湖上许多耳熟能详的神兵利器,都是出自砺峰山庄。与一般代代沿袭的铸器世家不同,砺峰山庄的弟子不问姓氏,不论出处,只要能通过入门试炼,就能成为砺峰山庄的一员。庄主亦是如此,能者居上,即便是在任庄主的血亲,也不能在庄主大选中占到任何便宜。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才使得砺峰山庄能在波谲云诡的武林中,一直屹立不倒。 砺峰山庄现任庄主祝劫灰,就是从最普通的入门弟子一步步爬到庄主位置的典范。现下他年事已高,也准备要开始筹划下一任庄主的大选了。虽然庄中的事务他大都交予亲传弟子们打理,但一听说少林天玄大师的关门弟子前来拜访,还是努力打起精神,亲自安排了接待事宜。 贾无欺与岳沉檀刚在砺峰山庄的驿站落脚,便有人出来相迎的。来人眉目疏朗,俊逸非常,见到二人抱拳便道:“在下砺峰山庄苏折剑,奉庄主之命特来迎接两位。” “苏兄真是好眼力。”贾无欺看到他身侧那辆熟悉的轮椅,笑道,“我二人还未自报家门,苏兄便已认出了。” 苏折剑将轮椅推到岳沉檀身边,面无异色道:“二位的风姿,又岂是旁人能比得的?”随后他笑着坦然道,“其实并非我眼力好,只是二位的画像已经有人先行送来。” “何人?”贾无欺诧异道。 “他此刻不在庄中,等他回来,二位见了便知。”苏折剑神秘一笑。 苏折剑领着二人穿过大大小小的庭院,终于来到了砺峰山庄庄主所在的藏锋堂。叩门三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进来吧。” 推开门,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形出现在大殿中央,盯着贾无欺二人,若有所思。 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人物——铸器圣手祝劫灰? 看着大殿中央那张老态毕露的脸,贾无欺不由叹一声廉颇老矣,唏嘘不已。 听完二人的来意,祝劫灰明显愣了片刻,颤颤巍巍的摆了摆手。苏折剑一看,十分默契的退了出去,还轻轻合上了屋门。 “听你们方才所说,此事真与二十年前赏剑大会有关?”祝劫灰有些浑浊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二人。 “虽然只是猜测,但在下有□□分的把握。”贾无欺起身道,“劳烦祝庄主回想下,当年的赏剑大会上,这四位掌门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祝劫灰缓缓闭上眼睛,像是陷入了沉思。但他脸上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很显然,他此刻的心情,一点也不轻松。 就在这一室沉默中,岳沉檀突然开口道:“祝庄主可记得当年前往赏剑大会的江湖各派中,有一名为永青门的铸剑世家?” 听到这句话,祝劫灰的眼睛倏地张开,散漫的目光变得十分的锐利:“永青门?是谁告诉你的?” “家师。”岳沉檀冷冷与他对视,毫不退让。 贾无欺看看两人的眼神交互,知道岳沉檀恐怕是触及了这位祝庄主的痛处,只是——永青门?!这怪和尚怎么从来没跟他提过?! 就在贾无欺纠结的时候,祝劫灰已经移开了目光。他长叹一声,语气中带了几分无可奈何:“既是天玄大师属意,看来这事是如何也藏下去了……也罢,二十年了,我也该休息了……” 他浑浊的目光望向窗外,像是陷入了回忆一般,时断时续的说道:“当年的赏剑大会,其实也是我砺峰山庄的庄主遴选大会……庄主遴选的一个重要试炼,便是考眼光。同侪之中,谁能慧眼识神兵,拿出不世出的利器,便是朝庄主之位更近了一步。那年正逢赏剑大会之际,不少门派都会带着难得一见的宝物赴会,我便心念一动,觉得这是甄选神器的最好时机。” “这想法并没有什么不妥……”贾无欺道。 祝劫灰摇了摇头,继续道:“就在赏剑大会之前,胡千刃四人突然找到了我。那时他四人还不是掌门,只是颇得几位掌门青睐的弟子……”说到这,他的声音突然有些喑哑,似是充满了悔恨,“他们说,一铸剑世家有一柄名器,世无其二,若是能获此名器,定能使庄主青眼相加。” “这世家,就是永青门。”岳沉檀冷冷道,一字一句,像是在叩问人心。 “……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祝劫灰脸上出现了痛苦的神色,“我便问道,既是世无其二的名器,永青门又怎会愿意拱手让人。那四人让我放心,说自有办法,定能万无一失。并说他们对此分文不取,只希望我接任庄主之后,能向他们各自的掌门书信一封,表明愿结为盟友,同盟事宜全权交给他四人处理。” “这算不得什么太大的代价。”贾无欺道,“要是我放在那个位置,恐怕也会答应。” 祝劫灰疲惫的合了合眼:“我只当是一笔十分合算的买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没想到……” “没想到,永青门正因为你的首肯,毁于一旦。”岳沉檀替他说完了接下来的话。 “拿到四人献上的名器之后,我便心无旁骛的准备试炼,直到赏剑大会时,才听说,听说……”祝劫灰苍老的声音已有些颤抖,“永青门一夕之间,惨遭灭门。” 他那时已猜到了永青门灭门一事与那四人脱不了干系,然而面对唾手可得的庄主之位,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再接下来,便是长达二十年的良心拷问,他被负罪感紧紧捆绑着,一刻也轻松不得。 “你既然知道是……为何不……”贾无欺没有将话说完,祝劫灰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贾无欺的问题,声音虚弱而低沉:“我后来去祭拜过他们,死者已矣,但我却片刻不得安宁。” 岳沉檀目光幽深:“求仁得仁。” 自作自受。 贾无欺默默补了一句。 祝劫灰闻言苦笑道:“你说的不错。那四人最终死于非命,想来我也命不久矣。” “祝庄主的意思是,此乃仇杀?”贾无欺道。 “也许吧。”祝劫灰无可无不可道。 “永青门既已灭门,又有谁知道当年□□特来寻仇?”贾无欺疑惑道,“难不成永青门当年,还有活口?” 祝劫灰目光微颤:“永青门上上下下五十口人,我祭拜时,却只有四十九块墓碑。” “你早知有人生还?”听到他这么说,贾无欺倒有些诧异。 “是啊,当时我便猜到了。”祝劫灰声音一轻,像是放下了重担般,“我一直等着,他来找我,一直……” 他呓语般的轻吟在大堂内回趟着,带着绝望,又似是解脱。 “祝庄主是否知道,生还的那一人姓甚名谁?”岳沉檀看着祝劫灰恍惚的神情,眉头微蹙。 “折剑。”祝劫灰没有再回答他们的问题,反倒朝门口轻唤一声,将苏折剑叫了进来。 “我有些乏了,你先带两位客人去客房休息吧。”祝劫灰像是脱力一般,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地说道。 “是。”苏折剑朝贾无欺二人道,“二位请随我来。” 贾无欺见状也不好再追问什么,跟在苏折剑身后走出了大堂。倒是岳沉檀,在屋门关上之后,仍旧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半天不曾离开。 “你可看出了些什么?”贾无欺倚在岳沉檀的房门前问道。 “进来,关门。”岳沉檀说完转过轮椅,兀自朝中厅驶去。 贾无欺四下张望一番,小心翼翼的关上门,这才走到中厅,搬了一个凳子坐下:“这下可以说了吧。” 岳沉檀自斟一杯清茶,轻抿一口,“祝劫灰想必已知道了凶手的身份,只是他一心赴死,恐怕不会透露更多的消息。” 第十八回 “我倒有个主意。”贾无欺瞅他一眼,语带试探道。 “请贾兄不吝赐教。” “……”贾无欺轻咳一声,“你可听说过卜算子么” “未曾。” 贾无欺一听岳沉檀不知道,这可来了劲,眉飞色舞道:“这卜算子号称武林百晓生,上至庙堂下至江湖,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哦?”岳沉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疾不徐道,“若是真有这样的人,倒也不妨一试。” “我也是这么觉得。”贾无欺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你可知此人现在何处?”岳沉檀又问。 问得好! 贾无欺心头一喜,面上却作沉思状,片刻才道:“之前□□的事我曾向掌门修书一封,掌门回信中似乎提到,这卜算子最近会在砺剑山庄附近出现。” “哦?”岳沉檀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怒,“容掌门为何会提及卜算子?” “自然是□□来历蹊跷,一时间掌门也难以看出是出自何门,便嘱咐我若是遇到卜算子,可以借机一问。”贾无欺答得自然无比。 “既如此,那便动身吧。” 岳沉檀没有再多问,这让贾无欺松了一口气。他一面朝门口走去,一面道:“这卜算子最喜爱流连瓦肆,现下正是热闹时节,咱们在砺峰镇中定能找到他。” “你可知他相貌?” “我一眼便能认出。”贾无欺拍拍胸脯。 “他可有什么规矩?”岳沉檀问道。 这样的江湖奇人,一般来说都有些稀奇古怪的规矩,不按常理出牌。 “他嘛,不要金不要银,完全看眼缘。”贾无欺道。 “眼缘么……” 岳沉檀跟在贾无欺身后,看着他的后脑勺,莫名的觉得,形状还不错。 华灯初上,砺峰镇上熙熙攘攘,多是出门纳凉的人。宽阔的青石板长街两侧,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穿城而过,上面飘飘荡荡的,是形状各异颜色缤纷的花灯。 贾无欺推着岳沉檀走在街上,深呼吸一口:“这才是夏日的味道。”岳沉檀虽没说话,但他的眉眼在这人间烟火中,似也柔和温情了许多。 瓦肆就位于镇子中央,有大大小小十三个戏台,百戏艺人皆聚集于此,使劲十八般武艺,吸引着观众们。一边是吞刀吐火等各种杂技幻术,一边是鱼龙曼延盘鼓舞等歌舞表演。还有几处高台上,歌舞方欢,俳优赞咏,灯烛荧煌,丝竹并作。 “如何?”贾无欺在嘈杂的人群中放大了音量,“下山前没见过这些吧?”或是他声音太大,两侧的人纷纷侧目,各种带着诧异、好奇的目光落在了两人的身上。 岳沉檀轻叹口气,有些无奈:“你小声些,我也能听见。” 他此时脸上的表情,是贾无欺从未见过的。没来由的,贾无欺觉得心情大好,“嗯”了一声,越发卖力地推着岳沉檀逛开了。 “走走走,咱们先逛逛。”贾无欺兴致勃勃道。 虽然无法看到,但岳沉檀能猜到他此刻脸上一定挂着大大的笑容。他顿了顿,还是开口道:“先办正事。” 可能是语气太弱,又或是声音太小,贾无欺彻底无视了这句话。 “老板,能给捏个木鱼吗?”贾无欺走到卖糖人的小贩面前问道。 “包在我身上。”那小贩也十分热情,说完就勾兑糖浆,准备上手了。 看着贾无欺亮晶晶盯着小贩的手一眨不眨的眼睛,岳沉檀道:“……你很想吃?” “我才不吃,给你吃的。”贾无欺头也不回,继续盯着小贩手上的糖稀。 “……”岳沉檀看着他专注的神情,最后还是把“不用”两个字咽回了肚子。 “我猜你肯定没吃过。”贾无欺侧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这东西我虽然没少吃,不过嘛,木鱼样子的还从未见过。这下好了,一箭双雕,我饱眼福,你饱口福。” 他站在灯笼下,半明半暗间,侧脸带着一层毛茸茸的阴影。这是岳沉檀第一次认真看他的侧脸—— 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回过神来,贾无欺已经拿着做好的糖木鱼凑到他唇边:“尝尝?” 岳沉檀肃着一张脸:“我有手。” “我知道。”贾无欺朝他眨眨眼睛,“不过我听说东西总是别人手里的好,所以我拿着肯定比你拿着好吃。” 岳沉檀:“……”这是什么歪理。 心里这么想着,他还是张开了口—— 唔,挺甜的。 “味道不错吧?”贾无欺见他腮帮子鼓起一块,忍笑问道。 岳沉檀口中含着一大块糖,口不能言,只能默默点了点头。贾无欺见此,嘴角的弧度又大了几分。 此时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荆钗记开演啦!”原本分散的人群立刻如潮水般朝瓦肆中央涌去。只见中央最高的那个台子上,不知何时帷幕已拉开,高悬的大红灯笼下,鼓板响起,生旦二人款步上台,来到了戏台中央。 贾无欺与岳沉檀被人群裹着往前走,几乎无法动弹。偏偏岳沉檀的轮椅是个占地方的,不时被人撞到。快要来到戏台跟前时,人群更加拥挤了,有个大个子一直朝岳沉檀挤去。被磕到数次后,他没什么好气道:“一个残废,还来凑什么热闹!” “说什么呢你!”还没等岳沉檀开口,贾无欺就不干了。一手扶着轮椅,一手揪住了那大个子的领口。 力气不小。 岳沉檀事不关己般观望着,心中还忍不住点评起来。 那大个子见贾无欺态度强硬,加之对方又是两人,自己似乎占不到什么便宜,故作镇定的冷哼一声,从贾无欺手中挣脱开来,溜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你没事吧?”贾无欺小心看了看岳沉檀。 看着对方像是在看易碎品的目光,岳沉檀淡淡道:“我能有什么事。” “那就好。”贾无欺松了口气。 “只不过有个小小的问题。”岳沉檀无波无澜地说着,站起了身。只听“哗啦”一声,刚刚还好好的轮椅应声散开,四分五裂。 “轮椅坏了。”他微微低下头,冲贾无欺道。 第十九回 贾无欺看着碎的彻底的轮椅,愣了一下:“你这轮椅,也太不结实了吧。” “恩。”岳沉檀不置可否。 “那接下来怎么办?”贾无欺想去扶岳沉檀,又怕他觉得尴尬,岳沉檀还没怎么样,到搞得他自己进退两难了。 岳沉檀似是没察觉到他的天人交战,一掸长袍:“走吧。” “你的腿……”贾无欺怀疑地看了看他的下半身。 岳沉檀薄唇微抿:“无妨。”说着,已经迈开了步伐。 他身量高挑,于人群中鹤立鸡群,一眼就能看到。灯影幢幢,他的身形也随之轻微的摆动,贾无欺这才看清—— 原来是跛了左脚吗。 他脊梁笔挺,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全身的力气控制着,饶是如此,因为跛脚所带来的身体失衡,还是无法完全控制住。包裹在衣料中的双肩,平直开阔,在行走之中竭力保持着水平,如墨线一般。 戏台下,不少看戏的人注意到了他的跛脚。只是他姿容凛然,如剪风的巨虎,无人敢轻视鄙夷。 “沉檀。”贾无欺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走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 “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 笑你我和诗酬韵在桃林。 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 笑你我知音不识知音人……”[1] 在轻柔婉转的唱调中,岳沉檀驻足回身,一眼就看见就了面色称得上凄怆的贾无欺。“我在这里。”他似乎笑了一下。 “他笑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笑我口念弥陀假惺惺。 笑我佯作轻狂态, 笑你矫情冷如冰……”[2] 贾无欺挤到岳沉檀身边,静静看了一会儿戏台上的喜怒哀乐,才开口道:“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气滞血瘀。”岳沉檀轻描淡写道,似是浑不在意。 “没办法治好吗?”贾无欺看了看他线条冷峻的侧脸。 “机缘未到。” 贾无欺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才憋出一句:“一时半会也无法寻到合适的轮椅,你若有什么不便,只管叫我。”说完这句,他又有些后悔了,这话说得,是不是太过亲密了? 岳沉檀没有立刻应他,反倒是聚精会神地看了会儿戏台上的表演。就在贾无欺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才听到头顶飘来一句:“你可真是菩萨心肠。” 噗通。 贾无欺心狂跳一下,他下意识把手按在了胸前。 岳沉檀这是在……和他开玩笑吗? 他不确定地看向岳沉檀。 一直停留在侧脸的目光让人无法忽视,岳沉檀侧过头:“怎么?” “你刚刚,”不知为什么,贾无欺有些不能正视对方的眼睛,略带局促道,“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依阁下高见呢?”岳沉檀也不回答,神色如常的反问道。 贾无欺低下头,自顾自琢磨了起来。岳沉檀垂眼看他,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当生旦再次上台谢幕时,贾无欺终于在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中,找到了卜算子。 “看到那个带草帽的老头没?”岳沉檀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一棵巨大的槐树下,一个带着烂草帽的耄耋老人一边看着西台的杂剧,一边挥舞着龙头拐杖,像是在应和一般。 这卜算子的年纪……岳沉檀看向对方的眼神,带了几分怀疑。 “走,先过去。”贾无欺扯了扯他的袖子,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好笑道,“你不会真以为他是个老头吧?干他们这一行最忌讳的是被人知道真实身份,少不得各种伪装。我没见过他几次,就已经目睹了他从少到老的成长。” “既然他不以真身示人,你又如何认出他?”岳沉檀问道。 “看到那顶烂草帽没有?”贾无欺倒没什么可遮掩的,“他不论以什么身份示人,总是带着那顶烂草帽。”说着,他皱了皱鼻子,“那草帽又脏又烂,不知道有什么好的,他偏就不离身了。不过也好,这样不论他跑到哪里,总能把他给揪出来。”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槐树下。 “老头,找到你了!”贾无欺一个跃步,跳到卜算子身边,紧紧抓住他一只手,像是生怕他逃走了一般。 卜算子抬了抬他的烂草帽,看了贾无欺一眼,一脸莫名道:“你这小子,愣头愣脑的,小老儿不认识你。” 贾无欺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的草帽。你没见过我这张脸,我却见过你其他张脸。” 卜算子闻言,倏地抬起头,稀松的目光变得十分警惕,苍老的声音中透过一丝清亮:“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贾无欺嬉皮笑脸道,“重要的是,你曾经对我的脸非常满意” 卜算子冷哼一声:“那又如何。” “江湖规矩,你既满意,回答我一个问题,总是可以的吧?”贾无欺道。 “小老儿还有一个规矩,”卜算子慢条斯理道,“绝不再看同一张脸。昨日之日不可留,就算小老儿曾对你小子的脸颇为满意,你现在这张脸,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被他这么一说,贾无欺也不恼,他一伸手,把岳沉檀拉到跟前:“如今我的脸是没什么说服力,那这位呢?” 卜算子漫不经心的瞥了岳沉檀一眼,愣了片刻,才不甘不愿道:“这额上珠,倒是不错……” 额上珠,即眉间半隐半现一处圆形凸起,因与金刚珠形似,又被称为额上金刚珠。额上珠典故出自涅槃经,有此面相者,佛性深厚,或有大成。 “阁下谬赞。”岳沉檀淡淡道。 “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贾无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朝卜算子道。 “问吧……”卜算子把龙头拐杖重重杵向地面,算是认栽。 “二十年前永青门惨遭灭门,但事实上,却有一人逃出生天。你可知道,逃出的那人去向了哪里”贾无欺问道。 卜算子听到这个问题,神色一凝,叹了口气:“我就知道,这件事总会有人来问的……”说着,他取下草帽扇了起来,“并不是那人逃了出来,而是凶手见那人成不了什么气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让那人活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凶手手下留情了?”贾无欺有些难以置信,能犯下灭门一案的凶手,何以突然大发慈悲留下一颗危险的种子。 “是不是手下留情小老儿不清楚,”卜算子声音微沉,“小老儿只知道,没过多久,那人便被卖到了妓院。” “妓院?”贾无欺脑中飞速的闪过什么,他还没来得及捕捉,岳沉檀却已经先一步开了口。 “活下来的,是个孩子。”岳沉檀看向卜算子,不是询问,而是笃定。 “一个问题已经回答完了。”卜算子耸耸肩,没有接岳沉檀的话。 贾无欺知道他的规矩,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再多便什么都问不到了。他曾试过用各种方法让卜算子多回答几个问题,可都以失败告终。鉴于此,他与岳沉檀也不再纠缠,目送着卜算子颤颤巍巍的走开了。 做戏还真是要做全套。 看着卜算子佝偻的背影,贾无欺忍不住腹诽。 第二十回 “你怎么知道那逃出去的是个孩子?”两人回到山庄后,贾无欺赖在岳沉檀屋里不走,非要跟他讨论一番。岳沉檀也不赶他,在罗汉椅上盘腿而坐,静静听他发问。 “我知道了。”贾无欺灵光一闪,自问自答道,“凶手认为没有威胁的无非老弱病残四种人,然而既是武林世家,人人都该会些拳脚功夫,唯一的例外可能就是孩子了。” “这只是其一。”岳沉檀道。 “那其二莫非是……”贾无欺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妓院!”他一屁股坐到岳沉檀身边,有些兴奋,“卜算子说那人被卖到了妓院,而四大剑派掌门的伤痕又是出自婠绣。依茗姑娘说婠绣是童子功,若那四人是死于永青门人之手,那这复仇之人在二十年前必定还是个小女孩。” 他话音刚落,就见岳沉檀微微摇了摇头。 “不对?”贾无欺还觉得自己的推断堪称完满。 “只一点有待商榷。”岳沉檀双目微阖,似已入境。 “哪一点?” “小女孩。” 轻轻三个字,却如洪钟大吕般在贾无欺脑海中不停回荡着。他一阵晃神后,才喃喃道:“难道被卖去的,不是女孩……” “你应该早有察觉吧。”岳沉檀口气淡淡,似乎早就看穿了他一般,“现下可是确定了?” 贾无欺张张嘴,干巴巴道:“你怎么知道不是小女孩的?” “之前你不确定的也正是我怀疑的地方。” 说了等于没说。贾无欺撇撇嘴。他还想再说什么,屋外已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岳沉檀似是早已料到一般,缓缓睁开双眼:“杀心不除,尘不可出。作茧自缚,又何必苦苦挣扎。”他语气平平,不带丝毫感情,无悲无喜的脸上不见悲悯也不带怨怼。 就在此时,屋外的人叩门而入。来人正是苏折剑。 “苏兄,出了何事?”见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贾无欺立刻迎上前去。 苏折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身体却依旧微微颤抖:“庄主出事了,还请二位随我前往藏锋堂。” 贾无欺二人才与祝劫灰会面不久,祝劫灰就出了事。难道祝劫灰身边有复仇人的眼线,抑或是,他们被永青门人跟踪了而不自知?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能让他二人毫无察觉,此人的本事不可小觑。想到这里,贾无欺只觉背后暗暗发凉。 曾经迎来送往过无数侠士的藏锋堂,如今送走了它的现任主人,祝劫灰。大堂之上,祝劫灰依旧大马金刀的坐在中央,只是胸口多了一把宝剑。 好利的宝剑,美中不足的是,插在了胸膛之上。 好俊的功夫,令人遗憾的是,全用在了杀人上。 贾无欺仔细查看着伤口,脸上浮现出怪异的神色:“这剑伤是……” “拂叶攀花剑。”说话的,正是创出此剑法的人,叶藏花。他自门口翩翩走来,声音朗朗,目不斜视。 苏折剑冲二人解释道:“叶掌门是庄中贵客,庄主出事后,我便向叶掌门求助,请他帮忙拿拿主意。” “没想到一看到这伤口,我却成了最可疑的人。”叶藏花语气轻松,丝毫没有作为被怀疑对象的自觉。说着,他朝贾无欺二人扬眉一笑,“贾兄,岳兄,别来无恙?” “十分有恙。”贾无欺一本正经道,“我与岳兄简直可与黑白无常媲美了。” “此话怎讲?”叶藏花莞尔。 “去哪哪出事,走哪哪死人。”贾无欺说完,略带歉意向苏折剑道,“无意冒犯,请多见谅。” 苏折剑摆摆手:“贾兄快人快语,不必拘礼。” 叶藏花闻言朝岳沉檀看去:“这黑白无常,贾兄愿意当,岳兄恐怕不答应吧。” “随缘。”岳沉檀淡淡道,随即话锋一转,“叶掌门既已确认祝庄主的伤口乃拂叶攀花剑所致,对此案可有何头绪?” 叶藏花叹了口气:“旁的我倒没什么头绪,只一点,这凶手定是与我太冲剑派过不去。” 拂叶攀花剑虽是叶藏花所创,但自叶藏花继任掌门以来,门下弟子,皆可习得。江湖之中,不乏偷师学艺者,叶藏花盛名在外,这拂叶攀花剑又有多少外门弟子学去,不得而知。想从这一线索寻得凶手,无异于海底捞针。 “依我看,杀害祝庄主的凶手与杀害四大剑派掌门的,恐怕是同一伙人。”贾无欺凑到祝劫灰的尸身前,目光上下逡巡着,“先是把杀人嫌疑引到梅独凛身上,一计不成再施一计,如今又把杀人嫌疑引至整个太冲剑宗。”他看向叶藏花,饱含同情道,“你这个掌门,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叶藏花看着祝劫灰的尸体,笑容微敛,“祝庄主之死,我难辞其咎。” “叶掌门高风亮节,侠名远播,与庄主乃是知交莫逆,又怎会是凶手。”苏折剑闻言立刻道,“我等虽想尽快为庄主报仇,但污人清白毁人信誉之事,我砺峰山庄是万万做不来的。” “苏兄好气度。”贾无欺颇有些欣赏道,“我二人初来乍到,便得庄主热情相待,愿助苏兄一臂之力,尽快找出凶手。” “多谢。”苏折剑诚恳地道了声谢。 贾无欺遂继续道:“别的不敢说,鉴别痕迹这方面我倒是能帮上忙。若是苏兄信得过,可否留我与庄主独处一阵,我想……” 他话未说完,苏折剑闻弦歌而知雅意:“贾兄愿意帮忙,那是再好不过。不知贾兄是否需要多留些人手帮忙?” 贾无欺扫了一圈大堂上的各色人等,清清嗓子:“有岳兄留下就够了。” 苏折剑点点头,也不多问,带着一干人等离开了藏锋堂。叶藏花施施然走在最后,末了回过身,朝贾无欺道:“静候佳音。” 贾无欺朝他咧嘴一笑,竖了竖大拇指。 等藏锋堂的门再次合上,贾无欺立刻蹿到岳沉檀身边低声道:“好了,人都走了。现在该怎么办?” 二人在来此之前,岳沉檀曾向贾无欺提过,让他不妨争取一下独自验尸的机会。贾无欺争取了,不过不是独自,是独二。 岳沉檀轻叹一声:“让你一人留下,你为何……” 贾无欺语气有些委屈:“我年方二八。” 第二十一回 岳沉檀眉头一剔:“所以?” “所以胆子还不够大。”贾无欺理所当然道。 “那想必夜探震远镖局时,贾兄已入浑然忘我之境。”岳沉檀悠悠道。 贾无欺喉头一动,最终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进去。他老老实实走到祝劫灰的尸体前,伸手扇了扇,眉头一皱:“好难闻的味道。” “若是贾兄躺在那里,想必味道也不会好闻。”岳沉檀缓缓走到尸体另一边,伸出一根手指,在祝劫灰的伤口边缘摩挲片刻。 “我的味道必然比他好闻。”贾无欺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分嫌弃道,“除了尸臭的味道,还有另外一个味道。虽然与尸臭类似,但却逃不过我的鼻子。”说着,他得意地瞧了岳沉檀一眼,“你可知有一种名为尸花的奇花?” “何奇之有?”岳沉檀问。 “此花硕大无比,开花之时会散发一种类似尸臭的味道,因此被称为尸花。这花常见于勐泐,在中原并不多见。”贾无欺思索片刻,“凶手难道与勐泐国的人有关?” “这倒是其次。”岳沉檀道,“关键是,凶手用这种花香混淆视听,意欲何为。” “混淆视听……”贾无欺恍然大悟道,“自然是为了掩盖自己身上的味道。” 岳沉檀颔首道:“不错。只是你可曾想过,凶手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的遮掩味道?” 贾无欺作一本正经状,拱手道:“请岳兄赐教。” 岳沉檀扫了他一眼,继续道:“岂非是凶手知道,如若不加遮掩,必定会被人闻出来?” “你的意思是……” “一般人大都会认为,只要不使用常用的香味就不会被人闻出来。”说到这里,岳沉檀声音陡然一沉,“这个人却知道,只是换种香味还是会被人识破。因为人的体味,不是那么容易更改的。” “所以尸花的味道,想遮掩的是他自己的味道。”贾无欺了然。 “这个人,恐怕比别人更了解你。”岳沉檀望向贾无欺,目光如电,“他似乎猜到了你定然会前来验尸,也知道你的嗅觉异常灵敏,因此在谋杀祝劫灰之前,他就已经准备好了对付你的办法,已确保万无一失。” 岳沉檀的一席话并没有让贾无欺感到害怕,他转了转眼珠:“一般想要万无一失的人,才最容易被人找到破绽。” “哦?” “总要提放被人找出破绽,瞻前顾后,殚精竭虑,最后难免放手一搏。”贾无欺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 “你似是深谙此道。”岳沉檀道。 “你让我找机会单独验尸,不就是这个原因吗?”贾无欺双目含笑,视线却牢牢地停留在岳沉檀脸上,“你不也知道,不论我是否有所发现,只要与尸体单独相处,那凶手必定会起疑心。我待得越久,凶手的疑心会越大,最后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必定会……”他没有把话说完,一只手却横在颈前轻轻一划,意味不言自明。 岳沉檀不动声色地看向他,只觉此人让他愈发看不懂。时而单纯良善,时而深不可测。那烂漫无忧之态不似作假,这精明老练之姿也绝非不实。他早知人心如猿猴之狡,只是这人究竟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不知何时,他也有些在意起来。 执念一起,意海难安。 他看着贾无欺似假还真的笑脸,淡淡道:“既然贾兄早知我的打算,为何还要配合?” “我又不反对,为什么不配合?”贾无欺笑意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兴致勃勃的表情,“再说,我也很想知道,是哪路高人那么了解我。” “是么。”岳沉檀不置可否。 贾无欺轻笑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二人离开藏锋堂时已是月上中天,整个院落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寂静一片。 “看来我们在里面待得时间不短。”贾无欺打了个哈欠,“岳兄,不如在这就此别过?” 岳沉檀看了看他带着一丝倦意的脸,语气不由缓和几分:“保重。” “岳兄也是。我的小命可全捏在岳兄手中了。”贾无欺开着半真半假的玩笑,背对着岳沉檀挥了挥手,走入了黑暗之中。 等到巨大的阴翳将他的身影完全吞噬,岳沉檀这才缓缓迈开步子,离开了藏锋堂。 四下沉寂,唯有蝉鸣。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突然闪过几点寒光。 那么冰冷无情的光芒,却似乎点燃了烛灯,一灯如豆。 “久候多时。”贾无欺跷腿坐在房梁之上,看了看床上插满暗器的棉被,以及房中不请自来的黑衣人,露出了十分热情好客的表情。 那黑衣人行踪暴露,却也不仓皇而逃,反而提剑朝贾无欺迎面刺来。 从未见过如此理直气壮的暗杀者,贾无欺只能左躲右闪,哪里是对方的对手。在贾无欺看来,对方是剑剑杀招,自己几乎每一刻都是濒死之时,而在对方看来,贾无欺简直滑得像一条泥鳅,虽然无法出手还击,但这样恰如其分的四下逃窜,也让人十分烦躁。 黑衣人的剑势愈发急如雨下,像是带着怒火一般。 就在对方的剑锋逼至眼前时,贾无欺脚下一滑,向后仰去。只听“铛”“铛”两声,两颗石子从窗外飞入,将剑锋砸的一歪,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摇曳烛光中,同样久候多时的人从窗外一跃而入——岳沉檀。 黑衣人一看眼下的局面,不再与贾无欺纠缠。而是腾空一跃,举剑朝屋顶刺去。那屋顶哪里承受得住如此强大凌厉的剑气,一时间砖瓦其下,豁出一个大洞。黑衣人从洞口轻巧的跃出,逃到了屋顶上。 “走。”岳沉檀话不多说,也追了上去。 屋顶上,黑衣人和岳沉檀隔着不长的屋脊相对而立,双方都似在伺机而动。 “还等什么!”贾无欺从洞里钻了出来,看到这番景象,忍不住道。 “他知道,凭他一人,追不上我。”黑衣人像是用药弄坏了嗓子,声音低沉而沙哑。而这如破锣一般的嗓音中,却难掩一股轻蔑不屑之气。 第二十二回 “这可未必。”贾无欺话音未落,岳沉檀已欺身而上,但那黑衣人却像早已料到一般,毫不慌张,沿着笔直的屋脊退去。狭窄的屋脊于他而言,却如同宽阔的平地一般。两侧的砖瓦随着他的剑势尽数飞起,啪啪作响着朝二人飞去。 贾无欺身形灵巧,要避开砖瓦袭击是小事一桩。只是岳沉檀此刻没有了轮椅代步,行动终究会受到影响。轻功能解一时之需,在这砖瓦横飞的屋顶上,却无法令他如常人一般躲闪追击。 黑衣人似是看准了这一点,那被掀起的砖瓦,像是长了眼睛一般,齐齐朝岳沉檀的下半身飞去。中间还夹杂着些许石子砂砾,以刁钻难避的角度,朝他腿部的血海、地机等穴位击去。 “雕虫小技。”岳沉檀声音冰冷,贾无欺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怒意。 只听一阵噼啪声响起,岳沉檀身形一转,向他腿部飞去的砖块突然相互碰击,撞成了碎片。而他借着仍然滞留空中的几片砖瓦,单腿一踏,凌空而起,朝黑衣人袭去。贾无欺还未看清他宽大衣袖中隐藏的武器,黑衣人已拔剑而出,“铮”地一声,龙吟乍起,一记铁拳在黑衣人面门处,堪堪被挡住。 竟然没有武器吗? 贾无欺有些惊讶。 黑衣人也低低的笑了几声,喑哑的笑声充满了恶意。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岳沉檀的拳风密密实实袭来,让他困于方寸之地,无法移动。两侧的砖瓦也随着岳沉檀的拳风飞起旋转,将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以为这样就能赢我?”黑衣人挑衅一笑,手中的剑招却片刻不停。 “不妨一试。”岳沉檀回地云淡风轻,似乎此刻这拳风凌厉,招招带血的人,并不是他。 “哈哈哈——”黑衣人狂笑一声,手中剑势却陡然一变,原本犀利刁钻的剑法变得圆融通达,不似杀招。 只是那飞旋在侧的砖瓦,却不再密不透风,黑衣人借势一退,轻巧地脱离了瓦砾的包围,跃到了另一座屋顶上。他将屋脊六兽踩在脚下,一袭黑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好不嚣张狂妄。 “就此别过。”像是特意等到贾无欺追上来,他这才缓缓说道。 “阁下既然一直想要隐藏门派招数,为何又突然暴露?”岳沉檀也不追他,站在飞檐之上,与他静静相望。 黑衣人闻言身形一顿,却没说话。 “先是拂叶攀花剑杀人,后又用太冲十三式对敌,阁下一行人,究竟意欲为何?”岳沉檀面沉如水,字字铿锵。 黑衣人眼中精光一闪,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旋即遁入夜色之中,行迹全无。清辉之下,岳沉檀负手而立,岳峙渊渟,宛如一尊雕像。 “我想我们该再拜访一下那位太殷真人。”贾无欺徐徐走到岳沉檀身边,开口道。 岳沉檀侧头看他:“为何?” “这老头身上秘密太多。”贾无欺斜觑他一眼,“你不是也没忍住,试探过他么?” 岳沉檀目光微动,没有说话。 贾无欺轻笑一声,拍了拍岳沉檀的肩膀:“先下去吧,这屋顶站久了可不好,高处不胜寒呐。” 贾无欺从不认为这世上有真的傻子,把别人当蠢货的人往往自己蠢得要命。他也不认为这世上有真的疯子,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又有谁真的看得明白。像太殷真人这样修为深厚的疯子,恐怕比那些浑浑噩噩的世人,清醒的多。 再去拜访太殷真人,没了叶藏花与梅独凛作陪,整座山林愈发显得寂寥凄凉。有花草树木,有虫鸣鸟啼,可就是没有人声。 岳沉檀步子不慢,却也谈不上流畅无阻,好几次看到他微倾的身形,贾无欺都想叫住他,告诉他自己可以背着他走。但看到他笔直的脊梁和颈项处若隐若现的青筋,贾无欺还是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两人终于还是在日落之前,到达了那个寸草不生之地。斜晖之中,石屋茕茕独立,四下里无一点声息。 “你说,他为什么非要把这里弄得光秃秃的?”离石屋不过数步之遥,贾无欺却停下了脚步。他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太殷真人。 岳沉檀看他一眼,淡淡道:“眼不见为净。” “哦?岳兄想必已经知道他不想看见的是什么东西了。” 与贾无欺相处了些时日,岳沉檀也算是了解了一点对方的脾气秉性。每当他用“岳兄”称呼自己时,不是调侃就是意有所指,而后者往往代表着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十分美好,纵然他眉眼含笑。 “贾兄恐怕也猜到□□分。”岳沉檀声音沉静,“否则又为何迟迟不去叩门。” 两人无声对视,像是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比试。最终还是贾无欺先眨了眨眼睛,开口道:“你是何时开始起疑的?” 岳沉檀薄唇轻启:“张大虎死前指着梅树,此处举目无青,太殷真人见叶发狂。” 贾无欺像是拿定主意,要将这哑谜进行到底。他走到石屋门前,也不叩门,倒是回首一笑:“那咱们现在就来看看,猜得对不对。” 石屋内的太殷真人,依旧坐在光秃秃的石板上,只是他不再疯癫狂躁,而是安安静静的靠在身后的石壁上,双目紧闭,胸前赫然一个血洞,血迹已经干涸。 贾无欺蹲到太殷真人的尸体前,瘪了瘪嘴:“我就知道我的鼻子不会闻错。”他摸了摸血洞边缘,叹了口气,“可这回,我是真心希望是自己闻错了。” “受身危脆,有生有老,有病有死,众苦所集,死此生彼,从彼生此,无需挂怀。”岳沉檀声音泠然,如清泉击石,也让贾无欺心头微凉。 早就听说,佛门弟子,以离相寂灭为解悟真谛的不二法门。在他们眼中,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是为大成。但在贾无欺看来,这不过是冷心冷性,出离人道。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若是将这一切抛掷,与舍弃为人又有何区别。他心中一股郁气,却不知因何而起,想到自己在岳沉檀眼中,也不过一具聚集诸苦的皮囊,更是郁气萦怀,心中一片冰寒。 第二十三回 他当然不会让心中的异样显在脸上,他是贾无欺,千种容貌,万种心肠。心中暗自掂量,既然自己不以真面示人,又何必责怪对方冷酷无情。如此一想,眉间便少了几分郁结多了几分潇洒。 岳沉檀侧眼看他,只觉此人刚刚暴露出的一点情绪瞬间便被收了回去,他戴的不仅仅是一张□□,而是穿了一层厚厚的盔甲。看来自己的宽慰是多余了。他眼神疏淡,原本一副傲雪凌霜的表情更是冷了几分。 “这也是巧了。”贾无欺翻了翻太殷真人的衣衫,目中精光一闪,“又是拂叶攀花剑。” 话音刚落,岳沉檀也在他身侧弯下腰来,鸦黑的长发堪堪扫过他的耳侧,一股熟悉的檀香味再次隐隐袭来。贾无欺身形一顿,不动声色地往一边挪了挪,装模作样地翻拣着尸体。 “依你看,这尸体上的伤痕可是与祝劫灰身上的一样?”像是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岳沉檀垂眼一睇伤口,开口问道。 “这可不好说。”贾无欺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我只能说,致命伤都是由拂叶攀花剑造成的。”他说着掸了掸袍子,站起身来四下环顾,“这凶手好像也专为杀人而来,屋中摆设,皆未动过。” 太殷真人的石屋内,除了石头,确实什么东西都没有。所谓摆设,也不过就是横着的石板,竖着的石块,嵌着的石子,既无神兵利器,也无秘籍宝典,确实没什么好拿的。贾无欺视线来来往往,扫了石屋好几遍,最后又重新停留在了太殷真人的尸体上:“我总觉得,老头这样的高人,不会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你是觉得,他的死法还不够高明?” “不是这个意思。”贾无欺挠了挠头,“这老头虽然癫狂,我却觉得,他一直在向外传递消息,只是没人注意而已。” 岳沉檀点点头,算是认同:“不错,只是你能想到的,想必他的仇家,也会想到。否则又怎会一疯便再也好不了了?” “百密一疏,说不定他的仇家,也有疏忽的时候。”贾无欺瞧着太殷真人屁股下的石板,眯了眯眼,“我若没记错,这石板的位置和之前并不同。” 岳沉檀也不多问,将太殷真人的尸体从石板上移开,放在了一旁。血迹斑斑的石板上,并没有刻字,也没有图案。当然关键不在这块石板上。 “掀开。”贾无欺轻踹了一脚,那石板居然纹丝不动,与岳沉檀合力之下,才将它移开。 不出所料,石板之下暗藏玄机。 一个不深不浅的土坑,里面放着满满一坑的旧物。有褪色的剑穗,锈迹斑驳的剑柄,破了洞的衣衫,图案模糊的扇面,还有许多不知从何处撕下的书籍残页,均已发黄。贾无欺随手拣了两页发黄的书页起来,端详半晌,不发一言。 “……怎么?”岳沉檀问道。 贾无欺有些艰难的开口道:“我也算是识了一些字,怎么这上面的东西,我一个都看不懂,跟鬼画符似的……” 岳沉檀接过他口中的“鬼画符”,只瞧了一眼便道:“这是绿度母心咒。”见贾无欺一脸疑惑,他又补了一句,“是梵文。” 贾无欺如蒙大赦般长出一口气:“这我就放心了,我虽文才不济,好歹也不是个白丁。” 见他脸上表情十分生动,岳沉檀眼中也闪过了一丝笑意:“恩。” “你既看出这文字是什么,可知道这心咒是作何用的?”贾无欺问道。 “多为家中长辈为子女所求。” “这可就奇怪了……”贾无欺摸了摸下巴,“若是寻常百姓家,为子女请经求符什么的并不奇怪,可太殷真人为了谁?难道他……有子嗣?” 想到这种可能,他也难免有些吃惊。太冲七真人之所以在江湖上素有雅名,威望颇重,一是因武功高强,难逢敌手,二则是因铄懿渊积,令人钦佩。七位真人自幼入山,勤学修炼,克己忍性,与遁入空门无二。略有小成后,更是严遵清规戒律,辟谷苦修,远离人欲。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与人诞下子嗣?莫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门派秘辛? 贾无欺头脑中已经闪现过无数的猜想,手却没有慢下来。他一张张地翻着发黄的残页,仔细观看,终于上天不负有心人,在一堆“鬼画符”里找到了一张他能看懂的—— “祝师伯生辰快乐。” 薄薄的一张纸上,有一串依稀可辨的毛笔字,字迹歪歪扭扭,十分稚嫩。师伯的“师”字一开始似乎写错了,被人用笔叉掉,贾无欺怎么看那个被划掉的字,怎么像个“父”字。视线再往下,看到了落款,没用毛笔直接写名字,而是盖了印章,两个印章。 这印章刻得似乎并不好,印出的字迹与那毛笔字一样,歪歪斜斜,简直没法看。好在贾无欺对这些手工活十分门清,再难以分辨的字迹他也能自己找补着,弄明白。 看着手中的残页,他已是明白了□□分。再看岳沉檀,不知何时他已经站了起来,负手站在石屋门前,对着光秃秃的一片土地,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心里已经有谱了。”贾无欺把那张残页小心翼翼的揣进怀里,走到岳沉檀身边。 他不期然看到了岳沉檀的眼睫,又长又密,如蝴蝶振翅般,微微颤动着。一翕一合间,那眼睫弯弯翘翘,给人一种多情的错觉。 “我并不是很明白。” 他听到岳沉檀轻轻说了一句,声音低沉而缓慢,透出几分悲悯的意味。 “杀人者有万种理由,常人又怎么会明白。”贾无欺冷笑一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天经地义的事我自然不会管。只是把旁的人扯进来垫背,我管你多少种理由,定不能轻饶。” 此时天已完全黑下,夜色中,贾无欺那一双黑亮的眼睛,为他平淡无奇的面容增色不少。岳沉檀静静看他,竟看出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意味。他阖上双目,调息片刻,这才又睁开双眼,平静道:“走吧,我们去会会他。” “他——”贾无欺拉长了声调,有些不满道,“到现在岳兄还要跟我打哑谜?” “谨遵贾兄喜好。”岳沉檀沉着应对。 贾无欺无奈地叹了口气,与他并肩离开了石屋。 第二十四回 月上九重,陡峭的山路犹如一条蜿蜒的巨蛇蛰伏在山林之中。通往太冲剑宗的这条山路,似与往日无二,又似乎略有不同。 寸余宽的山道,不再是由□□的山石组成,而是由一张张光滑的青石板搭成。没人知道这崎岖的山路,是如何在短短不过数日间重修而成的。山道有百十来阶,每一阶有两块青石板,每块青石板上的图案又各不相同。 比较着青石板上的图案,贾无欺顺手从路边捡了一块石子,扔向了山路中段。只听轰然一声,山路中段的几阶石板骤然塌落,向无垠的深渊坠去。山路如被拦腰砍断一般,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大口子,像是要吞噬一切。 “看来走错一步,咱的小命就没了。”山路的崩塌似乎在贾无欺意料之中,他面不改色的继续观察着青石板上的图案。 岳沉檀视线在一侧的岩壁上一扫:“不只是山路,岩壁上也有机关。”他手臂一抬,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一粒菩提子破空而出,嵌入了岩壁之中。与此同时,只听“嗖嗖”数声,暗器飞矢从岩壁中飞出,将整个山路笼罩得密密实实。 贾无欺一挑眉:“看来,你上次那招是行不通了。咱们这回只能老老实实爬山了。” “无妨。”岳沉檀垂眼看向山路第一阶,“这山路,你可有头绪?” “我刚才注意到,机关被触发后,几阶相连的石阶是一同崩塌的。也就是说,并不是每个台阶都有机关,一个机关控制着数阶台阶。”贾无欺勾了勾嘴角,“设下机关的人还算仁慈,否则这数百个机关,咱们得解到天亮了。” “不错。”岳沉檀颔首,“我方才也注意到,并不是每阶台阶上都有图案,想来也是这个原因。” “没有图案的台阶,如若不破解机关的话,想必也无法通过。”贾无欺又随手抓了一块石头,“为了咱们小命着想,我再试它一试。” 一块小石子砸到山路前段没有图案的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很快就淹没在了“轰”的一声巨响中。果不其然,与之相连的几阶山路又掉进了深渊中。 “真是一点便宜都讨不着啊。”贾无欺叹了口气,“咱们从第一阶开始走吧。” 第一阶的两面石板,一面刻着一条小小的襖裙,一面刻着同样大小的短褐。 “这是在考咱们的鉴赏能力?”贾无欺轻笑一声,“只是这两件都是给小孩子的玩意儿,我在这方面倒没什么经验。”说着,他瞟了岳沉檀一眼,“岳兄呢?” 岳沉檀嘴角一耸:“吾亦然。” “那可怎么办才好。”贾无欺口头问着怎么办,面上却完全不是一副着急的模样。他好整以暇的望向岳沉檀,打定主意要让对方先做决断。 岳沉檀微微抿了抿唇,然后道:“依我之间,这机关暗含试探之意。” “试探?” “恩。”岳沉檀沉吟片刻,“设机关者一方面希望我们因破关失败而丧身殒命,一方面又想试探我们到底了解案情,或者说,了解他到何种程度。” “这人还真是矛盾。”贾无欺悠悠道,“若是我们成功破关,他岂不是要将咱们引为知己了。” “知此知彼,百战不殆。”岳沉檀淡淡道,“有些时候,对手才是最了解你的人。” “哦?”贾无欺轻笑一声,垂下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若是你来选,你会怎么选?” 贾无欺微微抬头,正迎上了岳沉檀一双深沉无波的眼睛。他飞快地转过了视线:“若是我,我会选襖裙。” “为何?”岳沉檀道。 “岳兄若是与我选择不同,我再将原因告知。”贾无欺狡黠一笑,“岳兄可是说过的,不打诳语。” 贾无欺十分自信,他相信岳沉檀自然选的也是襖裙。原因嘛……因为他脑子很灵光,而岳沉檀也不蠢。至于岳沉檀想要知道他选择的原因又是为何,他当然也猜出了个□□分。只是现下,两人还需合力办案,那张脸面,还是不要撕破得好。 他的回答并没有让岳沉檀愤懑不平或者怒火万丈,对方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如此。” 既然两人达成了共识,便同时踏出一步,走上了第一阶台阶。贾无欺心脏还未落下,脚掌却已经落地。 安然无恙。 “看来岳兄的判断十分精准。”贾无欺嬉皮笑脸地恭维道。 “彼此彼此。”岳沉檀不咸不淡的回道。 第二个机关,一面青石板上刻着琵琶图案,另一面却刻着一根绣花针。是选作为乐中弦诗的琵琶,还是女红中不可缺少的器具绣花针? “若是选琵琶,我想听大家为我而拨,若是选绣花针,我就只能自己揣进兜。”贾无欺摸了摸下巴,“所以我选绣花针。” 这理由真是足够充分。 岳沉檀目光微沉:“为何?” “难道我说的还不明白?”贾无欺一脸无辜,“若选了琵琶,我还得找个人去弹拨,选绣花针可以自己留着用,省时省力,当然要选绣花针?” 岳沉檀颌线紧绷地点了点头,先踏出一步,贾无欺在他背后光明正大的做了个鬼脸。 他知道岳沉檀在试探他,这种试探从二人相识开始,就从未停歇过。他也知道岳沉檀十分敏锐,从只言片语中就能推断出整个内情。他明白自己在许多地方已经露出了马脚,但还未到最后一刻,能坚持一会儿是一会儿,他决不能让对方得逞。不想让对方得逞的原因很简单,他自己还没摸清对方的门路,凭什么自己就露了个底朝天? 对自己刚才机智的解释,贾无欺表示比较满意。 两人就这么交替推断着,顺利走过了大半程,还剩下最后两个机关等待破解。贾无欺总能找到各式各样风马牛不相及的原因来解释自己为何选择这个图案而不是那个,岳沉檀都以简单两个字“如此”相应对。而轮到岳沉檀时,破解机关的原因他讲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倒像是贾无欺枉做小人一般。如此一来,就算贾无欺每次似乎都有惊无险的瞒天过海,心中也不免有些郁闷。就好像精心准备了一场表演,结果看戏的人完全不买账一样。 哎,扫兴。 倒数第二个机关,一面石板上刻着一方印章,而另一面上面刻着一枚令牌。那令牌上的花纹似曾相识。 “太冲剑派掌门令牌。”贾无欺了然道,“这印章,想必指的是在残页上留下痕迹的那一方了。”盯着两个图案,他玩味一笑,“我怎么觉得,这设机关的人,是在积极主动的助咱们破案呢。” “也许他认为既能走到这里,他脱身的机会也不大了。”岳沉檀面沉如水。 “你的意思是……”贾无欺眉头一蹙,“他不想活了?!” 岳沉檀波澜不惊道:“或许是在盼望姗姗来迟的解脱。” 贾无欺一阵无言,表情复杂。他内心是希望能早日将凶手缉拿归案,但他并不希望以凶手自裁的方式终止这个案子。 他轻声道:“轻易剥夺别人生命的人,应该由别人来决断他的生命。死是解脱,不是惩罚。” “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岳沉檀缓缓开口道,“天有好生之德,地有载物之厚,你怜悯心起,又何必掩藏。” 怜悯心? 出谷前从未发现,自己竟是个慈悲为怀的人物。这样的心性,让师父师兄知道了,少不得得说教一顿。 贾无欺强压住自己飞快闪过的各种念头,嘴角一抽,不阴不阳道:“多谢大师指点。” 岳沉檀看他一眼,目光冰冷,毫无温度。 贾无欺知道自己又得罪他了。那又如何?不过萍水相逢,反正马上就该拆伙,天涯不见了。 还剩最后一个机关,就能揭开凶手的庐山真面目,就差最后几步,就能逃出生天了。贾无欺咽了咽口水,将视线移向了最后一阶石阶上。 最后一个机关,与前面的都不相同。两块石板上,嵌着两只玲珑剔透的酒杯。酒杯里美酒馥郁芬芳,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深吸一口气。而波光微荡的酒面上,分别飘着一朵娇艳的鲜花和一片翠绿的树叶。两只酒杯两侧都分别刻着两个字,一个是“喝”,一个是“摔”。 前面游刃有余解开机关的两人,现在都有了些犹豫。面前的两只酒杯,是只选一杯,还是两杯都选? 若是只选一杯,又有个“喝”字,此举到底是为了考识毒还是为了考魄力?考识毒,自然喝与摔的是无毒那一杯,考魄力,恐怕要喝下有毒的那一杯才能过关。 若是两杯都要选,则至少有一杯暗藏□□,喝还是不喝,摔还是不摔?若按字所言,则两人之中至少有一人要承担暴毙身亡的风险,若不按字说的做,机关会不会如同那没有图案的石板一样,依旧被触发? 贾无欺的目光在两个酒杯上游移,就在他刚要开口做决断的时候,岳沉檀沉默地伸出了手。他毫不迟疑地拿起飘着鲜花的那一杯,一饮而尽。贾无欺见状,只能立刻将飘着树叶的那一杯一把抓来喝干。只听“啪啪”两声,两个酒杯应声摔成了碎片,一阵金属转动的轰鸣声在山谷中响起,复而归为平静。 两人在一片寂静之中,踏上了最后一阶石阶。 成功了。 当两人走上平地时,贾无欺长吁了一口气,他从未觉得坚实的土地是这样的可爱动人。想到刚才岳沉檀的举动,他瞟了对方一眼,月光之下,岳沉檀白皙的面庞显得分外冷峻。 他轻咳一声,干巴巴开口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说着,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可惜对方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岳沉檀目光沉静,声色如常,回了他一句:“无妨。” 也许是自己判断错了。 贾无欺暗自道,那两杯说不定都是无毒的美酒,设下机关的人只是为了考考他们的胆量。这也许算是那人最后的任□□。 他微微悬起的心放了下来,跟在岳沉檀身侧,朝大殿走去。 第二十五回 太冲剑派剑宗驻地的大殿内,张灯结彩,辉煌的灯火下,鲜艳的绸缎将每根横梁缠绕包裹,有一种华丽妖娆的美。大殿正门大敞,无声欢迎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可惜这样华美的雕栏画栋间,却无琴无瑟,无歌无舞。这个曾经摆满尸棺的大堂中央,如今只坐着一个人。他半倚在桌前,着一身艳丽的红袍,青丝如瀑,倾泻而下,一红一黑,美得霸道而张扬。 他是琴痴,是天才剑客,也是太冲剑宗的掌门,叶藏花。可无论哪一种身份,也从未让他展现出过如此夺人心魄的美丽。 看着两人愈来愈来近的身影,他不急反笑,唇角微微上翘,柳眉弯弯,高张的艳帜中,竟带了几分少年人的烂漫。 “你们来了。”他如同殷勤的主人一般,温声打着招呼。 “我们来了。”贾无欺也像知礼的客人一样,礼貌的应了声,施施然坐在了一侧的空椅上。 一时间无人说话,一室静谧。只有灯花剥落的声音,与三人平缓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一股压抑的气氛蔓延开来。随着“破”的一声,又一处花灯中,灰烬在灯芯的火焰上绽放出最后的花朵,叶藏花终于朱唇轻启,率先开了口。 “不想要问点什么吗?”他一副悠然自若的姿态,不知是因为成竹在胸稳操胜券还是堪破世事无挂无牵。 贾无欺直直看向他:“那两杯酒,可有问题?” “呵。”像是听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叶藏花笑意盈盈道,“就算有问题,无欺你们业已喝下,再问又有何用?” 贾无欺闻言心头一惊,知道自己隐隐的不安恐要成真,面上却十分淡定:“宁肯死得明白,也不想自欺欺人。” “无欺倒从来不会让我失望。”叶藏花莞尔,“放心,待你给我解惑之后,我自然会告诉你那酒中的秘密。” “解惑?”贾无欺略一拱手,“叶掌门惊才艳绝,还需要我等凡夫解惑么?当不起,当不起。” 他话中带了十二分的讽意,叶藏花却不恼,芙蓉面上依旧泛着笑意:“无欺机敏聪慧,自然当得起。”说着,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你们是何时怀疑我的?” “单说我的话,那就早啦。”贾无欺笑的像个无赖,“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就怀疑你了。” 岳沉檀端坐在木椅上,只说了三个字:“张大虎。” “你竟然比我还早?”贾无欺有些惊讶的看了看岳沉檀,“行啊岳兄,够深藏不露的。”他看到对方的侧脸倏地绷紧,却没有再开口回应他。难道这人,还在与他治气?出家人不是宽大为怀么,这人怎么这么小气,贾无欺撇了撇嘴。 叶藏花眼波流转,目光在二人面上一扫,随即道:“如此说来,是不晚。” “叶掌门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从小多疑。”贾无欺后槽牙一磨,接过话来,“你说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追击黑衣人偏偏就遇上你,本来能将人抓住的可就堪堪被琴声扰了心神。” “当时无欺可不是这么说的。”叶藏花嫣然一笑,“你那一席话,让我忍不住想要与你相交呢。” “谢叶掌门赏识。”贾无欺眉峰一挑,“叶掌门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咱们可高攀不上。” “哎,我还真是有点怀念从前的你。”叶藏花的语气熟稔而多情,“即便是骗人,也让人心里十分熨帖。”说着,他颇怀深意地看了岳沉檀一眼,“沉檀,你说是吧?” 与叶藏花的交锋并未让贾无欺紧张,倒是对方的一声“沉檀”,将他整个心都提了起来。他眼梢余光一瞥,岳沉檀如被人点穴封喉一般,硬邦邦的坐在木椅之上,听到问话,他依旧薄唇紧抿,喉头分毫未动。 不知为何,贾无欺此时十分想听岳沉檀说一句话,哪怕是弄出一点动静也好。可对方偏不如他愿,侧耳听去,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更遑论其他声响了。 这人是偏要与自己作对吗?脾气真是硬的像块石头。贾无欺心中憋气,兀自收回了视线。 “看来沉檀是不愿与我多话了。”叶藏花笑吟吟地替岳沉檀回答了问题,视线又落在了贾无欺身上,“作为曾经不在意彼此皮相的朋友,无欺应该不介意告诉我,哪里露出了破绽吧?” 贾无欺心情不好,语气也变得不甚愉快。他冷哼一声:“那可就多了。方才岳兄说张大虎,倒是提醒了我,他死前指着一棵梅树,当时我们都以为他在指正梅独凛,现在想想,恐怕他是别的意思。” “哦?”叶藏花眯了眯眼。 “时值夏日,那梅树并未开花,只有一树茂密的树叶。因此,有可能对方暗示的凶手,不是梅独凛,而是你。”贾无欺看了叶藏花一眼,声音微微抬高,“当然,也有别的可能。” “别的可能?”叶藏花此时终于不再挂着一幅微笑的假面,他笑容微敛,整个面庞锋芒毕露,“什么别的可能?”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贾无欺好整以暇的望向他,“你不告诉我那两杯酒中的关窍,我自然也选择不告诉你什么是别的可能。” “也罢。”叶藏花眸色一沉,声音如金属般冰冷,“继续。” 贾无欺才不在意他态度的转变,吊儿郎当道:“张大虎之后便是你与黑衣人同时出现,这种巧合不是蠢得不可救药的人,都会怀疑。太殷真人那里也是,他房屋周围为何寸草不生?他看到树叶为何突然发狂?”贾无欺意味深长道,“恐怕这位真人对什么叶啊花啊草啊的字眼十分敏感,连看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你倒观察得颇为仔细。”叶藏花看向他,目光深邃。 “这还是得多谢岳兄的帮忙。”贾无欺飞快的瞥了一眼一侧坚如磐石的身影,继续道,“接着便是那三大剑派在大殿闹事。我与岳兄先行前往,你却迟迟未到。从山路尽头到大殿不过数百步,你又为何姗姗来迟?想必是刻意为之。”说着,他目光如利矢,倏地直直打在叶藏花的脸上,“你恐怕对我并没有那么感兴趣,真正想试探的是岳兄的深浅。” 第二十六回 想到那日在大殿之上,岳沉檀是如何被那帮鼠辈无礼对待,贾无欺就觉得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最恶毒的不是计谋而是人心,最伤人的不是武器而是流言,想到那些人,用鄙视的目光和轻蔑的语气毫不客气的向岳沉檀刺去时,却有人在门外驻足,欣赏着一场好戏,贾无欺望向叶藏花的目光,又冷了几分。 “无欺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叶藏花半是调笑半时认真道,“初出茅庐者,自然要经过一番考验方可服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叶掌门这话说的没错,亦提醒了我另一桩事。”贾无欺嗤笑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公道自在人心,站在这里的,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无欺果然伶牙俐齿。”叶藏花明眸一闪,睫羽微颤。 “比不上叶掌门计较深沉。”贾无欺一哂,“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叶掌门如此深思熟虑,又怎么会明目张胆的把婠绣留在尸体上呢?”他摸摸下巴故作沉思状,“莫非叶掌门笃定没人能看出那伤口的秘密?” “你倒是知道的不少。”叶藏花居然带了几分赞叹道,“可我记得,你初见那几具尸体时,说的可是‘这脂粉气如此之重’。” “自然是故意的。”贾无欺狡黠一笑,“既然早就有了怀疑对象,我若句句实言,岂非傻子?” 叶藏花轻笑一声:“看来无欺不仅易容术了得,这喜怒哀乐言谈举止也能演得以假乱真。”说着,他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贾无欺身侧的人。可惜那人不解风情,并未对他的话有任何回应,莫非真如枯木顽石一般,百毒不侵?他抿唇一笑,移开了目光。 “客气客气。”贾无欺跷起腿晃了一晃,一副坐没坐相的模样,“叶掌门可还需我继续讲下去?我虽喜欢编故事,但若听众已知道了起承转合,我讲着岂非无趣?”他下颌微微一扬,“我既知道婠绣,自然也能知道二十年前赏剑大会前夕发生的事。我总觉得,自己的故事,还是莫借他人之口,自己讲出来的好。叶掌门以为呢?” 叶藏花修长的身躯懒懒靠在椅背上,白皙的手指撩起一撮黑发勾旋缠绕着:“无欺可听过一句话,编故事的人最是假正经,听故事的人最是无情。”也不等回话,他手指一松,乌黑的长发垂到红袍上,“这无情之人,便由你二人来做罢。” 贾无欺与岳沉檀先前打过的哑谜,谜面谜底随着叶藏花的话语一一揭开。两人猜得不差,二十年前永青门唯一剩下的活口,正是永青门当时不到五岁的少门主,叶藏花。 叶藏花口气淡淡,似乎在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仿佛那并不是自己亲身所历的悲剧,不过是一件朋友间的谈资:“母亲让我和厨房伙夫的女儿换了衣服,把我藏到了下人的房里。府里上上下下,藏的没藏的,都被找了出来,砍死了事。轮到我的时候,那莫争似乎良心发现,想要留我一命。” “为何?”贾无欺问。 “我那时一脸血污,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伙夫女儿的衣服本就烂的不成样子,我那时穿在身上,比起永青门人,倒更像个乞丐。我听到莫争跟他同行的人说,一个下人的小孩,况又是个女的,成不了气候。我听到后,便愈发装疯卖傻起来。” 他虽轻描淡写,但贾无欺却能想象出当时血腥凄惨的场景。对一个不足五岁的孩子来说,一夜之间,目睹着父母玩伴惨遭横死,恐怕与天塌下来的感觉无异。他不仅要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还要努力在舔血的刀锋下生存,这巨大的凄怆与恐惧,可以轻易将那小小的身躯压垮。 但叶藏花却活了下来。 贾无欺难以想象,他装疯卖傻到了何种地步,才能让这些混迹江湖多年的人,看错了眼。 “虽然他们当时没立刻放我,但留了我一命。”叶藏花把玩着桌上的一只酒杯,平静道,“后来胡千刃说,总把我带在身边也不是办法。于是经过会仙镇的时候,便把我卖了。” 会仙镇与太冲山脉脚下的太冲镇相隔不远,只是太冲镇中住的大多是居士,起居饮食,皆是修行,镇中除了一家饭庄只供素斋之外,就再无其他吃喝玩乐的场所。而会仙镇就要繁华的多,商铺酒馆鳞次栉比,勾栏赌坊人来人往,路过太冲山脉的旅人大多会选择在会仙镇落脚。 叶藏花虽未明说,但幼女买卖,去向不外乎下九流里那些。他“又疯又傻”,去处只低不高,那帮人当然不想他往后翻身,最后肯定把他卖去了妓院。作为铸剑名门的永青门少门主,自是少不了温柔呵护锦衣玉食,一夕之间,沦为娼妓,被人蹂|躏践踏,其中痛苦屈辱,无人可知。 况且,他还是个男儿身。 “我得多谢鸨母是个颇具慧眼的。”叶藏花轻笑一声,带着让人颤栗的冷意,“验身之后,虽知道我是男子,她也未多话。如数给了那四人钱,便收了我。”他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口边缘,艳光四射的面庞带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后来我才知道,鸨母是为何收了我。镇中青楼不止一处,要想招徕客人,自然要独树一帜才好。美人迎客已经不是什么新鲜招数,那鸨母是个脑子活泛的,便想了一出美妓娈童相竞秀的好戏,果然客流滚滚,源源不绝。” 客流滚滚,源源不绝,五岁稚子。 笑意挂在叶藏花唇角,却未落在他眼底。贾无欺这才发现,他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叶藏花。未曾谋面之前,只知道他是弹得一手好琵琶,舞得一手好剑的美人,开始查案之后,只觉美人虽美,奈何蛇蝎。如今再看他,才发现对方赫然是一把宝剑,而且是执行檀香刑的那一柄。带着隐隐的佛香,进行着最残忍的酷刑。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刺入人体之中,如庖丁解牛的那把刀,批大卻,导大窽,依乎天理,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目睹自己腐肉生蛆中慢慢死去。 第二十七回 “琵琶和婠绣便是那时候学的。”叶藏花唇角轻勾,眼角眉梢皆是风情,“世人皆以为我擅琵琶,必定深爱之。恰恰相反,我对这器物恨极恶极,可却不甘抛掷。每一次弹拨,都在提醒自己,勿忘往昔。” 他对琵琶恨之入骨,却以只言片语带过了婠绣,显然不愿提及。暗无天日的日子,痛苦、折磨、凌辱、愤怒比比皆是,又何必一一阐明,你昨日的切肤之痛,不过是他人明日的一句笑谈罢了。 他没有说,在他最绝望时候,恰好有一道光,将他照亮,挽救了他岌岌可危的生命。白日打杂,夜晚卖笑,就在他想用死亡来结束这样日复一日卑微屈辱的生活时,一个人偏偏在这一片黑暗中,硬生生闯了进来。 “你也是这里的人吗?”这是那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彼时两人都是半大的孩子,他正在后院浆洗衣物,而那人艰难地挂在墙头,只露出一个脑袋,好奇的看着他。他不想搭理,那人却偏偏要执着的跟他讲话,对方明明是用最普通的语气最寻常的目光面对他,他却终于还是忍不住,和那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也许是因为已经许久没人用正眼看他,也许是因为那人笑容太温暖,他忍不住想要靠近。 后来他知道那人是随义父来镇上办事,不日即将离开。再一细问,对方竟然是太冲剑派的弟子。若自己还在永青门,自己的身份或许够格与他相交,但现在的自己,沦落娼门,低贱如泥土,又有何面目来面对他。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他无视对方温和的目光,拧过身子冷冷道:“公子身份高贵,这等腌臜地方不是公子该来的。以后还是别来了,免得平白污了名声。”见对方皱起了眉头,他硬着心肠继续板脸道,“我等身份下贱,命如纸薄,蝼蚁一般的人,不值公子挂怀,今日一别,只当不曾见过罢。” 那时他们不过都是孩子,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他一席决绝的话说完,那人性情再好也忍不住了,二话没说铁青的脸就走了。 一日之后,鸨母满脸堆笑的找上了他,说是有人出高价为他赎身。他麻木地任由鸨母牵着,来到门口,却看到了一个白面长须的中年人,身侧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义父答应带你走啦。”那人笑着看他,又是欣喜又是得意。 那一刹那,天雷地闪,巨大的喜悦夹杂着过往的种种痛苦如滔天巨浪一般向他拍来,他快乐得近乎窒息,脑中一片苍白。久违的泪水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他浑身颤抖,眼眶发红,竟是说不出一个字。 看到他汹涌的泪水,那人有些不知所措的挠挠头,上前慌乱的擦了擦他的脸:“哎,你别哭啊!”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朦胧,唯有面前的一人清晰分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从此只为这一人生,为这一人死,纵堕入阿鼻,也无怨无悔。 他微微阖了阖眼,整理了下思绪,复看向座下二人:“后来因缘巧合,我入了太冲剑派,幸得师父青眼,接任掌门之位。” “有了掌门的身份,许多事办起来,就要方便很多。”贾无欺道。 “不错。”叶藏花微微颔首。 “所以那四大剑派的掌门和砺峰山庄庄主祝劫灰,皆是被你所杀,为的是报灭门之仇。” 叶藏花点点头,没有否认。 “可我有一点不明白。”贾无欺话锋一转,锐声道,“既是为复仇,你拿走四大剑派的独门秘籍又是为何?” 叶藏花目光微动,不紧不慢道:“我对四大剑派的恨意,又岂是区区数人之死能解开的。掌门横死,镇派秘籍被盗,门派衰败消亡,不过朝夕之间。” “原来如此。”贾无欺点了点头,了然道,“叶掌门果然目光长远。” 叶藏花似笑非笑道:“无欺不也一样。目光长远并不是坏事,只是无欺兄有时,也要懂得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的道理。”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了岳沉檀身上。 贾无欺陡然一惊,这才注意到了岳沉檀的异样。 他一声不吭地坐着,腰身笔挺,肌肉紧绷。身侧的两只手握紧成拳,骨节发白,青筋毕露。大堂中明明甚为阴凉,豆大的汗珠却从他的额间一颗颗滴下,两颊的颌骨微微突出,他此刻必定咬紧了牙关。他的面部轮廓冷峻而僵硬,脸上却无一点痛苦的神色,只是被汗水沾湿的眉睫,暴露了此刻他正在遭受的痛苦。 “岳兄!”贾无欺低呼一声,心中早已翻江倒海。他暗恨自己的疏忽,没有早点察觉岳沉檀的异样,还只当对方是在与自己斗气。如今见对方这幅模样,贾无欺却宁愿他能叫出声来,如此隐忍不发,就像有一把无形的刀子,一下一下戳在自己心头。 “……无妨,还能支撑片刻。”岳沉檀的声音很轻,像是柳絮飞尘,飘到空中,很快消散。贾无欺伸出手,覆在他的一只拳上,带着往日不曾有的正经,轻声道,“你再坚持片刻,我一定找到解药。” 说罢,他抬头看向叶藏花,眼角发红:“酒有没有问题我已经知道了。我只问你,解药在哪儿?” “这就急了”叶藏花好似没看到他的怒火,慢条斯理将桌上的酒壶微倾,透明的酒浆分毫未撒地落入了酒杯之中,“我想问的,可还没问完呢。” 贾无欺无意与他废话,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飞快说了起来:“你不就想知道我们是如何破解机关的吗?其实很简单,我们能摸清你的身份,自然也能猜到你的过往。二十年前,你若是以男儿身份,必定不会被留下活口,所以第一道机关,我们选了女孩的襖裙。琵琶与绣花针,无非是考你真心喜爱技艺的,连杀人都不忘留下标记,我们选了绣花针。印章与令牌,若不是我们偶有所得,或许真过不了这关。” “哦?”叶藏花眼波一漾。 “来之前,我们去了趟太殷真人的石屋,在那屋里略有发现。” “莫非发现了个死人。”叶藏花语气淡淡。 “不仅是个死人,而且又是一个死于拂叶攀花剑的死人。”贾无欺微讽道,“真是不知是谁,这么热衷于栽赃嫁祸,偏要把罪名加在叶掌门你的头上?” 叶藏花微微一笑,无视他口中的挑拨:“你怎么知道,人不是我杀的?” “味道不对。”贾无欺道,“叶掌门莫忘了,死人也是会说话。我们在已故去的太殷真人帮助下,找到了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比如恭贺生辰的贺辞。” 听到最后一句话,叶藏花脸色剧变,原本红润的面庞刷的一下全白了。他肩膀微抖,一只隐没在宽大衣袍中的素手倏地握紧,片刻之后,他下颌微微一扬,像是恢复了镇定:“哦?那又如何?” 第二十八回 “并不如何。”贾无欺目光如炬,像是已将高堂之上的人看穿,“只是助我们破了最后两个机关罢了。令牌印章,问心之所向,梅花木叶,问情之所系。”他眼中泛过一丝森然冷意,“只是叶掌门心心念念之人,却一心只想让你做替死鬼,可惜可惜。” 叶藏花轻笑一声,随即笑声愈来愈大,全身随之震颤,红袍广袖,舞出一个妖娆的弧度。他将酒杯举至唇前,朱唇、玉杯、佳酿构成一幅动人的光景。 “你懂什么。”玉颈一扬,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气瞬间翻涌而上,他面若桃花,唇若涂脂,眉眼之间,自有一种风流气象。 叶藏花的声音像是沾染了酒意一般,变得轻柔缓慢,“你既已为我解惑,解毒的方子也不是不能给你。”说着,他修长的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薄纸,手掌一翻,覆于掌下,“方子就在这儿,虽解不了全部的毒,却可保命。你想拿便拿走吧。”他抬眼看向贾无欺,或是不胜酒力,言语之间颇有些意兴阑珊,“只是你记住一点,那些人命官司是我犯下的,与别人没什么相干。” 说着,他摆了摆手,示意贾无欺上来,自己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有些疲惫的合上了眼。 贾无欺走到叶藏花身前,从他手下拿走了药方,片刻轻触,才发现对方的手又冷又冰,没有一丝热气。贾无欺目光一凝,退后一步道:“其实我刚才有一点说错。最后那两杯酒,是叶掌门在自供罪行,无毒的是清白无瑕,有毒的是十恶不赦,对吗?” 叶藏花轻笑一声,鲜血却顺着他的嘴角蜿蜒流下。他恍若未觉,嘴角依旧含着清浅的笑意,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贾无欺伸手一探,果然没有半点鼻息。他轻叹一声,走回岳沉檀身边:“走,先为你解了毒再说。” 岳沉檀一身玄衣,已全被汗湿,连颈项之上都覆了一层密密的汗珠,白皙的面容上,或浅或深,全是汗水划过的痕迹。眉梢之上,青筋暴起,但双目却一派沉静,不知情者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很难想象对方正遭受着万蚁噬心的痛楚。 岳沉檀正要开口,贾无欺却二话不说,把他背了起来。贾无欺此刻心里难受的厉害,不知是因为叶藏花的死还是因为岳沉檀遭受的痛苦。他身量不高,岳沉檀却不轻,甫一上身,他差点没站稳打了个趔趄,但他半声也没吭出来,仿佛得了背上人真传一样,默不吭声的扛着人就往外走。 “你别说话,听着就行。”贾无欺紧紧托住岳沉檀的双腿,又把他的两只手在颈前紧了紧,这才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沿着后山的石阶一路向下。 “你当时为什么要选带花的那杯,你早就知道有毒对不对!”贾无欺腮帮子一鼓,喘着粗气,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你一个和尚,心思怎么那么重。知道有毒还喝,是不是就想让我欠着你,日后你就可以随意使唤我了!” 他当然知道岳沉檀不是这么想,可他就是忍不住说出这些话来激对方。他可以将人情当做生意,一笔归一笔得算的清清楚楚,却接受不来这种不计回报的善意,况且对方还是以身喂毒以命犯险。如此深情重义,他要如何回报,当牛做马结草衔环够吗? 若是可以选择,他愿意以命相抵,九死不悔。但可惜的是,他偏偏没法选择,他的命,并不归自己所有。 贾无欺恍惚片刻,继续粗声粗气道:“以后有什么事先跟我商量,别老闷不吭声的。就说这酒,你若跟我商量一下,不先喝了,或许还能有别的法子解开机关,现在你也不必遭这份罪。”他声中带了几分哽咽,轻咳一声遮了过去,“现在好了,我本就是个武功不济的,你又成了这幅样子。老弱病残,咱们占了仨,还能成得了什么气候,要再遇到黑衣人,我可管不了你,只能先跑路了,你到时可别怪我。”说到这儿,他情绪又有点收不住,眼眶憋的发红。 这时,一只手在他头顶安慰似的拍了一拍,手的主人依旧十分听话的一言不发。奇怪的是,贾无欺竟然听懂了对方沉默中隐含的话语,是让他宽怀,让他心安。在他发间轻抚的那只手,带着安抚与沉静,如一股清流将他的躁动不安一一化解,而手的主人却因为他正被巨大的痛楚侵蚀着,思及此,他再也忍不住,落下泪了。 下山路上,一个少年背着人一路恸哭,孩子气的脸上挂满了泪水,而少年背上的人,轻抚着对方头顶,却沉默着一言不发。此情此景,让路人纷纷侧目,驻足顿首。 贾无欺只当没看见,反正已经够丢脸了,没什么所谓。当务之急,是尽快给他背上的人解毒,一边想着,他就像感觉不到疲倦一样,步子越来越快,简直要飞了起来。 二人到达太冲镇时,天色大亮,已是白日。太冲镇上虽没有勾栏瓦肆,药堂倒是不少。在客栈安顿好岳沉檀后,贾无欺马不停蹄地向镇中最大的药堂悬济堂跑去,一只手紧紧捂在胸口,生怕那张救命的方子掉了。 悦来客栈的玄字一号房中,岳沉檀结跏趺坐,闭目调息。忽然“哗”地一声,窗户被风刮开,带着些许凉意的晨风灌了进来。习习凉风中,还带了些淡淡的安息香味。 岳沉檀蓦地睁开眼,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出现在了他面前。来人一身织金蟒袍,腰间系以鸾带,胸前一条坐蟒,鳞爪飞扬,整个人张扬夺目,贵气逼人。他面如傅粉施朱,带着一种雌雄莫辨的美。见到岳沉檀,他眼角眉梢的傲气全然不见了,面上挂满担忧之色。 “小师哥,师父叫我来看你,说是恐怕你遇到了难处。”他一步跨到岳沉檀身边,伸手扣住了对方手腕,面色一沉,咬牙切齿道,“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给你下毒!”他又恨又急,慌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玲珑小巧的瓷瓶,拔开瓶塞,倒出几颗药丸,不由分说的塞进了岳沉檀嘴里,“这是师父给的,说是什么世间难得的灵丹妙药。” 见岳沉檀咽了下去,他忙不迭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急切道:“现下感觉如何?” “无恙。”岳沉檀淡淡道。 他答得风轻云淡,那少年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着急一边抱怨:“就不该让你一人下山。我早就央着师父陪你一起,他偏不答应,说什么以我的身份不好与你一同露面,真是不知师父怎么想的……眼下看来,当时就算师父不愿,我都该拼着陪你一道,也不至于让你受这番苦。” “生息不止,苦受轮回。”岳沉檀声调平平,“师弟还需多多修习。” “修习什么!我压根不是那成佛的胚子。”少年撅起嘴抱怨道,“早就跟小师哥说过,叫我沾衣,小师哥还总是师弟师弟的叫。” 来人姓薛,名沾衣,是岳沉檀师父座下另一名俗家弟子。只是此人身份特殊,因此他入寺修行一事,密不外宣,鲜有人知。他与岳沉檀从小一起修行,又同为俗家弟子,比旁人更多了一分亲近。为了强调自己与其他同门的不同,他一直央着岳沉檀直呼他名字,他才不要和那些小和尚们混为一谈。可惜的是,岳沉檀总是恍若未闻的坚持叫他师弟。 哎,路漫漫其修远兮。 看着他小师哥疏淡的眉眼,他又是怄气又是欣喜。 第二十九回 他就这么含嗔带喜的看着他的小师哥,即使对方不置一词,他也心满意足。 岳沉檀服下药后,调息凝神,气归丹田。为了压制毒性,他勉力封住了气舍、承满、梁门、太乙、天枢、归来六穴。药丸服下不过片刻,一股热流便十分霸道的冲破了他身体各处关隘,向四肢百骸散去。原本被毒性吞噬得空空如也的丹田,又逐渐充盈起来,真气如涓涓细流,从任督二脉中缓缓流过。 他抬起手,稍一发劲,不远处的茶杯便应声而碎。 “小师哥,你已经完全好啦?!”薛沾衣有些激动道。 “尚未。” 岳沉檀只说两字,又阖上了双目。他服下的药丸药效强劲,虽帮他压制了毒性,让大小周天恢复了运转,但因他下半身的经络本就滞塞,余毒无法从此排出,全都堆积沉淀于此。丹田以上,运行无阻十分顺畅,只是丹田以下…… 一时半会儿,他的下半身,恐怕连动都不能动了。 “小师哥,你哪里还不舒服,要不我帮你发功通通经脉?”薛沾衣见他神色微敛,久未出声,心头又有些焦躁起来。 “不必。”岳沉檀缓缓睁开眼,“师父的药既已送到,你便先回去罢。” 薛沾衣听他这么一说,立刻瞪大了眼睛。见他眼神如无波古井一般,又是失望又是委屈道:“你就这么着急赶我走吗。” “师父说的不错,你如此抛头露面本是不该。”岳沉檀平静道,“况,现下我还有同行之人,你在此处逗留,更是不妥。” 他面无表情,硬邦邦的语气没有一丝柔情,左一个“不该”右一个“不妥”砸得薛沾衣眼眶发红。放在平时,谁敢这么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他一定让那人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可现在这人是他的小师哥,是他放在心尖儿上的人,他就算生气蹿火,委屈不忿,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他强压住想要撒泼打诨的冲动,嘴唇张了又张,最后别别扭扭的憋出一句:“什么同行之人还值得你特特提起?听善哉那和尚说了,不过是个小小的千面门弟子,就算见着了又如何,难不成我还要躲着他么,真是笑话。” 岳沉檀瞥他一眼,道:“他身份特殊,与师父所托有关。” 薛沾衣闻言一怔,居然与师父有关么。他平时虽肆意妄为,目下无尘,但一听到“师父”两个字,还是少不得收敛几分。既然小师哥的“同行人”与师父所托的密事有关,他也不好任性而为,万一坏了师父的事,那后果……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 “那好吧。”薛沾衣只好瘪了瘪嘴,依依不舍道,“我马上就走,只是我不在,小师哥可一定要保重身体。”他依恋的目光在岳沉檀身上转了几转,“何时大好了,别忘了告诉我一声,要不然我这颗心,可总是落不下的。” 岳沉檀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薛沾衣起身走出几步,复又回首,深深地看了岳沉檀一眼,这才从窗前一跃而出,没了身影。岳沉檀看着他消失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一盏茶工夫后,贾无欺拎着药包,回到了悦来客栈。 “小二,可否帮我把这药拿到后厨煎一煎?”说着,他往小二手中塞了几块碎银,“这药要的急,麻烦尽快,煎好了就送到玄字一号房。” 那小二是个伶俐人,见他满头大汗,立刻殷勤道:“客官别急,这药保准煎得又快又好。看您这一脑门子汗的,要不小的替您备好热汤,您洗洗,身子也爽快不是?” 贾无欺自己倒是没这么讲究,刚想拒绝,他脑中突然浮现出岳沉檀中毒时的样子。一身汗湿,恐怕十分不好受。 他谢过小二,然后道:“热汤就不必了,我擦擦身子即可。热水、木盆,还有巾子,备好了一道送上来。” 小二领了差事,拿着药包先往后厨去了。贾无欺拿袖子擦了擦汗,这才抬脚走上了楼。 一推开门,他鼻子抽了抽,先不动声色的将门关上,这才朝岳沉檀走去:“有人来过了?” 岳沉檀也毫不隐瞒,承认道:“我一同门,奉师父之命前来送药。” “这药可送的够即时的。”贾无欺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挥着手扇着风,“看来我刚讨的药,你是不必喝了。” “自然也是要喝的。”岳沉檀见他被汗水沾湿的眉睫鬓角,声音一缓,带了几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 “既得了高僧所赠的灵丹妙药,又何必喝咱们凡夫俗子弄的药。”贾无欺撇了撇嘴,语气又酸又臭,活像是被人抢了媳妇一样。 岳沉檀看他一脸不爽,顿了顿,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那药并非万能。虽将毒解了七八分,但……” “但怎么?”贾无欺依旧气哼哼地。 “……下半身,暂时无法行动了。”岳沉檀唇角微陷,无波无澜的面容上竟然带上了一丝苦笑。 贾无欺一脸震惊,像个傻子一样的长大了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震惊于岳沉檀从有腿疾彻底变成了半瘫,还是震惊于对方从来面无表情的脸居然会露出苦笑这样无奈的表情。 他怔了片刻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么,怎么会让你的腿疾更严重了?”说完他又呸呸呸,暗骂自己没脑子,这么一说岳沉檀说不定心情更不好了,他连忙接道,“不过你师父必定不会害你,可能药效强劲,你一时无法承受,才会有此症状。过些时日,便会好了。” “恩。”岳沉檀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他。 贾无欺脸上一热,轻咳一声,故作正经道:“如此看来,这吃药和读书是一个道理,尽信药,则不如无药。一种病灶,还是多试试不同的方子为好。” “恩。”岳沉檀从善如流,又点了点头。 贾无欺瞪他一眼:“你就没点别的想说吗?” “有。”岳沉檀十分诚恳道。 贾无欺支着腮帮子看他,等着下文。对方还未开口,光看着那张看了无数遍的脸,贾无欺的心就不受控制的砰砰砰跳了起来。贾无欺伸出拳头,猛地锤了胸口一下。 叫你乱跳!贾无欺牙关一咬,暗恨不已。 看到他的举动,岳沉檀眉梢一挑,开口道:“贾兄。” 贾无欺这才被拉回了现实,陡然清醒:“岳兄请讲。” 岳沉檀端坐在长凳之上:“我想换到榻上,可否请贾兄助我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算什么,一背之力都没问题。”贾无欺立刻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了他身边。 第三十回 他略一屈膝,将岳沉檀的胳膊从颈后绕过,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了岳沉檀与往日的不同。那跨过他颈部的胳膊,像是用极了力气,紧紧捏着他的肩头。但就算这样,也没能阻止那副身体沉沉下坠的态势。 贾无欺低着头,不忍心去看岳沉檀的表情,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往他的双腿瞟去。果然,原本笔直修长的一双腿,此时如朽木一般,东歪西倒的在地上刮蹭。他能感觉肩上的人浑身绷紧,想要控制住这不听话的两条腿,但只是徒劳,那两条腿像软绳一样,晃晃荡荡地垂下,没有一点生气。 “抱歉。”岳沉檀低声道,“我现下使不上力,麻烦你了。” 贾无欺眼眶蓦地一热,说不出话来。若不是自己,这人又怎么可能落到这副田地。原本姑射神人一般的人,遗世独立傲然出尘,现下却瘫了双腿,连凡夫俗子都会蔑视贬低。他看着对方的模样本就心里难受,这人现在居然还跟他道歉,说什么麻烦,他又羞又愧,还带着点莫名的委屈。 “你不麻烦我还能麻烦谁。”贾无欺肌肉鼓得硬邦邦,一手抓住岳沉檀的手,一手抄起他软绵绵的双腿,生生把他扛了起来。他快走几步,憋得脸红脖子粗,手上动作却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的把怀中的人放在了榻上。 他猛地这么几下,来的突然,连岳沉檀都有些未反应过来。等他被在榻上放正,他这才轻咳一声,睫羽轻垂:“多谢。”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贾无欺嘟囔一句,刚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敲门声打断了。 “客官,您的东西都备好了。”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贾无欺眼神示意岳沉檀自个儿老实待着,自己走到门前,拉开了门。那小二手中捧着一个海碗,里面乌黑的药汁腾腾地冒着热气。他身后还跟着一伙计,左手提着热水,右手拿着木盆,脖子上跨了一条白巾。 贾无欺满意地点点头:“进来吧。”等两人都退了出去,他这才对岳沉檀道,“这药是照着方子抓的,你趁热喝。喝完药发发汗,你正好清洗一下。我知道你不方便用热汤,给你预备了热水木盆,你虽下半身使不上力,擦擦身子总是可以的吧?” 他这句话,乍听上去很不入耳,岳沉檀却知道其中暗含的妥帖。他顾忌到自己的尊严,知道生活起居这样的事,自己很不愿意假他人之手完成。于是准备的东西,都是自己以一己之力可以使用。又怕明说伤了自己的面子,他才故意用很不客气的语气像是在诘问一样。 “可以的。”岳沉檀点了点头,目光十分柔和。 “那,那一会儿你自己弄吧。”没等到对方的冷言冷语,贾无欺有些不适应的挠了挠头。然后脸微微一拧,也不看他:“我一会儿出去一趟,你不必怕我偷看……对了,我跟那小二说好了,一个时辰后他上来收拾,你若听到他上来敲门,不必理会,他自己会进来收。” “好。”岳沉檀颔首道。 贾无欺飞快地瞥他一眼,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定是看岔了。以前一直觉得这人是个冷心冷性的金刚,要不就是个玉面罗刹,刚才怎么会觉得对方更像个慈眉善目的菩萨呢。 一定是看岔了。 “你知道就行。那我不管你了,先走了……”贾无欺喃喃道。 说是不管,他还是把屋里的桌椅板凳都重新布置了一番,将煎好的药汁还有擦身的家伙件儿都摆在了岳沉檀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才从房中走了出。 岳沉檀一直静静地看他忙前忙后,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他才收回了目光。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可烛火明亮温暖,风愈大而焰愈烈,会让人不由自主的忘记灼烧的痛楚。他心念微动,端起还冒着热气的碗,一口灌了下去。 贾无欺匆匆出门,是想给岳沉檀做把新的轮椅。他这打算早就有了,一直未来得及付之行动,如今岳沉檀的这幅情形,若再没了轮椅,恐怕有诸多不便。方才前往药堂时,他留意到镇边有一家小作坊,作坊前摆着各式木器,想必是个接木工活的。他倒不用梓人帮他将轮椅做好,只是各式榫头和器具,他没有随身携带,作坊里工具齐全,是再合适不过的制作地点了。 小作坊占地不大,作坊里只有一个梓人在干活。那梓人已经上了年纪,手中动作却十分精细,想来是个经验丰富的。贾无欺说明来意后,梓人指了指放在墙角的两个大竹筐,“常用的那些个榫头,像楔钉榫和夹头榫,都放在那边。”然后他指了指满是木屑刨花的地上,“工具都在地上,你看着找吧,要是找不到,可以来问我。” 贾无欺走到墙角,蹲在筐前挑挑拣拣,半晌也没能挑出合适的榫卯。不是觉得用材不好不结实,就是觉得颜色不正不好看,把那梓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知道的你是做轮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做御座呢。” “我这是精益求精嘛。”贾无欺嬉笑道,“您这里的可有上好的木材?要不我连着零件也一块儿做了得了。” 梓人没好气道:“好东西当然有,就不知道你买不买得起,就算买得起,你本事不行,还不是糟蹋东西。” 贾无欺嘿嘿一笑,没有反驳。只是顺手抓起一块废料,抄起工具刷刷几下,一个严丝合缝的扇形插肩榫就躺在了他手上。 那梓人目光中划过一丝赞赏,嘴上却不放松:“功夫还凑合。”他一挥袖子,“你跟我来。”也不等贾无欺回话,就踏出门去。 与作坊一墙之隔的小院里,黄花梨、紫檀木、铁力木、黄杨木等上好的木材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乍一眼看去,皆是质地坚硬,纹理优美,是不可多得的器具原料。 “如何?”那梓人骄傲地扬扬下巴,“开眼了吧。” 贾无欺搓搓手笑嘻嘻道:“您这里,可真有不少好东西!”他黑亮的眼珠滴溜乱转,仔仔细细观察着那些木材的花纹,终于目光一顿,落在了一块紫檀木上。 “就它了。”他笃定地伸出手,指了指。 “小子眼光不错。”那梓人手指一比划,报了个价。 贾无欺一看,也不还价,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银票塞到对方手里:“您数数,这些钱够吗?” 梓人看着怀中的银票发愣,有点摸不着头脑道:“你既有钱,为何不直接买一辆现成的轮椅?” “别人做的,我不放心呐。”贾无欺拉长了声音,语气十分讨打。 第三十一回 当贾无欺再次出现在岳沉檀面前时,已是日上三竿,客栈大堂饭菜的香味顺着热气往上窜,让人不由自主的咽口水。 屋内已经收拾妥当,岳沉檀也换了一身衣服,虽然还是玄色衣衫,但袖口却多了一圈银线绣的祥云纹,平添了几分别致尊贵。 他听到动静,睁眼一看,只见贾无欺一脸得色地站在他面前,身侧是一辆崭新的轮椅。那轮椅通体由紫檀木打造,庄重的紫色中泛着暗红,花纹流畅,肌理分明。从椅背到扶手,从椅座到车轮,从辐条到车轴,无一不光滑,无一不精致,带着一种凝固的美。而轮椅上每一处尖角,都被磨成了圆头,可见制作者之细心。 见岳沉檀目光一滞,贾无欺只当对方是被这构造精巧的轮椅吸引了目光,洋洋得意道:“这轮椅比你从前那辆如何?” “多谢。”岳沉檀深深看他一眼,眸色深沉,带着贾无欺无法读懂的神情。 他耙了耙头:“谢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岳沉檀目光落在他挠头的手上,原本完好无缺的手掌上,几个尚未结痂的血泡赫然在目。而圆润的手指上,更是多出了几道或深或浅的划痕。注意到他的目光,贾无欺立刻把手放下来,像是不经意般,只把手背朝着他。 岳沉檀也不多说,只淡淡道:“我包裹里有药酒。” “哦。”贾无欺不想让对方发现他手上的伤,没想到还是被看到了。 他闷闷应了一声,有点生自己的气。他的手上功夫自然没问题,小物件做的不少,轮椅却还是头一遭。他一面心急火燎地想要快点做好,一面又瞻前顾后地怕失手毁了木材,如此一来,手上难免有不利索的时候,多多少少磨掉几块儿皮,划了几道口子。这本是在所难免的,偏偏他自己追求完美,如今轮椅虽做好了,自己却受了些小伤,若是叫岳沉檀看到,还以为他费了多大劲似的。他带着点不清不楚的心思,希望对方认为他是轻轻松松游刃有余地把活儿漂漂亮亮给干了,而不是现在这样,倒像是拿着伤疤邀功一样。 岳沉檀见他背过身去,小身板儿一缩,垂头丧气的,大概猜出了七八分。他一手扣着床沿,一手固定着轮椅,用力一杵,终于用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姿势把自己搬到了轮椅上,还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贾无欺听到声响一惊,连忙转过身,看到岳沉檀已然坐在了轮椅之上,忍不住道:“你刚才怎么不叫我,要是摔了怎么办。” “不会。”岳沉檀转动轮椅,在屋中转了半圈,来到他面前,“这轮椅很好。”他端详着贾无欺的表情,又补了一句,“你的手艺十分不错。” 贾无欺一扫刚刚的沮丧,心中乐开了花,却又有点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你做的,我自然知道。”岳沉檀温和地看向他,冷峻的面容如被初阳照耀般,冰雪消融,挂着淡淡的笑意。这样的神情,不见于佛门,不见于道家,只在红尘。 贾无欺看的直发呆。 “现在可以去擦药了吗?” “可以。”贾无欺木然地点点头,慢吞吞地朝放着包裹的衣柜走去,显然还没回过神来。直到药酒有些刺鼻的味道窜入鼻孔,他这才如梦初醒般恢复了清明。他心不在焉地把药酒涂在伤口上,突然回过身,十分严肃道:“岳兄,求你件事。” “什么?” “以后咱们干正事的时候,你还是别笑了。”贾无欺一本正经道,“你这一笑,我脑子就剩一团浆糊了。” “哦?”岳沉檀唇角微陷,也不知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夏末秋初的晚上,气候热而不燥,夜风凉而不寒,十分适合叫上三两好友,把酒问盏,对月抒怀。此刻的邺城中,华灯高上,宽阔的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小贩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酒香、肉香、菜香还有女儿香,在城中飘飘袅袅,歌声、曲声、虫声还有叫卖声,在城中相呼应和,若还有人不愿出门感受一下这样热闹生动的夜晚,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如此繁华景象,让城中一角的震远镖局,都那么阴森可怖了。 夜色渐深,终于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等打更人敲着锣,高喊着“子时三更,平安无事”穿城而过时,路上已是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没有。 可偏偏有人,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对月独酌。良辰美景,只供我一人品鉴,朗月明星,只供我一人独赏。有人不喜独酌无相亲的寂寥,有人却偏偏喜欢这样的滋味。 震远镖局后院的小亭中,正有这么一个人。他一身青色锦袍,端坐在石凳之上,对着皎洁的月色,悠悠地品着一杯酒,像是独饮,又像是在等人。 一阵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他不紧不慢的放下酒杯,转过了身。 “两位小友,好久不见。”他看向面前两人,似乎早就料到了对方会来一般,面上毫无意外之色。 “柴掌门,别来无恙。”来人正是贾无欺和岳沉檀。 柴负青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片刻,随即笑道:“柴某近日得了一壶好酒,不知二位小友有没有兴趣一同品鉴一番?” “不敢不敢。”贾无欺拱手道,“柴掌门的酒,除了叶掌门,估计是没有别人有福消受了。” 柴负青目光一凝,笑意不减:“此话怎讲?” “不如我换个说法。”贾无欺下颌一扬,“叶掌门一心赴死,柴掌门又何必多此一举。” 柴负青脸色一变,目光微动。但不过片刻,他又恢复了镇静模样:“贾小友这是何意,柴某有些听不懂。” “叶藏花死了。”贾无欺向前几步,双目直直盯着柴负青道,“他死前曾说,这一切的人命官司,都是他一人犯下,与别人无关。我却有几点十分不明白。” “哦?”柴负青负起双手,面上不见一点异样,还十分有耐心的向贾无欺请教道。 “叶藏花与刺杀我们的黑衣人一同出现,稍微警醒一点的人都会起疑。而后从尸体上发现的梅花剑伤,与太冲剑宗脱不开关系,叶藏花自然也无法独自脱身。虽然那剑伤后来被我证实可以用绣花针伪造,可接着又有人死于拂叶攀花剑,简直像是要坐实叶藏花与此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一样。叶藏花身为一派掌门,即便执意复仇,也不会如此破绽百出。除非,”贾无欺声音骤然一冷,“有人就是要他留下把柄。” “什么人会有这样的本事?”柴负青语带好奇道。 “我也想知道,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的手段,让一派掌门愿意为他去死?”贾无欺冷冷地看向柴负青,“此人简直如蝼蚁一般,见不得光,只敢在暗地里发令指挥。可千算万算,他还是算漏了许多。尚且不说一心为他的叶藏花,就连张大虎这样的平头百姓,他也算不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不然,若是冤死的人,死前一定会拼得最后力气让凶手不得安宁。”说着,他突然话锋一转,向柴负青问道,“柴掌门可知,梅树何时开花?” “自然是冬季。”柴负青含笑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使最简单的话语,也能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可惜这样的春风并没有缓解贾无欺脸上的讽意:“不错,是冬季。张大虎死前已经疯疯傻傻失去了意识,可最后的一丝清明让他抬起手,指着一棵梅树不肯放下。若是柴掌门在场,当作何感想?” 柴负青思索片刻,认真道:“可能凶手和树名有关,又或许,那树中暗藏玄机。” “柴掌门高见。”贾无欺轻哼一声,“看到梅树之前,我们‘恰好’看到了梅独凛的专属标记,因此我第一个想到的杀人凶手,便是梅独凛。至于岳兄,”他瞥了一眼身边一直沉默的岳沉檀,“他与我想法不同,他首先想到的是叶藏花。” 柴负青恍然大悟:“梅树在冬日开花……原来是这样。” 贾无欺冷笑一声:“只是我从未跟人提过,其实我还有第三种怀疑。那梅树就在张大虎生活的小院内,院中除梅树外,还有槐树和柳树。只不过,那梅树与槐柳都不同,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是什么?”柴负青实在是个适合聊天的对象,他总是在适当的时候抛出问题,既不突兀,也不多余。 “梅树边上,围了一圈木柴,一捆一捆,众星拱月一样把梅树圈在中央,让人不注意都难。”贾无欺盯着柴负青道,“这下,柴掌门知道我的第三个怀疑对象是谁了吧?” “原来是这样,妙极妙极。”柴负青不由拊掌,居然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第三十二回 “不愧是柴掌门,事到如今,还能如此镇定自若。无欺佩服佩服。”贾无欺略一抱拳,话中却不无讽刺之意。 柴负青面色从容,不慌不恼:“这世上的事不都如此,该来的不会走,该走的不会留。人力微弱,无非尽人事听天命,天意已定,苦苦挣扎又有何用,不若顺其自然。” 贾无欺轻笑一声:“柴掌门如此信赖天意,可否听过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这句话?那些无端被扼杀生命的人,遵从的又是哪门子的天意,顺应的又是哪门子的天命?”他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充满了讥讽,“若柴掌门偏要扯到天意,那只能说,柴掌门如今走到这个地步,也是天意。” 柴负青神情骤变,目光如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就好像盯着猎物一样。 “叶藏花曾说,四大掌门的死,是他一人所为。他却忘了一件十分关键的事,岭南、天柱、翠华、玉泉四大剑派隐世已久,彼此又相隔甚远,快马加鞭也需要至少两日才能赶到。而那四位的尸体,我是验过的。原本他们被易容成了方破甲等人,震远镖局的人又死于一夜之间,那死亡时间自然没有问题。可等他们的真面目被我们发现,那死亡时间就成了个大大的问题。以叶藏花一己之力,是如何在同一天内,杀死这四位相去甚远的掌门呢?况且这四位掌门,功夫并不弱,能在短短数招内取了对方性命,凶手的功夫最少也不能比叶藏花弱。试问纵观整个太冲剑派,剑宗气宗加在一起,这样的人又能有几个呢?”贾无欺饱含深意地看了一眼柴负青,又接着道,“祝劫灰乃是被拂叶攀花剑所杀,叶藏花承认是自己所为,这没什么问题,可太殷真人相继也被拂叶攀花剑所杀,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贾无欺顿了一顿,继续道:“这两处拂叶攀花剑的剑伤外表看上去虽然没什么差别,留在体内的痕迹可各不相同。两处皆是一寸长,半寸宽,可祝劫灰胸口的剑伤约摸有两寸深,太殷真人的胸口却是被整个贯穿。这说明,杀死这两个人的凶手剑招虽用的相同,内力却大有不同,后者的内力自然要浑厚充沛许多。” 说到这里,他姿态一变,恭恭敬敬地向柴负青请教道:“柴掌门,可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柴负青负在身后的手已经回到了身前,他抱臂而立,原本和煦可亲的面庞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贾小友还有一点忘了说,那就是——动机。” “动机啊——”贾无欺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脑袋:“柴掌门心思缜密,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绞尽脑汁,总算想到了几个匪夷所思的理由。”他将“匪夷所思”四个字咬得很重,有意地强调着,“叶藏花想要杀那五人,是为报仇,而柴掌门对祝劫灰恐怕不感兴趣,真正感兴趣地是另外四位手中的秘籍。杀张大虎等人,是被知晓了身份,所以要灭口。” “你虽然自称‘棋艺一流,酒量二流,剑法三流’,恐怕心中却是十分不甘于屈居梅独凛之下,借此机会,正好祸水东引,能把对方拉下马,是再好不过的。至于太殷真人的死因,我猜是你逼迫他说出太冲十三式暗含的秘密,他当然不知道,可你却不信,若没有秘密,那梅独凛又是如何从中悟出天下第一的剑法。你一直想从太殷真人口中套出秘密,可他却一直不肯说,于是你一怒之下,便将他杀了,然后顺手嫁祸给了太冲剑宗。若是嫁祸成功,你又有四大剑派的秘籍傍身,他日太冲剑宗声名日下,而你气宗发展壮大,说不定就能将其吞并,两宗归一,你作为掌门,自然是最大的赢家。” 说完,贾无欺冲柴负青道:“柴掌门以为,这动机我悟的如何?” “你猜得不差。”柴负青看着他,有些遗憾道,“真是可惜,若非你我立场不同,必定能成为至交好友。” “我可不敢。”贾无欺似笑非笑道,“与柴掌门相交,可是要命的。” 柴负青瞥了他一眼:“果真是伶牙俐齿。” “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请柴掌门解惑。” “但说无妨。” 贾无欺眼睛黑的发亮,他看向柴负青:“太殷真人可是你义父?你为何要……”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柴负青打断:“这你都知道,看来真是小瞧了你。” “不是你小瞧了我,是你小瞧了自己。”贾无欺沉声道,“太殷真人尸体下的石板,压着他收藏多年的东西,其中有一张生辰贺辞,上面刻着两个人的印章。” 柴负青闻言一怔,那些从容眨眼不见,他面色苍白道:“那东西……他还留着?” 贾无欺点了点头,又道:“还有叶藏花,从头到尾,他一直在包庇你,暗示自己是凶手。大堂中的酒,不是他不小心,而是主动喝下的。” “哈哈哈——”柴负青突然放声狂笑,原本平静温和的面容龟裂开来,只剩下一张傲慢决绝的面庞,“我柴负青无父无母,无朋无友,不信鬼神,更不敬天地。生平所爱,不过三样,一是权,二是利,三是名。可惜苍天负我,一无倾国之霸权,二无不竭之金钱,三无不世之盛名,如今落得这幅田地,时也,命也!” 说完,他转身一跃,飞檐走壁,朝城外逃去。贾无欺与岳沉檀两人紧紧跟在他身后,一路追到了城郊山脚下。 “别想逃。”贾无欺高声一喝,猛地向柴负青冲去。 “就凭你?”柴负青不屑一笑,一挥衣袖,贾无欺整个人就弹了出去。 他只觉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眼睛一闭,只等着迎接落地的剧痛,却不期然撞进了一个虽然硬邦邦,但比布满山石的地面舒服很多的怀抱。 “小心。”岳沉檀在他耳边轻声道。 他面红耳赤,立刻从岳沉檀怀中跳了下来。 岳沉檀转动轮椅,向柴负青驶去:“上回与阁下交手,并未尽兴,今日机会难得,请阁下赐教。” 柴负青冷冷一笑,也不废话,举剑就向岳沉檀刺来。与那次两人在屋顶的交手不同,柴负青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招式,一刺一挑,逐渐显示出他剑法的本来面目。剑道即人道,剑品即人品,从一人的剑法中,不仅能看出他的修为高低,更能看出他的性情品格。柴负青虽修习气宗法门,一招一式中,却带着剑宗的险与怪。没有气宗的大开大合,圆融通达,反倒是刁钻毒辣,咄咄逼人。 他以精纯之铁,对岳沉檀血肉之躯,却不留一点余地,剑剑杀招,锋锋致命。岳沉檀虽没有武器,可他眼耳鼻舌身意,无一不在出战,六者浑然一体,比凡铁要灵活迅猛许多。柴负青的攻击,一如上次,全冲着他下半身而去,想要从他的弱点处一举击溃。一击不成,又是一击,三番四次未遂后,他改变了策略。 剑锋一闪,直直朝轮椅挥去。射人先射马,没了轮椅,你奈我何。 一直自诩为算无遗策的他,此刻却忘了,他是和两个人在交手,不是只和一人相搏。贾无欺与人对打是不行,可轻功却十分不错,又加上他本就敏捷灵巧,探囊取物隔空伤人这样的小伎俩,更是十分擅长。 柴负青的剑身刚一转,他就猜到了对方想要干什么。就地取材,他抓起几颗石子,毫不客气的向对方面门、手肘、腰间、膝盖四处弹去。他自己也不闲着,一个箭步向前,围着柴负青便绕了起来。 他使得这套步法叫迷踪步,是从青州一带颇为流行的迷踪拳演变而来。迷踪拳重在拳法,上三路占七分,下三路占三分。这迷踪步却恰恰相反,腿法乃是重中之重,上三路只占一分。之所以取“迷踪”二字,皆因使其步法者,身形飘忽不定,用诸多幻影将对手迷惑,让对方如同置身迷宫,遍寻不到自己的真身。关键时刻,既能用于金蝉脱壳,也能用作致命一击的障眼法。 柴负青从未领教过这样的轻功,被贾无欺这么一绕,就像有一只苍蝇一样,不停嗡嗡嗡地在耳边飞,想要挥手去扇却又不见踪影。与此同时,他还要防备着从各个方向飞来的石子,或大或小,或圆或尖。光是要截住这些“暗器”,他就已经有些应接不暇。 石子与坚硬的剑身撞击,发出“砰砰砰”的响声,柴负青一路挡一路退,最后被逼到了山崖边上。 他睚眦欲裂,低吼一声,如同发怒的野兽一般,那眼神仿佛是想要把对手扒皮拆骨,吞入腹中。狂怒之下,他不再顾忌那些乱飞的石子,而是朝着岳沉檀,提剑猛砍。没了钩、挂、点、挑,只是冲着岳沉檀猛力刺、撩、劈,可他剑法越是急躁冒进,岳沉檀的拳法则越是慢柔沉稳,两人交手不过十余回合,只听“咣啷”一声,龙吟声歇,柴负青手中的宝剑居然断成两截,掉在了地上。 柴负青望着断剑,呆愣片刻,随即开始狂笑:“时也,命也!”他发如飞蓬,在风中乱舞,再没了从前气定神闲的姿态。癫狂之中,他一脚踏空,身子一倾,仰面跌落了山崖。事发突然,贾无欺伸手只擦过了他的衣角,柴负青的身影就已经被吞噬在一片幽深的黑暗中。 贾无欺站在山崖前发愣,他刚刚似乎看到,有一方印章从柴负青的怀中跌出,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有许多问题还没来得及问,可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是非成败转头空,他看着深不见底的山崖,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只还剩些许疑云,萦绕在心头,难以解开。 他想问柴负青,你爱过他吗? 他想问柴负青,你还恨他吗? 贾无欺回头看向岳沉檀,他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目光沉静,山风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衣袖翩跹,真如谪仙人一般。见他目光游移,岳沉檀薄唇轻启,带着笃定的语气:“你还有疑惑。” “你说柴负青既然想让叶藏花来当这个替死鬼,在砺峰山庄时,他又为何多此一举地跑来找我们?如果不是知道了他的动机,我一定会以为他扮作黑衣人是为了混淆视听,让我们以为杀死祝劫灰的是那个黑衣人而不是叶藏花。” “一念三千。”岳沉檀淡淡道,“起心动念之间,三千诸法,同时具足。三千者中,有地狱、恶鬼、畜生、阿修罗,也有人、天、菩萨、佛,善恶交融,又如何分得清楚。” 贾无欺歪了歪脑袋想了想:“……你这么一说,倒是没错。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没想明白,叶藏花和柴负青虽承认了罪行,可最初的案子却并没有解决。震远镖局上上下下百十口人是被谁人所杀,又为何而杀?凭空消失的方破甲四人,还有摘星笺中提到的羊脂玉瓶,又去了哪里?” 岳沉檀看着他认真思索的表情,嘴角挂了一丝戏谑:“难道不是摘星客所为?” “当然不是。”贾无欺立刻否定道,好像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强硬,他又别别扭扭地解释道,“我听说的,摘星客只偷东西,从不杀人。而且摘星客只偷绝品,那羊脂玉瓶,实在算不得什么。” “如此。”岳沉檀颇为信服地点点头。 贾无欺斜眼睨他,怎么还是有种被拆穿把戏的感觉呢?他挠挠头:“我们还是先回城复命,剩下的改日再说。” 他二人来邺城之前,已通报公门以及与此事有牵连的江湖各派,想必现在各路人马已聚集在城中,等待着他们带回的答案。 数十日之后,震远镖局一案告破,主谋二人因业已身死,便不再追究。公文中说,此案牵连波及者甚众,幸得少林高足岳沉檀少侠鼎力相助,方能在短日内破获此案。一时间,岳沉檀声名鹊起,江湖庙堂上,皆为人广为称道。而曾与他同行的贾无欺,在公文中却只字未提,江湖上很快就没了这人的踪迹,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第三十三回 朱红墙,琉璃瓦,金法|轮。 皑皑白雪中,一座古朴浑重的寺庙背倚绝壁,前临危崖,静静矗立于山腰。 凛冬时节,千山鸟绝,万籁声宁。寺庙的大门紧闭,像是将尘世烦扰,彻底隔绝。 一阵朔风吹过,寺中法|轮殿的大门“吱呀”一声,应声阖上。大殿中央,坐落着一座巨大的宗喀巴像。铜质鎏金,高两丈有余,面目含笑,双手结说法印,端坐于莲花台上。莲花台四周,是一盏盏被擦得发亮的长明灯。 灯影轻摇,佛香浮动。 佛前拜垫上,跪着一个人。 他上衣除尽,精瘦的后背上血肉模糊。一条粗长的铁链从他脚边一路蔓延,隐没在巨大的佛像后。乍眼看去,那铁链至少有几十斤重,每一个链节处又探出不足半寸长的刀片,烛火明灭,刀片上似乎还有液体,在缓缓流淌。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佛像后传来:“妙色王愿献妻奉子,为药叉所食,何故?” 佛陀曾有一世,以妙色王的身份出世,为一国国君。虽然国土丰乐,人民炽盛,他却无法满足,想要请大德为他*。三十三天天主帝释,知道了他的心愿,便化为大药叉下界考验他。大药叉丑陋凶恶,面容可怖,妙色王见到却并不害怕,听说对方愿意为他*,更是十分欣喜。 大药叉虽答应为他*,但却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填饱肚子。凡人所食无法满足大药叉,他要饮人血啖人肉,还必须要新鲜的,方可解饱。妙色王有些为难,他不知道从何处寻得新鲜的人血人肉。 大药叉说,你的儿子就可以,妙色王于是献上其子。大药叉将其子四分五裂后吃入腹中,又对妙色王说,我还没吃饱,再将你妻子吃了应该就够了,妙色王又奉上妻子。吃完妻子后,大药叉仍是不满足,他对妙色王说,若是将你吃了,我便一定饱了。 妙色王这次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婉转道,自己不敢吝惜肉身性命,只是若此时身死,又如何闻法。若是能先闻妙法,而后百死不惧。大药叉便说了二十字与他,妙色王遂证法得道。 大药叉所说的二十字,正从垫上人口中缓缓而出:“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不错。”佛后人道。 他话音刚落,只听哗啦一声,地上的铁索如鞭子一般,灵活地跃向空中,伴随着破空声沉沉落下,啪的一声脆响,与皮肉重重相击,紧紧箍在垫上人的背上。 血流如注。 “好个离于爱者。”佛后人声威甚重,“你此番下山又是如何做的?”铁链的声音再度响起,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般,让整座大殿随之震动。 “弟子知错。”垫上人腰线笔直,就算沉铁砸在身上,就算刀锋插入血肉,他依旧岿然不动,如杨如松。 “知错?”佛后人语气森然,“你且听好。”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一字一挥链,一字一扬鞭。 血腥味混杂在佛香中,渐渐弥漫开来。铁链的暗影从佛身上划过,佛像似悲还悯,垂目不言。 “生死缠缚,唯因杀盗淫三业。”佛后人手中终于一顿,停下了铁链,“执迷不悟,生生世世,业果相续,不得解脱。” “弟子,受教。”垫上人一字一顿,说的艰难。他的后背筋肉外翻,血流不止,膝下的拜垫,已经看不出本身的花纹图案,一片血污。殿中点满了长明灯,可他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冷汗顺着他的额间颈后汩汩而下,与他身上的伤口相遇,又是一阵阵令人昏厥的剧痛。 殿门外,寒风呼啸而过,殿门内,木鱼声阵阵,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寒冬的夜晚最是难熬。 寻常百姓此刻都已归家,关起门来,把柴火烧得旺旺的,煮一锅热汤灌下,或是在暖炕上将被褥一卷,都是极好的。可是有一群人,此时此刻只能在深山中找个山洞勉强凑活一宿,十分凄惨。六凡山上的工匠,正是这么一群人。 六凡山原本没有名字,后因六凡寺得名。六凡寺始建于前朝,镇寺之宝乃是一座十人高的释迦牟尼佛石像。此像宝相庄严,姿容宏伟,乃是世之少有,又加之不少人曾目睹金顶出世,笼罩佛身,更引来不少善男信女朝拜。朝代更迭,这座前朝寺庙却保存了下来,不论前朝遗老,还是本朝的达官贵人,都为六凡寺的香火延续,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六凡山下有一座承莲镇,镇中有一个王员外,心诚且慷慨,六凡山上的工匠,都是他找去的。为的就是给六凡山上从山脚到山顶的六处石壁上,都刻上六道轮回佛画,以壮声名。如今大雪纷飞,上山进香的人很少,他就看准时机,在这个时候开工,开春之时,六凡山上,自有一番新气象。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飞快,可就苦了这帮干活的工匠。天气本就恶劣,他们又是在深山之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白日里还算可以忍受,一旦入夜,山风呼啸而过,方圆几十里,没有一点活物的踪影,只有巨大的怪石与他们作伴,阴森诡异。偌大的山洞中,一小撮篝火在中央燃烧。洞中石壁上的佛画尚未完成,神魔恶鬼,有的只有半张脸,在跳跃的火焰下,显得分外可怖。 “呜——” 风声如泣如诉,在黑夜里愈发瘆人。洞中的一名工匠终于忍不住抖了抖,问躺在火边工头模样的人道:“孙老大,刚刚外面,好像有动静……” 那被叫做孙老大的,懒洋洋的抬起眼皮:“什么动静,不就是风声?没事别瞎操心,赶紧睡,明天还要早起。” “那动静不是风声……”那工匠张了张嘴,看着孙老大又闭上的双眼,终于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翌日清晨,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从洞外传来:“孙,孙老大,不好啦,你快出来看!” 睡得正酣的孙老大不耐烦的爬起来,没好气道:“嚎什么嚎,你老子死啦!” 待他满脸怒容地走到洞外,顺着几个工匠的视线看去,才顿时骇然大惊,睡意全无。只见对面的绝壁之上,赫然是三行血红大字: “久闻宝刹大名,奈何缘悭一面。有相易得,无相难求。佛祖慈悲,必不吝赐以石首,解我相思之苦。 摘星客” 那绝壁之巅,正是释迦牟尼佛石像所在。熹微晨光中,巨大的石像临崖而立,薄雾散开,石像颈上空空荡荡,佛首不翼而飞。 第三十四回 天空飘着大雪,寒风刺骨,承莲镇的舍得酒家,却依旧客源滚滚,生意兴隆。舍得酒家共有三层,一层大堂,清一色的长凳木桌,无遮无挡;二层设有雅座,一扇扇精致的屏风将相邻两桌隔开;三层则是包厢,最大限度地满足客人的私密需求。从下到上,不仅价格越来越贵,连菜单都是不同的,包厢虽好,数量却有限,如今能在舍得酒家订到包厢的人,非富即贵。 三楼名为“清明”的包厢前,小二端着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叩门三声。 “进来。” 小二应声而入。 屋中坐着两个年轻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衣着不菲,却难掩一股江湖气。高瘦的那人面色苍白,嘴唇发乌,像是个久病不愈的病秧子,矮的那个又黑又胖,一张脸油光满面,时不时露出夸张的表情,脸上的肉不受控制地一齐跟着震颤。 见那小二进来,“病秧子”咳嗽了一声,问道:“小二,今日可有什么特别的人进城?” 小二视线在两人面庞上一扫,这二人虽面容各异,额角却都有一个墨色的鱼纹,隐在鬓间,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小二垂眼看地,只把头顶冲着两人,姿态十分恭敬:“二位铁鲨帮的大爷,今日还没什么大人物进城。只是晌午时衙门里的官爷们齐齐出动,往城东去了。” “行,知道了。”“病秧子”说着,将一锭银子扔到小二怀里,出手十分大方,“爷赏你的,先下去吧。” 小二收了银子,一路倒退着出了包厢,末了还十分妥帖地将房门合上,没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等下了楼,来到二楼拐角处,他才把怀中的银锭子掏出来,悄悄摸摸地看了又看,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只盼能再多遇到几个这样的客人。不怪小二打小算盘,实在是近来想要打探消息的江湖人士颇多,只要是城中百姓,稍微机灵点的,漏个一两句,就能拿到一笔不小的报酬。 六凡寺佛首失窃已有月余,此事又与神出鬼没的摘星客有关,六凡寺住持无忧大师自然没有坐以待毙。他广发英雄帖,希望江湖各派有识之士能够前往六凡山,共商对策。无忧大师师出少林,英雄帖一出,除少林、武当、太冲等名门大派立刻出声响应外,也少不了四海之内正新兴崛起的帮派,铁鲨帮正是其中的一个。 英雄帖发出不过数日,承莲镇就已迎来了数波江湖人士,原本安和宁静的小镇,顿时变得沸反盈天,处处可见刀光剑影。最先抵达的是少林、武当两派,两派派出的都是年轻弟子,其中不乏近年内闻名江湖的后起之秀。少林一行,由愚渡大师的亲传弟子行正带领,武当一行,带头的则是涵虚真人的大弟子希声。两派之后,大大小小的门派也先后到达,现下镇中,只有舍得酒家名下的舍得别院还有落脚的地方。其余客栈,全都被填了个满满当当。 不仅江湖门派,据说六凡寺佛首失窃后,天家震怒,敕令御前司查办此案。御前司由今上直接管理,可自行逮捕、刑讯,处决,是天子手中最利的一把剑。如今天子下令由御前司传理此案,重视之意,可见一斑。 “看来那帮人是今日到了。”听完小二的话,“矮黑胖”俯视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半晌扔出一句话。 “病秧子”嗤笑一声:“不过一群走狗,能成什么气候。金銮殿上那位,还真以为这帮狗腿子能成事不成?” “矮黑胖”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帮子,盯着窗外:“听闻御前司分为明暗两部,明部又称鹰部,专司侦缉刑事,暗部又称螣部,明部管不了的事都归他们管。不知今日来的是鹰部还是螣部?”说着,他脸上出现一丝好奇的神色,倒不再一味痴肥。 螣,蛇似龙者也,能兴云雾,无足而飞。螣部,是最得帝王信赖的一批人,他们鲜少抛头露面,却如一只无形的手,将需要解决的案子,需要处理的人,扼杀于无声之中。上至庙堂,下至江湖,无一不是闻“螣”色变,螣部的狠辣手段,单是听说,都令人不寒而栗。 可这个“矮黑胖”提到螣部时,眼中竟然划过一丝兴味,竟不似常人。而他对面的“病秧子”,听完他的话,也并没有大惊失色。只是磨磨指甲,不屑地吹去浮屑,懒洋洋道:“名头叫得再响,该是狗还是狗,还指望能飞上天去。”言下之意,真将大名鼎鼎的御前司侍卫,看做畜生一般。 这两个胆大包天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贾无欺和辜一酩。无忧大师广发英雄帖后,两人化身铁鲨帮的帮众,前来凑凑热闹。铁鲨帮原本只盘踞在东南沿海一带,近几年来却以惊人的速度向内蔓延,吞并着沿河沿江码头周围以水为生的各大帮派。如今因着六凡佛首一事,江湖各派齐聚一堂,铁鲨帮正想趁此机会,立威扬名,在中原武林站稳脚跟。帮主尹河山虽没有亲自前往,却派了最信任的副帮主李吞滔带着铁鲨帮三十六舵的舵主前往,舵主们又纷纷带上亲信,一行人浩浩荡荡,气势逼人。 人多虽然势众,却容易被人浑水摸鱼。贾无欺和辜一酩两人,随意顶了两个不起眼小人物的身份,一路跟着铁鲨帮的人,蹭吃蹭喝,好不快活。 两人就这么边喝着小酒,边看着楼下。不到半柱香功夫,一队人马就从东面整整齐齐朝这边行来。走在最前头的人胯|下一匹青虬马,毛光水滑,通体发黑,没有一丝杂色。马上之人,着一身青底金纹曳撒,胸前绣着一只展翅的苍鹰,金羽银目,栩栩如生。他背上一柄火龙枪,龙头为底,龙舌为头,长约一丈,通体发红,在皑皑白雪中,显得愈发耀眼夺目。 第三十五回 好马好枪,自然也少不了一副好相貌。马上那人,眉目浓鸷,鼻梁挺拔,端的是豪气干天,英武非凡,只是他唇线紧绷,目若寒潭,给人一种难以接近冷酷严苛之感。 他身后一行二十人,穿着与他相似,只是胸前苍鹰皆是侧影,武器也由枪变刀,背上均斜插一柄雁翅刀。二十人的队伍后,还跟着一架四人抬的大红轿子。那顶轿子由上好的红木制成,遍布着繁复的花纹,四条蟠螭纹从抬竿一路蔓延到轿顶,一颗圆润饱满的夜明珠在四条螭首的拥簇下,闪闪发光。 这样打眼的一行人,从主街经过,当然引得不少人驻足围观,议论纷纷。舍得酒家中的喧闹声却突然转小,想来是不少在这里观察等待的人,都陷入了思考之中。 “那人你可认识?”贾无欺朝马上那人努了努嘴,“朝廷的这帮人,我就没几个认识的。” “赶紧给爷回去补功课,不认识你还有理了。”辜一酩没好气地教训了他一顿,这才道,“马上那个叫索卢峥,御前司指挥同知。这人做奴才算是颇有天赋,不到两年时间,就从小小的力士爬到了同知的位置。” 说话间,那群人正好从酒楼前经过,像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一般,索卢峥转过头,不动声色地朝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 辜一酩不躲不藏,依旧懒洋洋地靠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菜,像是个最普通不过的食客。等那行人渐行渐远,他这才冷哼一声,放下了筷子。 贾无欺一直知道他师兄脾气怪异,但今日似乎尤其不好。他看了看辜一酩,试探道:“莫非师兄和那个什么索卢峥打过交道?” “算是吧。”辜一酩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阴不阳道,“不过人跟狗,就算打过照面,又能有什么交情呢?小师弟,你说是吧?”他含笑看了贾无欺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贾无欺被他笑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忙不迭道:“师兄说得对!” 辜一酩长臂一伸,逗小孩似的摸了摸他的头:“乖。” 贾无欺被摸得一激灵,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师兄,你说那轿子里是什么人?索卢峥都骑马了,那人还安安稳稳地坐在轿子里……难不成,是他的女眷?” “不是女眷,不可见人倒是真的。”辜一酩微讽道。 “不是女眷……”贾无欺沉思片刻,突然一拍桌子,肥厚的手掌和木板相撞发出“啪”的响声,“那轿子里传来的味道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味道?”辜一酩挑了挑眉,纵然换了张脸,眼下青黑一派病容,此刻也显出了几点风情。 “是安息香的味道。”贾无欺笃定道,“我肯定没闻错。” “看来你在谷中这些年也没有白待,至少练出了个狗鼻子。” 贾无欺轻咳一声:“多谢师兄称赞。” 辜一酩抬箸给他夹菜,漫不经心道:“你说你闻过这个味道,在哪儿闻过?” 贾无欺当然记得在哪里闻过安息香的味道。在太冲镇上,悦来客栈,玄字房。他推门而入,暗香浮动,那人跟他说,同门来过。那人的同门,怎么会和朝廷扯上关系呢?他自己想不通,却也不想把这个疑惑告诉其他人。自己害他半瘫,又不告而别,想来就此别后,天涯陌路,还是别再跟他扯上关系了吧。 他垂下眼,挠了挠头,嬉皮笑脸道:“味道我是记得的,可在哪儿闻过是真不记得了。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记性向来不好。” “哦?是吗?”辜一酩笑睨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无欺长大了啊。” 贾无欺干笑两声,殷勤地为对方添酒:“师兄喝酒,喝酒。” 辜一酩也不多说,从鼻孔哼出一个音,接过酒杯仰头一饮,此话题就此打住。 两人酒酣饭饱,正要下楼,却听楼下一阵骚动,有人低呼一声:“太冲剑派来了——”这话音还没落,不绝于耳的议论声就开始在整座酒楼飘来荡去—— “震远镖局那案子过后,太冲该是一蹶不振了吧……” “你说这气宗剑宗一起出事,这回下山是谁当家呢?” “这太冲剑派也是脸皮够厚的,出了那档子事还好意思以名门正派自居……” 震远镖局一案了结后,太冲剑派两宗掌门双双落马,让这个昔日武林正统声名扫地,元气大伤。叶藏花与柴负青两人,在派中根基深厚,与之牵连的门下弟子数不胜数,这个时候必须有人出来清理门户,主持公道。况,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堂堂太冲剑派的掌门之位,也必须有人来坐。只是派中辈分高者皆已仙逝,辈分低者又难以服众,唯一一个与叶藏花二人辈分相同的人,就只剩下最烦江湖俗事的——梅独凛。 梅独凛,天下第一剑痴,谁敢拿门派杂事去烦他? 偏偏就有吃了雄心豹子胆的人。太冲气宗与剑宗弟子,从未如此意见统一地办一件事。双方以门派存亡为由,齐齐跪在了凌寒斋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祈求梅独凛能出山,拯救太冲剑派于危难之中。 看着凌寒斋外,整整齐齐的一片膝盖,黑压压的一群人头,梅独凛不胜其烦。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何况练剑?他终于还是答应了代理掌门一职,不过他说的清楚,只是短暂代理,他会尽快遴选出合适的人来接任气宗与剑宗的掌门。六凡佛首失窃一案,正好给了他拔擢人才的机会,纵然内心十分不愿意管这等江湖闲事,他还是带着两宗修为尚可的弟子,来了承莲镇。 “嘘,都小点声。他们来了!” 这句警告声话音刚落,一个人就已经率先踏了进来。 “掌柜,可还有房间?”来人一身月白长袍,身形颀长,背负一柄双剑。他背着身子,众人看不见他的面庞,只是打眼一看,此人定然不是梅独凛。 “一间上房。”掌柜还未来得及回答,又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来人一身锋利剑意,无遮无挡,眉目之间含霜带雪,一举一动间,全是隐隐杀机。 梅独凛。 这才是梅独凛。 他跨门而入,身后跟着十名太冲弟子,皆是凝神屏息,不敢有一丝松懈。 掌柜看看梅独凛,又看看背双剑的人,有些为难道:“二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小店只剩下一间上房,二位看……”他搓了搓手,观察着两人的表情,心中默默祈祷佛祖保佑,可别惹上了什么麻烦。 “如此。”梅独凛闻言,也不废话,转身就走。 掌柜悬起的心刚要落下,却被一声“阁下留步”,再度拉了起来。说话的正是那个背双剑的人,他面朝梅独凛,微微转过身,众人这才看清了他的面貌。 此人生得龙威燕颔,轮廓深邃分明。他蓄着整齐的唇髭,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浅黛色的眼睛像是异族人。他背上的,也不是普通的双剑。两条金色夔龙缠绕在剑柄上,剑格处,均有阴阳双鱼,一为阳刻,一为阴刻,剑刃收于剑鞘之中,剑鞘古朴,没有一丝多余的花纹,只在鞘尾,刻有一个“洛”字。 看到此人此剑,有点江湖阅历的人都难免倒吸一口凉气。连辜一酩,也在楼梯上停住了脚步,玩味一笑:“他竟然也来了吗。” 这佩戴双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十年前名震江湖后又销声匿迹的独行剑客,洛十诫。 十年前,洛十诫以阴阳双剑,单挑七七四十九个剑派掌门,无一败绩。名动江湖之后,他很快就消失了踪迹,没有人再见过他。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无人知道他去向何方,只是有人声称他与播仙镇旁的十戒城有关,但从未得到过证实。十年之后,他再次现身江湖,依旧只身一人,却不知所为者何。 有好事者,曾将洛十诫的剑法与梅独凛的剑法做过比较。见过梅独凛拔剑的人虽都已死在剑下,但越是这样,对他的剑法,传闻却越是不少。有人说他剑法无甚,唯快而已。也有人说他的剑,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对洛十诫的剑法,大家的评价却十分一致,息迹静处,不动如山。他与梅独凛,一个动一个静,一个来如雷霆收震怒,一个罢如江海凝清光,孰高孰低,孰强孰弱,若是不比试一番,很难说的清楚。 江湖之大,可与梅独凛比肩的剑客却少之又少,神隐已久的洛十诫,算得上一个。 两强相遇,必有一伤。洛十诫在这时叫住了梅独凛,其中意图不言自明。不少人暗自窃喜,等着看一出好戏。 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洛十诫的表现却令人大跌眼镜。 他信步来到梅独凛面前:“我已去城中各处问过,如今还有上房的仅此一家。若阁下不嫌弃,可与我共用一间。” “掌门,这——” 太冲弟子正要说话,却被梅独凛摆摆手,示意他们闭嘴。他往前走了一步,离洛十诫又近了几分,两人身长相似,相对而立,犹如两剑相峙,针锋相对之感压得周围的人喘不过气来。 梅独凛冷冷看向他:“你是洛十诫。” “正是。”洛十诫面色坦然。 梅独凛眼光锐利:“你可知我是谁?” 洛十诫微微颔首道:“阁下是梅独凛。” “很好。”梅独凛嘴角竟挂了一丝笑意,只是他应该很久没笑过了,那笑意既冰冷又讽刺,显得十分古怪。他再度朝身旁弟子挥了挥袖子,“你们自去找地方。”言下之意,是愿意跟洛十诫同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两位针尖对麦芒的剑客,跟在小二身后去了后院,只留下还一脸呆滞,愣在当场的众人。 “有趣。”辜一酩轻笑一声,领着贾无欺施施然走下了楼。 第三十六回 夜深,月圆。 少林一行入住的六趣别院,静悄悄一片。 忽然,别院外响起一阵“沙沙”的轻响,那是皂靴与雪地摩擦发出的声音。别院一隅,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闪了进去。 室内的拔步床上,被褥枕头摆放得整整齐齐,唯独缺了一个酣睡的人。黑暗中,一点动静都会被放大无数倍,可这间房内,除了来人的呼吸声,听不到一点声响。 “小师哥——” 不请自来的客人,终于忍不住点亮了烛灯。他一身大红锦袍,外罩一件雪白的貂裘,在昏黄的灯光下,愈发显得粉雕玉琢,不似凡人。 这样张扬的打扮,不是别人,正是薛沾衣。 可惜他开口低唤的人并不领情,依旧一动不动地盘坐在一张旧木凳上,双目微阖。若不是他单薄的衣衫随着丹田微微起伏,几乎令人以为他已经坐化归去。 能让薛沾衣无可奈何的人,除了天皇老子,这世间恐怕只有一个 ——岳沉檀。 薛沾衣已经习惯了他的熟视无睹,自顾自拉了一张凳子,坐在他对面:“小师哥,我听说师父又……”他咬了咬唇,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翡翠瓶,“这是上好的御制金创药,我给你带来了,你可别忘了用。” 翡翠瓶和桌面轻磕,发出一声脆响。岳沉檀缓缓睁开双眼,双目如墨,浓重的墨色像是把所有的情绪都吞噬了一般:“你不该来。”他语气不温不火,薛沾衣却像被浇了一盆冰水,所有的热情在一夕之间,尽数熄灭。 这不是他熟悉的小师哥。 虽然以前的小师哥也对他不冷不热,但他能感觉到,对方血是热的肉是温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现在,他的小师哥朝他眨眼对他说话,他却要仔细辨听对方的呼吸声,来确定对方还活着。 不见的这些时日,他的小师哥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想问,看着岳沉檀冷肃的面容,却问不出口。他想起小时闯了祸,管事的人让他赤足站在雪地里,那种刺骨的寒冷,今日又似乎再次重温。 薛沾衣站起身来,点亮了屋中每一盏烛台,希望这样就能让这个冷冰冰的房子稍微暖和一点。岳沉檀静静看着他的动作,一言不发,神色清冷而疏离。 “小师哥,我这次不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跳跃的烛火终于让薛沾衣感觉温暖了一点,他重新坐回凳子上,“六凡佛首失窃,上面很是不满,命令御前司彻查此事。按理说,这事轮不到我们来管,但听说你跟着行正一起来了,我也跟来看看,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 他语气婉转温和,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纵观天下,还有几个人能让他这么放下身段,尽心尽力相待?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小师哥,只盼望能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温情。 可惜,他并没有找到。 他的小师哥,薄唇如刀,一张一合间只吐出两个字:“不必。” 不必? 不必他的关心,不必他的帮忙,不必他的多此一举。他为对方心思百转,愁肠百结,最后却只换了一个“不必”? 薛沾衣咬紧牙关,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的小师哥,明明不是这样的! 自从,自从—— 对,自从小师哥下山那次后,什么都变得不对劲了!都怪那个莫名其妙的同行人,如果不是为他,小师哥也不会被师父严惩。如果不被师父责罚,小师哥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都怪那个人,都怪他! 一股强烈的恨意涌上心头,薛沾衣双拳紧握,关节发白,真想把那人打得血肉模糊,魂飞魄散。他瞪着一双凤眼,眼角几乎恨出血来,也再顾不上什么克制温柔,刁蛮任性的本性再次占了上风:“我不管!反正这次我来都来了,一定要跟着你。行正那里我明早就去打招呼,少林与朝廷向来来往密切,我跟着你们也在情理之中。” 说完,他盯着岳沉檀,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可就在他气焰最旺的时候,对方却偏偏没了反应。就像一通劲拳打到了空气里,令人十分挫败。岳沉檀垂下双目,浓密的睫毛在玉石般的面容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那片阴影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将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都尽数吸走,只剩下一副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 半晌,岳沉檀才开口道:“随你。” 灯花“破”地一声,剥落下来,就像薛沾衣暗藏心底的希望。他希望小师哥能展现出一点点情绪,认同也好,不满也罢,哪怕只是一丝厌烦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他的小师哥,就像是立于大殿之上的佛陀,舒眉垂目,俗世红尘,离合欢悲,都与他无关。 与此同时,城中的另一处春风客栈,却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客栈已经关门,但大堂中却坐的满满当当。每一张桌子上摆满了鸡鸭鱼肉,桌侧放着没拍去泥封的酒坛,大红色的酒布下,封的都是上好的烈酒霸王醉。 座上之人,额角处都有一个墨色鱼纹,与贾无欺和辜一酩额间痕迹无二。这一屋子的人,正是铁鲨帮副帮主李吞滔带来的一干兄弟。李吞滔今日早些时候,已收到了六凡寺无忧大师的亲笔书信,信中说明日会派弟子前往六凡山山脚,带领先到达的诸位英雄豪杰先行一步前往六凡寺。山中艰苦,趁着最后一日,铁鲨帮一行自然要抓紧时间好吃好喝,玩闹一番。 有吃又有喝,贾无欺和辜一酩自然不会错过。他俩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和几个同样不起眼的铁鲨帮帮众凑了一桌。 见辜一酩拿起酒杯,有个帮众惊讶道:“乐于时,没想到你个病秧子还能喝酒?” “人生得意须尽欢嘛。”辜一酩咳嗽一声,依旧把酒送进了嘴里。 “我说伍余元,你都这么胖了,还不少吃点。”另一个看到拿着肘子狂啃的贾无欺,忍不住出声道。 “这你就不懂了。”贾无欺抹抹嘴,两颊全是油光,“我虽然胖,但饿得却快。我要是饿得心发慌,那可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会误事的!” “乐于时”和“伍余元”自然是二人的假名,取自百家姓“乐于时傅”“伍余元卜”。铁鲨帮一行近百人,相互能道出姓名的人本就不多,大多只混个面熟,再加上帮众多为白丁,也自然发现不了二人名字的蹊跷。两人用着假脸假名,顺利地混入帮众,没引起一点怀疑。 第三十七回 天光熹微,铁鲨帮一行浩浩荡荡向六凡山下进发。等他们到达山脚下时,早就有四队人马在那里等候。说是四队不太确切,应该说三队人马加上一个人。 山脚的遇仙亭两侧,分别站着少林寺行正一行和武当希声等人。行正和希声二人都年纪不大,但面容肃穆,气势逼人。只在队前一立,身后众人都敛眉缄默,服服帖帖。遇仙亭前方,则守着太冲剑派一行人,梅独凛站在队首,抱臂而立,与身后弟子拉开了一段明显的距离。 遇仙亭地方不大,却已有这三尊大佛镇守,寻常人等哪敢靠近。可遇仙亭中却偏偏有个人,别人站着他坐着,别人看着他喝着。酒香四溢,他一人独占一亭,尽情豪饮,好不快活。天下侠士,独行者甚众,有此胆色侠气者,只有一人,此人名曰洛十诫。 三队一人,看到前来的铁鲨帮,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在这些名门豪杰眼中,铁鲨帮不过一个区区漕帮,自然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铁鲨帮副帮主李吞滔倒是十分热情,见到四队人马,连忙上前问候,想来是为日后攀攀交情创造机会。 行正和希声虽对这等江湖小派不感兴趣,但礼数不可少,李吞滔主动前来打招呼,两人也回礼致意。轮到洛十诫时,对方只是笑着觑了李吞滔一眼,算是回礼。至于梅独凛,李吞滔也不敢靠近,站在一丈之外,也不管他看没看到,抱拳施礼后拔腿就走。 就算是攀交情,也得有那个命才行。李吞滔没敢拿正眼看梅独凛,想来是被外面的传闻骇得不轻。 不同于那三大门派,铁鲨帮的帮众没那么多讲究。他们一个二个都是江湖混子,什么规矩教条对他们来说都是屁话。眼见着六凡寺住持派来接应的人迟迟不到,他们也不耐烦在原地干等,三两成群地围坐在地上,吹牛地吹牛,小赌地小赌。 对周围的武林同道,他们也没什么忌讳,不时讨论些门派秘辛,也免不了对眼前这些正派人士评头论足。 贾无欺和辜一酩两人,远远坐在一角,招呼着身旁二人来玩最简单的赌骰子。 “我说伍余元,你也够可以的,居然随身带着骰子。”说话的是一个又黑又壮的汉子,他望着地上的骰子,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小赌怡情嘛。”贾无欺咧嘴一笑,脸上两坨肉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起伏,十分滑稽。 黑壮汉子身边有个瘦得跟猴儿似得小个子,瞅着三颗骰子不停舔嘴唇:“怎么个赌法?” “简单。”贾无欺手在地上一抹,把骰子包进掌中,“就赌大小,十一点以下为小,十一点以上为大。”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粒碎银,扔在身前,“买定离手,不准反悔。” “瘦猴”目光像是黏在那粒碎银上,他一边在自己怀里扣扣索索,一边道:“谁来坐庄?” “轮流坐庄,这样公平。”辜一酩坐在一侧,捂嘴咳嗽几声,慢吞吞道。 “病鬼说得对。”“黑壮”一拍大腿,算是认同。 “病鬼”是辜一酩新得的雅号,贾无欺也有一个,叫“肥伍”。 四人就这么着,开始了第一轮。“黑壮”和“瘦猴”虽赌艺不精,表演天赋却是不差,一声声怒吼和哀嚎将周围的铁鲨帮帮众都吸引了过来。不一会儿,贾无欺的四人赌摊就扩大到十多人,这还不算围在旁边跃跃欲试的。 铁鲨帮这边赌得热火朝天,遇仙亭那边可就没这么热闹了。三大门派的弟子们,很是见不得这帮任性妄为的江湖混混,修养好些的只是皱了皱眉,修养不好的已经开始小声抱怨了。行正对铁鲨帮这群人的行为,也是颇有微词。六凡寺就在山上,此处也算是佛门清净之地,这帮人却如此不加拘束,肆意妄为,真是令人不快。 此时人群中又爆出一阵哄笑,他吸了口气,终于还是低声说了一句:“胡闹。” 他身侧一人,端坐在轮椅之上,淡淡开口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师弟无需动气。”说话的正是岳沉檀。 岳沉檀与行正师从不同,但辈分却相近。行正较岳沉檀年长,但入门却比他要晚,辈分因此比岳沉檀低了一些。人人都以为此番少林一行中,行正是辈分最高的,殊不知这辈分长者另有其人。 听到岳沉檀的话,行正眉眼一舒,低唤一声佛号:“师兄说的对,是贫僧着相了。” 岳沉檀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目光却落在发出哄笑的人群中,停留了片刻,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 铁鲨帮的人虽不擅长和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打交道,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遇仙亭前的这些武林同侪们,虽没说什么,但那鄙夷不屑的神色,却是一眼就能看清的。他们可不像这些只会装腔作势的人,口无遮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管你们是谁。既然你们看我们不顺眼,我们也得好好“回礼”一番不是。 “你看看那些道士和尚,脸色一个比一个臭,真跟咱们抢了他们家婆娘一样。” “哈哈哈哈,你再看那个什么太冲剑派,都穿得一身白,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下凡啊?” “你懂什么,那是在表明自己玉洁冰清呢!” “啧啧啧——” 贾无欺听到他们的议论,没怎么放到心上,继续呼朋唤友招呼大家下注。直到有几个声音不偏不差地窜到了他耳朵里—— “你看少林寺那帮秃子,这出门还带了个残废,还做轮椅!待会儿上山小心把门牙给磕了。” “哟呵,可不么!怎么那残废还有头发,这出家出得可不彻底啊。” “谁知道呢,指不定是哪个秃驴和寡妇生出来的,要我说,他们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只多不少!” 贾无欺眸色一深,放下了手中的骰子。 辜一酩瞟他一眼,嘴角挂着笑意,若有所思:“怎么?” “人还是不够多,不痛快!”贾无欺拍了拍鼓起的肚皮,冲那几个说话的人招呼道,“嘿,哥几个,光说话多没意思,过来一起玩一把吧?” 那几人往他面前一瞟,鼓成一小堆的碎银实在让人眼热。这几个人心里痒痒,手里也跟着痒痒,没怎么推辞,就加入了贾无欺的大赌摊。 几轮过后,那几个人苦着脸,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原本沉甸甸的钱袋,已经输了个底朝天,就连袋子都一齐赔了出去。 “多谢哥几个捧场。”贾无欺手指勾住钱袋上的挂坠,在空中转了几圈,“有机会再一起玩啊!” 呸! 真当我们是棒槌么。那几人心中暗骂着离开,赌咒发誓再也不跟肥伍一起赌钱了。 贾无欺赢了个满盆钵,自然心情大好。辜一酩坐在他身侧,低声道:“怎么就偏偏对这几人下狠手?” 贾无欺伸出肥胖的手掌,在阳光下一边端详一边道:“我也不知道,就是看到他们,手痒得厉害。不把他们的钱掏空,我这手可不答应。” 辜一酩乜他一眼:“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们说什么了?”贾无欺茫然道。 辜一酩笑哼一声,伸出手,狠狠地揉了一下他的脑袋。贾无欺任他捏圆搓扁,只是盯着面前鼓鼓的钱袋,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一阵马蹄声从远方传来。不一会儿,一行青衣人出现在了遇仙亭附近,为首的正是索卢峥。他一行十一人,除一人外,全换上了青袍黑氅,一身素色,十分低调,偏偏就有一个人,红袍雪裘,在这一片暗色中,显得十分扎眼。 那红袍雪裘一到遇仙亭,立刻翻身下马,招呼也不打,朝少林一行走去,完全把索卢峥等人置之脑后。他走到行正身侧低声说了几句,便在那儿站定,看来是不准备再回去了。 要说这人,穿得艳,长得好,举动又如此让人摸不着头脑,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可这人,偏偏就不喜欢被人这么看着。他冷冷地朝那些看他的人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口中说着残忍的话,他殷红的嘴唇却弯出一个弧度,令人不寒而栗。 “那是什么人?”贾无欺皱了皱鼻子,问道。 “跟索卢峥一起的,还能是什么人?”辜一酩轻描淡写道,“不过又是个奴才罢了。” 奴才?绝对不是奴才这么简单。 贾无欺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人,就是这个味道,绝不会有错。他就是岳沉檀口中的“同门”,如今又与索卢峥成行,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又为何而来? 就这么想着,他无意识的目光却撞上了一泓冰冷的潭水。“当”的一声浑重钟响,从山顶遥遥传来。他陡然心惊,对方却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在古朴悠远的钟声中,五名六凡寺的知事僧,向众人走来。 第三十八回 在知事僧的带领下,在山脚久候的一干人等终于向六凡山进发。无忧大师派来接应的知事僧,年纪不大,待人接物却十分老成,一边应对着众人七嘴八舌的提问,一边介绍着六凡山的气候风貌。 六凡山得名六凡,除了山顶六凡寺的缘由外,还有别的典故。“六凡”二字,在佛门之中,又名“六道”,意即众生轮回之道途。六凡山不仅地势险峻,气候也十分古怪。从山脚攀上山顶,需要穿过六个天然石窟,每过一石窟,不仅山景截然不同,连气候也会陡然大变。可能前一段还温暖如春,后一段就是凌冽寒冬,诡变的气候与景色暗合六道众生不同的际遇。此外,一到冬季,六凡山中会刮起一种怪风,名为“焚风”。风如其名,高热且干燥,所到之处,气温急剧上升,如值盛夏。 听着知事僧的介绍,贾无欺四下张望着,想从这静默的山景中看出什么端倪。可惜他们刚刚入山,气候景象都与山下无异。他抬头往山顶看去,终于发现了几处奇怪的景象。峻岭崔嵬,峭壁之上却有许多高耸的金属管,如同生长在山石之中一般,整整齐齐排列着,直插云霄,像是一把巨大的排箫。那些管子通体发红,矗立在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中,十分引人注目。 “戒痴小师傅,山上的那些管子是什么?”趁着接引铁鲨帮的小师傅还在身旁,贾无欺立刻向他问道。 他话音落下,不少人也注意到了绝壁之上那些临崖而立的金属管,都免不了发出惊讶好奇的声音。 戒痴听到众人的疑惑,耐心解释道:“那并不是一般的管子,那是长燃香。” “长燃香?”贾无欺眼珠一转,“岂非与长明灯类似?” “是,也不是。”戒痴望向山上的一排排长燃香,缓缓道,“长明灯仍需灯烛火油,长燃香却不需要。” 原来,许多人上山拜佛,都喜欢带上大量价格昂贵的香前来供奉。但六凡寺规模并不算大,山中又气候怪异,并不适合香的储存,许多人所敬之香还未来得及立于佛堂之上,就已经生霉虫蛀,无法使用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次发生,对于想要广积恩德的香客,六凡寺建议他们可以用长燃香来代替,一来可以避免铺张浪费,二来此香长存,可表施主虔诚之心。每一根长燃香都由精铜打造,价格不菲,但还是引来许多达官贵族趋之若鹜,不过数月时间,六凡山中的长燃香已颇具规模。 “原来如此。”贾无欺望着傲然而立的长燃香,眯了眯眼,“这长燃香旨在节省,本来不错,可挡不住这帮信徒们,一个比一个有钱呐。” “我可听说,六凡寺的香客中不少高官富贾。”他身旁的瘦猴儿啧啧两声,“听说前些时候,还有人自愿出资,要将这座山从上到下都画满佛画呢。” “哦?”贾无欺看向戒痴,“小师傅,可真有此事?” “是有这么一位王施主。”戒痴低呼一声佛号,“功德无量,福田广阔。” 待戒痴走开,贾无欺这才放慢了脚步,等着落在队尾慢吞吞爬山的辜一酩。看着五步一喘,十步一咳的辜一酩,贾无欺凑过去小声道:“师兄,这都没人了,你可以快走几步。” 辜一酩斜睨他一眼,依旧慢条斯理地迈着步子:“没人教过你,就算没人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吗?做咱们这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被行家瞧出一点端倪,脑袋可就要没了。”说着,他话锋一转,十分嫌弃道:“你跑这么快干什么,生怕没人知道你是个灵巧的胖子?” 贾无欺被他训得脑袋一缩,老老实实地喔了一声。 这时突然刮过一阵强风,辜一酩“阿嚏”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师兄,你扮得真好,这喷嚏打得跟真的一样。”贾无欺称赞道。 刚说完,他忽觉脸上一痛。 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拉扯着他脸上的一块肥肉,辜一酩没好气道:“本就是真的。什么鬼天气,冻死爷了。”他吸了下鼻子,上上下下瞧了贾无欺一通,语气仍是不善:“你冷不冷?” “不,不冷。”贾无欺被他瞧得一激灵,打着磕巴道。 辜一酩看他一眼:“还不冷,我看你脑袋都冻成一团浆糊,话都说不清楚了。”他一手绕过贾无欺脖子,搭在他肩膀上,“行了,咱们快走几步,说不定前面天气就暖和了。” “师兄,你刚才不是说不能快走么……” “这不有你么。”辜一酩紧了紧他的胳膊,差点把贾无欺勒得喘不过气来,“你都已经是个灵活的胖子了,还不演得卖力点。” 得嘞。 灵活的胖子贾无欺,任命地架着他不胜娇弱的师兄,快步朝前赶去。 雪地湿滑,山路又崎岖,等一行人来到第一个石窟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五名知事僧随身带了燧石和木柴,点亮火把,带着众人走进了石窟。 洞口歪歪斜斜钉了块木牌,上面写着“六凡第一窟”。走入洞内,温度居然比洞外要暖和许多,黑暗之中,一股木漆的味道迎面扑来。 洞窟接近洞口的位置十分宽敞,越往内走越是狭长,不知通向何方。贾无欺和辜一酩进入洞中时,少林、武当、太冲、御前司四队人马已在最宽敞的地方各踞一处,席地而坐。一丛篝火在中央燃烧着,时不时发出“剥”“剥”的响声。 “各位施主稍坐片刻,住持为已经各位准备好了斋饭,贫僧这就去取。”五名知事僧见人都已经进洞后,站起身来说道。 “有劳。”行正和希声几乎是同一时间应答道。话一出口,两人对视一眼,面上都没什么表情。 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少林和武当,一个佛门正宗,一个道家大派,谁是武林第一正统,一直没有定论。两派明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的争斗较量却是不少,其中也牵扯到朝堂之上,各方势力的对峙。这次六凡佛首一事,两派都派出了年轻弟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双方都希望借由此事,让年轻一代在江湖上立威扬名。行正和希声,作为两派的领队,自然少不了与对方暗暗比较,处处留心。 特别是希声,要留心的不止行正一人。他的目光落在行正身旁的轮椅上,不久之前少林俗家弟子岳沉檀因震远镖局一案声名鹊起,此番又与行正一起前往六凡寺,其中助力,不可小觑。 这边是名门之间的勾心斗角,铁鲨帮那头就轻松多了。铁鲨帮帮众多沿水而居,这等山中景色很难见到,单是在石窟留宿,就能令他们激动不已。一干人等围在篝火旁边,一边伸出手烤着,一边颇为好奇地环顾着周围的石壁。 “哎,你看,那石壁上好像有画。”瘦猴儿眼睛滴溜乱转,拿肩膀撞了撞身边的贾无欺。 这壁画其实先进来的那帮人早有察觉,只是没人开口提及而已。现下铁鲨帮的人看新鲜似的议论纷纷,先前进来的那几队人马少不了大翻白眼,觉得这群混子真是大惊小怪没见识。 贾无欺瞧着对面的石壁,篝火跳跃,映照在石壁之上,让上面的图案模糊不清。他扯了扯辜一酩的衣袖,正想拉着对方一起凑近看时,那五名知事僧已经从狭长的洞窟深处抬着斋饭走了出来。 注意到铁鲨帮一行人的视线,为首的戒贪和尚,放下扁担道:“那壁上画的是六道轮回图。” 贾无欺听他一说,了然之间却又觉得有些奇怪。六道轮回图又称为六趣生死轮,图中是阎魔鬼王手持大轮,大轮中分为四层圆圈,画着三界六道种种景象。但如今这六凡第一窟的石壁之上,却只画了一幅巨大的天道景象——仙气缭绕的须弥山顶,日月环绕,山顶之上,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宫殿中央,正坐着三十三天的领袖,帝释天王。帝释天王身侧,莲花绽放,洁净明亮。 与其说是六道轮回图,不如说是“天道图”,更为恰当。 “这画……”贾无欺压低声音道。 辜一酩长眉一挑:“十分有问题。” “师兄也这么觉得?” “只要眼睛不瞎,都会觉得有问题。”辜一酩说着,朝少林一行人看了一眼,“少林那帮人,应该也能觉察出有点不对劲吧。” 说完,他朝贾无欺看去,只见对方头埋得低低的,差点就要钻进领口里。 “你这是躲什么?”辜一酩拿指尖狠狠戳了戳贾无欺的头顶,不阴不阳道,“本来以为没什么事,看来还真是有什么啊。” “能有什么事。”贾无欺闷声闷气道,“不是师兄说的,要小心行事么。我毕竟跟人家同行了一阵,万一被发现了呢。”他口中的“人家”,自然是岳沉檀。 他话音刚落,辜一酩又狠狠戳他一下:“听你这语气,怎么感觉你还挺希望被发现的呢。” 贾无欺揉了揉脑袋,师兄手劲真大,被戳的地方真有点疼。他现在心里有点乱糟糟的,也许真应了师兄说的,他希望对方能够发现他。可要是真被发现了呢,他和师兄说不定都得完蛋。 还是远着点吧,能避则避。彼此陌路总好过日后针锋相对。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道自己只看最后一眼,也不是看人,就看看自己做的轮椅怎么样了。这么想着,他偷偷朝少林一行的方向,瞟了一眼。其实洞里光线这么暗,少林一行又坐的远,看人只能看到模模糊糊一团影子。可他偏偏就清清楚楚的看见了自己做的轮椅,辋是辋,縠是縠,真好。 视线再往上移,却被一个修长的身形挡住了。 “怎么着,要不你直接过去自报姓名吧。”辜一酩抱臂挡在他身前,语气十分温和。 越是这样的语气,越让贾无欺汗毛直立。他垂下眼皮,有些丧气道:“师兄,我知道错了。” 辜一酩拍了拍他的头,笑容微敛:“小家伙,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有些东西玩玩就好,可当不得真。”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朝身后瞟了一眼,洞那边,一束目光如岩下青电,直直劈在了他的身上。轻笑一声,他回过头,轻抚着贾无欺毛茸茸的头顶:“多好的一颗脑袋,可别轻易就没了。” 第三十九回 清晨,雾岚还没散去,整座山林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银装素裹,宛若仙境。 可惜贾无欺此刻没什么心情欣赏这晨间美景,他提了提裤子,小心翼翼地把还在沉睡的辜一酩挪到一边,踮着脚,跨过一个又一个躺在地上酣睡的人,走出了石窟。 人有三急。 他出了石窟后,立刻冲进附近的一片树林中,裤腰带一解,哗哗一声,那叫一个酣畅淋漓。解决完内急,他心情颇为愉快地抖了抖鸟,这才重新把裤子系好,哼着小曲儿走出了树林。 一阵劲风吹过,缭绕的云雾被撕裂刮散,原本两丈之外不可见的景象,变得清晰起来。贾无欺的步子陡然一顿,他刚才没发现,石窟洞口的山崖前,竟然坐了一个人。无声无息的,就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对方的存在,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初探震远镖局的时候…… 轻哼的小曲儿忽然没了调,山崖前的那个人,正是岳沉檀。 树林与崖口相距不远,岳沉檀又是个耳聪目明的,自己刚才的动静肯定被听了个清清楚楚。贾无欺感觉臊得慌,好在他这幅面孔面皮发黑,即便脸红了也看不太出来。他本想装作没看见,径自走回洞中,可就在他抬脚的时候,临崖而坐的岳沉檀,忽然侧过头,瞥了他一眼。 不论身在何处,岳沉檀都会坚持每日做早课。天还没亮,他就已经在这里静坐,正要调息时,却不料听了全程的方便之声。他从未见过解决内急都能解决得如此兴高采烈的人,一动一静,听得他额角突突直跳。等那人终于完事之后,鬼使神差的,他就想看看对方的模样。 于是他转过了头。 一个个子不高,肥头大耳的胖子,就这么直愣愣的出现在了他眼前。原来是铁鲨帮的人吗?他从来不爱与这些江湖人士交际,若换在平时,他定是只当没看见,可这次,他听到自己主动开口道:“在下少林弟子岳沉檀,阁下是?” 贾无欺被问得一愣,心中百转千回,这已经是这个人第二次在他面前自报身家了。他停下了脚步,脸上挂起了市侩的笑容,十分热情的向岳沉檀走去,边走边拱手道:“原来是少林高足,失敬失敬。在下铁鲨帮伍余元,方才不知岳兄在此,若是扰了岳兄清修,还请见谅。” “原来是伍兄。”岳沉檀静静看向他,打开盘坐的双腿,从山石上站了起来。他身姿挺拔,神色冷清,崇山峻岭间,只他一人负手而立,临崖饮风,衣袂翻飞,像是要飘然而去。 贾无欺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拉住他,可终究还是忍住了冲动,张了张嘴,道:“这里风大,岳兄小心别着了凉。”说着,他的目光落在岳沉檀身后的轮椅上,语带商量道,“岳兄要是不介意,我推岳兄回去吧,想来大伙也应该醒了。” 岳沉檀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看到他从山石上下来,虽然一瘸一跛,但那一步一步是他凭一己之力走下来的,贾无欺脱口而出道:“岳兄,你的腿不是……” 岳沉檀眼中划过一丝异样:“不是什么?” “没,没什么。”贾无欺暗骂自己不小心,打着哈哈道,“本以为岳兄双腿都无法行动,看来比我想的情况好多了,想来假以时日岳兄定能摆脱这轮椅。” “恩。”岳沉檀垂下眼睛,不置可否。他坐回轮椅上,淡淡道:“有劳伍兄了。” 贾无欺嘿嘿一笑:“相逢即是有缘,岳兄客气什么。”一边说着,他一脚轻轻往轮椅底部一磕,原本稳稳固定在原地的轮子立刻恢复了转动。 他推着轮椅,光顾着看路,却没注意到岳沉檀搭在扶手上的一只手,倏地抓紧,筋骨毕现。 贾无欺没想到,原本空荡荡的洞口,此时居然有两个人翘首以盼,等待着他们的归来。两人双手抱臂,各据一侧,看到他们的身影,一个似笑非笑意味深长,一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你是谁!我小师哥也是你推得的?”薛沾衣小狗抢食似的从贾无欺手中夺过轮椅,语气不善地质问道。 不等贾无欺开口,辜一酩倚在石壁上,朝他招了招手,语气熟稔又亲密:“伍儿,过来。”贾无欺被他那语调肉麻的够呛,老老实实地蹬蹬跑了过去。 薛沾衣遭到无视,气急败坏道:“你听不懂人话吗!问你话不知道答!” 辜一酩长臂一捞,将跑过来的贾无欺圈在怀里,咳嗽一声,慢条斯理道:“咱们无名小卒,不足挂齿。殿下莫跟我们一般计较,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他语气谦卑,但姿态却十足的不卑不亢,完全不是个无名小卒该有的样子。好在薛沾衣一看到他的小师哥,别的就都不顾不上了。听完他的话,薛沾衣只是不耐烦的摆摆手,也没有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示意他们赶紧滚。 辜一酩轻笑一声,揽着贾无欺走回了山洞,也不管身后的目光是不是要在他的背上烧出个洞来。 薛沾衣看看岳沉檀,从刚才开始他就一言不发,难道是不高兴了?他仔细回想,他的小师哥和那个黑胖子在一起的时候,好像神情与平时不同,该说是放松呢还是温和呢?他越想越生气,最后暗啐了一口,一定是自己看错了。一个死胖子,凭什么让他的小师哥特别对待? 贾无欺几乎是被辜一酩夹在身侧,拖回洞中的。 “师兄——”回到洞里,贾无欺讨好的低唤一声。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师兄?”辜一酩嘴角含笑,说出的话却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这都主动送上门了?你当爷是死的?” 贾无欺忙解释道:“我可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他这么早会在外面,再说这人有三急,我想憋也憋不住啊。” 辜一酩冷哼一声,总算是松开了他的脖子:“也罢,就再相信你一次。” 贾无欺拍拍胸脯:“师兄放心,不会有下次了。”说着,他小心翼翼地瞧了瞧辜一酩的侧脸,试探道,“其实碰上了也没什么,他认不出来的。我易容易形的本事可是颜老大教的,师兄信不过我,还信不过颜老大么。” “你以为易容易形,就是改头换面那么简单么?”辜一酩不客气地拉扯着他的脸蛋,“最重要的,还是得脑子灵光。爷信得过颜老大,就信不过你那破脑瓜。” “师兄,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贾无欺苦着脸,“以前在谷里时,你还夸我机灵呢。” “那是爷眼瞎了。”辜一酩无情道。刚才贾无欺推着岳沉檀的情景还浮现在眼前,他一想就气不打一处来,把贾无欺一把抓过来,一手箍住他的头,一只手乱揉着他的脑袋:“真是气死爷了!” 贾无欺自知理亏,默默地贡献出自己的脑袋。 岳沉檀进洞的时候,将这一幕分毫不差地收入了眼底。要说洞中那么多人,两人又窝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十分不引人注目,可他偏偏就一眼看到了。铁链拖地的声音仿佛又在他耳边回响,他阖了阖眼,面无表情地朝行正那边行去。 第四十回 洞中各门弟子基本都已醒来,有的钻出山洞找地方放水,有的去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等外面的人再度回到洞中时,早就应该出现的五名知事僧,却迟迟没有现身。 铁鲨帮的一干人等是最先坐不住的,李吞滔身边的一个亲信,名叫王沓,此刻吹胡子瞪眼地在洞中吼了起来:“妈了个巴子的,这都等了多久了!那五个和尚呢,都死了吗!” 他语气不善,说出“和尚”两个字时尤为咬牙切齿,少林一行人听到耳里,多多少少会有些不舒服。王沓虽然举止粗鲁,李吞滔倒是很懂得人情世故,他注意到少林一行中不少人面露不虞,立刻上前拱手道:“帮中兄弟不懂什么规矩,心直口快惯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各位小师父多多见谅。” “李施主不必挂怀。”行正低呼一声佛号,不怒自威。 贾无欺站在一角,听到王沓的话后,吸了吸鼻子低声道:“那大胡子倒是说对了,可能那五个人,真是死了。” 辜一酩睨他一眼:“你闻到了?” “昨日好像着凉了,鼻子不通气,要不我应该早就闻到了。”贾无欺伸手捏了捏鼻梁。 “是啊,爷早晨醒来,都快被臭死了。”辜一酩撇了撇嘴,十分嫌弃道。 发现不对劲的不止贾无欺和辜一酩二人。众人枯坐一阵,离洞中窄道最近的御前司一行人,刷地一下齐齐起身,雁翅刀上的铁环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队首一人,站在幽深的山道入口,冲众人简短道:“我进去看看。”说完,利索地一矮身,探入了山道中。 这人正是索卢峥。 队长都进去了,御前司的其他侍卫哪敢待在原地,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山道狭窄的入口前,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要不,咱们也进去看看?”铁鲨帮有人提议道。 李吞滔迟疑了一下,“还是先等索卢大人出来吧。” 石窟内一片静谧。石壁上水汽凝结,化成水滴,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篝火已燃尽,唯一的光亮来自洞口,而洞中深处的山道入口,却是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看不到一点光芒。 突然,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洞穴深处传来。原本坐在地上的贾无欺,立刻拍拍屁股,站起身来。 “洞中出事了。”索卢峥站在山道入口,语气平静,“各位先随我来。”说完,他也不等众人的反应,转身重新进了山道。 听到“出事”两个字,四大门派的人皆是面上一变。行正和希声二人,一言不发,率先进入了山道。 铁鲨帮队尾,辜一酩唇角一陷:“有好戏看了。” 贾无欺看他一眼:“师兄,都死人了,你的表情能不能悲伤一些。” “死人说明有人出手了,出手了就总会露出破绽。有了破绽还愁不能顺藤摸瓜找到幕后黑手吗?”辜一酩伸手一弹贾无欺的脑门,嫌弃道,“赶紧把这事了结了,你这幅鬼样子爷可不想再看,多看一眼,折寿十年。” “这人还不是你选的?”贾无欺嘟囔道,“当时可是你说的这幅形象最不会让人起疑。” “此一时彼一时。”辜一酩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爷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容忍能力。” 是,面前这位可是就算是个病秧子也得做出个富贵病的范儿。 贾无欺撇了撇嘴,跟在他身边,向山道口走去。 与石窟相连的山道,阴暗湿滑,两侧的石壁一片冰冷黏腻。道路狭窄,一次只容一人通过,稍胖些的人在有些地方得横着走才能过去。贾无欺吸气收腹,好容易从不足一人宽的石缝中挤了过去,来到了山道的腹部。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山道的腹部,是个圆形的石窟。此刻石窟一侧,御前司侍卫持刀而立,而另一侧的石壁前,五位知事僧排成一排,静静地躺在那里,形容各异。 第一位知事僧面容洁净,表情自然,但衣服却破破烂烂,沾满了污渍。第二位知事僧倒是穿着整洁,但头上却戴了一个枯萎的花圈。第三位没什么奇装异服,只是两腋处湿漉漉一片,在布袍上洇出了深深的痕迹。第四位就更奇怪了,明明穿着干净的衣服鞋子,身体却散发出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贾无欺二人闻到的就是从他身上传来的味道。最后一位,既衣着得体也身无恶臭,只是他的面容却十分怪异,撇嘴瞪目,露出一种厌恶不耐的表情。 这样诡异的五具尸体,孤零零地躺在大山的腹部,怎么看怎么令人毛骨悚然。 一股无声的恐惧在洞中蔓延,却偏偏有人天不怕地不怕,对着五具尸体开口抱怨:“好好的怎么就死在这里?死了也不让人清净,又臭又脏,这是想恶心谁呢?” 贾无欺看了一眼正捂着鼻子跳脚的薛某人,长叹一声:“这也是人才啊。” 辜一酩嗤笑一声:“日后你若去京城,随便找一位说书先生,报上‘薛沾衣’三个字,他定能跟你说上个三天三夜还不止。” 贾无欺目光在薛沾衣脸上一转:“这人叫薛沾衣?什么来头?我瞧着之前是与御前司一起来的?” 之前他问时,辜一酩还不告诉他这人名字,这会儿又主动提起,是有什么原因么。贾无欺的目光从薛沾衣身边的人身上划过,半天都移不开。 “回神。”辜一酩没好气的拧了他一把,“敢跟御前司同行的,自然来头不小。” 他下半句没说,贾无欺却已经猜到了。敢与御前司同行,来头不小,敢把御前红人扔到一边,来头更是小不了,圣眷比上那位,只怕只多不少。 至于安息香…… 贾无欺按了按额角,思绪纷杂,还是改日再想。 “病鬼,你看见那尸体没?往日里可见过这么奇怪的?我这汗毛可都竖起来了。”瘦猴儿不知道从哪里挤过来,朝辜一酩道,一边说一边搓了搓手臂。 洞那边,行正和希声等人已经走到尸体旁边,开始仔细查看了。贾无欺一看,立刻灵光一闪,凑到他所在分舵的舵主耳边低语几句,那舵主又挤到李吞滔身侧说了一阵。这时只见李吞滔上前朝索卢峥拱手道:“索卢大人,我帮中兄弟有人曾做过仵作,可否请他上前查看尸体,也算是为破除此案尽些绵薄之力。” 索卢峥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李吞滔满脸堆笑,立刻回过身朝人群中喊道:“乐于时,还不赶紧出来。” 他其实并不知道乐于时是谁,当辜一酩被贾无欺猛地推出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队伍中还有这号人。虽然不认识,但并不影响李吞滔做出熟稔的样子,哥俩好的搂住辜一酩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于时啊,咱们铁鲨帮能不能在江湖上站住脚,可就靠你了。” 他说话时,一股热气喷到辜一酩脸上,贾无欺心一直吊着,生怕他师兄一没忍住,伸手就把这个便宜副帮主给砍了。 好在辜一酩比他想象的专业得多,只是重重咳嗽一下,有些虚弱道:“帮主放心,于时定不辱使命。” 他省去了“副”字,直接开口叫帮主,听得李吞滔心花怒放,决定回帮后一定要重赏此人。 第四十一回 辜一酩查看尸体的时候,行正和希声已经回到了各自队伍前,两人并未开口,想来也没什么重要的发现。 众目睽睽之下,辜一酩捏着鼻子,慢条斯理的翻弄着尸体,修长的手指不时在这个脸上捏一捏,那个头上戳一戳,不像是在验尸,倒像是在摆弄玩具。 不一会儿,他停下手来,李吞滔远远看着,立刻出声问道:“如何。” 辜一酩耸耸肩:“死状怪异,死因却……”他咳嗽一声,像是在斟酌用词,“十分自然。” “什么叫死因自然?”李吞滔皱了皱眉,费解道。 “既无外伤,也无毒症。”辜一酩悠悠道,“就像是睡着睡着,自然而然地死去。” “这不是坐化吗……”少林一行人中,有人轻声嘟囔道。 声音不大,辜一酩却听得清楚,他眼睛一亮,拍拍手:“没错,就是坐化!”说完,他施施然走回队伍,也没了下文。 听完他的发言,索卢峥看向行正与希声二人:“二位怎么看?” 希声蹙眉道:“这五位身上确实没有伤痕,若说是坐化,又太过牵强……” “事已至此,不若先将这五位妥善安置,等请示无忧主持后,再做计较。”行正开口接道。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同意。一直将尸体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死因又暂时无法查明,不如先将尸体保存好,等到了六凡寺,再从长计议。只是武当少林两派,竟然都没从尸体上看出端倪,旁观者心里不免惴惴。 “这尸体也不知道能不能挪动。”铁鲨帮中有人不安道,“死状这么奇怪,万一这五个不愿意挪,咱们轻易动了,他们找上门来怎么办。” “无妨。”就在这时,一个冷清的声音在洞中响起,“这死状无甚特别,无非天人五衰而已。” 据增一阿含经记载,处于六道之中天道的天人,死亡之前会有五种表征,称为天人五衰,其一衣服垢秽,其二头上华萎,其三腋下流汗,其四身体臭秽,其五不乐本座。无忧无虑的天人,本应衣着光鲜,珠冠璀璨,但在福尽寿亡之时,衣物会变脏,华冠会萎悴,原本轻清的身体会变污浊,两腋流汗不止,连带着对安乐的生活也生出厌烦不耐之情。 这声音一出,少林一行恍然大悟,其余门派弟子,知晓其中掌故的也频频点头,这五具尸体,可不就是把天人五衰表现得淋漓尽致吗。 众人带着几分赞许几分好奇,朝说话人望去,就看到了一个端坐在轮椅上,神色自若的年轻人。 岳沉檀。 他身旁的行正闻言颔首:“不错,这确是天人五衰之景。” 对面的希声冷言道:“既是佛门典故,行正法师想必十分熟悉。”言外之意,对方竟让人捷足先登,现在才发现尸体背后暗藏的玄机,想必对佛法的领悟,也并不深刻。 行正顿了顿,才开口道:“论佛门典故,贫僧自然不如师兄体会深刻,还得多谢师兄指教。” 他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又刷的一下,集中在了岳沉檀身上——这坐着轮椅的人,居然是行正的师兄?!没想到少林寺收徒生冷不忌,竟然连残废也要得吗?不少人眼中多少带了些轻视。 索卢峥看向岳沉檀,目光倒是一片清明:“阁下可是岳沉檀?” “正是。”岳沉檀语气淡淡。 索卢峥也不是话多之人,只抱拳道:“幸会。” 简简单单两个字,倒是让不少人转变了对岳沉檀的看法。能让大名鼎鼎的御前司指挥同知说出“幸会”的人,定然不是什么小角色。 贾无欺看到此情此景,垂下眼帘,脸上神色莫测。 像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失察,行正紧接着开口道:“贫僧听闻六凡第二窟又名冰窟,里面常年寒冷,三尺寒冰立于内而不化,不如将这五位师父的尸体搬送至那里。” 索卢峥点点头,伸手指了五名侍卫:“你们去。”说罢,立刻带着剩余的侍卫朝山道深处走去,一刻也不多留,十分利落干脆。 五位知事僧的尸体既已移走,众人也不想在山道中多留。跟着索卢峥的队伍,一字长蛇,一个跟着一个的走完了洞中最后一截山路。 再见天日时,山中已是另一番景象。 原本已停的风雪忽然大作,鹅毛一般的白雪,劈天盖地的落下。山中白茫茫的一片,山石草木全部覆盖在厚厚的白雪下,边界模糊,只有两侧的悬崖暗示着路已到尽头。被狂风暴雪刮迷了眼的人不在少数,踩到没人走过的雪地上,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进齐腰深的雪坑中,等被人□□时,下半身已经冻的失去了知觉。 高大的树木上,挂满了长长的树挂,冰冷锋利,造型各异。说来也奇怪,一般的树挂都是垂向地面,这里的却不同,违反自然常理地横着生长,短则半臂,长则一尺。这里树木本就生得密集,肆意横长的树挂如交错的犬牙,用锋利的尖角阻挡着过路的人。上山的一行人,不仅要留神脚下,还要注意头上,凌冽狂风中,一步一顿,走得十分艰难。 贾无欺在雪中跋涉许久,好不容易看到了“六凡第二窟”的木牌,心中一喜,脚下却没留意,突然一滑,摔了个狗□□。大雪本来应该蓬松柔软,可这雪地却是一层雪一层冰,坚硬的地面,差点没把贾无欺的牙给磕掉。 北风才不管他是否摔跤,依旧呼呼地刮着,贾无欺的脸一阵发麻,不知是摔的还是冻的。他刚要跪起身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他面前。他顺着这只手往上瞧去,岳沉檀面色沉静,身体微倾,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贾无欺只有片刻迟疑,身体却先于脑子反应,攀上那只手,稍一用力,站起身来。他拍了拍身上的雪碴,哎哟一声扶了扶腰,冲面前人道:“多谢岳兄了。” 面前的人扫了一眼他身上的雪屑,不动声色道:“一起走吧。” 贾无欺连忙笑着应好,还十分狗腿的走到岳沉檀前面:“我走前面,给岳兄开路。” 他小心翼翼的一步一跺脚,每一步踩得踏踏实实,就这样没走几步,突然感觉肩上一沉,一个带着体温的大氅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罩了个严严实实。熟悉的檀木香味争先恐后的钻进他的鼻孔,他浑身一震,差点又要跌倒在雪中。 “这衣服伍兄先穿着,”岳沉檀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冷冷清清却不容拒绝,“方才伍兄受了凉,若再遭了风,恐怕就上不了山了。” 贾无欺极力调整面部的表情,可惜他刚才那一跤,摔得他半边脸还麻着。回过身去,本想给身后人一个感激的笑容,却偏偏露出一副要哭不哭的神情。他嘴唇不受控制的哆嗦着:“这衣服还是给岳兄吧,我看岳兄穿的也不多,若是因此着凉,我这心里不安呐。再说我身子骨好得很,皮糙肉厚的,这点小风小雪不算什么。” 岳沉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深深看他一眼:“伍兄说过,相逢即是有缘。你我既是有缘之人,伍兄又何必如此客气。” 不知为何,他的眼神太过沉静无波,倒让贾无欺心中有些异样。对方拿他说过的话来堵住他的口,他无计可施,只得老老实实披着岳沉檀的大氅,一脚深一脚浅的朝洞口走去。 第四十二回 六凡第二窟确实不负“冰洞”之称,洞外已是大雪封山,气温严寒,洞内的温度竟比洞外还要低上几分。洞中随处可见巨大的冰块,石壁上冰锥朝四面八方生长着,比山路上的树挂有过之而无不及。 索卢峥一行人率先进洞,在一条岔路上找到了一个不大的洞窟安放尸体。等他们折返回洞口时,几大门派的人已经聚齐。靠近入口的位置,地方算不上大,每个人腿挨腿,肩并肩,总算是都站了进去。 薛沾衣是进洞较早的那一拨,刚要进洞时才发现身后的小师哥不见了。他四下张望着想要寻找,却被一大波涌入的人挤到了洞窟深处。等大家都站定,他总算是在洞口发现了他姗姗来迟的小师哥。 只是。小师哥的大氅,怎么会在那个矮胖子身上? 薛沾衣气急,想要过去和那矮胖子吵上一架,但偏偏人墙牢固,他就是挤不出去,只好恶狠狠地盯着那矮胖子,目不转睛。 这样锋利的视线贾无欺自然不会无视,他顺着目光看去,只看到薛沾衣气得发红的脸蛋,莫名的他想到了阿白。阿白是一只鹅,从一颗蛋开始由贾无欺一手养大。阿白虽然是只家禽,但战斗力却十分强悍,还是一只小鹅的时候,就敢追着隔壁的大黄狗满院子跑。每当它被惹火的时候,都是前胸一挺,脖子一昂,趾高气扬的扑扇着翅膀,鹅冠红的发亮。虽然它与薛沾衣的品种不同,但生气的样子倒是有七八分像。 贾无欺摸了摸下巴,也不惧薛沾衣气势汹汹的目光,反倒是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对方。薛沾衣一瞧他这幅样子,立刻又瞪了回去,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贾无欺觉得好笑,轻咳一声,收回了目光。 就在这时,索卢峥站在洞中央道:“五位知事僧的尸体已经安放完毕,洞口严寒,不宜久留,不如继续向前,洞中应有落脚之地。” 他手中举着火把,身先士卒,沿着洞中一条相对宽敞的石路走去。众人见状,便也纷纷跟在他身后,继续行进。 贾无欺刚要迈步,却感觉后面有人一拽,差点让他仰过身去。他艰难的转过身,辜一酩正拎小鸡仔似的紧紧揪住他的后领口。 “原来是乐兄。”贾无欺干巴巴一笑,拼命朝他师兄眨眼睛。岳沉檀就在他身侧,他可不想被人看出了破绽。 “伍儿,说好一起走,怎么就突然不见影了呢。”辜一酩眯了眯眼,懒洋洋的说道,手上却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 “伍兄,这位是?”岳沉檀在他身侧,淡淡道。 贾无欺干咳一下,硬着头皮面朝两人,介绍道:“岳兄,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帮中兄弟,乐于时乐兄。”他看看岳沉檀,又看看辜一酩,“乐兄,这位是少林高足岳沉檀。” “原来是岳兄,久仰久仰。”辜一酩慢条斯理的打着招呼,手中劲却不小,一把将贾无欺拽到了身侧。 岳沉檀下颌微扬,与他对视:“乐兄,幸会。” “我方才见行正法师已经进入洞中,岳兄怎么还在这里?”辜一酩手搭在贾无欺肩上,语带疑惑道。 “腿脚不便。”岳沉檀回得波澜不惊。 他说这话时神情自若,毫无尴尬遮掩的意思,但贾无欺却听不得他这样自己说自己。他一闪身,挡到岳沉檀面前,朝辜一酩道:“乐兄,方才我摔倒时多亏岳兄出手相助,才无大碍。既然行正法师他们已经先进去了,不如我们与岳兄一道,也好有个照应。” 辜一酩锐利的目光落在贾无欺略带守护的姿态上,清亮的声音陡然一沉,冷冷道:“如此也好。” 三人跟在队伍末尾,默默前行,一路无话。 六凡第二窟也有壁画,只是与第一窟不同,不在洞口,而在洞腹。高举的火把上,跳跃的光芒照亮了冷冰冰的石壁,一副色彩秾丽的佛画出现在大家面前。 佛画中央,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阿修罗王正坐其中,面目含嗔。宫殿外,如意果树郁郁葱葱,参天干云。树底花木丛生,一名阿修罗对着树干挥斧欲伐,树顶云雾缭绕,天界众生与众阿修罗正在鏖战。 “这壁上所画,可是阿修罗道?”隔着黑压压的人群,贾无欺远远看了一眼,开口道。 “正是。”岳沉檀颔首。 阿修罗道乃是六道中的一道。其中的有情众生,与天界分别不大,都福报极大寿命极长,但与天界众生相比,多了嗔恨嫉妒之心,因此又被称为“非天”。相传阿修罗道中有一颗如意果树,树根在阿修罗界,树顶却延至天界,所结之果只供天界众生享用。阿修罗们又生气又嫉妒,便想要用斧头砍掉这棵树。可这棵树只需天界众生洒下一滴甘露,就能复生,阿修罗们无计可施,嗔恶之心愈重。两界矛盾不断,无法转圜,便在树顶交战。 石壁上,描绘的正是这样一番景象。与六凡第一窟相似,本应作为六趣生死轮中一部分的景象,如今被人单独提出,画在了石洞内。石壁凹凸不平,又湿又滑,本应不好上色,可这副壁画却色泽明亮,人物鲜活,画中细节纤毫毕现,不像是壁画,倒像是一副匠心独运的工笔。在火焰的照耀下,阿修罗界的景色熠熠生辉,甚至连阿修罗王的双眼,也闪着幽深的光芒。 如此画作,很难想象是一般匠人所为。 “岳兄,要不要凑近些看?”贾无欺难掩好奇,询问中难免带上了点怂恿的意味。 岳沉檀没有拒绝,从善如流:“好。” 贾无欺立刻推着岳沉檀向石壁走去,嘴里欢快地喊着:“各位让一下,让一下。”各门弟子一看是岳沉檀,都十分小心避开身,让出了一条路来。 壁画前,索卢峥高举着火把,一动不动,宛若门神。 “索卢兄可有何发现?”岳沉檀来到壁画前,仔细端详着,随口问道。 “尚未。”索卢峥摇摇头。 这时,希声从一侧走出来,建议道:“此处相对宽敞,不如先在这休息片刻,再上山。” 大家走了许久的山路,此刻腿脚酸软,浑身发凉。好容易到了一个避风的地方,都想要歇上一歇。听到希声的建议,立刻连连附和。 索卢峥见状,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分了几个火把给各大门派的人。一放松下来,不少一路硬憋着的人纷纷要求找地方放水,拿着火把,成群结队的沿着岔路找暗处解决去了。 洞中人一少,正好给了贾无欺认真观察壁画的机会。他蹲下身来,双手在壁角细细摩挲着,一种光滑柔软的感觉从指尖传来。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但绝不是石壁的触感。 贾无欺目光一闪。 第四十三回 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王沓那臭小子呢?”李吞滔举着火把,从岔路上走回来,对着洞内黑压压的一群人照了又照。 “老大,王沓不是跟你一块儿走的吗?” “是啊,这小子一直跟在老子身后,可等老子放完水一转身,这小子就不见了。”李吞滔磨了磨后槽牙,没好气道。 “老大,我刚才好像看见王沓跟着一和尚走了。”有人在人群中,小声嘀咕了一句。 偏那李吞滔是耳尖的,一把将那人拎了出来,高举的火把照得说话的人脸庞发红,竟然是瘦猴儿。 “你小子再说一遍,王沓跟和尚走了?”李吞滔粗声粗气道。 瘦猴儿被领口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战战兢兢道:“洞里太黑,小的看的也不真切,就那身形约莫看着像他。” 李吞滔闻言,也不废话,大步踏向在一旁闭目打坐的行正:“行正法师,我帮中有个兄弟不见了,你队中可有人看见?” “这位施主说话好没道理。”行正还未开口,他身旁一个年纪很小的僧人先张口道,“你帮中人不见了,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慎言。”行正缓缓开口,语带严厉地叫了一声那小和尚的法号,小和尚终究闭上了嘴,不过脸上依旧带着不服气的神色。 行正不紧不慢地看向李吞滔:“李帮主,贫僧一行来到此处后,并未有人离开,自然也不会看到你帮中不见的弟子。” 李吞滔闻言,目光在他身侧的僧人身上一扫:“行正法师,此话当真?” 行正低呼一声佛号:“出家人不打诳语。” 李吞滔无法,只得向公门大员求助,他望向站在一侧的索卢峥:“索卢大人,我帮中有一名兄弟方才出去之后到现在还没回来,有兄弟看见他和一名僧人同行,可如今这洞里,除了行正法师一行,哪里又有别的僧人……行正法师又说他们没人离开此洞……” 他面上一片狐疑,不住的往行正身上看,行正倒是正襟危坐,面目一派自然。 索卢峥听完他的话,无甚表情道:“行正法师所言属实,本人可以作证。至于贵帮弟子,或许是一时迷路,也未可知。” “这……”李吞滔挠挠头,这洞中岔路很多,一时走岔也不是不可能。但他与王沓同行时,找的暗洞离这里并不远,王沓手中也有火把,再怎么迷路此刻也应该回来了。而且若行正所言非虚,王沓又是和从哪里跑来和尚一道,难道是他帮中的人看岔眼了? 就在这时,靠近洞口的位置,有人突然喊道:“王沓就在前面路口,我刚好像看见了!” 众人闻言,纷纷站起身来,索卢峥二话不说,抄起火把,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小憩的洞窟,贾无欺眼疾手快,推着岳沉檀跟在他了身后。 贾无欺揉了揉眼睛,他没有看错,刚才确实有人影一闪而过,而且那穿着打扮,正与王沓一致。跟着索卢峥的步伐,一行人沿着洞中的山道摸黑向前,终于,最前方停下了脚步。 难道人找到了?李吞滔心中一喜,立刻从队尾往前挤。 贾无欺紧紧跟在索卢峥身后,不用往前挤,也看得十分真切——人确实是找到了。 索卢峥刚在山道拐角处发现一个侧影,立刻虎步一跃,扣住了那个人的手腕,用力一拽,将隐在黑暗中的人拉了出来。 的确是王沓。 不过,准确来说,应该是半个王沓。 他的身体被拦腰砍断,与索卢峥手拉手的,只是他的上半身。他双目怒瞪,嘴角含讽,与壁画上阿修罗的表情无异,被砍断的腰间鲜血淋漓,筋骨外翻,不少人看到这幅景象,都忍不住捂住嘴,几欲作呕。 李吞滔面带喜色的挤到最前方,看到的竟然是这样的情景。他面色煞白,眉眼间闪过一丝厉色,冲到王沓的尸体旁回望众人,厉声道:“这是谁干的!是谁!” 索卢峥举着火把冷冷站在一侧:“李帮主节哀顺变。” 他冷淡的话语完全没起到安慰效果,李吞滔望着表情各异的众人,睚眦欲裂:“是谁!有本事干没本事承认,龟孙子!当着老子的面杀老子兄弟,是欺负我铁鲨帮没人吗!” 这时,行正双掌合十从队伍中走了出来:“李帮主,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当务之急是将这位施主的遗体妥善处理。” “呸,用不着你这和尚假好心。”李吞滔怒发冲冠,“这么着急埋了他,岂非是怕露出什么马脚?”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慎言跟在行正身后,没好气的反驳他。 “帮主莫急,王舵主身死已成定局,现下最重要的是查明他的死因,找出凶手。”一个修长的身影从拥挤的人群中施施然走了出来。 李吞滔虽然怒火滔天,但理智尚存,看了看来人,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点点头:“乐小子,我信得过你。你来看看,他是怎么死的。”说完,他抬头看向索卢峥,“索卢大人,我想让帮中兄弟查看尸体,没问题吧?” 索卢峥颔首道:“自然。” 辜一酩走到王沓的半截身体边,蹲下身端详了片刻,了然道:“原来如此。” 李吞滔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乐小子,你知道谁是凶手了?” 辜一酩不动声色的从他手中抽出衣袖:“虽然尚且无法确定凶手,但王舵主的死因,却是*不离十。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小可人微言轻,恐难以服众,不若请岳少侠与希声道长也来探察一番,也好做个见证。”说着,他站起身来,朝人群拱手道,“还请岳少侠与希声道长前来一看,还我铁鲨帮一个公道。” 被点到名的两个人,自然不好拒绝。双双察看完尸体后,都陷入了沉默。 李吞滔看没人说话,立刻急了,大声道:“如何?二位怎么不说话了?” “二位不是不想说,而是此话不好说。”辜一酩悠悠道,“既然如此,就由小可代劳吧。”他长身而立,目光炯炯,“王舵主的身体是被人用刀法拦腰砍断。此刀先往下砍入数寸,再用力往上切去,用劲法门独特,世无其二。”他捂嘴咳嗽一声,慢慢道,“除了少林荡魔刀法,小可再也想不出还有哪门哪派能留下如此刀伤。” 第四十四回 此话一出,洞中陷入一片寂静。 少林荡魔刀法,非嫡传弟子不可学得。如今这洞中,亦只有一行少林僧人,凶手系何门何派,不言自明。 在良久的沉默中,行正低呼佛号,走到队伍最前坦然道:“铁鲨帮弟子死于荡魔刀法之下,我少林难免嫌疑。但自入洞以来,贫僧一行无一人擅自离开,凶手虽与少林有所干系,但绝不在贫僧一行人中。” 他目光清明,话音朗朗,一身浩然正气,很难让人把凶手与他扯上关系。再加上他所说之言已有索卢峥证实,只要稍一思索,就能排除他门下弟子的嫌疑。 但理可论,情难解。 虽然知道行正一行人与王沓的身死没有关系,但铁鲨帮帮众依旧难以平复心中的怨恨。不少于王沓交好的人纷纷道:“你说与你们无关,这洞里又哪来的别的少林弟子?难不成杀死王舵主的是鬼不成?!” “阿弥陀佛。”行正双手合十,不欲再继续辩解。 倒是辜一酩听到此话,开口道:“众位兄弟,其实除了行正法师一行外,这里还有一支少林旁脉。” “是哪一支?”李吞滔猛地抬起头,面目有些狰狞。 “辜施主所言,莫非是六凡寺一脉?”行正望向辜一酩,有些意外道。 “正是。”辜一酩懒懒靠在石壁上,“听闻六凡寺住持无忧大师,出身少林,其寺中弟子,是否修习荡魔刀法,也未可知。” 听到他的话,众人面上的神色都是变了又变。虽然不愿将六凡寺与此等凶案联系起来,但如今山中,除了行正一行,有可能习得少林刀法的,也只有六凡寺一干人等。但若此案是六凡寺所为,那五名知事僧,又是被何人所害呢? 古怪的天气,古怪的壁画,古怪的死法,古怪的尸体。 众人疑窦丛生的同时,不免也觉得背后一阵发凉。若此事真与六凡寺脱不了干系,那接下来的山路,必然不会好走。 “管他娘的。”李吞滔低吼一声,站起身来,“等咱们上了六凡寺,把那老秃驴抓起来,老子还不信问不出来了。” 行正闻言,眉头微蹙,却是没有再开口。 “既如此,各位请加快脚程,随我尽快上山。”索卢峥举起火把,转过身。 “是啊,等到了山顶,就真相大白了。” “赶紧走,赶紧走,我可不想在这个地方继续待下去了。” 议论纷纷中,队伍开始移动,向着山体深处行进。等走出冰洞时,迎接他们的不只是春天般的温暖,还有王沓的下半身。 芳草碧茵间,王沓的下半身靠在树前,像一个安静的赏花者,只是缺了半具躯体。 “王舵主——”看到此番景象,不少与王沓交好的帮众都擦了擦眼角。众人合力,把王沓的尸体拼齐,葬在了树下。 “兄弟,等我上山为你报了仇,再来看你。”李吞滔在他的墓前插上木碑,咬牙道。说话间,一道炸雷声“轰”地一下,冲击着众人的耳膜。 “你们看!” 有人惊叫一声,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众人看到了十分怪异的景象。此处春风和煦,不过数丈之外,就是夏雨倾盆,再过一段路途,是秋风萧瑟,通往山洞的最后一段路程,则是白雪皑皑。 短短一段山路,却饱含春夏秋冬四季之景,不可谓不壮观,不可谓不奇异。 山中异色横生,但山路却并不难走。虽有春露秋风,夏雨冬雪一路相伴,但走起来还算顺畅,一行人没费什么功夫就走到了挂着“六凡第三窟”木牌的石窟前。 “进。”索卢峥简短道,先行探入了石窟。 外面虽大雪纷飞,石窟内却温暖干燥,十分安逸。与前两个石窟类似,石窟腹部最大洞穴中,画着一副巨大的佛画。画中是一派人间景象,有夫妻举案齐眉,有牛羊尽情驰骋,有文人戴冠着袍,持物而立,也有武士跨马提枪,纵横跅弛。 贾无欺远远看着壁画,自言自语道:“春暖夏热,秋凉冬冷,苦辣酸甜,皆是人间。把人道画在这里,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岳沉檀抬眼看他:“伍兄此话颇有禅意,不像一般江湖人所言。” 贾无欺嘿嘿一笑:“我一届粗人,闲来发酸,做不得数。” 岳沉檀垂下眼帘,片刻后,道:“贵帮弟子死于少林刀法之下,伍兄还愿与我同行,此等心胸气度,绝不是什么粗人。” 贾无欺挠挠头,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作答。岳沉檀若是冷言冷语,他倒能应对自如,只是现下这人不知为何改了性,一个劲儿的夸他,这可让他有些不适应了。 他狐疑地瞟了岳沉檀一眼,难道此人喜欢矮黑胖? 怪不得以前自己不招他待见了。 贾无欺了然。 岳沉檀见这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表情十分精彩。他静静看着,也不出言提醒。人说画人画皮难画骨,其实除了骨相,最难改变的,还有神情。 可惜这样的风景他未来得及完全欣赏完,就被一个不识趣的人打断了。 “岳兄,可否借一步说话?”辜一酩走到岳沉檀面前,拱手施礼,翩翩有礼道。 “师——咳,乐兄,你找岳兄有什么事吗?”贾无欺站在岳沉檀的轮椅后,看着他师兄的笑脸,十分摸不着头脑。 “有些事想要跟岳兄商量。”辜一酩伸出手,越过岳沉檀的身体,揉了揉贾无欺的脑袋,“怎么,伍儿不放心我吗?” 他明知道贾无欺不是放心不下他,可偏就要这样问,果不其然,被他手臂越过的人唇线又绷紧了几分。 辜一酩眯了眯眼,收回手,笑得十分荡漾。 贾无欺理着自己被揉乱的头发,有些郁闷道:“不是。方才索卢大人说今晚就在这落脚,为防意外发生,大家还是别乱走的好。” “放心。”辜一酩完全没把索卢峥的警告放在心上,“有我和岳兄在,能有什么事发生。” 洞外,风雪飘摇。 辜一酩率先跳出洞口,站在厚厚的落雪上,转身回望:“早就听闻岳兄大名,如今有幸一见,小可心痒难耐。不知可否有幸请岳兄指教一二?” 莫名其妙的比武邀约,岳沉檀却答应了。对方自然不是因为久闻大名才想与他较量,他也不是从善如流才答应与他比试。 一种心思,两处思量。 岳沉檀从轮椅上缓缓起身,一步一步,镇定而沉默,走入冰天雪地之中。天地苍茫,两人相对而立,眉间发梢,全是落雪。 “如何比?”岳沉檀看向对方,眉目冷淡。 “九宫格。”辜一酩也不废话,脚下一划,一个九宫格就出现在两人脚下。九宫格三尺见方,两人各踞一角,位于对角之上。 九宫格乃是江湖上双方较量,最常用的方法之一。双方自入格的那一刻起,先踏出九宫格的人就算落败。各门各派,招数万千,到了九宫格中,能施展的却十分有限。长度限制,远攻无法,宽度限制,近攻无门。要想在这弹丸之地取得胜利,是十分考验功夫的一件事。 辜一酩选九宫格作为较量方式,不可谓不刁钻。 少林拳法虽素有“拳打卧牛之地”的特点,但辜一酩所画的九宫格,只够二人展开基本的步法,比“卧牛之地”要小上许多。明面上让作为少林弟子的岳沉檀占了先机,但岳沉檀腿脚不便,本就不便施展步法,再者少林身法讲究辗转腾挪,要想在这不足见方之地攻防出手不受影响,实在难上加难。 但岳沉檀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略略颔首,一掀袍角,薄唇吐出一个字:“请。” 第四十五回 “出步单阳。”辜一酩脱口而出四个字,身形却分毫未动。 岳沉檀心中了然,对方显然考虑到他腿脚不便,拳脚相交唯恐胜之不武,故而选择了“文斗”。武斗比的是拳脚,文斗考得是拆招。两人口述拆招,不仅要对自家武学烂熟于心,还要对对手的招式了如指掌,否则,口舌之间,稍一说错,就是个败字。 “二虎争威。”岳沉檀两臂垂在身侧,手掌却蓦地展开,略略一摆,暗施寸劲。 “烈马分鬃。”辜一酩一手舒展,一手却暗握成拳,关节突起,微微发白。 “月下偷桃。” “卧虎扑食。” “白马卧鸾。” “豹子抖尘。” 两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分毫不让。忽而狂风大作,穿过山中遍布林立的长燃香,发出呜呜的长啸声,如狼嚎鬼哭。天色已暗,雪越下越大,此刻两人的身上,却干干净净,连一片落雪都没有。 仅是文斗,两人都祭出了十二分的内力,因此身上才会片雪不沾,寸冰不挂。 两人的招式越来越快,语速也越来越急。岳沉檀使得是少林赫赫有名的五行八法拳,顷刻之间,已变换了龙、虎、豹、鹤、蛇五种拳型。辜一酩使得则是通背缠拳,一百零八式钩缠闪变,急如密雨。 一个迎风双探以崩拳击其面门,一个关爷挑袍以劈掌攻其下盘。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从洞口传来:“岳兄,乐兄,你俩站在雪里干啥呢?” 来人正是贾无欺。 岳沉檀闻言身形不变,攻势未减,辜一酩却在贾无欺出现的时候,稍一晃神,没来得及应对对方的进攻。 “金豹擂石。”岳沉檀淡淡道,一直紧绷的手掌兀得一松,落回了身侧。 “是我输了。”辜一酩点头认输,面上的表情却称得上愉快,“岳兄果然颇具少林风骨,小可佩服佩服。” 岳沉檀目若寒潭:“承让。” 贾无欺走近两人,看到地上快被大雪掩埋的九宫格,愕然道:“你们在划九宫格?” 辜一酩抿唇一笑:“一时技痒,就和岳兄比划比划。” 贾无欺有些无奈地望他一眼:“乐兄这说风就是雨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这辈子恐怕改不了了。”辜一酩长臂一捞,将贾无欺揽在身侧,“伍儿,你乐哥我可是输了,准备怎么安慰安慰我受伤的心?” “你输了?”贾无欺侧头看看他,又看看对面的岳沉檀,声音中带了一丝自己也没察觉到的雀跃,“那是岳兄赢了?” 岳沉檀点点头,面上冷冽的神色缓和了几分。辜一酩冷哼一声,拎着贾无欺的后领口就往洞里走,“听到我输了你就这么开心?看我怎么教训你。” “我没有。”贾无欺底气不足的辩解着,经过岳沉檀身边时还不忘夸他一句,“岳兄,你真棒。” 岳沉檀看着他被拖走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白色的水汽在他鼻尖唇前缭绕,将他玉石般无瑕的面容虚虚实实地遮盖着。 贾无欺再回到洞中时,众人已经歇下,只有中央的篝火,还在熊熊燃烧着。火光之中,石壁上的壁画泛出一种妖艳鬼魅的色彩,画中之人眉如远山,眼如秋水,在冰冷坚硬的石块上,作出一副含情脉脉的姿态。 贾无欺贴着壁画一角坐下,低声与辜一酩耳语道:“师兄,这画你可看出什么端倪?” “画本身倒没什么。”辜一酩抬眼看去,片刻后道,“这‘画布’嘛,却是稀奇得紧。” “师兄你也看出来了?”贾无欺在怀中摸了摸,继续压低声音道,“你可记得我之前与你说过,邺城义庄中扮成方破甲四人的尸体,用的是千面门早已不再使用的人|皮面具。” 辜一酩点点头:“自然记得。后来那人|皮面具的来头,你可查清?” “没有。”贾无欺摇了摇头,“我曾给容非一修书一封,但他亦不知道这人|皮面具的来历。千面门作为江湖中首屈一指的易容巨擘,若是连他们都搞不清来历,估计……” 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辜一酩突然道:“你可曾将此事告诉颜老大?” 贾无欺拍拍头,如梦方醒道:“对啊,颜老大的易容术出神入化,也许能看出几分这人|皮面具的来历。” “恩,明日出洞后,你找机会让雪墨向谷中传信。”辜一酩摩挲着下巴道,“颜老大眼神是再好不过的,想来在到达六凡寺之前,那人|皮面具的事情就该有个结果了。” 贾无欺目光在石壁上逡巡片刻:“那几张人|皮面具解决了,这几张,也就好办了。” 如果说在山脚的石窟里还是怀疑的话,他现在已经完全确认这六凡山中石壁上的画作,全部是人|皮佛画。 凹凸不平的山石上,万万不可能完成如此笔触细腻的画作,唯有在上好的画纸之上,画家才能挥毫泼墨,匀红点翠,完成这一幅幅摄人心魄的作品。只有在光滑细腻的人|皮上,色彩才会如此斑斓明亮,花草鸟兽才会如此栩栩如生。 人|皮取材难得,制材就更是不易,要将最原始的材料制作成可以承载银钩铁画的画布,更是难上加难。 况且以人|皮为原料的器具颇为江湖正派所不齿,纵观武林各门各派,实在找不到一个能制作出如此人|皮佛画的人。此人不但有一流的制皮手艺,还有一流的细密画法,这样的一个人,似乎和江湖中各路英雄豪杰,都对不上号。 “颜老大总说,哪怕是参照同一副面孔,每个人做出的面具都是不同的。”贾无欺喃喃道,“易容术如此,书法绘画亦然。能成大家者,必定有他无法被模仿的绝妙之处。即使作画者无意为之,这人|皮佛画中,也一定藏着他隐形的落款。” 辜一酩看着他专注的眼神,轻笑着摸摸他的脑袋:“你现在脸上,可不是个矮黑胖该露出的神色。” “人太机灵,挡也挡不住。”贾无欺挺挺胸脯。 他眼睛黑得发亮,带着少年人才有的认真与执拗。辜一酩含笑欣赏着,不再说话。 第四十六回 翌日清晨,一声尖叫声将众人从睡梦中吵醒,索卢峥豁然起身,朝声音源头望去:“发生何事?” 发出尖叫的是武当派一个道号玄诚的弟子。他一大早迷迷糊糊的从地上爬起来,想出去找地方便,不经意间扫到了画有佛画的石壁,一副令人悚然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 佛画中繁华的人间胜景前,一个人四肢伸展,像一只巨大的壁虎,直直趴在石壁上。他的胸腹手足处皆被闪着寒光的银梭穿过,牢牢的钉在佛画之上。而颈项头颅则没有银梭的桎梏,自然的垂下,像是热切地欣赏着这动人的软红十丈。 行正站起身,看到钉在壁上的尸体,饶是修养深厚也不免面色一变——壁上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少林一行中年纪最轻的僧人,慎言。 “竟然是这个小和尚。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索卢峥将尸体从石壁上取下放到地上,铁鲨帮一众人等围了过去,看清死者面容后,李吞滔语气不明的来了一句。 “阿弥陀佛。”行正走到慎言身边,将他还张开的双眼合上。少林众僧将慎言的尸体围在中央,纷纷开始捻动佛珠,为他念起了往生咒。 “怎么少林也死人了?”人群中有人低声讨论着,“要说铁鲨帮死的那人,少林嫌疑最大,现在少林的人也死了,难不成凶手真是六凡寺的人不成?” “你们看,那尸体上留的是银梭,江湖上可有谁使这兵器?” “据我所知,这江湖中使银梭使得最好的,当属震远镖局总镖把子方破甲。” “可方破甲不是已经死了吗?总不会是他的鬼魂跑过来杀人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除了方总镖头,我还真想不出别的什么人……” 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贾无欺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垂目诵经的少林一行身上:“师兄,又死人了。”他开口朝辜一酩说道。 “这次可是大手笔啊。”辜一酩摸摸鼻子,玩味道,“不仅杀人,还挑在这么多人面前杀,下手的对象居然还是少林派。下手了也就算了,还大张旗鼓的把尸体摆成这样。比起行凶,凶手倒更像是在挑衅呢。” “挑衅?”贾无欺眸光一闪,“凶手真的这么自负吗?难道他笃定没人可以把他揪出来?” “不仅自负,而且狂妄。”辜一酩闲闲点评道,“他把尸体弄成这般姿态,就是要昭告上山的各位,你们这些自诩为名门大派的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不仅有本事杀了你们的人,而且有本事不被人察觉。” 贾无欺盯着人|皮佛画,目光一凝:“旁的不说,这位的轻功一定一等一的好。” 辜一酩看向他:“哦?” “若那几枚银梭是凶器,佛画之上一定会有大量的血迹。”贾无欺眯了眯眼,“可现在你看,石壁上现在除了几处不起眼的血污,其他各处都干干净净,这就说明慎言一定不是在这石壁上被杀的,而是被凶手在别处杀害再特意钉到石壁上。”他顿了顿,然后继续道,“既然是在别处被杀,那杀人者和搬运尸体的人就不必是同一个人。杀人者不必拥有踏雪无痕悄无声息的轻功,运尸者也不必具有惯使银梭气力过人的功法。单说这个运尸之人,在众人眼皮底下行事,却无一人发觉,这人的轻功,定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原来如此。”辜一酩一手搭在他肩上,状似无意道,“你能想到这些,爷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贾无欺疑惑道。 辜一酩笑而不答,转言道:“对于那几枚银梭,你可有何想法?” “十分蹊跷。”贾无欺沉声道,“震远镖局一案江湖皆知,方破甲的尸体失踪但是他身死之事已是盖棺定论。凶手故意用银梭作武器,难不成是想暗示什么?还是……” “还是纯粹的恶作剧。”辜一酩勾起嘴角,“这凶手不仅自负傲慢,狂妄自大,而且颇为享受玩弄人心的感觉。” “江湖中还有这号人?”贾无欺颇为困惑。 “名门正派的牛鼻子们,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不会表现出来。”辜一酩凉凉道,“这号人,还是邪门歪道中见得比较多。” “你的意思,这事与邪教有关?” “非也。”辜一酩竖起手指摇了摇,“名门正派的人,人前当然是不会表现出这一面,谁又知道人后会怎么样?你可别忘了,这凶手可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既然没了被人发现的威胁,就算是武林正宗,也说不定会暴露天性做出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来。” “你这么一说,岂不是江湖各门各派都有嫌弃?”贾无欺嘟囔道,“这凶手范围,不仅没缩小,还更加扩大了。” “蠢材。”辜一酩伸出手,重重弹了下他的脑门,发出一声闷响,“所以才让你从人|皮入手,杀人的方法有成百上千,精制人|皮的方法却不多。有了这石壁人|皮的线索,凶手的身份自然也会浮出水面。” “师兄高见。”贾无欺揉着被弹得通红的脑门,观察着正在收拾慎言尸体的一行人。 慎言尸体上的银梭已被尽数取了下来,尸身上的血迹也被擦干。看样子,是要将他收拾妥当后就近入殓了。 “行正师兄,几位师弟想替慎言师弟换上干净的衣服,再送他上路。”一名年轻僧人走到行正面前,“慎言师弟昨晚还说,将包裹与师兄的放在了一处,不知可否请师兄取来?” 行正颔首,面容上挂上一丝悲戚的神色。他走向石窟一侧,在一排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包裹中翻找着,半晌,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布衣,走回了慎言尸体前。 少林一行人将慎言尸体处理妥当后,变得更为沉默,连之前还不时发发牢骚的薛沾衣,此刻也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不再说一句废话。让人难捱的寂静中,几大门派的弟子重新踏向了上山的路途。 人心叵测,前途凶险。 一路上无人说话,皆是闷声赶路,很快就来到了六凡第四窟洞前。 踏入石窟中,与先前的三窟观感十分不同。石窟内里十分宽敞,高高的洞顶,宽阔的石道,不像是埋在山腹中狭窄逼仄的洞穴,倒像是巧夺天工的宜人居所。 众人一路走,一路啧啧称奇,就在大家观石赏景身心放松的时候,突然从洞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顷刻之间,高大的洞顶骤然崩塌,从天而降的巨大石块将人砸得死的死,伤的伤。幸存的人也被体型硕大的山石堵在塌陷的石窟中,进不可退不得。眨眼之间,原本一字长蛇的队伍已经被拦腰砍成了数节,每一节都被坚不可摧的岩石拦住了去路,动弹不得。 贾无欺幸运地避开了天女散花般的落石,好不容易在一片空地上站稳了身型,环顾着四面高耸嶙峋的岩石发呆。这时只听一声长啸,带着野兽骚气的腥风从头顶灌来。他抬头一望,一只庞然大物从洞顶的大豁口处,张牙舞爪地扑了下来。 定睛一看,一只吊睛大虫张着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朝他面门直直袭来。 第四十七回 贾无欺还未来得及躲闪,一双利爪已经朝他双目抓来。千钧一发之际,他身子一矮,堪堪避开寒光闪闪的利爪,这时只听一声痛苦的咆哮,先前还剪风而来的巨虎,此刻跌落在石块上,两只闪着凶光的招子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深深嵌入眼眶的两粒石子。 非常不起眼的两粒石子,却让百兽之王也无力招架,痛得打跌。 能将石子作为武器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的人,贾无欺至今为止只认识一人——岳沉檀。 果不其然,岳沉檀正站在石洞的一角,望着地上挣扎起身的猛虎,面带冷意。他的身边,立着一个火红的身影,此刻已经施施然朝还未爬起身来的猛虎走去,正是薛沾衣。 就在薛沾衣靠近的时候,那老虎猛地从地上爬起,鞭子一样的尾巴卷着碎石朝薛沾衣甩去。虽然它已经无法看见,但凭借动物敏锐的嗅觉,它依然能准确判断活物所在的位置。即使双眼一片血污,也无法阻拦它凶狠的攻势。一鞭扫过未中,接着又是一鞭,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它高亢有力的咆哮,以及蓄势待发的粗喘。 薛沾衣却毫不慌张。仿佛那老虎不过是他豢养的一只宠物,完全没有将它放在心上。 他轻巧地闪过猛虎的长尾,一只手探入腰间,眨眼之间,一把锐利的匕首已经出现在了他的手上。面对猛虎一波接一波的攻势,他不躲反迎,朝着虎头迎面而上。老虎闻到活物的气息,低吼一声,腾空一跃,向薛沾衣所在的位置扑去。 就在它腾空的刹那,匕首破空而出,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插入了它的喉咙。猛虎轰然坠地,勉强呜咽了几声便断了气。 薛沾衣像没事人般的拍拍手,走到老虎的尸体前蹲下身,细细端详起来,半晌才道:“这畜生皮毛生得不错,真是可惜了。若是在活时剥下,定是极品。” 说完,他朝还坐在一旁发怔的贾无欺看了一眼,嫌弃道:“你还坐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想辙出去,难不成还想困死在这里?” 贾无欺被他一说,这才咳嗽一声,开始端详石洞四周的构造,并刻意忽略洞中另外两人的对话。 “小师哥,我刚才表现得好吗?” “恩。” “小师哥,你夸夸我嘛。连师父都说我功夫精进不少呢。” “恩。” “小师哥,那畜生的皮毛你喜不喜欢?若是喜欢,我现在就去剥了,带回去给你做成大氅。” “不必。” “小师哥,听说虎鞭最为益精补髓,要不……” 贾无欺听到这里,实在是忍不住重重咳嗽一声,冲薛沾衣道:“这位兄台,那大虫恐怕是只母的。” “我跟小师哥说话呢,有你什么事?”薛沾衣眉毛一竖,“再者说,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跟我称兄道弟,还不赶紧滚开?” “伍兄与我有助步之谊,”岳沉檀开口淡淡道,“师弟若是看不上他,不如先走一步,眼不见为净。” 言下之意,便是将贾无欺纳入朋友的行列,若是薛沾衣真心看不过眼,该滚的也不该是贾无欺。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但薛沾衣听了,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满脸涨得通红,恶狠狠地盯着贾无欺,说不出一句话来。 贾无欺挠挠头,耵他的人虽长得美,但这视线实在是令人不自在,无福消受美人恩呐。他朝岳沉檀拱了拱手道:“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岳兄不必为我伤了同门情谊。” “就……” 薛沾衣刚想说就凭你,一个“就”字刚出口,就听岳沉檀平静道:“伍兄言重。” 贾无欺瞥了一眼薛沾衣刚一张开就阖上的嘴巴,以及对方梗着脖子的姿态,觉得岳沉檀真是刀子嘴,而自己真是豆腐心。 三人所在的石洞内,猛兽已经成了尸体,别处的情况却不尽然。野兽的咆哮声,人受伤的惨叫声,搏斗的打击声,武器的龙吟声,全都交缠在一起,在崩塌的石道中盘旋回响着。 贾无欺望着豁出大口的洞顶,喃喃道:“我们还是先出去再做计较吧。”此刻若是不先逃出这弹丸之地,若是又有一两只凶兽钻进来,那可就更难对付了。 他话一出口,薛沾衣哼了一声,算是同意。倒是岳沉檀不慌不忙道:“不急,你先过来看看。” 贾无欺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薛沾衣身后倚靠的石壁上,正画有与其他三窟类似的佛画。他走到薛沾衣身边,弯下腰,细细摩挲着石壁,一股极淡的香味钻入了它的鼻孔。 独活香。 他在暗处悄悄用藏在袖中的小刀割下一块石壁上的“画布”,这才直起身,后退几步,正大光明地欣赏起石壁上的佛画来。 石壁因为被巨石隔断,上边的佛画也不完全,呈一面扇形,画在光秃秃的山石上。画中由上至下分为四层,由天至地,到地底再到水下。有壮如山峰的走兽,也有形如粟米的昆虫。胎生,卵生,湿生,化生的生命形形□□,有的朝生暮死,有的命历数劫,这描绘的正是六道三恶道中的第一道,畜生道。 是因为野兽横行,故而此地画有畜生道情景,还是因为石壁画有畜生道,故而此地野兽横行?这实在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贾无欺隐在袖中的一只手,不时摩挲着那块人|皮,抬起头望向洞顶,看来只有先从这个鬼地方出去,才能找到答案。 “岳兄的师弟,你轻功如何?”贾无欺看向薛沾衣,开口道。 薛沾衣似乎被这种叫法噎了一下,半天才扬扬下巴,十分傲慢道:“你听好了,我姓薛,名沾衣,下次再让我听到你拿什么不三不四的称呼叫我,小心你的脑袋。” 贾无欺十分配合的摸摸自己的脖子,从善如流道:“好的薛兄,没问题薛兄。” “……”薛沾衣横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薛兄的轻功肯定十分了得,不若先从洞顶出去,接应我们。”贾无欺继续道。一边说着,他一边朝洞顶所在的那一面石壁走去,伸手从上到下摸了摸石壁道,“这石头滑得很,薛兄可要小心了。” “小心了”三个字话音还没落,薛沾衣已经从他肩头跃过,在石壁上纵行几步,一个纵身,跃出了洞顶豁口。 贾无欺看看石壁,再看看洞顶,由衷称赞道:“好俊的功夫。” 第四十八回 岳沉檀跟在薛沾衣身后,飞身而上,只留给贾无欺“有劳”二字,以及一辆空空荡荡的轮椅。 贾无欺摸摸鼻子,熟悉的对白,熟悉的情景,虽然换了张脸,他还是逃不过扛轮椅的命运。偏偏他现在又是一个铁鲨帮小跟班的身份,自然不能施展出多么高明轻功。他费劲地把实木所做的轮椅扛在背上,望着石壁一阵长吁短叹,终于还是抬起头朝洞顶道:“二位,我轻功实在不怎么好,能不能略施援手?” 岳沉檀眸光一闪,冲薛沾衣道:“师弟,借你项上之物一用。” 薛沾衣只觉项上一凉,原本围在脖子上的一圈上好的貂绒,已经被岳沉檀拿在手中,当做粗绳垂向了洞中。 “小师哥!”薛沾衣气得跺脚,“那可是上好的雪貂皮做的,怎么能拿来拉重物!”虽说薛沾衣一向锦衣玉食,但也不是花天酒地铺张浪费之人,对于瞧得上眼的奇珍异宝,也是十分爱惜。 这貂绒围脖是他最为得意的一件御寒圣品,如今被岳沉檀拿去当绳子用,拉得还是他最看不上眼的江湖小混混,他要不生气那才是怪了。 岳沉檀像是没察觉到他的滔天怒火,只是平静道:“貂皮最为结实,眼下救人要紧,师弟若是不舍,下山后再赔师弟一条。” 薛沾衣一听这话,若是答应了,好像真是在跟他的小师哥计较一样,天晓得他根本没怪小师哥,怪的是洞底这个轻功不济的死胖子,若是不答应吧,他胸中又始终憋着一口气,难以抒怀。两相权衡之间,他选择了沉默。 贾无欺一边欣赏着薛沾衣吃瘪的小脸,一边抓着垂下的貂毛往上攀。手脚不闲着,嘴也不闲着:“薛兄,这貂毛真是不错啊,又滑又软,还暖和。” 薛沾衣目光死死盯在他紧抓着貂绒的手上,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倒是岳沉檀看着他攀爬的样子,闲闲道:“伍兄看起来颇为轻松,看来方才是过谦了,轻功自然是不差的。” 贾无欺心中“咯噔”一下,立刻道:“岳兄过誉。我是勉力支撑,才堪堪爬了上来。”说完,他一条腿先跪在了地面上,然后一手扶着背上的轮椅,一手用力往地上一按,这才喘着粗气彻彻底底从洞顶爬了出来。为了增加效果,他一面粗喘,一面咳嗽着,很有一点体力不支的意思。 薛沾衣看着他大口喘气的样子,翻了个白眼道:“真没用。” “自然比不上薛兄。”贾无欺嬉皮笑脸地应道,似乎一点也不生气。 看着他那张油腻的笑脸,薛沾衣怎么看怎么腻味,索性抬脚就走,把这人甩在身后,眼不见为净。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洞顶外又是另外一番景色。崇山峻岭间,竟是一大片广阔的草原。几颗星子在暮色中若隐若现,朗月初升,斜斜地挂在枝头,散发着清净的光芒。 这片山谷中,多为齐腰的青草和低矮的灌木,高大的树木并不多见。然而晦暗的天光下,却有一排排笔直挺拔的黑影立在草原之上。随着月亮越升越高,三人终于看清,那一排排黑影不是什么松柏杨槐,而是闪着金属光芒的长燃香。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兽低鸣,让这里的夜景显得更加幽静神秘。三人在一棵大树下落脚,准备在浓密树荫的庇护下,度过今夜。 谷中不时吹过一阵阵干燥的热风,凛冬时节,这里的气候却像是盛夏。树前篝火熊熊燃烧着,无声地警示着谷中的飞禽走兽,也是在默默等待着从洞中逃出生天的同行队友。 可惜的是,月上中天之时,除了他们三人之外,仍然没有一个人影。 贾无欺打了打哈欠,冲篝火旁的两人道:“以前跟帮里兄弟出去,过夜时都是我来望风。岳兄和薛兄若是放心,今夜便由我来守夜罢。” 说完,他就朝粗大的树干走去,蹭蹭几下,便爬了上去。树叶茂密,很快就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能根据树体的颤动判断出他还在行进之中。 没过一会儿,贾无欺的声音从树顶遥遥传来:“两位兄台放心睡吧,我这个位置一目千里,什么风吹草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总算还是有点用。”薛沾衣轻嗤一声,懒洋洋地合衣靠在了树干上。 岳沉檀抬头看了一眼,神情莫测:“夜深露寒,伍兄还是小心些。”、 “岳兄放心。” 贾无欺不在意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显然完全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岳沉檀倒也不再多说,双目微阖,结跏趺坐,不久便入了定。 贾无欺躺在粗大的树干上,嘴里叼着一片树叶,跷着二郎腿,好不自在。一阵热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几片云朵也被风吹着,挡住了皓月的身影。 夜色又深。 黑夜模糊了人的视觉,却让其他感官变得分外敏锐,譬如嗅觉。似乎是因为温度陡升的缘故,激发了香味的扩散,原本不易察觉的独活香味,此刻分外热烈的争先恐后往贾无欺的鼻孔里钻。 他伸出手,从怀中掏出那块从洞中取走的“画纸”,细细端详起来。 独活香,含辛带苦,香如其名。他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人偏爱此香,不仅衣衫上要熏染,就连所做器物上也要留下这味香的痕迹。那人曾说,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独活二字,正合了人生真谛,故而尤为喜爱。 这个人,正是一手教会他制作面具的人,颜老大。 可是颜老大远在谷中,又怎么会和这六凡山中的古怪佛画扯上关系?又或者人皮的制作者,是颜老大的旧识? 这倒是颇有可能。谷中之人,历来不问来历,不问出处,一入谷门便是与从前一刀两断,颜老大入谷之前若是亲手做过□□,也不奇怪。 正想着,一个雪白的身影趁着夜色划过天空,在厚厚的云层中穿梭着,不一会儿,就无声地落在了贾无欺胸口上。 两只利爪紧紧踩在贾无欺胸上,雪墨目光锐利,锋利的鸟喙朝贾无欺扬了扬,像是示意。这般傲慢贵气的模样,真跟它的主人一模一样。 也不知道,现在师兄身在何处?不过依照辜一酩的身手,在哪里都出不了问题,贾无欺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他伸手试探着摸了摸雪墨柔韧光亮的羽毛,对方依旧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无甚回应。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将手中的“画布”一分为二,一块塞入怀中,一块绑在了雪墨的脚上。 “拜托了。”贾无欺朝雪墨双手合十拜了拜。 雪墨抖了抖翅膀,转过身,拿屁股对着他,双爪使劲,猛地踩入他胸口,然后振翅而去,一点多余的眼神也没施舍给他。 “宠物不好养啊。”贾无欺看着很快隐入云层的身影,感慨道。 重重树影之下,岳沉檀阖上的双目微动,神识不再清明。平日里能让他摒弃尘世烦扰的跏趺坐,此刻也无法再让他心绪宁静。他身子坐在地上,心却早已悬在了空中,头顶上的一动一静,全都分毫不差的落入了他耳中。 心不静身自然不凉,随着燥热的夜风一阵阵刮过,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发间额角往下滴落,一股一股,有的自前胸流下,有的自背后淌落。在汗水的洗礼下,背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战斗力,愈发疼痛起来。 这样的痛楚,让岳沉檀很难忘记,他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才遭此责罚。 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这八种苦果,因爱之一字,更加苦不堪言。佛陀以逆风之炬譬喻爱欲,人若举之同行,必有烧手之患。人一旦怀有爱欲之心,见道如见搅混之澄水,再也无法看清其中的映像。 岳沉檀自小感情淡漠,喜欢二字于他而言已是陌生,更遑论令人牵肠挂肚辗转反侧的一个爱字。他熟读佛家经典,喜爱之心,亲近之欲,在过去对他来说,是种种罪业之因,是诸多违顺之由。爱生憎嫉,生嗔恚,生□□,生冤孽障碍,生地狱恶鬼。唯有断贪欲,除爱渴,才能脱离生死,免诸轮回。 他从未想过,这种种罪业之因,也有一天会降临到他的身上。 师父说他道心不稳是为错一,妄动痴念是为错二,执着凡心是为错三,简简单单几句,却如当头棒喝,让他陡然一惊—— 原本以为完全不存在于自己身上的爱欲之心,不知何时,竟悄悄跳动了起来。 这就是虽然有焚肤之痛,虽然有误道之嫌,却依旧让人趋之若鹜无法舍弃的“爱”么?他第一次和师父的观点产生了分歧,虽然他并没有说出来。 师父说他生爱欲之心便是错,起心动念便是入妄,是违律破戒。但佛陀成佛之前,一样纵情嬉游,广纳妃嫔,声色犬马。爱欲之心,只可疏,不可堵。在他现在看来,所谓爱恋之情,不过就像是佛陀在菩提树下悟道时,魔王施展的种种诱惑,是修得正觉途中必经的劫难,无法避免,只能自渡。 既然他自己已起心动念,这难道不是说明他离悟道之时又更进一步?墨守成规无法证得初果,唯有劫难,才能令人冲破樊笼修得正果。而爱欲,不过是证果途中一个小小的关卡,何必视之如洪水猛兽,大惊小怪。 岳沉檀心性凉薄,为人冷清。他哪里知道,若是情之一字,真有如此轻易便能解开,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飞蛾扑火舍身殒命,不过为了转瞬即逝的朝夕。佛门弟子不可计数,渡得情关者,不若天地之蜉蝣,沧海之一粟。 日后他若是回想起自己此刻的想法,定会觉得十分荒唐可笑。 一夜过去,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贾无欺顺着树干溜了下来,走到燃尽的篝火处“蹬蹬”踩了两脚,将潜在的火星彻底消灭。 薛沾衣听到动静,懒洋洋的睁开眼,一看是贾无欺,立刻又闭上了眼睛,像是怕脏了眼一样。他不想看贾无欺,可贾无欺就偏偏在他面前晃,故意背对着他,拿肥硕的后背挡住他的视线,冲岳沉檀道:“岳兄,咱们上路吧?这一夜都没人寻来,我估摸着他们可能从别的洞口出去,继续往山上走了。” 三人被困的地方是山洞的前段,若是有人往回走,定然会经过他们所在的地方,眼下一个人都没有,最大的可能就是出来的人都继续行进了。 贾无欺话音刚落,就感到一只十分有力的手推搡着他的后背。薛沾衣不耐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死胖子,让开点。” “师弟,慎言。”紧接着他不耐烦的话语,岳沉檀冷冷地开了口。 贾无欺没有转头去看薛沾衣,不过估计他应该气得不轻,从身后的跺脚声就能听得出来。他䩄着脸凑到岳沉檀身边,殷勤道:“岳兄,我推着你走吧?” 岳沉檀看他一眼,微微颔首,算是允了。 薛沾衣昂着脑袋背着手,走在最前面,贾无欺推着岳沉檀跟在其后,三人一路无话。走了约莫半柱香,岳沉檀忽然道:“伍兄,你可知《金刚经》上有句话,叫‘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让贾无欺实在摸不着头脑,只能在他头顶憨憨应了一声:“恩,好像听起来是有些耳熟。岳兄这么问我,是要给我说佛法吗?” 前面的薛沾衣听到此话嗤笑一声,停下脚步,转过身略带嘲讽道:“让我小师哥给你*?你以为你谁?告诉你吧,小师哥这是在告诉你,他之所以能忍你这幅丑模丑样到现在,是因为他知道‘凡有所相,皆是虚妄’,看得见的无论美丑都是假的,把你当空气呢。” “啥?”贾无欺状似不明白的挠挠头,“那依薛兄之言,在岳兄眼里,咱俩都是假的,都是空气?” “你——”薛沾衣被噎了一下,瞪他一眼转过身闷头赶路。贾无欺十分无辜地开口道:“岳兄,我理解的不对么?” 岳沉檀眼中划过一丝笑意:“至少算不得错。” “我就说嘛。”贾无欺推着岳沉檀继续走,“这薛小哥可真难伺候。对了,岳兄还没回答我,这么问我是因为什么?” “无甚。”岳沉檀淡淡道,“只是突然想到,一路上看到的几幅佛画,色彩都颇为艳丽,不似寻常壁画。浓墨重彩下,真正隐藏的又是什么呢?”说着,他话锋一转,“之前看伍兄也有察看壁画,可有所发现?” 贾无欺嘿嘿一笑:“我是个粗人,就看个稀奇,哪能懂这些精细的玩意儿。不过嘛,要说发现,也不是没有。” “哦?” “那画有佛画的石壁都滑溜溜的,摸起来的感觉,有点像是在摸女人。”贾无欺的脸上挂起了几分无赖的笑容。 岳沉檀不动声色道:“是吗?看来伍兄一定摸过不少女子。” “承让承让。”贾无欺腆着脸回道。 “小师哥,你听他瞎扯。”薛沾衣撇着嘴回头道,“摸那些硬不愣登的山石能觉出像摸女人,我看他不是有过不少女人,而是想女人想疯了吧。” “我可不是想女人想疯了!”贾无欺辩解道,“那感觉是真的与寻常山石不同。” “如此。”岳沉檀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贾无欺此刻推着他,又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他有些欲哭无泪,虽然换了个身份,可他也不想给岳沉檀留下个色狼的印象。 正欲开口再解释几句,只听前方隐隐传来一阵人声—— “怎么又死人了?” “天哪,这死得也太惨了。” “造孽呐……” 岳沉檀声音一沉:“我们快些过去。” “正合我意。”贾无欺鼓足劲,推着岳沉檀朝人群狂奔而去。 第四十九回 人群中央,躺着一具四分五裂的尸体,说是尸体倒不如说是尸块更为恰当。死者整个身体像是被野兽啃啮过一般,碎得七零八落,没有一块是完整。四肢纷纷从身体脱离,断成几截,头颅也自顾滚到一边,冷眼旁观着往日与自己紧密相连的各部分。 就算头颅脱离了血肉模糊的躯干,它的样子也并不好看。半个脑袋凹陷进去,赫然是被重物敲打的痕迹,一个奇怪的印记挂在那断头的额间,像是牛头,又像是鳄首。 尸体旁边,武当一行面色发青,尤其是为首的希声,紧抿着双唇,锐利的目光不时在众人面上划过,饱含警惕与怒意。 “发生何事?” 众人转过视线,只见岳沉檀三人徐徐行来。有人立刻迎上去道:“哎呀岳少侠,你们可算来了。昨天大伙好不容易从洞里爬出来,想着过一夜再上路。没想到这一大早起来,又死人了。”说着,声音降低了几分,“这回死的,可是武当的人。” 岳沉檀来到希声身边:“希声道长,节哀。” 希声冷冷点了点头,语气不善道:“昨日少林与太冲两队人马已经先行一步,不知阁下三人为何姗姗来迟” 言下之意,已是把他们三人视作了嫌疑人。 岳沉檀正欲开口,贾无欺按了按他的肩膀,腆着肚子向前几步,笑嘻嘻道:“我说希声道长,你又不是不知道昨日情况险恶,要从那洞中逃出自然要花不少功夫。你们武功高强,从那洞里脱身自然是小事一桩,可你看我这身板,要从那么高的洞顶爬出去,实在是不容易。”说着,他还向众人展示了一下他笨重的身躯,然后指了指岳沉檀二人道,“我能从那里逃出来,多亏了岳小哥和薛小哥,要不今日你们恐怕都见不到我了。昨日他二人助我逃出后,天色已然不早,我又怕路上遇到什么凶禽猛兽,黑夜之中岂不更难以招架?于是便说服他俩跟我一同找了个落脚的地方,先凑合一夜,等天亮了再上路。” 他说完,只见一个咳嗽得不能自已的病秧子从人群外挤了进来,正是辜一酩。这人眼下青黑,一副羸弱之态,很容易让人放下提防之心。他对希声略一施礼,道:“伍兄所言非虚,小可本与伍兄一同入洞,只是那洞崩塌得突然,我二人便被人群冲散。我们入洞较晚,洞顶崩塌时也还在洞口一带,道长一行那时想必已深入洞腹,从洞中脱身后没看见他们也属自然。我也是多亏帮众兄弟帮助,才勉强追上了大部队。” 众人本来就对岳沉檀三人没什么怀疑之心,全是希声一人草木皆兵,把久未现身的三人视作了怀疑对象,这下听完两人的话语后,更是彻底相信这迟来的三人是清清白白的。 希声一看众人的表情,也知道自己的怀疑有些站不住脚,冷哼一声,他冲岳沉檀道:“早就听闻岳兄助公门破获一起大案,断案能力必然非凡。我派中横死的兄弟,就靠岳兄来还他公道了。”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岳沉檀神色不变,只是静静驶到尸体身边,端详片刻道:“尸体可有人动过?” “我们移动过。”一个小道士应道,“我等只是看玄诚师兄死相惨烈,把他的尸骨拼凑完整罢了。” “颅骨被重物击碎。额间的印记,”岳沉檀目光一凝,“是龙纹。” “龙纹?” 此话一出,大家开始议论纷纷。身为武当弟子,面容上当然必须干净素洁,不能刻有奇怪的图案,如今出现在尸首上的纹路,极有可能是凶器留下的痕迹。既能将颅骨敲得粉碎,又会留下龙纹的武器,这江湖上并不多见。 “我想到了,是龙头拐!”有人喊道。 “不是一般龙头拐。”辜一酩接过话头,悠悠道,“寻常龙头拐,龙头极小,或者只是寻常拐杖杖首刻有夔龙纹。这根龙头拐,龙头不仅不小,且雕工精细,以至于虽是印记,龙须却也根根分明,看得清楚。而且从颅骨的损伤来看,凶手只用一击,便将半个颅骨彻底击碎。有这么强的内力,又使得是这么一根龙头拐的人,江湖上好像没几个。” 他并没有立刻点出凶手的身份,但这已经足够。昔年靠一双利眼和一根精铜龙头拐行走江湖,令不少武林豪杰拊掌称赞的人,姓穆,名千里。 正是于震远镖局中身死的人称“神眼”的锦衣老者,穆千里。 可是穆千里已经死了,死人又怎么可能再杀人?每个想喊出穆千里名字的人,在开口之际,又都把这个名字默默咽回了肚子里。 可惜,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脑子,比如铁鲨帮那个姗姗来迟的胖子。 “乐兄说的,莫不是江湖人称‘神眼’的穆千里?”贾无欺作恍然大悟道,“这可奇怪了,之前那少林小哥是死于方破甲的银梭之下,现在这位武当小哥又是死在穆千里的龙头拐杖下,难不成,这六凡山中真有鬼不成?”他说着挠挠头,“可这说不通啊,按理说,佛门圣地,清净无尘,又怎么会有鬼怪出来呢?” “若不是有真鬼,那便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希声站在一侧,冷冷道,“我倒要看看,这六凡山中,究竟还有什么古怪。” “道长好胆量!”贾无欺拍掌道,可惜希声白了他一眼,并不理会。 “道长还是小心些。”薛沾衣站在岳沉檀身侧,不阴不阳道,“事出蹊跷,岂知不是装神弄鬼而是神魔天罚呢?” 混江湖的人,干干净净的没几个,谁的双手没粘过几滴血呢?薛沾衣此话一出,不少人回想起自上山后发生的一幕幕情景,都感觉背后一凉,冷汗直下。一时间人心惶惶,无人敢出声。 希声看着众人畏畏缩缩的表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重重地哼了一声,振袖而去。贾无欺和辜一酩对上视线,朝对方挤了挤眼睛,没想到却被对方不轻不重地瞪了一眼。 贾无欺转转眼珠,难道他什么时候又得罪师兄了? 看着辜一酩转身而去的背影,一个凉凉的声音从他身侧响起:“在看什么?” 贾无欺侧眼一看,岳沉檀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身边。 “没什么,就看着希声道长的模样,似乎还在生气。”贾无欺道。 “他生气,与你何干。”岳沉檀面色冷肃,语气淡淡,“何必自寻烦恼。” “岳兄说的是。”贾无欺从善如流,推着岳沉檀的轮椅跟着队伍行进,一边走一边低声问道,“岳兄,你对你师弟了解多少?” 岳沉檀微微一顿:“比你只少不多。” 这意思是,了解自己比了解薛沾衣多,还是不如自己了解得薛沾衣多?不管哪一种,都让贾无欺的心情变得不错。 他正对着岳沉檀后脑勺偷笑了一笑,然后正色道:“那岳兄可知他平时是否敬天地敬鬼神?” 依他之见,那薛沾衣就是个混不吝的妄人,管你什么天地鬼神,遇佛杀佛遇魔杀魔,天不怕地不怕。 岳沉檀听他这么一问,眉头微蹙,片刻后舒展开来,平静道:“据我所知,并未。” “哦……”贾无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飞沙走石,白骨遍野。 翻过一座山头后,贾无欺一行看见的便是这番景象。 水草丰美,鸟语花香的景色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戈壁荒原。狂风卷着滚烫的沙石毫不客气的朝众人劈头盖脸地刮下,一排排傲然挺立的长燃香,在热风中发出一阵又一阵的低鸣。晒得通红的铜管下,是一具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这些尸体中,有飞禽,有走兽,也有人。先死的已经只剩皑皑白骨,后死的血肉之躯尚存。 走在队伍前方的人,凑到一排长燃香前查看,突然不可遏制的发出了一声尖叫。充斥着死亡气息的荒原上,这么一声突兀的尖叫,让整个氛围变得尤为可怖。 “发生何事?”索卢峥听到叫声,快走几步,来到了长燃香前。看到眼前的景象,他身形一顿,半晌说不出话来。 寻常尸体自然不会让索卢峥感到意外。 寻常尸体也不会让这些见惯大风大浪的江湖人士纷纷发出错愕的喊声。 长燃香脚下的尸体,死状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他们的脸。那是一张张大家都分外熟悉的脸,是与队伍中这些活着的人,容貌无二的脸。 躺在长燃香脚下,肉身半腐的尸体,全都顶着大家熟悉的面容——有索卢峥,有李吞滔,有行正,有希声,有还在队伍里打打闹闹的铁鲨帮弟子,也有面色铁青的武当派道士……这些尸体的面容与本人毫无差别,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他们已经死了,而本人却依旧活着。 不管是什么人,看到与自己面容无二的尸体,心里都不会怎么好过。 贾无欺却是个意外,他东张西望,寻找着顶着自己这张脸的尸体,脸上挂着一副兴致勃勃的表情。若是看到相熟人的“尸体”,他还会好心地通知一下对方,比如这样:“嘿,兄弟,我刚看见你死在那儿了。” 被他通知的人都会十分殷勤地送他一个白眼,除了这位—— “多谢告知。”岳沉檀目光沉静,一声感谢说得郑重其事,发自肺腑。 “客气什么。”贾无欺哥俩好的拍了拍岳沉檀的肩膀。 “伍兄似乎对这些尸体很感兴趣?”岳沉檀状似不经意道。 “我是对他们的脸很感兴趣。”贾无欺搓搓手,“这脸上的手艺做得真不错。” “哦?”岳沉檀眉头一剔,“伍兄的意思是,他们的脸被动过手脚?” 贾无欺嘿嘿一笑,看了岳沉檀一眼道:“岳兄,你这么着可是不厚道了。” “此话怎讲?”岳沉檀好整以暇道。 “我对岳兄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岳兄对我,似乎并不是这样。是个明白人都知道,天下绝无可能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些尸体若不是在脸上做了手脚,又怎么会和大伙撞了脸?我可不信岳兄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到。岳兄这么故意一问,难道是想试探我不成?”贾无欺斜眼看向岳沉檀。 “我并非存有试探之意,”岳沉檀面上一派波澜不兴,“方才一问,不过意在抛砖引玉罢了。” “岳兄真是看得起我。”贾无欺懒懒一笑,“我不过是胡言乱语,哪里当得起珠玉之言。” 岳沉檀只是深深看他一眼,不再多言,兀自向长燃香下的尸体驶去。那些顶着各帮各派弟子的尸体,有的已经被心急手快的帮众撕掉了脸上那层面具,露出了真实的面目——那是一张张陌生的脸,不要说认识,就连见都没人见过。 脸上的端倪被人识破,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这些尸体穿着打扮上也有问题。这些尸体的头发被人一把抓下,光秃秃的头顶上露出了一个个戒疤。 “这些人,难道都是——和尚?!” 此话一出,不少人大吃一惊,忙掀开手边尸体的头发查看,果不其然,这些尸体脑袋上顶的头发都不属于他们自己,他们真正的身份,是顶着戒疤的出家人。 “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来的出家人?”众人纷纷疑惑道。 “有可能是六凡寺的僧人。”索卢峥沉声道,“这山中种种古怪,皆与六凡寺脱不了干系。可六凡寺住持无忧大师德望远扬,若他坐镇寺中,定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索卢大人的意思是……”李吞滔凑到跟前,出声道,“这六凡寺中,也出了事?” “极有可能。”索卢峥说着,从身旁的侍卫手中接过一张面具,冲着阳光看了一眼道,“况这面具制作精良,定然出自大家之手,如今这幕后之人故意把这一张张面具曝露在我们面前,实在令人琢磨不透。” “可否将面具借我一看?”岳沉檀开口道。 “自然。” 索卢峥将面具递给岳沉檀,岳沉檀转手就递到贾无欺面前:“拿着。” 贾无欺接过面具塞进怀里,也不言谢,只笑嘻嘻道:“知我者,岳兄也。” “是么。”岳沉檀薄唇微启,轻轻吐出两个字,除了他自己,再没有别人能够听见。 众人在这荒漠之上行走数里,热风越刮越急,长燃香如排箫一般,发出阵阵轰鸣,不停在人耳边鼓噪。有内力较弱者,此刻已经感到有些头晕目眩,不知是因气温太高还是身体太累。 目无点翠的荒原上,一座巨大的石壁扎根于沙砾中,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而那石壁之上,自然是众人再熟悉不过的艳丽佛画。 佛画色彩艳丽,笔触精细,所画的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石壁之上,密密麻麻地画着形态各异的恶鬼。有的腹大如斗四肢却骨瘦如柴,有的喉咙喷火头部流脓。有的饥肠辘辘却无法进食,有的衣不蔽体却地处寒天冻地。有的在啃啮自己身上的皮肉,有的在吸食脓尿粪便。 佛画中,这些恶鬼们承受着冷、热、饥、渴、疲累不堪等种种痛楚,挣扎煎熬,不得解脱。这就是六道之中的饿鬼道。 然而最令人汗毛竖起的,并不是饿鬼道的惨烈景象。 岳沉檀驶到石壁前,在佛画上几处地方轻轻一拂,众人这才发现,原来佛画上那些痛苦的恶鬼,还有另一张脸——有的濒临冻死却咧嘴狂笑,有的奄奄一息却涎眉邓眼,有的趴在泥泞中勾唇一笑,有的津津有味地啃着自己的手指。 身处饿鬼道,却毫无痛苦狰狞之神色,反倒怡然自得好不快活。如此诡异之情状,恐怕才是真正的恶鬼。 第五十回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佛画上时,贾无欺却不动声色地从人群中慢慢退出,走到了一边。他有意控制着与人群的距离,不至于太远被人一眼看到,也不至于太近就让人察觉异样。 烈日黄沙中,一个不大的阴影从贾无欺头顶划过。眨眼之间,贾无欺手中已多了一个锦囊。他手掌一反一覆,锦囊就消失在了宽大的衣袖间,手掌中只躺着一张薄薄的字条。 看到字条上的一行字,贾无欺眸光微闪,随即将字条握成一团,塞入口中,咽了下去。等他转过身,重新走回人群时,却发现岳沉檀似乎不经意地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难道被发现了? 应该不会吧。 贾无欺自我安慰着,蹭到了辜一酩身边。 辜一酩睨他一眼:“终于知道来找爷了?” 贾无欺干笑一声:“哪敢忘了师兄吶。” “有信了?”辜一酩了然道。 “恩。”贾无欺凑到辜一酩耳边,低声道,“颜老大说,□□盛行之时,有不少以易容见长的门派都精于此道,但被称为‘神之一手’的人,只有一人。” “谁?”辜一酩颇感兴趣地挑了挑眉。 “现任千面门掌门,容非一的师父,钟离疏。”贾无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道,“钟离疏早已离开人世,他性情古怪,最烦与人打交道,鲜少收徒,座下弟子不过三人而已。” “哦?”辜一酩眯了眯眼,“莫非颜老大就是他的弟子?” “师兄高明。”贾无欺看准时机拍拍马屁,然后道,“除了容非一和颜老大外,还有一人姓吴名俦,这人出师之后,很快就销声匿迹,不见踪影了。” “吴俦么?”辜一酩玩味道,“莫非这六凡山中的古怪就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有关?” “师兄,你可记得颜老大最爱用独活香么?”贾无欺摸摸下巴道,“我后来发现,那石壁上的人皮不仅工艺精致,而且都带着独活香的味道,像极了颜老大的手笔。” “哦?那这个吴俦就更为可疑了。”辜一酩道,“容非一和颜老大都远在千里之外,偏偏有个人做面具的手法特点与颜老大相似,极有可能就是他们那个销声匿迹的同门。” “我也这么认为,而且……”贾无欺说到这,突然止住了话头。 辜一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薛沾衣推着岳沉檀正向他们走来。 “小师哥要和你们一起走。”薛沾衣撅着嘴,赌气似的朝贾无欺甩了一句。 贾无欺正要接话,却听岳沉檀像是才发现辜一酩一般,淡淡道:“原来乐兄也在。” “岳兄不必意外,”辜一酩笑吟吟道,“我与伍儿情同手足,自然是伍儿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岳沉檀看他一眼,神情莫测:“下次伍兄再直面猛虎时,希望能有幸看到乐兄的身影。” 辜一酩面色一僵,拉着贾无欺道:“你遇到老虎了?可伤到哪里没?” “若是真被猛虎伤了,乐兄此刻再问,恐怕也来不及了。”岳沉檀凉凉道。 贾无欺干咳一声,躲开辜一酩四处摸索的手道:“乐兄放心,我没受伤。方才索卢大人招呼着大伙上路了,咱们赶紧过去吧,别落下了。我看这山里邪乎得紧,还是跟着大伙一起行动得好。” 正巧这时,铁鲨帮副帮主李吞滔热情洋溢地朝辜一酩挥着手,示意他过去跟着自己一同行进。辜一酩做戏做到底,只能一边咳嗽着一边走了过去。 “师弟,”看着辜一酩远去的背影,岳沉檀突然朝薛沾衣开口道,“你与御前司一行同在公门行走,现下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你理应前去帮忙。” 他话说到这份上,薛沾衣也不好拒绝,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声,朝索卢峥一行人走去。如此一来,就只剩下贾无欺和岳沉檀两人盘桓在队尾了。 “岳兄可是有话要说?”贾无欺自然地绕到岳沉檀身后,推着他的轮椅,边走边问道。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有些问题想不明白。”岳沉檀口气淡淡道。 “哦?岳兄深谙佛法精髓,这凡尘俗事还能难得住岳兄吗?” “深谙二字不敢当,只是略知一二罢了。”岳沉檀道,“众生百相,我一介凡夫,非百思不能解其一。” 听岳沉檀这么一说,贾无欺倒是有些吃惊。他本以为岳沉檀目下无尘,定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没想到他却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如此之低。 “岳兄过谦了。”贾无欺忙道,“不知岳兄想问何事?” “伍兄以为,人为何想要把自己的真实容貌隐藏起来?” 贾无欺心头一跳,稳了稳声音道:“岳兄可是因为那些戴着面具的尸体才这么问?” 岳沉檀“恩”了一声,不置可否。 “要我说,不止是容貌,人想要隐藏起来的东西实在不胜枚举。”贾无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而道,“没有人愿意把最真实的面目曝露在所有人面前,这个‘面目’可能是容貌,可能是身材,可能是性情,也可能是癖好。既然有人从穿衣打扮上遮掩自己原本的身材不足,那戴面具掩盖自己的真实容颜也就无可厚非了。”说着,他嘿嘿一笑,“我倒觉得,这戴上面具,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人之本能。” “哦?”岳沉檀接道,“按伍兄的意思,这世上就没有完全坦诚之人吗?” “有自然是有。”贾无欺摸摸鼻子道,“但要看对谁。遮掩是本能,而坦诚需要勇气。不是谁都可以让一个人克服遮掩的本能,坦露胸怀,推心置腹。” “那么什么样的人,能让伍兄赤诚相待呢?” 贾无欺看了一眼岳沉檀的脸,一派平静,并无异色。他顿了一下,说出了神棍最爱的一句话:“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没想到伍兄也是信命之人。”岳沉檀不咸不淡道。 “天意难违嘛。”贾无欺打着哈哈,正要继续胡扯,突然狂风乍起,刮得人睁不开眼。 这股热风来势汹汹,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风势都要激烈凶猛。一时间飞沙走石,天地间一片昏黄,所有的人都无法保持直立的姿势在狂风中行走,只能弯着腰弓着背,尽量避开风中砂砾的袭击。 天地之间,一阵轰鸣。 除了咆哮的风声,还有疾风穿过一排排长燃香,发出的低沉的共鸣声。在这持续不断的天地混响中,不少人头昏眼花,不能自持,脚下一软,一头栽倒在了黄沙之中。 第五十一回 “发生了什么事?”贾无欺看着一个又一个倒下的人影,努力睁开双眼分辨着前行的方向。他甫一开口,耳畔又是一阵呼啸的风声,不知怎的,他身形一晃,迎面朝布满砂石的地面扑了上去。 “小心。”一只遒劲有力的手拦住了他,岳沉檀冷静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这风声有古怪。” 贾无欺连忙用手将双耳捂住,果然那晕眩之感减弱了不少。可别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一个两个在石头上摔得鼻青脸肿,严重得已经血流满面。 风势愈大,一字长蛇的队伍已经看不清队首。贾无欺与岳沉檀二人,从队尾一路向前赶,沿途看到不少被这古怪的风声袭击的人,有的口吐白沫癫痫不止,有的已经面色发青没了呼吸。 “这风声真有这么厉害?”贾无欺略略松开捂住双耳的手掌,果不其然,下一刻就眼前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他急忙又把双耳严严实实的捂住。 岳沉檀看他一眼:“有些事是禁不起试的。” 看着地上那些再也爬不起来的人,贾无欺后怕地缩了缩脖子。 “岳兄怎知这风声有古怪?”贾无欺看向岳沉檀。 “这风本没什么,是长燃香太引人注目。”岳沉檀冷声道,“修佛数年,长燃香这一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拈香重在以香味供养,而非持久燃烧。六凡寺乃是百年老刹,无忧主持备通经典,风节贞静,又怎会有如此失误?况这长燃香乃重金所铸,又多立于高石危崖,种种牵扯,无不劳民伤财,全然不合佛法道义。” 贾无欺眼珠一转:“你的意思是,这长燃香是有人借无忧主持之名,刻意为之?” “极有可能。”岳沉檀不疾不徐道,“这香所立之处皆是风口,而且并未有单柱出现,全是成排而立。比起高香,更像是巨大的排箫。而山中所刮之风,则是吹响这些排箫的气息。” “知事僧曾提及山中有一种风名为‘焚风’,莫非这些长燃香就是用来和此风相配的?”贾无欺似乎有点明白了。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伍兄可知其中关窍?”岳沉檀不答反问。 贾无欺侧头想了想:“虎乃百兽之王,仰天一啸自然颇有威力。” “这是其中之一。猛虎一啸,除了威慑百兽之外,还能令人错骨分筋。”岳沉檀语气淡淡,像是在说着再寻常不过的事。 贾无欺却是头一次听说虎啸还有如此威力,有些惊讶道:“这是为何?” “江湖中有人以乐声为武器,能令人五脏六腑破碎而死,想来飞禽走兽所发之声,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贾无欺闻言眼中一亮,豁然开朗:“既然飞禽走兽的声音有此等威力,风声雨声,雷鸣电闪,或许也有同种功效。这六凡山中本就气候怪异,所谓的‘焚风’又与寻常山风不同,吹过长燃香组成的‘排箫’,可能就会发出令人经脉逆行头晕目眩的声音。可是,”他又有些疑惑道,“如果这长燃香真是有人如此刻意安排,又是为了什么呢?” “很快就会有答案。”岳沉檀神色冷清,语气却很笃定。 穿过那片沙土飞扬的荒漠,风声箫声终于减弱,不少人蓬头垢面,眉歪眼斜地坐在路两边大口喘气,有的已经盘腿而坐闭目调息,想来是动了真气。 在那片低沉的混响中受伤的不在少数,不少人除了外伤之外还因为经脉错乱受了不小的内伤,尤其是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人,最早受到声音的冲击,如今一息尚存的人,都是面色惨白毫无血色。 御前司一行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虽然有强硬的外功护体,但受的伤却不轻。索卢峥虽然面上没有严重的伤痕,但肩甲腿铠已全是尘土,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其余的侍卫,轻的脸上挂彩,重的奄奄一息,更为严重的一个已经没了心跳,被人抬着移出了那片荒漠。 虽然都受了伤,但御前司的侍卫们显然不想让自己的同伴曝尸荒野,合力将对方的遗体抬出来后,还来不及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尘,就开始挖坑刨土,给他准备一个妥善的墓穴。 贾无欺看到眼前这一幕,心念微动。虽然辜一酩对御前司一行嗤之以鼻,但就冲他们今天对待同伴的情谊,他也对他们高看一眼。 他走到正埋头苦干的侍卫们身边,本想去一起帮忙挖坑,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放在一旁的侍卫遗体,他目光一凝,朝索卢峥看去。 “何事?”索卢峥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立刻转过身问道。 “索卢大人可注意到,这位侍卫小哥的遗体上有些异样。”贾无欺这话一说完,不少人的目光纷纷聚集到了这里。岳沉檀看着贾无欺笑嘻嘻的脸,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转过轮椅,朝那边驶去。 索卢峥听贾无欺这么一问,锐利的目光在那侍卫身上一扫,微微一顿后,对贾无欺抱拳道:“多谢阁下提醒。” 原来,那侍卫的颈部,赫然有两个不大的血洞。之前因为由领口和灰尘的遮掩,索卢峥一行并未察觉。贾无欺说完后,索卢峥仔细一看,才看出了端倪。 虽然侍卫已经身死,但伤口的有与无,却关系重大。 没有伤口,侍卫可能与其他在荒漠中丢掉性命的人一样,是死于那古怪的风声中。有了伤口,那这侍卫就是被人蓄意害死,与先前死于各个石窟的人有了联系。 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前车之鉴,不少人都看出了侍卫颈部伤口的来历——血洞大小恰若指尖,又深又准,直插在命脉之上,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饮血指”。 创出“饮血指”这一绝招的人,武林中人都不会陌生,正是死于震远镖局中的“西北巨擘”,张虬指。 一次出现死人的绝技,是偶然,两次是巧合,那这第三次,就必定有古怪。虽然没人开口明说,但不少人将“鬼魂杀人”这种想法深藏心底,无法挥去。 贾无欺看向岳沉檀,只见对方眉峰微蹙,像是陷入了沉思。他此刻脑中走马灯一般地闪现着这一路上的种种画面,直觉告诉他,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这一切串联起来,难道这根线,就是震远镖局消失的那四具尸体?难道那不见尸体的四个人,真的没有死? 先是五名知事僧离奇死去,然后铁鲨帮、少林、武当、御前司有人相继死去,简直像是有人按照顺序依次从各门各派中杀人一样,难不成,下一个死人的,就该是太冲剑派了? 想到太冲剑派,这一路上不见他们的身影,难道已经被人尽数拿下?贾无欺想了想梅独凛的身手,坚决地否定了这一可能。就算有人能和梅独凛一较高下,可若是再加上一个洛十诫呢? 御前司的侍卫很快将那名身死的侍卫埋了,其他各门各派的弟子虽然内伤未愈,但已勉强能上路。众人恐夜长梦多,不愿在此处就留,于是即刻上路,向山顶行去。 贾无欺推着岳沉檀,一边走一边道:“看来你的小师弟和索卢大人相处得不错。” 自从薛沾衣被岳沉檀叫去跟着索卢峥后,就没再凑过来对贾无欺横挑鼻子竖挑眼,贾无欺乐得自在,忍不住夸他几句。 岳沉檀抬眼看去,只见薛沾衣趾高气扬地走在最前面,索卢峥一行跟在他身后,比起身形微躬的索卢峥,他倒更像个领队的。 “索卢大人恐怕受伤不轻。”贾无欺点评道。 岳沉檀不置可否地“恩”了一声。 这时众人正要穿过一段不长隧道,索卢峥虽然矮了矮腰,但背上的□□还是十分不听话地撞在了石壁上,发出“砰”地一声脆响。 “你看,连□□都不听使唤了。”贾无欺脸上挂着挪揄的微笑。 岳沉檀看他一眼,道:“你可有受伤?” “我内功不济,丹田空空,受不了什么伤。”贾无欺无所谓道,“岳兄呢?” “你这说法,倒和我的一个朋友很像。”岳沉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另起了话头。 贾无欺目光一闪:“哦?真没想到岳兄也有很多武功不济的朋友。” “没有很多,”岳沉檀淡淡道,“只有一个。” 这后半句实在有些意味深长。贾无欺眼观鼻鼻观心,很识趣地没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第五十二回 穿过狭窄的隧道,眼前豁然开朗。不再是飞沙走石,黄土漫天,映入眼帘的一片郁郁葱葱竹林。竹身修长挺拔,叶片翠绿欲滴,天空落下小雨,偶有微风拂过,那穿林打叶之声,落在众人耳中,不啻天籁。 竹林当中,是一条宽阔的青石板道,五人并排而行仍嫌宽敞。木叶的清香在空气中飘荡开来,令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青石板道虽宽阔,但路面却凹凸不平,尤其是轮椅驶在上面,能明显得感到颠簸起伏。岳沉檀垂下眼帘,往青石板上看去——这根本不是什么寻常的铺路石,而是一张张嵌在地上的佛画。 贾无欺注意到他的目光,立刻出声喊住队前的索卢峥:“索卢大人,这地上有蹊跷。”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地上。 地狱四大类,八大热地狱,八大寒地狱,近边地狱、孤独地狱从众人脚下一路蔓延,以一幅幅分毫毕现的画面,向众人展示着地狱道众生之景况。 等活地狱中的众生,高举兵刃武器互相残杀,他们无法死去,无法超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忍受被利器插入身体的痛苦。黑绳地狱中的众生,被强行按在滚烫的铁板上,狱卒用大刀将他们肢解,在这不堪的痛苦中,他们昏迷、复活,继续被炮烙肢解,循环往复,直至业报耗尽方休。 众合地狱的众生被大山压扁,号叫地狱的众生困于被烧得发红的铁屋,烧热地狱的众生躺在滚烫的铁床上被铁针刺穿身体……众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巨大痛苦中哀嚎挣扎,活活承受,这就是六道中最为可怕的一道,地狱道。 踩在众人脚下的,正是一个个在地狱道中饱受折磨的众生,面容扭曲,表情狰狞,与四周宁静的竹景两相映衬,更为可怖。 虽未身临其境,但光是落脚在这一幅幅凄惨景象上,都让人背后发凉,寒毛直竖。不少人立刻从石板上跳开,宁愿踩在泥土里,也不愿在这宽阔的青石板道上再落下一步。 经过煻煨坑,走过尸粪泥,穿过利刃道,度过无极河,终于来到了青石板道的尽头。尽头之处,有一高台,高台外壁上描绘着孤独地狱的种种惨状,而高台之上,则有两个人相对而立——同样的玄色素袍,同样的无鞘利刃,同样的冰雪面容。 这高台之上,竟有两个梅独凛!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拉了一个高台下翘首眺望的太冲剑派弟子问道。 “昨日傍晚掌门令我等在此处落脚歇息,今晨醒来,就已经凭空多出了一个掌门。”那太冲剑派弟子小声说道,眉眼间一片疑惑不解。 贾无欺抱臂站在一侧,看着两个梅独凛高台对峙,不觉得困惑,只觉得十分有趣。敢当着梅独凛的面易容成他的样子的人,必定十分有胆色,敢与梅独凛如此对峙而不慌乱的人,必定十分有功夫,他对这个易容者实在是有些兴趣。 “孰真孰假,岳兄可瞧得分明?”贾无欺朝岳沉檀问道。 “一出手便知。”岳沉檀目光落在二人身上,神情沉静。 高台上的两个梅独凛,当中似乎挡了一面镜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如出一辙。 “你是谁?” “找死。” 两个梅独凛几乎同时说出了这两句话。 话音刚落,两人从背后抽出了无鞘剑,剑锋冰寒,雨滴落在剑刃上,一碰既碎。两人手腕同时一按,剑身一翻,已是出战之姿。 在场众人皆是屏气凝神,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呼吸,既是被凌冽的杀气所震慑,也是被凝重的剑意所压制。 见过梅独凛出手的人,没有一个还活在这个世上。 能赶上这样的场面,既保全了性命,又能一览天下第一剑痴的风姿,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了一点细节。 雨水与冰冷的武器撞击,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微风吹过,高台上的一人身形微动,贾无欺吸了吸鼻子,皱起了眉。 “雕虫小技。” 梅独凛之一冷喝一声,剑光矫若游龙,眨眼之间,已鳞爪飞扬地扑向了对面。 “死。” 冷冷一声后,只听“咣啷”一声,有一人的剑从手中脱落撞向了地面,那人“砰”地一声,如提线木偶般仰面倒在雨水中,印堂上已多出了一枚娇艳欲滴的的梅花。 血腥味蔓延开来,躺在雨水中的“梅独凛”,全身经脉尽断,七窍流血不止,满脸血污,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天梅独凛该有的模样。 梅独凛居高临下地看了尸体一眼后,转身掏出一方锦帕,细细擦拭着剑身上的血珠,竟是再也不想施舍那身后的尸体半个眼神。 “梅掌门,好身手!”不少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啪啪鼓掌,生怕落后于别人。 梅独凛看也不看这些人,径自走到岳沉檀面前:“那人有问题,你若想看,自便。”说完,也懒得再解释什么,远远地把一干围观人等晾在一边。 见梅独凛单单对岳沉檀另眼相待,不少人对这个少林俗家弟子又有了新的看法。对于梅独凛的表现,岳沉檀倒是很平静,他侧头看贾无欺一眼:“你想看吗?” “想是想,不过梅掌门只说让你去看,恐怕……”贾无欺犹豫道。 “无妨。”岳沉檀已朝尸体驶去,“你去看看,他是不会多说什么的。” 贾无欺闻言,立刻兴冲冲地跟在他身后,那样子不像是去看尸体,倒像是去看杂耍一般。 死掉的人其实没什么稀奇,但顶着梅独凛的脸凄惨死去,就颇有看头了。不用人招呼,一大票人已经跟在贾无欺身后朝那个假的“梅独凛”涌去。 贾无欺蹲在假梅独凛身边,摸了摸他的脸,故意“呀”了一声,惊讶道:“这人脸上有东西。” “肯定是面具,快揭下来!”人群中有人喊道。 贾无欺从善如流地揭下那层薄薄的面具,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这人是谁?”有人疑惑道,“好像没在江湖上见过这号人。” 这时,只听“嗖”地一声破空声,一个小瓷瓶从天而降,贾无欺伸手一抓,将那东西牢牢抓在手中。 梅独凛冷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瓶中乃是此人所施毒|药。”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这人下毒了?何时?” “就在刚才。”岳沉檀平静道,“此人身形微顿,正是在对梅掌门施用毒|药。” 可梅独凛刚才一举一动,显然不是中毒后的症状。 “梅掌门龙韬虎略,自然不会着了这等雕虫小技的道。”贾无欺笑嘻嘻的说着,拧开瓷瓶闻了一闻,递给岳沉檀,“这毒似乎叫幻形散。岳兄看看,我可有闻错?” 幻形散,乃是千面门特制的一种毒|药。中此毒者,在一段时间内内力尽失,身形涣散,会产生各式各样的幻觉。更为严重的是,即便解毒之后,幻觉也会深植于记忆中,让人难辨真假。 此毒成粉末状,轻飘飘的,极易在空气中传播,又因为味道清淡所以很难被人发觉。不少人听到幻形散三个字,都是面色一变,开始凝神调息,检查自己是否不慎中毒。 岳沉檀用手在瓶口轻轻一扇,递还给贾无欺:“是幻形散不错。” “既然随身携带幻形散,这人极有可能是千面门的人。”辜一酩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贾无欺煞有介事的点点头:“不错,只是千面门人总是以面具示人,这人的真面目,还真不好猜。” “可这张脸,我看着却有点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大家看呢?”辜一酩咳嗽一声,看向众人。 他这么一说,不少人开始细细端详起来,倒真有人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震远镖局的案子,官府好像贴过画像,这人长得跟那张画像有八|九分像。” 先有方破甲,然后是穆千里,再其次是张虬指,这个千面门的人…… “兄弟,你说的可是千面门首席大弟子,杜易?”贾无欺朝那人问道。 那人挠挠头:“好像是叫杜什么的。” “那就极有可能了。”贾无欺目光在杜易脸上转了一转,突然问向一直没开口的索卢峥,“索卢大人,你怎么看?” “线索甚少,索某尚难有定论。”索卢峥道。 此刻众人已在高台前聚齐,御前司、少林、武当、铁鲨帮、太冲剑派五队人马,将杜易的尸体围在中央,议论纷纷。 “梅掌门既与他交过手,可看出他的门派套路?”李吞滔道。 梅独凛冷冷瞥他一眼:“无甚套路,无非是装神弄鬼。”说完,他目光如隼,在众人脸上一扫,“此人扮作我的模样,意在取而代之,想必这一路上类似的事早有发生。” 此话一出,人群中炸开了锅。 取而代之,早有发生。 可这一路上,并没有人说过遇到类似的事情,难道是“取而代之”的行动已然成功,这才会没有真假双方对峙的情况出现?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队伍中,早就潜伏了一个又一个带着面具的人,这些人会是谁?他们取而代之的又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落在彼此面容上的目光,都充满了不信任。 贾无欺听到梅独凛的话,眯了眯眼,意味深长道:“梅掌门说的不错,这装神弄鬼之人,定然就在你我之间。若无恶鬼引路,你我又怎会从天道一路走向了地狱?” 他眉眼含笑却语气森然,不少人听到最后一句,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第五十三回 索卢峥显然不喜欢这样故弄玄虚的腔调,皱了皱眉,朝贾无欺道:“阁下说出这话,可有凭据?” “现在是没有,不过嘛,”贾无欺脸一笑,“出手一试便知道了。” “荒唐。”希声站在一侧,,面色不虞道,“这上山一行数百人,难倒要挨个试过不成?再说,试与被试,又该谁说了算?” “道长莫急呀。”贾无欺完全不在意希声的怒气,笑嘻嘻道,“既然有人想取而代之的是梅掌门的掌门之位,那对小门小派的角色必然是瞧不上眼。若换做我是幕后之人,咱们这一行中,我瞧得上眼的无非是领队之位而已。” “你什么意思!”希声厉声道,“莫非你怀疑贫道不成?” 贾无欺摇摇头:“不不,道长误会了。除了道长,别人也有嫌疑,只是道长等人,嫌疑最大而已。” 武当众人哪能让旁人如此污蔑自家师兄,自然是对贾无欺怒目而视。那些没点到名的人瞧瞧各自凛然正气的领队,又再瞧瞧嬉皮笑脸的贾无欺,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胖子更可疑。 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有些凝滞。 “伍兄所言,并非不可行。” 岳沉檀话音甫落,身形已随轮椅滑出数丈:“行正师弟,多有得罪。”话不多言,两颗菩提子已朝站在一侧的行正面门上袭去。 行正面色一变,哪来得及反应,那两颗菩提子来势迅猛,带着锋利的内劲直直朝他刺来。他本能地将头一偏,伸出两指,想要夹住这两粒来势汹汹的木珠。当他的手指接触到菩提子的那一刹那,他表情有些怔忡,随即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那两粒看似杀气腾腾的菩提子,竟然被他稳稳当当的夹在了指间。 怎么会? 像是明白了什么,他面色刷地一下变白,夹着菩提子的手缓缓垂下,不动声色地垂在了身后。 “拍拍拍”,一阵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他只觉得那巴掌不是拍在别人手间,而是拍在他自己的脸上。 “好利落的身手。”鼓掌之人正是贾无欺,他十分钦羡地看着行正,佩服道:“没想到行正法师身为少林弟子,这破甲手也使得炉火纯青。” 破甲手正是方破甲的独门特技,既可借银梭之力远攻奇袭,又可单独作为掌法近身缠斗,一式两用,十分便利。作为方破甲的秘技之一,非亲传弟子不能习得,行正又怎么会通晓这门武功? 发生在梅独凛身上的事还历历在目,众人不用百思,也大约有了答案。 “方总镖头,”岳沉檀静静坐在轮椅上,看向行正,一字一句道,“你曾与家师修书一封,希望在下能助震远镖局了结摘星客一事。在下依约前往,阁下却以尸首相见,如今又借我少林弟子身份现身,究竟意欲何为?”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若是方才还是在疑惑,那岳沉檀的话,则是彻彻底底坐实了眼前这个“行正”本来的身份。 方破甲的面色原本十分不自然,如今被岳沉檀拆穿了身份,反倒坦然自若起来。他抖了抖袍袖,不慌不忙道:“不知岳少侠,是何时发现方某的身份的?” “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怀疑。”岳沉檀说完,看了贾无欺一眼,不急不忙道,“况且,一开始发现你有可疑之处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他。”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了一个油光满面的铁鲨帮小跟班身上。 贾无欺也不谦让,挺着肚子嘿嘿一笑:“在下也是偶然之间,注意到行正法师,哦不,方总镖头的行为有些反常,多存了一个心眼,告诉了岳兄。” 真实的情况是,他是多存了心眼,但并没有告诉岳沉檀。可对方似乎笃定他早已看出了端倪,还如此堂而皇之的把他拉出来和方破甲对峙,打定了主意,要让他露脸露到底。这怪和尚,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贾无欺按捺住心中的不解,冲着疑惑的众人道:“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就是少林的慎言小师傅出事那晚,将他的遗体收拾妥当后,我看到和慎言交好的小师傅拜托行正法师去取什么东西,好像是慎言的衣服。” “没错。”少林队伍中有个小和尚站出来道,“贫僧一行想替慎言师弟换了干净衣服,再送他上路。刚入山时,慎言师弟的包袱被晨露沾湿,行正师兄便让师弟把包袱内干净衣服取出,暂时与他的包裹放在一处,以免衣服受潮。那日师弟遇害后,我们便托行正师兄去取他的干净衣物。” “不错。”贾无欺满意地点点头,“你们可记得,他去了多久?” “这……”那小和尚为难道,“贫僧实在不记得了。” “看来并没有很快。”贾无欺继续道。 “去的快与慢,有什么关系吗?”人群中有人开口问道。 “当然。”贾无欺老神在在道,“行正法师的性情,少林各位想来比我了解。随身包裹自然收拾得妥妥当当,装有什么,放在哪里,他也绝无可能记不明白。岳兄,我说的可对?” “是。”岳沉檀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 “那就不能怪我不起疑了。”贾无欺摸摸下巴道,“那日行正法师去取衣服时,把同行弟子的包裹从墙头到墙尾挨个翻了个遍,半晌才找到了慎言的衣物,交给各位小师傅。试问,一个生活一丝不苟井井有条的人,又怎么会连自己的包裹放在哪里都记不清楚?”他看向方破甲道,“这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他根本不是那个放下包裹的人。” “没想到连这个也被你看在眼里。”方破甲哈哈一笑,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我身份暴露,也不算冤。” “慎言是你杀的。”岳沉檀突然出声道。 “是。” “为何?” “留了误事。”方破甲说得坦然,毫无愧疚的神色,很难将这个人和曾经那个豪气干天的镖局英雄联系在一起。 岳沉檀不怒不喜,神色一片平静:“行正在何处?” 方破甲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我为何要告诉你?”、 话音未落,他已飞身朝岳沉檀扑来,指尖赫然多了几枚锋利无比的暗器——眨眼之间,那锋刃带毒的银梭已如密雨急箭般朝岳沉檀钉去。 第五十四回 面对来势迅猛的攻击,岳沉檀神色沉静,全无一丝慌张。那淬毒的银梭于他而言,与一般的石子无异,他衣袖一挥,整个人如纸鸢一般向后飘去。袖间飞出数枚菩提子,被掌风夹杂着,向那些看上去锋利无比的银梭撞去。 说也奇怪,星月菩提子再为难得,也是木质,与金石所铸的银梭相比,孰锋孰利,不言自明。可这本该被银梭击碎的菩提子,却带着不同寻常的韧劲,将急雨般的银梭堪堪改变了方向。原本朝岳沉檀从头到脚笼罩而来的银梭,被菩提子一撞,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沿着弧形的轨道,飞了出去,再也无法对岳沉檀形成任何威胁。 “方总镖头,得罪。” 岳沉檀薄唇轻启,脚下已是微微一蹬,整个人凌空而起,朝方破甲迎面攻去。方破甲见势不好,后撤一步,欲蓄力迎击。可脚后不知何时多出几块石子,让他不由一趔趄,身形一晃。 一只有力的手撑在他身后,帮他稳住了身形。 那只手的主人,正是双唇紧抿的索卢峥。 “索卢大人此刻竟还有功夫顾及他人,在下好生佩服。”贾无欺笑吟吟道,“只是连□□都控制不好的索卢大人,如今又要如何为方总镖头助拳呢?” “阁下此话何意?”索卢峥面色不改,沉声道。 “早就听闻索卢大人一杆火龙枪名动天下,可之前穿过隧道时,在下却看到索卢大人背上所负□□频频撞上石壁,像是失去了控制一样。”贾无欺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若是善使□□,对此般武器驾轻就熟,自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索卢大人以为呢?” 不等索卢峥开口,有个人已经挺身而出,率先道:“既如此,不如我来一试。”说话的,正是久未开口的洛十诫。他话不多言,一呼一吸间,阴阳双剑业已出鞘,一股威压无声传开,内力不足者已悄悄退后,避开了这股凛然剑意。 “有劳阁下。”贾无欺倒不见外,又随口扔出一个炸弹,“既然少林和御前司的领队都有人一试,武当的领队咱们也不好落下,希声道长,你说是也不是?” “好个无礼的小子!贫道今天便让你知道,我武当名门正派,岂容得你小子随意构陷!”希声怒气冲冲说完,袖子一抖,化掌为拳,直直冲贾无欺攻来。 “梅掌门救我!” 贾无欺才不跟他正面交手,脚下抹油,一下便躲到了梅独凛身后。梅独凛长眉一挑,竟然没有出声斥责,众人看向贾无欺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钦佩,还有赞赏对方不怕死的勇气。 武学出身,情急之时,最难掩藏。寻常交手或可用别门别派的招式作遮掩,但真正到了生死时刻,独门绝技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使了出来。岳沉檀、洛十诫、梅独凛三人自然不是寻常对手,要想从这三人手下逃出生天已是万难,何况获胜。不过十招来回,这三人的对手就暴露了真实的身份。 “行正”的真实面目是方破甲自不必说,那“索卢峥”早就嫌背上□□碍事,将它掼在地上,以臂为枪,以指为矛,朝洛十诫攻去。一刺一穿,正是闻名江湖的饮血指。 “这人是——张虬指!” 不少人认出了“索卢峥”的真实身份。如此一来,杀害那名御前司侍卫的人也已清楚明白,正是顶着“索卢峥”这张脸的张虬指。 可真正的索卢峥又在何处? 他们是何时被掉包的? 索卢峥功夫了得,又是谁将他制服? 这种种谜团,众人已无暇顾及,只因与梅独凛交手时一直迟迟不肯拔剑的希声,终于从背上的包裹里抽出了长剑。 等隐在包裹中的剑首被缓缓抽出,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哪里是剑,分明就是一柄龙头拐。怪不得这位“希声”一直不曾拔剑,原来想隐藏的便是埋在包袱里的这个龙头。 这个龙头,与印在玄诚尸首上的那个龙头印无二。 “穆千里——”有人低呼道,“怎么会!” 不怪众人难以置信,“神眼”穆千里在江湖上素有威名,因参与破获不少公门大案,也令不少朝堂大员青眼相加。这样一个在江湖庙堂都颇有名望的老人,为何会假装身死,又为何会假借江湖后辈的身份出现在这里,这一切都令人摸不着头脑。 “正是老夫。”被认出了身份,穆千里倒也洒脱,径自揭开了自己脸上的面具,一张遍布皱纹的脸便出现在了大家面前。 面如槁木,眼如鹰隼。 确实是穆千里。 “穆老,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许多对穆千里心怀敬畏的年轻人,失望又疑惑地问道。 穆千里只是扫了众人一眼,他像是在看与方破甲战得正酣的岳沉檀,又像是在看神色了然的贾无欺,终究还是收回目光,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你就是穆千里。”梅独凛持剑而立,冷声道。 “是。”穆千里点点头。 “有名有姓,死得不冤。”梅独凛眼神冰冷,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穆千里不欲多言,手中拐杖龙头一扬,眨眼之间,已攻去四十九式,每一击都是毫不留情地砸向致命处。 梅独凛冷哼一声,一手持剑,一手负在身后。也不出手,像是逗小孩般左避右闪。等那四十九式结束,他冷冷道:“不过如此。” 只听一声龙吟,他手中的无鞘剑不知何时已然刺出,不过一击,他手腕已翻转百十次,龙吟再出之时,那柄无鞘剑已经稳稳当当地回到了他的背上。而他的对手,已经仰面倒在了地上,额间的梅花与身旁的龙头相互映衬,形成了一幅古怪的画面。 只有一击,只用一击,闻名江湖的穆千里,就真真正正的成了一具尸体。 “收拾一下。”梅独凛面无表情瞧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扔给派中弟子一句话,便走到了一边。仿佛那地上的死人,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世上能得到他费心一瞥的事物并不多,洛十诫的剑法算是其中一个。 张虬指与洛十诫相对而立,两人以这幅姿态相持已久,似乎都在努力找着对方的破绽。张虬指早闻洛十诫大名,知道与对方交手,抢了先机便是卖了破绽,只能得来一个死字,故而隐而不发,专等着对方先出手。 他自认为自己的策略十分高明,却不知道,就在两相对立的时候,自己全身上下三十六处死穴已全在洛十诫的掌握之中。 就在他暗自得意的时候,洛十诫突然唇髭微动,吐出一个“请”字。 还不知对方所“请”为何,重如泰山的剑威已替对方做出了回答。张虬指自诩膂力惊人,生平对战无数巨力怪人,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体验。当他用最引以为傲的一双臂膀,抵住对方的剑身时,却被一股没顶的绝望瞬间击垮。 那双壮可擎天的臂膀,在重如千钧的剑势之下,如不堪一击的竹篾,啪地一下,就被轻易压断。不过是两柄长剑,却轻轻巧巧地封住了他所有的去路,抵住了他所有的攻击。剑威深重,他几乎被迫得喘不过气来。 他想要勉力支撑,可全身上下如同面条一般,软绵绵地使不上半点力气。洛十诫的手腕只是微微一按,他便不受控制地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冷汗顺着额角流下,前襟后背全部湿透,滴落下来的雨水并没有给他带来半点凉爽,反倒让他遍体生寒,颤抖不已。那双强劲有力的手臂,如今已如筛糠一般,垂在他的身侧,抖个不停,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遒劲有力的模样。 “承让。”洛十诫收回双剑,面容冷肃,没有半分获胜的喜悦,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三人的战斗已有二人偃旗息鼓,只剩下岳沉檀与方破甲。方破甲梭梭直指要害,岳沉檀却式式留有余地,这让两人的交手迟迟没有落下帷幕。 方破甲混迹江湖多年,很是懂得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道理。岳沉檀腿脚不便,他却偏要频频变换身形,在快速的闪身中射出飞梭。吸取了之前的经验,他的银梭不再是铺天盖地而去,而是只朝岳沉檀腿部几处重要穴位钉去,角度刁钻,十分难避。 就在他以为快要得手之时,脸色却忽然一变—— 原本脚下生根立在地面的岳沉檀,仅凭轻盈一跃,就避过了他的攻击。 贾无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免不了为方破甲这位老兄唉声叹息。他算盘打得是好,可却没有想到,岳沉檀虽然腿脚不便,身形却十分轻盈。他不擅长辗转腾挪,飞身闪避却尤为出色。方破甲的对敌之策不仅没有打到对方的软肋,反倒是恰恰中了对方的下怀。 树枝、高台、石板,无一不是落脚之处,雨水、飞叶、砖瓦无一不是遮掩之物。岳沉檀身形飘忽,踪迹难寻,一时间,这天上地下,似乎都是他猎猎作响的长袍的影子。就在方破甲凝神寻觅的时候,一股凌厉的拳风却从他头顶劈头盖脸砸下,他措手不及,抬拳去挡,将这一击硬生生接了下来。 就在他身形一矮,消化此拳中的内劲时,却听到嗖嗖几声破空声响起。定睛一看,数枚菩提子穿过雨帘,直冲他环跳、檀中二穴击去。他此刻身形不稳,全身内力已用去化解拳风中的绵劲之力,哪还来得及应对这等奇袭。 避无可避。 那几枚菩提子,弹无虚发,粒粒命中。方破甲只觉浑身一片酥麻,再一秒,已经脱力地栽倒在地,动弹不得。 他仰头一望,岳沉檀足尖一点枝头,飞身而下,看向他的眼神如深沉古井,毫无波澜。 武当、少林、御前司,三大门派的弟子义愤填膺地围住了地上还在喘气的两个人,呼喊着让他们交出真正的领队。可惜的是,任他们怎么威逼利诱,方破甲和张虬指的嘴都闭得死死的,仿佛带了锁一般,半个字也不漏出来。 “何必废话。”梅独凛冷眼旁观片刻,拔剑便要上前。 在如今队伍之中,武当、少林、御前司群龙无首,梅独凛身为太冲剑派掌门,算是位份最高的,他要砍人,谁又敢拦,只得眼睁睁看着他持剑走到那二人身前。 “且慢。”出声阻止地是另一个大家都不敢惹的角色,洛十诫。 梅独凛脚步一收,转过身,冷冷道:“你要拦我。” 他只说了简简单单四个字,可就是明明白白表现出“拦我者死”的意思。 洛十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肃容道:“有时给出答案,不一定要靠说话。” “阁下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一直作壁上观的薛沾衣嗤笑一声,表情充满了嘲讽,“薛某倒想领教下,阁下想如何让他们给出答案。” 他的冷言冷语并没有让洛十诫面色难看,对方只是平静地转过身对众人道:“各位若是有什么问题,但说无妨。” 有个御前司的侍卫,半信半疑地挤到队伍前,试探地问向那两人:“索卢大人如今身在何处?” 方破甲和张虬指对视一眼,随即低下头,不再说话。 “阁下放心,洛某现在有十分的把握,贵司领队性命无忧。”洛十诫淡淡道。 那侍卫听了洛十诫的话,一直紧绷的脸略略有些放松,随即又有些不确定道:“阁下是如何得知?” “若是贵司领队已经身死,他们断不会相视一眼,试探对方的反应。”洛十诫声音沉稳笃定,“所以阁下大可宽怀。” 他此话一出,方破甲与张虬指两人深深将头埋在怀里,看来是连一丝表情也不想泄露了。 看到此情此景,洛十诫却突然淡淡一笑。 “你笑什么?”薛沾衣十分不客气地问。 “洛兄是笑,原本十分的把握,现在成了十二分。”开口回答的不是洛十诫,而是静坐在一旁的岳沉檀。 “洛兄?”薛沾衣有些吃惊道,“小师哥你认识此人?” 不怪薛沾衣惊讶,旁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一路上洛十诫与少林一行并无交集,和岳沉檀更是一句交谈也无,岳沉檀此时却道出一声“洛兄”,是故作熟稔,还是…… “我与岳兄数年之前有过一面之缘。” 洛十诫的话,算是为大家做出了解答。只是大家还是想不明白,既然是相识之人,这一路上又怎会半点互动都没有?难道高手的世界都是这么难以捉摸? 大家纷纷瞧了瞧梅独凛,又偷偷摸摸地收回了视线。 “原来如此。小师哥既然认识,也不说早点替我引见引见。”薛沾衣有些娇嗔道,“刚才小师哥所说,十分成了十二分,是为何意?” “洛兄做出判断时,本还带着些揣测,只是方破甲二人的反应,彻彻底底坐实了洛兄的推断。”岳沉檀道。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恍然大悟,若不是猜对了答案,那两人怎么会把脸藏得严严实实,一点表情都不愿露出来,想来是不愿再被洛十诫看出什么端倪。 “若索卢大人性命无虞,行正师弟和希声道长也应无甚大碍。”岳沉檀看向众人,“当务之急,是将他三人从山中解救出来。” “可六凡寺……”有人迟疑道。 这也是让许多人在前进与撤退之间游移不定的原因。他们大张旗鼓的进山,为的就是上六凡寺一探这失踪佛首的究竟,如今六凡寺就在眼前,难道要他们转身离去半途而废吗?可又不能弃师兄性命于不顾,一时间陷入两难,难以决断。 “小师哥,不如这样。”薛沾衣站在一旁提议道,“我们兵分两路,一路下山去找被冒名顶替的三位,一路上山前往六凡寺,你看如何?” 岳沉檀看他一眼,点点头,算是同意。 “可六凡山这么大,要从哪里开始找呢?” 六凡山峰峦叠起,山势怪异,光是上山便费了他们不少功夫。如今要沿着山路漫无目的搜寻,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我倒有个提议。”贾无欺蹲在一旁,下巴朝地上那两人扬了扬道,“行正法师、希声道长还有索卢大人身手不凡,要将他们制服并取而代之已是不易,况且他们还对队伍中的其他人出了手,众目睽睽之下,一定没有太多时间将那三位隐藏,想必是就近找了隐秘的地方,把那三位藏了起来。各位若是要找,便从尸体发现的地方开始搜寻,应该能很快找到他们的踪迹。” “倒是有几分道理……” “也是,咱们经过的好几处洞穴幽深曲折,很适合隐匿踪迹……” 说话间,各门各派的队伍已经开始就谁去谁留讨论了起来。讨论最激烈的当属铁鲨帮了,他们中虽然没被人取而代之,但江湖道义,理应派人下山一同去寻找失踪的三人。但帮中的每个兄弟又都希望能上六凡寺去瞧瞧那传说中被摘星客觊觎的佛像,都吵吵嚷嚷地不想下山,李吞滔被他们搞得头痛不已,最后决定,抽签决定去留,一切皆由天定。 不一会儿,贾无欺从吵闹不堪的人群中慢慢退了出来,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对他而言,抽签才不是什么天注定,而是看谁的手稳准狠。这等小事,对他来说,简直是手到擒来。不过嘛,为了装装样子,他还是要做出一副被老天宠幸的神情。 “抽中了?”岳沉檀来到他身边,虽是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 “恩。”贾无欺重重点了点头,随即瞧向他,“岳兄你呢?” “我随他们下山。”岳沉檀淡淡道。 贾无欺有些错愕:“为何?你不同我们一道上山吗?”话一出口,他又自觉失言,立刻紧紧闭上了嘴巴。 岳沉檀转过头,静静看他:“你很希望我同你一道上山?” “也没有。”贾无欺一只脚不停摩挲着地面,有些局促道,“我原本以为岳兄一定会上山的。” “哦?” “六凡寺与少林颇有渊源,行正法师此刻无法现身,岳兄作为天玄大师的弟子,理应代表少林前往一探究竟。”贾无欺说完,觉得自己解释得十分苍白无力,有些懊丧地垂下了头。 “薛师弟与我师出同门,由他代替我与行正师弟前往六凡寺,也合情合理。” 听完岳沉檀的话,贾无欺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你真的决定,让那位薛小哥,代为前去吗?” “有何不妥?”岳沉檀深深看他一眼,带着贾无欺看不懂的神情。 “其实也没什么。”贾无欺避开他的视线,喉头微动,然后道,“只是薛小哥性格乖张,若是见了住持有什么唐突的举动,你又不在,恐怕没人能拦得住他。” “是么。”岳沉檀终于不再看向贾无欺,收回视线,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人群中的讨论声也渐渐变小,各门各派的队伍已分成两拨,翘首而立,不知在等待着谁的命令。贾无欺抬眼看去,只见辜一酩站在下山的队伍里,朝他眨了眨眼。 他摸不清辜一酩的打算,不过既然对方要下山,自然有他的缘由。师兄下山,岳沉檀也下山,看来上山之行只剩下他孤身一人,想到六凡寺中可能存在的种种危险,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岳沉檀问道。 没想到连叹气也被对方注意道,贾无欺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上山之路,恐怕不平。” “既有住持坐镇,想来不会有什么差池。” 贾无欺勾了勾嘴角,苦笑一下,他搞不清岳沉檀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拿自己刚刚说的话来堵自己?其实他早就猜到,六凡寺中的僧众恐怕皆已身死,但刚才提到薛沾衣时,他还是以住持活着为前提在说话。岳沉檀此刻说出“住持坐镇”四个字,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 不等他多想,岳沉檀轻飘飘地又来一句:“无需担心,只用留意天人五衰便可。” 说完,岳沉檀也不等他的回应,径自走向了人群中。贾无欺留在原地,脑中回想着“天人五衰”四个字,十分摸不着头脑。 岳沉檀一动,众人也都跟着动了起来。铁鲨帮以李吞滔为首的一干兄弟,下山帮忙搜寻,愿意拣苦差事干,不少人称赞起李吞滔的侠肝义胆。太冲剑派的所有弟子都被梅独凛赶去山下寻人,只他一人前往六凡寺。武当随行之人本就不多,六凡寺之事于他们而言并没有失踪的希声师兄来得要紧,于是全数决定下山。少林一行也是如此,在岳沉檀的带领下纷纷表示要下山搜寻行正师兄的下落,岳沉檀也不勉强,就只余薛沾衣一人愿意上山。 这么一来,上山之人寥寥无几,不过包括贾无欺在内的铁鲨帮数人以及梅独凛、薛沾衣还有一个洛十诫。贾无欺瞧瞧这几人,人数虽然不多,但战斗力却不弱。就算途中发生了什么意外,也有梅独凛和洛十诫两尊大佛顶着,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通往六凡寺的山路无比顺达,仿佛众人从山脚下一路而来的经历都是幻觉。山路既不狭窄也不崎岖,山石平整,十分适宜攀爬。唯一与寻常山路的不同之处,恐怕就是山路两边高耸的长燃香了。一根根红得发亮的铜管,整整齐齐排成一列,直插云霄,远远望去,十分威武壮观。但想到岳沉檀之前对这长燃香的猜测,贾无欺欣赏的心情全无,只剩下谨慎和提防。 六凡寺的山门,静悄悄地敞开着,既没有前来迎接的住持,也没有四处洒扫的僧人。像是姜太公最朴素无比的鱼钩,耐心等待着主动送上门来的猎物。 “小心。”贾无欺皱了皱鼻子,提醒跨门而入的众人,他已经率先闻到了一些十分不美妙的气味。 跨入山门,石道上,鱼池边,殿门前,全是六凡寺的僧人们。可惜的是,大都已腐烂化脓,面目全非。他们无法以血肉之躯殷勤招待,只能用森森白骨聊以相迎。 看到满地腐肉生蛆的尸体,梅独凛冰封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表情。他有些厌恶的皱皱眉,扔出两个字:“无聊。” 他生平最厌恶的便是毫无美感的杀人手段,如今这一具具尸体死状凄惨,却被人当做战利品一般展览,除了扔给杀人者“无聊”二字,他懒得给出人任何评价。 几人穿过遍布腐尸的大殿,来到了僧人休憩的禅房。这禅房四周没有花鸟树木,却立满了长燃香,实在有些古怪。 薛沾衣捏着鼻子从一具具尸体前跨过,终于忍不住冲到门口道:“我实在受不了这股臭味,你们谁同我一道,去外面看看。” 梅独凛冷冷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洛十诫倒是停下翻查尸体的动作道:“目前尚未发现无忧大师的遗体,不如请铁鲨帮的诸位随阁下去外面查看。” 薛沾衣骄矜地瞟了贾无欺等人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你们几个,跟我走。” 说着,头也不回地飞快走出禅房,简直如同逃跑一般。 贾无欺回头看了看禅房中的两人,梅独凛面无表情无甚异样,想来对洛十诫的这个提议也没什么异议。于是略一抱拳,朝二人告辞,带着铁鲨帮的几个兄弟离开了禅房。 他们远远看见薛沾衣的背影,快步追了上去,没想到薛沾衣像打了鸡血一样,越走越急,越走越快。他们也只好加快步伐,闷头追赶,不知不觉间已穿过六凡寺后院,来到了一处山头。 那山头对面,赫然是一面绝壁,绝壁之上,巍然耸立的正是六凡寺的镇寺之宝,释迦摩尼佛石像。如今这座十人高的石像,没了头颅,光秃秃的颈项穿过云间,显得怪异有诡谲。 “愣着干嘛,赶紧过来看。”薛沾衣不知何时已飞身到了佛像之上,他们仰头看去,他的身形已如蝼蚁般大小。 贾无欺一行看着那佛像都有些为难,他们可没有这么好的轻功,能从这山头一下飞到对面山头。所幸两山之间,挂着一条木质吊桥,可惜两边用作扶手的绳索不知何时已经腐烂,只剩下光秃秃的几块木板,被绳子不松不紧地连接着,充当踏板。山风吹过,这条吊桥开始颤颤巍巍地摇晃,显得分外弱不禁风。 “我先过去,等我到了,你们再跟过来。”贾无欺咬了咬牙,还是决定身先士卒。他虽不能从这山直接飞到那山,但山间横贯的几条木板已足够他作为施展轻功的踏板,就算这吊桥中途断掉,他的轻功也足可保命,让他飞到对面去。 说走就走,他定了定身,弓腰屈膝,小心翼翼地走上了那条晃晃悠悠地吊桥。他步子迈的极小,几乎是脚不离地的在吊桥上缓慢前行,就算如此,中途还是有几次身形不稳,左摇右晃。这一小步的差池,迎接他的可就是万丈深渊。 幸好都是有惊无险。 等他成功踏上绝壁顶端时,他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吊桥对面,应景地响起了啪啪的鼓掌声。 “上来。”薛沾衣站在佛像光秃秃的颈部,探出头招呼道。 “哦。”贾无欺闷声应道。 众目睽睽之下,他自然不好使出什么诸如梯云纵、燕子三抄水之类的轻功秘技,只能老老实实地仰头喊道:“薛小哥,我轻功不济,若是无人相助,恐怕爬不上去。” 薛沾衣指甲盖大小的脑袋又再次探了出来:“难不成要我抱你上来?” “不敢不敢。”贾无欺赶紧摇头。 “你敢一个试试。”薛沾衣冷嗤一声,片刻之后,一条麻绳从贾无欺头顶垂下,麻绳的那头,正是石佛的颈项出,长度不长不短,刚刚好。 “抓着绳子爬上来。”薛沾衣不耐烦的声音再度响起。 “薛小哥,这绳子是哪里来的?”贾无欺随口问道。 “我哪知道。”薛沾衣口气不善道,“或许是修葺的工匠落下的。” 贾无欺老老实实“恩”了一声,抓着绳子一步一步往上爬。那麻绳十分粗糙,带着不少毛刺,他手一用劲,便在掌心留下深深的血痕。就在他气喘吁吁地快要爬到顶端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传来两声惨叫。 他回头一看,只见铁鲨帮与他随行的两人不知何时一同踏上了吊桥。可那吊桥似乎不堪承受二人之重,原本绳结稀松的吊绳突然断开,那二人猝不及防,堪堪抓住木板,半身挂在断掉的吊桥上,半身已坠入深渊间。 “救命啊——”两人的哭号随风飘来,夹杂着风声显得分外凄厉。 贾无欺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此刻只盼之前自己心中种种推断皆是失误,抬头望向薛沾衣,希望对方能够施以援手。 可惜的是,薛沾衣脸上的一抹兴味,不偏不倚地落入了他眼中。一霎间,他闭了闭眼,两声哀号在他耳边渐行渐远,断掉的吊桥垂在崖边,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怎么了?”薛沾衣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似乎带了几分玩味。 “没事。” 他加快了节奏,双手双足同时用力,快速地爬完了绳索的最后一截。等他攀上佛像顶端时,他的两只手掌,已经血流如注。 巨大的佛像,没了佛首,颈项处就是一片宽阔的圆台,就算站上十人,也依旧宽敞。薛沾衣站在佛身之上,负手而立,望着开阔的山景,像是陷入了沉思。 注意到身后的动静,他这才转过身,瞥了贾无欺血流不止的双手一眼,勾了勾嘴角,意味不明道:“你可真卖力。” 他眉眼精致,就算对贾无欺从无好脸色,贾无欺也觉得赏心悦目。可此时此刻,他和颜悦色地与贾无欺交谈,贾无欺却有些不敢正视他的面容。 只觉其中戾气太过,令人难以直视。 “过来。”他朝贾无欺招招手,示意对方走过去。 贾无欺双手在袍子上抹了一抹,擦掉血迹,朝他的位置靠近了几步。 “站这么远,真怕我吃了你么?”薛沾衣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我身上脏得很,站得近了恐怕扰了薛小哥的兴致。”贾无欺十分诚恳道。 “没想到铁鲨帮的人,也这般油嘴滑舌。”薛沾衣也不强求,转过头道,“你听。” 贾无欺方才爬山时还未发觉,此刻却察觉到,原本不大的风声越来越强,在山顶呼啸而过,掠过六凡寺,穿过排排长燃香,声音低沉隐忍,如同在云间穿梭的奔雷。 “焚风!”一股股蒸腾热气拂过他的脸颊,贾无欺脱口而出道。 薛沾衣看了他一眼,带着些许赞赏道:“此风正是焚风。”说完,他又颇为期待地看向贾无欺,“你可知,这焚风有何特别之处?” 贾无欺面色一沉道:“旁的我不知道,我只知这焚风若穿过那长燃香,便如吹奏起魔音,那动静落入人耳中,轻则头昏目眩血气上涌,重则经脉尽断而亡。” “知道不少。”薛沾衣颔首道,“不过,这焚风的威力,可不止如此。”说着,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六凡寺上,“你该庆幸,随我出来。” 他话音刚落,突然狂风大作。原本隐而不发的闷响如同虎啸般穿过山林,咆哮轰鸣,一声接着一声,在天地之间熊熊翻滚,震耳欲聋。这巨大的声响惊天动地,整个六凡寺都为之一震。终于,六凡寺的泥砖泥瓦不堪重负,在天地轰鸣中,分崩离析,崩塌坠落。 “梅兄,洛兄——”想到还留在六凡寺中的几人,贾无欺不由喊出了声。那砖块瓦块,在这连绵不绝的混响中,纷纷掉落,尘土飞扬,原本蔚为壮观的前朝古寺刹那之间便成了一抔抔黄土泥沙。 木石尚且如此,何况血肉之躯? 饶是武功再高,身法再好,又如何避过这突如其来的崩乱砖瓦? 贾无欺的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事到如今,你还有空担心别人?”薛沾衣转过身,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彰显出他不错的心情。 “不担心别人,难道担心你吗?”贾无欺神色冷淡,声音冰冷。 薛沾衣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眼睛一亮:“终于肯用真面目示人了吗?” “阁下难道没听过有句话叫作,来而不往非礼也?” 贾无欺身形一晃,不过眨眼之间,手上已多了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那被摘下面具的人难以置信的摸了摸面庞,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晌才看向贾无欺,咬牙切齿道:“好快的身法,我倒是小瞧你了。” 第五十五回 “能得吴师伯一句夸奖,实乃在下的荣幸。”贾无欺拎着那张面具甩了甩,浑不在意地望向对面的人。 面具之下的人,没有薛沾衣的昳丽面容,恰恰相反,这样的眉眼鼻唇,出现在任何一张脸上,都是灾难。整张脸像是被人硬生生削去一截,任何凸起都被磨平,只剩几个孔洞,和平如纸张的面容。 “你知道我是谁?”那人似乎挑了挑眉,只是他的眉骨俱已磨平,如此动作,只能令他的眼角跟着抽动,显得怪异无比。 “在下乃是千面门弟子,吴俦师伯的大名经常听家师提起。” “千面门,容非一?”吴俦冷嗤一声,嘲讽地看向他,“你在说谎。容非一就算是死也不会提起我,况且,容非一的功夫也做不成你脸上这张面具。” 贾无欺被拆穿了,也十分无所谓道:“吴师伯既已猜到,又何须在下明言。” 吴俦狂笑一声:“不错,容非一不过一介投机钻营的小人,又怎会教出你这等心性的弟子。”说完,不等贾无欺回答,他又问道,“你是何时猜出我的身份?” “有老虎的那个山洞里。” 吴俦哼了一声:“不算早,也不算晚。” “吴师伯易容术高絶,自然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这通马屁拍得吴俦身心舒畅,他扬了扬下巴,语气也缓和了几分:“你能看出其中端倪,这天下善易容者,已鲜有人可与你比肩。” 这话虽是在夸奖贾无欺,但其中的自得与傲慢,已溢于言表。 贾无欺咧嘴一笑:“吴师伯谬赞。说来惭愧,在下并不是看出来,而是闻出来的。” 吴俦豁然转身,看向他:“哦?” “在下与薛兄有过一面之缘,知道薛兄颇爱安息香味,衣物挂饰,都会熏染上安息香的味道。可那日在洞中,在下靠近吴师伯,竟没闻到一丝一毫安息香的味道,反倒是清清楚楚地嗅到了独活香。” “原来如此。”吴俦闻言,居然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你既闻出独活香的味道,定然会联系那个人。” 贾无欺点点头,表示默认。 吴俦转过身,望着含黛远山,半晌道:“是他猜出了我的身份。” “颜老大并没有明说,只说那人|皮制法,像是师伯的手笔。” “颜老大?”吴俦注意到他的称呼,“难道颜枯不是你的师父?” “并不算是。”贾无欺坦然道,“他只负责传授我们易容易形之术。” “哈哈哈——”吴俦听到这番话,又是一阵狂笑,眼眶发红,竟似要落下泪来,“师父生前,最爱的便是他,赞他天资聪颖,手法精纯,我等拍马不能相及。可那又如何,这人现下竟干起了教书匠的活,哈哈,哈哈哈——” 他笑声猖狂豪放,配上他古怪的面容,整个人显得十分狰狞。 “师父要做□□,我便剥皮割肉,用自己的血肉为材,最后不过仅得了一句‘尚可’而已。师父说易容之人最忌棱角分明,特点太过,我便削骨磨节,把自己变成最完美的画布,可最后呢?换来师父一句‘蠢材’。出师之后,容非一和颜枯两人,不费半点功夫,就得来一大波拥踅,被各大门派奉为座上宾。我呢?他二人一出,哪里还有我的位置,费尽心力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帮众。”他猛地把脸凑到贾无欺眼前,张开的嘴唇发出“嗬嗬”的粗喘声,“你说,这世上还有没有公平可言?” “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贾无欺淡然道。 “绝对的公平?”吴俦凄厉一笑,“我何曾盼望过绝对的公平?不过是期盼上天尚有一丝怜悯之心,给我一个机会。我甘为下士,夙兴夜寐,可最后呢,不过是随手可以替换的棋子。技不如我的运气比我好,技高一筹的出身比我好,我有什么,不过师父的一句平庸之才,就让我永无翻身之日。”他仰头高呼一声,已入癫狂之境,“师出同门,他二人顺风顺水,何曾经历过我所经历的绝望与黑暗,为什么!凭什么!就因我命途多舛,活该颠沛流离永无出头之日吗?” “容非一身为一派掌门,自然也有许多烦恼,至于颜老大……”贾无欺顿了顿,他想说入谷之人一定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最后还是把后半句咽回了肚子里。 “掌门之烦恼?高位之苦衷?”吴俦笑得发抖,“这样的烦恼与苦衷,我吴某人也想经历啊。” “你因不得武林同道青睐,于是便要想将他们取而代之,自己号令天下吗?”贾无欺突然道。 吴俦笑声乍停,神色平静得有些诡异:“这本是计划之一,可惜,可惜……” 可惜那些人都被识破,若是能顶着各大门派的首席弟子身份,想要在江湖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并不是幻想。 “计划之一?”贾无欺皱了皱眉,“这六凡寺佛首可也是你们刻意偷走?难道从六凡寺佛首失窃开始,便是你们布下的局?可你又怎么会和方破甲等人认识,震远镖局失窃的羊脂玉瓶岂非也与你有关?” 面对他连珠炮一般的问题,吴俦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死到临头,你关心的问题实在太多。断头饭尚只有一顿,你这么多问题,我又怎么答得过来。不过嘛,”他话锋一转,“你若真心求问,可以用你的答案换一个我的答案。” 贾无欺一听,好似放松了下来,不慌不忙的盘腿坐在地上,好整以暇地望向吴俦:“这可是你说的,不准反悔。” “当然。”吴俦歪嘴笑了笑。 “那问吧。” 吴俦上上下下扫视他一番,目光落在他身后,神色一动,道:“你出身何门何派?”看到贾无欺张嘴就要回答,他立刻出声打断道,“不要用什么千面门门下,铁鲨帮帮众来搪塞我,你既然提到了颜枯,也就该知道,寻常小庙是容不下他这尊大佛的。” “我……”贾无欺张了张嘴,像是在犹豫。 “你若实在为难,不如我来猜。”吴俦居然好心地放他一马,“猜得不对,你可摇头否认,若是猜对了,你便点头。” 贾无欺点点头,算是答应。 吴俦心中早有计较,只是故做沉思状,片刻后道:“你是摘星谷的人。” 贾无欺一愣。 “你化身为铁鲨帮帮众,混上六凡寺,比起消失的佛首更关心的是这绝壁上所谓的‘摘星笺’吧。”吴俦冷笑一声,“颜枯平素最恨和名门正派的牛鼻子打交道,江湖中的大门大派自然不会是他的栖身之所。不是为了壮声名,又十分关心佛首一事的人,自然与这‘摘星笺’有牵连……或者说,”他看向贾无欺的目光又冷又冰,“你就是摘星客。”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贾无欺昂头看他。 “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吴俦以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看向他的身后,“但对我来说,这区别可就大了。” 一阵风刮过,贾无欺愕然回头,一个玄色身影赫然出现在他面前——面容冷峻,神色寡淡,正是岳沉檀。 他是何时来的? 刚才说的,莫非都被他听了去? 贾无欺心头一突,正要开口,没想到岳沉檀二话不说,就朝吴俦攻去。 他步法精妙,如同脚下生莲,哪里还有半点腿脚不便的模样。吴俦被他攻得措手不及,连连闪避,两人的身影在空荡荡的佛颈上闪动,虽是赤手空拳却打出了兵刃相交的气势。 “你的腿——”慌乱间,吴俦出声道。 “时好时坏。”岳沉檀说得不慌不忙,手中的拳头却虎虎生风,不过四字之间,已变换了三十六式,直直朝吴俦的空门砸去。 “鬼话。”吴俦左避右闪,根本无暇进攻,只能在抵挡的间隙抱怨对方不肯说实话。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岳沉檀答得十分坦然,飞身一跃,便从吴俦面前转到了身后。接着只听噗噗两声,吴俦膝后两处阴谷穴蓦地一痛,两条腿不受控制的向前一跪,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看到他栽倒,岳沉檀也不急,一步一步,闲庭信步般来到了吴俦的面前。 “你不杀我?”吴俦挑衅道。 岳沉檀居高临下地看向吴俦:“阁下武功如此不济,生与死,都无甚关碍。” 第五十六回 他瞥了一眼僵在一旁的贾无欺,然后收回视线继续道:“不过,据说擅长易容的人轻功皆是不差,想必阁下亦然。” 说完,在吴俦饱含憎恨的目光中,岳沉檀伸手轻轻一拎,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你要,你要干什么——”吴俦面上倨傲的表情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惊慌与恐惧。可还没等他话音落下,岳沉檀已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 “有劳阁下下去等候。若是阁下想要先行一步,不妨一试。” 岳沉檀说完,手掌一松,吴俦从佛颈边缘直直坠落下去。不一会儿,吴俦不绝于耳的咒骂声从石像下传来,岳沉檀掸掸衣衫,像是没听到一般,转身看向贾无欺。 “你究竟是谁?”他问道。 对方的视线越是平静,贾无欺的心情越发惴惴不安。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的视线在岳沉檀身上不停游移着,生怕下一秒,对方也凶残地把自己直接扔了下去。 “你既不愿说,我来说。”岳沉檀长身而立,笔挺如剑。他静静地看着贾无欺,深邃的眼神下暗涛汹涌,“你是伍余元,是贾无欺,是铁鲨帮帮众,是千面门弟子。黑白胖瘦,高矮老少,无非伪装。在其位谋其事,阁下出身摘星谷,这些伪装无可厚非。只是朋友相交,贵在坦诚。与阁下相识以来,我扪心自问,并无任何欺瞒。”说到这里,他冰封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龟裂,有些疲惫地阖了合眼,“反观阁下,句句须琢磨,字字待推敲,前一刻还热忱万分,转眼便对面不识。在下尘缘清浅,阁下这样的朋友,恕在下无福消受。” 他语气冰冷,不含一丝感情,最后一句,一个“在下”一个“阁下”,已然把两人的关系归为陌路,彬彬有礼,再无“我”,也再无“你”。 贾无欺本做好了被岳沉檀大加指责的准备,可却怎么也没料到,岳沉檀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没有怒火,没有责怪,只有疏离和冷淡。 到了这个时候,他似乎才看清岳沉檀,才知道,自己与岳沉檀从根本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 他虽表面极易相与,十分擅长与人打交道,可本质却是个冷心冷性,万事不在乎的人。热情如疾风,来得猛去得快,上一秒可为人舍身殒命,下一秒便可将这人完全抛掷脑后。他见过形形□□的人,演绎过无数次别人的喜怒哀乐。谷主曾赞过,他的心性,是最适合吃地易容易形这碗饭的人。百副面孔,千种心肠,万般柔情,他入戏得快,出戏得也快,随着身份的改变,眨眼就能消失地干干净净。 用冷心冷性这四个字恐怕还不太恰当,更准确的说,没心没肺。不是冰冷难融,而是空无一物。 但岳沉檀却不同,面若坚冰,心似澄水,比谁都冷峻,也比谁都柔软。这样的人难以接近,却更难以远离。舍不得,离不了,忘不掉。可如果一番真心被负,他便会弃之如敝履,再不会多看一眼。 他饱览佛经义理,却独独堪不破人心。 他曾将贾无欺亲手制作的轮椅视若珍宝,却不料正是这份珍宝,揭开了贾无欺另一幅面孔。对方为何不告而别,为何改头换面,又为何将他视为陌路,他可以不去问,不去想。从贾无欺轻车熟路地踢开轮椅固定用的木桩,无意中显露真身的那一刻起,岳沉檀一直在给他机会,一个哪怕只对自己坦诚一分的机会。 可贾无欺根本没有,哪怕犹豫没有过,向他坦露身份。 说自己是伍余元的时候他没有想过坦白,说相逢即是有缘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自己将他从雪地扶起,他的应答充满了巩固身份的意图,佛画前的应答,全是敷衍和闪避。岳沉檀注意到贾无欺与那个自称乐于时的人之间的异样时并没有点破,夜宿荒原听到鸟翅扑棱的声音也没有点破,他一直在等,可却迟迟等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佛法精妙,却终究没教会他该如何与人相交。封闭也好,坦诚也罢,如此剪不断理还乱的人情,割舍也好。佛陀过去世修行时曾割肉饲鹰,岳沉檀也已想得分明,这段缠缚不清的世间事,或许就像佛陀割掉的肉身,舍弃之后方能证得大道。 贾无欺虽不清楚岳沉檀的一念一思,但对方如此针锋相对,咄咄逼人也是头一遭。他平时虽鬼点子颇多,口齿伶俐,面对岳沉檀的这番话,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 情急之中,他终于想起岳沉檀与他分别前说过的话,立刻道:“岳兄临走前说到天人五衰,究竟是何意?” 岳沉檀深深看了他一眼,五味杂陈。事到如今,他还是连一句辩解的话也没有。说不上是无奈还是失望,岳沉檀转过身,再没看他一眼。 “岳兄……”贾无欺看着从佛像上一跃而下的身影,陷入了茫然和怔忡。 “痛,痛,痛!” 佛像下,吴俦的鬼叫声把他拉回了现实中。他向下一看,只见吴俦的双手被岳沉檀反剪在身后,用麻绳紧紧捆缚着,绳子的另一头牵在岳沉檀手中。岳沉檀走在最前面,步伐极快,吴俦被拉得踉跄,只能倒退着跟进。似乎感受到了贾无欺的目光,吴俦突然抬起头,朝贾无欺望来,居然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事到如今,他怎么的还能笑得出来? 已顾不上那么多,贾无欺纵身一跃,轻巧地得飞下十人高的雕像。他四下顾望,却压根没瞧见轮椅的影子。压下心中莫名滋生的沮丧,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岳沉檀二人身后。 下山路上,吴俦被牢牢控制在岳沉檀身边,自知逃生无门,他便开始自暴自弃起来,喃喃不休,从年少时入门艰辛到入世后的一事无成,一股脑儿地都吐露了出来。 可惜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他背对的人,他面对的人,没有一个人想要对他的生平发表任何看法。 他自顾自说了一通,无非怨天怨地,怨人怨己,将自己塑造成一个郁郁不得志壮志难酬的英雄。贾无欺被他魔音灌耳,实在受不了,张口道:“闭嘴。” 岳沉檀重重一拉,吴俦被拉得一个踉跄,但眼神却很兴奋,看着贾无欺道:“小兄弟,我的心情你该十分能体会。” “不能。”贾无欺毫不客气道,“你只说你自己如何境遇凄惨,却不知颜老大和容非一在人后吃了怎样的苦头。颜老大到现在都……” “都怎么样?”吴俦的表情变得很焦急。 “凭什么要告诉你。”贾无欺无赖道,“你若想知道,就告诉我,你背后之人是谁?” “什么背后之人?”吴俦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狡猾地反问道,“我背后之人不正是这位少林高足么。” 贾无欺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那模样和吴俦的笑容不出一二:“我既然能看出吴师伯的伪装,那吴师伯的手段自然也能探知一二。吴师伯一味为身后之人打掩护,却不知道那人却在刻意泄露线索,让你们几人暴露身份。” 吴俦眼睛转了转,面上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哦?” “若我没猜错,你们行动的一共有六人,其中五人,率先伪装成五名知事僧,下山来引我们入瓮。六人中,有四人便是震远镖局一案中尸体不翼而飞的四位,方破甲、穆千里,张虬指和杜易。方破甲三人成功得手,只等杜易拿下梅独凛,便能完成计划,可惜临到最后,功亏一篑。” “你的猜想很有意思。”吴俦眯了眯眼。 “五名知事僧一入山便身死洞中,之后自然不会有人把怀疑放到他们身上。可是,给你们提出此法的人,却为何要设计那样的死状,你可有想过?”贾无欺看向吴俦。 “不过为了故弄玄虚而已。”吴俦漫不经心道。 贾无欺嗤笑一声:“这一路上,你们玩弄的玄虚还少么?单凭这一句,便知吴师伯一定不是那幕后布局之人。” 吴俦紧紧闭上嘴巴,脸上阴晴不定。 贾无欺越过吴俦,看到岳沉檀笔挺的背影,似乎完全将身后二人屏蔽开去,分毫不受影响。他垂了垂眼帘,然后朗声道:“吴师伯可知天人五衰后会发生什么?并非形神俱灭魂飞魄散,而是福寿耗尽堕入轮回。”他一字一句道,“重入轮回,吴师伯可明白这四字的含义?从你们作天人五衰状假死开始,那幕后之人便在暗示,你们还可能再世为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但吴俦还是没有将那人的身份说出来,而是咬牙道:“既是相互利用,棋差一招者,愿赌服输。你若想借此离间我们,便打错了算盘。” 他原本以为贾无欺会气得跳脚,没想到贾无欺不但不生气,反而拊掌笑道:“吴师伯错怪我了。我本就没想离间你们,只不过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罢了。”说着,他抻了抻手臂,转了转脖子,一边舒展身形一边道,“既然天人五衰是那幕后之人的手笔,那想必杀死王沓的少林荡魔刀法也出自那人之手。”说着,他咂了咂嘴,“毕竟,以我对吴师伯和方破甲四人的了解,是断不可能使出荡魔刀法的。” 吴俦哼了一声:“我看未必。” 贾无欺悠悠道:“若是吴师伯能有如此功法,贾某的人头,此刻应已不在项上。”他摸了摸鼻子,然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说到项上人头,那失踪的六凡佛首,可与你们有关?” “有关如何,无关又如何?”吴俦不答反问。 贾无欺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随即有些遗憾道:“看来是无关了。我见那佛像颈部,切缝清晰,工整非常,非技艺精妙者不能完成,定然不可能出自你们之手。” “哼。”吴俦冷冷看他,“若是想激我,你恐怕打错了主意。” 贾无欺没理他,自顾自道:“虽然窃取六凡佛首对师伯来说艰难了些,但羊脂玉瓶嘛,有方总镖头等人监守自盗,要将它取走自然不是难事。” 何止不是难事,谁都知道羊脂玉瓶本就是方破甲待押的镖物,方破甲又与吴俦沆瀣一气,将羊脂玉瓶取走之事,简直易如反掌,就算三岁小儿也做得。贾无欺偏偏把如此简单的一桩事情和吴俦联系起来,似乎这样的难度参与吴俦的水准相当,吴俦本就自负非常,不出意外地被气得七窍生烟,满面怒容。 “好个无理的小子!”吴俦怒道。 贾无欺耸耸肩,无所谓道:“师伯何必冲我发气,要生气,也该冲那幕后之人发。师伯制作面具的手艺何等高绝,如今却被人派来送死,多冤枉!”他撇了撇嘴,似乎颇为吴俦叫屈。 这时三人已接近半山腰,只见凉亭前人头攒动,赫然是下山找人的几行人。凉亭外远离人群的地方,两名剑客长身玉立——梅独凛和洛十诫,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从崩塌的山寺中逃离,当下山的一行人来到这里时,这两人已经在这里久候了。 凉亭中央,方破甲和张虬指二人被麻绳捆绑着,扔在地上。凉亭内的长椅上,真正的行正和希声面色苍白地盘坐其上,正在调息。索卢峥则是用火龙枪勉力支撑,才堪堪站住,他面无血色,唇色发乌,一看便是中毒之状。 “倒是命大。”吴俦冷笑一声。 “吴师伯不也很命大么。”贾无欺扬声道。 吴俦冷眼看他:“小子此话何意?” “若我没猜错,那幕后之人本就准备了两套计划。”贾无欺摸摸下巴道,“第一套便是由你们将这几大门派最关键的人物或是最受重视的弟子取而代之,若是成功,便是掌控了这偌大江湖极其重要的一部分。至于第二套,即便你们失败,若是能让这各大门派的栋梁消失在这六凡山中,也是一记重击。” “哈哈哈——”吴俦听完大笑出声,“消失?谁能有这样的本事——” 他刚想再接下去,脸色却突然一变,极力朝人群中眺望,像是在搜寻什么。搜寻未果后,他自言自语道:“不会的,应该不会的。” 贾无欺本还想套他的话,可早有眼尖的人看到了岳沉檀,人群呼啦一下涌了上来,那视线那表情,与看救命恩人无异。 岳沉檀松下绳子,向前走了几步,迎了上去。 “岳兄。”索卢峥步履艰难,依旧坚持不让人扶,一步一步,缓缓来到岳沉檀面前,“索某苏醒时岳兄已离开,还未感谢岳兄救命之恩。”他语气真挚,字字恳切,已没了与岳沉檀初见时那份高高在上的姿态,反倒多了几分朋友间的坦诚。 “索卢兄不必客气。”岳沉檀淡淡道,“岳某不过动了动嘴皮,真正出力的是御前司的各位。” 索卢峥只是抱拳一拜,也不多言,两人都不是多话之人,君子之交,也无需那些黏腻浮夸的言语。御前司的侍卫,看到索卢峥的态度,又听到岳沉檀方才的话,看向岳沉檀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敬重。 继索卢峥后,武当一行也频频感谢岳沉檀的指点,他们才能找到希声师兄。少林弟子则更不必说,他们是在岳沉檀的带领下,才发现了昏迷在洞窟深处的行正。 看到此番景象,吴俦阴阳怪气地对贾无欺道:“你不眼红吗?” “并不是所有人都跟吴师伯一样,有红眼病。”贾无欺懒洋洋道。 吴俦怪笑一声:“你敢说你心里没有任何芥蒂?这些人都把那个什么少林弟子当做宝贝捧着,最早看穿一切的,难道不是你吗?再说,”他举了举被牢牢捆住的双手,“拆穿我的岂非是你?只不过嘛见这架势,这功劳,可就要全归在那位身上了,你可什么都捞不着。” “我本就没打算捞着什么好处。”贾无欺笑眯眯地看着他,“只要知道你们的真面目,我就心满意足了。” 吴俦挑拨无果,只得自己在一旁骂骂咧咧。 岳沉檀和众人交谈几句,就有人注意到了他身后被绑着的吴俦。 “岳兄,这人是?”索卢峥皱眉道。 岳沉檀转过身,只看到孤零零站在原地的吴俦,贾无欺早已不见了踪影。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这人精通易容之术,一直借着薛师弟的身份跟在队伍中。想来这六凡山中的种种怪事,都与他相关。” “薛……”听到这个姓氏,御前司侍卫的面色都有些古怪。索卢峥轻咳一声,又问道,“那九,咳,薛兄现在何处?” “眼都瞎了么,还不快让开!”说曹操曹操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人群外挤了进来,看见岳沉檀立刻娇嗔道,“小师哥,你怎么扔下我一个人先走了,害我好找。” 薛沾衣极爱穿红,走到哪里都十分显眼,此刻鲜红的大氅不知去处,只余一身白缎锦袍,整个人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羸弱的风情。 岳沉檀神色自若,看他一眼:“伤势如何?” “没什么大碍。”薛沾衣满不在乎道,“小师哥若用得上我,只管叫。” 他刚一说完,饱含柔情地视线扫到了吴俦身上,立刻变得冷酷无情:“你便是那个假扮成我的人?谁借你的狗胆,敢把主意打到你老子身上。”一边说着,他一只手向怀中一掏,眼见数枚银针就要脱手而出。 “师弟。”岳沉檀伸手轻轻按住了他,“此人身上牵扯甚多,不急在一时,下山后再做裁决也不迟。” 岳沉檀的话,薛沾衣当然是听得。立刻的收回了手,朝吴俦嗤道:“便先留着你的狗命。” 吴俦冷笑一声,似乎完全没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 “各位,这山中所刮之风,尤为古怪。穿过长燃香后,威力愈发增加,先前山寺崩塌,恐怕都与这山风有关。”岳沉檀看向众人,“现下不如先离开这里,再作打算。” “可那失窃的佛首……”有人迟疑道。 “在下已去佛像处查看过,至于六凡寺中情景,梅掌门和洛兄皆是看得清楚明白。” 既然有了这三人去探知情况,众人也就放下心来,不再坚持上山。该搀的搀,该扶的扶,护送着各自门派的伤员往山下走。 贾无欺左瞧瞧右瞧瞧,也没看见辜一酩的身影,这时瘦猴儿撞了过来:“肥伍,找什么呢?” “病鬼呢?”贾无欺问。 “跟副帮主先下山了。”瘦猴儿在怀里摸摸索索,终于掏出张纸团,“这是他留给你的字条。” 贾无欺接过字条握在掌中,疑惑道:“副帮主为何不在这半山腰等?” “还不是因为王舵主还没到这里就出事了。”瘦猴儿挠挠头,“副帮主说既然凶手已经找到了,就先去告诉一声王舵主,以慰他在天之灵。” 贾无欺略一沉思,一把拉住瘦猴儿的胳膊:“之前你说过,看到王沓跟着和尚走了?” “是啊。”瘦猴儿缩了缩脖子,“也不知那和尚是人是鬼,现在一想,我汗毛就立起来了。” “除了王沓和和尚,你可还有看见别人?”贾无欺盯着他眼睛道。 瘦猴儿搓搓手臂:“你别这么看我,怪瘆人的。”他想了片刻,随即摇摇头,“应该没有,当时我与他们离得不远,如果有第三个人,肯定能看到。” “哦。”贾无欺应了一声,松开了他的手臂。 他打开辜一酩留下的字条,只见上面写着:“发现了件有意思的事情,爷先走一步了。”这神出鬼没的风格,确实是符合辜一酩的作风。贾无欺无奈地谈口气,趁人不注意,把纸条团了团,吞进肚子里。 他随着人流的节奏迈出步伐,头脑却在飞速运转着。 天人五衰。 王沓。 和尚。 荡魔刀法。 他倏地收住步伐,后面的人冷不防撞在了他的背上。 “搞什么!”后面的人抱怨道。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贾无欺赔笑后,立刻转过身,恢复了正常的步速。 他终于明白了,一直以来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被遗漏,原来被遗漏的正是这几大门派中最先死掉的人——王沓! 方破甲杀掉慎言,取行正而代之。穆千里杀掉玄诚,取希声而代之。张虬指杀掉一名御前司侍卫,取索卢峥而代之。这些人动手的时候,都会杀掉一人来转移众人的注意力,来达到掩饰自己假扮他人的目的。 那么,铁鲨帮门下,除了死掉一个王沓之外,一定有一个十分关键的人,被取而代之了。 五名伪装的知事僧,分别是方破甲、穆千里、张虬指、薛沾衣和……贾无欺本以为那第五人是杜易,可既然杜易在计划中是对梅独凛下手的,那么针对铁鲨帮的人选,就一定另有人选。这个人最先得手,最先混入上山的队伍中,帮助其他人逐步完成替身的计划,在其他人都被发现的时候,他却能不动声色地全身而退,心思手段可见一斑。 他不仅善于隐藏自己的身份,还将少林的独门秘籍荡魔刀法使得炉火纯青。如此人物,自然不会挑个小角色取代,所以,他代替的一定是——李吞滔,大权在握的铁鲨帮副帮主。 这个“李吞滔”,才会在上山与下山中,并不急功近利地选择上山,而是十分“侠肝义胆”地选择下山,在那时候,他已经做出了悄悄撤退的打算。所以才会用祭拜王沓为由,不在半山腰等候,而是先行下山,恐怕此刻山脚下,早就没了他们的踪影。 这人如此深思熟虑,自然不会把真的李吞滔留在山中。就算日后有人修书铁鲨帮帮主尹河山,说明李吞滔身份的疑点,他大可把真的李吞滔推出来抵挡一番,等怀疑消除,自己再取而代之,真真假假,恐怕再也没人分得清楚。 只是慢了一步,他已是鱼入大海,龙出生天,再难被抓住把柄。 贾无欺正思考着,要不要自己得出的结论告诉岳沉檀,突然狂风乍起,铜管齐鸣,整座山从山脚到山顶,都笼罩在了巨大的轰鸣声中。 飞沙走石,天地同啸。 “快走——”不知谁高声呼喊一句,已至山脚的众人加快了步伐,向前漫无目的地狂奔着,只期望离这座古怪的山越远越好。 “呜——呜——” 整座山的长燃香发出低沉的啸声,那内劲非凡的啸声经久不绝,上至皇天,下至厚土,盘亘在山石林间,似有摧枯拉朽之力。轻若白雪,重若磐石,统统被卷入这哀沉连绵的低啸中,随着巨大的山体一齐崩塌。坚硬的山石,在低啸声中,如齑粉一般,风一刮即碎,四散开去。 石如雨,泥如瀑。 逃出生天的众人,望着身后剧烈的山崩,皆是瞠目结舌,久久不能出声。 贾无欺虽早有心里准备,可看到如此景象,也难免身形一震。 “你怎么不死在里面。” 一个恶狠狠地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慌忙转身,才发现薛沾衣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身后,正十分不善地盯着他。 “薛小哥此话何意?”贾无欺十分不解地看向薛沾衣。 “装什么装。”薛沾衣抱臂而立,居高临下地扫他一眼,“你这又矮又胖的东西,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让小师哥那么挂心。” “岳兄灵心慧性,深谙佛性,我——” “闭嘴。”薛沾衣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这种人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可惜,哪里值当小师哥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薛小哥的话,我听不明白。”贾无欺觉得薛沾衣的怒火来得很没道理。 “不明白?”薛沾衣冷笑一声,“看来你根本没察觉,小师哥身体有异样么。” “什么异样?”贾无欺挠挠头,“岳兄现下行走顺畅,似乎身子比上山时还要好些。” “蠢货!”薛沾衣横眉冷竖,一根白生生的手指指着贾无欺鼻子道,“没想到你不仅人蠢,眼也浊。你哪只眼睛看到小师哥身子好转了?我告诉你,小师哥之所以现在能够行走无恙,是因为服了一梦丸。” 一梦丸,意取一梦黄粱,能在短时间内打通身体各处经脉,大幅度提升修为,只是药效过后,便要承受与用药时畅快相反,并加之百倍的痛楚。 薛沾衣见贾无欺一脸懵懂的样子就来气,怒喝道:“你以为小师哥没事去吃什么一梦丸,就是为了去找你!本来他要与我们一同下山的,听到山上塌方的动静便要上去救人,我们怎么劝他都不听。他又担心自己的腿疾耽误行动,便服下一梦丸,暂时可以正常行走。至于上山救谁,别以为我不知道,梅独凛和洛十诫哪里用得他救,那个假扮成我的人,死了也就死了,不就还剩下一个你么?” 贾无欺闻言,如遭雷击,他倒退几步,险些绊倒在地。 岳沉檀服下一梦丸,只为救他。 可他却,到了最后关头,也不愿坦诚自己的身份。 他想到岳沉檀在佛颈上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想到岳沉檀当时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胸口绞痛,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只能徒劳地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两耳边,除了咚咚的心跳声,别的声音,仿佛在千里之外,根本听不真切。他只能看到薛沾衣愤怒的神情,看到他开开合合的嘴唇,却听不清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薛沾衣见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十分厌弃,转身便要离开。贾无欺像是突然恢复了清明,一把抓住了薛沾衣的衣袖。 “干嘛?”薛沾衣回头不耐烦道。 “那轮椅呢,轮椅?”贾无欺吐字模糊地问道。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薛沾衣皱眉道。 “轮椅。”贾无欺张开口喊道。 薛沾衣啧了一声,掏了掏耳朵,看向他:“怎么,你很在意那张轮椅么?” 贾无欺本能地点了点头。 “哦——”薛沾衣拉长了音调,随即露出了恶质的笑容,“那轮椅当然是扔在山里了,现在,恐怕已经碎成木屑了吧。” 说完,他从贾无欺手中拉出自己的衣袖,施施然而去。 轮椅…碎了…… 贾无欺站在原地,陷入了怔忡之中。他头脑空空,一片苍白,像是已经灵魂出窍,神游宇内。岳沉檀的身影在他视线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他想追上去,但脚下却像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 走在最前方的岳沉檀,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顿足回首。远远地看见一个一动不动的身影,就算面容模糊,他也知道那人是谁。只有一瞬,他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回复了一派清明。 “岳兄。”就在这时,洛十诫走到了他的身旁他,与他并肩而行。 “还未请教洛兄,这次只身前往六凡山,究竟所谓何事。”岳沉檀神色如常,平静道。 “只是对摘星笺分外好奇罢了。”洛十诫道。 “洛兄亲自出马,想必不会如此简单。” 洛十诫轻叹一声:“知道瞒不过你。”他思索片刻,像是在斟酌用词,然后道,“洛某也是受人所托,本欲与那摘星客会上一会,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什么人能请得动洛兄?”岳沉檀问道。 “龙渊山庄。” 岳沉檀了然,龙渊山庄和砺峰山庄同为江湖上两大铸器名门,但砺峰山庄前任庄主祝劫灰身死之后,元气大伤,龙渊山庄隐隐有赶超之势。新的一届赏剑大会,也定在龙渊山庄举行,其在江湖中的地位可见一斑。龙渊山庄镇派之宝非剑非刀,而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名为神器谱。江湖豪杰,都为将自己武器的名字载入神器谱,为至高无上的荣耀。 洛十诫的阴阳双剑不仅出自龙渊山庄前任庄主之手,更是名列神器谱前茅。他与龙渊山庄交情匪浅,对方有事恳请相托,他自然推脱不掉。 洛十诫见岳沉檀不置一词,又道:“你不问缘由么?” “洛兄愿意出手,自然有洛兄的道理。”岳沉檀淡淡道。 “你倒还是从前的性子。”洛十诫道,“不过据我所知,龙渊山庄已向天玄大师修书一封,想来你我不日后便会再见。” “如此。”岳沉檀只说了两个字,算作应答。 虽然他平时也是这样少言寡语,但洛十诫还是感觉出了对方的情绪不高,也便不再多言。 同样情绪不高的贾无欺,再次由于神情恍惚被人撞了个趔趄。贾无欺忙不迭向那人道歉,那人却一直盯着贾无欺,像是要将他的脸盯出一个洞来。 贾无欺摸摸自己的脸颊,歪头道:“这位兄台,我的脸可有什么不妥?” 那人左瞧瞧右瞧瞧,然后开口道:“你可是姓伍?” “在下伍余元,乃是铁鲨帮弟子。”贾无欺道。 “太好了!”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递给贾无欺,“有人托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贾无欺接过锦囊,狐疑道:“你可知那人是谁?” “当时正在山洞里,我也没看清楚。”那人挠挠头,“他说他叫乐于时。” 难道是师兄? 可师兄,为何不在一条字条上把话说完? 锦囊里躺着的,还是一张字条,只是那字迹,当然不是辜一酩的—— “邺城一别,为兄甚是想念。今幸得晤,修书一封,聊表相会之喜。” 轻飘飘一张字条,没有开头,没有落款,只有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却在贾无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邺城,正是震远镖局一案结案的地方。 这个“兄”,究竟是谁呢? 贾无欺习惯性地想找人商量,他举目一望,天地苍茫,岳沉檀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行走江湖不过数月,他终究还是只有自己,赖以仰仗。 第五十七回 越王勾践使工人以白马白牛祠昆吾之神,采金铸之,以成八剑之精。一名掩日,以之指日,则光昼暗。金,阴也,阴盛则阳灭;二名断水,以之划水,开即不合;三名转魄,以之指月蟾兔为之倒转;四名悬翦,飞鸟游过,触其刃,如斩截焉;五名惊鲵,以之泛海,鲸鲵为之深入;六名灭魂挟之夜行,不逢魑魅;七名却邪,有妖魅者,见之则伏;八名真刚,以切玉断金。 ——王嘉《拾遗记》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龙渊山庄,既不在鱼米丰饶的江南,也不在金碧辉煌的帝都,而是坐落于偏远苦寒的昆仑山脚下。方圆百里,除了一个作为行商驿站的播仙镇,只剩下终年不化连绵起伏的雪山。 春暖花开的时节,山脚之下依旧寒气逼人。但这刺骨的凉意却阻挡不了播仙镇上来来往往的马队,赏剑大会在际,不少江湖人士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爱凑热闹的富家子弟,也借这机会出门游玩一番,增长见识。名门大派自然由龙渊山庄亲自出面接待,住到了山庄里,至于那些小门小派,只能在播仙镇中找地方落脚。一时间,平日里人马稀疏的播仙镇,被穿戴各异的旅人,塞了个满满当当。 落霜楼是播仙镇上最大的酒楼,晌午时分,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小二迎来送往,端菜斟酒,忙得焦头烂额。掌柜看着络绎不绝的客人,笑呵呵地捻着须,突然,他目光一顿,落在坐在门口的阑干一个懒洋洋的身影上。 那人满头黑发,也没怎么打理,只是随便打了个结。他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竹签,脖子灵活的转动,左顾右盼不知在找些什么。他眉角有个月牙形的疤痕,虽然看上去又懒又顽皮,却总让人忍不住把视线放在他身上。 实在是个很有魅力的小子。 等掌柜回过神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盯着这个小子看了这么久。他招手唤来一个小二,跟他耳语几句,那小二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满脸笑容地朝门口走去。 翌日,落霜楼多了一个新收的小二,嘴皮子伶俐,手脚利索,就是常常抖些小机灵,让人哭笑不得。 这一日,落霜楼迎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说是特殊,是因为镇上来来往往俱是男客,已经很少有如此光鲜靓丽的女客出现了,而且是成群出现。虽然她们大都用面纱遮住了面容,但那一双双灵动的眼睛和一个个曼妙的身形,已经让人笃定,面纱之下的相貌,定然不会令人失望。这队女客,仅有为首的那位没带面纱,她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红唇似火,粉面如桃,浓艳昳丽中又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掌柜一看这架势,立刻亲自迎了上去,一路招呼着,将这一众女子引上了楼。等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大堂中的人才开始议论起来。 “瞧见没有,啧啧,这架势,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瞧着倒是比恒山派的那群尼姑要气派多了。” “你老兄这就是孤陋寡闻了,江湖四大美人之首,剑舞门门主厉嫣,你可听过?” 有人听到厉嫣两个字,立刻大惊失色道:“你说的可是那个‘霓练九剑’厉嫣?” “除了她还有谁,看来今年的赏剑大会,剑舞门也要插上一脚。” “兄台此言何意?剑舞门并非铸剑门派,又如何和龙渊山庄一较高下?” “这你就不知道了,剑舞门虽不铸剑,却有名器傍身。此番前来赏剑大会,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不为赏剑,而是为了神器谱。” 说话间,新来的小二已经端着可口的饭菜走了出来,放到桌上。听到客人的对话,他好奇道:“小的只听过龙渊山庄藏有无数神兵利器,从来不知道,原来剑舞门也有不世出的武器吗?” 那知情的客人一听他这话,哈哈一笑:“既然你们都不知晓,我便说出来,让你们长长见识。” 龙渊山庄与剑舞门其实颇有渊源,前朝重武,不少江湖门派都受到过朝廷的封赏,成为了官府的助力。有一次,天家不知听信了什么人的鼓吹,敕令龙渊山庄前庄主越欧治和剑舞门的前门主郑老夫人,去寻找传闻中越王勾践铸造的八把宝剑。两人原本以为定然无功而返,然而机缘巧合之下,却真的发现了越王八剑的踪迹。 饱受岁月的侵蚀和风雨的洗礼,越王八剑只剩四柄,但同时与之发现的,还有一本残缺的锻造图谱。虽然寻得四剑和图谱,却无人能断真伪,天家看到锈迹斑斑的剑身和发黄破损的图谱,也兴致缺缺,毫无心情进一步探究,直接把它们赏给了越欧治和郑老夫人二人。剑舞门得四剑,而龙渊山庄则是得到了锻造图谱残本。 风云变幻,几十年转眼而过,这天下已经易了主,越王八剑的事自然鲜少有人再提起。直到赏剑大会前夕,龙渊山庄才对外宣布,根据老庄主留下的一本锻造图谱,龙渊山庄铸出了传闻中的越王剑,只等赏剑大会与众武林同门共赏。消息一出,便引来了不少关注。有人说这不过是龙渊山庄抛出的噱头,只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前来赏剑大会为自己造势。也有人说龙渊山庄沉寂多年,为的就是等这柄名剑莅临世间,此剑一出,不仅神器谱上多了一个名字,也会招来更多为了这柄名剑争得头破血流的人。 腥风血雨,就在一旦。 落霜楼中的客人,听完这段典故,都是各怀心思,按住不表。只是也有愣头愣脑的人,不解地问道:“虽说剑舞门和龙渊山庄有旧,可龙渊山庄铸了宝贝,她们来庆贺便罢了,怎么会横插一脚呢?” “这你就不懂了。”讲故事的人一副“你太天真”的模样,“同样是发现越王八剑的人,剑舞门自然不会纵容龙渊山庄一家独大,就算龙渊山庄真的铸出越王剑,凭借这柄名器声名大噪,剑舞门也绝对会来分一杯羹。” “可是,就算剑舞门想要插脚,她们又凭什么和越王剑抗争呢?” “你们可别忘了,越王八剑中,可有四柄是归剑舞门所有。” “那四柄不是连前朝皇帝老儿,都看不上眼吗。” “谁知道呢。”有人悠悠道,“传说中的名器,谁不想收入囊中。呈上朝堂的那几把,指不定被动了什么手脚呢。” 新来的小二在大堂听够了故事,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儿,甩着抹布走回了后厨。他前脚刚迈入后厨,后脚便被人叫住—— “吴七,掌柜叫你去一下。” “知道啦!”他响亮地应了一声,走出了后厨。 这个新招的小二,正是贾无欺。他出现在播仙镇中,不是偶然,自然是为了赏剑大会而来。这次的赏剑大会并不是除了欣赏宝剑那么简单,龙渊山庄有意扩大声势,在赏剑大会之后,又有神器谱的排名大会,再之后,便是龙渊山庄庄主陆长岐千金大婚之日。单是这三件事,已经足以将整个武林的注意力都暂时移到龙渊山庄身上了,看来,这个陆庄主是打定主意,要让龙渊山庄借着赏剑大会,立威扬名。 只是,他既然能打这赏剑大会的注意,自然别人也会打。虽然龙渊山庄并未宣扬,贾无欺却已知道,他们收到了摘星笺。 摘星笺,又是这样不是由摘星谷发出的摘星笺。 从贾无欺出谷以来,冒名发出的摘星笺就接二连三的出现,究竟目的为何不得而知。这一次,贾无欺虽然知道龙渊山庄收到了摘星笺,却不知道对方想要取走的是什么东西。从龙渊山庄对此事讳莫如深的态度看,他此番想要解开谜题,更是难上加难。 再加上……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了。 贾无欺轻轻叹了口气,极力压制自己内心翻涌的失落,朝掌柜胖乎乎的身影走去。 掌柜找他,原来是让他去落霜客栈帮忙。落霜客栈就在落霜楼后面,两家后院相通,乃是同一户富贾的产业。落霜楼晚上过了饭点,便没什么客人了,而落霜客栈因为近来激增的客流,越到夜间越是繁忙,人手实在不够,只能从友邻处借调。 夜幕降临之后,播仙镇比白日里要安静许多。 繁星闪烁,月光清凉,春寒愈发料峭。 “阿嚏——”贾无欺站在落霜客栈的大堂前,夜风一扫,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吴七。”客栈老板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连忙快走几步:“老板,有事您吩咐。” 那老板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听金掌柜说,你是他手下最伶俐的。” “不敢当不敢当。”贾无欺堆笑道。 客栈老板摆摆手:“金掌柜看人一向很准,既然他都这么说,我自然放心。”说着,他靠近贾无欺几分,低声道:“地字一号房有个客人,身子不好,他同行的人特地嘱咐,每晚要去他房中好生伺候一番,你看……”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贾无欺打断道:“老板,小的虽没几个钱,可,可还是不卖身吶。” 客栈老板瞧他一脸要笑不笑的模样,知道在挪揄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没好气道:“就你最机灵,给你几个字便能编出一册话本是吧!” 贾无欺嘿嘿一笑,没有说话。 “不过是伺候他的起居,你想到哪里去了。”客栈老板十分正直道,“这位客人病痛缠身,寒夜发作得尤为厉害,你若是能帮他纾解一二,便是再好不过了。” “纾解,怎么纾解?”贾无欺不明所以地看向老板。 老板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这就要靠你得本事了。”说完,他指了指地上的一堆黑炭,“那客人惧寒,屋中已烧了炭火,你去时把这一袋拎上去,若是需要,可再多烧些。” “哦。”贾无欺老老实实应了声,在老板的注视中,弯腰拎起炭火,走上了楼。 爬上楼梯,还没敲门,一串剧烈的咳嗽声就从门内传了出来。 “咚”的一声,贾无欺手中的那袋木炭应声而落。 他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 第五十八回 “谁?”一个低沉声音从房内传来,带着几分喑哑与虚弱,完全不是贾无欺印象中如清流激石般的声音。 贾无欺重新从地上拎起那袋木炭,站在房门口,举起手,久久没有叩下。终于,他还是清了清嗓子道:“客官,老板派我上来替您添炭。” 屋内人极力隐忍着咳嗽,低声道:“进来吧。” 贾无欺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下面部表情,推开了门。 他想到过无数次与岳沉檀重逢的情景,岳沉檀或是面含嘲讽地看他,或是冷眼与他擦身而过,或是破口大骂,或是下重手把他暴打一顿,可他做梦也没想过,两人再见面时,会是这样的情形。 烛火昏黄的屋内,岳沉檀支起半个身子,靠在床边。他只着白色里衣,上身搭着一件雪白的大氅。长发如鸦羽般散落,面上没有一点血色,双唇发乌,深不见底的双眸含着难以掩藏的倦色。一个炭盆就放在他的床边,可烧红的木炭似乎完全温暖不了他的躯体,他紧紧扣住大氅,身体依旧时不时不能自已的颤抖。 听到推门的动静,他静静地看了过来。 贾无欺被他这么平静地一瞧,鼻头发酸,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赶紧埋下头,藏住自己发红的眼眶,把装木炭的袋子提到了屋子中央,熊熊燃烧的炭炉前。 “你是新来的?前几日似乎没见过你。”岳沉檀的声音极轻,若不仔细听,很容易就错过了。 贾无欺手中不停地往炭炉里添着炭火:“我是被老板临时借调来的,本在前面的落霜酒楼做事。” “如此。”岳沉檀顿了一下,道,“这几日恐怕要麻烦你了,不知你怎么称呼?” 贾无欺手中一抖,一块木炭滚落到火堆中,迅速被熊熊燃烧地火焰吞噬得干干净净。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在岳沉檀面前再编个名字出身自报家门,不知是因为对岳沉檀的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客官可以叫我阿欺。”贾无欺下定决心,转过身,直直看向岳沉檀。 “阿七。”这个名字在岳沉檀唇齿间流连一番,随即招来了又一轮剧烈的咳嗽。 岳沉檀咳地极为隐忍,可贾无欺从他紧握成拳的手上,看出了他极力忍耐的痛苦。他看得心痛,径直走过去,轻拍着岳沉檀的后背道:“客官不必顾忌我,都咳出来,舒服些。” 岳沉檀看他一眼,似乎有些抱歉,一只手捂住嘴,整个身体剧烈地的抖动着,那架势,仿佛要将心肝脾肺肾全都咳出来才罢休。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咳嗽声才彻底停止下来。贾无欺看向岳沉檀,他阖上双眼,睫羽微颤,面白如纸,毫无生气。 就在贾无欺怀疑对方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岳沉檀才缓缓睁开眼,抬起手,指了指桌上的一包草药:“阿七,劳烦你去替我将这药煎一煎。” 贾无欺何曾看过他如此虚弱的模样,自己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又想到对方很可能是因为自己才变成了这副模样,一时间又痛又怜,别说岳沉檀主动提的,就是天上的星星也要摘下来送给他才好。 这么想着,贾无欺语气也变得十分殷勤:“客官除了药,可还要些的?我们落霜楼的十补汤最为著名,客官要不尝尝?不仅滋味好,补气补血也是最佳,热腾腾的一锅,吃了正好发汗,最有益于驱寒。” 见岳沉檀还未应声,他又立刻道:“或者龙虎双炖,也是极好,最适合冬日里进补时吃。不仅能壮气力,还能清心润肺,客官吃了,定不会咳得这么厉害了。” 岳沉檀见他这么热情,倒像是比自己对这幅身体还上心似的。心中倏地一暖,面上却还是平静道:“不必,阿七只需将这药煎了就好。” 贾无欺自然不会强求他,一切只以他的喜好为主,从桌上拎起草药,便退了出去。后厨中,他拿着扇子,心不在焉的扇着,脑中却像是万花筒一样,闪现着各式各样从前他与岳沉檀相处的画面。 一个念头悄悄爬上他的心头,如果,只是如果,他现在向岳沉檀坦白自己的身份,会怎样?他托着腮,认真思索了一番,最后居然发现,岳沉檀似乎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此刻的岳沉檀,如若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骂,恐怕没有力气骂,打,那就更没力气打。若是他执意避开自己,现在他行动不便,肯定没自己腿脚方便,早晚能被自己找到。再说,即使被骂被打被避而不见,原本也没什么,若是这样一番之后岳沉檀愿意和他像从前一样,那他也是愿意的。 岳沉檀觉得自己嘴里没实话,自己不够坦诚,便擅自决定与他绝交,根本没有征求自己的意见,这本就不合理。贾无欺默默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虽然问题颇多,但岳沉檀也不是完全没有问题。 就算是家人也有远近亲疏之别,何况朋友?没人愿意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出来,就如同没有人愿意在人前□□。就算是生死之交,双方有所保留也在情理之中,何况是相识不久的朋友? 他可以坦诚自己的一部□□份,却不能坦白所有的秘密。但是他不允许自己失去岳沉檀这个朋友,所以即使岳沉檀要坦诚,他不够坦诚,要真实,他不够真实,他也要继续和岳沉檀做朋友下去。 就是这样莫名的执着。 贾无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似乎在无赖的路上越走越远了。为了挽回和岳沉檀的关系,什么问题对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哪怕真身上阵。 想到这里,贾无欺拍了拍自己的脸,这一次,没有面具,没有妆发,这就是自己本来的面目,就看对方相不相信了。 蒸腾的热气中,他霍地站起身,端起煎好的药,梗着脖子,僵着肩膀,朝楼上走去。 “砰。” 没控制好力度,贾无欺将煎好的药重重放在床前的木桌上,然后硬邦邦地退到了一边。岳沉檀看着他如同螃蟹一般的身形,端起药的手微微一顿。 贾无欺看他动作一缓,也不知在犹豫什么,粗声粗气道:“客官,请喝药。” 岳沉檀看他一眼,没看出什么不善之心,手臂一扬,将整碗又黑又浓的药汁送入了口中。刚放下碗,一颗糖递到了他面前:“客官,这药闻着都苦,吃颗糖吧。” 麦芽色的饴糖,圆滚滚的一颗,插在竹签上,也不知这人是从哪里找来的。岳沉檀不好推却,将糖接了过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签,却并没有要放入口中的意思。 “客官不吃吗?”贾无欺问道。 岳沉檀淡淡道:“那药并不算苦。” “还不苦?”贾无欺吐了吐舌头,没好意思把他光是闻着就欲作呕这句话说了出来。 “世上有的是比这药苦上一千倍,一万倍的东西。”岳沉檀轻声道。说完,他看向贾无欺,“现下什么时辰了?” “刚过了亥时三刻。”贾无欺道。 “恩。”岳沉檀像是十分疲惫一般,用鼻子发出一个单音,随即又没了声响。 屋内得炭火十分旺,贾无欺已被烘烤得满面通红,隐隐出汗,可岳沉檀的面容却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既无一丝血色,也无一滴汗渍。 看到他这幅样子,贾无欺终于下定决心,咬咬牙道:“客…沉檀。” 听到最后两个字,岳沉檀猛地睁开眼,原本平静面容一下变得冷若冰霜,望向贾无欺地眼神中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贾无欺暗暗握拳,顶着岳沉檀冰冻般的视线一字一句道:“岳兄,我是贾无欺。这一次,我并没有任何遮掩,身形相貌皆是我本来面目……” 他还想再继续说下去,却听岳沉檀冷冷道:“出去。” 贾无欺见他一句话也不想听自己解释,心中也暗自憋气,鼓了鼓腮帮子,抱臂道:“我不。” 岳沉檀深深看他一眼,刚要开口,身体却突然一震,冰封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色。他猛地俯下身,盖在肩上的大氅骤然脱落,露出了单薄的里衣。他极力维持的姿态在身体所遭受的巨大痛苦前终于坚持不下去了,整个人紧缩成一团,在被褥上剧烈颤抖着。 贾无欺不忍看他如此受苦,上前几步,没想到岳沉檀虽身陷剧痛,却依旧十分坚决地拒绝他的接近。 “走开。”岳沉檀沉闷的声音从床上传来,他嘴唇发抖,后槽牙紧紧咬着为了避免发出痛苦的叫喊声,这一切都让这两个字多出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是因为一梦丸,才变成这样的是不是?”对他的警告,贾无欺充耳不闻,依旧一步一步地靠近床边。 此刻岳沉檀浑身绷紧,*精神,都在跟铺天盖地的痛楚做斗争,根本无暇再分给他一丝注意力。 不过对贾无欺而言,岳沉檀的回答已经不重要了。他看到岳沉檀蜷缩在一团的身躯,看着他瑟瑟发抖的模样,无声地拿起那件被抖落的大氅,从岳沉檀身后罩了上去。 同时罩上去的,还有他自己。 他本没有岳沉檀身量长,以同样蜷缩的姿态挂在岳沉檀身后,就像是大猴背着小猴,那情景悲伤又滑稽。岳沉檀已被一梦丸所激发出的寒毒冻得模糊了意志,身后有一个火炉一般的东西贴上来,他下意识的向后靠,只想让那热源与他肌肤相贴才好。 贾无欺见岳沉檀身体下意识地向后弓起,便猜到了对方正在渴求他身体传去的热量。他尽量的舒展自己的身体,抻长手臂,挂在岳沉檀颈间,胸腹紧紧贴在他的身后,两只脚勾住岳沉檀冰冷的双脚,不时摩挲着想为他的双脚获取一点温度。厚厚的棉被盖在两人身上,贾无欺热得发慌,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滴。反观岳沉檀,这样的温度似乎才让他稍微感到了一丝暖意,紧紧皱起的眉头总算舒缓了几分。 等他身体的颤栗逐渐停歇,贾无欺支起身子看他,只见他呼吸平稳,面容平静,像是已进入了梦想。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躺下身子,拉上棉被,用不长的躯体重新把岳沉檀包了起来。 一夜无梦。 第五十九回【已替换】 贾无欺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蜷缩了一夜,他整个人腰酸背痛,四肢已经完全麻木地失去了知觉。看着他眼前一动不动的岳沉檀,他小心翼翼地把手脚抽了出来,屏住呼吸,轻轻地撑起身子瞧了一眼,只见对方气息平缓,应该还在沉睡。他轻手轻脚的从床上爬了起来,用大氅和棉被把岳沉檀裹了个严严实实,这才拎起已经清空的木炭袋子,下了楼。 客栈还未开张,贾无欺移开一张挡门的木板,从缝隙中闪了出去。清晨的播仙镇,透着一冷清寂寥。黄土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挂着招牌的商铺大都紧紧关着门,只有一两家小店,店家似乎刚起,睡眼惺忪地站在店门口,移开顶门的木桩。 贾无欺走过大半个播仙镇,才找到一家已经开张的小店。说是小店,不过是靠几根木桩支起的小棚,棚内零散地摆着几条木凳长桌,棚外插着一柄已经褪色的酒旗。晨风一吹,那酒旗懒懒地掀起一角,似乎还沉醉在酣梦中,毫无生气。 虽说此刻,大街小巷半个人影也难寻得,但小店的老板已经生起了炉子,蒸笼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烧热的大铁锅中,烫着几坛热酒,醇厚的酒香穿过封泥飘散开来,让人忍不住想要喝上一口。 小店中,正有一名客人,也是唯一的一名,正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他衣着打扮实在算不得体面,如此寒冷的清晨,他居然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袍,右侧的肩膀手臂光秃秃地暴露在空气中。只是他肩头负着九条麻袋,稍微知晓江湖事务的人便知,这人恐怕在丐帮中地位不低,不好轻易招惹。 他首如飞蓬,右颊上有一道十字形的刀疤,若没了这刀疤,他虽不修边幅,却实在算得上个面如冠玉的美男子。可惜这一身褴褛的衣衫,一副放浪形骸的姿态,着实让人无法把他与潘岳卫玠这样的美男子相提并论。 贾无欺刚从小店门口经过,就被一个豪爽的声音招呼道:“路上这位小兄弟,过来一同喝酒如何?” 贾无欺瞧瞧前后左右,除了他之外,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得收住脚步,转过了身。一转身,就看见那位狂放不羁的丐帮长老,正炯炯有神的盯着他看。 “阁下是叫我?”贾无欺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那人光着膀子朝他勾了勾手指:“一个人喝酒实在无趣,小兄弟不如一起。”嘴上虽说得客气,他的一只手却已经抓住了靠在身侧的木棍,显然贾无欺若是不乖乖自己走过去,他就要亲自上手抓了。 没办法,贾无欺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了下来。 “老板,再来两坛热酒。”那人欢呼一声,朝小店老板喊道。 老板一边低头擦着手,一边从蒸笼边走过来,看着那人脚边,十分诚恳道:“这位客官,你可不能再喝了!” 贾无欺定睛一看,那人脚边躺了少说七八个酒坛,还不算被他踩在脚下碎得七零八落的。 “不是我喝。”那人重重拍了拍贾无欺的肩膀,“是这位小兄弟要。” 老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最后没办法,叹了口气,任命地拿酒去了。这人手劲很足,随便拍几下,差点没把贾无欺拍吐血。识时务者为俊杰,贾无欺知道自己一时难以脱身,只能先和这人周旋起来。 “这位兄台,还没请教尊姓大名。”贾无欺清了清嗓子,问道。 那人端起海碗将碗中酒一口干掉,这才不紧不慢道:“我叫裘万盏,唔,人送外号浑裘。” “混…球……”贾无欺吞吞吐吐地重复着,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想到裘万盏呷了一口酒,点点头:“没错,正是浑裘,你若喜欢,只管这么叫。江湖儿女,没那么多讲究。”自斟自饮了半天,他才突然想起来了一般,看向贾无欺:“小兄弟似乎还没告诉我姓甚名谁。” 贾无欺方才还沉浸在“混球”这个外号带来的各种天马行空的猜想中,这才想到自己还没自报家门,忙道:“我叫贾无欺,现下正在落霜楼做事。” “落霜楼?”裘万盏又干了一碗酒,皱着眉想了想,“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江湖中有这么个门派。”随即他“啪”地一下,将海碗倒扣在桌上,兴奋地冲贾无欺道,“快跟我讲讲,你们这个落霜楼何时创派,掌门又是何人,可有什么威力非凡的绝招?” 贾无欺忍着笑,一本正经道:“不是我说你,裘兄也真是孤陋寡闻了,我们这落霜楼早在十几年前便已创派,掌门名讳嘛,不便通报,现有两名长老,代理帮中一切事务,一名姓金,一名姓钱。至于门派绝技,有一招龙虎双炖尤为厉害。” “龙虎双盾?!”裘万盏摩挲着下巴,眼睛发亮,“江湖上竟然有人用两张盾牌作武器吗,简直闻所未闻!”他一拍桌子,“小兄弟若是不嫌弃,可否带我去见识见识这龙虎双盾。” “可以是可以,”贾无欺故作犹豫状,低头沉思片刻,“只是裘兄恐怕得有这个才行。”说着,他伸出一只手,两根手指搓了搓,在裘万盏面前比划道。 裘万盏什么都不缺,独独缺钱。 贾无欺这个要求可算把他难住了,他双脚把酒坛踩得咯吱乱响,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方法。就在这时,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城门闯了进来,每个人都拎着一根长棍,穿着破烂,走起路来,从头到脚,哪儿哪儿都漏风。 那群人只朝贾无欺这里瞟了一眼,就立刻有人喊道:“裘长老在这那儿!” 裘万盏一看来人,暗叫了声“糟糕”,站起身来,想要溜之大吉,哪想到脚下全是滑溜溜的碎酒坛,重心一歪,整个人又再次坐在了凳子上。再想逃走,已是为时已晚,那群人鞋子虽破破烂烂,却走得飞快,呼啦一下围上了,将这小小的一个酒铺,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丐帮兄弟围将上来,也不说话,一个两个拄着木棍,瞪着眼睛,直直地望着裘万盏,那眼神中饱含的内容太多,气愤、失望甚至还有些委屈,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知道的是裘万盏是他们帮中长老,不知道的还以为裘万盏骗了他们身家钱财,正巧被抓了个正着。 裘万盏在众兄弟内涵丰富的视线中,终于有些不自在的将海碗推出巴掌远,然后摸了摸鼻子道:“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走了出来,十分痛心地指着裘万盏道:“裘长老,你怎么又在喝酒!帮主特地交代了,此行恐怕不太平,你又有伤在身,最是不宜饮酒。可你,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停劝。” 受伤? 贾无欺悄悄觑了裘万盏一眼,这才发现他破烂烂的衣袍下,确实有若隐若现的绷带。只是那绷带不知多久没换,雪白的颜色早就变得灰不溜秋,和他脏兮兮的袍子浑然一体,很难察觉。 那老人虽然只有六袋,但毕竟年事已高,裘万盏被他这么一通说,也不好回嘴,只是有些尴尬地调转话题道:“祝老,不是让你们在龙渊山庄等我么,你们何必特意跑到播仙镇来。” 他此话一出,只听“扑通”几声,几个年轻弟子已经跪成一排,看向裘万盏的眼神就像看着负心汉一样:“若我们不来,裘长老不知何时才会抵达龙渊山庄。帮主派我们随行,就是为了看住裘长老,一滴酒都不能喝。若裘长老执意饮酒,帮主的任务我们自然无法完成,回去也是受罚,裘长老不如直接杀了我们了事。” 话音刚落,那几名年轻弟子已经十分熟练地怀中掏出匕首,横在颈间,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点耽搁。 贾无欺看在眼中,十分无语。恐怕这招,是专门用来对付裘万盏的话,用了不下百十来次,才会如此轻车熟路。 裘万盏看到这番景象,果然十分头疼。只得连忙站起来,躬下身将那几名年轻弟子逐个扶起,然后一脸不情愿道:“你们何必这样逼我,罢了罢了,跟你们回去便是。” 说完,他转向那名老人:“祝老,我身无分文,这酒钱就劳烦你啦。” 那老人虽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但也不能让丐帮九袋长老冠上吃霸王餐的名头,只能一边重重叹着气,一边朝酒铺老板走去。 等酒钱清算完毕,裘万盏又依依不舍地看着铁锅边刚刚烫好的酒,舔了舔嘴唇道:“祝老,要不你行行好,容我带几坛酒回去。” 先前还是风平浪静,他此话一出,只听又是“刷”地一声,贾无欺被一排银光晃得花了眼,这次不仅是那几名年轻弟子,人群第一排的丐帮弟子全都亮出了匕首,横在颈间。 “哎。”裘万盏苦笑一声,“罢了罢了,我跟你们走还不行吗。”说完,他朝贾无欺挥了挥手,“小兄弟,有缘再见。”说完,被一帮丐帮弟子簇拥着,出了城。 贾无欺被这群丐帮弟子说自裁就自裁的技艺震惊了,最重要的是,他们靠着此项技能成功地达到了目的——把裘万盏押回了龙渊山庄。贾无欺转了转眼珠,似乎他也学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技能。 从老板那里买了一屉包子,贾无欺拎着热乎乎的包子便打道回府。晨光熹微,天气已不如来时寒冷,镇中大道上,也多了许多早起干活的人。与来时相反,商铺大都已开张,甚至连落霜楼前的小瓦肆,也已开始做起了生意。一大群人站在瓦肆门口,有的啃着炊饼,有的塞着包子,不管本身味道如何,就着说书先生的故事,都吃得津津有味。 “讲什么本子呢?”贾无欺随口问道。 “卖油郎独占花魁。”一个脚夫正捧着一个馍馍狼吞虎咽,听到贾无欺的问话口齿模糊地回道。 这故事本没什么稀奇,讲的是一个色艺俱佳的名妓和清贫忠厚的卖油郎相知相爱,最后结为百年之好的故事。说书先生讲得十分卖力,唾沫横飞,讲到卖油郎存够钱去妓院买名妓一夜时,更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这若放到平时,贾无欺一定不耐烦听完整个故事,可今天却不知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地,他觉得这卖油郎和花魁真是像极了他和岳沉檀。就像是疯魔了一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他居然能够联系起来,而且越听故事,越觉得那两人的差距与隔阂,都与自己和岳沉檀如出一辙。 自己就是那无权无势的卖油郎,想与那高高在上触不可及的绝世花魁结交,简直是痴人说梦。可话本里,卖油郎最后还是成功了,地位悬殊的两个人最后走到了一起。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此时此刻,贾无欺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用卖油郎和花魁来比作他和岳沉檀,从一开始就很有问题。他自认与岳沉檀是友人,而卖油郎和花魁却是情人。再者说,他或许一穷二白,可与那卖油郎媲美,可岳沉檀,若是能与花魁沾上边,那才是见了鬼。 深陷情网者,无时无刻都会牵挂着对方。贾无欺这种奇奇怪怪的联想,或许也属于诸多牵挂中的一种。 只是贾无欺对这种陌生的情感却依旧懵懂无知,依旧在努力将它与自己熟悉的友情生硬地归为一类,却无法发觉,自己时常冒出的念头,是多么不适用于友人之间。 第六十回 “要说这秦重也是个有手段的,一个小小卖油郎居然能成功抱得美人归,啧啧。”贾无欺身边的脚夫,吃完馍馍,抹了两把嘴道。 秦重正是那卖油郎的名字,取情深意重之意。 “哪有什么手段,我怎么没听出来。”贾无欺疑惑道。 那脚夫瞧了瞧贾无欺的脸,嘿嘿一笑:“你年纪小,哪里晓得什么风月。”他一脸高深莫测地神色,继续道,“俗话说得好,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也就是最次等挽留人心的手段,根本及不上秦重一分。你看他老实憨厚,实则每一次遇到花魁,都极力表现出自己的宽厚与尊重,与常人不同。你看他沉默寡言,实则憋足了劲攒钱要见那花魁一面,见一面还不够,偏要时时跟随才好,借机创造出多次英雄救美的机会,这才是真正的高明。” 贾无欺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得要领,只能一知半解地点点头:“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脚夫伸手拍了拍贾无欺肩膀:“好好学着点吧。” 那几下正好拍在裘万盏重掌砸过的地方,贾无欺直被拍得龇牙咧嘴。 就在贾无欺听话本的功夫,地字一号房里,岳沉檀已经恢复了清醒。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身侧一瞧,可惜的是,并没有看到他预想中的人。 白日天气回暖,他身上的寒疾并未发作。坐起身来,穿好衣物,他沉默地用目光扫视了屋内一圈——很好,这个人果然跟泥鳅一样,滑得完全捉不住踪迹,出现消失全凭心性。 不知为什么,看见这个人让他心生怒火,不见这个人却更让他心生烦躁。岳沉檀深吸了口气,努力平息着心中的不悦,可惜究竟没办法恢复平静,只能在屋里开始踱来踱去,像只没头苍蝇。 就在他不知多少次绕过屋内火炉的时候,房门突然被“吱呀”一声推开,只露出了一条细缝,一只带着几分狡黠的眼睛凑到了细缝前,朝屋内窥了过去。 那只眼睛的主人,当然是听人品评完话本,拎着早饭归来的贾无欺。 他贼头贼脑地想要探探屋内的情况,没想到只是一眼,就跟屋内人那双冷若寒星般的眼睛对上了。 本想转身就跑,但卖油郎与花魁的故事却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他咬了咬牙,不就是厚着脸皮贴上去吗,这又何难!于是他挺了挺胸,一把推开房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看到他进门的身影,岳沉檀的视线恢复了几分温度,只是嘴上说的话却毫不留情:“出去。” “要我出去可以,你得先吃了这早饭才行。”贾无欺才不去看他冷得可以冻死人的面容,径直走到屋子中央,把早饭放到了桌上。 他穿得单薄,又在外面晃了半天,带了一身寒气,此刻骤然进入一个温暖的环境,两股温度冲撞之下,鼻头发痒,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就在他打喷嚏的时候,岳沉檀盯着他看了半晌,面中透出一股温柔的神色。当他停止了喷嚏,岳沉檀虽走到桌边坐下,但还是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一丝温情都没有。 贾无欺也不懊恼,一屁股坐在岳沉檀对面,捏了捏自己的脸颊,又揉了揉自己的下巴,冲岳沉檀道:“岳兄你看,这回真的是我的面孔。” 岳沉檀慢慢咀嚼着口中的食物,扫他一眼,没有说话。 见他没什么反应,贾无欺转了转了眼珠,有些苦恼道:“岳兄不说话,莫非是嫌弃我原本的模样吗。”他摸摸鼻子,“你们佛家不是讲究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嘛,岳兄若是嫌弃我的相貌,那可有违佛祖教义。” 岳沉檀将最后一口食物吞入腹中,拿起桌上的方巾擦了擦嘴角,方才慢条斯理道:“既然是空,自然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说罢,他起身离桌,真真是把贾无欺当做了空气一般。等他缓缓走到床边,才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回头道:“我吃完了。” 言下之意是,贾无欺该麻利滚了。 贾无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走又不甘心,留又怕再次惹得岳沉檀像昨晚一样旧疾复发,思来想去,还是拿起桌上剩下的早饭,离开了房间。 等房门彻底合上,脚步声远,岳沉檀面色又沉了几分。 说走就走,倒是够爽快。 没过多久,房外又传来了脚步声。岳沉檀面色刚要缓和,凝神一听,神色复又沉了下去,那脚步虚浮,一听便是完全不会武功之人的。 “咚咚咚”,三声叩门声响起,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客官,楼下有个自称是龙渊山庄的人,要来探望客官,不知客官现下方不方便?” “请他进来。”岳沉檀淡淡应道。 不一会儿,敲门声再次响起,不过换了个低沉的声音在门口道:“岳少侠,在下龙渊山庄掩日,奉庄主之命前来迎接岳少侠入庄。” “进来吧。” 岳沉檀话音刚落,一个身着褐色衣衫的人就闪身而入。这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混入人群中便再难寻得踪迹,唯一特别之处就是面上覆着一张乌黑的面具,将眼睛以下的面容全部遮住,只露出一双黑得浓鸷的双眼。他身上背着一柄长剑,没有花哨的剑鞘,只是拿褐色的粗布层层包裹着,剑穗上挂着一个小小的令牌,上书“掩日”二字,不知是意指剑名,还是表明剑主人的身份。 见到岳沉檀,那人既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冷淡,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抱拳施礼后,立即道:“庄主命我前来迎接岳少侠,车马已在楼下备好。” 岳沉檀目光在他身上一扫,随即道:“其他人可都到了” “少林、武当、太冲、丐帮、剑舞门、砺峰山庄的各位英雄皆已到达,其余门派,也将在这一两日内抵达。”掩日规规矩矩道。 岳沉檀沉吟片刻:“少林一行中可有法严师兄?” “正是法严法师为首。”掩日道。 法严和尚乃是少林罗汉堂首座,一身硬外功无人能敌,与少林北宗掌门天净大师,少林南宗掌门天玄大师,以及早已闭关多年的藏经阁首座渡苦和尚,并称为少林四大金刚。此番赏剑大会,少林派出法严和尚出席,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听完掩日的话,岳沉檀便道:“阁下稍等片刻,岳某收拾完东西,这就下去。” 掩日点点头,转身离开房间,末了还朝房顶瞧了一眼,究竟没再多说什么。 掩日前脚刚离开,后脚房顶上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之后,一只手从挪开的砖瓦空当探了出来,几颗还带着糖色热乎乎的栗子从天而降。 岳沉檀两指一夹,嗖嗖几声,栗子全都稳稳当当躺在了掌心里。感觉到手掌中的温度,本来冷冰冰的话语在嘴边盘旋半刻,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快尝尝,刚炒好的栗子,甜着呢。”贾无欺欢快的声音从屋顶上传来,他跷着二郎腿,躺在屋顶上,透过空当,正好能看见他跷起来摇摇晃晃的一只脚。 岳沉檀无声地剥开一颗栗子,浅棕色的果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似乎在热情地甩着手绢,招呼着人们来将它吃掉。 咬了半颗咀嚼片刻,果然又糯又甜。 岳沉檀默默伸出手,把桌上剩下的栗子都剥了个一干二净。 “岳兄,你要去龙渊山庄,我也要去龙渊山庄,不如同行?”贾无欺的声音从屋顶传来。 岳沉檀仔细品味着栗子的甘甜,没有理他。 “你去龙渊山庄可是为了参加那什么赏剑大会?”贾无欺也不管他有无回应,自顾自道,“你既知我的身份,我也不瞒你,我去龙渊山庄,可不是为赏剑去的。” “摘星谷的人自然会去有摘星笺的地方。”岳沉檀淡淡道,似乎贾无欺的话并不让他意外。 “岳兄真是聪明机智,神武非常,一听就知道我前去所为何事。”贾无欺嘻嘻笑道,“这回我就是想瞒你,也确实没什么可瞒的,实际情形连我也不清楚,只知这龙渊山庄收到了摘星笺,可摘星笺是谁人所发,索取何物,皆一概不知。” “哦?”岳沉檀不置可否道。 “所以,还请岳兄施以援手,助我破了此桩悬案。” 岳沉檀咽下最后一口栗子肉,不紧不慢道:“破案合该去找官府,何必到我这来多此一举。” 贾无欺一听这话可不乐意了,起身掀开几块砖块,从房顶跳了下来,直直看着岳沉檀道:“怎么能说多此一举,官府什么的我可不信,我只信岳兄。” 岳沉檀将桌上的栗子壳扫入掌中,起身扔掉,既不看他,也不答他。 贾无欺连忙蹿到岳沉檀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都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岳兄吃了我的栗子拿了我的壳,怎么也该对我表示表示吧?” 岳沉檀抬眼看他,沉静无波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随即归为平淡。他缓缓把袖子从贾无欺手中抽出来,然后道:“肉很香,壳很脆。” 说完,也不管贾无欺的反应,披上大氅,拎起包裹,推门而出。 肉很香? 壳很脆? 这算什么表示。 贾无欺撇撇嘴,百思不得其解,脚却没闲着,紧跟在岳沉檀身后,一同走出了房门。 第六十一回 进去时只看到一人,如今出来却有两人,掩日看见也不惊讶,只请两人上车入座。岳沉檀见贾无欺跟在他身后一同上车,倒也没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扫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一路上,尽是荒无人烟的雪原和连绵不绝的雪山,早春已至,却没有丝毫绿意。就在快要到达龙渊山庄时,气候却骤然变暖,四周景色也与之前浑然不同。鲜花遍地,碧草如茵,流水潺潺,赫然一副春暖花开鸟语花香的景象。 一望无际的芳茵中间,铺有一条宽敞平坦的大道,大道的尽头,一座山庄临山而建,气势恢宏,壮丽堂皇之像难以描摹,正是大名鼎鼎的龙渊山庄。 龙渊山庄的头顶上,插着一柄巨大的石剑,远远看去,刃薄如纸,斜切入山体之中,剑柄高耸入云,与远山白云相得益彰。山庄中大大小小的楼阁庭院,每个屋顶上都配有一柄石剑,或立或卧,或斜插或横挑,姿态各有分别,剑身各不相同,十分别致。 通向山门的大道两侧,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神器谱上各种兵器的雕像,赤铜打造,足有丈余高,或剑或棍,或斧或钺,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间,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这铜像倒有些意思。”贾无欺掀开帘子望着窗外,摸了摸下巴道:“神器谱上的兵器年年变动,难不成这雕像也年年增减移位不成?” “正是。”掩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从乌黑的面具下传来。 “陆庄主也真不嫌麻烦。”贾无欺皱了皱鼻子道。 “自神器谱出世以来,虽有不少神兵利器现身江湖,但能入神器谱的极少,能改变神器谱顺序的更是少之又少。”掩日淡淡道。言下之意,即便有不少人觊觎神器谱的排位,也很少有能拿的出手的兵器来撼动它。 “哦?”贾无欺闻言感兴趣的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不知神器谱排名前三的是哪三种兵器?” 在神器谱上排位靠前,对武器的持有者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好的是神兵在手江湖扬名,坏的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端遭来危险的觊觎之心。因此要想稳坐神器谱排位靠前的宝座,不仅武器要一等一的好,身手也要一等一的高。 还未等掩日回答,马车从离山庄最近的三把武器前奔驰而过,但这已经足够贾无欺看清那三把武器的形态,竟有两把似曾相识。 “两柄剑,一把……”贾无欺回忆着那个怪异的造型,犹豫道,“难道那是一把扫帚?” “那是渡苦师伯的武器。”一路上闭目静修的岳沉檀终于睁开了眼,闷嘴葫芦终究还是开了口。 “渡苦?”贾无欺转转眼珠,“莫非是那个不扫屋前不扫天下的渡苦大师?” “正是。”掩日答道,“渡苦大师的扫帚在神器谱上位居榜首,接下来的两柄却是难较高下,不分轩轾。” 贾无欺想了想,了然道:“那两柄剑是梅独凛的无鞘剑和洛十诫的阴阳双剑。” 掩日点了点头,说话间,马车速度减缓,终于在山庄门前稳稳停了下来。贾无欺先一步从车上跳下,伸出手,期期艾艾地等着岳沉檀出来。 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岳沉檀径自避开了他的手,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这个人一样,与他擦肩而过。 “哎,你等等我。”贾无欺看着岳沉檀背影,无奈地耙了耙头,深吸一口气跟了过去。 没想到走进山庄没几步,一个浑身酒气的人跌跌撞撞地从影壁后窜了出来,一手拎着酒葫芦,一手还抓着人。 巧的是,这两个人,贾无欺居然都认识。 大白天都能喝得醉醺醺的人,自然是裘万盏,而他抓着的那个人,竟然是剑舞门门主,厉嫣。 “放开我!”虽然极力克制,厉嫣白皙的脸也因为怒气涨得通红,一只手紧紧按在剑鞘上。若不是顾忌自己与对方的身份,恐怕早就拔剑斩向了那只不安分的手。 裘万盏对对方的怒意浑然不觉,一边仰头灌着酒,一边说着醉酒胡话,一会儿小美人一会儿小兄弟,双眼迷蒙舌头发直,可那只抓着厉嫣的手,却是怎么也不松开。 “裘长老。”看到眼前这一幕,带路的掩日停下了脚步,朝裘万盏道,“厉门主乃是庄主贵客,还请裘长老——”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裘万盏仿佛清醒了一般,一个激灵绷直了身体,看了看厉嫣,再看了看眼前三人,兀地松开手,在众人毫无防备之下,朝贾无欺迎面栽了过来。 “……”贾无欺双手扶着裘万盏的身体,此人似乎完全醉死了过去,浑身上下无处不松懈,没一个地方使得上力,整个人完全靠贾无欺勉力支撑才没有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穿着打扮与掩日无二,乌黑面具覆在脸上,堪堪露出一双眼睛,只是剑穗上的令牌刻着“断水”二字。 “你带岳少侠一行去见庄主,我先将厉门主带回客房休息,稍后便到。”掩日对断水说道。 断水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引着岳沉檀三人离开,只剩下掩日和厉嫣两人留在原地。 “厉门主,”像是吞入了沙砾一般,掩日的声音变得有些喑哑声色,“请随我来。” 厉嫣冷冷看了他一眼,掉头便走。 “厉门主。”掩日像是极力隐忍什么,压低声音喊了一声。 “磨蹭什么,你不是要带路吗,还不快走。”厉嫣终于停下脚步,瞪了他一眼。那口气实在是不客气,表情也实在是不和气,但掩日却如蒙大赦般,眉间的沟壑浅了几分,匆匆忙忙地朝厉嫣走去。 贾无欺扛着烂醉如泥的裘万盏,跟在岳沉檀身后走进大堂的时候,大堂两侧已经坐满了人。还没等他看清在座之人的面孔,先前还醉如死猪的人突然弹了起来,站直了身体,没事人一般朝座上之人打着哈哈道:“不好意思,裘某来晚了,让各位久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堂而皇之的坐到了丐帮一行之中,面对贾无欺杀人般的视线,只是摸了摸鼻子,面上毫无愧色。 “无妨,来晚了不打紧,只要裘长老还清醒着就好。”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大堂正中传来。贾无欺抬头一看,说话之人虽已人至中年,却面色红润中气十足,毫无苍老衰败之色,修为可见一般,这人正是龙渊山庄的庄主陆长岐。 陆长岐含笑看了裘万盏一眼,复又把视线落在岳沉檀身上:“这位想必就是岳沉檀岳少侠了吧,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陆庄主谬赞。”岳沉檀淡淡道,不卑不亢,不惊不喜。 他这份沉着稳当倒让陆长岐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赞许,随即陆长岐看向贾无欺,疑惑道:“不知这位少侠是……” “我……” 贾无欺张口就要编个身份,没想到却被岳沉檀突然打断,只听岳沉檀道:“这位是落霜楼的伙计,这几日雇来照顾我的起居。” 陆长岐上上下下看了看贾无欺,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道:“岳少侠可是身体不适?我这山庄中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若岳少侠需要,只管挑几个丫鬟小厮伺候。” 贾无欺闻言心头一紧,要是岳沉檀就坡下驴真应了下来,难不成自己就要打铺盖卷原路返回了?出来的匆忙,易容的工具都没随身携带,要想换个身份混进山庄里来,他还真得再回一次播仙镇。 正暗自担心着,岳沉檀却开口了:“无妨,不是什么大事。出家之人本不该讲究这些,只是旧疾发作,不得已而为之。”说着,他看了贾无欺一眼,继续道,“这伙计照顾我多日,各项杂务皆已熟悉,这次贸然让他与我一同前来,还请陆庄主见谅。” 陆长岐闻言,也不强求,点点头道:“什么见谅不见谅,岳少侠不必客气。既是用的顺手可心,岳少侠愿意留他就留他吧。” 旁人听着倒没什么,这话落在贾无欺耳里,琢磨片刻,可就是五味杂陈了。这陆大庄主话里话外把他当个物件用来用去的确实让人不豫,可说他可心,自然可的是岳沉檀的心,这又让他心情好转了几分。 还没等他高兴片刻,一个熟悉冰冷的声音就从大堂一侧传来:“阁下有些眼熟。”还是那么毫无温度,还是那么冰泉冷涩,可偏偏就是这样无情无感的声音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说话人的身上——孤绝寒绝,只有梅独凛。 “这位,”贾无欺张了张嘴,斟酌了一下用词道,“客官,小的何德何能能入了您的眼呢。” 说完这话,他看到岳沉檀凉凉扫了他一眼。 谄媚太过? 要不再多说几句? 可惜梅独凛没给他这个机会,无视贾无欺的回答,他直直盯着贾无欺的面孔道:“阁下姓名。” “……”贾无欺试着与他对视片刻,只觉寒气逼人,杀气袭面,立刻避开了视线道:“吴七。” “吴七?”梅独凛重复了一遍,不知是不是贾无欺看花了眼,对方紧绷的唇线似乎弯了一下,但转瞬即逝。 “不错。”梅独凛说出这两个字后,再没了下文。 什么不错?名字不错还是人不错?难不成是功夫不错?在座众人皆摸不着头脑,唯有岳沉檀看了贾无欺一眼,意味深长。 第六十二回【大修】 进去时只看到一人,如今出来却有两人,掩日看见也不惊讶,只请两人上车入座。岳沉檀见贾无欺跟在他身后一同上车,倒也没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扫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一路上,尽是荒无人烟的雪原和连绵不绝的雪山,早春已至,却没有丝毫绿意。就在快要到达龙渊山庄时,气候却骤然变暖,四周景色也与之前浑然不同。鲜花遍地,碧草如茵,流水潺潺,赫然一副春暖花开鸟语花香的景象。 一望无际的芳茵中间,铺有一条宽敞平坦的大道,大道的尽头,一座山庄临山而建,气势恢宏,壮丽堂皇之像难以描摹,正是大名鼎鼎的龙渊山庄。 龙渊山庄的头顶上,插着一柄巨大的石剑,远远看去,刃薄如纸,斜切入山体之中,剑柄高耸入云,与远山白云相得益彰。山庄中大大小小的楼阁庭院,每个屋顶上都配有一柄石剑,或立或卧,或斜插或横挑,姿态各有分别,剑身各不相同,十分别致。 通向山门的大道两侧,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神器谱上各种兵器的雕像,赤铜打造,足有丈余高,或剑或棍,或斧或钺,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间,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这铜像倒有些意思。”贾无欺掀开帘子望着窗外,摸了摸下巴道:“神器谱上的兵器年年变动,难不成这雕像也年年增减移位不成?” “正是。”掩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从乌黑的面具下传来。 “陆庄主也真不嫌麻烦。”贾无欺皱了皱鼻子道。 “自神器谱出世以来,虽有不少神兵利器现身江湖,但能入神器谱的极少,能改变神器谱顺序的更是少之又少。”掩日淡淡道。言下之意,即便有不少人觊觎神器谱的排位,也很少有能拿的出手的兵器来撼动它。 “哦?”贾无欺闻言感兴趣的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不知神器谱排名前三的是哪三种兵器?” 在神器谱上排位靠前,对武器的持有者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好的是神兵在手江湖扬名,坏的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端遭来危险的觊觎之心。因此要想稳坐神器谱排位靠前的宝座,不仅武器要一等一的好,身手也要一等一的高。 还未等掩日回答,马车从离山庄最近的三把武器前奔驰而过,但这已经足够贾无欺看清那三把武器的形态,竟有两把似曾相识。 “两柄剑,一把……”贾无欺回忆着那个怪异的造型,犹豫道,“难道那是一把扫帚?” “那是渡苦师伯的武器。”一路上闭目静修的岳沉檀终于睁开了眼,闷嘴葫芦终究还是开了口。 “渡苦?”贾无欺转转眼珠,“莫非是那个不扫屋前不扫天下的渡苦大师?” “正是。”掩日答道,“渡苦大师的扫帚在神器谱上位居榜首,接下来的两柄却是难较高下,不分轩轾。” 贾无欺想了想,了然道:“那两柄剑是梅独凛的无鞘剑和洛十诫的阴阳双剑。” 掩日点了点头,说话间,马车速度减缓,终于在山庄门前稳稳停了下来。贾无欺先一步从车上跳下,伸出手,期期艾艾地等着岳沉檀出来。 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岳沉檀径自避开了他的手,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这个人一样,与他擦肩而过。 “哎,你等等我。”贾无欺看着岳沉檀背影,无奈地耙了耙头,深吸一口气跟了过去。 没想到走进山庄没几步,一个浑身酒气的人跌跌撞撞地从影壁后窜了出来,一手拎着酒葫芦,一手还抓着人。 巧的是,这两个人,贾无欺居然都认识。 大白天都能喝得醉醺醺的人,自然是裘万盏,而他抓着的那个人,竟然是剑舞门门主,厉嫣。 “放开我!”虽然极力克制,厉嫣白皙的脸也因为怒气涨得通红,一只手紧紧按在剑鞘上。若不是顾忌自己与对方的身份,恐怕早就拔剑斩向了那只不安分的手。 裘万盏对对方的怒意浑然不觉,一边仰头灌着酒,一边说着醉酒胡话,一会儿小美人一会儿小兄弟,双眼迷蒙舌头发直,可那只抓着厉嫣的手,却是怎么也不松开。 “裘长老。”看到眼前这一幕,带路的掩日停下了脚步,朝裘万盏道,“厉门主乃是庄主贵客,还请裘长老——”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裘万盏仿佛清醒了一般,一个激灵绷直了身体,看了看厉嫣,再看了看眼前三人,兀地松开手,在众人毫无防备之下,朝贾无欺迎面栽了过来。 “……”贾无欺双手扶着裘万盏的身体,此人似乎完全醉死了过去,浑身上下无处不松懈,没一个地方使得上力,整个人完全靠贾无欺勉力支撑才没有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穿着打扮与掩日无二,乌黑面具覆在脸上,堪堪露出一双眼睛,只是剑穗上的令牌刻着“断水”二字。 “你带岳少侠一行去见庄主,我先将厉门主带回客房休息,稍后便到。”掩日对断水说道。 断水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引着岳沉檀三人离开,只剩下掩日和厉嫣两人留在原地。 “厉门主,”像是吞入了沙砾一般,掩日的声音变得有些喑哑声色,“请随我来。” 厉嫣冷冷看了他一眼,掉头便走。 “厉门主。”掩日像是极力隐忍什么,压低声音喊了一声。 “磨蹭什么,你不是要带路吗,还不快走。”厉嫣终于停下脚步,瞪了他一眼。那口气实在是不客气,表情也实在是不和气,但掩日却如蒙大赦般,眉间的沟壑浅了几分,匆匆忙忙地朝厉嫣走去。 贾无欺扛着烂醉如泥的裘万盏,跟在岳沉檀身后走进大堂的时候,大堂两侧已经坐满了人。还没等他看清在座之人的面孔,先前还醉如死猪的人突然弹了起来,站直了身体,没事人一般朝座上之人打着哈哈道:“不好意思,裘某来晚了,让各位久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堂而皇之的坐到了丐帮一行之中,面对贾无欺杀人般的视线,只是摸了摸鼻子,面上毫无愧色。 “无妨,来晚了不打紧,只要裘长老还清醒着就好。”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大堂正中传来。贾无欺抬头一看,说话之人虽已人至中年,却面色红润中气十足,毫无苍老衰败之色,修为可见一般,这人正是龙渊山庄的庄主陆长岐。 陆长岐含笑看了裘万盏一眼,复又把视线落在岳沉檀身上:“这位想必就是岳沉檀岳少侠了吧,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陆庄主谬赞。”岳沉檀淡淡道,不卑不亢,不惊不喜。 他这份沉着稳当倒让陆长岐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赞许,随即陆长岐看向贾无欺,疑惑道:“不知这位少侠是……” “我……” 贾无欺张口就要编个身份,没想到却被岳沉檀突然打断,只听岳沉檀道:“这位是落霜楼的伙计,这几日雇来照顾我的起居。” 陆长岐上上下下看了看贾无欺,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道:“岳少侠可是身体不适?我这山庄中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若岳少侠需要,只管挑几个丫鬟小厮伺候。” 贾无欺闻言心头一紧,要是岳沉檀就坡下驴真应了下来,难不成自己就要打铺盖卷原路返回了?出来的匆忙,易容的工具都没随身携带,要想换个身份混进山庄里来,他还真得再回一次播仙镇。 正暗自担心着,岳沉檀却开口了:“无妨,不是什么大事。出家之人本不该讲究这些,只是旧疾发作,不得已而为之。”说着,他看了贾无欺一眼,继续道,“这伙计照顾我多日,各项杂务皆已熟悉,这次贸然让他与我一同前来,还请陆庄主见谅。” 陆长岐闻言,也不强求,点点头道:“什么见谅不见谅,岳少侠不必客气。既是用的顺手可心,岳少侠愿意留他就留他吧。” 旁人听着倒没什么,这话落在贾无欺耳里,琢磨片刻,可就是五味杂陈了。这陆大庄主话里话外把他当个物件用来用去的确实让人不豫,可说他可心,自然可的是岳沉檀的心,这又让他心情好转了几分。 还没等他高兴片刻,一个熟悉冰冷的声音就从大堂一侧传来:“阁下有些眼熟。”还是那么毫无温度,还是那么冰泉冷涩,可偏偏就是这样无情无感的声音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说话人的身上——孤绝寒绝,只有梅独凛。 “这位,”贾无欺张了张嘴,斟酌了一下用词道,“客官,小的何德何能能入了您的眼呢。” 说完这话,他看到岳沉檀凉凉扫了他一眼。 谄媚太过? 要不再多说几句? 可惜梅独凛没给他这个机会,无视贾无欺的回答,他直直盯着贾无欺的面孔道:“阁下姓名。” “……”贾无欺试着与他对视片刻,只觉寒气逼人,杀气袭面,立刻避开了视线道:“吴七。” “吴七?”梅独凛重复了一遍,不知是不是贾无欺看花了眼,对方紧绷的唇线似乎弯了一下,但转瞬即逝。 “不错。”梅独凛说出这两个字后,再没了下文。 什么不错?名字不错还是人不错?难不成是功夫不错?在座众人皆摸不着头脑,唯有岳沉檀看了贾无欺一眼,意味深长。 岳沉檀落座之后,贾无欺在他身后不着痕迹的环顾四周,才发现堂中之人,全都是武林中数得上名的大人物。裘万盏和梅独凛自不必多说,离陆长岐最近的两侧,分别坐着少林法严和尚一行和武当涵灵道长一众。那法严和尚生的面阔耳大,鼻直口方,头顶百会穴处微微凸起,一看便是内气充沛充沛之人。再说涵灵道长,与法严的虎虎生威不同,此人生得颇为斯文,光洁的面庞看不出年纪,长袍高髻,单单只是一坐,便有一番遗世独立的出尘味道。 像是察觉到贾无欺的目光,涵灵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不过只是一瞬,贾无欺却觉得浑身上下已被对方的视线切了个七零八落。 这时只听裘万盏笑嘻嘻道:“陆庄主特地叫我们来,可是为了明日赏剑大会一事?若是如此,陆庄主大可不必担心,有法严老兄和涵灵小哥在此,出不了啥大岔子。” 这话若是出自寻常人之口,对法严和尚和涵灵道长来说便是大大的不敬,但裘万盏说出来,非但不是不敬,倒多了几分亲密熟稔的味道。 果然,法严和尚开口道:“浑裘你可别把责任都推到洒家身上。” 涵灵道长挑了挑眉,倒是没有说话。 陆长岐轻咳一声,沉声道:“其实陆某特地请各位来大堂一聚,一是为了明日的赏剑大会,二是因为……”他犹豫了片刻,随即道:“摘星笺。” “哦?”梅独凛冷声道,“又是摘星笺。” 陆长岐点点头:“想必各位也知道,每届赏剑大会都会有不少神兵利器问世,这一次,陆某也想献丑一番,在大会上展示庄中新铸的兵器。” “摘星笺中所求的,自然是这新铸的兵器。”涵灵道长了然道。 “正是。”陆长岐眉峰一蹙,“虽然庄中人手众多,剑阁也有护卫层层看守,但摘星客神出鬼没,陆某终究是有些不放心。” “那柄新铸的兵器可有何特别之处?”岳沉檀道。 “各位也知道本庄镇庄之宝乃是一本越王八剑的铸剑残谱,”陆长岐道,“那柄新铸的武器便是由残谱铸剑之法铸成。” 梅独凛闻言难得的有了几分感兴趣的神色:“所铸何剑?” “转魄。”陆长岐道。 “相传转魄一出,乾坤倒转,魄分魂散。”梅独凛沉吟片刻,又问:“可真是如此?” 陆长岐不知为何脸色一变,随即掩饰一笑道:“如今转魄尚在炼炉之中,是否真如传闻一般,尤未可知。” “竟还未铸成?”裘万盏有些惊讶道。 陆长岐笑道:“铸剑之法,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稍有差池,便会功亏一篑。于转魄而言,最佳的成型之时,便是明日子时。” “原来如此。”法严和尚拍拍脑袋,“陆庄主大可放心,明日赏剑大会后,洒家一行自会帮你守着剑阁,必定万无一失。再者说,”他看向岳沉檀自信满满道,“就算出了什么差池,有我岳师弟在此,也定能找补回来。” 陆长岐眸光一闪,抱拳道:“如此,陆某先多谢各位了。” 众人闲话一阵,一个黑影倏地出现在陆长岐身边,朝他耳语片刻。陆长岐微微颔首之后,眨眼之间,那黑影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好快的身法。”裘万盏赞道。 陆长岐哈哈一笑:“不过是庄中侍卫,尚有些功夫罢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门外传来,一个火红的身影出现在了大堂门口——正是方才被裘万盏纠缠的厉嫣。 她径自走入大堂,瞟了一眼半倚在罗汉椅上的裘万盏,勾了勾嘴角道:“陆庄主何必过谦,早就听闻龙渊四卫武功非凡,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厉门主过誉了。”陆长岐八风不动道,“只是身手比一般侍卫强些,却也不敢在各位英雄前献丑。” 厉嫣哼了一声,不过简单一个鼻音,却透出一股半是娇嗔半是羞恼的味道,再配上她摇曳的身姿,若是定力不强的人,此刻定是已经心旌摇荡不能自已。 “厉门主此番前来赏剑大会,可带了什么神兵利器?”裘万盏看着厉嫣笑嘻嘻问道,那坦然的样子倒像他不曾酒醉纠缠过对方一样。 “区区四柄残剑罢了,算不得什么神兵利器。”厉嫣漫不经心道。 “哦?”岳沉檀闻言看向她,“可是传闻中越王八剑中的四柄?” 厉嫣轻轻一笑,看向岳沉檀的目光多了几分兴味:“正是惊鲵、灭魂、却邪、真刚四柄,只是古物多残,就算我等费力修复,恐怕也无法与当世名器相比。” “你……”陆长岐刚说出一个字,又匆匆改口道,“听厉门主此言,竟然将那四柄古剑修复了?” 厉嫣笑道:“怎么?陆庄主怀疑我话中有假不成?剑舞门虽算不上铸剑大家,但江湖中不乏铸剑高手,陆庄主又焉知我剑舞门不能请来大家指点一二呢?” “陆某并非此意。”陆长岐自知失言,忙道。 “无妨。”厉嫣笑了笑,不在意道,“明日赏剑大会,各位一看便知。”说完,她似是不经意地扫了众人一眼,“只希望到时候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是夜。 狂风大作,骤雨不歇。 贾无欺靠在窗边侧耳聆听,他的侧脸在烛火的映照之下,倒是少了几分调皮,多了几分沉稳。屋内除了他之外,还坐着一个人,闭目屏息,结跏趺坐,自然是岳沉檀。 “又有几辆马车进庄了。”就算雨急风狂,贾无欺也能从中分辨出马车经过的声音。 “明日便是赏剑大会,今晚自然有不少客人前来。”岳沉檀双眼微阖,却是应了他一句。 “有不少人来那是当然的,”贾无欺摸了摸下巴道,“只是江湖门派众多,能被龙渊山庄邀请进庄落脚的却不多,大多都是在播仙镇落脚。”他无意识的数了数指头,“就我方才听的,至少有三个不同的门派。” “朝廷。” 贾无欺眼睛一亮,热切地看向岳沉檀道:“对!赏剑大会虽是江湖盛事,但每届参与者中不乏庙堂中人,已是惯例,龙渊山庄不可能不邀。” 岳沉檀虽然闭着眼睛,却也感觉到对方灼人的视线,抿了抿嘴唇,像是刻意压制着嘴角上翘的冲动,又淡淡道:“还有洛十诫。” “他居然也来?”贾无欺有些惊讶道。 “他与龙渊山庄有旧交。”岳沉檀道,“摘星笺一事,他也知晓。” 说完这话,屋内半天没了声息。岳沉檀睁开眼睛,看向贾无欺:“怎么?” 贾无欺张了张嘴,有些干巴巴道:“你愿意告诉我啊……”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岳沉檀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人在某些时候胆大妄为,在某些时候却怯懦的不得了。一方面装作没皮没脸地想要与自己“和好”,一方面又扭扭捏捏地不敢直面自己。 看到对方小心翼翼的样子,岳沉檀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朝贾无欺走了过去。修长的身影遮住了烛光,在贾无欺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半昏半暗之中,来人的眼睛如星子一般,冰冷又明亮。 贾无欺往后靠了靠,直到碰到窗缘避无可避:“你,你过来干什么。”一向伶牙利嘴的人,此刻变得有些吞吞吐吐起来。 岳沉檀终于不再向前,直直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本来此事可稍后再议,可见你这幅样子,还是说清楚地好。” “说…什么?”贾无欺满肚子疑惑。 “为什么来找我?”岳沉檀盯着贾无欺,薄唇一张一合,如刀一般,切开他的血肉,直逼他的内心。 贾无欺虽然觉得岳沉檀此刻有些不对劲,但还是老老实实道:“我想跟你道歉,之前骗你虽是有意,却并没有恶意,谷中规矩不得不从,也不是只对你一人这样……” “哦?”岳沉檀眉头一剔,“既然非我一人如此,何必特地来找我。” 贾无欺低下头,喉头动了动,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抬起头不歇气地噼里啪啦道:“我朋友不多,大都是谷里认识的。谷外的朋友,你算是第一个,我之前没有交过谷外的朋友,不知道怎么做是好怎么做是不好,如果让你生气了请多见谅。我不是真心想瞒你,也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听到这,岳沉檀神色缓和了几分:“我是你第一个朋友?” 贾无欺点点头。 “那第二个是谁?”岳沉檀抱臂问道。 贾无欺挠了挠头:“还没决定。” “不着急。” “哦。”贾无欺重重点了点头,随后像是松了一口气般,随口道:“你可算是原谅我了,我就说你没那么小气。” 话音刚落,就听岳沉檀凉凉道:“小气?” 贾无欺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连忙道:“都说不是了,你并不小气。” 可岳沉檀似乎执着在这两个字上:“那之前为何会觉得我小气?” “就……”贾无欺一边观察着他的脸色一边道,“其实一般朋友之间也不是互通有无的,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既然你都说是一般朋友了,”岳沉檀听了这话也不恼,慢条斯理道,“我们自然不是。” “啊?”贾无欺又一脸不解,“那我们是什么?” “你可知何为赤诚以待,何为肝胆相照?”岳沉檀反问道。 贾无欺想了想,又道:“可谷里有规矩……” 没等他说完,岳沉檀就打断道:“谷中规矩可是你们不得透露身份?” 贾无欺点点头。 “你的身份是我猜到的,不是你主动透露的,所以算不得违规。”岳沉檀好整以暇道。 贾无欺想了想,觉得颇为在理,忙表决心道:“日后我必定对岳兄赤诚以待,肝胆相照!” 岳沉檀弯了弯嘴角,总算是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合该如此。” 说完此话,他后撤一步,总算是给贾无欺留出了几分呼吸的空间。 他方才迫近时贾无欺还无甚感觉,如今他后退几步,贾无欺才意识到刚才两人竟然离得如此之近,近到呼吸交缠,近到心跳相合。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脸上一红,蓦地一红,竟是有些不好意思抬起头来。 “怎么?”他的不自在岳沉檀看在眼中,却不打算装作没看见。 贾无欺抬起头,仿佛从岳沉檀眼中看过一闪而过的促狭还有几分浅薄的笑意,这么一看,反道是更不自在了,于是粗声粗气道:“岳兄这样,我只觉得不习惯。” “哦?”岳沉檀没有解释,似乎在等待着他的下文。 “岳兄不睬我是常态,如今亲近起来,我自然不习惯。”贾无欺为自己不自在找着借口。 岳沉檀颇为理解的点点头,又问道:“你可知为何?”那口气颇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贾无欺果然接道:“为何?” “以前我妄揣佛家要义,以为断除烦恼,舍弃贪嗔,离于轮回便是独善其身,远离尘世,自渡渡人。”岳沉檀道。 看着贾无欺似懂非懂的目光,岳沉檀目光一柔,继续道:“后来我才悟到,无所厌离,何从出世?无所欣慕,何从入道?佛陀尝遍人生百味方证觉正道,何况我辈?” 听到这里,贾无欺似是恍然大悟一般,脸上出现了喜色,不过随即又瘪了瘪嘴道:“说了半天,岳兄入世不过也是为了出世。”他叹了口气道,“就像知道了美酒滋味再克制住喝酒的冲动,才称得上戒酒,知道了肉的鲜美再茹素,才称得上戒荤,一个道理。” “你理解的不错。”岳沉檀语气中带了几分赞许道,“只有一处不对。” “何处?” “出世不是目的,证道才是。” “那有什么区别?”贾无欺有些郁闷地耙耙头,“反正都是出家做和尚。” 岳沉檀闻言,只是静静看着贾无欺,也不多做解释。 贾无欺被他看得发窘,忙干咳一声,又道:“那一梦丸的寒毒,何时可解?” “一梦丸虽寒毒深重,却也不无好处。”岳沉檀轻描淡写道,仿佛那不定时发作的剧烈毒性不过是儿戏一般,“我腿脚本因气血滞涩,不得方便,一梦丸毒性猛烈,贯通四肢百骸,倒是帮我打通了经脉,也算因祸得福。” 贾无欺闻言,有些懊悔道:“打通经脉定然有其他温和些的法子,又何须用此等虎狼之药。说来也都怪我,若不是落入吴俦手中,你也不必……”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自责之意却溢于言表。 “不必自责。”岳沉檀道,“你人很聪明,武功却,”他顿了下,唇角挂着几分笑意,“武功却尔尔,即便能早些识破吴俦的计谋,恐怕单凭一人之力,也难以将其制服。” “哎。”贾无欺有些无奈道,“不瞒你说,我对拳脚功夫实在提不起兴趣,只学了些保命功夫。要说临阵脱逃的功夫,那是一等一的,与人过招,那是万万不行的。” “无妨,术业有专攻。”岳沉檀似是安慰道,“你学功夫也并不为了称王称霸,不过旨在探囊取物而已。” 贾无欺本来听着岳沉檀的话觉得得到了几分安慰,如今越听越不对劲,抬头一看,果然没错过对方若有若无的打趣神色,立刻道:“岳兄这是安慰我还是嘲笑我呢?” 看着他纠结的神色,岳沉檀再也忍不住,弯了弯眉眼:“佛曰,不可说。” 那笑容,在岑寂冷肃的眉眼中显得分外分外动人。 如步雨后的红莲,翩翩地,从小令中走来。 大雨过后的早晨,天朗气清,万里无云。赏剑大会尚未开始,道场周围已经围满了人。道场位于龙渊山庄中段,背靠峻岭,面朝崇山,东西两侧皆是万丈飞瀑,飞流直下,激起层层浪花,水汽缭绕,如云似雾,环绕在道场周围,飘飘袅袅,宛如仙境。 有道是人间无路到仙家,要想登上道场,也需要颇费一番功夫。这道场不仅风景独美,地势更是险峻,虽位于山庄之中,却是位于一座孤峰之上。既无山道与他山相连,也无吊桥通达别峰,若要到达此处,除非有着不俗的轻功,否则毫无办法。 将赏剑大会选在这里举办,既是筛选,也是试探。 赏剑大会名声在外,自会吸引来不少江湖人士,但这些人中有豪杰也有草莽,有真英雄也有假侠客,逐一筛选实在麻烦,这道场,便算是给与会人士设下的一道不高不低的关卡。再者,前来参加赏剑大会的,单打独斗的少,三五成众的多,若是一帮之众尽数上山,便说明此帮实力不俗,不可小觑,若只有一二人等拼上道场,自然也就无足轻重不必放在眼里。 如此一来,成功登上道场的人,相互之间,便存了些打量比较之意,原来只是暗中的较量现下便放在了明面上。 贾无欺和岳沉檀刚到达道场,便听见人群外不少人在议论纷纷。 “此次赏剑大会可真是来了不少人,啧啧,看见没,连御前司的人都来了。” “小声点,当心被他们寻着由头抓进去。” “怕什么,我又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再者说,鹰部可不是螣部,人家公正着呢。” “你怎么就知道他们是鹰部?” “没看见那衣服上绣的是鹰么,是鹰部错不了。” 贾无欺顺着他们所在的位置看去,果然看到一行人身着官服,背插一柄雁翎刀,站得笔直,如竹如松,为首一人虽只有个背影,但背上一柄火龙枪已足够说明他的身份——索卢峥。 “竟然是他。”贾无欺低声道,“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看到他。” “恩。”岳沉檀点了点头,“与他同行之人,身手想必不差。” 御前司二十人为一小队,索卢峥身后不多不少,正跟有二十人,说明队中之人全都来到了道场之中。 贾无欺目光道场逡巡片刻:“陆庄主也到了。” 陆长岐正面带着殷勤的笑意,与索卢峥交谈着,身后跟着四名蒙面侍卫,其中两人,便是之前见过的掩日和断水。 “岳兄,依你看,那掩日和断水的身手如何?”贾无欺压低声音道。 “剑法无法定论,只说身法,已是炉火纯青。” “与我相比如何?”贾无欺又问。 岳沉檀眉峰一簇,随即了然道:“你在怀疑他们?” 贾无欺转了转眼珠:“怀疑说不上,只是有些好奇。” “哦?” “厉嫣说剑舞门拥有惊鲵四剑,那龙渊山庄的八剑残谱就应是掩日、断水、转魄、悬翦四剑,可这四柄之中,龙渊山庄却单单选了转魄一柄,有些奇怪。”贾无欺想了想,又道,“再者,你可注意到掩日和断水两名侍卫的佩剑,你说,他们的佩剑可是真是按照图谱铸出的?若是真的,为何龙渊山庄秘而不发?” “项公舞剑,意在沛公。”岳沉檀淡淡吐出八个字。 贾无欺摸了摸下巴,也不知是否听到。 一声响锣之后,赏剑大会正式开始。庄主陆长岐率先走进道场中央,朝四周略一拱手:“承蒙众位英雄看得起,赏脸前来。话不多说,此次大会,还是依照老规矩,若有新的兵器想入神器谱,可选一在谱兵器挑战,若是在谱兵器想要更改名次者,也可选出对手进行挑战。”说完,他环视四周,扬声道,“只是本次赏剑大会,重在赏字,并不为争强斗勇,还望各位英雄点到即止。” 话音还未落,只听空中传来一阵冷笑声,一群生得奇形怪状之人从天而降,为首之人笑得最大声。等他落定,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人虽身材颀长,身着男装,面上却浓妆艳抹,媚眼如丝,红唇似火,雌雄难辨。等他一开口,那声音也是不阴不阳,半是阴柔半是阳刚,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陆庄主何必如此虚伪,历来神器谱排位争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来点到即止一说。”说完,他朝众人嫣然一笑,语气带着些微的暧昧与诱惑:“各位以为,我说的可有道理?” 陆长岐被他如此反驳,倒也不恼,礼数周全施礼道:“不知阁下是?” “天残谷,林乱魄。”来人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 天残谷三字一出,人群中便炸开了锅一般,嗡嗡地交谈起来。 天残谷,是正派最难以接触,是邪道最难以拉拢的武林门派。它亦正亦邪,既不依附正统,也不偏帮歪道。它杀人,也救人,它劫财,也散财。若说江湖中最神出鬼没的门派是摘星谷的话,那最令人捉摸不透的门派,一定是天残谷。 天残天残,天欲残我,我便由之。 天残谷之人身体或多或少都有残缺,只是这样的残缺非但不会成为他们的阻碍,反倒成了助力,让他们得以修炼旁人无法习得的武功。 林乱魄手持一支碧玉横笛,约莫只有六寸长,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他手一翻一覆之间,那碧玉笛的两端居然探出一寸剑锋,锋薄如纸,寒气凛然。 眨眼之间,那柄似笛又似剑的武器已经攻到了陆长岐面前。陆长岐向后一闪,手掌一拧便祭出一掌黑虎掏心,林乱魄却从容一退,整个人如风筝一般轻飘飘地飞向了空中。就在他愈飘愈远,面目模糊之际,只听空中吹来一阵清脆的笛音,欢快的音符争先恐后地涌入众人的耳中。 此时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忙道一声“不好”,话音未落,人却已经满脸发紫,直直地晕倒在地,若是有人探入鼻息,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道场上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笛声却没有停止。长长短短,急急缓缓,时而是吹彻云山翠的悠长,时而是吹残一帘秋的凄婉。 有道是笛声三弄,梅心惊破,此刻惊扰的,却是众人的三魂六魄,神识清明。 “乱魄曲果然不同凡响。” 内力差的人纵使闭目塞听也无法阻挡令人神魂颠倒的笛声,却有人在此之际能保持清醒,颇为轻巧地称赞对方一番,内功修为,可见一般。 这发声之人,正是裘万盏。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在裘万盏开口说话的一刹,林乱魄已如落叶一般飘然落地,笛声也在这时戛然而止。 “裘长老是个识货的人。”林乱魄将碧玉笛收入袖中,看向裘万盏,似笑非笑道。 “饶是你那笛子有点功夫,使得也不过三脚猫的把戏。凭你天残谷的人,也想上神器谱争夺一二?真是笑话!”还不等裘万盏回话,道场中已经有一莽汉急吼吼地开了口。此人肤色黝黑,一身短打,露出一身粗肉顽皮,双眼发赤,发如铁刷,手握一柄凤头斧,随着他的话语,斧柄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再看斧柄所落之处,石板已碎成几块,可见此人力量之大。 他话说得无理,林乱魄却也不恼,好整以暇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杨帮主。都怪林某记性不好,这神器谱一百开外的玩意,实在是记不住。” 这莽汉正是与铁鲨帮并称“河海两大帮”的霸淮帮的帮主,杨武泗。他手中的武器凤头斧,虽在神器谱上名次倒数,但与未入神器谱的兵器相比,已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再加上他一身蛮力,敢打敢撞,平生所逢敌手不过靠着江河湖海吃饭的小帮小派乌合之众,鲜有败绩,对自己的身手更是自命不凡的很。 林乱魄轻飘飘一句话,却戳中了他排名靠后的死穴。他跳脚道:“你一个不男不女的玩意,说话恁的无礼,你爷爷便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说完他挺身向前一步,正是与林乱魄约战的姿态。 林乱魄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嘴角挂着隐秘的笑容,身子却侧开,让出一个身形与杨武泗不相上下的大汉。 此人生得高大结实,整条右臂由金属铸成,手腕处连接的不是手掌,而是一把大锤,那铁锤大如水缸,打眼看去,便不下两百斤。此刻在此人手中,却轻巧地在空中转着圈,如同玩具一般。 “天残谷,褚虎。”报完身份,褚虎伸出左手,像是招呼宠物一般,朝杨武泗勾了勾手指,一脸的不屑与轻蔑。 “让你爷爷看看,你这孙子到底是虎还是鼠。” 言罢,杨武泗一掀凤头斧,便朝褚虎迎面劈去。斧面带着劲风,扫过之处,尽是衰草断叶,众人目视着那虎虎生风的凤头斧,都不由气息一凝,只看天残谷之人如何面对。 只听“铛”的一声巨响,那天残谷的褚虎似乎只是随意抬了抬手臂,方才还气干云霄的凤头斧却被整个掀翻在空中,斧面应声而断。 乍逢如此变故,杨武泗脸色煞白,望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掌,目光中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意味。 他纵横江湖多年,虽算不上一流高手,但被一招打败却是从未有过,更遑论连最趁手的武器也毁为一旦。他那凤头斧虽列于神器谱末尾,但究竟不是凡铁,如今只在短短一击之间便彻彻底底的断为两半,要想修复已无可能,若要重铸一柄,更是难得机缘。思及种种,杨武泗不可置信的神情中,更多了几分万念俱灰的意味。 就在这时,只听那褚虎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道:“先前闹得这么欢,爷爷道是多么厉害的人物,谁知道,孙子蹦跶得再厉害,也逃不过爷爷的手掌心。” 先前杨武泗一口一个“你爷爷”自称,如今被褚虎用同样的口气羞辱,更觉面上无光,他垂头不语,站在一边,双手握拳,暴鼓的骨节却泄露了他此刻的愤怒。 然而技不如人,无可奈何。霸淮帮的弟子看着帮主被如此羞辱,也是敢怒不敢言,只愤恨的盯着褚虎,若目光能化作利剑,那褚虎身上早就遍布窟窿了。 “褚英雄这么厉害,可否容小可请教请教?”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众人侧目一看,只见一店小二打扮的人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此人当然是贾无欺。 有丐帮弟子瞧着贾无欺那副破破烂烂的装扮,不由起了几分同袍情谊,见他身板单薄,又是赤手空拳,若与褚虎对上想必占不上半点便宜,便想要拉住他,让他莫要逞一时英雄。没想到刚要伸手,就听裘万盏笑嘻嘻道:“无妨,让贾小兄弟去,我瞧他未必会输。” 褚虎瞧着人群中钻出来的这个干巴巴的瘦小子,下颌一扬,粗声粗器道:“你是谁?” “无名小卒而已,不值一提。”贾无欺任由褚虎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笑眯眯道。 “无名小卒,也敢来挑战你爷爷?”褚虎鼻头喷出一口恶气,双目一瞪,如铜铃一般,颇有些年画中钟馗驱鬼时的气势。 他话说的无理,贾无欺也不恼,好整以暇道:“既是无名小卒,褚英雄若是输在小可手上岂非很没面子?” 褚虎闻言大怒道:“小子,便让某瞧瞧你有什么本事敢与你褚爷爷叫板!”言罢,不顾贾无欺咫尺之处便是人群,挥舞着大锤便朝他面门砸去。 那大锤带着劲风朝贾无欺所在的位置猛烈掼去,只听“砰”一声巨响,大锤所落之处,原本平坦的石板已经尽数碎裂,失去石板的庇护,暴露在外的土地深深凹陷,形成一个巨大的深坑。 只是美中不足,受损的只是山石土木这类无情之物,被大锤瞄准的人,却不知何时来到了褚虎身后数丈之远的地方,一点事都没有。 “好快的身法!”人群中有人暗叹一声。 又有人好奇道:“你们可有人看清他是如何闪到那处去的?” 众人纷纷摇头,方才褚虎的大锤袭来,大多数人只顾竭力后撤闪开,哪里还顾得上去关心那无名小子是死是活。 “少林不愧是武学大宗,就连少林弟子身边的小厮也是藏龙卧虎。”武当的涵灵道长此刻突然开口道,他语气颇为平淡,只是其中的意味,是褒是贬,是赞是嘲,只能由人细细揣摩了。 “涵灵道长谬赞了。”法严和尚似是没听出此话中的深意,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冲身旁的岳沉檀道:“沉檀师弟,洒家看着,你的这小厮,骨骼清奇,确实是练武的好材料。要不等赏剑大会结束,去找店家讨来入我少林门下,也算不误良材。” “有劳师兄费心,只是此人已有师承。”岳沉檀道。他面上虽不显,但想到若贾无欺知道法严想将他带走当和尚后会有的反应,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哦?”法严遗憾地拍拍脑袋,随即疑惑道:“既有师承,为何不勤修苦练,钻研技艺,偏偏成了店小二?” “入世未必不是一种修行。”岳沉檀一本正经道。 “原来如此。”法严恍然大悟道,“竟是洒家太过拘泥了。” 说话之间,贾无欺和褚虎已战到了道场中央。 褚虎那铁锤,乍看连在手腕处,实则另有关窍。铁锤与手腕由软索相连,那软索以蚕丝纱线夹金缕银线混合编制,既柔又韧,索长两丈有余,伸缩之间如灵蛇一般。有了软索的加持,笨重的铁锤已变成了灵活的流星锤,远攻近战,皆不在话下。阵阵破空声响起,流星锤仿佛长了眼睛,专盯着贾无欺的位置定点砸去。 可是每一次,就在铁锤堪堪擦过贾无欺头皮的时候,贾无欺突然闪身避开,不早不晚,不疾不徐,就在那一刹,一个拧身,便躲过了铁锤的致命攻击。 “这小子使得是什么身法?”霸淮帮的帮众终于有人憋不住问道,方才他们帮主在褚虎面前不堪一击,可到了贾无欺这里,对方似乎浑不费力的就躲开了褚虎的攻击,倒显得褚虎的锤法有些笨重迟钝了。 “迷踪步。”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回答了这个问题,自然是梅独凛。梅独凛是剑痴,也是武痴,天下武功,只要在江湖中显山露水过,就没有他不知道的,称他是行走的武林法典,也不为过。 “莫不是青州一带习武之人常练的那个迷踪步?”有人不确定道。 “恩。”梅独凛从鼻腔发出一个音节,算是作答。 “可那迷踪步并非什么独特身法,也不是什么高明的轻功,据说青州习武之人皆可练得……”说到这里,后面的话已不必再说。 迷踪步既是寻常身法,又怎么可能与天残谷的古怪武功相抗衡。可既然梅独凛说贾无欺使得是迷踪步,就一定不会错。同样是迷踪步,为何此人的迷踪步就比那寻常的迷踪步看上去高明许多?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裘万盏看着场中对峙的两人,漫不经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锐利。 似乎是应了裘万盏的话,贾无欺似乎玩够了站成木桩等着褚虎来打的游。就在褚虎挥舞铁锤,进行下一轮猛烈攻击之时,他脚跟碾地,足尖轻巧一旋,整个人如幻影移形一般,眨眼之间便移到了褚虎的背后。 而此刻,褚虎的巨锤,还在空中。 “褚英雄。”贾无欺笑嘻嘻地拍了拍褚虎的肩膀,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朋友间的问好,而不是比武场上你死我活的争夺。 “砰!” 铁锤砸地的轰鸣巨响算是对他这声问候最好的回答。褚虎缓缓转过身,看着面前这个身材瘦小的小子,脸部的肌肉不时抽动,最后终于憋出几个字道:“是我输了。” 说完,只听“咻”的一声,软索如闪电一般,钻入他的铁臂之中,而那嵌在泥土中的铁锤也随之回到了他的手腕上。收好武器,他默不吭声地回到了林乱魄身后,早已没了先前气焰嚣张的模样。 “这位少侠,好俊的功夫!”林乱魄一方虽输了,他却毫不在意般,笑吟吟夸奖起对手的功夫。那音容气度,仿佛他才是获胜的那一方。 “好说好说。”贾无欺懒懒散散地拱拱手,竟是把林乱魄的恭维应承了下来。 “不知少侠如何称呼?”林乱魄脸上笑意不变地问道。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姓名不过身外之物,阁下何必问,小可又何必答。”贾无欺面不改色地瞎扯道。 “这位小兄弟倒是有几分禅心。”法严和尚暗赞道。 岳沉檀:“……” “何必与他废话,我看这小子油腔滑调,不像是什么好东西。”一个硬邦邦的声音在林乱魄身侧响起。 贾无欺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说话的正是林乱魄身旁一髭须虬结的莽汉。料峭天气,他上身却不着一物,在冷风寒雾中打着赤膊。下面只穿了一条起了毛边的短裤,金底褐斑,竟是豹皮所制。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那条裤子,而是右裤筒中那条腿。 不,那或许不能称之为一条腿。 一根金属棒从裤筒中探出,一直延伸到脚腕处,与之相连的乃是一个铁轮。那铁轮两侧长满锯齿,如狼牙一般锋利参差。而那根金属棒,比寻常男子的腿还要粗壮几分,竟与炮筒粗细相当,也布满了刀口,不知那张张紧闭的刀口中藏着怎样的利器。 林乱魄注意到贾无欺的目光,微微一笑,让出几步,让那莽汉站到了一行人的最前面:“既然少侠不愿意告知姓名,我等也不做那强人所难之事。只是有一事,还请少侠成全。这位是天残谷中最重身法修习的人,方才见少侠身法高妙,又是心折,又是心痒,不知能否向少侠讨教讨教?” 他话说得彬彬有礼,令人难以拒绝。似乎料定了贾无欺不敢推辞,那莽汉已经率先上前一步,自报家门道:“天残谷,徐无脚。” “得罪。”贾无欺也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算是应了下来。 两人相对而立,分据道场两端,相隔足有九丈余。全场逐渐安静下来,山风一过,树动,草动,却唯独没有人动。 高手相交,只在一瞬。 众人屏息凝神,连眼睛也不愿眨,只怕错过了那最关键的一刻。 就在这时,徐无脚动了——他垂在腿侧的右手,轻轻在腿面上一按。 “什么味道?”武当弟子中不乏炼丹高手,对金石药物之类的味道最为敏感。 有心人闻言在的空中嗅了嗅,不知是心理原因还是真有其事,真地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一丝怪味。 “像是硝石的味道。”武当弟子自言自语道。 “还有硫磺和木炭。”涵灵望向道场中的两人,目光中带了几分探究。 “硫磺、硝石、木炭……”终于有人了悟道,“莫不是火药味吧!” 此话一出,众人暗暗心惊。 江湖中人对火药并不陌生,不只因为炼丹制药,更因为朝廷军队所用的武器中,火器威力最盛,不少于朝廷对抗的江湖门派,都败在那杀伤力巨大的火器之下,只能俯首称臣。而火器之中,尤以神火飞鸦最为厉害。 那神火飞鸦,主体由细竹芦苇编成,形如乌鸦展翅,鸦头鸦尾无一不全。而飞鸦内部则填充着火药,与鸦身两侧的起火筒相连。点燃起火筒之后,那飞鸦真如活了一般,可喷射至一百丈开外,不论速度还是射程,都是寻常兵器无法比拟的。等那飞鸦落地,内部的火药便被点燃爆炸,仿佛从天而降的神火,所到之处,都烧个干干净净。 听着众人的窃窃私语,岳沉檀面沉如水,眉峰微蹙,看向贾无欺的目光也带了上几分担忧。若徐无脚真以火药作为武器,练武之人技艺再如何精湛也不过*凡胎,若与火器一对一硬碰,轻则伤,重则死。 就在众人的猜测中,“咻”“咻”几声毫不间断的尖锐破空声已经响起,不过刹那,徐无脚已冲到了贾无欺面前,仿佛真能缩地成寸一般。他的身形实在太快,饶是贾无欺应付起来也觉得有些吃力,只得在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刹,矮身一绕,才堪堪避开了对方的攻击。 “你们看他的腿——”场边回过神来的人注意到徐无脚腿部的异样,不由喊出声来。 只见徐无脚裤腿探出炮筒一般的金属棒,四周冒着白烟,而空气中的火药味,也随着他脚步的停止而逐渐散去。就在他落定的一刹,他突然抬起右腿,那布满狼牙的铁轮瞬间化为夺命的利器,朝贾无欺中路拍去。 贾无欺撤步,他便欺身而上;贾无欺扭转身形,他也跟着一同变化身法。看着五大三粗的一个人,此刻却如鬼魅一般,紧跟着贾无欺不放。 近战未果,只能远攻。 就在两人纠缠不休之时,贾无欺刻意卖了一个破绽。徐无脚怎会放过这个机会,抬起铁轮就朝贾无欺下盘扫去。没想到的是,贾无欺本来扭旋未果的身躯突然向后飘去,速度之快,连徐无脚也没来得及追上。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裘万盏看着再次拉开距离的两人,充满兴味的摸了摸下巴。 “裘长老看出了什么?”丐帮弟子问道。 “这两人的身法,依你们看,谁快谁慢?”裘万盏不答反问。 “比之前自然觉得是小兄弟略胜一筹,不过看刚才那意思,两人似乎不分轩轾。” “不,”裘万盏摇摇头,“方才他们两人,一个在迎,一个在闪。迎得追上了,闪得却避不开。” “裘长老的意思是,那天残谷的家伙更快?”丐帮弟子猜道。 裘万盏哈哈一笑,没有回答。 “可不对啊,”那弟子十分不解道,“若是天残谷的家伙更快,又怎么会被那小兄弟拉开了距离?” “你们以为,那铁轮速度如何?”裘万盏问道。 “自然是快的!”众弟子齐声应道。 “那铁轮所携之风如何?”裘万盏又问。 “自然是又急又快!” “所以嘛,”裘万盏拉长了语调,顿了片刻,才慢条斯理道,“有这疾速劲风为凭,那小兄弟的身法只会快上加快。” 众人了然大悟,这才明白了他方才吟的那句诗的含义。贾无欺虽然身法够快,却拼不过火器加持的徐无脚,要想拉开二人的距离,只能取巧,不能硬拼。所以他故意卖了一个破绽,引得徐无脚奋力一击,对方所击越重越猛,他可借之势就越迅越疾。徐无脚那一轮使足了力气,自然成功将贾无欺送到了道场的另一端。 “这小兄弟倒是有点意思。”有人道。 裘万盏能看出其中的关窍,在场的各派高手又怎么会看不出,看向贾无欺的目光中都不由带了些赞赏之意。抚掌而笑心有戚戚的大有人在,出声褒奖的也不在少数。只是岳沉檀却双唇微抿,目光始终凝固在道场之上,片刻没有离开。 道场上,徐无脚看着与自己相去甚远的贾无欺,面色有些阴沉。不过片刻,他面上浮出一丝狰狞的笑意,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在腿侧一抚。 火药之味渐渐弥漫在空气中,贾无欺脚腕一拧,一瞬不瞬地盯着徐无脚,暗自计较着对方若是攻来自己该如何应对。就在他眼睫一合一张的刹那,徐无脚已如鹰隼一般凶狠地冲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故技重施,还是…… 贾无欺来不及多想,只得先后撤一闪,躲开直逼面门的铁轮攻击。就在此刻,他忽听得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几乎要被铁轮劈风之声掩藏过去。他心中暗道一声不妙,身形一凹,便要向后飘去。 可惜就在他动作的同时,无数支形如鸣镝的利器,从徐无脚那粗壮的假腿之中窜了出来,如霰雪一般劈头盖脸的朝贾无欺袭去。那利器虽形状小巧,却填满了火药,破空之声分外尖锐,其速度可见一般。落地之后,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所到之处眨眼之间便化为焦土,其威力莫能小觑。 贾无欺凭借灵巧的身法能躲开利器一次、两次,可对着密密实实的镝雨,却有些左支右绌,无可奈何。就在他进退维谷之时,徐无脚又发动了新一轮的鸣镝攻击,谁也不知道他那炮筒般的假腿中究竟装载了多少如此威力惊人的利器,但见他那志在必得的架势,恐怕不将贾无欺炸个片甲不留是不会罢休的。 “赏剑大会旨在切磋,既然胜负已分,阁下又何必咄咄逼人。” 这话的口气分外疏淡,其中所含的内力却不容小觑。修为尚浅的人听到此话,如洪钟大吕在耳边敲响一般,一时间头昏眼花,气血翻腾。那徐无脚的动作,随着这句话的出现,也随之一顿。 就在这一停一顿之间,只见一玄色身影已出现在贾无欺身边。他手臂轻轻一挥,还未沾到贾无欺的衣袖,可贾无欺整个人却如纸鸢一般,翩翩然飘出去数丈,落在了人群之中。 “你是何人?”徐无脚见自己的攻势被强行打断,十分不忿,恶狠狠道。 “少林弟子,岳沉檀。”来人一袭缁衣,双手空空,可单单只是长身而立,气势却比那有火药武装的徐无脚强上许多。 徐无脚听到对方的身份后,愣了片刻,随即冷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秃驴门下。” “好个狂妄之辈!竟敢侮辱师父!”少林一行中不乏年轻热血的弟子,一听徐无脚出言不逊,都恨不得亲自上场,将那厮好好教训一顿才是。 “稍安勿躁。”法严和尚看似莽撞,其实乃外宽内深之人,既然岳沉檀已然上场,自然有十足的把握。他拦下群情激奋的少林弟子,让他们好好观战。 徐无脚生平最恨波澜不惊之辈,只觉得这类人心思深沉,最难拿捏。他本想挑衅岳沉檀之后,对方一怒必会露出破绽,他再一招制敌,没想到他的话对对方来说,如同石投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闲言少叙。”岳沉檀只是略一拱手道,“得罪了。” 说完,他双目一阖,众人只觉道场气场陡然一遍。本来宽阔的道场,此刻却让他们产生一种逼仄之感,似乎被无形的气墙挤压着,只露出一线天地,让人心中惴惴,惶恐地快要喘不过气来。 道场周围之人尚且如此,作为对方目标的徐无脚就更是难受万分。他本想再骂骂咧咧几句,可突然而至的威压让他喉头一紧,竟然无法发出声来。就在他张口欲喊的时候,岳沉檀已祭出一掌。对方与他相距数丈,既不用刀剑也不用暗器,可这隔空一掌,却让他舌根发麻,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探入他的喉管,将舌头整根拔起。他不由自主的大张开嘴,鼻翼扇动,可就算如此,也无法缓解将要窒息的痛苦感。口腔的剧痛,窒息的难耐,让他不得不紧紧扣住自己的咽喉,仿佛稍不留神,他的舌头就会被人拔走一样。 一时间,徐无脚又是痛楚,又是恐慌,整个人头脑发空,恍若癫狂。众人只见他又是龇牙咧嘴,又是自扼咽喉,表情之狰狞,力量之巨大,似乎真要将自己扼死一般。而他的对面,岳沉檀业已收势,看着眼前疯疯癫癫的人,目光沉静,无悲无喜。 “早就听闻天下武功出少林,如今一见,方知传言非虚。”一个青衣书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徐无脚身侧,朝岳沉檀略一施礼道:“是徐无脚技不如人,我天残谷认输,还望少侠高抬贵手。” 他话音刚落,徐无脚紧扼喉咙的双手突然松开,神情又是茫然又是迷惑,似乎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就在他想要开口之时,那青衣书生手臂微微一拦,又道:“不知少侠方才所施功法,可是江湖传闻中天玄大师的独门秘籍,十八泥犁掌?” 他此话一出,原本安静的人群立刻沸腾了起来。江湖传闻,天玄大师有感地藏菩萨“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创出一套千古独步的掌法,名为十八泥犁掌。 十八泥犁,十八地狱是也。人生见日少,不见日多,善恶之变,不相类。死入泥犁,中有深浅,火泥犁有八,寒泥犁有十。 据传闻所说,十八泥犁掌功法共有十八层境界,每一层境界又与十八层泥犁之状暗合,每突破至一层,掌法之威越盛,习练之人须得突破第十八层境界,才算是彻底修得正果。然而第十八犁名曰沈莫,沈莫一苦,不可言之不可为辞,皆万倍于他犁之苦,痛不可极。所谓掌法境界与泥犁之状暗合,不仅指此掌一出,让对手如堕泥犁,饱受痛苦折磨,无法逃脱,更指的是修习此法所要承受的痛楚比泥犁中的挣扎翻覆的芥种更盛,非常人所能忍受。 入犁即苦,苦不可言。 这份痛苦,既是对对手,也是对修炼者。数十年前,十八泥犁掌初现江湖,引来不少觊觎垂涎之辈。天玄大师为免江湖再掀风雨,将数本记载十八泥犁掌功法的手抄本交由罗汉堂保管,放言若有想修习功法者,可来少林罗汉堂一阅。一时间罗汉堂前门庭若市,江湖中修习十八泥犁掌之人甚重。然而不足数月世间,号称深谙掌法精髓的人或走火入魔爆体而亡,或真气逆行疯癫失。后来数位武林大家联名发声,极言十八泥犁掌之深奥玄妙,非常人所能了悟,而修习此掌之人,若无金石可缕的毅力,必将殁身殒命,功亏一旦。渐渐地,江湖中人对十八泥犁掌法敬而远之,修习过此法的门派更是对这段经历讳莫如深,不愿提及。时至今日,原本不设门槛的十八泥犁掌又变得神秘起来。 天玄大师闭关谢客之后,江湖中人再也没人亲眼得见十八泥犁掌的威力。如今这神秘诡谲的掌法再次与少林弟子联系在一起,可谓是惊风乱飐芙蓉水,必将在暗流涌动的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 道场周围的江湖人士,听到青衣书生的问题后,都死死盯着岳沉檀,只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正是。”岳沉檀沉默片刻,随即点了点头。 他此话一出,不用那青衣书生再问,人群之中早有人激动地喊道:“听闻十八泥犁掌共有十八层境界,不知岳少侠可是已突破最后一层境界?” “尚未。”岳沉檀简短道,至始至终,他神情冷肃,眼光清明。这天地之间,仿佛没什么事情能让他方寸大乱,失了计较。 “区区不才,敢问少侠使的可是十八泥犁掌第一层掌法?”青衣书生再度发问。他身量修长,语气从容,若看背影定会认为是个浊世佳公子,可惜的是,他面色发黄,五官稀松,连“长相平平”四个字也难以和他挂上钩。在场不少女弟子,看清他的面容后,都遗憾地叹了口气。 岳沉檀听到问题,望向他的目光一凝,然后道:“不错。” 那青衣书生面对岳沉檀审慎的目光依旧一派风轻云淡,淡淡笑道:“听说地狱第一层名为拔舌地狱,死后入此地者,会被鬼吏用铁钳夹住舌头,生生拔下。方才我等压迫□□之感,想必与此有关。” 此话一出,众人才明白了徐无脚为何会有那般动作。他们虽居场外,已被此掌中的真气流动内力运转逼得喘不过气来,那徐无脚……听闻小鬼拔舌并非一次拔下,而是拉长慢拽,其中痛苦,所未亲历,只是略略一想,便让人不寒而栗。 “堂主何必和他废话,直接砍了便是。”就在这时,斜刺里突然蹿出一句怒吼,正是天残谷的几个怪人。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将青衣书生与天残谷联系了起来。方才他虽出来替徐无脚拦下攻击,但一直彬彬有礼,进退有度,让人心生好感,很难将其与天残谷之前出战的两个莽汉归为一类。况且天残谷只收身残之人,这青衣书生从头到脚看上去与常人无贰,又怎么会沦为天残谷的人呢……那些看到他面容遗憾叹气的女弟子,此刻又恨恨地跺起脚来。 “阁下要代天残谷出战。”岳沉檀道。 那青衣书生微微颔首:“这十八泥犁掌在下早有耳闻,若能领教一番,才不负此番昆仑之行。” “好。”岳沉檀只说了一个字。 “天残谷,古彦,向岳少侠请教。”那青衣书生说完,便亮出了武器。 只见他手持一把似剑而曲的利器,长约三尺,器身曲翘。似剑非剑,似刀非刀,既有铁镰长钩之形,又有剑锋刀刃之锐,正是传说中的兵器,春秋吴钩。 春秋吴钩与后世所谓的“吴钩”不同,后世吴钩多指曲刀,与寻常大刀相比只是多了曲线形的刀刃,而春秋吴钩,因春秋时期吴人善铸钩而得名,比起刀剑,其形更似沉钩。今人多以“吴钩”为兵器,实则用的是曲刀,而真正的春秋吴钩,已鲜少见于江湖之中。 青衣书生还未出招,只是亮出兵器,便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堂主的兵器,可不是拿来看的。”林乱魄看着场上之人,嘴唇一钩,自言自语道。忽然,他感到一股视线直直射在自己脸上,转身一看,正是贾无欺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他倒也不避开对方的视线,反倒是朝贾无欺绽开了一个妖冶的微笑,极尽妍态,倒是惹得贾无欺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视线。看到对方的反应,林乱魄轻笑一声,重新将注意力放到了道场中的两人身上。 一阵山风刮过,青衣书生忽而长啸,啸声与风声相合,如雷霆过境,振聋发聩。昔有孙登,独啸之时,声如凤鸾鸣,林谷传响,而今青衣书生的啸声,不遑多让。啸声过后,只听那青衣书生行吟道: “世事一场大梦, 人生几度新凉? 夜来风叶已鸣廊, 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 月明多被云妨。 中秋谁与共孤光, 把盏凄然北望。” 当“孤光”二字一出时,众人只觉寒气凛然,只见道场中央二人身影如风,已看不真切,只一缕雪白剑光,似蛟龙,似灵蛇,盘绕在二人周围。两人胶着之时,那剑光如丝如缕钻入缝隙,如蛰伏的蛇蝎伺机给对手致命一击,待两人距离拉开,那剑光又忽而大盛,有头有尾,有鳞有须,如兴云致雨的飞龙般鳞爪飞扬地朝对手呼啸而去。 牛斗光初歇,蜿蜒气渐浓。云涛透百丈,水府跃千重。 就在那龙首昂扬,似要将岳沉檀生吞入腹之时,只听“当”的一声脆响,一块石子不轻不重地击中了那柄化蛟生龙的春秋吴钩。剑光如烟火般夺目一闪,随即消散无踪。 是谁那么多事,打断了这场酣战? 看得正起劲的众人有些恼火地寻找着扰人兴致的罪魁祸首,只见那之前被岳沉檀一袖子扇到一边的小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道场之中。 贾无欺朝那青衣书生拱拱手:“恕在下失礼,打断阁下与岳兄的比试。只是江湖上使钩之人甚少,春秋吴钩更是见所未见,如今见阁下钩法精妙,在下心痒非常,实在按捺不住,只求能与阁下切磋一番。” 说完,他上前一步,岳沉檀竟是被他略略挡在了身后。岳沉檀见他突然打断比试,也颇为困惑,目光盯着贾无欺的后脑勺看了半天,也想不出个究竟。 那青衣书生乍被打断,却也不恼,面对贾无欺的邀约,颇有风度道:“若是小兄弟想要切磋,又何必在这道场之上。我等会在山庄中盘桓几日,若是小兄弟方便,只管来找我便是。” 说完,他不急不忙的朝贾无欺和岳沉檀两位拱了拱手,然后转身走向了天残谷众人,竟然也无意与岳沉檀继续比试下去。 “怎么样,一句话就帮你摆平了吧!”贾无欺转过身,得意地朝岳沉檀道。 “哦?”岳沉檀眉峰一挑,“你如此确定我必败无疑?” “……”贾无欺干咳一声,拉了拉岳沉檀的袖子,“先回去再说。”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二人施施然地退出了道场。 “时辰不早,不如众位随陆某先下山休息片刻,用完饭后再继续比试如何?”陆长岐这时走向道场中央说道。此时已是晌午,云开雾散,正午的阳光将人晒得暖洋洋的。经过方才几番比试,众人一会儿提心吊胆一会儿苦苦思索,此刻已是饥肠辘辘。陆长岐此话一出,便得到了热烈的回应。众英雄纷纷整理兵器,准备离开道场。 然而,一个泼辣娇俏的声音却止住了众人的脚步:“早就听说龙渊四卫身手非凡,若是不和他们过过招,我派弟子,恐怕吃不下饭呢。” 说话的人一身红衣,秾艳无双,正是剑舞门门主,厉嫣。 听到她的话,陆长岐身形一顿,随即道:“厉门主有所不知,庄内第一条规矩,便是禁止侍卫私斗。” 他话音刚落,厉嫣红唇一弯,颇有深意地笑道:“陆庄主这句话说得好没道理,我剑舞门与你庄中侍卫比试怎么会是私斗,难不成陆庄主意指我与你庄中侍卫有私不成?”像是说了个极好笑的笑话,她话一说完便笑出了声。只是那莺啭般的笑声,不知为何,却莫名地让人心惊。 众人只道这次赏剑大会,剑舞门和龙渊山庄均坐拥越王宝剑,定是要挣个高下,也乐得瞧瞧热闹。厉嫣那话一出,便有好事者道:“厉门主说得没错,陆庄主何不叫侍卫上去比比?既是点到即止,定然不会伤及性命,陆庄主又在怕什么?” “这……”陆长岐看向似笑非笑的厉嫣,面色变得有些难看。 厉嫣瞧见这情形,随即口气颇为理解道:“众位莫要再让陆庄主为难,这龙渊四卫乃是龙渊山庄精要所在,若是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恐怕我剑舞门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再说,好男不跟女斗,”说到这里,她莞尔一笑,“想必若是真与龙渊四卫打起来,他们也不会用尽全力,如此反倒不美。” “厉门主倒是十分通情达理。”有人赞道。 厉嫣闻言含笑道:“通情达理算不上,只是推己及人罢了。只是若不能亲身领教一番龙渊山庄的绝学,究竟心意难平。听闻陆庄主有一千金,想必在陆庄主的□□之下定是身手非凡。不知我是否有幸,能向这位陆小姐请教一二?” 当厉嫣提到陆长岐女儿之时,陆长岐僵硬的面容已变得一派铁青。然而厉嫣已是退让一步,在众人面前,他若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辞,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他朝身侧一直沉默的掩日看了一眼,面具之下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是当他焦躁的目光与对方对上时,掩日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陆长岐转过身,对厉嫣道:“明日便是小女出阁之日,此时舞刀弄剑实在有些不成体统。若厉门主执意要比,掩日乃是我龙渊四卫之首,不知厉门主可愿与他一战?”他说完,掩日已上前一步,迎上了厉嫣的目光。 厉嫣看到掩日走出,目光倏地变得锐利无比,仿佛刮肉的尖刀,要将对方一片片凌迟干净。只是那目光并没有持续多久,片刻之后,厉嫣眼波流转,看向陆长岐,温婉笑道:“既是我剑舞门请战,自然没有不愿一说。只是陆庄主这侍卫,可真的愿意替令千金一战?”最后一句,不知她有意还是无意,咬字咬得很重,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陆长岐再次向掩日问道:“掩日,你可愿替小女一战?” “属下愿意。”掩日低沉的声音从面具中传来。 “好,好,好得很呐!”厉嫣突然放声大笑,朝道场边娇叱一声:“拿剑来!” 就在四柄古剑从天而降之时,厉嫣突然腾空而起,只听“咣当”四声,四把剑鞘应声落地,而携剑而飞的厉嫣,早已朝尚在道场上站定的掩日攻去。 昔日中秋之时,明皇由术士罗公远引入广寒清虚之府,见素娥数十,皓衣白鸾,舞歌于大桂树下,霓裳羽衣曲由此而来。剑舞门历来只传门主的绝学霓练九剑,便是从这霓裳羽衣曲中感悟而来。又有传言,剑舞门第一位门主曾观李十二娘舞剑器,那李十二娘正是赫赫有名的以剑器舞成就草圣张旭、诗圣杜甫、画圣吴道子的公孙大娘的传人,因此又有霓练九剑实则化身与于雄妙洒脱的剑器舞之说。 厉嫣身姿轻盈,一挥一斩之间,娉娉婷婷,细腰如柳,真如舞蹈一般。可便是如此款摆娇柔的身影,却能顷刻之间化为夺命的利器。厉嫣的霓练九剑向来以狠辣出名,与温柔二字沾不上半点关系。 “我瞧这厉门主不只有四把剑么,何来霓练九剑之说?”贾无欺问道。 “剑至化境,则天地万象,皆为剑器。”一个声音从贾无欺背后传来。他转身一看,洛十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旁。 看到洛十诫,岳沉檀与他对视一眼,双方微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你与洛十诫相熟?”贾无欺撞了撞岳沉檀的肩膀道。 岳沉檀睨他一眼:“旧交。” “没想到啊,”贾无欺感叹一声,“在下本以为岳少侠下山之前,只见过没头发的男人,却不曾想,竟有个有头发的旧交。”说完,他又自言自语道,“也对,岳少侠那小师弟也不是个头发少的,想来有头发的人,也见过不少。” 岳沉檀听完这话,嘴角竟有了一丝笑意,深深看了贾无欺一眼。 “看我干嘛……”贾无欺嘟囔一句,“合着你那些有头发的朋友都不让说啊。” “你可知何谓瓮里醯鸡?”岳沉檀不答反问。 “不知道。”贾无欺理直气壮道,“在下读书少,不与岳少侠相熟之人一般,还请见谅。” 他这话一出,岳沉檀也不管他话中暗刺,反而心平气和道:“你虽不是那瓮里醯鸡,这话中醯味却实在太浓。” 贾无欺被他这话说得摸不着头脑,他既不知何为瓮里醯鸡,当然也不明白何为醯味。这时只听身旁传来一阵大笑,原来是裘万盏。 贾无欺狐疑地看向他:“你笑什么?” “我笑岳少侠说话风雅,世难得见。”裘万盏看看岳沉檀,又看向贾无欺,憋笑道。 “哦?”贾无欺有些不相信,“他吊的书袋子,你倒是明白了?” “当然。”裘万盏拍拍胸脯道,“小兄弟,你可别小看咱们。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浑裘我走南闯北,知道得可不比那些秀才儒生少。” “那你说,他刚才说得那话是什么意思?”贾无欺朝岳沉檀指了指。 裘万盏哈哈一笑:“别的咱不多说,只说一句,醯嘛,酸也。” 贾无欺一听,琢磨片刻,立刻明白过来,对着岳沉檀磨牙道:“好你个岳沉檀,拐着弯的骂我拈酸吃醋的是吧?” 岳沉檀淡定道:“自然不是骂。”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继续往下说,倒是让贾无欺听了一愣,禁不住浮想联翩起来。 说话间,厉嫣与掩日以交手数百回合,仍是未分出胜负。这时几朵云彩飘过,遮挡住炽热的阳光,原本温暖敞亮的道场立刻变得阴凉,甚至让人生出有些森寒的错觉。 “小心——”原本站在场边沉默不语的陆长岐,此刻不知为何,突然惊呼一声,失去了龙渊山庄庄主本该有的沉着和冷静。 那道场中央,随着阴凉到来,气场陡然一变。饶是见多识广的众位江湖人也不禁张口结舌,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只见层云之下,厉嫣周身竟被八具剑影笼罩,那八具剑影形态各不相同,诡异非常。就在厉嫣衣袂翩跹间,那一具具剑影如舞动的绣缎一般朝掩日飞去,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霓练九剑,一剑惊鲵,一剑灭魂,一剑却邪,一剑真刚。又加之惊鲵之影为剑,水击三千,绝云气,负青天,汪洋恣肆,剑意磅礴;灭魂之影为剑,飞魂散魄,破神灭气,魑魅皆俱,剑气森然;却邪之影为剑,擒尽妖邪扫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剑势如罡;真刚之影为剑,光纳日月,气排斗牛,削铁如泥,剑域通玄。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四柄越王古剑与剑影已组成密密实实的剑网,带着岁月侵蚀的痕迹,更加久而弥坚,势不可挡。然而这还不是厉嫣最后的绝招。 霓练九剑,尚有一剑未出。 众人皆翘首以待,只等着厉嫣解惑,看那最后一剑究竟从何处而来。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忽听丝竹之声响起,剑舞门的女弟子竟在道场边吹拉弹奏起来。曲调悠扬婉转,萦绕于耳,仿佛不是身在喊打喊杀的比武场,而是置身于画船听雨眠的江南。那曲子便是有股莫名的力量,让人忍不住阖上双目,侧耳倾听。 就在不少人忍不住跟着曲子轻声迎合的时候,一句唱词从道场中央传来,珠圆玉润,娓娓动听:“至宝有本性,精刚无与俦。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 歌声随着最后一个“柔”字戛然而止,乐器声也陡然停住。只听“铮”地一声龙吟,众人如梦初醒般睁开眼睛——道场中哪里还有八具剑影,只有厉嫣! 厉嫣翩然而起,衣袂击空之声却如长剑破空,发出如龙吟一般的金石之声。她周身真气流转,杀气泠然,无处不可化为剑锋,无出不可化为剑气。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霓练九剑的最后一柄剑,就是厉嫣自己。 第六十三回【大修】 若先前八剑,掩日还可用身法避过,那这最后一剑,却是避无可避。与厉嫣比试之中,他似乎谨记“侍卫不可私斗”的原则,只是退让闪避,宝剑却从未出鞘。霓练九剑最后一式一出,众人似乎都看到了结局,皆为这名武功不俗的侍卫暗叹一声可惜。 然而大家没料到的是,厉嫣的最后一刺,却堪堪在掩日鼻尖停住。皓腕如霜,素手芊芊,一根修长的手指,在掩日的额间轻轻一点,随即垂了下来。 道场之中,哪里还有凌厉无比的霓练九剑,只有一个袅袅婷婷的厉嫣。 “还请众位英雄做个见证,我方才可算是手下留情?”厉嫣笑吟吟地看着在场诸位江湖人士问道。她方才的举动自然算是手下留情,只是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口来,倒有些像是在刻意羞辱对手一般。 只是那被她手下留情的掩日,听到这话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垂眸而立,如同一块木头。众人见状,生怕这厉嫣心生不忿,若真取了龙渊四卫的性命,这陆长岐的面子上自然不好看。虽说要将这侍卫的败绩明说,确实有损龙渊山庄的声望,但总比折了性命要好。于是纷纷道:“厉门主这霓练九剑出神入化,若不是方才心存善念,恐怕龙渊山庄的这名侍卫早已死在厉门主剑下。” 厉嫣嗤笑一声道:“只这人一直不哼不响,恐怕对我在诸位面前挫了他面子,心怀不满呢。” 这时陆长岐走了出来,颇为诚恳道:“龙渊四卫一直在庄中侍奉,不懂人情世故,还请厉门主大人有大量,莫与他计较。”他这番话姿态放得颇低,只是语气僵硬,面容带着尴尬与难堪,想必此番情境,已让他心中十分不舒服。 厉嫣盯着他微躬的身影半晌,抿了抿唇,然后道:“既然陆庄主这么说,我也就不与他计较了。只是嘛,”她凤眼眯了一眯,“输家合该付出些代价。” “厉门主请讲。”陆长岐顿了顿,随即应道。 “这两日,便让他跟着我吧。”厉嫣吹了吹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道。 “这……”陆长岐犹豫片刻,似有难言之隐。 “厉门主这要求也不算过分,陆庄主答应了便是,也算是了解此事。”有人见陆长岐踟蹰之态,高声喊道。 “何必咄咄逼人,陆庄主自有计较。”涵灵道长扫了那发声的人一眼,冷冷道。 陆长岐闻言如蒙大赦,冲在场诸位拱手道:“实不相瞒,掩日便是小女相中之人。明日小女出阁……” 他话未说完,众人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明日是陆家千金出阁之日,亦是掩日大喜之时,此刻虽未成大礼,但掩日也已算是陆家的乘龙快婿。要他此时去侍奉厉嫣一介女流,于情于理,恐怕都说不过去。 “原来令千金心仪之人就是贵庄侍卫之首啊,恭喜恭喜。”有圆滑的,忙不迭地朝掩日贺喜,只是掩日却像聋哑了一般,既不回应,面上也毫无喜色。他站在陆长岐身侧,默不作声,就像一个尽心职守地影子。 “厉门主,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掩侍卫好事将近,不如……” 也有人替掩日说着好话,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厉嫣笑着打断道:“我厉嫣可不是什么君子。不过,我对明姝小姐倾慕已久,只是缘悭一面,既是明姝小姐的心上人,我也不好再为难。只是大婚之时,我可要讨杯水酒喝。” 明姝小姐便是陆长岐的女儿陆明姝,众人虽不知她为何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陆家千金心存好感,但听她这么说便知道是答应放掩日一马,当下都心头一松,朝陆长岐看去。 可不知为何,厉嫣的话却并没有让陆长岐铁青的脸色好转。听到她说出“明姝”两个字,更是浑身一颤,等对方都已走回了队伍,才喃喃应了个“好”字。 此番事罢,众人纷纷离开道场,在山庄仆从的引导之下回到别院休息。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一个飞快的身影从龙渊山庄的后院一闪而过,穿过九转回廊,重重影壁,终于在一间光线晦暗的别院前站定。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他踏入别院之中,庭院中央倚在磐石上的吹笛人如同没看见他一样,径自吹着小调,曲中有哀,调中含怨,似恼那三分□□迟迟不来,又似恨那两分尘土一分流水。 这吹笛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林乱魄。这隐在山庄深处的别院,正是天残谷一行的落脚之处。而这堂而皇之踏入天残谷地盘的人,除了贾无欺,还能有谁。 贾无欺先是饶有兴致地听了听林乱魄吹笛,见对方未施舍给自己一个眼神,也甚是无趣,转身朝正厅走去。 正厅中央的八仙桌上,一柄利器寒光闪闪,正是那春秋吴钩。桌旁那自斟自饮之人,听到脚步声只是略略抬了抬眼皮,接着继续将酒杯送到了唇前,一饮而尽。 “我来了。”贾无欺“哗”地一下拉开木凳,做到了饮酒之人对面。 “原来是贾少侠。”饮酒之人抬眼看他,黑黄的面容上露出几分笑意,正是那青衣书生。 听到他这话,贾无欺忙摆摆手道:“颜老大,你可别打趣我了。”说完,他突地起身,凑到青衣书生跟前,伸手扯了扯他的脸颊道:“颜老大,你这张脸是怎么弄的,我竟看不出一点破绽。” 被称作“颜老大”的人单名一个枯字,极擅易容之术,摘星谷中的顶级面具,皆是出自他之手。只是贾无欺却不知道,他为何会与天残谷的人一齐出现在这里。 颜枯被他毛毛躁躁的手摸来摸去也不生气,好整以暇道:“既然看不出,自然就不是面具。” 贾无欺闻言后退一步,上上下下扫他一遍,然后咧嘴笑道:“颜老大你可别诓我,若你真长成这幅模样,我便从今天比武那道场跳下去。” “哦?”颜枯一边斟酒一边道。 贾无欺嘿嘿一笑:“美人在骨不在皮。颜老大你的脸我摸过多少遍了,自然知道那是副美人骨。” 颜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笑道:“出谷没多久,你倒是变得油嘴滑舌了。” “人生多艰,”贾无欺感慨道,“好功夫不如好口才。” 颜枯看他一眼,但笑不语。 “颜老大,此番谷中有何事,居然要你亲自出手?”贾无欺好奇道。 “自然是摘星笺一事。” “这摘星笺不已经有我了嘛。”贾无欺鼻子一皱道,“难不成谷主还不相信我不成!” 颜枯笑着摇摇头道:“此事并不简单,谷主自有他的考量。” 贾无欺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再问。摘星谷中,大多是单线任务,即一人完成,一人交接,谷中亦有规矩,不得与他人透露任务详情,就算同属摘星谷,也不行。 任务虽不能直接问,相关的情况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也不是不可以。贾无欺遂又道:“颜老大,你又为何和天残谷的人一行?你可知你那孤光钩法一出,可是吓了我一大跳。” 孤光钩法正是颜枯那套春秋吴钩钩法的名字,此套钩法还是有一年中秋,趁颜枯酒醉之时,贾无欺怂恿他耍一套钩法才得以相见。今日道场之上,才是贾无欺第二次见颜枯使钩。 “天残谷专收身残之人,我亦身非完璧,为何不可入天残谷?”颜枯语气平和,只是望向贾无欺的目光灼灼,与他那副稀松的面孔极不相称。 贾无欺心中咯噔一声,见颜枯那副神态不似作伪,便忙道:“我并无歧视之意,只是有些好奇。”说罢,又慌忙安慰道,“这世上身残心残之人不知凡几,并不是什么大事。何况颜老大你往那儿一站,根本就看不出来是个残的。”说到此处,他又自觉失言,慌忙闭上了嘴巴。 颜枯见他不自在地模样,莞尔笑道:“我都不遮掩,你又何必吞吞吐吐的。你说的没错,虽是身残,与其他身残之人相比我已是幸运。”说完,他又温和地摸了摸贾无欺的脑袋道,“何时你能看出我身残之处,何时你便能出师了。” 贾无欺虽称颜枯为颜老大,但易容之术皆是从颜枯处习得,二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颜枯话一说完,贾无欺便将视线都集中在了他的脸部,然而逡巡来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垂头丧气地作罢。 颜枯见他那副懊恼模样,故作不满道:“怎么,难不成你觉得现在已能出师了?” 贾无欺忙摆摆手:“我还差得远呢。” “那便是了。”颜枯将小巧的酒杯拿在手里把玩,眸光一闪,看向贾无欺道,“还不走?” “颜老大,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啊!”贾无欺瘪瘪嘴道。他出谷已有一段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辜一酩早年间便已出谷,行踪飘忽不定,颜枯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谷中人。今日见到,贾无欺自然倍感亲切,有不少不可与外人道的话想要与他说。 “你若在此逗留,你的那位同伴可怎么办?”颜枯见他那副不爽的模样,放下酒杯好笑道。 “他怎么比得上颜老大你呢。”贾无欺腆着脸道。 “行啦,快回去吧。”颜枯笑着摆摆手,“送你一句话,有花堪折直须折,莫等无花空折枝。” 听他这么一说,贾无欺面上一热,老老实实地从别院离开了。 是夜,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龙渊山庄剑阁门前,正是今日参与赏剑大会的一干宾客。因先前法严和尚曾承诺陆长岐,在那柄重铸的越王宝剑出炉之际护其周全,自然不能食言而肥,眼看子时将至,便率领少林一行前往剑阁。少林既已出手相助,山庄中留宿的其他各派当然也不好作壁上观,纷纷派人前往剑阁,襄助龙渊山庄铸得神剑。 背倚危崖,面朝深渊,龙渊山庄的剑阁当得上一个险字。山势峥嵘崔嵬,剑阁也不遑多让,从阁脚仰头望去,如同一柄利剑直插云霄。寻常的藏书阁、藏宝阁一般是木制建筑,但这剑阁上上下下,却瞧不见一根木头,仿佛是由工匠就山而凿,线条流畅,巧夺天工。 剑阁正面的石壁上,一座座小佛像整齐排列于壁基之内,每尊不过寸余,然而表情神态细腻可见,动作姿态皆不相同。顶部的洞室最大,一座面相丰满圆润,两肩宽厚的阿弥陀佛端坐于双层莲花座上。他右手举于胸前,手指向上,掌心朝外,施无畏印,意即天地之间无所畏惧,唯我独尊。 剑阁两侧的壁基上,则是布满了气势恢宏的石刻,篆、隶、楷、草、行等字体不一而足,书法精妙,意趣盎然,在诸多摩崖石刻中亦属精品。若是仔细看去,便能看出留下石刻的不乏武林耆宿,有的已金盆洗手在家纳福,有的则早已销声匿迹成为了传说。譬如那用指力在石壁上留下“我非维摩仙,难当散花手”一句的,便是昔日名震江湖的“弹指神通”曾骖;而用掌力在石壁上留下“野鹤巢边松最老,毒龙潜处水偏清”的则是当年在江湖中掀起一阵血雨腥风的“毒心神龙”侯殅。虽已无法亲眼目睹这些人全盛时期的风采,但剑阁石壁上的石刻,却将他们睥睨纵横的傲气保留了下来。 就在众人对着石刻驻足凝望之时,剑阁紧闭的石门被从内推开,陆长岐带着掩日走了出来。看到门口的诸多宾客,陆长岐先是一愣,随即举手一拱,不胜感激道:“诸位不远万里前来龙渊山庄,本是为了赏剑大会。如今陆某却为了庄内私事劳烦各位,实在惭愧。” “陆庄主不必客气。”为首的法严和尚道,“不过举手之劳,于洒家而言,即是修行,亦是结缘,何乐而不为。”他这话一出,群豪纷纷响应,又惹得陆长岐连声感激。 见陆长岐连连拱手致谢,涵灵上前略略拦住道:“陆庄主实在无需与我等客气,实不相瞒,其实此次襄助龙渊山庄,贫道一行也有私心。”他顿了顿,然后道,“那摘星客向来觊觎各派珍宝,如今他既然敢肖想龙渊山庄的宝物,今后难免会把主意打到各大门派的镇派之宝上。我等此番出力,不仅为了助人,更是为了自保,陆庄主若是再客气下去,我等实在有些无颜相对。” 涵灵不愧是武当年轻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一番话说得熨帖无比,既放低了自己的姿态,又给足了对方面子。陆长岐听完这话,终于不再屈身言谢,引着众人走入了剑阁内。 剑阁之内,风景又是不同。 入阁之后仿佛进入了天然石窟,阴寒幽凉,水滴之声不绝于耳。阁内石壁上,又有橘红的水流蜿蜒而下,如同小溪一般,最终汇入阁底的大池中。有好奇的人伸手想要触碰那颜色艳丽的溪水,却被陆长岐喝道:“小心!” 原来那并不是什么溪水,而是滚烫的铁水。但铁水为何沿着石壁流下却不凝固,足以融化铁石的温度为何却没使阁内暖和起来,却没有人能够回答。 数条粗壮的锁链如巨蛇一般从阁顶垂下,陆长岐抓住其中一条,冲众人道:“请各位随我来。”只见他平地一拔,那锁链“呛啷”数声,将他直直拖入了剑阁中的最高层。众人纷纷学着他的动作,果然启动了锁链的机关,锁链猛地一收,数个身影便拔地而起,腾入空中。锁链带着众人掠过阁中数层,每一层都石门紧闭,只是仿佛有锻击之声从内传来,想来里面有工匠正在干活。 等众人在剑阁最高层站定,这才发现这一层的石门与方才所见又有不同。石门中央,塑有一尊巨大的神像。此神三眼四手,手中分执三股叉、神螺、水罐和鼓,身着兽皮衣,头顶一弯新月,低眉垂目,似笑非笑。石门两侧,又各塑有一只酒杯,那酒杯底部,有一凹槽与神像的手掌相连。 陆长岐冲众人道:“诸位稍等片刻。”说完,他朝掩日点了点头,两人朝石门两侧各自走去。只见二人将手指探入酒杯中,几滴鲜血顺着杯底的凹糟汇入神像之手,只听“轰隆一声”,紧闭的石门缓缓向两侧拉开。那神像的身体随着石门拉开从中轴处一分为二,脸部的表情也随之起了变化,一半慈眉善目地微笑,另一半却仿佛凶神恶煞地狞笑,如此神情配上不再完整的身体,实在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此等机关,咱们可是从未见过……”丐帮有人喃喃道。 其实不止丐帮,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少林武当等名门大派,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等诡异非常的机关。 “陆庄主,敢问这机关是何人设计?”贾无欺好奇道。 陆长岐道:“说来惭愧,对这机关的来历陆某也只是听家师偶然提起过。据家师所言,这机关便是建庄之始,由司空老人设计的。” “竟是司空老人的手笔,果然不同凡响!”众人一听,纷纷赞道。 陆长岐的师傅便是龙渊山庄的前任庄主越欧治,前朝曾以封侯相许,邀其入仕,他却固辞不受。他锻造之术炉火纯青,手下神兵利器不胜其数,但都被他宝剑赠英雄,慷慨赠予了江湖豪杰,因此在武林之中饱有盛名,更结交了一批俊杰侠士。司空老人便是他至交好友中的一位,在听闻他要建立龙渊山庄后,主动请缨,为他设计山庄中的核心机关。 司空老人是久负盛名的机关大师,脾气却十分古怪,许多江湖人士想请他出山却屡屡碰壁,是以名声虽大,但亲眼见过司空老人所布机关的人却少之又少。自改朝换代以后,司空老人更是踪影全无,不知去向。有人说他隐逸出世,有人说他已驾鹤西去,因此江湖中年轻一代,对司空老人皆是只闻其名,并不知道这位名震江湖的机关大师究竟有何本事,让众英雄趋之若鹜。此番在龙渊山庄中见到司空老人的手笔,都不免心神激荡,热血沸腾。 贾无欺向来对这些奇技淫巧颇感兴趣,自然免不了俗,盯着业已拉开的石门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碰了碰岳沉檀的胳膊道:“你瞧这机关如何?” “神像有些古怪。”岳沉檀看了一眼隐在石壁中的神像道。 “何止是神像,”贾无欺有些兴奋,“这仔细一瞧,山也怪,水也怪,竟无一样寻常之处。”他刚想继续说下去,就听裘万盏问道:“方才见陆庄主将血滴入那石杯之中,不知可有何说法?” 陆长岐点点头道:“不错,这也是机关中最为精妙的一处,可谓是为我龙渊山庄量身所造。”见众人面露不解,他微微一笑解释道:“想必各位皆知,我龙渊山庄弟子皆会修习龙渊心法,然而龙渊心法共有九重境界,每名弟子的修为均不相同。”他说完,见众人依旧面色困惑,显然还未明白,龙渊心法和这机关又有何关系。于是他又继续道:“依照司空老人的设计,这石门机关,需要两名龙渊心法臻至九重之人的心头血,方可解开。此外,龙渊山庄的弟子虽然都可习得龙渊心法,然而想要突破至第九重,历来皆需要庄主助力方可达成。” 此话说完,众人恍然大悟,所谓十指连心,因而方才陆长岐二人用手指逼出心头血。至于解开机关需要的龙渊心法第九重,不仅将解开机关的人严格限制在龙渊山庄的弟子中,更将最终开启机关的大权交到了庄主手中,想必庄主修习之术比普通弟子的要高明许多,如此才能助其突破。 掩日作为陆长岐未来的女婿,被选为破解机关之人无可厚非。只是众人见他不显山不露水,未曾想到修为竟会与陆长岐相当,落在他身上的眼光不免多了几分佩服和赞赏。 “没想到掩侍卫内功竟精进如此,失敬,失敬!”霸淮帮的几个分舵主纷纷向掩日抱拳道。他几人说完,一阵佩服之声也此起彼伏。 “在下资质平平,承蒙庄主鼎力相助方才勉强突破,诸位这声佩服,在下承担不起。”掩日低沉的声音从面罩下传出,乌黑的眸子中毫无少年人多有的自得神色。 听到众人的赞扬,陆长岐倒是面露喜色,哈哈一笑,引着众人向里走去。 此刻月明星稀,夜色深沉,石门之内却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只见不少工匠打着赤膊,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见到陆长岐走进来纷纷停下动作,行了行礼。陆长岐笑呵呵地一边捻须,一边朝他们点头致意。 等众人行至石室腹部,便远远看见一庞然大物耸立在石室最底部,体型之硕大,造型之怪异,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陆庄主,那里莫非就是越王神剑的铸造之处?”有人遥指那巨物,试探问道。 “正是。”陆长岐点点头,面上似有得色,“既是神剑,铸造方法自然于寻常铁器不同,诸位请随我来。”他昂首挺胸,快步朝那巨物走去。 石室最里面的巨物乍看之下如同一只倒置的青铜爵,圆腹尖尾,三根锥状的长足直直刺向空中。爵体厚重精美,爵身饰有饕餮纹,面目鲜明,凶猛庄严。与寻常酒爵不同,这倒置的青铜爵带有一盖,盖形如兽,覆有繁复的云雷纹。这兽形爵盖将青铜爵密密实实地盖住,不露出一丝缝隙,而爵腹侧面却开有两口,两根长短不一的青铜管从两口处探出,一根将这倒置的青铜爵与旁边的水池相连,一根却虚虚翘在池面上,不知有何用处。 众人先前被青铜爵夺去了注意力,却没注意到水池中的古怪,如今顺着青铜管瞧去,才发现,那水池中涌动的,赫然是鲜血一般的液体,而矗立于这血池之中的,正是传说中的越王神剑——转魄! 相传转魄一出,日月颠倒,鬼神共忌。如今这把剑尚未完成,但只是立在那里,便有一种睥睨狂狷,不敬苍天不敬鬼神之感。黝黑的剑身与殷红的池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越发显得此剑神秘幽玄,深不可测。 在这柄神剑之前,竟连呼吸都要不由自主轻上几分。 “陆庄主,这水池之中的水究竟是什么?”池水汩汩流动的声音一直在人耳边作响,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性子,问了出口。 陆长岐捻须一笑道:“诸位不妨猜一猜。” “莫非是朱砂?”武当派的一名弟子道,“朱砂既可炼丹入药,自然铸剑也是可以的。”说完,他期待地看向陆长岐,可陆长岐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要我说,有可能是凤仙花呢!”一名剑舞门的女弟子娇滴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想来这凤仙花汁不仅可以用来染指甲,也能为这宝剑装点门面呢。” 陆长岐闻言笑道:“姑娘这个提议倒是不错。”言下之意,池中汁液自然也不是凤仙花汁。 “要我说,这朱砂凤仙花都不对,没准是西域有名的葡萄美酒。”裘万盏大大咧咧道,说完还深吸一口气,“不过嘛,据说这上等的葡萄酒酒香四溢,恐怕这池里的,还差些意思。” 陆长岐哈哈一笑道:“裘长老说笑了,若这池真是酒池,合该有个肉林相配才是。” 这时,贾无欺不知何时已走到池边,伸出一根手指,在池水中一搅,然后在鼻间嗅了嗅。陆长岐注意到他的动作,便问道:“这位小兄弟可有何见解?” “见解倒说不上,”贾无欺嘻嘻一笑,耸耸肩道,“只是小可突然想到,莫邪投炉,方成神剑,可见活人炼剑,自古有之。”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场之人不少都变了脸色。所谓江湖正派,最不齿戕害生灵的勾当,连□□都视为禁忌,何况以活人作引,锻造武器。若龙渊山庄真是如此行铸剑之法,那与邪魔歪道丝毫没有分别。 陆长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众人的脸色,不疾不徐道:“小兄弟的想法倒是和陆某有些不谋而合。活人炼剑虽不可取,但以灵育灵的法子却未尝不可行。所谓万物有灵,宝剑也不例外。古来铸剑大家根据宝剑不同的灵性分雌雄,定正邪,但要想剑中有灵,用寻常死物来铸却万万不可。”他见不少人露出思索的表情,又缓缓道,“《周礼》曾言,‘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可见于天地神佛而言,杀牲取血乃是吉礼。有道是荐血以歆神,陆某以为,若想铸出宝剑之灵,须得血祭才行。”说完,他看向众人又到,“陆某此举若引起诸位英雄的不适,陆某在这里先行赔罪了。” 他话说得十分客气,态度却十分明确,摆明了不会因为众人的异议而改变以血祭剑的做法。 涵灵闻言,立刻宽言道:“陆庄主无需忧心,我等只是对铸剑之法颇为好奇,以血铸剑之法又是初次听闻,故而不免有些惊骇。其实血祭古而有之,贫道也曾取牲血炼药制符,想来众位武林同道,也对牲血并不陌生。” 他这话既客客气气地劝慰了陆长岐,又给方才那些神色大变的人一个台阶下,于是在场各派人士纷纷应和,亦有人向陆长岐请教起诸多铸剑古法。石室内的气氛由方才的紧绷凝滞一下变得轻松融洽起来,陆长岐脸上一直挂着的微笑,也变得真诚了许多。 就在众人离开石室之前,贾无欺回头,再深深看了血池一眼。那插在正中央的转魄依然黝黑静默,它的剑身之上其实布满了繁复的花纹,只是花纹隐藏在一片灰黑之中看不真切。而此刻,那一条条蜿蜒曲折的纹理却闪着妖冶的血光—— 血池中的鲜血不知何时沿着纹路爬上了剑身,仿佛正在被一张无形的嘴吸食一样。 翌日清晨,晨曦之中的道场上,已乌压压地聚满了人。今日是赏剑大会的第二日,若说第一日还有人抱着观察深浅的态度作壁上观的话,那这第二日群豪已是打定主意要在此一决高下。许多昨日没有出战的,甚至连面都不曾露过的门派,此时都齐齐出现在了道场中央。除了扬名立威之外,众人出现在这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传说中的越王神剑据说今日会被龙渊山庄请出剑阁,谁也不想错过目睹天下至宝的机会。 “嚯,岳兄你看那边。”贾无欺指了指道场边上一行蓝衣长袍身负长剑的人,“砺峰山庄今日倒是露面了。” 砺峰山庄与龙渊山庄同为江湖铸剑大门,明争暗斗数载。此番砺峰山庄新任庄主苏折剑亲自出席赏剑大会,也代表了砺峰山庄如今的立场,就是不知这释放的善意背后,是心甘情愿还是不得已而为之。 贾无欺视线还未转开,苏折剑却先注意到了岳沉檀。他快步朝岳沉檀走来,拱手道:“岳兄,一别数月,岳兄风采竟更胜往昔!”他初见岳沉檀时对方坐在轮椅之上,如今见对方行走如常,心中倒是有些惊讶。他按捺住心中所想,又道:“老庄主一事多亏岳兄才得以结案,小弟一直想登门道谢,奈何总是缺些机缘。今日能在此遇上岳兄,想必也是托老庄主在天之灵庇佑。赏剑大会后,小弟定要设宴好好款待岳兄一番,还请岳兄不要推辞。” “苏庄主客气了。”比起苏折剑一会儿“岳兄”一会儿“小弟”,岳沉檀的称呼倒显得有些冷淡。 苏折剑张了张口,还想补上几句恭维感激之词,只听岳沉檀又道:“其实祝庄主一案,出力最多的并不是在下。”说完,他抬眼看向苏折剑,“若苏庄主执意要谢,便去谢他吧。” “岳兄说的是……”苏折剑疑惑道。 “当日与我一同前往砺峰山庄的,还有一人,苏庄主莫非忘了吗。”岳沉檀淡淡道。 苏折剑蹙眉一想,拍拍脑袋,恍然道:“原来岳兄所说之人,是贾兄。” “不错。”岳沉檀微微颔首。 贾无欺站在一边,却被这声“不错”激得打了个寒战。这人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自己的身份吗?这么想着,他不由死死盯向了岳沉檀。 两股灼热的视线打在脸上,岳沉檀却全然没有感觉一般,继续道:“祝庄主一案,在下只是略微帮了些小忙,最后断明凶手的,确实贾兄。” “那不知这贾兄如今身在何方?”苏折剑问道。 “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岳沉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若是贾兄想要找到他,恐怕得费上一些功夫。” “这倒无妨。”苏折剑摆摆手,爽快道,“多谢岳兄提点。” “苏庄主客气了。”岳沉檀难得没用一个“恩”字作答,仿佛心情很好。 等苏折剑远远走开,贾无欺才幽幽道:“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如今却见识了,”他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原来是如此不打诳语法。” “哦?”岳沉檀波澜不惊,反问道,“那依贾少侠看,在下哪句不是实话?” 这“贾少侠”三个字落在贾无欺耳里,竟有些调侃之意。他面上发热,立刻回嘴道:“岳少侠自己说的话,倒是转头就忘。” 听到这话,岳沉檀嘴角微勾:“既然贾少侠不愿说,那在下帮贾少侠说,可好?” “哼。”贾无欺的鼻头又重重喷出一口恶气。 岳沉檀倒像个脾气极好的老师,循循善诱道:“贾兄若不是行踪诡秘出没无定,难不成是日日抛头露面人人得而寻之?” “这……”贾无欺想反驳,却又觉得对方似乎说得不无道理。 “贾兄虽就在苏庄主面前,但却不愿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是贾兄不愿,那苏庄主想要识破贾兄的真身岂非要花费一番功夫?” “……”贾无欺无言以对。 “再者,在下从未说过不知贾兄的行踪,这诳语二字又从何而来?”看着贾无欺哑口无言地模样,岳沉檀好整以暇道。 “算你厉害!”贾无欺没办法,只得咬咬牙,恨恨道。 “厉害?谁厉害?莫不是两位小兄弟已经比试过了?”一个人哈哈大笑着朝二人走来,正是裘万盏。 岚风乍起,他乱发虬曲,鹑衣百结,却自有一番风流气象。 “裘长老。”贾无欺见他走来,打了个招呼。 “都说了叫我浑裘,长老来长老去的把人恁地叫老了。”裘万盏对贾无欺道,说着,他又看向岳沉檀,“岳小兄弟不介意的话,也可这么叫我。” “这……”贾无欺踟蹰片刻,还是道,“若是裘长老不介意,小可便称你为裘大哥,如何?” 裘万盏闻言朗声一笑:“这大哥确是比浑裘好听许多,还是贾老弟想得周到。”说罢,他又笑呵呵地拍了拍贾无欺和岳沉檀二人的肩膀,岳沉檀感到肩膀上重重挨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眉头一剔。 贾无欺扫了扫四周的人群,喃喃道:“今日人来的不少,怎么却没见到少林和武当的弟子?” “法严和涵灵忙着在剑阁都法,哪儿管的上这个。”裘万盏拿着手中的长棍搔了搔头,懒洋洋道。 “法严法师和涵灵道长还在剑阁守着吗?”贾无欺惊讶道。 众人昨日从剑阁出来后,以少林和武当为首的弟子都表示愿意在门口巡逻,替陆长岐把手剑阁。除此之外,剑舞门、霸淮帮等江湖门派也表示愿意出力。因着越王神剑出炉在际,容不得一丝一毫地闪失,陆长岐便接受了诸位武林同门的好意,请他们在剑阁门外轮流巡逻。不过短短一夜,巡逻之人也不算少,若是轮替下来,各门各派也只需在剑阁前守上一个时辰,怎还会至于耽搁了今日的赏剑大会。 裘万盏看见贾无欺的表情,又是哈哈一笑,不知是被他的不知世事还是天真无邪惹得发笑:“少林和武当自诩武林翘首,又怎会让此等重任旁落他人。虽说好是轮流看守,但并没有规定余下之人不能在一旁协助,故而,”裘万盏拉长语调道,“两派一直‘协助’到这个时辰。”他说完这话,似乎才意识到当着岳沉檀这个少林弟子这么说有些不妥,于是又对岳沉檀道:“裘某方才那番话,岳老弟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他态度懒散,嘴角含笑,浑身上下充满着放肆洒脱之意,因此任何的道歉之词从他嘴里说出,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裘长老不必在意。”岳沉檀平静道。 “岳老弟胸襟开朗,裘某佩服,佩服!”他还想再说什么,只见一众丐帮弟子慌慌张张地朝他跑来。 为首的那个低呼道:“裘长老,不好了——” 裘万盏眸光一闪,笑容微敛,沉声道:“出了何事?”他本生得俊美无俦,只是脸上的刀疤为他平添了几分粗犷雄浑之气。平日里总是一番笑脸,让人常常忽略了笑容稍褪的这个人,姿态形容,正与山林之间剪风的巨虎一般。 “是剑阁!”那丐帮弟子喘了口粗气,只是话还未说出口,就听得一阵衣袖鼓动之声响起,一行人从天而降——为首的正是陆长岐,而他身后则是久未露面的少林和武当两众人等。 落地的众人,脸上神色都晦暗不明,陆长岐更是眉头长蹙,双眉间的沟壑看得分明。 “陆庄主,出了何事?”苏折剑上前一步问道。 陆长岐看他一眼,随即长叹一口气:“原本转魄今日此时便可铸成,谁曾想……” “难不成那摘星客真来将转魄偷走了?”有人道。 “并未。”陆长岐沉重地摇摇头,“是有人妄图进入剑阁,但幸好有剑舞门的众位弟子把守,将那贼人斩于剑下。” “既然宝剑无事,陆庄主也不必如此忧愁。”有人宽慰道。 陆长岐又是叹了一口气道:“赏剑大会伊始,陆某便已拟定转魄出炉之日,言明届时与诸位英雄共赏。如今日子已到,因那贼人入侵转魄的工序尚未完成,陆某立足江湖全凭一个信字,如今却只能食言而肥出尔反尔,实在无颜面对诸位。” “陆庄主无需自责,今日之事全拜那恶名昭著的摘星客所赐,若真要怪罪,这误时之过应当算在他头上才对。”霸淮帮帮主杨武泗粗声粗器道。 贾无欺闻言冷嗤一声,一脸的不以为然。 陆长岐听到此话倒是神色一缓,徐徐道:“多谢诸位体谅,陆某感激不尽。陆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说着,他犹豫片刻,似乎有些难以开口。 “陆庄主既然开口,我等岂有不帮忙的道理。”众人纷纷道。 陆长岐长叹一声道:“不瞒众位,此番虽仰仗剑舞门的诸位守住了剑阁,但由于庄上侍卫武功实在稀松,竟无法护得厉门主周全,因此中了那贼人的奸计……”他望向众人,神色恳切道,“如今厉门主身中剧毒,性命危在旦夕。陆某知道在场英雄中不乏杏林圣手,如若愿意,陆某愿施重金相聘,请阁下替厉门主解毒。” 他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出声。这剑舞门门主所中之毒,若连龙渊山庄都无药可解,那江湖上其余各派能解此毒的人恐怕是少之又少。 “敢问陆庄主,厉门主中毒之时,都有何人在场?” 陆长岐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说话的是岳沉檀带来的店小二。原本他并没将此人放在心上,只是赏剑大会上此人身法吊诡,不似寻常门派出身,剑阁之中又一眼看出血池中的玄机,如今在看到他挂着浅笑的那张脸,竟觉得有些深不可测起来。 “除了剑舞门弟子外,还有法严法师一行和涵灵道长一行。”陆长岐按捺住心中的惊疑不定,谨慎道。 “这可真是奇了!”贾无欺夸张地瞪大双眼,“那摘星客区区一人,却要与剑舞门、少林、武当三门弟子周旋,为何最后中毒的,却是厉门主?”他虽未言明,但对这三大门派一干人等围攻一人最后却被反将一下的结果显然讽意十足。在场有早就不忿这些所谓名门大派的人,听了他这话不免嗤笑出声。 裘万盏闻言,倒有些意外地看了贾无欺一眼。原本以为是个天真无邪的,没想到内里却是放肆乖张得很,他颇为满意地摸了摸鼻子,这个老弟,他还真没认错。 武当中有年轻弟子被他这话刺得不轻,气呼呼地大声回道:“你这小子好没道理,当时你又不在场,如何知道情况之危急?”接着,他又怒气冲冲的把当时的情况描述了一遍。 原来那“摘星客”欲入剑阁被发现后,三派弟子遂群起而攻之。就在要将那人拿下之时,那人手一扬,一阵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烟伴着铺天盖地的恶臭便朝众人袭去。众人唯恐烟雾有毒,忙忙闪到一边,闭气调息,而那时厉嫣已将“摘星客”困于剑下,自然不能松手。当烟雾散去,众人一看,只见厉嫣面色发青躺在地上,而那“摘星客”却早已没了气息。那股黑烟果真有毒,想必是那“摘星客”穷途末路之时,抱着以命换命的想法,进行的最后一搏。 听完这名弟子的话,不少人赞扬厉嫣高义,只是厉嫣所中之毒,却没一人有线索。就在嗡嗡人声之中,一个清亮却带着点讽刺的声音响起:“所谓江湖名门也不过如此,该出手时无人响应,嘴上功夫却一个比一个强。” “天残谷的妖人,这里没你说话的份!”霸淮帮的弟子怒吼道。 林乱魄腰系玉笛,款步走出,状似没听懂道:“是哪家的狗在乱吠?难不成昨日训狗还未训得彻底吗?” 那霸淮帮弟子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杨武泗狠狠瞪了一眼。想起昨日自家帮主在天残谷这些妖人手下不堪一击地模样,那弟子只好讪讪地闭上了嘴。 “不知林少侠可是有解毒之法?”与霸淮帮的态度截然不同,陆长岐此刻却彬彬有礼,仿佛丝毫未把林乱魄昨日的不敬放在心上。 “呵。”林乱魄冷笑一声,将玉笛放在掌间轻敲道,“名门正派有的,我天残谷不缺,名门正派没有的,我天残谷却也不少。不过是寻常小毒,没想到却让诸位英雄束手无策,真是可笑,可笑!” “你!”少林弟子怒喝一声,却被法严和尚伸手拦了去。 “既然如此,陆某恳请林少侠为厉门主解毒,酬劳方面,陆某定然竭力满足。”陆长岐拱手道。 “陆庄主倒是财大气粗。”林乱魄“啧”了一声,不阴不阳道,“既如此,我便把话挑明。解毒可以,不过嘛,得需黄金万两,以及,”他勾了勾唇,“剑阁一夜。” “你这是狮子大开口——”有人不忿道。 林乱魄耸耸肩:“这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若陆庄主接受不了,那也就罢了。”说着,他就要转身的离去。 “林少侠留步。” 听到陆长岐的话,林乱魄挑了挑眉,然后回头道:“陆庄主可是想好了?” “自然。”陆长岐点点头,“陆某愿意与天残谷做这笔交易。只是,”他顿了顿,“黄金万两数额太过庞大,庄中一时无法凑齐,可否先以欠条为凭,我龙渊山庄日后会定期偿付。” 林乱魄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事,不知林少侠所谓剑阁一夜是为何意?”陆长岐问道。 “当然是请陆庄主予以放权,允我等在剑阁中留宿一夜。” “姓林的,你别太过分!”龙渊山庄的弟子终于按捺不住,怒喝道,“剑阁乃是我庄核心所在,寻常弟子尚不得入内,何况尔等小人!” 林乱魄闻言面不改色,反而望着对方微微一笑,充满了嘲讽与挑衅。 果然,不等他开口,陆长岐已沉声道:“住口,不得对林少侠无理。”他向林乱魄歉意道:“庄中小儿出口无状,还请林少侠见谅。” 林乱魄轻笑一声,也不说话。 陆长岐接着道:“若是林少侠执意想要在剑阁留宿一晚,也不是不行。只是,这剑阁中的东西,还请天残谷的众位英雄高抬贵手。” “你这老头把咱们当成什么了!”徐无脚粗声道,“咱们又不是没见识的小蟊贼,还谈不上对你那点破玩意动心。” 这话说得陆长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他有求于人,只得按捺住心中怒火道:“那便好,是陆某多虑了。” 林乱魄像是没看见他的难堪,悠闲道:“既如此,陆庄主,请吧。”他扬扬下颌,像是把陆长岐当成带路的小厮一般,落在群豪眼中简直是无理之至。 “且慢。”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从道场旁传来,正是法严和尚:“林施主既然对解毒信心在握,可是已经洞悉厉门主所中何毒了?” “那毒雾既有恶臭,又毒性剧烈,十之□□是带有尸花之毒。”温声回答他的却不是林乱魄,而是站在队伍最后毫不起眼的青衣书生——摘星谷的颜枯,天残谷的“古彦”。 听到“尸花”二字,贾无欺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凝。众人听到却是窃窃私语起来,这尸花产自勐泐国,中原鲜少得见,难道这摘星客与异族还有牵扯? “原来是尸花,陆某倒是有所耳闻。”陆长岐略一思索道,“听闻这尸花虽毒性凶险,但有一种名为‘茔上草’的植物却偏爱与其生长在一起。这‘茔上草’非但无毒无害,更可引导尸花的毒性为人所用,可是如此?” “不错。”颜枯颔首道,“我等正欲用茔上草替厉门主解毒。” 陆长岐深谙点到即止的道理,也不去询问天残谷的茔上草从何而来,而是直接派了两名侍卫,将天残谷一行引下山去。 等天残谷众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人群中才爆发出一阵叫骂声:“娘希匹的,倒叫几个妖人抢了风头。” “什么叫妖人,我看,应该叫阉人才是!”有人不怀好意地说道。 “就是,你看那个弄笛子的娘娘腔,一个大男人学点什么不好,啧啧……” “你懂什么,这吹箫抚笛,可别有一番意趣呢。”几人贼兮兮地笑道。 “你还别说,看那个玩钩的书生,长得虽不怎样,那身段嘛……” 这话还未说完,就听说话人“哎哟”一声尖叫,只见一团衰草裹着石头正正好好卡在他嘴中,不知是嘴唇被磨破还是牙齿被磕掉,鲜血顺着下巴流下,真是狼狈无比。 贾无欺看着不远处气急败坏啊啊直叫的人,不动声色地拍了拍手,将草穗抖落了下来。 陆长岐看着那一场闹剧,不由皱了皱眉头,走向场中道:“赏剑大会因陆某私事有所耽搁,不若从现在开始,凡在挑战中获胜者,除了排入神器谱以外,陆某愿以庄中兵器相赠。” 他此话一出,原本乱糟糟的道场终于有了几分秩序,各门各派的人集结在一起,开始各自商量挑战的对象。 “这姓陆的倒有几番本事。”贾无欺见对方顷刻之间便恢复了道场秩序,心中倒有些佩服起来。 就在群豪商议之时,一蓝袍男子已上前一步,朗声道:“砺峰山庄苏折剑,向梅掌门请教。” 话音一落,全场骇然。 众人的目光,齐齐向太冲剑派队首的那人瞧去——此人身似剑,面如霜,夷然长立,傲骨天成,正是梅独凛。 听到苏折剑的话,他只是目光冷冷在他身上一扫,未置一词。 苏折剑没有得到回复也不退缩,又上前一步道:“久闻梅掌门暗香疏影剑的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机会难得,还请梅掌门指教一二。”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暗香疏影剑之名美则美矣,可惜却无一人能品味怀念。只因所有见过此剑的人,都已成了亡魂。 梅独凛不曾开口,但看向苏折剑的目光已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苏折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拔出了佩剑,剑锋在阳光下闪着凌厉的光芒。他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与梅独凛一决高下。 “你也用剑。”梅独凛虽为人冷傲,却尊敬每一个认真的人。苏折剑的那柄宝剑,剑锋虽利,然而剑柄的缠带却已磨损,用剑之频繁,习练之刻苦,可见一般。 苏折剑听到梅独凛竟然开口与他说话,不免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平静的神色。他点点头:“苏某使的正是我砺峰山庄所铸之剑,天地劫灰。” 此话一出,在场群豪立刻视线灼灼地盯着他手中之剑打量起来。 天地劫灰乃是出自砺峰山庄前任庄主祝劫灰之手,与祝劫灰的独创剑法同名,而后更是被奉为砺峰山庄的镇庄之宝。相传武帝时期,曾派人开凿昆明池,凿至深处,挖到的全是黑灰,没有一点泥土。后有西域道人入洛阳,听闻此事,便道“天地大劫将尽则劫烧,此劫烧之余也”,天地劫灰之名由此而来。祝劫灰将此剑如此命名,意指此剑如池底灰墨,乍看不甚起眼,实则有毁天灭地之功力。所谓劫者,天地一生一灭为一劫,劫灰乃是天地毁灭时所成,其中蕴含的威力,不可小觑。 梅独凛自然对天地劫灰的传言有所耳闻,目光落在剑上,带了几分赞赏:“好剑。” “梅掌门谬赞。”苏折剑答得从容,似乎还未意识到自己的性命已危在旦夕。 “可惜了。”梅独凛视线从剑身回到他脸上,“再过十年,你我或可一战。” 他这话说得狂傲无比,但又让人觉得,如此理所当然。 苏折剑身形一僵,拱手道:“梅掌门,请了。”这话说完,他整个人已经飞身而出,朝梅独凛掠去。 灰黑的天地劫灰在他手中舞动,剑影如墨,剑势如山,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黑网,已雷霆万钧之势向梅独凛盖去。 天阴地暗,草枯木衰。 然而梅独凛的无鞘剑却还在他的背上,只见那遮天蔽地的黑影之中,独独有一团光亮。而梅独凛,就负手站在那团光亮中央。天地劫灰厚重的剑势和凌厉的剑意,碰到那团光亮居然自动滑开,仿佛撞上了一层光滑透明的屏障。与苏折剑狂风急雨般的攻击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梅独凛的长身而立,他似乎什么也没做,又好像已做了许多。 “梅兄的心肠却是不错。”裘万盏玩味一笑道。 “裘大哥看出了什么?”贾无欺问道。 “这姓苏的小子虽自寻死路,但梅兄有意让他多活一点时间。”裘万盏摸摸下巴,“似乎想将让他把那套什么劫灰剑法使完再结果他。” “……”贾无欺沉默片刻,“我怎么感觉出有点养肥再杀的意思。” 裘万盏居然点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不过,我却觉得,苏折剑不一定会死。”贾无欺若有所思道。 “何以见得?”裘万盏闻言挑了挑眉。 “嘿嘿,裘大哥你猜猜?”贾无欺贼兮兮一笑。 裘万盏目光在道场搜索一番,随即了然道:“原来他来了。” “他不仅来了,今日更是与苏折剑一同上的山。”贾无欺知道他已猜中了答案,便又补充道。 裘万盏倒是没注意到这个细节,笑骂道:“你这臭小子,眼神倒是比我利上许多。” “惭愧惭愧。”贾无欺笑嘻嘻道,“只是裘大哥你来时晚了一步,因此没有看到。再者他虽同砺峰山庄一同上山,但很快便分开了,不是有心人很难注意到。” 裘万盏侧脸看他一眼,叹道:“处处留心皆学问啊。” “正是。”贾无欺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又道,“况且即便那个‘他’不在,今日有少林一行在场,怎么会允许有人当着自己面被杀呢。” “虽是不愿,却不一定拦得住。” 贾无欺一副“你这就不懂了”的表情道:“一个法严和尚恐怕拦不住,若再加上一个人呢?”他目光落在法严和尚身边,与他交谈的那人身上——岳沉檀。 “哦——”裘万盏故作恍然状,“我怎把你的岳兄忘了!” “什么你的我的,”贾无欺耳根一热,嘟囔道,“反正最后还不是算跟那群和尚算一边儿的。”少林一行来到道场后,岳沉檀便被法严和尚请了去,贾无欺自然不好跟着,只能百无聊赖地一个人在原地等着。只是那法严和尚不知道有什么长篇大论可说的,直到现在还未交待完。贾无欺隔一会儿就不由自主地朝少林一行看去,面上虽不显,但心中颇有些没来由的愤愤不平。 裘万盏自然注意到他的不自然,只当是没看见:“听闻少林与‘他’也交情不菲,若是少林有意拦下,‘他’恐怕也会出手相助。” “正是。”贾无欺点了点头,有些遗憾道,“其实我最想看的便是‘他’与梅掌门一战,可惜此战过后,必有一人陨落,想想便实在心痛。” “这两人之间必有一战。”裘万盏悠悠道,“只是绝不会在此番的赏剑大会上。” “裘大哥为何如此肯定?”贾无欺问道。 裘万盏故作深沉道:“臭小子,可别小瞧了浑裘我的江湖经验。” 贾无欺和裘万盏口中那个可与梅独凛相提并论的‘他’,便是神隐已久最近又重出江湖的独行剑客,洛十诫。此刻洛十诫站得离人群很远,但目光却直直锁定在道场中的两人身上。他的双手本来自然垂在身侧,但就在此刻,他突然动了。 因为道场中央,梅独凛也动了! 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从道场中央四散开来,有内力不济的人浑身打颤,牙齿咯咯作响。 第六十四回 只见道场中央,梅独凛已手握无鞘剑,剑上寒芒暴涨,寒星点点如漫天星芒穿过天地劫灰构筑的乌罩。不过眨眼之间,那令天地变色的团团黑影便被驱散开去。 但此时,梅独凛尚未挥剑。 不过是凭着区区剑意,便轻描淡写地将天地劫灰的笼网破掉,若是剑锋一起,那苏折剑恐怕…… 在场之人都已猜到了苏折剑的结局,苏折剑亦明白自己身处的境地。他本以为凭借自己毕生所学,尚可与梅独凛交上数招,没想到对方脚下未动一分一毫,却已将自己逼至绝境,毫无还手之力。 二人相比,犹如朝菌蟪蛄之于冥灵大椿,实力相差之大,令人匹之而悲。 不过刹那之间,苏折剑已心思百转,万般滋味涌上心头。都说天道无情,武道又何尝不是,在天分二字面前,任何的努力奋斗都显得滑稽可笑。一流剑客在悟,二流剑客在练,天分极高又勤勉者,才能成为不世出的剑客,譬如他面前的这个人。原本他想勉力一搏,可现实竟残酷如斯。他夙兴夜寐,苦心钻营,或许比江湖中的末流之辈要强上几分,但在真正的绝世高手面前,却是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梅独凛的剑锋未起,苏折剑却已失去了抵抗的能力。方才天地劫灰一套剑法,已损耗了他太多的内力,如今靠着最后一息内劲勉强支撑,才在无鞘剑产生的巨大威压中站直了身躯。真气枯竭,心神惶惑,他年轻的脸上已不见一点光泽和血色,真真如死人一般。 恍惚之中,他耳边仿佛响起了梅独凛冰冷的声音—— “再过十年,你我或可一战。” 再过十年…… 他心中陡然一惊,脑中突然有了一丝清明。若他真有十年可用来准备,梅独凛又何尝不是?两人今日武功之差尚判若天渊,若是十年之后……苏折剑突然意识到,听到这话时自己难掩雀跃,心中暗喜,却忽略了对方眼中滑过的一丝怜悯。那是强者看向弱者的神情,是梅独凛给他活命的最后一个机会。 “哈!”苏折剑苦笑一声,只觉最后一丝内力也在这片刻回想中耗尽。印堂前三寸处,冷冽的剑芒已刺痛了他的皮肤。他无力还击,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只听“铮”的一声,一柄飞剑不知从何方飞来,与梅独凛的剑锋相撞。顷刻之间,又借由无鞘剑的剑势,弹回空中,掠回了原处。这柄剑从飞出到飞回,除了与剑锋相撞时发出了声音,整个过程静谧无声,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若是在场之人没有亲眼目睹这柄剑的轨迹,恐怕也不会相信,这一呼一吸之间,已有剑出鞘复入鞘。 天下只有一种剑法,能让人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有剑还似无剑,无色无声,如入虚寂玄妙之境——这便是洛十诫闻名江湖的绝技,希夷剑法。 昔年希夷剑法之下死伤者无数,十年之后重现江湖,没想到却是为了救人。 苏折剑也没有想到,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紧闭的双眼随着剑鸣倏地睁开,他这才发现,原本在寸余之间便可取走自己性命的无鞘剑,此刻已安安稳稳地负在了梅独凛身后。 全场静默,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苏折剑呆呆站在道场中央,显然还未回过神来,甚至对在他头上针锋相对的两簇目光,也毫无发觉。 洛十诫与梅独凛相隔甚远,但谁都能感觉到两人间的暗流涌动。被强行打断比试,任谁都不会愉快,梅独凛原本就不甚愉快的表情更冷了。而洛十诫,面容冷静,眸色深沉,坦然面对着对面堪比利刃的目光,毫不退缩。 终于,就在有人终于憋不住气,想大声喘息的时候,洛十诫开口了。 “砺峰山庄于洛某有恩,还请梅兄高抬贵手,手下留情。”他虽说一个“请”字,然而动作却先于这个“请”字发出,其傲慢之态,不言自明。 梅独凛也不多言,冷冷道:“他走可以,你来。”说话之间,他浑身真气暴涨,负在他身后的无鞘剑“锵锒”一声长吟,翻入空中,旋即落到了他手中。他这一招用内力操纵剑器,与洛十诫方才那一招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俱是矛盾非常。两名绝世剑客,如若交手,必定会成为今日武林的巅峰之战,如此神乎其技的较量,一旦错过,恐怕究其一生都无法见到。但依道义来讲,洛十诫为苏折剑而出手,本不应该卷进这场争斗之中,若因出手助人而丢了性命,在场诸位恐怕都逃不过江湖群豪的谴责。 “二位听洒家一句,”就在众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法严和尚开口道,“一来今日既是赏剑大会,又是陆庄主千金大喜之日,再加上越王神剑出炉在际,可谓是三喜临门,若是见了血岂非扫兴?二来两位的剑法出神入化,皆是当今武林翘楚。若是要在今日道场之中兵刃相向,必定非死即伤,剑道无穷而生命有穷,何苦执着在今日一时?何况上古宝剑就要面世,二位若有不测,便是无缘见到这名震天下的神器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前一句只是说给其他人听做做样子,后面的一段话,才是真正说给梅独凛二人听的。梅独凛和洛十诫二人何其孤傲,他们自然不会在乎外人的眼光,扫不扫兴向来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只是他二人醉心剑道,深知剑道修习的漫长遥远,若真要在此刻戛然而止,不可谓不遗憾。再加上同为爱剑之人,若真与上古神剑擦身而过,不可谓不惋惜。法严和尚深谙他二人的心理,才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果然,两人神色都为之一松,原本决绝的态度似乎都有了些改变。 “法严法师言之有理。”洛十诫开口道。 众人见他这么说,都不由松了口气,只是心中也泛起一丝遗憾与失落。 洛十诫看向梅独凛,又道:“梅兄以为如何?” “太冲剑派的大门,会一直为阁下敞开。”梅独凛语气冷硬道,“直到阁下身死为止。” 此话说得毫不客气,洛十诫却朗声一笑:“梅兄多虑。” 眼见缓和的气氛又要僵硬了起来,法严忙道:“昨日洒家光顾着看了,也没机会出手,不知今日可有人陪洒家练上几招?”他灼热的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但都被匆匆忙忙地避了过去。法严和尚身为少林四大金刚之一,武功修为自然不可小觑。相传他一身金刚硬气功冠绝少林,任何神兵利器在他身上都无法留下一点伤痕。近来他将降魔杵与少林罗汉棍相结合,练得一套威力十足的降魔杵法,如此一来,他退有金刚罩护身,进有降魔杵出击,在江湖之中,恐怕更是难逢敌手。 他的目光在道场中扫来扫去数个回合,竟没有一人应战。脾气暴躁的他,哪里还等的下去,冲到道场中央,朝岳沉檀招招手道:“岳师弟,他们都不来,你来陪洒家过上几招。” 裘万盏见状,抱臂一笑道:“这下有好戏瞧了。” 除了裘万盏之外,不少人也都是一副兴奋的神情。只因这赏剑大会中,虽然单挑比试的人不少,但同门相斗的却少之又少。法严和尚盛名在外,岳沉檀之前的身手他们也都领教过,若是这二人相斗,定然精彩万分。说不定,还能在二人交手之中摸到点少林绝技的门路。不费一丝一毫的力气就能看上一场好戏,众人当然乐见其成。 贾无欺撇了撇嘴,目光却一直黏在岳沉檀的脸上。 只见岳沉檀虽面上有些无奈,但还是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法严和尚见岳沉檀应战,仰天大笑,“咚”地一声,将手中的降魔杵重重砸在地上。那降魔杵由赤金打造,分量十足,中段三个佛头,或笑或怒或骂,雕工精湛,纤毫毕现。 “师弟,看杵!” 岳沉檀方才站定,法严和尚已挥舞着降魔杵朝他攻去。而岳沉檀似乎无意与他纠缠,足下一点,便腾入空中,如燕子一般,从法严和尚头顶掠了过去。法严和尚一势未老,又接一势。只见他腰盘一拧,整个人如陀螺一般飞快地改变了方向,原本被岳沉檀轻巧避开的降魔杵,此刻带着更锋利地的内劲朝他击去。岳沉檀向后一飘,堪堪避开了直冲面门的攻击,指尖却一绷一弹,只听“砰砰”数声,似有鼓声响起。 等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几枚菩提子应声落地,哪里有什么打鼓的,这才明白那声音竟发自法严和尚的身体。原来岳沉檀掷出的数枚菩提子,虽击中对方的身体,但奈何法严和尚有金刚罩护体,菩提子不过是木器,如何能和可与利刃相抗衡的金刚罩相比,不过是被那金刚罩一撞,就已碎成齑粉。 法严和尚见状自得一笑:“岳师弟,你这木头可不中用,给洒家挠痒痒都挠不尽兴。” “这和尚的硬气功真有这么厉害?”贾无欺看着地上一吹就散的木屑,简直有些难以置信。 第六十五回 “听闻少林硬气功能使人刀剑不侵,如今一见,果然厉害。”裘万盏赞道。 贾无欺眉头一蹙:“难道江湖中就没人能破了这金刚罩不成?” 裘万盏道:“有是有,恐怕也不过是三五之数。要不,这赏剑大会本是扬名武林的最好机会,方才法严和尚叫阵不该无人敢应,反倒该踊跃而出了。” 贾无欺见岳沉檀始终与法严和尚保持着距离,并未近身,暗自思索:“他为何迟迟不使出那十八泥犁掌,莫非有什么顾虑不成?” 裘万盏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出声道:“这金刚罩有两样妙处,一曰护,二曰弹。护可护得罩中人毫发无损,弹则可将罩外人所施功法尽数反弹。” “原来如此。”贾无欺低声应道,心中却愈发觉得要想将这法严和尚打败,简直是棘手非常。 场外众人看二人相斗,心境各不相同。有的看热闹,有的看门道。与场外人精彩纷呈的表情相比,岳沉檀的神色显得过于平静。他用菩提子几番试探,都被金刚罩一一击回。寻常攻击不成,他便转而攻向三十六死穴。三十六死穴乃是人体最致命的三十六个穴位,对习武之人而言,这些穴位处的真气往往最脆弱,诸多硬派气功的罩门便是在这些死穴之中。罩门一破,则硬气功不攻自破。 思及此,岳沉檀身形一拔,垂直入云,数枚菩提子从他指尖飞入,朝法严和尚厥阴、期门、鹤口、藏血、华盖五处大穴击去。法严和尚挥杵格挡,菩提子却像长了眼睛一般,径自绕过降魔杵的杵身,原本因旋转而减弱的攻势却被降魔杵带起的罡风恢复如初,甚至比来时更迅、更急。 菩提如星子,锋芒毕露。 法严和尚急急一闪,爆喝一声,将降魔杵重重砸在地上。只听“劈啪”几声巨响,菩提所挟真气与金刚罩发生激烈的碰撞,竟如爆竹般噼啪作响。菩提身小,究竟不敌硕大刚硬的金刚罩,两者相击不过一瞬,菩提子便真如点燃的爆竹一般,爆裂开去。 这时,岳沉檀已如飞花落叶,飘然落地,没发出一点声响。他几番试探未果,却依旧不急不躁。与不时挥动降魔杵的法严和尚相比,他长身玉立,更像是在峰前欣赏景色的游人。 “岳师弟,你再不拿出真本事,洒家可要生气了!”法严和尚平生最好争强斗狠,以硬碰硬。可一番交手下来,岳沉檀偏偏不和他正面交锋,反倒是飞来掠去,像放风筝一样牵着他鼻子走。他虽身居上风,但心里不由毛毛躁躁,总觉得有劲使不出,憋得十分难受。 “我自然是认真与法严师兄交手。”岳沉檀淡淡道,“师兄若觉不过瘾,只管攻来。” 听到他这话,裘万盏低笑一声:“没想到,岳少侠居然是个有脾气的。” 贾无欺哼了一声:“何止有脾气,简直又臭又硬。” “哦?”裘万盏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佛教信众不都说我佛慈悲,救苦救难吗?” “脾气坏倒也不妨碍救苦救难。”贾无欺似乎认真想了想,然后道。 裘万盏闻言不由哈哈一笑,重重在贾无欺头上拍了几拍。 再说道场之上,法严和尚已甩开了膀子,一根降魔杵舞得虎虎生风。他怒啸一声,原本微微凸起的百会穴又高了几分,一副气血充盈之态。再看他脚下,如狂风过境,衰草被连根拔起,就连石砾也被一扫而空。如今他所处之地,除了黄土,空无一物。 “师弟,小心了!”法严和尚高声一喝,那降魔杵连旋带转,如飞梭一般朝岳沉檀击去。岳沉檀脚下一拧,想要避开,哪知随着降魔杵的迫近,杵上的三个佛头亦似离弦之箭朝他巨阙、关元、章门三处大穴打去。法严和尚的至刚之气挟在降魔杵与佛头之上,如铜墙铁壁般将岳沉檀的来路和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岳少侠前后左右之路,竟然都被堵死了。”有人惊道,“这法严和尚好厉害的手段!” 有人应和道:“如今岳少侠想要脱身,恐怕得有钻天入地之术了。” 话音刚落,法严和尚却已逼至岳沉檀身前,他霍然一跃,如猛虎扑食般,一掌向岳沉檀天灵盖击去,竟是毫不留情。 此时此刻,岳沉檀纵有钻天之技,恐怕也是无计可施。 “小心!”场上情势实在凶险,贾无欺看得心惊肉跳,待法严劈出那一掌时,他终于忍不出,喊出声来。 他这一喊,却也让在场众人提起心来,为岳沉檀捏了一把冷汗。 法严和尚的掌风已擦过岳沉檀的头皮。有心善的,看到岳沉檀陷入绝境,已是闭上了眼睛,想来是不忍心看到他脑浆迸裂的惨状。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岳沉檀的身形却突然一沉,直直向下落了寸余。寸余之差,便是生死之间。但这道场上皆是青石板铺成的平地,他又怎么会下落呢? 眼尖的人觉出端倪,高声道:“你们快看岳少侠的脚下!” 岳沉檀脚下,哪里还有平整的土地,赫然便是一个不浅的石坑。说是石坑,只因这坑三面皆是山石。这也自然,道场本建在孤峰之上,原本就布满了嶙峋坚硬的山石。只是为了习武修炼,龙渊山庄特意请工匠将峰顶的地面磨平,又撒上黄土,最后再铺上方正的青石板,看上去便与寻常的道场地面无二。 谁也不会想到,这场地会有一天,被人连石带土地震开,甚至连坚固难凿的山体,也豁出了一个不小的石坑。 能做到这一步的人,内功修为之高,真是令人瞠目结舌,望尘莫及。 就在众人还未从巨大的震撼中醒过神来时,岳沉檀已借着这寸余的空间,身形一滑,如游鱼一般从法严铜墙铁壁的包围中钻了出来。 他甫一站定,便一震衣袖,原本被法严掌风带起的衰草此刻却来到了他的手中。他一只手拈起数根衰草,另一手却垂在身侧,双指之间,赫然夹着一枚菩提子。 法严和尚重重的落地声终于令众人回过神来,看见岳沉檀手拈衰草,皆是不解其意。但总会有一两人比旁人看得透彻。 “看来这场比试,是法严和尚输了。”下一回合还未开始,裘万盏却似乎看出了结局。 贾无欺被岳沉檀方才那手一震,再听裘万盏这么一说,心中的惴惴不安自是减轻了几分。 法严和尚虽一击未成,却依旧志得意满,看到岳沉檀尚未出手的菩提子,摆摆手道:“师弟,你这菩提子还来?!还是留着劲想想别的招数罢。” 岳沉檀却道:“师兄,失礼了。” 他指尖的衰草,被一丝若有若无的真气卷挟着,朝法严和尚慢悠悠地飞去。这几根枯草飞得实在有些太慢,在空中一起一伏,懒懒散散,没有一点武器该有的杀气。就算一开始把注意力放在它们身上,但立刻就会不由自主地被比它们的吸引力多上十倍、百倍的事物转移了注意力。更何况,与它们相伴的,还是一粒粒杀气腾腾的菩提子。 法严和尚手中的降魔杵,倏地一个“神龙摆尾”,将来势汹汹的菩提子一扫而过。杵尚未落下,法严和尚就得意道:“洒家说了,你这菩提子对洒家——” “无用”二字还未出口,法严和尚面色剧变,浑身为之一震。只见他那刀枪不入金刚罩中,竟有几根枯草,软绵绵地飘了进来,恰恰落在他的衣袖之上。一阵尖锐的破空声响起,一颗浑圆饱满的菩提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紧随着衰草,钻入金刚罩之中,堪堪击在法严手肘的曲池穴上。法严手臂一麻,那降魔杵从他手掌中脱落,“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胜负已分。 法严和尚虽然输了,却也没露出什么愤恨羞愧的神情。反倒是哈哈一笑,屈身将降魔杵拿起来道:“岳师弟功夫又精进了,洒家好生羡慕!”他话说得直白,态度十分坦诚,毫无惺惺作假之态。 在场众人见状,纷纷拊掌喝彩道:“二位俱是一等一的高手,今日能一睹少林高足的风采,实乃人生之一大幸事!” “不错。”有人快嘴接道,“法严法师的金刚硬气功实在厉害!在下曾见过十三太保横练,当时已是啧啧称奇,如今看来,竟连法师金刚罩的三成都赶不上的。” “恐怕这普天之下,能破法师这金刚罩的,除了法师自己,也就只有岳少侠了!” 众人你来我去之间,把法严和尚与岳沉檀都里里外外的恭维了一番。他们所言,虽有刻意夸大之嫌,但岳沉檀二人的身手,也确实令人心折。况且岳沉檀在赏剑大会上,先是一式十八泥犁掌震惊四座,后又凭草木之力破了法严和尚坚不可摧的金刚罩,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武功修为,蜚声江湖之时指日可待,叱咤武林之日为期不远。若真到了那日,众人现在的恭维便成了明日交好的资本,一时之间,望向岳沉檀的目光愈发灼热起来。 第六十六回 “说来惭愧,”一年轻的少林弟子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道,“方才法严师叔和岳师叔战得酣畅淋漓,贫僧亦是看得眼花缭乱。只是最后岳师叔何以取胜,贫僧愚钝,实在想不明白。” “就是!”法严和尚也“啪”地一声,拍拍光亮的脑门道,“岳师弟,你是咋破了洒家的金刚罩的?肯定不是靠那几个小木头子吧!” 岳沉檀微微摇头:“师兄金刚罩至强至刚,只有至柔至弱之物才能破解。” 法严和尚闻言一愣,随即不可置信道:“莫非是那几根枯草,把洒家的金刚罩破了?!” 岳沉檀点了点头。 这时,人群之中有人含笑赞道:“岳少侠这番以柔克刚之举,倒是颇得我道家真谛。正所谓‘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岳少侠却能知之而行之,贫道实在是佩服,佩服!”说话之人,正是涵灵子。 “道长过誉。”岳沉檀淡淡回道。 他这一回答,倒真是把法严和尚的猜测坐实。在场之人皆是佩服他临场反应之快,武学悟性之高,而法严和尚则是一脸郁卒,显然被几根破草破了他的护体神功,很让他懊恼不忿。 “若论武功,我并不比师兄高明。”岳沉檀看向法严和尚,“此番取胜,也不过因着几分投机取巧。若师兄不是疏忽大意,而是将那衰草拂去,获胜的定是师兄了。况且‘庭草根自浅,造化无遗功’,我有草木可凭,皆是造化之力。” 他将法严和尚的败北归为“疏忽大意”而不是武功不济,着实令法严和尚心中舒服了不少,也令在场众人对他的为人更多了几分赞赏。 “庭草跟自浅,造化无遗功……”法严和尚喃喃重复数遍后,放声一笑。那股郁郁之气如风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很快便像没事人一般,心情颇佳地朝众人喊道:“洒家此番算是战了个痛快,各位都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何必藏着掖着,出来露上一手,也好让洒家饱饱眼福。” “法师方才一战看得我等心情激荡,礼尚往来,我武当派自然不会让法师失望。”涵灵子一掸长袍,率先走入了道场。 “不知道长想要挑战何人?”陆长岐作为赏剑大会的东道主,自然要担当起张罗对战的责任。 涵灵子视线一扫,便将目光停留在了贾无欺的身上。 贾无欺愣了一下,随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长想要与我切磋?” 涵灵子看着他愕然的模样,心情颇佳地点了点头:“正是小兄弟你。” 贾无欺一句“为何”还未说出口,已经被热情的围观者推推搡搡地弄上了道场。 其实涵灵子选中贾无欺并非突然之举。在贾无欺与天残谷的人交手时,他已看出此人身法精妙,不似一般小门小派出身。只是“吴七”这个名字他从未在江湖中听过,面孔也如此陌生,心中便起了几分试探的意思。后来他有心留意,才发现这个“吴七”似乎与岳沉檀交情不浅。他此番赴会,本就想要挑战风头正劲的岳沉檀,只是被法严和尚抢了先手,只好退而求其次。若这吴七在比试中落于下风,依照他与岳沉檀的交情,岳沉檀出手相助也不无可能,如此一来便自然而然地有了与岳沉檀交手的机会。 一箭双雕,不外如是。 贾无欺并不知道涵灵子心中的计较,二人初见之时,他便暗暗觉得这位道长恍若谪仙,难测深浅。如今又偏偏被他选中作为对手,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还要堆起笑意,露出一番与有荣焉的模样。 “贫道武当涵灵子,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涵灵子彬彬有礼道。 明明在他面前自报过家门,为何此人又要问一遍?贾无欺一阵狐疑,却只能硬着头皮道:“小可吴七,不过一介江湖散人罢了。” “原来是吴兄。”涵灵子眼中划过一道精光,“不知吴兄使何种武器?” “说来惭愧,小可身手平平,唯在轻功上略有小成。”贾无欺苦笑一下,很是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 “小兄弟何必谦虚,”涵灵子朗声道,“昨日与天残谷一战,小兄弟的身手有目共睹。若那般轻功在小兄弟眼中都是小成,那我等的身法只能算是不堪入目了。” “不敢,不敢。”贾无欺讪讪地挠了挠头。 “陆庄主,贫道有一席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涵灵子话题一转,看向陆长岐道。 “道长但说无妨。” “历来赏剑大会上,获胜者所持兵器,都会名列神器谱之上。但吴兄的武艺,不靠寸铁,全凭身法,若是我等用武器与他对阵,有失公允。”涵灵子语带询问道,“不如此战双方皆不用武器,以身法对身法,如何?” 陆长岐捻须道:“道长所言有礼,只是武当向来以剑法见长,若是不用武器,恐怕无法发挥出武当一派的精髓。” “陆庄主此言差矣。”涵灵子道,“武当剑法的精髓,向来在阵不在剑。剑招再妙,若无阵法为凭,也是金玉其外,徒有其表罢了。” “原来如此。”陆长岐了然道,“那依道长之意,可是要用武当阵法与这位吴少侠一决高下?只是,”他皱了皱眉道,“武当阵法向来由数人构成,道长只身一人,又如何成阵呢?” “陆庄主说得没错,成与不成,就要看这位小兄弟的意思了。”说罢,涵灵子看向贾无欺。他话声虽清朗,但细细听来,其中却有一种令人惊悚的寒意。 贾无欺浑然未觉,只是点点头道:“小可早就想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武当阵法,如今有此等机会,定然不能错过。” 涵灵子闻言勾唇一笑,愈发显得丰神充夷起来。只是道场边,岳沉檀眸色深沉,让人看不出情绪。 “小兄弟,稍等片刻。”说罢,涵灵子长臂一挥道,“起阵。” 只听“啪啪”数声,道场边数把佩剑应声而落,八名武当弟子身形一拔,向涵灵子身边掠去。只见这九人,三人为一组,呈月牙之状,立于道场之上。山风忽至,吹得他们的道袍凌空而舞,猎猎作响。 “这是何阵?”人群中有人低声问道。 “若我没猜错,恐怕是武当的三才剑阵。”裘万盏摸摸下巴道。 武当三才剑阵,由九人组成,其名其阵,皆是来自于易经。正所谓“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三才便指的是天、地、人三道。据说,这三才剑阵虽只由区区九人组成,却暗含七百二十种变化,每一种变化中,吉门凶门各不相同,是以在武当众多阵法之中,数三才剑阵最为复杂凶险。 如今三才剑阵虽少了“剑”,但只要“阵”在,想要突破而出,却也是难比登天。 若是贾无欺单独与涵灵子对抗,或许凭借不俗的轻功可以取胜。但现下他单枪匹马,却要与变幻莫测的三才剑阵对抗,获胜的机会万分渺茫不说,连性命恐怕也危在旦夕。涵灵子不用武器的这个提议,看似是出于公平的考虑,实则是将贾无欺逼至了必败无疑的境地。 法严和尚似是看出了几分蹊跷,冷哼一声道:“这个涵灵子,不知又要作什么妖。”说完,他拿眼觑了岳沉檀一眼,发现他这个平时面无表情的小师弟,此刻面色冷肃,隐约还能看出丝丝怒气。 真是奇也! 法严和尚暗叹一声,清了清嗓子,拍拍岳沉檀的肩膀道:“师弟你无须担心,这涵灵子虽然阴险狡诈,但量他也没那么大胆子在众英雄面前杀人。” “……”岳沉檀没有回应。 就在法严和尚以为岳沉檀没有听见,还想再重复一番刚才的话时,就听他这个小师弟凉凉道:“我并未担心。” “……”这回该轮到法严和尚半晌无言以对了。 与众人看到三才剑阵后复杂的心态不同,贾无欺却心中坦然,未把这九人阵法放在心上。他自小在摘星谷中,便被要求单独前往深穴古墓中完成任务。地宫之中,机关陷阱多如牛毛,令人防不胜防。他常年出没于此,为了保命,练就了一身破阵解锁的技艺。破解常见的机关,如连环翻板,火弩射机之流,对他来说如同游戏,而譬如武侯八阵之类的上古阵法,他只需一眼,便能看出阵眼所在。不知情的人定会以为他有破解机巧的神通。只有他自己明白,此等功力,全是来自生死一线时,强烈求生的本能。 他闲闲站在场上,淡定地看着对面九人排兵布阵,脸上却露出了哂笑。 “看样子,这位吴少侠是成竹在胸呢。” “我看未必,武当三才剑阵冠绝江湖,恐怕他是自知不敌,束手就擒了。” “若是自知不敌,他又为何面露讽意?” “自然是觉得自己才疏学浅,与武当高足相比如云泥之别,自嘲罢了。” 场下的人议论纷纷,贾无欺听得到,涵灵子九人自然也听得到。贾无欺对这类闲言碎语早就习以为常,只是武当那九人中,平时只有被人仰视的份,何尝被人讽刺过。眼见着贾无欺面上嘲讽的笑容,有一个究竟按捺不住,怒火中烧起来。 贾无欺看着对面蠢蠢欲动的人,眼珠一转,很好,就你了。 第六十七回 但凡阵法,不论方圆疏数如何变换,只要找到阵眼,便可一击即破,凡阵与奇阵的区别,也在于此。凡阵阵眼往往固定不变,有据可循,但奇阵阵眼却飘忽不定,探阵寻眼往往只在灵犀一点之间。 三才剑阵包涵数百种变化,意即阵中人身形稍移,便能变换阵眼。在这种局势之下,若是执着于苦苦搜寻阵眼,无异于大海捞针,白费功夫。 贾无欺从不干白费力气的差事,既定阵眼难觅,他便要做出一个新的阵眼来。 “道长好气度,小可请你喝一杯。”贾无欺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只酒杯。 此话一出,场上人俱是一愣,不知此人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只见他端详了酒杯片刻,才仿佛意识到什么,自言自语道:“酒杯虽好,却可惜没有好酒。” 这时场边有人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我的酒借你!”说话的正是裘万盏,他从腰间撤下酒葫芦,单手一扔,那酒葫芦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稳稳当当的落入了贾无欺手中。 “多谢裘大哥!”贾无欺将酒斟满,又将酒葫芦掷了回去。而后,他将酒杯端起一嗅,赞道:“好香的酒!”说完,他倏地抬起头,望向三才剑阵中面色不忿的年轻道士,手腕一抖道,“道长,小可敬你!” 只听那酒杯“嗖”地一声,从他手掌中飞出,直直朝着三才剑阵冲去。那年轻道士站在剑阵最末,酒杯若想到他手中,必须绕过前方的八名道士。但酒杯又非飞禽,怎么会自己转弯呢?况且三才剑阵中的武当弟子亦非草木,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这酒杯掠过自己身边。那年轻道士暗道一声小子轻狂,眼中不屑的神色的更甚。 眨眼之间,那只小巧白净的酒杯已飞至阵前。 为首的武当弟子手臂一挥,便是要将这酒杯击至地下。但他手臂甫一抬起,一人影已蹿到他跟前,先他一步将酒杯踢向了空中。 原本平飞的酒杯被那足面一碰,竟似飞羽乘风一般,飘摇而上,那人影也足尖一点,竟借力于武当弟子那只还未收回的手臂,腾然入空。 敢在三才剑阵面前如此肆意,还脚踩武当弟子的人,自然是贾无欺。那为首弟子被他一踩,面色阴沉,狠狠剜了他一眼。若不是以身为阵,只怕这名弟子定然要提剑而上,与贾无欺决一死战。 贾无欺料定他不敢轻举妄动,在空中抬脚一掂,不像是在比武,倒像是在蹴鞠,又将酒杯的轨迹变了一变。酒杯一飞三拐,从阵中几名弟子头顶掠过,身在阵法中的弟子只能抬头怒目,却束手无策。 这时,贾无欺的身形也飘然落下,眼见就要落入阵中。 “小兄弟,我武当三才剑阵,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阵中涵灵子开口道,他面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只是那笑容中三分冷诮,余下的七分俱是杀意。 他话音甫落,阵中九人已是脚下生风,横挪竖移,阵型陡然一变。涵灵子居中而站,脚尖顿处“嗖”的一声,颀长的身躯,倏然向贾无欺掠去,宽大的道袍凌风而舞,却不带一点风声。 贾无欺虽已料到这武当九子定不会让他轻易破阵,却未曾想过涵灵子的身法会如此之快。他身形动处,竟宛如一道轻烟,轻身之术,已可谓登峰造极。两人在空中你来我往,几个起落之后,贾无欺竟已被逼至剑阵中央。他心道一声不好,刚想横掠开去,却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古怪的风,这地上八人随着风声拔地而起,以合围之势朝贾无欺攻来。 虽无刀剑,却有指掌。 九人将贾无欺团团围在阵中,以指为剑,将真气逼至指尖一点,仿佛剑芒一般,锐不可当。贾无欺小心观察着他们的招式,只见这几人式式俱是交错而出,指尖泛着微芒,极快地震动着,与剑幅无二,巧妙地填补了指法间的错落空隙。 然而这阵法的真正奇特之处,还不在此。 所谓阵法,大体上无非攻与防两类。此刻的三才剑阵,却既无取人性命的攻击性,又无保护己方的防御性,唯一的目的,似乎就是将人困在中央。这也是涵灵子的高明之处,若他动用杀阵,未免会被人说以多欺少,胜之不武;若他一味防御,又有轻视赏剑大会,消极对敌之嫌。故而要想在此战中胜得漂亮,必须让对手比试中无计可施,主动认输。这样看来,玄之又玄的三才阵法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涵灵子想得没错,贾无欺此刻确实为这似攻非攻,似防非防的阵法苦恼起来。他不怕阵法诡谲险怪,怕的却是不温不火无处下手。此刻在空中尚且如此,若是落地之后—— 贾无欺眼光一撇,却在这快如乱箭的指法中,看到了方才剑阵最后的那名年轻弟子。若起初他的表情算得上不忿的话,此刻便是嘲讽又得意了。 他似乎注意到贾无欺的目光,下颌微扬,指上的速度又快了几分。这三才剑阵中的武当弟子虽年纪不等,却都可算得上是内家高手,刹那间贾无欺只觉青芒紫电,交接而来,仿佛天罗地网,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胜负一线。 就在这关键时刻,贾无欺伸手一捞,将酒杯握在了掌中。如果说比试伊始他不紧不慢地请对方喝酒已是令人瞠目的话,此刻他的做法更是令人舌结—— 他手掌灵巧的一送一翻,杯中酒尽数向那得意的武当弟子迎面泼去。 那武当弟子下意识伸手一挡,手方举到鼻前,才发现此举不妥,暗道一声不好,正欲弥补,可惜却为时已晚。就在他手势一收的那一刻,贾无欺已寻准了空隙,身形一拔,掠了出去。剑阵之外五六丈处,矗立着一棵参天老松,那里正是贾无欺想要落脚的地方。 从双方交手开始,贾无欺一直在空中飞纵,方才又陷入三才剑阵中与武当弟子成胶着之势,众人见他还想掠到五六丈开外的地方,纵是领教过他的身法,也不禁为他擦了一阵冷汗。 “贾老弟,酒喝完了,可别不好意思找大哥要啊!”道场边响起一阵疏朗笑声,破空声中,一只酒葫芦,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地朝贾无欺飞去。不知是事出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飞至半途,那酒塞“嘭”地一声从葫芦口跳了起来,酒葫芦随之一倾,美酒泼洒,酒香四溢。就在众人不禁深嗅之时,那冲入高空的酒塞又稳稳落了下来,分毫不差地堵住了酒葫芦。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酒葫芦随之一转,又飘回了裘万盏的手中。 说时迟,那时快,这酒葫芦一去一回不过眨眼功夫,而比这更快的,还有贾无欺的身法—— 就在他像是要力竭落地,将落未落之际,忽然平着身子一掠,原本空空荡荡地酒杯立刻盛满了美酒。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在那泼洒出的酒面上一拍,身躯像一只抄水的燕子,毫无声息地落在了那棵老松树上,像是没有一丝重量。 这一掠一停之间,仿佛仙人凌空虚渡,令在场群豪无不惊叹佩服。贾无欺年纪轻轻,便能凭借此等身法,在空中划过十丈远近,假以时日,冯虚御风扶摇直上,也未可知。 场边人看得连声赞叹,直道英雄出少年,场中的人,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想那三才剑阵在江湖中是何等的名声,如今若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闯了出去,以后武当众人该以何颜面来面对众江湖英豪。 决不能让眼前的这个臭小子,毁了武当的名声。三才剑阵中的几人,虽是面色不变,但心中却早已恨得咬牙切齿,不知不觉间,点到即止的想法被越来越重的杀心所取代。 涵灵子自然感觉到了阵中几人气息的变化,心思一动,原本定好的计划又变了一变。他轻飘飘落回地上,眯眼盯着松上之人一看,徐徐吐出两个字:“天绝。” 他这二字说得十分小声,剑阵中的武当弟子将将能听见,何况场边观战的众人。只是赏剑大会中毕竟卧虎藏龙,内功深厚耳聪目明者不多,却也不少。听到的人也不大声宣扬,也只是传音入密,告诉了本门的弟子。 可惜贾无欺虽身法不凡,内家修为却实在平平。他只能看见在场众人变得越来越沉重的脸色,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等他目光重新回到三才剑阵上时,那阵型已与先前截然不同。若先前的阵法是不温不火的话,那此刻的阵法却是犀利张扬,杀机毕现。 阵中九人成一字长蛇之势,长约数丈,内力催生处,泛着青灰色的光,远远望去,仿佛一条长有毛目的怪兽。 “这是——”有人见状,压抑不住心中的震惊,喊出声来,“枉矢之阵!” 不怪他惊讶得难以自持,只因三才剑阵本就难得一见,而三才剑阵中最大的杀阵——天绝阵法,更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三才剑阵有三大杀阵,天绝、地绝、人绝,其中以天绝阵法最为狠辣可怖。相传天绝阵法是根据众多妖星的形态衍变而来,妖星,主祸,主灾,主凶,妖星一出,天下大乱,天绝阵法的威力可见一般。这枉矢便是妖星中的一种,常以蛇型横著于天,因其形态特殊,略知星象之术的人亦可辨认。 就在这人喊出口的一瞬,那条蒸腾着黑气的长蛇已一跃而起,朝还站在树上的贾无欺扑了过去。 第六十八回 枉矢之阵过处,回荡着一声又一声凄厉的长啸。贾无欺站在高处,只见那“怪物”蓦地蹿入碧空之上,远看竟似一条海中的星鱼,行动如风,身上竟带着几处残绿的黝光,而且互相随机闪变,奇形怪状,真非言语所能形容。 不过眨眼之间,这条晶光闪闪的青灰色蛇影电驰星飞,已逼至贾无欺面前。贾无欺拔地而起,正欲腾入空中,这蛇影却早就蓄势待发,原本模糊的形态倏地变得清晰,此刻全身竟似一条长鞭,斜着向上,往前面暴伸了过去。 若是身法寻常之人,恐怕已被这“凶兽”狠狠当胸叼了一口,但贾无欺却不可作常人看。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他身形突地后仰,右手一放,竟将酒杯松了开去。在酒杯直直下落之际,他反脚一勾,脚尖在杯底疾地一点,稍一借力,整个人又向后划去数丈,堪堪避开了直面而来的枉矢之阵。 他这一手的确是奇诡得很,手中酒杯,一松一放,便躲开了这枉矢之阵充满杀气的一击,却又凭脚尖一点,展开了轻妙的身法,这种招式,任何一门的轻功都没有,不过只是贾无欺情急应变之下,所想出来的而已。武当九子大出意外,那枉矢之阵只好掉转身形,落回地上,原本杀气腾腾的阵法在贾无欺轻巧一避之下,倒是显得有些笨拙驽钝起来。 “这小兄弟的身法真当得上吊诡二字。”法严和尚本是爱武之人,如今见识了一番贾无欺的身法,心中赞赏不已,一双豹眼闪着兴奋的光芒。 岳沉檀看他一眼:“师兄莫非还想再比一场?” 不等法严和尚回答,几个年轻的少林弟子纷纷道:“别说法严师伯,就是贫僧几人看到这位小施主的身手,也难免心痒呢。”他们几人年纪不大,在一群五大三粗的莽汉中显得分外稚嫩,偏偏又要一本正经地称贾无欺为“小施主”,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哦?”岳沉檀闻言剑眉一轩,“你们也想与他比试一番?” 不知为何,小师叔的语气虽然听上去很平静,但却隐隐透出些冷意。几个年轻小和尚忙不迭摇头道:“是贫僧修行不够,起了攀比之心。罪过,罪过。” 法严和尚看着几个口念“罪过”的小和尚,又看了看岳沉檀:“……” 岳沉檀侧头看他:“怎么?” “无事无事。”法严和尚打着哈哈,“数月未见,小师弟真是愈发丰神俊朗了!” “数月未见,师兄还是如此洒脱不拘。” “哈哈哈,难得听到小师弟夸洒家。”法严和尚大笑道,他可从来只管字面意思,管他什么个中深意弦外之音,只要舒心就好。 就在他大笑之际,场中又起了变化。 武当三才剑阵一击不成,又再换一击。只见场中九人,四人为底,三人居中,两人作顶,原本横在场中的阵型赫然变成了立阵。这立阵静止之时,状若人形,周身白光红光交错,远远看去,便如同一止而不动苍衣赤首的巨人。 苍衣赤首,正是妖星天冲的形象。天冲者,见则臣谋主,武卒发,天子亡。 这状若人形的天冲之阵,带着诡异的光芒,没有丝毫停顿,毫不客气地朝贾无欺攻了过去。只见它左掌倏然伸出,五指微张,其疾如风,挥掌之时,一溜青蓝色的光彩斜斜划出,掌风如刀,径直划向贾无欺胸前的。这一招一势,快若奔雷,带着十成恶意与杀气,声势之盛,连围观之人都难免心中一突,面色悚然。 贾无欺望着这古怪的阵法眼神一转,就在它挥出左掌时,身形暴涨,平地而起,立刻拔起数丈——正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轻功,燕子钻云。 一击不中,天冲之阵却没有停顿,只是身形微侧,肩不动,腿不曲,身形便已横掠七尺。阵中发出一声冷笑,越发森冷惨厉,竟如枭鸟夜啼。这立阵本就身形巨大,不用腾跃,已是拔地数丈,就算贾无欺几个飞纵,也只是堪堪到达它鼻尖的高度。天冲之阵带着凄厉的笑声,掌影翻飞,瞬息之间又抢攻数招。贾无欺仍然却而不攻,身形如风中柳絮,左折右回,倏然在那缤纷如雨的指掌中闪掠。 天冲之阵阵脚在地,即便阵中人左拳右掌频频出击,也是稳如泰山。但贾无欺却不同,他频频在空中腾挪闪避,却无一处可落脚。纵然他身法不错,但时间一长,难免形神俱乏。便是有绝顶的功夫,乏意一起,身体便变得沉重起来。就在他勉力聚神之时,他脚下已是一沉,下落之势已无法阻挡。 “糟了!”场边不少对他心存赞赏的人都暗道一声不好,俱是看出眼下情形已是万般凶险。天冲之阵的厉害之处,不仅在于阵若一人,形神皆备,而且在于阵法纵排,上可击空,下可斩地,毫无死角可言。况且阵基由四人组成,攻势比阵顶更猛,贾无欺在空中尚且不曾占得上风,若是落地之后,恐怕更是凶多吉少。 这天冲之阵的威力的确不容小觑,饶是见惯风浪的贾无欺也不免心中一坠。就在此时,他逐渐下沉的身体却又猛地向上一升—— 一颗菩提子正好破风而来,将他下沉的脚往上一托。轻功练至微妙之处,就是飞蝇之力,也能将身躯托起,何况这力道强盛不知千万倍的菩提子。 他心神略动,身躯随着这菩提子上升之势一浮,在菩提子升至最高点时,脚尖用力一踏,身形一弓,“嗖”地飞了出去。等到这次他身形落下时,已是道场边上了。他已势竭,在场边静立半晌,体内气息才隐隐有了回复之态。就在他双目微阖之时,却突然感到一股浓郁的杀气逼面而来。他睫毛一颤,猛的睁眼,就见天冲之阵在与他相距不足三尺处,浑身寒芒暴涨,正是调转真气,作全力一击之状。 人为阵,阵为人。 人无剑,阵有剑。 凌冽的寒光逐渐成型,那苍衣赤首的巨人手上,赫然握着一柄巨剑。而这柄有倚天之态的巨剑,正毫不留情地朝贾无欺迎面劈来。剑势迅猛,带着重如千钧的威压,贾无欺站在原地,仿佛双脚生根,竟是分毫也动弹不得。 剑锋离他的面庞已不足一尺,他甚至能看清这天冲之阵中每个成阵之人矜傲得意的表情,他的生死似乎已在这九人的冷笑中被决定。这时只听“咣”的一声巨响,声若洪钟大吕,震得深山之中蛰伏的飞禽也扑扇着翅膀惊慌失措地窜了出来。在场有修为尚浅的,被这一声震得气海翻腾,一口鲜血从口中喷了出来。修为深厚的,却将目光一直锁定在场中央,似乎错过一丝一毫就会抱憾终身。 道场之中,一个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挡在了贾无欺面前,刹那之间便祭出数掌。他只是隔空而击,并未直接打在武当众弟子身上,但饶是如此,那天冲之阵却在眨眼之间轰然倒塌,仿佛遭受了致命一击。几名武当弟子面色苍白,躺在道场上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昏死过去。有几个意识尚存,也只是勉强在地上支起了身体,发髻凌乱,目光涣散,显然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九人之中受伤最轻的,恐怕就是涵灵子了。从距离来看,他退得最快,也最远,即便是这样,他飘然的道袍上也被划出了许多条口子,隐在宽大衣袖下的双手,亦是汩汩流着鲜血。 涵灵子望向对面之人,目光惊疑不定。他虽知道对方身手不凡,但却从未想过,此人可凭一己之力,抵抗住三才剑阵的杀阵,并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那杀阵的威力丝毫不差地还了过来。 比涵灵子更要震惊的,还有在场群豪。天冲之阵的鼎力一击,他们在旁边看着便已觉胆颤心寒,却不料有人能在瞬息之间抵挡住这全力一击,并且将这阵法彻底击溃。须知这天冲之阵阵法一开,起阵之人全身真气遍布,已逾精钢。尤其地上四人,双脚仿佛钉在地上,如同两条石桩,像是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将其移动分毫。若是以往有人告诉在场众人,可以一己之力将起阵之人击翻在地,他们定然不会相信。就算他们现在亲眼目睹天冲之阵的溃败,却也依旧云里雾里,仿佛是在做梦一般。 “洒家这小师弟,真是愈发厉害了啊!”法严和尚看着在场之人叹为观止的表情,笑哈哈地大声道。 “敢问法严法师,岳少侠方才使用的,是何招式?”听到他出声,有人忙向他请教。 法严和尚拍拍脑袋,想了片刻:“自然也是十八泥犁掌罢。” 他此话一出,却引来一阵议论—— “之前岳少侠的十八泥犁掌似乎与这次的颇为不同。” “这你就不懂了,十八泥犁掌有十八种境界,这次和上次,恐怕是两重境界呢。” “莫非岳少侠的境界又突破了?” “这可说不准,说不定刚刚那下,就是最后一种境界呢……” 第六十九回 “我看未必。”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裘万盏开口道,“上次岳小兄弟不过是用了第一层拔舌地狱,诸位已是感同身受。若真到了十八层……”他嘴角挂着戏谑的笑意,“听说那可是刀锯地狱,诸位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 这“刀锯”二字一出,不少人为之一颤,光是假想一下那刀锯泥犁中的惨状,已是胆寒不已,更遑论要置身其中,经历同等的痛苦了。 “那依裘长老所见,这是第几层境界呢?”有人问道。 “浑裘我只管浑说,若是说错了,还请诸位见谅。”裘万盏沉吟片刻,然后道,“据说十八泥犁中有一层为孽镜地狱,在阳世所做诸恶,都会在孽镜中显现,无一可逃脱。” 法严和尚闻言,颔首道:“十八泥犁中确有一层为孽镜泥犁。” “那就是了。”裘万盏道,“恐怕岳小兄弟方才那一式,便是暗合这孽镜地狱,所示诸恶,还施彼身,这天冲之阵的威力有多大,阵中之人受到的反噬就有多深。方才天冲之阵对贾老弟那一击,可谓是卯足了劲,若不是岳小兄弟手下留情,恐怕这九人已不是受些皮肉之苦这么简单了。” “这十八泥犁掌,竟有如此大的威力?”听完裘万盏的话,许多人半信半疑。先不说孽镜泥犁这层境界是如何玄之又玄,单说岳沉檀“手下留情”已是将三才剑阵打得七零八落,若是不留情的话——这十八泥犁掌莫非真能让人以一当十,力挫群雄不成? 众人从来只闻十八泥犁掌的大名,如今有幸见了其中两重境界,竟生出了些“其信然邪?其梦邪?”的恍惚心情,只觉此掌如梦似幻,不该是现世武学,只应是仙家绝技。 有人喃喃自语道:“也不知这孽镜地狱是第几层境界……” 法严和尚道:“这个洒家倒是知道,十八泥犁中孽镜泥犁乃是第四层。” 第四层。 不过是第四层境界,就已经将武当绝阵三才剑阵打得落花流水,若是到了第十八层境界,那掌法的威力又当如何? 众人倏然沉默,只觉这十八泥犁掌的终极威力已超乎自己想象的极限,单是这无法估量的感觉,就已让他们生出了几分寒意。 涵灵子望着面前的少年,突然生出一种绝望而悲凉之感。他学武数载,却第一次有了这种无可奈何力不从心的感觉。 怪不得…… 他夷然长笑,几缕散落的发丝凌空飞舞,对着对面的人道:“是贫道技不如人,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说罢也不纠缠,召集场下弟子将伤者扶起,干脆利落的下了场。 他并未挑明,技不如何人,是贾无欺,还是岳沉檀。只是武当众人下场后,停留在贾无欺身上的目光陡然变多,岳沉檀更是自不必说,他光是往那一站,便有不少人笑脸迎上,生拉硬套也要说上几句话来。 裘万盏看着人群中央被众星拱月般的岳沉檀,若有所思。 “裘大哥,你怎么不上去露露手?”贾无欺忽然凑到他身边问道。 裘万盏收回目光,脸上挂着一个懒洋洋的笑容道:“浑裘我爱酒不爱武,能不出手就不出手。” “那裘大哥来赏剑大会,莫非只是为了喝酒?” “非也,非也。”裘万盏笑着摇摇头。 “吴少侠你可不知道,咱们裘长老,一好酒,二好看热闹!”一个丐帮弟子插嘴道。 贾无欺看看在场丐帮弟子皆是一副餍足的表情,道:“各位莫非也是来看热闹的?” “自然。”几个丐帮弟子拍拍胸脯道,“裘长老说了,咱们丐帮弟子,就是要以看天下热闹为己任。” 贾无欺看看几个年轻丐帮弟子纯良的脸,再看看裘万盏笑嘻嘻的面容:“……哦。” 是夜,龙渊山庄灯火通明。 花灯高悬,彩烛遍燃,金石铮琮,丝竹婉转。 庄中人头攒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愉快的微笑—— 看有情人终成眷属,总归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今夜,便是陆长岐的千金,陆明姝的大喜之日。 与混迹江湖的女子不同,陆明姝虽出身武林世家,但却养在深闺,江湖中从未有人见过她的真容。此番有幸亲眼目睹她出阁,虽然她的面容会隐藏在红盖头下,但身姿气度却是藏不住的。许多人前来参加婚礼的,也是为了满足那份隐隐的好奇之心。 “新娘到——” 随着喜娘的喊声,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先说这两名丫鬟,头戴玲珑簇罗头面,身披红罗销金袍帔,已是珠圆玉润秀色可餐。她二人扶着的这名女子,单是莲步轻移,便有一股说不出的妩媚动人。这女子虹裳霞帔步摇冠,红盖头恰到好处地遮住她的面容,露出点点钿璎,惹人遐想。百花裥裙下,一双大红绣鞋若隐若现,随着她的走动,环佩玎珰,让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停留在她款摆的腰间。 好一个尤物! 纵然在座众人没有看到她的面容,心中却已下了判断。不少人有意无意地看了在一旁等待的掩日一眼,心中暗自羡慕此人艳福不浅。 与盛装打扮的新娘相比,掩日的穿着就显得有些低调了。他一身赭色长袍,腰系玉带,脚蹬乌舄,若不是新娘正娉娉婷婷地朝他走去,恐怕众人都会把他当作前来贺喜的宾客。 “这个掩日,大喜之日怎地也不露出真面目?”贾无欺看着两位新人,心中却莫名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岳沉檀坐在他身侧,闻言淡淡道:“怎么,你对他的长相很好奇?” 贾无欺看他一眼:“难道你不想知道陆庄主的乘龙快婿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 “不想。” “……”贾无欺摸摸鼻子,低声道,“你这人好生无趣。” 他声音虽小,岳沉檀却听得十分清楚。他在喧嚣声中沉默半晌,睫羽低垂,投下一片阴影,蓦然望去,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贾无欺见他久未开口,以为他又生了闷气,小心翼翼地拿眼瞄他,试探道:“这就生气啦?”时至今日,贾无欺也算摸出些门道,别看岳沉檀出身佛门,遇到点事有时候心眼比针尖还小。就说之前吧,自己不过是隐瞒了几句,也算不得欺骗,这人就翻脸不认人,一副要断交绝情的样子。所以说,如今这世道,不仅小孩儿要哄,小和尚也是需要哄的。 见对方没反应,贾无欺心底叹了口气,拿肩撞了撞对方:“我方才不过是开玩笑的,你别放在心上。” 岳沉檀凉凉道:“恕在下资质愚钝,分不清阁下何时认真何时又是说笑。” 贾无欺看他油盐不进的模样,重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岳少侠为了区区一句玩笑话闹脾气,就不怕武林群豪耻笑吗?” “武林群豪与我何干。”岳沉檀说得毫不在意,但态度究竟缓和了下来。 贾无欺见状如蒙大赦,深深呼出一口气道:“我说老岳啊,正所谓良药苦口,惟冼者能甘之,忠言逆耳,惟达者能受之——” 岳沉檀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所以?” “有没有人说过你脾气真的很怪?”贾无欺一口气飞速说完剩下的话,然后目光炯炯地等待着岳沉檀的反应。 岳沉檀眉头微蹙,竟是认真回想起来,他正襟危坐的模样让贾无欺十分想挪揄他一番。然而还未等贾无欺开口,岳沉檀已先他一步道:“初入山时,渡苦师伯隐约说过,‘此子虽性情颇似祢正平,也未见得是坏事’。”说完,他看向贾无欺道,“这可算吗?” “你觉得呢?”贾无欺拿眼觑他。 “祢正平少有才辩,而尚气刚傲,好矫时慢物。”说罢,岳沉檀深深看他一眼,“在你看来,我与他无二?” 在对方颇具威压的视线中,贾无欺忙道:“当然不一样。” “哦?”岳沉檀依旧盯着他不放。 “这个,”贾无欺硬着头皮道,“你师出少林,你自然与他不同。” “原来只是这般不同。”岳沉檀淡淡道。 “还有还有,”贾无欺忙道,“相传祢正平至交甚少,唯孔融与杨编修两人。你……”他犹豫了一下,“恐怕至交比他还少。”他本想说岳沉檀的至交恐怕只有一人,但究竟面薄,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是么。”岳沉檀口气疏淡,但目光已经变得温和了起来。 就在贾无欺屏息等着他的下文时,岳沉檀突然来了一句:“你知道就好。”说罢,扫他一眼,颇具深意。 贾无欺被他看的面上一热,只觉得胸口砰砰直跳,仿佛有一只活物要从口中跳了出来。他赶紧闭上嘴,一边轻拍着胸膛,一边状若无事的将目光聚集在远方。 “屋檐上有何物值得你如此挂怀?” 正在他神游太虚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贾无欺赶紧收回目光,一瞧说话那人,又不由耳根一热,忙胡乱道:“那彩绸真是好看得紧。” “东檐才挂的是彩绸,你方才看的西檐,挂的是花灯。”岳沉檀闲闲道。 贾无欺一听,立刻闹了个大红脸,也不说话,转过头不再理人。 岳沉檀倒是不恼,看着他这幅又羞又恼的模样,静若古井的眼底竟泛起了愉快的笑意。 第七十回 “夫妻对拜——” 喜娘尖细的声音,将二人的注意力又拉了回去—— 两名新人站在陆长岐夫妇面前,手执彩球绸带两端,相对一拜。花烛映照下,掩日的那双眼睛愈发黑得深沉,而新娘低头的刹那,露出一截洁白优雅的颈项,更是令人心旌摇荡。 “礼——成——” 随着喜娘的话音落下,在座的宾客纷纷站起身来,向陆长岐夫妇二人敬酒祝贺。陆长岐倒是来者不拒,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近日来的坏心情都在此刻一扫而空,笑眯眯的接受着众位宾客的祝贺。陆夫人眼见着女儿步入洞房,究竟是有些不舍,脸上虽挂着笑容,手中却拿着锦帕不停地拭着眼角。 陆长岐见她这幅情状,不由皱了皱眉,低声道:“今日来的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这幅样子,成何体统!” 陆夫人闻言,眼角更红得厉害,呜咽道:“我知道……如今你是越发看不上我了……” 陆长岐头痛地按了按额角,朝一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片刻之后,陆夫人就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走出了宴厅。 “拙荆身体微恙,照顾不周之处,还请诸位见谅。”陆长岐向众人解释一句,又紧接道,“今日是小女大喜之日,承蒙众位看得起,前来赴会。我龙渊山庄虽不比上那豪商巨贾,一点酒水倒是供得起的。今夜陆某恳请诸位,务必不醉不归!” 武林中人嗜酒者甚众,他这话说完,不少人拍桌叫好,厅中又重新热闹起来。 酒过三巡,不少人已喝得迷迷瞪瞪,酒量浅得早已趴在桌上闷头大睡,酒量深得也面红耳热,不少平日里埋在肚子里的话也不管不顾地吐了出来。 “陆庄主,我,我敬你一杯。”霸淮帮的帮主杨武泗已有些口齿不清,但依旧摇摇晃晃地端着酒杯,执意要向陆长岐敬酒。 陆长岐面色酡红,眼中也不复清明,若是放在平时他定会婉拒,但此刻却欣然接下,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道:“多谢杨帮主!” 杨武泗见他干得好爽,心中大喜,加上酒醉,愈发口无遮拦起来:“此番多亏了陆庄主,杨某才算见识到什么叫天下绝色……”他说着咽了咽口水,含含糊糊道,“要说剑舞门那个姓厉的小娘子,确实当得上四大美人之首。那腰,那胸……”他啧啧几声,“就是玫瑰带刺,胭脂马难驯,否则嘛……”他哼哼几声,脸上挂着□□,“否则”之后的话不言自明。 陆长岐没有言语,却丝毫不影响他的谈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他又继续道:“不过嘛,咱们本以为厉小娘子已是千秋绝色,如今见了令千金,才知天外有天。令千金的举止风姿,和厉小娘子相比,也不遑多让。” 说完,他自顾自地嘿嘿一笑,却没注意到陆长岐脸上的笑容,已变得十分僵硬。 “帮主,你喝多了——”霸淮帮的帮众听到杨武泗的这番醉话,再看了看陆长岐的表情,暗道不好,忙一拥而上,半哄半抬的把醉醺醺的杨武泗抬出了宴厅。 直到杨武泗一干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宴厅门口,陆长岐不自然的表情才缓和了几分。 “我真是想不明白,这么没脑子的人,是如何当上一帮之主的。”看着被架走的杨武泗,贾无欺放下正在啃的鸡腿,叹了口气道。 “或许他有许多好帮手。”一个被酒意沾染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贾无欺偏头一看,裘万盏拎着酒壶,正坐在他身边自斟自饮。 “贾老弟,岳小兄弟,浑裘敬你们一杯。”裘万盏说着从怀中摸索片刻,又赫然掏出两只酒壶。他一手一只,不由分说的塞到了贾无欺二人的手中,“陆长岐别的不说,备的酒倒确实不错。”他拿着酒壶兀自在这两人手中的酒壶上一撞,“铛铛”两声,分外清脆。 “干了!”不等二人反应,裘万盏已将掌中酒壶向上一抛,壶中酒径自从壶口泻出,尽数被裘万盏吸入口中。 有道是饮如长鲸吸百川,贾无欺如今一见,才知真有人喝酒能喝出如此气势。不仅他为之一叹,在座宾客中清明尚存的,见裘万盏喝酒如斯,皆是动作一顿,面露愕然。 “好酒当前,诸位为何枯坐不动?”裘万盏正喝得兴起,此刻就算有金山银山堆在他面前,恐怕他也会不为所动,全部的注意力只在满场的美酒上。 “我盏通神君信否——”他长啸一声,似在询问他人,又像是在自问自答。有人张了张口,正准备回答,只听“嗖”地一声,已被他喝尽的酒壶从他掌中飞出,朝着别桌飞去。 “砰”地一声轻响,空酒壶与桌上的另一只酒壶相撞,空酒壶上的壶盖应声而起,与此同时,一股琼浆从另一只酒壶的壶嘴中汩汩而出,恰恰落入了掀开壶盖的空酒壶中。 壶盖落下之时,空酒壶将将注满。 裘万盏哈哈一笑,放声道:“酒才著盏月随生——”他那仿若通神的酒壶在空中一飘九旋,竟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大家吸月当箫笙。”言罢,裘万盏大笑三声,众人只听叮叮铛铛数声脆响,只嗅到一股浓郁的酒香。待往桌上定睛一看,原本空空如也的酒杯皆被尽数满上,桌子中央原本装满玉液的酒壶,不知何时已被倒了个干干净净。 “诸位,干!”裘万盏将白玉酒壶中的佳酿再次一饮而尽,这才拿起袖子囫囵两下擦了擦嘴角,潇潇洒洒地落了座,对在场神色各异的众人视若无睹。 “裘长老,好酒量!”一个雌雄难辨的声音在宴厅一侧响起,在这众多粗声粗气的喝彩中显得分外突兀。 贾无欺顺着声音看去,说话的竟是林乱魄。天残谷一行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宴厅中,与划拳逗乐的江湖群豪不同,他们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慢条斯理的吃菜品酒,不像是来贺喜的,更像是来品尝佳肴的。 像是注意到贾无欺的目光,林乱魄微微侧目,竟是对着贾无欺微微一笑。贾无欺心中咯噔一下,那笑容他觉得分外眼熟,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但此刻他却抓不住踪迹。 “哈哈,林兄的酒量也不差。”与在场其他人不同,裘万盏并未对天残谷的人嗤之以鼻。不仅如此,他见天残谷一桌个个都神色清明,毫无醉酒之意,不由拊掌大笑,佩服道:“浑裘自诩酒量过人,如今与天残谷众位英雄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你小子不错。”徐无脚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道,“虽说跟那些个鸟人混在一起,但脾气倒是颇对咱们的胃口。”说着,徐无脚放下筷子,看向裘万盏,“其实说实话,你的酒量就算放在天残谷,也是这个。”他伸出手,竖起了大拇指,“只不过今日咱们来得晚,比你喝得少些,自然也就清醒许多。” “徐兄快人快语,浑裘再敬你一杯!”裘万盏大笑一声,又是干了一壶酒。 “好!”那徐无脚见此,也是酒兴渐涨,抄起桌上的酒壶就要仰头干下。 “无脚。” 就在此刻,一个平静的声音在桌边响起,说话的,正是一直默不作声的青衣书生。他坐在灯火晦暗处,又一直无声无息,若不是此刻发声,几乎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众人见他其貌不扬,又毫无存在感,此刻出声颇有些劝阻之意。那徐无脚性情粗莽,此时又在兴头上,又怎会听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人的话,定会与他争执起来,说不定火气上涌还会拔剑相向。思及此,在座之人纷纷停杯注目,等着即将上演的一场好戏。 谁知,接着发生的一幕十分出乎众人的意料。 那青衣书生说完,徐无脚居然老老实实的放下酒壶,语带恳求道:“堂主,我只喝这一壶还不行吗?”说着,他有些扭捏地看了裘万盏一眼,又道,“再说,裘兄都先干了,我若不喝,也太……” 他话未说完,就被青衣书生打断道:“喝可以,不过五日之内,你不得沾一滴酒。”他口气十分缓和,但态度却十成十的不容拒绝。 徐无脚沉默半晌,显然脑子里正在天人交战,最终还是一梗脖子:“好,我答应就是了。” “恩。”青衣书生也不再所言,瞥了他一眼,“喝罢。” 话音刚落,徐无脚已是咕嘟咕嘟地把壶中酒一饮而尽。喝罢,他满足地“哈”了一声,刚才的郁闷似乎都一扫而空。 众人见徐无脚如此听那青衣书生的话,又听到“堂主”二字,这才恍悟,这青衣书生定然不是什么小角色。又见他虽沉默不言,天残谷众人却对他恭敬有加,一举一动似乎都要向他请示,俨然是这一行人之首,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探寻之意。 贾无欺刚刚收回目光,就听岳沉檀道:“你认识他。” 岳沉檀口气笃定,似乎已不需贾无欺开口回应。 贾无欺叹了口气,垂死挣扎道:“何以见得?” “昨日道场之上他与我交手,你料定我会输,所以才出手阻止。你本想取而代之替我出战,没想到,他见你挺身而出,倒是舍不得了。”岳沉檀口气平平,只是最后“舍不得”三个字有意无意的加重了语气。 “岳少侠慧眼如炬,小的甘拜下风。”贾无欺无奈道。 岳沉檀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薄唇微抿,没有说话。 “只是有一点你说错了。”贾无欺又道,“他不打我并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因为他打我已打得够多了。” 第七十一回 岳沉檀眉头微挑:“哦?” “正所谓严师出高徒,这个玉不琢不成器……” 贾无欺挠挠头,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说,岳沉檀却已了然道:“看来你确实深有体会。” “这个自然,爱之深责之切嘛,打着打着就习惯了。”说罢,贾无欺好奇地看他一眼,“你可别告诉我,从小到大没挨过揍。不过,”他歪头一想,“你的师父师伯都是得道高僧,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揍人呢。”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道,“这些高僧大能揍人,可是一边揍一边念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看着他乐不可支的模样,岳沉檀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这样的心情对他而言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心头一动,原本沉静持重的姿态终于松动,露出了几分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贾无欺见他不气不恼,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口没遮拦的,方才只是说笑,对尊师可万万没有不敬之意。” 岳沉檀见他局促的模样,轻叹道:“你如今倒也知道何为收敛了。” 他这话来得没头没脑,贾无欺茫然道:“你这话是何意?” “你可记得初见之时,你同我说的话?” 贾无欺摇摇头,岳沉檀目光倏地一冷。贾无欺立刻又补充道:“咱们初见时说过不少话,不如你给我点提示?”说完,十分真诚地对岳沉檀眨了眨眼。 岳沉檀无视他表情丰富的脸,垂眸道:“你那时说,‘你的道与我无干,我的道你也毋庸置喙’,可还记得?” “咳,”贾无欺清了清嗓子,“那时与你不过点头之交,我又惯是个恣行无忌的性子,见你总是一板一眼,总觉得你道貌岸然装模作样。这一看不惯,自然就免不了肆言几句。如今,”他斜觑了岳沉檀一眼,见对方脸上并没有生气的模样,便继续坦白道,“我知道你本性如此,和武林之中那些假正经的沽名钓誉之辈不同。况且朋友相交,贵在心意相通,你有此性情,定然不喜那颠狂恣肆之徒。我既知晓,又怎会放任性情,惹你不快。” 他说完,目光定定地看向岳沉檀。本以为对方即便不露出颇为感动的表情,也多多少少会露出些笑意。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听完他的话,对方的表情非但没有缓和,连眉头都蹙了起来。 岳沉檀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他停顿了片刻,抬头看着贾无欺,语气复杂,“在我面前,你无须收敛。” 他的目光深沉,似乎饱含着千言万语,那珍之重之的意味,排山倒海般地朝贾无欺压去。贾无欺仿佛陷入一片寒潭之中,本应冰冷彻骨,他却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斥着暖意,让人忍不住想就此沉溺下去。 “好……”贾无欺听见自己无意识道。他还来不及理清翻涌而起的千思万绪,却出于本能的应了对方。 他答得恍惚,却未察觉岳沉檀说完之后,脸上的神色也颇不自然。像是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十分不妥,岳沉檀又干巴巴解释道:“慧能法师有云,‘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你若一味克制,反倒有违天理了……” 贾无欺听到这话,突然噗嗤一笑,打趣道:“怎么,我不过是收敛克制一下,这就天理不容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岳沉檀脱口道。 “哦——”贾无欺故作恍悟得点了点头,“是我误会岳禅师了。岳禅师可别着急,瞧瞧瞧瞧,这耳根急得都红了。” 岳沉檀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岳禅师,我悟性不高,以后就有劳禅师多给我讲经授法了。”贾无欺拿肩膀蹭了蹭对方的胳膊,继续笑闹道。 岳沉檀不去看他,只是兀自往一侧挪了挪身子,耳根愈发红了。贾无欺一看,更是心中得意,虽然他也搞不清楚,自己这满满的喜悦自得之情,究竟因何而起。 月华如练,夜凉如水。 龙渊山庄的客房中,一个少年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夜寒如此,他的额头却布满了汗水,滴滴冷汗从额上滑下,打湿了他颤动的睫羽。 他体内似有两股真气乱窜,时而如燎原之火将他身体烧得滚烫,时而又如□□冻得他瑟瑟发抖。巨大的痛苦让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恍惚。清醒时尚知自己身处何地,恍惚时却依稀看到一幅从未经历过的景象—— 亭台楼阁,连绵起伏,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宫髻妇人,言笑晏晏,紫袍宾客,络绎不绝。忽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顷刻之间,雕栏画栋不复存在,只余下满目疮痍。凌乱的马蹄声、铿锵的兵戈声、凄厉的惨叫声、绝望的呜咽声,交杂反复着在他耳边轰鸣,其声之大,仿佛不将他灵台震碎誓不罢休。 “叮——” 一声清脆的风铃声突然传入他的耳中,他倏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若我今日不来,明年的今日,只怕已是你的忌日。”一个低沉的声音在窗边响起。 少年人难掩惊愕之色向窗边望去,紧闭的窗户不知何时已被推开,窗下的八仙桌边,赫然坐着一个人。来人身姿挺拔,头戴斗笠,笠边还围有一圈皂纱。晦暗之中,隐约能看见他双眉入鬓,眼角带煞,嘴角上带着一丝冷削之气。 “弟子知错,是弟子大意了。”少年人立刻十分恭敬地垂首道。 见他如此态度,来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些笑意。他不笑时看上去冷峻无情,但是在笑的时候,却又令人觉得无比的和蔼可亲。 “知错便好。”说着,他的目光落在少年人左腿之上,“这些时日左腿感觉如何?” “毒性不发作时行动无碍。” “恩。”来人袖子一挥,少年人只觉左腿风布、伏兔、梁丘、悬钟几处大穴像是有银蛇钻入,带着充沛的内劲越钻越深,似乎要钻进他的骨子里。 “有何感觉?”来人抬眼看他。 少年人依旧垂首道:“似有几股内劲钻入,先是如遭针扎,现下内劲过处俱是暖意。” “不错。”来人微微点了点头,“我用内力暂时克制住你左腿毒性的蔓延。但是若想根治,还需靠你自己。” “弟子明白。”少年人沉声道。 来人目光扫过他低垂的面容,又道:“近日掌法可有突破?” 少年人迟疑片刻,道:“不曾。” 来人听闻此话,冷哼一声,脸上笑意全无:“让你入世是为修炼,可不是让你趁机懈怠惫懒的。” “弟子不敢。”少年人声音又低了几分,“只是最后一层境界实在玄妙莫测,弟子时有感悟,却究竟突破不得。” 来人严厉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片刻,冷声道:“你可知这是为何?” “弟子天性驽钝,难成大器。”少年人涩声道。 “错!”来人怒叱一声,“我本以为只要你潜心修习,必能有所感悟,没想到你非但没有精进修行,倒是妄自菲薄不思进取起来。” “弟子知错。”少年人头垂得更低了,“请师父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我今日并不是为了罚你而来。”来人语气又缓和了起来,他时而和风细雨,时而冷若冰霜,如此阴晴不定,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少年人并没有因为他缓和的态度而放松下来,依旧屈身垂首,不发一言。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来人一只手在桌面上轻叩,看向少年人,“你只知十八泥犁掌因地藏而来,却不知这二者之间的关系远非看上去这么简单。地藏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可知这度尽地狱的前提是什么?” 他话音刚落,少年人就形神俱震,倏地抬起头来。 “很好,看来你是明白了。”来人满意地露出了一丝笑容,然后一字一句道,“不入地狱,焉破泥犁?” “师父的意思是——”少年人的语气晦涩不明。 “一人一身,具十八界。自性若邪,起十八邪;自性若正,起十八正。自性恶用,则起凡心,自性善用,则起佛心。你如今凡佛各半,合而论之,故而平平无奇。若想突破,先从凡心开始罢。” 少年人一听此话,有些难以置信道:“师父莫非是让弟子先修十八邪吗?” “这有何不可。”来人轻描淡写道,“你可知十八泥犁掌还有一个名字?” “恕弟子孤陋寡闻。”少年人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来人冷冰冰的双眼。 “无妨,今日为师便告诉你。”一阵夜风吹过,微微掀开皂纱的一角,露出来人微勾的嘴角,“十八泥犁掌是叫给外人听的,我只称它为,十八邪掌。” 他话音甫落,又是一阵夜风刮过,只是比之前更冰,也更冷。 少年人微躬的身躯在这彻骨的寒意中居然渐渐挺直,他抬起头,黑沉沉的双眼看向来人:“不知凡心该如何修习,还请师父赐教。” “这有何难。”来人冷嗤一声,“你方才可觉体内有冷热两股真气交替乱窜?” 少年人沉默着点了点头。 来人面露欣慰之意:“如此看来,便只差临门一脚。”他朝床榻扬了扬下颌,“你先回榻上运功调息,一炷香之后,为师再替你打通关节,境界突破还不是在弹指之间。” 少年人见到来人脸上的笑意,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十分陌生,心中更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只是他对来人向来敬之重之,从未忤逆过,犹豫了片刻,还是顺从地走向了床榻。 夜枭声中,月影西斜,一片昏暗中,寒意更甚往昔。 第七十二回 天光将晓,晨色熹微。 清晨的山风带着丝丝凉意,扫过龙渊山庄的每一个角落。 宴厅前的长廊边,一个少年怀抱着酒坛,脑袋像小鸡啄米似得一点一点,睡得正酣。像他这样酒醉园中的,还有另外一人。在他头顶之上,一个肩扛九条麻袋的人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地从长廊屋顶上坐了起来。他衣服不仅破破烂烂,而且松松垮垮,随着他的动作,一大片精壮的胸膛就赤|裸|裸地露了出来。他浑不在意地抓起身侧的长棍搔了搔头,睡眼惺忪地又打了个呵欠,这才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他看似随意的一跳,落地之时却听不见一点声音。 刚一落地,他便看见了还在酣梦中的少年。他面上一笑,用长棍戳了戳少年的肩膀:“嘿贾老弟,快醒醒!” 贾无欺被戳地一个激灵,猛的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睛虽已睁开,神识仿佛还不清醒,迷茫地看了周围一圈,才喃喃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不在这里,还在那里?” 贾无欺双手拍了拍脸,意图让自己清醒几分:“我明明记得,昨晚和岳兄已回到了客房之中——” “酒醉时的记忆哪里当得了真。”裘万盏抱臂一笑,“若能当真,浑裘我岂非已洞房花烛千次万次了?” 贾无欺无言以对,只是面上却露出了一副“你居然也会做这样的梦”的表情。 裘万盏被他生动的眉眼逗得哈哈一笑:“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不信你去问问这庄中群豪,有哪一个没梦过这红烛帐暖的好事?” “反正我就没梦见过。”贾无欺不知想到了什么,闷声道。 “你嘛,”裘万盏斜他一眼,摸摸下巴故作高深道,“只怕年纪还未到。”说罢,戏谑的目光还在他胯|下停留了片刻。 他却没想到,贾无欺丝毫没有羞怯的意味,反倒有样学样,意味深长地向他同样的地方看了一眼,慢条斯理道:“彼此彼此。” 裘万盏俊眉一轩:“客气客气。” “浑裘你可是又在欺负人了?”二人说话间,一个内力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二人转身一看,只见法严和尚从宴厅后的小路上走来。春寒料峭,他却只着一身单薄的缁衣,随着他的走近,似有一团暖融融的热气逼近,其内气之充沛,可见一般。 “法严老兄,你这可就是错怪我了。”裘万盏笑嘻嘻道,“贾老弟心思敏捷,口齿又伶俐,我二人真对上阵来恐怕占下风的还是浑裘我啊。” 法严和尚闻言哈哈一笑:“自古英雄出少年,贾小兄弟正是那初升红日。和他一比,浑裘你嘛,只怕老喽。” “法严法师说笑了,小可可不及裘大哥龙精虎猛。”贾无欺颇具深意地朝裘万盏挤挤眼睛道。 裘万盏干咳一声,话锋一转道:“法严老兄这一大早的,是往何处去?” “洒家听闻厉门主身中之毒似乎已经解开,正想去探望一番。” 贾无欺看看他身后道:“怎么的不见其他小师傅?” “依陆庄主所言,厉门主似乎在天残谷落脚的别院中修养。”说到这,法严和尚笑容微敛,叹口气道,“洒家怕又惹出什么无谓之事,还是只身前去的好。” 他虽未说明,但贾无欺却已明白,少林一行中,不少年轻弟子都是嫉恶如仇的性子,本就看这亦正亦邪的天残谷不顺眼。天残谷的人大多也都是性格张扬之辈,绝没有打碎牙齿和血吞的肚量,两者相遇,稍有龃龉,恐怕就会兵刃相向。法严和尚前往探病本是好意,若因此惹起一番冲突,实在有违初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才选择一个人前往天残谷别院。 “法严老兄的顾虑不无道理。”裘万盏道,“不过嘛,我与贾老弟对天残谷却没什么成见,眼下也无事可做,不若我二人与你同去。” 贾无欺也点点头道:“那天残谷的青衣书生钩法精妙,我也正好借此机会请教一番。” 说罢,三人便一同朝天残谷众人的居所走去。 别院的前庭中,两名莽汉正怒目相对,巨大而光滑的磐石上,一个锦袍人悠闲地盘腿而坐,手中摆弄着一只通体碧绿的玉笛,仿佛对面前一触即发的局势毫不知晓。 “老子的冲天锤最厉害!”莽汉中的一个开口道,正是褚虎。 “放屁!明明是老子的遁地轮最厉害!”另一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提着炮筒似的右腿重重向地上一踏,这人自然是徐无脚。 “有本事我二人只用双手较量,看看谁更厉害!”褚虎重重一哼道。 “你若有胆,咱们只用双腿比试,我若输了,我是这个!”徐无脚说着,竖起了小指。 “你这人好没道理,你明知我腿脚不便,却偏要比这个!”褚虎粗声粗气道。 徐无脚嗤笑一声:“难道你就没存私心?明知我手上功夫不行,却偏只比双手功夫。” 两人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大,俱是满脸通红,睚眦欲裂,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前去,互相撕咬一番。 “今日我却不管谷中那些规矩——” “你敢来难道我不敢迎吗——” 两人狂啸一声,同时喝道,眼见就要交起手来—— “收声。”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东厢房传来,只见那青衣书生从窗中探出头来,只扔下一句,又将窗户关了回去。 他连看都没看,似乎很有信心,这短短两个字后,庭中剑拔弩张的两人会偃旗息鼓,就此收手。 他的信心来得不无道理,在他出声之后,那庭中两人果然如同锯嘴葫芦一般,变得闷不吭声起来。只是这二人胸膛俱是剧烈起伏,脸色也是由红变紫,想来怒气未消,憋得难受。 磐石上的锦袍人这时才轻笑一声,视线终于从摆弄的玉笛处移开,落到了这二人身上。他不笑已十分动人,一笑起来,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庭中两人本来怒气冲冲,被他这么一笑,反倒有些讪讪地,异口同声道:“有什么好笑的!” “笑你二人蠢得可爱。”天下敢在徐褚二人面前如此放言的并不多,林乱魄算是一个。他朱唇一启一合,似乎对话中的奚落之意并未感到任何不妥。 世人对美人总是要宽容许多,天残谷的人也不外如是。 徐褚二人被说为“蠢”,本应勃然大怒,但紧跟的“可爱”二字,却让他们变得有些扭捏起来。光天化日之下,两名虬髯莽汉作扭捏之态,实在是一副不可多得的奇景。 “我二人如何蠢了?”两人又道,这回连粗哑的声音都变得轻柔了几分。 林乱魄眼波一转,嫣然一笑道:“你二人若想一较高下,根本无需兵戈相向。再说谷中最忌内斗,你二人本意虽只在切磋,但冲天锤和遁地轮俱是威力无匹的杀器,一有不慎,伤及对方,你二人又该如何收场?” “那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你二人若想比试武功,公平起见,便应舍了武器,赤手相搏。若是武器在手,倘若一方赢了,究竟是赢在武器机关上,还是赢在修为技法上呢?”林乱魄说罢,看向二人。 那二人点点头:“你说得有理。” “但你二人的身体早已与武器融为一体,要想去除武器只拼武技已是不可能。”林乱魄语带遗憾道。 “那你可有什么办法?”褚徐二人立刻问道。 “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林乱魄语气一顿,目光扫过两人面庞,“不知你们是否有胆答应了。” “但说无妨。”褚徐二人已被他勾起了兴致,自然不会轻易拒绝。 林乱魄勾唇一笑:“若有一人,既会了褚兄的手法,又会了徐兄的脚法,不就万事俱备了?”见两人依旧云里雾里,林乱魄又耐心道,“此人用褚兄的手法与徐兄相比,再用徐兄的脚法和褚兄相比,徐兄和褚兄岂非不用交手,也能一较高下了?” 褚徐两人本就是直肠子,被他这番弯弯绕绕的言论一说,拧起眉毛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什么问题,于是迷迷糊糊道:“你这法子,倒是不错。只是一时半会儿之下,又从哪里寻得这样的人呢?” 林乱魄听到这话,展颜一笑,一根洁白修长的手指指向自己道:“这个人,岂非已在你们面前?” 林乱魄入谷时间虽不长,但颇受谷主器重。不仅办事果断,更有一副练武的好底子。寻常招式,只要在他面前打上一遍,他便能学个*不离十。褚徐二人此刻见他毛遂自荐,心中却也十分认同,要在段时间内学会他两人的绝技,眼下恐怕只有林乱魄才能做到。 于是林乱魄话音刚落,两人皆是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一不做二不休,便在林乱魄面前演练起来。一边演练,还一边对喊道—— “你小子可别偷看啊!” “谁稀罕瞧你的臭功夫!” 贾无欺三人来到别院前,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幅景象。三人都未出声,但对林乱魄此人的心思深沉,又都有了一番领教。 第七十三回 东厢房中,轻烟缭绕,一座工艺精巧的青花海水纹香炉,徐徐吐出阵阵幽香。房内挂着厚重的帘幕,光线晦暗不明,只在香案上点了两盏连枝灯。那连枝灯做工繁复,不似凡品,蟠龙底座一人踏龟而立,躬身抚琴,头顶树灯主干,主干上青藤缠绕,蔓蔓枝枝,每根探出的树枝上各有一盏带柄行灯,枝上亦有鸟雀栖息,生动可爱。 三人踏入屋内,只见床榻之上,一白衣丽人合衣半倚,青衣书生坐在塌边,几根修长的手指正搭在一截皓腕之上。听到门口的动静,青衣书生转头朝三人点了点头,白衣丽人却恍若未闻般双目微阖,无动于衷。 “厉门主现下如何了?”贾无欺目光落在厉嫣苍白的面容上,出声问道。厉嫣此刻铅华尽洗,比起平日里少了几分妩媚,却多了几分英气。 青衣书生将厉嫣伸出的手用薄毯掖好,站起身道:“已无大碍,但若想完全恢复,还需静养一段时日。” “厉施主所中之毒当真是尸花之毒?”法严和尚问道。 青衣书生点了点头:“正是。所幸厉门主及时封住经脉,尸花之毒未深入肺腑,否则即便有茔上草入药,也断无根治的可能。” 法严和尚低呼一声佛号,视线却停留在了香案之上。 注意到他的目光,青衣书生道:“法师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法严和尚低叹一声:“灯是好灯,若有纱罩,那便更好了。”只见他目光落处,几只飞蛾的尸体躺在连枝灯的灯盏之上。灯焰摇曳,照得飞蛾的翅膀忽明忽暗,似乎下一刻还能挣扎飞起一般。 就在这时,一声冷嗤从床榻传来—— “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们佛家人就是慈悲。”厉嫣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一双眸子似嘲还讽的望向了法严和尚一行人。 “厉门主这话可就不对了,难道你不知道,少林四大金刚中,有一人最爱扫地吗?”一个调侃的声音响起,正是裘万盏。 厉嫣淡淡扫了裘万盏一眼,并没有说话,一时之间,屋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贾无欺见状,忙道:“既然厉门主已无大碍,何不与我等一同前往剑阁,瞧瞧那越王神剑的厉害?” 原来昨夜酒酣之时,陆长岐一时语快,将越王神剑出炉在际的消息说了出来。本来在几番波折后,他是想等神剑铸好再吐露消息,没想到浊酒入肠,脑袋一热,究竟还是没有忍住。 转魄将出,就在今日午时。 听到这个消息,厉嫣倒是显得兴致缺缺,只是不经意道:“如此大事,到场群豪想必不少。” “这个自然。”贾无欺点点头,“少林、武当、太冲、丐帮等名门大派自不必说,就是前几日未到山庄的小门小派,昨夜听到消息,也是派人快马加鞭,定要在午时之前赶到龙渊山庄。” 听到龙渊山庄即将迎来的盛况,厉嫣作为其暗中对手剑舞门的门主,不仅没有不悦,反倒是露出了愉快的笑意:“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笑意深达眼底,语气中带着一股发自内心的喜悦。 巳时七刻,龙渊山庄的剑阁前熙熙攘攘,挤满了慕名而来的江湖各界人士。离石门最近处,少林、武当、太冲、丐帮四队人马各据一角,两侧抱厦前,砺峰山庄和剑舞门的人马各站一边,再看庭院中央,有“河海两大帮”的帮众,也有“关中九豪”的弟子,亦有不少佩剑侠士,想必是来自河洛一带大大小小的剑派。再往远处,一行人锦袍玉带,斜插雁翅刀,胸绣苍鹰图,只为首一人背上一柄火龙枪,正是索卢峥一行。 贾无欺看向索卢峥一行道:“几日未见,本以为他们已经先行离开了。” “未见到转魄,他们怎会轻易离开。”裘万盏道。 贾无欺看他一眼:“莫非你知道朝廷给他们派了什么任务不成?” 裘万盏微微一笑:“丐帮耳目遍天下,想知道这点小事倒是不成问题。” “哦?那是什么任务?”贾无欺好奇道。 “虽然不成问题,但我却偏偏不想知道。” 贾无欺看了一眼裘万盏戏谑的笑容,默默翻了个白眼。 裘万盏逗弄够了,方才正色道:“其实不用打听,也能将他们此行的目的猜个七八分。皇家历来看重龙脉,这天下三大龙脉,北方艮龙,中原震龙,南方巽龙,同出昆仑。昆仑作为龙脉祖根,龙渊山庄又身处昆仑要位,自然一举一动都备受朝廷关注。” “你这么一说……”贾无欺目光朝四周一扫,“倒是提醒了我。” “哦?” “据我所知,这龙脉又分生龙、死龙、顺龙、逆龙等。生龙者,奔腾翻滚,蜿蜒起伏,姿态万千;死龙者,僵直如尸,体态单调,形同死蛇。顺龙者与主脉同向,集聚生气,是为吉地;逆龙者和主脉逆向,滞留阴气,是为凶地。”贾无欺眉头微蹙道,“我初来龙渊山庄,便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未细想。今日经你一提,才意识到山庄所处地势乃是一条逆龙。” “想不到贾老弟对堪舆之学也颇有研究。”裘万盏赞赏地看他一眼,“不错,这龙渊山庄的山势着实古怪,依我看,还不止地处逆龙这么简单。不过嘛,”他摸摸鼻子道,“自古以来铸剑之术都是玄之又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说不定只有在这古怪地势中,才可铸得无双神器。否则,为何越欧治当年千挑万选,又有司空老人相助,却偏偏选中了这个地方?” 贾无欺“唔”了一声,心中的疑惑却仍未消散。他漫无目的的环顾四周,待目光落在少林一行人身上,才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当即抬脚快步向他们走去。 法严和尚正和身旁弟子打着机锋,就听身后有人道:“法师可曾见到岳兄?” 他闻言转身,见贾无欺面上似乎有些焦急之色,忙道:“贾小兄弟不必心急,洒家今日虽未见过小师弟,但他偌大一个活人,身手又是不凡,龙渊山庄又这么多侍卫,总不会出事的。” “可我昨日明明记得与他一道回了落脚之处,醒来时我却身在长廊之中。”贾无欺依旧面有忧色,“待我回客房找他时,已人去屋空了。我本以为他是与法师一同前来剑阁,看来也并非如此。” 法严和尚倒是心宽体胖,完全不觉得他这个小师弟会出什么事,哈哈一笑道:“贾小兄弟,你听洒家一句,关心则乱,龙渊山庄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就算有人想对我小师弟不轨,恐怕也很难下手。再者说,小师弟平日广结善缘,又怎么有人会加害于他呢?” “但他此番前来便是为了越王神剑一事,如今神剑出炉在际,他却不曾露面,法师不觉得奇怪吗?”贾无欺眉头一蹙。 “洒家这小师弟心眼是实打实的好,但性子究竟冷了些。说不定他只是嫌此时人太多,也未可知。” 法严和尚的大大喇喇终于让贾无欺败下阵来,他叹了口气,决定赏剑之后再去寻找岳沉檀的踪影。就在这时,剑阁的石门“轰”地一声被推开,陆长岐面露喜色,从石门内走了出来。他的身后,依旧跟着沉默不语的掩日,新婚刚过,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喜意。 “承蒙诸位看得起,对转魄出世的一再延期百般包容,陆某在此先拜谢各位了。”陆长岐说着,便是深深一拜,然后继续道,“这几日风波不断,幸得众位豪杰出手相助,转魄才得以铸成。如今午时已到,陆某诚邀诸位,共赏神剑!” 他神情激动的一挥手,剑阁石门大开,人群立刻一拥而入,原本宽敞的剑阁内,顷刻之间,便是人头攒动,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哗啦”一阵巨响,数条铁链应声垂下,众人眼疾手快,忙攀住链节,片刻之后,便到达了剑阁的最顶层。 剑阁最顶层,那扇由神像构成机关大门,依旧紧闭。 陆长岐见众人面露不解,便解释道:“铸剑最后一环须得摒绝人气,故而昨日一早,这最顶层的工匠都离开了石室。为了万无一失,整座剑阁也封了起来。所以,”他看向众人道,“陆某与诸位一样,还未曾见到转魄的真面目。” 说着,他与掩日两人走到石门两侧,启动了机关。鲜血汇于神像掌中,神像从头到脚一分为二,一半慈祥,一半狰狞,缓缓地向两侧移去。 陆长岐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他步履轻快,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眼见巨大的青铜爵出现在视野之中,他原本就不慢的步伐又加快了几分,仿佛再多上一分一秒,他也等不及了。 他的身后,江湖众人面色各异,有面露喜色的,有眼珠乱转的,不少人抻长了脖子翘首远望,已按捺不住内心的迫切与渴望。 但其中有几人,偏偏表情与他人都不相同,不仅没有露出欣喜的神色,反倒是蹙起了眉头。众人还未走到青铜爵跟前,就听到一个声音冷冷道:“有腥气。” 这声音太冰太冷,不带一丝温度,众人听到俱是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前方“轰隆”一声巨响,那巨大的青铜爵居然从中间开裂—— 一个人影从裂开的爵腹中缓缓倒了下来。 “扑通”一声,血池将这人影淹没,陆长岐站在血池前,嘴唇发乌,面色惨白。 第七十四回 血池之中,青丝如水藻一般铺展开来,温柔多情地和转魄剑身缠绕在一起,仿佛情人般难舍难分。一具苍白浮肿的尸体映入众人眼帘,衣服在血水的浸泡的下已看不清颜色,只有一双小巧玲珑的绣花鞋,颤颤悠悠地浮在池面上,大红的缎面在此刻分外灼人眼球。 每一个抱着兴奋与喜悦前来剑阁的人,此刻皆是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只因陆长岐的神色实在太过难看,让人不得不好好揣摩这池中之人和他的关系—— 莫非…… 有心思活泛的人稍微摸到了苗头,但却浑身一个激灵,不敢再继续猜想下去。 “哟,这是发生了何事?”一个含笑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天残谷一行不知何时也进了石室,为首的正是林乱魄。 在众人注目之下,他径直来到血池边,看到池中的尸体时,十分夸张地吸了一口凉气道:“此人是谁?”说罢,又好心道,“死者为大,怎么能让她继续泡在血池里,还不快把她抬出来?” 人群中不知哪派弟子低吼一句:“用不着你假好心!”说完又向陆长岐征求意见道,“陆庄主,你看是不是先把尸体抬出来,再……” 陆长岐从见到尸体开始,就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任何话语。此刻见有人挽起袖子往血池边上靠,才像是缓过神来,暴喝一声:“慢着!” 他对外向来温和谦良,从未与人红过脸,此刻骤然发怒,在场众人皆是一愣,一时之间,无人说话。陆长岐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干笑一声:“这尸体对于缉拿真凶万分重要,还请诸位小心些。”说着,他让到一边,言下之意,便是允许众人搬运尸体了。 本就心存疑惑的人,被他这么一弄,倒是有些更摸不着头脑了。他方才一喝显然是不愿有人碰到尸体,但转眼之间便变了态度,那一番说辞也不成其为发怒的理由,他到底是因何而发怒,又因何而掩饰呢? 随着尸体从血池中被抬出,众人才终于看清了这具女尸的真面目。 这是一个妙龄女子,衣着光鲜,青丝如瀑,绣鞋精致繁复,多半是生在富贵人家。可惜的是,由于长时间的浸泡,她此刻身体浮肿,双目暴凸,皮肤灰白一片,手足处亦是皱缩苍白,完全看不出本来的身姿面容。她口鼻处尚残存着细小的泡沫,面上布满了暗红色的尸斑,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早已面目全非。 就在大家暗暗猜测这名女子的来历时,有眼尖的人却看出了些许端倪。 “我怎么瞧着,这女子的耳坠颇像一把剑?”林乱魄状似无意道。 他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尸体的耳朵处,却没人注意到陆长岐因为这样一句话,面部肌肉重重地抽搐了一下。 “可不就是宝剑嘛!” “等等,这剑的造型怎么看着有几分眼熟……”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剑似乎在哪里见过?” 一时间众说纷纭。 贾无欺在嘈杂的人群中探出头来,瞄了那尸体一眼,便已知道了那女子的身份—— 一双耳坠足金打造,做工精致,耳坠形似的那柄宝剑,正是龙渊山庄头顶处,斜插的那柄巨剑。能将此剑佩戴在双耳上的女子,想必在龙渊山庄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女子如此年少,陆长岐又并无妾室,故而她的身份也只能有一个。 “实不相瞒,”陆长岐听着纷杂的议论,垂在身侧的手掌握了握拳,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这名女子,正是小女。” 什么?! 若非陆长岐亲口承认,在场群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陆长岐说这是他女儿的尸体,他的女儿,昨晚不是刚刚大婚吗?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本应是再吉庆不过的事情,又为何会化为一具尸体躺在这里? 莫非陆长岐不止一个女儿? 莫非是掩日将陆长岐的女儿溺死在这池中? 探寻的目光齐刷刷地打在掩日脸上,众人这才发现,无论是对于一个新婚大喜还是对于一个新婚丧偶的人来说,掩日都显得太过沉默,也太过平静了。 这份沉默与平静,在平日里是可靠与沉稳的代表,此时却显得分外可疑和可怖。 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 他究竟是人,还是只是龙渊山庄操纵的众多傀儡中的一个? 陆长岐的那句话,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让所有人,对他,对他的女儿,对他的女婿,甚至对整个龙渊山庄,都充满了或善或恶的猜疑。 如非被逼无奈,陆长岐绝不可能走出这一步。 然而从他看到血池中的尸体那一刻起,他已经没有了退路。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正如诸位所想,”陆长岐又是一叹,原本志得意满的面容此刻显得既疲惫又憔悴,“此女正是小女明姝。” 明姝,居然真是陆明姝。 已经有人不怀好意地把掩日围了起来,似乎只要陆长岐一声令下,便要做那第一个擒凶缉恶的英雄。可惜的是,陆长岐并未给他们这个机会。 “小女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陆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小女生前良善宽厚,向来与人为善,死后也必不希望因她之事攀扯无辜,错判好人,在未下定论之前,还请诸位莫要轻易出手。况且既有朝廷命官在此,定会替小女主持公道,诸位的一片好意,陆某心领,实在感激不尽。”陆长岐说着,对着在场众人便是一揖。 而他口中的“朝廷命官”,此刻也从人群最末走了过来。一行人松姿柳态,行走间威光四射,令人生畏,正是以索卢峥为首的御前司。 御前司,作为天子近侍,但凡露面,就算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要礼让三分。陆长岐将事情委托御前司查办,实则是断绝了江湖各派插手此事的可能。就算有人想借此机会掀起些风浪,此刻一见御前司众侍卫,也不得不压下了心中的念头。 “索卢大人,有劳了。”陆长岐朝索卢峥拱手道。 索卢峥朝他点了点头,身后的几名侍卫见状便要将陆明姝的尸体抬起移开。 “且慢——”一个柔媚无骨的声音从角落中传来,只见在两名霓裳少女搀扶下,一名白衣女子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她脸上还泛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白衣胜雪,覆在她身上颇有些宽大,倒是平添了几分弱不禁风之意,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厉门主,还有何指教?”陆长岐看向来人,虽面色未变,但颈项出青筋暴突,像是在极力压抑什么。 “指教谈不上,不过是一点想法罢了。”厉嫣声音婉转道,“此次赏剑大会因陆庄主诚意邀请,盛情招待,我等才有幸见识到诸多神兵利器和绝技奇招。如今陆庄主千金意外身死,诸位虽不比公门大员手段雷厉,但也都想尽一臂之力。陆庄主虽将此事全权交由御前司的几位大人,但我等此行受陆庄主照顾良多,又怎好徒托空言,作壁上观?”说罢,她美目一扫,看向在场群豪,“诸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几人能经得住美人软言细语,和那柔情似水的目光? 立刻有不少人七嘴八舌道—— “正是如此哩!” “我虽力薄才疏,但也想尽一份力!” “咱们既吃了陆家千金的喜酒,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江湖人最爱热闹,此事又事关龙渊山庄庄主千金,谁人不想插一脚?本来因御前司的出现而遗憾不已的人,在厉嫣的一番话后,又摩拳擦掌起来。 陆长岐见状,已是无法再说出一个“不”字,只好勉强道:“那依诸位所见,此案又该从何查起?” “令爱新婚之夜后便身死他处,令婿岂非很可疑?”说话的人面带微笑,说出的话语却藏锋带刃,毫不留情,正是林乱魄。 他这话一出,许多先前就怀疑掩日的人也顾不得他是天残谷的人,纷纷迎合道:“没错!最可疑的就是他了!” “掩侍卫,难道不为自己辩白几句吗?”厉嫣看向默不作声的掩日,轻言细语道。 在众人如刀似剑的怀疑声中,掩日依旧低头垂目,望着地上陆明姝的尸体,不置一词。他的所有神情都被那张乌黑的面具遮得一干二净,只剩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睛,却不看向任何人,视线只死死钉在陆明姝尸身之上,仿佛一个痴情之人因爱人身死而陷入麻木的模样。 心如死灰,眼如枯井。 他眼中偶尔闪过一丝情绪,似乎是悲伤,是愧疚,是失望,又似乎只是错觉。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吗?”有人义愤填膺道,“陆庄主,此人定与令爱身死有关!何不请御前司的几位大人先将此人收押,审问一番,必有所得!” “说的就是,新婚之夜,他与令爱共处一室,又无他人在场,若想下手,岂非易如反掌?” 掩日的沉默已让不少人将他默认为了最具嫌疑的对象,在众人的口戕舌伐中,他杀害陆明姝,仿佛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就在此时,一个不同于众人意见的声音却传了出来—— “谁能证明,掩侍卫一定是凶手?”说话之人顿了一下,又道,“我却能证明,掩侍卫一定不是凶手!” 听到这话,众人皆是一惊,就连一直垂首不言的掩日,也猛地抬起了头。 这话与众人意见相左,却无人立刻跳出来反驳责难。说话的人慢吞吞地走到掩日身边,他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大,穿得也并不好,甚至连武器也毫不起眼,可奇怪的是,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充满了震慑人心的力量。 这种力量来自于他的地位,也来自于他这个人本身—— 这个人就是身负九袋的丐帮长老,裘万盏。 第七十五回 “你如何证明?”看见裘万盏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风仪严峻的御前司侍卫不由皱了皱眉。 裘万盏拿手指了指自己:“这位官爷,不仅我能证明,他也能证明。”说着,他突然看向贾无欺道,“是吧,贾老弟?” 贾无欺被他这一句话搞得措手不及,虽然他心里揣测掩日多半不是杀人凶手,但却不知裘万盏为何要在这时挺身而出。既然暂时摸不清对方的打算,不如先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于是贾无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点点头道:“没错,小可也可以替掩侍卫作证。” 裘万盏听到贾无欺的回答,满意地勾了勾嘴角,看向御前司道:“各位官爷,这下小人可以继续往下说了吧? 索卢峥略一点头:“裘长老请讲。” “昨日的喜宴,可谓是海错山珍锦盘中,金波玉液银壶内,浑裘我嗜酒如命,自然免不了多喝了几杯。”说着,裘万盏还意犹未尽地砸吧了几下嘴,“独饮究竟无趣,喝了一阵,我便想找人共饮,划拳行令才算痛快。只是那时天色已晚,席上各路豪杰走了大半,没走的也都醉倒在座位上,人事不省,唯一还算清醒的,恐怕只有贾老弟一人了。”他看了一眼贾无欺,继续道,“我二人喝了一阵,仍未尽兴,可惜宴厅中的酒已喝完,我喊了几句,小厮没有前来上酒,倒是掩侍卫提着几坛酒来了。于是我和贾老弟又拉着掩侍卫将这几坛酒喝完,天蒙蒙亮时,才散了席。” 说罢,他又看向法严和尚道:“不信你们可以问问法严老兄,他今日清晨,便是在宴厅前的长廊遇到我和贾老弟的。” 法严和尚应声道:“不错,洒家遇到他二人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这二人亦是睡眼惺忪,绝不是刻意在那里等候。” 出家人不打诳语,法严和尚又身为少林寺四大金刚之一,他说话的分量比起旁人更要重上几分。有了他的话作参考,裘万盏方才那一番话就显得更为可信了。两人一迎一合之下,众人原本对掩日满满的猜疑也不由消退了几分。 陆长岐见状,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他脸色渐好的时候,一个妇人的哭声却如山洪般爆发,凄惨的哭喊声在石室中徘徊,就算心如铁石之人也不免为之动容。 “姝儿——你死得好惨啊——”这妇人打扮得雍容华贵,只是一番哭天抢地下来,高贵的发髻散落下来,脸上的妆容也被泪水冲得七零八落,露出一张憔悴发黄的病容,她正是陆明姝的母亲,也是龙渊山庄的女主人。 “陆夫人,节哀……”有人见她如此痛苦,心中不忍,不由出声安慰道。 陆夫人却恍若未闻,跌跌撞撞地走到陆明姝的尸体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喃喃道:“娘早就跟你说过,他不是你的良人,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啊!”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陆明姝那张浮肿苍白的面容道,“娘本就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你了……如今你也不在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气息也越来越弱,身子一歪,似乎就要昏倒。 就在众人以为她要昏厥过去时,她却突然像恢复了精神一样,猛地从地上站起来,面色凶狠地朝掩日扑了过去。她揪着掩日的胸口,咬牙切齿道:“是你!就是你把她害死的!你,还有你们,”说着,她朝人群中一指,“都是害死姝儿的凶手!你们该死,你们都该死!” 眼见着她神色癫狂地就要朝人群冲去,陆长岐低喝一声:“还不将夫人带回去休息!” 他话音未落,两个黑影已从角落中蹿出,一把拦住了手舞足蹈的陆夫人。陆夫人被两只铁臂禁锢,半分也动弹不得,她摇头晃脑,眼中似乎划过一丝清明,一边挣扎着一边朝陆长岐喊道:“陆长岐,你不是人!是你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是你——” 她还想再继续说下去,后劲却被人轻轻一按,众人只见她脑袋一歪,便再没了声息。 “夫人这是又犯病了。”陆长岐沉声道,“快将侯大夫请到庄里来,替夫人诊治。” “是。”那两个黑影齐声答道,在众人的注目中将软作一滩烂泥的陆夫人扶了下去。 “让诸位见笑了。”陆长岐勉强笑道,“拙荆患病已久,发作时神识不清,口吐胡言,还请诸位见谅。” “可怜天下父母心。”林乱魄悠悠道,“女儿好不容易长大成人,一夜之间却从喜事变成了丧事,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他叹了一口气,饱含深意道,“不怪陆夫人癫狂失态,就算是正常人,又有几个能做到像陆庄主这样冷静自持,处变不惊?” 他这一番话明褒实贬,意指陆长岐冷血无情。在场众人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落在陆长岐身上的眼神,已是变了又变。 “林少侠此言差矣。”陆长岐仿佛没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口气淡淡道,“小女横尸于此,陆某并非不悲不痛。然而陆某身为一庄之主,若连陆某都深陷悲伤自乱阵脚的话,又有谁能够出来为小女主持公道呢?当务之急,不是一味沉溺在痛苦之中,而是找出杀害小女的凶手,以祭她在天之灵。” “陆庄主的气度,果然不同凡响。”林乱魄毫无诚意地称赞了一句,随即慢条斯理道,“既然陆庄主将破案视为第一要务,那我等自然要尽力襄助。”他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方才查看尸体时,我天残谷偶有所得,本在犹豫是否要说出,陆庄主这一番话后,我等再遮遮掩掩便是不义了。” 这话说得好笑至极,天残谷何尝把一个“义”字放在心上,若真是如此,不应叫天残谷,倒该改名叫天善谷了。贾无欺听到此话,努力克制了几分,才没有笑出声来。 陆长岐此刻,却是如何也笑不出来了。他神色僵硬地看向林乱魄,仿佛在看一颗预料之外的炸弹,不知何时就会爆炸开来,将他炸得粉身碎骨。 “林少侠有话不妨直说。”陆长岐虽然万分不愿,但也不能阻止林乱魄的发言,只好顺水推舟道。 “诸位应该都知道,我谷中有人颇擅医术,否则厉门主今日也不会站在这里。”林乱魄说着,看向厉嫣,厉嫣朝天残谷众人盈盈一拜,那便是对林乱魄这话最好的证明。 “那又如何!”人群中有人喝道。 “验人与验尸其实并无两样,我们既能解开厉门主身中的奇毒,自然也能发现陆家千金尸体上的端倪。”林乱魄说着,身子一让,让出一个青衣书生,正是颜枯。 颜枯走到众人面前,徐徐道:“其实这具尸体上存在的疑点,并非我一人发现,贾小兄弟亦有功劳,不妨请他向诸位一一道来。”说罢,他看向贾无欺,微微一笑。 贾无欺从前看不懂颜枯的笑容,此刻便更看不懂了。他再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点名,只怪自己出门没看黄历,今日才屡屡被人拉做垫背的。裘万盏那边倒是还好,毕竟和丐帮扯上关系也并无不可,可颜老大这次,却是以天残谷的身份出现,现如今他若被归为天残谷一伙,日后这副面孔可就很难在江湖上行走了。 究竟颜老大为何要在此时将他牵扯进来? 莫非这也是谷中任务的一环不成? 贾无欺虽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从尸身掌跖部分来看,死亡时间应在昨日午时之后。”他又再次看了看陆明姝的尸体后,确定道。 “何以见得?”索卢峥道。 “若是死于十二个时辰之前,此刻尸体多半头发脱落,唇口番张,头面连着遍身上下皮血,皆一概青黑褪皮。但这具尸体只是面色苍白,手足处皮肤皱缩,乃是新死之状。” 贾无欺又指了指尸体鼻口处:“虽说新死,却绝不是在六个时辰之内。若死于六个时辰之内,尸体面部紫绀应尚未退去,鼻口处也应有大量的蕈样泡沫。可这具尸体却面泛红斑,鼻口处也只残余了很少的泡沫。”他直起身来,朝众人道,“由此看来,她应是死于昨日午时到酉时之间……” “荒唐!”他话还未说完,却被陆长岐一声暴喝打断。只见陆长岐面色铁青,眉眼间一片厉色:“黄口小儿,不得妄言!陆某不管你来自何派,师从何人,你今日若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辱我龙渊山庄声名,就算是天潢贵胄,陆某也决计不会轻饶!” 他如此激烈的回应,让不少人愕然一惊。不过很快,就有人咂摸出了滋味,不怪陆长岐勃然大怒,若他心平气和地接受贾无欺的观点,那才是真真奇怪。 若真如贾无欺所言,陆明姝死于昨日午时至酉时之间,那事情可不就是一个杀人案这么简单了—— 其一,剑阁最高层只有陆长岐与掩日二人可以开启,昨日午时之前便已关闭,陆明姝的尸体是如何进去的? 其二,为铸转魄剑阁封阁,阁前亦有重兵把守,就算有人能进入最高层,他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置陆明姝于死地? 其三,若是陆明姝酉时后便已身死,那么,众人在喜宴之上亲眼目睹的新嫁娘又是谁呢? 这一个接一个的疑问,每一个都让人不寒而栗。 尤其是,当众人再度回想起红盖头下,那段白皙修长的颈项,再看到面前浮肿不堪的陆明姝,只觉一股凉气顺着脊梁缓缓往上爬,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第七十六回 最终,还是索卢峥冷肃的声音打破了一片缄默:“关于死亡时间,我等自会再度确认。”他停顿片刻,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心思各异的众人,又道,“方才这位兄台既然敢开口直言,想必是有相当的把握。不妨先假设他所言非虚,死者是在午时至酉时之间身亡的,那么,在场诸位,可有谁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这话一出,不仅陆长岐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在场之人皆是变了脸色。从在庄主诚邀下登门拜访的宾客到杀害庄主千金的嫌疑人,身份变化如此之大,任谁也不会留下几分好脸色。特别是那些快马加鞭累死累活地在今日刚刚赶到龙渊山庄的,更是觉得倒霉透顶,索卢峥话音刚落,这些门派的人就忙不迭喊道—— “咱们昨天可还没到龙渊山庄,和这杀人的事如何也扯不上关系!” “是哩,我等紧赶慢赶才在一个时辰前抵达,哪还有时间杀人哩!” “说得没错!要我说,杀人的应该是庄里的人,官爷们可看清楚喽!” 那些留宿庄中的江湖人士,见这些新到的门派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撇清,还妄图把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自然也不干了,阴阳怪气道:“你们说是在赶路,谁能作证?早不来晚不来,偏巧了这时候来,谁知道是不是在掩饰什么?依我看啊,多半是杀了人不敢露面吧!” 新来的和早到的门派径自分为两拨,骂骂咧咧地打着嘴仗。新来的说早到的暗藏杀机图谋不轨,早到的说新来的以赶路为借口实则是趁机杀人,两拨谁也拿不出证据,也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只能靠比谁的声音大来壮大声势。死气沉沉的石室中,一时间沸反盈天,简直如同闹街市场一般。 “够了。”陆长岐手扶着额头,头痛欲裂道,“诸位都是为了贺喜而来,何必因为一点猜忌就伤了和气?再说,”他看向贾无欺,冷笑一声,“这小子多半是在胡言乱语,诸位英雄因为他的信口胡言而互生龃龉,岂非可笑?” 他的明嘲暗讽并没有让贾无欺退缩,相反,听到他的话,贾无欺反倒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反驳道:“陆庄主,关于真凶是谁的猜测怎么能算是一点猜忌?这不仅事关令千金能否死而瞑目更事关整个龙渊山庄的威信尊严,莫非陆庄主认为这两件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吗?” 陆长岐被他的话一噎,一挥袖子,很不客气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贾无欺见状,也不再与他多言,朝索卢峥道:“关于自证清白一事,小可有些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索卢峥看他一眼,微微颔首道:“阁下请讲。” “今日新到的门派虽不好说,但昨日赏剑大会上的各门弟子,却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清白。”贾无欺看向众人道,“昨日参加赏剑大会的诸位英雄,但凡有他人可以作证的,不妨先来索卢大人这里报备一下。” 昨日的赏剑大会始于午时之前,却结束于酉时左右。在场的各门各派都有本门颇具威望的人坐镇,这些领队之人一直在众人的关注之下不说,他们自己也不会因为门中的小卒而断送了前程,因而说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再者说,道场所处的孤峰难登更难下,龙渊山庄为免意外发生,在孤峰上下都安排了侍卫负责接应,如果有人中途离开,自然逃不过这些侍卫的眼睛。因此,只要昨日参加了赏剑大会,又未中途离席的,基本就免除了杀人的可能。 贾无欺此话一出,各门各派的领队立刻也反应了过来,暗自确认了几遍后,纷纷向御前司的侍卫报备了起来。 “还请陆庄主将昨日孤峰上下负责接应的侍卫叫来,我等好作进一步的验证。”索卢峥转向陆长岐道。 陆长岐沉着脸震了震袖,几道黑影立刻蹿出了石室,片刻之后,一行挂着刻有“龙渊”二字腰牌的灰衣侍卫,走上前来。 “昨日赏剑大会上,可有人中途离开?”索卢峥看了看记录在册的名单,问道。 “回索卢大人的话,除了天残谷的几位先行离开之外,再无他人。”为首的灰衣侍卫低头答道。 “天残谷,我就知道!”杨武泗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骂骂咧咧道,“一定是这帮妖人干得好事!” “杨帮主此言差矣。”林乱魄施施然上前一步,笑吟吟道,“我们中途离开可是为了给厉门主解毒,哪有功夫对陆小姐下手呢?再说,若是我们有法子闯入剑阁,又何必向陆庄主提出留宿剑阁一夜的条件,岂非是多此一举?” 杨武泗被他的笑容弄得心里毛毛的,哼哼了两声,扔下一句“谁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也就不再言语了。 “阁下说的解毒一事,可有人能够作证?”索卢峥看林乱魄道。 “这个自然。”林乱魄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张药方,“茔上草虽说可解厉门主身中之毒,但也需要配合其他药材一齐使用。我等出门在外,携带的药材自是有限,于是应了陆庄主之后,先去了播仙镇一趟,买足药材,这才回来替厉门主诊治。”说着,他将药方递给了索卢峥,“这上面还有播仙镇善民堂的印章。” 索卢峥接过药方看了看:“我会派人去查证,若是真如你所说,也只是证实你们出门取药一事,回来之后呢?” “索卢大人果然滴水不漏。”林乱魄轻笑一声,又道,“回来之后,我等便立刻将厉门主接到别院诊治,未曾离开一步。此间茶水往来,换洗收拾,全是由庄中侍女接手,只要索卢大人问问她们,便可知道我所言非虚。” 林乱魄说得成竹在胸,又一副不惧检验的模样,再加上厉嫣确确实实是由天残谷一手治好的,因此天残谷的嫌疑,也几乎是洗清了。 这样一来,倒是让御前司的侍卫犯了难。 这些江湖人士中,昨日在场的都没了杀人的可能,今日刚来的却也没有任何行凶的证据。若草草将嫌疑扔到新来的门派头上,那这江湖之大,但凡不能自证清白的,都应该有嫌疑,于情于理,都实在说不过去。 就在众侍卫举棋不定之时,剑舞门的几名女弟子叽叽喳喳地开了口。 “我等虽可以自证清白,有的人却不行呢。”一名女弟子看向陆长岐道,“陆庄主不觉得把什么人忘了吗?” 陆长岐眉头一皱:“这是何意?莫非你怀疑陆某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吗!你可别忘了,昨日道场之上,陆某可是一直都在的。” 那女弟子盈盈一笑:“陆庄主何必动气,咱们说的,当然不是你。而是,”她意有所指地瞟了陆长岐身后一眼,“陆庄主的身边人。” 她这一举动,虽未说明,但众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陆长岐身侧长年有暗卫跟随,其中最著名的便是行踪飘忽不定的龙渊四卫,众人无意识的时候他们便出现了,等众人回过神来,他们却没了踪迹。昨日道场之上,陆长岐虽能证明自己没有离开,但又如何证明龙渊四卫亦是步步相随呢? 掩日身为龙渊四卫之首,即便有裘万盏作证,那也只是夜间不在场的证明,谁又知道酉时之前,他去了哪里,又干了何事呢?纵使陆长岐说清他的动向,也难免有包庇之嫌。如此一来,掩日的嫌疑,是如何也洗脱不清了。 陆长岐此刻也明白,若是再替掩日开脱下去,连自己恐怕也会背负上“杀子”的骂名。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面色如土,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道:“陆某明白了。来人,先将掩日押下去。” 掩日听到陆长岐的命令,似乎没有丝毫意外。他沉默地站在原地,没有一点反抗的架势,甚至连神情,也没有些微的改变。他宛如木石的姿态,让怀疑他的人觉得他是放弃挣扎束以待毙,但贾无欺却看出了几分万念俱灰的味道。 “慢着。”看到龙渊山庄的侍卫一拥而上扣住掩日,索卢峥忽然出声道。 “怎么?”陆长岐此刻心力交瘁,再也难以支撑住圆滑处世的外表,语气有些不耐烦道,“索卢大人还有何指教?” “既然陆庄主将此案交给我御前司处理,那看押嫌疑犯一事,就不劳陆庄主费心了。”索卢峥语气平静,没有丝毫起伏,他一边说着,一边朝身旁侍卫使了个眼色,四名御前司侍卫便走到了掩日面前。御前行走的人到底气势不同凡人,龙渊山庄的侍卫见状,还不等陆长岐发令,已是松开手,任由对方把掩日押了下去。 “索卢大人这是何意!”陆长岐脸色发青,“难道怀疑陆某会私自放走嫌犯不成!” “陆庄主多虑了。”索卢峥淡淡道,“为免陆庄主落人口舌,这看押一事还是由我等亲力亲为的好。” 陆长岐恨恨道了一声“随你”,便是要拂袖而去。可惜没走几步,就被人挡了下来。 “陆庄主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吶?”林乱魄笑眯眯地站在陆长岐面前道。 陆长岐这才想起,还有天残谷一行留宿剑阁这么一回事。他本欲在他们留宿之前,让侍卫将剑阁中的名器都先收到府库中,如今这么一闹,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他没好气地挥挥手道:“只要林少侠不嫌弃,陆某这剑阁,你想留多久留多久。”说罢,也不管林乱魄的回应,就脚步凌乱地离开了石室。 第七十七回 夜深,人静。 偌大的剑阁内,空空荡荡,没有半点生气。光秃秃的几条铁索,孤零零地从阁顶垂下,烛火跳动着,映照着石壁上深深浅浅的沟壑,滚烫的铁水沿着石壁无声地流淌,让这剑阁在萧索之中又平添了几分诡异。 此时,剑阁最顶层的石室里,两个气息淡薄的人,正站在青铜爵前,细细观察着。他们在无意之间,便收敛住了自己的气息,想来隐形匿迹已是他们长久以来的习惯。 “你可看出什么?”青铜爵的左侧,一名青衣书生负手而立,正是颜枯。他的身边,一个眼神活泛的少年已经快要趴在青铜爵上,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观察着,不放过一丝细节。 “有一点小问题我还没想明白。”那上下勘探的少年,正是贾无欺,他应了一声,又继续沿着爵上的花纹揣摩起来。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连他自己也搞不太清楚。颜枯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让他代替天残谷的其他人,留在了剑阁之内。既然天残谷以留宿剑阁为条件,按理来说谷中众人都应十分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可颜枯让他们离开时,每个人都毫无异议,甚至有些满不在乎的走开了,似乎根本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临走之前,林乱魄居然还十分体贴地嘱托他,“听说剑阁夜里十分的寒冷,别忘了添件衣裳”。这让原本就云里雾里的贾无欺,更摸不着头脑了。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能与颜枯一起留在剑阁,说不定就能发现陆明姝之案的线索,或许还能顺藤摸瓜,找到那位私闯剑阁的“摘星客”露出的马脚。贾无欺总有一种预感,私闯剑阁一事和陆明姝身死一事必然有着逃脱不了的干系。 想通这一点,他便愈发卖力的勘察起来。 颜枯见状,笑道:“有多少年我没见你这么认真了。” “能赶上颜老大你出谷办事,简直是千载难逢,我当然要好好表现一下。” “哦?既然机会难得,我便考考你罢。”颜枯收起笑容,故作严肃道。 “不要啊颜老大——”贾无欺苦着脸道,“在谷内已经被你‘烤’糊了,现在出了谷,你难道还不放我一马呀!” 颜枯被他痛苦的神情逗得发笑:“罢了,我不过随口一说,看把你愁的。” “那就好,我就知道颜老大最是心善。”贾无欺立刻嬉皮笑脸道,“其实就算颜老大你不考,我也知道你想要我注意的是什么。” “哦?” “恐怕和这龙渊山庄的山势有关吧。我先前便已注意到,龙渊山庄正处于一条逆龙之上。”说着,他颇为期待的看向颜枯,“如何,我这寻龙点穴的功夫还没荒废吧?” “业精于勤荒于嬉,你若一再放任自流下去,再好的天赋也抵不住时间的消磨。” 贾无欺一听这话,皱了皱鼻子道:“难道我看错了?” 颜枯摇了摇头,但笑不语。 “我就说嘛,我眼力算不上绝佳,但也算得上不错,这么明显的脉势,断无可能看错。”贾无欺随即又恢复了信心。 “确实是逆龙无误。”颜枯总算是开口印证了贾无欺的猜想。 “既没看错,你刚才为何说那番话?” 颜枯看他一眼:“你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一有机会,自然要敲打你一番。况且,关于龙渊山庄所处山势,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颜枯笑容微敛,正色道,“龙渊山庄不仅处于逆龙之上,从它四周山脉来看,正是处于玄武藏头、苍龙无足、白虎衔尸、朱雀悲哭的四凶之地。此外,这条逆龙尾部高昂,背穴外屈,正是不愿容风纳水,嫉妒主龙之状。”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再看此地明堂,古往今来,若要龙势远大,明堂需宽广平坦,方方正正。可是此地明堂,却是狭长倾泻之形,又加之石山堆阜,遍生荆棘,正合了书中所说的‘去水卷帘财自散,观天坐井嗣难昌’之相。” 他这一番话,说的贾无欺是目瞪口呆。贾无欺只是察觉到这山势古里古怪,却没看出这里面暗藏了这么多玄机。在对颜枯更加佩服之余,对于龙渊山庄的选址却有了更多的考量。须知这选地择址,要找到大吉之地不易,要寻到像龙渊山庄这样的大凶之地更是困难。集诸多凶相于一身,绝非巧合二字可以解释,定是有人刻意为之。 只是当初龙渊山庄选址一事,是由谁来操办的呢?是越欧治,是司空老人,还是别的什么人?他又为什么要偏偏将山庄建在这大凶之地上呢? 贾无欺一时之间,实在无法把这其中的勾勾绕绕弄明白,他只是隐隐觉得,这看上去“大凶”的山势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牵扯的恐怕是百人、千人,甚至更多。如此大的阴影之下,让他头一次起了不愿深究的念头。 “回神了。”颜枯一只手在他面前一拂,总算是把他从深不见底的猜想中拉了回来。看着他迷迷瞪瞪的表情,颜枯了然一笑:“害怕了?” “没,没有。”贾无欺愣了一下,立刻否认道,“只是这选址之人的用意实在太难琢磨,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颜枯轻笑一声:“其实,也并不是毫无头绪可言。” 贾无欺眼睛一亮:“莫非颜老大你看出了什么?!” “若没看出什么,为何偏偏要留宿剑阁呢?”颜枯不答反问。 贾无欺恍然大悟:“这剑阁所在之地,似乎是——” “逆龙之首。”颜枯应道,“这整座山庄位于逆龙之上,剑阁的位置,恰恰立在龙首。只是依‘天心十道’之言,龙首动土,须得与左右护山距离适中,过高则伤龙,过低则脱气。这剑阁却拔地而起,赫然独立,俯视群峰,正是‘高而斗煞’的伤龙之相。” “原来如此。”贾无欺双掌一击道,“龙渊山庄虽建于大凶逆龙之上,剑阁又是伤龙之相,但这两样放在一起,逆龙被伤,却是减轻了此地的煞气。” “不错。”颜枯赞赏地看了贾无欺一眼,“是吉是凶,全看这剑阁伤龙的威力如何。于龙渊山庄而言,剑阁绝不是只是铸兵锻器这么简单。” “说是如此。”贾无欺的视线环绕四周一圈,“但这剑阁各层之间只以铁索相通,每一间石室又各自独立,陆长岐带我们参观过一次,似乎并无什么玄机。” “既然是玄机,又怎么会轻易被人发现。”颜枯淡淡道。 贾无欺搜寻一圈无果,挠挠头,凑到了血池跟前,自言自语道:“既然别处没有,难不成,这机关藏在血池之中不成?” 血池的池面一片平静,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妖冶的红光。光影交接处,那柄令天下群雄心向往之的转魄剑,正形单影只地插在池中央。本该接受群豪来贺的越王神剑,却因陆明姝的死,完完全全地被主人抛在了脑后。铸成后的转魄,与先前相比,更多了一分古朴雄浑之感。对着它,人们难生亵玩之心,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收敛几分。贾无欺的目光落在剑身缠绕的花纹上,他想确认,之前看到的鲜血沿着花纹攀爬上剑身,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然而花纹之中,没有任何血迹。 或许真是自己看错了,贾无欺垂下头,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隐没在血池中的剑尖处—— 漩涡! 剑身所在处,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口在不停地吸食着血液,平静的池面只在这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涡旋。然而血液并没有顺着剑身而上,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这隐形的‘吸食之口’,定然藏身于池面之下! “颜老大,你快过来看!”贾无欺有此发现,立刻激动地朝颜枯招了招手。 颜枯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边,目光从青铜爵扫过再落到血池中,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怎么样?这下面肯定藏的有东西!”贾无欺信誓旦旦道。 但他的发现似乎在颜枯的意料之中似的,颜枯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太大的反应。忽然,颜枯指着青铜爵问道:“你可知这青铜爵有何作用?” “青铜爵和血池相连,似乎是为供血所用。”贾无欺道。 “若是供血,爵腹为何要伸出两条青铜管,只要一条不就够了?”颜枯继续问道。 贾无欺想了想:“那条长管伸到了血池中,自然是用来将爵里的血液导入池里。那短的嘛……”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似乎又陷入了思考之中。 这密封的青铜爵只在爵腹开出两口,与两根长短不一的青铜管相连,若说长的这根是为导出血液,那短的一根只是空悬于池面之上,难道也是为了导出血液吗? 想到这里,贾无欺走到青铜爵腹侧,摸了摸那两根青铜管。这不摸不知道,一摸却又有了新的发现。原来那根长管和爵腹连接处是由铁水浇铸的,两者紧密相连,浑然一体。而那根短管的接口处,却不知为何,有些松动,接口处残存着一些金属碎屑,贾无欺用力一拔,竟将那短管生生从爵腹处拔了下来。 贾无欺一手举着青铜管,还保持着方才拔管的姿态,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器物的质量,也忒差了些! 他一脸“这可如何是好”的表情看向颜枯,颜枯忍俊不禁道:“插回去便可。”说着,又指了指池中的转魄剑,“你过来,这次拔这个。” 第七十八回 “……这也能拔?”贾无欺愕然。 “不妨一试。”颜枯淡淡一笑。 贾无欺于是走到血池边,俯身朝剑柄探了过去—— 待手指触到柄端,他两根手指用力一挑,看上去单薄的指骨此刻却似力发千钧,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转魄剑挑了起来。 剑尖离开池底的一刹,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原本平静的池面中央突然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池中鲜红的血液顺着豁口流下,有如一道血色飞瀑。 贾无欺将转魄剑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一阵,不由出声赞道:“真是一把好剑!” “好剑还需好鞘来配。”颜枯看向池中霍然出现的洞口,目光一凝。 “难道这转魄剑已有好鞘相配?”贾无欺看向颜枯问道。 颜枯朝血池中央的洞口扬了扬下颌:“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说完,他飞身一纵,青衣一飘,便消失在了那幽深的洞口中。 贾无欺见他下去,自然不能落后,虽是在对洞中情形一概不明,前途未卜的情形下,他还是紧了紧腰间的转魄剑,毅然决然地跟了进去。 短暂的黑暗过后,他的双脚无声地落在了坚实的地面上。抬头一看,却见方才跳入的洞口已在十丈开外,此刻如同夜空中的一轮明月,是无穷黑暗中唯一的一点光亮。耳畔响起飞湍瀑流的喧豗之声,一股淡淡的腥气飘入鼻中,贾无欺借着细微的光芒,才看清四壁之上,血水倾斜而下,最终都汇入洞底的一条暗河中,那暗河蜿蜒盘旋,不知流向何方。 “先沿着小河往前走。”颜枯说完,率先走在了前方。 两人沿河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突然前方亮光大盛,贾无欺不由心中一喜:“莫非到了出口?” 颜枯摇摇头:“你抬头看看,洞顶皆是钟乳石笋,恐怕我们如今还在山体深处。” 说话间,两人离那亮光越来越近。亮光中央,出现的是一扇巨大的石门—— 石门上密密麻麻雕刻着上千尊佛首,这尊尊佛首层层相叠,密如蜂巢。每尊佛首面容头饰各不相同,但不变的却是嘴角泛起的笑意。千佛同乐,原本应是一番吉庆祥和的气象,如今出现在这杳冥的山洞之中,却显得神秘又古怪。 这洞中并无灯火,也不见月光,为何这石门却能发出光亮呢? 贾无欺走近一瞧,才发现这石门并不是由普通的石头做成,而是价值连城的夜光石。从其流畅的纹理和光洁的石面来看,这石门不是由多块石料拼接,而是由一整块色均质纯的夜光壁雕琢而成。一块质量上乘的夜光石已是价值不菲,何况这样一扇巨大的夜光壁? 如此大的手笔,古往今来,也只有在帝王陵墓中才得以出现。 贾无欺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石门,若不是能力有限,他真想将这整座门扛走。心中稍一激荡,手下便重了几分,哪知道这石门看似重逾千斤,不过轻轻一碰,居然就径自朝内打开—— 面对门户大开的洞窟,走,还是留? 贾无欺看向颜枯,只听对方毫不犹豫道:“走。” “等等——”贾无欺忙出声制止,小心翼翼地凑到门边往里探了探脖子,“颜老大,你就不怕这门内有机关?” 颜枯却脚步未歇道:“这石门系千钧之重,若无机关牵连,又怎可轻易打开?恐怕早有人启动机关,先我们一步进入门内了。” 果然,石门内侧,皆是断箭残镝,看来确实有人捷足先登。 贾无欺抬眼一看,只见前方有股股浓烟冒出,像是有人生活的迹象。莫非,这洞窟之中,还有人烧火做饭吗?他快走几步,却见浓烟出现的场所不是房屋,而是一块巨大的石台。 这石台中央平坦开阔,临近暗河的一边却是倾斜的陡坡。石台上以一层稻草为基,又铺有一层鲜花,芳菲之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个个由黄布包裹的长形物体,那股股浓烟,正是从正在熊熊燃烧的长形物体中产生的。白烟滚滚,火光冲天,最靠近暗河一侧的燃烧得最剧烈,最远离暗河的一侧则刚刚开始冒起轻烟。 贾无欺和颜枯二人驻足观察一阵,只见当烧得最烈的那一侧化为灰烬后,底下的石板会陡然一倾,和同暗河相接的陡坡连为一体,石板上的灰烬沿着陡坡滑下,融入血色的暗河之中。随即只听“咣”的一声,原本位于离河处第二列的石板平移到了最外侧,和陡坡连接起来。 “这种机关,我还从未见过……”贾无欺看着眼前的一切,喃喃道。 颜枯眼中划过一丝了然:“恐怕这机关是司空老人的手笔,以板上承重为标准,若重量一低,石板便会倾斜,并牵动下一列石板移动。” 贾无欺叹道:“原本以为此等凭重量启动的机关不过纸上谈兵,没想到今日却真在这里见到了。”说着,他又有些疑惑道,“只是司空老人颇费力气地设计这个机关,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这石板上的灰烬,为何偏偏要倒入暗河之中?” 颜枯抿唇一笑:“要想知道原因,还需先搞明白,那灰烬究竟是什么。” 贾无欺见到他这幅表情,立刻明白了过来:“你一定知道了原因,却偏要考我一考!” 颜枯笑而不语,目送着他走向石台的最远侧。 距石台最远的一侧,黄布包裹的物体正冒着缕缕轻烟,还未开始燃烧。贾无欺眼疾手快,揭开了黄布的一角,面色不由一变—— 这黄布包裹的,不是别的,正是人的尸体。他方才猜想此处有人存在的迹象,其实并未猜错,人确实有,只不过都已成了死人! 此时此刻,他才反应过来,那汇入暗河的灰烬,正是人的骨灰! 泛着腥气的血色暗河,混杂着不计其数的骨灰,在这深不可测的山体中缓缓流淌,它或许会与洞外的水流汇合,变成溪涧,变成河流,最终流向千家百户。想到这番景象,贾无欺的身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朝颜枯看了看,不禁想到,对方是何时看出那灰烬是来自人的骸骨呢?他是早已知道,还是刚才发现?若是早已知道,那…… 想到这里,他赶紧摇摇头,想要把脑中的胡思乱想都甩干净。可他越是刻意回避,疑问的种子却埋得越深,在将来的某一天,会抽条发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让他避无可避。 贾无欺的目光落在那具暴露在空气中的尸体上,他身量不大,作小厮打扮,看来是离世已久,即便黄布内涂抹了了水银,也无法阻止尸体的腐坏。顺着他半腐的面庞往下,贾无欺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腰间—— 一块腰牌。 这腰牌材质普通,花纹简单,若放在平时,就算拿到贾无欺眼前,他都不会多看一眼。但此刻出现在这里,却令他浑身一震,甚至产生了一丝寒意,只因这寻常无比的腰牌上,刻着四个并不寻常的字——“震远镖局”。 震远镖局百十口人尽数被屠,乃是当时邺城中令人谈之色变的大案。案子告破后,为祭镖局上下在天之灵,众江湖人士齐聚一堂,举办法会,后又择吉时吉地,将义庄停放的尸体全部焚烧,埋入山中。已经化为灰烬的尸体,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千里之外的昆仑山中?莫非这具尸体只是巧合? 贾无欺顾不上呛人的浓烟和灼热的火焰,将那些还未燃起大火的被黄布包裹的尸体都看了个遍,结果却令他大吃一惊—— 这近百具尸体中,有一大半都在腰间挂有震远镖局的腰牌。 一个令人悚然的猜想在贾无欺脑中盘桓—— 震远镖局的百十口人确实被灭了口,但当时停放在义庄的尸体却另有他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有人将这百具尸体运到了此地,又以另百具尸体替代。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震远镖局一案虽已告破,却仍然有百具无名死者不能瞑目!他们被谁人所杀,他们因何而死,就连他们的真正身份这样最基本的问题,也随着尸身的焚烧,成为了无解之谜。 原本以为成功结案的贾无欺,此刻面对着这枚枚腰牌,脑袋发懵,不由地踉跄了几步,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怎么了?”注意到他的异样,颜枯走到了他身边。 贾无欺指了指尸体的腰间,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还记得羊脂玉瓶那件事吗?我本以为事情已经从头到尾弄了个明白,现在才发现,不过是我的自以为是罢了。” 颜枯看到腰牌上的四个字,眼中光华一闪而过,随即安慰道:“事已至此,一味追究往日过失也无济于事,不如把眼前之事先理清楚。说不定,会有些意外的收获。” 贾无欺闷闷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颜枯又道:“我虽不知这些尸体从何而来,却大概能猜到它们因何而去。” “想必和那条暗河有关。”贾无欺猜道。 颜枯点点头:“你可知道天竺国?天竺国中虽教派繁杂,但却都虔诚供奉同一条河,他们称之为‘圣河’。生时在河中洗圣浴,死后葬于圣河中,便是教徒们最大的愿望。” “莫非这骨灰汇入暗河,是为了满足葬于圣河的愿望?”贾无欺想了想,又疑惑道,“可这震远镖局的百十口人难道都是教徒不成?” 颜枯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骨灰入河,未必是死者个人的愿望,也可能只是为了完成一种宗教的仪式而已。”说罢,他轻叹一声,“听闻天竺国专门建有烧尸庙,都是临圣河而建。死者由亲人一手焚烧后,再倒入圣河之中。可这份功德,到底是算在死者头上,还是算在死者的亲人头上呢?又或死者本非教徒,魂飞魄散后却被人执意送入烧尸庙呢?这世间宗教,不过都是靠着花言巧语,骗取多数人的供养,来满足少数人的*罢了。” 贾无欺听他说得冷情无比,不由道:“你这话,可万不能给那些老牛鼻子听见,否则少林武当,可都要找你算账。” 颜枯闻言,也只是一笑置之。 第七十九回 两人从烧尸台前穿过,视野骤然变窄,两侧山壁犹如大厦将倾,从高处斜压下来,臂不全展,便能触到冰冷嶙峋的山石。一片晦暗的光线中,只能看到前方模模糊糊的轮廓,耳边潺潺的水声在此刻显得分外清晰。 忽然,一阵凉风从前方猛地灌了进来,其气凌冽,砭人肌骨。贾无欺猝不及防,险些被这又疾又冷的风刮得倒退几步。颜枯倏地停下脚步,等风势稍歇,再往前走去。前方豁然开阔,又是一处壁高洞宽的天然石窟。 “这风来得可真是邪性。”风势减弱,便发出一阵如同女子呜咽的声音,贾无欺一边摸着自己被刮得生疼的面庞,一边嘟囔道。 “昔闻太乙山中有风、冰二洞,风洞四季风饕,冰洞盛夏垂凌,想来这昆仑山中,亦有此类奇洞。”颜枯说着,抬了抬脚尖道,“都说移石动云根,看来风根也藏在这土石之间。”原来这洞中的凉风不止从空中扑面而来,连踝边脚侧也能感受到凉风徐徐地吹拂。 走入风洞之中,气旋尘浮,深沉的呼啸声在四壁盘桓,让这洞中多了几分庄肃的气氛。举目四望,只见周围石壁都凿有灯龛,内置一盏三足鼎型铜釭灯,灯上一条蛟龙昂首爬升,在火光的映照下分外生动。洞中靠灯的石壁上,一副气势磅礴的摩崖石刻吸引了贾无欺的注意,只见上面写道—— “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鈩,天帝装炭;太一下观,天精下之。欧治乃因天之精神,悉其技巧,造神剑也。” 虽是石刻,却也笔走龙蛇,气势雄豪,不输名家大作。再看每个刻字,字迹清晰,入石极深,刻字之人的深厚内力,可见一般。 “欧治……”贾无欺看到石刻上的两个字,立刻想到了龙渊山庄的创建者——越欧治。 他虽未开口,颜枯却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轻轻摇了摇头道:“这石刻中的欧治可不是前任庄主越欧治,而是春秋战国时的铸剑大家,欧治子。据史料记载,正是欧治子铸出了第一柄铁剑,并取名为‘龙渊’,后又为越王铸造了数柄名剑,名声煊赫,冠绝华夏。”说罢,他看向石壁,“这壁上所书的,正是《越绝书》中关于欧治子替越王勾践铸造神剑时的情形。” 欧治子与龙渊山庄可算是关系匪浅,不仅山庄名字取自他所铸之剑,就连建庄之人的姓名也颇有些与他比肩的意味。再加上近年来龙渊山庄声名大振,与传说中的越王八剑有着密切的关系,要想重铸神剑,欧治子当年的铸造手法不啻为敲门之砖,显得更为珍贵。石壁上的这段话,想来也是山庄先辈为了后辈能将铸剑之术发扬光大,有意留下的。 只是此洞颇为隐秘,想这龙渊山庄能开启剑阁最高层的人已是屈指可数,最终能发现血池关窍到达这里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这摩崖石刻又并非新迹,这么看来,书写者极有可能就是建庄之主——越欧治。 昔年越欧治和剑舞门前门主郑老夫人奉命寻找越王八剑,后来剑舞门得四柄残剑,龙渊山庄则得到了一本锻造图谱残本。越欧治特地在此处刻下这么一行字,或许是为了弥补残本中丢失的关键部分,也未可知。 灯火轻摇,石壁上的刻字忽明忽暗,像是苍穹上的一粒粒星子,闪烁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贾无欺目光一凝,落在了铜釭灯的两根注子[1]上。正是因为有了这两根注子,灯罩中因燃烧产生的烟雾才会溶于灯体内盛入的清水中,从而使得空气更外清新。 此类釭灯自汉代便已存在,与如今做工精美的灯盏相比,显得过于简单平凡。但偏偏是这样式古老的铜釭灯,让贾无欺破除迷云,豁然大悟。 颜枯注意到他的视线:“怎么?那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贾无欺兴致勃勃道:“这灯让我想起了《关尹子》中的一段话。” “哦?” “《关尹子·九药篇》中曾言,‘瓶存二窍,以水实之,倒泻闭一,则水不下,盖不升则不降’。说的便是开了两孔的瓶子装满水倒置后,若堵住其中一孔,则瓶中的水不会流下来。铜釭灯正是应用此法,将烟雾导入清水中,而剑阁中的青铜爵嘛,”贾无欺慧黠一笑,“恐怕也是如此。” 颜枯道:“那青铜爵,确实在爵腹开有两孔与青铜管相连。” “对,依我所见,那长短不一的两根青铜管是各有其职。长的那根是为了将爵中的血液导入池中,而悬在空中短的那根,则是为了控制池水的高度。”说着,贾无欺问颜枯道,“不知你注意到没有,那短管悬空的位置正与池中转魄剑的剑格处平齐。” 颜枯微一思索,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当池面没有到达剑格处时,青铜爵中的血液会源源不断地通过长管流入池中,而当池面上涨到剑格的高度,短管也浸入血中时,青铜爵的血液则不会再流出,这与《关尹子》中所言之法,其实是一回事。”贾无欺说着,摸了摸下巴,“陆长岐曾说以血祭剑古来有之,恐怕这血液并不只是祭祀那么简单。也许是材料特殊,神兵利器铸造之时,需靠吸收血液来滋养剑体,而剑格之上的剑柄材料一般与剑身并不相同。为免沾染剑柄,故而池面到达剑格处,便要停止放血。” “可若是依你所言,那两孔应该密封才是,为何短管处却发生了松动?”颜枯看向贾无欺道。 贾无欺显然早就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立刻回答道:“短管处松动与这血池铸剑法无关,但却和陆明姝的死有莫大的关系。” “难道陆明姝是死于这短管之下?” “这短管虽不是直接凶器,却间接导致了她的溺亡。”贾无欺神色一沉道,“恐怕是有人先将陆明姝制住,然后放入了血池之中。我之前打听过,这血池虽然看上去很深,但其实池底已垫起厚厚一层,怕的就是工匠不慎跌入池中溺死。由于青铜爵可将池面控制在一定的高度内,所以池底便是以工匠坐在池里也不会窒息为标准来铺垫的。”说着,他顿了顿,“按理来说,跟陆明姝同等身量的人,即使坐在池中无法移动,也绝不会溺死。” “可她却确确实实地死了。”颜枯轻叹一声,“只因她坐在池中时,青铜爵的短管被人拔下了。” “我虽不知她是如何被固定成坐姿放在血池中,却能猜到她身死之时,一定比一般溺死之人更恐慌、更痛苦。”贾无欺轻声道,“眼见着池面慢慢上升,漫过颈项,漫过下颌,漫过嘴唇,最后漫到鼻尖……她不知道池面的高度可控还好,若是知道,心中一定存有希望,只是那希望破灭的时候,她会更加绝望。” 想到陆明姝濒死时的情形,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半晌,颜枯才缓缓道:“杀她的人一定恨极了她。” “她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抛头露面,又怎会与人结下如此深仇?”贾无欺不解道。 “都说爱屋及乌,恨亦然。”颜枯道,“凶手或是恨她,或是恨她最亲近的人,也有可能,两者皆有。” “亲近的人……难道是陆长岐?”贾无欺说完,又立刻改口道,“不不,应该是掩日。” “也许吧。”颜枯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 “不管凶手恨的人究竟是谁,用这样的方法杀人,除了恨,更多的恐怕是为了掩人耳目。”贾无欺道,“原本以为凶手是在午时到酉时之间杀人,那便排除了许多人的嫌疑。可用这个办法,陆明姝虽在这段时间内窒息而死,凶手却可以在这之前就将她放入血池中。” 说着,他目光直直地打在颜枯脸上,玩味道:“那么有些人的不在场证明,可就不存在了。” “这‘有些人’中,莫非也包括了我?”颜枯好整以暇地问道。 “这个嘛……”贾无欺不知想起了什么,嘿嘿一笑道,“别的我不清楚,但颜老大你,绝对不会对女人下手。故而,”他板起脸,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道,“本官判你无罪。” “贾大人圣明。”颜枯淡淡一笑。 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继续向洞穴深处走去。就在要离开风洞之时,贾无欺突然足下一顿,转身看向颜枯道:“剑舞门的前任门主可是郑老夫人?” 他这话来得没头没脑,颜枯莫名道:“是啊。” “也就是说,在郑老夫人和厉嫣之间,剑舞门并无其他门主?”贾无欺继续追问。 “不错。” “那就怪了。”贾无欺挑了挑眉,“郑老夫人当年奉命寻剑时已是花信年华,如今三四十年过去,现任门主却年不过二八,这中间相差了至少两代人,难道不奇怪吗?” 第八十回 “传闻郑老夫人育有一女,体弱多病,早早离世,为免郑老夫人伤心,江湖上很少有人提起过此事。”颜枯不疾不徐道。 “育有一女?”贾无欺眼珠一转,“莫非,厉嫣便是她女儿的孩子?” 颜枯摇摇头道:“或许是有人刻意为之,有关郑老夫人女儿的事,江湖上流传得少之又少。除了知道她病弱早逝之外,她的名字、样貌、年龄,江湖中人皆是一概不知。” “所以即便她产下一子,也不会有外人知道。”贾无欺了然道。 “不错。”颜枯道,“况且她辞世得早,又并不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人的好奇心是有限的,自然也就不会在这个默默无闻的离世女子身上再花费功夫。” 贾无欺摸了摸下巴,突然咧嘴一笑:“我却觉得,这女子身上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说着,他兴味十足地舔了舔嘴唇,“只是既然别人不感兴趣,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将这秘密独享了。” 颜枯瞥他一眼,笑道:“你的胃口倒不小,小心贪多嚼不烂。” “放心。”贾无欺拍拍胸脯,“我这消化能力,好着呢。” 离开风洞后,风声骤歇,只有一阵挥散不去的阴寒始终盘桓在侧。小径前方,山势陡然拔起,一处巨洞便出现在二人面前。洞口处倒挂着尖锐的冰凌,形似狼牙,股股凉意从幽深的洞内传来,贾无欺下意识地摩挲了下手臂。 “这寒气来得有些不同寻常……”颜枯脚步一顿,“与天气的寒冷并不相同。” “我看这多半是阴气太盛造成的,里面指不定藏着什么煞物呢。”贾无欺牙齿打着颤道。 “总之小心为上。”颜枯嘱咐他道,“先用真气护体,以免邪气入侵。” 贾无欺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道:“这阴气来得又浓又烈,我这点内力,可完全不够看。” “放心,”颜枯好笑道,“我并没对你抱太大希望。只要你护住心脉一点,我便有把握保你不死。” 贾无欺拱手抱拳:“靠你了,颜老大!” 颜枯莞尔一笑,信步走入了巨洞之中。 巨洞洞顶距地面有数十丈高,洞中冰块和冰凌随处可见,不仅地面,就连石壁上也覆着一层冰晶,又冷又滑。贾无欺张口呼出一口气,立刻就在他面颊上结了冰,他连忙将内力逼至指尖,然后用手指将面上的冰晶刮了下来。他这下才明白颜枯让他真气护体的真意,在这洞里若是没有内力加持,恐怕暴露在外的肢体会被立刻冻僵。 这么想着,他用双手尽可能地捂住面部,瓮声瓮气道:“这冰洞确实厉害。” “更厉害的,还在前面。”颜枯说着,伸手朝前方虚虚一指。 贾无欺方才光顾着看洞顶两侧,并未注意到前方的情况。现在顺着颜枯手指方向看去,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多么不得了的东西—— 洞的最尽头,有一座巨大的雕像。因为距离太远,他看得并不真切,只能看到这雕像身形硕大,有顶天立地之势,雕像的头顶几乎要顶到洞顶。雕像后的洞壁上,开了不少窟瓮,隐约能看见窟瓮中的影子。雕像前方,则是密密麻麻地摆着一个石磨状的器物。这器物与方形的石台连为一体,底部是一圆扇形的石盘,石盘中央立着一根石柱。这器物从雕像脚下铺陈开来,一座座,一层层,摆放得极为整齐,一直延伸到贾无欺面前。 说它是贡品,却又无法食用,说它是神像,造型却实在是奇怪。贾无欺端详了这座“石磨”半晌,也摸不着半点头绪。 颜枯见他抓耳挠腮的模样,眼中笑意更盛:“前面的雕像造型奇特,这器物的造型却过于简单,往往独特才会更容易被找出线索,咱们不如到前面看看。” “也对!”贾无欺一扫郁闷,再度信心满满地往洞底走去。 洞底的雕像之所以看上去硕大无比,不仅仅因为它的高度,还因为它是一座六面神像。贾无欺见过三面像、五面像,这六面的神像还是第一次见。不知是因为巧合还是隐藏着某种暗示,这六面神像中有居然有一面,和剑阁最顶层机关门上神像造型,一模一样—— 同样的三眼四手,头顶新月,手执三股叉,就连面容表情,都分毫不差。 另外的五面,却是各不相同。一面神像如托钵行乞的苦行者,面目可怖上身赤|裸,怒发如焰,头顶骷髅,嘴生獠牙,不仅颈上挂着一串骷髅头,就连手中,也拎着一颗被砍掉的头颅。而另外一面,虽也是裸着上身,却面容可亲,温柔慈祥,穿戴着铃铛串成的饰品,任由长蛇缠绕在颈上。还有一面,却是在火圈中起舞,右手执鼓,左掌托焰,一脚在空中扭摆,一脚踩着侏儒,舞姿曼妙,绚丽无比。再有一面,像是一尊混合的鲛人像,上身是女性,相貌端庄,身披纱丽,下身却被吞入大张的鱼口之中,看上去就像是长出了鱼尾一样。而最后一面,却也最为普通,端坐在盛开的莲花之上,头戴宝冠,颈饰念珠,腕套镯环,面目端庄秀丽,仪态典雅,两手重叠于腹前,手心向上,作观音相。 虽然这最后一面造型最为平常,但是在贾无欺看来,却是最能令人放下烦恼,心生欢喜的一面。她的嘴角含着一丝隐秘的微笑,在让人想要探寻的同时,也忍不住会心一笑。 贾无欺目光落在这最后一面造像上,久久不能移开,直到颜枯发声,才将他从那种物我皆忘的意境中的拉了出来。 “你看这石壁上的窟龛,可有何异样?”颜枯道。 神像背倚的石壁上,遍布着大小不一的窟龛,大多都没有龛门,里面的佛像造型各异,生动别致。但偏偏有六处窟龛,形状大小虽各不相同,但都有一扇紧闭的龛门,将窟龛遮得严严实实。 如此此地无银的做法,让贾无欺嗤笑一声:“不让我看,我却偏要看。”话音未落,他却已飞身而上,平地拔起数尺,将一扇较小的龛门霍然推开—— 一只状如凝脂,曲线优美的羊脂玉瓶,出现在了窟龛之中。 贾无欺无声落地,却难掩面上愕然之色:“这……莫非是震远镖局中的那只羊脂玉瓶?” 第八十一回 说罢,他的目光又落在另一个硕大的窟龛上,喃喃道:“难道……这里放的是——” “佛首。”颜枯不等他动作,已先一步纵身推开了龛门,六凡寺的那颗失窃的佛首正静静地端置于内。 “难道这里是那冒牌摘星客的老窝不成?”贾无欺四下一扫,“否则,他为何要不辞辛劳地将这两样运送到这里?” “是否是他的老窝我不清楚,但这几样东西,恐怕非得放入这里才行。”颜枯眼光掠过石壁上紧闭的窟龛,淡淡道。 “哦?”贾无欺有些不解。 “你可记得我曾说过转魄剑需有好鞘相配?”颜枯看向他。 “当然,听颜老大你当时说话的意思,那剑鞘似乎就在洞内呢。”贾无欺挠挠头道。 颜枯朝石壁扬了扬下颌:“这转魄剑的剑鞘,岂非就在那儿?” 贾无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石壁上,赫然是一个瘦长型的窟龛,宽窄长短,都与转魄剑相近。只是龛门紧闭,不知里面又藏着什么宝贝。 “待我去看看。”贾无欺在光洁的石壁上轻点数步,腾身一跃,便飞到了那瘦长窟龛面前。正巧窟龛下有两处凸起的山石,他微一借力,便站住了脚。他抬手一推,龛门毫无阻碍地被打开,可龛内却空空荡荡,半点宝贝也没有。贾无欺端详一阵,发现这窟龛虽空无一物,可内里形状却十分奇怪,窟并不深,却十分修长,头部偏圆,尾部逐渐收尖,窟的内壁隐隐约约有或凸或凹的花纹,比起供奉神佛的佛龛,更像是铸器的模具。 他突然福至心灵,将腰间的转魄剑解下,试着放入这窟龛之中—— “锵锒”一声,转魄剑与这窟龛吻合得天衣无缝,毫无空隙。仿佛真如颜枯所言,这窟龛就像是专门为转魄剑设计的剑鞘一般。 就在剑与窟瓮相合的同时,一阵巨石滑动的轰鸣声从二人头顶传来,贾无欺忙从石壁落下,站定之后,抬头看去,才发现这高大的洞顶上,别有一番玄机。 洞顶刻有一幅太极阴阳图,图的中央,则有六道凹槽,似乎代表着预测极凶的六爻。爻有阴阳两种,六爻则有六十四种卦象。如今这洞顶的六爻凹槽中,初爻和二爻的槽中已有石砖凸起,显出了爻相,而刚才的轰鸣声,正是三爻内石砖慢慢前凸所发出的声音。 这三条凹槽中凸起的,都是一整条石砖,并未分成两部分,也就是说,俱是阳爻。 “看来这下卦是乾卦……”颜枯轻声道。 “这乾卦可有何说法吗?”贾无欺侧头问道。 “若上下皆是乾卦,自然元亨利贞,是上上之卦。”颜枯若有所思道,“只是现下只有下卦,却不知上卦究竟为何……” 贾无欺眉头一皱:“那冒牌货花了千辛万苦把东西偷出来,又跋山涉水搬运到这里,莫非只是为了看明白这洞顶的卦象不成?” “不,还有一种可能。”颜枯的目光从洞顶移开,落到了巨大的神像之上,“你看,这神像与方才可有什么不同?” 贾无欺盯着神像看了一阵:“六面相的方向好像变了……我记得方才三股叉的那面是正对着洞口的,现在似乎有些偏转了。莫非——”他恍然道,“这六面相和洞顶的六爻一样,也是机关之一。而这两个机关,需要将那六个紧闭的窟龛填满之后,才能完全启动。” “不错。”颜枯赞许道。 “可是费尽周折设计这两个机关,究竟是为了藏住什么东西呢?”贾无欺有些想不明白,“若是不想让人发现,直接将东西毁了不是更省事?若是想让人发现,又何苦用这么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拦在门口呢?”他说着,朝颜枯挤了挤眼睛,“你说若真有宝藏,那会藏在哪里?不会是在这神像的后面吧……” “谁知道呢。”颜枯说着,抬头朝神像头顶望去,“或在洞顶,也未可知。” 两人的目光攀至神像头顶,俱是一颤,只因那上面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个他们从进洞以来自始至终都没有留意到的人影,一个完全不在他二人意料中的人影。两人皆是凝神闭气的高手,这人的存在却完全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要么此人隐匿气息的功力要比他们强上许多,要么这个人,已是个死人。 依眼前之景来看,后者更为可能。 此人闭目趺坐,一动不动,浑身覆满冰晶,眉发皆白。从神像脚下远远望去,比起有血有肉的活人,更像是一尊冰塑。 颜枯眼中闪过一丝兴味:“难道就是此人比我们早一步进入洞中吗?我倒是要会他一会。”说罢,他足尖一点,一式“燕子钻云”便直直窜入空中,一腾一跃间便已到达了数十丈高的神像头顶。顶上那人,对他的到来恍若未闻,连眼睛也没睁开。颜枯伸手在他面前一拂,此人亦是毫无反应,他面上没有一点血色,呼吸轻得几不可闻,就连心跳,若不是颜枯凝神一探,才能探查得到。颜枯伸出两指,在他颈间一按,只觉肌肤冷硬如铁,简直不似人类,又在他丹田处微微一触,这才感受到一股汹涌澎湃的内力涌动。 幸好,还活着。 颜枯轻笑一声,站起身来,朝下喊道:“无欺,接着!” 贾无欺一抬头,就看见颜枯将神像头顶那人大喇喇地扔了下来。到了这种地步,那人也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块人形的冰块,硬邦邦地砸了下来。贾无欺赶紧飞身去接,却没有料准这冰冻之人的重量以及百米落下的冲击,猝不及防地被砸了个正着,手上又冷又疼,稍一懈力,便连带着怀里的人整个栽倒在了地上。 “梆”地一声闷响,贾无欺后背率先着地,全身发麻,有些意识恍惚起来—— 他看着趴在他胸前这人,竟然和岳沉檀有□□分像。 他下意识地伸手抹去这人脸上覆满的冰霜,渐渐露出了这人真实面目—— 眉似剑,睫似羽,鼻如悬胆,唇如薄刀,一颗额上珠若隐若现。不是岳沉檀,还能有谁。 贾无欺已顾不上去想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连忙将他扶起来,自己也盘坐双腿,想要替他运功驱寒。 “你在做什么。”颜枯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贾无欺回头一看,颜枯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放在腰间,正神情莫测地看着他。不知为何,他心里猛地打了个突,但还是故作平常道:“他是少林弟子,若在咱们手里出了问题,后果可难以料想,我先将他唤醒再说。”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伸手运功的刹那,突然寒光一闪,别在颜枯腰间的春秋吴钩已经先一步动作,把岳沉檀的后领一钩,将他整个人都勾到了颜枯身侧。 “颜老大,你这是什么意思!”贾无欺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向骤然出手的颜枯。 面对贾无欺微微的恼意,颜枯波澜不惊地一笑道:“这个人,我要带走。” “为何?”贾无欺大声质问道,“他虽出现在这里,却不可能和那个什么冒牌摘星客有关。” “你又怎知我是为冒牌摘星客而来?”颜枯反问道。 “那谷里派你来做什么!”贾无欺此刻顾不得谷中规矩,立刻追问道。他看见岳沉檀被颜枯一手扶住,像一具木偶一样,垂着头毫无生气,心中更是急躁了起来。 “无欺,”颜枯语气温柔地唤了他一声,微笑道,“莫非你出谷太久,忘记破坏谷中规矩的后果了?” 贾无欺看着他微笑的面庞,一字一句艰难道:“这次就算坏了规矩,我也不能让你把他带走。” “哦?”颜枯不置可否地挑挑眉,“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会伤他性命,谷中可从来不做杀人越货的没品勾当。” “就算他性命无忧,你也不能将他带走。”贾无欺气冲冲道,“他此刻意识全无,落在你手中,还不只有任你摆布的份。” “你也说了,他意识全无,只能任人摆布,落在你手里,和落在别人手中,又有什么分别呢?”颜枯笑容可掬地看向他,“况且,以他现在的情形,你并不能保证一定可以唤醒他,我却一定能让他恢复清明。你说,若是让他选,他会怎么选呢?” “颜老大,你这是强词夺理!”贾无欺说着,摆出了架势,“今天你不将他留下,可就别怪我逾矩了!” 颜枯见他一副要开战的架势,不仅不恼,还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这几日总是见你一副你心平气和规矩收敛的模样,我倒有些腻了。” “颜老大,我没在和你开玩笑。”贾无欺中气十足地吼道。 “我也没开玩笑。”颜枯好整以暇道,“要来便来,说这么些废话做什么。” 他话音未落,贾无欺已是脚踩迷踪,身形如鬼影一般,向颜枯闪掠而去。颜枯微微一笑,伸手从岳沉檀后腰一抄,眨眼之间,便向后飘去数丈。 第八十二回 “你自知没有胜算。”颜枯笃定一笑,“又何必白费力气。” “输赢我并不在意,但若是此刻没有尽力一搏,我日后却一定会后悔。”贾无欺扔下这一句,身子一腾,在石壁上斜踩数步,竟是如同在冰上疾滑一般,转瞬之间,便来到颜枯面前。 这一回,颜枯却没有再避开,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待着他的攻击。 贾无欺旨在救人,并不想伤人。他身形一拧,伸手便是朝颜枯身侧一捞,可惜他的手指刚刚触到岳沉檀的衣袖,颜枯腰身轻巧一侧,就避开了他的攻势。一势未成,他脚下步法一变,又起一势,朝旁虚虚一晃,身子却在斜仰的同时向前而去,如此古怪的身法在江湖之中,已很难得见。 若此刻他面对的不是颜枯,可能已经得手,但不巧的是,他的任何奇诡招数,在颜枯面前,都化为了稀松平常的招式。 颜枯只需轻轻一转,甚至不用动手,就能将攻击尽数化为无形。他虚晃,颜枯岿然不动;他斜拐,颜枯就势一扭。他攻上盘空隙,颜枯就地拔起,让他无处着手;他攻下盘空隙,颜枯腿如木栅,将下盘护得严严实实。 贾无欺一边全力进攻,一边还需盘算招式,两厢加成,不出片刻便累得气喘吁吁,再看颜枯,气定神闲,连眉毛也没皱一下。 “无欺,你的轻功,还需精进啊。”比起对手,颜枯此刻更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似乎和贾无欺交手只是在指导招式一般。 贾无欺虽屡战屡败,却毫不气馁,擦了一把两颊上的汗水,又再飞身一窜,扑了上去。颜枯此刻却抬头看向洞顶,像是发现了什么,他轻轻“咦”了一声。虽是抬头观顶,他的脚下却未停,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兀自后撤斜闪,每次都在贾无欺将将要得手的时候闪避开来。 见颜枯和自己交手却还能一心二用,贾无欺心中又是佩服又是不甘,脚下更是快了几分。两人你来我往,光以身法相较便已有几十回合,就在贾无欺自觉摸透了颜枯身法规律之时,对方却倏地站定,一把银钩寒光暴涨,落在了他的手中。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颜枯话说得不急不快,身形却以迅雷之速掠向空中,春秋吴钩在空中化为千道光影,朝贾无欺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贾无欺只觉眼前一片雪白,什么也看不清,甚至除了利器破空声,什么也听不见。雪白渐消时,又有万千寒芒如漫天花雨朝他面门倾洒而来,他疾退数丈,却恰好撞入一个温热的胸膛,只觉颈后被重重一击,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意识弥留之际,仿佛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既然你如此拼命,便给你一点奖励吧,你可千万要记好了——所谓天精,乃是天地交和所出,天为阳,地为阴,故而人们常以天地交和与男女交|媾相比。对了,小道消息,郑老夫人的女儿乃是纯阴之人……” 等贾无欺再度恢复意识,他已身在龙渊山庄的客房之中。脑中盘桓着这几日所见景象以及最后听到的那段话,他猛地睁开眼,冲出门去。 庄中有不少江湖人士陆陆续续地从各个别院中出来,有的身后跟着小厮挑着行李,也有的直接将行囊挎在了身上。昨日陆长岐之女被发现死于剑阁之中,来参加赏剑大会的人自然不好再多留,一部分人昨日便已离开,还有一些便准备今日向陆长岐辞行。 “快走几步,人家陆庄主在正堂等着呢。”贾无欺听见身边有人道。 “急什么,少林武当那些大门大派早就去了,估摸着现下人家没工夫理会咱们呢。”另一人没好气地嘟囔道。 贾无欺闻言,立刻凑过去,拱手道:“这位兄台,在下今日醒得晚,不知早些时候的情形。想向兄台打听一下,那剑舞门可已先行离开?”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随即贼贼一笑:“都是男人嘛,理解,理解。剑舞门的那帮小妞都还在正堂待着呢,听说是这番前来特地带了什么贡茶,可一直没机会拿出来,现在趁临别之际,请大家赏评一番。”说罢,那人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也不知道这美人拿来的茶,究竟是何种滋味。” 贾无欺一听,匆匆谢过之后,忙向正堂赶去。 正堂之上,陆长岐端坐中央,两侧则坐着少林、武当、丐帮以及剑舞门。众人说了一阵话,陆长岐将桌上的茶盏端起,掀开茶盖,吹了吹浮沫。就在他倾盏欲饮之际,一个清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这茶喝不得——” 陆长岐手上一顿,缓缓将茶盏重新放在了案上。他抬眼看去,一个少年跨过门槛快步走了进来。只见这人目光流转,鼻挺眉扬,满面俱是精灵跳脱之色,正是剑阁中那肆意妄言的小子。 陆长岐冷哼一声,语气冷冷道:“敢问吴少侠,这茶为何喝不得?” 贾无欺见面色不虞,知道自己在剑阁中已得罪了他,接下来自己将要说的话他也多半听不进去。但若是换个武林中颇有声望的人来说,说不定又是另一番效果。于是眼珠一转,咧嘴一笑道:“陆庄主,我此番前来实则是受岳沉檀岳少侠的嘱托,他有事在身,先行一步,却委托我一定要将话带到。” 陆长岐听到“岳沉檀”三个字,面色稍霁,道:“既然如此,还请吴少侠入座,等陆某先送走众位英雄,再听你一一道来。” 贾无欺摆摆手:“不可,岳兄特地嘱托我,要在诸位离开之前,把话带到。” 陆长岐觉得他不识好歹,正要发作,却听裘万盏笑道:“既是岳少侠所托之事,想必万分紧要,还是听这位小兄弟先说说吧。” 陆长岐忍气道:“既如此,那吴少侠,请讲罢!” 贾无欺对陆长岐的坏脸色视若无睹,站在正堂中央,大大咧咧地竖起一根手指道:“岳兄第一所托,便是让陆庄主小心剑舞门的茶。” 他这话一出口,陆长岐面色一变,厉嫣更是冷笑一声:“这位小兄弟,我剑舞门好心送来贡茶邀诸位品尝,你可别血口喷人吶。” 贾无欺看他一眼,笑嘻嘻道:“血口喷人的可不是我,我只是个传话的,你要算账,只管找那说话之人去。再说,我这话刚说了一句,厉门主也未免太耐不住性子了些。”说罢,他慢条斯理地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所托,请陆庄主小心剑舞门的人。” 话音甫落,只听“锵锒”一阵龙吟,剑舞门弟子已对贾无欺拔剑相向,厉嫣更是拍桌而起:“小子,你若再出言不逊,不管你是替谁传话,我剑舞门都不会轻饶。” 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贾无欺居然不紧不慢地坐在了地上,摆出闲谈的姿态:“堂堂剑舞门门主,气量却如此狭小。想郑老夫人当年何等潇洒,巾帼不让须眉,如今后人却是这幅样子,可惜啊可惜……” “你闭嘴!”厉嫣声音陡然一尖,已是气急之态。 “厉门主稍安勿躁,不如坐下听我讲一个故事,若我讲得不好,要打要杀,随你便是。”贾无欺心平气和道。 “厉施主何必与他计较,既然是洒家的小师弟派他来的,肯定不会存什么坏心思,顶多是有些出言无状罢了,不如先听听他的故事如何?”法严和尚在一旁应和道。 厉嫣闻言,银牙一咬,虽不发一言,但究竟坐了下来。 贾无欺见状,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从前有一人,虽生活富庶吃穿不愁,但却一直无法消去对另外一人的恨意。他对那人早就生了杀心,却苦于没有机会。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剑阁中的血池,觉得自己机会来了。”说着,贾无欺看向涵灵子,“道长可读过《关尹子》一书?” 涵灵子点点头:“关尹子乃我教祖师,教中弟子自然要修习他所著真经。” “那便好,有道长在,便可证明我所言非虚。”贾无欺继续道,“剑阁中的青铜爵其实相当于《关尹子》九药篇中所提的瓶,而青铜爵爵腹上所连的两根青铜管则相当于篇中所说的瓶中两窍。篇中堵住瓶上一孔便能控制水流,而青铜爵则是调整短管就能控制血池中池面的高度。” 涵灵子沉思半晌,随即恍然道:“原来如此。”说罢,他又向在座众人细细阐释一番,不少人明白之后,都抚掌而笑,像是参破了天大的玄机一般。唯有两人面沉似水,与周围欣然开悟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两人正是陆长岐和厉嫣。 “想必诸位现在都明白了那青铜爵和血池的奥秘,现在,让我们回到故事中。”贾无欺抿唇一笑,悠悠道,“古往今来,杀人案件中最先证明清白的是哪些人?自然是有充足不在场证明的人。这心怀恨意之人,看到血池,便觉得找到了一个制造不在场证明的绝佳利器。他先将人放入血池之中,再拔去短管,原本淹不死人的池水此刻却变成了慢性杀人的利器。他无需在场,便能将人杀死,而追查此案的人,也会因为他的不在场而将他排除在外,这岂非是一个极好的杀人手段?” “难道陆小姐,就是这么被杀的吗?”有丐帮弟子出声问道。 “这只是岳兄的推测,”贾无欺一本正经道,“真假与否,还要看陆庄主,愿不愿意说出实情了。” 他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都汇集在了陆长岐脸上。陆长岐额上青筋暴突,面色发青,原本丧女之痛在听了贾无欺的话后变得更为剧烈,想到女儿生生溺死的惨状,他再也无法忍耐,一拳重重砸在了桌案之上。这一拳包含了他太多的情绪,愤怒、伤心、失望、痛楚,灌足了内力,砸得桌边的茶盏也跳向空中—— 只听“啪”地一声,茶盏跌落在地,碎成几瓣,褐色的茶水洒在地上,泛起了细小的白色泡沫。 这带毒的茶水仿佛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陆长岐再也无法忍受下去。终于,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贾无欺:“你想知道什么。” “龙渊心法可曾外传?”贾无欺单刀直入道,“虽然那人有办法用血池制造不在场证明,但要想进入剑阁最高层,却非要习得龙渊心法不可。按照陆庄主之前的说法,庄中心法九重者,只有你与掩日两人,你们却一定不是凶手,因此只有可能,龙渊心法流落在外被人习得,且突破到了第九重。” 听到贾无欺的问题,陆长岐的目光开始在堂中游移,最终汇于远方的一点,一动不动。就在众人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缓缓张开了嘴:“并不是流落在外。当年家师与郑老夫人虽各得了神剑宝物,但家师始终觉得,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与渔,比起残剑来说,锻造图谱更有价值。故而……”他喉头上下一动,艰难道的,“他将龙渊心法交予郑老夫人,作为补偿。” “胡说八道!” 一个尖锐的声音骤然响起,厉嫣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看向陆长岐道:“我剑舞门历朝历代为朝廷重用,所获赏赐珍宝不计其数,又怎会把区区一本龙渊心法看在眼里。”她冷笑一声,“若不是有人哭着喊着求老夫人收下,恐怕老夫人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哦?”贾无欺拉长了语调,“看来厉门主也对内情知晓一二分呢?” “怎么?莫非你怀疑我?”厉嫣似笑非笑道,“你可别忘了,那天我可是中了那摘星客的毒,一直昏迷不醒呢。” “我并不是怀疑厉门主。只是,”贾无欺话锋一转,“中毒的未必是好人,没中毒的也未必是坏人。厉门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厉嫣还未开口,却被陆长岐粗暴打断道:“吴少侠,闲言少叙,岳少侠可有说明,这凶手究竟是谁?” “凶手是谁,难道陆庄主还猜不到吗?”贾无欺漫不经心道,“莫非是知道了真相却不愿承认吗?” 话已说到这步田地,众目睽睽之下,陆长岐已无法再逃避。他握拳的手紧了又紧,沉默半晌,终于道:“掩日,快将——” 他话未说完,却被一阵尖厉的笑声盖了下去。只见厉嫣双目含煞,嘴角挂着冰冷的笑意,伸手指着陆长岐鼻子道:“陆长岐,你果然铁石心肠!今天,我就算死在这里,也要揭穿你的真面目!让诸位英雄看看,你这龙渊山庄庄主,是个什么无情无义丧心病狂的东西!”说罢,她面上又换上了一个温婉的笑容,朝在座各位盈盈一拜,美目流转道,“诸位英雄,也听我讲一个故事可好?” 事到如今,又有谁会说出一个“不”字呢? “要说龙渊山庄的前任庄主越大师,确是一代俊豪,他与老夫人各得赏赐之后,便将越王神剑的残谱封了起来,庄中上下无人得见。只因越大师觉得自古以来,神器出世都会引起一阵腥风血雨,若真将上古神剑铸出,不知又会在江湖上引起怎样的动荡。可他却没想到,他虽超然物外不将这可以号令天下的神器放在心上,他的弟子中却不乏对这残谱心存觊觎虎视眈眈的人。这些人中,偏偏还就有一个人,最受越大师的青睐。”厉嫣看向陆长岐,冷笑连连,“这人借着越大师的信任,摸清了越大师不愿重铸神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原来若想铸出神剑,从铸剑伊始,便需要长年累月以纯阴和纯阳之血供养,然而人非牲畜,此等铸剑需求实在有悖伦常,因此越大师彻底打消了铸剑的念头。” 厉嫣说到这里,声音拔高了几分:“可惜的是,越大师虽然高风亮节,但挑人的眼光却不怎么样。他信重的弟子听说了铸剑的关窍,便暗中四下打听纯阴、纯阳之人的踪迹。不知是否巧合,那纯阴之人很快找到,恰恰是老夫人唯一的女儿。但她自小体弱多病,一看便有不足之症。那名弟子担心剑未铸好人却中道离世,那不就功亏一篑了吗。”厉嫣嘲讽一笑,“于是他又想出了另一个主意,听闻纯阴之人有极大的可能孕育纯阴的后代,他便想方设法骗取了那名女子的芳心。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他就让那女子珠胎暗结,还假意留下一本龙渊心法,当做自己忠贞的誓言。” “可笑啊可笑,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准那女子所出虽是个八字纯阴的婴儿,却是个男的。”厉嫣说到这里,略一收声,看向众人,“若是诸位遇到此种情形,该如何办?” 向来男为阳,与阴相克,纯阴之人,万万不能是个男性。 法严和尚低呼一声佛号:“天命不可违,又何必强求。” “事已至此,这人又怎会放手。既然生来不是女子,那把他变成女子不就行了?”厉嫣脸上泛起残酷的笑意,“猪马可以骟,人自然也可以。”似乎意识到自己言辞的不妥,他微微一笑道,“哦,或者说得好听些,叫去势。” 众人听到此处,心中皆是泛起滔天巨浪。就连见识过无数凶残之徒的贾无欺,听到这一番话,也不由为厉嫣口中之人的心狠手辣而暗暗心惊。 虎毒尚不食子,为了区区器物,骗妻残子,无所不用其极,这人的心肠到底硬到了何种程度! 厉嫣欣赏了一番众人的表情,不紧不慢地接着道:“后来他阉割亲子的事情被那女子发现,那女子怒极攻心,很快就一命呜呼了。借此机会,那名弟子正好摆脱了她,又在他人的介绍下,和皇商的女儿结了亲。不久之后,越欧治隐居山野,这名弟子正式接手龙渊山庄,便大刀阔斧地开始为重铸神剑做准备。他花重金打探,终于找到了纯阳之人,凑巧的是,这人年纪不大,还是个孤儿。于是他以收养之名,将这人接入庄中,并开始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向血池灌入纯阴纯阳之血的工作。” “至于如何获得充足的血液,”厉嫣放慢了语速,轻声道,“诸位可以尽情猜想。毕竟,在不弄死人的前提下,取血的法子足够多。” 他特意止住话头,留给众人遐想的空间,片刻之后,才又道:“后来,终于到了神剑铸成之际,这人日日参详残谱,生怕漏掉一丝一毫以致功亏一篑。当他看到‘欧治乃因天之精神,悉其技巧,造神剑也’时,才发觉自己遗漏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天之精神……”贾无欺咀嚼着这四个熟悉的字眼。 “不错,正是‘天之精神’。”厉嫣从鼻中发出嗤音,“他认为这天精指的便是天地交和的产物。天地相交的本质便是阴阳相和,而前人多以男女交|媾喻阴阳相和。故而,”厉嫣脸上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他便要那纯阴之人和纯阳之人媾和,来获得所谓的‘天精’。只是‘天精’何其珍贵,若是无媒苟合,逆天地之道,又怎会产生‘天精’。是以,他必须想一个办法,让这二人名正言顺地交合。” 说着,他看向贾无欺,眼波一荡:“幼时被残害身体,少时被日日取血,原本以为快得解脱时又要替人成婚,不得不雌伏于他人身下。割肉淌血的是他,大婚洞房的也是他,凭什么最后所有的好处都落在另一个人身上?凭什么由他来承受钻心剜骨之痛,却让别人来做永世为好的爱侣?若是换做你是那纯阴之人,你又会如何?” “至少,我会先同那纯阳之人商量。既然有相同的经历,定然心意相通,二人谋划总比一人要妥当得多。”贾无欺道。 厉嫣决绝一笑:“你又怎知他没有同别人商量呢?可惜那人愚忠,竟认为养恩大于天,就算被命令去自戕,他也心甘情愿。”语罢,他突然放声大笑,精致的五官由于肌肉剧烈的牵扯显得分外狰狞,“可惜啊可惜,有人机关算尽,不仅赔了女儿,就连他苦心经营数载想要铸出的神器,也折了进去!” “你这话是何意!”一直沉默不言的陆长岐,听到这句话,立刻低吼一声。 厉嫣斜睨他一眼,轻蔑道:“有人只知越大师当年封存了残谱,却不知越大师为免有心之人偷走残谱酿成大祸,特意将残谱分为上下两册,上册由他保存,下册却委托老夫人代为保管。”说着,他环绕四周,甜甜一笑,“诸位可知,那下册说了什么——” 不等众人回应,他就自问自答道:“——‘今赤堇之山已合,若耶溪深而不测。群神不下,欧治子即死。虽复倾城量金,珠玉竭河,犹不能得神剑也。’”说到此处,他仰面狂笑,头上所戴玉钗步摇禁不起剧烈的晃动,蓦地从发间落下。 青丝飞舞,如灵蛇款摆,衬得厉嫣的面庞,更显得妖冶怪异。他笑得太过肆意,眼角都浸上了泪水,他伸手一抹后,直直对着陆长岐道:“什么神兵利器,不世出的宝剑,全都是痴心妄想!你自以得了天时地利人和,却没料到吧,所谓锻造残谱,不过是告诉你,虽有古法,然而时至今日,古法已不可为之!哈哈——玩弄人心,残害亲子,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过是为了一句‘犹不能得神剑也’!陆长岐啊陆长岐,我若是你,此刻便应以死谢罪!” “满嘴胡言乱语!”陆长岐暴喝一声,“来人,还不将这妖人拿下!” “妖人?”厉嫣凄厉一笑,“原来,你从来只当我是妖人。也罢,”他倏地止住笑意,冷冷道,“今日,还请陆庄主赏脸,死在我这妖人手上。” 话音未落,他身形忽起,倏忽之间,便已飘飘刺出数剑,剑锋未到,陆长岐已觉一阵阴森砭骨寒风,迎面而来,心中微微一凛。 “掩日,还不出来!”陆长岐一掌重重在桌上一拍,霎眼之间,便向后退去数丈。一个黑影从角落闪身而出,挡在了他的身前。 厉嫣剑势一顿,望向掩日,面上难掩失望之意:“事到如今,你还要拦我?” 掩日双目低垂,没有看他,低沉的声音从面罩下传来,显得分外生涩:“庄主于我有教养之恩,我不可不护。况,”他声音又低了几分,“陆小姐乃局外之人,你又何必……” “局外人?”厉嫣闻言冷嗤一声,面上满是恨意,“你的陆小姐说我是见不得光的替代品,骂我是不知羞耻的阉货时,可没把自己当局外人。” 掩日闻言一怔,浓鸷的眉眼流露出一股痛苦和怜惜混杂的情绪。 只听一声龙吟,厉嫣在凌空挽了一个剑花,决然道:“我要杀他,你要护他,你我之间已无话可说。成败与否,全看本事,拔剑吧!” 说罢,她腰间数剑齐齐出鞘,化作万千剑影,朝掩日迎面刺去。掩日疾退数步,拔剑出鞘,但他并不用剑刃对敌,只是用剑脊一味格挡,与厉嫣辛辣狠戾的剑法相比,他的应对要显得逊色许多。 可惜的是,对于他的忍让,厉嫣并不领情。厉嫣厉声一笑,四柄宝剑忽而变换攻势,一柄自右而左,一柄自下而上,剩下两柄一柄自左而右,一柄笔直刺出,这四柄剑又幻化出四枚剑影,从四面八风向掩日刺去,直逼得他没有退路。 只听“叮叮”数声,掩日反握佩剑,凌空一扫,将从上盘攻来的剑势一一击破。剑招未老,他凌空一个翻身,竟掠到厉嫣身后,头下脚上,反手一旋,将剑首疾地向厉嫣的左右肩井大穴点去。眼看厉嫣就要被他击中,厉嫣此刻却身形一错,甩肩扭腰,脚下画了个半圆,朝掩日身后平掠而去。 那里站着的,正是陆长岐。 厉嫣先前几式不过为了吸引掩日的注意,他想要杀的,一直是陆长岐。 陆长岐见状,足下一滑,下意识地想要闪避。厉嫣却疾如闪电地连刺数剑,四剑四影带着万点寒星化做一片光幕罩向陆长岐的下盘。陆长岐丹田发力,真气向下灌注,正欲脱身,却听耳畔传来妩媚一笑。他浑身一震,低头一看,才发现四柄宝剑不知何时已刺穿了颈间的琵琶骨。 人身经脉,内属脏腑,外络肢节,乃是气血运行的通路,而琵琶骨,正是这通路上最重要的一环。琵琶骨一旦穿破,不仅会内力尽失,也再无恢复的可能。 陆长岐能够感受到丹田之中内力在一点点地流失,而经脉之中,真气也在逐渐枯竭。他只觉自己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重,终于再也无力支撑,摇摇晃晃地倒了下来。 就在他瘫倒的一刹,变故陡生—— 只听“嗖”地一声,厉嫣手中的快剑脱手而出,直直刺向陆长岐的胸膛。 “扑”地一声闷响,那是利器刺入人体发出的声音,可被刺中的,却不是陆长岐。 厉嫣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方才电光一闪间,掩日飞身挡在了陆长岐身前,替他承受住了那致命一击。 “……对不起……”掩日艰难地说出几个字后,再没了声息。他从来是个寡言之人,就连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也只有三个字而已。 厉嫣看着双目紧闭垂下头来的掩日,终于忍不住眼眶发红,连说三个“好”字。他横剑于胸,咬牙切齿道:“你成全大义,却留我一人苟活于世,休想!” 刹那之间,一柄宝剑已从他身上穿胸而过,殷殷的鲜血顺着剑尖滴落,“砰”地一声重响,厉嫣倒在了地上。就算已没了鼻息,他的一双凤目还是死死瞪着陆长岐的方向,令人不寒而栗。 厉嫣死了,怀着无限恨意,随掩日而去,可他所讲述的故事中,却有几点让贾无欺十分想不明白。 若他是假装中毒,以便那日上午将陆明姝困入血池之中,那为何天残谷的人都证明他确实中毒了呢?中毒之事由他一手操办,若是真中毒,尸花奇毒他又是从何处弄到的呢?再者,剑阁顶层的机关需两位精通龙渊心法的人才能启动,剑舞门有陆长岐献出的心法,厉嫣练至九重并不稀奇,那另一个人是谁呢?是掩日,还是别的什么人? 思及此,贾无欺脑中忽然闪现过许多画面——震远镖局一案中被偷学的四大剑派绝技、六凡山中出现的少林荡魔刀法、剑阁之中另外一个精通龙渊心法的神秘人。这些画面纷杂交错,最后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他兼收并蓄,博采众长。他用剑,也用刀;他弹琴,也吹笛。 林乱魄。 叶藏花。 “天残谷的人可还在?”贾无欺赶到庄门前,向喂马的小厮问道。 “今日一大早便离开了。” “其中可有一人生得极为标致?”贾无欺追问。 “没有!”那小厮立刻否决道,“我记得清楚着呢,一共就俩人,都是奇形怪状的,一个断了腿,一个折了胳膊。” 也就是说,颜枯和“林乱魄”,或许早已离开了。 颜枯知道林乱魄的真实身份吗? 颜枯带着岳沉檀去了哪里? 天残谷和摘星谷有何种联系? 剑阁所镇的秘洞,到底藏着什么宝物? 贾无欺临崖而立,看峰崿隆峻,吐纳云雾,不由深深一叹。前路扑朔,世事迷离,他一直想要藏锋避世,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卷入了巨大的漩涡之中。连云直壁间,他长啸一声:“‘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今日方知此中深意。” 第八十三回 身为江湖人,出现在官府的悬赏布告上本不是什么稀奇事。见过无数古怪之事的贾无欺,此刻却被一张小小的布告绊住了脚步。 原因无它,布告上的那张脸,他认识。 非但认识,他敢打保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比他更熟悉那张脸—— 因为那张脸,真真切切就是他出现在震远镖局中时的模样。 然而此时此刻,这张脸却有了另一个主人,姓晏,名栖香,犯下采花之事,被官府高价悬赏。贾无欺庆幸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幸好是以真面目行走,否则当下不知会招来多少麻烦事。 这晏栖香的大名他也有所闻,江湖人称独步寻花,是出了名的采花大盗。只是晏栖香本人却最恨别人以“采花大盗”四字称呼他,他自称为寻花客,认为男女之事向来讲究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那些威逼恐吓粗暴行事的只配称作色中恶鬼。故而他‘采’过的花,不但不恨他,还对他情根深种,恨不得生死相随。只是花儿们甘心情愿,她们的家人却对晏栖香恨得咬牙切齿,采花大盗的恶名也是因此而起。 贾无欺有心会会这个特立独行的独步寻花,却不曾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情形和对方有了联系。他的目光落在悬赏金额上,正盘算着要不要先凭着那副面皮把赏金领了再说,就听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道—— “啧啧,原本以为这采花大盗怎么也是个小白脸,没想到长得很普通嘛……” “嘘!小声些,可别叫聚宝钱庄的人听见了,他们现在可是听到采花这两个字就气得发狂!” “怎么?莫非这次被采的,是聚宝钱庄的哪位女眷?” “那可不,否则你看这赏金为何比平日翻了几翻?若不是聚宝钱庄暗中资助,官府哪有那么多闲钱!” “要我说,这多行不义必自毙,聚宝钱庄若早些时候把这钱拿出来,说不定就不会有此等事发生了。” 原来这聚宝钱庄乃是沨城首屈一指的大钱庄,但庄主郝有财却十分抠门。原本他抠的是自家钱财,城中百姓也就随口挪揄两句,对他也并无怨气。但今春天气突变,原本风调雨顺的沨城提前进入了汛期,又遇上几场瓢泼大雨,本该贵如油的春雨让沨城一带陷入了严重的涝灾之中。不少百姓刚种下的庄稼被顷刻之间淹了个干干净净,地势较矮的房屋有的被失控的洪水冲塌,有的被滑坡的泥石压垮。一时间,城中挤满了流离失所的灾民,官府虽然开仓放粮,但究竟存粮有限,一层层向上通报又难解燃眉之急,便希望城中富庶的人家能够捐些粮食出来。 同为一城血脉,不少人家虽并不宽裕,但只要有余粮,都拿出来救济多日来颗粒未进的灾民。可偏偏就是这郝有财一家,不仅不捐粮,还紧闭大门,任谁去敲也不应答。有人偷偷去他家后院门口等着,发现就在无数百姓食不果腹的时候,他家的泔水桶里却充满了大鱼大肉,有的菜甚至一口未动就直接进了泔水桶。不少饥民听说之后,带着嗷嗷待哺的幼子跪在聚宝钱庄外,不停哀求郝有财赏一口粥吃,可郝有财不仅不理,还吩咐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拿着棍棒出来,骂骂咧咧地驱逐着灾民。 如此一来,民怨更甚。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有眼,没过多久,就传出来聚宝钱庄被采花大盗光临的消息,官府随之贴出的布告似乎也暗示了此言非虚。 贾无欺听完此事的前因后果后,眼珠一转,心中有了一番计较。 是夜,月白风清,四下静悄。 一个黑影如同攀树的灵猴一般,顺着聚宝钱庄的外墙往上窜,几个起落之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高高的屋脊上。贾无欺屏住呼吸,伏低了身子,飞快地掠过几幢没有灯光的屋子,最后终于在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子上停住了脚步。 小心翼翼地移开几片砖瓦,贾无欺向屋中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锦袍的大白胖子正坐在案前,舔了舔手指后,满面笑容地一页页翻着账本。 不用猜,这人必是郝有财。 郝有财看着账本,一边翻,一边眉飞色舞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看什么精彩万分的话本。翻完最后一页,他又十分妥帖地把账本每一页上的皱褶缕了又缕,最后才心满意足地合上账本,缓慢地站起身来。 “老爷,还不来就寝吗——”一个娇媚的女声从郝有财身后的罗帐中传来,话音未落,一根藕般雪白的手臂从帐中探出,涂着艳红丹蔻的手指轻轻在薄纱上轻抚着,带着说不尽的暗示意味。 郝有财一听,忙转过身,原本肥肿的双眼此刻笑得只剩下一条缝:“别急啊小乖乖,老爷我马上就来。” “不就一个破账本,至于这么金贵么,放在这里明天再收,不是一样?”罗帐中的年轻女人很不开心地嘟囔道。 “这账本上记得可都是老爷我的身家性命,没了这些,老爷拿什么养你?” 女人嗤笑一声:“养?老爷你可别嫌我多嘴,今儿个去红粉斋选胭脂,人老板都说这聚宝钱庄怕快是不行了吧,否则如何连施粥的钱都拿不出来……” 郝有财重重一哼:“一帮刁民,懂个屁!老爷我的钱,可是要献给佛爷的,哪有功夫漏给这些小虾米打水漂玩。” “我看不尽然吧。”女人声音慵懒道,“我可听说,那悬赏采花大盗的金额,可着实不小呢。” 郝有财闻言,面色一变,怒气冲冲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芊芊毕竟是我的女儿,如今她出了这种事,我不帮她,还能有谁帮她?如今这世道,谁不是见钱眼开,若不出高价,谁会主动去帮不相干的人?”他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一时间有些喘不上气来,粗喘了几声,才冷冷道,“你若觉得不舒服,也不必在庄中待着了,眼不见心不烦,你说呢?” 说罢,他抄起案上的账本,重重地摔门而去,充耳不闻屋中女人哀怨的挽留。 “这个郝有财,对他的女儿,倒是有情有义。”贾无欺心中暗忖道。 郝有财出了门,左穿右拐,推开了角落里一间不起眼的偏房。贾无欺轻轻一跳,跃上屋脊,掀开瓦片朝内窥去。 这房内黑乎乎的一片,只有郝有财手中的灯烛闪着一点微光。随着他的走动,贾无欺渐渐看清了屋内的布置——空荡荡的一间房,除了正中一个大铁箱,什么都没有。大铁箱一共三层,零零总总挂了不下十把锁,郝有财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串,挨个解锁,最终才将铁箱的最下层打开。他拉出抽屉,将账本放入,又仔仔细细地把大大小小的锁重新挂上,这才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吹灭灯烛,离开了房间。 他甫一离开,贾无欺就如游鱼一般,沿着屋前的柱子滑了下来。他左右一看无人,便推开一条门缝,闪身而入。月光透过屋顶他有意留下的缝隙落入屋内,他借着这点点莹光摸索到了铁箱前。看到铁箱上挂满的铜锁,他挑了挑眉,伸手挨个把玩了一阵,面上居然露出了几分遗憾的神色。 “这锁设计得好没意思,就算挂上百个千个,也照样防不住人。”黑暗中,贾无欺指尖突然多出一根两寸左右的银针,说是银针,它的另一头却不是穿线孔,而是弯钩状。贾无欺将这细细的钩子探入锁内,轻轻一撬,只听“咔哒”一声,他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再看那沉甸甸的铜锁,已应声而开。 如此反复数次,贾无欺满面无聊地打开了最后一把铜锁。 “这铁箱中最好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否则……”贾无欺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拉开了三层抽屉。最下面的一层放着发黄的账本,上面俱写着“某年某月捐赠某寺庙多少银两”的字样,贾无欺翻了几页,颇觉无趣,便又扔了回去。中间一层,放着一个被牛皮纸包裹得方方正正的物件,贾无欺伸手一拿,不由咧嘴一笑,这熟悉的触感,不是银票还能有什么。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叠厚厚的银票,贾无欺毫不客气地把银票连带着牛皮纸塞入怀中,最后还十分好心地抽出了一张,放回了原来的抽屉中。 有了如此丰硕的收获,对最上层的抽屉贾无欺也无甚兴趣,只是略略一拉,往里瞟了一眼,似乎是张演傩戏的面具,或许是郝有财买来给家中小孩玩的。他正想拿出来看个清楚,就听见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闹声—— “捉贼啦!捉贼啦!别让他给跑了!” 原本黑漆漆的院落一下灯火通明,家丁们敲着锣四处奔走,不放过一处空隙。眼见门外的火光越来越亮,贾无欺连忙把铁箱重新锁上,身形一缩,就从方才在屋顶留下的缝隙中挤了出去。他匍匐在屋顶上,看着家丁越聚越多,本以为都是冲他而来,没想到这些人举着火把径自掠过这间偏房,纷纷朝后院涌去。 莫非除了他之外,还有人夜探钱庄? 贾无欺看热闹不嫌事大,十分好奇地在屋脊上尾随着家丁的步伐,进入了后院。只见后院荷塘边上,一人身着文士长袍,长身玉立,望着杀气腾腾的家丁拱手道:“在下并非什么窃贼,只是为了——”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刺啦”一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把火炬,瞬间便点燃了他脚下的草地。 这人生得面貌娟秀,双目幽深。他嘴唇薄削,微须掩口,嘴角上侧有一颗美人痣,让他笑起来显得分外多情。面对毫不客气的攻击,他也不慌不忙,略一闪身,就避了开去。 “这人身手倒是不错。”贾无欺歪头看了一阵,心道,“看他这样子,倒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应该不会被这帮家丁抓住。只是看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被冠上‘窃贼’的名号岂不冤枉?我就做件好事吧——” 想到这,他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从怀中掏出那牛皮纸包裹,手腕微一用力,暗道一声:“着!” 那‘窃贼’应声被这飞来之物砸了个满怀,他猝不及防地捂住胸口,朝屋顶望去,只见到一双调皮的眼睛,眨眼之间,那双眼睛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第八十四回 “你还说你不是窃贼,那你怀中拿的是什么!”纷沓而至的家丁,看到他怀中露出一角的银票,不由分说地抄着武器冲了上去。 ‘窃贼’被‘好心人’坐实了名声,苦笑一声,解释道:“这银票的确不是在下有意取之,在下此番前来,只是为了见一见贵府的大小姐……” 他不说还好,这“大小姐”三字一出口,家丁们更是眼放精光,十八般武器舞得虎虎生风,盯着他仿佛是猛兽盯着即将到口的的肥肉。 “此人深夜前来,说是见小姐,我看嘛,”为首的一人哼道,“必是不怀好意!说不定与那采花贼亦有勾结,还不将他拿下!”说完,他又补充一句,“老爷必有重赏!” 此话一出,众家丁有如出闸的猛兽,各个带着炙热的眼神向那十分彬彬有礼的‘窃贼’攻去。‘窃贼’眼见多说无益,只好暗叹一声,脚下却向后一滑,整个人竟如风中飘絮一般,以十分优雅的姿态飘入夜空之中,越飘越远,最后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他这一式“陌上飘琼”使得驾轻就熟,若是落入江湖中人眼中,一眼便能看出这是独步寻花晏栖香的看家本领。只可惜钱庄中的下人虽有功夫,却都不涉江湖,眼见晏栖香霎眼之间飘飘而去,都不禁揉了揉眼睛,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方才是有人站在这里,对吧?”有家丁撞了撞旁边的人,悄声问道。 “当然有,还说话了呢!”另一人压低声音,有些惴惴道,“只是没看清,他究竟有没有影子……” “咱们庄里,不会是闹鬼了吧。” “可鬼为何要找大小姐呢?” “莫不是传说中的色鬼……” 一时间,聚宝钱庄除了被传出有采花大盗光顾之外,闹鬼的传闻也甚嚣尘上。 而钱庄下人口中说得活灵活现的那个“鬼”,正一脸浅笑地站在官府师爷的书房里,任由对方拿着画笔,对自己比比划划。 “赵师爷,依在下看,这画像就不必了吧。”晏栖香看着摆足架势要作画的师爷,十分诚恳道。 “这可不行。”赵师爷义正辞严道,“义士你捐了这么大一笔钱,可真是雪中送炭,解了咱们燃眉之急。咱们官府虽人力微薄,却绝不是忘恩负义之辈。虽不能在钱财上感激义士,但至少要将义士的善举宣扬出去,让沨城百姓都来瞻仰义士的尊容,感谢义士的恩德。将来若是城中百姓有幸再见到义士,也好结草衔环,以报救命之恩。” 晏栖香见师爷说得慷慨激昂,只好摸摸鼻子,无奈作罢。不出半日,那悬赏采花大盗晏栖香的布告旁边,又贴出了一张新的画像。这画像上无名无姓,只有师爷留下的寥寥几句,简述了这位无名义士慷慨解囊的义举。晏栖香站在街角远远看着,眼见布告前的人越围越多,其中不乏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一边看着无名义士俊美的画像,一边娇滴滴道—— “要不说相由心生,你看看这位义士岂不比那个什么晏栖香俊上百倍千倍?” “是呢,你说这晏栖香,长得像个毛头小子似的,怎好意思当个什么采花大盗?” “哎,要我说,若那采花大盗长成这位义士的模样,不知有多少人主动往上扑呢……” 总而言之,两张并排的画像引起的议论基本分为两类——无名义士长得实在惹人遐想和采花大盗确实长得不尽如人意。听到这样的话,有人无语凝噎,有人义愤填膺。 贾无欺坐在酒楼窗边,望着争先恐后往布告前挤的人,很不了然的哼了一声,心道:“原来昨夜那人就是晏栖香,亏我还助他成了一桩善举,他却顶着我的面皮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想到这,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那副面皮虽然普通,但一看就是善良忠实之辈。晏栖香那小白脸样,给我我还不要呢。” 他视线在人群中囫囵一扫,突然见到了昨夜那个熟悉的身影。碎银往桌上一拍,他霍然起身,从窗口一跃而出,跟了上去。 原本以为晏栖香又要夜探聚宝钱庄,没想到他却去驿站挑了一匹马,然后打马出了城。贾无欺就算轻功再好,也无法与快马相比,无奈之下,只好先一步隐身城门之上,待晏栖香出城之际,将一只比指甲盖还小的虫子弹入了对方的颈后。 这小虫叫闻香虫,名字倒是与晏栖香十分契合。闻香虫同族之间靠气味交流,这气味十分隐秘,只有嗅觉极端灵敏的人才能察觉。贾无欺怕骑马随行会打草惊蛇,先用闻香虫定位晏栖香的方位,自己再随后跟上。 夜幕降临,月上梢头。 贾无欺用了一炷香的功夫,才从沨城来到了晏栖香停马的地方——沄城。沄城虽与沨城同属潇州府,但沄城却比沨城繁华得多,也富庶得多。身为潇州府首府,沄城中有不少皇商开设的店铺,各大票号也都在这里设有分行。每日有无数真金白银在这沄城流进流出,向来酒色财气不分家,钱财聚集之地,自然也少不了声色犬马的各种享乐。 城中有一条柳腰巷,汇集着大大小小的秦楼楚馆。一到夜晚,便花笼高悬,艳帜高张,充斥着莺歌燕舞媚声娇语,直到天明。经验老道的行家都知道,这柳腰巷中,巷口几家都不过是些寻常姿色,真正的绝色极品,藏在巷中最深处的一枝春中。 而晏栖香,如今恐怕就在这大名鼎鼎的一枝春中吃着花酒。 贾无欺跟着闻香虫的指引,走到巷子最深处。一枝春就如同藏在匣中的宝珠,光华不显,待匣盖一开,便露出光彩夺目的锋芒来。整座楼建得豪华奢靡,毫不掩饰地露出金钱与美色的世俗味道。楼前迎客的女子更是穿得艳丽无双,她们十分懂得怎样的衣着才能显出曼妙的身形,单是往那一站,便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看到贾无欺不近不远地站在楼前,不再往前,两名妙龄女子相视一眼,咯咯笑道:“这位小哥,为何不走近些?莫非是怕奴家吃了你吗?”一边说着,两人还举起手中的锦帕,仪态万千地朝贾无欺挥了挥。 贾无欺只觉一股脂粉气扑面而来,这味道虽来自上等的胭脂,他却难以消受。心中暗骂晏栖香果然不是个正经人,他捏着鼻子绕到了一枝春的后面。没了巧笑倩兮的女子,贾无欺终于松了口气。他举起一根手指,一只闻香虫拍了拍翅膀,从他的指腹上飞了起来。 贾无欺身形一缩,随即如同飞矢一般,整个人以迅雷之速射入夜空中。他轻轻在楼檐上一点,直直窜起三层楼高,最后落在了一棵巨大的槐树上。槐树枝叶繁茂,分枝丛生,其中一枝堪堪探到一枝春中一间绣房的窗前。贾无欺整个人匍匐在这根斜枝上,微风一过,斜枝轻颤,他的身形也随之上下晃动,似乎已与这斜枝融为一体。他黑的发亮的眼睛此刻正紧紧盯着屋中的人,先前高飞的闻香虫,此刻也收了翅膀,慢悠悠地落在了他的鼻尖。 一枝春的绣房中,氤氲着水汽。熏香随着水汽四处弥漫,让气氛显得加旖旎。酒桌边坐着一个宽衣解襟的男人,裸|露在外的胸腹泛着汗津津的光芒,他仰头送下一杯酒,喉头上下一动,轻喟一声,带着十分的餍足。 就在他停杯之时,一只纤纤玉手从他后背攀上,一具软玉温香的身体紧紧贴在他身后,在他耳畔轻轻道:“要不要来和奴家一起洗?” 这幅情景,不是活春宫,可却足够让贾无欺臊红了脸。他暗自呸呸几声,这被悬赏之人事到如今还有心思喝花酒,看来真是把色字看得比天大,不是什么正经人。他这心中一起波澜,气息便稍乱了一下,身下的枝桠轻轻一颠,惹来临近的槐叶沙沙作响。 晏栖香朝窗外一瞟,含笑拍了拍在自己胸前作怪的玉手:“你先去罢。进门时我与陶妈妈拌了几句嘴,她赌咒说今日必派个小桶给我,让我不得痛快。” “好端端的,你又去招她干什么。”那女子娇嗔一句,收回了手,但头却微微靠在晏栖香肩上撒娇道,“你惹了她是你的事,没尝到甜头,我可不走。” 窗外的树叶又是一阵沙沙作响。 晏栖香轻笑一声,声音无端放大了几分:“正好我今日做了一件善事,心情不错,就赏你点甜头吃吧。” 说罢,他伸手勾过女子修长的颈项,低下了头。 贾无欺趴在梢头,连忙闭上了眼睛,生怕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长针眼。可惜他六觉向来敏锐,这视觉没了,听觉变得愈发灵敏起来。唇齿相交时发出的各种声音连带着女子的嘤咛声就像是经过号角放大了一样,在他耳边不停轰鸣着。 他咬牙忍受了一会儿,居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声轻笑。那笑声分外清明,绝不是耽于情|色时该发出的声音。贾无欺此刻清楚的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好你个晏栖香!” 贾无欺嗓子一亮,直直从枝头飞窗而入。屋中女子慌张地抬起头,面上还带着绯色,刚要开口,贾无欺一个闪移跨步欺上前去,手刀起落,直接将她打晕了过去。 第八十五回 只着寸缕的女子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晏栖香手从肩上一拂,一件宽大的衣袍轻轻覆在了她的身上。而晏栖香的上身,除了一道道暧昧的痕迹外,再无任何蔽体之物。面对不速之客,他竟然堂而皇之地赤身以对,还露出了一个愉快的笑容,仿佛等候已久般,冲对方道:“这位害羞的小兄弟,你终于肯露面了。” 贾无欺一手挡在眼前:“有话好说,你先把衣服穿上!” 晏栖香朗声大笑,眉眼间一派风流:“这世上不少人想让我脱衣服,让我把衣服穿上的,你恐怕是头一个。”说罢,他施施然走到地上的女子前,俯身将她抱起,十分温柔地把她放在了床榻上,又随手将色彩斑斓的罗帐一扯,披在了身上,倒穿出了几分东瀛羽织的味道。 “小兄弟,还未请教姓名?”晏栖香坐回桌旁,一双笑眼看向贾无欺道。 贾无欺大大喇喇坐下,指了指自己的脸:“这张脸,还有那悬赏布告上尊驾的脸,都只有一个名字——贾无欺。” 晏栖香一听,立刻明白了过来:“原来布告栏中本人名下的面孔竟是阁下,失敬失敬。”他这话说得非但没有诚意,甚至带了几分挪揄的味道。 “贾无欺……”晏栖香将这名字咀嚼几遍,然后看向贾无欺道,“小兄弟人容易害羞,恐怕是名字取得太过隐晦的缘故。” 贾无欺刚想开口反驳,就听他又用十分讨嫌的语调道:“要我说,小兄弟应该直接叫真滑头,岂不爽快?”语罢,他又颇为自得道,“爱害羞的小滑头,听上去倒是十分有趣。” 贾无欺一听也不生气,闲闲道:“我倒觉得,丑八怪采花大盗比滑头什么的,听上去更有趣。”他在“丑八怪”三个字上刻意加重,“采花大盗”四个字也说得分外清晰。果然晏栖香一听见这句话,表情就变得不那么好看了。 “小滑头,我还未怪你丑化我的形象,你倒是先提了起来。”晏栖香抿了一口酒,随即轻叹一声,“苦也——” “什么苦?”贾无欺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朝酒杯看去,“莫非这酒是苦的?” “人生多艰,苦味尽尝,再好的酒也只能喝出苦味了。”晏栖香连叹几声,“苦啊,苦……” “你苦个什么劲?顶着我的脸四处采花,要说苦,我才是最苦的。”贾无欺没好气地打断他道。 晏栖香听他这么说,面上的表情变了几变,直直看向他:“难道不是你借我之名行那偷香窃玉之事?” 贾无欺一脸嫌弃地摆摆手:“我怎么会对那劳什子事感兴趣。” “哦——”晏栖香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意味深长道,“我说你这小滑头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原来还是个童男子啊。” “废话少说。”贾无欺赶紧打断他,急吼吼道,“既不是你干的,你昨夜前往聚宝钱庄所为何事?” 晏栖香“啧”了一声:“说你害羞,还不想承认,算啦算啦,童男子脸皮薄,开不起玩笑。我去聚宝钱庄,正是为了找那大小姐问个清楚,她是如何知道那采花大盗的名字,又是如何得见他的真容的。”他摸了摸下巴,继续道,“我当时觉得,那犯事者冒名行事,定是不想露出真身,可偏偏钱庄大小姐又看见了他的面孔,这于情于理俱是不合。不过今日听你所言,那犯事者敢堂而皇之地露脸,恐怕也是仗着面具伪装吧。” 一个假名,一张假脸,将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连在了一起。贾无欺就算再不愿意跟轻浮的小白脸合作,为了弄清真相,也只好努力克制,暂且和晏栖香联手了。两人数日间多次前往沨城打探,可除了悬赏布告中已知的消息外,根本打探不到任何别的消息。聚宝钱庄因闹鬼一事,又增派了许多护卫,一时之间,也难以再次潜入打探。 斜阳脉脉,红霞满天,眼见这一天又要无功而返,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吸引了二人的注意。二人循声看去,只见一群华服女子从一家商铺中走了出来,身后的侍女手上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看得出来这些女子定是出自有钱人家,出手颇为阔绰。商铺门面上写着“红粉斋”三个大字,贾无欺觉得熟悉,突然想到了那晚偷听到的对话。 他朝晏栖香道:“那日我偷听到郝有财和他小妾的对话,那小妾似乎常去这个红粉斋。”说着,他朝那群女子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晏栖香手握一把折扇,听到这句话,扇面“刷”地打开,纸扇轻摇,更显得风度翩翩:“如此,我去去就来。” 贾无欺只见晏栖香带着一身的倜傥风流走向那群女子,他含笑说了几句,就引得那几位富家小姐捂嘴娇笑,离他的距离也越来越近。片刻之后,晏栖香摇着折扇,一脸浅笑地走了回来。 贾无欺一见他这幅眉眼含情的模样,翻了个白眼道:“你快收起这副表情,我怕勾来一群野猫,围着你喵喵叫。” “小滑头,你懂什么,这也是一门技巧,看上去容易,学到精髓可是很难。”晏栖香说着,朝贾无欺眨了眨他多情的眼睛,“不过你若是想学,我倒愿意教上一教。” 贾无欺敬谢不敏道:“我天资驽钝,不劳尊驾费心了。看尊驾这技巧使得炉火纯青,想必得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 “自然。”晏栖香自得一笑,“钱庄的姨娘曾向她们抱怨,那采花贼单是采花也倒罢了,还留下了一张古里古怪的面具,像是巫祝一般。搞得郝有财疑神疑鬼的,花钱请了不少法师前去做法。” “面具?”贾无欺脑中突然闪过那夜在铁箱最上层抽屉瞥见的东西,莫非是那个? 他的疑问很快得到了答案。 沄城城门口的布告栏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府公文,除了悬赏金额不等外,内容几乎一致—— 高额悬赏采花大盗晏栖香,同时附上了两张和采花大盗有关的画像。一幅是他作案时所带的面具,还有一幅则是他摘下面具后的脸,那张贾无欺无比熟悉的脸。 第八十六回 “看来你的冒牌货最近忙得很呐。”贾无欺站在布告栏前抱臂道,“潇州府下竟有近十家富家千金被不幸采摘。” 晏栖香眉头微蹙:“我似乎有种不详的预感。” “哦?” “潇州府的事,恐怕只是个开始。” 贾无欺侧头瞧他:“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亦或是欠了什么债?” “债?”晏栖香弯眉一笑,“晏某平生只欠情债,但债主们却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那就怪了……”贾无欺摸摸下巴,目光在布告栏上一扫,“或许我们该从那张面具下手。” 布告上的面具虽只有墨笔勾勒,却足够描摹出它的别具一格。面具四层九头,每层中间有九个小骷髅头,黑眼怒眼外突,血盆大嘴,令人悚然生畏。 “这世上做面具的工匠有千千万,又该如何查起?” “我自有办法。”贾无欺拍拍胸脯道,“不过今晚的食宿,你得包了。” “这有何难,”晏栖香轻松道,“只要你愿意,一枝春中的酒食和房间随你挑。”说着,他含笑看了贾无欺一眼,又补充道,“当然,各色佳人也任君挑选。” “无福消受美人恩,多谢厚爱。”扔下这句话,贾无欺就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晏栖香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摇头,目光又落在布告栏上,轻叹道:“苦啊,苦……” 傍晚的沄城十分热闹,大小食肆的小二们高声张罗,食客们纵情畅谈,一天的疲惫到了这一刻,终于得到了释放。酒楼中宾客满座,小摊前也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贾无欺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十分满足地深吸一口气,各种食物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冲入鼻腔,浸入肺腑,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愉快的情绪。 他左瞧右顾,终于在一个卖红薯的小摊前停住了脚步。与热情迎客的别家商贩不同,这一家完全是请君自便的态度。摊主躺在一把摇椅上,破破烂烂的大草帽盖住了整个脸,似乎已陷入梦乡。他身前的炉子上,只摆着一只红薯,皮已被烤得发焦。恐怕正是摊主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才惹得客人鲜少光顾。他附近的摊位客人络绎不绝,独独他这一家,迟迟没有人上门。 贾无欺走到火炉前,也不与这店家打招呼,径自拿起红薯啃了起来。 “看上去不怎么样,味道却还不错。”吃下半个后,贾无欺擦擦嘴,品评道。 “极品美味,只有有缘人才尝得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草帽后传来,原来这摊主竟是醒着的。 “要做老板你的有缘人,着实不易。”贾无欺颠了颠手中形貌丑陋的半个红薯,走到摊主身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一道视线从草帽的缝隙中透出来,在贾无欺面上逡巡着。 “如何,这张脸您老可还满意?” 显然贾无欺的这张脸很不合摊主的胃口,摊主十分不感兴趣道:“怎么又是你!”说着,他伸出手,将下滑的草帽又重重扣在脸上,实打实的不想见人的模样。 “谁叫我总能找着你呢?”贾无欺耸耸肩膀道,“最近遇到一点麻烦,正好想向你请教,没想到你还真在这里。” 摊主意兴阑珊地竖起一根手指,没有说话。 贾无欺兀自道:“我知道嘛,老规矩,只能问一个问题。” 烂草帽,老规矩,这卖红薯卖得像姜太公钓鱼的人正是卜算子。见贾无欺这么自觉,卜算子终于有了几分谈性,懒洋洋的声音从草帽下传来:“上次那个有额上珠的小兄弟呢?” “被人抢走了。”贾无欺眸色一动,淡淡道。 “没出息。”卜算子冷哼一声,“这么好的额上珠跟着你,真是暴殄天物。” “你到底是对他的脸感兴趣还是对他的人感兴趣?”贾无欺嘟囔一句。 卜算子一根手指变为两根:“兼而有之。不过嘛,”他语气一变,充满了蛊惑的味道,“小老儿我眼观八方,你若想知道那位小兄弟的下落,小老儿自然也能查到。” “不劳阁下费心,机会仅此一次,眼下有一要紧事要办,怎好浪费。”贾无欺顿了顿,又道,“再说,他一个大活人,我还就不信找不着他。”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卜算子吟了半句酸诗,随即话锋一转,直接问道,“你可是为了布告栏上的面具而来?” 贾无欺点点头。 “小老儿看到那布告也是一惊。”卜算子慢悠悠道,“想不到你那张堪称劣质的脸,居然也有人愿意用。” “多谢夸奖。”贾无欺没好气道,“抄用我面具一事先放到一边,那采花贼作案时带的古怪面具,你可有头绪?” 卜算子清了清嗓子:“你可想好了,这若算是你的问题,便不能再更改了。” 贾无欺一听,知道他定然知道面具的来头,于是喜上眉梢,重重点了点头。 “可怜那上好的额上珠哟……”卜算子装模作样的叹了一句,然后道,“那采花贼带的,不过是跳傩时的面具罢了。” 对于傩戏,贾无欺并不陌生。为了驱邪纳吉,爙灾祈福,朝廷定期会组织宫廷大傩,民间亦有不少形形□□的傩事。傩戏讲究以物载灵,虽然各地习俗不同,但傩坛上都有造型别致的面具来充当像神之物。比较常见的面具如二郎神、刘关张面具,贾无欺曾在社戏上见过,但这四层九头的傩面,他却是头一次见。 “这面具名为章颂,是寺庙傩中跳章颂舞时头戴的面具。这种傩戏又叫‘跳欠’,章颂常常手拿神伞和弓箭,率龙虎熊牛一齐作舞,驱除妖魔。” “若是寺庙傩,在皇庙举行大典时,应该有不少人见过才是。”贾无欺疑惑道。 “有是有过,不过都是前朝旧梦……”卜算子语气沧桑,“新皇登基,自然不会让前朝皇家爱看的傩戏重新排演登台。” 又是前朝。 越王神剑之事因前朝而起,六凡大佛始建于前朝,羊脂玉瓶也是前朝御赐之物,如今这九头章颂似乎又与前朝扯上了关系。 莫非一切都只是巧合? “既不能在宫廷大傩中出现,如今这傩面可还有人制作?”贾无欺问道。 卜算子却晃了晃一根手指:“一次一问,恕不讲价。” 贾无欺没有得到回答,却不在意地拍拍尘土站了起来:“你不说也无妨,这城中皇商甚多,皇家匠作处定在此设有分行,一问便知。”说完,他伸手向后会挥了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红薯摊。 匠作处就在东街巷口,天色已晚,一个小伙计搬着长长的门板,正要关门。那伙计个子实在不高,门板却又长又厚,脚下一个趔趄,眼见着就要倒下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一只手,帮助他恢复了平衡。 小伙计十分感激地转过头,只见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少年,笑嘻嘻道:“小心了。”小伙计忙要道谢,贾无欺却摆摆手,帮他将门板装好,这才开口问道:“不知此处可是潇州匠作处?” “正是正是。”小伙计连声应道,“客官可是有单子要取?”他面上浮现出遗憾的神色,“眼下不巧,店中管事俱已回家,若客官要得急,不妨留下名字,明儿一早开张,小的便转告管事。” “我并不是来取货,而是想找个人。”贾无欺在怀中掏了掏,将拓印下来的九头傩面画像递给小伙计,“你可知这店里工匠,有谁会做这一类的傩面?” 小伙计仔细盯着画像看了看:“如今大家都偏爱后土娘娘那样的傩面,像这罗刹似的傩面少有人求,会做的人也就不多了。先前店里有位姓王的老师傅,年轻时专擅制作此类傩面,不过他年事已高,早早就不来店里了。” “你可知那位王老师傅住在哪儿吗?” 小伙计想了想后,摇了摇头:“他似乎换过好几次住处,现下家住何处,小的也不清楚。”他停了片刻,似乎在努力回想,终于眼前一亮,“不过管事曾说,王老师傅没事就爱喝两口,他常去望潮酒楼,说是那里的扶头酒最地道。” 贾无欺一听,拱手谢过小伙计,打定主意明日要去望潮酒楼碰碰运气。 滴答,滴答, 这像是水滴声,又似乎少了水的灵动,多了几分沉重—— 那是鲜血滴下的声音。 一双踩着皂靴的脚,踏着这淅淅沥沥的响声走了进来。此处灯火昏暗,空气阴冷,四周的石壁上挂满了形形□□的刑具,两个浑身是血的人趴在铁栏之后,奄奄一息。 听到脚步声,其中一人张了张满是血污的嘴唇,用嘶哑的声音艰难道:“我要见索卢大人,我招,我全都招——”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轻笑打断,雪白的鞋底出现在他眼前,来人愉快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招?方总镖头,你准备招些什么?” 方破甲一听到这个声音,蓦地一愣,胆战心惊地缓缓抬起头——锦袍之上,绣着一覆满鳞甲的螣蛇,飞入云巅,血盆之口大张,露出锋利的獠牙和鲜红的毒信。再往上,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带着满满的笑意出现在他眼前。 方破甲像是见了鬼一样,不顾身上重伤,就算在地上爬也要爬远一些,仿佛一刻都不愿在这人面前多待。 来人面上露出一丝委屈:“方总镖头,你怎么不理我?刚才不还要招吗?” “薛沾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方破甲绝望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嘶哑的声音几不可闻。 “既然方总镖头有话要说,身为御前司的人,我自然要来洗耳恭听。”薛沾衣嘴角一勾,露出一副遗憾的神情,“不过看来比起我,方总镖头更想见的是索卢峥大人。” 说着,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伸出脚尖,踢了踢另一个昏死犯人的下巴。那人脸被他踢得一歪,乱发落在一边,终于露出了些本来面目,竟然是张虬指。张虬指被这么一折腾,似乎回复了些意识,气息变得重了些。 薛沾衣“啧啧”两声,不无遗憾道:“原来张大侠也还没死呢。” “你和索卢大人怎么会——”方破甲听到他的话,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是一起的?”薛沾衣接过他的话,微微一笑道,“方总镖头此言差矣,御前司有鹰螣两部,我与索卢峥虽身在一司,却各属其部。说得好听些,是各司其职,其实嘛,”说到这,他的笑容愈发灿烂,“都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所以,索卢峥要保的人,我自然不能让他活着。更何况——”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却已表达得很清楚了。 方破甲一听,原本无神的双眼更加空洞,似乎已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第八十七回 怒苍大殿好汉云集,复寨以来,今日正是头领首次议事。 忠义堂前名将会,五虎中除了方子敬性格孤高、小吕布下落不明以外,其余三名猛将尽皆聚会本山。 怒苍再起,重新往日气象,大殿阶下五只石老虎给搬入殿角,殿旁石壁照着先前的商议,便改悬山寨众将的名牌。排名第一为秦仲海的恩师方子敬,其次为威震汗国的煞金石刚,其三则是开立双龙寨的陆爷孤瞻,其四为秦霸先之子、“火贪一刀”秦仲海,其五则为“铁剑震天南”李铁衫,其六为内三堂的“天权堂主”项天寿,再下则是前锦衣卫枪棒教头郝震湘、“密十一”头领和尚止观、“红粉麒麟”言二娘、解滔、常雪恨、煞金麾下五名忠心番将、陶清、哈不二、欧阳勇等人,共计一十四名汉军头领,五名番军彪将。 大殿高台本已破败,秦仲海看着不顺眼,索性命人拆除,台上也不再摆设大位,只如寻常大户人家厅堂模样,左右对置十来张桌椅茶几。眼前众家好汉各有来历,有的甚至语言不通,但诸人心下明白,此番各方豪杰能再至怒苍相会,仗的全是秦仲海舍命举事,煞金、陆孤瞻等人虽不明说,但心里早已认定秦仲海是本山之主,只等他立下大功之后,便要公开推举,让他稳坐头牌山主的大位。 只是山寨虽有虎将,却不能没有智谋远虑的谋士入伙,当年怒苍山两大军师,合称左龙右凤,乃是山主秦霸先的左右手。这两人文滔武略,聪明绝顶,在寨中地位高绝,除秦霸先本人外,便属他二人地位最高,权柄也极重。前夜秦仲海听了煞金的说话,问明青衣秀士与本山的渊源,赫然发觉他便是当年的右凤唐士谦。 秦仲海当年簧夜寻访卢云,自然深知智囊的要紧,得知此事后,自是大喜欲狂,次日便找齐众将会商,打算即刻启程前去九华山,也好探听青衣秀士的心意。 ※※※ 此刻厅上众将云集,只秦仲海尚未到来,诸人便在殿中闲谈等候,常雪恨午睡方醒,顶着蓬发乱须,搓揉惺忪睡眼,匆匆奔入殿来,眼看一人背对自己,随手拉了过来,问道:“今儿个是干什么?怎地把大伙儿都找来了?”他问了两句,那人却不回话,常雪恨嘿了一声,把话再说了一次,却听那人骂道:“加里拉歪歪儿!” 秦仲海吓了一跳,急忙去看,眼前这人体格壮硕,容貌不似中原人士,却是煞金手下番将古力罕,乃是腾腾一家的大哥。他听不懂常雪恨问些什么,耐不住烦,便自出言来骂。 常雪恨听了番话,自也茫然不解,问道:“家里拉什么?拉屎吗?” 正疑惑间,一人哈哈大笑,走到常雪恨身边,道:“常兄弟,人家拉你奶奶,你还挺开心的啊!”常雪恨呸了一声,回头去看,但见说话之人容貌威武,身穿胄甲,正是秦仲海,看他身边站着一名美娇娘,身穿淡紫绸缎罗裙,却是言二娘。 常雪恨正要开口去骂,秦仲海却已坐了下来,跟着向堂中一名男子点头示意,看那人身材高大,满面怒容,却是“煞金”石刚。他咳嗽一声,道:“人到齐了,请诸位就座。” 常雪恨啊了一声,知道众人立时要议事,他左右探看,忽见一名美艳女子坐在西首,却是古力罕的妹妹宁宁罕,他嘻嘻一笑,便即晃了过去,凑着美女坐下。 才一坐定,便听石刚道:“此次寻访左龙右凤,为表诚心,须得秦将军亲自过访。诸位身怀绝艺,谁愿与秦将军一同下山?”常雪恨哪管什么龙凤乌龟,他闻到宁宁罕身上的香气,只感全身发软,当下挤眉弄眼,做出浪子风情,微笑道:“小姑娘,天气不坏啊。” 宁宁罕见他模样低俗,不愿多加理会,只睁着一双水瞳大眼,静听石刚说话。常雪恨哼了一声,心道:“你这番女又听不懂汉话,装什么正经。” 他咳了两声,正想再说,却见堂中一人缓缓起身,问道:“敢问石将军,左龙右凤失踪已久,咱们有何线索,却要如何寻访他们两位?”这人神态沉稳,身形却甚滑稽,正是“金毛龟”陶清。眼见宁宁罕神情疑惑,似不认得这人,常雪恨有意搭讪,便道:“他是金毛龟陶清,来,我教你说汉话,龟……金龟……” 宁宁罕睫毛轻轻一眨,转头望向常雪恨,霎时露出了如花笑容。常雪恨看得心旷神怡,伸手朝自己指了指,笑道:“公,叫老公。”说着眯起了眼,朝秦仲海等人指了指,讪讪地道:“龟……他们全是龟……”眼看宁宁罕樱唇微颤,口唇欲动,常雪恨更是欣喜若狂,涎着一张脸,等着佳人出言叫唤,也好怡然自得一番。 猛听啪地一声大响,常雪恨脸颊高高肿起,那宁宁罕走入场中,挨着石刚高大的身躯,腻声道:“干爹,那人好生无聊,一直风言风语的,女儿能不能换张位子坐?”语音清脆,说得却是一口道地的汉话。常雪恨没料到她懂汉语,一时惊得呆了,心下只是叫苦连天。 石刚大踏步走来,喝道:“大胆小子!咱们在说正经事,你怎敢趁机滋扰宁宁?”他把拳头握紧,冷冷地道:“看在老陆的面子上,给你个自新良机。方才咱们说什么来着,你给重述一遍。”常雪恨吓得全身发软,慌忙道:“我那个……你……你娘要抓龟……” 石刚拳头抡起,作势欲挥,怒道:“好好的左龙右凤,什么时候变成龟的?混蛋东西!”常雪恨出身双龙寨,哪知龙凤名号,那煞金又是满口北方乡音,他闻之不清,惨然叫道:“别打我啊!什么酌龙油凤的,可是菜名么?可我只听过油鸡啊!” 众人闻言,登时哄堂大笑,常雪恨出身双龙寨,行径如此丢份,陆孤瞻、解滔、郝震湘等人都是面红耳赤。解滔是个乖觉的,他急于挽回双龙寨的颜面,沉声便问:“陆爷,都说左龙右凤乃是本山两大支柱,属下耳闻已久,却不曾得知详情。您老人家可否解说则个,也好解开属下心中的疑惑。”他说话十分得体,仪表又修饰得整齐端正,宁宁罕看在眼里,登时发出赞叹,常雪恨适才吃了闷亏,此刻犹在留心美女举止,一见她对解滔的这番神态,登感嫉火焚烧:“死火眼的,来日别落入老子手里,要你大大出丑,连裤子也没得穿!” 陆孤瞻听得下属发问,忙道:“解兄弟问得好。当年本山左军师姓朱名阳,道号潜龙,右军师姓唐,双名士谦,外号“凤羽”,这两人神机妙算,智谋百出,兵法道术无一不通。可惜当年神鬼亭一役之后,踪影全失,再没人见过他们了。” 陆孤瞻学识渊博,乃是五虎中仅有的儒将,智谋胆识称雄江南,解滔与郝震湘听他十分推崇龙凤,都是哦了一声,想来这两位军师定有过人之处,才能让陆孤瞻如此佩服。解滔面露神往之情,赞叹道:“这两位先辈若在山上,那可是十分快意之事了。” 陆孤瞻微微一笑,道:“左军师虽然不见踪影,但右凤却在掌中。” 解滔闻言大喜,登即拍手道:“这凤军师在哪儿?陆爷快快请说!” 陆孤瞻微笑道:“各位识得青衣秀士么?” 众人心下奇怪,好端端说着左龙右凤,却怎地忽然提到此人,不由得一脸诧异。解滔吃了一惊,忙道:“他是九华山的掌门啊!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与山寨有旧么?” 陆孤瞻微笑道:“你可知他为何要戴着一幅□□?”解滔心念一动,若有人长年遮掩本来面目,定是怕给人认出他的面貌,他心下一醒,颤声道:“难道…难道他便是右军师?” 陆孤瞻笑道:“没错。他便是右凤唐士谦,当年山寨里的第三把交椅。”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哗然,青衣秀士剑法独步,轻功更是傲视宇内,乃是名门大派的掌门,谁知他竟然是昔年怒苍山的右军师,一时间难以置信,在那儿议论纷纷。 煞金见众人各有怀疑,便道:“诸位不必疑心。唐先生进士出身,历任翰林院修撰、左都御史等官,他官职显赫,曾蒙先皇赐下凤羽,亲手插上顶戴,是以有个外号,叫做“御赐凤羽”。”常雪恨惊道:“他妈的,原来是个大官,那他又为何做土匪?” 言二娘啐了一口,道:“大胡子口无遮拦,谁是土匪了?”常雪恨嘿嘿冷笑,正要反唇相讥,解滔是个懂事的,在酒宴上见了她与秦仲海的神色,早知他两人关系深刻,常雪恨若要满口粗话,招惹佳人,不免冒犯了猛虎,当下一把拉住,要他安静闭嘴。 煞金没有理会常雪恨,又道:“这位唐先生是个文弱书生,阖山中只他一人全无武艺,但他攻于心计,长于谋划,对朝廷情势了若指掌,便给大都督拜为右军师。”说着眼望止观,道:“沐先生,我说得没错吧?” 第八十八回 贾无欺又跑了一趟匠作处,得知王老师傅的徒弟叫赵铭,前些日子刚从京城回来,现下正在沄城城郊的官窑赶活。他一大早就将晏栖香从睡梦中轰了起来,要拉着他往城郊去。 “急什么,”晏栖香被催得没办法,只好边走边穿衣服,他单脚跳着穿上云靴,“那人既是替朝廷办事,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 “他等得,你却等不得。”贾无欺睨他一眼,“就怕再过几日,不只潇州府,这大江南北的布告栏上都会有你晏栖香的大名。” 晏栖香十分光棍道:“不过一个名字,只要不放我的脸在上面,怎么都好说。” 贾无欺哼了一声:“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今日他敢冒你的名采花,明日或许就会冒你的名杀人,真到了那时候,你又该如何?” 晏栖香耸耸肩,露出一个任君处置的表情。 “该说你心胸宽大呢,还是没脑子呢?” “人生本已够苦,反复琢磨咀嚼,岂不苦上加苦?”晏栖香将扇柄在掌中拍了拍,跟在贾无欺身后走下了楼。 清晨的一枝春分外安静,一晚上极尽妍态的女子们都纷纷洗尽铅华,关上绣房的门,伴着熹微的晨光进入了梦乡。大厅中只留有一名瘦削的小姑娘,以备不时之需。她此刻趴在桌上睡得正酣,一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眼睛还未睁开话已先出了口:“客官有何吩咐?” “请问城中驿站可有人来过?”贾无欺问道。 小姑娘一听,忙揉了揉眼睛,在身上摸索一阵,终于找出一张纸条。她看向贾无欺:“客官可是姓贾?” 贾无欺应过后,她小心翼翼地将纸条递给贾无欺:“驿站的人昨儿个半夜送来,特意吩咐要亲手交到客官手上。” 贾无欺展开一看,原来官府的仵作连夜给王老师傅验了尸,结果与李大夫的判断趋于一致。仵作并未发现任何中毒的症状,若要进一步深究,恐怕需要开腔才行。然而开腔对已逝之人来说是大不敬的事,须得家人同意才行。王老师傅的子女并不在沄城居住,恐怕至少需要两日,才能通传消息。 晏栖香从贾无欺那里已知道了昨天发生的事,看到纸条后,便道:“也许王老师傅真是患有不治之症,恰好昨日发作,才突然辞世。” 贾无欺将纸条掖进口袋:“若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两人脚步匆匆,穿街而过,路过望潮楼,门前空空落落,不论是小贩还是食客都尚未从睡梦中醒来,惟有那衣着破烂的老头,倚着柱子唱着不变的歌。 “好个奇怪的老爷子。”晏栖香颇感兴趣地看向老头道。 “你稍等一下。” 贾无欺说着,走入酒楼中,唤起睡眼惺忪的小二,请他帮忙温壶酒送给门外的老头。晏栖香听到他的交待,意外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善心人。” “只因平日囊中羞涩,从未施舍过一钱半文。”贾无欺道,“不好容易从郝有财那里刮了点油水,这才有了资本。” 两人说话间,脚下生风,很快便走出了城。小二将温好的酒放在望潮楼外的老头面前,老头依旧头也不抬,自顾自唱着歌。 朝阳曦曦,晨风依依。天青云白,空山寂寂。 官窑说是在城郊,贾无欺二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却依旧没见到窑洞的影子。幸而时逢春夏之交,浓荫匝地,夹道成春,山野之间的风景,分外宜人。二人一边欣赏着沿途风景,一边向前行进,不知不觉,便深入山谷之中。这时只听水声激激,在空山回响,举目一望,前方深有三十余丈的山涧上,挂有一条银龙般的山泉。泉水自山顶流下,撞在嶙峋怪石之上,一时间水珠四溅,波涛荡荡,与风吹木叶之声相与鸣和,格外清壮。 山泉落处,玉带般的清河缓缓流淌,一条木桥横亘其上,在迷蒙的水雾中显得愈发古朴。就在贾无欺二人驻足观瀑的时候,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穿过水雾缓缓走来,他在这四处弥漫的水汽中赤脚而行,衣衫上却未沾上一点水渍。 “有人来了。”贾无欺注意到远方的人影,“我看这山中岔路甚多,不妨向他问问官窑该如何去。” “我也正有此意。”晏栖香含笑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那人已走至近处,二人这才注意到他的特别之处—— 一身缁衣,光头赤足,好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 “善哉小师父——”贾无欺脱口道。 善哉在二人面前停下,清澈的目光定定看向贾无欺:“阿弥陀佛,施主认识贫僧?” 贾无欺忙指了指自己鼻子:“是我,贾无欺,千面门弟子。”见善哉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又补充道,“我和你小师叔一起,帮你还了章台柳的钱,可还记得?” 善哉一听道这,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贾施主,多日未见,贾施主的易容术愈发精进了。” 贾无欺一听,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自己的真脸,问道:“善哉小师父为何会来此处?” “贫僧奉掌门之名,要前往北宗面见天净大师。路过此处,听闻垂云寺近来香火颇盛,远近闻名,无数信徒纷纷从潇州府各处赶来。贫僧有些好奇,便在那里挂了单。” “这么说来,垂云寺便在此山之中?”贾无欺问道。 “正是。” “听闻官窑也在附近,小师父可知该如何去?”晏栖香笑吟吟地看向善哉,问到。 对上他脉脉含情的眼睛,善哉一怔,忙垂下眼睑磕磕巴巴道:“那官窑就建在垂云寺后,因为工匠众多,又经年累月在那里生活,如今已聚集成庄。” 贾无欺一听,双手一拍,“那正好,我们去官窑也可顺便见识见识那大名鼎鼎的垂云寺。”说着,他向善哉问道,“敢问善哉小师父,那垂云寺究竟有什么不凡之处,能引得那么多人争相拜谒呢?” “这——”善哉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捻了捻手中的佛珠,吞吞吐吐道,“一言难尽,贫僧还是先带二位前去一看吧。” “如此甚好。”晏栖香“哗”地打开折扇,背着一只手十分自得地向前走去,仿佛他来此处,真是为了游山玩水一般。 一路上,善哉向贾无欺二人简单介绍了下垂云寺。原来今上登基之后,大兴禅风,德山、临济、云门、赵州等宗门大老,领袖一方。垂云寺因与赵州宗师出同源,便受其影响,奉行的是赵州宗风。正所谓“德山棒,临济喝,云门饼,赵州茶”,说的便是禅宗各派讲授法运的方式俱不相同。德山宗一根白棒打风打雨,打遍天下人,呵佛骂祖,引人开悟。临济宗大喝怒斥,犹如将军叱咤,有破有立,能杀能活。与这两宗相比,云门宗和赵州宗相比就要温和得多。云门以胡饼作比,开示众人,而赵州面对妄想执着的参问者,也只是请他喝茶去。 因为这不温不火的禅风,垂云寺的名声也一直不温不火,直到最近,垂云寺突然一改往日宗风,变得任运自如,经纶夷险,尽显生杀予夺之机。如此高傲超然之势,引得无数名士前来,只为与寺中禅师一辩玄理,一睹其旷迈风姿。 不怪善哉小师傅一言难尽,贾无欺来到垂云寺门口,见到停放得满满当当的彩轿,也是一怔—— 他料到寺中香客定会不少,却没想到这其中女眷竟占了大半。 寺门前,衣香鬓影,莺声燕语,有年轻的女子叽叽喳喳地闹成一团,也有发髻高挽的少妇温言软语,捂嘴轻笑,更有盛装出行的白发老妇,在侍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向寺中走去。 “这……”贾无欺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晏栖香一看此景,勾唇一笑:“不知寺中哪位禅师,竟能惹得群芳共朝,我还真是有些嫉妒呢。” 善哉听到他这话,面色尴尬地轻咳一声,没有出声。 就在这时,寺中突然走出了一哭哭啼啼的妙龄女子,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名知事僧手足无措地跟在她身侧,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是金家妹子出来了。”不知谁娇滴滴地说了一声,门口等候的女子们呼啦一声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向那哭个不停的女子不迭发问。 “金家妹子,这次见到禅师没有?” “见是见到了……”金家小姐抽抽噎噎道。 “金家妹子就是好运,我来了这么多次,也就在法会上远远看过禅师一眼。”有女子酸溜溜道。 “是啊,我也不曾单独和禅师清谈过呢。金家妹子,禅师跟你说了什么?” 这话不问还好,一说出来仿佛触到了金家小姐小姐的痛处,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汹涌的泪水将她脸上傅的粉冲走,留下两道十分明显的痕迹。 “难道禅师没有理你?”有人猜到。 金家小姐摇摇头。 “既然和你说了话,那还有什么好哭的。”有人没好气道,“我们还从未和禅师说过话呢。” 金家小姐在一片拈酸吃醋声中终于憋不住了,她又气又恼道:“他,他要打我!” “什么?”有人吃惊地吸了一口气,“禅师怎会如此无理?” 金家小姐不再说话,哭哭啼啼地掩面而去,只留下一群面面相觑充满疑惑的女子。 “禅师真会打人?” “不会吧,禅师丰神俊朗,又怎么会做那有辱斯文的事情……” 在场之人都不愿相信金家小姐的话,竭力替那禅师辩解着。 贾无欺好笑道:“不知那禅师有何种功力,能上至老下至下将这些女子哄得五迷三道。”说着,他还撞了撞晏栖香的胳膊,调侃道,“晏兄,我看这回你算是遇到对手了。” “贾施主,其实不是……” 善哉正想出口解释,目光扫到寺门时陡然一顿,哄闹的人群也倏地收声,不再发出一点声音。贾无欺发觉不对劲,朝寺门口一瞟,整个人为之一僵—— 一个人身着月白衲衣,手拎木棍从寺中走出,他眉骨高耸,鼻正如削,如玉面庞不沾一丝人间烟火。冰冷的双眼睥睨一扫,毫不客气地朝众人道:“佛门清净地,岂容尔等喧闹!” ——岳沉檀。 第八十九回 众女子先是慑于他的气势不敢开口,后又实在不甘放弃这个千载难逢接近他的机会,纷纷掩口笑道:“禅师真是爱说笑,我等——” 她们话未说完,却见岳沉檀真的举棍挥来,不由花容失色,作鸟兽散。贾无欺本以为岳沉檀只是动动口上功夫,没想到对方手上功夫也不曾落下,看着惊呼四散的女子们,他赶紧挡到岳沉檀面前,直直看向他的眼睛,压低声音道:“你发得什么疯——” 话音未落,岳沉檀寒冰般地视线落在他脸上,蓦地一收木棍,冷冷道:“是你。”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对方的反应虽有些奇怪,但贾无欺并未放在心上,他急于知道岳沉檀那日究竟经历了何事,颜枯将他带走后又发生了什么。这么想着,他又有些不解地朝善哉道,“岳兄在这里的事,善哉小师父为何不早些告知?” 善哉一脸为难道:“并非贫僧有意欺瞒,实则是小师叔不愿将自己行踪告知他人。”善哉在垂云寺见到岳沉檀时,也是一惊,提到前往此处的缘由时,岳沉檀却讳莫如深。再加上善哉此次见到岳沉檀后,对方一派狂狷恣肆气象,一双冷眼锋芒毕露,迫得人抬不起头来。他本就对岳沉檀颇为敬重,如此一来,更是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哪里还敢四处宣扬起来。 贾无欺并不知这其中关节,见到岳沉檀那张棺材板似的的脸,居然上手拍了拍他的面颊,打趣道:“多日不见,岳兄的面部肌肉又都坏死了?” 他出手极快,善哉想要拦下时已来不及,看到对方实打实地拍在岳沉檀面容上,善哉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惴惴地观察着岳沉檀的反应。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岳沉檀既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直接出手招呼到贾无欺脸上,而是下颌微扬,仿佛不屑搭理似的睨了贾无欺一眼,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贾无欺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对方的背影,喃喃道:“莫不是在冰洞中被冻坏了脑子?” 一个带笑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小滑头的这个朋友,果然有趣。” 贾无欺看着晏栖香眼中带光,十分破坏气氛地提醒道:“你可千万别去招惹他。” “为何?”晏栖香一脸兴味的抿了抿唇,“若能采得一朵高岭之花,披荆斩棘胼手胝足又算得了什么!” 贾无欺看他一眼,直白道:“我怕你挨揍。”见晏栖香依旧一副听不进去的模样,他又补充道,“你看方才他连对娇滴滴的女子都毫不留情,何况你这个五大三粗,”一看晏栖香变了脸色,他立即重新改口道,“何况你这个英俊潇洒的男子呢?” 晏栖香摸了摸下巴,“小滑头,你可别唬我。你究竟是怕我挨揍还是怕别的什么,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贾无欺忽然抬头看天:“天色正好,咱们何必在此枯站,不如进这垂云寺游历一番?”说完,也不等晏栖香的反应,兀自走入了寺庙之中。 茶室内,岳沉檀望着面前两位不请自来之人,眉头一皱,语气十分不好道:“你们来做什么。”话虽如此,他依旧端坐在蒲团上,没有丝毫起身赶人的意思。 贾无欺混不吝地走到他身旁坐下,十分诚恳道:“岳兄,其实我这次来,确实有要事相商。看在你我过去交情的份上,你总不能看着兄弟我被人偷了脸吧。” 岳沉檀看了他一眼,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贾无欺一见他如此回应,心中就有了七八分谱,于是倒豆子似的一股脑把他如何和晏栖香被通缉,又如何寻找线索,线索又怎样断掉的告诉了岳沉檀。口干舌燥的说了一通话,他十分期待地看向岳沉檀,等待着对方拿个主意。 没想到岳沉檀目光倏地变锐:“你,采花贼?” 贾无欺觉得对方抓错了重点,正要开口,就听岳沉檀冷笑一声,半是讥讽半是轻蔑道:“原来你还有如此本事。” 贾无欺到了这一刻,终于察觉出岳沉檀的异样了。往日里岳沉檀虽不苟言笑,但究竟心存善意,有一颗济世渡众之心。可是如今,那丝难得的人情味却不复存在,只剩一个内外皆冷,偏狂无情的壳子。他哪里知道,岳沉檀自在龙渊山庄一番经历后,修为剧增,功力大涨,十八泥犁掌只差一步便可臻至圆满,可随之带来的也是凡心大起,自性恶用,他自小修佛学经所克制的本性,因这似正似邪的十八泥犁掌完全爆发了出来。 尚气刚傲,矫时慢物,又名“十八邪掌”的十八泥犁掌,果然不负虚名,将他善用的自性完全湮灭,极力催生出恶用的那一面,致使岳沉檀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高傲超然,冷漠残酷。此时的岳沉檀,别说喜爱或者怜悯这样的情绪,就连愉悦和痛苦这样的感受也根本不会产生。他见到贾无欺,只觉不由自主会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这样的失控让他十分反感,故而面对贾无欺时,态度也格外刻薄。 一旁静候的善哉听到岳沉檀如此不客气地说话,忙替贾无欺解释道:“小师叔,并非贾施主犯下那采花恶行,是有人别有用心地用他的面目作案——” “他没有口,需要你来替他解释?”岳沉檀冷冷打断他道,“还是你觉得,我的理解能力出了问题?” “这……”善哉委委屈屈地刚想解释,就被贾无欺暗暗捏了一下,示意他收声。 “岳兄可认识龙胆草吗?”贾无欺突然开口,问了一个十分不相干的问题。 岳沉檀扫他一眼,像是不屑于开口作答。 贾无欺对他视若无睹的态度毫不在意,依旧笑嘻嘻道:“若是认识,岳兄不妨采上几株,那龙胆泻肝汤最是清肝泻火,我瞧岳兄似乎肝火颇旺,还是早泻早了的好。”说完,他不急不忙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面冲善哉道,“多谢你带路,我二人本就打算前往官窑,路过此处见有旧识,便前来叨扰。如今看来,”他话音一顿,“确实有些贸然了。要事在身,我等不便久留,就此别过。” 语罢,他朝晏栖香使了个眼色,晏栖香拉长语调“哎呀”一声,悠悠起身道:“本想在贵寺盘桓半日,禅师既然不喜,我等就先告辞了。”说着,他风情万种地朝善哉眨了眨眼,“小师父若是有空来沄城,不妨来一枝春找我,晏某扫榻以待。”原本正常的话经他的嘴说出,偏就变了个味道,善哉低呼一声佛号,耳尖微微发红。 两人不约而同地只向善哉告辞,只当茶室中的另一人是个摆设。转身出门,贾无欺面上虽挂着微笑,心中却将岳沉檀骂了个狗血淋头。 “慢着——”就在两人后脚要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一个十分冷淡地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既要去官窑,你们可与我同路。” 两人转过身,只见岳沉檀一脸“此等闲事,并不想管”的表情道:“我正好要去官窑一趟,若是有空,可以顺便帮你们问问傩面一事。” 善哉怔了一下,十分谨慎地开口道:“不知小师叔前往官窑是?” “这几日来了新茶。”岳沉檀淡淡道。 “哦……”善哉挠挠头,显然不明白这来新茶与去官窑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贾无欺一听却明白了过来,憋笑道:“岳兄是想说新茶需要新壶配,故而需要去官窑挑一套新制的茶具吧?” 岳沉檀高深莫测地看他一眼,然后骄矜地点了点头。 潇州窑原本建在深山腹地,因为规模的逐渐扩大,工匠越来越多,原本车马不通的地方,久而久之,变成了驱车可达的村庄。贾无欺一行来到庄前时,两个小姑娘正牵手拦下一个年轻人,不让他离开。 浪荡子当街调戏姑娘常常见到,但妙龄少女携手堵人的情形,却是鲜少看到。贾无欺抱臂站在一侧,饶有兴趣地驻足观看起来。 只见那年轻人连连摆手道:“请转告你家小姐,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东西,我却万万不能再收了……” 其中一个翠衣女子将手中玲珑的瓷罐一下塞到了年轻人的怀中,不由分说道:“要说你去跟小姐说去,我们只管奉命行事。” 另一个黄衣女子脆生生补充道:“今儿个这汤,可是小姐亲手做的,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旁边路过的工匠看到这幅情形,纷纷调侃道:“赵小子,艳福不浅呢,看在人两位姑娘不辞辛劳送来的份上,你就收下吧。”说完,都颇具深意地“嘿嘿”一笑。 在一片哄笑声中,那年轻人面露难色地端着瓷罐,扔了也不是,留下更不合适。 贾无欺随手扯过路旁围观的小工匠问道:“这人是谁?为何会有姑娘给他送汤?” 小工匠隐秘一笑道:“他是我们这儿的小赵师傅,那手艺,可是这个!”说着,他比了个大拇指,“要说这小赵师傅也是,人长得体面,可这么多年了,一心扑在手艺上,到现在还没成家。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要咱们说也是老天开眼,不少姑娘争着抢着给他献殷勤。”说到这,他朝那两名女子努了努嘴,“这俩丫鬟背后的小姐,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原来如此。”贾无欺了然,又问道,“你们这位小赵师傅可是叫赵铭?” 小工匠一听,立刻点头道:“不错。”他看向贾无欺,“怎么,你与赵铭是旧识吗?” 贾无欺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既已找到了人,贾无欺心中稍定,见赵铭一时半会脱不开身,他便决定在庄中逗留一日,第二日再去拜访。可是他没想到,这样简单的安排,也会有无法实行的时候。 只因第二天,赵铭的死讯,传遍了整个村庄。 第九十回 赵铭死得实在太过突然,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吃完最后的晚餐,生命就戛然而止。乐文小说网摆买工具和半成品的小屋内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因为官窑出事而急急赶来的仵作也没在饭菜中发觉任何的异样。仿佛真如同老话所说,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三更,一直身体康健的年轻人寿元已到,无法在尘世中多留一刻。 然而命数虽如此,赵铭走得却并不轻松。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意外、惊恐、不甘混杂在一起,和王老师傅的死状竟然有几分想象。死亡猝不及防的来临,他的口中半颗糯米丸子尚未咽下,人生就已匆匆谢场。 贾无欺在他的屋内观察一番,向身旁的工匠询问道:“听说赵铭的师父最擅制傩,怎么赵铭的屋中却看不到半个傩面?” 工匠叹了口气:“这小子是谨遵师训呐……” “哦?”贾无欺好奇道,“可我在沄城中却听说赵铭和王老师傅关系很是不好。” “外面虽是这么传,但要我看呐,赵小子内心里一定常念着他那师父,否则出师这么久,为何师门规矩还是照样守着呢?”那工匠感慨一声,然后道,“王老师傅虽擅制傩面,但那手艺却是秘不外传。赵小子虽学会了他的手艺,却不被允许将手艺传给他人,为了万无一失,就连可能泄露制傩工艺的半成品,也不能拿给外人看。” “原来如此。”贾无欺了然道,但随即有些难以理解道,“不过这制傩虽然是个精细活,但也不至于神秘到如此地步吧?毕竟各地专做傩面的手艺人也着实不少。” “谁说不是呢。”工匠的目光落在赵铭的尸体上,声音沉了几分,“不过现在赵小子的师父可以彻底放心了,赵小子就是再想传艺,也无法实现了。” 贾无欺见他神色悲戚,终于还是没有把王老师傅业已辞世的消息说出口。 眼见线索又断,贾无欺心情变得十分郁闷,晏栖香见状道:“既然此路不通,我们不如先休整一番再做打算。忧思过重,可是很容易遗漏关键细节的。”说罢,他又兴致勃勃道,“我刚才打听了,此地虽地处深山,但亦有不少山珍野味,与城中菜肴相比更别有一番风味。村西口不远处就有一家,专烹山货,风评很是不错,有许多食客跋山涉水前来此处,只为在他家吃一口饭。” 贾无欺无语地看他一眼:“这个时候,你竟然还有心情大嚼一番……” “食色性也。”晏栖香轻轻扇动着纸扇,悠悠道。说完,他似笑非笑地看向身旁另一个人,“禅师可要一同前往?” 岳沉檀冷漠地看他一眼,仿佛此刻才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岳某还没这个能力,当得独步寻花一个‘师’字。” 晏栖香脸上表情微妙:“禅师竟然认识在下,在下不胜惶恐。”他轻笑一声,“三人行必有我师,何况禅师深悟佛法,在下却对佛法知之甚少,禅师如何当不得在下之师?” 岳沉檀没有说话,似是懒得与他纠缠,但面容却愈发冷峻起来。贾无欺见状,忙冲晏栖香道:“你称他为师,不是平白涨了他一辈?就连我,也被连带着低他一头,这我可不答应,你还是直接叫他名字的好。” 晏栖香从善如流道:“既如此,我还是称禅师为岳少侠吧,直呼其名实在有些不妥。”他十分主动地朝岳沉檀道,“岳少侠以为如何?” 岳沉檀只拿余光瞟他一眼,冷冷道:“义士自便。” 义士? 听到这个称呼,晏栖香不由失笑,贾无欺却有些愕然,原来连赈灾之事,岳沉檀也是知道的,他究竟是怎么做到不出僧门而知天下事的?有人特地通传,还是…… 不由自主的猜测一但开始,就很难停下,直到三人来到那家美名远播的食铺门口,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岳沉檀居然跟着一起来了。 这铺子露天而建,黄土地上扯起大棚,放几张桌子几根长凳,就算装修完毕。虽然环境简陋,可客人却着实不少,贾无欺三人去的时候,门口的三口大铁锅冒着腾腾热气,棚内坐了个满满当当。 “三位——” 铺子一共就老板和老板娘两人迎来送往,老板既当厨子又当迎客伙计,老板娘既当掌柜又当小二,两人虽忙得如同旋转的陀螺,但却奇迹般地没有慢待任何一个客人。 “其余桌都满了,客官若不嫌弃,先坐在这儿。等别桌客人走了,我再帮三位挪到好一点的位置。”老板娘十分妥帖周到道。 “有劳。”晏栖香笑嘻嘻地谢过老板娘,老板娘被他笑得面上一红,离开时脸上还挂着一丝少女般的娇羞。 贾无欺嘴角抽了抽,对晏栖香沾花惹草的本事又有了新的领教。 “喂,你们听说没,近来江湖上可出了一桩大事。”三人刚坐定,一个贼兮兮的声音就从不远处传来。他似乎刻意想要压低声音,不想让旁人听到,可效果却微乎其微。他这一说,同桌人纷纷被吊起了胃口,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大事?江湖上几大帮派似乎最近没什么动静啊?” “嘿嘿,你孤陋寡闻了吧,这次闹出动静的可是四大美人!” 江湖四大美人,从来都不缺乏关注,这话一出,更是引发了众人的兴趣。发起话题的人仿佛大权得握,洋洋得意地将近日所闻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原本,四大美人分别出自剑舞门、朱弦山庄、寒簪宫、拂柳阁四大门派,后来剑舞门出了厉嫣一事后,自然也就失去在四大美人中的一席之地。厉嫣曾是公认的四大美人之首,如今这一美之位空悬,剩下的三美自然格外受到关注。众人本以为三美之间少不了一番明争暗斗,没想到却突然联合起来,由寒簪宫出面,广发英雄帖,诚邀各路英雄前往寒簪宫,共同商议讨伐罪大恶极的恶徒一事。 而那罪大恶极的恶徒则是—— “你说这独步寻花的狗胆也是够大的,竟然敢动曲则全的妹妹!朱弦山庄可不是好惹的!” “哎,可怜了曲红绡,好一朵娇滴滴的美人花,这下清白被毁,这辈子算是完了。” “可不是,曲红绡在四大美人中年龄最小,本来也是最有潜质夺得一美之位的,这一下一弄,可算是跌入烂泥里了。” “啧啧,这晏栖香可真下得去手啊……” 被多次点名的晏某人端坐在长凳上,十分无辜地冲两位同行者眨了眨眼睛。 第九十一回 可惜说话人不知被他们指名道姓谩骂的人正坐在不远处,依旧滔滔不绝下去。`乐`文`小说``lwxs520 “你们可不知道,惹上朱弦山庄也就算了,晏栖香这回,可是得罪了朝廷,捅了大篓子了!” “此话怎讲?” “向来宫廷雅乐师中,总有几个出自朱弦山庄。听说朱弦山庄之所以名声大噪,还是因为得了前朝皇室的喜爱。后来虽然改朝换代,但依旧颇受议礼局的器重,不仅拔擢了好几位出自朱弦山庄的乐师,每逢大祭之前,更会专门派人去请曲则全前往京城指导。这份尊荣,可是比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弦山庄和朝廷来往过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不出这档子事,恐怕再过些时日,朱弦山庄就要成那皇亲国戚了。” “哦?莫非曲则全和皇家结了亲?” “嘘,小声点。我也是道听途说,说是曲红绡早就许给了大皇子,如今年龄快到了,也就开始筹办起来。这没想到被独步寻花那小子横插一脚,亲事肯定也黄了。今上虽尚未立储,大皇子已隐隐有储君之势,这夺妻之恨,指不定要怎么报复呢。” “我看未必吧,朱弦山庄虽然名声在外,但究竟是江湖人,即便和大皇子结亲,也不会是正妻。大皇子恐怕还不会把一个未过门的小小妾室放在心上。” “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据说曲红绡虽是许给大皇子做侧妃,但王府中却尚未有正妃,曲红绡年轻貌美,略施手段再吹吹枕头风,扶正之事还不是手到擒来。况且这侧妃之位就是大皇子亲自向今上求的,他心中恐怕也有这些打算,只是没有明说。由此可见,那曲红绡还是真真地被大皇子放在心上呢。” “听你这么一说,那晏栖香岂非难逃一死?” “何止他一人!你说这晏栖香采什么花不好,非挑中了曲红绡。要采便采吧,他还戴了个古里古怪的面具。听说那大皇子震怒之下,已经开始清查会做那种面具的手艺人,只要和那手艺沾边的,全部押监,河洛那一带的手艺人,很多都已经被这个了……” 说话人在脖子前横掌一抹,引来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大皇子难道要把这些手艺人都杀了!” “只怕真是如此……” 就在众人黯然叹气时,不远处却传来一阵歌声,那声音犹如古刹鸣钟,入耳铿然,显示出登峰造极的内家功力—— “天地为一朝兮,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兮,八荒为庭衢。” 众人循着歌声看去,只见一枯瘦老头坐在蒸腾着热气的铁锅旁,鸠首泥足,破帽歪戴,背挎一根破烂扫帚,身前摆着一只脏木钵。注意到众人的目光,他的歌声戛然而止,一只手探到咯吱窝下,专心致志地挠起痒痒。众人收回目光,只道刚才那深山流泉般的歌声,不过是错觉。 打从老头唱歌开始,贾无欺就注意到了他,正是那名在望潮楼前等酒上门的老人家。 “是他——”贾无欺脱口道。 “怎么,你认识?”晏栖香漫不经心地一瞟,随即恍然道,“原来是你施酒的那个老人家。” 岳沉檀目光落在老人的侧脸,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眉头微皱,久久没有平复。 “还以为是什么高手,原来是个臭要饭的。”有人嗤笑一声,没想到他这话一出,铺中默默吃饭的一行人却霍然起身,为首的一个中年人仪容整洁,颇有风姿,手握一条齐眉棍,朝身侧几名年轻人点了点头。 那几名年轻人也不多话,径直走到那人桌前,不等他反应,就一把将桌子掀翻。 “你们干什么!”那发出嗤笑的人勃然变色,手拎一把柴刀站了起来。 “既然这位兄台瞧不起要饭的,我等自然要请教请教,兄台比起要饭的,又有何高明之处?”中年人看向那人,好整以暇道。 那人一听,面色一白:“你,你们,是丐帮的?” “这位兄台,见你年纪轻轻,恐怕涉世未深,不知丐帮也分净污两派。”中年人微微一笑,笑意却未到达眼底,“不是所有的丐帮弟子都像污衣派那样污七八糟臭不可闻。” 和那人同行的人原本在一旁观望,见中年人这么一说,忙自报家门道:“我等是霸淮帮分舵的弟子,不知丐帮净衣长老在此,出言无状多有得罪,还望长老见谅。” 他殷勤的态度恰到好处地取悦了那中年人,中年人朝几名围桌的弟子使了个眼色,其中一名便道:“还不是我们袁长老心慈,若换做别人,你们可没这么轻松就没事了。” 霸淮帮一众弟子忙迭声应道:“正是,袁长老气度不凡,哪里是旁人能比的。” 那姓袁的丐帮长老闻言一笑道:“不敢不敢,诸位谬赞了。” 霸淮帮弟子见对方似乎颇吃这一套,便不停恭维着,恨不能将对方捧到天上。可随行的丐帮弟子尤嫌不够,放话道:“不说远了,若是少林武当那些高德大能今日遇到此事,也决计不会这么算了。” 他这么一引,霸淮帮的人自然要跟着话头说下去—— “是是,袁长老的风姿哪是少林武当那些老牛鼻子能比的?” “我看这少林武当也就是徒有虚名,别的不说,少林那什么四大金刚,吹得神乎其神,我反正是从未见过他们的能耐。” “是啊,一个两个都是不涉江湖,闭关苦修,说是如此,恐怕还是怕出手露怯吧。哈哈,我看也别叫什么四大金刚了,叫四大闭关得了。” 这话说完,引得一片大笑,那袁长老面上浮现出得意之色,口中却还假惺惺地谦虚道:“不敢不敢,袁某怎么敢跟少林四大金刚相提并论。” “你当然不敢。”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岳沉檀蓦地出声,连贾无欺也没料到。若是放在从前,对方决不会有这样的反应。但此时的岳沉檀目下无尘,带着毫不掩饰的孤傲,自然毫无谦让容忍可言。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贾无欺想要拦下他,可为时已晚,岳沉檀这话一出口,姓袁的长老就皮笑肉不笑道:“哦?阁下有何指教?” “他——” 贾无欺刚想替他婉言几句,岳沉檀却只字不言,身形一动,电也似的朝袁长老攻去。出手之快,令人猝不及防,贾无欺见状,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竟升起一种吾儿叛逆太难管教之感。 袁长老见岳沉檀一言不合便要动手,自然也是怒火中烧,低喝一声,随行七八名丐帮弟子立刻朝岳沉檀围了过去。不少铺中的客人见状,纷纷扔下饭钱离开,偏偏那方才高歌的老头,对眼前的混乱浑然未觉般,依旧自顾自地在太阳下捉着虱子。 几名霸淮帮的弟子缩在一角,见丐帮弟子将岳沉檀团团围住,便想趁机脱身。不曾想刚动了一步,就听一声冷笑声从身后传来,笑声中的轻蔑和不屑令这几人遍体生寒。几人慌乱地抬腿想跑,后背却传来一阵剧痛,大椎、神道、悬枢三处大穴被几粒菩提子击中,整条脊椎仿佛被砍成几节,再也无法承重,“扑通”几声,这几人应声倒下,眼睛眨动,呼吸健在,却再也操控不了自己的身体。 袁长老见岳沉檀在合围之下,居然还能腾出手来收拾掉霸淮帮的人,不由心中一慌,有了几分退意。但又见岳沉檀年纪轻轻,又是单打独斗,顿觉自己胜算颇多,心头一定,又指挥道:“还在磨蹭什么,还不速速将他解决了!” 话音刚落的,就听几声惨叫,几名丐帮弟子仿佛落叶一般,被岳沉檀扫落在地。他们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大张着嘴喘着粗气,原本上好的衣物被罡风撕成一条一条,发髻和着尘土散落在地,很是狼狈不堪。再看岳沉檀,气定神闲地负手站在中央,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地上之人,仿佛在看一只只垂死挣扎的蝼蚁。 “好小子,袁某倒是要领教领教,你究竟有什么本事!” 袁长老暴喝一声,操着齐眉棍朝岳沉檀劈头就是一砍。他能坐上长老之位,自然不是靠溜须拍马逢迎谄媚,还是有些真本事。一套斩风棍法,虽不算丐帮中登峰造极的棍法,但已算得上登堂入室。他此刻怒气填胸,棍法中更带了许多戾气,气势逼人,不容小觑。 面对他的鼎力一击,岳沉檀却风轻云淡地向后一闪,甚至连负起的双手也没放下,就避了过去。袁长老心中气急,齐眉棍带着呼呼风声,连下三棍,他脚下也不退不转,直直冲向前方。岳沉檀这回却是避也不避,眼见棍头劈至眼前,他袖口微动,一粒菩提子“嗖”地飞出,只听“当”的一声,菩提子撞在棍上,发出只有金石相击才有的铿锵声。袁长老只觉一股巨力自下而上传来,他手上一滑,那根齐眉棍竟然脱手而飞,“噗”的一下插入了黄土地中。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袁长老难以置信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子只用一颗小木珠就击飞了他最趁手的武器。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对方似乎连一招一式也不屑使出,只用一颗木珠打发他,就能让他落入无法还手的境地。 一直自诩武功不俗的袁长老,面色惨白,望着眼前面露讽意的年轻人,实在猜不出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九十二回 秦仲海自从侥幸捡回性命以来,便一直留在言二娘的客店养伤,至今已有个把月了。。lwxs520只是秦仲海不愿拖累言二娘等人,始终不愿坦白自己的来历,只等养好伤后,再行打算。不过言二娘见了秦仲海背上的剌花,早已猜知他与山寨间的渊源极深,秦仲海纵不明说,言二娘这些日子仍是竭力照护,不敢稍懈。 秦仲海是个识相的人,自从在言二娘面前坠过泪后,从此不再露出心事,只把睑上悲苦收拾得一干二净,整日价就是嘻皮笑脸。后来伤势好转,他不愿白吃白喝,便自愿找活来干,只是秦仲海行动不便,既不能稍重担米,也下懂酿酒做菜,便只能帮着做些杂事了 这日秦仲海便照着往常邋遢模样,大剌剌地坐入院中,拿着大白菜在那儿剥洗。他目光向地,喃喃低语,却没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正剥菜间,匆见一双靴子停在眼前,看那靴子油光晶亮,来人当是要紧人物。 秦仲海此时心灰意懒,江湖上算没他这号人物了,来人便算是少林方丈,也不关他的事,当下头也不抬,迳自道:“客倌如要吃酒,请从大门进去,掌柜自会过来招呼。”秦仲海说了几句,那靴子并无移步迹象,仅直挺挺地站在面前。 秦仲海心头烦闷,不知那人所欲为何,他闷哼一声,头也不抬,迳自皱眉道:“老兄到底想做什么?难道是要买白菜么?” 话声未毕,只听那人一声叹息,轻声唤道:“仲海。” 秦仲海听了这声音,登时全身巨震,手上菜篮翻倒,白菜叶瓣洒落满地。 来人目光含泪,神色悲伤,正自低头凝望自己,不是那卢云是谁? 秦仲海手上拿着白菜梗子,也不知要往哪儿摆,他只觉喉头干涩,勉强干笑两声,慢慢挤出了三个字:“卢兄弟。” 二人四目交投,卢云缓缓蹲了下来,仰头望着自己,神情极为激动。秦仲海泯住下唇,只想说笑几句,但就是说不出话来。霎时之间,秦仲海心中哽咽,想起了那首鄩阳楼记: “少时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谁知刺纹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日若得报怨仇,血染鄩阳江头。” 当年京城之会,二人在污秽小酒家见面,便有这番豪迈言语,如今一个升天,一个坠地,两人再次见面,却是如此凄凉光景…… 良久良久,两人只是相互凝视。秦仲海给卢云这么盯着,自也不感好受,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卢云的头顶,骂道:“他妈的,老子又不是鬼,快别这样盯着瞧了。” 卢云听他调侃,登时破涕为笑,他擦拭眼角,强笑道:“对不住……没料到会在这儿见到你,心里有些激动了。”秦仲海点了点头,微笑道:“是啊,我也没料到。” 正月迎春,气候严寒,天边飘下一朵朵雪花,卢云见秦仲海手里仍抓着白菜梗子,忙弯下腰来,替他捡拾满地的菜叶。卢云手上抓着一把白菜,低声便问:“仲海……你怎么会在这儿?” 秦仲海笑道:“那日离开北京,一路搭船逃亡,嘿嘿,没想来到了怀庆,便遇上疯婆子,终于给她绑到这儿来了。” 卢云知道他喜说玩笑话,倒也不会信以为真,当下只默默捡拾白菜,二放到菜篓子里。 秦仲海想起柳昂天等人,问道:“大家都还好么?” 卢云听了这话,眼前浮起了当年京中欢聚的景象,他心下伤痛,擦着红眼睛,干笑道:“大家都好……只是年前卓凌昭和江充火并一场,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卓凌昭死了,江充也落个重伤的下场。托他剑神的福,江充不能作怪,这个把月总算天下太平,大家都过了个好年。” 秦仲海听得剑神巳死,忍不住呆了。过了半晌,方才怔怔再问:“卓凌昭……死了?” 卢云叹了口气,道:“那时杨郎中出面说项,终让剑神反出江系,本以为他从此弃暗投明,专与正道人士为伍,没想此计反为他带来杀身之祸,说来真是始料未及了。” 刘敬惨死,卓凌昭身亡,秦仲海忍不住微微苦笑。其实他与卓凌昭毫无交情,彼此间恶感还多于好感,但乍听剑神亡故,对照自己残废的下稍,竟有兔死狐悲之慨,一时间只是低头不语。 良久良久,卢云鼓起勇气,终于启口来问:“仲海,你……你以后有何打算?” 秦仲海微微摇头,道:“以后怎么打算,我也不知道……只是这几日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也该是走的时候了。” 卢云抬起头来,紧握秦仲海的双手,柔声道:“仲海,跟我回长洲吧!”秦仲海愣道:“长洲?”随即醒悟卢云不日便要南下地方,再去做朝廷官长了。 卢云睁眼望着他,目光诚恳,一言不发,只管紧握秦仲海的手掌。秦仲海给他牢牢握着,一时之间,只觉卢云的手劲好大,用力捏来,自己的手掌酸痛难忍,虽想抽手,但力量就是不及,疼痛感传来,脸上已然流下冷汗。 卢云兀自不察,只是等着秦仲海回话。匆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厉声道:“放开他!”卢云愣住了,回首望去,只见言二娘怒目看向自己,森然问道:“你是他的朋友?” 卢云见她神态不忿,目光严厉异常,忙道:“怎么了?”言二娘将卢云一把推开,冷冷地道:“你弄痛他了。”卢云醒觉过来,慌忙去看,只见好友的双手微起淤血,卢云又惊又痛,方才醒起秦仲海武功尽失,根本耐不起自己随手一握,他眼中含泪,紧泯嘴唇,也不知该说什么,若要道歉,反而更着了形迹,一时心下甚是愧疚。 言二娘见他神情如此,也不便再有责怪,她站到秦仲海身前,将两人挡了开来,向卢云道:“你不必担心他什么。他在这儿很好,有咱们照料着,你快快走吧。” 卢云听她催促自己离去,心下甚急,只是拼命摇头,他与秦仲海虽然相交不久,但两人言语投机,情感亲昵,有如兄弟一般,好容易再见面了,怎能这样离开?言二娘见他要亲口询问秦仲海,双手拦路,将秦仲海遮在身后,不让两人相见。 卢云心下大急,叫道:“仲海,你真要留在这儿吗?”秦仲海听了这话,想起了京城岁月, 往事浮现眼前,他心中一动,便想站起身来。 忽听一声长叹,一个身影挡了过来,却是陶清来了。只听他劝道:“这位小哥,你朋友已非朝廷中人,从此与官府径渭分明,你硬拉他回去,若给人查出身分,不是活生生害死他么?你放他走吧!”陶清此言入情入理,登让卢秦二人醒了过来,卢云脑中嗡地一声,想道:“是了,秦将军再也不是朝廷中人,我硬要带他回去,只有害了他!” 回思往事,卢云心如刀割,默然无语。秦仲海也是怔怔坐倒在地,只在茫然望天。 陶清轻推卢云的肩头,低声道:“这位官人,你看那儿。”卢云回首看去,只见院中站着一名少女,正自凝视自己,看她满脸担忧,眼中却又带着安慰之意,不是顾倩兮是谁? 卢云默默低下头去,他想向秦仲海道别,却给言二娘挡住了,当下轻叹一声,小声道:“仲海,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秦仲海听了这话,知道卢云随即便要离去,他想伸头探看,但言二娘挡在身前,却见不到卢云的身影,想要说话,喉咙却又嘶哑,只能啊啊叫着,他双手连连挥舞,像是要说再见,又似要拉住卢云,连自己也不知究竟想做什么…… 夜阑人静,星稀月明,秦仲海躺在床板上,睁着满足血丝的双眼,呆呆望着房顶。 第九十三回 三日之后,寒簪宫的地界内,蹄声杂沓,尘土滚荡,不少接到英雄帖的江湖门派纷至沓来,将原本人烟稀少的小镇塞了个满满当当。KaNsHu58.cOM<乐-文>小说.しwxs520 自己的尊容如今还在悬赏榜上张贴着,为了搞清这其中关窍,贾无欺自然也要去寒簪宫凑凑热闹。可他没想到的是,原本理所当然认为会同行的人居然说不去了,却有意料之外的人要求一同前往。 晏栖香被贾无欺瞪得发慌,干咳一声,摸了摸鼻子道:“我这花名在外,若去了寒簪宫被发现了真实身份,还不被一众江湖侠士生吞活剥了?” 贾无欺怀疑道:“这几日遇到姑娘时也没见你这么小心,难不成你和朱弦山庄的曲红绡真有什么牵扯?” 晏栖香忙摆手道:“当然不是,只是你想,若咱们都去了寒簪宫,那这河洛一带的采花案又谁来调查呢?所以嘛,”他顿了一下,微笑道,“就由贾小兄弟你前往调查曲红绡那边的情况,剩下的都交给我来处理,你看如何?” 贾无欺刚要驳他,晏栖香又忙朝身边示意了一下:“况且,善哉小师父和岳少侠也会同你一同前往,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们自然会鼎力相助,我再跟去,也是多余了。”说着,他看向岳沉檀道,“岳少侠,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岳沉檀冷冷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晏栖香认为这种反应已是认同,立刻笑吟吟冲贾无欺道:“你瞧,岳少侠也觉得我没必要跟去呢。” 他是觉得你压根没必要存在。 贾无欺看着岳沉檀冷淡的面容,腹诽一句,向善哉问道:“小师父也要去寒簪宫吗?” 善哉偷偷瞧了瞧岳沉檀,见对方没有出言解释的意思,才开口道:“本来贫僧是要前往北宗的,但因朱弦山庄一事关系重大,武林各派向来同气连枝,如今一方有难,少林自然不会作壁上观。掌门特派人快马加急赶来通知贫僧和小师叔前往寒簪宫,和北宗的善德师兄一行汇合。” “原来如此。”贾无欺道,“既然这样,我们还是早早准备上路吧,否则等到江湖诸派一同出发,路途只怕更加难走。” 就这样,贾无欺带着一个一脸冷酷的少年人和一个怯头怯脑的小僧人一起上了路。奔波几日,终于来到寒簪宫附近的小镇上,天色已晚,三人本想尽快找出客栈落脚,怎奈镇上住处早已爆满,无奈之下,只好朝镇外的村落奔去,说不定有农家可凑活一晚。 黑夜,陌路,鹧鸪声。 三人摸黑走了一阵,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串孤伶伶的红灯笼,火光随着灯笼轻轻晃动,照亮了灯笼后漆黑的招牌——“黑店”。 旷野之上,这家“黑店”形单影只,若放在平时,贾无欺决计不会走入这样的客栈。但此刻,他们又累又饿,近在咫尺的灯火对他们来说,充满了无穷的吸引力。况且江湖之中黑店虽不少,但明文标注的却一个也没有,或许这只是老板开出的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将马一拴,贾无欺率先走进了黑店。他前脚刚迈进门,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眼见便是暴雨倾盆,似乎是老天有意要将他们留在此处。 黑店果然名副其实的黑,店里昏黄一片,每个桌上都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火光熹微,仿佛呼吸稍微重一点就能将它熄灭。有人的桌上满是油污,没人的桌上也杯盘狼藉,甚至还堆着许多鱼骨鱼刺无人收拾。三人进门的动静不大,但也不算小,然而既没有小二主动上来招呼,座上的客人也没人抬眼看去,仿佛他们真是空气一般。 贾无欺一面找着空座,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座位上的宾客。酒楼闹事的人他见过不少,然而吃饭时一言不发的却不多见,这家黑店显然汇集了一群食不言的客人,整家店内客人不少,却鸦雀无声,连一丝咀嚼声都听不见。窗外雨打风吹,愈发显得窗内静寂无声。贾无欺有意猜测这店内客人的身份,却发现不管他们三五成群也好,一人独坐也罢,坐的位置恰恰避开了他探寻的目光,只留给他一个个耐人寻味的背影。 东边的角落坐着五个灰袍老人,皆是身长如竹瘦骨嶙峋;西边的角落则坐着一个锦衣青年,他一个人自斟自饮,分外悠闲。南北两角,一桌皆是男子,身背长棍,衣着光鲜,另一桌皆是妙龄女子,似是哪家小姐带着丫鬟出游。中间两桌,则是一行年轻剑客,他们虽身着四种不同的弟子服,但却坐在一处,如同一门同胞。 贾无欺三人挑了一处离门最远的桌子坐下,就听“砰”地一声,黑店微掩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一行庞大腰圆的汉子大笑着走了进来,他们腰间都挎着九环刀,每走一步,刀环相撞,叮叮作响。他们坐下之后,拍桌吆喝着上菜,一下将店中安静的气氛破坏得干干静静。可是,之前的客人中非但没有人出来指责他们一句,却变得愈发安静了,整个店里仿佛只有那群汉子一拨客人一般。 贾无欺注意到那群汉子虽笑闹在一处,但□□在外的胳膊上绣着不同的文身。他想到铁鲨帮帮众的特殊纹饰,料定这群汉子恐怕也出自不同帮派。只是看样子他们之间已十分熟悉,今日特地聚集在此,不知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儿,他朝岳沉檀挤了挤眼睛,然后朝那帮人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岳沉檀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随即毫不关心地抄起茶壶给自己满上一杯茶水,丝毫没有领会到挤眉弄眼的贾某人想要传达的意思。贾无欺见队友不搭理他,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手指在桌上轻叩一下,便要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没想他刚要收回手,另一只手凭空而来,眨眼之间便扣住了他微抬的手背,那只手苍白修长,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老实待着。” 岳沉檀没有张嘴,可冷冷的声音却在贾无欺脑海之中不断回响。贾无欺朝岳沉檀望去,只见对方侧头朝门口看去,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这时,只听“咯吱”一声,黑店的房门再一次被从外推开,凄风苦雨趁机灌了进来。不出片刻,两扇木门前已积满了雨水,靠门的几条木凳上也是湿漉漉的一片。 “瘦子,这地方居然叫黑店?”突然,门口传来一阵突兀的笑声,仿佛看到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乐不可支,简直笑得要喘不过气来。 “黑店?”被称为‘瘦子’的男人哼笑一声,“老子还从没抢过黑店,也不知敢上黑店的人油水是不是也格外的多。走,胖子,咱们进去领教领教。” 两人说话间,已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了。这两人一胖一瘦,胖的如一座移动的小山,瘦的却像一条干瘪的竹竿。两人腰间都缠着一条锃光发亮的九节鞭,一身短打,当胸写有一个大字,瘦的那个写着一个“胖”字,胖的那个却写着一个“瘦”字。 原来他两人叫“瘦子”的奇胖无比,叫“胖子”的却瘦骨伶仃,这实在是太过奇怪,若是同样的情景发生在热闹的街市中,定然有不少人向他们行注目礼。可此时此刻,如此古怪的搭档却没引起黑店中其他人的半分注意,直到这胖瘦二人,自顾自地开了口。 ‘胖子’道:“这鸟店叫什么黑店,应该改名叫哑店才是。” ‘瘦子’更是暴躁喝道:“老板呢?见到你胖瘦爷爷也不知道上来招呼?” 两人左一声右一声地咒骂着,可奇怪的是,这黑店之中似乎不仅客人哑了,老板也聋了,两人咆哮了半晌,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招呼他们。 这胖瘦二人讨了个没趣,开始打起了店中人的主意。首先引起他们兴趣的便是坐在北边的一桌女眷,他二人满面笑容地走过去,和声细语地冲桌上一身锦衣罗缎的少女道:“小娘子,打个劫。” 若是寻常女子,见到如此诡异的两人前来说出“打劫”二字,定会吓得花容失色,可那名少女却只是悠悠地看了他们一眼,樱唇微微一抿,竟是露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你二人好没道理!”这时,少女旁的一个丫鬟开了口。说来也奇怪,这少女一看便是出自富贵人家,贴身丫鬟不说天香国色至少也该是小家碧玉的相貌,可偏偏这个丫鬟,不仅面黄肌瘦,而且身材瘦小,不像是贴身侍奉的丫鬟倒像是在伙房打杂的粗使丫头。 也许这丫鬟一脸土色实在太难招人喜欢,胖瘦二人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不耐烦道:“老子打劫,讲个鸟的道理!” 那丫鬟倒是振振有词:“盗亦有道,你们虽是打劫,也该遵从些江湖道义吧。店中这么多人你们不挑,我家小姐一介弱女子,你们却非要从她这里下手,莫不是没什么真本事欺软怕硬吧?” 她这一番话着实激了胖瘦二人一把,二人连道三声“好”,冷笑道:“老子混江湖这么多年,还从不知什么叫做怕。你既这么说,咱们便最后一个来找你。不过嘛,可别怪咱们没先告诉你,到时候若是收获不丰,咱们不仅劫财,还要劫色了!” 扔下这句话,两人一摇一摆地朝东桌的五位老人走了过去。 第九十四回 “喂,你们,”两人扯着嗓子冲五位老人喊道,“快把钱拿出来!” 那五名老人原本在慢条斯理地吃酒,听到这话,酒杯一放,缓缓地转过身来—— 鹰鼻高颧,庞眉入鬓,眼长而细,睛小而圆,定定看人时,仿佛毒蛇一般。 那两人本来以为老人最好下手,没想到对方却长了个如此不好相与的面向,不免声势弱了几分。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钱拿出来!老子向来心善,看在钱的份上说不定就饶了你们几条老命!”胖瘦二人强自硬着头皮喊道,打家劫舍最忌心慌气短,虽然他们心中隐约有了些不安,但总归是被按捺了下来。 “呵”,坐在最靠里的老人发出一声嘶哑的笑声,“老佘啊,咱们是不是太久没出谷了,现在的年轻人居然连一点尊老爱幼的理数也不讲了吗……” “老归啊,是你太默守陈规了,”叫‘老佘’的老人道,“江湖中从来只讲拳头不讲道理,老于你说是吧?” “是啊,可惜咱们年纪大了,没那个精神头和年轻人动动拳脚喽。”‘老于’叹了一口气,冲身边的老人道,“老别,别把钱藏着啦,快拿出来给他们,咱们的命可在他们手里。” 说是这么说,可他的态度实在有些轻描淡写,似乎丝毫没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 老别哑声一笑,冲胖瘦二人道:“二位稍安勿躁,老朽记性不好,出门前又将钱分开放在行李中,现在要好好想一想。”他的嗓子仿佛漏气一般,说话时带着“嘶嘶”的破音,犹如毒蛇吐信发出的声音。 “老不死的,少耍花招,别以为这样拖着就可以不给钱了!”胖瘦二人怒冲冲吼道。 老别闻言有些委屈地看向最边上的老人:“老沐,他们说咱们耍花招,怎么办?” 老沐正襟危坐道:“咱们老胳膊老腿,虽然动不了拳头,但可以动动手指。” 他这话一出,胖瘦二人顿时面色一变,十分警惕地盯着五名老人,只怕他们突然出手。不曾想,老沐仿佛只是随口一说,施施然坐在长凳上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二人身后却传来了“锵锒”一声拔剑出鞘的声音。 不等两人转身,剑光如网,已劈头盖脑地朝他们罩来,动手的正是那一行年轻剑客。胖瘦二人慌忙转身撤步,一把抽出腰间的九节鞭,横扫过去。等看清攻来之人,两人冷笑一声:“这年月,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就想出来逞英雄了。” 年轻剑客们闻言也是冷笑出声,为首的那个道:“我四海剑盟义字当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来逞英雄一说?倒是阁下二人,欺妇辱老,如此行径,倒是在江湖中颇为少见,不知二位出身何处,才修得这般胆气?” 这四海剑盟乃是天柱、岭南、翠华、玉泉四大剑派在震远镖局一案后结成的联盟,因掌门惨死,秘笈被盗,四大剑派元气大伤,江湖地位也因此一落千里。为了复兴门派,这四个同病相怜的剑派遂结成联盟,彼此之间互通有无以同门相称,扶弱济贫惩恶扬善,这些时日以来倒是在江湖中也博得了不少美名。 这些年轻剑客本想少惹事端,没想到这胖瘦二人却变本加厉得寸进尺,本来就年轻气盛,此番更是忍无可忍,便一拍桌子,齐齐亮出了宝剑。 胖瘦二人一听他们这番明嘲暗讽的话,手中鞭影如电,狞笑道:“老子当是哪家不识趣的小子,原来是‘四小剑派’的丧家犬。看在你们年纪小没什么见识的份上,就不怪你们没听过胖瘦双仙的大名了。俗话说得好,百闻不如一见,老子这就指教你们几招。”说是指教,二人手中的鞭子却式式杀招,竖抡横刺,毫不客气地向年轻剑客的各处大穴打去。 不怪四海剑盟的年轻人没有见过这胖瘦二人,贾无欺也是最近才听闻这二人大名。他二人近来在阆中一带名声大噪,可惜成就的却是恶名,虽是头陀打扮,却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世人称他们为“胖瘦双鬼”,他们却洋洋得意地自称“胖瘦双仙”。两人一套九节鞭使得炉火纯青,一时间阆中一带竟无人可敌,阆中诸多侠士皆含恨败在他们的鞭下。这胖瘦双鬼在阆中作恶也就罢了,不知为何今日却特意跑来寒簪宫的地界撒野。 贾无欺眼见那帮年轻剑客被胖瘦双鬼的两条银鞭禁锢住了手脚,很想上前解围,再加上他新近习得的履虚乘风步一直无处施展,他也不知自己的轻功修为到底增进到了何种地步。这两厢加持下,他更是坐不住了,手在桌上一按,便是要站起身来。 哪知他心中这念头一起,岳沉檀带着训诫意味的声音就在他脑中响起:“坐下。”贾无欺侧头看他一眼,对方根本没有看他,而是自顾自地喝着茶。 “我若想走,你奈我何?”贾无欺本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此刻技痒难耐,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足尖一转就想走。没想到刚跨出左脚,右脚却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了。他低头一看,岳沉檀的一只脚尖不知何时已顶在了他右脚前方。 贾无欺霍然收脚,以左脚为支点,右脚向侧一扫想要避开岳沉檀拦路的那只脚,没想到右脚甫一离地,脚腕就被由上至下不轻不重地一踢,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岳沉檀将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一只脚虽在桌下与贾无欺缠斗,桌上的茶杯却水波不兴,不起一丝波澜。 眼见一脚不成,贾无欺于是双脚上阵,整个人向后一滑,拉开了与对方脚尖的距离。空隙愈大,回旋的余地也就愈大,他自觉此招甚妙,不与对方直接交手,退到岳沉檀的脚无法到达的地方不就可以轻松取胜了么? 哪知他甫一退,两粒菩提子破空而出,堪堪击在他脚上束骨、陷谷两处大穴上,他脚下一软,“梆”地一声,重重坐回了木凳上。 “你这是犯规!”贾无欺瞪向岳沉檀,“你怎么能用暗器!” “哦?”岳沉檀剑眉一挑,面无表情看他,“我如何用不得?” 贾无欺转念一想,确实,二人之前又未说明只比腿法,不许用别的功夫,可自己这腿上功夫还没真正使出就被对方堵了回去,实在是憋得难受。他怏怏不乐地鼓着脸,看着岳沉檀的眼神又是不服气又是哀怨。 “小师叔,贾施主,有事好商量,”善哉慌慌张张看着两人,“何必动手呢。” “我才没动手,只动了腿,你那不守规矩的小师叔才是动手又动腿。”贾无欺把脸转到一边,气鼓鼓地想。 岳沉檀似乎看出了贾无欺的不爽,比起店中战得正酣的若干人等,还是眼前这个人更能勾起他的一点兴趣,于是破天荒的,他竟然起了一丝安抚对方的心思。 “你若想出手可以,只要给我一个证明。”岳沉檀看向贾无欺凉凉道,“毕竟,谁也不想替蠢货收拾烂摊子。” “什么证明?”贾无欺一听有戏,黯淡的双眼立刻变得熠熠发光。 “证明你有足够的自保能力。”岳沉檀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你若只是有些嘴上功夫,到了场上不是重伤就是惨死。你只一人也就罢了,如今我们同行,你死了干净,倒把我们扯进无尽的麻烦里。” 他这番话说得刻薄无比,善哉张了张嘴几次想拦下他刀子似的话,可贾无欺的注意力却被他的第一句话吸引,完全无视他后面的一番话:“快快快,你要我怎么证明?” 贾无欺此刻真可谓是心急如焚,场中众人斗得如火如荼,若那胖瘦二人下一刻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不岂是没了出手的机会? 岳沉檀却丝毫不顾他语中的急迫,将桌上的茶杯缓缓向中间一推,又举起茶壶,不急不忙地向杯中注满了茶水。满满的茶水比杯口稍稍高出一点,再多一滴,仿佛就要溢了出来。岳沉檀放下茶壶,对贾无欺道:“你我只比腿法,以这张桌子为界。若你能在茶水不溢的情况下将脚踩到桌腿外,哪怕只有一个脚尖,就算你胜。” “这有何难。”贾无欺暗忖,他想到岳沉檀之前腿脚不便,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被一梦丸的毒性激发才打通了经脉。不过究竟跛了些时日,就算他功力精进,自己的胜算也算不上小。于是他欣然允诺,在木凳上调整了下姿势,便信心满满道,“开始吧。” 话音未落,他的脚不退反进,足尖如同一点飞星,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专门寻找刁钻的角度,向岳沉檀腿内阴陵泉、地机两处钻去。 第九十五回 面对贾无欺的骤然出击,岳沉檀却丝毫不慌不忙,一脚向后一撤,倏地抬起,凌空一转,脚尖朝上,脚跟朝下,重重朝那只作乱地脚背击去。他这一式并不是独创,而是脱身于少林降魔杵法中的“抽撤连环”,此刻他虽无降魔杵在手,却化脚为杵,一扬一沉,竟比原来的招式还要更灵动几分。 见对方应对自如,贾无欺自然也拿出了十二分注意,两个人,四只脚,在桌下交战几十回合,桌上的的茶杯却岿然不动。就在两人缠斗之际,店中突然传来一阵惨叫,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一行年轻剑客俱是面色紫青地躺在地上,一只腿自然伸展着,另一只腿却不自然蜷曲着,止不住的痉挛。那胖瘦二鬼将手中的九节鞭甩地“哗啦”作响,一脸得意地望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人道:“‘四小剑派’的功夫果然名不虚传,老子大人大量,既领教了你们的‘独门功夫’,这次便饶你们一条小命。若是有下回嘛,”他二人冷哼一声,“可别怪老子心狠,废了你们两条腿。” 说完,两人大摇大摆地走到年轻剑客的身边,十分粗鲁地将他们上身衣物一把撕开,似乎在探查他们怀中有没有藏着什么宝物。那帮年轻剑客哪里受过这等侮辱,可腿上被鞭子抽中的痛楚让他们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对这无理之至的二人怒目而视,任由其上下其手。 “哈——”,一阵轻笑在店中响起,胖瘦二鬼兀地停下手中动作,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谁在笑老子!” “咱们从来只笑孙子,不笑老子!”那群挎着九环刀的壮汉中有人低声笑道,“一帮毛头小子能有什么真本事,胖瘦双鬼欺软怕硬的本事倒是不小。” 他这一番话,把四海剑盟和胖瘦双鬼都骂了进去,年轻剑客无力反驳只能瞪他们一眼,胖瘦双鬼倒是迈着步子走到他们面前,哼笑道:“既然阁下不服,不如前来指教一下?” 那几名汉子见他二人一脸得色,亦是毫不客气道:“我震远镖局走江湖从来靠得是义薄云天四个字,对恶徒向来只有教训,没有指教。” “震远镖局”四个字一出口,地上的年轻剑客业已神色一变,望向这帮汉子的目光多了几分提防。原来震远镖局一案当日虽已了结,但与案中之人交好的帮派不知方破甲几人还活着,便仍将他几人的死怪罪在四大剑派身上,若四大剑派没有遗失秘籍,或许他几人就不会被秘籍中的招式‘杀死’。后来震远镖局的几大分局在长门帮和虎拳帮的帮助下重整旗鼓,但对四海剑盟的敌视和怨恨却从未消失过。 年轻剑客们知道震远镖局的人不会那么好心替自己说话,如今说出教训胖瘦二鬼的话,也不知打得是什么算盘。 胖瘦二鬼听到他们的出身,面上更显轻蔑:“老子当是谁,原来是和‘四小剑派’一样被弄死了老大的震远镖局。偌大的镖局,连个老大都保不住,想来也没什么本事。” “你说什么!”那群汉子一听这话,横眉倒竖,霍地站起身来,九环刀一扬,便以合围之势朝胖瘦二鬼劈去。 武器是身体的延伸,别看这胖瘦二人身材怪异,一手鞭子却使得十分漂亮。他二人能在阆中一带横行霸道,的确也是有些本事。震远镖局的镖师人多势众,九环刀组成刀阵,从四面八方向胖瘦二人劈去,刀光闪闪,刀环“刷拉”作响,一时之间只见刀光环影,不见胖瘦二鬼。 只见泛着寒光的刀尖猛地一抬,带着不舔血不罢休的气势,又齐齐劈下,贾无欺只道胖瘦二鬼此刻已无力还手,却听“刺啦”一声,刀与刀之间的缝隙中,两条九节鞭巧缠快放,绕刀转出,如伺机而待的灵蛇,看到猎物后倏地出洞,精准地扼住了猎物的喉咙。胖瘦二鬼没有选择直接卷走武器,而是将鞭子直直逼向使刀人的命门,人身三十六处死穴,点中其中一处便是死,使刀人只得连连退避,刀阵不攻自破。 刀乃百兵之胆,可如今在这两条如蛇般狡猾的九节鞭面前,却相形见绌,显得笨拙无比。刀阵一破,震远镖局的士气也大受影响,勉力支撑一阵,终于还是节节败退,被九节鞭扫倒在地。胖瘦二鬼在空中舞出一个响亮的鞭花,望着地上喘着粗气的镖师嗤笑一声,“震远镖局,果然同‘四小剑派’不相上下。” 那帮镖师经此一役气焰全无,想要驳斥,可战败已是事实,技不如人,徒逞口舌之力,又有什么意义,只能懊丧地低着头,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这胖瘦二鬼倒真是有些本事。”贾无欺暗道,他压低声音冲岳沉檀道,“若换做是你,胜算有多少?” “我从不和自寻死路的人浪费功夫。”岳沉檀冷冷道。 “怎么就自寻死路了?”贾无欺撇撇嘴,“这二鬼确实有些手段,你看他们已找四桌要了钱,说不定下一桌就轮到咱们了。” “我看未必。”岳沉檀不甚客气地反对道。 贾无欺很想让现实来打岳沉檀一巴掌,但可惜的是,不幸被他言中,胖瘦二鬼确实没有继续找别桌讨要钱财,而是又转回身朝那五名老人的桌前走去。 “喂老头,你的钱找出来没!”‘胖子’冲刚才那位说要好好想想钱放在哪里的老人喊道。 叫‘老别’的老人很无奈地摇摇头:“没,还没有想起来。” “你他妈的——”‘胖子’不耐烦地冲过去,一把揪桩老别’的领口,将他从木凳上提了起来,“你别是耍我吧!” “不,不是……”‘老别’一把瘦骨罩在肥大的衣袍中,显得十分可怜。他宽大的袖口哀求似地拂过‘胖子’的胸口,“你别急,容老朽再想想。” ‘胖子’只觉胸口针扎似地一疼,但没有多想,将‘老别’一下掼在地上,骂骂咧咧道:“赶紧想,少跟老子耍花招!” ‘瘦子’见‘胖子’如此作态,自然也不甘落后,凑到那个叫‘老沐’的老人面前狞笑道:“刚刚不还说要动动手指吗,怎么现在不吭声了?”他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戳了戳老沐的胸前,“说句‘我错了’老子就原谅你,如何?老头,别怪我提醒你,这买卖只赚不亏。” 老沐面色平静地拂开他的手,宽大的衣袖在他胸口一飘而过,语气从容道:“我错了。” ‘瘦子’闻言扬天大笑,还伸手在老沐脸侧‘啪啪’一拍:“不错,你这老不死的倒是识趣。” 二人在五名老人那里耀武扬威一阵,刚要抬脚的换下一桌,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这笑声十分纯粹,充满了愉悦之情,让听到的人很难不勾起嘴角,同他一起露出笑容。 胖瘦二人转过身,只见笑声正是来自那一桌仪容整洁,身背长棍的人,为首的一名青年男子,正面露笑意地望向他们。 胖瘦二人上下打量他一阵,斜光突然瞥见他身后背着的九只麻袋,不由面色微变,收起了几分狂傲姿态:“不知丐帮长老在此,是我胖瘦二仙眼拙了。” 不怪这胖瘦二人态度乍变,须知这九袋长老在丐帮中的地位仅次于正副帮主,丐帮弟子遍天下,要在这众多弟子中脱颖而出坐到九袋长老的位置上,实在难比登天,而眼前这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却能有如此地位,定然有非同寻常的本事,不容小觑。 那九袋长老虽然年轻,但处事却十分圆滑,面对先前处处无理的两人,他倒还是彬彬有礼回道:“不敢不敢,在下庄不苟,率帮中弟子路过此地,不想有幸与二位相遇。” 贾无欺见他这番做派,朝岳沉檀比了比口型道:“净衣派。” 岳沉檀只是瞥了庄不苟一眼,然后很快不感兴趣地收回了视线。 胖瘦二鬼见庄不苟以礼相待,自然也不好再对他身边的其他人呼来喝去,放缓语气道:“不知庄长老方才发笑,所为何事?” “哦。”庄不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应了一声,然后轻描淡写道:“我笑,当然是因为你们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啊。” 胖瘦二鬼本来努力展出了几分友好的笑意,听了他这一话马上横肉一抖,怒道:“姓庄的,你这话什么意思!” “二位别急着发火,”庄不苟慢条斯理道,“何不先看看自己胸前,再决定是否要责怪庄某的好心提醒呢?” 胖瘦二鬼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猛地扯开衣襟低头一看—— 一个乌黑的爪印,赫然印在胸膛之上! “这是……”胖瘦二鬼看到这个印记,像是见了鬼一样,浑身脱力地瘫倒在地上。 “锋棱碎骨爪。”庄不苟好心地解释了一句,然后向不远处态度谦恭地拱手道,“庄某有眼不识泰山,竟未察觉天残五酉驾临此处,还请五位前辈见谅!” “好说。” 一个嘶哑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正是出自那五名瘦骨嶙峋的老人之口。 第九十六回 五方之物,老而成怪,谓之五酉。孔子曾言,五酉者,乃龟、蛇、鱼、鳖、草木之属。而这天残五酉,虽不属六畜之物,姓氏却暗合五酉来历,不仅如此,他们同五酉一样老,一样怪,江湖人不敢直呼他他们为老妖怪,只得以五酉相称。虽然五酉是妖怪之名,亦暗含着遍历世事深不可测之意。 天残五酉,老大归守东,老二佘守南,老三于守西,老四别守北,老五沐守中,据传乃是天残谷的护法长老,轻易并不出谷,但凡出谷,定会在江湖上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五人皆使一手毒辣狠戾的锋棱碎骨爪,迄今为止,还未有人在此爪之下逃出生天。 “呼”地一声,夹带着雨水的夜风刮开虚掩的木窗,五位老人宽大的袖口随风飘荡,终于露出了他们那双不同寻常的手—— 干枯如柴的手掌上,五根手指长得不似常人,每一根手指指节分明,仿佛只被一张薄皮包裹着,没有丝毫血肉。手指顶端,五枚乌黑的指甲细长如梭,看上去锋利无匹,在昏黄的光晕下,闪着诡异的金属光芒。 胖瘦二鬼原本还报了几分期望,如今看到五位老人的手指,脸色灰败,连“救命”两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与他二人的死气沉沉相比,五位老人之间的氛围就显得十分轻松而愉快。 “现在的年轻人,竟然逼着老人道歉,实在不像话。”归守东叹气道。 “老别和老沐总归是给了他们一点苦头吃,也算是教训啦。”佘守南语气平和道。 “没错,这辈子不像话没关系,给他们个机会,下辈子改吧。”于守西笑眯眯地应道。 言下之意,那所谓的“一点苦头”竟是要胖瘦二鬼的命! “老,老前辈,高抬贵手,我二人做牛做马……”胖瘦二鬼两股颤颤地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朝无名老人不停磕头道。 “年轻人,要学会知足。”于守西依旧一副笑模样,十分慈祥道,“若不是老别记性不好,没把你们一开始的无礼算上,你们现在只怕已说不了话了。” 胖瘦二鬼一听,满脸惊慌地膝行到别守北和沐守中面前,头在地上磕得梆梆作响:“老前辈,是我们错了,是我们错了,你们大人有大量,求你们饶小的不死……” “太吵。”不论是被胖瘦二鬼辱骂还是面对他们的苦苦求饶都无动于衷的沐守中突然开了口,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两人□□的胸口,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轻描淡写道:“死吧。” 他话音刚落,胖瘦二鬼忽的身子一僵,胸前原本乌黑的爪印突然变得如血般鲜红,一股鲜血从二人胸膛中央喷出,两人张开的嘴甚至没来得及合上,就“咚”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店中所有的客人都为之一震,甚至连角落里那个一直未曾停筷的锦衣人都手腕一顿,停住了动作。 “虽然动不了拳头,但可以动动手指。”对着地上的两具尸体,沐守中重复了一遍他曾说过的话,原本平谈无奇的话现在听来却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老前辈今日能除去这胖瘦二鬼,实乃我武林一大幸事。”庄不苟刻意提高了声音,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天残五酉举杯道,“庄某在这里先敬五位前辈三杯!” “装模作样马屁精。”贾无欺嘟囔一句,随即眼珠一转,“看我逗他一逗。” 庄不苟三杯饮毕,就听一个年轻声音道:“庄长老,你这酒可敬的不地道!” 庄不苟面不改色地转过身,见是一少年,心道一句“臭小子”,面上却带着笑容道:“哦?这位小兄弟何出此言?” 贾无欺站起身,向庄不苟走来,一本正经道:“三杯敬酒,这一人是三杯,天残五酉一共五名老前辈,庄长老岂非应敬十五杯?”说着,他端起庄不苟桌上的酒壶,十分热情地给庄不苟添酒道,“庄长老,来,小可替你满上。” 庄不苟笑容发僵,但敬酒之事是自己提起的,此刻不喝若是真得罪了天残五酉,后果难以估量。他只能硬着头皮,看着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眼露凶光。 善哉看着面色不虞的庄不苟,忧心忡忡道:“贾施主看来是把那位庄长老得罪了。” “无妨。”岳沉檀语气冷淡,目光却紧紧锁定在殷勤添酒的某人身上,“净衣派的人向来嘴上功夫比手上功夫厉害,真动起手来,不堪一击。” 善哉表情复杂地闭上嘴巴,心道:“贫僧并没有想要你们动手的意思。” 这边厢庄不苟晕头转向地灌完十五杯酒,那头天残五酉却背过身子开始闲聊,将那敬酒的人视若空气。 “咱们虽长居谷中,倒也不至于闭目塞听。我听闻这两名不懂事的年轻人混迹阆中一带,现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归守东疑惑道。 “事出反常必为妖。”佘守南剔了剔牙,“肯定是有人作妖,将他特地引来此处。” “哦?”于守西寿眉一弯,“莫非老佘你看出了什么蹊跷?” “正所谓无利不起早。此店地处偏僻,鲜有人问津,这两小子一进来就喊打劫,仿佛料定必有肥水可捞。否则他们大可以在镇上寻个生意不错的客栈下手,又何必冒雨特地跑来此处?” “你的意思是,有人暗地给他们报信?”别守北慢吞吞道,“那,他们岂不是还有同伙?” “非也,非也。”佘守南目中精光一闪,“那个特地将他二人引来此处的人,并不是他们的同伙,相反,恐怕还想除他们而后快。” “若是这样,他为何迟迟不出手?”于守西问道。 “只因她想试探试探,这店中各位,是否有真本事。”佘守南说罢,目光一转,看向那桌被胖瘦二鬼头一个光临的女眷,“小姑娘,老朽说的对吗?” 那个穿金戴银的小姐双手蓦地抓紧衣角,脸上挂着不自然的微笑,冲佘守南道:“老前辈,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 她话刚说了一半,就被于守西笑眯眯地打断道:“小姑娘,叫你家小姐出来说话。” 他这话一出,店中众人皆是一惊,原来‘小姐’不是真小姐,那真小姐在哪里,又是为何好好的小姐不当,偏要个丫鬟来替自己呢? 众人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 ‘小姐’身边那个满面土色的‘丫鬟’突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自己脸颊处重重一扯,一片土黄中露出了一块莹洁如玉的肌肤。她没有将整张面皮揭下,而是依旧顶着那张白一块黄一块的脸向前几步,冲天残五酉道:“五位老前辈果然是慧眼如炬,清灵的这点小伎俩竟然一下就被识破了。” 她这一开口,算是证实了天残五酉的推测,也道出了自己的身份——寒簪宫宫主,易清灵。江湖人说易清灵能位列四大美人之席,只有三分靠的是颜色,其余七分皆是源于她古灵精怪的独特气质。她特地将胖瘦二鬼引至此处,既试探了店中宾客的身手又假他人之手而除掉了这两名恶徒,算盘打得不可谓不响。 只是遗憾的是,这店里还有几位尚未出手,胖瘦二鬼就已没了命,易清灵的目标没有完全达成,有些不称意地撅了撅嘴。 “易宫主,你为何要这么做!”被胖瘦二鬼揍得鼻青脸肿的年轻剑客和镖师们,一听这一切竟都是易清灵有心安排的,不由怒火中烧,暴喝出声。 “呀,”似乎才注意到地上狼狈不堪或坐或躺的人,易清灵掩口轻呼一声,“诸位四海剑盟和震远镖局的朋友,实在不好意思呀,让你们遭了这么大的罪。可是,”她露出一丝苦恼的表情,“你们也知道,朱弦山庄尽管高手如云,却也没护住红绡妹妹的安全。若没一两分真本事,恐怕也拿那淫贼无法。为了节省各位的时间,免得大家白跑一趟,在入我寒簪宫前先试试身手,也是必要的呀。”说着,她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脑袋,“不过也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会将诸位伤得这么重,罪过罪过。诸位若是不嫌弃,请先随我前去寒簪宫小住,等伤好了再走。” 她这一番话说完,从愤怒到不甘到羞愧,四海剑盟和震远镖局众弟子的面色已是变了几変,等到易清灵主动开口邀他们前往寒簪宫时,他们哪里还有脸面留下,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 “如此,真是太遗憾了。”易清灵十分诚恳地惋惜道。 “多事。” 就在易清灵成功地圆回这一局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店的最里面传来。贾无欺一听,忙快步蹿回座位,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想要收回已经万万来不及了。 贾无欺看着岳沉檀,实在难以将对面这个神姿高彻的人和“惹祸精”三个字联系在一起,但此刻,他确实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喝:“你才多事!” 第九十七回 易清灵看向说话人,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个十分无辜的表情:“这位少侠,可是在说清灵‘多事’?” “他没——” 贾无欺赶紧开口阻拦,然而声音远不及动作来的直观,岳沉檀矜傲地微微颔首,一副指点江山的架势:“你倒不蠢。” “……”贾无欺无语地捂住了眼睛。 易清灵听到这话,倒也不恼,反而颇为虚心地问道:“敢为少侠,清灵如何‘多事’了呢?” “要打便打,要杀便杀,直截了当。何必绞尽脑汁使些鬼蜮伎俩,多此一举。”岳沉檀毫不客气道,“况,伎俩也不高明,一识便破,叫人不敢恭维。” 他这话说完,易清灵脸上的笑容要挂不住了。她好歹是一宫之主,从来收到的赞美远多于批评,就算有人觉得她有不妥之处,也是婉言相告,像岳沉檀这样不留情面的斥责,她还是头一回遇到。 她这小姑娘脾气一上来,可就轻易平复不下去了。她“啪啪啪”拍了三下掌,声音中含着隐隐的怒气:“好呀好呀,少侠说得真好,清灵受教了。只是少侠有所不知,”说着,她脸上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我易清灵行走江湖,最爱的便是这些‘鬼蜮伎俩’,一次不行就用两次,两次不成就用三次,总有一次会成功。少侠既然说我‘多事’,那我就多事到底了。”她抿唇一笑,“明日午时,群雄共聚寒簪宫,不知少侠的‘直截了当’能否帮你顺利入宫呢?” 说罢,她袖一拂,整个人如同羽毛一般,轻飘飘地飞出门去。忽然一阵马嘶声传来,马蹄踏水之声骤然响起又渐渐远去。贾无欺突地一下从长凳上坐起:“不好!”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冲至门前,他这一手轻功虽是在无意中使出,落入有心人眼中,却各自有了一番计较。 可惜他虽快,却快不过易清灵的先发制人,店前的马厩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他们入店前拴好的马匹。此地距寒簪宫不知还有多远,况且听闻寒簪宫地势险要,位于绝巅之上,光是上山恐怕就要耗费不少力气,更遑论此刻他们甚至还未到达山脚之下。 “明日午时”“顺利入宫”,贾无欺这下才算明白了易清灵方才话中的意味。他郁闷地搔搔头,这还未入寒簪宫就得罪了宫主,前路堪忧啊。 “马被易宫主赶走了。”贾无欺回到店里,朝同行二人道。 “怎么会这样……”善哉皱了皱眉道。 倒是岳沉檀毫不在意地坐在长凳上,完全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冷嗤一声:“果然尽耍些小手段。” “岳少侠,”贾无欺大马金刀地坐回他对面,谆谆教诲道,“你似乎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岳沉檀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哦?” “咱们的马没了,如何赶路?无法赶路,又如何在明日午时前到达寒簪宫?”贾无欺手指扣桌道,“你看,若你方才忍住别说那两个字,也就没这后面的麻烦事了,你说是也不是?” 岳沉檀像是丝毫没意识到他的苦口婆心,没什么情绪直接问道:“为何要在明日午时前到达寒簪宫?” 贾无欺一口老血差点从嘴里喷出:“明日午时便是寒簪宫力邀群雄共讨淫贼的大会开始之时,自然不容错过。”他实在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岳沉檀为何会想不清楚。 他话音刚落,岳沉檀睨他一眼,反问道:“此番上山你难道是为了讨伐淫贼?亦或,你是群雄之一?” 贾无欺想了想,似乎两样他都挨不上边。他既不是收到英雄帖的‘英雄’,也不是为讨伐晏栖香这个‘淫贼’,而是为了搜取线索而来。 “所谓商讨大会,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人声嘶力竭地进行一场虚张声势的表演罢了。”岳沉檀冷冷道,“除了聒聒噪噪,并不会有任何的进展。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何必非要前往那劳什子大会与夸夸其谈之辈浪费时间?” 他这话说完,天残五酉那桌便有人赞赏道:“好个自见者不明,看来现在江湖中的年轻人,也不是全然一无是处。” 说话的正是归守东。 岳沉檀虽冷傲,却并不无理。老人家有心赞他一句,他虽不会摆出谦谦君子状说句“谬赞”,但也说了一句“多谢”,作为回应。 如此欣然受赞,倒是颇可归守东的心意,他拈须微笑,一边看着岳沉檀,一边不住的点头。 贾无欺此刻已被岳沉檀说服,的确,寒簪宫的商讨大会与他关系不大。他此番前来,一是为确认众人口中淫贼所戴的面具是否就是九头章颂,二是为了伺机从曲红绡那里得到关于淫贼的线索。这两件事,不去参与商讨大会,也能完成。况且,他现在还不能确定那采花大盗是否还用的是他曾经的那张脸,若真参与了商讨大会,听众人对着他那张脸口诛舌伐,他只能更为糟心。 他和岳沉檀现在两人都没了担忧,可怜的便是善哉和尚了。岳沉檀可以来去自如,他却是奉了师命要去寒簪宫参与大会。现下宫主得罪了,马又没了,两个同伴还毫不着急,只剩下他一个人忧心忡忡,担心误了商讨大会的时辰。 岳沉檀与善解人意四个字搭不上边,贾无欺却心思玲珑,他看出了善哉的担忧,便建议道:“这店中诸位恐怕都是前往寒簪宫的,小师傅若是愿意,我替你问问,看谁能带你一程?” 他小师叔惹下了祸,自己却主动送上门帮他解决,贾无欺埋怨地瞪了岳沉檀一眼,但心中却没有丝毫不高兴,甚至有一点喜悦和满足。 善哉一听,忙点头道:“如此甚好,有劳贾施主了。” 贾无欺笑着摆摆手,向庄不苟走去,问道:“庄长老,你也听见了,我们的马丢了,恐怕无法在明日午时前赶到寒簪宫。我自己是无所谓,但同行的有一名少林弟子,到时却要与少林北宗的其他弟子汇合。若是庄长老也要前往寒簪宫,可否捎他一程?” 他话说完,庄不苟挑了挑眉,没有说话,旁边的一名丐帮弟子却替他道:“这恐怕不行。我等之所以在此处落脚,是等着约好的轿夫前来。这轿上的位置有限,恐怕再无法多容纳一个人。” “呵呵,”听到丐帮弟子的解释,天残五酉中的佘守南倒是笑出了声,“真是老朽孤陋寡闻了,原本以为丐帮弟子都是行脚出身,没想到现在的丐帮弟子也坐轿子喽。” “老前辈,丐帮‘泥腿子’‘臭要饭的’外号虽由来已久,但并不是因为它有道理,而是丐帮中的有些人不思进取固守糟粕的结果。”庄不苟整了整衣袖,书生气十足地向佘守南解释道,“谁规定丐帮的人不能穿净衣,履净鞋,堂堂正正的用饭,风风光光的出行呢?”说着,他语气又加重了几分,“故而,天降暴雨,路滑难走,叫顶轿子,也并不是什么出格的事。” 对于他的解释,佘守南一笑置之,并没有出声。 庄不苟见自己的话没得到回复,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怨气,看着方才不住给自己灌酒的小子,他轻咳一声,似乎十分理解道:“我知道那位少林的小兄弟上山心切,只是你看,一顶轿子统共就那么大一点的地方,实在难以挤出多余的空间。况且,”他勾唇一笑,似乎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颇为得意,“我丐帮上山自然是为了参加商讨大会,听小兄弟几人方才之意,似乎视这商讨大会如敝履。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小兄弟的朋友还是离我们远些,免得也变的道貌岸然起来。” 原来庄不苟方才听到岳沉檀的话后就心生不满,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好与小辈争辩。没想到贾无欺此刻送上门来,他正好借着机会明嘲暗讽一通。 他话一出口,贾无欺便明白了他的意图,见对方似乎还期待着他苦苦哀求一番,他翻了个白眼,转身就朝天残五酉走去。 要知道,有时候老妖怪比假君子要可爱的多。 果然他没走几步,于守西就笑眯眯地朝他招招手道:“小兄弟,你过来。老朽问你两个问题,若你答对了,我们便带你的朋友上路,如何?” 贾无欺自然满口应道。 于守西见他步履轻盈,落地无声,寿眉愈弯,慈祥道:“小兄弟,这第一个问题是,何为天地?” 他这问题一出,贾无欺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扫帚老人’写给他的轻功秘法中的话,用在此处,应是无妨吧。于是他张口便来:“夫天地,空中之一细物,有中之最巨者。” 于守西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问道:“至人潜行不空,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请问何以至于此?” 贾无欺想也未想,印在他脑海中的文字便脱口而出:“是纯气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 说完,他期待地看向于守西,只见于守西拊掌一笑:“好,小兄弟的回答,老朽十分满意。你那位少林的朋友,便放心交给老朽吧。”语罢,他朝桌上的其他几位道,“我去去就回。” 言下之意,便是要天残五酉中剩下的四人在此处等候了。 贾无欺一想此去路程遥远,不由道:“只我一人在此等候于老前辈就是,其余四老若是乏了,不如前往二楼休息。” 于守西“哈哈”一笑道:“小兄弟你放心,老朽虽腿脚不比年轻时候,但这来回也不会太久,最多一炷香的功夫。” 一炷香的功夫最多能走多远的路? 于守西很快给出了答案。 一炷香后,伴着电闪雷鸣之声,于守西一人推门而入。他身上的衣衫分毫未湿,脚上的鞋子纤尘不染,就好像他从未出过门一样。 黑店中的众人,再次见到于守西后,才明白了此人的轻功有多么出神入化。 第九十八回 雨越下越大,店中的人却愈来越少。自善哉离开后,丐帮等的轿夫不久之后便来接人了,四海剑盟和震远镖局的人也仿佛有急事一般,匆匆离开。当贾无欺和岳沉檀二人冒雨而出后,店中只剩下六个人,天残五酉,和那个一直背对众人的锦衣人。 一声炸雷后,归守东目光落在桌上跳跃的烛火上,悠悠道:“小子,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一直沉默不言的锦衣人轻笑一声,放下把玩的酒杯转过了身。一张生得龙眉凤目的面容,一身倜傥不凡的气度,此人正是辜一酩。 “你不在京城好好待着跑来这里作甚?”归守东语气熟稔道。 辜一酩闻言一笑,不答反问:“五位在谷里待的好好的,为何要跑到这等偏僻之地来?” 归守东立刻明白了过来,拍了拍脑袋:“看来是真的老喽,连谷中的规矩也记不得了。” “既然归老想知道,一酩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辜一酩微微一笑,“我那未过门的大嫂出了事,我当然要来探望一番,否则岂非坏了兄弟之情。” “原来如此。”归守东意味深长地看了辜一酩一眼,“既是探望,为何又要避人耳目呢?” “哦?” “老朽一直等着师兄弟相认的戏码,可惜却没有等到。”归守东作惋惜状道,“否则,老于恐怕也能和那小子切磋切磋了。” 于守西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不错。” “切磋?”辜一酩脸上笑容微敛,“于老竟有意和我那师弟切磋?” “你师弟的身手,难道你还不清楚?”归守东略略惊讶道,“他身法之快,轻功之妙,我五人中恐怕只有老于可与他一较高下。”说罢,他问道,“他习的是什么功法,你可清楚?” 辜一酩目光一沉,若有所思道:“谷中所授功法,您老又岂会不清楚?不过是迷踪步、燕子抄水之类的功夫,虽比一般轻功要高明些,但若要与五老的身法相比,那自然是差了一大截……” “这就怪了……”归守东摸了摸下巴,陷入了沉思。 “那位小朋友的身法,我看着眼熟得很。”于守西慢条斯理道。 “于老莫非看出了什么端倪?”辜一酩问道。 “还记得我问他的两个问题吗?”于守西道,“其实那两个问题也是别人问过我的,只是我当时阅历颇浅,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答案。” “哦?”辜一酩眼中精光一闪,“什么样的人竟然能难住于老?” “渡苦。”于守西顿了顿,然后补充道,“少林的那个渡苦。” 黑夜,暴雨,密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两个身影如游鱼一般在密林间穿梭着。雨声、雷声、木叶声不绝于耳,偏偏就没有人的脚步声。 穿林无声,踏水无痕。 这两个一前一后的身影,轻功无论如何也算得上一流,然而其中一人还不满足。 贾无欺此刻非常郁闷。见识了于守西在暴雨中沾衣不湿的功夫,他有心用履虚乘风步也尝试一番。没想到刚一出门,岳沉檀就如影随形般跟了上来。若在以前,他被岳沉檀追上也就罢了,现在他有了新学的轻功傍身,怎么想也应该技高一筹。这么想着,他便起了比试的心思。脚下生风,愈走愈快,耳侧疾风呼呼作响,雨滴遇风则散,俱都向后飘去,他身上的确片雨未沾,可身后也确实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人。 竟然还甩不开? 贾无欺心中一急,运转真气,提息一跃,整个人便如同朝天炮一般,蹭地一下窜入高空。他还没来得及暗喜,整个人就倒栽葱似的直直朝地面坠去。这是贾无欺第一次使用履虚乘风步,这轻功虽然妙至毫巅,但要完全掌握却并非易事,稍有不甚,便会气息混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贾无欺此刻便是这种情况,比起断线的风筝,他更像一只皮球,在空中地下弹上弹下。清气一顺他便上浮,浊气一乱他便下沉,先不论他是否成功甩掉了岳沉檀,此刻他已成功把自己弄了个晕头转向。 岳沉檀在不远处负手站定,欣赏了一阵,终于善心大发,飞身而上,在贾无欺两处肩井穴上重重一拍。贾无欺只觉体内乱窜的真气倏地一下都缩回了丹田之中,身体一沉,直直向下坠去。他瞥见岳沉檀站在地面上,料定对方决不会任由自己摔在地上,所以原本有的几分慌乱也收了起来。 “啪!” 直到贾无欺四仰八叉地拍在了一滩烂泥里,他才彻底意识到,现实是有多么残酷。他绝没有看错,就在他要撞上岳沉檀的时候,对方轻巧一避,将这一滩烂泥让了出来。 贾无欺恨恨地抬起头,目光从脸边的那双脚一直挪到了罪魁祸首的脸上—— 此人居然毫不愧疚,还隐隐带有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 “轻功还需好生修炼。”岳沉檀点评道。 贾无欺抓了一把烂泥团在手中,从地上爬了起来,磨着后槽牙道:“多谢指教。” 岳沉檀点头“恩”了一声:“走吧。” 贾无欺看着对方淡定离去的背影,实在难以克制,将手中的泥团朝岳沉檀挺拔的后背砸了过去。他原本只为泄愤,料到这等不入流的攻击对方当然能避过去。没想到岳沉檀居然对背后的“攻击”毫无反应,任由那拳头大的泥团在他背上留下一块脏兮兮的痕迹。 贾无欺愕然,停下了脚步。 岳沉檀转过身,看看脚边烂掉的泥团,再看向贾无欺,平静道:“还没解气?” 贾无欺被对方毫不责怪的态度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支吾道:“你不生气吗……” 岳沉檀漫不经心地踢开脚边的烂泥:“生气又如何,再砸回去?”他看向贾无欺,挑了挑眉,“小孩子吗?” 贾无欺噎了一下,然后道:“你有没有发现,有时候你的脾气很差,有时候又特别好?” 岳沉檀迅速地扫了贾无欺一眼,随即背过身去:“长辈对晚辈,总是要宽容一些。”说完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贾无欺觉得,岳沉檀脾气好这件事,一定是自己产生的错觉。 雨声渐小,天色将白。 竹林的那一边,一座破庙前,站着两名喜气洋洋的小童。见到贾无欺二人的身影,两人立刻迎了上去:“二位少侠,我家宫主特派我二人在此等候,请随我来。”说罢,殷勤地引着两人往破庙里走。 贾无欺跟在他二人身后,不动声色地朝岳沉檀使了个眼色:“易清灵特地派人来接,必定有诈。” 岳沉檀面无表情地跨入庙中,仿佛任何的把戏在他这里,都不值一提。 “二位稍坐片刻。”两名小童朝贾无欺两人交代一声,就欲离开。 破庙里空空荡荡,除了满地的干草,只有中央立着两座木佛。凉风一过,贾无欺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 “冷?”岳沉檀看他一眼。 “还好——” 贾无欺话还未说完,就见岳沉檀走到一座木佛前,抬脚一踹,整座木佛“轰”地一声倒了下来。再见他并指为剑,将内力逼至指尖,用干茅草作引,木佛顷刻之间,便熊熊燃烧了起来。 两名小童见状,忙冲向木佛,朝岳沉檀喊道:“少侠这是做何!为何要烧咱们的木佛!”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贾无欺甚至来不及反应,好好的一座木佛便成了柴火。他上下打量着岳沉檀,仔细观察着对方是否有失心疯的迹象。 令人遗憾的是,岳沉檀不仅没疯,而且十分冷静。 他瞥了两名小童一眼,仿佛自己做的事十分合理道:“我自然是在烧取舍利。” 两名小童皱眉道:“木佛哪有什么舍利!” 岳沉檀拍拍手上的灰烬:“既无舍利,我便再烧一尊。” 他刚要站起身来,庙外就传来一声银铃般的笑声:“不愧是少林弟子,这机锋倒是打得不错。朗月,繁星,带他们走吧。” “是。”朗月和繁星两名童子一扫刚才的愤怒,笑嘻嘻地看向岳沉檀二人道,“宫主的第一关二位算是通过了,请往这边走。” 贾无欺称赞道:“岳兄无心之举,竟破了易清灵的第一关,佩服佩服。” “并非无心。”岳沉檀平静道,“这本是禅宗中的一桩公案,我不过是照搬罢了。” “这禅宗公案多如牛毛,岳兄为何会想到在此处使用?”贾无欺疑惑道。 “听闻易清灵颇喜禅理,专好与禅师辩经,不少同门都曾被她逼得无言反驳。”岳沉檀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淡淡道,“不过有个人,却是她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 “不知是哪位高僧?”贾无欺好奇道。 “渡苦师伯。”岳沉檀道,“渡苦师伯闭关以后,易清灵数次拜访未果。后来修书百封,终有一封得到了渡苦师伯的回复。但自那之后,她就再也不曾公开挑战少林僧人了。” “原来是渡苦大师。”贾无欺恍然道,“那易清灵信中所问何事呢?” “易清灵向来以提问开场,若对方回答不令她满意,她便会抓住纰漏步步为营,直到问得对方哑口无言。可渡苦师伯这一次,她却失算了。”岳沉檀顿了顿,道,“她问渡苦师伯,和尚修道,如何用功?” “渡苦大师怎么答的?” “‘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岳沉檀道,“师伯意指得到之人不拘泥于形,解道者行住坐卧无非是道,悟法者纵横自在无非是法。同理,烧木佛亦是如此,既然易清灵赞同渡苦师伯的回答,即便这两尊木佛并不为考验而立,烧它一尊也无伤大雅。” 他话音落下,见贾无欺一脸感慨地看向自己,莫名道:“怎么?” 贾无欺拍拍岳沉檀的肩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岳兄,你这敏锐程度,可远胜从前啦!” 岳沉檀面无表情地扒开他的两只手:“多谢。” 第九十九回【已替换】 朗月和繁星引着贾无欺二人走上了一条崎岖的山路,山路尽头,两扇石门紧闭,一扇上刻有一个“大”字,另一扇则是一个“小”字。门前各置一张石桌,桌上放有一只玲珑茶盏,还徐徐冒着热气。 “这是何意?”贾无欺试着去推了推,石门纹丝不动。门上也没有锁眼之类的痕迹,恐怕不是由钥匙,而是需要机关才能驱动。 朗月笑眯眯答道:“宫主说了,入门先喝茶,喝了茶,门自然就开了。” “这两扇门是何意?”贾无欺闻言,摸了摸下巴,“莫非要我二人进不同的门去?” “只需喝了其中任一杯茶,对应的石门就会打开。”繁星解释道,“至于二位进同一道门,还是各走一边,都交由二位自己选择。” “易宫主既然有心考验,自然不会让我等轻易丢了性命。”贾无欺说着,径直走到石桌前,伸手便要去拿茶杯。 “且慢。”岳沉檀倏地出声,拦下了他。 “怎么,岳兄觉得有何不妥?” 岳沉檀状似无意地扫过那写着“大”“小”两字的石门,看向贾无欺道:“你可知这石门上的‘大’与‘小’有何含义?” “管他有什么深意,进去看看不就是了。”贾无欺无所谓道。 岳沉檀嗤笑一声,像是在嘲讽贾无欺的幼稚:“不知易清灵意欲何为,就想贸贸然闯进去,你是嫌自己活得太久吗?” 贾无欺噎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委屈。他看到这两杯茶时,不少前尘往事闪过脑海。他蓦地想起与岳沉檀前往太冲剑宗时遇到的机关,对方先他一步喝下明知有问题的酒,然后身中剧毒,痛苦煎熬。这一次,他想无论易清灵是否下毒,也断然不能让岳沉檀以身试险了。可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好意非但没有得到对方的理解,反倒是被冷冷讽刺了一通。他的真实性情本就乖张,被岳沉檀这么一说,他赌气走到一边,竟是连搭理也不想搭理对方了。 可惜的是,他生气的态度仿佛根本没有落在岳沉檀眼里,对方犹自道:“易清灵第一道关卡既然与禅宗公案有关,这第二道自然也和佛道脱不了关系。此处‘大’与‘小’并非指形状大小,该是指得佛法中的大乘和小乘。” 繁星和朗月听到他的这番分析,目光中不由多了几分佩服,宫主的用意竟然被此人一下猜中。 中原佛法,向来以小乘为主。因为比起大乘的身入世而心出世,以牺牲自我而救世救人的要求来看,小乘的厌离世间,自求适意更易于凡人修行。作为释迦牟尼佛的十大弟子之一,舍利弗曾发愿修大乘佛法。天人为了试探他的道心,化为一名孝子向他求救,要求他的眼睛作为药物,给母亲治病。舍利弗挖下左眼给孝子,孝子说他挖错了眼睛,需要的是右眼。舍利弗于是又挖下右眼,孝子又嫌右眼腥臭无法入药,将其扔在地上,扬长而去。此种情形,令舍利弗终于无法忍受,于是放弃了修大乘的念头。大乘求证之难,可见一斑。 岳沉檀心里十分清楚,易清灵与百千僧人辩经,最后却向渡苦和尚低了头,这恐怕不是小乘义理能够做到的。但大乘讲究“舍身”二字,那茶杯中的茶即便不是加了剧毒,恐怕这一路上也能令人难受不已。 看到贾无欺朝茶杯伸手的刹那,他下意识地拦了下来。没有深究原因,他十分诚实地的遵从内心的想法,心里想的是什么表现出来的便是什么,在他人看来,却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 贾无欺情绪好与坏在生死面前显得不那么重要,岳沉檀淡淡瞥了一眼还站在一旁生闷气的人,端起“大”字门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等一阵轰隆隆的响声过后,石门赫然拉开,贾无欺这才反应过来,岳沉檀竟然又先他一步,喝下了那可疑的茶水。 莫非刚才他那么说也是他的计策?为了让自己不去喝茶? 贾无欺看着岳沉檀的背影,心跳莫名地变快了几分。 石门后,又是一片竹林。雾气弥漫,白茫茫一片,视线可及范围不过一尺之间。贾无欺快走几步,紧紧缀在岳沉檀身后,否则一个不留神,恐怕就找不到对方的影子了。 雾气沾湿了贾无欺的眼睫,视野之中,景象变得朦胧又氤氲,连带着岳沉檀的身影,也变得柔和起来。景物愈来愈柔,愈来愈虚,像是一个缓缓淡出的梦境。他感到一阵眩晕,疲惫的双眼无力支撑,终于渐渐合上—— “快醒过来!” “啪啪”两声脆响后,贾无欺在双颊火辣辣的发痛中,再次睁开了眼睛。不知何时,他已歪倒在地,栽在一片杂草从中。他抬起头,岳沉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贵谷在教授毒理陷阱方面,似乎还需下些功夫。” 贾无欺揉了揉脸,站起道:“是我学艺不精。”他看看四周,再看向岳沉檀:“这雾气虽有蹊跷,岳兄却似乎不受影响?” “同样的毒,中了一次,总不会中第二次。”岳沉檀话音刚落,身形突然一震,笔直地向后栽去。贾无欺急忙用肩抵住他倾斜的身体,顿觉肩上一沉,仿佛对方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肩上。他侧过脸,仔细端详着岳沉檀的表情,岳沉檀面无异色,只是睫羽低垂,似乎不想让旁人察觉到自己眼中的透露的情绪。 “那酒中有问题?”说着,贾无欺又将脸凑近几分,岳沉檀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开脸,避开了他的视线。贾无欺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伸出手,捏住对方的下巴毫不客气地转向自己:“你中毒了。” 他的语气笃定中,多了几分怒气。 是气岳沉檀的‘知情不报’,还是气自己未能‘先下手为强’,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岳沉檀体内因毒性而乱行的经络总算消停了一阵,他拍开贾无欺的手,缓缓站直身体道:“我可以中毒,你却一定不能中。” 他言辞傲慢,仿佛中毒也是需要极高的资格才行。贾无欺朝天翻了个白眼,抱臂看他,一副‘看你如何瞎扯’的姿态。 “我中毒只是功力暂失,行动不便罢了。”岳沉檀面无表情道,“你本就进退无度,做事没什么分寸。若是中了毒,恐怕更会做出些难以预料的事来。” 听到他这么说,贾无欺一改先前姿态,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岳沉檀一番,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搓搓手道:“既然岳兄这么说了,我再不做点什么,岂非辜负了岳兄的美意?” 说着,他以猛虎扑食地姿势直接朝岳沉檀扑了过去。 “你要做何——” 岳沉檀话还没说完,就觉一阵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自己已被贾无欺扛在了肩上。相似的场景,相似的情形,让岳沉檀冷寂平静的情绪突然起了波澜。破天荒地,他主动开口问道:“方才中的一点毒气,可都已逼出体外?” 贾无欺一边背着他,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情况,随口道:“那点小毒,能耐我何?” 岳沉檀伏在他背上,皱眉道:“这雾中毒性虽不及酒中烈,但依旧不可小觑。这毒从索髎穴进入,若不及时逼出,便会顺任督二脉扩散。等上至百会,下及府舍,就算是杏林圣手,恐怕也无法救治了。你最好再自查一番余毒是否排净,牵正和丝竹空两处穴位可还有针扎之感……” 他絮絮叨叨了一阵,见身下人没有反应,声音带了几分冷肃道:“为何不照做?” 贾无欺脚下一顿,叹了口气道:“岳兄,你若再说下去,恐怕你吸入的毒气要比我方才摄入的还多。” 岳沉檀沉默片刻:“所以?” “所以当今要务,不是讨论我的余毒是否排净,而是闭上嘴巴。” 不知是否由于修炼了扫帚老人所给的轻功心法的缘故,贾无欺自觉身上虽背了一个人,却比往日要轻松许多。沿着崎岖小路一路攀爬,竟也气息未乱,滴汗未出。这途中岳沉檀数次想要从他的背上下来,但两条腿软软地垂在一边根本使不上力气。何况山路湿滑,十分难走,在贾无欺呵斥了他一句别自找麻烦后,他总算老实地待在了贾无欺背上。 贾无欺内心颇有成就感。 穿过竹林,山风怒号,云蒸雾涌。前方赫然是一座山岭,两旁陡绝,一脊孤悬,深陷万丈,仿佛一柄尖刀,直插云霄。山岭长至数里,岭上楼阁林立,廊腰缦回,天光云影间,一片富丽堂皇气象,恍若仙家。 “想必那里就是寒簪宫了。”贾无欺仰头看向远方。 “不错,那里就是寒簪宫。”一个娇俏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只见前方,一名容貌明艳的年轻女子,正朝他们走来。她体态如柳,明眸流波,一条披帛绕背搭臂,随着山风翩翩飞舞,十分动人。 “原来是柳阁主。”贾无欺道。 柳菲霏轻轻一笑:“听易宫主说,你们二人不好对付,看来所言非虚。” 贾无欺咧嘴一笑道:“柳阁主这话可就有伤风雅了,咱们前来寒簪宫是为助力又不是来捣乱,何必用‘对付’两个字来形容。况且,拂柳阁柳阁主的大名,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武林之中,能用一根飘带占据一席之地的,恐怕也只有柳阁主你了。” 柳菲霏的那条披帛,看似与一般纱罗无二,只是服装的缀饰,其实那才是柳菲霏独门的武器。剑舞门舞剑,拂柳阁舞帛,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曼妙的舞姿中充满杀机。柳菲霏昔年凭借拂柳手成名,拂柳之手有多轻,在拂柳手下败北的人伤的就有多重,这拂柳手的别称‘温柔夺命手’正是因此而来。 谁不爱听好话呢? 贾无欺话中的恭维让柳菲霏抿唇一笑:“你的嘴这样甜,我倒舍不得下手了。” 一声冷哼毫不客气地从贾无欺背上传来。 柳菲霏眼波流转:“不过,看来你背上的那位仁兄对我很有意见呢。”她轻抚云鬟,微弄衣袂,略略侧过脸像是害羞一般,朝贾无欺建议道:“我和你倒是投缘,不若你将背上那人撂下,我偷偷放你上山去,如何?” 贾无欺笑着摆摆手道:“柳阁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阁主有所不知,我背上这位仁兄之所以如此,正是替我饮下毒酒的缘故。若我弃他而不顾,不是真成了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人?就算柳阁主网开一面放我上山,恐怕易宫主也不会让一个忘恩负义之辈出现在她的寒簪宫中。” “既然如此,”柳菲霏遗憾道,“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行了。不过嘛,”她看向贾无欺,眼中闪过一丝隐秘的光芒,“依我看,你不愿留下背上这位仁兄,不是为了报恩,而是因为别的什么。” “啊?”贾无欺愣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 柳菲霏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目光围着两人转了又转:“什么隔层纱隔座山的,若是遇到两个呆的,还真是‘此时相望不相闻’。”说着,她朝一脸迷茫的贾无欺勾了勾手指,“来来来,先打一场。打完了,姐姐再慢慢教你——” “教你”二字还未落下,在柳菲霏臂侧飞舞的飘带已如灵蛇出洞般,电也似的朝贾无欺下盘扫了过去。能在江湖上立足的女子,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就像柳菲霏,先前还是一派和风细雨的模样,转眼间,绕臂的飘带已如夺命索般,毫不留情地朝贾无欺勾来。 轻薄如纱的飘带,此刻带着十成的韧劲,在贾无欺踝间绕过,伺机而动。所谓射人先射马,柔软的飘带此刻化作绊马索,专从刁钻难避的角度,朝贾无欺内踝扫过。若在平时,贾无欺还有七成的把握可以避开,如今背上还有一人,他的把握降到连五成都还不到。他一面担心自己被绊倒,一面又担心岳沉檀因为他身子不稳而跌到地上,这两方面的顾虑犹如两层夹板,将他禁锢起来,什么身法技能都被抛到了脑后。饶是如此,有好几次,他都踉跄几步,差点被柳菲霏那要命的飘带碰到。 “你的步法乱了。”岳沉檀平静的声音从贾无欺头上飘来。 贾无欺此刻本就焦头烂额,一听这话,没好气道:“岳兄有何高见吶?” 没想到岳沉檀似乎真有什么‘高见’,气定神闲道:“你既出自摘星谷,寻龙点穴的功夫想来学的不少,可知道二十四山?” 堪舆术中用二十四山龙脉朝向来表示二十四个方位,每一个方位都可用卦位来表示,对此贾无欺自然不陌生。 他点了点头后,只听岳沉檀又道:“你既知道,待会便听我的指挥。我说哪个方向,你便朝那处去,至于进攻与否,你自己考量。” 岳沉檀的话,带着一股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贾无欺想也没想,就接受了他的提议。见对方一副全然信赖的模样,岳沉檀古井般沉静的神色又为之一动。 说话间,只见柳菲霏皓腕一抖,飘带一头抛向空中,另一头却直直扎向贾无欺头顶的承光大穴。别看这帛带在空中飘飘袅袅,只要被它轻轻碰到,所击之处便犹如银针钻入,令人痛不欲生。若是生死大穴被击中,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壬子癸。”岳沉檀报出了方位,贾无欺脚下一拧,果然避开了飘带的攻击。 观察了片刻柳菲霏的技法后,岳沉檀道:“我有一法可将她击败,但成败的关键,要看你是否够快。” “我自然够快。”贾无欺拿拇指一蹭鼻头道。 “不快也无妨,最坏也不过身死而已。”岳沉檀淡淡道。 贾无欺一听到他这无所谓的口气,被激得一拍胸脯道:“别瞧不起人,你就好好看着吧,只要我这一双腿在,保你性命无虞!”提完劲之后,他又干咳一声,“所以,具体应该怎么做?” “丙午丁。”岳沉檀先说出一个方位让贾无欺避开后,解释道,“若你的步法可依次从辰巽巳、未坤申等二十四个方位来走,若是身法够快,即便手无寸铁,也可将柳菲霏击败。” 贾无欺虽不明白这其中缘由,但却按照岳沉檀的说法,催动心法,丹田一沉,两条腿灌满了真气,此刻的他,只觉自己经风一托,便可扶摇直上。 “走。” 岳沉檀吐出一个字后,贾无欺脚下生风,一步十飘,如幻影移形般朝柳菲霏面前闪去。柳菲霏的飘带是快,却快不过奇诡的步法。况那飘带扫缠绕挂须得柳菲霏双手控制,不比贾无欺身形闪转腾挪来的灵巧,不过几个回合,贾无欺就摸清了飘带攻击的规律,原本难以靠近的柳菲霏现下对他来说,无异于门户大开,处处破绽。 他依照二十四个方位变换步伐,或进而攻,或退而守,履不沾尘,身形如飞。他虽自觉是直进直退,在柳菲霏看来,他的轨迹却似乎是一个又一个圆环。柳菲霏于是一改飘带先前的攻势,变竖打为横扫,为的就是以弧形的进攻拦住他的身形。可没想到的是,她的飘带就算扫出浑圆的轨迹,也根本破不了贾无欺的步法。一来二去,她攻击愈发急促,招式衔接之间,也略显急躁。 贾无欺显然也没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完全按照岳沉檀给出的方位来走,没想到竟真的避开了飘带所有的攻击,原本在他眼中可长可短,柔软灵活甚难对付的武器,居然变得如摆设一般。 “岳兄,你这角度找的真巧,似乎正克了柳阁主的招式。”贾无欺低声赞道。 岳沉檀淡淡道:“你可知为何?” “柳阁主似乎偏爱横扫,但我的步法却是纵入,故而她的攻击始终无法生效。”贾无欺想了想,然后道。 “不错。”岳沉檀冷淡的声音中带了几分赞许,“你可听说过割圆术?你的步法正是用了此术,你从二十四个方位攻去,虽是直入直出,但每一来回却速度极快,因而落在她眼中,只见你变化了二十四个方位,轨迹若圆,却忽略你每一次的进退。对攻势错误的判断,自然让她的还击也无法奏效。” 贾无欺恍然道:“原来是这个道理。”他不由佩服道,“岳兄,你懂得可真多。” 岳沉檀虽没说什么,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几分笑意。 贾无欺虽知道此战不能败,他却不想真的伤人,于是只施展轻功避开柳菲霏的攻击,却不主动出手。双方你来我往几十个回合,只听“嗖”地一声,柳菲霏将飘带收回身侧,冲贾无欺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姐姐我累了,到此为止罢。” 贾无欺一听,立刻收住脚步,笑着冲柳菲霏拱手道:“多谢柳阁主高抬贵手。”这时只听破空声响起,一条飘带不轻不重地打在他的脚踝上,他抬起头,只听柳菲霏一脸解气道:“终于让我给打着了!终归是没白跑一趟!” “……”贾无欺无言,只听柳菲霏又道:“哎呀我说,你都没说什么,你背上那位仁兄又要不高兴了。”说着,她腰肢一拧,转过身朝山崖走去,“想要上山的话,快跟我来。” 贾无欺随她没走几步,就见她停下脚步,朝对面山崖拍了几下掌,没过一会儿,从对面直插入云的峰顶上,掉下来一个乌黑的方形物件。柳菲霏手臂一扬,飘扬的帛带如锁链一般,破空斩风而去,绞住那个在空中快速下落的东西,随后将它悄无声息地放在了地上。 贾无欺定睛一看,才发现地上赫然躺着一口沉香棺! “这是——” 他话未来得及说完,就见柳菲霏伸出手指,点了点棺材道:“若想上山,便躺进来。” “这便是寒簪宫的待客之道吗?”一道冷诮的声音从贾无欺背上传来,岳沉檀面露讽意,“‘鬼蜮伎俩’四个字果然与寒簪宫相配。” 柳菲霏听了这话也不恼,微微一笑道:“二位有所不知,这是寒簪宫向来的规矩,要入寒簪宫,便先要躺进这棺材里。” “如果拒绝呢?”岳沉檀冷冷道。 柳菲霏姿态优雅地朝对面壁立千仞的山峰指了指:“来找寒簪宫麻烦的人向来不少,对于不受欢迎的客人,易宫主只好请他们到那里做客了。” 贾无欺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望去,只见那崖壁之上,赫然悬挂着一口口尸棺!在崖壁上开凿石龛并不少见,可与一般在石龛中供奉佛像不同,这崖壁的每一个崖窦内,都放着一口棺材。山崖之上,是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山崖之下,是一口口盛满枯骨的悬棺,这样强烈的反差,让贾无欺在一时半刻之内竟难以反应,犹自沉浸在震撼之中。 “这里只有一口棺材。”岳沉檀的话拉回了他的思绪,在他出神的时候,岳沉檀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 柳菲霏像是预料到了他的反应,从容笑道:“谁说两个人不能共用一口棺材?” “我却不知,寒簪宫居然落魄到连一口棺材也舍不得的地步了。”岳沉檀用一种喜怒莫辨的语气道。 “不是舍不得,”柳菲霏眼波流转,别有深意地看向二人,“只是这躺棺材本来不是什么吉利事,为了二位少沾些晦气,能少躺一个便是一个,你们说是吧?” 贾无欺闻言,眨眨眼睛道:“可这棺材只有一口,我二人躺了上去,柳阁主怎么办呢?” “怎么?莫不成你想与我一处躺不成?”柳菲霏打趣道,见贾无欺急忙要解释,她又极为亲昵地伸手捏了捏贾无欺的脸颊,“姐姐我是不在乎,就怕有人不同意呢。不过嘛,老话说得好,这宁拆一座庙,也不——”她话只说了半句,就一掀棺盖道,“所以,还是你二人赶紧进来吧。” 所以?什么所以? 贾无欺还满脑袋问号,就听岳沉檀冷泉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进去罢。” “你不怕其中有诈?”贾无欺看了看一脸笑容的柳菲霏,略略侧过头向岳沉檀压低声音道。 “依拂柳阁的江湖地位,柳阁主总不会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岳沉檀声音扬高了几分,比起回答贾无欺的问题,更像是说给柳菲霏听的。 “自然,二位放心。”柳菲霏巧笑倩兮,“寒簪崖上虽需要些‘饰品’,但断不会找二位来要。” 当棺盖再一次被盖上时,贾无欺仍难以相信,自己真的已经躺在了棺材中。活人入棺,本该是件心惊胆战的事情,但他此刻除了有些摸不着头脑外,竟没有心慌惶恐之感。或许是有人与他比肩而卧,熟悉的檀香压过了沉香棺本来的味道,让他心生安宁。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密不透风的沉香棺中,贾无欺莫名地有些燥热。也许是升高的温度激发了香味的扩散,贾无欺只觉檀香的味道,愈发浓郁,萦绕在他鼻间,久久不能散去。没有人说话,可贾无欺却觉得气氛变得奇怪起来,他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放轻放慢了几分。 “放松。” 就在他全身紧绷的时候,岳沉檀冰凉的嗓音突然在他耳边作响。沉香棺并不大,两人并卧其中,肩头相抵,衣袖交叠,稍一动作就能触碰到对方的身体,就连鼻息仿佛也缠绕在一起。岳沉檀好整以暇地平躺着,可这句话却像凑到他耳边说的一样,温热的气息直直撞向耳垂,贾无欺不由一个激灵,腿脚突地一抻,仿佛僵住了一般。 “我,我没紧张。”贾无欺张了张嘴,囫囵道。 “哦。”岳沉檀应了一声,随后仿佛漫不经心问道,“你很怕我?” “当然不是。” 只是从未与他心平气和地躺在一处,居然还聊起天来,贾无欺自觉有些不适应罢了。见岳沉檀没了下文,贾无欺又解释道,“这次见你,比从前似乎变了许多,一时有些不适应……” “从前?”岳沉檀声音中流露出一丝讽意,“你说的是那个满口‘人生世界,一切皆苦,众生无知,反取苦为乐’的人吧?” 贾无欺觉得他的语气十分古怪,略带试探道:“那日龙渊山庄一别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或许是黑暗与安静更能激发人吐露心声的欲望,岳沉檀沉默半晌后,终于低声道:“那日喜宴之后,师父亲自前来替我调理身体,化去一梦丸的余毒。我门内功修行,入定乃是基本,师父在我入定后助我突破功力,等我再次醒来,已在垂云寺中。” 贾无欺听他语气虽冷淡,但对天玄大师的尊敬却分毫不减,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将在龙渊山庄剑阁之中看见他的事忍住了没有说出口。他调整了下情绪,语带欣喜道:“既如此,你的功力必定又涨了许多。” 岳沉檀没什么情绪道:“不只功力,往日种种困惑,都如拨云见日有了答案。”说着,他讥讽一笑,“从前只道持戒修定修慧,便能得神佛救苦救难,终得解脱,现在想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三乘十二分教,不过都是擦拭污浊的旧纸,佛是虚幻之身,祖师不过是老僧徒。人若求佛,便是被佛魔摄,人若求祖,便是被祖魔摄。一帮秃头老僧徒夸夸奇谈,说佛是终极真理,经过无数劫修行,功德圆满方得成道。若佛是终极真理,他八十岁时为何会在拘尸罗城双林树间侧卧而死?佛今何在?分明是和我们一样有生有死,既如此,又何必信他敬他求他供他?” 贾无欺被他这一番‘欺师灭祖’的言论震住了,消化了半天,才道:“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莫不是练功练岔走火入魔了吧——”说着,他就抬起手,想要去摸岳沉檀的额头。 没想到手还没抬起,就被岳沉檀一把拍下,冰冷的手掌覆在自己的手背上,贾无欺只觉一阵蚀骨的寒意充满攻击性地往身体里钻。 岳沉檀倒是浑不在意地将他的手继续压住,毫无波澜道:“自然不是走火入魔,幸得师父引导,我才想通了这个道理。”说着,他两根冰冷的手指夹住贾无欺的一根手指不住摩挲,话锋一转,似乎有些不满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小?” “还真是不好意思啊。”贾无欺原本想说的话被他这一句弄得烟消云散,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他又道,“可干我们这行呢,手小才吃香,五大三粗的手,哪里干得了精细活?” 真不识货。 当然,这一句他没有说出口。 “哦?”岳沉檀似乎想到了什么,也没反驳,顺着他的话道,“这么说来,你的脚想必也不大。”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了然,“如此,你的轻功不尽如人意也尚可理解。女子小足,走路尚且困难,若要其练成上等轻功,是有些强人所难。” 贾无欺一听,这人居然把他与裹足的女子相比,气就不打一处来。况且他自觉习得履虚乘风步以来,轻功上已有了长足的进步,不过就在此人面前失误过一次,就被打上了“轻功不好”的烙印,实在令人气愤。 他这火气一上来,恶向胆边生,手掌一翻,便捏住了岳沉檀骨节分明的手,咬牙切齿道:“岳兄,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说话很不中听?” 岳沉檀任他□□着自己的手,无所谓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况且君子本该讷于言而敏于行,嘴上抹蜜舌灿莲花,非君子所为。”说到这里,他迟疑了片刻,然后道,“方才所言,莫非令你无法接受?” 见贾无欺没有回答,他又补充道:“我所说俱是事实,若你实在无法接受——” “怎样?”贾无欺突然出声,期待听到类似“我便不提了”的话。 “我便只能督促你勤学苦练,改变如此境况。” 岳沉檀淡淡道。 现实永远比想象残酷,贾无欺狠狠捏了岳沉檀手掌一下,气冲冲道:“好啊,我就看看岳兄能让我的轻功改观到何种地步!” “每个人的身体条件不同,能晋升的境界也不同。你最好对自己有切实的认识,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岳沉檀话刚说完,就觉腰侧被人不轻不重地擂了一拳。 “若不是看在你中毒的份上……”贾无欺收回手,哼了一声。 “任性。”岳沉檀凉凉地点评了一句,贾无欺又开始磨起了后槽牙。 不知过了多久,沉香棺突然重重一颠,似乎与地面相撞,发出了一声闷响。贾无欺侧耳倾听,想要透过密实的棺材板打探到外面的情况,可惜都是徒劳,除了两人的呼吸声和衣物的窸窣声,他根本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 “何必着急。”岳沉檀八风不动道,仿佛现下身陷囹圄,前途未卜的人不是他一样。 “你难道不担心吗?”贾无欺将耳朵贴在棺材板上,“若有人暗中使坏,咱们可能就此悄无声息地死去。” “死?”岳沉檀声音略扬,随即道,“与你死在一处,倒也不坏。” 贾无欺听到这话,脸上蓦地一热,可见对方说得坦然,毫不遮掩,若是扭捏起来,倒是显得自己气量不足了。也不知他脑中如何思量的,竟将害羞和气量挂上了勾。 贾无欺轻咳一声,状似无意道:“岳兄,我总觉得这次见你,似乎比以前健谈许多?” 岳沉檀闻言轻笑一声,不辨喜怒:“健谈?你是想说口无遮拦吧?” 贾无欺暗暗竖起拇指,岳兄果然聪慧。 “从前被清规戒律束缚,言谈举止,无一不恪己守礼,现在想来,倒是十分可笑。”岳沉檀冷笑一声,“万法本因人兴,经书因人说有。与其听从别人的言论,不若识心见性,自成佛道。若连自性都要压抑克制,将心外求,无异于弃本逐末,愚蠢至极。” 贾无欺这才明白了他近来反常的原因,只是这番论调,真是他内心所悟,亦或是他人有心引导?想起先前种种,贾无欺不想因为自己的隐瞒而使岳沉檀失去了一个独立判断的机会,于是他坦白道:“岳兄,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哦?” “喜宴那晚后,我其实在龙渊山庄见过你。”贾无欺侧过脸,直直看向岳沉檀,“只是那时你浑身覆满冰雪,闭目不言,似乎六识皆无,对外界一点反应也无。”他顿了顿,又道,“或许这也是你们入定的一种表现?” 岳沉檀闻言,眉头一蹙:“你是在何处见到我那般模样?” “剑阁。” 贾无欺将剑阁之下的见闻逐一道来,讲到剑阁下那巨大的六面神像机关与先前失踪的宝物紧密相关时,岳沉檀的眼光晦暗不明:“你是说,之前失踪的宝物都在剑阁下的山洞中找到,并且神像的机关需要那些宝物才能启动?” 贾无欺重重点了点头:“那洞顶亦有六爻卦象,似乎也与神像的机关相连。” “先前我便觉得剑阁顶层所设的神像机关有些熟悉,经你如此一说,我的猜测恐怕没错。”岳沉檀道,“你说六面神像前供奉一排排石磨状的器物,你可知那是什么?” “那器物造型古怪,我似乎从未在寺庙中见过。” “那是湿婆林迦。”岳沉檀轻声道,“天竺国有不少教派信奉湿婆,湿婆兼具生育与毁灭,创造与破坏双重秉性,故而呈现出奇谲怪诞的不同相貌,你看到的六面神像,恐怕就是湿婆像。林迦乃是湿婆的象征,石盘象征湿婆的妻子,石柱象征湿婆,两者放在一处,便有阴阳调和,生育繁衍之意。”说到这里,他看了贾无欺一眼,“你可听得明白?” 他这一看,倒是让贾无欺闹了个大红脸。既有生育繁衍的含义,又联想到林迦上下两层的形状,贾无欺能有什么不明白,他方才一直没吭声,就是有些不好意思和岳沉檀讨论此事,没想到对方还生怕他没听懂,特地问了起来。 “我当然比你明白!”贾无欺粗声粗气应了一声,一转话题道,“可是,天竺国的信神为何会出现在咱们这里呢?” “湿婆并非只受一教供奉,西域诸多教派,都视其为主神。佛经之中,亦称湿婆为大自在天,住□□之顶,为三千界之主。故而中原佛门不少宗派,也供奉湿婆,譬如泉州府一带的寺院中,不乏湿婆石雕。” “难道越欧治也信奉湿婆?可他又为何如此大费周折,非要将那六面像建于剑阁之下?”贾无欺道。 “依你所言,剑阁之下别有洞天,机关庞杂,越欧治若只为放置珍宝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六面神像的建造,他知情与否,还未可知。”岳沉檀道,“何况湿婆像向来只有三面、五面像,我还从未听闻过有六面之说。据你描述,其中五面在别处湿婆雕像中亦可见到,惟有观音相的那一面,仿佛自成一家,从未见于先前湿婆的造像中。” “莫非那观音相是有人刻意加进去的?”贾无欺回忆了片刻,“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六面相中只有这观音相嘴角含笑,最为可亲。” 听到这里,岳沉檀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贾无欺见他若有所思,便问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线索?” “在皇家寺庙的建造中,或是奉了谕旨,或是为了讨当朝者的欢心,不少工匠以当朝者的面貌为模本,进行佛像的雕刻。譬如据武皇容貌而雕琢的龙门卢舍那佛像,以乙弗皇后容貌为范本的麦积佛菩萨像,俱是此中典范。” “你的意思是,那观音相,也是参照某一位皇亲国戚的相貌雕成的?”贾无欺了然。 “若依你所言,那观音现的是女相,多半是参照了某位后宫之人的相貌。”岳沉檀分析道,“能以相入佛,受万民供奉,此人若不是后宫之主,便是一身荣宠的妃子。你说那洞中机关都和前朝旧物有关,那这名女子,多半是前朝宫廷中赫赫有名的人物,想要调查,应该不难。” 他三言两语,便理出了头绪,贾无欺颇为佩服,但有个疑惑仍找不到答案:“若与前朝后宫妃子有关,为何诸多神佛造像不选,偏偏选中了湿婆像?” 岳沉檀深深看他一眼:“你想一想,答案并不那么难猜。” 贾无欺凝神片刻,眼中倏地一亮,激动地拉住岳沉檀的手,仿佛一个讨要奖励的小孩一般:“前朝与西域各国来往甚密,据闻后宫之中,有不少异邦美人。而西域诸国中信奉湿婆者甚众,天家若想讨这异邦美人欢心,从其信仰下手,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不错。”岳沉檀微微颔首,“前朝来自西域,又颇得圣眷的妃子,恐怕并不多。从此处着手,应该很快便能揭开那隐藏在剑阁之下的谜团。” “这个问题有了线索,可——”贾无欺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开口问道,“你不想知道,你又是为何会出现在那机关重重的洞府之中吗?况你当日无知无觉,定是有人替你解开了机关,你才可能出现在那里……”他侧脸努力想看清对方的神色,可除了一双深邃的眼睛,黑暗之中,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想说的话并未说完,岳沉檀却已然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岳沉檀没有立刻回答,一时棺内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压抑。就在贾无欺快要憋不住想要主动开口补救的时候,岳沉檀蓦地开口道:“这件事情,我定会将它弄明白。” 他声如七弦泠泠,让人如闻寒风入松林,顿起萧瑟凉意,贾无欺忍不住将他的手又握紧几分,想要将自己的温度都传递给他,让他那冰冷的身体,好歹有一丝暖意。 岳沉檀似乎察觉到他的心思,反倒抽出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一拍:“你无需替我担忧。倒是你,你口中所说的那个‘颜枯’同你情同师徒,为何最后又同你大打出手?” “还不是为了你。”为了缓和有些压抑的气氛,贾无欺故作不满道。 岳沉檀眉毛一挑:“哦?” “若不是你太过丰神俊朗玉树芝兰人见人爱,颜老大怎会非跟我抢不可?”贾无欺以玩笑的口吻道,“而且说实话,到现在我也不明白,颜老大既将你抢走,又为何半途而废?” 岳沉檀睨他一眼:“何为半途而废?” “若我是颜老大,大费周折地将你掠走,不说做些不可告人之事,至少也将你留在天残谷或者摘星谷中十天半月的……” “不可告人之事?”岳沉檀玩味着这几个字,“看来除了修习武功,旁的乱七八糟的事,你懂得倒是不少。” “承让承让。”贾无欺涎着脸应了一句,随即正色道,“你就没想过,为何会出现在垂云寺中?” “未曾。”岳沉檀了无兴趣道,“不过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依你所言,林乱魄和叶藏花乃是同一个人,这件事,你猜你的颜老大知道还是不知道?” 不知为何,‘你的颜老大’五个字,让岳沉檀这么一说,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可惜贾无欺没听出这句中深意,重点落在了别处:“天残谷中人,向来不问出身,一旦入谷,便是与前尘往事一刀两断。颜老大和叶藏花对彼此的身份,有可能都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还有另一种可能。”岳沉檀冷声道,“他们早就知晓彼此的身份,亦或天残谷和摘星谷,本就同属一门。” 第一百回 贾无欺正要开口,只听“梆”地一声闷响,沉香棺突然震了一下,随即没了动静。 “到了?”贾无欺试探着伸手撑了撑棺盖,原本密不透风的棺材此刻居然露出了一丝缝隙。 “一起。”岳沉檀见状,也伸出手,二人用力一顶,棺盖就被自内向外掀开。 贾无欺率先跨出棺材,他没顾上观察周围的情形,而是先向半倚在棺内的岳沉檀伸出了手:“我来帮你。” “无妨。”岳沉檀避开了他的手,“我一人可以站起,只是四处走动恐怕有些不便,你先去看看这里可有什么机关陷阱,想必易清灵不会让我们这么容易就进到寒簪宫去。” 贾无欺见他不愿自己帮忙,也不再坚持,背过身朝前方走去。二人身处之地并不大,却很深,向上望去,高不见顶,四周皆是凹凸不平的石壁,贾无欺摸着石壁向前走了一阵,就发现石壁上的凹陷均是方方正正,颇有规律。就在他想要招呼岳沉檀过来看时,面前的一个造型别致的木质九层塔却吸引了他注意。 这九层塔的特别之处,不仅是它完全由榫卯结构搭成,没用到一颗钉子,而且它是由无数根长短完全相同但凹凸部分不同的木块啮合而成。这样的巧妙构造,分明就是—— “连环孔明锁。” ——贾无欺脱口而出。 孔明锁在民间并不少见,与九连环相似,都是需要动些脑子,才能解开其中奥秘的小玩具。因为设计巧妙,又并不昂贵,所以颇受百姓喜爱。但寻常的孔明锁不过由六条木块构成,称为“六合榫”,再难些的,也不过是“七星结”“八达扣”,等木块增至九条,要将其打开已非易事,更遑论眼前的这座九层木塔,不知是由多少个九条的孔明锁拼接而成,若要将其解开,简直难比登天。 “恐怕只有将这孔明锁解开,才能一睹寒簪宫的真容。”岳沉檀扶着石壁,缓缓走到贾无欺身边道,“这石壁上的凹陷如此规律,多半是启动机关的关键。”说着,他朝头顶望去,眼睛微眯,“否则,这里一无阶梯二无绳索,石壁又太过陡峭湿滑,若不设机关升降,上面的人可以失足掉下,下面的人却如何也上不去。易清灵费了一番力气,总不会是为了特地将我们带到此处等死。” 听了岳沉檀的话,贾无欺灵光一闪,他重新用手指丈量起石壁上各处凹陷的长短,再估量了下木塔每层中木块的尺寸,很快便有了答案:“这石壁上的凹陷和塔上木块的尺寸是相合的。只是这每一层的木块长短俱不同,石壁上的凹陷也大小不一,若要将石壁填满,必须将这木塔从头到脚都拆开才行。” “这般行事,倒是颇像易清灵的风格。”岳沉檀冷冷道,随即他眉头微皱,“但她总不会让我们无限制地拆下去,恐怕——”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哗”地一声,数根粗大的石管从石壁上探出,水流倾泻而下,毫不停歇地注入这方寸之地。 “这,就是她给的时限吧?”贾无欺干巴巴地说道,手中还拿着一块刚刚从九层塔上取下的木块。不过眨眼之间,水面便漫过了两人的鞋面,依这种速度来看,恐怕用不了一炷香的功夫,水面就会没过头顶。 “若不在一炷香内解开这座孔明锁塔,你我二人的性命就真的交代在这里了。”贾无欺说着,将手中的木块扔给了岳沉檀,“我来负责解锁,你负责将木块嵌到石壁上,如何?” “乐意效劳。”岳沉檀单手一送,就听“咔”地一声,那从塔上解下的木块分毫不差地卡到了石壁上的凹槽中。 贾无欺这边双手如电,十指翻飞,岳沉檀也紧跟着他的进度,将贾无欺扔来的木块准确接住,又分毫不差地钉进石壁中。但饶是如此,当水面没过二人膝盖时,九层塔上的孔明锁也不过只解开了一半而已。 贾无欺瞥了一眼齐膝深的水面,他的双腿泡在水中倒是无所谓,只是岳沉檀,本就因中毒而行走不便,之前腿上又有宿疾,若是在这冰冷的水中泡久了…… 一边想着,他手上的动作又快了几分。手比心先动,他拼尽全力,脑子转得飞快,力图找到最有效的解法,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开这连环孔明锁。水是凉的,但他因为紧张和专注澎湃起的血液却是热的,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前低下,沾湿了他的睫羽,他用力甩了甩头,又马不停蹄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岳沉檀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硬邦邦的神情中出现了一丝柔软,他声音虽冷,但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关怀:“不必急于一时,时间还十分充裕。” 贾无欺背对着他,“嗖”地一下将拆下的木块扔给了他,嘟囔一句道:“我怕你身子受不了寒。” 岳沉檀看着他辛苦‘耕耘’的背影,眸色沉了沉,嘴上却只波澜不惊地吐出三个字:“不碍事。” 显然,贾无欺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降低速度,他围着九层木塔打转,手指或勾或推或拧,不过一会儿功夫,原本拼得严丝合缝的九层木塔只剩下了最后一层,而水面尚未没过两人的腰间。 贾无欺感觉到岳沉檀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他急忙将手放在身前,避开了对方的视线。两只手因为高强度的负荷开始无法控制地抽搐起来,他并起双手搓了搓,不想让身后的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可惜的是,他身后之人,远比他想象的要敏锐许多。 “手怎么了?” 当对方低沉中带着些许寒意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时,贾无欺有些无奈地闭了闭眼睛。 “没事,它太缺乏运动了,突然这么一下有些不习惯。”贾无欺开玩笑道。 “伸出来我看看。”岳沉檀没有多说什么,但话语中却带了种不容反驳的意味。 贾无欺只好转过身,将时不时抽搐地双两手举到了胸前,可怜兮兮地垂了下来。 岳沉檀看到他双手的情况,脸色更是冷了几分,坚决道:“你不能再做下去了,我们换。” 见贾无欺有些犹豫,岳沉檀又道:“你告诉我该怎么做,这塔只有最后一层,剩下的时间绰绰有余。” “可你的腿……”要知道,解锁需要全方位推敲,贾无欺方才就是不时更换位置进行解锁的。可岳沉檀的腿脚,显然不适合这样频繁的走动。 岳沉檀看出他的顾虑,一边缓缓向他走来一边道:“这孔明锁只有一层,我不能动,难道它也不能动吗?”说着,他掷出两粒菩提子分别击在最后一层孔明锁的两侧,漂浮在水上的锁阵立刻打了个圈,变了方位。 贾无欺恍然大悟,是他没想明白,之前他围着九层塔转是因为塔体不好移动,现在被拆得只剩下一层,当然是让它自己移动更为方便。 岳沉檀睨了一眼他的手,补充道:“你去东面的石壁那里,现下只有那处还未填满。太高的地方你若不好放,我便替你放了。” 言下之意,他是要大包大揽,将解锁和放木块的活都包了。可如果这样的话,打开机关的速度会大大降低,水面也会愈涨愈高。 还没等贾无欺说出拒绝的话,岳沉檀就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你只管说如何解,别的事情不用顾虑。”顿了一下,他又硬邦邦地来了一句:“我又不是女子,何以一点寒气都不能沾?” 贾无欺知道他是为自己着想,可语气却如此不好,别扭得实在可爱,忍不住竟生出点纵容的心思,哄小孩似地道:“好,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罢。” “这连环孔明锁中,十字门锁为钥匙,可旋转而开,解开所有十字锁,便已成功了一半。”贾无欺站在石壁前,一面甩着双手,一面指挥道。 岳沉檀“唔”了一声,便开始找十字型的孔明锁下手了。 “横梁为墙,拆屋必先拆墙。”见岳沉檀准确找到充当“墙壁”的木块之后,贾无欺接着道,“四面墙与四根立柱和一对地基相对应,立柱形状对称,先行拆除,地基自然可解开。” 按照贾无欺的方法,岳沉檀将最后一层的连环孔明锁分成了许多单元进行拆解,虽然速度没有贾无欺来得快,但动作却顺利连贯,没有丝毫差错,一气呵成。 随着最后一块木块钉入石壁,只听“咣当”一声,一个升降台从高不见顶的上方缓缓降到两人面前。 贾无欺看到那升降台的大小,不由怒道:“这也太欺负人了!”虽然有工具可以离开此处总比没有要强,但那升降台台面十分窄小,将将只能容下一双脚,摆明了不给第二个人落脚的机会。 “我来背你。”贾无欺气冲冲地看了一眼‘救命稻草’,淌水朝岳沉檀走去。 “这升降台如此狭窄,你若背上我,等升至半空,稍有不慎失去平衡便会坠落下来。”比起贾无欺的气愤,岳沉檀倒是十分平静道:“不如你先上去,我随后——” “随什么后,这易清灵哪有这么好心,会给人第二次机会!”贾无欺一听岳沉檀居然让他先走,心中莫名拱起一团无名火,他一把将岳沉檀背起来,朝升降台走去,“再者说,这里到底有多深尤未可知,若我一人上去了,等再下来时你已被水淹了,那时我该怎么办?” 说着,他用力往升降台上一站:“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还怕她不成!” 听到这句话,伏在他身上的岳沉檀猛地抬起头,深邃的眉眼望着贾无欺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第一百零一回 等升降台终于停住的时候,贾无欺抬头望着上方堵得严严实实洞顶,没好气道:“这是要咱们破土而出吗?” “此中恐怕——” 岳沉檀“有诈”二字还没说出口,贾无欺已经飞起一脚,狠狠朝洞顶踹了过去。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一时间土崩石裂,泥土如瀑从洞顶倾泻而下,贾无欺只觉脚下的升降台突然向上一送,灰头土脸的两人便破土而出,重见天日。 恢复自由身当然神清气爽,美中不足的是,形容有些狼狈,以及迎接他二人出场的观众,似乎有些多。 寒簪宫的瑶光殿上,为声讨晏栖香而齐聚一堂的武林各路人士,望着这两个从地下钻出来的不速之客,神情各异。主座上的易清灵见到这幅情景,倒是见怪不怪地朝身边侍女吩咐了几句,然后站起身来,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朝二人走去:“我道是谁,原来是近来蜚声江湖的岳沉檀岳少侠呀!天玄大师的爱徒,这出场方式,”她啧啧两声,“果然是与众不同。” 她这话刚落,众人的目光齐齐定在了贾无欺二人身上,本来方才还有些对这两名不速之客无甚兴趣的人,一听“岳沉檀”三个字,立马眼神一亮,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一身狼狈的两人。 贾无欺吃了一嘴的灰,心情不佳,听到易清灵夹枪带棒的话也懒得搭理她,“呸呸”两声,兀自清着嘴巴。 他此举无意,落在易清灵眼中可就有些挑衅了,易清灵故作感兴趣地凑到他身边,声音扬高几分:“呀,听闻岳少侠武艺超绝,怎么此刻竟让人背着就来了?这位小兄弟,看你身板也不怎么硬朗,这一路上,可真是辛苦你了。” 她这话说完,便引来了众人的议论纷纷。这殿上的武林人士,不论是否在龙渊山庄的赏剑大会上目睹过岳沉檀施展十八泥犁掌的情形,都对这年纪轻轻却修为颇高的少年心存佩服,不敢轻视。但眼前这幅样子,莫非之前江湖传言不过是夸大其词,以讹传讹罢了? 更有些年纪轻的,早就对岳沉檀这个炙手可热的江湖新秀不服气,一见对方竟然落魄成这个样子,当然要抓住机会落井下石:“据说岳少侠丰姿高雅,清风朗月,只是如今一见……”说到这里,还特意迟疑了一下,才字正腔圆道,“似乎有些名不副实。” 他这话说完,就等着岳沉檀反驳他,然后再以自己不过说出实话对方却气量狭小徒逞口舌之力来应答,不说让岳沉檀的名声一落千丈也要好好给他上一课,教教他做人。 可惜的是,岳沉檀不仅没有给他留下只字片语,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这人气得咬牙,冲岳沉檀道:“跟你说话——” 话还没说完,就被背着岳沉檀的那个脏兮兮的小子打断道:“这位公子,在下也有些话想说,只是不知公子是否愿意听。” 这人为了彰显气度,自然不会拒绝,清了清嗓子,放缓语气道:“但说无妨。” 贾无欺闻言,先将岳沉檀安置在一旁,然而朝他微微一笑,这人直觉笑中有些古怪,想要阻止却为时已晚。只听贾无欺道:“在下曾混迹潇州府和漳州府一代,诸位想必也知道,这两府中的章台柳和一枝春,可是秦楼楚馆中的这个。”说着,贾无欺竖了竖大拇指,“可这两家的姑娘,心心念念的,却只有一个人。” 就算是名门正道,也不乏颇具猎奇之心的人,贾无欺不用安排,就有人脱口问道:“哦?是谁?” 贾无欺慢条斯理道:“据说这位公子姓秦名重,乃是丐帮净衣派中的后起之秀。”他语带羡慕道,“你们可不知道,章台柳的花花姑娘,青青姑娘,一枝春的蝶衣姑娘,桃扇姑娘,还有满春院的香雪姑娘,金美楼的含胭姑娘,可都是对这位秦重公子一片痴心,念念不忘呢。” 话说到这里,那名年轻人的脸色已是不佳,贾无欺却还未停下,继续道:“都说江湖侠士要有‘风流肯落他人后’的豪气,在下自从听了秦重公子的事迹,不禁心怀崇拜,十分佩服。正所谓从一而终易,雨露均沾难,秦重公子出身丐帮,年纪轻轻,却有走马章台眠花宿柳的倜傥之气,在下仰慕之情溢于言表。”他看着对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故意顿了顿,加重了几分语气,“况且今日有幸得见,方知往日所闻种种不虚,秦重公子确是名副其实!” 他这一个“名副其实”比秦重方才所说的“名不副实”还要恶劣许多,众人这下明白,他方才口中的那个浪荡子竟然就是眼前这个看上去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江湖白道素来奉行洁身自好,存理灭欲,自然对秦重的种种做法嗤之以鼻,在场的不少女子也纷纷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秦重这下才知道自己中计,他恶狠狠地看向贾无欺,恨不能将他剥皮抽筋而后快。他刚想出口,一只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按,将他拦了下来。 “方才在下还以为听错,原来真的是岳少侠。”庄不苟施施然站到秦重身侧,笑容满面地朝两人打着招呼道,“昨日一别,没想到今日又在这里相见了。” 他不动声色地环绕四周,见不少的人的目光还落在秦重身上,便道:“岳少侠和这位小兄弟,昨日不是说商讨大会乃是道貌岸然之人发起的一场闹剧,为何今日还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这一句话,可是让贾无欺和岳沉檀把在场众人都得罪了,见众人不悦的目光重新回到岳沉檀二人身上,他心中暗自一喜。 哪知听了他这句话,贾无欺非但没有出口反驳,而是叹了口气,仿佛很无奈道:“庄长老有所不知,我这位岳兄,天性虚澹,旷迈不群,常为固守礼法者所讥。况他本就寡言少语,遇事也不多言解释,很容易造成误会。故而庄长老觉得他出言无状,傲慢无礼,也在情理之中。” 岳沉檀的冷淡不少人都有所领教,但他既入少林门,对于方外之人来说,这不仅不是缺点,反倒更显出他的卓尔不群遗世独立来,甚至有人赞他“虽不言,而四时之气亦备”。贾无欺这一番话,先是暗讽了庄不苟固守礼法,又将他方才的话说成一个误会,比起庄不苟将岳沉檀放在武林白道的对立面上,众人当然更愿意相信,一切都只是一个误会。 贾无欺话音刚落,就有不少人纷纷应道:“岳少侠的脾气秉性我们是清楚的,确实嘛,容易引起误解。不过少年人吧,还是有些傲气才好,还请庄长老宽待几分。” 言下之意,倒是庄不苟心胸狭窄了。 庄不苟气得半死,刚想回一句既然他脱俗出世,又何必来商讨大会凑热闹,就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一人边走边道:“其实师叔此番前来,也是为了确认贫僧是否安全到达。若是引起了什么误会,倒是贫僧的不是了。” 众人一看,来的正是迟迟未现身的少林一行,众位僧人冲在场之人低呼一声佛号,算是打了招呼。 “原来是少林的几位大师。”站在一旁看好戏的易清灵露出一个天真烂漫的表情,“几位为何姗姗来迟?” 善哉有些犹豫地朝庄不苟看了一眼,似乎有些话难以说出口。贾无欺注意到他的视线,转转眼珠道:“善哉小师父不好开口,还是我来说吧。” 这个“不好开口”立刻吊起了众人的兴趣,贾无欺见状,立刻绘声绘色道:“诸位刚才也听到了,庄长老一行呢和我们昨日就已见过。其实昨晚,是我和岳兄还有善哉小师父三人,在一个偏僻的旅店里,遇到了庄长老一行。岳兄和我本来无意上山,此行只为了护送善哉小师父。但昨夜大雨磅礴,阻了去路,我三人的马又被雷电所惊,奔出了马厩,”他状似无意地瞟了易清灵一眼,继续道,“无奈之下,我和岳兄只好向庄长老求助,请他顺路将善哉小师父捎上山。” “可惜的是,庄长老说他们租用的轿子空间有限,无法再容下多余的人。我二人只好又托别人送善哉一程,想来因此耽误了时间。”贾无欺说着,十分庆幸地看了善哉一眼道,“不过好在所托之人并非恶类,善哉小师父虽未能即使赶到,但安危无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这话一说出口,众人看向庄不苟的目光已是变了又变。庄不苟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所用的轿子无一不高大宽敞,装饰华丽,众人眼睁睁看着他一人从可容四五人的轿上下来,空间如此富裕,他却不愿捎带善哉一程,如此德行,不免让人轻视。 庄不苟有心想要指责贾无欺满口胡言,那天残五酉早就将善哉送走,又何来因自己的拒绝而晚到一说。可若是将此话说出口,难保对方不将自己对天残五酉的刻意逢迎说出来,到时候…… 庄不苟手握成拳,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勉强笑道:“是庄某的不是,原以为轿子会很小,没想到派来的却十分宽敞。原本想叫善哉小师父同行,但那时小师父业已离开,庄某才只好作罢。” 他这话说得牵强,旁人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他想浑水摸鱼就此翻过。庄不苟的身份摆在那里,就算有人对他心生不屑,也不会明着表现出来,于是纷纷应付几句,算是将此事就此揭过。可偏偏就有不识趣的人,还就此话题纠缠下去。 只见秦重冷笑着向贾无欺发问道:“方才我就想问了,岳少侠和善哉小师父同出少林,结伴而行也在情理之中。但不知阁下是哪门哪派的弟子,为何不与同门一道,偏要傍着少林弟子行事呢?” 第一百零二回 他这话问得十分无理,岳沉檀眉头一皱,正想开口,就听瑶光殿外传来一阵疏朗笑声,随着笑声逼近,一股酒气也愈发浓郁地钻入众人的鼻孔中。来人未曾开口,先打了个心满意足的酒嗝,然后道:“贾老弟,好久不见。”随即他狐疑地扫了扫围成一圈的人,“你们围着他作甚?他可是我的人。” “我的人”三个字出口,岳沉檀面色一冷,更无一点温度。 “哎呀,这不是裘长老吗?”一个装腔作势的声音响起,正是庄不苟。 “哟,原来庄长老也在啊。”裘万盏迷迷瞪瞪地半张开眼,瞟了一眼庄不苟,然后一把揽住贾无欺肩头道,“这是浑裘我在龙渊山庄时新收的小兄弟。他本是客栈的伙计,岳少侠身体有恙时多亏了他的照顾才得以康复。少林诸位僧人对咱们叫花子施恩良多,此番听闻少林南北两宗都将前来寒簪宫,我便令他先去寻岳少侠,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原来如此。”庄不苟面上露出一个不甚友善的微笑,“原来是跟着裘长老行走的人,怪不得这身行头,也格外相似。” 丐帮之中,净衣派爱好整洁的人士向来瞧不起污衣派的蓬头垢面之辈,再加上庄不苟虽然和裘万盏同是九袋长老,但在外却远不及裘万盏有名,自然对他暗恨不已。一有机会,便要找他的不痛快。现今知道这牙尖嘴利的小子居然是裘万盏的手下,自然把对他的痛恨一并带到了污衣派身上,一时间,污净两派的弟子怒目相对,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裘万盏却像没听出他的嘲讽之意,随手在贾无欺沾满泥土的脸上抹了抹,哈哈一笑道:“先前我总觉得贾老弟什么都好,就是穿衣打扮太体面了些。如今这样,我才觉得刚刚好!”说着,他朝穿着体面此刻表情神态却十分地不体面的庄不苟道,“庄长老,你以为呢?” 庄不苟冷哼一声,朝手下使了个眼色,退到了一边。 裘万盏状似无意地拍了拍贾无欺的手,贾无欺只觉手内被塞入了什么东西,他抬眼去看,裘万盏已一步三摇地朝易清灵走去了。 “易宫主,不知老曲现下身在何处?他不会是知道我要找他讨几只曲子听,所以躲起来了罢。”裘万盏醉意十足地笑问道。 易清灵浅笑道:“方才我等商讨对策时,一时不察,竟又让曲妹妹想起了伤心事,曲庄主便带她先行离开了。裘长老若想去寻他们,不妨去罗浮峰看看。” “原来如此。”裘万盏点了点头,随即大大咧咧道,“易宫主,我这一路上看来,有件事觉得你做的很不地道。” “哦?”易清灵巧笑倩兮。 “我等上山时一路通途,平淡得实在是无聊。”他看了贾无欺一眼,“可从贾老弟和岳老弟身上看,这上山之路似乎颇为有趣,易宫主为何厚此薄彼呢?” “上山之路不止一条,走哪一条,还不是自己选的?”易清灵意有所指道。 裘万盏“唔”了一声,似乎被说服了:“看来是浑裘我运气不好,没有选到最有意思的那条。不过据我所知,岳老弟有宿疾在身,我看他现下的脸色,仿佛十分不好。” 他话音刚落,就听少林那边饱含关切地叫着“师叔”,佛号此起披伏,易清灵面上笑容分毫不减,眨眨眼睛道:“来者都是客,岳少侠既然身体有恙,我寒簪宫自然不会让他带病离开。其实方才我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有机会说出口。” 她朝守在门口的两个小童道,“繁星朗月,还不来扶岳少侠前往岁寒斋休息?”她又转向岳沉檀道,“我已吩咐丫鬟们先行前往斋中收拾,岳少侠可安心入住。岁寒斋就在灵药峰上,此峰弟子专修医术,晚些时候,他们会前往岁寒斋替岳少侠把脉看诊。” 旁人见她殷勤招待,哪里会想到,岳沉檀和贾无欺二人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全是拜他所赐。岳沉檀冷冷看她一眼,没有应答。 等繁星和朗月笑眯眯地走到岳沉檀面前,贾无欺才向易清灵道:“岳兄喜静,一切从简便好,最好莫要搞出些什么铺张排场,意外惊喜之类的事情。” 易清灵闻言抿唇一笑:“阁下放心,岁寒斋最是幽静,我派去的,也是最知分寸的下人。” 贾无欺看她一眼,两双俱是不安分的眼睛四目相对,短短一瞬间,便都看懂了对方隐而未说的话语。易清灵兴味一笑,贾无欺却背过身,走到岳沉檀身边低声道:“你先去休息,我稍后便到。” 岳沉檀深深看他一眼,眸色晦暗不明,但终究还是只说了两个字:“小心。”贾无欺郑重点了点头,直到岳沉檀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瑶光殿外,他才收回了视线。 罗浮峰,朱明斋。 曲则全十分恭敬地朝来人行礼道:“参见王。” 来人一身锦衣玉带,十分热络地迎了上去,略略一扶,与他把臂同行:“都是一家人,曲兄何必如此客气?若按辈分,曲兄还算得上是我的舅兄呢。”话说得情真意切,可说话之人乃是天潢贵胄,曲则全又怎敢肆意妄言。 他谨言慎行,即便被来人拉着手臂,也刻意慢上一步,让对方先行。在宫廷浸淫多年,比起纵情洒脱的江湖人,曲则全更似心思缜密的庙堂之人。 二人走进屋内,一名正值豆蔻的少女斜倚在玫瑰椅上,手里捏着一条沾湿的锦帕,双眼微微发红,似是刚刚哭过。不过她本就生得楚楚动人,如今脸上泪痕若隐若现,更是我见犹怜。一见到来人,她倏地低下头,雪腮之上浮出两朵红晕,洁白的手指不时绞着锦帕,似是不安,又像是害羞。 虽是武林中人,但曲红绡毕竟是闺中女子,见过的男人不多,这一下眼前猛地出现一个眉眼风流的男子,她心跳失常,也在情理之中。 曲则全见曲红绡见了客人并不行礼反倒像鹌鹑一样低下了头,眉头一皱刚想开口,就见辜一酩笑着朝他摇了摇头,然后走向曲红绡,笑着赞道:“这便是我未来的大嫂吧?真是没想到,皇嫂竟然是这样标致的人物。”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曲红绡的脸更红了。她偷偷拿眼觑他,只见他长眉入鬓,素面如玉,注意到自己的目光他那一双脉脉含情的凤眼立刻看了过来,曲红绡连忙慌乱地低下头,继续当起了缩头鹌鹑。 “舍妹性格内向,不善交际,还请王不要见怪。”曲则全见妹妹如此不争气,只好硬着头皮赔罪道。 “无妨。”辜一酩不在意道,“皇嫂幽娴贞静,不是那些长袖善舞的女子可以相提并论的。” 曲红绡闻言,两颊红得愈发娇艳。 “不知王此番大驾光临,所为何事?”曲则全为辜一酩添茶之后,问道。 辜一酩面色一肃道:“皇嫂出了这种事,做兄弟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我此番前来,一是替皇兄看看皇嫂近况,若是吃穿用度有短的缺的,只管朝我开口。另一样,这贼人既然敢惹到我皇家头上,就该做好相应的准备。”他语气凌厉道,“听闻不少武林同道为此事齐聚一堂,王府当然也要出一份力。” 听了这话,曲则全自然千恩万谢,若不是辜一酩拦着,他恐怕就要给辜一酩跪下叩头了。等辜一酩离开后,一直沉默不言的曲红绡终于开口道:“哥哥,你说王这次前来,究竟是为了……” “恐怕是做给大皇子看的吧。” “可我已经这样了,他却还叫我‘皇嫂’……”曲红绡绞紧了手帕,顿了顿,小声道,“大皇子总不会还要迎我入府吧。” 曲则全眼神倏地一利,盯着她道:“怎么,你很不想嫁给大皇子吗?” “没,没有。”曲红绡慌忙低下头,嗫嚅道,“只是出了这种事,恐怕没人会愿意娶我这样的女子进门。” 曲则全见她一副伤心悲痛模样,语气不由放缓了几分:“别担心,就算大皇子不愿意,我也会……” 也会怎样,他却没有说出口。可这样的话,不仅没有安慰到曲红绡,更是令她的脸色又难过了几分,或是为了让自己的哥哥宽怀,她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 瑶光殿外,一个鲜有人经过的僻静角落里,裘万盏望着贾无欺,重重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原本稀松的醉眼此刻一片清明,裘万盏无奈道,“莫非哪里有浑水,你便要往哪里踩?” 贾无欺也十分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说出来恐怕你不信,那悬赏榜上的采花大盗,长着我的模样。” 第一百零三回 “什么?”裘万盏神色一正,显示出平日里没有的威仪来。 贾无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他说了一遍,裘万盏闻言眉头一皱:“若如你所说,这犯案之人不像是为采花而来,倒像是专门找你和晏栖香的麻烦的。” “这事确实蹊跷得很,我此次来,也是想向曲红绡确认一下那犯案之人的特征。听说这人不露真容,只带着一张九头章颂的面具。” “九头章颂?”裘万盏眉峰一挑,“这事,可有意思了。” “莫非裘大哥你在别处见过此种面具?”贾无欺问道。 “我虽没见过,但老曲对这面具却一定不陌生。”裘万盏道,“想必你也知道,朱弦山庄不少弟子,都曾前往宫中担任过雅乐师。老庄主在世时,前朝每逢宫廷大傩上演之际,总会请他前去指导。只因前朝宫廷傩中,少不了一出‘跳欠’,而这‘跳欠’对鼓钹敲击的快慢强弱都有十分苛刻的要求,须得经过严格训练的鼓乐师才能完成。” “为何前朝皇帝偏偏喜欢看这场傩戏呢?”贾无欺不解道。 裘万盏笑得意味深长:“这你就不懂了,爱看‘跳欠’的不是皇帝,而是贵妃啊。” “哦?”听到‘贵妃’两个字,贾无欺心念电转,突然想到了对剑阁下面那六面神像的推测。 “据说,前朝皇帝最喜爱的不是皇后,而是从西域古里国进献而来的一名妃子。”裘万盏见贾无欺一脸好奇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但凡是上了些年纪的说书人,你让他说一段关于前朝南贵妃的故事,保准他说个三天三夜都不带歇息的。” 贾无欺转了转眼睛,又问道:“南贵妃爱看‘跳欠’,莫非与古里国的宗教有关?” 裘万盏点点头:“西域一带佛教盛行,但同中原佛教却有很大差异。南贵妃爱看的这出‘跳欠’,本是每年他们的祭海日时,喇嘛们所跳的舞蹈,意在祭祀西海之神,并祈福禳灾,降妖除魔。而每一次祭海之时,章颂舞便是其中的重头戏。南贵妃入宫后,本以为再也看不到家乡的‘跳欠’,没想到在朱弦山庄老庄主的努力下,竟将这西域的‘跳欠’原汁原味地还原了出来。南贵妃十分感动,皇帝当然也龙心大悦,在重重赏赐了朱弦山庄一番后,更是将象征护法金刚的九头章颂面具,赐给了朱弦山庄。后来前朝覆灭,新皇登基,但这九头章颂面具还是被朱弦山庄作为不可多得的宝物珍藏了起来。” “原来朱弦山庄和九头章颂之间还有如此因缘。”贾无欺感慨一声,然而佩服道,“丐帮就是丐帮,这等陈年旧事居然也知道的清清楚楚。” “天下之事,但凡发生过,总会留下痕迹,算不得什么。”裘万盏随即看向他,“你为何突然对前朝之事有了兴趣?” 贾无欺想了想,究竟还是没把在龙渊山庄的见闻说出来,只是道:“并非是对前朝之事由兴趣,只是听你提到西域,便想到了龙渊山庄剑阁中充当机关的那座神像。”说着,他看了裘万盏一眼,“你可还记得?” 裘万盏回忆了片刻,然后道:“那神像造型确实有些古怪。” “我后来打听过,那神像乃是一座湿婆像,湿婆像在中原并不多见,倒是在西域颇为常见。”贾无欺道,“故而……” 裘万盏心领神会道:“你的意思是,龙渊山庄的那座神像,与西域有关,而此次卷入案中的九头章颂,也出自西域,因此——”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然后看向贾无欺,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难道也和西域有关?” 裘万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可记得那日厉嫣所中之毒?” “当然。”贾无欺道,“尸花,多见于勐泐国。” “勐泐国的前身乃是南诏,南诏亡国之后,族人分为两支,一支向南迁徙建立了勐泐,一支向北流亡并入了古里。”裘万盏道,“既然同为一族,勐泐人会种的尸花,想来对古里人来说,也不陌生。” “如此看来,不论是龙渊山庄还是这九头章颂,似乎都和那位南贵妃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贾无欺长吁一口气道,“不过斯人已逝,究竟是什么人要借着这些旧事兴风作浪呢?” 裘万盏突然收起脸上的笑容,深深看向贾无欺道:“贾老弟,别的话我不好多说,但只提醒你一句,小心你的那位岳兄。” 贾无欺闻言,一片愕然。 灵药峰,岁寒斋。 天如墨,月如钩。 岳沉檀盘腿坐在木椅上,三花聚顶,五心朝天,忽然听到房门一动,他倏地睁开了眼睛。善哉和尚拿着一只小巧的瓷瓶走了进来:“小师叔,这是师尊托贫僧给你带的药。每日子时服下一粒,可助你打通八脉,突破境界。” 岳沉檀略略点了点头,将瓷瓶收入怀中,见善哉还直愣愣地站在桌边,他开口道:“有事?” 善哉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小心翼翼道:“师尊还有一些话,让贫僧务必转述给小师叔。”见岳沉檀波澜不兴,他喉头动了动,然后道,“师尊说,七情六欲中小师叔可以有喜怒哀乐,可以恐惧可以憎恨,但唯独不能有爱。欲由爱生,爱为诸孽之因,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思爱贪欲,死堕泥犁之中。小师叔若想突破十八泥犁掌的最后一重,哪怕心中只生出过一丝爱意,也须得斩草除根。” 说着,善哉看了看岳沉檀的脸色,见对方面沉如水,一时也拿不准对方的想法,踯躅之时就听岳沉檀冷冷道:“师父还说了什么?” “师尊还说,”或许是对方的目光太过凌厉,善哉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然后道,“小师叔若不能自行断绝……他并不介意帮上一帮。” “砰!” 岳沉檀一手握拳,重重砸在了桌上。善哉被吓了一条,不由地倒退了几步。 “小师叔,你没事吧?”望着一脸冰冷的岳沉檀,善哉大气也不敢出,隔着老远试探着问道。 “无妨。”岳沉檀冷冷吐出两个字,然后扫了他一眼道,“还不走?” “呃,”善哉愣了一下,然后连忙道,“那小师叔早些歇息,贫僧这就告退。”他匆匆转过身,走到门外才又壮起胆子提醒一句道,“小师叔,别忘了每日子时服药。” “知道了。” 岳沉檀冷淡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善哉叹了一口气,摇着脑袋离开了岁寒斋。 夜半三更,岁寒斋中却有两人依旧未沉沉睡去。贾无欺在塌上辗转反侧,眼睛一闭上脑中便回响起裘万盏白日里跟他说过的话—— “小心你的那位岳兄。” “你可知近来江湖中流传着一句话——‘皇权在北,少林在南’。” “你仔细想想自岳沉檀下山后江湖中发生的几件大事,有哪一件不是将他的名声又增加了几分?” 贾无欺“啪”地一声打开双臂,躺在榻上呈大字型,和岳沉檀相关的重重疑云并不因裘万盏的话而起,可却因裘万盏的话又加重了几分。他发自内心地想要回避这种怀疑,可越是深究,越是发现种种迹象表明,岳沉檀与这诸多事件似乎都有着隐秘的关联。他虽没有向裘万盏说明,但岳沉檀出现在机关重重的剑阁之下,又被颜枯执意劫走,光这一件事,就令他对岳沉檀的身份难以避免地起了猜疑。 朋友相交,全靠一个信字。 不论是“朋友”这两字,还是“信”这一字,贾无欺一旦想到,便觉又是茫然又是揪心。他越是想放下一切赶紧入睡,脑中却越是活跃起来,六凡山中岳沉檀对他说的一番话猝不及防地在他脑海中回放—— “只是朋友相交,贵在坦诚。与阁下相识以来,我扪心自问,并无任何欺瞒。” 岳沉檀说此话时的失望与疲惫,自己听完此话后的惶恐与不安,种种情愫,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潮水退去,贾无欺豁然开朗,对于自己,岳沉檀断不会隐瞒什么,若要疑问,找他问个明白便是,若问不出答案,定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缘由了。 他暗自心中盘算,谷中他的师兄弟们,他轻易是不会起疑心的,而岳沉檀与他们不同,至于这个不同的原因他虽自己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但总归是特殊的。 这份特殊,让他愿意毫无保留的相信,毋庸置疑。 岳沉檀此夜,过得的颇不宁静。服下药丸之后,他从头到脚,上至眉心下至涌泉,三十六处死穴突突直跳,针扎般地疼。等到了丑时,自丹田处生起一股刺骨寒意,顺着三阴三阳等十二条经络蔓延,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所到之处,激起一阵不由自主地抽搐。岳沉檀咬紧牙关,才总算克制住痛苦□□的冲动,他额间虚汗涟涟,嘴唇发乌,在巨大的痛楚下,终于陷入了一片恍惚之中。 神志不清时,仿佛有梵音响起。那梵音不请自来地钻入他的耳中,如震天霹雳在他脑海中轰鸣不止,让本就恍惚的他愈发的神魂迷离。 他脑中突然响起一道冷声暴喝,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声音,仿佛已不是第一次听到:“痛吗!” “痛。”他恍惚着想到。 “记住这种痛苦,全是因你心中孽爱所致。若不想再受这样的痛苦,你该知道怎么做。” “……”他本能的,拒绝着那“应做之事”。 “蠢材!”脑海中的声音又讥又讽,“你若执迷不悟,便好好承受这孽情带来的痛苦罢。你此刻不舍,日后只会更怨、更憎、更恨……” 脑海中的冷诮之声近了又远,岳沉檀双眼紧闭,蜷曲在床榻之上,愈发强烈的疼痛让本还有一线清明的他,迅速昏迷了过去。 意识弥留之际,唯有梵音低唱下的一句偈子:“心染爱者,则落因果;心离爱者,则出轮回。” 第一百零四回 清晨,贾无欺从睡梦中惊醒,就见岳沉檀冷着一张脸站在他的床边,他用力揉了揉眼,确定自己不是仍在梦中。 “你——” “怎么会在这里”几个字还没说出口,他感觉身下一空,自己整个人被岳沉檀很不客气地从床上拎到了地下。 “去练功。”岳沉檀很自然地收回手,然后面无表情地看向他道。 贾无欺一脸状况外地眨了眨眼,终于从半梦半醒中回过神来,抱臂道:“岳兄,我知道你对人情世故有着十分独到的见解。但用这种方式叫人起床,多数人都会产生一种冲动。” “什么冲动?”岳沉檀扫他一眼。 贾无欺咧嘴一笑:“揍你。” “哦。”岳沉檀十分敷衍地应了一声,然后直直看向他:“我不介意你试一试。” “都说了是多数人,我这么特立独行的人当然与他们不同。”贾无欺说着,“哥俩好”地搂过岳沉檀肩膀就要往外走,随口道,“今日岳兄怎么对我这么好,特地督促我练功?” 没想到他这话一出口,岳沉檀就停住了脚步,他的手臂还要挂不挂地搭在岳沉檀肩上,十分尴尬。他只好收回手,挠挠头道:“怎么?我哪句话又说错了?” 岳沉檀郑重其事道:“并不是对你好,只是看不惯上好的功法被你浪费罢了。”说完,也不等贾无欺,他先一步转身离开了房间。 这算什么?死鸭子嘴硬? 贾无欺看着他的背影,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间,不一会儿就见善哉迎面走来。善哉见到岳沉檀身后的人,愣了一下,然后低呼了声佛号:“贾施主。” 贾无欺没察觉到他的异样,热情道:“善哉小师父,你怎会在这里?” “易宫主说灵药峰清幽,最适方外之人居住,便安排贫僧一行在此落脚。” “原来如此。”贾无欺摸摸下巴,“这易清灵虽然心眼小了些,但待客的态度倒是不错。”他看了一眼不发一言的岳沉檀,向善哉邀请道,“岳兄正督促我去练功,善哉小师父要不一道去?” 善哉低头谢过,然后道:“贫僧还有早课要做,就不与贾施主一道了。”说完,他走到岳沉檀身侧,压低声音道,“小师叔,师尊的话……” “你不必再说。”岳沉檀冷冷打断他,“师尊之言我认真考虑过,思来想去,我自问并未生出什么情爱之心,只不过偶尔对人对物有些看不惯,觉得碍眼罢了。” 善哉闻言一怔,目送二人远去,脸上露出了一丝奇异的表情。 岳沉檀和善哉的对话,贾无欺隐约听见一些,原本想追问一番,但见岳沉檀面色不虞,他只好把想要张开的嘴巴又闭了起来。走到一处断崖前,岳沉檀收住了脚步。贾无欺举目四顾,见千岩竞秀,潭壑镜彻,嶙峋山石间,清流泻注,草木蒙笼。 但岳沉檀将他带到此处,绝不是为了让他看风景。贾无欺看着这锋利如刀的峭壁,心中突然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岳沉檀莫不是要他从这里跳下去吧? “你虽修习了新的轻功身法,可那日在竹林的表现,却乏善可陈。”岳沉檀眉心一陷,冷冷道,“这功夫只用来保命,已是暴殄天物,可你若连保命都做不到,倒不如自废武功以全性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你总不会不明白罢。” 贾无欺虽不明白没练好功怎么就上升到不如自废武功的高度了,但他却知道若他还有异议,岳沉檀恐怕要他就地自裁谢罪了。 于是他苦着脸点了点头,然后问道:“岳兄莫不是想让我用跳崖来锻炼身法吧?” 这锻炼的代价确实有些巨大。 岳沉檀用一种类似孺子可教的微妙眼神扫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道:“不错,你从此处跳下后,我亦会跟着跳下——” 然后比谁下落得更快? 没等岳沉檀说完,贾无欺就不迭摇头道:“岳兄,这我可万万做不到。壁立千仞,说的就是寒簪宫的山,你看这光秃秃的崖壁,没有一处落脚的地方,我若跳下去了,可就再也上不来了。” 岳沉檀看他一眼,语气古怪道:“谁要你往崖底跳了?” 原来岳沉檀真正想要贾无欺去的,是与灵药峰相对的青冥峰。这两峰虽俱是危峰兀立,直壁连云,但两峰之间却是林木茂密,枝叶扶疏。借着老干虬枝,从灵药峰的断崖一路施展轻功到达青冥峰,虽不是易事,却也不是不可能。 贾无欺听完岳沉檀的这个法子后,沉默了片刻,然后又满怀期望地问道:“方才你说随我一起,是怕我从空中跌下,以防万一吗?” “自然不是。”岳沉檀直接否定道,“我在你身后,只是为了督促。从灵药峰到青冥峰这一程,若你被我追上,则需重新来过。” 贾无欺立刻追问道:“那若是我没被追上呢?” “那下一次,我会提快速度。”岳沉檀淡淡道。 贾无欺一听,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有气无力“哦”了一声。 “多说无益。”岳沉檀没有给他平复心情的机会,说做就做,“即刻开始罢。”他见贾无欺还是一副毫无干劲地模样,睨了他一眼道:“第一步总是最难走的,你若不愿跳,我十分乐意帮忙。” 这一句本该十分温馨的话,从岳沉檀的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什么就让贾无欺觉得背上一凉。他偷偷瞥了一眼岳沉檀的表情,对方居然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可那弧度,怎么看怎么扭曲,怎么看也不是‘十分乐意’的样子。 “多谢多谢,我自己来,自己来!” 贾无欺连忙谢绝了岳沉檀的好意,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掠入雾气缥缈的空中。 不试不知道,在树上借力而行和平地施展轻功,有着十分明显的差距。刚学得履虚乘风步时,贾无欺在平地上施展了一番,自觉身轻如燕,比之前有了很大的提高,还以为是自己根骨奇佳,一点就透,故而无需特意训练,这上等轻功就能运用自如。 可如今,他身处两崖之间,虽有林枝树顶可以落脚,但身后有岳沉檀紧跟其后,他不能久歇,只能一点即离。长时间的滞空,让他越发的难以控制真气流转,一开始的轻若飘蓬之感荡然无从,他只觉身子越来越重,落在树上的声音也越来越沉,就在他拼尽全力再一次腾空之时,脚尖尚未离枝头,身子已经开始向下坠去。 一只手稳住了他踉跄的身形,可手的主人说出的话却没那么贴心了:“重来。” 贾无欺瞪了一眼身边气息分毫不乱的人,咬了咬牙,转身就要往回走。 “且慢,”岳沉檀按住了他的肩膀,平静道,“你这样,还能回去吗?” 贾无欺很想有骨气地回一声“能”,但现实让他不得不十分不情愿地闷声道:“不能。” 岳沉檀像是根本没意识到他的沮丧,一板一眼地点评道:“这一次半程尚未完成,下次但愿你能有所长进。” 贾无欺发泄似地重重“哦”了一声,就觉颈后被人一提,他脚下一空,耳边风声乍起,眨眼之间,岳沉檀便将他带回了灵药峰断崖前。 “你这功法乍一看颇像我少林的梅花步,但仔细一看,却有不小的差别。”岳沉檀道,“不过既然功法相似,这其中关窍应该也是相通的。”他看向贾无欺道,“‘身似浮云,心如飘絮,气若游丝’虽出自文人之口,但却道出了这轻功修炼的真谛。你一味在腾空一瞬爆发真气,真气很快就被消耗干净,若真气枯竭还强自调用,很容易伤及内元。” 贾无欺听他毫无保留地将修习要领告诉了自己,有些惊讶道:“你都说了,我这功夫与你少林功夫相似,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从何处学来的吗?” “你既不说,我又何必多问。”岳沉檀道,“何况传你这功法之人并无害你之心,你若修炼得当,百利而无一害。至于何人传你,为何传你,我并不关心。” 贾无欺反复品了品这话中滋味,终于发觉出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他乐滋滋地撞了撞岳沉檀肩膀道:“你这话的意思是,你只关心这功夫对我有无益处是吧?还说不为我好……”他啧啧两声,拿眼不住地斜向岳沉檀。 “不过是看不惯你糟蹋好功夫罢了。”岳沉檀镇定地重复着清晨说过的话。 “出家人不打诳语啊,岳少侠。”贾无欺嬉皮笑脸道。 “我是俗家弟子,况已经下山。”岳沉檀一本正经道。 “哦?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出家人,所以是承认打了诳语喽?”贾无欺穷追不舍道。 “你有时间琢磨我的话,倒不如将这时间用在琢磨功法上,也不至于连半程都无法完成。”岳沉檀冷冰冰回道,可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中暗含了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 第一百零五回 商讨大会连着进行了数日,众位武林白道人士也未达成统一的意见。岳沉檀是当然不会前去参加商讨的,贾无欺有心去凑个热闹,可每日清晨都被岳沉檀拎起练功,要知道,在两峰之间飞掠自如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过几个起落下来,贾无欺已是精疲力竭手脚乏力,根本没有多余的功夫参与别的事情。 这一日午时,贾无欺终于实现了一口气从灵药峰掠至青冥峰的壮举。岳沉檀这次没有跟在他身后,两人隔峰相对,岳沉檀见他气喘如牛,汗如雨下,目光沉了沉:“你先休息片刻,再回来罢。”说完,一震衣袖,转身离开了。 贾无欺坐在青冥峰的断崖边,大颗汗珠顺着他的脖颈流向胸膛,他却无心去管,心思还落在方才施展的一招一式上。他双目微阖,感受着山间风草,一时间,自己真如清风一般掠过高峰千仞,拂过石磴翠蔼。他如风,风似他,松风带雨,他亦化岚成云。太玄游心之间,他猛地睁开双眼——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原来是这个道理。 他蓦地从地上站起来,望着对面的灵药峰,只觉仿佛在咫尺之间。他感到浑身上下清气充沛,轻若鸿毛,山风一起,便能将他送入青天。 正当他想要回去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哟,这不是那位嘴甜的小弟弟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柳菲霏娉娉婷婷地朝他走来,明眸含笑,锋芒暗藏。 “原来是柳阁主。”贾无欺道,“闲来无事,四处走走。” “哦?”柳菲霏眼波一转,似嗔还怨道,“咱们姐妹们为了红绡妹妹的事镇日里和那些臭男人吵得头晕脑胀,你倒是会躲清闲。” 贾无欺嘿嘿一笑道:“能者多劳嘛,像我这样没本事的,就别去搅混水了。” “你若没本事,那这天下有本事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了。”柳菲霏走近几步,用鲜红的丹蔻点了点贾无欺的胸膛,神情暧昧道:“听说你和那位岳少侠,不仅破了易清灵压箱的机关,而且居然过了‘离心离德’那道坎。” “离心离德?”贾无欺不解道。 柳菲霏妩媚一笑,倏地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道:“你还不知道吧,那专门设计的升降台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离心离德’,寒簪崖上的尸棺,可有它不小的功劳呢。” 她话音未落,贾无欺就猛地向后撤了一大步,双手搓了搓耳朵道:“柳宫主,在下耳朵不好,这话呀,要隔得远才能听得清楚,所以咱们保持这个距离就好。” 柳菲霏似笑非笑道:“我今日才知道,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的毛病。” “这世上的病千奇百怪,我这一种算不得什么。”贾无欺一本正经道。 “可我觉得,你这病不出在耳朵,而是出在别处。” “何以见得?” “从岳少侠从未给过我好脸色,就可见一斑了。”柳菲霏朝贾无欺眨眨眼睛。 贾无欺装作没有听懂,干咳了一声,生硬地调转话锋道:“那升降台为何叫‘离心离德’,还请柳阁主赐教。” “原本那处机关没有九层孔明锁,只是一个普通的水牢。若想在水牢中活命,只有走升降台一条路。可升降台只能勉强容下一人,四周又无栏杆扶手,仅是一人从水牢升至洞顶这一路要保持平衡已是相当不易,何况再多上一人?因此,只要水牢中的人数多于一人,谁都不愿意放弃活命的机会,那结果可想而知,‘离心离德’的称号也由此而来。” “可是,易宫主为何要用这种方式夺人性命呢?” 柳菲霏笑着摇了摇头:“‘离心离德’并不是为了害人性命,相反,它为的是救人于水火之中。”说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的神色,“世间不乏赌咒发誓口口声声说着非卿不娶的‘痴情’男子,可惜的是,这样的男子面对只容一人的升降台时,大都选择了送心上人先‘上路’。你说,让这些别有企图心术不正的人暴露出最真实的一面,难道不是挽救那些被所谓的今生挚爱一叶障目的女子吗?” “可那些男子——” “罪不至死”四个字贾无欺还未说出口,就听柳菲霏冷笑一声道:“你想说罪不至死?你莫忘了,虽是有心设局,但杀心起了便是起了。今日能为一个存活的机会杀人灭口,明日指不定就为了富贵荣华杀妻灭子,这样的人,活着只会害人害己,还不若死了干净。” 贾无欺虽认同易清灵设此机关的动机,但这惩罚的手段却太狠绝了些。见柳菲霏对此却也是颇为赞同的样子,他不由暗道一声,江湖四大美人,果然一个赛一个的不好惹。 他正腹诽着,就听柳菲霏轻声一笑道:“不过既然你与那位岳少侠能过得了‘离心离德’这一关,可见这世上仍有同生共死的真情在。” 柳菲霏将他与岳沉檀二人和落入水牢的情侣相比,贾无欺直觉这话中有些古怪,但见柳菲霏说得坦然的模样,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于是坦率道:“朋友相交,不正该如此嘛。” 柳菲霏一听,神色奇异道:“朋友?” “怎么?”贾无欺疑惑地看了柳菲霏一眼,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柳菲霏盯着他,先是迷惑后是恍然,最后脸上露出了促狭的笑意:“原来如此,是朋友啊。” 贾无欺被她笑得十分不自在,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 “小弟弟,别害怕。”柳菲霏说着,又向贾无欺靠近了几步,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本蓝皮册子,扔到了贾无欺怀里:“这是姐姐赏你的,回去好好看看,对增进友谊大有裨益哟。”说完,她哈哈大笑,整个人如健羽仙鹤,横飞而起,霎眼之间,便已掠出十丈余远,不见踪迹。 贾无欺扫了这名为《江湖奇情录》的蓝皮册子一眼,只当是寻常话本,便随手一卷,塞进了怀里。 寒簪宫的玉衡殿,原本只在每年大祭时开启,现下却大开门户,张灯结彩,侍女小厮穿梭往来,乐师伶人鱼贯而入,殿门前集结了不少武林人士,可没一个踏入门内的,都张头探脑地朝殿内瞧去。 贾无欺和岳沉檀是被易清灵派人‘请’到这里来的,说是朱弦山庄的宫廷傩向来只有皇族才能观赏,如今能在寒簪宫排演,虽不是正式演出,但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能错过。于是在繁星和朗月的拥簇下,两人来到了玉衡殿前。 没想到比起他二人的无动于衷,其他与会的武林人士,就要兴奋激动得多了。 “曲红绡一会儿真会来?不是诓咱们吧……” “又不是闲着没事,诓你做什么?再说你看这架势,就算曲红绡不来,这宫廷傩肯定也是跑不了的。” “你说这曲则全,他妹妹的事还没了,怎么就有心思弄起这个来了?” “要不怎么说皇命比天大呢,这入夏以来各地多有旱情,今上欲派使者赴泰山祈雨,往年祈雨之前,必先唱傩,这次只怕也是如此。” “这时间赶得真寸,曲则全恐怕也是觉得时间紧迫,才在寒簪宫借地排演起来。” “这你可就错了,听说这次的傩戏不是曲则全排的,而是曲红绡排的,要不她怎么也要上场呢?” “你这消息靠谱吗?” “绝对的!” 贾无欺和岳沉檀站在人群不远处,不用开口询问,这七嘴八舌地讨论就不请自来地钻入他们耳中,只需站上片刻,整个事情的缘由便知道了个大概。 “这曲红绡年纪虽轻,却也是个能忍辱负重的人物。”贾无欺感叹道。 说话间,朱弦山庄的一行人,已走进了寒簪宫,紧紧跟在曲则全身后的一名女子,身材玲珑,头戴幕篱,想来就是曲红绡。她的出现,让方才还议论纷纷的人骤然收了声,生怕言语不当之处又伤害了这个刚刚经历了不幸的小姑娘。当朱弦山庄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玉衡殿中,殿外的人才又开始了议论,只是声音比先前都低了几分。 “看到曲红绡,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贾无欺道。 “哦?”岳沉檀看了他一眼,静待下文。 “之前那些遭遇淫贼的女子,包括曲红绡在内,都声称那淫贼叫晏栖香,带着九头章颂面具,还长着我原来的模样。可是我有一点想不通,九头章颂面具本就难寻,那淫贼既费尽功夫戴上,为何最后又偏偏要摘掉露出‘真面目’?”贾无欺摸摸下巴道,“况且,那淫贼姓甚名谁,若不是他自报家门,那些女子又是如何知道的?” 第一百零六回 “究竟如何,等他们排演完后,一问便知。”岳沉檀应道,见贾无欺一脸纠结地模样,他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淡淡道,“朱弦山庄和少林的关系向来不错,你若怕贸然上门太过唐突,我与你同去便是了。” “知我者,岳少侠也。”贾无欺面上愁云顿散,笑嘻嘻道。 岳沉檀被他笑得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目光转向玉衡殿内:“好了,此事稍后再议……现在,认真看戏。” “是!岳少侠说得对!”贾无欺十分响亮地应道。 玉衡殿内的摆设,与从前已大不相同。横梁之上,挂满了色彩鲜艳的彩绢八角灯,屋中放着两座制作精美的十六屏山水屏风,朱弦山庄的人已经准备妥当,乐师坐在一边蓄势待发,行傩之人则各自戴好傩面,站在设定好的位置上。大殿中央放着一张镶金紫檀桌,桌前坐着两名戴着傩面的男子,其中一名正是曲则全。两人身侧,各有一名打着芭蕉扇的婢女,芭蕉扇太过巨大,将桌后的人的身形掩住。而这个被掩住的人,正是曲红绡。纵观全场,除却乐师之外,只有她一人没有戴傩面,以真面目示人。 “原来是‘肉傀儡’啊。”看到殿中情景,贾无欺明白了过来。 这‘肉傀儡’是傩戏中一种颇为少见的形式,一般是由不装扮的‘先生’在神案边临文讲唱,每唱到一个人物,此人物便戴着面具上场,上场后或坐或立,或凝然不动或活蹦乱跳,所有表述都由临文讲唱的‘先生’担任。说白了,这‘肉傀儡’与木偶戏颇为相似,带着傩面的人所有的举动都由‘先生’来操纵,这使得这个不戴傩面的‘先生’在这场傩戏中成了十分重要的角色。‘肉傀儡’演得好坏,与这唱念剧情的‘先生’有着莫大的关系。从前‘肉傀儡’的‘先生’多由男子担任,皆因这实在是个颇费体力的活计,一场傩戏要从头说到尾,角色多时还要不停地转换声调语气,女子较男子本就气息薄弱,要凭一人撑起全场实在是有些困难。 可眼下,这曲红绡俨然就是担当了那‘先生’的角色,贾无欺摸摸鼻子,实在不明白有那么多的角色可选,曲红为何绡偏偏要给自己设计一个这么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随着鼓弦声起,曲红绡婉转的歌声从殿中穿来,贾无欺眼睛一亮,这样唱本,确实比那些男子的照本宣科要动人许多。‘肉傀儡’的‘先生’们唱的本子多为七言赞诗,其中还夹杂着不少枯燥的请神之词。但曲红绡却与他们不同,她开场便用昆腔,唱词与通俗话本上的遣词造句类似,不仅比原先的七言生动了许多,她时而清澈时而柔媚的唱腔也将人物的情感变化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场‘肉傀儡’的剧情并不复杂,讲得是一名孝子的母亲身患重病,药石无效,他只好每天向菩萨恳求,求菩萨将自己的寿元分一半给他的母亲。终于,菩萨被他的诚信感动,决定用三道难题来试探他。第一道和第二道孝子都顺利通过了,眼下还剩下第三道难题。 扮演孝子的正是曲则全,坐在他对面的人扮演的是那有意试探他的菩萨。曲红绡的声音在此刻突然一收,只听“咚咚”几声,鼓声骤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端着一只热气腾腾地碗上了场。 扮演菩萨的人将那只碗向曲则全推了推,曲红绡的歌声同时如细雨泠泠般响起。菩萨的最后一道考验,是让孝子将碗中的河豚肉吃了,若他没有中毒,便说明天意助他,他母亲的病自然会得到救治,若他中毒了,便是天意如此,莫要强求。这般要求只是为了试探孝子是否有为至亲现身的勇气,故而孝子若坦然吃下,自然是不会中毒。 民间有“拼死吃河豚”的说法,皆因河豚味虽珍美,但身含剧毒,要将这些有毒的部位剔除干净,对厨艺的要求十分高,故而寻常酒楼中鲜少有河豚入菜。不过寒簪宫中藏龙卧虎,既然后厨敢将这河豚肉端上来,对自己的手艺定是有十足的把握。 只听“锵”地一声,钹声一响,仿佛预示着“孝子”下定了决心,只见曲则全举起筷子,碗中汤水微荡,一块河豚肉被曲则全吞入腹中。 “菩萨”见状,赞许地点了点头,他张开口似要说话,可曲红绡那边却不知怎的,迟迟没有发声,他只好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待曲红绡再度吟哦起来,“菩萨”朝“孝子”伸出手,掌心躺着一粒可治百病的仙丹。 若按着剧本走,“孝子”此刻应该扑通一声跪下,感激涕零地朝着“菩萨”三拜九叩。可“孝子”此刻看着仙丹,却像看着催命的□□,身子一僵,随后“咣”地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玉衡殿外的围观者听到里面的动静,正觉得奇怪,就听里面传来一阵尖叫声道:“出事啦!快找大夫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得有些茫然。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进去看看啊!”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出声喊道,其他人这才如梦初醒,有的奔向瑶光殿通知易清灵,有的急匆匆地冲进了玉衡殿。 等贾无欺再次见到曲则全的时候,他双目紧闭地躺在玉衡殿的罗汉床上,面色青紫,一动不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拔下他喉上的银针,对着亮光处瞧了瞧,然后叹了口气道:“他这是误食了有毒的河豚,才遭逢此难啊。幸好服下本草丹及时护住心脉,否则,”他摇了摇头,“只怕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本草丹是寒簪宫的秘制丹药,被奉为疗伤圣品,在江湖中千金难求。易清灵听闻玉衡殿中发生的事后,即刻命人带着九粒本草丹让曲则全服下,费劲一番功夫,总算是将他的性命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听了老大夫的话后,原本哭得满面泪痕的曲红绡更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道:“怎么会这样……”说着,她一把抓住老大夫的袖子,两只红通通地大眼睛恳求地看着对方道,“你一定能让哥哥醒过来,对吧?” 老大夫看着她的样子十分不忍,但也只能道:“老朽只能尽力而为,若半月后还是无法让曲庄主苏醒,恐怕……” 他话未说满,但曲红绡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巴掌大的脸上泪如泉涌,易清灵实在看不过去,将她拉到一边,低声细语地安慰了起来。曲红绡的哭声终于止住,她拉着易清灵的手,央求道:“清灵姐姐,你一定要彻查此事!说不定是那做菜的厨子有意置我哥哥于死地!”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易清灵,河豚宴向来是寒簪宫待客的一大特色,从未有过中毒之事发生,怎么今日不过是一碗小小的清炖河豚,就出了如此纰漏?难道真是有人刻意为之? 易清灵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来人,去把做这道菜的厨子给我押上来!” 做这菜的是后厨的赵师傅,他在寒簪宫干了五年有余,一直顺风顺水,颇得重用,哪里想到今日会遭来这无妄之灾。易宫主的毒辣手段他素有耳闻,当他跪在易清灵面前时,才发觉听传言时生出的恐惧不及现在的万分之一。 但为了活命,他不得不鼓足勇气道:“易宫主,真的不是我故意下的毒!” 曲红绡愤怒地瞪着他,正要开口,就被易清灵拦下来。易清灵浑不在意地扫了赵师傅道:“既不是你故意为之,曲庄主吃的那碗河豚肉又分明有毒,这么说来,是你一时疏忽,厨艺上出了纰漏咯?” 疏忽大意总比刻意下毒要强得多,赵师傅慌忙点头道:“恐怕是小的一时不查,没将河豚清理干净,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说完,他就“砰砰”地在地上磕头求饶。 易清灵嗤笑一声:“听闻河豚毒厉害得很,沾之即死。既是你一时疏忽,那想必除了这碗中的肉,后厨锅里的汤汤水水也俱都有毒吧?” “当然当然!”赵师傅信心满满道,“宫主一查便知。” 片刻之后,前去后厨的人俯到易清灵耳边低语几句,易清灵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如何?”赵师傅急切地问道,“易宫主相信小的不是刻意下毒了吧!” “赵师傅,”易清灵十分亲切地唤了他一声,赵师傅刚想答应,就见易清灵面色一变,疾声厉色道:“若不是看你在后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现下你已该在寒簪崖下躺着了!” 赵师傅一听,冷汗直冒,仓皇道:“易宫主这是何意?” “哼,”易清灵冷笑一声,“你问我是何意?我倒要先问问你,你说你不是刻意下毒,那为何锅里无毒的河豚肉到了曲庄主的碗里就有了毒,为何从你的卧房中又搜出了来历不明的一百两银子?” 赵师傅被易清灵的质问砸蒙了头,迷迷糊糊道:“一百两?什么一百两?” “还想狡辩,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易清灵脸上闪过一丝狠戾的神色,“来人,把赵师傅请到寒簪崖的牢房里,好好招待。” 赵师傅的哭喊声没持续多久,就被拖了出去。 贾无欺远远站着围观了半晌,见到赵师傅被拖走时的惨状,“啧”了一声道:“看他这样子,我倒觉得,他也许真不知情。” “将赃款藏在卧房内,稍微有些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做。”岳沉檀道。 “正是。”贾无欺道,“还有,换做是我要刻意下毒,肯定会先把那熬汤的物件都清洗干净,免得落人把柄。哪里还会向赵师傅这样,迫不及待地恳求别人去检验?” 岳沉檀微微颔首:“他方才的神情不似作伪。” “那可就有意思了。”贾无欺摸摸鼻子,侧头看向岳沉檀,“我想走近看看,你呢?” 岳沉檀没有明言,但他跟在贾无欺身侧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此时玉衡殿上只剩下三五个人,曲则全已被抬回了罗浮峰,众人也渐渐散去,惟有易清灵还留在殿中,安抚着哽咽不已的曲红绡。 注意到贾无欺二人走来,易清灵轻轻拍了拍曲红绡的肩头,然后朝他二人道:“二位怎么还不走?莫不是还想找点‘麻烦’?” 她虽这么说,眼中却一片戏谑,并无恶意,贾无欺便直言道:“不知易宫主能否容我二人在此探查一二?若真是赵师傅故意下毒,他也是受人指使罢了,只是处罚他并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那背后之人既然要曲庄主在此处毒发身亡,说不定会留下什么相关的线索。” “哦?”易清灵柳眉一挑,语气不明道,“你是觉得我处罚得太重了?” 贾无欺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岳沉檀冷冰冰道:“或是根本就错了。” “你!”易清灵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岳沉檀,“既然岳少侠觉得我决断有误,那我原本赞同贾少侠的建议,现下看了,还是算了吧。” “无理取闹。”岳沉檀面无表情道。 贾无欺一看要遭,连忙打圆场道:“易宫主,你别与他计较,他——” “无胆无谋。”还没等贾无欺说完,岳沉檀又扔出四个字。 易清灵的笑脸已有些狰狞:“岳少侠屡次出言不逊,又循的是哪家的理用的是哪家的谋了?” “知错不纠,胡搅蛮缠,是为无理取闹。有明路可走,却不愿尝试愚蠢拒绝,是为无胆无谋。”岳沉檀面上露出一丝讥诮之意,“易宫主不愿让我们留在此处,不过是怕万一找到有关真凶的证据,伤了你那不值一提的名声罢了。” “好,好,好!”易清灵气得发狂,终于连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你们若想留就留罢,就算留到死也没人会管!” 说完,她一把拉住曲红绡的手,气冲冲地向外走去。玉衡殿的门被“砰”地一声砸上,殿内终于又恢复了安静。 半晌,贾无欺才叹了口气道:“岳兄,你是不是从不知道怜香惜玉四个字如何写?” “莫非你知道?”岳沉檀不答反问道。 贾无欺觑了一眼岳沉檀的神情,觉得自己似乎又说错了话。 第一百零七回 贾无欺探查一阵,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他又围着曲则全出事的那张桌子走了一圈,目光从桌面游移而下,在桌角附近徘徊了一阵,最后定在了地上一点。 “这是什么?”他从地上捡起了一根细长的棉线,棉线一端还有焦痕。 他端详了片刻,抬头望向桌子正上方悬挂的一盏盏华丽的八角灯,自言自语道:“莫非是灯芯掉了下来?” 棉线是常用来作烛芯的材料,可这屋里的灯都是有灯罩盖上的,这棉线又是如何掉出来的呢?贾无欺拿着微焦的那一段放在鼻下嗅了嗅,确实有一股蜡油的味道。 他把那根棉线收入怀中,又背着手弯着腰,围着木桌转起了圈。 “你在找什么?”岳沉檀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远远地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转来转去。 贾无欺看他一眼:“岳兄难道不想找找藏在这屋中的线索吗?” “不想。”岳沉檀直白道,“与其自己找,还是看你找比较有趣。” 贾无欺翻了个白眼,正要低头继续,就听岳沉檀又道:“你脚后三寸,或许有你要找的东西。” 贾无欺倒退一看,果不其然,两根寸余长的细木条正躺在地上。与室内富丽堂皇的家具相比,它们实在太不起眼,很容易就被人忽略在一边。况且这不足手指粗的木条也没什么稀奇,若是一般人见了,也就当成是垃圾踢到角落去了。 “这木条有什么问题吗?”贾无欺捏着两根齐长的木条转了转,似乎没发觉什么特别之处。 “本也没什么特别。”岳沉檀淡淡道,“但若你抬头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这木条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偶然。” 贾无欺盯着挂满花灯的横梁半晌,眼神突然一凝,“哗”地一声,他飞身而上,从木桌正上方的横梁上取下了一样东西——正是一根寸余长的细木条! 那横梁上由于吊满了华灯,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很难注意到隐藏在横梁之上的这根木条。若不是岳沉檀提醒,贾无欺说不定也就漏看了这藏在横梁上的东西。 “岳兄,你这眼神,可比我强多了。”贾无欺有些佩服道。 “有时候,看得太清楚也未必是件好事。”岳沉檀语气不明道。 “别的时候不论,这一次,却肯定帮了大忙了!”贾无欺看着手中的三根木条,再加上方才发现的一根棉线,一个想法快速在他脑中形成,他脱口道,“我觉得,曲庄主碗中的毒,就是在这玉衡殿中下的。” “若是在后厨或者送菜途中下毒,动作太过明显,稍不留神便有差池。但若是在玉衡殿中下毒,借着傩戏上演时的人多声杂,说不定更为可行。”贾无欺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这傩戏演出时下手?”岳沉檀问道。 贾无欺点点头:“我觉得最有可能下毒的,便是参演这场傩戏的人。他可能借由某个动作,或者某个表演,在那碗里放了东西,然后亲眼确认曲则全中毒后,再离开。”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语气有些矛盾道,“可从那碗河豚肉被端上,除了曲则全外,经手的只有扮演小厮和扮演菩萨的两个人,难不成凶手是他们二人中的一个?” “若是他二人,那这木条和棉线又是作何用的?”岳沉檀提醒道,“你莫忘了,这最后一根木条可是置于屋顶的横梁之上,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三根木条,棉线,中毒…… 贾无欺皱着眉头苦苦思索这其中关联,目光在放置木条的横梁上扫来扫去。因为那里正好是位于木桌的正上方,五颜六色的花灯高低有致地围在一起,如花团锦簇,十分好看。贾无欺想到棉线上微焦的痕迹,突然眉心一跳,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你说,那棉线是不是用来悬挂□□?”贾无欺看向岳沉檀道,“假设棉线是用来悬挂□□,之所以不直接绑在横梁上,是怕绑上后不易取下,若被人发现之后,很容易起了猜疑。故而下毒之人用这三根木条作为辅助,用棉线将□□悬在了横梁上,木条和棉线最后就算掉在地上来不及处理掉,也很难引起人的注意,最后还会被下人当成垃圾清理掉。”说着,他摆弄着手中的三根木条,“可就是不知道这三根木条是如何将□□吊起来的呢?” “此事不难,”岳沉檀道,“当务之急是弄明白,那□□是如何从梁上跑到曲则全的碗里的。” “此事也不难。”贾无欺学着岳沉檀的口气道,“用蜡球即可实现。” 岳沉檀眸光一闪,已是明白了过来,但嘴上依旧道:“愿闻其详。” 贾无欺沾沾自喜道:“我也是方才看了那梁上的花灯,才明白过来。若将毒液封存在蜡球中,等蜡球融化,毒液就会从中自动流出,就算全程不接触那碗河豚肉,也能下毒。方才横梁上的那根木条,正是放在花灯最多的地方,那里温度最高,蜡球也更容易融化,蜡球融化后封在蜡中的棉线头因为高温便会出现轻微的焦痕。”说着,他略一思忖道,“说是这么说,可蜡球的分量却也不轻,这木条这样小,若仅凭放在横梁的那一根想要吊起一颗蜡球,恐怕很不稳妥。” “谁说只凭一根?”岳沉檀淡淡道,“你置掉在地上的那两根木条于何地?” 贾无欺苦着脸道:“我不正是想不明白这三根木条是如何放置的嘛……” “你可见过歇山顶?”岳沉檀突然开口道。 “何为歇山顶?”贾无欺茫然道。 “歇山顶乃是屋顶的一种样式,许多古庙都用的是这样的屋顶。一条正脊,四条垂脊,四条戗脊,比寻常屋顶要稳固许多。”岳沉檀解释道,“歇山顶的特别之处,在于它上部的正脊和两条脊背间形成的一个三角结构,称为‘山花’,正是有了‘山花’的存在,才让歇山顶较其他屋顶更能承重。” 说着,他接过贾无欺手中的三根小木条,在桌上摆了起来:“这三根木条亦可组成一个简易的‘山花’。”他将一根木条放在桌沿,露出一点头,然后道,“若将棉线挂在这木条上,再用一根木条撑开垂下棉线,最后用第三根木条抵在桌沿木条的头部和横撑的木条中间,这样别说一颗小小的蜡球,就算是两三斤的货物,也能吊起。” 贾无欺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如同变戏法一样,眨眼间便将一只茶壶盖稳稳悬在了空中,没用其他任何多余的工具,只是靠三根短小的木条和一根棉线而已。他不由瞪大了双眼,觉得此刻非常需要大大褒奖岳少侠一番。 罗浮峰,西颢斋。 扮演菩萨的朱明山庄弟子孙兴德和扮演小厮的弟子杨桐在被贾无欺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之后,终于坐不住了,扑通一声从跪了下来:“贾少侠,听闻你和岳少侠是寒簪宫的贵客,可千万请你帮咱们向易宫主求求情啊!庄主中毒真的不关我二人的事啊!” 他二人在玉衡殿中见了易清灵对待赵师傅的态度后,就一直惶恐不安,生怕易清灵一个不高兴,将他二人也直接钉在棺材里扔下崖去。这下终于见到一个为查明真相而前来拜访的贾无欺,觉得总算是有地方洗清自己的嫌疑了,看贾无欺的眼神就如同看着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一般。 “二位快起来说话。”贾无欺可不敢受这么大的礼,把他二人扶起后道,“其实关于下毒之人,在下已有了些线索。只不过尚未有定论,还需二位的帮助。” “贾少侠尽快吩咐!”二人齐声道。 “吩咐不敢当,只是在下对排演之时的情况有些兴趣。”贾无欺道,“不知那时,二位可有发现任何不同寻常之处?” 杨桐苦苦思索一阵,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他只是个负责上菜的小厮,本来就戏份极少,在整出戏里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连傩面都是随处可见的样式,并非特制。 倒是孙兴德,他这菩萨的角色贯穿始终,故而对整个剧本的内容都很熟悉,贾无欺问起时,他仔细想了想,最后道:“有一件事,原本我并未多想,但贾少侠这么一问,我觉得似乎是有些反常。” 贾无欺闻言眼睛一亮:“哦?” “这事要从排演之前说起。”孙兴德道,“贾少侠有所不知,这排演虽不比正式演出,但从服饰到装潢,从道具到鼓乐,都与正式演出无二。庄主为了让排演能够顺利进行,在排演之前,这傩戏中主要的角色,已经相互对着剧本演练了不下百遍。别人我不敢说,但我自己,就算没那些个吹拉弹唱,我也能该什么时候做什么动作,分毫不差。” 说着,他叹口气道:“可排演时,演到庄主吃下河豚肉的时候,明明就该‘菩萨’夸赞‘孝子’的诚心和勇气了,我张开嘴,可那声却没发出来!” 贾无欺闻言,略一思索道:“你是说,曲红绡本该那时唱本,她却没有。” “是哩!”孙兴德有些郁闷道,“当时我还觉得可能是自己算错了时间,在庄主面前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这下可完蛋了。可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庄主就……”说着,他又重重地“哎”了一声。 “当时没来得及多想,我回来之后,却越琢磨越不对。”孙兴德继续道,“我把当时的情景反复了无数遍,怎么想怎么也不是我这里出的岔子。可那本子原本就是曲小姐编的,之前我们排练时她场场都到,而且拿着沙漏卡时间,严格极了,按理说,她是不会出现这样明显的失误的。” 贾无欺听到这里,马上问道:“你说那失误是因曲红绡而起,可还有别人能够证明?” “这个自然。”孙兴德重重点了几下头道,“在场的乐师们都能作证,这调一变就该她唱了,可排演时调已经变了好几节,她却迟迟没有出声。” “原来如此。”贾无欺微微颔首,随即话锋一转道:“来寒簪宫之前,庄主和曲小姐可曾去往别处远游?” “曲小姐遇到了那种事,哪里还敢跑到外面去。”孙兴德压低声音道。 贾无欺眼珠一转:“那在出事之前呢?” “曲小姐信佛,常去山庄附近的寺庙上香。”孙兴德想了想,然后道。 朱弦山庄位于湘州府,和潇州府一衣带水,贾无欺眸光一闪,心中的许多疑问都有了模糊的答案。 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日暮之时,天光山影,昏黄一线。隐隐约约的哭声从朱明斋中传来,让本就寥落的暮色更加凄迷了几分。 “曲小姐,”贾无欺看着哭得凄凄惨惨的曲红绡,额角抽了抽道,“既有易宫主出手相助,寒簪宫中不乏奇珍异草,灵丹妙药,令兄一定会逢凶化吉,早日康复。” 曲红绡哽咽道:“可哥哥到现在还昏迷不醒,若是半月后他还是……” 贾无欺灵机一动,立刻道:“都说治病讲究对症下药,若是能抓到凶手,弄清楚他是从河豚的哪个部位提取的□□,又或者河豚毒中可还加了其他的东西,说不定大夫就可以更快地找到最佳的药方,将令兄治好。” 见曲红绡面上露出了一丝犹豫的神色,贾无欺又补充道:“况且,对凶手的身份现下也不是一无所知。”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木条和棉线道,“你看,这是什么?” 曲红绡一见他手中的东西,立刻面色煞白,水汪汪的眼中弥漫着恐慌的情绪:“我,我不清楚……” “曲小姐当然不会清楚,这是凶手留在玉衡殿中还来不及打扫的,”贾无欺顿了顿,咧嘴一笑道,“下毒工具。” 曲红绡本就惶恐不安,看到贾无欺脸上的笑容,她更是不由自足地哆嗦了一阵,然后努力稳住声音道:“哦?我却不知,这东西,也能下毒?” “曲小姐可知道这根木条是在哪里发现的?”贾无欺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其中一根木条道,“是在横梁上。”不等曲红绡反应,他又接着慢条斯理地自问自答道,“棉线和其他两根木条呢?是在地上发现的。借助这三根木条和一条棉线,将蜡球封好的河豚毒液悬在花灯之间,凶手掐准了蜡球融化的时间,让毒液在令兄吃下河豚肉的前一刻滴入碗中,让人误以为令兄是食用了未处理干净的河豚肉才中毒的。” 说到这里,贾无欺看了一眼曲红绡道,“曲小姐觉得,这个能将上菜时碗的摆放位置以及令兄吃河豚的时间都把握的分毫不差的凶手,最有可能是谁呢?” 曲红绡一只手抓紧了身侧的衣服,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缠绕着耳畔的一缕碎发,轻声道:“或许是对这场傩戏十分熟悉的人罢。” 贾无欺点了点头,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站起身来道:“关于凶手的身份,曲小姐不用急着下定论,可以再仔细想想。只是,”他深深看了曲红绡一眼道,“曲小姐需知道,河豚毒毒性迅猛,只需几滴毒液,便可置人于死地。不论何人,若决定使用河豚毒,那定是起了杀心。”他话音未落,曲红绡身子一僵,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地神情。 贾无欺叹了口气道:“在下言尽于此,曲小姐若有新的线索,不妨来灵药峰找我。”说罢,他再无多言,抬脚离开了朱明斋。 是夜,暴雨倾盆,电闪雷鸣。 贾无欺正闭目躺在榻上,轰隆雷声中,他听到“吱”地一声轻响,紧闭地木窗不知何时露出了一丝缝隙。这时只听“咔嚓”一声霹雳声起,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窗前,在窗纸上投下一个瘦削的人影,人影的背上,仿佛还背着一把扫帚。 “扫帚老人?”来不及多想,贾无欺从床上翻身而下,推窗望去,风雨交加的夜色中,一个黑影在不远处伫立,似乎在等着他跟上来。 贾无欺立刻跳窗而出,斜斜掠出数丈,两人于是你前我后,俱是一言不发地一展身形,衣袂飘飘,如苍鹰一般向空中掠去,倏然几个起落,便已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和漫天的风雨里。 贾无欺跟在那人身后,从岁寒斋一路掠至寒簪崖前,那人才收住了脚步。二人隔着重重雨幕,那人又远远站着背对贾无欺,容貌看不真切。但从身形装扮来看,却是颇像那名传授贾无欺履虚乘风步的扫帚老人。 “阁下可是——” 贾无欺刚要出口询问,一阵沙哑阴沉的笑容从那人嘴里传出,霎眼之间,那人已右腿为轴,身体一旋,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指如剑,疾地向他肋下的期门穴点去。 第一百零八回 贾无欺脸上笑容一敛,腰身一拧,堪堪避开对方指尖的锋芒。来人一招不成,又接一击,手腕一扬,借着寸劲发力,朝贾无欺心口抓去。贾无欺脚下一滑,整个人如同一只陀螺,在湿滑的山石上旋转,一下便闪到了来人的身后。 “你不是扫帚老人。”贾无欺望着对方的背影,也并不急于攻击,反倒是不紧不慢地下了结论。 来人没有转身,亦没有明确回答,只是发出一阵如夜枭般的喑哑笑声。 “你虽不愿意说,我却也猜得到。”贾无欺想了想道,“你极力想要掩盖自己的武学出处,出手虽快,但招式却都十分平常。”说到这里,他还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若你真的有心取我性命,照这么打下去,在你杀死我之前,恐怕你先累死了。” 来人听到这话,肩膀一耸,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必你也是知道的,我的对敌招数并不十分高明。”说完这句,贾无欺不但毫无愧色,倒还有些沾沾自喜道,“但跑路的经验倒是十分丰富。故而我十分确定,我不一定能打赢你,却一定能躲开你。” “那便来试试罢。”来人低哼一声,放在身侧的两只手十指一钩,化掌为爪,猛地跳起,凌空一转,朝贾无欺的天灵盖狠狠抓来。 这是——锋棱碎骨爪?! 像,又不像。 危急关头,贾无欺已来不及想太多,带着狠戾之气的双爪,尚离他有数寸之遥,几根碎发已经飘荡在了空中。若真的被这堪比利刃的双爪碰到,恐怕他的头盖将不复存在。趁着对方下降的刹那,贾无欺向后一弹,整个人以后仰之姿腾入半空。来人见状,脚尖略在地上一点,整个人也如飞鹰一般朝贾无面门扑去。 方才他心中已有了计较,他比贾无欺腾空晚,正好趁对方气竭下落之时使出杀招,定然不会落空。可就在他朝贾无欺攻去时,贾无欺却并未像他想的那样呈下落之势,反倒像在空中有所凭依般,身形一卷一展,在他头顶翻过一个筋斗,十分轻松地避开了他的攻击。 贾无欺的浮空能力已远远超过了来人的预料,他心情复杂,落地时甚至有些控制不好自己的表情。 “如何?”贾无欺站在不远处抱臂道,“我没骗你吧。”其实对来人,贾无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若是为杀他而来,这人的杀意却并不浓烈,若不是为了杀他,这人的出手却也式式皆为杀招。这人究竟意欲何为,着实令人无法断言。 贾无欺的问话让来人略一失神,然而也不过眨眼功夫,锋利的双爪已再度朝贾无欺攻来。不再纠缠于上盘,这一次,来人的每一爪都朝贾无欺的下盘攻去。悬钟、丘墟、解溪,位于脚腕上的三处大穴,无疑是这次双爪攻击的目标。爪如利电,以迅疾之势朝贾无欺的脚腕处钩去。贾无欺不避不躲,脚下一旋,霎眼之间,步法已变幻数次,所谓三回九转,不外如是。就在来人再度出手时,贾无欺一反常态地朝来人扑来。 不知为何,本该出手凌厉的人招式莫名凝滞了片刻。借着这片刻凝滞,贾无欺身形一晃,影子如闪烁不定的火苗,悄无声息地紧紧贴向了来人身后。来人暗道一声糟糕,猛地一震袖口,呛人的浓烟顷刻之间扩散开来,贾无欺不由捂住口鼻,向后退去。待浓烟散去,哪里还有来人的踪影。 夜浓如墨,雨疏风骤。 贾无欺直直站在淅沥的微雨中,面色肃然,丝毫没了往日里嬉皮笑脸的模样。面对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人不借机出手,反倒骤然脱身,已说明了许多问题。呛人的浓烟不仅为了脱身,还为了隐藏—— 隐藏他自己身上的气味。 可惜的是,贾无欺虽然不擅杀招,嗅觉却实在不错。他没有错过来人身上极力试图掩盖的味道,一个他十分熟悉的味道,龙楼香。 * 看着几条逼近的黑影,晏栖香深感自己流年不利。不仅背上莫须有的“乱采花”黑名,现下连性命恐怕也要交待在这里了。他本与贾无欺修书一封,约他在城中后巷口相见,没想到救命的人没来,倒是先等到了要命的人。 晏栖香无奈地吹了声口哨,冲着那几条黑影自嘲道:“诸位兄台,深夜来此,定不是为了偷香窃玉吧?” 不出所料,那几条黑影没有给出只言片语,但从他们紧接而来的攻势看,他们的来意不言自明。五条黑影,一左一右,一上一下,最后一个专攻中盘,意图将晏栖香的退路完全封死。 “看来诸位对在下的路数已了若指掌。”晏栖香一边苦笑着,一边勉强躲避着四面八方攻来的杀招。他自诩江湖清流,最烦与人动手,诸多武功中,除了轻功,他都不感兴趣。后又为讨佳人欢心,轻功中那些姿态不佳的他也不屑去学,只专门学些看上去风度翩翩仪态万千的招式。须知越实用的武功常常越为简单粗暴,花花架子固然好看,在实战中却帮不上什么忙。特别是在身处囹圄之时,脱困之处往往位于一言难尽之地,这可苦了晏栖香。 他被五人团团围住,“陌上飘琼”的招式眼下无法施展。况这五人不仅步法灵活,出手也十分迅猛,晏栖香左支右绌,只能堪堪躲过关键的杀招。不过十多个回合,他的衣服已变得破破烂烂,手上颈上也不幸地挂了彩。 眼见脸上也将挂彩,晏栖香不得不痛下决心,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其实他并不是无计可施,五人围攻他时,他已注意到了其中的破绽。为了将他的进退之路统统堵死,在他左右死守的两人常常大步拧转,总是先一步拦住他的去路。这样的堵截固然有效,但却不可避免的在下盘露出了空门。 晏栖香再次瞥向二人两腿之间,颇为绝望地闭了闭眼,深深提了一口气,突地身形一矮,整个人如梭子一般,从一人的□□滑了过去。 实在太不体面了。 晏栖香一边郁闷着,一边从地上“嗖”地直起了身子。法子如他所料,不甚体面却十分有效。晏栖香这一记“钻裆功”显然不在五人的预料之内,等他脱出重围之时,五人似还未反应过来,仍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诸位,后会无期。”晏栖香一掸长袍,又恢复了清风朗月的模样。随着他的身形渐渐飘远,声音也飘散在了空气中,等那五人想要继续追击时,哪里还有晏栖香的身影。 沉沉夜色中,一只闻香虫奋力扇动着翅膀,穿过鳞次栉比的房屋,绕过一条条或明或暗的街巷,最终朝着一座灯火通明的高楼飞去——一枝春。 跟在闻香虫身后的贾无欺蓦地停住脚步,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的表情。 “一,枝,春。”岳沉檀望着楼前高挂的招牌,不紧不慢地逐字念道。 “岳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贾无欺话还未说完,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已热情地迎了上来,二话不说就要将二人拥入大堂内。贾无欺挣扎片刻,就听一个含笑女声道:“这位公子,看上去颇为面熟。” 岳沉檀看了贾无欺一眼,薄唇微抿。 贾无欺看向说话的女子,忙道:“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吧……” 那女子如水的目光脉脉望向贾无欺:“奴家怎么会看错,上次公子来,看到奴家就远远躲开,像是怕奴家吃了你似的。”说完,她还羞涩地低头一笑。 此时二人已被拉扯进了大堂内,贾无欺拧了拧身子,迫切想要从这充满脂粉味的包围中抽出身来,只得干笑道:“姑娘真会说笑。” “奴家哪里——”那女子似笑非笑地朝贾无欺抛了个媚眼,余光突然瞥到了地上的东西,她“咦”了一声,从贾无欺脚下拾起了一本蓝皮册子。 贾无欺一看她手中那本《江湖奇情录》,立刻摸了摸自己的怀里,果然正是柳菲霏送他的那本书。那日他随手塞进怀里,一直未曾拿出来看过。 “姑娘,这册子是我的——” 贾无欺话音未落,就见那女子翻开册子扫了几眼复又合上,随即了然地看向贾无欺道:“原来如此,方才是奴家强人所难了。” 贾无欺一脸不解,岳沉檀的目光倏地落到了那本册子上。 那女子颇为体贴地将册子重新塞进贾无欺怀里,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怪公子过门不入,咱们这儿确实不能满足公子的需求。”说着,她朝身边的几名女子耳语一番,原本包围着贾无欺二人的姑娘们一下都散了开去。有的充满兴味地看着他二人,面上也浮现出那种让贾无欺摸不着头脑的了然神色。 贾无欺轻咳一声,虽然他此刻不确切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却清晰地感受到气氛的古怪,于是试探道:“姑娘……可是有什么误会?” “公子不必多说,”女子温柔一笑道,“想来公子初来乍到,对这城内不甚熟悉。若公子想找可与一枝春相匹的地方,子瑕栏是个不错的去处。” “我二人是来寻人。”女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已被岳沉檀冷冰冰的声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寻人?”女子目光在岳沉檀和贾无欺二人脸上逡巡,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妍妍,他们是来找我的。”一个带着几分倜傥之气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晏栖香摇着纸扇,半倚在扶手上,从高出望下。 妍妍看了看晏栖香,又看了看贾无欺二人,半晌才道:“原来他们要找的人是晏公子……晏公子果然当得起风流二字。” 晏栖香摸摸鼻子:“妍妍,我怎么觉得你话中有话……”妍妍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扭着腰走了。 片刻之后,一枝春最顶层的厢房内,灯亮了起来。 贾无欺拉了把椅子坐下后,上下打量了晏栖香一番:“被劫色了?” 晏栖香摇摇头,痛心道:“不,比这要严重得多。” 贾无欺点头“哦”了一声,随即调转话题道:“来,说说你发现了什么?” 晏栖香叹了口气,幽怨道:“小滑头,你真真无情。” “看来围堵你的人并未下狠手。”岳沉檀坐在一旁,凉凉道。 晏栖香并不想回忆自己脱身的细节,干咳一声,道:“不过既然他们专程来找我,说明我追查的方向定然是正确的。” “又或者,他们只是单纯看你不顺眼罢了。”贾无欺故意道。 晏栖香耸耸肩:“他们不买我的帐无所谓,只要姑娘们买账就行了。”随即他压低声音道,“我顺着官府的告示调查,发现那些被采花大盗糟蹋的姑娘俱都来自大户人家。大户人家人多嘴杂,我这一打听,还真打听出了些东西。” “哦?”贾无欺挑了挑眉。 “这些姑娘虽都年纪尚小,但都有婚约在身。” “婚约……”贾无欺心念电转,立刻道,“不错,曲红绡也有婚约在身!” “难道那采花大盗只采有主之花?”晏栖香疑惑道。 “不——”贾无欺摇摇头,“也许,正是有主之花,采花大盗才会去采。” 晏栖香目光一凝,他似乎明白了贾无欺话中的含义,若这是真相,不免让人不寒而栗。 岳沉檀的话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你所调查的这些人家,后来可曾因采花大盗一事退婚?” 晏栖香点点头:“有的是自己主动提出,也有的是男方家中提出解除婚约的。” “这就对了。”贾无欺道,“原本缔结的婚约,因采花大盗一案而解除,这采花大盗不像是为采有主之花而来,倒像是专为破坏婚约而来。”说完,他看向晏栖香,接着问道,“除了婚约,这些人家可还有何共同之处?” 晏栖香刚要张口,贾无欺摆摆手阻止了他道:“你先别说,让我猜猜——”他转了转眼珠,然后道,“这些人家中可都有人诚心礼佛?” 晏栖香闻言一愣,然后惊奇道:“你是如何得知的?确切地说,不是家人,而是这些女子似乎定期都要前往寺庙上香。” 贾无欺没有回答晏栖香的话,而是转而看向岳沉檀。岳沉檀面容冷肃,眸色深沉道:“垂云寺。” 贾无欺神色一敛:“你有何打算?” “问清缘由。”岳沉檀淡淡道,“必要时出手。” 晏栖香看看两人,糊里糊涂道:“你二人在打什么哑谜?” “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贾无欺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关于那两位制傩工匠的死因,你可有什么发现?” 晏栖香微微颔首:“你可记得那位姓赵的小师傅,生前不是有许多大家小姐主动给他送饭吗?” 贾无欺点点头。 晏栖香叹口气道:“巧就巧在这儿了,那些大家小姐之前不仅有婚约在身,而且无一意外地都遭了那采花大盗的毒手。” 贾无欺眉头一皱:“赵铭死得十分突然,嘴中尚有食物,莫非是那些小姐送的东西有问题?”转而他又否定道,“不对,若是食物有毒,仵作早就该发现了。” 晏栖香瞥他一眼,似乎在说他太天真:“那些小姐们不仅争先恐后地给赵铭送吃食,而且或许是在家任性惯了,在外也毫不收敛,每次送去的吃食必须要赵铭吃完后才让他离开。” “必须吃完?”贾无欺眉头又皱了起来。 “食物中定然有蹊跷。”岳沉檀突然出声道。 晏栖香“哗”地一收纸扇:“不错,多亏我心思机敏,觉得这吃食中定有问题。与各家厨娘好说歹说,才撬出了一点有用的线索。”见二人的目光齐齐汇集在自己身上,他清了清嗓子,一扬下颌道:“那些厨娘说,自家小姐要求她们烹饪时必须加两样东西。”他故意停顿了下,然后才道,“甘草和京大戟。” 话音未落,就听岳沉檀沉声道:“十八反。” 贾无欺立即也反应过来:“原来如此。” 所谓十八反,是医圣张仲景给出的一组配伍禁忌,原本无害的两种药材配在一起,可能会产生剧烈的毒性。有的虽毒不至死,但长期使用,也会对身体造成巨大的危害。甘草和京大戟正是十八反中的一反,二者相调,毒性并不强烈,但若持续使用,对内脏会产生严重的损害。 “所谓十八反,并不是两种相克的药材放在一起就会危害身体,二者的配比也会影响它们的毒性。”贾无欺摸摸下巴道,“我曾听说,若京大戟的比例高于甘草,则这两种药材一齐使用并无危害。故而,”他笃定道,“这些大家小姐的背后,一定有人操纵。我不认为这些小姐能清楚知道十八反的精确配比该是如何。” “此外还有一点,王老师傅死时,那位请来的李大夫说过一句话,我有些在意。”贾无欺思索片刻道。 “哦?”晏栖香应道,“这李大夫我后来倒是去找过他,可他并未对王老师傅的死说出个所以然来。” 贾无欺道:“他当时虽未发现酒菜中的问题,却说了一句‘望潮楼的扶头酒,果然与别处不同’。”说罢,他看向晏栖香,“他后来可曾跟你提过此事?” 晏栖香眨了眨眼睛,随即道:“是了!问及王老师傅在望潮楼身死一事,他随口道,望潮楼的酒,带着一股子别处没有的甜味。” “甜味,”贾无欺玩味道,“恐怕是甘草味吧。” “若依你所说,王老师傅常年在望潮楼饮酒,想取他的性命,使用慢性□□神不知鬼不觉地致其于死地,是最妥当的办法了。”晏栖香道。 “况,买通一个酒楼的小二,并不是什么难事。”岳沉檀冷冷道。 贾无欺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叩:“可这两位师傅又是因何而遭毒手呢?若说江湖恩怨,他二人常年在作坊劳作,应该和江湖之事沾不上边。” “既非江湖之事,只有庙堂之事了。”岳沉檀道,“这二人皆精通制傩工艺,突然暴毙。而曲红绡出事后,大皇子将与九头章颂有关的手艺人通通收押。这二者之间的关系,岂是巧合二字可以解释的?” 贾无欺顺着岳沉檀的思路想去:“大皇子之令因采花大盗一案而起,假若那采花大盗每每作案并非意在采花,而是为了解除那些女子的婚约。那大皇子收押制傩工匠,不是为了曲红绡,而是出于别的什么目的……” “非也。”晏栖香拉长语调,摇摇头道,“坊间传言,大皇子可是爱极了那位曲小姐,听闻曲小姐出事,他可是双目赤红,怒发冲冠……”说着,他还“啧啧”了两声。 岳沉檀冷冷看他一眼:“这世上聪明人不多,自作聪明的人却不少。” 贾无欺一听这话,云开雾散,恍然道:“莫非是有人想借大皇子之手,除掉那些制傩工匠?”说着,他又自顾自地补充道,“不止,恐怕那些大家小姐也是被人利用,以助她们解除婚约的由头,借刀杀人……” 晏栖香闻言道:“可那些工匠不过是寻常手艺人,为何偏偏要对他们痛下杀手?” “寻常?”岳沉檀冷嗤一声,像是不屑继续解释下去。 晏栖香看向贾无欺,表情十分无辜。 贾无欺只好道:“你可记得采花大盗作案时戴的那个面具?那就是这些工匠的不寻常之处,他们都会制作九头章颂面具。恐怕这幕后之人的目的,就是将能够制作九头章颂的人斩草除根。”说着,他顿了下,又道,“你或许还不知,九头章颂面具曾被前朝作为奖赏赐给了朱弦山庄。” 晏栖香慢慢理清思路道:“也就是说,现下除朱弦山庄的那张面具外,其他的都被——” “不,”贾无欺叹了口气打断他,“朱弦山庄的那一张,已经不知所踪了……” “怎么会?”晏栖香惊讶道。 贾无欺将寒簪宫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在曲则全中毒昏迷数日之后,曲红绡终于松了口。她哭哭啼啼地告诉贾无欺,她并不想嫁给大皇子,后有人主动找到她,告诉她只要按照自己说的去做,大皇子和她的婚约自然会解除。但她的婚事,究竟还是得曲则全说了算,于是那人给了她些药,说只是寻常迷药,让曲则全昏迷一段时日,等她的婚事彻底告吹之后,曲则全自然会醒来。她信了那人,却没想到那药并不是什么迷药,而是带有剧毒的河豚毒液,若不是救治及时,她差点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哥哥。贾无欺看她哭得凄凄惨惨,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问她,那人既然提出帮她,总不会不求回报,定然需要曲红绡用什么东西进行交换。果不其然,曲红绡道那人看上了一个什么面具,遍寻不得,后来听说只有朱弦山庄藏有此面具,才找上门来。作为交换,他帮曲红绡解决婚约,而曲红绡则要帮他从藏宝阁中取得面具。 一口气说完这些,贾无欺连喝了几杯茶,才慰藉了干得冒烟的嗓子。晏栖香听完后,啧啧称奇道:“曲则全这么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怎么会教出如此天真的妹妹?” 贾无欺无语地摊了摊手:“或许不该用天真这个词。” 晏栖香微微一笑道:“对待美人,我总是要宽容些。不过,既然曲红绡已将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你们可知道那幕后之人的身份?” “她不愿说。”贾无欺鼓了鼓腮帮子,随即无所谓道,“不过无妨,即使他不愿说,那人的身份我们也大概猜了个□□不离十。” “我们?”晏栖香意味深长地扫了二人一眼。 “后面的事,我和岳兄会去解决。”贾无欺没理会他的调侃,看向岳沉檀道。 “那我呢?”晏栖香十分期待地问道。 岳沉檀瞥了他一眼:“活着。” 山色空蒙,雨霰疏疏。垂云寺隐在白云深处,形影模糊。上次去时,有人引路,不觉山路难行,此番两人单独前往,总觉垂云寺已近在咫尺,却又迟迟不曾到达。再数次穿林踏石之后,贾无欺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我怎么觉得,这条路似乎走过?” 岳沉檀走到几棵翠竹前蹲下身子,手指一抹根部的泥土道:“新泥。” 贾无欺撇了撇嘴:“若我猜得不错,岳兄,咱们似乎走到了个不得了的阵中。” “哦?” 贾无欺手指捻诀道:“方才咱们已分别按开门、休门、生门三个方向走过,若是寻常阵法,早就该出去了,而不是现在还在这里绕圈。” 岳沉檀眼中闪过点点寒芒:“看来是有人严阵以待了。” 贾无欺想了想道:“若要吉门失效,除非颠倒阴阳,将吉门和凶门调转。布阵前本该根据时令决定阵法为阴遁或是阳遁,可此阵中的八门方位显然不与时辰相合,恐怕是有人结鬼遁手印,鬼遁手印主鬼道,扰乱阵法中本该有的时序。” “原来是有人装神弄鬼。”岳沉檀冷笑一声,“找到此人,就能破了此阵吧?” 贾无欺皱了皱眉头:“布鬼遁之阵,非一人之力可为,恐怕——”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从头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苍老笑声。五名灰衣老人,如兔起鹘落,几个起落之间便来到了他二人眼前。 “小朋友,又见面了。”于守西看向贾无欺,笑眯眯道。 “老前辈,是你们?”贾无欺有些惊讶,随即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这次是真遇上了麻烦。” 于守西笑呵呵道:“其实解决麻烦的方法很简单。” “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他身旁的沐守中,面无表情道。 “可是咱们似乎不该放他活着离开。”别守北慢吞吞道。 “总要给年轻人一个机会,老大你说是吧?”佘守南看向归守东。 归守东站在一旁似在打盹,被佘守南轻轻拍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囫囵道:“啊……是。” 贾无欺看着表情各异的天残五酉,哭笑不得道:“五位老前辈可否告知在下,为何要将在下二人困入阵中?” “因为有人要你死。”沐守中简洁道。 “要我死?”贾无欺眉梢一挑,“换句话说,岳兄是安全的?” 别守北拍了一下沐守中的肩膀:“叫你说话这么快,你看,这回着了这位小朋友的道了吧?” 沐守中瞪了一眼贾无欺,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不知什么样的人物能请动天残谷的护法长老。”岳沉檀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但依在下所见,五位必不是奴颜婢膝为人马靰之辈。” 归守东颇为赞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故而老朽决定给你们一个机会。”说完,他看了佘守南一眼。 佘守南立刻补充道:“我五人虽受命而来,但该如何打倒是全凭自己安排。”他看向贾无欺二人,捻须道,“五对二难免胜之不武,不若咱们一对一较量,若你们皆能胜出,便是咱们技不如人,不怪没能完成任务。” “这倒公平得很。”贾无欺眼珠一转,笑嘻嘻道,“敢问五位老前辈,这较量,是怎么个较量法呢?” 他话音未落,脚下却骤然一空,他眼睛一瞥,只见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掌正抓在他的肩上。 “小朋友,先上来说话。”于守西手掌在他肩上一按,贾无欺只觉一股浑厚的内力直直撞到他的肩上,带着他不由分说地向后冲去。他脚下借力数次,才堪堪停在一株翠竹上。 两人相距不远,各踞一株老竹,竹身弯成一道弓形,在清风中微微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释放弓弦,射出利矢。 “老于啊,又被你抢了先。”归守东望着竹上两人,叹口气道。 “这小朋友我早就看上啦,当然要先下手为强。”于守西站在竹上笑呵呵道,看向贾无欺的目光愈发慈爱了。 贾无欺朝下方看去,见岳沉檀目光冰冷,薄唇紧抿,生怕他又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虽然天残五酉是为拦堵他们而来,但他并没有感受到多少的恶意。于是他朝岳沉檀抛了个安抚的眼神,岳沉檀冷冷扫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否接收到他的讯息。 哎,愁人。 贾无欺深深叹了一口气,调整了下呼吸,看向于守西道:“老前辈特意将我带来此处,莫不是要用这竹子来比试?” “聪明!”于守西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之情,对贾无欺道,“我对你的身法很有兴趣,咱们这回,只比身法,别的不论,如何?” “怎么个比法?”贾无欺感兴趣道。 于守西身形一动,整个人如幻影一般掠过数株翠竹,不过眨眼之间,他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只是脚下却延伸出五根竹枝,正如五根颀长的手指。他脚腕一扣一拧,其中一根竹枝朝贾无欺点了点头,只听他又道:“老朽也不想太难为你,如此罢,规定时间内,你只要能断老朽一‘指’,就算你赢,如何?” “多长时间?”贾无欺问道。 于守西“唔”了一声,朝下面道:“老别爱背《南华经》,就选他罢。他说话向来慢得很,背完《南华经》的时间足够咱们比试了。” 别守北听闻这话,面上没什么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冒:“为何又是我?” “就这么定了。”于守西飞快道,然后看向贾无欺,“如何,马上开始?” “最后一个问题,”贾无欺朝于守西眨了眨眼睛,“只要弄断一根,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既然是比身法,自然只能用脚。”于守西慈祥地看向他,说话滴水不漏。 贾无欺刚一点头,整个人便朝于守西脚下那根“小拇指”攻了过去。于守西要控制着五根竹枝,中间三根应是最好控制,而“大拇指”和“小拇指”位于两侧,应是薄弱环节,也更易下手。 可就在他下落的刹那,变相陡生,五根竹枝“刷”地抬起,枝头弯出诡谲的角度,真如鬼爪一般。而于守西,气定神闲地站在竹枝上,内脚略一直走,外脚略略内拐,脚下画圆,带动着五根“手指”张牙舞爪起来。 贾无欺只好讪讪落回枝头,只听于守西笑嘻嘻道:“小朋友,锋棱碎骨爪可不见得一定有手才使得出。” 第一百零九回 “这是老归发功了。”于守西摸摸下巴道。 在众人听来,只有一片低沉的轰鸣,但岳沉檀的脑海中,却清清楚楚回荡着归守东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如同拍岸浪花,不断涌现—— “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 岳沉檀虽紧闭着双眼,精神却随着经脉的一阵阵震颤和归守东抑扬顿挫的念白,脱离了躯体。在遍历遍历十八界的色、受、想、行、识之后,他来到了一片幽冥之中。此处空洞无相,却又可变换出世间百相。地狱之苦,天人之乐,世间的贪嗔痴之火,皆蕴于此处。 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槃,亦无少分别。 十八泥犁的桎梏终于被打破,他证得本心,破境而出,开辟出另一个新的境界——常乐我净,十八涅槃掌。 等岳沉檀再次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便是贾无欺焦急的面容。他朝贾无欺微微一笑道:“无碍。” 他笑得轻巧,却把贾无欺震了一下—— 所谓任是无情也动人,这不无情了,更是动人的要命。 “你这是……突破了?”贾无欺看向岳沉檀,期期艾艾道。 岳沉檀神色柔和道:“谈不上突破,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说罢,他朝归守东拱手道,“多谢前辈指点。” 归守东笑着摆摆手道:“不必言谢,老朽只是守规矩久了,偏想与人对着干罢了。” “归老前辈这话——”贾无欺若有所悟。 归守东冲他神秘一笑,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于守西随即朝剩下三位老人道:“我和老归都比了,下面你们谁上?” “老归说了,守规矩久了。”沐守中冷冷扔下一句话。 “是极,守了太久的规矩。”佘守南叹了口气补充道。 “没,意,思。”别守北慢吞吞道。 “那就不比了。”归守东替三人做了决定,三人皆点点头,没有异议。 于守西看向贾无欺,笑呵呵道:“小朋友,希望下次见面时,你还活着。”他捋了捋长须,又不紧不慢补充道,“老朽也活着。”说罢,天残五酉皆一振长袖,凌空而起,如灰鹤远飞,在一片迷蒙的雨色中没了踪迹。 “这就……走了。”贾无欺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五位老人感到惊叹。 “恩。”岳沉檀应了一声,随即道,“既然天残五酉已走,这阵法是否已破?” 贾无欺点点头:“于老前辈方才似乎给我指了一个方向,乃是伤门所在。”他想了想道,“伤门虽是凶门之一,但此阵本就阴阳颠倒,伤门或许反倒成了吉门。” 二人沿着伤门的方向走了一阵,薄雾散开,视野渐渐开阔,一座古朴清幽的寺庙出现在了二人眼前。贾无欺突然“哦”了一声,道:“我知道伤门为何会是出口了。” 岳沉檀收住脚步,瞬也不瞬地看向他:“还请赐教。” 贾无欺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伤门虽对吉事皆不宜,但却很适合上门索债或者围捕恶贼。用在咱们此行上,岂非再合适不过了?” 岳沉檀淡淡一笑:“有理。” “小师叔,若掌门见到你如此模样,可是要罚的。”凄迷雨幕中,一个赤足的年轻和尚骤然出现,他腕上挂着念珠,嘴中低呼着佛号,静静凝睇着贾无欺和岳沉檀,面容纯净。 “善哉小师傅,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片刻沉默后,贾无欺率先开了口。 善哉看向贾无欺,一双明亮的眼中还带着些天真:“若是贾施主愿意自行了断,贫僧倒是可以带小师叔进去坐坐。” 贾无欺暗暗叹了一口气,本想与他周旋一阵,没想到对方却这么直接。 “采花大盗的事是你安排的。”岳沉檀面色含霜,冷冷看向善哉道。 善哉毫不否认地点点头:“确是贫僧所为。”说着,他面上露出一丝微笑,看向岳沉檀道:“女施主们诚心礼佛,贫僧又怎能不救她们于水火之中?” “怎么从前没发现你这小和尚如此伶牙俐齿?”贾无欺勾勾嘴角道,“你帮她们了结不称心的婚事也就罢了,何苦又牵连他人?” “哦?”善哉似是一惊,看向贾无欺缓缓道,“贾施主此话怎讲?” 贾无欺叹口气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小和尚。你可别告诉我,那王赵两位匠人身死一事,于你无关。” “自然与贫僧无关。”善哉好整以暇道,“贫僧只是告诉那些女施主,若想成事,不妨对匠作处的王老师傅和赵小师傅好一些,不用施以钱财,平时送些汤汤水水也是好的。” “这汤汤水水里恐怕要加点特别的东西吧。”贾无欺哼道。 “这是自然,既是为了滋补,当然少不了几味药材。”善哉不慌不忙道。 贾无欺看着善哉平静的面容,蓦地心头一突。那些按照善哉吩咐行事的少女,恐怕永远不会知道是自己一手断送了两条无辜的生命。就算东窗事发,暗中筹划的人也不会有事,谁又会将几句轻飘飘的言语当成杀人的证据呢? “曲则全中毒之事恐怕你也脱不了干系吧。”贾无欺道。 善哉看了贾无欺一眼,笑笑道:“贾施主何不自己猜一猜呢?” “你身为佛门弟子,为何却有夺人性命的爱好?按照佛法来讲,你这样的,”贾无欺摸摸鼻子道,“恐怕是要下地狱的吧……” “下地狱?”善哉轻笑一声,突然问道,“贾施主可知道提婆达多?” 贾无欺摇摇头。 “提婆达多乃是佛陀的堂兄弟,与佛陀相比,他并不逊色,他聪慧机敏,颜貌端正,身负神通。不过是一时机缘,他的堂兄弟成佛登顶,而他却被划为异端,处处受挫。于是他不再信守什么清规戒律,造三无间业,最后下了无间地狱。”说到这里,善哉看向贾无欺,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贾施主不妨猜一猜,提婆达多后来如何了?” “在地狱里待着呗。”贾无欺道。 善哉笑着摇了摇头,眼中光芒更盛:“他成佛了,号为天王如来。” 贾无欺闻言一怔,这样的反应让善哉颇为满意,脸上笑意更甚:“虔诚的信徒未能成佛,挖眼割肉的弟子未能成佛,犯下恶行种种的人却成了佛。谁说修行只能修善,而不能修恶呢?造业历劫,未尝不是成佛的捷径。” “你这是歪理。”贾无欺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却说不掷地有声的话,只能干巴巴扔出这一句。 “哦?”善哉淡淡应了一声,看向岳沉檀道,“小师叔以为贫僧之言如何?” 岳沉檀道:“何为佛?何为魔?佛魔一念,心生种种疑惑,便是魔,心中清净无染,便是佛。二者不过相对而言,若无魔之一念,又何来佛之一说?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本来就没什么佛可成。你所求之佛,不过名相而已。你越执着于此,求佛求法,看经看教,不过越是造业深重罢了。” 说到这,他声音陡然一沉:“况世尊□□,不立文字,多说无益。” “小师叔这是要与我动手吗?”善哉平静道。 “请。” 岳沉檀说罢,脚下一拧,动如云行万里,眨眼之间,身形便缠绕惊抖,隐现莫测,掠至善哉身前。电光火石间,二人已交手数十回合,贾无欺在一侧驻足观看,只觉善哉出招奇诡,式式狠辣,全然不像是少林功夫浑重古朴的风格。 “先是匠人,后是曲则全,你究竟是受何人所托?”岳沉檀单臂一震,直直朝善哉胁下拍去。 善哉闪身一避,化拳为爪,朝岳沉檀中门攻去:“小师叔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问我。”他一击不成,脚下斜横数步,身形乍地一跃,如猛虎伏身攫食,朝岳沉檀面门抓去。 面对这骤风急雨般的攻势,岳沉檀不急不躁,身形一抖,堪堪避过善哉的攻击,腰身一别,一只手臂如鞭子一般朝善哉胁下甩去,只听“啪”地一声,善哉招式未老,整个人却已仰面摔在了地上。 “小师叔,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善哉虽被击倒在地,面色却一派平静,仿佛他才是真正掌控全局的人一般,“你应该知道,他现在想要的,不过也就是贾施主的性命而已。只要你……” 他话未说完,就被岳沉檀冷冷打断道:“现在想要一条性命,日后便是千条万条。况为了这一条性命而丧生的人,又有多少?”说着,岳沉檀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锋芒,“天下棋局,世人皆为棋子。所谓弈者,也不过是执子之人罢了。你暗中操纵,夺人性命,自己又何尝不是受人摆布?” 善哉闻言,嘴唇微抿道:“既然世人皆为棋子,生与死又有何分别?须知有人生,就必有人为之死,贫僧不过助人死,不助人生罢了。”说着,他双掌在地上一拍,整个人倏地站起身来。他并指如剑,飞快地朝自己身上三十六死穴击去,脸色突地发青,浮现出一层阴沉的煞气,灰黑色的真气从他百会穴处蒸腾而出。原本血肉充盈的双手转眼之间便干枯如柴,十根指甲泛起乌黑的光芒。 “今日,贫僧若不能助贾施主归西,就只能助自己殒命了。”善哉微微一笑,原本天真的面容在煞气覆盖之下,显得格外阴森。 “这也是少林功夫?”贾无欺看着善哉古怪的变化,咋舌道。 还未等到岳沉檀的回答,就听善哉“呵”地轻笑一声,骤然出击,以奔蛇走虺之势向贾无欺攻去。他来势快如闪电,疾如旋风,贾无欺惊叹的表情甚至还未从脸上消失,善哉指尖的十点寒芒已劈头盖脸地朝他击来。 岳沉檀见状目光一沉,正欲出手,就听贾无欺道:“别急,让我会会他。” “贾施主倒是对自己颇有信心。”善哉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阴郁的笑容。 “善哉小师父,你们佛家那些奥义玄理我虽不懂,但我明白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贾无欺足心一悬,一膝挺力,刹那之间,便向后飘去数丈。身形一定,贾无欺暗一提劲,整个人如绷紧的弓弦,蓄势待发,他看向善哉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其中的含义,想必不用我来解释,小师父也应该明白。” “贫僧很愿意听听贾施主的见解,但恐怕没有机会了。” 善哉话音刚落,指尖寒芒暴涨,脚下左探右蹿,如幽魅鬼影,悄无声息地便闪至贾无欺跟前,冲着他膻中便是狠狠一抓。贾无欺矮身一避开,侧身一旋,肩头一挑,恰恰击在善哉的肘部少海穴上,善哉只觉手臂一麻,攻势骤停。待手臂恢复正常时,贾无欺已远远地避到了一边。 “我和于老前辈切磋过几次,你这爪法学得实在不怎么样。”贾无欺悠闲地点评道。 善哉面上一僵,生硬道:“是吗。” “怎么?小师父不否认与天残五酉相识?”贾无欺好奇道,“堂堂少林弟子为何会与天残谷的护法长老有交情?对方愿意将锋棱碎骨爪教给你,恐怕这交情还不浅。” 不知是否是错觉,善哉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贾施主想说什么?” 贾无欺半是真诚半是狡黠道:“小师父可愿与我做个交易?你告诉我这背后之人和天残谷的关系,我呢,就放你一马。” “放贫僧一马?”善哉像是听到什么极其好笑的话,他想要笑,可面上的肌肉却不听使唤,不停地抽搐起来,“堕入泥犁贫僧尚且不惧,生与死于贫僧而言又有何分别?” “这话可就不对了。”贾无欺道,“小师父也许对生不在乎,可死呢?”他重重叹了口气道,“谁能保证小师父此刻死了就一定能入那无间地狱?入不了地狱的话……” 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却足以让善哉脸色变了又变。 就在善哉张嘴欲言之际,就听头顶传来“嗖嗖”几声尖锐的破空声,伴随着呛人的火药味,贾无欺下意识地一避,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后拽去。 “屏息。”岳沉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息”字一音未落,就听“轰隆”一阵巨响,方才他站立的地方瞬间炸为焦土,冒出滚滚浓烟。贾无欺只略略睁了下眼,那钻入他眼中烟雾便让他双目一阵刺痛,不停淌下泪来。他刚要伸手去抹,又听身后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声音之大,连土地都仿佛在震颤。 而他们身后,正是垂云寺。 “还能坚持多久?”贾无欺脑海中突然响起岳沉檀的声音。他侧脸一看,只见岳沉檀一手护在他肩上,望着眼前的焦土,面色冷肃。 他伸出手在岳沉檀手上划了一横。贾无欺自觉还能屏息坚持一炷香的时间,没想到岳沉檀在他划完之后,立刻一把将他扛在肩上,匆匆朝外冲去。等完全脱离了浓烟的包围,岳沉檀才将他放下,神色略带紧张道:“你现下如何?” 贾无欺拧拧自己的手腕,除了方才被岳沉檀抓住的手腕有些疼外,他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没事,不必担心。”贾无欺道。 “恩。”岳沉檀应了一声,片刻沉默后,才又道:“方才你比划一,我以为你是一刻也坚持不下去了……” 贾无欺暗暗感慨两人的默契,面上却笑着道:“我内力不济,憋久了确实难熬。方才那动静是什么?你为何如此紧张?” 说到这,岳沉檀声音一沉,道:“若我没猜错的话,方才那是毒雾神烟炮,它与神火飞鸦类似,但威力更强。炮弹落地之时,会喷出毒雾,若是不慎吸入,恐怕……” “毒雾神烟炮……”贾无欺暗忖片刻,“这可是由兵部严格管控的,难不成这其中有朝廷插手?” 岳沉檀望着远方滚滚浓烟:“不论朝廷插手与否,天残谷和少林之间的关系,”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才缓缓道,“是确认无疑的了。” 贾无欺有些担忧地看向他:“……你,没事吧?” 如果说之前还是怀疑的话,那么善哉的供认不讳将二人的猜测彻底变成了事实。从龙渊山庄岳沉檀出现在剑阁下的机关中,到善哉牵扯进一众人等的命案中,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不言自明。贾无欺知道,师门于岳沉檀而言重于泰山,当师门与道义各踞一边时,他的心情该有多么复杂,他的抉择又该有多么艰难。 岳沉檀静静伫立,仿佛一座凝固的雕像。半晌,他紧抿的双唇才缓缓张开:“无事。我既说过,一定要弄清真相,就不会半途而废。”说着,他深深看了贾无欺一眼,“我虽无法大庇天下,但护一人周全,却不是什么难事。” 贾无欺被他看得心头一颤,他当然知道“一人”指的是哪一人。 “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明白,有人大费周章地杀掉这些制傩匠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贾无欺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清鸣在二人头顶响起,一只海东青划破云层,将爪中的东西朝贾无欺扔下,又无声地振翅远去。 贾无欺展开手中的纸团,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面色变了一变。 “怎么?”岳沉檀问道。 贾无欺叹了口气,道:“你可记得我跟你提过,剑阁下面的六面相机关和洞顶的六爻卦相是连动的。六面相会随着石壁窟龛中嵌入的东西而转动,洞顶的卦象也会随之出现。先前只是下卦显现出来,是乾卦。刚刚接到颜老大的信,他说四爻出现了,还是阳爻。” 岳沉檀闻言眉头一剔:“既是机关开启,便是又有新的物品被嵌入窟龛。你说,这启动机关的物品会不会正是那九头章颂?” 因为九头章颂时启动机关的重要物件,当然不能任由其流落世间,对于可以将其仿制的手艺人,自然也不能放过。善哉一事简单看去似乎是借刀杀人除掉工匠,这刀有的是来自妙龄女子更多的却是来自大皇子,但最后的目的,绝不仅仅是除掉工匠这么简单。切断九头章颂面具的来源,才是最终的目的。由此,那开启机关的物件才仅此一件,世无其二。 从震远镖局的羊脂玉瓶到朱弦山庄的九头章颂,所有的一切都被剑阁下的六面相机关串联了起来。而另外一些事情,也自然而然地被联系在了一起。 岳沉檀的话点破了贾无欺一直不肯承认的一个事实,事到如今,他就算再不愿相信,也无可辩驳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其实在离开寒簪宫前,我和一个蒙面人交过手。他扮成扫帚老人的样子诱我出去,在寒簪崖上和我交了手。” 岳沉檀听到他遇袭的事,目光倏地变冷,锋利如刀。 贾无欺安慰道:“别紧张,我这不没事吗。我想说的是,他显然是为杀我而来,但动手时却处处留有余地。而且,他虽极力掩盖身上的气味,但还是露出了一点马脚。”说到这里,他闭了闭眼睛,有些抗拒回想当时的事情。 岳沉檀也不发问,只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再度开口。 贾无欺喉头动了动,语气生涩道:“他身上有龙楼香的味道。龙楼香……是师兄最爱的熏香……” 将最后一句说出口,贾无欺终于卸下了一直憋在心里的秘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的时候,面对事实,说出真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特别是面对一个你想要对他卸下心防的人来说。 岳沉檀沉默片刻道:“……看来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并不是什么好笑的笑话,但落在贾无欺耳里,却让他不由自主勾了勾嘴角,似乎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咧了咧嘴道:“是啊。” 话里有自嘲,有无奈,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放松。 “既如此,看来不仅天残谷和少林关系匪浅,摘星谷恐怕与这二者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岳沉檀推测道。 “天残谷和摘星谷的人踪迹难寻,少林……”贾无欺犹豫片刻,道:“若被他们找到你,恐怕你就难以脱身了。咱们若要下手,不妨从启动机关的物件开始调查。” “你有发现?” 贾无欺贼贼一笑:“在剑阁时,我特意多瞧了剩下的几个空窟龛几眼,有一个我已经猜到了是什么。” 岳沉檀微微一笑道:“还请贾兄赐教。” “其中有一个窟龛非常大,形状如鼓,两侧又有尖锐的凹槽,形如鸟喙。”贾无欺朝岳沉檀眨了眨眼睛,“按照这机关开启物的惯例,定是与前朝相关的宝物。你猜猜,这东西会是什么?” “前朝鼓。”岳沉檀配合地回答道。 “可前朝御制鼓多不胜数,要怎么确定是哪一只呢?”贾无欺继续问道。 岳沉檀又配合道:“鸟喙。” “没错!孺子可教也。”贾无欺笑嘻嘻拍了拍岳沉檀的肩膀,“有鸟喙修饰的鼓,若我没记错,就是那一只鹿角立鹤瓜鼓,本是皇家祭祀用的,后被赐给了雁州太守,以褒奖其戍边之功。” 第一百一十回 九月初三,天子驾登宝津楼,赏诸君百戏。 戏是好戏,先有踏球蹴球,后有弄枪鋺瓶,龊剑踏索。演至□□,忽闻爆仗一声,只见一假面长髯扮成钟馗的人登上场来,继而几名金睛白面犹如髑髅的人手执软仗跳上台来。这一幕“钟馗驱鬼”的杂剧因为台上几人夸张滑稽的表演赢得阵阵喝彩,天子脸上也露出隐隐笑意,台上台下一片和乐景象。然而就在这时,变相陡生,只见“钟馗”身边的“判官”一敲小锣,“铮”地一声,台上寒光乍起,“钟馗”“小鬼”腾空跃起,齐齐朝宝津楼上的天子刺去。幸而御前司众卫护驾得力,天子毫发无伤,那装神弄鬼的刺客们也被一并生擒。 天子震怒之余,对京中安全感到了深深的担忧。然而京中守卫,本领高强者已皆在御前司,若要在短时间能培养出可与御前司众位比肩的守卫,从头开始已是不太可能。最终兵部的提案得到了天子的认同,兵部成立招抚司,专门招纳身手不凡的武林人士,若有哪门哪派愿与朝廷携手,更是重重有赏。这消息一传开,不少武林中人跃跃欲试,只等着在年末招抚司举办的遴选大会上大展身手。 “要我说,皇帝老儿也是够放心的,那些江湖人性子野,根本不服管束。就算被招了安,到时候若真安排在皇帝身边,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一个小兵呸呸两声,吐出瓜子皮,蹲在地上跟对面的人说道。 他对面的人年纪不大,想是在这黄沙之城中待久了,面上全是皴,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可那一双眼珠却滴溜乱转,十分活泛,这个人正是来雁州城打听消息的贾无欺。贾无欺听完小兵的话,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放到他面前,十分热络道:“可不是吗,小哥你说的在理,就算要选人,也该从咱们当兵的人里面选啊。” 那小兵闻言颇为赞同地点点头,随即打量他道:“怎么,你也出身行伍?” “倒是有这个想法,只不过一直未过得了选拔。”贾无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听说雁州城城中府库正缺人手,我就想去试试运气。” 那小兵闻言,面色一变,朝贾无欺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道:“可别怪兄弟我没提醒你,那府库守卫,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贾无欺见状,也配合地压低声道:“还请小哥指教一二。” “你就没想过雁州城中其他地方都不缺人,偏偏最没什么事干的府库缺人,是为什么?” 贾无欺十分懵懂地摇摇头。 小兵夸张地做着嘴型,声音却又压低了几分:“因为死人。” “什么,死——”贾无欺作吃惊状,声音突然提高几分。 小兵立刻捂住他的嘴,四下瞧瞧,然后道:“小声点,这算是军中人尽皆知的秘密,但队长不让我们乱说。” “为何?” “队长说,怕扰乱人心……” “难道那些人死得邪性?”贾无欺试探道。 小兵用“孺子可教”地眼神看了贾无欺一眼,点点头道:“原本负责值夜的府库守卫只有一人,已当值了好些时日,哪知一日早晨交接时,人彻底没了踪影。这人失踪得突然,府库守卫队队长怕出岔子,于是开始增派两人值夜,可没成想没过几日,这两人也失踪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道,“那队长怕上头怪罪自己不作为,于是亲自上阵,结果……最后他也消失了。” “难道这些人到现在还没找到?”贾无欺问道。 “找是找到了,有人在乱葬岗附近发现了几具不对劲的尸体,于是报了案。衙门派人去一看,可不就是失踪的那几人吗……”小兵说到这里,自己打了个寒噤。 “这尸体怎么个不对劲法?”贾无欺追问道。 “这就不清楚了。”小兵摆摆手道,“这事光听听就够晦气的了,谁还管个中细节。反正这里头估计有不少事,兄弟你还是少知道为妙。” 贾无欺摸了摸下巴,笑嘻嘻地应了下来,心中已有了计较。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似乎还没闹出什么失窃的动静。”回到客栈,贾无欺把在城中打听的情况告诉岳沉檀道。 等了半晌,岳沉檀也没回应,贾无欺抬头一看,只见对方……似乎正望着桌上的蓝皮册子发呆,正是柳菲霏送他的那本《江湖奇情录》,临行前他把这册子从怀中拿了出来。 “岳兄。”贾无欺伸出手,在岳沉檀眼前挥了挥。 岳沉檀陡一回神,咳嗽一声道:“你方才说什么?” “你怎么了?”贾无欺狐疑地盯着他,这开小差走神可不是岳沉檀一贯的风格。 “无事。”岳沉檀又清了清嗓,耳尖微微泛着一点红道,“只是未听清罢了。” 贾无欺拿着一支快要秃毛的毛笔在纸上戳了戳,道:“你看,现下咱们知道的情况是,龙渊山庄剑阁下的六面神像机关,大约需要六件前朝宝物才能开启。第一件宝物便是那羊脂玉瓶,为了得到它,柴负青和叶藏花设下了种种陷阱,将震远镖局和四大剑派的人置于死地。第二件宝物乃是六凡佛首,先有佛首被盗,后有吴俦设计毒害众武林人士妄图取而代之,然而佛首为何被盗,方破甲等人为何死而复生,却无定论。” “不错,六凡山上,贾兄为何不以实相告,以诚待人,也尚无定论。”岳沉檀坐在一边,凉凉道。 贾无欺被他说得一愣,六凡山上岳沉檀的冰冷决绝他可是领教过了,万万不想再领教一次,赶紧道:“不过年幼无知,以为江湖险恶,万不能以真心示人。” “哦。”岳沉檀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随即道,“江湖的确险恶,你的真心示于一人,足矣。” 贾无欺咂摸了半晌这句话的含义,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岳沉檀的话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的思索:“你可记得你当日问吴俦背后之人是谁,他如何回答的?” 贾无欺当然记得,吴俦那时为挑拨他与岳沉檀的关系,先是恶意满满道“背后之人不就是那位少林高足么”,被他识破后,拒不交代那位幕后之人的消息。再后来,自己便收到了那位假李吞滔,真幕后之人留下的“邺城一别”的纸条…… “你的意思是,他背后之人,真与少林有关?”贾无欺思忖道。 岳沉檀点点头:“若叶藏花便是那留下纸条的假李吞滔,那使出荡魔刀法的,定然是他。”见贾无欺似懂非懂,他又道:“你既确定那林乱魄便是叶藏花的另一个身份,那么天残谷众人对林乱魄的评价自然也可用在叶藏花身上。” 贾无欺思索片刻道:“他们都说林乱魄底子不错,学功夫学的特别快……可这和荡魔刀法有何联系?” “荡魔刀法,非嫡传弟子不可学得。”岳沉檀淡淡道,“既不是少林门下,叶藏花只能从学得刀法的弟子下手。” “可……” 贾无欺正想提问,岳沉檀似乎猜到了他的疑惑,解释道:“你我与柴负青初次见面时,他曾对我说,和家师,”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平静地改口道,“和少林天玄大师有数面之缘。但自我记事以来,他一直闭关谢客,久居深山,柴负青又是如何有机会和他见面的呢?除非……” “他本就是天玄隐而不告的弟子。他若习得荡魔刀法,叶藏花与他关系甚笃,想要偷师,也非难事。”贾无欺了然道,“若是天玄有意开启六面神像机关,那羊脂玉瓶一案他总是脱不了干系。柴负青那时虽承认了杀人之事,却只字不提为何要偷走那羊脂玉瓶,恐怕他也是与吴俦一样,被人利用罢了……” “不错。”岳沉檀目光微闪道,“迄今为止,这四宗案子,除了少林南宗牵扯其中之外,还有一个共通之处。” 贾无欺一拍脑袋:“摘星笺。” “摘星笺,才是你出谷的原因。”岳沉檀慢条斯理道,“我不知你接到的具体任务是怎样的,但这前三宗案中,皆是假摘星笺出现,继而启动机关的宝物被盗,岂非太过巧合?” 贾无欺苦笑一下道:“虽然师兄前来杀我一定是由谷中授意,可我实在想不通,若是谷中知道这些失窃宝物和机关的关系,为何又要特地派我出谷调查?难道只是为了让我练练腿脚不成?” “若摘星谷真与少林有关,那一切便能解释清楚了。”岳沉檀若有所思道。 “哦?” “假摘星笺出现的地方,除了你会去,还有一个人会去。”岳沉檀看向贾无欺,微微一笑。 贾无欺被他笑得恍神,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你自己?” 岳沉檀没有回答,但表情却仿佛在说——“不然呢?” 贾无欺定定看了岳沉檀一会儿,好在并没有色令智昏,脑中的线索倒是越发清晰起来。他“喔”了一声,分析道:“若摘星谷、天残谷、少林南宗本为一体,那么叶藏花和颜老大同时以天残谷的身份出现便说得通了。师兄是谷中之人,奉命来取我性命;善哉是少林门人,也奉命来取我性命;天残五酉乃是天残谷护法长老,虽放了咱们一马,但所奉之命还是取我一人性命。若这三者同属一人掌控,目标自然也是一致的,若各自为政,难免太过巧合了些……”他略略一想,感慨道,“我的命有这么多人想取走,你的命却有人拼命地想保住,这世界也未免太不公平了些。” “看来你已完全想明白了。”岳沉檀道,“有些话,若要我来解释,难免有些尴尬。” 贾无欺耸耸肩道:“我算明白了,我被人当枪使着忙活一通,不过是为了给你博个好名声,让你好在江湖上立足罢了。” 岳沉檀弯了弯眉眼,微笑着默认了。 “可这也说不通。”贾无欺一时半会儿还是无法适应他的笑容,不自在地摸摸鼻子道,“若这三处真的本为一家,那背后之人如何确定我会帮你?” 岳沉檀沉吟片刻,一本正经道:“大约深谙你的喜好,知道你遇到我,定然会出手相助。”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可贾无欺却隐隐觉得这话中有话。 两人将自相遇后发生的事又细细梳理了一遍,终于能够确定,这几起失窃案为的都是解开前朝所建的剑阁机关,顺带着让岳沉檀靠此在江湖中崭露头角。少林南宗的那位虽欲除贾无欺而后快,对岳沉檀却似乎颇为重视,明里暗里不知做了多少事,助他扬名。 贾无欺先还不明白,自己凭什么能让那幕后之人大动干戈派人追杀,想到对方不遗余力培养岳沉檀的态度,才恍然大悟——自己可能被当成了那菩提树下勾引释迦摩尼的女妖,不立刻消灭那怎么行! 一想到自己被当成“女妖”看待,贾无欺自己也觉得好笑,满是挪揄地朝岳沉檀看了一眼。 岳沉檀本在低头翻着贾无欺“借来”的县志,可那一直黏在自己脸上的视线想要忽略实在太不容易,便抬头道:“怎么?” “嘿,你说,”贾无欺十分古灵精怪地扑闪着眼睛道,“那位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引诱修行人堕入邪道的妖精了?” 岳沉檀仔细打量了他片刻,点点头道:“人面长臂,黑身有毛,确是山魈成精的模样。” 贾无欺闻言,气鼓鼓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不再理他,岳沉檀好整以暇地重新拿起县志,含笑不语。 月黑风高,孤星一点。府库库门前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在黑暗中幽幽地发着光。两个守卫各站一边,哆哆嗦嗦地搓着手臂,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着。 突然,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窣声,本是很轻微的一阵响声,却把两个守卫吓了一大跳,一个面色发白,一个嘴唇微微发抖。 “今晚不会有事吧……”面色发白的那个守卫毫无底气道。 “自,自然不会有事。”另一个磕巴了一下道,“听队长说这夜里巡逻的兵卫增加了一倍,为的就是保卫这府库,”他顿了一下,又添上一句,“还有咱们的安全。” 话音刚落,一阵隐约的声响似乎从他身后传来,他犹如惊弓之鸟,猛地蹦了起来。这反应,实在不像是“没事”的反应。 “刚才……那是什么动静?”一个问另一个道。 两人背对着府库大门,脖子发僵,竟无一个敢回头。半晌,一个才喃喃道:“府库里东西不少,方才一定是有堆在高处的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对,对!” 话虽如此,两人仍是不敢转身,僵若木鸡。 就在二人强自镇定的时候,黑暗中乍地传来“锵”地一声鸣响,仿佛鼓钟相击之声。二人闻声,两股颤颤,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恐惧和惊惶。 “将将”声中,幽怨地歌声响起,似烟似雾,缥缈悠远—— “鼓钟将将, 淮水汤汤, 忧心且伤。 淑人君子, 怀允不忘——” 两人听到若近若远,徘徊不定的歌声,对死亡的恐惧超出了一切,终于丢盔弃甲地拔腿就跑,边跑口中还高喊着——“有鬼啊!!” 晌午,贾无欺倚在城门口的弯脖子树上假寐,就听一阵马蹄声急雨般传来,等他睁开双眼,只见一行背插雁翅刀的队伍已来到城门前。为首那人背插一柄火龙枪,翻身下马后,立刻被城门口等待已久的官员热情拥簇着往城中走,如此穿着打扮,气势派头,除了索卢峥带领的御前司鹰部,不作他想。 望着一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贾无欺略一思忖,悄无声息地从树上跳了下来,□□片刻之后,如灵猫一般跃上太守府的屋顶,匍匐下去。 秋夜晚风,最是萧萧。 屋内烛火一点,远远望去,如蓬窗一萤,跃动摇晃。“吱呀”一声门响,烛火舞动地更加剧烈,带着夜露的寒意,贾无欺闪身而入。 “如何?”岳沉檀翻着县志,头也不抬地问道,已是笃定来人的身份。 贾无欺双手罩在灯烛上方搓了搓手,道:“岳兄不抬头看看,若是进了歹人该如何是好?” 岳沉檀闻言,终于抬起头看向他:“你与旁人的足音不同。” 贾无欺知道,他这是辨音识人了,但嘴上还是忍不住问道:“如何不同?” 岳沉檀似笑非笑道:“成精的山魈,走起路来自然不同凡响。” 贾无欺见他还在打趣自己,哼了一声,一副尾巴快翘到天上的表情道:“要不是我这山魈精,这有的消息还真打听不到。” 岳沉檀从善如流:“那是自然。” 提到正事,贾无欺正了正脸色,道:“本以为城中闹鬼一事掀不起什么大风波,没想到连御前司都惊动了,你说这是为何?” “御前司乃皇家亲卫,若是他们出马,定然是涉及皇家的大事。”岳沉檀道。 “可这雁州城府库闹鬼,和皇家又有什么关系?”贾无欺不解道,“我今日听那太守和索卢峥的谈话,不过是交待了一下之前的情况,似乎并未提到别的。” “闹鬼……”岳沉檀沉思片刻,“此事可大可小。黎民百姓对鬼神向来存有敬畏之心,若此事是有心人借以影射皇权的由头,恐怕就不仅仅是装神弄鬼这么简单了。” “依那太守之言,府库的几次闹鬼,仿佛都是先有响声,然后有一个声音在念诗。”贾无欺道。 “念诗?”岳沉檀眉头一剔。 “第一次说是听见钟响,然后有人念什么鼓钟将将……”贾无欺回忆了一下,“第二次也是钟响,念的是鼓钟喈喈,第三次像是鼓响,念的是鼓钟伐鼛……” “若我没猜错,这应是《诗经小雅》中的一首诗,名为《鼓钟》,讲的便是钟鼓琴瑟等齐鸣共奏时的景象。” “这闹鬼的人为何独独挑了一首和音乐相关的诗来念呢?”贾无欺很是摸不着头脑。 岳沉檀目光一沉道:“诸多诗词,却独独挑了这一首,已说明了许多问题。”他看向贾无欺,“这诗虽写的是雅南合拍的乐境,但许多先贤认为此诗意在以雅乐正声讽刺周幽王的昏庸无道,大兴淫乐。” 贾无欺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这幕后之人是将矛头指向了今上?” “不错。”岳沉檀一只手在眉骨处摩挲片刻,“索卢峥一行对于此事有何反应?” “他们似乎打算今夜亲自去府库查看一番。” “我们也去。”岳沉檀微微皱眉,一种不祥之感隐隐出现。 《鼓钟》的前三段皆已被吟诵,而最后一段乃是—— “鼓钟钦钦, 鼓瑟鼓琴, 笙磬同音。 以雅以南, 以龠不僭。” 何为僭?超越本分,犯上作乱,乃为僭。 深夜,府库大门前整整齐齐站着六名御前司鹰部的侍卫。冰冷入骨的秋风阵阵吹过,他们却站得笔直,纹丝不动。索卢峥在府库前来回走动,似是在观察四周的情况。 今夜寂静得可怕。既无萤火,也无虫鸣,只余一轮月亮,挂在天上发着惨白的光。四下里,只有索卢峥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终于,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月亮的位置,沉声道:“三更了。” “大人,今夜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一个看上去年纪颇小的侍卫忍不住道。他们从太阳落山便站在这里,支撑到现在已是又冷又累,他实在想早些收工,回去歇息了。 索卢峥冷声道:“对方行事诡秘,不到最后一刻,决不可掉以轻心。” 小侍卫被他眼锋扫得缩了缩脖子,喃喃应了个是。 就在侍卫们努力瞪着眼睛,强提精神时,一阵隐秘的笑声从黑暗中传来。笑声又尖又细,雌雄莫变,鹰卫一听,立刻面色一变,“刷”地一声,六柄雁翅刀齐齐出鞘,唯有索卢峥镇定自若,背上的火龙枪,纹丝不动。 笑声由远及近,一名侍卫终于忍不住喝道:“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回答他的,是徘徊在府库周围的低吟—— “鼓钟钦钦,鼓瑟敲琴——” “琴”字一声未落,只见许多条闪着寒光的软索破空而出,灌着决绝的杀意,铺天盖地地朝鹰卫们攻来。仿佛毒蛇吐信,先发出“嘶嘶”之声,接着便是倾巢而出。 黑暗之中,鹰卫被这密集的攻击打了个措手不及,左避右闪了一阵,才看清了死死咬住自己不放的武器——金丝龙筋。 “是你们!”一名鹰卫咬牙切齿道,“螣部的阴险小人们,敢不敢以真面目来见你爷爷!” 说来讽刺,螣蛇无足能飞,在许多地方被认为是“龙类”,却究竟无法与真龙相提并论。螣部的人,却偏偏要将自己的武器取名龙筋,此中深意,惹人遐思。 被鹰卫指明了身份,对方的攻势没有半分迟疑的,这倒是符合螣部无法无天的风格,既然敢将龙筋示人,也自然不惧被对方识破身份。又或者,在螣部人眼中,眼前这些人迟早都是死人。 一阵尖锐的笑声后,黑暗中的螣卫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来也不尽其然。” 他话音刚落,只见一点寒星划破黑暗,快如电光一闪,干净利落地刺入自己胸膛。他方才说话时微张的嘴唇甚至未来得及合上,整个人便如沉石一般重重倒了下去。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这迅猛攻势,正是来自“霹雳一枪”索卢峥。索卢峥的这一枪,让鹰卫心中有了底气,手中的雁翅刀也愈发杀气腾腾起来。 可一个螣卫的死,丝毫未曾影响到其他螣部侍卫的攻击。没有人停下,没有人迟疑,甚至没有人将这螣卫的尸体移到一边,而是径直在他未曾瞑目的脸边辗转腾挪,仿佛他与草木石泥,并未有什么分别。 双方战了数百回合后,鹰卫中终于有人体力不支,开始气喘吁吁起来。七人,要面对几十名水平相当的对手的围攻,终究还是勉强了些。 比起鹰卫的左支右绌,螣卫倒显得游刃有余多了,一道冰冷尖细的声音在打斗声中显得格外清晰:“索卢大人,老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若还不收手,恐怕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何必呢?” “哪里来的阉狗在乱吠!”一名鹰卫“呸”地吐了一口血沫,单手一扬,雪白的刀光直直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挥去。 就在那刀光闪过的一刹,九条龙筋电也似的朝他鹤口、期门等九处穴位钻去,他“哼”了声,反手抄刀一挡,只听“咣咣”数声,本来犹如活物龙筋真像被抽筋剥皮一般,瘫软地趴在了地上。又听“刷”地一声哑响,他脚底在地上一溜,正好避过了朝他后门袭来的几条龙筋。 “雕虫小技。”他稳了稳身形,手腕一挑,欲如法炮制,用刀面抵挡龙筋的攻击。可只听得“咣当”一声,原本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的雁翅刀竟然不受控制地掉在了地上。刀与地面相撞的声音,让鹰卫纷纷掉转了视线,只见方才还胜券在握的人,心口和双眼齐齐插入三条龙筋,汩汩地流出了鲜血。 突然的变故让鹰卫们一愣,连索卢峥也不由眉头一皱。可惜,在他们尚未弄清同伴突然失手的缘由时,他们持刀的手腕也蓦地垂下,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连手指弯曲也做不到了。 “咣当——” “咣当——” “咣当——” 他们的心情,随着武器的脱手坠入深渊,金石相击之声,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提醒。 “咣当——” 最后一声响起,索卢峥半跪在了地上,他的火龙枪是最后落的地,但他脱力的程度却比其他鹰卫要大上许多。 “索卢大人!!”鹰卫们此刻万念俱灭,汇集着他们全部希望的人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失去了武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已与死人无异。 看着索卢峥青筋毕露的双手,隐身在黑暗中的螣卫冷笑一声道:“索卢大人,我劝您还是少费些力气,这断筋卸骨散的厉害,您不是不知道吧。” 断筋卸骨散乃是江湖中最为霸道的一种散功□□,不仅会令食入者浑身乏力,随着时间的流逝,食入者本身的内力也会渐渐流失,直至散尽一身功力。 听到螣卫的话,倒在地上的鹰卫面色大骇——这断筋卸骨散是如何在不知不觉中就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呢? 莫非是—— 有叛徒! 鹰卫们咬牙切齿地看着彼此,面对着出生入死的兄弟,眼中竟都流露出几分杀意。 “行了,别装了,还不快过来!刀子不长眼,你若继续躺下去,把你误砍了,可不怪咱们。”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最先倒下的那名年纪颇小的侍卫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了,埋着头逃也似的朝螣卫们跑去,连看一眼自己曾经同伴的勇气都没有。 “居然是你!”与小侍卫最相熟的鹰卫发出一声低吼,他看小侍卫年纪尚轻,平日里只把最简单的饮食起居方面的活派给他,没想到一番好意,却遭到了如此践踏。 “索,索卢大人……”小侍卫在黑暗中隐身,像是终于找回了些勇气,战战兢兢道,“您,您别怪小的。小的也是没办法,一家子性命,全系在小的一人身上……” 索卢峥朝他所在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行啦,少说点废话。”一名螣卫凌空甩了甩龙筋,发出“嗡”的一声,“时辰到了,该送他们上路了。” 第一百一一回 听到此话,伏在暗处的岳沉檀略一沉肩,似是准备好出手相助。贾无欺注意到他的动作,一手在他肩上按了按,压低声音道:“眼下这情形,不宜正面冲撞,还是智取的好。” 螣卫大多隐在黑暗之中,具体人数尤未可知,鹰卫则大都失去了战斗力。若他二人上场直取,恐怕还是寡不敌众,凶大于吉。 岳沉檀闻言,侧脸看了贾无欺一眼,似乎在问:如何智取? 贾无欺伸手在怀里摸了摸:“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我都准备好了。他们不是喜欢用毒雾神烟炮吗,我也让他们尝尝这‘毒雾’的滋味!” 说着,他扬臂一挥,衣袖在黑暗中发窸窣声,不远处的螣卫立刻察觉到了动静,怒喝一声:“什么人?!” 正要扬鞭扫来时,只听“轰”“轰”几声爆炸声响起,四周霎时烟雾弥漫,还有一股螣卫们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毒雾神烟——怎么会——” 几名螣卫惊讶道,但来不及深思,求生的本能大过了一切,雾散得不慢,螣卫比雾要散得更快,不过眨眼功夫,原本刀光剑影的府库门口,只剩下一片弥散的烟雾,和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的鹰卫。 毒雾的威力鹰卫们早有耳闻,然而现下力气尽散,光是屏住鼻息已是难上加难。呛人的味道不断涌入鼻中,鹰卫们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今日恐怕就要折在这里了。 就在他们万念俱灭之时,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一个轻快的声音:“你看,他们都被吓跑了吧!” 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皴裂的脸,不少地方都起了干皮,在黑夜中看着让人十分不舒服。鹰卫于是又闭上了眼。 贾无欺:“……” 索卢峥看到来人的面孔,一向冷静自持的面容上也出现了几分讶异:“岳兄?” 岳沉檀伸手封住他的几个穴道,将他扶起:“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索卢兄随我来。” 贾无欺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挠挠头:“那剩下的人怎么办?” “自己想办法。”说完,岳沉檀的身影已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贾无欺蹲下身,看了看地上几名跟没骨头似的鹰卫,深深叹了口气道:“各位小哥,委屈你们了。”说完,他从腰间抽出一条长绳,将几名鹰卫像是捆蚂蚱一般地串在一起,自己手中拎着绳的另一段。 “考验我轻功的时候到了。” 贾无欺吐纳了几次,脑中回想着和扫帚老人见面的那个雨夜,对方只是在他肘下轻轻一托,便能带他疾行千里,自己的修为虽远不及老人,但行了数十里路应该没有问题。 当贾无欺筋疲力尽地回到客栈时,才深刻地领悟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绳子的另一头的几个鹰卫也并不好过,这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一路,让每个人都脸色发白,嘴唇发乌,仿佛只差临门一脚,就可以直接去见阎王。 不过濒死比死已经好了不少,索卢峥虽此刻无法起身,还是真心实意地朝贾无欺道了谢。 贾无欺将几名因为安置好后,向索卢峥询问道:“索卢大人可知螣部的人为何要将你们置之死地?” 索卢峥浓鸷的眉眼染上了些沉重:“恐怕与今上遇袭一事脱不了干系。”他顿了顿,继续道,“圣上宝津楼遇袭之后,许多民间传言甚嚣尘上。一说九月初三理应宜祭祀,百戏本也是祭祀中的一环,可天子却在这一日遇袭,可见上天对这为人间天子不甚满意。再后来不知为何,雁州城闹鬼一事竟被传到了京城,鼓乐本因可‘以乐通神’在祭祀中备受器重,如今能够传达上天旨意的神鼓却与不详联系起来,可见上天对今上的不喜厌弃。” “这两件事虽将矛头直指今上,可并未伤及螣部的利益,为何……”贾无欺道。 “恐怕螣部的人与这些传言,乃至刺杀、闹鬼一事都脱不了干系。”岳沉檀冷冷道。 “宝津楼一案的刺客由螣部负责审讯,可不出几日,便全都死在了大牢中。”索卢峥沉声道,“最先在京城传出雁州城闹鬼的说书先生,也被螣部抓进了大牢,逼供致死。圣上见在京城再无线索可寻,便令我等前往雁州城一查究竟,没想到……” “螣部已是胆大妄为了吗!”贾无欺咬牙道,“如此明目张胆,难道就不怕今上责罚吗?” “圣上如今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索卢峥沉默片刻,像是不愿提及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道,“本来螣部与鹰部并立,乃是圣上制衡之策。御前司先有鹰部,圣上为壮大螣部便对其行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螣部走到如今的地步,已不是圣上可以控制的了……” 贾无欺回想起方才黑暗中那些尖细的嗓音,脱口道:“索卢大人,敢问螣部中人可有内侍?” “自然。”索卢峥道,“既是御前行走,少不了在宫廷内侍奉。”他叹了口气道,“曾经因为内侍的身份,螣卫比起鹰卫,和圣上的关系也更加亲近,也更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 “如此。”贾无欺点了点头,飞快地分析着已到手的情报,又道,“招抚司的遴选大会,不会其中也有螣部的手笔吧?” “遴选大会正是螣部向圣上提议的。”索卢峥道。 岳沉檀闻言,面色冷肃道:“刺杀不成,便装神弄鬼蛊惑民心,这遴选大会恐怕不是为了护驾,而是为了‘清君侧’。” 贾无欺闻言瞪大了眼睛:“螣部的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岳沉檀摩挲片刻手上的菩提子,缓缓道:“胆大的不是螣部,而是螣部背后之人。” 螣部今日所为,不过冰山一角,而隐藏在其下的巨大暗网,才是真正可怖之处。索卢峥显然已料到了此中凶险,他眉峰紧蹙:“我必须即刻赶回京城,否则——” 天下易主,或者就在眨眼之间。 贾无欺看着他因痛苦浸出汗水的额头,劝慰道:“索卢大人,以你现在的状况前往京城,螣部人多势众,你恐怕是有去无回。既然他们特地拉出了什么遴选大会作为幌子,在大会开始之前恐怕不会有什么大动作,索卢大人何不先调养一段时间,等功法恢复些,再返回京城。” 索卢峥张了张嘴,还未出声,贾无欺已明白他心中所想,拍了拍他肩膀道:“大人放心,大人京中同僚我会和岳兄负责通知,至于遴选大会,”他笑了笑,眼中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他们既想要借此一举夺魁,我偏不让他们如意。” 岳沉檀看着贾无欺自信的笑容,紧抿的薄唇也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翌日,城中府库前又多了几具尸体,惹得城中百姓又是一阵惶惶。那几具尸体是经过贾无欺特殊处理过的,从城外乱葬岗拖来的无名尸,为的就是隐藏昨晚鹰部获救的事实。为了以防万一,雁州太守下令开库清点,这不清点不要紧,一清点发现果然出了问题——少了两件东西。 这不翼而飞的既不是府库中的金银财宝,也不是府库中的绫罗绸缎,而是一幅画和一只鼓。 岳沉檀静静看了桌上展开的泛黄画卷一眼,又看向贾无欺,眼光中的深意,一言难尽。 贾无欺忙摆手解释道:“我只‘借’了这幅画,鼓可不是我拿的。” “哦?”岳沉檀不轻不重道。 “我这一身技艺,使不出来,太憋屈啦。”贾无欺咳嗽一声,继续道,“这雁州府库不是闹鬼吗,我就想着,去里面探探究竟,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你别看雁州这地方偏,府库里的好东西还真不少——”说到这里,贾无欺又眉飞色舞起来。 岳沉檀看他一眼,他又作臊眉耷眼状,垂下头道:“我也没多拿,而且锁也没给他们弄坏。再说了,我后来又放了件仿品回去,想着一时半会儿他们也发现不了……” 说到这,他蓦地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漆黑的眼珠泛着光亮:“偷鼓的人,是把我放进去的仿品也偷走了!这画一定有问题!” 岳沉檀目光落在画卷的题字上,只见上面写着“明德十二年”。 明德十二年,乃是前朝最后一任皇帝睿昭帝在世的最后一年。明德十二年末,睿昭帝病重,禅位于时任殿前督检点的高祖皇帝,高祖皇帝改国号为歧,一场没有任何刀光剑影的改朝换代便在新年伊始猝然降临。 新的一年,黎民百姓不仅迎来了新的朝代,也同时和旧的君主告别。歧元年,睿昭帝在京诚别苑中与世长辞,距今已过去四十余年。 贾无欺将此画带回,也正是看中了此画与前朝相关,便顺手从府库“借”了出来。除了作画时间特别一点,其他似乎与寻常画作并没有什么不同。此画乃是一副天子行猎图,作画者没在天子身后的庞大队伍上着重笔墨,反倒是在天子本人身上下足了功夫。明明不是肖像画,可只需扫上一眼,天子本人的音容笑貌就跃然纸上——峻貌贵重,炳炳琅琅,贾无欺头一次知道原来睿昭帝竟有这样好的相貌。最为难得的是,他虽贵为天子,眉梢嘴角,却带着温和的笑意,让人不由自主心生亲近。 岳沉檀见贾无欺对着画中人发呆,语气平平道:“怎么,看呆了?” 贾无欺这才回过神,下意识地搓了搓脸感慨道:“前朝宫廷之人真比现在幸福多了,今上的容貌,本算不得丑,但和这位一比……”他朝岳沉檀挤了挤眼睛。 岳沉檀深深看他一眼,道:“贾施主可要小心了,你这样子,可是最受美人计的青睐。” 贾无欺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突然笑了起来,边笑还模仿着岳沉檀的口吻道:“哪里来的醯味,真酸。” 他等待着岳沉檀的反应,平日里二人斗嘴,虽都是他说得多,岳沉檀说的少,但对方往往字字精辟,句句见血。 可这一次,岳沉檀竟然没有出口反驳他,而是直直看着他,缓缓道:“恩。” 这下,反倒让贾无欺不自在了。他笑容淡了些,目光漂移不定,有些局促道:“我,我是开玩笑的。” “我并未说笑。”岳沉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毫不躲闪地直视着贾无欺,视线灼热地仿佛要在他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贾无欺暗中抱怨,恐怕岳沉檀从来不懂何为“委婉”,要么不说,要么便直冲冲地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你无处闪躲。 “贾施主,我着相已久,近乎入魔,你说该如何?”岳沉檀看着他平静道,深不见底的双眸中却似有暗流汹涌。 贾无欺本能地把头埋得更低了,嘟囔道:“你着相,和我有何关系……” “我着了你的相,解铃还须系铃人,还请贾施主度我一度。”岳沉檀面色坦然,说出的话却让贾无欺心惊肉跳。 什么叫“着了你的相”! 什么叫“度我一度”! 这又是哪个佛家宗派的典故,为何他一点都听不明白! 见贾无欺一脸愕然,岳沉檀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向前几步,逼至贾无欺身前,缓缓低下了头——温暖的,柔软的,和岳沉檀整个人完全不符的感觉从唇上传来,贾无欺这才从回过神来,但立刻又陷入了震惊中——岳沉檀在干什么?! 意识到怀中人的神游天外,惩罚似地咬了咬对方的下唇,岳沉檀松开了怀抱,退了几步。 “你,你,你——”贾无欺“你”了半天说不出来,又换个字道:“我,我,我——” 岳沉檀见他面红耳赤的模样,面上染了几分笑意,说出的话却带了几分无奈:“怎么,平日里的伶俐劲儿怎么到关键时刻,都跑得没影了?” 贾无欺双颊通红,支支吾吾道:“你这是破戒!是——”他脑子里一团浆糊,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心头耳畔,乱哄哄的一片,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却一点章法也没有,索性由着性子道,“是占我便宜!” 说完,他气势不足地瞪向岳沉檀。 岳沉檀从善如流道:“是破了戒,可这便宜倒是没怎么占到。” 贾无欺急吼吼道:“怎么不算占便宜?难不成还算双修么!” 岳沉檀“呵”地轻笑一声,眉目舒展开来:“算不得双修,顶多不过是相濡以沫。” 相濡以沫。 贾无欺咂摸着这四个字,半晌,才明白了过来,又是羞又是恼,这样陌生的感觉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看见他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岳沉檀笑着摇了摇头,正了正色,道:“无欺,方才我说的话,是认真的。你,愿不愿意,用今生度我一度?” 贾无欺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岳沉檀的眼睛,这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如今却泛起涟漪,似有星光点点,带着让他无法抗拒的执著和柔情。 他听见自己别别扭扭道:“你,你都这么说了,我就,恩,捎带手地帮你一把吧。” “那就有劳贾少侠了。”岳沉檀闻言展颜一笑,眼中的星星点点跳跃起来,贾无欺感觉自己再看下去一定会晕倒。 果然很容易中美人计啊。 贾无欺扶着桌子坐下,拿眼偷觑身边人,以前谷里的教书先生每讲到古代的俊杰英才,总是扯出一套一套的说辞,说什么“神锋太俊,落落穆穆”,什么“岩岩清峙,壁立千仞”,他那时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懂什么意思。眼下,这所有的说辞只需套在眼前人身上,他一下就明白了。 贾无欺突然忍不住想笑,仿佛他白捡了个大便宜。 岳沉檀当然注意到他努力忍笑的表情,莞尔道:“很高兴?” 贾无欺咳嗽一声,目光在对方的两片薄唇上游走片刻:“也不是特别高兴。就,”他色厉内荏地冲岳沉檀道,“你占的便宜,我总有一天会讨回来!” “哦?”岳沉檀微微一笑:“那在下就静候佳音了。” 看到对方的笑容,贾无欺再一次陷入了舍不得移开视线和炫目地令人想要躲闪之间挣扎中。 岳沉檀好笑地摸了摸他的头顶,指着桌上的画道:“方才你只顾着看人相貌,没有注意到这里吧。”他指的,正是可与睿昭帝并驾齐驱的位置。 “这有什么问题?”贾无欺凑近瞧了瞧,“天子行猎,自然一马当先,难道真有人敢和天子并辔而行吗?” “若是真有呢?”岳沉檀反问道。 贾无欺摸摸下巴:“那此人不是真的狂妄自大,就是真的圣眷正浓。”说完,他伸出手在空白处摸了摸,立刻感觉到此处纸张的纹理与别处的不同,惊讶道,“这里不会真的……有个人吧?” 岳沉檀凝视着那片空白,道:“若真有一人与天子同行,为何作画者要把此人藏起来?” 贾无欺推测道:“按理说,能为天子行猎作画之人,定然是御前点过卯的。这行猎之图多为写实,有什么画什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呢?” “不错。”岳沉檀微微颔首,“若是作画者偏偏就没有写实呢?” “有谁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做这种事呢?除非……”贾无欺眼睛一亮,“作画者自己,就是隐藏起来的这个人。”说着,他用手指仔细在纸上摩挲片刻,随即端起了一旁的烛台,十分小心地用烛焰烘烤着天子身侧的位置。 渐渐地,随着他手中烛台的移动,泛黄的画卷上开始出现流畅的线条,仿佛有一杆无形的笔正在上面作画。画中凭空出现的线条,先是勾勒出一个少年的轮廓,继而是他的眉眼、神态,待贾无欺将烛台重新放好时,天子身侧已出现了一个与他并辔而行的少年,头戴束发金冠,身批百花战袍,一身唐猊铠甲映得他英姿勃发,神气逼人。他微微侧过头,像是在看身侧的天子,眼神专注,嘴角微扬。 “这是……”贾无欺惊讶地张了张嘴,“谁?” 岳沉檀看着画上的人,眉头微蹙,似是陷入了沉思。 “瞧这样子,应是个武将。”贾无欺思忖片刻,“睿昭帝生前,可与哪个少年武将亲近?”他看向岳沉檀,只见岳沉檀睫羽低垂,没有回应,只好自己接道:“若真有这样的人物,说书的最为清楚。” 话音刚落,就听岳沉檀道:“即刻入京。” “怎么?” 只见岳沉檀阖了合眼,沉声道:“这画上之人,与那人形神皆似……” “天玄大师?”贾无欺扬了扬眉,“大师闭关数十年,这画上人只是个少年,你怎么看出来的?” “感觉。”岳沉檀伸手点了点画中之人的额角和眉峰,“他这里有两颗痣,眉峰那颗偏红,状似朱砂,和这画中之人完全一致。” “这样的细节,若只是画狩猎全景的画师,恐怕是注意不到的。”贾无欺一面观察着画上的人,一面道,“还别说,你师,呃不,天玄大师的工笔确实不错,连衣服的细节都勾勒得清清楚楚。”他朝着画面越凑越近,就在鼻尖快碰上纸张的时候,突然“咦”了一声。 “沉檀,你看这腰牌上是不是有字?” 睿昭帝身旁的少年腰上,一枚腰牌露出了一半的身影,另一半被睿昭帝的坐骑遮了去。 岳沉檀顺着他指的位置看了看:“的确。” 贾无欺偏了偏头,左瞅瞅,右瞅瞅,凑近几分又拉远几分,最后带着□□分把握道:“这似乎是个‘南’字。”话音方落,脑中灵光一闪,他大胆推测道,“他不会和那个受宠的南贵妃有什么关系吧?” 岳沉檀冷声道:“恐怕还真有十分亲密的关系。若我没猜错,这所有一系列的事情,都只有一个目的。”他停顿片刻,薄削的嘴唇冷冷吐出两个字,“谋反。” “可前朝的天下是睿昭帝自己让出来的,他又是谋的哪门子反……”贾无欺不理解道。 “光这一个‘让’字,就有心甘情愿的和被逼无奈的两种。”岳沉檀道,“况‘让位’的前提是睿昭帝已病入膏肓,可从这行猎图看,秋猎时睿昭帝的身体并无大碍,怎么会突然就在冬天重病加身了呢……” “你是说,睿昭帝可能是被人害——” 贾无欺话还未说完,就见岳沉檀摇了摇头:“这只是推测。但有件事,却能佐证这所谓的‘禅位’,并不简单。” “天玄大师向你透露过什么吗?”贾无欺问道。 “他也是无意之举。”岳沉檀道,“我修习十八泥犁掌以来,每隔六十日他便会来替我疏通经脉。一是为了缓解我的腿疾,而是避免我自行修炼时误入歧途,经脉逆行。与十八泥犁掌相辅相成的心法为无相心法,他曾说无相心法修炼至化境,便能有‘回溯’的功力,只需与人一撘手,此人的前世今生,都会看得清清楚楚。” 贾无欺咋舌道:“这么厉害!” 岳沉檀淡淡一笑:“不过是说说罢了。不过每次在他用内力替我疏通经脉之后,我都会做同样的梦,现在想来,那梦里的亭台楼阁恐怕就是前朝的宫殿,而紫袍宾客就是前朝大员了。” 贾无欺咽了咽口水:“你的意思是,在你们内力相接时,你看到了他的一些记忆?” “或许吧。”岳沉檀不置可否道,“除了皇宫里的人来人往,还有宫人四处逃窜,鲜血淋漓的惨烈景象,恐怕那才是‘禅位’时真正发生的事。” 贾无欺听到这里,叹了口气:“若他真与睿昭帝交好,也不怪他想复仇。只是复仇的对象变成了今上,变成了谋反。” 岳沉檀看了看贾无欺黯然的神色,面色缓和几分,安慰道:“朝代更迭历来就是要用无数鲜血来铺路,你也不必太挂怀。只是,”他顿了一下,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或许一开始只是为了复仇,但几十年的时间,也足以将一个人改变得面目全非。” “我们得赶紧和京中鹰卫取得联系。”贾无欺握了握拳,“希望一切还不是太晚。” 第一百一十二回 深夜,凌寒斋。 梅独凛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踏着月色,从道场归来,无鞘剑在他背上,泛着幽幽的光。没走几步,他蓦地收住脚步,冷冷道:“出来。” 片刻之后,嶙峋怪石后一个身影缓缓出现,脚步声几不可闻。来人走到清辉之下,腰间的横笛仿佛是一股凝固的碧水,波光粼粼。 “你应该知道,凌寒斋只招待一种人。”梅独凛面无表情地看向来人,似乎既不为此人的到来感到惊讶,也不感到愤怒,毫无情绪的双眼,如同在看着死物一般。 “你还是这么……”来人轻笑一声,随即冲梅独凛摊了摊手,“我今日来只是送信,不为别的。” 梅独凛丝毫不关心他究竟为何而来,只扫他一眼,道:“叶藏花,你的剑呢?” 叶藏花面上的笑容僵了僵,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自如,淡淡道:“早已不用了。” “可惜了。”梅独凛反手握住无鞘剑的剑柄,“若你还用剑,今日或可一战。”话音未落,他浑身上下涌动着一股锋利的剑气,逼得人本能地心生颤栗。 叶藏花自然也感受到了对方的战意,但究竟与梅独凛打过许多年的交道,知道他的脾气秉性,于是压制住想要退缩的冲动,强自镇定道:“我说过,我此番前来,只为送信,不为别的。”说完,他一扬手,一封信从他袖间飞出,落入了梅独凛手中。 梅独凛展开信笺,看到上面血红的几行字,冷若冰山的面容终于出现了几丝松动。 “你若想知道师傅究竟是怎么死的,便按上面说的做。”叶藏花慢条斯理道,“去晚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太和真人的死乃是太冲剑派的秘密,只有历任掌门知其真相。对外,甚至对派中弟子都宣称是年岁已高,驾鹤仙去。而事实上,早在叶藏花和梅独凛还未出师时,当时身为掌门的太和真人,便突然失踪了。当时正值太冲剑派气、剑二宗冲突加剧,为了不引起门下慌乱,这件事便隐而不报,由其他几位真人代行掌门职权。多少年来,剑宗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太和真人的下落,但直到叶藏花成为了剑宗掌门,太和真人依旧下落不明。 对于这位亦师亦父的授业恩师的下落,就算是一向不为外物所动的梅独凛,也难免挂怀。 梅独凛虽一个字也没说,但叶藏花已看出了他的想法,笑了笑道:“另外,再额外送你一条消息。贾无欺和岳沉檀二人已赶往京城,他们既然于你有恩,若不想让他们死得太早,你还是早点动身的好。” 这话他说得坦然,仿佛之前陷害栽赃梅独凛的人不是他一样。叶藏花并不是胆大妄为,而是他知道,梅独凛对对种种针对自己的小人之举,根本不在乎。 从小便是如此,对于别人施与的恩惠,梅独凛面上不表,心中却记得分明。至于那些针对他的恶言相向也好,阴谋诡计也罢,他向来都是不屑一顾,根本不会在这上面放上一丝一毫的精力。 这是梅独凛的高傲。作为曾对这种傲慢恨之入骨的人,叶藏花拿捏的十分精准。 果然,他话音刚落,梅独凛不再无动于衷。他没有说一个字,但掉头便走,已说明了很多事情。夜已深了,比夜更深的,是叶藏花伫立的身影。他看着一片深沉的墨色,露出一丝笑意,半是讥讽,半是无奈。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断龙驿,大雨瓢泼。驿馆里面虽然破旧,但好在屋顶十分结实,任外面雨骤风狂,竟没有漏下一丝雨来。倒是嵌着两颗兽头的大门华而不实,风一刮过,便如同豁口一般,门户大开。 驿馆中的一丛篝火,在这个雨夜显得格外温暖。更暖的,还有篝火上正烫着的一壶酒。酒壶被火舌舔得锃亮,泛着橘色的光,让人不由自主地咽咽口水,想要尝尝壶内之物的滋味。 一群蓬头垢面的人围在篝火四周,每个人都直勾勾地盯着酒壶,仿佛此时此刻,它才是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突然,一根短棍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斜斜往挂酒壶的铁钩上一插,将火上烤的东西,连钩带壶,挑向了驿馆的一处角落中。 说来也奇怪,这短棍看着普普通通,挑起酒壶来居然稳稳当当,直到酒壶落入他人之手,竟也没洒出分毫。 那隔空“偷酒”的人拿着酒壶,仰头就是痛快的一大口,然后用袖子擦擦嘴角喟叹道:“好酒!” “裘长老!!” 围着篝火的一群人转过头,对这个恬不知耻的偷酒贼怒目而视。 裘万盏枕在稻草堆上,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笑嘻嘻道:“莫急,浑裘我是先替你们尝尝,看看有没有毒,怎么能称得上偷呢?” 然而篝火旁的丐帮弟子并不领情,依旧气鼓鼓地瞪着他。 裘万盏见状,只好无奈道:“好了好了,还给你们还不行吗,我就……再闻一下。”说罢,凑近壶口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绞着眉毛把酒壶一扔,只听“铛”的一声,酒壶又稳稳当当地回到了篝火之上。 丐帮弟子们这下满意了,夸道:“裘长老的功夫真好!” 裘万盏刚想嘿嘿一笑,又听那帮小子道:“但功夫好也不能总偷酒喝!” “没错!”众人纷纷响应。 裘万盏笑骂道:“你们这帮臭小子——” 话未说完,他突地收声,面色一肃道:“谁?出来!” 正闹作一团的丐帮弟子听到他这一喝,也都收起了笑容,齐齐朝门口看去。只听“咣”得一声,夹带着湿气的夜风撞开大门,噼里啪啦的雨声直直传入屋内。 有风,有雨,可就是没有人。 可愈是如此,驿馆内每一个人的表情变得愈发严肃,裘万盏缓缓从稻草堆上坐起,一手已按在了手边的盘花棍上。 “咔嚓——” 霹雳一闪,雪白的电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然而比电光更白、更来势汹汹的,还有破顶而入的刀光。就在闪电击空的一霎,数十条人影从的屋顶破空而入,锋利的刀光狠狠挥向驿馆内的众人。来人虽然都是蒙面黑衣,但手上却清一色的握着雁翅刀,刀刃又薄又亮,充满着嗜血的*。 丐帮弟子们见状,立刻抄起长棍,和这群不速之客斗作一团,可不知为何,每每出招,总是有被对方看穿的感觉,处处掣肘。双方实力相当,总是能找到对方的破绽,却又同样被对方看穿。 几十个回合下来,两拨人马俱是气喘如牛,可状况却依旧胶着。 “明明是打狗的,为何却要披上狗皮?” 裘万盏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几个蒙面人身后,那几人闻言明显身形一震,动作凝滞了片刻。就是这片刻的功夫,裘万盏的盘花棍已重重劈向对方的百会穴,只需一寸,就能击碎他的颅骨,让他殒命当场。 带着决绝煞气的盘花棍,完全不同于裘万盏平日嬉笑怒骂的风格,以雷霆之势逼至蒙面人眼前时,他竟然被那气势迫得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地身子一矮,“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起来。”裘万盏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用盘花棍在他鼻前点了点。 他身后的几个蒙面人本因他迅疾的攻势愣了愣,见他背对着自己,相互使了个颜色,提起刀便朝裘万盏后背砍去。 “我只说了,让他起来。”裘万盏手中的盘花棍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将几人攻来的刀尖“嚓”的挑开,随即一旋一窜,“砰砰”数声,直接敲在了蒙面人的膝盖上,这几人只觉膝上一阵钻心剧痛,身子一晃,齐齐倒在了地上。 这一番打斗下来,那几人俱是摸着双腿面色发白,裘万盏却站在原地,一动也未动。 他面前的蒙面人战战兢兢地刚从地上爬起来,就感觉胸前一突,裘万盏的盘花棍不轻不重地正抵在他的心口。他抬头看向裘万盏,裘万盏居然冲他笑了笑:“哪个分舵的?” 此话一出,蒙面人眼神乱闪,刚想张口,就听裘万盏道:“想好了,再说。”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可听在耳里却比威逼恫吓的分量更重,蒙面人冷汗涔涔,望着地上同样流露出惊惶神色的兄弟,再看看似笑非笑的裘万盏,进退两难。 “说不出来?”裘万盏哈哈一笑,像是熟人之间聊天般,十分随意道,“或者帮你把范围缩小一点?你是天门、九德、渑池哪个分舵的?” 天门、九德、渑池三个分舵,正是由丐帮净衣派的长老完全掌权的分舵。 话已至此,几个被打得七零八落的蒙面人,知道身份早已暴露了。裘万盏见他们惊疑不定的模样,拿手抚了抚自己右颊,哈哈大笑道:“你们不会真的以为,拿了雁翅刀,就是御前司鹰部的人了吧?好在净衣派的老不休们人品虽然不怎么样,功夫倒教得不错。虽然你们拿的是刀,这驱蛇棍法倒也使了出来。” 这话说得那几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知究竟是在夸他们功夫扎实还是贬他们不懂变通。 “好了,”裘万盏没有再和他们纠缠,也似乎无意取他们的性命,只是好奇道:“你们净衣派的人不是最爱干净吗?这风大雨急的,你们特地来找我浑裘,就不怕弄脏了衣服?” 那位于他棍口的蒙面人,闻弦歌而知雅意,赶紧道:“是小的鬼迷了心窍,一时糊涂,长老只让咱们过来拖延一下裘长老的行程,并不想危及众位污衣兄弟的性命。” “哦?”裘万盏闻言一笑,“这话怕是说反了吧。不过,你们几人若真是被派来取我的性命,想必跟那长老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显然是被他说中了情况,蒙面人低下头,双手紧紧握了握拳。 “罢了。”裘万盏不甚在意地扬了扬袖,“不想死就赶紧走吧,等下一波人赶来看到你们还在,你们定是活不了了。” 蒙面人惊奇地看向裘万盏,不仅是因为自己居然被指了活路,更是因为净衣派计划很久的截杀行动,似乎早已在他的掌握之中。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裘万盏手腕往前一送,盘花棍的一端不轻不重地在蒙面人心口撞了一下,“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说完,他还扫了一眼呆愣在地上的蒙面人,这话并不是说给一个人听的。 蒙面人有些犹豫道:“裘长老,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手中的长棍翻了几个棍花,裘万盏笑中带着几分疏狂:“有本事尽管来。” 雨势越来越大,在狂风中独立一隅的断龙驿,从来都是迎来的人多,送走的人少。 月夜,破庙。 庙前挂着两只破破烂烂的白纸灯笼,发着凄凄惨惨的光。 忽地,爬满蛛网的庙门被推开,一个人影闪身而入。他手里提着一盏宫灯,甫一进入庙内,就听轻微的“噗”的一声,宫灯灭了。 四下安静,只能他听见一个人的呼吸声,可他知道,这黑暗之中,早有人在此等候。 “参见王。”他向来骄傲,从不愿自称为奴。 好在对方也不介意,缓缓道:“掌印大人行事倒是有趣,本王头一次见到夜里私会还要提灯笼的。” 被称为“掌印”的人在黑暗中皱了皱眉,口气不太好道:“还请王有话直说,你我之间似乎不太适合开这样的玩笑。” 对方“呵”的一笑,声音清琅:“薛掌印莫急,有时太过心急,反倒适得其反。” “薛掌印”哼了一声:“王若是不急,又何必特地叫我出来?” “本王可是在替薛掌印着想,没想到反倒落了不是。”“王”不慌不忙回道,声音中带着恰如其分的委屈。 “薛掌印”嗤笑一声:“王爷若真是如此好心之人,倒是比你的兄弟们要强上许多。” 面对如此直白的讽刺,“王”恍若未闻,反倒接过话道:“薛掌印真是如此想?本王也以为,这天下之主的位置,终归是好人来坐,才算妥当。” 这句话同样直白,“薛掌印”倨傲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有些惊讶道:“你……” “王”打断他道:“本王知道你在替谁办事。只是你若继续干下去,你的小师哥,恐怕命不久矣。” “薛掌印”面色愕然,沉默半晌,最终咬咬牙道:“你想要什么?” 京城,无相寺。 虽称为“寺”,却实为瓦市。此处僧房散落,中庭两庑可容万人,从山门到寺中,无不是来吆喝买卖的商旅。山门附近聚集着各类出售珍禽异兽的摊子,沿途则是各类日常用具,到了中庭,小摊上有屏帐、马鞍,也有弓箭、干果,热热闹闹地摆在一处,近佛殿的地方,则是修行人的地盘,王道人的蜜饯,赵长老的笔,潘居士的墨,余师太的刺绣,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贾无欺极爱凑这种热闹,背着手沿着石阶上上下下跑了好几趟,才总算把这一路上的新奇玩意囫囵看了个遍。他停在一个香料摊跟前,看着摊主熟练地分拣着混杂在一处的香料,蹲下身,道:“老板,这安息香怎么卖?” 老板抬头瞅他一眼:“小兄弟你来晚啦,这安息香早就被人定下了。” “现在行情这么好吗?”贾无欺好奇道。 “可不!”老板乐呵呵道,“也就最近这些时日,京城里的安息香都紧俏得很,小兄弟你若想买,恐怕得再等上些日子了。” 贾无欺闻言苦了苦脸道:“我也是听人说京中的安息香多为上品,才特意进京置办,没想到这普普通通的香料,却这么难买。” 老板理解地点点头道:“谁说不是呢?我老家村里的人,也想让我捎些安息香回去,说是村里的老人得了痨病,怕是不好,可现下冲安息香这供不应求的架势,又哪有富裕出来的呢?” 贾无欺听到这句话,仿佛被人猛地从梦中惊醒,突然明白了过来。从前的许多细节,都被一根隐秘的线紧紧地串联了起来。 安息香,痨病。 薛沾衣身上萦绕不散的安息香,和他御前红人的身份。 ——当今天子,恐怕身体早已不行了。 就在贾无欺闲逛的同时,无相寺后山的禅房前,一个人带着重若千钧的剑意,叩了叩门。 “是你。”岳沉檀看向来人,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若贾无欺在此,定能听出他声音中隐藏的喜悦之情。 旧友重逢,自然是令人开心的事。但旧友主动找上门来,却总是有了麻烦。 来人背一副双剑,剑柄上两条金色夔龙栩栩如生,江湖中有这样一双剑的人,只有一个——洛十诫。在岳沉檀对面落座,洛十诫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 待静静啜饮了两杯热茶后,洛十诫才开口道:“你有麻烦了。” 岳沉檀看他一眼,两个话不多的人,眼神汇聚一刹,旋即分开,对方的意思已然了然于胸。 岳沉檀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叩:“你的麻烦却也不小,否则怎么会离开十戒城?” “有人找我的麻烦,却有人要你的命。” 岳沉檀波澜不惊道:“六道生死,展转相通,谁又能真正被置于死地。” 洛十诫剑眉一挑:“话别说得太满,你向死而生,可不代表那位小兄弟也是。” 说曹操曹操到,他话音刚落,贾无欺就提着大包小包撞门而入,见到岳沉檀对面的人,先是一愣,随后热情道:“洛大侠。” 听到“大侠”二字,岳沉檀额角一动,洛十诫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道:“‘大侠’二字实不敢当,贾小兄弟如果不介意,还是随沉檀一起,与洛某兄弟相称吧。” 贾无欺看看岳沉檀,见对方没反对,点点头道:“不知洛兄来京,所为何事?可是为了岁末遴选大会而来?” “的确是为了遴选大会。”洛十诫道,“不过并不是为了入选。” 贾无欺了然道:“是去看看各路妖魔鬼怪吧。” 洛十诫颇为赞同地瞧他一眼:“不错。另外,有人告诉我沉檀有麻烦,我顺路来瞧瞧。” “有人?”贾无欺迅速抓住了重点,“洛兄不知此人的身份?” 洛十诫缓缓摇了摇头:“那人只留了纸条,并未露面。不过能单枪匹马闯入十戒城的,不会是什么寻常角色,既然来了却只留了张纸条,想来不会有什么恶意。” 贾无欺“唔”了一声,将方才打听到的消息告知二人,又补充道:“眼瞧着年关将近,不少江湖人士都动身前来京城,听说不少人都住在寒江客栈。” 寒江客栈傍江而建,寒江穿城而过,江水常年迅急,江中不乏嶙峋怪石,身处客栈大堂,依然能听到急流拍石的声音。 贾无欺打量了片刻堂中的各色食客,和身边候客的小二聊了起来:“你们的客房,可真是难订,我这等了好几日,才订上一间玄字房。” “客官你这时日赶巧了,这不正赶上官家办的什么大会,不仅武林中人,好多看热闹的都往京城来了。您能订上玄字房已经算不错啦,再过几日,估摸着京城里的客栈都得满了,有钱也订不上了。” 贾无欺颇为感兴趣道:“哦?你也听说了那个什么遴选大会?” “可不!”小二“啧”了一声,“兵部那架势,恨不得全京城的人都给这个遴选大会让道。每年这个时候,京里也就办办灯会什么的,等到二十八二十九,再大办一次。这次为了给这劳什子大会造势,城北的瓦肆早就开始装扮起来,那些玩小把戏都被清理了出去,据说是给名角儿们挪地方呢。” 贾无欺闻言眼睛亮:“那到底有什么新把戏可看?” 小二掰着手指道:“明晚就开演啦,梁庭叟的《孟子书》,虞师师的小唱,宋锦奴的嘌唱,李翠盖的杂剧,都能在那儿看到。据说,苟小四最拿手的傀儡戏也要登台呢。”说着,他撇了撇嘴道,“可惜我是看不了的,这眼见着客人一波一波的来,哎……” 贾无欺总算知道为什么客人多了他还反倒不开心了。贾无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明晚去看看,若看到有趣的小玩意儿,给你捎一个回来。” 那小二本就年纪不大,一听立刻兴奋道:“当真?” 贾无欺郑重点点头:“当真,不过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小二挠挠头:“我除了客栈里的事,别的还真不知道多少。” “没事,你若真不知道,也不怪你。”贾无欺说着,瞟了一眼窗外道,“我听这外面波涛汹涌的,平日里也这样吗?” 小二想了想:“以前虽然偶尔浪也急,倒不像这些时日动静那么大。”又仔细想了想,他“哦”了一声,补充道,“朝廷下令举办大会之后,好像把寒江两岸围起来一段时日,在那之后,浪声便一日比一日大了。” 贾无欺眯了眯眼:“原来如此。”说完,他笑逐颜开地拍了拍小二的肩膀,“谢了,小兄弟,一定给你带点好东西回来。” 小二期期艾艾道:“客官可要说到做到啊!” 天刚擦黑,月亮尚朦朦胧胧,城北的瓦肆已经挤满了天南地北来的人。有的一身短打,有的锦帽貂裘,有斜挎长刀的,有背插宝剑的,有的利落地束起发来,有的带着斗笠遮住大半张脸。坦然的,神秘的,光鲜的,褴褛的,都从四面八方聚到了一起。 贾无欺挤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中,秋冬之交竟也不觉寒冷,倒是他身边的岳沉檀冰着一张脸,显然对这种人挤人的境遇深恶痛绝。贾无欺见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拿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岳沉檀看他一眼,神色缓和了几分,五浊世间,有这个人在身边,便也不那么难捱。 随着叮叮咚咚的锣鼓声,人潮开始向瓦肆中央的舞台涌去,看着台上那光影之间咿咿呀呀浅唱低吟的角色,贾无欺突然回想起二人在砺峰镇时的情形。同样是人潮涌动,灯火辉映,岳沉檀的轮椅也是那时被人挤坏的。 轮椅—— 自己也曾替他做了一台,可在六凡山时他那么生气,薛沾衣也说轮椅被扔在山里,或许早就被砸了个粉碎…… 他垂着头,神色有些黯然,却没注意到身边人,专注的目光,正落在他的侧脸。 “怎么了?” 一个清冷却带着一丝温柔的声音在贾无欺耳边响起。他一抬头,正对上岳沉檀沉静的目光,一时间,那缀天繁光,纵博华灯都变成了虚影,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这么一个真真切切的人,存在于他自己的世界里。 他抿了抿唇,到底是心中意未平,还是将藏在内心深处的问题问出了口:“我想起了咱们在砺峰镇逛瓦肆的情形,那时你的轮椅被撞坏了,后来我替你做了一台新的……可是六凡山那次……”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岳沉檀,有些沮丧道,“薛沾衣说那轮椅被扔在山里了……” 说完,他又再次低下了头。六凡山时,他对岳沉檀有诸多隐瞒,对方却为他甘受一梦丸之苦,今日想起,仍觉得十分惭愧。 就在这时,他听见岳沉檀“呵”地轻笑一声,对方唇角微扬,明显心情不错。 “没扔。”岳沉檀低下头,凑近他耳边道。两人本就被挤得肩并肩,臂贴臂,岳沉檀再这么一靠近,一片温热的呼吸贴着贾无欺的耳畔,待对方说完重新直起身,贾无欺觉得耳垂还是热得发烫。 他现在可一点没了平时的机灵劲,整个人木木的,仿佛没了魂。后面的人潮不断往前涌,他呆愣愣地被撞了个趔趄,刚回过神,左手已经被岳沉檀牵住。 “小心。”岳沉檀目不斜视,牵着他手道。 猝不及防的十指交握,贾无欺不用看,就能感觉到岳檀手指的修长和有力。两个人手指骨节相抵,仿佛在进行一场秘密的契约仪式。他稍稍活动了下自己的手腕,二人的掌心在不经意间轻微地摩擦,让贾无欺的心又砰砰地开始狂跳。岳沉檀适时地紧了紧握他的手,让他又是一阵燥热难当。 “你脉跳得很快。”岳沉檀平静的声音中多了一丝调侃。 “你以为谁都同你一般,什么反应都不会有吗……”贾无欺嘟囔道。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岳沉檀反问道。 贾无欺一听,耳根又红了,没好气道:“平日里闷不吭声,这会儿倒话多起来。” “平日里话不少,怎么到我这里,却磕磕巴巴起来?”岳沉檀继续反问。 “你懂什么……” 我这叫“害羞”,贾无欺把后半句咽进了肚子里。 “好,是我不明白。”岳沉檀从善如流道。 贾无欺拿眼瞟他,只觉这绚烂夺目的火树银花,也不如他的一个侧脸令人心旌摇荡。如此美景,如斯美人,自己如此缩手缩脚,岂不辜负了大好时光?像是从懵懂中突然清醒过来,贾无欺再次恢复到平日里嘻嘻哈哈,鬼灵精怪的模样。 “你说,那轮椅没扔?”贾无欺主动紧了紧握住岳沉檀的那只手,“那日山崩,你还顾得上它?” “知道是有人特意替我做的,自然会好好保管。”岳沉檀道,“等此番事了,我便带你去看它。” 此番事了,说得轻松,却是一句重诺。 “好。”贾无欺重重点了点头。 说话间,一阵吵闹声从前方传来,剑拔弩张的气氛和四周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只听一个女声道:“你这赌坊好没道理,凭什么别人进得,我进不得?” 一个冷硬的男生道:“小姑娘,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贾无欺拉着岳沉檀想往声音的方向挤,没想到身后的人如同雕像一般,一动不动。贾无欺抬眼看他,岳沉檀道:“不去。” 贾无欺继续带着渴望的神情盯着他,还不时眨了眨眼睛,岳沉檀下颌绷了绷,终于改口道:“随你。”贾无欺咧嘴一笑,拉着岳沉檀像猴子似地往人群空隙中钻去。 永乐赌坊,虽不是京中最大的,但永远是京中最有趣的赌坊之一。所谓有趣,自然指赌坊里新鲜玩意儿不少,赌法花样迭出,总能勾得赌徒们手痒痒。随着去的人越来越多,流连忘返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位于城北一隅的永乐赌坊,总算是在京中闯出了些名气。近日为了符合前来京中的众江湖人士的胃口,永乐赌坊又新添了不少赌法,连带着,规矩也多了起来。 规矩其中一条,女客不得入内。 贾无欺看着正与赌坊门口的看守理论的女子,越瞧越觉得眼熟。这女子作丫鬟打扮,面黄如土,其貌不扬,只一双眼睛,偶尔有一丝奇异的光芒划过,又仿佛只是错觉。那女子明显感受到了身后打量的目光,转过头,朝贾无欺瞥了一眼。 两人视线突地碰撞,那女子朝贾无欺眨了眨眼睛,贾无欺一愣,随即干咳了一声,立刻明白了过来。 “她是易清灵。”贾无欺低声在岳沉檀耳畔道。 “嗯。”岳沉檀淡淡道,“和那日在‘黑店’装扮相仿,想来对易容之术,不甚精通。” 他这话说得很轻,但对于寒簪宫宫主的耳力而言,已足够听得清楚。那女子不动声色地瞪了岳沉檀一眼,惹得贾无欺一阵无语。要说这两人都和少林颇有渊源,应该相处得不错才是,不知为何从见第一面开始,两人就争锋相对,连带着身边的人也跟着一起遭了秧。 想到自己和岳沉檀被易清灵“邀请”进棺材里的境遇,贾无欺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丫鬟打扮的女子面对着寸步不让的看守,终于松了口:“算啦,不让进可以,但我兄弟总可以替我进去看看吧?”说着,她一个箭步跳到贾无欺面前,不知小小的身体中哪里来的那么巨大的能量,猛地一拽,就把贾无欺拉到了看守面前。 贾无欺:…… 因为和贾无欺十指相扣还未来得及分开的岳沉檀:…… 易清灵挑衅地睨了岳沉檀一眼,从怀里抽出几张银票一个劲儿地往看守手里塞:“大哥,我兄弟胆小,你们那些新奇玩意,他自己肯定不敢去试。看在钱的份上,您帮帮忙,一定让他把那些好玩的都试一遍,也好回来跟我说道说道,让我解解馋不是?” 看守扫她一眼,把银票塞进自己怀里,“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他招招手,两个年轻的小跟班从赌坊里爬出来,殷切道:“赵爷,您有什么吩咐?” 守卫朝贾无欺扬了扬下巴,又朝赌坊内示意了一下,两个小跟班立刻心领神会拥着贾无欺和岳沉檀往内走:“二位爷,请吧。”话虽说得客客气气,但贾无欺却能清晰感受到两个人手上的力气,若是平常百姓,被这么四只手禁锢起来,估计是跑不了了。 贾无欺倒是既来之则安之,易清灵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想要跑到赌坊来。况且,少林渡苦和尚愿意和她辩辩经,此人也绝不会是大奸大恶之人,她如此周折想要自己把赌坊中的新奇赌法都体验一遍,恐怕别有深意。 二人一进赌坊大堂,骰子声、呼喊声、拍桌声不绝于耳,大堂中摆满了赌桌,每一台赌桌周围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视线往上移,只见二楼栏杆处站了一批面色不善的看守,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赌桌上的一举一动,四周光影昏暗,隐约闪出一两点刀光。 历来赌坊都不是太平的地方,有打手在暗处警戒,倒也不算少见。 贾无欺收回目光,向身边的小跟班问道:“不知最近新增的玩意儿,都有哪些?” 小跟班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越笑越显得不怀好意:“这大堂里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赌法,真正的好东西,小的这就带您去。” 四人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堂,沿着回廊九曲八拐,终于在挂着“酒色财气”四字匾额的楼前,停了下来。 “爷您先请。”小跟班弯了弯腰,“这赌法并不复杂,您看一轮,必定就明白了。” 贾无欺和岳沉檀顺着楼梯走上二层,才发现二层全是的一间间门户紧闭的单间。小跟班领着他们进入其中一间,只见这单间并不是全封闭的,本该是墙的地方,用及腰的栏杆代替,站在栏杆处往下看,中央一圆台,台子后侧两幅巨画从屋顶垂下,一个写着“落英神剑”,一个写着“龙吟剑法”,庄家站在台子中央,正在叫注。 “这是在押什么?”贾无欺疑惑道,“哪边剑法更为高明?” 带路的小跟班笑而不语,默默退了出去,将房门轻轻关上。 眨眼间,下注结束,庄家笑嘻嘻地朝楼上隔间内的客人拱手,然后退到一边。这时只听一阵鼓声响起,从楼下相对的两个暗门内跳出两个脸带面具的剑客,双脚甫一落地,便斗在了一处,双方使得剑法,赫然正是落英神剑和龙吟剑法。 “果然。”岳沉檀淡淡道,“这原本秘不外传的独门技法已沦为了赌徒的彩头。” 落英神剑和龙吟剑法本是翠华、玉泉两大剑派的看家本领,只传嫡系。可在震远镖局一案后,秘笈被盗,而门派内凡是习得秘技的人,从首席弟子到掌门无一生还,这剑法在门派中便失了传承,没想到今日居然在这里重见江湖。 台上二人没打几个回合,就纷纷使出了各自剑法重的精粹,落英神剑的“落英缤纷”对上龙吟剑法的“龙啸九天”,剑光频闪,二人身影快如闪电,凌厉的剑花围着二人要害处忽上忽下,蓦地,剑花绽放处滋养出朵朵血花,一人的剑花已凋零,浑身淌血地倒在了台上。 “好!” “该死!” 两种不同的声音从二楼传出,在这构造独特的房子内盘绕回旋,仿佛有成百上千的人,同时为这杀戮一幕咒骂着,喝彩着。 第一百一十三回 尸体很快被拖了下去,在台上留下一串蜿蜒的血迹。原本分作两堆的赌资,合二为一,再由人派送给这场赌局的赢家。 “等等!”二楼传出一声大吼,“不是说剑谱也赌得吗?” 庄家站在台中,朝楼上拱了拱手,恭恭敬敬道:“还请大爷稍后,此局结束后,即可对剑谱下注了。” 贾无欺又看了一阵台上的比试,这才明白,这第一轮的赌局像是常见的骰子赌法,只不过扔骰子赌的是大小,这台上赌的是输赢。每轮打斗开始前,客人们可以给两种技法下注,若下注的技法恰好获胜,则可将败方的赌资瓜分掉。而技法本身,同样也可随着赌局的进行被客人获得,只是不知这又该是怎么样的赌法…… 再看台上,已陆续上了好几组身怀绝技的面具人,所拼技法,无一不是各门各派秘不外传的看家本领。这赌坊,敢将这些被门派珍之重之的秘籍放到台面上来,并且还真训练出一批能施展这些技法的打手,不知是为了讽刺还是只为了显示自己在江湖中的势力之大。 “哗”的一声,两幅巨卷从屋顶再次垂落,一个写着“破甲手”,一个写着“龙头拐”。楼下暗处,两个人应声上台,虽脸带面具,但从身形上看,一个膀大腰圆,一个枯瘦清癯,与曾经用这两门技法闻名江湖的人毫无二致——震远镖局总镖头方破甲,和“神眼”穆千里。若不是贾无欺眼见着这两个人,一个死,一个被押入大牢,真的会以为台上两人就是他们。 以假乱真。 二人初一交手,就响起“砰砰”数声金属相击声,精铜龙头拐上下挥舞,挡掉从上盘、中盘、下盘飞来的数枚银梭,被龙头击中处,饶是银梭坚硬无比,也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看来,不止外功,连内力修为,也被模仿了□□成。 贾无欺突然背后一寒,他从这场赌局中,感受到令人心惊的企图。对于江湖中人,姓名乃至外表都不是定义一个人的标志,只有武功技法,带有每个人独有的记号,是区分此人和冥冥众生的标志。而现在,这一场场充满生与死的赌博,仿佛在无声的宣告,一个人,一个门派,再隐秘的技法,再深藏的武功,也会被泄露,也能被分毫不差地掌握,每个江湖人独特的记号,都能被轻易模仿。 当姓名可以冒领,外表可以易容,秘技也被模仿—— 这个人,自然也以被轻易的取代。他的生与死,存在与否,变得难以察觉。 就像台上的两个面具人,贾无欺注视着被银梭穿胸而过的“老者”,险些以为穆千里又再死了一次。这赌局后的用意,何其残酷。 技法相拼的赌局结束后,庄家踩着台上蜿蜿蜒蜒的血迹走到中央,喜气洋洋道:“各位大爷,下一场便是各门秘籍的赌局。这次的赌局,赌资不要金银珠宝,只想赌赌各位爷的胆气,请各位爷移步。” 待庄家领着他们走到一片开阔的湖泊前,才将这场的赌法说与众人听。这赌法说来简单,方才在酒色财气楼里获胜的技法,均在这场赌局内出现。这场赌局共设酒、色、财、气四个赌场,按照每种技法在江湖中的声望,分别放置在这四个赌场内,其中,酒赌场中的技法最为普通,而气赌场中的技法最具盛名。若想要的技法在酒赌场中,只需在酒赌场中获胜,就能获得秘籍,但若想要的技法在气赌场中,则需依次在酒、色、财三个赌场内获胜,才有资格进入。简单来说,要取得下一赌场的进入权,须得在上一赌场获胜才可。 这规则听起来简单,但仔细琢磨片刻,便能发现其中暗藏杀机。首先四个赌场内具体的赌法并没有明言,这“获胜”又将由什么裁定?其次,即便在赌场中赢了庄家,若多个人看上了同一本秘籍,又该如何? 这一场环环相扣的赌局,与其说是在赌“胆气”,不如说是在搏命。 贾无欺环绕四周,这二楼的客人着实不少,但以真面目示人的,却少之又少。不少人的面容都隐在斗笠之下,有光明正大露脸的,仔细一瞧,要么耳根处均有不自然的纹路,要么五官长得古古怪怪,稍懂行的都明白,这是易了容的。 贾无欺打量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打量他。和几双锐利的眼睛对上,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无声的知会。 “看到几个老朋友。”贾无欺对岳沉檀道。 岳沉檀道:“看来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想要凑这个热闹。” “江湖秘籍,尽汇于此,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动心的呢?”贾无欺道,“只可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话说得多,能听进去的人却少之又少。” 酒赌场,不在别处,就在这深不见底的湖上。 一条浮桥,从岸边延伸向湖心,脚往桥面上轻轻一踩,湖水便迅速没过桥面,远远看去,仿佛在水中行走一般。浮桥尽头,不是对岸,而是更加开阔的湖面,幽深的湖水上漂浮着莲叶,每一片莲叶上放有一只酒盏,酒盏不大,但缕缕酒香从湖面各处汇聚起来,使空气中都荡漾着一股淡淡的酒香。 一个腰间挂满酒葫芦的人站在浮桥尽头,向众人介绍道:“这酒赌场的赌法最简单不过了。各位爷只要能从这湖中取十盏酒喝光,到达对岸就算赢,那对岸的秘籍有几十种,任君挑选。” 这话一出,沉不住气的人立刻纵身一跃,朝最近的莲叶飞去。就在手碰到叶心酒盏的一刹,数只飞箭从莲叶四周“嗖嗖”射出,将那人射成了筛子,“扑通”一声,血丝在湖面荡开,不过转眼,湖面又回复了沉寂。 看到这一幕,原本跃跃欲试的众人,又不禁犹豫了起来。 “哼,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机关,何必畏首畏尾。” 一个毛发浓密的大汉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声,不等众人反应,便飞身去取不远处的酒盏。在他碰到酒盏的刹那,机关发动,湖底飞箭再次射出。 “小心!”岸边的人不由出声道。 只见那大汉双腿在空中一个横扫,“咔嚓”数声,箭杆被他拦腰踢断,他得意地“嘿”了一声,手将酒盏一抄,便送入了口中。一饮而尽,他哈哈大笑一声,扔掉酒盏,又朝下一只酒盏进发。第二处的机关箭,明显比第一处要密集,速度也更快,大汉勉强应付过去,又将第二盏酒饮入腹中。他刚想大笑,身形却猛然一僵,仿佛被人点了穴一般,直直从空中坠落,沉沉砸向湖面,“哗啦”一声,溅起巨大的水花——旋即,湖面又恢复了平静,幽深,诡秘。 “这,这是怎么回事!” 大汉的同伴气愤地揪住那酒赌场的庄家:“你们在酒里下料!之前为什么不说这酒里有问题!” 那庄家轻巧地摆脱对方的双手,掸了掸衣袍,微笑道:“阁下既然入了赌场,什么都凭个运气,哪有只喝酒的道理?况且,这每盏中的酒,本来是没问题的,若是不小心和其他酒混喝,才或许会出些问题。喝与不喝,选哪一盏喝,不正是需要来赌一赌吗?” 他这话说完,众人才明白过来,这酒赌场光是“喝酒”这一关,就已经是人命关天。 “如何,有把握吗?”贾无欺碰了碰岳沉檀的胳臂。 “雕虫小技。”岳沉檀淡淡道。 贾无欺摸了摸下巴:“暗器我倒是不担心,可酒……”他眼珠转了转,“你酒量如何?” 岳沉檀沉默片刻,才道:“不清楚。”他顿了下,又解释一句,“平日里饮酒的机会并不多。” 贾无欺给他一个“我懂”的眼神:“没事没事,不能喝并不是什么坏事,我酒量还不错!你若喝醉了,后面我能应付。” “是么。”岳沉檀不置可否,他想起二人共饮般若酒时的情形,眼前这个自称“酒量不错”的人没喝几杯,就面红耳赤红晕遍布起来。 罢了,不论如何,自己也要护他周全。 想到那人对贾无欺毫不掩饰的杀意,岳沉檀目光一寒。 说话间,已有不少人跃入湖中,毕竟越靠近的酒盏就容易获取,若一味踟蹰,这湖面上的酒盏恐怕也所剩无几了。 贾无欺和岳沉檀各从两个方向,掠向湖中。其实方才贾无欺已看得分明,这两种酒混合会产生问题,恐怕与酒盏的方位有关。如果他没料错,这湖面上漂浮的酒盏,其实对应着二十四个方位,也就是风水上的“二十四山”。这二十四山位向来用以寻龙点穴,故而被分为两条龙,一条阴龙,一条阳龙。方才那喝错酒的大汉,取的两盏酒分别位于阴龙、阳龙上,想必出自同一条龙位上的酒盏,混在一起,不会产生什么致命的毒性。 沿着阳龙的方位,他逐一取盏,送酒入喉。叶下的飞箭果真越来越快,最险要时,闪着银光的箭头与他相比取盏的手背只有毫厘之差。就是这毫厘之差,使得他得以避过密集箭雨,而不是像身边那些发出“扑通”落水声的人。 取了五六盏之后,他突然头晕目眩,在空中不由一晃,好在他的履虚乘风步已练得炉火纯青,只要不是身受重创,他都能稳住身形。 热,古怪的热。 丹田处仿佛有一团火在烧,这团火来得蹊跷,烧得也古怪,火舌肆无忌惮地舔舐着他体内各处,除了感到灼热之外,他还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瘙痒感。 难道自己的判断出了错? 这在同一条龙位上的酒盏,混合喝下后,也有问题? 眼下已顾不得这么多,他眼中的清明越来越少,只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在疯狂的涌动,在他体内激出一阵又一阵的冲动。双耳听到的,只有自己重重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喘息声。他凭借着本能,避开最后几盏酒的机关,跌跌撞撞地落在了对岸。 不远处,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正瞬也不瞬地望向他—— “谡谡如劲松下风,岳峙渊清,峻貌贵重” “肃肃如入廊庙中,不修敬而人自敬”。 贾无欺此刻,一下领悟了这两句的含义,可就算对方又“贵”又“重”又被“敬”,他现在只能遵循本能地冲动——毫无形象可言地扑了过去。 当他落入对方坚硬却温暖的怀抱时,他“嘿嘿”一笑,极为欣然地眯了眯眼。 岳沉檀看着怀中满脸通红的人,轻叹了口气,这人一看,又是喝多了。 “沉檀……” “嗯。” “沉檀……” “嗯。” 两人一个叫,一个应,进行了好几轮这样无意义的对话,贾无欺才终于用嘿嘿一阵傻笑,开启了下一段新的对话。 “咱们这算是赌赢了吗?”贾无欺被岳沉檀架在肩上,离开了热源让他有些不满,嘟囔了一声,拿脑袋在对方的颈根蹭来蹭去。 “你若不想要这里的秘籍,姑且倒可以算赌赢了。” 贾无欺脸朝下,埋在岳沉檀肩上:“那下一个就是‘色’赌场了,你说会赌些什么呢?”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肩膀一耸一耸地,偷笑了起来。 岳沉檀架着一个思维活跃的醉鬼行进,画面实在精彩,就连一心求秘籍的人,路过他们,也忍不住瞥上一眼。只是他们再想驻足欣赏时,被岳沉檀冷冷的眼锋一扫,不由收回视线,加快了脚步。 侧过脸,看着肩上毛茸茸头顶,岳沉檀淡淡道:“你不会以为自己偷笑,别人就注意不到了吧?” 贾无欺猛地抬头,头顶险些撞向岳沉檀的下颌,眼中泛起迷离又奇异的光芒:“你怎么知道我在笑?”说着,又朝岳沉檀的脸凑近几分,二人呼吸相交,鼻尖也不过只有一指的距离。 面对近在咫尺的美色,贾无欺感觉自己越发晕了。 “沉檀,你真好看。”贾无欺口齿不清地呢喃着,迷离的双眼还有往前凑的趋势。 一根修长的手指点在他的鼻尖,阻止了他的进一步动作。那根手指略一发力,贾无欺鼻尖一痛,皱着眉向后仰去。 “你喝醉了。”岳沉檀的冷静道。 对方越是这样自持,贾无欺却越想看他慌张失措的模样。体内燃烧的火焰仿佛在无声地怂恿他,去吧,去撕掉他的伪装—— 脑子里一团浆糊的人,终于被冲动完全掌控,他挣开岳沉檀的手,从对方的怀中闪身而出,腿一用力,成功地跳到了对方背上。 “下来。”岳沉檀沉静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龟裂。 “不下。”贾无欺双手紧紧揽住岳沉檀的脖子,两条腿也死死盘在对方腰上。 岳沉檀深呼吸几次,终于还是克服了把身上人扔下的冲动,朝下一个赌场走去。 色赌场的标志十分显眼,硕大的匾额挂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庭院前,上书五个大字——天下第一汤。看到这几个字,贾无欺乐不可支道:“要在这色赌场里下注,恐怕是要脱衣服的。” 岳沉檀道:“你很开心?” 贾无欺点点头,顺带着两只脚也忍不住拧了拧:“当然,热汤嘛,谁不爱泡呢?”说着,他还恍然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赌场不接女客了,这热汤总没办法男女同池。” 见岳沉檀没什么反应,他又自说自话道:“不过,若是男女同池也没什么,我又不爱看那些……”边说他边侧过头,细细端详起岳沉檀道:“不过若是沉檀的话,我……” “我”字刚一出,他就打了好几个酒嗝,等一串酒嗝结束,他早就忘了方才在说什么,只记得似乎在点评热汤,又或者是热汤中的具具身体。 他趴在岳沉檀肩头,数着对方的睫毛,发自肺腑道:“沉檀,你真好看。” “闭嘴。”岳沉檀终于忍无可忍。 “哦……”贾无欺撇了撇嘴,觉得有些委屈。 第一百一十四回 二人进入门内,只见大大小小的汤池遍布园中,间以屏风、照壁相隔,虽然汤池皆是露天,但每个池子都腾腾地冒着热气,甚至还有池水咕嘟咕嘟地在翻滚着。园子中央,矗立着一座装潢精美的绣楼,飞檐上翘,大红的绸缎从檐角垂至地面,而雕花栏杆处,每一根横梁上都用金丝线细细包裹,富贵非常。 随着他们的进入,一阵琴音从楼上传来,只见绣楼上突然出现一群窈窕少女,螓首蛾眉,怀抱琵琶,袅袅婷婷往栏杆后一站,便弹拨起来。 贾无欺伏在岳沉檀背上迷迷瞪瞪听了一阵,这琴声叮咚,他却越来越燥热,不由自主地在岳沉檀背上蹭了蹭。 岳沉檀身子一僵,声音紧绷道:“老实点。” 贾无欺无意识地“唔”了一声,显然没将这话听进耳里。岳沉檀朝角落的一处汤池走去,刚要绕过影壁,一个打着赤膊,手中拎着一条汗巾的人从影壁后走了出来。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二人片刻,脸上挂起微笑道:“二位爷,咱们这赌场的规矩,头一条就是要脱衣服。” 岳沉檀没接话,径自问道:“如何赌法?” 赤膊大汉嘿嘿一笑:“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英雄难过美人关,咱们这‘色’赌场的赌法,自然和美人有关。” 贾无欺听见这话,颇有所感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呐……” 赤膊大汉竖了竖大拇指:“看来这位爷颇有心得,这关想必不在话下了。”调笑几句,他终于开始说起正题,“赌法说来也简单,只要二位能赢了咱们的调笑令和飞花令,就算赌赢了。” 调笑令和飞花令本是酒令中有名的雅令,贾无欺并不陌生。调笑令原本是由每位行令之人边唱边跳,举动稍误,即予罚酒,而飞花令则更玩得更雅,行令之人须得按固定顺序吟一句带有花字诗句,答不上的则需罚酒。 可这两种酒令放在这“色”赌场之中,玩法却与一般行酒令全然不同。赤膊大汉只引着二人入池,问他如何算赢,只道调笑令后还剩一口气就算赌赢,飞花令后取得令官头上的一朵珠花便算得胜。 这样的胜法,处处透着古怪。 不过贾无欺和岳沉檀,一个脑子发热糊里糊涂,一个淡定沉静无动于衷,都没有细究这其中玄机的打算。既来之则安之,贾无欺很快被岳沉檀剥掉上衣,毫不客气地扔进了池中。 “哗!”激起一片水花。 以水洗面没有使贾无欺更清醒,蒸腾的热气仿佛更加速了他血液的流动,心脏一下又一下,激烈地撞击着胸膛。他看见岳沉檀脱下外衣,赤着上身不急不缓地走入池中,只觉得自己仿佛出现了幻觉,否则为何会觉得来人周身都泛着光晕? 对方越走越近,贾无欺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身体。热气熏得他眼前一片模糊,直到线条分明的身体撞入他眼帘时,他竟然被惊了一下,向后踉跄几步。 “小心。”岳沉檀从背后撑住了他。 对方的手掌轻轻托在他腰后,力道不大,但掌心的温度仿佛要将他灼伤一般,那点滚热,从腰眼扩散至全身,他整个人似乎发起烧来。 可恨的是,在他背上作乱的人,却丝毫没有自觉,反而将目光紧紧锁定在他发烫的身上。 “你干嘛——”饶是贾无欺脸皮厚,也有些受不了了。 “你……”岳沉檀神色有些异样地看着他,“身体可有何不适?” “热,”贾无欺歪着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个子,“晕。” ——似乎特别晕你。 岳沉檀接下来的举动,让贾无欺更难受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他上身七处,意味不明,说出的话更加难以捉摸:“这几处,你自己看过吗?” 他指腹碰到的位置,皆是上身几处穴位,其中两处,是膺窗穴和气冲穴。这两处,一个位于乳首之上二指处,一个位于鼠蹊上一寸,都是尴尬位置,贾无欺平日里也没这个闲情逸致细瞧,也自然没被旁人碰过。 可被岳沉檀这么一点,竟然有一股古怪的快感沿着尾椎往上窜,贾无欺猛地抱臂,挡在胸前羞愤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岳沉檀望向他,眼中带着一丝笑意,也泛着几分无奈:“你这几处穴位上均出现了红痕,恐怕是中了七情散。” 贾无欺听到这话,这才明白过来,对方根本没起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心思,霎时脸烧得更烫了,哼哼道:“出家人也知道七情散么……” 岳沉檀看他别别扭扭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这七情散的大名,贾无欺怎会没听过,看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药散。服了七情散,七情六欲便不再受控制,上身的七个穴位上会出现类似*之后的痕迹,接着,便是情热难耐,与寻常春|药的效力无二。 贾无欺不禁咬咬牙,方才那酒赌场中的酒,喝错了要命,喝对了也要命!可为什么岳沉檀也饮了酒,却无甚反应?他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岳沉檀片刻,脑中灵光一闪,明白了过来。 “岳兄,原来你是有隐疾啊……” 看着对方不怀好意的笑容,岳沉檀一只手指不轻不重在他气冲穴上一按:“我体内寒毒未消,燥性之药与之相抵,便失了效力。况且,当下你该考虑的,似乎不该是我的毛病,而是……”他话未说完,只睨了一眼贾无欺没在水下的身体,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贾无欺被他方才一按,激得全身血液都往一处涌动,险些叫出声来,再听见他这么说,粗声粗气道:“那你说,现下该如何?” “忍。”岳沉檀只扔下一个字,便豁然转身。 只听几声铮琮,绣楼高处,穿金戴银的女子檀口微张,齐齐唱起歌来—— “花酒满筵有, 酒慢金杯花在手。 头上戴花方饮酒, 饮罢了,高叉手。 琵琶发尽相思调, 更向当筵口舞袖。” 这本是调笑令行令时唱的曲,边唱边跳,若动作无误,便轮至下一人。可色赌场的调笑令,究竟与别处不同,“舞袖”二字唱毕,绣楼上的女子一扬长袖,万千银针密雨疾风般向汤池中的两人刺来。贾无欺来不及反应,只觉脚下一空,原来是岳沉檀一把将他扔在自己背上—— “抓紧。” 话音未落,岳沉檀脚下已闪出数十步,进退之间,快如闪电,霎时间,热气腾腾的水面上,已密密麻麻的飘起了一层银针。仔细看去,这银针与寻常不同,两头皆尖,锋利无比。即便是使用这银针的人,稍不留神,就会将自己刺伤。更不论这针身实为空心,内置毒|药,当银针刺入人体后,针头会与针身分离,毒|药便从针身中流出,即便银针不能取人性命,这毒|药却已足够置人于死地。 这样的两重保险,使得江湖中人听到“封喉飞针”的名号,都会不由面色微变。“封喉飞针”甄如许,如此飞针,只应来自荥阳甄家。 可这绣楼上诸位巧笑倩兮的妙龄女子中,显然没有甄如许的身影。这甄家的看家本领,是怎样落入他人之手的?甄家在江湖地位不低,他们是被人挟持不得不交出秘籍,还是被人收买,心甘情愿地将绝技拱手相送? 不管是哪一种,这幕后之人的手段,已足够让人胆寒。若连身手不俗的甄如许都落入此人之手,那江湖中还有多少门派,多少人能够幸免?庙堂江湖,说是分得明白,实则相互牵制,关联紧密。能将大半江湖纳入麾下的人,庙堂于他又岂非唾手可得? 即便是在头昏脑涨之中,贾无欺也能明白其中的严重性。他低声道:“沉檀,我怎么觉得,这里的种种赌法,与其说是与赌客博输赢,不如说是在给下马威?” 岳沉檀突地脚下一旋,矮身躲过新一轮的飞针密雨,应道:“还有试探。” 若单单只为敛财,将武功秘籍标价竞拍便可,为何还偏偏要用武艺来定胜负?显而易见的,比起金银财宝,这赌坊主人更想将能以武取胜之人纳入麾下。 可区区一个赌坊,要那么多江湖高手做什么? 想起执意要进入赌坊一探究竟的易清灵,再想到酒赌场前那几双熟悉的眼睛,贾无欺恍然道:“你说,这永乐赌坊用各门绝技吸引江湖中人,而遴选大会是用封官厚禄来吸引武林人士,这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扑”“扑”数声轻响,岳沉檀凌空一记扫堂腿,数丈之内的银针俱被他的腿风扫落入水。他背上多了一个人,身形却照样灵活轻盈,在下一轮攻势来之前,他已掠向了离绣楼最远的池岸边。身形略定,他不疾不徐道:“对于选拔天子近侍的遴选大会,江湖众人趋之若鹜,如何在短时间内筛选出合格的人选,恐怕朝廷也颇为烦恼。” “朝廷做事向来瞻前顾后。”贾无欺嘟囔道,“若选拔的方式太复杂,会被说刻意刁难;若太简单,又会被嘲讽无策无谋。选拔时若出现了死伤,会被说草菅人命看管不当,可武人对决,又怎会毫发无伤?” “不错。”岳沉檀道,“若能借他人之手,完成遴选之事,不担骂名又能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何乐而不为?” “你的意思是——”贾无欺顿悟,“这所谓的酒色财气四中赌法已是遴选中的一环?” “颇有可能。”岳沉檀微微颔首,“边走边看罢。” 话音未落,新一轮攻势已然袭来。琵琶声越来越急,银针织成的密帘也越来越大,劈头盖脸地从空中网下,竟不给人留一丝活路。 面对这如织的针雨中,岳沉檀神色未变,只对背上人扔下一句“抓紧”,身影已在霎眼之间起落钻翻数个回合。双手要托住贾无欺,他仅以腿为武器,足踏膝顶,竟也显露出一股虎威鹰猛的气势。 二流武学看套路,一流武学看四梢。人之血肉筋骨末端曰梢,四梢乃血梢、肉梢、筋梢、骨梢,功夫高明者,仅凭四梢用力,便能使人畏惧,令人胆寒。正所谓有勇有骨,切齿则发,敌肉可食,眦裂目突,惟齿之功,令人恍惚。 岳沉檀并未显出咬牙切齿之态,不过在形影虚实之间,已将对手的气势灭了个干干净净。琴声骤停,针雨骤止。手拎汗巾的庄家再次笑嘻嘻地从外面走进来,拱手道:“恭喜二位爷,只需再赢一场,这色赌场的彩头,就任君挑选了!” 岳沉檀淡淡道:“飞花令?” “正是正是。”庄家不迭应道,“能胜了这调笑令,飞花令想必不在二位爷话下。” 岳沉檀扫了他一眼,没有应声,那庄家又恭维一番,然后识趣地退了下去。 细捻轻拢,玉盘落珠,雕栏画栋处,琵琶声再起。 栏杆后,数名女子斜抱琵琶,肤如莹玉,乌鬓如蝉,红袖微荡,花面娇容。每人鬓间斜插一朵珠花,红中带粉,比她们眉心的一点朱砂更加娇艳几分。 贾无欺觑了一眼,只觉楼上影影绰绰的女子们似曾相识。他的猜想很快得到了证实,只听岳沉檀道:“剑舞门。” 昔日龙渊山庄赏剑大会,厉嫣的霓练九剑和门中弟子的琵琶相互配合,琴剑交融,令人叹服。厉嫣之死,令人唏嘘,可剑舞门根基颇深,可取而代之者不在少数,为何今日却沦落赌坊?亦或是甘心情愿前来为赌坊助阵? 来不及深思,这永乐赌坊的飞花令已经开始。栏杆处一共八名女子,其中一名略上前一步,转轴拨弦,开口唱道:“飞香走红满天春——” 她歌声刚起,只见檐角垂下的红绸突地卷向空中,盘卷缠绕,横穿竖插,很快便近地处结成了一张网,这网有起有伏,远看去,形如春花。 “看来这‘飞花令’,是要从这‘花’上飞过去了。”贾无欺道。 岳沉檀没有作声,只是将他往背上托了托,便朝着第一朵花掠去。 花,一个象征美好的事物,眼下,却让人如履薄冰起来。花瓣乃红绸构成,若想在上稳住身形,轻功需上乘不说,还需拿捏好时机。八名女子,分别吟唱八句,一句一红花,句毕花落,每朵花逐级递升,从地面一层层地向绣楼靠近。花落花开,不过一刹,要在这间隙之间,飞身跃上另一朵花,身法时机,缺一不可,更何况,岳沉檀的身上,还负着一人。 岳沉檀自突破境界以来,外功内功,俱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这凌空踏花的难度,于他而言,不值一提,只是背上之人,面对这不同寻常的飞花令,就没这么轻松自如了。 当岳沉檀轻巧地落在第五朵花上,琵琶声突地转急,第五名女子久久不曾开口吟哦,只是在骤风急雨般地琵琶声中,弹起了一段古怪的旋律,音调与整体旋律格格不入,如同琵琶大家中混入了一个不通乐理之人,分外刺耳。 “唔!” 旋律不过响起片刻,贾无欺突然闷哼一声。 “可是不适?”岳沉檀眉头微蹙。 贾无欺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觉,腹中刚刚偃旗息鼓的火苗此刻不仅死灰复燃,还随着那古怪地琵琶声随着经络蔓延,径直烧向身上尴尬之所——乳首之上的膺窗穴,乳首之下的期门穴,会阴周围气冲、冲门等穴都在发麻发胀,一时奇痒无比,一时又火辣辣得疼。这股邪火仿佛是被那旋律引导一般,顺着他的中轴往上蹿,直烧至他的喉头,又干又渴,他不停地吞咽着唾沫,却于事无补。等那音调再转,他脑中“砰”地一声炸开,理智越飘越远,他不由自主地在岳沉檀的背上蹭了蹭。 身下的人骤然一僵。 贾无欺耷拉着头,越来越粗重的鼻息喷在岳沉檀脸侧,岳沉檀抿了抿嘴,微微侧过头,只见贾无欺双目充血,面色苍白,嘴因隐忍而被咬破,泛着斑斑血色。 沉默片刻,岳沉檀再次压低声音问道:“无欺,能听见我说话吗?” 贾无欺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燥性之毒须得寒药来解,现下无药可寻,我血中带有寒毒,权且作药。” “血!”听到这个字,贾无欺突地仰起头,癫狂地喊出声来。他喉咙如被火烧,体内邪火横冲直撞,‘血’字一出,他身体居然开始莫名地颤栗,那是一种因喜悦兴奋而产生颤栗。 他死死盯着身下的人,脑中汹涌的,只有一个“血”字。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身下人的领口旁,朝两旁拉了拉,一截充满着力量的肩颈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泛起一阵古怪的欢愉,张开嘴,一口啃了下去。 鲜血入口,他饥渴地吮吸着,耳边仿佛响起了烟花爆竹之声。 一晌贪欢。 第一百一十五回 一点温热和暴露在空气中微凉的肩颈相触,岳沉檀能清晰地感受到印在自己颈根的双唇是多么地流连忘返。他眼光一暗,径直向高处绽放的绸花纵去。 终于,最后一朵花开在了栏杆不远处,琵琶女婉转而歌,头上的珠花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摘得飞花的时机仿佛近在眼前。 就在她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岳沉檀突地掠向空中,埋头苦干的贾无欺反反应不及,嘴巴重重撞在了对方的肩上,他吃痛地抬起头,总算是恢复了几丝清明。 “叮铃——” “叮铃——” 红绸早已落下,取而代之的,是细如发丝的金线。这金线本层层缠绕在栏杆之上,此刻却如长了眼睛一般,齐齐朝岳沉檀处钻来。每根金线处都坠有小巧的铜铃,金线一动,铜铃随之发声,本该悦耳的声音,此刻却像是催命符一般。 需知金线作装饰时固然好看,但变成武器时,却比刀枪棍棒来得更为凶险。正因为纤细,才更不容易被发觉,往往能在不经意间,置人于死地。再加之金线上的铜铃,铜铃向来有通巫驱蛊之用,有了之前琵琶声乱人心志的前车之鉴,自然也让人不得不提防起来。 就在岳沉檀全心全意地对付着空中交织勾连的金线时,忽听贾无欺“啊”地叫了一声。他抬头一看,只见随着铃声阵阵,那绣楼上的琵琶女们开始轻解罗衫,露出了雪白的躯体。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 原本是一句譬喻,但放在这赌场之中,却成了现实。酒赌场的美酒,要人性命,这绣楼上的美色,充满杀机。只要稍稍被那美色迷惑,金线便可轻松地割开此人的喉咙,让他死在宛转蛾眉之下。 可惜,这酒色二物,对别人可能颇具吸引力,对岳沉檀而言,却毫无魅力可言。 铜铃声再起,岳沉檀单手撑住背上的贾无欺,一只手拈指一弹,向他们二人齐齐割来的金线便被拦腰斩断,原本灵活敏捷的一端顿时没了生气,轻飘飘地从空中落下。这时只听数声轻微的撞击声,岳沉檀指尖飞出数颗菩提子,在空中彼此相撞,霎时碎成几瓣,朝四面八方飞去。又听“咔嚓”数声,那菩提子的碎粒撞入铃口,将铜铃内的铁珠击落,这铜铃便彻底哑了。 铜铃声一停,原本燥热再起的贾无欺,气息才变得逐渐平和起来。 “好俊的郎君。”栏杆旁的琵琶女们娇笑道,“何不弃了身上之人,来楼上好好快活一番?” 听到这话,贾无欺猛地抬起头,嗤笑道:“若郑老夫人在世,见到剑舞门的弟子竟扮起了风月女子,不知该是什么表情?” 琵琶女们面色俱是一变,随即领头地朝两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强笑道:“瞧郎君这模样,恐怕是中毒颇深,何不让奴家替你解毒?” 贾无欺叹口气道:“可惜这毒,我是有命中,却没命让众位姑娘替我解啊。” “哦?”为首的女子状似好奇道。 “剑舞门的人改行弹琴,连剑都能舍弃,何况别的什么东西?”贾无欺话是笑眯眯说的,可其中每一个字都戳在了剑舞门弟子的心上。 “好个连剑都能舍弃。”为首女子冷笑一声,“你当这世上,只有凡铁铸造的,才是剑么!” 话音未落,只见空中的金线从八个方向汇聚穿行,或纵或横,或曲或直,顷刻之间,原本织在空中的一张大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柄金色的长剑,仔细瞧去,从剑锋到剑柄,皆是由根根金线交叠编织而成。 “糟了,我却忘了这个!”贾无欺暗道不好,俯首在岳沉檀耳边飞快地低语几句。 提起剑舞门,人们首先想到的是霓练九剑,然则霓练九剑虽有九人配合,但实际上舞剑的只有一人,其他八人俱是以乐声入武,伺机而动。事实上,除了霓练九剑之外,剑舞门还有一项需多人协作的剑舞,名为裴旻阵。文宗时,诏以白歌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据《独异志》载,裴旻此人,极擅剑舞,其剑舞有排山倒海之气势,又兼雷霆万钧之威严,带着与女子剑舞不同的雄壮与磅礴。剑舞门先任掌门受此启发,女子虽气力不比男子,但聚少成多,由多人组成的剑阵,却足以施展出与裴旻剑舞同样的威力,裴旻阵因此而成。 霓练九剑说是“九剑”,舞剑的只有一人;而裴旻阵虽只称为“阵”,但舞剑的却是布阵的八人,这八人舞的,是同一把剑——以阵为剑。 化为金剑的丝线,带着腾腾杀气,剑锋一挑,直直朝岳沉檀刺来。方才还有空中的网线可以落脚,如今若想落脚,却只能斗过这柄剑,才能落在绣楼上。 这金剑虽由八人操纵,但斜刺横切,却施展得分毫不差,锋随指顾,锷应徊翔,剑光凌厉,宛如电光下射,瞬间便能将人置之死地。八人位于高台,这剑势可急可缓,可岳沉檀位于空中,若不拼抢时机,总有从空中落下的那一刻。这八人似乎打好了徐徐图之的算盘,金剑时而在空中穿梭盘旋,如飞鸟游鱼般游弋,又乍地腾跃挥砍,雄飞虎吼,悍慓非常,让人一刻也放松不得。 贾无欺看着剑锋划出的道道清光,不由担心道:“沉檀,可还坚持得住?” “抓紧。” 岳沉檀只扔下两个字,身形一闪,贾无欺只觉耳边风声呼啸,入眼之物俱是虚影。当剑刃再次朝岳沉檀当胸挥来时,岳沉檀轻巧一纵,踩在剑尖,八名琵琶女想要用剑尖挑刺对方的脚腕,却惊恐地发现,不论如何施礼,那剑尖居然纹丝不同——丝线所织成的金剑,居然和两个人达成了一个极为稳定的平衡,原本狠辣刁钻的剑锋此刻一动也不动地伏在岳沉檀脚下,显得格外听话。八名女子互相使了个颜色,上挑不成,她们腕上一抖,只见剑锋陡然一转,她们随即一抬手腕,想要通过扬起剑柄,将剑锋向下刺去,从而摆脱桎梏。 可是,无从着力的感觉再次袭来。 不论她们使出什么办法,剑柄和剑锋,俱如一团死物,老老实实地被岳沉檀踩在脚下。一股寒意,沿着金线蔓延过来,刺骨得冰冷,让其中几人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操纵金剑的手。只见岳沉檀周身,真气蒸腾,而脚下的剑身,却覆上了一层寒冰,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推进,眼见就要将阑干上的女子们全都冻住—— “啊!”究竟性命要紧,琵琶女们尖叫一声,俱都松开了双手,方才还劈空斩云的金剑瞬间化作千丝万缕,从空中飘落。 岳沉檀一个纵身,已然跃至绣楼之顶,居高临下地望着花容失色的琵琶女们。被寒气侵袭的双手,不仅乌黑一片,连半点知觉也无,恐慌胜过了一切,琵琶女们惶恐道:“这究竟是什么古怪功夫!” “各位姐姐可听过十殿阎罗么?”贾无欺在岳沉檀背上笑嘻嘻问道,颇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 此话一出,剑舞门弟子反应了过来,在赏剑大会上,她们都见识过十八泥犁掌的威力,这些时日过去,恐怕对方的掌法愈发精进了,身形未动,已令她们倍感恐惧。 她们虽未回答,贾无欺已明白了她们的想法,继续道:“十八泥犁掌只是具象十八泥犁之痛苦,而十殿阎罗,乃掌管泥犁之王,想必各位姐姐已明白此中区别。趁诸位阎罗法相未出,还请姐姐们赐一朵珠花。” 为首的女子脸色白了白,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可看着身边姐妹们的双手,只得咬了咬牙,将头上珠钗一拔,红袖一挥,将珠钗扔给了屋顶上的二人。 珠钗带着一股幽香落入岳沉檀掌中,只是这味道,让他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他拿起珠钗转身便要走,只听楼下一阵娇喝:“慢着!珠钗已给你了,她们的手如何能恢复?” “半个时辰。”岳沉檀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从飞纵而去。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一名琵琶女担心道:“姐姐,若半个时辰后,手还是这样,该如何是好?” 为首女子恨恨道:“放心,时辰到了,他们自然会来求咱们。” “哦?姐姐可有后招?”众女子兴奋道。 为首女子哼了一声:“那姓岳的背上之人,定是在前面中了七情散,不知用什么法子压下去了。方才我掷珠钗时,将赤血散一同挥了过去,只需一丁点,那七情散的药力就会被激发,我看他们到时该怎么办!” 贾无欺二人离开绣楼不久,便遇上了候在路边的赌场管事。夜色已深,赌场特意为欲闯酒色财气四大赌场的人安排了食宿,经历了两个赌场之后,原本人数众多的赌客只剩下了不到四成。岳沉檀背着贾无欺走进赌场内的客栈,他甫一踏入,无数双眼睛齐齐朝他们看来,又迅速移开,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安静只是幻觉。岳沉檀镇定自若地背着贾无欺往楼上客房走,随着他的转身,那些暗中窥伺的视线又重新聚集了起来。 关上房门,环顾四周,房中早已备好热水,似乎料定他们会在此时到来。岳沉檀剔了剔眉,先将贾无欺从背上放了下来。 或许是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贾无欺靠在床边,只觉浑身上下,暖洋洋地一片,他不由舒服地眯了眯眼。 “现下感觉如何?”岳沉檀端坐在八仙桌边,看向他。 “我——”贾无欺“舒服”二字还未说出口,只觉丹田处一阵急跳,浑身的血液只往一个方向涌去,他不由自主地低吟一声,又立刻掩饰性地闭紧了嘴巴。 “又发作了?”岳沉檀眉头微皱。 “感觉,与,方才略有不同。”贾无欺咬紧牙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泄出一丝**。 岳沉檀暗忖片刻:“方才那珠钗的气味有问题。” “剑舞门,真是,欺人太甚。”贾无欺气愤道,“输,就是输了,还玩些,不入流的,把戏……”他虽然内心愤愤不平,但说出话时,气息紊乱,倒让这话中的怒火减了八成。 岳沉檀看他一眼,只见他双颊通红,眼中漾着水光,嘴唇泛着血色,就连眼角都带着一丝绯红。岳沉檀迅速垂下双眼,淡淡道:“你现在体内实火大盛,水火不容,可能遇水会消减几分。” 贾无欺瞧了瞧不远处的浴桶:“你是说,沐浴?” 岳沉檀点了点头。 贾无欺看看岳沉檀,又看看浴桶,欲言又止道:“可——” 岳沉檀立刻道:“有屏风相隔,我亦可背过身去。若你觉得不妥,我先出去。”说着,起身便往外走。 “哎,等等!”贾无欺起身想要抓住他,可一站起来,双腿发软,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岳沉檀急忙扶住他,声音微沉:“怎的如此不小心。” 贾无欺被他突然凑近的气息一沾,像着火一般浑身发烫,鹌鹑似地缩了缩脖子:“你,你无需出去,万一我……”他停了片刻,然后低下头咬唇道,“也好有个照应。” 岳沉檀看着他垂下的头,眼中寒潭微澜,松开手道:“好,你去罢。”说罢,他走向八仙桌旁的长凳,背身盘腿而坐。 贾无欺慢吞吞地挪到屏风后的浴桶前,浴桶颇大,水也很足。他望了望屏风后闭目趺坐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剥光了衣衫,跳进了浴桶中—— “哗啦”一声,溅出一滩水花,长椅上挺拔的身影,也应声微微一动。 水没过贾无欺的胸腔,在他颈边微荡,不仅没有冲淡他体内的火热,反倒像是一只小手,搔得他发痒。水面上还漂浮着几片草叶,不知道有什么用处,贾无欺拿了两片,贴在双颊上,草木清香,却越发让他情热难耐。 “沉檀,我还是热!”贾无欺双脚跷在浴桶边,咋咋呼呼地喊道。 可惜,岳沉檀并没有理他。 原始的冲动一波又一波在贾无欺体内撞击,他没有成为*的奴隶,但涌动的热血,让他原本带有几分恣肆的天性完全显露了出来。那边厢岳沉檀没有回应,他偏要想个办法让岳沉檀搭理他。 “沉檀——” “沉檀——” “沉檀——” 喊号子似地呼唤,依旧半点回应也无。不知怎的,对方越不理会,他却越发有些兴奋激动,摩拳擦掌起来。他一边哼着无名的小调,一边将岳沉檀的名字放进曲里,一遍又一遍地唱,像是咿呀学语的小儿,刚刚学会说几个字,便要反复说个不停。 魔音灌耳,纵使高僧也无法忍受。 岳沉檀终于豁然起身,冷声道:“可是毒性散了?”言下之意,若没散,何以如此精神奕奕,闹闹腾腾。 “……没有。”贾无欺突地止住了哼唱,带着点委屈道。 见岳沉檀沉默,贾无欺又急忙重重喘息几声,带着气音道:“沉檀,我怕是要死了。” 岳沉檀闻言,快步绕过屏风,转眼之间,便到了浴桶边:“怎——”刚说一字,就见贾无欺朝他粲然一笑,一只光裸的手臂从桶里伸出,猛地一拽,不知哪来的巨力,将他连人带衣一把拽进了桶中——哗啦! 桶里两个人,一个不着寸缕,一个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个露齿而笑,一个面沉如水,真真一团火焰,对上了一块寒冰。 “胡闹。”岳沉檀虽衣衫浸湿,但威严犹在,颇为严厉地扫了贾无欺一眼,就欲起身。没料到贾无欺突然扑了过去,八爪鱼似地贴在他胸前,紧紧把他禁锢了起来。 二人双颈相交,只隔着一层水汽,随着呼吸,不时肌肤相蹭,贾无欺舒服地喟叹一声,随即轻声道:“沉檀,我就要快被火烧死了,你就在我死之前,让着我些吧。” 岳沉檀抿了抿唇,眸色微暗:“你先起来,现下这般模样,我如何替你医治?” “谁说不能。”贾无欺抓住岳沉檀水中的手,往自己胸前引道,“我膺窗穴又麻又涨,你帮我揉揉。” 他的表情一派天真无邪,看向岳沉檀的目光充满了无助,冷不丁的,岳沉檀的手就被他牵着盖在了一片温热的*上,一点凸起正抵在岳沉檀掌心,异样的触感让岳沉檀突然回过神来,忙地甩开贾无欺的手道:“若只是按摩,你按与我按又有何分别?” 冷静自持的声音中有一丝来不及掩藏的慌乱。 贾无欺突然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容让他额角的月牙疤痕仿佛要飞起来一般。一边笑着,他一边凑到岳沉檀耳根道:“自然有分别,沉檀你的血能止我血热,沉檀的手,当然能做到我的手做不到的事。”说罢,他故意朝岳沉檀白玉似地耳坠吹了口气。 岳沉檀不动如山,可贾无欺却看出了端倪,他伸手颇为轻佻地在岳沉檀面颊上一抹,愉快道:“沉檀,你脸红了。”也不等岳沉檀反应,他兀地低下头,双唇在对方沟壑分明的颈窝流连忘返,声音中透着十足的依赖:“沉檀,你不是说过要度我么?你们佛家不是也有‘先以欲勾之,后令入佛智’的度人之法,你且度我一度罢……” 话没说完,他两只手便到处作乱,碰到精壮颀长的躯体,愈发肆意妄为起来。 岳沉檀见他眼神迷离的模样,一臂格开他向下探去的手,轻叹了声,道:“你被药物所控,今日种种,明日必要后悔。” 贾无欺手指在他背上不住摩挲,语气狎昵道:“你怎知我会后悔?莫非你已预料到,会表现不佳,令我失望?”见岳沉檀垂目不言,他又继续道,“既然沉檀的血对那药有抑制作用,想必别的,也效果非凡。” 这“别的”两个字,他尤其加重了语气,更显得别有意味。 岳沉檀见他仰着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期待地望着自己,脸上潮红更重,而身上来自七情散的几处印记,愈发血红。他终于松开制住贾无欺的手:“过来。” 贾无欺一听,喜笑颜开地扑了过去,赤|裸的胸膛重重撞进岳沉檀怀中,带着五分纯情五分春情,在对方耳畔道:“沉檀想要怎么帮我?” 岳沉檀没有回答,但手上的动作却给了他最直接的答案。 ...... 贾无欺脸上笑容突然僵住,嘴上说说和身体力行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区别,他自然设想过身体可能会有的反应,但突然袭来的陌生感觉,让他深刻领悟到,何为纸上谈兵。 ..... 铺天盖地的快感将贾无欺的身体逼至了极限,终于,在岳沉檀含吻住他的喉头时,他再也无法忍耐...... 燎人之火蓦地熄灭,世界在他眼前变得模糊昏暗,只剩下点点光斑。仿佛浑身力气被抽干,他觉得全身上下,使不出一丝力气,只想就此倒下,长睡不醒。好在,一个温柔的怀抱接住了他虚弱的身体,将他从水中捞出,擦拭干净,轻轻地放在了厚厚的床褥上。 看着方才还肆意挑逗的人,转眼便睡得一点知觉也无。岳沉檀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摇了摇头,俯下身在他眉间轻轻一吻,一震衣袖,将屋中的烛火熄灭。 一室静谧。 翌日,熹微晨光中,贾无欺醒了过来。昨日中毒后的一切,都被模糊成零碎的片段漂浮在他的脑海中,唯一能清晰抓住的,只有火热的碰触,和身上残存的印记。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掀起被子,朝身下瞅去,哪知刚把脑袋探进去,就听“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岳沉檀站在门口,见到他这番模样,抱臂挑了挑眉。 贾无欺赶紧又把被子放下,结结实实地盖在了自己身上。 岳沉檀不慌不忙走到他面前,突地俯下身,盯着他半晌,道:“醒了。” 酒醒了,药也醒了。 贾无欺终于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他的视线,低头“恩”了一声。 “那就好。”岳沉檀站起身,走到桌边坐下,边斟茶边道,“若还像昨日那般荒唐,可就……”可就怎么样,他也没有明言,和着茶水,一同咽进腹中。 贾无欺不知他口中的“荒唐”具体指什么,想要探查下自己的身体,又碍于岳沉檀在场。他视线飘忽不定,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岳沉檀,一会儿又试探地往身下觑去。 “什么也没发生。” 岳沉檀平静的声音让他动作一顿,贾无欺愣了一下,不确定地小声道:“可我记得——” “你觉得,你我的记忆,谁更可靠?”岳沉檀抬眼看向他。 第一百一十六回 岳沉檀的表情看不出喜怒,贾无欺有些不知所措地抓抓头发,道:“我不是怕对你……行了那禽兽之事么。” “哦?”岳沉檀似乎颇为意外地勾了勾嘴角,“你原来有这样的想法?” “原是没有的,但,这个酒壮……人胆,我,万一……”贾无欺被岳沉檀的轻笑勾得心砰砰跳,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这为难扭捏的模样倒是让岳沉檀的心情变得十分愉悦,愈发想要逗他一逗。于是岳沉檀收起笑容,面色冷肃道,“你的确想要做些什么,但没有成功。” “那就好。”贾无欺看着岳沉檀冰冷的神情,心“咯噔”一下,一边庆幸自己没酿成大错,一边又有些不知为何的失落感。 眼见他脑袋越垂越低,岳沉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轻咳一声道:“你可知为何没有成功?” “是我唐突了。”贾无欺声音也随着脑袋越来越低沉,“这种事,本该你情我愿才好。” “不对。”岳沉檀打断他,一根修长的手指将他的下颌支起,迫使他不得不直面岳沉檀幽深的目光。岳沉檀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昨日,你因药物的影响,才有那样的打算。这种事,除了你情我愿,更应在之前想得清楚明白。覆水难收,我不愿让你后悔。” 贾无欺被他郑重的神情震住,愣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道:“……我不会后悔的。” 岳沉檀闻言轻笑一声,收起方才的冷峻神情,摸了摸他乱蓬蓬的头顶道:“别着急,来日方长。” 贾无欺脸上一臊,可却不愿离开对方手掌的碰触,又纠结,又心动。 在客栈用完早饭,一个钱庄掌柜打扮的人喜气洋洋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整个人长得十分富态,一说话,双颊的肉随之颤动:“恭喜诸位在酒色两赌场中获胜,若诸位对这两场中的彩头不满意,请随我来,好东西,都在这后面两个赌场中。” 酒色已过,下一个想必是“财”了。 难不成,真要赌钱不成? 随着两边的路越走越窄,周围的树木越来越茂密,贾无欺已经可以笃定,这财赌场肯定并不只是赌钱这么简单。穿过几片树林,领路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众人向前一看,只见前方赫然是一片深渊,两侧山地,被这深渊从中撕裂,相距数十丈有余。晨雾飘渺,深渊的对面虚虚实实,看不真切,深渊向两边延伸而去,至何处中断,也看不分明。 看到此番情景,不少前来挑战的江湖人士面色变得有些难看,语气不满道:“你们这赌法也太不公平了!这距离如此之远,又无处可落脚,如何过得去!” 酒赌场的庄家笑嘻嘻安慰道:“诸位别急,自然有地方让诸位落脚。”说罢,他向后一退,脚掌在一不甚起眼的山石上一踩,只听一阵轰鸣,深渊之中,赫然升起无数根木桩,每根木桩之间以红线相连,有的红线上依稀能看到,挂有一串铜钱。 “诸位来赌坊图得是高兴乐呵,咱们自然也不想难为大家。财赌场的赌法最简单不过了,这红线上有的挂有一串铜钱,只要诸位能拿到七十二串铜钱,到达对面,就算赢了。” 听庄家这么一说,本来面色不好的一些人,随即转怒为喜。这赌法,听上去的确不难,这两崖之间的深渊虽难以跨越,但有这木桩相助,纵使轻功平平,要到达对岸也非难事,况且铜钱就挂在红线上,也无人看守,比色赌场的取珠钗,要简单上许多。于是不等庄家说完,许多人就纷纷跳上了木桩,从距离最近的铜钱开始搜集了。 随着深渊中木桩的出现,这谷中的雾,变得更浓了。放眼望去,只见人影渺渺,被大雾吞噬,入耳的,只有铜钱碰撞的叮当声。 “啊——” 数声惨叫,让崖边还未动身的人,面色大变。庄家倒是面色如初,淡定道:“赌法虽然简单,但深渊之中,若轻功不佳,从木桩上掉落,也未可知。赌场之中,技不如人,如此下场,也是自然。” “下场?”贾无欺闻言咧了咧嘴角,“敢问庄家,从这木桩上掉下,会有何种下场?” 庄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旋即笑道:“依少侠之见呢?” 贾无欺没有回答,只转过头,自言自语道:“我可只有一条命可赌啊……” 那庄家但笑不语,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 迟迟未动身的数人,经过几番心里挣扎,终于还是咬咬牙,钻入了浓雾之中。庄家随之朝贾无欺和岳沉檀二人拱拱手,身影也消失在雾气里。一时间,山崖上,只余下他们二人。 “动身?”岳沉檀道。 “我总觉得,这木桩有些眼熟。”贾无欺摸摸下巴,“待我想想——” 话音未落,只见岳沉檀朝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收声。他立刻闭上嘴,屏息凝声,聚精会神地听着这深渊重雾中的动静。 “扑——” 这是利器插入*中的声音。然而铜线随之相撞,发出的脆响将这暗藏的杀机很快掩盖了起来。 贾无欺朝岳沉檀递了个眼神:“有埋伏?” 岳沉檀微微颔首,面沉如水。 片刻之后,贾无欺只听耳畔响起岳沉檀的声音,他有些惊讶地转身,岳沉檀并没有张嘴,只是朝他轻轻摇了摇头,让他勿要轻举妄动—— 原来是传音入密。 “这木桩乃是少林地煞桩。”岳沉檀道。 贾无欺立刻明白了过来,重重点了点头。少林武僧,必习桩功,从简单的五子梅花桩到困难的转轮桩、猿猴桩,走桩内修软功外练身法,是少林七十二艺中极为重要的一门。有传言道,从梅花桩到转轮桩,没有二十年的功夫,是不可能习成。而除了基本的桩阵之外,还有一类,引入了阴阳五行等道门阵法,难度更加一等,地煞桩便属于其中之一。 地煞桩,排列时共六行,每行十二根,共七十二根,按七十二地煞星辰而得名。地煞,主凶杀之星,桩阵之险恶,可见一般。阵中每一根地煞桩,都和地煞七十二术相对应。有的为“假形”,顾名思义,看似是实,其实为虚,一脚踩去,便会从桩上坠落,粉身碎骨。有的为“吐焰”,此桩之中暗藏机关,若落入此桩之上,稍不留神,便会烈火焚身,化为灰烬。 这一根根毫无生气的木桩,实则是吞噬生命的夺命桩。再者,七十二根地煞桩已极难应付,这深渊之中的木桩,远超七十二这个数字,可见乃是多个地煞桩相互联结,共同组阵,要想破阵,更是难上加难。加之大雾弥漫,视野所及不过咫尺,若有人暗下杀手,简直防不胜防。 这财赌场的设置,真真是“人为财死”的典范。 贾无欺朝两个方向指了指,示意自己与岳沉檀二人分行两侧,这地煞桩吉凶相倚,相邻两桩多是一吉一凶,二人并行还不如分头行事。岳沉檀明白了他的意思,朝他递了个“小心”的眼神,飞身纵入茫茫雾气中。贾无欺默默推算一阵,也跃上了第一根木桩。 脚尖踩实的那一刻,贾无欺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的初步推演应是正确的。这七十二煞中,有数根主吉,譬如主祈晴、祷雨之桩,他依照此阵的阵型和方位,先将这主吉之桩挑了出来,将桩边红线上的铜线收入囊中。 这靠前的桩,他走得容易,别人却走得凶险的万分。就在主禳灾的木桩旁,一根手臂鲜血淋漓地被穿在旁边木桩探出的刀刺上,而手臂的主人已不知所踪。 “扑——” 又是数声*被刺穿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贾无欺立在不足半掌宽的桩头,脊梁一挺,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就在此时,只听“铛”地一声脆响,利刃带风之声戛然而止,随即只听一冷硬男声道:“暗中偷袭,算何本事!” 这是索卢峥的声音。 贾无欺听到声音,立刻朝源头纵去,索卢峥前番身受重伤,明明已嘱托过他一定要好事休息,这不过数日,他怎地又赶回了京城中! 当贾无欺悄无声息地落在不远处的桩头上时,索卢峥正和数名青衣人战在一处。那数名青衣人皆身量相仿,带着面具,手持长刀,行刀利落狠绝,杀意十足。几人的刀法也浑然相同,俱是向下斜切,再突然变向,朝上挑去,若是寻常人等,定被攻得措手不及—— 的确,又有几人能在荡魔刀法的围攻下逃出生天? 距六凡山中领教到少林荡魔刀法的威力,已过去无数时光,可有的人,却仿佛固守在过去的岁月中,不肯前行。贾无欺看着那几名青衣人,不仅身形轮廓如出一辙,连腰间所挂的阴阳双鱼纹玉佩也无二分别,晃眼看去,仿佛曾经的太冲剑派气宗掌门,幻化出无数□□,重临世间。 然而柴负青已然久别人世。 能将对方的一举一动分毫不差地复制,将荡魔刀法一招不落地传授于人的,除了少林门人,也就只余下一人——现在的林乱魄,过去的叶藏花。 说来讽刺,不论是少林桩法,或是少林刀法,因浸染“少林”二字,总是带着凛然正气。如今却被用在赌场之中筛选赌客,不知少林先祖们该做如何想。贾无欺已经能想象到,岳沉檀若在地煞桩后再见荡魔刀法,会是怎样的表情。 叶藏花不愧是被太和真人挑中的人,不仅能将二流打手□□成擅使荡魔刀法的高手,将对手可能有的应对也预料到了七八分。若没有事先精密的分析,这些打手即便使得荡魔刀法,又如何能将索卢峥的霹雳一枪逼得如龙游浅滩,只能被动拦挡,根本施展不开。 索卢峥显然也没预料到竟会被围困到如此地步,浓眉紧锁,握紧火龙枪的手显出根根青筋。“铛”“铛”又是数十回合,索卢峥在那方寸之地动弹不得,青衣人倒是围着他不时变换着攻势,游刃有余。终于,他抓住一点缝隙,身形一矮,猛地侧身,同手中的□□,如两条蛟龙,从中穿出,狠狠斩下的刀锋,在火龙枪身上溅出火星数点,却未能阻挡住他的身形。好不容易从包围中脱身,索卢峥轻轻呼出一口气,正要落在下一个木桩上,只听一名少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此根不妥,换横五纵四!” 索卢峥此时脚尖已触到那根木桩,听到这话,他本能地在空中陡然一拧,仅凭借着方寸间的借力,闪电般地变幻身形,眨眼之间,便移到了横五纵四那根木桩之上。与此同时,方才他轻轻触到的那一根木桩已“哗”地裂开,七零八落的坠入深渊。索卢峥在少年指定的木桩上站定,回望过去,稍稍一愣,而贾无欺亦看向他,片刻怔忡。 索卢峥刚刚施展的身法,并不像是注重硬派武学的皇家武术,反倒是像极了以轻盈诡测为重的摘星谷轻功——迷踪步。然而现下并不是说话的时候,还有多名持刀青衣人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好在贾无欺方才观察了一阵,这几人刀法纵然不错,身法却十分一般,只要能断了他们的来路,就不会对自己造成太大威胁。思及此,贾无欺身形一拔,便朝那几人纵去。 跑了一个,又来了一个,青衣人亮了亮刀锋,贾无欺却不紧不慢地朝他们身侧的木桩落去。青衣人的面上露出一丝冷笑,这阵中吉凶之桩的方位他们来之前都背得滚瓜烂熟,因此才选中了此处暗袭,皆因除了他们落脚之处外,前后左右皆是凶桩。原本以为这小子有点本事,看来也不过如此,恐怕不用他们动手,这小子就已自寻死路。思及此,青衣人面上的冷笑又更重了几分。 贾无欺也在笑,不过他笑得十分调皮,像是一个正在做恶作剧的小孩。 看你能笑多久—— 青衣人们恶狠狠地想。 可没过多久,青衣人们面上的笑容不复存在,瞳孔猛地放大,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怎么可能!这臭小子落在凶桩之上,怎么毫无动静! 履虚乘风,岂可几乎。 风尚且可乘,又何况这有形有实的木桩? 贾无欺从扫帚老人那里习得的履虚乘风步,讲究精神离形,各归其真,形动不生形,声动不生声,轻于木叶,又重比泰岳。尘埃落在木桩之上会触动机关吗?自然不会。贾无欺翩然落下,亦如野马尘埃。 难不成是机关出了问题?青衣人百思不得其解,可他们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触动了身旁要命的木桩。 就在他们万分狐疑之时,贾无欺动了! 他足尖轻轻用力,接着往下一处木桩掠去,就在他离开木桩的那一霎,火焰冲天而起,火舌差一点,便要舔上他的衣角。但就是这电光火石之间,他已落在青衣人的另一侧木桩上——同样是大凶之桩。炙热的火焰冒出滚滚浓烟,青衣人们想要避开,却又不甘将眼前二人放走,只想暂且忍耐片刻,伺机而动,他们不相信,这黄毛小子真能让所有的凶桩都失灵。 可惜天不遂愿,当贾无欺再次安然无恙地伫立在桩头时,青衣人们不禁咬了咬牙。 “诸位大哥,”贾无欺十分友好地笑了笑,“冤有头债有主,我与诸位无冤无仇,也不想害诸位丢了性命。还请诸位在尚有退路时,赶紧离开此地。” 他气定神闲地笑容,落入青衣人眼中,怎么看怎么刺眼,有人不服气道:“小子好大的口气!我倒不知,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如何能害我等性命?” 贾无欺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难不成,杀人非要有武器才行吗?”他声音说得很轻,却莫名地充满震慑力。 青衣人显然也被这句话堵住,顿了一顿,才道:“死要死个明白,退也要退个明白,若稀里糊涂地逃跑,咱们也没法复命。” “复命?”贾无欺好笑道,“你们以为,你们能活着回去?”不等青衣人反应,他便连珠炮似地道,“想必诸位来前,已知道这木桩有吉凶之分,你们自是记住了凶桩,以为避开便能无事。然则凶桩未必凶,吉桩未必就吉祥。”他朝那燃气熊熊大火的木桩扬了扬下巴,“譬如那根,乃主地煞七十二术中的坐火,若踩中,会有烈火焚身之险。而它旁边那根,则是主入水,倘若触发,会有大水灭顶之灾,但若同时触发这两根,水火相抵,反倒平安无事,成了吉桩。观你们来处,必然有主搬运之桩,搬运,搬实弄虚,你们来时平安无虞,回去可就未可知了。” “咱们凭什么信你!”话虽是这么说,但青衣人显然已将贾无欺的话听进了耳里。 贾无欺耸耸肩道:“谁叫我整日受佛法熏陶,生出了些不忍之心呢。罢了,送佛送到西,你们既然不信,我便权且代诸位一试。”说着,他问道:“来时可是走了横廿纵二?” 见青衣人点了点头,他身形一动,真如万里长空中一片飘飘落叶,轻飘飘地朝那根木桩落去。就在他脚尖触到木桩的时候,那根木桩突然向下一垮,直直坠入深渊,青衣人们见到此情此景,俱是身形一震,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不解。 贾无欺亦不多言,身形一拧,下落的身体突地向上一纵,去时如无根落叶,回时却迅疾如隼,不过眨眼之间,又回到了青衣人的对面。 “如何?”他抱臂笑道,“诸位可信了?” 第一百一十七回 青衣人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拿不出主意。 贾无欺“啧”了一声,道:“诸位若再耽搁下去,我脚下这根木桩,可就支撑不住了。”他虽未言明,但支撑不住会引发何事,青衣人们已经能隐隐猜到。 终于,有一青衣人大胆道:“来的路已经不能走了,我们即便要退,又该如何退?” “退时之路,横则逢三进一,纵则逢四退一,可保无虞。”贾无欺道,见众人还是一副不打算动的模样,叹了口气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若诸位执意辜负,我也就不勉强了。”说罢作势便要离去。 他身形不过稍稍一动,那青衣人们便忙不迭地朝后退去,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贾无欺见状,轻轻吐出一口,朝不远处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形道:“索卢大人何以在此?” “传闻永乐赌坊中新设的赌场与兵部的遴选大会有关,事态紧急,不得不发。”索卢峥声音如寒铁利金,掷地有声。 “可索卢大人的伤势——” “无妨。”索卢峥果断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若我鹰部连圣上安危也无法保证,又有何脸面存于世间!” 贾无欺虽无法对这“忠君”二字感同身受,但也不由暗暗钦佩他的赤胆忠心,视死如归。只是之前的疑惑一直萦绕心头,不吐不快,他还是开口道:“索卢大人忠肝义胆,贾某佩服!只是方才观大人身手,贾某有些疑问,不知可否请索卢大人解惑?” “阁下于索某有救命之恩,无须客气。”索卢峥立刻道。 “方才观大人身法,似与往日不同……”贾无欺试探着询问道。 索卢峥立刻明白了他想问什么,毫不遮掩道:“方才情急之下,索某也不知为何,便使出了那一式,落定之后,亦百思不得其解。阁下可是知道这身法出自何处?” 贾无欺点点头:“不瞒索卢大人,方才那一式与我门轻功如出一辙。我门下身法,虽算不得精妙非常,但也算颇为独到,江湖中并未有类似的身法。故而贾某方才一见,颇为诧异。” 听到此话,索卢峥眉头一蹙,仿佛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才开口道:“敢问阁下出自何门何派?”见贾无欺面露难色,他又立刻道,“若阁下不方便告知,那便罢了。只是不知,有无可能是阁下门中之人,将此技法授予他人?” 贾无欺摇了摇头。摘星谷门规森严,绝不会允许将谷中技法外传。况且摘星谷五年开谷一次,也就意味着摘星客的身份五年会替换一次。小时他并不理解,这摘星客的身份为何需要更迭换代,后来隐约听谷中人提起,一是为了保证谷中安全,二是为了使出谷后的摘星客免于终年奔波,时间一到,便可从摘星客的身份中解脱出来,过上安稳日子。只是这“解脱”二字,如今想起,越发觉得饱含深意。 摘星谷…… 索卢峥…… 贾无欺用力回想,试图从过去的经历中发现索卢峥和摘星谷有关的蛛丝马迹。可除了自己与他有过数次会面之外,似乎没有别人…… 等等!他想起来了—— “莫非师兄和那个什么索卢峥打过交道?” “算是吧。不过人跟狗,就算打过照面,又能有什么交情呢?小师弟,你说是吧?” 一张挑眉含讽的面容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是他曾经最为喜爱信赖的师兄,也是差一点便要将他置于死地的人,辜一酩。 二人初见索卢峥时,辜一酩的态度就十分奇怪,毫不掩饰对对方的厌恶。只是索卢峥在御前行走,和辜一酩理应不会有太多的交集,辜一酩的厌恶痛恨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思及此,贾无欺再次开口道:“索卢大人可识得一个叫辜一酩的人?” 索卢峥微微摇了摇头。 “索卢大人认识的人中,可有人爱用龙楼香?”贾无欺不甘心地追问道。 索卢峥眼神倏地一利:“龙楼香?阁下在何处遇到过惯用龙楼香之人?” “这龙楼香,有何不妥吗?”贾无欺道。 “龙楼香乃御用香料,若惯用此香者乃皇室之人,倒也无可置喙。若不是,那么……” 索卢峥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贾无欺脑海中炸开。辜一酩与他在谷中相伴数年,直到对方资历已满,需要出谷历练时,二人才分开,但这五年之中,辜一酩虽在谷外,却从未与他断过联系。若辜一酩是皇室之人,他是何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又或是从一开始便知晓自己的身份,但因为种种因由被养在摘星谷中?幕后操纵一切的天玄大师,难不成是瞧中了他特殊的身份,才将他作为棋子,收入谷中培养? 可是…… 这中间有种种不合理之处,可最不合理的那个,往往才是正确的答案。 贾无欺再次看向索卢峥,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大人可否让在下看看耳根之处?” 索卢峥见他面色郑重,不似戏言,浓鸷的眉眼也染上了几分严肃:“阁下可是要验证什么?” 贾无欺顿了顿,道:“若索卢大人信得过在下,待在下确认后,再与大人解释。” “好。” 在索卢峥应允之后,贾无欺纵身掠向他身旁,索卢峥只觉耳畔清风一拂,不过片刻,贾无欺又重新落回到他身侧的木桩之上。这霎眼工夫,已足够贾无欺看得分明,索卢峥耳根处却有一块印记,因为时日已久,图案已不分明,只显出隐隐的灰色。可贾无欺却知道,那团浅灰代表的是什么—— 元亨利贞,《易》之首卦,乾。 每逢摘星客出谷之际,都会在此处印上一个乾卦,一是为了借此卦护佑出谷之人,二也是作为摘星客的一个独特印记,方便彼此相认。索卢峥的身上出现这么一个形状模糊的乾卦,已然说明了许多问题。心念电转之间,贾无欺觉得自己已明白了,那所谓五年一更替的“解脱”到底为何。 “不知索卢大人在御前司供职之前,在何处高就?”为了确认自己的答案,贾无欺再度抛出了问题。 索卢峥十分坦诚道:“在参加御前司选拔之前,我在陵州家中休养了一段时间。” “哦?为何?” “那段时日,我神思恍惚,从前种种,竟都记不真切。据家人所言,因为意外我头部遭到重创,恐怕引发了失忆。不仅记忆模糊,精神也十分不济,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算恢复了正常。只是身体虽康健了,遗失的记忆却已无法找回。” “失忆……贾无欺喃喃道,“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若索卢峥未曾在外遇到过辜一酩,那么二人相识结怨,便只能在谷中。可索卢峥若是出自摘星谷,为何会对自己的过去毫不知情?还是说,他虽曾经身为摘星客,但在外五年已满,故而得了“解脱”,前尘旧梦,便都忘了干净。所谓“解脱”,莫非是摘星谷为避免泄密,抹掉记忆的一种方式? 贾无欺隐去摘星谷一事未提,只讲自己对索卢峥失忆之前的推测讲了出来,索卢峥闻言,眉间出现一条深深的沟壑,略略压低声音道:“此地事了之后,我定然会去弄个明白。” 贾无欺点了点头,眼中却透露出一丝担忧,离天子最近的御前司,两名首领都与天玄脱不了关系——这场注定掀起血雨腥风的棋局,在许多年前,他就已开始执子落盘。 成功到达深渊对面的人并不多,大都情神狼狈,浑身上下无一处齐整,岳沉檀毫发无伤地站在这群人间,实在是鹤立鸡群,贾无欺一下便找到了他。 岳沉檀显然也看到了他和索卢峥,对于索卢峥的出现并不吃惊,只是冲其点了点头,然后径直朝贾无欺走来:“可受伤了?” “雕虫小技,难不倒我。”贾无欺用手蹭了蹭鼻子,“不过遇到索卢峥,倒是在我预料之外。”说罢,他将对索卢峥的推测一一分析给岳沉檀听。 岳沉檀见他神色透露出不安,淡淡道:“别担心,纵使他早已布局,也无非只能说明他求胜心切罢了。世间之事,越是执着,往往越是事与愿违。” 他语气不低不高,甚为平静,可落入贾无欺耳中,却觉得十分心安,原本徘徊在心间的忧虑,也随之消散。贾无欺眸光闪闪道:“也是,他想杀我那么多次,不都没成功吗,百密总有一疏!” 岳沉檀闻言,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财赌场一过,酒色财气只剩下最后一个。虽然胜利在望,但想到前几个赌场中的凶险经历,不少人想要在此止步,取得这一场的彩头就好。但就在他们准备去拿彩头时,一张金灿灿的请柬递至眼前。 “恭喜诸位在前面三场中取胜。”管事模样的人一边示意随从派发请柬,一边道,“诸位英雄从四面八方赶来,想必并不是为了我永乐赌坊的一点彩头,而是想在朝廷的遴选大会上一展身手。” 随着他的话语,不少人接过请柬打开一看——赫然是遴选大会的邀请函。 “这是——” 管事笑着解释道:“诸位没有看错,顺利通过咱们前三个赌场,除了能拿到相应的秘籍之外,还有这么一个彩头。”见众人面露疑惑,他又继续道,“诸位也知道,天下英雄,汇聚京城,只为招抚司中的一席之地。只是武林人士庞杂,功夫身手也良莠不齐,故而在遴选大会开始之前,便已暗中设下了门槛。能过此门槛的人,才有与会的资格。而咱们酒色财气赌场,乃是这考验中的一环。” 他话音还未落,原本想就此放弃的人,又收回了想要扔掉请柬的手,聚精会神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收到请柬的诸位,只要能成功到达最后一个赌场,便算是正式入选了。”管事道。 “什么意思?莫非这最后一个‘气’赌场便是遴选大会的选拔之处吗?”有人问道。 “可以这么说。”管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过要提醒诸位的是,咱们赌场的考验也不过是诸多筛选方法中的一种。故而在遴选大会上,诸位会遇到许多未曾在赌坊中见过的英雄,而最后一场怎么比,如何算输赢,咱们赌坊却是完全不知了。” 他口头虽说着不知,可脸上颇具深意的笑容,却在说他对个中细节,完全知情。可任在场的人如何磋磨,也无法从他嘴中套出半个字。最后,一脸悻悻然的一干人等,在管事的带领下,朝最后一个“赌场”,也就是遴选大会的所在地行进。 似是为了不让众人猜出大会所在的具体方位,众人被蒙上了双眼,塞进马车里,颠簸数个时辰,直到太阳西斜,那摇摇晃晃的马车才堪堪停下。路途虽长,但所在地却应离赌坊不远,只因贾无欺虽被蒙上双眼,也能通过其他四感来判断方位。他能感觉到,马车虽走个不停,但其实却在围着某处绕圈。 众人下车,只见前方临山傍江,江水湍急,奔腾西去,白浪滔天,如鲸鲵出水,蛟龙吐息。山势怪谲,上有乱石□□十堆,怪石嵯峨,槎桠似剑,横沙立土,重叠如山。日将西沉,群山隐在半明半暗之间,仿佛有一股杀气,蛰伏其间。 更令人奇怪的是,作为遴选大会的会址,竟没有人马守卫,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领路的管事也不多解释,只道过江入山,便是会场,任人再如何询问,他也同锯嘴的葫芦一般,但笑不语。众人无法,只得朝江边走去。 “这恐怕就是寒江客栈前的那一条寒江。”贾无欺在岳沉檀身边道,“之前我向客栈小二打听过,这寒江江水本不是如此湍急。据他说,在遴选大会之前,朝廷特地将寒江一带围起修建工事,后来这江水才变得愈发汹涌起来。 能让朝廷大兴土木,所做的一定不会是小事…… 岳沉檀眉头微蹙:“这江中恐怕有问题。” 贾无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奔涌的江面上,无数盏大红灯笼随着波涛上下起伏,可不论水势如何迅急,那盏盏灯笼就如同在水底生了根一般,并不随波逐流。暮□□临,雾岚又起,江上漂浮的灯笼,如一只只红色的眼睛,瞬也不瞬地冷眼观察着来人。 “哗啦——”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夜风大作,涛声阵阵,宛若奔雷。 这寒江,可实在是不好过。一时间,想要渡江之人想尽了各种办法。有想要勉力一纵,横穿江面的,也有想要借江中怪石,飞跃横练的,但都以失败告终。眼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谁都拿不准这遴选大会参赛的时限,故而谁也不愿再在此地滞留下去。 红的刺眼的灯笼,成为众人不得不选择的渡河工具。 谁知,这看似平平无奇的灯笼,实则内藏玄机。每当被人踏上之后,固定它的机关仿佛刹那间松开,灯笼立刻被江水卷入漩涡之中,而在其上之人,常常因为底盘不稳,一头栽进江中。而暗流汹涌的江水,就如同一只张大的巨口,人一旦坠入其中,便再也不曾露出头来—— 方才赌坊管事说得不错,遴选大会的筛选,果然不止赌场那一环。 这眼前的浩渺横练,不又正是另一道难以逾越的难关? 正踌蹰间,贾无欺忽觉肩上一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熟稔,带着几分轻佻道:“小滑头,好久不见。” 贾无欺侧头一看,来人头戴斗笠,隐隐露出一副好皮相,注意到他的视线,十分多情地朝他眨了眨眼睛,不是晏栖香还能有谁。 “晏兄怎么来了……”贾无欺在他身旁低声问道。 晏栖香看了看另一侧投来视线的岳沉檀,轻笑一声,道:“虽然岳兄曾嘱咐我好好活着,但若没了朋友,活着实在无趣。左右无事,晏某便来会会朋友。”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贾无欺却深知其中的情谊,叹了口气道:“只是这朋友的缘分恐非善缘,否则如何你我每次会面之时,都会被卷入麻烦之中?” “若是怕麻烦,是得不到美人芳心的。”晏栖香“刷”地一声打开手中的描金玉骨扇,“我从来不是一个怕麻烦的人。” 他这话,自己说得是一层含义,落入别人耳中,又是另一层含义了。贾无欺刚想截住他的话头,就听岳沉檀冷冷道:“阁下不怕麻烦,却不代表别人不怕。” 晏栖香注意到岳沉檀冰冷的神情,眼珠转了转,随即脸上浮出一丝兴味的笑容:“岳兄可是误会我了?你二人之事我都听妍妍说了,我对贾兄可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妍妍,便是那日在一枝春中拾到贾无欺掉落的《江湖奇情录》的女子,那册子中贾无欺后来也看了,尽是些惊世骇俗的野史,而主角也总是两个关系复杂的男人。可以想象,妍妍都对晏栖香说了什么。虽然她说得也没错…… 贾无欺莫名觉得脸有点红。 第一百一十八回 说话间,贾无欺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一转头,就听一豪爽的声音惊喜道:“贾老弟,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只见裘万盏带着一众丐帮弟子朝他们走来,包括裘万盏在内的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挂了彩。不少丐帮弟子不仅衣裳上尽是利刃划破的痕迹,脸上也是深深浅浅的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带着血迹。再看裘万盏,他赤|裸在外的右臂,从手掌到手肘处都缠满了绷带,隐隐还有鲜血在往外渗。他倒是没所谓似地,照例用受伤的手臂抄着盘花棍笑嘻嘻地朝贾无欺而来。 贾无欺有些担心道:“裘大哥,你怎么伤成这样……” “嗨,”裘万盏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别提了,想进京找富贵人家讨口饭吃,却总有人想要来抢饭碗。” 贾无欺闻言了然:“可是有人刻意阻挠你们前来遴选大会?” “那倒不是。”裘万盏“啧”了一声,“应该说是,刻意阻挠咱们好好活着吧。” “他们就是想要我们的命!”裘万盏身边的丐帮弟子们实在看不下去自家长老如此吊儿郎当地模样,愤愤地接过话头,将从断龙驿到京城一路上被暗袭被追杀的事叽里呱啦地说给贾无欺听。 “可知是何人所为?”贾无欺听闻他们这一路上的种种凶险,皱了皱眉。 “除了净衣派的那帮杂碎,还能有谁!”丐帮弟子愤怒道,“咱们污衣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虽对净衣派的行事作风不敢苟同,但究竟是同门弟子,哪里会痛下杀手!倒是净衣派的人,明里暗里挖坑设伏,简直欲除咱们而后快!” “帮中长老难道对此不闻不问吗?”贾无欺问道。 提到这个,丐帮弟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咱们丐帮一开始,哪有什么净衣派,皆是污衣派掌权。后来净衣派逐渐发展,咱们污衣派的长老们为了公平,便定了规矩,从正副帮主,到八名九袋长老,净衣派与污衣派需各占一半。净衣派的杂碎们哪有咱们长老一半心胸,皆是道貌岸然的小人。分去一半大权,但凡对净衣派不利的,一概不管,对其有利的,分毫必争,时间一长,便造成了现在这般局面。”说到这,在场弟子都重重叹了口气。 “况且,丐帮一直不愿卷入朝政纷争之中,历代帮主都对庙堂中人敬而远之。可净衣派却偏偏想要做那朝中鹰犬,俯首称臣,咱们污衣派自然看不下去,帮中大会时说了他们几次,他们又是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裘万盏身边须发皆白的一名长老忧虑道:“若按丐帮的规矩,这朝廷举办的遴选大会就不该有丐帮弟子来参合,可净衣派的人不知如何说服了帮主,竟然前来参选。我等觉得不妥,想要面见帮主,可帮主却一直避而不见。我等怀疑,帮主恐怕……”说着,他声音有些哽咽。 裘万盏转过身,重重在他肩上拍了拍:“祝老莫要担心,既然他们以遴选大会为目标,让他们选不上不就行了?况且帮主大人,唔,”他想了想措辞,“洪福齐天,就算一时不慎落入贼人之手,也定然会逢凶化吉。浑裘我上次欠下的五十大棍还没领呢,帮主一定会等着我回去领罚。” 听到这句话,祝长老擦了擦眼角,开始唠叨起来:“早就劝过你,少喝酒,喝酒误事!你偏不听,看吧……” 裘万盏平心静气地听完他一通唠叨,笑哈哈道:“知道了,知道了。” 就在贾无欺想要问他们准备如何渡江之时,一股凛然寒意从身后袭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在他身侧停下,月光如水,洒在他凌厉的眉眼上,比他人更为锋利的,是他背后的无鞘剑—— 来人正是梅独凛。 梅独凛的出现让贾无欺大感意外,对方可不像是愿意卷入这种世间俗事的人,按照贾无欺对梅独凛的了解,哪怕兵部特地派人去请,估计也只能请回梅独凛的一声冷哼罢了。能将梅独凛引来的,定然不是区区一个遴选大会这么简单。 贾无欺朝他抱了抱拳:“没想到梅兄也来参加遴选大会。” 梅独凛淡淡应道:“并非为入选而来。” 又是一个来参加却不想入选的—— 贾无欺脑海中刚浮现出另一人的面庞,本尊却已来到了他眼前。 “又见面了,贾小兄弟。” 洛十诫不疾不徐地朝贾无欺问候一声,随即转向一旁:“梅兄。” 梅独凛转过身,冷冷看向他,二人视线交汇的刹那,仿佛万千剑光汇于一点—— 周围的人目睹这一幕,都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大气也不敢出。 贾无欺心道一声不好,龙渊山庄二人剑拔弩张的场面历历在目,那时尚有不少武林前辈在场才勉强劝住,若二人执意要在此动手,恐怕谁也劝不住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梅独凛只是冷冷朝洛十诫点了点头,便头也不回地朝江边走去,眼见着是要渡江了。他身后不少人抱臂观望,想看看这传闻中的天下第一剑痴,究竟要如何渡江,抑或同先前那些人一样,折戟沉沙。 一个巨浪拍来,“哗啦”一声,万千雪白的泡沫飞向空中。伴随这雪白的浪头,空中寒光暴涨,赫然是梅独凛的那柄无鞘剑。霎眼之间,梅独凛身形快如电闪,跃向空中,脚尖在剑身上轻轻一点,又听“哗啦”一声巨响,他仿佛踩着浪头,翩然朝江岸而去。待他足尖点地,又听“嗡”地一声龙吟,无鞘剑已从空中落回到他的手中。又一个浪头拍来,激起无数浪花,待浪头平息,梅独凛的身影已消失在了群山之中。 不少想要看好戏的人,呆愣地站在原地,张大了嘴巴,有的甚至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确认刚才一幕不是梦境—— 时至今日,他们才明白了何谓真正的不世出的高手,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注意到众人精彩纷呈的表情,洛十诫微微一笑,朝岳沉檀和贾无欺道:“那我也先行一步。” 说罢只听“锵锒”一声剑鸣,他身后的阴阳双剑如扁舟一叶,浮在江面之上,任江水如何奔流不息,那双剑自是岿然不动。洛十诫身形一动,乘剑而去,脚下是激流漩涡,他却负手而立,身如青松,在一片惊涛骇浪之中,如履平地,愈行愈远。 水几于道,道无所不在,水无所不利。洛十诫剑道之大成,在这凶如猛兽的江水中,可见一斑。 “哈哈,好身手!好身手!浑裘我也该走了!”裘万盏颇为赞叹的拊掌大笑,也欲动身,没走几步,就被人拉住了衣角。 “裘长老……”一众丐帮弟子眼巴巴地看向他,欲言又止。 裘万盏恍然大悟,拍了拍脑袋道:“我怎么把你们忘了!”说着,他颇为豪迈地一挥胳膊,“跟我来,我带你们过去。”一众弟子十分听话地跟在他身后,像一群小尾巴似地朝江边走去。 贾无欺抻了抻脖子,对裘万盏准备怎么带这么多人过去有些好奇。 岳沉檀扫他一眼,不动声色道:“怎么,你也想跟去?” 贾无欺侧脸瞅他一眼,啧,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劲。好在他一下猜到关窍,立即笑嘻嘻地凑到岳沉檀身边,咬耳朵道:“不想,我只想要岳禅师渡我。”这“渡我”二字仿佛触动了岳沉檀心中的某处机关,贾无欺话没说完,就见岳沉檀的耳尖变得绯红,他再也忍不住,贼笑了起来。 且不论贾无欺想要岳沉檀如何“度”他,裘万盏将他的小跟班们渡过江面的方法可谓是令人大开眼界。万顷风涛,水流锵然,只见裘万盏长啸一声,盘花棍脱手而出,直直钻入江心,不过转瞬,那盘花棍又如蛟龙一般从江水中一跃而出,棍身挑起一串红色灯笼,远远看去,像是一串巨型的糖葫芦。裘万盏手掌一挥,那棍身上下一转,灯笼在上,棍棒为基,重新落回在了水面上。 “你们几个,上去。”裘万盏点了点身边的弟子,朝靠岸的那串“糖葫芦”道。 “这……”被点名的弟子面露怀疑,之前那些想要借灯笼渡江之人的下场,他们是有目共睹的,如今这灯笼不过被串了起来,难道就不会重蹈覆辙了? “放心罢,浑裘我包你们性命无虞。”裘万盏大喇喇地拍了拍他们的后背,说着,将腰间的酒葫芦解下,塞到其中一人的手中,“你们若不放心,我把我的宝贝葫芦作为抵押,这可是我的命根子!” 酒葫芦一出,几名弟子勉强将心放了下来,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提气一跃,踏上了“糖葫芦”。他们身法虽算不上高明,但能跟在裘万盏身边的,也算是功法扎实,若只是立于灯笼之上,对他们来说,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待他几人站定,只听得裘万盏一声“站稳喽”,脚下的灯笼,竟然稳稳游弋在跳沫翻波之间。飘至江心,骤然出现几处涡旋,越来越大,朝“糖葫芦”扩散过来。这时只听一阵衣袂翻飞声响起,裘万盏从岸边陡然跃起,身形如鹰,掠至“糖葫芦”一端“砰”地用脚一挑,那承载着数人的“糖葫芦串”居然从江面上一跃而起,在空中划过一条完美的弧线,继而平稳地落在对岸。 虽然已料到自家长老不会让他们走寻常路,这又是涉水又是凌空的一段路程,让一干弟子都难免变了脸色,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裘万盏倒对自己的成功运送表示十分满意,隔着江面朝刚落地的弟子喊道:“把棍子扔回来,祝老还等着过去呢!” 白发苍苍的祝长老瞥了他一眼,复杂的表情暴露出了他的心声——并不是很想过去。 那边气息稍平的丐帮弟子拿起盘花棍,有些为难地喊道:“该如何将它扔过去?”江面如此宽阔,他们臂力有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盘花棍落到对面去。 裘万盏闻言,不在意道:“你们只管扔。” 话虽这么说,丐帮弟子也憋足了气力,奋力将盘花棍朝空中抛去。就在盘花棍下落的一刹,裘万盏蓦地拔地而起,江风阵阵,吹动他破烂的衣袍猎猎作响,涛势雄浑,他暴涨的真气却将那狂涛颠浪生生压了一头。弹指之间,他在空中几番起落,已抄着盘花棍,落到了岸上。 沧溟涌波,滴水未沾。 “好俊的身手!”晏栖香赞道,“早就听闻裘长老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裘万盏也不客气,哈哈笑道:“原来是独步寻花晏公子。晏公子的大名,浑裘我也听闻已久,奈何浑裘不是佳人,总与晏公子缘悭一面,今日得见,也算是不虚此行!” 晏栖香花名在外,不少江湖中人都对他抱有几分好奇,这种好奇往往还参杂了嫉妒、厌恶、不甘等复杂的情感。与许多道貌岸然之人的反应不同,裘万盏的态度倒是洒落坦诚,霁月风光,让晏栖香生出不少好感。 他摇了摇纸扇,面上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裘长老客气了,在下方才领教了裘长老的身手,才知道长老的安所知棍不仅是修炼棍法这么简单。” 丐帮棍法中最有名的虽非打狗棍莫属,但驱蛇棍法、哭丧棍法亦属于诸多棍法中的精妙所在。而裘万盏偏偏不按这几种棍法修习,说是要以酒入武,自创了一套“安所知棍法”。这棍法名字因一句“扬袂挥四座,酩酊安所知”而起,倒也无处不彰显着裘万盏对酩酊大醉的追求。江湖中人,几乎没人见过完整的一套安所知棍,只能从裘万盏施展的一招半式中推测这棍法的威力。不少丐帮弟子亦想要学习这套棍法,可都有始无终,按裘万盏的话说,皆是由于酒喝得不够多。 像晏栖香这般游戏风尘之人,当然对裘万盏不拘一格的棍法十分感兴趣,百闻不如一见,今日虽只见到只鳞片羽,亦觉颇有所得。一时间情绪高涨,技痒难耐,也朝江边走去,准备一展身手。 与先前几人利落干脆的身法不同,他的身法更多了几分飘逸隽永的味道。胥涛回荡,他隐现在浪潮中的身影,也如他脚下的红灯笼一般,浮浮沉沉。然而陌上琼英,又如何不随风浮沉,这飘游之感,也恰恰是他“陌上飘琼”身法的精髓。灯如艳花,在江上绽放,他似清风一缕,将灯花轻轻拂下,于翻涛喷浪间,将这朵艳花轻柔地吹向了对岸。 这边是鲲鲸喷荡,扬涛起雷,那边他却是飘然快拂花梢,在轻柔与强劲的博弈间,他已无声落地。 “晏兄轻功的精妙之处,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贾无欺感慨一阵,随即问岳沉檀道,“咱们该如何过去?” 岳沉檀不答反问:“你想怎么过去?” 贾无欺想到前番岳沉檀背着他在赌场中与人交手的情形,不由道:“要不我背你过去,你之前——” 话还没说完,就见岳沉檀眉头一剔,打断他道:“你之前曾背过我,如若为了还礼,大可不必。” 听到这话,贾无欺撇了撇嘴不甚高兴道:“谁会一码一码算得那么清楚,我才不是为了还礼,就是想让你也享受享受被人背着的感觉罢了……” 岳沉檀见他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无奈地刮了刮他鼻子,道:“是我说错话了。后面必有大战,无需在此耗费体力,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知道啦。”贾无欺被他专注的视线看得脸热,忙别看脸道,“那敢问岳少侠准备如何渡江?” 岳沉檀微微一笑道:“走过去。” 岳沉檀说的没错,他二人确实是走过去的—— 任是江上风高浪快,江水在他们脚下,却凝结成冰。 “跟紧我。”岳沉檀扔下这一句话便转身踏出了第一步,熟悉的寒意袭来,贾无欺了然,这是与绣楼中剑舞门弟子对阵时,岳沉檀所施用的功法,十八涅槃掌。天玄所创的十八泥犁掌旨在具象泥犁之苦,将对手折磨碾压,使其不得不痛苦求饶。而岳沉檀突破后所领悟的十八涅槃掌,却是具现掌管泥犁的十殿阎罗之法相,以铺天盖地的威压,令对手甘心拜服。 此刻,岳沉檀神色冷峻,丝丝真气笼罩周身,似被无形之物牵引,竟隐隐勾勒出一尊巨大的神像——二殿阎罗楚江王,司掌寒冰地狱。神像数丈之内,江水皆瞬间凝固,顷刻之间,浩瀚江面上变出现了半是寒冰半是活水的景象。岳沉檀每走一步,寒冰便向前扩张一分,待岳沉檀和贾无欺二人到达对岸时,整个江面已横亘出一条宽阔坚实的冰桥。 贾无欺转身回望,见有不少人鬼鬼祟祟地踏上冰桥,想要借机过江,不禁有些忿然。岳沉檀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头,只听“咔嚓”数声之后,那冰桥从中断开,可以踩实的冰面,堪堪停在江心。 “走罢。”岳沉檀转身道。 贾无欺看了一眼对岸骂骂咧咧的一干人等,心道岳沉檀究竟还是心慈之人,不忍这些人落水身亡,若换做是他自己,恐怕宁愿把冰桥毁得一干二净,也不想便宜了投机取巧的小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待二人过江之后,只见狭长的山径前—— 方才率先过江的几位,梅独凛,洛十诫,索卢峥,晏栖香,以及裘万盏和一干丐帮弟子,像是商量好了一般,都驻足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诸位这是……”贾无欺询问道。 “兄弟们前来此处,虽各有要事,但巧在有一个目的是相同的,”裘万盏笑了笑道,“就是助贾老弟和岳老弟一臂之力。” “你们——”听到这话,本来惜字如金的岳沉檀居然开了口,神色有些复杂。 “岳兄不必多言。”裘万盏将他的话头截住,爽朗一声笑道,“咱们都知晓岳兄不善辞令,多余的话也不必说,若是此番事了,请浑裘我一顿酒足矣!” 贾无欺闻言,十分感激道:“大恩不言谢,只是裘大哥喝酒就行了,那梅兄、洛兄、晏兄、索卢大人呢?” “昭雪之恩,自当相报。”梅独凛只淡淡说了八个字。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索卢峥也抑扬顿挫的给出八个字。 “朋友有难,理应出手。”洛十诫不疾不徐道。 最后只剩下一个晏栖香,笑吟吟吐出两个字:“附议。” 话虽不多,但无处不显现着他们的坚定与决绝。纵然前路艰险,贾无欺也无意再劝他们就此收手,直言道:“既如此,诸位不如听在下一言,这山中奇石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为精心布置的阵法。若没有诸位帮助,恐怕我和沉檀会颇费些功夫,才能破阵而出。” “哦?”裘万盏感兴趣道,“此为何阵?莫非一人破不了阵不成?” “我观此阵,颇像昔日孔明所布之八阵图。”贾无欺道,“八阵图反复八门,按遁甲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每日每时,变化无端,可比十万精兵。”说着,他指了指远方的山头,“譬如此刻,开、休、生三吉门位于那处,可半个时辰之后,那处便变为死、惊、伤三凶门。” 原本黑夜之中,便不好辨认方向,这生死之门又不停变换,想要破阵,便是难上加难。贾无欺在渡江之前,便已观察到了此阵的异样,他原本打算和岳沉檀先从杜门而入,破掉阵眼,再逐一攻破。此类阵法虽变幻无穷,但只要能找到位于每个门中的阵眼,击破之后此门便会停止变动,将阵法的变化降低几分。杜门属于中平之门,并不算凶险,贾无欺原先的法子,虽然麻烦,但却是最稳妥的办法。如今又多了几个帮手,这破阵的时间便也将大大缩短。 于是贾无欺将八门每一门中阵眼可能在的位置向众人解释了一番,除了裘万盏和一众丐帮弟子们负责破掉杜、景两大中平之门的阵眼,其余阵眼,每人负责一个。 但就是这一人一个的分配,也产生了不小的分歧。 “索某去死门。”索卢峥道。 “哦?”梅独凛冷冷扫他一眼,扔下一个字。 “巧了,洛某也属意死门。”洛十诫微微一笑道。 “呵。”岳沉檀闻言,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 贾无欺和晏栖香面面相觑,贾无欺使劲朝晏栖香眨了眨眼睛。半晌,晏栖香摇着纸扇,轻咳一声道,“晏某倒是不挑,依晏某之间,这吉凶之门区别不大。时辰一到,吉凶颠倒,死门成了生门,生门变了死门,倒不存在哪一门破阵更为轻巧,哪一门更为困难之别……” 贾无欺赶紧接道:“不错,况且门是吉是凶往往与阵眼被破的难易程度相反。吉门虽易行事,但阵眼因此坚不可摧,顽固非常。凶门虽凶险万分,但阵眼往往脆弱易损,一击即破。” 一番话下来,执意要去死门的几人终于消停了下来。贾无欺把地上的石子做阄,最后按抓阄的办法确定了每人前往之门。 贾无欺抽到了惊门,而抽到死门的,正是岳沉檀。 看到这样的结果,贾无欺不免心头一突。见他担忧的模样,岳沉檀莞尔道:“方才是谁说的凶门虽险但一击即破?” “我那只是——”贾无欺张口欲辩。 “嘘——”岳沉檀伸出一根手指挡在他唇前,止住了他的话,“放心吧,如你所言,我会逢凶化吉的。” 贾无欺看着他一派从容的面容,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可想到他们要面对的,不仅有蛰伏多年的天玄大师,还有他手下聚集的各门各路的高手,实在无法彻底放下心来。 正胡思乱想着,他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岳沉檀沉静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你我有‘来日方长’之约,我又如何会背信?” 来日方长啊…… 贾无欺红着脸使劲往岳沉檀怀里钻了钻,瓮声瓮气道:“这是你说的,你可别忘了!” 岳沉檀在他发顶轻轻一吻,而后郑重道:“一诺无辞。” 酉时已过,贾无欺从惊门入山。惊门位于山之西侧,只有一条陡峭山路可行。山险岭恶,道路窄狭,越往山中行进,丛生的小路越多,每条支路上不知隐藏了多少毒蛇恶蝎。贾无欺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忽地烟瘴大起,身旁淙淙流水陡然变色,泛着奇异诡丽的光。他屏住呼吸,加快了脚步。 凭着自己的判断,他从形如盘蛇的山径中选出了正确的路途,终于在八门变换之前,找到了阵眼之所在——八阵图以石为阵,阵眼必是一处嶙峋怪石。 山谷深处,虫鸟皆无,只有一块巨石,孤伶伶地矗立在中央。 当然还有一人,似乎等了很久,终于见到贾无欺身影的时候,他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贾无欺看着眼前这锦衣玉带之人,面上划过一丝悲伤的神情,但很快调整了过来,快走几步,熟稔地笑了笑道:“师兄。” 辜一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现在还愿意认我这师兄?” 贾无欺顿了顿,然后道:“……一日为师兄,终生为师兄嘛。” 辜一酩哼笑一声,背过身走了几步:“你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完全不是这么想的。现下你眼里心里,装的都是别人,哪儿还有爷的位置?” 贾无欺盯着他的背影,手逐渐捏紧。以往只觉得他这师兄不只容貌出色,通身气度亦不是常人可及。而今终于明白,眼前之人,除了比别人多了几分天潢贵胄的风流外,更多了几分天潢贵胄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二人之间,不过数步之距,依旧让他觉得遥不可及。 “怎么不说话了?这可不像你。”辜一酩转过身,目光瞬也不瞬地落在贾无欺脸上。 贾无欺突然觉得疲惫,那个曾与他一同乔装打扮无话不谈的师兄,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他阖了阖眼,然后毅然决然地直视辜一酩的眼睛道:“师兄为何要杀我?” 辜一酩眉尖一挑,贾无欺的这个问题似乎令他感到意外,又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不答反问道:“哦?这话爷怎么听不明白?” “寒簪崖上扮成扫帚老人的那个人是你吧。”贾无欺声音沉了沉,“纵然师兄不想承认,但龙楼香的味道是骗不了人的。” 辜一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专注地看了他片刻,然后语带遗憾道:“还是被无欺发现了啊。”说着他话锋一转,“可无欺既然能察觉那人是我,又怎么会察觉不出我无意取你性命。” 其实贾无欺察觉到了,那日他毫无杀意,只是没有言明。 辜一酩扫了一眼他面上的表情,了然道:“原来无欺看出来了。”他唇角微扬,“看来小师弟是懂我的。” “不,我不明白。”贾无欺立刻否认道,“我不明白师兄为何贵为皇子却要加入摘星谷,我也不明白师兄为何与我情同手足却要对我痛下杀手,我更不明白堂堂皇子为何不想着匡扶社稷反倒对狼子野心者俯首称臣!” 他话说得又急又快,无不彰显着他此刻的愤怒与悲痛。 辜一酩静静等他说完,然后笑了笑,用哄小孩入眠的语气道:“小师弟,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不等贾无欺应声,他已径自说了起来。 “人人都以为皇家子弟,必然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尽享,可这龙生九子尚个个不同,皇家子弟,又岂无三六九等之分?生母为宫婢的,出生之前,身份地位便已是排在末等,若恰逢出生时‘克’死了某位宠妃的孩子,”辜一酩轻笑一声,“那出生之后的遭遇,可想而知。” “年幼时便被赶到宫外的别苑去,常年无人过问,宫人仆从,任谁都可踩上一脚。皇室血脉,听上去高高在上,贵不可言。可若真落到了被龙椅上那人痛恨厌弃的地步,谁又不想乘机好好羞辱凌虐一番,以出口常年在这些天之骄子面前忍气吞声的恶气?” 听到这话,贾无欺面色变了变。无知稚子,该在刁奴恶仆中如何生存,他无法想象。 “这时,如果有人说,能助你平安健康地活下去,只是需要你帮一点小忙。”辜一酩勾了勾唇角,带着一丝讽意笑道,“你会不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