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引子、 2009年6月的一个晚上,我在明华小区外的川菜馆门口见到了有些狼狈的张庆。看到我出现在他面前,他立刻对我说:“哥们儿,我又没钱了,先请我吃个饭呗?”说完尴尬的冲我一笑。我点点头,招手叫他跟我走进了川菜馆的一个包间。 张庆是我网上的一个朋友,因为经常玩同一个游戏,我们又在一个游戏家族,因此顺理成章的认识。在一次家族聚会后,酒醉的他告诉我自己曾经因为职务侵占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这样的一个罪名让他在出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办法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的确,这个罪名太敏感了。 作为一个文字编辑,我喜欢和这些刚刚服刑结束的人攀谈,这可以让我更清楚的了解到人性原始的一面。也正是因为这样,从那次聚会后我就经常约他出来喝酒。 他告诉我:由于自己刑期短,所以自己18个月的刑期是在看守所度过的。而且由于监室资源紧张,他从新收号“毕业”后,直接分到了重刑号。18个月的时间,他目睹了几十个即将被执行死刑的犯人的最后时刻。也就是在这个阶段,他写下了人生中最多的文字:三十万字——尽管那都是些断断续续的杂记。 从第一次见到死刑犯时的惊恐,到送狱友上路时的悲哀,再到最后的麻木不仁,张庆经历了常人无法体验的蜕变。 当他知道我的工作性质时,马上告诉我想要把自己的那本日记出版。当然,我对这件事是有极大兴趣的,因为现在网上虽然有一些描述监狱的书,但是描写重刑号死刑犯的书实在是太少,而且,一次性出现几十个不同的死刑犯,是完全没有过的。于是我当即答应他尽量完成他的心愿,前提是我得先看看那本日记。于是,那天晚上他送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本相当破旧的日记本,并再三嘱咐我不要弄丢,因为这个日记本是他接到宣判书的当天,他女友送他的。 我问他:“我得拿回家好好看看,可以吧!” 他抬起头,擦擦嘴角的油水说:“没问题。我写东西不行,你看着改改,不过……” 我淡淡一笑:“你放心,不会直接出现真实人名的。” 他叹着气点点头,继续努力的吞咽着并不丰盛的饭菜。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一篇被一本“杂记”改编成的文章。 0、 2004年4月,我因“职务侵占”罪,被L市公安局城中分局依法刑事拘留,三个月后, 我被L市城中区法院以相同的罪名判处有期徒刑18个月。 1、 我是4月22日的下午被L市公安局城中分局刑警四中队抓捕的。说是抓捕,实际上不如说是自首。那个下午我在街边吃了一碗加肉的炸酱面面后,给女友马兰只丢下一句“别等我”,便关掉手机,径直走进了刑警队大门。 事实上我完全可以在得手之后马上离开这个我并没有太多牵挂的城市,而且在我看来,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得到我辛苦工作四个月之后应得的酬劳。正因为如此,当我在4月18日的晚上从崔瘸子手中接过4000元钱时,我毫无愧疚的猛吃海喝了一顿,并且在几天时间内就把这些钱花的只剩下几百块。 但是我并没有逃离。我在走到火车站广场时忽然想到:如果我就这样离开,将会让马兰陷入两难的境地——我所在的公司有好几个人知道马兰的电话。 我不想让我爱的人因为我的原因被人耻笑。 接待我的是一个胖胖的警察,看到我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他完全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只是瞟了一眼就继续看他的卷宗,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一句:“找谁?” 我轻咳一声:“我是张毅虎,投案来了。” 胖警察一下子抬起头,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眼神里充满着惊讶和喜悦:“正找你小子呢!这下轻松了,你自己倒送上门儿来了!”说着话,从办公桌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不锈钢的方形铁盘,以及一副明晃晃的手铐:“把身上东西都掏出来,放在这个盘子里。然后自己把铐子戴上!” 从走进大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短时间内已经走不出这里了。没去上班的这几天时间里,我专门从书店买来一本《刑法》,并且按照自己的行为给自己定了罪。作为一个无路可逃的犯罪嫌疑人,我能做的只有言听计从。我默默的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那个总在火车上看到的杂物盘,然后接过胖警察递过来的手铐,“咔嚓”一声锁住了自己的双腕。 原来真手铐要比我小时候玩儿的玩具手铐要沉的多。 胖警察走过来:“你个狗东西真是念书念多了?过去抱着那个暖气管拷着!” 我看着已经锁好的手铐,笑笑说:“警官,您帮我打开一下吧。我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进公安局,不知道规矩。” 胖警察瞪了我一眼,拿出钥匙,打开我左腕的一只手铐,神清气爽的拽着我走到暖气旁边,并让我抱着暖气管道重新拷好。然后看了看我自己铐住的右手腕,转身走到门口,冲着走廊的尽头喊了一声:“徐队!科技城那个扣公司电脑的小子自首了!你开个传唤证过来!” 走廊尽头一阵喧闹,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传来:“行,知道了!一会儿就来!” 这个叫老刘的胖子答应了一声,转身看着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我叹口气。 “说说?” “刑警四中队。” “放屁!”胖子忽然被激怒了一样,大声训斥说:“这里在好人看来是刑警四支队,对于你这样的人,这就是专门给你治病的地方!” 我不可置否的点点头,不想做任何争辩。 刘胖子看我不语,满意的点点头:“态度还算不错。知道自己犯了事儿主动投案,这做错事后的第一步就很好!不过这算不了什么,你自己很清楚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犯了错误就得接受法律的制裁!”说着,拿出一本笔录,刷刷的写起来。 “姓名?” “张毅虎” “性别……嗯,男。出生日期?” “1981年12月7日” “家庭住址?” “C市XX小区万兴阁1702B” 胖子抬起头大量我一眼。接着问:“现在住哪儿?” “L市虎云小区12号楼四单元701” “身份证号码?” “XXXXX……” “文化程度?” “大学本科。” 刘胖子一愣,抬起头看着我:“那个学校毕业的?” “L市财经大学,数理学院软件开发班99届。” 刘胖子放下笔叹口气:“多好的学校!多好的专业!爹娘辛辛苦苦供你读书,出来是为了让你蹲监狱的?就你这专业,到哪儿去吃不上一碗好饭?你就差了买笔记本电脑的这几千块钱了?” 我抬起头委屈道:“他们四个月没给我发一分钱,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 “那你就能把电脑从公司抬出来给私自卖了?” 刘胖子很会说话,我心里清楚,如果这时候我默认了电脑是从公司“抬出来”卖了,那性质就不是“职务侵占”这么简单了。这摆明了是一个陷阱,要不是这几天每天呆在和朋友合租的房子里看刑法,我大概一不小心就为自己多加了好几年的刑期。第一回合就挖了这么大的一个陷阱,让我不免对后面的预审有些心惊肉跳。 “不是从公司抬出来,这台电脑本来就是分配给我可以带回家使用的。而且从公司辞职后我也跟老板说了,请他赶紧把前面几个月的工资给我结算掉,我马上把电脑拿回去还给他们……” “那你卖没卖!”刘胖子大喝一声。 “卖了……,可那是因为……”我据理力争。 “没有可是!卖就是卖了!”刘胖子看上去有些痛心的骂我“你这就是读书读傻了!工资不发你可以找劳动部门啊!你早早的就可以辞职不干啊!你把电脑压在你手里,最后你还卖掉,那就是你的不对!而且就算你卖也卖个好人啊,居然卖给崔瘸子那个混蛋了,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崔瘸子都成了全L市最大的电脑销赃中心了?我们现在一大队人马都盯着他呢!你还往枪口上撞!” 我无言以对。的确,如果我没有把电脑卖给崔瘸子的话,我们老板就不可能通过小道消息知道我已经把电脑卖掉了,他也不会一怒之下报警。 刘胖子顿了顿,问:“家人现在知道了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父母现在不在本市,临进来之前我给我女朋友打电话了,让她告诉我父母一声。” “女朋友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L市三小学的老师,叫马兰。” 刘胖子又发作起来:“有个当老师的女朋友都没把你这兔崽子教好!你说说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进公安局这儿转转。这是你溜达的地方吗?” 我苦笑了一下:“警官,我确实是一时糊涂了。但是我犯的事情我也不藏着,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可事实毕竟是事实,我知道我这样的事儿真的到了法庭,法官也会把他连续几个月没发工资这一条考虑进去的。” 刘胖子冷笑一下:“懂的倒是不少。行了,你这事儿在我们这儿来说根本也就不是个什么大案子。你老老实实的交代你的问题,加上你现在的自首情节,还有欠薪的诱因,进去关几天也就出来了。” 我一愣。 关几天?难道这个事会按照普通的治安案件来处理,而不是刑事案件?想到这里我赶紧问:“警官,如果我现在赔钱给我们老板,工资我也不要了,是不是治安拘留就可以了?” 刘胖子嘴角闪过一丝蔑笑,旋即说:“这就看你的了,赔偿是肯定的。至于行政还是刑事,这得分局法制科说了算。” 我像是在黑暗中见到了一丝曙光。我知道,我卖掉的那台笔记本电脑市值还不到7000块钱,我认罪态度好,而且积极赔偿的话,或许我真的可以治安拘留15天就重见天日。 看到我发愣,刘胖子点燃一支烟递给我:“好好想想怎么办,你是个大学生,应该知道孰重孰轻。你现在要是不好好配合我们的话,吃苦的可就是你了。”说完,转身走向门口:“我给你十分钟的考虑时间。” 刘胖子回来的时候我刚把烟屁股扔掉。接下来的讯问就变的很轻松,那个叫徐队的警察从讯问开始就一直没有过来,我怀疑可能是刘胖子为了减少我的压力,故意让他留在外面。也好,少一个人,或许我心里的负罪感会更少一些,说起案情也会考虑的比较清楚。 不到一个小时预审结束。刘胖子打开我的手铐,把我从暖气管子上解脱出来,紧接着又把双手靠在一起。不过好在他给我了一张椅子,我得以把双手放在桌子上,两腿伸直休息一下——我的腿已经蹲的没有知觉了。 接过刘胖子递给我刚才的讯问笔录,他说:“好好看看,没有问题的话就在每一页上签名,按上自己的手印。在最后一页写上‘以上笔录已经看过,全对’,再签上自己的名字。”说着,走出了办公室:“徐队,传唤证填好了吗?” 我偷偷的看了他一眼,和我想象中的表情一样:满面春风,尘埃落定。 简单的翻阅了一下笔录,签字画押,那个叫徐队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看了我一眼后问胖子:“撂啦?” 胖子满面红光的点头:“又成一个!” 中年男子笑了笑,把手中的传唤证递过来:“顺便把这个签了吧!”我点点头,接过那张薄薄的纸。 传唤证上写着:“张毅虎,因你涉嫌职务侵占罪,被依法传唤。……” 第二话 2、 预审结束,签完传唤证、随身物品清单后,刘胖子说:“自己从钱包里拿出来150块钱。一会儿要用。” 我一愣:“警官,这在法律里,不是应该算赃款的么?” 刘胖子一乐:“你家里要是把人家电脑的钱赔了,这就不算赃款了。不过从赃款里拿钱这本来不符合规定,算是因为你自首,我私下给你走的一个人情,一会儿你就得用钱了。”说完,看了看表:“已经六点半了,这会儿什么事都办不了,你先到暂押室呆一会儿。另外,我再从你钱包里拿十块钱啊,给你买晚饭去。要不要水和烟?” 我摇摇头,但马上又点点头:“警官,您拿一百吧,水帮我买一瓶矿泉水就行,晚饭您看着买点面条。剩下的钱您帮我带几盒好烟。” 刘胖子点点头:“还不错,用的着烟都能想得到。”说着,带着我进了隔壁的暂押室。 暂押室里已经有一个人了。蓬头垢面,唉声叹气。看我进去,赶紧问:“兄弟,有烟没?”我摇摇头:“我让刘警官给我带了,忍忍吧,一会儿就有了。” 那人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问我:“什么案子进来的?” “职务侵占。” “哦,小案子。” 我打量了他一下:“你呢?什么案子。” “故意伤害,不过可能已经死了。俩人,一个十七刀,一个十二刀。” 也许当时我的震撼用“头皮都要炸了”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虽说从电视、电影里看到过不少的杀人犯,而且记得小时候家乡公判大会的时候也见到过所谓的“杀人狂魔”,但是这样近距离的看到一个杀人犯,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我下意识的把身子往后挪了挪,似乎极其担心对面离我不到五米的这个人会一下子冲上来掐住我的脖子。的确,他已经有两条人命了,再杀一个也算是赚到了。 我细微的不安被他一眼看到,他抬起头憨厚的冲我一笑:“别担心,小兄弟,我只杀坏了天良的人。” 我战战兢兢的问:“什么事啊,至于这么深仇大恨?” 那人一扭头,看着窗外:“看你细皮嫩肉的,一瞧就是没混过道的。我是个混混,在我们那一片带了二十多个兄弟帮人家看场子。看场子是啥你明白不?”他用询问的眼光看我。 我点点头:“知道,说白了就是维持治安。” 他一咧嘴:“对,看家护院。我在L市城南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了。但我从来不欺负好人,哪怕就是有客人到我们的场子有点矛盾,只要不是故意闹事的,我们客客气气跟人家说话。昨天下午,我爹从乡下来找我,脸上四五道血印,我就赶紧问爹你咋了?结果我爹说:‘村里娃娃们的教室从前年就没有玻璃,今天我去教委要玻璃,结果让乡里的几个人给打了。’我爹当了一辈子老好人,大字儿不识一个,可就是想让村里的娃娃们有个学习的好地方。我这一听就急了,带了十几个人回家,今天早上把乡政府门给堵上,拉出来昨天叫人打我爹的怂包,几刀就给弄趴下了。” 我摇摇头,试探着说:“那你也不该杀人啊……玻璃值几个钱,你要是孝敬你爹,就应该自己掏点钱给孩子们把玻璃安上。” 他往墙上一靠,看着我:“小兄弟,玻璃确实不值钱,但是老子我就不想给那些狗操的惯这个臭毛病!你知道那乡里教委啥设备不?办公楼全新盖的,一个办公室一共就三个人,可他妈的放七台电脑。这群王八蛋见天儿打游戏,就是不管基层学生们的死活!我被抓之前说了,今天我就杀这两个,要是再这样下去,我手下的兄弟们改天还来收这群王八蛋的命!” 说完这些,他气呼呼的不再说话。面对这样说要别人命就要别人命的家伙,我也只好安静的坐在那里,随时准备躲开他的袭击。此时的我,感觉自己和一头怒狮关在一间笼子里,岌岌可危。 好在刘胖子回来的快,他怕我有事,匆匆忙忙的拿了饭菜进来。进门时说:“张毅虎,我私自挪用了你五块钱,给你对面这小子买了一碗面和一瓶水。你俩赶紧吃吧!对了,烟给你买了,一支笔,一共买了七盒。”说着,把烟扔在我的面前。我赶紧拿起两盒:“刘警官,这两盒您拿着抽吧!” 刘胖子一翻眼皮:“少给我来这套!老实吃饭!”说着,把门一锁,转身离去。 刘胖子离开后,对面的那个人冲着我一抱拳:“兄弟,让你破费了。我今天被抓进来的时候一分钱都没带,还得等明天早上家里来人给我捎被褥进来呢。” 我苦笑一下:“算了,别客气,都是天涯沦落人。” 他点点头:“我叫邢耀祖,到了号里都有我兄弟,有事你就提我名字。你叫张毅虎吧,以后有缘见面的话,我就叫你小虎了。”说完,大口开始吃他面前的那碗面。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却一口都吃不下,干脆又扒了大半碗给他,自己慢吞吞的边吃边想这些天发生的事。 其实我的案子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几个月不发工资,饿的半死不活,靠着女友接济,最终面子上挂不住,把我管理的公司笔记本电脑给卖掉……。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案子,我现在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到底会被送到十里沟还是石铺山。 这两个地方有很大的区别,十里沟是治安行政拘留所,关押在这里的话,只需要十天半个月我就可以回家。而石铺山是看守所,关在这里,就一定要判刑了。下午预审的时候胖子告诉我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到底是不是可以“关几天就出来?” 我磨磨蹭蹭的半天,小半碗面条还没有下去,结果对面的邢耀祖已经开始打起饱嗝了:“小虎子,想啥呢?” 我摇摇头:“没啥,祖哥,想自己的案情。”说着,打开一盒烟给他扔了一根过去,转念一想,又干脆扔了两包给他。他笑着说:“行,那我就不客气了,这烟和饭我姓邢的活多久记多久!你也甭想你那案子了,就你那点事儿,真要是判,也超不过两三年。” “不会,我看了,我那案子是五年以下,要是点儿背了,说不定就弄到五年了。” 祖哥一砸吧嘴:“老弟,你别看我现在混的凄凄惨惨,这大牢我也进过两次了。啥案子都见过,怕什么的。你今年才二十几岁,就算判到头五年,你出去也才三十出头。这辈子日子长着呢!可你祖哥我就比不起了,我这回进去,恐怕是直接就上刑场了……”说这话,自己慢慢的低下头去。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劝他,只好说:“哥,不管怎么样,你这事儿不是今天才犯么?时间也有很多的,找个好律师,好好打打官司,说不定能判个缓呢?” 他一抬眼,看着天花板叹气说:“但愿如此吧……”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两个小时。忽然,铁门被刘胖子拉开:“张毅虎,走吧!你的拘留证办下来了。” “去哪儿?”我的心一下子悬空在嗓子眼。 “还能去哪儿,石铺山!” 第三话 3、 我是在邢耀祖“记得进去提我名字”的喊声中离开四支队的办公楼的。上车时,我眼神迷离的看着刘胖子:“刘警官,是刑拘么?” 刘胖子幸灾乐祸的看着我:“石铺山看守所!你说是什么?” 我整个人瘫软了下去,窝在座椅上一动不动。看守所这个名字,在几天前还离我那么遥远,可是现在,我和它的距离却只有短短的二十公里。 我曾多次听别人声色并茂的形容过看守所。在我的印象中,那里就是人间地狱。在这个地方,警察是不会打犯人的,而且会对犯人很人性化的管理。可是,犯人会不会打犯人,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还听他们说,新犯人到了看守所第一件事就是“点菜”,所谓的“冰糖肘子”就是用肘部猛击人的肾脏部分,如果“吃”的到位,犯人别说直不起腰,甚至小便都会带血。所谓的“辣椒爆鱼”就是用电线、麻绳浸泡在水里之后抽打人的身体,打完之后全身的皮肤如同鱼鳞般外翻。还有所谓的“鸡蛋灌饼”“隔山打牛”,这些都是让任何人看不出身上有伤痕的内伤…… 天呐!我即将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所在? 我开始彻底的后悔自己的行为。我甚至在心里暗自喊叫:如果可以用减少一年、两年、甚至五年的寿命作为条件来交换这次的苦难,那么我会毫不犹豫的接受。恍惚间,我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以后,才知道是摆在我面前的现实。 谁能帮我逃离这该死的恐惧!? 远远的,我看到了一个被孤立在平原上的高大建筑。那是四面高墙组合成的一个方块,四方形每一个角上,都有一个高于墙头的,高高的圆柱形岗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路边的路灯随着警车的行驶快速的向后飞去,车顶的警笛仿佛在幸灾乐祸的叫嚷。完了,我完了。 以前,不管坐车到哪里去,我都希望车子可以快一点,好让我快点见到心中的目的地,可是现在,我那么不希望车子停下。我甚至想,如果从四支队到看守所的距离需要走上一年该多好…… 但是,这只是臆想。 车子实实在在的停在了高墙下,门口,一幅惨白的牌匾上凸显着几个黑色的大字:L市第一看守所。 该到的终于还是到了,我极不情愿的在刘胖子和徐队的推搡下,走进看守所的院门。 一排中国传统的宫殿式平房建筑,红墙绿瓦,让我有些视觉混淆。这样的建筑,我只在公园里见到过。我有点怀疑的看看周围的环境,然后闭上眼睛,想起刚才在门口看到的门牌,没错,这就是地狱的所在了——尽管它看上去那么像天堂。 模糊中我听到刘胖子说:“寇队,又给你送来一个新鲜的!” 我抬眼一看,一个体型和刘胖子相似的警官站在一间小屋的门口,审视的目光毫无遗漏的落在我身上:“什么案子?” “职务侵占”我有气无力的回答。 “问你了吗?”那个叫寇队的警察一声怒喝,紧接着又伸手把我拽到小屋里面,沉声说:“蹲!” 我无可奈何的蹲了下去,心中的恐惧几乎让我窒息。“他是不是要打我?”我思量着,“不,不会的,我听很多人说了,现在看守所的警察不打人。那他为什么要让我蹲下?难道是怕我攻击他?” 寇队让我蹲下后不再理我,而是问刘胖子:“没有病吧!” 刘胖子说:“应该不会有什么传染病,我们审的时候也没问这个。不过这是L财经大的高材生,而且是初犯,应该不会有什么脏病。” “哦?”寇队语气中有些惊讶,看了我一眼,接着对刘胖子说:“石铺山上次有大学生还是三年前的事儿了,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了,给我塞进来的全都是不认识几个字的文盲,连监规都背不全的。” 刘胖子嘿嘿地笑:“寇队,谁让你这儿全都关刑案的。瞧人家三看,全都是经济犯,文化水平最低的也是大学本科。我看你还是运动运动调到三看去得了!” 寇队瞪了刘胖子一眼:“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三看有多少案子都是省级部级督办的,水有多深谁不知道,再说了,三孙子才愿意到看守所这鬼地方上班!能活动的都到其他单位了。跟你们一样,一天到晚风光的要死要活的!” 刘胖子赶紧说:“寇队,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现在也难啊!市局给我们的经费少的可怜,我们办案子有时候都得自己掏腰包。唉,得啦!不说这个了,赶紧把这个验验,然后收了吧!” 寇队点点头,递给刘胖子一支烟:“稍等几分钟,里屋有两个盗窃的小兔崽子正验呢!”说着话,他走到我的面前,居高临下的问:“学什么专业的?毕业几年了?干什么不好,非要试试犯法的滋味!” 我赶紧抬起头回答:“学计算机软件的,毕业两年。我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公司老板不给发工资……” “闭了!”他低沉的吼了一声“我不管你是什么案子进来的,到这里就是等法院的宣判结果。你到这里的任务就是好好呆着,别有事没事给我炸翅!” 我点点头,默不作声。寇队还打算问什么的时候,紧闭的里屋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寇队,这两个验完了,你安排人带进去?” 寇队转身应了一声,接着说:“带出来,这儿还有一个。” 里屋门被打开,两个一丝不挂的男孩走了出来。我一愣,但是还未细想,就被寇队一把提起来,推进了里面那间看上去昏暗的房间。 屋子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几个文件柜。 “有没有残疾?有没有纹身?”一个年轻的警察问我。 “没有残疾,没有纹身。”我低声说。 “有没有传染病?” “没有” “吸毒吗?” “不吸。” “有没有吸毒史?” “没有。” “脱衣服!” 我一愣,恐惧感再次浮上心头。不是说警察不打人吗?难道他们要让我脱光衣服后再打?是不是这样打就可以不留下伤痕?应该不会,刚才出去的那两个人,不也是没有穿衣服么?他们看上去不像挨打的样子啊! 极度的恐惧让我又开始浑身发抖,我愣了两秒,极不情愿的开始慢慢脱衣服。很快,我便一丝不挂的站在了屋子中央。 那个年轻的警察先是翻了翻我的衣服,然后拿出一把钳子,把衣服所有铁质的东西全部摘掉,接着,围着我转了一圈。 “身体内没东西吧!” 我原以为他是担心我体内藏毒之类,赶紧摇头说:“我身上肯定没东西。”后来听邢耀祖告诉我,原来身体里有金属物质或者任何可能会导致死亡的东西,看守所都不会轻易收押,这也给很多罪行较轻的嫌疑人逃脱被关押的机会。 警察看了看我:“行了,在这个表格上签个字!”说着,递过来一张表格。那是一张身体状况检查表。我赶紧接过来,一笔一划的写上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我被赤条条的赶了出去。门口的寇队说:“把衣服穿上!身上带钱了吗?” 我看了看刘胖子,他回头对寇队说:“有钱,扣吧!” 寇队点点头:“嗯,布鞋30,穿多大号的?” “42。” “嗯,被子50,其他用具50,一共130。等着,给你领东西。剩下的钱等你家里来人,会转交你家人。” 没多久,我就领到了一双新的布鞋,一床军用被,还有一条毛巾,一个洗脸盆。 “手续都办完了吧?”寇队问。 “嗯,行了,可以送进去了。”那个年轻警察问。 “走吧!”寇队推了我一把。 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原本以为这个红砖绿瓦的公园式建筑里面就是看守所,可当那扇红色的大门被打开,借着昏暗的灯光,我这才真正的看到了高墙电网。 一条笔直的道路,延伸向几百米外的高墙。路两旁有几幢孤零零的办公楼,还有武警的营房。再往前走,经过一道道警戒线,就到了真正的看守所大门。墙很高,高到我觉得西安的城墙都没有它高。门口站岗的武警威严的端着枪,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寇队边走边说:“别东张西望!别想在这里炸翅,兔崽子你还不是那个材料!”缓了缓,他又说:“你这小身子骨,就不把你安排到别的队了,到我的二队吧!要不今晚不过你就得成豆花。” 我赶紧致谢,寇队瞪了我一眼:“闭了!” 到大墙前的那道门,看守看了看寇队手中的单据,又看了看我,打开了一扇小门:“进去吧!” 这就是监仓的所在了。这是一个回字形的院落,四周被几幢二层楼所包围。那楼的形状很特别,一楼比二楼要多延伸出大概五米的样子,看上去多延伸出来的几米应该是一个小院落。而二楼也有同样大小一个小院子。每个监室所附带的院子上面,都用拇指粗细的钢筋焊接成网状。 没容我多看几眼,寇队就把我带进了东边的那幢小楼里面。又经过几道警戒线,他打开了一道铁门。 那是一个长长的走廊。左右大概排列着十余间监号,或许是为了两个监室的人不互相沟通,每两个相对的门又并不直接面对。这是我才想到,原来这栋小楼从侧面看,应该是一个“凸”字型。每一个监号的门口,都挂着一个牌子:“一班:学习班、二班:未决班、五班:学习班、七班:重刑班……” 寇队带我走到五班门口,把门一开,叫了声:“五班新收,出来两个人检查一下!” 监号里一下子冲出了两个铮亮的光头,笑嘻嘻的对寇队说:“行,你放心吧寇队!”紧接着转向我:“脱衣服!” 这是我第二次极不情愿的脱衣服,有了在门口检查室的经验,我很快把自己脱的一丝不挂。一个个头稍高的犯人立在我面前问我:“身上有东西吗?”我赶紧摇头:“没有。”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被子:“被子是门口买的,还是家里带来的?”我讨好的一笑:“门口买的。”他瞪了我一眼,紧接着媚笑着对寇队说:“寇队长,没事儿了,可以进去了。” 寇队点点头:“你们这群杂碎,别欺负新收啊!” 高个子赶紧摆手:“不会不会,我们五班本来就是文明号,怎么可能欺负人?” 寇队不屑的冷笑一声:“少给我扯这些!你们里面什么事别当我不知道!但是我得告诉你,你也看见了这个小子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还是咱二队现在唯一一个大学生。你们要敢欺负他,可别怪我不客气!进去吧!” 高个子赶紧点头:“是,是,寇队您放心!”转而看着我“进去!”我赶紧拿起地上的衣服打算穿起来,他一把把我拎起来:“叫你进去就赶紧进去!”说着,把赤条条的我和地上的被子一起扔进了监室。自己和另外一个犯人也闪身进入监号。 门“哐当”一声关上,我的心彻底凉下来了。一扇铁门,将我与这个世界分隔为二。我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于是,浑身筛糠一样抖起来。 “蹲!”刚才检查我的那个高个子犯人呵斥我,我赶紧蹲在墙边。 此时已经是大概晚上十一点了,监室里很多人都已经躺下。这是一间奇怪格局的屋子,一进门,靠左边就是墙,右边是一个很大的高低铺,下面的铺位占满全部监室,而上铺却只有下铺一半的长度。在监室的最里面有另外一扇小门,看上去是通往放风场的。小门旁边既是厕所。不过,是一个毫无遮挡的厕所。 还没等我仔细观察完房间,马上就被一声呵斥吓的垂下脑袋:“看个球啊!再东张西望老子让你满地找牙!” 我赶紧应承:“哦……” “哦个球!第一次进来吧?记住,以后你在这里要说的只有‘是’,‘到’,‘谢谢’‘报告’!知道了吗?” “知道了……” “嗯?!” “是!” 四月的天气虽然已经转暖,但是在这阴冷的监室里,浑身没有一件衣服,还是让我有些透入心骨的寒冷。恐惧和低温,让我浑身战栗。这是,我听到了一个低沉的男人问:“什么案子进来的?” 我抬头一看,是躺在靠门口第二个位置上的男子在问我。我看了看他,低声说:“报告大哥,是职务侵占进来的。” 旁边一个男人低吼了一声:“不要叫大哥!这里没有大哥!” 躺在床上的男人冲他摆摆手,然后转向我:“嗯,说说经过吧!” 我叹了口气:“唉,我是一个软件公司的程序员,从去年年底到那边上班,到今天为止一分钱都没收到。上个星期我把老板让我个人保管的笔记本电脑给卖了。结果那个老板不但不说工资,还报案了。下午我去刑警队自首,就来这里了。” 那个男人点点头:“嗯,案子不大。不过你也真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这点屁事也值得你把单位电脑给卖了?对了,寇队说你是大学生?” 我点点头:“嗯,L市财经大学数理学院,软件开发专业。” 那男人点起一支烟:“唉,现在这年月,流氓进了监狱,连大学生也到监狱参观来了!小伙儿,这里可不是你们学校,想好好学习就好好学习,不好好学就逃课。在这儿你只有一条路,就是认真改造!在我这儿,乖乖听话,我就让你顺顺利利出学员班,不听话,就让你横着出这里,知道吗?!” 我浑身筛糠一样的抖,赶紧点头道:“是!我知道了,哥。” 男人满意的点点头:“行了,洗个澡吧,晚上你跟新疆值两个后半夜班。从2点开始到六点。剩下的规矩明天早上教你。”说着,指指上铺睡觉的一个光头。 我看了看上铺,又看了看厕所,迷惑的看着这个说话的男人。他哈哈的笑起来:“这个瓜怂,连在哪儿洗澡都不知道!潘子,你带他去。”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对热水洗吧!”——后来我才知道,新人洗澡,不管温度低到多少,也是要用冷水洗澡的,寇队的一句话,让我免遭冷水浴的苦头。 洗完澡,我被安排到上铺的最边上睡觉。临睡之前我把从外面买的几盒一支笔拿出来递给还没睡着的那个“二铺”,他看上去很开心,收起来之后让潘子从床下给我掏出来两盒劣质的两元烟给我抽。我千恩万谢的接过来收好,这才赶紧爬上床。上去之后才发现,我新买的被子一进监号就不知道被收拾到了哪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床破旧的,散发着老鼠粪便气味的棉絮。 随着我的躺下,监号里又恢复了寂静。我躺在床上,看着昏暗的灯光,心情跌落低谷。不知道爸爸妈妈是不是已经收到马兰带给他们的这个惊天消息,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在赶往L城的路上。我开始后悔自己的作为,后悔自己没有正确的处理这件事。我想,假如我肯把自己的困难告诉父母,那么他们一定会寄钱让我回家。如果是那样的话,或许我现在正在家里抱着电话和马兰谈天说地。 但现在,我却在监狱。 冲鼻的异味和拥挤的床铺让我一直躺倒快两点还没睡着,看着坐在地下值班的犯人已经准备叫醒我和那个叫做“新疆”的犯人,我干脆爬起来,替换其中的一个犯人先去睡觉。不一会儿,新疆也睡眼朦胧的从上铺爬下来。 很快,一切归于平静。这时的新疆才发现自己身边坐着的是一位新人。他揉了揉眼睛,无精打采的问:“刚进来吧?” 我点点头:“是,来的时候十一点多了。” “哦,”他从铺下变戏法一样的找出半只未抽完的烟蒂,并从身上摸索出一盒看上去已经用了很久的火柴点燃,接着说“这几天进的人太多了,算日子也该出一批了。” “你是说释放?”我看着他。 他差点笑出来:“进到这儿来的,除了取保候审和短刑期的服刑结束,再就是拉出去上路的了。哪儿有那么简单就释放的?” “上路?” “就是枪毙。”他看看我,“马上就到五一了,每年这个时候都得枪毙一批已经判了的。现在都23号了,我估计就是这几天了。” 我赶紧从兜里拿出二铺给我的两元烟,打开递给他一根,希望他能给我讲更多的规矩。他看到我身上有烟也非常高兴,点上烟之后便滔滔不绝的和我低声聊起来。 原来这个叫新疆原名张海,家是新疆伊犁的。去年十一月份因为非法拘禁被抓进来,这几天马上就要转到监狱服刑。因为家离着太远,没有人送东西,所以在号里的地位非常低,混了五个月才混了一个上铺长。那个说话的二铺叫胡磊,是这个号里“民选”的班长,而睡在他右边靠墙的是这个班的班长,叫李剑波,故意伤害进来的。张海说,在号里虽然说班长的职权最高,但是威信远远不如这个民选的班长。剩下三铺叫李红军,四铺叫潘永利,都是班长和二铺的“劳力”,照顾班长和二铺的起居的。在整个监室里,下铺睡的都是监仓里有地位的人,而上铺都是最底层的犯人。别看他是个上铺长,也仅仅比别人睡觉的地方宽一点而已。他告诉我,在监号里并不一定家里送东西送的勤就能混的好,主要还是看自己的能力如何。当我告诉他进门的时候给了胡磊五盒“一支笔”时,直说我事情办得对。看着这些明晃晃的光头,我问他:“那这个号里有没有已经判了的死囚?”他笑着说:“二队的死囚都在七班和九班两个重刑号里了,在学员班你是看不到的。不过这两个班也有轻刑犯人,为了陪着重刑犯走最后一程的。你可得和寇队他们打好关系,别到时候给你弄这两个班去。” 张海还说,在这里,除非等上厕所的时间,否则是不能上大号的。小便也得经过允许后在厕所蹲着尿。我苦笑着说:“那不成了女人了?”张海摇摇头:“在监室里,有权利站着尿尿的人除了一铺二铺,谁都不行。” 说着话,那个叫潘子的犯人忽然起身,低声呵斥道:“新疆,你跟新生很有话说是不是?”张海连忙低头:“对不起,错了!”潘子瞪了他一眼:“少说点话!就算说声音也给我关小!” “是,是。” 等潘子睡着,我们继续低声聊起来。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一直聊到了四点多,正当我打算再点一支烟时,忽然,我听到走廊的铁门稀里哗啦的声音。张海一愣,紧接着说:“看来今天就是送人的日子了。” 我一惊:“送人?” 张海点点头:“嗯,枪毙。现在应该是管教干部入监,一会儿武警就到了。” 第四话 4、 走廊门打开的声音很大,金属撞击的声音在黑暗又安静的黎明前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让正在熟睡的胡磊一下子醒过来。他睡眼朦胧的看了一眼我和张海,沙哑着说:“唉,有上路的了。”说完,把送饭口的小窗打开。 我和张海悄悄的站起来,在我们站立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管教打开七班的大门。不到五分钟,那里传来了一个男人低沉的抽泣。 “是四傻。”胡磊断定的说。 张海小声问:“哥,也是五班出去的吧?” 胡磊点点头:“嗯,还是个小孩儿,才19。我进来的第二个礼拜进来的,做了4个人,给人家灭门了。”说这些话的时候,胡磊哀声叹气的摇头。“昨天中午我问他的时候,他还说估计能撑过五一呢,结果今天早上就要走了。唉,这么憨厚的一个人,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了,实在可惜。” 我听到七号监室里有脚镣移动的声音,本想再看的仔细点,但胡磊呵斥了我一句:“看个球毛!蹲下,想看的话以后分七班,你就见的多了!”我只好复而蹲在墙边。 胡磊的声音让潘子、李剑波,李红军都醒了过来。潘子揉揉眼睛,看了看表说:“哥,怎么这么早就醒来了?离起床铃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呢!” 胡磊点上一支烟:“四傻要上路了。” 潘子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啊?这也没什么消息啊!怎么这么快!”说着话,从床上爬过去,靠在李剑波的旁边,伸着脑袋往送饭口外面看。 “估计送断头饭去了。”潘子断定道,“这个点儿,管教进去也就是送饭,说点安慰的话。对了哥,你说四傻是打针还是枪毙?” 胡磊摇摇头:“四条人命,罪大恶极啊!何况现在咱们这边还没怎么开始实行注射死,这枪子儿是吃定了。多好的一个人,过几个小时就连脑袋都没了。” “不一定打脑袋,”李剑波说,“前几天我去队长办公室,看到四傻的遗体捐赠书。要是捐角膜的话,就不能打脑袋了。” “你知道啥?”胡磊白了李剑波一眼,“遗体都捐了,人家除了角膜,还能在身上取更多的器官。这四条人命,足够打脑袋的了。唉,我进来这么长时间了,到现在还不知道死刑到底是打心脏还是打脑袋。” 李剑波被胡磊反驳,点起一支烟不再说话。潘子说:“我进来之前听朋友说,现在都打心脏了,因为讲究什么人道主义,能死的好看点。不过也不一定,打脑袋要比打心脏快。” 胡磊嗯了一声:“反正是送命,打哪儿还不是个打?我要有朝一日吃枪子儿,一定跟老虎皮(警察)申请,就打脑袋,死个痛快!”李红军赶紧献媚的说:“哥,你这是说啥呢?你这点刑期,出去以后干干净净的做人,怎么会到那个份儿上?倒是我,这就说不准了……” 胡磊看了一眼李红军:“你跟我仔细说说,那个人你是怎么弄死的?” 李红军叹气道:“之前不是说了么?就是想和我同案一起想弄点钱,结果就让我同案从网上聊天给骗出来。结果要钱的时候他心脏病犯了,当时就休克了。我当时发憷,想着要是死了就完了,就赶紧给弄到医院,结果昏迷了十几个小时还是死了。” 胡磊点点头:“你这案子,判不了死的,顶天也就是个缓儿。对了,你那起诉书上怎么写的?” “抢劫,致受害人心脏病突发,因抢救无效死亡。” “那就成了,”胡磊掐灭手中的烟头,看着潘子指了指自己的杯子,接着说:“你这抢劫,一没带凶器,二没直接致死,没什么屁事儿。我估计十年也就差不多了。” 李红军抬头看看天花板:“唉,但愿吧。” 还没等潘子把水给胡磊倒满,管教就从七班走了出来。胡磊赶紧探出脑袋问:“王队,是四傻要走吗?”外面一个声音喝道:“谁上路跟你有关系吗?只要不是你上路就行!再说了,人家刘宗磊没名字吗?你叫人家四傻!”胡磊忙解释:“对不起王队,我错了。不过我和刘宗磊关系挺好的,而且我也认识他娘,以后一旦我出去了,我也好告诉他娘我见到他最后一面是什么样子啊!” 外面的脚步一下子停下来:“你说你和刘宗磊他妈认识?” “认识,认识!他大哥和我关系很好,小时候我经常上他家吃饭去!”胡磊回答道。 外面的声音沉寂了一下,几秒钟后,那个声音说:“嗯,你穿好衣服,在监室里等一下。”接着脚步声继续前行“寇队,跟你商量点事儿!” “哥,这是要让你跟四傻见面啊!”潘子把水递给胡磊。胡磊点点头:“也好,能见见四傻,跟他说几句话也不错。不过按规矩,可能得派个新同学跟我一起过去。” “为什么?”潘子问。 “一般和死刑犯能见面的,都是和犯人在外面关系比较好的,能见到家里人的。但是一般这样的都害怕死刑犯有其他的案子跟这样的犯人说。”胡磊喝了一口水。 潘子点上一支烟,不解的说:“那干部就可以在旁边啊?” 胡磊摇摇头:“犯人间要是有这样的关系,一般警察会给十几分钟时间让他们单独相处,因为死刑犯在这个时候压力比较大,看到警察压力就会更大。”说完,看看我:“今天咱们班就这个大学生是新生了,看来就是他和我一起去。” 潘子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居高临下的站在我的面前,面目狰狞的说:“球崽子,听见刚才说什么了吧?让你第一天就能见到上路的人!一会儿要真的去七班,你就把你的脑袋塞裤裆里!啥也听不见,啥也看不见,知道不?” 我点头如叨米,连声说“是。”事实上虽然我现在身陷囹圄,但是恐惧却无法击败我的好奇心,我也非常愿意去看看死刑犯上路之前会做什么。胡磊冲着潘子一招手:“没事儿的,到时候吓都吓死他了。再说我和四傻也就是他小时候见过,没啥说不出的秘密。” 没过一会儿,监仓的门被打开。门口,寇队威严的在监仓里扫视一圈,最终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对我说:“张毅虎,你出来一下。” 我低着头赶紧跑出去,临出门时,潘子小声交代:“出去就蹲下!” 等我出去蹲好,寇队冲着胡磊说了句:“妈的早几天你怎么不说你有这么层关系!”胡磊嘿嘿的干笑。寇队没好气的把门一关,回头对我说:“你到管教办公室来一下!”说着,一手拽着我的左臂,走出了走廊。 在办公室,他先递给我一支烟:“昨晚有人欺负你吗?” 我赶紧摆手:“没有,寇队。昨晚你都交代了,所以他们对我很好,洗澡都用热水洗的。” 寇队点点头:“嗯,还不错。刚才胡磊说的你也听见了,他认识刘宗磊。看守所有个规矩,一般死刑犯临刑前会有别的犯人安慰的,但是一定要有人跟着。我们作为警察肯定不方便给死囚更大的压力,而以前的老犯都成油条了,怕死刑犯传统案情的时候这些老犯知情不报,所以一般都安排新人进去。所以今天就打算让你跟着胡磊进去。” 我赶紧低头道:“寇队,谢谢你信任我,我一定做好这件事。” 寇队满意的点点头:“行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走吧!” 回到五班门口,寇队让我先蹲下,然后把胡磊叫了出来:“时间就一会儿,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说。一会儿武警把他带走,你也就可以回来了。” 胡磊点头:“寇队,这规矩我太懂了。咱们现在就可以去了。”寇队哼了一声:“别说我没教你规矩!”说着,带着我和胡磊走到了七班门前。 门开了,胡磊拽着我走了进去。一瞬间,我看到了一个身着西服、身上带有手铐脚镣的男子。我想,这就是今天要上路的人了罢。 门被寇队重重的重新锁上。胡磊回头对我呵斥道:“东张西望个球!到墙角蹲着去!”我赶紧走到墙边蹲下。胡磊转身对那个身穿西服的人说:“傻娃子,我来看你了。”转身又对旁边一个人说:“四哥,我过来看看傻娃子,这个我带来的新收,你叫俩人照顾一下。”旁边那人说:“行,你好好聊聊吧,这小子我看着。”说着,下床向我走来。 我心里一惊。坏了,这个时候所谓的“照顾”或许就是暴打了。寇队虽然已经在五班交代过不要动我,但是并不代表我在七班也可以安全。我低着头看不到走来的人什么样子,但从体型上看,这一定是一个粗壮的男人。 “小虎子?你咋进来了?” 我愣住了,赶紧抬头一看:“四哥?你是四哥?你怎么在这儿?” 我一句话,监室里所有的人都往这边看来。胡磊看了看四哥,问:“四哥,你认识?” 四哥哈哈笑起来:“这臭小子,上了四年大学在我书店里买了四年的书。前后加起来都有一万多了。怎么进来了?以前我俩关系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啊!一到周末这小子就找我出去喝酒去,他妈的连失恋都找我来哭!”说着,转向我:“咋回事儿啊?啥案子?” 我赶紧把案情简单的叙述了一番,他摇头:“妈的,当初卖给你那么多书真是卖后悔了,挺好一孩子,怎么读书读傻了?”说着,他转向胡磊:“狐狸,这是你班里新收啊?” 胡磊外号原来叫狐狸,他点点头:“是啊四哥,昨天半夜扔进来的。” “没过门吧?”四哥的意思是没有打吧。 “肯定没有,”胡磊赶紧摆手“他是二队唯一的大学生,寇队特别嘱咐的,谁敢动!” “没动就好。这几天好好照顾着点,过一阵子分班的时候分到我这儿来。这小子和我五六年的关系了。” 胡磊点点头:“四哥的人,我不会动的。放心吧!” 四哥把我让到床铺上坐下,掏出烟来,小声说:“这会儿咱俩不能多聊,三个监控盯着这里面呢。等过几天你过来咱们再好好聊。”说着,冲胡磊那边努努嘴“寇队这会儿肯定在监控里看你的表现呢,你就别干别的,看这里怎么送人的就行。”我点头答应,目光投向那个看上去已经软弱无力的四傻身上。 看上去他已经吓傻了,面色苍白,毫无力量,只是盯着胡磊的眼睛对他说:“出去后告诉我娘,我对不住她啊!”胡磊赶紧附和道:“行,我知道!兄弟你就放心去吧,等我出去一定帮你照顾你娘。你也不必太担心,你不是还有你大哥呢么?你娘不会受苦的。” 四傻点点头:“有你这话我也放心了。哥,你说他们会打我的心脏还是打我的头啊?我进来之前看过网上的图片,那些被枪毙的人都没脑袋了啊!” 胡磊赶紧劝:“别想那么多了。你现在怕也没有用。你得知道,你是因为杀小人才进来的,你要现在这么害怕,到时候到那边去,那些小人也会欺负你的。” 四傻当即目露凶光:“他们敢!老子再杀他们一次!”说完,就不在说一句话,只是一支接一支的抽烟。 胡磊问:“兄弟,给家里写东西了吗?” 四傻摇摇头:“写了,前几天就写好了。一会儿出去交给法院的人就行。”胡磊点点头,又问:“上厕所了吗?” “上了。为了干净点上路,刚才送进来的饭我一点都没吃。” “吃了吧!”四哥插话,“吃了好有力气走路。” 四傻使劲摇头:“我娘说我从小就很少拉裤子里,一直干干净净的,我不想到时候枪响的时候拉裤子里。” 正在大家你一句话,我一句话劝说他吃东西时,忽然,监室门响了起来。 第五话 5、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坐在铺边的四傻忽然开始焦躁不安,东张西望的念叨着:“完了,完了。”坐在我旁边的四哥一皱眉“怎么这么快!” 监室门上被打开,寇队从外面扔进来一只塑料袋:“刘宗磊,你穿个西装,配个布鞋像什么样子!我刚才看了你的入监档案,你的脚和我的差不多,我这双皮鞋送给你了!”说着,把鞋子往里一扔。接着又一指四哥:“臧云龙,你出来一下。” 四哥赶紧低着头跑出去,门“哐当”一声复而关上。胡磊夸张的擦了擦脑门:“妈的,吓死我了,算时间也不该这么早啊!”四傻也放松了下来,憨憨的一笑:“这个寇队,还不如现在就把我拉出去!我的心差点跳出来。” 没过几分钟,四哥便回来了,手里拿着几根塑料绳。一进门他看看四傻:“傻娃子,寇队一会儿让把这个给你系上。” 四傻看了看,使劲摇头:“不了,哥,刚才我已经上过厕所了。”四哥一摆手:“行了,你个瓜娃,这也是寇队想让你干干净净的上路的。你就听话系上。然后把刚才送给你的东西全吃了,免得饿肚子。”四傻这才叹了口气点点头。四哥走过去,把西裤卷起来,并把绳子结结实实的缠在两腿膝盖下面十公分左右的地方。“这是防止人上路的时候,大小便失禁,从裤腿流出来屎尿的。”四哥后来告诉我。 时间还不到五点半,四哥偷偷告诉我:“一般武警来接人得到七点多。还得等一会儿呢。”我看了看四傻,他一言不发的低着头使劲抽烟,十分钟的样子,居然连续抽了三支烟。四哥看了看他,轻叹口气说:“傻娃子,吃点东西吧,别净抽烟了。”四傻抬头看看胡磊,又看看四哥:“四哥,我实在是吃不下东西,你就别逼我了。” 四哥不再说话。四傻看了看表,忽然眼睛湿润起来:“下个礼拜就是我20岁的生日了,没想到啊!我居然连20岁都不到,就得上路了。唉,苦了我爹娘啊!” 胡磊拍拍他肩膀:“行了,兄弟。我都说了,等我出去,我帮你照顾你爹娘!再一个,你哥不是挺孝顺的吗?你没啥后顾之忧!” 四傻点头:“哥,我知道我不用担心啥,我就是后悔我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上路啊!我娘从小就告诉我: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干。结果我最后还是吃枪子儿了。” 四哥点点头:“知道后悔就成了,18年后你还是一条好汉!硬气点!别让别人看着你垂头丧气的上路!”四傻点点头,又摇摇头,再也一言不发。 监室里的其他人都低头不语,偶尔几句说话的声音也是四哥和我的交谈以及胡磊劝说四傻的声音。 “四哥,你咋进来的?”我问四哥。 “唉,别提了。”四哥摇摇头,“你毕业后没多久,我小舅子染上毒瘾了。没多长时间就把他自己家给抽空了。后来他从我这儿拿了两千块钱,自己从毒贩手中买了点,以贩养吸。后来自己居然慢慢的把毒给戒了,还赚了一些钱。我这就眼红了,跟着他一起做。第一次没出事,第二次也没什么,结果第三次就翻车了。0.2克,被抓了进来。” “你那书店不是挺好的吗?”我接过四哥递来的环保白沙。 “是挺好的,现在你嫂子看着呢。可人他妈的就是不满足,这不就犯事儿了么。唉,这破玩意儿沾不得啊!”说着,他指指正在靠近厕所的铺尾上聊天的两个男人:“你看那个小林,还有刀疤,这都是因为贩毒被判了死的,估计626就躲不过去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两个犯人都已经被上了手铐和脚镣。那手铐并不是警察使用的普通手铐,而是两个很粗的钢筋焊接而成的铁圈,中间由一把很结实的大锁合并在一起。 四哥弹了弹烟灰,看着我说:“你一会儿回去可能就得操练了。基本上都是一些号里的规矩,比如点名的时候怎么做,教官来了怎么做等等。都是政府规定的,很简单的东西。我看实在不行你一会儿跟寇队说一下,直接从学员班调过来吧,规矩我这边可以带你。” 我摇摇头:“我昨晚才进来的,估计不可能那么快的到这边来吧?” 四哥笑了笑:“那还不是我一句话。寇队跟我挺好的,一会儿把傻娃子送走,我就跟他说说,告诉他我们的关系,估计能调过来。” 我想了想,摆手对四哥说:“算了四哥,反正在学员班就那么几天,现在你认识我们班的胡哥,他们也不会为难我的。” 四哥点点头:“行,有问题就跟我说一下。”说着,告诉一个小个子犯人:“取两盒烟。”小个子犯人看了看四哥,又看看我,赶紧从床铺下拿出两盒环保白沙递给四哥,同时嬉皮笑脸的说:“四哥,你兄弟啊?” 四哥一瞪眼:“屁话!不是我兄弟,我能对他这么好?你可给我记住了,小虎子这几天在学员班,等分班就到咱们号里来了,谁也不准为难他!”小个子犯人点头如叨米,四哥又转向胡磊:“狐狸,我给我兄弟拿了两盒烟,别让你们号里的那群饿鬼给抢了!一会儿给你也拿几盒。你帮我照顾着点!” 胡磊点头笑道:“你不给我拿烟我也得照顾!早知道他跟你这么好,我昨晚也不让他到上铺跟那些鸟屎一起睡了。再一个,你这兄弟昨晚带了几盒一支笔给我,回头我给你两盒!” 四哥骂道:“你个老狐狸,连我兄弟身上的烟都掠?操!算了,谁让我摊上这么个事儿,一会儿再给你拿几盒一支笔。” 胡磊客气了几句,复而转向闷声抽烟的四傻,不再与我们交谈。四哥看了看表,小声说:“时间也快差不多了。一会儿送走傻娃子你们也得回去了。要不一会儿我跟寇队说一下,你中午就在这儿吃。咱哥俩好好聊聊。” 我看了看四哥:“不好吧,规矩还没教我呢?” 四哥一摆手,冲着胡磊说:“狐狸,我兄弟今天跟我多聊一会,入学课我这边给教了,没问题吧?” 胡磊点点头:“你四哥带出来的人,我能有什么问题?” 话音刚落,就听到走廊的大门发出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四哥叹了口气:“这回是真来了。”说着,起身走到四傻面前,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傻娃子,啥也别想了,想个男爷们儿一样走出去!我臧云龙的班,走出去的人都不用人扶!” 四傻长叹了一口气,拉住四哥的手:“哥,这么长时间都是你照顾我,谢谢哥了!这恩下辈子我四傻一定报答!”四哥笑笑:“下辈子你还是好好报答你的家人吧!别再犯法了!”四傻点点头,有看看胡磊:“胡哥,出去一定去看看我娘,把我说的话带给我娘!”胡磊拍拍四傻肩膀:“行了,你就放心走吧!” 说完话的时候,监室门也被打开了。四哥喊了一声:“蹲下!”除了四傻,所有的人都齐刷刷的蹲在了墙边,当然,我也被四哥一把拽到了身边。 进来的是寇队和另外两个管教干部,他的身后站了好几个武警。他环视了监仓一眼,最终把目光落在了四傻身上:“刘宗磊,你出来一下!” 四傻从床边站起来,一步步的走到了寇队面前。寇队用一只手挽住他的胳膊,说:“走吧!”四傻一回头,强挤出一丝笑容:“各位兄弟,小弟先走一步了!”说着,头也不回的走出监室。紧接着,两个武警从寇队手里接过四傻,押走了。 寇队回头看了一眼监室,对胡磊说:“一会儿我过来把你和张毅虎接回去。”说完,转身锁上铁门。 随着大门的关闭,大家都站了起来。洗漱的洗漱,坐在床上抽烟的继续抽烟,只有几个在监室里地位很低的“鸟屎”依旧蹲在地上。但是和刚才不一样的是,没有一个人肯说话,尤其是那两三个带了手铐脚镣的人,更是满脸的忧伤。后来我知道,一审只要判了死刑了,马上就会被戴上手铐脚镣,象征着自己生命倒计时的开始。 看着这个自己见过不过两个小时的生命就这样即将陨落,我心里也觉得一阵难受——尽管即将死去的这个人是为了自己的行为负责。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我是第一次看到即将死去的人,没有想到,居然是一个死囚。 胡磊走过来坐在四哥旁边,叹了口气:“唉,又一条命。”我看到胡磊坐下,赶紧站起身低头不语。四哥看了我一眼,又看看了胡磊没说话。胡磊赶紧说:“张毅虎,你小子这是往我下巴地下支砖啊!弄的我五班的家教有多严格一样!你小子赶紧坐下,既然都是自家兄弟,没什么好客气的!”说着,拿出一支烟递给我,我赶紧道谢。 胡磊又说:“一会儿寇队肯定先把你叫出去问你我和四傻说什么了,你就说我们就聊了点家常。然后你就说跟四哥关系非常好,就行了。”四哥点点头:“嗯,到时候让你留下吃饭的事儿我和狐狸跟寇队说。” 叮嘱完这几句话,胡磊就找认识的犯人聊天去了。我问四哥:“这么早叫出去了,马上带到刑场枪毙吗?” 四哥一乐:“哪儿有那么快!现在出去先是解镣铐,换绳子,估计还得有个公判大会什么的,然后验明正身,就拉刑场了。” 我赶紧问:“验明正身怎么验?是不是还得验血型,指纹,DNA什么的。” 四哥刚喝下一口水,差点喷了出来:“那样的话不得枪毙半个月这人还没死?验明正身其实特简单,就是问一句,你是不是某某,犯人说是,这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好奇道。 “我刚进来的时候,也是看到同监号的要上路。结果你猜怎么着?到晚上这小子又回来了,吓我们一大跳!搞了半天才知道,原来这小子聪明,验明正身押赴刑场的路上,交代了自己知道的一个杀人案的凶手,一下子就停止执行了。” 四哥又跟我讲,人从监号里压出去之后,先得去脚镣手铐,换上绳子。如果不公审的话,就马上验明正身。确定是这个人,就在身上贴个名条,然后就带到刑场枪毙了。一般刑场是临时选择的,没有人知道在哪儿,只有开道的车才知道。如果犯人在路上交代了其他重大案情,那么完全可以停止执行,事实要是确定就有可能改判。有些犯人知道自己最终可能枪毙,就一直留着一点“秘密”,等最后时刻说出来。 四哥正给我讲的不亦乐乎,忽然监号门外有人喊:“张毅虎,出来一下!” 是寇队的声音。 关注作者微信公众号 eszczy第一时间和作者沟通 第六话 寇队带着我直接去了他的办公室,很明显,他是要知道刚才四傻跟胡磊到底有没有聊案情。 果然,一进门寇队马上问我:“刚才胡磊和刘宗磊两个人说什么了吗?”我赶紧摇头:“没别的东西,就是劝他安心上路之类的。再就是要执行那个人托付胡磊让他出去以后看看他母亲之类的。” 寇队点点头:“嗯,这样就好。你和臧云龙很熟?” 我一愣,忽然想到四哥说过的监室有监控的事,赶紧回答道:“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在我们学校旁边开书店。我经常上他哪儿买书,后来就熟了。每次买书他都给我打折,有些卖不出去的书就送给我了。”寇队嗯了一声,忽然话锋一转:“他怎么进来的你应该知道了。你跟他的事儿没关系吧?” 我赶紧摆手:“不,不,寇队,肯定没关系。我大学毕业好久以后他才犯的案子。大学毕业以后我就见过他一次,是我父亲到L市看我,顺便要买点书,我就带他去臧云龙的书店了。他和我父亲还喝过酒,关系也不错。” “嗯,没关系就行。”寇队点上一支烟,“你小子要是跟我玩儿花花肠子,看我抽不死你!行了,你回去吧!” 我站起身,犹豫到:“寇队,您能不能让我跟臧天龙聊一会儿。我刚进来,这里面也不熟悉,他能告诉我一些东西。而且,我现在心情特差,就想找人聊聊,可谁都不认识……” “聊个屁!”寇队脸一沉,“刚进来就打算拉帮结伙?” “没有没有,寇队。这里我就认识他了。以前我在上学的时候一直都把他当长辈。我没别的意思。”说着,我一转身,“寇队,那我回去了。” “等等!”他走过来,“聊聊也好。你这念书念傻的猪脑子,确实得让人开导开导。一会儿你还是回七班吧,让臧云龙把这里的规矩给你教教,晚饭前回五班。等你稍微适应一点,就干脆给你弄七班去。” 我赶紧点头致谢。他又接着说:“你个兔崽子是全二队唯一的大学生,不管你去哪个班,都要帮助一些上学少的犯人学习,知道吗?” “是!” “走吧!”说着,寇队带着我重新进入了监区走廊。 回到七班,寇队果然只把胡磊叫出来,让他自己回五班。而我,则留在了七班继续和四哥呆在一起。临出门前,寇队跟四哥说:“臧云龙,这个新收就交给你了,晚饭前我接他回去。你得把规矩都教会他!”四哥赶紧答应:“寇队你放心吧!” 寇队一走,四哥叹了口气:“你小子,我做梦都没想到会给你教看守所的规矩!一会儿吃晚饭就先教你,然后慢慢聊吧!” 早饭是在我和四哥抽了一支烟之后就到了的。我听到走廊门口喊了声:“开饭!”然后早上给我取烟的那个小个子迅速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桶,飞奔到监室门口。没过一会儿,监室门被打开,外面几个穿黄马褂的人把一桶稀溜溜的菜汤倒到小个子手中的桶里,然后又用一个大脸盘领了一盆馒头,大门随即被关上。 四哥看了看,笑着跟我说:“小子,你是打算忆苦思甜呢,还是跟我吃方便面?”我笑了笑,一探头去闻那盆菜汤,猛然间一股生菜未洗干净就被煮熟的刺鼻味道直冲鼻子。那是一种什么味道我很难形容,只是依稀记得小时候在农村奶奶家闻到过,那是奶奶用来喂猪的菜汤,里面有饲料、腐烂的菜叶、还有剩下的泔水。顿时,我一下子从胃部深处反了一股酸水上来,差点呕吐。 四哥在一旁笑的前仰后合:“慢慢适应吧!你在看守所呆一天,这东西就得吃一天!”我艰难的伸直腰板,过了好半天才觉得恶心的感觉渐渐下去。再看脸盆里,馒头还好,都是白面馒头。 “喜全,你给小虎子泡个面。”四哥冲小个子说。我赶紧一摆手,冲着四哥说:“哥,我早晚也得适应这个不是。还是吃吧!”四哥笑道:“你确定能忍受?”我点头:“总得试试。”然后对喜全说:“哥,你帮我盛点吧,谢谢你。” 喜全为了照顾我,特意从桶低捞了更多的菜叶和土豆给我,谁想这原本的一番好意,竟然成了我更加难受的理由。我一口接一口的啃着馒头,但是菜汤只咽下去小半碗。喜全笑着说:“你这也就是到我们班吃第一顿饭了,要不是四哥,我估计你早就被号里的兄弟麻翻了!不能吃就不吃了,倒了吧!” 我刚想拒绝,只听到墙角一个声音传来:“别倒,吃不下给我吧!” 那是一个怯怯的声音,话语中带着浓重的河南味道。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人渴望的看着我的碗。他面前的那份早已一干二净。 “操,你吃不够是吗?”喜全怒气冲天的说,“妈的家里啥也不送,吃的倒不少!”说着就要过去打他。我赶紧说:“喜全哥,我这碗底的菜实在吃不下,不行就给他吧!汤我喝了。” 喜全回头看看我,又用询问的目光看看四哥。四哥点点头:“就给他把,家里穷也没人管,一天饭都吃不饱。我们大学生大发慈悲,你就给小虎子一个机会。”喜全冲我笑了笑,复而看着那个中年人:“真他妈没出息!得了,大学生吃不下的东西就当喂猪了!”说着,接过我的碗,把碗底的菜都倒给他。 中年男人感激的看了看我,然后稀里哗啦的又吃起来。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碗底的菜汤,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样难吃的东西怎么会让他吃的那么津津有味。 最终,我咬着牙吞下了碗中的汤水,吃完马上就觉的胃里翻江倒海。的确,我这是好运气碰到了四哥,如果没有他,我将如何开始我的监牢生活?不可想象…… 吃完饭,风场打开了。那是一个十平方米见方的小院落,头顶,拇指粗的钢丝组成的大网狰狞的阻止着这里每一个人自由的梦想。刚才那个吃过我剩饭的中年男子看到风场打开,马上拿起一块抹布,趴在地上努力的擦起来。 很快风场的水泥地被他擦的一尘不染。四哥喊了一声:“都到风场坐着,十五分钟后开始学习!”说着,转向喜全:“喜全,你一会儿给小虎子把新收的规矩教一教。严格点,别让五班的狐狸到时候挑毛病。”喜全赶紧点头,又问道:“四哥,他不在咱们班啊?”四哥脸一沉“新收的都得到学习班一个星期才能分到其他班,你他娘的猪脑子啊?” 喜全对我的操练是在全七班所有21个人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其他人虽然被四哥安排到风场坐好背监规,但是眼睛全部看着我和喜全。 “先练蹲下和起来,”喜全说“蹲下和起来的速度要快,一般都是点名的时候要用。这和你们军训不一样,军训的蹲下腰板要挺直,但是在这儿蹲下就得把头塞裤裆里,知道了吧?我一会儿我喊你名字,你大声答‘到’,然后从站姿到蹲姿。对了,你大号是?” “哦,我叫张毅虎。” “行,知道了……张毅虎!” “到!”我赶紧大声答道,同时单腿蹲下,脑袋垂到最低点。 喜全眉开眼笑:“嘿,不亏是大学生,理解能力就是强!声音大一点,然后蹲下速度再快一点就好了。” 几番操练,我已经掌握了一些要领。例如点名时蹲下起来要快,答应的声音要大,看到教官要问好,教官帮助要说谢谢,出监室门要先蹲在监室门对门的墙角等。没到二十分钟,我已经完全熟悉了其中的套路。 练完刚想做下与四个聊天,门口的小窗一下打开:“张毅虎!” 我赶紧起立:“到!” “准备提审!” “是!” 小窗复而关上,喜全赶紧从床底下找出一个黄马甲叫我穿上。四哥皱皱眉头:“昨晚上刚进来,怎么今天就来提审了?”说着又看看我:“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记住,被欠薪这事儿你得扣住,要是家里跑的好,这一条就能给你放了!” 我赶紧点头,这时门“哐当”一下打开,一个干部说:“张毅虎,出来” “是!”随着声音,我猫着腰从监室里钻出去,并马上蹲在监室对面的墙根。 干部看看我,给我戴上手铐:“走吧!” 出了监号楼,七拐八拐,那个干部带着我到了监号楼后面。这里有一排平房,门上分别写着“X号提审室”。干部看了看手中的表格,指着五号提审室说:“进去吧!” 房门打开,铁栅栏后面,刘胖子和徐队的笑脸出现在我面前。 “怎么样,还适应吧?”徐队看看身着囚服的我。我点点头:“没人欺负,还算是比较顺利,这里的教官挺照顾的。” 徐队点点头:“照顾就好。我们来是要跟你确认一下案情。主要就两个细节,第一就是到底有没有欠薪这件事,第二我们打算问问你这台电脑卖给崔瘸子的时候,到底崔瘸子给了你多少钱。”说着给我递进来一支烟。 借着徐队递过来的火,我点燃烟猛吸了一口,说:“欠薪这件事你可以去问问我们公司的美工小吴,还有业务小浩,他们都是知道的。电脑卖给崔瘸子的时候,我和他商定的本来是4500,但是他只给了我4000。” 徐队点点头:“嗯,现在事情是这样的。你们老板现在不承认欠薪的事连劳动部门都知道了。并且我们刚刚知道,你走了的这几天他已经把你们公司的美工和业务两个人给辞退了。现在劳动部门只能找你核对欠薪的问题。如果确实有欠薪的事实的话,那你这个案子就比较好办。但是他如果不认,就得想想别的办法了。而且,他给我们申报来的电脑总价值是13500元。” 我一愣:“13500?这电脑刚上市的时候新机也不到9000啊,而且这都用了快一年半了!”旁边的刘胖子插话说:“他给我们申报的东西还包括一大堆正版软件。你们老板说这些软件和电脑都是绑定的,所以软件损失也需要计入在内。而且他确实给了我们这些软件的发票。从他这几天把员工辞退这一点来看,他这次是摆明了要整你。” “整我?他整我有什么好处?”我紧紧盯着刘胖子。 刘胖子叹了口气:“这还不简单?现在劳动部门要是对他彻查的话,你们老板不但要赔付工资,而且还有罚款之类的问题。但是如果劳动部门因为你在监狱找不到你,他就可以不但不给你支付工资,而且还按照他申报的原价,获得你家里人的赔偿。” 我手一抖,当即觉得头昏脑胀:“那我现在怎么办?” 徐队说:“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被辞退的两个人我们肯定会找到后核实,而且也得让你家人尽快听你们老板的话,尽快按价赔偿。如果你们老板松口,那你就好办。” “能放吗?”我赶紧问。 刘胖子一乐:“不管什么原因,你这都已经触犯法律了。放是很难了,除非是取保候审。不过你不是本市人,取保候审也很难办。这样做,最多也就是让法官轻判,最好的结果就是检察院免于起诉。我和老徐也是看你事出有因,又是初犯,才跟你说这些的。” “我家人通知到了吗?”我问徐队。徐队抽了一口烟,咳嗽一声说:“我们昨天已经见到你女朋友了,让她通知了你父母。应该明天就到L市。你现在应该请个律师,你这个案子都是可有可无的,现在只有律师帮的上你。如果你打算好请律师的话,我会转告你父母的。” “请!为什么不请?这个王八蛋打算害我,我还能伸出脖子让他砍一刀?” 徐队点点头:“行,我会尽快通知你家人。你也好好回忆一下到底还有什么欠薪的证据,以及电脑里软件的价格等等。我们过几天再来看你。你先回去吧!” 说着,站起身看了看我身后的干部:“麻烦你了,带回去吧!” 在我马上就要走出提审室门时,徐队忽然说:“对了,你女朋友让我们给带句话,让你好好想想这些事情,争取早点出去。还让你保重身体。”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便被干部带走。 回到监区门口,我看到五班门口蹲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家伙,李红军正在让他脱衣服检查。在干部给我解手铐的时候,我禁不住放缓脚步打量了这个人一眼,没想到他恶狠狠的冲我一瞪眼:“看你爹干球!再看老子弄死你!”我赶紧加快脚步,回到七班。 一进门,四哥马上问:“什么情况?” 我蹲在墙边,叹了口气:“妈的,我们老板打算明哲保身啊!”喜全凑上来:“啥意思?”四哥瞪了一眼喜全:“操,你真是没吃过猪肉也没看过猪跑。电视剧里总说你不知道啊?”说着,转向我问:“咋回事儿啊?” 我把事情的经过跟他说了一下。四哥听完,当即拍着大腿说:“狗操的东西,怎么是这么个货色?你赶紧跟你老爹说,让家里请律师!要不你得栽在这狗东西身上!”喜全也气呼呼的说:“就是,这事儿花点钱应该能搞定,不过你们这老板也得给点颜色看看了。要不他不认钱怎么办?” 我摇摇头,不再说话。忽然,四哥问我:“刚才在走廊看见一个秃子没?” “看见了,一身血。” 四哥叹口气 “你去队长办公室哪会儿我已经听说了,四条命。你得小心点。晚上你还得回五班。” 第七话 浑浑噩噩的在七班待到下午四点多,才被寇队把我带回五班。尽管我心里一直抵触继续回到那里,但“学习期”没过,我实在没有办法这么快的就被调配到四哥这儿。 一整天的时间,我几乎没做任何事情,一心一意的和四哥讨论如何应付我的案子的问题。四哥一提起我的老板就骂我读书读傻了,看人瞎了眼。我知道他是为我不平,只好低着头接受他对我的评价。但喜全可不这样想,他认为所有的错误都在于我的老板,他甚至摩拳擦掌的愤愤道:“等我出去了,一定帮你办了这个狗球玩意儿!” 回到五班,胡磊看了看我:“你就在五班待几天,就下来在下铺挤一挤吧。反正下铺人也不多。”我赶紧致谢,潘子或许也知道了我和四哥的关系,帮着忙从床下找出我昨天买的新被子,放在下铺的最边上。 此时那个早上我见过的杀人犯已经在号里了,毫无顾忌的盘腿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的抽烟。胡磊给潘子使了个眼色,又看看我,潘子点点头把叫到了风场的一个角落。 “早上哥回来以后说了你和四哥的关系了,你咋不早说呢?”潘子面色和悦的问我。我笑着从身上掏出一只白沙递给他:“我也不知道四哥也在这儿,再一个就是想老老实实的呆着就行。” 潘子点点头,又问:“四哥那边把规矩都教给你了吧?” “教了,基本没有太大问题,要不你测验一下我?” “不了,”潘子点燃手中的烟,“四哥那边带的人都放心。有个事儿得跟你说。”说着,他拉过我的肩膀,伏在我耳边说:“新进来这个你看见了,他妈的哪儿有新收进门一个屁都不放就上铺上盘着的,还他妈是个外地人!白天不好做他,晚上睡觉之后慢慢收拾他。到时候干部要是问起来,你就说他太不老实,还要动手打号里的人炸号。” 我一惊:“他可是杀人犯!我听四哥说他身上背着四条命呢!” 潘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寒光,不屑的冷笑:“四条人命?整个二队现在大多数的杀人犯都是从我这儿过新收关的!啥阵仗没见过,还怕他炸翅!你别管了,到时候你就睡你的觉就成,当什么都不知道!” 我点点头,蹲在风场的角落不再作声。 吃过晚饭后很快,风场门便被关闭。几个犯人趴在地上仔细的擦拭已经很干净的水泥地,而由于四哥有话在先,因此我还不用趴在地上干活。剩下的人在监室里三三两两的聊天,只有刚进来的那个杀人犯依旧盘腿坐在铺上,一言不发。 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多,胡磊带着李红军和盘子悄悄的说着什么,而李剑波也使劲的凑到胡磊的旁边不住的点头。张海坐在我旁边,小声说:“看来今晚上有雷暴雨啊!” 我看了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那个新来的,今天在铺上已经坐了一天了。他可能以为杀人犯在号里没有人敢惹吧!”说着,他点燃半截烟蒂,冲着胡磊他们努努嘴:“你再看班长,哥已经孤立他很久了,能和哥一起商量事情,一定不是什么小事。” “哥平时不和班长商量事情的?”我问他。 “很少,除非是号里有大动静。看来今天哥是铁了心要给这个新收松骨了。”张海吐了一口烟,转向我:“你运气倒是不错,以前的老大在二队混,少遭不少罪。” 我笑着摆摆手:“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不幸中的万幸吧!” 张海一乐,指了指那几个擦地的犯人:“今儿早上你出去的时候他们几个还在猜等你回来,你会替他们谁擦地。结果哥从七班回来一说,那几个人都打蔫了。” “新来的都要擦地吗?” “嗯,擦地是号儿里的脏活,所以新收都得擦地的。等下一批新收到,这一批擦地的就做其他的活,擦地的就让新来的做。”张海掐灭烟头。 我点点头,自己拿起一支烟点上。张海看了看我兜里的白沙,悄悄的问:“给我一根烟吧?今天哥给的三根抽完了。” “当然可以!”说着,就从烟盒里拿出两只烟递给他。正当张海伸手去接时,胡磊的声音响起:“新疆!你是不是嘴皮子又痒痒了?小虎子是七班老四让我照顾的,他的烟你也敢动?” 张海赶紧把手缩回去:“不是,哥。我错了。”说着,灰溜溜的跑到角落蹲下来。胡磊一伸手,把我叫到他身边:“现在休息的时候你不用蹲在地上,上床坐着就行。还有,别给那些鸟屎给东西,惯了那个毛病,以后他们当你冤大头!听见没?” 我忙点头:“是,听见了哥。”胡磊很满意:“嗯,边上坐着吧!”他指指自己身边的一块空位。 晚上九点半刚到,睡觉铃便大响起来,随即头顶的两盏日光灯熄灭,只剩下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无精打采的照亮这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那些所谓的“鸟屎”用最快的速度窜到了上铺躺下,地上,只有两个值班的人和几个要睡在下铺的“上等人”。 那个新来的杀人犯还是面无表情的坐在铺上不动。他坐的位置,是李红军睡觉的四铺。 “新来的,哪儿人?叫啥名?”李红军首先开口。 “山东,吴二柱。” “哦,吴二柱。我当你不会说话。”李红军点点头,接着问:“规矩知道不?”吴二柱眼睛一翻,藐视的看了看李红军:“少他妈跟我提规矩,你们这群垃圾都是啥案子进来的?老子都四条命了,不在乎再加两条!” 潘子一下子蹦起来:“操,你给谁当老子呢?你赶紧给爷爷滚下来!” 吴二柱一瞪眼:“你再喊一声试试!” 吴二柱的反叛让潘子愣了一下,随即,他笑着说:“四条命是吧?来,你下床来爷爷告诉你四条命在看守所里值什么价!”潘子用手摸了摸胸口的一条长长的刀疤。 此时胡磊和李剑波已经站在了铺下。李剑波首先说:“吴二柱,我是五班的班长。你必须得按这里的规矩办事,否则你就是在和专政机关对抗!你先到厕所去洗澡!”显然,李剑波的任务是要把吴二柱先从床上弄到厕所的角落——潘子在下午告诉我,那是全监号唯一一个监控死角,室内的两台监控器都照不到哪里。 “专政机构?”吴二柱哈哈的笑,“看守所就看守所!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你他妈少拿政府说事儿!当个班长你以为你就是孙悟空得了弼马温了?” 李剑波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的,他肯定想不到自己的权威被一个新收犯撕的支离破碎。胡磊看了看他,转向吴二柱冷冷的说:“下来!” 吴二柱显然没想到这群连杀人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的人会对自己如此的不屑,他一下子从铺上站起来,用浓重的山东话吼叫:“我就是不下来,再叫唤老子杀了全监号的人!” 胡磊哈哈大笑,他看了看潘子:“小潘,听见他刚才说什么了吧?也不知道咱们号里其他人听到没有?他要杀我们全号的人啊!”话音一落,几乎全监号的人一同说:“听到了!”胡磊猛的一下收住笑容:“既然你都说这话了,那就别怪我们正当防卫了!” 这句话如同在监号里扔下了一个炸雷,李红军和潘子一个箭步冲到铺位上,一把抓住吴二柱的衣服就同时攻击他的胃和裆部。吴二柱反应慢了一些,身上已经被李红军和潘子打了很多下。 与此同时,李剑波站在了送饭口的旁边,紧紧的盯着走廊的大门。而胡磊和几个同样睡在下铺的犯人一拥而上,很快就把吴二柱压在身子底下。 “把嘴堵住!别打脸!”胡磊大声的指挥。 李红军顺手从脚上脱下自己的袜子,一把塞进了正在如杀猪般叫唤的吴二柱嘴里。紧接着,他又用被子把吴二柱的头蒙住。 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吴二柱的身体上。 我从小到大看到过很多次打架斗殴,尽管我从未亲自打过人,也很少让别人打过我,但是我觉得我见到的那些已经足以让一个健康的人卧床不起很久了。但是今天这样打人的方式,让我几乎以为这个人会毫无伤痕的死去,因为他们攻击的地方只有胃、肾脏和肝脏部分。 胡磊首先站了起来,看着一群人围殴的场面,面无表情的点燃一支烟:“操你姥姥的,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炸翅的新收!” 我赶紧拿起火柴给胡磊点上:“哥,别打的太厉害了,会死的。”他哈哈的笑起来:“这才是开始!死不了,放心!大不了让他吐血加尿血!” 整整五分钟过去,李剑波一回头:“行了,让他慢慢过,要不然太狠了真得出事。”胡磊点点头:“潘子,行了!” 随着胡磊的制止,几个人应声从吴二柱身上下来,潘子一把掀开蒙住他的被子,并迅速的把它整理好放在一边。吴二柱已经浑身无力了,就连伸手从嘴里拿出那双袜子都用了很长时间。“行了哥……别打了……我知道错了……”巨大的疼痛感让吴二柱的身体和精神同时瘫软。 “错了?我怎么没看出来你错了?”李红军恶狠狠的说。 “错了,真的错了,别打了……”吴二柱乞求着。 “下来!”潘子命令已经如同一团烂泥的吴二柱。他挣扎着爬到床边,穿好鞋子。本来想继续站着,但是因为毫无力量,又瘫坐在地上。 和十分钟前那个飞扬跋扈的吴二柱相比,现在的他几乎已经完全丢失了所谓的“尊严”。他浑身无力的倒在地上,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尽管周身上下看不出一丁点的伤痕,但事实上,他正在忍受巨大的疼痛。 胡磊站在一边,嘴里骂道:“操你祖宗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就要走上前接着去踢吴二柱。就在这时,李剑波小声喊:“别打!来人了!”一句话说出,所有人都用最快的速度躺倒了床上,只有胡磊、潘子和两个要值班的人坐在床边的纸板上。 “不睡觉吵什么吵!”干部打开监门上的小窗户问。 胡磊赶紧迎上去嬉皮笑脸的说:“没事儿,张队,闹着玩儿呢!”李剑波也在一旁附和:“就是,没关系的张队,您早点休息吧!” 张队瞪了一眼李剑波:“放屁!那么大的声音是闹着玩吗?” 胡磊还打算解释,没想到倒在地上的吴二柱忽然小声呻吟道:“警察,他们打我。”胡磊一愣,赶紧解释:“我们没打他!刚才本来我们要睡觉,结果他非要睡我的位置,我和他推搡了几把,他从床上掉地下了。” 张队看了看地上的吴二柱,又看看胡磊。显然他根本不相信胡磊的解释,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不制服这个四条人命的杀人犯,他很可能在监号里有其他过激行为,到时候会出更大的问题。而且在监号内,本来就是犯人帮助警察一起管理,也不可能警察进监号睡觉,亲自管每个监号的犯人。于是,他转向李剑波:“不要打人!他要是老老实实的,就让他赶紧睡觉,谁也不许欺负他!”言外之意,如果他有违法或者自杀行为,一定要把他拿下。 张队走了,李红军和潘子又从铺上下来,围在了吴二柱的四周。 “看来在外面挺爱打麻将啊?这么爱点炮!”胡磊蹲在吴二柱面前。 “可你们就是打我了!”吴二柱看到连警察都不帮他,顿时软下来。李红军一脚就踢在了他的胸口:“操,还狡辩是不是?” 胡磊站起来,往吴二柱的身上啐了一口吐沫,冷冷的说:“小心着点,今晚会很长的!”紧接着,他转向李红军:“先洗澡!” 吴二柱很快在潘子和李红军的“帮助”下被扒的精光,两人一起把他扔到了厕所的一个角落。 那是一个监控死角。 李红军从床下面拿出一个大盆,很快便接满了一盆凉水,然后狠狠的泼在了吴二柱的身上。 四月的天气还并不是很暖和,从山上引到看守所的自来水更是十分冰冷。一盆水泼到刚刚经历了暴风骤雨的吴二柱身上,当即引发出一阵凄惨的叫声。一盆水泼完,他已经毫无争辩的力气,只是嘴里喃喃道:“冷……冷……” 潘子恶狠狠的骂道:“刚才不还挺狠的吗?怎么一会儿功夫就怂了?”说着,打开蹲便池上的水开关,伸手就把吴二柱的头压倒了便池里:“来,爷爷给你顺便洗洗头!”吴二柱虽然极不情愿,但早已没有了反抗的力气,任由潘子把自己唯一的尊严浸灭到便池中。而一旁的李红军则不停的用脚踢踹他的身体,使之体腔内发出很闷的“怦怦”声。他想躲,但是在厕所狭小的空间里根本没有地方躲避,于是他只好咬着牙忍受。过了许久,胡磊才对潘子说:“行了,给擦一擦弄出来,我先问问。” 吴二柱被拖了出来,并且被允许穿上内裤。胡磊坐在吴二柱对门的铺沿上,点起一支烟,缓缓的问:“杀人进来的?”吴二柱点点头,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胡磊看了看他的样子,忽然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四条人命的杀人犯有多了不起,原来一打就现原形了!妈的,还在我面前装伟大,你觉得你是那块料吗?” “大哥,我错了,你就饶了我吧!”吴二柱用尽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饶了你?”胡磊冷笑着,“潘子,找一份监规给我。”潘子迅速从床下找出一份写在纸板上的监规交给胡磊。胡磊看了看,拿起那张纸板在吴二柱面前一晃:“认字吗?”吴二柱点头如叨米:“认得,认得,我上过初中。”胡磊满意的点点头:“嗯,认字就好。这个监规一共加起来也没有几句话,给你十分钟时间背会。要是背的好,今晚放过你,马上让你睡觉。要是错一个字,你看看会有什么结果!”说着,把监规砸在吴二柱脸上。 吴二柱拿起监规愁眉苦脸的看了起来。我趴在床铺上偷眼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十二条监规,对一个正常人来说十分钟就记住尚且困难,何况一个刚刚被捅揍的人?果然,十分钟过去了,他一条都没记住。 “哥,再给我点时间吧,我实在是记不住啊!”他看着胡磊祈求道。 胡磊猛吸了一口手中的烟,站起来蹲在他面前:“记不住是理由吗?你把你刚进来时的劲头拿出来啊!”说着,冲着吴二柱的胸口猛击一拳。吴二柱痛苦的捂住胸口:“哥,我脑子里太乱了,你就多给几分钟吧!” 一旁的李红军一个箭步冲上去,照着吴二柱的肩膀就是一脚,正要再打的时候,被胡磊一把拉住:“就再给他十分钟,背不会就开菜谱,点菜!” 我担心的看着这个早已脆弱不堪的人,我怀疑,如果真的“开菜谱点菜”,他是否还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如果真的出了任何问题,那么整个监号的人都将被牵连。 第八话 吴二柱疯了。 我们谁也不愿意相信或者承认这件事,但是他确实是疯了,而且疯的很彻底。最可怕的是,后来来了一大堆人调查这件事,但最终的结果是:吴二柱是在进入看守所之后才疯的。 尽管后来我们用了很多办法最终证明吴二柱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原因而疯,但是毕竟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正常的人在眼前疯掉,实在是一件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事。 五号监室的所有人在一开始都以为他是在装疯,胡磊甚至安排李红军和潘子又把他暴揍了一通,但是几分钟后胡磊就意识到,这个人或许是真的疯了,因为他根本已经丧失了对疼痛的基本反映,不停的哭着叫嚷:“饿啊,我冤枉啊!饿啊,我冤枉啊……” 这件事是这样的:吴二柱在胡磊给“第二次机会”的时候依然没有将监规背出来,于是胡磊加重了砝码,告诉他如果在十分钟内再背不出来,那么就把监规写在一张一平方米见方的值班上,然后让他吃下去。 当然,已经极度虚弱的吴二柱还是没有背出来,于是胡磊把那张最大的监规纸板砸在了他身上,命令他吃下去。 我害怕了,悄悄的跟潘子说:“要不算了吧,这样的情况谁也不可能记住的,而且到时候一旦逼急了怎么办?”潘子笑着摇头:“你放心,如果一个人被逼急了,那说明还是没有到极限,到了极限,他就什么都不敢做了。这样的危险分子如果你不把他逼到绝望,他会把号炸了的。” 我不在做声,趴在床上静静的看着这个可怜的人一点点的撕下值班,并放到嘴里。一块,两块……当他吃到第七块的时候,他忽然目光呆滞,尖声叫道:“饿啊,饿死我了,冤枉啊!”于是,疯狂的开始撕碎纸板,并把它们放到嘴里。胡磊一看,当即以为他是在装疯卖傻,于是冲李红军和潘子一努嘴。 拳脚又如同雨点一样落在了吴二柱的身上,但是和之前不同的是,吴二柱好像已经完全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疼痛,而是疯狂的护住那块纸板,连续大声的喊:“别抢我的饭!我饿啊!我冤枉啊!” 胡磊发现了其中的异样,但是他没让李红军和潘子停手,而是自己径直走到李剑波面前,小声说:“以前也有装的,但是和这个都不一样,我怎么觉得是真的?”李剑波顿时脸色发白:“要不,先让他们停手吧,我看是出事了。” 胡磊点点点头,赶紧让李红军和潘子停了下来。此时,地上的吴二柱已经毫无力气,只是一边嘴里喃喃自语:“冤枉啊,我饿!”一边撕下纸板,努力的送到嘴里咽下去。 “看样子逼的太厉害了,”胡磊点上一支烟,“我们得跟管教打招呼了。” 李剑波点点头:“嗯,要不然等到明天早上我担心出更大的麻烦。妈的,怎么就疯了呢?潘子,你俩刚才没打他脑袋吧?” 潘子和李红军一起摆手:“班长,你也太小看我们了。进来这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哪儿能打,哪儿不能打?” 胡磊叹了口气,看了看李剑波:“行了,你按警报吧!”说着,站起身来,看了看所有五班的人:“都看好了,我们让他背监规,结果他背着背着就疯了,都知道了吧?”所有的人赶紧点头称是。 门口白色的按钮被李剑波按了下去,不到半分钟,走廊的门就被打开。张队疾步走到五班门口,打开门上的小窗。 “妈的,半夜三更还让不让人消停了?你们班这是咋了?”张队怒气冲冲的问。 胡磊和李剑波赶紧一起上去:“张队,我觉得不对劲。新来这个人怎么是个疯的?” “疯的?!”,张队一愣,“放什么狗屁!今天早上送进来的时候人还是好好的,怎么可能是疯的?”说着,往监号里面看了看。 “真的张队,刚才洗完澡以后我们让他背一会儿监规再睡觉,结果背了没几分钟,他就开始吃纸板,然后胡言乱语起来。”胡磊摇着头解释。 张队观察了一会儿,叹口气说:“看来这个得关二班了,要不然得出事。等一下,我找几个人过来。” 张队走了,胡磊回头看了看吴二柱,摇着头说:“唉,你说你他妈的要是老老实实的,至于受这个罪吗?” 我坐了起来,这是张海也从上铺爬下来。我看了看张海,小声问:“这是要把他带走吗?为什么要带到二班去?” 张海点点头:“二班有铁椅子,能把他整个铐住防止自杀自残。” “铁椅子?” “嗯,铁做的。腿拷在椅子腿上,手拷在椅子扶手上,前面还有个压板防止人站起来,靠背上有一个头盔,固定人的脑袋。总之,只要拷上去,这人想做什么都不行了。”张海看了看地上趴着的吴二柱,摇头叹气。 很快,张队带了两个警察和两个在看守所服刑的杂役,进门就先给吴二柱把手铐脚镣戴上。吴二柱倒也不反抗,只是仅仅的护着手中那份没有吃完的监规。 大门再次紧缩,吴二柱被带到二班了。那天晚上整整一晚,监区走廊里都飘荡着他凄惨的叫声:“我饿啊,我冤枉啊!” 第二天一早,我被寇队叫到了办公室。 “你是新来的,而且是个大学生,我想你应该是明事理的!”寇队冷冷的直视着我,使我后背不禁一阵阵发凉。我知道,这是在询问昨晚吴二柱发疯的事。“说说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寇队接着问。 事实上昨晚吴二柱走后,下铺的所有人,包括上铺的张海都没有睡觉,整整一夜都在讨论如何解释吴二柱发疯这件事。李剑波本不愿意让我这个新人参加,但是胡磊认为我是新人 ,第二天早上又是寇队的班,所以我肯定会第一个被叫去询问;而且,胡磊执着的认为我是号里文化水平最高的,可以很有逻辑的让这件事变的合理。 我静静心神,低头对寇队说:“昨晚开始的时候挺好的,后来胡磊让吴二柱从床上下来,洗完澡以后到上铺睡觉,但是吴二柱说自己都杀了四个人了,再多几个也没有关系,坚持不肯听话,于是就打起来了。打完以后吴二柱就听话的洗澡了,胡磊看到他还是心绪不宁,担心一旦睡觉了,值班的人顶不住吴二柱会出更大的篓子,就让他看一会儿监规再睡。结果他背了几句就疯了。” “放屁!”寇队大吼一声,“你当监号里的监控器是白装的吗?昨晚你们的动静全在监控里了!背监规的时候李红军和潘永利还打吴二柱了,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 我点点头:“后来李红军和潘永利确实打了,但是是因为吴二柱在背监规的时候又嘟囔要杀人什么的,然后胡磊就打了一拳。” 寇队不再说话,点起一支烟紧紧的盯着我。实际上,刚才说过的这些话都是按照昨晚被监控拍下来的情况说的,和监控完全能合在一起。良久,寇队才说:“你知不知道这个小子为什么疯了?” 我摇摇头。寇队接着说:“这小子以前在外面也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什么坏事都没做过。而且以前有过精神病史,本来这次杀人精神压力就特别大,再叫你们一逼,给这杂碎给逼犯病了!” 我点点头,依然不说话。 寇队看我无话可说,只好一摆手:“行了,你先回去吧!这件事儿不是这么简单就结束的。回头肯定还有人来查,到时候看你们怎么办!走吧!” “寇队,”我抬起头,“这事要是查出来算我们的责任,会加刑吗?” 他狠狠的瞪我一眼:“你觉得呢?怨不得你小子的案子这么没脑子,原来你真是个读书读傻了的法盲啊!”顿了顿,他又看看我:“不过你思想压力不要太大了,我看了监控了,从头到尾你也没参与,再加上这小子本来就有精神病史。我他妈的可不像你们五班再出一个神经病!” 那天早上,寇队在我之后又找了张海、胡磊、李红军、潘子他们轮番问话,而且到了下午的时候连吴二柱的办案单位和检察院的都来了,弄的整个五班人心惶惶。 张海从寇队办公室回来后,我们两人坐在风场的一个角落。他悄悄对我说:“看来这次事情闹的不小啊!” 我叹了口气:“一个四条人命的杀人犯,硬是在五班被逼疯了,这事儿能小了才怪!唉,赶紧过了新收期吧!我到四哥班里,就没这些事了。” 张海冷冷一笑:“还不如在五班。” 那几天我是在愧疚中渡过的。因为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我时时刻刻都能听到从二班传来吴二柱:“饿死我了,我冤枉啊!”的悲鸣。巨大的心理压力似我寝食难安,几近崩溃。好在没过几天吴二柱就被带走了,那种哀号不复存在。但可悲的是,他在杀人时头脑完全清醒,因此他还得接受法律的惩罚——这是寇队后来告诉我的。 在吴二柱被押走后的第二天,寇队通知我:我家人来送东西了,需要什么东西就写到小纸条上,由他带出去交给家人。在胡磊的“监督”下,我在单子上写:“爸爸妈妈你们好,儿子在里面过的还好,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我需要两箱康师傅方便面,一箱饮料,两条烟,另外,请在外面给我炒几个菜打包送给我,谢谢。” 如果让我自己给家人写所需的东西,我肯定什么都不会写,因为我知道家里的条件也不宽裕,而且父母肯定已经为了我的案子开始花钱。但是,为了不出现任何我不想看到的状况,我只好按照胡磊的吩咐落笔。不到一个小时,东西便送进来了,除了纸条上的东西,母亲还送进来一身新的内衣裤。不一会儿,除了这一身内衣裤外,剩下所有的东西都被胡磊“统一保管”。好在因为有四哥的面子,胡磊又单独找出一个袋子,里面放进去一条烟和几瓶饮料,并拿出一箱方便面放在一起。他说:“过几天你去七班的时候带着。” 我已经不在乎那些东西了,回首这几天发生的事,我只是极度的后悔自己的行为。我开始渴望自由的生活,渴望家的温暖。在这里,我就连每天看到的天空都被铁丝网格成一个个小方块,毫无格调可言。在让人难以喘息的情况下,我只盼望着能早日逃离这个暗天无日的地方。 号里没有了吴二柱这样的炸翅分子,顿时安静了许多。而且由于恰逢周末,居然连续两天一个新收都没进来。胡磊摇头晃脑的说:“看来社会治安一片大好啊!”可没想到这句话刚刚说完不到五分钟,监号里就进行了一次规模巨大的紧急安检。 那简直是毫无征兆的。那天下午三点多,所有人都在风场里昏昏欲睡的背诵监规和看守所条例,猛的就听见走廊口有人喊:“临时安检!” 李剑波第一个从地上蹦了起来,他赶紧让所有人双手抱头,面向墙壁蹲下。很快,监仓门被打开,张队带着五六个持枪的武警冲了进来。 “脱衣服!”为首的武警喊。 所有人都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扔在地上,并继续光着身子抱头蹲下。两个武警用枪管把衣服翻来翻去,似乎在找寻什么。过了很久,他们才又回头走进了监仓。而监仓里几个武警依然没有结束他们的工作,他们把床下所有的东西都翻了出来,一件件的打开检查。监仓里如同刚刚被飓风席卷,凌乱不堪。 终于,为首的一个武警喊了句:“走,下一个班!”很快,几个武警端着枪跑了出去,紧接着,监仓门复而被锁上。 “妈的,从来没见过查这么仔细的,今儿这是怎么了?”胡磊边提裤子边往监仓里走,猛的,他低声怪叫:“操,方便面都踩成寸寸面了,还吃个球啊!” 潘子一下子跳了过去,看上去,他比胡磊更心疼这些东西:“妈的,检查归检查,怎么不看着点!完了,这些方便面没办法吃了。” 胡磊一摆手:“算了,这些给上铺家里没人管的吧!”他点起一支烟:“奇怪,我进来这么长时间,都没像今天这样安检过,这是怎么了?” 李红军走到胡磊旁边,小声说:“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要不要我一会儿想办法问问别的队的?” 胡磊点点头:“嗯,注意点。” 我原本以为,羁押我的那栋楼已经封闭的够严实了,除了在本队内沟通一下信息比较方便外,想要和其他几个队交流势比登天。因为一队和二队之间隔一个门厅,而三队四队和二队之间是不在一个平面的上下楼。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想得知其他几个队的消息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事实证明我错了。 李红军先是站到风场门口正上方那个楼上的排污口,只是敲了敲钢管,很快便和三队联系上。接着又用接力的方式问到了同在一楼的口信和四队的口信。最终,我们得到了这次安全检查的根源:四队暴力袭警。 中午吃饭的时候,四队三班的一个已决杂役和管教警官吵了起来。管教一生气,当即就要给这个犯人带戒具。没想到正打算回身叫人去取脚镣时,这小子一下子扑上去给管教两拳。管教捂着脸叫来另外几个杂役把这个犯人押到了禁闭室。于是下午便开始全所的安全检查。 胡磊知道消息后,愤愤地骂:“狗球东西,搞的老子脱了裤子让人检查,他怎么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 正当胡磊悠闲自在的坐在铺位上抽烟时,忽然,监舍的门响起来。 “李剑波?”外面是寇队的声音。 “到!”李剑波慌忙站起来。 “新收!检查!” 第九话 监号里如果来新犯人,按规矩是要在门口脱光衣服检查危险品的,这是惯例。虽然我到五班的时间不长,但是已经见过两次这样的例行检查:一次是我,一次是吴二柱。 这次新来的是一个看上去反应有些迟缓的人,岁数大概在五十多岁左右,体态臃肿,动作笨拙。脱光衣服后,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因为无法摆脱重力而软软的垂下来。李红军咒骂了一句:“球娃子,你到底是人还是猪,长这么肥!”正待仔细检查他的衣服,没想到这个老头子居然扶了扶早已被门口安检室保管的“空气眼镜”,用浓重的南方普通话说:“小同志,请不要说粗话嘛!,再怎么说,我也比你年长……” 顿时,监仓里一片爆笑,连押送他进来的张队都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李红军被这老头子弄的一愣,随即摇头道:“操,我到石铺山一年多了,你这样的的怪货第一次见到!一会儿就让你看看咱俩到底谁年长。” 安全检查完毕,老头子光着身子被李红军踢进了监仓。门锁上后,老头子顿时开始慌张起来,显然,他知道这个地方意味如果没有管教看管就会着什么。胡磊盘腿坐在铺上,看了看这个长得非常具有喜感的老头子,探头问:“叫什么名字?” “何顺。”老头蹲在地上不敢抬头。 “什么案子?” “盗窃。” “哦”,胡磊点了支烟,“偷什么了?” “钢材……” “算了多少价值?” “不知道,”老头子迷茫的看了看胡磊,“我听他们说大概十七万。” “何顺?”我一愣,指指他问:“你是不是福建来的?”老头子点点头。我又问:“你是不是在西河口那边那个贸易公司偷的?” “是。”何顺点头承认。 胡磊看看我:“怎么了?你知道他?”我点点头:“我进来之前看过一张报纸,上面写的就是他的案子。他这个还不是简单的盗窃,弄不好得死刑了。” 李红军一听,当即冲着何顺一记飞脚:“日你先人的,都上报纸了,还说假话是不是?”何顺赶紧摆手:“是我还没说完啊,同志,你不要打人,听我慢慢说啊!” “不用你说了,小虎子你说!”胡磊扔给我一只白沙。 我接过烟,谢过之后说:“是这样的,前几天我进来之前看了一张报纸,上面写着一个福建的,叫何顺的人盯上了西河口一家贸易公司的钢材。但是那些钢材有一百八十多吨,他一个人偷肯定偷不走,所以他就雇了一台吊车,四辆卡车,又雇了几个民工去拉。正好赶上这家公司的老板出去谈业务去了,他就和公司的其他人说自己是老板的朋友,是老板让他来拉钢材的。刚开始他们自己的员工并没有发现,甚至车都开出厂门了都没有人知道这是偷东西。他马上就要走的时候,那个公司的女财务说你把东西拿走了,你得签个条子。结果何顺就在财务室见色起意,把财务给打昏强奸了,到最后还是穿裤子的时候才被其他人发现抓住的。我前几天看报纸的时候还说这人胆子也太大了,没想到今天在这儿见了真人。” “强奸啊!”潘子一下跳了起来,“咱可有日子没见着强奸了!” 胡磊点点头:“嗯,做的够凶的!何顺,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何顺点点头,又仓皇的摇摇头:“那个女的愿意的……” “放屁!”胡磊把烟头砸在何顺的身上“愿意的你还打晕她?背着牛头你还不认账,你嘴是铁打的?” “不是,不是……我是觉得这事儿说出来怪丢人的……” “哈哈哈……”监仓里再度大笑起来,胡磊笑着看了看潘子:“潘子,先给洗澡。晚上让他走走强奸的流程,看看他嘴还硬不硬!” 在看守所中,强奸犯是最让人看不起的,接下来就是盗窃。何顺集合了两种最被人鄙视的罪名于一身,当然无法躲避该走的“流程。”不过我没想到的是,胡磊并没有让人动手打他。 “这老骨头,几下就散架了,打死怎么办?”胡磊看着摩拳擦掌的李红军和潘子说,“你们审审他吧!” 潘子他们两个显然因为不能动手而有些失落,李红军坐在铺上,直视着蹲在自己脚边的何顺:“说说案情,说的不好今晚上老子让你尝尝满汉全席的味道!” “好的,好的……”何顺满头大汗,“他们是冤枉我的,我和那个公司的老板确实是有生意往来的,他那天去开会之前,给我打电话让我把东西拉走的。” “放屁!那人家怎么还会报案?”潘子怒斥一声。 何顺被吓了一大跳,战战兢兢的说:“我和那个老板有生意上的过节的,他弄的我一分钱都没有了,还打算报复我,把我弄到监狱……” “什么过节?” “那个财务喜欢我,那个老板喜欢那个财务,就要害我……” “哦,”胡磊笑眯眯的从床铺上下来,“你刚才说你一分钱都没有了,那个老板打电话让你把东西拉走?” “是……”何顺不敢抬头。 “那你一分钱都没有了,在L市住哪里?” “我在L市没有朋友,连续几天了,我都住在城北的一个桥洞里。白天出去找活干,晚上回到桥洞住着。” “那这个老板怎么通知你的?” “他给我打电话了……” 何顺的心理素质太好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还在撒谎。不过他撒谎的能力似乎非常差,所有人都看出来他是在编故事。 胡磊依然不动声色的问他:“你发案之前几天一分钱没有,用什么钱吃饭的?” “我前一个星期把自己唯一的手机卖了,这些天一直每天只吃一顿饭,用的钱都是卖手机的钱。” “那你雇吊车的时候,怎么给人家钱的?” “我跟他们说好东西拉走卖掉之后给钱。” 胡磊一笑:“那这个老板什么时候给你打电话的?在那里打电话?” 何顺慌了,赶紧说:“在案发头一天,他给我打的手机。” “你手机不是卖了吗?还他妈的给我撒屁谎?妈的,从你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你不是东西了。你就看看你身上穿的这点破衣烂衫,还那个财务喜欢你?人家好好的一个大老板在那儿放着不喜欢,能他娘的喜欢你这么个货?再说了,她喜欢你,你还把人家打晕?你这是和人家玩嗨了呗?操,撒谎都撒不圆,我看你是真的要挨打了?” 胡磊几句话就揭穿了何顺的谎言,顿时,何顺脸色发白,嘴唇剧烈的抖动起来:“大哥,求你千万别打我,我身体不好啊!”说着,就跪在了地上。 李红军冲过去一把拽起了何顺:“妈的,谁让你跪下了?就是跪你小子也不能跪这儿!”说着,心有余悸的看了看监控头:“操,吴二柱的屁股还没擦干净,老小子要再来一次,我看我死之前是走不出这地方了。” 胡磊摆了摆手:“小军,带厕所去。他这么喜欢跪着,咱就让他跪着背监规。十分钟,背错一个字就让老小子断子绝孙!” 第十话 “大哥,那我要是会背,你能不能不打我?”何顺忽然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愣在那里。 胡磊看了看他:“你以前进来过?” 何顺摇摇头:“没有,这是第一次。” “那你怎么会背?” “我听我朋友是说过到了这里要背监规和看守所条例,正好他刚从这个看守所出去时间不长,我请他把这两个东西都给我写下来,自己就都背会了。”何顺低着头,惶恐的用眼睛的余光看着胡磊。 “原来早有准备啊?小虎子!”胡磊盯着何顺叫我。我赶紧站起来:“到!”他指指墙上贴着的监规:“考考他!” “是!”我看了看墙上的那几行文字,回头问何顺:“监规第三条是什么?” “如实交代自己的问题,积极检举他人违法违规行为。”他反应很快,想都没想就马上就回答出来。 “第八条呢?” “不准喧哗吵闹,进行封建迷信活动,传播淫秽故事,赌博,练拳习武,吸烟,纹身刺字。” 我还要再问下去,胡磊一挥手制止了我。他看着何顺,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行啊你,老小子!看来你是早就算到自己会进大牢的喽?” 何顺苦笑着摇摇头:“当初实在是穷疯了,要不然也不会打那堆钢材的主意。我第一天打算做这事儿的时候就开始请教我那个刚出来的朋友,这种事,还是两手准备比较稳妥。” 胡磊哈哈的笑起来:“看来你老小子还算聪明的。不过你要是单单就一个盗窃,或许我今天就这么放过你了。问题你还有个强奸,脏案子,你说我怎么放过你?” 何顺赶紧抬头:“大哥,我知道这事儿不干净,要不然今天开始号里的脏活累活全我包了,反正我也干了一辈子活儿了,这点活不怕!” “放屁!”胡磊骂起来,“你当不说这话我就不让你干活了吗?最近这段时间咱们新收号就进来三个新同学,一个刚才考你的小虎子,人家大哥就在号里,有人罩着;一个吴二柱,在号里呆了不到一天就疯了;再剩下就是你,你说你不干活谁干活?我告诉你,现在看守所比以前好多了。这要是两年前的看守所,你一个强奸进来的,不他娘的把你的小雀儿拽下来安到你额头上才怪!”说着,他转头对我说:“小虎子,从床底下找一份看守所条例,明天早上起床给我倒着背出来!背不会别想着吃饭!” 何顺一听慌了:“哥,我背,我一定背。但是倒着背确实挺难的,你还是给我吃饭,明天晚饭之前我背会行吗?” 潘子上去就是一脚:“操,做买卖哪?讨价还价是不?让你明天早上倒着背会你就倒着背会!想吃饭是吧?现在就给你吃满汉全席要不要?”说着就要去打他。胡磊一把拽住潘子的衣服:“别打!操,你小子想死是不是?吴二柱的事儿还没完呢!行,他不是说明天晚饭之前能背会吗?就明天晚饭之前!” 潘子虎视眈眈的盯着何顺,但最终没有动手。半天没说话的李红军走到胡磊面前,看了看何顺说:“哥,我怎么觉得这个是个病胎?” 胡磊一愣,回头看了李红军半天,缓缓的问:“你咋知道的?” 李红军走到何顺面前,用手抓住他的下巴,让他的脸对着灯光:“哥你看,咱们平常人脸色虽然黄,但是很正常,你看这个黄的也太厉害了吧!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是个肝炎。但是不知道是什么性的。” 胡磊白了李红军一眼:“操,你要是这么会看病,能混到坐牢的地步?干脆当医生多好!我跟你说,你少他娘在这儿扰乱军心!” 李红军赶紧摆手:“哥,我真不是扰乱军心。我小时候跟着我爷爷长大的,我爷爷就是个老中医,看这个看的特别准!而且你看,我觉得他这胖的很不自然,感觉像是肿的。”说完,他一脸忧虑的盯着胡磊。 胡磊似乎也觉得李红军不像在开玩笑,就问:“那咋办?” 李红军摇摇头:“这小子要是真有乙肝什么的,那么我们以后吃饭、喝水就都得注意。这病,说不定就传染上了。所以我的意思是,明天正好周一,干脆调其他号得了。” 胡磊一瞪眼:“操,我狐狸是那样的人吗?这样的货推到别的监室,这不是毁我自己的名声吗?不行,我得先跟管教说一声,然后再做决定。”说着,他转向何顺,盯了他半天问:“你自己检查过身体吗?知不知道自己有病?” 何顺摇摇头:“因为没钱,所以很久都没去过医院了。倒是一直肝脏疼,最近更严重一些。” 胡磊一下子蹦起来,使劲拍着手:“操,你咋不早说!潘子,给我打盆热水,我得洗洗手。你们碰过他的都洗手!”一边说,一边转向李剑波:“班长,这个情况,你是不是该劳动一下大驾把管教喊过来?”李剑波赶紧点点头,伸手按下了门口的警报铃。 很快,寇队威严的脸庞就出现在了监仓门上的小窗口:“你们这群兔崽子是要疯啊?是不是又逼疯一个?” 胡磊赶紧走过去:“不是,寇队。我们是觉得新进来的何顺有病。” “有病?神经病?”寇队没好气的说。 “不是寇队,”李红军走过去,“我爷爷是中医,专门给别人看肝病的。我从小就跟着我爷爷长大,所以也知道一些肝炎病人的症状。这个何顺,我觉得有肝病。” 寇队一愣,顺着窗口看了看坐在地上的何顺:“不对啊,办案机关送进来的时候可什么都没说,他自己也说没有病。” 李红军摇摇头:“寇队,我敢拿人格担保,这小子肯定有病,而且病的不轻。”寇队白了李红军一眼:“少他娘的跟我提人格!这个传染吗?” “不好说。”李红军回头看看何顺,“我就担心传染,我们又是新收班,这一旦要是被传染事情可就大了。” 寇队点点头,沉吟了一阵:“这样,你让他先收拾一下东西,今晚暂时先安排到禁闭室让他自己住着。明天早上让所里医生检查一下在做决定。” “是!”胡磊赶紧答应,送走这个潜在的瘟神是他求之不得的,他赶紧安排潘子收拾好他的被褥。很快,何顺被寇队带来的两个杂役带走。 监室里少了何顺的存在,大家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肝炎不会轻易就随着空气被传染,但是大家都觉得远离了一颗定时炸弹是非常让人感觉到轻松的事。 经过了一番折腾,时间已经很晚了,除了我和张海需要值班外,监仓里的其他人都躺在了床上。 “你进来已经五天了吧?”张海接过我给他的一支烟,慌张的藏在衣服里面兜里说。我点点头:“明天早上就是第六天。” “嗯,明天周一,基本上你也该分班了。” 我看了看张海:“你进来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不分走啊?” 张海笑笑:“每个能留在新收号的人都有自己留下的本事,你看潘子和李红军,是因为可以帮助胡磊训练新收;胡磊能留下是因为他确实有能力压住炸翅的新收;其他人能留下是因为家里能常常送东西,属于五班的财务来源。而我,是队长特别照顾留下的,队长觉得新疆人离家远,刚刚熟悉了一个环境就换监号的话,情绪波动会很大,就不容易管。” 我点点头:“看来还是很人性化的管理。” “呵呵,确实是。现在看守所的管理越来越好了,除了一些小所可能还有犯人打犯人的情况之外,像这种关我们的中型看守所已经做的非常好了。除非你炸翅,否则这里基本上没有人会打你。大所在条件各方面要更好一些。不过你不用担心了,寇队指明要照顾你,而且四哥在整个二队也算是说话有分量的。他虽然以前是个正经商人,但是朋友多,大家都给面子。你能让四哥照顾你,在二队就不用怕什么事。”张海压低声音给我宽心。 我摇摇头,把身体靠在墙上:“唉,再照顾也比不上在家里啊!” 张海笑道:“当然了,看守所再好,也比家要差十万八千里。所以人还是不能犯法啊!” 我和张海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到了后来,我们都不说话了,因为时间已经是晚上两点半,再过一会儿就得换班,我们都困了。 这是走廊的铁门忽然响起来,张海一楞:“嗯?怎么这会儿来人了。” “又是枪毙?”我看看张海。 “不是,没到日子呢。我怀疑是新收。” 正猜疑着,监仓的门被打开,寇队站在门口小声喊:“张毅虎,你出来一下。” 第十一话 张海曾经告诉我,在看守所,一般晚上点名之后就不会再把犯人叫出监室了,除非有紧急情况需要处理。所以当寇队让我出去一下的时候,监仓里几个被吵醒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诧异的看着我。那一刻我甚至觉得他们在想:这小子什么案情这么严重,需要半夜三更的枪毙? 我胆战心惊的被寇队带到了管教办公室,一路上胡思乱想,心神不安。到了管教办公室我才发现,这里还有三个身着警服的人。寇队一指中间那个年长的警官:“这是刘所长。”我赶紧一鞠躬:“刘所长好!” 刘所长看了看我,指了指旁边的小凳子示意我坐下,然后温和的问:“我听你们寇队说你是大学生?” “是,L市财大的。” “学计算机的?” “是,软件开发。” “嗯……”他满意的点点头,从桌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根烟递给我:“好专业啊!你有这么好的吃饭手艺,何苦为了几个月的工资就跑到这个地方来!”我低头不语,心里不断的犯嘀咕:到底这是怎么了,不但半夜三堂会审,而且连所长都知道了我的案情。 刘所长继续说:“不过既然已经犯了错误,就得好好的改正!逮捕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现在还是刑事拘留。” “哦,那还有机会。”刘所拿出打火机给我点上烟,“我听你们寇队说了你的案情,找个好律师应该能轻判,而且你这案子应该可以取保候审的。” 我看了看刘所:“所长,我不是L市人,所以取保候审比较难办。” “还是可以办的。”刘所坚定的点点头,“之前我们就有这样的案例,有外地犯人办理了取保候审,羁押了19天就放了。请律师了吗?” “我已经让办案单位告诉家里人请了,具体我也不知道。” “哦,”刘所点点头,“回头你把你家里电话告诉我,我给你家打个电话问问。” 我看了看刘所,觉得气氛越来越不对。因为除了刘所一个人面色和蔼的跟我说话之外,其他的两位警官和寇队都一脸的严肃。我开始紧张起来:“刘所,也不知道这大晚上的您叫我过来什么事,您能告诉我吗?” 刘所哈哈的笑起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放心,肯定不是坏事!”说着,他转向寇队:“老寇,你把事情跟张毅虎说一下。” 寇队点点头,一脸严肃的看着我:“这事是我和刘所还有其他几位管教一起商量的结果,你首先得保证严格保守秘密,跟任何人都不能透露一点点信息。别人要是问你晚上去哪儿了,你就说办案单位夜间突审,知道了吗?” 我赶紧点点头,从寇队的表情和整个管教办公室严肃的气氛,我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很快寇队带着我走到管教室的里间,指了指其中的一台电脑:“我们的一台监控电脑出问题了,下午有一个刚分过来的毛头小子用U盘存了点东西,谁他娘的想到他的盘里居然有病毒。现在这台电脑完全不能用了,杀毒软件也不起作用。现在有三个班的监控只能切换到其他电脑上,但监控窗口不够,所有有些地方的监控是真空的。你看你有没有办法尽快让这台电脑恢复正常?” 我长舒了一口气,原本心里的紧张一下消失的无影无踪,看了看寇队手指的那台电脑,我回头问:“寇队,我能详细查一下吗?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弄好,得看看病毒到底有没有破坏系统文件。”寇队点点头:“仔细查查。” 打开电脑,很快欢迎界面就显示在电脑屏幕上,看着熟悉的欢迎界面,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如果不是自己犯下的错误,我不可能这么多天看不到这熟悉的画面;如果不是自己一时冲动,我也不可能再这样的情况下检查这台用于监控的电脑。我感觉到眼前一阵模糊,赶紧伸手一擦,原来是泪水蒙住了眼睛。 “你看看,一开机后就开始使劲往外弹窗口,弹到最后就死机了。”寇队指着电脑屏幕。我看了看疯狂弹出的IE窗口,赶紧强制重启。接着又进入安全模式检查,发现病毒并没有破坏系统文件,于是修改注册表、删除启动项和服务项,又用光盘修复了杀毒软件。二十分钟后,我告诉寇队和刘所:“应该没有问题了。” 寇队半信半疑的看看我,让身边一个年轻的管教重新打开电脑,并且启动了监控系统。果然,九个监控窗口的图像顺利的显示在了电脑屏幕上。 “可以啊,小伙子!”刘所高兴了,重重的拍着我的肩膀,“没想到我们二队还有这样的人才!你可是给我又省钱又省事了!”说着转向寇队,哈哈大笑着:“我说你个老寇怎么非要把这个大学生弄到你队里来,你可是偷偷摸摸的藏了个宝贝啊!” 寇队一脸的得意,笑着说:“这小子还有其他的潜力我还没发掘出来!看来我回头得跟这兔崽子好好聊聊了。” 刘所点点头:“嗯,对这样的人才我们就得合理利用。小伙子,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就尽管跟你们管教提,只要法律范围内允许的,我们尽量满足你!” 我赶紧鞠躬:“谢谢刘所和各位管教关心,我现在挺好的,没什么别的要求。” “嗯,行了老寇,赶紧让他回去休息吧!” 回到监仓,胡磊和李红军正坐在那里抽烟,看到我回来了赶紧问:“什么事儿?”我笑了笑对他们说:“我那个老板还有点别的事情,大半夜的办案单位找我问话来了。”胡磊将信将疑的看这我,但是他也知道寇队半夜三更亲自叫我过去肯定事情重大,不该知道的还是不知道为好,于是聊了几句就让我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就该分班了,胡磊信守诺言,让潘子找出我家人送来的一条烟、五瓶饮料和一箱方便面,连被子放到一起等待管教分配。还没等收拾好寇队便来找我:“张毅虎,你出来一下。”我赶紧抱着东西往外走,没想到寇队说:“先等一会儿再拿东西,有点事找你。”我疑惑的看了看寇队,只好放下行李跟着寇队到了他的办公室。 “昨晚上你可给我长脸了!”一到办公室,寇队便递给我一支烟说。我赶紧摇头:“只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寇队别这么说。”他哈哈地笑:“你个兔崽子少给我拽文!叫你过来是和你聊一聊关于分班的事。”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接着说:“听说你和臧云龙的关系非常不错?”他是指四哥。 “嗯,是的。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在我们公寓附近开个书店,我经常去他那边买书。后来就很熟悉了,成了好朋友。” 寇队点点头:“你也是知道的,臧云龙现在是在七班重刑号,你想到七班去也不算是什么特别过分的请求,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既然我帮你和臧云龙在一起,你也得帮我。”我看了看寇队,迷茫的说:“寇队,你说什么事?” “是这样,”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七班之所以让臧云龙管着,是因为他案情不重,而且在在押的这些人当中有一定的威信。现在我们二队虽然有两个重刑号,但是已决的死刑犯基本上都是分配到七班的。平均算下来,从七班每年至少得送十个人上路。”他边说,边用脚把茶几下面的小凳子给我踢出来示意我坐下。 我拉过凳子坐下,抬头看着寇队问:“那寇队您的意思是不让我去七班?” 寇队一摆手:“不,恰恰相反。看守所都有个规矩:死刑犯在二审下来后,都会让轻刑犯陪着。一方面是为了防止死刑犯做出过激的行为,另外一方面是在精神上安慰他。但是现在七班的轻刑犯除了能帮我看着这些死刑犯之外,没有一个人能做安抚的工作。有时候有的不识字的犯人第二天要上路了,头一天连个帮忙写遗书的人都没有。所以,我打算让你去七班做这个工作,而不是单纯的只为了你和臧云龙关在一起。” 我一下子愣住了。从小到大,我周围接触的人都是大人眼中的好孩子,领导眼中的好员工。而现在,我却要和即将被执行的死刑犯呆在一起!虽然之前我已经见过四傻上路时的“阵势”,但是如果要我天天和这样的人呆在一起,那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得先吓的尿裤子。 “寇队,我才刚刚来这里,一点规矩都不知道。而且我在外面的时候连别人丢东西都劝不好,您怎么能放心我去劝马上要上路的人?” 寇队一摆手:“什么事儿不得从第一次开始做?我想过了,你是二队最适合不过的人。如果你家人能帮你办取保候审了,你离开二队了,那我没有办法。但是你要在二队一天,就没有人比你的条件更好!你想啊,你和臧云龙关系好,你又是二队最有文化的人。臧云龙可以防止出事,你可以开导他们,还可以帮他们写一写遗书什么的。” “可是寇队……” “没有可是!我给你半天的时间考虑,中午吃完饭你就收拾行李到七班报道!” 第十二话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在这个早上,我一言不发的坐在风场的角落发呆。 中午刚刚吃完饭,寇队便拿着胡磊交给他的名单站到门口分班。毫无悬念的,我被安排到了四哥所在的七班,和我一起到七班的还有一个叫林鑫的盗窃犯。 四哥和喜全都很高兴,四哥是因为自己的朋友到了身边,随时都可以照顾。我上大学期间我父亲曾经多次陪着我去他的书店买书,所以他和我父亲的关系也不错,一起喝过几次酒。用他的话说:“我也算是给你老爹帮忙管管你了。”而喜全则是因为我的职业,他是个十分喜欢玩网络游戏的家伙,听说我是搞计算机的,便认定我也对网络游戏有着极大的兴趣。因为这样的原因,我到了七班直接被安排在了五铺,原来在看守所门口买的垃圾棉被子也被扔到铺下,取而代之的是四哥家里送来的一床崭新的棉被。 收拾好一切后不一会儿,寇队便站在了七班的门口。隔着小窗对七班的班长肖鹏飞和四哥说:“别欺负新人啊!这个张毅虎是个大学生,你们可以安排他帮助你们学习监规,也可以让他帮已决犯写信。”说完,便转身离去。 喜全去检查林鑫的“入门基本功”了,四哥带着我坐在风场,一起享受四月末暖洋洋的日光。 “家里给请律师了吗?”四哥点起一支烟问。 “我还不知道,如果请了的话这几天应该律师来见我了,但是到现在还没来。” “可能是给你跑取保候审呢。别担心。”四哥看了看我,接着,他有想起什么似的问:“寇队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我点点头:“寇队让我到七班,和你一起安抚就要上路的人。他说你能看住这些人不做过激行为,我能帮他们写写信什么的。” 四哥抬起头向空中吐了一口烟:“嗯,我应该能想到的。全二队就你这么一个有学历的宝贝儿,寇队也不可能仅仅因为你认识我就把你扔到七班来,他也是在搞试点啊!你打算怎么办?” 我苦笑着摇摇头:“还能怎么办。四哥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上学的时候胆子小的连别人打架都不敢去,这 一下子就要让我面对面的跟一个即将上路的人接触,你说这不是为难我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你还能怎么办?况且我倒是觉得寇队的这个决定对你一定是有好处的。” “好处?”我疑惑的看着四哥。 “嗯。你这案子,说大了也大,说小了也小。说不定明后天你老爸就想办法把你弄出去了。但是要是真的判了,你这案子也就是判个一两年,到时候你就可以让寇队想法子把你留在看守所服刑。你想想一旦你去了监狱,就你这小体格干三天活就累的爬不起来了,倒不如在看守所给这些人写点信什么的,也算图个自在。” 我叹气说:“四哥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这次进来要不是你在,估计这会儿我早就成筛子了。我要是留在看守所,你走了我怎么办?” 四哥笑了起来:“瞅你那熊样子!我看你爹人虽然老实,但好歹也是条汉子。怎么到你这儿就软了?你放心,我查了刑法了,我的案子至少得三下(三年),你这案子一年半也就顶天了,到时候你走了,我还在这儿呆着呢!” “这小刑期在羁押期间不是也算在服刑期吗?”我问四哥,因为我知道除了无期和死缓之外,二十年一下的刑期都是从对犯人采取强制措施的那天开始算起的。四哥点点头:“是算在服刑期的,但我算上这个月进来还不到半年呢!我已经收到起诉了,下周估计就开庭。要是三年之内,我也走不了了。再说,寇队既然让你和我一起弄死刑犯的事儿,他肯定心里有底能把我留在这儿,你担心什么?”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四哥看我不做声,就接着说:“现在号里一审死刑的有一个,二审死刑的有一个。一审的叫赵峰,就是那个刀疤,贩毒。这个我估计能改判缓儿。但是二审的林杰就已经在算日子了,他带了一公斤的海洛因,这次626禁毒日肯定躲不过。所以让你做的工作并不多,一天吃饱睡好,有时间和小林聊聊,没时间就忙你自己的事,你的刑期很快就过去了。现在死刑审判很谨慎了,死刑犯没那么多,我估计到你出去那天也见不到几个要上路的。” 我回头看了看监仓里正在拿着一支烟发呆的林杰,转身问:“哥,你能给我说说这个林杰的事儿不?我担心摆不平。” 四哥一乐:“你小子还担心他砸你啊!没事儿,这小子挺老实的。到时候你自己多和他接触接触就知道了。这种事,还是得靠你自己。”说着,站起身来和班长肖鹏飞聊天去了,看着他们冲我指指点点的样子,我知道四哥八成是告诉肖鹏飞他和我的关系,以及寇队安排给我的任务。 晚上吃过晚饭,肖鹏飞和四哥两个人盘在铺上抽烟,喜全看了看三三两两聊天的人,喊了一声:“都别他娘的传闲话了!过来,咱们一起开个会!” 所有的人赶紧集中到了过道里,只有几个“有头面”的人依然坐在铺上。肖鹏飞扫视了一眼,深吸一口烟说:“今天咱们七班来新同学了。这个林鑫是盗窃进来的,小虎子是职务侵占。既然是新人,就得有新人的规矩。”说着,他指了指一个衣服上满是破洞的人:“四眼儿,明天起你负责擦风场门,擦地的事儿就让林鑫做。”那个叫四眼的男人赶紧低头感谢。肖鹏飞又转向我:“你们都给我看好了,这位可是咱七班,甚至是咱二队的宝贝,大学生!你们谁敢欺负一下试试!老子掰断你们的手指头!寇队把小虎子弄到咱们班是有任务的,咱们班是重刑号,小虎子又是个有文化的人。所以有些咱们的已经接了判儿的兄弟可以请咱们大学生给写写信什么的。但我丑话放到前头,谁要难为他,就是难为我和老四哥俩!”一旁的喜全也附和着:“就是,谁难为小虎子也是和我喜全过不去!” 我赶紧站起身:“谢谢班长,谢谢四哥。以后谁要是写信,或者学习的时候有问题,就请跟我说一声,我一定帮忙!” 喜全一拽我胳膊:“跟他们不用这么客气!”复而拽着我坐下。 四哥看了看我,咳嗽一声说:“小虎子虽然是我兄弟,但是我也不想让他太特殊了。咱们班的重刑犯多,短刑期的少,所以小虎子晚上也要值班。”他指指喜全:“喜全,你给安排一下值班表,尽量往前安排,我这兄弟身体不好,只能值前半夜。”喜全赶紧点头:“行,他就和我一起值第一班,十点到十二点。” 四哥嗯了一声,接着说:“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因为判的重,心里都他娘的有压力,所以你们随时可以找小虎子聊天。人家大学生,看过的书本比他娘的你们吃过的盐都多的多!别到时候说心里压抑了给我这儿炸翅!都听到没有!” “是!”所有人齐刷刷的答应。 简短的会议很快结束,喜全跑到我旁边:“虎子哥,咱俩聊聊吧!你是不是玩儿过很多网络游戏?我进来之前就一直玩传奇!妈的,我要不是为了充游戏点卡,我也不会抢钱,更他妈的不会到这个鬼地方了!” 我点点头,正想告诉他我也玩过传奇,忽然林杰走了过来:“大学生,我能和你聊聊不?”说着他看看喜全:“喜全,你晚上值班再跟大学生聊,我这都要上路的人了,没几次机会了!” 喜全虽然非常不情愿林杰的请求,但是毕竟觉得他还有一个多月就得上路,而自己的时间还有很长,也就只好作罢。他摆摆手:“操,那我去找你那本家林鑫逗闷子去了,你别聊太晚了!大学生还得陪我聊游戏呢!” 林杰一笑,露出洁白的细牙:“谁还能跟你争啊?放心,熄灯铃一响我马上上床睡觉,就这么几天时间了,我也得好好享受人生啊!” 喜全找林鑫复习“入门课程”去了,林杰看了看喜全,小声咒骂:“操,一天天的就知道欺负新来的。要不是因为你和四哥关系好,早就被这驴日的镇压死了!” 我笑着看了看喜全,心里紧张的居然两手发抖。毕竟这是第一次和死刑犯近距离的聊天,我几乎不知道该怎样应对。林杰看了看我,笑了:“大学生,你不至于吧!我现在是要跟你聊天,又不是让你陪我一起上路!”我赶紧摇头:“没有,主要是我经历的太少了,所以不知道怎么聊。” 林杰用带着镣铐的手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包两块钱的劣质烟,从中抽出一支递给我:“没事儿,别紧张。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你别看我没什么文化,但是我就喜欢和有文化的人吹吹牛。到时候还得请你帮我写遗书呢!” 我结果他的烟,定了定心神:“没事,这都是应该的。你想说什么?” 林杰叹了口气:“唉,我先跟你说我是怎么进来的吧!” 第十三话 林杰的家乡是L市周边的一个小山村,家里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因为家里太穷,所以只把哥哥供到了高中毕业,而林杰和妹妹都只上完了初中便外出打工。 初到城市的林杰先是在立交桥下和其他农民工一样等待零活,但是每次老板来雇人时,他都被身强力壮的其他人挤到最后。几天过去,林杰不要说赚到了一分钱,连身上仅有的100块都花的一干二净。身无分文的林杰开始流浪于城市的水泥森林之间,晚上住在桥洞,白天就去小饭馆的后门祈求人家施舍一些残羹剩饭。一个月过去,林杰依然没有找到任何工作。 就在这时,一个老板摸样的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先是带着林杰去L市最大的饭店吃了一顿饭,又带他去洗澡、买新衣。之后,他又接连几天带着林杰四处吃饭喝酒。起初林杰心里对他心存戒备,但很快林杰就发现,这个人似乎对他并没有什么企图。 终于林杰忍不住了,在一个夜晚,他们走出一个小酒吧时,林杰问:“大哥,咱俩也算是萍水相逢,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您叫什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那个男人笑笑:“小兄弟,我注意你很久了,你总去石坡小吃街要饭吧?我看你身上干干净净的,也不像个乞丐。你能不能先跟我说说你这是为什么?是不是不好好学习从家跑出来的?” 林杰赶紧否认:“我家里穷,上完初中家里就没钱供我们了,只能出来打工。但是我出来一个多月了,什么工作都没找到,所以只能要饭去。” 胖男人一乐:“你爹是不是叫林恩红?” 林杰一愣:“哥,你是咋知道的?” 胖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我跟你爹是非常好的朋友,你从在石坡小吃街的第一天我就认出你来了。刚开始打算帮你,后来害怕你是偷偷从家出来的,我就暗中观察你了几天。是这,我叫石勇,你以后就叫我石叔就成,明天开始你给我帮忙干活。” 林杰当即差点哭出来,跪倒在地上就磕头:“石叔,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您就说吧,让我干什么都行!” 石勇赶紧伸手扶起林杰:“你赶紧起来!我也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才帮你的。今晚上我先给你找个旅社住着,明天我给你租个房子,你就在房子里等我的信儿就行。” 果然,第二天一早石勇便信守诺言在L市北郊给林杰租了一栋房子,但是细心的林杰发现,石勇只给房东支付了一个月的房租。 房东离开后,石勇首先开口问林杰:“小杰,你知道我为啥给你只交一个月房租不?”林杰赶紧点头:“不管石叔您给我付了多久的房租都是您在帮我!您这样做肯定有您的想法,我不好过问。”石勇神秘地一笑:“我是想让你自己凭着劳动赚钱,这几天你现在家里好好休息几天,养精蓄锐。过几天得让你帮我出差一趟。” 林杰赶紧说:“谢谢石叔帮忙,有什么事您现在就跟我说吧,我马上就给您干活!” 石勇摇摇头,从兜里拿出五百块钱和一个手机递给林杰:“这几天还不用你,得过几天。这五百块钱你先拿着,这几天吃饱了就好好休息,别到处跑。过几天我给你打电话就行了。” 石勇走后,林杰果然听话,在家里每天吃晚饭就看电视,睡觉。不到一个星期他就明显的胖了起来。 这天下午林杰正在家打扫卫生,电话响了起来,石勇在电话那边急急的说:“明天你要出去一趟,帮我从云南带点东西回来。一会儿你把你的身份证号码告诉我,我得给你买机票。明天下午你到云南以后会有人在飞机场接你,他会把东西交到你的手上,你马上坐返程的飞机回来就行了。剩下的事情明天早上我给你带机票来的时候再告诉你。”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石勇便打电话让林杰马上到飞机场。在机场大厅,石勇告诉他:“你到了云南,那边会给你一双新的鞋子。你就把它穿上,把旧鞋子扔掉。记住,这个鞋子里有一些我的公司机密,因为不好光明正大的带,就只能藏到鞋子里。你把鞋子穿好回来就行了。千万记得,要穿上这双鞋,不能拿在手里带回来!”说着,他从怀里拿出机票和一封信:“见到接你的人一定要问清楚对方是不是天地公司的人,确认之后把这封信给对方。他们会给你返程机票和鞋子。” 虽然林杰不知道这双鞋里到底有什么秘密,但是既然石勇告诉他是公司机密,他也感觉到了事情的重要性。他赶紧一口应承下来,结果机票就在石勇的指导下往安检口走去。临分别时,石勇告诉他:“等你回来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下了飞机回家开机等我给你打。事情办完之后,我给你一万块钱的奖金!” 怀揣着梦想和喜悦的林杰高高兴兴的从L市飞往昆明。几个小时候,飞机平稳的降落在了昆明机场。 果然,他一出机场,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子手举一个写有“接L市林杰先生”的牌子站在机场。他赶紧迎了上去,告诉那个女子:“我就是林杰,您是天地公司的吧?”那女子细细打量了林杰一番,才说:“对,我就是天地公司的。”林杰赶紧拿出怀中的信封:“这是石哥让我交给你们的。”那女子点点头,接过信封打开看了看,便把林杰带到了一辆黑色的汽车上。 在车上,林杰收到了一个小时以后就要飞往L市的机票和一双崭新的厚底旅游鞋。在那个女子的监督下,林杰小心翼翼的把这双鞋穿在脚上。那女子问:“怎么样,合适吗?”林杰看了看,笑笑说:“不错,很合适的。就是怎么这么重?” 那女子一摆手:“不该问的别问就是了。回去吧!路上要是有人盘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了。” 林杰穿着这双看上去漂亮,但是却致命的鞋子顺利的通过了昆明机场的安检,并乘飞机回到了L市。他没想到的是,就在出港口,他被几只警犬和一群警察给拦了下来。当那双鞋子被锋利的小刀割开,鞋底里顿时流出白色的粉状物。 那是600克海洛因。 “后来没过十个小时警察就把石勇抓住了。很快他们又抓住了云南的那个女人,她是石勇的姘头,专门在云南搞到粉面(海洛因),然后通过我这样的流浪汉运到L市。在我被抓住之前,他们已经用同样的办法让六个人顺利的把粉面运到了L市。”林杰扔掉手中的烟蒂,愤愤地对我说。 “那他们怎么知道你爹的名字的?”我又递给林杰一只白沙。 “从我在立交桥那里找活的时候他们就盯上我了,后来找人打听,暗中观察知道了我是个可靠的人。后来石勇第一次带我去吃饭的时候知道了我名字和我家的位置,就让人去我家打听细节。”林杰狠狠的用未熄灭的烟蒂点燃我给他的烟,“妈的,要不是警察抓的快,我估计石勇这个狗操的就会对我家人下手了!” “那其他六个人呢?怎么样了?” “抓了五个,剩下的一个到现在还没找到。那个没抓住的人还在替别人运粉面,而且据我所知加起来都快三斤了。” 第十四话 林杰絮絮叨叨的和我一直聊到了熄灯铃响起。喜全从铺上一跃而起,兴冲冲的跑来跟我聊游戏。四哥瞪了他一眼:“你他娘的是要死在游戏上啊!我告诉你,你这案子轻了的话你还有机会玩你那破游戏,要是重了,明年这会儿你早上阎王那儿报道去了!” 喜全一吐舌头,嬉皮笑脸的冲着四哥说:“哥,你可别拿我开心了。我都查刑法了,我这案子顶天也就十下。” “操,”四哥往床头的被子上一靠,“你那么懂法的人怎么还抢劫去了?” 喜全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等着四哥睡着以后再和我慢慢聊。四哥倒也不跟他计较,只是跟我说了句:“晚上值完班早点睡。”就径自躺下。 很快,四哥就睡着了。喜全从兜里拿出一盒环保白沙,从中抽出一支递给我:“虎子哥,你跟我说说游戏的事儿呗?”我笑着看看他:“我现在就跟你聊游戏,你不怕总有一天我把我知道的都说完了,你没东西听?”喜全想了想,猛的点头:“说的也是,还是省着一点点听吧,时间还长。” 我用四哥给我的小半盒火柴点燃喜全递给我的烟,喜全看了看,不无羡慕的说:“四哥对你就是好!我在七班都呆了这么长时间了,到现在还是五根五根的给我。你今天刚来四哥就给了你半盒。”我看了看他:“火柴这么金贵?”他点点头:“石铺山比不上二看,二看是市级看守所,犯人可以用购物券买东西。石铺山连个球都没有,火柴都是干部给发的,每个班一个月只有十盒,多了没有。而且这些物资都是安全员保管,下铺睡的按根领,上铺睡的想点烟就得跟别人借火了。” 我叹了口气:“这东西在外面五毛钱一大盒,现在拿着钱都很难找到哪儿有卖的了,结果到了这里就成了宝贝。” 喜全一乐:“这里可比不得外面,在这儿连擦屁股纸都只有家里人从看守所的商店里买到送进来,而且价格贵的要死。石铺山的条件估计是全L市看守所里最差的了。”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一样的,忽然拽住我的胳膊:“你猜怎么着,就这鬼地方前几天我居然看见女人了!长的还他妈挺漂亮的一个年轻娘们儿!” “这里怎么会有女人?”我一愣,无法想象这个男人的世界里会有女人出现。 “可说是呢!我都没想到!你进来的头一个星期有个省里的检查团,刚开始我们都没注意,四哥第一个听见女人说话的声音,我们从送饭口一看,好像是个检察院的人。长的那个漂亮!不过估计也是我们太久没见过女人的原因,现在见他娘的母猪都赛貂蝉了。” 我哈哈地笑起来,喜全接着说:“刀疤那天看见女人以后当时人就精神了,这小子从被判了上路之后就没怎么说过话,这下倒好,整个人就跟改判了一样!” “刀疤贩毒进来的?” “嗯,”喜全点点头,“他和小林不一样,小林带的太多了,死三回都够了。刀疤刚刚够得上五十克。不过这小子脑子发昏,抓他的时候拿出刀子把警察划伤了。” “那他这样可以改判的啊?” “难,如果光是个贩卖毒品,他顶天了也就是个缓儿,可是他把刀拿出来了,这就难办了。不过我一直觉得这小子可能还知道别的事儿,一直压着呢!” “你怎么知道?”我看看喜全。 喜全抽了口烟,站起身来看了看大家是否已经睡着。接着,他坐下来小声说:“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我赶紧点点头:“你放心,我也不是那点炮的人!” 喜全一笑:“我不是那意思,只是这件事牵扯两条人命,所以我不想让你被扯进去。”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四周,这才小声对我说:“小林子今天跟你聊案子的事儿了吧,我在旁边都听见了。他是不是说那个石勇在他之前让六个人贩毒了?” “是啊,这是小林子跟我说的。不是这样的吗?” 喜全摇头:“事情确实是这么个事情,可你记不记得小林子说还有一个人到现在还没有抓到?” 我一惊:“你是说,刀疤知道这事儿?” “我只是感觉。因为之前他和小林子的关系挺好的,后来知道小林子详细的事儿之后,他就越来越少跟小林子说话了。他的死刑下来之后他当庭上诉,而且回来之后还说就算二审判死也有办法活下来,你说这是他吹牛逼的事儿不?”喜全神秘的冲我眨眨眼。 “也许他是为了给自己宽心呢?” “不像,”喜全摆摆手“我在七班也半年多了,见过几个上路的人。有些人虽然在最后使劲装着满不在乎,但是一上刑场就完蛋。可刀疤和别人就是不一样,他的这些行为肯定不是装出来的。” 我笑了起来:“单凭这一点你就说人家刀疤知道小林子的案子,你也太武断了吧!” 他摇头:“虎子哥,你是个大学生,有些事情你肯定比我分析的还清楚。刀疤的其实比小林进来的还要早,但是小林的二审都下来了,为什么刀疤的二审都还没开庭?这就说明刀疤的案子要复杂许多。还有,原本小林的案子和刀疤的事儿一点狗屁关系都没有,但是小林现在只要一说石勇这两个字刀疤就特别不高兴的让小林闭嘴,还说对石勇恨之入骨,你觉得如果刀疤只是因为小林的案子,至于恨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喜全接着说:“我问了小林了,跑了的那个你猜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赵山!刀疤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吧?赵峰!这中间你就觉得没什么联系?” 我愣了,喜全的分析确实很有道理,如果这个赵山是刀疤的亲属,那刀疤十有八九应该知道赵峰的下落。如果刀疤想要自己保住性命,那么只要供出赵峰的下落也许就可以免于死刑。这也就是喜全所说的:一件事,两条人命。 “那为什么刀疤不现在把人供出去呢?” 喜全笑笑:“我估计是有两个原因,第一是觉得出卖自己的亲人太不仗义,第二,这小子打算把这事儿留到二审下来,看情况再说。如果二审维持原判,那他肯定会说,一旦要是改了缓儿,那他也不会做出卖兄弟的事儿了。” 我不可置否的耸耸肩,还是不太相信喜全所说的这件事。他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事儿你知道就行,跟谁都别说。你要不信的话咱俩可以打个赌,等刀疤的二审结果下来你就知道了。” 那天晚上聊完这件事之后我和喜全就聊起了游戏,当然,为了证明他对于刀疤的事情有绝对的把握,他还是跟我打了一盒环保白沙的赌。 但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我就输了。因为刀疤自己告诉了我这件事,而且,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告诉别人,所以我是三个月之后才把这盒白沙烟给了喜全。给烟的这天正是第二天刀疤就要被押赴刑场的头一天。 刀疤告诉我这件事时出奇的平静。那天中午午睡的时候,我因为睡不着便自己坐在风场晒太阳,刀疤带着镣铐缓步走了出来,并坐在了我旁边。 “大学生,昨天晚上你和喜全聊的我都听到了。”他递给我一支烟,“跟你说实话吧,赵山是我亲哥。” 我呆住了,刀疤的话让我不知所措。 “石勇这个人倒腾粉面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哥是他第一个下手的‘稻草人’,我当时也是为了找到石勇这个人才碰粉面儿的。” “那……你现在知道你哥在哪儿?” 刀疤看了看我,脸上猛的一抽搐:“知不知道放到一边,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书念的多,教教我怎么办。” 我忽然觉得一阵紧张,面对这个为了自己亲生哥哥而走上犯罪道路,现在又打算以亲生哥哥的性命换取自己活下去的人,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语言开场。刀疤很快就看出了我的不自在,他微笑着帮我点燃手中的烟,拽了拽脚镣说:“别紧张,没事的。这号儿里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你别看你刚来,但是我就觉得你不是个不仗义的人,而且你念的书多,肯定知道我下一步该怎么走。” 我定了定心绪,勉强一笑:“你说说你的想法吧!” 第十五话 他看了看我,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的脚镣:“我家就我兄弟两个,我俩被抓起来之后,家里就剩我老娘了。我可不想我老娘死的时候连个戴孝的人都没有。”说着,他恶狠狠的看了看被铁栅栏隔成小方块的蓝天:“狗日的石勇,要让我知道他关在哪儿我让他逼脸开花!” 我赶紧拽了拽他的衣服:“别胡说,你现在就算知道他在哪儿你也干不了什么。”他点点头:“嗯,那你跟我分析分析,我现在该咋办才好。我要不卖我哥,我肯定得死。而且我老娘今年才不到六十,等她死那天估计我哥早就吃了花生米(被枪毙),我要卖了他,兴许我还能给我娘抱上灵牌牌。但我现在就是矛盾,我哥从小就对我好,我要是卖了他,那我良心不是被狗吃了吗?” 我叹了口气:“我听小林子说你哥运输至少得超过三斤?” “嗯,不止。光我知道的他就穿过石勇那个狗日的三双鞋,你想小林一双鞋就出来了600克,而且都是高浓度的,我哥还能少了?” “三六一十八,一点八公斤,三斤半多呢。现在同案全都归案了,你觉得他能跑的了么?小林同案这次全都判了吧?”我掰着指头看着他。 “嗯,都判了。”刀疤点点头,“他们这个案子一共十九个人,运输的几个稻草人、石勇、还有使用的那个姘头都得吃花生,剩下的几个联络人都有三四个是死刑,剩下最轻的也二十年。” “你哥最多的?” “嗯,最多的。他们的起诉书三百多页,都赶上一本小说了!这案子属于省公安厅督办大案,所以我估计我哥跑不了。”他弹了弹烟灰,忽然转向我:“我有个问题,大学生。你说最多的人都没找到,这案子怎么就判了呢?” 我想了想,问他:“小林的起诉书你看了吗?上面对你哥怎么写的?” “看了,其实现在没抓住的不止我哥一个,还有两个联络人也跑了。上面写的是另案处理。”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上学时参加过一次公判大会。有一个抢劫杀人的团伙,大部分主要案犯都已经在之前很久宣判死刑执行了,那次公判大会只是对后来才抓到的几个逃了的案犯进行宣判,我记得很清楚审判长曾经宣读过的一句话:“此案第一犯罪嫌疑人某某已于某年某月某日被执行死刑”,这就说明只要案情清楚,那么完全可以对已经抓住的人宣判。于是我告诉他:“其实这个案子上,对所有人的案情已经清楚了,只不过就是有几个人没有抓住而已。所以现在先判了一批,等有朝一日抓住了,再开一次庭。” 他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不在说话。许久,他才轻声细气的说:“大学生,你说我要是不把我哥卖了,他们能抓住他吗?” 我一愣,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看了看我,脸色刀疤一抽搐,随即微微一笑:“没事儿,你就跟我说说。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了,跟谁都没说过,净是我自己想的解决。”我点点头,深呼吸一口气说:“我觉得你哥真的有可能被抓到的。你想,这个案子本来是省厅的督办大案,你哥带的又最多,怎么可能就不抓了呢?而且我担心这么大的案子,你哥已经上了公安部的通缉令了。” “那他就是藏不住了?”他满脸失望的看着我。 “难,”我点点头,随即又赶紧安慰他:“其实想藏住也不难,我就见过跑了十几年才抓住的。”他一摆手,眼神中满是失落:“那有什么用。我和我哥从小就好,他要是上路我陪着他都无所谓。但是我想让我们中间留下来一个的原因就是为了我娘。大学生,你觉得我要是不卖了他,我死了以后他还能回家照顾我老娘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径自唉声叹气的说:“其实你不说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哥这案子,要是按照50克以上就枪毙的话,他都够枪毙三十多次了。你说他能藏得住吗?到时候他藏不住,我又已经上路了,真就没人给我老娘送终了。” 我看着他,半天才问:“那你怎么沾上粉面子了,这东西掉脑袋你应该知道的啊!” 他顿时眼神中露出凶光:“其实一开始我根本就没想过碰这个,我哥第一次把石勇给他的一万块钱带回家的时候,马上就张罗着要把老房屋顶的瓦片换一换。我娘可高兴了,问他钱怎么赚的,但他就是不说,后来才跟我说从哪儿来的钱。他说是打工的时候认识了石勇,这狗日的对他好的不得了,从云南飞到新疆,又从新疆飞到L市,都是石勇给买的飞机票,下了飞机他还给了我哥一万块钱。我当时就说这东西碰不得,我怀疑这里头有文章。我哥刚开始说不做了,就这一次,但是后来石勇又逼着我哥不许回家,专门给他运东西。后来就想找石勇要人,但是又不知道去哪儿找,找来找去遇到一个石勇卖粉面儿的下家,他给了我五十克,让我带到附近的C市,我以为我能遇到我哥和石勇,就做了。” “那你也不该袭警啊!” “谁他妈知道那是警察啊!几个人冲上来就追我,要抢我东西,我以为是坏人呢!最后他们把手铐掏出来我才知道的!”刀疤把手中的烟狠狠的摔在地上,“要让我知道是警察,给我十个胆子我都不敢袭警!” 我叹了一口气,又递给他一支烟:“那你一审的时候怎么判的。” “死呗,”他眼神黯淡了下来,“说我袭警就是情节恶劣。现在我上诉了,我说我不知道追我的人是警察,老祖宗都说了,不知者不罪……大学生,你觉得能改判吗?” “能!肯定能!”我赶紧附和着,“你这个刚刚50克,这是很有可能改判的,而且你袭警也是因为你不知道啊!对了,你把那个警察扎什么样了?” “三刀,定的重伤。” “哦,”我声音一下软了下来,但是旋即又说:“那也没问题,只要没死就没问题!” 刀疤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大学生,你可别安慰我了!五十克已经到死刑了,袭警又是重罪,而且加上是个重伤。我这改判的可能太小了,我现在甚至在怀疑我要把我哥卖了是不是也活不下来!” “那肯定不会!”我看着他:“你哥1800克,在小林案子里算主要案犯了,而且省厅督办,你要是能确定你哥在哪儿的话……” 他抬起头看着我:“你怎么想?” 我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你要想你们哥俩一定要活一个的话,还是保你自己。有句话说起来难听,但是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你哥被抓只是时间的问题,肯定难逃的,可你却又希望……” “别说了。”他站起身“谢了,大学生。其实我最矛盾的就是这个,我要是卖了我哥,别说他原谅我,我自己都难原谅自己。这事儿,还是让我自己想想吧!这是命的问题。”说着,他走进监室,坐在角落不再说话。 四哥看我俩聊完,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狗日的刀疤又想着卖他哥了吧!”我叹口气:“与其死两个,还不如招一个,活一个。”四哥点点头:“就是,这小子要是一审之前就撂了,估计现在也不用砸伤土铐子了(监狱自制的手铐脚镣,有别于警察使用的镣铐,被宣判了死刑的人就会被戴上)。” “他可能想等二审下来吧,如果二审改判,他也就不用卖他哥了。” “难啊!”四哥摇摇头,“就他这性质,你觉得改判有可能吗?” 和四哥正聊着,忽然门口喊了一声:“张毅虎!准备接见!”我一愣,看了看四哥:“判决之前不是不让接见吗?”四哥站起来,让喜全找出一件黄马甲递给我:“估计是律师,好好说说你的案情,能办取保候审就赶紧出去,不能的话就把案子好好说一下,记得欠薪这一条一定咬住!” 11、 提审室门打开,栅栏那边坐着的是一个带着眼睛的儒雅男人。他看了看我,一挥手示意我坐下:“你就是张毅虎吧?我是你案子的代理律师,我姓韩。” 我点点头:“韩律师您好,您是我家人请的吧?我家里人怎么样?”他翻开一个文件夹,低头回答:“你家人委托的,现在你父母都在L市,这几天你母亲身体状况不是特别好,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担心你在里面受罪。” 我当即觉得心里一阵难受,眼泪不争气的夺眶而出:“请你转告我母亲,请她放心,我在这里挺好的,没有人欺负我。另外以前上大学时认识的那个书店的藏老板也被关了,他现在在这里说话挺有分量的,我和他一个监仓,他很关心我。” 韩律师抬起头看看我,点了点头说:“那就好。你放心吧,你这案子我看了,估计就算是判也不会判多少。” “能办取保候审吗?” “难。”韩律师摇头,“你这个案子本身不复杂,而且取保候审也不会造成危害。但是问题你不是L市本市户口,在L市也没有本地户口直系亲属做担保人,我只能尽量试试。不过我跟你家人也说了,这事儿不能报太大希望。” 我默默的点点头不再说话。韩律师从怀里拿出一盒“一支笔”,问我:“抽烟吗?”得到答复后递给我一支:“你的案子我都看了,现在最大的出入就是欠薪的问题。所以我得确认一下这一条。如果是欠薪,而且能把电脑价值打一打的话,我应该可以给你做无罪辩护。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开始的时候和你们老板谈了多少钱一个月工资,他一共欠薪多少?” 我想了想,很久才告诉他:“一共欠了四个月的工资。当时谈的是试用期两个月,每个月的工资是1500。两个月之后他说我已经转正了,工资升到1800。这样算下来工资就是6600。另外还有两个项目的项目提成1200,加起来是7800块钱。” “欠薪有没有白条什么的?” “没有,”我摇摇头,“当时就是让财务记一下账,告诉我们到几个大项目的款项一结清就发工资。” “没有其他证据吗?我已经去过你们公司了,查过账目。你们账面上虽然写着你工资的情况,但是对于提成就没有写进去。另外账面上根本看不出欠薪的证据。所以这就是难办的地方。” 我一下子站起来,大声的喊:“可是欠薪就是欠薪,我确实是四个月一分钱都没拿到啊!”话还没说完,我身后的警察一把就把我按坐在凳子上:“坐下!” 第十六话 韩律师看看我,平静的说:“你别激动,我现在问这些东西都是为了能更好的帮你。所以你得把你知道的东西都仔细想想,然后告诉我。” 我气喘吁吁的等了半天才算是安静下来。韩律师看我情绪好了点,接着问:“你把那台电脑卖掉之前有没有告诉过你们老板?” “没有,”我摇摇头“我在卖掉电脑前说打算休息几天,老板也同意了。那台电脑从我上班起第二个月我就随身带着,老板说写程序这东西不像别的,有时候有新的想法什么的可以直接工作。我自己租的房子里也没有电脑,他就让我带着这台电脑,等什么时候不打算在公司做的时候还给他就是了。” “那他什么时候知道你把电脑卖掉的?” “我把电脑卖掉之后。他先是从崔瘸子那里知道我卖了一台电脑,然后马上打电话给我问是不是我卖掉的。我告诉他我也不要工资了,现在就算我辞职,你的电脑就抵押工资吧。他说不行,让我马上把电脑要回来,还说电脑里有重要资料什么的。实际上那台电脑一直是我在用,到底里面有什么资料在里面我很清楚。” 韩律师叹了口气:“你走了之后你们公司的美工和业务都被他辞退了。但是你知道他们两个都是实习生,而且来的都晚,两个人一共的工资加起来也没有你两个月试用期的工资高。现在想找人都很难,况且他已经把这两个人的工资付清了。另外据我所知,你们公司内部谁有多少工资都是保密的,所以就算找到这两个人,都很难为你作证。” “那现在怎么办?”我一脸期望的看着韩律师。他弹了弹手上的烟灰:“其实你这个案子如果老板不咬人,那算经济纠纷都是可以的。他欠你的钱,你用东西做了抵押,根本就牵扯不到刑事案件上。但是你们老板一开始就打算让你什么都得不到,因为你的案子如果被判为刑案的话,第一他可以得到电脑的赔偿,第二他可以让你白干几个月,一分钱都不给你。现在他的理由很充分,说你做完的东西客户不满意,到现在为止不结清尾款。实际情况是,他和他的客户之间本来就有经济纠纷,就算东西做到最好,客户也不一定能马上把尾款结清的。而且你现在还要做好一个心理准备,他还打算附加民事赔偿。” 我当即被气的笑了出来:“民事赔偿?什么理由?” “两个方面,”他竖起两只手指,“第一是因为你四个月的时间未能完成工作,导致他有了经济损失。第二是因为电脑被你卖掉之后,很多有价值的资料丢失。” “那和赔偿电脑的钱还不是一回事儿?” 韩律师摆摆手:“不是的,电脑肯定是要赔了。他是要精神损失费。” 我当即气的笑了起来:“他是不是真的不想再L市在做生意了?这样下去还谁敢到那儿上班?他已经起诉了?” 他摇摇头:“还没有,但是他也已经请了律师了。他请的律师是我的大学同学,我是刚刚才知道这个消息的。” “那就是摆明了要在我身上发一笔财了?” “有可能。所以这件案子一旦刑案成立,那民案也很可能输。” 我呆住了,没想到自己曾经付出一切精力服务的公司居然会做出墙倒众人推的事。韩律师看我不说话,便劝我说:“你也不要太担心了。这个案子办经济纠纷的可能性非常大,你现在得告诉我这个案子中所有的细节,我才能帮你。” 我抬头看看他:“要我说什么,我知道的肯定都告诉你。”他翻了翻卷宗,说:“我现在需要让你们公司的财务承认公司的确欠薪,否则这个案子就不好办。但是你们财务现在和你们老板一条心,坚决咬定只拖欠了账目上不存在的1200提成。所以你现在得再想一想又没有别的可以对你有利的欠薪证据,争取把这个案子在检察院就解决掉。” “检察院?” “嗯,你现在还只是刑事拘留,况且你已经进来七八天了,如果最长37天内让检察院不批准逮捕,你就能放。” 我低头想了想:“可是我现在确实找不出欠薪的证据了。我家里人根本不知道我在L市工作这么长时间一分钱都没赚,我一直给家里都是报喜不报忧的。” “还有别人吗?” “我女朋友马兰知道。她知道我没发工资,这几个月一直借给我钱吃饭。” “有没有直接的证据?” 我摇头:“没有,我女朋友借钱给我每次都是几十块钱,她也没什么钱,只够我吃饭的。我也不可能打欠条给她的。” 韩律师严肃起来:“这就不好办了。这样吧,你先回去,好好想想看还有什么细节没有。等五一长假结束我再去看你。另外,这件事你得听我的话,如果赔偿了电脑他就不再追究,而且可以承认经济纠纷的话,你就别再惦记你的工资了。现在最主要的是能不能把你保出去,而不是要钱。”说着,他站起身来:“对了,你父母和你女朋友都在外面,有什么要说的没有?或者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我笑了笑:“谢谢了韩律师。请转告我父母,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另外请转告马兰,让她也别担心我,多帮我照顾照顾我爸妈。” 韩律师走了,我被管教押回了监仓。一路上,我低着头一语不发,引得几个正在搬东西的杂役说:“看见没,肯定是第一次进来的新收被捕了。” 回到监仓,四哥看我一脸的难过,就赶紧问:“咋了?是不是案子出毛病了?”我摇摇头:“没啥,家里人请律师了,现在我爹妈就在外面等着。” “案子呢?”喜全凑过来问。我摇摇头不说话。四哥看了看:“喜全,你他娘的先找个地方自己想自己的案子去!小虎子明天就放也跟你没有一点鸡毛关系!”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别愁了,有事儿就得解决。自己好好想想吧!”喜全也附和着说:“就是,你这点事儿也没什么想的,大不了就是个判了,在这里跟咱哥们儿过个年,也就回去了!” 四哥听见这话转身就给喜全胸口上一拳:“你那嘴里还能放出好屁不?赶紧给我滚到监仓里收拾东西,明天五一,今晚估计要改善生活了,赶紧把桶和盆拿出来等着!” 正说着话,监仓门上的小窗口哗啦一声打开,寇队站在门口喊:“肖鹏飞,臧云龙!给你俩送个做了人的,两条命,都给我看住!别他娘的过个五一就把自己松懈了!” 四哥和班长赶紧站起来:“行了寇队,放进来吧!我们知道怎么做。”寇队点点头,把监仓门一开,喊了声:“进去!”,马上,一个熟悉的影子窜了进来。 “祖哥?”我惊呼一声。 第十七话 进来的人真的是祖哥,但是他好像还没有看到我,低着头一语不发的蹲在地上。喜全看出了我认识他,没等我说话,一把就把我拽到了风场里。 “你认识?你怎么会和做了人的死娃娃(即将判处死刑的人)认识?”喜全疑惑的看着我。 我从身上掏出一支烟递给他:“当时投案的时候和他一起关在办案单位的暂押室里,聊了聊他的案子,觉得他挺仗义的,就给了他两盒烟,还给他买了一份饭,就这么认识了。他以前是个看场子的。”喜全皱皱眉头:“一般看场子的人水都挺深,我觉得你还是先别出去,让我们探探底细再说,免得他变成狗皮膏粘在你身上下不来。”我一摆手:“应该没什么必要,他这人我觉得挺可信。”喜全笑了笑:“你可真是天真的厉害,能到这里的人没有几个值得你信任的,你还是在外面稍微坐一会儿吧!叫你再进来!”说着话,喜全便走了进去。 “四哥,有点事跟你说。”喜全走到四哥面前,冲蹲在地上的邢耀祖一努嘴。四哥满脸疑惑的看看他,但还是把身体往喜全旁边靠了靠。喜全伏在四哥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四哥当即满脸惊讶,两眼直瞪着他问:“他真这么说的?” 喜全点点头:“刚告诉我的。” 良久,四哥才嗯了一声,坐在了床铺上。他盯了半天蹲在地上的邢耀祖,忽然大声问:“新来的。叫什么名字?几班过的新收?” 邢耀祖赶紧抬头:“报告哥,我叫邢耀祖,一班过的新收。” 四哥点点头:“哦,你就叫邢耀祖啊!我在二队呆过三个号儿,结果三个号里都有人认识你。你可算是威名震天下啊!” “不敢当,认识的人比较多而已,兄弟们都给面子。”邢耀祖微微一笑。 四哥拿出一支烟自己点上,接着吐出一口烟雾才说:“嗯,我听说你也算个仗义的人。你自己的案子你自己也很清楚,所以只要不在号里炸翅,我和班长也都给你最大的方便。但是你要是炸翅了,也没人管你认识谁不认识谁,我可是谁的面子都不给!前几天五班那个叫吴二柱的你听说了吧!愣是因为炸翅被狐狸他们给逼疯了!” 邢耀祖一摆手:“哥你放心,我也不是个炸翅的人。外面和里面不一样,我就算在外面混的再好,到了这里也得按规矩办事。” 四哥笑了笑:“知道规矩就好。”说着,他回头一看喜全:“喜全,你不是有话要问这个新同学吗?” 喜全一愣,随即点点头:“前两天我们班来了一个炸翅儿的,嘴他娘的比鸭子嘴还硬!硬说跟你认识,所以我得问问你。” 邢耀祖迷茫的看了看喜全:“不知道这位兄弟说的是谁?” “张毅虎!”喜全故意恶狠狠的说,“这小子在外面就和我有仇,进来之后还不老老实实呆着!新同学,你知不知道在七班里只要跟我喜全过不去的,那就是跟四哥过不不去!” “他人现在在哪儿?” “被我们打伤送队医那里去了,一会儿回来接着打!”喜全咬牙切齿的看着邢耀祖。 邢耀祖当即脸色一变,两眼直勾勾的瞪着喜全,缓缓的说:“这位小兄弟,这个张毅虎虽然和我是萍水相逢,但是人还是很仗义的。他一个文文静静的文化人,怎么可能在这儿炸翅!”说着,他冲着坐在铺上的几个人一抱拳:“各位大哥,我虽然在二队是认识一些人,但是别人我可以不管,小虎子这个兄弟我是管定了。” 肖鹏飞冷冷的问:“你这意思是要炸号了?” 邢耀祖一摆手:“你们要是给我过场,我邢耀祖连个响屁都不放,撅在地上等你们砸。但是一会儿小虎子回来各位兄弟要是再动他,那我炸号也值了!” 四哥看了看他,从床铺上下来问:“张毅虎给你什么好处了,值得你这么护他?” “我被老虎皮(警察)追了两天,一口饭都没吃,最后被抓住的当天下午才吃到第一顿饭,还是小虎子给我买的。他能给我一个从来不认识的杀人犯买饭吃,那我就觉得这人可交!我这条命虽然烂,但就是尊重念书人,所以小虎子这事儿我管定了!我说了,你们怎么动我都行,但是动小虎子我就是不答应!反正我已经两条命了,再加一条我也只吃一颗花生米!” 四哥蹲在他面前,表情冷酷的看了他很久,忽然,四哥哈哈大笑起来:“行!够仗义!小虎子有你这样的朋友也算他的运气好了!”说着,转头冲风场这边喊:“可以了小虎子,出来吧!” 我笑盈盈的从风场走进监仓,看着邢耀祖:“祖哥,你来啦?” 邢耀祖愣了两秒钟,猛的一下扑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怎么样兄弟,他们打你哪儿了?”我赶紧拽住他说:“没有,根本没打!”他一回头,迷惑的看着四哥。四哥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这小子和我六年的朋友,他爹和我都喝了多少次酒了,你说我能打他吗?”邢耀祖还是不肯相信:“那刚才……” “我们兄弟是怕小虎子被人欺负,要不然能他娘的费劲八力的在你面前演戏?”四哥拉着邢耀祖在床铺上坐下,“行了 ,这下都是兄弟,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我臧老四最他娘的看重仗义的人!” 第十八话 邢耀祖被暂时分配到上铺做上铺长,四哥的意思是因为他刚刚进来,本来已经在我身上破例了一次,不能再让邢耀祖破例了。而且七班是重刑号,死囚带着手铐脚镣到上铺睡觉肯定困难,所以就让他先将就一下。邢耀祖倒是毫无怨言,看到我真的在监仓里过得不错,其他的倒也无所谓了。 一场苦情戏演完不久,走廊里的杂役就喊着领过节物资。看守所里虽然没有劳动,但是居然也和劳动人民一起过上了五一劳动节。喜全赶紧拿出一只大盆等在门口。不一会儿监仓门被打开,几个杂役手里拿着不同的东西往盆里扔。没一会儿,为首的一个杂役喊了声:“收!”喜全便快步退了回来。 盆里的东西的确丰盛,有两条劣质烟、七八瓶饮料、半盆花生和瓜子,还有将近20个煮鸡蛋,最让人意外的是,居然还有一只完整的烧鸡。我问四哥:“这些东西要钱吗?”四哥拿起烧鸡把粘在上面的瓜子抖了抖摇摇头,“过节都免费发这些,要是过八月十五,或者过年还要多一些。不过我还没遇到过。” 晚饭也变了,往常的白水土豆煮面条里居然浮起一层油,而且还找到了零星的肥肉片。四哥皱了皱眉头,“这饭不能吃了,喜全,你给咱们几个都泡个方便面吧!”我一愣,看着四哥,“这不是挺好的吗?都有肉和油了。” 喜全笑着说:“大学生,咱俩打赌不?今天晚上你吃了这一碗面条,明儿早上你第一个拉稀!”四哥骂了喜全一句,转向我,“这里的肉倒是好的,油干脆没烧开就浇在汤里,要不然能漂这么多黄油花?再说了,这里的人一年到头看不到油水,肠子早干了,忽然吃了油大的东西准保拉肚子。” 后来证明,四哥说的果然没错。除了我们几个晚上没有吃面条的人,第二天全监仓的人集体拉肚。弄到最后没办法,连放茅的次数都比平时多了一倍。其他人还好一点,被砸了土铐子的小林和刀疤因为上厕所太困难,干脆饿着肚子连五一节“特供”的炸酱面都不吃了。 五一节的几天所有人都过得懒散,因为这几天可以不学习,甚至还可以打牌下象棋。中途我还跟寇队申请,请他私下借本书给我看,结果他拿来一本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几天,我一有时间就捧着书给大家讲保尔的故事。 原本以为休假的几天就可以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因为四哥告诉我一般五一节看守所不会进人。没想到五月三号的下午还是进人了,不过不是新收,而是一个从九班转过来的炸翅分子。 送他进来的那一天,寇队是先入监聊天,在风场和四哥及肖鹏飞聊了一个多小时才定下来的。寇队面色严峻地说:“这兔崽子是个无期,本来五一过了就要弄到青海农场去的,但是就在这几天炸翅得不行了,和九班的一堆人结仇,所以只能给送到你这儿来。”四哥本打算拒绝,但是看着寇队命令似的口吻,就只能勉强答应下来。 但四哥没想到的是,他的应承让我几乎死在看守所。 进来的炸翅分子名字叫陈大志,据说已经是个四出三进的惯犯了。这次进来是因为打架斗殴把一个无辜的人脚筋割断。从他进入监仓的那一瞬间,四哥就看出来这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于是他悄悄告诉喜全,让他从今天晚上开始每班值班都安排四个人,并且让陈大志晚上睡在下铺,夹在两个身强力壮的人中间。 但是还没到晚上睡觉,刚吃晚饭就出事了。 看守所发的那只烧鸡马上就要吃完了,还剩一些鸡脯肉和鸡脖子。这点肉本来只能由肖鹏飞和四哥消灭掉,可肖鹏飞说已经不想吃了,就全部给了四哥。四哥看了看面黄肌瘦的我和直吞口水的喜全,干脆全给了喜全,让我们两个分着吃。 晚饭又是炸酱面,不出意外的话这是最后一天改善生活了,明天就要继续吃白水土豆煮面条了。喜全很仗义,把大部分鸡肉放在了我碗里。我赶紧拒绝说我刚进来不久,肚子里还有油水,你就赶紧吃了吧!说着就把那一大块鸡脯肉夹回了他的碗里。结果他不肯,非要夹给我,还说用这块鸡肉贿赂我,以后多给他讲游戏的事。结果推来推去这块肉就掉到了地上。本来风场的地是很干净的,因为这里要直接坐人,而且天热的时候这里就要充当饭桌,所以监号里的“劳动人民”每天会把水泥地擦得一尘不染,哪怕穿双白袜子上去走路都没问题。也正是因为如此,像鸡肉这样的贵重菜掉到地上捡起来吹一吹也就可以吃了。但还没等我拿起来,一双手就迅速地伸过来,捡起鸡肉便放在了嘴里。我和喜全都一愣,抬头一看,居然是陈大志。 “小哥,不想吃别扔啊!我等着呢!”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你妈,陈大志!狗球东西我让你吃了吗?你就放你的猪嘴里!”喜全第一个蹦了起来,抬起腿就给了他一记飞脚。 蹲在地上的陈大志显然没有料想这个小娃娃会对他突然袭击,一个趔趄就坐在了地上,手中饭盆里滚烫的汤水一下洒在他的胸口上,当即就让他杀猪般怪叫起来。 “操!狗球玩意儿你是不是想死了!”陈大志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顺手把手里的面条泼到了喜全身上。喜全侧身一躲,但还是溅了一身汤水。喜全顿时被激怒了,大声地招呼着两个身强体壮的人:“苍蝇,小康,你们还看你爹个球啊!还不上!”两个人听到喜全的喊叫马上站了起来,身后的四哥也走了过来。 陈大志害怕了,嘴里骂骂咧咧地喊:“日你们仙人的狗球玩意儿,不就吃你们一块鸡肉吗?老子反正马上就要走了,谁敢过来动我一下试试!”喜全第一个冲了过去,但是他忽略了地上一地的面条,刚走了一步便被滑倒,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看到喜全摔倒,那两个叫苍蝇和小康的人顿时笑了起来,但是他们只是笑话了喜全一句,马上又红着眼逼近陈大志。在看守所这个地方,只要事端一被挑起,马上就会把战斗的火焰点燃。 陈大志害怕了,他开始一步步往后退缩。就在他退到无路可退的时候,他的手触碰到了站在一旁傻站着的我。也就在那一瞬间,他一把把我拽到自己身体的前面,一只胳膊紧紧卡住我的脖子,一只手从我裆下伸过来,捏住我的下身。 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陈大志,是个浑身肌肉的野蛮分子。 他开始疯狂起来,大声骂道:“操!今天谁敢过来,我就捏爆这逼崽子的小雀儿!” 我的脖子被他紧紧地卡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但是我无发去扳动他的手臂,因为下体的疼痛让我根本不能顾及颈部的约束。 邢耀祖刚开始只是默默地蹲在地上静观事态的变化,直到看见我被陈大志挟持,他才一下子跳了起来,“操!你要是个男人就把他放了,咱俩单挑!我要输了我给你舔鞋!”四哥也开始着急,“陈大志!你他妈忘了你自己判的是什么了吗?要是出了事,你小子就等着吃花生米!” 陈大志哈哈大笑,“吃花生米?操!你少吓唬老子了!我进来都四回了,见过的事情不比你们见过的多!谁再敢动一下,我让这小子变太监!” 喜全早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步步地靠近陈大志,“你赶紧给我放人,要不然老子砸碎你的狗脑袋!” 陈大志不为所动,“砸我的脑袋?小逼孩子,你爷爷我砸别人脑袋的时候你还吃你妈奶呢!老子不管了!操,在九班人家再怎么样还对我好言好语的,到了你们七班连吃块鸡肉都他娘的成罪过了是吧?”说着话,他捏住我下体的手更加用力。一阵剧痛直冲头顶,我感觉到自己开始冒汗,而且眼见一阵阵地发黑。 四哥看出来我快不行了,语气顿时缓和了下来:“陈大志,咱都男爷们儿,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你这手段也太下三滥了吧!你放心,你要是放了他我保证绝不动你,好好地让你上青海!” “不动我?”陈大志大叫,“老子见过的多了,我这会儿要是放了这个兔崽子,你们马上不让我好过!” 邢耀祖走了过来,“你要怎么样才肯放人?” “我现在放人可以,把寇队给我叫来,我要换班!今天晚上我要还在七班,估计明天早上的太阳我都他娘的看不见了!” 肖鹏飞赶紧说:“我这就叫!你等着!”说着,按下了门口的警报铃。 很快,寇队来了,但他并没有马上进屋,而是在外面看了一下,就大声喊:“陈大志!你先放人,我这就让人给你安排其他监仓!你小子要是胡来的话,你连命都要丢了!”说着,对同来的一个教官耳语了几句,那个教官马上转身走了。 寇队接着说:“陈大志!你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的!你小子用这样的办法,是不是真他娘的打算吃枪子?” “吃枪子?”陈大志凄凉地叫起来,“我过两天就要去青海了!唐格木农场!操,连个鸟都看不到的地方,跟他娘的吃枪子有个球区别?寇队,你给我来个干脆的,给我一枪算个球!” 寇队笑了,“我还真不相信了,能他娘的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要挟一个文文弱弱的人,你这胆子还敢吃枪子?你赶紧把人放了,我保证你晚上换到别的监仓!” 陈大志摇摇头,“对不起了寇队,我不能听你的,一会儿你确定让我到哪个监仓,我马上就放人!而且我要马上换!” “好好好!马上换!张管教已经去给你办换仓手续了,两分钟就到!”寇队附和着,“你能不能上头或者下头先放一头?你这么整法,这人得死你手里!到时候就不是换监仓那么简单了!” 陈大志犹豫了一下,放开了我的下体。但是手马上又拉住了我的一只手,掰着左手的小拇指不放。刚刚缓解的疼痛又在指根重新发作。 第十九话 张队来了,当他出现我的视线里时,我觉得我终于得救了。但是当监仓门彻底打开,我看到了张队身后五六个荷枪实弹的武警。 “操你们妈!都骗我!”他疯狂地大叫起来,与此同时,他使劲抓着我的头向墙上撞去。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喜全、四哥、邢耀祖几个人围在我的旁边小声地讨论着什么。我刚想起来,头就像要爆炸一样地疼。 “别动,躺着!”邢耀祖第一个发现我睁开了眼睛。一句话,小林、刀疤、肖鹏飞都围了上来。 四哥赶紧低头看我,“怎么样,好点了吧?” 我艰难地笑了笑,“还行,就是头疼。” 四哥叹了口气,“不疼就怪了,那么大一个血包!你要是出事儿,我真就没办法跟你爹交代了!下面怎么样?疼不疼?” 我摇摇头,“还好。” 喜全凑上来,一脸严肃地说:“我说大学生,你还是好好感受一下。要是成太监了,你那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可就跟别人跑啦!”说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四哥狠狠地瞪了喜全一眼,“操,你还有好话没有?” 我看了看四周,大家都坐在地板上窃窃私语。我问四哥:“陈大志呢?” “押走了。你就别管了。寇队给你拿了点药,赶紧起来吃了吧!”四哥从床头拿出几粒药,并让喜全倒水给我。忽然,他咬着牙狠狠地说:“狗日的,这小子这颗花生米是吃定了!” 五一假期很快过去,我头上的伤也在四哥他们的照顾下逐渐恢复,监仓里刀疤的二审结果即将下来,而喜全也就要开庭了。 开庭的头天晚上,喜全有些紧张。他不再无休止地缠着我讲网络游戏的故事,而是心事重重的一语不发。我看了看他,笑着说:“你这是怎么了?明天就有结果了,不比天天这样无休止地等待好啊?” 喜全摇摇头,“大学生,你是不知道。我这案子挺复杂的,说不定就得判死。” 我一愣,忽然想到喜全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说过案情,只是知道他抢劫,但是严重到什么程度我一点都不知道。于是我拍拍他肩膀,一摆手说:“你别想的太复杂了,把你的案情跟我聊聊,看看到底能到什么份儿上!”喜全点点头,想了半天才低声将案情娓娓道来。 喜全在进来之前是个狂热的网络游戏爱好者,几乎所有的网游他都有所接触。就因为太喜欢游戏,他上到初中就再也不愿意去上学了,每天待在网吧,几乎一个星期才回一次家。而玩网络游戏最大的副作用就是流水一样地花钱,点卡、装备、上网费每个月都要花掉喜全一大笔钱。刚开始喜全的父母还能给他一些钱,但是看着儿子如此的不务正业,他们一气之下干脆断掉了喜全所有的零花钱。这下喜全没主意了,他每天游荡于各个网吧之间,看到朋友就让他们请自己玩上一两个小时。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不久,他的朋友便不再无条件地请他上网。 就在喜全无计可施的时候,他从某个网吧的外墙上看到了一则招聘游戏代练的广告,管吃管住,每个月只玩游戏,还给八百块钱。这让喜全欣喜若狂,赶紧按照广告上的电话打过去。果然,由于他熟练的操作技术,对方二话没说就让他开始上班。 重新回到网络游戏世界里的喜全感到如鱼得水。他每天都比其他人多玩好几个小时,游戏人物的级别也迅速地上升起来。很快,喜全有了一身价值数千元的装备,老板更加赏识他了。 发工资的那一天,喜全的老板特意让他休息一天回家看看,喜全当然也很希望告诉父母自己也可以赚钱了。于是他兴冲冲地带着钱坐车回家,路上,还去菜市场买了一只烧鸡和两瓶白酒。但是回到家的喜全一摸兜才发现,刚刚发的工资已经在菜市场被人偷去,全身上下只剩下四十多块刚才买菜找的钱。 喜全很郁闷。尽管他父母亲努力地让他不要难过,他父亲还为了奖励他第一次赚到钱和他喝了很多酒,但是他还是开心不起来。于是中午吃过饭,他早早地就出了家门。 离回工作室的时间还早,喜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转了很久,他选择了一家网吧坐下,并且打开自己已经练了很久的游戏账号。但是没想到的是,因为酒精的原因,很快,他就开着游戏睡着了。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游戏中的装备早已不翼而飞。 喜全崩溃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运气会差到这个地步。身上的装备丢了,回去老板肯定不会轻易原谅自己。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有人在游戏区里兜售和自己原来装备差不多的一套装备,价格低到让人非常心动。喜全一想,既然自己那套装备丢了,那现在只要想办法把这套装备买下来,老板也不会太生气的。于是他赶紧联系了卖家,对方开价一千二百元。 价格谈妥了,交易方式也谈妥了,但是一千二百块钱从何而来?喜全愁眉苦脸地抽着烟,静静地思考着。半天,他才告诉对方:“给我三个小时,我出去想办法!”征得对方同意后,喜全走出了网吧。 上哪里去弄着一千二百?自己的父母决然不会给的,而因为玩游戏,也没有几个人肯借给自己钱了。这怎么办?如果不尽快把装备补上,喜全很有可能丢失这样一份既让自己娱乐,又能赚钱的工作。 偷! 一个罪恶的念头在喜全的脑海中浮现。他想到自己刚才去的那家网吧规模很小,里面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刚才出来的时候看到那间房子里没有人在,而且既然是办公室,就算是没有钱在里面,偷一些CPU、内存条之类的东西也是可以卖钱的。 想到这里,他转身向刚才去的那家网吧走去,路过一家五金用品店时,他买了一把大水果刀带在身上。他想,一旦自己被抓,那么就可以用这把刀防身。 到了网吧,喜全强压住心中的紧张办了一张临时会员卡,并坐在了离办公室很近的一个机位前。一直等到晚上,喜全打算开始行动了。 看到没有人在看这边,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虚掩的办公室门。他已经想好了,一旦里面有人,就说把这里当成厕所了。但是当他推开门的时候发现,这里空无一人。 喜全赶紧四处寻找钱和值钱的东西,但是找了半天,他什么都没有发现。只看到地上有五台准备维修的电脑主机。他赶紧拿起桌子上的一把螺丝刀,打算撬几个CPU和内存就跑。当他撬到第三台机器的时候,门打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喜全慌了,一把抽出兜里的水果刀,架在这个女人的脖子上,低声吼:“我只要钱,把身上的钱拿出来,我就不杀你!”女人吓坏了,乖乖地掏出身上的四十多块钱。喜全拿起刚才拆下的两个CPU和四个内存条,以及女人的几十块钱转身就要跑。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女人开始大叫起来:“救命啊!抢劫!” 喜全慌了,转身就刺了这个女人三刀,丢下水果刀就跑。当然,他还没有出网吧门就被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压在地下。 “那女人死了吗?”我看着喜全。 他摇摇头,“没有,法医鉴定是重伤,但是命是保住了。”他看看我,满脸期待地说:“人没死,而且金额不多,不会判我死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因为从我在投案前几天看的刑法来看,抢劫和盗窃不一样,抢劫打性质,盗窃才打金额。喜全的性质已经是持刀入室抢劫了。但是我还是故作轻松地说:“没事的,放心吧!”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喜全就被带走开庭。临近中午的时候,他回来了。四哥赶紧迎上去问:“怎么样了?几下?” 喜全看了看四哥,转身坐在了铺上。就在我打算上前安慰他时,忽然,他开始放声大哭:“我要上诉啊!给我判死了!”14 喜全被判死刑,有些人想到了,比如我,比如四哥;有些人没有想到,比如邢耀祖,比如小林和刀疤,更比如——喜全。 接判的那天下午寇队入监探视。四哥告诉我,一般如果有判了极刑的,或者马上就要执行的,队里管教都会入监和大家待上几个小时。一方面是聊一些无关的事让接判的人心绪稍微平静一些,另外一方面是担心接判的人“炸翅”,出现意外。 寇队进来的时候我们一群人正坐在风场里分析喜全的起诉书和判决书。寇队看了看喜全,皱着眉头劝:“怎么能判这么重呢?就算捅了人也没到死刑的罪过啊!”喜全抬头看了看寇队,苦笑着摇头,“寇队,您别劝我了,我这罪过就是打性质的,跟死不死人没关系。谁让我一时糊涂动了刀子,要是单纯盗窃,这个金额最多也就三五年。”四哥扔了一支烟给喜全,“你少放屁了,你压根儿就不应该犯罪!喜全,不是我说你,你虽然来石铺山这么长时间了,但你根本就不是属于这儿的人!你骨子里没犯罪那根筋,知道不?你就和小虎子一路,你俩一个是读书读傻了,一个是玩儿游戏玩傻了!我看你还是别在这儿唉声叹气了,赶紧想办法上诉吧!保命要紧!”喜全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他的上诉期只有十天时间,赶紧对寇队说:“寇队,你能不能给我几张稿纸,顺便给我一本新的刑法?” 寇队起身离开,临走时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我说:“对了张毅虎。吴二柱那件事今天检察院开始着手调查了,到时候可能会提讯你,你要考虑好怎么回答。” 我慌忙站起来,“寇队,你不是说看了监控了,跟我没什么关系吗?”他点点头,“嗯,是没什么关系,就是询问一下当天晚上的情况。吴二柱已经被送到精神病院了,治疗之后他还得回来。” “那他没事吧?” “没事,大夫说他这个属于间歇性的,只要没有极端的精神刺激不会发病,可能过几天就得回来。”说着,他又看看四哥和肖鹏飞,嘿嘿一笑,“回头把这个宝贝送给你们啊?” “不要!”两个人异口同声地拒绝。 第二十话 喜全分析起诉书和判决书的时候是跟我一起的,他认为我学历比较高,在文字分析上会更胜一筹。因为四哥告诉他,一定要找出实际的案情和起诉书上的区别,才能找出最好的理由,有时候一个字都能确定一个人的生死。 “大学生你看。”喜全指着起诉书上的一行字:“经依法审查查明,被告人刘喜全于2003年12月6日在L市城南区卓越网吧上网时,趁网吧管理人员松懈之机,潜入该网吧办公室进行盗窃。在盗窃过程中,被网吧管理员范某发现。被告人刘喜全看到盗窃事实暴露,当即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把16厘米长的水果刀,胁迫范某拿出身上的现金421元。得手后,又因为被害人喊叫,在被害人范某的左腿、腹沟部连刺三刀,造成被害人髂外动脉破裂……导致重伤……本院认为,被告人刘喜全以非法占有他人财物为目的,持刀抢劫财物,并在被被害人发现后,刺伤被害人。情节恶劣。其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六十三条,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侵犯著作权罪追究其刑事责任。但是在案发后,被告人家属对被害人和网吧进行了相关的赔偿,被告人认罪态度积极。……本院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百六十三条的规定,提起公诉,请依法判处。” “我觉得这儿他们写的不对劲。”喜全递给我一支烟,“首先,我的目的是盗窃,伤害只是因为她喊了。” “可你确实是问她要钱了啊!这就已经是抢劫的性质了。”我抱歉地看看他,“而且你现在已经伤了人,就算把这三样罪咱们分开,一个盗窃,一个抢劫,一个故意伤害,那也轻不了的。” “那我怎么上诉嘛!”喜全有些绝望。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别着急,让我先想想。”沉吟了一阵,我又问他:“你判决的时候是按入户抢劫判的?” “是。”喜全点点头。(注释:最高人民法院于2005年6月8日发布的关于抢劫罪的司法解释中明确说明:入户抢劫是指住所,而不是商户。并且在“解释”中特别说明:“抢劫行为虽然发生在户内,但行为人不以实施抢劫等犯罪为目的进入他人住所,而是在户内临时起意实施抢劫的,不属于“入户抢劫”。虽然网吧属于商户,但是喜全的案件发生在2003年底。喜全的原型在案件二审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对于该“解释”的发布起到了重要作用。二瘦子注。) “这就不对了。”我看了看喜全,“你抢的不是人住的地方吧?” “不是。” 我低下头,想了很久才说:“喜全,我觉得你这个案子有救,你赶紧让家里人请律师吧!”喜全眼睛一亮,“大学生,你赶紧跟我说说!” 我拿起起诉书给他看,“首先,我觉得你这个入户抢劫的定性就有问题。第一你抢的不是住家的‘户’,这一条就很难构成入户抢劫了。其次,你进去之前是想盗窃,后来忽然情况发生变化才抢劫的,我觉得完全可以是普通抢劫,而不是预谋入户,这样至少能保住脑袋的。” 喜全一下子蹦起来,“太好了大学生!要是我这案子翻案,等你出去我让我家里人请你好好吃一顿!” 我摇摇头,“先别着急,你让我想想你这上诉书应该怎么写。” 正说着话,忽然外面喊了一声:“张毅虎!准备提审!”是寇队的声音。 四哥脸色一变,看着我,“做好心理准备,保不齐是那个疯子的事儿。” 胆战心惊地走到提讯室,看到有两个不认识的人坐在栅栏的那一边。看到我坐下,一个稍胖的人问我:“你叫张毅虎?” 我赶紧点点头,“是的,我就是张毅虎,请问您二位是?” “我是吴二柱的办案警官,我姓张。这位是L市城中区检察院的王检察官。我们来这里,主要是针对吴二柱在狱中突发精神分裂症的事情对你讯问。” 果然是吴二柱的事,我心里一惊。张警官接着问:“吴二柱是4月23日进入监仓的,但是当天晚上他就发病了,你能不能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我定了定心神,想了半天才说:“我是4月22日的晚上才到二队五班的,第二天早上寇队叫我和监号里的胡磊一起去和当天要执行死刑的七班的刘宗磊聊天。” “你刚进来,为什么是你陪?”王检察官问。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有这样的规矩,后来他们告诉我,凡是马上要执行的死刑犯在别的监仓有熟悉的人,队里都会安排在最后的时刻让他们聊天。但是为了防止这两个熟悉的人有其他的案子串供,都会安排一个新人跟着。”说话的时候我还是很紧张。 “好,你继续说。” 我点点头,接着刚才的话:“后来到了七班我才发现七班有一个我和我父亲共同的好朋友,他见我进来很惊诧,就请求寇队在送走死刑犯之后把我留在那里,跟他聊聊,适应一下。寇队同意了,我就在七班留了一天,等回到五班,也就是和吴二柱一个班的时候,他已经在床铺上坐着了。我进去的时候也没有太在意,后来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还是不下来,连澡都不洗。您可能不知道,外面进来的都要洗澡的,怕有传染病。但是喊了他半天都不听,还叫嚷着要是动他他就杀人,有几个人就把他拽下来硬给他洗澡了。结果洗完澡安排他晚点睡觉,先跟着第一个班的值班人员背监规,他就忽然疯了。” 王检察官点点头,又问:“那你当时在做什么?他们打吴二柱了吗?” “我刚进去的时候就是吃饭,然后和其他犯人说话。他洗澡的时候我就躺下了。他疯了之后我怕他伤到我,我就坐了起来。当时因为按不住他,就有人踢了他一脚让他安静,其他时候也没打。”这些说法是完全按照监控上可能拍下来的东西说的。 “你们监仓有牢头狱霸吗?”张警官忽然问。我赶紧摇头,“没有,监仓里只有一个班长是管事儿的,有几个人帮助他。” 对面的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我呆呆地看着他们,越看越紧张。脑海里忽然想起之前在网上看过的一则新闻:一个犯人被其他犯人打死在了看守所里,全监仓的人一个都没逃过,都被不同程度地加刑。难道这样的故事也要发生在我身上? 良久,那个王检察官抬头紧盯着我说:“张毅虎,我们在审问你之前已经看过你的案子了,说实话,你这案子就是个很简单的事,就算是判了,也超不过三年。而且我们也看了监控,当时你确实是一直都没有接近吴二柱。”我赶紧应承道:“是啊,是啊!” “但是!”他忽然话锋一转,“你要是再加上一条包庇罪,那就不是三年的问题了!所以,我建议你现在还是说真话,到底他们有没有打人?” 我慌了,但是随即想起当时张海跟我说的一句话:“在号里最遭罪的就是强奸了,但是如果跟上面点炮,下场比强奸还惨,谁都护不住你!”我知道,当时张海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包括了一点——四哥也护不住我。我在这里还要待很长时间,我不希望成为下一个吴二柱!于是我咬咬牙,使劲摇头,“政府,我保证我没有撒谎。确实是打了,但是只是踢了几脚,你们在监控上也看到了,当时吴二柱的原话就是要杀了我们,不在乎多加几条命。如果不管住他的话,晚上我们睡着了指不定谁就成了冤死鬼。政府,监仓里的虽然是犯人,但是也没到被其他犯人杀死的地步吧。” 两个人没说话,我定定神,接着说:“我听寇队说吴二柱在之前就有精神病史,后来通过治疗病好了。我也有同学是学精神科的,我很早以前就跟他聊过精神病复发的问题。他跟我说如果遇到强烈的刺激和巨大的压力,治愈的病也有可能复发。王检察官,张警官,我想就算一个人再脆弱,也不会因为踢了几脚就疯了吧?” 张警官猛地一拍桌子,“狗屁!说话还一串一串的。你没觉得这个压力是你们给的吗?否则他怎么会疯?” 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能再转变自己的意见了,于是我点点头,“对不起张警官,我不是有意顶撞您,但是我觉得他当时因为杀了人已经有很大的精神压力了,加上当时班长让他背监规,加上之前被人摁住洗了澡,这都有可能让他忽然一下想不开。警官,杀人犯杀了人就被抓进来,心里压力我想一定很大。就算我们让他马上睡觉,不洗澡,我想那天晚上他也会因为胡思乱想而犯病的。” 他们两个人没话说了,或许他们也可以知道就算一个没有精神病史的人想到自己杀人时的场景,想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在杀人那一刻开始倒计时,也会精神崩溃,何况是一个百病史的人。 好半天,王检察官合上文件夹,抬头对我说:“行了,张毅虎你回去吧。想起什么事就跟你们管教说一下,让他给我打电话,我会再回来问你的。希望你刚才说的都是真话,否则对你非常不利。” 我站起身,“谢谢你们。”说着转身离开提讯室。走的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脑门上冒出了很多汗水。我咬咬牙告诉自己:我没有参与,而且我说的确实是实情,打人的时候是吴二柱在洗澡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打的。 好在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除了胡磊、潘子和李红军被关了一周的禁闭,挂了一个月的土铐子之外,没有人再因为这件事而受到任何牵连。 第二十一话 回到监仓还是老样子。喜全在看起诉书,肖鹏飞在风场晒太阳,四哥和邢耀祖胡乱吹牛,其他人老老实实地坐着背监规。看到我进去,四哥起身问:“怎么样,是那疯子的事儿吧?” 我点点头,重重地往铺上一坐,“嗯,没什么事儿,吓唬我半天。”四哥笑了起来,“你们逼疯一个,人家能不问吗?行了,休息一会儿吧!一会儿可能又得进人,今天分班日。”说着,看了看外面背监规的人,嘟囔着:“妈的,咱们七班出去的少,进来的多。再进两个都没办法睡觉了。对了小虎子,喜全这几天要上诉,没心情管号里的事儿了。回头新人进来以后你给他们讲规矩吧!另外从今天开始你就接喜全的班,做水娃(看守所里专门照顾班长和二铺生活起居,以及管理号里物资的人)好了!” 我一愣,看着四哥。“哥,你让我管东西我还差不多,但是管人……我怕我不行啊!”四哥一瞪眼,“我说行就行!我和班长已经商量过了,你自己一个人管人,这群人肯定不服你,让邢耀祖帮帮你就行!”说着,冲着喜全喊:“喜全,你把仓里的东西一会儿给小虎子交接一下,你这段时间就专心忙你二审的事。”喜全点点头,“知道了。”就接着一头扎在刑法和起诉书里。 我赶紧跟四哥说:“四哥,那要是我的案子判得重,我到监狱去了。或者过几天给我放了呢?”四哥哈哈地笑起来,“你个兔崽子,进来才几天就想着出去了,要是真判的重,你起码也得在这儿待上半年。要是放出去的话你就别管了,我肯定还会有安排!”我还想说什么,四哥只是冲我一摆手,就接着和邢耀祖去聊天,不理我了。 下午临近吃饭时,监仓门哐当一声被打开,寇队冲里面喊了一声:“七班,收人!”话音未落,便从外面低着头窜进来两个人。 “蹲!”邢耀祖先喊了一声。两个人没敢出声,赶紧蹲在地上。四哥看了看我,给我使个眼色,想让我去审这两个新收,以建立自己在七班的地位。但我从小到大都没对别人大声说过话,红过脸,哪里有胆量做这样的事!四哥看我憋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气得直咬牙。此时的邢耀祖也看出了我没有这个胆量,对着那两个新收说:“先到风场蹲着去!一会儿慢慢审你们!” 两个新收出去以后,四哥压低声音骂:“你小子怎么临场蹿稀?你不把自己的威信树立起来,以后仓里的东西你都管不好!回头天天有人问你要东西,你把什么给他们?”我摇着头,面露难色,“哥,你让我干啥都行,可就是管人,我实在是不行啊!”四哥还要骂,邢耀祖一把拽住四哥,说:“四哥,我跟他聊聊。”四哥想了想,用手指敲敲我的脑袋,“你个榆木脑袋,赶紧开窍吧!”说着,背着手到风场里晒太阳。 看着四哥出去,邢耀祖说:“兄弟,哥哥知道你是个文化人,没干过这样的事情。但是四哥这么帮你,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他?” 我摆摆手赶紧说:“祖哥,我可真不是不给四哥面子。我在外面的时候,跟人家连吵架都很少,你让我怎么粗着嗓子吼这些人?”邢耀祖笑了笑,“在外面,谁挣的钱多,谁当的官大,谁就是大哥,谁就能一手遮天。但是在这儿不一样!这里是看守所!你不用你的气势和威严把别人吓唬住,以后你自己都没有好日子过!” 我叹了口气,“祖哥,我不想吓唬谁,我只想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待着,别人不欺负我,我也不欺负别人。一旦我要是捕了,那就得等开庭,接着就是服刑。我看了刑法了,我最多也就两三下。我实在不想这两三下过着天天靠吓唬别人获得威信的日子。” “那要是有人想让你这两三下变得比二三十下还难过呢?”邢耀祖笑盈盈地看着我,但那笑容中隐藏着深深的残酷。 我低头不语,邢耀祖接着说:“这里不比在外面,在这儿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你看看上铺上睡的那些人,吃什么?抽什么?你再看看你,若不是四哥照顾你,你能每天都抽到四哥家里送来的白沙?能动不动就吃到外面送进来的炒菜?所以,你得适应!” 我看了看邢耀祖,“可祖哥,我这小身体,谁怕我啊?” 邢耀祖笑了起来,“你可真是榆木脑袋!四哥、我、喜全,还有苍蝇和小康,这些人都是吃干饭的啊!就连寇队都罩着你!还谁敢欺负?”说着,他看了看外面,“今天进来的两个人,有一个不好弄,还有一个软柿子。你先捏一个软柿子吃一下。做好心理准备,过个五分钟我给你叫进来!” 邢耀祖也走出去了,监仓里只剩下我和刀疤两个人,刀疤看了看我,笑着说:“兄弟,看你的了,别让我看不到好戏啊!” 没一会儿,邢耀祖带着那个“软柿子”进来了。随后,四哥、喜全、小林子、苍蝇、小康都跟了进来。 “蹲!”邢耀祖喊了一声,“软柿子”吓坏了,听到声音赶紧蹲下。但是由于不知道到底谁审他,他蹲在了离我足足有三米远的地方。邢耀祖冲我使了个眼色,暗示我把他叫到我的面前。 我有些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是看着围在风场门口的一大群人,又不能不说点什么。忽然,我想起自己在投案前的一个星期里看的电视剧《征服》,那里面黑道老大刘华强说话的腔调和语句顿时浮现在我的面前。 豁出去了!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大声喊到:“新收的!你狗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吗?没看到我在哪儿?” 四哥他们同时笑了,邢耀祖还暗暗地伸出了大拇指。那个软柿子惊恐万分地看了我一眼,赶紧过来蹲在我面前。 “什么案子?”我沉着脸。 “盗窃……” “偷什么了?” “电缆……但是我偷的是人家不要的!” “少放屁!”我大喊一声。 软柿子颤抖了一下,赶紧说:“哥,我错了。我家里有人管,等我家人来的时候我给你买烟!” “我要你烟了吗?”我瞪着他,“我告诉你,这里没有哥!你叫什么名字?” “杜坤……”软柿子唯唯诺诺地说。 “滚出去背监规!今天晚上睡觉之前我检查!” 软柿子出去了,四哥低声笑着说:“这才像个男人样,下一个吧!”我赶紧摆手,“哥,一个就行了吧?”四哥一瞪眼,“少放屁!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第二个人被喜全叫进来了,这是一个中年人,满脸的麻子。我定了定心神,和刚才一样,大声喊:“什么案子?” 可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一抬头,怒气冲天地说:“跟你有个鸡毛关系?!” 我愣住了,没想到让我“过手”的第二个人就炸翅。小康和苍蝇几步走到他面前,上去就是一脚,“要死吗?问话知道怎么回答不?” 没想到地上蹲着的这个人轻松地拍了拍身上的鞋印,“打吧,过门的规矩我知道!我今年四十二,从十七开始进来都七回了。啥场面没见过?跟我咋咋呼呼的,你们不是要打吗?赶紧动手,打完我好歇着。” “那就是想做前辈呗?”四哥从后面走过来,坐在我身旁。 新来的翻翻眼睛,“做前辈不敢说,但我进来多少次了,从来都是在下铺前排。整这么个雏鸡审我,你们也太嫩了吧?我上次进来的时候,12?18大案的主犯审我我都没给他脸,想拿我当刚才那个小子就拿下?”他说的12?18大案我知道,是一个抢劫团伙,中午冲到金店里持枪抢劫,杀了十七个人。 四哥笑了起来,转身对我说:“小虎子,你先出去带外面的人背监规,我来问问这个祖宗。” 我赶紧点点头,强装镇定地走了出去,直到坐在风场角落才发现自己紧张得浑身冒汗。喜全跟着走了出来,坐在我旁边小声说:“看守所的浑水不是谁都能蹚的,这样的油条太多了。既然四哥让你接我的这一摊子,你就得强硬起来的。”我看着他,苦笑说:“看来我真不是这块料,我还是接着帮你分析起诉书吧!” 起诉书刚看了两行,忽然屋子里杀猪一样地喊起来:“救命啊!杀人啦!”我和喜全一愣,同时站起来跑进监仓。 监仓里小康和苍蝇呆呆地站在新来的那人面前,四哥和邢耀祖两个人也面面相觑地看着蹲在地上大叫的新人。这人看大家都没动,忽然一下子跳起来冲到监仓门口,按下了警报按钮。 “操,你要死啊!”四哥一下子回过神来,“动你了吗?你就喊!”小康和苍蝇一把按住正在监仓门口回头怪笑的新收。那新收被压在地上依然不老实,使劲挣扎着说:“跟我玩儿?爷爷进来这么多趟还没人能给我难看!” 监仓门上的小窗户打开了,寇队气呼呼地说:“你们打算干什么?进来新收就动手吗?你们俩把他放开!” 第二十二话 “寇队,我们没动他……”四哥争辩道。 “你当我眼瞎吗?没动他把他按在地上干什么?”说着,眼睛一瞪我,“张毅虎!我刚才就看见你盘在铺上审人了,你他娘的有这两把刷子吗?” 我赶紧摆手,“寇队,真没动他。我就问了他几句话,他就不干了,还骂我。” 寇队一摇头,“少跟我来这套!”说着,他冲着新收喊:“刘老鬼,你他娘的是要把看守所当你家是不是?进来这么多次了还不长记性?” 那个叫刘老鬼的新收一脸委屈,“寇队,咱俩认识都有二十年了吧?我什么人您还不知道?绝对配合改造!但是我也不是那种让人说欺负就欺负的人啊!我一进来他们就不给我面子,还踢我,打我。你说我能不报告政府吗?” “关!”寇队打断他,“我告诉你刘老鬼,你少在这儿给我装他娘的资深人士!你都油条了多少年了,我还能不了解你?你按警报我都知道是什么情况!我告诉你,在这儿你要是不搞好关系,吃亏的是你自己!”说着,狠狠地关上了小窗户,径直离开。 看到寇队没有任何动作就离开,刘老鬼笑嘻嘻地继续坐在地上,轻蔑的看着我说:“看到了吧,管教都拿我没办法!凭你一个嫩雏还能审我?”没等我说话,四哥先抢在前面说:“没看出来啊?刘老鬼是吧!没想到你还是个爱点炮的炮手呢。行,那咱俩就耗着,看到底谁笑到最后。”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小虎子,这个人以后你就别管了,我和他单练,看能来几个回合!”转身又对喜全说:“喜全,这几天让小虎子给你考虑上诉书的事儿,你再忙乎几天!” 晚上吃饭的时候,本来应该是我接喜全的班打饭、盛饭。但是喜全看到我把盛饭的桶拎进来马上就接到自己手里,暗暗地冲我眨了眨眼睛。我没理解他的意思,但还是顺从地把桶递给他。 喜全开始挨个盛饭,先是肖鹏飞、四哥,然后是苍蝇、小康、邢耀祖和我,接着又到小林和刀疤……到了最后桶里都见底了,还没给刘老鬼盛饭。眼看着桶里连最后一滴汤水都倒到了其他人的碗里,刘老鬼有些慌了。 “哎,小哥,你可能忘了给我盛饭吧?”刘老鬼看着喜全问。 喜全看了看桶,夸张地拍了拍脑袋,“哎呀,怎么忘了给你盛饭了?对了前辈,你可能有日子没来号里了吧?现在规矩都变了,吃饭的家伙得自己准备。要不明天早上一早你买一个碗装的方便面?” 刘老鬼有些明白了,这是故意不给他饭吃。他看着四哥,“咱俩斗归斗,你也不能不给饭吃啊?和我一块儿进来的那个都有碗,为啥就我没有?” 四哥笑了起来,“咱们监号本来没预备那么多吃饭的家伙,而且现在监号里有多少人你也看见的,所以你就委屈一下,等自己买了饭碗再吃吧!”说着,低头大嚼原本他从来不吃的白水土豆煮面条。 刘老鬼咬了咬牙,狠狠地说:“我进过多少监号了,从来没见过一铺、二铺还吃白水面的!好,为了和我斗你连这饭都吃了,够狠!” 刘老鬼就这样看着别人吃完饭,自己则一个劲地对着自来水龙头喝水。晚饭之后,四哥开始安排放茅。四哥让喜全告诉除了刘老鬼之外的所有人,不管想不想上厕所,都得在厕所待够五分钟再出来。于是,当刘老鬼最后一个打算上厕所时,风场关闭的铃声响起,要点名了。 点名结束后刘老鬼再也憋不住了,看着管教离开就要往厕所冲。喜全一把拉住他,“我说前辈,你进来都这么多趟了,这点规矩你不知道啊?你现在可以上小号,但是大号就不行!”刘老鬼喊了起来:“操,我就是小号!你们今天连饭都不给我吃,我上个屁的大号啊?”喜全又纠缠着他说了半天,看到他脸都憋红了才把他放进去。 很快,又到了睡觉的时间。刘老鬼看着已经满满当当的铺位,凑到肖鹏飞面前嬉皮笑脸地说:“班长,你看我睡哪儿?”肖鹏飞一瞪眼,“睡个××,你没看见铺位都满了?这几天你先在地下凑合着,等出人了再安排睡觉的地方!” 刘老鬼实在忍不住,终于怪叫着说:“操,你们这是要害死人啊!不给人吃,不让人上大号,还不让睡觉!”肖鹏飞拿起手中的一个空烟盒就砸过去,“谁不让你吃了?你自己没有吃饭的家伙,能怪谁?我告诉你刘老鬼,除非你自己能合群,否则想让我们妥协,门儿都没有!” “那新来的怎么有睡觉的地方?”刘老鬼接着叫嚷。 四哥走过来,笑着他说:“你也可以跟他商量一下,看他跟不跟你挤着睡啊!”15 刘老鬼的确去跟杜坤商量挤在一起睡觉了。尽管看守所明文规定在押人犯不得在一个被子里睡觉,但四哥说实在找不出多余的被子,刘老鬼也只好骂骂咧咧地躺下。这下苦了杜坤,这是个刚到十八岁的小年轻,从来没进过看守所。看到刘老鬼钻进了他的被子,他只好爬起来主动申请值班。 四哥看刘老鬼已经睡熟了,便把杜坤叫到旁边悄悄问:“小子,你知道七班是什么班吗?”杜坤赶紧点点头,“我知道,重刑号。”四哥接着说:“你的案子不大,估计也是因为其他班满员才弄到这儿来的。你想不想在七班过得舒服点?”杜坤诚惶诚恐地答应:“想。”四哥笑了笑,“那你就按我说的去做。”说着,伏在杜坤的耳朵旁边耳语一阵,便让他继续躺下睡觉。 半夜值完班,我刚要打算睡觉,忽然听到杜坤大喊:“你干什么?”一骨碌翻身坐起,四哥和肖鹏飞闻声马上下床查看,这才发现杜坤的内裤已经脱到了膝盖处。刘老鬼迷迷糊糊地睁眼一看,当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大骂道:“操,你小子这是要害我啊!”说着甩手就给杜坤一个耳光。 杜坤吓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邢耀祖当即把刘老鬼按在床上,大声叫道:“班长,这罪过得通知管教啊!”肖鹏飞点点头,伸手便按下了白色的按钮。 老鬼这次真的害怕了,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王八蛋,你们这么害我,不怕报应啊!”四哥啐了一口,“操,你鸡奸人家小孩儿,你不怕报应?”话音刚落,监仓门的小窗哗啦一声被打开,“怎么了?”张队在外面问道。 “报告政府,他欺负我。”杜坤捂着脸叫道。 “怎么欺负的?” “他脱了我的裤子,想那个,我一喊他还打我。”杜坤指着被邢耀祖压在身下的刘老鬼。肖鹏飞也赶紧说:“是的张队,我们都看见了。要不是邢耀祖拦着,他还想打杜坤。” 门外的张队一下子火起来,“娘的,刘老鬼,你这是打算在监狱里养老送终啊!看来不收拾收拾你,你还真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了!”说着,他回去拿钥匙叫人。 没过几分钟,监仓门打开了,张队带着两个劳动号的杂役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副最大号的镣铐,“给刘老鬼砸上!”刘老鬼大叫着:“队长,我实在冤枉啊,我什么都没做!”张队瞪了他一眼,“没做?一个人冤枉你算冤枉,这一群人都能冤枉你吗?少废话,砸上镣到禁闭室关半个月,你就知道冤枉不冤枉了!” 刘老鬼被苍蝇和小康一起从床上拉了下来。很快,镣铐就紧紧地锁在了他的身上。张队看了一眼,抬头问四哥:“你怎么把这两个人安排到一起睡了?” 四哥赶紧摆手,“张队,这可不是我安排的。我给他被子让他自己睡的,怎么可能让他们睡一个被子?” “没有!他说没有被子了!”刘老鬼大叫。 “谁说的?你自己看看上面几个人,几个被子?”四哥瞪着他问。张队环视了一眼监仓,问:“谁是上铺长?”邢耀祖赶紧从上铺跳下来,“报告,我是。”张队点点头:“上面几个人?”邢耀祖看了一眼,“报告,算上我,算上刘老鬼和杜坤一共九个人!” “都下来蹲着!”张队喊了一声,接着转头对劳动号的一个杂役说:“老黄,你数数几床被子?” 那个叫老黄的杂役爬到上铺,数了数,“报告管教,一共九床被子!” “刘桂!(刘老鬼的大名)你还有什么说的?九个人,九床被子,谁跟你说你没有被子?”刘老鬼没话说了,哭丧着脸,“可是张队,他们确实没给我被子。”喜全赶紧站起来,“报告张队,刘桂的被子是我给找的,班长还让我给他找了床新被子,你看,就是这一床!”他指了指刘老鬼睡觉的地方的一床新被子。 刘老鬼傻眼了,因为他在睡觉之前确实没有见过这床新被。他垂拉着脑袋愤愤地说:“行,你们够狠。张队,我认栽了。你把我关禁闭吧!” 第二十三话 刘老鬼被带走了,监仓里重新归于平静。我躺在床上却再也睡不着觉,忽然想起当初张海说的“在七班还不如五班”,这才明白了他当初说这句话的意思。五班是新学员号,对人犯还能稍微优待一些,在七班这样的重刑号,根本就没有任何优待可言。我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如果我真的被判了,那么这样的日子还要度过不知道多少。我开始有点担心自己往后的日子。如果四哥不在七班了怎么办?如果没有人挺我了我又该怎么办?也许邢耀祖说得对,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我必须要有自己的威严,才能保证自己不被别人欺负。就这样,我胡思乱想到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一早吃完早餐,四哥看我委靡不振就让我再去睡个回笼觉。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张队来找我。原来,韩律师又来了。 到了提讯室他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有个事情你父母不让我跟你说,但是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应该让你知道。本来打算给你办理取保候审的,但是因为你的户口所在地不在L市,所以非常不好办。如果非要想办成的话,可能得花不少钱打点关系。” “要多少?” “至少五万。这还不包括五千块钱的保证金。我看你家里条件也不是特别好,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我现在在尽量帮你办检查机关不予起诉,我看取保候审还是算了吧?” 我当即呆住了,“五万?你是说打通关系就得五万?” 韩律师点点头,“是的。我去过你家两次,我个人觉得这个钱还是不要花了。你家里人已经为了你的案子花了不少钱,而且一旦这个案子立案,你家里还得花赔偿之类的钱。你的案子我分析过,就算是最后实在没办法开庭,也不会判多长时间的。你考虑一下吧!” 我叹了口气,向韩律师要了一支烟,半天才抬起头说:“韩律师,这个案子本来我就有不对,这个钱就不花了吧!你跟我家里人说一下,我在里面过得还好,请他们不用担心。” “嗯,”韩律师也点上一支烟,“我跟你家里人说了你在里面有认识的人,所以你家里人也放心一些了。你家里人让我问问你需要买什么东西不要,我跟你家里人说里面的关系也需要打点一下,不用花太多钱。” 我想了想,虽然号里有四哥照顾,但是我也不能总是花别人的钱。于是点头说:“让他们给我买两条白沙,再买两箱方便面和一些火腿肠。其他的没什么了。对了,炒点肉菜带进来吧。在号里净吃别人的了。” “行,我记下了。一会儿你回去就给你送进去。”韩律师拿出纸笔写下来。 “对了韩律师,案子的事情有什么进展没有?” “没有,”韩律师叹了口气,“你们老板对于案值还是抓住不放,我们私下也找他谈过,他说丢的东西肯定得赔,另外民事请求他肯定要提。” 我苦笑了一下,“看来他真的打算让我在里面住个一年半载才高兴啊!” “你也别太担心,我在收集别的证据,为了你开庭做准备。”韩律师看了看我,“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我抬起头。 “因为取保候审没有顺利地办下来,所以,可能很快你就会被检察院批捕了。因为你的刑事拘留期限已经到了,而且你的案子简单,没有延期刑拘的必要,所以……” “我知道韩律师,”我笑了笑,“这事儿我早就有准备了。韩律师,我现在就求您一件事。” “你说吧,我能办到的尽量。” “如果一旦开庭的话,如果可以办到三年以下,就尽量办。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留在看守所了,现在这里的管教、队长都非常看重我,所以我在这里受不了欺负。” “这个没问题,”韩律师一笑,“你这情况三年肯定到不了,我估计一年多两年也就差不多了。” 韩律师又交代了几句,问了一些关于案情的事就走了。回到监仓不一会儿,家里的东西就送了进来。四哥看到东西马上骂我:“你个兔崽子,家里花的钱还少吗?以后给你家里人带话,不许再在这里花钱了!”喜全也晃晃悠悠地拖着镣铐走过来,“就是,大学生,在这儿缺不了你的吃喝!”我看了看喜全在接到死刑判决后马上戴上的镣铐,叹了口气说:“行了,不为这事儿争了,我还是赶紧帮你弄上诉书吧!” 浑浑噩噩地一直待到下午,刚刚打算上床睡一会儿,忽然听到监道里喊:“张毅虎,提审!”我赶紧跳了起来,喜全看着我,“大学生,生意够忙的啊!一天两次提审,我的案子都没有这么频繁地提审呢。”我苦笑着摇头,拿起一件黄马甲套在身上,“肯定不是好事儿了,早上律师跟我说可能要捕了。” 果然,到了提讯室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办案警官刘胖子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刘胖子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满脸严肃地对我说:“捕了,这是你的逮捕证,签字吧!”我战战兢兢地从他手里接过那份逮捕证,上面写着“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五十九条之规定,经L市城中区检察院批准/决定,兹派我局侦查人员刘峰对涉嫌职务侵占罪的张毅虎执行逮捕,送石铺山看守所羁押。” “签字吧!你签字我就可以移交了。”刘胖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并递给我一支笔。 尽管有十足的心理准备,但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能接受,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刘胖子看看我,“别哭!早干嘛去了?签吧,签了就踏实了。”我点点头,颤抖着手在逮捕证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刘胖子好像拿着录取通知书一样兴奋地走了,管教带着垂头丧气的我往监仓走。走到楼门口时,正好遇到来接晚班的寇队。他看我眼圈红红的,赶紧问:“这是怎么了?”我抬起头,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寇队,我捕了。” “哦,”寇队点点头,转头看了看押我的管教,“我带回去吧,你忙你的。我先带办公室去和他聊聊。”那位管教笑了笑,“行,交给你了寇队,一会儿送回监室。”寇队答应了一声,抓住我的胳膊回到了他的办公室。 “怎么样,现在有什么打算?”寇队拿出钥匙解下我手腕上的手铐。 我摇摇头,揉着手腕,“我也不知道。本来律师要给我办取保候审,但是我不是本地人,打点关系就得花五万块钱。所以我让律师跟我家人说就不要花这个钱了。” “嗯,”寇队递给我一支烟,“这是对的,钱要花在有用的地方。打点关系就是个无底洞,你不知道得花多少。我估计你的律师还是保守估计跟你说的五万。” 我叹着气不再说话,寇队接着说:“你心里压力也不要太大了,现在就是专心等待司法程序的进行,一旦要是起诉开庭,你不是也得服刑吗?不过你放心,我相信你的刑期不会超过两年的,到时候就在看守所住着。臧老四照顾你,加上我也还没退休,你在这儿吃不了多大的亏。” 我点点头,“谢谢寇队照顾我。” 寇队笑着拍了拍我的光头:“光嘴上谢谢可不行,我给你安排的任务你可是完全没有好好做啊!你们号里现在可是有三个砸着镣的(三个被判死刑的)!我最近看监控,你除了和你们号里的喜全比较近之外,和另外两个可是交流太少了!现在都五月中旬了,林杰还有一个月就上路了。另外赵峰(刀疤)的案子也比较大,我估计二审也马上下来,跟林杰一块儿626就走了。你得抓点紧,起码帮他们把遗书写了啊!” 我赶紧摆摆手,“寇队,真不是我不愿意跟他们交流,是他们的话本来就少,很少找我啊!” “你还打算让一个快上路的人主动找你谈心?”寇队一瞪眼,“你小子抓紧时间,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这个时候是人最容易冲动的时候,你的工作必须做好!我跟所长商量过,要是这活儿你干得好,等你判了之后给你个大杂役!” 我迷茫地看着寇队,“寇队,大杂役是干啥的?” 寇队哈哈地笑起来,“你这脑子!我真怀疑你是怎么从大学毕业的!大杂役的意思就是等你开始正式服刑的时候,可以在看守所内有一定的人身自由,你这‘心理医生’要是做得好,到时候你就做全所的死刑犯专用‘心理医生’!每天的任务就是跟他们聊天,写遗书,顶多再给你加个任务就是处理电脑故障,刑期过得快,减刑机会还多!” “我行吗,寇队?” “怎么不行!你现在先把你监号里的三个死犯照顾好。喜全倒是没什么,他这案子我看得改判,而且时间也长。林杰的遗书你得赶紧抓紧,回头我找林杰聊聊,让他主动找找你!”16 第二十四话 回到监仓不久,寇队就入监和林杰聊天。我因为刚刚接到了逮捕证,所以什么心情都没有,坐在风场里眯着眼睛晒太阳。四哥走了过来,扔给我一支烟,“捕了?” “捕了。接下来就是看能不能免于起诉,如果不行的话,我就得在这儿过年了。”我苦笑着帮四哥点燃他手中的烟。 “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四哥看看我,“你这榆木脑袋,的确需要在这个地方锻炼锻炼,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社会的残酷,你以后出去混社会也多个心眼儿。”说着,他伏在我的耳边问:“寇队是不是打算让你当大杂役?”我一愣,“你怎么知道?”他嘿嘿地笑起来,“我进来都这么长时间了,寇队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他弹了弹烟灰,“你知道为啥二队办公室里有一大堆奖状和锦旗不?全是寇队的功劳啊!凡是二队有点本事的人,全被他发展成大杂役了。” 我看了看四哥,笑笑说:“这也不算什么战略啊,其他队不也可以?” 四哥一摆手,“那你可错了。知道为什么你进来之前是寇队在接你不?现在分局往石铺山送人,法制科都提前打电话到石铺山通知一声。负责人犯调配的是寇队亲手带出来的徒弟,寇队都交代了,有‘好材料’就送给他。所以一听你是大学生,又是搞电脑的,肯定就接过来了。你再看看别的队,好材料到不了他们手里,而且其他队的队长为了便于管理,都把在监区混得非常好的人安排成大杂役。这样虽然不会有人炸翅,但是其他方面根本跟不上去啊。再看看咱寇队,一直保持四个大杂役的局面,两个文化人,两个身强力壮的。这样的监队不先进谁先进?” 我点点头,“其实寇队跟犯人的关系也不错,所以犯人都服管。对了四哥,寇队说让我帮死刑犯写遗书。还说这样到时候真的判了,减刑也快。” 四哥笑了起来,“这个寇队,心理战确实厉害!监区里还有几个文化水平低的已决犯,到时候他肯定也让你帮他们写信。” 我疑惑地看看他,“为什么?” “这就是心理战术啊!为什么寇队跟犯人的关系好,就是因为寇队知道犯人需要什么。投其所好,你说这样的人谁不配合他?”四哥边说,边使劲地竖大拇指,“这个寇队,以后就算我出去了也得交这个朋友!”正说着,寇队从监仓里走出来,“臧云龙,你他娘的又嘀嘀咕咕地说我什么呢?”四哥嘿嘿一笑,“寇队,我跟小虎子夸你好呢!不信你问小虎子!”我赶紧点点头,“就是寇队,四哥说你跟在押人员的关系搞得好,二队所有的人犯都喜欢你!” 寇队一瞪眼,“你俩少在这儿更唱戏一样地拍马屁!臧云龙,回头你得帮我劝劝这个榆木脑袋,今儿刚捕了,别一时想不开撞墙去!”四哥一摆手,“寇队,这你放心,这小子我可是太了解了,心眼儿大得连自己都能丢了的人,还能想不开?” “那就好,”寇队往监仓里看了看,“张毅虎,你的任务不能忘记啊!回头小林子会和你聊的。” “是,我知道了。”我站起身点点头。 小林子是晚上吃过晚饭后来找我的,当时我正在帮四哥从铺下“小仓库”里拿烟,小林子走过来说:“大学生,寇队让我跟你多交流呢!一会儿你忙完咱俩聊聊呗?”我赶紧点点头,“行,你放心吧。现在喜全也不值班了,咱俩时间多的是,一会儿我给四哥和班长把水倒上咱俩就开聊!”说这话的时候四哥也听到了,四哥喊了我一声:“小虎子,你忙你的吧,一会儿打水的事情我让苍蝇办了。” 坐在监仓的角落,小林子对我说:“老四还是蛮仗义的,看我时间不多了,尽量不让我等。你也不错,自己今天都下了捕票,还跟我聊天。” 我苦笑着摇头,“我这点案子没什么的,捕了就捕了吧,谁让有人打算陷害我呢?”小林叹了口气,“大学生,你别往心里去了,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回头我上路了以后,变鬼替你天天祸害他去!”我被他逗得哈哈地笑起来,“行,让他天天晚上吓得尿裤子!” 一阵笑完,小林说:“今儿寇队跟我说了,说我有事没事应该跟你多聊聊。其实我知道他的意思。马上就626,我的日子也不多了。他是想让我跟你多说说话,到时候你好帮我写遗书。”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点点头,“放心,你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他叹了口气,从风场门上的小窗口看着外面的天空,“我现在也没什么牵挂的,家里还有哥哥和妹妹,他们也能替我帮我爹娘养老送终了。写遗书,我也不知道写什么好。我从二审开庭那天最后一次见完家人之后,就再也没机会见他们了。” 我点燃一支烟放到他嘴里,想了半天才说:“小林,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小林点点头:“你说吧。” “我觉得,你要想写什么从现在就开始考虑。你最大的优势就是我天天在你身边,免得到时候时间紧了不知道写什么好。” “嗯,”他感激地看看我,“这个我知道,到时候想写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坏了。现在开始想,还能多给他们留点字。”说着,又继续沉默着低下头。 良久,我小声问他:“怕吗?” 他苦笑起来,“说不怕那是假的。我不像之前从七班上路的那些大案要案的人,那些人到了最后时刻还为了让别人不笑话他,在努力地装坚强。也许他们也是因为料到自己总会有这么一天吧!我不一样,我稀里糊涂地就犯了罪,稀里糊涂地就被抓到这里判了死。你说我能不怕么?”他弹了弹烟灰,“我小时候离我家不远的山头后面是一个刑场,我见过枪毙人,一枪下去额头都飞了,脑浆崩得到处都是。我听说为了不破相,行刑的人都让张开嘴,让子弹从嘴里打出去,但是那也疼啊!大学生,你看的书多,你说那样是不是会很痛苦?” 我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会不会疼。我医学书看得挺少的,但是我记得医学上有个脑死亡,只要脑死亡了,全身的神经末梢就都没有感觉了。子弹速度那么快,脑子一下子就死了,所以我想应该不会疼。” 他叹着气,“但愿不会疼吧!其实人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是怕疼了。一想起自己再过一两个月就不在这个人世上了,自己就觉得恐惧。”他过头看着我,“大学生,其实我跟你说我现在的恐惧你可能都得笑话。” 我赶紧摆手,“怎么会,你说吧,说出来好点。” “我现在害怕那一天的到来,我害怕子弹打穿我脑袋的那一瞬间,我害怕我的身体被手术刀割开的时候会疼,还害怕火化的时候火烧得我疼。不光这些,我还害怕以后我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说真的,我现在就连以后见不到父母了都怕。我家乡有个说法,被车撞死、被枪毙的人属于横死的,死了以后连奈何桥都过不去,永世的孤魂野鬼啊,连投胎重新做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烟圈,接着说:“我来七班也有日子了,见过七八个从七班上路的。一个个都喊着‘二十年之后还是条好汉’,但是我就觉得这是根本不靠边的事儿。其实我现在最怕的就是没办法投胎转世,一直做孤魂野鬼,连个烧香的人都没有,大学生,你说我是不是太可怜了?” “也许会注射死呢,不是枪毙?”我看着他。 “都一样,怎么死都是中途横死的,根本没办法投胎。而且现在L市根本就没有开始完全使用注射,我又是这么大分量的毒品运输,到时候肯定公判,然后拉去枪毙。”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低着头,和他一起陷入深深的恐惧。他唉声叹气地用一只手摆弄着自己的脚镣,“大学生,你知道我现在最不希望看到的是什么事吗?就是把脚上的脚镣去了。那时候就是要捆绳子了,就等于我要上刑场了。”他凄惨地一笑,“呵呵,系上索命绳,押赴刑场,然后跪下,一颗子弹……大学生,再过两个月我这眼睛以上的骨头就没有了。碎了啊!你说,我怎么会不怕?” 我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袭身,想起以前在网上看到过的枪毙人的场面,再看看眼前的这个人,顿时浑身轻轻地哆嗦起来。小林看了看我,“大学生,是不是很可怕?我也觉得太恐怖了。我实在不想死啊!别的死刑犯都觉得自己只是比别人少活了几十年,但是我不一样,我知道我没办法转世投胎,而且我怕死会很痛……”他说着话,眼泪默默地流了出来。 我赶紧递给他一块卫生纸,“别哭了,其实每个人都得走到这一天的,而且我刚才告诉你了,不会很痛的。你现在先别想那么多了,还是先想给家人留点什么东西吧!” “留什么东西?”他擦了擦眼泪,看着我,“我现在就是写一个长篇小说给家里人,我都觉得话说不完。一辈子的话啊,怎么能用一封信就写完?我现在就是想见见家里人,但是我问了寇队了,L市现在还没开放死刑犯执行前和家人接见,我再也见不到我爹娘了……” 第二十五话 四哥从一开始就在关注我和小林的聊天,看到我几句话把小林给说哭了,赶紧招呼我过去,“你这是怎么了?让你劝他,怎么反倒给劝哭了?” 我为难地摇摇头,“四哥,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劝。我劝人家为了别的事儿别闹心还行,这是一条命啊!” “那也不行!”四哥一瞪眼,“你这样劝法小林上路更难受了。你们刚才聊的内容我都听了,你现在好好问问他,看他们家里的规矩,怎么才能转世投胎,这才是他现在最过不去的事情!你要让他过了这事儿,那什么都好说!”我叹了口气,只好答应了一声,继续坐在小林旁边。 小林还在悄悄抹眼泪,我看了看他,问:“小林子,你家是L市的吧?”小林点点头:“L市南城农村的。” “我家也不是L市的,所以L市的一些民间说法我不太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这边的人要是走了,家里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又跟我要了一支烟,“要是普通老死的,一般八十岁以上的算喜丧,家里人不能哭,而且丧事办得比喜事还要热闹。要是病死的,那就请老道和尚念经,让他们念三天三夜经,算是安安稳稳地上路。” “那要是你说的……横死的呢?” “我也不知道,”他摇摇头,“我周围没遇到过横死的,所以我家里人也不知道怎么办。再说了,我一个被枪毙的,家里也不可能给我大操大办丧事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小林你别着急,你可能不知道L市民间对横死的怎么办的,但是我知道我家乡那边怎么办,我想这规矩应该是有相通的!” “真的?”他眼睛一亮,“你赶紧说说!” “我家乡那边要是家里有人横死,那家里人就帮村里修桥修路,在修的时候在路基里埋一块儿刻着死者名字的砖,这样就能让死者赶紧投胎了。”我信口胡说,实际上根本不知道家里那边怎么做,只是为了安慰这个即将上路的人,只有这样告诉他。 “太好了!”我的谎言让小林几乎跳了起来,“这下我有希望了……。大学生,帮我开始写信吧?我得告诉我爹娘!” 作为重刑号,七班和九班的稿纸是一直都放在监仓内的,用笔也要比其他监号方便。这是因为重刑号通常关押有死刑犯,为了随时可以给他们写遗书才有这样的便利。其他监号就不一样,为了防止人犯用笔自残,或者写纸条串供,纸笔都被管教统一收起来。就算要使用,也要在班长的监督下才能拿到手。 我找了一些写有监规的纸板垫在床铺上当做书桌,小林坐在一边看着我写。他实在是太不方便用笔了:手上的土拷不但沉重,而且连接得很紧密,根本就没有办法多写字。我拿起笔看了一眼小林,“说吧,你说怎么写我就怎么写,到时候你签个名字就好了。” 刚才还在为找到可以“转世投胎”的办法而兴奋的小林此时早已恢复了之前的抑郁,他瞪了稿纸半天,这才慢吞吞地说:“大学生,你说我这开头要不要写上‘遗书’两个字?”我摇了摇头,“别写了吧?我担心你爸妈看到这个东西会伤心。你就当家信写就好了,搞得太伤心了,你爸妈反倒心里难受。” 小林点点头,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几口,这才说:“大学生,这信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写才好。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给爹娘写遗书。”说着,他的眼圈又红了起来,“你说我要是能活下去多好?哪怕就是判了终身监禁,一辈子关大牢里出不去,那样我也有机会看到我爹娘啊!” 我放下笔,看了看小林,“其实我觉得你也不用太上火了。法律上的规定我不太了解,但是中国自古就有句话‘不知者不罪’,你这案子完全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啊!而且你的起诉书上也是这么写的。一旦最高法不核准你的死刑呢?” 他面色苍白地摇摇头,“不可能的,当初一审下来我上诉的时候就这么说的,但最终还是维持原判。” “检察院没抗诉?” “大学生啊,你想简单了。我这六百克高纯度海洛因啊!枪毙多少回都够了,量刑再轻也是死刑,我在办案机关又没有重大立功表现的机会,谁能抗诉?”小林苦笑着看我。良久,他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大学生,你说最高法会不会不核准?” 我为难地看了看这个忽然迸发出强烈求生欲望的男人,叹气说:“我觉得你也别想的太多了,我觉得你这个案子是有希望的。毕竟现在死刑复核非常谨慎,你这个又是在不知情的情况,我估计应该会发回重审的。” “应该会还是一定会?”他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一定会!” 我忽然感到不寒而栗,眼前的这个人,或许会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改变他生命最后时刻的态度,也许变好,每天充满信心地等待最高法院发来的发回重审的通知;也许变坏,等待那颗尖利的子弹射入自己的头颅。 小林听了我武断的回答忽然高兴起来,他笑着说:“那我还写个鸡毛的遗书啊?等着改判就行了呗!大学生,收了纸笔,咱们聊点别的。” 我笑着点点头,合上那本四哥口中的“遗书专用本”,正打算放回床铺下的“小仓库”,小林一把拉住了我,“大学生,还是写吧!这样的事儿还是有所准备比较好。免得到时候核准下不来,马上就要吃花生米了,写东西都来不及。” 我看了看他,谨慎地问:“你不怕不吉利?” 他摇摇头,“我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生死有天命,老天爷让我死,我躲不掉的。” 我叹口气,复而把纸笔放在床铺上,“行,你说吧,我写。” 小林点点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外面。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一丝血红染遍远处的天空。终于,他开口了:“先给我哥写吧,我爸妈的我不知道怎么写。” 我点点头,把笔尖接触在雪白的稿纸上。他沉吟半天才小声说:“大哥,你好。或许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另外的一个世界了。很遗憾,没有和你,还有咱小妹一起给咱爹咱妈养老送终。” 他点燃一支烟,接着说:“我听我们号里的大学生说,‘横死’的人只要让家人去修路修桥,而且能用上一块儿刻了我名字的砖,我就可以转世投胎了。不管大学生说的是不是真的,求你都帮我试试。因为我这辈子没办法活下去了,我还想转世投胎,做牛做马伺候咱爹咱妈。我是稀里糊涂就犯罪的,但是不管怎样,我都犯罪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要能转世,我想我还有机会。” 说到这里,小林又不吭气了。监号里刚才窸窸窣窣小声谈论的声音也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给小林写遗书。看着小林不说话,四哥忽然说:“小虎子,要不先不写了吧?也不知道这个寇队怎么想的,以前都是头天晚上写,这次倒好,今儿就开始写上了!”我刚想说话,小林忽然站了起来,“四哥,不会我明天就要上路了吧?” 四哥一惊,马上破口骂道:“操,你大爷的小林子!你别没事儿瞎想行不行?今天才几号?就算你要走,也不会现在就走!再说了,我问你,你今天晚上吃的什么?” 小林低下头,嗡嗡地小声说:“白水土豆煮面条。” “吃到好的了吗?” “没。” “收到家里拿来的新衣服了吗?” “没。” “那你紧张个球啊!”四哥骂骂咧咧地扔过来手边的半盒“白沙”,冲着小林说,“这是大学生他家里今天送来的烟,你好好抽着!”继而又对我说:“回头你再给他拿两盒烟。好好的日子放着不过,一天天非要疑神疑鬼的!” 小林不说话了,刚才写了一半的遗书也让四哥安排收起来。临睡前,四哥小声跟我说:“看来这寇队的话可听也不可听。这不是明摆着让要上路的人紧张吗?死不可怕,等死才是最可怕的,我看你的工作变一变,等真的要上路的时候再跟他们聊吧!” 我看了看四哥,为难地说:“那……寇队那边我怎么说?” “你说怎么说?”四哥一瞪眼,“就按照我说的这么说!你跟寇队招呼一声,他要是想快上路的人临死跳一下,那就这么整!” 第二天一早,没等我托杂役找寇队说,寇队先找到了我。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昨天晚上工作顺利吗?” 我摇摇头,“寇队,我觉得这样不好。” “怎么了?”寇队一愣。 “我昨天晚上和小林聊了,他现在确实也挺害怕的。臧云龙说:死对大多数人来说不可怕,但是可怕的就是等死。小林如果赶626这一拨的话,还得一个多月呢,现在就写遗书,是不是早了?” “你可真是个猪脑子啊!”寇队哭笑不得地拍着我的后脑勺,“我让你昨天晚上就给他写遗书了吗?我让你跟他多交流,等时间差不多了再给他写!” “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时间差不多啊,寇队。我听说什么时候枪毙犯人,就连您都是最后的时刻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嘛?” 寇队点点头,“嗯,倒也是。不过你就记住,一般情况下沾毒的都可能是626,要不就是国家法定假日的前夕。现在五一过去了,六一之前要是杀肯定是跟儿童有关的罪名,接下来就是六二六了。你们监号里现在跟儿童有关的没有,喜全的案子我看得改,另外就剩下赵峰和林杰了。这你不就知道时间了?” “那我现在怎么办?”我看着寇队问。 “你现在三个任务。第一就是你自己的案子。现在你已经被下了捕票了,估计最近这段时间检察院、你的律师得轮番找你问案子。所以该怎么交代案情,怎么和律师、检察院配合,这是你要考虑好的第一大事。我很看重你小子,虽然很想把你留在这儿,但是一旦要是你免于起诉,我就更高兴了。第二个任务就是林杰。他是现在唯一一个二审已经下来,等核准的。现在你得安慰好他,等时间快差不多,他心情好一点的时候,你就帮他写一写。” “那第三个呢?” 寇队从兜里掏出一盒烟,递给我一支并帮我点着后才慢慢说:“我估计这几天赵峰的二审也要下来了,虽然他的克数不高,但是都是高纯度的,而且有袭警情节。我估计改判是难了,你也得做好他的工作啊!” 第二十六话 寇队一说刀疤,我忽然想起当初跟他聊天的时候得知的那个秘密,当即表情就有些变。寇队当然马上就发现了我心里有事,张口就问:“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我赶紧摆手,“没有,没有!”随之又问:“寇队,你在石铺山这么长时间了,见过二审终审维持原判,但是忽然又改判的吗?” “见过!”他点点头,“我遇到过好几个。有几个是在路上忽然交代了重大案情,临时暂停执行,后来改判死缓的。有一些是高法不予核准的,最惊险的一个是到了刑场使劲喊冤枉,最后被拉回来重查,结果真的是给人当替死鬼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摇摇头,“没事寇队,我只是随意问问。我觉得林杰的案子挺冤的,不知道高法能不能不批准执行。” “这个你就不要管了。”寇队看了看我,“林杰的案子北京那边心里肯定有数。咱们现在要管的是怎么样让林杰把心思安定下来。” 正说着,忽然办公室的门被一个管教推开,“寇队,我找你有点事。” 寇队看了看那位管教,转身对我说:“走吧,我把你送回去。记住了,别一冲动就要给人家写遗书,到时候要是炸号了,这个责任谁都负不起!” 我赶紧点头,“知道了寇队,你放心吧!” 回到监仓四哥一把拉住我问:“怎么样了,你跟寇队反映昨晚的问题了吧?”我点点头,正要说话,寇队的脸又一次出现在了监室门口的小窗口上,“林杰,你出来一下。” 林杰条件反射一样地弹了起来,嘴唇哆嗦着说:“寇队,要上路了?这会儿都快十点了,不是今天吧?” 寇队一乐,“你紧张个屁啊!叫你出来是有别的事情!”林杰这才定了定心神,弯腰拽着脚镣走了出去。 我看了看四哥,问:“哥,这是干啥去?” 他面色冷峻地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高法不予核准,检察院又来审案子了,也有可能是……”说到这里,他隔着小窗望着监道里不再说话。我叹了口气,知趣地回到铺上默默的抽烟。 过了很久,林杰才晃晃悠悠地被寇队送了回来。我赶紧看他脸上的表情,发现根本就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他的脸色比早上的时候更难看了。四哥赶紧迎上去,抓住林杰的手问:“你这是咋了小林子?叫你出去干啥?” 林杰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四哥,惨淡地一笑,“抽血了。” 小林是在接到一审判决之后就签下遗体捐赠志愿书的,按照流程,他会在枪决前接受医学检测。尽管他对枪决这个最终结果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象征死路开始的地标,还是让他彻底地瘫软。 对于遗体捐赠,小林没有什么后悔的,按他的话说就是“用另一种方式活下去”。他特别在遗体捐赠志愿书上写下“角膜捐赠”,说这样就可以从别人的视角看世界。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办法消除他此时的恐惧。 他坐在风场的地上,把缠在脚镣上为了放置磨破脚踝的缠布一层层取下来,又一层层缠上去,如此反复。除了抽烟外,他完全紧闭双唇,一语不发。四哥把我叫到一旁,悄悄说:“这小子肯定以为马上就要上路了,心里又想不开。一会儿吃饭咱俩一起开导开导他。”我为难地看看四哥,“哥,能行吗?”四哥点点头,“怎么不行,不信咱俩打个赌,他肯定以为马上就得上路了。” 没想到没等到吃饭,小林就主动来找四哥,“哥,怎么我家里的东西还没送进来?”四哥一愣,“什么东西?” “衣服啊!”小林拽了拽自己的衣襟,“我总不能穿着这个上路吧?” “哦,”四哥一皱眉,“可能你家人还没准备好吧?着什么急啊!这才哪儿到哪儿!赶紧到风场吧,准备吃饭。” “哥,”小林哭丧着脸,“等不得啦!我现在只有这一套衣服,这几天我就得上路啊!” 四哥看了看小林,递给他一支烟,“谁告诉你的?刚才验血的时候跟你说了?” “没有。”小林摇摇头,“但是我签了捐献志愿书了,抽了血,现在化验,出了结果肯定马上上路。要不然化验结果不是变了吗?” 四哥哈哈大笑起来,他拍了拍小林的肩膀,“操,你小子到底上过学没有?你血型还会不断变化的啊?” 小林一愣,“血型怎么可能变?” “那就是了!再说你在七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有捐献的,验完血改判的又不是没有!一天天地把自己弄得紧张兮兮的,你还这样下去不把自己弄成五班那个疯子才怪呢!”四哥笑着说。 小林也高兴起来,但是随即又一脸的严峻,坐在风场的角落不再说话。四哥看了看他,摇头跟我小声说:“这小子,没等执行,就把自己给吓死了。我看你还得跟他聊,否则得出事。” “出什么事?”我疑惑地问。 “炸号啊!”四哥拿起一把五一时剩下的存货瓜子,“以前就有这样的,二审下来之后一天到晚不说话,最后临执行头天晚上用手上的土铐子把旁边的人脑袋砸了个大窟窿,缝了四十多针!” 我顿时感觉身上冒出冷汗,赶紧说:“那还是别等了,我这就去找他好了。” “先不要。”四哥一把拽住我,“等到他找你的时候再说。他现在很信任你,一会儿吃晚饭他就得找你。” 四哥的判断果然很准确。吃完饭我和小康正在收拾碗筷,小林便拖着脚镣走到我旁边,“大学生,一会儿午休我不想睡了,你再陪我坐坐呗?” 我赶紧点头,“没问题!一会儿我收拾完咱俩就聊。”刀疤在旁边看着,忽然说:“小林子,你也得给我点时间,咱俩同样的三四七(刑法第347条),说不定路上还得搭伴呢!你把大学生的时间用光了,谁给我写遗书?” 小林一瞪眼,“思想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多远!我二审都下来了,你现在连二审开庭的消息都没有,还说跟我搭伴儿?” “那不一定。”刀疤嬉皮笑脸地看着小林,“算日子我二审开庭也就这一两天了,到时候626咱俩就得一起。” “操,谁愿意给你一起?你才五十克,我比你多十二倍!你改判都有可能,我现在是一门心思等死!”小林强装坚强。刀疤不屑地看了看小林,“你快省省吧!我还有个袭警呢!我还是明知犯法却犯法呢!咱俩到底谁该判?” “你该!国家要是不心疼枪子儿,就应该直接给你打成筛子,连全尸都不给你留!” 我赶紧拉住小林,笑着对刀疤说:“刀疤哥,你就别争了。小林子这会儿心里乱着呢!等晚上吃晚饭咱俩再聊好不?”四哥在一旁大笑,“看到没有,咱们小虎子进来才几天啊,就成香饽饽了!”他回头一看喜全,“我说喜全,你就别没事研究刑法了,现在小虎子可是心理医生,你也赶紧排队吧!”喜全赶紧摆手,“我才不排队呢!我跟大学生就聊游戏,聊上诉,其他的话题一概免谈!”我一愣,看着喜全,“为什么?”喜全缓缓地点上一支烟,一本正经地说:“这你还不知道啊!寇队给你安排的任务很有可能让你成为全石铺山死刑犯最不想见的人!”话音未落,大家齐声哈哈大笑起来。 一阵闹完,小林的心情也稍微好一些了。我和他坐在风场的角落,看着栅栏外飞过的小鸟,一起静静地发呆。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说:“大学生,你去过医学院没?” 我点点头,“去过,上大二的时候,有个高中同学就在医学院。这小子为了省一顿中午饭,居然先带着我去了解剖室,后去餐厅。” 他呵呵一笑,“惨吗?” 我两手一摊,不可置否地说:“反正都是一块儿一块儿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头使劲往后一靠,把整个上半身都紧贴在墙上,“我也快了,先是器官给人家,然后被学生们大卸八块。” “你别想那么多了,”我点燃一支烟递给他,“高院复核没下来之前,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 “到那时候就晚了。我听说,高院核准是在执行前才宣读的。再说了,这段时间能有什么变化?血都抽了,现在还不是等死?”小林猛吸了一口烟,然后看着燃尽的烟灰,“再过几十天,我也变成灰了。” 我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一语不发地接着看天空。小林接着说:“大学生,寇队让我跟你多交流。但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是想让我压力能小一点,但是这根本不可能。不过和你聊天也挺好,至少有人陪我说话。”他回过头看看我,疲惫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娘们儿一样胆小?” 我摇头,“每个人其实都一样的,这个应该是求生的欲望,不是胆小。” 他笑了笑,回过头盯着被铁丝格成的方块天空,“你没来之前七班有一个三条命的杀人犯,自己吹牛说什么都不怕,但是临上路的时候还是尿裤子了。从那时候我就在想,我会不会到时候也尿裤子?我这几天考虑的问题太多了,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像抽烟,我现在一想自己马上就不能抽烟了,我都觉得发怵。” 我看看他,“我听寇队说只要立功的话就能活下去。你为什么不想办法立功呢?” 小林一下子笑出声来,“你觉得立功就那么简单?除非你有重大案情汇报,我现在最多就知道小康刚进来的时候因为吃不饱偷了一包方便面,这事儿连对四哥和班长都没说,最后还是他自己承认了,你说我有什么可以汇报的?” 我无话可说,只好继续发呆。午休的整整两个小时时间,我和他几乎都在沉默中度过,最多他会问我一些关于大学生活的无聊话题,但是最终还是会落到自己将死的话题上。 午休的起床铃声响起,大部分人都开始百无聊赖地坐在风场里天南海北地聊天。小林说自己累了,想去躺一会儿。班长允许后,他直挺挺地躺在了铺上。就在大家都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忽然把我叫到一边,轻声说:“大学生,我看我是没希望了。我想跟寇队申请,最后一夜你帮我收拾,你看行吗?” 我当即点头答应:“当然可以!” 第二十七话 小林的生命一分一秒地减少,四哥告诉我,既然他指定我在最后一夜帮他收拾,我就得从现在开始准备,包括询问他最后一餐想吃什么,穿什么衣服等。这些要求我都要尽早汇报给寇队或者其他管教,免得到时候因为准备不足而无法完成他最后的愿望。小林倒是很干脆,当天晚上就告诉我,最后一餐想吃鸡蛋炒面,还希望可以有一点花生米和一点酒。至于衣服,他想穿自己娘缝制的内衣裤和哥哥送给他的一套旧西服。我把这些要求全部报告给了寇队,寇队说其他都好办,就是酒可能有点问题,就算有也会很少,最多一二两。小林说够了,知道号里不让喝酒,既然寇队能给自己带进来一点,也非常高兴了。验完血的两天内,所有的一切都确定了下来,只剩下那封遗书还没有写完。 这天小林又来找我,说打算跟我聊聊遗书的事,但是刀疤过来一把拽住了小林,一脸严肃地说:“小林,我有点急事儿想找大学生商量一下,你就给我一个小时行不?”小林本想拒绝,但是想到刀疤现在也砸着死囚镣,骂了几句也只好离开。看到他离我有些距离后,刀疤偷偷地跟我说:“大学生,如果时间没错的话,我明天就开庭了。” 我看了看他,“你都准备好了吗?自我申辩的资料,最后陈述,这都需要我帮你吗?”刀疤摇摇头,“这个不用,我想了这好多天了,我觉得这案子改判的可能太小。”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刀疤叹气道,“我想过了,我和我哥必须得活一个。一旦我判了死那我就得出卖我哥了。我哥跑不了的,早晚都得被抓。” 我点点头,“你确定了?” 刀疤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一抬头说:“大学生,你说我这人是不是特卑鄙?连自己亲哥都出卖?”我摆了摆手,“别人不知道,我会不知道么?我知道你是为了有个人能照顾你爹娘,要是你不揭发你哥,那你俩很可能都保不住命。”刀疤一笑,“只要有一个人理解我就行了。我想好了,明天开庭一旦维持原判,那我就马上说出我哥的下落。” “你有把握吗?”我帮他点燃他嘴里未燃的香烟。 “当然,他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肯定没错的。”说着,他猛抬起头,对着天空小声说,“哥,对不起了,为了咱爹妈,我得当畜生了!” 晚上小林来找我写遗书,当我俩把“书桌”刚刚放好时,小林忽然小声问:“刀疤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事情?” 我赶紧摇头,“你别乱想了,他中午跟我说的是自我申辩的东西。”没想到他嘿嘿地笑了起来,“大学生,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放心吧,我现在已经死心塌地了,不可能抓住别人的把柄邀功。再说了,就算我现在揭发,刀疤也肯定连个屁都不放,自己活命的机会能轻易让给别人?” “那你怎么打算?” “还能怎么办,等日子呗。”小林惨然一笑,“马上六月就要到了,等不到626我就得上法场。现在就差遗书没有写了,大学生,我哥和我妹的遗书你帮我写,我爹娘的那一份,还是我自己写吧!” 我看了看他的手铐,疑惑地说:“你……方便吗?” 他摇摇头,“不方便,但是不方便也得写。还有些日子呢,想起来点什么就写什么。你帮我跟四哥说一下,用笔的时候帮个忙就行。” 第二天吃完早餐,刀疤果然被提去开庭。临走时四哥和肖鹏飞都拍着刀疤的肩膀说:“放心吧,你死不了!”刀疤笑了笑,“如果下午我回来的时候土铐子已经打开了,那我明天让家里送红烧肉进来!”四哥一撇嘴,“那我就等着吃你这顿红烧肉了,你可别让我们失望!” 刀疤走后,小林提着脚镣走过来轻声问:“大学生,你说这顿红烧肉咱们能不能吃到嘴里?”我一愣,随即努力地一笑,“我估计差不多。不光因为他有最后的一搏,他一审本来就判得有些重了。”小林点点头,“唉,刀疤是活下来了。我还得继续等着啊!”说着,他重重地坐在地上,又开始重复着解开绕在脚镣上的布条的动作。 从小林抽完血的那天开始,他几乎一直在不停地重复着这同样一个动作。我知道,他是把布条假想成为了脚镣。假如高法不通过小林的死刑复核,那么就意味着案子有可能被改判。改判后,他就可以像解开这根用于保护脚踝的布条一样,轻松地解开脚腕上这条重重的镣铐。 但是或许,这条脚镣解下来的那天,就是小林上路的日子。 我坐在他旁边,小声问他:“怎么样,这几天心情好点了吗?”他苦笑着摇头,“怎么可能好起来,我这又不是等着娶新娘,是要上路啊!”我递给他一支烟,“算了,别想那么多了,该来的会来,不该来的不会来。你现在得想开一些,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吃不下,也睡不着。”小林摇摇头,“我现在一吃饭就会想到这是我的倒数第几顿饭,一睡觉就怕自己睡着了浪费自己这一点点时间。” “那也得吃饭不是?你这样成天吓唬自己,什么时候是个头?我都跟你说了,好好地过好每一天日子,真要是那天到了再说!”我毫无信心地劝慰着他。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着我说:“大学生,我现在要跟你说我没事,心情很好,你能相信吗?我自己都不信!”他弹了弹手上的烟灰,“以前我跟不熟悉的人都不爱说话,现在我都变得絮絮叨叨了,就是想让自己尽快忘掉马上要上路这件事。但是越想忘掉越忘不掉,到现在更害怕了。” “要不,我跟寇队申请一下,允许你在非休息日和我打牌下象棋?” “没用。”他摇摇头,“我听说以前的看守所有活儿干,每天可以拣豆子。后来我又想了,本来我现在心里就烦,能拣好豆子就怪了!你想,连拣豆子的心情都没有了,我哪儿有心思打扑克。”说着,他站起身,“算了,你忙你的吧,我躺一会儿去。”转身走进监室。 我坐在风场的地上一言不发,看着正拿出监规苦背的其他人,脑海里一片混乱。我不敢相信这个天天缠着我聊天,口口声声叫着我“大学生”的农村小伙子即将在几十天后魂归西天。我觉得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尽管他只是我一个萍水相逢的狱友,我和他认识也不过寥寥几日。 正发呆的时候,新来的杜坤不合时宜地凑上来:“哥,心烦啦?我陪你聊一会儿吧?”我忽然怒从心起,大喝一声:“滚远!你他娘的监规背会了吗?就到我这儿叽歪!”杜坤当即下了一跳,其他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我。 杜坤赶紧躲到角落里去背监规,邢耀祖听到我的声音也走了出来,拍拍我的肩膀,“咋了兄弟?怎么忽然这么大的火气!” 我摇摇头,鼻子一酸,当即有种想哭的感觉。四哥这时也走了出来,看着回头看我的人,大骂道:“你们他娘的一个个的看戏呐?我今天中午就考监规,错一条扣一顿饭!”所有的人听到四哥不给吃饭,赶紧回过头哇啦哇啦地开始被监规。四哥这才蹲在我面前,关心地问:“这是咋了?” “没事四哥,祖哥。我就是心理压力太重了。我现在一想小林子就要上路了,心里就难受。我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我低头偷偷地抹了抹自己的眼角。 四哥一乐,“操,你没见过人死啊?” 我一摆手,“见过。但是没见过知道自己的死期,还无能为力地等死的。小林子最近一直和我聊,我实在是有些承受不住了。” 四哥点点头,“这正常的,眼瞧着一个人就要死,谁心里都不好过。可你在七班还有日子要待呢,眼前就有小林、刀疤和喜全,之后不知道还得扔进来多少!到时候寇队真的让你陪着全监号所有的死刑犯,那你不得成第二个吴二柱啊?” 邢耀祖也点点头,“就是,小虎子你可不能承受不住压力,我这案子等下来了,还得仗着你给我写遗书呢!” 我艰难地一笑,“我知道,但是我现在确实没信心了,第一个就这么感情用事,到后面我真的太难办。四哥,你说我要是真判个两年,那我得见多少要上路的?” 四哥递给我一支烟,“其实我做七班的二铺的时候也挺为难的,那时候寇队让我看着一个马上就要上路的抢劫杀人犯,这小子平时在号里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我那时候都想砸他一顿。但是后来他马上就要上路了,我心里也难受起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天晚上帮他洗澡的时候,我眼泪就在眼眶里转。但是现在好多了,虽然心里也很不舒服,但是总算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小林子这孩子不错,自己也是稀里糊涂进来的,人也挺好,所以我也挺舍不得的。但是既然寇队给你了这个任务,咱就得让他好好地上路!你说呢?” 第二十八话 一上午的时间在我沉闷的心情中度过,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个劲地抽烟。小林似乎也听到了我刚才和四哥的谈话,走出监仓努力地冲我一笑,“大学生,你别有太大压力了。我林杰上路能让你这样的文化人难过一次,我也算是值了。” 很快,午餐铃响起。自从喜全被砸了土拷和脚镣之后,接桶打饭的任务就落在了我身上。我赶紧拿出床下吃饭的家伙,放在监仓门口等待管教开门放饭。不一会儿,寇队就带着劳动号的人推着饭车过来。在杂役盛饭时,寇队跟我说:“下午你和臧云龙、肖鹏飞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吃完饭我让李管教来带你们。”我说了一声“是”,正打算问有什么事的时候,杂役高喊了一声:“七班收饭!”我赶紧把门口的桶拎了进来。 “炸酱面!”肖鹏飞第一个发现午饭和其他时候不同。四哥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要上路一批了。” 我一愣,“四哥你怎么知道?626不是还没到吗?怎么现在上路?” 他摇摇头,“不是626的人。现在才五月下旬。626最早也得等到六月二十一二号才有上路的。现在又不是国家法定假日,改善生活肯定是为了安抚人心。” “那我们也跟着一起改善?”我还是不解地看着他。 “废话,要是单独给要上路的改善,他们不就知道自己马上就要上路了吗?”四哥笑着看我,“赶紧盛饭吧!咱们也跟着沾点光!天天看着土豆白菜,啥胃口都没有了!” 我点点头赶紧拿起一摞塑料碗奔向风场,那里已经有一群饥肠辘辘的家伙在眼放绿光了。让我最没有想到的是,林杰居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兴奋地盯着我从桶里盛出来的香喷喷的面条。 吃完饭,小康和苍蝇负责刷碗,上铺的两个可怜虫趴在地上仔细地擦地。我凑近四哥,小声跟他说:“刚才寇队说让我,还有你和班长一会儿去一趟他办公室,说李管教一会儿来带我们。” 四哥正在点烟,一听我的话当即停住,“妈的,小虎子,咱又来活儿了。” “来活?什么活?” 他慢慢点燃手中的烟,“中午改善伙食,下午叫我们三个去他办公室。肯定是要把这一批上路的人分给我们一个了,除了这事儿寇队没别的事找我们。” 我手中的烟差点掉在刚刚擦过的湿漉漉的地上,“这还要分啊?” 四哥点点头,“以前不分,但是现在看守所人越来越多了,有时候一个监号里可能同时就得上路两个人,这样的话这两个就得分开住,免得互相影响情绪,号里的轻刑犯还照顾不过来。你看这次刀疤如果判了死,他也得分到别的班去。” “那就是又得我给写遗书?” “不一定,”四哥弹弹烟灰,“有些人遗书早就写好了,分到新班就是等着上路。最多也就两三天时间就走了。不过今天中午改善,我估计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那咱们班不是已经有三个判了死的吗?还往里扔啊?” 四哥笑了起来,“小林子的日子还早,刀疤今天才二审,喜全更是没音讯了。不是一批走,又影响不了什么,所以肯定得分过来一个。再说了,咱们重刑号不就是这个任务吗?你去跟肖鹏飞说一下,他是班长,得安排一下才行。”17 肖鹏飞听到我告诉他寇队找我们的消息后,也和四哥一样马上意识到了号里要来即将上路的人。他看了看下铺已经有八个人,新来的进来睡觉太挤怕出意外,于是跟我商量:“大学生,你看现在下铺已经三个带铐子的了,你体格又不好,一旦有什么事你也压不住。要不你和喜全先上去挤两天,让邢耀祖下来睡几天好不好?” 我当即点头答应,可喜全一听这个消息,马上愁眉苦脸地说:“班长,我戴着镣呢,上去下来的太不方便了!”四哥闻言走过来狠狠地在喜全背上拍了一巴掌,“到时候让人扶着你不就可以了吗?再说了,就两三天时间,人走了你接着下来睡!”喜全还想争辩,忽然听到哗啦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李管教出现在监仓门口,“肖鹏飞、臧云龙、张毅虎你们三个出来一下!”喜全只好满脸怨气地点头答应。 到了管教办公室,我们果然没有猜错,寇队在看到我们三人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一两天要执行几个人,现在九班有两个同时上路的,分给你们一个。” 肖鹏飞赶紧说:“寇队,您安排我们肯定得执行,但是我们不要炸翅的。”四哥也赶紧附和着:“就是寇队,我们班已经有三个带了镣的了,你要再来一个炸翅的,我们可压不住!” 寇队一瞪眼,“狗东西你们跟我谈条件了是不是?枉费我平时对你们那么好!让你们配合我一下,给我弄出这么多条件,是不是还要我今天晚上请你们吃个饭你们才肯?” “不是不是,”四哥笑嘻嘻地赶紧摆手,“我们是怕到时候一炸翅就压不住。我们哪儿能给您添乱呢!” “我知道你们班的情况比较困难,已经有的三个死刑让你们够受的,所以给你们一个花案子。他人长得比张毅虎还瘦,你们怕啥的?”说着寇队从抽屉里拿出一盒“一支笔”,递给我们三个人一人一支,“明天早上就要上路了,你们就看一晚上。” 肖鹏飞接过烟,谢过之后问:“寇队,这不是年不是节的,怎么现在枪毙花案子?”寇队撇了撇嘴,“这不是马上就六一儿童节了吗?九班有两个,一个是奸杀幼女的,一个是绑架撕票的。奸杀那个弄死了两个,强奸六个。我得把他们分开关,所以把轻松点的分给你们。”说着,忽然一皱眉,“你们可不许为难他,马上就要上路的人,你们让人家好好把今晚过了。” 四哥摇头,“寇队您说哪儿去了,我们怎么可能为难他呢!” 寇队听完四哥的话,气冲冲地说:“臧老四你少在这儿跟我装纯洁,你们怎么对花案子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每次队里出事儿都是你们欺负花案子出的事!” “这个肯定不会,”四哥满脸堆笑,“毕竟明天就上路了,我们再看不起花案子,也不能看不起一个要上路的人。您就放心吧!” 寇队点点头,转脸看看我,“张毅虎,这个明天要上路的也算是个文化人,都考上大学了,假期里发的案子。所以你要多陪陪他,让他把心情放松。一会儿就给你们发过去,今晚你就辛苦点,我估计他会愿意和你聊天。”说着看看四哥和肖鹏飞,“你俩也帮着点张毅虎,我得把他锻炼出来。” 肖鹏飞笑了起来,“寇队,您可得给咱们小虎子减压,早上他还因为小林子哭了一鼻子呢!” “哦?怎么回事?他们欺负你了?”寇队马上严肃起来。 我慌忙摇头,“没有,他们对我都挺好,我就是觉得心里压力太大了……我没见过等死的人,上次在七班见到的四傻我也就是看了几个小时而已。” 寇队顿时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你也就算个男爷们儿吧!这么点事情至于让你掉眼泪!过一阵子就好了,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说着他看了看四哥,“全二队就你最了解张毅虎,你俩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给你个新任务,张毅虎负责给死囚开导,你负责给张毅虎开导!别让他心里负担太重了!” 四哥嗯了一声,“寇队你放心吧,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爹我也得好好照顾他!” 回到监仓刚把铺盖扔到上铺,监仓门就被打开了。寇队和李管教两个人带着一个面色苍白,形客枯槁的瘦小男人站在了门口,“行了赵立志,今天开始你就在七班吧!”寇队指指我,“这是咱们二队唯一的大学生,你要是心里烦就跟他聊,他会照顾你。” 赵立志努力地冲我一笑,回头跟寇队说:“寇队,一会儿把我家里送来的衣服和鞋给我送进来吧,我今晚提前换上。”寇队一点头,“行了你进去吧,先到风场坐一会儿,我跟张毅虎交代几句。” 赵立志拖着重重的脚镣慢慢地往风场走去,直到他走出风场门,寇队才跟我说:“这小子明天早上的断头饭还没说要吃什么呢,你回头问一下。一会儿尽快告诉我。”接着,寇队又从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递给我,“他说他最爱抽的烟就是红塔山,这盒烟你保管着,他要抽就给他。记得别给他火柴,要是点烟你给点上就行。要是抽不完,明天早上他走了你就全部烧了,别留着。” 我赶紧答应了一声“是”,寇队不放心地往里看了看,这才关上仓门离去。 走进风场,发现刚进来的赵立志一个人坐在风场的角落一言不发。看到我进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示意我坐下。我从兜里拿出那盒红塔山点燃一支递给他,“寇队说这是你最喜欢的烟,这是他给我的。” 第二十九话 赵立志感激地接过去,“我在二队一年多了,就寇队最了解我。对了,寇队说你是大学生?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L市财经大学数理学院。” “好学校啊!”他羡慕地看看我,“我当初高考的时候才考到L市理工学院。分数太低,志愿报得又高,滑到三本了。”说到这里,他眼神一暗,“要是当初不出事,我今年也该上大二了,再烂的学校我也认了啊。” 我赶紧换话题:“我的学习其实也不怎么样,就是运气好。我不是L市的人,我们省的分数线要比这边低一些。你别看我学的理科,其实我的理科成绩差得要死。” 他呵呵一笑,“我也是,我文科好,但是我妈说男孩子学文科以后不好找工作,没办法才学的理科。这下工作也不用找了,唉……” “你家就你一个吗?”我知道这个话题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 “不算。我爸妈离婚了,后来他们又和别人结婚,和新的那一半一人又生了一个。所以,有没有我都无所谓。”他黯然地摇头。 我赶紧打断他:“怎么会!你妈都能考虑你工作的问题,能不在乎你吗?你二审的时候家里来没来人?”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点头道:“来了,全家都来了。我爸我妈,还有他们新的那一半儿,还有他们的小孩,都来了。我都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想以我现身说法,告诉那两个小孩儿以后不能做犯法的事吗?” 我叹了口气说:“你可不能这么想!毕竟你是你爸和你妈亲生的儿子,他们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想多了!” 他苦笑着看着我,“你叫张毅虎是吧?我就叫你虎子哥了。虎子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犯法吗?”我摇头,“不知道。你要是愿意讲,就跟我说说。”他忽然目露凶光,“我恨他们!我从五岁他们就离婚了,本来法院把我判给了我爸,但是我爸根本就不管我,我妈也很少来看我!后来他们分别结了婚,就更不管我了!后来我就觉得是他们两个各生下来的那两个小女孩儿抢了他们,从那以后我一看见小女孩就恨!” 他抽了口烟,叹着气接着说:“我本来以前连杀鸡都不敢,就是高考完的那个假期,我和同学一块儿出去玩,就看到了一个长得非常像我妈给我生下的那个妹妹一样的小女孩,我就想揍她一顿解解气,结果拉到后山水塔里面,我就变心思了。结果有了第一个就有了第二个……唉,现在想起来,我是罪有应得啊!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应该去害那些无辜的小孩儿。我真的是活该!” 我惋惜地看看他,对着这个因为父母婚姻破裂而性格变异的男孩,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弹了弹烟灰,接着说:“现在我已经不怕死了,我觉得对不起那些小女孩,我活着就是煎熬,所以赶紧上路就赶紧解脱。但是我怕我杀了的那两个小女孩在阴间找我,我怕阎王爷把我打到地狱去受罪……” 我赶紧打断他的话:“你听谁说的?枉费你还上了十几年的学,还信这个啊?你要是说转世投胎我还能信,你要说什么阴间、阎王爷,我就是不信。” 他一回头,紧紧张张地摆手,“真的有!虎子哥你可别乱说,我小时候就见过鬼的!不但有阴间,天上还有神仙,还有凌霄宝殿……” 我笑了笑,不再跟他争辩。我没想到一个已经考取了大学的准大学生居然会说出这么迷信的话。他看我不跟他聊了,又转过头,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念叨:“阎王爷,我其实不坏,你就别惩罚我了吧……” 我叹了口气,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先别念叨了。寇队让我问问你,明天早上打算吃什么?”他疑惑地看看我,显然,他脑海里还没有断头饭的概念,“今天晚上的饭还没到呢,怎么就想明天早上了?再说了,这里又不是饭店,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啊?”我一怔,顿时不知道如何给他解释,想半天才说:“这个……主要是所里对犯人都有优待,咱们明天早上改善生活,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我已经点了……” “我知道了虎子哥,”他打断我,“明天早上是我的最后一餐,所以想吃什么都能吃到的,对吧?” 我本想否认,但是忽然又想不出如何给他解释,只要又点点头,“嗯,你在看守所都一年多了,什么好东西都没吃过。说吧,想吃什么,回头我跟寇队说说去。” 他一摆手,“什么都吃不下。明早上我就吃花生米了,所以吃什么都是浪费。”他叹着气看看天空,“我想吃我爸妈一块儿做的饺子,但是他们不可能为了我这个要求就跑到一起做饭吧?” “那可不一定,”我帮他接过手中的烟蒂扔到垃圾袋里,“再怎么说,你都是他俩曾经的见证,这么点事情他们会不同意?你要是确定,我这就给寇队汇报!” 他紧紧地盯着我,“可以吗?你是说我真的可以吃到他们做的饺子?”我点点头,“肯定是没有问题,你等着,我问问寇队让不让带进来。”说着,赶紧跑到监仓门口请肖鹏飞按下呼唤铃帮我叫寇队。 没过一会儿寇队便来了,“说了吗?他想吃什么?” 我小声说:“是,说了。他说他爸妈很早就离婚了,现在马上就要上路,想吃他爹妈一起包的饺子。”寇队一皱眉,“这个难办了。按照规定,家里面送进来的东西都要检查的,这饺子怎么检查?难道还找个人试吃啊?”我一愣,“难不成他爹妈还在饺子里下毒?”寇队点点头:“这个不好说,一旦他的父母想给他留个全尸,让他不吃枪子儿呢?” “那怎么办?他说了半天,就想吃这个。”我急急地问。 寇队想了想,“这样吧,你先别着急,我回去和所长商量一下看怎么办,尽量给他办到。对了,一会儿我让杂役把他的新衣服和新鞋子拿过来,你交给他。跟他说,衣服是他母亲买的,鞋子是他父亲买的。”我点点头,转身回到风场。 赵立志看到我回来,赶紧问:“怎么样了虎子哥,他们同意了吗?”我冲他一笑,“你也别着急,寇队已经去联系你的父母了。还有刚才寇队让我跟你说一下,你的衣服和鞋子一会儿给你送进来。衣服是你妈买的,鞋子是你爸买的。” “他们是一起去买的吗?” “当然!”我脱口而出,“要不然怎么会知道对方买的是什么?” 赵立志面露难色地说:“虎子哥你不知道,我爸和我妈离婚后就很少见面了,有时候我的抚养费我妈都是通过银行卡转账给我爸的。我担心他们又是光打了个电话,就各自去买了。其实我挺希望他们还能在一起的。” 我一愣,随即赶紧说:“我知道,你放心吧!寇队说是他们一起送进来的。既然是一起送进来的,那肯定就是一起买的了。” 赵立志这才算有了些笑容,喃喃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接着又问我要了一支烟,狠狠地抽起来。 赵立志的衣服在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被送了进来,整整一个大包递到我手上时,我迷茫地看了看寇队:“这里是几套衣服啊?这么重!” 寇队叹了口气,“什么都有了,外衣、羊毛衫、鞋子、袜子、内衣裤,全都是崭新的。唉,白发人送黑发人,能办到的也就这些了。今天晚上我带人进一次监给他开一会儿镣,你让你们号的人准备点热水给他洗洗澡,然后就换上吧!” 我点点头,又问:“饺子的事儿怎么样了?” “成了,我让他父母在所里的会议室给他包,明天早上让劳动号的煮了就成了。今天晚上你就辛苦点,多陪他聊聊。明天早上七点不到就提走了。” “没关系寇队,我今晚就不睡了。明天等人送走了再补。” 寇队答应了一声,看了看监仓里面就走了。我回到风场,把包裹递给他,“你爸妈给你的衣服送来了,真多啊!”赵立志赶紧接过去,微微地笑着说:“他们知道我最喜欢运动服了,所有买的东西都是我进来之前最想要的。” 我笑了笑,“做爹妈的肯定能想到你想要什么。对了,寇队说饺子的事儿也定了。一会儿他们就来石铺山,在会议室给你包好,明天早上就送进来。”他点点头,感激地看着我,“虎子哥,谢谢你了。等我去了那边我一定保佑你!” 正说着话,监仓门哗啦一声被打开。四哥坐在风场门口,一眼就看见了监室内的情况,他先是一愣,紧接着猛站起来:“刀疤?缓儿啦?!” 四哥的一句话让除赵立志之外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我赶紧跑到风场门口一看,果然,刀疤身上的手铐和脚镣已经被摘了下来。他满面红光地点头,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流下来,“缓了!娘的,从早上开庭,一直到下午才宣判!法律确实公正啊!检察院说判得太重,不干了!” “咋回事儿?”四哥一把把刀疤拽到风场,“这咋还哭了呢?” 第三十话 刀疤使劲擦擦脸上的泪水,“太他娘惊险了!早上一开庭检察院的公诉人就说量刑过重,我就觉得有改缓儿的可能,但是那个法官就是死等着不判,问来问去地半天!后来那个我扎伤的警察也来了,说当时自己没有穿警服,而且自己也没有带着手铐。怕我跑了就随手拿了一根木棍冲了上去,说我应该是属于无意识下的自卫。” “你家给这个警察赔钱了吧?”肖鹏飞插话道。 “肯定得赔,我把人家扎得在医院住了十几天,能不赔钱吗?后来那个警察也原谅我了,所以肯在法庭上给我作证。”刀疤张牙舞爪地喷着口水说,“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还想,这下完了,这个法官水火不入,肯定得给我维持原判,没想到下午一开庭,他就宣判了,说‘撤销原判,判处被告人赵峰死刑’!我当时汗就下来了,结果没想到他接着说‘缓期二年执行’!我差点乐昏过去!” 四哥笑哈哈地看着他,“法官说判处死刑的时候,你下来的不是汗,是尿吧!”刀疤赶紧摆手,“四哥,你和我刀疤相处这么久了,我是啥人你还不知道?这下好了,我回来之前跟家里人说了,明天就炒一大盆红烧肉送进来!” 四哥点点头,拍了拍刀疤的肩膀说:“行了,活着就行!你也别咋呼了,咱们班里有个新人明天早上就上路了,你压一压吧!等过几天你到了监狱再高兴去!” 刀疤一愣,这才发现坐在角落里抱着衣服包的赵立志,他悄悄地问四哥:“叫啥名?为啥是明天上路啊?” “弄了小孩儿的,和你一家,叫赵立志。”四哥递给刀疤一支烟。 “哦,”刀疤点点头,“行,我赶紧收拾东西了,过几天我就得走了,得好好收拾一下!”说着,自己一头钻到监仓里,翻出自己的衣服去洗。 回到赵立志身边,他看着我问:“这是改判了的?” “是,”我从兜里拿出一支红塔山点燃给他,“运粉面的,一审判死了,今天二审给改了。” “他运气真好,”赵立志接过我手上的烟,“我当初也以为自己二审会改判,但是没想到……唉,虎子哥,今天这会儿我抽着你给我点的烟,明天这会儿,我可能已经上了医学院的解剖台了。” 我一愣,“你也捐了?” 他点点头,“捐了,我爸妈都不管我,就算留了全尸烧了,也没有人给我上个香烧个纸,还不如让医学院的学生学习用,说不定我女朋友还能看见我。” “你女朋友?” “嗯,我高中同桌,我俩是高考完之后好上的。她考到了L市医学院临床系,肯定有机会看到我……不过,我的头都碎了,估计她也认不出我了。” 我叹了口气,“你也别想那么多了。其实我觉得看不到更好。再说了,你既然已经想通了要捐,那用其他的方式也可以活下去的,何必这么悲观?” 他苦笑道:“虎子哥,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过几年就出去了,外面全是花花世界,但是我呢?咱们就说近一点的,你能知道明天晚上吃啥,你能知道明天晚上你还能不能抽到红塔山,但我呢?我连明天中午的世界是啥样都不知道了。”他抬起头,吐出一个烟圈,“我从二审下来的那天就开始算日子,就希望过得慢一点,让我好好享受剩下的日子。但是一天比一天快,一天比一天快。我刚进来的时候,他们知道我是花案子就都欺负我,那时候我就想,赶紧让我死了吧,我也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了。但是现在我觉得再让他们欺负二十年我都不后悔!可是现在,二十个小时都没有了。” 我无言以对,他转过头问我:“虎子哥,你有女朋友吗?” 我点点头,“有,但是我估计没等我出去,我的女朋友就成别人的女朋友了。”他笑了起来,“你太小心眼了。说不定你女朋友等你呢?再说了,就算是她跟了别人了,你也可以找别的女朋友,以后结婚、生儿子。可我就不一样了,我这辈子碰过的女人就那么几个,没想到这几个女人,不,应该说女孩儿让我上了西天。我悔啊!”说着,他眼泪掉了出来,“虎子哥,我不是后悔死了以后就看不到别的女人了,我没那么色。我是后悔不应该杀了她们,她们无罪的……” 我自己拿出一支烟点燃,叹了口气说:“你现在知道错了就好,我看过一些佛教故事,那上面说一个人做了一辈子好事,但是到最后做了一件坏事,还不认错,这个人会被扔到地狱去。但是一个人如果做了一辈子坏事,临终知道自己错了,那这个人照样会上天堂的。你知道国外的监狱为什么有牧师给犯人忏悔吗?就是这个道理。” 他笑着看了看我,“我知道这个道理,虎子哥,你别劝我了,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我点点头,起身拍了拍他肩膀走进监仓,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风场的角落里。 监仓里,几个人围在正在洗衣服的刀疤旁边兴高采烈地谈论他改判的时,肖鹏飞和四哥两个人不知道在聊什么,一脸的严肃,小林躺在铺位上瞪着眼睛一语不发,而喜全则盯着眉飞色舞的刀疤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我坐在监仓的角落一个人闷声抽烟。从走进石铺山那天起一直到今天,时间才过去一个月零几天,而我却已经见到了好几个即将生离死别的人。那样的感觉,让我沉重得几乎喘不过气。猛然间,我开始万分思念我的父母,还有我那个虽然凌乱,但是温暖的小窝。我忽然想,如果我没有犯罪,那么我怎么会接触到这么多原本凶残,但现在却脆弱不堪的人?每一个人出生都不带有原罪,也许他们走到今天是罪有应得,但毕竟这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谁又能无动于衷?唉,法不容情,自己作的孽,自己就得承受。 那一夜,我坐在监仓的角落里一语不发,而赵立志也坐在铺位上,呆呆地看着高悬在墙上的小闹钟,一分一秒地倒计时。凌晨四点钟,监道的大门哐当一声被打开,赵立志闻声脸色苍白,浑身战栗。他看着我,惨然一笑,“到了。” 监仓门在很短的时间内被打开,进来的是寇队和其他两个不认识的管教。一进门,寇队先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我,“都准备好了吗。”我赶紧站起身,“都差不多了。其实也没啥可准备的,内衣裤昨天晚上洗完澡就都换上了。就是外衣不好穿,因为砸着镣。”寇队看了看赵立志身上的衣服,转头对刚刚醒来的四哥说:“你们不是挺有办法的吗?怎么隔着铐子就穿不上衣服了?” 四哥显然没有睡醒,迷糊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寇队在说什么,赶紧回答道:“本来是打算让他穿上,但是他家送来的衣服里有一件羊绒衫,太厚了,根本就穿不进去。后来我们想了想也就算了,等提出去卸镣的时候再换吧。” 寇队点了点头,看看正坐在床铺上瑟瑟发抖的赵立志,“我进来看你一眼,你家里昨天晚上给你包的饺子已经送厨房了,一会儿李管就给你送过来。好好吃点,还有什么别的要求现在就告诉我。” 赵立志抬起头,“没有什么了寇队。我在监号里也没有关系特别好的人,昨天和小虎哥也聊得差不多了,没别的什么要求。”寇队笑了笑,“那就行,稍微坐一会儿吧,李管教一会儿就来。”说着,转身走到监仓门口,对肖鹏飞说:“都招呼起来吧,没什么事就聊聊天,今天早上你们可以休息,不用学习。”肖鹏飞赶紧答应,招呼苍蝇叫醒还在熟睡的人。寇队环视了一眼监仓,转身就要离开。忽然,赵立志喊了一声:“寇队!”寇队一回头,“什么事,说吧!” 赵立志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对寇队说:“寇队,我进来一年多了,这么长时间您一直都挺照顾我的,谢谢您!等下辈子我会好好报答您的!”寇队点点头,“嗯,谢我就算了,这是我的工作。至于下辈子报答我就免了,一定做个安分守己的好人就行!”说着,关上仓门离去。 赵立志不说话了,他依然紧盯着那个时针已经指向四点十分的小闹钟。再过两个小时,这个鲜活的生命将最后一次踏出这个监仓的门,向着死亡之路走去。此时全监仓的人都看到他正在发抖,而且鼻尖逐渐渗出细细的汗珠。 我偷偷走近四哥,轻声问:“哥,你看他的精神状态,没事儿吧?”四哥看了一眼他,摇摇头,“一会儿肯定抖得更厉害,等武警拉出去的时候就得瘫了。你趁这会儿赶紧去问问他,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事情或者要求,一会儿李管教进来的时候就给汇报了。” 我叹了口气,战战兢兢地靠近这个即将走向法场的男人,并马上从兜里掏出那盒已经被抽得所剩无几的红塔山,点燃一支递给他,“立志,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没有?你赶紧想一下,回头李管教送饭进来的时候我就帮你汇报上去。” 第三十一话 他颤抖着双手接过我递过去的烟,用最快的速度狠狠地吸了一口,那神态就像是我在电视上看到的瘾君子吸毒一样迫不及待。 “没什么了……我……我就是有点……怕……了”由于紧张,他说话已经完全不能连在一起,而且时不时地打冷战。 “别想那么多,还得很长时间呢!”我尽量组织语言安慰他,“给家里人的信都写了吧?有没有要带的口信什么的?你现在就得想好,一会儿跟管教和法官说,他们才能替你转达的。”他摇摇头,“没……”接着不再理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小闹钟,狠命地吸烟。没到十分钟,他就连续抽了三支烟。 监仓门口的小窗户被打开了,李管教从外面递进来一塑料袋热气腾腾的饺子,“接一下,赵立志父母包的。”四哥赶紧接了进来,又亲自从床下的纸盒里找出筷子放在赵立志的面前,“小伙子,吃点吧,这是你爹妈给你亲手包的,香着呢!” 赵立志感激地看了四哥一眼,双手颤抖着拿起筷子夹起一个,细细地嚼起来,嘴里还不住地嘟囔:“十几年了,没吃过……他们一起包……的饺子……”说着,大颗的眼泪流下来滴到塑料袋上。四哥赶紧递给他一张纸,“擦擦,别哭了!像个爷们儿一样!怕啥的,二十年以后你还是条好汉!你既然来到我七班了,那从七班走出去的就没有孬种!”赵立志抬起头看了看四哥勉强点点头,但是几秒之后,他忽然哭出了声。 “我真的不想死啊……”他悲怆的声音顿时渲染了整个七班的空气,所有人都不说话了,面色难过地看着这个即将上路的,只有十九岁的男孩。 过了很久,赵立志终于不哭了,但是颤抖还是没有停止,而且比刚才更加严重。他哆哆嗦嗦地夹起一个饺子,但是怎么都放不到嘴里,最后,他泄气似的把筷子一扔,“算了,不吃了!你们吃吧!”我赶紧把筷子拿起来重新放到他手里,“那怎么行!你赶紧吃了,你爸妈给你包的这顿饺子意义和买的可完全不一样!”他摇摇头,“我真的吃不下了。刚才心里难受,吃下去胃也开始难受了。算了吧,我这辈子没有吃这顿饺子的命了。”说着,把整个塑料袋包起来,“扔了吧,我知道死人饭你们都不吃的。”说着,向我要了一支烟,接着紧盯那个不停转的小闹钟。 时间过得很快,他吃完饭的时候已经接近五点了。我和四哥、肖鹏飞围坐在他的身边一起陪着他抽烟,很久,他终于又说了一句话:“可悲啊,这就要上路了,连爸妈都看不到。我死得太孤独了……”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但是这一次我们都没有劝他,任他痛痛快快地流一次眼泪。好在他知道自己再哭下去一会儿连上车的力气都没有,便很快停了下来。 随着时间的流动,他抖得越来越厉害了。那种状态就好像寒冷的旷野,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矗立于风雪中一样。四哥拿起他的新衣服给他披上,但是依然毫无作用。那是一种从心底散发出的寒冷,再厚的衣服都不能让他停止颤抖。到了后来,他的脚镣也开始随着他的身体一起抖动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金属撞击声。他面色苍白地看着我,“完了,黑白无常拿着铁链子来带我了。” 四哥赶紧瞪了他一眼,“少他娘的胡说!是你自己链子撞在一起的声音!”我上前赶紧一把堵住他的嘴。因为我们心里都清楚,在重刑号,尤其是有着这么多死刑犯的重刑号,即将执行的人说自己听到了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诡异声音,是一件足以让整个监仓翻天的事。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许说听到了怪异。 好在赵立志说话的声音不大,除了我们三人之外,再也没有别人听到。 时间依然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有因为赵立志暗暗的乞求而停顿一刻。 起床铃响起来了,墙上的闹钟也响起来了,更重要的是,监道门也响了起来。赵立柱一把抱起床上自己的衣服,整个人从床铺边上滑了下去。我和四哥两个人赶紧跳下床去拽他,可是却发现怎么样也拽不起来。 监仓门打开,三四个武警站在监道里,寇队看了看瘫软在地上的赵立志,大声命令道:“张毅虎,给赵立志把鞋穿好!另外给他把他的衣服拿着!”我赶紧从床下找出他的新鞋给他套到脚上,又从身上找出他抽剩下的,还有一两根的那盒红塔山放在他衬衣兜里,这才喊:“报告管教,已经穿好了。” “蹲着吧!”寇队点点头,他走进监仓,看了看赵立志,“你还能起来吗?” 赵立志禁闭双眼,一语不发。寇队叹了口气,转身走到监仓门口,对两个武警说:“你们稍微等一分钟,看这样子得不干不净地上路了,我让他们把裤腿绑上然后你们拖出去吧!”说着,从兜里掏出两根绳子,“臧云龙,你叫两个人把这绳子扎在裤腿上!” 四哥赶紧站起来,一招手把苍蝇和小康叫过来,“一人一条腿,扎结实点,快!”两人点点头,用最快的速度接过寇队手中的绳子就要绑。这时赵立志忽然开始急速地往后退,“不要!你们不要绑我!我不去死!”小康把绳子交给苍蝇,上去用食指和拇指一把扣住赵立志的喉结,瞬时把他按倒在地上。四哥快步走上前帮小康按住赵立志,大声喊:“赵立志,你给我冷静点!这不是送你走!是害怕你把屎尿拉到裤腿里!” 赵立志因为喉结被扣住所以根本说不出话来。很快,两根结实的绳子就扎在了他的双腿上。四哥一回头,“寇队,扎好了。一会儿套上外裤,干干净净的,还不难看。”寇队点点头,回头对武警说:“拖出去吧,走是走不了了。” 两个武警几步走了进来,一人一面架起赵立志就往外拖。赵立志哭着:“我不想死啊,我真的不想死啊……你们给我个机会吧,我再也不敢了啊……”但是没有人理会他的哀号,两个身强力壮的武警只用了几秒钟就把他拖了出去。 “哐当!”监仓门被重重地锁上,赵立志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赵立志走了。这个年龄不大,但是背负有惊天罪名的罪犯被一颗红色的子弹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当然,七班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在哪里被枪决的,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尸体有没有被他在医学院学习临床医学的女朋友见到。对于受害人家属来说,他们终于看到恨之入骨的罪犯被依法惩处,但是对于七班这个全部都是犯罪者的集体来说,我们更多的是对这条年轻生命的惋惜。 就如同四哥在赵立志走后说的一句话:“挺好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就犯法了呢?”18 或许是对生命的敬畏,也或许是在七班这个重刑号里提到已经死去的人就是敏感的话题,总之赵立志走后,所有的人都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就连昨天刚刚改判了死缓的刀疤也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默默地抽烟。 吃完早餐,四哥对所有人说:“早上休息,小康和苍蝇你俩值班,其他人睡觉!”于是大家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踏踏实实地睡一会儿。赵立志走了,我和喜全又被调到了下铺,而邢耀祖也没有任何怨言地继续去做他的上铺长。 躺在床上的我根本无法入眠,刚才发生的一幕幕情景依然如同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过。我开始感叹生命的脆弱,感叹法律的严酷。那个昨天下午还在和我聊天、抽烟的男孩儿此时此刻或许已经被押赴刑场枪决。我与他的距离,现在已不仅仅是监内与监外,而是遥遥阴阳两相隔。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慢慢地,我开始陷入蒙眬的状态,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穿着运动服,满脸堆笑的赵立志,又看到了一脸憨厚的四傻,还有吴二柱、何顺……我看到他们每个人都很开心,每个人都扔掉了自己身上的枷锁,像鸟儿一样飞向看守所的高墙之外。忽然,一挺机关枪被架起来,一阵枪响过后,所有妄图冲破电网的鸟儿都被击落。 或许我睡着了吧, 蒙眬中,刀疤一声沉闷的叫声在耳边响起:“刘喜全!我日你们全家女人!我咋没发现你是这么个缺德的狗球东西呐!” 刀疤的声音让所有人都睁开了眼睛,四哥更是一跃而起,大声叫道:“刀疤,你想干什么?” 此时的刀疤脸涨得通红,如同关公附体。喜全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刀疤,一语不发。四哥一转头问苍蝇:“苍蝇,你们两个看到什么了?”苍蝇和小康赶紧摆手,“他俩躺床上小声聊天呢,我们也没听清他们说啥。猛然一下子刀疤就急了。” 四哥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很清楚,作为刀疤和喜全这两个自己再了解不过的人来说,绝不可能做出像自己栽赃刘老鬼那样的龌龊事,而且既然是聊天出了问题,肯定是喜全知道刀疤的什么把柄了。他从床上一回身准备下床,我也赶紧起来从床下找出他的布鞋,拍了拍土递给他。 “其他人继续睡觉!刀疤、喜全,你俩跟我到风场来!”四哥紧盯着这两个僵持不下的人,接着,他一回头冲我摆摆手,“你也出来!跟我一起看看这两个兔崽子要闹什么鬼!”我点点头,紧跟着四哥走进了风场。 第三十二话 在风场的角落,我们四个人围成一圈,四哥先是给自己点燃一支白沙,抽了一口才说:“说说吧,你俩咋回事?” 刀疤低头不语,半天才艰难地抬起头说:“哥,啥事儿都没有,他刚才跟我开玩笑骂我家里人呢!” “放你娘的狗屁!你当我是五班的那个吴二柱吗?”四哥狠狠地弹了弹烟灰,“别他娘的以为我啥事儿都不知道!我扯着马刀砍天下的时候你们都还在娘胎里呢!喜全你说吧!到底什么鬼事情?” 喜全抬去头看看刀疤,又看看我,“四哥,这事儿真的不是一下两下能说清楚的。我只不过就是想活下来……” “刘喜全你这个王八蛋,你想活下去就得让别人给你垫背吗?”一直支支吾吾不肯说话的刀疤忽然又激动起来。四哥一抬手就在刀疤的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让你说话了吗?喜全你接着说!” 喜全满脸的为难之色,他看了看刀疤,“哥,你还是让他说吧,这事儿我说不出口。到时候我说了,他又得埋怨我卖了他。要不大学生说,刀疤跟他说过这事儿,他都知道。”四哥骂骂咧咧地看着我,“连个屁都放不出个完整的来!小虎子你说吧,跟我说实话,别怕他们,我罩着你!” 我本想赶紧拒绝,逃离这趟浑水,但此时刀疤也点了点头,“大学生你说吧,你文化高,一会儿也来评评理,看看刘喜全这个王八蛋是个什么东西做的!” 事到如此,我也知道点头答应。我知道,这事儿肯定和刀疤知道他哥下落的那件事引起的,但是我还是提前问了一句:“你们说的是小林那案子里跑了的那个吧?” 刀疤点点头,“就这事儿,你说吧!”我叹了口气,转向四哥,“哥,小林那个案子里跑了一个运送粉面最多的,你知道吧?”四哥点头,“知道,我看了小林子的起诉书了。” “跑了的那个是刀疤的哥哥,叫赵山……刀疤知道他哥的下落。” 四哥当即一愣,赶紧打手势让我别出声,自己悄悄地走到风场门口往监仓里看了一眼,发现大家都在睡觉这才回来对刀疤说:“你小子不要脑袋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敢瞒着?” 刀疤一脸的哭笑不得,“四哥,我怎么不想要脑袋?这个事儿我跟大学生商量过。我还跟大学生说,一旦我要是二审判了死,那我就得把我哥供出去,这样我就能活下来。四哥你说,我家里就我老娘一个人了,我要是和我哥一起死了,将来连个抱灵牌的人都没有啊!要不是我考虑我娘,打死我也不可能把我哥给出卖了!”刀疤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接着说:“四哥你是看了小林的起诉书的,假如大学生把这个事儿揭发了,那他马上就能释放!我要是说了,那我也能改判了。但是我没想到检察院给我求情,我还没说这件事就给我改了。所以我就下定决心让这个秘密烂到肚子里。可我没想到我跟大学生聊天的时候被喜全听见了,今天早上把赵立志送走之后,他看到大家都睡了就偷偷说让我把我哥的下落告诉他。我肯定不答应,结果他就说要是我不告诉他,那他就把这件事汇报给管教,他照样能活,而我的案子本来就是死缓,要是在这个期间再加上一个包庇,那我肯定就得死了。哥,你说刘喜全这不是害人吗?” 四哥听完,当即恼怒起来,他一甩手给喜全和刀疤一人一个耳光,“你们真他娘的是不想活了啊?刀疤你这事儿一旦捅出去,当时就得给你执行了你信不信?还有你小虎子,天大的事情,你怎么自作主张不告诉我?枉费我对你一片心思!你知不知道这事儿一旦烂了,你就得加判多少年?我到时候怎么跟你爹交代?”四哥又转向喜全,怒气冲冲地说:“喜全,我带你这么长时间,没发现你还是会讹诈啊?人家不答应你,你就点炮是吧?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炮点下去,人家哥俩都得死了?他们老娘你去伺候吗?” 喜全捂着腮帮子,委屈地争辩道:“四哥,我跟了你这么久,从来没有出过岔子。现在兄弟我就是想活命,这个没有问题啊!再说了,现在刀疤都已经改判了,反正他哥肯定也跑不掉,他给我这个人情就是救了我的命啊!” 四哥听到这里一脚踢了出去,正中喜全的胸口,“你猪脑子吗?你进来多久了?小林子案子里的所有同案你认识一个吗?检察院的问你,你打算怎么回答?” “我就说我听小林子说的,反正小林子过几天就要上路了……”喜全唯唯诺诺地说。 “放屁!你当警察都是傻的吗?小林子知道,小林子怎么不早举报?二审都下来了,他不想保命吗?我告诉你喜全,你要是胡闹,不但是刀疤的哥哥,还有你、刀疤本人,还有我和小虎子,都得因为你被加刑!你这一家伙要三个死,两个多蹲好几年你知道吗?” 喜全低着头,“我不会告诉管教你们知道这件事的。我就说是别人告诉我的,等我二审开庭刀疤也服刑去了,肯定不会出事的!” “那我和小虎子呢?”四哥冷冷地盯着喜全。 “我肯定不会说的!四哥,你就让我活下去吧,我求你了!”喜全开始苦苦地哀求四哥允许他做这一次冒险的行动。 四哥烦躁地摇摇头,“不行,你想都不要想!不是我不让你活,是你这个行动太冒险了,搞不好连你自己的命都搭上,你知道吗?”四哥指了指我,“上次小虎子跟你聊的时候也说得很清楚了,你这案子很有可能改判的,因为你根本就不是蓄意入户抢劫!你说你怕个球啊!反正喜全我告诉你,只要我在这儿一天,你就别想用这种办法活命!” 喜全猛的一抬头,“哥,你是不是怕我把你给连累了?” 四哥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我他娘的要是怕被连累,我都是狗养的!我是怕你到时候给小虎子加上一条罪你知不知道?小虎子现在的情况最多两年也就出去了,但要是加个包庇呢?你打算让小虎子三十岁以后再出监吗?再说了,一旦你举报不成,反倒被人说你知情不报,那你二审肯定是活不了了!” 喜全一摆手,“哥,我知道大学生对我好,你对我也好!我就算是卖了自己也不可能卖了你们!但是我确实就这么点机会了,你就给我一次机会吧!”说着,他冲着四哥跪下,咚咚磕了两个头,又转向刀疤,“刀疤哥,我求你了,你就给我这么一个机会吧!你自己跟大学生都说了,你哥跑不了的!求你了!” 四哥一把拽起磕头不停的喜全,“刘喜全,你他娘的是要跟这儿炸号是吗?” 喜全的额头已经磕青了,他直勾勾地看着四哥,“哥,你的地方我不敢炸号,但是我刘喜全要是丢了这个唯一的活命机会,那我就炸了整个石铺山!” 四哥没有话了,一把甩开抓住自己胳膊的喜全,气呼呼地坐在一边抽烟。刀疤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他知道,自己如果肯把这个机会让给喜全,那么就意味着喜全生存下来的希望会更大,但是,他付出的代价就是出卖自己的亲哥哥。 四个人坐在风场里都不说话,各怀心思。我开始极度地担心,如果喜全没有得到刀疤的消息,那么在坐的每一个人都可能被加刑。我看过刑法,第三百六十一条的规定足以让我多在监狱里待上至少三年。而刀疤也极有可能重新被戴上死囚镣。 终于,刀疤开口了,他看了看喜全,“刘喜全,你先到监仓里去一下,我和四哥、大学生聊聊。”喜全看了一眼刀疤,转身走进了监仓。 “刀疤,你怎么打算?”四哥看到喜全的身影消失在风场门口,随即问。 刀疤摇摇头,“我不甘心啊!四哥!我自己都舍不得把我哥给卖了,我怎么可能为了这么个逼崽子就丢了自己的仗义!”说着,他看看我,“大学生,你给我个意见吧,你念书念得多,知道这样的事情怎么处理。” 我赶紧摆手,“你可别指望我,我要是知道这样的事情,也不至于为了几个月工资就到这个地方来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你还是问问四哥。” 四哥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抬头看着天空说:“你要是不撂的话,我担心喜全狗急跳墙,回头连你自己的命都搭上,我看不行你就告诉他吧,喜全做事有分寸,不会忘恩负义地把我们都卖了的!再说了,你这也等于积了阴德了。” 刀疤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我,“大学生,给我根烟抽,让我想几分钟。” 青烟袅袅,刀疤的烟只用了不到两分钟就全部抽完。在这两分钟里,他紧皱眉头,一语不发。这或许是他这一生中最难抉择的一件事,一边是自己的哥哥,一边是自己和喜全的命。 终于,刀疤狠狠地把烟掐灭,“把他叫进来吧,我告诉他!” “你想好了?”四哥拍拍他肩膀。 “想好了!这是个小人,我不能为了保住自己的一个‘仗义’的名声就把自己的命搭上去,另外,四哥和大学生你们也对我挺好的,我不能害了你们。” 四哥点点头,让我去监仓把喜全叫出来。 喜全出来了,满脸的期待,生怕自己的建议被我们三个人坚决反对。他战战兢兢地看着刀疤,紧张得满头都是汗水。 刀疤蔑视地瞪了喜全一眼,“刘喜全你个狗球东西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为了要救你的狗命!我是害怕害了四哥和大学生!我可以告诉你下落,但是我一旦告诉你之后,你得想好怎么把我们三个人掩护过去,否则,我赵峰变成鬼也要弄死你!” 喜全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刀疤哥,你说吧。我刘喜全要是卖了你们三个人,就让我死了以后永远不超生转世!” 刀疤点了点头,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你记住,我就说这一次!忘了我就不说了!我哥现在不在L市了,他在C市十里铺的一个叫孙家寨的小村子里,住在一个叫孙良的农民家。”说完,他重重地靠在墙上不再说话,泪水如泉涌般流了出来。 第三十三话 喜全没说话,闻言马上不停地给刀疤磕头。我和四哥也不说话了,各自拿出一支烟默默的点燃。 忽然,四哥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小声说:“喜全快起来!我感觉有人偷听!” 所有人都一怔,喜全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哥,我去看看!”四哥一把拽住他,“别!惊了他咱们都得完!”说着,他看着我,“大学生,你悄悄进去看一下,看看谁没睡觉,千万别声张。”我点答应一声,赶紧轻声走进监仓。 监仓里一切正常,上下铺躺着的人都发出轻微的鼾声,只有值班的苍蝇和小康坐在地上眉飞色舞地聊天。看到我进去,小康冲我一招手,“来,坐会儿大学生。我跟苍蝇打赌呢,他非说潘金莲是《水浒》里的!我把《金瓶梅》都翻烂了,还不知道潘金莲是《金瓶梅》里的?” 我勉强一笑,“《水浒传》里也有潘金莲,武松的嫂子。” 苍蝇高兴了起来,低声地叫着对小康说:“看见了吧,我跟你说了半天你不信!现在大学生都说话了,你还说啥?拿来吧?”小康叹了一口气,一边从兜里掏出一盒劣质烟递给苍蝇,一边抱怨道:“这俩作者是不是都喜欢潘金莲?非得一起写!害得我损失一包烟!” 我不再理会他俩的争吵,走到风场对四哥说:“看起来好像都睡觉呢,就苍蝇和小康两个人在聊天。” “聊的啥?”四哥赶紧问。 我摇摇头,“俩人打赌潘金莲是不是《水浒》里的人,好像没说其他的。” 四哥抽了口烟,“应该不是他俩,小康和苍蝇一点心眼都没有,都是实在人,他们不会。”喜全凑上来问:“会不会是林杰啊?这是他的同案,说出来价值就更大了。而且他也快上路了,着急等这么个机会呢!”四哥沉思了一阵,“不可能是林杰,他可能知道刀疤知道他哥的下落,但是这小子应该不会。”说着,他看看我,“确定都是睡着的吗?” 我一点头,“反正眼睛都是闭着的,我也不太清楚。要不问问小康和苍蝇他们?” “不行,”四哥一摆手,“问这俩小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倒把偷听的人给惊动了。要不你中午吃饭的时候跟苍蝇聊一聊,然后悄悄问问他早上睡觉的时候都谁去厕所了。我刚才就是觉得厕所里有人才这么说的。” “行,回头吃饭的时候我就问他。”我点头答应。 又嘀咕了几句,四哥看了看太阳,“时间不早了,你们谁要是累的话就去躺一会儿吧。小虎子看看几点了?”我一探头,看了看那个早上被赵立志紧盯的闹钟,“不到十点,还得两个小时才吃饭呢。”四哥点点头,“行,我先躺一会儿去。遇上喜全和刀疤这点逼事儿,整得我后脑勺都要裂开了!”说着,就要往监仓里走,我赶紧跟过去帮他铺床。 四哥还没有躺下,忽然监仓门上的小窗户哗啦一声打开,李管教站在外面喊:“杜坤,提审!”四哥赶紧一拍我,“赶紧把杜坤叫起来,拿个马甲给他。”我慌慌张张地从床上爬下来,结果发现他已经起来了。 我一愣,“你没睡着啊?” 他脸色当即变得很不自然,“睡着了,睡着了,我这是刚醒来,虎子哥。”说着,赶紧接过我手中的黄马甲,趁着管教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迅速溜了出去。我狐疑地看着他慌张的背影,小声对四哥说:“哥,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儿啊?” 四哥看了看我,嘿嘿地笑起来,“你神经了?赶紧睡一会儿吧!一个新来的偷儿还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说着,一转身躺了下去。我叹了一口气,也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躺了下去。 经过一番折腾,我已经毫无倦意。想起刚才喜全跪在地上乞求刀疤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时,那种悲惨的场景几乎让我终身难忘。其实我和四哥都知道,就算刀疤已经改判了死缓,他在服刑后揭发他哥也照样可以获得减刑,但他为什么不说呢?人性的深度,又何止人们想象的那么浅? 眼看着中午吃饭的时间快到了,我坐了起来,先把四哥和肖鹏飞叫醒,然后站在监仓中间喊了一声:“起床了!准备吃饭!”四哥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我睡了多久?” “一个半小时。”我看了看表。 “脑子还是疼。唉,这点破事儿……新来那个偷儿回来了吗?”四哥问。 我摇摇头,“还没有,估计是检察院的提审吧?问清楚案子才可以。”话音未落,监仓门从外面被李管教拉开,杜坤像一只耗子一样溜了进来。 四哥看看他,冷冷地一笑,“说曹操狗就进来啦?检察院提审吗?”杜坤赶紧点点头,“是,哥,检察院的,问了问我的案子。可能是要捕了。” “进来这儿,不捕的太少了!安心待着吧,你这个还不是单纯的盗窃,是属于破坏电力设施了,够你小子蹲几年大牢的!”四哥从床边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慢慢地点燃,“行了,风场等着去吧!一会儿就开饭了。” 杜坤点点头,迅速溜进了风场。我一皱眉,看着四哥,“哥,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儿。这小子平时不是这样,怎么感觉今天慌里慌张的?”四哥点点头,“我也觉得不对。难不成真的是这小子?” 我一惊,赶紧小声说:“哥,要不然我问问去?” “别问。一旦要真的是他偷听的,你一问这事儿反倒烂了。”四哥弹了弹烟灰,“我现在担心的倒不是他听见了,我是怕他想拿这个邀功请赏去,到时候咱们四个都得完蛋!”他想了想,“一会儿吃饭的时候我亲自去问他,你按照我说的去问问苍蝇。如果真的是他,那不管他撂没撂都得砸趴下,否则后患无穷啊!”我点点头,转身帮四哥和肖鹏飞打洗脸水、递鞋子。 很快,午饭铃响了起来,劳动号的人在监道里高喊:“开饭!”我赶紧从床下拿出盛饭的桶和盆放在监仓门口。没过几分钟,李管教便打开了仓门,我迅速地把桶递了出去。就在这个时候,寇队的声音从监道口传来:“把他娘的七班的桶给扔进去!他们还配吃饭?一群狗东西,只配吃屎!” 我和四哥同时愣在了那里,随即,我刚刚递出去的桶被原封不动地扔了进来。寇队的身影紧接着出现在了监仓门口。“杜坤呢?狗东西,给我滚出来!”寇队怒气冲天地喊。四哥赶紧说:“寇队,咋了?杜坤在风场呢!”寇队闻言回头狠狠地瞪了我和四哥一眼,“你们两个狗日的玩意儿,死都不知道是咋死的!”说着,大步流星地朝风场走去。 杜坤正蹲在地上和另外的一个犯人说话,听到寇队的声音顿时吓得一哆嗦。他颤巍巍地站起来,“报告寇队,我在这儿!” 寇队一眼就看到了唯唯诺诺的杜坤,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两个耳光。杜坤弱不禁风的身体哪里承受得了这样的重击,还没等反应过来,人就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寇队依然不肯罢休,冲着躺在地上的杜坤一顿拳打脚踢。四哥赶紧冲上去一把抱住寇队,“寇队,有监控!犯人都不让打犯人呢,何况您还是警察?” 寇队整理了一下警服,“对,妈的,我差点忘了我是个警察!”他一回身看着所有人,“张毅虎、臧云龙、赵峰、刘喜全!你们几个蹲!其他人给我滚回监仓里去!”肖鹏飞吓坏了,赶紧把其他犯人推进监仓,此时躺在地上的杜坤也爬起来要往监仓里钻,被寇队一把拽住领子扔在地上,“你还想跑?全他娘的是你惹出来的事情!” 看着寇队的表情,我们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事了,但是谁都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寇队已经完全被气疯了,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反着就放进了嘴里,结果点了半天都没点着。他气呼呼地把已经烧坏的烟扔掉,又拿出来一支点燃,然后看着杜坤,“狗崽子,你进来几天了?”杜坤赶紧回答:“报告管教,我进来算上今天是第十二天。” “十二天?”寇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杜坤,“十二天了,一点规矩都不知道吗?你知不知道你进来的是什么号儿?娘的,这么大的事情越级直接报告检察院了,你是不是很想立功啊?你先问问你旁边的这几个人,他们会不会让你活着下石铺山!” 杜坤吓坏了,他慌慌张张地摆手,“报告管教,我真的不知道啊,只是刚才检察院的人说要是有什么知道的就可以检举立功,争取少判,我就说了……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还需要跟您说一下啊!” 喜全已经彻底绝望了,但他还是抬起头来,近乎乞求地问寇队:“寇队,没什么事儿吧?他是不是把谁给撂了?跟我们没关系吧?” “没关系?”寇队冷笑一声,“狗日的把你们几个都给卖了!天大的事情你们瞒着我?刘喜全你还打算靠这个活命?想都别想了!赵峰!你现在老老实实跟我说,你哥住的地方你怎么知道的?” 第三十四话 刀疤低着头,“收留我哥那个孙良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当初我带我哥去乡下玩的时候认识的。后来我哥说他有事儿,我就让他先去孙良家住一段时间。” “那你就是知道你哥是什么事儿了?是你让他去的?”寇队急急地问。 刀疤神色慌张的点点头,“知道,是我让他去的,我给孙良打的电话,还给我哥买的车票。” 寇队愣住了,过了好久,他才缓缓地说:“赵峰啊赵峰,你小子真是不想要你的脑袋了啊!你一个贩毒的罪名已经判了死缓,加一个窝藏,你还活得了嘛?” 刀疤顿时瘫软了,脸色瞬时间变得苍白,他身体一倾跪在寇队面前,发狂一样地给寇队磕头,“寇队,求你救救我啊!” 风场里的气氛凝固了。杜坤的三言两语,让刀疤即将面临重新戴上死刑镣,让喜全继续生死未卜。当然,让我和四哥没想到的是:我和他的这次知情不举在法律上并不构成犯罪,最多只是违反了监规,可能会被关一周的禁闭而已。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刀疤要把这个机会留给自己,而根本不愿意让别人用这件事邀功请赏。事实上,如果他在二审开庭之前就把这个消息检举的话,那他很有可能罪加一等,直接被维持死刑判决。而如果他一直把这个消息把握在手里,等到两年之后他被改判了无期之后,这个消息很有可能让他获得减刑。或者说,如果他二审被维持原判,那么他检举他哥藏匿的地方,也很有可能考虑免他一死——毕竟刀疤哥哥的罪名要远大于刀疤自己,而且办案人员现在也正在为找不到这个最大的粉面稻草人(运输毒品的中间人)恼火。刀疤的考虑的确细致,但是他疏忽了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太过于相信别人。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而且是在监仓里非常安静的时候告诉了我。于是,让喜全听到了。在很短的时间内,四哥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但是四哥为了让这盆脏水不泼在自己的身上,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上午听到刀疤自己说出这件事之后装出万分惊诧的表情。再往后,喜全开始乞求刀疤给他这个机会,但刀疤又犯了第二次太过于相信别人的错误。而这次的错误,让知道了这件事的人变成了平时最安静,但是危险最大的一个杜坤。 整个这件事,就如同连环扣一样,紧紧相连、密不可分。刀疤一步走错步步错,最终重新将自己推向了一个新的罪名,而且更可怕的是:刀疤的死缓执行期已经开始,由于他在判决前还有一个窝藏罪未判,假如这件事是他自己说出来的,那他或许还可活下去,但是如果是别人检举,那他就在劫难逃了。 寇队站了起来狠狠地吸烟,他是一个善良的警官,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自己监队里的犯人被判了死缓,又重新被拉上刑场。良久,他摇摇头,“没办法了,要这事儿是汇报给了我,那我还能给你想想办法,但是这小子是直接报给了法院,这边法院一定会通知赵峰的办案单位的。”说着,他复而蹲在杜坤面前,“你跟检察院的人怎么说的?” 杜坤已经被刀疤会被改判死的消息给吓傻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几句话会让两个人走向死路。他战战兢兢地说:“他们就说检举可以立功,可以少判点,我就说了。” “你怎么回答的?说原话!”寇队狠狠地拍了一下杜坤的脑袋。 “我说我上厕所的时候听到他们四个在外面说事情,就听见喜全哥说给他个机会,然后四哥和虎子哥也劝刀疤哥,最后刀疤哥说出了一个地址。然后检察院的问我是不是刀疤给提供的逃跑机会,我说我不知道,但是是他亲哥哥,可能是他提供的吧!” 刀疤终于忍不住了,从地上一跃而起,一脚就把杜坤踢倒在地上,“杜坤我日你妈!老子要是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们全家!”我和四哥赶紧站起来一把拉住刀疤,寇队也站起来气呼呼地说:“赵峰你是不是现在就想被执行?还打人!”刀疤被我和四哥按住动弹不得,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涌出,“杜坤,你就是个狗娘养的逼货啊!我日你妈……” 寇队叹了口气,走到风场门口喊了一声:“肖鹏飞,你出来一下!” “是,寇队!”肖鹏飞急匆匆地从床铺上跳下来跑进风场,“什么事?”寇队指了指蹲在地上的杜坤,“这个先带进去。不许打!另外,没有我的通知谁也不许到风场来!所有人都在监仓里背监规!”肖鹏飞点点头,他当然已经听到了刚才发生在风场里的一切,提起杜坤就扔进了监仓。 寇队坐在了地上,从怀里又拿出一支烟,借着刚才的烟蒂点燃。然后他看了看刀疤,“赵峰,你就是个傻货你知道吗?你哥跑了你知道就行了,你还给他提供地点?这下好了,立功的事情让杜坤那个兔崽子占了,你就等着法院撤销你的缓期执行吧!” 此刻的刀疤已经止住了哭泣,他低着头,苦笑着说:“寇队,可能老天爷这次真的不让我活了。现在警察都已经通知C市公安局了,我估计这会儿孙良和我哥都已经被逮起来了!完了,我本想留着自己减刑的,这下我们哥俩全都完了……” 寇队默不作声,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刀疤这次肯定难逃此劫。他没有想到,昨天那个还兴高采烈地在自己办公室摘下镣铐的男人,这么快就要重新戴上死刑犯专用的戒具。他叹着气,从兜里掏出一支烟递给刀疤,“你要是早早地把这件事告诉我就好了……”说着,他回头瞪着我和四哥,“张毅虎,我让你给死囚做工作,你为什么不把工作的成绩给我汇报?还有你臧云龙,你就不知道问问张毅虎这些人都跟他说了些什么吗?如果这些事情早一天让我知道,那还能到今天这个地步?” 好久不说话的喜全终于开口了:“寇队,您也别怪大学生和四哥,这事儿都怨我。大学生都给我分析了我这案子可以改判,但我还是想要更保险一点,是我害了刀疤啊!”寇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他娘的还好意思张口说这话!你要是不唧唧歪歪的,能让杜坤那个炮手听到吗?这下好了,赵峰的窝藏还是包庇跟你屁关系都没有,你顶天了就是个知情不报,但是赵峰就毁了啊!” 四哥看了看寇队,“寇队,这事儿真的没有一点回转余地吗?”寇队不耐烦地一撇嘴,“有个屁回旋!你怎么跟人家说?说杜坤的检举材料是假的,还是说这件事是赵峰告诉杜坤,让杜坤举报的?谁信?再说了,一旦赵峰这个朋友孙良被捕,你能保证他不把赵峰撂出来?人心隔肚皮,你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那就是说,刀疤这次改判是一定的了?”四哥用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寇队,他也不想让这个跟了自己这么久的、原本已经活下来的人就这样被执行。 寇队摇摇头,“不知道,我又不是法院,我怎么能知道他能不能改判?你自己想想,赵峰的死刑缓刑期是两年,这两年中如果有前罪未判,或者在缓刑期内重新犯罪,都可能被取消缓刑的!赵峰,让你家里人请律师吧!你家里要是有办法把这事儿办成你和杜坤共同举报,那你就有活下来的希望了。” “可是我家请不起律师啊!”刀疤颤抖着声音,“我家里没别人了,老两口靠着低保过日子,哪里有钱请律师?算了,算了,我不想让我爹娘给我花了一大堆钱,最后我还是死了。那我就更对不起他们!” “那你就是想被直接拉刑场去了?”寇队瞪着刀疤问,“活下来多好!你干嘛非要想着死?你现在也别有太大的压力了,不管这事儿最后会不会改判,你现在都得好好的!”说着,他转头看着我和四哥,“明天起把喜全挪到九班,你们俩关禁闭一个星期!跟自己没关系你就可以知情不报了?在法律上治不了你,在我看守所里可有规定治你们!” 四哥点点头,“寇队,关禁闭没关系。但是求您别把小虎子关进去,他身子弱,一个星期的干馒头冷水下去,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儿呢。” “少放屁!”寇队狠狠地骂了四哥一句,“跟我谈条件,当初干啥去了?赵峰的事情你们知道以后为什么不跟我说?关你们一周算轻的!要不是刘喜全要上诉,你们三个一起给我滚进去!” “寇队,问题是小虎子的捕票都签了,这几天检察院的肯定得来提审啊!”四哥还在争辩。 “提审我能不把他放出去吗?少跟我废话!”想了想,寇队又说,“算了,臧云龙你说得在理,关禁闭别到时候把这个大学生给饿死到里头了!算了,你俩都砸上镣!什么时候摘下来看表现!另外,让你们监仓的人帮杜坤收拾好东西,马上换监!” 刀疤听到这句话腾地站了起来,“寇队,你马上把我执行了都行,但是求你把这个狗日的放在号里,就一晚上,明儿早上就给你人!” “你要给我个死人是吗?”寇队骂了起来,“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现在是豁出去了,自己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对吧!门儿都没有!你要是真把这个弄死了,你们全监号的人都得跟着完!”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一转身才发现,刚才聊天的时候不知道谁偷偷地把风场门虚掩了起来。 “娘的,谁把门给关上了……”寇队疑惑地看了看。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一样跳了起来,“糟了!要出事!”19 由于我们几个人在风场里聊得太过专注,所以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风场的铁门是什么时候被人关起了的。寇队起初只是简单地骂了一句,但是一瞬间,他觉得事有蹊跷,赶紧冲进了监仓。 第三十五话 在我们把杜坤单独扔进监仓里的这几分钟,监仓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首先是李管教看到寇队进仓,而且好像在谈什么事,就暂时把监仓门从外面锁起来到其他班开门放饭。这在石铺山是一个常有的现象,寇队和所有的犯人关系都很好,所以他经常会入监,并且让其他管教把自己和犯人关在一起。其次是杜坤已经从一个可以自己走进监仓的人,变成了一个只会呻吟,走路要靠别人抬着的“血人”。 我和四哥跟着寇队跑进监仓的时候,杜坤躺在厕所里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他嘴里塞着不知是谁的臭袜子,脸上、身上都是血。寇队当即冲肖鹏飞大喊:“班长呢?按警报!叫两个杂役来送医务室!”接着一转身,“谁动的手?谁指使的?” 站在厕所门口的苍蝇一举手,“报告寇队,我揍的,没人指使。” 寇队一甩手就给苍蝇脑袋上一巴掌,“你揍的?还挺有正义感的!你当你是谁?谁给你的权利打人?” 苍蝇委屈地捂住脑袋,“寇队,你们刚才在外面说的我都听到了。刀疤平时和我们关系挺好的,而且本来刀疤都活了的,结果让这个狗东西几句话给弄到上路的地步!我就看不惯这种点炮的!再说了,”苍蝇胆怯地看看寇队,“你不是也打他了吗?” 寇队被气得差点笑出来,“好小子,我打你就打是吗?我打他有轻重,你有吗?你平时见过我打人吗?再说了,就是打也轮不到你小子打!要这小子没事儿就算了,真要是叫你给打死了,你们全班都等着加刑!”说完,寇队急匆匆地把躺在地上的杜坤扶起来。又过了一会儿监仓门被打开。李管教带着警械,领着几个劳动号的杂役冲了进来。 “怎么了寇队?” “我没事儿!”寇队摆摆手,“来两个人给他扶医务室检查一下去!走快点!别半路咽了气儿了!” 两个杂役赶紧走上前一人一边把杜坤架了出去。寇队环视了一眼监仓,对李管教说:“拿进来两副中镣一副大镣!中镣给张毅虎和臧云龙砸上,大镣给这只绿头苍蝇砸上!娘的,没有王法了还!”说着他又指指喜全,“给刘喜全换监!扔到九班去!” 喜全一听这消息吓得半死,赶紧拽住寇队的胳膊一个劲地乞求,“寇队,我二审马上要开庭了,你就让我多跟大学生待几天吧!等我开了庭,你把我关禁闭都无所谓啊!”寇队瞪了他一眼,“你他娘的也知道马上开庭了?有那点动心思的时间为什么不早让张毅虎给你写点东西?我看你小子还是不怕死啊!”他沉吟了一下,“行!再给你几天时间!你要是在七班稍微有一点点动静,老子马上给你弄到禁闭室去!”说着,使劲地瞪了一眼我和四哥,转身慌慌张张地往医务室跑去。 寇队走了没多会儿,我和四哥、苍蝇三个人就都被戴上了镣铐。七班的下铺一共九个人,五个人带着镣。一走路哗啦哗啦响成一片,看上去着实悲壮。但是镣铐这个东西并不是长面子的东西,只带了一两个小时,我的脚踝便被磨得生疼。四哥看到后,赶紧让小康给我们几人撕开一条旧衬裤,分别缠在脚镣上。 临近晚上吃饭的时候,李管教重新站到了七班门口。他拉开监仓门喊了一声:“把杜坤的生活用具收拾一下,给我递出来!”小康趁机赶紧凑过去,“李管,杜坤分哪个班了?”李管教狠狠地瞥了小康一眼,“跟你有个鸡毛关系啊!咋,还想打人?” “不是不是!”小康赶紧摆手,“我就想问问,咋样了?” “咋样了?你们打的时候怎么不问问自己?”李管没好气地说。此时的邢耀祖已经收拾好了杜坤简单的行李,双手递了出去。李管接过来,转身关门就走。 李管走后不一会儿,一个杂役送来了四哥家里人带进来的烟、方便面和几盒肉菜。四哥接过来之后赶紧从小窗口问:“从我们班出去那个打伤的小子在几班?”杂役看看四哥,奇怪地问:“一班,就在我们班。咋了四哥?”四哥拆开送进来的精品白沙,抽出四盒递给杂役,“带过去给兄弟们抽。另外跟他们说一声,那是个炮手!” 杂役一愣,“四哥,点你啦?” “何止!”四哥气冲冲地说,“看着我们几个的镣没?都是他点出去的!妈的,刀疤本来都判了缓儿的,现在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首席炮手啊!”杂役脸上忽然一阵激动,“放心吧四哥,今晚兄弟们给他备一桌上等的酒席!准备让他明天进病号班!” “别,悠着点儿!”四哥一摆手,“肉要慢炖才好吃,我可不想他这么早就挂!送到病号监没人治了,而且一堆传染病,让他就这么轻松地过去?”外面的杂役点点头,“知道了四哥!” 杂役走了之后,苍蝇赶紧过来问:“哥,分哪儿了?这个炮手可不能放过!他都快让全七班所有的下铺全带上镣啦!”四哥冷冷地一笑,“放心吧,只要他不调出石铺山,那有他受的罪!” 苍蝇点点头,“这小子绝对得砸扁,否则到哪儿都是祸害。对了四哥,刀疤已经在风场坐了一下午了,下雨都不进来。你去看看吧?”四哥嗯了一声,“确实得跟他聊聊了,我担心他自己钻牛角尖,再做出点什么惊险的事情来,那这七班可真就热闹了!”说着,他从床铺上走下来,拖着脚镣走进了风场。 从中午刀疤知道他被杜坤出卖的消息一直到现在,他已经抽了整整一盒烟了。过量的吸烟甚至让他整个右手食指和拇指都被烟焦油熏黄了。他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看着天空。五月的天气总是会有些许的濛濛细雨,这天下午也是如此。虽然雨非常小,但是地面已经湿漉漉的一片。但是刀疤毫无感觉,一直坐在地上连位置都不动一下。 四哥蹲在他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有牢骚就说出来,憋心里最后把你自己憋疯了!”刀疤抬起头看了一眼我俩,接着依然低下头去,“哥,你们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怎么能不管你!”四哥叹了口气,“兄弟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刚才已经跟杂役打听清楚了,杜坤现在在一班关着。你要是想出气的话,关照那边的兄弟一声就行。” “有什么用?”刀疤摇摇头,“现在就算把他打死了,也顶多算多给我找一个伴儿。我的死缓判决已经是终审判决了,要是再加上前面的窝藏,那缓刑肯定要撤销的……” 四哥坐在了地上,点燃一支烟说:“其实你也没必要那么失望的。一旦要是有其他的办法呢?” 刀疤抬起头,“能有什么办法?现在神仙也救不了我了。杜坤这下好了,至少得少判一两年,但是我和我哥这次就得同时完蛋了……”我摆摆手说:“那一旦你哥和那个孙良已经不在那儿了呢?”刀疤冷冷地一笑,“大学生,你真的是太天真了。孙良住的地方又不是山洞,警察只要问问邻居就知道以前我哥是不是在那里住过了。” “那可不一定!”我坐在刀疤面前,“要是抓不住的话,杜坤检举的内容就没办法核实,你也就可以不承认啊?” 刀疤叹气道:“早晚不还是死?要是我哥自己跑出去的,不认识孙良的话还好一点,我哥肯定不会把我卖了。但是孙良这小子我太了解了,胆子小得还不如一只耗子,警察一问肯定全撂了。” 我不甘心刀疤就这样被一个小人出卖,想了想又说:“那杜坤检举,你也可以检举啊?” “我检举谁?”刀疤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检举你吗?大学生?你在外面杀过人没有?贩过毒没有?炸过大楼没有?现在除了这样的重罪检举能保住我一条命之外,小罪名根本就救不了我。你们还是让我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吧!七班现在成这个样子,我一看见你们身上的镣我就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那你进去待着吧!”四哥站起来拽了拽刀疤,“下午我家里送东西进来了,咱们一块吃点!你在这儿待着,没一会儿就淋感冒了!” 刀疤挣扎着把自己的胳膊从四哥的手中挣脱出来,“哥,我没事的。你就让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吧!再说,进去看见喜全我更烦心。” “那你就打算以后都不见喜全了?”四哥一瞪眼。 他摇摇头,“不是,四哥。都在一个号儿里,想不见都难。但是我这会儿实在是不想见他,你就别为难我了。这件事要不是他的话,可能也不会到这个地步的。” 四哥复而蹲在地上,“刀疤,这事儿你要是这么想的话就是你的不对了。就算是喜全没问你要这个机会,杜坤没有去检举。你哥总有一天会被抓住吧?如果抓住的时候你已经从死缓判到无期,又从无期判到有期,那还好办一点。但是如果你哥是在你的缓刑期内被抓住的呢?你这不是照样还是把窝藏给加上了吗?” “那我可以检举的,我去了监狱就马上检举,他们肯定不能现在就把我拉出去毙了,兴许我还能活命……” “检举?”四哥叹了口气,“刀疤你觉得照你那公驴的脾气,你会在改判死缓之后检举你哥吗?你以为你判了死缓了,这根救命稻草就可以给别人了。但你想过没有,你手里抓着打算给别人的这根草根本就他娘的是根毒草!我一开始还不知道是你自己给你哥找地方,提供机会跑的,要不我一开始也不会让你把这种事说来说去!当时改判前要是就检举了你哥,你根本就到不了这个地步!” “唉……”刀疤使劲地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要是当初不给大学生说就好了。就算跟大学生说,我也该告诉他是我帮我哥跑的,那样的话大学生肯定当时就得让我检举……都怪我啊,自己把活命的机会一脚踢飞了……” 四哥重新站了起来,“行啦,赶紧进去吧!这事儿根本就跟喜全没有一点球毛关系,有啥事进屋再说!娘的,中午就没吃饭,晚上你还不饿啊?我媳妇儿给我送进来的红烧排骨,再泡点方便面!咱哥儿几个填饱肚子慢慢商量事情怎么办!”说着,拽起刀疤就往监仓走。 “四哥,我真的不去了……”刀疤乞求一样地看着四哥,“我真的什么都吃不下。你就放过我吧!”四哥一瞪眼,“操,小虎子,你劝劝这头犟驴!怎么从来没发现刀疤你还是刀枪不入的主呢?”我也赶紧附和着说:“就是刀疤,怎么着你也得吃点东西!再一个,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撤销缓刑的几率小,应该属于另案合并的。你先吃饭,明天早上起来我跟寇队申请一下,请他约一下我的律师我问问。我估计寇队是在吓唬我们。”刀疤一听,猛地抬起头,“大学生,你从哪儿看出寇队在吓唬我们?” 第三十六话 事实上我根本就不知道寇队到底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只是凭感觉说出这样一句话。毕竟在七班中没有一个人是精通法律的,我们的判断最终也是猜测而已。 一个新的想法在我脑海中形成:我要把刚才为了劝慰刀疤的说法变成事实,明天请律师来接见我! 在我和四哥的劝慰下,刀疤终于极不情愿地跟着我们走进了监仓。四嫂在看守所餐厅买的红烧排骨虽然跟外面比在任何方面都相差甚远,但是毕竟我们一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加上长时间肚子里缺乏油水,因此四哥刚一打开塑料袋,一股喷香的气息就扑面而来,馋得几个睡在上铺的、家里没有人管的“穷鬼”当即开始吞咽口水。但是我们几个人都没有丝毫的胃口,除了肖鹏飞开始吃了一两块之外,没有一个人动筷子。 “咋不吃呢?小虎子!你赶紧吃点!大家也快吃!”四哥强作笑容地张罗着。我叹了口气,“四哥,你们吃吧,我一点都不饿。”四哥强行把一块肉夹到我的碗里,“赶紧吃!有啥事儿也得吃饱了才能解决!”接着,他又把肉一块块地夹到了刀疤、喜全、苍蝇、小康和邢耀祖等人的碗里,然后把塑料袋直接递给林杰,“小林子,剩下的全部你包圆儿了。赶紧吃了饭咱们几个商量一下,有机会就一定得抓住!” 一餐饭在沉闷的气氛中吃完,四嫂送进来的菜除了红烧排骨被四哥分配了之外,剩下的几个菜都原封不动地被放在了窗台下面晾开。尽管肖鹏飞看上去绝对地垂涎三尺,但是由于是四哥家送来的菜,也只好眼瞧着一大堆的美食被放置起来。 喜全在很早的时候就曾经跟我说过看守所所有的二铺和一铺不合。因为二铺是大家觉得有威信的,觉得的确称得起“主事的”这个称呼。而一铺则是管教干部任命的,这样的任命就很有可能会导致班长的素质参差不齐。二铺在班里虽然没有名号,但是大权在握,而一铺空有虚名,却只在管教干部入监的时候才能说几句话。也正是因为如此,看到四哥和我们几个他的支持者全部出了麻烦,肖鹏飞顿觉心情大爽。 吃完饭之后,下铺除了肖鹏飞和小林之外,所有的人都坐在了一起。本来是要叫小林一起过来的,但是想到他的日子也不多了,就干脆让他早些休息。小林自己也不愿意参与这些无头无脑的事,自然也乐得轻松。当然,上铺的邢耀祖也和我们坐在了一起,尽管他身居上铺,但是在监仓里所有的待遇与下铺无异。 四哥点燃一支烟,首先说话:“今天的事儿各位都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再多说。现在就一件事,让刀疤的缓儿别给收回去!你们有什么办法就直接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都他娘给我使点劲!”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我赶紧说:“哥,咱不都说好了吗?等明儿一早我就让寇队帮我把律师叫来,我帮刀疤好好问问。”四哥点点头,“这是一个办法,实在不行一会儿你就让监道里的杂役找一下寇队,给说说吧!不过咱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妈的,一个杜坤让我们这么多人砸上了镣,咱得多想几条路子才行!” 没有人说话。 “吱声啊!平时看你们一个个都跟孙猴子一样神通广大,一到动真格的时候就扯开屁眼子窜稀了?”四哥愤怒地嚷嚷。 还是没有人说话。 四哥有些泄气了,“操,要我说你们一个个的都他娘的是饭桶!想点别的办法啊?跟刀疤关系不都挺好的吗?人家遇到难处你们就看热闹呗?” 邢耀祖赶紧摆了摆手,“四哥,真不是我们见死不救。你说咱这要是在外头的话,那你让我们干啥都行。现在我们关在石铺山这个屁地方,连他娘的看个天都得隔着铁丝网,还一个个的都砸着镣,咱就是想办法也办不到啊!……” 四哥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邢耀祖你他娘的说话能不能稍微靠点谱啊,我以为你年长一些说出的话能有用呢,结果跟他们一样都是放屁!你这一会儿铁丝网,一会儿脚镣的,你是打算越狱啊还是袭警啊?” 邢耀祖脸一红,急急地摆手,“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咱们一群人对于法律的东西根本就不懂,就连小虎子现在也只能是猜一猜。还不如等小虎子的律师给个答复,那样我们使劲儿就知道怎么使了,你说是不是四哥?” 就在几个人争论不下的时候,监仓门忽然哐当一声被打开,刘老鬼回来了。 四哥看了看这个几天前在自己的“诡计”之下被扔到禁闭室的男人,嘿嘿一笑,“呦,这是谁回来了?欢迎啊!”刘老鬼蹲在地上,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四哥,“娃,我到石铺山都多少次了,给我这么玩儿阴招的你算第一个!我告诉你,我现在整不过你,但是总有一天肯定让你后悔!” 四哥笑得更厉害了,“哎呀,刘前辈,你他娘的关了这么多天禁闭,这嘴还是比鸭子硬啊!要不要我再使点手段把你搞进去?” 刘老鬼忽然冷笑起来,“你先别说这个。我听说你们七班出事了吧?害我那小子被你们打到一班去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假的呢,进来一看你们的镣,看来真是被报应了啊!自己以为信任的人,把自己卖了吧?”话音刚落,坐在床铺上的邢耀祖和小康就跳了下去,几记重拳把刘老鬼打翻在地。小康边打边喊:“刘老鬼你个狗杂毛,你当七班没有人了是吗?你爷爷今天就让你个杂毛知道知道七班还有没砸镣的呢!” 刘老鬼被打得晕头转向,但是依然嘴硬:“臧老四我操你亲祖宗!你再这么打下去你就不怕加刑吗?我告诉你臧老四,你爷爷我打架无数,挨揍也无数了!你他娘的以为打我我就能软下去吗?想都不要想!只要我刘老鬼在七班一天,你们就别想着过好日子!” 四哥站了起来,一摆手让邢耀祖和小康停手,自己蹲在刘老鬼面前笑呵呵地说:“行,嘴挺硬!不过你也太不要脸了吧?连挨打无数次都好意思说出来?” 刘老鬼依然梗着脖子,“怎么着?还不信你能把我整死在石铺山!” “整死不至于,咱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四哥晃晃头,“但是再创造出一个吴二柱还是完全有可能的。老鬼,你就盼望着管教快点给你换监吧!要不然不知道下一次你又是什么罪过进了禁闭室啦!” “我就不信你还能再找一个杜坤出来!”刘老鬼揉着刚才被邢耀祖打疼的脑袋说。 一个晚上的时间就这样过去。四哥没有再让别人去捉弄刘老鬼,毕竟大家都因为刀疤的事情感到心情不好,而且好几个人脚上都套着镣铐,四哥害怕一旦出了事压都不好压住。倒是刘老鬼自己,一惊一乍地陪着每一拨值班的人一直坐到天亮。 早上放饭的时候,我叫住刚刚换班的寇队,“寇队,我想求您帮个忙。您能不能帮我给我家里人打个电话,让他们安排一下让我的律师今天进来接见我一下?” 寇队一瞪我,“咋了,你也要学杜坤?” 我赶紧摆手,“不是寇队。我跟七班的人都那么好,您觉得有可能吗?再说了,我也不可能背着您直接自作主张啊!我主要是想起一些我的案子的细节,想跟律师聊聊。眼瞧着我就要开庭了,我在这里您虽然很照顾我,但我还是希望少判点,早点出去的。” 寇队点点头,“嗯,这个地方也不是你长久待的地儿。行,我一会儿就给你家里人打电话,让他们尽快给你安排。但是这个有个手续的问题,具体你律师什么时候可以到,那就得看办案单位的手续快不快了。”说完,锁上门转身离去。 一上午的时间在焦急中度过,尤其是刀疤,时不时地都趴到送饭口那里张望一下,然后回到监仓问:“大学生,你的律师到底啥时候到啊?不会是你家人没有通知吧?”如此反复了几次。 中午刚吃晚饭,寇队终于打开了七班的门,“张毅虎,接见!你的律师来了。”我赶紧从床上抓起那件早上刀疤特意给我挑选的编号为“L看1616”的黄马甲,一闪身跑了出去。 提审室的门一被打开,韩律师当即愣住了。因为他每次见到我都是戴着手铐,但是这一次却被砸上了沉重的镣铐。 “这是怎么了?”韩律师问。 我叹了口气,“别提了,监仓里有一个新人把一个判了死缓的犯人给卖了,说他窝藏自己的哥哥,协助逃跑。我们管教急了,把所有知道这件事儿的人都给砸了镣。”说完,我又赶紧抬起头乞求道:“韩律师,求您千万别跟我家里人说,要不他们就太担心了!” 韩律师疑惑地看看我,“不告诉你家人可以,但是你必须得跟我说实话,不是为了别的事情吧?要是再有其他错误必须得让我先知道!” “不是不是!”我晃着戴着镣铐的两只手,“真的是管教干部抱怨我们没有提前告诉他这件事,就给我们锁上了。本来要关禁闭的,因为我还得帮着其他犯人写上诉书,就只给我戴了镣。” “哦,”他点点头,“不是就好。说吧,叫我来什么事?” 我急急地看了看他,“我叫你来就是两个事儿,第一是想问问我案子的进展,第二,我想跟您咨询个法律问题。” “哦?什么问题?”他递给我一支烟。 “是这样的。我们监号里有个因为贩毒,一审被判了死刑的人,前几天二审改判了死缓。他哥哥也是个毒贩,不过不是同案的。一开始是他帮助他哥哥逃跑,后来自己犯了罪,就打算拿着自己哥哥的具体位置换来自己活命的机会。改判了缓儿之后他就把这个事儿给忘记了。我们监仓里还有一个一审被判死刑的,就想让这个已经改判了的人把他哥哥的下落告诉他,这样他就能有机会活下来。这个已经改判的人想了想也同意了,但是没想到说这个事儿的时候被同监号另外一个人听见,就给直接点到了检察院。我是想问一下您,这个已经改判的在没判刑之前等于还有一条包庇罪没有发现,现在已经判了死缓了,会不会取消死缓,直接执行了?” 韩律师一皱眉,“你们这是做的什么买卖?你有时间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的案子吧!” “不不,韩律师,我在考虑自己的案子,”我一脸媚笑地附和,表情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这个已经改判死缓的人在号里挺照顾我的,现在已经被吓坏了。所以我想顺便问问你。” 他点点头,“你让我捋一下,你是说罪犯A已经被判处了死刑,但是二审改判了死缓。但是在没有被羁押之前,A的哥哥犯了罪,A就帮助他哥哥逃跑。在办案过程中A的包庇罪没有被发现,最终被判了死刑。B是A同监号的,B一审判处了死刑,为了活命,就让A把这个消息告诉B,以获得活下去的机会。但是说的过程中被罪犯C知道了,C就拿着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办案检察院。你现在就是问A是不是会被撤销死刑缓期执行的判决,而直接执行死刑?” 我被他一顿A、B、C弄得晕头转向,“韩律师,反正就是那个已经判了死缓的,会不会因为没有被侦查机关发现的包庇罪而撤销死缓?” “这怎么可能?”韩律师摇摇头,“除非没有被判处的罪名是死刑,否则法院不可能轻易就撤销终审判决的。这个包庇罪会另外立案侦查,最终结果会被吸收到死缓的这个罪里。” “那就是说他死不了了?”我站了起来。 “只要漏罪不是死罪,就死不了。” “那包庇窝藏算死罪吗?” “不算。” “那就死不了了?” “对!” 第三十七话 听到刀疤完全没有可能被判死的可能,我顿时兴奋起来。韩律师用奇怪的眼光看了看我,不可思议地摇头。我接着问:“还有一个法律问题要咨询你。” “是关于你的吗?”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冲他耸耸肩,“不是。也是我们监舍里一个请不起律师的小伙子让我替他问的。韩律师,你就好人做到底,再问一个问题,咱们就讨论我的案子好不好?” 这下他看我的眼神更诧异了,“怪不得你妈说你从小就偏执得厉害,我现在算是见识到了!还有这样的人,自己的案子不关心,非得问一个跟你毫无关系的案子。我看你要么就是真在里面闯祸了,要么就是在石铺山待傻了。” “肯定没闯祸,你放心韩律师,我绝不跟你惹麻烦!”我举着右手指天发誓。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行了,说说吧,什么案子?” “是这样的。还有一个人,他在一个网吧上网,看到办公室门虚掩的就起了贼心。先是找了一把水果刀防身,然后去网吧上网。偷东西的时候被发现,就临时起意,抢了发现他的这个女人的钱。跑的时候这女的喊了一声,他就把女的扎了三刀,但是没死。一审判的死刑,罪名是入户抢劫,你说这二审能活吗?” 韩律师沉吟了一会儿,“这个有两个地方需要注意,第一个入户抢劫的‘户’到底是不是包括商业场所,法律上暂时还没有明确的解释(该解释在2005年由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第二个是他是属于临时起意的,而不是蓄意抢劫。只要找个好律师,这事儿估计死不了。但我不保证啊。” 我点点头,“行,那我就知道了。”他看了看我,“没有其他的问题了?” “没有了。” 他哑然失笑,“要说你还真的心大!你爸妈急得跟什么似的,到你这儿连自己的案子问都不问一声。看来你今天急匆匆地把我叫来就是为了给别人问案子的。算了,你不问我也得说。你的案子办得不是很顺利,你们老总死咬住不放,非得把你关起来。” “赔钱也不行?”我的心情顿时急转而下。 “不行,他觉得你家里赔钱是天经地义的。他还冠冕堂皇地说你年龄小,出了这种事情就得好好管一管。现在你的取保是难了,我现在只能想办法给你判少一点。” “那……有可能缓刑吗?” 他摆摆手,“不好说。办缓刑又得花一大堆钱,罚款什么的,我的意见是先观望一下,到时候再看。检察院的还没来吧?” “不知道,”我叹了一口气,“前几天签捕票的时候见到的那个好像是检察院的。之后也没有提审过。可能快开庭才来吧?” 韩律师摇头,“不可能,这个案子还牵扯到劳动部门的事儿,没这么简单。估计这几天就能来一次了。”说着,他站了起来,“你爸妈都在外面,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没有?” “没有,让他们回家吧!每次到L市都得住旅馆,太贵。也别叫他们总买东西给我送了,我在里面挺好的。对了,千万别跟我家人说我砸了镣,也别说我问了你其他人的案子,否则他们会伤心的!” “嗯,”他点点头,透过栅栏看了看我身上的镣,“你别在里面惹事,你爹妈要看见你身上加了这么大的戒具,马上就得伤心死!”说着,他收起东西走出了提审室。 出了提审室,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我一声:“小虎子!”我转身一看,是寇队带着四哥从另外一间提审室里走了出来。寇队冲着押我的管教招招手,“我带回去吧!都是我队里的,一个监的!”我身后的管教看了看四哥的脚镣,“寇队,你们队里怎么这么多极品?一个班里俩砸镣的!” “还有一个在班里关着呢!这群杂碎,天天给我整事儿出来!”寇队抱怨着。我身后的管教哈哈一笑,“砸呗!你瞧三队的老刘多好,不对味就砸!现在人家舒舒服服地在家里待着!” “好个屁!”寇队一翻白眼,“老刘要不是打犯人,能被监狱局通报批评吗?临了要退休了,接了个停职反省的处分!”说着,一把抓过我的手臂,“先回去了,还有好几个提审的。回头上我家下棋去啊!” 路上,我问四哥:“你也提审了?”四哥点点头,“估计是快开庭了,算时间也快差不多了。”说着,他一回头对寇队说:“寇队,等我判了以后,低于三年你就把我留到劳动号做个大杂役呗?天天在监仓里押着,人都要酥了。”寇队瞪了他一眼,“张毅虎留到队里可以修电脑,可以给别人写材料。你干啥?当大爷啊?”四哥赶紧摇头,“我还会做饭呢!以前小虎子都吃过我做的菜,不信你问他!”寇队不耐烦地一摆手,“行了行了,等判了再说吧!这才什么时候,就跟我说这个!” 走到监道口时,寇队忽然停住,“你俩出来的时候,号里谁值班?”四哥回头看着他,“肖鹏飞啊?怎么了寇队。白天都不设置专门值班员的,都是班长值班。” 寇队迟疑了一下,“我总感觉有点不对劲。回头调整一下,让肖鹏飞到别的班去吧。重刑号他守着我不放心。臧云龙你当班长,至于设二铺的事儿你自己掂量,别让张毅虎做就行。他太柔了,干不了二铺。对了,一会儿回去看看他们都怎么样,我老感觉像要出事。” 四哥笑了笑,“寇队,你这是精神太紧张了。七班能出啥事儿?”寇队白了他一样,“出的事儿还少吗?赶紧走吧!” 回到监仓时大家都已经睡觉了。由于苍蝇被砸了脚镣,所以只好由小康和邢耀祖做这一周的午睡值班员。按道理来说,像想邢耀祖这样的杀人犯是不会被安排任何值班工作的,但是七班在杜坤的影响下,几乎所有的下铺都带上了镣铐,所以万般无奈之下肖鹏飞只好让邢耀祖值班。 看到我和四哥进去,邢耀祖赶紧站起身,“四哥,小虎子你们回来了?”四哥点点头,“咋是你值班呢?” “班长说下铺实在腾不出其他的值班员了,上铺又从来没有午睡班的安排,就让我值了。”邢耀祖笑着跟四哥解释。 “那怎么行!”四哥大声说,“重刑犯不允许安排值班,这是石铺山多少年的规矩了!这不是乱安排吗?”他抬起头,拽了拽总算在上铺找到栖身地的刘老鬼,“前辈,下来值班吧?上铺都是晚班,下铺现在也没办法值午睡班了啊!” 刘老鬼一脸怨气地爬起来,“我昨天晚上不是值班了吗?”四哥一探手,不可置否地说:“昨天晚上值班也没有人安排你啊!本来你作为前辈就应该在白天值午睡班的!快点下来吧!我和小虎子刚提审完,实在累得不信了。前辈,你一定要帮我们站好岗啊!”说着,他冲邢耀祖一挥手,“当哥的怎么没有哥样子呢?赶紧上去睡觉去!”说完,径自躺下。我悄悄地看了一眼肖鹏飞,他没说一句话,只是用力拽了拽被子接着装作睡着。 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我也赶紧躺在了床上,没想到刚躺下,刀疤就挪到我的身边小声问:“大学生,你问了吗?” 我赶紧一转头,“你没睡啊!问了!放心吧,律师刚才告诉我了,说你这个案子应该是属于死缓之外的未决罪,如果未决罪不是死刑的话,那么顶多就是另案调查,最后吸收到缓刑期内。” 刀疤眼睛一亮,“那就是说我不用死了?” 我点点头,“当然了,窝藏包庇又不是什么死罪,肯定是要吸收到死缓里面去,一起执行死缓。再说了,你和你哥是直系亲属,这样的窝藏包庇在法律判定上也是可以讲一讲情理的。总之一句话,继续准备到监狱耗刑期去吧!” 刀疤闻言愣住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一骨碌从床上翻了起来,兴奋地叫:“大学生,我赵峰这辈子只要能出去,你想要啥我满足你啥!太他娘惊险了,我刀疤都在鬼门关转两回了!” 刚被四哥从被窝里拽出来的刘老鬼昨晚一宿没睡,这会儿坐在木板上刚打算打个盹儿,就刀疤的一声大叫吓得一哆嗦,他揉揉眼睛,骂骂咧咧地说:“日你大爷的刀疤子,你作死啊?大家都在睡觉你没看见吗?” 刀疤脸一沉,“球毛鬼,爷爷我高兴了喊几声,跟你有个吊毛关系?”刘老鬼站了起来阴阳怪气地叫道:“这他娘的还是我当年待过的石铺山吗?怎么一个鸡毛小犯都跟我炸翅起来了?” “你的意思是想跟我聊点儿石铺山的历史呗?”刀疤下床穿上鞋,弯着腰紧盯着比自己至少矮一头的刘老鬼。我赶紧一把拽住刀疤,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就坐一会儿吧!你难道还想走第三趟鬼门关吗?” 刀疤一把甩开我的胳膊,“大学生,这事儿你就别管了!” 就在这时候,监仓门忽然哐当一声被打开,寇队出现在监仓外面,“张毅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20 寇队打开监室门的时候,刀疤正在和刘老鬼对峙。看到寇队的到来,刀疤赶紧坐下不语。而刘老鬼则咋咋呼呼地说:“寇队,这个毛头小伙子打算欺负我啊!”寇队一愣,随即啐了一口唾沫,“刘老鬼,我怎么就这么不相信你个老贼说的话呢?你来石铺山多少次了?你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赵峰还没出生吧!”说着又转向刀疤,“赵峰,你是不是等不及死给自己找近道呢?午休时间,赶紧睡觉!” 刀疤一脸的委屈,“寇队,我哪儿能欺负他啊?我刚才跟大学生聊天,大学生跟我聊了聊我前面那个窝藏的事情,我一高兴声音就大了点……” “行了行了,赶紧关了你的喇叭睡觉去!”说着,寇队不耐烦地带我走出了监仓。 第三十八话 进了管教办公室,寇队从茶几底下踢出一个小凳子示意我坐下,然后递给我一支烟说:“你们班最近风波不停啊!跟我说说咋回事?” 我接过烟,赶紧摇摇头说:“寇队,其实从我进来那天起就这样,我以为一直都是这样呢。可能是重刑号犯人的压力太重吧?”寇队点点头,“倒是有这个可能,但是你们班现在说是重刑号,真正的重刑就那么几个。而且大概知道啥时候上路的也就只有林杰一个人,还有个屁压力?还是你们工作没做好。我开始把你分到重刑号的目的也是因为你和臧云龙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了,一是他可以照顾你的生活,再就是你是个大学生,他又有点威信,管重刑号应该没有问题。现在这个情况还是没有改观,说明你们的方法还是不对。” 我低下头沉默不语,寇队接着说:“你分到七班之后,就送走了一个赵立志,这事儿办得挺好的,当时他接复核的时候也挺配合的。但是除了这个之外,你看看杜坤、刘喜全、赵峰、刘老鬼这些人,哪一个消停了?你可不能以为你自己的工作就只有安抚死囚一项啊!我把你安排到七班,也算是我的一个改造实验,冒着风险做的,你可不能让我在所长面前没办法交代!” 我赶紧点头,“寇队,我一定尽量完成您给我的任务。” 寇队满意地笑了笑,接着说:“你还得考虑你自己的案子,毕竟这个事儿才是大事。我听其他管教说你今天早上见律师就是为了给刘喜全和赵峰问案子?” “嗯,”我脸一红,“我没敢跟您说,我怕你不让我接见。他俩到现在都没请律师,而且法律上的事情我们都不怎么明白。所以……” “这是好事!帮助别人做一些事情,达到安抚其他人犯心理状态的目的。我还打算表扬你呢!但是你个兔崽子也不能心大到连自己的案子都不过问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谈吗?” 我摇摇头。 “刚才你父母在外面听了律师说的你的状况,一定要跟我见见面。我就出去跟他们聊了几句。你现在的心理状况他们非常担心,害怕你到时候考虑不好自己的案子,一下子漏掉主要细节,再给多判几年。你说哪头划算?” 我一惊,慌忙站起来,“寇队,那您跟我父母怎么说的?” 寇队一伸手轻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接着说:“我跟他们说了你的情况,还特意表扬了你。但是你小子也别太大公无私了,有空的时候自己看看刑法,说不定在开庭自我申辩的时候会有很大作用的!我刚才也提到臧云龙在里面照顾你,看得出来你父亲对臧云龙很信任,所以生活上他们不太担心了,主要就是你的想法问题。你可一定得改一改,我看你父母人都特别好,别再让他们失望了。你要是自己都准备不好,到时候一开庭胡言乱语,那你父母就得怪我给你安排其他工作了。懂吗?” “我懂,谢谢寇队!” “别谢我,”寇队一挥手,“你这案子也不大,到时候我肯定想办法把你留所里。这个事儿我今天跟你父母也说了。一旦你开庭,而且没判上缓刑,那到时候减刑的时候只要你工作做得好,所里肯定都会考虑你。所以你现在两方面都得兼顾!你们七班最近实在太乱了,我总感觉还得有些事发生。明天我就把肖鹏飞调到少年号当班长去,你得好好和臧云龙配合!我们二队一直是先进队,可别因为你们七班把我整个队里的荣誉给丢了,知道吗?” “是,我知道了寇队!” “对了,”寇队走到自己办公桌前,拿出两条烟、两箱方便面和两大包火腿肠、卤蛋,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新的刑法和劳动法递给我,“这是你父母让我转交给你的。他们本来要在看守所的商店里买东西,我没让。这里东西太贵了!这些都是你父母从外面超市买的,你妈让我跟你说需要什么她再买,只要你自己安心考虑自己的案情就行。”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之前总听说看守所里的警察不拿犯人当人看,不拿犯人家属当人看,但是现在看到寇队,我才知道原来以前那些话都是谣言。就算那些话是真的,那么我眼前的这个寇队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我正打算放下东西感谢寇队,忽然,墙上挂着的警报器大作,上面的数字显示:七班又出事了。 寇队一惊,“娘的,你们班又出毛病了!”他转身从里屋叫出李管:“小李,这个人你帮我送回来,我先过去看看!”说着,疾步走出了管教办公室。 等李管磨磨蹭蹭地拿好警械,带我回到监仓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五分钟之后了。我忽然发现这不是一般的建仓内小摩擦,事情很大。因为我看到有两个劳动号架着刘老鬼疲软的身体走了出来,后面另有两个劳动号的人压着满脸惊恐的刀疤。 我来不及把拿进来的东西放到床铺下,只是往床上一扔,赶紧拽着脚镣跑到了风场。所有人都蹲在那里不说话,寇队一个人站在风场门口大发雷霆。 “我他娘的就几分钟没看监控,你们就给我弄出这么大的事情。肖鹏飞!你这个班长是怎么当的?” 肖鹏飞一脸的委屈,“寇队,我真的没注意啊!我们几个在监仓里找东西,直到他们喊了几声我才注意的。等出去看的时候刘桂都已经躺下了!” “当时谁在风场里?谁看到了?”寇队气呼呼地问。当初和我一起到七班的林鑫、小康、苍蝇几个人举起了手,“报告,当时我们几个人在风场里晒太阳,我们看见了。” “什么情况?为什么打起来了?林鑫,你说!” 林鑫赶紧点点头,自从他入七班以来,这是他的第一次公开说话:“报告政府,刚才苍蝇和小康正在风场里聊天,我在背监规,结果就看见赵峰先出来了。他出来以后刚开始心情挺好,还给了我一根烟,问我是什么案子进来的。结果刚说了几句刘桂就出来,骂骂咧咧地说赵峰是个怂包软蛋,说要是在以前,早就死在他手里了……” “他还说他们全家女人都是破鞋呐!”苍蝇愣头愣脑地插话,“说他妈是破B,跟村里每个男人都乱搞,说他到现在连自己老子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闭嘴!”寇队大怒,“让你张嘴了吗?林鑫你接着说!” 苍蝇吓得一哆嗦,赶紧低下头去,林鑫又说:“刚开始赵峰一句话都没说,后来刘桂说了这几句话之后,还在赵峰的后脑勺上拍了几下,然后赵峰就急了,站起来一把把刘桂踢倒,在他脑袋上使劲用脚踢。等我们拉住他的时候,刘桂就已经不动了。” 寇队气坏了,一转身看着肖鹏飞和四哥,“你俩吃干饭的吗?外面吵了起来都不知道出来看看!” 四哥赶紧说:“寇队,你带小虎子走的时候还是午睡时间,我睡着了啊!”肖鹏飞也接着说:“我也没注意,当时我让邢耀祖帮我在床底下找一盒火柴。他第一次到床底下,我就蹲在地上给他指地方,等和臧云龙听到动静的时候出去已经晚了,所以我赶紧按了报警铃。” 寇队气得脸通红,穿着粗气骂道:“二队多少年都没出过这样的事了,你们就瞧着吧,一旦这老鬼要是死在监狱你,你们一个个都没好日子过!”说着,转身跑出了监仓门,去看刘老鬼的状况。 我赶紧跑到四哥面前小声说:“哥,你不在现场吧?”四哥摇摇头,“我没那么傻,当时你一出去我就醒了,他俩吵我就根本没往心里去,等我出去的时候刘老鬼都没有动静了。” “那刀疤咋被寇队带走了?” “关禁闭了。我看那样子刘老鬼不死也丢半条命了,刀疤又得去鬼门关了……”四哥点燃一支烟叹着气说。 我呆住了,一个刚刚获得活下去机会的人就这样又来到了生死的边界。我颤抖着声音问:“四哥,刘老鬼不死的话没事儿吧?” “不死的话刀疤还有机会,大不了就算个打架斗殴,违反监规而已。但是要是死了……刀疤肯定逃不过去了。” “那……他能死吗?”我用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四哥。 “不好说,我开书店的时候看过不少医学书。林鑫说他看见刀疤往老鬼的脑袋上踢了,现在老鬼又昏死了过去。我怕是颅内出血……要是出血少的话还没事,要是多了,轻则偏瘫、瘫痪,要是重了……” “重了怎么样?”我赶紧问。 “我怕是现在他已经死了。” 我不说话了,静静地坐在床铺上发呆。七班所有和刀疤有过莫逆之交的人都开始焦急地等待从医务室传来的消息。尽管我们都知道,只要刘老鬼只是暂时性的昏厥,那么很快刀疤就会从禁闭室回来。但是一旦刘老鬼瘫痪、甚至死亡,那么刀疤的下一步就只能是从禁闭室关到其他队,然后等待法院撤销死缓判决,最终被执行死刑。 我魂不守舍地把刚才扔在床上的、家里带来的东西一件件地整理到床铺下面的“小仓库”里,这里已经有很多即将过期的袋装鸡翅、鸡爪、火腿肠等东西,都是监仓里其他犯人家里送来后被“集中管理”的。我找出了一些马上就要过期的东西搬了出来,又把今天我新拿进来的东西放进去。做完这一切,我跟四哥说:“哥,这些都快过期了,要不分给上铺的吃了吧!” 第三十九话 四哥点点头,“行,但是今天先别发,等肖鹏飞走了之后吧!有些时候小东西也能收买人心,我可不想自己的号里多出了来几个刀疤和刘老鬼。还有多少白沙?” “六条,另外还有一条精白沙和一条‘一支笔’。剩下的大概还有十几条两块钱的烟。” “拿出来一条白沙,回头求寇队给刀疤送过去。这小子看来在二队是没办法待了,拿着点东西到别的队也能混得好一点。”四哥叹着气说。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寇队又入监了。他让李管把他锁在监仓里,自已径直走到风场喊了一声:“都出来,给我汇报思想!” 在看守所里给管教汇报思想是经常有的事,一般情况下,管教干部隔一两个星期就会入监一次,用几个小时的时间询问所有犯人的生活状态、观察认罪态度。但是这一次,寇队是打算亲自整顿七班现在混乱不堪的局面。 所以七班的成员分成四排,整整齐齐地面对着寇队坐下。他扫视了一眼众人,叹着气说:“刘桂被送医院去了,咱所里医务所没办法,只能拉到劳改医院去。所以,接下来赵峰会有什么结果你们心里应该都清楚。”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举起手问:“寇队,刘桂伤得到底重不重?会不会死?”寇队摇摇头,“死不死我不知道,反正到现在还在昏迷状况。而且所长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就算是不死,赵峰的死缓也会有问题了。” “那上次那个检举的事情呢?他要是现在再检举呢?” “检举机会早就被杜坤抢走了,你不知道吗?”寇队紧盯着我,“再说昨天我通过一些关系问了一下,那刀疤哥哥和他那个朋友半年前就转移地点了,他赵峰上哪儿找去?半年前他还在看守所里成天就知道欺负别人呢!”说完,他冲我摆摆手,“我中午已经跟你说过了,你现在就是准备自己的材料准备开庭。别把自己当没事儿人一样,天天就为了别人服务,根本不关心自己的事!坐下!” 我没话说了,只好低着头沉默不语。寇队又找了四哥、肖鹏飞、邢耀祖等人询问认罪态度和开庭的准备情况,但是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从刀疤改判那天起,到今天也不过两三天的时间,而刀疤却让自己在鬼门关走过了太多个来回。假如那天杜坤没有听到我们说的话,也许刀疤今天或者明天就要上监狱去服刑,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了。但是现在,刀疤却一个人被关在禁闭室里,过着伸手不见五指的生活。我帮不了这个只认识一个月不到的朋友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送往法场。或许,我连给他写遗书的机会都没有了。这个让我惋惜到甚至心痛的汉子,在不久的将来,将从人们的眼前消失,从这个现实的世界跨入虚幻。 我很难过,我甚至万分希望这个原本善良仗义,但是意气用事的人能够活下去,能够好好地重新做一次人。对于他自己犯下的罪,他忏悔。但是他每一次的犯罪几乎都是因为过于偏激的思考问题方式而导致的。如果不是石勇让他哥哥贩毒,刀疤会为了找石勇算账而亲身涉法吗?如果不是为了把活着的机会留给喜全,那么他的秘密会让杜坤听到吗?如果杜坤没有听到这个消息,那么刀疤一定在收拾行囊打算离开石铺山,去一个新的世界里度过接下来若干年的囹圄生活,也就不会因为刘老鬼而将自己活下去的机会一脚踢走。 可法律就是法律,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意气用事就可以不接受惩罚。或许,这就是刀疤的命吧。此时此刻,我唯一的祈求就是他在上法场之前可以让我们再见一面。 一个多小时后,寇队站起身要走了,我不知道他都说了什么,只是看到肖鹏飞磨磨蹭蹭地回到监仓里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看得出来,他是舍不得这里的。但他必须得走,因为寇队早已打算将他调到少年号做班长。他很清楚,无论他去哪里,自己在七班所建立下的所有的威信都需要重新开始。 肖鹏飞走了,从此七班变成了四哥的天下。在他的授意下,小康帮着我把他的行李从二铺挪到一铺,又把邢耀祖的铺位从上面挪下来,直接做了二铺。而我,紧靠着四哥和邢耀祖,成了真正的“水娃”。接近黄昏时,我们终于收拾完毕。而放饭的大杂役也给四哥带进来了一个最新的消息:刘老鬼没有死,只是颅内出血很可能导致偏瘫。听到这个消息我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刀疤这次肯定要被撤销死缓了。 四哥看我心情沉闷的样子,很快就猜出我是因为刀疤的事烦心。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行了,先盛饭吧!你不盛饭就没有人敢动饭勺子。刀疤的事情我觉得也挺可惜的,但是这里是看守所,而且犯法就是犯法,谁都没招。等刀疤禁闭结束以后,咱们想办法给他在别的队铺个路,也算和他兄弟一场没亏待他了。” 吃饭的时候林子坐在了我旁边,他拿着那个刚才分给他的卤蛋递给我,“大学生,你自己盛饭,怎么还分不到实惠?”我苦笑着摇摇头,“吃不下,你吃吧!”他用力把卤蛋塞到我手里,“我知道你为刀疤的事儿闹心,和你做朋友真的是没的说。但是你看我现在都能坦然面对自己的事儿了,你也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寇队说得在理,你还有自己的案子要考虑清楚。” 我忽然想起来明天就是六月一日了,也是林子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月。在这个监仓里,下铺的几个人和我关系都不错。眼瞧着林子也要走了,我猛然间有种想哭的感觉。 “你的遗书都写完了吗?”我看看林子。 他笑着点点头,“写完了,这几天也没顾得上跟你说,自己随便写了一下。我现在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哪怕明天上路都没关系。” “不怕了?” “呵呵,”他笑了一声,把头靠在墙壁上,“怕有什么用?最终还不得受那一下子?我现在也想明白了,人这辈子怎么都得死,我就是比别人死得难看点罢了。你不是说想想办法我就可以转世投胎吗?下辈子做个好人就可以了。对了大学生,我走那天得求你给我帮个忙。” “什么?你说吧,能帮到的一定帮!”我认真地看着他。我已经错过了帮助刀疤顺利到监狱服刑的机会,我不能再错过给任何人帮助的机会。在看守所,每个人都需要帮助。 “其实也没什么,”他忽然严肃起来,“从我上路的那一刻开始,你帮我点一支烟在监仓里放着。千万让它着到根再灭,这样我就不用被补枪了。” 我疑惑地看看他,但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毕竟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我完全可以做得到。他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留下我一个人为自己、为刀疤、为林子、为整个监仓的人感到万分的可惜和悲哀。 四班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了,四哥做了班长之后,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想办法让大家忙起来。用四哥的话说:七班和任何班都不一样,重刑犯太多。一旦气氛太压抑的话,会让这些在不久的将来上路的人因崩溃而炸号。每天除了我、喜全和四哥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得找活干,实在没有活的时候,四哥就让我给大家讲故事。 在刀疤的事件发生后,喜全变得出奇的老实。递交了上诉书之后他就再也不说话了,也许是因为担心自己的二审判决会维持原判,也或许是因为刀疤的事情让他内疚不已。 沉默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在我们带上镣铐的第七天,也就是在寇队答应我们要摘镣的这一天,七班爆发了。 和往常一样,这一天所有的一切都看似平静地进行着:起床,早操、吃饭,学习。临近十点多的时候,监仓门忽然被打开,寇队高喊着:“七班,收人!”我闻声赶紧从风场跑出去,打算给新人做入号检查——自从喜全被判死之后,七班的这项工作一直由我来做。但是当我站在监仓门口,仔细看清楚这个犯人的时候,我当即愣住了。 那是疯子吴二柱。 在七班见过吴二柱的只有我和林鑫。所以当这个黑糊糊的影子从外面钻进来时,我顿时有点分不清到底是不是他,于是赶紧喊了一声:“林鑫,你出来一下!”坐在风场的林鑫听见我叫他,赶紧跑到了监仓。 “吴二柱!”林鑫惊叫一声,“怎么送到我们班来了?” 我赶紧趴在监室门的小窗口上,对即将离去的寇队说:“寇队,能不能给他换个班?现在仓里本来就气氛压抑,你再把他送进来,一旦他犯病了怎么办?” 寇队摇摇头,“放心吧!他这个间歇性的,只要不太刺激他就肯定不会发病的。现在其他班都满员了,这个还是个杀了人的,只能放你们班了。”说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听到监仓里吵吵闹闹的,四哥和邢耀祖也出来了。四哥看了看地上蹲着的人:“咋回事儿啊,审一下扔风场不就行了嘛?”我赶紧摆手,“哥,这个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四哥一脸的满不在乎。 “这个……这个是五班被胡磊他们逼疯那个!吴二柱!”我悄悄地跟他说。 “吴二柱!”四哥大惊,“怎么把这个疯子放进来了?”邢耀祖赶紧上前做手势,“四哥,先别声张!现在号儿里气氛这么压抑,让他们知道是吴二柱进来了,不得炸号啊!”四哥皱着眉点点头,对林鑫说:“你到风场待着去,别人问就说不认识。先别让他们进来!” 林鑫赶紧点头跑回风场,四哥和邢耀祖缓缓地坐下来,对着蹲在地上的吴二柱轻声说:“叫啥名字?” “吴二柱,山东曲阜的。”他抬起头来,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四哥。 “孔子的故乡啊!啥案子进来的?”四哥声音温和,生怕稍微严厉就会将他的病根激发。 吴二柱冲着四哥憨憨的一笑,“杀人,杀了四个。估计这回得死了。” “嗯,”四哥点点头,“在七班不像在其他班。你只要老老实实地认罪,我们都不会为难你。从哪儿过来的?” “谢谢大哥了,我是从医院回来的。刚看完病。我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但是现在好了。大哥放心,我肯定会老老实实的。” “这就好,”四哥满意地笑笑,转头看看我,“小虎子,咱俩去风场跟他们说一下,老邢你先看着点他。” 第四十话 回到风场,四哥看着正在齐声阅读监规的众人先摆摆手,接着点燃一支烟说:“今儿咱们号里来个新犯人,这个犯人比较特殊,所以我得提前跟大家说一声。一旦要是出了问题,那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坐在前排的苍蝇问:“哥,大案啊?我以前见过公安部督办的大案,连名字都没有,就是个编号!” 四哥摆摆手,“不是督办的,就一个做了人的,四个。不过你们他娘的给我记住,这人谁都不许碰,而且连重话都不能说一句!说话的时候都给我记住,谁要是敢跟他大声说话,我他娘的砸断他的腿!” “为啥呀四哥,你兄弟啊?”小康问。 四哥厌恶地摇摇头,“操,我才没这样的兄弟!以前五班过来的,吴二柱。” 顿时,风场上的人都怔住了。在看守所里,什么大案子都不怕,可就怕杀了人的,还是个精神病。据说在几年前石铺山就关了一个杀了人的精神病。当时进来的时候外面入监检查没做好,就给放进来了。但是当天晚上就在监仓又杀了三个。 良久,小康第一个打破了沉默:“四哥,他……现在没犯病吧?” 四哥瞪了他一眼,“犯个球!这个是间歇性的,只要对他好一点,别刺激他就没有关系!这个快,可能过几天就得换到其他地方去了。” “那要是他忽然犯病呢?”小康又问。 还没等四哥说话,苍蝇忽然站了起来,“犯病我就砸死他!我就不信治不了一个精神病了!”四哥一伸手就给苍蝇脑袋上一巴掌,“操,连镣都没摘呢就想着打人?我告诉你们,这个人现在和正常人一模一样,只要对他好点,肯定顺顺利利地过去!我听小虎子说过这个人,也就是个能装逼耍横的,你要真对他厉害,他马上就软了。” 说完,四哥让喜全带着大家继续阅读监规,自己带着我回到了监仓。此时的邢耀祖正在和吴二柱聊天。四哥看了看他,说:“老邢,回头让林鑫做上铺长吧。这几天我们先挤一挤,得让吴二柱在小康和苍蝇中间睡,这样也好管一点。” 邢耀祖摇摇头,“林鑫做上铺长我没意见,可让他睡到苍蝇和小康中间……四哥,苍蝇还没摘镣呢!” 四哥一摆手,“没事儿,我估摸着今天也差不多该摘镣了,都一个星期了。一会儿我跟寇队说说,哪怕先把苍蝇和小虎子的镣摘了,小虎子遭不了这个罪。”蹲在地上的吴二柱也点点头,“哥,你就放心吧!你对我好,我肯定也回报你!我这病一般情况下都不会犯的,我也就一个农民,能给你添乱吗?” 四哥冲他点点头,“嗯,这就好。你就安心在咱们号儿里待着,一天也不让你干别的事儿。” 正说着话,忽然邢耀祖说:“四哥,你听听外面的动静,好像不是背监规的动静!”四哥定下心神一听,果然,外面背监规的声音已经寥寥无几,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议论声。邢耀祖脸一沉,“哥,他们说吴二柱的事情呢。咱得出去看看。”四哥一扔手上的烟头,“走,看看去,这是要炸号啊!” 监仓外面已经吵成一锅粥了,苍蝇和小康两个人正在咋咋呼呼地骂着让他们安静下来,但是他俩的骂声没有一个人听。他们的讨论话题只有一个:吴二柱的到来会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 “都要炸号是吗?”四哥大吼一声,终于,风场里没有人说话了。四哥怒气冲天地说:“来个新犯就把你们激动成这个球样子,要是再来一个你们是不是就他娘的高潮了?我告诉你们,现在这个吴二柱根本就和正常人啥区别都没有,你们要是再他娘的炸翅,我今天晚上就重新给你们过过门!” 四哥气呼呼地坐下,“吴二柱我安排到下铺睡了,就算他娘的出事,也是下铺的人帮你们挡死!操,跟你们上铺的有个鸡毛关系?一天天的连个管的人都没有,要不是政府每天放饭,你们这群狗操的早就饿死了!谁他娘的再跟我炸翅一声试试?” 这时一个灰头土脸的犯人站了起来,“报告班长,现在你们下铺的几位大哥都戴着镣,那要是出事儿怎么办?” “出你娘个逼事儿!”四哥骂道,“老子戴着镣砸你这样的四个都不费劲你们信不信?都他娘的炸!小虎子!”他一转头,“今晚上盛饭就给我指定的几个人盛,剩下的全都给我饿着!吃饱了就炸,你们逼事儿挺多啊?”一听到四哥要断粮,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其实炸号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人,全都是在上铺睡觉的。平时他们连个响屁都不放,但是不知道今天吃了什么豹子胆。 正在四哥继续训话的时候,忽然监仓门又一次打开。我回头望去,顿时欣喜若狂地猛然跳起来,对着寇队拽着的那个身带镣铐的人,“刀疤!回来啦?” 一众人一听到是刀疤回来,赶紧一起涌到风场门口。寇队一皱眉,“都上风场蹲着去!臧云龙,你和张毅虎两个人收拾一下赵峰的东西。他是来拿东西换监的!”我一愣,“那……他不在七班住了吗?” “住个屁!刘老鬼的事情现在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法院、检察院的都来过。现在把他留在七班,不是等着和你们串供吗?” “那他会留在七队吗?”我接着问。 寇队一瞪眼,“哪儿来那么多废话问?现在把刀疤调到别的看守所都有可能!先带到别的队去吧,看到时候上面怎么说。”说着,他指指床铺,“赶紧收拾东西啊!衣服和被褥都带着!” 四哥叹了一口气,“小虎子,你帮刀疤收拾东西,再从床底下拿出点存货叫他带着。”说着,他又转向寇队,“寇队,给我十分钟的时间,我跟他说几句话行吗?你在旁边监督!我一定不说案子的事儿。” 寇队叹了口气,“谁给你十分钟?就五分钟!有什么屁赶紧放!赵峰,你先进来!” 听到寇队同意自己可以在七班再聊几分钟,刀疤原本沮丧的脸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他赶紧拖着脚镣走进来,一把拉住四哥的手,“哥,看样子我这次要悬了,以后可能再也见不着你了啊!”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狗屁!少他娘的说这样的丧气话!”四哥赶紧制止,“把眼泪擦一擦,咱七班出去的哪儿有哭哭啼啼的跟个娘们儿一样的人?刘老鬼那就是该打的一个主,你肯定不会被收回缓期执行的!再一个,你哥不是找不到了吗?赶紧想想他还能去哪儿,争取立功!” 刀疤摇摇头,“唉,哥,我现在真是不知道他能到哪儿去了。再说了,我之前已经有一个窝藏吸收到死缓里了,现在在缓刑期间又犯罪,我肯定是跑不了了。” 四哥递给他一支烟,又从床头摸出一盒“一支笔”塞在他兜里,“那可不好说了,你哥算那个案子的主犯,那么大的分量,他要是被抓住了还换不回你的一条小命?好好想想!时间还多着呢!”说这话,他又冲蹲在地上收拾东西的我说:“小虎子,给刀疤带点吃的过去,省得到那边又吃白水土豆煮面条。” 刀疤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哥,要是能有这机会,我在关禁闭的时候就用了,我是真想不到他去哪儿了。寇队跟我说孙良也跑了,他要是不跑可能还会有点机会的。唉,反正这次是死定了,我在禁闭室这几天也想过了,死就死吧,谁让我三番五次的脑袋一根弦呢?我活该……到时候要是没分到别的看守所,我就跟干部申请让小虎子给我写遗书。”说着,他看了看寇队,“寇队,要是我们那边管教同意了,您可得放人啊!” 寇队叹着气点点头,“娘的,见过赌钱的多了,可就没见过赌命的!赵峰,你这次真的是把自己给害了!你稍微忍一忍,过几天也就上劳改队了,你说你这是何苦!行吧,只要上面说你还在石铺山留着,那到时候我肯定带着小虎子过去照顾你!” 刀疤赶紧谢过寇队,转向四哥说:“哥,那个刘老鬼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这次要是没事儿回来了,你们一定得防着点他,那是个害人精啊!” 四哥咬咬牙,“操,我咋就觉着这刘老鬼比谁都更应该枪毙呢?进来都多少次了,屡教不改,这样的人真得枪毙!是不是寇队!” 寇队白了他一眼,“有话说话,别他娘的给别人下定义!枪毙不枪毙谁跟咱们没关系,那是法院说了算的。这次这刘老鬼要是真回来,老子就直接给他扔到禁闭室,一直关到他上劳改队的那一天!” 四哥献媚地一笑,“对,就该这么治他!”说着,他转向刀疤,“你还有什么事儿要跟我们说的吗?赶紧跟我倒!” 刀疤摇摇头,忽然又点点头,“四哥,我就是不放心我老娘啊!这下子我和我哥两个人都得上路了,到时候连个给我娘送终的人都没有啊!” 四哥晃荡着两手之间的链子,拍了拍刀疤的肩膀,“兄弟,这个你别担心。你肯定能过这一关的!再说了,就算真的过不去这一关,我臧云龙肯定把你老娘当亲娘看!到时候养老送终的事儿包在我身上!”我也赶紧一边叠被子一边说:“刀疤,还有我呢!到时候我出去也和四哥一起帮你照顾老娘!”刀疤艰难地笑了笑,“有你们这话我就放心了。兄弟,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几句话说完,东西也都收拾好了。我把被子、衣服和满满两大包吃的东西递到刀疤的手上,“来兄弟,到别的监号别难为自己,好好过日子。”他点点头,眼泪又一次涌出来,“行!谢谢你们了,我赵峰虽然做事儿欠点火候,总他娘的一根弦想问题,但是对朋友肯定一辈子都忘不掉!你们保重吧,如果有缘的话,我们下辈子再见!”说着,抹了抹眼泪转身走出监仓。 刀疤走了,走向了一个我们根本不知道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我们甚至连他什么时候告别人世都不知道。用四哥的话说,这样的感觉要比送人上路还难受。我同意四哥的话,因为送上路的人出了七班的大门,就等于这个人的一声就将画上句号,属于永别;而刀疤,却是真正的生死未卜。 第四十一话 刀疤走后,所有人都像是魔怔了一样,再也不对吴二柱有排斥心理。这也许是因为四哥刚才的训斥有了作用,也或许是刀疤本身的遭遇也让吴二柱这个未来的死刑犯明白了生命的可贵,他变得友善了很多,因此所有人放弃了对他的戒心。 那天下午在刀疤走后时间不长,寇队就带着几个劳动号的人给我们把戴了一周的镣铐卸了下来。吴二柱看上去真的是改变了,他主动把地上用于缠脚镣的碎布条收拾起来,并认真地扎成一个拖布的形状,他憨厚地笑着说:“这个布条挺好的,扔了怪可惜,当抹布吧!”所有的人都为他的憨厚所动,于是就在他扎完拖布之后,他有了一个新的外号:吴二傻。 吴二傻是快乐的。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因为上次犯病之后就留下了后遗症,但是他始终都在对任何人保持憨笑。他主动接过上铺劳作地工作,勤勤恳恳地工作,踏踏实实地被监规,闲暇时,靠在风场的墙壁上满足地享受着夏日的阳光。 时间已经越来越临近626了,这些天我除了每天跟林子保持两个小时的聊天之外,他的一切生活起居问题都包在了我的身上。林子很平静,他总是默默地一个人抽烟,或者是一个人望着风场墙缝里长出的小草发呆,我知道,他是在潜意识中祈求生存的机会。 这一天我们又聊天了,我们聊到了刀疤、刀疤的哥哥,还有孙良。但是林子好像没有太多的兴趣去谈论这些,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刀疤挺亏的,等我死了变成鬼缠杜坤去。”就径自回到监仓躺下。 林子走后,我疲惫地靠在风场的墙角抽烟。很久没有杜坤的消息了,估计像他这样的炮手在一班也不会有什么舒服的日子过了,或许现在已经被折腾得不成人形了吧!21 离626还有一周了。 刀疤走后,我们再就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尽管四哥在监道里想尽办法询问刀疤在三队的情况,但是得到的答复依然是不变的“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刀疤的缓刑还没有被撤销,因为这段时间以来没有任何人因为刀疤的案子被提审。刘老鬼依然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据寇队说刘老鬼很有可能就成了植物人了,而且刘老鬼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亲属,所以用寇队的话就是:与其让他成了植物人,莫不如直接就死了算了。 但这些现在与小林都没有丝毫的关系,因为626就要到了。 这些天林子和我聊天时说的话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一句话都不说。到了六月二十日那天,林子干脆连和我聊天这个每天必须的节目都取消了。 四哥这些天也马上就要开庭,因此疏于和林子交流。等他知道这样的异常情况时,林子已经三天没有说一句话了。他看着万分无奈的我说:“也别太强求了,他都要上路了,能有什么好心情跟你聊啊!”说着又去写自己的申辩材料。 在这个时候,这样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先照顾好自己的事。这次七班一共有三个要开庭的和一个要上路的,这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内要离开除了四哥之外的三个人,当然,这还需要四哥的刑期在三年以内。 六月二十二日,四哥开庭了。我和邢耀租两个人代替四哥管理一天七班。可对于其他犯人来说,这一天和往常的任何一天都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因此七班也是毫无意外发生。 下午五点多钟,四哥从法院回来,满面红光地举着判决书对我说:“操,我还以为能给我三下呢,结果就给了两下!这回好了,再等个一年半我就可以回家搂媳妇去啦!”我们几个人都为四哥感到开心,打算让监道里的杂役老黄搞一些肉菜来庆祝一下。但是当我们叫住正在监道里拖地的老黄说明事宜的时候,老黄却小声跟四哥说:“今天不行,晚上要改善生活,所里的领导现在都在厨房呢!” 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改善生活意图很简单,明天小林就要上路了。 晚饭铃响起的时候,监道里顿时充斥着一股令人垂涎的牛肉炸酱面味道。我拿着盛饭的桶放在监仓门口,不一会儿,半桶香喷喷的炸酱面就被我拎了进来。正当我打算把监仓门从里面关上的时候,寇队说了句:“这个班有。”于是,我手上多了一个装着几个炸鸡腿的塑料袋。 林子已经感觉到气氛的不正常了。他缓缓地从地上坐起来,爬到床下找出自己的一套新夹克衫和西裤递到我的面前,冲我微微一笑,“大学生,你答应过我最后一天你照顾我的。”我忙不迭地点点头,回身对小康招了招手,“兄弟,晚上监道里送热水的时候多要两盆,林子洗澡。” 林子是七班的老队员了,所有在七班待过一段时间的犯人都很同情他——毕竟他是稀里糊涂地就走上犯罪路的。所以,尽管晚饭的香气十分诱人,但是除了吴二柱之外,没有一个人主动拿起碗等我盛饭。 今天的第一碗饭是给林子的。这是七班的规矩,凡是因为要执行死刑而改善的伙食都要第一个给即将上路的人吃——毕竟这碗饭是以死一些人而作为代价换来的。我把面条仔细地盛在碗里,又在上面夹上两只鸡腿递到林子的面前,“吃吧,兄弟。” 他感激地看看我,“嗯,放到地下吧,我不方便端着。” “没事儿,你吃你的,我给你端着。”说着我回头对苍蝇招呼,“苍蝇,你帮我盛饭,我照顾林子。”林子赶紧摆摆手,“不用,我戴着镣都吃了好多天饭了,早就习惯了。”我冲他一笑,开着玩笑说:“你说这话就是怪我平时没照顾好你了。来吧,我端着你吃,把以前的习惯咱改了!”他不说话了,伸手拿起碗上的筷子,一口一口地仔细咀嚼起来。 我不想提任何关于明早他要上路的话题,因为这样很可能会让他的情绪有非常大的波动。但是我又很矛盾,有个问题我必须得现在马上问。于是,我向前挪动了一下身体轻轻说:“明儿早上想吃什么?” 林子刚刚用筷子夹起了一块鸡腿,听到我的话,鸡腿一下子掉落到了碗里。溅起的汤水瞬间流到了我的手上。他赶紧放下筷子,用自己的手帮我擦干净,“烫着你了吧!真对不起你。”我赶紧摇头,“不烫,真的!面端过来的时间挺长了,温度早就没了。” 他笑了笑,重新拿起筷子夹起那块鸡腿,“其实什么都吃不下,断头饭也就是个象征。今天晚上都吃得这么好了,还是不需要了。” 我一皱眉,“不行,这个饭你一定要吃的。要不然饿着肚子怎么去接复审?说吧,有一直想吃的东西就告诉我,回头寇队问我的时候我也得有个交代。” 他把筷子放下,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有句话叫做上车饺子下车面,下了车就等于旅游结束了。明天我这辈子也就完了,吃点面条吧。” “行,吃什么面?咱们今天晚上吃的炸酱面,明儿早上再吃,会不会烦啊?” 他叹了口气,“这样吧,那我就吃饺子吧!什么饺子都行,就当自己给自己送行。” “嗯,还要什么不?” 他想了想,“不要了,要得多了也是个浪费。今天晚上多给我一包烟吧?我身上的烟只有三四根了。” “好!一会儿我就跟四哥说。” 没等吃完饭,四哥就主动拿来了一包“一支笔”递给林子,又从床下小仓库里让我找出一瓶可乐递给他。又过了不一会儿,寇队就来问我林子断头饭的安排。 林子踏实下来了,尽管我不知道这个踏实到底是装出来的,还是真正的镇定。他打开那瓶可乐,半天才喝一小口,并且含在嘴里仔细地品尝。他一句话也不说,愣愣地看着手上的烟慢慢地燃尽,接着又点燃一根,如此反复。 终于,在洗澡的时候他总算开口了。他蹲在地上小声对我说:“大学生,我的东西里还有我家里给我送来的一套新内衣内裤,你帮我拿一下吧!”我点点头赶紧爬到床下找出那套大红色的内衣裤递给他,他细细地摩挲着,良久才开口说:“这套内衣裤买了很长时间了,我记得是前年过年的时候我娘给我买的,我从来没舍得穿过。明天就穿着它上路。” 我点点头,帮他擦干身子。又帮他把身上的内裤撕开,让小康一点点地帮他把新衣服从镣铐里穿过去套在身上。他很仔细,坐在地上的时候特意拿着旧衣服垫在屁股底下,生怕弄脏刚刚穿好的新衣。 “大学生,你是不是有好多新衣服?”他抬起头问我。 “没有,衣服倒是不少,但是我也有一阵子没买新的了。我这人对穿不怎么在意,所以很少买衣服。” 他呵呵一笑,“那也比我的衣服多啊!我家里太穷了,一般我穿的衣服都是我哥哥穿小了的。这几年生活稍微好一点了,我娘也慢慢地给我买了一些衣服。唉……要不是穷的话,我也不至于出来干这样的破事儿了。” 他复而沉默下去。我赶紧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也别想那么多了,不管怎么样你的案子也算是尘埃落定了。你和刀疤比起来,你不比他好很多吗?你还有哥哥有妹妹的,没什么太大的牵挂。刀疤可就没你这么好了,他家里就他和他哥哥,这次估计都得死。” 林子摇摇头,“我不信刀疤的死缓这么快就取消了,你看那件事发生到现在了,检察院和法院的人都还没有来一个。你觉得他会死?”我看着他不说话,他径自自言自语地说:“反正我不觉得他会死。” 我呵呵一笑,“算了,不提他了,说说你吧。给家里的信都没问题了吧?” 第四十二话 “没有,要是真打算写的话,不知道得写多少。所以就写了一篇纸。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写再多字也写不完啊……”他靠在墙上,迷茫地看着天花板。 “唉,能留下点给爹妈的话就也算不错了。” 他摇摇头,“我这事儿,跟谁说谁都说可惜了。但是我就觉得我是罪有应得!娘的,要不是当时贪财,我也到不了这个地步。” “你别这么说,”我拍拍他肩膀,“你的事儿我觉得都判重了。你又啥都不知道,我也觉得可惜了。” 他笑着摇摇头,靠在墙上不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忽然,他转头问我:“大学生,你记不记得上次赵立志最后要走的时候,说听见锁链的声音,说黑白无常来了?” 我点点头,“是啊,那不是他的镣的声音吗?” 他一摆手,“不是,那个声音和镣的声音不一样。那个声音特别远,而镣就在你的脚底下。这点我还是可以分开的。” “你怎么知道?他听到的,又不是你听到的。肯定当时他是太紧张了,幻觉而已。” “不是,大学生,”他转过脸来看着我,“我也听见了。” 我当即一愣,“别瞎说!赵立志那是吓得魔怔了,你现在好好的,怎么可能和赵立志一样?” 他笑着摇摇头,“你不觉得我现在害怕吗?其实我也怕,就是不像赵立志那样表现出来而已。这可是上法场,是个人都得怕啊!” 我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又接着说:“大学生,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多月前我还在你面前哭了一场?那时候是真的怕啊!想想脑袋让一颗子弹打得剩下一半儿了,我都不敢想!这些天,我最怕的就是洗脸。咱们监仓里没有镜子,一洗脸就能从水里看到自己的样子。一想到脑门儿没几天就不是自己的了,我就又开始寻思到底子弹打到头上会不会疼……唉,我要是没跟着石勇干这档子事儿,恐怕我现在也找到一份吃苦卖力气的活干了,不他娘的比在大牢里待着好?” 我叹了口气,勉强笑着给他宽心,“石勇跟你一个案子吧?不说别的,他的高院复核肯定得下来。你就不一定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明儿早上复核能不能下来呢!” 他一摆手,“肯定下来了。要不寇队问我吃什么东西干嘛?我听别人说管教干部头天下午都能知道谁死谁不死,只不过就是不说而已。再说了,六百多克高纯度的粉面儿,这得害死多少人?不死也就怪了……不过现在我觉得心里反倒平静一些了,打从进来那一天起我就等着今天,总算也是等到了。” 小林把手中的烟蒂熄灭,又喝了一小口可乐,“其实我现在真的不怕死的那一下子了。你上次跟我说的我都记得,人的大脑要是死了,浑身上下就一点疼的感觉都没有了。我现在不怕死,但是我就希望现在就死,让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死。大学生,你肯定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你们有学问的人都说做任何事情都要做好充分的准备,但是这件事不一样。我觉得我现在准备得越充分,到执行的时候越害怕。可回过头来再想一下,不就是那一下子吗?子弹的速度那么快,听见人家喊执行的时候,我就啥都不知道了。唉……我现在心里特别矛盾,又想马上就毫无准备地死了算了,又想再见见我爹娘,要是活下去就最好。” 我又点燃一支烟递给他,“别想那么多了。现在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想的越多思想压力就越重。现在才十点多,你是打算睡一会儿,还是接着跟我聊?” 他痛苦地紧闭双眼,“我睡不着的。就这样等着吧,就这么点儿时间,我想跟人说说话。反正我这辈子朋友也少,所以都很少有机会和别人扯淡吹牛逼什么的。你就跟我扯一会儿吧!如果明天早上六点我从监仓出去的话,那我还有七个小时零二十八分钟了。” 我一愣,赶紧抬起头看挂在墙上的小闹钟,果然,此刻的时间是晚上十点三十二分。我笑了笑,“够准的,你怎么知道的?” 他看着我苦笑,“你是真不知道我现在的感受啊!我现在都不敢看表,总觉得那个秒针转得比电风扇还快。刚才偷偷地看了一眼以后,现在就一直在心里数着时间。这他娘的也太痛苦了!唉,我是真后悔了,干嘛不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帮我老爹种田,非得跑出来找什么工作。点子背啊!连命都得搭上。”他把手挪过来拍了拍我的膝盖,“大学生,你这案子服刑完出去,可不敢再犯事儿了。做人就他娘的好好做,监狱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记得小时候我爹跟我讲过一句话,叫‘莫伸手,伸手必被捉’,以前还不知道咋回事儿呢!现在我算是明白了,报应啊!你看看我,做这档子逼事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结果让老天爷给看见了!还是外面好啊!这会儿要是马上把我放出去,那让我干啥我也愿意!”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衣领整理了一下,接着说:“说老实话,我现在看着咱们监仓里的这些兄弟,真他娘的嫉妒!可我能干啥呢?明天这个时候你们走的是你们的路,我走的还不知道是哪条鬼路。操!我还想活下去,但是谁肯给我机会?我记得我第一次在七班送人上路的时候,我觉得我比他幸福太多了。那天早上送走的那个小子还没出监仓门人就昏死过去了,我当时还想,至于怂成这个球样子么?不就是一颗子弹,啪的一声,然后就啥都不知道了吗?但是现在我算明白了,他其实不是害怕死,而是害怕看不到以后是啥样子!人啊,就是这么贱!活着的时候净浪费时间了,等快死的时候就觉得舍不得了,觉得日子少了,还想着要是我还能活几天我能怎么怎么样。有个球用啊?该来的不还是得来?活着的时候不好好对待自己,死了也是他娘的活该!就是穷作的!” “别说了林子,”我心里一阵难受,“咱们聊点别的话题也行啊!你净说这个,弄得我干啥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上扬着说:“你是不懂了。但是过个几十年,你马上要死的时候你就能明白我现在啥心情了。明天早上这个门一开,我就得出去了。这可不是去吃着共产党的饭公费旅游!我是去送命去了!大学生,我现在真是想不通,我自己根本就没有犯罪企图的,把我整出去一顿枪毙了;光天化日之下那些狗操的贪官污吏咋还是风风光光地在捞钱呢?” 我赶紧一把拽住他的衣服袖,“林子!我知道你走得憋屈,但是你刚才也说了,老天爷还长着眼睛呢!还怕他们逍遥一世吗?” 他摇摇头,“你不知道。真的,我现在啥想法你都不知道。憋屈?呵呵,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憋屈了。我现在就是羡慕你们,还有他娘的嫉妒你们。凭啥明天你们就活了,我就得上法场?说实在的大学生,你这段时间给我帮了挺多忙的,我也感谢你。但是我他娘真不愿意你给我帮忙!” 我一愣,“为什么?” 他的目光黯淡地看着我,“寇队让你照顾我的原因我都知道,因为你是个大学生,你会帮我写遗书。而且我也看出来了,寇队就是打算把你训练成一个专门陪着死刑犯说话的主。以前四哥就说过,以后监道里所有判了死的犯人最怕的就是见到你了。大学生,你说你帮我们写遗书,劝我们安心上路。这个算是积德还是作孽?” 林子的问题让我猛然间不知如何回答。从来到石铺山看守所,我已经眼看着三个人从我眼前耗尽生命,却毫无办法。林子的问题其实我早就想过,而且我一直以“帮助别人”为理由来安抚自己。如果真的有一天我成了林子口中那个二队死刑犯最怕见到的人,那么我到底是在做好事,还是在让这些即将上路的人走得更痛苦? 我无言以对,倒是林子并没有纠缠这个问题,他只是径自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现在最遗憾的就是临死都见不到我爹娘。大学生,我求你个事。” 我赶紧点头,“说吧,只要我能做得到,我一定尽力。” 他叹了口气说:“在七班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就觉得你不是这儿的人,所以我估计你很快就能出去了。等你有朝一日出去,能不能帮我去看看我爹娘,替我给他们磕个头?我知道这个有点为难你,但是你就以我的名义去看看他们吧!他们把我拉扯这么大,我连一点孝道都没尽,结果先被关到这儿来了,我欠他们的太多……” “行!”我拍拍胸脯,“你别看我这些年净读书了,一点社会经历都没有,但是仗义和孝道我还是懂的。回头我一定帮你把这个心愿了解了,而且一定尽心尽力地去帮老两口去做点事情。” 林子心满意足地笑了,他递给我一支烟,“这样就好了,我也就没什么念想了。反正现在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等着吧……” 他不说话了,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墙边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悄悄地站起来,坐在四哥的旁边唉声叹气。 “怎么样了?”四哥指指林子,“这可是我们号儿里最怕死的一个。当初一审下来的时候哭得要死要活的,你可得好好地盯着点。” 我摇摇头,“现在基本上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跟赵立志比好多了,但是不知道断头饭送过来之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太难。毕竟人家不是失恋了,不是丢东西了,这是要去送命的事情。” 四哥一笑,“你这才经历了几个啊,全市三个看守所,重刑的全往石铺山扔,再加上咱们班又是他娘的重刑号。等626过了,肯定又得扔进来一批省部级的督办大案。慢慢耗着吧,你时间还长呢!适应了就好。” 我苦笑着低下头,“你让我干别的什么事儿我都能适应。但是让我给一个马上就要上路的人上课,我看我这辈子都适应不了了。” “不可能!”四哥武断地摆摆手,“我有一个小表妹,以前胆子小得跟他娘的老鼠一样,见个蜘蛛都得哇哇地喊半天。后来上了医学院,解剖了几次死人,现在看见大卸八块的死人都照样面不改色心不跳。慢慢来吧!” 我点点头,转脸看着依然闭眼沉思的林子,自顾自地说:“太可惜了,年轻轻的,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上了死路。等他走了给他点几支烟,就当上香了吧!” 四哥拍怕我的肩膀,“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呢!林子一走,咱们班马上执行的就没有了。你看做了人的现在吴二柱、老邢,再加上一审已经过了还在等二审开庭的喜全,都是半吊子案子。我估摸着明天下午就得往里送新的终审犯了。唉,也不知道刀疤现在怎么样了,走了以后连个消息都没有。” 我回头看了看四哥,“到现在刘老鬼还在医院待着呢。这老杂毛要是死了,那刀疤真得完蛋。” 四哥摇摇头,“你觉得杂毛要是不死,刀疤就能活了?之前刀疤已经有个未审的窝藏了,这次再加上一个伤害,那他就算马上把他哥揪出来也得死了。唉,等着吧,我估计刀疤得到九月份那一批就有答案了。到时候我得去送送他。” “你能出去?”我疑惑地问。 他笑了起来,拿起一根烟点燃说:“你别忘了,我现在是已经判了的。家里也给我办留在看守所服刑的手续,回头我肯定能看见刀疤!对了,明天正好是接见日,我的案子结了我也就能见家人了。你有什么话给你爸妈带的吗?我跟我媳妇儿说一声,让她去看看他们。” “不了四哥,”我冲他一笑,“如果嫂子能见到我爸妈,就跟他们说一声我现在挺好的,让他们别担心我就行。至于其他的事……唉,听天由命吧,我就不信我这点破案子还能给我判个无期。” 第四十三话 时间分分秒秒地走过,林子和我从刚才聊完后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他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时不时偷偷地看一眼挂在墙上的小闹钟。有好几次,他手中的火柴盒都在点烟的时候滑落到地上,他赶紧颤抖着手从地上艰难地捡起来。 我知道,他还是很害怕。这个世界上可能有很多不怕死的人,但是没有不怕等死的人。当一个人知道了自己死亡的准确时间,那么等待的煎熬,会让任何一个坚强的人变得万分脆弱。 四点钟的时候,监道的大铁门随着一声巨响被拉开。林子看了看我,使劲挤出一丝微笑,用颤抖的声音说:“最后的早餐……”我赶紧站起身来,等待从外面递来的东西。我现在很希望寇队的手里什么都没有拿,那样的话很有可能就意味着高法在最后一刻拒绝了小林案子的死刑复核。但是我失望了,因为监仓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手里端的那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寇队显得很平静,他亲自拿着饺子蹲在林子的面前,“林杰,赶紧吃点,吃得饱饱的一会儿就得离开石铺山了。” 林杰点点头,哆哆嗦嗦地从寇队的手中拿出一双筷子,慢慢地夹起一只饺子放到嘴里。咀嚼良久后,他终于艰难地咽了下去。 “寇队,他们还是没找到我不知情的证据吗?”林杰几近绝望地看着寇队。 寇队摇摇头,“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你不知情这件事没有任何证人,而且你在携带毒品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是住在石勇提供的房间里的。据说办案单位也问过石勇和其他经于的案犯,但是他们都一致说你是知道其中的情况的。” “可他们真的没说那里面的是海洛因!我以为真的就像石勇说的那样,是机密资料呢!” “唉,”寇队叹着气说,“你的口供,包括石勇他们的口供,都说你去云南是‘带点东西回L市’,但是他们有没有跟你说,你知道不知道,可能只有你们这几个参与到里面的人知道了。没办法,现在没有别的证据……算了,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你既然已经带了那么多,那就是犯法了。吃吧,吃得饱饱的,好有力气一会儿接复核。” 林杰把筷子放下,泪水滴到了饭碗里,“寇队,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相信吗?” 寇队一点头,“我知道,我当然肯相信你!要是我是法官的话,二话不说就把你给放了。但是林杰,咱们国家是有法律的。法不容情啊!没有证据谁也不能说你不知情。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咱们国家现行的刑法是主张无罪推定的,只要子弹还没打出来,那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赶紧吃吧,吃完了你才有力气听复核,做最后陈述。” 林杰笑了。寇队的一番话让他仿佛真的看到了活的希望,但是在七班的所有人都觉得,小林这一次一定会死。二审维持原判,检察院也没有抗诉。这样的案子高法会不批准吗? 寇队走了,他要给林杰最后的一点空间。临出门时,他把两条绳子扔在了床上,让四哥帮他扎起来,关仓门的时候,他把我叫到了监道里。 “你得好好劝劝林杰,他从进了石铺山的那天起情绪就不很稳定。一旦要是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马上叫我。还有,我怕他会炸号,让你们班里身体好点的人看着点他。”寇队小声说。 我赶紧答应下来,寇队又往里看了一眼,才说:“行了,进去吧。” 我点点头,叹着气问:“寇队,复核是不是早就下来了?要不然为什么要给他吃断头饭,带绳子?” 寇队摇摇头,“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这个案子得死多少。一共判了好几个,上面昨天通知的时候也没说复核的话。所以只能一视同仁地对待了。不过……我估计悬,这么大的案子,谁能保证?” “那不是说疑案不杀吗?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对运输知不知情啊!” “对,”寇队点头答应,“但是到现在也不见任何消息,估计已经是定了的。” 寇队走后,林杰开始变得激动起来,他浑身发抖,不住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的青筋绷紧,双手紧紧地握着拳。我赶紧过去劝他,但是他似乎什么都不想听,只是闭着眼一语不发。 时间过得很快,六点钟,监道的铁门再一次被打开,林杰要上路了。 寇队站在监仓门口,身后跟着李管和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他往监仓里看了看,这才重重地说:“林杰,你出来一下,其他人准备早操!” 林杰站起来,手里拿着还未穿上去的外衣一步步地往外挪去,一步、两步,走到第三步的时候,他的两脚绊了一下,整个身体往前扑下去。我和四哥赶紧一把拽住他,此时,两个武警也进仓了,架着林杰离开监道。 “哐当——”监仓门被复而关上,林杰上路了。 我忽然觉得浑身疲惫,一下子就倒在了床上再也不肯起来。四哥看了看我,叹着气扔给我一盒烟,自己走去洗脸。邢耀祖本来打算过来劝我,四哥一把拽住他,“行了,这小子经历的少,过一会儿就好了。” 监仓里没有人说话,都在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情。我知道,他们都在为林杰默哀,为这个糊里糊涂走向犯罪道路的年轻男人默哀。忽然,我想起答应林杰要给他点上几支烟,赶紧翻身坐了起来,认真地点燃三支香烟放在面对监仓门的地方,接着,心情沉重地鞠了一个躬。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新的一天又将开始。早上八点多,监道里响起刺耳的早餐铃声。我赶紧爬到床底下拿盛饭的桶。这时,小康和苍蝇先走了过来,“大学生,早上别给我打饭了,一点也不饿。” 我回头看看他们,知道因为林杰的离去让他们心里难受。我叹了口气,把桶放在门口等待杂役的到来。 监仓门开了,但是出现在我面前的除了杂役和饭车之外,还有寇队和另外一个人。 “林杰!!!” 随着寇队和送饭杂役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早上我们刚刚送走的林杰。尽管他的死镣还没有打开,可满面的红光和激动的神情,丝毫看不出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生死变易。 寇队看上去也很高兴,拍着林杰的肩膀说:“赶紧准备材料吧,有机会就得抓住!你小子运气可真够好的了。好好准备一下,到时候办案单位来了你也好回答!”林杰赶紧点头答应,寇队关上监仓门转身才离去。全号的人不管上铺下铺的,都围到了林杰面前,疑惑地问:“咋了林杰,是不是复核没准?”林杰兴奋地使劲点头,“吓死我了,最高法说我的案子里有疑点,要求发回重审。” 四哥赶紧走过去,冲着其他人一瞪眼,“都没事儿了吗?都到风场吃饭去!小康,你给这些人盛饭,苍蝇盯着他们,谁想往里冲就给我往死里砸!仓里就老邢和小虎子留下,林杰留下!”众人闻言只好转身回到风场。四哥看到监仓里安静了,一把拉过小林的手,“来,赶紧坐下!说说到底咋回事儿?” 原来,林杰被拉出监仓后,吓得腿都软了。但是当两个武警架着他走到开放提审室,他才发现这间提审室只有他一个要上路的人。一个法警看了看他,微笑着对他身后的两个武警说:“这个不用押得那么紧的,可以稍微松松。”身后的一个武警说:“不是我们要把他押紧,他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彻底软了。”法警笑了起来,对林杰说:“就你这个怂包软蛋的样子,还跟着别人运海洛因!行啦,别怕了。一下子就好!”说完,法警转身离开。这时候林杰更怕了,法警的一句“一下子就好”差点让他尿了裤子。这时他身后的两个武警也有点蒙了,一个武警问另外一个:“班长,你到石铺山几年了?”那个班长说:“都快五年了。”这个武警接着问:“我来这儿也一年多了,送了那么多的犯人。怎么今天这个干脆没人管呢?我上个月送人的时候,提审室站了十几个人啊!”班长摇摇头,“我估计可能是复核没下来,这样的我前年遇过一个。当时一个案子十几个要枪毙的,但是唯独就有一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高法院没批这个复核。等那些人都上路以后,一堆人才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宣布的最高法决定。我估计这个也是这样的吧!” 林杰听到这话当时激灵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稳稳地站住,转头问:“兵兄弟,你说的是真的啊?”那个班长怒喝一声:“闭嘴!谁跟你讲话了?能不能活又不是我们说了算!”林杰闻言只要再次低下头等待,但是这时候他似乎已经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人也稍微有了些精神。 过了大概十分钟,几个法官、检察官和法警走到了提审室。其中一个法官问:“你叫什么名字?”林杰赶紧直起身子,“报告政府,我叫林杰!”法官点点头,“嗯,那就没错了。现在有个最高人民法院的通知给你发一下。因为你的案子存在一个是否知情的情况,最高人民法院本着疑案不杀的精神,没有批准L市中级人民法院对你的死刑宣判。你的案子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重新审理。”林杰当即一愣,瞪着眼睛问:“法官,您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您能再给我说一下吗?” 那个宣读觉得的法官冲着林杰一笑,“今天你是死不了了!但是活不活还得看发回重审的结果了。我们会有专门的小组负责你案子的重新调查,希望你把你案子里的所有疑点都告诉我们的工作人员。” 这回林杰听清楚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很快,又被身后的两个武警拽了起来。他几乎哭叫着说:“谢谢政府啊!谢谢你们了!我这案子真的是冤枉啊!真的谢谢你们给我个活命的机会啊!” 宣读的法官笑了笑,“别谢我们!你要相信法律!行了,一会儿你就可以被送回去考虑你的材料了。”说着,带着几个人转身离去。 第四十四话 此时的寇队本打算一直护送着林杰上车,但是中途忽然有人叫他去办点别的事情,他就只好跟林杰道了声告别就匆匆跑去办事。没过一会儿,他又回到了提审室的门口。这是已经有好几个人被押上车了,寇队赶紧从剩下的人里环视了一圈,发现没有林杰的身影,只好叹着气转身和别的管教说话。 没过几分钟,看守所的所长过来找寇队:“老寇,你还站这儿干什么?犯人送进去了吗?”寇队一愣,“所长,你说什么犯人?今天我们二队还没进人啊!”所长一听当时就着急了,气呼呼地对寇队说:“你这工作到底是怎么做的?你们队的林杰复核没下来,现在在提审室等着你把人送回去呐!”寇队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啊?林杰没死?为什么啊?昨天通知的不是全提吗?” 所长一摆手,“二审下来的毒品贩咱石铺山一共十四个,尤其林杰这个案子一共死六个案犯。昨天下午通知我的时候就说了有一个没核准,但是又没说清楚是哪个,只能是全提出来了。” 这一下寇队有些高兴了,因为毕竟他和林杰认识也一年多了,这个犯人从来都没给他惹过任何的麻烦,今天早上送的时候都暗暗地觉得可惜。现在听说林杰死不了,他咒骂了一句“娘的,开玩笑也没见过这么开的!”便赶紧带了李管慌慌张张地跑到林杰所在的八号提审室押人。 “操,这也太悬了吧!”四哥骂着从床头拿出来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林杰,“那寇队咋说的?” “没说啥!”林子开心地点燃手中的烟,“他就让我这几天好好跟大学生聊聊,让他帮我说说案子的事。他还说一会儿给我送进来一套刑法和形事诉讼法,再给我找一本最高人民法院对刑法条款的解释合集,让我安心在监号里看东西。” 四哥点点头,转向我说:“小虎子,剩下的事儿就交给你和林子了。林子这次大难不死,真他娘的算是奇迹了!晚上我叫老黄给我换俩菜,这事儿咱们得好好地庆祝一下!”22 林杰的回来给本来气氛沉重的七班带来了很大程度上的缓解。中午放饭时,四哥又拿出两条烟让杂役老黄换来一些好菜,并特别许诺今晚七班所有人都可以吃到肉。这个消息让七班所有的人,尤其是睡在上铺、毫无地位的人更觉得开心得无法言喻。到了晚上,老黄果然信守承诺地拿来了一只烧鸡和一条炒好的大鲤鱼。 正当大家要开吃的时候,忽然监仓门被打开,寇队把我和四哥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一进门,他就一脸严肃地说:“今天有个特殊情况。刚才外面新收了一个抢劫杀人的,因为案子比较严重,所以打算不过学员班,直接分你们班去。” 四哥一愣,“寇队,我们班可从来没来过新手啊!” 寇队点点头,“所以才说情况特殊嘛!我打算一会儿从你们班挪出去两个身体素质比较差的,放几个以前练过体育的进去。办案单位说这个人身体素质非常好,以前是特警出身的。所以我们都得注意点。” “那也不用这么担心吧!”四哥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怎么能不担心?”寇队一瞪眼,“你见过杀人的用刀子的,用斧头的,可能还有用枪的。你见过用拳头的吗?这小子拳头一捏,照着脑袋上几下子,这个人就完了!他一共杀了三个,重伤六个,都是用这样的手法!我怕学员班照顾不了这样的新同学,所以放到你们重刑号比较好办点。臧云龙你他娘的给我记住,一定要保护好全监号所有人的安全问题!尤其是张毅虎,咱们二队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你要是再给我出像上次陈大志那样的事情,我马上给你关禁闭!” 四哥赶紧摆手,“寇队,看你这话说的!小虎子要在这儿出了事,我以后出去可没办法见他爹了!再说了,我自己不也得保命吗?不过寇队,你给我送进来这么个恐怖分子,我要是压不住的话……” 寇队递给我们两人一人一支烟,“你放心,这个人到现在还没进来,是因为这会儿在门口砸重镣呢!刚才李管出去看了,说三个武警按住他砸镣,他还能动来动去的。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让门口的人给他砸大镣了。只要盯紧点,基本上炸不了。不过你们可给我记住,这个犯人跟别的不一样,按照你们之前的那套把戏根本就行不通!” 四哥笑嘻嘻地问:“寇队,你说的什么把戏啊?” “什么把戏?”寇队在四哥胸口上轻轻地打了一拳,“杜坤是怎么被转号的?他到现在还在受一班打呢!而且每天都有!还有,刘老鬼是怎么昏迷的?娘的,那点西西小套路,就以为我啥都不知道了?我为啥要把张毅虎叫出来,就是因为这个犯人你得攻心,暴力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我还不怕跟你们说,刚才李管说要是把他放开了,你们六七个人都难把他放倒!” 我赶紧摆摆手,“寇队,别的事儿我可以试试,但是这个……” “怕个球!”寇队骂了我一句,“就你现在的状况,你在七班还能受欺负?臧云龙、邢耀祖这些人都是吃干饭的吗?没事儿!我今晚正好值班,会一直看着监控的,你就放心吧!” 我被李管送回了监仓,而由于四哥判决已下,可以在监道里随意走动,寇队就带着他去其他班挑人。不一会儿,四哥和寇队就带着两个身高至少一米八五的壮汉走了进来。 四哥的表情很凝重,他先是让上铺的两个瘦弱犯人跟着寇队离开,接着坐下来说:“今晚儿的情况比较特殊,所以大家一定要把眼睛睁大点!一旦出了问题,那可就是大问题了。”苍蝇跳过来咋咋呼呼地说:“怕啥的四哥,炸翅就砸死!” 四哥瞪了苍蝇一眼,“你他娘的跟刀疤没什么球区别了,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一根弦。别怪我没提醒你,寇队说这下子打你这样的四五个都没问题。他能不能老实,就得看能不能和我们合群了。寇队刚才让小虎子给他上课,但是我估摸着分量还不足。这里有点文化的还有林鑫吧?” 林鑫赶紧低下头,“跟大学生比不了,我高中毕业。” “那就行,你和小虎子一起。”说着四哥又回头看了看邢耀祖,“老邢,你给压压阵。这两个念书的肯定书都读傻了,小虎子我还放心,这个林鑫还没试过这样的角儿。一旦搞砸了,咱们剩下的日子就都别睡了。” 邢耀祖点点头,正当四哥还想说什么的时候,监道里传来寇队的声音:“七班收人!”紧接着,监仓门被打开。 监仓外,一个至少有一米九身高的男人站在那里,身上的短袖被浑身的肌肉绷碍紧紧的。而他的手上和脚上,已经戴上了一副巨大的镣铐。寇队看到我出去做入号检查,赶紧一按那人的肩膀,“蹲下!” 这人倒是听话,用一个军人特有的姿势端端正正地蹲在了地上。我赶紧拿起他抱进来的被子仔细摸索了一番,感觉没有问题后又对他说:“站起来,检查身上。” 那人没动,只是恶狠狠地看着我。寇队赶紧喊了声:“叫你起来呢!没听见说话吗?”那人呼的一声这才站直,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警官,你们说话我肯定听,但是为什么要听这些杂碎的话?” 寇队一皱眉,“什么杂碎不杂碎?看守所里犯人辅助管教管理监舍是所有看守所都有的!而且入号检查也是辅助管理的一部分,你必须配合!”那人这时才缓缓地点了点头,任由我在他的衣服里搜查。 一分钟后,我面向寇队,“报告寇队,没有问题,可以入号了!”寇队点点头,拍了拍这个壮汉的胳膊,“进去吧!一定要和监舍里所有的人搞好关系,认真反思自己犯下的罪行!”那人点点头,大步流星地走入了监仓,而我则赶紧拿起地上的棉被低着头快速钻了进去。 新被子被放在了床铺上做第二次细致搜查,这一次比我刚才在外面还要仔细,甚至拆开了被套仔细搜寻。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他的被子被扔到了上铺。 新收直挺挺地站在监仓的过道里,警惕地盯着监仓里的所有人。邢耀祖首先走了过来,由于他的身高只有一米七,所以站在新收的面前略显滑稽。当然,邢耀祖很快就发现了这种由身高带来的威严劣势,于是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床铺上。 “新来的兄弟,叫啥名字啊?”邢耀祖笑呵呵地问。 那个大个子轻蔑地瞪了他一眼:“爷名字能告诉你这样的杂碎吗?不过说说也无妨,记住了,我姓郑,叫郑强,以后就管我叫郑爷就好了!” 邢耀祖脸色的微笑依然没有变,“郑爷?好!我听说你以前是当特警来的,而且我觉得像你这么有魄力的人,在社会上也一定不止经历了一点两点的事儿了。我叫你郑爷无所谓,但是你觉得在这个地方,你有办法让别人叫吗?我说兄弟,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道理我想你是懂的吧?你就算再能打,监号里这么多人你能都照顾过来吗?” 大个子郑强哈哈笑起来,“是照顾不过来,但是过来一个我就砸死一个!反正爷爷我也必死无疑了,多一个两个的,还能枪毙我两次?”说着,他转头看看我,“看你瘦了吧唧的居然也能在这里管点事儿!告诉你,爷爷走哪儿都带着凶器,而且谁也查不出来!”他晃了晃自己的拳头,“爷爷的手就是凶器!你有种的把爷的手剁了?” 第四十五话 我定了定心神走过去,缓缓地坐在邢耀祖的旁边,这时我才发现,此人的拳头确实要比别人的拳头大一个型号,而且可能是因为经常打沙袋的缘故,拳头的表面被一层厚厚的死皮保护着。我冲郑强笑了笑,“兄弟,你也别太紧张了,现在看守所很少有打人的,所以你摆个拳头也没什么必要的。你看我这么瘦,现在在号里也没受过谁的拳头啊。再说了,你要是觉得我们这里的人对你有威胁,那你就真的想错了。你看看你的拳头,再看看我的身板,打死我不是太轻松的事吗?在这里大家都是兄弟,何必搞得这么紧张?” 他轻蔑地瞪我一眼,“没想到这看守所里还有你这么会说的人。我也不跟你们计较,在这儿我过得舒服大家舒服,我要是不舒服,你别看我戴着镣子,弄死一两个还是没有问题的。谁要不怕死的就过来试试?” 我冲他一笑,“在这里谁不怕死?都怕!但是看怎么死了。七班是咱们二队的重刑号,都等着开庭宣判的时候能有个好结果呢。”说着,我指了指林子,“你看见这个带镣的兄弟了吗?今天早上他的同案全部枪毙了,他在他的同案里数额算是最大的了,高浓度海洛因六百克!早上吃了断头饭出去以后才知道,他的案子里有一些疑点,最高法院就没给他批准复核!兄弟你以前也算是司法机构的了,最高法没有批准复核,最后能不能死你应该很清楚的吧?” 郑强摇摇头,“这样的我听说过,死不了,最后肯定就是个死缓了。” 我嗯了一声,接着说:“前几天我们这儿还有个兄弟,叫刀疤。本来二审都改判了死缓,马上就要到监狱服刑了。但马上就要走了,把我们监号里的一个老油子一脚踢倒,到现在老油子还在医院躺着呢,这个刀疤兄弟的死缓肯定是要收回了。本来能活下去的机会,又被他给踢走了。兄弟,你现在具体什么案子我不清楚,但是能不能活下去,那可是法院说了算。你现在如果能在号里和大家做兄弟,能赶紧想想自己的案子突破口在哪儿,那说不定你就接着活了。十几年之后再出狱,你干啥不好?但是你要是真的想着在号里打倒几个,你觉得你的案子还能有个好结果吗?” 郑强看上去精神有些松懈了,紧握的拳头也松了下来。我叹了口气接着说:“在号里今天想欺负这个,明天想欺负那个的,都是脑子里一根弦的人。你想啊,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的案子,争取有个好结果。谁还一天天净想没用的事?” 郑强一抬头,“那你为啥不好好地考虑案子,还在监号里做牢头狱霸?”没等我说话,林鑫抢先一步说:“他可不是做牢头狱霸,你想想,就他这么瘦的人,在号里做老大谁服?他和这几个睡在下铺靠墙的人都是给号里其他人服务的。再说了,入号检查、安抚人犯的心理、送死囚上路、给家里写信可都是队里安排给大学生的工作!” “你是大学生?这里怎么可能还有大学生?”郑强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我苦笑着一摆手,“兄弟,谁犯法都得进来啊!我是大学生又能怎么样?犯了法不还得乖乖地到看守所待着?所以你要知道,这里不是你想象当中的都是坏人。一时糊涂犯罪的大有人在的。你看看,这里有书店的老板、酒吧保安,还有老实巴交的农民。你说这些人坏吗?他们会没事儿净想着怎么欺负人吗?所以你放心,我们肯定不欺负新人!” 郑强的精神终于彻底放松了,他看看我,“兄弟,那就是我误会你们了。我以为看守所里的犯人都以欺负别人为乐子呢!我就是这么个人,要是大家都好好处着,那我也算是个够仗义的人。但是谁要是敢动我一下,那我一定加倍还!” “这里没人欺负你!”坐在床头的四哥笑了笑,“就看你自己欺负不欺负自己了。别净想着我在号里要把谁压住,老老实实地考虑自己的案子,没有人找你的不自在。你什么案子进来的啊?” 郑强一摆手,“砸死了几个,砸晕几个。不过没动过好人,净砸那不要脸的男人了!” “不要脸的?”邢耀祖一乐,“你跟我们说说咋不要脸了?” 他啐了一口吐沫,“给我个烟吧?我跟你们聊聊这事儿,现在一想我心里就不舒服。” 郑强原本是一个普通的武警,后来被特警看中了他的身高和力量,便招入特警队封闭式训练。一年下来,郑强的身体状况更好了,加上他本来就相貌清秀,每次队里休息他去逛街的时候,总是会吸引很多女孩子的目光。 但是让郑强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是,为他的长相、身材而倾倒的不仅仅是那些爱看帅哥的女孩子,还有一个社会的特殊群体——男同性恋。按理说这个群体除了性取向问题不同之外,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和常人无异,而且这个群体的男人因为有特殊的想法,所以对待任何人都很细腻,是人群中不折不扣的好人。可每个圈子里都有好人、坏人之分。有一天,郑强上街时又被一个男同发现,和别的男同不一样的是,这个人仗着自己的父亲是某某厅的厅长,无恶不作,横行霸道。做厅长的爸爸虽然劝过他很多次,但是逐渐发现他只是在性取向上会有一些问题,总是强迫一些男同和他发生关系,也就只好不去管他。这个厅长的儿子一看到郑强的长相、身材,当即就被他吸引住了。于是他想尽办法接近郑强。开始的时候郑强只是把他当做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只要放假的时候,他都会和厅长的儿子一起去打游戏、打篮球。但是后来郑强逐渐发现这个人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终于有一天,郑强打算和他断绝关系的时候,厅长儿子说:“我是什么情况你也知道,我也没别的奢求,你以后就做我的男友,你看行不行?”郑强当然挥手拒绝。作为从农村出来,思想保守的他来说,他总觉得同性恋可以有,但是自己不喜欢,自己归根结底还是喜欢女孩子的。几句话谈不通,郑强便愤然离去。 后面的事情就是郑强没有想到的了。他们队里总会接到所谓的投诉电话,说郑强在外面乱搞男女关系,甚至是个同性恋,和好几个男同有不正常关系。这还罢了,有一天郑强的领导甚至接到一封匿名信,里面放着郑强和那个厅长儿子在酒吧喝茶的照片。最后,队里领导终于忍无可忍,将郑强开除出特警队。 走出特警队大门的郑强当然知道自己是被诬陷的,但是他又想不出来到底是谁诬陷他。于是心情郁闷的他跑到一个酒吧喝得大醉,打算第二天早上就收拾东西回家,在家乡找一份保安的工作。但是当他喝完酒,走出酒吧门口的时候,忽然发现马路对面一间男同志主题酒吧赫然在目,两个暧昧的男子亲昵地在酒吧门口拉拉扯扯。郑强一下子就想起了厅长的儿子,心里暗想:“难不成是他害我?” 到底是不是厅长儿子陷害,郑强当然不知道。于是从第二天一早,他就开始到处寻找厅长儿子的踪迹。但是半个月过去了,厅长儿子似乎从人间凭空蒸发,郑强无论如何都找不出他在哪里。而且更可怕的是:由于每天都去酒吧蹲点,此时的郑强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 郑强没有办法了,只有找他正在上大学的女友借钱。可女友每个月也只有四五百块的生活费,一个人生活尚可,加上郑强这么一个大饭量的男人,两人的经济情况也开始捉襟见肘。此时郑强开始着急了,思前想后,打算利用网络去一些男同的聊天室,以约人见面为理由进行抢劫。 郑强选择男同是有理由的。由于厅长儿子的事,他开始痛恨男同,认为他们都是一路货色,对这个特殊的群体意见特别大。而且由于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男同酒吧蹲点,知道这些人如果看中了某个人,都会单独带人回家。这样的话郑强就有了作案的机会。 确定之后,郑强开始拿着仅剩的几十块钱找到一家网吧,并很快找到了一个男同聊天室。但是聊了几句他才发现,由于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圈子,加上自己说话时的态度和其他男同完全不一样,所以根本就没有人相信他也是这个圈子的人。 郑强没办法了,匆匆结账下机后,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冥思苦想。忽然,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友娜娜。他想,既然男同说话有时候和女孩子一样,那么何不直接将计就计,让娜娜帮自己从网上约人呢?可如果直接告诉娜娜自己的目的,她一定不会和自己同流合污。于是他找到娜娜说:“最近认识了几个朋友,都是男同性恋。我想跟他们开个玩笑,把他们约出来坐坐,顺便跟他们借点钱。”娜娜本来不同意他的想法,但是想到现在两个人都没有钱了,也只有跟别人借这一条出路,只好同意了郑强的建议。 当天晚上八点多,郑强和娜娜又一次出现在了网吧。这次他们并没有马上进入聊天室说话,而是找了一个论坛,学会了一些男同之间所说的暗语,这才让娜娜开始聊天找人。很快,第一个目标就被娜娜约到了南城的一个酒吧。 郑强看到得手,就对娜娜说:“你先回去吧,我跟他借钱,你要是在场的话我面子上挂不住,他可能还得说我连自己都养不起,还找个女朋友呢!”娜娜点点头转身离开。郑强则马上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南城而去。 在酒吧两人见面后,那个男人一眼就看上了人高马大、一表人才的郑强,他们一起喝了几瓶啤酒,这个男人就说:“今晚别回家了,路又远,咱们就去我家住吧?我和我哥一起住,今天晚上他上夜班。”一句话正中郑强的下怀,他当即就想:等去了他家我就把他打昏过去,找点钱转身就跑,他也不好意思报警。于是他答应了下来,跟着那男人回了他家。 到家后,男人从里面反锁上门,问:“还要喝点什么吗?家里什么酒都有。”郑强点点头,“行,就喝点啤酒吧。咱们在酒吧喝的啤酒,再喝别的我怕我就醉了。”男人点点头,转身去冰箱拿啤酒。就在这个时候,郑强快步走到他的身后,用铁一样的拳头重重地朝他的脑袋砸了下去。 仅仅三五下,那男人就躺在地上不动了。郑强摸了摸他的脖子,发现还有脉搏,就慌慌张张地在屋里乱翻。终于,他找到了两千多块钱的现金,又把男人身上的金链子和手机拿了下来,转身落荒而逃。 第四十六话 第二天一整天他都蛰伏在出租屋里没敢出去,第三天早上,他拿着手机打算出去卖掉。走到大街上忽然听到报童高声叫:“男子被重击死在家中,警方全力抓捕凶手。”他慌慌张张地买了一张报纸,这才知道前天晚上由于自己下手过重,导致那个男人颅内出血。第二天早上他的家人到家才发现,匆匆忙忙地把他送到医院发现人已经死了。郑强吓坏了,赶紧拿着报纸重新回到出租屋,之后的一个月再也没有出来。 一个月后,郑强发现并没有人来找他,而且自己的钱也快花完了,就打算再做一次。就这样,他用同样的办法两个月内在L市疯狂抢劫多起,导致三人死亡,六人重伤。昨天晚上,他又和娜娜一起去网吧,打算再找一个男人下手。没想到他的用户名和IP早已被警方掌握,于是还没等他们下线,就被一大群警察按在了地上。 郑强给我们讲这些事的时候唾沫横飞,毫无恐惧。最后,他抽了口烟说:“那个厅长的儿子让我被开除,我这辈子就毁他手里了。至于其他的我不想杀他们,就是觉得他们和厅长的儿子是一路人,他们应该给我钱。结果没想到下手太重了。” 四哥哈哈笑起来,“这要是刘老鬼现在还在监室,估计也被咱们的郑兄弟给砸死了!”郑强一愣,“刘老鬼是谁?”四哥摆摆手不想回答,但是林鑫没有看到四哥的手势,接过来赶紧说:“就是一个同性恋。把我们这儿的一个小孩儿给鸡奸啦!” 郑强本来已经蹲坐在了墙边,听到林鑫的这句话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他人呐?” 四哥马上就意识到气氛开始紧张,赶紧说:“假的,这是个老油子。刚才大学生跟你说的被人踢得到医院的就是他。” “操!”郑强忽然骂了起来,“我就知道看守所里没有好人嘛!我告诉你们,我不管你们刚才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爷爷在号里要是有一点点问题,砸死你们!” 四哥站了起来,“兄弟,这里没人给你过不去。大家从外面折了,进来都是吃苦来的。现在看守所里犯人打犯人的情况都很少了,大学生刚才也给你讲过,我们号里的林子本来是要死的,因为有疑点没死。刀疤本来不死的,结果现在自己把自己逼到死路上了。号里进来的都是犯了法的,自己让自己痛快,那大家都对你痛快,要是你自己找不痛快,那大家都不是吃素的。” 郑强一扬眉,“那你的意思就是吓唬我呗?我是吓大的呗?我告诉你,以前我在部队的时候什么恶人没见过,还怕了你们这些杂碎了?别以为我戴着镣就砸不了你们!”说着,他扬了扬他的拳头,铁链子被他带动得哗啦哗啦响。 林鑫看到自己闯祸了,赶紧退到风场铁门那里。郑强轻蔑地一笑,“我还以为这里的人都是汉子,原来都是怂包软蛋!一句话就给吓退了吧?” 一直没说话的苍蝇猛然站起来,“你说谁是怂包软蛋来着?”说着猛推了郑强一把。但是郑强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他笑了笑,“就你这点力气还想跟我斗?”然后一伸手轻轻一推,苍蝇顿时一个趔趄,仰面倒在了地上。 我有些紧张。在七班,身体素质最好的就是苍蝇和小康,一般要是有炸号分子来,他们两个都可以轻松地让对方败下阵来,但是面对强壮的郑强,苍蝇根本就没办法成为他的对手。 坐在一边的小康和新来的两个壮汉也站起来了,骂骂咧咧地靠近郑强,“操,这是要炸号啊!别看你力气挺大,但是我们一起上,看你能不能顶住!” 郑强哈哈大笑起来,“那就来。我好久没运动了,咱们就试试看,到底谁能赢!” 监仓里的气氛异常紧张,空气中到处都是火药味。虽然监仓里的四个人也许能够把郑强打倒,但是此时的寇队正在监视器前严密地盯着七班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一旦打起来,我们不但占不到任何理由,甚至可能出类似于刀疤那样更大的事。 我赶紧把四哥拉到一边,“哥,咱不能打!咱没理啊!” 四哥瞥了我一眼,“咋,这就怕了?要是现在不把这个球娃娃砸趴下,以后他骑到你头上拉屎拉尿都不一定!”我赶紧拽住他的衣袖,“哥你忘了,寇队说他今天晚上一直盯着监控呢!你想想,刚才他一直蹲在地上跟我们说话,然后猛地就站起来,然后咱们一群人就都围上去了。到时候监控录像一调出来,那明显就是咱们欺负人啊!” “那你说咋办?”四哥正过脸看我。 我低头想了想,“哥,咱们肯定不能打他。第一是就他这个身体素质,咱们不可能一下子就把他拿下,到时候肯定乱成一锅粥,还没打完管教就来把咱们全都关禁闭了!第二,哥你想,咱们就算是把他砸趴下了,寇队马上就过来。到时候不用问都知道我们几个围攻郑强,他又没动手,咱这不是欺负人吗?我觉得,咱们还不如晾着他。” 四哥一愣,“晾着,咋晾?” 我笑了笑,小声对他说:“哥,这郑强现在咋呼成这个样子,原因无非就两个:要么就是害怕了,怕咱们打他;再要不就是根本就觉得看不起我们。那我们就干脆漠视他,让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没几天他就沉了,就主动跟我们示好了。” “那他要是有个金刚不坏体,刀枪不入呢?”四哥点起一支烟。 “不会,哥。”我自信地摇摇头,“咱们现在在哪儿?看守所啊!刚来这里的人本来就心惊胆战的,而且刚进来肯定有很多的不适应,他肯定想找个机会跟别人说话。但是咱们就漠视他,就不答理他。哥,我朋友说过一句话,叫最大的鄙视就是漠视,他郑强身体再好再能打,也受不了咱们的漠视。到时候要么他炸号,那咱们有理由反击,要么他彻底颓了,咱们也就好办了。你说呢哥?” 四哥笑了起来,“兔崽子,没想到啊!我一直当你念书把脑子念坏了,这鬼心眼子还不少!行,就这么办!”说着,他冲围在郑强周围的四个人一招手,“都过来!”这四个人以为四哥有什么新的安排,就赶紧扔下咋咋呼呼的郑强不管,赶紧走到四哥身边。 “咋整,四哥?要不要拉到厕所死角里,让他喝点便池水?”苍蝇握着拳头问。 四哥一伸手在苍蝇的脑袋上轻轻地一巴掌,“你他娘一天除了会打人还会别的吗?寇队这会儿可一眼不漏地盯着咱号里呢!”苍蝇委屈地捂着后脑勺,“那你说咋整嘛!”四哥嘿嘿一笑,把四个人拉到自己近前,把我刚才的想法又说了一遍,苍蝇抬起头,“哥,就这么算了?这也他便宜他了吧?” 四哥摇摇头,“咱们现在没理由啊!而且说实话,真要打起来,你们几个不一定能放倒他。还不如就这么晾着,要是能晾成自己人,那这监道里也没有咱怕的人了。” 苍蝇还是不甘心,“哥,那真的就不打了?” 四哥一瞪眼,“打你爹个球!现在就悄悄地跟其他人说,没我的话谁都不能跟郑强搭话,说一句话两天不给吃饭!” 郑强彻底糊涂了。刚才他还摩拳擦掌地要和七班里这些和他过不去的人练几下,但是转眼的工夫居然没有一个人理他。任凭他如何叫骂,监仓里所有人都依然自己做自己的事。 其实郑强也并不是真的想打,他从进入看守所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这里是全世界最弱肉强食的地方,自己一旦不打出一片天地,那很有可能会被别人压在底层,天天受别人的欺负。但是他也不敢确定砸了镣铐的自己到底能不能打过这么多人,所以打算先在气势上压倒别人。但是没想到,那个叫做四哥的人不知道嘀咕了几句什么样的话,全监号的人都不理他了。 此时的郑强才真正地感觉到了恐惧。他知道,如果此时此刻打,那自己还有可能应付一两个。但是一旦晚上躺下睡觉,自己身上的这副重镣肯定得让自己行动不方便,到那时候他们一旦动手,那自己肯定就要吃大亏了。这些人现在不跟他说话,是不是打算晚上等他睡着之后揍他一顿呢? 他骂了几句,发现还是没有人理会他,只好讪讪地坐在墙角,紧张地盯着这些或许以前都是暴徒的家伙,眼珠不停地转来转去。很快,睡觉时间就到了。邢耀祖只是说了一句“按老规矩值班”,便倒头便睡。而四哥自己拿了一本书细细地翻看,其他人也都睡下了。这时他更糊涂了:这些人既然要趁着自己晚上睡着打他,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他睡在哪里?算了,不睡也好,省得到时候打架的时候自己占不了便宜,反正自己以前当兵拉练的时候又不是没有在地上睡过。 第四十七话 一晚上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我们谁都没有理会郑强。据值班的人说,前面几个班郑强都是瞪着眼睛紧张地看着铺上的所有人的,只有到了最后一班到了一半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我算了一下时间,最后一班的一半差不多到五点了,他昨天晚上充其量也就睡了一个小时而已。 早餐还没来,寇队就把我叫到了监道里,“昨天晚上怎么样?”我笑了笑,“还好寇队,没打架。一切都挺好的。”寇队一瞪眼,“少他娘给我整弯弯绕,我昨天晚上都看了监控了,本来都要打起来了,我都打算来检查,结果你小子跟臧云龙说了几句话马上就消停。你跟我说说,你出什么馊主意了?” 我赶紧摆手,“寇队,肯定不是馊主意!”我赶紧把昨晚郑强炸号和冷处理的办法告诉寇队,他看上去很满意,微笑着点点头,“嗯,这样做就对了!先冷几天吧,反正他现在就跟一只狐狸一样,不知道你们的底细肯定不敢主动攻击的。” 临进仓前,寇队说:“对了,我叫你来还有点别的事给你交代一下。今天不是我的班,一会儿我就回家了。不过我估摸着刘老鬼和赵峰的那个事儿也该有个结果了。昨天已经提讯了赵峰,今天差不多轮到你们。有什么就说什么,要不然扯上你们自己,那事情就难办了。” 我一愣,“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没有,”寇队摇摇头,“不用担心,就是讯问一下。当时你们都属于证人,得给检察部门一个证词。” “那我们还能看到刀疤吗?他现在怎么样?”我急急地问。 “别担心了,他现在挺好。不过他的案子悬了,等法院的决定下来,要是这案子和你们其他人牵不上边,我看能不能给他弄回来。哦,还有。跟喜全说一下,他的二审马上开庭了,让他好好准备一下。我看他最近状态不对,你要跟他多聊聊。”23 自从刀疤出事后,喜全几乎很少和我们一起交流,他和当初的林子一样,坐在风场的角落里一语不发,心事重重。除了吴二柱外,他和任何人的话都很少。这段时间七班几乎每天都会有一些特别的事,因此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还要和喜全这个或许会被维持原判的人多交流一些。 郑强进来后的一周内,监仓里似乎非常平静。这期间除了检察院给我送来了起诉书之外,连刀疤踢人的办案单位都只找了四哥、苍蝇和林鑫几个人取证。七班里的平静让人觉得很不正常。 我的起诉书是郑强进来的第三天送到的。郑强的精神高度紧张了好几天,本来那天早上已经昏昏沉沉地在风场里睡着了,但是铁门一响,他首先蹦了起来。直到李管在外面喊我名字,他才缓缓地接着坐下去。后来我跟四哥说,郑强已经开始崩溃了,需要赶紧休息。于是四哥和郑强又谈判了一次,最终他才答应到上铺去睡觉。 当然,接到起诉书这件事也几乎让我崩溃。原本以为韩律师办不了取保候审,那就应该可以办不起诉,可手里捧着起诉书,我知道我连缓刑都不用考虑了。那天正遇上四哥家属接见,我就让四哥请嫂子给我爸妈带话:这样的糊涂律师,不请也罢。 拿着起诉书回到监仓后,所有人都看出我的心情非常差,于是四哥、邢耀祖之类的人都过来劝我,连笨嘴的苍蝇都跟我说:“大学生,这事儿你根本就没必要放心里!你看你在七班待着多好?没事儿,等我出去了,我帮你把你们的那个二球老板和这个傻B律师一起办了!”我哭笑不得地摇头,又知道其实他的本意是好的,于是只得皮笑肉不笑地感谢了半天,弄得苍蝇大骂我不懂江湖义气,毛大的事儿,感谢个球!?说着话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喜全,看来这小子还知道我待他有恩,也在一边关切地看我。 一阵牢骚后,我扔下起诉书跑到风场晒太阳,喜全缓缓地挪到我这边,低声问:“大学生,没事儿吧?接就接了,大不了在看守所过一两年。你这案子,判不了多厉害的。”我冲他一笑,“放心吧,都已经这样了,我再郁闷上火就是不拿自己当回事了。起诉又不可能退回去,着急也没用。”喜全点点头,“你这样想就好。”便不再说话。 我起身回到监仓,跟四哥说了一声后从床下拿出一盒白沙,又回到风场坐在喜全的旁边,递给他一支问:“最近怎么了?怎么不跟我聊了呢?是不是我哪儿做得不合适了?” 喜全赶紧摆摆手,“大学生,你这话说的!我喜全就算再对谁有意见也不能对你有意见啊?” “那怎么了?”我帮他把烟点着。 他叹着气摇摇头,“马上开庭了,我现在真的是一点谱都没有啊!我都快把刑法翻遍了,怎么看我这个都得死。”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太多了。你这个案子里有挺多疏漏的,上次我问过我那个律师了。你看林子,都要吃花生的人,不照样被救下来了吗?有点信心!” 喜全苦笑着,“大学生,不是我说的。就你那个律师……唉,你爸妈肯定是急糊涂了,怎么就找了那么个货?就你这点屁大案子,稍微好点的律师早给你办出去了。所以,你还是别提你那个劳什子律师了。” 我尴尬地笑笑,“那就不提律师。我上次不是也跟你一起看刑法了吗?你这属于临时起意,根本没什么事,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正说着话,吴二柱走了过来,憨憨地说:“林子,我弄死了人我都不怕,你怕个球啊!大不了越狱呗?”林子当即把手上的烟头砸到了吴二柱身上,“我操你妈吴二傻,你知道个球啊?天天跟我说越狱越狱,你他娘的要是有本事从监仓里跑出去,我就天天跪在地上给你舔鞋!”吴二柱拍了拍身上的烟灰,“我看你才是傻的咧!你不会从法院跑啊?”喜全闻言就要站起来打他,结果还没等直起身子,吴二柱早就嘻嘻哈哈地跑开。 “我看他是真被你们五班的那一群给打傻了。”喜全叹着气复而坐下。我笑呵呵地看了看跑到监仓里做鬼脸的吴二柱,对喜全说:“以前他傻不傻我不知道,现在我可真觉得他是傻的。你可不能听傻子的话,不跑还能保命,要是跑了,就真的什么都不好说!” 喜全点点头,“放心吧大学生,他傻我可不傻。这个狗杂碎已经跟我说了不止一次两次了,每天只要一见到我他就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他的宏伟计划,我都听恶心了。” 我站起身,把刚才从床下拿出来的白沙扔给喜全,“拿着吧,这是四哥让我拿的。马上就开庭了,好好想想怎么申辩,要是有要写的东西,随时跟我说。”喜全点点头,随即又赶紧摇摇头,“大学生,我可不打算找你写遗书!”我笑了起来,“放心,你还没到那个份儿上,让我写我也不给你写!”说着,我就要往监仓里走,喜全忽然叫住我:“大学生,晚上值班咱俩值头班吧?我想跟你聊聊。” 我一皱眉,“估计不行吧?你都已经判了,不知道四哥让不让你值班?” “没事,头班不是你和林鑫吗?让那个杂碎到厕所门口坐着去,咱俩好好聊聊。我就当睡不着觉,晚点睡觉了。” 晚上熄灯铃响起的时候,我正和四哥、邢耀祖算仓里的烟还够一监仓的人抽多久。听见熄灯铃响起,大家都爬到自己的位置上休息,床铺下只剩下我、林鑫和喜全。四哥瞄了一眼喜全,小声问我:“喜全打算说话了?” 我一愣,忽然想起来喜全已经很久没有跟四哥聊天了,于是赶紧答应:“他这段时间因为马上就要开庭了,所以心里压力很大。今天下午跟我聊天的时候心不在焉的,我担心出点什么事就糟了。” 四哥点点头,“聊聊也好,省得到时候判决下来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你把你自己的心态也调整好,今天刚接了起诉,短时间就要开庭了,你也得有个思想准备。”我苦笑着点点头,“放心吧哥,我都已经给自己判了三下了,只要不高于四下,我都能接受。” “那就行。”四哥一笑,拿起床头那本从寇队那里借来就一直没还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靠在墙上说,“你去吧,聊完了就早点睡,难得这几天消停。”我嗯了一声,上床仔细铺好四哥的被子后,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四哥睡了。我看了看傻呆呆地站在过道中间的林鑫,说了句:“我和喜全聊天,你到风场铁门那边坐一会儿吧!”说完,忽然发现自己在看守所只有短短的不到三个月时间,却学会了“镇压弱者”,当即觉得心里一颤,赶紧又说:“你值一半就可以睡了,我看着喜全躺下,再跟别人换班。” 坐在喜全身边,忽然觉得这段时间都没有和他说话他变得有些木讷。我递给他一支烟,问:“说吧,想聊点啥?”他摇摇头,“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除了聊我的案子还能聊啥?我后天就开庭了,这下真得死。” “你又不是法院,怎么就知道死了?放心吧,现在什么事都不好说的。” 他苦笑起来,“怎么不好说,太好说了。法院的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我的小命就没了。唉,本来以为刀疤能给我个活命的机会,结果让杜坤这个杂毛给我搅和了。看这样子,我看我真得找你写遗书了啊!” 我赶紧摆摆手,“兄弟,你真是想多了,哪儿能说维持原判就维持原判啊?好歹法院的也得想想。” 他一摇头,“说实话,我倒不是怕死。枪子儿打倒脑袋上连声音都没听到人就没知觉了。眼前一黑的事儿呗!但是我现在真担心我要是死了,没人照顾爹妈啊!你说我要是能判个缓儿,那家里还有个盼头,要是维持原判了,那家里干脆啥指望都没了。唉,我他娘的要是孙悟空多好,变个苍蝇就飞了。” 我冲着他一乐,“别,你要是飞了,咱号里的兄弟都得跟着倒霉!”说着,我指指坐在墙边的林鑫,“看见他了吗?跟我一块儿从五班分过来的,看还算老实的一个人吧?当初二柱子傻了以后,管教连他都给叫到办公室一顿问!如果你要是飞了,我估计有关部门都得给我们加刑了!所以,你可千万不能飞。” 坐在一边林鑫没听明白我们在说什么,看着我指他,便赶紧站起身来。我一摆手示意他坐下,心里又是一阵过意不去,好歹他也比我大五六岁,这样指点人家实在不好。 喜全看我抱歉地冲林鑫点头,不屑地一摆手,“甭跟他客气,他那张嘴就是个破瓢,要不是那天他撺掇,郑强能跟咱成对立面吗?”说着低下脑袋,喃喃自语道:“我就算飞了也跟你们沾不上边,就我这案子,还没等迈出脚就给我当场击毙了。” 林鑫显然是没有看明白我的手势,看到我和喜全对他指手画脚,赶紧走过来问:“二位,找我啥事儿?谁被当场击毙了?”喜全一抬头,气呼呼地骂道:“你被当场击毙!啥话都没听见就过来唧唧歪歪地说个不停,嘴挺牛B啊!” 林鑫以为喜全在夸他,赶紧不无自豪地说:“哪里哪里,不过我上高中的时候还得过年级辩论赛的冠军呢!”喜全一伸脑袋,“你知道为啥说你的嘴是牛B不?”林鑫喜滋滋地摇头,喜全一瞪眼,“操,我是说长的像牛B!赶紧给我滚!”林鑫顿时像败下阵的公鸡,垂拉着脑袋讪讪地离去。 第四十八话 又聊了几句,喜全觉得无趣便径自睡觉去了。我抽了几根烟,看了看值班时间快到了,就提前叫起下一班值班的两个人,自己交代了几句也去睡觉,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从吃了饭开始,喜全就把吴二柱叫到一边窸窸窣窣地聊天。两个人连说带画,一直聊到下午,连午觉都没有睡。四哥看到了悄悄地把我叫到一边,“这喜全怎么跟二傻子勾搭到一起了?你留点神,我担心这俩杂碎闹西西。” 我递给四哥一支烟,摇头道:“一个傻子能有多大本事?再说了,喜全再笨,也不至于去听一个傻子的指挥在七班炸号吧?” 四哥一摆手,“不一定,我看这个吴二柱是看出来便宜了,他要是一直说自己是傻子,指不定就能搞个精神病的证明呢?唐宣宗李忱还是装傻变成皇帝的呢,可千万别忽视了!” 我笑了起来,“哥,挺牛啊!你咋连唐宣宗都知道?”四哥一瞪眼,“操,你小子看不起人是不是?我在你们学校门口几年书店白开啦?天天没事儿就看书,可不是白看的!” 晚上熄灯铃一响,喜全就早早躺下睡觉了。我们都没有在意,毕竟明天他要开庭,养足精神才是最重要的。第二天一早没等放饭他就穿着黄马甲端端正正地坐在铺上等待管教喊他。我和四哥、邢耀祖几个都轮番上去跟他说祝福话,什么改判成功、早日出狱之类的说了好几遍。但是喜全看上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每次说完话,只是象征性地笑笑,或者勉强说出一句“但愿吧”就了事。 经过最近这段时间的苦等,喜全已经完全丧失了当初我刚入监时的威风,变得有些灰头土脸。不过至少今天他的案子就可以尘埃落定,是死是活晚上就可见分晓。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他有些忐忑不安。 “大学生,你说我到底会不会死?”临吃早饭前,他问我。 “怎么可能?我还是那句话,六百克的高纯度海洛因都活了,你一个抢劫重伤算啥?有点信心!” “可我真是怕!” “别怕!你就是怕得走不动路今天也得出去听判去,拿出点精神,晚上我们好庆祝一下!” 喜全不言语了,只是微微地冲我一笑,便自己一个人走进监仓,直勾勾地盯着监仓门不动。 八点整,李管站在监仓门口喊了声:“刘喜全,开庭!”喜全闻声几乎从床上弹了起来,赶紧蹲在地上等待监仓门打开,李管打开门后,喜全低着头就冲了出去。 四哥看着喜全的背影,说了句:“这小子傻了,我怎么感觉他这是放了,而不是开庭?哪儿见过开庭都这么积极的!” 我摇摇头,“等了这么久,就想赶紧知道结果。没事儿哥,不用担心。”我看了一眼吴二柱,开玩笑地说:“精神病肯定不传染,放心吧!” 四哥没有理会我的玩笑,只是若有所思地说:“不对,我总觉得这里有事儿。”他转头看看我,“不信咱俩打个赌,要么喜全就是有其他活命的把握,要么就是这小子开始想歪招了。晚上他回来咱俩问。”我点点头,转身出去带着其他人被监规。 结果没到晚上,中午吃完饭没一会儿,四哥的担心就变成了事实。七班只坚持了一周的风平浪静又被喜全打破。 午饭吃完后小康和苍蝇正在洗碗,四哥皱着眉头发了半天愣,忽然问:“今天管教是谁值班?”邢耀祖看了看日历,回身答道:“李管吧?早上李管提喜全走的。”四哥摇摇头,“不对,我怎么好像听见寇队的动静了?好像还有所长。” 话音还未落,监仓门就打开了。寇队怒气冲天地喊:“都他娘的到风场蹲着!”四哥赶紧站起来,“寇队,出啥事儿了?”寇队狠狠地瞪了四哥一眼,“说话没听见吗?蹲着去!让你这个杂碎当班长,我真是瞎了眼睛!啥事儿都办不成不说,七班三天两头地闹事!”四哥不好再问,赶紧随着大家一起跑出去蹲下。 “这几天你们谁和刘喜全谈过话?”刘所长问,“那个张毅虎,你说!” 我抬头回答:“报告所长,最近这段时间刘喜全和别人的交流很少。就前天晚上我和他说了几句话,昨天他和吴二柱聊了一天。” “你都说什么了?”寇队盯着我。 “就是聊了聊他的案子的事,另外他心情一直不好,我就劝了劝他。” “吴二柱呢?你跟刘喜全说什么了?” 吴二柱赶紧摆手,“报告管教,我可真的什么都没说!我就跟他总是开玩笑,然后他也时不时地跟我说几句玩笑话。管教,我从医院回来以后可最乖了!” 寇队一下子火了,“开玩笑?有开一整天玩笑的吗?一个个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你们是不是又他娘的想戴镣了?张毅虎,上次没关你禁闭,皮痒痒是吗?你先跟我们到管教办公室!回头一个个地问!”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跟着他们往外走,正要关闭仓门的时候,四哥忽然问了句:“寇队,刘喜全到底咋了?” 寇队狠狠地瞪了四哥一眼,“跑了!” “跑了?”四哥脸色顿时大变,“咋跑的?” “咋跑的?”寇队气呼呼地看着四哥,“让你当班长就是让你盯着这些人不要有对抗审讯的行为的,结果你倒好,刘喜全从一审下来就开始策划,你到现在不知道?休庭的时候去厕所,跳楼跑的!” “几楼啊寇队,抓住了吗?”邢耀祖赶紧问。 “三楼,跳下去腿就摔断了。现在在医院躺着呢!” 喜全是趁着法警疏忽,从三楼的厕所跳下去的。据说当时虽然有两个法警跟着他到厕所,但是他还是以各种理由支走了一个法警后,趁着另外一个法警不备,打开窗户便纵身一跃。而且后来经过寇队将近几个小时的盘问,终于知道这一切都是吴二柱策划喜全去做的。吴二柱有个远房的表哥在L市中法工作,他很清楚L市中法的楼层结构和刑庭布局。而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让喜全去做一次试金石,一旦喜全成功,他就可以按照事先跟喜全说过的原路线逃脱。但是吴二柱机关算尽,他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个方面:三楼,一个没有任何束缚的人跳下去都难保会不会摔断腿,何况是一个被砸了死镣的犯人。 由于喜全的受伤,他的审判被推迟了两周。而他本人也被送到了劳改医院进行治疗。寇队说,这下估计我们谁都看不到喜全了,就算是他二审没有判死,等他的腿完全恢复,也就直接送监狱服刑去了。而吴二柱,理所当然地被关了禁闭,开放之日再议。 全监仓的人都为喜全感到可惜。四哥说,喜全要是不跑估计还能活,这一跑,估计要连命都跑丢了。而喜全脱逃的事不到一天时间就在整个二队传开,一时间二队的流行语变为:“实在不行就跳楼!” 喜全事件发生后,寇队本打算撤了四哥的班长职务,但是看了一下全监队,能把重刑犯镇住的也就只有四哥和邢耀祖了。邢耀祖自己就是重刑犯,肯定不能当班长,于是寇队只好口头批评了四哥几句就作罢。但是让寇队没想到的是,喜全的事件仅仅是石铺山危机的一个开头而已。 仅仅在喜全出事后的第三天,三队六班就有一个抢劫犯在L市南城区法院用和喜全同出一辙的方法成功逃狱,虽然他在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内就被抓住,但是这足以让很多班的危险分子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寇队明显闻出了二队的空气中有暴动的味道,赶紧临时把九班从重刑号降格为普通号,把里面的一个等待复核的死刑犯和一个等二审的死刑犯转到七班,把每个班里有可能组织越狱的刺儿头全部分散关押。可尽管如此,三四天后,还是有一队的两个个人在法院暴动逃脱,而且这两个人在跑的时候还打倒了一个法警。顿时,连公安部的人都开始关注这件事,派了省厅、省高法、高检、监狱局的领导们轮番来号里检查,这一检查不要紧,全石铺山通过匿名举报上来的有逃脱想法的居然有十几个人,甚至还包括女队的两个。不过频繁的检查不但折腾得我们没有休息时间,连寇队都有些心力憔悴。 根据省里和市里领导的意见,所长和副所长带着寇队和几个管教轮番在二队各号做思想工作。但是到了七班的时候,寇队还是让其他管教不要入监,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的根源就由七班而起,他不敢保证这里还有哪些在押人犯有脱逃的想法。这时候一旦被别的管教精神刺激一下,难保还会出事。 “你们这群杂碎是打算要我的老命啊!”寇队入监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抱怨,“我在石铺山工作几十年了,年年评先进、评劳模。你们想我在石铺山背个处分回家还是直接判个玩忽职守,和你们关在一起?” 四哥赶紧递给寇队一支烟,“寇队,我们肯定是希望您在石铺山干干净净地光荣退休。但是这种事情我们确实是防备不及啊!” “放屁!”寇队接过烟点燃,“你就说你们七班最近出了多少事?什么刘老鬼鸡奸,什么赵峰打人,还有你们搞的那个什么举报的局,现在又是集体脱逃,从头到尾都是先事发,后知情,你们什么时候能提前给我个信儿?我问你臧云龙,下一步你们是不是打算把我打倒,直接越狱了?” 四哥笑嘻嘻地摇头,“没有没有,寇队,这事儿您真的是多心了。您看这段时间检举举报,咱们七班不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吗?没什么大事了,要是再有事我肯定第一个给您汇报!” “还汇报个球啊!中法的法警队长和南城区法的法警队长现在都被撤职了知道吗?连续多起脱逃事件,虽然很快都给抓回来了,那几个犯人也没有继续在社会上作恶,但是只要人跑了,就得有人负责!”寇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一脸疲惫地往墙上一靠,“虽然说这几次人都不是从我这儿跑的,但是出了这么多事儿,我看这次最轻都是通报批评了……唉,我他娘干干净净一辈子,毁到你们这群杂碎身上了!” 四哥让我给寇队找了一个干净的纸杯倒水,自己对寇队说:“寇队,我跟您保证这次肯定是没什么事儿了。现在查得这么紧,咱七班的人连想法都不敢有啊!也该着我们这些人命好,摊上您这么个队长。要是别的队,估计早就把我们砸趴下了!” 寇队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们就是他娘的看我治不了你们,就有恃无恐了吧?有件事我得跟你们说。这次这几件事情发生以后,监狱局临时从其他监狱和看守所抽调了几个业务能力很强的管教安排到各个队做常务副队长,而且这些事是直接由监狱局负责的,所长都管不了他们。现在我治不了你们,等明天新队长来了,看你们还敢不敢蹦跶!” 四哥一愣,“寇队,你是说要来新队长?他人咋样啊?不会为难我们吧?” “那我上哪儿知道去?派谁过来我都不清楚。不过告诉你们,我听说这次派下来的常务副队长个个都是狠角色,你们谁要是炸翅儿,准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的。新队长明天早上就到位,我从明天中午开始休息两天。我到时候会把你们班的情况跟新队长说的,他也会找你们谈话。具体的事儿,你们自己掂量吧!”说着,他站起身来,“你们这里有进来不久的,也有进来时间很长的。从头到尾我没为难过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最多就是你们犯了错误,给你们砸镣子、关禁闭。但是检察机关来了,我还尽量跟他们说你们的好话,说积极配合认罪之类的。我对你们是一片好心,你们别他娘的给我整个脏心烂肺就成。多的我也不说了,如果还有什么事情,随时可以跟我举报,要是不方便的话,就跟你们的班长和二铺,或者张毅虎说。千万别再跟我闯祸了,我一把老骨头经不起你们这么折腾!”说完,他转身快步离开监仓。 第四十九话 寇队走后,我和四哥、邢耀祖几个人静静地坐在墙角抽烟,我们几个人都觉得很对不起他。在整个二队的所有管教里,只有寇队是最人性化、最替犯人考虑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寇队入监从来不用带其他的管教一起陪同,因为他根本就不用怕谁会对他怎么样。据说一年前曾经有两个企图越狱的人打算袭击寇队后就跑,但是还没开始动手,就已经被同监号的其他犯人给砸趴下了。有时候甚至有些出狱的犯人逢年过节都会给寇队打个电话问好,邮寄点礼物什么的。寇队的威信,在二队可以说是没有一个管教能比。但是现在新的常务队长要入监了,谁也不能保证新的队长会怎样。尤其是几个已经被判了死刑的犯人,更是觉得忐忑不安。他们甚至议论:咱哥几个是不是临死前连断头饭都吃不上了? 第二天一早,新的常务队长果然如期而至。他姓曹,个头几乎和郑强有的一比,黑黝黝的脸庞上泛着满脸的不屑和蔑视。寇队带着他一个号一个号地查房,但是中间却刻意将我们班跳过。我听到监道里曹队问:“寇队,这个七班怎么不进去?”寇队笑着说:“哦,重刑号,这个咱们最后再进。” 半个多小时后,监仓门被打开,所有犯人集体按照点名的顺序蹲在风场里,他们一进门,四哥赶紧带着大家喊:“管教好!” 寇队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们,曹队点点头,“你们班谁是班长?” 四哥唰的一声站起来,“报告管教,我就是七班的班长,叫臧云龙!”曹队点点头,“什么案子?现在到什么程度了?” “报告管教,贩毒进来的。已经判了,留在看守所服刑!不过这段时间所里的事情太多,暂时还没把我分到杂役队里!” “嗯,”曹队一摆手示意四哥蹲下,“回头我跟分管劳动的副所长聊聊这个事儿,赶紧给你安排了。不过你现在既然是七班的班长,你们七班又是重刑号,估计你还是有一些能力的。我尽量给你安排到二队监道服刑吧!” “谢谢曹队!”四哥点头致谢。曹队又环视了一圈,“我听寇队说你们班有个会修电脑的大学生?是哪个?” 我赶紧站起身,“报告管教,是我!我叫张毅虎,职务侵占进来的。前几天刚刚接了起诉,还没判。”他点点头,“行,你一会儿跟我到管教办公室来一下。”说着,他抬起头看了看其他人,“我估计你们寇队也跟你们说了我要来管理的事儿了。我可告诉你们,寇队脾气好、性格好,不代表所有的管教都脾气好!我是个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主,你们谁要是敢动一动,我肯定给你们好果子尝!都他妈明白了吗?” “明白了!”大家齐声喊。曹队点点头,指了指我,“你,跟我走吧!” 到了管教办公室,我照规矩蹲在了地上,脑袋尽量往低沉。曹队跟寇队说:“行了寇队,你先去休息一下吧,我跟这个大学生好好谈谈。”寇队点头答应,转身离开了管教办公室。曹队又吩咐办公室里的其他两个管教去监道好好看看,并告诉他们有几个监仓的人头发长了,让他们去监督理发。很快,办公室里就剩下了我和曹队两个人。 曹队坐在椅子上,翻出一大堆档案出来看,但是就是不理我。我有些蹲不住了,身子自然地挺了挺。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曹队一个箭步冲过来,飞起一脚就要踢我,“你他妈的这么一会儿都蹲不住吗?” 我当即想要避开,但是他出手的速度非常快,尽管我使劲往后退了一下,小腿上还是狠狠地挨了一脚。他冷笑了一声,“行啊?还挺灵活的!”他蹲在我的面前,“我听说寇队给你安排了给死囚做心理安抚的任务?”我赶紧点点头,“是的,管教。” “那你做得怎么样啊?” 我低下头,“我来的时间不长,一共就送走两个人。前几天从九班调过来一个马上快执行的。这几天因为事情太多,还没来得及呢。” “哦,那你忙什么呢?”曹队直勾勾地瞪着我。 我唯唯诺诺地看着他,“报告管教,我自己的案子也快开庭了,我自己也需要好好准备一下的。”话音未落,他一伸手狠狠地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咆哮道:“那你就乖乖地准备你自己的开庭,有事就赶紧向管教报告,这个没人教你吗?”我低着头身子努力地向后倾,“曹队,我知道有事要报告,但是他们有什么事情也不一定会让我知道啊!” 曹队的手又伸了过来,还是打在我的脑袋上,“放屁!寇队把你弄到七班做什么你不知道吗?我听说你们监仓里那个吴二柱就是你在五班的时候变傻的,接着你去了七班,班里的事情就从来没有停过!你是丧门星吗?” 我无言以对。现在的我只是有些恐惧,自从被关到石铺山,这是第一次挨打。尽管我知道曹队可能不会像号里的犯人打犯人那样花样繁多,但是蹲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人高马大,几记重拳过来,无论如何我是吃不消的。 好在曹队看到我没有据理力争,就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问我:“这次石铺山接二连三的法庭脱逃事件,是不是从你们七班开始的?” 我摇摇头,但是忽然想到第一个跑的喜全的确是从七班出去的,又正好点点头,“是。” “是你指使的吗?” “不是!”我吓得差点坐在地上,赶紧慌慌张张地摆手。 “不是?”曹队黑着脸看我,“那咱们就做个测试,看看到底是不是你在中间捣鬼!我还告诉你,我认识的文化人多了,还真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能煽风点火的!走吧!跟我回监仓,我盯着你们写自检举报材料!” 监仓里,四哥和邢耀祖正小声地议论着曹队把我叫去做什么事。一看我进来,四哥赶紧喊了一声:“蹲!”所有的人犯都齐刷刷地蹲在地上。 曹队斜着眼睛看了看我们,从怀里掏出一盒“云烟”,显摆一样地点上说:“最近这段时间石铺山乱了套了,根源在哪儿?就是你们这个班!我从寇队那里了解一下,你们班还真的是卧虎藏龙啊?我告诉你们,你们就是再大的龙,在我这儿都得给我盘着!”说着,他一指四哥,“班长!把纸和笔拿出来,一人一张纸。先给我一个答案:你们号里的那个刘喜全脱逃还有其他队的脱逃是不是这小子一手策划的!这个马上就交!然后一会儿再每人发一张纸,把自己的犯罪行为和别人的犯罪行为都给我挖出来!” 四哥一听愣了,赶紧站起身,“干部,刘喜全跑了跟张毅虎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吴二柱策划的啊!还有你说其他班其他队,这张毅虎进来时间不长,而且以前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程序员,上哪儿认识其他班的那些人去?” “我他娘让你废话了吗?”曹队一瞪眼,“让你发纸你就发纸,放个鸡毛屁!我听说二队都有日子没做自检举报了,谁给惯的毛病?以后一个星期做一次,把知道的事儿全给我写进来!赶紧发纸!” 四哥还想说什么,邢耀祖在他身后偷偷一拽,他只好强忍怒气把纸交到每个人的手上——当然,那张纸不会给我发。 其实那张纸上不用写太多东西,只要写是或者不是就可以。很快,大家手中的稿纸都交到了曹队的手里。他斜叼着烟,一张张地开始翻看。 “没想到你这个狗杂毛人缘还不错啊?”他一边翻,一般看着我说,“写举报的二十二个人,有二十一个写不是的,但是还有一个写是的,你怎么解释?” 我原本自信满怀地站在那里等待结果,我知道事情不是我做的,我当然有恃无恐。可曹队一说有一个写“是张毅虎做的”,我当即冒起了冷汗。 这都什么人啊?我在二班谁都没惹过,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害我?我赶紧蹲在地上,“曹队,我冤枉啊!你不能拿一个人的话当事实啊!还有二十几个说我没做的!”曹队伸腿就朝我肩膀上狠狠地踢下去,“我就是信这一个人的话了,你他娘的能怎么样?不把你打倒,我还能管得了这个监号吗?”说着,他回头从监道里的杂役喊:“杂役,七班给我送过来一副大镣!我让他再嘴硬!” 四哥赶紧站起身,“曹队,这话不是这么说的。张毅虎在号里从来没做过什么不道德的事情,还帮着写遗书、做杂役。您可不能相信小人的话啊!这孩子身体素质这么差,一副大镣给砸上,他不是废了吗?” “让你说话了吗?”曹队伸手就给四哥一巴掌,“监规里怎么说的?要服从管教干部的管理,你们都背到大肠里当屎拉了吗?我说砸就砸!告诉你,要不是碍着寇队的面子,我马上就把你和这个小子一起关禁闭!蹲着去!” 大镣很快拿来了,那是一副几十斤的重镣,砸在我的脚腕上,我甚至连走路都困难。镣砸好后,曹队满意地点点头,“都好好给我反省!一会儿再发纸写自检举报材料,明天早上我来收!”说着,转身扬长而去。 看着监仓门被锁上,所有的人开始站了起来。四哥此时脸色气得煞白,一回头,“谁让你们起来了?都给我蹲下!”他一指苍蝇,“苍蝇,找出一条绒线裤,撕开给小虎子脚上缠上,剩下的人都跟我说说,你们哪只眼睛看到小虎子挑拨喜全跑了?今天不查出来是谁害的小虎子,谁都别想消停,都他娘的给我饿着!” 第五十话 不给吃饭这件事在监仓内部是最大的惩罚了,因为平时的饭菜里本来就毫无油水可言,所以“一顿不吃饿得慌”这句话在看守所里被体现得淋漓尽致。中午吃饭的时候,一桶水煮白菜被苍蝇拎进来直接倒进了厕所,而平常领的四十个馒头今天也只领了十个,放在床铺下的盆里。 四哥豁出去了,自己陪着一群人饿肚子。邢耀祖、小康、苍蝇、小林这些和我平时关系很好的人也黑着脸,一边想办法缠更多的绒布在我的脚踝上,一边骂骂咧咧地挨个询问到底是谁写的。 临近晚上,邢耀祖想了个办法。他先告诉监道的老黄今晚上的面条多打一点,又用了一条烟换了五条鸡腿。东西都拿进来后,邢耀祖又从床下拿出两包牛奶、两盒“一支笔”和五包方便面,连同那五只鸡腿放在一起。 收拾好一切,他指指那些饭食,“都看到了吧,今儿晚上如果能自己承认的,正常给饭吃。知道你们中午没吃饭,所以面条都多打了一些。如果可以举报出来的,这一大包好吃的就归这个举报人。但是我告诉你们,今晚上要是这个人查不出来,全监室就小虎子一个人可以吃饭,其他人都给我饿着!” 监仓里一下子炸了锅,纷纷破口大骂那个无中生有,害得大家不能吃饭的家伙。就连一直不说话的郑强都站了起来,“操,你们到底是谁干的站起来啊!别他娘的为了自己一个人舒服,把我们全给害了!我把话放在这儿,今儿晚上要是主动承认了,我不砸他。要是被别人举报出来,爷爷打得他满脸桃花开!” 四哥一摆手,“都别吵!现在每个人发一张纸,知道的就写,不知道的就交白纸上来。不过你们别以为全部交白纸就可以躲过去,要是查不出来,大家都饿着肚子!一直到小虎子的镣打开再吃饭!” 一张张稿纸被发到了每一个人手里,这一次,所有人都没有早上举报我的时候速度快了。一堆人面面相觑,小声嘀咕。 “操,写啥呀?我连个毛都不知道。” “真鸡吧狠,大学生平时对咱都挺不错的,居然想到害他!妈的,举报就能减刑吗?” “我不写了,操,啥都不知道,饿就饿着吧!我就不信每个人都不知道。” “不写不行吧?刚才四哥都说了,查不出来就不给吃饭……” “你说这吴二柱到底有没有精神病啊?他要是有的话,怎么能想出这种办法?” “吴二柱有没有精神病我不知道,我怎么总觉得这个新管教和吴二柱有关系?” “……” 过了一会儿,四哥问:“都写完了吗?”结果没有一个人说话。四哥急了,“行,苍蝇,把饭再倒了去!”苍蝇点点头,拎起桶就要往厕所走。这时新被调进来的已决死囚张树杰和一审死刑的沈桥一把拽住苍蝇,对四哥说:“哥,我俩新进来的,知道说话没啥分量。但是你就再给大家几分钟时间吧,要是大家都还没想好呢?这种事儿,一旦写下去惹人不悦,以后要是被人家阴一下谁都受不了。” 四哥点点头,“好,再五分钟!苍蝇你就在厕所门口站着,五分钟交不上来就倒!” 很快,五分钟过去了,四哥一指小康,“收条子!”小康赶紧站起身来,从其他犯人手中抢过稿纸,交到四哥的手里。 四哥一张张地翻看,嘴里不停地骂:“操,还真他娘的有不怕饿肚子的。给我交这么多空白纸干球啊,你们……”四哥忽然停下来,又急急地翻了几页,一抬头,破口大骂:“我干你亲娘的!哑木匠盖大房,我没看出来啊!”24 记得第一次到七班,是我入监的第二天。那时候四傻要上路,队里安排五班的胡磊去陪四傻走最后一程。也就是在这一天,我遇到了自己的老朋友四哥,并认识了喜全。那天是我第一顿吃牢饭,第一次吃到白菜帮子熬稀饭,闻了一鼻子我就险些吐出去。喜全当时就要帮我倒掉,结果被一个河南口音的、家里没有人管的寻衅滋事犯给要走了。 这个河南人有个不土不洋的名字,说他不土不洋,是因为他有个农村气息浓重的名字:栓柱;说他洋,是他有一个城里很多小女孩小男孩都向往的姓氏:欧阳。 欧阳栓柱,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喜剧,结果他的案子比他的名字还要喜剧:他在入监之前在一家物业公司帮别人擦玻璃,洗阳台。有一天,他和雇佣他的女主人因为打碎了一个玻璃杯吵了起来。他本来以为一个杯子也就是三五块钱,结果女主人说这个杯子是她老公从迪拜带来的,价值五百美金!栓柱傻了,他不但没有见过美元,更没有听说过迪拜这个地方。栓柱问她:“迪拜是哪个县的?”女主人嗤之以鼻,“土老帽,典型的农村人!” 这下栓柱不干了,别看他老实,但是他最恨别人看不起农村人。于是伸着脖子就和女主人争辩起来。可女主人毕竟见多识广,骂了十几分钟居然一句话都没有重复。栓柱实在气得不行,便扬起他很久没有修剪、带有超多污垢的指甲,狠狠地在女主人脸上抓了一把。顿时,随着女主人的尖叫,她的脸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血痕。而栓柱也在当天晚上被扔进了石铺山。 事实上这点绿豆大的事情,栓柱最多赔点钱、道个歉就行了。要是在别人身上,这件事连警察都没兴趣管。但是栓柱的父母死得早,家里唯一的大哥早就扔下他自己去深圳打工赚大钱去了,栓柱自己根本就没有钱赔偿。最重要的是:栓柱挠坏的这个女人,是市里一个大官的小姨子。 栓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来了,监号里所有人都觉得他挺可怜,也挺冤枉,所以大家都有意无意地照顾他。用四哥的话说,栓柱就是全石铺山坏人里唯一的好人,而我、四哥、邢耀祖等都属于是好人中的坏人。 但是我没想到的是,就这么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人,居然把我给阴了。 四哥翻看着那些稿纸,越看越来气,越看浑身抖得越厉害。最后他狠狠地把纸往地上一扔,对小康说:“让大家都吃饭!你把栓柱给我揪过来!” 栓柱吓得连都白了,浑身像筛糠一样地抖。四哥伸手就是一个耳光,很快,他的脸颊就明显地红肿起来。 “没想到啊!?搞了半天你当了炮手了?那个新来的警察是你爹吗?你他娘的哪只狗眼睛看见小虎撺掇喜全跑了?又是哪只眼睛看见小虎子让别的号的跑了?”四哥暴跳如雷地骂。 栓柱紧紧地抱着脑袋哀号:“哥,我没看见。我是害怕我们要是不招的话,我们都得挨打啊!你看那个新来的曹管刚一来就把张毅虎给打了,要是不供出他,下一个轮到我们怎么办?而且,我确实听到他和喜全那天再说逃狱的事啊……” 四哥愣了,班里所有人都不出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小虎子,你跟喜全说跑了?” 我气得差点哭出来,手上的镣铐因为和脚镣之间有一根钢丝连接,所以我一摆手连脚镣都跟着响,“哥,我胆子再大也不可能让喜全跑了啊!那天我和喜全聊天,然后吴二柱经过我们身边说让喜全跑,我赶紧说喜全你要是跑了我们全班都得废。就说了这个!哥,我现在的案子充其量给我判个两三年,但是要加上一个唆使他人逃脱,我不得多蹲个好几年吗?我就算念书把脑子念得更坏,也不至于傻到这个程度啊!” 邢耀祖走过来拍拍四哥的肩,“四哥,你比我更了解小虎子。我和他处了这么点日子,都觉得他没胆子让别人跑。你和他相处这么久,你能信他敢跟别人策划逃脱吗?” 四哥摇摇头,一转头盯着栓柱,“小虎子吃了十个豹子胆也不敢说逃狱的事儿!我看你小子真的是活够了,有你这么冤枉好人的吗?”说着上去又是几脚,“点炮的下场在石铺山是什么你肯定不知道吧?杜坤怎么从七班出去的?今天晚上我让你吃个满汉全席你信不信?” 栓柱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哥,求你别打我啊!真的没想出卖张毅虎,那种时候我要是不说,其他人也会说的。” “放你娘的屁!”站在他身后,和我一样挂着重镣的郑强拽起脚上的链子就是一脚,“老子平生最恨这点炮的了!你别看我跟大学生没几天,但我觉得他够仗义!爷爷今晚上不把你大肠砸出来,我就不是你郑爷!” 四哥一抬头,看着郑强,“开窍啦?” 郑强摇摇头,“哥,跟开窍没啥关系!既然到这儿来了,大家都是朋友!我在部队的时候就恨这点炮的,现在也是一样!”说着他又给栓柱重重的一脚,“你他娘的这儿哪是怕被管教打,分明是对抗审讯、反对改造!你这种无中生有的货除了满脑子对抗社会主义专政制度,还能想其他的不?行,你不是怕被打吗?爷爷今天晚上给你舒舒筋骨,告诉你我打死的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四哥笑起来,说郑强果然是个识时务的家伙,最大的本事就是在最适当的时间适当地出现,简直就是当代的傅作义。郑强腼腆起来,但是随即又沉下脸,狠狠地在栓柱背上踢了几脚。四哥一招手,“行了别打了,晚上慢慢地过场。其他人吃饭,那个栓柱不给吃!耀祖,那个鸡腿拿出来一个给小虎子,其他的给大家分了。” 一条泛着油光的鸡腿放在我的面前,但是我却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脚镣太重了,我现在连上床都费劲,哪里来的心情吃鸡腿?问过四哥后,便把鸡腿扔给了“弃暗投明”的郑强。这下郑强更有劲头了,干脆端着碗凑到我们几个人中间,一起商量如何快速地把我身上的镣卸下去。 四哥看着白菜煮面条一点胃口都没有,他伸手拽拽我脚上的镣,“这个新来的也太狠了吧!刚进门就给我们个下马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小虎子做了几条人命呢!我看咱们得找寇队反映反映了。娘的,找谁不好,找小虎子这根面条!”邢耀祖也趴在我的脚边,“操,我怎么觉得郑强的镣都没这么大呢?小虎子,疼不疼?” 我苦笑着摇摇头,“裹得挺厚的,疼倒不疼,就是走路太累。脚上挂这么大的铁家伙,要是跑步肯定比沙袋还好用。”坐在旁边的林子龇牙一笑,“大学生,我看你要是挂个一年两年的出去,你可是练出水上漂的功夫啦!”四哥狠狠地在林子身上拍了一巴掌,“放你娘的鸡蛋屁!你咋不挂两年呢?”林子当即缩了回去,一脸委屈地说:“我这不是看大学生的心情不好,想逗逗他么?” 四哥还要骂林子,被邢耀祖一把拽住,“行了四哥,别跟他一般见识。咱们得聊聊这个镣的事儿了。小虎子的起诉都下来好几天了,这当口要是开庭,一见到他爸他妈,不把家里的老人给心疼死啊!” 四哥一摊手,“那你说咋办?你要是能想办法把他脚上的镣让管教下了,我请你吃一只整烧鸡!” 邢耀祖拿起床上的一个烟盒的纸板,边扇风边说:“四哥你看,咱们号里算下来谁的罪最轻?无非就是小虎子和那个栓柱了。栓柱在咱们号里就是个闷屁,连跟他说话都没有。但是小虎子可不一样,他是寇队眼里的宝贝,咱们七班的重点保护对象,甚至可以说是二队的名人了!那个曹队为啥一进来就先把小虎子打倒?这不明显告诉监道里的人,寇队以前的所有观点都作废吗?这样一来,我们就都知道了这个曹队不吃寇队那一套,以前的所有格局到他那里就得全部洗牌!往大了说,他这是对监队里的犯人进行再教育、再管理;说小了,就是看着寇队年纪大,性格好,打算夺权呗!” 第五十一话 “他不就是监狱管理局派来的一个临时常务副队长吗?过了这阵子,他不还得走?”四哥摇摇头,“再说了,看守所这个地方是所有警察都不愿意来的地方。哪儿也不能去,晚上值班连个盹都不敢打,他当了队长又能怎么样?我现在就一个想法,这是吴二柱家里人跟他套上关系了。” 小康凑过来,“啥关系?” “球关系!”四哥瞪了他一眼,接着对邢耀祖说,“你看,吴二柱要是被砸上一个唆使他人脱逃的罪名,那他杀人的时候肯定就不是精神病了。你想啊,到现在他装傻大家都快相信了,结果他做了这个事,你说是个长脑子的人能相信他是个疯子?但是如果把这个事儿砸给大学生,那吴二柱就没事儿了。等过段时间喜全要是真的被枪毙,那就是死无对证的事情啊!谁能知道吴二柱到底给喜全说了些啥?” 邢耀祖一摆手,“没那么简单,警察又不是吃素的,能不来问吴二柱和喜全?我觉得这件事如果按照你那么说的话,顶多就是帮吴二柱拖延一点时间。我估摸着,他家里到现在还在赶紧给他做犯罪时的精神鉴定吧!” 四哥不耐烦地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算了算了,不想是为啥了。反正到头来这事儿也安不到小虎子身上,我们瞎操个球心?现在要想的是,怎么让小虎子的镣尽快摘下来。” 苍蝇端着饭碗走过来,“哥,要不咱玩儿个阴的吧?” “啥阴的?”四哥递给他一支烟。苍蝇赶紧接过来,借着我手中的烟蒂点燃,接着说:“哥,明天早上寇队不就来了吗?咱们来个苦肉计,今天晚上大学生受点罪,我把他打一顿,然后在身上留个伤……” “放屁!”四哥差点跳起来给苍蝇一记飞脚,“操,我知道你为啥叫苍蝇了,你的脑子也就苍蝇脑袋那么大一点啊……” 吃完饭,苍蝇和小康收拾碗筷,并代替我帮助四哥和邢耀祖打好洗脸水洗脚水。一群人围坐在一起一直商量到熄灯铃响起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我唉声叹气地躺在床上,现在好了,由于脚镣和手铐之间连接的钢丝绳太短,我连睡觉都无法躺平。再加上热乎乎的被窝里几个铁家伙紧贴着皮肤,那种感觉实在难受,连翻身都困难。 钢丝绳的作用是让犯人弯着腰,无法攻击、无法逃跑。郑强已经慢慢地习惯了,他教我怎么脱下外面的裤子,怎么翻身方便。四哥看到大家都睡下了,亲自站起来,冲着小康和苍蝇一招手,“走,给栓柱做饭去!”这两个人都是好战分子,一听到要“开饭”,当即眼冒绿光,跳着从床边到了栓柱一直蜷缩着的厕所门口。 我赶紧一把拉住四哥,“哥,今晚上可千万别动他!” “为啥?点炮就得砸,何况还点你的炮,还他娘的是无中生有的炮!”四哥气呼呼地看着早已抖成一团的栓柱。 我偷偷地用眼睛看了看监视器的方向,“哥,那个曹队今晚上值连班,明天早上九点才下班呢!而且他今天刚把我治了,为啥没把栓柱调到其他监号里?就是想看着我们打他,然后他忽然出现把我们全逮住!到时候他一问,栓柱一答,咱们不是全军覆没了?” 四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说咋办?” 我把他拽过来,伏在他耳朵上说:“哥,我觉得栓柱人还不坏,咱们是不是该给他吃就给他吃,该给他喝就给他喝,让他明天自己在寇队和曹队的面前告诉他们是冤枉我的,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你是说他良心发现?你能相信这个憨儿子能吃你这套?” “我信!”我坚信地点点头。 “我不信!”四哥一摆手,“你说的这个倒是个办法,但是肯定不能让他就这么过了。该走的过场必须得过,否则我七班还有没有家规了?!”说着,他挣脱我拽他衣服的手,径自走到小康和苍蝇身边耳语一番。很快,他又回到自己的床铺上躺下。 看到大家都躺好,苍蝇站在监仓的过道中间宣布:“说一下啊,今天晚上头班本来是林鑫和大学生的,但是大学生今天被挂了镣,所以我和小康代替他。林鑫你晚上值第三班,现在先睡觉!”林鑫赶紧点头,倒头便睡。苍蝇接着操着官腔:“这个,为了让值班工作顺利、正常地进行,今天晚上伟大的憨儿子拴柱子跟我们一起值班!其他人睡觉,没叫你们起来,谁都不许起来!谁要是敢抬头看一眼,当场砸死!” 说着话我偷眼看到栓柱已经完全吓傻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康和苍蝇,用浓重的河南腔乞求:“甭打我,求你们咧……”苍蝇嘿嘿地笑:“我们说打你了吗?今儿晚上四哥特别吩咐不能打你!”栓柱看上去像松了一口气,一旁的小康把手中的烟头狠狠地砸在栓柱的身上,“高兴个球!说不打你,没说不给你洗脑!” “啥……叫洗脑?” “问你爹个球!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很清楚小康口中的“洗脑”的意义,尽管现在看守所里严防牢头狱霸,而且四哥确实也很少指使仓里的几个打手去给别的犯人“舒筋活络”,但是总是听到四哥、喜全、刀疤等人给我讲过在不久之前的看守所生活,所以一些专业用语我也略知一些。 四哥说在以前的看守所里,打人的目的就是直接把人打到起不来为目的,打得越重越好。只要不死,什么问题都好解决。甚至就算是打死了,有些时候也会把这样的事情“内部消化”掉。但是这些年对牢头狱霸的打击越来越大了,因此打人的目的也从打伤人,逐渐地变成打倒人的尊严。 有很多人的意志是坚强的,如果你仅仅给他身体上的打击,那他肯定不会服气,找个机会就得炸号。这种人的代表就是郑强这样的,你要是打他,他可以败下阵来,但是他肯定会找个机会报复。但是如果你想别的办法把人的精神击垮,把人的尊严彻底揉碎,那么他自然会心服口服地服从管理。郑强的“倒戈”正说明了这一条,在过去的几天里,四哥对他精神上的打击——例如不让睡踏实觉,随时随地感受到危机等——远远超过了对他身体上的打击,所以他输了,他开始了解只有合群才可以获得在看守所中的“舒适生活”。 当然了,这样的办法对早已丧失尊严的人是无效的,比如刘老鬼。他就是一根橡皮筋,你怎么拽它怎么跟你走,但是一松手还是会回归原位。唯一让它一直听话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拽断它。 而现在,我们还不能彻底打倒栓柱,因为我还需要他帮我解开镣铐。而且一旦今晚打倒,明天曹队入监就能知道我们是不是打了他,到那时候七班戴镣的人就更多了。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只能先击碎他的尊严,在他尊严尽失的时候,我帮他挽回一些颜面,这样他就能心甘情愿地为我洗清不白之冤。 上面的这些话是四哥偷偷告诉我的,他跟我耳语的时候,苍蝇和小康正像两只野狗围着猎物一样,目光凶残地盯着栓柱。 时针指向晚上十二点。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值班的一位队长就会带着另外一位管教在监仓上部窗户外面的巡查道上看各个监仓的情况,先是我们这一边,然后是对门那边。而在管教办公室里只有一位管教在值班,这样就构成了一个大概十分钟的实时监控疏忽时间。我在五班的时候见到过胡磊让小潘子打人,也就是在这个短短的十分钟内。 另外,监仓的下铺高大概是在80厘米左右,床铺的一头是顶在监仓门旁边的墙上,而另外一头和厕所只有50厘米左右的空隙。从两台摄像头的直线视角来说,正好拍不到一个成年人蹲下解手时臀部的位置。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把人压倒放平,监控就看不到这个人在下面做什么。加上便池是凹下去的,“洗脑”这个活动就可以在隐蔽的时间和隐蔽的位置上进行。 小康先站了起来,他假装上厕所,没脱裤子蹲在了便池的上面。接着,他冲栓柱一招手,“来吧,你是自己爬在我的面前呢,还是让苍蝇把你砸倒?” “哥,求你们了,不要啊!”栓柱哀求道。苍蝇上去就给他一个耳光,“你他娘的点炮的时候咋不说不要?你给我快点!早点完事我还想睡觉呢!” 栓柱还想乞求,没想到还没张开嘴就被苍蝇一把撕到便池上趴下,顺手打开水开关。顿时,栓柱的乞求变成了咕噜噜的动静。 “饶命……饶……饶命啊……哥……哥哥……我真的……真的不行啦……” 我赶紧爬了起来,在邢耀祖的帮助下,下了床走到厕所门口,“苍蝇,小康,给我个面子,先停一下让我问几句话。” 苍蝇停下手,“行,大学生你最好快着点,我可只有十分钟时间。” 我点点头,蹲在地上问:“我就一句话,你能帮我跟曹队说说,你是因为害怕才写的我唆使的喜全逃脱吗?” 栓柱如小鸡叨米般点头,“我知道啊!我肯定明天一早就跟曹队说!” “那你听见的我和喜全说逃狱的事情呢?” “都是我听错啦……”他哭号着,“求你了,我真的知道错啦!” 我点点头,冲着小康和苍蝇一摆手,“哥儿俩,算了,咱们不就是为了把这镣摘了吗?他都答应给曹队说了,那就算了吧!” 苍蝇有点不解恨地说:“这种逼人就得治!点炮是一条,扭曲事实又是一条!别人根本没做的事儿硬说做了,这不是指驴为马吗?” “是指鹿为马。”我笑着更正。 “都一样,”他一甩手,“大学生你也别心软,被人冤枉的滋味儿我太知道啦!今儿我一定要砸死他!” 说着话,四哥坐了起来,“行了苍蝇,日子长着呢!慢慢收拾,别一下子砸趴下!再说了,大学生的面子不给吗?”苍蝇这才恶狠狠地在栓柱身上啐了一口,不甘心地转身离开。 栓柱已经完全不行了,呛得满嘴满鼻子都是污水。他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哭着对我说:“大学生,明天我一定告诉曹队是我冤枉你的……” 我看了看肮脏的便池,又看了看狼狈的栓柱,没有说话边转身离开。走到四哥旁边,我才小声说:“唉,咱过分了。今天白天他已经知道是冤枉我的了,明儿早上寇队来了跟他解释解释不就好了吗?这又是何必……” 四哥冷冷地一笑,“你真不是属于监狱的人啊!这个地方,你不治他,他就得反过来治你!” 第五十二话 第二天早上寇队来上班的时候,曹队好像不在办公室,只有另外一个管教在整理犯人资料。寇队一进门就听说七班昨天砸了一个重镣,连是谁都没问就急匆匆地跑到七班入监。仓门还没完全打开,他便看到了弯着腰拖着脚镣的我。 “咋啦?你个兔崽子是不是又闯祸了?” 没等我说话,四哥一下子变得愁眉苦脸起来,他跟一个怨妇一样抓住我的肩膀,几乎带着哭腔对寇队说:“寇队,你可回来啦!你要给我们小虎子做主啊!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一辈子都没脸见他爹娘啦!” 寇队一翻白眼,“有话会好好说吗?你现在就有脸见他爹娘了?咋回事儿?” 四哥没回答他,径自蹲下来拽起我的裤腿,给他展示昨天被曹队留下的那一块淤青,“你看看被打的!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心疼啊!” “放屁!”寇队气得差点给四哥一巴掌,“你见他的时候他都十八了,还你看着他长大的?有事赶紧说,没事我他娘走了,哪儿有闲工夫跟你扯着闲蛋?” 四哥这才站起来,“寇队,昨天你一走曹队就来了。他说喜全脱逃是小虎子唆使和策划的,而且还在号里做了无记名投票,结果欧阳栓柱那个憨货说害怕被曹队打,就在自己的票上写了确实是小虎子唆使的。这不,小虎子不但给砸上镣了,还被打了。你看给打的……”四哥又要诉苦,结果寇队没等他说就大吼:“闭了!” 四哥不说话了,寇队蹲下身来看了看我腿上的那块淤青,嘴里还嘟囔着:“刘喜全那个事情不是他和吴二柱都承认了吗?怎么现在又出新想法了?” 邢耀祖在一旁搭腔:“谁不说呢?昨天你一走,小虎子就被带到管教办公室了。曹队给他好顿打!”寇队点点头,“欧阳栓柱呢?” 栓柱赶紧从后面站了起来,“报告管教,我在。” “说说咋回事儿?”寇队坐在床铺边上问。 还没等栓柱说话,苍蝇和小康就一并回过头去紧盯着他,栓柱看了看这两双可以杀人的眼睛,定定心神说:“报告管教,昨天曹队来了之后就问是不是张毅虎让刘喜全跑的,他当时脸拉得特别长。我害怕他打我,就在纸上写了是他让刘喜全跑的。我本来以为其他人也会这么写,而且无记名的检举,别人也不知道谁写的……” “你看见张毅虎教唆了吗?” “没有……” 寇队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那他娘的你是傻的吗?你没脑子吗?管教怎么会打你?你就不怕号里这群杂毛砸你吗?” 栓柱吓得说话都含含糊糊,“寇队,你让我跟肖队再说一下吧,张毅虎是冤枉的……”寇队气坏了,上前就给栓柱一巴掌,“你真是憨货啊!就这怪想法都把自己害成这个球样子了,咋就不长记性呢?” 苍蝇在一边挺着胸脯评论:“这样的憨货,砸死最好!” “放屁!”寇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已经砸过他了?” “没有没有!”苍蝇赶紧摆手,“我就是昨天晚上问了问情况,让他帮大学生洗清冤枉咧,寇队你看我哪儿像个打架的人啊?这栓柱发起狠来能砸死我!” “砸死你?我看砸死你更好!省得给我惹事儿!”寇队回头看看我,“具体啥情况我去问问曹队,你先在号里盘着。”我赶紧点头致谢,他边走边嘟囔:“给这么个面条挂这么大的镣,不是成心想拖死人吗?” 寇队走之后苍蝇开始盘在铺上骂栓柱,刚开始说得还有些道理,说什么点炮还算是你有积极改造的态度,可以理解,但是给别人身上泼脏水就是错误的,就是抵抗专政机关改造的行为。到了后来,干脆云山雾罩地扯出一大堆我们谁都不知道的“英雄故事”,夹杂着漫天的脏话教育栓柱。到了最后栓柱都听得越来越迷糊,差点就靠在风场门口睡着。当然,他使劲瞪大困倦眼睛的动作没逃过苍蝇的绿豆眼睛,几秒钟的时间,他顺利成章地挨了苍蝇几个大耳光。 七月份的天气热得让人难受,尽管我腿上穿着大短裤,上身穿个无袖的T恤,但是汗水还是不停地往外冒。尤其是脚镣和皮肤接触的地方由于有很厚的绒布,汗流得更多,再加上从昨天到今天我多走了几步路,两天时间脚踝的皮肤就磨破了。四哥瞧了瞧我的腿,骂咧咧地说:“狗日的曹队,这是慢折磨啊!”他抓住镣,抬头问我:“小虎子你这皮肤咋这么嫩?”还没等我回答,郑强愁眉苦脸地走过来:“哥,这跟皮肤嫩可真没啥关系,你瞅我的,早就破了。” 四哥叹了口气,“这事儿我得跟寇队反映反映,你这镣现在也该换个小号的啦!”郑强一听说要换镣,马上眉开眼笑,“就是,换个小镣就舒服多啦,最好是能不戴镣了,那更好!”四哥直起身子,“操,就算是小虎子放了你这镣也不可能摘的,摘了你的链子等着你把我们挨个儿砸翻啊?” 郑强一阵尴尬,“哥,我现在都混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能不想把剩下的这点时间好好过了吗?还能砸谁啊……” 四哥不再理会郑强,拉着我跑到风场晒太阳。 临近中午,监仓门又被打开了,这回进来的不仅仅是寇队,还有曹队、李管以及刘所长和一个不认识的胖警察,看打扮,至少也是个局级干部了。 “都蹲!”寇队喊了一声。四哥伸头从风场门瞧了一眼,赶紧随着寇队的声音叫:“全体集合!稍息,立正!蹲!”话音刚落,几个人就一起来到了风场。 “你们谁叫张毅虎啊?”为首的那个警察干部问。 我赶紧抬起头,“报告,我是张毅虎!”那个干部微笑着打量了我一下,“嗯,我听说你是大学生?” “是!” “哪个学校毕业的?” “报告,我是L市财大毕业的,学的计算机软件开发!” 胖干部点点头,“哦,挺好的。等开了庭就让你家人把你的学习资料拿进来,别给荒废的!我听说你是职务侵占?” “是。” “嗯,那问题不大,几年的工夫就可以出去了。”他和蔼地看着我,忽然,他话锋一转,“怎么戴了一副这么大的脚镣啊?” “这……”我一下子懵住,不知道如何作答。我求助似地看了看蹲在我旁边的苍蝇,结果这小子都快把脑袋塞到裤裆里了,完全装作跟他没有关系。我心里暗暗地骂:一天到晚跟我称兄道弟,到真格儿的时候你就拉稀了。寇队瞄我一眼,皱着眉头问:“张毅虎,干部问你话呢!” “哦,”我迷茫地看了寇队一眼,咬咬牙说,“报告干部,他们说我和刘喜全逃跑有关系,就给我戴上镣了。” “那具体有关系吗?”胖警察的神色还是那么和蔼。 “没有,我承认我和刘喜全的私下关系确实比较好,而且在他逃跑的头两天我还跟他聊过几句话,但是我真的没有唆使刘喜全。”我拖着脚镣往前挪了挪,“寇队让我帮助重刑号的犯人,尤其是给死囚做一些思想上的帮助,所以跟刘喜全聊天是我的任务……” 胖警察点点头,“哦,那为什么会有人说你和这件事有关系呢?” 我正想争辩,四哥忽然说:“报告管教,我是这个班的班长,张毅虎是被冤枉的。昨天晚上那个说张毅虎唆使刘喜全逃跑的人跟我们承认是他冤枉张毅虎的,冤枉的原因是害怕如果说不出理由就被新来的曹管教打。” 一直站在寇队身后,拉着一张黑脸的曹队没等胖警察说话,赶紧满脸堆笑地对四哥说:“你们这些人就喜欢胡说,作为一个警察,我能打你们吗?别在孙局面前胡说八道!这可是监狱管理局的干部,你们说话时需要负责任的!” 曹队还想说,胖警察孙局一摆手,“行了小曹,现在我要听他们说。”四哥定了定心神,回头一指栓柱,“干部,你问问这个欧阳栓柱吧,就是他写的张毅虎。” 栓柱赶紧抬起头,“报告干部,我是欧阳栓柱,昨天确实是我写的条子,当时曹管教是先叫张毅虎去办公室的,等他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张毅虎走路一瘸一拐的,就知道曹管教打他了。后来曹管教让我们写是不是张毅虎劝刘喜全跑的,我害怕我也被曹管教打,就写了张毅虎的名字了。” 胖警察一回头,“你打人了?” 曹队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低下头小声嘟囔:“他不说实话,我就踢了他一脚……” “那就是刑讯逼供了?”胖警察声音冷峻,“老寇,这事儿当时查清楚没有?到底是谁唆使的?” 寇队赶紧走上前,“孙局,这事儿刚出的时候我就先问了监号里的人了,他们都说是吴二柱。后来我又去劳改医院找刘喜全核实了一下,确实是吴二柱没错。不过小曹可能也有他的怀疑吧?”曹队一听寇队给他台阶下,赶紧附和:“对对对,我就是觉得不对劲,才问这个张毅虎的。” “胡来!”胖警察骂了起来,“咱们这儿是看守所,不是你的刑警队!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了?还打人,你就不怕在押人员闹事?走,咱们到办公室好好理论一下这个问题!”说着,转身就往监仓门口走。临出门的时候,他忽然一回头,“你们都记住,看守所在押人犯的权利和义务对你们都有效!遇到问题就应该及时向管教干部反映!对了老寇,叫两个人把张毅虎的镣卸了。哪儿有这样的事,只是怀疑就给砸镣了?”25 有句话不知道放在这里合适与否,叫做阎王爷好见,小鬼难缠。作为监狱管理局的胖警察孙局来说,他是和蔼的,是通情达理的。对于二队的第一负责人寇队来说,他是善良的,一心为犯人着想的。但是对于新来的、从刑警队调动到监狱局工作的肖队来说,他想到的就只有把在押人犯当做对立面,尽可能地用一切办法深挖其他犯罪事实。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打算让全石铺山的人犯全部被枪毙才觉得高兴。所以当寇队带着两个劳动号从我的身上把沉重的镣铐卸下来的时候,我觉得特别感激孙局和寇队,要不是他们,我的脚踝早晚得磨烂一层肉。 第五十三话 为了奖励栓柱的“开窍”,中午吃饭时四哥特意给他多分了一个馒头,另外还让苍蝇从床下小仓库里找出一盒劣质烟和两根火腿肠递给他。这让栓柱高兴得差点掉出眼泪,那种感恩戴德的表情,比发了他一个漂亮媳妇儿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四哥偷偷跟我说:管号子不能光凭着打就能管出来,就像郑强,那是个打死都不认输的主儿,你越打他越跳。怎么才能管好号子?还得说是用心去感化,让他觉得你是真心待他。四哥说你就瞧好吧,以后这栓柱给你卖命的可能性都有。我问他为啥,他说就因为昨晚上苍蝇给他洗脑的时候你救了他一次。我又问那你呢,他会不会给你卖命?四哥一撇嘴:当然会了,从我认识栓柱那天起我就没见过他吃火腿肠!在这个鬼地方,几块钱就能收买一个人的全部。从这个意义来说,这儿比外面要干净太多倍了。 下午四哥被叫到监道分配服刑期间的工作,回来的时候给我们带来了两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第一个好消息是,曹队原来是刚刚从刑警队调到监狱局的,因为一来看守所就被局领导发现刑讯逼供,当天中午就被撤了回去。第二个好消息是四哥没有被分配到劳动号,而是代替了原来监道里老黄的工作——放饭、送物资。这样一来七班的烟和其他物资就有了固定来源,要知道老黄仅仅在为监仓里的人买肉菜就赚了非常多好处!不过这两个消息并没有让我们高兴太久,因为四哥带来的坏消息是:刀疤被取消缓刑了。他见到刀疤的时候,几个劳动号正在三队的管教室里给刀疤上镣。 “刀疤都颓了,看见我连话都不会说,直接就哭开了。”四哥叹着气。 从九班新进来的二审已决死犯张树杰光着膀子坐在地上,一脸忧郁地说:“唉,我估计是和我一批了。” “不可能,”邢耀祖摆摆手,“刀疤都三起三落了,这回肯定不会等别人。大概就是这几天的事儿。对了四哥,我进来前看报纸说最近中法开始搞注射死,不知道刀疤会不会被注射?” 四哥叼着一根烟摇头,“应该不会,以前注射的都是贪官之类的,罪大恶极的一半都得吃花生。不过注射也算好一点了,起码没那么可怕,而且还能留个全尸。”说着,他把这几天的进账单拿到手里,“你说也怪了,咱们班咋就不来个贪官呢?送的也多,咱们得的也多啊!” 邢耀祖一皱眉头,“贪的都上其他队啦!妈的,别让我遇到贪的,否则我还砸!反正我前面的案子已经死了,怕个球!” 晚饭前四哥开始第一次做他在服刑期间的工作——放饭。这项工作其实很简单,开饭前一个小时出去,开饭后一个小时回来。中间无非就是跟着几个劳动号的小杂役去厨房盛饭,然后分到各个监仓,如果有病号,还要登记第二天的病号饭。晚上四哥回来的时候,身上的几个兜里满满当当地装了一堆瓜子花生,而且还大声豪气地说:“以后我就在厨房吃了,盛饭不用留我的。” 我对四哥的那些花生瓜子毫无兴趣,等苍蝇帮他把那些东西分给别人后,我凑上去悄悄问:“哥,下午再见到刀疤没?” 四哥冷漠地摇摇头,“那上哪儿看去?中午看到他是因为他在走廊接判砸镣,他再从三队出来就得上法场啦!” “那我能有机会见他不?帮他写个遗书也好啊!” 四哥看了一眼周围没有人,悄悄趴我耳边说:“我看你还是先别关注刀疤的事情了,咱号儿刚来的那个张树杰可能这几天就得上路。刚才寇队让我告诉你,有空的时候帮他把遗书写了。” 张树杰是前几天队里临时调监时换到我们号里来的,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审已决,正在上诉的沈桥。 说起来张树杰的案子,号里没有一个人说他死得冤的:这个憨货原来是个工人,从进厂的那一天开始就憋着要把厂里财务科给抢了。为了实现这个抢劫的“梦想”,他东拼西凑地借了几千块钱从外地买了一把仿六四手枪和十发子弹,又站在财务科门口踩了一个多月的点。终于有一天,他看到出纳拎了一只铁箱子走进财务室,于是想都没想拎着枪就冲了进去。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天正赶上派出所的几个民警跟着厂里保卫处的人检查财务室的安全设施,这小子一进门就看到了警察了,情急之下拉了个女出纳就把枪抵在她脑袋上。千不该万不该,这时候一个年轻的警察当即喊了声:“把枪放下!”吓得他当时手一哆嗦,右手食指不自觉地扣动了扳机。顿时,女出纳的脑浆溅了他一头一脸。 从他进到七班的那一天开始,四哥和邢耀祖就达成共识:这小子就是第二天上法场,头一天号里内部也不给他准备任何东西。这并不是因为他是七班的新人,而是因为他这个法犯得太傻,傻在第一他就不该开枪杀了那个女出纳;第二他根本就应该去抢银行,那里的钱更多。 一听说要帮张树杰写遗书,我赶紧摆手,“哥,这样的人我也没办法。咱们号里一点脸都不给他,这时候我又得去跟人家交心。没点物质的东西我咋完成任务啊?一旦到时候他不信任我,几句话不对炸号了,那我可就真的担待不起了。” “炸号?”四哥逍遥地坐在床上吃着花生,“说实话,我还真没见过第二天就要上路的人头天晚上还有力气炸号的。再说了,这么个新收你管那么多干啥,直接问他要不要写遗书,不写就不管。省点力气吧,到时候刀疤肯定得见你。” “寇队让吗?再说了,要是他俩一批呢?” 他面无表情地靠在墙上,抓起一把瓜子递给我,“不可能!今儿中午我才看到刀疤砸镣了,死刑复核能那么快下来吗?还是多管管咱自己号里兄弟的事儿吧。我觉得你以后就只负责遗书就成了,没必要净给自己找那么多麻烦事儿。”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和邢耀祖聊天去了。 自从我送走了赵立志后,几乎全二队都知道我是为死犯服务的,所以张树杰自打进来那天起就刻意地躲避我,就如同躲避死神一般。当我拿着自己的一盒白沙,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的时候,他似乎已经明白了自己时日已不多。 他嗫嚅地问我:“小哥,我该上路了吧?” 我赶紧一摆手,“没有没有,想跟你聊聊天就等于你要上路了啊?我听说你的二审开庭不是才过去不长时间吗?早着呢。” 他低下头叹气,“不早了,我在九班的时候也见过几个上路的。基本上从二审下来到上路,中间多上时间我心里有谱。唉,算了,这样活着等死也不是个事儿,早死早托生吧!”他精神黯淡,良久才抬起头问:“小哥儿,你找我啥事?”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呃,你可能不知道,七班家信都是我负责帮大家写。如果你有困难的话,我可以帮你写个信。” “遗书是吧?”他脱口而出。 我默不作声,他怪异地一笑,“这里能写信的就两种人,一种是在这里已经判了服刑的,另外一种就是死犯。你现在说帮我写家信,不是遗书是个啥?” 我赶紧把手中的白沙递给他,他感激地冲我一点头,然后缓缓地抽出一支点上,“算了,我也不想写了。自打我出了这个案子,我家里人心都凉了,没人管我。” “怎么会!”我气急地说,“怎么说你都是你父母的骨肉,咋会没人管?” 他一本正经地冲我摆摆手,“这你就不知道了,小哥儿。我从十几岁开始进少管所,到现在出这个案子,大牢都坐了四次了,派出所更不知道一共去过多少次。娘老子早就不管我啦!”他面部僵硬地笑,“我上班的时候我爹说最后一次管我,找了一堆关系把我弄到他厂里接他的班,结果没俩月我就把那女人的脑袋给崩了。现在那女人家里正跟我家打民事赔偿的官司呐!你说他们对我心里还有热乎气儿吗?唉,我这儿子当的,命都要没了,还得给家里留下一堆债。” 他抽了一口烟,没等我劝他好歹留下点字,就开始跟我聊他的成长史,说自己小时候如何幸福快乐,如何被几个坏小子带去第一次偷附近铝厂的铝锭,后来又怎样抢钱、扒窃,最后怎么弄到那支枪,怎么被抓到。开始我还打算找个空隙插进去,把话题引导到遗书这个方面。可他没有给我任何机会,滔滔不绝地聊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我放弃了引导话题的想法,无奈地看着他为自己短暂的一生忏悔。 等了好久,他终于停下不说了。我第二次提醒他:“兄弟,真不打算写点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让我想想,我是真不知道给他们写点什么。”他低下头掰着指头,“算日子也该到了,今天中午没改善伙食,应该是明天晚上改善。可能后天早上我就得上路了。也或许这一次和我一块儿上路的少,不改善生活了……”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小哥,你说我是不是明天早上就得走?” “不能!”我被他吓了一跳,“我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是号里的规矩我还是知道的。别瞎想了,还是赶紧写点东西吧。” 从晚上七点多到十点半,张树杰坐在地上盯着墙壁足足发了三个小时呆,因为我知道他的时间不多,可能随时都会有写信的要求,所以拿着准备好了纸和笔陪着他一起呆坐了好几个小时。当他终于决定要下笔的时候,我的腿都麻了。 “写吧,小哥儿。你帮我取个硬纸板子,我垫着自己写。” 我赶紧把稿纸递给他,又从床底下找出几个监规的纸板,“不用我帮你吗?你这么写可能不太方便。” 他摇摇头,“不用了。我爸我妈都好久没看见我写的字了。我也没啥想写的,无非就是让他们保重身体之类,没啥长篇大论。”我点点头起身离开,让他有一点自己的空间——寇队曾经跟我说过,如果死犯打算自己写遗书的时候,最好让他自己待一会儿。 熄灯铃早就响过了,监仓门上面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有气无力地散发着自己的亮光。除了值班的苍蝇和小康,还有我和张树杰之外,其他人都早已睡着。我伸了伸懒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抽烟。这时邢耀祖坐了起来,“咋不睡觉?” 我冲他一笑,递给他一支烟,“张树杰写遗书呢,我得陪着。” 他接过烟,瞥了一眼床铺下,不屑地说:“操,整的还挺讲究的,他这样的枪毙二十次都不算多!”我一摆手,“话也不能这么说,好歹他在这世上活了一回,临走了不得给爹妈留几个字啊!” 邢耀祖冷冷地一笑,“就他?操,他给那个女的留字的时间了吗?”他拿过我手中的烟头对着他的烟点着,“你别看我也是作人进来的,但像他这样的,我就是个看不起!挟持个女人,算啥本事?有能耐别装逼,直接挟持老爷们儿去!” 我叹了口气,岔开话题说:“我估计就是这几天了?但是这一次监道里好像没啥消息。没听别的班说要上路啊?”他一摆手,“有。晚上四哥去监道口检查新收,回来跟我说三队和一队这一次加起来有七个,咱们队最少,就张树杰一个人。” 第五十四话 “四哥咋检查新收了?”我疑惑地看着他。 “你忘啦?他现在都在服刑阶段的杂役了,监道口检查新收是他的工作之一啊!”邢耀祖忽然一撇嘴,“妈的,估计到时我走的时候还得他给我端断头饭!” 和邢耀祖正聊着,张树杰忽然小声喊我:“小哥儿,我写完了。你帮我看看有没有错别字呗?”我一惊,看了看表他只写了半个小时,“咋这么快?”言下之意是写遗书能写几天的人大有人在,你这心也太宽了吧! 他嘿嘿地一笑,“就写了几句话。我文化水平不高,想洋洋洒洒几万字也没那个本事。你帮我瞧瞧。”说着,把手上的稿纸递给我。 那张稿纸上写的东西很少,而且本来他的字写得就不好,加上两只手是拷在一起的,所以写出来的字更难辨。看着我把稿纸努力地靠近眼睛,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咋,小哥儿,我的字是不是写的太丑了?”我摇摇头,“没,我眼睛近视,这儿的光线也不好。”他一听我的话,马上兴奋起来,“小哥儿,我签了捐献协议了。到时候我的角膜给你啊?”坐在一旁的苍蝇当即大骂:“操,你到底上没上过学啊?我没念过几天书都知道,近视眼跟角膜有个球关系!人家大学生又不瞎,要你那角膜?”张树杰尴尬地一笑,“不好意思啊小哥,我不知道……”我和善地冲他一笑,仔细看起这份字迹潦草的遗书来。 那上面只有几句话:“爸,妈:树杰对不起您二老了。小的时候没听你们的话,长大了让你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说啥都晚了,您二老别太伤心了。好在家里还有哥哥和嫂子,少了我也有人给你们养老送终。爸妈,儿子先走一步了。等我死了以后,我的骨灰就撒了吧!免得你们又牵挂,还伤心。下辈子儿子做牛做马报答你们。儿子:树杰跪拜绝笔。” 我又看了一遍,双手把遗书递还给他,“就写这么点?”他点点头,“也没啥可以写的,写得越多我爸越气,我妈越伤心。”我笑了笑,“行,装好吧。回头交给法院的人,他们就给你转交了。时间不早了,睡吧!” 他摇头,“算了,躺下也睡不着。我跟着他们一起值班吧!” 我还没说话,邢耀祖走了过来,“赶紧睡!来号里这么久了,这点规矩还不知道吗?重刑犯不能值班,你是不是故意给我们为难?” 张树杰不说话了,叹了口气只得乖乖地洗脸睡觉。 第二天一早六点多四哥就出去了,放饭的时候他一脸的兴奋,炫耀似地跟我说:“外面空气真好!小虎子,赶紧开了庭,以后每天早上跟我一起出去放饭!”我羡慕地看看他,顺手拎着盛饭的桶回到监仓。 还没吃完饭,寇队就带着四哥来找我了,“张毅虎,出来一下,穿上号服。”我赶紧扔下饭碗,从床下翻出一件黄马甲穿上冲了出去。到了管教办公室寇队对我说:“两个事儿,第一是你的传票到了,八月十二号开庭,一会儿你签个字。第二是有个事儿要跟你说一下,刘桂瘫痪了,赵峰昨天被取消了缓刑,现在赵峰指明要请你和臧云龙给他写遗书,照顾他最后一程,所以一会儿我带你到三队。” 我一惊,“寇队,赵峰明天和张树杰一批上路?” 寇队瞪了我一眼,“你听谁说的明天有上路的?再说了,就算是张树杰明天上路,那也不可能和赵峰一批!” “那等张树杰上了路,把赵峰调到我们班不行吗?” 他摇摇头,“赵峰的第二个案子是在你们七班出的,所里领导肯定不会让他再回到七班去,规定上也不会允许的。” 我叹了口气,“寇队,那既然赵峰不是明天这一批走,我想今天先把张树杰的事搞好,然后再去三队见赵峰。”话音一落,四哥狠狠地拽了我一把,“你疯啦?自家兄弟的事儿还没完,怎么想到那小子了?” 我为难地看了看四哥,“不是我不办刀疤的事儿,张树杰在前面走,刀疤在后面走。不管怎么样,我得把眼前的事情先给办了,然后才能静下心来给刀疤写遗书。”四哥焦躁起来,“你要这么办的话,你不怕刀疤伤心啊?” “好了别说了!”寇队打断了四哥的话,“既然张毅虎能这么想,那你今天还是回去陪陪张树杰吧。有什么需要的就赶紧跟我反映,还有顺便问问他最后一餐想吃什么,下午告诉我。”四哥还想争辩,寇队瞪了他一眼,回头对李管说:“行了,把张毅虎带回去吧!臧云龙你先干你的活去。”说完,他回头看看我,“你的案子也就要开庭了,多准备准备。如果需要和律师沟通的话,让臧云龙跟我说一下,我给你联系律师。” 从管教办公室出来,四哥第一句话就是:“操,你脑子让狗吃啦?刀疤的事儿不办,怎么先管起那个杂碎了?” 我有些尴尬地看着四哥,“哥,这不是我不管他。现在张树杰在咱们号里也就只跟我一个人说几句话了,而且他马上就要上路了。你想今天我要是再去找刀疤的话,那他不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旦他要是想不开了,我担心他炸号啊!等我办完了张树杰的事儿再去找刀疤,这不是两边都好办吗?” “他炸号?”四哥瞪着眼睛,“他还没动就被砸死了!还他娘的给国家省子弹!你没看见苍蝇、郑强之类的,憋着劲儿找人打架呢!敢炸号砸死他杂种生的!” 我叹了口气,“哥,话不是这么说的。我进来时间才几个月而已,你看看七班出了多少事!要是再出点事情,你这个班长就不好当了!哥,你对我好,我也得为你着想啊!” 四哥不说话了,良久,他点了点头,“算了,全二队你最有学问,这事儿就按你说的办吧!我看今天要是有机会去三队的话,我跟刀疤说说。对了,这几天想吃点啥?早上劳动号的说这几天该做改善和断头饭了,我寻思着可以给你分点。” 我赶紧摆手,“哥,赶紧打住!我这马上就开庭了,你还是给我讨个好彩头吧!对了,寇队不是说这几天不上路吗?” “你听他说呢!上路这种事儿在看守所都是机密,不能让未决的犯人知道!你可别跟张树杰说啊!”他晃了晃脑袋,“不过只要一改善,估计他也差不多能知道了。”四哥目送着我被李管送进监仓。 监仓里,除了邢耀祖一个人正坐在铺上边嗑瓜子,边哼着小调调之外,其他人都在风场里学习。看到我这么快就回来,邢耀祖赶紧拽着我问:“咋了?收传票了?” 我点点头,“八月十二号开庭,刚才签了。” “那你穿着号服干嘛?” 我叹了口气,“刀疤折了,昨天取消了缓刑,指名道姓地让我帮他写遗书呢。寇队的打算是今天就让我去见见刀疤,帮他把遗书写了。” 邢耀祖一愣,“这么快就写完了?” “没,我就没去。”我坐下来点上一支烟。 “咋了?刀疤不是这一批上路吗?” 我摇摇头,“不是,刀疤的死刑复核不会那么快下来的。”说完回头看了看风场外面,趴在他耳边悄悄说:“张树杰马上就上路了,我估摸着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我跟寇队说先把咱们仓里的屁股擦干净,然后在专心考虑刀疤的事儿。” 邢耀祖理解地一点头,“嗯,倒也是。这小子在咱们号就是个怪物,除了跟你能说几句话,对别人干脆不理。这要是到时候憋出个好歹来,咱们几个又不好做了。”他看了看坐在风场门附近的张树杰,冲他努努嘴,“这小子遗书都写完了吧?” 我站起身来,“嗯,昨天晚上就写完了。如果今天中午改善的话,下午就得多打点水给他洗个澡了。不管啥面儿的案子,咱得让他干干净净地上路。哥,我这会儿跟他聊聊去,寇队让我问他断头饭吃什么呢。” “行,去吧,小心着点。”邢耀祖看着我关切地叮嘱。我冲他一笑,“放心吧,哥,咱也不是第一次干这活儿了。”26 在看守所,最难的事情莫过于询问即将上路的死囚最后一餐想吃什么。大多数死囚是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的,因为他们根本不愿意接受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这个事实。 在我没有关到七班之前,这个任务一般是交给与死囚关系最好的狱友来问的。如果遇到有类似于张树杰这样的临时调整人员,那么这个工作就交给了之前的班长肖鹏飞和四哥。不过据四哥说,他一般对临调死囚不太感冒,所以有好几个人他都自作主张地给他们要了面条或者米饭之类断头饭。 好在这次的临调张树杰算是比较理解和配合我。当他看到我和邢耀祖嘀咕了几句便径直向他走去时,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于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让出自己旁边的位置让我坐下。 “咋了小哥儿,接判了?” 我摇摇头,递给他一支烟,“没有,才接了传票,八月十二号开庭。” “哦……”他用旁边人的烟蒂点燃自己手中的烟,“是来问我断头饭的吧?” 我一愣,赶紧说:“你别胡思乱想,上路的事儿还早着呢。管教确实是让我问你想吃什么,但是也不一定马上就走啊!提早问,提早准备。” 他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算了小哥儿,你就别骗我了。石铺山我来的时间比你来的时间多好几倍,再说我一进来就给扔到九班重刑号了,这么点流程还是知道的。我估摸着日子也该差不多了,所以我看到你走过来找我,大概也知道是什么事情。”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他并没有理会我的尴尬,自己目光空洞地继续说:“小时候最喜欢吃我妈做的煎饼卷土豆丝,就着鸡蛋汤,那味道简直绝了。你帮我问问管教,看这个要求能不能帮我满足。实在不行的话,就给我炒个茄子,要一碗白米饭也可以。对了,”他转过头紧盯着我的眼睛,“我以前在九班的时候,寇队给过一个死犯儿二两白酒。你问问寇队能不能给我也来点儿。我进来之前也没啥别的嗜好,就是喜欢喝两口。” 我忙不迭地点头,接着问:“还有什么要求吗?” 他苦笑着一摇脑袋,“没啥了。我是个罪人,能给管教省点事也算是我积德了吧。现在我爹娘也被我伤透心了,到现在一件新衣服也没送进来,我还能有啥请求。” “要不我让寇队跟你家人联系一下,给你买一套衣服进来?”我征求似地看着他。 “算了,”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我在九班看到的其他上路的人,都是二审一下来就把衣服送进来的。我家里到现在啥也没送,肯定也是对我死了心了,还是不要了吧!他们要是能惦记着还有这么个儿子,早就该送进来了。”他忽然一转头,“不过你知道吗小哥儿,我不怪他们!本来我这些年就让家里花了不少钱了,如果他们真的送进来衣服,那我会更觉得对不起他们的!” 我叹了口气,“你有这样的想法,你爹妈知道了也会高兴的。对了,你捐献的事儿你家里人知道吗?” “知道,”他的目光里忽然泛出了一丝兴奋,“我是听李管说的,他说我爹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知道了这件事,挺支持我的。还说这样也等于赎罪了,到时候阎王爷见了我,就因为这个也能给我从永世不得超生改判活期!反正我上路都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指望着能转世投胎,下辈子做好人,咱也算是有点希望。” 我点点头,低下头不再说话。每一个重刑号里的死囚都是非常迷信的,他们对自己来世的幻想远远大于这辈子继续活下去的希望。四哥曾经跟我说,在看守所,尤其是在重刑号,管号的人一定要阳火旺盛,否则根本压不住来自神秘力量的邪气。这一点我信,尽管我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神,但是在石铺山这个地方,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和巨大的压抑感,让人不得不相信这种神秘力量的存在。 第五十五话 本打算如果中午没有改善伙食,那么吃完饭之后就好好睡一觉。但是中午放饭的时候四哥悄悄地告诉我,中午不改善了,到晚上才改善。此言一出我马上意识到今天就是张树杰的最后一天。于是赶紧让四哥晚上在监仓里吃晚饭,否则一旦出了事我不好解决。四哥叹着气摇了摇头,说他估计悬了,昨天晚上三队有个人忽然发病死去,到刚才才发现。四哥说一旦是传染病的话,他们就得带着劳动号的人从下午开始在各个监仓全面消毒。不过四哥说应该问题不大,他说死的那个人据说是一个胖子,有心脏病。如果法医鉴定之后没有问题,他晚上就可以回监仓吃饭。我点点头,拎着桶走进了风场。 盛饭的桶被拎到风场时,张树杰坐在角落几乎不敢看桶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浑身颤抖,眼睛紧闭,似乎在等待上天对他的裁决。直到我盛了满满的一碗水煮土豆和两个馒头递给他,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没改善……小哥儿,明儿我死不了。”他激动地看着我。 我艰难地笑了笑,几乎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因为我知道,晚上我们就可以吃到牛肉炸酱面,或者是土豆炖白肉。而这样的饭食就意味着明天早上会有一批人被法警结束他们年轻的生命。 他端起我递给他的塑料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尽管那些东西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让我觉得无法下咽,但是在他看来,那似乎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吃完饭寇队通知我提审,跑出去一看原来是韩律师来了。他跟我讲了一些关于开庭时准备自我申辩材料的细节,另外告诉我,我父母现在正在积极想办法,争取让我判得少一点。韩律师还说,如果他们跑得顺利的话,父母亲打算让我在我的家乡C市服刑,这样他们来探视我的时候就会很方便。我当即让韩律师告诉他们不要在这方面花钱,因为毕竟我现在在石铺山有了一定的基础,过得还能稍微好一点,一旦换了新的环境,那所有的一切都将重头再来。韩律师很理解我的想法,说他回去以后继续和我的父母做工作。临走时,他除了又让管教带给我一大堆我父母给我买的烟和食品之外,还带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马兰打算离开我。 我很气愤,毕竟如果不是想要让她拥有别的女孩子拥有的东西的话,我不会铤而走险,最终锒铛入狱。而现在她却因为我沦为阶下囚就要与我分手,这让我很难接受。韩律师说你现在也别想那么多,毕竟这件事并不是马兰亲口告诉他的,他也只是从马兰最近的表现看出来的。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快处理你案子的事情,等开庭以后,再去想这些事。我说行,等开庭之后接见,我第一个要见我的父母,第二个就要见到马兰。我要当着她的面问问,是不是真的打算这样无情无意,我这次入狱是不是真的是自找。 提审结束,回到管教办公室后,寇队说这里有张树杰父母送来的衣服和一条烟,今天早上才送来的,一会儿你给带进去,我就不进去了,因为三队出事以后现在每个队都在严查。另外你跟张树杰说他爸妈还在为他的案子到处跑,让他安心等待结果。我点头应承下来,寇队满意地一笑,让李管把我送到了监室。 进门的时候张树杰正坐在地上仔细地整理自己的衣服,一看我拎了几大包东西进去,他不无羡慕地说:“小哥儿,你爹妈对你真好。”我摇摇头,从一堆东西里找出他的衣服和已经抽掉钢板的皮鞋,又拿出那条他父母送进来的中档烟递给他,“不光是我的,这是你爸妈让管教给你带进来的。寇队说你父母给你带话,让你在号里别着急,安心等待最终结果。他们现在还在外面给你想办法。” 他一愣,捧着那套西服和皮鞋,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爹妈真这么说的?”我坚定地点点头,“放心,寇队不会骗你。机会肯定还是有的。” “那他们还让管教带衣服进来?”他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小哥你看,这套西装是我最喜欢的,这里的内衣裤都是崭新的。这不是摆明了我就要上路了吗?” 我忽然觉得他很絮叨,加上刚才韩律师跟我说的马兰的事,两方面加起来顿时怒气冲天,“家里人给你送来衣服就是让你知道家里还没忘了你,还在给你办事。你一天到晚这么神经兮兮的,谁他娘的能帮你?” 他呆住了,之前他一直认为我是不会发脾气的,是全石铺山脾气最好的人。但是他没想到我也会有大声说话的时候。他不吭气了,低着头看着手中的东西欲哭无泪。苍蝇和郑强在风场里听到我的声音,首先蹦了进来,“咋了大学生?是不是这个驴货欺负你?”邢耀祖也随后冲进了监仓,“咋了小虎子?” 我赶紧摆手,因为我知道这时我的一句话就会让这个只剩下一天生命的人挨一顿暴揍,“没事儿,刚才律师找我跟我说了点事儿。这会儿心里不太舒服,所以说话声音稍微大了点。没事,你们忙你们的,他我管得住。” 苍蝇失落地叹了口气,咧着嘴说:“大学生,以后你得有个准谱。这样吧,以后你要是打算揍谁,你就对谁大声骂!我和郑强、小康三个人见一个撂一个。”我嘿嘿一笑,说算了吧,我要是哪天跟祖哥或者四哥吵起来,你还能撂他们?苍蝇眼珠子一转,说要么我就撂你,要么我就当睁眼瞎。 大家都回风场了,张树杰知道我刚才帮了他,愧疚地从那条烟里拿出两盒递给我,“小哥儿,对不起啊,我多疑了。” 我摇摇头,装作不经意地告诉他:“烟你留着抽吧,下次你爹妈来给你送东西还早着呢,到时候烟不够了。”结果他听到这句话当即兴奋起来,“小哥,你的意思是说我这次死不了?我真的借你吉言了!这个烟还是你拿着抽,剩下八盒我能抽二十多天呢!不够了我再让管教带话要!” 一下午的时间我都在郁闷和无聊中度过。但是我没有忘记寇队交给我的任务,一直坐在张树杰的旁边。那个下午他小心翼翼地抽每一根家里送来的烟,直到闻到过滤嘴被点燃的臭味才把烟头收起来,仔细地放在上衣兜里。后来我实在觉得恼火,就把自己怎么和马兰好上的,怎么觉得对不起她的,又怎么进来的跟他讲。开始的时候他还兴致勃勃地跟我开玩笑,问我有没有和马兰上过床之类,等我讲到韩律师说马兰要跟我分手时,他义愤填膺地捏紧拳头,“操,小哥儿,中华儿女千千万,实在不行咱就换!女的多的是,这样无情无义的女人咱不要她也罢!” 晚饭铃响起前四哥回来了,说三队那个应该不是什么传染病,所以就没有给其他监仓消毒。张树杰知道三队死人之后,神秘地对我说:“看到没,小哥儿,我说看守所邪气重吧!这是阎王老子叫小鬼来带人的时候带错了!”四哥瞪了他一眼没说话,把我叫到一边说这次估计上路的得有十几个,咱们二队少,女队和四队最多。他努努嘴一指张树杰,“这个估计也就明天早上的事儿了。” 不出意料,晚上劳动队送来了白米饭,另外还有回锅肉和紫菜汤。尽管回锅肉的味道实在不怎么样,而且肉片少得只能看到大葱。但是这依然让七班除了张树杰之外的人感到异常兴奋。 看到晚饭改善,张树杰重新回到了忧郁的状态。他端着一碗饭喃喃自语:“完了,这下罢了。明天早上就该吃花生米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骗他说:“家里都送来了一条烟,你还担心啥?这肯定是别的队有上路的人,咱们沾人家的光了,赶紧吃吧!”但是烟的话题似乎已经不能打起他的精神,那餐饭就他一个人在郁郁寡欢的情绪中咽下。 吃完饭,四哥让小康和我多要点热水,今天晚上大家都洗个热水澡。其实我知道,四哥这是不打算让张树杰知道明天自己即将上路,所以让大家一起都洗。不过水要得再多也只有一桶而已,所以四哥让所有人都把自己的洗脸盆拿出来,一人分了一些热水,最后剩下的全部给了几个砸了死镣的人。 洗澡的时候我先帮着四哥和邢耀祖擦完身子,又拿着盆帮小林洗。到了最后才对张树杰笑着说:“你看我这人缘儿混得多差,给别人洗澡擦背的,可就是没人给我擦擦背。要不然咱俩互相帮忙吧?”他赶紧点点头,“行,小哥儿,我先给你洗!”我摇摇头,“算了,还是我给你先洗吧!进来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命贱了,一碰热水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他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拗不过我,点头同意让我给他洗澡。 当然,给死囚洗澡最困难的事情就是要解决脱衣服和穿衣服的事情。好在现在是夏天,身上的衣服都很单薄,所以在我和苍蝇这个“老犯”的帮助下这件事很快就解决。洗完澡,我说张树杰我从认识你那天起你就穿着大裤衩子老背心,能不能穿上你家里人送进来的衣服给咱瞧瞧?他为难地摇头,说这件衣服是我吃花生的时候穿的,现在穿是不是太丧气?我说你这是说的哪儿的话?以前有很多老头老太太活得还很健康的时候就把棺材给自己做好了,人家都是为了添寿。咱们现在没那条件,号里也不允许。你就试试你的衣服,就当是给自己添寿了呗?他低着头想了半天,才勉强点头答应下来。 我和苍蝇又费了半天劲,总算是把内衣裤、衬衫和西裤给他穿上。那件西服由于太厚了,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从手铐的缝隙中穿过去,于是只好作罢。穿好衣服,张树杰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拖着脚镣在监仓里走来走去,所有人都说真是人配衣服马配鞍,张树杰这样猥琐的男人这么一打扮也成帅哥了。他一听这话当即不好意思起来,憨憨地一笑,蹲在地上不再说话。 本以为这样的办法就可以瞒天过海一整夜,但是没想到的是,四哥的一句话,让我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前功尽弃。正当大家纷纷夸张树杰人摸狗样的时候,四哥忽然笑嘻嘻地说:“这样就好了,明儿早上上路,咱七班出去的肯定是最帅的!” 空气瞬时间凝固了,张树杰脸上的笑容在四哥的话说完之后一下凝固。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四哥,“哥,你说明天早上上路?”我赶紧摆手,“你在石铺山这么久,又不是不知道上路前的规矩。放心吧,明天肯定没有你!再说了,就算要上路,管教也只有到吃断头饭的时候才告诉你啊!” 但是此时的张树杰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我的话了,他黯然地低下头,“其实刚才洗澡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今儿晚上改善,又洗热水澡,而且热水澡还是小哥儿给我亲自洗的。洗完澡还换衣服,能不是明天早上上路的兆头吗?” 我急急地打断他:“说什么呢,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在号里人缘差吗?没人帮我洗澡,我才跟你换的。” 他苦笑起来,“小哥儿,你这话要是骗新鸟还行,我再怎么说来石铺山也这么长时间了,这么点规矩不知道吗?你在号里的人缘儿可以说是最好的,怎么可能没人给你洗澡呢。算了,你们都别骗我了,我自己什么情况我自己最清楚。” 四哥着急了,“操,张树杰你是不是认定了明天早上你上路?我跟你说实话,你到底上不上路寇队都没给我个明话!现在谁都不知道呢!我们给你洗澡主要是为了担心一旦你要上路,咱们就手忙脚乱没法让你干干净净的。你个狗操的是好心当做驴肝肺吗?” 张树杰不说话了,他痛苦地坐在地上狠狠地抽烟,全然不顾自己最心爱的西裤与地面接触。 第五十六话 寇队走后,我重新坐在张树杰的旁边。邢耀祖安排了自己和小康、苍蝇一组,今晚上陪着我值个通宵班。我没说话,只是感激地冲邢耀点点头,转头接着帮张树杰做一些思想工作。但是他已经完全颓了,一开始根本就听不进我说的话,一直到晚上十二点多,他才开口对我说第一句话。 “小哥儿,几点了?” 我赶紧抬头看了看那个让很多死囚倒数过的小闹钟,“十二点十五。早着呢,要不你睡一会儿?” 他摇摇头,“睡不着。就这么点时间了,哪儿还有心思睡觉。十二点十五,还有几个小时断头饭就来了,吃完断头饭,我也该上路了……” 我叹了口气,“别想那么多。寇队不是说了吗?到刑场上还有活下来的呢!你现在时间还多得是。你现在赶紧想想,什么东西可以救命的。比如检举揭发,我看过一些法律法规,只要是枪没响之前都有机会活!” 他看了看我,忽然咧嘴一笑,“小哥儿,不能这么开玩笑的。你说我在九班待了一年多了,咋有可能知道别人的事儿?再说了,你也看出我的性格来了,在九班别人都不愿意跟我说话,你说谁肯把自己最机密的事情告诉我?” “仔细想啊!”我递给他一支烟,“你在九班又不是堵着耳朵不听别人说话,我就不信一点点事情你都没听到过!” “真的没有。”他皱起眉头,“我但凡知道一点儿别人的事,我就不能憋到今天连个屁都不放。算了小哥儿,我知道你是在给我想办法,但是我认了。真的。人家女出纳的脑袋都被我炸掉半个,你说我不死谁死?唉,说起来我真的对不起人家,我听说那个小姑娘正准备结婚呢!” 我叹了口气,岔开话题问:“你结过婚吗?” 他摇摇头,“没有,连个对象都没有。我这样的十几岁开始就在监狱里过日子了,谁能要我?前几年我妈倒是托人给我介绍了一个药厂的工人,结果人家跟了我三天就跑了。唉,也怪我,人家谈恋爱都是看电影逛公园,我带着那个姑娘三天收了四回账,你说好姑娘能跟我这样的吗?”他苦笑起来,“不瞒你说,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到现在还是个没碰过女人的雏儿呢!”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忽然问我:“小哥儿,你见过发令枪吗?” 我一点头,“当然见过。我上大学的时候开运动会,我还客串了一回发令员呢!你问这个干啥?”我知道他又想起了他的案子,但是他不回答我,接着问:“那你说是步枪厉害,还是发令枪厉害?”我想了想,告诉他:“步枪我小时候见过,我们家后院有个部队,他们打靶的时候我偷偷去看过。应该是步枪厉害吧?发令枪的威力再大,也比不过步枪的。”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估计我要死得比女出纳还难看了。我用的改装发令枪,她的脑袋都快碎了,要是步枪打我的脑袋……” “别说了!”我赶紧打断他,恐惧中夹杂着恶心。 他笑了笑,“小哥儿,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能和女出纳一样死得干脆点我也没多大抱怨了。当时我一枪下去的时候,她马上就没气儿。这样死好,没啥痛苦。可千万别打偏了再给我补一枪,那我就受不了了。”说完,他把屁股往监仓门那边挪了挪,不再跟我说话,一个人喃喃地自言自语。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度过,我开始变得昏昏沉沉。这几天太累了,加上监仓里闷热的气温和浑浊的空气,让我挣扎了几下便不自觉地睡着了。梦中,我又见到了爸妈,又见到了马兰。我跪在父母面前对他们说“对不起”,但是丝毫不愿意理会马兰。还梦到我开庭了,主审法官居然是马兰,她毫无顾忌地宣判了我死刑……乱七八糟,浑浑噩噩。 我是被监道铁门的声音吵醒的,睁开眼睛一看,邢耀祖已经站起来了。走廊里传来寇队和其他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我知道,这是断头饭到了。 监仓门被打开,寇队和另外一个管教走了进来,他们身后跟着一个劳动号的杂役,手里端着几个塑料碗,里面放着张树杰要的煎饼、土豆丝和一碗热腾腾的西红柿鸡蛋汤。 寇队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张树杰,“起来吃东西吧!”张树杰一抬头,勉强一笑后接过饭食,“谢谢寇队了。”寇队一摆手,“别谢我。吃得饱饱的,然后准备一下。对了,我请示过所里领导,酒不能给你。” 张树杰摇摇头,“没事儿,有吃的就行,有没有酒都无所谓!” 寇队满意地点点头,“嗯,你能这么想就行。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吧?跟家里人说的话都写好了吗?” “也没啥准备的,”他看了看寇队,“给家里写的遗书就在我兜里了。是交给你还是一会儿交给法院的人?” “交给法院的吧!他们会转交给你的父母亲。”寇队扔给他半包烟,“吃晚饭就抽根烟等着,可能七点左右就过来了。对了,西装咋没穿上?” 四哥这会儿已经爬起来了,赶紧说:“昨天晚上帮他穿了,但是穿不进去。开了镣再说吧?”寇队一点头,“行,一会儿解镣的时候再穿。我一会儿帮你拿着。”说完,他从兜里拿出来两根细绳扔给四哥,“老规矩,让他干干净净地上路。”四哥接过来,“行,放心吧!” 寇队又交代了几句就走了,我把塑料碗摆放在地上,又递给他一支碗装方便面碗里的叉子,“仓里没有勺子和筷子,你就凑合吃吧!”他感激地看看我,又从怀里拿出还未抽完的几包烟递给我,“小哥儿,这几天麻烦你了。这几盒烟你拿着吧!等我走了之后,帮我在风场点上几支烟,别在中间灭了就行。中间灭了我就得补枪了。”我点点头接过来,没有反驳他迷信的话语。 他开始慢慢地吃起来,每一口都吃得很小心,生怕掉在地上一丁点。每吃一口,他都一定会细细地咀嚼,然后缓缓地咽下去。仿佛他面前摆的不是简单的煎饼、土豆和鸡蛋汤,而是世间难得的珍馐。 这餐饭他吃了将近一个小时,等他完全吃完的时候,汤都已经彻底地凉了。他咽下最后一口饭,然后叹了口气点燃寇队给他的烟,忽然看着我一笑,“我这辈子也算够了,最后一顿饭吃到最喜欢吃的东西。”我点点头,一拍他的肩膀,“你挺坚强的,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能把饭都吃完的人。” 他摇摇头,“不吃怎么办,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吃得饱饱的,到下面去也不会空着肚子听阎王爷审判。” 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此时四哥或许也觉得这个人和其他死囚的不同,起码他不会畏惧赎罪。因此他从床上下来蹲在张树杰面前,目光凝重地看了看他,问:“悔吗?” 张树杰苦笑,“咋不悔,要是能给我个机会,我肯定要做个好人,再也不犯法了。” 四哥摇摇头,“那是你现在怕死,所以悔了。” “怕死只占一方面。”张树杰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是个人谁不怕死?我是担心我下去之后看到那个女出纳,不知道怎么交代啊!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把她给打死了,这下子毁了好几个人家!唉,要是有下辈子,我肯定要给她赎罪。” 四哥一笑,“能悔了就行。别管是因为怕死还是因为其他的,下去以后阎王老子也会原谅你的。”说着,他拿出寇队拿来的绳子,“系上?” 张树杰点点头,“系到外裤里面吧,我这裤子怕揉,一揉就皱了。” “你里面穿裤子了?”四哥疑惑地看看他。 “穿了,我就怕在外裤上系绳子,特意穿上的。”他憨憨地笑着。 六点五十分,监仓门再一次被打开。这次来监仓的不仅仅是寇队、管教,还有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寇队环视了监仓一周,一指张树杰,“张树杰,你出来一下。” 张树杰用捏紧拳头的手重重地砸了一下自己的头,“唉,到了。”说完,艰难地站了起来。走到监仓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回身,冲我和四哥一笑,“小哥儿,四哥。兄弟先走一步了,你们多保重!”话音未落,两个武警一人一边就把他拽了出去。 哐当一声,监仓门关闭,又一个名字即将从生者的大名单中被剔除。 我重重地坐在铺位上,心情异常低落。自从寇队交给我这个任务的那一天开始,每看到一个死囚,我的心情都会沉重很久。四哥说我心软,过段时间见得多了就好了,但是我这么认为。我想不管到任何时候,我就算是见过再多死囚,到送别的时候我也会心痛。 四哥看出了我的抑郁,拍了拍我的肩膀,“赶紧吃点东西睡觉吧,下午咱们去看看刀疤。”说着,他一转身,“苍蝇,你帮小虎子泡个方便面。”27 我本来打算不睡了,马上就去三队找刀疤。但四哥说这会儿死犯们还没走呢,号里哪儿有人带你上三队去?再说三队前天才死了人,这几天查得严着呢。回头我问问寇队看啥时候安排。不过他都连了三天班了,今儿送了上路的,不得回家搂老婆去?我说那就不吃东西了,困得难受,还是睡觉得了。 等我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邢耀祖看我起来,招呼我说给我留了饭,在桶里放着呢。我说不吃了,栓柱饭量大,就给栓柱吃吧。下床看了一圈发现四哥不在,又问他今天能不能去三队看刀疤了,邢耀祖晃晃脑袋,“别想了,寇队早上就歇着了,等后天吧。四哥说让你好好歇一天,等后天他跟寇队申请。” 晚饭之前四哥一脸疲惫地回到了监仓,他躺在床上骂骂咧咧地说:“操,还以为当大杂役有多好,结果啥事儿都往身上砸!这样下去,我还没释放就先累屁了!”我赶紧给四哥倒了一杯水,又找了点盐放在洗脚盆里倒上热水,让他泡泡脚。四哥爬起来看看我,“要是你爸知道你给我倒洗脚水,非得骂死我不可!”我赶紧摆手,“哥,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事儿,你就别客气了。对了,刀疤的事儿啥时候能办?” 四哥摇摇头,“今儿早上开始三队现在禁止外队的人进去,所以寇队现在也没办法。他们现在查那个胖子的死因呢。”他把脚伸进水盆里,揉了揉眼睛说:“那个死胖子一进来就说过自己有心脏病,结果谁都没管就给扔到重刑号里去了。结果这次送人的时候他们号里有一个炸号的死犯儿,喊了几嗓子就把胖子给吓死了。” 我默默地点点头,嘟囔了一句:“希望快点安排我跟刀疤见面吧,毕竟兄弟一场,要是连写遗书这样的事儿都不能帮他,那我觉得就太对不起他了。” 四哥冲我一笑,“别操心了,寇队肯定会同意咱们见他一面的。” 第五十七话 第二天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整天,到了第三天一早放饭的时候,四哥首先跟寇队提出了要见刀疤的请求。寇队说先不着急,我去问问三队的管教,实在不行的话就暂时先把刀疤接到咱们队里的“高间”关一天,让张毅虎带着俩人去陪陪他。 所谓的“高间”,是注射死刑在L市逐渐开始实施后石铺山单独设计的一间暂押室,二队有一间,女号有一间。“高间”里一共有四个铺位外加一个开放的冲水便池。除了高高在上的窗户之外,整间屋子连风场都没有。另外,为了防止犯人自残自杀,这间屋子的内壁都用厚厚的海绵和皮革包起来。一旦有注射死刑的犯人即将执行,他就会先被关押在这里几天时间,由几个轻刑犯人陪伴着度过自己最后的几十个小时。据说这是监狱局做的实验,一旦效果好的话,将会在全省所有看守所推广。当然,那里我没有去过,全部都是道听途说。 但是我一直觉得这个“高间”的效果肯定不如像现在这样把死囚和其他所有犯人关在一起的效果好。毕竟每一个将死之人最怕的就是孤独,尽管有轻刑犯陪着,但是和大仓比起来,人气还是要缩水很多。 但是吃过早饭之后寇队带来的消息却让我们很失望。他说三队这段时间闹得比较严重,所以所里肯定不会让刀疤和我们在这几天见面。还说实在不行的话就让刀疤自己写遗书得了,张毅虎你有时间赶紧准备准备你开庭的事才是正道。说完话寇队转身离开,四哥过来拍拍我肩膀说算了,按照这几天石铺山的状况,想现在见刀疤肯定没戏。不过再怎么说他上路前肯定会让你去见一面的,别担心。不过经过了这样的波折,四哥还是看出了我对刀疤的仗义,他伸出大拇指一顿猛夸我讲义气,还说这一点和我父亲很像,要是以后有了儿子也得这么教育他云云,听得我云山雾罩,迷迷瞪瞪的。 临近下午的时候七班又塞进来一个新收,邢耀祖当即嘟囔说才送走一个,这马上就又填进来一个。七班本来十六人的设计现在都装了二十二个,再挤下去就得长蛆了。我叹了口气说吴二柱到现在禁闭着呢,一旦他要是回来了,那咱们班里又热闹了。邢耀祖说你别提这晦气事儿,你不是心情不爽么?这个新收你审审吧!估计不是什么大案子,再说长那逼样子也炸不起来。我本想拒绝,可一看这个新收像是个老实人,要是让苍蝇小康他们审又得吃苦头,于是只要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结果不审还好,一审才知道这个新人居然也是C市人,家住的地方只和我隔着三站地。不过我没动声色,这小子看上去也是被新收号的给欺负怕了,说话连头都不敢抬。倒也难怪,一个在监仓里没有任何人际关系的外地人,肯定会被本地人排挤。 新收名叫虞金浩,因为这个怪异的名字,进号没过十分钟就被苍蝇冠上“死鱼”的外号。死鱼是花案子进来的,据说强奸了一个比他大二十岁的中年妇女。尽管我对这样的人有些嗤之以鼻,但是毕竟算是同乡,所以还是私下告诉苍蝇照顾照顾他。但是这小子的智商了得,没用几分钟就听出了我早已退化的C市口音,试探着问:“哥,你是C市人吧?” 还没等我回答,旁边的邢耀祖就开始破口大骂:“思想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多远!你以为拉关系套近乎你就能好过吗?”我也阴沉着脸骂:“C市怎么出来你这么个货!以后少跟别人说你是C市的,太丢人了。”死鱼看了看我脑袋垂拉得更低了,我叹了一口气,悄悄对苍蝇说:“算了你审吧。我今儿实在是心情不好。再一个他是我老乡,到时候别人说我审得不公平了。不过别打啊!” 苍蝇一个劲儿地点头,“大学生你放心吧!肯定给你审得好好的!” 我拿着自己的起诉书走到风场,找了个阳光充足的地方为自己准备陈述材料,可是看了半天,还是什么都看不进去。只好让林鑫帮我把起诉书送回监仓,自己靠在墙边闭着眼睛发呆。 邢耀祖出来,坐在我的旁边拍拍我肩膀,“咋了兄弟,发啥愁?”我晃晃脑袋,“没啥,这几天总是犯迷糊。心情太差了,事情一件又一件地连着。”他笑了起来,“你这点事儿算啥。我听苍蝇说你女朋友不要你了?”我嗯了一声,他接着说:“操,这也算个事儿!你没两年就出去了,到时候女朋友一大把!你再看看我,两年之后你都得给我上香烧纸了,我都没觉得有啥不高兴的!” 我叹了口气,“其实也不单单是这点事儿,马上就要开庭了,我心里一点准谱都没有。再一个,刀疤托我的事儿我到现在都没办法给他帮忙,心里挺难过的。” 他笑了笑,递给我一支烟,“小虎子,我知道你这个人仗义,但是仗义需要分场合分地方。现在你在七班一大堆朋友,没有人因为你没办法给刀疤写遗书就怪你,这根本就不是因为你的原因!我替四哥劝劝你,你还是赶紧准备你的申辩材料吧,这个球地方,少待一天是一天!” 我敷衍道:“那也不能不仗义啊。再说,我那案子翻天了现在也钉到板子上了,申辩不申辩都得两三下,我是没什么盼头了。” 他自己点上一支烟,叹着气跟我说:“小虎子,自己没事儿的时候帮助别人那叫仗义,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净,还想着怎么去帮助别人,那就是脑子不合适了。我说的话可能不对,不过你自己想想吧!毕竟论混社会来说,我比你的那点小经验可多多了。”说着,站起身来和一旁的人吹牛去了。 邢耀祖说我脑子不合适,这一点我不否认——至少此时此刻我不否认。从四月份开始,我的脑子就没有一天合适过。如果脑子合适的话,我可能不会为了一点点工资就把公司的电脑卖给崔瘸子;如果脑子合适的话,我可能不会为了不让马兰看不起自己而去走上犯罪的道路;如果脑子合适的话,我可能不会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在为刀疤的遗书考虑。也许,对于人情世故的一些道理,我真的不太明白吧。 从死鱼进七班的那天起,监仓里的气氛好像一下子就活跃了起来。毕竟这个班里很久没有花案子进来,所以大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找不到自己的娱乐点。如果不是我提前跟苍蝇打招呼不让他打死鱼,或许这小子从进来那天起就遍体鳞伤了。 眼瞧着我的开庭日期日益接近,我的心情愈加烦躁,有好几次甚至连饭都吃不下。四哥看出了我的状态很差,就想办法从劳动号搞了一些鸡腿鸡翅给我吃,但是我依然没有任何胃口。最后四哥急了,把刚刚摘了镣铐的郑强和苍蝇叫到一边问:“想不想打人?”二人当即眼冒火光,兴奋异常,“哥,你说吧,只要你手指头点一下,我俩直接砸死狗操的东西!”四哥瞪了我一眼,“把这个兔崽子给我砸一顿!” 闻言两人顿时愣住,良久才讪讪地笑道:“四哥,你这不是涮我们哥俩玩儿呢吗?”四哥把手中的一大包肉、鸡腿、炒菜等分成两半,一半给了邢耀祖,另一半往苍蝇的手里一塞,“这包东西给你们三个人吃。但是给我记住了,这球崽子要是再不吃饭,你俩就把他按倒塞进去!他要吃不进去,你俩就三天别吃饭!”说完背着手扬长而去。这下可苦了苍蝇和郑强,他俩知道四哥这是为了我好,而且我和他的私交又不错,只好愁眉苦脸地对我说:“大学生,你说四哥这不是为难我们哥俩儿呢吗?你也给点面子,咱仨把这些东西消灭掉。否则你就得看着我俩饿三天啊!”我苦笑着摇摇头,只好跟着他们一起勉强把所有东西吃完。不过他俩的胃口可比我好很多,本身号里就没有什么油水,加上劳动号私下的加菜做得又非常好吃,所以他俩可谓是风卷残云。吃完后,苍蝇打着饱嗝看着我,“大学生,四哥对你简直没得说了。你家老爷子也真有先见之明,交了这么个讲义气的朋友!”郑强狠狠地在苍蝇背上一巴掌,差点把苍蝇拍吐,“操,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家老爷子才有把你送到监狱的先见之明呐!” 两个人争辩起来,不过无论如何他们都完成了四哥交给他们的任务。所以到晚上四哥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二人争先恐后地邀功请赏:“哥,吃了好多呢!才给我们留了点骨头渣子!”“就是就是,哥,我还真不知道大学生的饭量这么大!” 四哥在他们的小腿上一人一脚,骂道:“操,小虎子啥饭量我还能不知道?你们两个球娃以后说话能不能不这么夸张?”说完,他转身看我,“吃饱了吗?”我赶紧点点头,“饱了,哥。好久没吃这么多肉了,我都怕自己身体受不了。”他笑了起来:“操,你这话要是让你爹听见了还以为我亏待你!行了,赶紧看你的起诉书去吧!今天晚上早点睡,明儿早上估计刀疤得上路了。咱俩过去送送他。” 我当即呆住,半天才说:“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上一批刚走了不到十天,咋这么快就到刀疤上路了?” 四哥摇摇头,“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今天路过管教办公室的时候好像听他们说注射什么的。可能是要给刀疤注射吧!刚才寇队跟我说的,说明天早上四点他接我和你进三队陪送。” “不是说注射的要到‘高间’待一天两天的吗?这几天也没听说有人进‘高间’了啊!”我争辩道。 四哥一扬眉毛,“谁说没进。早上从四队送过来一个非法集资的,现在就在‘高间’里待着呢。‘高间’只有一个,不可能让刀疤去女队待着吧?你也别想那么多了。我听说遗书他自己已经写好了,明天早上咱俩就是送送路。本来打算早上就跟你说的,怕你小子又不吃饭了,所以现在才说。”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虽然和刀疤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这毕竟是和我关系处得非常好的一个人。我是眼看着他在四个月的时间内经历了几次生死线挣扎的,所以这一次听到他即将被执行的消息,心里的感觉如同刀绞。 第二天凌晨两点半我就爬起来了,看了看正在值班的林鑫,我说你睡觉吧,我替你的班。他感恩戴德地谢过之后赶紧上床睡觉。三点多的时候四哥也坐了起来,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我,顿时一阵责怪。不过他也没有追究太多,只是随意说了几句,就开始穿衣服准备。 快四点的时候,我听到监道的铁门被拉开。我知道,这是寇队来接我和四哥了。我赶紧站起身来,站到监仓门口等待。四哥一拽我,“拿烟没有?”我一激灵,赶紧钻到床底下找烟,四哥小声喊:“拿几盒好烟!”我摸索了一阵,拽起半条“一支笔”就钻了出来,“哥,这个行不?”四哥点点头,“行了,过去还得走关系。他们班的班长我认识,但是面子上的事儿还得过得去。” 监仓门一打开,我发现进来的除了寇队之外还有两个杂役,一进门,寇队就先跟我说:“你带个小镣吧,毕竟这是跨队,他们那边的管教看你啥也不戴就过去不好。”我点点头,赶紧坐在地上任由两个杂役给我扣上小镣。 脚镣戴好后,我急不可耐地走出监仓,这时我才看到很多其他班的人伸出脑袋看,以为又要送人了。尤其是五班的胡磊,看到我戴了镣走出去,一脸迷糊地说:“哎,我说大学生,咋给你判死啦?”没等我说话,寇队便冷着脸一声呵斥:“滚回去睡觉!别人怎么样跟你有个球关系?”28 我来石铺山四个月了,在这四个月中,我走过的最长距离是从监仓走到提审室。尽管一队就在二队监道的对面,三队就在楼上,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那里。毕竟,在看守所想要随意窜号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据说石铺山允许同监好友陪伴死囚是由寇队发起的,由于即将被执行的犯人很难在行刑前见到家属,为了让死囚的情绪稳定一些,只好变通地让一些看守所里非同案的狱友陪伴死囚渡过最后的时光。 我和四哥在寇队的带领下过了四道警戒线,签了两次字,搜了两次身,总算是走到了刀疤所在监仓的门口。还没等进号,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刀疤,你的陪同过来了!”紧接着,监号里就响起了哗啦哗啦的脚镣撞击声,“真的吗?我看看。”话音未落,三队的管教便从监仓门上的瞭望口往里喊了一声:“蹲到风场门口去!”寇队也转身对我和四哥说:“你俩也蹲下别动!” 过了大概有足足三十秒,三队管教才放心地打开门上的铁将军,用力一拽拉开了监仓门。他回头一看我和四哥,“进!快点!”我和四哥赶紧一低头冲进刀疤所在的监仓。 铁门哐当一声被复而关上,在风场门口,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四哥,大学生,你们过来啦!”我循声望去,果然,那是几乎已经形容枯槁的刀疤。四哥冲他点了点头,回头跟我说:“你先跟刀疤聊聊,我跟他们班长絮叨絮叨。”说着,他看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咋了老熊,到你仓里你不欢迎啊?”那个中年人赶紧迎了上来,“操,老四你这不是糟蹋我吗?赶紧坐!” 四哥去和这个班的班长“走关系”去了,而我则径直走到刀疤的旁边坐下。和四哥那天的形容一样,刀疤颓了。他看上去目光呆滞,神情疲惫,全然没有了在七班时的精气神。我递给他一盒“一支笔”,他感激地冲我一笑,又缓缓地抽出来一支点燃,这才叹口气指指我的脚镣问:“这是咋了?” 我一摇头,“没咋,刚才才戴上的。寇队说我这属于跨队,让三队的管教看见了不太好。这算个啥,前几天戴了两天大镣子。” “炸号了吧?”他望着我笑,情绪看上去稍微好了一些。我一摆手,“就我这小身板子敢炸号?我要是炸号的话,不被他们给砸死啊!” “那是咋了?” 我自己点了一支烟,这才把吴二柱唆使喜全脱逃、喜全跳楼住院、曹队重新调查等一系列他走之后七班发生的事简单地告诉他。刀疤不笑了,耷拉着一张脸,郁郁寡欢地说:“操,真没想到我走了还能错过这么多热闹。唉,以后想看也看不着喽!” “这还叫热闹!”我刻意岔开敏感的话题,“你不知道砸那个大镣子的滋味!路也走不动,腰还直不起来,一个不小心就得摔跟头。两天时间我脚腕子上都掉了一层皮啊!要不是寇队和监狱局的领导好心眼,我估计我这双腿就得磨费!” 刀疤笑了笑,“行了,大学生。咱俩还是聊聊我的事情吧。再几个小时就打针了,有些事情还得托你办。” 我点点头,“成,你说吧,我能办到的肯定给你办到!” 他叹着气从兜里找出一张纸,“你先帮我看看,这是我写的遗书。你瞅瞅有没有错别字啥的,有的话现在还能改改。” 我记得刚到七班的时候我给他们吹过牛,说别看我一个学计算机的人,但是再怎么说接受学校教育也十六年了。你们要是学习的时候有不认识的字儿,或者是写信啥的需要我帮忙就尽管开口,那简直比眨眼睛还利落。用L市的方言来说,叫做“那都木有啥”!后来我才发现,我这海口夸的是多么地无知和幼稚,因为对于石铺山看守所的人们来说,识字这样的技能只会在两种时刻被需要:被监规和写遗书。 看守所的每一个人都会背监规,哪怕文盲到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也可以凭着记忆力把监规背个八九不离十。可是写字的权利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尤其在重刑号,也只有二审已决死囚才拥有这样的权利。 可是想要把一生的总结和满腹的眷恋归纳在一张纸上,那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第五十八话 刀疤的遗书有三页纸。其中两页是写给自己父母的,还有一页是写给自己一个好朋友的。他希望他的好朋友能够在父母弥留之际替他尽一尽孝道,待父母撒手人寰的时候能简简单单地葬掉。为了节省不多的时间,我只是把那三张信纸看了一遍。但尽管这样,我还是花费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 遗书终于看完了,我又双手递还给他,强装着笑容说:“行啊刀疤,一个错别字都没有!该说的事情都很有条理,一点问题都没有。” 刀疤苦笑着接过遗书:“想说的太多了,这几页纸根本就不够。唉,算了,能留下点字总要比没留下好。” 我叹着气重新点燃一支烟递给他,“一点机会都没了吗?” 他看我一眼,“哪儿还有别的机会?我听说前段时间那个孙良捕了,但是他交代他和我哥从我家跑了之后就分开了,现在根本不知道人在哪儿。就算是我知道我哥在哪儿现在也很难改判了。我手里还有个刘老鬼的事儿呢!” 我默默地点头,很久才说:“先别着急,我觉得你现在再好好想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机会可以活下去。你看林子,不也是都要上法场了,复核没下来吗?” “没机会了……”刀疤的脸色苍白,“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能有个啥机会?现在我最高兴的事儿就是给我整了个注射死,起码可以死得干净点,而且不会那么怕……”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了,只好低头不语。这时四哥走了过来,拍了拍刀疤的肩膀问:“兄弟,都准备好了吗?” 刀疤一摆手,“哥,没啥可准备的。我在这个班大家都对我挺好,昨晚上给我洗了热水澡,把衣服都给我换上了。一会儿断头饭来了一吃,我就可以踏踏实实地上路了。” 四哥点点头,“家里的事儿有啥交代的吗?” 刀疤强笑道:“没啥可交代的。哥你要是和大学生有心的话,逢年过节去我家看看,啥也不用买,就去看看就行。” “操,你说的这不是屁话吗?”四哥瞪着刀疤,把胸脯拍得山响,“大学生啥样子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给你保证,等我出去之后每年年节你家里的柴米油盐肉都我包了!兄弟一场,要是连这点事儿都做不了的话,你在阴曹地府里咒我!”说着,他一看我,“小虎子,你给表个态?” 我忙不迭地点头,“刀疤你放心吧!我跟四哥没法比,他做买卖的。但是我上班也能挣些钱,你爹妈年节的衣服、日常生活用的东西我都包了!” 刀疤笑了起来,说有你们这样的兄弟我真是放心了,咱也可以学学人家含笑九泉一次。四哥使劲劝他,说你就别多想,身后的事情有一堆兄弟给你顶着呢!有啥不顺心的就给哥儿几个托梦,保证年年清明给你烧纸过去!我也学着四哥强迫自己跟刀疤开玩笑,说四哥你要是烧纸钱的话,我就给刀疤烧纸人,给他发一个连的媳妇儿过去。刀疤说算了吧,等下去之后还指不定啥东西实惠呢,你们要是有心,就给我多烧点纸钱。 聊了几句,到了五点钟的时候刀疤的最后一餐被送来了。他要的东西很简单,仅仅是一笼小包子和一碗紫菜蛋花汤。四哥皱了皱眉头问你怎么就吃这个?刀疤说我挺喜欢吃这个的,再说昨晚上班长已经给我吃过好的了,这样就挺好。 和所有即将离去的死犯儿一样,刀疤的这一餐吃得非常慢。他只是吃了两个包子,就摆手说:“算了,吃不进去。一到胃里就跟塞了石头一样的难受,还不如不吃了。”说着,他拿起包子递给上铺的几个人,“给你们吃了吧,纯肉的包子,香着呐!”但上铺的人哪儿肯接死犯的东西,连连摆手说我们现在不饿,刀疤失落地看了四哥一眼,“瞧见没有,人还没死呢,待遇就变成鬼待遇了。”说着,把饭碗往前一推,便狠狠地抽起烟来。 过了几分钟,刀疤忽然抓住我的胳膊问:“大学生,你看过金庸的武侠片没?”我点点头,“当然了,以前在家的时候天天看,我家到现在有好几套武侠片的VCD呢。”刀疤笑了笑,艰难地问:“你说这个毒针一打进去就和电视剧里一样,先是肚子疼,然后口吐白沫七窍流血?”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他失望地看了我一眼,以为事实真的和电视剧里一样,叹着气说:“操,还不如吃花生利索呢,最起码就一下子。这得疼多半天啊!” 四哥接过话茬:“你小子就别想那么多了。我看过一份报纸,说针打进去一点痛苦都没有,不到两秒你的大脑就没知觉了。那还疼个球啊?精神点!你再怎么说都三起三落的人了,按说早就该适应了。” 刀疤苦笑起来,“哥,哪儿有你这么劝人的。这玩意儿能适应嘛!”四哥也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唐突,尴尬地笑了笑,转身继续和三班的老熊聊天去。 四哥离开后刀疤彻底不言语了,任我怎么跟他说话他都不肯搭腔,最多就是发出一声古怪的鼻息,让我知道他确实是在听我的话。直到我最后问了一句:“刀疤,我怎么看你好像又有准备的样子?”他这才喃喃自语般地说:“准备?操,机会都给别人用完了,给我连个球毛都没留。哪儿还有什么准备?唉,这回是彻底死绝啦!也不知道我爹妈知不知道我今儿要执行的消息,他们要是知道了,估计又得难受了。”我叹了口气,说既然要是没啥机会的话,你现在想说啥就赶紧说吧,免得临到头了又后悔。他看了我一眼,勉强一笑说我该说的都已经写遗书上了,需要交代的也算是跟你和二哥交代完了。现在就等着监仓门打开,把我拎出去注射。我说那你就说点你到这个班来以后不高兴的事儿,别到时候带着怨气上路。刀疤摇摇脑袋,“不高兴的事儿太多了。说起来都他娘的是眼泪。” 监仓外面已经大亮了,血红色的朝霞印证着新的一天开始。这一天对我、对四哥、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极为普通的一天,但是对于刀疤,却是他生命画上句号的日子。 七点半,当我们刚刚在三队三班和他们一起吃完早餐后,监道里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从凌乱的脚步声听来,至少有十几个人走进了监道。刀疤听到声音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我赶紧站起身,扶着刀疤从地上站起,这时才发现他的鼻尖上在瞬时间居然流出了许多细细的汗珠。 “妈的,这次是真的了。”刀疤颤抖着声音说。 四哥赶紧走了过来,一把抓住刀疤的手,“兄弟,路上走好!到了那边多保佑你家里人,也多保佑我和小虎子!” 刀疤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我知道了哥。”说着,他转头面向我,“大学生,我出门之后记得给我点三根烟。” 监仓门打开了,三队的几个管教、两个武警、还有寇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个管教看了一眼刀疤,喊了声:“赵峰,走吧!” 刀疤一听这话顿时软了下去。我和四哥赶紧一把夹住瘫软的刀疤,这时两个武警走了进来,从我们的手中接过他。刀疤在两个武警的帮助下一步步走出三队三班的门。忽然,他一回头对班长老熊说:“老熊,我来三班的日子我做鬼都忘不了。今儿晚上我找你来喝酒啊?”老熊的脸色当即变了,极度的恐惧在瞬时间转化成为愤怒,“滚!”寇队一看情况不对,马上大声呵斥:“都蹲下!臧云龙张毅虎,你俩出来蹲着!”我和四哥赶紧走出监仓,蹲在三班对面的墙边蹲下,目送着刀疤拖着脚镣离去。 刀疤走了。如果没有意外,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背影——弯腰塌背,毫无力气。这个和我相处了四个月的时间,却建立了很深情谊的兄弟,终于在经历了很多次的波折后,被押送刑场。 一条生命,或许就这样宣告完结。29 送走刀疤的第四天就是我开庭的日子。开庭的头天晚上我看了很久起诉书,到凌晨一点多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叫四哥请寇队给我找人推了推头发和胡子,并换上一身干净整齐的衣服,吃饱肚子静等管教提人。 早上八点多,寇队拉开监仓门,高喊一声:“五班张毅虎,开庭!”闻声我赶紧拿起那件昨天晚上就准备好的“L看1616”的号服套在身上,跟着寇队走了出去。 又是警戒线,先是监仓门口的,接着是监道口的,最后又是看守所内门和外门的。一共过了四条警戒线,我才顺利地来到当初入监时的那间检查室。四个月了,我终于看到了检查室外的那棵大树,这是我在四个月的时间内第一次看到树叶的绿色。 寇队把我交给了检查室的管教,一番搜查后,又有几个身着黄马甲的劳动杂役给我戴上了开庭专用的脚镣,还在我的脑袋上套了一个只能露出两只眼睛的黑色布袋。做完这一切,管教对几个法警说:“行了,带走吧!”法警点点头,把我的胳膊扭到后面锁上背拷,这才满意地把我推到印有“法院”字样的警车上。马上就要见到父母了,我显得有些兴奋,不住地往车窗外张望。一个法警严厉地警告:“不准乱看!”我这才安静下来,静静地盯着窗外发呆。 车子驶过一段崎岖的盘山公路,又路过一段满是农田的郊区,终于驶入了城市的街道。外面的风景很美,街边的高楼和行色匆匆的人们几乎触手可及。但是我知道,仅仅是这层车窗,就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为两世。或许今天开庭之后,我在至少两年的时间内再也无法看到城市的风景了。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一座崭新的法院大楼出现在我的眼前。这里是L市城中区法院,像我这样的小案子一审,都是区级法院来审理的。车子驶入法院大门时,我看到了车窗外的父母和马兰,还有我的很多朋友。父亲看上去已经老了很多,他穿着灰色的夹克衫,手里拎着一个印有“某某铁路分局安全行驶一千天”的蓝色布袋,驼着背努力地往车内探视。而母亲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靠着马兰和我另外一个女性朋友的搀扶,呆呆地目送着警车进入法院大楼的后院。 车子停下来了,两个法警先跳下去用对讲机喊了几声,这才把我从车上拽下来。尽管我戴着头套,但是父母是看着我长大的,他们还是一眼认出了身着黄色马甲的我。 “虎子,妈妈在这儿!”——这是妈妈的声音。 “虎子,跟法官好好说,律师会帮你!”——这是爸爸的声音。 “虎子加油!别听别人胡说,我会一直等你出来的!”——这是马兰的声音。 我回头看了一眼,不过马上就被法警制止。眼泪在眼眶中使劲打转,但是我坚持着不让它们掉下来。 第五十九话 我被法警连拖带拽地带进了位于法院大楼二楼的候审室,两个看上去年纪比较大的法警看着我。其中一个问:“啥案子?”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职务侵占。” 他点了点头,“哦,看来还是个文化人。放心吧,这案子最多也就三年。看你还年轻,出去以后大好的青春!刚毕业不久吧?” “嗯,去年毕业的。把公司电脑给偷卖了。” “哪个学校?” “L市财大。” “哦,”老法警忽然高兴起来,“我闺女也是那个学校的,今年升大二。你说你,不好好地工作,非要干犯法的事情。不过只要认罪态度好一点,法官会酌情考虑的。”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倒是他,絮絮叨叨地跟我讲他女儿在大学中的见闻,还向我求证到底哪个专业的就业形势会更好。我只好有一句每一句地回答他。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外面有个法警走了进来:“张毅虎,法官传唤!”我赶紧站起身,在法警的带领下走进法庭。 那间法庭很小,规模大概只有我上大学时小教室那么大。加上法官席、被告席、公诉人、证人等各种设施,能坐人的旁听席大概只有二十人的样子。我被带进法庭的时候父母和朋友们都已经坐好了,一看到我进去,父亲忽然喊了一声:“小虎子,好好地跟法官解释!”审判长赶紧敲了敲小锤子,“请不要在法庭上喧哗!”年迈的父亲只好叹了口气重新坐定。 审判长开始验明正身,无非就是问姓名、年龄之类的问题。接着,他大声地宣布:“给被告人解除戒具!”话音一落,一个警察过来给我打开背拷,但是一拽我胳膊又在前面戴上。接着,把我拽到被告席落座。 公诉人开始宣读起诉书。然后又开始就九个关键问题发问:“你和你的公司有债务关系吗?”“你说你们公司欠你三个月的薪酬,是不是有证人或者其他证据?”“你们公司的老总赵某和你有私下的借款关系吗?”这些问题都是之前韩律师跟我交代过的,我一一流利回答。在说到欠薪问题时,公诉人问我:“我们从你在公安机关的预审材料上看到,你说你出售的电脑市场价值不到一万元,而被害人给我们提交的损失列表中却有13500元。你是否可以给我们提供你在预审中提到的不到一万元的依据。另外经过我们调查了解到,你在某某科技公司的月薪只有1200元,如果三个月欠薪的数目属实的话,公司欠薪只有三千六百元。但是你们的负责人赵某说这个中间曾经给过你很多次几百元不等的现金,加起来足够你三个月的薪金,为什么你还是要说赵某欠薪呢?”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知道这又是我们那个老板给我下的套,于是正色道:“报告公诉人,我们电脑公司里的一些东西是无实物的,例如电脑软件。我当初在预审单位说的市值,仅仅是电脑的价值,而不包括电脑里的软件。这一点我需要声明一下,因为这台电脑交给我的时候我通过赵某的同意,将这个笔记本电脑全盘格式化,也就是说这台电脑在我接手的时候,他是同意了这台电脑不带任何有价值软件的。在我使用的过程中,里面的所有软件都是我在互联网上下载的免费软件,没有花费公司的一分钱。而这个清单里既然包括电脑软件的价值,肯定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至于赵某说公司给了我好几次不等的现金,我在这里需要说一下。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三个月,唯一只收到了赵某的一次现金,就是我过生日那天向赵某预支的三百元工资。另外赵某看我喜欢抽烟,就给我买了一条价值五十元的某某牌香烟。一共是三百五十元。” 公诉人点点头,接着问:“这台电脑赵某交给你用的时候,是按照什么形式交给你的?” “报告公诉人,这台电脑是我在公司工作了一个月之后,赵某分配给我使用的。当时全公司只有我一个程序员,而公司有几个大的开发任务。所以赵某就希望我为他加班赶工。但是公司的写字楼晚上八点钟就清楼锁门了,而我自己租住的宿舍也没有电脑,所以赵某就告诉我把公司的笔记本分配给我用,我可以带回家,而且可以随意使用。当初他告诉我的是:这台电脑我有绝对的使用权。”我知道职务侵占的最大本体就是利用自己职务上的便利,侵占本单位财务。所以如果我们老板说这台电脑根本就不是我管理和使用,而是别人用的电脑,那职务侵占就变成盗窃了。 在我说话的时候,法警不断地拿出证据在庭上展示。在这期间,公诉人和审判长不断地提问,我除了对关键问题做一些辩护之外,其他问题一概回答“是”。 在所有证据展示完毕后,公诉人问我:“根据你的羁押单位石铺山看守所领导反映,你在看守所羁押期间,帮助很多位死囚写遗书,还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看守所维修过一次监控系统,为国家挽回了损失,是否属实?” 我一愣,当即反映过来这肯定是刘所或者寇队帮我,赶紧道貌岸然地回答:“是的,因为关押我的石铺山看守所二队就我一个大学生,所以队里的管教希望我发挥所长,为不识字或者写字困难的死囚写遗书以及做最后时刻的精神辅助。另外修电脑那件事也是我能做到的,我不知道挽回了多少损失,只知道这样做可能会为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 公诉人点点头,“审判长,公诉人的询问完毕。” 审判长点点头,接下来就是韩律师义愤填膺、充满正义地为我做无罪辩护。他说在案发之后我的家人已经按价赔偿了公司的损失,而且这件案子的前提是欠薪,只能算是经济纠纷,不可算做刑案。他给法庭和检察机关提供了一大堆不能成为刑案的理由,听得我心潮澎湃,几乎认为过去的几个月就是一场梦。 终于,韩律师喷完了,进入庭审辩论时间。公诉人又是举出一大堆我这案子的确是刑案的客观事实和理由。当然,韩律师还算是个经验老道的庭审老手,所有检察院的事实都被他一一驳回。 十几分钟的辩论时间过后,审判长威严地要求检察机关做公诉意见。一位看上去非常年轻的美女公诉人站起来,铿锵有力地说:“被告人张毅虎无视国家法律,擅自将公司财务出售,其行为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七十一条,关于职务侵占罪的条款。但是由于被告人有欠薪的前提条件,而且在羁押期间帮助看守所挽回损失,有良好的认罪态度和行为,因此请法庭予以考虑,并酌情处罚。” 公诉人复而坐下,审判长看了看我,“被告人张毅虎,你还有什么说的吗?” 我点点头,知道这是最后陈述了,于是清了清嗓子,背出了那段我早已准备了很多次的最后陈述材料:“报告审判长、公诉人。我只是一个刚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刚走向社会。这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现在很后悔,后悔我自己不应该因为自己的一些小利就对抗法律、触犯法律。但是我还年轻,而且我现在已经知道我真的错了,所以请法庭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现在这个社会,大学生一毕业就失业了,我找份工作不容易,赚点辛苦钱也不容易。如果法庭给我太严重的处罚的话,那我以后找工作就更困难了。所以我只求法庭能考虑我现在的情况,给我做出公正合理的判决。如果我真的被判处有罪,那我依然会在服刑单位好好改造,认真学习。” 审判长点了点头,拿起手中的小锤子,重重地敲了一下,“暂时休庭,二十分钟后继续开庭!现在将被告人带回暂压室!” 我叹了口气站起来,回头看了看满脸期待的父母,轻轻地说了句:“爸、妈,别担心我,我在里面挺好的。”说着又转向马兰,“不管你会不会和我在一起,我要一旦被判刑,你一定帮我照顾父母。算我求你。”话音未落,我就被两个法警带到了暂押室。 二十分钟后,我又被重新带回法庭。此时我的父母或许已经知道结果了,他们虽然满脸的憔悴,但是还是让我看出了一丝细微的欣慰。 “全体起立!”审判长站了起来。 “被告人张毅虎……”审判长开始宣读两三页的判决书,到了最后,我听到他说:“考虑到被告的实际情况,另外通过被告人在羁押期间在看守所的立功表现,本着教育感化的目的,决定判处被告人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说完,他看看我:“被告人张毅虎,你对宣判结果有异议吗?” 我摇摇头。 “如果你对宣判结果不满,可以自宣判结果下发后十日内向本院的上级法院提出上诉。张毅虎,你起诉吗?” 我回头看看韩律师,他在摇头。又看看父母,他们也在摇头。 “不上诉。” 说完这句话,我一屁股坐在了被告席上。我忽然觉得很疲惫,苦等了四个月的结果终于尘埃落定,我整个人都松散了下来。 离开法庭时,妈妈喊我:“儿子,好好改造!过几天结案后我们去看你!”我点了点头,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回到看守所,寇队从检查室就要走了我的判决书。他点头微笑,“嗯,算是放了你小子一马,这案值怎么都得三年,没想到就给你打了一年半!好,好。”我冲他深深地一鞠躬,“寇队,我在法院听了,您还给我报了立功……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他一摆手,“没啥谢的,这都是你做的事儿,你谢我干啥?回去吧,你家里人已经同意你在石铺山服刑了,等过几天我接到通知,你就可以给我干活啦!” 我点点头,尾随着他往监道走。快进监道的时候我问他:“寇队,我啥时候能接见?”寇队看了我一眼,“咋,这就着急了啊!过几天吧,等你的结案通知下来就可以。” 走进监仓的时候,四哥、邢耀祖、苍蝇等一众人马都在屋里等我,一看我进去,四哥一把从我手中抢走判决书,猛然开始大笑,“操,真的便宜你小子了啊!才一下半!住我前头出去了!” 邢耀祖也为我高兴,“小虎子,这下弄好了啊!三年的案子凭空就减少了一年半,这种好事儿让我也沾沾光多好!” 我笑呵呵地看着他们,“寇队说了,我就在这儿服刑。以后还得靠大家多帮我呢。”四哥点点头,“嗯,你这小刑期减刑的机会少,不过混好了跟在外面是一样的!对了,见着你爸妈了吧?” “见着了,但是法警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就喊了几嗓子。” “不着急,”四哥笑盈盈地举着手里的判决书,“过几天结案了就可以接见。我今儿也申请一下和你同一天接见,到时候咱们可以一起吃个饭,我也跟你爹汇报一下最近四个月你的情况!”说完,他把我的判决书和墙上的学习材料挂在一起,“这东西可是有喜气的,从今天开始就挂这儿,大家都跟着沾沾光,全部减半!晚上咱们弄点好吃的,好好庆祝一下!” 五天后,我的结案通知正式下来了。在寇队的安排下,我直接做了二队监道的大杂役。可以任意进出监道和劳动号。寇队还说,如果以后表现特别好的话,可以把我分到教育队,那简直就是个天堂。不过以后死囚的最后一夜都得压在我身上了,暂时除了女号之外,所有监队的死囚遗书都得我过问。而且,以后我不但可以在监号里陪死囚,甚至可以把死囚送到他们生命的倒数第二个终点——接收室,在那里将他们送上人生的最后旅程。我虽然极不情愿做那种压抑的事,但是考虑到或许还有减刑的机会,只好答应了寇队。 中午的时候寇队通知我和四哥的家属到了,就在监队餐厅等我们。我赶紧从屋里找了一个干净的大盆带着,以便一会儿把吃剩下的东西拿回来和大家一起分享。四哥看了看,也拿起了一个洗脸盆,七班的人当即开玩笑说四哥你干脆再带两瓶酒过来,咱们晚上狂欢一气得了!四哥一瞪眼,“操,你小子想让我加刑就直接说!” 寇队来接我们了,他先是上上下下地搜了一气,防止我们带字条出去,之后,轻松地冲我们一努嘴,“走吧!” 终于要见到朝思暮想的家人了,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四哥看了看我,说:“别太激动,见了家人可千万别哭。要不你爸妈的心理压力更大。”我赶紧点点头,紧跟着寇队和四哥往前走。 路过提审室的时候,四哥忽然指了指前面的一个刚刚提审完的犯人:“小虎子,你看那人像谁?” 我一看,当即傻在原地,一步也走不动了。 【第一部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