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鹦鹉洲 引子 蜀江水碧,巫山青。 暮色渐渐袭来,碧峰飞雨,风烟苍凉,巫山下的江水之上一条木兰舟正顺水漂流而下。 舟中半卧着一个紫衣少女,两手支着下巴,转头对身侧的白衣仙人道:“水神哥哥,你知道么?在凡间女子十二岁称作金钗之年,十三岁为豆蔻之年,十五岁为及笄之年,十六岁为碧玉之年,出嫁那一年叫做摽梅之年!那些词真好听,比起神仙,凡人可有趣多了。” 白衣水神握着刚削好的竹笛,眉眼轻轻一抬,“那曦月现在都已经一百六十岁了,凡人会怎么称呼?” 紫衣少女秀眉紧蹙,“好像是叫老不死的——” “咣当”船身一阵轻晃,素来端庄持重的水神殿下没忍住笑弯了腰,几乎跌进水里。 ————————————————————————————————-————————- “水神哥哥,那个老不死的是骂人的话!” 烟水连绵的梦境之中,那紫衣少女皱着鼻子快要哭了,水神摸摸她的头,还是没忍住轻笑出声,“傻丫头!” 几重云烟影过,那些模糊不清的过往如白驹过隙一般闪过几个细碎的片段,耳边听得那紫衣少女啼哭道:“水神哥哥,我爱上了一个不可以去爱的人,我怎么办?” 记忆如被撕碎,心痛无以复加。 稍时又瞧见梦境尽头两个仙人漂浮在半空,那紫衣少女双目含泪,悲戚道:“水神哥哥,这么多年,你怜我护我,如今连自己的精魂元神也不顾了。尽管你从不曾对我说起过,可是我也不知永不再见你,以后的日子会有多可怕!原谅曦月辜负了你,若这颗元珠能保你我在九十九道天雷之下魂魄不散,千百年以后,便在人世再见吧!” 语闭她伸手,拔下头上的青鸾神簪直刺向胸膛间。 顿时天雷重击,元珠相护,将云层之上的二人罩笼在光环之下…… 千载风华露,一霎清明雨。 萧唐新君二十年,二月初,建康城南雨花亭。 梦境之中山河动荡惊醒了心魂,亭中支颐熟睡的黑衣少年霍然睁开眼,脑中兀自残留着那紫衣少女柔弱凄楚的模样,心下一阵剧痛,不觉喃喃道:“怎么回事,这梦境怎会如此真实?” 那个白衣仙人为何与自己的相貌如此相像?而那个女孩又是谁呢? 彼时天初亮,远处玄武湖樱洲之上,霏微薄雨打湿了樱花蕊,一个紫衣少女自林中绕出来,抬手拂开花枝,放眼望去,整片大湖皆被烟雾所遮。 已经一天一夜了,竟还是如此,看不见来时路,亦走不出这片设了幻禁之术的樱洲。 紫衣少女秀眉紧蹙,犹疑半晌抬手轻触面前的虚空。 忽听“啪”的一声,一道绯红色的光墙挡在面前,强烈的绯光合着万千飞舞的樱花瓣将那紫衣少女击退数丈,摔倒在地。 紫衣少女怒而起身,在花林中奔跑几步,呼道:“死狐妖,你给我出来!你即不杀我,也不放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簌簌一阵清风摇落雨露,听得那狐妖清婉的声音道:“我要的不是你,是你手上的那串灵珠,你把它给我,我就放了你!” 紫衣少女娇躯轻颤,蹙眉道:“爹爹说过,这串灵珠于我有特别的用途,人在珠在,我不能给你!” 却听狐妖发出一声冷笑,“你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留着又有何用?不过,若你真的不肯给,我也不勉强你!” 头顶忽下了一阵花雨,抬眼一看,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红鹦鹉,绕着她转了一周,玲珑的细爪在虚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圆弧——鹦鹉双眼清灵,分明是一只用术法幻化出的灵宠。 “看见这只红鹦鹉了吗?它可以去替你传信,引人来救你!” 没过多久,天色渐渐明朗,满城烟雨,碧柳如画。 皇城外,自朱雀门通往东府城的榆柳大道上,一位白袍银甲潇洒非凡的少年将领带着一队人马巡城,一直行到城南雨花亭时,突然间停下来——如此清晨,那亭中竟站着一人。 听得身后下属奇道:“好像是司天台的江少监!” 白袍将领下马,径自入了亭中,拍一下那黑衣少年的肩膀一脸严肃皱眉问道:“子越,你是何时回来?大清早一个人呆站在这儿,乍一看还以为是被什么花妖狐鬼吸了魂魄!” 这白袍将领乃是现任禁军副统领白颍川,黑衣少年名叫江越,是当朝司天监楚玄的弟子,领秘书少监之职,二人是多年好友。 半年前,江越奉师父之命,前往紫金山守护犯了疯魔症的皇长子,昨日才刚回来,到了这雨花亭时突然一阵犯困,就这么迷迷糊糊睡了一夜,天将亮时才被一场噩梦惊醒,眼下兀自失神,是以连有人走近也不曾察觉。 黑衣少年江越定了定神,看着来人微笑道:“我好歹也是个司天少监,就算来了什么花妖狐鬼,只怕逃的还是它们!” 他眉目甚是清俊,声音也极好听,只神色似还有些迷糊不清,甩了甩头,瞥一眼不远处的禁军道:“我昨日方回,你们这是做什么?” 白颍川俊眉一轩,“我可不是唬你,今年新岁之初,京城里竟然出了一只狐妖,夜夜出动,掳走年轻男子……” 话未说完,江越忽然抬手示意他噤声。 山河如梦,万籁俱寂。 茫茫烟雨中竟飞出一只血红鹦鹉,绕着亭子转了一圈,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弧线鼓荡,内里传出一个娇柔的女孩声音:“爹爹,我是涵儿,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一只狐妖,我打不过她,你快点来救我吧!” 话音落雨花亭周围纷扬扬下了一阵樱花雨,待圆弧消失,那只血红鹦鹉又飞入重重烟雾之中消失不见。 “涵儿,竟是涵儿——” 江越乍然间清醒过来,身形一闪,已抢出几步,伸手接了一片樱花瓣。那花瓣悬于他掌心一寸之距,与他凝化出的真气一撞,闪着荧光悠悠转动,忽然间又“啪”的一声碎裂开来,化出千万片绯红色的花瓣四下飞逸而去。 白颍川只觉眼前陡然一亮,显出一个烟雨茫茫的大湖来,湖中心点着五座沙洲,正是建康城中的玄武湖。 然而这大湖此刻好似悬空而立,其外又被一层水光流离的幕墙所罩,显得煞是光怪陆离。 再回头看,四下除了他和江越以外,连个人影也没有,惊声道:“这怎么回事?” 江越面色微变,沉声道:“是真灵结界,我怎么说自己会毫无知觉在此睡了一夜,原来竟是碰上了狐妖!” 见白颍川满脸不解,问道:“你仔细闻一闻,可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白颍川凝神,细细一闻,果然似有一股浅淡的香气萦绕鼻端,不由道:“好似是一股幽香,不是花香,也不是熏香……” “狐魂香!”江越沉声道:“是千年妖狐融合狐族秘术自百花精粹中提炼出的迷香,想来昨晚我已遇见那妖狐,只是身上带着龙雀宝剑,她无法近身,所以只能先将我迷晕在此处!” 江越身上所佩戴的乃是《剑阁百大神剑谱》上排名第四的龙雀宝剑,凡是宝剑皆有剑魂,聚万千灵气,故而妖邪难以近身。 言谈间,那只传信的红鹦鹉忽从湖面上飞掠出来,绕过玉带似的长洲,飞往白桥后的樱洲花海之中。 白颍川暗吃一惊,不觉问道:“那只红鹦鹉是怎么回事?” 实则他更想问那说话的女孩又是谁,为何江越听到她的声音之后竟会变的如此紧张! “红鹦鹉是狐妖化出的灵宠信使,她将涵儿困住,又派了信使来传信,看来是想引我去救她。” “涵儿?”白颍川颇为好奇,“可从没听你提起过认识一个叫涵儿的女孩!” “我师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小师妹,名叫‘楚岳涵’,素日师父提起也总是唤她‘涵儿’!”说着皱起了眉,“她自幼在蜀山学艺,我也不曾见过她,之前师父在信中说小师妹要从蜀山回来,算时间正好也是这几日……” 白颍川了悟,“所以你担心出事的这个涵儿便是你的小师妹楚岳涵!可那狐妖近来抓的皆是些年轻男子,又为何会抓你小师妹?” 江越摇头,茫然不解,“眼下还不能确定那个涵儿一定就是我的小师妹,不过那妖狐既然找上了我,一定要去看看才行!” 语闭霍然出剑,将眼前飘洒的花瓣自中间劈开。 虚空中陡然间破出一架九曲石桥来,清风呼啸而过,卷着那两片残瓣飞掠进去,横扫过湖面,直通向石桥尽头的樱花洲上。 踏上石桥,四下寂寥,唯有风影牵扯着二人的衣袂款款前行,江越缓缓问道:“之前你说建康城中有年轻男子失踪?” “自上元节那天晚上开始,便有男子失踪,如今已经有十多人被狐妖捉了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子越,依你看,那狐妖为何要抓人?他们如今又是死是活?” “花妖狐鬼,报恩寻仇,难说的紧!只是一下子在同一个地方失踪这么多人,怕这狐妖的动机也非寻常。” 白颍川料想此话不错,点了点头,“若非楚大人闭关未出,事情也不会到如此地步,现在想来那狐妖也真会挑时辰!” 他只随口说说,江越却是心头一震,低眉一边思量一边款步前行。 从湖边到中心长洲,结界的守护力量一重重变强,而白桥后的樱洲之上更是聚起一团绯红色的烟云,显然便是真灵之界的中心。 两人伫立樱洲边缘的采石汀上,江越忽而拔剑横劈,“轰”的一声结界震荡,虚空之中登时破出一条缺口来。 放眼望去,樱花如雨,锦重重落了一地,原本立在枝头的红鹦鹉受了惊吓,扑棱着翅膀朝远处飞躲。 白颍川大喜,笑道:“太好了!有这只鹦鹉带路,自能找到那妖狐!” 江越颔首,抬脚正欲步进去。 忽而眼前花影震荡,似有一紫衣少女自花林间飞窜而出,扬手,几口碧水飞刀激射而出,尽数打向江越周身要穴。 江越眸中寒光陡射,闪身飞躲。 听得那紫衣少女娇叱一声,道:“死狐妖,你终于敢出来了是不是!” 言罢便自他眼前飞掠而过,雪足轻点,俏生生立在白桥廊柱之上,烟柳似的黛眉轻敛,纤指之间夹着一口月牙形碧水飞刀,抬至眉际,双眸如水,冷冷看着他。 第2章 采石汀 烟雨霏霏,如梦如幻。 白颍川见江越单薄的青衫已染上一层雨气,又被那少女的飞刀暗器留下几道划痕,不由怒道:“哪里来的蛮丫头,看也不看便出手伤人,可瞧清楚了,我们是那狐妖么?” 江越低头看一眼划破的衣衫,又在天光水影下乍一抬眉,却见那俏立在石桥廊柱上的紫衣少女年纪甚轻,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且生的身姿楚楚,玉脸丹唇,煞是清妍柔美,纵然此刻柳眉横竖,杏目喷火,显得颇有几分凶蛮,看在少年男子眼里,亦是娇俏可爱的动人之态,惹得他竟不欲出言责备于她。 不想那紫衣少女竟冷哼一声道:“这里是狐妖所设的真灵之界,就算你们不是狐妖,也一定是她的同伙。况且皆有宝剑在身,两个打一个,吃亏的总是我,可得罪了,只能先下手为强!” 语毕又将手中的飞刀弹射而出,接连不断,一共三十六把,江越躲了几下即站定,掌中真气凝聚,气浪将飞刀尽数裹住,忽一发力,又全部反射回去。 紫衣少女吃了一惊,张开双臂朝后飞出数丈,身形在半空微一停顿,“铮”的一声拔出一口宝剑,潋滟青光登时在她周身激射,一只青鸾之鸟自那宝剑之中飞舞而出,发出一声清鸣,舞上九天,又乍然间消失不见。 江白二人见了那剑光,皆是大吃一惊,喃喃道:“青鸾宝剑!” 紫衣少女纤腰一折,宝剑青光乍射,恍似一块密不透风的雾纱,朝江越当头罩下。 江越眼眸一抬,霍然旋身,恰如一片轻叶在采石汀上飘摇飞躲。 白颍川更是吃惊,暗道:“风轻花落迟,蜀山轻功!难道这姑娘便是……” 然而那紫衣少女出手甚是凌厉,事已至此,也只好退至一旁观战。蜀山剑派的轻功和剑法虽皆号称天下第一,但以江越的武功却也不至于会遇险,是以他并不忧心。 这边厢紫衣少女已经一口气攻出十余招,江越只是躲避,并不还手,且还开口道:“姑娘,你我并非敌人,何必枉动刀兵!不如停下来好好说话可好?” 紫衣少女冷哼一声道:“你我素不相识,不是敌人,难道还是朋友?看你也和那狐妖一样,是为了我手上的灵珠而来,想要的话,先接我一百招!” 什么灵珠,莫名其妙! 江越不曾想她竟刁蛮至斯,又觉好笑,又觉无奈,笑道:“姑娘武功高强,一百招我可接不了,不如你就接我十招吧!”话音落,宝剑出鞘,接连攻出三招。 第一记“越女春歌”,第二记“夜船吹笛”,第三记“春城飞花”,剑光如电如雨,优雅迅猛,甫一交上手,那少女只觉被一股刚猛的空灵之气逼迫的胸间一窒,几乎透不过气来。 白颍川见江越使出“春影十三剑”,心下登时大宽,丝毫不再为其忧心,只不过看到第四招“春潮带雨”,第五招“野渡无人”,面色忽然一变,已看出江越的剑法只是表面上刚猛,实则只以速度夺人,内力顶多用上两成而已,想来是对那少女手下留情之故。 可那少女实在是娇蛮的有些过火,察觉其剑招内力虚浅,便老大不客气,敛神直欲反守为攻,一招比一招蛮横。 剑濯冰湖,水珠迸溅,打湿了江越清俊的眉眼,只觉这般性子如此娇蛮的少女,自己实在讨厌不起来,反而有一丝丝的喜欢,倘若自己真的打败了她,她会不会很生气? 心念一转,第九招“绿筱清涟”,手臂故意抬高三寸,露出腋下破绽,被那少女一剑攻来,后退了一步;第十招“喧鸟春洲”,飞身回转时又故意慢了一刻,那少女的长剑即递到他身前,斜斜的一削。 江越只觉胸口一凉,衣襟忽然散开,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 三人皆大吃一惊,那少女虽然性子蛮了些,实则甚是娇羞,乍见自己失手若斯,哪里还有一丝一毫趾高气扬的样子,玉颊霎时涨红,水眸闪灼,下落之时竟然失神向后退了一步,惊呼一声几乎跌入湖中。江越急闪身上前,抓住她的手。 四目相对,那少女娇娇怯怯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江越握着她的手,一时间竟忘了放开。 那少女惊醒过来,见他如此,大觉羞怒,突然间甩开手,旋身飞足踢中他肩头,令他一连退后了好几步,自己则回身飞旋,落在汀州另一边。 白颍川大惊,上前来扶,见江越眉心紧蹙,恍似颇感痛楚,遂怒道:“你这姑娘,别人出手救你,你还伤人,到底还讲不讲理?” 紫衣少女亦怒道:“谁要他救!你们明明不是什么好人,再大言不惭,我还动手信不信?” 白颍川何曾见过如此霸道无礼的女子,气也不是,恼也不是,还欲再分辨,被江越摆手制住,苦笑道:“姑娘的脾气可真比武功好太多,在下不敢再领教!” 那少女察觉此话有些怪异,蹙眉眨了眨眼,大声叫道:“喂,你骂我脾气坏——” 白颍川不觉嗤笑,“还好,脑子确实又比武功好一些!” 江越亦是忍俊不禁,不待那少女发作即接口问道:“姑娘,你叫什么?” 紫衣少女大眼睛骨碌碌一转,大声道:“我姓倪,叫洁洁!” 江越听罢好笑道:“你做我姐姐,年纪可太小了些,是不是,涵儿?” 被他这么一声轻唤,紫衣少女乍然间抬眉,奇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他是你的大师兄!”白颍川抱臂,越想越觉好笑。 紫衣少女楚岳涵跳了一下脚,“我做不成你姐姐,你便要来做我大师兄,想的倒美!再说了,爹爹跟我提起过,我大师兄武功高强,哪里像你这么不经打,想做我大师兄,再回家练几年吧!我还要去找那死狐妖,不陪你们玩儿了,两位请自便!”说着扬手,摆出一副不屑于再搭理二人的模样,飞身踏着白桥石廊飘摇而去。 没走多远,忽听得身后一阵凛冽风声。 回头望去,只见一团红色妖气自樱花林中飞窜而出,扬起的妖风使得樱花簌簌飘洒,犹如下了一阵暴雨,遮蔽了视线。 江越眉峰一挑,乍一闪身,宝剑已刺入那妖雾中心。 妖雾震荡,模糊显出一个女子的模样,双眉紧皱,发出一声痛苦的轻吟。 风初定,伫立在白桥之上的楚岳涵尚不曾看个清楚便娇叱一声拔剑劈过去。 待掠近时才发现自己剑芒偏斜,劈不中那妖雾,却似要劈中江越。 江越皱眉,忽而将宝剑拔出,闪身避开那乌龙一剑。 瞬息之间,那红色妖雾重新凝聚,自楚岳涵眼皮底下飞窜出去,逃之夭夭。 楚岳涵被它撞的站不住脚,后退几步,撞进了江越怀里。 还没反应过来,忽听白颍川调侃道:“楚姑娘,你这套乌龙剑法使的不错,想来是已经练了许多年!” 楚岳涵俏脸一红,听得头顶江越的声音道:“不怪涵儿,是我故意放她走的!” 第3章 横塘路 伶仃浮花自眉际打落,又飘在怀里少女纤长的羽睫上。 楚岳涵水眸眨了几眨,幽幽问道:“为什么?” 江越低眉柔声道:“方才藏在那团妖雾里面的根本不是狐妖的真身,只是她的一缕魂魄,不放她走,如何能找到她的元神?” 两人这般四目相对,轻声细语的说话,恰似情人间的低语呢喃。 倏忽间结界震荡,地动山摇,翠湖樱洲似欲片片碎裂,楚岳涵站立不稳,撞进了江越胸膛,花容失色,惊声道:“怎么回事?” 江越急将她抱紧,“是真灵之界的第二重,眼下两重结界置换,也不知会将我们带到哪儿?” 言语间光影置换,山河色变。 两人只觉脚下一空,已跌进一个漩涡里面。 待四下不再震荡,楚岳涵缓缓睁开眼,却见满眼柳色撩人,春水如画。 而自己正被那清俊少年揽腰横抱在怀,四目相对,怔了许久才松开绕在他脖颈上的双臂,羞涩地转过身去,低眉垂首,捋着秀发不言不语。 江越知她害羞,柔声轻语道:“涵儿,你可还好?” 那背对着他的少女摇摇头,娇嗔道:“都怪那死狐妖,饿了我一天一夜,现在站也站不稳!”说着起脚朝前走去。 江越思她少女心性,与陌生男子独处自然颇为局促,便也不好多言,只跟在近侧,稍时悠悠开口道:“涵儿,你现在还没看出来么?那根本不是什么狐妖,而是只狐鬼!” 楚岳涵大吃一惊,回过头来看着他喃喃道:“难怪我到处找不到她,原来竟是失了真身的一缕幽魂!” 所谓狐鬼,乃是修炼成人形的千年狐妖被诛杀之后,魂魄逃逸,却因放不下前世的恩怨纠葛而不愿入轮回道,才化为游魂游离于世间,待过了百年之期便会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江越皱眉道:“所以,她大约很可怜的,虽然设了结界将我们引进来,却并没有露出什么杀机,应该不是想要我们的命!”说着已走近她。 “可是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姑苏横塘!应该是那狐鬼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藏着她过去的一些刻骨铭心的回忆……” 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孤塔两依然。年年送客横塘路,细柳垂杨系画船。 虽则时过近百年,横塘风物依旧,而江越原也来过此地,所以一眼便认出来。 “对了,我怎么就忘记了呢,小时候还和爹爹一起经过这里……” 楚岳涵回头笑了笑,忽而一阵微风吹起,夹岸细柳轻轻一摇,枝尖一滴水露滴落水中,那水影便轻轻一晃,渐渐的显出一座青山的影像来。 耳边听得江越道:“这便是那狐鬼的记忆风墙了——” ————————————————————————————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苍翠山中,碧草丛里睡着一只青狐,乌灵的水眸闪出几丝亮光,霎时间变幻成一个着一袭翠烟罗裙的娇柔少女模样,柳眉如烟,眼眸清灵,琼鼻花唇,肌肤似雪,清丽娇美煞是惹眼! 她的半边脸颊贴着碧草睡卧在地,许久才站起来稍稍活动了下四肢。 虽已化出人形,可习惯了追风奔跑,然则她速度太快,在丛林中扬起一阵清风,大片树叶登时哗啦啦作响。 嬉玩一会儿,抱着树干往下瞧,忽见山下不远处有两父子正挥舞着柴刀砍樵,登时大骇,不由道:“人——” 正欲闪身飞逃,又想起自己此刻已化成人形,怀有妖法,丝毫不用惧怕凡人,便不再往山中逃,反道:“刚好饿了,下去抓一个来填填肚子!”说罢飞身而下。 砍樵的两父子忽觉一阵狂风袭来,抬眼一看,密林之中一道青色魅影一掠数丈,朝他们飞袭而来,惊声喊道:“妖怪——妖怪——”丢下柴刀落荒而逃。 看着二人狼狈的样子,小狐妖不由掩嘴而笑,放慢速度在后面追着玩儿。 一路追到山脚下,那年迈老者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腿上一阵剧痛,已站不起来,急的那少年一阵焦急大叫。 “老丈,怎么回事?” 听得问话,父子俩抬起头。 碧翠的枝叶后,小狐妖偷偷探出头来,凝着那偶然路过的白衣男子一阵发痴:这世上竟还有长的这么好看的人!眉毛那么浓,鼻子那么挺,笑起来那么温柔那么暖,好像连风也钻进了他的眼睛里—— 那砍樵的少年见了他也不由定下心神,缓缓道:“我和我爹刚才在山上砍柴,碰上一只妖怪一直追着我们,就吓的跑下来,我爹摔断了腿——” 白衣男子听罢,单膝跪地查看那老者的伤势,稍时缓缓道:“只是脚脱臼了,不碍事的!”言罢忽用力一扳,已将那老者的踝骨接上。 父子二人感激道谢,那老者问道:“不知少侠高姓大名?” 既是长者询问,不便不答,白衣男子笑道:“我叫李情天!” 不想那老者竟然听过他的名号,惊道:“原来是建康烟雨庄的情天剑客李少侠!” 父子二人又是一番感激,那少年方背着老者起身,“李少侠,那山上真的有妖怪,你可要小心了!” “放心,快回去吧!” 送走两父子,李情天仰头看着山顶好笑道:“听话的妖怪都躲在深山好好修炼,又是哪只不听话的偷偷跑了下来?” 他虽是自言自语,小狐妖却羞红了脸。 见他欲转身离去,小狐妖心下一急,惊呼一声,从树上跌落下来。 听得声息,李情天果然回转过身,上前将她扶起来,柔声问道:“姑娘,可伤到了哪里?” 小狐妖乍一抬头,水汪汪的眼眸里含着几分柔弱几分娇羞,还有几分疑惑,瞧了他半晌低声道:“脚……” 李情天瞧着她清丽娇弱的模样也是一怔,又听她说伤在脚上,不免有些犹疑。 自来女子的脚哪里能任由男子碰触?好在江湖中人不大拘于小节,道了声失礼,便在她的脚踝上摸了几下,可却丝毫不曾发觉什么异常,不由的皱起了眉。 他少年侠气,江湖上早有不少女子对其倾心,故意装作受伤的模样骗他前去英雄救美的事情也是有的,难道这女孩竟也是…… 想来觉得好笑,却不拆穿,抬起她的脚输了一股真气佯装治伤。 “好了,姑娘,你站起来试试!” 小狐妖听话地站起来,她原本便没事,现在更是半点有事的样子也装不出来。 李情天故意唬她道:“听说这山上有妖怪,你这么细皮嫩肉的,可别被抓去吃掉,赶快回家去吧!”说罢便转身离去。 小狐妖见他就这么走了,心下着急,可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得一路跟着他。 走出几里远,见她还一直跟着,李情天禁不住转过身来笑问,“干吗一直跟着我?” 小狐妖答不出话,大眼睛一眨一眨看着他,煞是可怜。 李情天皱眉,甚是疑惑不解,步到柳树下将骏马缰绳解开,翻上马背,“如果你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可要走了!” 见她依旧不说话,只得策马离去。 一路奔驰百余里,天已暮,便到一家客栈打尖。 正要上楼,听得大堂里几个喝醉酒的男子一阵嬉笑,“呦,居然来了个小美人儿!”说着便起身,几个人将那女孩围在中央,“哥哥我还从没见过长的这么俊的小美人儿,简直是仙女下凡啊!怎么样,小美人儿,跟哥哥走吧,哥哥我一定好好疼你!”说着便举手去摸那女孩儿的脸。 李情天霍然转过头,见那被众人围着的翠衣少女竟是之前在红叶山脚下遇见的,不由大是惊骇,闪身上前三下两下将那几人丢了一地,问道:“姑娘,怎么是你?” 刚受过一场惊吓的小狐妖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幽幽道:“我……” 话未说完,忽见夜幕之下竟飞来一柄闪着寒光的宝剑。 天剑通灵,察觉到主人身侧有妖异之象自会现身以护。 小狐妖大骇,不由扑进他怀里。 李情天心下纵觉疑惑,却以为是因她性子柔弱惧怕利刃之故,遂手捏剑诀,运气指向飞来的宝剑,喝道:“回去!”那宝剑便自还入鞘中消失不见。 趴在地上的恶少见此情景,登时酒醒了一半,爬起来道:“小人不知这小美人儿竟是大侠的红颜知己,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大侠大人不记小人过,小人这就有多远滚多远!”说罢几人便连滚带爬出了客栈。 宝剑已去,坏人也走了,小狐妖却依旧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李情天不由柔声问道:“怎么不回家?” 半晌听她幽幽道:“我家里没有人!” 是个孤儿么? 李情天心底登时涌出一股怜意,他自幼父母双亡,若非师父收养,怕是早已冻死街头,想不到这女孩的身世竟会和他一模一样。 不由抬手将她揽在怀里,低声问道:“你叫什么?” 小狐妖幽幽答道:“狐蝶!” “蝴蝶?” 想来是连父母姓氏也不知晓,才随意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眼下天色已晚,只能暂将她安置在客房里。 李情天摸了摸她的头发,“今晚先睡在这里,明天我送你回去!”言罢转身离去。 没走几步,那柔弱女孩突然跑过来自背后抱住他,幽咽道:“情天哥哥,你不要走好不好,夜里好黑,我好怕!” 李情天皱眉,虽觉不妥,但瞧着她啼哭的模样,无论如何也不忍将她一人留在这黑暗里,遂笑了笑,“好,你去睡,我在这里陪你!” 第二天,出了客栈,李情天牵着马微笑道:“小蝶,你家在什么地方?” 小蝶随意将手向前一指道:“从这里一直往前走!” 两人共骑,李情天恐她难忍马背颠簸之苦,所以走的也不快。只是这样连续走了几日,却一直不曾到小蝶家里,而小蝶也只是一直说往前走。 也许这样,再走上十天半月,也到不了她家里! 这几日昼夜相处,小蝶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早已出卖了她的心事。 她是喜欢自己的吧,所以只想和他在一起,只想跟着他! 这日到了姑苏横塘,细柳垂杨,烟波如梦,春水之上系着几条孤舟,渡口也正有人送别。 李情天低眉暗自思虑,小蝶的家或许永远到不了,难道自己要带着她返回烟雨庄么? 小蝶却不知他的心思,瞧见远处一片桃花灼灼,煞是赏心悦目,不由摇着他的手臂道:“情天哥哥,我们去那桃花林里好不好?” 李情天勉强一笑,“好!” 两人便携手步入桃林,但见落英缤纷,满眼云烟,小蝶一路嬉玩,甚是开心。 走了一会儿,李情天便站在花树下,见小蝶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头上,娇声问道:“情天哥哥,你看我美么?” 李情天喃喃道:“美!” 落花如雪,小蝶瞧他神色有些不同寻常,心下颇感怪异,走过去,一双藕臂软软缠上他的脖颈,花唇轻颤,闭目轻轻吻住他。 他的唇灼热似火,小蝶嘤咛一声睁开眼,兰气轻吐,幽幽道:“情天哥哥,你喜欢小蝶么?” 难耐她这般温柔的纠缠,“喜欢”二字几乎脱口而出。 可他是师父养大的,而师父早已对外宣称他将会是下一任的烟雨庄庄主,并意欲将独生女儿卢琪许配于他。 倘若要了小蝶,该如何面对师父? 半晌,听他缓缓道:“小蝶,我要走了,回烟雨庄去!” 小蝶柔躯一阵轻颤,水眸闪灼,看着他喃喃道:“情天哥哥,你不要我,是不是?” 见他默然,小蝶缓缓放开手,一步步退后。 她的眼神那么受伤,隐隐还有一丝恨意。 李情天只觉心间似被刺了一刀,滴血不止,上前一步想要拉住她。小蝶却忽然将头上的花环摘下来砸到他身上,转身而去。 也不知跑了多远,倚着一棵花树大哭起来。 落日熔金,暮野四合。 小蝶止住哭声,怔怔蹲坐许久才发觉天色越来越黑,渐觉一丝害怕。 而李情天是否早已离去? 心下一急,起身在花林间四处寻找。 “情天哥哥——情天哥哥——” 她跃上枝头,一边飞奔,一边极目四望。 李情天静静坐在桃花树下,抬头瞧见花林上空飘着的碧翠裙裾,忽而抬手,掌中凝聚一股真气将她吸过来,横卧在他双腿之上。 四目相对,他的手抚在她脑后,忽然侧头吻住她。 灼热的气息吞噬着她的花唇,她的手在他胸膛间,握紧了又松开,缓缓的移上他的脖颈。 落花在夜色下寂静无声,两人的发丝皆已披散开来,双额相抵,躯体上沁出一层薄汗。 唇上忽又传来一阵灼热的触感,腰肢被他轻轻一揽,睡卧在花树下。 衣襟散开,凉薄的夜风沁入脖颈下的肌肤,稍时便被他温暖的躯体驱走了寒意。 双眸灼灼凝了她许久,轻浅的细吻便自耳际一寸寸滑下去…… 一夜桃花艳影,待到天色大亮,小蝶犹懒洋洋的,双眸半睁半闭睡在他怀里,见几片花瓣落在他发上,便抬手摘了去。 李情天抵住她的额头,轻轻一笑,“小蝶,跟我回烟雨庄去,好不好?我去求师父,让他们为我们主婚,然后就带着你离开那里,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住下来!” 他知小蝶极害怕见陌生人,但是师父对他有养育之恩,无论如何,他总要回去一趟才行。 小蝶眼眸骨碌碌转了几下,听话地道:“好!可是你要答应我,此生此世,除了小蝶以外不可以再喜欢别的女孩子!” 他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我答应你,此生此世,除了小蝶以外不会再喜欢别的女孩子!” “有别的女孩子喜欢你,你不许理她!” “好!” “也不许多看她!” 李情天忍俊不禁,“好!” 当日他离开烟雨庄,远赴川蜀,便是要挑战天下武功最强的剑阁老人,并将列名天下第一的天都宝剑带回烟雨庄。 而今他不负众望携剑归来,师父卢君箫几乎邀齐了天下各派掌门一同迎接他。 他将宝剑递给师父,众人观过以后,便开口道:“弟子有一事想求师父成全!” 卢君箫笑道:“不管什么事,师父必然成全你!” 李情天回头唤道:“小蝶,进来吧!” 话音甫落,一袭翠烟罗裙的小蝶出现在门外。 李情□□她伸出手,她便缓缓走进来。 她的容貌如此清丽娇柔,惹得众人大为惊叹,又见她和李情天二人含情脉脉,心下皆已了然。 稍时,果听李情天言道:“师父,弟子自幼父母双亡,蒙你养育成人,师恩深似海,弟子不敢忘怀。如今弟子已觅得所爱之女子,所以带她来见师父,希望师父能替我们主婚!” 乍听此事,卢君箫面上虽有些不自然,但他终究是豪侠之士,心比天宽,既然爱徒已情有所钟,自己若不成全也说不过去,遂笑道:“英雄美人,自来便是千古佳话,师父怎可不成全?不知这位姑娘的双亲何在,师父这就吩咐人准备聘礼送过去!” 李情天面色一黯,“小蝶和弟子一样,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既然如此,婚事就全由师父来安排了!”卢君箫笑道:“这姑娘如此柔弱,跟着你千里奔波,恐也受累不少,今晚让她暂歇在留芳苑可好?” 小蝶眨眨眼,“情天哥哥,你住在留芳苑么?” 李情天摇头,“留芳苑在西园,今晚你先睡在那里!” 小蝶立时黛眉轻蹙,娇声道:“我不要到别的地方睡,我要跟你睡!” 众人相顾骇然,觉这少女美则美矣,可也太过不成体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说出这般不堪的话来,想来两人之间多半已有过狎昵之事。 此时,自他回来便躲在屏风后面偷看的卢琪再也听不下去,掩面而去。 李情天见众人目露异光,窃窃私语,师父脸上也不大好看,只得抚着小蝶的发丝,低声道:“听不听话?” 小蝶无奈,低垂下头。 是夜,烟花如梦。 小蝶俏生生站在清风院外,月华如镜,轩窗下投影出两道身影来,一个是李情天,另一个翠环花髻,身姿玲珑,显是个妙龄少女。 听那女孩儿拉着他的手道:“情天哥哥,琪儿知道,你一定是可怜那小蝶的身世,才和她在一起的,你是喜欢琪儿的对不对?” 李情天摇头,“琪儿,你不要误会,我是真的喜欢小蝶!情天哥哥知道这件事情对你来讲有些突然,眼下天色已晚,不是说话的时候,你先回去,我明天再和你谈!”说着打开门,“这两天庄 上客人很多,快点回去吧,情天哥哥不想坏了你的清誉!” 卢琪无奈,只得出了门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这女孩儿,也很喜欢情天哥哥呢! 花园里,小蝶幽幽从花影后闪出来,拦在她面前。 卢琪乍见这比自己美了十倍不止的少女,本已有些气竭,可瞧她的模样,冷漠阴狠,与白天楚楚可怜的神色大是不同,不由暗觉奇怪。 小蝶秀眉轻挑,看着她冷冷道:“情天哥哥答应过我,此生此世只会喜欢我一个人,他是我一个人的,我不会让任何人介入我们之间!你最好离他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否则……” 见她如此咄咄逼人,卢琪不由怒道:“明明是你介入我和情天哥哥之间,凭什么让我走!晴天哥哥十岁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他了,我们青梅竹马,你才认识他多久?我告诉你,我便是要做情天哥哥的妻子,就算他先娶了你,我爹也一定会让他再娶我的!他是我爹养大的,我爹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住口——”话未说完,小蝶已欺上前冷冷道:“我再说一遍,情天哥哥是我一个人的,你走还不是不走?” 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刺骨寒意,卢琪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颤声道:“这里是烟雨庄,是我家,也是情天哥哥的家,我喜欢他,不会离开他的——” 小蝶霍然出手掐住她的脖颈,暗夜间,她的双眉忽变成了诡异的青绿色。 卢琪大骇,喃喃道:“你……” 小蝶瞧她在自己掌中垂死挣扎,冷冷道:“你知道么?我从来都没有杀过人,后来因为情天哥哥也是人,就更不曾对谁下过毒手!所以我本来也想放过你的,可你硬要找死,就怪不得我了——”语闭张开嘴,露出四颗尖利的狐牙,一口咬在她的脖颈上。 暗夜之中,忽闻一声女子凄厉的惨叫,引的一群人拥往花园。 春末夏初,梨花飘零,海棠初浓。 海棠花树下,小蝶嘴角带血,目光疑惑又冷漠地看着人群。 瞧见她诡异的绿色双眉,兰烟岛主傅璇玑手捏剑指抹去眼前的红尘幻影,照见了小蝶的真身,冷冷道:“想不到竟是一只青狐妖!大伙儿小心了,这狐妖有千年的道行,可不能让她杀了人就这么跑了,先将她围起来——” 众人将小蝶围在中央,她视而不见。 浮花影后,李情天抱起地上的卢琪,轻声唤道:“琪儿——琪儿——” 她脖颈处动脉已断,伤口正渗着黑血,目中满是恐惧,看着他泣道:“情天哥哥,你不要……被她骗了,她是……狐妖……” 李情天木然,琪儿脖颈上的伤口分明是被凶兽咬出来的,难道竟是小蝶? 来不及问,怀里的少女呼吸已越来越弱,最后看着他的时候,目中流露出些许哀求之色,“情天哥哥,一定要……替琪儿……报……仇!”话音落,头一歪,便死在了他的怀里。 “情天哥哥,这里都不是好人,我们一起走吧!” 小蝶朝着他飞身而来,却听傅璇玑喝道:“孽畜,无故害人性命,还想逃么?” 言罢甩出一面青玉飞镜击在她腰身,小蝶吃痛,只得撤回。 余人见她已受伤,皆围堵上前,无数刀光剑影朝她身上劈来。 小蝶闪身飞躲,奈何众人来势凶凶,扬起的青丝被刀剑斩断,衣衫也划破几处。 海棠花树下,李情天疑惑地蹙眉,喃喃道:“蝴蝶,狐蝶?” 她竟然真的是狐妖!而且还杀了琪儿! 他将卢琪的尸身放在地上,站起来,看也不看小蝶一眼,忽而一张手,将飞来的天都宝剑拔出剑鞘,绕过海棠花影闪身上前,一剑穿透小蝶心脏。 小蝶登时全身一僵,低眉看了看胸前的伤口,又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情天哥哥……情天哥哥……好痛……” 她心脉已断,声音弱不可闻。 眼中水光模糊,看不清楚她的模样,李情天眉心一蹙,狠心发力将剑拔出,小蝶血气贲张,登时倒在地上。 地上好凉,她想站起来,却半分力气也没有,双眸凝着李情天,泪珠儿滚滚,滑下脸颊。 李情天不曾看她,却听得她在他耳边道:“情天哥哥,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 卢君箫瞧一眼死在海棠花树下的爱女,恨恨道:“妖孽,你害我女儿性命,老夫要教你灰飞烟灭!”语闭掌中凝出两团紫火,爆喝一声打在小蝶身上。 李情天全身狠狠一颤,只见火光中小蝶闭上了眼,显出青狐原形,瞬息之间被烧成一片灰烬。 第4章 红叶山 江南四月,碧草熏风。 烟雨庄后山墓园里,李情天在卢琪坟前插满鲜花。 艳阳高照,将他眼中的泪光映的晶莹剔透。 “琪儿,都是情天哥哥不好,害你惨死,你不要原谅情天哥哥——” 他仰头,将眼泪逼回眼眶里,心头一阵阵刺痛。 也不知当时他将剑刺进小蝶心脏时,她有多痛! “小蝶,小蝶,你也不要原谅我……” 半晌他俯下身摸了摸墓碑,缓缓道:“琪儿,之前我远游蜀中,你说喜欢巫山上的忘忧花,可我没有找到,这次一定找回来!” 回到烟雨庄,风柳堂里传出阵阵咳嗽声。 思起师父壮年丧妻,暮年又丧女,心下阵阵酸痛,推门走进去。 卢君箫抬头看他,不觉间咳嗽又加重了几分,沉声道;“琪儿死了,你可以不必留在这里,天下的女子你喜欢谁就去找谁,也不必再带到我面前来!” 李情天低眉沉声道:“这一切都是弟子的过错,师父当年怜我孤苦,将我带回家中,十多年来待我亦师亦父,不曾想今日我却害得你家破人亡,弟子百死莫赎!”说着跪下去,将宝剑递给师父。 天都宝剑收于鞘中,华光依然不可逼视。 卢君箫心下一怔,这是自己疼了多年的徒儿,他天资超绝,侠肝义胆,若说他有什么缺点,就是心肠太软。之前琪儿心属于他,自己也表明态度,想将女儿许配,他心里明明不喜,却也不好开口拒绝。 这么多年,他一切都顺从自己,乖的像一个最听话的儿子,倘若不是受那只狐妖魅惑,又何至于此? 卢君箫长叹一口气,摇头道:“我已经失去了女儿,不想再失去儿子。天儿,你老实告诉师父,那天晚上你动手杀了狐妖之后,是否将她的魂魄也封入了天都剑中?” 李情天面色骤然一变,卢君箫转过身去不看他,“其实你不说我心里也清楚,依你的个性根本不忍心向她下手,可当时在场那么多人,若是别人动手,那狐妖必定魂飞魄散,你是为了保住她的魂魄才狠下杀手,旁人看到你那么决绝,自然不会起疑心,可是师父不同,你骗不过我!” 李情天忽觉全身一阵蚀骨凉意,黯然泪垂,低声哀求道:“小蝶毕竟是狐妖所化,世间之事于她而言太过复杂,便是不明白这些才犯下大错,弟子实不忍心看着她形神俱灭,求师父给她一个机会,让她重入轮回。” 卢君箫早料到他会说这番话,心如死灰,摆手道:“罢了,师父也不想再逼你!只是我要你立誓,在为师有生之年,绝对不能将这狐妖的灵魄放出来,否则的话,你便再也不用认我这个师父了!” 天都剑乃是神兵利器,小蝶的妖灵若长锁剑中,必定受尽煎熬,可他又怎能弃师徒情义于不顾? 李情天木然起誓道:“弟子立誓,在师父有生之年绝对不将小蝶灵魄放出,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几日后,李情天离开烟雨庄,去往巫山。 一路长途跋涉,与小蝶之事早已传遍江湖,在世人眼里他再不是那个一身正气的情天剑客,而是一个受狐妖迷惑的孟浪之徒。 路上遇到不少江湖旧识,对他避如蛇蝎者有之,污言诽谤者有之,甚至连那些倾慕过他的江湖少女也个个横眉竖目。 闲言再刺耳,与他而言也只是些颠来倒去的废话,撩拨不起一点情绪,反倒是他的宝剑有时候会哭。 一路走了大半年,入蜀之时已是隔年春天。 曼曼青柳濛濛雨,晓寒深处,不知何处酒肆飘着一股沱酒的醇郁香气。 李情天遇见柳曼青正是在酒巷口,一身翠衫的少女跌坐在地,一只手放在脚踝上,目带哀怨,一霎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小蝶。 当初的小蝶是自己从树上摔下来,假装伤了脚骗得他前去,而柳曼青是被一个醉汉撞倒在地。 见那醉汉骂骂咧咧扬长而去,李情天又刚好经过,遂伸手将她扶起来。 柳曼青面颊绯红低声道谢,李情天默然无言,自她身边走过去。 阴雨天客栈大堂的光线忽明忽暗,明知柳曼青跟进来,李情天也不去多看她,独自坐在角落里,将剑放下。 宝剑微微发着青光,恍似是封印在里面的小蝶在说话。 李情天笑容寂寥,伸手摸了摸剑鞘,“小蝶,这就是我曾经跟你提起过的芙蓉客栈,下雨天会听到雨滴落在屋檐上,像琵琶声一样,还有很好吃的香叶饼和芙蓉糕,这些小点心你以前总是吃不够。” 邻座忽有人将杯盏重重摔在桌上,李情天侧目看过去,乃是几个蜀山剑派装束的女子,而且摔茶杯的那女子他还认识。 去年他在剑阁之时,曾奉师父之命上山拜见蜀山剑派掌门人,在山上盘桓几日,也与门中男女弟子切磋武艺,许多女弟子对他暗送秋波,他都尴尬避开,只有这个名唤池欢的女子受了同门的愚弄,以为自己对她暗怀情义,天天在他眼前搔首弄姿,惹出不少笑话。得知真相以后,便将他当做头号仇敌,几乎欲杀之而后快。 狭路相逢,池欢嘴下再不饶人,“呦,这不是名震江湖的情天剑客李大侠么?”盯着他的脸看了看,啧啧两声,“瞧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染上了什么疾患?” 预感她接下来要说很难听的话,一个同门忍不住拉几下她的衣角,其实李情天为人一直正派,今日这般到处受人指责谩骂,皆是因为带回去一只狐妖,害死了青梅竹马的小师妹之故,听说那狐妖最后又被他亲手斩杀,个中滋味,单只想想,心下也觉酸涩难忍,又何必再去增加他的痛楚? 偏偏池欢又是个不听人劝的,一把甩开同门,接着道:“哦,差点忘了,听说你之前被一个狐妖迷的七荤八素,是不是被她采阳补阴采的太过厉害,元气大伤才变成了这幅模样?”冷笑一声,“以前的情天大侠俊雅温文,号称天下第一美男子,何等风光何等傲慢,现在的你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样,不人不鬼,多看几眼都瘆出一身鸡皮疙瘩。我可真是好奇了,狐妖杀了你师妹,你便杀了狐妖,现在爱你的两个女人都死了,你难道不该自杀谢罪么,居然还有脸活着!你以为跑到川蜀来就没人知道你的丑事么?” 话音甫落,楼上忽然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李大侠所谓的丑事从江南传到川蜀,传了几千里远,早就已经面目全非真假难辨,倒是你的丑事,亲眼所见的人还真不少,要我一件件说出来么?” 一身红装的艳丽女子从楼上走下来,冰寒的目光盯着众人淡淡道:“堂堂蜀山剑派出了一个这么尖酸刻薄的弟子,旁人忍得,我芙蓉客栈却忍不得,如果不想我动手赶人的话,各位还是快请吧!” 川蜀芙蓉客栈之主正是剑阁老人的女儿沐剑雪,而剑阁老人乃是现任蜀山掌门的师叔,故而论起辈分池欢等人都是她的小辈,听了这般训斥,一个个都嫌自己腿短跑的太慢。 四下登时安静下来,沐剑雪瞧了李情天半晌,柔声道:“情天,苦了你了!” 李情天摇头,笑容苦涩,当日他去往剑阁,第一个碰见的正是沐剑雪。 虽是剑阁老人的女儿,她此去却也是为夺剑而来,两人结伴闯关,最终双双携剑而去。 沐剑雪虽然容颜不老,却已年过三十,比李情天要大上好几岁,便一直视他如弟,纵有异样情愫也羞于出口,之后听闻狐妖一事,心下感触更是复杂。 那狐妖若不露凶相,定是一个懵懂天真的倾城少女,倒是与李情天甚为相配。 斟上一杯清茶递给他,李情天低声问道:“许久未见,姐姐近来可好?” 沐剑雪抬眉看他,缓缓道:“既然你还认我这个姐姐,又大老远的跑来,不如在我这里多住一段日子,也好多陪陪你这个孤苦无依的姐姐!”说着抓住他的手,“江湖天大地大,你又孑然一身,姐姐也实在不放心,不如就留下来吧!” 李情天犹疑片刻,点头道:“如此,多谢姐姐!” 入夜,月明如素,清冷的小院里只有水车的声音。 天都剑半拔出鞘,小蝶的灵魄脱离束缚凄凄惨惨坐在月光下,李情天转过头时,正瞧见她满脸的泪水。 她不去看他,只是低声哽咽道:“情天哥哥,你告诉我为什么事情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骂你,难道只是因为我是妖?世上的人都无辜,都是好的,妖就都是坏的都该死么?那我的爹娘为什么会被人抓去剥了皮,做成衣服穿在人身上?” 李情天乍听她提及身世,又是震惊又是心痛,柔声道:“小蝶,别说了!” “妖在没成为妖之前,有多少被人无辜杀戮?修炼成妖以后,终于有了点反抗的能力,人却又喊着降妖除魔,怎样都是死,妖杀几个人又怎么了,什么都是人说了算,让妖情何以堪?”小蝶面色凄楚,接着道:“情天哥哥,其实我是很恨人的。千年前在我刚出生没多久,就和爹娘一起被人抓了去,亲眼看着爹娘被人剥了皮,肉被一块块割下来卖掉,而我自己趴在笼子里呜呜的哭。后来我也被剥皮的人提在了手里,当那把杀我爹娘的刀也要刺到我身上时,来了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他的脸脏兮兮的,可是眼睛亮极了,他冲过来把我抢了去,抱着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山脚下,但那个屠夫还紧追不舍。他好累,把我放下来气喘吁吁地说,‘小狐狸,我跑不动了,你快自己跑吧,跑到深山里躲起来,千万不要被人抓到了!’我听了他的话,哭着舔了舔他的手,依依不舍的离开。我以为我会永远记得他的样子,可是时间真的过了太久太久,久到我完全忘了他,直到那天在红叶山下遇见你。” “情天哥哥你知道吗,那时候我竟然想起千年前的往事,想起了他的模样,虽然并不知道你是否就是他的转世,可是你是那么的善良,你和他真的好像好像,我被你吸引了,一刻也不愿离开你!” “我怕人、恨人、讨厌人,如果在世人眼里我是只该死的狐妖,那么他们在我眼里也一样!唯独你,你在我眼里有千般好,甚至在你杀我的时候我都没有恨过你,我只是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李情天闭目泣道:“小蝶,这人世间的法则,只有对人才讲善恶,对于别的生灵杀戮再多也不觉是过错,妖的世界也一样,妖同样也不觉得杀人是错。可是小蝶,如果你生而为妖却入了人世,就必须遵守世间的法则,枉造杀孽便是错,便会付出代价!” 小蝶不由打了个寒颤,哭道:“情天哥哥,你这番话是不是说你小师妹是无辜的,因为我杀了她,所以我该死对不对?” 李情天心如刀绞,摇头道:“该死的不是你,是我!我不该带你回烟雨庄,不该让你见到琪儿,若非当日情势逼迫,我宁愿自己以死谢罪也不会动手杀你。琪儿无辜,你却可怜,这一切的罪全是因我而起,后果也该是由我承担,不是你……不是你……” ———————————————分割线—————————————————— 天光明灭,横塘岸柳丝摇摆,搅起水纹如縠,在脑中一圈圈荡开,骤然间又恢复宁静。 楚岳涵眉尖轻蹙,霍然睁开眼,却见四下红叶纷飞,身侧江越握紧她的手。 万千红叶垒成了一座风墙,将二人包围其中。 “这怎么回事?” 楚岳涵吃惊,风墙越垒越高,最后一片叶子落在她的眼眸上,她不由合上双目,脚下一空,落进了地洞里。 “涵儿,你怎么样?” 地穴幽深空旷,即阴且暗,江越抱着她在地上翻滚数丈才停下,黑暗中瞧不见那女孩儿的模样,只觉她心跳甚快,一双手掌撑在他胸膛上欲将他推来,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江越慌忙起身,那女孩便坐起来,双手抱膝低声道:“好黑!” 话音甫落,石壁上忽而燃起一团团幽蓝狐火,将四下照亮,接着洞穴深处一扇石门轰然大开,从里面滑出一副透明雪棺,狐火明灭,瞬息之间那石棺已到了二人眼前。 楚岳涵见那棺中有人,也不知已死去多久,大骇之下将头埋进江越胸膛间,再不敢瞧上一眼。 江越亦是吃了一惊,定眼仔细一看,不由怔住,半晌皱眉道:“这个人似乎是……” “你认得他?” 楚岳涵不由转过头,看见那棺中沉睡之人的面容登时大吃一惊,“居然会是李情天——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除了那安静冰冷的躯体以外,他的身侧还放着一把宝剑,纵然冰封百年,依旧难掩其光华。 “这把应该就是剑阁排名第一的天都宝剑了!” 长在江湖之间的少女总对名剑有着旺盛的好奇心,楚岳涵不由伸出手想要推开雪棺。 “走开,不许你碰他!” 幽暗的洞穴里红叶纷飞成阵,霎时间楚岳涵只觉心口被一团霜气击中,冰寒彻骨,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红叶影后,一个青色衣衫的少女眼眸冰寒如雪,冷冷看着她。 狐妖小蝶! “你终于出现了!”楚岳涵道:“我们看到了你的过去,你很可怜!” “不需要你可怜我!”小蝶冷冷地甩袖,背转过身去,“现在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如果救不活情天哥哥,你们谁也走不了!” “我很好奇,他是怎么死的?”江越忽然抬头,疑惑道:“是自尽还是谁杀了他?” 第5章 鸟鸣涧 过了几日,李情天辞别沐剑雪,带小蝶去了巫山。 巫山乃天地间一处灵穴所在,清气充沛,甚为适合修炼,离江南又远,应该比较安全。 李情天拉着小蝶的手,柔声道:“小蝶,从今以后你就留在这里吧,巫山间生灵众多,若有灵狐不日便要产下胎儿,你就去投胎转世,以后就不必再以狐鬼之灵游离世间!” 小蝶瞪大眼睛看着他,泫然欲泣,“你要我去投胎,转世之后,我记忆全无,如何还能认得你?” 李情天苦笑,“总好过你一直做孤魂野鬼,等百年之后灰飞烟灭!不如你重新投胎转世,接着好好修炼,世间万物,天道轮回,再等千年,说不定我们还会相遇!” 千年!千年! 小蝶不敢想,却也不敢哭,不敢说不去。 人世间容不下她,情天哥哥被她拖累至此,她真的还能继续留在他身边么? “情天哥哥,你答应小蝶,千年之后,我偷偷去找你,你千万不要认我噢,因为我一定还是一只小狐妖!” 后来,在山间寻到待产的灵狐,小蝶笑着道:“情天哥哥,你走吧,你不走我舍不得走!” 李情天忍着一直没有回头看她,待灵狐出世,小蝶的灵魄也已消失不见。 红叶簌簌纷飞,地穴里狐鬼小蝶坐在地上一脸哀绝。 楚岳涵茫然不解,“后来发生了什么,为何你不曾投胎转世?” 小蝶淡淡道:“我也不明白,我对情天哥哥的依恋竟会那么深?本来已经踏进了轮回道,偏偏又退出来,心里想着就算百年之后灰飞烟灭也要跟在他身边,一千年太远,谁又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所以我藏起来了。” 楚岳涵瞧了瞧雪棺,“那么,他后来发生了什么?” 小蝶仰头,“你们可还记得情天哥哥说过要为他师妹采忘忧花,后来他终于找到了,却不知那花原是剧毒之物,他中毒后没多久就去了。”说着苦笑,“之前他曾向他师父起誓,若将我灵魄放出,便天诛地灭,后来就真的应了誓。” 江楚二人对了一眼,对于这样的结局皆有些无言。 只听小蝶缓缓道:“世人容不下我也罢,却不该容不下情天哥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错,若是有错,也是我的错。世人杀妖无数,连爱上的妖物的人也不放过,难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人性?” 楚岳涵心下一阵酸涩,禁不住劝道:“事已至此,也无法挽回,你不要太难过了……” 听她这般说,小蝶嘴角忽浮现出一丝笑意,“不,还可以挽回!” 她站起身来,看着她,“当年情天哥哥死后,我将他的魂魄羁留在红叶宫中,只要将你手上的天荒珠交给我,再加上我的千年狐魂珠,就可以打破轮回血限,将他救醒!” 江越心头大震,乍一抬眼,颤声道:“你说涵儿手上带的正是天荒珠!这是真的么?” 楚岳涵瞧着他摇了摇头,“这串珠子是爹爹给我的,我也不知它叫什么,更不知道它有什么用途!” 小蝶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天荒珠又叫轮回珠,是聚集天地间万千真灵的法宝,上通碧落,下达黄泉,用它可以作为亡灵复生的桥梁,将死去已久的人救醒!” 江越蹙眉,“可若牺牲你的千年狐魂珠,你自己便会灰飞烟灭万劫不复,这样做值得吗?” 小蝶半跪在雪棺旁,凝着棺中之人沉睡的面容垂泪道:“什么叫值得,什么叫不值得?人世间的道理太深,我一点都不懂,也不愿意懂。情天哥哥教我说人对人才讲人性,可人性又是什么呢?在妖眼里,世间的人哪有‘人性’可言?除了情天哥哥,我在他身上看到太多的好,他不该死,他比任何人都该好好的活着!” 江越无奈道:“就算你真的下定决心,可你的情天哥哥呢,倘若他醒过来以后,知道你是用这种方式救的他,你认为他会活的快乐吗?” 小蝶一怔,冷笑道:“你这么说是害怕待会儿我救情天哥哥的时候会对你们不利吧!虽然你们有修为在身,可我千年妖灵却也不是你们能对付的了的,倘若我功力不散,红叶宫的结界便无法毁去,你们两个凡人又能在其中困多久?” 江越摇头,“我可以帮你!待会儿雪棺开启之后,天都宝剑必会自动拔出以护故主,你引我前来,不就是想让我用龙雀克制天都宝剑的威力么?” 小蝶转过头,难以置信地道:“你,会帮我?你们这些人间术士不是天天喊着降妖除魔,会甘愿帮我一只狐妖?” “如你所言,妖在没成为妖以前只能无辜遭人杀戮,修炼成妖之后,世人又喊降妖除魔,什么都是人说了算,让妖情何以堪?”江越默默叹息一声,“涵儿,你呢?将天荒珠借给她,是否愿意?” 楚岳涵对小蝶点了点头,“我可以帮你,可你的情天哥哥醒来之后,知道你是用这种方法来救他,怕是会很伤心!” 小蝶闭目,破涕为笑,半晌将脸贴在雪棺上,幽幽道:“本来以为,我会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可现在却不知该说什么,情天哥哥,你好好的活着吧……” 她的心意如此决绝,两人暗自叹息。 江越上前将雪棺推开,天都宝剑察觉到红叶宫中浓重的妖气果然自拔出鞘,朝小蝶疾刺而去,被龙雀架住。 小蝶目光转向楚岳涵,“拜托你了!” 红叶如雨,飘摇纷飞。 楚岳涵蹙眉,掌中真气凝聚许久,将灵珠轻飘飘推出去。 天荒珠聚拢了李情天的魂魄,连小蝶也被它吸到半空。 见李情天的魂魄慢慢回到体内,小蝶张开口,千年狐魂珠落下来融在李情天丹田之中。 楚岳涵看着小蝶,面上不由泛出一丝哀痛之色。 这小狐妖,对情竟如此执迷,真的值得么? 失了狐魂珠,狐鬼的气息越来越淡,连狐灵凝成的雪棺也渐渐消失无形,只剩下一堆红叶铺在黑色的石床上。 沉睡许久的人终于睁开了眼,他坐起来,小蝶便从半空跌到了他怀里。 李情天握着她的手,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似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小蝶……小蝶……” 小蝶躺在他怀里,泪眼朦胧,“情天哥哥,你终于醒过来了!” 楚岳涵暗泪垂,“小蝶用她的千年元珠来救你,你醒了,她要走了——” 李情天只觉全身的血液登时凝固,半晌喃喃道:“傻丫头,你究竟在做什么,难道做了百年的孤魂野鬼,你的心里还不够苦么,偏要灰飞烟灭才肯罢休?” 小蝶凝着他,缓缓道:“我只想你再睁开眼睛,我想好好的看看你!” “可是,你却要我看着你魂飞魄散,”李情天苦笑,“这样,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江越叹息道:“狐妖本有千万年寿命,却为了爱人落到这番地步。小蝶,如果给你一个选择,你可愿再受几世的轮回之苦,只为与他在一起?” 小蝶不解,抬眸望着他。 江越取出一颗朱红色的丹药递给她道:“这是蓬莱仙草露合着上百种灵药制成的九微灵丹,吃下去以后能保你魂魄不散,并且还可以洗去妖灵,转世为人。可是,毕竟你是脱了妖灵之胎化而为人,所以每一世都活不过十七岁!” —————————————————分割线———————————— 狐魂已去,红叶宫崩毁,连同玄武湖上的烟雨结界也一同消失不见。 三人站在雨花亭中,见那烟雨之中最后出现的一幅画面是一个阴冷潮湿的洞穴,洞口开着一株四季桂,其内锁着二十余名少年男子。 “这个地方,似乎是鸟鸣涧!颍川,你马上回去带禁军过来,我和涵儿一起先去看看!” 原本小蝶抓这些人来,是害怕单只用自己的狐魂珠无法将李情天复活,想要借助他们的元气,现在李情天已醒,他们大约都不曾受到什么伤害。 身侧楚岳涵犹默然不语,她可怜小蝶的遭遇,纵然最后江越用一颗九微灵丹保住了她的魂魄,还洗去了她的妖灵,令她可以投胎为人。 可她每一世的生命却不会超过十七年,如此短暂的岁月,是否还能与她深爱的情天哥哥重逢,尚是个未知数。 白颍川瞧她双眼通红,奇道:“子越,你欺负楚姑娘了,她怎么一副刚哭过的样子?” “哪里会!” 江越正欲反驳,楚岳涵忽然杏眼一瞪,大声道:“就是你欺负我,坏人,不理你了!”语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见江越一脸冤枉的神情,白颍川忍住笑,“哎,你小师妹都走了,你还不快去追,坏人!”说罢也自离开,前去调动禁军。 鸟鸣涧距此处颇远,两人一路足足行了二十余里,楚岳涵一直气呼呼的不与他说话,江越也不便开口,直到了春涧之下,涧水无声,初开的四季桂也闻不到清香,反而有一丝难闻的浊气。 江越将她的手腕一拉,道:“应该就在这里,洞口似设有法障,你退远一些!” 楚岳涵点点头,一直退了十多步,站到一株桂花树下,水眸静静地凝着他。 江越双手捏诀,催出一团紫火弹射过去,“呼”的一声,面前的虚空烧灼,瞬息之间烟火飞散,显出一个潮湿的山洞来。 站在洞口即闻得几声惊呼,江越恐内里还设有法障,先进去查探了一番。楚岳涵虽恶浊臭,却禁不住好奇,蹑手蹑脚走到洞口,又害怕那洞中漆黑,不敢进去,只得在外相候。 稍时见江越走出来,即问道:“哎,怎么样啊?” 江越摇了摇头,“她们当我是妖怪,不肯出来,只能等禁军了。” 楚岳涵闻言歪着头在他脸上瞧了瞧,禁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妖者,美也!你若长的丑一点可能就不会被赶出来了。” 江越略一诧异,他相貌虽然俊美,只是心性颇为冷冽,寻常女子见到他,纵然着迷也不敢多说什么,这姑娘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胆子倒不小,且说起来非但是她不惧自己,只怕自己还有几分惧她,愈想愈觉好笑,不由唇角微牵,轻轻一笑。 耳边已闻得春涧外几声骏马嘶鸣,几十名禁军涌了进来,二人站在洞口不便,江越遂又拉着她走到远处的桂花树下。 鼻息间袭来一股清甜的幽香,闻起来却不似桂花香,江越略怔了一会儿,才想起该是女子身上的香气,不觉心头一跳,幸好天色已转黯,瞧不见他脸上的神情。 楚岳涵只是伸着头朝山洞里望去,一朵零星的桂花飘落在髻边,江越见她不曾察觉,遂自抬手替她摘下。 楚岳涵吃了一惊,乍然间一抬首,与他对望,眨眨眼眸问道:“你做什么,要拍我的头?” 江越本感一丝局促,听得她这么一问,禁不住笑出来,这小师妹果然还年幼了些,于轻密-爱怜之意全然不解。这样也好,倒是化解了他一场尴尬。 禁军中有认得江越的,即上前打了声招呼,楚岳涵听得旁人叫他“江大人”,奇道:“你也是大人啊!” 江越笑道:“不是,无名小卒!” 二十余名男子尽数救出,众人遂纵马离开鸟鸣涧。 江越道:“眼下天色已晚,涵儿,我护送你回去可好?” 楚岳涵直摇头,“我家不远,自己回去就行了,再会!”言罢自纵马向西。 江越甚感诧异,白颍川忍住笑道:“看来你这小师妹还是不肯相信你便是她的师兄!她知我们定然是走回皇城的路,特意避开不与我们同行,却又不想暴露自己家的位置,才兜这么一个大圈子,待会儿要是在通玄院见到你,也不知会有多惊讶!” 江越眼下已知这少女必是他师妹楚岳涵无疑,可是心间尚有许多疑惑。 比如她的手上为何会戴着“天荒珠”这等通灵邪物,而她自己又好像完全不知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种种疑惑,百思不得其解,想来也只有回司天台问师父了。 半个时辰以后,司天台通玄院,天色黑透。 楚玄正好今日出关,江越与师父照面没多久,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清灵的女子声,“爹爹,我回来了!”接着闪进来一个一身紫衣,容貌甚是娇美又甚娇蛮的少女。 两人对了一眼,江越先是一惊,而后却觉好笑,反观那少女立时黛眉一竖,凶巴巴问道:“你怎么会在我家?” 江越笑而不答,他回来以后便向师父问清楚了这少女的身份,眼下丝毫疑惑也无。 一身蓝袍的楚玄看着那少女微笑道:“涵儿,见了你师兄,可不要无礼!” 楚岳涵大吃一惊,她早听爹爹说过自己有一个师兄,只是一直未曾见过,不想竟真的是他,思起几个时辰前所发生的事情,登觉甚不自在,脸色好一阵变化,眼眸垂了垂又抬起来,低声咕哝道:“我怎么会有一个脾气这么坏的师兄!”说着还朝江越横了横眼,却已禁不住低声偷笑。 江越亦几乎哑然失笑,赔罪道:“是脾气坏了点,今日可得罪师妹了!” 楚玄素知女儿脾性甚是娇蛮,究竟是谁得罪谁自不消说,道:“你师兄的衣服是你弄破的吧,那你就帮他补好,爹爹先回房去了!”语毕负手而去。 楚岳涵瞠目结舌,爹爹的眼力好倒不意外,可是他居然要自己为这个脾气坏透了的家伙补衣服,这可怎么说? 江越忍住笑,存心再戏她一番,于是老大不客气上前几步,“那么,就麻烦师妹了!” 楚岳涵怒气冲冲回眸瞪他,举着拳头握了握,又无可奈何地放下,杏眼一瞪,大声嗔道:“快点脱!” 第6章 天荒珠 满月之夜,中庭外繁花纷落,一股真气在花林之间纵横,搅乱了一天月色,稍时恍似闻得一个女子凌乱的呼吸声。 江越蹙眉,强自敛神收了功走出去,只见楚岳涵正站在花树之上像是在练掌法,可不知为何脚步甚是虚浮,身形摇摇欲坠,还不待他近前已“啪”一声跌落下来。 江越吃了一惊,慌忙上前自背后将她抱住,脚步轻旋几周,站稳了脚,却不想这一抱,竟似抱了一块寒冰,激得全身打了个冷颤,眼一垂,果见她手掌中握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心头更觉惊慌。 楚岳涵双目紧闭,本已半昏厥过去,却听得有人抚着她的面颊唤她,才悠悠睁开眼,张了张口,低声唤道:“师兄……” 江越柔声道:“你在吸那花妖元珠的灵气是不是?” 楚岳涵只觉全身劲力尽失,又冷的要命,喉间实难发声,只得轻一点头。 之前她曾在川蜀收服一只花妖,夺了元珠,便想将元珠的灵气吸为己用,却被父亲嘱咐说修为尚浅,暂不可动这番心思,然则她以为自己既然收服得了那花妖便无所畏惧,结果果然不出父亲所料。 江越叹了口气,“难怪!师父叮嘱过你不要练,却这般不听话!”说着摇了摇头,抚着她的秀发道:“眼下那元珠的灵气已经全部灌入你体内,你修为尚浅,所以承受不住。不必忧心,师兄替你化解开来便无事了!”说着抱起她到了院中花阁之中,扶她盘膝坐好。 四目相对,江越心间一颤,思起当日师父命她替自己补衣,她推说天色已晚,明日再补,即拿了衣服去。第二天,天还不曾亮,就来敲他的房门,打着哈欠说衣服补好了,一手递给他,转身又打着哈欠去了。他怜她熬夜为自己补衣,心下甚觉甜蜜,抖开一看却是哭笑不得——原来她是连夜用彩线在他衣服上绣了只大花猫才累成这样! 这也罢了,还整日价追着他问衣服补的好不好,为什么他一直不穿。他不忍骂她,便说道师妹手艺太好,补的旧衣更胜新衣,自己舍不得穿,一边暗笑师父素来端正严明,自己心性也差不多如此,眼下却多了一个这般淘气的师妹,当真是意外之喜。 而楚岳涵因自己作弄师兄,他却待己甚是宽厚,心下早生歉疚,秋瞳之中情愫流转,愈是羞涩,愈显清媚。江越心神一荡,当下闭目,不敢再多想,黏住她纤柔的双掌缓缓抬起来,将自己的内力导入她体内。 楚岳涵登觉一股旭日般的温暖之意自掌心绵绵传来,将体内的寒气尽数融化,不过一炷香时间已流转周身,肌肤间蒸腾起一股幽香,飘出花阁,催开了子夜间闭合的花朵。 下半夜,乌云渐遮了明月,纵然体内气息已经理顺,可依旧虚弱不堪,楚岳涵不觉倾身倚在江越肩头。 江越心底惊颤,将她轻揽入怀,鼻息间尽是她清甜如蜜的幽香,扰的他心神愈发慌乱,当下不敢再多想,柔声道:“我抱你回房间去!” 房中灯烛未燃,只有一片细碎的星光洒进来。 将楚岳涵轻轻安置在榻上,正待转身而去,她却忽然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低声道:“师兄,谢谢你!以前涵儿顽皮,你莫要怪我——” 少女的嗓音清婉娇柔,听的人心底酥酥麻麻的,江越禁不住微笑道:“我怎舍得怪你!” 话音甫落,忽瞧见她的手腕上犹戴着那串朱红的天荒珠,凝神一看,不觉怔住,悠悠思起之前刚回来时曾向师父问起过此事。 当日夜半,楚玄正在云床上打坐,房门忽然被叩响。 门外江越朗声道:“弟子有一事不明,想要来询问师父,师父可否开一下门?” 楚玄颇感疑惑,将门打开问道:“你回来也不好好休息,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再问?” 江越面上一热,低声道:“弟子想知道,师妹手上戴着的‘天荒珠’真是师父给她的么?” 原来他这般情急,却是为了涵儿—— “不错,”楚玄面色微一变,缓缓道:“是涵儿告诉你的?”见江越点头,遂转身背对着他,又问道:“那么,你有没有告诉她,这串灵珠是怎么回事?” 江越淡淡道:“师父既然不曾对师妹说过,弟子自然也不曾说!只是弟子却不明白,师父为何要这么做?” 楚玄松了口气,回转过身道:“这本是一件隐秘之事,不过你既然问起,便不妨告诉你。十五年前,在涵儿刚出生之时,为师曾窥探过她的天命,发现她命中竟带着几世的生死劫,艰险异常,要想破解,别无他法,只能凭借带有凶煞之性的‘天荒珠’找到能破解她命中凶劫之人,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江越听罢颇感惊骇,喃喃道:“可据弟子所知,那天荒珠是上古女仙蓄积千年情孽所化,是一个可怕的诅咒啊!” “此事师父自然知晓,若非无计可施,师父又怎会如此做?”楚玄叹息一声,“可至今为止师父还不曾想出破解涵儿凶命之法,也只能让她将那串珠子继续戴着手上!” 江越听罢默然无言,出了门,心绪反倒更加迷乱,据《瑶天录》所载:天荒珠乃是上古仙人遗落在凡间的绝世珍宝,只可惜带着可怕的诅咒,大凡术士就算有缘得到,也绝不能将其携带在身上,可师父偏偏将它送给了涵儿! 虽然事出有因,可总觉不妥,然而究竟哪里不妥却一时想不明白…… 第二天醒来,暗自运了下内息,果然元珠之力已尽数消解,心下大喜。 转念又想,花妖集花月之灵所化的灵珠蕴积无数灵力,自己每晚吞吐修炼吃尽了苦头,师兄却简简单单就将其消解,可见自己的修为比起他来真是有天壤之别,不禁又颇感忧愁烦恼。 幸好这日父亲吩咐她去试剑阁,欲传一套剑法于她,心下欢喜才稍解了忧愁。 剑阁下花影纷落,楚玄将一套清风剑法施展完,脚步在空中虚踏,飞身落下,徐徐吐了口气。 若在平日,楚岳涵定然早已大声鼓掌叫好,兴致勃勃地学起来,此刻却黛眉紧锁,颇露怒色,嗔道:“爹爹偏心,将厉害的武功都教给师兄,却只教我一些平平无奇的招式,我不要学!”说完冷哼一声赌气转过头去。 楚玄皱眉,略加思索已知定是这丫头前几日见识了徒弟的“春影十三剑”,眼热的狠,盼着自己教她这个,摇了摇头道:“你师兄的‘春影十三剑’乃是家传绝技,可不是爹爹教的,你若想学这个,爹爹确实无能为力。” 江越知她爱武,遂在一旁答道:“师妹喜欢的话,我便教给你。” 楚岳涵心下大动,面上却冷若冰霜,斜睨江越一眼道:“既然是家传绝技,怎能轻易让别人学了去,还是算了吧!”语毕转身而去。 走几步又回转过来,跑到江越面前大睁着水眸道:“是你说教我的,可不许耍赖!” 江越好笑地拍拍她的头,牵着她,舍了通玄院的一众屋舍楼台,又出了东府城,一路向西,盘桓于西洲城的山天水色之间,调侃道:“要赖掉你的帐怕也不容易,只不过这‘春影十三剑’练起来颇为不易,你要有耐心才行!” 楚岳涵不解,“有多难?” 江越面色微有迟疑,想了想却不说,笑道:“我先教你前三招,待你学会了再说。” 彼时适至仲春之节,西洲城万亩荷塘寂寂潇潇,连荷叶还不曾露出水面来,只瞧见春水悠悠,朝阳初升,早起的渔女打着桨将小舟架于江心,洒下渔网,一边清灵灵唱着渔歌,欢快之中柔情款款,说不出的婉转缠绵。 江越临江站了片刻,回过头来笑道:“涵儿,‘春影十三剑’第一招叫做‘越女春歌’!” 楚岳涵水眸轻眨,拍手笑道:“好一个‘越女春歌’!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抵万金。一出手便不俗,难怪能名扬天下,笑傲江湖。” 宝剑寒光陡闪,江越身如飞叶已轻飘飘飞掠出去,临着江水一招一式练起来。那剑法原本飘摇灵动,情致缠绵,活脱脱勾勒出一个明艳秀雅的采菱少女的千百姿态,只是江越变缠绵为潇洒,隐隐还有一丝落拓豪迈,更兼其原本就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这般舞出来自是别具风情,看得方及碧玉之年的少女芳心砰然一跳,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敛住心神,将注意力徐徐转向剑招。 二人在江边整整盘桓了一上午,那剑法练起来果然困难重重,单只这一招即有三十六变,楚岳涵闻所未闻,好在江越很是耐心,只笑说就算一月只学这一招也不打紧,学精了后面的才好学一些。 学第一招果然整整用了一月时间,虽紧接着学下面的招式,但是期间江越又被楚玄唤去修习术法,耽搁了一个多月,楚岳涵也曾一人到江边去练剑,不知为何半日之间总有一大半时间在发愣,后来索性不去了,直等江越陪着自己才能老老实实待上一个上午。 她却不知是自己少女情怀,暗自已将情根种下,还道无端的忧愁烦恼,排解过去便不再多想。江越心下亦是爱她怜她,只瞧着她年幼天真,恐说出来吓到她,是以也一直将情愫暗藏,只要她欢喜,自己总时时刻刻陪着。 第7章 西洲曲 转眼已到了五月,小满过后,荷叶田田。楚岳涵兀自在江边练剑,江越坐在草丛间吹奏着一支青玉笛,曲调清越缠绵,温柔明快,楚岳涵练剑之时,总不时将眼波流转向他,盈盈浅笑,煞是娇美动人。 三招练完楚岳涵即迫不及待跑上前来道:“师兄,这三招我都已经练的精熟了,你什么时候教我第四招?” 江越面上颇露异色,起身道:“第四招剑法与前三招,颇有些不同。你想学的话,要先学会点穴!” 楚岳涵拍手叫好,“我早就想学点穴,你快些教我啊!” 江越满面踌躇,瞧着她道:“此事,怕是要先问过师父,若他首肯,我便可以教你!” 楚岳涵依旧不解其意,撇撇嘴道:“爹爹整天忙他自己的事情,我要学他为什么不肯?” 江越迟疑片刻,缓缓道:“所谓点穴之术,是要碰到人周身穴位,教习之时难免会有肌肤之亲,所以若是男传女,除非是父女或者夫妇,连亲兄妹之间也是不便的。” 楚岳涵听得此言,不由得面色涨红,低低地“哦”了一声,良久才抬起头,笑着抓住江越的手臂道:“那你偷偷的教我,不告诉爹爹不就成了?” 江越听她完全搞错了重点,不由的大是头大,瞪了一会儿眼,抬手拍拍她的头。 傍晚二人携手回通玄院,走到门口,江越忽然回头朝后看,他分明听见自离开江边起,就好像一直有人跟在后面,吹奏他刚才吹的曲子。 楚岳涵瞧着他神色有异,摇了几下他的手方自醒悟。 当晚就寝时那曲声兀自响个不停,他几次下床查看都不曾发现异常,迷迷糊糊折腾了一夜,好在第二天就不曾再听见那声音,只是心神有些恍惚,被楚玄瞧出了些端倪。 师父询问,只得娓娓道来,语毕摇头道:“弟子猜不透,若是有人作怪,为何一直不见那人影?若说是弟子幻听,却又全然不像!” 楚玄眉目微动,拍着他的肩膀道:“世间奇异之事原本极多,既然猜不透暂且别去想它。”稍时又好似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子越,师父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满二十四了是不是?” 江越点头,“月初已满二十四岁!” 楚玄神色微变,笑道:“这几个月你被涵儿那丫头缠着,连自己的生日也顾不得了。” 江越微笑,“涵儿学剑很快,眼下前三招都已经学的甚是精熟,弟子想请问师父,是否容我再教她第四招!” 此话说出来,本意已是求亲,楚岳涵虽然不懂得,楚玄心下自然明了。而江越虽是男儿,说此话却也不禁颇感羞惭,唯恐师父不准,那么自己对师妹的一番心思又将如何处? “弟子知道师父是担心能破解涵儿命中凶劫之人尚未出现,其实那个人……” 楚玄打断他的话笑道:“我虽为父,儿女之事还是希望顺着涵儿的意。关于她命中的劫数,若那个人出现以后,涵儿并不爱他,我也是不会勉强她的。所以,若涵儿已经喜欢上你,这门亲事师父也乐见其成。只是,这些日子你怕要当心一些,毕竟窥天道之人,与寻常人不同,推算日子,也合该是这时候来……” 话音甫落,已听楚岳涵在门外脆生生喊了两声师兄,接着跳进门来,瞧见了父亲,即伸舌头扮了个鬼脸。 楚玄摇头道:“这些日子你把你师兄烦的可不轻,见到爹爹正与他说话也这样闯进来!” 楚岳涵撇撇嘴,扯着江越手臂道:“我要师兄去陪我练剑嘛!谁让你整天都没时间教我,我只好烦着师兄了!”说着嘻嘻一笑。 江越刚得师父许婚,满心欢喜,拍一下她的头,柔声道:“我和师父说完话就去,你先在外面等一会儿。” 楚岳涵放开他的手臂,娇娇地道一声,“好吧!”又转身左摇右摆地跳出去。 楚玄见她真走远,才对江越谆谆叮嘱道:“青莲雨露,十年朝夕,你已弃它,它却未必会放过你呀!” 江越霍然心惊,只觉师父话中的意思他恍似明了,可是又恍似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虽如此,却又脱口而出,“无论如何,我心里只有涵儿一人!”语毕又是一惊,此事与涵儿又有什么关联,为何自己此刻脑中想的会是她? 当日天色颇有些阴沉,乌云低压,江风阵阵,倒是很凉爽。 江越将人身各处要穴细细与楚岳涵说了一遍,待要去碰她的身,一一指出却又甚是犹疑,想了片刻握了她的手令她来认自己的穴位。楚岳涵又是害羞又觉好笑,被江越低斥了一声才收敛下来。 之后教她运指点穴,心知只是说她多半不会明白点穴之术究竟有什么精妙,索性抬手在她肩井穴上一点,楚岳涵登时半身酸麻,动弹不得,江越笑道:“现在明白了!”言罢又替她解开穴道。 虽重获自由,被点的地方依旧隐隐有些生疼,楚岳涵眼眸骨碌碌转了几下,忽然将手朝江心一指,脆生生地道:“师兄,你看那里是什么?” 江越不妨有诈,转身望去,倏尔只觉后腰一麻,已中了楚岳涵一指。 楚岳涵见自己得手,大是得意,嬉笑道这点穴也没什么难,自己顷刻间便学会了,瞧着江越双眼瞪着她,这才想起自己只会点不会解,登时大急,抓着江越双臂问他如何解。江越苦于不能说话,自然无法告诉她如何解法,所幸她用的力道甚轻,自行运功解开倒也不难。当下不去理会她在一旁又叫又跳,抓耳挠腮,闭目暗自运气。 稍时,头顶突然闪过一道电光,接着是奔雷。 夏季暴雨来势甚猛烈,雷电袭来不多时便会落雨。楚岳涵见江越被自己点的不能动弹,又马上要下雨,当下愈是焦急。江越暗暗好笑,终在雨落之前将穴道冲开,抱着她道:“快走吧,淋了雨就不好了!” 楚岳涵心下大奇,本以为是自己认穴不准不曾点中,后听他说是自行冲开,才稍开心些。 雨点悄落,江越将自己的披风举在头顶,楚岳涵躲在他怀里倒不曾被雨水淋到。 这般行走速度自然甚是缓慢,二人却不在乎,反而愈走愈慢,以至雨势终于转疾。 江边古道上,二人相依相偎,迎面正逢着一个一身雨露青莲裙,手持一把青竹伞的美貌女郎,那女郎的手里还拿着另一把青竹伞。 许是水烟太浓,江越并不曾瞧清楚那女郎是如何出现,心下颇感怪异。 只听得那女郎上前道:“两位需要雨伞么?” 江越见她好意相助,心下自然感激,道:“姑娘肯借伞一用,自是再好不过,敢问姑娘府上在何处,用完以后我好登门归还!” 青衣女郎道:“前面南塘边有一座青莲山庄,便是我家。” 江越微笑,“那么,多谢姑娘了!” 青衣女郎却淡淡道:“先别急着谢我!我这伞只借给你们其中一人,倘若公子取了,你护着的这位姑娘便要淋雨;若姑娘取了,小女子倒愿邀公子共举一伞,送你们回去!” 这等怪异的言论江越从不曾听说过,不免心底暗暗吃惊,又甚是疑惑不解,瞧着那女郎神色冷清,眉宇之间隐隐有一股说不清楚的妖邪之气,纵然美貌,看起来倒不像善类,心下不喜,不再理会她,护着楚岳涵自她身边款款而去。 走了没多远,忽听那女郎在身后唤道:“青莲雨露,十年朝夕!江越,你当真已不记得故人了么?” 江越心头一震,回头问道:“在下可曾见过姑娘?” 青衣女郎面露悲戚之容,“或许你从来都不曾认得我,我却早已经认识你!知道你亲手栽过一株青莲,十年间与它朝夕相对;知道你最爱吃莲子,有时候忧愁难解,会连莲芯也一起吞下;知道有段时间,你总是会拿着那支青玉笛,依偎着青莲吹一夜的曲子;还知道你最终舍弃了它,还将它的样子忘的干干净净。可它却忘不了你呀,那怕心已成灰,它始终都不曾忘记你,你知道吗?” 江越心神俱是一震,只见那女郎的脸越来越近,却越来越模糊,像一丝水烟一样,在接近他身侧三尺之距悄然间湮灭无形,只留下那幽怨的眼眸,恍似还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直凝视着他。 “师兄——师兄——”楚岳涵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突然停在这里做什么?雨要下大了,我们赶快回去吧!” 江越乍然惊醒,心间一阵阵凉意,恍似心魂出窍一般。 身侧楚岳涵好奇地问道:“刚才你嘴里一直说什么‘青莲雨露,十年朝夕’,是什么意思?” 江越摇了摇头,“是师父传我的一句口诀,现在还没有参透!” 夜寝之时,未灭灯烛,床前突然走来一人,正是白日那身着雨露青莲裙的女郎。 那女郎的身形映着烛火摇了摇,微微一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怎样你就会怎样!”言罢取出一把匕首在自己左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剧烈的刺痛将江越惊醒,坐起身来,掀开左臂的衣袖,赫然见臂上鲜血淋漓,很快浸染了整条衣袖。 第8章 南塘雨 五月鸣蜩,六月季夏。 时辰尚早,南塘上晓烟茫茫,远处的杨柳乘风摇摆,不时有几只玲珑可爱的白鸟从柳丝里飞出,抄水远翔而去,有的落在湖心亭上注目凝望,有的在苍茫水雾中渐行渐远不知所踪。几艘采莲舟在荷渚间缓缓移动,船桨牵动莲丝无数,惊散了叶低的游鱼。 江越一袭白袍,独自乘舟隐于荷渚之间,口边横着一支青玉笛,迎风悠悠吹着。 稍时忽听得一个少女清灵的声音喊道:“师兄——” 回头一看,却是楚岳涵正乘着一条采莲轻舟,着一袭紫罗湘裙,挎着一只小竹篮站在舟头朝他招手,两个仆妇即将莲舟划过去,与江越的轻舟在荷渚间并头而行。 楚岳涵在船头坐下,摘下几只莲蓬剥菱角,一边低哼着一首玲珑别致的曲辞:“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鸂鶒滩头风浪晚。露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晚。离愁引著江南岸。” 她的声音婉转清灵,曲辞又深情缠绵,似别有心意,江越心下暗喜,便不再吹笛,起身跳上莲舟,坐在她身侧,专心听她唱。 楚岳涵剥开莲子,将里面的苦芯剔除,递一枚到他口边。 江越已得师父许婚,与师妹之间也无太多顾忌,张口便吃下去。 那菱角入口清甜,极是好吃,江越不由点头赞道:“好甜,原来菱角去芯以后这么美味!” 楚岳涵莞尔而笑,“听起来,你以前吃菱角都不去苦芯一样!” 不想江越竟点点头,“以前是不知道,当菱角都是苦的,后来也不常吃,没想到竟这般甜!” 楚岳涵知他以前曾独居深山十年,个中辛苦寂寞自然是不必说的,只没想到竟连菱角如何吃法也不知晓,心下登时一酸,抬手摸摸他的脸,柔声道:“有涵儿在,以后就不会吃苦菱儿了。” 她的手掌甚是温软轻滑,抚摸在脸颊上说不出的舒服,隐隐还有一丝麻意,江越禁不住轻笑,捉住她的手掌紧贴于面上。 这日天色本是阴沉,不多时已有闪电劈开云雾在荷渚间炸开,荷叶翻动了几下,楚岳涵只觉连身下的莲舟也有了片刻的浮荡。 同舟的仆妇说道:“看样子又是一场猛雨,我们早些回去吧。” 莲舟靠岸,仆妇提了蒸饼糕鸡鹅的荷叶上岸,楚岳涵突然觉得未曾尽兴,即抓住江越的手臂道:“雨还没下,我想多玩一会儿,船上有伞。” 江越不忍拂其意,就让那仆妇先行回去,自己又撑船和楚岳涵划到荷渚里去了。 再回来时,其余的采莲舟也都退回去了,绿沉沉的湖面连一只飞鸟的影子也看不到,风起荷翻,摇落清露如珠,密叶中藏着半开半合的花朵,恍若娇羞的少女只探着头露出半面娇容,窥测踏水游湖的少年郎。楚岳涵眨了眨眼睛,不自觉去坐到了船头,背对着江越也不说话。 慢慢的,却将两只鞋袜除去,一双纤白的玉足在青青的荷叶下时隐时出,来回地击水嬉玩。 几朵水花突然打在江越眼前,侧目看去,只瞧见那十个脚趾甲上还涂着鲜红的丹寇,雪足红寇,甚是纤柔曼妙,娇艳欲滴,只一眼已瞧得他心飘神荡,慌忙别过头去。 楚岳涵虽背对着他,然则女儿家天性敏锐,那般情致却感知的甚是清楚,回转过头来。 江越见她的一张脸染着如胭霞般的艳光,一双涵烟带水的清眸定定地凝望着他,竟似含着一缕说不出的轻愁清怨一般,瞧得他吃了一惊,柔声问道:“涵儿,你怎么了?” 楚岳涵低垂下首,犹疑半晌才道:“师兄,这些天你总是一个人来这里,是不是在找什么人?” 江越吃了一惊,不想她竟会问这样的问题,又不愿欺她,于是点头道:“是!” 楚岳涵眼眸微抬,“是个姑娘么?” 夏末秋初于江湖之上采莲者多为女子,千姿百态,娇娆万状,不知引得多少少年郎踏湖游江,想来江越也是其中之一。 江 越略思索片刻,悠悠道:“应该是吧!” 他这般言语不过是不敢确定,听在楚岳涵耳里却成了恐她伤怀的折中之言,愈加使她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低低地“哦”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江越皱眉,曲膝半蹲于她身后,扶着她的双肩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这些日子师兄不曾陪着你,生师兄的气了?” 楚岳涵摇头,“师兄喜欢陪着谁便陪着谁,我又怎么能够生你的气!” 江越这才听出她话音苗头不对,抬手抚了抚她的额,皱眉道:“又不曾发烧,怎么说起胡话来!难道你认为师兄除了你还会陪着别的女子?” 楚岳涵轻一抬首,“可刚才是你自己说,这些天一直都在找一个姑娘!” 江越摇了摇头,“你想到哪里去了!难道找的是个姑娘,就一定是你想的那样?” 楚岳涵不解,“那么,你找她做什么?” 江越不觉笑出声,“只是一场宿怨,需要了结而已,可不是什么儿女情事!” 楚岳涵听了此言不觉破涕为笑,方才含在眼里的泪珠一下子滑到颊边。江越心下一痛,抬手替她轻轻擦拭,柔声道:“傻瓜,这也值得你掉眼泪?” 楚岳涵心下稍稍一惊,又甚觉羞涩,倏忽间闪电又落在荷渚之上,紧接着奔雷迅猛而至,吓得她娇躯一颤扑入江越怀中,江越紧揽着她柔声安慰,瞧着她一双雪足犹沾着水渍,遂轻轻握住她脚踝,用自己的袍角将她足上的水擦干,又替她套上鞋袜。 楚岳涵满脸羞红,只觉全身都化成了一股水,紧抱着他一动不敢动,江越垂眸柔声道:“既然已得师父许婚,我这一生便只会爱你一人!”语毕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仰头吸一口气道:“若日后天天都能如此,就算是要我死也心甘情愿!” 楚岳涵吓了一跳,伸手堵在他唇上,水眸盈盈道:“你死了,我也跟你去——” 江越心头一震,将她的一只纤手握紧,四目凝望,竟似忘了天幕下接连不断的闪电光影,和即将到来的疾风暴雨。 顷刻的水静莲香,雨滴忽然打落在脸上。 他抚着她的面颊,缓缓贴近她的柔唇。 忽而,风摇荷叶,雨打莲渚,耳边似传来阵阵踏水之声,恍惚间一道青绿的身影自眼前飞掠而过,还带起一阵水花击打在二人身上,一个女子略带怨毒的声音道:“好一个郎情妾意,生死相许!” 荷渚之间此刻已再无旁人,这一声来的甚是突兀,二人吃了一惊,自柔情迷梦中转醒。 江越听得出正是那青莲女郎的声音,可是这次连楚岳涵也听得清清楚楚,问道:“是谁在说话!” 江越心下一急,他对这青莲女郎的来历虽然不甚了然,却也知于己有着莫大关联,若她只是来寻自己,原本也不会有太多顾虑,可眼下竟然出言向楚岳涵示警,怕是真的来者不善。 思虑间楚岳涵已将手朝前一指,说道:“她在那里!” 第9章 荷花渚 江越举目望去,果见十丈外的荷渚之间,一个青裙女郎正荡着莲舟远行而去,既然是对方有意挑衅,只怕避无可避,遂道:“过去看看!” 两人驾着轻舟跟随其后,疾风忽落,荷叶摇摆,那青莲女郎荡舟的速度比二人快上许多,不多时竟已看不见人影。 江越紧皱眉,暗思道:“她既然有意出现,为何又闪的这般快!” 正自诧异间,忽听得楚岳涵在耳边道:“前面有条空舟。” 江越抬眼看去,数丈之外,那密密的荷叶之中却是藏着一只孤零零的小舟,舟上似还放着什么东西,便欲划近看个仔细。 楚岳涵提醒道:“别靠太近了,那里面荷叶太密,若被莲丝缠上就划不出来了!” 江越点头,试了试水,觉得桨过处也没什么阻碍,就又向前划了几丈,靠近那空舟时自己先跳上去查看了一番,见那莲舟之上放着的东西甚是奇怪,除了两支桨以外还有一套女子的青裙,明显即是那青莲女郎之物,不觉大感奇怪,这烟水荷渚之上,她将衣服放在这里做什么? 忽然身后冷风一荡,却是那青莲女郎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掌击在楚岳涵肩头,几乎将她击下水去,冷哼一声又踏水远去。 江越大惊,慌忙回船将楚岳涵扶起,问她可否受伤,见她摇头,恨恨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她算账!”语毕登萍渡水,紧追而去。 楚岳涵本想唤他回来,但见他去的甚疾,心知无望,便住了口,又一阵奔雷闪电,倏尔丝雨飘落荷渚,沙沙作响,阻隔得连人影也看不清了,慌忙将伞撑起,一手打着桨朝江越消失的地方寻去。 二人追逐片刻,那青莲女郎忽然衣袂一摆,单足落于一片荷叶之上,转过头来凝立不动,一双妙目冷冷注视着他。 江越见她身上的单衣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肌肤上,不愿靠太近,只停留在三丈之外,亦是单足点荷叶,双臂轻张,凭虚御风之姿。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出手伤我师妹?” 青莲女郎面色哀戚,冷哼一声道:“你师妹!别说只是伤她,我就算杀了她又如何?” 江越大感吃惊,脚下渌水悠悠,眼前雨丝涟涟,二人的目光皆有些模糊。对视片刻,江越摇头道:“我确实不认得你,若你我之间真有什么仇怨,你便是将我杀了我也不会怪你,只是谁若敢动涵儿一根毫发,我便绝不会与她善罢甘休。所以,最好请你言明!” 青莲女郎仰头大笑,“我早知你从未将我放在心上,可你想杀我怕也办不到,不信就来试试!”语毕忽跃纵体,身形在空中虚虚一踏,竟已消失不见。 江越皱眉,迟疑片刻,朝她消失的地方飞追而去。 身形凌空一翻,好似穿透了一重绿纱帐幕,眼前的珠露水烟之中竟悠悠飘出三间茅屋,屋外一个水瓮之中养着一株青莲,清姿绰约,煞是幽艳。 那幻影一闪即过,江越一瞥之下心头却登时大震,也不知究竟想起什么来,可是转瞬之间又已忘却。 那青莲女郎的身形突然虚虚在眼前一显,凝着他幽幽道:“子越,这是我耗费十年为你织的青莲结界,你可喜欢?” 江越大惊,子越是他的字,可除了亲近之人,并没有人如此唤他,这青莲女郎是如何知晓? 正自诧异间,青莲女郎忽然抬手在他面上轻轻一抚,江越微侧头,那青莲女郎的身形遂化作万千雨露消失不见。 四下莲叶摇摆,雨丝如帘,江越忽然大声道:“你在哪里——”语毕飞身踏水,朝前方追寻而去。 他并不知晓这青莲女郎究竟是何方神圣,只是忽然察觉她与自己之间确实有着极大的关联,此刻只想找到她问个清楚,不然心下定然焦虑困顿不堪! 他愈是焦急,青莲女郎愈是畅怀,笑道:“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江越敛神静立于一片荷叶之上,风摆荷叶,牵着他的袍角猎猎飞舞,他的人也好似飘摇在无边碧海上一般沉浮不定。举目四望,并不见那青莲女郎之影,只闻得风雨声在周身大作,恍似天地之间处处皆风雨,心间顿生苍茫与孤独之感。 正自敛眉苦思,耳边恍似听到阵阵击水之声,抬眸一看,虚空水影变幻,顷刻间显出一片隐于荷渚之间的方塘来,一个肤白如雪的女子正藏在其中沐浴,一朵红莲花遮在她面前,她的手每每从花瓣上掠过,滴下一串水露,又轻轻摇曳着落在她的雪肩上。 天下间竟有这样一只温柔的手! 比水更柔! 她的容颜想必也比那荷花更幽艳! 江越大吃一惊,只是一瞥,恍似心也被那水声震的恍惚,怔怔地看着她。 丝雨幽幽绵绵,那女子还在若无其事地沐浴着,湖心水荡,却是那女子映水的黯影在方塘中一重 重击散复合。 稍时,女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只是她不动,亦不语。 她背对着自己,江越也不知此刻她指尖流连的是她掌间的水珠还是她手畔的荷花? 倏尔,她的手握在了那朵清露涟涟的荷花上,幽幽叹息了一声道:“江郎,我陪你十年朝夕,风雨相随,到头来你却如此负我!也罢,今日我就将你留在此地,你我长长久久的为伴吧!” 听声音,却正是那对他纠缠不休的青莲女郎,江越蹙眉,“你在说什么?”话音甫落,水中突然有无数绯红荷花瓣携着水露朝他激射而来。他吃惊,双掌在胸前上下一翻,又向前一推,真气凝成一团,好似一道屏障阻隔了骤雨飞花。 他使力甚柔,只将那花雨推回数丈。 倏尔,花逸入天,好似一只风筝的四角陡然在空中裂开一般,四下飘散而去。 青莲女郎出剑,剑自水底。 剑光清冽,清如莲子,洌似甘泉。在她手中却似握着三尺的水影,流波湛湛,锋芒无定。 那却不是剑,而是一个针筒,她只轻轻一按,数百根辟水寒针全部打向江越。 江越大惊,旋飞而起。 他避的虽疾,怎奈她出手甚诡,拔出的似剑,发招却用针。 腰间一痛,似有几根寒针已经打入他体内。他眉眼一动,身影虚晃了一下,坠入方塘之中。 水却并不似想象中的那般浅,他这一落,立时没了顶。 青莲女郎的双肩抖动了一下,见他坠入深水中,遂下潜欲将他救上来。 水面翻腾,牵动四角荷衣如遇狂风,方塘上咕嘟嘟地冒着水泡。 哗啦啦一声击水,二人相扶着冒出头。江越玉冠已落,发丝全散。青莲女郎以雪肩架着他,水淋淋地立在了塘中。 江越喘息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分明要杀我,此刻却又救我?” 青莲女郎不答,触手摸到他腰间,突然尖声道:“你没中针!” 她霍然出手,一掌打在江越小腹上,江越咬牙却在水下将她手掌格开,两掌先后直冲上来。 水花扑棱棱在二人中间翻腾跳动,好似一重水晶帘栊,隔绝了两张相望却不相见的面容。 江越左肩使力压在那女子身上,令她半身动弹不得。 双掌互搏,那女子素手贴紧他的手腕一绕,手指却似弹琵琶一般按向他虎口。江越却更快,掌侧贴着她光滑的手臂从她纤指下滑过,直触到她一半雪肩。 料想如此,这青莲女郎必闪身而去,谁知她竟然动也不动,任由自己的手掌按在她肩头,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反教江越大为骇然,慌忙收回手掌,欲转身而去。 青莲女郎抬脚在水下一绊,江越不得已又在水下反制。稍一用力,那女子就向后趔开,忽而又进。 如此这般斗了几招,江越心下明了,自己二人此刻四只脚踏在两根木桩上,周身尽是深水,无论如何也站不稳的。 水面激荡,两面倾斜翻动。 双足在水底纠缠,青莲女郎的左足重新抢站回第二根木桩上,却是踩中了江越的脚,一个没站稳,不禁低身后仰,眼见便要落入水中,江越忽然伸臂揽在她颈后。 两人怔然相望,青莲女郎青丝悠悠,绕了他一臂。 江越蹙眉,本欲放开手来,青莲女郎忽然仰头,潮湿温软的朱唇吻在他唇上,吻得很肆意,很霸 道。 江越脚下一软,再也站不住,两人这般紧贴着沉入水中。 塘水激荡,扑折了荷茎莲花,倏尔,水面上缓缓浮出一抹白色的衣角。 江越衣衫尽湿,用尽全力站稳脚,一边推开那青莲女郎喘息道:“你……你是莲儿——” 恍惚间青莲女郎只觉心头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呆呆地看着他。 江越蹙眉道:“你我十年相伴乃是天数,之后两相遗忘亦是天命,你何苦如此?” 青莲女郎乍听了此言,神色仓皇间突然再不受控制,大声叫道:“什么天数,什么天命,当初你喜我怜我便是天数,后来弃我忘我便是天命么?你乐于这样的天命我却不乐于,现在我想要做什么谁也管不了,你给我滚!”语毕一掌将他打飞数丈。 江越只觉胸膛间一阵剧痛,身形穿透重重雨露飞花重重跌了出去。 方此时,楚岳涵正驾着小舟在荷渚之间相候,见他突然飞跌出来,慌忙伸臂一抱,二人便跌卧在小舟之上。 闪电惊落,奔雷炸响,雨势愈大。 楚 岳涵见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俨然已经昏迷过去,却还遭冷遇袭面,叫了几声唤他不醒,慌忙将纸伞撑开,遮在二人头顶。 可他这般仰卧在舟上,就算遮住了头,雨水无论如何也会淋在他身上的,江湖之上又如何避风躲雨? 楚岳涵咬牙,合身扑倒在他身上。 雨水一阵冲洗,纸伞上画着的荷花竟比真的荷花还要清雅幽艳。 稍时,纸伞轻动,江越睁开眼,见楚岳涵正这般紧拥着他,心下又是惊喜又觉怜爱,不觉抬手抚着她的秀发,柔声轻唤。 楚岳涵微抬起身,雪颈上水珠淋漓而落,身躯轻轻发抖。 江越见她朱唇已泛紫,知是冷雨浇身,寒冷异常,不由伸臂将她抱紧。 青莲影在眼底轻轻一荡,他微侧目,陡见那青莲女郎站在数丈开外,冷冷地注视着他道:“我岂能容你二人,共举一伞!”语毕衣袖一扬,楚岳涵只觉臂上一痛,松手,纸伞跌入荷渚之上,远远的翻滚而去。 雨势愈演愈烈,江越起身,咬牙将楚岳涵抱紧,暗暗道:“无伞又如何?别说是江湖雨露,就算是风刀霜剑,我也这般抱着她!” 他心下愤慨,不知何时头顶雨水已不再落,低眸原来是楚岳涵又抬手采了一片荷叶遮在二人头顶,眼波柔柔一荡,凝着他幽幽浅笑。 青莲女勃然大怒,静立雷雨之下冷冷看着楚岳涵,倏忽间飞身而起,一掌抵在她肩头,化作一道青光,瞬时没入其体内。 楚岳涵只觉心魂一荡,全身如披冰雪,眸中神色渐渐涣散,荷叶自手中跌落,一霎间昏迷过去。 第10章 朱颜堂 微雨天青。 西洲城南塘侧,一个手持一株莲花的白衣少女倚烟柳而立,那少女黛眉婉转,眼波似水,柔唇点绛,皓齿如贝,煞是清妍娇美。而况玉指纤纤,细腰楚楚,更是令人一望之下便神为之夺。 濛濛细雨,虽不甚大,却足以沾湿行人之衣,这少女无伞,身后不远处即是一座八角朱亭,她却只以柳树为依,行人但凡走近,又瞧见她眉目间一丝湛湛凉意,硬生生被逼退开来,心下皆是大惊又大寒——这少女如此貌美,怎地又如此接近不得! 稍时,柳荫下滴溜溜转出一柄画着烟雨楼台的油纸伞,伞上的丹青细笔经雨水一遍遍冲洗,愈加鲜绿怡人。 伞下乃是一名身穿绛衣,容色骄人的妙龄女郎,携着一名绿鬟小婢,右手挽着一个盛满胭脂盒子的花篮,自烟柳下迤逦而来。 那静立许久的白衣少女瞧见她,突然上前道:“姑娘,这朵莲花卖给你可好?” 绛衣女郎吃了一惊,抬眉瞧见那少女容色,不由心间一震,四目相对,呆呆地凝着她。 伞外雨势骤然转疾,南塘莲烟四起,忽而一阵冷风扫过,红莲花瓣片片纷落,绛衣女郎只觉肩头一痛,惊呼一声花篮坠地,胭脂盒子翻滚而出,撒出些许嫣红的胭脂膏,被雨水一冲,嫣红如血。 “姑娘——” 绛衣女郎抬头,瞧见一个面目清俊,剑眉薄唇的黑衣少年将手掌抵在自己肩头,正用真气帮她疏导全身血脉,见她醒来即收掌道:“对不住,方才惊扰到姑娘了!” 绛衣女郎秀眉紧蹙,见那手持莲花的白衣少女已昏睡在他怀里,疑惑之色现于面上。 黑衣少年道:“姑娘方才中了移魂*,险些遇害,所幸眼下已无事。” 绛衣女郎听得“移魂*”四字,已知是邪术,想起方才自己只与那白衣少女一对望,便觉全身僵冷,如坠冰窟,吓得花容失色,惊呼出声。 黑衣少年甚觉抱歉,又提醒道:“近来南塘附近颇有些不平静,姑娘这几日尽量不要出门,以免发生意外!” 那绛衣女郎却似对他的话听若未闻,只慌忙弯下腰将洒落的胭脂捡起即仓惶而去。走几步,又回头瞧那黑衣少年,一霎间竟被他俊美的侧脸一眩目,双腿一阵发软,几乎停了下来,只不过那少年却低垂眉眼,紧抱着那白衣少女,扶着她的脸颊柔声轻唤,“涵儿……” 夜雨三更,独立于中庭的凤凰梧桐摇摆着硕大的绿叶,淋了树下之人一肩的冷雨。 白颍川望着他的背影蹙眉道:“你是说,那天你陪着涵儿,还让她中了那青莲女的移魂*?” 见江越颔首,心下大凛,摇头道:“这么多年来,可从未见你遇见过敌手,难道这次真的是劫数?” 江越将支在树干上的手臂放下来,叹息道:“雨露清华,情字难解,若只是我与她之间的宿仇也就罢了,可我只怕,会伤及涵儿——” 房内的明灯渐渐大亮,江越松了口气,走上前去开门。 楚玄好好将女儿安置于榻上,也不回头看二人,淡淡道:“我已暂时将青莲移入涵儿体内的魂魄冰眠,但是顶多可以维持十天。十天以后,究竟存活下来的会是涵儿还是青莲,我已无能为力,只能靠子越你自己来决断!” 白颍川甚是不解,欲待发问,一时却不知该从何问起,见江越俊眉长敛,在楚岳涵床沿坐下,稍时沉声道:“师父放心,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在十天之内将涵儿救回来。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离开我的!”话说到此,微一停顿,又道:“就算此次出手失误,碧落黄泉,也自陪她而去,寸步不离,爱她护她。” 他本是少年英才,气度不凡,自来也多有女子爱慕,可皆不合心性,自倾心于师妹,才初尝情爱之滋味,自然将她看的极重,生死以护,白首以盟,是以话音虽然舒缓却情意绵绵,听得人不觉心痴。 抬手去抚她的脸颊,不料楚岳涵竟然睁开眼微笑道:“师兄,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从今以后,你便不许离开我了!”美目流转,花颜含羞,又薄嗔道:“若你跟别的女人跑了,我可不依!” 江越吃了一惊,不想自己关心则乱,竟连她何时醒来也未曾察觉,听得她最后那句话,更是觉得好笑非常,抚着她的柔发低笑出声。 楚玄亦忍俊不禁,调过头去将窗子打开,瞧着青黛色的天幕道:“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此去越州路途遥远,尽早启程为好!” 白颍川抬首道:“此次我想陪着子越一同前往,不知伯父意下如何?”楚玄眉目微动,听他继续道:“我与子越相识多年,自然是急他之所急,涵儿受伤,子越要应敌,也难分身来护她,我至少要令他无后顾之忧才行!” 江越回头瞧他,也不多言,只略点头,白颍川道:“我现在去帮你收拾行装,天亮以后就扶着涵儿起来,现在最好让她多休息一会儿,路途颠簸,之后的时日难免辛苦些!” 江越转头微笑道:“你听到了吗?再多休息一会儿!” 楚岳涵颔首,当下闭目而息。她自中了移魂*之后,原是极虚弱昏沉,睡时与醒时差别也不大,阖眼一个多时辰,亦是半睡半醒。下床后瞧见自己面色苍白,花唇泛紫,一双水眸亦毫无神采,心下忧愁,欲补些胭脂以增色,打开盒子一看却空空如也。 “没有了!”楚岳涵低低咕哝一句。 江越微笑道:“你容貌原本极美,不用胭脂也没有关系!” 楚岳涵蹙眉道:“眼下颜色不好,没有胭脂,我不要出门去!”说罢撇过头,佯装不乐。 江越心想因胭脂耽误行程不免不智,可又不忍惹她不快,稍加思虑,将路线微一改动,三人驾着车马先去了西洲城朱颜堂。 西洲城多出美女,脂粉生意也很是兴旺,朱颜堂乃是当朝皇商石修所开,亦是建康最大的胭脂铺子,不论时辰早晚,门庭内外总能见着绮年玉貌的脂粉佳人结伴往来。 江越扶了楚岳涵下马,抬头正瞧见门口站着一个秀雅婉丽的绛衣女郎,似颇为眼熟。 那女郎也自怔怔地看着他,待他二人走上前来,遂出声道:“原来是你们二位!” 江越此时已想起她正是昨日在南塘边遇见的女子,微笑道:“姑娘也来这里买胭脂?” 绛衣女郎笑道:“不是,这是我家的胭脂铺子,我本名叫石婉,站在门口是在接待客人,两位有什么需要么?” 楚岳涵瞧她美貌虽不及自己,柔弱端丽却远远胜于己,又殷勤识礼,登时心下颇感吃味。 当下那绛衣女郎石婉将二人领进门来,又亲自送胭脂过来供楚岳涵挑选。 “这盒水露桃花胭脂是昨日新做的,本是我自己留着,若姑娘也喜欢,不如拿这个吧!” 她话音婉转温柔,煞是好听,虽是对楚岳涵所言,目光却总流连于江越面上,江越心无他意,只是微笑,楚岳涵瞧出端倪来,面色一沉,嗔道:“他是我的!你一直瞧着他做什么?难道是有什么意图?” 石婉不料她言语竟然如此尖锐,惹得店内众人皆侧目看向自己,偏偏她拙于言语,欲辩不知从何辩,一时之间又羞又怒,泪珠儿滚滚险些掉落下来。 江越也是一怔,但他知晓楚岳涵自幼丧母,又常年长于江湖之间,心思甚是简单通透,这番话虽然过分了些,倒不藏故意令人难堪之意,遂大声道:“石姑娘一直看着我,自然是有别的意图——涵儿,你可带银子了?” 楚岳涵诧异摇头,一眨眼明白了他的意思,其他光顾的客人自然也听明白,不少已掩嘴而笑。 石婉甚是感激,破涕为笑,目光与江越一触,甚是坦荡。 第11章 青莲坞 夏雨阴绵,天色青黑如墨,出了建康城不过四十里,已是暴雨如注。 江越见楚岳涵于车内安睡,便走出来,与白颍川共浴于风雨之下。 头顶有遮雨篷,二人又各怀武艺,是以对风雨丝毫不惧。 白颍川心知他此刻出来多半是为了解开自己心中疑惑,遂问道:“我不大明白,那个青莲女分明是你在建康遇到,此刻我们为何要日夜兼程赶去越州?” 江越沉默稍时,道:“颍川,你可还记得,我们认识有多久了?” “两年前你初到建康,我们便认识了。” “那么你可知道我来建康以前身在何处?” “以前听你提起过,应该是在你的家乡桐庐县!”白颍川凝眉,越来越不懂他这些问话有何含义。 江越颔首,“我幼时是与父母一起隐居于桐庐富春山间,只不过那里却不是我家乡。当年我父乃是当世有名的剑侠,我母亲似乎出身不凡。当年母亲逃嫁,在路上遇到了父亲,两人暗生情愫,遂结庐隐居于世外,一年之后便生下了我。” “当年的岁月虽然清苦平淡,可是双亲感情一直很好,对我更是疼爱,一家三口日子过的和乐安宁。直到十岁那年,我夜半醒来,突然寻不见双亲的影子,无论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纵然事隔十多年,说起当日的情形,他的声音兀自发颤。 十岁的孩童,双亲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寻找,思念、害怕、孤独、绝望——直到后来一个蓝袍人出现在他所居的茅屋外,他好像是突然出现,替柔弱的孩童打死了一只进犯茅屋的猛虎。 之后在茅屋中借宿,第二天对那孩童说此山中灵气充沛,甚适合修炼,于是,便收了那孩童为徒,教他修习术法—— “那个蓝袍人就是我师父!他在山中陪了我两年,教我炼化天地万物之气。两年以后,我术法根基初成,他便辞行而去,只留下一本《飞弦羽经》的术法秘笈给我,叮嘱我勤加练习,十年后到京师司天台寻他。然后又向我指了东北方的山林,说那里有一只猛虎,让我前去将其猎杀!” 白颍川大吃一惊,“你当时不过十二岁,楚大人便要你去猎猛虎,未免太冒险了些!” 江越淡淡道:“自从双亲失踪之后,我便不怎么惧怕猛兽,既然师父如此吩咐,我自然照做。” 说罢不觉微笑,目光穿透面前青黛色的雨幕,一霎间掠回十多年前盛夏初过得富春山间—— 林草耸动,里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十二岁的男孩静立于高树上。 只闻得一声呼啸,丛林间窜出一只花斑猛虎,风驰电掣,凌空飞跃,碰巧落在了男孩所立的高树之下。男孩拔出匕首飞掠而下,骑身虎背,一匕刺进虎头中央。猛虎吃痛,咆哮一声将男孩摔下虎背。 男孩在地上翻滚十余步,被高树阻挡。猛虎厉扑而来,男孩眼见避无可避,危急关头,索性贴地倒滚回去,自虎口滚过虎肚,又滚出十余丈远,方自起身。 猛虎扑了个空,怒啸着转过头,匕首仍插在虎头中央,鲜血滴进了铜铃般的眼眶,合着尘土,模糊了视线。 虎目眨了一下,又怒啸一声,飞扑而来。 男孩将手一抬,龙雀飞至掌中,一道白光飞掠,男孩纵体一跃,与猛虎在半空中相遇,宝剑自虎口直插而入,又自虎背刺出,登时血喷三尺—— 男孩拔剑飞回,猛虎坠地,前腿支撑着站立几次,又轰然扑倒,口中犹嗬嗬发声。 男孩心知其已无幸,左手施展碧水真诀,引来清水冲洗剑刃。 头顶几片树叶合着《飞弦羽经》一同掉落下来,碰巧,张开的正是第一页,写着几行字。 师父楚玄的声音自西南方向传来,“越儿,你可看明白了,那经书的第一页写的是什么?” 男孩认真看了一会儿,仰头道:“回师父,看明白了!上面写着修习术法之人本有悖于天道,因此过程异常艰辛,还将承受灵术的反噬,故而自来术士多捉初成型之精魅,代其承受反噬之力!” 楚玄道:“精魅难寻,此刻这山中却正有一只花魅,你方才自虎口救了它,眼下去寻,应该能寻到。” 宝剑上的水珠慢慢消去,烟尘间隐隐袭来一股幽香。 男孩低眉思虑片刻,突然追着那股幽香朝丛林深处跑去。奔了许久,在葱茏的草木竹石间瞧见一堆白石围成的小水洼,水洼中长着一株莲花,尖角初露,荷衣牵着清水迎风摇曳,虽娇小而未见其形,然则风姿楚楚,煞是可怜。 男孩半蹲下身,乌黑清澈的大眼睛瞧了它许久,抬手轻摸花尖,喃喃道:“从今以后,就只有你陪着我了!” 十年后,大寒,飞雪漫天。 江越自雪堆中抬起头来,也不知是第几次被灵术反噬之力震伤,而这一次似乎格外沉重。 大雪中,红莲怒放,妖美的令人不敢逼视。 “莲儿,刚才,我好像又被吸进了往生灵界里,还几乎与三百年前的自己碰了面。师父说过,可能你我都能在那一场幻梦里面与前世的自己重逢,甚至可以照见今世的命运,可是今世的轨迹真会与三百年前重合么?” 青莲硕大的叶片摇摆几下,江越忽然笑道:“我又忘了,你一直都不会说话的!” 青莲花瓣突然缩合,照水自顾,似有哀戚。 雪色虽重,瓮水却不曾结冰,一眼看的穿水下丝丝纠缠在一起的莲根。 江越恍似还不曾察觉,习惯性地走过来,摸摸花瓣,喃喃自语,“还有,三百年前的你大约还是一朵花,你说我能认得出来么?” 莲魅发出一声轻浅的叹息,招魂离魄之术乃是最高深的灵术,若修炼成功,自己便可脱了莲胎,化为人形,到时候,若教他看见了,会喜欢自己么? 半年后,盛夏。 凉月如眉,撒天棋斗。到了子夜,满天银辉倾天泻地,与远山近水交相融合,幽丽炫美,不可逼视。 江越独立于中庭,衣袂飘飞,闭目吸了满身星月之光,渐渐的,双足离地。 稍时,忽听得背后一女子一声轻浅的叹息,幽幽吟道:“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那声音近在耳侧,江越皱眉,睁开眼。 那女郎与他贴背而立,她一袭青衣,容颜绝美,面上却带着些许幽怨哀戚之色,周身泛着一丝水光,与漫天星月之光交融在一起,更觉幻丽幽雅。 “我真的没想到,第一次幻化出人形,还是与你背相对,看来就算落入前世的幻梦,你大概也认不出我的吧!”青衣女郎无奈低语。 江越心念一动,已知她定然是日夜陪在自己身边的青莲花魅的化身。术士将反噬之力加于精魅, 精魅日夜炼化,术法便与术士不相上下,此刻也正与他一同修炼这“离魄”之术最后一层。 他本想说,就算认不出面目,总还辨得出声音的,可不知为何却不曾说出口。 两相沉默,周身忽一动荡,一时间星月飞旋,似有天雷将地面炸开,牵扯着二人坠落到无底的深渊之中。 天昏地暗,头晕目眩。也不知过了多久,“咚——”一声身躯触地,沙尘飞扬。 翻滚几丈才停下来,鼻息间只闻得一股清淡的香气——是竹林! 江越抬眸,果见四周植着茂盛的青竹,正是他修炼“离魄”灵术之初就经常看到的地方。 只刹那间,光影又变幻,他好似看到三百年前,夜郎古国的王城,看到城外漫天的绿杨飞絮,看到明月长河,看到万丈冰崖,看到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恍似所有的记忆一重重苏醒,牵扯着他的魂魄一步步走向三百年前…… 第12章 碧玉歌 清夜如歌,夜露初降,无声无息,营外的绿杨树还未飘起飞絮。 已近子夜,却有游丝般纤袅的琴声从营帐中传出来,合着清风在明月下悠悠飞散。 抚琴的男子一袭白衣,明珠冠带流苏轻垂,纤长的手指按着琴弦,眼神恰似琴声一般温柔而清奇。 座下一个白衣女子正踏着琴韵且舞且歌,春衫黛眉下,一双清眸幽幽一扫,皓齿丹唇,玉颊绯红,纤腰轻摆,雪袖飞舞,恍似三月天细雨过后朦胧的桃花艳影,清妍之中带着丝丝媚意,将近之时,忽而又远离。 那少女抬眸看一眼抚琴的男子,见他面上泛着一丝缥缈悠远的神色,隐隐还带着一股焦虑,恍似在担忧什么。 一曲舞罢,那少女便款款步到他身侧,眼眸流转摇了摇他的手臂。 白衣男子转回神思,微微一笑,那少女将酒递到他唇边,他喝了一口,垂手摸着那少女的脸。 四目相对,纵然依旧微笑,男子面上的忧虑却恍似又深了一重。 再过一月,便是雪蕊十八岁生辰,若真如云罗姑姑预言中所说,这场厄运她究竟是逃的过还是逃不过? 三年前,夜郎国将军府。 春意初浓,修竹院落凉风阵阵,碧玉竹轩,幽窗之下,月夜曲肱而枕。 飒飒风摇,春梦无痕,一时之间他恍似看到自己站在院中的竹林外,一抬眉,面前竟站着另一个自己。 一样的明珠冠、犀角带,连眼神也那么像,只眉宇之间恍似有些异样。 碧翠的竹叶自眼前坠落,对面的他淡淡看了“自己”一眼,即拂袖转身而去。 月夜吃惊,欲追上前去,身侧忽有人低笑一声道:“很像是么?那是三年以后的你!” 说话的是一个一身青衣,满头银发的漂亮婆婆,纵然年华已逝去,她的眼神依旧那么含蓄,那么美。 两人对了一眼,月夜怔了许久,恍似想起她是谁来,不确信地问道:“你是……云罗姑姑?” 青衣婆婆含笑点头,“十五年未见,想不到公子还能认出我来!当年你父亲带你去我雪山部落求医之时,你才只有七岁。” 月夜笑道:“姑姑救过我的命,时间再久,我又怎么会忘记你?可是……” 瞧出他眉宇间的疑惑,巫医云罗低眉取下他腰间垂着的香囊,“公子可还记得这个梦枕草的香囊?” 月夜点头,“自然记得——”忽而又想起当年巫医云罗将这个香囊挂在他身上的时候曾说过或许有朝一日,能借助这个香囊令他看到多年以后的事情,喃喃道:“难道我们现在是在梦里?” 巫医云罗颔首,转身走出白光幽寂的院落。 多年以后的自己,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月夜眉宇间一片犹疑之色,不及多想,上前几步随她而去。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三年后,夜郎震国大将军月麟辞世,其侄月明袭位,其子月夜远游大汉,加入当时统领江南道千名剑客的烟波芙蓉楼,以超一流的剑术很快成为楼主柳映城座下首席剑客,又因清俊相貌,成为江南万千脂粉红颜众口传说的绝世美男子,更获得柳映城之女柳若颜之亲睐。 只可惜,神女有意,襄王无梦。更何况当时月夜早已倾心楼中的另一名女子。 碍于柳映城之面,月夜虽不曾挑明了拒绝,可一直对其百般回避。天长日久,柳若颜终感疲累,便在一天午后将月夜的画像从花阁中掷了出去。 稍时,一名白衣女子在柳树下捡到了这幅画。 兰溪瀑布,月明如素。 白衣女子持剑自瀑水中飞身而出,剑花激起千万朵水珠伶仃飞散,恍若珍珠雨落,苔钱遍洒。 二十五岁的月夜来到溪边,见她如此,皱眉冲入瀑水中去抓她,白衣女子斜睨他一眼,竟一剑斩向他手腕。月夜急缩手后退,斥道:“雪蕊,你这是做什么?” “要你管——”名唤雪蕊的白衣女子冷哼一声,又横剑攻了几招,瀑水将二人的衣衫都打湿,月夜见规劝她不得,索性制住她手臂,将她强行带上岸,搂在怀里,柔声问道:“好好的,怎么又发脾气?” 雪蕊沉着脸,挣脱不得,却也不肯答话。月夜见哄她不得,遂侧头在她颊边亲了亲。 梦界之外,月夜瞧着“自己”对那霸道凶蛮又无比美丽的白衣女子如此亲昵,心下不由砰然大动,口中不觉唤起那女孩的名字,“雪蕊——” 身侧巫医云罗缓缓道:“那是她十八岁以后的样子。倘若她能平安活过十八岁,那么和公子的这段千年情缘就能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如若不然,只怕下一世轮回,又会是一场难以预知的灾劫!” 月夜暗吃惊,皱眉道:“姑姑此话,是什么意思?” 夜半回到楼中,在芙蓉阁外,无意间听得柳映城父女对话,原来是父亲疼惜女儿,欲明日便向月夜提出许婚一事。 月夜走来,瞧见雪蕊站在门外偷听,正欲取笑于她,雪蕊气怒,甩手而去。月夜自听了几句方知是为何,追上去,雪蕊已回到房里,将门紧闭。 数次敲门不应,只得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雪蕊听得声息,急回身开门,门外却已无人影,心下一酸,珠泪泫然。半晌默默回过头来,听得窗格一响,抬眸已见他自窗户跳进来,眨眼间已到了面前。雪蕊登时羞怒交加,握拳捶打他胸膛,却被他抓住,抬手扶着她的后脑,四唇相接,缠绵激吻。 子夜春窗寂寥,灯烛渐熄。 衣衫自低垂的幔帐里滑落下来,衾枕上娇羞难耐的佳人羽睫颤动倏尔将眼眸紧闭,他便吻上她的朱唇。 春梦了无痕,却缠绵的教人不愿醒来。 薄薄的暗香幽然袭来,是谁纤软的娇躯俯在他的怀里?是谁的手隔着衣衫在他胸膛间轻轻摩挲?又是谁的朱唇恍似噙着一朵火苗一点点意欲靠近? “雪蕊——”月夜眼眸半睁,将醒而未醒。 模糊瞧见怀里女子一袭绿衣,凤眼修眉,容色艳媚之中带着丝丝冰冷之气,激的月夜一下子清醒过来。双眸大睁,待看清她的面目,急推开她,起身步到窗前,长吁几口气才道:“公主何故午后驾临,却不令人通禀一声?” 这绿衣女子正是夜郎王之独生爱女绿湖公主,在夜郎国无人不知绿湖公主,便如无人不知镇国大将军月麟一般。更多时候,这位千娇百媚的金枝玉叶,在国人眼里却是一个残暴不仁嗜血成性的地狱魔女。 只不过再凶狠的魔女,在心爱的男人面前都会温柔的犹如寻常女子。 此刻绿湖公主兀自不曾从方才的柔情幻梦中苏醒过来,嘴角漾着笑,柔声道:“月夜,你知不知道,方才你拉着我的手,抱着我,还想吻我?” 月夜暗吃一惊,纵然方才迷梦初醒,也知并非自己主动对她做出任何亲昵举动,遂淡淡道:“方才我沉酣未醒,以为是在梦中,若有什么得罪公主之处,还请公主见谅!” 绿湖公主柳眉轻蹙,嗔道:“你是得罪了我!从小到大,你就一直得罪我!”她上前,紧贴着他的背,双手柔柔的环住他的腰,低声道:“可我就是喜欢你,月夜——你方才梦里有没有我?” 月夜挑眉,甩开她,一边道:“公主多想了,我方才只是做了一个普通的梦而已,并没有梦见什么……” “我不信!那你方才在唤谁的名字?”绿湖公主气怒,又欲上前来抱他,月夜进退不得,索性用力将她推开。 竹轩里一阵响动,茶盏笔砚打翻一地,引得侍从频频张目来望,绿湖公主踉跄后退,摔倒在软榻上,回过头来,怒道:“月夜,你还是要这么拒绝我吗?” 月夜微感歉意,低声道:“公主乃是金枝玉叶,月夜卑贱之躯,不配公主如此垂青,望公主恕罪!” 绿湖公主禁不住俯身一阵冷笑,“恕罪?你屡次三番拒绝我,却还要我恕你的罪!你猜本公主会怎么恕你的罪?” 月夜见她冷笑不止,神色如狂,心下微乱,“公主……” 却听绿湖公主冷冷道:“方才,我隐约听见你梦里说了一个‘雪’字!雪山部落的那个巫医,是你的救命恩人是吧!所以你父才与她订立盟约,有生之年,绝不带兵攻打雪山部落。” 月夜喃喃道:“你要做什么?” 绿湖公主冷笑,“他不去,本公主去!这几年,本公主统兵数万,连大汉国的将军都敢杀,更何况去图灭一个小小的雪山部落!” 月夜心下骇然,摇头道:“雪山部落蜗居深山之中,数百年来与我王城互不侵犯,更何况其部族羸弱,难道公主因着一个拒绝,便要去荼毒无辜吗?” 绿湖公主冷笑凝着他,“现在就开始担忧你的救命恩人了么?月夜,我告诉你,这世上没有本公主得不到的东西,很快,本公主就会教你知道,拒绝我的后果!” 窗外风云变幻,云层之中裹着黯雨,没多久,惊雷炸响,映的轩窗下对峙的两人,神色益发复杂万变。 红衣魔女嗜血如狂,难道这就是云罗姑姑预言中提到的雪山部落的灭顶之灾? 第13章 雪狼湖 半月后,又值杨花飞落的季节。 落日军营,马鸣风萧萧,战旗上的铃铛铃铃作响,高天低云,四野丛林和雪山一眼望不到边。 主帅营中忽有人来报,“将军,方才传来消息,王都所派援兵已于二十里外月亮河边安营扎寨,随时听从将军调遣!” 貂皮椅上观兵书的红衣将军眼皮也不曾动一下,问道:“援兵是由谁统领?”那声音颇为清脆,冰冷之中带着一股艳媚,俨然是出自女子之口。 通报的兵士立时大为紧张,颤声道:“回将军,是月夜公子?” “月夜?”红衣将领登时将兵书移开,露出一张和她的声音一般幽冷艳媚的脸,只不过此刻已禁不住喜上眉梢,连眼里也泛出一丝异光,立时振衣而起来回徘徊几步回头吩咐道:“备马,我要去看看,月夜公子!” 二十里外,月亮河边的军营里,月夜站在营外眺望着左前方绵延的一座雪山,良久忽然抬手一指,对家将无名说道:“小时候我和父亲便是在那座山的背后遇上了云罗姑姑!” 无名眉峰紧锁,缓缓道:“属下不明白,当初将军既然已经和云罗姑姑定下盟约,有生之年绝不攻打雪山部落,为何公子还要向国君请命,前来做援军统帅,这样岂不等于是忘恩负义么?” 月夜皱眉,蓦然回首瞥了他一眼,忽打了个手势,命人将他的坐骑牵来,翻身上马道:“竹林的背后是一片花海,花海边缘是一处雪谷,雪谷中有一片湖水,绕湖而行,就能看到雪山部落的影子。那片湖水只有在晚上借着月光才能寻到,我这便去,天黑以前应该能够到达花海边缘。在我回来之前,营中任何事都交由你全权处理!”语毕他便策马转身而去。 绕过苍翠的野竹林,极目望去,便是一片无边花海,姹紫嫣红,灿烂夺目,花海中蜂蝶飞舞,幽香浮动。 月夜下马,牵着坐骑,自花海中穿行而过。 待到雪谷边缘,走过一段灌木树丛。那树丛甚为阴暗潮湿,蛇虫横行,所幸月夜随身带着消解瘴气辟除虫蛇的药物,才能安全走出来,只爱骑四蹄被荆棘所刺,早已鲜血淋漓。 月夜心痛地抚着它的脖颈,柔声道:“乖马儿,暂时忍耐一下,我们很快就到湖边了!” 彼时落日熔金,夕阳西下,清风忽夹着一阵幽美的笛声飘然吹来。月夜蓦然回首,忽见不远处一片红色的花丛前站着一个白衣少女,背上背着一个药筐。 嫣红的花瓣惊风而舞,飘洒洒下了一阵绮丽花雨,白衣少女眼眸轻抬,抖落羽睫上沾着的花瓣。 月夜悄悄走上前去,彼时天光已黯,瞧不清楚那少女的模样,只隐约觉得她甚为秀美,年纪似也 甚轻。 虽已走到面前,那少女却不理会他,只一心吹笛,目光还在花丛间流连,恍似丝毫不曾注意到身侧有人来。 月夜含笑看着她,猜不透为何在这荒渺之地,也会遇见这样一位美丽的少女。 相对静默许久,彩蝶翩翩飞到面前,月夜乍一失神,抬手去捉那花蝶,到手之后却又将它放到花朵上。 红色的花朵生的无比艳丽,禁不住抬手想去摸一摸。不想那花枝上竟缠着一条五色花蛇,方触到花瓣,已被毒蛇咬中手背,登时一阵刺痛,手不觉一抖,竟又被鲜花茎上生的尖刺伤到了手指。 抽出手来,只见中指上已冒出零星的一点血珠,手背上被毒蛇咬伤的地方也自渗着黑血。 月夜心下大凛,思起幼时求医路过此地,曾听父亲说起过,雪谷之中百毒滋生,除了雪蜘蛛、五色花蛇和金蝉蜈蚣以外,还有比这三种毒虫的毒性还要强上数倍的东西,那便是地狱花的刺—— 当年父亲只是远远的向他指出那片红色的地狱花丛,却不曾带他靠近,难道此刻他身处之地竟然是一片地狱花丛! 思罢登觉全身一阵剧痛,不自主摔倒在花丛中。 嫣红的花瓣扑满一身,大片蜂蝶在头顶不住盘桓。 地狱花丛,地狱花丛——他如何能料到一片剧毒的花丛前居然会站着一个吹笛的美丽女孩,她究竟是什么人呢? 模糊中瞧见那吹笛的白衣少女匆匆跑来,拿起他的手,又在他脸上摸了摸,柔声道:“莫怕,莫怕!蛇毒和花毒都可以解的!”语毕娇软的花唇便贴在他的手背上,将蛇毒一口一口吸出来。 月夜只觉眼皮越来越沉,几乎便要阖上。那少女柔软的小手又来抚他的脸,在他耳边道:“千万不要睡,睁开眼睛才能活着!”他的眼皮遂轻轻一动又睁开,那少女的花唇清甜如蜜,贴着他的唇,将一口甘甜泉水和解毒药丸一并送入他口中。 不知过了多久剧痛才解,月夜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正躺在那白衣少女膝上,遂起身,道了声谢。 白衣少女却摇摇头,“不用谢我!你全身被地狱花刺所伤,只有用雪狼湖的湖水沐浴才能将剧毒全部清除,我是没有办法的。” 月夜诧异,“雪狼湖?” 那少女目中露出一丝忧色,半晌缓缓站起来道:“是雪谷中央的一个大湖,初春之际湖边多有雪狼出没,所以才取了这样一个名字。若今晚在湖边过夜的话,很有可能会遇上狼群!” 所幸雪狼湖离此不远,月夜虽身中剧毒,在那少女的搀扶之下还是支撑到了湖边。 湖水冰冷,将全身浸泡其中,不多时已禁不住发颤。 那少女秀眉轻蹙,不自觉又朝篝火里添了把柴,好在月夜自幼习武,这点苦楚也还经受的住,一直一言不发,篝火边的少女才渐渐安下心来。 黎明之前,篝火已熄,远处丛林中簌簌风动,大群雪狼奔涌而出。 白衣少女在睡梦中听到雪狼的嚎鸣,睁开眼,已见大片灰色皮毛的凶兽如潮水般奔涌而至。 水中月夜睁开眼,见那少女仓皇间奔跑了几步,几乎摔倒在地,一匹雪狼飞扑而上。 水声激荡,月夜飞身而出,长剑斩断雪狼脖颈,落地时已将那少女抱在怀里,单膝跪地,令她躺在自己腿上。 四面狼群,怀里的少女在瑟瑟发抖。 月夜挥起长剑,自黎明搏杀到天亮,太阳出来时,狼群残余的势力才缓缓退去,身后的湖水已成一片血红。 低眉,怀里少女如水般的眼眸闪烁不定,怔怔地凝着他,良久抬手拭去他颊边的血珠。 两人离开这血腥之地,找了一处林泉暂歇,交谈之中,月夜方知这少女原是来自雪谷背后的雪山部落。 因那少女扭伤了脚,月夜便背着她,走了大半天的路程,在黄昏之前来到一座四周围着篱墙的茅屋外面。 院子里一个满头银发一身白麻布裙的婆婆正在整理晾晒的药材,月夜瞧了她一眼,登时大吃一惊。 那少女已推门而入,娇声唤道:“奶奶,我回来了!” 银发婆婆转过头来,一眼望见门外的月夜,目光相对,皆是一怔。 半晌听那婆婆问少女道:“雪蕊,他是谁?” 白衣少女慌忙垂下头,低声道:“昨日我在谷中采药,遇上了狼群,那位公子武功高强,是他救了我,还将我送回来!” 她救月夜在先,却只字不提,只提月夜击退雪狼一事,乃是因为雪山部落蜗居深山数百年,从不接待外人,贸然将月夜带来,实已犯了大忌,只盼祖母看在是她救命恩人的份上不要动怒才好。 而月夜听那婆婆唤她的名字,一时间心下大震,失声道:“你说,她便是雪蕊——” 银发婆婆握着孙女的手,一言不发,片刻月夜信步而入,缓缓道:“云罗姑姑,十五年不见,姑姑可好?” 这银发婆婆却正是十多年前救过他性命的巫医云罗,此时也已认出月夜,叹息道:“已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此生或许不会再见,却没想到……” 月夜恻然道:“姑姑见了我来,是否已知将要发生何事?” 巫医云罗神色黯然,幽幽道:“你能来此,说明还记得当年你父亲起过的誓,想来告诉我一声。我想月麟将军不会欺我,此次领兵前来的必然不是他!” 月夜颔首,“不错!来的是我夜郎国声名仅次于我父亲的红衣将军冉玉,她还有一个身份,便是我国君的女儿绿湖公主。虽是女流之辈,可暴虐好杀,只怕……” 雪蕊一双眼眸在二人面上来回流转,全然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巫医云罗一言不发,良久自转身回屋。 第14章 忘忧谷 天色渐晚,雪蕊将饭菜端来,说奶奶在房中占卜未出,令他一人用膳,自己要等奶奶出来以后与她一起吃。 客随主便,月夜也不曾多言,只是思起半月前那场绮梦,目光不觉在雪蕊面上多停留了片刻,瞧的雪蕊双颊绯红,一阵窘迫。 夜半斜倚于榻上,尚不曾入眠,忽听得一阵敲门声。 起身将门打开,借着月影,却见雪蕊抱着枕头站在门外,怯怯的声音道:“奶奶说,要我到你房里来睡!” 月夜心头一震,瞧着雪蕊衣衫单薄,孤零零站在一团雪白的月影下,恐她着了凉,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只得先让她进屋里来,将她扶上床榻,自己在椅上坐着。 雪蕊见自己占了床榻,遂问道:“我睡在这里,待会儿你怎么睡?” 月夜微笑,教她不用管,待会儿自己自有方法可以睡。雪蕊遂点头,自睡了。她睡相甚乖,一动不动,宛若婴儿,煞是可怜。 推开窗,朗月之下,巫医云罗正独自站在院落中。 月夜走出来,轻声道:“姑姑之前卜卦,不知吉凶如何?” 巫医云罗面上微澜,淡淡道:“吉凶皆是天数,是存是灭全由天定,原非人力所能扭转。非但我族,即便是夜郎,也难保未有倾灭之日,既然是天定,是吉是凶也都由它去吧!” 月夜听此言,已知多半无幸,皱眉道:“那么您和雪蕊……” 巫医云罗不觉微笑,“当日梦枕草所织之梦界,想必公子还记得清楚!雪蕊注定会是公子的人,明日便教她和公子一同离去可好?” 月夜面上一红,原本他来到此地,一半是为了父亲当年与巫医云罗之约,另一半则是为了梦境里的那个女孩,可此时的雪蕊尚如此稚弱,浑不似梦里那个千娇百媚,娇蛮任性的美丽少女,倒教他有些始料未及,喃喃道:“能带走雪蕊自然是极好,可姑姑不愿同我一起走么?” 巫医云罗摇头道:“我自出生之日起,便未离开过这片土地,况又身兼祭祀之职,无论如何也不会走的,公子心里明白,也无须多言,更无须伤怀。”说罢抬头望向天宇,“长河万里,便是星辰也有轮回轨迹,更何况是人!究竟有什么才能够真正永存呢?” 第二天一大早被一阵钟鼓乐声惊醒,雪蕊早已不在房中,她清晨醒时离去,他原也知晓。 打开门,只见茅屋外的一条小路上洒满了鲜花,一直通向密林深处的幽谷之中。 那花瓣上兀自带着露水,恍似刚采摘下来不久。 月夜沿着花径一直走过去,晨雾迷茫的幽谷,穿着鲜艳舞衣在跳舞的雪山部落少女,打鼓的麻衣少年。 月夜穿过人群,看着礼台上的巫医云罗,她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在一旁空席上坐下。 他的身旁坐着一个一身猎人装扮,背着弓箭的俊秀少年,那少年的眼神甚是清澈,看着他的时候却似带着几分敌意,月夜颇觉不解。 甫一落座,乐声已止,跳舞的雪山部落少女也慢慢退下去,深林中又出现几名少女,将鲜花撒了满道,簇拥着一个一身红装的娇艳少女款款而来。 那少女肤白如雪,眸清似水,黛眉似烟柳般柔婉,嘴唇又似花朵般嫣红,玉簪束发,明珠垂耳,赫然竟是雪蕊! 旭日东升,灼灼红光染红了半边天幕。 有少女上前端了两碗雪水侍立在侧,雪蕊便跪在月夜面前,将其中一碗恭恭敬敬递给他,秋水似的眼眸怯怯扫了他一眼。 月夜心下生怜,忙接过雪水一口饮下。雪蕊便起身,又将另一碗雪水送于那猎人装扮的少年。 猎人少年饮下之后便站起来,走到礼台前,月夜不明其意,便也照做。 巫医云罗微一颔首,解释道:“此处乃是忘忧谷,我部落每一个年满十四岁的少女都可以在此成婚,今日乃是雪蕊的婚礼。照我部落习俗,你们两个谁能先入雪谷打一头猎物回来,谁就是这场婚礼的新郎!” 月夜大吃一惊,他虽对雪蕊怀着奇特的情愫,却不曾想过要这么快娶她,更不曾想竟马上有了竞争对手! 娶还是不娶,似乎并不由他考虑太多。 临行前猎人少年看也不看他一眼,便骑马去往雪谷之中。 巫医云罗瞧出他神色间的犹疑,命人牵了他的白马来,缓缓道:“前面的这条路便是通往你来时的雪谷,所以公子即可以选择带一头猎物回来,也可以选择一去不回!” 月夜心头一震,喃喃道:“姑姑,我……” 巫医云罗目光陡然变的凌厉,“公子与雪蕊之间虽有一段千年之缘,可这段情缘对公子而言,只怕并非幸事!公子可能会一生为她所累,甚至因她而死——所以,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没有人会怪你,只看你是否舍得下她!” 会因她而死么? 月夜登时心乱如麻,抬眸望向远处坐着的雪蕊,见她也正瞧着自己,单纯稚弱的脸上写满了疑问,隐隐还有一丝担忧。 虽已过了千年,那种不舍与眷恋依旧似把利剑一般,直刺入心脏。 月夜只觉心头一痛,连头也开始晕眩。 骏马踟蹰,雪谷之中白色的湖泊、红色的花海、翠绿的树丛在眼前不停的打转,他几乎已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在她不舍的目光中策马离去,也不知已走了多久,走了多远。 直到眼前一匹骏马呼啸而过,马上之人身前还放着一只刚打回来的野鹿,他看了月夜一眼,鼻腔中似有若无发出一丝冷哼,扬鞭绝尘而去。 果然是一个出色的少年,他也很喜欢雪蕊的吧! 月夜抬手抚摸着白马的脖颈,片刻缓缓道:“乖马儿,就看你的了——” 第15章 绿湖宫 萧萧风声裹着杨絮漫天飞舞,无名在军营外守了两天两夜,终于瞧见月夜骑着一匹白马自野竹林下正自赶回。 回到营中,无名忧心忡忡,忍不住问起了他这两日的行程,他只道是在山野间迷了路,见自己帐中似有些乱,不由面露疑惑。 无名这才道:“前日绿湖公主,也就是冉玉将军来寻公子,在帐中等了几个时辰也不见公子回来,她去时,神色似不大好!” 月夜心间一震,喃喃道:“她来过?” 之前因绿湖公主盛怒,没人敢整理被她弄乱的大帐,眼下月夜已经回来,也已看过,无名便上前替他整理,月夜却蓦然一惊,摆手道:“你下去吧,我自己收拾!” 他的手放在凌乱的书册上,心思却比眼前的书案还要狼藉。 绿湖公主是谁,他如何不知?冉玉是谁,他又如何会不认得? 可这个美丽娇媚的公主,往往瞬间就能变成杀人如麻的嗜血魔头。有时,连他也不分清楚,她究竟是仙女还是魔鬼。 只是夜郎国人人都说,绿湖公主在月夜公子面前永远都是仙女。 月夜禁不住叹息一声,将书案稍收拾一下便坐在椅上,以手抚额,神思渐飘渐远,依稀间似想起十多年前在王宫里遇见绿湖公主时所发生的事。 绿湖宫外,杨烟阁,漫天杨絮作雪飞。 十二岁的月夜正背倚着廊柱观书,稍时,忽听得一阵喧嚣之声自假山石后传出来,且越来越近。受到打扰的将军府贵公子禁不住抬起头,皱了皱眉,听声音便知来人乃是绿湖公主并她的几名骑奴。 这绿湖公主乃是大王最宠爱的女儿,生的花容月貌,却不知为何性子却甚是暴虐,几乎与其父如出一辙,且甚为好武,终日与一些将门出身的子弟在一处习武,说来也怪,那些男孩竟无一人是她敌手,以至于个个唯其命是从,后又被她当作骑奴,烦闷时便骑在他们身上在王宫四处闲逛。 而月夜虽也是将门出身,却喜文多于武,年纪又长了几岁,便不常与他们在一处,此刻见了他们来,也不欲多理,合上书册转身而去。 绿湖公主正骑在一个八岁的男孩身上,见他如此,怒喊道:“月夜你站住,见本公主来了你怎可调头就走,还不上前给我行礼?” 月夜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属下参见公主!这地方公主喜欢,就留下来玩儿吧,属下先行告退。” 绿湖公主横眉竖目,“本公主话还没有说完,你怎么敢走?” 月夜无奈道:“敢问公主有何吩咐?” 绿湖公主冷笑,“你不肯跟本公主在一起习武也就罢了,只是本公主要你跟他们一样趴在地上给我当骑奴,你们几个去把他抓过来!” 对方人多势众,一拥而上,月夜武功根基已筑,倒也不惧,加之心思灵敏,斗了几回合,便飞身跃上一座假山,居高临下,众人只得一个个车轮战上前,被他干脆利落收拾掉。 绿湖公主见状大怒,喝道:“你敢动手打本公主的骑奴,本公主要你好看!”语毕手持一把短匕飞身而上。 月夜见她手持利刃,且招招要命,就算有心相让也不能,不得已大打出手。绿湖公主纵然凶蛮,又怎是他的对手,只过了十几回合便从假山上跌下来,后脑磕在地上,许久动弹不得。 众骑奴面如土色,喝着月夜失手打死了公主,纷纷四下奔逃而去。 月夜心下吃惊,半蹲在绿湖公主身侧,见她一双水杏似的眼兀自睁着,遂问道:“你怎么样?” 绿湖公主将眼珠转向他,摇了摇头,“疼——” 月夜见她没死,心里登时不那么害怕,将她抱起来道:“别怕,我带你去看大夫。你的头没有流血,不会有事的!” 此刻这暴虐蛮横的绿湖公主竟然十分听话的点点头,任他抱着,穿越大半个王宫,去了太医院。 那次的事故非小,好在绿湖公主并不曾受什么严重的伤,在床上躺了两日又开始活蹦乱跳。她对待那些骑奴虽然依旧凶狠,可每次看到月夜总是绽出笑容,连性子也收了不少。 月夜十六岁那年,由叔叔带去了大汉国,五年后才返回。当日进宫面圣,路过杨烟阁。 杨花潇潇满肩,阁中一个绿衣女子正在吹一片竹叶,曲调幽婉而缠绵,煞是好听,月夜不由多留了一会儿。待那绿衣女子转过头来,两相打量许久,竟然认出了彼此。 绿湖公主大喜,上前问他这些年的经历,月夜笑说大汉国繁华雄伟,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眼下要先去面圣。绿湖公主便道待他面圣之后一定要来绿湖宫与她讲大汉国中事。月夜推辞不得,况又见绿湖公主如今生的如此娇柔艳美,与记忆之中大不相同,也不忍相拒,遂点头答允。 那天绿湖公主为款待他,也着实费了些功夫,非但自己一身盛装,还准备了不少美酒珍馐。二人把盏言欢,他将大汉国之事说与她听,却发现她恍似并不怎么在意,总是出神的看着自己。月夜虽有所觉,但毕竟并不厌她,也就一笑了之。 临去时,绿湖公主竟突然失仪,抓住他的手腕,半晌檀唇轻启,幽幽道:“明天我想到王宫外骑马,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她眼波似水,玉面绯红,鬓边斜插的金钗步摇悠悠晃动,更增了几分娇艳,月夜不曾说话,却禁不住轻点了下头。 第16章 杨烟阁 第二天,杨烟阁外,月夜勒马静立于排排绿杨树下。 清风搅起漫天杨花乱舞,稍时,团团飞絮中露出一个样貌甚是艳美的女子脸,马蹄敲落,女子扬鞭,清俏的驭马声远远传了过来。她身形甚是纤柔,声音清媚之中带着些许骄矜之气,一身艳丽的红衫,手腕和脚腕上都套着黄金护腕,虽是女儿装倒却有几分像是戎装。 纵马来到月夜面前,微笑道:“这马儿我许久未骑了,现在想好好跑一跑,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月夜微笑颔首,绿湖公主大喜,两人并肩策马而去。 春意正浓,花开四野,月夜独自坐在溪边吹笛,绿湖公主采了一束野花来,忽自背后抱住他的脖颈,柔声问道:“月夜,你喜欢什么?不管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月夜神色大变,想要甩开她却又觉不妥,只得勉强一笑,也不言语。 野花落入溪水中,无声无息,渐飘渐远。 这一场郊外之行,清晨出门,直到月上柳梢头,两人才各自回家。 刚踏进门,已见父亲月麟一脸忧色站在院中,皱眉问他道:“这么晚回来,和公主都去做什么了?” 月夜不料父亲会有此一问,答道:“孩儿和公主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去骑马而已!难道父亲不相信孩儿吗?” 却见父亲摇头,“你自来不会教为父担忧,可是这件事情处理的颇为不妥!绿湖公主如此看重于你,为父只怕她会动别的心思,像她这样的女子,若进了我月家的门,对我月氏一族而言,只怕会是一场难以预知的可怕灾难!” 月夜大为不解,笑道:“孩儿从未想过让她进我们家的门,只是父亲未免也言过其实了些!依孩儿看,她的性子虽有些蛮横,可仍不失为一个可爱娇弱的少女,又能带来什么灾难?” 父亲不以为然,淡淡道:“那是在你面前,她才表现的与素日不同。”说罢上前拍着他的肩膀,顿了片刻又道:“你既无意于她,自然最好,以后也最好避开她,以免给自己和家族招来祸事。况且你兄长对她也……” 既然无意,避开也是应该,月夜不曾多想,点头答允。 之后几日便刻意不与她相见,又从他人口中听得绿湖公主种种暴虐传闻,因不曾亲眼所见,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直到那日君王召见,路过杨烟阁时,正瞧见绿湖公主在喝骂一个失手打碎了玉器的宫女,单只骂也罢了,宫女求饶,她居然甚不耐烦,用一条镶满倒刺的长鞭去抽那宫女的脸。一鞭下去,那宫女面上鲜血淋漓,容颜已遭毁却。 月夜登时心头大震,见她又要抽出第二鞭,遂上前抓住她的手腕,许久才将眸中的凌厉之色压制下去,淡淡道:“一件玉器而已,我从大汉国带回来不少,公主喜欢的话回头我命人挑几件送来,就饶了这宫女吧!” 绿湖公主见是他,脸上的戾气登时消失不见,笑道:“都怪你!几日也不曾理我,我就只好拿这些奴婢出气了!” 月夜哪里料到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此刻他已明白,绿湖公主身上果然流着其父夜郎王暴虐的鲜血,即便如今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绝色美人,暴戾之性却有增无减,自己实在不宜与她走的太近,可若远离,她又会迁怒旁人,看来以后也只好相机行事了。 这段时间他一直与绿湖公主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知她虽然钟情于自己,心性却甚为高傲,不肯拉下脸来与他说婚姻之事。正是为此,月夜常常暗自松了口气。 可这种状态又能持续多久呢? 他突然想到了雪蕊,自己答应巫医云罗这一世都要好好守护她,即便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可若被绿湖公主知道她的存在,只怕会对她不利! 此女善妒,之前因瞧见他对自己的贴身侍婢琪儿笑了几笑,当天晚上琪儿就突然投缳自尽。查问下去,其他侍婢只是摇头痛哭,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后来才知是被绿湖公主所迫。 见此情状,他索性调开了自己身边的女侍,如今该如何安置雪蕊? 按照雪山部落的规矩,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那天他在雪谷之中看到那打了猎物回去的少年,一瞬间下定决心,以最快的速度打来猎物,策马返回无忧谷。 他的坐骑甚为神骏,终于赶在那少年勒马之前飞驰入礼场之中。 雪蕊看到马背上他的身影,不自觉面上露出一丝浅笑。 他下马,将一身红装的雪蕊抱在怀里。 雪山部落的习俗,成婚的新人以天为被地为床共度良辰,族人在他们周围搭起红帐之后,便悄悄退去。 红帐便是洞房,他虽懂得其中寓意,却怜雪蕊太过稚弱,只在她颊边亲了亲,两人相拥着坐到黄昏。 返回茅屋,雪蕊叩门,不想巫医云罗不肯开门,执意令他现在就带雪蕊离去。 无奈之下,他只好将雪蕊抱上马背,只没走多远,雪蕊哭声一直不止,只好又将她送回去,言明三日之后再来相接,到时候她必须要跟自己离去。 虽则三日,犹嫌长了些,三日之内也可发生许多事情。 他奔走了两日,又想了这许多事,困意已阵阵涌上来,片刻支颐悠悠睡去。 第17章 月明夜 风为衣,梦为马,似乎又到了昨日遇见雪蕊的地狱花丛。 嫣红的地狱盏盏随风漫舞,雪蕊一身白衫在雪谷之中奔跑。 她跑的飞快,月夜唤了几声,她毫不理会,只得跟着她,跑回部落里巫医云罗的茅屋前。 只是离了许远即听到一阵刀剑砍杀之声,抬眼望去,火光已冲天而起,汹涌狼烟之中,飘着的似乎正是夜郎国的战旗。 “雪蕊,别过去……别过去……” 他失声大喊,雪蕊却依旧不理睬,反而越跑越快。 前面到处都是被俘虏的部落村民,巫医云罗倒在地上,已经被砍伤。 “奶奶——” 雪蕊冲过去,尚未跑到受伤的云罗面前,已被入侵的夜郎国士兵踢中腿弯,跪倒在地,饶如此,她目中却似依旧看不见四周凶神恶煞的敌人,手脚并用爬向她的奶奶。爬了一会儿,眼底突然闪起一道雪光,她抬眸,一个满身红衣铠甲的女子举起血淋淋的刀刃,向她的头颈间砍去…… “雪蕊——雪蕊——” 听到他梦里惊叫,无名掀帘而入,月夜惊醒过来,用手指按了按眉心,摇头道:“没事,刚做了一场噩梦!” 无名微笑,“没事就好!刚有人来报,说后方三里外有人单骑来营,好像是月明将军——” “兄长——”月夜诧异之下颇感惊喜,不觉站起身亲自到帐外迎接。 没多久果见月明策马潇潇而来,一身戎装倒比他这个正式派来的统帅还似统帅。 两人相见握手而笑,月明道:“我这个闲人来探统帅,居然劳动二弟亲自出来迎接,可真教为兄汗颜!” 月夜微笑道:“哪里的话!此次领兵支援冉玉将军,本是兄长这个靖国大将军的事情,只是你在边疆未归才派了我来。兄长一路风尘仆仆,想来也困倦了,不如先进帐里歇息片刻。” 月明连赶几天的路,早已疲惫,且二人乃是自幼长在一处的堂兄弟,当下也不与他客气。进了大帐之中,用毛巾擦了一把脸,喝几口茶,便躺倒在月夜榻上睡去,口里还道:“我先睡几个时辰,你别走太远,醒了以后做哥哥的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月夜一口答允,心下不由嘀咕若是要紧的话该是先说了再睡,若不那么重要,他用得着这么日夜兼程的赶来么?一时之间也猜不透究竟是什么事,摇了摇头自出营去巡视。 月明这一睡几乎睡了一整天,太阳落山之时才起身稍用些晚膳,之后兄弟二人便骑着爱驹到水草茂盛处停下,自放马在一旁吃草。 二人并肩立在河边,天边正起了一轮明月,凉风阵阵,满眼飞絮游丝。静默半晌,月明不由负手悠悠叹息道:“又是一年杨花似雪!二弟,你在大汉国待了这许多年,可还记得夜郎国满城杨花飞舞的胜景?” 月夜摇头笑道:“自然记得!漫天杨花,景色是好,不过有时见大片杨絮扑帘,倒也十分烦恼。” 月明侧头看他,沉声道:“你这么说,便是不知她最爱杨花飞舞的时节了!” “她?她是谁?”月夜不解,瞧他神色有异,猜测道:“莫不是兄长的意中人?” 月明凝视他片刻,突然道:“你知道我和阿冉之间发生过什么吗?” 月夜皱眉,他口里的阿冉指的是谁?冉玉? 耳边忽听月明悠然道:“六年前,大王派我爹出使大汉国,我爹本来是想带我去,可我推荐了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月夜想了想,摇头道:“我记得兄长一直对大汉国很是向往,当时还曾问过你为何要把机会让给我,你却不肯说。” 月明不觉一笑,却颇带凄凉无奈之色,“当时不告诉你,是因为怕你知道以后会瞧不起我这个大哥,竟然对自己的弟弟动用心机。咱们兄弟二人自幼一起习武,旁人都说做哥哥的武功比弟弟强上几分。” 月夜笑道:“兄长的武功一直胜过我!” 月明颔首,“也正是因为如此,阿冉才在大王面前亲口选定要我来教她武功。那一年,我十八岁,足足长了阿冉六岁,其实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她,可之前她在我的印象里只是一个浓眉大眼长得非常漂亮的小女孩,直到那天在御花园里,我第一次以她教习师父的名义出现。那时候阿冉已经十二岁了,容貌虽略显稚嫩,气质已与寻常女孩大为不同,她很凶蛮,甚至有点可恶——” 他说着禁不住笑起来,面上却一点厌恶的情绪也没有,低眉回味良久才又接着道:“第一天她就不肯听我的,我自然也不会听她的,于是她就跟我打起来。虽说她贵为公主,又是个女娃娃,我可一点也不让她,她每扑上来一次,一招就让她倒在地上。她一直跌倒了二十几次,最后我看她好像真的站不起来,就走过去扶她,她却忽然爬起来抓住我的手腕狠狠咬下去——” “一时间我整条手臂都痛的要命,想要甩开她,可她死咬着不放。那一刻我真的对她很厌恶,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掴在她脸上,可我看着她趴在我手臂上咬我的肉吸我的血,不知为何竟然有些下不去手,就那样任她咬着。后来她将嘴松开,我也感觉不到手腕有多疼,只是瞧见她嘴唇上都是血,想要替她擦干净,可她突然张口将满嘴的血都喷到我脸上。” 风不定,人初静。四野长草摇摆,水似明镜。抬眸,一天月色倾城。 良久,月明仰头悠悠叹息一声,“好美的月色!黑夜中的明月,究竟是谁更令人心动呢?是你月夜,还是我月明?”他不觉笑出声,“咱们兄弟俩自小并驾齐驱,论相貌、论武功、论家世,在夜郎国无人可与争锋,可我却没想到有一天我们竟然会成为情敌,这便是当初我将出使大汉国的机会让给你的原因!我喜欢阿冉,在她十二岁时就已经喜欢上她,她是那么的美,即便骨子里有着嗜血的本性,可我就是爱她,甘愿让她来吸我的血!” 他霍然转过头来看着月夜,“可她喜欢你!每次看见你,脸上都会带上一种甜蜜的笑,那时候我隐隐觉得,倘若令她看不到你,她会不会多看我一些?之后你便去了大汉国,而且一去五载。” 月夜此时方知缘由,有些震惊,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妥,面上却笑道:“能出使大汉国,是我毕生的幸事。不管当初兄长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我都要感谢你将这个机会让给了我。想必这五年来,兄长和公主的感情也是一日比一日亲厚!” 月明摇头,皱眉道:“事情远比你想象中要复杂的多……那些年,我陪在阿冉身边,见她一天天长大,容貌也一天天变化,变的那么的……艳媚!这世上娇媚的女孩原也不少,可只有她身上的媚意带着一股嗜血的味道,正是这种气息日日牵动着我的心魂,我的情绪就像窜着火苗的火山,在那个很突然的日子里喷涌而出。” 第18章 冉心玉 那天晚上,一天明月如雪,杨花纷落。 月明独自离营,坐在密林深处的树下,在潇潇漫天杨花的世界里,思绪乱纷纷,心间一时是王图霸业,一时是仗剑天涯,一时又是红颜美人,一时间江山如梦红颜枯骨,这些东西又都灰飞烟灭。就像这漫天的杨花一般,看似热烈,却是以最热烈的方式走向了终结…… 他思绪万千,直到风里传来一阵骏马的清鸣,不多时一匹胭脂宝马从密林中央穿过,马背上坐着一个一身轻罗红妆的女子,纤浓的黛眉,水杏似的眼,娇艳欲滴的红唇,雪玉般的脸庞,柔颈之下一痕雪脯,经行处,一阵绮香在风里飘散。 月明从林中走出来,看着她自眼前消失,心间不由起了一丝疑惑,“这么晚了,阿冉要去哪里?” 月光自密林里照进来,似是已走的够远,红妆女子勒马,轻跳下来。 听得风里传来她幽幽的叹息,她松开缰绳款款向前走了几步,飞絮粘在她的发上,她突然抬手,解开衣结,似蝉翼般纤薄的罗衣便自肩头轻轻滑下,慢慢褪到脚边,双臂轻轻一张,纤细的腰肢在潇潇杨花影里婉转轻摆,似清风里曼舞的柳丝。 月明的目光自她的玉背悄然下滑,脑中登时一阵轰鸣。他哪里想到这美丽的女子竟会趁着夜色,在无人的密林之中放纵自己的身体! 手上劲力微巨,牵动骏马一声低鸣。 漫天飞絮如帘,那少女以手护在胸前,霍然转过头来,厉声喝道:“谁?” 月明低眉,压制下心间的情绪,上前将她弃在身后的罗衣捡起,递到她面前。 冉玉水杏似的眼眸瞪着他,她的眼神很冷,非但不去接衣服,还将护在胸前的双手垂下来。 对视片刻,月明亲手替她将罗衣穿上,她骑上马背冷冷道:“再敢追来,我杀了你!”语毕,调头策马而去。 那是回营的路!月明等了许久才上马,也自回营去。 满营皆在狂欢,只是到处不见她的影子。 也不知是担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闯入她帐中,想要看看她在不在。 迎面却见她穿着淡罗轻衫斜倚在榻上,满头发丝披肩,一根玉葱般的手指沾入酒杯中,挑起一点美酒放在唇边轻吮着,玉面嫣红,俨然已经醺醺然颇有醉意。见了他来,眉眼轻动,陡然间飞扑入怀,醉笑道:“你回来了!来,陪我喝酒呀!”说着将杯子递到他唇边。 那是她刚喝了一半的酒,他心头一热,任她喂自己喝下。 媚眼如丝,悠悠在他面上流转,陡然间空杯自她手中跌落,她的人也已醉倒,被他抱着坐在榻上。她的双手绕在他颈后,十根青葱指在他的发丝间凌乱的扣合又分开,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吐在他面上,眸中汪着一股水,似乎随时要滴出来一般,更糟糕的是柔嫩的肌肤隔着单薄春衫贴紧他的胸膛,阵阵轻浅的厮磨。 他已渐渐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低唤她几声,她却不答,目色迷离,柔艳的红唇越贴越近,竟主动吻住了他。 如电的蜜吻令他再难自控,将她紧抱在怀,噬咬着她的柔唇,一次比一次激烈。怀里的躯体也越来越软,似杨絮般轻绵,他抱着她跌卧在榻上,激吻自双唇蔓延到脖颈,怀里人已禁不住一阵轻吟,缠绵又迷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回来了!月夜……月夜……” 她在叫谁? 月明全身一激灵,登时停止,慢慢直起身,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她双眸如醉,带着些许疑惑,伸出双臂柔柔的环住他的颈,想令他再贴近自己,他霍然起身推开她,闪出几步狠狠道:“我不是月夜!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你看清楚了我不是!”怒火中烧,摔帘而出,一直狂奔到断崖边才站住,喘息良久仰头大吼,“月夜,为什么是你不是我?为什么?” 他的话语渐渐停下来,月夜的面色亦是变了又变,冉玉非他心中所恋,然而大哥喜欢她,事情确实不是一般的复杂。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视你为情敌了么?因为她爱的人是你不是我!”月明眉心紧蹙,渐渐回忆起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在得知冉玉心中所爱乃是弟弟以后,他几天不曾理会她,可相思难解,每天以酒排忧,只有喝醉才不那么痛苦。 冉玉先克制不住,过了两天便来寻他,水眸闪了闪,缠绵入骨的声音道:“你看了我的身子,又抱了我,亲了我,现在又不理我了么?” 那一刻月明真怀疑自己耳朵坏掉了,心高气傲的红衣将军冉玉竟会似一个弃妇一般对他说出这番话来,她难道忘了,他才是那个被抛弃的人? 月明虽还未醉,但已带着几分酒意,忍着怒气冷笑道:“好啊!只要你现在宽衣解带躺到我的床上去,我就理一理你!” 这般存心挖苦,以她素日的脾气,非立马翻脸,抽出鞭子将他毒打一顿解气不可。 不想她非但没这么做,居然真的解开罗带,将衣衫脱的一件不剩,然后轻轻躺到他的床上去,双眸转向他,娇声道:“我已经照你说的做了,现在,想怎么理我,都随你!” 月明背对着她,全身气血翻腾。 他想去碰触她柔美的躯体,可这样的自己,真的很龌龊! 半晌,他咬牙摔帘而出,第二天就带兵去镇守边关,一走便是一年。 一年中对她的想念非但没有淡化,反而越来越深刻,直到他确定自己真的已经走火入魔,而后就这样风尘仆仆赶回来,来见自己的情敌。 凉风静渺,月映江河,二人的衣衫猎猎飞舞。 四目相对,月明沉声道:“二弟,一年前,你从大汉国回来,在边关你我兄弟见面,我有话要对你说,却欲言又止!现在我来寻你,就是下定决心要告诉你,虽然我知道阿冉爱着你,可是,我爱她,我要她,我要你,把她让给我!” 月夜心头一震,不曾答话,瞧他一脸坚毅之色,一时之间忧喜参半,渐渐的似又想起了什么。 第19章 雪天蕊 当日,绿水湖畔,杨烟阁中,那绿衣女子背对着他,用竹叶吹着一首低婉缠绵的乐曲,像是一个少女在思慕远方的恋人…… 曲未终,情已动,风摇衣襟,也摇着他腰间的环佩叮咚作响。 曲声乍止,她霍然间转过头来笑道:“你回来了!” 之后四目相对,她的面上惊喜变为了讶然,接着费力将他认出,继而再转为惊喜。 月夜向前走出几步,低眉笑了笑,眼底是一江的月色,“想不到鼎鼎大名的月明将军也会有糊涂的时候!”转头看向他淡淡道:“我不必让,她原本就是你的!” 说着他将当日之事告诉月明,当时他心中奇怪,这个“你”分明很是确定对方是谁的模样,可显然不会是他,那么她当时所想念的人一定就是月明。 只不过他偏偏在这时回来,使得她的情感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话到最后,将这般疑虑隐却,只禁不住微微皱一下眉。 月明听罢却甚欢喜,笑道:“其实我明白,就算阿冉心中爱的人是你,她离不开的人却是我。既然你无意于她,那么,我就会用自己的方式让她完全属于我!” 月夜微笑颔首,与他四目相对,似达成无声的协议。 只是在归来的路上,又禁不住有些忧心,沉声道:“绿湖公主嗜血好杀,我只怕她非是兄长良配!” 他的忧虑如此之深,月明却付之一笑,“你说她嗜血好杀也罢,说她是魔女也好,我就是爱她,下地狱都行!” 他的目光如此坚定,月夜也不再多说,只能暗暗祝福。 离营数十丈远,陡见军营比之前大了好几倍,回去之后才听无名道冉玉于今日攻破雪山部落营寨,斩首千余人,抓俘虏一百余人,现已班师与援军汇合,准备明日回朝。 月夜登时犹如五雷轰顶,“你说她已经攻破了雪山部落,还斩首千余人?”见无名点头,厉声问道:“抓的俘虏在哪儿?”无名颤声道:“押解俘虏的军队在后面,离营大概还有二十余里……”话音未落月夜已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二十里外,果有一对士兵高举火把,押解战俘在暗夜中缓步前行。 月夜翻身下马,不理会向他行礼的偏将,冲到俘虏之中一个个辨认,黑夜之中无法看清所有人的脸,只得抓住那些俘虏的手臂,问他有没有看到雪蕊,可这些战俘个个惊慌害怕,无人能答。月夜大急之下甩开手,在火光之中大喊雪蕊的名字,一边喊一边朝后面走去,可始终没有人回答。 他记得雪蕊的衣衫是白色的,像雪一样,即便是在黑夜中也很好辨认,可他始终没有看见那个穿白衣的少女。 后来一辆垂着素帐的车停在了面前,车中传出一个少女幽幽的哭泣声,那么的柔弱,那么的凄楚。 月夜站住,片刻抬手掀开帷帐,火光映着那少女惨白的花颜,泪珠沾满脸颊,目中尽是恐惧,一身雪白的衣衫,手足之上被绑着锁链,连动也不能动一下。 月明跟着赶来,瞧一眼车中那稚弱的白衣少女,又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半晌向押解的士兵问道:“这姑娘是谁,为何要将她锁在车中?” 士兵回道:“是巫医部落的巫女,冉玉将军亲自交代,要将她献给大王……” 月夜不待他说完,已拔出利剑斩断雪蕊手足上的锁链,将她抱上马背,扬鞭绝尘而去。 士兵欲追赶,被月明拦下,沉声道:“他会回来的!” 骏马一直驰出几十里,在荒原上停下。 月夜将已昏迷的少女抱进山洞,放在水潭边的岩石上,用水轻轻擦洗着她的伤处。 雪蕊吃痛,皱了皱眉,睁开眼,半晌幽幽问道:“我们走了很远了么?会不会有人追来?” 月夜摇头,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没有人追来!你不要怕,不会有人来的!” 雪蕊不言,珠泪滴落,口唇一张一合,听了半天才知道她一直在唤奶奶! 方才自己在那么多俘虏之中,恍似没有看到云罗姑姑,想来是无幸了。 石床上雪蕊娇柔的躯体禁不住抽搐,月夜将她紧抱在自己怀里,柔声道:“就算奶奶死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你忘记了,我曾说过,以后会代替奶奶好好照顾你!” 雪蕊哽咽道:“可是……我们能去哪儿?” 月夜抚着她的秀发,仰头默默叹息一声,缓缓道:“我想,我们最好回去——” 怀里的雪蕊一阵惊颤,抬眸,泪珠滚滚霎时又落了好几颗,“你……要送我回去?” 月夜心头登时大痛,将她的眼泪擦干,柔声道:“你听我说,夜郎国的国君有龙阳之癖,你先到他的身边去,想来也不会有危险。到时候,我再进宫,向国君求赐,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将你带进将军府。雪蕊,你要知道,我不能就这么轻易的将你带走,到目前为止,这是最安全的办法。倘若你在王宫里真的会出什么意外,我一定会救你出来!所以现在,你要勇敢一点,战胜恐惧,这样才有可能存活下去。我可以救你,但你自己也一定要努力活下去,明白吗?” 雪蕊柔弱的躯体微微发颤,看了他许久,点点头。 军营彻夜狂欢,夜半,绿湖公主自睡梦中醒来,一身盛装坐在不远处,瞧着篝火边被众将劝酒的月夜。一开始他不肯喝,后来月明来了,拍着他的肩膀,也不知对他说了什么,兄弟二人举起酒碗一碗接一碗喝下去。 看了许久,绿湖公主嘴角不由泛出一丝笑意,她知月明擅饮,没想到月夜喝起酒来也这般豪爽。 那一刻她几乎在想,我究竟是看月夜多一些,还是月明多一些? 只是这个念头在她心间一闪即过,她欠身换一个坐姿,忽对身侧的侍婢道:“将今天抓到的那个小巫女带来,本公主有话要问她!” 雪蕊手足之上依旧带着锁链,叮叮咚咚的走过来,抬眸看一眼坐在火光旁的红衣女郎,不觉惊呼一声,后退几步。 正是这个女子,带领夜郎国的军队攻打她们的部落,也正是她,一刀砍死了奶奶! 她的衣衫像血一样红,她的人像是沐浴在地狱之火中的一朵红莲,邪魅妖治,令人胆寒。 瞧着她瑟瑟发抖的模样,绿湖公主眼波轻动,微微一笑,“长的这般美貌的小巫女,本公主还是第一次见!本公主听说,你们部落的巫医能制出一种奇药,只要将这种药给某一个男人吃下,那么那个男人就会死心塌地的爱那个女人,不知道是否真有这种药?” 雪蕊蹙眉,本不想理会这恶魔一般的女子,而却渐渐想起月夜之前对她说过的话,遂低声道:“这种药奶奶曾经对我提到过,只不过需要七十多种珍贵药材,配制起来并不容易!” 绿湖公主听罢心头一宽,眼底浮出一丝笑意,在她身侧走了一圈,目光打量着她,笑道:“你知道本公主的身份,身为战俘,日子要想过好,并不容易。可是,只要你能立下这一件大功,本公主倒可以让你以后在夜郎国过的舒服一些。”背向她,纤指朝篝火旁的人群中一指,沉声道:“我要你,帮我得到那个男人的心!” 雪蕊转眸悠悠望过去,见绿湖公主所指,火光中那一身白衣铠甲举盏醉饮之人,却正是月夜,面色登时大变,不觉紧咬下唇。 绿湖公主冷笑,又命人将她带下去。 篝火旁,月夜已大醉,被人搀扶回帐。 绿湖公主瞧不见了他,也自回去,将一身盛装脱去,只着一件轻薄罗衫,在营帐上留下一个黑色的艳媚俏影。 月明自她的帐前经过,向里瞧一眼,径自而去,不想却从里面传出她柔靡的嗓音,“许久未见,不想进来聊一聊么?” 帐外之人站住脚,稍时掀帘而入,相对默然,绿湖公主不由道:“你真的不想说些什么?” 月明漠然道:“本来我也以为会有许多话要对你说,现在却发觉无话可说。”说着转过头去,“月夜现已大醉,你就不想趁虚而入?” “我用不着这么做!”绿湖公主摇了摇头,突然笑道:“相比起来,我比较好奇,此刻你心里是否也在想着你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在你的军帐里所发生的事情!” 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心里就想着那件事情。 那么,他呢? 她走上前,纤软的手掌放在他肩上,笑道:“月明,你敢说这一年以来,你都不曾想起过我,不曾想起过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吗?” 她的话犹如一支利箭,一下将他带回那个霞光满天的傍晚,她罗带轻解,静静卧在他的床上。 躯体狠狠一颤,月明皱眉,强自定下心神,转过头来看着她,冷笑道:“就算想过,那又怎样?” 绿湖公主见他已动怒,却益发开心,笑道:“我不过是想知道,你是否还像以前一样对我痴迷,看样子,你好像越陷越深了!” 月明眸色一黯,冷冷道:“阿冉,你知道,有时候我对你并不是很客气!”他忽然用力将她推倒在榻上,“所以当初,你怎么给我的,我现在就怎么还给你——”扯碎她的罗衫,露出肩背上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张口便咬下去。 绿湖公主发出一声痛苦的轻吟,手不由抓紧了身下柔软的貂皮。 第20章 沙洲雨 杨花落尽,子规啼。 当日,月夜站在绿水湖边,望着雪蕊被人带进夜郎王宫之中。不出所料,夜郎王对这稚弱美人毫无兴趣,可后来绿湖公主却要了雪蕊,将她安置在绿湖宫药庐之中做了一名小小药奴。 绿水之中浮萍飘零,暮雨潇潇将人的眼睛也打湿。 月夜负手幽幽叹了口气,暗暗道:“雪蕊,原谅我,无法按照之前的计划,将你带到身边来,你一切小心,千万要记得我的话!” 是夜与兄对弈于轩窗之下,手执棋子在棋枰上方停了许久,也不见有动静。 月 明笑了笑,出口打断他的沉思,“在想雪蕊姑娘么?之前还说雪蕊稚弱,你对她并不曾到爱欲的境地,只是怜惜,现在看来,完全不像那么回事!” 他这么三言两语说穿了自己的想法,月夜叹息一声,点头道:“的确,我现在也不知道究竟只是怜惜,还是带有别的什么。只是我很担心她,想现在就把她带到身边来,不然的话,一颗心会一直悬着,感觉有些痛!” “世间的感情就那么几种,她即非你亲人,又非你朋友,能感觉到痛,只有一个理由——”月明抬眉,淡淡道:“雪蕊是你的恋人!” 月夜不言,手摩挲许久,终于将棋子放回碗中叹息道:“或许我不该瞒你这么久!其实……那天在雪山部落,我已娶了雪蕊为妻的……” 乍听之下月明甚是吃惊,沉声道:“什么,你说你已经娶了雪蕊?” 月夜面上一热,解释道:“我非是有意要瞒着兄长……” 月明摆手,“我知道,雪蕊身份特殊,你不说自有你的理由!可她眼下被阿冉困在绿湖宫里,倘若阿冉知道自己养了个情敌在身边,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我知道,所以我到现在还没有想出办法带她回来!”月夜起身,对着窗前的明月愁绪万千。 月明不觉摇了摇头,“我真没想到,现在竟会是这样的局面!原本我们三个人,情况就已经够复杂了,现在再加上一个雪蕊……”见他面色沉郁,又宽慰道:“放心吧,我每天都去绿湖宫,会见到雪蕊的,她好不好,我先帮你看着!她现在已是我弟妹,我是不会看着她出什么事的。但是二弟,你一定要忍耐,要等待机会才行!” 月夜思来想去,也觉无法,只得点点头,肩膀被兄长重重拍了几下。 次日,在绿湖宫药庐外,雪蕊将采集到的药材放在晾晒的架子上,回头对绿湖公主道:“配制的药材中有一味‘流光草’,这种草一般长在香草遍生的翠湖沙洲之中,且只有在下雨天才能凭着亮光找的到,公主的药庐之中没有这一味药,要到外面采集才行!” 一番话被刚好赶来的月明听个正着,心念一动,朗声道:“‘细雨湿流光’,好名字!”说着走到绿湖公主面前,微笑凝着她,“我府上却正好有一个烟雨湖,中间有一座菱洲,长满香草,也不知有没有那味流光草,不过倒可以让这小药奴先去看一看。” 他的嗓音缠绵温柔,绿湖公主禁不住面上一喜,霎时间又遮掩下去,淡淡道:“既如此,去看看也无妨!” 当日下午,天气即变的阴沉沉的雨意浓浓,雪蕊背着药筐去了靖国将军府。 月明亲自将她带到湖边,却只送她一条小舟,令她独自荡到沙洲上去。 远远望去,湖上水烟茫茫,只沙洲侧泊着一条翠篷钓船,想来倘若下雨,也只有那里才是躲避之所。 雪蕊将小舟停在钓船之侧,独立舟头,稍时濛濛雨下,才撑着伞去往沙洲之上找寻那颗流光草。 四下天光黯淡,一时又电闪雷鸣,茫茫沙洲之上渺无人迹,雪蕊孤零零的在芳草丛里寻了许久,终于瞧见一株碧翠的流光草,在雨影之下散着灼灼光晕,禁不住大喜。采了那株草在手里,回头,已走了几乎大半个沙洲,所幸那条翠篷钓船还在风雨之中静静停泊着,恍似一直等待着她走近。 雪蕊合上伞,轻轻上船,弓身钻进舱中,一抬脚却似绊了什么东西,惊呼一声,整个人俯跌而下。 黑暗中却有一只手扣在她的腰上,电光明灭,只瞧见月夜一张清俊的脸正在她下方不距一寸之地。 今日午,他受邀来到兄长家中,午膳过后有些困乏,便独自来这钓船之中歇息,可没想到雪蕊竟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衣衫带着些细雨的潮湿之气,纤柔的躯体正瑟瑟发抖,恍似很冷,可依稀又有些发热,是因为奔跑出了一身薄汗,还是因为此刻他们之间过近的距离令她羞涩无比,所以…… 月夜定了定神,缓缓将她扶起来,狭小的船舱里,这样并肩坐着都似有些拥挤,两人开口,却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于是月夜先做解释,再听了雪蕊的说辞,这才明了兄长为何会突然请他过来用午膳,还为他准备好这条钓船,命他划到沙洲侧枕窗听雨,原来皆是精心策划,心下不由一阵感激,只这些倒不必与雪蕊明说。转眸瞧着她,柔声问道:“这些日子,你好不好?” 雪蕊微颔首,道:“有奶奶陪着,我还好!” 月夜吃了一惊,此刻方知巫医云罗尚还活着,且和雪蕊一起被关在绿湖宫。 而雪蕊也不曾多做解释,当日绿湖公主令她将制药的配方写下来,又让奶奶做了同样的事情,见两人所写的药方丝毫不差,才让她们相见,一同制药,这件事情却不能告诉月夜知道。 思虑片刻,渐渐打起了哈欠,见月夜瞧着她笑,不觉幽幽道:“这雨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说着又将手举在嘴边,打了一个哈欠。 “这样的雨一般要下上两个时辰!”月夜微笑,“雪蕊,你很困吗?” 雪蕊点点头,轻声道:“我好多天都没有好好睡过了,我想睡!”玉颊绯红,眼眸轻瞟,止不住贪恋他方才睡过的一丈软榻。 月夜顿起了一阵怜意,朝一旁让了让,扶她好好躺在榻上,微笑道:“你睡吧,等雨停了,我会叫醒你!” 雪蕊眼皮轻动几下,以示回应,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黯淡的天光中瞧不清楚她的样子,只闪电射进来,照在她的脸上,眼睫似也在轻轻抖动。 许久,月夜笑了笑,抬手抚摸她的面颊,低声道:“我天天想着你,也不知你知不知道?”语毕慢慢贴近那少女的脸,“雪蕊,眼下我还没有想出办法,将你带到身边来,再忍耐一段日子好不好?”语毕闭目在她的柔唇上轻轻一碰。 回到绿湖宫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像以前一样没有变化。 第二天早上,巫医云罗见雪蕊做事情的时候,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又脸红,魂不守舍的,以为她生病了,询问之下,才得知发生了何事。 昨日在钓船之上,虽然他的那一吻很轻,可还是惊醒了雪蕊,她的眼睛轻轻睁了一下,又在电光扫进来之前立马闭上。之后又一直装睡,可是呼吸禁不住疾了许多,月夜自有所察觉,也只是看着她假寐的样子发笑,并不拆穿。 巫医云罗听罢沉吟不语,面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也不知她究竟在想些什么,雪蕊禁不住摇了摇她的手臂,她才转回神思,幽幽叹息一声道:“孩子,你知不知道……” 话音未落,大门被人撞开,一对夜郎国士兵突然闯进来,为首的道:“把这两个巫族贱奴抓起来!” 雪蕊大骇,花容失色与奶奶抱在一起。 将军府内,正在习字的月夜突然伸手碰翻了桌上的茶盏,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令他陡然间惊醒。 恰逢月明匆匆赶来,一脸凝重之色道:“出大事了,你可能保不住雪蕊了——” 原来这一代夜郎国君在登基之初,便开始耗费巨大的物力财力去修建长生台,前一阵子抓来的巫医部落俘虏自然也被遣送到那里去做苦力。这几日山中雷雨不断,昨夜奔雷更是将夜郎王竖在台上的石像炸毁。据巫师所言,乃是上天震怒,不欲国君得长生之术,须血祭上百名战俘,方可解此困厄。 眼下所有巫医部落的战俘皆被绑在长生台上,只待三日之后尽数火焚,雪蕊和云罗巫医亦在其列。 第21章 凤鸣琴 是日,夜郎王春猎于王城西郊竹林围场,有群臣相护。近午之时,单骑猎雉鸡于野,却遇猛虎啸山。 日影苍茫,游云徘徊。 四周青竹茂盛,林间小道上一个身穿锦衣的中年男子跨着一匹头戴金盔的紫马飞驰而来,身后追着一只猛虎。 奔驰数十丈,骏马忽失前蹄,将锦衣男子摔下马背。甫撑起身回头一望,猛虎亦于数丈之外停下脚步,似并不急着扑上来。 正觉诧异,前方突然一阵虎啸吹动竹林,竟走出来另一只猛虎前后夹击。 男子满额汗水滴入泥土中,手指也在地面上抠出五个大洞。 双虎几声呼啸相合,前爪用力,纵身飞扑上前。 男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眼见要葬身虎口。 忽闻得一阵缥缈幽玄的清啸,一道白影闪身而入,剑如长虹,将千百支翠竹削成利刃护在周身。 青竹利刃飞速旋转,如重重绿云环护,一霎间竹刃倒转,朝两只猛虎刺去。 竹林后一群人高喊,“竹君——竹君——” 接着王公大臣和兵甲侍卫齐齐涌进来,锦衣男子起身振去衣上尘土,面上重又恢复了往常的倨傲凌厉之色,冷冷瞧一眼死在地上的两只猛虎和自己的救命恩人,即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离去。他的左眼带着一只黑色眼罩,如此,更添了几分阴狠之色。 男子还剑入鞘,俊眉一蹙,思虑重重。 稍时,狩猎牙帐中响起号角声,两名侍卫将其请到牙帐前,在离王座三丈之外停下,但见有君王在上,众臣却仍忍不住交头接耳皆在说:“原来救驾的是月麟将军的独子,竟然长的这般俊美!此次立下大功,不知竹君会有何奖赏?” 话虽如此,可夜郎国君喜好男色,举国上下路人皆知。而月夜又是王都之中出了名的美男子,夜郎王早有夺他之心,之前碍于将军府的面子才不曾有过激行为,如今他自己送上门来,情况可又大不相同。 月夜抬眸,与夜郎王对了一眼,见其果已面露异色,一手支颔,凝了他片刻,道:“孤春猎于野,并不曾带公子前来,公子怎会突然出现,救孤于虎口之下?” 月夜不理会他眼中的异样,沉声道:“臣之父染病在床,蒙竹君天恩,得以在家休养。然则护主之责非小,竹君纵然仁慈,将军府却也不敢大意,所以臣才前来,若遇危机,定然以性命护主周全!” 夜郎王淡淡道:“原来是奉父命前来!” “父亲却也不曾有此吩咐,是臣自己冒然前来。”说罢拱手施礼,“臣未得传召而入,还请竹君降罪!” 夜郎王终于面露喜色,扬手道:“赐座!” 盛宴于野,有人鼓瑟奏乐。 至黄昏,夜郎王忽道:“听闻公子雅好音律,尤擅抚琴,然孤却无缘听君一曲,一直深以为憾。” 琴乃君子之乐,然世上并无以琴瑟悦国君之君子,若有则多是董贤韩高之辈,为人所不齿。 月夜低眉,稍显迟疑,笑道:“君喜臣之乐,乃臣之幸事。窃闻王宫之中有凤鸣之琴,臣亦不曾一见!” 夜郎王大喜,“那凤鸣之琴正在孤之寝宫,若公子喜欢,不妨与孤共辇,回王宫一叙!” 当日王驾回宫,月夜随行。 上车前,兄月明抓住他的手臂意欲制止,规劝道:“你这一去,自此后举国上下可都要将你当成竹君的入幕之宾!” 月夜淡淡道:“我只求能救得雪蕊一命,至于如何善后,怕还要多劳烦兄长替弟排忧解难!”言罢自上了车辇。 驷马齐行,奔向王宫。 当晚竹君寝宫便起了一阵凤鸣琴音,那琴曲清雅雍容,宛若回风。 夜郎王斜倚王座,浅酌琼浆。好不容易听他弹完一曲,见窗外夜已微凉,月明子夜,遂起身上前道:“公子之乐,果真隽雅非凡,犹如雨露琼浆,闻之如醉!” 月夜淡淡一笑,“竹君喜欢,臣可再奏一曲!” 夜郎王急道:“不必!良宵难得,公子既来相陪,难道还要孤听一夜琴曲不成?”忽将手放在他肩上,“你想要什么,孤都可以成全你!” 月夜乍一回眸,片刻沉声道:“如此,多谢竹君!” 凤栖梧桐下,绿湖公主握手成拳,见寝宫之中灯烛忽灭,禁不住一拳重重击在树干上。 却只在瞬息之间,灯烛重新点亮,凤鸣琴又响了起来,一曲接着一曲,直到天亮。 宫门打开,月夜走了出来,明珠冠带甚是整齐,除却眼底颇带疲惫之色,瞧起来并无异样。 其实昨夜王宫之中无人不知,月夜公子入竹君寝宫奏了一夜的凤鸣琴,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门开时,绿湖公主也曾闯进去,夜郎王衣衫冠带如同昨日,见女儿大胆闯入,却连眼皮也不曾抬,以手抚额,面上满是挫败和不甘。 如此俊美又强势的男子,令堂堂国君在他面前虚弱不堪,尽管他心存亵渎之意,却终究无能为力。 月夜稍理衣衫,正欲出宫而去,忽闻得身后绿湖公主一声冷笑,“有谁能想到向来高贵自持的月夜公子竟然也会对国君屈膝承欢,奏琴以乐之!那个半老不死的云罗老太婆,就值得你做出这么大牺牲么?” 月夜淡淡道:“救命之恩,自当以命相报。弹琴以悦君,也算不得什么。” 绿湖公主柳眉紧蹙,“我不懂!倘若是我有性命之忧,你也会为了我而牺牲自己的尊严名誉,来向父王求情吗?” 凉风幽袭,梧桐叶上的夜露落了一地,风影下月夜微微一笑,“公主乃国君唯一爱女,又怎会有性命之忧?”言罢举步离去。 绿湖公主摇头大呼,“我不信!你的目的根本不是巫医云罗!月夜,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难道我在你眼里,连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也不如么?” 第22章 青庐女 山中三日,前两日暴雨如注,第三日骄阳似火。雪蕊高烧不止,嘴唇裂了几道血痕,早已虚弱不堪。 待月夜领了国君手谕前去,不想绿湖公主已经先他一步解开缚在雪蕊身上的绳索,将她抓到身旁。 烈火焚天,石台上哀嚎不断,雪蕊嘴里叫着奶奶和族人的名字凄声大哭。 月夜心如刀绞,欲上前将她带回身边来,被月明暗暗阻止,沉声道:“她是在试探你,要是冲过去,雪蕊只怕就会没命!” 雪蕊声嘶力竭,漫天的火光遮住了石台上巫医云罗的影子,她禁不住低声哀求道:“救我奶奶,我什么都答应你……”言罢便昏厥过去。 月明上前几步,让她倒在自己怀里。 绿湖公主冷睨他一眼,抬手命人飞入火场,将巫医云罗解救下来。 月夜冲上前,颤声道:“姑姑,你还撑得住么?” 巫医云罗惨然摇头,也不答话。 绿湖公主翻上马背,驰过月夜身旁,“月夜,你的这个救命恩人我帮你救下了,人情你也不必还,若想她,就常到绿湖宫来看她吧——对了,稍晚一些,我送一份大礼给你!” 什么大礼? 月夜抬眸瞧着那冷笑而去的绿衣少女,登时只觉心惊肉跳。 入夜,天色黑沉沉的,惊雷落在湖面上,绿湖宫中灯烛未燃,到处黑漆漆的。 走进去,四面的灯突然点亮,绿湖公主高坐在大殿中央,红衫如血,目光似冰刀一样射向被带进来的雪蕊。 雪蕊如逢嗜血恶鬼,大骇之下不觉微微发抖。 绿湖公主柳眉紧蹙,盯着她看了许久缓缓道:“你奶奶告诉我,蓝田玉墟花的种子必须沾染所爱男子身上的气息,才会开花,让我把它交给你贴身带着,然后,再将你送给月夜,只要你天天和他同榻而眠,种子就会发芽!”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堆细小的毒蛇吐着蛇信“咝咝”钻进雪蕊的耳朵里,令她寒毛直竖,头痛 欲裂。 顷刻间绿湖公主已自腰间取出长鞭抖开,“刷、刷”几下抽打在雪蕊身上,她扑倒在地,鲜血登时迸溅而出,将白衫染成一片血红。 鞭疾如雨,一连几道闪电掠进来,地上尽是那少女滚过之处的血迹,一刻钟漫长的犹如十年,模模糊糊中,听得那少女不停的喊,“公子——公子——救我!”可即便是细弱的呼救声也越来越小,后来几乎已发不出。 绿湖公主冷冷道:“你是在喊谁来救你,是月夜还是月明?” 听得“月明”二字,侍立在侧的白衣护卫霍然抬眸,闪身上前抓住绿湖公主手腕,颤声道:“公主,这小巫女身体柔弱,再打下去只怕会没命——”见她怒气未消,又小心翼翼道:“公主不是还要她为你办事么?” 绿湖公主这才收手,命人将雪蕊架起来,自身上取出一颗药丸,冷笑道:“这是五毒谷的五毒花枯落,掉下来的花瓣制成的‘枯容丹’,吃下去以后,你便不能做任何男人的女人了!倘若你与他春风一度,第二天早上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再过几日,便会老死!我要你,就算天天睡在他的枕边,也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说着仰头大笑几声,强行逼迫雪蕊吞下。 深更半夜,绿湖公主所说的大礼终于送来——竟是遍身鲜血的雪蕊! 月夜只觉全身一阵木麻,气血登时冲上脑门。 烛光下,那少女面色惨白如纸,嘴角兀自带着一道血痕,眉心紧蹙,早已昏迷过去。 月夜缓缓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送人前来的女侍冷笑一声,“公主说了,若月夜公子不想她再遭遇什么不测,最好寸步不离和她待在一处,包括就寝的时候!” 骤雨已歇,天微寒。 听闻夜半将军府的动静,月明便从西府赶来。 “奇怪,以阿冉的性格,怎会将雪蕊送给你?” 月夜皱眉,取下壁上宝剑淡淡道:“不管她想做什么,我都不能再让她威胁到雪蕊。眼下云罗姑姑还在她手上,我这就去将她救出来!” 夜闯王宫,其罪怕是不小。 然则月明并不曾阻拦他,只道:“我随你去,我也想看看阿冉究竟想要做什么!” 子夜,绿湖宫中华灯已灭,翻过宫墙,青庐之外,忽有一道白影御风而至,纤足在墙一点,宛若暗夜中翩舞的蝴蝶,刹那间已靠近,娇叱一声喝道:“是何人擅闯药庐?” 话音未落,利剑已出鞘,却是一个身形甚为婀娜,面上蒙着一层白纱的妙龄女郎。 月夜抬眸,登时长剑交击。 那女郎剑如闪电,回风舞雪,接连攻出九式,月夜退后九步,后背已贴在药庐西面的薜荔墙上,心下禁不住纳罕,“这剑法好生熟悉,恍似在哪里见过!”眼前剑光闪烁,眼眸一抬,暗道:“是了,大哥的‘凤鸣九式’——” 见白衣女郎长剑迫近,月明忽上前喝道:“住手!”说着已拉下面巾。 白衣女郎急收剑,惊声道:“将军,原来是你!” 月明微颔首,“玉刹,一年不见,你已做了绿湖宫的守卫么?” 玉刹面上一热,幽幽道:“当日将军传我武艺,我本想留在府上,终其一生报答将军。谁知后来,将军远守边关,我在府中遇到了公主,欲带我进宫。玉刹卑微,离开将军府实非出于本意——”见月明摆手,令她不必多言,显然并不见怪,心下一松,眼波流转,瞧了月明一眼,“一年多未见,将军风采更盛往昔!” 她的嗓音颇为清脆,虽不自觉,听在他人耳中却似有些含情脉脉,月明微感一丝歉意,柔声道:“我刚回来,还不曾听说你的事情,阿冉脾性暴戾,你不曾受委屈吧?” 玉刹微笑摇头,“我还好!” 月明与她故人相见,一番叙旧,见月夜垂眸站在身侧,才想起来此的目的,遂对玉刹道:“这是舍弟!” 玉刹点头施礼,稍时目露诧异之色,“将军何故夜闯药庐?” 月明不答,转头看向月夜,月夜手一抬,不令他多做解释,沉声道:“我知道,既是兄长故人,自然不能害了她!只是我想问一问姑娘,是否知道绿湖公主为何要将巫医云罗囚禁在此?” 玉刹皱眉,“这个我却不知!不过巫医云罗有一个孙女,之前也被关在这里,她眼下不是已经在公子回家中了么,公子何不问她?” 月夜眉心一蹙,默然不言。 将行时,月明请玉刹多照顾巫医云罗,玉刹心念旧主之情,一口应允。 暗夜长街寂寥,月夜负手而行,良久不曾言语。 半晌,却听月明道:“没想到阿冉如此工于心计,竟派了玉刹看守药庐!眼下救人不得,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月夜摇头,“既然救不了云罗姑姑,也只有先守着雪蕊,好好的等她复原——”忽又回头问他,“玉刹姑娘,是否是大哥的人?” 月明知其言外之意,淡淡道:“几年前,清月楼有一美人名唤玉双蝉,乃是闻名王都的第一舞妓。她美若天仙,有不少王公贵族皆想纳她为妾,其中以李相权势最大。她身不由己,委身相府,不想李相夫人妒其美色,竟将她容颜毁去。后来她投河自尽被我所救,我怜她身世,遂将她留在将军府中,又教她武功,她根骨不错,倒是练了一身好本领。” 月夜暗吃惊,“想不到这位双蝉姑娘身世如此可怜,难怪她待兄长如同恩人!” 恩人是么? 月明眉心紧蹙,想必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日玉双蝉名满王都,他也曾慕名去观舞。后来李相强势,强抢佳人,他也并非不知。 直到自己救下毁容后的她,她面覆白纱,在轩窗之下质问他,“将军当日心中另有所爱,所以弃双蝉于不顾,如今我容颜不复,将军却来相救,究竟是出于愧疚,还是可怜双蝉遭遇?”见他皱眉不答,不由冷笑一声道:“也罢!想不到,我只有以这般容貌,才能站在将军面前。如今玉双蝉已死,留下来的只是玉刹。” 过往种种,纷繁交错。 自己究竟是她的恩人,还是那个伤了她心的男人? 月明不觉心下一阵刺痛,喃喃道:“蝉儿,你是恨我的吧!” 第23章 翠湖烟 春气渐长,鸿雁于野。 近来夜郎王痴迷于春猎,月夜与兄月明皆随行相护。 临行前在碧玉竹轩中,雪蕊伤势已大好,正半卧于窗前软榻上看莺歌燕舞,见了他来,遂微笑着伸出手。 月夜轻抚她的脸颊,凝着她那一双若梦若幻的清眸,陡然间想起昨夜的一场清宵绮梦。 梦境之中木叶乱纷纷,他拾剑于断崖边的一棵绿树之下,抬眸忽瞧见不远处的石亭之中昏睡着一人。他上前,将她抱在怀里,肌肤相亲,止住她的寒意。待她醒来,见自己衣衫半解,躺在他怀中,羞怒之下将他推开,飞奔离去。 他无奈,只好追着她,追了许久,在月亮河边燃起篝火陪她过夜。河水摇碎月影,他满目爱怜之意看着那少女,缓缓将她抱在怀里…… 他总奇怪,为何梦境里的雪蕊那么凶蛮,而眼前的她却又那么柔弱? 云罗姑姑说雪蕊命中带着三世生死劫,而自己梦里看到的乃是将来的她。 可不管她什么样子,总是能令他疼到骨子里。 梦醒之时天色已泛白,窗外晓莺低语,怀中的少女兀自沉睡。他微微一动,却将她惊醒。 这么多天,她恍似还不是很习惯睡在他枕边,每次醒来都要茫然无措地瞪着一双大眼睛,累他温言哄许久才回过神来。 月夜心下颇感忧虑,薄唇在她额上碰了一下,轻声道:“雪蕊,我要离开王都几天,不能再陪着你了。我不在的日子,你好好待在府里,一定不要出去,知道吗?” 雪蕊吃了一惊,眼眸闪灼,幽幽问道:“你——要去多久?” “三五天就回来——”说罢还似不放心,皱眉道:“我真怕走了以后你会丢!” 这叫什么话,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 雪蕊翻个白眼,表示自己的不满,手臂抱着他的腰半躺在他怀里,良久也不肯放他离去。 此次随王驾游猎山林,没想到绿湖公主也在。 夜郎王喜射飞禽,众人唯其马首是瞻。月明忽见一只雪白兔子在丛林间奔逃,遂策马追上前去,拉弓引射,正射中追逐野兔的一只野猪。 倏尔,耳边“嗖”的一声,一支羽箭飞射而出,飞跑的白兔登时倒地而亡。 月明眉头紧皱,回头却见绿湖公主高抬着下颔,寒冰似的眼眸在野兔尸身上一瞥,瞧也不瞧旁人一眼,转身策马而去。 入夜,月照林泉,流水淙淙。 月明牵马踏过低浅的溪水,去往山林深处的翠湖之中。 此时此刻,他只想避开人群,避开绿湖公主。 每次与她目光接触,他都很渴望水,冰冷的水,将全身的烈火熄灭,还有心里的火。 绿叶掩映的湖水,碧如翡翠。岸边燃着篝火,火光幽明,湖中一女子衣衫解尽,正在沐浴。 她的黑发已经湿透,沾着玉背。纤手掬起一捧水,淋在圆润的香肩上,水珠便滴溜溜滑下来,到了指尖也不曾破。 击水声不止,岸上月明转身而去。 湖中女子唇角轻牵露出一丝笑意,幽幽道:“我不着寸缕的样子很可怕么?” 月明知她讥讽自己,心下一苦,淡淡道:“你不可怕,是我太懦弱。” 绿湖公主咯咯笑道:“可在我看来,是你有君子气度,才不肯趁人之危!” 此话究竟是褒是贬,月明无暇理会,苦笑道:“我倒宁愿自己可以龌龊一点!” 绿湖公主无意与他戏耍,掬起一捧水浅笑道:“我在这里沐浴,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别的人来,你留下来保护我好不好?”见月明僵立不言,如水般清媚的眼眸悠悠流转,娇声道:“怎么,是不想,还是不敢?” 听得她出言相激,月明索性回转过身,走到篝火旁,将披风解下叠做枕头,曲肱卧倒,双目紧闭,浑不理会水中心爱的女子如何言语挑逗,甚至美色相诱。 晶亮的水光在眼底幽幽浮动,泠泠击水声打在心头,他迅速敛神入定,很快灵台一片空明,好似熟睡。 不知过了多久,湖中佳人慢慢走上岸来,经行处,搅碎了一湖碧翠的水影。 水珠淋漓,自她纤柔的躯体上滴落下来,凝眉瞧着篝火旁沉睡的男子俊美刚毅的脸庞,忽觉一阵寒意,缓缓俯下身,将湿漉漉的躯体贴在他身上。 半晌,唇齿间发出一声低迷的轻吟,抬手,指尖掠过他的眼睛、鼻子,轻轻按在唇上。移开指尖,捧着他的脸,娇艳的红唇自他额头一寸寸吻至唇角,宛若蜻蜓在水面上轻点。 冰凉的水珠滴在眉眼上,月明睁开眼,四目相对,怀里佳人吐气如兰,幽幽问道:“告诉我,那天你为何要抱着那个小巫女,你喜欢她是不是?” 月明吃了一惊,不想她竟会误会自己喜欢雪蕊,正待解释,她的手指已封住他的唇,“就算你喜欢她,我已经将她送给了月夜,你总不能去抢他的女人——” 她迷离的眼神恍似醉酒,仰头吻住他的唇。 迷乱中月明只觉全身阵阵酥麻,将怀中佳人越抱越紧。绿湖公主握住他的手放在胸口,渐渐伸入衣中抚摸自己娇嫩的雪脯。 月明眉心紧蹙,忽然抱着她滚出几丈。 她的双臂缠在他颈间,月明侧头,灼热的嘴唇在她雪颈上缠绵流连。绿湖公主朱唇轻启,一阵低吟,纤长的指甲寸寸陷入他的身体。 火光跳跃,他的吻缠绵似火,使她在迷醉中一点点陷落,不觉轻抬起腿,他灼热的手掌隔着湿漉漉的裙裳阵阵厮磨。 系在垂杨上的骏马忽而一阵低鸣,惊醒了迷梦中的人。 模模糊糊瞧见湖边一道白影闪过,月明暗吃一惊,慢慢停下来。绿湖公主水眸轻轻一睁,满目疑惑,见他毫无动作,遂抱着他轻轻一翻,贴身欲吻,月明将头一撇,淡漠道:“阿冉,你是否知道自己心里想要的人究竟是我,还是月夜?” 绿湖公主止住娇喘,蓦然抬头,却见月夜站在垂杨下吃惊地瞧着二人,面上尚颇带尴尬之色,稍稍一怔,转身欲去。还没走远,已瞧见湖边绿湖公主站起身,抬膝重重撞在月明肚腹之上,转身而去。月明吃痛,便不曾站稳,又倒下去。 “大哥——”月夜慌忙上前搀扶他。月明头也未抬,大声喝道:“去跟着她!去呀——” 密林深处不见月光,绿湖公主奔跑许久,忽然摔倒在地。 月夜去时,只见她香肩颤动,幽幽哭泣,禁不住皱了皱眉,犹豫片刻上前搀扶她,“公主——” 绿湖公主回头看着他,娇艳的脸庞上满是泪光,“月夜,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跟你大哥在一起,只不过是把他当成你,因为你总也不理我,我受不住,所以才……” 她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道:“你还记不记得,七岁那年,你把我从假山上推下来,头磕在地上,几乎就死掉了。从那时候起,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我多么想自己能够快点长大,好能做你的新娘,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拒绝我?” 这么多年,何曾见过绿湖公主梨花带雨的模样,月夜怔了怔,缓缓道:“其实……大哥待你,比我好太多……” 绿湖公主狠狠摇头,“我不管你待我好不好,只要你喜欢我,好不好?你说,究竟要怎样,你才可以喜欢我?月夜,我好冷,你抱着我,抱着我好不好?”她抱紧他的腰身,紧贴在他怀里。 风太冷,她禁不住阵阵战栗,面上泪水未干。 许久,月夜仰头一声叹息,淡淡道:“公主,我早已心有所属!” 第24章 巫溪水 这场春猎持续到第五日,天色突然阴沉起来,奔雷隐隐,山头的阴云越聚越大,连马儿也开始惶惶不安。 绿湖公主一直跟随在夜郎王身边,因害怕暴雨突至会冲散众人,月夜听从兄长吩咐,提前开始做 周密部署,回来时恍惚见一道绿影独自策马离去,再看夜郎王身侧已无人,禁不住问道:“公主呢?” 月明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曾注意,淡淡道:“以她的脾气,便是突然想要去哪里也不奇 怪!” 雷声乍响,碧玉竹轩中风雨欲来,雪蕊起身关上窗,侍婢茜儿忽然焦急跑进来唤道:“小姐……” 还不待她说话,一个面带白纱的女郎已经走进来,正是绿湖宫中看守药庐的玉刹,看着雪蕊直接道:“姑娘,你奶奶似快要不行了,要我带口讯给你,临终前想要见你一面!” 雪蕊大骇,想也不想便要向外冲,被茜儿拦住,规劝道:“小姐,公子临走之前要你一定不要出去,你都忘了吗?” 雪蕊心神已大乱,不顾她阻拦,喊道:“奶奶,我要见奶奶!”语毕就这样迎着奔雷跑出去,似乎已经想不起之前囚禁她的那个绿湖宫有多可怕。 玉刹看着她匆忙而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王宫外十里绿杨大道上,风烟之中忽有一匹骏马驰过。 雪蕊还不待抬头看,只觉腰身一紧,已被一根绳索缚住。 骑在马背上的绿湖公主扯着绳索的另一端,将她拉扯在地,一路策马狂奔。 粗粝的土路磨破了衣衫,将她的皮肉也蹭下几层。 雪蕊凄声惨叫,那暴虐的女子却不肯慢下丝毫。 “公主——公主——” 玉刹一路追来,她并非不曾见过绿湖公主的手段,可野马拖行,就算是男人也会承受不住,更何况一个弱不禁风的娇弱少女。 再这样下去,这女孩一定会没命! 登时心头不由闪过月明的影子,咬牙拔出匕首飞身上前,正欲投匕将绳索割断,绿湖公主霍然回过头来,猩红的长鞭抽打在她手腕,“想和这贱丫头一起,我成全你!” 长鞭扯住她的手臂,将她也曳地拖行。 绿湖公主就这样拖着二人一直到了城外巫溪,溪边草木葱茏,水中却一片落叶也不曾有,连鸟叫声也异常稀少。 雪蕊已经奄奄一息,甚至连玉刹也虚弱不堪。她转头看了一眼,那少女面色惨白,像是雪崖之上披了一层寒霜的雪莲花;身下鲜血淋漓,将碧草也染成朱红色,又像是嫣红朱砂泼洒成的夭桃画卷。 绿湖公主下马,将绳索和长鞭丢在地上。 玉刹只觉四周静的可怕,山水丛林又似曾相识,不觉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绿湖公主冷笑,“这个地方你应该来过!情绝巫溪水,魂断天阙山——玉双蝉姑娘,你的倾世容颜毁于此溪,本不应该忘了这里呀!” 奔雷登时乍响,玉刹只觉头晕脑胀,几乎昏厥过去。 巫溪之水,就算枯叶掉落其中,也会瞬息化为灰烬随水而去。 当年自己便是被宰相夫人泼了一盆巫溪水,面颊和脖颈皆留下大片伤疤,她难道是想…… 眼前绿影轻动,那暴虐的公主已抓住雪蕊肩头将她提起来,阴沉的声音道:“也不知这身骨肉丢到巫溪水里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放开她——”玉刹怒斥,霍然起身,双掌疾翻,以极柔美飘逸的姿势拂向绿湖公主面颊。 绿湖公主急仰头避过一记,惊声道:“落英绵掌!” 然则她所惧怕的并非绵掌之力,而是玉刹手中暗藏的毒针。 玉刹攻势甚疾,绿湖公主无奈丢下雪蕊,身如蛱蝶,穿花飞旋,一连躲了她九式绵掌。 待第十式发出,气力已大不如前,绿湖公主冷笑道:“原来你的武功竟也是他亲传!难道他没有教过你吗,这套落英绵掌看起来虚浮无力,实则刚猛霸道,若发招太快,气息极容易岔道。连要诀也没有掌握好,还敢来和我斗——” 言罢竟也发出一式落英绵掌击向玉刹面颊,玉刹登时朝后飞出几丈,扑倒在地。 雪蕊头晕目眩,尚不知二人究竟斗成什么样子,便又被绿湖公主提到了溪水边。 玉刹大骇,喊道:“小心,不要让溪水碰到你的脸——” 雪蕊挣扎之下将头一转,可半边脸颊依旧被她浸入溪水中。 冰冷的溪水如刀一般割着她的脸颊,片刻却又似烈火烧灼一般烧毁了她的肌肤。 雪蕊凄声惨叫,剧痛使得她睁大眼睛,清晰地看到水中自己的模样——一半脸颊惨白似雪,另一半却已烧毁! 耳边绿湖公主阴毒的声音道:“我倒要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月夜还怎么喜欢你?”言罢她仰头大笑不绝。 风雨闪电,骏马嘶鸣,绿湖公主止住笑,抬眸瞧见漫天风影中飞驰而来的人影,面容瞬息变幻。 月夜木然无言,翻身下马。 他朝雪蕊走来,雪蕊不觉捂着面颊,起身哭着跑开,只走了两步便扑倒在地。 情知月夜追在后面,便又起身跑开。 伤口血流不止,腿一软又倒在地上,月夜自背后将她抱紧,她挣脱不得,低声道:“公子,求你让我死,好不好?” 月夜抱她更紧,低声道:“我不答应——” “不……我不要这样活着——我不要——”雪蕊大喊,全身狠狠一颤,昏迷过去。 月明瞧见雪蕊的惨状,缓缓将头转向绿湖公主,“阿冉,你……” 月夜将雪蕊面上的乱发轻轻拂开,放她在地上躺好。起身冷睨绿湖公主一眼,剑如闪电,疾刺而去。 月明大骇,闪身上前,长剑便刺进了他胸膛间。 月夜惊怒,看了他半晌,将剑拔出丢在地上。 “多谢——”月明伤口剧痛,不觉低垂下头,此时此刻,他这个做大哥的竟然无法去面对弟弟的目光。 他以兄弟之情为要挟,成全了自己的私心,可雪蕊所受的伤害要如何弥补? 月夜一言不发,抱起雪蕊转身而去。 第25章 竹月歌 夜半,竹轩的门缓缓打开。 玉刹走到床前,纤长的玉指在熟睡的少女面上划了几下,叹息一声幽幽道:“恢复的可真快呢!只是我不大明白,容貌对你真有那么重要么?让自己心爱的人流了五日心头热血,来为你调配玉肌散修复容颜,你也忍心?” 雪蕊眼眸突然睁大,起身看着她喃喃道:“你说什么?” 月移西楼,夜露沾湿了眉眼。 月夜独立庭中,忽听得竹林下传来一阵幽咽之声,回头一看,竟是雪蕊,一双水汪汪的眼眸凝着 他,正自掩嘴啼哭。 “公子——” 她的脸已恢复如初,可是啼哭的模样仍教他心痛不已。 “雪蕊——”月夜柔声轻唤,伸出手来将她一双娇弱的手掌握住,见她兀自啼哭不止,便抬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 两相凝望,他捧着她的脸,眉心轻蹙。 “公子,你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血去暖南荒血玉,来为我修复容貌?我宁可自己的脸无法复原,也不愿你每天晚上都把刀插在心口上,流那么多的血——” 月夜摇了摇头,“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每次都只能看着你受那么重的伤,不过是流了五日心头血罢了,总好过那天你哭着求我,让你去死……那个时候,我真怕的要命!” 雪蕊垂泪道:“早知你会如此,我便不说那样的话了,像玉姐姐一样,即便容颜毁去,能守在所爱的人身边,也无遗憾!” 月夜忍俊不禁,柔声道:“大哥的心是给了别人的,我不一样!” “可是,你的伤……” “我的伤不严重,雪蕊,你知不知道,流血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有你哭的时候,我的心才会痛。所以,不要再哭了好吗?” 他的声音那么虚弱,雪蕊不敢再哭,片刻仰头在他嘴角轻轻一吻。 月夜吃了一惊,稍时面上浮出一丝浅笑,轻揽她入怀。 因雪蕊伤势沉重,一直在竹轩中养了一个多月才痊愈,月夜日日陪着她,恐她烦闷,还时常吹笛抚琴以乐之。 这天正抱着她静卧于榻上观书,春末夏初之际景色明丽幽美,雪蕊早已大好,便有些坐不住,摇着他的手臂道:“我们出去好不好?我好久都没有听见外面的鸟叫,还有山花的香气,也都没有再闻到过。” 月夜瞧她大眼睛骨碌碌转着,可爱非常,便摸摸她的脸颊笑道:“好,不过要委屈你把脸遮住,这样比较放心一些!” 雪蕊点头,心知他是害怕绿湖公主知道自己容貌复原,又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 夜郎王都甚是繁华,这天天气也好,街市自然甚为热闹。雪蕊长年幽居深山,从未到过街市,这一出来便什么都新鲜,也不想着山林间的鸟语花香,只四处乱逛。 一直逛了大半条街,雪蕊还似意犹未尽,月夜也由着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还总将买来的吃食递于她。 走着走着,雪蕊自觉奇怪,好多人不仅看着月夜,对他指指点点,月夜浑不在意,还走上前去给雪蕊买糖炒栗子。 走到学馆前,一个一身青布衣衫的老者抱书低头走出来,几乎便要撞上雪蕊,月夜将她拉到身后,那老者便撞到了他,热腾腾的栗子洒落一地。 青衣老者边道歉边俯下身捡书,月夜也自帮忙,抬眸与他对了一眼,不觉笑道:“李先生!” 青衣老者面色一沉,站起身来冷冷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国君的新宠,堂堂震国大将军的独子月夜公子!” 他虽出言讥讽,月夜也不怒,依旧心平气和道:“许久未见,先生一向可好?” 青衣老者傲然道:“老朽好不好,无须公子挂念。只没想到你们月氏一族累世声名,就这样败坏在你的手里,你对得起你月家的先人么?‘先生’二字以后不要再叫,老朽受不起!”语毕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雪蕊不谙世事,对这番话全然未解,却也知道这些人都在诋毁月夜,不觉有些担忧,摇着月夜的手轻声道:“他不要你叫他先生,以后不叫他便好了!” 月夜并不十分在意,忽然想起了什么,微笑道:“今天是谷雨节,有个地方应该很热闹,你要不要去看看?” 雪蕊自然听他的话,二人又折回去走了一段路,路过卖糖人的地方,便将方才买的糖人放到小贩架子上,赌气道:“我不要你的东西了!” 月夜带她去的地方乃是神武营,今天营中放假,便有各种力气智力比试,热闹非常。 二人来时,两拨人正欲进行拔河比赛,大将军月明为主持,朗声道:“这场比赛只拼力气,不比武功,有会内功的,可不要犯规!” 雪蕊瞧着有趣,问月夜道:“为什么拔河比赛只有男人,没有女人?” 兄弟俩闻言皆是一怔,月明笑道:“你若想玩儿,也不是不可以!”说着便看向身边的玉刹。 于是乎,站在两队最前面的人分别是雪蕊和玉刹,月夜月明两位护花使者紧随其后。 霎时间两边人马便激战起来,雪蕊力气甚小尚且不甘放弃,毋说那些上阵杀敌的将士。双方你来我往,激烈非常,足足拔了一刻多钟,绳子从中间崩断,顷刻间人仰马翻,倒下两大片。 雪蕊倒在月夜怀里,还未感觉到疼,已被月夜扶起来,问她好不好。想她站在最前面,自然无事,又听身后一阵阵惨叫,禁不住相对笑出了声。 第26章 蓝田花 到了晚上,军营一片灯火通明。狼牙弯月斜挂天边,排排杨柳寂静无声。 雪蕊吹着一支碧翠竹笛,月夜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渐渐想起在雪谷之中第一次遇见她时,她也是这么静静的吹着竹笛。 军中今夜众将同欢,月夜推辞不得才去喝了几杯,本欲来陪雪蕊,不想又被人拉了去。 雪蕊一曲吹完,渐觉惆怅,便抱膝在月下发呆。忽而闻到一丝幽香,回头一看,几乎惊叫出声。 绿湖公主一身盛装,微笑着道:“你无需害怕,今晚我不会动你!这震国大将军的军营,我即便是能进来,也不代表能做任何事情,不过是看见你们那么开心,本公主心情也不错——” 她说着,丝毫不理会雪蕊戒备的眼神,取出一个碧翠的瓶子在她眼前晃了晃,“把这个兑在酒里给月夜喝下去——” 雪蕊心一沉,颤巍巍将瓶子打开闻了闻,面色登时大变,颤声道:“这是……玉墟蓝田花的花露?你……你……” 绿湖公主嘴角绽出一丝无比妖媚的笑意,“其实那天在巫溪我已经看明白了,一个会对我拔剑的男人又怎会留在我身边?”倾身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只要他属于我,哪怕只有一个晚上!只消过了今晚,我便不再与你们纠缠,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好?你奶奶的性命,加上枯容丹的解药,够不够让你这么做?” 雪蕊僵立不动,狠命咬了咬唇。 深夜静寂,欢宴已散。 不知是何人鼓琴,幽婉清绵,似连夜风也吹软了。 帘帐忽起,一个一袭碧翠舞衣,带珠罗面纱的少女飘飘舞进来,水眸盈盈,看着月夜。 月夜微微一笑,看她跳那一曲《少司命》,柔态不胜,百媚千娇,忽而迫近,忽而远离。待琴声渐悄,那少女已舞入他怀中,眉眼含笑,轻轻端起案上的一盏美酒,送到他嘴边。 “方才已喝了不少,你还这么顽皮!”月夜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头欲饮,她却又将杯盏拿开。 月夜含笑,“无妨!”握住她的手将酒饮尽。 “公子……”雪蕊欲言又止,忽而堕下几滴泪。 月夜皱眉,想要替她擦去,她却忽然推开他,飞跑出去。 子夜的风里,似含着一丝丝的悲戚,卷着那哭泣的少女飘摇远去。月夜不知所谓,一路追赶着她,恍恍惚惚间进了一处郊野别院。 寒烟笼罩,里面万竿翠竹,回廊曲径,一霎间好似回到了自己的碧玉竹轩。 可将军府距此十多里,应该没有这么快就回去了吧! 月夜猛甩了甩头,许是酒喝的太多,眼下眼皮已经有些发沉,风一吹,头痛欲裂。 十余丈外,雪蕊提裾,匆匆自长廊上飞奔而去,月夜大声唤她也不理,只得追上去。 寝室的门开着,里面只点了一盏灯,昏惨惨的,光线暧昧不明。 忽有一股幽冷的寒香扑面而至,却是雪蕊从罗帐之中翩舞而出,将沁香舞袖在他面上悠悠一抚。 月夜闭目,心底微惊,这香怎会如此冷? 暗夜中瞧不清雪蕊的样子,只见她衣袖飘摇旋舞不断,忽而将数尺长的水袖裹在他身上,浅笑着将他拉近。 幽香沁入鼻管,头越来越昏沉,酒劲似也翻涌上来,身体一阵燥热,月夜心底暗暗吃惊,模糊笑道:“又胡闹什么?” 雪蕊微微一笑,将他放开,温凉的躯体贴上来,登时将他的燥热压下去几分。月夜僵立不动,她抬手,在他面颊上一阵阵轻抚,面纱悄悄滑下,红唇缓缓贴近他。 月夜忽然低头,手指夹着一枚棋子,“嗖”一声将烛火打灭,伸手将她一推,人也已经退到门外。 “堂堂红衣将军,什么时候起爱如此故弄玄虚?” 雪蕊身上的香气清甜如蜜,身材也比绿湖公主稍矮一些。 而且她的手又滑又软,抚在他的脸上,有一丝酥酥麻麻的痒意,并不是像方才。 绿湖公主暗吃一惊,方才他明明闻到月夜身上有蓝田花露的味道,可为何此刻他竟还如此清醒,难道是雪蕊给他喝的太少了? “为什么,到此刻你还能如此清醒?” 月夜淡淡道:“我自小于高山雪洞之中习武,体质早已可以对抗世间奇毒。只是我真没想到你的手段竟会如此卑劣不堪,难道就不觉得大哥一直站在背后看着你么?” 绿湖公主犹如芒刺在背,回头一看,却只瞧见一团漆黑。 竹叶飘零,恍似暗夜里的精灵,曳着长长的尾巴自虚空滑过。 月夜低眉,在空寂的旷野间独自行走。 没多久,一身碧翠舞衣的雪蕊突然跑出来,正在他面前数丈之远。瞧见他时,她的哭声仍不曾停止。此刻望着他,似又十分胆怯惭愧,双肩轻颤,低垂下头。 月夜本不十分怪她,此刻见她如此,更是连那一点点恼怒之意也消失无影,默默牵起她的手,一径返回将军府。 方才之事他虽镇定不乱,多少也心有余悸,回到竹轩之后就将灯火燃的通明。 雪蕊坐在榻上,眼角泪痕未干,怯怯地看着他,喃喃道:“公子,你怪我是不是?” 月夜摇头,上前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我知道奶奶在她那里,你身不由己。可是雪蕊,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你妥协就可以解决的,有时候只会越弄越糟,以致最后无法收拾。”说着眼皮忽然一跳,身体里的气血似又开始翻腾,连声音也颇有些急促,“我知道这些你都不明白,所以我并不怪你!”摸摸她的脸颊,“已经这么晚了,你早些休息,今晚我到别的地方睡!” 语毕转身欲去,雪蕊登时心慌意乱,忽然起身自背后抱住他的脖颈,低声啜泣道:“为什么要去别的地方睡,我不要你去!” 她娇弱的躯体隔着单薄春衫紧贴在他背上,一时间月夜只觉连脸也开始发烫。 那催情花露并非毫无用处,只是他对绿湖公主无情才不易发作,可是对雪蕊…… 脑中翻腾出一丝丝的绮念,月夜禁不住回身抚着她的脸颊,缓缓的侧头轻吻她的花唇。 四唇相接,宛若点水。月夜吻了吻她,又轻轻放开,低声道:“今晚,我不能睡在这里!” 雪蕊双臂交缠在他颈上不肯放开,花唇轻颤,喃喃道:“你不肯要我了么?” 月夜脑中登时大乱,雪蕊仰头,怯怯的吻他。 腰间忽而一紧,已被他抱住,轻卧于榻上。 雪蕊眸中水光闪灼,恍惚间耳边似响起了绿湖公主的声音,“别忘了,你已服下枯容丹,我倒要看看明天早上你会变成什么丑样子!” 蓦地,眼皮被他温热的薄唇一碰,不由轻轻合上。 第27章 暮时雨 窗外晓花红,昨夜似下了一场雨,枝上犹带雨露,院中一片落红狼藉。 雪蕊皱了皱眉,睁开眼犹觉很是疲惫,一股痛楚缠绵在身体里,令她懒洋洋的不想起身。低眉,衾被遮掩下的躯体尚不着寸缕,纤细柔白的肌肤上吻痕遍布,青丝也拖了一枕,乍瞧之下,煞是慵懒,先自吓了一跳。 月夜卷起罗帐走进来,微笑道:“你醒了!” 雪蕊眉心一蹙,忽然间想起什么来,慌忙坐起身,抬手摸着自己的脸颊惊声道:“我的脸——” 她的举动似颇有些异常,月夜暗暗奇怪,替她穿好衣衫,抱她到铜镜前,笑道:“说来也怪,早上醒来忽然看见你眉间多了一点朱砂痣,容色与之前虽颇有异,倒也风致嫣然,很是美丽,也不知是何缘故!” 他如此轻声细语,将嘴贴在她耳鬂,这几句话几乎是柔柔吹进她耳朵里去。雪蕊渐渐惊魂稍定,才见镜中的自己非但没有变的鸡皮鹤发,反而煞是惊艳,尤其眉间那一点朱砂痣,美的好似九天琼楼上的玉女谪仙。 可那枯容丹分明是会令人容颜一夜之间老去的剧毒药物,又怎会如此? 月夜见她神色惶然,还以为是昨夜之事令她不安,怜惜地在她颊上亲了亲,将她抱进浴室。 池中木兰香汤冒着热气,正欲替她解开衣袍,雪蕊慌忙推开他的手,小声道:“我自己来!你……你出去……” 月夜微觉好笑,一夜过后,非但容颜变了,连脾气也大了些,然则自己却非迁就她不可。 好在沐浴之后,神色渐好,只是早膳吃的比平日少了些。 瞧着院中有侍女放风筝,月夜便陪了她去。和一群人一直追风逐影,甚觉开心,连之前的忧愁之事也忘了。 却只玩闹一会儿,渐觉体力不支,脚步错乱,忽然间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月夜急上前将她抱在怀里,见她面色惨白,气若游丝,不觉大吃一惊。 雪蕊此时似已半昏迷,模模糊糊地道:“带我去见奶奶……” 昨夜之后,绿湖公主尚未回宫,是以月夜并未遇到任何阻碍便见到巫医云罗。 自那次雪山部落全族覆灭之后,巫医云罗形容枯槁,发已尽白。见雪蕊昏迷不醒才似有些知觉,一诊她的脉象,不由面色大变,“枯容丹——”见月夜不解,遂解释道:“是苗疆五毒谷长出的五毒花枯落的花瓣研制而成。给少女服下以后便不能嫁人为妇,倘若犯戒,一夜之间就会变成八十岁老妇,不出三日便会老死!幸好雪蕊幼时因身体虚弱,常食雪天莲蕊和雪山茯苓,这两味药有解毒奇效,此刻才不至于毒发。” “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情雪蕊竟不告诉我?”月夜直惊的背上一层冷汗,看着那昏睡的少女,又是怜惜又是责怪。 又听巫医云罗沉声道:“只是雪天莲蕊和雪山茯苓并不能解枯容丹之毒!反而,这三种药物混合在一起,变成了剧毒存留在雪蕊体内,三年以后,她还是会毒发而死!” 月夜登时心乱如麻,俊眉紧蹙,“难道……难道就没有方法可以解毒么?” 巫医云罗瞧了他一眼,淡淡道:“有倒是有,只是公子,你可愿意守护她三年?” 雪蕊醒来时,月夜已抱着她出了绿湖宫,含笑对她道:“奶奶说无事,你身上的剧毒三年以后就能化解,不必害怕!” 雪蕊本想问他奶奶的情况,忽见绿湖公主迎面走来,吓得将半边脸颊贴在月夜胸膛,不敢再说话。 绿湖公主遍身狼藉,神色木然,发丝和衣衫尽是半湿。昨夜淋了一夜的雨,胸中余恨仍未消解, 不想一回来便看见月夜抱着雪蕊从自己宫中走出来,愤恨之下上前怒喝道:“你昨夜侮辱我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抱着这个贱奴在我宫里出现,月夜,你简直欺人太甚!”话音落忽瞧见雪蕊眉间一点鲜红朱砂痣,登时一惊,喃喃道:“难道昨夜,你们……你们……” 枯容丹虽是剧毒之物,可据说能在*的少女眉心留下一点朱砂痣。 昨夜自己以催情花露迷惑月夜,却不想竟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绿湖公主神色登时变的无比可怕,冷冷道:“你已经做了他的女人么?可为何容颜还不曾变老,反而比之前……”说着冷笑连连,目光转向月夜,“我真没想到,你宁愿要一个毁了容罗刹巫女,也不愿要我吗?” 雪蕊瞧她神色如痴如狂,心下甚是害怕,双臂搂紧月夜脖颈,不敢再向她看上一眼。 月夜情知无可劝解,况又恼恨她对雪蕊下如此剧毒,纵然此刻神色甚是可怜,也只冷冷道:“是——”说罢即与她擦身而过。 九曲回廊上,两相目光交战,恍似几个月前在碧玉竹轩的朱窗之下曾经出现过的敌对场面。 其后半年,震国大将军月麟重病,将帅印交于其子月夜。 绿湖宫中,巫医云罗身体日渐衰弱,且绿湖公主所求之灵药迟迟无果,终有一日向其透露灵药根本无法制成的事实,绿湖公主惊怒之下欲杀之,动手之前将其发簪送于将军府雪蕊手中,邀请她前来观看。 因月夜在军营未归,雪蕊担忧奶奶安危,独自一人跑去绿湖宫药庐。 绿湖公主见了她来,遂仰头大笑,“你自己看,你的好孙女果然跑来替你送终了!”两名士兵登时上前将雪蕊抓住。 巫医云罗气息奄奄半躺在地,淡淡道:“你若杀了她,月夜将军不会与你干休。生死本是寻常事,我也不必为雪蕊难过,可是公主你,死在自己最心爱的男人手里,是否太凄惨了些?” 雪蕊听得奶奶这几句话表面仿佛在感叹生死是寻常,实则却是劝解她之语,不由的心下大恸,泪珠四溢。 绿湖公主暴怒之下,心底却止不住阵阵凉意往上涌,以月夜统兵之才,自己绝非敌手,更何况如今将军府所统帅之将士超过王都三倍不止,巫医云罗此话绝非恐吓,可她大骇之下行事反而更加偏激,冷笑道:“你以为凭着几句话本公主就不敢把她怎么样?”仰头又一阵大笑,“放心,你死后,我一定会送她去一个绝好的地方。那里没有人,只有一群嗜血的秃鹰。把她吊在崖下,不出半个时辰,保证她连肝肠也会被抓出来吃个干干净净!”语毕扬手一刀斩在巫医云罗颈上。 鲜血喷洒一地,雪蕊尖声大叫。 此后果真如巫医云罗所言,雪蕊失踪,绿湖公主拒绝吐露其所在,当晚月夜即调兵数万欲攻王城。 战鼓鸣响之前,绿湖公主又变身冉玉将军,匆匆赶到城北月明所统帅的军营,月明神色漠然,对她的到来恍似丝毫没有热情。 冉玉飞挑着眉眼,冷冷道:“你如今是要帮他攻打王宫还是要帮我?” 月明淡淡道:“我是月家的人,他又是震国大将军,我自然唯其命是从,总不至于,我们亲兄弟还要兵戎相见!” 冉玉闻言心底一凉,点头道:“你曾说你爱我要我,我当真了,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句谎言罢了!”不知不觉竟然掉下几颗眼泪。 静立许久,月明忽然上前抚着她的面颊,柔声道:“你总是任性,其实又何必闹到这样无可收拾的地步……” 话音未落,冉玉已将他的手打开,冷冷道:“不帮我也罢,还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月明眉峰一蹙,情知她不可理喻,索性转身而去。 冉玉双眸闪灼,愤恨难耐,忽而拔刀飞身上前,“既然你决意与我为敌,现在就杀了你!” 月明霍然回首,见刀已到了胸膛,眉心紧蹙,心间似转了无数个念头,却不闪不避。 冉玉大惊失色,刀已刺进他胸膛。 虽觉刺痛难当,可无锋假刀怎会致命?月明睁开眼眸,微笑道:“阿冉,原来你也是不舍得杀我的!” 冉玉愤恨收刀,泪珠迸溅,“是!我是不舍得杀你,可你怎么对我呢?” 月明心下一软,又抬手摸她的脸,柔声道:“阿冉,我爱你是真,就算为你去死也心甘情愿。可是,你要我像奴仆一样跪在你脚下,听从你的使唤,我却做不到——” 不说还好,一说倒好像是提醒了冉玉,眉眼一横,声音冰冷入骨,“那我倒要看看,你膝盖上的骨头究竟有多硬!”话音落已抬脚尽全力踢在月明膝上。 月明登时单膝跪倒,胸膛间的刺痛犹未消除,又遭她如此重袭,额头沁出一层汗水,抬眼道:“你不爱我也罢,何苦这般折辱我?” 帐中灯火昏黄,外面风声肆虐,不多时,潇潇雨落。 冉玉忽然上前,坐在他腿上,手抚他的脸颊笑道:“你说的对,我就是在折辱你,这样你还爱不爱我?”语毕将手抚在他脑后,闭目一阵炽热狂吻,双腿渐渐盘上他的腰。 月明心底一震,不闪不避,任她吮吸噬咬,将他体内的情火瞬间燃起来,不觉抱住她,一阵回吻,左手一用力,扯去她肩上的衣衫,灼热的气息将她的脖颈和雪肩吻的火烫。 冉玉禁不住仰头,任他将自己的衣衫褪下,温热的手掌熨帖着她的肌肤一寸寸下移。冉玉不觉全身轻颤,唇齿间逸出一声迷醉的轻吟,又低头吻了他几下,“月明哥哥,你还要不要我?” 月明只觉心下一阵迷醉与痴狂,抱起她卧于软榻之上,肢体交叠,抬手解她胸前的小衣,冉玉本欲阻止,却被他一条灼热的手臂压了住。 “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吻着她的双唇,撇开她的手,将她衣衫解去。 冉玉柔躯狠狠一颤,前两次她受伤,一次伤在胸口,一次伤在大腿,亏了他历经辛苦,寻来南荒血玉制成玉肌散,此刻伤痕早已好全,肌肤温滑如初,不留半点瑕疵。 他的手轻轻抚在这两处,陡然间汤汤火焰灼进了她的身体。冉玉唇齿间不觉逸出一声轻吟,纤长的指甲在他脊背上留下几道抓痕。 一夜迷梦,她恍似梦到自己是囚禁在巫山的神女瑶姬,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那样过了不知几百年,忽有人打开了结界之门,自风烟中迤逦而来。 雨重烟浓,她站在阳台之上注视着他,一身白衫如雪片飞扬。 九天云端突然出现一个青衣白裳的仙人,挽弓疾射向她。 白衣人吃了一惊,闪身挡在他面前,羽箭便穿透他的胸膛…… 她看着他,那张脸即便相隔千年万年,却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夜梦惊魂,泪水不觉溢出眼角,她听到自己在心底大声喊,“月夜,月夜,你爱错人了知不知道,你该爱的明明是我——” 月明醒来,将身处梦魇之中的她唤醒。 帐外忽而传来一阵响声,绿湖公主娇躯一震,颤声道:“你听到了么,是战鼓的声音!你说月夜真的会杀我么?” 第28章 清尘露 月影如纱,荒野静妙无声。 远处溪水漱石,若听得仔细,依稀可闻泠泠泉鸣。 江越挽了楚岳涵之手,另一只手牵马走向溪边。此处乃富春山脚下,离故居茅舍已不过半日行程,奔波数日,正好在此休整一晚。 楚岳涵自幼长于川蜀山天水地之间,眼见越界风光虽然清奇,倒撩拨不起她多少情绪,反是这般与所爱之人执手天涯,更使得她心思浮动,顿生一种情深不变,死生毋相忘的甜蜜与忧伤心境。 她不觉侧目,瞧着月光下江越沉静刚毅的侧脸,江越亦回头,四目相对,微笑间将她的手握的更紧。 楚岳涵面颊微红,柔声道:“师兄,你两年未归,而今看见这些熟悉的一花一木,会不会感觉很亲切,很不舍?” 江越微笑道:“若如今我还是孑然一身,自然是会的。可眼下能让我亲切不舍的只有一个你!” 楚岳涵大喜,江越松手丢开黑骑,任其自去溪边畅饮,将楚岳涵紧抱在怀,也不说话,脑中什么也不想,恍似真的已经地老天荒,山川无迹。 待归来时,打来的两只山鸡已在火架上烧的熟透,白颍川本欲唤二人进食,却见他二人依旧双手紧握,相对凝视,犹豫片刻,微笑着站起身,说了句我去守夜,即悄悄走远。 两人又这般默默对视片刻,楚岳涵低声问道:“师兄,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忘记我?” 江越俊眉一蹙,“我怎会让你死!”说着温柔一笑,“师父已经答应我,等这次回去,就让我们完婚,以后我不离开你,你也不离开我!” 楚岳涵心下又惊又喜,连生死之事也忘却了,只是想到成亲,又羞涩难耐,玉颊绯红,被月光一照,皎然嫣然,不可方物。 江越只觉呼吸也被她夺了去,手轻轻一滑,捧住她的脸颊,闭目吻她的花唇。 数丈外,白颍川余光扫了一眼,急转过头,心下且喜且羡,不由得又想起来建康深宫里的那个美丽少女,不知她此刻在做什么,是否也会有片刻的思念他?而自己又要等到何时才能再见她一面呢? 翌日,晴光明媚,三人到了江越旧居的茅舍前,果见一道水色帐幕织了数丈高,将左近方寸之地尽数罩笼其中,水幕之中泻着寸寸碧光,细碎若星,流丽飞舞,屋前一瓮清水中,青莲妖且娴,绰约而凄绝。 江越转头对白颍川道:“若制服了那青莲女,我会先将涵儿抛出来,到时候替我好好照顾她。” 白颍川点头,“放心吧,我必会护她周全!” 楚岳涵双手微微发颤,被江越紧握住,柔声道:“你要答应我,待会儿进了青莲所织的结界里面,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让她伤害到你!” 楚岳涵心知那青莲女的术法本与江越不相上下,可如果陷进了她所织的结界,就等于是被重重丝网缚身,要与她相斗,只怕胜负堪忧,幸好出行之前,爹爹已经将离合镜给了师兄,再加上宝剑龙雀,二人未必便制服不了那青莲女。当下强自安定心神,略点点头,江越轻抚她的柔发,二人闭目,长吁一口气,挽手朝那水影中间飞掠进去。 楚岳涵只觉迎面一股寒意,好似冰雪泼了满身。持续了许久,忽觉身体一轻,似在下坠,落地时又轻飘飘的,好似一片飞叶,在水面上一沾,即点水掠过池塘,静立岸边。 无边丝雨飘坠而下,水上荷叶田田,裹着风雨在天幕下静静摇曳,荷花未开,满池青碧。 江越不知去向,手中却已多了一柄遮雨的青竹雨伞。楚岳涵自岸上的绿柳下闪出来,瞧见一青衣女郎撑着一柄同样的青竹伞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注视着她。 烟雨遮眼,楚岳涵看了她许久,才想起她定然是冰眠于自己体内的青莲女的灵魄,由于进入了青莲花魅本体所织的结界,已从自己体内脱离而出。 花魅原带着几分邪性,是以见她目光清冷,唇红若染血,颇为妖治,楚岳涵倒不甚惊讶,只说了一个字,“你……” 青莲女郎冷冷道:“三百年前你便差我甚远,眼下看来也还是如此,你就不害怕么?” 楚岳涵心下虽有惧意,却也不甘示弱,强自镇定道:“差的再远,你是魅,我是人,也终究比不过我的。” 青莲女大怒,冷哼一声道:“那是因为月夜死后,我心念成灰,不惜修炼返生之术,结果走火入魔才化身成魅。我对他的爱比你深了不止千百倍,你又如何能够懂得?” 楚岳涵心底大寒,积怨而成魅,本逆天道,更何况她修为十多年,自己与她撞在一起,只怕横竖也难逃魔掌,不禁喃喃道:“可他并不爱你!以前如是,现在亦如是,你便是苦苦相逼,又能如何?” 青莲女妖治一笑,“所以我才将你引到这里来,假如以你之身,住我之魂,你猜他还会不会爱我?” 楚岳涵此刻方知她打的竟然是这般主意,失声道:“精魅之灵魄原比凡人强盛许多,你若想要强占我之躯体,想也不难,只不过届时我定然魂飞魄散,而血肉之躯以精血养魅之灵魄,三年之内必化成朽骨,魅之灵魄亦成风烛残焰,难以存活,如此玉石俱焚之举,你当真一点也不怕?” 青莲女淡淡笑道:“魅生千百年而不灭,可若为他,以三年换千年我也心甘情愿!”说着眉眼微垂,喃喃自语,“三百年前,我为夜郎红衣将军冉玉时,便是一副宁死也不肯服输的性格,而今为了得到你,也只能委屈自己,借他人之躯,你对这女子有情,说不定以后日子久了,你还是会爱上我的!月夜,你曾经说过我是个疯子,而今我便疯的彻彻底底吧!”言罢素手轻折,如风中杨柳一般不停地起伏翻转,不待楚岳涵反应过来,已朝她脸上抚去。 楚岳涵大惊,扬起衣袖一挥,足尖轻点,朝后飞掠数丈,落在水面上。 她轻功原本颇高,避的虽急,却有惊无险。青莲女飞追而来,两人持伞在水塘上方一番剧斗。 青莲女素手宛转,恍若分花拂柳,招招拂向楚岳涵要害,足下又以玲珑踢斗式,好似风卷残云一般攻其下盘。楚岳涵连连闪避,两柄竹伞上的雨珠因剧烈甩动,纷纷甩落下来。 楚岳涵抬眉,只见无数水滴恍若颗颗珍珠,在眼前流丽盘桓。回眸,岸上的杨柳枝正自迎风摇摆。不待青莲女下一招击来,纤腰一拧,飞扑上岸折一支绿柳在手,回身一记“春潮带雨”,无数水珠挽在杨柳枝头飞甩向青莲女郎面颊,趁其眉目若遮,又一记“越女春歌”,柳枝自她腰际斜撩而上,刺其胸膛。 “呲——”青莲女胸前衣襟被她挑破,向后斜斜飘出数丈,惊声道:“春影十三剑!他连这个也教你了?” 楚岳涵深知江越春影十三剑的威力,看来这青莲花魅也是害怕的,就不妨诈她一诈,扬眉道:“这个自然!十三招剑法我都学全了,以柳枝代剑虽然威力大减,对付你也应该够了!” 青莲女却咯咯娇笑,“如此,为何方才那招‘春潮带雨’只使到一半就着急变招?既然你已经学全,不妨就比划比划看谁学得更高明一些!”言罢秀眉一冷,竹伞骤合,竟以伞代剑,朝楚岳涵疾攻而来,伞头斜撩而上,正是第一记“越女春歌”。 楚岳涵慌了神,手忙脚乱,亦还她一记“越女春歌”。第二记“夜船吹笛”,第三记“春城飞花”,亦复如是。第四记“春潮带雨”用了一半难以再续,青莲女当下将竹伞推射出去,直刺其丹田气海。 楚岳涵吃痛,只觉全身气息岔道,血气乱冲,眼前一黑,人已如断线风筝,轻飘飘飞上半空。 正自下跌,腰间突然一紧,已被人揽抱在怀。睁开眼,却见江越一张清俊的脸庞近在眼前,不觉浅笑,任他抱着回了一记“野渡无人”,宝剑自青莲女胸前横削而过。 青莲女一声惨呼,眸中尽是惨痛悲绝之色,直直盯着江越。 青莲雨露,十年朝夕。那时她化身成魅,未脱莲胎,但日日相伴,自然已学会了他常练的春影十三剑。此次于灵界之中初遇,心绪浮动之间,不及出手,却迎来了他毫不留情的一剑,教她如何不恨? 对峙片刻,身上青衣化作片片残碎莲叶四下飞散,人也向后飞退数丈,没入水影之中,消失不见。 第29章 春影剑 楚岳涵只觉眼前水影翻荡,恍似一道透明的幕墙覆压而下,江越抱着她回身凌空一翻,睁开眼已到了一个青幔飞舞的水阁之上。 “涵儿——”江越曲膝揽腰抱着她,见她面色惨白,已近昏迷,喃喃道:“气海要穴受击,真气乱撞,若不一一归导,恐有性命之忧!哎——也只有如此了!”语毕起身,以长剑撩起阁上悬挂的青幔,左搭右建,顷刻间,前后左右皆被围堵,连头顶也遮着一片,恍似垂床的帷帐一般。 二人置身帐中,光线刹时黯淡许多。江越低眉瞧了瞧星眸半闭躺在胸膛间的少女,叹息一声,抬手解去她的衣衫,瞥见她肩头一片玉雪般温滑的肌肤即闭上了眼,左手架起她一条藕臂,右手食指和中指自她虎口处,沿着各处穴位一一走下去,将她散乱的真气丝丝归入正途。 直费了一个时辰,楚岳涵体内气息方平,悠悠转醒过来。江越撤掌,她即合身倾入他怀中。低眸,瞧见自己肌肤*一片,登时吓得花容失色,慌忙将衣衫捡起,胡乱披在身上,掀起幔帐走出去。 之前江越在教授她点穴之术时曾经说起过丹田乃人身气海,如若受击,真气必然岔道,须有人自手少阳心经起,沿各处穴位将真气一一归导,否则轻者终身瘫痪,重者性命不保! 眼下这般情形,她自然知晓是怎么回事,双手紧扣着胸前的衣襟,羞涩之余还带着一分怒意,嗔道:“你这般待我,我回去,告诉爹爹!” 此时此刻,莫说她此言只是说说罢了,就算当真骂自己两句,江越也只是生受着,绝不会还口。 将她遗落的外衫捡起来,替她穿好,柔声道:“这里四面皆是水,你身子才刚好些,莫要冻着!” 楚岳涵颇感一阵凉意,低垂着眉眼也不说话,回身紧倚入他怀中,又觉寒冷又觉无力,只是这些 比起心头的娇羞慌乱,委实算不得什么。她愈是这般想,便愈觉无力,愈加想要被他紧抱在怀。 江越果然抱紧了她,她眼眸骨碌碌向上翻了几下,禁不住低声问道:“你……你什么都看到了?” 江越不由也红了脸,喃喃道:“怎么舍得?” 楚岳涵花容灼灼若夭桃,略一怔,低眉浅笑。 灵界之中水平波静,四下无声,楚岳涵看了许久,眨眨眼睛问道:“方才你替我运功疏导真气,就不怕那青莲女突然从水底钻出来偷袭么?” 江越摇头道:“不会!雨露幻界多可设置三重,每一重都要耗费时间,她在第一重结界里面消失,要出现在第二重里也要一个时辰以后。只不过方才在第一重结界,她的力量恍似只消耗了一成,我怕这次她再出现的时候,会很凶险!” 楚岳涵听他说的郑重,不觉秀眉紧蹙,“可恨我眼下身体不曾恢复,连青鸾宝剑也难以驾驭,否则以宝剑与她过招,也不见得会被她所伤!” 江越扶着她的柔发笑道:“青鸾宝剑灵力惊人,尤在我的龙雀之上,原本也极难驾驭。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实属罕见,只怕再过十年,连我也成了你手下败将,此刻懊恼,可显太早了些!” 楚岳涵心花怒放,笑道:“你莫要哄我!连爹爹都夸你的剑术已在天下十大高手之列,我这辈子怕是都赶不上。” “可不是哄!”江越摇头道:“若我专注于习剑,将来的造诣你或许未必能及,只是父亲临终前既然授意我潜心修习术法,我不愿违了他的心意,自然会将心力倾注于术法修为之上。再过几年,若单凭武功,恐已入不了十大高手之列!” 楚岳涵心知其所言非虚,缓缓道:“爹爹曾说我的资质,修习术法必有所限,若专注于武功,则不可限量,看来我们将来必要分途了。” “好个不可限量!只是不管术法也好,武功也罢,历来修为至最高境界之人,尤其是女子,大多终身孤寂。若涵儿将来做了贤妻良母,恐不能专注于此,会不会觉得遗憾?”江越微笑,声音越来越柔,直接点明利害所在,心道就算她选择后者,自己纵然心酸,也不会阻拦的。 楚岳涵听得明白,低垂下头,幽幽道:“你明知我心意,还说这些话!” 江越心下欢喜无尽,柔声道:“我知涵儿必然以我为念,其实我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只以涵儿为念?眼下得你如此回应,便教我做什么都好!” 情到浓时,无言以叙。深情的男子往往不懂得海誓山盟,可他说出的哪一个字不比海誓山盟更加动听,更加令深爱的女子心醉,亦更加令深爱她的女子发狂? 四目脉脉相对,身后忽然起了一阵寒风,“引你们来此,是听你们谈情说爱的么?” 倏忽间碧绿的池水破开,青莲女冰冷的身形自水底钻出来,一袭莲衣,手中一口碧水寒剑,足尖在护栏上一点,寒剑携着水珠朝楚岳涵疾刺而来,正是一招“池塘春草”。 江越眉一轩,揽住楚岳涵肩头,恍似清风挟飞絮一般带着她退了许远,接着将身形一倾,楚岳涵的整个后背已贴在了阁中的石桌上,抬眉,是江越近在咫尺的脸。 这一避,将“池塘春草”凌厉的来势卸去一大半,待刺近时已是强弩之末。 江越乍然间扶起楚岳涵,握住她的右手,举剑“当”一声格开对方宝剑,一记“池塘春草”反攻而去。招式幽绵,蓄势而后发,与方才青莲女所使,气韵全然不同,将青莲女逼退数丈,登时已扭转了失去先机的劣势地位。 青莲女心神略定,凌空跃起数丈,一招“园柳禽鸣”挽风穿浪,飘然攻来。 江越双足不移,只牵着楚岳涵之手,将其送入半空,楚岳涵身如穿柳之燕,在空中飞了半圈,宝剑依着青莲女的来势还击而去,亦是一招初习成的“园柳禽鸣”。 江越见其施展的不错,心下甚喜,当下拉她回来,揽住她的纤腰,足下挽风,剑气幽雅清绵,一记“白云幽石”,刺向青莲女臂弯要穴。 青莲女举剑当风,亦回了一记“白云幽石”,只是剑气凌厉,阁边低垂的幔帐被她削落几重。 江楚二人自幔帐中央翩翩飞掠,第九招“绿筱清涟”,剑光浮荡,飘摇相撞,似碎了万点星辰,落了千丈水露。第十招“喧鸟春洲”,足尖于半空中虚碾,回身御剑斜挥,兵刃撞在一处,青莲女凌厉的杀势却敌不过江楚二人含而不露的强势回击,又被震退三步。 面前交缠在一起的青色幔帐宛若洪浪分波,自中间悄然两退。抬眸,却是江楚二人若鸳鸟双飞,举剑斜劈而下,正是第十一招“春雨断桥”。 春影十三剑最后三招皆是杀招,使剑者心意与宝剑相通,剑气与心意相连,方能至绝佳境界。青莲女所悟其中精髓,又怎比江越?如此,胜负立分。不待其使出第十二招“山花舞镜”,第十三招“冰影歌床”,青莲女已飞身后退,哗啦啦一声隐入深水之中。 江越收剑,却满面诧异。 楚岳涵摇着他的手臂喜道:“这么快就把她打跑了,看来她的武功真与你相差甚远!” 江越摇头道:“不对!这一重结界里面,她所使之力依旧只有一成,怎会这么容易就消失?” 楚岳涵心头一惊,她术法修为虽与江越相却甚远,可也不低,其中关窍自然也明白许多,也不知这青莲女究竟在故弄什么玄虚,竟然这么容易就令他们闯过两重关,第三重里究竟隐藏着什么厉害杀招,单只想想已感觉全身毛发竖直,寒意自心底突突向外冒。 江越思虑片刻,展眉笑道:“不管怎么样,只消破了前两重结界,我就能在她第三次出现之前,借助离合镜的力量将你送出去,眼下两重结界置换,正是最佳时机。” 碧绿的水影悠悠荡漾,天际飘来一束似明月初升般的皎洁黄光,两色光线交汇融合,说不出的清奇瑰丽。 楚岳涵蹙眉抓住他的衣袖摇头道:“我出去,你一个人陷入第三重结界里面,该有多危险!” 江越抚着她的秀发正色道:“送得走你我才有胜算,倘若送不走,只怕还没有交手我就输了!你乖乖的出去等我,有离合镜为护,我又怎会怕区区一个水露结界?” 楚岳涵心下忐忑,紧咬花唇,犹豫片刻,只得点了点头。 江越忍住怜意,只轻轻摸了一下她的面颊,便将离合镜取出。灵镜悬于天,白光激射,霎时间交融的水月之光上下分割开来,结界破出一道出口。 楚岳涵站在栏杆上,白衫猎猎飞舞,恍似仙人欲乘风而去。只不过这仙女一直回头,水眸一瞬不瞬,瞧着遗留在凡间的恋人迟迟不肯离去。 时机稍纵即逝,江越握着她的手慢慢松开,低声道:“走吧!”语毕手掌竖直,将她推向离合镜中。 楚岳涵衣袂飘飘,登时飞入半空,全身没入白光之中。 眼见那白光便要将她吸进去,天际明月陡升,强烈的黄光与白光交射在一起,楚岳涵只觉全身一阵剧痛,几乎被震伤。 江越大吃一惊,忽听得耳边那青莲女的声音吟唱道:“雨中莲,水中阁,月中天!” 吟毕银盘般的明月忽自天际坠入水中,楚岳涵惊呼一声,亦砸落在水中月轮上,瞬间淹没无形。 “涵儿——”江越直追楚岳涵而去,飞身落在水波月轮之中。 到此刻方知那青莲女乃是以葬月飞仙术设置了第三重结界,葬月者与月共死生,以月为天,天崩则人亡,实乃玉石俱焚的斗法! 一个时辰之后,弹指飞灰,生耶?死耶? 第30章 高唐梦 月波水影,山川静寂。 月轮幻境之中,天色呈现一片静谧而清妙的鹅黄,瀑水三千尺,击落在深潭里,滔滔奔流。 瀑布边的岩石上遗落着一颗华光闪闪的明珠,好似楚岳涵头上的明珠之饰。 江越上前,欲将明珠捡起,却有一只手先他一步将明珠取在手。 那是一个潇洒俊朗,一身青衣白裳的少年男子,瞧他的样子似有几分熟悉。 是了,三百年前往生结界里曾经出现过的人,江越吃惊,失声叫道:“月明将军!” 青衣男子摇了摇头,“我不是月明!亦如此刻的你已不再是月夜一般!水神义弟,你闯到此处也就罢了,怎还大胆去捡这颗‘*泪’?” 江越大觉不解,“*泪?” 青衣男子道:“红颜秘术,眼泪亦可杀人,是谓之‘*泪’。幸好方才你不曾碰到它,否则就算不死,也会神智失常,受控于人!” 不过寥寥数语,江越直听得心胆发寒,他原本甚为谨慎,可眼见楚岳涵被吸入第三重灵界里,先自乱了心神,更何况葬月飞仙之术乃是必死之局,便更加无所顾虑,才几乎被一颗“*泪”暗算,当真好是惊险! 暗自叹息一声,心道:“既已入了死局,生死之事便早已注定,只是这男子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此?且方才,他称呼自己为水神义弟,又是何意?”既猜不透,遂抬眸问道:“此乃青莲花魅所织的水露结界,凡人肉眼根本无法看到,不知兄是何方神圣,又因何在此?” 青衣男子微笑道:“看你的样子,今世必是修为之士,自然也知,凡结界皆是集天地之灵气凝聚而成,其中必生守护之灵,一如离合镜中生巫山十二山魅,龙雀宝剑中生螭龙,而我乃是水露月灵!” 江越大觉吃惊,结界之中生护灵并不奇怪,却怪在此人的相貌居然如此像月明;更怪在水露结界原是青莲积怨所织,结界护灵自然也属凶相,可他方才为何竟出手救自己之命?如此,实在有些教人摸不着头脑。 “水神义弟,你与我妻瑶姬之间的这段孽缘纠缠了千年,今次看来是要做个了断了!” 江越脑中一声轰鸣,不明所以,沉声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青衣男子舒缓的声音道:“千年前,弟乃东海水神之尊,而我则是天界云神,我们自幼相交,结为兄弟。后来,我在天上遇见了瑶姬。那时候虽然隔着十里烟波画塘,看不清彼此的模样,却已双双动了凡心,瑶姬也因此被贬入凡界,囚禁于巫山之中。她因日夜思念于我,便化作行云飞雨,朝朝暮暮在阳台之下徘徊不散。时间一直过了三百年,我的法术终于可以救她脱离禁锢,可是在那一天……” 楚天寒水,暮江深锁木兰船。 烟浪远相连。 船头一个娇俏的红衣少女朝云崖山峰间一指,问道:“水神哥哥,你看那里是什么地方?” 身侧水神俊眉一轩,微笑道:“是巫山十二峰!” 十二座翠峰掩于烟云之间,霎儿晴,霎儿雨,煞是美丽神秘。 红衣少女瞧着有趣,有将手指向最高的一处山峰,“那里居然有一朵月灵花——”言罢飞身而起,一刹间掠上峰顶,竟要去摘那朵华光闪闪的月灵花。 水神吃了一惊,唤道:“曦月,不可——” 船行至近处,他才察觉这巫山十二峰竟是一处被设下结界的流囚之地,那朵月灵花该是打开结界之门的钥匙,灵力强大,曦月贸然靠近,必会重伤。此刻阻止却又不及,只得将自己的元珠取出,朝峰顶一掷,登时将结界打破,下一秒那朵月灵花便被那红衣少女摘了下来。 曦月年少贪玩,摘了花儿以后,便在十二座山峰之间任意穿行嬉闹,不想竟在阳台之下遇到一名身穿绿衣的美丽女仙。 那女仙瞧见她手里的月灵花,不由吃了一惊,冷冷道:“怎会是你?” 她的全身冒着一股寒意,曦月打了一个激灵,绿衣女仙随意将手一扬,便将她击倒在地,取了那朵月灵花漠然而去。 山峰间云雾太浓,水神四下瞧不见曦月的影子,心下正自焦急,忽见半山腰,一少女腰间系着那朵月灵花正自翩飞而下。 云层里,青衣白裳的云神屏翳拉开弓箭,对准那朵闪着华光的花儿。 羽箭破空袭来,水神心底冒出一股寒意,飞身上前,挡在那少女面前…… “正是因为如此,瑶姬便误以为你才是她的夫郎,千百年来一直对你苦苦纠缠,才有了后来夜郎国一世,和如今的青莲花魅之劫,这便是整件事情的因由!” 风烟流转,千年前如此错乱的往事随着青衣男子的述说戛然而止。 两年前,江越在修炼“离魄”之术时,与青莲花魅一起被吸进了往生灵界之中,他明白乃是自己离体之灵魄与前世精魂在幻界之中相撞,因此而亲眼见到了三百年前的自己。是以青衣人口中的夜郎国往事,他倒是还算清楚,而关于千年前的水神与瑶姬,却是全然不知,神色之间自然也不由带了几分茫然。 青衣男子斜睨他一眼,“前尘往事,你记不大清楚却也无妨!只是是否还记得你率兵攻打王城之后所发生的事情?” 江越皱眉,他如何不知那场为救雪蕊而起的战役最终没能打起来。 那一夜绿湖公主许身月明,后来也就听他的劝,将雪蕊所处之地吐露出来。 血鹰岩下秃鹰乱飞,被吊了五天五夜的雪蕊早已昏迷不醒,脖颈上也被秃鹰利爪抓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所幸她血中带毒,秃鹰一沾之下羽毛便已掉光,摔下深涧。其它秃鹰见此情形,也就不敢再近前,只在她周围徘徊不散。 月夜将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已经冰冷,只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呼吸。 月明心下歉仄,本无面目见他,却又不忍他如此伤心,遂规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二弟,你……” 月夜摇头道:“她还没有死,她只说太冷了,冷的失去了只觉——” 他抱着她暖了七天七夜,直到后来,她真的醒来。 初夏之际,到处一片浓翠,杨烟阁外绿柳沉沉,清风携着湖水的凉意直吹进幔帐低垂的绿湖宫里。 绿湖公主听闻了此事,不觉仰头惨然大笑,“上天还真是偏怜这个女人,巫溪水,枯容丹,这些也就罢了,想不到连那崖下的血鹰也会饶她不死,难道真的是老天在作弄我?不,我要她死,我一定要她死——”五指一曲,竟将座椅的扶手抓断了一块在手里。 月明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斥道:“到现在为止,你还觉得伤雪蕊不够么?”暗叹一声摇了摇头,“阿冉,我不奢望有了那天晚上的事情以后,你会对我有多少情意,可至少会比以前有所改变。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丝毫未变,你太让我失望了!”语毕转身而去。 绿湖公主目中含泪,怒道:“你才是那个一直让我失望的人!我爱什么、要什么,你除了阻拦,何曾帮我过?” 月明心头一阵刺痛,半晌无奈而笑,“难道你要我去帮你得到二弟的心么?” 第31章 雪庐殇 后两月,月夜将帅印交还于父,并欲带雪蕊远赴大汉,终生不复归夜郎。 盛夏王都之外,绿湖公主飞奔而来追赶着月夜。 “月夜,你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不要离开夜郎,不要离开我!”她自背后抱紧他,脸贴在他背上哭泣,“你知不知道,从七岁起,我就把你当做我的夫君,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忽然又抬起头,急促地道:“如果你一定要走,带上我好不好?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不离不弃!” 绿杨树哗啦啦作响,月夜面无表情,冷冷道:“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也不会爱上你!哪怕再过千百年,我也不可能会爱上你!”语毕将她推倒在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绿湖公主五指一曲,抓紧一把尘土,凉风飕飕吹着她的面颊,将泪水吹碎在眼角。月明悄悄走过来,俯下身,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 良久,绿湖公主微一抬眸,淡淡道:“你知道吗,我不是那种被一个男人伤害,就躲在另一个男人怀里哭泣的女人!” 说罢,她站起身冷笑着走开,目中渐渐泛出一丝阴冷的寒光,暗自咬牙道:“月夜,你可以拒绝我,但我绝不会放过你!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会将你抓回来,哪怕是一具尸体……” 因父亲月麟重病,月夜不忍离去,便只带着雪蕊隐居于夜郎国境内,短短数月,已被绿湖公主找到。 五十多名杀手,加上绿湖公主本人,围在月夜所居的雪庐外。双方尚不曾开战,忽有一支羽箭破空袭来,身侧一名杀手应声倒地。回头,却是月明带着十余名神武营的精英遍身凛冽之气踏风而至。 绿湖公主大怒,一声令下,双方厮杀开来。 那十余名精英皆是月明亲自调教,绿湖公主所统杀手焉能与之匹敌,更何况连她自己亦是月明之徒! 双方厮杀近半个时辰,所有黑衣杀手几乎全部倒地而亡,月明上前抓住绿湖公主的手喝道:“阿冉,别再打了,这里没有人想伤害你!” 眼见大势已去,绿湖公主痛不可遏,眼中泪珠迸溅,仰头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肯帮我,只会阻挠我?” 房门突然打开,雪蕊飞跑出来,投入月夜怀中。 方才她一直躲在屋里,绿湖公主这才看到她,她的容颜竟已完全恢复!精致玲珑的脸颊,美的就像三月天盛开的艳丽桃花,眼眸那么清灵柔弱,教人看了就会发疯。 绿湖公主惊怒交加,尖声叫道:“你的脸——你怎么会好?”说着提剑上前,被月明拦下。 雪蕊受惊,双臂将月夜抱紧。这一幕落在绿湖公主眼里,登觉头痛无比,渐渐的她想起了唯一可以恢复容颜的东西,便是月明曾经费尽心力帮她配制出的玉肌散。 继巫溪事件之后的那几天,月明经常出现在绿湖宫中,名义上是来保护他,可说不定是从她宫里带什么东西出去。 眼角竹叶苍翠欲滴,她霍然回过头来,双目狠狠瞪着月明,厉声道:“南荒血玉——是你拿给这个女人是不是?” 她神色狰狞,煞是可怖,月明心下大痛,抬手抚她的脸。她张口冷冷道:“我最恨有人背叛我——”话音落长剑刺入月明胸膛。 距离太近,月明猝不及防,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的眼眸通红,胸膛间鲜血喷流不止。 绿湖公主收剑,他整个人便向后退了几步倒在地上,被月夜扶起。雪蕊查看一下他的伤口,慌忙道:“还有救——还有救——将军,你千万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只要止住血就没事了!” 月明听若未闻,万念俱灰,双眼盯着绿湖公主,一字一句道:“我月明一身傲骨,在战场上从来没有惧怕的敌人,也从来没有打不赢的对手,想不到最后却这样死在了自己最爱的女人手上!阿冉,你此刻终于心满意足了是吗?”说完仰头大笑不止,血便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雪蕊焦急地看着月夜,绿湖公主失魂落魄,手一松,宝剑坠落在地。 第32章 夜郎情(上) 那天绿湖公主重伤月明,而父亲重病垂危,整个月氏家族只能靠月夜一人支撑,所以他最终还是回了震国将军府。 而那时候离夜郎王都消失在沙海里,已剩下不到五年的时间。 在最后几年里,王都风沙肆虐,附近的泉水大多都已枯竭。一起风,满眼皆是黄沙,连漫天杨花的胜景也不复存在。 有一天在城楼上,雪蕊曾指着被砍的光秃秃的山头对他说,“有山林在,王城就在,现在山林已毁,王城便也保不住了。不出五年,盛极一时的夜郎王都便会消失在茫茫沙漠之中!” 这番话传进父亲耳朵里,父亲向竹君提议迁都,然则竹君迷信求神问卜,而巫师之言却是因为祭祀的百名战俘逃跑了一名女子,才使得上天震怒降下灾劫,一定要将那名女子抓回来,处以火焚之刑,王都才可保全! 旨意直接下达到将军府中,月麟听闻之后夜半也不曾入睡,命人将雪蕊带来。 乌云遮月,天光沉寂如水。 雪蕊抬头瞧一眼坐在大堂里的月麟,他的目中带着些许隐忍的怒气,半晌冷冷道:“我那孩儿爱你成魔,可如今谁也救不了你,举国上下皆要火焚你以祭天,死已是你无可逃避的命运,可我那孩儿,你忍心拉着他陪你一起吗?你忍心吗?” 雪蕊摇头痛哭,无言以对。 月夜突然进来,她便止住哭声掩面而去。 “雪蕊——”月夜追出几步。 “孩儿——孩儿——”月麟一阵疾喘,“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交出她为父也是迫不得已,你莫要……嗔怪为父——” 月夜落下几滴泪,却禁不住发笑,回头淡淡道:“父亲放心,我不怪你!” 暗夜的竹林,雪蕊疾步奔跑。 月夜追上前抓住她,却听她哭喊道:“公子,我求求你不要再管我了好不好?奶奶早说过我会害死你,这几年你为我做了那么多,如今让我一个人去好不好?我不要害你死——我不要——” 月夜忽一用力将她拉近,灼热的口唇压在她唇上,雪蕊只觉全身一阵酥软,被他抱着自山丘上滚落下去。 他不说话,激烈的柔情却已让她无法抗拒。 今晚的他霸道而沉默,雪蕊不自觉回应着他的柔情,渐渐的沉沦不醒。 醒来时他正挑弄着她的秀发凝着她沉默不语,细碎的星光落在他的脸上,平静的像一片湖水。 她起身,水眸眨了几眨,忽然低声道:“当年奶奶说,要三年之后服过解药我们才可以在一起,可是现在我中的毒,全部转移到你身上去了……” 月夜微笑不语,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又将她揽入怀中,半晌轻声道:“你可记得奶奶的预言,我注定会因你而死!你知道吗雪蕊,我从不曾抗拒过这样的宿命,即便早已知道结局——” 远处的火光突然闪进了眼底,雪蕊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月夜握着她冰冷的手站在火场前,不远处十余名将军府的护卫,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雪蕊侧头看了一眼,幽幽道:“永别了,公子!”说罢闭目在月夜唇上一吻。 凉薄的木兰胭脂膏香气沁入骨髓,月夜忽觉眼前似有些晕眩,四肢也渐渐开始麻木。 雪蕊放开他的手,凝着他一步步朝火场中退去。 月夜心底大惊,想要上前抓住她,八名护卫突然冲上来。 纵然四肢已麻,凭凌厉身手,依旧将冲上来的护卫甩退。 护卫长对余下众人点了点头,对月夜道:“少将军,得罪了,末将也是奉命行事!” 语毕众护卫已上前,施展近身擒拿手,片刻之间令他无法脱身,护卫长取出几枚钢针直打入他体内要穴! 剧烈的痛楚令他几乎失去了意识,恍似全身的筋脉都已崩断一般——原来父亲为了阻止他,竟不惜废了他! 月夜抬眸看着雪蕊,她很害怕,珍珠一般的眼泪骨碌碌流个不停。 然而,她最终还是和父亲合谋,将他推入此般境地。 月夜陡觉心间剧痛,张口吐了一滩鲜血,单膝跪倒在地。 雪蕊大骇,奋力挣脱开抓着她的士兵,人也扑倒在地,手脚并用爬到他面前,“公子——公子——” 此时此刻,月夜却有些想要发笑,淡淡道:“为什么骗我?” 雪蕊双肩抖动,啼哭不止,抚着他的面颊幽幽道:“我和将军大人一样,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公子,你忘记了么?我们雪山部落的族人,在死之后,一定要有至亲之人为其招魂,魂魄才会转世轮回。眼下,我的亲人只有你了,活下去,好不好?我会在三途河畔等着你…——我好想……好想……在下一世轮回,还能再见到你,我们好好的……好好的在一起,好不好……” 断断续续的话语尚未说完,行刑的士兵已上前将她拖走。 月夜抓住她的手,可他的手掌越来越麻,渐渐的雪蕊的小手便自他掌中抽离。 只有三丈不到的距离已到了火场边缘,一个士兵在雪蕊腰间一踢,便将她整个人抛进了焚天烈火之中。 月夜只觉全身的血肉都似要爆裂一般,死死的盯着那连天大火。 火场之中寂静无声,连雪蕊的一丝叫喊也不曾听到。 第33章 夜郎情(下) 这一年的夏天还没有过完,也就是雪蕊四十九日祭辰之后的第二天,月夜便入宫向国君求娶绿湖公主为妻。 那是一个所有人都很震惊,却无人阻止的局面,包括月明! 当日,赐婚圣旨便到了将军府内,老将军月麟自病榻上起身,红着双眼道:“孩子,为父知道对你不起,雪蕊惨死,为父已不求你原谅,可看在为父时日无多的份上,你是否能够活的快乐一点,也教为父临去时不会那么痛苦自责?” 月夜背对着他笑道:“父亲哪里的话!当日雪蕊被抛进火场之后,并没有听到一丝叫喊,想来是父亲给了她绝命的药丸,令她死时不曾遭受太多苦楚。之后,你替她收敛了骸骨,好生安葬,还设了灵堂让孩儿来祭拜。如此恩情,孩儿铭记在心!” 他字字泣血,面上虽带着笑,眼泪却已肆意纵横,只是绝口不提与绿湖公主的婚事。 西府之中,月明平淡的倚窗饮茶。 玉刹见他半晌不说话,实在忍不住问道:“将军,难道你就不担心月夜公子吗?我总觉得他娶绿湖公主是在故意折磨他自己,也是在气你当初阻拦他杀了绿湖公主——” 月明哀叹一声,道:“是我对不住二弟,也对不住雪蕊……” 玉刹上前一步道:“所以赐婚当晚,绿湖公主来找将军,在门外等了一夜,你也不曾开门见她,究竟是因为对月夜公子心怀愧疚,还是你已不再爱她?” 月明右手不觉一松,茶盖“砰”一声落在了碗上。 将军府的婚礼十分盛大,也十分顺利,月夜自始至终未表现出半丝对绿湖公主的憎恶之情,甚至还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抱进洞房。 他表现的越是平静,越是教人禁不住暗捏了一把冷汗。 之后的事情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对待绿湖公主十分温柔体贴,几乎百依百顺。 当时夜郎国武将皆只好黑白两色服饰,月夜的衣衫多以白色为主,可自从娶了绿湖公主之后,他便只穿红色的衣裳,据说是为了表达对自己夫人红衣将军的爱意。 只是这些,在绿湖公主眼里却成了莫大的讽刺。 表面上月夜待她是很好,整日嘘寒问暖,吃饭时还替她夹菜,可是他却连手指头也不让她碰一下! 洞房花烛,他倚窗整整坐了一夜,之后便每天晚上只在碧玉竹轩中歇息。 起初几日,她不好多言,后来到竹轩中唤他回房。 叩门不应,用力推里面却是反锁着。 再用力,撞坏了锁,一个大衣柜堵住了门,接着连窗子也被堵上了。 绿湖公主怒不可遏,嘶声大喊,“你再不出来,我便放火烧了这屋子!” 却闻得身后月麟咳嗽几声,“你要烧死我孩儿,也不来问问我!” 在未曾嫁入将军府之前,月麟对她一向甚是客气,可如今,这个年迈的老人看见她就像看见一条毒蛇一般厌恶。 绿湖公主不觉一阵胆寒,怒道:“你以为你们父子加起来,本公主便怕了你们不成?” “你怕不怕没人在意,只是谁要是敢伤害我孩儿,我就拿我这条老命跟她同归于尽,你若真不觉得害怕,大可一试——” 绿湖公主愤恨不已,却无可奈何,只得拂袖而去。 那天晚上以后,不到半个月,月麟老将军辞世。 父亲走后,月夜整个人便沉默下来,几乎不理会任何人,任何事,绿湖公主在他眼里,更是犹如空气。 待到冬日将尽,也就是快到新年的前几天,半年多有名无实形如陌路的夫妻生活,彻底瓦解了绿湖公主的心智。 暴怒之下,她约了丈夫比射箭,可这场比试,两人各自是对方的靶子,谁出手更快更狠,谁就能活下去。 天寒地冻,雪积三尺,月夜的红衣映在雪里,他的神色一如往常,淡漠、冰冷,看不出一丝情绪,却俊美的令人窒息。 记忆中最后一次看到他笑,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呢。 绿湖公主收敛了心性,赔笑道:“你知道么,你穿红衣服比穿白衣更加教我迷恋,这样的你,俊美的如此张扬!” 月夜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淡淡道:“是么?” 绿湖公主面色一变,凝了他许久冷冷道:“不管我说什么,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是不是?”眸中寒光陡射,突然仰头笑了几声,“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听看好不好笑?你的雪蕊,其实是被我害死的!是我威胁巫师,一定要他在父皇面前提议烧死那个下贱的巫女,结果我成功了,那个小巫女,真的就被烧死了!接到这个消息之后,我真的好开心,好像胸口所有的恶气都出了一样,而且后来,我还得到了你,月夜——” 月夜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绿湖公主大怒,拉弓引射,“当”一声射在他面前的绿柳树上,枯枝动摇,雪屑“沙沙”飞落。 月夜侧目,冷睨她一眼。 绿湖公主水眸染赤,胸膛起伏,平复许久冷冷道:“倘若如此也不能令你动半分情绪,那么,拿起你的箭,要么射死我为她报仇,要么你死,和她一起到地狱里结为夫妇!” 对峙片刻,月夜霍然拿起弓箭对准她,伸臂拉开弓弦。 “嗖——嗖——”羽箭穿空对射而来,绿湖公主眉心紧蹙,慌忙闭上了眼。 尖利的箭簇擦破她颈间的肌肤,钉在雪堆中。 脊背一阵彻骨的凉意,汗水贴着衣衫汨汨下流,可她此刻却还活着! 惊魂定了稍时,缓缓睁开眼,自己射出的箭竟已刺中他的心脏。 月夜一声不发,仰面倒在雪地上,双眼瞪着天宇,鼻息间气息越来越急促。 绿湖公主飞奔过去,面色惨白,“月夜……月夜,我不是真的想要杀你,我……” 他的箭术明明精她许多,死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月夜恍若未闻,失神道:“跟我没有关联,你做什么……都与我……毫无关联!” 他慢慢的闭上了眼,天际雪落,开始一片一片,后来一大团一大团,落在他已毫无生气的脸上。 就连杀了他,也与他毫无关联!那么这些年自己所做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这世界上是否还有这样的爱情? 你的爱人是否会漠视你所有的一切,没有一丝的爱,甚至连恨也没有? 绿湖公主神色木然,突然间青丝一扬,仰面凄声大叫。 第34章 水月池 瀑水轰隆响动,震耳欲聋。 江越眉心一蹙,自回忆之中悠悠转醒,忽觉胸膛间一阵刺痛,怔了许久,喃喃道:“怎么会这样?雪蕊——涵儿——涵儿——” 忽然间想起楚玄曾说过,涵儿的命中带着三世生死劫,而上一世,自己分明守在她身边,最后却依旧眼睁睁看着她惨死! 自己真的是那个能解她命中凶劫的人么? 而如今,又要如何才做能救得她性命? 化身结界护灵的屏翳站在他身侧,突然回头对他笑道:“我知你担心曦月安危,放心吧,她眼下还没有危险。说起来虽然已轮回千百年,你的性格却还似当年那个水神义弟。所以,如果别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也一定会原谅他的是不是?” 他似话里有话,江越不明所以。 屏翳取出一根红线,中间串着一颗泪滴似的珠子,沉声道:“巫神垂泪,方能解情之困厄,倘若此次兄长对你不住,也望你以后莫要责怪!”语毕将红线递给他转身而去,纵声长吟道:“碧丛丛兮高插天,大江泛澜神曳烟。楚魂寻梦风思然,晓风飞雨洒苔钱。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工竹啼老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所歌之曲苍凉妩媚,江越却听不大明白,暗自摇了摇头,红线不觉自手里滑落,他慌忙探身,在离水一寸之地将红线抄入手中。 挂在线尖的水珠“啪”一声滴落深潭,晃起一片波纹,手中的珠子似也起了奇异的震动。 江越只觉眼前一晃,心魂恍似被狂风吸进了一个无涯的深渊,绕过梧桐秋叶伶仃的窗外,寝帐里,楚岳涵安静地躺在他双膝上,绛唇轻动,柔柔一笑。 他看的清楚,那绝美的容色分明正是楚岳涵,却又不像现在的她,眉梢眼角情致缠绵,风华绝代,不似少女之态,乃是一位容华正盛的妇人。再瞧“自己”,鬂若刀裁,眉目依稀仍是旧时清俊之态,却也颇有风霜之意,俨然已非少年。 “楚岳涵”抬手轻抚他的面颊,“你的样子还是一点也没有变,可是我……” 不待她说完,“江越”已俯下身在她花唇上一吻。 “楚岳涵”花唇轻轻一颤,犹禁不住低声道:“这些年……” 下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身躯软软地偎在他怀里,双臂搂着他的脖颈,唇齿纠缠。 “世事变幻再多,可眼下还是一如从前不是么?”他轻吻她的眉际,抬手解去她腰际的衣带。 江越心魂一震,倒影在水潭里的身形轻晃了几晃,手中犹攥着那根红线,也不知自己方才心底闪 现的究竟是些什么。 难道是还未出幻境,却竟落入了今世的梦魇之中? 甫觉惊醒迟,眼底的水影竟又一阵晃荡,显出一片浓密的山林来,林中传出一少女幽幽的哭泣声。 哭声越来越近,柔弱、凄楚,分明是楚岳涵的声音。 接着那少女的脸便显露出来,颊边带泪,水眸朦胧,瞧着他泣道:“师兄……师兄……救我……” 江越心下大痛,只唤了一声“涵儿”,即跃入深潭之中。 潭水幽冷,周身青碧色的水泡浮荡飞舞。 也不知过了多久,潜入潭底,头顶水露涟涟,连投射下来的月影也搅碎了。 江越站稳了脚,一眨眼,霍然发觉自己已脱离了深潭水影。 思虑片刻,才明了原来自己方才身处的瀑水边根本就是在结界之外,穿透这一重水幕,才真正到了葬月结界之中。 林鸟空鸣,月影含羞。 再凝神瞧一眼身处之地,竟有一丝深切的熟悉之感——这分明是他少时所居的茅屋附近的山林,且碰巧是猎杀猛虎,救下青莲花魅之地! 可是她将涵儿抓去了哪里? 正自思虑间,山林北面,一个白衣少女匆匆跑来,口里一边呼喊着:“师兄——师兄——” 江越回头,却见正是楚岳涵,急奔上前去迎她,“涵儿——” 十丈之距,忽听“嗖——”一声,林中射出一支羽箭,直刺入楚岳涵胸膛。 江越只觉心魂震荡,见她在自己面前倒下,走过去,欲抱她在怀,躺在地上的少女忽化作一股水影消失不见。 怎么回事? 还不待他想透,忽见青莲女手持弓箭站在不远处,冷峭的眉眼朝他掠了一下,“想救你师妹,便跟我来!”语毕转身飞奔入密林之中。 江越毫不迟疑,飞追而去。 月色皎然,亮如白昼。 丛林一重接着一重,青莲女的身影在前面晃了几晃,再也瞧不见。 江越皱眉,忽觉脚下踩到一样东西,捡起一看,乃是一只雪缎锦鞋,正是楚岳涵脚上所穿。 再往前走,地上又遗落着一支碧玉簪,亦是楚岳涵所戴。 抬眼,三丈以外断着一支羽箭。 江越握着靴子缓缓走过去,见那精钢所制的箭头上鲜血淋漓。 这血也是涵儿的么? 江越只觉心魂俱裂,闭上眼,不觉掉下一颗眼泪。 荒草丛里忽传来丝丝声响,微弱低浅,恍似女子细细的呢喃,静静飘在月光下。 发颤的手渐渐停下来,江越深吸了几口气,缓缓走过去。 那细微的呢喃近在耳边,他伸手将细长的碧草拨开。 一副女子玉雪般的躯体冲进了视线里,娇柔玲珑的四肢,温滑的肌肤,大腿上一道伤痕,正汨汨流着鲜血。 那少女双眸紧闭,黛眉轻蹙,沾染着一丝水露的花唇微微轻颤,似是痛楚的呻吟,又好似想要诉说什么一样。 江越直如万箭穿心,慌忙将目光转过去,捡起她散落在侧的衣衫欲替她穿好。 手指还不曾触到那少女的肌肤,眼底又一阵水烟消散。 这次似乎是在意料之中,江越并不吃惊,只是缓缓站起来,见青莲花魅紧锁着楚岳涵之喉,在数丈开外看着他冷冷而笑,“我真是不明白,她究竟哪里好!三百年前,你爱她不顾性命,三百年后也依然如此么?” 江越见楚岳涵发髻倾斜,脚上的鞋子也少了一只,神色甚是哀痛,瞧了一眼便撇开目光,问道:“涵儿此刻在你手上,你要杀她易如反掌,又何必这般故弄玄虚,故意造出两重镜天幻像来蒙骗我?” 青莲女冷笑道:“事情都过了三百年了,偏我此刻不想杀她,却想杀你!” 江越淡淡一笑,“你抓了她,我还能活么?若想先杀了我,也请动手吧!” 青莲女纤眉一挑,冷哼道:“你倒是豁达!反正一个时辰之后,真灵之界崩毁,我们三个都要魂飞魄散,早一刻晚一刻也没什么区别!”语毕忽然将一只玉瓶丢给他,“只要你肯吃了这瓶毒药,我就保证,暂时先不杀你的师妹,还能在你将死之时,将她还回去,让你们有一刻的团聚如何?” 楚岳涵大吃一惊,她咽喉被锁,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制止。 江越没有去瞧她,淡淡道:“好!”打开瓶塞,仰头将一瓶毒药灌下去。 那毒药入口甚是甘甜,还有一股浓郁的幽香,可方至肚腹,已牵起一阵绞痛,恍若肝肠寸断,苦不堪言。 江越性子向来刚强,此刻也已禁受不住,额头沁出一层汗珠,弯腰单膝跪倒在地。 青莲女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推开楚岳涵,飘到江越身侧,撩拨起他耳际的发丝道:“月夜将军,想不到过了三百年,你还是如此天真!”语毕,俯首过去,又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江越面色一变,青莲女已起身,大笑着抓起楚岳涵飘飞而去,“若还有力气,不妨再追来试试!” 江越咬牙,起身追去。 第35章 清越谣 霎时间,楚岳涵只觉眼前水光一闪,那青莲女已将她抓到一处池塘边,重重投掷在岸上。 池水华光闪闪,宛若明镜,楚岳涵抬眸一望,只见水波动荡,里面现出一片密林来,江越站在林中,手持着离合镜,掌中的真气与灵光撞在一起,似暗觉一丝怪异,迟迟不肯出手。 青莲女在她身侧坐下,淡淡道:“这个地方叫幻月池,能够把凡人心里所想的事情照出来,看来你正在想他!” 楚岳涵回眸望她,“为何你没有?” 青莲女笑道:“因为我是魅!我想,若这池水也能照出我心中所想,大概是会和你一模一样吧,我们所爱的可是同一个人啊!”说到此,她的目光竟然无比的柔媚,脸上的杀气亦消却不少,方此刻才见其如花容颜,果然有几分教人心动。 楚岳涵定了定神,喃喃道:“你既然爱他,为何还要给他吃毒药?我只知爱一个人,是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可是你……” 青莲女背脊一僵,侧目冷冷瞧了她一眼,嗤笑道:“在胜利者眼里,爱情永远是生死相许那么美,你又如何懂得失败者的感受?” 楚岳涵确实不大明白,满目疑惑,“所以,你要他死以消你心头之恨?” 青莲女叹息一声摇头道:“他死又能如何,我还是得不到我想要的,哪怕是一丝一毫!你以为眼下我还会再重复三百年前的错误么?” 楚岳涵大惑不解,“你不想他死!那么……” 正自言说,幻月池中水影一阵摇晃。 楚岳涵惊呼一声,瞧见江越业已不支,倒在池边石亭之中。 月波水影,涟漪阵阵。 只见江越俊眉紧锁,气息似越来越乱。 青莲女轻俏而笑,“蓝田花助春情,离合镜兴*。三百年前,我曾用蓝田花露迷惑于他,可他修为甚高,那春毒只在他体内稍有窜动即被他压下去。可是此次他用离合镜施术,蓝田花露感*之气已经全然爆发,倒要看看,他还如何压制的住!” 楚岳涵方至此刻才若有所觉,喃喃道:“难道你给他吃的不是穿肠毒药,竟然是……” 青莲女冷笑,“他此刻情火烧身,你说他会想些什么?” 她话语虽然大胆,脸却霎时涨红。 只见幻月池中珠露涟涟,红烛荧荧,锦帐低掩,隐隐的显出一张美人的脸,颜色如花,清妍娇媚,正是楚岳涵。 喜服缓缓除下,柔发散满肩。娇怯的少女轻一抬眉,眼波如水,婉转可怜。 江越轻轻抚着美人的脸,吻上她颤动的花唇。柔弱的少女不知所措,手臂在他两侧轻张了张,才抱紧他的背脊,合身轻卧而下。 楚岳涵双颊火烫,正不知该不该再看下去,耳边青莲女一声嗤笑,“洞房花烛夜,果然柔情万种,令人称羡。既然他那么想要你,你便去陪他吧!”语毕抓起她的背脊,狠狠将她一掷。 江越闻声睁开眼,慌忙伸臂将她抱住,翻滚数丈,撞在廊柱上才停下。 他此刻气息已乱,又受了内伤,被楚岳涵一撞之下,五脏六腑撕裂般疼痛,额头顷刻间沁出一层汗水,几乎昏厥过去。 楚岳涵只觉他全身烫如火炭,浑似发了高烧,唤他也不理,直急得眼泪簌簌而落,皆打在他面颊上。 江越蹙眉,又缓缓将眼睁开,瞧着她颊边带泪,恍似雨打梨花,心下轻轻一颤,喃喃道:“她好柔弱,好美!” 心念一动,体内情火四窜,忽而想起之前在碧草丛里,她不着寸缕的躯体和腿上的鲜血,全身狠狠一颤,急起身挥开她的手。 楚岳涵不明所以,仍欲亲近,又被江越一次次挥开,摇头道:“你一定不是涵儿,你是莲魅,变幻成她的样子,想要来迷惑我,我不会上你的当!” 楚岳涵大急,摇头解释道:“师兄,我……” 江越恐她的双手再接触到自己,大吼,“走开——”用力将她一推。 恍惚间也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只听得楚岳涵惊呼一声,从十多层台阶上滚落下去。 江越大骇,慌忙上前将摔倒在地的少女扶起来,“涵儿,涵儿,你怎么样?” 楚岳涵只觉全身剧痛,禁不住一阵阵发抖,眼眸望着他,虽是摇头,却难忍珠泪悄落,腿略略一动,更是疼的叫出了声,她的膝盖已经跌破,鲜血直流。 他记得涵儿总是这样,越是痛越是只会摇头。 江越抱她在怀,心痛之情将情火压制,忽有了片刻的宁静。 心知这池水有怪,抱起楚岳涵远远离去。 密野山林是他旧居,路径自然熟悉。不多时已寻到一处甚是清净雅致之地,天然的一块十尺见方青色巨石,上有紫藤环绕,鲜花齐放,零星的花朵落在石上,又有如水月光透落,柔亮安宁,望之既醉,更何况身处其中。 江越轻轻将楚岳涵安放在青石床上,又瞧了瞧她膝盖上的伤口,柔声道:“这附近有止痛的草药,我去采几株过来!” 楚岳涵腿伤虽痛,却深恐他离去,两只手臂牢牢缠在他颈上,蹙眉不肯放开。 江越只得轻抚她的脸颊,柔声安慰,“这石床下面就有,走不远的!” 这才哄得她放开,在石床侧采了几朵青叶紫花的草药,放在口里嚼碎,敷在伤处,用衣襟轻轻包裹了。 楚岳涵也不觉疼痛,只是低眉瞧着,月光斜斜的,打在他的俊眼修眉上,他的样子似甚是安宁,只眼睫稍稍颤动,不多时,连手也在轻颤。 她抬手,想要去摸他的脸,他却突然侧头,背转过去,沉声道:“你好好休息一会儿,药性发作就不痛了。” 楚岳涵不觉一怔,蹙眉道:“以前我每次受伤,你总是抱着我的!” 江越闻得她的幽咽之声,心痛之下*又动,慌忙摇头,“我此刻不能抱你……” 然则那少女却不懂他话中的意思,登时满目幽怨,泪水涟涟。 江越心下大恸,禁不住去吻她的泪珠。 霎时间情火窜动,直如烈火烧身,他慌忙敛神,转身背对着她,直欲将紊乱的内息压制下去。 不想只沉寂了片刻,一副散着幽香的薄凉躯体轻贴上他的后背,少女柔软的双臂交缠上他的脖颈,花唇在他耳上轻轻一擦,梦呓般的娇痴之音柔柔唤道:“师兄——” 江越全身狠狠一颤,闭目道:“涵儿……别……别闹……” 少女娇柔的手掌在他颈间轻轻一抚,听得他这声呵斥,似不敢再放肆。 察觉到她的手掌微一放松,江越忽觉不耐,反身将她抱紧,闭目纠缠住她的娇软柔唇,辗转轻吮,汤汤火焰,霎时间将那少女的玉颊也灼的绯红。 楚岳涵“嘤咛”一声,贝齿轻启。 软舌甫一交缠,江越霎时睁开眼,见那柔弱的少女被他紧抱在怀缠绵痴吻,肩上的衣衫也褪下了一半,心头登时一凛,将她轻推开。 楚岳涵娇羞难耐,仍自依偎在他怀里,江越蹙眉摇头道:“再这样抱着你,我真怕,会伤害你——” 怀里的少女柔肩轻一颤动,良久不敢抬头,手掌抓着他胸膛的衣襟低声呢喃,“我情愿!” 若真只能如此,她也只愿这个人是自己! 江越低低的一声沉吟,只觉此刻再难克制住,揽住她的纤腰一阵痴吻。 手掌自她的雪肩轻轻下滑,轻触到她娇柔的雪脯。 少女全身狠狠一颤,抓紧他胸前的衣襟,合身睡卧石上。 解褪她的衣衫,体内的情火愈燃愈烈,他小心碰触,可她身上伤处太多,总禁不住皱眉低吟。 江越心下不忍,将衣衫重新披在她身上,在石床另一端坐下。 楚岳涵起身,抬手将他额前的乱发抚过去,低声问道:“你……” 他终是怜她,便是这般的怜爱,让他每次都能安静下来。 江越摇头,“没事,调息一会儿就好!” 他果然平静了许多,只是恍似极为疲倦,调好内息便闭目在石上睡去。 楚岳涵抓紧散乱的衣襟守在他身侧,思起方才自己大胆的言语,禁不住瑟瑟发抖。 她本情愿许身于他,可心下还是有那么丝丝的害怕,好在他还控制的住。 凝着他的脸,似乎已忘记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直到暗夜中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回头,只见那青莲女沐着月光,站在不远处瞧着她。 她的容貌原本也极美,消却了戾气以后自是愈加动人。 楚岳涵大惊,拔剑护在江越身前。 青莲花魅淡淡一笑,“你以为,你挡得住我么?” 楚岳涵心下害怕,强自镇定道:“你真的好奇怪!既然设局要同归于尽,为何还要逼他喝蓝田花露?” 青莲花魅“啧啧”叹了两声,摇头道:“你究竟是有多天真,难道此刻还认为我喂他喝蓝田花露是为了要你得到他么?” 楚岳涵心下砰砰乱跳,似乎已察觉事情并非她所想那般简单,青莲女斜睨她道:“你以为方才睡 在他怀里的人是你,下一刻便还会是么?” “其实蓝田花露虽然猛烈,可是他意志刚强,若真要克制,自然是克制的住。只不过*之气为柔,他心性越是刚强反而越是难以逃出纠缠。待会儿他若醒来,半个时辰之内会如坠云雾、神魂颠倒——”她话音悄落,鬼魅般掠至楚岳涵身侧,俯身在她耳边道:“也就是说,会认不清楚怀里抱着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楚岳涵反身一掌劈向她,青莲花魅轻飘飘卸去她的掌风,捏住她的脖颈将她提起来,冷冷道:“我虽然费尽心机,可若不是你方才软语回应,牵动他的*,就算他醒来后神志不清,我只怕也难以得偿所愿,要怪便怪你自己吧!” 撒手将她掷出数丈,大笑了几声道:“保护不了自己心爱之人,滋味很难受吧!我便是要你在一旁看着,今晚得到他的人是我,不是你!” 楚岳涵只觉周身剧痛,穴道已被她所封,四肢丝毫动弹不得,耳边又听得她道:“你知不知道之前我在你师兄耳边说了什么?我说,‘我只要你,一夜!’” 语毕合衣躺在石床上,依偎入江越怀中,抬手轻抚他的脸颊。 稍时江越睁开眼,捉住她的手,柔声轻唤,“涵儿——” 夜风搅起飞花浮浮,自眼角飞掠而过。 一袭白衫掉落石床下,裹着一支青玉笛缓缓滚到她手边。可纵然近在咫尺,她的手指却连动一下也不能够。 “师兄……师兄……” 楚岳涵咬紧嘴唇,耳边渐闻一丝*蚀骨的婉转呢喃。一霎间心如刀绞,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闭目,泪珠滑落,瞬息之间沾了满脸。 第36章 青莲诀 不知过了多久,四肢终于可以动弹。 结界之中水露飞舞,宛若千万颗碧翠珠儿悠悠飘上天际。 水幕悄然退却,楚岳涵起身,也不辨路径,跌跌撞撞朝密林外奔去。 青莲女发丝披肩,与江越背相对,坐在石床上。 良久,背后的男子依旧一言不发,青莲女突然低眉嗤笑一声,而后禁不住大笑,目中泪花迸溅,边笑边道:“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已想起屏翳才是我的夫君,我该爱的一直都是他!可是我已伤他太深,不愿再去面对。而对你,尽管明明知道那一箭你并不是为我而挡,可我还是爱你,或者说只想要得到你,哪怕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 江越轻一抬眼皮,半晌缓缓道:“我陪你死,你可不可以放过涵儿?” 青莲女蓦然间怔住,半晌喃喃道:“你的意思,是拿你自己的真元魂魄来殉阵,好保全她的性命?你爱她如此之深,她可知道?你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 江越闭目,面上泛起一丝苦笑。 爱,如此残酷! 即便不知道对方爱他有多深,他也情愿自己灰飞烟灭来救她的性命。 “你还能想起你的夫君么?九天云宫里的云神屏翳,夜郎国靖国大将军月明,你可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青莲女心头一颤,默默摇头,“不知道!我只记得,当年整个夜郎王都淹没于风沙中时,他就站在将军府的清荷亭外,当时地震,亭子突然塌了,我就死了。血溅在灵池的荷花上面,魂魄凝聚,化身成魅……” 话音未落,江越已禁不住嗤笑,“灵池荷花——你真的以为凭它的灵力就能助你度化成魅,存活于世间三百年?巫山神女本是罪囚,被罚下界,乃是你命中最后一次救赎,如若依旧执迷不悟,便会遭受‘诛魂’之刑!” “后来,你的夫君不忍见你魂飞魄散,不得已动用了引魂之术,以自身五脏祭天,将你的魂魄凝聚于他的精血之上,最后才被灵池荷花吸取过去。他剖心戮肝,为你承受了那般痛苦,你是否知道?他的魂魄守了你三百年,一直寄存在水露结界之中,你又是否知道?他爱你那么深,你可曾懂过他的爱?” 青莲女缓缓从石床上走下来,全身一阵麻软,如遭雷击,踉跄了几下才站稳,回头痴傻似的笑了几声,“你在胡说什么?你说月明哥哥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女人剖心戮肝而死,还一直默默守护了她三百年,他是疯了还是傻了?别以为我会信你的话,这不可能!” 她一直笑个不停,江越看着她沉默不言,直到最后她笑不出来,双眼无神地瞪着前方,面上一片死寂。 珠露越来越疾密,恍似从地下向天上飘起的漫天大雨。 膝盖上的伤口疼痛不堪,楚岳涵一声惊呼扑倒在地。 泪珠尚在眼眶之中打转,忽有人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扶起来。 来人温柔的动作像极了江越,可却不是他。 “你还是以前的样子,总是爱哭鼻子!”屏翳轻轻刮一下她的鼻尖,扶着她坐在旁边的青丘之上,又取出一方锦帕让她擦鼻子。 楚岳涵半晌才止住哭声,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道:“大哥哥,你是什么人?我好像不认得你,可是又感觉特别亲切——” 屏翳笑了笑,拍拍她的头,“我本来就是你的大哥哥,曦月,你长的这么美丽可爱,当年若不是先遇见瑶姬,又碍着水神义弟的面子,我肯定早将你娶到云宫里去,让你做了九天云妃,也不会有后来这许多事情!” “大哥哥,你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明白?” 那少女脸泛薄红,屏翳只是微笑,抬眼看着月影缓缓移入天边那一大团青碧色的水烟之中,悠悠道:“待会儿你们两个出去之后,你不要怪他,好好的留在他身边好不好?” 楚岳涵登时面色一变,紧咬花唇,半晌道:“我们……还能出去吗?那是什么地方?” 她所指正是那一大团将月影团团围住的青碧水烟。 “阵眼——”屏翳道:“这个结界马上就要崩毁了,待会儿只要我走进去,你们就可以出去 了!” 他如今非魅非神,乃是三百年前转世为人的月明的生魂,以生魂殉阵,阵法自可破解。 然则楚岳涵却摇头啼哭,“我不要出去,让我死在这里算了!” 屏翳无奈,拍着她的头柔声劝道:“傻丫头,你死了,他便也不想活了,你忍心让他死吗?” 楚岳涵登觉心头大痛,瞪着双眼茫然无措。 她自己已经不想活了,却还不舍得他死! 不想情爱竟是这般折磨人? 背后,青莲女缓缓走出来,无意间看到了他,哪怕只是凝着背影,眼神便再也移不开。 楚岳涵眨眨眼睛,抖落羽睫上的泪珠幽幽道:“瑶姬一定是个很美的女子,你一定很爱她是不是?” 屏翳怔了片刻,微笑道:“是的,她很美,我很爱她!若待会儿你见到她,替我告诉她,说我很想念巫山,那里虽是一个流囚之地,却是这天地之间最令我流连不舍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一个最漂亮最温柔的女子,一直苦等了我一千年——” 水烟完全遮住了月亮,地摇天动,好似一切瞬息之间便会崩毁。 屏翳叹息一声,“看来是到了结束的时候!” 说罢他便起身,朝阵眼中走去。 登时阵中水烟化作千万把穿心利剑向他激射而来,直欲将他的生魂斩成飞烟,永不超生! 突然间,一道青色魅影飞身上前挡在他面前,万剑齐飞登时将她全身刺出血洞,她却一步也不肯退让,纤弱的身影在半空苦苦支撑。 剑影穿飞不歇,被她挡在身后的人如遭雷击,死死的盯着她。 此剑灭魄诛魂,斩灵根,死精魅,她这一挡,便是万劫不复! 结界震荡,水露齐飞,恰如漫天鹅毛大雪,密的将人眼也晃花。 待大雪落尽,剑影飞散,那被斩断莲根的青莲花魅便自半空中跌落在地。 屏翳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手掌摸着她的脸,惨然不言。 青莲女睁开眼,柔声道:“到此刻才知道,原来看着你死,我会那般的痛苦!月明哥哥,其实,我是爱你的,对不对?” 屏翳只觉心头泣血不止,默然点头。 青莲女苦笑,“可是你说错了,我既不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更不温柔,为何你一直执迷不悟?” “不,阿冉,你在我眼里,一直都是——” 他的话令她禁不住微笑,“可是……我要死了……魂飞魄散……” 屏翳淡淡道:“我陪你,我们一起——” 早已守在楚岳涵身侧的江越闻言,禁不住出声劝阻,“大哥……” 屏翳面无表情,沉声道:“我便是爱她,下地狱都行!我的话从来都不止是说说而已!你们走吧,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再无相见之期!只希望你们能够相守在一起,莫要像我和阿冉一样,到死才能执起对方的手,永不分离!” 语毕灵气凝于掌中,一挥手将二人送出结界之外。 风烟流转,云飘雾渺,阵眼中残余的杀气飞逸出来,将二人包裹其中。 “他们一起走了,我们也一起吧!” 他俯身,吻住她的唇。 凌厉的杀气绳索一般缠绕住相拥在一起的二人,登时将他们的魂魄绞成碎片,四下飞碎。 江越心头剧痛,想要大喊却喊不来,“砰”的一声,躯体着地,原本抱在怀中的少女也被甩出了几丈。 “子越——” 白颍川见他面色惨白,似受了重伤,慌忙上前来扶。 江越不理会他,踉跄起身走到楚岳涵身边将她抱在怀里,“涵儿——涵儿——你好不好?” 楚岳涵心头登时似被刺了一刀,大哭道:“不好——”说着奋力将他一推,站起身退后几步,摇头哭泣,“我知道不该怪你,可是我的心好痛,我受不住!我走了,你……你好好的吧!”语毕转身,沐着万千雨露飞奔离去。 白颍川吃了一惊,全然不知楚岳涵因何会说出这番话来,只是瞧着她一个柔弱女孩,又受了伤,孤身上路怕是不妥,只得道:“我去照顾她,你放心,涵儿会没事的,可是子越,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一定要撑下去!” 江越只觉头晕脑胀,模糊点了点头。 抬眼只见四周狂风如刀,木叶飞散。 如今大哥与青莲魂飞魄散,而自己与涵儿的情缘怕是要自此而终,登觉心头气血翻腾,眼前一黑,昏倒在地,慢慢的耳边似响起一阵清婉玲珑的歌声: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鸂鶒滩头风浪晚。露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晚。离愁引著江南岸。” 露重烟轻,不见来时伴!不见来时伴…… 头顶一片花瓣飘落下来,悄悄盖在他的眼睫上。 第37章 引子 川蜀锦城,穷秋之节。 嫣红的木芙蓉花开于秋江之上,一个紫衣少女足下生风在花林上空飞奔。 她衣衫飞舞,恍似穿花蛱蝶,姿势甚是优美曼妙,且脚步甚轻,踏在木芙蓉花上,竟连一片花瓣也不曾踩落。 稍时忽觉腰间一松,一支青玉笛滑落在地。 紫衣少女蓦然间一回首,慌忙落于树下,将玉笛捡起来,擦去上面的灰尘,紧握在手里,心间立时涌出一股悲苦缠绵之意,恍惚间忆起当日决绝而去,却又偷偷将他的玉笛藏在身上一并带走时的情形。 她说很想原谅他,可是心好痛好痛! 他泪水滴落,无奈松开了手。 而她恼他恨他,却又痴心难舍,也只有将玉笛带在身上聊以为寄,才可解相思之痛,方才见其遗落,便说不出的心疼,唯恐会有一丝损毁。 只是这般一起一落,心事便如潮水般涌来,怔忡间身后的环佩清鸣又近了几丈,一大一小两名白衣少女落在数丈以外,那十二三岁的白衣少女呼道:“小姐,城主命我和云姐姐带你回去——” 紫衣少女乍然间惊醒,蹙眉回道:“你们别再跟着我了!我不想去见他——”退后几步又施展轻功追风而去。 那名年华双十的白衣女郎面色微变,朗声道:“倘若无法完成任务,我们也是回不去的!”追上前几丈,话音一沉,“小姐,得罪了!”将手一翻,袖间登时飞出一条素纱,将那紫衣少女层层裹住,强行拉扯回来。 山水楼台,明媚轩阔。 大厅里,一身锦衣的少年男子款步自高座上走下来,笑道:“小雨,你回来了!” 紫衣少女挣脱不开缚在身上的白纱,抬头怒瞪着他吼道:“君陌陵,你想怎样啊!” “解开!”锦衣少年君陌陵吩咐一声,缚身的白纱陡然被收回,紫衣少女一个趔趄,正撞在他怀里。 君陌陵将她扶起来,微笑道:“既然你都已经回来了,我自然是要将你留在身边,你不愿意么?” 紫衣少女气急,“我为什么要留下?” 君陌陵面色微变,喃喃道:“你若不想留下,便去吧——” 话音甫落那紫衣少女便毫不迟疑转身而去,只走出几步,忽觉身后一阵疾风飞扬,双臂登时被君陌陵制住,瞬息间听得“咔嚓”一声,骨头已折断,接着双腿一阵剧痛,登时摔倒在地,昏迷之前全身兀自一阵痉挛。 身侧貌美如花的白衣女郎云嫣水眸大睁,难以置信地道:“城主——” 君陌陵面色如常,俯下身将紫衣少女抱起来,柔声道:“我下手重了点,你的伤可能要大半年才能复原,以后我天天照顾你,日子久了,你也会动心的是不是?” 第38章 建康 秋山静渺,秋水潺湲。 野江外十里,幽静的竹桑之园,一个绿衣少女兀自在桑田间忙碌。那少女身形娇小,眉眼如画,煞是秀美,玲珑素手在碧绿的桑叶间阵阵轻摇,那姿势竟不似在采桑,更像一位对镜晨妆的美丽少女悠悠摆弄着头上的珠玉之饰。 只是桑叶入秋便不能供养蚕,倒可以入药,采了半日,弯下腰正欲将竹筐拿起来,却被一人先提在手。 绿衣少女抬眼一看,喜道:“江大哥——” 江越微笑,轻点了点头,“美女妖且娴,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红颜如画,妙手竹娘,紫竹,你可真是当之无愧!” 绿衣少女袁紫竹螓首低垂,却遮不住眉梢眼角的一丝羞涩笑意,“江大哥,你又取笑我!”说着将衣衫一揽,独自朝不远处的茅舍院中跑去。 江越忍俊不禁,跟上前去道:“建康城中有二圣,一个是乐圣石明珠,一个便是画圣叶仕文,你该不会不知这八字评语出自谁之口吧!” 袁紫竹心下虽然明了却不接口,过了半晌转过头来问道:“江大哥,你做了那么多努力,有没有将你的师妹留下来?” 江越面色一变,怔了许久轻一摇头,将竹筐放下转身而去。 见他如此来去匆匆,自己甫一提起楚岳涵,他便转身离去,心意竟一点也不在自己身上,袁紫竹禁不住咬紧下唇,忽然间大声喊道:“她那么狠心离开你,你还天天想着她么?” 菊花盏盏,菱角清香,满城的烟花将俗世男女的脸色照的那般不真切。 江越低垂着头,一路回想起离别时袁紫竹的问话,长吁了口气,暗暗道:“是,我还想着她!一直都想着她!” 街边忽有人上前拍一下他的肩膀,笑道:“这么巧!早知你今日要来,就该通知我一声!” 却正是白颍川,着一身便装混迹在人群之中,江越颇感诧异,奇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西洲城里居然会这么热闹,而且连你白副统领也在——” 二人沿街而行,素风轻摇,将披风的两角都吹了起来,白颍川将他让到路边的茶棚里坐下,随意点了一壶清茶侃侃而谈,“你想想看,整个西洲城除了巨富石修以外,谁能摆下如此盛大的烟花之宴?”说罢眉目之间颇带一丝别样意趣,含笑道:“今日乃是其掌上明珠十七岁芳辰!” 江越俊眉一挑,“可是石婉姑娘?” 白颍川嗤笑一声,“你还记得!想来那石姑娘温婉动人,是以颇有印象,只不过今晚之事说来也甚有趣。”抬手将两只茶盏斟满,“都说建康城有四淑女二才女一仙女,号称‘建康七艳’,日前有人列出名单来,这四淑女分别出自王谢梅叶四家,而这叶姓女子却正是叶斋主的独生爱女,小字唤作‘菀菀’的美貌小姐。” 江越略一思索,即想出关键,“随云静斋与朱颜堂对门而居,叶家小姐和石姑娘又皆是出了名的美人,两人合称‘西洲双璧’,若论美貌应该难分上下才是,怎么此次叶家小女上榜,石姑娘却落了选?” 白颍川爽朗笑道:“其中关键就在这里!你可听说过和王萧琰?” “倒是听说过……”江越皱眉,“书画琴棋无一不精,又风度翩翩的王孙公子,没听过他的人怕是不多!不过这与和王有什么关联?” 白颍川道:“这和王殿下身份特殊,乃是前太子平江王爷唯一的儿子,亦是当今太后娘娘的嫡系亲孙,年纪与你我相若,也已到了适婚之龄,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从建康世家大族之中挑选一名才貌双全的女子做孙媳妇,是以授命画圣叶仕文将城中出名的美人都画一幅图出来,因此才上演了这一出‘七艳之选’。” 如此这般听了个大概,江越心下已颇有些明白,叶仕文既然有意令自己的女儿当选王妃,自然不肯将与女儿齐名之石婉收录在册,举起茶盏哂笑道:“若只是太后选孙媳妇,这阵仗也闹的太大了些,选皇妃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乃是无心之语,不想白颍川听罢却面色一变,喃喃道:“你也看出来了,看来大家心里的猜测都是不错的……” 江越浑然不解,“什么猜测?” 烟花如雨,自头顶纷纷扬扬散下来,在半空又消失无迹,光影明灭间世人面上的表情已暗换。 白颍川犹疑稍时微笑着缓缓说道:“这事情怕是要从二十年前先帝驾崩之日说起!既然你知道和王萧琰,是否也听说过《山河令》?” 见他摇头遂接着道:“先帝末年,太子因犯大不敬之罪被逐平江,一时之间江山无定,大家都不知道将来会由谁继承皇位。直到先帝在驾崩之前,才由洛氏皇后出面,传下口谕立皇二子为帝,同时又留下了一道《山河令》的诏书,说第三代的帝位将会在自己两个嫡系亲孙之间选择,这便是至今为止皇长子依旧不曾被册立为太子的原因,因为先帝早已否决了他做储君的资格。” 白颍川口中的先帝正是开国君主萧城璧,史册之中皆称其为“治世圣君”。先帝雄才大略,尽管已驾崩二十年,整个萧唐的江山恍似依旧在其掌控之下,这种局面不得不说甚为惊人。 回头来想如今的皇长子心智昏聩,若由他做储君自然是行不通的,只不过有一处恍似对不上。 江越将茶递在嘴边,不及喝下去又拿开,奇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太后娘娘应该只有平江王爷一个儿子,你方才说平江王爷也只有和王一个孩儿,如此,先帝又怎会有两个嫡系亲孙?” 白颍川眼中波澜微起,“那是因为当年川蜀海陵王以一国之付入赘皇家,娶洛氏皇后亲女珠儿公主,生有一子,也就是现在的锦城城主萧玮,先帝的另一个嫡孙自然就是指他。” 川蜀锦城,雄兵十万,富可敌国。当年先帝以一爱女便换得十万家国,亦是风雨江山中的一则传奇故事,也正是这则故事造就了今日之时局。 只不过又有多少人知道,传奇之后埋藏着怎样一段刻骨悲凉的爱恋? 白颍川只觉心下一紧,悠悠叹了口气道:“我今天是奉太后娘娘之命到随云静斋取画像,你若无事的话便陪我走一趟吧!” 当下二人起身离去,不多时已到了随云静斋门口,江越不经意将双眼瞥向朱颜堂,心下暗暗道:“若将来继位的是和王,只怕母仪天下的凤尊便是这七位姑娘中的某一个了。石姑娘此次落选,心下难免不快,今晚这烟花盛宴想来是慈父为了哄爱女有意为之。” 思虑片刻随口问道:“不知剩下的二才女一仙女又是出自谁家?” 白颍川眉宇之间神色微变,沉默稍时缓缓道:“剩下的三个,其中有两个都与你有些关联,尤其是那个仙女……蜀山剑派青鸾仙子——正是涵儿的名号啊!” 随云静斋画室内,挂在照壁上的画轴全部打开,满室明珠光照映着七幅美少女的画像栩栩如生,一般的淡烟轻罗,颜色如花。 江越的目光在一个眉眼如画的绿衣少女面上微一停顿,即转向了第七幅画,画上的紫衣少女素手轻抚发丝,盈盈浅笑,灵气逼人,煞是清妍夺目。 建康城里早有传说,当日涵儿初回建康便是这般突然间降落在杏花春雨楼上,一霎间引来一堆人围观,她在惊诧之余颇感羞涩,浅浅一笑,转身翩跹而去。忽闻得一声幽然清鸣,却是一只青鸾之鸟徘徊其身侧,与她翩翩齐舞。 当日之景叶仕文正好也看了个清楚,是以才将画像画的这般传神,江越只瞧了一眼便觉五内摧伤。 原以为此生都难再见她如花容颜,此刻她却已经站在自己面前,虽然只是一幅画而已,然则蚀骨相思似有寄托,一时之间又觉心喜,又感悲楚,早已忘却了身侧还有旁人,直到叶仕文将画卷一幅幅收起准备交差之时,他才霍然将师妹的画像收起,沉声道:“叶斋主,我听说太后娘娘命你作画乃是为了供和王殿下选妃之用,如此重大之事,怎可不调查清楚便妄自行事?你可知这幅画中的女子乃是我未婚妻子,倘若真的送到了太后娘娘手里,如此过失你担当的起吗?” 叶仕文心下暗吃一惊,这青鸾仙子的出身,建康城中知晓之人本也不多,只是这则传说已到了宫里,这幅画却是奉了太后娘娘的口谕而作的,拱手道:“如此,且恕老夫唐突!只是……” 白颍川瞧江越面色不善,遂代他出声道:“不知者不怪,叶斋主不必介怀!只是这幅画既然已经不能送于太后娘娘座前,不如便送给江大人吧,太后娘娘那里我自然会禀明缘由。” 叶仕文面色坦然,淡淡道:“自然!” 转头却见江越的神色竟越来越显仓皇,似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言道:“多谢!”话音落转身便已出了门。 白颍川瞧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得匆忙追上前去,“子越,子越,你……” 江越怔怔的站住,喃喃道:“我一直以为当初自己犯下的错不可原谅,所以放她离去。我想只要在这里等着她,总有一天她会回来,我只要一直在这里等着她就好!可是在看见画像以后我发现我等不下去了,再也等不下去了,我要去蜀山,去找她,去看看她,现在就去……” 或者……或者他早该追寻而去,或者那个女孩也正想见到他。 白颍川伸手想要拉住他,他却已经一阵风似的飘然走远。 若蚀骨相思已决堤,还有什么能够阻拦得住? 当日他曾说过一生一世爱她护她,如今又怎可食言? 第39章 锦城 一年后,锦城。 空庭之中,嫣红的木芙蓉花瓣被剑气摧飞,红消香残,零落成泥。 花雨后一身锦衣的君陌陵抱着双臂背靠在廊柱上,微抬眼眸看着剑雨中那倔强而柔美的少女,她紧蹙的黛眉,掩着火气的双目,似乎随时就会发作的表情让他瞬息之间想起了以前的诸多事情。 三年前,他奉叔父之命去眉山县接自己的义妹来锦城。 初春之节,杨柳烟寒,街头酒肆里传出一阵阵浓郁的烈酒香气。他的眼光四处飞瞟,找寻着叔父口中那个只要看上一眼便能认出的小义妹。 没多久,忽听得身后一人大呼,“抓强盗——”一根竹杠便朝他背后招呼。 他霍然转身,将竹杠抓住,抬眉却瞧见对方只是一个浓眉大眼,满脸写着“天真无邪”四个大字的毛丫头,手上的劲道立时便收住,只将竹竿抓紧。 那毛丫头觉察到他的厉害,面色一变,张口结舌道:“大……大……大爷饶命,我不是有意……” 乍听如此称呼,君陌陵只觉腿一软,差点没撒手丢开,心里默默想出了一句市井俚语,“小妞,给大爷笑一个大爷就饶了你——”忍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笑了出来。 那毛丫头一愣,两只眼睛忽灵灵地眨了几下,一副“你笑什么”的表情。 十二三岁,头戴珠环,漂亮天真,还有几手三脚猫功夫的小丫头,不正是眼前这个么? 君陌陵目光在她清柔的眉目间停留片刻,柔声道:“我是来接你的,跟我回去吧!” 那一次,也不知她因何会被一个厉害的高手派人追杀,他费尽了心力才将她一路护送回锦城,可自己却受了重伤,回去以后便在幽兰谷中闭关,过了整整一年才痊愈。 出谷那天的情形他还记得清楚,那时候也正是三月天,桃花雪落,那少女春衫单薄,孤身一人伫立在一株清艳绰约的雪柳树下,片刻,将脚上的鞋袜除去,爬上树去折柔嫩的雪柳枝条。 手刚碰触到枝条,小婢琪儿急匆匆跑过来道:“小姐,小姐,云姐姐说城主回来了,你快去看看!” 那美丽的少女面色一变,怔了稍时从树上跳下来就往前院跑,全然没有注意到琪儿在身后焦急地呼喊,“哎——小姐,你穿上鞋袜再跑啊!” 穿过花园,罗裳卷着雪花翩舞而去。 九曲回廊上,一袭黑衣的君陌陵款步前行,瞧见那飞奔而来的娇柔少女,心间不觉一震——才不过一年而已,这丫头的样子似乎变了不少,丹唇玉脸益发清妍,尤其裹在单薄春衫里的身姿竟是那般的纤弱窈窕,刹那间令他不觉情动。 她跑过去,抬首与他的目光胶在一起,似有话要问,却又略感生疏,半晌也不曾开口。 他默默叹息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长高了!”接着眼光不自觉落在她的一双雪足之上,皱眉道:“怎么没穿鞋袜?” 她刹那间涨红了脸,暗道总不能说自己方才脱了鞋袜去爬树吧!犹疑着脚下一虚,已被他揽腰抱起,温柔地凝着她,一径回了暖阁。 看着她低眉顺眼,坐在床上把鞋袜穿好,他不觉含笑道:“叔父在信中说要我好好教你习武,不过你的底子如何我却不知,过两日试试可好?” 她抬起头,大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心下大觉忐忑。 两日后,积雪化尽,风晴日暖的午后,他取了一块黑巾将眼睛蒙上,娇柔的少女闪到他面前一本正经道:“你确定这样蒙着眼睛也能抓得到我?” 君陌陵浅笑,“若抓不住,就表示你的轻功已经过关了!” 少女狠狠点了点头,“好!为了证明我的轻功已经练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今天就让你心服口服!”说罢纵身跃入亭阁下假山石堆积处的碧桃花林里。 林花明稀,幽石错落,少女飘扬的衣袂卷落了飞花,脚踏在山石上,刹那间桃林震荡,花树山石都在移动,一丛丛挡在君陌陵面前。林中的少女每踏出一步,所处之地就会飞速变动,挡在面前的阻碍就越来越多。片刻,只见那少女所处之地越来越高,错落的山石花木也渐升渐高,好似一架欲攀上玉阙的天梯一般。 “你再不来抓我的话,我就要出阵了!” 少女越攀越高,见他依旧站在外面不曾动作,不由得有些焦急,君陌陵却只是浅笑,此阵名为“九天琼楼”,意思是拥有绝顶轻功的人可以通过此阵到达九天之上的玉宇琼楼之中。当然这只是夸张的说法,实则此阵的至高点也只像三重楼阁的顶端,不过是幽石险路,有些骇人罢了。 高处鲜少人至,苍苔甚厚,少女不觉脚下一滑,惊呼一声仰面跌落下来。 君陌陵眉峰一动,飞身跃入阵中,双足在林花上轻一点,足畔衣袂不飘,花枝轻颤,却不曾有一片飞落枝头,轻捷迅猛就像一道闪电一般,速度之快与方才那少女不可同日而语。 下坠的少女忽觉腰间一紧,已被他抱在怀里翩翩而落。 他眼上的黑布依旧没有取下,看不到面前少女绯红的双颊。 又连续试了三四次,那少女总是在快要到达顶点的时候摔下来,每次都差的不是太远。 可是,他恍似听出来,有两次她的脚踏在桃花枝头也没有一片花瓣飘落。 也就是说,凭她的轻功分明能顺利通过九天琼楼阵。 可她还是一次又一次摔落下来。 思虑间又听到她的惊呼声,他飞身而去。看到他闪来的身影,少女面上泛出一丝浅笑,双眸轻闭,心知他即刻便会揽自己入怀。 可是他的手却在触到她衣袖时微一停顿,只将她微微一拉,落下时即松开,使得她踉跄后退,几乎跌倒。 美丽的少女仓皇间抬眼看他,他长身而立,淡淡道:“凭你的轻功应该站得住!”说罢将蒙在眼上的黑布扯下来。 一霎间却见面前的少女眸中水色闪动,似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几乎哭了出来,心底蓦然一惊,心间陡转,突然间醒悟到,她虽然已经学会了“风轻花落迟”的轻功,可是内力浅薄,加上元气还不曾完全恢复,是以并不能随心运使,自己方才还以为她是在欺骗自己,那一丢手实在是鲁莽了些。 思罢眉心不觉轻蹙,上前拉住她的手,她面上一红,低首想要挣脱开来,他就真的松开了,抬起手臂抚在她脑后,闭目在她额头一吻。 那时候他已猜到或许是自己与生俱来的冷酷心性,使得她在面对自己时总是惧多于喜。后来自己温柔相待,她便好了许多。 可后来发生的事情,也实在对她不住…… 恍恍惚惚间,又转回神思。 院中越来越乱,少女舞起的剑花将花树砍的七零八落,她双臂的伤势虽然已恢复了*成,只是稍一用力依旧能够看出偏斜不稳之势,而这却是拜自己所赐。 天下间大约没有一个男人,为了将心爱的女子留在身边,而将她的四折断的吧,起码那个人绝对不会! 去年冬日,云嫣从蜀道上回来,裹着一身的雪珠,见到他时就说了一句话:“我见到他了,小姐心里的那个人,他确实可以做城主的对手啊!” 他愣住,想了片刻问道:“他寻来了么?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云嫣将目光悄然转向暖阁外的漫天飞雪,一直沉默着,心底幽幽道:“他温柔淡然,洒脱不凡;他沉着俊逸,心思玲珑;他专情一心,不负伊人。城主,他与你,真的大不相同。” 她犹记得当日被暴风雪羁困碎云渊,目不视物,却还冒险去过铁索桥,走到一小半忽然天风大作,脚下一阵震颤,心底登时生出一股惧意。 可是不过转瞬铁索便不再晃动,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传到耳边,“姑娘胆识过人,在下甚为佩服,贸然跟在姑娘身后过桥,还望姑娘恕在下唐突之过!” 天下间竟有男子的声音这般清朗好听,她心间不觉一荡,脚步一时间却稳了许多。心下已明了此人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此刻分明是在为自己殿后。 待安稳过得桥来,便回头在桥头等他,不过须臾,风雪之中走出一个相貌极为清俊的男子来,神情虽然颇为萧索,笑起来却极是温柔,只是隐隐还带着一丝落寞。 还未想好如何与他打招呼,他已开口讯问去往花神阁的路,还说去那里是为了寻自己的未婚妻子。 花神阁主只有一个徒儿,小姐竟是他的未婚妻子么? 云嫣微微一怔,只觉心下一片苍茫。 花神阁便在蜀山紫云崖上,她一路陪了他去,瞧见他站在紫云崖下时温柔欣喜却又凄惘迷茫的神情,心底不由泛出一股酸涩,禁不住问道:“倘若你所寻之人并不在这里,你会怎么做?” 他俊眉一蹙,沉声道:“那么,我就在这里等她,一直等她!” 倘若他说到做到,此刻应该还留在紫云崖上吧! 院中舞剑的少女一套“浣花天女剑”还不曾练完,忽然又变了招式。 君陌陵皱眉看了一会儿,喃喃道:“这是……春影十三剑!果然,她的心里还是只有那个人的影子。” 陡见紫衣少女只练了三招便狂躁不已,提剑将院中的花树砍的愈发乱七八糟,纷乱的花枝遮掩着她凄楚、无奈、悲愤又痛苦的表情,君陌陵忽觉心间一阵刺痛。 也许,自己爱她,便不该对她如此吧! “倘若我答应不会出手伤你,放你离去,也不会再派人抓你回来,你会不会开心一些?” 紫衣少女吃了一惊,回头看他,这般温柔的声音不该是属于傲视天下的锦城城主啊! 四目相对,君陌陵的脸色依旧冰冷,淡淡道:“昨日一位姓梅的姑娘送来一封飞鸽传书,邀你去建康万梅园赏梅饮酒,你离家这么久了,大约也是想回去的吧!” 回去!要不要回去? 紫衣少女紧咬下唇,一时间似乎难以抉择。末了,还是提剑转身而去。 不管回不回建康,总是该先离开这里的。 瞧着她与自己擦肩而过,君陌陵心思忽沉,索性开口道:“或许……你可以先回一趟花神阁,看看那里还有没有什么人在等你——一年前,有人上了蜀山,去寻你,他说他会等你,一直等着你!” 蜀山剑派花神阁,那个地方除了父亲以外,她只告诉过一个人啊! 难道是他么? 暮秋的蜀山,满处枯黄的落叶,花神阁里鲜花凋零,到了晚上冷的几乎无法入睡。 她蜷缩在石床上,夜半,忽觉有一只温热的手掌在抚摸自己的脸。 朦朦胧胧睁开眼,石洞内别无他人,只桌上的烛火一阵摇曳,恍似有疾风吹过的样子,还有门外那一闪而过的熟悉黑影。 是……是你么? 柔弱的少女拥着衾被,将双膝越抱越紧,低声唤道:“师兄……”咬紧下唇在暗夜间幽幽抽泣。 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 自蜀山返回建康途中,一路追随了她千万里,却始终不敢上前相见。 可是回到建康以后又当如何呢? 她会不会愿意再见到自己? 第40章 万梅 梅月,北风入庭,江岸苍茫的芦苇已结上白霜,数点寒鸦,啼老山林。 沿江的垂杨官道上,一队兵马护送着一辆华盖青帷,上镶着盘丝金龙,垂着流苏金带的马车缓缓前行。 一个一身素锦白袍的男子端坐其中,腿上却还昏睡着一个紫衫如花的清妍少女,身侧另有一个十岁左右的蓝衣女孩,肌肤雪白,尖尖的瓜子脸,修眉大眼,煞是活泼可爱,开口说话时,声音清脆,宛如珠走玉盘: “和王哥哥,马上就要到建康了,这个姑娘该安置在何处,总不能将她带进皇宫里吧!” 这白衣男子却正是太后嫡孙,平江王爷之子和王萧琰,他低眉瞧一眼那紫衣少女,缓缓道:“你那一掌下手太重,她伤的不轻,又迟迟未醒,交于旁人也不知会出什么变故?还是带她入宫吧,我想皇祖母不会怪罪!” 蓝衣女孩面色登时一变,蹙眉道:“可是这姑娘来路不明,和王哥哥此举只怕不妥!更何况……”羽睫微抬,眼波流转,“更何况,太后娘娘一直为你大婚之事操劳不停,若贸然带一个姑娘入宫,只怕会引起太后娘娘误会!” 和王不以为意,摇头道:“人总是伤在我手里,我不能不管!大婚一事皆由皇祖母一手操办,我倒不必想那么多!” 蓝衣女孩见他不听劝不由有些着恼,跺脚恨恨道:“说了这么多废话,你不就是看她长的漂亮,不舍得丢下她罢了!莫忘了,你答应过等我长大以后会娶我,我现在可是你的小王妃,你若不把她丢下,我便不理你了!” 和王颇感惊讶,却不说话,明显一副不肯丢下那紫衣少女的模样。 “早知道男人都是朝三暮四,到处沾花惹草,我走了,再不回来了!” 语毕便从窗子里飞窜出去,一溜烟飞出了老远,惹得护在车旁的侍卫挑起帘子诧异问道:“殿下,雪澜小姐这是要去哪儿,要不要派人跟着?” 和王好笑地摇头,“放心,她自来便是这副模样,等在外面闹够了,自己便会回来,不用理会!” 车马迟迟,一路经过建康西郊万梅园,寒梅始发,恰如云堆雪簇,风一吹,万枝摇摆,姿态之曼妙又如亭亭玉立的少女举手摆弄着头上的玉环珠钗。 却有一对禁军守在门口,为首的一身白衣铠甲,正是白颍川,只听他提高声音道:“和王殿下,末将奉太后娘娘之命,在此恭候大驾!” 车中和王闻言,颇感一丝诧异,“早知皇祖母会派人相接,没想到竟派的是你,还接出了二十里远!”说罢掀开帷帐,款步下了马车,径自走到白颍川面前,将他细细一打量,微笑道:“经年未见,你变了不少!” 白颍川心下微一激动,含笑道:“是,兄长风采也更胜往昔!” “兄长”二字一出口,两人便禁不住互抬起手臂在彼此肩上拍了几下。 说起来白颍川之父白承之乃是华帝萧城璧之义子,与和王之父平江王爷从小一块儿长大,平江王爷一直视其如兄。只可惜这位兄长英年早逝,留下的孩儿自八岁起便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于是平江王爷便将其接入府中,与自己的孩儿一同教养,是以这两人之间自小便结下了兄弟之谊。 后来白颍川十七岁时,向平江王爷请旨入京,因其父当年曾为禁军统领,便想在禁军中谋职,日后若能像父亲一样做到统领的位置,亦算是子承父业,想来父亲泉下有知也会感觉到安慰。 如今已过了五年,他已坐到副统领的位置,与统领之位只有一步之遥。而太后也对他甚是疼爱,如同亲孙子一般,此番迎接和王进京,自然是要派他前来。 思起太后之吩咐,立时道:“兄长旅途辛劳,太后娘娘特意嘱咐,让殿下在此休息一晚,明日整顿车马再入建康,梅园清雅,想必兄长定也喜欢!” 和王皱眉,眼下午时刚过,要入建康皇城也只在两个时辰之内,皇祖母竟要自己在这里耽搁一晚,这似乎不大符合长者思念孙儿之心,面上却笑道:“稍作休息也好,你我还可叙叙旧!” 不料白颍川面带微笑,拱手道:“太后娘娘吩咐,请兄长一个人进去,园中自有人替兄长引路。” 和王蹙眉,稍加思虑已知其中定然大有文章。 万梅园为建康十大胜地之一,隆冬之际,时人多以踏雪赏梅花下煮酒为乐。 和王款步而入,迎面便是万株梅花香雪海,曲折的梅林小径四处疏影横斜,走了十来丈远,林中忽然传来一阵素琴的奏鸣,初时温柔静艳,恰如暮春时飞舞在江边的柳丝,三月天飘在江南桥头的青碧油纸伞。弹了一小节,指尖一滑,音调渐高,又好似百鸟齐鸣,彩雀飞舞。 那半隐在梅树下抚琴的却是一个一袭烟青色罗裙,外披一件红狐裘的秀丽少女,五官精致玲珑,楚楚可怜,尤其一双手纤白细柔,犹如寸寸软玉,放在素琴的七弦上,别有一番摄人心魄的味道。 和王走近时一曲已毕,那少女秀颈微仰,也正看见了他。 “好一曲《凤来》!” 和王微笑,称赞了一声,那少女慌忙起身,曲膝施礼,“小女谢氏丝言,奉太后娘娘之命在此恭候和王殿下!” 她年纪尚轻,又是豪门闺秀,初次与陌生男子这般单独对话,声音即小又轻,还一直低垂着头,纤手握成拳,紧抓着衣襟,除了要紧的话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和王瞧着好笑,默想片刻,目光越过她,停在梅树下的七弦素琴上,悠然道:“好一张绿绮!”走过去款款落座,盯着瑶琴叹息道:“当年我走遍天下找寻绿绮,就是为了有一天能用这张琴弹一首曲子给她听,可惜还不曾找到,却已记不起她的样子!如今,就算她站在我的面前,我大概也认不出来了!” 谢丝言乌灵的水眸轻一抬,但见他十指在琴弦上悠悠一抚,雅静幽美的琴音便自指尖流泄出来,依稀回想起那年与她共骑走过烟花江畔,她一直抱着他,将脸贴在他的背上睡了一路。 那天晚上烟花漫天飞舞,明月千里,前面的路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他神思飞的这般远,早已忘记身侧还有一个妙龄佳人在默默等候。 而佳人眼中的他,更是犹如天人,高不可攀,清清的眸子里除了羞涩还流转着一丝疑惑:这样的人,会喜欢上什么样的女子呢? 耽搁了一会儿,花林间走出一个翠鬟小婢将他请去疏影阁。 阁中一彩衣少女正自对着一局棋支颔沉思,手中捏着一枚白子,想了半日方才落下。 和王瞧见她落子的方位,不觉出声大赞,“好!前朝棋圣留下的珍笼棋局,旁人最多可走两步,姑娘却走了五步,连成‘九龙饮涧’之势,瞬间将形势逆转,眼下白子复活而黑子陷入绝地,堪称妙绝!” 彩衣少女却摇头道:“这颗子落下,白子似已大获全胜,可我总觉得黑子尚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否则也凑不成这‘连环七杀’,只是还看不出玄机在哪儿!” 和王笑道:“当年叶棋山在创下这局珍笼之时曾言黑子最多只有七步路可走,但逢‘九龙饮涧’必死无疑,难道姑娘尚有疑问?” 彩衣少女又是一摇头,“这局棋我看了两三年,总觉得其中有破绽,可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九龙饮涧’之势已成,却依旧看不出来。叶棋山自己也说过,这世上没有必死之局,所以我相信黑子还有复活的可能。然则叶棋山已死,这世上怕也无人能为我指点迷津,除了远在平江的和王殿下!听说和王殿下擅弈,若得相见,或许能解我之疑惑。” 和王微感诧异,心下暗道:“你既遵从皇祖母吩咐,在此与我相见,怎会不知我身份,却说出这番话来激我出手!”自笑了笑走过去,抬手落下一枚黑子。 彩衣女子看了一眼,面色越来越惊,九龙饮涧原是合围之势,九条生路皆如死路,却鲜有人想到生路不在其中,却是在涧外最不起眼的边角之地,半晌禁不住喃喃道:“青龙出水!” 和王微笑,“叶棋山连环七杀的破绽便在于此,想必他生前便已知晓此棋局并非没有破解之法,才会留下那样一句话,倒是难为许多博弈之人为此而苦思多年。”顿了顿又道:“听说建康城中王相家中有小女,貌美而擅弈,不知是否便是小姐?” 彩衣女子秀雅的眉目轻轻一蹙,曲膝施礼道:“臣女王秋仪见过和王殿下!之前臣女故意装作不识殿下,多有冒昧,还望殿下恕罪!” 和王急摆手,心下不由暗思这建康城中的淑女果真一个比一个温婉娴静,也不知下一位会是怎样的才貌出众? 疏影阁对面暗香小筑,进了院门便见一座白玉石亭,亭中无人,石桌上摆着一只白玉酒杯,一把玉壶,杯中倒满美酒,一闻之下,清香扑鼻。 石亭下湖水如镜,一个清婉的少女声幽幽传来,“此乃小女亲手所酿之西泠梅花,虽非珍奇之物,却也不是凡品。贵客远道而来,不妨浅酌几杯。” 和王走到亭边,那少女背对着他,始终不以真面目相见。 只是她既请自己饮酒,当下也不多言,将玉杯中的美酒饮尽,悠然道:“酒有清醇浓香四味,姑娘独得清香二字,此酒大约是新酿的吧!” 湖畔美人朱唇轻牵,嗤笑道:“能说出这番话来,看来也并非对酒道一无所知,只是此酒与凡品不同,越是清香淡薄越容易醉,倘若再饮一杯,必定醉倒在此,如若不信,大可一试!” 和王暗一挑眉,话已至此,如若不喝,倒是在一个弱女子面前失了威仪,却没想到真如那女子所言,第二杯酒入喉,不过片刻已觉昏昏沉沉,扶额坐倒在石凳上,片刻将头埋在桌上。 半晌,那湖边的少女缓步而来,站在他面前悠然道:“和王殿下,太后娘娘命臣女来此,与殿下相会。可是臣女早已有了心仪之人,如此作为实属无奈,望殿下莫要怪罪!” 她的声音清脆动人,只是颇有些清冷,和王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之后沉沉睡去。 子夜香梦沉酣,恍惚间似回到初春时节细雨蒙蒙的江南,燃着灯烛的小酒馆有人高声谈笑,击筑而歌:“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当时他独坐浅酌,却似有一少女当垆卖酒,回过头去,却瞧不清她的模样…… 第41章 西泠(上)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白颍川举着酒杯,待杯中酒凉,所等之人终于闪身入门,遂抬眸含笑道:“等了这么久都不来,我还以为你要爽约!” 说罢却不觉一怔,一年多未见,那清俊的脸庞似多了几分刚毅与冷漠,与记忆中竟颇有些不同。 那人也不多话,执起火炉中的酒壶自倒了一杯,仰头饮下,“说罢,什么事?” 白颍川度其神色,当下也不再拐弯抹角,“十二月十二,万梅园有一场斗酒宴,乃是建康城十八酒坊与梅太卿联手举办,据说梅家小姐也会参赛。这清涟小姐与涵儿乃是总角之交,你猜她会不会去?” 十二月十二,万梅园。 远处短歌飞弦,暗香疏影里游走的除了酒坊青衣以外,还有许多公卿仕宦家的公子小姐前来约会游玩,无意间朝花林里一瞥,又见一对青年男女在花树下偶偶私语,稍时也不知那男子说了什么,两人便开始追逐嬉闹;或有单身女子在院中折梅,面色也看不出是喜是愁。 白颍川不觉微笑轻声吟道:“忆梅下西州,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这角落里的景象倒是比赏酒宴还隽雅许多——” 身侧江越无心理会他的笑语,将眉峰轻轻一蹙,淡淡道:“今年的赏酒之宴可真是奇怪,竟然开在腊月寒天,偏偏还有这么多人。” 白颍川笑道:“说是赏酒,实则是赏美人也未可知啊!野江高士,西泠梅花,在建康城里有谁不想一睹梅清涟之貌,尝一尝冠绝天下的西泠梅花酿?” 江越心下立时有些明了,这野江万梅园乃是当朝二品太卿梅陇君家的产业,梅太卿有个女儿,非但生的出尘脱俗,还颇有才情,而且深谙酿酒之术,是建康城名淑女中品性最高洁出世的一个, 这等女子,时人多仰慕也不足为怪。 耳边又听白颍川道:“去年太后下令甄选建康名淑女,随云静斋的画作都已送进了宫,然则因平江王爷旧疾复发,和王殿下留在榻前侍奉,便未到京城来,事情也就耽搁下来了。今年和王殿下总算顺利入京,太后娘娘旧事重提,只不过口谕还未来得及下,我总觉得梅姑娘将这场赏酒之宴开在这个时候,有些蹊跷。”说着不觉笑了出来,心下虽有一番猜测,却不曾对江越明说。 言谈间已经到了赏酒宴的会场,只见梅园空旷之地搭了一个品酒的高台,四周坐着几名家世显赫的公卿贵族做为裁判,个人面前皆放着精致的杯盏,琳琅满目,煞是耀眼。 白颍川且扫了一眼,没想到竟在看台的角落里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江越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乃是一个一袭素锦白袍玉带金冠的王孙公子,半身隐在雪白的梅花影里,虽只隐约瞧见侧影,可那清雅的气度已教人难以撇开视线。 白颍川面色凝重,低声对江越道:“和王殿下,他竟然也来了!”语毕径自走过去。 和王也早瞧见了他,微笑着起身相迎,白颍川拱手施礼,压低声音道:“大冷天,没想到兄长竟也有空来凑这场热闹!” 和王不觉笑道:“实是受人之邀,推辞不得!” 言罢一抬眉,目光乍然间与江越撞在一起,江越暗叹于他眉宇间的清雅风华,而和王瞧他清俊不凡,也自颇有些发怔,问道:“这位是……” 白颍川道:“司天少监江越!” 二人相对,一时无话,看台上的乐声悄然止住,主持今年品酒宴的乃是皇商石修,座下的几位公卿与他也都相熟,拱手招呼之余,又说起三甲美酒进贡以备寿阳春宴并比赛规则等语。 白颍川本以为和王乃是为了梅清涟而来,可见他选的位置非但靠后,且毫不显眼,不免又有些生疑。 建康城大小酒坊十八家的美酒一一登场,赛事渐趋激烈,一辆悬着素锦白纱的七宝香车缓缓驶进来,远远停靠在角落里。 稍时,会场中跑来一个双鬟小婢,掀开垂门白纱嬉笑道:“小姐,那位萧公子果然也在——” 车中梳着垂云髻,身披雪白狐裘的美人绛唇轻牵,不觉露出一丝浅笑。身侧坐着的紫衣少女急不可耐地探出头来,一边笑道:“快让我看看,梅姐姐倾心的萧公子究竟长什么模样!” 小婢将手一指,正指向角落梅花影里坐着的白衣人。 距离太远,看的并不真切。只是她目光一掠,却看清楚了白衣人身侧站着的两个人,霎时间变了颜色。 车内梅清涟见她良久一言不发,还以为是被自己意中人的容貌惊到,成了个呆子,遂举帕掩嘴咯咯笑了出来,一边将她拉回车中,以免被人瞧见自己。 “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也像你这么呆呢!”梅清涟抿抿嘴,微带失落地道:“不过当时他实在太安静了,我连他的声音也没有听到过。” 三年前初春,东平郡王桓襄与一白衣公子在野江游玩,半道口渴,便敲响了野江清涟居的篱门,梅清涟乍见那白衣公子之面,芳心便已暗许。是以那天,她斟了一盏清茶送于东平郡王,却给那位白衣公子倒了一盏梅花陈酿…… 赛事到了最后,梅太卿终于上前说出了万梅园品酒宴的最终戏码,众人心领神会,也都迫不及待,只白颍川心下暗道:“果然如此!这梅姑娘品格出尘,可能是不喜为皇族贵妇,不然以她淑女之品性,大约也不会这般论酒招亲!” 石修在台上道:“最后一位,有请梅姑娘——” 梅花影过,一身雪狐裘的梅清涟遂带着十余名婢女步上高台,在众人面前福了一福,缓缓抬起头来。 众人见她清丽过人,温婉柔美,十有*皆已倾心不已,尚未回过神来,台上的少女微笑道:“诚如家父所言,方才大家已品过建康城十八大酒坊所产之美酒,清涟藉此出了一道考题,倘若在座的哪一位未曾婚配的公子能最先答出来,便招为清涟之婿。” 话音甫落,王相家的大公子已经等不及,朗声道:“不知姑娘的考题是什么?” 梅清涟微笑,将手一挥,几名青衣仆人在看台前摆下一张长桌并十九只黑瓷碗,接着又抱来十九坛酒,将每一只碗都斟满。 梅清涟幽幽道:“清涟自幼喜酿酒之术,各位眼前这十九碗酒里,其中有一碗便是清涟所酿之西泠梅花,若哪位公子能品出来,就算通过了考题。” 第42章 西泠(下) 如此考题,在酒道名家眼里自然不在话下,只不过那些寻常公卿公子,即便刚品过美酒,要想辨认得出,怕也不易。 有人低语道:“梅小姐的西泠梅花酿乃是建康一绝,气味幽香,入口绵柔,听说只要是喝过一口 的,定然能辨认得出。可是整个建康城里,除了皇上太后,还有梅大人和谢丞相以外,只怕也没人有过这等福分!” 众人议论纷纷,王家公子等人已经起身上前去辨那美酒。角落里的东平郡王满面忧思,回头看一眼和王,不想他竟是淡然一笑,捡起衣衫上掉落的一片梅花瓣,悄无声息地弹落到其中一碗美酒里。 东平郡王登时醒悟,上前将那一碗酒端起来喝了一口,喜道:“果然是好酒,幽香清冽,甘甜如蜜,若能得佳人眷顾,一生长饮此酒,夫复何求!” 建康城多显贵,东平郡王乃是皇族远系之亲,如今被他拔了头筹,其他人震惊之余也多有不甘。 台上梅清涟更是面色惨白,银牙紧咬,喃喃道:“怎会是你?你如何品的出来?” 当日在清涟居中,她情愫暗生,已笃定此生只与那白衣公子厮守。可是白衣公子饮过她的酒之后却不曾有任何表示。 只是时间虽已过去两年多,她却依旧无法将他淡忘。 后来太后娘娘为和王选妃,似是将她也定为候选人之一,她心有不甘,便开了这斗酒之宴,意欲将自己的姻缘交于上天抉择。 偏偏此时又偶在郡王府附近见了那位朝思暮想的白衣公子,由是心下又暗存一丝侥幸。之后见他也来赴会,便以为他真是为自己而来,才出了这样一道考题,不曾想竟被东平郡王跳出来搅了局,一时之间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梅太卿见已有人中选,虽说家世并非十分显贵,却也不至于辱没了女儿,而况东平郡王颇有才名,想来与女儿心性也合,遂笑道:“郡王爷好眼力!此酒正是小女所酿之西泠梅花——” 台下登时一片喝彩声,梅太卿笑道:“那么小女和郡王爷的婚事,今日就算定下了……” 话音未落,忽有人高声道:“且慢——” 说话的乃是站在梅清涟身后的紫衣少女,面上带着一层白纱,目光凌厉地朝东平郡王身后扫了一眼,回身对梅太卿道:“梅大人,小姐出题目招亲,乃是要参赛的各位公平竞争,若其中有人作弊,不知该如何论处?” 梅太卿吃了一惊,“东平郡王选中美酒,不止是老夫,在座的也都看的清清楚楚,你说作弊,作弊者是何人?” 紫衣少女将手一指,“便是他!” 一时间四下所有的目光皆聚集在和王身上,紫衣少女淡淡道:“公子为指点郡王爷,将一片梅花瓣弹落酒里,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只可惜我眼力太好了些,偏偏看了个清楚。诸位若是不信,可以看看郡王爷手里的那碗酒里面是否有一片梅花瓣!” 左近之人皆已看了个清楚,朗声道:“确实如此!” 东平郡王羞愧不已,只恨自己方才没有将那一片梅花饮进肚腹之中。 只是梅太卿一眼将和王认出,惊得说不出话来。 然则事已至此,和王只得起身道:“既然姑娘已经看清楚了,抵赖也没有用,原是我不好,帮着郡王爷作弊,请小姐原谅!” 梅清涟乍听了此事,既恨又恼,珠泪暗垂摇首道:“公子无意于妾身,妾身不敢怪罪!可是你却不该,随意将妾身推于他人。婚姻大事,岂同儿戏!你要我原谅你,我怎么原谅你?” 和王心下对她抱憾,见她如此,一时之间一筹莫展。 紫衣少女看着二人,虽知和王此举分明是对梅清涟无意,可她既然是梅清涟好友,不免将负心薄幸之罪名强加在他头上,由是愤然道:“之前梅大人已经将规矩讲的清清楚楚,既然猜中答案的是这位公子而非东平郡王,那么梅姐姐这桩婚事自然应该是和公子定下才对。” 和王吃惊,不待言语,身边的蓝衣女孩雪澜已上前朗声道:“我家哥哥虽然是最先猜中答案的那个,可却不是最先说出来的,你说按规矩,这可也不合规矩!” 一个十岁的女孩竟然这般伶牙俐齿,着实教人吃惊,双方这般争论,梅清涟面上已全无血色,紧咬下唇,处境甚是难堪。 和王大觉后悔,低声呵斥令她退下,自行上前向梅清涟赔罪道:“梅姑娘,今日之事是我不好,我这便向姑娘赔罪!郡王爷为人温良谦和,又倾心姑娘已久,实是姑娘良配,恳请姑娘不要因我之过而错过了这段良缘,否则,我只怕毕生也有愧于二位!” 梅清涟见他无情至斯,苦笑一声道:“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话音之中尽是慌乱自嘲之意,惹得身侧的紫衣少女愤懑不已,大声道:“你负心薄幸,误人终身,说句赔罪就可以了么?” 和王登觉大惑不解,误人终身还罢,可是何来“负心薄幸”之说?皱眉瞧着她,“那么,依姑娘之言,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梅姑娘的原宥?” 紫衣少女冷哼一声,“你若真是诚心赔罪,便该对梅姑娘下跪磕头!若非诚心,又何必假惺惺说什么赔罪?” 普天之下有几人敢对堂堂和王殿下这般讲话,一时四面皆起喧哗之声,梅太卿面如土色,大喝,“住嘴!” 却听人群中一黑衣少年朗声道:“在下诚心赔罪,若能得姑娘原谅,这便向姑娘下跪磕头!” 他的声音原本极是清朗好听,此刻却有些发颤。 而此话也不是对着梅清涟,而是对着那紫衣少女而说。 他缓缓走上前去,与那紫衣少女四目相对,依稀瞧见她秋瞳之中挣扎愤恨的情愫,半晌柔声道:“只要你肯原谅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语毕居然真欲下拜。 却听紫衣少女怒喝一声,掌中一股气浪直击向他,打碎了摆在台前的酒坛,溅了他一身的酒酿。 飞花碎玉间,那少女纵体而去,黑衣少年紧追其后,两人的身形刹那间消失在千万株雪白梅树之上。 骤生此变,四下略显慌乱,白颍川虽顾忌二人情形,眼下和王在侧,也只得先护其周全,小声道:“殿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些回宫去吧!” 和王不料异变突生,也怕在此久待会横生枝节,遂点点头,又满含歉意地看了梅清涟一眼,转身而去。 万梅园梅花万株,地域颇广,紫衣少女不辨路径,非一时半刻可以脱离而出,况江越的轻功比她怕还高出一些,这般奔走,根本无法甩脱掉他,干脆落地窜进了梅林之中,埋头狂奔。 梅园之中路径错落,回环往复,那紫衣少女只顾着狂奔,全然不知自己竟是迷迷糊糊在院中转了个圈子。 停下喘几口气,忽觉身后一阵沉着的男子息,她想也不想转过头去,握起两个拳头狠狠朝他胸膛间捶打,口里大叫,“你走——你走…——谁让你来的!我不要见到你!我以后都不要再见你……” 打了许久,听到那人颇为疑惑地叫了一声,“姑娘——” 抬头,面上的白纱悄悄滑落,而眼前之人也根本不是江越…… 四目相对,两人皆怔住,听得和王喃喃道:“姑娘——原来是你!那天听护卫说你醒来之后独自离去,还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楚岳涵不觉怔住,方此时才慢慢回想起来,原来这个白衣公子竟然是十多天前在建康城外清河镇客栈中遇见的人。 当时为躲避江越,她误闯进入他的房中,还用手堵住他的嘴,将他放倒在床上—— 后来要离去时,被冲进来的护卫一掌击在肩上。 事出突然,她本不大记得他的模样,而今对面而立,越看越觉他的样子甚是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便已见过,只是脑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第43章 巫神 日落风声晚,楚岳涵踢着石子缓步返回通玄院。 隔着墙忽听见守门的朱雀道:“少监大人,竹桑园的袁姑娘来了好一阵子,在那边等你!” 转过围墙,却见站在朱雀身侧之人正是江越,不远处的围墙下还俏立着一个绿衣少女,想来正是那位袁姑娘了。 那俏丽纤弱的绿衣少女瞧见了江越,浅笑着唤道:“江大哥——”飞奔而来,竟然扑入其怀。 江越吃了一惊,身体登时僵住,绿衣少女浑然不觉,却将他抱的更紧,一边痴痴言道:“江大哥,你走了一年,紫竹等了你一年。这一年里,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江越抬起双臂,原想将她轻轻推开,她却已在自己怀里幽幽哭泣。 片刻迟疑,恍似察觉到背后一阵熟悉的气息,慌忙回过头来,瞧见那紫衣少女眉梢眼角的惊怒神情,尚未来得及解释,她已揽衣飞奔离去。 “涵儿——涵儿——”江越推开袁紫竹,蹙眉紧追那紫衣少女。 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冬日的江南没有杂花生树,没有烟雨楼台,从清溪港桥一直跑出了东府城,横穿过朱雀门前的榆柳大道,路过西洲南塘,满眼萧索,遍地苍凉。 一弯清冷的孤月缓缓升上天际,洒下一片明黄的光,檐角高高飞起的画楼前,紫衣少女停下脚步泪流满面。 在她身后十步之遥,江越也缓缓停了下来。 紫衣少女幽幽咽咽哭了一会儿,突然出声道:“你总是这样!从蜀山到建康,千万里之遥,你一直都这样!明明知道,我在夜里为你哭泣,却总是站在黑暗中看着,你知不知道,我多么想你能走出来,抱抱我,哄哄我,可是你一次也没有。有时候我怀疑你是否真的跟在我身边,于是夜半总是将被子踢翻,醒来时它却好好盖在身上。你来去都那么轻飘飘的,我抓不到你,就故意招惹别人,想要受伤,可是那些人太脓包,你暗中丢几根筷子就全趴下了。后来我想,既然你一直躲着不肯见我,那么我以后也不要再见到你。你走吧,不要再跟着我了……” 话未说完,江越的气息已经越来越近,甚至伸臂将她紧紧抱住,她却又哭又闹,大喊,“我不要再回头看你,也不要你再抱我,不要你再哄我,再也不要……” 江越只将她越抱越紧,低声道:“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要再放开你。除非,你转过头来将我杀死。此时此刻,死在你的剑下我也会快活安宁。” 他臂力甚强,楚岳涵挣脱不得,气急大哭道:“你……你欺负我——” 江越心痛,柔声道:“倘若我放开一点,你不要跑好不好?” 楚岳涵珠泪盈盈,淡淡道:“我跑了怕什么,不是还有什么‘圆姑娘、扁姑娘’等着你,跑了一个涵儿,很快也会有别的女孩被你抱在怀里!” 江越只觉脑中巨震,眼前一黑,皱眉将她放开,自袖间取出一把匕首拔出来道:“我便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里面除了一个涵儿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圆姑娘、扁姑娘’。”抬手即往心间刺去。 清月如眉,楚岳涵慌忙回过头来抓住他的手腕哭道:“大晚上的,你不保护我还吓我,说这么血淋淋的鬼话!”眼眸轻扫了一下,“天这么黑,会不会真的有鬼?”将双臂缠绕在他腰间,柔肩轻颤,顺势赖在他怀里。 匕首“铿锵”一声丢落在地,江越泪眼模糊,将怀里的女孩抱紧,在她耳边悄声道:“自然是有,你便是鬼!你捉了我的魂,你走到哪里,我的魂就到了哪里。” 怀里少女大眼睛骨碌碌一转,笑生两靥,却又愁生眉间,娇嗔道:“鬼都是又凶又丑的,我也那般丑么?” 江越忍俊不禁,抚着她的柔发,笑道:“涵儿不是鬼,是仙女,是九万里玉宇琼楼上最美丽的仙女,没有人能比得过你——” 怀里的少女这才安下心来,握着拳头在他胸膛间击打了几下,一阵小哭小闹,却再也不肯离开他的怀里。 夜气织成墙阻隔了寒夜的冷风,两人相拥坐在画楼屋顶上,江越恐她着凉,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在她身上,又紧拥她入怀。 楚岳涵眉眼轻抬,犹豫片刻扁嘴问道:“师兄,那个袁姑娘你是怎么认识的?” 江越不觉好笑,“你还念念不忘!当日,我从越州回来,病了一场,昏倒在荒郊,是紫竹救了我——” 越州之事虽已过去了一年多,可乍然间提起,心中依旧一阵刺痛,楚岳涵眉心一蹙,将他推开,自己抱膝坐着不言不语。 江越叹息了一声,半晌解释道:“涵儿,你是否相信,其实那天在水露结界之中,我和青莲并不曾发生过你所认为的事情!” 楚岳涵又是惊讶又觉怀疑,摇头道:“师兄,你莫要哄我,虽然我很难过,可是已经试着放下,我想再过一段时间,我便不会介意……” 江越低眉,自怀中取出一颗串在红色丝线上的水晶珠子,缓缓道:“是大哥,动用了幻术,在我身上放了这滴‘巫神泪’。其实原本我就对那件事情毫无感觉,只是脑子里残存了一些零星的幻像,自己也糊里糊涂,分不清楚究竟是真是假。后来查过《瑶天录》才知道,那‘巫神泪’其实是颗蕴藏障眼术法的珠子——” 楚岳涵双眸闪灼,喃喃道:“你的意思是……” “我们所有人都被大哥骗了!” 原来令她难过了这么久的事情,竟只是一场瞒过所有人的幻像! 四目相对,那美丽的少女眼眶里滴溜溜掉下几滴泪水,稍时又破涕为笑,投入他怀中,握着小拳肆意捶打。 第44章 丁香 月牙弯弯,悄移西楼,时至子夜,夜气中似袭来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幽香清冽,似花似蜜。 江越乍然间一抬眉,恍似瞧见一团漆黑的夜烟正在暗夜间飞速移动。 怀里楚岳涵抬起头,柔声问道:“在看什么?” 江越扬了扬眉,抬手一指,“那里,恍似有些古怪!” 距离颇远,楚岳涵并不曾瞧见什么,只觉他所指的位置似有些熟悉,低眉,面上泛出一丝妒意,“看来你一直都没有忘记石姑娘啊!” 江越不想她竟会想到石婉,索性不再管那黑烟有何古怪,抱着她将头转过去,背对着朱颜堂。 楚岳涵面色涨红,低声道:“我这般无理取闹,你也依着我?” 江越将手扶在她脑后,柔声道:“你有没有理,我都依着你!”叹息一声,闭目与她额头紧触。 夜色无比的幽静安宁,似能听得见冰霜降落的声音。 天亮以前,江越忽然眼皮一跳,似有什么通灵之物撞在了结界之上。 睁开眼,却是一株通体绛紫,长叶上带着珠露的灵草,自结界上跳跃而过,正朝朱颜堂的方向而去。 “寄魂草——”江越眉峰紧蹙,心底涌出一股不祥之感。 楚岳涵亦是大吃一惊,“传说只有被凶灵害死之人,魂魄无处转生,才会招来寄魂之草,令其暂附其上,这……” 话音甫落,已瞧见那株寄魂之草不偏不倚落入朱颜堂。 鸡鸣响起,合着一声凄婉的尖叫将整个天幕撕破,一股黑烟自朱颜堂飞窜而出,待江楚二人飞身而至之时已远逸而去。 眼见追不及,庭院里又听到一声女子嘶声尖叫,“小姐……小姐死了——血——好多血——” 侍婢喊完人已昏倒在地,合院惊醒,江楚二人推门而入,跟去了石婉的卧室。 绣床上罗帐低垂,连绵的血珠滴落在地,汇成了一滩刺目的血水。 帘幕忽被人掀开,只见寝榻上睡卧着的妙龄少女双目紧闭,血水自断颈处不停涌出,已经气绝。 楚岳涵只瞧了一眼,便觉全身大震,扑入江越怀里,再也不敢去看第二眼。 登时满屋哀嚎,忽有人道:“这……这是什么?” 却是一只通体透明造型精美的酒盏,似还有一滴嫣红色的液体附着在杯沿之上。 江南流光冰玉盏,大理桃花胭脂露。 旁人或许不识,楚岳涵一眼却此物乃是极为罕见的冰玉流光杯盏。 眼下杯盏已被江越取在手里,便低头闻了一闻,里面的香气果然竟是桃花胭脂酒的味道。 惊诧间又有人唤道:“丁香——寒冬腊月怎么会有丁香——” 放眼望去,石婉枕侧内里果然放着一枝紫色丁香花。 一连几日,天气阴冷无常。 有谁能想到腊月梅天,在雪还不曾落起的江南,鬼气、血气重重交织,竟将首阳节前的建康城罩笼的无比阴暗恐怖。 自西洲城石婉案之后第四日,竟又有一名如花少女的鲜血抛洒在天幕下,一样的韶华正盛,冰清玉洁。 “紫芝杯——”白颍川倒吸了口气,“这次又是谁家女儿?” 江越两手按在桌上,半晌才道:“平康坊朱采薇!” 朱太傅家那个只有十四岁的美貌小姐么? 建康四大淑女皆是以才艺闻名,说到女红,却不得不提另外两人,一个是野江竹桑园的妙手竹娘,另一个则是朱家小女。 伊人已去,只怕这世上再没有人能穿出旷世绝伦的同心联珠帐。 “眼下已经死了两位名淑女,可是我们依旧毫无头绪,再这样下去,怕是真要惊动朝堂!” 白颍川见二人愁眉不展,却不曾出言安慰,反倒沉声道:“我只怕死的不止是两个!”说着从袖间拿出一物,赫然又是一只奇巧酒杯。 楚岳涵脱口而出,“西域夜光杯!” 江楚二人神色惊诧地对了一眼,皆将目光转向白颍川,听他淡淡道:“就在前几日,章和殿冷宫里死了一名妃子,死状与另外两名淑女完全相同,而这只夜光杯便是现场留下的证物。我想如果也算上她的话,那么此案的第一名受害者应该就不是石婉姑娘了。” 江越听罢大觉疑惑,“你说死的是一名妃子?” 白颍川知其心中所想,解释道:“便是那个当年以一支《珠玉舞》俘获龙心,却在承幸当晚,又因紫玉之箫触怒龙颜,被打入冷宫的彩衣女史颜彩儿。虽说她身负废妃之名,事实上在案发以前也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处子,年纪也才只有十九岁。” 一旁却听楚岳涵喃喃道:“章和殿!这个名称听起来好生熟悉——” 白颍川不觉神色暗变,将眉眼轻轻一抬,半晌缓缓道:“月柔公主的生母淑妃娘娘,也是囚禁在章和殿冷宫里面。” 第45章 清涟 入夜,楚岳涵绕过疏影横斜的梅枝,缓缓步到小阁外,那身披狐裘的女子正孤零零坐在一团月影里。 犹疑半晌,张口轻声唤道:“梅姐姐!” 梅清涟抬眸瞧见了她,片刻面上露出一丝模糊的笑意,“这个时候,你总还想得起来陪陪我!” 楚岳涵在她面前坐下,柔声劝慰道:“听翎儿说,这几天梅姐姐一直不思饮食,还是为了萧公子之事么?”心底暗自犹疑,“要不要告诉她,那位萧公子的真实身份便是当今的和王殿下呢!” 梅清涟一笑置之,并不作答,稍时,两碗甘甜的酒浆自新启封的瓷坛里倒出来,幽幽道:“这是今年存的最后一坛酒,以后只怕再也喝不到了,你尝尝看。” 楚岳涵秀眉紧蹙,俨然对她的话一知半解,端起酒碗来与她对饮。 饮尽,两人许久不曾说话,梅清涟突然起身抱着酒坛子走到一株梅树下,将里面的新酿倒了个涓滴不剩,末了,还将酒坛摔碎在林间,看着眼前簌簌震落的梅花喃喃道:“我以后,再也不会酿酒了!” 楚岳涵急上前拉住她的手规劝道:“若真如此,只怕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西泠梅花’了。” 梅清涟将手抽出来微笑道:“涵儿,你先回暖阁里休息,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回去!” 楚岳涵见她神色不大好,心下甚觉不安,本想陪着她,却禁不住她一再催赶,只得丢开手转身而去。 走了几步,回头瞧见梅影下那清丽脱尘的女子对着她柔柔一笑,恰似多年前花朝节,在百花影里初见时的模样。 而此时,冰月为影,梅雪飘裙,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竟是最后一眼见到她。 夜月高悬,梅清涟孤零零站在梅花树下,片刻将头扬起,泪珠自眼角一直滑落耳内。 这世间之事果然不能尽如人意,饶是她花容月貌,冰雪聪明,也无法俘获意中人之心,日后又当如何呢? 愁肠百结间,头顶的梅花突然簌簌而落,恍似天降大雪,将四周的锦绣楼台皆遮掩其中。 蓦然间,似闻得身后一声男子悠然的叹息。 回头,只见小阁之中伫立着一个人影,素锦白衣,玉带华冠,手中执一只天青色珍珠荷叶酒杯,正将一双眼眸转过来,饶有兴致地瞧着她。 梅清涟缓缓走进,凝着那张风华无双的脸半晌悠悠吐出一个字,“你……” 黎明后,鸡司晨。 那美丽少女的尸首就孤零零躺在了凌乱的寝榻上,雪白的幔帐上溅满鲜血,煞是触目惊心。 江越匆匆而来,只瞧见哭倒在榻前的小师妹。 他上前抱住她,捡起脚边掉落的一只造型奇巧的珍珠荷叶酒杯。 抬眸,半挽的寝帐里露出梅清涟已侵满死气的脸庞,和脖颈上鲜血淋漓的创痕。 枕边,是一枝九月间才会盛放的丁香。 午后,通玄院。 未出阁的处子,遭侮辱之后被残杀,若再找不出凶手来,说不定明天黎明又要听到另一桩血案。 思至此,白颍川只觉心胆发寒,颤声道:“究竟是什么人所为?” 江越淡淡道:“只怕不是人为!”他怀抱着楚岳涵,一手却自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册来。 白颍川打开一瞧,半晌冷沉的声音道:“琼花妖皇!” 楚岳涵心底霍然一惊,是《瑶天录》里记载的那个邪性达到耸人听闻的地步,千百年也难得出一次的绝世妖皇么? 江越瞧她略有所动,遂将她放开,三人一起坐在桌案边,将书页摊在中间,逐字看去,江越坐在身旁详细解说: “据《瑶天录》上记载,琼花妖乃是妖界花中之皇,只不过通常不是独自现世,雄花之侧,必然开着一朵比它要小一些的雌花,并体连枝,吸收日月精华双修成妖。因为雄花的修为比雌花要高上许多,所以雄花会先修炼成人形,混迹于人世。” 说到此话音稍止住,白颍川双目一瞬不瞬盯着书页,显然已经被里面记录的故事所吸引,陷入一片痴迷却又伤怀的情绪之中,喃喃道:“这上面说修炼出人形的雄花化成了绝世的美男,因迷恋妖界之外的万丈红尘而入了人世。花妖原属善类,所以他们刚开始是不侵害凡人的,可是若他们爱上了一个凡间的女子,就不可避免会发生异常惨烈的悲剧——”眸色一变,将书页翻过来。 楚岳涵一怔,清婉的妙目在字里行间流转,神思仿佛也被这个故事吸进去了一样。 第46章 妖皇 子夜,云烟四起。 静园幽境,琼花应时而开,硕大的雄花身侧开着一朵小花。 满月自云影后滑出,雄花花瓣一层层剥落,倏忽间一个一身雪衣的俊美男子静立树下,抬眼望向枝头犹在吸收月露精华的雌花笑道:“这次终于成功化出了人形,时间还早,我去外面看看,天亮之前就回来陪你!”说罢转身离去,不曾察觉身后雌花拼命摇着树枝,想要阻止他抛下自己而去。 红尘之中,俗事万千,烟花男女,境自凄迷,畅游其间的妖皇也渐通人事。 一日夜,妖皇在野江之地遇上一个被毒蛇咬伤昏迷的美貌女子,第一眼便被她的容颜所迷,情不自禁替她吸毒施救。女子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个俊美无俦的少年男子半抱在怀,一时失神。 “你是谁?” 怀中美人的声音甚是虚弱,脸上笑容微动,有些娇羞,有些害怕。 妖皇听了这般柔美的声音,登觉心神慌乱,答不出话来。 美人体弱,遂托其送自己回家,原来这美人乃是兰烟岛上傅家的小姐。 到了江边码头,美人邀其一同渡水去往山庄,妖皇本欲答应,却见天色渐亮,自己须返回静园陪同雌花,是以坚决辞行。美人心下失望,便约他两日后晚来山庄参加亲姊婚宴。 两日后妖皇如约来到湖边,美人亲自来迎接,两人共乘一船来到兰烟岛上的傅家庄。 傅美人先从舱里出来,低身叫了一声,“沈公子——” 妖皇遂掀帘而出,岛上灯火通明,前来迎接的人有十多个,傅美人的父母兄长皆在其中。 “这位就是救了我性命的沈公子!” 妖皇低身而出,微笑道:“在下沈云!” 言谈举止潇洒自然,一抬头,众人见了他的容颜,皆是大为吃惊,世上竟会有如此美男,气度芳华,宛若天人! 中有一人乃是傅美人师兄,原本心系美人,见了妖皇便自心愧,自认非其敌手,道:“天下间竟有这么巧的事情,沈公子与五十年前的天下第一高手情人谷的沈谷主同名同姓,想必也是武艺超群!” 妖皇心知这个名字正是五十年前闯入静园的一名男子向对手报出的名讳,被自己拿来冒用。 此节美人在船上问他姓名时也曾说起过,又说天下重名重姓者原本也极多,倒不足为怪,是以也不惊讶,笑道:“在下不懂武艺!” 当晚婚宴,众人欢娱,新人临入洞房时,美人在他耳边低语道:“你不知道,我姐姐今晚上有多美,姐夫一定会被她迷晕的!” 妖皇听罢蹙眉,暗想要知道她姐姐有多美也不难啊!遂上前,将新娘盖头掀开,见一美人,琼姿绝色,果然出众,只是神色惊慌了些,且也并没有自己心爱的女子美貌。 他却不知此刻众人皆已唏嘘不已,连美人也吃惊的张大了嘴,慌忙上前抢过他手中的喜帕替亲姊蒙上,然后拉着他一径跑到无人的花园里。 “你怎么可以上前去掀开我姐姐的盖头呢?”美人嗔怪。 妖皇不解道:“不是你说我不知道你姐姐究竟有多美的么,我才揭开盖头看一看的。” 美人为之语塞,之前的谈话中已知晓其不谙世事,此番倒是自己的过错了,遂解释道:“只有新郎才可以在洞房花烛之夜揭开盖头看自己的新娘,别的男子是不可以的。” 妖皇更觉迷惑,“为何?” 美人微垂首,低声道:“因为这代表着,从此以后,新娘就只属于新郎一个男人了,一生一世都要跟着他,至死不渝!” 夜静如梦,风烟流转,云开云落,月移花羞。美人登觉眼前一黑,似被一块布蒙住了头。 正自惊诧,眼前又陡然一亮,却是他将盖头揭开,柔声问道:“是不是这样以后,你就只属于我了?” 四目相对,美人一脸惊愕之色。 妖皇指尖不觉轻滑过她脸颊,倾身上前在她花唇上一吻。 美人全身一颤,花唇微启,不自禁与他唇齿相胶,软舌纠缠。他的手抚在她胸脯,初时似还有些胆怯,渐渐的越来越大胆,替她宽衣解带,娇柔的女体禁不住他灼热的深吻,缠绵的轻抚,一阵阵悸动。 第47章 大林 黎明之前,他吻着她的耳垂轻声道:“我该回去了,晚上再来看你!” 自那天以后,他总是在每晚子时左右出现,寝帐中,美人枕在他胸膛间问道:“你为什么总是在晚上才会出现,可不可以白天也陪着我?”他却只是模糊地笑了笑,不置一词。 “雄花雌花,天生一对,相生不相离。当雄花白天回到静园花枝上时,便只会记得雌花乃是其配偶。而到了晚上化成人形,就只记得自己深爱的凡人女子,那时便会抛下雌花而去!” 原来妖皇在白天和黑夜会有不同的记忆!楚岳涵蹙眉,将书翻到下一页。 一日午,美人去往大林寺求取姻缘符。相师相其面,觉不寻常,遂取出一枚开了光的桃木护身符赠与她。临去时忽然天降大雨,不得已在寺庙滞留至夜。 正在那晚,静园里的雌花也修炼出了人形。 美人惦念情郎夜夜之约,遂不顾法师挽留,执意离去。途中遇一白衣丽人,玉容闭月,绝尘脱俗,却是双目满含怨气,也不与她言语,将手一扬变出一柄长剑刺向美人胸膛。 美人大惊失色,不想那长剑竟刺中颈上所带的护身符,朱砂咒立显,白衣丽人颓然色变,长剑和衣衫面容都化成片片洁白花瓣,似聚似散。 美人立时知是邪魅,遂拔剑刺其心脏,灭了雌花精魄。 归来后,情郎已在屋中相候,灯影下见美人鬓发凌乱,神色惊恐,拥她入怀,软语道:“怎么了?”美人哭泣,“刚才从青莲寺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只花妖!”妖皇吃惊,“花妖?”美人点头,“幸好我有法师送的护身灵符和宝剑,已经将它诛杀!” “你杀了它?”妖皇心下登觉不安。 低眉见美人臂上有伤,不再多想,将她抱上床榻,解开罗衫,手掌轻抚着伤处。 衾枕上,美人低喃,“你做什么?” 妖皇软语,“给你治伤!” 低语间,美人臂上的伤痕渐好。他倾身在她光洁如初的肌肤上一吻,嘴唇一寸寸上移,吻上她娇柔的脖颈。与往常一般,柔软的女体在他的身下几乎融成了一股水。 那夜熟睡之后,妖皇突然在梦境里面看到静园里的琼花树,雌花的花朵已被斩落,断茎处冒着丝丝黑烟,将他的真身也熏的半黑。 接着,他恍似看到夜烟中化出人形的雌花持剑与美人相对,倏尔美人的朱砂咒击中雌花,灵魄震荡间,凝了符咒的桃木剑刺中花心,灵体顷刻间灰飞烟灭! 妖皇于睡梦中惊醒,汗珠满额,霍然侧目看着身侧熟睡的美人,脸上显出一丝及其扭曲凶悍的表情。美人“嘤咛”一声睁开眼,被他的神情吓到,慌忙坐起来。 “你今天,真的杀了一只花妖?” 不曾想他夜半醒来竟会问自己这样的话,美人惊恐地点点头。 “你为何要害它?” “我……”美人慌了神,完全搞不清楚夜夜柔情缱绻的情郎为何会突然间这般凶悍,这般惊慌。 她想要去拉他的手,却被他一臂甩来,厉声道:“它不会死的,不会的!”下床头也不回地离去。 “沈郎——沈郎——”美人将衾被护在胸前,大叫了两声,掩入夜幕里的人影却毫无回应。 一连数日,妖皇再也没有来过,独守于闺阁的美人相思成疾,一天天虚弱下来。 满月之夜,大林寺那位道法高深的法师突然到访,在父亲的陪同下直入了她的香闺。 “那日在寺中便见小姐精神孱弱,眉宇间似藏着一股黑气,乃是被妖物所乱之象!贫僧斗胆问一句,这些天以来,是否每夜都有一名男子来与小姐幽会?” 虽知法师言语间的意思似对情郎大为不利,可是久未获得情郎消息,美人度日如年,遂点了点头。 法师脸色登变严峻,说道:“小姐可知,那男子并非凡人,乃是修炼千年而成精的琼花妖!” 美人大惊,喃喃道:“你说,他是妖?” “琼花乃花中之皇,化成的男子惊才绝艳,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逃不出他的迷惑。而妖皇之花却非独自现世,它的身侧必然也开着一朵雌花,连心相生。雌花善妒,每一个与雄花有染的女子,都会被她残忍杀害。小姐可还记得,离开大林寺那一晚,曾用贫僧赠予你的桃木剑杀死了一只花妖?那便是雄花的配偶,你杀了它,雄花自然会来找你寻仇!这些天,贫僧一直在外面设了结界才阻住他夜晚前来。可是今晚月圆,妖皇法力大增,贫僧的结界已经阻不住他,只怕小姐性命危矣!” 美人心惊胆颤,神魂飞了许久才悠悠转醒,颤声道:“你说沈郎今晚会来杀我?” 法师摆手道:“小姐莫要惊慌!妖皇好美色,小姐曾与他缠绵多日,今晚他一进门,必然还会先来亲近小姐。贫僧再送你一柄桃木剑,到时,只肖他一接近,小姐趁其不备,用木剑刺他,他的灵魄便会如雌花一样散去,永远消失不见!” 第48章 静园 月影悄移,美人伏卧榻上,泣涕涟涟,打湿了枕畔的桃木剑。 突然帘帐一动,白衣妖皇已现身屋中,美人惊坐而起,隔着薄纱帐幕与他对望。 妖皇见美人脸上泪珠凌乱,甚觉心疼,走上前来想要拥她入怀,三尺之地陡然被桃木剑上红光所罩,灵魄激荡。 美人见他满脸痛楚之色,心神慌乱,犹豫许久,突然拿起枕边的桃木剑抛出窗外。 转回身,见已完全恢复了的妖皇,又生出一股强烈的惧意,花唇轻颤,定定地看着他。 妖皇双眉紧蹙,脸上的表情似伤还怜,“那个老和尚已经告诉你,我是妖?” 美人轻颔首,珠泪低垂。 “那么那把桃木剑能克制我,为何要将它丢弃?” 美人花唇轻启,泣道:“我怕你会死,我好怕!”说罢失声痛哭。 这些日子,有多少缱绻柔情,他是妖又如何,要杀了自己又如何,自己日日夜夜欲生欲死的思念又岂是那化外高僧所能明白的? 妖皇柔声道:“可我是妖,我会伤害你!” 虽如此说,美人却只是摇头啼哭,全然不在意自己此刻的处境。 他心下悸动,上前想要抱她,雌花残余的灵魄突然从他身体里飞出来,喝道:“不要再被她迷惑了!我才是你生死相依的伴侣!快杀了她!杀了她替我报仇!” 双花并蒂一心,雌花灭魄之仇瞬间盖过雄花对美人的爱恋之意。 美人只见情郎的脸色陡然间无比凶悍,自怀里取出一把尖刀,上前便要刺她,吓得双手紧紧抓住帘帐。 妖皇抓住她手臂狠狠一拉,“呲”的一声帘帐扯断。 他举刀来刺,美人惊声大叫,闭紧了双目。 帘帐坠落脚畔,刀却在头顶停下。 妖皇的手越抓越紧,雌花在一旁怒吼,“杀了她——杀了她——” 相持许久,妖皇颓然间撒手,美人后退几步,扶着妆台站稳了脚,蓦然抬眸,却见妖皇将尖刀刺向自己的心脏,吓得惊叫出声。 妖皇剖开自己的胸膛,取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对惊骇至极的美人道:“你杀了我的爱侣,我以后都不要再来见你,也不要记得你!这颗心里面满满都是你,我将它剜出来,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至死不渝!”说完将自己的心脏扔向美人。 书阁里楚岳涵全身狠狠一颤颓然闭目,喃喃道:“他剜了自己的心,是害怕受雌花的控制,伤害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可是这样,他自己还能活吗?” 江越知她此刻情绪激扬,心神已完全被那雄花所牵,缓缓解释道:“花妖无心,灵魄却不会散,自然还能活。只是却如他所言,每到夜晚化出人形的时候,会清楚的感觉到自己要去寻找一个深爱的女子,可是已完全忘记她的模样。于是,他便经常子夜游离于尘世,邂逅美貌的女子,以为她是自己要找的人,迷惑她一同过夜。黎明之前醒来的时候,又会察觉枕畔的女子并非自己所爱,就残忍地将她杀死,以其鲜血浇灌花树,好令雌花重聚魂魄。” 楚岳涵神思回转,蹙眉将书册翻到最后一页。 情郎浴血而去,他的那颗心却留在了妆台下,美人躲进床榻里,隔着帘帐看那团血污之物,大哭着昏了过去,自此后精神萎靡,日渐憔悴。 城中凶案连连发生,法师知是邪性日重的琼花妖皇所为,是以联合傅家庄的人马于午夜前去静园断其邪根,诛其灵魄。 无奈妖皇法力极强,无人能敌,那夜所去之人,十有*皆战死,最后连大林法师也受重创,奄奄一息,将去之时用自己的血画了一道灵符,命美人的师兄一定要将其贴在花树之上,用火燃了,才有可能将妖皇诛杀。 黎明之前,在余下的人中,妖皇再次看清楚了美人,正要对她下手,却突然间认出了她。他走上去,与花树下的美人双额相触。 法师的灵符霍然贴上树干,妖皇的灵魄动荡,回头,见美人师兄手中的火折已点燃,由是上前去阻。 美人啼哭,不忍亲眼见到情郎灵魄飞散,横剑自刎于树下,登时血溅琼花。 妖皇惊骇的一刹,不曾阻住火折,凄啸一声灵魄被逼回真身。 烈火烧灼了树干,却听“轰”的一声,树冠上升起一团血红的云雾,将妖皇的真身庇护其中。 大火闪灼几下便熄去,四下登时陷入一片死一般的静寂。花树下美人已殁,双目紧阖,脸颊贴着剑锋趴伏在地,仍血流不止。 琼树枝头突然飞下来无数花瓣,织连成锦,将美人的尸体紧紧缠绕,裹入花心。 自那夜后,琼花妖皇就再也不曾出现过,据当时一息尚存的大林寺法师说,妖皇的邪性本非与生俱来,源于爱,也终于爱,当它所爱的女子以血为祭,世间就再不具有能将它摧毁的力量,而它自己也将陷入那个因爱而生的真灵之界,再不愿现世。 一句至死不渝,本是人世间的男女定情之言,能做到极致却是妖而非人。佛说,五蕴六谛皆为虚妄,究竟是虚妄,还是人不如妖? 第49章 竹桑(上) 朱窗洞开,寒风入户,将书页翻得乱纷纷。 透了许久的气,白颍川背依着窗台,抱臂长吁口气,缓缓道:“章和殿废妃颜彩儿生的纤弱娇美,有瑶台仙娥之姿,十六岁时以一曲《珠玉舞》俘获龙心,当年甚至有人预言,她将成为继淑妃之后最为得宠的帝妃;而石婉我们都见过,确实是个出色的美人儿,更难得的是朱颜堂以脂粉生意闻名,其中最有名的水露桃花胭脂乃是石姑娘亲手所制,所以有人赞她‘心有七窍、貌比貂蝉’;朱采薇年纪最小,才不过十四岁,论身份,还是月柔公主的表妹,单凭朱家已出了两代皇妃,月柔公主又艳绝后宫,想来也自是个绝色的美人;万梅园梅姑娘,高贵清雅,出尘脱俗,更不消说。如此看来,还真像是这妖皇所为——” 彼时民风淳朴,教化纯良,男儿自小以忠孝节义为念,奸淫二字谁敢去想,更何况死者非是在皇宫内苑,便是世家大族家的小姐,若说是人为,谁又能有如此通天彻地之能? “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若作案的真是这琼花妖皇,那么屋里留下的酒杯和枕边的丁香花又作何解释?” 却见楚岳涵神色迷惘,喃喃道:“酒杯?” 江越以为她记不清楚了,遂解释道:“凶手在每一处案发现场留下的酒杯也各不相同,颜彩儿是夜光杯,石婉姑娘是冰玉流光盏,朱采薇是紫芝杯,还有今天早上梅姑娘屋里的珍珠荷叶杯,且那杯中的美酒也不同。” 话音落楚岳涵已接口道:“夜光杯盛葡萄酒,冰玉流光盏里是胭脂露,紫芝杯中是武陵桃花酿,而珍珠荷叶杯里盛的则是临安的玉楼初雪!奇怪,怎会如此巧合?” 江白二人对望一眼,皆觉甚为诧异,江越皱眉道:“涵儿,你说什么巧合?” 楚岳涵转回神思,幽幽道:“我记得刚开始向梅姐姐学酿酒之术时,她曾经给我看过一本书,说是前朝的遗册,上面记载着各种美酒的酿造方法,还有不同美酒所用的器皿,与你方才所说完全吻合!至于丁香花,倒是令我想起了一个地方来——” 白颍川凝眉,“什么地方?” 楚岳涵喃喃道:“便是方才书上提到的兰烟岛!我爹爹旧时是在兰烟岛上学艺,大约在几年前,我也曾经去过那个地方,岛上紫气氤氲,一年四季丁香遍开,除了那里,也想不出第二个地方来。” 白颍川更是吃惊,“可以确定与妖皇故事里的兰烟岛是同一个地方么?” 楚岳涵道:“那个岛上也有一个傅家庄,听起来倒觉得十分吻合。” 两人问答间,江越忽然思起了另一件事,问道:“颍川,你之前说过颜彩儿因一管紫玉之箫触怒龙颜是怎么回事?” 白颍川蓦然抬首,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先太子,也就是和王殿下的父亲平江王爷擅吹紫玉之箫!先帝惊才绝艳,先太子又是他最钟爱的儿子,当年传国,若非先太子没能在先帝驾崩之前回到建康,皇位大约也不会落在当今圣上头上。”说到此,语气又一变,“话虽这么说,不过平江王爷淡然出世,对皇位也无眷顾之念。太后娘娘曾说,和王殿下的相貌虽与先帝神似,性格却是随了平江王爷的。和王殿下你们也都见过,生子随父,太后娘娘的话,想来也不差!” 他说的是和王殿下么? 楚岳涵悠悠思起当日,在万梅园里,她误以为来人是江越,一阵捶打。后来发现认错了人,和王也不介怀,还对她微笑道:“你嘴里说着要让他走,心里却一点也不舍得,又何苦如此呢?” 兀自沉思间,听得江越缓缓道:“像和王殿下那样的男子,只怕这世上也难找出第二个来!” 当晚,楚玄借离合镜之力,以紫云天罡真气在整个建康城上空布下一道防护结界。若妖灵出没,浮动的鬼气便会在离合镜上显现出来,让其无所遁形。 楚岳涵尚在惊叹父亲的术法居然已达到如此厉害的地步,却听他说道:“新岁将近,皇城之中不容再出现差池。结界的防护力量半月之后就会逐渐消退,所以这段时间一定不要错过机会。子越,从今晚起,你要亲自镇守在此!” 第一天晚上,三人都守在司天台,冬日天气寒冷,尚未至下半夜,江越便催促楚岳涵前去休息,楚岳涵毫无睡意,只说道:“再等一会儿!” 又守了片刻,忽然瞧见离合镜中一股鬼气泼墨般涌出来,翻腾了许久又化成几缕游烟四下飞窜。 稍时,宁静的镜心显出一片影像来—— 鬼烟浮浮,自一片青竹林间逸出来,悠悠飘进了桑园里。 白颍川大吃一惊,失声道:“竹桑园,是袁姑娘——” 身侧疾风一扬,江越已不见了人影。 桑园后,数间茅屋,一盏青灯未灭。 灯下坐着一个绿衣少女,正挽着针线缝制衣袍,那少女眉眼如画,煞是清丽秀美,一双手更是玲珑纤巧,见之生怜。 深更半夜,却有人将柴扉轻扣,那少女不觉心惊,继而听见屋外一声男子幽幽的叹息。 绿衣少女面色由惊渐转为喜,起身唤道:“江大哥,是你么?” 鬼气渐渐逼近茅屋,绿衣少女缓缓起身走向门边,犹疑许久,抬手将门打开。 乍然间眼前一阵剑光飞掠,怒斩千尺黑雾,周身长起一阵狂风,衣袂鼓荡,青丝乱飘,胸膛间被一团黑雾一撞,整个人飞跌在屋中,登时昏迷过去。 茫茫寒夜间,江越凝眉,龙雀宝剑化成千万道寒芒将渐凝聚成型的鬼气击碎成丝丝断烟,在桑园竹林间飞窜。 方此时,楚岳涵与白颍川联袂而至,见那鬼烟再欲凝聚,“嗖”的一声,天荒灵珠脱腕,鬼烟猛烈震荡,又化作游丝飞散而去。 江越见追不得,收剑转身奔入茅屋,将昏倒在地的袁紫竹抱上床榻,抚着她的脸颊低唤了几声。 袁紫竹悠悠睁开眼,扑入他怀中大哭。 江越不住安慰,那少女凄婉的声音道:“江大哥,我好怕!你陪着我,以后都陪着我好不好?” 许是方才的情形太过凶险,江越一时之间把什么都忘了,揽她在怀,颔首道:“好!” 门外,楚岳涵的脚步不自觉后退,离地的竹阶有三四道,差点踏了个空。 白颍川心神紧张,欲开口唤她,却见紫衣一飘,她已转身飞跑而去,纤弱的身影迅速在夜色中淹没。 第50章 竹桑(下) 也不知跑了多久,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到,扑倒在地。 “涵儿——”白颍川慌忙上前扶起她,“你怎么样?” 楚岳涵摇头,紧咬着下唇,低眉暗垂泪,缓缓道:“他说他心里只有一个涵儿,可为什么怀里总抱着别的女子?还答应她,以后都陪着她,我怎么办?” 白颍川知她心下难过,扶着她的双肩安慰道:“涵儿,你听我说,不管你刚才听到了什么,都只是因为袁姑娘是他的救命恩人,又孤苦无依,除了子越又有谁会照顾她,所以他才答应。照顾她,不一定就是喜欢她,他的心里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呀!” “我以前一直深信不疑,可是现在……”楚岳涵神色哀戚,半晌不觉发出一声自嘲。 第二天早上,小婢翎儿打了水进来,见楚岳涵已经睡醒,就说道:“小姐,江大人在外面等你……” 话音未落,原本平躺着的楚岳涵侧身向里,冷冷道:“叫他走,我不想见他!” 从早至昏,她一直不曾出房门一步,翎儿颇有些看不过眼,皱眉道:“小姐,江大人在门外等了你一天,你还是见见他吧!” 楚岳涵淡淡道:“他再等一晚上我就见他!” 当晚,鬼气在竹桑园徘徊不散,江越虽已布了防护结界,并派人把守,可终觉放心不下,更兼师父亲口吩咐,只得又去往竹桑园。 不想房里的楚岳涵还不曾入睡,听到二人谈话,遂将窗户打开,冷冷地与他对望一眼,又“啪”一声将朱窗紧闭。 闻得江越敲窗之声,她禁不住恨恨道:“你说她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你是否是要拿你自己偿还这份恩情呢?” 江越解释道:“涵儿你误会了,你是我未婚妻子,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那你不许去——” 她这般赌气,江越无奈,又担忧袁紫竹安危,只得离去。 去后没多久,白颍川便来了。 楚岳涵拥着衾被,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白颍川见状规劝道:“子越离去也是迫不得已,毕竟他只有护在袁姑娘身边才能保她安全。” 楚岳涵冷冷道:“天底下的男人朝三暮四,都是迫不得已!” 白颍川皱眉,端详她许久叹气道:“你真的这么想子越么?去年在富春山上,你一个人先从水露结界里面跑出来,我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就丢下子越紧追着你一路回来。后来他才告诉我,那时候他受了伤,刚从越州返回建康就昏倒在荒郊野外,是袁姑娘救了他一命。抛开别的不说,既有救命之恩,你难道能令他将袁姑娘的安危置之不理么?” 楚岳涵眸色一变,怔了稍时喃喃道:“既有救命之恩,师兄对她因怜生爱也不奇怪!” 白颍川不觉摇头道:“你还是不信任他!其实你走了一年多,他又有哪一天不牵挂你呢?远远的追到蜀山不算,还练会了‘天涯心诀’,你总该知道是为了看谁吧!” “天涯心诀”乃是术法中颇为高深的一套心术,即便远在天涯,施术者也能随时感知心中所念之人的情形,如同亲眼目睹一般。 当晚白颍川离去后,楚岳涵将窗子打开,吹了一夜的风,第二天便患了伤寒,咳嗽不止。 江越回来立时要去探她,被翎儿拦在门外,“江大人,你已经两天两夜不曾合眼,翎儿拜托你,赶快回去好好睡上几个时辰,你现在这个样子被小姐看到了,不怕会吓着她么?” 江越犹豫许久缓缓道:“那么,我就不进去了!你晚上照顾好她,千万别让她再着凉!” 第三个晚上,江越依旧去了竹桑园。 楚岳涵闻得马蹄声,暗自饮泣,“你曾经说过,一生一世爱我护我;你说过除了我以外,不会陪在任何女人身边;你都忘记了,对不对?” 子夜间静谧的竹桑园,明山不由对叶飞抱怨道:“明知袁姑娘有危险,将她送到通玄院保护起来不是更好?如此这般,闹的少监大人和咱们白天晚上两头跑!” 叶飞嗤笑一声,“说你修为低,还不服气!袁姑娘被鬼气所伤,若离了这竹桑园,立马就会没命,不然你以为少监大人没你聪明,连这个也想不到?” 茅屋门打开,袁紫竹对江越道:“江大哥,天气寒冷,你进屋里来吧!” 江越微笑,“不了,我守在外面就好,你早些休息!” 袁紫竹面上露出些许尴尬失落之色,点点头,将门关上。 木叶飘零,四野无声,江越坐在屋顶默默施展“天涯心诀”。 他怎么也不曾想到,那个走之前还在暖阁里避寒的少女此刻正孤零零躺在护城河边,样子像是快要冻死一样! 江越大吃一惊,想也不想,翻上马背飞驰出竹桑园。 可是他这一去,第二天回来就只看到竹桑园中那柔弱少女的尸首无比凄楚地躺在寝榻上。 他抬手,想去碰那少女雪白的脸颊,可是她毫无反应。 寝榻之上突然掉下来一件锦裳,他捡起来,想起那天在通玄院外面,袁紫竹拿了这件衣衫来,柔声对他道:“江大哥,这是我给你做的衣衫,再过几天就做好了,你先试试看合不合身!” 身后叶飞低声唤道:“少监大人——” 江越弯下腰捡起那件锦裳,甫抬起头,一口鲜血尽数喷在上面。 第51章 幽人(上) 两日后,通玄院。 楚岳涵打开门,唤道:“爹爹!” 楚玄走进来,瞧了瞧昏睡许久的病人,颇感忧虑,问女儿道:“还没有醒过来吗?” 楚岳涵低眉淡淡道:“大夫说,外伤易治,心伤难医,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醒!” 楚玄近前看徒弟脸色还好,料无大碍,只是女儿一直低着头,心下明白几分,拍着她的肩膀道:“袁姑娘身世凄楚可怜,没能救得了她,子越自然会留下心病。不过他向来刚强,会挺过去的。” 楚岳涵忽觉心下一阵难言的伤痛,也不作声,只默然点头。 楚玄瞧她如此,似乎也坐实了自己的猜测,不由皱起了眉,拍拍女儿的肩膀,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过了半晌,楚岳涵抬眸看着寝帐中睡着的人,他嘴唇微动,依旧含糊地吐着那个女孩儿的名字。 去年,七月,建康荒郊。 一个面黑肤糙的绿衣少女瞧见昏倒在野地里的江越,唤他不醒,将手在他额上一放,惊了一跳。 雷雨之夜,江越初次醒来,看见在床边喂他吃药的少女,那少女的半边脸被火烧的恐怖异常,犹如鬼魅,他惊坐而起,抬手挥退那少女,却将药碗打翻,半碗温热的药汁全部浇在那少女身上。 绿衣少女慌慌张张让开来去,站在床下愣了许久,半晌弯下腰捡起破碎的药碗匆匆而去。 屋外暴雨疾来,绿衣少女忽然想起新摘的桑叶还在院中晾着,慌忙出门去将簸箩一一搬进来。 雨水淋了满身,那少女拿了手帕将脸抹干,原本恐怖的火烧痕迹竟被她慢慢给抹了个干净。 江越吃了一惊,眼前的少女秀美纤弱,如花似玉,哪里还有方才半分的丑陋模样! 两日后,他高烧依旧不退,绿衣少女不得已请医上家门来替他诊治。 他见她前两日拿出的还是些散碎银两,今日拿出来的全是铜钱,情知这姑娘孤苦一人,为了救自己竟然将素日的积蓄也花的所剩无几,心下一阵感激。 又见那少女转身到妆镜前,将自己昨晚取下的烧伤伪装又重新贴在面上。 江越瞧着奇怪,实在忍不住出口相询道:“这天底下有哪个女子不喜欢漂漂亮亮的,为何姑娘偏偏总在人前扮丑?” 绿衣少女面上一红,垂首低声道:“紫竹孤苦无依,若不在人前扮丑,只怕难以存活于世!” 江越心底一震,茫茫然不知所思为何,半晌暗自叹息道:“原来造化弄人,又何止是情爱令人备受煎熬!如这姑娘这般,连真容也不敢示人,岂非更过?” 荒野竹桑园,夜晚原本甚是安宁,那天晚上却突然闯进来几名过路的山匪。 袁紫竹只出去瞧了一眼即被他们骇退进来,这几人粗声呼叫着破门而入。 夜晚不曾伪装的紫竹秀美柔弱,山匪一瞧见便发出一阵怪笑,江越支撑着下床,身躯在门上重重一撞站稳脚。 一山匪卒了一口,“这小娘们儿,屋里居然还藏着个病汉子!长的倒是俊的很——” 那边袁紫竹骇极,拿起筐里的剪刀咬牙便朝自己颈间刺去。 江越闪身上前,抓住她的手,剪刀掉落在地。 山匪见状,齐拥而上,江越将袁紫竹抱在怀里,一阵拳脚过后, 四名山匪皆已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袁紫竹大吃一惊,一双清澈的水眸怔怔地盯着他看。 他是天神降临,来守护自己的么? 江越如何知她心思,放开她,吸了口气道:“紫竹姑娘,有没有绳子?夜半破门而入,这些山匪一定作恶无数,先将他们绑起来,明日交送京兆尹府!” 袁紫竹愣了片刻,慌忙拿来绳索,帮助江越将四人团团绑在一处。 折腾了许久,当晚两人都不曾睡沉,早上醒来便听见四名山匪饥肠辘辘之声。 袁紫竹轻声道:“江大哥,你饿不饿?不如先煮碗粥给你喝,然后我再去京兆尹府报案。”江越点头,袁紫竹侧目瞧着四名山匪,“要不要也给他们……” 江越只觉这姑娘心地忒柔善了些,笑着哄她道:“他们饿着,就没有力气解开绳索,若是吃饱了,我一个人在这儿,可不一定看得住!”袁紫竹闻言,慌忙点头,匆匆而去,显然不再考虑为这四人也煮一份粥。 四人齐齐看着江越,江越眸色一寒,一眼瞪回去,四人吓得慌忙低头。 他昨晚虽发力制住匪徒,也只是强自支撑那一瞬而已,其实身体依旧虚弱不堪,临别前的最后一碗清粥也是袁紫竹慢慢喂他喝下。 这女孩儿娇娇怯怯的,甚至都不敢抬眼去看他。 江越只道女孩儿家原自羞怯,又哪里解得出她羞怯背后的一番情意? 将一碗粥喝完,又笑道:“还有一件事怕是要麻烦姑娘!”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递给你,“你拿着这块令牌,去通玄院,告诉守门的朱雀,说我在这里,让他安排赶车的冯叔送你回来。至于这四个山匪,也让他去京兆尹府带人来拿便好。” 袁紫竹寻到朱雀,取出令牌,方知江越乃是司天少监。 赶车的冯叔将自己送回来,也是要将江越带走。 临别前他坐在马车上对自己道:“紫竹姑娘,救命之恩,不敢相忘。待我伤势复原,再前来拜谢姑娘!” 第52章 幽人(下) 两月后,他果然再来。 其实这些天来他也总挂念袁紫竹一人居于荒野,恐再出现当晚之事,经常派人守护于她,但是这也非长久之计,想了想,还是让她搬进建康城里的好。 帮着她将采来的桑叶放在簸箕里晾干,一边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挂念着,总觉得你一个女孩儿独自住在荒郊野外太过危险,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正好前两日朱雀对我说,他家还有几间空屋子,你若不嫌弃,可以搬过去住。他父亲去世的早,平日家里只有他母亲一人,可以不收租金。而且,他在公门里当差,也颇有一身武艺,住在他们家里,以后不用扮丑也没人再敢欺负你……” 他这番话,皆因朱雀在一天晚上瞧见了袁紫竹的真容,最近一直神魂颠倒,他瞧着虽奇怪,心里暗思这主意倒是不错,也就乐见其成,来说与袁紫竹听。 不料袁紫竹瞪大眼睛看着他,“江大哥,你不会是替朱雀大哥来说亲的吧!” 江越这才恍然大悟,大觉尴尬,顿了顿立时转变口气,“朱雀那小子心存不良,紫竹不愿住他家就不住,他要是再敢来烦着你,江大哥绝不饶他!” 袁紫竹心下大乐,明知他是在哄自己,也禁不住瞧着他咯咯娇笑。 寝帐里,昏睡的人面上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楚岳涵守在床边瞧了个清楚,颇感一丝诧异,也不知他究竟做了什么好梦。 稍时,江越神色却陡然一变,他想起自己曾在建康为她开了家织坊,还让她搬进城里来住,她也不再以丑女的面目示人,使得她很快便成了与朱采薇齐名的建康才女。 可是当日在通玄院外,他追去哄涵儿置她于不顾,后来才知道她伤心难过之余,为了不妨碍自己与涵儿,又搬回竹桑园独自居住。 楚岳涵瞧他额上恍似沁出一层汗水来,浸试了帕子想要替他擦去,却见他眉心紧蹙,张口喃喃道:“紫竹……紫竹,你死了,你教我好难过……江大哥答应过,要照顾你一辈子……紫竹……”一时心间大震,不觉朝后退了几步。 原来……原来……袁姑娘于他真的已这般重要! 紧咬下唇,心乱如麻。自己犯下如此大错,他必定无法原谅,该怎么办……怎么办…… 寝榻上江越咳了两声,似悠悠转醒。 楚岳涵心下一阵惊慌,回身打开门,飞奔上花影长廊,突然将头依靠在红柱上,闭目痛哭出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花影廊下梅花凋零,却是白颍川闪身进来,走到她身侧,奇道:“涵儿,你怎么了,哭成这个样子?” 楚岳涵闻得人来,慌忙抬起头,将眼泪擦干,淡淡道:“没什么?” 白颍川凝眉,稍一思虑失声道:“是不是子越他……” “他很好!”楚岳涵截住他的话,“眼下大约已经醒来,你去看看他吧!”自将头撇过去,深恐被她瞧出什么来。 白颍川暗松了口气,却更是不解地看着她,问答:“那么,你方才哭什么?” 楚岳涵不欲与他多言,“我去厨房看看,药熬好没有!”说罢侧身疾步离去。 白颍川大觉诧异,低唤一声,见她也不理睬,只得作罢,回身去江越房里瞧他。 过了一刻钟,楚岳涵将药端来,正欲敲门,听得屋内江越痛楚的声音道:“明明知道紫竹有危险,我却还丢下她去追涵儿,我好恨,我无法原谅自己……” 楚岳涵长吁一声,闭目暗自垂泪。 首阳月,新岁初过忽落了一场雪。 江越沐雪站在风墙之下,墙角几株白梅幽幽飘零,花瓣落在他的肩头,拂了一身还满。 稍时,楚玄款步而来,站在他身侧问道:“子越,你可还记得一年多以前,曾经向我提亲的事情么?” 江越暗吃一惊,不想师父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情,低头喃喃道:“记得!” 楚玄凝眉瞧着他,“这些天我也都看得明白,你因为袁姑娘的事情,心下责怪涵儿,所以总是刻意避着她。涵儿是有错,你这么对他师父也不能说什么,只不过她毕竟是师父唯一的女儿,如果你要悔婚的话,也先告诉我。为师不会为难你,只是若真如此,我这做父亲的总要想好怎么哄一哄女儿,令她不会太伤心难过!” 江越心下大震,这些日子以来,他因袁紫竹之事而自责,冷落了楚岳涵,可是要说悔婚,根本是不曾想过的事情。 楚玄瞧他的脸色,知他必然难以决断,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师父只怕,你虽有时间慢慢去决断,可是涵儿等不了啊!若你还不想失去她,就要尽快做出决定,原谅她,或者放了她?” 江越喃喃道:“师父,你误会了,我不曾怪过涵儿,我只是一直在自责罢了!” 楚玄颔首淡淡道:“师父知道,可是涵儿并不知道,这些日子每天都在想着怎么能够诛灭妖灵,替袁姑娘报仇,也为自己赎罪!” 话虽如此说,半月时间早已过去,紫云天罡结界的守护力量也已经消失,若妖灵再次出现,只怕又是一条人命! 第53章 玄武 上元节后,一月十八,晚。 夜幕下的樱花浪漫而神秘。 月半弯,清灵灵倒影在水潭中。 瑶琴的曲调震荡了水波,樱花落,月影悠悠,甜美的花香在子夜间轻飘。 渐渐的,竟闻到一股浓郁的异香。 是……酒么? 鼓琴的女子抬头,目光在院中逡巡,忽见潭边的樱花树下伫立着一个雪衣黑发的男子,腰束金带,发带玉冠,见之而莞尔而笑。 “良夜无友,佳人可愿共饮一杯否?” 鼓琴佳人的目光自然而然转向他手中所执的鹤形玛瑙玉壶。 这可是皇宫里的酒器,此男子这等芳华气度,莫不是哪位皇族亲贵? 见佳人目光闪灼,雪衣男子款步上前,于瑶琴之侧摆下两只玉碗,接着琥珀色的美酒自酒壶中倒出来,浓郁的酒香好似升腾起了一缕烟,直扑鼻息而来。烟雾中,那雪衣男子含笑的脸似也有些模糊了。 雪衣男子端起酒碗送到她嘴边,一片冰凉的樱花瓣贴着佳人的鼻尖滑过朱唇,那柔美的朱唇受凉了似的轻轻颤动了一下缓缓张开,将那一碗酒液吸入喉间。 好甜!好香!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是皇族家宴上才会有的陈年美酒和盛酒之器呢! 如此醇厚的美酒,喝了一碗,醉倒也是难免的吧! 鼓琴佳人的脸色已成酡红,闭目倾身倒在雪衣男子怀里。 夜幽静,无鸡鸣,樱花祭,月如纱。 笼在轻薄月华里的雪衣男子脸上突然牵起一抹邪魅狰狞的笑,抱起佳人步入红烛高燃的寝房之中。 迷醉中的佳人只觉衣衫被一件件除下,不多时一个男子*的躯体紧压在她身上,灼热的唇自她的耳后吻落下来,一只轻柔而有力的手抚上她的胸房。 佳人张开朱唇,“嘤咛——”了一声,身体骤然间失防,已被迫与那男子交合。 一夜*,醒时已鸡鸣三遍。 相拥着半躺在寝帐内,佳人的黑发散在他*的胸膛间,一条玉臂搭在他腰上,红唇轻牵,迷离一笑。 “你究竟是何人?” “你可知道我乃是大唐的公主!” 甜美的声音中不乏骄傲和矜持。 “你是公主,我自然就是驸马!” 头顶的回答懒洋洋的,带着一丝令怀中女子全身轻颤的暧昧。佳人公主正欲抬头回应,他的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掠,将垂下的秀发拂到身后,抬起身,双眸静静凝着她。 半晌,柔声道:“你长的真美!” 蓦然间听到情人赞誉,佳人公主笑靥如花。 “可是,怎么一点也不像她呢!” 佳人公主大觉不解,微抬首,骤然间双眸大睁。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于破晓之前响彻整个寺院。 鸡鸣啼破天幕,腕上的灵珠光晕越来越强烈,帘帐飞舞,孤灯明灭。 楚岳涵自睡梦中惊醒过来,猛然间睁开眼,来不及穿鞋已跳下床,打开窗,一股黑气正自东南方向的山峦间冒出来。 鬼雾! 那个妖皇真的又出现了么? 红日冲破云层,楚岳涵带着叶飞明山二人自玄武湖畔匆匆赶往鸡鸣寺,走过桥面之时,目光极处,大雾弥漫的湖面上竟飘出一叶扁舟,舟中伫立一人,雪衣黑发,隐在水烟滚滚的大湖之中愈加神鬼莫辨。 叶明二人察觉到异样,正欲请命勘察,楚岳涵将手一摆,“在此地与鬼气一同出现,必有蹊跷,你们两个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看看!” 语毕,飞身踏入玄武湖,在烟雾中飞掠了几丈,落在扁舟之上。 扁舟上的雪衣人吃了一惊,两人隔烟相望,距离虽近,却依旧辨认不清对方的形貌。 楚岳涵蹙眉,见这雪衣男子身形颇为雅俊,想来面貌应该也不恶。 只是常人怎会在黎明之时泛舟湖上,是昨晚游湖未归还是其根本就是异类? 此时,腕上的灵珠却发出了警示的赤色荧光。 楚岳涵侧目,她御风而来,此刻双臂仍保持着舒张的姿势,荧光凝成一道碧绿的光环,忽明忽灭,好在越来越黯淡,最后沉寂下去。 还好,他并非异类! 楚岳涵不觉暗松了一口气,凝眉淡淡道:“破晓之时,人间鬼气逸散,而阴寒之地却是聚拢之所,故而酉时之后,辰时之前,不近水沼,这位公子难道不知此忌讳,却于卯时之中泛舟湖上吗?” 雪衣男子一脸疑惑之色,“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什么地方?” 楚岳涵闻言大为诧异,这恍似不是撒谎该有的语气,莫不是被水沼中的怨灵扰乱了心智,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低眉,脚下的柳木小舟果然被黑雾所侵,脚步一转,灵珠脱腕,将四周黑雾击散。 雪衣男子身形一震,登时一股鬼气被击出百骸,四下逸散而去。他抬手抚住额头,似头痛欲裂。 楚岳涵见所料不错,遂不再猜忌于他,将灵珠收回腕上,道:“公子受邪魅所侵,只怕会染恙数日,此地不宜再多逗留,还请快些回去吧!” 雪衣男子蹙眉,“回去?” 听他的语气许是一时之间连家在哪里也回忆不起来了。 “公子可记得潭府在哪个方向?” 雪衣男子缓缓抬手指向西面一带烟柳遮掩着的城墙,烟雾虽厚,那影影绰绰的碧色却还依稀可辨,“那里!” 楚岳涵大吃一惊,喃喃道:“皇城——” 第54章 鸡鸣(上) 永泰元年,帝女雪阳公主猝死于鸡鸣寺中,死因不明,宫闱震动。 案发现场此刻已聚集了十余名高僧正在诵经超度亡灵,楚岳涵步入潭边亭中,拿起桌上留下的羊脂白玉碗仔细查看。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衣袂牵风之声,她侧目,瞥了一眼已知是师兄江越。 江越在门口停住,定定望了她一眼,径自闯入屋中,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甩手丢给手下,对正在做法事的群僧喝道:“全部出去!” 僧人登时停止了诵经,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这个眼神凌厉,一脸英悍之色的黑衣少年是谁。 手下请出令牌,“这位是司天少监江越大人,前来调查雪阳公主遇害一案,还不出去!” 为首的僧人双掌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遂率领众僧离去。 屋内登时沉寂下来,各样事物整洁如新,满月形的雕花门上珠帘半卷,露出里面凌乱的寝榻,藕帐半挽,一眼便能瞧见白绫被下一滩刺目的血迹。 藕帐簌簌抖动,床底露出一片天青色的裙裾。 江越闪身上前,厉喝道:“出来——” “呲——”藕帐被撕破半边。 那手里紧攥着帐角被他拉着脚踝拖出来的却是一名梳着双鬟的小小宫女,颤抖的双唇不断吐着一个字,“血……血……” 江越瞧她的装扮已猜出几分,凝眉问道:“你是谁?为何会在这里?” 宫女恍若未闻,发白的嘴唇里依旧连续不断吐着那个惊怖的字眼。 江越正欲再次出声询问,被楚岳涵打断,“不用问了!之前听寺里的僧人说,她是雪阳公主的贴身丫鬟凝儿。雪阳公主此次入寺持斋只带了一个使唤丫头,应该就是她。看样子,她现在已经吓疯了。” 江越俊眉一挑,放开那宫女,轻声道:“你早来一步,可曾查到什么?” 楚岳涵将那只羊脂白玉碗取出来,“听寺里的僧人说夜半从公主所住的禅院之中传出了鼓琴之声,我在外面的亭子里发现一张瑶琴,还有这个玉碗。” 江越心下一沉,喃喃道:“果然,又是他!” 接过玉碗,凑到鼻端一闻,分辨了片刻,道:“好似是五十年的兰陵陈酿!”说罢骤然间抬眼,“你说雪阳公主入寺持斋只带了一个贴身宫女,那么这个宫女晚上应该也睡在公主房里了!” 楚岳涵点头,面色凝重,“非但如此,说不定她还目睹了公主遇害的整个过程,是以才会被吓傻!” 话音刚落,那疯傻的宫女突然跑到她面前,盯着她的脸,梦呓似地道:“你长的真美!可是怎么一点也不像她呢!” 突然响起的诡异之语令楚岳涵惊的心头一跳,头皮也麻起来。 接着却见那宫女双手抱头,凄声惨叫,“别杀我……血……血……” 江越伸指在宫女颈后一点,宫女两眼朝天一瞪,萎靡在地。 两人面面相觑,江越心念电转,宫女之言乍听之下虽然诡异,可却好似与某一处关节暗合,只是当下不便多言,又抬眸问道:“没有见到雪阳公主的尸首么?” 楚岳涵摇头,“陪着公主一起入寺的还有两位上了年纪的执事嬷嬷和数名禁军,出事以后,两个嬷嬷便将公主的尸体送回皇宫,请瑞鹤宫的清修嬷嬷入殓,皇族女眷的尸首,不能任意经人查看,这是皇宫里的规矩。所以当时,我虽然在侧,也不曾被允许看上一眼。” 两人正自分说,朱雀忽然进门道:“楚大人吩咐,让两位少监大人不得在此多做逗留,马上回通玄院去。” 江越知今日楚玄进宫是由朱雀陪着,是以问道:“师父可回去了?” 朱雀摇头,“没有,大人只吩咐属下请两位大人马上回去!” 江楚二人心下纵有再多不解,也不敢违令,只得一前一后出了门去。 回到通玄院,江越将一张京师地图平铺在桌面上,在几处插上了青色的竹签。 “朱颜堂,平康坊朱府,万梅园还有竹桑园,再加上章和殿废妃案、鸡鸣寺雪阳公主案,已经死了六名女子。受害者上至皇族公主,下至庶民百姓,死状也完全相同……” 雪阳公主的尸首不经检验即被抬离,想来也是因为事关公主名节,执事嬷嬷硬给拦了下来。 话音到此止住,凝眉已察觉到所有竹签的位置几乎都环绕着一个地方——皇城。 楚岳涵双手按着桌沿,目光定在那一丛青竹签最为密集之地。片刻,眼底似翻起了浩淼的烟波,烟波下曲折书着三个大字——玄武湖。 禁不住心头一震,以手扶额退了几步。 “涵儿……” 江越上前扶了她一把,见她脸色泛白,眉宇间似还有一丝倦意,柔声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楚岳涵与他对了一眼,摇头,“没什么,突然想起今天早上路过玄武湖之时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那时候天色甚早,可是却有一人泛舟湖上,我以为他是什么鬼魅,就上前去查看,却发现那个人竟然是和王殿下!他的身上似乎被鬼气所侵,神智有些不清醒。刚才看到案发地点接近玄武湖,突然间就想起他来,总觉得有点奇怪。” “和王殿下——怎么会?” 江越暗吃一惊,只是当时的情形并不曾亲眼见到,心下纵然有些猜测也不便说出口。 “会不会是……” 见楚岳涵正欲说出来,急摇头打断道:“鬼灵之界,异于尘世,妄加断言是为大忌,你且不要先入为主,以免做出错误的判断。更何况以和王殿下的身份地位,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不能猜测到他头上去,你可记清楚了!” 楚岳涵面色微变,略点点头,“我知道了!” 抬眸正见楚玄进得门来,唤了一声爹,楚玄颔首,对他二人道:“雪阳公主一事,圣上已有明确指示,从今天起,这件案子我会亲自处理,你们二人便不要插手了!尤其是你涵儿,眼下鸡鸣寺已被禁军封锁,我希望你们不要违背禁令,暗中去查探——” 两人大吃一惊,皆想不到会接收到这样的禁令,楚岳涵黛眉紧蹙,上前问道:“这件案子交由爹爹亲自查探,自然是最好不过,可是一开始我和师兄也有参与,为何现在不让我们随爹爹一起查呢?” 楚玄早知她会如此,淡淡瞥了她一眼道:“这是圣上的旨意,就算没有理由也无人敢违抗,爹爹也只能把话说到这里。子越,眼下护卫京师的重任在师父身上,涵儿就交给你了。”语毕转身而去,多余的字竟一个也不曾说。 第55章 鸡鸣(下) 楚岳涵还欲再问,被江越抓住手臂,末了只得将一腔不满之气撒在他身上,甩手走出去。 江越皱了皱眉,跟出来,在长廊上将她叫住。 楚岳涵侧目瞧着他,面上怒色犹在,“我真不明白,你为何要拦我?难道你已经忘记袁姑娘,不想替她报仇了?” 江越怎不知她是拿此话来激自己,沉声道:“紫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又怎能忘记她的大仇?只是你方才怎么不想一想,此案一发,皇上便下令封锁了消息,所以眼下建康城里除了死者家属以外,很多百姓根本不知已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皇上对此事忌讳有多深,只怕你我都无法想象!他年初才改了年号,可没想到新岁刚过,竟又有一名淑女遇害,偏还是他自己的女儿,你说他还能放心将事情交给我们处理么?” 楚岳涵情知其所言有理,无可反驳,只得跺脚道:“那么,我们就不查了么?” 江越淡淡道:“你没听师父说,禁军已出动,还怎么查?再说师父的术法比起我们两个,不知强了多少倍,有他出手我反倒觉得安慰许多!” 他虽如此认为,可心知以楚岳涵的性子未必会就此罢手,且见她只是眉头紧锁并不答应,更是确信了几分。 是夜,鸡鸣寺石阁冷落,樱花凋零。 楚岳涵悄悄潜入雪阳公主房里,只见幔帐经风而舞,柳树梢头冷冷一弯新月,是以房中虽无烛火,倒稍可辨识。 正待去往寝榻之侧,突然有人自幔帐后出现,一手捂住她的嘴。 楚岳涵甫欲挣扎,听得那人在她耳边低声道:“涵儿,是我!” 辨声音,正是江越。 楚岳涵一颗悬着的心登时放下,其实她素来胆子并不甚大,方进了这屋子心里已经凉了半截,生出退意来,江越一出现,惧意便全散了。 两人相对将手握紧,楚岳涵小声道:“爹爹要你看着我,你怎么反比我先一步来了?” 江越摇头道:“明知看不住你,也只好随着你了。快去查吧,外面都是禁军,不可久待!” 楚岳涵点头“嗯”了一声,进了花格门,将床帐打开,抬手又将衾被掀起,枕下果然又飞出一支丁香花,被她接在手里。 楚岳涵倒吸了口气,喃喃道:“丁香花……” 江越皱眉道:“白天来的时候床榻早已翻过,并未见到这株丁香花,如今又怎么会出现,难道是有人故布疑阵,故意想要将线索指向兰烟岛?” 一时之间猜想不透,且此处并非破案之所,也只得回去再猜,遂拉起师妹之手,“既然所有的线索都与之前的几件案子如出一辙,也就没必要再搜寻下去,还是快走吧!” 甫一出得门去,四面突然围来大队禁军,明火执仗,气势不凡。 江越一眼瞧见了白颍川,可他只带着左队人马出现,且到此时也不曾发话,显然不是今日主将。 果然只待了片刻,中间的人马便散开,一男子声如洪钟喝道:“两位功夫虽俏,可忒也拿大,难道真当我禁军之中无人么?” 来人虎面长须,五十上下,却正是禁军统领谢琨。 江越见了他已知今晚决计躲不过,索性将蒙面黑巾扯下,朗声道:“若早知谢大人今晚在此,晚辈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造次!” 谢琨见是他,先是一惊,而后大怒,“江少监这话说的虽漂亮,可惜老夫不是傻子,既然连皇上的禁令都敢违抗,又怎会将老夫放在眼里?” 白颍川慌忙道:“既然是二位少监大人,那便不是疑犯凶手了,想必是前来搜寻线索破案的!” 此话明显是在提醒谢琨,这二人既非凶手,抓之无益。 不想谢琨竟是冷哼一声道:“你二人所来为何,老夫无权过问。我与家师楚大人私交虽好,你又是后起之秀,老夫纵然爱才,可是公私分明,少不得今晚要以大欺小,带了你二人去圣上面前听凭处置!” 正待下令,只听江越道:“谢大人刚正不阿,晚辈素来敬重你为人,大人下令拿我,晚辈自然束手就擒。可是晚辈的师妹,是察觉晚辈今晚潜入寺中来查线索,所以尾随而至,目的是劝晚辈回去,却非有意触动皇上禁令,请大人网开一面,放她回去——” 谢琨见楚岳涵虽颇有几分武功,然则柔弱秀美,年纪又轻,心下思虑将这般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抓进大牢里去,似也甚不妥当,是以问道:“令师兄所言,可是事实?” 楚岳涵情知江越出言相护,一时心下大乱,暗觉无论如何不能令他一肩承担。 白颍川颇解其性,隐在她身后低声道:“你若不承认,子越便是罪上加罪,可莫要害了他!” 楚岳涵花唇紧咬,心下一阵剧痛,暗中又察觉江越将她的手轻轻捏了几下,一阵沉默,无奈之下微点了点头。 谢琨朗声道:“既然如此,倒也可恕。白大人,派几个人送楚姑娘回去,深更半夜,一定要护她周全!” 白颍川答应一声,遂点了四名亲信护送。 转眼分离乍,楚岳涵回头望着他,恍似又回到当日在越州,水露结界之中的场景。 他说送走了她,才有胜算,之后险死还生。 这一次又会如何呢? 圣上会怎么处置他?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身不由己越走越远,身形渐渐淹没在百名禁军之后,重重夜色之下,萧萧而去。 第56章 明珠 冬气退列,寒梅凋谢。 满庭花树将开未开,恍似还是三分绿,七分白。 罗帐春闱中,伤者兀自昏睡不醒。 之前夜探鸡鸣寺,违了皇令,所幸皇上念其旧功,虽不曾下狱,然则八十军棍重刑也着实凶狠了些,回来以后便高烧不止,楚岳涵衣不解带在床前守了两日才略好些。 只是在他昏迷之时常啼哭,难免花容有损,眉目间显见几分憔悴之色。 好在江越恢复的极快,不过十日,又能在门庭内外自由行动。这天见日光正好,便独自在花影廊上,手里拿着一副精致的明珠耳珰痴想了半日。 近午,楚岳涵端了汤药来令他饮下,江越知她素来爱惜容颜,最近却一日比一日憔悴,心下不由大痛,牵着她的手坐在身侧,软语道:“这些日子我都没有好好陪过你,你心里一定怪我,是不是?” 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听他对自己说这般贴心的话,楚岳涵水眸之中露出些许诧异之色,片刻摇了摇头,低垂下眉眼,也不说话。 江越认定她仍是责怪自己,抚着她的脸颊柔声道:“涵儿,你天真柔弱,去年与青莲之事,虽是一场幻像,也惹你伤心了许久。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抱歉,可是我真的不愿意失去你!你因此出走,当时,我真的只想自己死了才好!眼下你好不容易又回到我身边来,我去求师父,让我们成亲好不好?” 楚岳涵听他乍然间提及此事,只觉犹如梦幻一般,喃喃道:“成亲?” 江越叹了一口气,与她双额碰触,颔首道:“是!我不打算再放掉你,涵儿,我便是要你做我的妻子,一生一世都好好待你,不会让你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你答应我,好不好?” 楚岳涵难耐他温柔纠缠,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轻轻摇首,水眸微闭,珠泪悄落。 江越紧皱眉,慢慢抬手将她的眼泪擦去,可是沾了满手还落,末了竟不觉将手移开,侧头在她花唇上轻轻一吻。 “之前因为紫竹的事,我一直冷落你,以后再也不会了!” 江越心下柔情万端,闭目与她唇齿胶合,软舌交缠,不想楚岳涵听了此话竟然全身一颤,霍然睁开眼,将他推开,起身摇首啼哭,花唇颤抖,良久才缓缓道:“师兄,我不该再欺骗你!其实,袁姑娘死的那天晚上,我是故意……带病出走!因为颍川告诉我说,你练会了‘天涯心诀’,我知道你人虽在袁姑娘那里,其实整个晚上都会看着我。当时,我只是为了和你赌气,所以才一个人骑着马离开。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追我,可是那时候我还觉得不够解气,就骑着马一直跑一直跑,从夜半跑到黎明,你也追我到了黎明,直到——感觉到袁姑娘可能出了事,才调头回去……” 江越听她摇摇晃晃将话说完,只觉一颗心凉到了骨子里,摇头喃喃道:“不——不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 此时,白颍川正好前来探望江越,看见二人这般情形,不由怔住,也不曾上前来。 江越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对楚岳涵道:“我不信,你会知道我练过‘天涯心诀’,你只是气我去陪着别的女子,不是故意的对不对?” 口里虽如此说,心底的寒意却仍“突、突”向外冒。 楚岳涵泪落如雨,“颍川就站在那里,你问他,他什么都会告诉你!师兄,都是我不好,是我害死袁姑娘的,甚至,还有石姑娘……”她想起那天晚上,其实自己也明明看到那一团奇怪的黑雾,却偏偏醋上心头,故意拿话激江越,否则以他的性子一定会上前去查看清楚,那样的话,也许石姑娘就不会遇害。思至此心下大寒,咬了咬唇哽咽道:“我不敢求你原谅我,也不敢答应和你成亲……你……你怪我吧,我对不起你——”语毕掩面转身疾奔而去。 江越泪眼模糊,忽然间手一松,一对明珠耳珰掉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她竟然真的只是为了赌气就葬送了紫竹的性命,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白颍川长吸了口气,款步上前,“子越,我知道这件事情涵儿犯下的错无可挽回,可是当初在越州你也犯过错!倘若涵儿认为你罪无可恕,她大概就不会再回到你身边来,既然她可以原谅你,难道你就不能原谅她吗?” 江越此刻心乱如麻,半晌蓦然摇头缓缓道:“我很想……很想原谅她,可是……” 正午暖融融的阳光下,嫣红的杏花已悄悄露出了芳颜。 第57章 嘉和 一月首阳,二月绀香。 五日后,皇宫嘉和殿。 天气晴暖,丝柳如烟似雾,擎起数丈高的树冠,一眼望去满目空碧,连似晴未晴的天幕也遮了个严实。 名门氏族家里未出阁的小姐披着新裁的春装聚拢在花阁长廊里,三三两两静坐无言,稍微胆大活泼一点的也只是低声窃窃自语,偶尔侧目瞟一眼院中倚着初开软杏而坐的蕊珠宫尚仪女官的脸色。 “王秋仪、谢丝言、徐令娴……” 江越在柳树下负手而立,隔着嫩绿的柳帘隐约闻见尚仪女官在照着名册点名,而后就有几名身姿纤娜的靓妆仕女从花阁里走出来,坐在尚仪女官面前,凭尔相其容、断其性、品其才,而后决定去留。 彼时雨水节刚过,距离皇宫里的盛大春宴还有半月余。 太后娘娘的嫡系亲孙和王萧琰今年要留在京中陪着太后守岁,太后更是欲趁此次机会为他亲选一位名门淑女做为王妃,建康城中几乎所有的氏族少女都有接到蕊珠宫的花帖。 在当日,楚岳涵竟也接到了。 楚玄虽是当朝司天监,然则出身微寒,门户本不相对,是以太后这个帖子下的着实教人发怔,幸得白颍川说明缘故,众人才知是怎么回事。 原来禁军统领谢琨年老,将要卸职,那日入宫面见太后,正巧另一名禁军副统领洛桓也正在侧。 洛桓乃是太后侄孙,又是谢琨下属,与太后谈了几句,谢琨又将话头转向洛桓,赞其年少才高,英雄不凡,将相之才自非寻常女子可配,自己识得一家姑娘,非但貌美无双,且武艺颇高,正好般配,若有意,自己可前去说媒。 一语毕,见二人皆大笑,洛桓便谢罪道自己在洛阳已娶了妻子,谢统领一番美意,只得辜负了。 谢琨暗骂自己一声老糊涂,又道了恭喜之语,暗想此事不成也罢了,不料太后竟上了心,问是哪家的女儿,而谢统领所指,自然是当晚在鸡鸣寺中见到的那个灵气逼人又洒脱不凡的楚家姑娘。 听了这般解说,别人还可,楚岳涵却禁不住柳眉倒竖,全不念当日谢琨相放之恩,将这个老匹夫狠骂几句,又拿起花帖掷了老远,江越见她如此,少不得规劝几句,却又惹得她性子发作,反将江越也凶几句不说,当下踹门而出,嘴里还道:“姑奶奶诸事繁多,才没空理会这档子闲事,这便跑个无影无踪,她爱请谁请谁——” 语毕策马绝尘而去,只留余下几人面面相觑。 愣了片刻,白颍川将额头狠拍几下,问江越道:“子越,你确定你这师妹是淑女?欺瞒太后虽然罪不至死,可也够呛的……” 江越不待他说完,横臂撞在他胸口,问道:“去年‘七艳之选’,我将涵儿的画像拿走,你不是说可以向太后解释清楚的么?她为何又选涵儿?” 白颍川皱眉,“此事我也正不解,难道是太后娘娘已经忘记了?” 思起当日之事,江越心中颇感苦涩,他与楚岳涵原本已有婚约,可自从袁紫竹之事以后,楚岳涵认定他会悔婚,也便不再提。他心中纵然有万般悔恨万般无奈,可自己是男儿,无论如何又怎能做出悔婚之事? 更何况他的心里,又有哪一刻能放得下那少女呢! 静待了稍时,只见柳树下一个一身鹅黄宫装,头上垂着轻纱遮住了花容的少女娉娉婷婷而来,对着他屈膝施礼,“少监大人久等了!” 这少女的声音甚是轻软,就好似被风吹起的轻絮一样幽婉清绵。 江越慌忙还礼,“公主!” 宫装少女轻笑,“我没有来迟吧!” 江越道:“还好!”说罢将手里的花帖递给她。 宫装少女打开看过,微颔首,“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说罢即朝院中的杏花树下走去。 这一幕却正好被站在长廊里巡视的白颍川看了个正着,两道俊眉轻轻一蹙,走到江越身侧道:“方才那个好像不是涵儿!” 江越斜睨他一眼,轻笑,“她是谁你不知道么?” 白颍川面上喜色稍露,转眸去看那宫装少女,见她坐到尚仪女官面前,将斗笠上的轻纱微一掀开,尚仪女官的脸色登时大变。 “涵儿还在清凉山上不曾回来么?她还真是连太后的旨意都敢不顾不理,也不怕被降罪!”目光虽一直停留在那宫装少女身上,但是对好友的安危显然也颇为关心。 江越轻笑一声,“当日我们家那位大小姐发脾气,你也是看到了的,别说今天只是第一轮甄选,就算是春宴当日,她若不想来,照样会跑的让你找不见人,所以,我才请了月柔公主来帮忙!”说罢将头一转,看向他,“你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她了吧!” “差十二天就有半年了!” 形容俊逸非凡的白袍副将低眉喃喃自语,忽觉眼角柳丝一荡,却是摆平了此事的月柔起身回转过来,走到垂柳旁突然抬手将斗笠摘去,素手拂动着丝帘款步而来,一张明艳清柔的绝美容颜在碧丝柳帘之间似隐似现,烟水清眸凝着他,眼波轻漾,恍似露湿花蕊,雾隐朝荷一般幽美而渺远。 倏忽间那少女已走到他面前,香风登时盈了满怀,只听她道:“颍川,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久别初见,除了这句话之外竟也不知说什么好,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稍时月柔只觉脸上一阵火烫,慌忙垂首,问江越道:“涵儿究竟去了哪里,从蜀山回来以后,也从不见她进宫来陪我,我有好多话,都不知道对谁讲才好!”说罢春山黛眉轻颦,满脸的忧愁幽思,也不知究竟是为何。 江越忙道:“她这些日子一直在青瑶古镇练剑,过两天应该就会回来。” “青瑶古镇?”月柔心下登时有些明了,“原来她在那里,清凉山上垂柳万株,空城若碧,美酒千斛,醉不思家,难怪她会乐而忘返!” 她却不知,那闲不下来的紫衣少女此刻正又碰上了一桩麻烦事,在那清雅幽静的江边古镇上又与人交起了手。 第58章 青瑶 春风初始,柳浪千倾,摇曳着碧城空翠,连楼外飘扬着的杏黄色酒旗似也变幻了颜色。 珍珠帘后弦歌声罢,闲坐于楼上的酒客的注意力不自觉被窗外一阵噪杂的动响吸引。 “叮铃铃——”那动荡的柳帘中似是传来几声环佩鸣响,接着是杀气腾腾的箫声,而后是几声刺耳的尖啸,最后是“铮铮”剑吟。 倏忽间六七道身影自浓密的丝柳碧帘中跃出来,一身绮罗白衫,头上玉环珠钗,手挽银鞭的绝美少女;玉箫横在唇边修眉冷目的俊美白衣男子;身姿婀娜,皓腕素手,持一柄精美绝伦的碧月弯刀,相貌却奇丑的碧衣女郎;手持判官笔,黑发浓须的黑衣男子;锦带飘扬,折扇半张的蓝衣男子;彩衣翩翩,绾着发髻的美艳少妇。 六人将一个持一口碧青宝剑的紫衣少女围在中央,阳光穿透柳帘,刹那间一点潋滟青光自剑锋处蔓延整个剑身,一丝碧柳拂过头顶,紫衣少女眼眸轻抬,缓缓道:“洞庭龙女玉玲珑,玉箫谪仙沈飞白,女修罗柳月露,鬼丹青朱彦,燕蝶双飞温燕卿宁彩蝶,正好也凑齐了!”话语间丝毫不见慌乱,反而带着一丝轻蔑,对自己身处六人包围之下的恶劣形势毫不为意。 被称作玉箫谪仙的白衣男子沈飞白冷哼一声道:“虽然你的剑法精妙绝伦,可若我们六人联手,你以为你还赢得了吗?” 紫衣少女冷笑,“你放心,三招之内擒不住你,今天我就一个也不抓!” 沈飞白又惊又怒,六人之中数他武功最高,就算是单打独斗,三招之内能胜他的人还没出过几个,这女子的口气未免也太大了些! 不待他进攻,其余五人已身动,玉玲珑银鞭疾挥,击其下盘,紫衣少女双臂一张,跃起数丈躲避开来。 “嗖嗖”几声,宁彩蝶四枚“花影神针”自背后激射而来,紫衣少女双足在柳树上一点,又跃高数丈,一个筋斗落下来,四枚神针全部钉在了树上。 甫一落地,朱彦的判官笔已戳到眼前,紫衣少女倾身后仰避开。趁此时柳月露的碧月弯刀已斩到腰畔,紫衣女子侧目一瞥,迅速旋身而避,头上却又迎来温燕卿折扇拍顶。 紫衣少女宝剑竖在面前轻跃而起,“呲”的一声,将折扇穿透,手挽几根碧丝,将身形隐在浓密的柳帘之中。 六人心惊,深知这少女剑法空灵迅捷,招式又奇瑰莫测,若隐身在暗处偷袭,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遭殃,一时间谁都不肯落后,皆飞身闯入柳帘之中,只余沈飞白凝神而立,玉箫一横,吹起了《天魔曲》。 那箫声甚是刺耳,常人一听便觉神魂颠倒,头痛欲裂,趴在窗边看热闹的酒客一时全都踉跄而退,大片桌椅被撞翻。 一时间四下阴风大作,柳浪震荡,紫衣少女挽碧丝穿行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衣角不时飘显出来,猝不及防间,被鬼丹青朱彦一笔点中肩井穴,手不觉一松,身形坠下数尺。 沈飞白凝眉,箫音的调子又高了一重,似一声凄厉的尖啸将帘幕生生撕裂开来,清楚瞧见绿柳帘中五人身居高处,将处于下方的紫衣少女团团围住。 “呲——”离的最近的柳月露双手微松,挽着柳丝而下,一口碧月弯刀自紫衣少女素手上斩落,紫衣少女急撒手,右足在左足上一踏,借力又斜飞起数丈,抓住了另一处的丝帘。 “啪——”玉玲珑的银鞭直擦她脸颊甩来,紫衣少女不及躲避,将脸侧过去,银鞭长风吹起她的发丝乱舞,有一缕合着鬓边的珠钗被扯了下来,依着长风悠悠飘落。 倏忽间,阴风却陡然变弱。 高楼上不知是何人鼓琴,空灵清越,雅静无尘,宛若溪出深涧,绿筱青烟,百转千折,柔绵舒缓,将尖啸的玉箫声硬生生压了下去。 沈飞白惊怒,箫音一重高过一重,恍似怒浪千倾,几有滔天之势。瑶琴之声却还似之前那般清幽,只是更绵长了些。 按理说对方这般气定神闲的奏法本不是他的对手,可偏偏箫声已在自己的耳边淡不可闻。 就好似怒浪冲进了海眼里一样,天旋地转,却无声无息。 杨柳丝幕渐渐闭合,只见得几处青光乍闪,莺飞燕舞,很快平静下来。 沈飞白吃惊,箫管之中已发不出任何声息。 倏尔一阵清风吹开柳帘,盈了他满怀,眉眼轻蹙间,只见那一袭紫衣穿帘御风而来,不及反应,只觉咽喉处一凉,剑锋已离了不足半寸。 五道人影自柳丝中坠落下来,瞬息间尽数跌倒在地。 四面一连串脚步声,青瑶镇五十余名官差已围堵过来。紫衣少女眉一扬,抬脚正中沈飞白腰间,将他踢飞数丈,被官差押解在手。 沈飞白忍着腰间的剧痛,面色狰狞,疾声道:“果然是——” 紫衣少女不解,“你说什么?” 沈飞白冷笑,“蜀山剑法,这世上会使的人可没有几个!” 紫衣少女淡淡道:“眼力不错,只可惜偏偏去做了贼!” 捕头黄龄上前拱手道:“楚姑娘,这次多谢你!” 紫衣少女楚岳涵摆摆手,“举手之劳!”眼角不经意间斜瞟上楼,想起什么似的,对黄龄道:“黄大人先带犯人回去,我上楼去,会一会方才帮我的朋友。” 黄龄拱手告辞,临行前沈飞白盯着她看了片刻冷哼一声才被官差押走。 楚岳涵轻蹙眉,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可又好像没什么,既不理解,只能不加理睬任他离去。 在柳荫下怔立许久,才抬眼去望那高楼之上,彼时瑶琴之声早已歇,也不知那弹奏之人是否还在,上去以后是否能找到他。 此人的琴声能克制沈飞白的箫声,必是个高手无疑。 思量着从柳荫下的偏门里走进去,迎面正见一个人从楼梯上下来,一身素锦白衣,身姿甚是轻淡闲逸,沉静的面容在她眼底一闪即侧了过去,转身款款步出大门。 楚岳涵暗吃一惊,转头看去,暗暗道:“这身影好生熟悉,恍似在哪里见过!” 犹疑片刻追上去,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人。 出了正门即是长街,青瑶镇虽甚有名气,然则地处偏僻,是以人口稀了些,街上往来的大多都是慕名游玩的文人墨客,买卖的也多是些古玩字画,名瓷器乐之类的风雅之物。 时下之风气,文人衣白衣者甚众,乍一望去,十有六七皆是白衣客。 楚岳涵缓缓步上长街,四面环顾,偶见行人中有风流倜傥的白衣客,可却一眼判断出其并非自己所寻之人,那人身上的闲淡清逸之气甚是出众,甚至不沾染一丝红尘之气,又岂是寻常人可比拟! 正自踌躇,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开卷轴之声,接着一个少女清婉的嗓音道:“公子眼光果然独特!此乃先世遗留下来的《吹花飞絮辞》,风骨雅俊,字体潇洒,连而不乱,就好似叶尖珠露,毫无矫饰,浑然天成。以小女子之见,此书法自成一格,若以此比之时下所推崇的王、颜二公之体,王公清丽太过而近乎娇柔,颜公失之刚劲而缺少圆融,都不及此书俊逸潇洒,引人入胜,只可惜时人多不识!” 此番话语以飞扬之声起,却以叹息之音落,颇为耐人寻味——一个市井卖字女子竟有如此见识,不免叫人为之侧目,而其所评论的王、颜二公之书,在当世并称为“二大家”,似楚岳涵这般从未研习过书法之人,也听过这二人的大名。 时人对此二公推崇备至,这小女子却当众品评二人之不足,也不知究竟是妄自尊大,还是见识浅薄。 顿了稍时,又听那少女喃喃道:“若论时下,怕也只有平江和王殿下的琼章行草能与之比肩。” 听了此话,楚岳涵不觉讶然一惊,转头侧目望去,若论和王之书,王、颜二公加起来也不及他的传说为多,可见这少女是真的有几分见识。 买字的白衣人似也颇觉惊讶,看着那少女略怔了怔。 楚岳涵轻蹙眉,风吹起发丝遮迷了眉眼,模糊中瞧见那白衣人的身影似与方才在酒楼所见之人一般无二,缓步走上前来。 卖字少女轻顿了一声,问道:“公子可是无意?” 白衣人抬眉,轻摇了摇头,交付了银两,携字而去。 楚岳涵本不知此刻走上前去该如何向他问询,索性不紧不慢地跟着。 杨柳清风,古镇瑶巷,一眼望不到尽头。 风里干净的不带一丝烟尘,毫无阻挡的视线里,距离越来越近。 蓦地,那款步前行的人影突然间站住,缓缓回过身来,看着身后静默无人的街道轻蹙起了眉。 一只少女软玉般的纤手扣在青砖缝隙间,一双清眸隔墙偷望,那站在风里的白衣男子的清雅容仪恍若芝兰玉树,乍然间一抬眉,清俊的眉峰却好似被风吹化了一般,静静的舒展着,半晌听他张口吐出几个字,“奇怪,哪里来的香气?”说罢不解地摇了摇头,复又转身而去,眸中犹带着几丝疑惑。 紫衣少女吃了一惊,果然是他——和王殿下。 待他稍走远一些,紫衣少女才从青墙后转出来,依着长风将衣袖凑到鼻尖闻了闻,恍似是闻到一股淡淡的清幽香气,眸中不由亦泛出一丝疑惑。 第59章 越 “献岁发,吾将行。春日茂,春山明。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始青。泛舟胪,齐棹惊。奏采菱,歌鹿鸣。风微起,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两相思,两不知……” 早春的歌弦恍似细碎的冰珠在碧烟轻漫的江面上开出一朵朵寒梅冰花。 古镇外梅柳春江,从江岸一户人家开满山花的篱墙下绕过来,拂过丝丝明翠的嫩柳,却见碧波荡漾的水面上,一条轻巧兰舟正悄然驶近。舟上俏立着一个一身碧翠裙裳,梳着青螺小髻的娇俏少女,竹篙点水,不过转瞬已到了面前,两靥笑颜轻动,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玲珑婉转的嗓音说道:“越女碧如,来载公子过江!” 江上轻舟往来甚多,是以这少女的出现并不甚突兀,只是这番说辞多少有些奇怪,和王凝眉道:“姑娘怎知我要过江?” 名叫碧如的少女双眉一挑,不悦道:“今日来江边的公子都是要渡江去往彼岸兰烟岛上看热闹,我来的晚,已教好多人抢了彩头去,公子若不跟我去,白白耽搁了许多时间,害我载不到客人,我的损失可是要公子来赔!” 这般不明不白的薄怒轻嗔,和王不觉失笑道:“既如此,我便上了姑娘的船也无妨,只是不知那兰烟岛上有什么热闹好瞧?” 少女碧如立时转怒为喜,浅笑道:“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热闹,公子去了自然会知道,请登舟吧!” 说罢将一只纤纤素手伸向和王,和王轻笑,握着她的手跳上去,轻舟微一晃动,竹篙复又点水而去。 楚岳涵追到江边,见轻舟已远去,不由愁上眉头。 一转眼,又一碧衣少女的轻舟正缓缓驶来,便招了招手,不想那少女只淡淡扫了她一眼,竟掉头而去,清灵灵的话音合着江风悠悠送来:“今日行舟皆是只载男客不载女客,姑娘不用再召唤了,没有人会来的!” 话音甫落,只觉水波微漾,那紫衣少女已渡水踏上她的轻舟,道:“小妹子,今日你载一个寻常的客人也不过是二十两的彩头,我给你五十两,你载我渡江如何?” 碧衣少女脸色微变,好在她还算有些见识,知那女子定是会武,当下也不敢多言,老老实实载了她去。 早春的阳光还很柔和,离了江岸的碧色垂柳,风烟俱清的宽阔江面上时见小舟往来,颇为热闹。再行数里,隐隐见一处紫气氤氲的岛屿伫立江心,绵延了十余里远,少女碧如兴高采烈将手一指,“公子看,那里就是兰烟岛。” 和王一眼望过去,也颇觉有趣,问道:“我常到此处游玩,怎么从未听说过江上还有这样一片岛屿?” 碧如咯咯一笑,道:“看公子的样子像是远来的行客,大概从未听说过我们这里关于兰烟岛的传说。” 和王微笑,颔首。 碧如又将头转过去一边专心撑船一边说道:“那么我就将这个故事讲给公子听!在我们越江之地,每一个人几乎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这个先人口口相传的故事。长辈们说,兰烟岛是个神仙岛,上面住的人都会法术,岛上有个山庄,名字叫做傅家庄,历代傅家庄的庄主都是手眼通天的术士,每隔二十年就会现身挑选徒弟或者为他的女儿选夫婿,所以这个兰烟岛也是二十年才现世一次,平日里是根本看不到的!国有司天台,越有兰烟岛,就连当朝司天监楚玄大人也是之前傅老庄主的徒弟!这等奇遇,你说哪一个经过青瑶镇的人愿意错过?”说罢回头嫣然一笑,轻俏的眉眼别有意趣地瞧了他一眼。 和王稍稍思虑,问道:“不知今日傅庄主是选徒儿还是选乘龙快婿?” 碧如又是娇笑不止,道:“自然是即选徒儿又选女婿,不然怎称得上是百年一遇!我看公子这般气度不凡,可是从未见过的人物,若到了傅小姐面前,她定然会将彩球抛于你,到时候公子可别忘了多赏些彩头给碧如。” 和王吃了一惊,慌忙道:“若知是这样的热闹,可当真凑不得!” 说完即觉自己未免自视过高了些,难不成去看一回抛彩球招亲,那彩球就十足十的落在了自己手里?耳边又听碧如咯咯笑了两声,也不知是否也是这层意思,不觉讪讪一笑。 竹篙破开水面,呼啦啦水声激扬,撑篙的女子偏过头对身侧的紫衣女子道:“姑娘,我载你过去可以,只是今日兰烟岛上傅庄主的女儿招亲,身为女客不便靠太近,若是被看见了会有麻烦的!” 楚岳涵轻颔首,遥望着前面的小舟将要驶进岛屿北面一大片珍珠扇贝似的轻舟丛里,越来越难以分辨出来,不觉蹙紧了眉。 近百条兰舟散落在水面上,正前方乃是一条颇高的雕花楼船,金粉银镂,玉镶珠饰,打造的甚是华美。 轻舟泊在边缘,隐隐闻得楼船上传来一阵雅静低婉的琴音,和王凝神听了稍时,浅笑道:“这琴声倒也不俗,想来是那位招亲的傅家小姐所奏!” 碧如明媚的笑眼弯成了月牙,道:“公子,教你瞧瞧我的本事!” 说罢竹篙破水一点,又朝前划出了几尺,快要撞上前面的两条小舟时长篙分水,点起的水波使得两侧小舟一荡,皆后移了数寸,碧如所驾的轻巧小舟便在此时从两舟的缝隙之间平安穿行而过。 越江上荡舟的规矩,拥挤时两舟之间必须保持半篙的距离,以免相撞,当然这些许的距离远不够其他的小舟从此中央穿行而过。然则碧如似乎是荡舟的行家,以自己手中的长篙迫使挡在前面的小舟后移几寸,便从其中悠然自得地穿过去,如是者三。所幸她力道拿捏的准,速度又适中,处处得以通过,于是乎碧江之上群舟动荡,只余碧如所驾之轻舟如游鱼穿浪,步步惊险刺激,却屡屡化险为夷。唯怒了那些被她抢道而动荡的小舟,舟主个个在身后责骂,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深恐翻了舟。由是碧如甚觉得意,笑嘻嘻地对被迫让道的舟主道:“谢了!”一边继续向前。 和王虽因舟身动荡颇感不适,却对这少女的技艺深为叹服,问道:“碧如,行有行规,你这样抢道就不怕被龙头驱逐,以后都不准你在水上行舟么?” 谁知碧如“咯咯”一笑,“我爷爷就是越江上的老龙头,哪有爷爷驱自己亲孙女儿的?再说了他今天没来,我也不怕什么!” 说罢依旧破浪前行,恍似龙游曲沼,凤翔青江,一时间碧水倾覆,片片兰舟恍似被挽动的珍珠帘帐左右摇摆,婉娈生姿,连楼船上抚琴的美人的目光也被吸引了。 只听得轻舟丛里一阵喝彩声,越江上舟人本常竞技,见了技艺比自己高超之人多不吝喝彩。 和王见碧如满脸得意之色,也替她心喜,问道:“这么拥挤,我们的船要停到什么地方去?” 碧如笑声愈加清亮,“自然是停到最前面呀!” 和王面色微变,无言以对。 轻舟悠游而出,身后一派绿水逶迤。 清风脉脉,吹动楼船上挂着的铃铛叮叮作响,那幽静的琴声却悄然间止住。 舟尚未停稳,和王脸上还带着些许慌张之色,只听得楼船上一彩衣侍女上前喝道:“小姐楼船之前,来者皆退后三丈,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逾界?” 和王一惊,正欲赔礼,却见楼船上坐在瑶琴前的红裳女子素手轻举,朝那侍女摆了几下摇摇头,侍女会意,浅笑而退。 和王遂侧目看那红裳女子,见她身姿纤丽,肤色白皙,青丝如云松松挽就,面上却覆着一片水红轻纱,只露出两道远山含黛的俊眉和一双媚如秋水的眼眸,正自含笑轻凝着他,不觉心下一惊,一笑回之。 曲声止,即代表小姐心念已动。 然则和王却不知此节,依旧与那小姐相对而望。稍时,又闻得一阵清脆的铃响,乃是一个侍女取了挂满铃铛的彩球递于小姐。小姐含笑接过,手上的金翠之饰亦叮当脆响。 和王心下一紧,目光闪灼。 清风乍起,红裳女子覆面的轻纱陡然被吹落,一张清艳的容颜在众人眼底一荡,即举手将彩球抛出去。 清脆的铃声响彻江面,身后却似又闻得一阵踏波之声。 彩球迎面抛来,踏波声越来越疾。 倏忽间紫影一闪,扬起的青丝携着一阵幽香之气在和王脸颊上轻轻拂过。 铃铛震响,彩球被她抱入怀中,轻一旋身落在了兰舟之上,与和王并肩而立。 彩球抛出,众人眼见要落在那个容色清华的白衣男子怀里,可却突然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紫衣女子接到手。 自古抛彩球,哪里有女子来抢的道理! 虽然天人圣地无人敢喧哗,陡生如此变故,也叫人倒吸了一口气。 楼船上悬挂的铃铛大声震响,红裳女子惊怒而起。 一彩衣侍婢拔剑飞身来袭,“好一个荒唐女子,傅家庄的招亲会也敢来破坏,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红裳女子扬眉冷声喝道:“回来!” 另一名彩衣侍婢袖间飞出一道彩绫,缠住那侍婢的腰身将她拉扯回来。 人人噤若寒蝉,皆不知这天人之女受了这般欺辱,发起怒来会做出何等惊怖之事。 红裳女子静默稍时,平息下怒气,缓缓道:“今日大喜,不可妄动刀兵,先将她带回岛上,交由爹爹发落!”说罢广袖一拂,转身走到后舷,步下金梯回岛。 手挽彩绫的彩衣侍婢上前道:“请各位稍等片刻,马上就会有人来迎接各位登岛!” 兰舟上,楚岳涵怀抱彩球有意无意转头与和王对望了一眼,两人脸上的表情皆带着些许对岛上未知之事的不安,更多的却是彼此间的不解和疑惑。 第60章 兰烟 稍时果然有傅家庄的弟子前来迎客,所有人都被客客气气请上岛,连同载客而来的舟人也都受到了很好的招待。 登岛之后,众人才察觉,彼岸兰烟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岛屿罢了,只是到处冒着如仙障般的紫气,才令身临其境之人有如登仙岛的错觉。 傅家庄偌大的宅院亦是江南常见的山水楼阁的造型,奇巧精美,幽雅别致,院中一丛丛的深紫色,却是九月天才会开放的丁香,颇彰显了些非比寻常的意味。 慕名前来拜师的皆被安排在大厅广厦之中,唯独楚岳涵与和王被请进了后院的紫楼小轩里。 当着傅家三位长辈的面,傅庄主只淡淡道:“这几百年来还不曾出过敢冒犯我傅家庄的人,敢问姑娘有什么合适的理由么?” 楚岳涵颇觉惊慌,正讷然无言,站在身侧的和王忽然道:“此事怪不得我夫人!我本不知今日兰烟岛上乃是令千金招亲,才凑到前面看热闹,不想小姐的彩球竟然抛了过来,我夫人心急之下只好上前来接,实不是有心闹场,还请庄主见谅。” 一番说辞登时震惊众人,连背对着他们的傅庄主也转过头来看二人。 楚岳涵抬眸,自他的眼神里读出一丝镇定之色,知他是有意这般说以助她解困,不觉心下一暖,稍稍靠近,四只手紧握在一起,俨然一副伉俪情深的姿态。 四人遂不疑有他,二庄主却冷哼一声道:“你既是我家芊儿挑中的郎君,眼前的这个夫人自然已做不得数,我们傅家的女儿是没有人可以拒绝的。” 傅庄主接口道:“不错!既然芊儿已经选中了你,你就是她的夫婿。至于你的这位夫人,你可以选择休了她,或者是借我们之手让她消失,一个死去的女子自然就做不了任何人的夫人!” 他的面相并不凶蛮,话音也很温文,只是语意却冷酷无情,毫无转圜余地,楚岳涵花容失色,和王握紧她的手,辩解道:“我本无意于傅小姐,庄主何苦如此相逼!” 傅庄主面色微变,似欲发作,一身茜香罗裙的傅芊芊持剑掀帘而出,道:“爹爹,既然今天是女儿选夫婿,这件事就交由女儿来解决吧!”说罢又回头对楚岳涵道:“我知你有几分本事,既然是抢夫婿,不如你我便比上一比,看谁的本事大,你若输了,就请自行离去,今后便不再是他夫人!” 不知此女武功深浅,楚岳涵并无把握,小心问道:“若我赢了呢?” 傅芊芊面色一变,冷冷道:“你有赢的机会再说!” 和王的手不自觉又握紧一些,似不愿她冒险,楚岳涵知其意,抬眸与他对望一眼,暗暗道:“既然现在已经生死相牵,不妨一试!”当即点头答允,“好!” 清风穿庭而过,风里紫丁香花伶仃宛转。 两个女子相峙而立,楚岳涵问道:“你是要比剑?” 傅芊芊道:“我自来不喜欢跟人过招!那株紫丁香花树是院子里花朵开的最均匀的一株,左右各一百枝花,每一枝刚好有一百朵,合四万片花瓣,谁能先将四万片花瓣尽数斩落,就算是赢了!” 楚岳涵朝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繁茂而美丽的丁香花树在一阵阵空庭之风中静静摇曳。 和王蹙眉盯着二人,庭院中的两个女子相对凝视,缓缓拔出手中剑。 一霎间两道身影腾空而起,恰如青鸾飞凤掠近花冠低垂的丁香花树,青光与红光分射两极,树冠自中央分隔开来,大片的丁香花瓣自枝头跌落下来,花雨磅礴,沛然成势,又被凌厉的剑锋一扫,如两团互不相接的紫雾在二人周身盘桓。 剑气不停挥洒,紫雾越来越厚,似是给树旁翩舞的两个女子披上一件紫云罗裳,观者已眼花缭乱,一时间也分不清楚谁快谁慢,唯见树顶花枝片片成白。 不过半刻功夫,二人皆自半空着地。 倾身,扬臂,最后两枝的花瓣纷落,空枝幽幽晃动。 耳畔细数着花瓣凋零。 可恍似,少了一片。 楚岳涵回身,挥剑。 最后一片花瓣斩落枝头。 花树右侧,傅芊芊一怔,零落的花雨堆满了茜香罗裙的裙裾。 仰头,却还有零星的一片花瓣挂在枝头。 幽寂的清风一吹,花瓣跌落。 可终是慢了一刻! 傅芊芊眼眸一动,桃花玉面上泛起薄怒,却无言以对。 二庄主面色失常,双目盯着楚岳涵对兄长道:“大哥,她……” 傅庄主摆手止住他的话音,“先绑了!” 两人皆被缚,关在一间临水的轩阁之中,朱窗洞开,水中奇花的幽香隐隐送来。 因他们之前见过面,倒不觉生疏。 和王瞥了一眼门外的两名看守,低声道:“他们恍似并没有派很多人看管,以姑娘的身手,想来能自解开绳索逃出去。” 楚岳涵黛眉轻蹙,道:“说来也奇怪,我此刻觉得浑身无力,别说是挣脱束缚,就算想要动一下也难!” “怎会如此?”和王颇觉惊讶,顿了片刻问道:“那么,姑娘可否告诉我,为什么会突然间跑出来接那个彩球?” 似是斟酌了半天也没能想出合理的解释来,楚岳涵颓然摇首道:“我也不知道!那时候只是在想,若我不接,那彩球多半就落在了你的怀里。我想,殿下大约是不会愿意去做傅小姐的夫婿的!”说完低垂下头,花颜上一片嫣红之色,暗觉自己这番话可真是毫无道理可言。 和王凝了她片刻,微笑道:“说来也奇怪,我看姑娘的样子,似乎似曾相识,也不是当日在万梅园里,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一样!” 楚岳涵讶然一抬眸,神思飞转,喃喃道:“其实我也总有种熟悉的感觉,可是总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方才在小镇的巷子里,你回过头来的那一瞬间,恍似是千年前就曾出现的画面一样……” 和王恍然大悟,“难怪,之前在兰舟上闻见你发上的香气,和在古镇的小巷里闻见的一模一样,莫非是姑娘在跟踪我?” 楚岳涵恐他误会,急摇头道:“不是!只是之前在镇上捉盗贼,被沈飞白的《天魔曲》箫声所摄,几乎落败,幸好当时酒楼上有高人弹琴相助,才得以反败为胜。后来我到了酒楼里,想要去找那位高人,却正好看见了殿下的身影,所以就追了上去——” 和王眉心一蹙,“那个弹琴之人却正是我!可是我不过是觉那人的箫声里面阴邪之气太重,才随兴弹了首曲子来压制箫声,没想到竟能够帮的上姑娘的忙!” 楚岳涵轻颔首,已知他并非会武之人,想来是高雅之曲压倒了阴邪,无意间助了她一把。 “姑娘说是在酒楼里已经看见了我,想来要追上去也不难,可为何只是一直跟着?” 合理的问话,可是在楚岳涵听来却觉有些突然,讷讷道:“我只是不敢……” 和王低首,略觉好笑地看着她,“不敢什么?” 是否是因为当日在万梅园里,她认错了人,对自己一阵捶打? 轩阁的门被打开,一弟子上前道:“庄主吩咐给公子松绑换吉服,黄昏时与小姐拜堂!” 两人对视一眼,楚岳涵突然崩断身上的绳索,三脚两掌将两名守卫并传话弟子放倒在地。因她出手甚重,三人皆已昏迷。 帮忙解开和王身上的绳索,两人携手飞跑出去。 一路穿廊过户,没走多远楚岳涵只觉脚下一软几乎摔倒,被和王抱在怀里,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楚岳涵摇头轻笑,“那幽壑泽兰果然厉害,我吸进去不少,现在已经没有力气了!” 幽壑泽兰并非毒物,只是寻常人若多闻此香身体会有几个时辰的麻痹。二人初被关进轩阁之时,和王已分辨出那花香的气息,在她耳边低声相告,然后又使她故意说出药性已发作的话,才引得侍卫大意失手,两人这才逃了出来。 和王听罢遂抱起她在空旷的院中寻觅前行,“白芷花的香气能解幽壑泽兰的毒性,这院子里水汽很重,应该是有一个池塘。” 楚岳涵诧异,“为何你没事?” 和王一笑,“那幽壑泽兰的毒性只对女子管用,我是男儿,自然无事!” 说罢已在一片竹海碧浪后寻着一个水色成青蓝的美丽池塘,岸上的白芷花生的有两三岁孩童那般高。 隔墙依稀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王倾身放她坐在白芷花丛里,清雅的眉峰一挑,柔声道:“你只消在这里静静躺上一个时辰就能恢复力气,我去外面拦住他们,别担心,会没事的!”语毕又抬手轻抚一下她的面颊,匆匆而去。 他的白衣牵起一阵风,飘扬的衣角如一朵游云一般迅速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楚岳涵侧头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也不知他此去会发生什么状况。 过了小半个时辰,庄里已响起了喜庆的乐声。 那乐声响了许久,听得她禁不住一阵烦躁。一转头,脖颈有些酸痛,天际浮云的颜色自雪白变成了浓酽的橘红。 第61章 紫灵 黄昏,正是黄昏时候的晚霞! 楚岳涵双眸大睁,定定地出神。突然双掌按地,腾身旋飞而起,几十支白芷被她衣风斩断,绕着周身飞旋。 落地,竖眉侧目,刻不容缓飞跑出去! 喜堂里的婚礼已经开始,一霎间一道紫影穿堂而入,正站在了欲拜堂的男女面前,和王并未换下一身白衣,见了她,正欲牵红绸的手瞬息止住,被她握在手里,话也不说径自而去。 华堂之上登时一片大乱,身后一阵凌厉掌风袭来,楚岳涵霍然回身,扬起左臂,手腕登时发出一阵碧色光芒将来人生生逼退。 傅庄主面色失常,耳边听到二弟惊呼,“天荒珠!” 楚岳涵冷哼一声,牵着和王飞奔而去,遇上阻拦,所有人皆莫名其妙被她手腕上的赤芒击退,没费多少功夫便跑出了山庄。 和王大觉惊讶,问道:“涵儿,你手上那串珠子好生厉害,好像谁也挡不住!” 楚岳涵一边跑一边道:“这灵珠本来就是兰烟岛上的圣物,四年前阴差阳错被我取到了手,我爹爹说此珠灵力非凡,世上几乎没有人能挡得住,只不过我修为尚浅,并不能使灵珠之力长久发挥,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的好!” 她说的甚是简略,和王也只听了个半懂,道:“这个仙岛不是二十年才现世一次的吗,你四年前怎会来过?” 楚岳涵轻一嗤笑,“哪里是什么仙岛!不过是布了障,寻常人看不到而已!”说罢略一转头,“和王殿下,还没来得及问,你怪不怪我破坏了你的好姻缘?傅家小姐好生美丽,你若后悔,我可放你回去!” 和王不觉一笑,“佳人虽好,奈何匪我思存!就算你放开,我也不会回去。”说罢却不觉将她的手握紧了些。 温热的气息自掌心蔓延全身,楚岳涵心神止不住轻荡。 两人紧携着手在黄昏的天幕下奔跑,跑了许远。 一口气跑到了岛屿边缘,一个坐在石头上的俏丽碧影霍然间站了起来,迎上前道:“公子、小姐,你们逃出来了!” 和王见了她不觉疑惑道:“碧如,所有人都到岛上去了,你怎么一个人留在这里?” 碧如双眉紧蹙回道:“傅庄主的弟子将公子和这位姐姐带走之后,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置你们,心里很害怕,也就不敢上岛去看。公子,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把船划到最前面,也不会有这一场祸事,实在是对不住!” 和王轻拍她的肩,“没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见他不怪,碧如心下稍安,双眸闪灼道:“快过来!”引二人到了水边,指着自己的木兰小舟道:“你们两个快搭我的那条兰舟走吧,傅家庄里面个个都是有本事的人,若是追上来你们就跑不掉了!” 和王暗觉不妥,“那你呢?” 碧如急推他,“放心吧,他们是不会伤害寻常百姓的!” 楚岳涵亦知晓此节,道:“走吧!”即牵起他腾身而起,倏忽间落在碧如轻舟之上。 碧如将双手围在嘴边喊道:“掉转头,一直往前走小半个时辰就能靠岸了!” 隔着江风隐隐听得那紫衣女子道了声“多谢!”轻舟即动荡着离去。碧如双眸抖动,若有所失,安静地挥了挥手,喃喃道:“那位姐姐是个有本事的人,相信公子也一定能平安脱险的!”顿了片刻,又道:“傅家庄的人虽不能随意离岛,可是他们的本事还是很大啊!” 楚岳涵以真气催动兰舟前行,自比长篙快上好几倍,片刻已行出了十余里。 天色渐转晦暗,和王回头看了看,眉峰一蹙,疑惑道:“奇怪,好像一直都没有人追来!” 楚岳涵恍若未闻,双眼看着前面,脸色越来越黯沉,淡淡道:“是很奇怪!这片岛屿离陆地并不是很远,怎么会到现在还看不到江岸!” 和王吃惊,回头,只见薄薄的暮色洒在江面上,顿时生出一种无边无际的错觉,当真与白天看到的那片江面不是同一种感觉。 “这暮气,怎会带着些淡紫色?” 突来的一句问话令楚岳涵心头一震,仰头四下环顾,果见有一层淡薄的紫气罩笼在头顶,且一重重加深。凝神悬思片刻,想出了来由,不觉失声道:“难怪——”只说出两个字,即硬生生将自己的话音截断。 和王正欲询问,被她纤软的玉手覆住了唇,倾身仰头凝着他低声道:“是傅家庄放出的*障,会追着人的气息,将我们困住,我们只要一直说话或者呼吸,就永远也走不出去!你闭上眼睛,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睁开!” 和王轻颔首,依言将眼眸闭上。 楚岳涵的手自他的唇上移开,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没多久,二人陡觉脚下一空,整个身体旋转起来,像是被旋风吸进了漩涡里一般,飞窜入一片浓重的紫色当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岳涵悠悠醒来,但觉鼻息间一股馥郁花香,举目望了望四周,竟是一处四壁开满鲜花的山洞,到处弥漫的紫气似连石壁也熏成了紫色。见和王昏睡在身侧,便将他推醒。 和王看了这奇特景象自然也甚疑惑,皱眉问道:“这什么地方?” 楚岳涵没好气道:“神仙紫府!”当下又拉着他起身向外走。 只见洞外一轮明月高挂,疏朗朗月光照着大片的菩提树丛,林间小径上鲜花满道,寂静幽深,也不知通往何处。 和王素来喜静,看了这光景不觉笑道:“这地方却好,当真是神仙才能有此居所!” 楚岳涵的脸已拉了好长,听他这么说更是没好气,反问一声,“好?”不由冷笑,“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和王茫然不解,摇头。 楚岳涵抬手,掌中一股真气霍然击打在身侧的菩提树干上,只见树干上华光一闪,波影阵阵,竟将真气尽数收了进去,就好似雨水落在池塘里一般,而那看似寻常的菩提树却连树叶也不曾动一下。 “这地方叫做紫灵幻界,听说是兰烟岛上有一代庄主的女儿和情郎相约私奔,最后身亡之地。” 和王听她说起掌故来,也颇有些兴趣,问道:“怎么会死?” 楚岳涵道:“因为当时那位小姐已将临盆,只走了一半路程就要生产,偏偏家人又追了来。她的情郎和家人相斗,她便在路边难产身亡。将死之前以全身的精血施术,幻化出这道紫灵幻界,将自己和情郎永远保护在里面。” 和王皱眉,“那么她的情郎现在还活着么?” 楚岳涵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沉住气道:“所谓幻界,便是与真实的世界相隔离的虚幻存在,倘若这种虚幻平衡不被打破,那么一切就会永存,不死不灭!” 和王心下吃惊,喃喃道:“你的意思是,他们两个人现在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里面?” 楚岳涵点头,“不过更可怕的是,在这不死不灭的幻界之中,他们两个会一直重复着死亡那天所发生的事情,永不停止。而我们,倘若在天亮以前找不到出口的话,也会像他们一样,一直重复着方才走过的路,无休无止。” 和王此刻方知眼下的处境有多糟糕,难怪瞧她脸色越来越糟,可他于术法武功之类全然不通,一时之间自也全无主意。 便在此时,不远处的密林里传来一阵妇人的痛楚呻吟之声,两人携手奔过去瞧,见一个紫衣孕妇倒在树下,身下一片血污,似欲生产之状。 两人皆吃了一惊,楚岳涵略加猜想已知这妇人身份,身侧和王已俯下身,将那妇人衣带解开。 楚岳涵目瞪口呆,“喂”了一声,拍他的肩膀想要阻止,却见他将头一抬,道:“快来帮忙,将她的裙子脱下来!” 楚岳涵只觉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之极,愣了片刻,居然鬼使神差听从了他的话,一起帮忙替那妇人接生。 菩提叶悠悠飘了下来,楚岳涵瞪大眼睛瞧着之前那个风流隽雅的王孙公子眨眼间居然变成了接生大夫,在那妇人浑圆的肚皮上不停推拿,直惊的半天才缓过神来。 过了大约有一炷香的时辰,和王抬起头对她道:“她难产!去找点冷水来,给她擦把脸试试看!” 楚岳涵慌忙答应一声去了,片刻将自己的手帕浸满冷水拿回来,和王接过便替那妇人擦面。 楚岳涵在一旁看着,竟不觉暗笑,思虑暗变间,听得一声婴孩的啼哭,那难产妇人竟然奇迹般生下一个男婴来,喜得她慌忙将婴孩抱起。和王剪断脐带,二人又帮忙将婴孩身上的血污擦干净,用衣衫包裹了,递到那喜极而泣的妇人手上。 一番辛苦终于救得人命,二人相视而笑。 头顶的菩提叶突然大片掉落,哗啦啦似暴雨倾盆。 风声肆虐,卷起满地木叶,声音煞是凄厉,恍似是有大片爬虫在心间快速移动一样,直惊得人毛骨悚然。 楚岳涵颤声道:“婴孩出世,幻界的平衡已经被打破,快走!”说着牵起和王飞奔离去。 那凄厉的声音越来越近,奔跑了十余丈,忽而一道白光自密林缝隙间照射进来,恰好将两人罩在其中。 楚岳涵仰头一看,大觉惊骇,喃喃道:“白驹隙光!” “那是何物?”身侧和王禁不住发问。 “白驹隙光乃是过去时光的光影残留在山灵海蜃间的碎片,也就是凡人在轮回间其中一世或者几世的回忆。若今世有缘回到前世曾经待过的地方,灵魄便会与前世的精魂相撞,被带到过去,看见从前!” 这般解释,和王似懂非懂,喃喃道:“也就是说,我们前世曾经来过这里?” “你,或者我——” 语毕忽觉脚下一晃,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二人震的分离开来,白光拉着和王的影子远走越远,瞬息之间便已消失不见。楚岳涵伸出手来,却再也抓他不住…… 第62章 蓬莱 飞光流影,天旋地转。 刹那间和王陡见自己置身在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之畔,河水悬于九霄天阙,竟是条天河! 眼前碧水滔滔,百尺之内浮流着一层迷离血雾,慢慢的瞧见那血雾中竟躺着一个一身红衣,容貌极美的少女。 血仍自她的身体里汨汨流出,一只青鸾神鸟在血雾中盘旋飞舞,低头瞧着那少女细细哀嚎。 她面色惨白,双眸紧闭,如在沉睡一般。 “曦月——曦月——” 一个白衣男子自血雾之中抱起那少女,他的周身水光灼灼,却遮掩不住眉宇间悲戚的痛楚。 闭目,一滴眼泪滴落在那少女面上。 红衣少女眉心蹙了几蹙,睁开眼,瞧见他自下颔不停滴落下来的泪水却是柔柔一笑,“水神哥哥,是你呀!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 “梦见他了是么?”被唤作水神的声音不自觉变的冰冷,明知如此会使她已千疮百孔的躯体愈加痛楚不堪,可愈是在此刻,他恍似愈加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红衣少女苍白的脸上果然立时浮现出一层死灰,张口轻声道:“我……” 水神急摇头,“你不要再说了!此时此刻,我已什么都不再想,我只想,你还想要什么?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哪怕,是想去见他,我也肯的——” 红衣少女已侵满死气的面上突然显出些许生机来,水眸闪灼,喃喃道:“水神哥哥,你总是待我最好……” 但见两人的身影悠悠飘远,站在岸边的和王惊诧不已,喃喃道:“他们两个好像是……是……江少监和涵儿……” 他心念如电,光影忽而置换,一霎间竟似到了千年前的仙山蓬莱。 满月之夜,华光千里,天宇空澄,其下却烟雾缭绕,浮云游荡,山海若隐若现,潮声似闻未闻。 不远处云崖间的水潭边,一个白衣人盘膝而坐,飞碎的水珠打在他的面上,四周盛开着各色琪花,争奇斗艳。只数丈之外,幽石缝隙间生着的一株娇兰,因日夜被瀑水所淋,已经奄奄一息,看样子快要熬不过这个子夜了。 万物生之艰难,如这娇兰一般尚未开出花来,生死已在旦暮之间,是否太过可惜? 白衣人皱眉,他与那东海水灵宫里逃逸出来的螭龙凶兽斗了整整五日,真气几乎耗尽,下肢已不能活动,才枯坐在这水潭边,若此刻出手救这娇兰,无异于雪上加霜;可若不救,便要眼睁睁看着这娇弱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消耗殆尽。 他生性仁慈,不曾考虑太多,已在掌心凝固一团紫气,将那株娇兰团团裹住。 幽壑娇兰受了这股氤氲紫气,茎叶之间水光流离,霎时长高了数寸。 白衣人缓缓将手收回,看着那株娇兰暗暗道:“我以神力助你,化浓重水汽为水雾之灵,从此后你便化身成魅,成了不死不灭之体!”思罢胸膛间一阵气闷,已无力再聚拢真气,竟连双手也不得动弹。 偏在此时,云崖间“簌簌”一阵香风浮动,风里传来衣袂飘摇之声。 身后朵朵琪花皆被那轻柔的衣袂拂开,接着耳边响起一个少女犹如银铃般的“咯咯”娇笑,然后他的脖颈就被一双纤柔的手臂围住,娇软温热的花唇贴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无比亲昵地道:“终于抓到你了!我早说过,你跑不掉的!” 白衣人吃了一惊,这少女是谁,她为何要抓“自己”? 不待他问出声,那少女已闪身到他面前,刹那间柔美的花唇竟贴住了他的唇。白衣人双眼大睁,瞧着那少女,见她容色清妍秀美,煞是夺目,柔雅婉转的柳眉下,明眸紧闭,纤长的睫毛恍似蝴蝶的羽翼一般无声扇动着,也说不出是娇羞还是害怕。柔唇辗转,丁香软舌轻轻去撬他的牙关,将一颗异香扑鼻,又略带苦涩之味的药丸慢慢度到他口中。 这是——蓬莱仙草露合着千年朱果炼成的九微灵丹!只要吞服下去,他所消耗的真气就会尽数恢复,且比之先前还能有所增强。如此灵药,这少女怎会给他吃下,莫不是认错了人? 白衣人暗吃一惊,不肯去吞那灵药,却又耐不住那少女软舌温柔的纠缠,渐渐无法自控,张开了口。 察觉到那灵丹已顺着他的咽喉滑入腹中,那少女将唇移开,竟又吹了口仙气于他。 吹到一半,忽然睁开眼,两人的脸近在咫尺。四目相对,那少女双眸大睁,登时花容失色,惊呼一声,向后飞退数丈,张口结舌道:“你不是水神哥哥,你是谁呀!” 她果然是认错了人! 可这误会非小,自己该怎么解释呢? 白衣人俊眉紧皱,张口欲言,不料那少女以为自己要挨骂,慌里慌张摇手解释道:“我认错了人,这只是一场误会而已!”瞧他面色凝重,不由又小心翼翼道:“我知道,莫名其妙被亲了一下,一定很生气。虽然你长的很帅,我也不算丑,不是很吃亏的!” 这……算什么说辞?白衣人愕然,几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两人瞪了一会儿眼,那少女有些惧怕,一边牵起唇角勉强微笑,一边小步后退。白衣人瞧她几乎要退到水潭里去,心下一急,站起身来。 不想那少女竟误以为他要来抓自己,吓得摇手大呼,“你不要来抓我,我不是采花贼呀!”语毕衣袂飞旋,双足登萍渡水,往云崖下飞逸而去。 采……花贼? 白衣人怔了许久,忍俊不禁。 第63章 曦月 下半夜,明月已隐在烟岚之间。 浓雾从狮洞里钻出来,洞外堆着的几块巨石下,似有什么东西在动。 花丛里飘出一抹红色的裙裾,一个美丽的少女贴着山壁小心翼翼走出来,乌灵的水眸滴溜溜转着,却只顾着看身后,丝毫没有察觉前方不远处正在松动的巨石堆。 水神自树丛中走出来,俊眉轻挑,瞧着那少女微微一笑,正待开口唤她,忽听得狮洞口“轰”的一声,巨石飞散,一条周身吞吐着火焰的螭龙已飞窜上半空。 水神皱眉,激起周身一团水雾之灵,将那凶兽阻隔在数里以外。 剧斗之声传了许远,水潭边的白衣人霍然睁开眼,飞身而来。螭龙见了他,几声怒吟,登时口中喷出烈火与他斗在一处,可它重伤未愈,而白衣人服食了那少女的九微灵丹之后真气已尽数恢复,只几个回合,已将元珠从它体内吸出,低眉寻思这凶兽失了元珠,只有回到海里魂魄才不会散去,遂翻掌将其推入海中。 怎料螭龙凶性大发,知奈何不了那白衣人,临去时将一口毒火喷向那红衣少女。 水神吃惊,飞身上前抱起那红衣少女,衣袖一扬,将毒火扑灭。 可那毒火毕竟距红衣少女太近,灼烧之下,毒气已侵入体内,虽不曾重伤,人却昏迷过去。 远处“啪”的一声,螭龙坠落海中,天云色变,一时仙都海滨纷纷扬扬下起了海之雪。 雪影之中,白衣人回过头来,与水神对了一眼,见他满头黑发披肩,面容沉静,恍似日月轮回地老天荒在他的眼睛里也只不过是瞬息将止的事情。 然而他看着白衣人,神色却不觉慢慢变化,半晌默默道:“帝君颛顼!”言罢忽然间将那红衣少女朝颛顼怀里一送,自转身,追风踏雪而去。 白衣人颛顼吃了一惊,雪越落越快,须臾之间已瞧不见水神的踪影,无奈只得抱起那红衣少女躲入狮洞之中。红衣少女一口气缓过来,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男子怀里,心下大急,将手一推,自己退后了许远。 天幕越来越黑,山洞之中更是不见一丝光线,红衣少女抱膝而坐,一点声息也不敢发出。 颛顼瞧着她,稍时柔声问道:“你在哭吗?” 红衣少女抬眼,忽想起他术法高强,自然能在黑暗中将自己看的清清楚楚,水眸眨了几眨,喃喃道:“我怕黑……” 颛顼心生怜意,将手伸过去,“来,靠近一些!” 红衣少女花唇轻咬,犹疑良久缓缓伸出右手,与他的左掌握在一起。 掌纹在双掌间轻轻磨合,而后竟然完全重叠。 掌中泛出丝丝金光,照耀着二人诧异又复杂的脸色,皆怔怔的不出声。 红衣少女曦月眼眸轻眨,想起不久前在东海上水神曾拿起她的手看了一会儿,说道:“你右掌的掌纹奇特,若今后遇见天命的丈夫,就会与他左掌的掌纹重合。” 曦月听罢,并不太懂,与水神的左手抓在一处,嬉笑着道:“是不是像这样?” 水神神色一黯,摇头淡淡道:“你的天命,不是我!” 而此刻,颛顼心里也想起了往事——十五年前朝歌山皇帝宫中,父亲昌意纳了凤族王后月母为妾,当时月母已怀有珠胎,据说是凤王遗孤。 当时六界八荒,唯凤族之女艳冠群芳,由此而激怒王母,将其全族封印于兽身,化为灵宠。 数月之后,月母诞下一女,成为凤族唯一一个还保留着人形的女子,为了隐藏身份,祖父黄帝将她封为曦月公主,对外宣称此女乃是炎黄后裔。 而王子颛顼似乎甚怜爱此妹,祖父黄帝觉出异样,竟用仙术看出颛顼日后竟会与这凤族遗孤相恋,震怒之下命月母将刚出生不久的曦月抛弃东海,任她自生自灭。 不想曦月蒙水神怜爱,居然活了下来。 当年襁褓中的小小婴儿,而今已如此娇美天真。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祖父费尽心机将他们分开,眼下却还是无意间见着了。 “难道我的天命真的不是水神哥哥,是你!”曦月缓缓道,颇有一丝茫然不解。 颛顼抬手抚了抚她的面颊,“听说仙都的海之雪,一下便是一月!” 接下来的几日,二人蜗居洞穴之中,颛顼将九州的趣事说与她听,一直说了几天几夜,聊以解闷,后来禁不住又问起曦月这些年来的经历,曦月兴高采烈地说道:“我这些年都一直和水神哥哥住在一起,他教我捏泥人儿,陪我练功。哈,我们还一起到深海里捉乌龟玩儿!可是我的水性实在太差,每次都是他抱着我去的……之前,他说他的天劫将至,才将我送到这里来,我就在岛上四处搜寻灵丹妙药,好令他历过天劫以后尽快恢复。今晚看到怒龙蹈海,还以为是他来了,所以才……” 颛顼的脸色霎时变幻,半晌不由问道:“曦月,你很喜欢水神么?” 曦月一怔,大眼睛眨了眨,低声问道:“什么叫喜欢?” 颛顼无言以对,看了她半晌,忽然抬手抚在她脑后,灼热的嘴唇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曦月脑中一声轰鸣,不觉抬眸,迎上他灼灼的目光。 第64章 颛顼 春去春回,一过三载。 三年中二人遍游大荒,西看长河落日,北顾无边草原,南寻繁花千重,东穷碧海万里。 曦月年岁渐长,出落的益发美丽,与颛顼之间的缠绵恋慕情意更是与日俱增,片刻也不愿与他分离。 那日二人在碧海之上乘风游玩,影影绰绰又看到蓬莱仙都的影子,于是旧地重游。当晚于狮洞中过夜,曦月熟睡之际,颛顼忽接到九州水患忽起的消息,无奈之下留字离去。 只是,情海风波恶,离恨本无常。两月后在东海边见到她,已是另一番情景。 风声过耳,颛顼自神兽上下来,远远瞧见曦月正一人在海边堆着泥人。 那泥人眉目轩朗,正是自己。 他心下欢喜,出声叫道:“曦月——” 曦月抬起头,瞧见了他,面上竟毫无喜色,突然起身一脚将那泥人踹倒,又狠狠踩了几下转身而去。 颛顼吃了一惊,急上前将她抱住,柔声问道:“怎么了?那天麒麟传讯来,我知黄帝宫出了事,着急赶回去,又见你睡意正浓,不忍将你唤醒,才留字而去,你因此而怪哥哥么?” 曦月摇头,神色怆然,暗暗饮泣,他抱得甚紧,自己挣脱不得,只得任由他如此,低声道:“不是,是母亲,来找过我……她叫我以后不要再见你,否则……” 颛顼心下一震,不觉道:“你已什么都知道了?她为难你了是不是?” 曦月满面泪痕颤声道:“母亲说凤族遭王母荼毒,为天下所不容。哥哥你是九州帝王,我只是一个随时会被封印为兽身的凤族遗孤而已,不该痴心妄想能和你在一起。若我执迷不悟,她便要将我流放汤谷。哥哥,东海虽荒芜,却是我最后的栖身之地。听说汤谷之上养有十日凶鸟,日日啄人心肺而食,我好怕,好怕会被丢到那里去!我求求你放我走吧,倘若被母亲知道我又与你见面,她一定会那么做的!”说着便欲挣脱他。 想不到两月分离,却要面对这样的结果。 颛顼哀叹一声,可即使曦月再痛苦挣扎,他也不肯放手,心痛道:“好妹妹,即便母亲要这么做,我又怎会容她?你是祖父所封的华族曦月公主,名义上是我的妹妹,母亲不过是怕我们结为夫妇,违背了女娲娘娘的圣谕,而遭天下九州驱逐。如今我们就结为夫妇,看她如何阻拦得了?” 曦月惊的全身一颤,水眸闪灼,摇头道:“若我们真的成婚,哥哥又如何再为九州之王?不行,母亲不愿,我也不愿——”她又慌忙挣脱。 颛顼只得将她的双手抓牢,皱眉道:“在妹妹眼里,九州帝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还是你真的打算以后都不再见哥哥了?” 曦月被他问到,花唇紧咬,扑入他怀中啼哭。 颛顼知其心意,揽着她的柔肩轻声安慰道:“当年女娲娘娘与伏羲大帝兄妹成婚,后来才有了我们华族。兄妹成婚若逆天理,你我又是从何而来?更何况,我们真的是兄妹么?” 曦月喃喃道:“可我只怕,倘若真的违背了女娲娘娘圣谕,哥哥会身遭劫难,生死难料——” 颛顼微笑,“违背圣谕的,也不是我一个人,你怕么?” 东海波静,天云渺渺。 二人携手,并肩跪于天宇下,颛顼仰头道:“天地为证,颛顼今日与妹妹曦月结为夫妇,但愿以后结发白首,永不相离——” 他转头看着曦月,曦月花唇轻颤,良久轻声道:“曦月亦愿从此后,与哥哥结发白首,永不相离!望女娲娘娘成全……” 突然间头顶奔雷巨响,连绵不断,西天边暗云浮荡,霎时间天地色变。 曦月大骇,扑入颛顼怀中,颤声道:“女娲娘娘她,果然不允许我们结为夫妇!哥哥,你快向天发誓,收回刚才的话……” 颛顼眉心紧锁,摇头道:“不,不是女娲娘娘,是共工氏暴乱引起的天雷暗雨,想不到居然蔓延到了东海,看来九州更是势危!” 曦月惊魂稍定,可如此强烈天雷,仍使得她禁不住阵阵害怕。 颛顼握住她的手叹道:“曦月,想不到刚与你成婚我便要去了,哥哥答应你,解了共工之祸,立时便来见你——” 曦月心下虽不愿他去,可也无可奈何,只得点头。 颛顼抬起手掌,一颗浑圆的珠子在掌中熠熠闪光,“哥哥去后,倘若母亲要来抓你,你就将这颗珠子含在口里与她斗法,她打不过你,便奈何你不得!” 倏忽间麒麟兽已隐于天云暗处,曦月向前追了几步,很快已瞧不见他的影子,一时间心乱如麻。 半年后,共工氏祸乱除,九州洪水泛滥。 曦月立于云端之上,望见百姓惨状,皱眉转头对身侧的水神道:“水神哥哥,天下之水皆归你管辖,若你肯出手治理水患的话,那么想来九州之灾祸便可轻易化解!” 水神摇头,“水满则溢,乃是天道!须知这天下每一条江河之水都有度量,倘若超出,必定泛滥,在九州百姓眼里或许是灾祸,可对于江河各路水仙龙王而言,乃是他们存宫宇的方式。若硬将泛滥之水逼回,岂不是要我毁去那些水仙龙王的家园吗?身为水神,我又如何能这么做?” 曦月无言,哥哥乃九州统领,若水患一日不除,只怕他便难得安宁。 水神见她神色抑郁,微笑安慰道:“放心吧,这场水患虽然来势凶猛,十日之内也必荡平。毒龙裂山,洪水分流,灾祸便会消弭于无形!” 曦月点头,心道:“若真如此,那么自己十日之后就能见到哥哥了吗?” 以后几日,江河的灾祸越来越严重,九州百姓流离失所,身为九州帝王,哥哥的处境也是越来越艰难。 曦月踏波独游于东海之上,海上风波虽靖,她的心绪却复杂万变,暗暗思道:“九州水祸起于自己与哥哥成亲之日,若真的是女娲娘娘因此而震怒,那么哥哥所面临的艰难,只怕还只是个开端而已,今后究竟还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灾祸呢?” 母亲说的对,原来自己真的会累及哥哥! 此刻就算母亲要将自己抓去汤谷也由得她,只要哥哥以后不会再遭受上天的惩罚,自己愿意承担这所有的一切。 面前突然闪起一团银色的柔光,曦月抬起头,却见不远处的海面上悬着一个水银色的光球,球中睡着一人,玄衣龙纹,冠带金履。 她心下好奇,不自觉走过去,将手放在那水银光球的外壳,不想那光球竟突然间破裂,球中沉睡之人立时睁开了眼。 猛烈的冲击力使得曦月惊呼一声,仰面欲倒下,被玄衣人抓住了手臂。 银光闪灼,如流星骤逝,玄衣人盯着她淡淡道:“哪里来的野丫头,胆子倒是不小!倘若我方才稍一发力,你便要浮尸在这东海之上了——” 曦月见他眉宇之间颇有几分盛气凌人的模样,心下不忿,大声道:“在这东海之上,你法力再高,还能高得过我水神哥哥么?” 玄衣人凝眉,“水神?好像有一百多年没见过他了……” 正自言说,忽听“轰”的一声,恍似地裂山崩,九州震荡,连海面也掀起了巨浪。 玄衣人揽起她的腰,飞掠上高山之巅,将她放下,沉声道:“毒龙裂山,九州祸乱,可真是不巧!我乃少帝东君,总有一日,我们还会再见的!” 语毕,他便转身而去,面容很快消失在连天巨浪之间。 曦月独坐在大海中央的仙山之上,水浪滔滔,乌云翻腾,四下空无一人。 稍时,巨浪似乎要打上山头,曦月闭目大叫,“哥哥——” 第65章 少帝 昆山,瑶池宫。 少帝千辰,金母开瑶池之宴,舞仙罗之曲悦之。 良久,却见儿子面上并无喜色,心下奇怪,将目光转向座下的水神问道:“水神,少帝指名请你来,可有说所谓何事?” 水神摇了摇头,“此事少帝却还未曾说过——” 少帝将手支颔,缓缓问道:“当日我在东海之上,遇见的那个口口声声称你为水神哥哥的女孩,是什么人?” 水神诧异,凝眉道:“少帝问的可是‘曦月’?” 少帝眉微挑,“她叫曦月?” 水神颔首,“十八年前,我在东海边捡到一个貂皮包裹着的女婴,后来知道她乃是黄帝长子昌意与月母所生的幼女,不知为何,夫妇二人要将她丢弃东海,于是我将她交给附近的渔民抚养。”见少帝面色平静,又道:“听曦月说,那天她在东海之上遇见少帝,还打扰到你练功,少帝可是因此事而责怪于她?” 少帝摇头,“不怪,不过今日请水神来却正是为了她!我想纳曦月为妃,不知水神意下如何?” 水神暗吃了一惊,沉默许久强自镇定道:“少帝想娶曦月,想来并非难事,只是我只怕少帝并非曦月天命所属,届时又当如何?” 他知曦月之命,故而才有此言,然则少帝本立身于天命之外,这番话于他,只怕并无任何用途! 果然,少帝只是微一动容,随后哂笑,甚不以为然。 九州水患已靖,在一天天的等待中,曦月没有等到颛顼,却等来了月母。 “母……母亲……”曦月面如土色,低声呼喊,手里的泥沙慢慢掉落下去,打在未塑完的泥人脚边。 不想月母眼中却没有悲愤,看着她,哽咽问道:“你和你哥哥成亲了是不是?” 曦月心下骇极,花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来。 月母泣道:“十八年前你刚出生之时,黄帝陛下便断言会如此,所以我才狠心将你抛弃东海,没想到你还是遇见了你哥哥!曦月,你明明知道,你们成婚有违女娲娘娘的圣谕,必会遭受天谴——眼下你哥哥遭毒龙咬伤,双目失明,性命也危在旦夕,这些你都知不知道?” 曦月大惊,难怪,这么久都不见哥哥来,原来他真的遭受了天谴,他快要死了吗? 她跑过去,抓住母亲的手臂,问道:“母亲,你告诉我啊,哥哥他……他还活着吗?他好不好?” 月母双目含泪,怒道:“你自己看!” 抓住她的头颈,向下一按,曦月只见母亲手里的月母水镜之中波光一闪,显出一个在云床上睡卧的人影来,一身白衣上血迹斑斑,双目紧闭,眼皮上一片赤黑,毒气侵满面颊,俊雅的面目早已不复当日的神采。 曦月霎时珠泪滴落,大喊两声,“哥哥——哥哥——” 可水镜中的幻影又如何能够作答? 耳边月母恶狠狠道:“这一切都怪你!都怪你!你知道么?倘若当日我再心狠一些,将你抓去汤谷,你哥哥眼下也不会有此大祸,曦月,你害得你哥哥好苦,还连累我们整个凤族几乎要遭到灭顶之灾!” 曦月心神俱碎,泣道:“倘若……女儿去汤谷受刑,能免除哥哥的大祸,母亲这便带我去吧!我只要哥哥没事,只要他没事,要我做什么都好……” 月母冷哼一声,“送你去汤谷,能救回你哥哥的性命么?” 曦月心下一沉,喃喃道:“那么……” 月母目光灼灼看着她,“你真的想救他?” 曦月毫不迟疑地点头。 月母点头道:“好!这毒龙之毒,四海八荒也无药可解,不过天上倒是有一味,便是少帝宫天池中豢养的千年青龙神兽。若能取其龙胆为药,便能解了你哥哥身上的剧毒!原本为了我们凤族,就算是上天入地,母亲也绝不会退缩,可是少帝宫外有少帝亲手所化天罡之气为罩,别说是母亲,就算是你哥哥也闯不进去,眼下只能靠你!我知少帝意欲娶你为妃,只要你肯嫁给他,就可以在少帝宫自由出入,届时再以你头上的青鸾神簪化为宝剑,剖开青龙之腹,取出龙胆,就能救你哥哥性命……” 话音未落,东海之中突然怒浪翻涌,水神踏波飞来,一手将曦月拉到身侧,怒斥道:“月母,你巧言令色,欺骗曦月去嫁给少帝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她以身犯险去猎杀青龙,以她之弱质,只怕未近青龙之身,已身死其口!更何况眼下颛顼之命危在旦夕,乃是他的天劫,与曦月根本毫无关联,你明明知道,却还将一切责任都推到她身上!何况凤族倾覆更非曦月之过,你这般欺骗亲生女儿去送死,不过是为了你自己能够活命,曦月信你,我可不信你!” 月母脸色大变,强辩道:“这是我的家事,无需外人插嘴,曦月,你到底救不救你哥哥?” 水神之言虽真,然则青龙胆能救颛顼之命更是事实,曦月不愿多想,只是点头,尽力想要挣脱水神。 水神怒喝道:“十八年前她便不再是你的女儿,若说家事,这也只会是我水神的家事。你马上离开东海!率水之滨,以我为神,若再多说一个字,翻手千尺浪,可不知会送你到哪儿——” 月母心下大怒,上前一步正欲开口,水神翻掌,千尺浪涌,一出手将她击出千里之外。 曦月上前大喊,“母亲——母亲——” 水神紧抓她不放,怒喝道:“你究竟有没有听清楚我方才说什么?你母亲她根本不顾你的死活,她只是要你拿你的命去换她自己的命,你知道么?” 曦月挣脱他不得,只是站着,怔怔哭泣。 水神心下大痛,抬手轻抚她的面颊,“曦月,你可知道,嫁给少帝以后,你的心你的人就再也由不得自己掌控?你可知道,弑杀青龙神兽,别说你法力低微,根本无法办到,就算是办到,九十九道天雷之刑,会让你形神俱灭,魂飞魄散,从此后,化作混沌间的一股浊气,四处飘逸,永无超生之日!曦月,你真的不怕吗?” 曦月珠泪弹落,“可是,若我不去,哥哥就会化身毒龙,危害九州,到时候会有无数九州义士前去猎杀于他。像对待所有凶兽一样,灭其灵体,诛其魂魄,到时候他也会形神俱灭,魂飞魄散!”她仰起头,哀求道:“水神哥哥,你让我去——我要去救哥哥,我一定要去救哥哥,哪怕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 水神摇头,后退几步,“我不会让你去的——”扬手,一间水色的牢笼将曦月牢牢困在里面,喃喃道:“那日在东海边见你母亲弃你,我便暗暗发誓要守护你一世,而今,又怎会答应你,送你去死!曦月,你不要怪我,就算要将你在这水牢之中困上一世,我也绝不会放你出去!” 第66章 水神 天地无情,教人受如此磨难。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背相对,曦月悄然泪垂,低声道:“水神哥哥,你当日救曦月一命,曦月无以为报。今日曦月葬身于东海之上,只怕还要劳烦水神哥哥埋骨立碑,生死大恩,只盼来世为奴为婢,能报答一二!” 语毕拔下头上的青鸾神簪,欲往心间刺去。 水神大惊,慌忙撤了牢笼,上前抓住她手腕,“曦月,你真的要如此逼我?” 曦月哭喊,“我和哥哥立过誓,要结发白首,永不相离!倘若他魂飞魄散,我也陪着他形神俱灭,哪怕是化成一股混沌间的浊气,也要去寻他,与他生死不离——” 水神不忍,闭目垂泪,“早知日后要亲手送你去死,十八年前便不该救你,任你让海上的秃鹰叼了去,尸骨无存,也比眼下好上千万倍!” 成亲当日,水神携了曦月之手将她送至天河口。 风萧萧兮水寒,远处浮花飞舞,四下飘零,恍似照见了眼前这娇柔的红妆少女的身躯,也会如这花瓣一般支离破碎的惨状。 水神抬手摸着她的头,暗暗道:“今日我任你披嫁衣而去,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在这天河上为你收尸——” 曦月堪透了他的心思,双目含泪,花唇张了张,良久也发不出一丝声息,只得转身,提衣缓缓步上龙车而去。 水神追逐着她的身影,在天河边漫步,心道:“我便在这里等你吧,以后水灵宫漫长的永夜,再也无人为伴,我又如何回去?” “明明知道,你的来,你的去,都不是为了我,可是我要如何做才能再变回十八年前那个心如止水的水神?” 只是他却不曾料到,一切发生的竟然那般快——第二天黄昏,他已看到曦月遍身是血,漂浮在天河之上。 气息奄奄的曦月,临去前还想去看看她的哥哥服食了青龙胆以后有没有痊愈。 水神心下纵然再难过,也不忍令她失望,抱着她一径到了朝歌山黄帝宫。 曦月睡卧在云上向下瞧,浮云遮眼,依稀只能瞧见黄帝宫的影子,宫外母亲捧着龙胆急急忙忙奔上台阶,要送于哥哥服食。 曦月水眸一动,忽然间想起几个时辰以前,在天池搏杀青龙,将哥哥送的螭龙元珠含在口里,最后才能功成。 将龙胆递到母亲手里的时候,自己便倾身倒在天河之中,母亲本想伸手抓她,后来见她无幸,咬牙转身而去,令她孤零零的在天河上漂浮了许久…… 思起这些,她竟感觉不到丝毫痛楚,面上反而露出了一丝笑意。 水神令她依靠在自己怀里,柔声道:“在这里看不清楚,我送你下去吧!” 曦月摇头,微笑道:“不!不知为何,我现在谁也不想见了。水神哥哥,我知道我的魂魄快要散了,就这样陪着我好不好?我只要你陪着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慢慢的将眼睛闭上,“水神哥哥,我好像……好像……看到了十八年前,你在东海边抱起我,那时候,天地间,也只有你一个人陪着我……就像现在这样……” “原来,我从一开始,就无人为伴,除了你……” 水神低眉,瞧着躺在他双膝上的少女,已悄然沉睡过去,嘴角犹带着一丝不知是快乐还是凄凉的笑意。 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脸颊上,也不见她有丝毫知觉。 水神心一沉,唤了她几声,也毫无回应。 眼泪滴落,水神悠悠一笑,“我也是到此刻才醒悟,倘若当初能和少帝一样,不管什么天命造化,或许今日,也不会是如此局面!” 他抬手,将元珠自额上吸出,“你为救颛顼魂飞魄散,而今我也这般为你,若你醒来,想必也会知道我的心意吧!” 他微笑,轻抚她的脸颊,将元珠缓缓送入她口中。 “我的元珠能够固你魂魄,即便是承受九十九道天雷之击,也能保你形神不散。” “曦月,此刻我真有些后悔,生前不曾与你言说……” 水神静静地躺下,最后瞧一眼头顶的浮云变幻,慢慢的闭上了双目。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庭之上奔雷炸响,浮云震荡。 曦月霍然睁开眼,电光闪进了眸中。 “天雷,是天雷!”她暗暗道,忽然想起水神还守在身侧,慌忙道:“水神哥哥,天雷来了,你快走——” 她半撑起身,只觉喉间哽着一物,张口一吐,乃是一颗发着柔光的珠子,在眼前滴溜溜地转动。 曦月怔了许久,喃喃道:“元珠,竟然是水神哥哥的元珠!” 三界间所有的精灵神怪,皆以元珠藏己精魂,倘若给了他人,自己必定形神俱散,万劫不复。 曦月低眉,瞧见身侧早已失了神识的水神躯体,泪落如雨,低声道:“水神哥哥,这么多年,你怜我护我,如今连自己的精魂元神也不顾了。尽管你从不曾对我说起过,可是我也不知永不再见你,以后的日子会有多可怕?” “水神哥哥,原谅曦月辜负了你!若这颗元珠能保你我在九十九道天雷之下魂魄不散,千百年以后,便在人世再见吧!” 她伸手,拔下头上的青鸾神簪直刺向胸膛间。 元珠盘桓在两个失了神识的宿主之间,一时不知该寄体何处。 天雷重击,元珠相护,将云层之上的二人罩笼在光环之下。 第67章 花魅 五十年后,蓬莱山。 铜井之畔,月波影里,颛顼自幻梦中醒来,方自知觉自己竟然做了这一生中最长的一场梦。 从曦月出生,一直到她最后身死,自己陪着她的日子也不过只有寥寥几年罢了。 而今自己也将羽化,却不知她的魂魄以后将会安身在何处? 正自思虑,身侧一个纤弱娇柔的声音道:“帝君,曦月公主有水神为伴,她就算死了魂魄也不会孤单,我瞧你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若能登仙,可比尝尽人世辛苦好上千百倍!” 颛顼诧异,侧目瞧见身侧一朵小小的琪花正摇曳着茎叶在他身旁跳跃,奇道:“你是何处精怪,因何会认得我?” 琪花撇了撇嘴,“帝君你忘了,五十年前,你初到蓬莱,瞧我长在水潭边,就快要死了,便以神力助我炼化成精魅之形,我就是那株幽兰啊!” 颛顼瞬间思起她来,笑道:“原来你是我当年以术法化出的那只花魅,难怪竟能知我心思!” 花魅咯咯娇笑,拧腰一舞,化出一个娇俏的女孩儿形来,“还能想起来,看来还没有变老糊涂!” 颛顼虽然年事已高,行将大去之时,还是化成一副少年男子的模样,“老糊涂”这三个字听在耳里,着实有些好笑。只是他心思黯沉,眼前这花魅再娇俏可爱,也无心与她说笑。 花魅歪着头,察觉到他的心意,面色一变,喃喃道:“你想用离魂之术,堕入轮回道,去找寻你妹妹在凡间的转世?” 颛顼颔首,“当年她与水神挺过天雷之劫,魂魄便落入阴司,转世轮回。如今我若在此羽化,日后想见曦月一面也再无可能了。” 花魅皱眉道:“可是‘离魄’之术虽能保你在凡尘三世轮回,可期间必定会受尽艰难,帝君,你又何苦如此呢?更何况,你也明知,少帝之魂因挂念曦月也已下凡寻她,倘若和他撞见,以少帝之刚烈,与他为敌,岂有胜算?” 颛顼无奈而笑,“一个少帝,一个水神,就算我得见曦月,她的心里,也不知还有没有我这个哥哥的影子?” 花魅上前道:“情过千年情转薄,又何必再去吹皱一池春水?帝君既知是如此,便不要再存那般傻念头了,说不定你将手放开,对曦月而言,也会是一件好事!” 颛顼微笑,“你纵然明白许多,可是情之一字,谁又能真的明了?而今看来,万里江山也不过是浮云过眼,我心中不舍的,始终只有一个她罢了!” 可是即便如此言说,风月无情人暗换,刹那芳华如电。 相隔千年后再见,又是否还能一如从前? 第68章 碧如 竹叶经风作响,铜井畔水影晃动。 一个身着浅碧衣衫的少女缓缓走来,柔声问道:“帝君,你还记得我么?” 和王抬眸看着她,喃喃道:“碧如,你……” 碧如微微一笑,“不错,我就是那株幽兰。自从帝君转世下界以后,我便一直流离于世间找寻你,今日终于见到了!” 和王怔了许久才道:“可你是怎么穿透白驹隙光来到这里的?” “这兰烟岛本来便是蓬莱岛中一隅,后来遭遇天海震荡变成碎片漂移到这里来,被上古半仙一族的傅家占据,才成了凡人传说中的神仙岛屿,你和我之前都曾来过这个地方,所以白驹隙光才把我也带来了。” “那么,为何她不可以?” “帝君问的是曦月公主?”碧如皱眉,“是她手上那串灵珠的缘故!天荒珠又名轮回珠,这世上有不少通灵之术能带人看见过去,比如离魄之术、白驹隙光以及海市蜃影,唯独带着天荒珠的人会被挡在记忆风墙之外,而无法看到前世所发生的一切!”说着转眸看着他幽幽道:“其实这些记忆不让她看到也是极好!帝君,如今你已见到你的妹妹,也算得偿所愿了!” 见他半晌不曾回答,又道:“你还是想和她在一起,是不是?” 记忆风墙外,楚岳涵抱膝坐在一棵菩提树下。 过了不知多久,白驹隙光在树影间阵阵摇晃,倏尔幻化成万点细碎星光悠悠飘散。 待光影散尽,便见和王自其中走出来。 楚岳涵大喜,上前道:“殿下,你好不好——”却见和王亮如星辰的眸中似有泪光,硬生生将话音止住。 四目相对,和王抬手抚着她的脸,柔声唤道:“曦月——” “曦月——”楚岳涵大觉诧异,“你也认得曦月,她是谁?” 忽而想起一年前在青莲所织的水露结界之中,那个大哥哥也是这般唤她。 可是自己哪里是曦月,莫不是他们都认错了人? “殿下,你在白驹隙光里面,看到了什么?” 她这般一问,和王倏尔转回神思,将手收回来道:“抱歉,刚才我迷迷糊糊的,上一世的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还是想想有没有办法先离开这里再说!” 楚岳涵只道他不愿告诉自己,便不再多问,牵起他的手道:“走吧!” 既然幻界的平衡被打破,那么就一定会有缺口,只要找到缺口就可以出去。 出了树林,眼前乃是两片平地,疏朗朗月光照射下来,将两边的景象差异照的煞是清楚,左边的一片鲜花成堆,右边的一片却寸草不生。 那花朵艳红如火,其上蜂蝶飞舞,煞是夺目。 楚岳涵皱眉道:“寸草不生,必有毒物!可是那些花……” “是地狱花——”和王心底一沉,“两边都是死地,看来我们要往回走了!” 话音落风里传来一阵弦歌声,花影后一袭茜红罗衫的傅芊芊御风而来,双掌拍出,袭向和王。 楚岳涵闪身上前,硬接她一掌,不想她身后竟然还站着一人,正是兰烟岛主,两人合力一掌便将她击飞,扑倒在地狱花丛中。 和王飞奔入花丛,将她半抱在怀。 那地狱花茎上带刺,尖利无比,两人肌肤皆被其刺伤,痛楚不堪。 楚岳涵眉心一蹙,“地狱花刺剧毒无比,殿下明明知道,还要跑进来?” 和王抬手擦去她嘴角的血痕,听得花丛外傅芊芊的声音道:“我们只想留你,至于这个女子,地狱花的解药我可以送给她,一切就看你的决定了!” 不待和王答话,楚岳涵抓住他的手臂摇了几摇,低声道:“不可——这兰烟岛上的人居心叵测,他们千方百计留下你,只怕是有什么阴谋?” “涵儿,你喜欢江少监吗?”和王突然问道。 身侧的地狱花摇曳生姿,天宇上空月影澄明如镜,楚岳涵吃惊地看着他,一点儿也不明白生死关头他怎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情来! “如果要你在我和江少监之间做出选择,你会选谁?” 见她瞠目结舌,半晌答不出话来,微笑道:“答应我,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认真考虑我的话,好不好?” 楚岳涵水眸闪灼,花唇张了几张,依然不知该说什么。 和王忽然回过头去,对傅家父女道:“我答应你们留在这里,只要能解去她身上的剧毒,放她离开!” 傅庄主颇动容,问道:“你就不问问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将你留下?” 和王无声叹息,“不管怎样,你们做到了,什么理由又有什么关系?” 太阳还没有出来,霞光满天的岛岸,虽已吞服了解药,那少女却尚在昏迷之中,和王凝着她的脸庞轻声道:“若我以后都不能陪你了,你也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活着!曦月,这一世,你不要再受苦了好不好?” 摸了摸她的脸颊,将她轻轻放在兰舟之上,一股浅淡的紫气便将小舟推离了岛岸。 江风阴冷,吹得楚岳涵遍体生寒,倏忽间荡出数丈远,耳边忽有一个玲珑的少女声唤道:“小姐,小姐……你快醒醒啊!你不能一个人走,倘若公子真的被兰烟岛上的人扣留,你以后只怕都见不到他了,所以一定要带着他一起走才行!” 楚岳涵睁开眼,只见四面皆是江水,而自己孤身一人躺在兰舟之上,诧异道:“你……你是碧如么?我看不到你,你在哪里?” 碧如哎呦了一声,急道:“你先不要管能不能看得到我,快去救公子啊!” 楚岳涵蹙眉,“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救他?” 耳边听碧如又道:“兰烟岛的这道法障根本困不住公子,他是被自己的意念困住了,你快叫他,叫他和你一起离开,只要他肯向前跨出一步就没事了!” 楚岳涵霍然间转醒,坐起身来,一双水眸怔怔地望着和王。 碧如催促道:“小姐,你快叫他呀,快呀!” 楚岳涵恍若未闻,风将兰舟越送越远,二人遥遥相对。 不知为何,登觉心底酸楚不堪,似是自己的眼泪落在了水烟中,“啪、啪”激起几朵水花。 和王只觉心下大痛,之前在白驹隙光之中,曦月也总是这般瞧着瞧着自己掉眼泪。 不自觉脚步向前移动,面前登时紫烟飞舞,恍似是撞破了一层紫色的幕帐,瞬息间跌落在晃悠悠的木兰舟中,兰舟瞬息向前飘出了十余丈。 舟上二人相拥,和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问道:“你怎么样?” 重重紫烟翻涌而来,碧如大声道:“他们又要放*障了,公子,你快不要说话,不要呼吸——” 可是,纵然和王能如此,楚岳涵体内剧毒未解,意识也未完全清醒,呼吸反而愈发疾促。 “公子,你快亲她!” 和王皱眉,看着怀里少女如花似玉的容颜,情知这般轻薄甚是不妥,忽然间却闭上了眼低头吻上她的花唇。 江水泛波,天云变色,一丝轻薄的红光打在脸上,旭日缓缓跳出山头。 兰舟渐渐靠岸,发出细微的声响。 两人吃了一惊,和王抬起头,怀里的少女星眸微睁,稍时竟然昏睡过去。 第69章 金谷 细雨绵绵,玉楼歌吹。 自半开的轩窗里斜斜打进来的雨丝湿了佳人的香袖,银烛高照,映见十根玉葱般的手指在二十四行雁柱间绵绵流连。 鼓筝的美人梳着云髻,一袭绛红色广袖绮罗裳,眉心一点朱砂痣,丹唇玉脸,姣若春花,静若冰雪,歌声渺渺,直如仙乐。 锦帐云床上,红绡轻幔被银钩挂起,昏睡着的紫衣少女眉心紧蹙,将醒未醒。 一曲歌尽,美人按在银筝上的一双纤指突又拨起一个高的音调,合着空庭之中幽寂的清风歌出最后一个简单的音节。 “哈啊——” 这一声高歌清泠而寥落,百转千回,余音绕梁,绵绵不绝。 紫衣少女只觉这歌声渺远如梦,又躺了一会儿便睁开眼,只见满室烛光闪耀,窗外冷雨敲打着窗棂,那鼓筝的绛衣美人走上前来,一双秋水明眸凝着她瞧了一会儿,浅淡娇柔的嗓音道:“躺了这许多日,姑娘终于醒了!” 紫衣少女蹙起眉尖,花唇轻启,“这里是什么地方?” 绛衣美人淡淡道:“这里是金谷园,和王殿下带你来,吩咐我们好好照顾你!” 紫衣少女怔了许久才想起来青瑶镇外东山脚下建着一座金谷园,乃是东山望族谢家蓄养歌姬之地,不想和王竟将她带来了这里。 之前她因为体内余毒未清才昏睡了几日,现在醒来精神和体力恢复了不少,渐渐忆起之前在兰烟岛上与和王经历之事,只觉甚是不可思议,话音之中不由也带上些许紧张之意,“和王殿下在么?” 绛衣美人回道:“殿下上山给姑娘采药去了,走之前吩咐我们,倘若姑娘醒了,要我们好好照顾着。” 紫衣少女吃了一惊,瞧见朱窗外的霏微薄雨,虽不甚大,山野之间也必定幽冷无比,心下不觉涌起一阵缠绵情绪,将脸贴在衾枕上暗暗听了一会儿雨声,转念又想起方才半梦半醒间听到的歌声,随口问道:“方才是姑娘在唱歌?” 绛衣美人微颔首,“也是殿下的吩咐,说歌声能安抚姑娘,我就随便唱了几支曲子!” 几句话过后,总是她问什么,绛衣美人就答什么,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 美貌过人,气质出众却冷若冰霜的歌姬么? 这紫衣少女正是楚岳涵,她虽猜不透这样一个不凡的女子为何会沦落为金谷歌姬,可向来不擅与这等女子相处,更何况自己此次跑到青瑶镇来,是为了逃开太后娘娘选孙媳所下的花帖,没想到阴差阳错竟与和王撞在了一处。 越想越觉不妥,倒不如趁着和王不在,自己先离去的好,省得他回来以后说也说不清楚。 只她没想到自己一下床说明意向,非但那绛衣美人,满屋子的金奴玉婢皆来阻拦,最后竟然全部跪在她脚下相求,正闹的不可开交,和王忽然走进来道:“出了什么事,怎么吵成这样?” 绛衣美人喜道:“殿下你回来的正好,楚姑娘想要不辞而别,我们拦不住她!” 和王皱了皱眉,摇着头上前道:“你一定是在家里随便惯了,什么事情都由着性子来,闹的满屋子人都跪在你脚下还不消停些!”说罢竟然将她揽腰抱起,放回床榻上,一边又道:“身子没好就不要乱跑,好生躺着!” 楚岳涵先是被他软语责备几句,已闹的红了脸,眼下又被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抱回床榻上,目光一扫,瞧见侍立在侧的婢女皆掩着嘴偷笑,更觉羞煞,竟对和王嗔道:“你——你出去——” 和王瞧见她横眉竖目的样子,怔了怔,居然随意点点头道:“好!有这么多人陪着你,少我一个也不少,有什么事情,再叫我。”说罢将她的发丝轻捋了捋起身离去。 满屋子歌姬侍女吃惊了一会儿,已有人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楚岳涵举起被子将自己的脸也盖了个严实,权当做是一个地缝自己钻了进去。 众人笑了一会儿,绛衣美人绛雪上前来揭被子,“姑娘……姑娘,你这样会喘不过气来的,快出来!”见楚岳涵非但不理,反将衾被抓的更紧,眼波一动,诈她道:“和王殿下还在门外,你若是不肯揭下来,我就让他来揭了……” 楚岳涵吓得全身一颤,忙将衾被取下,方瞧见绛雪一双水眸里满是促狭笑意。 绛雪瞧她面上泛起些许薄嗔之色,慌忙赔笑道:“殿下早被你赶走了,哪里还会回来!姑娘,你胆子可真大,估计殿下这辈子还没被人赶出门去过!” 话音落楚岳涵紧闭双眼,又将被子拉过了头。 一个下午和王都不曾再来过,楚岳涵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一阵发闷。 近黄昏时烟收雨霁,碧空如洗,透过半开的朱窗,依稀可以瞧见远处澄净幽美的亭台楼阁和青碧色的远山。 绛雪将汤药端来,神色忐忑地瞧着她,半晌缓缓道:“听说和王殿下方才接到太后娘娘的口谕,让他尽快返回建康去,殿下他,也许明天就动身了。” 楚岳涵蓦然一惊,幽幽思道:“花朝节过后就是太后寿宴,也是和王的选妃宴,到时候也不知会花落谁家……” 一时又想起之前在兰烟岛上他那两句问话,不觉怔住。 兀自胡思乱想,绛雪忽然跪在她面前,“绛雪有一事相求,希望姑娘能够答应。” 她突然行此大礼,楚岳涵慌忙伸手相扶,“什么事情你起来说话!” 绛雪黛眉轻蹙,缓缓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想求殿下带我一起去建康,见一个人——可是又害怕贸然开口殿下不会答允,所以想求姑娘在殿下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殿下那么喜欢姑娘,一定成的!” 金谷歌姬并没有行动自由,她突然想去建康,也不知是想见谁。楚岳涵疑惑地看着她,半晌问道:“你想见谁呢?” 绛雪幽幽吐了口气,“一个承诺要带我离开这里的人!” 台城二月,杏花吐艳,东山之中却还开着几株雪白梅花,梅影里是一片幽静的湖水,和王正自凭栏而立。 楚岳涵一身宫装,轻挽云鬓,淡扫蛾眉,近前来款款道:“听说殿下接到太后娘娘口谕,这两天就要动身返回建康!” 和王转头凝着她微颔首,“是,明天就动身!” 楚岳涵与他的目光一触,不由心下大感紧张,接着道:“是否是为了选王妃一事?” 和王面上虽然波澜不惊,方才却也正为此事忧虑,此刻听她说出来反倒嗤笑了一声,“做祖母的关心孙儿的婚事,我是晚辈,自然要顺着她。”顿了顿又道:“皇祖母贤德温良,眼光应该不错——” 他的眼神淡然的看不出一丝情绪来,恍似已忘记了兰烟岛上之事。 楚岳涵将心底的酸涩付诸一笑,柔声道:“能与殿下匹配的女子,自然是不错的。” 和王静默不言,只觉当日兰烟岛上诸事,直像是大梦一场,就连上午在她养病的玉楼之中,自己有意无意的亲昵之举,也像极了一场白日梦。 远处的梅林香雪静飘,隐隐飞出了细细的短笛声,将他惊醒,抬眉瞧着眼前的女子道:“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个的吧!” 楚岳涵颔首,“是绛雪姑娘想求殿下带她一同到建康去,见一见东平郡王,不知殿下可否答允?” “这却不难!”和王随意答应,“我只害怕,她见到桓襄以后,失望会大于希望。” 楚岳涵面色微变,冷冷道:“看来殿下早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那么,当初在万梅园为何还要帮着东平郡王追逐梅姑娘?还说什么她与东平郡王之间会是一段良缘!” 和王瞥了一眼她眉宇之间隐隐泛起的怒气,柔声道:“桓襄确实不是坏人,他只不过生性多情吧了!当初在这里,他对绛雪一见倾心;后来又在野江梅园,遇见了梅姑娘,便又将绛雪忘记。当时我也曾提醒过他,他说为了求得梅姑娘也只有对不起绛雪。” 虽则如此,男子的多情女儿家只怕不易理解。 和王不再多言,面上泛出一丝笑意问道:“姑娘的身子还没有好全,不知是想留下来养几日还是和我们一道回建康?” 楚岳涵从小长在江湖之间,金谷园虽然风雅绝伦,却并不为她所喜,慌忙摇了摇头,“我也明天……明天回去!” 和王含笑点头,“好!” 第70章 梅馆 从水阁返回玉楼,在白玉石桥上逢着一个一身蓝衣粉妆玉琢的十岁女童,怔了稍时才想起是和王身边那个名唤雪澜的小女孩。 这女孩虽然只有十岁,武功却不弱,当初在清河镇上便是她一掌打伤了自己。 瞧着她面色不善,楚岳涵微笑道:“雪澜姑娘,有事么?” 小女孩雪澜一双杏眼瞪着她冷冷道:“听说你今天上午闹着要走,方才为何又答应和王哥哥与他一起——” 楚岳涵诧异,“我与殿下一起,有什么不妥么?” 雪澜柳眉倒竖,上前几步大声道:“当然不妥!和王哥哥答应过等我长大以后会娶我,你整天跟着他,我怎么能够放心?” 楚岳涵瞠目结舌,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你要嫁给……和王殿下?” “怎么,不可以吗?两年前他都已经答应娶我了。我告诉你,和王哥哥最是信守诺言了,他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所以你们这些建康城的名淑女就别惦记着了,他可是有主的人!” 这小姑娘趾高气扬,滔滔不绝,直接把自己对和王的专属权说了个清楚,楚岳涵忍住笑,道:“那个主就是你?” “不是我还能是你呀!”雪澜冷睨她一眼,面上显出几分不屑。 想不到和王选妃,惊动整个建康城淑女忙个不停不说,居然连这十岁的女童都来凑热闹。 “既然如此,那你看好他!”楚岳涵忍俊不禁,“你放心,明天天一亮我就一个人上路,到时候你向殿下说一声就是了。” 雪澜见她这般合作,稍稍放下警惕,眸子眨了几眨歪着头问道:“真的?”见她点头,将手指一竖,“这是你自己说的,若是和王哥哥问起,可别告诉他是我把你赶走的!” 楚岳涵自点头答允,雪澜登时大喜,伸出双臂抱住她又笑又跳,“楚姐姐,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夜半三更天入梦,竟步入了白天见到的梅林,侧目是一湖泛着幽光的碧水,恍恍惚惚瞧见和王站在她面前微笑道:“这个湖名字叫做‘小西泠’!” 楚岳涵大吃一惊,转头又瞧见湖对岸一块延伸入水中的白色岩石上,一只素手摇落数点梅花,细看那折梅之人,娴静出尘,赫然竟是梅清涟! 自噩梦中惊醒,寝帐外的烛光尚自摇曳,额头的冷汗却已浸入眼眸。 好好的,怎么会又梦见了梅姐姐呢? 血仇未报,梅姐姐想必是在责怪我吧! 长叹一口气,倚着床头枯坐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渐渐泛白才起身梳洗。 虽觉不甚妥,可昨日既已答应了雪澜,也只得独自离去。 朝霞千里明灭,扬鞭一口气奔驰了十余里,旭日依旧未出,天色却渐渐阴沉下来。 到建康本是两日行程,一路上信马由缰,走一阵停一阵,黄昏时步上江边古道,一抬眼竟被一片偌大梅林阻住了去路。 雪落梅天,野渡无人。 深吸了一口野江的清凉水汽,翻身下马牵着缰绳缓缓步入梅林,低眸,一片片洁白的梅花瓣带着一丝清冷的幽香飘落裙裾。 忽听得梅林之中呼呼风影动,似有一道人影自身后飞掠而去。 侧目望去,那道白影将衣袂一收,站在三丈之外抬眼瞧她。 楚岳涵大吃一惊,“梅姐姐——” 白影闻得她叫自己,衣袖一扬,又自飞身而去。 楚岳涵抓紧缰绳,四下环顾,那白影似化作了千百道在梅林中旋舞,忽近忽远,而后竟然上前来抚摸她的脸。 “梅影结界——” 楚岳涵只觉遍身出了一层冷汗,双腿软如绵絮,尚未来得及数清楚有几片花瓣掉落衣襟已闭目倒在梅树下,心魂不由自主被结界牵引,恍似坠入梦境,一直朝梅林深处走,回环四顾,走了许久还没有到头。 天光似明似灭的傍晚,纷落的梅雪夹杂着阵阵阴风吹的她瑟瑟发抖,不觉抱紧了双肩缩成一团。 似有什么东西覆盖在了身上,带着一片温热的暖意,一时间甚觉舒适,懒懒地睡了一会儿才睁开眼。 竟是和王看着她微微一笑,“荒郊野外一个人在这里睡觉,就不害怕么?” 言罢将披风披在她身上,在颈前系好。 楚岳涵水眸轻颤,确认正是和王,心下吃惊扑入他怀中颤声道:“殿下,这里……这里……” 他知不知道这是冤魂复仇索命所织的结界,怎会撞了进来? 十里梅花香雪海,他却不仅是撞进了结界之中,还撞上了她。 和王面上露出一丝惊疑之色,渐渐的却转为惊喜,揽她在怀柔声道:“方才车马经过林外,瞧见一匹马从里面跑出来,背上挂着你的宝剑,就猜想你大概在这林子里面,就进来寻你。” 楚岳涵沉默不言,当年梅清涟教自己酿酒,自己也将术法传了她些,没想到此次竟然被其困在了梅影结界之中。 冤魂索命,祸连无辜,她是想对和王殿下不利么? 越想越觉害怕,禁不住全身狠狠一颤,和王以为她是不耐天寒,又将她揽紧一些。 稍时,隔着花林闻得外面一阵骏马嘶鸣,那梅林中央竟有一条颇为宽广的大道蜿蜒向前,一青衣人勒马驻足,正是和王手下的一名护卫,他的另一只手上还牵着楚岳涵的紫骑。 和王凝眉瞧着楚岳涵柔声道:“你身子未好全,原也不该这般急着启程,方才已派人去探过,梅林的尽头有座驿馆,不如今晚先歇在那里。” 楚岳涵神思百转,暗想既然和王一行人也已经撞了进来,眼下只能相机行事,遂点头答允。 和王微笑欲扶她起身,楚岳涵皱眉道:“手麻脚软,动不了了。” 四目相对,和王犹疑片刻,将她揽腰抱起放在紫骑上,凝了她片刻自己也翻身上马,轻夹马腹,骏马徐行,牵动道旁的梅花簌簌而落。 此刻虽然瞧不见对方的脸色,可这般相依相偎,楚岳涵依旧禁不住羞红了脸,耳边又听得和王轻沉似梦的声音,“每一次和你在一起,都像是做梦一样!” 楚岳涵收回神思,水眸轻轻一眨,思忖道:“或许真的是一场梦!” 幻界之中任何事情都似真似幻,难以说明,大约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身处险境。 不想和王竟然觉出另一种味道,喃喃道:“或许现在陪在你身边的应该是江公子,可偏偏是我!” 楚岳涵暗吃一惊,怔了许久轻摇头,“回想起来,与师兄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只怕此生是无缘了。” 有缘?无缘? 谁知道? 乍然间听闻她吐露心声,和王心间止不住泛起一阵波澜,“是么?”平静了许多,才张口缓缓道:“那么此刻涵儿和我在一起,心里也没有想着别人?” 不待楚岳涵回应,他的一条左臂已将她的纤腰环住。 楚岳涵秀眉紧蹙,略一挣扎,转过头来瞧他。两边的梅花不停凋落,不知何时起两人已皆是梅雪满头,乍然间一对望,竟恍似瑶宫的一对仙侣璧人一般,吃惊之余皆大觉好笑,相对抬手摘去对方发上的花瓣。 慢慢的,和王将她的一只手握住,百般纠缠,楚岳涵挣脱不得,只能渐渐的与他十指相扣。 当晚歇在驿站,院中一树梅花盛开,在华灯罩笼下恍若惊梦。 楚岳涵仰头看了许久,见那树冠上一团雪光,似藏着什么,暗暗道:“梅姐姐,你的阴灵此刻就寄存在这棵树上是不是?” 将手指向梅树后的小阁,“今晚我想歇在这里!” 众人吃了一惊,跟随而来的雪澜眸色一寒冷冷道:“这间屋子是为殿下收拾的,西园还有一间,姑娘可以去那里!” 之前楚岳涵依照约定离去,此番撞见纯属巧合,虽怪不得她,雪澜心下却也不快。 楚岳涵不理睬她,将和王的手一牵,软语道:“我喜欢这里!” 和王轻抚她的秀发,“好,那你留在这里,我去西园。”语毕转身而去。 “殿下——”楚岳涵犹疑片刻,低声道:“你晚上……莫要睡的太熟……” 和王眉峰微动,不解其意,仍微笑道:“好!” 夜晚入眠,将灵珠取下来握在手里,静静躺了许久才闭目睡去。 夜半,忽听得一声低歌在门外游廊上飘荡。 那歌声幽婉缠绵,泠泠若梦,合着梅雪的清魂在暗夜间一重重绽放,在暗夜之中几乎将人的心魂也夺了去。 房门忽然打开,一阵幽寒香风登时涌进来,将榻上的楚岳涵吹醒。 楚岳涵皱眉,睁开眼,隔着舞起的幔帐看清楚门外站着的人正是一袭白衣的梅清涟。 “梅姐姐——”楚岳涵心下暗觉惊慌。 梅清涟清冷的眼眸微微一抬,“涵儿,我不想伤害你,可是我要去复仇,你不要阻拦我,不要跟来——”语毕携着一口尖刀转身幽幽而去。 楚岳涵眼睁睁瞧着她的身影飘进了西园,去开那紧闭的房门,手中利刃寒光闪亮如星。 手中的灵珠赤光吞吐,寝榻上楚岳涵霍然睁开眼,惊声道:“殿下——殿下——” 醒来方觉是大梦一场。 西园,夜半忽听得叩门声,和王披一件外衫将门打开,还不待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副娇柔的躯体已扑入他怀中。 和王微微一怔,“怎么了?” 话音未落,那女孩突然伸出手将他的嘴堵上,悄声道:“别说话!” 将门轻轻关上,四下瞧了瞧,走到屏风侧,将和王放在上面的外袍取下来穿在身上,又拉着他躺在床上,稍时自己也轻轻躺在他身侧。 和王大吃一惊,“涵儿……” 楚岳涵又抬手捂住他的嘴,悄声道:“有讨错债的冤鬼索命,我穿上你的衣衫她就辨认不出哪个才是你,不要说话,躺着就是了!” 和王遂不再多问,然则佳人在侧,难免心思浮动,犹疑半晌,悄悄去握她的手,楚岳涵挣扎几下,渐渐的与他十指紧扣。 第71章 西园(上) 醒时天已大亮,相对坐在榻上,缓缓将自己的衣带与和王的绑在一起。 和王瞧着她一双玲珑小手在眼底穿来牵去,不觉好笑,“从来都只听说新婚之夜夫妇二人结发连襟,可却没见人将衣带绑在一起,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只是一个小小的术法,衣带结在一起,这样,不管你发生什么,我都会知道!” 话音落只见两条衣带上紫光一闪,相对一穿,又自松开,恢复了原样。 仰头抓住他的手,柔声唤道:“殿下,我总觉得荒野驿站有些不寻常,这几日只怕不大好过,你一定要小心一些!” 和王轻皱眉,“难怪,这里的气息和兰烟岛有些相似,难道又是什么结界?” “这个地方夜晚有冤魂出没,怕是会威胁到殿下!” 楚岳涵暗自思量,建康淑女遇害一案朝廷已经封锁了消息,甚至雪阳公主身亡,宫廷之中有许多人也不知,和王大约亦不知晓,梅清涟一事倒是不与他说的好。 “那么涵儿昨晚上是来保护我的么?”和王若有所觉,“我何德何能,要你牺牲自己的名节——” 楚岳涵娇躯不觉轻轻一颤,被他紧抱在怀,叹息道:“你这般为我,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其实也不全然是为了保护你,昨晚我一个人睡,也很害怕……” 此时,忽有人敲响了门,“殿下,时辰已不早,该起身梳洗了。”正是雪澜的声音。 楚岳涵吃了一惊,和王握紧她的手,淡然道:“等一下!” 雪澜奇道:“什么人在你屋里?” 霍然推开门,瞧见寝帐中的两个人影,银盆“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一双锦靴也湿透。 因早上稍有些寒冷,便裹了和王的披风离去。 甫一走上长廊,身后一阵剑气纵横。回头,只见一道蓝影携着一口寒剑如狂风暴雨,朝她怒斩而来,正是雪澜。 楚岳涵数次闪避,虽不曾受伤,扬起的披风已被她斩成无数碎片,犹如裂锦一般,此刻方知雪澜的剑术竟也如此高明! 剑气过处,摧花折柳,飘风断云。 乍然间一回首,只见中庭里的那株梅树的树冠已被她斩下,残枝落地,梅雪飘零。 “梅姐姐——”楚岳涵怔立不动。 雪澜怒叱一声,寒剑疾刺她心脏。 不想危急之际,和王忽然挡在楚岳涵面前,若非雪澜收的快,这一剑只怕已要了他的命。 和王面色微微一变,凝眉斥道:“雪澜,你胡闹什么?” 雪澜放下剑,看着他幽幽道:“和王哥哥,你喜欢她,不喜欢雪澜是不是?你还为她骂我!”说罢将宝剑摔在地上,掩面而去。 她方才的模样,可真不像是一个十岁女童能表现出的情绪! 楚岳涵心底暗暗吃惊,却不透这个雪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梳洗后只粗略吃了些清粥,瞧着她脸色不好,和王便又开了副补血安神的汤药喂她饮下。 良药苦口喝得她直皱眉,有意无意提起雪澜来,“那个雪澜到底是什么人,我总瞧着她有些奇怪!” 和王面色微变,片刻轻笑道:“她是很奇怪,十岁的模样,却像是十八岁的心智,所以她的脾气也很古怪,你莫要怪她!” “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她身上有着与寻常人不同的气息!寻常人皆以三魂七魄为灵,可我在她身上只能感觉到魄的存在,而搜不到魂!”说着皱眉,“殿下,她究竟是何来历?” 和王淡淡道:“她是我姨母的女儿,自小生在平江王府,也养在那里。除了性子比寻常女孩顽皮了些,别的倒也不觉有什么。” 楚岳涵面上一红,“原来如此,抱歉——” 和王将药碗放下,低眉微笑道:“这也没什么,她年纪不大,武功却高的离谱,任何人见了都会起疑。只是我对术法武功一窍不通,所以你说的那些也听不大明白,不过雪澜的来历倒真没什么奇特之处,你大可放心。” 楚岳涵心下虽仍有疑虑,却也不便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小阁外梅影飘落,两人相对而坐,和王忽然抬手去抚摸她的发丝,慢慢的,他的手指自发际轻轻移到了脸上。 楚岳涵只觉一阵心惊肉跳,想要抗拒却还似有一丝不舍,挣扎似的轻唤,“殿下……” 他的手掌却已捧住她的脸颊沉沉叹息一声,“叫我世云!” 似难耐他温柔的轻抚,娇柔的少女情不自禁,朱唇轻启,柔声低唤,“世云——” 察觉到他的指尖轻轻一颤,灼热的男子息也越贴越近,似欲吻她的花唇。 一时间天旋地转,似有一道清俊的人影在脑中一闪而过。 楚岳涵蓦地抬眼,将头别过去站起身来。 和王心下微觉一痛,暗道那个建康城里的青衫少年果然已占据了她的心么? 又见那少女面上泛出一丝惊慌又惊惧神色,煞是楚楚动人,只得暗自叹息一声,握着她的手低声道歉,直到她怔了好一会儿,面色缓缓恢复平静,转过身来对他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一个白天安稳无事,到了晚间,和王来到梅花小阁,径自坐在榻上道:“今晚你去西园,我睡这里。我留了一半护卫在那里,又有绛雪姑娘陪着,你不必害怕。” 楚岳涵皱眉,摇头道:“不好!昨日我与殿下抢这间屋里来住,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布置这道结界的冤魂正是寄体在外面那棵梅花树上,倘若殿下晚上住进去,后果不堪设想。今晚我要将她逼出来,驱散结界,这样我们才能安然无事,所以殿下还是要睡在西园里才安全些。” 和王此刻方知其中隐情,柔声道:“你以身涉险来护我,难道要我不管不顾?” “这个冤魂与我颇有渊源,所以我也不是很害怕!”楚岳涵抬头,牵起他的手,“只不过你一定要记住,到了夜半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寻常生人倘若看见了鬼魂,是会折损阳寿的。” 和王心知对付冤魂厉魄,寻常人根本束手无策,即便再不放心也无可奈何,只得握紧她的手,“那你小心一些!” 第72章 西园(下) 夜半于树下焚纸钱为祭,思起梅清涟生时芳心暗许和王,不想眼下自己却陪在了和王身边,也不知被她的阴灵看到会作何感想。 愁思一阵软语道:“梅姐姐,我知你死的冤枉,你怪我,才将我带进来,可是和王殿下与此事毫无关联,你便放了他去可好?毕竟她也是你喜欢过的人啊!” 语毕将头抬起来,凝着那一树雪光幽幽叹道:“梅姐姐,你听得到我说话么?” 恍惚间只见纤云开落,月移中天,盛放的梅花在阵阵凉风间清姿绰约,冰肌玉骨摄人心魄。 倏尔一团雪影自树顶飘落下来,款款站在她面前,雪影周身白光流丽,一双幽怨的眼眸凝着她,“涵儿——” 楚岳涵缓缓站起身来,虽然生前是好友,可此刻见了她的魂魄仍禁不住胆寒,半晌颤声叫道:“梅姐姐……” 梅清涟叹息一声,“你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可你口中的和王殿下并非什么善类,我将他抓进结界里是为了复仇罢了!” 楚岳涵头顶恍似响了一道焦雷,震的她心魂微散,蓦然抬眸道:“你说什么?” 梅清涟神色哀戚,疾声道:“当晚那个凶手,我看的清清楚楚,正是那个我暗自心许之人!涵儿,我们都被他骗了,他表面上那么高雅出尘,事实上却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禽兽!那天晚上,他夺去了我的清白之身以后,便用利刃割断了我的喉咙,令我枉死黄泉!这样,你还认为他是一个好人么?” 楚岳涵只觉她言语甚是荒谬,摇头道:“梅姐姐你一定弄错了,害死你的凶手是妖非人,和王殿下乃是血肉之躯,不可能是他!” 梅清涟冷笑一声,“难道你认为冤魂还会说谎么?” 是的!冤魂绝对不会说谎,可是这件事情也绝对不会是人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梅清涟见她神色仓皇,丝毫不相信自己,点头道:“好!你若不信就跟我来,我让你亲眼看看——”语毕竟然转身,拂衣萧萧而去。 楚岳涵尚未从震惊之中醒来,双足在地上钉了良久,见她的身影便要消失在门外,才霍然间拔动,呼道:“梅姐姐,等等我——”紧追而去。 清冷的小阁里,芙蓉枕上楚岳涵眉心紧蹙,想要嘶声呐喊,喉咙间却发不出任何声息。 挣扎许久不曾醒来,倏忽间白烟飞卷,却又将她带入另一重梦境之中。 月色澄明,梅影疏淡。 一支花从树顶折断掉落下来,被花树下一个白衣人接在手里。 白衣人凝着那清妍娇娆的花朵,唇角轻牵露出一丝笑,踏着满地月华走出去。 房门打开,楚岳涵一身白衣,低垂的云髻上挽着几颗明珠头饰,望着那远去的人影柔声叫道:“世云——”追了出去。 一直跑进另一个同样开着冰梅的院落里,楚岳涵怔怔地站住,陡然间惊觉他走路的姿势似乎与和王不大相同。 和王的身姿总是淡淡的很闲雅,不似他这般风流潇洒,顾盼生辉。 可他是谁呢?为何看起来竟与和王那般相像? 缓步自几株梅树间绕过去,素手轻一抚花枝,梅雪点落眼眸。 羽睫轻眨,见那梅树后乃是一个雅致的小阁,一个梳着随云髻、眉间一点朱砂痣的绛衣女郎素手按弦,抬首瞥一眼深夜间突然到访的白衣男子,眸中惊慌与不解之色稍露,还不曾大声惊叫,那眼神又换做了惊艳与倾慕。 白衣男子略略一笑,自背后取出一只青玉盏,斟满美酒送至佳人唇边。 饮尽后,杯盏颓然跌落在地,连同佳人亦醉倒,被白衣男子抱在怀里。 冷风“簌簌”扫过,院中的梅花刹那间倾落如雪。 夜月自中天悄移,照映了一夕云卷云舒,花开花谢,渐渐褪却了华光,只留一个模糊的白影挂在天际,东天边的深红一重重加重。 又是一场夜梦惊魂,枕上的人辗转沉沦,终于在鸡鸣声响起之前霍然睁开眼,不及披衣持剑跑出去。 中庭之中,挂在梅树枝头的天荒珠灵光闪灼,被她一抬手吸了过来。 她以天荒珠为媒介,邀梅清涟的魂魄入梦,想要劝说她散去结界,不想竟被她反制,跌入了两重梦境之中。 梦里的院落正是近侧西园,楚岳涵推开门,小心翼翼走进去。 梅树如是,树后的石亭还在,亭中筝弦已冷,沾染着残酒浓香的青玉盏静躺在脚边。 啾长的鸡鸣声乍然间响起,楚岳涵霍然抬眸,梅树后的寝房里响起了女子凄厉的惨叫! 眼前梅影纷乱,一道白影自寝房里飞出来。 闻得“铮、铮”剑吟,一脸清绝之色的女子发丝飞扬,隔着重重梅雪之影,不待花影后的白衣男子回转过来已一剑刺出。 “呲——”长剑似已刺入那男子躯体。 可是,如此轻易的刺杀令楚岳涵心下暗暗吃惊,怔怔站住。 耳边却听得一声冷笑,似有一道看不见的身影自头顶飞掠而过,逼人的寒气令她毛发竖直,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花影后白衣男子跄然倒地,鲜血喷涌,很快漫到她面前。 她心头一紧,低眉看一眼倒在血泊里的男子,登时双眸大睁,吓得魂飞魄散。 守卫冲过来,看见那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生死不知的男子惊声叫道:“殿下——” 雪澜上前,一脚踢中行凶女子后心。女子张口,鲜血狂喷,摔倒在白衣男子身侧数丈之外。 守卫纷纷围上来,低声喊道:“和王殿下——和王殿下——” 血光中,她凝着他的脸一霎间泪珠倾落,心底惊声呐喊,“世云,世云,难道真的是你?” 万株梅花纷纷扬扬,如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雪影中,孤零零的驿站犹如幻影一般,正自渐渐消亡。 第73章 烟雨 自午后起,天色就一直阴沉,墨云堆积的天幕下,柳色明丽的翠光映耀着黯失华色的凤阁楼台,偶尔会在闪电明朗的光影下展现它的华丽与庄严,瞬息即逝。 电光明灭,凉风幽袭,霏微薄雨无声而落,沾染在眉间,似乎更添了几分烟雨浓愁。 白颍川潇洒的身姿穿过风影长廊,匆匆而来,与江越会面后禁不住叹道:“果然不错,禁军里面传来消息,副统领洛桓已经接了太后懿旨,出城前去接驾,同行的还有四大太医,看来和王殿下果然是受了重伤。”说罢顿了稍时,侧头去看他的脸色,“据说那名刺伤殿下的刺客也一并被押解回京,子越,你真的能够确定就是涵儿?” 狂风卷着漫天的雨势窣窣靡靡,电光下江越的神情冷静的好似一池寒水,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昨天夜里,我用‘天涯心诀’将梅影结界里所有人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知道涵儿查到了案子的真凶,还出手伤了他,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涉案的会是和王!” 白颍川神色惊变,低声道:“你也结论也下得太草率了些!眼下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和王就是凶犯,而且你自己也说,‘天涯心诀’根本无法穿透真灵之界看清楚里面的情形,只能听得到声音,所以才找我来确认。” 江越斜睨他,“你还记得么?之前你说过颜彩儿是在腊月初六当晚遇害,还说这一天恍似还发生了别的事情,一时之间却没有回想起来。后来我查过,其实那一天便是和王来到京城的日子!而昨晚在梅影结界里所发生的新一起凶案,和王正在现场。况且连梅姑娘的冤魂都指证他是凶手,旁人或许不信,但是我却不得不信!” 白颍川定了定神,看着他缓缓道:“是,你说得对,无论如何我也无法相信和王殿下会是凶手!退一步讲,就算和王殿下真的是凶犯,他的背后可是太后和整个洛氏家族的势力,难道谁还能将他正法?” 江越转头看着风影廊外接连不断的闪电惊雷淡淡道:“他是不是凶手,眼下我已经无力去管。只是我要去劫囚,救涵儿。” 白颍川大吃一惊,他心知刺杀亲王乃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倘若不救,楚岳涵必死无疑! 两人的目光又一次相交,对望片刻,白颍川从江越的眼神中读出他的心思,不觉蹙紧了眉。 “自青瑶镇方向入京,中途必然会路过烟雨亭,那里的地势易设伏,若我们赶在洛桓之前到达,胜算就很大!” 两匹骏马奔出建康城,霏雨已成势,沙沙而落,江越突然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对白颍川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颍川,你回去吧,待我救出涵儿,可能日后相见无期,你自己要多保重!” 两匹马踟蹰徘徊,白颍川眸色一沉,淡淡道:“我原不是来送你,如何谈得上离别?难道你认为我会眼睁睁看着涵儿死?” 江越眉峰一蹙,“劫囚乃是死罪,我为了涵儿这么做丝毫没有后顾之忧,可你还有月柔,难道要就此抛下她不顾吗?” 白颍川道:“此节在刚才来的路上已经想清楚了,我与月柔之间本相隔甚远,就算做了禁军统领,也配不上她公主之尊。如此,倒不如带着她远走高飞,就算是做逃犯,能换得片刻的相守也在所不惜,只是有些对不住和王兄长!” 江越大吃一惊,只觉他此举比自己劫囚要凶险的多,面色一沉,道:“颍川,你是认真的吗?与公主私奔,可是会惹来滔天之祸,做为朋友,我只怕不能支持你这么做!” 白颍川斜睨他,冷冷道:“倘若涵儿是公主,推己及人,你还会说这番话吗?有父亲和珠儿公主的前车之鉴,从小到大,我日日看着,实在不想把他的痛苦再领略一遍。” 电闪雷鸣,两人沉默对望,江越的神色也在电光明灭间变幻万千。 许久,面上泛出一丝苦笑,“一个‘情’字究竟害苦了多少人——”朗声道:“也罢!既然如此,从此后我们四人就一起亡命天涯!”说罢伸出手掌,眼神凌厉,“再往前走一步,便是刀山火海,此刻后悔还来得及!” 白颍川凝眉道:“大丈夫头断血流不言悔,管他什么刀山火海!”霍然伸出手掌与他一击,双手紧握在一起。 兵车辚辚,冒雨在长亭古道上迤逦前行。 十里长亭烟雨中,过了烟雨亭,离皇都建康便只有十里之遥。 二人趴伏在丘陵下的一丛茂密的矮树后,隔着雨幕观察这一对人马。 “一共有十十一个人,其中九个是骁骑营的精兵,最前面骑马的是骁骑都尉,马背上带着银枪,该也是使洛家银枪的高手。” 江越相信白颍川的眼力,将目光放在他唯一还不曾提到的人身上——和王所乘的那辆七宝香车上的车夫! “那个车夫是所有精锐之中武功最高强的,看她的身形那般矮小,只怕出手甚是诡异。不过她是贴身侍卫,只要我们威胁不到和王,她是不会下车半步的!”说罢顿了稍时才道:“涵儿,应该就在后面那辆青布小车上!” 和王遇刺之后,侍卫一定先将消息传给了太后,而因为是凶杀案,太后深知其中利害,是以指使侍卫暂将和王受伤一事秘而不宣,没有行刺就不该有囚犯,自然也不会有囚车,只是不知楚岳涵被困于马车上,情况到底如何! 风雨中陡然传来了烈马的嘶鸣声,两人的心弦骤然间绷紧。 “有人来了——”江越的手不自觉紧握成拳,听马蹄声,来者乃是一对二十人的飞骑。 白颍川眼眸大睁,直直地盯着从建康城里飞赴而来的人马,惊声道:“是洛桓,他来的这么快!” 须臾间,飞骑已到了车队前,勒住缰绳,洛桓翻下马背,径自到了七宝香车前,将车帘掀开查看和王的情况。 江越眸色渐趋冷沉,将黑巾蒙于面上,淡淡道:“我去对付他,涵儿交给你了!” 白颍川不觉抓住他手臂,洛桓的武功与他二人不相伯仲,加上那么多侍卫禁军,谁去对付他都有可能回不来! 神思飞转,片刻的阻拦,而后还是默默将手松开。 江越转过头不再看他,“救了她以后马上离开,我自会想办法脱身!”语毕自丘陵下飞身而出。 沐着霏薄的雨丝和氤氲水雾,脚尖在碧树枝头一踏,飞鹰般疾掠过去。 “铮铮”剑吟恍似一阵渺旷清远的歌声,惊动了七宝香车前的人影。 洛桓微侧头,目光瞥见一道清寒的剑光击破长空雨幕,刹那间已到了眼前。 “大人小心!” 禁卫中一人叫破,洛桓的身形已如追风般闪避开来。 剑光如电,瞬息变了数招,洛桓接连后退。 四名骁骑营兵士拔刀上前,洛桓跳出剑网,霍然飞身而起,将禁卫投掷过来的银枪接在手。 洛家银枪刚猛无匹,只攻不守,甫与江越寒剑相交,“呲呲”爆出几点银花。两强相搏中,骁骑都尉一杆银枪又破空舞来。江越侧目一望,荡开洛桓长枪,咽喉擦着骁骑都尉的枪锋旋身飞退。 白颍川蹙眉,江越以自身吸引了两大高手的目光,此刻正是他救人的最好的时机。 衣袂牵风飞掠至青布小车前,率先冲上来的两名兵士被他徒手放倒在地。 耳后一阵刀声,他微侧身,长刀自肩头穿过横在眼前,被他一只手扣住,反往前拉,“呲”一声割断了车门上悬着的布帘。 车中那紫衣少女鬓发凌乱,双目紧闭,不知已昏迷了多久。 白颍川一怔,二十余名兵士拔刀而来,来不及上车去救那少女已与兵士缠斗开来。 “啪、啪”几点雨滴打在面上,耳根一凛,似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转头,只见一道黑影自眼前飞掠而过,堪堪落在了马车上,披风一扬隔绝了重重烟雨。 他虽沐在雨中,雨丝却丝毫也沾不到他的衣角。 眉若远山,寒影孤峭。 一瞥之下,白颍川不由暗暗吃惊。 世间竟会有此等男子,相貌如此清奇! 却见那少年一双冷目瞧也不瞧眼下的情形,只矮身入车中将那昏迷的少女轻抱在怀,抚去她面上的几丝乱发,柔声唤道:“小雨,小雨,你醒一醒好不好?” 白颍川正自疑惑,黑衣少年解下披风将楚岳涵裹好,抱着她从车里出来,依旧不向他们瞧上一眼,卷着漫天烟雨径自飘然而去。 “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本副统领眼皮底下劫人,给我留下!” 洛桓暴喝一声,银枪如怒龙穿浪朝那黑衣少年后心飞刺而去。 黑衣少年回身,腰畔登时绽出三尺寒光。 半空中,枪锋与剑锋相触,洛桓只觉全身上下真气激荡,一霎间白了脸。黑衣少年清冷的目光滑过泛着寒光的剑刃凝着剑锋,陡然间动如迅雷,长剑“蓬、蓬”绽出几朵剑花,漫天雨丝被剑气所击,撞在一起,“啪”的一声犹如银瓶乍破,迸溅出万颗珍珠,洛桓全身上下皆被击中,撤枪飞退而下。 四下哗然,白颍川不觉倒吸了口气,转念见眼下战事稍平,遂对江越喊道:“快走!” 江越如梦初醒,挥剑挡开骁骑都尉,飞身飘然而去。 骁骑都尉腾身追上前几丈,银枪疾挑,他回剑一挡,不曾察觉腰间的令牌滑脱下去。 洛桓面色铁青,冷冷道:“所有禁军兵分两路,都给我追!” 便有一对人马翻上马背,追着那业已飘远的黑衣少年而去。 第74章 锦绣 平林漠漠烟如织,奔驰了大约十多里,转过几蓬凌乱的野竹,碧翠烟柳遮掩下的锦绣楼台在雨丝中静静伫立,遥遥相看,依稀可以辨得庭院中一丛红一丛白的娇花。 好大一片庭院! 再走近几步,瞧见头顶悬挂的匾额上镌刻着四个描金大字——锦绣山庄! 为首的禁军将领心头一凛,慌忙将手一举,“都停下,这个地方不能闯!” 另一边,野江边的茅舍板桥下,江白二人勒马驻足。 “涵儿被那个黑衣人带走了,我们是否要去寻她?” 江越面色冷沉,目光在一川寒水上静静飘过,半晌才道:“刚才那黑衣人击退洛桓那一招剑法,你可看清楚了?有没有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 白颍川一怔,喃喃道:“清风脉脉花飞远,明月千里雪满山。是涵儿的蜀山剑法!难道他是涵儿的同门?” 江越道:“这天底下能够一招击退洛桓的人,必定能够保护涵儿周全,此刻我反倒没那么担心——”话说到此,眉间依旧泛着一丝隐忧,“只是也不知道他将涵儿带到了哪里?” 白颍川眼眸一抬,知他心下忧虑,“洛桓不是派禁军去追了吗,不如咱们就跟着禁军,说不定能找到什么踪迹!” 江越略一思索,“索性将这身衣衫脱了,你还是禁军副统领,我还是司天少监,咱们大大方方的去!” 白颍川暗自叹服他到此时还如此镇定,微微一笑,调转马头,并肩又驰了回去。 不想这一招虽然冒险些,却也奏了奇效,非但哄过了追来的禁军,还从他们口中套得另一对禁军的去向。 不多时,二人也勒马站在了那锦绣山庄之外。 水烟漠漠,恻恻清寒,无边丝雨惊落在金碧辉煌的山水楼台之间,一种近乎皇宫的繁华庄严之美,压得人心间一窒。 江越皱眉,待了片刻,终觉按捺不下,欲策马上前,“我去看看!” 白颍川霍然将他拉住,沉声道:“你知道这庄园的主人是谁?”江越眉峰一蹙,听他继续说下去,“此乃太后为一人所建,便是她的爱女珠儿公主唯一的骨血——川蜀锦城之主萧玮!这位蜀主武功奇高,年仅十八岁时已位列天下第一高手,至今无人能出其右。听说他为人冷傲,不喜涉足朝堂之事,每次来京都不喜欢住在京城里面,太后这才为他建了这座别院。平日里他三五年不会来京城一趟,可是一来,必然会落脚在此。所以刚才劫囚的那个黑衣人,十有*便是蜀主,只是不知他和涵儿是何渊源!” 听到此处,江越已大致明白其所指,白颍川侧目瞧了他一眼,又道:“还有之前跟你提起过,先帝驾崩之日曾留下一道《山河令》的诏书,若此人真是萧玮,那么便与和王殿下一样,是未来储君的人选,所以这么多禁军也无人敢近前!” 江越抬了抬眸,“可是涵儿在他手上,不管他是谁,我都要进去,将涵儿带出来!” 白颍川心知拦他不住,尚不曾出口,却见他已腾身而起,朝数丈外的锦绣楼台飞掠而去。 丝雨轻薄,将他的全身罩住,不过转瞬却又飞回马背上,面如土色喃喃道:“九天琼楼!” 那山庄之内,竟布了玄阵,就算是硬闯也未必闯的进去,该如何是好? 如此这般,便只能在雨中苦等,白颍川几乎想要说服他放弃,叹气道:“早就听说过锦城城主品性傲然绝世,倘若他不点头,只怕就算是当今圣上亲至,也会被他拒之门外。普天之下,能进得了这座锦绣山庄的怕只有一人,便是他的亲祖母,当今的太后娘娘——” 正自断言,忽听得一阵銮铃轻响,却是一驾青鸾辇缓缓驰到山庄之前,又听得一人高声道:“太后娘娘到——” 第75章 引子 三月海棠盛开,独占洛城七分春·色。 霏微花雨中,萧城壁凝眉轻笑,“这里满院都是海棠花,以后我叫你棠儿可好?” 被他抱在怀里的少女不觉一怔,轻“呃”了一声,新折的海棠花枝自手中掉落。 蕊珠宫,碧棠苑。 碧纱帘后幽幽传出一声轻叹,那是经了多少年依旧不曾褪色的梦境啊! 一连几夜不曾好眠,她此刻恍似真的困了,头颈在金丝枕上移了移,凤簪悄悄溜下鬓际,青丝散了一枕。 帘外薄雨潺潺,又一季春风春雨暗把流年偷换,玉璧下断了弦的古琴随着他的离世早已无人续起再拨,就如同她一生的荣华与悲哀一般变的微若尘烟,而今,除了她自己,谁还记得清楚! “瑾萱——瑾萱——” 耳畔熟悉的声音将她叫醒,眉心蹙了蹙,睁开眼,看见身侧之人如笼在烟雾里的清俊眉眼幽幽浅笑,“这几天总是做梦,城璧,我好想你!可是你为什么还是要叫我瑾萱呢?”她紧蹙起了眉,察觉到梦里他的形貌宛若四十年前,风姿绰然雅俊非凡,“你以前都叫我棠儿的,可自从取了江山之后,除了最初的那段时间,就再也没有那样叫过我了!” 话语中带着些苦涩与嗔怨,干扰了他的情绪,他看着她怔怔的不言不语。 洛瑾萱心头一凛,自己这般言语伤了他的心么? 她抬手,指尖与他脸颊碰触,眼前之人倏忽间化作万千水珠湮灭无迹。 “城璧——城璧——” 自凤榻上惊坐而起,追着水露消失的地方跑出去,过了水墨渲染的游廊朱阁,渐渐的跑进一处花开繁盛的花园里来。 梦境似海棠花片片开落,四下凝望,绯影摇曳,绿瘦红肥,那半山云崖间的胭红与碧绿映显出的正是许多年前洛阳伊川香山寺外停云馆侧的海棠园。 落花“簌簌”声响中,他的身影自花树后款步而出,站在她面前浅笑道:“还记得吗,这里是我们当年初次相遇的地方!” 第76章 停云 梦里烟波,千城雾影。 清风携着海浪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头顶一片梧桐叶飘零,打在他的眉尖,正好将他惊醒——原来自己正支着头,睡在一口古井旁。 古井呈青色,井水湛凉,倒影着一轮满月盈盈闪灼,远处大片竹林遮住了海天之景。 好熟悉的地方! 正自蹙眉沉吟,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幽怨的叹息。 抬眸却见一个一袭碧衫,容色淡雅,满身兰气的秀丽少女正一手抚着井沿,澄净的眼波凝着他,淡淡道:“帝君,你醒了!” 那声音似有些娇怨,又懒洋洋的,既不黏人,也不讨厌,萧城璧不觉微笑,“好熟悉的场景,我以前是否见过你?还有,这是什么地方,为何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里是蓬莱山,一千年前,帝君就是在此羽化,却未曾登仙,而我便是最后陪在你身边的那只幽兰花魅。” 见对方明显听不明白,缓缓解释道:“千年前,统领九州的颛顼大帝、东海水神,还有天界少帝一同爱上了曦月公主,后来曦月公主因触犯天规被灭仙身,魂魄堕入轮回,水神和少帝先后下界去寻她,而颛顼帝君,也在阳寿将尽之日,以‘离魄’之术转世轮回,去凡间找寻心爱的女子。临去之前,他曾说前世因山河而负她,只盼轮回之后,自己不再为帝王,所以将一颗权霸天下的帝心也强自分离而出,如今这颗帝心沉睡千年,也终于苏醒了。” 她抬眉,凝着他一字一句道:“虽然你并非颛顼大帝转世,可带着这颗帝心的人,这一世注定会君临天下……” 人间四月,建康烟雨,洛阳春。 闹市中的酒楼里,一个一身素锦白袍的少年公子忽然惊醒,思起方才那缥缈似幻的梦境,兀自心神不定。 舞榭歌台,佳人舞未休。 座下有人高声谈笑,却是闻名天下的江南第一才子随云静斋之主叶宣城来拜见故交好友御史韩翊,二人在望江楼把酒言欢,酒至酣时,韩翊即兴道:“这洛阳有三宝,王城的牡丹,薛公府的海棠,今年叶兄却是来的巧,过几日咱们同去薛公府,赏一赏艳绝天下的西府女儿棠。”语毕又举盏饮尽一杯。 叶宣城眉峰微蹙,笑道:“王城牡丹、薛公府海棠,艳名远播,愚弟便是慕名前来,只是不知那第三宝又是何物?” 东风入庭将帐幔微微一卷,韩翊俊逸的脸上神色微变,虽仍自微笑,却掩不住一丝落寞惆怅,缓缓道:“若说起这第三宝,牡丹海棠就算不得什么,便是洛阳侯那个举世无双的掌上明珠!见了她以后我才知道什么是人间绝色、倾国倾城、温婉娴丽、静若处子。只可惜,这样的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会为我所有!”话音落自斟自饮接连灌了好几杯。 他自顾这般醉饮,叶宣城本想规劝,又听到临侧之人窃窃私语,“听说前年府尹大人家的李公子便是因为在香山寺瞧了洛小姐一眼,回来以后便相思难解,央求父亲前去提亲,府尹大人只是规劝洛阳侯何等门楣,区区府尹府如何高攀得上?李公子情知如此,只得作罢,却自此缠绵病榻,不过两月就亡故了。没想到如今风流倜傥的御史大人也得了这相思之疾,看来绝世红颜果然是致命毒药……” 此时,远离大厅的角落里,一个面容甚是机灵俊俏的青衣少年转过头来,悄声道:“听他们说洛阳侯府的小姐如此美貌,公子不想去瞧上一瞧么?” “瞧?”素锦白袍的少年公子微微一笑,双唇勾勒出一道轻浅又完美的弧度,淡淡道:“我这副样子,还瞧得了么?”他俊美的鼻梁犹如雕刻,眉如青山,发如黑玉,双目之上却蒙着一层白纱,这样完美与不完美的结合,瞧的人登时心间犹如擂鼓。 不过还好,这白衣公子虽然双目已盲,可身上并无颓废之气,反倒平添了几分萧索与沉稳,愈加的超然出众。 青衣少年呵呵笑道:“反正公子的眼睛也快好了,到时候再看也不迟!人越来越多,公子我们回寺里去吧!” 白衣公子微颔首,青衣少年便起身扶着他离去。 返回香山寺后,经过听风长廊,暮春的清风温柔而幽静,风里还带着丝丝甜香。 那些开在云崖间的花树此刻想必正自迎风摇曳,山下的春水也正迢迢东流——只可惜这一切他暂时还瞧不见。 青衣少年扶他在石凳上坐下,他的手在桌上轻轻一放,似碰到了什么东西,淡淡道:“是花瓣么?” “嗯,四周的海棠花都已开了一半!”青衣少年将桌上的花瓣拂去,又道:“公子,你喜欢听风,且在这里坐一坐,我去给你泡壶茶来!” 白衣公子点头,忽而又转头唤道:“日落风声晚,却是正好,小五,将我的琴也取来吧!” 唤作小五的青衣少年应了一声,径自而去,留他一人在云崖间花树下独听风声,微一仰头,青丝飞舞,似连两道青山似的俊眉也渐渐舒展开来。 红尘紫陌,花蝶飞舞,清灵灵一阵銮铃声响,一辆四壁垂着幔帐的彩车停在山脚下。 侍立在侧的黄衫小婢微微一笑,朝车中喊道:“小姐,到了!”说着上前掀起帷帐,一个一袭绛纱烟罗裙,系着素锦披风的妙龄女郎探出身来,款款下了马车,微一抬眸,春泉似的眼波向山间幽幽一扫,回头笑道:“今天是来还愿的,要三叩九拜上山去,玉瑶,你也在这里等着吧!”语毕衣袂轻飘,已款步而去。 香山寺的台阶一共有几百阶,她这样三叩九拜的上去,自然甚是辛苦,待到半山时身上已沁出一层薄汗,还好山风颇为凉爽,佛院佳音又能去尘除烦。一路到了山顶,上完香之后出了寺门,本欲歇息片刻再离去,忽而却听得不远处听风长廊后似有琴声传来。 那琴声雅静空灵,清绵悠远,好似春山流水,花涧鸟鸣。 绛衣女郎柔雅的黛眉轻蹙了蹙,举步朝听风长廊走去,走的越近,心下越是惊叹,暗暗思道:“这琴声如此潇洒旷达,初时情致缠绵,后来却霸气凛然,似与山川共舞,日月同眠,再后来又渐渐舒缓下去,只余一丝浩荡清风缠绕指尖!这抚琴者究竟是何人,居然有这等复杂心绪?也幸得他技艺高超,每至攸悬之处总能化险为夷,若换了旁人,只怕七根琴弦已断其五……” 她只是低眉沉思,待琴音落,禁不住赞道:“好一曲《流觞曲水》!”说罢不觉一怔,那抚琴之人已转过身来,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审视”着她。 片刻,绛衣女郎蓦然回过神来,惊“呃”了一声柔道:“方才在寺内上香,不想被公子琴声吸引,冒昧前来,打扰到公子,实在抱歉!” 白衣公子俊眉微蹙,却不言语,心底吃了一惊,暗道:“好美的声音!又轻又柔,又这般清媚,简直教人如饮醇酒,只可惜,我瞧不见她的样子……” 绛衣女郎抬眸瞧着他,只觉这白衣公子琼姿玮烁,容色清华,脸型容长恍似灵玉雕琢一般,温润之中带着些许刚毅,又这般悄立于云崖之间,一袭素锦白衣轻轻摇摆,如山般沉稳,似雪般静艳,可却盲着一双眼,吃惊之余禁不住心下微觉刺痛。 正自惊诧,那位白衣公子已笑了起来,“这山又不是我家的,姑娘就算闯到这里来,又算得上什么冒昧?” 绛衣女郎不想他言语如此有趣,禁不住微笑道:“总是我打扰到公子,公子不见怪便好!”抬眉又见日落东山,霞光漫天,心知不宜再多逗留,遂道:“天色已晚,我要下山去了……”本欲说句再会,一想自己深闺淑女,这两个字说出来似颇有轻佻之意,是以硬生生收住,见那白衣公子朝她微颔首,便自转身而去。 走出十余丈,远远的回头一望,见他兀自站在云崖之上,不曾动得一步,忽而想到他双目已盲,一个人在这高山之上岂不是很危险?当下又折回来,问道:“公子可是在等人送你下山么?” 白衣公子微惊诧,十多天来他一直住在山上,还不曾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这少女不知,是以才有此一问,然则也不知为何,他却不想将实情告诉她,反而点了点头。 绛衣女郎蹙眉道:“天马上就要黑了,再等下去怕是不便。”顿了顿道:“或者我可以送公子一程,你在山下等也是一样!” 白衣公子低眉思虑片刻,微笑道:“如此,多谢姑娘!” 稍站了片刻,便觉有一只温软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拉着他缓缓朝山下走去。 那少女似颇为娇怯,握着他的那只手一直轻轻颤抖,每次提醒他到了低凹之处或者是石阶,声音也似有些怯怯的。 两人这般相扶着,尚在半山腰时,守在马车旁的侍婢车夫已经瞠目结舌。 四处云崖花开,落日山道之上,一个柔婉幽静的绝美女郎搀扶着一个俊逸潇洒背上背着一张古琴的白衣公子,一步步走下山来。抬眉,是霞光的艳影,还是这一对少年男女摄人心魄的绝美艳光,使得人双目一炫,不敢逼视? 下得山来,侍婢玉瑶慌忙迎上前,道:“小姐,你这是……” 绛衣女郎面上一片绯红艳色,轻声道:“方才我在山上遇到这位……”忽而想起自己恍似并不知他是谁,白衣公子微笑接口,“我姓萧!”遂又道:“萧公子……见天色渐晚,就送了他下来!”凝眉一看,四下除了自己的车马随侍以外,恍似并无旁人,“接你的人好像还没有来!” 白衣公子道:“无妨,我在山下等着就好!” 玉瑶偷瞄了这位白衣萧公子一眼,只觉他俊美隽雅,风姿绝世,即便是盲了一双眼,也是说不出的动人心魄,与小姐站在一处,直如一对瑶台仙侣,可小姐乃是名门闺秀,与陌生男子待在一处,被人瞧见了怕是不好,当下道:“天渐渐黑了,小姐若是陪着萧公子等在这里,只怕不妥,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绛衣女郎心间微动,羞得不敢再抬起头来,任玉瑶扶着上了马车。 陌上紫尘飞舞,銮铃声越来越远,直到渐渐听不见。 稍时,小五下得山来,悄悄站在白衣公子背后低声道:“公子,为何你不跟着那位小姐一起走呢?你晓不晓得她有多美?比山上盛开的海棠花还要艳丽,比眼前的迢迢春水还要温柔,你不追上去,真会后悔的!” 白衣公子却转过身去,也不用他搀扶,一步步走上山,淡淡道:“她好心帮我,我怎可去效那登徒浪子之行,坏她清名,扰她不安?” 小五略略一怔,面上泛出嬉笑之色,暗暗道:“可你总是动心了的,不然为何要骗人家把你送下山来,自己又巴巴的走回去?公子,你可真狡猾——” 自行追上去,不过片刻,白衣公子已停下脚步,怔了许久缓缓问道:“她……究竟有多美呢?” “……” 第77章 珠玑 城南薛公府,四处海棠花影摇曳,春色满院。 自雕花窗格望进去,花厅之中正坐着一个一身素锦白衣的少年公子,剑眉薄唇,潇洒俊逸,偏偏双目之上却蒙着一层白纱。 他身侧侍立着一个俊秀的青衣少年,却是认得的。 二郎薛君容怔了稍时,款款步进来笑道:“萧贤弟,竟然是你!”将他的面容仔细打量一番,“你这眼睛……” 白衣公子微笑道:“这双眼睛乃是突发的奇症,在平江无人能医,所以父亲就让我来洛阳求助于香山寺主持玄因大师,已在山上住了十多日,略好一些,便来拜访薛兄。” 薛君容点头道:“玄因大师医术高明,想来定有法子医好贤弟的这双眼。否则,人人都道平江将军府的少将军乃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若是盲了一双眼,可不知要碎了多少闺阁少女的芳心哟!”嘴上说笑,心下却暗自盘算着,如今的洛阳城齐王与洛阳侯双雄争霸,局势一触即发,倘若这平江将军府的少将军无端介入,怕是会引来大麻烦,当下问道:“不知贤弟此次前来洛阳,可有人知晓?” 萧城璧自知其意,摇头笑道:“洛阳又不是平江,除了你薛兄的门槛,别处愚弟也不是敢随便踏的!” 薛君容大喜,“如此甚好!既然贤弟已经来了,不妨就住在为兄这里,反正薛公府离香山寺也不远,来往车马甚是方便,有为兄照料,贤弟的眼疾说不定还能早日康复!” 萧城璧料到他的用意,也不便相拒,拱手道:“如此,有劳兄长了!” 彼时已是夕阳西下,落日熔金,薛君容也不多与他寒暄,言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安顿你去客房,明日兄再为你接风洗尘!” 客随主便,萧城璧自是点头。 说罢即引他主仆二人出了花厅,薛公府的院落简单明朗,气象颇大,走了一会儿瞧见隔墙处无数鲜花盛开,嫣红的花朵娇柔的恍似风姿楚楚的美人儿,瞧得小五大为惊叹,不觉抬手一指,问道:“薛二公子,那里是什么地方?” 薛君容笑道:“那便是薛公府闻名天下的海棠园啊!园中有座珠玑楼,正是要为你家公子安排的住处。” 接下来几日,二人一直居于薛公府海棠园内,萧城璧也不出门,眼睛略好些,每日便有一个时辰可以除下白纱,观赏一会儿海棠,或者一人在房中对弈。 到了第三日黄昏,小五实在忍不住抱怨道:“公子,咱们之前住在香山寺里你也总是隔三差五都要到城里四处看看,现在住进了薛公府反倒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关在屋子里对着一盘棋,这唱是哪一出啊?” 萧城璧意态悠闲地将一枚棋子落下,淡淡道:“腿长在你自己身上,我也并没有不让你出门,若嫌闷的慌,现在就可以出去。” 小五面色一变,立时赔笑道:“我得陪着公子不是!小五只是不明白,公子既然心系洛阳大局,为何不出门去观望,整天关在薛公府里面能有什么收获?” 萧城璧俊眉一敛,沉声道:“你也知这是薛公府,难道就不知道薛国公素喜清净,所以薛公府虽是氏族豪门却向来少有客上门,可是薛二公子却夜夜外出,你说说看,他都出去见些什么人。” 小五眼珠转了几下作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薛二爷一定是养了个外宅,不敢娶进府内,又整日惦记着,所以天天跑出去看……” 话未说完头上已挨了一记,“你这小子,平日里走街串巷尽听这些乌七八糟的传闻,整个一个榆木脑袋不开窍,偏还喜欢问那么多。” 小五伸手揉着痛处嘻笑道:“这世上聪明人就那么几个,你道谁都能像公子一样,坐在屋里就能把时局推算出个七八分。小五跟在公子身边,就是想要多学一些聪明,问题自然就多了点!” 萧城璧被他这么一打搅,已无心下棋,淡淡道:“推算什么时局,我又不是诸葛亮!”说罢将棋子搁下,起身走到窗边,眺望远处的秀丽江山,心下却隐隐有一丝情绪翻涌如潮。 小五瞧了他几眼,又将目光转向棋盘,灵慧的双眼眨了几下道:“我来猜猜看!公子这盘棋,黑子在南,代表齐王,白子在北,代表洛阳侯。眼下洛阳城双雄争霸,胜负尚不明了,只不过局势一触即发。我瞧公子方才拿在手里的是枚黑子,也就是说料定先出手的会是齐王。小五不明白,这点公子如何能够如此肯定!” 萧城璧素知他聪颖,斜睨他一眼道:“洛阳侯府与薛公府乃是姻亲,若薛二郎去拜会洛阳侯自然不必晚上出门。” “也就是说薛二郎晚上去见的另有其人——”小五大惊,压低声音道:“公子的意思是,薛公府表面与洛阳侯站在一线,背地里却是与齐王勾结!这……” 如果薛公府暗助齐王,那么洛阳侯的处境只怕很是糟糕…… 转头看过去,萧城璧却恍若未闻,一双眼眸忽然落在了隔重院落的海棠花影下,花树下正走过一个少女,黯影柔倩,袅娜多姿,看了一会儿,忽觉双眼一阵苦痛,眉头一皱,用手遮了住。 小五大急,慌忙取来白纱盖在他眼上,一边抱怨他不该多用眼睛,说了几句话锋忽转,狡黠一笑道:“听说洛阳花市天下闻名,明日更是有极品赏花会,聚集整个洛阳城的名门淑女,公子要不要去凑凑热闹,说不定会遇到那日在香山上扶你下山的那位姑娘——” 萧城璧心下虽然大动,却摇头道:“就算遇上了又怎样?我又不晓得她的样子!” “你不晓得我晓得!”小五立时接口道:“再说,那位姑娘可是晓得你的,若真遇上了,说不定会主动来和公子打招呼!” 萧城璧转过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小五跟随他多年,对他的性情也颇为了解,这番话直说进他的心里去。 只是小五神色却不似他那般轻松,犹豫半晌缓缓道:“那日在香山下,我知公子事后大约会惦念那位姑娘,所以暗中跟着马车一直到了城里,却见她出入的乃是洛阳侯府!若那位姑娘便是侯府千金的话,公子,你只怕不宜与她接触……” 萧城璧暗吃一惊,眉头紧蹙。 第78章 采月 翌日,风晴日暖,柳色倾城。 洛阳花市更是繁花如锦,教人应接不暇,随处又可见鲜衣怒马的少年公子和绮年玉貌的绝色佳人携手在花下低语,或者擦肩而过,留下一个媚若春水的眼波,惹人无端起了一阵相思意。 又有玉楼弦歌,更助风流雅意。 人群中一个一身绮罗红妆,披一件素锦披风的美丽女子垂下头,拈了一支海棠花在手,忽听得一阵熟悉的琴声,回头一瞧,身后采月轩的高楼上似有人在挑琴,奏的却正是一曲《流觞曲水》,和当日在香山寺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尚自惊诧,身侧玉瑶已摇了摇她的手臂道:“小姐,你看那楼上坐的不是萧公子么?” 绛衣女郎还不曾答话,忽听得采月轩上一阵杂乱,许多人一拥而上,琴声也乍然间止住,自人群中走出的赫然正是齐王那个飞扬跋扈的儿子。 萧城璧略抬眸,他即瞧不见小齐王的模样,也不认得他,当下不言语,皱了皱眉。 小齐王瞧他占据了花市之中最高的地方,心下本已有气,当下冷笑道:“我道是洛阳城哪条花街柳巷里的歌妓在这里弹琴奏乐,见了小王也不起身招呼,却原来是个男人,还是个瞎子!” 侍立在侧的小五登时大怒,心道齐王世子又如何,我平江将军府的少将军岂能任你如此羞辱?正待上前,却被萧城璧抬手拦下,起身道:“世子此话我却不大明白,古人云:‘琴者,君子之乐也!’世子听到琴声想到的居然不是哪位君子,而是花街柳巷的歌妓,可真是教人大开眼界!” 他这么闲闲一讥讽,四下驻足之人已禁不住笑了出来,小齐王又惊又怒,耳边又听他加了一句,“也不知令尊齐王殿下听了此话心下做何感想!”之后居然堂而皇之起身,对小五道:“既然有人想站这个高处,咱们便避一避!只是不知齐王殿下有没有教过世子,高处虽然人人都想站,若站的好是万人敬仰,可若站不好呢?” 小五立时接口道:“站不好,便是丢人现眼!公子,既然齐王世子想要在这里现眼,咱们自然不便奉陪,这就扶你下去。” 小齐王在洛阳横行十多年,哪有人敢这般当面羞辱于他,两人刚走出几步,已被小齐王的一干护卫拔刀拦下。 小齐王冷笑一声,坐在椅上道:“小王多日不曾出王府,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也不打听打听这洛阳城是谁的天下!你们还不快把这瞎子的胳膊和两条狗腿砍下来,难道要小王亲自动手么?” 站在楼下的绛衣女郎听了此话立时慌了神,不及多想抬头唤道:“小王爷,手下留情啊!” 她的声音虽然急促,却依旧清媚动人,萧城璧蓦然一惊,听得她已只身上楼来。 小齐王的护卫似也知道她的身份,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小齐王见了她,却是满面羞愤之色,冷冷道:“我倒是谁呢,怎么?洛阳侯府的千金,也想来这高处现眼一把?” 小五登时双眸大睁,暗暗道:“原来她竟真的是洛阳侯的掌上明珠!这下可糟了……” 绛衣女郎洛瑾萱满面绯红,秀眉紧蹙,对小齐王道:“小王爷,这位萧公子……乃是我洛阳侯府贵客,方才言语之间得罪了小王爷,望小王爷大人大量,且看在我侯府的面子上,毋与他计较!” 她这般出口为一个男子说情,已是大违常理,何况又是站在花市中央最高处,只觉无数双眼睛正瞧着她,非但丢了侯府的面子,连自己也无地自容,低垂着头,几乎想钻进地缝里去。 那小齐王又是何等样人,见了她这副模样,又妒又恨,又羞又怒,冷笑道:“没记错的话去年洛小姐向我拒婚之时,理由是小王行为不检非你良配,当时小王还以为你这个侯府千金有多幽娴贞静,看来也真是看走了眼。竟然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上楼来替这个瞎子求情,小王看这个瞎子可不是侯府贵客这么简单吧!” 洛瑾萱不曾料到他竟会如此当众羞辱自己,登时脸都白了,正不知该如何辩解,萧城璧已朗声道:“洛小姐温柔善良,肯出口为萧某求情,萧某感激不尽!”此刻纵然心绪复杂,面对着她,声音仍不觉多出几分温柔,“小姐还是快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他虽如此说,洛瑾萱哪里会信,抬眸瞧着他,见他虽蒙着一双眼睛,嘴角却似浮现一丝笑意,不觉皱眉暗暗道:“你如何知道这小齐王是何等样人?我若离去,只怕他顷刻间便要了你的命!”思虑间顿觉心惊肉跳,调头问小齐王道:“小王爷,你要怎样才肯放了萧公子?” 她这般软语相求,小齐王益发愤恨不已,“小王不明白,你这般执着为他,难道你们之间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密?” 洛瑾萱花容失色,不觉后退了几步,说不出话来。 小齐王只是冷笑,萧城璧虽盲着一双眼,风姿气势却无不胜他百倍,相比之下,他直如天上的明月,而自己便是粪坑里的石头,越想越怒,负手在楼前走了几步,突然站住,笑道:“方才是句玩笑话,素闻洛阳侯家风甚严,这等捕风捉影之事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不过小姐若真执意要小王放人,只要你肯做一件事,那么一切好说。” 洛瑾萱喃喃道:“什么事?” 小齐王横眉一指,“方才这位萧公子不是说高处站的好是万人敬仰,站不好便是丢人现眼么?只要你肯站在这里亲这个瞎子,我就放了他,否则洛小姐就请一个人走吧!这个瞎子敢当众辱骂我,我要让他把命留在这儿!” 洛瑾萱双眸闪灼,摇了摇头,他方才那般言语羞辱也就罢了,此刻却是定要毁自己清誉,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楼下玉瑶已听不下去,大声唤道:“小姐,你快下来呀!这里这么多人,你站在上面,给侯爷知道了,怕是会罚你的!” 洛瑾萱双眼直直盯着小齐王,她已后悔自己居然上楼来,可若不上来,萧公子只怕性命难保。 怎么办,自己该转身而去么? 她的腿似乎已有些软,后退一小步,不觉竟撞在椅子上,萧城璧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扶起来。 他的手很暖,热气透过单薄的春衫熨帖着肌肤,半边身子一阵酥麻,一霎间想起前几日扶着他的手臂下山时的情形,心间竟禁不住一阵悸动,耳边又听他颇带怒气的声音道:“没想到堂堂小齐王竟会如此不堪,这般欺辱一个弱女子岂是君子所为?” 小齐王冷哼一声道:“堂堂洛阳侯府千金,她若想走,小王可不敢拦着!怎么,小姐还不走,难道是想在这上千双眼睛面前,承认此人乃是你的入幕之宾?” 萧城璧沉声道:“瞧在你是齐王世子的份上,再不闭嘴,我要你狗命!” 小齐王大怒,拔刀欲砍,洛瑾萱惊骇上前,“小王爷——” 见她挡在前面,小齐王登时一惊,他即便胆子再大,这一刀也不敢砍在这侯府千金身上,更何况红颜如画,谁又舍得轻易下手? 对视片刻,听得她低声道:“你真的肯放了他么?” “什么?”小齐王一时听不大懂。 二人对视片刻,洛瑾萱缓缓转过头去,萧城璧本抓着她的手臂,此刻也自缓缓放开。 她方才在做什么,竟然挡在自己身前! “小姐,你不必为我……” 洛瑾萱听得他的声音,心下愈加慌乱,忽然抬手封住他的口唇,春泉似的眼眸满含惊惧和纠结,看了他半晌,低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们只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为何会如此呢?” 语毕缓缓靠近,柔艳的花唇在他唇上轻轻一碰。 四唇相接,不安的颤动的厮磨,搅起一阵入骨的缠绵,温柔的几乎令人窒息。 萧城璧只觉全身一阵悸动,抬起手臂,想要揽她在怀。 片刻之间,洛瑾萱睁开眼慌忙后退。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正自神魂飞散,耳边已听得小齐王暴喝道:“你居然真的做出这种事情来!小王哪里比不上这个瞎子,你说——你说——”他伸出手臂,将洛瑾萱抓过去,“你这个贱人,我……” 忽觉面前清风鼓荡,手腕被人抓住,“咔嚓”一声骨头已折断,又被那人丢手摔了出去。 萧城璧闪身上前将洛瑾萱抱在怀里,又抬起另一只手扯下蒙眼的白纱,双目灼灼,瞪着小齐王,“你听清楚了,再敢碰她,我就下帖子叫你父亲来这里给你收尸!” 四下登时一片哗然,也不知是对洛瑾萱这个侯府千金指指点点,还是对他这个胆大妄为的俊美少年指手画脚。 察觉到怀里少女的躯体在一阵阵发抖,遂抱着她飞身下楼,小齐王的护卫拔刀欲上,被小五挡开,一剑指在小齐王喉头,冷冷道:“别说你一个小齐王,就算是你父亲也不敢动我家公子一根手指头,再不知进退,小爷把你的脑袋割下来踢球一样踢进齐王府!” 四下众人皆闪开数丈,萧城璧将洛瑾萱揽腰抱起,柔声道:“别怕,我送你回家去好不好?” 洛瑾萱将脸紧贴在他怀中,只轻一点头,他已抱着她穿过人群,飘然而去。 将近侯府之时,玉瑶突然追上来拦住他道:“萧公子,放下我家小姐!” 萧城璧蓦然抬眸,瞧了她一眼,玉瑶登时一怔,她哪里会想到他藏在白纱之后的眼睛竟然这般清澈透亮,恍若月影下的幽潭之水,那么的炫美、神秘,几乎只是一望就会教人做梦。 此刻,他看着她,眼神略带询问,玉瑶定了定神,喃喃道:“洛阳侯府家风之严是出了名的,可今日之事,小姐必将成为整个洛阳城的笑话,你再这样抱着她回去,就不怕侯爷和夫人责罚于她么?” 萧城璧心间一凛,缓缓将洛瑾萱放下,玉瑶遂上前来扶住她的手臂,回头对萧城璧道:“我先送小姐回去,若萧公子不忍小姐被全城人嗤笑,就早些来侯府提亲吧!” 二人渐行渐远,萧城璧却只是站着,眉心紧蹙,似颇有些迷茫。 见此情形,小五急上前来道:“公子,你可要想清楚了!将军向来视洛阳侯为劲敌,一直想借齐王之手将他除去,你如何能娶他的女儿?” 萧城璧喃喃道:“我知道,可……”他虽不言,面上的表情已出卖了他的想法。 小五吃惊,禁不住又劝道:“公子,一切要以大局为重啊……” 第79章 碧棠 一夜海棠幽梦,薄雨潇潇。 早上醒来,海棠花枝上兀自带着水露,像是泣下的泪珠儿,经素手一摇,又簌簌落了下来。 看不清的雨烟西楼,究竟是谁在寻寻觅觅? 从一棵棵海棠花树下绕过,蓦地停下来折了一支花枝,在花阁的软榻上斜躺而下,不多时闭目睡去。 春梦无痕,事事休!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有人在轻轻碰触她的面颊,她蹙了蹙眉,睁开眼,榻边竟真的多了一个人,一袭素锦白衣,清澈的黑眸恍若子夜幽潭之水,教人一望之下便沉入梦魇之中不得解脱。 洛瑾萱不觉吃了一惊,喃喃道:“你……” 他收回自己的手轻声道:“我来看看你,你好么?” 洛瑾萱怔了怔,坐起身,“难道我是在做梦么?” 萧城璧不言,忽而伸出手臂自背后将她抱住,一阵清风似的低吟钻进她的耳朵里,“告诉我,你好么?我担心了一夜,都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 怀里的人微一挣扎,觉他抱自己甚紧,便不再动作,幽幽道:“我很好,只是爹爹很生气,他以后都不许我再出门去了!” 萧城璧仰头,下颔抵在她额上叹息道:“不出门也好,你这么美,不管到哪里去总是会教人担心。” 怀里的人水眸轻抬,面颊已有些红,娇声道:“你也觉得我美么?” 萧城璧无言,只是轻笑,稍时,清风徐来,嫣红的花瓣四下飞落,他伸出手来,一片花瓣正好落在指尖,娇柔艳美,不可方物。 “天下的名花千百种,唯独这西府海棠艳雅清绝,格外动人,所以才得了‘女儿棠’这个名字,以后我便叫你棠儿可好?” “棠儿——棠儿——”洛瑾萱微感惊讶,喃喃道:“好美的名字!”,当初父亲为她取名,“瑾萱”二字虽然端庄美好,却惊艳不足,反倒是“棠儿”这个小字,更合她的性情。 萧城璧松开手,将她揽在臂弯,低声道:“棠儿,我去向你爹爹提亲好不好?” 洛瑾萱“嘤咛”一声,尚未答话,他已侧头,贴近她娇软的花唇,令她连气息也不敢轻吐。 霎时间,院中却来了许多人,洛瑾萱大是惊骇,萧城璧轻抚她的脸微笑道:“看来,我现在就该去见你爹爹了!” 洛瑾萱蹙眉,摇了摇头,神色之间尽是担忧,他却依旧微笑,“放心!就算,你爹爹不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会看在平江将军府的面子上,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这一去,便去了好久。 薄雨暂歇,洛瑾萱倚门而立,手里兀自拿着一支海棠花。 人如花艳,只不过也似花一般,沾染了些烟雨浓愁。 倏尔听得一阵环佩清鸣,竟是玉瑶笑嘻嘻的跑到她面前,月牙般活泼欢快的眼睛里遮掩不住的惊喜之色,“小姐,你可知道那位萧公子是什么人?他居然就是平江将军府的少将军,那个在江南江北闺阁淑女们口里传说了许久的绝世美男子,方才他还开口向侯爷提亲呢!” 她叽叽喳喳将一番话全部说完,洛瑾萱怔了许久才转回神思,低声道:“我爹爹……答应了么?” 玉瑶蹙起了眉,“侯爷倒是没有一口回绝,可也不曾答应!” 这样的情况,也不算太坏吧!毕竟是选东床快婿,侯爷对小姐如此珍爱,自然会十分慎重。 洛瑾萱默默叹息一声,又问道:“那么……他呢?” “萧公子走了!奇怪的是他临走之前也是什么都没有说——”玉瑶说着摇了摇头,似不大理解萧城璧那一脸教人看不透的表情。 此后数日,萧城璧再不曾登门,闺中人儿寝食不思,花颜日渐憔悴。 这天兄长来碧棠苑看她,忍不住规劝道:“萱儿,哥哥知道你心里大约放他不下,我洛阳侯府与平江将军府表面上虽不曾对立,可暗中他们却是支持齐王的势力,你和他是无法走到一起的!” 洛瑾萱听罢扭过头去,幽幽道:“我知道了,兄长请回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那声音里分明带着哭腔,待他去后,才忍不住低声啜泣,泪珠零落如雨。 近来洛阳的天气也甚奇怪,总是五风十雨,阴晴不定,萧城璧绕着侯府来回徘徊几趟,却始终不曾近前。 洛阳桥下飞花逐水,水光中的那张脸沉静的没有一丝表情。 记得去年冬日,在平江将军府,父子二人青梅煮酒,父亲曾问他如何看待当今之时局,他曾回道:“如今江南一带,建康皇城势力衰弱,远不及我将军府壮大,而在江北,齐王与洛阳侯占据东都,两强相争,早晚会决出胜负。到时候便是建康皇城、平江将军府和东都洛阳三足鼎立,眼下主要是看东都究竟会落入何人之手!” 父亲满脸赞许之色,微笑道:“那么城儿以为,将来东都由谁掌控对我将军府更为有利?” 萧城璧凝眉,沉声道:“自然是齐王!洛阳侯雄才大略,远胜于齐王,又正值壮年,加上其子洛子云骁勇善战,也多谋略。如若是他父子获胜,将来必定会成为我将军府心腹大患。而齐王年事已高,不出几年,不用我将军府出兵,东都也自会落入掌控之中——” 王图霸业如流水,可世间有哪个英雄不爱? 杨柳乱成丝,眼角瞥见一道人影正自缓缓靠近,登时转回神色,心下不觉一痛。 洛瑾萱走上前来,眉心紧蹙,一双水眸凝着他,半晌才道:“所有的事情,兄长都已经告诉我了,我是无意间走到这里来的。既然从相遇到现在一切皆属无意,那么,就来道个别吧!” 道别? 他的眼神似有些疑惑,而她低眉垂首,幽幽道:“现在我一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曾经会离的那么近?”语毕转身而去。 萧城璧霍然上前,自背后抱紧她,“棠儿……棠儿……”若不曾遇见她,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情爱竟会有如此魔力,只为了她一句全是无意,他便可以不顾一切!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痛楚的味道柔柔吹进她的耳朵里,“如果,我对你是有意呢?” 第80章 露微 洛水河上魏王堤,青萍浮水,绿柳盈桥,一个绿衣少女正徘徊于水滨,纤柔俏丽的身姿恍如迎风摇摆的柳丝。 侯府外,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扑棱着翅膀斜飞而下,洛子云回头一望,瞧见白鸽足踝上系着的绿色缎带,吃了一惊,暗暗道:“雪灵儿——难道是……”不觉眉间喜色悄露,转身即飞奔而去,几名贴身护卫唤他也不理,只得追赶上前。 魏王堤上,绿衣少女听到有人在唤她,临风遥遥一望,嬉笑着跑过去。 洛子云握紧她的手,还不待开口,那娇柔活泼的少女已大声道:“我一个人骑着马走了几千里,才从越州到了这里,怎么样,厉害吧!” 洛子云双目之间登时涌出一股怜爱之色,原本见了雪灵儿,就知道一定是她来了,却没想到她竟是这样来的,娇生惯养的越王府郡主何必为他吃这等苦头?他抬手抚着她的秀发喃喃道:“傻龙儿,侯府的聘礼已经送过去,你就不能乖乖在家里待几个月,等着我去娶你么?” 绿衣少女龙儿双眸骨碌碌一转,低垂下头,幽幽道:“我想你了!” 洛子云怔了片刻,抬手轻触她的面颊,两人相视而笑,紧抱在一起。 回侯府路上,两人牵手并肩前行。 而此刻,原本大胆活泼的越王郡主突然腼腆起来,路上一直低垂着头,脸颊红扑扑的煞是好看。 洛子云知她害羞,遂笑道:“萱儿也许久未见到你,这次去侯府,你还和她一起住在碧棠苑里可好?” 龙儿点头答允,却还不曾抬眼看他。 高墙之上突然“嗖、嗖”几声,乱箭齐飞,竟有人埋伏在这里! 护卫中已有人中箭倒下,不过刺客的目标明显是洛子云,好在他身手不凡,接连避过袭击,又将龙儿护在身后。 稍时,一支冷箭自背后飞来,射向龙儿后心。洛子云霍然回头,不及多想,将龙儿抱在怀里,一个旋身,箭簇已没入体内,伤口流出的血迹竟漆黑如墨。 半个时辰后,薛公府。 花厅里薛国公夫人急匆匆赶来,看见一身普通士兵打扮的洛瑾萱和玉瑶,不觉吃了一惊,唤道:“萱儿,你这是……” 洛瑾萱曲膝下拜,“姨母!”一双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慌张之色,黛眉深锁,泣不成声。 薛国夫人急扶起她,柔声道:“什么事起来说话,你怎么穿成这样跑出来了?” 洛瑾萱眼圈微红,哽咽道:“是我哥哥,半个时辰前在城西被暗箭所伤,眼下危在旦夕,大夫说要用千年雪山灵芝方可保住性命。萱儿知姨母府上正有一支,特来求赐,望姨母垂怜,救我哥哥一命!” 洛子云中毒,彼时洛阳侯并不在府上,侯夫人守于儿子病榻之前,听大夫说要用千年雪山灵芝方可解毒,心先自沉了一半,幸好女儿提及薛公府内恍似有一株。 侯夫人本欲亲自来求取,可洛瑾萱恐旁人照料不好兄长,要自己前来,龙儿本要随她一起,也被她拒绝。为掩人耳目,才和玉瑶乔装成普通兵士,借勘察出事地点之名,悄悄来了薛公府。 薛国公夫人与侯夫人乃是亲姐妹,小侯爷亦是自己亲外甥,既要灵芝救命,做姨母的自然不会不答应。 当下慌忙遣小婢取来灵芝递于洛瑾萱手上,洛瑾萱拜谢,正待离去,薛君容忽然走出来道:“萱儿且慢!” 洛瑾萱霍然回首,清柔的目光落于他面上,薛君容登觉心间一窒,从小到大,他见过这个表妹不知多少次,每一次都要看傻,幸得薛夫人在旁,将他推醒。 此时洛瑾萱已螓首低垂,花颜上胭霞染颊,娇柔明艳,恍若三月夭桃,月下海棠。 薛夫人嗔道:“你表弟身受重伤,正要这灵芝救命,萱儿家里上上下下急得跟什么似的,这个时候你还拦着她做什么?” 薛君容急道:“娘你误会了,我也是为萱儿的安危着想。天马上就要黑了,假如萱儿在路上遇到什么危险怎么办?不如将这雪山灵芝交给家将先带回去,萱儿今晚留下来过夜,等天亮以后再回去岂不安全些?” 薛夫人一听大是在理,握住洛瑾萱之手道:“听你表哥这么一说,姨母是不能放你走了,把雪山灵芝交给家将送回去也一样。” 洛瑾萱心知倘若执意离去,姨母必定不准,只得点头答允。 薛君容喜道:“萱儿每次来都是住在露微园,我亲自派人去收拾。” 一刻钟后,寂静的海棠园,花林后传来两名女子急促的脚步声。 稍时,洛瑾萱停下脚步疾声道:“玉瑶,你快些从这里出去,千年雪山灵芝一定要拿好,我哥哥能否活命,就全靠你了——” 玉瑶吃惊道:“方才小姐不是将灵芝交给方将军带回去了么,怎么此刻还在小姐身上?” 洛瑾萱皱眉,“哥哥遭人暗算,幕后主使极有可能便是齐王,可出事地点却是在城西,我总觉得有些奇怪。方将军带着那么多人,目标太大,我担心又会出什么意外,所以刚才给方将军的是个空盒子。” 玉瑶心下暗叹小姐思虑周全,隐隐又觉一丝不妥,“可是,我怎能留小姐一人在薛公府……” 洛瑾萱伸手推她,“这里好歹是薛公府,不会有事的——” 玉瑶情知无奈,只得叮嘱道:“小姐你要小心!”转身跺脚离去。 洛瑾萱见她走远,才深吸了几口气,将头缓缓转过来。 一抬眉乍然间瞧见一袭素锦白衣的萧城璧自花影后走出来,堪堪站在她面前,直吓得花容失色,惊呼出声。 萧城璧却上前,捂住了她的嘴,低声道:“别出声,这里到处都是薛公府的人,别让他们瞧出什么破绽!” 当此时,院中已有人进来搜寻,“谁在哪里?” 洛瑾萱大惊,她已自萧城璧话中听出端倪,若被薛公府的侍卫发觉自己在这里,那么玉瑶能成功逃离吗?情急之下正不知所措,忽觉腰间一紧,一双纤足已离地,水眸乍然间抬起,怔怔凝着抱她在怀的白衣男子,无数飞花掠过眼角,不过转瞬已在偌大的海棠院落里飞移了许远。 甩脱掉那些人,也不知他的脚落在了何处轩阁的墙头,洛瑾萱极目远望,将手一指,“那里——” 萧城璧不言,飞下墙头,几个转瞬已将她送至露微园近侧,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我会一直在这里!” 洛瑾萱抬眸深深凝了他一眼,脑中空空的,想不出该说什么,索性什么也不说,转身急匆匆走进去。 薛君容瞧见了她,紧绷着的脸色立时松弛下来,笑着迎上来,“萱儿,你去哪儿了?” 洛瑾萱吞吐道:“我……肠胃不大舒服……” 薛君容立时不再多问,只温言令她好好休息,又叮嘱侍从好好照顾等语。 萧城璧闪身而去,刚回屋片刻,小五急匆匆进来,将门掩上,紧张道:“公子,果然被你料中了!听说半个时辰前,洛阳侯府小侯爷被暗箭所伤,箭上还淬有剧毒,眼下已危在旦夕。齐王真是个狠角色,一出手便欲灭洛阳侯子嗣,只怕现在侯府那边已经大乱,也不知洛阳侯能否顶得住!” 萧城璧沉思片刻,忽然道:“小五,那天在香山下遇见洛小姐,她身边还有一个穿黄衣衫的侍女,你可记得清楚了” 小五心下微感诧异,脑中浮现那清秀少女的模样,点头道:“记得!” 萧城璧沉声道:“你马上从后门出去,追上她,将她安全送回洛阳侯府。这一仗洛阳侯能不能打赢,只怕就看这个小丫头的了。” 小五大吃一惊,“公子的意思是,我们要助洛阳侯!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萧城璧眼眸一抬,回头看了他一眼,却不言语。 第81章 洛水 夜色寂寥,月明如素。 绯红色的花瓣自指尖落入木兰香汤之中,蒸腾的水汽将浴桶边只着一袭素纱的美人的身形罩笼其中。洛瑾萱水眸微抬,纤长的眼睫轻轻抖颤。 别处轩阁,如水月光自开着的轩窗洒落进去,窗下萧城璧将手臂枕在脑后睡卧榻上。 夜月如歌,花影疏淡,晚风吹拂,寂然不闻。 美人素手在香汤中搅动半晌,不由的朱唇轻启,幽幽叹息一声。 恍惚间,似有一口利刃斩落,一枝花开繁盛的海棠花登时碾落尘土。 萧城璧霍然睁开眼,暗夜间只见几个黑衣蒙面人影自墙头飞跃而下,似正是二郎薛君容的院子。 数名黑衣人站于门外,房内的灯烛登时点燃,薛君容神色仓皇,披衣走出来,拱手道:“诸位,果然守时!” 为首的黑衣人冷冷道:“少废话,人在何处?” 薛君容面色一变,颤声回道:“西南方露微园——”见众黑衣人转身即去,慌忙道:“萱儿是我心爱之人,王爷答应过不会伤她分毫,诸位一定要小心!” 却听得黑衣人一声冷哼,身形已淹没在夜色之中。 薛公府屋宇颇多,露微园正掩在珠玑楼之后,近侧还连着寒玉阁、莫愁轩,众黑衣人飞身而至,将近侧的树影搅的一阵沙沙乱舞。 听得声息越来越近,屋内沐浴的美人心下大惊,她虽不懂武功,然则将门出身的女子自有超出旁人的警惕,一时大为紧张,慌忙抓起衣袍披在身上,朝门边走了几步,听得一个阴冷嘶哑的声音道:“露微园——正是这里!”不觉又朝后退了几步,四下环顾,找寻藏身之处。 忽而一阵清风入庭,房门霍然被人推开,一袭白衣的萧城璧目光在屋中一扫,忽听得头顶传来低低的幽咽声,遂将头一抬,却见那柔弱的少女正着一身白纱伏于房梁之上,目中泪泫,恍若春雨梨花,幽汀娇兰,不觉心间一痛,将手伸向她,“把手给我,我带你离开这儿!” 洛瑾萱怔怔地凝着他,听着院中花枝被斩断的声音,缓缓伸出手来。萧城璧咬牙,稍一用力,柔弱美人的娇躯即跌落于他怀中。 四目相对,不过转瞬,几名黑衣人已出现在门外。 萧城璧怀抱洛瑾萱,忽将墙角一只花瓶踢飞,黑衣人不待看清飞来的是何物即举刀砍下,碎裂的瓷片登时将众人逼退。 听得朱窗一声震动,那白衣男子已抱着美人飞窜而出,几个起落,飘然远去。 “追——”领头的黑衣人厉喝一声,几道身影疾如鹰隼,在花影上一闪,追出薛国公府。 萧城璧策马狂奔,骏马一阵踟蹰,缓缓停了下来,前面已是洛水桥。 他的手臂不觉揽紧那少女的腰肢,洛瑾萱心头疾跳,一路上心间转出了千万般想象,甚至也不知此刻他对于自己而言,究竟是个陌生的男子,是救命恩人,还是肌肤相亲此生已非他莫属的恋人。 回过头来,一双清眸与他柔柔相对。萧城璧深吸一口气,若说之前曾有过些许犹豫,些许不确定,此刻也已烟消云散,抬手将她面上的雨珠擦去,柔声道:“怕不怕?” 若非他这般问,她甚至早已忘记自己是在逃命,眼眸轻眨,摇了摇头。 “冷么?” 怀里的少女迟疑片刻,几乎是在摇头的瞬间,娇躯一阵轻颤。 他的手滑下她秀美的下颔,轻轻一抬,低头一阵缠绵痴吻。 只是片刻,却又抱她下马。 骏马越过木桥,绝尘而去,两人却跳进水里,藏身于木桥之下。 追杀的人很快策马自桥上狂奔而去,冰冷的河水似刀子一样寸寸切割着肌肤,洛瑾萱咬着花唇几乎便要昏厥过去。 躲过了刺客,荒野山林,幸好还有敝旧木屋可以藏身,想是冬日上山打猎的猎人暂居之所。 萧城璧抱她进来,见她已冻的说不出话来,也不多言,将堆积的薪柴点燃。 洛瑾萱似已半昏迷过去,迷迷糊糊中,他似已解开了她的衣带。 见她惊坐而起,抱膝紧紧的缩成一团,不由皱眉道:“衣衫都已湿透,只能脱下来烤干再穿,否则风寒入骨,会生一场大病的!”抬手抚着她的脸颊,“棠儿,你听话,我不会欺负你的!” 洛瑾萱凝着他,眸中水光盈盈,悠悠思起父亲之前在碧棠苑中对她的一番叮咛,当时他也说,“萱儿,你要听话,若此次父亲战败,你便委身于他也好,起码他会护你周全,强过做齐王的俘虏!” 她不觉有些心慌意乱,“可爹爹呢?” 洛阳侯淡淡道:“自古英雄百战死!若爹爹输了,便不会再苟活于世,连你哥哥也非是甘居人下之辈,甚至还有你的母亲……” 两相对望,洛瑾萱突然失声痛哭,“城璧,你帮帮我爹爹好不好?我不想爹爹战败,不想他死!如果父兄和娘亲都已不在,我也不要独自活在这个世上——我不要——” 萧城璧抱她在怀,沉声道:“好,我答应你——” 天亮时,篝火尚有余烬,骏马在门外一声嘶鸣,接着小五跳进来,“公子——”瞧见二人晾在架上的外衫,和衣衫后只着中衣相拥而眠的情形,吃了一惊,急转过头缓缓退出去,顺便将欲进来的玉瑶也拉出去。 两人步到门外的柳树下,小五也不理会玉瑶在一旁猜测询问,暗自悬思,“昨夜公子带着洛小姐逃命至此,不知为何两人衣衫湿透,洛小姐深闺淑女,只怕此生非许身于他不可。那么公子呢,与洛阳侯联姻,等于是间接与建康皇城对立,天下人会如何想?此举,究竟是福是祸?” 不待他思虑清楚,萧城璧已出声唤他进去,玉瑶跟进来,情知这般情势似颇不妥,急对洛瑾萱道:“小姐,方将军也寻来了,你们……”说着目光在二人面上依次流转。 洛瑾萱果然颇为紧张,萧城璧浑不在意,取出一块羊脂玉佩令她握在掌心,“这是我们平江将军府的信物,你先随家将回去,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事成之后,便去洛阳侯府,见你爹爹!” 洛瑾萱抬眸,“你要去做什么?” 萧城璧微笑,柔声道:“去实现对你的承诺!” 第82章 风来 五日后,洛阳西城,战火初歇。 此番虽然小胜,却听说洛阳侯已将大部分人马调走直攻南城,西城守将李毅听闻,立时欲派兵增援。 便在此时,军帐外有人求见。 那人一袭素锦白衣在门外一闪,朗声道:“李将军,何故如此匆忙?” 李毅只觉眼前一亮,那人已到了他面前,竟是个风姿清雅气势逼人的少年公子,只是面生的很,自己并不认得,于是疑惑道:“你是……” 白衣人轩眉,含笑道:“平江萧城璧,与将军乃是初次会面!” 李毅听闻,着实吃了一惊,喃喃道:“楚中骄子,连城璧玉!”抬眼但见其优雅雍容风仪,心下已毫不怀疑,皱眉苦思,“平江萧夷光大将军那个名闻天下的独生爱子,他如何会突然出现在洛阳,而且偏偏是这个时候?” 萧城璧微笑,“将军谬赞,愧不敢当!” 李毅却是摇头,单刀直入,“少将军贵人履贱地,不知所谓何事?” 萧城璧听他如此爽快,也不再多绕圈子,双手负后淡淡道:“我来,是有一事欲问将军!”说罢将头转过来,看着他,“敢问将军,如果此番齐王得势,执掌洛阳,那么不久的将来洛阳城又会落入何人之手?” 李毅登时面色大变,齐王年迈,其子庸碌,难以成事,自己乃是其所收之义子,倘若洛阳终为齐王所夺,那么不久之后齐王过世,自己以义子之身份称霸洛阳,也并非无可能之事。 南城下,洛阳侯抬首,射着寒光的眸子瞧着城楼上的齐王,朗声道:“齐王,你戎马半生,拜将封王,如今眼观天下之变,纵然雄心不减当年,可你却又不能晚生二十年,乃是天不欲你成事,你又何苦逆天而行之?更何况,你有几分把握,能从本侯手中夺得洛阳?” 齐王胸膛起伏,冷冷道:“老夫志在千里,洛阳侯,你又有几分把握,不会败于本王之手?” 西城将军府内。 光影闪了闪,李毅眸中神色暗变,淡淡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将来执掌洛阳的是齐王也好,洛阳侯也罢,这东都自然还是归皇上所有。” 萧城璧笑道:“说得好!想来将军是个明白人,那么剩下的话我也不必再多费唇舌。只想再送将军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自然也莫非王臣,甚至包括将军你,若想保全自身,做谁的义子都不若做建康皇上的臣子更为妥当。” 李毅乍然抬眸,四目相对,只见萧城璧眸中寒光陡射,凝了他片刻冷冷道:“东都洛阳,繁华昌盛堪比建康,将来一旦落于将军之手,除却失势的洛阳侯不算,这天下又有多少人会觊觎?将军以为,单凭自己的势力,能否守得住东都,甚至是将军这颗项上人头?” 两人默然对峙,足足近半个时辰。 门外副将忽然来报,“将军,南城战事紧急,王爷命你马上派人增援!” 李毅大惊,按剑欲出。 萧城璧闪身上前,沉声道:“李将军,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李毅脊背一僵,缓缓转过头来,问道:“少将军,李某问你一事,平江将军府是否已站在洛阳侯一边?” 萧城璧眸色微变,片刻斜睨他,唇角浮出一丝浅笑。 当晚齐王兵败暴毙,南城随之落于洛阳侯之手。 次日晨,洛阳侯府。 萧城璧携小五款步而入,对玉座上一身紫蟒袍的长须王侯遥遥一揖,“拜见侯爷!” 洛阳侯一双虎目打量这少年人,暗叹道:“果然是少年英雄,器宇不凡!”当下抬手,“贤侄不远千里从平江赶到洛阳来,助老夫一臂之力,今日又亲来拜访,就不必多礼了,坐——” 萧城璧微微一笑,却不坐,朗声道:“侄儿今日来,乃是有一事欲求侯爷。” 洛阳侯心念微转,面色却半点不动,“哦?有何事?” 萧城璧顺手揭下小五手中所捧礼物上的红布,里面露出的赫然正是齐王印玺,转头对洛阳侯道:“倘若以此为聘礼,不知侯爷可否答允小侄求娶洛家明珠?” 洛阳侯见了齐王印不觉悚然动容,可听了此话面色又是大变,惊怒而起,一双虎目直勾勾盯着萧城璧,恍似要将他撕碎,吞入腹中。一旁的小五看的头皮发麻,转头瞧了瞧自家公子,却见他毫无惧色,与洛阳侯堪堪对望。 过了许久,洛阳侯突然虎目一收,仰起头哈哈大笑不绝,声震屋宇。 夜宴于风来阁,杏梁蕙席,玉碗美酒。 酒过三巡,忽见吹花拂拂,稍时一阵清婉寥落的歌声自九天垂下,恍似天界瑶台玉女的清吟低叹,抬头,陡见十二个绯衣舞姬广袖环围,长陵飘飘,自九天悠悠飘落在歌台上。 素弦轻拨,琴声似梦,舞姬纤腰轻折,舞袖一扬,摇风摆柳般缓步散开,显出中间那个一身明黄宫装,腰际挽着绦带长绫,身段玲珑,广袖轻拂,半掩着桃花玉面的绝美少女,眼波合着乐调悠悠流转,与座上佳客对了一眼,又娇羞的别过头去。 萧城璧暗暗道:“好一曲《广袖长陵》!” 倏忽间玉笛发音,声如鸣鸾,瑶琴合舞,如怨如慕。 那吹笛之人却正是萧城璧! 美人之舞,君子之乐,起转承和,浑然天成。 一段清吟后,玉笛声陡然间由商调转羽调,美人的舞袖霍然飞扬而起,曳着腰间的广带依依摇举,犹如一支盈盈出水的芰荷一般经风而摇,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当年曹子建洛水遇仙,惊为天人,大体亦如是! 洛阳侯抚髯大笑,得女如此,也确为生之一大幸。 一曲舞罢,洛瑾萱敛衽施礼,娇声唤道:“爹爹——” 洛阳侯招手令她上前来,“今晚这席上有位贵客,萱儿去敬他一杯可好?” 洛瑾萱情知父亲所指是何人,纵然娇羞满面,也只是听话地点头,将一只玉碗盛满美酒,奉至萧城璧面前,“少将军,请饮!” 萧城璧急接过,“多谢小姐!”语毕一饮而尽。 座上洛阳侯突然纵声大笑,笑了许久才停下,目光如炬射向萧城璧,“贤侄,喝了这碗酒,你与我萱儿的夫妇之名便已定下,不知这个答复你是否满意?” 萧城璧吃了一惊,片刻不觉大喜,高声道:“多谢侯爷!” 洛瑾萱眼波在二人面上轮番流转,脸颊越来越烫,娇嗔一声,低眉垂首,半掩花颜而去。 第83章 含芳 子夜,西楼含芳园。 待洛阳侯归来就寝,已取下钗环的侯夫人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厉声道:“侯爷,你老实告诉我,你将萱儿许配于平江将军府,是否是有别的目的?” 洛阳侯见她如此,赔笑道:“夫人何必心急,听我慢慢说……” 侯夫人怒道:“我怎能不急——女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又悉心教养了十七年,你说许配人便许配人,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思?更何况,平江距离洛阳几千里远,将女儿嫁过去,我要何年何月才能见她一面,这与生离死别有何分别?再说,你能保证女儿在那里过的好么?你放心的下么?侯爷,你怎能如此狠心?” 洛阳侯见夫人已经失声痛哭,不免有些着急,扶着她的手臂柔声劝道:“夫人说的句句在理,我承认将萱儿许配于平江将军府,确实有私心。眼下洛阳局势初定,但祸乱犹存,若此刻能与将军府结亲,实是有莫大的好处;可是夫人,你是否知道女儿的心事?赏花节那天,她与城儿的事闹的满城风雨,若说女儿不爱他,我想你也是不信的。不是我不疼萱儿,她的脾性你也是知道的,若我不许,她这一生还愿意嫁于旁人么?” 侯夫人心下一寒,明知是因女儿芳心已许,才成如此局面,兀自强辩道:“可是女儿毕竟是我生的,我宠她爱她,她也向来听话,若我不允,她定然也不会嫁!” 洛阳侯淡淡道:“越州距洛阳也有千里之遥,龙儿还不是要远嫁而来?如若越王妃不愿意,咱们的子云岂不是要伤心难过?夫人,我疼爱萱儿向来比子云为甚,将她远嫁自然也万般不舍,若非女儿情丝已种,即便这场联姻有天大的好处,夫人认为,本侯会为了王图霸业而牺牲女儿么?” 第二天一大早,侯夫人便派人将女儿唤了去。 许婚之事大局已定,侯夫人面色且忧且喜,招手令她上前来,瞧见她额角的一丝伤痕,轻抚了抚,柔声问道:“萱儿,还痛不痛?” 洛瑾萱低眉浅笑,摇了摇头。 侯夫人拢着她的秀发,便如儿时那般,又抱着她枕在自己双膝上,问道:“那个萧少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不会,善待我的萱儿?” 洛瑾萱水眸轻眨,思虑片刻浅笑道:“城璧他,待女儿很好。” 侯夫人听罢才觉安慰,母女二人相视而笑。 这时,玉瑶突然急匆匆闯进来,呼道:“夫人,小姐,不好了!小侯爷听说侯爷已答应将小姐许于萧少将军,心生不满,说定要让萧少将军赢得过他才肯答允小姐的婚事,眼下他们二人正在校场,刀剑相向,只怕已经打起来了!” 二人闻言皆大惊失色,洛瑾萱慌忙站起身,不及与母亲作别便直奔出去。 骄阳似火,清风浩荡。 萧城璧垂手而立,剑眉轻拧,沉声道:“小侯爷,你重伤未愈,就算我打赢你也是胜之不武,不如改天可好?” 对面的黑衣少年冷哼一声,“打得赢我,你才可以迎娶萱儿。倘若你不战而降,那么抱歉,我那明珠一样的妹妹可不会嫁给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废物为妻!” 小五大怒,上前道:“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我家公子不费一兵一卒,说服李毅留守西城,为洛阳侯取得整个洛阳立下大功,我知道,小侯爷是心里不服气,所以才借此发难。可我家公子也不是惧战之辈,一旦打起来,小侯爷可要当心了!”语毕转头对萧城璧道:“公子,跟他打!不为你自己,也为了咱们平江将军府!你瞧洛阳侯,他在一旁看着也不出声,明显是想瞧瞧咱将军府的男儿配不配得上他洛家女儿,你若推辞不战,岂不折了威风?” 萧城璧心下犹豫,可还是接过了小五递来的宝剑。 洛子扬冷笑,“洛家银枪,刚劲猛烈,你可要小心些!” 萧城璧面色一沉,“领教了——” 洛子扬厉啸一声,银枪遥指,飞身而起,萧城璧凝眉,拔剑迎战。兵刃在半空交击,刹那间已交了十余招。 洛瑾萱匆匆而来,正好瞧见二人酣战的情形,一颗心直跳到了嗓门。 后来,她也不知萧城璧的宝剑是如何刺中哥哥心脏,待她扑上前去,才瞧见他手中之剑不知何时已收在鞘中,哥哥虽然面露痛楚之色,可丝毫无事。 胜负已分,洛阳侯拍掌连声叫好,一边问道:“子云,你可服气?” 洛瑾萱目露寒光与萧城璧一对望,转身而去。 艳雅幽静的海棠院落里,萧城璧抢上前几步抓住她的手,柔声道:“你怪我差点伤了你哥哥,可是若我不能赢他,又以何面目来娶你?” 洛瑾萱黛眉紧蹙,摇头道:“我不是怪你!只是刚才,我好害怕!从小到大,我一直害怕刀剑,不知道哪一天我至爱之人会被其所伤,那时候我一直希望自己将来能有一个读书习文的丈夫,这样我就不用提心吊胆,总是害怕他会受伤……” 自己出身将门,却爱上了一个这般幽雅娴静的闺阁弱女。 萧城璧默默叹息一声,伸出手臂自背后环住她的肩,海棠花悄落,他优雅迷醉的嗓音吹进了她的耳里,“放心吧!你若不喜,以后我少弄刀枪便是!” 洛瑾萱暗自心喜,稍时回转过头来与他对望,眸中尽是娇羞矜持之色。 黄昏时,洛瑾萱陪着兄长坐在海棠花树下。 洛子云抚摸着她的秀发叹息了一声,“哥哥居然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萱儿都已经长这么大了,甚至已经许配了人家!” 洛瑾萱眼眸轻轻一抬,低声道:“听龙姐姐说,哥哥也不大赞同这门亲事——” 洛子云面色微微一变,缓缓道:“你们两情相悦,按理说哥哥不该反对。可是萱儿,你将这场婚事想的太过简单。近些年来,番将为祸,朝纲不稳,而这个时候若平江将军府与洛阳侯府联姻,格局必定会有所变动,至于造成的影响会有多大,眼下还无法预料。若有一天,我们侯府与平江将军府站在对立的位置上,萱儿,到时候你是向着父亲还是向着自己的丈夫?” 他话语不多,却是字字诛心,洛瑾萱怔了许久喃喃道:“会有这么一天么?” “难说!”洛子云叹息一声道:“眼下你们的婚事已成定局,哥哥也不欲你多忧虑,只希望这番猜测能成空罢了!” 第二天她禁不住拿哥哥的话来问,萧城璧挑着她的发丝不觉笑出了声,“若我真如你哥哥那般,想的如此久远,只怕在知道你是洛阳侯府千金之后便不再与你有任何牵连,又怎会成今日之局面?你放心,就算他说的有理,江山大事与你们女儿家无关,不管将来怎样,我也断不会让你牵扯其中!” 洛瑾萱柔美的眼眸凝了他许久,轻轻倚入他怀中。 传言中萧大公子惊才绝艳,除了会统领三军以外,书画琴棋亦是无所不精。这几日为了兑现诺言,果然不曾再动过刀兵,只是陪着未婚的妻子拈花挑琴、煮茶论棋,倒似寻常文人雅士家的夫妻。 屈指算来,在洛阳已待了一月有余,这日在洛瑾萱闺阁之中相拥挑琴,不由却弹起了一首离别断肠之曲。 曲罢,双额相抵,低声道:“棠儿,棠儿,倘若我们有好长时间都见不到面,你会想我么?” 洛瑾萱眼睫轻颤,花唇轻吐出几个字,“是要……回平江去么?” 他不言,轻抚她的面颊,良久才道:“我很快便会来娶你,很快……” 四月末,洛瑾萱前去白马寺祈福,萧城璧站在殿外瞧着她跪在佛前诚心祈福,痴待了片刻,叹息一声转身而去。 一路上小五瞧他面色沉郁,只是信马由缰,也不急着赶路,不由开解道:“公子,为何不当面与洛小姐作别?就这样走了,岂不徒惹她伤心么?” 萧城璧长吁一声,“你如何会懂——” 自古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离别之辞,当着她的面又如何说得出口? 紫陌芳尘,忽听得一阵銮铃响动。 回头瞧见一辆四面垂素帐的花车正自驰来,车中的少女探出头,柔弱清婉的目光遥遥射来,堪堪与他对望。 瞧她的眸中似有泪光,萧城璧一痛,调头策马奔至车前,将那少女被抱下车,也不言语,紧拥在怀,半晌才道:“我知道这一去会去很久,你回去,回去等我!等到来年这个时候,我就将你接到平江,以后的日子,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朝朝不相弃,夜夜不相离!” 怀里的少女暗点头,幽咽道:“我等你——” 话音落,他的手指轻抬起她的下颔,垂首一阵缠绵痴吻。 夏末秋初,洛子云与越王郡主成婚,平江将军府除了送一份贺礼以外,还送来了丰厚聘礼。于是府上刚忙完小侯爷的婚事,又开始忙着置备小姐的嫁妆。 待到来年春日,婚期渐近。 虽则婚嫁乃是喜事,可对侯府上下而言,难免会有淡淡的别离愁绪。尤其侯夫人,早晚见不到女儿便会问上好几次,嫂嫂龙儿怀孕已有数月,也时常来探她。 这日侯夫人正欲与女儿说起闺房私密之事,见龙儿来了,便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将此事交托于她,惹得龙儿掩嘴而笑。 洛瑾萱大惑不解,见母亲说完话就走了,欲起身相送,被嫂嫂按住肩膀又坐了下来,遂禁不住问道:“嫂子,娘究竟跟你说了什么,惹你笑成这样?” 龙儿掩嘴笑了一下道:“娘说妹妹素来荏弱,也不知洞房花烛夜之夜该如何度过,要我来提点一下!” 洛瑾萱面色登时涨红,垂首低声道:“娘方才已经说了,洞房之夜,要服侍丈夫宽衣就寝,然后同床共枕——” “那你知道怎么宽衣?怎么共枕?” 见她一副茫然不知所云的样子,龙儿将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就是……” 虽则她言语甚是含蓄,又是低声耳语,已听的那待嫁娇娘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羞的直欲躲起来,好似别人也听到了一般。 婚嫁当日,当乘着花轿将要离开侯府大门时,娘亲却一直不曾出现。 直到最后,恐误了吉时才款步出来相送,面上带笑催促她上轿。 走到花轿旁,忽听得娘亲幽咽道:“养女十七载,一朝却送做他人妇。日后天长水远,母女从此相见无期,萱儿,你要好好……好好的照顾自己……” 一身嫁娘红妆的少女目中泪泫,陡然转身飞奔向母亲,母女二人顾不得万般忌讳,抱头痛哭,侯夫人抬手抚着她的秀发泣不成声,“女儿……我的乖女儿……你是娘心头上的肉,你教娘怎么舍得?” 第84章 芝兰 便是在那年的五月,她嫁进了平江将军府。 锦屏鸳鸯,咫尺画堂。 喜帕挑起,两人便一直怔怔地看着对方。 待喜娘欲上前斟合卺酒,萧城璧才回过神来,将手一摆,令众人退下。 顷刻间房门紧闭,各人也都走远,暗夜之中寂寂无声,只有盈盈烛火在眼底一阵跳动。 他亲自斟了合卺酒送她饮下,好在那酒虽有些辛辣,倒甚甘甜,洛瑾萱眉心稍稍一蹙即舒展开来。 只她上脸甚快,雪白的肌肤一片胭脂潮红,柔唇沾了酒露更是娇艳欲滴,正欲开口说话,萧城璧食指在她唇上一压,柔声道:“乖乖的,别说话!” 慢慢的他的手指在她唇上移开,气息却越来越近。 尚未碰触到她的朱唇,窗外树影忽而晃动,一声明显的女子惊呼将二人惊醒。 萧城璧皱眉,见窗外的人影纵身飞掠离去,低声道:“我出去看看!”即飞快出了门。 只没想到出去片刻,再回来时他的新娘子已变了模样。 方才羞涩温柔的美丽新妇,此刻正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杯盏大饮特饮,见他回来,遂迷醉一笑,轻唤了一声放下杯盏朝他走来。 萧城璧见她步履踉跄,上前几步扶她回床榻。 将近之时,洛瑾萱的脚在绣榻前的鞋案上一绊,便将他压在身下跌入床榻之中。 这也罢了,偏偏她还半抬起身,一张闭月羞花的容颜在他眼底晃个不停,嘴里迷迷糊糊地道:“嫂嫂说,洞房花烛之夜,要先服侍丈夫宽衣解带——” 说完她的手便自他的胸膛间下移,慢慢解开他腰间玉带,他的外衫便散落开来。 萧城璧不言,见她黛眉轻轻一锁,迷醉的双目抬起,半睁半闭,幽幽道:“还要肌肤相亲!”说着纤柔的手掌抚上他的脖颈,花唇主动吻住他,辗转吮吸,轻轻的一阵厮磨。 他曾亲过她几次,然则怜她柔弱,总不曾太过放肆,使得她也只懂些皮毛。 她这般温柔轻浅的纠缠一番,萧城璧沉沉的呼了一口气,揽着她的腰肢轻一翻滚,已令她睡卧在衾枕上,柔声道:“傻棠儿,这些事该由我来做才对!” 语毕将她轻薄的罗衫自肩头褪下,灼热的吻自花唇蜿蜒而下,落在颈间,恍似接连不断的雨滴,合着小小的火苗烧灼着肌肤。温热的手掌将她的衣衫越褪越低,缠绵的深吻和轻抚一寸寸烙印在她的肌肤上,肆意吞噬着她的芬芳。 “抱紧我,棠儿——棠儿——”他柔声轻唤,好似辗转在喉间的浅淡呢喃。 她只觉全身化成了一股水,双臂不由将他越抱越紧。 他的躯体好似一团烈火,须臾间连她也一起烧灼了。 枕上那一声恍似哭泣的轻吟令她彻底迷乱,她恍惚记得自己十指的指甲狠狠陷入了他的肉里。 眸中似迸溅出了泪花,他倾身,狠狠吻落在她唇上,吮吸噬咬,软舌交缠。 那一夜,那般的缠绵,那般的痛。 她不记得自己的指甲有多少次陷进他的肉里,松了又紧,直至后来精疲力尽。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时天色已大亮。 将门出身的子弟历来有早起的习性,虽比平日稍晚了几刻,萧城璧还是在卯时起身,穿好衣衫守在床边,只是披散满肩的黑发尚未梳起,眉梢眼角还卷着昨夜的旖旎柔情含笑凝着她。 洛瑾萱脸颊登时烧红,拥着衾被坐起来,喃喃道:“很晚了么?” 萧城璧轻笑,抬手抚着她的面颊道:“这里不是江北,新妇第一天也不用早起去给公婆敬茶,你睡多久都没有关系!” 话虽如此说,洛瑾萱心下还是忐忑,就算不用早起敬茶,被服侍的嬷嬷和侍儿看见怕也会笑话的,不由低怨道:“怎么不叫醒我?” 说完即觉不妥,平江将军府的规矩早在洛阳时娘就很仔细地说给她听,比如成婚大礼是在将军府举行,洞房却设在城外的山水别庄芝兰苑,新婚之后夫妇二人可单独在别庄居住,满半年再迁居府上,到那时再正式拜见公婆。 然而新妇第一天虽不必给公婆敬茶,却是要服侍丈夫沐浴的。 “第一天要做什么事情,夫人是忘了么?” 调笑的声音响在耳畔,洛瑾萱的头都快要低进被子里去了。 比起洞房之夜肌肤相亲,白日相对宽衣沐浴也并不显得轻松多少。 浴室里满心紧张与羞涩替丈夫脱下衣衫,眼眸轻轻一抬,瞥见他的肩头有一条细小的抓痕,暗暗吃惊,抬手去抚。 纤纤柔指与肌肤稍一碰触,心底一阵悸动,萧城璧低头与她额头紧触,柔声问道:“怎么了?” 洛瑾萱闭目,只着一层薄纱的手臂软软纠缠住他的肩背,自那条抓痕处轻轻下滑,摸到一大片伤痕。 早上将军府有一个小小的家宴,沐浴后丈夫就向她告了别。 洛瑾萱独自一人回房,想了一会儿令玉瑶去取把剪刀过来。因是新嫁之日,闺房之中禁放利器,玉瑶一直去了很久。 新妇初夜的宿帐缠绕,一上午她都半躺在榻上懒得动,送来的剪刀也放在妆台上还不曾动。 不料那天丈夫却回来的极早,见她若此,就上前来抱她在怀,看见桌上的剪刀有些好奇,随口一问。 洛瑾萱脸一红,轻声道:“我想修剪一下指甲!” 萧城璧听罢握着她的手看了片刻道:“你的手留这么长的指甲正好,纤美玲珑,剪掉反倒失了三分颜色,我看不好!” 洛瑾萱蹙眉低声呢喃:“可是……可是……”下面的话却不知如何说出口。 萧城璧亦皱了皱眉,“新嫁娘剪指甲会折夫婿寿命,你若真要剪的话我也不拦着!” 洛瑾萱吓的脸都白了,半支起身问他,“是真的么?” 萧城璧不料她会惊吓若此,抚着她的秀发道:“傻瓜!男女情事原本如此,过一段时间就好。说了不许你剪,就不要再动歪脑筋了。”倾身轻吻她的额,揽她在怀,又抓着她的手在嘴边吻了吻,放在自己心间,“大后天要出门一趟,今天早上娘特意嘱咐,要我带你去连云寺拜一拜送子观音。”话音初落,怀里的人已是一副含羞带笑的模样,不由的一声低笑俯身双额相触。 那天正是十五,连云寺清凉幽静的庭院里栽着两株花树,尖红底白的盏盏绒花在风里静静摇曳,她仰头看了看,心下不觉好奇,这等清艳柔靡的花儿似乎不应该开放在寺院的世外净土之中啊。 入了正殿才聊有所悟,原来送子娘娘的神像竟也是红衫白裙,供桌上莲蓬和石榴青红争艳,都是多子的象征。 夜晚的时候她又见了那花,月夜花树,一身琼光流丽,盏盏流花在静卧的轩阁外飞坠飘零。 萧城璧揽着她睡卧榻上,抬手接了一朵飞花在手。 洛瑾萱美眸骨碌碌转,过一会儿平躺在他怀中,摇了摇他的手臂,“娘为什么一定要我们在寺院里住上一晚?” 萧城璧垂下头,摸摸她的脸颊,“不过是讨个彩头!合欢花主夫妻情顺,一世相守不相离。” “娘真是用心良苦!”洛瑾萱眉梢笼起一抹笑意,“以后我们必然夫妻合乐,让他二老纵享天伦才不辜负娘的心意。” 耳边听得他调笑的声音,“夫妻合乐,天伦之乐,似乎还有一样!”手指挑逗着她的秀发,脖颈登时一阵麻痒。 “还有什么?”洛瑾萱美眸眨了几眨,颇觉疑惑不解。 娇躯被他微微扶起,调笑道:“还有,男女之乐!” 语毕双额紧触,洛瑾萱忽觉出一丝娇羞,浅浅一笑,任他揽着倾身卧于枕上。 盛夏最后几日,洁白的花雨随风曼舞,花开繁盛的荼蘼花架下,新剥的嫣红荔枝壳落在柔白的裙裾上。 洛瑾萱将莹莹若雪的果肉递到郎君嘴边,萧城璧却不吃,只是噙住,又往她的樱唇里送。 山水别庄里无人打扰,这般亲昵之举纵有些羞涩倒也不怕什么。 洛瑾萱双颊绯红,张口去接。两片柔唇刚碰到娇嫩的果肉他却微闪了一下,她咬了个空,只得侧头又去咬。反复多次未成,只恐倾斜太过摔倒在地,一双手自他的胸膛间缓缓攀上肩膀,双臂柔柔地缠绕住他的脖颈。他伸臂,揽着她的纤腰,在她倾倒之前将果肉度到她口中,四唇轻一相接,轻笑着扶她起身。 洛瑾萱头颈低垂,遮掩不下唇角露出的一丝娇羞浅笑,咽下果肉,将核吐出。 萧城璧执起果盘旁的银壶,斟了两杯醽醁,将其中的一小杯递给妻子。 洛瑾萱微一惊愕,却是一笑,接过,饮尽之后投入他怀中,手抚在他胸膛间,眼眸轻抬,心神隐隐有些忐忑。 花瓣簌簌而落,打在萧城璧肩头,又悄悄落上她的眼睫,她轻眨了几下,萧城璧低下头轻声道:“棠儿,在洛阳时就听说你擅做广袖长陵舞,那天晚上看你跳过之后,我还一直念念不忘,今日倒好,我来吹笛,你再来舞上一曲可好?” 洛瑾萱面上略露迟疑之色,稍时微微一笑道:“好!” 琴声轻扬,她广袖一挥,曳了漫天流花,流丽轻舞,飘飘若仙。 只转了几个舞步却突然头晕目眩,支撑不住摔倒在地。 萧城璧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抱她在怀里,见她脸色泛红,也不知是何故,问道:“是身体有什么不适么?” 洛瑾萱不知如何作答,呿嚅一声怔然不语。 回房命玉瑶请了女郎中来,女郎中把完脉后却含笑道:“夫人无事,只是初怀珠胎,气血有些虚弱,稍稍调理一下即可,少将军不必太过忧心。” 萧城璧乍然间一怔,“你是说棠儿有了身孕?” 女郎中一脸诧异之色,“两日前玉瑶请我来给夫人诊脉的时候就已经诊出来了,怎么,夫人没有告诉少将军吗?” 转头看向寝榻上的妻子,洛瑾萱的脸色已绯红如夭桃,小声道:“我还……不太敢相信……” 话一出口,身边的女郎中和玉瑶都已掩嘴偷笑,“女子孕期心思多与平日不同,大多喜欢夫郎能常伴左右,看来少将军也要多辛苦一些。”说完即与玉瑶携手而退。 萧城璧一脸好笑的神色看着她,难怪她今天喝酒跳舞的时候都有些迟疑,却还不敢告诉他。 洛瑾萱被他看的甚不自在,侧着头把视线轻一转移。 萧城璧在她身边坐下,“我现在真是有些担心!”说着皱了皱眉,做出一副苦恼样。 洛瑾萱不解,“担心什么?” 萧城璧一本正经道:“你这么笨,孩儿将来要是随了你岂不是很糟糕?”话未说完已忍俊不禁,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夫人,你说是不是?” “……” 第85章 绿漪 半年以后回府,正是冬末,落了一场薄雪。 怀着五个月的身孕进门,公婆脸上尽是喜色,连跪拜大礼都免了,敬茶时也是站着。 嫁妆箱笼全都搬进了夫婿所居的绿猗院,雪花落在苍翠的竹叶上愈加静艳绰约。再过一月,小雪初霁,阳春日暖,整日倚窗听风摇竹叶的声音,自己的心思也渐趋清明。 四月初,她诞下麟儿。 掩在初为人母的喜悦情绪下,她几乎忽略了许多。 若非那件突然发生的事情,她到现在还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 那日黄昏,她携了玉瑶去书房给丈夫送羹汤,在门外听到公公和丈夫的几句对话: “洛阳侯不糊涂,看来当初你与洛家联姻,这步棋是走对了!” “如今藩将把持朝政,随时都有可能反叛,皇上在建康城日夜期盼我父子出师勤王,父亲认为,我们何时出兵为妥?” 却听公公一哂,“这天下非要姓刘么?” 片刻沉默,萧城璧道:“父亲的意思是……” 公公淡淡道:“若真要改朝换代,城儿认为爹爹如何?” 她猝然间一声惊叫,失手打翻了汤碟。 房门迅速打开,丈夫一脸冷冽之色,见是她,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 她怔怔地凝着他,惊骇间瞥见公公拔出了挂壁上的佩剑。正不知所措,丈夫突然上前将她紧抱在怀,在她耳边道;“不是说要照顾麟儿休息的么,怎么跑到书房来了!” “我……”恍似听到了公公的脚步声,可丈夫将她整个人都抱住,什么也不让她看到。 “我们现在就去看麟儿,看他醒了没有!”说完拥着她一径离去,丝毫不理会父亲还在身后。 回到房中,萧城璧遣散所有的人,摇着她的肩膀让她记住自己所说的话:“棠儿,你向我保证,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你什么也没有听到,明白吗?” 洛瑾萱呆若木鸡,到现在为止还不知自己究竟惹下了什么麻烦,喃喃道:“城壁,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我们的麟儿还是个婴儿,你们不要……” 萧城璧揽她入怀,柔声安抚道:“不会的!不会发生那种事情的,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向你保证,麟儿不会有任何事,他会平安长大,会很出色——” 话音嘎然而止,他的眼神中渐渐有些变化,出色,对男儿而言,什么才是最出色? 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玉瑶。满心疑惑问丈夫,他只说玉瑶被遣去了芝兰苑。 她心下明白是为何事,又对丈夫甚是信任,所以虽不曾亲眼所见,却也没有产生怀疑。 直到有一天傍晚,偶尔路过花园,隔着几株花树听见小五的哭声,“为什么……为什么……公子,你为什么要杀她?” 他愤怒的哭喊,宝剑一阵乱斩,耳边是萧城璧一声低沉的叹息。 小五一直很喜欢玉瑶,他很想娶玉瑶,那么,城璧究竟杀了谁令他如此疯狂? 她不觉后退了几步,发疯似地转过头朝书房奔去。 慢慢的在蔷薇花架下捡到一只珊瑚珠耳环,似还带着些血腥气,引来几只苍蝇嗡嗡乱飞。心间一窒,立时意识到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否是丈夫将她带走后,公公的剑转向了玉瑶,然后玉瑶就遭到了毒手! 血腥的画面在脑中层层闪过,她只觉似被人掐紧了喉咙一般,渐渐的全身开始发冷,怔立没多久,昏倒在地。 盛夏的庭院却是无尽的幽冷,百花纷落如雨,枝上处处都是雪花,她穿过花廊,一直在花园里奔跑寻觅,满眼如雪的圆纸片飞舞。 她跑了许久,跑到一片蔷薇花架下,凝神一看,地下一滩血迹—— “洛阳侯不糊涂,看来当初你与洛家联姻,这步棋是走对了!” “不是说要照顾麟儿休息的么,怎么跑到书房来了!” 公公和丈夫的脸在脑中重叠出现,无休无止,纷乱的思绪化成一条条细丝几乎将她绞死,梦境边缘,她惊叫一声苏醒过来。 “棠儿……你怎么了,怎会突然昏倒?”丈夫坐在床边扶着她,一脸焦急之色。 她怔怔地看了他片刻,突然奋力将他推开,自己躲到床脚,双目瞪着她,一脸惊惧与不信任之色,花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玉瑶是因为听到了他们父子二人的秘密,才遭到毒手,那么自己呢?他娶自己不过是因为洛阳侯女儿的身份罢了,而今她听到了不该听的话,结局又会如何?偌大的将军府里没有一个是她的心腹,天天睡在枕边的人会不会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要她的性命呢? 惊惧、绝望、痛苦……她无法分清此刻自己的情绪,丈夫紧蹙着眉,似也不大明白。 那天以后她就病倒了,一个多月仍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隐隐感觉到,这样下去只怕将不久于人世。 一天午后,睡梦中她端起药碗正要往嘴边送,玉瑶突然出现,对她说道:“小姐,小姐不要喝,这药里有毒!”说完她的身形迅速往后退,最后变成一片白光消失在门外。 她大骇,药碗自手中跌落,“啪”一声摔个粉碎。 自梦中惊醒,洛瑾萱失魂落魄,好半晌看着不知何时已回房守在床前的丈夫幽幽哭道:“城璧,我嫁你为妻,不管你对我的情意是真是假,这是我的命,没有什么可怨。可是麟儿是我的亲骨肉,他还是个小小的婴儿,求你一定要好好待他,即使他长大以后都不知道还有我这个生母,我也不在乎。你一定要答应我,否则我在九泉之下也无法安息!” 萧城璧听她说出这等言语来,心下大恸,正待安慰劝解,洛瑾萱却突然张口,喷出许多乌血来,抬眼望去,甚是触目惊心。 萧城璧无言,揽她在怀,片刻几滴热泪打落在她额头。 稍时,见侍婢将汤药端进来,洛瑾萱不觉全身狠狠颤抖起来,那真的是一碗要将她送入黄泉的毒药!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生命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爱恋却又弄不清楚是否真心爱她的丈夫,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儿,一切都要失去了么? 爹爹!爹爹是这个世上唯一能救她的人,可是他离她好远,远到千里万以外。 她眼睁睁看着丈夫端起药碗送过来,却送到他自己嘴边。 仰头,一口气喝了一半。 洛瑾萱大是吃惊,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并不知晓早在数日前,丈夫已察觉她病情蹊跷,以长剑逼迫李郎中说出真相。 回去之后见母亲带着侍婢正要去送药,他遂上前端过药碗一饮而尽,对目瞪口呆的母亲说道:“娘,回去告诉爹,以后送来的药孩儿都会先喝一半。若你们真的想要棠儿的命,就将孩儿的命也一起拿去!”语毕不理母亲的呼喊拂袖而去。 萧城璧将剩下的半碗药递给她,微笑着道:“别怕!倘若这药里真的有毒,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喝。喝下去,慢慢就会康复,你也舍不得麟儿这么小就失去母亲对不对?” 自己终是误会了他么? 洛瑾萱泪落如雨,将药缓缓饮尽。 此后,她的病情果然有所好转,第十日上已好了大半。 可是他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差,甚至夜半忽然惊醒吐了血。 听郎中说他无病饮药损伤了肝肺,再这样下去怕是有性命之忧,双亲不得已,苦苦哀求,他沉默半晌淡淡道:“我想带着妻儿去芝兰苑住一段日子。” 阔别大半年,一进门,就瞧着满院洁白的荼蘼花发怔,经历了将军府的波诡云谲,过往的一切恍如隔世。 在此处无俗事叨扰,夫妻二人陪着孩儿过了几天安宁的日子。 过了几日,荼蘼也渐凋零无几,站在树下独自感伤一会儿,丈夫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 “今天出去了好一阵子,做什么了呢?”她微笑着问。 “只是出去走走,吹吹风,看看夕阳。”萧城璧轻淡地说着,又道:“城里新开了一家珠玉玲珑的店铺,进去瞧见一支精致的玉簪,就买了回来。” 洛瑾萱瞧了一眼,乃是一支碧玉海棠发簪。 将她的青丝理了理,斜插上去,端详片刻,不觉一笑。 “好看吗?”洛瑾萱低声问。 “好看!”萧城璧想了想,又道:“海棠常开,青春就在你鬓边永驻了。棠儿,你还是那么美,和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一模一样!” 洛瑾萱秋水明眸清波微漾,淡淡清愁轻笼眉尖,“我总会老的,只怕再过几年,海棠花依然开,镜中朱颜却已改。” 女人对于流逝时光的敏感往往比男人强烈的多。 女人在乎容颜,是否就像男人在乎权势一般? 萧城璧眸色闪动,柔声道:“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花可以落,人可以老,山河可以变色。可总有一些东西会不变,一如青丝间的玉簪,一如我对你的心。”他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间,“我把它给你,从此后,听凭处置!” 洛瑾萱抬眉静静凝着他,不觉倾身投入他怀中。 当晚碧纱帘里,她柔声道:“城璧,这一生最痛苦的时刻,莫过于那时,怀疑你对我的情,是否是真!当时我好惶恐,发觉自己好像一点也不了解你,不知道在你的心里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明明……明明你的才能可以支撑你去做很多的事情,可是我……” 萧城璧轻笑,捋着她的秀发,“现在它是你的,你想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说完凝着她,眸色瞬也不瞬。 深吻有些狂乱,欢好时也比平日多了几分霸道,自己迷乱的喘息恍似刺激了他,愈加肆意猛烈。 分开时已精疲力尽,青丝绕了他一臂,沉沉睡去。 夜半,被一阵空庭之风惊醒,月光漏了进来,枕边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洛瑾萱披衣下床,满树的花朵被剑气所震,花叶齐飞。 以前只听说丈夫文韬武略,却从未见过他舞剑,不想今夜会在月色下窥见。 他的身姿英挺,剑法超绝,影乱江山,气吞日月。 看了许久,她想,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一样,那么惊艳,那么令她倾心啊。 她笑了笑,走上前去。 立秋,将军府的大军终于从平江出发前往建康,夫妻别离,却言归期未有期。 婆婆乃是将军虎女,在家待了两月,听说建康战事已起,便独自前去助夫。 隔年春日,兄长自洛阳前来,接她母子同回洛阳侯府。 直到第五年,当孩儿看着她给丈夫画的像问道:“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她眸色一黯,柔声道:“快了!” 也就是在那一天,海棠花萧萧而落的庭院里,父亲对焦急问询的母亲说道:“夫人,咱们的女儿就要贵为皇后了!”竭力保持镇定的声音仍听出一丝颤动。 孩儿像一阵风一样跑出去,“外公!” 洛阳侯将外孙抱在怀里,“麟儿,你和你娘很快就能见到你爹了,不过见到他以后可不能叫爹。” 麟儿不解,偏着头问道:“那叫什么呀?” 洛阳侯沉声道:“叫父皇!” 第86章 含风 建元元年七月十五,一辆七宝玲珑香车在洛阳侯父子亲身护送下缓缓驰入建康城。 素手挑起车帘,洛瑾萱抱着孩儿走下来,四下望了望,威严华美的皇城,现在属于她丈夫了是吗? 深闺女子自来不通天下事,只知晓五年前丈夫与公公一起出师建康,一路上大小战役就打了十多场,攻破不少被叛军掌控的城池。到了建康之后,攻城之战又打了半年多,皇上业已遇害。 在最后一场战役中,大将军萧夷光因急功近利,不幸遇难,其子怒而披其战袍,之后建康城内哗变,副将李毅大开城门,迎其入城。 天下大势已定,萧氏党羽原本众多,再加上洛阳侯鼎力支持,萧城璧登基为帝,都建康,改国号唐,追封其父为大唐太祖武皇帝,封其母李氏为皇太后。 当日在侯府,父亲曾说她将贵为皇后,当时她的心里纵然是有些惊喜,可更多的却是茫然。 城璧他果然已贵为天下之主了么?可是自己如今又以何种身份站在他身侧?他还会喜欢那个娴静柔弱的自己么? 五年未见,他是不是变了很多? 这些她日夜思虑的问题,似乎离他越近越使得她不得安宁。 不知为何,整个车队突然停了下来,只有断断续续的马蹄声悠悠传来。 他听到父兄下马,高声喊道:“皇上——” 那马蹄声却未停,静静驰到车前。 车内洛瑾萱只觉自己心跳如鼓,伸出手却良久不敢掀开帷帐,几番试探眼前霍然一亮。 刹那间光影流转,已对上一双暗夜星辰般的眸子。 五年了,他的容貌并没有太大变化,除了眉眼之中的少年英气悄然蜕变,沉着冷静更胜往昔。虽刻意换了一件便服,头上的蟠龙皇冠却还未来得及摘下,益发显出与往昔不同。 而她,依旧柔雅的眉眼,似也益发淡然。 渐渐的,他的目光移至她发间,鬓间的碧玉海棠簪,还似离去那日他亲手为她所带。 两相凝望,动了动嘴唇却一时无话。 他突然伸出手来,将她抱上马背,策马疾驰而去。 山雨欲来,天云暗淡,骏马毫无顾忌地驶出了城。 回头,再不见银楼金粉,万丈红尘,只是密野丛林,苍山如海。 荒野无人,暴雨磅礴。待找打暂时避雨的洞穴,洛瑾萱已头晕目眩,几乎无法行路。 萧城璧将她抱进来,她的面上全是雨珠,花唇轻颤了几下,喃喃道:“雨——” 抬手在她的脸上擦了几下,萧城璧起身,“我去燃火……” 话音未落,她却紧拽着他的衣袖,惊慌道:“不!我不要火,我要你!” 语毕忽觉腰间一紧,已被他紧抱在怀,灼热的口唇压在她唇上,恍似汪洋肆虐地裂天崩一般的激吻将她刹那间淹没吞并,她的双手交缠上他的脖颈,躯体也贴了过去,几乎被他抱着坐在腿上,慢慢的,贴紧肌肤的湿衣也褪下肩背。 众人在暴雨中守了近半个时辰,方见萧城璧抱着昏迷的洛瑾萱从山洞里走出来,瞧见他们也不多言,只对洛阳后道:“棠儿好像有些发烧,快回宫吧!” 含风殿内,清容携小皇子已等了一个多时辰。 终于等到萧城璧出现,他的目光却仅仅落在了小皇子身上。 年仅五岁的萧麟,长的眉清目秀,黑发如玉,宛然与自己有七分的相像,萧城璧一时竟看呆,半晌才微笑着招了招手,“麟儿,过来!” 他的目光愈是急切,小皇子愈是害怕,身形缩了缩,朝清容身后躲去。清容拍了拍他的头,“天天吵着见你父皇,现在父皇叫你,怎么不敢过去了?”声音竟微微发颤。 萧城璧蹙眉,缓缓走过来,清容将孩儿往前一送,萧麟瞪大眼睛不自觉向前移了一步已被父亲抱了起来,稚嫩的童音道:“父皇,你从画里面走出来了吗?” 萧城璧讶然一惊,听孩儿接着道:“可是娘总是说只有我睡着了父皇才会从画里面走出来抱我,今天我还没睡着,你是怎么出来的?” 只听清容缓缓道:“因为小皇子总是吵闹着要见父皇,所以娘娘就画了一幅像给他,天天陪着他看。”说到最后声音已轻如微风,水眸怔怔地凝着他。 萧城璧乍然间将目光投向她,思索片刻笑道:“原来是清容!这些年多谢你陪在棠儿身边,替我照顾他们母子。” 清容微微一呆,究竟是有多久没见面了呢?竟然久到他几乎认不出自己!面上却是微笑,“能替皇上照顾娘娘和小皇子是清容的福气,这些年来娘娘母子,除了经常思念皇上以外,都过得很好,这更是清容的福分。” 萧城璧抱她以微笑,又抬手拍拍儿子脸颊问道:“麟儿赶了这么久的路,累不累?” “嗯!”小皇子说着已打了个哈欠,洛阳距建康几千里远,一路行来这小小的孩童也是吃尽了苦头,无一日不在颠簸,此刻眼睛还是红红的。 萧城璧大觉心疼,道:“那么,让清容姑姑带你去休息好不好?” 小皇子却摇头,“我想娘亲,父皇带麟儿去看娘亲好不好?” 萧城璧稍犹豫,笑道:“好!不过娘亲生病了,正睡着,麟儿千万不要吵醒她!” 多日缠绵病榻,待略好些,萧城璧才放下心来去章华殿处理政务,时间才过去一半,清容突然慌慌张张跑来,说道:“皇上,娘娘她,在浴室里昏倒了,奴婢……奴婢抱不动她……” 洛瑾萱沐浴时不喜人陪在身侧,以前只有一个玉瑶,现在换了清容。 萧城璧进去时随手便将守在侧两名宫女打发出去,抬手轻轻在洛瑾萱耳垂下碰了几下,正欲抱她出浴池,池中之人微微一动,竟然反过身来,将两条湿淋淋的玉臂环在他颈上,柔声道:“你来了!” 怎么回事?她竟是串通清容故意来骗自己的么? 不待他出言责备,她的水眸已低低一垂,幽幽道:“我想你了!” 萧城璧心下登时酥软,妻子素来端雅,不会与自己说太轻佻的言语。这些天她一直昏昏沉沉,恍似所有的事情都是大梦一场,今天突然失了自己的陪伴,大概是吓到了。 此刻佳人在怀,也已无心政事,干脆除了衣衫与她一起泡了个澡。 不多时已抱她出浴,肢体交叠,卧于红绡帐中。萧城璧凝着她的双眸,半晌悠悠道:“五年来音书未通,棠儿,你这些年究竟过得好不好?你,怪不怪我?” 洛瑾萱心底一震,握住他的手将十指扣紧,叹息一声幽幽道:“忽见陌上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当年,你离我而去,我从未想过,这一等,就是五年。五年来,我朝思暮想,知你志在江山,也有好多次想寄家书于你,可是又恐妻儿的柔情牵绊了你的心绪,所以只字未书。可我又是那么的安心,因为每年的盛夏都会收到你寄来的一捧莲子,知你心中还念着我,就怎么样都过得去。” 萧城璧俊眉一蹙,“可我听小五说你是写了回信的,后来却不肯让他带来,究竟写了什么?” 洛瑾萱水眸一抬,定定地凝着他,朱唇轻启,低吟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低头,吻上她的唇。 夜半,昏黄的灯光照进寝帐里,洛瑾萱半抬起身,眼眸一瞬不瞬凝着枕畔丈夫的脸,想要抬手轻轻去抚摸,却唯恐惊醒了他,犹疑许久,俯身在他胸膛间,一直静卧到天明。 灯烛撤去,金帐卷起,宫娥上前为她披上华裳,一袭龙袍的萧城璧微笑,眉宇间是她还未曾见过的王者之风,“棠儿,从今天起,你就是萧唐的皇后,这顶凤冠,就让我亲自为你戴上!” 封后大典那日,百官朝贺,她看到父亲也跪在自己脚下,心下惊慌之余还有一丝痛楚,脚步也不自觉欲往前移,却见父亲看着她,满脸骄傲,示意她不要妄动。 下午,帝后便一同去曦澜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思念孙儿,一早就命人接到了身边,小皇子第一次见祖母,甚是局促,见母亲来,唤了一声“娘亲”,飞跑着扑入怀中。 洛瑾萱爱恋地抚摸着他的头,小皇子又抬头瞧了一眼父亲,低唤道:“父皇!”萧城璧大喜,将孩儿牵了过来,想与他多亲近。 太后含笑道:“还是父子连心,亲近一些!方才逗了他半天,也不肯叫我一声皇祖母,到底是从小养在外祖父母身边的,与亲祖母太过生分!”言下之意似颇有些不快。 洛瑾萱慌忙道:“都是儿媳教养不好,麟儿年幼,不免胆怯了些,望母后不要放在心上。” 太后颔首笑道:“不怪!只是,你教麟儿叫父皇,怎么不教他叫你母后呢?眼下已贵为皇后,娘亲这个称呼可是不大合体统!”最后一句话不觉加重了几分威严。 洛瑾萱脸色登时一阵赤红,在将军府为媳时,婆婆曾给她送过毒药,而今初次见面,言语又这般压制,此时自己当真是有些窘迫。 萧城璧面色微变,还不曾说话,身侧的孩儿突然道:“我会叫母后啊!皇祖母不喜欢麟儿叫娘亲,麟儿听话就是了!”说罢微微胆怯地垂下首。 洛瑾萱甚觉心疼,孩儿这般小,在洛阳侯府时人人疼他,想不到一入皇宫变化如此之巨,听这个祖母措辞之间颇多凉意,哪里比得了他外祖母慈爱,想来他定然有些害怕。 太后微微一怔,遂嗤笑,“这孩儿倒是懂得护着他母亲,好像我这个皇祖母有多凶似的。伶牙俐齿,跟城儿小时候一般聪明!”说着含笑点头,眉目之间却还是不掩威色。 萧城璧知母亲不喜洛瑾萱,笑道:“母后,今日我们一家团聚,儿臣特命人摆了家宴,来请母后。” 不想太后脸色一黯,冷冷道:“一家团聚!城儿你妻儿在侧,自然是一家团聚!母后知你孝心,只不过近日来一直斋戒抄经,还未修满七七四十九日,不宜外出走动,改天吧!你妻儿初到京师,正该多陪陪他们!” 萧城璧见她神色怆然,知是思念其父,隐隐还有嗔怪之意,正待劝解安慰,却见她摆了摆手,满心疲惫,“下去吧,母后有些累了!”说着已闭目,以手扶额,斜支在榻上歇息。 二人无法,只得携着孩儿退下。 才出了太后宫门,小皇子就欢脱着跑起来,“鸟,鸟,母后,好多鸟——” 洛瑾萱微笑,“这孩儿平日里性子就活泼了些,好些日子不曾玩闹,怕是闷坏了!” 萧城璧爱子之心大动,蹲下身拉住孩儿问道:“麟儿都想玩儿什么,父皇陪你一起玩儿好不好?” 小皇子大喜,“我想去荡秋千,要荡的和鸟儿一样高!” 秋千越过高墙,小皇子在父亲怀里拍手大叫。然他毕竟是孩童,萧城璧恐这般忽高忽低玩闹太久会令他不适,慢慢低缓下来,洛瑾萱坐在另一架秋千上含笑看着他们父子。 “父皇,刚才飞的好高啊,可惜不能像鸟儿一样飞过墙去!” 萧城璧爽朗一笑,“要想飞过墙去也不难,只要麟儿肯用功学武,用不了几年就能飞过那些鸟儿!” 不想小皇子却俊脸一黑,皱着鼻子道:“麟儿不想学武!” 萧城璧微微一怔,平江萧氏历代出将才,岂有不习武之理!这孩儿莫不是嫌习武太苦心生不喜,笑问道:“为何?” 小皇子道:“习武的人都好凶,整天拿着兵器到处乱撞,还欺负云儿!那天,我和一群鸟儿正在花园里听云儿吹笛子,表哥他们就拿着兵器跑进来,把云儿和小鸟都吓跑了,害我听不到笛子!”说着嘟起了嘴。 萧城璧愣了一会儿,转头问妻子,“谁是云儿?” 洛瑾萱轻笑出声,“是和她父亲一起客居在洛阳侯府的一个漂亮小姑娘,自幼天赋异禀,尤擅音律,吹起笛子来连鸟儿都会停下来听。麟儿恍似很喜欢她,总是爱悄悄跑过去听她吹笛,当日我们离开侯府的时候,她还曾吹笛相送。” 萧城璧颇觉好笑,“原来这几年麟儿在洛阳还发生了这么有趣的事情!”说着连连颔首,“眼下儿媳妇都住到家里来了,看来我们以后可省去不少功夫!” 洛瑾萱被他逗的大乐,侧头却见儿子依旧黑着一张俊脸,笑道:“麟儿不高兴,是不是玩儿累了?” 小皇子“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三人遂下了秋千架,略歇息一会儿,在水阁里用午膳。 宴席是精心准备的,菜肴也甚可口,夫妻二人轮流为孩儿布菜,岂料只吃了一会儿小皇子就搁下筷子喊着吃饱了,让两人都吃了一惊。 洛瑾萱心下知晓,自打离家来,孩儿总是一个人闷闷的,不管怎么逗他,开心也只是一时,眼下饭也越吃越少,益发消瘦了许多。皇宫虽好,可要他一个人这么孤零零长大,怕甚不妥,思虑间眉尖不由慢慢浮出一丝隐忧。 夜晚,在含风殿偏殿,洛瑾萱见孩儿连熟睡时脸上也带着些落寞神色,心下甚是不忍,抚着他的小脸看了半晌。 萧城璧心下也早有打算,缓缓道:“过两日写一封诏书,令崔太傅入宫来给麟儿授课,他学问高深,把麟儿交给他,大可放心。另外,再从那些氏族官宦家里挑选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孩童入宫来伴读,这样,也免得孩儿寂寞。” 洛瑾萱见他思虑周全,心下甚喜,“我原也是这般想,只是麟儿年纪还小,太傅教学会不会很严格?”说着又皱起了眉,眼下麟儿的身份非同一般,怕是不比在洛阳侯府时轻松,思虑至此,又觉心疼。 萧城璧自知她是动了慈母柔肠,安慰道:“崔太傅总说‘学有所限’,他不会对麟儿太过苛责的,放心吧!”说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眉锋一挑,“最好,明天再派人去趟洛阳!” 洛瑾萱不解,“做什么?” 却见萧城璧饶有兴致地一笑,揶揄道:“去接儿媳妇儿——” 洛瑾萱听罢不由得掩嘴大笑,又恐声音太大,惊醒了孩儿,急回头瞧了瞧,还好孩儿睡的甚沉,才放下心来。回头,见丈夫一双眼眸正凝着自己,恍似静夜的星辰一般温柔而多情,将她的心也融了。低垂下眉眼,十指紧扣,与他在暗夜间相拥。 第87章 舞雪 七月流火,八月朔风。 檀香燃尽,木鱼声持续了一会儿方停下。 太后睁开眼,淡淡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侍婢慌忙答道:“回太后,是八月初九。” 太后微微一怔,她来时正是盛夏,如今已近中秋了么?难怪最近总觉越来越冷清。 出得宫殿,只见金风细细,秋兰如素,连园中蜂蝶也少了许多。 四下看了看,眉梢的愁苦之意愈重。 人之一世,却正如这交替的四季一般,春夏为盛时,到了秋冬之际便渐萧索,连心也越来越寂寞了。 而今自己中年丧偶,膝下只有一子,虽还有个孙儿,却是洛氏之女所出,实在喜欢不起来。 自己因斋戒封锁曦澜宫多日,已许久未曾见过孩儿,眼下思念之情愈炽,遂命人准备凤辇,摆驾含风殿。 宫娥们在风地里望见太后远来,纷纷惊恐下拜,太后下了凤辇径自往里走,“皇上在里面吗?” 执事女官垂首答道:“回太后娘娘,皇上此刻尚在章华殿处理政务,还不曾回寝宫来!” 得到通报,洛瑾萱急出来相迎,乍然间与太后的一双眼眸撞在一起,屈膝施礼道:“母后——” 太后眸中泛出一丝疑惑,冷冷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洛瑾萱大觉吃惊,妻子若不在丈夫的居住又该在哪里,此话让她如何作答? “回母后的话,臣妾自从入宫以来,与皇儿便一直在此!” 太后神色一凛,霍然回身,“你说什么?这是皇上的寝宫,你们怎么可以一直在这里,难道皇上没有赐下宫殿于你们母子吗?” 洛瑾萱诚惶诚恐,“皇上还不曾提起!” 太后冷哼一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拂袖径自朝二人的寝房步去。 “母后——”洛瑾萱又是惊慌又是尴尬,想要出声阻拦,却也不敢说什么。 就算是寻常百姓家,做母亲的于礼也不便擅入儿子与媳妇寝室,太后出身名门,却为何竟做出如此行径! 却听太后冷笑一声道:“怎么,我这做母亲的去看看儿子的寝处是否舒适安稳也不可以吗?” 洛瑾萱只得退后一步,垂首道:“臣妾不敢!” 太后不再理会于她,进了房门,挑起珠帘,一眼便看见壁上挂着的两幅画,画中皆是同一美人,画风雅静幽美,显然是出自儿子之手。 走近一看,留白处还题着两首小词: “苹满溪,柳绕堤,相送行人溪水西,回时胧月低。烟霏霏,风凄凄,重倚朱门听马嘶,寒鸥相对飞。”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乍然读了这夫妻之间的缠绵情词,太后一时有些发怔。 看时间,两幅画皆是新近所作。 当日他在画上题下这阕词时,洛瑾萱还心生疑虑,问道:“重逢之日未久,为何又题这等别离之词呢?” 萧城璧转眸凝着她柔声道:“当日我曾答应过你,朝朝暮暮,不弃不离,后来却违了誓言。五年离别,才有今日重聚,只愿日后不再受相思之苦,你我夫妻不再有别离之时。” 深情款款,言犹在耳,仿佛昨日才发生的事情一般,洛瑾萱凝着那字画,越看心间越是缠绵柔软,不觉露出一丝浅笑。 太后却越看心下越觉酸涩,养儿数十载,孩儿心里每天念着别的女人,比念她这个母亲怕是多的多。 侧头,瞥见洛瑾萱嘴角的笑容,不觉遮掩不下一股嫉恨,冷冷道:“皇后,你跟我来!”说罢径自出去,上了凤辇。 洛瑾萱急跟在其后,却见太后只是命人抬着凤辇一路前行,也不说去哪里,抬到曦澜宫门口时也不喊停,众人只得继续向前走。 洛瑾萱皱了皱眉,不解太后是何意,幸得清容在一旁提醒道:“娘娘,奴婢看太后娘娘该是生气了,在责罚娘娘,这么走下去,要把整个皇宫转个遍也说不定!” 洛瑾萱面色一变,诚惶诚恐道:“若真是如此,要赶快跟上去才好!” 她自幼养尊处优,品性又甚温婉淑雅,父母连苛责都不常有,即至成亲以后,夫郎也甚疼惜,无端遭此罪过,除了措手不及以外也愈加不知所措,只得忍着疲惫紧追其后,不敢有丝毫懈怠。 果然如清容所言,太后的凤辇将整个皇宫都转了个遍,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在宫苑西侧几座低矮山丘上停下。 那山丘虽不甚高,却连绵了几里远,四处遍植丹桂佳木,顶峰处用白檀木建造一个八角凉亭,亭中设一琴案,遂取名“有琴闻音”,梁柱上挂着一副对联:“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彼时桂花初开,风里一股清幽的甜香,甚是幽静怡人。 只不过洛瑾萱此刻已心跳如山崩,汗水也早已湿透了几重衣衫,头晕眼花,双腿又酸又痛,稍一停滞便觉再难抬起来。 清容见她辛苦,伸手相扶,忽听得凤辇上太后吩咐了一句,“抬到山上去。” 抬眼一望,那山丘上绵延的台阶该有二百来阶,心间一窒,几乎喘不上气来。 主仆二人相扶着在山下稍歇了一会儿,太后身侧的一个婢女即走过来道:“娘娘,太后娘娘说在上面亭子里等着你,你还是赶快跟上来吧!” 洛瑾萱银牙紧咬,微一点头,复又抬脚跟上去。 在山下时,太阳的光线还是明黄色的,到了亭中已是霞光漫天。 “母后——”洛瑾萱勉强唤了一声,似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 太后斜睨她一眼,淡淡道:“坐!” 洛瑾萱如获大赦,口唇动了动,低声道:“谢母后!” 她此刻的样子很是狼狈,满额汗珠不敢擦拭,几丝乱发沾在脸颊更不敢去抚,低眉顺眼,敛声屏气,一言不发。 太后看在眼里,却依旧冷冷道:“母后今日苛责于你,你心里定然很不舒服。可母后也没想到,你出身名门,竟这般不知轻重,不识大体,不惩戒你一番,只怕你就算是知错也不会悔改!” 洛瑾萱大骇,仓皇跪倒在地,“臣妾不敢……臣妾知错,定然悔改……”柳眉紧蹙,花唇颤抖,却还不知太后究竟为何发这么大火,莫不是因为皇上至今还留她们母子二人在含风殿,而不是搬去别的宫苑? 太后冷哼一声,“昔年独孤皇后跋扈,令文帝专宠于己而不娶任何妃妾,后来为了皇位之争,二人幼子杀兄弑父,血溅朝堂!酿成这种人伦惨祸,虽说文帝也有责任,可是最大的错误,焉知不是那独孤皇后骄横跋扈所致!皇后,你难道是想做第二个独孤氏?” “母后——”洛瑾萱花容失色,惊呼出声,她何曾想过自己竟会与独孤皇后联系在一起,若太后是为此而动怒,可当真太过牵强,默想了片刻,摇头道:“臣妾与皇上两情相悦,早有白首之约,臣妾从未想过自己会与独孤氏有丝毫瓜葛,而皇上更加不是文帝,母后这番话,臣妾实在是听不大明白!” 太后听她出言顶撞自己,愈加怒不可遏,起身厉声道:“放肆!哀家看你不是听不明白,是根本就不想明白!这天下没有一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只守在自己身边,倘若是五年前在将军府也就罢了,可眼下山河变色,城儿贵为皇帝,就算他对你的心,还和以前一样,怕你也承受不起这一生一世的恩宠!萧氏的江山是他们父子二人拼了性命打下来的,难道还能因为你一个女子的私心而重蹈旧朝覆辙,陷入不可预知的危机之中吗?”洛瑾萱全身一抖,抬眸凝着她,她眸中冷光一闪,顿了稍时缓缓道:“你眼下便如此骄横,还敢说不是要步独孤皇后之后尘!” 洛瑾萱怔了稍时,眸中不觉已泛出丝丝水光,强忍着问道:“那么,母后的意思,臣妾该如何做……” 话尚未落音,听得山下有人通传,“皇上驾到!” 太后面色一变,回头看萧城璧已下了龙辇,正往山上走来。 二人瞬息止住话音,萧城璧上得山来,对太后施礼微笑道:“母后今日斋戒期满,儿臣本想着批完奏折就去曦澜宫给您请安,碰巧方才在章华殿里看见母后的凤辇,所以就跟了过来。母后近来身体可无恙?” 太后心知他下一句就要为洛瑾萱求情,自己这么对待媳妇,被儿子看见了定然心有不满,一口气憋在心里,低眸道:“皇后,你先起来吧!” 洛瑾萱谢了恩,颤巍巍站起来,被萧城璧扶了一把,登时站稳,眸中的水光仍未退却,遂只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萧城璧面色稍一变即遮掩下去,笑道:“看样子儿臣来的恍似不是时候,母后是对棠儿有什么教诲,教儿臣打扰了么?” 他虽不曾出言维护,听在太后耳里却与维护无疑,冷哼一声道:“哀家有什么教诲,待会儿皇后自会一五一十转告于皇上,哀家也不多言,出来大半日,已有些疲惫,这便起驾回宫,皇上慢慢听皇后说吧!”语毕拂袖而去。 萧城璧慌忙道:“儿臣恭送母后!明日早朝后自当去曦澜宫于母后请安!”洛瑾萱屈膝施礼,喉间却不曾发出任何声息。 一时山上只剩下他夫妻二人,和远远侍立在一旁的清容。 洛瑾萱恐他瞧见自己脸色不对,慌忙转过身去,佯装垂眸欣赏山坡上的桂花。 今日太后的凤辇遍游皇宫,皇后一直在后面跟着,这么大动静,整个皇宫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见,萧城璧自然也知晓,初来时见妻子跪在地上已颇觉吃惊,又瞧见她眸中的泪光,想是母后方才对她有所苛责,他对妻子用情极深,自然觉得心疼,眉心一蹙柔声道:“天色已晚,山上风大,我们回去吧!” 洛瑾萱慌忙摇头,“夕阳西下,景色正好,我还想多看一会儿!”实则她双腿剧痛,全身无力,要走下山去怕甚艰难,是以想要多歇息一会儿。 背后萧城璧轻声道:“好吧!”走上前来,自身后环住她的纤腰,侧头在她耳际轻吻几下,洛瑾萱只觉全身轻麻的酥软与痛楚交织在一起,再支撑不下,倾身而倒,被萧城璧揽在怀里,惊异问道:“怎么了?” 洛瑾萱轻笑,“今日跟着母后遍游皇宫,现在有些累,腿有些疼!” 萧城璧对上她一双含笑凝睇的眼眸,绛红色的霞光恍似都掩映在她的双眸之中,明艳柔美,不可方物,他俯身,在她额上轻吻一下,叹息道:“是我这个做丈夫的不好,让你受这般苦楚!” 洛瑾萱摇头,“我没有受苦……”一时却还想不出该说什么。 相对静默片刻,萧城璧突然将她扶起来,背对着她,道:“我背你下山!” 洛瑾萱吃惊,想要拒绝,却不曾说出口,犹豫片刻,轻轻伏在他背上,脸颊贴着他的背脊,闭紧了双眸。 和风阵阵,山道上,萧城璧忽然问道:“棠儿,看你脸色一直不对,母后她,究竟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洛瑾萱蓦然睁开眼,花唇轻颤几下,喃喃道:“没有!母后只是说,你眼下贵为天子,我和麟儿不宜长期住在你的寝宫里面,要赐一所宫苑给我们母子才合体制!” 萧城璧一怔,半晌才道:“她还说了别的吧!” 还说了什么呢? 竹影横斜,桂香浮动,满目花影间,洛瑾萱忽然想起五年来,自己在洛阳侯府寂静的窗格里日夜吟诵的诗句: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几日后,皇上赐舞雪宫于皇后母子。 推开宫门,一眼望见满架的荼蘼,秋日花虽已落尽,明年花开时的盛况,会依旧醉人的吧! “这个地方,和芝兰苑好像!”洛瑾萱喃喃道。 萧城璧转眸看她,“离含风殿也最近,我总不想,你和麟儿离我太远!”握着她的手在心间停放,又朝西南方向一指,“内里是间碧棠小院,里面植着几株碧玉海棠,也清雅的很。” 这时小皇子已跑到花架下面,回过头来喊道:“父皇,母后,前几天崔太傅教我读了一段书,说:‘昔年蜀公范缜居许下,于所居造大堂,以‘长啸’名之。前有荼蘼架,高广可容数十客,每春季,花繁盛时,宴客于其下。约曰:‘有飞花堕酒中者,为余吹奏一曲。’或语笑喧哗之际,微风过之,则满座无遗者。当时号为‘飞英会’,传之四远,无不以为美谈也!儿臣觉得好有趣,以后也效仿先人,开飞英之会,行一个飞花曲令,看看谁吹笛子吹的最好听!” 夫妻二人相对愕然一惊,这孩儿记性如此之佳,堪称聪慧,只不过那段书上写的是“有飞花堕酒中者,为余浮一大白”,被他改成“吹奏一曲”,想来是仍对那吹笛的小姑娘慕容云珂念念不忘。 萧城璧轻叹道:“派去洛阳的人传信回来说,云儿父女已经离开侯府,不知去向,看来咱们这个儿媳妇也不是轻易就能娶进门来的,还要费一番功夫去找一找!” 第88章 莲坞 “娘娘,方才含风殿的李公公跑来传话给奴婢说,皇上这几日并非是国事繁忙才抽不出空来看望娘娘和小皇子,而是身体不适,肝脏疼的厉害。太后娘娘这几天总是带人去探病,不过李公公说,皇上他很思念娘娘!”清容欲言又止,面上露出些许异色。 洛瑾萱却并未察觉,大惊失色站起来道:“皇上病了!我过去看看!” 清容面色一变,上前拦着她道:“娘娘,别怪奴婢多嘴!皇上病了,这个消息宫里很多人都知道,可唯独我们知道的最晚,这不是很奇怪吗?” 洛瑾萱秀眉紧蹙,摇头道:“前几日皇上差人来说国事繁忙,要我这些日子不要到含风殿里去,我也没有多心,不想他却是病了。他一定是怕我内疚,才不愿意告诉我的!” 清容讶然一惊,“内疚?” 洛瑾萱道:“皇上的肝病是因我而起,发作时疼痛难忍,饮食吃药都很困难。这个时候我应该留在他身边照顾他,可我却什么都没有做。你不要拦着我了,我要马上过去!” 清容愣了一阵,跟上去。 到了含风殿,也不待人通传便急匆匆走进去,惹得李公公慌忙在门口喊:“皇后娘娘驾到!” 正欲进门,却与一个颜色娇美豆蔻初开的韶华宫装女子撞在一处,那女子端着空药碗的托盘,抬眉望了她一眼,瞧见那头上的凤冠,已知其身份,下拜道:“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洛瑾萱一怔,见她妆容甚是艳丽,已知非寻常女官,却不知她自称“臣妾”又是何意,遂问道:“你是……” 女子又一抬首,回道:“臣妾是李选侍!” 洛瑾萱心间一震,不觉后退了半步,清容见她脸色泛白,慌忙解释道:“皇后娘娘,李选侍是太后娘娘的内侄女,于五日前进宫,在御前侍疾。选侍的封号是太后娘娘赐的,皇上可能还不知情!” 洛瑾萱一时反应不过来,难怪今日清容想让她到含风殿里来,却又犹豫不决,想来她是早知道此事。 那日在亭中太后已经告诫过,不欲她专宠后宫,只没想到会这般无声无息就替皇上册立了嫔妃。 心下登时泛出一股冷意,愈想愈觉痛楚难耐,心如刀绞,遂不再理会,径自入了寝房。 萧城璧听得通报,已从床上坐起来,他脸色虽有些苍白,好在精神尚好,微笑着伸手拉她在身旁坐下。洛瑾萱勉强一笑,还不曾出声,他已抚着她的秀发道:“好几日没见你,恍似又消瘦了些!” 洛瑾萱低首,“臣妾好得很,哪里会消瘦!倒是皇上,明明是生病,却说国事繁忙,也不让来探,臣妾这般闯进来,也不晓得会不会被治罪!” 萧城璧被她的轻怒薄嗔逗得一笑,“论国法是要治你的罪,可又舍不得,该如何是好?”说罢即将她揽在怀里,“你和麟儿都是我的心肝宝贝,治谁的罪也不会治你们的罪。这几天麟儿总偷偷跑过来看我,你猜猜他都跟我说了些什么!” 洛瑾萱蹙眉,摇了摇头,“小孩儿的话天马行空,我怎么能猜得着!” 萧城璧忍俊不禁,“他问我,‘父皇,沈家哥哥有一个妹妹,朱家哥哥有一个弟弟,王家哥哥也有一个弟弟,你和母后把我的弟弟妹妹都藏哪里去了,为什么我到处找也找不到他们?’” 洛瑾萱听完又是羞煞又是好笑,玉颊绯红,低头嗔道:“小孩子家乱讲话就罢了,你也拿来取笑!” 萧城璧摇头笑道:“可不是取笑,是我已经答应了孩儿。而且不止是孩儿,我也想,再多几个心肝宝贝。” 洛瑾萱眸色闪灼,半晌喃喃道:“皇上将来会有很多孩儿的,只要皇上想,就会有很多的孩儿!” 萧城璧面色一变,松开手覆在自己的左腹下,虽未呻吟出声,表情却已痛苦万分。洛瑾萱大骇,扶着他的手臂,听他道:“你今天,也是来气我的么?” “我……”洛瑾萱一时心神慌乱,蹙眉道:“是我不好,就算是吃醋也不该说出来,惹得你这般难受!” 似是雪花跌落枝头,瞬息融化。萧城璧面色稍霁,直起腰,握住妻子的手轻笑道:“现在不痛了!” 在含风殿留了两日,萧城璧的病情已大为好转,因太后对其滞留含风殿颇有微词,第三日上,洛瑾萱又回了舞雪宫。 仲秋之节,桂花开的正盛,荷花虽已谢尽,却是采莲子的好时候。因萧城璧嗜吃桂花莲子糕,洛瑾萱大清早就带了清容去折桂花,之后又到太液池上采莲子。 只是这日天色阴沉,走到冰泉宫与栖霞阁之间的花影廊上时已落起了雨。站在廊檐下远远望去,太液池上烟环雾绕,秋风秋雨,残荷惊雷,凄清而又缠绵。 隔着水烟,突然看见萧城璧与李公公也正在对面的花影廊下躲雨,洛瑾萱讶然一惊,以为自己看错了,却见萧城壁已将手举在头顶,冒雨走了过来。 清容慌忙施礼,萧城璧只是将手一摆示意她不必多礼,而后抓住妻子的双手,两相凝望,不觉一笑。 稍时,牵起她道:“跟我来!” 洛瑾萱臂上一松,花篮坠落,洒了一地的柔嫩花枝。 跟着他冒雨跑过去,原来太液池西侧的荷渚边缘竟停着一艘楼船。 萧城璧拉着她跳上去,进了船舱里面。 乍一进去顿觉一股暖意,将一身寒气驱除。 窗外沙沙的雨声恍似隔了一重天,洛瑾萱抱着双臂轻轻颤抖几下,轻一抬眉,发觉船坞之中的摆设俨然是一处居室,床榻在里,绛红色的纱帘后一床整洁的云丝衾被,靠窗摆着铜镜和妆台,屏风下的小几上放着一张古琴。 萧城璧抬手,将她发丝上的雨珠拂落,见她张口欲问,手指遂按压在她唇上。 窗外的电光掠了进来,他的手已从她唇上移开。四目相对,洛瑾萱只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越来越沉,萧城璧侧头贴近她,双眸凝着她的花颜,陡然间一闭吻住她的柔唇。 洛瑾萱只觉魂飞神散,目不视物,双手抓着他肩上的衣,松了又紧。 窗外沙沙的雨声越来越淡,蓦地,恍似变幻成了连天的潮水,惊天动地却又无声无息。 衣衫一重重褪落,掩在云丝被下,纤弱的双肩轻轻颤动,萧城璧拂开她肩背上的秀发,在那玉雪似的肌肤上轻轻一吻,洛瑾萱唇齿间不觉逸出一丝迷醉的轻吟,攀着他的手臂翻转过身来,玉臂绕在他颈间,抬起身与他唇舌交缠。 他的手掌扶着她的腰,躯体陡然间被他灼痛,却好似流过了一股清泉,温滑似玉,柔若无骨。手臂一阵酥软,缓缓放开,双腿却不觉交缠在他腰腹间。 纱帐摇动,热浪一重重蜿蜒上浮,恍似云间蒸腾的水雾将二人层层锁住,看不见天云以外的世界。 过了许久,云雨退却,天色依旧黯沉,枕上青丝绕,窗外是沙沙的雨声,就这么在他怀里睡去,如同黑夜间一般。 醒来时薄雨已停,只留风影吹过荷塘,摇落一片清秋雨露。 洛瑾萱抬眼,见萧城璧早已醒来,正抱着自己半躺在榻上,遂轻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萧城璧低头轻碰她的额,调笑道:“昏天暗地,朕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洛瑾萱闭目轻笑,柔荑覆在他胸膛间,“倘若真是晚上就好了,此刻也用不着分离。” 萧城璧唇边轻逸出几个字,“不分离便不分离,棠儿喜欢,我们便一直如此!” 相拥着静默稍时,起身穿衣。 恍似有游鱼击打在船舷,扑腾起一阵水花。 洛瑾萱凝眉问道:“皇上怎知这里有一艘楼船呢?” 萧城璧眸色一动,缓缓道:“这楼船原本是夏初时瞧见的,那时候你和麟儿还在来建康的路上,我便一个人经常到此纳凉过夜。今天在花影廊上看见你,就想了起来。倒是李允有心,本来我还以为榻上还铺着夏天的翡翠玉簟!” 听得最后一句话,洛瑾萱已玉颊飞红,握紧他颈下的玉扣,磨蹭了一会儿才扣好,正要松开时,又被他揽着纤腰,一阵口唇相接的激吻。 不想今晨在楼船上的私密之事,会经李允之口被太后逼问而出,虽然李允只是说皇上拉着她进了楼船避雨,待了一个多时辰。然则太后却知那雨并没有下一个时辰之久,干柴烈火,在一起待那么久,还会是什么事情! 命人传她到了曦澜宫里,那个李选侍恰好也在,看着她的时候眸中带着一丝又是艳羡又是羞怯的神情,甚至,还有一丝嫉妒。 太后坐在凤榻上,眸色一沉,冷冷道:“皇后,哀家也不跟你兜圈子,传你来是要告诉你,哀家已经决定让奚若去伺候皇上,眼下是个选侍,待皇上召幸之后,便封为贵嫔,你可有异议?” 洛瑾萱心知此事自己无力回天,思虑片刻,淡淡一笑道:“只要是对皇上好,臣妾并无异议!” 太后面色丝毫不变,淡淡道:“哀家量你也不会有异议!” 出了曦澜宫,一直走了好远,清容瞧着她脸色一直有些泛白,禁不住出言安慰道:“娘娘,皇上对娘娘情有独钟,就算是有其他妃嫔,也难以撼动娘娘的地位。再则,娘娘你专宠于后宫未必就是幸事,依奴婢看,娘娘还是想开一些,不要太过伤心,皇上他定然不会负了娘娘!” 洛瑾萱听在耳里,淡淡一笑,“我还记得城璧以前说过的话,他说他的心是我的,我想让它做什么它便做什么。他从来都不骗我,我知道,他一定不会骗我!” 她仰头,看着天边的一丝游云,幽幽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第89章 蕊珠(上) 建元三年,大寒,建康城迎来了十多年间第一场大雪。 白雪整整落了一天,将整个皇城都雕琢成了琼楼玉宇。 一阵清幽的竹笛声从亭子里飞出来,卷着雪花散落在各处宫阁,接着又传出一阵孩童稚嫩的读书声: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冒着寒雪在亭中读书的正是七岁的小皇子萧麟,身侧那个吹笛的小姑娘似和他一般大小,眉清目秀,灵气逼人,只不过脸上却带着一股颇不寻常的清冷与娇柔之气。 曲与声合,也正是一曲《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皇子念到此,笛声忽然停了。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念完诗,小皇子颇觉诧异,从廊上跳下来,对一身雪貂裘的小姑娘道:“云儿,你怎么不吹了!” 慕容云珂眨了眨眼睛,“麟哥哥,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你离开洛阳的时候正是春天,如今我来了建康,却恰好是冬天。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听你念到这里,我就想起了从前。” 小皇子思虑片刻,点点头,“云儿,你好聪明,难怪笛子吹的这般好听!以前的事我好像都忘掉了,你还记得啊!” 慕容云珂低垂下头,“自然记得!我从小跟着爹爹漂泊江湖,四海为家,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以前的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小皇子懵懵懂懂地看着她,半晌咧嘴一笑。 “啪——”一个雪球击在廊柱上,雪屑迸溅了二人满头。 一个穿着厚厚白棉袄的小男孩从树丛后面跳出来,拍手笑道:“下雪天,你们俩儿在这儿又是念书又是吹笛,可当真无趣的紧,不如到雪地里来玩儿,咱们三个还可比一比!” 这小男孩正是小皇子的三大侍读之一白承之,其父白冲原是萧城璧为少将时之偏将,二人当年义结金兰,后白冲在建康之役中与其父萧夷光一同阵亡,萧城璧称帝之后,将其子收为义子,时常留在宫中教养,与皇子萧麟更是形影不离的好玩伴。他比萧麟大上两岁,性格也大胆活泼许多,大雪天也不畏冷,反倒到处去跑。 小皇子和慕容云珂皆是听了洛瑾萱的嘱咐,才一直躲在亭子里,实则小孩儿家哪有不好动的,被白承之这么一叫,萧麟还不曾说话,慕容云珂已上前道:“咱们三个,要比打雪仗吗?我是女孩儿家,自然打不过你们,这可不好!”说着摇了摇头。 小皇子也道:“就是!咱们两个男子汉可不能欺负云儿一个女孩儿!” 白承之俊眉一挑,“打雪仗你们两个加起来也打不过我,咱们不如来点更惊险更好玩儿的!” 见他一脸冒险的笑意,亭子里的二人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三人坐在了御花园里的秋千架上,慕容云珂居中,身边两位护花王子。 大雪纷飞,遮住了视线。 “大雪天荡秋千,这样不好吧!”慕容云珂乖乖地道。 “这是男子汉的游戏,你女孩儿家就不用参与了,乖乖坐着给我们当裁判,看待会儿谁荡的高!”白承之一本正经地道。 “可以开始了吗?这院子里好像有点冷!”小皇子道。 慕容云珂仰起头,看着半空中越荡越高的两个人影,雪花飘舞,两人两团雪似的在她的视线里飘来荡去,难分高下。两侧风声大作,不一会儿小手和小脸都冻得发僵。 白承之紧抓着秋千索问道:“皇子殿下,上面风是不是大了些?” 小皇子打着哆嗦回道:“是啊!” “那你还不赶快认输,这样就不用吹风了!” “为什么是我认输,你怎么不认输!” “我又没输,当然不认输了!” “我也没输,为什么要认输?” 喧闹声裹着雪花飘到御道上,萧城璧抬眼一望,站住了脚,身旁撑伞的李允慌忙道:“皇上,那三个孩子是不是太子殿下和白家少爷,还有慕容家的小姑娘?大雪天的,怎么荡起了秋千?” 御驾到了跟前,李允急喊道:“太子殿下,白小少爷,还不快下来!” 已有宫人上前拉着秋千,令三个娃娃安全着地。 萧城璧瞪着三人,“玩儿雪也就罢了,还玩儿到天上去!快说,是谁出的主意?” 小皇子与白承之对望一样,登时互指对方,“是他——” 萧城璧一时无语,李允“哎呦”了一声,“我的小殿下小主子们,满身飘的都是雪花,你们冷不冷?” 三人瑟瑟发抖依旧急切地摇头,刚摇完慕容云珂已禁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紧接着另外二人也各打起喷嚏。 暖阁里,洛瑾萱正逗着女儿玩儿,见萧城璧抱着慕容云珂,后面两名宫娥牵着孩儿和白承之走进来,急将女儿交给清容,自己迎出去。见三个孩童小脸和鼻尖都通红通红,诧异问道:“这是怎么了,三个人都冻成这样!” 萧城璧哭笑不得,“你不知道,方才我从含风殿过来,看见这三个家伙正坐在御花园里荡秋千,雪花飘的满头都是,跟天上的仙女仙童似的,就把他们抓回来了。” 洛瑾萱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道:“荡秋千!” 换下湿衣,三人各裹了一层棉被乖乖坐在长榻上,形同三个大粽子,面前各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萧城璧将粉妆玉琢的女儿抱在怀里逗玩,两年前太后将李奚若送往含风殿侍奉,恰逢洛瑾萱怀孕,被萧城璧一口回绝,是以李氏并未像太后说的那样晋封为贵嫔,而是在选侍的位置上足足停留了两年之久,若非待在太后身边,身份着实尴尬。 洛瑾萱怀胎十月诞下女儿,才不过两月,模样出落的便极美。萧城璧瞧着女儿玉雪可爱,宛若小仙女一般,遂取名“珠儿”,舞雪宫亦更名为蕊珠宫,对女儿更是百般宠爱,如珍似宝。面前坐着三个大粽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娇娥,严父的脾气可是一点也发不出来,只能偶尔瞪一瞪眼。 洛瑾萱看着这三个活宝贝,半晌转头对萧城璧道:“一般的小孩子再顽皮,到了下雪天也只是打雪仗堆雪人什么的,这三个孩子倒好,居然能想起来去荡秋千,真是不同凡响!承之,是不是你出的主意,带着弟弟妹妹去胡闹?” 目光瞥向白承之,稍稍带了些严厉之色,只是她生性柔婉,白承之也不怕,反而振振有词道:“义母,我没有胡闹,每次带着太子弟弟和云儿妹妹,他们都玩儿的很开心啊!” 虽然吃了些苦头,两个小伙伴还是很讲义气地点点头。 洛瑾萱甚觉无奈,嗔笑道:“就你鬼主意多!” 白承之大喜,变本加厉道:“等珠儿妹妹长大一点儿,我带着她一起玩儿!” 软榻上坐着的夫妻俩登时大惊失色,一同“啊”了一声。 似是听懂了话,怀里的小公主撇了一会儿嘴,大哭起来,萧城璧慌忙哄个不停。 “阿嚏——”慕容云珂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身边二人随后跟着喷嚏连连。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看了稍时,笑出声来。 冰泉宫,桃花阁。 大雪三日未消尽,桃花枝头,依旧被点点雪压,在行人有意无意的注目中,露出些许不耐风霜的姿态。 这两年的冬天,总是这么漫长呵! 她还记得自己初入宫时,第一天晚上,皇姑母就将冰泉宫赐给了她,那是一座华美的恍若天阶瑶宫一般的宫殿,连皇后所居的蕊珠宫与之比起来都有些黯然失色。 听宫娥说这宫里有一处冰泉,水光甚美,堪称一绝,她便听着那幽幽水声,趁夜来寻。 从几株花树影后走出来,只见一道冰泉之水滑过石壁,在暗夜里飞花碎玉一般倾泻下来,击落在潭水中,水面上的花月之影翩翩而舞。 悄然伫立在潭水边,一时痴了。 垂眸,冰玉般的潭水发出银镜一般的光泽,将她的身影映照的纤毫毕现:茜红色的靓丽宫装,淡抹胭脂的清妍容颜。 偶来一滴水珠击碎镜面,影子便在那水镜中幽幽晃动。 水影、月影、花影、佳人影,空灵繁盛的美,在暗夜间悄然绽放。 原来自己竟真的很美! 静立片刻,忽听得身后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果然是在这儿!” 声音虽然很低,却依旧能听得出敲金碎玉一般的音色。 她吓了一跳,转眸去看,只见那男子一袭月白龙袍,发带金龙冠,月色将他的容貌照的分明,正是许久未曾谋面的表哥萧城璧。 她不觉心间一窒,这个令江南万千脂粉无颜色的绝世美男子,每一次见到他,都不觉暗自羞惭。自己初到宫里来,还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不想竟这般乍然间相逢! 难道他是听了皇姑母的话来这里找寻自己的么? 思至此,心下难掩一阵惊喜,低垂下首不敢发出任何声息。 良久,却只见萧城璧缓步朝冰泉旁的崖壁下走去,冒着水珠小心翼翼踩在岩石上,从一个石洞里采下一朵冰莲花来。 站在潭边赏玩一会儿,才抬头看见了她,先是一怔,继而笑道:“是奚若,你怎么一个人无声无息站在这儿,吓了我一跳?” 她慌忙屈膝施礼,“回表哥的话,是皇姑母派人来接我进宫的。” 萧城璧轻颔首,“母后有心,你便在宫里多住几天,顺便陪陪她。” 她心下吃惊,太后此次召她入宫时已言明会封她为妃,难道此事他竟不知么?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羞赧之色,瞥着他手里的冰莲花说道:“表哥深夜到此,就是为了采这束冰莲花?” 萧城璧点头,笑道:“冰莲花做胭脂极好,采来送给你皇嫂。时辰不早了,我现在就过去,以免你皇嫂久等。你也别在水边待太久,当心有什么花妖狐鬼跳出来,地处偏僻,也没人来救你。”说着爽朗地笑出了声,衣袖一扬,翩然而去,瞧不见暗夜中李奚若一双幽怨的眼眸紧瞪着他。 皇嫂,皇嫂,那个女人凭什么那么幸运,表哥风度翩翩,贵为皇帝,居然还对她如此宠爱! “啪——”水珠打乱了镜面,心间一阵发凉,太后娘娘冰冷的言语陡然间将她从沉思里拉出来。 “弹琴弹到一半,棋也下不好,这么沉不住气,也不怪你表哥总是忽视你!” 李奚若面上一阵潮红,对上太后一双冷艳的凤目,不觉垂首道:“表哥心里只有皇后娘娘,我便是再沉得住气又如何?眼下这宫里人人当我是个笑话,就算皇姑母怪我,我也无可奈何。” 言下之意,对自己这两年在宫里遭受到的冷遇已有些心灰意懒,对太后也颇有怨怼。 太后虽不喜她这般言语,然则心中有愧,话语不自觉温婉了些,“城儿脾气硬,哀家心里一直有数,他这般待你,我倒不觉得奇怪!”不自觉一笑,“也不知为何,萧家的男人个个俊美的出奇,可都不好色,你表哥成亲之前,那些所谓的风流艳史大多都是世人凭空捏造而出,他的性子可不是一般的孤高。” 生子如此,做母亲的自然感觉无上荣耀,李奚若却愈听愈觉悲愤难耐,“皇姑母明知如此,却还将侄女送到表哥身边来,难道是要侄女就这么老死深宫!” 太后见她双眸含泪,泫然欲泣,柳眉一挑,握住她的手笑道:“傻孩子,皇姑母不过才说了几句,你就急成这个样子!你对你表哥的心思,皇姑母可是一直都看在眼里,难道你就真的不想进宫来侍奉他么?” 李奚若冷哼一声,泣道:“可是他根本就不愿多看我一眼,早知一点机会也没有,我何必进宫来!” 太后倾身向前,缓缓道:“谁说没有机会!若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你认为皇姑母会将自己的亲侄女送到这深宫里来,白白的葬送她的一生么?”顿了稍时,丹唇轻牵,露出一丝别样的笑意,“皇上是傲,正是因为他傲,才有机会!” 李奚若蓦然抬首,思虑片刻摇头道:“皇姑母此话是什么意思,侄女可是越听越不明白?” 太后淡淡道:“不明白便不明白,怪只怪,皇后有一个能干又嚣张跋扈的爹,你认为以城儿的脾气,还能宠她多久!再则,眼下的局势,城儿根本离不开我们李家的支持,你这个皇妃是当定了!” 李奚若心下暗暗吃惊,她对朝中之事并不清楚,当然也不知洛阳侯在朝中的势力已达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而且这两年又以各种名目将势力延伸到汴梁。 而这其中还有一桩更隐秘的事,当初洛阳侯以支持萧夷光登基为条件,与萧氏父子立下一个规矩——萧氏江山,千秋万代,必娶洛氏之女为后。 条件虽然是父亲答应的,可真正的实施却落在了萧城璧身上,萧城璧心高气傲,只怕在他的心里,早已容不下自己那个嚣张跋扈的岳父,就连洛瑾萱的后位也不一定能永固。 廊檐下的雪水滴落下来,隔着棋枰,太后稍压低了声音,“听说这几日皇上虽然还天天往蕊珠宫跑,可从不在那里过夜,知子莫若母,此刻他心里在想什么哀家多少能猜得到,你的机会来了,再过几天,我就将你往含风殿里送,倒要看看皇上这次是收还是不收!” 李奚若眸色一变,怔怔地看着太后,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她的心里没有半分喜色,反倒有些恐惧,有些堪不透。 寿阳节,皇宫里盛大的祭祀和宴会渐渐落下帷幕。 在众多喜庆的节日里,宫闱之中,众人眼里所看到的是皇上这些日子一天比一天阴郁,甚至在春宴当日,因为执琉璃盏的宫女被珠儿公主所撞,将清露洒在龙袍上而大发雷霆,拂袖离席而去。 触怒圣颜的宫女吓的面如土色,若非皇后心下过意不去,吩咐内侍监只将其逐出宫去,只怕难逃杀身之祸。 初春之节,山河虽已解冻,幽寒之气却还未散,湿衣袖贴在手臂上,风一吹,愈加阴冷不适。 见他独自一人站在庭院里,洛瑾萱紧蹙着眉,一时也不敢上前打扰。 清容轻声道:“皇上对待宫人历来宽厚,今天怎会因为一个小小的过失发这么大脾气!” 洛瑾萱羽睫一颤,良久缓缓道:“眼下朝纲不稳,皇上的心情也是越来越糟糕!” 西南之地,叛军余孽流窜,一直未平,其父洛阳侯又称霸中原,眼下势力仍在一步一步扩张。 倘若他不为帝王也罢了,可偏偏已走到这一步,以他高傲的个性,如何受得了他人的胁迫与掣肘? “皇上——皇上——”洛瑾萱双手抚在他肩上,柔柔地唤了两声。 萧城璧侧目,听她柔声道:“你的衣衫湿了,臣妾服侍你到暖阁里换件新的吧!” “不必!”萧城璧冷冷回了一句,“这些日子朝政繁忙,可能无暇再去蕊珠宫看你们母子,你好好照顾珠儿。”语毕闪身离去。 洛瑾萱面上一白,看来朝中之事还是让皇上对她心存芥蒂了么? 一连五日,皇上都独自在含风殿过夜,到了第六日晚,太后将李奚若带来,说是怕宫娥伺候不好,晚上奉茶汤之事就让李奚若代劳。 只是侍奉茶汤,何必装扮的如此艳丽。 萧城璧不置可否,李氏遂留了下来。 批奏折到深夜,眼见该结束就寝,李氏便施礼告退。 甫一转身,被萧城璧抓住手腕,眼皮也不曾抬,只淡淡道:“既然来了,就不必走了!” 李氏承幸当晚,消息便已穿到了蕊珠宫,说是太后娘娘吩咐,按规矩明早李选侍来给皇后请安,望皇后不要失仪。 清容看一眼静卧在寝榻上的洛瑾萱,秀眉紧蹙,禁不住替她揪心。 第90章 蕊珠(下) 木兰香燃尽,桃花胭脂膏的味道经久不散,甜腻的教人心烦。 清容在屋内走来走去,许久,一跺脚,对若无其事哄着小公主入睡的洛瑾萱道:“娘娘,那个李奚若真是嚣张,不过是昨夜刚承宠而已,皇上还没有封她为贵嫔,来了蕊珠宫便以李贵嫔自居,不行叩拜之礼也就罢了,还向娘娘索要皇上送给娘娘的字画,娘娘也真是好心,居然给她了!那可是皇上的东西,娘娘这般随意处置,怕是不妥!” 见她低眉不语,禁不住又道:“恕奴婢直言,李奚若此举,分明是在向娘娘宣战,而李氏又有太后撑腰,娘娘这般示弱,就算是身份尊贵,只怕在这皇宫里面也会被人瞧不起,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洛瑾萱轻一抬眸,思起早上李氏来时的种种言行,及那眉目间时时流露出的娇媚之态,心间钝钝的一痛,片刻喃喃道:“你说的对,李氏有太后做靠山,能摆出这般姿态来,怕也是有人授意,我只是个皇后而已,在太后面前还不是要事事顺从,犯不着因为一张字画而得罪她,她喜欢,就让她拿去好了!”说罢又低头瞧着女儿,在她熟睡的小脸上轻轻摸了几下,“我现在儿女双全,倒也没别的可求了。” 清容瞧了她半晌,悄声道:“那么,皇上呢?娘娘表现的如此平静,是否是在嗔怪皇上?不是奴婢多嘴,娘娘的举动分明是在吃醋!” 洛瑾萱蓦然一抬眸,按照历代皇朝的风俗,一个新承幸的嫔妃,倘若皇帝心里喜欢,一月之内,十有八九都会留宿于其宫中,想来,她要有很长时间见不到丈夫了,就算吃醋又能如何? 思虑良久,哀哀叹息一声,世间事本不是女子所能掌控,更何况是男人的心! 天色将暮,幽婉的琴曲从小阁里传出来,清容陪侍在一旁,见洛瑾萱一整天秀眉紧蹙,心下不觉哀哀叹道:“娘娘嘴上什么都不说,可这琴声还是出卖了她的心思。女人的心倘若系在了一个男人身上,便不是自己的了,也由不得自己掌控。” 低眉思虑间,突然瞥见一道红衣龙袍的人影闪进院子里来,当前的小婢通报道:“娘娘,皇上来了!” 二人吃了一惊,怔了稍时,清容面上已露出喜色,急迎上前去施礼。 萧城璧只侧目看了她一眼,“先退下!” 清容被他话音中的冰冷之气所摄,感觉和预想中的反差太大,忧心忡忡地退下去,临走前瞧了一眼洛瑾萱,见她表情也甚冰冷,不觉心底暗暗着急。 萧城璧静立不动,洛瑾萱只得上前几步,低眉施礼道:“臣妾参见皇上!” 萧城璧冷冷地凝了她一眼,“心情不好就不要乱弹琴,弹的整个皇宫都知道,皇后满腔怨愤,朕可不喜欢听那些乱七八糟的闲话。” 洛瑾萱心底一凉,鼻腔里发出一丝冷笑,回道:“臣妾在宫里弹琴,声音也不算太吵,除了站在宫墙外,也没几个人能听到,皇上是多虑了!” 萧城璧碰了个冷钉子,心下甚是不快,色厉内荏道:“当面说着话,头也不肯抬一下!你连看也不愿意看我吗?是不是要朕向你道歉才行!” 洛瑾萱被他这一通吼惹的羞怒难耐,大声回道:“皇上没有做错什么,就算做错了什么,你是皇上,也用不着跟任何人道歉!你让我看着你,我便看着你,敢问皇上还有什么指示?臣妾马上照办!”一双水眸凝着他,不料却不由控制泪花迸溅,不过转瞬已坚持不下,心间怒哼一声转身即去。 萧城璧心下一惊,上前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来,狠狠道:“你可不可以乖一点,听话一点,朕现在内忧外患一大堆,整天烦得不得了,你不安慰我也就罢了,还要跟我怄气,你倒是说说看,朕该怎么做才好!” 四目相对,洛瑾萱愈加愤恨难耐,明明是他不对,还偏偏派起她的不是来,大声吼道:“我又不是珠儿,你抱一下哄一下就开心的不得了,你要我怎么乖一点,怎么听话一点?” 萧城璧没想到她会和自己顶嘴,血气直往上冲,吼道:“那你想怎样?是不是这样才行?”伸臂箍住她的肩,霸道地吻她的花唇。 洛瑾萱气极,用尽力气想要挣脱他,挣脱不开,双手狠狠地捶打他的胸膛,一个吻的乱七八糟,一个哭的梨花带雨,纠缠了良久,萧城璧气冲冲地打道回含风殿,洛瑾萱怔怔地坐着,眼角的泪痕渐渐被风干。 入夜,清容替洛瑾萱卸完妆,拿着月牙银梳缓缓替她梳理着头发,镜中人的脸色不算太好,却也不算太坏,想来是与萧城璧吵了一通之后,心里略舒服了些。 清容莞尔一笑,安慰道:“奴婢实在没想到,娘娘和皇上还会吵架!刚才见皇上气冲冲地走了,心里可害怕的狠,娘娘平日里性子可是极温柔的,为何今天偏要将皇上气成那样?” 洛瑾萱淡淡地蹙起了秀眉,轻声道:“是啊,今天把他气坏了!他说的对,整天那么多烦恼,我非但不安慰他,还要跟他怄气。可是,不跟他怄气,我又跟谁怄气!” 清容一时无话,只得哄道:“天色晚了,娘娘还是早些休息,说不定皇上明天就要来看你和小太子小公主,可千万不要再给他脸色看了,皇上待娘娘,是真的将你放在了心坎儿里!” 洛瑾萱想了想,轻颔首,由着清容搀扶自己到寝榻上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小皇子去学堂念书,小公主被乳母抱着在花园里玩耍,清容心事重重地走过来,洛瑾萱正百无聊赖,随口就问道:“怎么了?” 清容抬眉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刚才李公公差人来告诉奴婢,皇上昨晚上肝病又发作,连夜紧召太医,折腾了一宿,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 洛瑾萱脸色大变,不听她说话就已经走出去,一边急道:“昨天为什么要把他气成那样呢,为什么要对他发脾气?” 清容知她心里后悔,也不敢递话,到了含风殿外,李允正守在那里,见了皇后的驾竟也不敢大声说话,只迎上前小声见礼,一边道:“折腾了一晚上,才睡下一会儿,奴才守在门外,就是害怕有人打扰……” 洛瑾萱低声道:“我进去看看!” 低垂的帘帐里,萧城璧闭目安睡,脸色显然不大好,连嘴唇也有些泛白。 洛瑾萱在他身侧坐下,泪水一颗颗滴落在自己手背上,稍时,抬手想去抚摸他的鬓角,只是轻触了一下慌忙缩回,却被熟睡中的萧城璧紧捉了住,放在心口上。洛瑾萱吃了一惊,怔怔看了他许久,突然泪水四溢扑入他怀中。萧城璧依旧不曾睁开眼,只用另一条手臂紧揽住了她。 洛瑾萱一时心乱如麻,她如何还能怪他?可是又如何才能不怪? 中午侍奉药汤时,太后带了李奚若来,洛瑾萱正要起身施礼,被萧城璧一把拉住。 太后看在眼里,面露些许不悦,遂又微笑道:“听说皇上身体不适,哀家便令奚若前来服侍,可是她说未曾得召见,恐皇上怪罪,哀家就陪着她一起来了。” 李奚若站在太后身后,依然是艳丽的妆容,娇柔的眼波向萧城璧瞧了一眼,又慌忙垂下,当真柔情似水,我见犹怜。萧城璧却看也不看她,皱起眉头,刚喝下去的药又吐了出来。洛瑾萱吓了一跳,慌忙替他擦拭,来侍疾的李奚若见此状况,瞬间涨红了脸,委屈地看了太后一眼。 萧城璧淡淡道:“儿臣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消静养几日即可,有劳母后费心了。” 这情形任谁都看得出萧城璧对她们的到来没有丝毫的热情,太后脸色僵了一阵,生硬地道:“皇上这么不舒服,皇后你就好好在身边伺候着,哀家带着奚若去御膳房打理药膳,也好让她了解一下皇上的口味。” 萧城璧微颔首,“恭送母后!” 第五天上,萧城璧已大好,当晚留宿在蕊珠宫里。 夜半,洛瑾萱醒来,见他不知何时起就支着头盯着自己看,禁不住笑道:“又在想些什么事情,怎么半夜还睡不觉?” 萧城璧摇头,“只是害怕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睡着别的女人。” 洛瑾萱吃了一惊,心间登时一阵刺痛,折腾稍时才勉强一笑,抬手抚着他的面颊柔声道:“皇上胸怀天下,这些男女情事何必这般介怀,若,因此而惹得皇上烦恼,臣妾可真是罪过了。” 经过上次的争吵之后,洛瑾萱心下虽然还自疑惑,然则丈夫在她心目中至关重要,爱逾性命,若他心下不快,自己只会更加难过,是以听他旧事重提,便柔声宽慰,只求他不再烦恼才好。 然则萧城璧面上却一点欣喜之色也没有,静静地凝了她一会儿,突然侧头在她手掌上轻轻一吻。 洛瑾萱陡觉心底震颤,头脑又是紧绷又是迷乱,正要收回手掌,却被他伸手握住,将手背手指吻了个遍,又轻轻的吻上指尖,目光灼灼凝着她,身形一侧,肢体交叠在一起。 洛瑾萱的双臂被他压在了头顶,娇躯动了动,如水的眼波轻漾,与他对视。 萧城璧垂眸轻吻她的耳垂,又向下一寸寸吻着她的脖颈,宛若蜻蜓点水一般,又轻又柔软,一只手在她娇柔的雪乳上一阵阵的抚摸。洛瑾萱心魂俱飞,难耐这般温柔的爱抚,不觉张口自唇齿间呓出一丝柔靡的轻吟。 萧城璧听得她的声音,将头抬起来,带着些许清醉问道:“你真的一点也不介意,我与别的女人也这般亲热?” 迷迷糊糊中听到这句话,洛瑾萱竟止不住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暗自镇定道:“介意!介意的要命!可是我更介意你会烦恼,会左右为难,天大的介意,都比不上你一点点的哀愁不快更让我心痛。这世上,什么也比不了你!” 他急促的呼吸扑在她的面上,将她烧灼的几乎晕眩,她低垂着眼睫,梦呓似的道:“城璧,我早已是你的俘虏!” 话音甫落,花唇已被他吞噬,一阵猛烈的激吻。覆在她雪乳上的手一用力,“呲”一声扯开她的衣襟,将她的衣衫直拉到腰际,肆意的吞噬侵占。 洛瑾萱双眸紧闭,他的吻如漫天的疾雨,他的身体烫的好似一团火,将她温柔的吞噬,征服,渐渐的沉迷不醒。 第91章 山河 次年三月末,春时将尽,珠儿公主也快满四岁,在父母的宠溺下长大,出落的甚是冰雪可爱,娇娆活泼。 这天洛瑾萱正带着珠儿和几名宫娥在御花园里玩耍,看见萧城璧自章华殿过来,珠儿便张开双臂如一只彩蝶一般飞跑到父亲身边,让她将自己抱在怀里。 清容暗觉心喜,虽然这一年之中发生了些许变故,李奚若如愿以偿被册封为贵嫔,可是皇上从未到冰泉宫里去过,只太后有时将李氏送往含风殿,皇上才准其留宿,洛瑾萱亦不曾为此事再与他争吵过,夫妻二人之间的感情似比往昔更浓。再加上那令人称羡的一双儿女,小皇子早慧聪颖,珠儿公主娇美可爱,令清容不得不相信,纵然身为帝后,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是牢不可破。 洛瑾萱上前,摸了摸女儿的小辫子,笑道:“珠儿,父皇刚下了朝,现在一定很累,让母后来抱你好不好?” 小公主将嘴一撇,扭转过身去,大声道:“不要!我要父皇!父皇每天晚上回去都只抱母后不抱我!” 童言无忌,多半好笑,周围的宫娥已禁不住掩口低笑出声。洛瑾萱玉颊绯红,嗔道:“小孩儿家,说的是什么话!” 萧城璧拍着女儿,也禁不住好笑道:“谁教咱们当初生了这么一个女儿,若生的又是一个儿子,也不会这般小就来与你争宠!” 洛瑾萱不料他竟会如此说,一时也想不出如何回,双颊不觉又添上一抹绯红。萧城璧原本存心打趣她,此刻见了她艳若三月夭桃的容色,心神一怔,喃喃道:“朕的棠儿,就算不施胭脂也这么美,这天下没有一个美人能如你这般!” 听了这般夸赞之语,洛瑾萱尚不曾回话,清容已笑着上前道:“皇上不知,皇后娘娘不施脂粉,这其中可是有个缘故!” 萧城璧奇道:“什么缘故?” 清容笑道:“因这两年春天,皇上总是会往宫里送一束冰莲花,说是制胭脂极好,皇后娘娘涂了以后果然觉着极好,从此后,连朱颜堂制的水露桃花胭脂也不愿再用,说是连皇上的冰莲花万分之一也不及!” 萧城璧心下一动,柔声道:“你这般喜欢,过两天我再采来给你。” 话虽如此说,可那冰莲花长在冰泉宫里,也不能说去就去。更何况萧城璧近来心思越来越重,也全无做此等雅事的兴致,思起来,面色便又沉郁许多。 这些年朝廷的政局一天比一天复杂,西南叛军虽灭,洛阳侯却在北方独大,势力也渐渐渗透到朝廷之中,使得萧城璧处处受制,这也罢了,眼下连禁军之中也要安插上洛家的人,这让他如何能寝食得安。 这些朝中大局,洛瑾萱了解的越多,心下越是忐忑,她本心系丈夫的喜怒,可偏偏与丈夫作对的又是自己的父族,这又叫她该如何自处? 这天萧城璧本是早早处理好了政事,过来蕊珠宫陪伴妻子和一双儿女,手把手教儿子写了一会儿字,又陪着女儿逗弄一会儿丝竹,傍晚时候,天色便阴沉下去,不多时黑的直如深夜一般。 两个孩儿被乳母带下去休息,萧城璧自挑灯看了会儿史书,外面风声越来越大,烛火明灭,只读了一会儿,就将书册置在桌上,悠悠一声叹息。 洛瑾萱知他心下烦恼,手抚着他的肩柔声问道:“怎么了?” 萧城璧看着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虽然什么也不说,脸上的表情却是愁绪万千。 洛瑾萱虽知晓些许因由,却也束手无策,只得温言劝慰道:“一整天被两个小鬼磨缠着,一定很辛苦,床铺都已经收拾好了,皇上不如早些休息吧!” 萧城璧摇头,“睡不着!”说着将她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手抚着她的脸颊耳鬓厮磨,“不知为何,此刻脑中回想的都是以前的事,从那一年在香山寺我们初次见面开始,每时每刻,每一丝每一毫,都让我觉得幸福安宁。原本我一直以为男儿心系天下,必当名垂千古才不负此生,可眼下纵然做了皇帝,却也不及你时时陪在身边万分之一的快乐,就像现在这样,我就已经感到很满足了。”微一低首,与她额头轻触,双眸轻闭,什么也不愿再想。 洛瑾萱乍听了丈夫此言,心下微微震颤,双手不觉搂紧他的肩。 静静坐了稍时,一道闪电掠进屋里来,紧接着是一阵奔雷声。洛瑾萱惊醒,双肩轻轻一颤。 萧城璧睁开眼,微笑道:“吓着你了!”说着又将她抱紧。 洛瑾萱含羞轻笑,“坐在你怀里,还有什么可怕的!只是这样的风雨夜,你又心事重重,怕是更加睡不着了。” 萧城璧知她忧心自己身体,将手抚在她脑后笑道:“睡不着便睡不着,如此风雨之夜,若能枕窗听雨,也未必不是一件乐事。” 此话听来颇有些奇特,洛瑾萱心念一动,垂眸思虑片刻说道:“皇上想要枕窗听雨,有一个地方可能最适合不过!” 四目相对,萧城璧心念一转,已知她所指何处。 二人趁夜携手共赴太液池上的莲坞,自从四年前那场不期而遇的秘密幽会之后,这个地方就成了二人心底一个浪漫又隐秘的所在,一年之中也来不过几次,那种将万千红尘隔离在外,只剩下所爱之人陪在身边的感觉总是那么特别,令人心醉不已,以至于他们不愿轻易来打搅这里的一片宁静。 进了船坞,二人抬头,皆低低笑出了声,脱下披风和外衣,相拥着躺在床上听着风声和雷电。 渐渐的,闻到了丝丝的细雨,在柔情万状的水面和宫阁的碧瓦飞甍间潇潇脉脉。不多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夜雨已沛然成势,夹杂着奔雷,越下越剧。 萧城璧的眉心不觉蹙了起来,而后竟不由控制的狠狠打了个冷颤。 洛瑾萱一惊,扬起下巴,抬眸凝着他,手在他胸膛间轻轻一抚,柔声问道:“怎么了?” 萧城璧面色颇不自在,迟疑片刻,道:“没什么,只是突然之间觉得害怕!” 洛瑾萱诧异,眨了眨眼眸,不觉笑道:“我的夫君是天下第一的英雄豪杰,我还真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情会令他觉得害怕!” 萧城璧面色越来越凝重,注视她良久才道:“天下第一的英雄豪杰也有弱点,有死穴,也会害怕失去最宝贝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样的事,会不会有一天就发生在我身上。”闪电乍然间飞掠进来,照见他眼眸里的丝丝柔情与隐忍着的蚀骨之痛,凝着她,竟似是有什么话,欲语还休。 洛瑾萱心下已知是何事,水眸盈盈,几乎堕泪,男儿心存天下志,却为何总是与美人之间有这么多的不圆满? “原来这些天,惹你这般忧愁的竟是因为我么?你顾及我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害怕与洛家相斗会伤害到我对你的情?” 萧城璧不语,他原本并不想提及此事,可是妻子对他甚是了解,又焉会猜不到他的心思。 洛瑾萱银牙轻咬,话音突然急促起来,“城璧,你既已君临天下,父亲身为你的臣子,若做出了什么逾越君臣之道的事情,你自然有权利处置于他,可他毕竟是我父亲,你不要伤害他好不好?” 萧城璧颇觉无奈地摇头苦笑,“洛阳侯势大,几乎已经可以只手遮天,我如何能伤害得了他?” 洛瑾萱大骇,“那么,就是他会伤害你?” 萧城璧微笑,“还不至于!眼下这种局面或可相安无事,怕只怕以后会生什么变故,时局风云变幻,我也未必掌控的住,或许这天下终将易主也说不定!” 电光明灭,洛瑾萱整颗心似落入了冰窟之中,颤声道:“也就是说,你和父亲之间必定会有一场征战?” “而输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我!”萧城璧依旧微笑,如他这般心高气傲的男人,本就是一副宁死也不服输的性格,若令他将江山拱手相让,几乎是绝无可能,这点妻子自然也是十分清楚,才会说出那样一句话来,她的手在他胸膛间一阵轻颤,慢慢向下滑落,被他紧抓住,凝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未必做的到放手天下,可却一定放不开你。只害怕有一天,你会对我放手!” 洛瑾萱自忧思中惊醒,乍然间抬眸望他,柔声道:“我的相公文韬武略,执掌天下,从不轻易言败,也从未败过,眼下怎么这么容易就认定自己会输?这可从来不像我认识的城璧!”不觉轻笑一声枕着他的胸膛道:“我是你的妻子,放开你的手,我要去哪里?你这么聪明,怎么会说出这种傻话来!” 萧城璧闭目,在她额头一吻,“江山风雨不停歇,可是棠儿,只要你能陪在我身边,时时刻刻都不离开,便是再强的暴风雨,我也能走下去!” 洛瑾萱抱紧他的腰身,闭目道:“我自然陪在你身边,时时刻刻都不离开!” 这样的风雨之夜,两人躲在船坞里紧紧相拥,萧城璧的话音卷在潇潇风雨之中,隐风蔽月,却又带着些许气吞山河的温柔缠绵,“男儿得天下本不易,守天下更不易,若能稳固山河,又能执你之手,此生此世,便再无它念。可是,要你这般,在我和你父亲之间做出选择,是否太残忍了些?” 洛瑾萱心下一沉,怔了良久,喃喃道:“我是父亲的女儿,于情于理,都不该与他作对。可是,当年父亲既然将我嫁给了你,大概也该明白,从此后,我的生命将会被你占据,若你和父亲之间真有什么不睦,我也只能做一个不孝的女儿,风雨如晦,与君相随!” 闪电惊落池塘,洛瑾萱倾身枕在他臂上,相对凝视许久,不觉眼皮一垂,他便已低头吻下来,在她的花唇上几番辗转,轻轻跌卧榻上。洛瑾萱抱着他的脖颈,一翻滚,叠压在他身上,花唇温柔地纠缠着他。 风雨相合,在迷梦中响彻了一夜,直到天明初醒时才悄然退去。 枕畔,丈夫又挑起她的一缕秀发,在她的脸上拨弄,引得她一阵阵发笑。 “天又快亮了!” “嗯!”枕侧人轻轻答了一声,闭目与她额头紧贴。 第92章 冰泉 三月莺时,四月鸣蜩,初夏时节暑气初至,冰泉宫里的榴花喜帖便已送了过来,李奚若怀孕,太后大喜,特向皇上要了进贡的雪蚕冰丝帐供其消暑之用。 清容拿着喜帖失神地走进来,珠儿瞧见她便上前拉她的衣襟,脆生生地叫道:“清容姑姑,母后问你,你为什么不答话?” 洛瑾萱见她回过神来,笑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情!” 清容眉头紧蹙,心下思虑:“这雪蚕冰丝帐得来不易,整个皇宫里面只有一副,本该挂在皇上的含风殿里,可是皇上心疼小皇子和公主,说过几天让人送过来,眼下却被太后夺去赏给了李贵嫔,再加上怀孕之事,只怕娘娘知道以后,心里会更加难过!”犹豫了一会儿,只将花帖递过去,“娘娘自己看吧!” 洛瑾萱乍见了那花帖的样子,心下禁不住狠狠一颤,已大致猜到是为何事。 宫里贵嫔怀孕,即已接了喜帖,皇后该备份礼物送过去。 洛瑾萱打开箱笼,将自己珍藏的青霜寒玉枕拿出来,命清容送去。 清容甚觉不妥,道:“这青霜寒玉枕是皇上前几日刚赏给娘娘的,娘娘珍爱的要命,现在怎么拿这个送人?倘若皇上知道了,心里怕也会不舒服,还是换一样东西送吧!” 洛瑾萱无奈轻笑,喃喃道:“雪蚕冰丝帐、翡翠芙蓉簟、青霜寒玉枕本是一套相配的寝具,眼下太后自赏了翡翠芙蓉簟,又夺了皇上的雪蚕冰丝帐,我若再留着青霜寒玉枕,不是会被讥诮为不识大体么?还是送去了清净,我想皇上心里面明白,也不会怪罪的。” 娘娘总是这般忍气吞声才会被人讥诮呢!清容欲言又止,犹豫稍时,只能无奈地摇头携了东西离去。 在水阁里闲坐一会儿,见萧城璧来了也不多说话,只懒懒地躺在他怀里。 不多时清容也回来,洛瑾萱暗觉奇怪,遂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清容迟疑片刻道:“奴婢去时,恰好太后娘娘也在冰泉宫中,就有幸听了些教训!”说着又垂首,“另外,贵嫔娘娘邀娘娘明日去牡丹园赏花,命奴婢回来转告。” “不爱去便不去!”萧城璧俨然已有些不耐烦,“她这几年养尊处优,体丰畏热,说不定没逛一会儿自己先受不了,反倒扫了你的兴致!” 洛瑾萱和清容对望一眼,皆忍俊不禁。 清容笑道:“不去不好吧,毕竟太后在那里。” 洛瑾萱心下也是这般思虑,仰头看着萧城璧道:“不过是游园罢了,倒也没什么不可以,明天就去一趟也无妨。” 萧城璧脸色依旧不是很好,想了想也没说话,只略点点头。 这个时节牡丹初开,片片绿叶间露出姹紫嫣红的几朵娇花,虽不算硕大,却也自雍容娇娆,绝美无匹。 花间彩蝶翩翩,有时还停落在头上簪着宫花的侍女头上,引得容颜姣好的宫娥一阵低笑。 李奚若携了洛瑾萱之手,一边在花丛中漫步,一边四下观看,瞧见花色姣好的便指给洛瑾萱看,“娘娘看,那朵复色的玛瑙荷花,开的可真美!”随处又指了指,诸如什么春水绿波、玉玺映月、烟绒紫、桃花飞雪、昆山夜光、蓝田玉之类,洛瑾萱听着暗觉诧异,说的多了禁不住笑了出来。 李奚若不解道:“娘娘笑什么?” 洛瑾萱摇了摇头,浅笑着走上前几步,手指轻抚一朵黄色牡丹花,道:“牡丹花色复杂,每一种花也都有雅致的名字,可是并不是黄花就统称为‘玉玺映月’,粉色全部叫‘桃花飞雪’,就连白色也不止‘昆山夜光’这一种!像这朵黄花,花朵硕大,花心带露,名字就叫做‘月里露’,旁边这种一朵花开出两种颜色的叫做‘二乔’,还有那朵白色的,花朵紧簇好似一团雪一样,叫‘雪千娇’,‘昆山夜光’颜色最是夺目,是开在栅栏边上的那一朵。” 李奚若脸色登时飞红一片,她邀洛瑾萱来赏牡丹本是想要投其所好,实则自己并不是太过了解,被这玲珑剔透的皇后娘娘一一指出错来,脸上自然讪讪的有些挂不住,赔笑道:“牡丹别名洛阳花,乃是生在娘娘的故乡,臣妾所知实在有限,叫娘娘笑话了。” 洛瑾萱摇头笑道:“我知表妹最爱是桃花,十四岁就凭着自己的智慧制出天下闻名的水露桃花胭脂,眼下王朝之内甚是风行,不知多少人在称赞表妹,我也对你很佩服。” 李奚若颜色稍霁,又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娘娘,我们到那边去吧!” 花园西南角引了一道泉水,旁边山石林立,又在石阶凉台上砌了一个消暑的八角凉亭。 李奚若低声道:“娘娘,我们到上面坐一会儿,臣妾好跟你说说心里话。” 洛瑾萱也不知她想要说什么,就点头答允。 李奚若又回头对跟随的宫娥道:“上面地方太小,你们都在这里候着吧!” 清容眼眸一抬,见洛瑾萱对她点了点头,便也随着众人侍立于亭下。 那石阶共有二十多道,二人并肩走上去,到了高处,李奚若忽然抓住洛瑾萱的手臂,低声道:“娘娘不要怪我,我是逼不得已!”说罢突然惊叫一声,腿一弯,仰面从石阶上滚落下去。 洛瑾萱惊诧之间尚不知发生了何事,霍然回首,山下已乱作一团,十几名宫娥围上来,将李奚若扶起。 李奚若坐在地上,满脸痛楚之色,身下血流一片。 洛瑾萱大惊,慌忙跑下来,还不曾开口却见李奚若丝发凌乱,一脸痛楚与悲愤之色瞪着她,“皇后娘娘,你……你……”话未说完,头一仰,昏厥过去。 洛瑾萱眸色闪灼,一霎间脑中闪出了极坏的猜测,吓得面如土色不觉朝后退了一步。 清容对乱成一团的侍女叫道:“还不快去叫人,把贵嫔娘娘送回冰泉宫去!” 仓皇间已有内侍抬了软轿而来,手忙脚乱把李奚若抬上去,清容对站在一旁发怔的洛瑾萱道:“娘娘,你最好也一起去!” 洛瑾萱慌忙摇头解释道:“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跟我说了句奇奇怪怪的话,然后就摔下去了……” 清容道:“若李贵嫔一口咬定是娘娘推她,我们所有的人都在下面,可没人能给娘娘作证!”见她脸色刹那间泛白,握紧她的手安慰道:“此事必然会惊动太后,娘娘先去冰泉宫,奴婢去请皇上,皇上一定会相信娘娘的!” 洛瑾萱眼下六神无主,只得听从了她的建议,跟着软轿匆匆而去。 没多久太后便已横眉怒目而来,太医慌忙从里面滚出来,叩首道:“太后娘娘,皇子……皇子……保不住了!” 太后一道怒目扫向洛瑾萱,疾言厉色道:“来人,把皇后给我绑了!” 洛瑾萱惊恐地看着她,一个辩解的字眼也说不出来就被人套了绳索押着跪在地上。 太后在榻上坐好,又冷冷地吩咐侍婢,“去请皇上来!” 一冰泉宫婢女上前道:“回禀太后娘娘,皇上此刻正在后院的冰泉边,奴婢这就去请!” 洛瑾萱心下又惊又怕,此刻太后俨然已经认定她是害李奚若流产的罪人,甚至连一句辩解之语也不让她讲,丈夫来了自己又该怎么向他解释? 不多时宫人便已返回,李允一声通报,萧城璧闪进门来,“母后!”来不及行礼,瞧见妻子被绑着跪在地上,脸色登时一变。 不待他说话,太后手一扬,将一张雪白信笺扔到洛瑾萱面前,冷冷道:“皇后,你就当着皇上的面,把这封信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洛瑾萱一头雾水,抬头看了一眼,太后朱唇轻动,厉声道:“念!” 洛瑾萱大骇,浑身一颤,低首看见信上的内容更是吓的心魂一震: “瑾萱吾女:父在东都,一切安好,近闻建康宫中事,甚感忧虑。皇上新纳李氏,虽不及女儿盛宠,然则皇嗣之争,关乎帝位。父知汝心慈,可大业落于己身,女儿务必听从为父之言,若李氏得孕,必除之以绝后患!” 眼底白衣蟠龙纹的衣角一飘,萧城璧竟然无声无息走过来,俯身捡起信笺看了看。 洛瑾萱仰头看着他,见他脸色一点点变的冰冷,冷的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稍时,只听萧城璧冷漠道:“确实是洛阳侯的亲笔!” 洛瑾萱疾摇头,“不……不是的……父亲……父亲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信给我……” 太后冷冷道:“这封信是昨天送进宫里来的,碰巧本宫又将它从珠儿手里拿过来,皇后,你父女二人狼子野心,现在还有何话可说?” 洛瑾萱只觉脑中混乱一片,又痛又懵,喃喃道:“父亲的家书向来只报平安,话几句家常,怎会突然寄了这样的信来?” 太后怒而拍案,“奚若肚子里的孩子被你所害,你居然到现在还在狡辩,以为皇上宠你,本宫就拿你无可奈何么?” 洛瑾萱摇头,眼泪“簌簌”而落,仓皇间转眸望向丈夫,解释道:“不是的,我根本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摔下去的!”萧城璧看了她一会儿,俯下身替她拭泪,“风雨如晦,与君相随!你若不愿,又何必骗我?”言罢起身将信笺飞甩,拂袖而去。 他竟不相信自己么? 洛瑾萱心间一窒,急起身追着他,“城璧……城璧……” 曲桥长廊上,侍婢将御手采摘的冰莲花放在托盘里端过来,见得龙颜大怒,慌忙垂首颤声道:“皇上……” 新采摘下来的冰莲花嫣红柔美,不可方物,萧城璧压制着怒气盯着看了一会儿,霍然扬手将其连同托盘一齐打落水中,厉声道:“从今往后,再没有人配得到朕的冰莲花!” 洛瑾萱不觉向后退了一步,登时僵立不动,抖动的花唇中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为什么她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为什么他会认定自己骗他?清容说他会相信自己的,可眼下还有谁会相信她? 李奚若挣扎着从寝室里面跑出来,跪在太后面前失声痛哭,“皇姑母,侄女……侄女好冤枉——” 太后抚了抚她的头,走上前来,洛瑾萱尚不曾转会神思,“啪”的一声,面上已重重挨了一巴掌。 第93章 霜华 清秋节,月如霜。 霜华亭里,各样的糕点果品摆了满满一桌,月影明澈,四下亮如白昼。 寂寂夜色里,珠儿哭闹不止,任洛瑾萱将她抱在怀里如何哄也哄不好,小皇子大了几岁,虽不曾哭闹,表情俨然也很难过。 “母后骗人,你说父皇中秋节就会来看珠儿,可是这么晚他都没有来。父皇,我要父皇——” 洛瑾萱秀眉紧蹙,强忍着眼泪哄女儿道:“父皇现在还在曦澜宫里陪你皇祖母,可能要很晚才过来,珠儿听话,你快睡吧,你再哭,母后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不!我要父皇!”小公主依旧大声哭闹着,完全不曾察觉母亲的眼泪已经打湿了衣襟,“父皇好久都没有来看珠儿了,他是不是不要珠儿了?” 洛瑾萱打了一个激灵,只觉全身冰冷,如坠冰窟。 自从萧城璧将她禁足以来,母子三人已经四个多月不曾见过他,不止自己伤心痛苦,竟连孩儿也这般难过。 小皇子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现在也忍不住问道:“母后,父皇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们了?有几次在路上碰见他,他转头就走,我追在后面叫他也不理……”虽然是个男孩子,也毕竟只有八·九岁,被父亲这么对待,自然也难过的要命,好几次站在路边就哭起来,今日中秋佳节,依旧不见父亲的影子,小小的心思里,想法却无比复杂,强自隐忍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伏在桌上大声哭起来。 洛瑾萱见儿子也如此,心间一窒,一时连气也喘不过来,眼泪“啪啪”直落。 清容见她实在支撑不下,回头命人唤了乳娘来,将皇子和公子带回寝宫里休息,珠儿嘶声大哭,洛瑾萱心疼不已,全身却又麻又软,伸手摸摸她的脸,很快无力地垂下。 两个孩儿被抱走后,洛瑾萱双腿一软,几乎摔倒在地,被清容用力扶住,“娘娘……娘娘……” 洛瑾萱泪眼模糊,花唇抖动,半晌颤声道:“城璧他为何如此?就算他怪我怨我,也不该连孩儿也不理不顾,麟儿才九岁,珠儿还不到五岁,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们?” 清容心下也替她难过,劝慰道:“皇上这么做,也是因为不舍!他不禁舍不下皇子和公主,更舍不下娘娘!” 洛瑾萱微一动容,两个孩儿的啼哭声渐远,天上的皎月突然被乌云所遮,天光登时黯淡下来,连人的心也瞬息冷寂,她摇了摇头道:“你不要再安慰我了,当初在冰泉宫里,你说他一定会相信我,可是他没有,连我的解释也不肯听,如今也分明是在舍我。还有麟儿和珠儿,是我连累他们,失去了父亲的宠爱,看见他们哭成那个样子,我真愿自己死了才好,这样或许城璧的气就消了,还会像以前一样疼爱他们……” 清容吓了一跳,惊声道:“娘娘说什么傻话!皇子公主纵然小,失去父亲的宠爱不打紧,没有娘才叫可怜!更何况皇上他爱娘娘如斯,娘娘就真舍得离了他去吗?”瞥见洛瑾萱面上疑惑的表情,不觉柔声道:“那天皇上在冰泉宫里落的眼泪,娘娘看不到,清容可是看的清清楚楚,那是怎样一种心痛,一种爱怜,一种纠结,清容说不出,只知道看见他红着眼睛那一刻,自己的眼泪也跟着落下来……” 当日去含风殿听说萧城璧下朝之后便去了冰泉宫,于是又心急火燎赶过去,进门就瞧见太后对洛瑾萱动手,在门外听到声响的萧城璧霍然回头,对自己的母亲大声喝道:“住手!”她悄悄走过去,正瞧见萧城璧那时痛楚纠结的眼神和胸膛间难以平复的心绪,时间过了那么久,久到清容已经开始失神,突然间又听到他用无比冷漠的声音道:“即日起,将皇后禁足蕊珠宫,不经允许,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你再想想,皇上那天回去之后的情况,醉了一天一夜的酒,第二天吐血不止……十几日前,奴婢在御花园瞧见他,整个人消瘦了那么多,奴婢差点都吓懵了。若非爱娘娘至深,皇上又怎会这般折磨自己?” 洛瑾萱一时失神,夫妻十年,她怎会不了解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多么心高气傲的男人!他君临天下,却又处处受制于父亲,叫他如何不忌讳?而今的这种局面,自己纵然始料未及,也该理解他的痛楚与怀疑,就像当初在将军府,若非丈夫每次亲自饮药,自己还不是怀疑他要和公公一起置她于死地? 夜风飒飒而落,带着些蚀骨的沁凉,将伫立亭外的二人吹的瑟瑟发抖。 恍惚间似有一滴雨水落在额头,清容蹙眉道:“怕是要落雨了,娘娘,我们回去吧!” 洛瑾萱失神中不曾听清楚她的话音,由着她搀扶自己而去,回头望,月光消逝无际的天幕下,似有阵阵烟雨蓄势待发,心下登时一痛:世事纷繁复杂,却连风月也总是这般无情么? 夜半骤雨疾落,将中秋佳节的气氛淹没的毫无痕迹。 萧城璧独卧含风殿里,雨声充耳,扰的他睡意甚浅。更何况,那风雨声中似还有其他奇特的声响。 听了一会儿,实在禁不住翻身而起,守在外间的李允听到动静慌忙跑进来,“皇上——” “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哭,你出去看看!” 李允心下疑惑,领旨出去,只见茫茫烟雨的空庭之中,一个人影也不曾见到,又怎会有人在哭?遂转回去回话,“皇上,院子里空空的,没有人影,想是这雨声太吵,惊扰到你休息,你听错了。” 萧城璧面上微微一动,轻“哦”了一声,“你下去吧!” 想来也是,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就算是有哭声,自己如何听得着? 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复又躺下,合目睡去。 不过片刻,又霍然起身大喊,“李允,李允——” 李允慌忙跑进来,跪在地上。 “朕还是觉得有人在哭,陪我到外面看看!” 李允瞧见他皱着眉,一脸严肃的表情也不敢再说什么,慌忙替他披衣,又取了雨伞。 站在廊檐下四处查看,果见渺无人影,李允道:“皇上,现在雨势颇大,还是快些进去吧,以免会染上风寒伤了龙体!” 萧城璧眉心紧蹙,呆立一会儿,转身回去。 只走了半步,又霍然回过身就朝庭院里去,吓的李允慌忙跟上去替他撑伞。 侍卫见他趁夜冒雨跑出去,纷纷跟在了后面。 “把门打开!” 宫门开启,哭声便撞了进来。 那是个女童稚嫩的声音,被淹没在雨声里,却依旧那么刺耳。 萧城璧抬眼望去,只见那个在三丈之外雨幕中嘶声啼哭的竟然是自己的女儿! 娇小的身体从头到脚都在滴着水,哭喊着父皇,也不知已经在雨地里站了多久。 李允惊的慌忙举着伞去给她遮雨,走了两步见萧城璧淋了雨又慌忙回来。 雷电在头顶一闪,萧城璧心头一阵剧痛,闪身出门将女儿抱在怀里,“珠儿,珠儿,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小公主娇小的身躯在他怀里抽搐不停,浑身冰冷,连话也说不出来。 萧城璧咬牙,急将女儿抱回去,含风殿里的灯一时全部点亮,宫娥们急着给小公主擦干换衣,不停地更换着毛巾擦头发,忙了好一阵子。 将收拾好的小公主领来时,只听她说了句,“父皇,珠儿想睡觉!”萧城璧遂抱着女儿安睡了一夜,将她的头放在自己怀里,替她暖干了头发。 窗外雨声已渐歇,萧城璧心如刀绞,难以入眠。 以为过了这么久,自己已经能够撑得下去,男儿本该有钢铁之志,可是又叫他如何舍? 大清早蕊珠宫里乱成一团,清容拉着向外闯的洛瑾萱,急促的声音道:“娘娘,皇上禁了你的足,你这样闯出去会被治罪的——” 洛瑾萱摇头,涕泣四溢,“你让开,珠儿丢了,我要去找珠儿,让我去把她找回来!” 正闹的不可开交,李允匆匆跑进来,道:“皇后娘娘,皇上来了,你快些准备接驾!” 满屋子人皆惊住,洛瑾萱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地站住。 萧城璧怀抱着珠儿走进来,与妻子打了个照面却不曾言语,微一低首吩咐道:“清容,快拿珠儿的衣服来!” 洛瑾萱抬眼,见珠儿的脸烧的通红,急上前几步,伸出手想要来抱,撞见丈夫冷峻的脸色,心间一阵惊吓,又慢慢缩回去。 自昨晚上起,珠儿就高烧不止,眼下服了药,正昏昏沉沉睡着。 一屋子人守在公主寝房里,萧城璧坐在床沿皱眉摸了摸女儿的额头,转头瞥一眼满屋的人影,厉声道:“昨晚上是谁照顾公主睡觉的,竟连她半夜冒着雨跑出去也不知道?” 乳娘银娘惊吓扑倒在地,萧城璧冷冷道:“拉出去!” 皇宫之中,女婢犯了错,倘若不是受斩,就是受鞭刑一百,伤重者非半年不得康复。 银娘照顾珠儿近五年,从未出过大错,洛瑾萱心下不忍,想要开口求情,又念及自己是个罪人,有心无力,紧咬花唇,无话可说。 清容瞧出苗头,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道:“皇上,奴婢斗胆为银娘求一个情。银娘照顾公主多年,公主对她也很是依赖,眼下公主又生着病,你这样急着处罚银娘,怕是不妥,不如命她照顾公主康复,也好将功折罪!” 清容本是平江将军府的婢女,身份地位自与其他宫娥不同,是以敢大胆求情,况且听她之言也颇有道理,萧城璧却眼皮也不抬一下,道:“公主有自己的父皇母后,自然能照顾好她。想要将功折罪,先领了罚再说!” 侍卫听令,将银娘拖出去。 洛瑾萱心下一颤,呆立片刻,含泪道:“皇上说的是,是臣妾没有照顾好女儿,请皇上责罚!” 萧城璧眼眸一动,心间一阵惊涛骇浪,默叹了一声,“天底下有主子罚奴才的事,哪里有丈夫罚妻子的理?你好好照顾珠儿,今日误了早朝,朕现在要去章华殿看奏折,中午再过来看她!” 目送萧城璧离去后,洛瑾萱这才扑上前去看女儿,看着她烧红的粉嫩小脸,心下一阵阵刺痛,又见她双眸紧闭,也不知是好是坏,焦急地想要将她唤醒,小公主却只皱了皱眉,依旧沉睡不醒。 清容在一旁劝道:“小孩子家生病,自然嗜睡,娘娘还是不要叫醒她,这样可能更舒服一些!” 洛瑾萱这才作罢,一上午守在女儿身边,又是焦急又是内疚,想起丈夫来,只觉心里面空空的。 当初耳鬓厮磨的亲密爱人,而今却是又爱又怕。 “清容,你说在男人的世界里,女人究竟算得了什么呢?” 清容乍然听了这般问话,颇有些惊讶,思虑片刻道:“别的男人我不知道,但是皇上,真的是一个非同一般的男人,有时候他要做什么,他会做什么任何人都猜不到。娘娘这么问,清容实在无法回答,或许只能说,男儿心怀天下,他们的世界里可不是只有女人而已!” 洛瑾萱心间一阵苦涩,缓缓道:“你好似很了解皇上!” 清容吃惊,眼眸乍然间一闪,无言以对。 第94章 若耶(上) 中午珠儿醒来,不见了父皇又哭闹起来,幸好萧城璧来的及时,才哄得女儿安静下来。 清容低声对洛瑾萱道:“公主一哭,皇上就来了,都说父女连心,奴婢今天才见识到!不然昨晚上下那么大雨,皇上怎么就能听见公主在外面哭!” 珠儿躺在父亲怀里,一勺蜂蜜一勺药地喝着,乖乖的一点也不闹,没一会儿竟然把一碗药都喝完了,一屋子人都暗暗松了口气。小公主自来娇惯,每次喂她喝药都要折腾的人精疲力尽,眼下这么乖,还真是头一回。 珠儿一脸病容,模糊地眨眨眼朝母亲伸出手来,“母后,我要听你唱歌——” 洛瑾萱一呆,清容朝另几名宫娥使了使眼色,几人一施礼,悄然退下。 第三日晚,珠儿病已痊愈,面上的愁态却十分凝重,洛瑾萱给她换寝衣时,忽听她问道:“母后,是不是我好了父皇就不来看我了?” 洛瑾萱摸着她的辫子微笑道:“不会,父皇这么喜欢珠儿,他一定还会来的。” 珠儿大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抱着母亲道:“母后,我要听唱歌!” 洛瑾萱颔首,将女儿抱在怀里轻拍着哄她入眠。 “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 待到月影西斜,珠儿早在怀中熟睡,萧城璧却真如珠儿所言,并不曾出现。 洛瑾萱将女儿轻轻安放在床榻上,回头望见窗外的一天月色不觉心下黯然,默默叹息了一声。 时辰已不早,沐浴之后没多久就睡着了。 睡梦中似有什么贴在了脸上,轻柔、灼热,几乎将她惊醒。她不安稳地想要翻动一下,却感觉到能动的恍似只有头。 片刻,花唇上一阵灼烫,已与人纠缠在一起,鼻息间被一阵熟悉的气息环绕,又是心惊,又是心碎。 她睁开眼,见他抬手撩拨着她鬓角的乱发,凝了她片刻,又闭目一阵激吻。 似乎是不愿将她从梦境里面惊醒,他的动作很轻,洛瑾萱伸臂抱紧他,突然发觉他的身体果然消瘦的厉害,两侧肩胛骨那么凸出,惊得她不醒也醒了。 他曾经答应过自己滴酒不沾的,可是因为冰泉宫里事,又至如斯局面,偏偏自己除了心痛又无能为力。 怎么样才能让他相信自己呢? 身体里传来的阵阵暖意将悲伤冲淡,恍似一切又回到了梦境里,是从未有过的迷乱与沉静的梦境。 天初亮时,二人只着白色中衣相对坐在寝帐里,萧城璧抬手摸着她的脸,洛瑾萱“嘤咛”一声低垂下眸。 房门打开,清容走了进来,突然瞧见帐里的情形,慌乱地跪下,“奴婢该死,不知皇上在此宿夜,贸然闯进来,请皇上降罪!” 萧城璧只侧目看她一眼却不说话,洛瑾萱慌忙起身吩咐道:“马上要早朝了,快服侍皇上更衣!” 清容低眉应了一声,再抬首时,脸上的表情却颇为复杂。 帝后的关系恢复如初,蕊珠宫里每个人脸上的喜气似又慢慢恢复。虽然皇上并没有解除对皇后的禁足令,但是所有人都认为那是迟早的事情。上上下下也不再人心惶惶,时常见宫娥凑在一起低声说笑。 这天,洛瑾萱瞧见清容在长廊上训斥两名宫女,心下暗觉奇怪,拉着珠儿过去看,原来是紫翘和莲心端着葡萄送来给珠儿吃,一路上两人只顾着说话,没有瞧见清容迎面过来,就撞了上去,结果打翻了盘子。 珠儿走上前去,将葡萄捡起来对母亲道:“都没有破,洗干净了一样可以吃!” 洛瑾萱微笑,看着清容说道:“小事而已,你一直对她们都很宽容,怎么今天发这么大脾气!” 清容面色一寒道:“就是以前对她们太宽容了,她们才这么不专心,以为做错了事情也不用受罚!” 洛瑾萱诧异,见跪着的紫翘和莲心俨然已受到了惊吓,挥手道:“公主都说没事,你们两个起来,把葡萄重新洗一下,摆到亭子里去。” 两人谢恩起身,洛瑾萱侧目看着清容,“是否是有什么事情,你这几天好似一直都不大开心的样子!” 清容垂首道:“可能是这些天心火旺盛,有些心烦意乱,请娘娘恕罪!” 洛瑾萱蹙眉,心下暗觉不对,“你服侍我这么多年,可从来没与我这般客气过,到底是怎么了?” 清容道:“奴婢无事,太子殿下马上要下课堂了,奴婢这就去接他回来!”语毕即抬首离去,丝毫也不理会洛瑾萱眼里的疑惑之色和欲言又止的呼喊。 当晚萧城璧不曾来宿夜,听宫人说是去了冰泉宫,洛瑾萱守着空窗折腾到大半夜才安睡。 第二天早上梳妆时,含风殿里的宫娥突然送来了一株带露的莲花来,还传话说此花乃是昨夜在若耶溪边偶然看见,清妍绝尘,虽不比春日之冰莲花,拿来给娘娘做胭脂应该也相差无几。 宫人皆大喜,洛瑾萱心头亦渐渐回暖,执着那莲花一阵浅笑。 宫娥俏丽的面庞轻轻一抬,又递上一样东西,“娘娘,还有这个!” 是一方素帕,里面也不知包裹着什么。 洛瑾萱打开一看,当即握在了手里,面上泛出一丝绝美的胭红之色,起身径自而去。 清容打发了宫娥,回头见她在高楼上当风徘徊,面色又是惊喜又是娇羞,上前好奇地问道:“娘娘,究竟是什么东西你这么开心?” 洛瑾萱低首轻声道:“是莲芯!城璧送我这个,是告诉我他对我的心从来都没有变过。” 清容一时神色恍惚,静默稍时道:“单只是一颗莲心、娘娘的脸怎会红成这样?” 被她一点,洛瑾萱脸色更红了,小声道:“还有几颗石榴子!” 当年她初怀麟儿时,萧城璧曾在衾枕下放了几颗石榴子,她看着奇怪还出声询问,丈夫只是笑说石榴象征多子,自己是家中独子,从小就倍感寂寞,希望这个孩儿以后能多几个弟弟妹妹陪伴着,不要像他那般孤单的长大。 言犹在耳,丈夫往日的柔情蜜意更是在心间阵阵翻涌不息——原来他也像自己一样一直怀念着新婚时的那一段生活! 辰巳之间,洛瑾萱斜躺在紫罗软帐中,笑吟吟地对外面清容道:“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好似又从地狱回到了天上。我想我应该能够满足我们共同的心愿,这些天,我有感觉的!”说着将手放在小腹上轻轻抚摸。 清容不答话,沉默了许久,转头见软帐中的人已闭目睡去,心底默叹,“受上天恩宠的幸福的女人呵,只是不知你的幸福还能持续多久!” 月照溪头,竹林静无声息。 萧城璧站在竹桥上,听见露水顺着桥面上的缝隙一点点滴落下去。 夜烟浮浮,自竹林间一股股冒出来,在水面上织就层层轻纱般的烟岚。 从冰泉宫的潭水下一路走过来,正到了这若耶溪畔。 昨日他夜寻莲花,流连至此,站在山石上看那雾竹桥,烟水渚,和头顶一派清明圣洁的月光,不觉竟呆住了,如梦如幻的烟岚,轻的像薄纱,像爱情。 他笑了笑,念及自己所爱之人,若此刻能握着她的手静坐桥上,想必自己的心也会如此的宁静吧。 早上送了一堆东西到蕊珠宫去,不过一个时辰禁不住又遣了李允送去一封信笺,约她晚上到此处来。 大约是有好久不曾约会了,他早到半个时辰,静静站在这里等她。心知她收了信笺自然只会早来,不会迟到,而没有外人知晓的神秘约会,他又怎能让她独自一人经受着暗夜的恐惧站在这里等待,是以只能来的更早。 一刻钟后,似闻见身后的竹林小径上一阵细碎而轻曼的脚步声。 他微笑,定然是她来了! 浓眉一锁,暗暗想:她会对自己说些什么话呢? 或许什么话也不说,只静静的相拥而坐,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那轻曼的脚步声牵着一阵风,风声有些疾,恍不似寻常。 他疑惑,回过头去,只觉冒出的轻烟恍似是染上了绿竹的色泽一般,带着一种浓酽的青黛色,在竹林间疾闪。 他皱眉,在如此静谧的夜色之中,连烟气的颜色也会改变么?莫不是自己眼花了! 转瞬间,只觉那股绿烟越闪越快,带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朝他电冲而来。 剑眉一挑,是杀气! “铮”的一声,绿影跳出竹林,一道宝剑寒光朝他脖颈斜劈而下。 萧城璧振衣疾闪,可是脚下的竹桥太窄,这一闪,根本避不开,危机之间抬臂相护。 “呲——”一声,鲜血在眼前飞溅,寒剑已斩中他右臂。 萧城璧心下大寒,绿衣杀手见一击不中,又挺剑刺来,萧城璧侧身避开,杀手又一剑斜撩而上,斩他腰畔。 萧城璧大惊,双脚吸在竹桥上,身形后倾,几乎平行于溪面。 这竹桥总有七八丈长,宽度容不下两人并立,对于处于防守状态的萧城璧而言,几乎等于守无可守。若非他武功高强,又应变灵活,此刻早已成了剑下亡魂。 绿衣杀手冷冽的双眸在他面上一扫,寒剑收势不住,虚斩了一下,自他面上掠过。 千钧一发之际,萧城璧剑眉一挑,伸出左手二指,夹住剑刃,整个人顺势又直立而起。 萧城璧侧身尽全力夹着剑刃,冷冷地看着那绿衣蒙面杀手。 还好,她的杀着虽然凌厉,气力却甚小,一时之间无法将宝剑从他手指间抽出来。 水月朦胧,洛瑾萱一袭茜红绮罗裳,提一盏莲花宫灯缓缓靠近若耶溪畔。 远远的瞧见桥上站着两个人影,提灯一照,直吓得惊呼出声—— “来人——快来人——有刺客,有刺客刺杀皇上——” 也不知自己的嘶喊声有多大,幸而守在竹林外的小五尚能听见。 杀手见来了护卫,心下慌张,竟然想不起弃剑逃逸,依旧与萧城璧两相对峙。小五飞身上前,一剑直刺杀手后心。 杀手身形一震,松开手。小五拔出长剑,见她欲坠入溪水之中,遂提起她的衣领,将她丢至岸上。 四周侍卫纷然而至,萧城璧心神陡然松懈,只觉眼前一黑,后退几步几欲昏厥。 手臂上血流不止,洛瑾萱吓得手足无措,泪珠迸落,喊道:“城璧——”欲飞奔上前去搀扶他。 “娘娘——娘娘——”摔在地上的杀手突然爬过来,拉住洛瑾萱的裙角喊道:“娘娘救我——” 洛瑾萱大吃一惊,只觉这杀手的声音竟然十分熟悉,青竹桥上,萧城璧抬眸,两道寒光电射而来。 洛瑾萱低眉,满身是血的杀手抬起头,赫然竟是清容。 两双眸子一对,洛瑾萱惊得心魂俱散,花唇颤抖,怔了良久,喉间吐出一个含糊的字眼,“你……” 清容口中带血,凄绝的神情道:“娘娘,我为你效命才有此祸,求娘娘救我一命!” 四下侍卫哗然,洛瑾萱登觉心头一震,脑中一团乱麻,苦思一阵才明白她话里所指乃是自己指使她前来刺杀萧城璧,吓得慌忙跳开,一连退了好几步,摇首道:“不……不是……清容,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清容面色陡变,凄惨一笑,捂着伤口站起来,鲜血淋漓满地,在清冷的月光下愈加可怖。 洛瑾萱吓得几乎闭上了眼,耳边却听得清容仰头笑了几声,无比冰冷怨毒的声音道:“你说你要帮你的父亲洛阳侯夺得天下,你说你恼恨皇上亏待于你,所以才将你们约会之事告诉我,然后指使我来刺杀!我因你而死无葬身之地,而你却什么也不认,这样死,我死不瞑目!我要你陪我一起……”霍然拔下鬓边发簪朝她胸口刺去。 “噗——”鲜血涌流而出。 洛瑾萱只觉面上一热,几滴血珠迸到脸颊上。 缓缓睁开眼,清容嘴角流血,眼神淡漠地自她面前缓缓倒下。 惊魂未定,又瞧见丈夫持剑站在她面前。 抬眸,目光冰冷如铁。 二人到此约会,他写了信笺命李允送去,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们二人,杀手如何会来?更何况这杀手还是她的贴身婢女,又口口声声说是奉了她之命。 洛瑾萱尚不及反应,萧城璧手中寒剑一扬,刺入她肩部。 虽只刺进半分,洛瑾萱已痛的几乎昏厥过去,热泪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 “你命人来杀我!” 洛瑾萱疾摇头,痛楚模糊了她的意识,张着口一个字也说不出。 萧城璧冷笑一声,话音之中带着滔滔的恨意,“你原本就姓洛,今日你背叛我,我无话可说,只不过,我会让你以后永远也无话可说——” 拔出宝剑,刺向她的咽喉。 洛瑾萱惊骇地看着他,泪眼模糊。 萧城璧盯着她凌乱的花颜,突然间心痛如刀绞,自己爱她如斯,在她的心里,竟还是比不上她的父族么? 洛瑾萱仰着头,只觉到了生死边缘,脑中突然一派清明,喃喃道:“是!我无话可说!你若信我,自然不会如此疑心;你若不信,我说再多又有什么用?” 萧城璧冷笑,“如今你再怎么巧言令色我也不会信你!”宝剑一扬,寒光照射。 洛瑾萱闭上眼眸,“但愿君心如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仰头,泪珠滑过眼尾,一直落进了耳蜗里。 萧城璧手一停滞,心间怒浪翻涌,恍惚间忆起二十岁时初次在香山寺偶遇她时的情形,忆起新婚之夜的肌肤之亲,忆起芝兰苑荼蘼花架下口唇喂食荔枝的旖旎情事,忆起风雨之夜莲坞之中风雨如晦与君相随的山盟海誓,只觉头痛欲裂,心乱如麻,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暗夜的风冰冷刺骨,尖利的剑锋在她颈间停留片刻,突然间移开。 萧城璧一声怒吼,耳边风声呼啸,一缕发丝被斩落在地。 “棠儿,你还是我的棠儿吗?” 温柔的话语,渗着丝丝的冰冷,冷的人几乎窒息。 洛瑾萱眼睁睁瞧着他身影在面前一荡,就这么飘然而去,一刹间只觉心念成灰,痛不欲生。 肩上鲜血流淌,身体里的疼痛却更加难耐,手抚着小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第95章 若耶(中) 初冬,北风入庭。 后院的冰泉水声渐小,若耶溪边蒹葭苍苍,太液池上枯荷连茎,在风霜寒露之中益发萧条衰败。 皇宫里到处一片冷寂,更何况是皇上鲜少登门的冰泉宫。 “啪——”太后的黑子又落在棋盘上,挑眉对李奚若道:“眼下皇后失宠,皇上一个人在含风殿里难免寂寞,是时候你该去陪陪他了。” 李奚若面色涨红,急摇头道:“怕是不行!皇上若真认定是皇后指使清容刺杀于他,又怎会丝毫不降罪?若他不认为是皇后指使,只怕如上次一样,过不了几个月皇后又会复宠。就算我此刻趁虚而入,也毫无意义。” 说罢秀眉一蹙,低声问道:“皇姑母,那个清容究竟是洛阳侯府的人还是你的人,侄女可是有些糊涂了!若说她是你的人,当晚怎么会对表哥下那么重的手?听侍卫回报,好像真的要置表哥于死地一般。若说是洛阳侯府的人,又总觉得不大说的过去。她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只不过随着皇后在侯府住过几年,洛阳侯给了她什么好处,让她如此卖命?” 太后听出她的话外之意,冷淡一笑,“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想问,连你都不相信是皇后指使清容刺杀皇上,皇上又怎会相信?哀家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其实皇上从头到尾根本就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皇后所为!” 李奚若大惊,心下暗暗道:“难怪皇上不曾降罪于皇后!” “可是,他却必须要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因为皇上此时已别无选择!”太后朱唇轻牵,露出一抹略带邪魅的笑意,“洛氏在朝中势力庞大,后宫之中又有一后一储君,这样的格局无论是谁都会胆战心惊,隋文帝废周立隋的故事,你总该也听说过!” 李奚若心头大震,几乎惊呼出声,“皇姑母的意思是……” 倘若洛阳侯真的派刺客进宫刺杀,而皇上又不幸遇难,那么九岁的皇太子将会登基为帝,洛阳侯以外戚身份辅政,过几年废帝自立,改朝换代,萧氏的大业亦会就此风流云散—— 思至此,不由狠狠打了个冷颤。 太后握紧李奚若的手,“比起洛氏,皇上自然更相信我们李家,奚若,你一定要想尽办法为皇上诞下一个皇子,这样我们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眼下也用不着再担心皇后,她绝不会再有复宠的机会!说不定她一死,才能为城儿解决难题。” 李奚若心绪疾转如电,听了她这句话突然间抬起头,暗暗道:“是么?难道表哥心里也是希望皇后死的么?那么,我是不是就有机会把表哥抢过来?” 奇异的念头在心间一闪即过,她竟然有些吓到了——那一刻,她居然想到了害死皇后! 她并不是一个恶毒的女子,可是在爱情的折磨和一直压抑的被轻视的不满,两种力量的双重催动下,什么念头都有可能冒出来。 人真是极端可怕的生物啊,连柔弱的女人都如此! 太后注意到她脸色的奇特变化,略带疑惑地看着她,她一低眉,慌忙掩饰过去。 原本这只是一个念头而已,倘若这天下午她一直静静的待在轩窗里,可能这个念头就不会成真了。 冬日宫室寂寥,连廊檐下宫女们窃窃私语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听说了吗,最近皇后总是发了疯一样,一个人站在若耶桥上发呆,很多人都说她是想寻短见!” “谁说不是呢,刚才我还瞧见她过去,不过她应该不会自杀,要跳早就跳了!” “她一个人在哪里吗?”李奚若心下诧异,“皇上并没有解除她的禁足令,她怎么敢私自出蕊珠宫?” 转念一想已经明白,那天晚上萧城璧几乎一剑要了皇后的命,眼下她只怕是心如死灰,又怎会在乎这一个小小的禁令! 一刻钟后,她站在了皇后身边。 若耶溪旁苍竹依旧清润,只是夏季清雅娇艳的荷花已不见了踪迹,两岸蒹葭雪白,似连天水之间也染就了白茫茫的一片。 李奚若花颜一动,娇艳的红唇牵起些许弧度,侧目凝着她,“皇后娘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洛瑾萱秀眉微蹙,似感觉到有人和她说话,却不曾转头去看,苍白的容颜被素风吹袭,益发显出几分失魂落魄的神色,半晌喃喃道:“我……没有刺杀皇上……我来看清容,她说她会告诉我为什么!” 四下无人,李奚若只觉脊背发凉,难怪人人都说皇后疯了,看她这个样子真和疯了差不了多少。 李奚若一笑,定了定神,欢声说道:“原来你来看清容啊!我告诉你她在哪里,你看那水里面的那个影子,不正是她么?”说着将手一指。 洛瑾萱顺着她指的地方看下去,水光动荡,里面映着的影子却好似是自己。蹙眉正待发问,耳边李奚若阴冷的声音道:“娘娘,你到水底去见她吧!”语毕突然用力一推。 洛瑾萱尚不待惊呼出声,整个人已跌落桥下,“砰”一声,坠入冰冷的溪水之中。 寒水冰冷刺骨,一股一股从口鼻之中灌进去,洛瑾萱只觉全身又冷又痛,连同五脏六腑也搅在一起被冰刀乱劈,每吸一口气都要呛进去一大口水,渐渐的,躯体开始麻木,使不出丝毫力气来。 “救我……城璧……救我……城璧……” 李奚若瞪大眼睛,瞧见她在溪中扑腾起大片水花,一时心间无比恐惧,无比后悔,朱唇张了张,想要唤侍卫来,却强忍着不曾发出声息。 蓦然间,公主珠儿从竹林里跑出来,在岸上大声哭喊,“母后……快来人呐,快来人救我母后,母后……” 那天傍晚,含风殿殿门紧闭,珠儿哭着跑过去,踮起脚用力拍打着门,“父皇,父皇,母后快死了,她流了好多血,父皇,你快出来,珠儿好怕——” 哭喊声震动了整个宫殿,手中的琉璃盏捏碎,萧城璧霍然起身,刚走出去两步却蓦然间站住。 “父皇,珠儿好怕,你快出来呀父皇,母后要死了,她要死了——” 哭喊声再次撞进来,萧城壁凝立不动,琉璃盏的碎片刺进了手掌中,淋漓鲜血合着几滴热泪洒了一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孩子哭累了,趴在门上一阵阵抽搐。 天色渐渐转黯,小皇子跑出来抱住妹妹,“妹妹,我们回去吧,母后一个人好可怜,我们回去陪着她……” 珠儿放开手转过身,片刻皱着眉抽泣道:“哥哥我走不动!” 小皇子蹲下身,“哥哥背你!” 背上的珠儿仍在抽泣,小皇子泪眼模糊却不曾出声,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冷寂的夜色里缓缓前行,路上除了风声就只剩下空荡荡的脚步声。 树梢上鸟雀惊飞,珠儿小小的身躯禁不住一阵轻颤,尖叫出声,“哥哥好黑我好怕!” “不怕!”小皇子干脆利落地答了一句,身躯却也轻轻一颤,“今天谢叔叔教哥哥练武,哥哥练的可好了,妹妹什么都不要怕,哥哥保护你。” “嗯!”珠儿含着泪点了点头,树顶的鸟雀仍在飞,她抱紧哥哥的脖子咬着牙不再说话。 萧瑟寒风吹起满地落叶,枯树后,萧城璧缓缓走出来,凝着两个孩儿娇小的背影心下喃喃道:“麟儿珠儿不要怕,父皇送你们回去!” 寝帐里洛瑾萱的脸色苍白如雪,两个孩儿皆在黎明之前便已支撑不下,被乳娘带下去休息。 萧城璧面色冷沉,太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娘娘小产后出血过多,眼下虽已止住,可是身体虚弱,血气不足,能不能醒来下官实在是……难以断言……” 萧城璧默然不语,走过去摸着她的脸,柔声道:“你曾经答应过我时时刻刻都不离开,若你食言,教我一个人如何走下去?” 他双目一瞬不瞬,一滴眼泪却落下来,打在她面上,“我曾经说过宁可失去江山也不愿失去你,我的心没有变过,你又怎么可以对我食言?” 突然间扬眉一笑,“答应我,在三天之内醒来好不好?” 榻上的人沉睡不醒,他闭目,耳边却好似听到她温柔的回答,“我答应你!” 睁开眼,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俯身在她额上一吻。 接过太医奉上的匕首,凝着自己的左手腕慢慢划下去…… 第三日黄昏,小皇子和小公主坐在母亲寝室外的台阶上等着里面的太医出来,夕阳西下,在两个孩童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绛黄,益发显得光彩照人,宛若天界的一对仙童龙女一般。 珠儿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一下问道:“哥哥,花颜姑姑说母后小产把小弟弟丢了,我们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小弟弟了?” “不会吧!”小皇子不大确定地说,“小弟弟肯定是跑出去玩儿了,我们暂时见不到他,过上一年应该就回来了。我以前也到处找不到你,父皇就说你跑出去玩儿了,暂时回不来,后来过了一年就见你回来了。” 珠儿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认真地点点头。 当李允将两个孩童的话转述给萧城璧时,端坐在龙椅上的人抚额,禁不住笑了出来,只是心间的伤痛难以释怀,笑容中也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李允抬头看了他一眼,担忧地道:“皇后娘娘昨晚上已经醒来,太医说已无甚大碍,反倒是皇上,失血过多,少年时肝脉又曾大伤,定要好好调养,半点马虎不得!” 萧城璧却闭目叹了口气,“朕虽然位登九重,可我们孩儿的仇我又怎么找她去报?棠儿醒来,也是会怪我的吧!” 一大早,两个孩童站在苏醒的母后床边,静静地看着她服药。 洛瑾萱抬起头,犹豫半晌问道:“这几天,父皇有没有来过?” 孩儿毕竟还小,不懂得母亲的心思,皆摇了摇头,珠儿还道:“母后掉水里的那天,我跑到父皇寝宫外面哭了半天,叫他出来,他都不肯来,这些天,也没有见过他。母后,我也好想父皇,待会儿我们去看他好不好?” 洛瑾萱如遭万箭穿心,头脑一阵眩晕,定了稍时才转醒过来,喃喃道:“难道这些天我都是在做梦?他竟然真的认定我会指使杀手刺杀他么?” 心间剧痛难当,低身侧卧于枕上,一霎间泪落如雨。 第96章 若耶(下) 隆冬,深夜。 睡梦中一丝清幽的女儿香绕进鼻息,娇媚缠绵,仿佛是冰天雪地绽放的冰莲花再加上春暖之夜盛开的夜合欢的味道。 萧城璧微微一笑,“棠儿,是你么?” 耳边恍似有人在低声呼唤,头不觉一垂,睁开眼,瞧见面者跪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一双翦水秋瞳半痴半怨的凝着他,低声唤道:“表哥——” 睡梦中的冰莲花和夜合欢的香气瞬间消退,竟变成了桃花胭脂膏和另一种旖旎的香味。 在椅上支颐而卧,原本就睡的极浅,被她这么一唤,一霎间惊醒过来,冷漠地盯了她许久淡淡道:“是你!” 李奚若深吸一口气,坦然道:“是我!寒冬之夜,表哥独卧含风殿里,想必也会觉得孤独清冷吧,所以皇姑母要我来陪你。” 萧城璧冷笑一声,“奚若,你可真是听母后的话!” 李奚若不解她此话何意,回道:“皇姑母的话自然要听!” “那么,想必当初指使你假装怀孕,然后陷害皇后致使你流产,也是母后的主意!”萧城璧冷淡地抬了抬眉,面色波澜不惊。 李奚若大骇,摇头道:“臣妾冤枉,臣妾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假装怀孕,请皇上明察!” 萧城璧却又是一笑,“这可奇了!母后赐你的销魂香迷得倒你可不见得迷得倒朕,难道你除了朕之外还接触过其他男子?” 李奚若乍听了此话,直吓得魂飞魄散,又头晕脑胀,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喃喃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从来就没有圆过房?”想了一阵又摇头,“我不相信!若你明明知道,为何当初在冰泉宫里会与我们一起冤枉皇后?” 萧城璧不答,又说道:“她不曾害你的孩儿,你却害死了我们的孩儿,你说,朕该拿你怎么办?” 李奚若冷吸一口气,霍然间坐倒在地。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皇后是冤枉的,却依旧禁了她的足;他知道自己推皇后下水,害死了他们未出世的孩儿,却一直对自己隐忍不发。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知道我犯了重罪,你要杀我吗?”李奚若喃喃道,烛光映着她娇美的花颜,已经毫无血色,她对这个表哥向来有着天神般的敬畏,在他的一喜一怒间不知发生过多少大事,自己犯了重罪,结局又会如何? 萧城璧陡觉心下不忍,她是因萧氏的江山而入宫,母后当她是枚棋子,而自己又待她冷漠无情,说到底反是他们母子亏欠于她,禁不住叹了口气道:“你起来吧,朕不会杀你!” 李奚若恍似不信,双目怔怔望着他一直摇头。 “起来——”萧城璧蹙眉,上前扶起她,“你听母后的话,也并没有什么错……” 只不过母后心思缜密,应该不会贸然对棠儿动杀机,若耶溪边那一幕,想必是她自己的主意,思至此不觉手臂一僵。 李奚若全身瘫软,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做了六年皇妃,突然间知晓自己到此刻竟还是处子之身,登觉心如死灰,又是可怜又是可笑,哭泣道:“我为什么要听皇姑母的话,为什么要进宫来?每天除了委屈就是担惊受怕,我想回家!” 萧城璧闭目叹息,“都是表哥不好,表哥不该这么对你!” 母亲送奚若进宫,原本就是深谋远虑,自己因耽于儿女私情致事情发展到如斯境地,错的究竟是奚若,还是自己? 烛影摇摇,长夜未央。 醒时锦帐中已只剩下自己,侧目瞧见半开的朱窗前英挺寂寥的身影,欲起身却忽觉一阵痛楚,禁不住低吟出声。 萧城璧转过身来,上前扶住她手臂,清俊的眉峰一蹙,柔声道:“天还没亮,你多休息一会儿!” 李奚若雪颊绯红,体内虽然痛楚不堪,心下却多是欢喜,低眉垂首,两靥浮出一丝浅笑。 萧城璧仔细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奚若,表哥封你为贵妃可好?” 李奚若乍然一惊,摇头道:“只要能留在表哥身边,就算只是做一名小小的宫女,奚若也绝无怨言!” 萧城璧微笑,“说得好!只是不知,你除了肯听母后的话以外,是否也肯听表哥的话?” 腊月寒天,洛瑾萱依令前往曦澜宫面见太后。 来之前并不曾有人告诉她萧城璧也在,夫妻二人许久未见,恍似是习惯的对了一眼,可他的眸子里竟全是冰冷之意。 洛瑾萱暗暗打了个冷颤,曲膝道:“臣妾参见皇上!” 萧城璧并不理会,一旁的李奚若起身搀扶她,道:“皇后姐姐快坐!你身体不适,又冒着寒气来,可别久站着!” 洛瑾萱思起她害自己腹中孩儿夭折,哪里肯让她碰到自己,登时闪开来去。 太后见状不悦道:“皇后,平日你妒忌跋扈,母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当着哀家和皇上的面是否该收敛一些?” 洛瑾萱低眉垂首,回道:“母后教训的是!” 太后冷睨她一眼,“坐吧!” 洛瑾萱曲膝,“谢母后!”由花颜搀扶着坐下,依旧不曾抬头。 太后沉声道:“哀家今日叫你来是有件家事要商量,这件事也是皇上向哀家提议的,哀家同意了,就是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洛瑾萱低首回道:“既是家事,母后与皇上也都决定了,臣妾自然同意。” 太后眸色一变,“这么说,皇后也无异议?” 洛瑾萱道:“是!全凭母后与皇上做主!” 太后唇边牵出一丝笑意,“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待会儿命人去蕊珠宫将珠儿接到奚若那里,再去学馆将麟儿接到哀家这里来,只是给两个孩子搬个家,倒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话音虽轻,洛瑾萱却觉似五雷轰顶,乍然间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太后,泛白的花唇张了张,吞吐道:“母后方才的话……臣妾不大明白……珠儿和麟儿……” 太后面色一寒,冷冷道:“皇后,哀家和皇上念你大病未愈,带着两个孩儿怕无法休养好,就决定将珠儿送于奚若照看,而麟儿则由哀家亲自来抚养,你方才也一口答应,全凭皇上和哀家做主,我们也就当你同意了,现在还有什么话说么?” 洛瑾萱黛眉紧蹙,半晌犹觉难以置信,将苍白的面目转向萧城璧,轻声道:“城璧——” 话音甫落,太后拍案厉声叱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直呼皇上名讳——” 洛瑾萱身躯一震,若非花颜扶着几乎摔在地,手撑在桌上,缓缓道:“麟儿和珠儿是臣妾的亲生骨肉,十年来,臣妾养儿育女,早已与他们生死不离。母后若论别的事情,臣妾万不敢不依从,只这一件,臣妾……臣妾无法答允,求母后开恩!” 太后冷哼一声,“皇上,你可看清楚了,有一个乱臣贼子的爹,便有一个忤逆犯上的女儿,这两个孩儿身上流着一半洛氏的血液,就算皇上心软,哀家也不能让她再抚养下去!” 洛瑾萱霍然抬眸,“我爹爹,不是乱臣贼子!”她站起身,一字一句道:“我爹爹,是威名远扬的洛阳侯!他和皇上一样,是当世的英雄豪杰。常言道:‘英雄相惜不相轻’,臣妾相信皇上是有君子度量,绝不会将这四字评语加在我爹爹头上。” 太后怒道:“你的意思是,哀家便是小人了!” 洛瑾萱不言,跪于萧城璧脚下缓缓道:“臣妾知皇上早已厌恶臣妾,今时今日,也绝不会再为臣妾多说一句话。可是臣妾……”低垂下头,泪珠登时落在衣上,声音也低不可闻,“臣妾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儿,又失去了丈夫的怜惜,皇上真的忍心,将臣妾剩下的两个孩儿也夺去么?若再失去他们,臣妾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角,抬头,“皇上……” 萧城璧却不肯垂首瞧一眼她满面的泪珠,霍然间起身,冷冷道:“一切就照母后的意思办!章华殿政事未了,朕先走一步,皇后松手!” 洛瑾萱全身狠狠一颤,泪倾如雨,将他的衣角抓的更紧,后来竟然双手去抓,“城璧——城璧——我知道,你定然不会如此绝情……” 萧城璧大觉不耐,忽然抬脚直踢在她心间,拂袖而去。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花颜大惊,慌忙上前搀扶于她。 洛瑾萱嘴角渗出一丝血痕,手脚并用向前爬出几丈,哭喊道:“我把命给你,你把孩儿还我,把我的孩儿还我……我是他们的母亲啊!你为什么要让别人来抢我的孩儿……为什么……” 太后冷笑,“来人,送皇后回去——” 鸾驾甫停到蕊珠宫前,便有几个宫人匆匆跑进去,将坐在软榻上拿着宫花嬉玩的珠儿抱起来。 洛瑾萱面上泪痕未干,慌忙走进去,珠儿张着雪白的小手呼道:“母后——母后——” 洛瑾萱正欲上前,却被几名宫人挡下,喝问道:“你们要带公主去哪儿?” 宫人回道:“皇后娘娘恕罪,小的们是听从太后娘娘的命令,即刻将小公主带去冰泉宫,交给李妃娘娘抚养!” “走开——你们走开——谁也不能抢我的珠儿——”洛瑾萱大喊,伸手推开那些宫人,跑到珠儿面前,正要将女儿抱过来,突然有宫人上前抓住她的双臂,喝道:“皇后抗旨,还不快将公主抱走!” 珠儿见有人抓住了母亲,小小的心灵里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洛瑾萱死命甩开众人,又欲来抢女儿,却又有更多的宫人上前将她抓住,“珠儿——珠儿——”她大喊着伸出手来,却无法拉住女儿小小的手臂,任她大哭着被人抱走。 “母后——” 待小公主的哭声渐不可闻,洛瑾萱心间突然剧痛,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双目通红,直直的看着外面。 这时不明真相的紫翘又跑回宫道:“娘娘,娘娘不好了,方才奴婢去学馆接太子殿下,碰上曦澜宫的李丞御,强行将太子殿下带走,还说以后小太子再也不会回蕊珠宫里来了……” 几个宫人听罢将手一放,洛瑾萱登时倒在地上,花颜等人心下不忍,皆上前来扶她,却惊见洛瑾萱鬓发凌乱,全身抽搐,在地上不停翻滚,口里低低地唤着“娘——娘——” 花颜泪眼模糊,抱紧她,喊道:“娘娘——娘娘——你振作一点啊,侯夫人远在千里以外,她救不了你,你一定要振作一点,小公主和小太子喜欢他们的母后,他们一定会回来的——”话虽如此说,却又禁不住泣道:“世上怎会有如此苦命的娘,好好的一双儿女生生被夺了去,难道帝王之爱真是这般虚妄?昨天还将你捧在手心里,今日就将你推进烈火地狱,皇上啊皇上,你真的已经不再爱这个女人了么?” 含风殿内,一寸闪电忽然闪进来。 萧城璧手底一滞,蓦然抬首,几道闪电过后,奔雷炸响,听得人心间犹如擂鼓。 李允瞧出他神思纷乱,低声道:“听说方才小太子和珠儿公主都已经被接走,皇后娘娘那里……” 话音未落萧城璧已起身道:“去看看!” 蕊珠宫,花颜等人都依命守在外面,安静的寝房里,一条白绫悠悠悬上雕梁,纤巧的宫鞋踩着木凳,素手在白绫两端打了个结。 忽听得门外花颜唤了声,“皇上——” 洛瑾萱闭目,踢去脚下的木凳。 “砰——”门被撞开。 众人抬眼瞧见内里悬梁自尽的洛瑾萱,登时心胆欲裂,七手八脚上前将她解下来,花颜拍拍她的脸,将她唤醒,泣道:“娘娘,你要吓死奴婢么?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洛瑾萱神色恍惚,眼角泪痕犹在,忽听得门外萧城璧冷冷道:“出去——” 花颜大惊,迟疑半拍,萧城璧已大喝,“不知死活的奴才,都给朕滚出去!” 众侍从女官大骇,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眨眼间走的一个不剩。 片刻,听得萧城璧冷酷的声音道:“当日你欲杀朕,朕留你一命,而今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么?堂而皇之昭告天下,当今皇上逼死了自己的皇后?” 洛瑾萱眼皮也不曾动一下,淡淡一丝苦笑,“臣妾资质愚钝,不及皇上深谋远虑,死便死了,倒不曾想那么多。” 萧城璧冷笑几声,“你嫁我为妻,我爱你如珍似宝,可你背叛我,又如何能怪我这般对你?” 洛瑾萱抬眸,“是!其实我早就背叛你了,所有的爱,所有的情,都是假的。”她突然大笑,“萧城璧,你以为我真的会与你一路相随到底么?别做梦了!就算你坐拥江山,也该知道我爹爹洛阳侯的实力,根本强于你!爹爹早就告诉我了,要我助他篡夺你们萧氏江山,等他当了皇帝,我就是公主,他会重新为我挑选一个比你好上十倍百倍的郎君,让我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过下半辈子,再也不用在你们母子眼皮底下委曲求全,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乐意?” 萧城璧如何能料到她竟然说出这番话来,厉喝道:“住口!”扬手一掌掴在她脸上,胸膛起伏,怒道:“收回你方才所说的话,我还可以原谅你!” 嘴角一滴鲜血落在衾被上,洛瑾萱低垂着头,却是冷笑,“你不必原谅我,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出自真心,就算收回了还会在心里说上一千遍一万遍。你说,我怎么收回?”她仰头,冷笑凝着他。 萧城璧登觉胸口一空,似被人掏走了心脏,几乎再也支撑不下,半晌喃喃道:“你曾说你只要我;你曾说你早已是我的俘虏;你曾说风雨如晦,与君相随。只要你肯再说这些话,哪怕只有一句,我什么都答应你,你要什么都答应……” 洛瑾萱冷笑,“那些话我都是说来骗你的,没想到你还记得清楚!” 萧城璧死死地盯着她,手已禁不住颤抖,半晌嘶声道:“好!你想死,朕成全你!”霍然伸手,掐住她的脖颈。 洛瑾萱登觉喉间一阵剧痛,再也无法呼吸。萧城璧的手越收越紧,将她向上一提,娇弱的躯体已离地。 四目相对,眼神交战,萧城璧心在滴血,暗暗道:“棠儿,求我!求我就马上放了你!” 洛瑾萱毫无动作,柔弱的双眸水雾濛濛,却只是愤恨地睨了他一眼,闭目再也喘不过气。 萧城璧大惊,手一松,她便一动不动倒在床榻上。 小皇子突然跑进来,大哭着摇她的手臂,“母后——母后——你不要死啊母后!”摇了许久母亲也不醒,将一张布满泪痕的脸转向父亲,哭喊道:“父皇,你为什么掐死母后? 门外惊雷炸响,萧城璧忽觉全身如遭电击,脚边小皇子不停哭喊,“母后死了,他被你掐死了!麟儿没有母后了……” 萧城璧面如土色,摇头道:“不!棠儿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他突然俯下身去,将口唇贴在妻子沾着血迹的唇上,不停度气给她。 过了许久,洛瑾萱回过一口气来,听到孩儿在床前哭喊,起身用力推开丈夫,抱孩儿在怀,哭道:“麟儿,我可怜的麟儿,母后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不要离开母后,母后已经失去了珠儿,母后只有你了!” 萧城璧站在一旁犹未转醒,方才的一切恍似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小皇子看了他一眼,遂将身躯藏在母亲怀里,颤声道:“母后,父皇好可怕,我们去找外公,带着妹妹一起到外公家里去住……” 洛瑾萱闻言大惊失色,慌忙将孩儿口掩上,“麟儿不要乱说话!”一边将孩儿抱紧,一边满目惊惧地看着丈夫。 他与父亲势同水火,他恨自己是父亲的女儿,他会不会也恨麟儿从小长在父亲家里?他会像伤害自己一样伤害麟儿么? 萧城璧俊眉紧蹙,看着在自己眼皮底下全身颤抖的妻儿,恍似噩梦初醒,仰头道:“老天,我都做了些什么?害他们母子分离不够,还差点掐死棠儿……” 小皇子心下纵然害怕,可想起之前自己被李丞御硬接去曦澜宫,路上还听说妹妹也被人从蕊珠宫里抱走,此时此刻也不见妹妹的影子,遂低声问母亲,“妹妹,妹妹去哪里了?” 洛瑾萱心一沉,抱紧儿子失声痛哭。 萧城璧乍然惊醒,“珠儿——珠儿——”匆匆而去。 冰泉宫,珠儿公主哭闹不停,任宫娥拿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东西来也哄不住。 李奚若大觉烦恼,将宫娥狠骂一顿,自己拿来点心来,俯下身对珠儿笑道:“小公主,不哭不哭,你看这点心多好看你,来,吃一口好不好?” 珠儿瞧见她那张描画的奇奇怪怪的大脸,怒道:“你是坏人,你推我母后下水差点害死她,我才不要理你!”抓起一把点心掷了她满脸。 李奚若登时大怒,站起身来,一巴掌掴在珠儿脸上,骂道:“这么小就不识好歹,跟你娘一样是颗贱种……” 珠儿登时嚎啕大哭。 “你骂谁是贱种?”萧城璧霍然闯进来,瞧见女儿玉雪似的脸上赫然有五个鲜红的巴掌印,心下登时大痛,怒气冲天,一巴掌将李奚若打退好几步,“你头上长了几颗脑袋,敢动手打朕的珠儿?” 李奚若吓破了胆,登时扑倒在地,大呼饶命。 萧城璧眼神如刀,冷冷朝她一射,“以后谁若再敢碰公主一根手指头,就算她长了九颗脑袋朕也把她砍的一个不剩,你可听清楚了!” 李奚若面如土色,连连谢恩。 萧城璧心间疾吐一口气,大喊,“李允,将公主带回去!”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小公主也不要宫人抱,一路哭喊着跑回蕊珠宫。 紧抱着儿子的洛瑾萱恍恍惚惚听得女儿的声音,跪着起身挪动几步,沾着一身雨水的女儿已经飞扑入怀,母女三人抱头痛哭。 殿外风雨潇潇,静默稍时,萧城璧独携一身风雨转身而去。 第97章 桐陵 熬过隆冬,开年四月,洛瑾萱的身体已痊愈,精神也恢复许多。 这天是皇子萧麟十岁生日,一大早洛瑾萱就到阁里来陪伴他。 皇子虽然年纪尚幼,然则生的俊秀潇洒,有九分神似其父,洛瑾萱又是惊喜又是怜爱,将他搂在怀里,清澈的目光凝着院中初开的西府海棠,幽幽诉道:“当年初见你父皇,也是这样的海棠四月天,第二年夏天,娘就有了你。”微笑着与孩儿头碰头,“母后真希望你能快些长大,长成你父皇那样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小皇子听她提起父亲,遂张口问道:“母后,父皇今天会来看我们吗?” 洛瑾萱面色一变,也不知是否是有意,李奚若封贵妃的庆典和皇子的生日在同一天,到时候萧城璧会不会来,她也说不清楚,微笑道:“今天外公会进宫来给麟儿过生日,麟儿想不想外公?” 小皇子瞪大眼睛大声道:“想啊,我好想外公!” 门外,花颜带着珠儿来访。 “哥哥,”珠儿脆生生叫了一声,奉上一条翡翠色明珠腰带,“妹妹给你的礼物,这几颗明珠可是我亲手串上去的哦!” 小皇子眉开眼笑,拿在手里端详一阵,仰头道:“母后,妹妹好聪明,这条玉带好漂亮,我好喜欢!” 洛瑾萱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帮着珠儿把他的新腰带换上。 两个孩儿一左一右坐在母亲怀里,珠儿听哥哥说外公要来的事情,好奇问道:“我都没有见过外公,外公会喜欢我吗?” 小皇子答道:“当然了,外公可好了!” 珠儿歪着头问,“比父皇还好吗?” “……” 小皇子沉默许久缓缓道:“一样好吧!” 说罢抬头看着母亲,洛瑾萱柔柔地一笑,摸着他的头将两个孩儿抱紧,“是的,外公,和父皇一样好,一定会很喜欢珠儿的!” 午时之前洛阳侯已到了蕊珠宫里,送了一大堆礼物给外孙子孙女,又将女儿带到一旁问了许多生活琐事,洛瑾萱只是一味说好,丝毫不愿将去年冬日所发生的事情告之于父。 洛阳侯心下恻然,沉吟一声道:“我女儿懂事,什么都不肯说,可你道为父真不知宫里事么?自古以权势霸天下的男人有几个能善待自己的发妻,倒是委屈了我的好女儿!” 洛瑾萱轻笑摇头,“女儿不觉得委屈!” 四人等了许久,见萧城璧还不曾来,洛阳侯已颇不耐烦,随口说道:“亏待我女儿也就罢了,眼下连麟儿的生辰也不放在心上,这个女婿可是越来越教为父感觉当初选错了人!” 不想正在此刻萧城璧携了初封贵妃的李奚若到来,笑了一声道:“朕听说国丈进宫,便立马赶来,稍迟片刻,竟惹的国丈发这么大火!” 洛阳侯与他冷冷一对,施礼道:“臣心疼女儿和外孙,难免出言鲁莽了些,请皇上恕罪!” 萧城璧依旧笑道:“国丈本无罪,要朕恕什么?” 对于小皇子来说,这个生日过的颇不轻松,父皇面上带笑,与外公对话时却恍似并不十分友善,二人你来我往,总夹杂着些令人不安的情绪,珠儿听到一半就缩进了母亲怀里,二人见气氛不像样,才稍稍和解。 两个时辰后,萧城璧言不妨碍他们父女二人天伦,即带着李贵妃离去。 洛阳侯醒了酒,即站在水阁中默默叹息,洛瑾萱拿了披风给父亲披上,柔声道:“眼下虽已是夏初,傍晚天气还是凉了些,爹爹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洛阳侯瞧着当初自己娴静柔美的女儿,此刻眉梢眼角尽是憔悴之色,禁不住甚觉心痛,皱眉道:“倘若爹爹知晓,你以后会受这番苦楚,当初说什么也不会将你远嫁平江。待在洛阳,爹爹的地方,有哪个人敢这般亏待我的好女儿!” 洛瑾萱心头一颤,片刻仰头微笑道:“可是嫁给城璧,女儿从不曾后悔过,从来也没有!” 洛阳侯看着她的脸色,稍时突然明白了女儿的心思,拍拍她的肩膀揽住她,双目凝着天边灿烂的晚霞朗声道:“这天底下除了他,也没人能配得上我的女儿!” 当晚,洛瑾萱梦见了清容,正独坐在若耶溪边弹琴。 清容其实是个极美的女子,心思也很灵巧,不知比自己聪明了多少倍。 溪头烟水淼淼,洛瑾萱悄然走过去,水烟里的女子起身向她施礼,“娘娘!” 洛瑾萱凝着她清雅秀美的脸庞,半晌问道:“清容,像你这么美丽的姑娘,怎么还会武功呢?” 清容浅笑出声,“娘娘是想问,究竟是谁指使我刺杀皇上吧!”见她眼中闪出确然如此的神情,遂幽幽道:“我是平江将军府的旧人,娘娘认为是谁指使的呢?不是皇上自己,自然是太后。” 洛瑾萱蹙眉不解,“若是太后,怎会让你下那么重的手,使得皇上重伤!” 清容无奈轻笑,“太后自然不会,只不过,想要杀皇上的人,是我!”说罢抬眸凝着对面一脸错愕的人道:“只道相思苦,相思令人老!我对皇上的感情,娘娘大约是不会明白的。” 洛瑾萱颇为震惊,心念如电,清容十二岁入将军府为婢,自然很早即与萧城璧相识,她生的这么美,又灵气十足,要旁人不注意到她,几乎不可能。只不过,这些年看城璧待她也并无什么特殊的地方,难道清容竟是一腔单恋? 清容静静地在溪头坐下,抱膝望月,声音也慢慢变得如同月光一般迷离飘渺,“娘娘不是问我怎么会武功吗?其实是皇上,曾经教过我一些。那时候我还只有十二岁,是将军府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丫头。第一次看见皇上,是在一个特别早的早上,我想去看那年清明开的最早的桐花,结果却发现有一个人,已经早我一步到了花园里,可他不是在赏花,是在练剑。剑气把树上初开的紫桐花都击落下来,在他周围盘旋着,飞舞着,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觉那绚美的紫桐花已不是心之所系。看的越久,心境越是迷乱,直到,他的宝剑穿过花幕直刺在我的咽喉前……” “他很惊讶,大概是没想到在一旁偷窥的竟然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吧!我愣了一会儿,笑着对他说,‘你舞的真好!’他好似更惊讶,问我,‘你不害怕吗?’我懵懂地摇着头,也不知道是被他的容貌迷住了还是真的不害怕那冷冰冰的宝剑,他笑了笑,说我真是个有趣的丫头!” “第二天早上,我三更天就来了,一直坐在树下发呆,也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来。后来干脆折了根树枝,学着他的样子舞起来。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了,站着看了一会儿,待我发现他才走上前,他说我很聪明。自那以后,若我有时间,在树下相遇,他就会教我几招剑法。” “待我十四岁时,便与府上另外五个丫鬟一起,被送去校场学武,他就不曾再教过我。可是我对他的依恋早已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一天一天,与日俱增,只是他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丝的希望,这令我痛苦不堪。娘娘大概不知道,在你们成亲那一晚,我夜闯芝兰院,想要亲手杀了你呢,可是差点被他发现,我吓得不得了,就匆匆逃走了。” “如你所想,我对他是那么迷恋,可又那么害怕。就算在他不是九五之尊的那些年,也是如此。我害怕他,所以对娘娘尽心尽力,唯恐有一点伺候不好,惹得他恼怒;我迷恋他,所以在太后给我下了命令以后,一直在想要不要拼我一死,将他也带离所有人的身边,或许只有在阴世,才有与他相伴相随的机会。可我最后,还是没能杀得了他!” 她说着将下颔支在了手背上,“你可能不知道,那夜从芝兰院逃走以后,我又去看桐花,一去经年,花早已落尽。我将那里取名叫‘桐陵’,埋葬了那些被他击落的紫桐花,也埋葬了自己的爱情,像桐花一样经不起他一剑遥指的脆弱爱情,如若飞蛾扑火!我……大约注定会成为葬身于他剑下的桐花,那样,岂不是太悲凉了么?可没想到,我最终还是这样而死——” 洛瑾萱只觉思绪随着她的讲述,一会儿起一会儿落,眼下,又陷入了幽绵的痛楚与沉思之中,凝着她的一脸落寞,半晌幽幽问道:“若如你所愿,他真的死在你手上,你的这缕幽魂,还能如现在这般宁静安好吗?” 死去的人,倘若心怀不解的怨念,往往会变成凄魂厉魄,扰人不得安宁。 洛瑾萱笑道:“所以,你并不是真的想要他死对不对?” 隐在水烟里的清容乍然回首,一脸的错愕,恍似疑问陡解,再无执念,瞬间消失在烟水中。 洛瑾萱乍然一惊,梦也醒了大半,揽着薄衾半坐起身。 帘外夜月清明,可是孤枕之夜,心间只怕愈加悲凉难述。 接连几天阴雨连绵,闲来无事,抱着珠儿在水阁里赏花听雨,珠儿娇声道:“母后,父皇好像又有好多天没有来看珠儿了,他还会不会来?” 洛瑾萱无言,只抱紧女儿,贴紧她的额头。 午后哄女儿睡去,阴雨依旧不曾停歇,凝立窗前,瞧着在风雨中凋零的海棠,不由低吟道:“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春且住……” 仰头,泪滴悄落。 一世心许,半生苍凉,这世间的爱恨,为何偏偏如此由不得人! 第98章 引子 紫色的睡气自珍珠帘中弥漫而出,太后的梦境恍似进入了下一重…… 十六年前,落锦宫章和殿。 白日晴好的天气,到了晚间突然落起了闪电,但是却良久闻不见雷声。 比起惊雷狂袭,漫长的等待似乎更加教人不耐。 闪电光影下废后洛瑾萱面色苍白,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司天监楚玄转过头来,对太子萧景明道:“妖皇的灵珠确然已经钻进了皇后娘娘体内,现在唯有将其吸出来才能挽救娘娘的性命。可是吸出的灵珠必定会重找寄体,以其邪性而言,除了极强的帝裔天罡之气以外无可压制!” 萧景明面色一变,思虑片刻沉声道:“舍身救母,原是为人子该当之事,请楚大人言明我应该怎么做?” 楚玄却摇了摇头,“恕下官直言,殿下虽然贵为太子,但是罩命的紫微罡气似乎还没有小殿下强盛,若要吸取灵珠,可能小殿下要更为合适!” 萧景明大是吃惊,“可我的琰儿才不过是个九岁的孩童罢了,他怎么受得住?” 楚玄默然不语,纱帐中洛瑾萱的神色越来越糟,犹豫许久,萧景明无奈叹道:“身体发肤,受于父母!我这条命是母后给的,琰儿这条命是我给的,今日即便是拿他的命来换母后的命,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楚玄宽慰道:“殿下不必太过忧惧,此举虽然冒险,但还不至于伤了小殿下的性命!” 萧景明微颔首,自回宫将熟睡中的孩儿抱了来。 楚玄将一面青玉飞镜置于洛瑾萱头顶,登时一片水烟云雾倾泻下来将其罩笼其中。 稍时,洛瑾萱身躯狠狠一颤,面上自中心起荡出一层层的玉色华光,就像是一朵琼花缓缓绽放一般,花朵越开越大,渐渐蔓延到耳鬓。 看她的表情似乎痛苦到了极限,楚玄急出掌在她后心一击,洛瑾萱霍然张口,将那颗白色的邪灵之珠吐了出来,恰好又落入斜角榻上沉睡的萧琰体内。 睡梦中的孩童陡然间转醒,门外一声惊雷,伴着孩童痛苦的惊叫,“父王——父王——” 萧景明大惊失色,慌忙上前将孩儿紧抱在怀…… 第99章 惊雪 “琰儿——” 太后大梦惊醒,坐起身来,凤目一挑,瞥见珍珠帘后长身而立的蓝衣人影。 定了定神,才长舒一口气道:“楚大人来的倒快,哀家这一觉睡的时间可太久了!” 楚玄目色沉静,一脸淡然,“娘娘心思烦扰,沉入梦境的时间自然长了些!” 太后蓦然一抬首,已解到他话中些许含义,沉声道:“这场梦做的实在稀奇,几乎哀家半生的时光都在梦境里面重演了一遍,还有许多未解的疑惑,也都解开了,只不过最后一幕有些突然……” 确然,她只梦到了自己的前半生,与萧城璧最后的那一段时光,却像是被硬生生截断一般,再一梦,就是冷宫之中的那一幕。 沉吟稍时问道:“难道哀家是进了楚大人织的结界里面,才这么无知无觉?” 楚玄不否认,“臣以结界帮娘娘入梦,也是为了令娘娘明了心中事,也好对眼下的局面有所准备。” 太后叹息一声,将手覆在面上,“说的是琰儿的事情吧!当年也是因为哀家,这孩子才遭受今日的苦楚。楚大人若能助他渡过此厄,哀家必定感恩戴德……” 不待楚玄回答,宫娥已进来禀报,“太后娘娘,副统领大人在殿外求见!” 二人对了一眼。 “请!”太后坐直身子,想着此刻洛桓前来,说的也会是孙子之事。 洛桓入得殿内,斜睨了楚玄一眼,拱手施礼。 太后一挥手,“免了,琰儿还好么?” 洛桓回道:“太后放心,和王表弟虽然伤重,好在尚不曾危及性命。只不过,臣已查出在京外十里烟雨亭劫囚之人,除了锦城城主以外,剩下的两个是何人!” 太后皱眉,“是谁?” 洛桓不言,上前几步进了珠帘里,将一块令牌递给太后,“这是刺客身上掉下来的,太后娘娘一看便知。” 太后盯着那令牌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扬手将其掷出帘外,厉声道:“大胆楚玄,你作何解释?” 楚玄面色微变,低头一看,赫然正是司天台秘书少监之令。 “娘娘稍安勿躁!”楚玄并不惊慌,淡淡道:“子越与小女有师兄妹之谊,一直情同手足,今日闯此大祸,大约也是怕小女会被处斩,才去冒险劫囚,回去以后臣自然会将他交出,听凭太后娘娘处置!” 却听洛桓冷冷道:“还有一个人与令徒一起,不知楚大人可否告知是何人?” 楚玄听出他话语中杀气重重,心下虽知必是白颍川,却也不肯明说,皱眉道:“子越前去劫囚,下官并不知晓,洛大人若想知道同党是谁,不妨将他传来一问。” 洛桓冷笑,“不必了,就算楚大人不说,我也知道他是谁!” 禁卫苑,麟趾阁。 白颍川刚到房中,换上一身银白铠甲。 房门突然间被人撞开,洛桓手持一柄仪刀杀气凛冽站在门外,瞧着他冷冷道:“素闻白副统领剑法高超,只还不曾见过,今日便教我好好领教领教!” 话虽如此说,却并不给他时间拔剑,单刀直入,扬手即劈了下来。 白颍川吃惊,闪身躲开来去。洛桓步步紧逼,招式即沉又狠,虽不至于出手太快,然则这般被人突然挑衅,心下难免恼火,又闪一步,见其将挡在二人中间的木桌劈碎,禁不住喝道:“洛大人突然出手发难,究竟是为何?” 洛桓道:“只是想和白大人比武而已,怎么,白大人是不肯赏脸,还是怕被瞧出什么端倪?” 白颍川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淡淡道:“洛大人什么意思,不妨直言,藏头露尾,我可听不出你所指为何。” 洛桓冷冷道:“你究竟拔不拔剑?” 白颍川回道:“禁卫营明令禁止内斗,眼下洛大人就算要砍我几刀,我也不敢违抗皇命,拔剑相向!” 洛桓哂笑,“那我就遵照你的指使,好好砍你几刀!”言罢刀风陡然转疾,海啸山崩一般朝白颍川劈来,白颍川登觉一阵紧张,全神戒备,尽力闪躲。 二人在房中斗了一会儿,皆破窗而出。 白颍川的房间在二楼,窗外即是一棵百年古树,二人落于树上,古树繁枝登时被洛桓砍的七零八落,直如下暴雨一般。 枝叶阻隔视线,长刀几次自他的身侧不足一寸之地穿梭过去,白颍川蹙眉,自高树上飘然而下。 洛桓举刀,自他头顶劈落下来,白颍川仰头,再这样纠缠下去,自己非要被迫出剑不可! 思虑间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寒光,紧接着黑影一闪,“咔”的一声,已经阻住了劈下来的长刀。 四目交接,二人面上皆掠过一阵寒气,一霎间已对了好几招,各自闪身,退后几步。 那黑衣人正是江越,回到司天台之后即发现令牌丢失,恐是遗落在烟雨亭,遂慌忙来寻白颍川,不料洛桓竟然又快一步。 空庭之中,二人刀剑相向,洛桓薄唇发出一丝冷笑,“果然是你!来人,将这两个劫囚重犯给我抓起来!” 四下禁军登时齐出,江越寒剑一横,白颍川手按剑柄,也几乎拔剑而出。 这时,忽听一人淡淡道:“都住手!” 江越回过头去,来人一袭蓝色衣袍,正是楚玄,目光淡然瞧着洛桓问道:“洛副统领,方才太后娘娘已经下旨,不再追究此事。不管劫囚的是谁,都请洛大人大人大量,放他们一马!” 洛桓吃了一惊,对太后之举甚是不解,反问道:“太后娘娘真这么说?” 楚玄淡淡道:“非但如此,太后娘娘还答应,让下官带小女回去。” 江白二人闻言,纵然吃惊,面上已禁不住露出喜色。 但见洛桓怒目相向,一脸不信任之色,楚玄遂道:“若洛大人心中存有疑惑,不妨亲自去问太后娘娘。眼下小女重伤,下官和子越着急接她回去,恕不奉陪!”语毕便带着江越离去。 今日太后亲去锦绣山庄,自萧玮手里将楚岳涵带回来。萧玮襁褓丧母,十岁丧父,与祖母虽数年难得见上一面,可彼此之间信物往来却甚密切。 会面之时,太后只将目的说出,萧玮不问因由便答允。 而至于她为什么要带走楚岳涵,除了楚玄以外,旁人只怕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不多时将卸职的谢琨听闻洛白二人内斗,亲来麟趾阁将二人一番教训,又提醒他们时日无多,争夺禁军统领一事也不急于现在,二人才压住火气,专心思虑起正事来。 一月后,仲春夜间还甚幽冷,月如银钩,静挂桐树梢头。 楚岳涵静坐在长廊尽头的小阁里,经过多日静养,身体已大好,只是心间的疑惑越来越多,相比之下,精神却一直好不起来。 “涵儿,”楚玄自长廊上走过来,“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坐在外面?” 楚岳涵起身,唤了声爹爹,父女俩相对而坐。 楚玄的目光在女儿面上转了几转,“这几天都在想些什么,怎么脸色越来越差?” 楚岳涵眉尖轻蹙,摇头道:“女儿想不明白,自己误伤了和王,太后娘娘为何会帮忙将事情压下去,实在不合情理。难道是爹爹与太后之间做了什么交易?”说罢双眼一瞬不瞬凝着父亲。 最后一句问话,乃是这几日与江白二人讨论出的结果,虽然二人告诫过她最好不要直接问楚玄,然则她毕竟是当事人,不似他们那般沉得住气,现在见了父亲,索性就问出来。 朝堂之上,各种势力相互掣肘,司天监地位特殊,无权无势,然则于宗庙社稷之大事并非全无干系,太后未必会不需要仰仗爹爹。 楚玄盯着女儿看了一会儿,起身负手于廊下,淡淡道:“爹爹与太后之间,并无交易。此事太后决定秘而不宣,乃是为和王殿下着想,毕竟牵扯到凶杀案里面,对和王殿下来说也是一场不小的风波。你伤势初愈,暂时不要想这些,若说太后已完全放过你,却也未必——” 父亲虽未明说,话中却已带着些许警告,楚岳涵心下惊颤,还不待问,父亲又上前拍她的肩膀,低头道:“我只怕你烦恼的不止是此事!为何你从来不将与锦城城主之间的事情告诉爹爹?” 楚岳涵心底一惊,定了定心,吞吐道:“女儿与锦城城主之间……并无纠葛,也不知该告诉爹爹些什么……” 楚玄只道她不愿意讲,叹息一声,“去休息吧,以后的日子怕并不会如你想的那般轻松,眼下就不要太费心神了。” 楚岳涵眸色闪烁,“爹爹指的是和王殿下?”见父亲并不否认,追问道:“此次入宫爹爹应该见过他,他可还好?” 楚玄手一僵,沉吟道:“伤势并无大碍,你大可放心。爹爹不在的时候,多听你师兄的话,他会保护好你。” 师兄…… 提起江越来,她纵然还有很多话要问,也一个字都说不出,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实则她想问,和王与妖灵血案究竟有没有关联? 可是父亲会给她答案么? 翌日,楚岳涵一大早就去了师兄江越的居所惊雪院。 江越瞧着她面色苍白,魂不守舍,即知她心中所想,将昨晚上就整理好的卷宗摆到她面前来,“自去年腊月皇宫章和殿发生第一件凶案起,再到半月前青瑶镇外梅馆驿站,所有的卷宗都在这里,作案手法和细节如出一辙,只不过究竟是不是和王,眼下还是有诸多疑惑。”虽则梅清涟的魂魄已亲口指认和王是凶手,可和王分明是血肉之躯,且丝毫武功也不会,他是如何办到的? 楚岳涵听若未闻,静默稍时缓缓道:“我已经知道,鸡鸣寺雪阳公主案发当日的早上,在玄武湖上遇见的那个白衣人,正是和王。” 江越吃了一惊,“可以确定么?” 楚岳涵点头,黛眉紧蹙,“虽然那天湖上的烟雾太大,没有办法看清楚他的脸,可是当时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萧世云。后来在梅影结界里面,和王亲口告诉我,‘世云’乃是他的字!” 江越思绪百转,目前似乎一切线索都指向和王,若说不是他,又有什么证据? 楚岳涵低眉垂首,半晌喃喃道:“当日我站在梅花影后,也没有看清他是否就是从绛雪房间里走出来的凶手,就一剑刺了过去,也不知他伤的怎样!” 江越眉眼一抬,是为误伤了他而伤心么? 回来以后,听她讲起与和王在青瑶镇、兰烟岛上的事情,虽然她言谈之间刻意略去了不少,却仍能觉出一丝不寻常。 凝着她默叹一口气,心下颇有些吃味,俊眉一挑道:“眼下这件事并不算最急迫,想想月柔,你总还记得之前,你答应过她和颍川什么事情吧!” 经他这么一提点,楚岳涵霍然转回神思,道:“是了,我答应过颍川,在他与洛桓比武之前教会他破解洛家银枪的方法。眼下比武之期恍似只剩下两日,师兄,你帮我约一下颍川,今天下午在西城门外等我。” 江越点头,拍拍她的肩膀,“别急,话我会带到。” 第100章 月宫 江雨霏霏,春草修齐。 十里烟柳绕堤,绿沉沉一片,在水烟之中依依飘舞。 秋来冬往,春夏复始,究竟时光的流转,会在人心底留下什么样的印记呢? 大概是更多的无奈和忧伤吧! 白颍川背倚城墙,望着江面上渺若无际的烟浪水影,黯然思道:“若在不久的将来,我会死去,就将我葬在这白堤之侧,沙洲之上,在那里,遥望着月宫阁,或许真的会是我最后的归属……” 心间一震,似被自己这般思绪惊了一下,悠悠转醒过来,凝眉望着江岸初露的早春之景,恍惚间又思起数日前,他第一次将心爱的女子紧抱在怀,那么的猝不及防,又是那么的惊喜、无奈和彷徨,以至到最后,相思成灾,无法克制…… 御花园,首阳春宴。 月柔一袭鹅黄色靓丽宫装,发梳仙螺髻,髻上几只觅花彩蝶斜飞,两缕弯曲的头发自鬓边垂下来,遮蔽的眉尾一点梅妆时隐时现,素手握着花团锦簇的秋千索,站在秋千架上,笑靥如花,凭虚御风,做着半仙之戏。 楚岳涵与几名宫娥围在下面,见她越荡越高,禁不住鼓掌大声叫好。 一众羽林郎从绿树红花之间穿行而过,闻见这喧闹的笑声,禁不住片刻驻足,为首的将领白袍银甲,俊逸非凡,正是白颍川。 楚岳涵不经意回眸一瞥,瞧见了他,四目相对,白颍川面色颇有些不自然,微微一笑,举步欲离去。 楚岳涵眼眸一动,回身对站在秋千架上的月柔大声喊道:“十七公主,若你能荡的再高一点,我就满足你一个愿望!”语毕咯咯笑了起来,指挥着下方的宫娥,“哎,你们快推呀,再推高一点——” 原本月柔公主就生的纤细婀娜,胆量也颇小,见秋千越荡越高便禁不住发出呼救声,“不要再推了,让我下来——” 楚岳涵却上前一步高声道:“怕什么,有我在,你摔不下来的!” 月柔却早已花容失色,惊声叫道:“涵儿,涵儿,我好像抓不紧了——” 白颍川吃惊,双眉紧蹙,禁不住转身向前移了一小步。 楚岳涵置若罔闻,嘴角牵出一丝浅笑,在掌上凝聚一道紫色的真气,在她下落之时,又猛推了她一把。 月柔吓得高声尖叫,两手陡然间松懈,从高空中飞坠下来。 白颍川霍然飞身而起,伸臂揽住她的纤腰,在半空中微一停滞,落地旋了几周,屈膝下俯,稳住身形。 怀里的月柔几乎魂飞魄散,怔了许久,才抬眸凝着抱她在怀的白衣护卫,她当时大约不曾想到,自己的双手正抱着他的脖颈,半躺在他怀里,也不知自己的眼神竟是那般痴。 当天晚上他便大醉一场,最后几次,刚拿起酒壶,被江越拦下,楚岳涵瞧着不妙,半带试探的劝慰道:“皇族公主选驸马,多是在氏族公卿之中,颍川,你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白颍川苦笑,“不自讨苦吃,又能怎样,谁能挡得住思念?子越你不要拦着我,喝醉了会好受许多!” 江越听罢不言,默默将手松开。 去年冬日,原禁军统领谢琨重病即将卸任,新任统领将在两位副统领之中选择,皇上一时未决,只说待新岁过,寿阳春宴之后,在木兰校场,令两位副统领比武夺位。 几日前落了一场桃花薄雪,江白二人并肩行于禁卫营门外,忽听得其内一阵喧嚣之声。 一人道:“谢统领卸职,这禁军统领之位定然非洛大人莫属,我等先恭贺洛大人!” 四下登时一片叫好之声,又另一人道:“可是白副统领剑法如神,谢统领曾经说过他们二人武功该是在伯仲之间,大人只怕不可轻敌!” 听得洛桓笑道:“谢统领分别见识过我的枪法和白颍川的剑法,原本此言也不错,只不过,当时我与他比武时并不曾使出洛家银枪的最后两大杀招,听谢统领这么一断言,我反倒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 白颍川吃了一惊,一人道:“早听说过洛家银枪最后两大杀招神鬼莫敌,没想到洛大人竟然早已习得绝技,如此,若演练出来让小的们见识见识,也是三生有幸。” 洛桓经不起众人起哄,取过银枪当庭而立。 彼时薄雪初成势,洒落一片白。 洛桓剑眉一挑,霍然舞起银枪,阵阵枪花凛冽,飘风断雪,众人忽觉迎面扫来一阵寒意,比北风不知寒了多少倍,凝神而观,陡见其身形凌空一翻,银枪竖直,垂天而降,“呲呲”几声,雪屑飞散,恍如铁树开花,天河倒灌,冷冽的枪锋登时激荡起一大片雪光,连地面也晃了几晃。 观者皆白了一下脸,尚不曾惊醒,又见他银枪横扫,烟尘四起,倏忽间厉喝一声,跃起数尺又重重落下,一丈□□击在地面,方圆三丈之内,雪屑烟尘,一丝不剩。 静默稍时,闻得“咔、咔”几声,庭院一棵绿树,树干自中央裂开,枝条纷纷掉落。 门外,江越侧目,见白颍川面色一阵白似一阵,心知其对统领一位并非志在必得,然而想要离月柔更近一步,必然会全力以赴。 当晚二人在通玄院中过招,楚岳涵在一旁观战。江越以木棍代替□□,使出那一招“霜河天冻”时,白颍川霍然抬首,闪身不及。若江越手中真是一杆□□,此刻他定然已遭破颅;第二招“洛雪成白”,三丈之内,尽为白地,白颍川退了几步,若对方动了真气,就算避开也必重伤。 白颍川气馁之余,楚岳涵忽然上前一步道:“虽然厉害,却也未必不可破!”言罢举剑斩下一根花枝拿在手里,眼眸一动,抢上前一步朝江越攻来。 两人对了几招,江越知其心意,当下使出第一大杀招,却见楚岳涵倾身后仰,颈部擦着木棍而过,身形斜滑出几尺,又迅速回转过来,花枝与伸直的木棍交击,江越全身一震,凌空翻身落下,当即使出第二招,木棍横扫,烟尘四起,楚岳涵飞身躲避,待几落地之时,又使出“梯云纵”轻功,右足在左足上一踏,凌虚一跃,垂直而下,花枝直指江越头顶。 顷刻之间,败局扭转,江白二人但觉匪夷所思之余,又多了几分惊喜。 再则,楚岳涵所使第二招,表面上与洛家银枪那招“霜河天冻”有些相似,实则其中差别甚大,两人一时也不大明白。 江越喜道:“倘若颍川能学会这两招剑法,洛桓就非其敌手。” 楚岳涵的神色却不似他这般轻松,摇头道:“方才我们用木棍和树枝取代银枪和宝剑,本身也非实战,更何况师兄那两招虽学的不错,与洛桓比起来定然还有不小的差距,而我的剑法,一直练的不是很纯熟,现在就教颍川,只怕不妥。” 江越蹙眉问道:“现在不妥,要等到什么时候?” 楚岳涵笑道:“待过两日,我将剑法参透一些再说。”说着拍一下白颍川肩膀,“放心,一定会赶在你和洛桓比武之前!” 眼下已只剩下两日,也不知在这两日之间,自己能否学会涵儿的剑法,就算学会了,又能否胜得过洛桓。 正自苦思,忽听耳边楚岳涵唤道:“颍川——”正欲转头去看,又听她道:“别回头,直往前走,后面有人跟踪!” 白颍川心念一动,“是禁军的人么?”见楚岳涵微颔首,即接道:“看来太后果然不曾完全放手!” 当下如她所言,跟着她一直朝城外行去。 行不过三里已近白堤,追踪之人依旧紧随不去,白颍川低声道:“再往前就是江水,要避往何处?” 楚岳涵轻笑,“烟雨霏霏,却是正好,颍川,我们比比轻功如何,看谁能先到达江心沙洲之上!” 白颍川心知楚岳涵所习蜀山剑法,需以绝顶轻功为辅助,是以之前已将轻功传授于他,眼下分明是想试试他是否练到了家,遂笑道:“好啊,待会儿你若输了,可别哭鼻子!” 楚岳涵轻“嗤”一声,衣袂一张,御风飘摇而去。身侧白颍川毫不落后,白衣飞舞,与之并肩,掠过白堤,在江浪水影之间踏波而行,恍似青鸾白鹤,瞬息淹没在烟雨之中。 沙洲之上,绿树连绵,二人足尖在树枝上轻踏几步,仍是不相伯仲。 清风中忽听楚岳涵道:“叶密鸟飞碍!” 白颍川遂接道:“风轻花落迟!” 身形在云树上一翻,如幽风吹落叶一般轻飘飘落在近岸白石空地上,一回身,宝剑皆已出鞘,三尺寒光在濛濛烟雨中荧荧闪动。 白颍川紧随着楚岳涵,将她演练的剑招习的纯熟。一时之间,汀上沙石飞舞,几株早开的杏花被剑气摧折,与烟雨齐飞。 稍时,二人对招,楚岳涵一声清吟,“云落开时冰吐鉴!” 青鸾宝剑“铮铮”长鸣,眼前飞来之木“咔”一声被斩断。 二人跃上半空,待落势成,又借左足之力跃起数丈。 “浪花深处玉沉钩!”白颍川一声清啸,凌空一翻,垂直而下。 两口宝剑在虚空激起硕大光环,“轰”一声飞沙走石,汀州动荡,江水涌动,良久才息。 第101章 玉楼 两日后,月宫阁高楼之上。 月柔紧蹙着眉,水眸一直凝望着木兰校场的方向,一个多时辰都不曾动一下。楚岳涵知她心中渴望,也无话可以宽慰,只得一直陪着她。 所幸近午之时,江越回来,对二人淡淡笑道:“他赢了!” 二人皆松了口气,月柔几乎站立不稳,被楚岳涵扶起后,径自跑回房中,关上门,双手合十,对着菩萨拜谢起来。 门外的师兄妹二人颇觉好笑,四目相对,江越脸上却好似慢慢泛出一丝阴霾之色,“洛桓对统领之位志在必得,此次输在颍川手上,怕是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只怕我们与洛氏一党之间,矛盾又深了一重。” 楚岳涵心下一惊,她伤和王在先,已与洛氏结下大仇,眼下颍川取胜,只怕真如师兄所言,并非是大幸之事。 三日后,近黄昏,东府城杏花春雨楼。 大厅里空无一人,和王款款步上二楼,朝坐在满室空桌中间的人身边走去。 趴在桌上之人虽已酒醉,却不曾睡着,听到脚步声即怒吼道:“谁让你上来的!”也不回头看, 随手抄起一个空酒坛子即砸过去。 和王蹙眉侧身闪避,身后雪澜闪身而出,堪堪将酒坛接在手里。 感觉到来了个练家子,洛桓起身,回头看去。 二人相对而坐,满室酒气中,和王面色如常,“听说兄长这两日一个人就将杏花春雨楼里的酒喝光了!” 洛桓眼皮也不曾抬,片刻淡淡道:“太后娘娘厚爱,你伤势未愈,却派你来劝慰我。” 和王摇头道:“不是皇祖母派我来的,是我挂念兄长……” 正说着楼下的街道上一个颇为熟悉的男子声音突然传上来,“折腾了几日,这才得空出来看你,你可好多了。” 接着是一声少女的轻笑,“果然新任禁军统领,贵人事忙。” 那男子笑道:“若不是你教我那两招剑法,我又如何赢得了洛桓?这禁军统领之位,自然也坐不得。我今天出来,正是要谢你,只可惜眼下天色已晚,只好改日再约。” 少女点头道:“此刻禁卫营中正忙,你快些回去吧,这里离通玄院没多少路,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 男子道:“好,你早些回去!”语毕即告辞而去。 那男子自然是白颍川,白衣少女却正是楚岳涵。 乍听了她的话音,和王心头不觉一震,当日在梅馆驿站,自己糊里糊涂受了重伤,被送进宫来,此后也失了她的消息,这些日子心间颇有些牵念,此刻见了她,自然又是惊讶,又觉惊喜。 不想洛桓却先他一步起身,步到栏杆旁,朝下看去,听得他随后而来,遂冷冷道:“我倒是为何,原来背后有高人指点!” 楼下,白颍川已走远,楚岳涵调头,亦欲离去。 和王将她的样子瞧了个清楚,本欲出声呼喊,却听洛桓冷哼一声,“一个女子而已,居然还能帮白颍川赢过我手中的银枪,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言罢,衣袂一摆,飞身而下。 面前突然扬起一阵风,一道人影带着浓重酒气轻飘飘落在自己面前。 楚岳涵抬眸,见是洛桓,正一脸阴鸷之色盯着她看,心下登时有些惊慌。不知他为何要拦住自己去路,莫非,是太后命其前来捉拿自己? 猜疑间,只听洛桓道:“姑娘神功盖世,可笑洛某这井底之蛙,自认京师第一人,却从不曾认得姑娘是谁,今日就好好讨教讨教,出招吧!” 楚岳涵又是一惊,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公然向自己挑衅!她武功虽然不弱,然则与白颍川比起来还有不小差距,自然也不会是洛桓的对手,一时心下颇为惊慌,瞥几眼四下寥寥可数的几个行人,道:“洛大人声威赫赫,当街为难一个女子,不觉不妥么?” 不想这番言语听在洛桓耳里分明便是讥诮,怒喝一声道:“你不出手,我便先出手了!”言罢双手成爪,朝她扑面抓来。 楚岳涵只觉阴风扫面,虽然堪堪避过,面上仍一阵热辣辣的刺痛。 洛桓运爪如风,利如鹰隼,楚岳涵虽然轻功颇高,然则长街屋舍之下处处皆是阻碍,根本施展不开。 “呲、呲”几声,罩在外面的雪锦披风被他撕裂几道,接着耳根下一痛,雪颈迸出几滴血珠。 女子素来爱惜容颜,更何况她原本貌美,霎时间心凉了一截。 楼上的和王见此情形,心下大急,高声道:“兄长,千万不要伤了她!” 楚岳涵蓦然一惊,抬头望去,双目正与他对上,见他满脸尽是关怀担忧之色,不觉一怔,待洛桓又攻上前来,当下轻身一跃,足尖在旗杆上一点,飞身上楼。 和王见她朝自己飞扑而来,身形恍似不稳,慌忙上前将她抱住。 一瞬间,她的躯体撞上他胸口的伤处,隐隐似有鲜血流出,他皱眉不语,抱着她又后退数步才站稳。 洛桓紧追而上,还欲再出手,和王蹙眉将她抱紧,侧身上前。 铁爪在他面门前一寸之地硬生生收住,洛桓脸色大变,酒意也登时醒了大半,撤下双爪。 三人一阵对望,和王定了定神,缓缓道:“兄长,可否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再为难楚姑娘?” 洛桓只觉大惑不解,冷冷问道:“你知道这女子是谁么?” 和王轻点头,“知道,她曾经救过我!” 他对自己当日在驿站遇刺之事甚是模糊,根本就不知刺客是谁,这些天也不曾听人提起过,自然对楚岳涵毫无戒心,反因能遇见她而甚觉心喜,此间细节洛桓又怎么能想的明白,是以更加吃惊,不待说出真相,雪澜突然上前道:“和王哥哥,你的伤口裂开了——” 楚岳涵低首,果见他胸口的白衣上已浸了一片血红。 出了这场意外,只得回宫将伤口重新包扎。楚岳涵本一直挂念他的伤势,此番他又因自己而受伤,一时之间心乱如麻,迷迷糊糊的就跟着一起进了宫。 在琼华殿外徘徊良久,见和王还不曾出现,实在按捺不下,欲进去探视。 雪澜上前一步,横剑挡在她面前,冷冷道:“你离和王哥哥远一点!” 楚岳涵被她身上发出的一股冷冽之气所摄,颇为胆怯,低声道:“我只是想去看看他的伤势,是不是很严重……” “多谢姑娘关心,并不严重。”和王走出来,对她一阵微笑,“能教你这般想着,我也已经好多了。” 言语之中依旧透露着丝丝情意,楚岳涵凝着他,更觉心虚,怔然无言。 雪澜似听不下去,恨恨道:“和王哥哥,你知不知道那天在驿站刺杀你的人是谁,就是……” 楚岳涵大声道:“既然殿下没事,我也放心了。眼下除了一声‘抱歉’,也不知说什么好,殿下好好休养身体,我这便走!”言罢低眉转身而去。 和王蹙眉,上前几步拉住她,“为什么要说‘抱歉’?当日在驿馆里突然发生意外,不曾顾及到你,是因为没有留在我身边而感到抱歉吗?” 被他这么一猜,楚岳涵更不知该如何作答,黛眉紧蹙,面色哀伤,雪颈上新沁出的血珠,恍似雪地红梅一般,幽艳刺目,我见犹怜。 “这如何能怪你,更何况,你现在不是来了么?”和王抬手,轻轻在她的伤口上一触,柔声道:“我该早些出来,帮你止血!” 霞光晚照,斜斜打进来,幽窗寂寂,炉烟轻绕。 脖颈上冰滑一片,凉凉的沁出一丝幽香,和王用白纱将她的伤口裹好,温言微笑道:“这百花修容膏,能够去痕养颜,两日之后再将纱布解下来,伤痕应该就会淡化。” 他愈是如此,楚岳涵愈是难过,凝着他呆了一会儿,突然起身背转过去,叹息道:“殿下,你不该对我这么好!” 和王不解她是何意,颇有些犹疑,问道:“不可以么?” 楚岳涵蹙眉,素手不由握紧了衣襟,又缓缓松开,花唇轻颤,黛眉紧蹙,转过身去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刺伤你的刺客,可能是……是……” 话到嘴边,欲言又止,之前父亲曾叮嘱过她,若和王问及此事,莫要承认是她所为,这是太后娘娘的命令。 和王看着她颇感疑惑,“是谁?” 犹疑半晌,楚岳涵缓缓道:“是一个武功高强的女子!” 听得和王一声嗤笑,“我还真怕,你会说是你!当时我虽未看清楚,也知那是个女子,甚至也曾怀疑过——”停顿片刻,柔声道:“可是我又想,涵儿怎么会刺杀我呢?我对她的心意她明明,是知道的!” 他的声音近在耳侧,好似空涧流水一般,温柔缠绵,简直教人无法抗拒。 不经意间,他已经贴近了她许多,楚岳涵乍一抬眼,被他青山朗月一般的眉目一炫,竟几乎把持不住,吓的慌忙后退。 这世上的女子,怕没有一人能抵挡和王哥哥的魅力——数月之前,月柔曾如是说,当时楚岳涵不过微哂,她见过的美男子原也不少,况心中所爱亦是潇洒清俊顾盼神飞。 可和王与她以往所见皆不同,试问世间哪有这般男子,风神超迈,气度芳华,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卷诗书,一帧字画,惹人流连、轻叹、顾盼、沉迷。 楚岳涵水眸闪灼,一步步向后退,和王皱眉抓住她的手,“涵儿,我不奢望对你的爱慕之意能得到多少回应,但是至少你不要这样怕我,不然我会觉得无地自容!” 他以为自己后退是因为害怕么?楚岳涵紧咬下唇,默然不言。 见她果然不曾有丝毫回应,和王不觉苦笑,“这段日子,我总有太多错觉,总觉得世事诡异莫测,虚虚实实,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或许你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既然得不到回应,那么我求你一件事,别让我爱上你,好不好?” 他伤心的时候,竟连声音也带着一丝痛楚。 楚岳涵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微颔首,心头却似被刀锋划过,血珠飞溅。 为何要拒绝?是因为师兄,还是因为不敢去爱? 半晌和王轻笑了一声,“你好残忍!”他突然用力将她抱在怀里,她想挣脱,他越抱越紧。 胸膛间温热的血液又浸湿了衣衫,楚岳涵大骇,颤声道:“殿下,你的伤口又流血了!” 和王闭目叹息道:“让它流吧!不该有的奢求原本就是折磨,然而我已经有了,该怎么做呢?就当做你满足我一个小小的奢求,好不好?以后的折磨,我愿独自承受!” 楚岳涵只觉全身一僵,心底一个声音道:“为何你伤心,我的心也会这般痛?好像一个一直看不见的伤口突然被人揭开了一样!” ———————————————————————————————— 一连几日阴雨连绵,和王伤势虽已大好,太后还是多有挂念,这天更是冒雨来到琼华殿探视。 祖孙二人闲话一会儿,太后微笑道:“琰儿,皇祖母今日来,是有一件要事想要和你商议一下。” 和王听罢心下已有所觉,笑道:“二月十二花朝节后,便是皇祖母芳辰,难道眼下还有什么事比皇祖母的寿宴更重要?” 太后摸着他的头,叹息道:“比皇祖母寿宴还重要的,自然是琰儿的婚事。琰儿,你喜欢楚玄大人家的涵儿是不是?” 和王吃了一惊,慌忙摇头道:“皇祖母,孙儿并非……” “皇祖母有多疼爱你,你自是知道。更何况男女情爱之事,你又如何瞒得过我?”太后目中尽是怜爱,“情爱纵然强求不得,但是皇祖母也想不出任何理由,她会不喜欢我的琰儿。所以皇祖母的意思,是将你的选妃宴再往后推迟,女人的心并非求不得,更何况倘若琰儿真的以心换心,她又能绝情到什么地步呢?” 和王微笑道:“琰儿谢皇祖母成全!可是若佳人的心始终求不得,也望皇祖母不要为了琰儿逼迫于她,这样我才可以安心。” 太后笑道:“世事多变,往往由不得人。既然琰儿这么说,皇祖母暂且答应了便是!” 太后离去之后,雨依旧未停,满室烛光荧荧闪动,楼外风雨声萧萧索索。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和王款步至轩窗前,瞧着寝殿外的潇潇风雨,只觉心间的人影也越来越飘忽,半晌禁不住幽幽叹息一声,“涵儿,我曾求你不要爱上我,可是如今我又有了奢望,该如何是好?” 第102章 花朝 仲春二月十二,花朝节。 宫闱之中,自日出时起,即有侍女在百花枝上挂彩带和玻璃风灯,皇族公主和公卿仕宦家的小姐举着绫伞结伴游于树下,素手摇落繁花如雨,打在伞面上,又时闻一阵莺啼燕语,巧笑如铃,斯情斯景,浑不似人间可以见到的。 王孙公子大多是在花间置酒席,吟诗作赋,眼光不时也去往万花丛中瞧那露出半面娇容的美人儿。 楚岳涵在一株花树下立了半晌,眼光不时向四处看去,看的不是人,却是落花。 月柔瞧着奇怪,走上前摇了摇她的手,“这片花荫后就是琼华殿,你在这里站这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的和王哥哥又多了一位多才又多情的仰慕者呢?” 当朝章台御史柳彦,雅望非凡,乃世间少有之美男子,近日入宫来拜见和王,出去之后便说了八个字,“芝兰玉树,望尘弗如”,此言在建康城闺阁淑女之间流传开来,便有不少仰慕者,日夜遥望着琼华殿的方位,望乞能瞧见和王的影子。 楚岳涵自然也听说过这则奇闻,然则乍听月柔如此误会自己,不觉失笑道:“大家都在忙着赏花,哪有几个人会注意到我?” 话虽如此说,为了避却嫌疑,遂拉着月柔的手在花丛之中漫步。 月柔只凝眉瞧着她,见她虽着了一袭素锦华衣,发上的珊瑚簪却鲜艳欲滴,益发映衬的她雪肤花貌,清妍柔丽,不觉唇角轻牵,即是一笑,所谓的静若处子大抵如此,稍时诧异问道:“你刚才不是在看和王哥哥,那是在看什么?” 彼时楚岳涵刚好一抬手,将一朵坠落的红色复蕊之花接在手中,浅笑道:“在看花气!” “花气?”月柔愈发惊诧,双眸一瞪,一脸疑问的表情。 楚岳涵缓缓道:“夫天有四时,四时之中又有二十四节气,二十四节气之中又合万物之气,诸如风花雪月,雨露冰霜,各有用途。在我们术士眼中,不同的四时之气又能凝化成不同的真灵结界,以达到不同的目的。一年之中,花气最盛之时原是这二月十二花朝节,加上今年春气勃发,也是近些年来最旺盛的一次,所以今天的花气实在是很难得,在以后的十年之间大概也再没有如此强盛的了。” 月柔羽睫轻抖,不觉笑道:“你们这些术士的话我不大听得明白,只是不知这万花结界有何用途?” 楚岳涵笑道:“常言道:‘美人如花,若得长生,便可不老’,‘万花结界’聚万千花气之灵,若凝结的纯熟,在其中修习上半个时辰,便可青春不老,到寿终之时,依旧是如花美人。” 乍听了此言,月柔又是惊讶又是心动,正欲再问的详细一些,侍女锦儿上前道:“公主,李尚仪将‘九霄环佩琴’送了来,放在沉香亭里,问公主要不要过去试一试音色。” 月柔点头,对楚岳涵道:“我先过去看看!”即携着锦儿一同离去。 楚岳涵独步于花丛之间,思虑片刻,暗觉以自己的功力,若要凝聚“万花结界”,怕是稍显不足,可若错过此次机会,日后恐后悔莫及,思来想去,暗觉倒不如冒险一试。 彼时四下无人,却是正好。陡然间双臂张开,纤腰轻折,仰头平视苍穹,衣袂恍似雪片一般,裹着她的藕臂在花雨中一阵轻飘旋舞,腕上的真灵血珠闪着荧光,将四下花气聚拢。 花幕一重重似一重,如飞花扑蝶,在她的面颊上轻触,渐渐的,聚拢的真气抬着她缓缓升上半空,离地两丈之距后,霍然停住。 万千花气翻腾似浪,楚岳涵只觉体内心魂一震,几乎离体,霎时间真气外泄,已无法凝聚。 通玄院,江越乍在离合镜中见了此情形,心下大骇,急用灵术传音道:“涵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楚岳涵已感觉到自己此刻身处险状,凝神传音于师兄道:“我……想借助万花结界,修炼青春不老之术……” 耳边江越的声音登时传了过来,“胡闹,以你的修为,根本驾驭不了万花之灵,快出来!” 楚岳涵眉心紧蹙,闭目收功。 只不过此刻结界已经凝聚成形,她也已深陷其中,就算是收功也无法脱身,只能尽力朝花气薄弱的缺口处飞冲过去。 这一冲已然坠地,可好像有什么人被她撞倒,反射性地抱着她在一片花丛里翻滚了许久。 满身花雨拂拂飘落,楚岳涵一声低吟抬起头,对上那男子一双清澈的黑眸,心间犹如惊雷乍响,怔了稍时才幽幽唤道:“殿下……” 和王本也甚觉吃惊,此刻却是俊眉紧锁,淡淡道:“楚姑娘——”显然是对她这种出场方式大惑不解。 风扬起青丝,将她花颜微遮,眉目间稍露虚弱之色,和王静静躺在花丛里,见她良久毫无动作,不由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彼时不远处却有人道:“空庭飞花,窃窃私语,果然好情致!” 二人吃了一惊,慌忙起身,见三丈开外的桃花树下站着一个一身轻黄色衣裙的妙龄女郎,容色娇美艳丽,气质清冷脱尘,恍若碧水秋莲一般,尤其那一双秋水明眸,清澈无暇,眼底恍似能照见沧海文学网·鱼雁的影子。 真是一个绝色的美人!可她这副装扮似乎并非来参加赏花宴的氏族小姐,到底是什么人呢? 黄衣女郎眼波流转看向和王,“想来阁下便是和王萧琰?” 和王微惊诧,不想这女子竟是冲着他而来,点头道:“我是,不知姑娘是——” 黄衣女郎又看了他几眼,朱唇轻启缓缓道:“我叫做傅灵瑶!” 奇怪!这名字好生熟悉,似乎是在…… 是了,蜀山剑阁之中排名第二的紫郢宝剑便是在她手中—— 楚岳涵大吃一惊,将和王护在身后大声道:“殿下快走,她……她是个采花贼啊!” “什么?”和王怔了片刻嗤笑道:“涵儿你弄错了吧!采花贼可都是男人,这位傅姑娘明明是个女子……” “她是女子不错,且是史无前例旷古绝今的天下第一采花贼!这世上女采花贼虽然不多,但不代表没有,”楚岳涵解释无力,“总之她专抓美男子,而且武功奇高,我怕是打不过,你快点走——” 傅灵瑶冷笑,“既然这么有自知之明,还不快些让开!” 话音落人已轻飘飘飞掠过来,楚岳涵只觉身侧扬起一阵风,一眨眼和王已被她抓在手里。 这身法好快!快到连影子也捕捉不到! “殿下——”楚岳涵霍然回头,与和王对了一眼,傅灵瑶已带着他飘摇而去! 她伸手欲抓他的手腕,却又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和王被女采花贼带出宫墙,心下登时一凉,想要去追,却明知实力悬殊太过,根本追不上。 追到宫墙下,“啪”的一声,眼前似有什么东西掉落下去,弯腰捡起来一看,竟是一个香囊。 和王殿下随身带着的香囊,散发着淡淡的杜若清香,他故意抛下来的…… 从琼华殿狂奔而出,正好碰见进宫来探她情形的江越,遂焦急道:“师兄,和王殿下被……被那个女采花贼傅灵瑶抓走了,快去救他!” 此话乍然听来自是一头雾水,然则傅灵瑶本就是京兆尹府通缉的要犯,而况她这天下第一女淫贼之名何等如雷贯耳,江越自然也听过,只不过没想到她居然敢入宫掳走和王,禁不住问道:“你说傅灵瑶掳走和王殿下,兹事体大,是你亲眼所见么?” 楚岳涵连连点头,懊恼道:“她出手太快,当时我就站在殿下身边,可却不能保护他,我……” 蜀山轻功独步天下,若有谁能让涵儿这般拜服,怕也只有那个练过扶摇步法的灵瑶仙子了。 “哪里来的香囊?”江越侧目,见楚岳涵手中抓着一个香囊,知她素来不爱这些东西,自是非她所有。 “是和王殿下在被那女贼抓走时抛下来给我的!” 江越松了一口,“既如此,便不难找到殿下的行踪!” 说罢默念一句口诀,一只满身花纹的狸猫突然从他身后跳出来。 那狸猫周身还发着紫光,一看便知是一只颇具灵性的灵宠。 楚岳涵目瞪口呆,“这是……” 江越微笑道:“之前师父将离合镜送于我,其实那宝镜本名‘巫山镜’,里面藏着不少山魅灵兽,这狸猫是我这两日才收服的,本想着驯养熟了,送给你玩儿,没想到这么快派上用场!”说罢将香囊丢在地上让那狸猫闻了闻,又摸着它的脊背道:“阿狸,快去找这香囊的主人,一定要快!” 狸猫叫了一声,叼起香囊,闪电般冲出去。 再抬头却见楚岳涵神色有异,相对沉默片刻,忽听她道:“师兄,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不怪我?” “紫竹的死,我是怪过你,可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只希望我们还能回到从前!”江越捋了捋她的秀发,拉住她的手,“我们快跟着阿狸,倘若和王殿下稍有闪失,只怕太后怪罪!” 好浓的木兰香气! 纵然料想到自己此刻身处之地定有些凶险,和王仍禁不住打量这屋中的布置。 沉香案,芙蓉榻,四壁挂着几幅山鬼图,且书剑琴棋之类的事物也摆放甚整齐,而那浓浓的木兰香气则来源于茜纱帐后散着烟气的一池香汤。 “好一处雅致居所——”和王不觉赞叹,“由此可见此间主人必定是个既风雅又有趣的人物!” “此处无它,也只是收拾的干净了些,不然岂不亏待了你们这些风雅公子?”傅灵瑶眉目轻垂,转过身去,“桌上有酒,若是有兴,可先饮几杯!” 和王思忖道:“姑娘带我来此处,是为了请我喝酒?” “非也!”傅灵瑶摇头,“我是采花贼,自然是做采花贼该做的事!” 说罢缓缓伸手解开自己的衣带,将衣衫褪落,纤美柔白的玉背和细弱腰肢赤裸裸展现在他面前。 美人如花,软玉温香,似是因为太冷,那柔弱的肩膀轻轻颤抖了几下…… 第103章 灵瑶 追着阿狸出了台城,一路向西洲城行去,随处可见的碧水池塘,石桥烟柳,将这精致繁华的小城罩笼在一片氤氲水汽之中。 银楼金粉,红尘似画,游春行人喧哗之声四处可闻,然而却瞧不见一个人影,好像所有的活物都被什么隔绝了一般,而且越往前走天色就越黯,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沉入暮色之中。 醒与梦的边缘,夜与昼界限模糊。 不知何时,两人的手已悄悄紧握,楚岳涵原本有些害怕,这时禁不住大着胆子道:“师兄,我们是不是已经成了别人网中的猎物?” 这般悄无声息被引入结界之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情形,江越淡淡道:“别怕,眼下我们还只是处在结界的边缘,不会遭遇什么不测。只是梦之结界乃是通过蓄积夜气操控梦灵,从而改变天时,甚至吞噬人的心智的超强术法,可见这个傅灵瑶比想象中难对付的多!”说罢转过头,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救和王殿下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修为尚浅,倘若再接近结界中心,怕是很危险!” 纵然不放心,可术法一道历来便是强食弱,若自己执意跟去,非但帮不了忙,只怕还会添麻烦,遂点点头。 江越拍拍她的头,又对跳在脚边的灵宠道:“阿狸,你也留在这里,替我保护好涵儿!” 自己什么时候起弱到需要一只狸猫保护?楚岳涵翻了下白眼,心里却乐开了花,“那,你一定要小心!” 江越点头,松开她的手,召来龙雀,独自朝结界中心走去,夜色深重,很快便瞧不见他的影子。 骤然失了陪伴,楚岳涵尚未觉得寂寞惶恐,伏在脚边的狸猫却突然弓起身子,闪电一般窜入结界之中。 “哎——”楚岳涵吃了一惊。 照理说驯化的灵宠与主人心意相连,除非是主人遇到危险,否则绝不会擅自行动! 师兄——师兄—— 楚岳涵心下一凛,也顾不得结界之中凶险,追着阿狸跑进去。 结界中的夜色似比尘世纯净许多,碧水莲池,亭台水榭都依稀可见。 这风景幽雅清丽,似曾相识。 不对,这不是南塘的荷花渚么? 心下兀自疑惑,那荷渚之中突然出现一叶莲舟,舟上一袭青罗裙的美艳女子眼波流转,柔声道: “子越,我要你留在这里,一生一世都陪着我!” 另一个声音淡淡道:“我分明不认得你!” 烟雨之中只见江越的面容闪了几闪,似一阵狂风刮过,荷渚之上两人的影像渐渐模糊。 再看到他们时,竟已到了富春山间江越的故居。 那张黑色的石床,石床上躺着的人,她再熟悉不过! 可是此刻那青莲女却睡在他的怀里,口齿间一阵迷醉的轻吟,抬手摸着他的脸,嘴唇贴在他耳边 道:“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江越眉心微蹙,睁开眼,看了她半晌忽然轻笑道:“涵儿——” 青莲女不言,解开他的衣衫,自锁骨处蜿蜒轻吻下去…… 楚岳涵双肩颤抖,眸中尽是泪水,怒道:“我杀了你——” 宝剑出鞘,疾刺而去。 虚空之中空无一物,脚踝却好似没入了水中。 幻象!竟然是幻象! 然而自己竟已深陷其中! 寒水一点点没过小腿,又一点点淹到膝盖之上,可她竟动弹不得,完全无法阻止。 在水淹没口鼻的一刹那,她缓缓闭上了眼。 “小姑娘,这里这般危险,你闯进来做什么?” 耳边听到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有些冰冷却十分好听,接着无数水珠在她面前迸溅,洒了她满头满脸。 霍然睁开眼,人已从半空跌落下来,被人揽腰抱在怀里。 面前没有荷渚,没有水,只是一个池塘,池塘边站着一个雪衣男子,正抱着她。 结界之中水光流离,四目相对,楚岳涵大吃一惊。 这雪衣男子气度芳华,容颜绝世,眼神干净的不沾染一丝尘世气息,只眉宇之间透着几分淡漠与疏离,瞧起来有些冰冷。 在他面前,只怕光风霁月的和王殿下也会有几分失色。 “你……” 雪衣男子摇了摇头将她放下来,“为何这世间漂亮的姑娘都这般爱冒险,那个拿着巫山镜的人没有保护好你么?” “你见过我师兄!他在哪儿?你又是谁?” 她这般连番发问,雪衣男子不觉皱眉,淡淡道:“我是……”话未说完,他的身形忽然变的无比浅淡,好似风烟一般随时都可能消散。 “喂——你——” 楚岳涵伸手抓住他,乍然相触,似有电光自他的手掌传了过来,直击心脏。 眼前登时飞过无数破碎的影像,她好像看到在一处幽静的花园里,一朵琼花应时而放,到了子夜,忽然变成一个姿容绝世的雪衣男子。 而后野江之地中毒的绝色美人,兰烟岛上璀璨的烟花,从船上走出来的雪衣男子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对众人道:“在下沈云!” 记录在书中的故事在眼前一一闪过,直到最后美人自尽,妖皇以封印自锁,一面青玉飞镜掉落花树之下—— “你……你竟然是……” 楚岳涵惊骇,妖皇的记忆之墙犹在一重重打开,后来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一个紫衣道人飞剑破开花树封印,强取了妖皇元珠,妖皇和傅美人禁锢的灵魄也随之解封,而转入轮回道。 荆有云梦,烟锁连城。 妖皇之灵便是落在那一片云泽妖城之中,与一株琼树融合,化为人形,成为众妖中的一员。 妖城之中恶气冲天,群妖饮血食骨,人兽不忌。而妖皇生性喜洁,况自带上千年修为,靠吸啜花露月灵便能生存,遂在一处洁净灵池之上建了一座水榭独自居住,平日也不与群妖为伍。 十二年后,群妖进犯云梦灵谷,屠杀修仙世家傅家满门。 人为了生存,请修仙世家屠妖,而妖为了活命疯狂报复。 那一场杀孽实在太过血腥,妖皇伫立在一片鲜红血雨之中,神色冰冷——他不杀人,尤其讨厌屠杀。 最后整个傅家被屠杀殆尽,只剩下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满身鲜血,手里握着一把短刀,被群妖围在中央。 纵是满脸血珠,那女孩的容貌也漂亮的不像话,群妖之中多有淫邪之徒,那种肮脏心思根本懒得掩饰。 可第一个出现在那女孩儿面前的却是个衣衫白的像雪一般的男子,他很好看,好看的有些炫目。 他蹲下去擦那女孩儿脸上的血珠,女孩儿原本盛满恐惧的双眼忽然变的甚是凶狠,抬手,短刀刺进他心脏。 那刀本是仙家法器,名唤紫雨,刺中心脏之后,便会犹如下了千百点暴雨,瞬间将受伤者的心脏腐蚀成一滩烂血。 雪衣妖皇皱紧眉头,片刻缓缓道:“好厉害的紫雨!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生来就没有心,这个地方是空的!”说着他笑了笑,摸着女孩儿的头。 女孩儿目瞪口呆,拔出紫雨,惊骇地后退。 止住血,他将那女孩儿抱起来,离开尸横遍野的云梦灵谷。 见他这般行径,群妖之中有一个道:“斩草就要除根,将这小丫头放下来,不然就跟她一起去死!” 雪衣妖皇冷睨了他一眼,若无其事继续向前走。 之后群妖围攻,竟无一能近其身。 “妖魔——” 他虽然没有心脏,可紫雨刺到别的地方依旧能够腐蚀他的五脏肝肠。 这一路上她已经刺了他八刀,每一刀都是他要靠近自己的时候,而每一次他不是为她送水送食物,便是为她送衣袍御寒。 前几刀是因为恨,中间那几刀是因为戒心,最后那几刀却有些复杂,刺的不深,也没有伤及内脏。 紫雨毕竟是仙家法器,妖皇纵然修为甚高,受了这么多刀,也几乎灵力崩散,昏昏沉沉倒在地上。 看到他真的倒下去,那女孩儿突然抱膝痛哭,“你那么厉害,为什么一直不躲?为什么要让我刺死你?” “明明是你和那些妖魔一起,杀了我全家,为什么你死了,我这么难过?” 她伏在他身上呜呜哭起来,从天黑一直哭到天明。 第二天用紫雨在花林里挖了一个坑,本想把他放在里面,又害怕泥土弄脏他的脸,便砍了许多花枝,在墓穴底下铺了厚厚的一层,又在他身上压了许多,填上一层薄薄的泥土,找来一些石块垒成坟头的模样。 做完一切后,就抱膝坐着坟前休息,没多久便睡着了。 睡梦中听见自己在喊,“好饿,好想吃东西!” 然后雪衣妖皇就出现了,手里捧着新摘的水果说:“拿这个填填肚子!” 她摇头愁眉苦脸道:“你好笨,不知道水果是不能当饭吃的么?吃再多也很快就会饿!” “那你想吃什么?”雪衣妖皇思忖道:“我会抓鱼,你要不要吃鱼?” 然后他非但抓到了鱼,而且已经烤熟,烤的很香。 她睁开眼,想要去吃。 远处的篝火上,的确串着几条鱼,而此刻她正躺在一个黑衣男子怀里。 “灵瑶妹妹,你终于醒了!” 她定神看了那男子许久,才认出来,抱着她的男人不是那个云泽妖城里的雪衣美男,他的身上被紫雨刺了九个洞,他已经死了! “瞧你这般虚弱,一定很饿对不对?” 黑衣男子将烤熟的鱼递给她,“先吃点东西,等好一点,我马上带你回兰烟岛,这血海深仇,傅家庄一定会替你去报!” 傅灵瑶恍似还不曾从梦中醒来,盯着那烤鱼,心底一个模糊的声音道:“你再给我送一次吃的,我不拿紫雨刺你了,好不好?” 第104章 雪衣 五年后—— 墓穴之外,花落无声。 一名身姿窈窕的黄衫少女踏着落花缓缓走到墓前,抬手摸了摸墓碑,慢慢坐下,将头靠在空白的墓碑上黯然泪垂。 这五年来,家仇不得报,身寄他乡,这些烦恼苦楚也就罢了,可偏偏似又惹上了情殇——若一个女孩在忧伤难解之时,经常会想起一个男子,这不是情殇又是什么? 只可惜这个男子早已死去,在那冰冷的墓穴里,绝世容颜也已化成一副枯骨! “你知道么?霍师兄向傅世伯求亲,世伯已经答应了,我现在已成了别人的未婚妻子!其实,我不想嫁人的,可若不答应,又有谁会去替我报仇?” 四下风声寂寥,连鸟鸣也只是寥落的几声,黄衫少女哭着哭着便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忽有人道:“不要答应他!” “什么?你说什么?”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句,觉得那声音竟莫名有几分熟悉。 “不要答应他!”他又重复了一遍,接着墓穴忽然松动。 上面的石头动了几下,然后被推的四散,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 五指修长的手白如美玉,绝美之中带着惊悚,黄衫少女毛发竖直,吓得几乎昏厥过去,慌忙起身朝后退了几步。 从墓穴里爬出来的,是鬼么? 石头和灰土四下崩散,雪衣妖皇从墓中站起来。 时过五年,他非但没有化成枯骨,连容貌也不曾变,且那身雪衣之上半点灰尘也没有。 他好好的,还是那般俊美出尘,双眼带着些朦胧之色看向那黄衫少女。 二人怔然相对一动不动,似皆化成了石像,再过千年万年也这般默默对视。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有人喊道:“灵瑶,快过来!” 黄衫少女尚不曾回过神,已被人抱在了怀里,接着只见青光乍射,一面青玉镜自来人手中飞出,打在雪衣妖皇腰间,登时将他击出墓穴,倒在地上。 他之前被仙器紫雨捅了九刀,内脏皆毁,灵力尽失,耗了整整五年才醒过来,不想刚出墓穴便又受此重创,刚凝聚的一点灵力又被击散,登时吐血不止。 黄衫少女傅灵瑶大惊,推开那男子,“你为什么要伤他?” 黑衣男子霍天英抓着她的双臂沉声道:“他身上妖气那么重,根本就不是人,我怕他伤到你!” 傅灵瑶慌忙否认,“你弄错了,他不是妖……” 话未说完,一个清脆的女孩儿声音道:“灵瑶,霍师兄没有骗你,他真的是妖!兰烟岛附近五十里内,妖异皆无所遁形,你没有修过兰烟岛的心法,所以才看不出来。” 这女孩儿名唤水溶溶,乃是兰烟岛主座下为数不多的女弟子之一,素日与傅灵瑶颇为交好,此番是陪着霍天英前来寻她,不想竟撞见雪衣妖皇从墓中出来,那诡异又绝美的画面足令她终身难以忘怀——换做是她,也绝对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风姿绝世的美男子竟会是妖! “不——不是的——巫山镜那么厉害,若他真的是妖,早已被打回原形了!”傅灵瑶抓住霍天英的手臂,“霍师兄,你不要为难他,放过他好不好?” 霍天英看着她满脸疑问之色,“灵瑶,你是否糊涂了?若他是凡人,又怎受得了巫山镜一击?” 傅灵瑶急道:“或许……或许他也是玄门中人,身怀法力所以才……” 听她百般辩解,霍天英面色铁青冷冷道:“妖灵男子大多相貌丑恶,倘若化出的人形十分俊美,必定修为甚高,若不是他之前受仙器重创,导致灵力崩散,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我所伤!但是即便如此,要将他打回原形,凭我的修为还远远不够。若你不肯信我,可以先将他带回兰烟岛上交由师父发落!” 傅灵瑶登时心下一凛,遍体生寒,兰烟岛主乃仙道之中第一人,遇妖诛妖,绝不手软,任何妖物上了兰烟岛都只有一个下场——形神俱灭! 为何?为何会如此? 想了五年,梦了五年,他竟真的复活,可尚未来得及说一句话,一切便已残酷到难以想象! 她咬着唇,雪衣妖皇抬眼,眉头紧锁,似乎想说什么,心间却空空的想不起来任何词汇,只得抬手按在心口,空空的胸腔里面,却捕捉不到那一颗跳动的心脏…… 第105章 上邪 一个时辰之后,兰烟岛上。 庭院中紫丁香花树摇曳,瑰丽犹如仙境,雪衣妖皇便被关在那树丛里的锁妖阵中。 岛主傅清愁面冷如冰,沉声道:“此妖乃是修行上千年的琼花妖皇,因为灵力崩散才被你抓来,可即便如此,能除掉他的至少是飞升仙士,凡人用再多法器也无法将他诛杀,除非令他自己放弃生的念想!” 霍天英听不大明白,皱眉道:“师父的意思是……” 傅清愁转过身背对着他,“妖既化为人形,躯体能感受到的痛苦便也与凡人一样,令一个凡人生不如死,并非难事!兰烟岛上见不得血腥,去牵飞月来吧!”说罢拂袖款款而去。 被拖出阵后,雪衣妖皇双手被缚,倒在地上,一匹赤红色骏马被牵出来,正是傅清愁的坐骑飞月。 傅灵瑶水眸颤动,正不知傅清愁令人将坐骑牵来做什么,飞月已如一团火红的云彩一样朝雪衣妖皇飞驰而去,将近时抬起前蹄重重地踏在他双膝上—— 膝骨碎裂的声音如此清晰,甚至盖过了马鸣! 傅灵瑶惊呼一声,只觉头痛欲裂,禁不止闭上了眼。 接着又是一声骏马嘶鸣,飞月前蹄又高高抬起,踏断了妖皇的腰骨。 萎落在尘土中的雪衣妖皇发丝散乱,满额汗珠,膝骨粉碎,腰骨折断,连极度疼痛时的痉挛之态也做不出,平直地躺在地上,侧头看着人群里的黄衫少女。 傅灵瑶本已满含泪水,接触到他射来的目光,禁不住全身痉挛,失声大哭起来——原来傅清愁所说的见不得血腥,便是要令飞月将他全身骨头踩成碎屑! “好残忍!”水溶溶急抱住她的头,搀扶着她转身蹒跚而去。 身后飞月又一声嘶鸣,这次踏的部位是胸膛! 傅灵瑶眼前一黑,昏厥过去,羽睫上沾着的泪珠颤了几下滑落脸颊。 “溶溶,我喜欢一个人,他长的比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都好看,他很温柔,很安静,他的怀里很暖,就算是再冷的夜晚,他抱着我,我也能安稳的睡上一整夜!” 半年以前,霍天英向她表白,她无言以对匆匆跑开,当天晚上在庭院里望着明月对水溶溶讲起了心事。 “世上会有这样的男人么?”水溶溶满脸疑惑,“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可听起来好像不是霍师兄!” 傅灵瑶泪珠沾了满脸,缓缓道:“他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水溶溶知道,傅灵瑶来岛上五年,经常会一个人躲到一个地方去,而那个地方是一座石头垒成的坟墓,那里面睡着的难道就是她的心上人? 直到此刻,她才醒悟过来,难道灵瑶喜欢的竟是这个绝世妖皇—— 尽管白天几乎被踏成一滩烂泥,入夜以后,雪衣妖皇依旧被困在锁妖阵中,琼花在夜间盛开,故而妖皇的灵力会在夜间重新凝聚,身体所受的伤也会慢慢恢复。 千年妖灵本没那么容易放弃生的欲念,一计不成,傅清愁又命霍天英动用嗜血蛊,欲明天一试。 傅灵瑶昏睡到半夜才醒过来,漫天月华照进屋中,不知做了怎样的梦,醒时眼角犹带着泪。 子夜的庭院中空无一人,锁妖阵周围紫光流离。 雪衣妖皇尚未痊愈,面色苍白,瞧起来仍有几分虚弱。 傅灵瑶站在阵外,两相凝望,半晌缓缓开口道:“你……恨我是吗?若不是我当初用紫雨重伤你,你的灵力就不会溃散,更加不会被抓到这里来!” 雪衣妖皇想了想,皱眉道:“你忘了,我没有心的,如何能去恨你?” 傅灵瑶咬唇,泪眼模糊,“你告诉我,五年前,你有没有和那些妖怪一起,杀过我的家人?你有没有杀过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 雪衣妖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不杀人……” “那么,”泪水流到了嘴角,声音也断断续续,“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我不知道!”雪衣妖皇依旧摇头,“只知道这里好空,空的好难受!而且我每次看到你都会这样,究竟是因为什么?” 锁妖阵虽然号称兰烟岛上最强阵法,然则傅灵瑶有仙器紫雨在手,勉强将其破掉,只是紫雨也和阵法一起毁去了。 “我救你出去!”傅灵瑶拔剑又将锁在他身上的铁链斩断,拉着他的手,狂奔到岛屿边缘。 背后忽袭来一阵阴风,接着背上一阵剧痛,宝剑落地,人也被妖皇抱在了怀里。 一群人浩浩荡荡追来,傅清愁为首,身侧的霍天英面色复杂,而水溶溶则一脸惊恐,“灵瑶,你竟然真的会这么做?” 傅清愁手中长鞭紫蟒欲再挥出,雪衣妖皇抬手,一团强大灵力将紫蟒瞬间击了回去。 众人心下大寒,纷纷拔剑欲围上来,霍天英喝道:“灵瑶,你已家破人亡,若今晚再做了兰烟岛的叛逆,只怕天地之大,日后也再无你容身之处!你这样,为了一个妖怪,真的不值,你会后悔的!” 水溶溶也急道:“灵瑶你快回来,莫忘了是妖怪杀了你全家,你跟他在一起说不定会有危险,难道爱情真的让你不顾一切,你要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吗?” 听了这番话,霍天英持剑的手狠狠一抖,侧目看向水溶溶,喃喃道:“不——不可能——你不要乱说话,灵瑶是我的未婚妻子,她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妖怪?” 忽听傅清愁冷冷道:“紫蟒一出,便是驱逐之意,念在你是故人之女的份上,且留你一命!至于这妖皇,无论如何绝不能放他离开兰烟岛!” 话音落,众弟子又是一阵剑阵变幻。 雪衣妖皇目光冷漠地瞧着他,抬手,掌中灵气慢慢聚集。 自来神怪妖魔,修为越高,灵气颜色便越纯。 见妖皇掌中灵气纯白如雪,且越聚越多,傅清愁不觉心下大骇。 眼前似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仰头一看,却是漫天的琼花瓣。 洁白的花瓣在夜色下无比诡艳,像极了雪衣妖皇那张绝美的无法形容的脸。 众人心下皆寒,傅灵瑶抓住他的手臂颤声道:“你说过不杀人的,我不要再看到满地尸体,像五年前,那些妖怪在我家里所做的事情一样……”说着突然口吐鲜血,再也无法支撑下去。 雪衣妖皇衣衫一阵激荡,缓缓将灵力收回,低声道:“不杀他们,我们走吧!” 傅灵瑶闭目垂泪,点了点头,便被他抱起来。 漫天琼花雪飘了一阵,停下以后,已瞧不见那二人的影子。 时过子夜,二人又回到天目山间的洞穴之中,傅灵瑶昏昏沉沉睡在稻草上。 她伤势沉重,此时已有些发烧,嘴里一直低声喊着爹娘,眼角亮晶晶的,抬手一摸全是泪水。 是伤口太痛了么? 雪衣妖皇蹙眉,又将她抱起来,解褪衣衫,露出后背那一条一尺多长的鞭伤,掌中聚集灵气,缓缓贴了上去。 鞭痕很快消失,傅灵瑶也不再觉得痛,可眉心依旧紧蹙,迷迷糊糊哭喊道:“爹,娘,女儿不能替你们报仇了,怎么办?我怎么办?”说着嘤嘤哭了起来。 雪衣妖皇束手无策,只能将她抱在怀里,抱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傅灵瑶醒来,见自己衣衫凌乱躺在他怀里,吓得全身一僵,慌忙后退。 雪衣妖皇看了她半晌,也不明白她那满脸惊慌之色是什么意思,低声问道:“你肚子饿了是么,我去找点吃的来!” 过了一会儿,他手捧着几颗新鲜果子走到她身旁。 傅灵瑶原本呆站在洞外,瞧见又是水果来了,忍了一会儿嗤笑出声,拈着一颗果子瞧了瞧,问道:“以后我们在一起,是不是只能吃水果呀?” 雪衣妖皇微尴尬,“我犯糊涂了,我平日不需要吃东西,偶尔才摘几颗水果吃,还以为你也只需要吃水果就行了。不如你告诉我,喜欢吃什么,我看能不能找来!” “算了——”傅灵瑶摇头,背对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将那颗果子递到嘴边却没有开口咬,低声道:“以后我们又不可能在一起!我是人,你是妖,更何况云泽妖城里的妖怪还是杀害我全家的仇人,我们两个又怎么可能会在一起?” 她一字一句说出来,妖皇却觉得自己听不大明白,缓缓道:“所以,你不想和我在一起是吗?” 纵然她心中难过,这番话听在他耳里,也只有两个字——不想! 傅灵瑶垂泪,嘴角却露出一抹笑,“不想也好,不能也罢,两者之间原本也没有什么差别!既然一切都是枉然,不如就在这里分手吧,人妖之间本就难以共处,我们也应该各自走各自的前路!” 雪以妖皇眉头紧蹙,思虑许久叹息道:“我不明白,妖和人之间就真的那么难以相处么,还是你仍如从前那般讨厌我?如果是后者,你让我远离你,我也不会不答应的!” 傅灵瑶忍不住又是一笑,轻声道:“你,好好保重!” 说完这句话,她便走了。 走出许远,忽见天空又飘起了雪白的琼花瓣,花瓣落在脸上,却变成了温热的泪水。 是他的眼泪么? 她不曾回头去瞧,只是迎着曼舞的花瓣越走越远。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花瓣渐飘渐少,前路也越来越苍茫,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傅灵瑶眼角泪痕已干,心底默默道:“我不讨厌你的,我很喜欢你呀!” 第106章 琼妖 数日后,云梦灵谷。 纵使家园已毁,原本灵药遍布的地方荒草丛生,天地之大,也只有这里才是她最后的归属。 手抚着门框,满眼蛛丝缚雕梁,到处断壁残垣,已很难回想起旧时庭院是何模样。 看了一会儿,一股无力感遍布全身,整个人滑坐在地,依靠着门框无声泪垂。 天边斜阳暮,照的双眼睁不开,闭目迷迷糊糊睡去,很快就沉入梦境之中。 梦里的自己依旧是五年前的模样,攀在一棵高树之上大声喊爹爹,爹爹长须飘扬,笑着唤她,“灵儿,你娘做了红烧狮子头,快点下来吃饭!” 她双臂一张,从树上飞下来,扑到爹爹背上娇声道:“爹爹背灵儿回去,好不好?” 爹爹拍拍她的手,“灵儿让背爹爹就背,等你再长大一点,爹爹就老了,怕就背不动喽!” 小灵瑶眉儿弯弯笑盈盈地道:“等爹爹老了,换灵儿背爹爹!” 父亲开怀大笑,“乖女儿——” 父女俩欢声笑语犹未停,乍一抬头,漫天血幕直直撞入眼帘—— 最后在群妖的围攻之下,爹爹尸骸残破,娘亲横剑自刎,十二岁的小女孩哭喊着朝双亲的尸身奔去,哭的撕心裂肺。 噩梦将沉睡中的少女惊醒,傅灵瑶全身颤抖哭了许久,抬头道:“爹,娘,如今女儿孑然一身,天地之大也不知该何去何从,不如这便去替你们报仇吧,就算只是一死,也能早日到地下与你们团聚!爹,娘,灵儿真的好想……好想你们!” 她起身,走远几步,又回首朝故居旧宅看了几眼,咬牙转身飞快地向满是瘴气的深谷里面跑。 那谷中有一片大泽,泽边蛇虫密集,即便是白天进去,也会被水雾和瘴气遮的伸手不见五指,甚至连蛇虫爬过脚背也毫无知觉——传说在那个地方,有从地面掉入云泽妖城的一条裂缝! 无数看不见的蛇虫自脚上爬过,有一条甚至没过膝盖缠上她的大腿,人迹罕至的深谷之中似乎只能听到她一人的叫喊,带着恐惧、绝望、愤恨和不甘,此时此刻,即便是后退,也记不起路有多长,甚至还能不能走出去。 她继续向前跑,甚至后来,在大泽附近见到一头苍黑色的板角兕。 在这头凶兕撞向她腰间的一刹那,她似乎想起守护在云泽妖城外的妖兽便是一头凶兕。 所以她只在身上加了一重防护,那头凶兕便将她撞入了大泽间的裂缝,她整个人垂直坠落下去。 下落的过程持续了很久,她似乎连肝胆都要吐出来,在坠地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一定会摔死,可却意外地被一群妖物接住。 那些妖物绿发蓝眼,形态各异,相同的是那股凶残与淫邪。 “呔,好一个娇嫩的女娃,幸好刚才接住了,不然摔成一滩烂泥还真有些可惜!” “这长的确实不错,肉也鲜嫩,是撕了吃了,还是兄弟们先慢慢享受了再吃?” “先别又撕又吃的,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女娃有点眼熟,你们看她像不像……” 话音未落,傅灵瑶怒叱一声,自群妖手中挣脱,施展扶摇步法直冲苍穹之上,下落时手中宝剑怒斩,一招天地无涯,杀气凛冽,四方妖物登时死伤一片。 “妖魔,都去死吧!” 她挥着宝剑大开杀戒,群妖吃了她一招之亏,自不敢再大意,可凭她的修为焉能在这妖城之中大杀四方? 没过多久已被制服,那蓝眼妖孽啐了一口道:“这娘们儿凶的狠,为免兄弟们吃亏,先撕了她的右手再慢慢玩儿!” 群妖大声叫好,傅灵瑶登觉手臂一阵疼痛,血珠飞溅,一条断臂自面前掉落,吓得她急忙闭上了眼——然而那条断掉的手臂却不是她的! 冷风拂面,她缓缓睁开眼,看向那出手的方位,只见不远处一株花开繁盛的琼树之上,一名雪衣男子临风而立。 他的容貌绝世出尘,身姿淡淡的,眉目轻挑,冰雪似的目光扫了众妖一眼,冷冷道:“我在这儿,谁也不能动她!” “是琼皇——”众妖大惊失色,无一不惧怕他的修为,即便如此,也有一个禁不住道:“可她要杀我们,难道我们就束手让她砍?” 雪衣妖皇面无表情淡淡道:“你们看到她就躲的远远的,她自然砍不着!” 群妖知晓他从不参与云泽妖城中事,可若要插手,便谁也不敢多说一句,因为就算整个妖城的妖物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只能悻悻而去。 云泽之下,花树之畔,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个,雪衣妖皇居高临下,半晌也没有从树上下来的意思。 当初是她将自己赶走,自己也说过不会再去靠近她。 两相凝望片刻,他先开口道:“连区区几个山魅都对付不了,何苦跑来送死?” 他的语气如此冷淡,傅灵瑶不觉轻轻颤抖,“双亲之仇,至死不忘!” 雪衣妖皇叹息了一声,似也懒得再规劝她,“这个地方妖气遍布,没有一处能让你安全的呼吸,你很快就会被妖气感染,最后窒息而死!还有这里的水和食物,你都不能碰,否则你自己也会变成妖怪里的一员!若想在这个地方多待一会儿,就去那边的菩提树林吧,那里清气遍布,至少能让你多呼吸片刻——”语毕他便转身飘然离去,独留一片清冷与凄凉。 傅灵瑶泪珠在眼里打转,过了许久才去往他所指的那片菩提林中。 云泽妖城并非一座城池,只是灌木丛生的一片山谷之中,不时能瞧见几处像房屋一样的妖类居所。 幽谷深处确有一片树丛,却不大像是菩提树,树上到处都是青藤,而那些藤蔓居然会活动,见了生人便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傅灵瑶大骇,举起宝剑一阵乱砍,绿色的藤叶漫天飘飞。 那藤蔓生命力甚是旺盛,砍之不尽,反倒是傅灵瑶渐渐体力不支,回护不周,被那些青藤缠住四肢和腰身。 她苦苦挣扎,藤蔓越缠越紧。 绿叶摇曳生光,点点光斑如雨飘落,忽听到树上一个女子冰冷的声音道:“没想到居然还能再见到你,傅兰曦——” “谁?谁在说话?”傅灵瑶暗吃一惊,却不能确定那人是在跟她说话。 一大片光斑从树上洒下来,光斑之中显出一个白衣女子的形貌,面色美如玉雪,柳眉杏眼,皓齿红唇,只是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冰冷之气,看一眼便会令人如被冰雪。 “你不记得我了么?”白衣女子缓缓走近她,“虽然已经转世,你的模样看起来也没什么变化,只可惜即便如此,他也已经认不出你了,否则也不会将你送到这里来供我享用。”说着抬手摸她的脸,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我想,你的血应该比那些普通的女子更加滋补!” 傅灵瑶毛骨悚然,颤声道:“难道这里不是菩提树林?” “菩提树?”白衣女子顿了片刻,仰头哈哈大笑,“这棵明明是三生树,没想到你居然被他骗的团团转,他说什么你都毫不怀疑!可是你大约想不到,你方才遇到的琼皇根本就不认得你,”说着她霍然转身,美眸之中满是恶毒之意,“而我,可是当年被你用桃木剑毁了灵魄的那个琼妖啊!” 第107章 罗裳 “建康三月究竟有什么可看?” “烟雨、烟柳、烟花,如梦如烟!热热闹闹的庙会,比武招亲,大家闺秀抛绣球,江湖侠女抢新郎!运气好的话,还能遇见几个大人物,顺便仰慕一番!” “只要你喜欢,明天晚上我就陪你去逛庙会!” “好,明晚酉时鸡鸣寺外,不见不散!” 三生树摇曳的光斑落在傅灵瑶脸上,她低垂着头,却似早已睡去。绝色琼妖抬起手指在她脸上划了几划,笑容诡异,低声道:“这么快就睡着了?真想看看,等三生树帮你找回前世的记忆之后,你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两根玉指自她面上划下,眼神妖媚,三生树摇落的光斑纷纷扬扬,如一场无声暴雨,铸成一道厚厚的幕墙。 倏忽间云破天开,月影下千株琼树摇曳,枝头盛开的花朵洁白、清雅,遮蔽了大半个建康城的夜空。 一名容色清丽幽婉的黄衫少女提着裙裾跑到鸡鸣寺前,花舞人间,寺门紧锁,却到处觅不见情郎的踪影。 自己来晚了一刻,他等不及先走了么? 黄衫少女面上不由露出些许失落之态,两手合拢在嘴边一边大声唤着情郎的名字,一边四下回望。 “沈郎——沈郎——沈——” “我在这儿——” 清爽温暖的嗓音在头顶响起,黄衫少女仰头,只见那雪衣男子倒挂在琼树之上,风华绝世的脸上带着笑,鼻尖贴近她的鼻尖,嘴唇差一点碰到她的额头。 黄衫少女不觉亦露出一丝微笑,轻柔活泼的声音道:“树上好看么?” “好看!”雪衣男子调笑,“你要不要也上来?” “不要!”黄衫少女立马回绝,“这些琼树那么细,承受一个人的重量还可以,两个人我怕会掉下来!” 话音落琼树花枝霍然拉低,腰间一紧,已被他揽住抱上树顶。 那树枝真是细的厉害,黄衫少女颤颤巍巍站在上面,往下一看,不觉惊呼一声仰面摔倒,雪衣男子见状,揽着她一起倒了下去。 这一摔却是轻飘飘的,后背也不曾着地,而是被那雪衣男子抱着,从千百株琼花树上滚过,树下银楼金粉,水榭亭台,几许喧嚣,几许幽凉。 身躯紧贴在一起,黄衫少女只觉心跳疾如鼓点,连呼吸也几乎停止。 烟花倏尔在夜空绽放,巨大的声响惊动了二人,“呼啦啦”一声携着一阵琼花雨坠落在长街中央。 黄衫少女拂开遮在面上的发丝,从情郎身上起来,坐到地上,抬眼一看四下皆是指指点点的人群,立马用两只手遮住脸。 “……这些人……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们?”不通世事的雪衣妖皇禁不住问道。 黄衫少女傅兰曦手指轻轻分开,露出两只水杏眼看着他道:“因为我们方才掉下来的姿势太奇怪了!” 没记错的话,他们是抱在一起掉到大街上的,而且还有些衣衫不整! “快起来,走了!” 催了一声,他才起身扶着她离开。 只走出几步,傅美人突然弯下腰蹙眉道:“我的一只鞋子掉了!” 不出意外应该是方才在树上滚的时候滚掉的,雪衣妖皇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她左脚上光光的,连罗袜也滑下了脚踝,遂将她抱起来道:“去找找看有没有人卖鞋子!” 庙会素来热闹,沿街叫卖的小贩也甚多。 雪衣妖皇将傅美人放在石桥旁坐着,自己去买鞋子。 看守绣鞋摊子的是一个穿淡红衫子的明艳少女,一双水眸盯着雪衣妖皇看,半晌才瞧见他早已挑好了一双绣着琼花的鞋子,面上一热,问道:“公……公子看上这双鞋子了么?二十文……” 雪衣妖皇思索一阵,模糊想起人间买东西是需要用钱交换的,皱眉道:“我没有钱!” “没……没关系……”那少女也不生气,红着脸道:“这双鞋就送给公子好了!” 雪衣妖皇抱之以感激的微笑,“多谢姑娘!” 坐在石桥上的傅美人不觉嗤笑出声,对走过来俯身给她穿鞋的妖皇道:“长的好看就是占便宜,买东西都不用花钱!沈公子,不如待会儿我们去那边逛逛,看用你的这张脸还能换来多少好东西?” 雪衣妖皇虽不大懂得世事,也知她在调笑,没好气看了她一眼,“你还要不要玩儿?” “要!”傅美人嫣然一笑,跳起来拉着他便跑,“我们去看看那边有没有比武招亲?” 熙熙攘攘的西洲城青梅台上,比武招亲的没有,射箭招夫的却有一个。 台上美人一身红装,虽惊艳不足,倒也称得上秀色可餐。 两人手拉着手向前挤,挤着挤着就散了。 雪衣妖皇努力在人群里找着心上人的身影,不知是何时,那花箭已经射到他头上,人群登时四散开来,纷纷围观被花箭射中的男子是何形貌。 雪衣妖皇大觉疑惑,弯腰捡起地上的花箭,对青梅台上的红装少女道:“姑娘,你的箭!” 红装少女羞涩一笑,以袖掩面。 这时傅美人匆匆跑出来,一脸煞有介事的表情喊道:“相公,相公,你是怎么回事?我才走开一会儿,你就乱捡别人的东西,还不快还给人家!” 台上的红装少女满脸错愕,喃喃道:“你叫他相公?他是你相公?” 傅美人赔笑,“这位小姐实在不好意思,这件事是个天大的误会!你别看我相公人长的很聪明,他其实脑筋不大对劲,经常爱捡别人丢下的东西,但是他对你完全没有那个意思的,箭还给你!”奉还花箭,低喝道:“走了!”众目睽睽之下,拉着情郎逃之夭夭。 待她步子慢下来,雪衣妖皇禁不住问道:“哎,什么叫我脑筋不大对劲?” “呃……脑筋不大对劲就是说你这个人……很正直……不虚伪!”傅美人卖力解释道:“总之就是夸赞你的意思!” 然而雪衣妖皇怎么想也觉得不太像是夸赞的意思,疑惑道:“是么?” 某人一边不容置疑地点头,一边忍笑忍的非常辛苦。 又走了十几丈远,傅美人拉着情郎的衣袖激动地道:“前面有斗酒会,我们去玩儿!” 所谓斗酒会乃是一群擅饮之人聚在一起拼酒,谁喝的多谁就能赢得酒神的称号,在他们来之前,已有上届的酒神干倒了第十个挑战者。 住持大会的桑落酒坊坊主敲了下锣,“还有没有人敢上来和杜先生一较高下?” 台下鸦雀无声,却听傅美人大声道:“我来!”说着捋了捋袖子跳上台去。 杜酒神见她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还一身幽兰香气,早醉了一半,又见这美人一口气豪饮三大碗珍品桑落,立马服气认输,将酒神称号拱手相让。 傅美人大喜,东倒西歪站起身,雪衣妖皇慌忙上前将她扶好,“夫人,不能喝就不要喝那么多,看你醉的多难看!”一边对众人解释道:“不好意思,我夫人脑筋不大对劲,看见什么都喜欢来争夺一番,其实她只是闹着玩儿,我这就陪她回家去!” 扶着她离开了人多的地方,傅美人迷迷糊糊推开他,嚷道:“我没醉,我自己能走!我家很远,今晚是回不去了!” 雪衣妖皇将她半抱在怀,柔声道:“回不去,我带你回我家可好?” 傅美人大喜,“好!我要去沈郎家里!”说着将头倚在他胸膛间,一阵迷醉低吟,“头好晕,沈郎,你抱我去好不好?” 若这世间不曾有她,他便只是那个在静园里千年万年修行下去的琼花妖皇。 如今已有了她,万丈红尘皆如浮云过眼。 踩着千万株琼花树,将她送到静园之中,园中琼树高达十余丈,树冠蔓延,玉树流光,花朵大如玉盘,花瓣一阵阵飘洒,玉雪飞扬,宛若仙境。 傅美人睁开眼,见了这美景先自怔住,从他怀里跳下来,在漫天花雨中走了几步,旋身翩翩一舞,接了几片花瓣在手,柔声道:“沈郎,这就是你家么?” 雪衣妖皇点头,自背后抱住她,“你喜欢这里么?” “喜欢!”傅美人娇羞低头,“你……放开我好不好?这里好美,美的好像仙境,我忍不住了——” 话音落,察觉腰间一松,她便自他怀里翩翩舞了出去。 花幕越来越浓,恍似给她披上一件雪之霓裳,她便曳着霓裳翩然起舞,素腰轻折,玉指如花,玲珑宛转,婀娜轻曼,真像是一个仙子呵! 他站在远处看了她许久,直到她旋舞之时几乎摔倒,才飞身上前揽住她的腰,令她半卧在自己腿上。 她双臂绕在他颈间,水眸轻轻一抬,带着些许醉意与他两相凝望。 他抬手,五指微曲,抚过她脸颊。 她朱唇轻启,闭上双眸,头颈缓缓后仰,一片花瓣落在她的下颔,顺着脖颈缓缓下滑,滑进了半开半掩着的胸衣间,贴着那一痕雪脯停滞不前。 雪衣妖皇将绕在她颈间的秀发朝后轻轻一拢,口唇轻张,沿着花瓣滑下的轨迹轻吻下去。怀中美人娇躯轻颤,那片他追逐着的花瓣又向下滑了一些,几乎没入衣内。 她的手在他颈后不安的躁动着,他抬起头,去吻她轻启的朱唇,她舌尖灵巧,时而纠缠,时而闪避。他按捺不下,只好将她的头紧紧抱住不让她再有闪避的空隙,霸道地压住她的丁香软舌纠缠不放。 怀中美人娇躯又软又麻,几乎窒息,连手臂也渐觉无力,衣衫一件件解褪,被雪片似的花瓣掩埋。 他的温柔侵占似一场极美的梦魇,将她带进去,随着他一起沉迷不醒,纤美双腿纠缠在他腰间,越缠越紧…… 第108章 忘心 丁香结雨,秋水沉兰。 兰烟岛紫楼花厅之中,傅兰心夫妇正相对饮着早茶。 不一会儿傅兰曦应约而来,柔声道:“姐姐,姐夫,一大早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傅兰心含笑上前握住她的手,亲热地拉她入座。 “曦儿,你最近可是越来越漂亮了,漂亮的姐夫都快认不出来了!”说话的却是姐夫霍成君。 傅兰曦低头含羞一笑,捋着秀发道:“姐夫取笑曦儿,曦儿要生气了!” 傅兰心温言道:“曦儿莫急,你姐夫哪里是会取笑人的,他说的可是实话!以前的曦儿可是个野丫头,半点也不安分,哪里像现在还懂得打扮自己!”说着摸了摸她的发髻,“这惊鹄高髻梳出来,活脱脱变了一个人!所谓女为悦己者容,曦儿,告诉姐姐,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我……”傅兰曦心下暗暗吃惊,虽说沈郎救过她一命,可不知为何,父亲似乎不太喜欢他,他们夜夜相会也从不曾有人发觉,想来此时也不能对姐姐说实话,“没……没有……” 傅兰心与丈夫对了一眼,似乎都不大相信,却不曾戳破,微笑道:“曦儿,我们的娘死的早,如今你也大了,有些事情只好由姐姐来代替娘亲完成,若你没有心上人的话,觉得若寒如何?” “林师兄……”傅兰曦大觉紧张,吞吐道:“林师兄……很……很好啊!” 见她嘴上说着很好,头却越垂越低,傅兰心一时心里没底,试探着道:“那么,爹爹的意思,是想将你许配给若寒为妻,你又是否愿意?” “不——不要——”傅兰曦大惊失色,站起来大声反对道:“曦儿不想嫁人,曦儿想一心向道,终有一日,能像紫台师姑那样脱离轮回之劫,飞升大道!” 傅兰心神色凝重,沉声道:“曦儿,你不是开玩笑的吧!一心向道,姐姐可从来不知道你还有这种理想!以前你不是一直羡慕姐姐姐夫能够鸳侣双-飞,胜过成仙么?” 傅兰曦心烦意乱,“总之曦儿就是不想嫁,曦儿谁也不想嫁!若爹爹一定要逼曦儿嫁人的话,曦儿就走的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语毕提着裙裾头也不回飞快跑出去。 傅兰心叫不住她,皱眉道:“曦儿自小娇惯任性,说出口的话却从不含糊,这如何是好?” 霍成君拍拍她的肩膀若有所思,“你觉得曦儿是不是喜欢上那位救她性命的沈公子了?” 傅兰心摇头道:“只可惜那位沈公子太过神秘莫测,连爹爹都摸不透他的底细,所以才不敢将曦儿交托与他!再说,若他对曦儿有意,也早该来岛上提亲了不是吗?” 沈云为何迟迟不来? 傅兰曦不问,她的沈郎绝世出尘,宛若谪仙一般! 只是他说他不是仙也不是神,他只是曦儿的沈郎。 即便此生他都只能在夜间出现,她也情愿做那个夜夜等着他来的女子! 岛后的兰池温泉之中,傅兰曦将自己浸泡在水里,满池的幽兰花瓣随水飘荡,一如她的思绪,轻浅、温柔、却禁不住有些乱纷纷。 脑中全部都是情郎的影子,从最初的那个夜晚,他小心翼翼接近她,却好似难以自控,渐渐由轻吻变成了激吻;他第一次在她的闺房之中脱去衣袍,躯体的线条清朗完美,令她不敢多看,却禁不住闭着眼睛轻轻亲吻;还有那夜在琼花树下,她醉的厉害,纠缠着他一直在地上翻滚…… 除了沈郎,她再也不要和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有肌肤之亲,再也不要—— 闭着眼睛沉入水中,恍似这样就可以洗去烦恼,让她的心里只留下一个沈郎。 水面的波纹一层层晃开,越来越快,越来越大—— 哗啦啦一声,两个人从水里探出头来。 “沈郎——沈郎——”傅兰曦大喜,抱着身后的人,“天还没有黑,你怎么来了?” 雪衣妖皇不答,只是微笑着抵住她的额头,抬手擦她面上的水珠。 片刻之后,两人着单薄中衣相拥静卧在温泉池中央的一块白石之上,幽兰依旧随水飘扬,香气馥郁。 沉默许久,傅兰曦抬眸看着他幽幽道:“沈郎,我想离开这里!” 雪衣妖皇不问因由,只道:“那么,曦儿想去做什么呢?” “我想——”傅兰曦秀眉微蹙,“我想这一生一世都和你在一起,想你每天都在我身边,想你陪我红尘执手,逍遥天涯!” “再等一等,曦儿,再等十天,我就能天天都陪着你了,你想做什么都陪着你!”雪衣妖皇微笑,握着她的手。 “真的……真的可以么?” 她开心的笑起来,恍似自己期盼了多年的梦,旦暮之间就可以实现。 “真的!曦儿,我想看着你快乐,一直都这么快乐下去!” 他在她鼻尖蹭了蹭,她禁不住抱住他的脖颈,他便吻了下来,温柔缠绵一如往昔。 第二天,青瑶镇,大林寺。 佛院檀香缭绕,傅兰曦跪在佛前摇着签筒,稍时一根竹签便从筒里掉出来。 捡起来一看,两面皆无字,不由低声嘀咕道:“奇怪,怎会求到一支空白签?” 忽听得身后一声佛号,一名中年法师双手合十,声如洪钟,“缘起即灭,缘生已空,世间万物皆空,女施主所求本已为空,又有何不解之处?” 傅兰曦皱眉摇头道:“大师此话禅机太深,我听不太懂!” 法师又念了一句佛号,道:“朝花暮落,菩提向晚!世间草木皆有其性,我中土就有一种奇花,因其清雅如玉而得名‘琼花’,甚至冠以花中之皇之美誉!琼花中有极品,花开时便是雌雄相生,共用一心,却又离心离性,极易遁入魔障,身染红尘之气,女施主以为此花如何?” 傅兰曦不由笑道:“它既是花,如何能身染红尘?难不成是修炼成了妖?” 法师道:“正是如此!此花所化之男子惊才绝艳,举世无双,且心性纯良,只怕世间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抵抗他的迷惑,即便是只能夜夜相会也痴心无悔,只可惜妖凡之恋有违天道,又怎会得善果?” 门外突然一声奔雷巨响,傅兰曦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轻声道:“天色将晚,我要回去了,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出了寺庙,兀自心神不定。 一路上雷声大作,好在不曾落雨,行至野江之地天色已然漆黑如墨。 头顶忽响起一阵悠扬乐声,却是一名白衣女子正站在一棵高树之上吹着一片树叶。 傅兰曦好心提醒,“姑娘,现在正在打雷,树上很危险,你快些下来!” 白衣女子闻言,果然轻飘飘落下来。 傅兰曦只觉这女子面色如玉,眉眼口鼻无一不优美动人,容貌比之她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觉吃了一惊,听她开口,声音也是极美—— “天色将晚,我一个人在这里伤心难过,姑娘你可是路过?” “我是路过此地——”傅兰曦思忖道:“不知姑娘有何伤心事,此刻还不回家!” 白衣女子面色一沉道:“我的伴侣喜欢上了别的女人,每天晚上都会去找她,我一个人回去也无趣,就想来看看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 “没想到你这么漂亮的女子,你的伴侣还会喜欢别的女人!”傅兰曦有些不知该说什么,问道: “你们的感情不好么?” “感情?”白衣女子摇头,“我只知道我和他是天生的一对,生生世世不能分离,我们共用一心,可终有一日,我们之间只有一个能活下来,到时候不是他杀了我,便是我杀了他!” “怎会如此?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夫妻?”傅兰曦只觉毛骨悚然,一霎间又想起之前在寺中那位法师对她讲的琼花妖的故事,不觉喃喃道:“天生一对,共用一心!你——你难道是……” 白衣女子眸中显出狠厉之色,冷笑着看着她,“他本可以飞升大道,却因你堕入红尘魔障,是你将他变成了世上最深情也最可怕的男人,傅兰曦,你真该死!” 那一晚,若非有大林寺青莲法师所赠的朱砂符和桃木剑,她几乎命丧在琼妖之手。 结果她杀了那琼妖,并且诛了她的魂魄。 后来大林寺的青莲法师告诉了她一切,她才知道琼妖的残魂控制了他们共用的那颗心,月圆之夜,她的情郎会来到她的闺房之中,杀了她! 待他来了,傅兰曦眸中含泪,笑道:“沈郎,你曾说过十日之后就天天陪着我,我想去哪里都陪着我,你可还记得这些话?” 雪衣妖皇咬牙道:“十天,是的,只用十天我就可以熬过修形之劫,变的和凡人一样,无论白天和黑夜,都维持着这副形貌。只可惜你杀了与我同修的雌妖,只是杀了她也就罢了,为何要用仙器灭她的魂魄?” “仙器?”傅兰曦茫然不解,“那只是把桃木剑而已!” “桃木剑?”雪衣妖皇禁不住苦笑,“我们琼妖是修炼了上千年才得以化为人形,一把普通的驱邪木剑根本伤不了我们,你所谓的桃木剑是把仙器,名唤‘紫雨’,若你方才,也拿它对着我,你认为后果会怎么样?” 傅兰曦心下大恸,哭着摇头,“怎么会?我怎么会?” 是的,她不会!从他进屋开始,她就把那把伪装成普通桃木剑的仙器从窗户里丢了出去。 雪衣妖皇走上前与她额头相触,稍时深吸了口气,“我修为已毁了一半,根本无法抵抗她的怨念,可是曦儿,我又怎忍心伤害你?我怎么会忍心?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害怕,原本我可以不在你的面前这么做,可是我不想以后看见你的时候连一丝熟悉的感觉都没有!就算以后我已经彻底忘了你,至少我伤害谁也不会伤害你!” 语毕,他举起那把雪光闪闪的匕首剖开胸膛,将那颗跳动的心脏生生挖出来—— 傅兰曦捂着嘴大哭,牙齿却将嘴唇咬破,血珠从掌心流下来。 雪衣妖皇面色灰白,连那满头乌黑的发丝也有一半变成了雪色,“从今以后,我便不再记得你了,我们之间也再没有什么至死不渝——” 他看着她,面上显出一丝凄凉笑意,“曦儿,我的曦儿,你以后是会记得我,还是将我忘记?” 第109章 情缠 “色-即是空,缘亦是空,世间万物皆空,唯因果不空!” “情起如春花,情灭似秋霜!大师你告诉我,这诸般因果,究竟是谁之罪?妖之罪?人之罪?佛之罪?” “阿弥陀佛,佛无罪,原罪也!” “呵呵……” 古镇青瑶,傅兰曦提裾缓缓步上石桥。 盈盈柳色晓烟寒,风月无情,人去物换,此生此世,怕也再难见他柔情款款站在自己面前。 清泪滴落,扬手撒下一大片雪白的纸钱。 纸钱撒完,手里一时空了,连心也空了,空的好像是一个大洞,有人拿把匕首剖开胸膛将它挖了出来,血淋淋的痛,痛到全身不停的痉挛。 可是沈郎不痛么?他走的时候那么平静,那么淡漠,好似已忘记了世间的一切,也忘了她,忘的彻彻底底…… 血淋淋的画面在眼前不停闪过,傅兰曦禁不住闭上眼,将手放在嘴边大声喊,“沈郎——沈郎——”喊到有血从嗓门涌出来,喊到声音沙哑的几乎再也听不见。 后来,站到栏杆上要跳下去,被寻来的林若寒强行抱下来,两人在桥上厮打,可她早已没有力气,昏了过去。 林师兄自小便对她很照顾,即使如今这般情形,待她反倒比往昔更加耐心细致。 窗外梧桐叶摇,有风吹进来。 林若寒坐在她床前柔声劝道:“虽然那天晚上是凶险了些,可是他又没死,曦儿,你又何必要轻生呢?” 傅兰曦面色苍白,嘴唇无半分血色,半晌缓缓道:“没死又如何,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见她容色憔悴,两行清泪仍流不止,林若寒大觉不忍,皱眉道:“他如今重伤,短时间之内是不会再出现,可不代表以后都不会!你也算是半个修行之士,总该知道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灵气所化,尤其他们妖类更擅长以灵聚气,等他伤势复原,迟早会重返人间。” 傅兰曦怔怔地看着他,吞吐道:“就算……他重返人间,也早已不记得我,我如何还能见到他?” 林若寒思虑一阵,缓缓道:“你们平日经常去什么地方?或许他会在那里出现!” 春红复春红,建康城的垂柳也绿了一次又一次。 两年来,毎至深夜都会徘徊在街头,在人群中来来回回走动,带着那微渺的希望苦苦寻觅,寻到街上空无一人,万家灯火逐一熄灭,只留自己一人站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寻不到人,看不见路。 有时候她会大醉街头,引来登徒子无礼轻薄,这时候林师兄都会来,将那些人痛打一顿,再将她抱回家去。 后来就算她再大醉街头,也没有登徒浪子敢来招惹,都被林师兄打怕了。 林师兄说你这样多久,我就守你多久!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多少事是公平的,尤其是情感,若自己只能面对不公平,那便不公平吧! 后来她不喝酒了,只是安静的等待,等待一个或许并不可能出现的奇迹发生! 第三年,西洲城庙会。 混迹在人群中,旧时景物依旧,连一些摊点的位置变化也不大,石桥下的钗环摊子旁边那个卖绣鞋的少女已经嫁做人妇,一边拿着摇鼓逗弄孩儿,一边看守着摊子。 傅兰曦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欲走上前去,想了想,却又转身离开。 稍时,一个雪衣男子走到摊子前,拿起一双绣着琼花的鞋子出神。 “公……子……”卖鞋子的绛衣少妇一时怔住,“公子……你又来买鞋子?” 雪衣男子抬眉,一张雅俊绝伦的脸看着她,奇道:“我有买过鞋子么?” 那少妇笑道:“公子不记得了么?三年前,你也是挑了这样一双绣鞋,可是没有钱买,后来我就把那双鞋子送给公子了。”见他一副茫然不解的表情,不由又道:“这等小事公子不记得也不奇怪,只是公子这般形貌,奴家见过一次,决计不会认错的!这鞋子,公子还要么?” 雪衣男子怔了片刻,摇摇头,放下鞋子转身而去,留那少妇一个人失神。 青梅台上,不知又有哪家的姑娘射花箭招亲,傅兰曦瞧那人山人海的情形也没心思往前挤,只站在外围发怔。 等了许久,花箭飞出射中一人,人群一下子散开了。 那被围在中央的雪衣男子满脸疑惑不解的表情,弯腰将箭捡起来,款款步上青梅台,烛火的光芒打在他脸上,容颜俊雅,风姿绝世。 “给你——”他将捡到的花箭递过去,台下的人尽数呆住。 傅兰曦一口气窒在胸间,几乎无法呼吸,连血液似也凝固了。 是……他么?四周烛火明灭,似乎并不能看清楚他的容貌,可穿着那身雪衣的,除了他还会有谁? 她看着他将那支花箭递还给招亲的少女,而后转身而去,身影被人群淹没几乎快要看不见,才慌忙拨开周围的人,朝他的方向挤去。 可四周到处都是人,她再奋力去追,也很快失了他的踪迹,终于挤出了人群,却四顾不见。 两行清泪滴落,心痛到无法言喻,到底该去哪个方向找?往前还是往后? 稍时,她将手放在嘴边大声喊起来,“沈郎——沈郎——” 一边往前走,一边大声喊,路人频频回顾,可却全然不见他的影子! 酒坊前酒旗招摇,又是一群人在拼酒竞争酒神的位置。 傅兰曦一路喊过来,到了这里突然间停下,那台上一身雪衣正与人拼酒的,不是她的沈郎又是谁? 他喝的正酣,竟把十几个人一一喝下阵去,到最后似乎已无人敢挑战。 酒坊坊主正待宣布酒神称号的最终归属,傅兰曦突然大声喊道:“我来——” 之后在众人齐刷刷的注视下,堂而皇之走上去,坐到他对面。 两相凝望,他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眼底没有一丝波澜。 两碗酒斟满,他先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四周一片喝彩!傅兰曦看着他,端起那碗酒也一口气喝光。 众人一时兴致高涨,酒不停的斟,两人一直对饮,喝着喝着傅兰曦泪落如雨,最后将酒碗酒坛打碎,伏在桌上大哭起来。 雪衣妖皇被她的失态惊的一怔,又听她迷迷糊糊说什么“沈郎,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我是曦儿,我是曦儿啊!” 这时有人高声喊道:“今年来迟了,已经结束了么?” 却正是前几届的酒神杜康,瞪大眼睛瞧着酒桌上的二人问道:“这怎么回事,今年你们夫妻俩拼起来了?这位相公,你夫人都已经醉成这样了,还不快扶她回家去?” “回家——”傅兰曦迷迷糊糊站起身抓住雪衣妖皇的手臂道:“沈郎,带我回家!我要去看你院里的琼花,又大又美,花瓣飘起来像雪一样,我要跳舞给你看!” “琼花静园!”雪衣妖皇略感吃惊,似猜不透她怎会知道那个地方,思忖片刻摸一下她的脸颊,低声道:“好,我带你回家!” 片刻之后,琼花静园,大醉的傅兰曦两手缠着雪衣妖皇脖颈,步履一阵踉跄,雪衣妖皇便被她撞的后背紧贴着树干,俊雅的脸上两道剑眉微微一蹙,除此之外表情依旧冰冷。 傅兰曦缓缓抬头,水眸凝了他片刻,忽然侧头吻住他的唇。 雪衣妖皇冰冷的脸上登时显出一丝惊讶之色,任她抱住他的头颈肆意亲吻,而自己木若呆鸡。 不知何时他手臂抱紧她的腰,霸道地吻了回去。 又强势又炽热的吻令她柔弱的躯体几乎化成一汪水,她几乎无法克制,任他轻撬起她的贝齿,纠缠住她的丁香软舌。 如此缠绵,如此迷乱,她几乎瞬间沉沦,任他抱着自己睡卧在遍地雪片似的琼花瓣上。 他吻的痴缠,手掌贴着她的下颔滑下去,解开衣衫,在她的雪脯之间轻轻厮磨,而后越来越往下游走。 薄汗很快浸透衣衫,他起身脱下自己的衣袍,又将她扶起来,一边痴吻一边将她衣衫解尽。 手掌贴着她赤|裸的背,一边抬手拂她脸上的乱发,抵着额头轻声道:“为什么我觉得这种感觉好熟悉?” 傅兰曦眼睫轻动,泪珠扑簌簌掉下来,他又吻住她的唇,缓缓睡卧在地,灼热的手掌贴着她大腿内侧一阵轻抚,她禁不住曲起了腿,任他肆意侵占。 一时间天旋地转,仿佛置身云层,也不知是晕眩还是想要睡着。 迷迷糊糊中,他忽然张口在她肩头咬了一下,她便又清醒过来,唇齿间逸出一阵迷醉轻吟,指甲在他背上落下几道划痕。 一夜数次缠绵,也分不清是睡是醒。 天渐渐亮了,睁开眼他已不在身侧,身上盖着自己的衣衫。 低眸,肩头还留着昨夜的缠绵啮痕。 还好这一切都不是梦,沈郎他真的回来了! 穿好衣衫,整个人贴在琼花树上,一阵泪垂。 虽然一直期盼他能回来,可是花妖之身流连红尘,只会令悲剧重演,唯有让他潜心修行,才能跳出轮回,飞升大道。 她仰头,低声道:“妖凡之恋终究不会有结果,沈郎,我以后都不会来见你了,只盼你能早日飞升大道,不再被牵绊于红尘之间经受万般苦楚煎熬!” 回到兰烟岛之后,她日日闭门不出,于佛前苦修,众人规劝不得,只好听之任之。 原以为一切会这样平静安稳下去,一月之后,青莲法师再次登门,林师兄来寻她,问她是否早已知道琼花妖皇重现于世的消息,她矢口否认。 林若寒又道建康城中十余名美貌女子遭害,凶手便是那重现于世的妖皇,意欲用阴阳双修之术为失去修为的雌花重聚魂魄,此次他作孽太重,修真界已容不得他,青莲法师此来,便是要联合傅家庄的人马前去将他剿杀! 傅兰曦如遭雷击,完全不信事情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林若寒见她失魂落魄,柔声规劝,她也全然听不进去。 当晚她便去了建康城,时近子夜,静园之中一片宁静,月如玉盘,月下的琼花树清雅夺目一如往昔。 “沈郎——沈郎——” 她在院中大喊,喊了许久,雪衣妖皇突然出现在花树下,冷冷道:“你是谁?” 傅兰曦吃了一惊,只觉他的容貌虽没有多少变化,眉宇之间却多了几分戾气,全不似之前的温雅舒朗,而且他又不记得她了! “我……我是曦儿……” “曦儿……” 雪衣妖皇蹙眉,若有所思,半晌喃喃道:“我好像记得这个名字……曦儿……” 他走近她,眉目之间遂仍有几分疑惑不解,却禁不住抬手抚摸她的脸颊,双额轻触,侧头吻住她。 忽然间火光大盛,一群人闯进静园,为首的正是青莲法师与傅家庄的人马。 两人皆吃了一惊,雪衣妖皇回头凝着她,眼中充满疑惑,傅兰曦又惊又怕,摇着头急的落泪。 傅庄主大声道:“曦儿,你快过来!待会儿动起手,爹爹不想伤到你!” 傅兰曦摇头大哭,挡在妖皇身前哀求道:“爹爹,你们不要杀他,我不要他死,我不要!” 话音落忽觉背后轻飘飘的似受了一掌,然后整个人就飘了起来,回眸,却对上他的眼睛,听她柔声道:“曦儿,这里危险,待在一边!”手掌一翻,她便飘到了数丈之外。 混战一触即发,琼花妖气几乎截断了所有攻来的玄门法器,只是对方毕竟人手太多,且有许多一流高手在内,战局僵持不下,从子夜一直打到黎明,连傅庄主也身受重创,雪衣妖皇手持冰剑飞身袭来。 傅兰曦大惊,持剑格挡,雪衣妖皇见是她,登时收招,两相凝望,一时失神。 傅庄主神情忽变,一掌拍在女儿后背,傅兰曦手中长剑便猝然向前刺穿了妖皇胸膛。 雪衣妖皇长剑落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水眸闪灼,泪珠滚落。 后背忽又被一把流星锤砸中,雪衣妖皇向前几步,长剑便完全没入他身体,只剩下剑柄插在胸前。 他身手,抱着傅兰曦倒在地上。 战局霎时间扭转过来,雪衣妖皇起身,将长剑拔-出来丢在地上,一扬手琼花妖气又将袭来的众人紧紧裹在里面。 青莲法师以血画符,飞贴上琼花树干,又以火燃血符,琼树登时烧了一半。 雪衣妖皇妖力大减,众人非但挣脱束缚,反将他击飞数丈。 青莲法师又一道血符燃起,妖皇倒在地上吐血不止,各路修真人士纷纷持法器围杀上来。 众人的杀气淹没了傅兰曦的哭喊之声,只觉万念俱灰,捡起地上染血的长剑横在脖颈狠狠割了下去。 血珠狂飚,溅在满地雪白的琼花瓣上,刺目到令人惊悚…… 第110章 燕婉 “人生如露亦如电,万般皆如自在观!” 朦胧婉转的嗓音惊醒了梦里人,绝色琼妖素手轻抬,接住一片飘落的琼花,瞧着三生树下垂泪不止的黄衫少女啧啧两声,“怎么样,你们前世的结局精彩么?一个挖心,一个自尽!可即便如此,今世偏还要纠缠在一起!” 说着忽然面显惊色,“对了,忘了告诉你,之前你在凡间遇见的琼皇似乎不是真的琼皇,只是他用一分神识加上一片琼花瓣造出的一个替身,好替他寻找在凡间遗落的那颗心,而真正的琼皇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云泽妖城!你是否很好奇之前相遇的时候,他为何对你态度那般冷淡?因为他的那分神识在见到他之前已经被我击散,对你的记忆也只剩下一点点零碎的片段,也就是说他恐怕不知道你为了他背叛了兰烟岛,那凡间的天下已再无你容身之处!你是谁,跟他有什么过去,他都一无所知,他几乎不认得你!” 傅灵瑶心痛无可抑制,摇头哭道:“不——他不会不认得我——就算他的心已经不在,也不会一点也不记得!” 琼妖讽笑道:“你哭的这般可怜又有什么用,知不知道我为何一直盘踞在这棵三生树上?就是为了不让他靠近,这样他就不可能想起前世的一切!傅兰曦,我不会忘了前世你是如何杀了我,你必须付出代价,我要让他亲手杀了你!” 三生树光斑洒落如雨,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雪衣妖皇的身影便出现在三丈之外。 他目光如雪,与那泪流不止的黄衫少女对了一眼,淡淡道:“我倒忘了,菩提树林和三生树隔的太近!” 琼妖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嗤笑道:“我还以为这么多年你一直潜心修行,不入红尘,心中只想着终有一日能够飞升大道,原来还是那么容易动心呢!” 雪衣妖皇打断她的猜想,“我不是来救她的,这些年你修炼邪术,进步神速,怕过不了多久,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所以——”琼妖凤目一挑。 雪衣妖皇冷冷道:“我是来杀你的!” “这么巧,我也想杀你!” 风声寂寥,花落无言。 绝色琼妖手臂一张,一条雪白练剑在周身旋舞,漫天雪色锋芒恍似一团爆裂开来的绚烂烟花。 可这团冰雕雪琢的烟花却没有消散的时候,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炫目。 雪衣妖皇剑眉一挑,尚不曾堪破其中玄机,原本尚在两丈开外的烟花剑芒竟又在头顶爆裂开来,万点锋芒倒刺而下。 而地上的那一团剑芒犹在,两团剑芒中间皆有一白影挥舞着练剑,寸寸靠近。 傅灵瑶花容失色,喃喃道:“怎么会变成了两个?” 雪衣妖皇沉声道:“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好一个双-飞剑阵——” 身处剑网之中,却突然闭上了眼睛,冰剑挥舞,恍若千条春江碧水,时而垂流而下,时而曲折逶迤,时而左右连绵,不停的流淌汇积聚散离合,生生将练剑刺出的万点剑芒一一逼退。 烟花剑芒越来越近,雪衣妖皇霍然睁开眼,飞星流矢一般飞掠上前,冰剑刺中飞跃上半空的琼妖腰身。 琼妖一声闷哼,剑招乍然收住,登时漫天剑芒犹如烟花散尽,灵魄也被击飞数丈。 决出胜负了么? 傅灵瑶惊魂未定,忽觉后心一凉,已被剑锋抵住。 琼妖在她背后露出半张脸,冷笑道:“想杀我么?用你手中之剑先穿透她,再穿透我!”见他眉宇之间显出一丝犹疑之色,又道:“不要舍不得,她不过是一个寻常凡人而已,与你毫无关联!只要杀了我,离飞升大道就又近了一步,有什么好犹豫?” 雪衣妖皇眉心紧蹙,只字不言。 琼妖声音骤变,“妖皇大人,你似乎忘了此刻自己站在什么地方?怎么,三生树让你想起了前尘么?这个女子,你曾经那么爱,爱到为她挖心,爱到最后以术法自己将自己整整封印了两百多年,你就真舍得她死么?” 手抚在胸口,一阵剧痛,纵已隔世轮回,那些柔情缱绻,那些凄凉惨烈,依旧将那片空荡荡的胸腔撞的血肉模糊,另一只手连宝剑也无法握紧,任它坠落在脚边。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江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当年她曾伴着烛火教他念这首诗歌,告诉他在兰烟岛外的世界里有一个美丽的西洲城,那里有很漂亮的美人,很香的胭脂,很热闹的庙会,她每年都喜欢去那里逛几次。 泪眼模糊瞧着他,他皱眉沉声道:“曦儿,你为何要来这里?” 琼妖冷笑道:“怎么,心疼了?不过你放心,我对她这条命不感兴趣!时至今日,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另一个魂飞魄散,永远流离于三界以外,我想要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只要你自散灵力,我就放了她,如何?” 泪珠自下颔滴落在地,傅灵瑶闭目轻笑,“沈郎,永别了!” 琼妖只觉魂魄震荡,一条红色的血藤自脚踝一直往上,将她紧紧缠住,面容扭曲道:“缚灵咒——你居然要我和你一起灰飞烟灭!” 缚灵咒术乃是以自身灵魂为媒介,将妖灵死死缠住,最后同归于尽的超强禁术,寻常人就算是被妖灵杀死也不会动用此术,是以琼妖并不曾防备她会有此一着。 雪衣妖皇见她元神即将崩散,咬牙道:“不,我不会让你死的!”手掌蓄满灵气抵在她肩头,将两团纠缠在一起的魂魄硬生生又吸进她体内,傅灵瑶只觉全身一阵剧痛,一口鲜血喷出,人也昏迷过去。 醒来已经是半个月之后,她的凡人魂魄已与妖灵融合,生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体内窜动不止,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所以她虽然醒了,但是行动不便! “还要一个月才能自由行动啊!那我不能洗澡吗?” 躺了十多天都没有洗澡,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脸红,尤其此刻还被某人抱在怀里。 某人摸摸她的脸,“要洗么?我帮你!” “……” 第111章 画心 温泉池边兰草交叠,鸟语花香,清气盘旋,只是有些微喧哗声破坏了这祥和的气氛—— “不用……不用你帮我解衣服!” 虽然他们的前世无比亲昵,可是这一世才刚刚认识,似乎发展的太快了点,傅灵瑶脸颊一片绯红,眸中似嗔似怨,却不敢抬起头与他对视,只是将他的手轻轻拨离腰畔。 妖皇大人皱眉,“你自己又解不开!” “我的手明明能动!”傅灵瑶默默道,可又不能为了证明就在他面前解衣服,一时窘极,耳边又飘来他暖暖的声音,“你之前的衣服破了,这身是我给你换上的,上面有我的灵力,所以除了我谁也解不开!” 他居然趁她昏迷给她换衣,还换了件如此古怪的衣服,傅灵瑶快哭了,“你……你不老实!” 不想妖皇大人一脸天真无邪外加疑惑不解,“什么叫我不老实?” 傅灵瑶:“……” 众飞鸟:“……” 温泉沐浴归来以后,傅灵瑶方知自己冤枉了好人,妖皇大人分明就是个乖宝宝嘛! 每天除了四掌相对给她输送灵力,喂她吃饭,多余的事情一概不做,反倒是她自己越来越不老实。 唔,也没有多不老实,就是这个地方晚上太冷,又没有被子盖,所以只好半夜跑他床上把他当被子盖了! 当然第二天醒来她会一脸迷惑地问,“为什么我睡在你床上?难道是昨晚梦游?” 妖皇大人看着她怀疑道:“你最近天天梦游!” “被拆穿了,可是晚上真的好冷嘛!”傅灵瑶委屈,“我又没有被子盖!” 妖皇大人恍然大悟,“难怪你抱我抱那么紧,原来把我当被子了,可你的睡相是不是太差了,老睡被子上面?” “我哪有?”傅灵瑶捂脸,快哭了。 “没有么?”妖皇大人补刀,“那昨晚是谁把我从床上踢下去的?” “……”埋头继续哭,“不是我!” 若说晚上也就罢了,虽然冷好歹还能捞条被子盖,白天就惨了,一日三餐顿顿野果加条烤鱼,固定的毫无悬念,绝对不会不重样,这样足足吃了半个月,傅灵瑶的表情已经难看到惨不忍睹。 原本她见那山林之中有鸟和野兔松鼠之类的,琢磨着让妖皇大人去打几只野兔烤来吃,结果看到每天的新鲜野果都是那些飞禽走兽摘了送来的,就不好意思再吃人家,可这种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狮子头,红烧肉,荷叶鸡,清炒虾仁,香辣鹅锅,肥牛肉……” 妖皇大人听她嘴里念念有词,过了很久才闭上眼痛下决心去咬烤鱼,不由皱眉道:“有这么难吃么,你表情痛苦成这样?” 反正都被他瞧在眼里了,傅灵瑶干脆把筷子一放,大声道:“我不想吃鱼,我要吃糖!” 听这幽怨的声音分明是在撒娇嘛,哄一下就没事了,妖皇大人却若有所思道:“我想想哪里可以找到糖!” 傅灵瑶满脸黑线,谁……谁说她要吃糖来着…… 早饭之后妖皇大人就出去了,看方向是独自进了那片丛林。 这一趟却去了很久,而且妖城之中居然也会下雨! 傅灵瑶吃过早饭之后美美地睡了一个回笼觉,醒来时大雨已经哗啦啦下的十分欢快,然而妖皇大人还没有回来,更糟糕的是找遍整个屋子也找不到一把雨伞,于是只能淋着雨跑出去寻他。 进了林子才发觉更糟糕的还在后面,雨太大,到处水濛濛的一片,根本什么也看不到,以至于撞到人的鼻子尖还没收住脚。 两人在大雨中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傅灵瑶才慌忙后退半步。 “你怎么跑来了?”妖皇大人揉了揉被撞痛的鼻尖问道。 傅灵瑶没立时答话,发觉虽然下着大雨,可两人身上皆是一点雨珠都没有沾到,喃喃道:“这雨……” “是灵雨!”妖皇大人微笑,“我引来灌溉此间草木的,所以淋不到我们身上,你瞧,马上就要停了!” 一霎间雨汽层层消散,恍似单薄的纱帐被缓缓揭开,到处一片潮湿的绿意。 四目相对,腿上忽然凉飕飕的,低眉一看居然是一条黑色小蛇顺着脚背正在往上爬,禁不住一声尖叫跳起了脚。 妖皇大人慌忙拉住她,“不用怕,这里的蛇都不咬人的!” 傅灵瑶哭道:“骗人——”一边弯下腰摸自己的小腿,却见不远处掉了一团黄黄的黏糊糊的东西,禁不住发问,“那是什么东西?” 妖皇大人皱着眉头道:“蜂蜜啊!你早上吵着要吃糖,我就找找看有没有蜂巢。” “所以——地上洒的是蜂蜜?”傅灵瑶美眸大睁,“会不会把蜜蜂引来呀!” “不会吧!”妖皇大人不确定地道,傅灵瑶双眼直勾勾盯着他身后,表情痛苦,“完了,已经来了!”说着跳起来拉着他,“快走啊——” “来就来了,你还能跑的过蜜蜂啊!”妖皇大人无语,摇摇头,半步也不挪动,施法在两人身上罩了一层屏障,众蜜蜂撞不进来,在屏障外嗡嗡大叫不止。 傅灵瑶瞪了一会儿眼,越看越觉得好笑,待众蜜蜂散去后,禁不住笑出了声,却忽然瞧见雪衣妖皇扬起的发丝有那么一瞬间变的雪白一片,而后又很快恢复成黑色,不由傻傻怔住。 妖皇大人见她半天没有反应,拉起她的手,“走了,接着去找!” “找什么?” “蜂蜜啊!” 然而蜂蜜没找到,半道却看见许多野山菌,傅灵瑶两眼发直,好像看见了极品美味一样,扑过去大力采撷。 以后的日子终于没那么难熬了,山野之中野菜甚多,妖皇大人烹饪技术尚可,傅灵瑶吃的煞是开心。于是每天拉着妖皇大人到处找新鲜野菜,成了她的生活乐趣之一,唯一不足的是看到野兔山鸡之类的不能抓来烤了吃,只好咽咽口水然后默默走开。 原本以为日子可以就这样一直过下去,直到有一天在林中看见几个妖怪! 傅灵瑶陡觉浑身发冷,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有些事不去想就会一直沉睡,但若想起来,便会昏天暗地,再无止境! 那天回来以后,她竟多分了许多时间去练剑,而且神奇地发现自己的灵力几乎比之前强大了许多,暗喜之中又颇有些疑惑不解。 那天她又在碧灵湖边练剑,雪衣妖皇站在她背后许久,最后默默走开。 傅灵瑶若有所觉,停下来追着他跑到林中一片薜荔墙前。 平日很少见他发呆,也不知这两天在想些什么,连她来了也不曾察觉! 傅灵瑶走上前自背后将他一把抱住,嬉笑道:“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发呆?” 雪衣妖皇摸摸她的手,微笑道:“不是在练剑吗,怎么也过来了?” 傅灵瑶秀眉一挑,“我想你陪着我嘛!你只要走开一会儿我就浑身不自在,只好跟来了!” 她的声音娇滴滴的,雪衣妖皇心念微动,面色却是一僵,缓缓道:“可是曦儿,我好像越来越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了?” “我知道!” 傅灵瑶微笑,松开手轻飘飘绕到他身前,四目相对,她突然轻轻吻在他唇上。 雪衣妖皇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看着她,她面上犹带着些许羞涩,却不曾低头仍与他对视。 一只手悄悄放在他的胸膛间,那里空空的,感觉不到心脏跳动的气息。 傅灵瑶心下剧痛,闭上眼眸还想吻他,他却别过头去,后退几步背对着她,淡漠的声音道:“够了,你走吧!” 第112章 琼雪 空山灵雨打湿了满石壁的薜荔藤蔓,灵气凝结的屏障隔绝一切声音。 傅灵瑶盯着他的后背看了许久,启齿道:“为什么,突然要我走?” 雪衣妖皇闭目叹息,缓缓道:“情过如流水,求不得,留不住!况你我之间已是隔世,我并不想重蹈覆辙!今世我所追求的不过是早日弃绝红尘,飞升大道,而这也是你曾经的愿望,不是吗?” “弃绝红尘……飞升大道……”傅灵瑶眼眸眨也不眨,泪水滚落下来。 原来这才是他素日所想么? 可他所言又有什么错呢?即便是再深的情也已是隔世,自己纵然痴心不改,也只是一介凡人的执念罢了!而他是妖皇,原自出尘脱俗,是她令他坠入尘世,受尽苦楚,难道今世还要拖累于他么? 我愿为君画心,可君心早已失去,万般痛楚,无法相代,又岂能画的圆满? 面上泪珠纵横,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很好啊!其实我也一直……一直都想你能成仙的,只是没有说出来……” 他默然无言,她继续道:“那,我走了……” 话音落,他抬手一挥,薜荔石壁上华光阵阵,显出一道打开的石门。 想来是他早有心思让她离去,所以才到这里来,傅灵瑶不觉苦笑,缓缓走向石门,却良久不曾跨过去。 手抚着石壁上的薜荔,半晌转过身来唤道:“沈郎——” 雪衣妖皇蓦然回首,眼泪直直掉落下来,双眸一瞬不瞬瞧着她。 原来他竟也是如此不舍! 傅灵瑶禁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声音嘶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不会——”纵然一边落泪,他的声音仍没有一丝犹豫,淡淡道:“我们以后,不会再见!” 傅灵瑶全身一颤,闭目几声哽咽,咬牙跨出石门,走出几步,身后轰的一声,石门霍然合上,转过头来,但见一块坚硬的山壁阻挡了一切,她不由伏在山壁上,一边大声哭泣,一边狠狠用拳头砸着石壁。 石壁另一侧,雪衣妖皇吐血不止,连满头黑发也突然变的雪白。 在山泽中游荡几日,迷迷糊糊被人带回去。 醒来后才发觉这几天一直照顾她的人竟是水溶溶,而兰烟岛其他人也在左近。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对不对?”水溶溶眨眨眼睛,“其实从你叛出兰烟岛之后师父就一直派人跟着你,所以我们知道你进了云泽妖城,而且还从里面安全的走出来,所以你一定知道入口在哪里对不对?” 傅灵瑶醒悟,“你们是为了这个才跟着我的?” “坦白说,确实如此!”水溶溶不否认,“可是灵瑶,你难道不想复仇了吗?如果想,就和我们一起去,师父已联合许多中原修真人士,要一举图灭云泽妖城,这不是你一直日夜期盼的事情么?” 傅灵瑶怔住,抱膝喃喃道:“是啊,没了情,我还有仇要报!” 呆坐半晌,忽然发现自己一身衣衫皆已换去,吃惊道:“是谁替我换的衣衫?” 水溶溶嗤笑,“自然是我,你紧张什么,难道还以为是霍师兄不成?” “……” 眼波动荡如迢迢春水,红颜美人,玉树琼花皆渐渐消弭无形。 结界之外,两人霎时间分开。 楚岳涵眼角犹挂着泪珠,心间若堵,禁不住问道:“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们是怎么再相见的,灵瑶姑娘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雪衣妖皇看着她发怔,半晌道:“你不怕我吗?” 楚岳涵蹙眉,想了想摇头道:“你的记忆我看的清楚,其实之前你为了救她已经将全部的灵力输入她体内,所以头发才会变白。后来,她是不是带人去了云泽妖城?” 天宇墨黑而清澈,却无星无月,雪衣妖皇负手而立,“后来,他们确实去了,整座妖城被图灭,情形就好像数年前群妖将傅家灭门一般,只不过将我和她的身份对换了而已!我还记得当时,我满头白发站在尸骸堆里,那些修真人士全部拿着仙器对着我,最后是曦儿把我救出去的。” 如果上一世是无意将人引了去,这一世便是有意! 楚岳涵惨然闭目,喃喃道:“你,不恨她吗?” “你认为我该恨曦儿么?”雪衣妖皇沉声道:“凡妖之恋原本便有违天道,若非因为我,曦儿又怎会受这两世的苦楚?说到底,我才是她的劫,她所遭受的一切,都是被我所累!” “情之所至,是人是妖又有何分别?”楚岳涵禁不住道:“若非你们对彼此用情太深,又怎会纠缠两世尚不得解脱?” 雪衣妖皇凝了她半晌,缓缓道:“你,帮我救救曦儿可好?如你所见,我灵力尽失,已活不了多久,曦儿为留住我,才动用了阴阳双修禁术,好保住我灵魄不散。可是她如此苦苦支撑,又能撑到何时?” 楚岳涵这才想起江越已去了许久,此刻说不定早与傅灵瑶斗起来,急道:“她这次抓的可是和王殿下,我们快找她,再晚怕就来不及了!” 话音落忽听得一声巨响,结界中的天宇好似被劈开了一道缝隙,慢慢碎裂开来。 天光明灭,正是夕阳恬静而华美的余晖,照亮了这一片水榭亭台,两名禁军统领带了数百人将这一片屋舍围的水泄不通,一同前来的还有司天监楚玄。 此时江越与傅灵瑶也撞破了窗户,从屋内打到屋外,和王跟出来,神色安然,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异样。 此般情形,只怕他二人今日是在劫难逃了,楚岳涵禁不住大声喊道:“师兄,手下留情,千万不要伤害她!” 这么一喊,众人的目光不觉被她吸引,江越瞧着她,又瞧见她身侧的琼花妖皇,登时大骇,唤道:“涵儿,快过来!” 楚岳涵摇了摇头,不自觉瞧了父亲一眼,深知自己一旦走开,父亲只怕便会痛下杀手,可她还是低估了父亲的实力,只一眨眼间父亲的紫焰冰刀已飞射而出,穿透雪衣妖皇胸膛。 傅灵瑶眼眸大睁,紫郢宝剑滑落在地,江越一时未能收手,长剑刺中她肩头,她却毫无反应,双眼直直盯着受伤的雪衣妖皇。 楚岳涵目光在二人面上轮番流转,而后禁不住怨责地看着父亲,“爹爹——” 傅灵瑶双目通红,怒喝一声冲过来扼住楚岳涵脖颈。 江越魂飞魄散,和王亦是面无血色,喊道:“不要伤害她!你要那颗元珠还是要我的命,我都给你,千万不要伤害她——” 傅灵瑶霍然回首,冷冷道:“好,你过来!” 和王抬起脚,四面禁军大动,却听他喝道:“都退下!”缓步走上前去。 忽而一股灵力撞向后背,使得她手掌慢慢松开,回头一看,雪衣妖皇面带微笑,正用他最后的一点灵力迫使她放手。 “曦儿,放了她吧!” 傅灵瑶摇头,泪珠甩落,紧咬着下唇,最后却不得不放手。 见楚岳涵倒在地上,和王与江越皆上前去扶,二人对了一眼,各怀心思。 傅灵瑶怔然而立,雪衣妖皇抚着她的面颊柔声道:“我们的命运,我们自己承受,不要再牵累任何人了,好么?” 未等得她回应,忽而一道寒光闪进眼眸,霍然将傅灵瑶拉进怀里,陡一转身,一杆银枪·刺中后背,血光在眼前晃了晃,灵力登时溃散殆尽。 一片琼花瓣掠过眼角飘过在地,慢慢的越飘越多,像极了一场纷纷扬扬的暴雪。 第113章 雾月 建康二月,雪照沧溟。 漫天飞雪中,连对面而立的人的脸也瞧不清楚,傅灵瑶只觉抱着她的人缓缓松开手,倒在地上,她整个人也跟着跪倒在地。 琼雪下了许久,渐变渐小,雪衣妖皇仰面望着苍穹,低声道:“终于,要结束了!” 侧头,身侧的女子泪落不止,他抬手抚着她的脸颊微笑道:“你免我百年寂寞,我却带给你两世情劫!凡妖终是殊途,曦儿,做回你自己,好不好?” 傅灵瑶握着他的手贴紧面颊,泣道:“无我原非你,你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没有人可以把我们分开!” 雪衣妖皇闭目摇头道:“相思不死,生死相随,只是一个浪漫的传说罢了!对你我而言,不肯放下执念,只会让悲剧重演,一世一世的轮回,永无止境,所以我们彼此都要放下才行!” 口齿之间一阵血腥味,傅灵瑶却只是摇头,忽听得身后楚岳涵悲戚的声音道:“灵魄化雪,消弭无形,灵瑶姑娘,若你不肯答应,他的灵魄便会飞散殆尽,再也无法凝聚,就真的要永远消失在这天地之间了!” 傅灵瑶恍然出神,“所以,我们真的要永世不见了,是么?”她突然笑起来,笑的有些没来由,却柔柔的,甚至带着一丝甜意,“你走吧!我把你放在心上,留在梦里,可我不保证等你回来以后还会记得你,两世凄苦,确实没有理由再继续下去!” 话音落他突然闭上双眼,躯体化雪飞去,只留给她满手洁白。 好快——他走的好快—— 雪影渐渐消散,楚岳涵正自伤心难过,身侧的和王突然昏倒在地。 半个时辰之后,琼华殿中,和王依旧昏迷不醒,御医束手无策,洛瑾萱震怒,下令处决傅灵瑶。 楚岳涵忆起雪衣妖皇生前所托,慌忙跪下求情,“太后娘娘息怒,和王殿下的情形并非是受伤,只是突然之间失去了神识,过不了多久自然会醒来,望娘娘开恩!” 她此时开口替傅灵瑶求情自是极为不妥,所幸楚玄及时解围,“太后娘娘,和王殿下魂魄受妖灵惊扰,故而暂时冰眠,此刻若杀那女子,只怕殿下会再也醒不过来!” 洛瑾萱面色大变,一番思忖沉声道:“依卿所见,哀家的孙儿何时才能醒来?” 楚玄拱手施礼道:“最多不超过十日,殿下必然苏醒,太后娘娘稍安勿躁!” 洛瑾萱颔首,“十日之内,若琰儿不能苏醒,本宫要处决的可不止那妖女,你父女二人好自为之!”语毕长袖一挥转身而去。 众人皆暗松了口气,忽听楚玄道:“涵儿,此事既是你要扛下的,这几日你就留在琼华殿里照看,直到殿下醒来为止!” 江越蓦然抬眼,楚岳涵面上微露羞惭为难之色,却又不得不答应下来。 夜半,司天台。 许久未见如此柔亮安宁的夜色,四下一片静寂,甚至可以听到夜露悄然降落的声音。 见江越独立于夜月之下,楚玄上前道:“越儿,你是否是有什么话要同为师讲?” 江越转过头来,淡然道:“听说师父今日上报朝堂,建康淑女案原凶已然伏诛!” “琼花妖皇已死,此案自然了结!”楚玄淡淡道:“不管你心里还有什么疑惑,再过半月便是太后娘娘寿辰,所以此事,勿要再提起!” “就算,不再提及此事,那么涵儿呢?”江越眸色微变,“她是我的未婚妻子,师父为何要她去照顾和王?和王对涵儿的心思,眼下已没几个人不知道了!” 楚玄斜睨他,沉声道:“涵儿性情莽撞,屡次三番惹祸上身尚不自知,若非和王殿下对她怀有心思,你认为太后娘娘会放过她吗?越儿,师父知道这番安排对你有失公允,可无论如何都必须让涵儿先过了眼下这一关,否则她的处境将会很危险!” 第五日晚,和王依旧不曾苏醒。 楚岳涵守在榻前,日夜对着他的那张睡颜,脑中尽是些混乱的思绪,有无数回忆跳出来,清河镇、万梅园、兰烟岛、野江驿站,还有之前被傅灵瑶困在水榭之中,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竟要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她的—— 她给他千般伤痛,他却还她万般柔情! 他睡了这么久,为何还不醒来? 他会不会,永远也醒不过来? 不自觉抬手轻抚他的眉眼,稍时指尖自眉梢缓缓下滑,至唇角,又贴着下唇轻轻抚过去…… 烛火明灭,她恍然间止住了手,站起来,有些失魂落魄。 明明她喜欢的人是江越,为何还会对和王殿下做出如此轻佻的动作? 兀自心惊,榻上的和王突然眉心紧蹙,不安的动了几下,却迟迟不肯醒来。 魂魄冰眠期间遇到这种情况,多半是因为被梦魇所困,倘若挣脱不开,想要苏醒便千难万难! 楚岳涵不及多想,将他扶起来,相对坐于榻上,眼下也只有靠输送灵力强行打破梦魇,好将他唤醒。 四掌相对,闭上眼,本想催动真气,却在一霎间反被他的梦魇吸了进去! 梦里一树梨花盛开,树下的和王依旧是一袭素锦白衣,正瞧着身侧的紫衣少女微笑,两个人都蹲着,那紫衣少女将一个深黑色的酒坛埋在树下,歪着头道:“‘武陵溪头青酒旗,临安初雨梨花雪’。将新酿的梨花酒埋在梨花树下,在第二年同一天的黄昏取出,以玉畾盛之,临风而饮,可是别有一番风味哦!” 和王听的甚认真,禁不住皱眉道:“等到第二年的同一天,那时候你还在不在这里?” “我……”紫衣少女含糊不清。 便是她这般迟迟不作答,令和王始终无法走出来,可不知为何,不管楚岳涵输多少灵力也毫无作用,反而令自己也深陷其中。 过了许久,梦魇之外,和王终于有些清醒,低声喊道:“小雨……小雨……” 紫衣少女终于转过头来,楚岳涵几乎便要看清楚她的脸,却忽然灵力骤散,梦魇变成了一大片白雾,自己也倒在和王身上昏睡过去。 和王醒过来时,本觉身上颇为沉重,待看清怀里少女的模样,便一动不动。 没过多久,楚岳涵也醒过来,抬头对上他清澈的眼眸,怔了片刻,大喜,跳起来喊道:“和王殿下醒了!”一边喊一边跑去开门。 “涵儿——”和王起身,轻唤了一声。 楚岳涵回头望他,乍然间思起自己初醒时的情形,一阵局促与茫然。 天牢中傅灵瑶五日不饮不食,放出来的时候精神也颓靡不堪,楚岳涵对她说了几句话,她一句未答,只是默默走着自己的路。 楚岳涵满心焦虑,问江越道:“师兄,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 江越摇头道:“情之为物,究竟有多伤人,是旁人无法预料到的,不过她若真的想要自尽,天牢里无人理会,应该早就去了!” “可我还是不大放心!”说着抓住他的手,“我们跟着她好不好,看看她是否还想要活下去!” 江越低头看着她那只玲珑小手,心下一动,不由应了一声。 傅灵瑶一路走到西洲城,石桥烟柳、青梅台、斗酒场,早已不是当年模样,她一处处行来,仍看的十分仔细,又伸手在各处摸了摸。 最后背倚着一棵垂柳,缓缓道:“沈郎,我要走了,不知道会去哪儿!你走后,我的心好像也睡着了。我想,有一天我还会回来吧。你说,我真的再也等不到你了么?”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石桥上,望着她渐行渐远的孤单背影,楚岳涵不由问道:“师兄,你说他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么?” 第114章 沉香 太后娘娘寿辰将至,各家淑女皆要进宫准备贺寿的歌舞,迎接的彩车也驶到了通玄院。 彼时楚岳涵正坐在花影长廊上,盯着院中刚种下的一棵琼花树一声娇怨,“怎么还这么矮?” 江越啼笑皆非,“才种了两天,你想让它长多高?” 听闻女史来接,楚岳涵只好闷闷的去换装,临行前不忘叮嘱道:“要看好这棵树,天天给它浇水!”见江越点头,才放心转身离去。 “涵儿——”背后忽而一紧,已被江越抱住,在她面颊上轻轻亲了一下,柔声道:“早点回 来!” 楚岳涵满脸娇羞,“知……知道了!”挣脱开他,头也不回飞快跑开。 进宫之后,各家淑女皆在百花园内小憩,因为暂无人管束,气氛稍活泼了些。 有宫娥奉上百花清露,旭日的艳光碎在那些琥珀盏中,轻一摇荡,绯光流影,幻丽如画,惹得手持杯盏的淑女咯咯娇笑不止。 楚岳涵与各家淑女皆不相熟,遂自站在院中看这明丽春景,韶华春光自眉梢浅浅流过,恍似照映着自己盛极的锦瑟华年。 稍时,一身盛装的月柔带着一个抱琴的侍婢也进了百花园,拉着楚岳涵手笑道:“我知道你也进宫来了,所以过来陪你!” 有这般贴心的好姐妹,楚岳涵自是开心,只还没说上几句话,却有一个艳妆丽人,着一身茜红宫装,曳雾绡轻裾,沿着白石小径娉娉袅袅而来,对月柔一施礼,“见过公主!” 月柔急上前道:“谢姐姐快请起!” 这红衣少女正是丞相家的小女,贤妃谢氏之内侄女丝言,平日与月柔亦交好,故而两人之间也算亲厚。 谢丝言婉转一笑,转头道:“这位想必就是楚姑娘!” 楚岳涵讶然一惊,她虽亦位列建康七艳,可因其与其他淑女不同,故而少有人认得,她自然也不认得别人,也不知这位谢姑娘何时见过她,当下微笑道:“我是!” 谢丝言美眸流转将她细细打量一番,“早就听闻楚姑娘貌若天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必明朝太后寿宴之上,姑娘也定是才惊四座,艳压四方。” “什么才惊四座?”楚岳涵一头雾水,突然间想起,太后寿宴之上,群芳争妍,为的却是挑选将来的和王妃,心间登时大震,脸色变了变。 这些日子以来,她竟早已遗忘了此节,陡然间想起,心底却有一丝说不出的感觉。 这世事,还真是教人捉摸不透! 只不过所谓“才惊四座”,好像是各家淑女都要在寿宴上展示才艺,或献舞,或奏乐之类,可她恍似一样都不擅长,不由拉着月柔的手急道:“大后天太后寿宴,我是不是也要献舞才行?” “这个自然!”月柔微蹙眉,见她一脸叫苦的表情,拉了一下她的衣袖令她暂不要说话,对谢丝言道:“谢姐姐善舞,待会儿不妨向她讨教几招!” 谢丝言掩嘴笑道:“我还不知道这建康城里有哪一家的淑女敢在月柔公主面前声称自己善舞!既已入正题,别的话也不多说,众姐妹听闻公主新得了一张‘九霄环佩琴’,而我们又要为太后献舞,眼下都在沉香亭排练,想请公主鼓琴以助,先试舞一曲,以免到时候太过紧张。” “原来是为此!”月柔浅笑道:“不知姐姐们要做何舞?” 谢丝言柔声道:“《花舞》!楚姑娘,你也一同前来可好?” 听着的二人皆是脸色微变,若说这《花舞》,神奇之处便在于十二名绝色女子代表十二月花神一同起舞,很容易辨出优劣,若真做此舞,那么便不是排练,而是竞技。 思至此,月柔点头道:“好!既然大家这么有兴致,涵儿,我们就一起去吧!” 楚岳涵心下暗暗叫苦,只是月柔一直递眼色,只好硬着头皮一起去了。 离沉香亭不远,即听到一阵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环佩清鸣之音,众淑女罗带翩翩,妖娆起舞,瞧见了月柔,皆上前施礼,月柔抬手命众人免礼,笑道:“姐姐们舞的真好,我也来凑凑热闹。” 李家淑女妙容咯咯笑道:“十二花神正好还缺一位桂花神和一位桃花神,你们看她们两个像不像?” 听了此话,月柔还好,楚岳涵的脸色已经变的不能再变,正欲推脱,众人却起哄不止,眼角又瞥见一个素锦白袍的身影在花树下款款徐行,一双寒星似的眸子朝她望来,心下狠狠一颤,没了言语。 来的正是和王,众人齐齐施礼,只月柔跑过来道:“和王哥哥,不好意思,我本应了你今日到月宫阁中看那张九霄环佩琴,不过今日涵儿进宫来了,我就把琴也带来百花园,麻烦你走这么远的路过来!” “不妨事!”和王摇头微笑,“只是我不知道你们有这么多人在这里,可有些失礼了!” 和王形貌雅俊,性情又极温润随和,纵然身份尊贵,说出这番话倒也不奇怪,众淑女皆是一笑,谢丝言上前施礼道:“之前丝言曾有幸听过殿下鼓琴,今日我们于此间作花神之舞,眼下正缺一名琴师,不知可否请殿下为我们配乐?” 月柔趁机道:“如此甚好!和王哥哥,你不正想试试那张九霄环佩琴么?”说着又拿眼角瞥了瞥楚岳涵。 和王虽不大解其意,但是料想顺水推舟应当无误,遂笑道:“好!” 众人面上皆露喜色,唯楚岳涵垂着头,愁眉苦脸。 《十二花神舞》舞姿纷呈,器乐各异。 起初乃是一阵清幽的玉笛,一袭雪衣头戴珠玉之环,梅花点额的王家淑女秋仪罗袖飞舞翩跹而出,长袖如云如雾,恍似飞雪琼霜,缓缓的拂上花枝,飘摇柔美之姿恰似当年含章殿下素手折梅试新妆的武帝小女。 接着琵琶伶仃,一袭红妆百花见羞的谢家小女水袖长掩,新醉初成,明眸如水,黛眉春山,罗带翩翩,恍若惊鸿。 而后瑶琴初响,桃花美人罗袖轻举,花蝶一般舞出来,纤腰轻折,摇风摆柳。 和王悠然抬眉,吹花过眼,面前翩翩起舞的桃花美人突然踩中自己的裙裾,惊呼一声摔倒在地。 舞阵散开,连乐声也止住了,四下登时一片哄笑,有人窃窃私语道:“这等粗浅技艺,难道也要在太后娘娘寿宴上献丑?” 月柔上前将她扶起来,抬头瞧见和王颇为关切的眼神,“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他虽是一番好意,楚岳涵却低声骂道:“都是你!没事干嘛选我当什么淑女,我哪里像淑女了?好好的要我跳什么舞,脚都要摔断了,你开心了是不是?”说完气呼呼地走开,健步如飞,没半点摔断脚的样子。 众淑女面面相觑,和王被她骂的一怔,回过神之后禁不住啼笑皆非。 月柔追了老远才追上她,蹙眉道:“我原也知道你舞跳的一般,看来献舞是不成了,眼下离寿宴也没有几日,总得想个法子过关才行!” 楚岳涵头大如斗,“我逃跑成不成?” 第115章 绫绮 月柔尚未来得及回答,却听花影后一声轻笑,和王款款走出来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要不你回去把通玄院的人全都带上一起跑,说不定还可以成功!” 月柔忍俊不禁,掩嘴笑出了声,楚岳涵脸都绿了,怒道:“那我自挂东南枝总行了吧!” 和王殿下居然毫无风度地还嘴,“你还是饶了东南枝吧,那得有多难看——” 楚岳涵气极,横眉竖目撸起袖子做出一副要开打的架势,月柔慌忙挡在二人中间,强忍着笑道:“好了!和王哥哥,你也真是的,涵儿正满头包,这个时候还要逗她,难怪她生气。既然人都来了,不妨一起帮忙想想主意,让她怎么过了这一关!” 和王淡淡道:“我看这舞不跳也罢,这样就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为太后贺寿,也不是只有歌舞才作数,皇妹不是也要献舞么,不如让涵儿帮你配乐。” 楚岳涵颜色稍霁,蹙眉道:“可我只是粗通琴艺,怕会砸了月柔的场子!” 月柔面色忽变凝重,目光在二人面上轮番流转,缓缓道:“和王哥哥精通音律,倒不妨让他点拨你两日,一定成的!” 二人对了一眼,和王微笑道:“既然是我惹下的麻烦,负点责任也是应该!” 见他答允,月柔面色又是一变,“既如此,月柔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此番所献之舞,配乐须是瑶琴与玉笛合奏,和王哥哥既然答允点拨涵儿琴艺,不妨便替月柔配这玉笛之乐如何?” 和王目中颇露疑惑之色,却不多言,点头道:“好!只是不知皇妹所献乃是何舞?” 月柔双眸凝着他,缓缓道:“《广袖长陵舞》!” 一刻钟后,清净的梨园之中。 清风卷起梨花瓣漫天飞舞,琴声悠悠飘扬,楚岳涵双手支颔,神思被乐声牵扰,一时如见春潮拍岸,一时如闻江城花落,一时好似凤凰临台,一时又好似青鸟飞鸣。 同样的曲子,为何听旁人奏起来却远不如他的好听? 待曲声落,七弦上也点落数片雪白梨花。 和王抬头笑道:“你来试试?” 楚岳涵悠悠转回神思,尴尬地摇头,“这曲子听起来并不繁琐,可殿下的琴声尽得其神韵,我却不行!” “其实弹琴和听琴一样,用心即可!”和王拉着她坐下,自背后握住她的双手。 雪白的梨花飘落在她发上,又顺着发丝滑落下来,打在指尖,耳边又听和王低沉的声音道:“不妨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 察觉到怀里少女娇躯轻一颤动,和王敛神,握着她的纤指挑弄琴弦。 如此习了两边,楚岳涵只觉已得其神韵,开心地仰头道:“我知道了……” 话未说完额上一痛,竟是撞到了和王的下颔,和王亦痛的皱眉,却没有发出声音。 “对不起……”又是一抬头。 和王接连被她撞了两次,无奈地用手摸了摸她的头。 傍晚时,二人以瑶琴和玉笛合奏了这一曲,楚岳涵料想此番定能过关,见和王面色凝重,不由起身走上前问道:“殿下,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和王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不是我有心事!你可知这《广袖长陵舞》乃是太后年轻时常作之舞,先帝也甚喜欢。而月柔皇妹在宫中向来不惹眼,为何此番要如此引人注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月柔的生母淑妃在她七岁之时被打入冷宫,这些年她在宫中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照理说确实不应该去引人注意。 楚岳涵默想片刻,却也不知为何! 太后寿宴当日,天色晴明。 绫绮殿中舞榭歌台娇娆绝世,先是谢家小女的《越姬剑舞》,接着又是王家千金的《白纻舞》,连精于舞技的太后也甚是赞叹。 盛宴酒过三巡,忽听得一阵清婉寥落的歌声自九天垂下,恍似天界瑶台玉女的清吟低叹,抬头,陡见十二个绯衣舞姬广袖环围,长陵飘飘,自九天悠悠飘落在歌台上。 梨花树下,楚岳涵眉眼轻动,侧耳听风,几缕青丝贴于面上,素手轻拨,一股清韵犹如自山崖上滚落下来的泉水一般在阵阵浮花中珠碎玉抛,众舞姬纤腰轻折,舞袖一扬,摇风摆柳般缓步散开,显出中间那个一身明黄宫装,腰际挽着绦带长绫,身段玲珑,广袖轻拂,半掩着桃花玉面的绝美少女,眼波合着乐调悠悠流转。 倏忽间玉笛发音,声如鸣鸾,瑶琴合舞,如怨如慕。 那笛声清越缠绵,说不出的悦耳,一曲连珠回环,竟似连满院的春花也为之所动,飘落枝头,翩翩而舞。直听得众人心驰神往,赞叹不已,纷纷引颈朝梨花台上望去。 玉座上的太后登觉心底大震,这笛声好像……真的好像…… 一段清吟后,玉笛声陡然间由商调转羽调,宫装少女的舞袖霍然飞扬而起,曳着腰间的广带依依摇举,犹如一支盈盈出水的芰荷一般经风而摇,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御宴金樽酒冷,太后看着舞榭上那少女飘扬的广带,耳闻玉笛清音,心神已飘去了很远。 当年在洛阳侯府,城璧也曾在席间为她吹笛,而她为他起舞,跳的也是这支《广袖长陵舞》。 头顶落花拂拂,楚岳涵微抬眸,见身边和王悠扬潇洒的玉笛声将头顶的梨花瓣簌簌震落,飘在瑶琴的七根丝弦之中,只觉这落花之上,似带了他的气息,有些温柔,有些若即若离,纤指下琴音愈加清婉幽玄,观歌舞场中月柔的舞姿也愈加幽雅瑰丽,不可方物,流花飞舞,裹在她飘摇的衣袖间,若云烟流转,灿然夺目。 乐调忽而转疾,舞场中的月柔忽纵体而跃,广袖飞扬,长绫随舞,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 清风过后,琴声渐悄,玉笛也剩下些许余音绕梁。 舞榭上月柔娇柔的双臂轻张,秀颔微扬,飘雪般的玉梨花瓣点落眼眸,舞袖长绫依旧卷着轻薄的花幕在周身悠悠飞扬,久而不止。 玉笛自唇边滑下,和王微微一笑,自梨花台上款步而下,朗声道:“皇祖母,孙儿来晚了,请你恕罪!”说着已径自到了太后御座前跪地行礼。 太后瞧了他许久才转回神思,笑道:“你吹笛给皇祖母听,皇祖母喜欢的很,快起来吧!” 和王又向皇上皇后行了礼方起身,百官仕女大半已猜出他的身份,皆纷纷朝他望来,已有不少人一望之下惊呼出声,连两朝太傅崔琦也双眼一瞬不瞬地瞧了又瞧,眼神变了又变。 太后自知他奇在何处,笑问崔琦道:“太傅,我这孙儿可还好?” 崔琦连连点头,“好!好!当年的平江王殿下也不过有七分神似先帝,眼下小殿下却是有九分神似啊!” 太后面色微变,轻颔首,“是啊,琰儿是比他父亲更像先帝,就连笛声也似一模一样!方才他出来的时候,我还是为是先帝站在我面前——” 霍然间想起方才的一曲《广袖长陵舞》,双眸朝舞榭之上望去,只见一群下拜的绯衣舞姬中央,一黄衣少女亭亭玉立,花容月貌,娇艳绝伦,不禁微笑道:“是月柔么?快过来!”说着招了招手。 月柔水眸闪动,曳着裙裾缓缓步下来,在太后面前叩拜。 太后笑道:“你舞的真好,比哀家少年时还要好!”说罢若有所思,“方才那琴声倒也清雅,让琴师也下来吧,哀家有重赏!” 楚岳涵闻言,心下颇为吃惊,只得提裾也走了下来。 太后瞧见是她,面上表情竟颇为复杂,似喜非喜,似怒非怒,半晌才道:“能与琰儿的玉笛配合如此默契,哀家倒是有些意外,居然会是你!” 楚岳涵听不出太后喜怒,只得慌忙叩头。 却听太后道:“起来吧,你的赏赐以后再说!只是月柔,难为你有这番孝心,哀家必会重重赏你——” 月柔霍然抬首,花唇紧咬,面色惨白,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眸中泪影闪烁,凄声道:“皇祖母,月柔不要赏赐,月柔……月柔有事想求皇祖母……” 众人皆是一惊,掌管后宫的皇后面色涨红,轻斥道:“月柔,你身为公主,百官宴上,怎可如此失仪,还不快下去——” 月柔用力摇了摇头,咬牙啼哭,虽不言,却明显在忤逆皇后。 太后瞧她这般模样,心下似有所觉,可又料月柔柔弱,所求未必会是那件事,于是点头道:“好吧,你先说来听听!” 这边厢和王与楚岳涵对了一眼,见她也是满脸不解之色,心下莫名有一丝紧张。 只听月柔抬起头,颤声道:“我想去见我母后,求皇祖母恩准,让月柔去冷宫见一见母后!” “砰”一声,和王不觉手臂一动,将杯盏碰落在地。 太后心头如遭雷击,脸色也变的甚是难看,尚不曾发话身边的皇帝萧景宏已拍案而起,怒道:“大胆月柔,妖妃祸国,罪当斩首!朕当年饶过她一命,现在你是想代她去死吗?来人,将她拉出去——” 十名禁军涌进来,带头的却正是白颍川,瞥见月柔跪在地上,面如土色,又是惊骇又是疑惑,施礼道:“皇上——” 萧景宏一双怒目瞪着月柔,冷冷道:“斩了——” 白颍川脑中一声轰鸣,禁不住全身狠狠一颤,月柔心间一窒,几乎昏厥。 和王慌忙起身求情,“皇上……” 身侧太后厉喝,“琰儿住口!” 第116章 合昏 盛宴之中,灾厄突起,莫说是当事人,参宴的百官也个个噤若寒蝉,面面相觑。 摄于祖母之威,和王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止住。 太后面色不善,缓缓道道:“皇上,再怎么说今天也是哀家的大日子,哪能说斩就斩,就将她交给哀家处置吧!白统领,马上把月柔公主关入暴室,听候发落!” 白颍川清俊的眉峰狠狠纠结,蓦然抬手,命人将月柔带走。 阴暗的暴室之中,被宫人推到在地的月柔无知无觉,泪珠儿冰凉似水,流了满脸,喃喃道:“母后……母后……月柔真的好想你呀!你好不好?你还活着么……” 也不知躺了多久,恍似外面的宫灯已经点亮,房门突然间打开,楚岳涵走到她面前将她摇醒,“月柔,你醒醒啊——” 月柔缓缓起身,瞧着她一脸诧异之色。 楚岳涵摘去她发上的稻草,柔声道:“太后娘娘答应,要我过来陪你,你不要怕!” 话音未落,月柔已抱紧她幽幽啼哭,房门马上又被锁住。 过了许久,夜色寂寥,二人并肩而坐,楚岳涵禁不住问道:“月柔,淑妃娘娘当年究竟是犯了什么罪?为何你一提起她,皇上还有太后,脸色都变的那么可怕?” 月柔眼角泪痕未干,摇头,“我不知道!当年我只有七岁,而那些事情又发生的太过突然,也太过奇怪,我根本就不明白。只是知道我本来有一个长我三岁的姐姐,有一天她突然消失了,听说是溺水身亡,可是尸体却找不到。再后来,就有人说她不是溺水而死,而是被妖怪吃了的,而那个妖怪就是我母后!” 宫廷之中争斗向来血腥,可是诬陷淑妃是妖也能被取信么? 楚岳涵大觉不解,“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难道你父皇竟也信了?” 月柔面色一黯,抱紧双膝点了点头,“所以这些年我一直都不明白,是不是我母后真的是妖怪?” 楚岳涵失笑,“傻瓜!妖物与凡人成婚,是不可能怀孕生子的,难道你不是你母后的亲生儿女?” 月柔正色道:“姨母说我与母后长的几乎一模一样,我自然是她的亲生女儿!” 楚岳涵本也不信此事,肯定道:“既然如此,你母后又怎可能是妖!这件事情绝不会是你知道的那般简单,或许……或许其中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蕊珠宫,和王甫一下拜,太后即转过身也不看他,淡淡道:“若你是来替她们求情的,便不必说了!” 和王暗自叹息,抬眉道:“孙儿非是来求情,只是不大明白,月柔皇妹究竟是身犯何罪!子女思念母亲原属天性,若这也是罪过的话,那么天下间又有几个做儿女的不是身犯重罪?甚至,是我父王——” 太后心头大震,霍然转过头来。 和王凝着她,一字一句道:“父王常说,十六年来,骨肉分离,无一日不牵念挂怀,而今年过四十,思母愈甚,也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还能见得一面,以全这一世母子之情!” 眼见太后凤躯摇摇欲坠,莲芯慌忙上前来扶,厉声喝道:“小王爷,你只知为人子思母之痛,难道做娘的思念儿子还会少一些吗?这十多年来,蕊珠宫里所有人都不敢在你皇祖母面前提起你父王,而今你却为了你皇妹,惹她如此难过,于心何忍?” 和王急下拜道:“琰儿不孝……” 太后摆手,令他不必多言,步到窗前,看着琼树梢头的一弯明月寂然微笑,“哀家活了大半辈子,几乎尝尽世间生死离别。月缺尚有月圆时,而我母子却再无相聚之日。今日,看见月柔哭喊着要见她母后,仿佛就看到当年远嫁平江之时,与娘亲骨肉分离,几乎永别;看到当年送珠儿出嫁,肝肠寸断,以为那一日就是世界的尽头;看到你父王饮恨离京,我从冷宫里面跑出来,站在城墙上,却只看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消失在天边。十六年来,日思夜想,我多么想见一见我的麟儿,我的亲骨肉,可是谁又能成全我?谁又能……” 她的声音渐趋微弱,忽然昏倒在地。 当晚和王守在蕊珠宫,夜半太后醒来,抬手抚着他的头笑道:“皇祖母梦见你父王了,还是十六年前的样子,那么寂寞,那么听话。快醒的时候又想,都过了这么多年,你父王的样子一定有些变了,也不知道他想起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还是十六年前的样子,可是,我这个母后真的已经老太多……老太多……” 和王眼中水雾朦胧,握着她的手微笑道:“孙儿只知道皇祖母在父王心里一直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不管他在什么时候想起你,你的样子一定都是那个最美最美的母后!” 太后浅笑,泪落无声,一只手在孙儿面上不停摩挲,恍似想要摸出儿子的样子。 第二天梳洗过,太后爱怜地拉着孙儿的手,“你一晚不曾合眼,现在快些回去休息吧,月柔的事皇祖母自有安排,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就给你答复。” 月柔公主之尊,自幼娇惯,在暴室中待了一夜就发起了高烧,楚岳涵告知看守之人,半晌却等来了太后不允许太医来诊治的结果。 整整一日月柔滴水未进,到了黄昏已昏迷不醒,蕊珠宫李尚仪带着御医姗姗来迟,冷冷对楚岳涵道:“太后娘娘吩咐,想不想救月柔公主,全在姑娘一念之间。只要姑娘肯替娘娘做一件事,她非但可以放了月柔公主,还能满足她的愿望,到冷宫里去看望淑妃!” 楚岳涵不解之余大是忐忑,蹙眉道:“太后娘娘会需要我为她做什么事?” 李尚仪不答,只问道:“姑娘应还是不应?” 楚岳涵回头看了看躺在稻草堆里的月柔,不多时转身跟随李尚仪离开暴室。 掖庭暖阁中,数名宫娥上前给她解衣侍浴,出浴后换上一袭红衫,梳妆打扮。 蕊珠宫里和王听了太后的一番话,霍然起身摇头道:“这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孙儿不明白,皇祖母为何要如此……” 太后早知他会有此言,淡然道:“你不是好奇为何月柔提起她母亲淑妃,皇上便要下令处斩么?皇祖母现在就告诉你,当年皇宫之中有巫师作乱,淑妃被控,几乎谋杀了皇上,后来是楚玄大人出面,才将事情解决。巫蛊害人,防不胜防!琰儿,你贵为皇孙,将来极有可能继任江山大统,皇祖母绝不能让你有丝毫闪失!更何况你皇爷爷在世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起过,楚玄此人深不可测,虽不可不信,却也不可轻信!而他的这个女儿,天真单纯,若她能留在你身边,必定会真心护你。所以,是皇祖母逼你也罢,是你自愿也罢,都一定要这么做!”倾身上前,握住他的手,“琰儿,你要知道,你的存在对于你父王和皇祖母来说,究竟有多重要。所以,你要听话!” 和王心绪翻动,暗暗道:“就算自己情愿,那么涵儿呢?倘若强迫她如此,以后她会如何看待自己?” 暖阁中,头上的凤冠尚未带好,红装少女霍然起身,纤手扫落妆台上的胭脂盒子,洒落一地嫣红,她却浑然不觉,后退几步失声道:“你说什么?太后娘娘吩咐我做的事,竟然是去给和王殿下侍寝?” 第117章 琼华 月照玉楼,春漏频促。 红烛已燃了半截,绛纱幔帐低舞,在半开的锦屏上拂拂掠过。 春宵绮宴,笙歌渐悄,依依似有归客散乱的脚步声传来,将被困画堂中的人的心境撩拨的愈发不安,而后实在按捺不下,拂衣步到门口。 门外两名婢女双双伸出手来阻拦,“姑娘,秦嬷嬷吩咐过,你不能出去!” 楚岳涵竖眉,“闪开——”素手一扬,挥退二人。 左脚刚踏出去,见堂外一人金盔凛冽,双眸逼视径直而来,不觉全身一颤,又退了回去。 “楚姑娘,这是想要去哪儿?”洛桓大步踏进来,将她一步步逼到画堂里面,“既然答允了为太后娘娘做事,就该老实听话,出手伤人,是想逃出去么?” 楚岳涵花容变色,黛眉紧蹙,喉间只吐出一个“我”字,却不知该如何言说。 恰逢此时,和王正巧赶来,见此情形,诧异问道:“兄长怎会在此?” 洛桓回头看他一眼,竟是一笑,霍然间运指如风封了楚岳涵全身五处大穴。楚岳涵眉心一蹙,身子瘫软,被他扶着卧于榻上。 和王吃惊,“兄长这是做什么?” 洛桓微笑,脸上的表情甚是轻松,“是太后娘娘吩咐我来做此事,这丫头武功不弱,侍寝之时怕是不会乖乖的听话。” 楚岳涵仰面躺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珠儿翻滚,盯着和王,一脸愠怒,和王俊眉微动,面上颇显出一丝尴尬。 洛桓冷冷道:“既然太后娘娘已下旨将她赐给你,要如何便也由不得她,今晚就让她变成你的人,以后性子也会慢慢收起来。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就不多叨扰了,还要赶去麟趾阁。”走到门口又对蕊珠宫派遣来的六名宫娥道:“好好伺候着!” 和王目送他离去,过了良久才回转过头来看卧在榻上的红妆佳人,烛影照在她面上,玉雪般的肌肤透着薄红,眸清如水,唇红欲滴,娇艳万状,煞是夺人心魄。 六宫娥进门来候命,和王缓步走到榻前,双目凝着她,在她面上轻轻一抚,柔声道:“我不懂武功,可没法子给你解穴!”语毕即抱起她去往内堂寝室之中。 纱帐一重重低垂下来,楚岳涵双眸大睁,身下一软,已被他放在绣褥堆积的锦榻上,流苏幔帐贴面舞了舞,一名宫娥将朱窗紧闭,又在炉中添了一把泽兰香,稍时,连榻上的锦帐也缓缓垂下来,宫娥转身款步而出。 隔着几重帘幕,烛影愈发昏黄,二人的脸色也暧昧不明。和王一双星目闪灼,凝了她半晌,低俯下身,在她脖颈间一阵缠绵轻吻。 “砰——”朱窗破裂。 江越兀自向外闯,白颍川咬牙,也不顾方才胸口重重挨了他一掌,又上前紧抓住他,道:“你拔剑做什么,去杀人放火么?” “闪开——”又出掌相击,被白颍川格挡开来,还横臂架在他腋下,江越一时无法脱身,怒发冲冠,瞪着他道:“原本还以为我们算得上是朋友,现在看来什么也算不上!” 白颍川听得此言不由也火道:“若不是朋友,你就算去自杀我也懒得拦你!” “那就不做朋友!”语毕又是一阵横冲。 白颍川怒极,喝道:“你能不能沉住气一些——和王自幼不曾习过武,涵儿要对付他根本就是易如反掌,也值得你这般连性命也不要,拔剑去行凶!” 江越此刻再也受不住他阻挠,怒喝一声两手抓住他衣襟,咬牙切齿道:“我便是受不了自己心爱的涵儿此刻在别的男人房里,我受不了别的男人觊觎她,我便是沉不住气——” 白颍川还不及答话,忽听门外一人“啧啧”两声,大摇大摆走进来道:“大晚上的,是谁又沉不住气了!” 二人见是洛桓,心霎时已凉了半截。洛桓瞧见眼下的情形,佯装惊讶道:“白统领,江大人,二位这是……” 白颍川横了江越一眼,将他的手挥下去,道:“左右无事,正和江大人切磋拳脚功夫,不知洛大人深夜到访是为何事?” 洛桓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满脸堆笑道:“哦,是这样,今日正巧是末将生辰,白天忙于公事,也不曾有空庆祝。看今晚月色正好,就在阁中摆了个小宴,想请二位过去喝几杯,不知二位是否肯赏脸?” 他居心为何,二人一眼即已看穿,白颍川恐江越冲动之下言辞有所不当,疾声道:“洛大人盛情相邀,怎可不去,只是仓促之间,怕是没有贺礼相送!” 洛桓爽朗笑道:“统领大人是末将上级,这礼就算你肯送,我也不敢收,不妨就免了!”语毕上前来拉二人手臂,“快走,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弦歌声远,花月情浓。 宴席上,白颍川一直盯着江越,怕他会猝然发难。 一开始江越只是望着小阁外不言不语,劝酒时就喝一杯,后来竟然自拿起酒壶,有时替二人也倒上,大多时候却是自斟自饮,不过一时半刻一壶酒已被他喝光。洛桓微微一笑,又命人送了三坛子好酒上来。江越起身,将一坛酒开封,举起来就往嘴里倒,洛桓叫了一声“好”,遂即拍开一坛,陪着喝了起来。 白颍川酒量本不甚大,思起江越乃是为了所爱的女子才如此忧愁苦闷,而眼下月柔身处险境,自己也毫无办法,一时间亦是愁上心头,开封大饮特饮,只饮了小半坛已晕眩不堪,坐下来以手撑着额。 洛桓率先将一坛酒喝光,也颇感一丝醉意,被忽来的一阵凉风一吹,登时又清醒不少。抬眸只见月上西楼,露幽天白,不禁心底一震,怔了少时款款步出去。 远处管弦犹未歇,合着晚风,惊动了庭院中一丛翠竹幽幽响动。 白颍川神志模糊间,忽听得他在阁外一声长叹,悠悠清吟道:“月照玉楼春漏促,飒飒风摇庭砌竹。梦惊鸳被觉来时,何处管弦声断续?惆怅少年游冶去,枕上两蛾攒细绿。晓莺帘外语花枝,背帐犹残红蜡烛。” 白颍川吃了一惊,想不到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洛副统领,竟然会吟诵这等清丽幽婉的词曲,不由抬眼看着他,喃喃道:“洛大人,也是在思念心爱的女子么?” 洛桓笑道:“不是什么心爱的女子,是我爱妻!” 白颍川蓦然抬首,怔了稍时,道:“是了!恍似听说过,洛大人早已娶妻。”皱眉道:“可你在京城并无府邸,夫人又安置在何处呢?” 洛桓面色一黯,“你大概不知道,我来建康两年,容儿也已在洛阳等了我两年。” 白颍川心下不觉一丝艳羡,又有一丝不解,“洛大人在京城为官,为何要将妻子留在洛阳?少年夫妻,怎能经得起别离?” 洛桓低眉苦笑道:“你道我便舍得下容儿么?我的容儿可是堂堂的越王府郡主!而我虽然名义上是洛阳侯府出身的贵公子,可却不是伯父的亲生儿子,且自幼父母双亡,身份根本配她不上。可是容儿不在乎,她说他爱我,今生只愿做我的妻子,要她嫁给旁人,她便一刀抹了脖子!她是那样美貌又深情的女子,我对她的爱又如何会少?可是,我却总想着有一天,能够凭着自己的本事,拜官封侯,让她得到原本唾手可得的地位和荣耀,于是,接受了伯父的安排,入京来担当禁军副统领一职,本想等升上统领之位,就接容儿来京小聚,可是……” 话音到此,似又挑起二人心间芥蒂,便止住不语。 白颍川暗道了一声“惭愧”,无奈笑道:“你只道自己身份不配,可依旧娶得爱妻。可若你的妻子原本并不想你能够配得上他,只想日日都能瞧得见你,你还会弃她于千万里之外么?” 洛桓乍然间怔住,凝眉苦思,一时间心绪如麻。 沉默片刻,江越手中酒坛忽然跌碎在地,人也倒在桌上闭目而息,口中不停地唤着“涵儿”,白颍川抬手,想去拍他的肩膀,可惜醉得不轻,刚一抬起便即垂下,头一低也自睡倒在桌上。 洛桓心念交战,苦思良久,却仍觉两相牵制,难以取舍,愈思愈烦,随手举起白颍川剩下的半坛酒,仰头大喝起来。 竹影姗姗,天光渐白。 玉篦轻轻自秀发间滑下来,红烛泪干,已近黎明。 楚岳涵将发丝拂过脑后,银镜里只瞧见自己柔白的雪颈上一片深紫的印记和遍布的浅红色吻痕,眸色一变,不觉抬手去抚。 怔了许久,有宫娥悄悄推门进来,行礼轻声道:“天已亮,奴婢来服侍姑娘梳洗——” 楚岳涵将食指在唇上一竖,朝锦榻里瞧了瞧,又起身走到几重帘幕外低声道:“殿下还不曾醒来,你们先出去吧,待会儿再进来服侍。” 宫娥曲膝,将银盆雪帕等物放下,又悄悄出了门。 门外天色青白,果然已过了一夜。 这一夜过的可太过紧张了些!楚岳涵黛眉轻蹙,默默叹息一声回转过身来。 和王手在额头上一抚,起身拂开幔帐坐在床沿穿靴子,抬眉见她脸泛桃红站在外面,一时失神。 忽听得执事女官在门外道:“已近卯时,请殿下和姑娘早些起身,沐浴更衣之后前去蕊珠宫拜见太后娘娘。” 楚岳涵一听之下大是惊骇,垂首悄声问道:“沐浴……是要一起么?” 和王见她玉颊绯红,心下又觉爱怜又觉好笑,答道:“是平江将军府的旧规矩,新妇进门第二天早上,要服侍丈夫沐浴更衣。”说完便不再看她,只高声道:“进来吧!” 服侍梳洗的宫娥纷纷推门而入,搀扶着楚岳涵坐在银镜前,将丝发全部散开,重新梳理一遍,又当着和王的面褪下她身上的寝衣,换上一身红色浴袍,即簇拥着她去往浴室。 木兰香汤氤氲着水雾漫了一室,楚岳涵赤足站在浴池外,足下受凉,脚趾慢慢曲了曲。 稍时和王走进来,抬手示意环侍的宫娥退下。 一时之间,偌大的浴室只剩下两人大眼瞪小眼。 和王看着她轻声道:“人都走了,你先下去吧,我转过去,不会偷看你的。”说着真的背转过身去。 楚岳涵抬眸,看着汤池对面他的背影,颇有些发怔。 过了许久,身后依旧悄无声息,和王蹙眉转过身来,只见池边褪落着一件绛纱红衣,衣里人已不见踪迹。 满心疑惑,除下外袍缓缓步到汤池中央。 池底水一扬,呼啦啦一声动响,少女只着一身白纱的纤柔躯体钻了出来,全身湿透,双眸眨了几下,将水珠抖落。 二人这般怔然相望,少女举起手臂,双手一叠霎时遮住他双眼,娇嗔道:“你不许看!” 和王沉默稍时,微微一笑柔声道:“好!” 水珠贴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啪、啪”几声落在汤池中,楚岳涵瞪着眼眸看了他一会儿,双手缓缓垂下,黛眉紧蹙转过身去。 过了许久闻不到声息,和王方睁开眼,瞧见她站在数丈开外,情知不可近前,便一直站在身后看着。 泡了半个时辰,又各自梳妆,和王一袭月白长袍,垂珠玉冠,与平日差别不大,只是华贵了些。 楚岳涵一袭绛色宫装,发上榴花步摇钗金光荧荧,娇艳华美,不可逼视。 这般分明是新妇的新装,心下虽暗喜颜色娇美,却亦自娇羞难耐,甫与和王对上一眼,黛眉颦蹙低垂下首。 和王微笑上前,携了她的手吟道:“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楚岳涵听他已将自己当做新妇来对待,脸泛怒色,抬眉薄嗔道:“殿下——”心间虽有忧愁,却隐隐暗觉一丝欣喜。 和王不再多言,笑道:“眼下不是去拜舅姑,而是去拜祖母,再晚一些,怕是祖母她老人家要疑心新妇惫懒,可不容易过关。”语毕轻抚一下她的脸颊,即牵着她向外走去。 御园锦花十里,蜂蝶喧扰,山石间隐着亭阁,水波上架着曲桥,这般曲曲折折地走着,愈走愈觉得有趣,速度也时快时慢,跟随的宫娥竟然皆被甩下。 从高处石亭上几十级的台阶上步下来,和王回身,将身后的红妆佳人抱下来,突然不向前走了,一双星眸静静凝望着她。 远处的弦歌声合着柳丝的轻舞悠悠传过来,浅浅切切,似娇莺呢喃,情人耳语。 楚岳涵玉颊绯红,凝了他许久,突然跪倒在地,仰头道:“殿下,你是君子,我是小人!昨晚的事,你帮我掩饰,我感激不尽,可月柔眼下还在暴室之中,皇上又要杀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帮我救救她好不好?” 和王皱眉,“月柔的事,即便你不求我,我也一定会想办法,只是没想到你会傻到连自己也搭进去!”握住她的双手,在她的面颊上轻轻抚了几下,柔声道:“现在你就别想了,等见了太后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晓烟西楼,春花影乱。 敬茶之时,太后有意无意在她脖颈见瞥了瞥,眉眼间含着一丝低笑,直教她羞红了脸,接过赏赐的步摇金钗,和王即搀扶她起身。 太后思虑片刻道:“不管怎样,你此刻也算得上是哀家的孙媳妇,哀家会修书与麟儿,到时候再与你们另行婚嫁之礼。” 楚岳涵闻言大吃一惊,正要说话被和王拽了下衣袖,只得闷闷地道:“太后娘娘,你昨晚答应过要放了月柔——” 太后早知她会如此说,略颔首,“这两日也委屈了月柔,你们去将她接出来吧,顺便告诉她,就说哀家的话,准许她去冷宫看望淑妃!” 出了暴室之后,月柔自回宫中梳洗,之后盛装前来叩谢太后。 太后令她免礼,也不多言,反倒若有所思地对和王道:“琰儿,你要不要跟她们一起去看看淑妃?” 第118章 落锦 穿过一带低山花廊,过蕊珠宫,绕琼台殿,西行又路过一片桃李芳菲嫩柳低垂的御园。 和王一路无话,只是瞧着月柔的背影有些发怔,楚岳涵看了觉着奇怪,故意陪着他落后几步,低声问道:“殿下,在想些什么?” 和王蹙眉道:“我在想颍川和月柔,他们两个……他们两个是不是……” 楚岳涵见他已瞧出端倪,遂说道:“颍川做了多年禁军副统领,这些年月柔左近无人,多亏有他,所以他们两个……殿下心中既然已经明白,那他们有没有可能……” 和王侧目看她,神色已带着些许严峻,“皇家的规矩,所有皇子公主的婚事历来是由皇上皇后,在家世身份足以与皇族匹配的公卿大臣之中挑选,鲜少有人会例外。不过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皇上一直认为颍川是我平江王府的人,若教他知道了这件事,我只怕颍川会招来杀身之祸!” 楚岳涵见他讲的如此郑重,不由的打了一个激灵,颤声道:“那么颍川他……” 和王摇了摇头,“当年颍川欲子承父业,离开了平江王府,我只没想到,连情感他都走了他父亲的老路,如此下去,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楚岳涵惊魂稍定,喃喃道:“依殿下的意思……” 和王仰头吸了一口气,“皎月在上,清川在下,纵然清川能倒映月影,天长日久,也只是顾影相盼,又怎能真正拥明月入怀?如此,相望倒不如相忘!” 楚岳涵神色一黯,垂眸,半晌喃喃道:“可是他们两个谁又能忘得了谁?” 两人默然相对,一时都没了言语。 月柔自前方回转过来,歪头注视着二人,问道:“你们两个有很多话要说吗,怎么落后那么远?” 两人这才跟上前去,沿途又经冰泉宫,栖霞苑,上了由砖木和枯枝搭建而成的鹊仙桥,鹊桥后即是落锦宫。 年华如锦,落一重即褪一重色彩,待落尽,便无人再赏再惜,所谓打入冷宫,大抵便是如此。 宫中多植桃花树,花褪之时,漫天流花迷人眼目,三人步上台阶,仰头却见漫天飞红直扑眼帘,在静默的天宇下织舞成锦。 三人一时怔在当下,楚岳涵抬手去接那落花,身侧月柔双目直视冷宫大门,脚步向前跨出,喃喃自语道:“母后……母后……我来看你了!十年了,你还记得月柔吗?你会不会已经不记得了?” 楚岳涵见她神色有些痴迷,脚下的鹊桥又不平坦,怕她一个不留神会摔倒,正欲上前相伴,身侧的和王突然以首扶额几乎昏倒。 楚岳涵大惊,急伸手扶住他,“殿下,你怎么了?” 和王的脸上显出一种说不出的神情,摇头道:“没什么,只是站在这里,突然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好像……突然掉进了冷水里一样,全身如被冰刀刺透,无法呼吸,五脏六腑都快裂开了。” 楚岳涵大觉惊诧,“殿下以前来过这里吗?” 和王点头,却似不愿多说。 走下鹊桥,衣袂裹着纷繁的桃花雨一径入了冷宫。 身后大门砰一声关上,两人回头,大片绯红的桃花经风舞过墙头,轰烈烈向落锦宫外的世界飘飞而去。 冷宫之中,似连花儿也觉寂寥无趣。 步上桃花阶,闻得楚岳涵幽幽道:“这深宫禁苑之中,便是凭虚御风也无法逃离,飞出这道宫墙,又落进那处宫苑里面。连花都如此,更何况是淑女红颜。” 和王侧目,见她脸色沉婉,似郁结在心,不欲她再烦恼,遂笑道:“都说世上的男子皆爱淑女,听你说来,是淑女反倒不好。” 楚岳涵“嗤”笑,“淑女好么,像淑妃娘娘那样?” 和王一怔,一时没了言语。 旧时建康城御史中丞朱志楷家生有三女,长女善英,次女善德,幼女善容,皆美姿容,知诗书,一门三淑女,名动当世,皆被皇帝征选入宫。年岁最小的朱善容才貌又在两个姊姊之上,初入宫即获宠幸,皇上对其也甚喜爱,诞下皇女之后不久即晋封为淑妃,再加上性子温婉,皇帝对她的恩宠竟然延续了十年之久,当时不知使得多少人艳羡。 只是十年恩宠一朝丧,当晚还在鸳鸯帐中说恩爱的夫妇,在第二天竟然发生了血腥冲突,皇帝震怒,只说淑妃疯了,当即下旨将其打入冷宫,而后头也不回离开月华宫。那一去,便是十年,从此后,他也再未看过那个曾经爱如珍宝的女子一眼,似乎是当她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一样。 一路走来,月柔见冷宫景物甚是萧条,房舍空落,花木也甚稀少,似是因背阳,初春时节依旧凉气森森,连苑中几竿翠竹也如深秋一般簌簌落着黄叶。 一眼望进去,母亲被囚的章和殿中空无一物,只到处悬挂着白色的幔帐,冷风灌入,飘舞不止的幔帐后一个身形纤娜席地而坐的白衣妇人影时隐时现。 月柔缓缓走过去,近了尺许,发现那妇人正一手捏着绣针心无旁骛地刺绣,她的手甚纤巧,动作很柔,黑发如缎,白衣无尘,单只看背影已觉是一个温婉娴静的绝色女子,只是不知是否就是淑妃。 月柔静立在她身后,眼眸望向她身前放着的绣架,那是一幅将要完工的精致刺绣,奇巧的阁楼,碧翠的修竹,繁盛妖娆的琼花,花蕊间舞着双翼的彩蝶…… 丝线穿过绣架,彩蝶双翼灵飞,栩栩如生。 “啪——” 月柔手中的锦盒坠地,一声巨响登时震动整个章和殿。 白衣妇人手一滞,黛眉微凝,似已察觉到身后有人,却只抬了一下眼皮,并不曾回头看。 耳边一个女孩儿在低声啜泣,口里一阵低语,可是她的声音太低了,像是哽在喉间一样,听了半晌,才知道她一直在叫着“母后……母后……” 白衣妇人诧异地转身,目光先是落在一件鹅黄色的锦裙上,接着是一双纤巧的宫鞋,然后是鞋边散落在地的绢扇布偶。 那着锦裙的少女缓缓蹲下身,白衣妇人捡起地上的绢扇,打开一看,上面绣着的花竹彩蝶竟与她方才所绣一模一样。又捡起那玲珑精美的布偶娃娃,还有那只半旧的小花鼓,拿在手里看了半晌,这才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女。 “母后——”泪眼濛濛的少女低唤了一声。 白衣妇人凝着她,朱唇轻启,许久未发音的喉间吐出一个干涩的字,“你……” 一样的黛眉朱唇,烟水眸,青丝发,只不过一个中年,一个少年。 两人相对凝望了半晌,白衣妇人抬手抚了抚面前少女的鬓发,问道:“你……你是……” “母后,我是月柔啊母后,我是你的女儿月柔啊!” 少女哭喊着,白衣妇人的手不住颤抖,刹那间泪如倾盆,“你……真的是月柔?是我日思夜想的女儿,我的亲骨肉?” 月柔压抑着哭声拼命点头,须臾间她颤抖的躯体已被淑妃抱在怀里,母女俩相拥着大哭不止,“女儿,我的女儿,母后好想你呀!天天想,夜夜想,每时每刻都在想。十年了,我的女儿长大了,她长的好美,好温婉,像个仙女一样。”怀里月柔只不住喊着母后,淑妃将她越抱越紧,哭道:“女儿,母后知道这是在做梦,你不要走那么快,让母后多抱你一会儿,好不好?让母后多抱你一会儿——” 楚岳涵本是孤女,自小不曾见过母亲的模样,此刻感于她们母女相见之景,又听淑妃这般言语,再也忍不住伏在和王怀里陪着大哭起来。 月柔摇头,“母后,这不是梦,月柔来看你了,皇祖母和父皇答应月柔来看望母后,月柔一整天都陪着母后,月柔不走。” 淑妃怔住,缓缓抬起身,“是你父皇恩准你来看母后的?” “嗯!”月柔点头。 淑妃长吁了口气,“那这不是梦,我一直都做梦,跪着求你父皇,一直求,一直求,可他就是不准,即便是做梦,他都不准我看看我的女儿!”说到最后又是泪哽在喉,将女儿抱在怀里纵声大哭。 殿外风声疾,翠竹黄叶飘洒,也不知哭了多久,都没了力气才停下来。 楚岳涵抬首,略羞惭地望了和王一眼,站直了身,两人的手不知何时竟越扣越紧。一边月柔与淑妃仍紧拥在一起,淑妃低婉的声音道:“你出生的那一晚,正是中秋,月色好美,娴静瑰丽,风华绝世。当时,因我之前已生了你姐姐,见你又是个女儿,恐你父皇不喜。没想到你父皇竟是十分喜欢你,还说道女儿出生恰逢月出,可见是与明月有缘,也不按照皇族公主的排序,给你取了‘月柔’这个名字,希望你长大以后,能如明月一般皎洁柔美,光彩夺目。”语毕微笑着轻抚月柔脸颊。 四下沉静,只有她们慈母与爱女深切对望,难舍难离。 原本楚岳涵并不想打扰此刻的宁静,可是突然间冒出来的念头令她止不住心头狂跳,一时不禁脱口而出,“殿下,你看淑妃娘娘,明明很清醒,像是患有疯症的样子吗?” 和王心头亦是一震,转眸看向淑妃。连月柔听罢也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只觉母亲虽然衣着素净了些,青丝也不曾梳起,只披在肩头,可是不见一丝凌乱,眉目清朗,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怎么看都没有一丝疯妇人的模样,不禁大觉疑惑,喃喃问道:“母后,你……” 第119章 章 和 风帘轻轻晃动,竹影姗姗,绿润清透。 淑妃纤长的黛眉微微一蹙,露出些许诧异之色,问道:“是你父皇对人说母后疯了的吗?” 月柔水眸大睁,一瞬不瞬看着母亲,点头。 淑妃略一怔,片刻发出一声苦笑,“在皇宫之中,想要令一个人消失,总会编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这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她虽说的轻描淡写,三人这一惊却着实不小,月柔摇着头问道:“既然母后并不曾发疯,父皇为何要将你关在冷宫里面?” 淑妃抚着她的秀发,安静地微笑,“孩子,有许多事情说给你听你也不会明白,皇宫是一个埋藏秘密的地方,有些人,不经意间窥探到什么秘密,就等于犯下了大罪,母后便是如此。所以你不要多问,母后在这里很好,就算是再过上二十年也很好。” 月柔狠狠摇头,“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冷还是冷,母后在这里怎么会好?我不信,我不信!”说着又大哭起来。 淑妃浅笑,“母后没有骗你,在这里,有你姐姐陪着,母后一直都很好。” 月柔大错愕,喃喃道:“姐姐……” 舞起的白色幔帐遮迷了眉眼,绣架上那只绣好的蓝色蝴蝶竟然舞着双翅自绣画中飞了出来,在淑妃母女中央一阵盘桓舞动。淑妃大喜,伸出手令那只蓝蝴蝶落在手背上,对月柔道:“你看,它就是你姐姐雪澜。” 蓝蝶停了一阵,突然自母女二人之间舞出,径直朝不远处的萧楚二人飞来,和王登觉胸膛间似被冰石击中一般,一阵冰冷的沉痛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耳边楚岳涵说了一句,“殿下小心——”抢上前一步,手腕上的天荒珠发出一阵荧荧绿光直击向飞来的蓝蝶。 “呲——” 蓝蝶的一只翅膀被绿光斩断,急转头飞回绣架之中。 断了的蝶翅化成几缕丝线,寸寸断裂,飞烟般消弭无际。 淑妃惊呼了一声“雪澜”,抱住绣架,但见那绣画中的蓝蝶断了一翅,眼角一根丝线下垂,似挂着一串泪珠一般。 淑妃手脚忙乱地抚摸着受伤的蓝蝶,片刻转过头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我的雪澜,她已经够可怜了,你们为何还要伤害她?” “雪澜——月柔的姐姐名字叫做雪澜?” 楚岳涵大吃一惊,回想起一直陪在和王身侧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四目相对,却见和王眼中泛出一丝异色,朝她轻摇了摇头。 “想不到淑妃娘娘竟然还会变戏法!”和王忽然道。 “不是戏法,是阴灵!”楚岳涵沉声道:“稚龄夭折的孩童,魂魄相对而言本就虚弱,若受到戕害,便很难转入轮回道,大多就会附着在蜂蝶虫鸟之类的小生灵上,做为寄体,以保持灵魄不散。” 此刻她似已明白了雪澜的身份——乃是一个被蝶妖附体之后生存下来的活死人! 片刻听得月柔喃喃道:“我姐姐雪澜,在母后被打入冷宫那一年就已经死了,涵儿是说方才那只蓝蝴蝶就是我姐姐的魂魄?” 楚岳涵贝齿咬唇,又是一摇头,解释道:“是,也可以说不是!阴灵与魂魄也并非全然相同,人都有三魂七魄,阴灵只是与三魂分离的那七魄而已。一般来讲,魂魄分离,说明死者并非是遭受人世间的种种自然非自然的死法而丧命,乃是来自鬼灵之界的戕害,死之前生魂就已经被妖灵吞下,才只剩下灵魄游离于世,无法转入轮回道中再世投生为人。月柔,你姐姐她……她可能……” 淑妃看了楚岳涵半晌,问月柔道:“这位姑娘是……” 月柔忙道:“她是司天监楚玄大人的掌上明珠涵儿,是女儿最好的朋友。还有和王哥哥,是我皇伯平江王爷的孩儿。女儿此次能得父皇恩准,前往冷宫来看望母后,全仰仗他们相助,他们是女儿的恩人。” 淑妃的眼眸在二人面上一扫,而后停留在楚岳涵脸上,问道:“司天台的楚玄大人,真是你父亲?” 楚岳涵诧异,颔首,“娘娘认得家父?” 淑妃“嗤”笑,“何止认识!当日雪澜落水,人人都说,只要楚玄大人凭术法诛杀鬼灵,就能救得雪澜回来,我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楚大人身上,两天两夜不曾合眼,可是结果楚大人与那个鬼灵斗了个两败俱伤,却没能杀得了他,我的雪澜也就再没回来。楚姑娘,转眼十年,未知令尊的术法可长进少许?” 忽听得娴静温婉的淑妃口吐讥讽之言,楚岳涵面上一热,缓缓回道:“家父术法本不弱,只是多年前受过重创,一直不曾恢复,眼下比之十年前是强是弱我也不大清楚。方才听娘娘说十年前家父曾与残害雪澜公主的鬼灵斗了个两败俱伤,我才知他是因何受的重创。没能救回雪澜公主确然十分抱歉,可我相信家父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还请娘娘不要再责怪于他。” 淑妃听罢低眉思虑片刻,问道:“你是楚大人的女儿,怎会连他是如何受伤也不知道,难道是他从未向旁人说起此事?”见楚岳涵颔首,不觉面上又是一苦,悲泣道:“难道这十年来,皇上再也没有命人前去搭救过雪澜,竟让这孩子尸骨无存,为人父,怎么能够如此狠心?” 三人越听越疑惑,尤其是月柔,她本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姐姐,却少而夭折,人人都说是溺水身亡,此刻听母亲说来似乎另有隐情,登时心下甚觉不安,抓住母亲的衣袖问道:“母后,我姐姐不是溺水而死的吗,为什么你又说她是被鬼灵抓去了,还尸骨无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我姐姐雪澜,究竟是怎么死的!” 淑妃直摇头,“雪澜的死,太突然,也太诡异,就算是说出来,大约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父皇向外称母后疯了,就是因为母后对人说雪澜不是溺水,是被鬼灵抓了去,这世上又有多少人会相信真的有鬼灵的存在。说给你听,就算你能相信,可母后害怕会吓着你呀!” “鬼灵之界原本就与尘世不同,这世上能看见鬼灵的人也寥寥无几,倘若人人都能看见,那么鬼灵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了。淑妃娘娘,一直将这样一个无人相信的真相憋在心里,不觉得累吗?” 出乎意料之外,说这句话的竟是和王,而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也相信鬼灵的存在,淑妃眉宇登时一舒,“殿下的意思是……” 和王缓缓道:“说出来,我们来做听众,娘娘大可不必担心月柔会害怕,那是她的亲姐姐,她该比我们更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月柔急切地点头,淑妃似也坚持不住,拍拍她的手说道:“好吧!” 听她愿意倾吐,和王与楚岳涵对望一眼,携手坐在她们母女对面,做好静听的准备。 淑妃捡起月柔脚边的绢扇,用手抚摸着上面的绣画,半晌幽幽问道:“这些都是你绣的?” 月柔点头,“母后走后不久,太后就将女儿交给碧瑶宫的李妃娘娘抚养,眼见就要离开月华宫,李妃娘娘又不准女儿带母后的旧物过去,女儿只好将那件早已完工的绣活从绣架上拆下来,偷偷藏在袖子里面带过去。这些年,一直照着那件旧绣活,一针一线的,学着母后的样子,绣了一件又一件。每当我拿起绣针开始刺绣,就好像被母后抱在怀里,一针一线的教我一样。” 淑妃又将她抱在怀里,一阵轻怜,“这绣画是当年你们姐妹俩都在母后身边的时候,母后亲自在绢布上描画出来的。那时候雪澜过十二岁生日,母后带着你们姐妹俩在花园里玩耍,春日百花齐放,蜂蝶喧闹,雪澜高兴极了,就跑过来跟我说,‘母后,这花园可真漂亮,倘若以后每天睁开眼就能看到的话就太好了。’母后见她如此高兴,回去以后就开始描画刺绣,想着绣完了就能挂在她房间里面,让她每天一睁开眼就能够看到。可是没想到刚绣完的那一天,雪澜却出事了。” 手中的绢扇掉落在地,平平的铺展开来,奇巧的宫阁下翠竹间露出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直连接到远处堆砌着假山石的娇妖花丛之间。淑妃的一滴眼泪滴落在绣画上,瞬息间画中的事物好像都活过来了一般。 “春山几度花含露,莺舌缭乱奏新曲。玲珑管弦,珠走玉盘,醉花阴中,天边斜阳暮。” 清婉幽丽的歌声飞出翠竹帘栊,引得殿外一阵落花旋飞。帘栊内的美人歌罢一阕,低哼着间奏中的乐调,在绣架上绣出一条曲折幽深的小径。小径两侧绿润红香,望不见尽头,似是通向宫苑最外围的宫殿。 绣画到此似已完工,美人仔细看了看,倏忽间一个翩翩的蓝影舞进眼底,抬头,竟是一只在庭前花蕊上翩舞的蓝色蝴蝶。 如此漂亮的蓝蝶即便是在皇宫的御花园里也不多见,美人笑颜大动,低眉,遂又动手在绣画中的花蕊上绣出一只蓝蝶来。 一只小手悄悄伸出来,停留在花蕊间的蓝蝶倏忽间舞起双翅,沿着小径朝假山丛中直飞过去。一身蓝衣的漂亮女童嘟了嘟嘴,又伸臂跑上前去扑。 小径也不知是通向何处,蓝衣女童跟着那翩舞的蓝蝶穿行过几道石阶凉台,上过几条遮掩在御柳下的石桥,也不知究竟过了几处宫阁,跑着跑着,竟然跑上了鹊仙桥。 蓝蝶舞过桥头,蓝衣女童额上已沁出了一层透亮的汗珠,可还是一直追着不放。抬眼见那蝴蝶飞到落锦宫墙外,倏忽间飞过墙头,女童急拍打着宫门,见到开门的老嬷嬷,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溜进去,见蓝蝶飞过一处檐角,忙又追上去。冷宫里面景物萧条,她竟丝毫不曾察觉。 追着追着,到了一处荒凉的石台之侧,石台旁种着稀稀落落的几株棠梨之花,此时尚不曾开放,只打着几个零星的花骨朵儿。蓝衣女童从花树下经过,一径入了一处宫殿,飘飞的白色幔帐后显出宫殿的名称,正是“章和”二字。 殿后是一片留着枯荷残景的御池,池上栏杆十二曲,尽头连着一个白檀木建造的八角凉亭。 御池边遍植桃花,天气愈冷花色愈艳,大片的绯红花瓣漂浮在碧色琉璃般的池水之上,美的幽丽炫目,煞是夺人心魄。 蓝衣女童追赶着蓝蝶跑到御池边,月华宫里绣画上的蓝蝶快绣出了形。 须臾间真灵之界中树影动荡,接着连宫阁也开始动荡。蓝衣女童怔怔站在御池边,双目大睁,看着动荡的池水中突然翻起的巨浪,水浪中掩着一个不知是什么的怪物,恍似夜叉海鬼一般,水浪越来越高,怪物越来越近,女童骤然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突然被怪物抓进水中,迸溅出的一滴鲜血落在蓝蝶的一只蝶翼上。 月华宫里美人突然刺破了手指,惊呼了一声“雪澜”,一滴血落在刚绣成的蓝蝶右翼上。 淑妃闭目,又落了一滴泪,章和殿中出现的幻影突然如蒸腾的水雾一般消弭无迹。 月柔皱着眉,“母后,将我姐姐抓进水里面的究竟是什么怪物,它把我姐姐怎么了?” 淑妃悲戚地摇头,“母后也不知道,除了楚玄大人,没有人见过那怪物的样子。一开始,那怪物并没有把你姐姐怎么样,它在章和殿凉亭的石柱上留了字,说是想要救帝姬,必须以一碗龙血来换,不然两日之内,就要将你姐姐吞入腹中。” “龙血?”月柔大惊失色,皇帝是真龙天子,龙血不言而喻,就是帝王之血。转眸见母亲脸色悲怆之中带着些许怨怼,低声问道:“那么父皇他……” 淑妃摇头叹气道:“皇帝乃九五之尊,历来只有臣子儿女为他殒命,哪里有其为子女牺牲性命之事?当时母后虽然痛惜雪澜,也知此事绝无可能。后来,你父皇就找来了楚玄大人,命他前去救雪澜回来。结果楚大人重伤而回,只带回了雪澜身上的玉牌,他还说,雪澜已被那鬼灵伤了性命,无论如何也救不回来了。从那以后,母后就怨怼你父皇,斥责他只顾自己的性命,弃亲骨肉于不顾,累她小小年纪这般惨死,尸骨无存。你父皇被责骂的怒不可遏,口不择言,说雪澜命贱,合该遭此横祸,母后一时忍受不了,就动了刀子。” “那把匕首斩断了你父皇的一段发丝,也将我们十年的夫妻之情就此斩断。从此他对我再无顾念,而我对他,除了当他是曾经的丈夫之外,也只将他当做一个狠心无情的父亲看。十年里,若非想起我那还留在他身边的女儿,大约也不会再想起他。我的小女儿,她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后,父皇对她想必也不会有太多怜爱,她这些年究竟过的好不好,有没有被别的皇子公主欺负,她有没有平安长大成人?我责怪她的父亲不好,可我也不是一个好母亲,两个女儿,我都没有将她们照顾好,我对不起她们。” 月柔泪眼朦胧与母亲相拥,又哭泣了一阵才道:“后来,母后是如何知道那只蓝蝴蝶就是姐姐的阴灵?” “当年,母后刚被打入冷宫,心如死灰,只想就此死掉才好。初来的那几天一直不饮不食,就那么在章和殿冰冷的地上躺着,也不知究竟躺了几日,就在母后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那一晚,突然听见了雪澜的歌声,她在唱我以前总唱给你们听的歌……” “母后感觉到自己是在做梦,那歌声一直不歇,又分明就是雪澜的声音,母后就起身,一直叫着雪澜的名字,追着那歌声走了好远好远。后来也不知道究竟走到什么地方,歌声停了。我四处找,找不见雪澜的影子,只看见一只蓝蝶停在一朵花蕊上,花在我面前晃,蝴蝶也在我面前晃,晃了很久,母后突然就开口问了一声,‘你是雪澜’?那只蝴蝶竟然闪动着翅膀,飞起来朝母后点了点头,还掉着眼泪叫了我一声母后。” “母后从梦里哭着醒来,一睁开眼竟然看见梦里的那只蓝蝴蝶在我面前一直飞一直飞,不肯离去,有时候稍微飞的远一点就会立马再飞回来。母后虽然不知鬼怪之事,可是却相信那一定是雪澜的灵魄所化,心里十分欢喜,就唱起了歌。雪澜停在我手上,我听见她在叫我,叫我快些起来。母后听了她的话,就站起来,喝水吃饭。冷宫里无事可做,母后唱歌刺绣,雪澜就一直陪在身边。我只有闭上眼睛的时候才看不到她,一睁开眼她就在我面前一直飞。母后就将她的样子绣在布上,每绣好一个,她就飞上去与画中重合在一起,又随时都会飞出来逗母后开心。这十年,我们母女待在一起,没有外人打扰,过得倒也十分安宁。所以,母后真的不苦,你以后也不要担心,母后好的很。” 月柔闭目点头,眼泪滴落在淑妃的绣画上,正打湿了缺掉一只左翼的蓝蝶身上,不觉‘呀’了一声,“姐姐的一只翅膀没有了,是不是再也没办法从画里面飞出来了?” 淑妃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不急!母后马上将缺掉的地方补好,说不定你姐姐就回来了。” 楚岳涵蹙眉,歉然道:“淑妃娘娘,方才我不知是小公主的阴灵,出手伤了她,实在很抱歉,不过,娘娘可知为何小公主会寄身在绣画之上?” 淑妃诧异,摇头。 “因为小公主原来的寄体是一只真的蝴蝶,可是凡间的蝴蝶寿命有限,不可能常做寄体,而娘娘所绣的蝴蝶因为太过神似,已带上些许灵性。小公主心思灵敏,知晓绣画无寿限,这才换了寄体。方才小公主受我一击,灵体已大损,眼下就算你补好绣画,只怕她也回不来了。” 淑妃手一抖,登时面无血色,月柔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楚岳涵慌忙道:“若要小公主回来也并不是没有办法!大凡阴灵都是靠吸收月露精华和生人精血来维持灵魄不散,所以之前我们三人一来,小公主闻到生人味,便从绣画里飞了出来,想要吸一些精血,当时娘娘和月柔离她最近,她却不吸,因为你们两个是她至亲的人。眼下她受了伤,其实也只需要一些活人的精血就可以恢复过来,而且最好是亲人的血。” 淑妃松了一口气,“也就是说,我将血滴在画上雪澜就能回来。” 见楚岳涵点头,月柔急道:“母后,用我的血!” 楚岳涵轻笑,“也不用太多,你和淑妃娘娘一人一滴就够了。” 母女二人对望一眼,拿绣针刺破手指,滴了两滴鲜血在蓝蝶的断翅处,不多时,断翅果然慢慢复原,在绣画上翩翩一舞,又飞了出来。 母女二人大喜,伸出手来,紫蝶在二人之间流连反复,活似三人又重聚在一起一般。 正感于斯境,身边和王却突然站起身朝外走去,楚岳涵诧异,回头望了他一眼,冷宫之中邪魅颇多,恐他会受侵害,即起身追了过去。 因此处邪气太重,和王本也不喜,因此未曾走远。 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阁,和王便回过头来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关于雪澜的身世,当初是我瞒了你,因为那是我父王的吩咐。十年前,有人将被蝶妖附体的雪澜带到了平江王府,并托我父王好好照顾她,这件事情父王一直不曾瞒我,因为那个人告诉他,雪澜会一直保持着十二岁的模样,不会长大。所以她的事情一直是我们王府的一个隐秘,我才不敢轻易向你透露。” 楚岳涵登觉满脑疑惑,不由问道:“那么,那个将雪澜公主带去平江王府的人又是谁?” 和王凝着她,沉声道:“便是你的父亲,司天监楚玄大人!我想这件事情任何人都没有他知道的清楚,你回去问他,只怕他也不会说——” 探完淑妃,因太后还不曾下令命她出宫,楚岳涵只好又与和王一起返回琼华殿。 路上禁不住问起一直藏在心间的一个疑惑,“殿下,那天你被灵瑶姑娘抓你,有没有……吃亏……” 毕竟是被采花贼所擒,宫闱之间传闻颇多,甚至方才在路上还听到几个宫娥窃窃私语,和王只是一笑了之。 “你也关心这个?”和王颇觉好笑,“那天她在沐浴,我就坐在那里弹琴,后来你师兄就来了!” 楚岳涵瞪大眼睛,“那么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在你面前沐浴,你还能坐的住,还弹琴?” 和王斜睨她,“若非心中所爱,再怎么活色生香,落进眼里也进不去心里!” 第120章 玉螺 仲春午后,风来天清,花影如画。 雅致玲珑的琴曲自花阁间流逸而出,合着梨园歌女清婉的嗓音,越过琼华殿的红色宫墙,落尽了一重又一重的宫苑里。 楚岳涵自风影长廊上一路追着清风而来,站在不远处,一眼瞧出那临风鼓琴之人正是和王,身侧立着一个杏红薄衫的梨园歌女,正歌着一段清雅婉约的曲辞。 楚岳涵临风而立,将发丝轻拂了拂,她早已听出这琴曲是昨日淑妃在章和殿所歌之曲,只是还不知其名。 沉思之时琴声已歇,身侧宫娥道:“殿下,楚姑娘来了!” 和王回过头来,微笑着向她一招手,楚岳涵面上喜色微露,又恐他瞧见,登时低眉垂眼,缓缓步过来。 和王拉着她坐下,也不多说废话,将手边的曲谱拿给她,“正巧,有东西要给你看。” 楚岳涵两道清澈的目光在曲谱上滚了几转,喃喃道:“原来这曲子名叫《珠玉曲》!不知殿下是从何处得来?” 和王眉峰微挑,“近日无事,便去乐坊找些旧时的曲子看看,就发现了这个。其实这曲子虽然算不上绝佳,倒也清雅奇巧的狠,不知为何却被人丢弃在角落里,碰巧捡到,也算是造化了。” 楚岳涵将那曲谱细细看了一遍,发现末尾有一处朱砂印记,微一惊讶,“这里!萧云若——这名字好熟悉!” 和王早已发觉,点头道:“前些日子,我在青瑶古镇买了一幅前人的《吹花飞絮辞》,落款也是他,看印章倒像是同一个人。” 楚岳涵却摇了摇头道:“不是,我好像还在别处看过此人的名字,只是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片刻扬眉粲然一笑,“既然想不起,还是不要自寻烦恼的好!我方才站在远处听殿下弹琴还没听过瘾,不知殿下有没有雅兴,再弹一曲?” 和王知其午睡初醒,正需醒脑唤神,也不推脱,当下又奏了一曲《流水》。 此曲高低回环,乍起乍落,即便是高手弹奏起来也颇废心力,又有几人能似他这般落指如惊雨,偏偏意态又如此闲雅。 楚岳涵歪着头,一时也不知是赏曲还是在赏人,心下暗暗道:“这世间有那么多人号称是才子,可又有哪一个能比得上和王殿下万分之一?究竟是那些人浪得虚名,还是和王殿下太过惊才绝艳,让所有人都望尘莫及?” 当晚太后仍命其留宿在琼华殿,为了避免昨夜相处的尴尬,两人不约而同提议在花间置酒席对饮。 明月高照,一天澄碧,两人侧卧花间,不时举盏对饮。 凉风袭来,楚岳涵的眼眸眨了几眨,问道:“听宫人们说,殿下几年前曾离开过平江,去了很远的地方,不知是何处?” 和王微觉诧异,杯盏在手中滴溜溜转了几转,回道:“是去蜀中,为我父王采药,恍似待了两年多……” 听说自先帝去世以后,平江王爷便时常缠绵病榻,而今又听和王如此说,楚岳涵大觉唐突,慌忙道:“不知平江王爷近来身体可好?” “我离家时还好。”和王转头看了她一眼,悠悠一笑,又转过去,“多谢姑娘挂怀!父王生性淡泊,远居平江之后更是少与人来往,这世上关怀他的人也不多。” 楚岳涵低眉,“想来殿下如此淡泊的个性也是像极了平江王爷?” 听了此话,和王面色却微微一变,沉思片刻漫不经心道:“大家都这么说,可是在父王眼里,我恍似更像皇爷爷一些——” 楚岳涵大是不解,暗暗道:“怎么会?先帝那么刚烈的个性,谁又能像他?” 不待言说,幽冷的天际下突然接二连三闪过几道人影,足尖在远处石阁上一点,向更深一重的宫苑飘摇而去,其中有一名男子一身白衣手持玉箫,另有一对男女蓝衣红影相携而飞,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青瑶古镇被其擒获的六名盗贼。 楚岳涵黛眉紧蹙,喃喃道:“玉箫谪仙,燕蝶双`飞——怎么会又是他们几个?到底要干什么?”话音落即起身飞追而去。 和王虽不懂武功,却也不能任她离去,只得一路追随,瞧见她在前面的影子,不由出声喊道:“涵儿——” 却听楚岳涵回道:“这几个人手段狠辣,防不胜防,殿下你不要跟过来!” 她喊的甚急,脚步也不曾停下,花树繁茂,将她的身影遮的甚是模糊。 和王皱眉,见沈飞白等人接二连三跃进了飞花掩映后的那座宫殿,明月如镜,将宫殿的玉石楼阁照映的愈加幻美。 为何偏偏是这座宫殿呢?这些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座宫殿里埋藏了太多的谜团,本也知者甚少,若是为了谜团而来,也只会是与此有关之人! 夜月下,闻得楚岳涵娇叱一声,红衣御风,已跃过墙头,进了宫殿。 和王吃了一惊,暗暗道:“她说这几个人手段狠辣,自己却不怕,就这么跟进去了!”也不知是因为担忧还是别的原因,不理会楚岳涵的嘱咐,自己也跟了进去。 方自走到花园里,已见一阵剑舞箫鸣,依旧是六围一之局势,楚岳涵无青鸾宝剑在手,已不能硬接招式,只得施展精妙轻功和掌法,在六人中间穿来飘去,红衣翻飞,宛若惊鸿过影。 然而六人之中洞庭龙女玉玲珑乃是使长鞭的,即使她轻功再高,也难以躲避那如灵蛇一般的银鞭;而沈飞白一套“万花逐叶”的轻功在江湖上也是大有名气,更兼以箫代剑,化出的一套“采月摘星”剑法,精妙狠辣,变幻复杂,即使楚岳涵轻功和掌法再高强,在二人前后夹击之下也颇感吃力,又有鬼丹青柳月露四人环伺在侧,和王虽不懂武功,看了这情势也忧心不已。 霎时间楚岳涵被沈飞白的玉箫逼的飘然飞躲,身后玉玲珑的银鞭如大江翻浪已将她的足踝缠上,用力一拉,楚岳涵素面朝天,几乎横卧于半空。 “好大的胆子!” 突来的一声厉喝,使得众人皆是一怔,回头皆瞧见几株桃花树后的花影长廊里立着一个锦带玉冠、华贵清雅的白衣男子。 宁彩蝶见这男子虽然气度不凡,然则眉宇之间毫无凌厉之气,一眼望过去即知其品性甚是温和,想来也并非习武之人,一扬手几枚“花影神针”即朝他周身要穴招呼而去。 楚岳涵惊呼,“殿下——”飞足脱开玉玲珑之银鞭,抢奔过去。 可即便她动作再快,也终是慢了一步。 “叮——叮——”几声,白衣一动,竟是沈飞白抢步上前,以玉箫打落毒针,一双寒眸且朝宁彩蝶狠狠瞪去。 温燕卿抓住宁彩蝶手腕厉声叱道:“你不要命了,知不知道他是和王?” 沈飞白将目光转向楚岳涵,见她瞧着劫后余生的和王正自发愣,欺身上前,一掌将她推飞入长廊,被和王抱在怀里,又曲指弹出一粒石子,在两根红柱上回环一击,和王只觉脚下一空,已抱着楚岳涵跌落下去。 着地时身下竟甚柔软,也不觉疼,转眸一看,原来是落在了一张寝榻之上。榻上绣被锦褥,铺设的甚是华美,四处堆满了明珠翠玉,光华闪闪,直将一间幽暗的地牢照的澄亮无比。 楚岳涵慌忙起身,在不大的珠玉之室里转了一圈,蹙眉道:“想不到这里竟然会有机关,这下可糟了!” 和王瞧她着急,将衣衫稍微整理了一下,起身道:“皇宫里面机关原本就多,也没什么奇怪,相比起来我更奇怪那个持箫的白衣人怎么会知道这道机关!” 楚岳涵经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这一环来,思虑片刻喃喃道:“沈飞白六人是朝廷悬赏捉拿的窃贼,之前就曾夜入皇宫,听说是想偷走玉螺宫里的无价珠宝……” 和王吃惊,“玉螺宫?” 楚岳涵瞧他神色有异,禁不住侧头问道:“怎么?” 和王眉心微锁,淡淡道:“若真是玉螺宫,只怕他们要偷的并非珠宝!居然知道皇宫里的机关暗道,又怎会是寻常窃贼那么简单?” 楚岳涵暗思,沈飞白等人在江湖上虽一直名声不佳,却也并不曾听说过以前做过窃贼之类的传闻,几人竟然结伴来皇宫行窃,也确实太过奇怪,问道:“不是为了珠宝!殿下的意思是这玉螺宫里面还藏着别的无价之宝?” 和王摇头,“藏着什么我也不知,只不过总是一样非常特殊的东西,有很多人都想得到它!” 楚岳涵听他越说越玄,自己也越来越不明白,索性不再追问,轻嗔道:“先不管藏着什么,刚才我明明对殿下说这几人心狠手辣,让你不要跟来,你为何不听,现在两个人都困到机关陷阱里面,可如何是好?” 和王皱眉道:“你明知他们手段狠辣,自己还紧追不放,难道就不会教人担心么?” 楚岳涵心下“砰”的一跳,怔怔看着他,又听他叹道:“更何况这里是玉螺宫,我也不得不来!” 楚岳涵摇头,“我不明白!” 和王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可知这玉螺宫是为何人所建?而这个人又与先皇、先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娘娘,还有我父平江王爷之间,有过什么样的恩怨纠葛?” 楚岳涵又是摇头,“我对皇宫里的事情知之甚少——不过宫里面住的大多都是嫔妃吧!” 和王点头,牵过她的手,两人并肩坐于榻上,“不错,这玉螺宫的主人,正是先皇在位时纳的最后一个宠妃,也就是先帝末年,引起‘靖国之祸’的灵妃娘娘风灵诗!” 楚岳涵大吃一惊,问道:“何为靖国之祸?” 和王缓缓道:“先帝末年,洛阳侯陈兵十万于建康城下,世人称之为‘靖国之祸’!据说引起这场祸端的根由,乃是先帝太过宠爱这位灵妃娘娘,且因她而废皇后逐太子,从而使得皇后之父洛阳侯震怒,才发兵前来,为女儿和外孙讨一个公道。” 楚岳涵心念微荡,幽幽道:“古来自有红颜祸国之说,可世人眼中的先帝贤德睿智,天下无双,难道如此传奇的男子,也会祸于红颜么?那么这个红颜又究竟倾国倾城到什么地步?” 和王微笑,轻抚她的发丝,“这件事情我也是从父王口里听说的,你若真想知道,这便要从头说起了!其实关于灵妃的来历,讲来有些平常,可若深想一下,便又会觉得很离奇!” 楚岳涵暗道:“这样一个女子,出身若毫无离奇之处才叫奇怪罢!” 正自沉思,耳边已听到和王敲金碎玉似的声音,“说是有一天,先帝只是偶尔出宫去散心,没有带任何随从,只命亲信驾着一辆马车就去了。回来的时候下起了大雨,街上的人到处乱跑,有一名女子突然被人挤倒在路中央,然后先帝的马车疾驰而来,几乎就将那女子踏死于马蹄之下。幸好,有惊无险。先帝掀开帘帐,看见那女子失魂落魄,满身皆是雨水,一双柔弱而忧伤的眼睛盯着他看,眼神说不出的凄楚,可偏偏没有害怕,也没有女子瞧见陌生男人该有的害羞和矜持,只是一直盯着他。” “那是个极美又极柔弱的女子,便在那一刹那,先帝觉得她的眼神像极了某个人……” —————————————————————————————————————————— 雨霁烟收,澄霞满天。 章华殿外皇后洛瑾萱并李贵妃朱淑妃皆等在那里,皇上昨日出宫游玩,遇风雨相阻,当晚便不曾回宫,一后二妃按例在此等候,以确保见到皇上安全回宫。 稍时宫车悠悠驰来,赶车的小五依次向各位娘娘施了礼,接着回头掀开帘帐,一身便装的萧城璧下了马车,竟然又将手伸向车内,把那探出头来的女子抱了下来。 众人但见那女子一袭素雅裙裳,头戴珠钗玉环,清丽柔弱,楚楚动人,皆是吃了一惊。 李奚若禁不住道:“皇上,这位是……” 萧城璧淡淡瞧了她一眼,“是朕在建康城遇到的!昨晚,朕已答应,封她为灵妃——” 话音落,洛瑾萱霍然抬首,清冷的眸子里带上些许讶异之色,或许还有几丝妒意,可又很快消失不见。 萧城璧素不好色,当年纳了李氏之后再娶朱氏之女,期间整整隔了两年,之后也再没册封过任何妃嫔,想不到如今竟在大街上随意捡了名女子册封为妃,连一向温柔安静的朱淑妃也吃惊不已,隐隐又觉一丝酸楚,侧目瞧向洛瑾萱,轻声道:“既然要封妃,理应先问过皇后娘娘才是!” 洛瑾萱面色依旧清冷,淡淡道:“这位姑娘容颜娇美,只要皇上喜欢,臣妾这里并无不妥。” 十二年间夫妻二人渐行渐远,或许在她眼里早已忽视了自己这个丈夫的存在。 萧城璧暗自叹息一声,点头道:“皇后身体不适,封妃事宜就交于贵妃和淑妃。” 这些年洛瑾萱虽依旧执掌凤印,可后宫之事几乎是李奚若朱淑妃二人协理,如此安排倒也没人觉得奇怪,三人施礼,领命而去。 第121章 兰沼(上) 入夜,琅琊阁。 银镜妆台前,俏丽的宫娥将她戴在头上的金钗取下来,又将披散满肩的发丝用玉篦细细梳理。 那小宫娥柔雪原也甚活泼,见她一直瞧着镜中自己娇美的容颜,适时夸赞道:“娘娘,你长的可真美!” 不料风灵诗却幽幽叹了口气道:“原本,我也以为自己是个极美的女子,可是今日见到了皇后,才知道什么是人间绝色。站在她面前,总觉得自己是地上的沙砾,又哪里比得了她,绝世容光?” 柔雪听罢咯咯一笑,“咱们的皇后娘娘是貌美无双,只可惜投错了胎,偏偏做了洛阳侯的女儿,娘娘若是担心她,大可不必!整个皇宫里面都知道皇后已经独守空闺十多年,反倒是兰沼宫的朱淑妃,颇得皇上宠爱。娘娘不妨找个机会去拜见她一下,看看皇上究竟是喜欢淑妃娘娘哪一点,也好学她,能久得皇上眷恋。” 过了几日,果然寻得机会来兰沼宫拜访。 入室即闻到一股泽兰幽香,房间也甚是雅致,画楼琴台、舞榭棋阁,无一不彰显了主人空灵秀逸、出尘脱俗的个性。 瞥了一眼这主仆二人送来的金玉之礼,淑妃只是一哂,又听出其来意,遂笑道:“其实皇上喜欢来我这里也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想来便来,若说皇上的喜好,我也不知道多少。” 灵妃见她如此煞费心思布置房间,哪里肯信,冷笑道:“淑妃娘娘如若不知皇上喜好,这满室的兰气琴书又是为谁而置?” 淑妃懒与她多言,只道:“兰沼宫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我的喜好布置,皇上从不说什么。莫说是兰沼宫,连冰泉宫也是贵妃娘娘自己爱摆什么便摆什么,只皇后娘娘那里,或许会有些不同……” 究竟有何不同,却不肯多说,只浅笑着斟了一杯柔黄色的酒酿道:“这是我宫里的木兰浸膏桂花酿,皇上倒是颇为喜欢,你尝尝。” 灵妃素恶饮酒,再加上淑妃一副懒与她多言的模样,当下面露不悦,只浅尝几口便起身告辞。 淑妃瞧她性子这般鲁直,倒是有些出乎意料,讶然一惊,笑道:“想是姐姐招待不周,惹的灵妃妹妹不快,姐姐给你赔不是。其实妹妹新入宫,去各宫里拜见也是应该,李贵妃那里自然随意,不过若要去皇后娘娘的蕊珠宫,最好还是先问一下皇上。虽然这些年皇上鲜少踏足蕊珠宫,可那里一直是他的禁地,旁人轻易不得入,灵妃妹妹切不可鲁莽行事。” 她本好意提醒,可灵妃显然并不领情,面色愈加不悦,冷然道了一声“我知道了”,即拂袖而去。 出了兰沼宫门,步履不由的加快,惹得小婢柔雪在身后追的气喘吁吁,唤道:“娘娘,在宫里面走路不可以这么快,被别的宫人瞧见了,会当做笑话一般传开的——” 灵妃这才放慢脚步,突然转过头来问柔雪道:“你说,既然皇上喜欢我,为何他的身边还要留着别的女人?” 柔雪瞧她面色不善,挑起的眼尾隐露出一丝凶相,又语出惊人,直吓了一跳,吞吐道:“淑妃娘娘她们都是皇上的妃子,留在皇上身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娘娘认为有什么不对吗……” 灵妃却冷笑一声,“我不管!喜欢我的男人身边只能有我一个女人,其他的,是三个也好,三十个也好,我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她们赶走,一个也不留——” 柔雪听罢吓得脸色都白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却见灵妃转过头来瞧她,美丽的眼眸里皆是莫名其妙之色。 柔雪瞧着面前这个衣饰华美的新妃亦是万分不解,她如何知道灵妃本是个山野女子,相貌虽然不俗,心性却不通透,更加不知在禁宫之中生存的道理,居然丝毫不觉得自己方才那一番言论有何惊世骇俗之处。 便是在这天下午,柔雪在御花园里拦住圣驾,当晚琅琊阁的侍女就换了人。 第二天李奚若来探望淑妃,两人坐在兰沼旁的几株桃花树下闲话。 彼时正是三月天,桃花盛开,娇艳的花瓣随风漫舞,树下两个丽人皆是一身柔雅而不失华美的妆容,李奚若抱着一只皮毛顺滑的猫儿抬眉笑道:“你知道么,昨日发生了一起新鲜事儿,说出来都有些可笑。” 朱淑妃“哦”了一声,颇感兴趣,问道:“可是跟皇上有关?” “虽然主角是我们,倒也算与皇上有些关联——”李奚若眼神暗变,叹息道:“你还是,整日都只关心皇上的事!” 朱淑妃手里捏了一颗鲜红的水果,嗤笑一声道:“快点说!说得好这颗草莓赏给你吃!” 李奚若被她逗笑,当下讲起昨天下午在御花园中所发生的事情——因为灵妃口出惊人之语,伺候的小宫女心下十分害怕,就跑到皇上面前将灵妃所言一字不漏说了出来。这小宫女也才十五岁的年纪,说话的时候哭哭啼啼,吓的脸都白了,心下十分害怕说完以后皇上会震怒,但也更怕留在灵妃身旁,日后她会强迫自己胡作非为,两者相较之下,还是告诉皇上为好。 当然也是因为萧氏的后宫不比其他朝代复杂,一后二妃相处融洽,而皇帝贤明,对宫婢也甚宽厚,是以这小宫女才敢阻拦圣驾,将实情告知。 初时,萧城璧听了此话颇有些诧异,听完之后竟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说道:“她若真想如此,一个宫娥怎么够?明日朕多派几个人去琅琊阁伺候着。”又转头对李允道:“这宫娥年纪这般小,确实不适合留在灵妃身边,就将她收在李贵妃宫里吧!” 李允答应着,心想这个灵妃这般愚鲁,若平白调了她的宫人,说不定还会去闹事,而李贵妃对自己宫里人向来颇多袒护,不似淑妃事不关己便漠然不理会的性格,相比起来这小宫女自然是留在贵妃宫里要好过一点。 隔院弦歌悠悠传来,桃花影过,李奚若低眉道:“你说可笑不可笑,一个新入宫的妃子,各处宫门都还摸不着,居然已经开始想要将我们都赶走。方才在来的路上正好又遇见她,偏还带着柔雪,上前就是一顿夹枪带棒的谩骂,说什么只不过一个贱奴而已,自己不稀罕。我岂是个易相与的?就排揎她两句,赞她灵妃娘娘什么话都敢说,有什么想法不妨直接去说给皇上听,看他肯不肯答应!当场把她气得脸都白了。瞧她性子这般不知死活,真是比我当年还蠢。”说着摇了摇头。 却听得对面淑妃冷冷问道:“是么?我倒觉得她的性子十分可敬呢?这些话也在我心里压了十年,都不敢说出来,这个灵妃娘娘可真是投我的缘!” 李奚若霍然抬首,眸色闪烁,带着几分怜惜,几分哀戚,看了她半晌柔声道:“我总以为这些年你已慢慢放下,没想竟还是如此!难道如今,你还像最初那样无法自拔的爱着他吗?” 朱淑妃不言,纤长的指甲不觉将鲜红的草莓掐出汁水来,顷刻间娇艳的草莓已遍体鳞伤,恍似当初的她。 十年前,初嫁进宫的那天晚上,当他揭下自己的喜帕,她便看到传言中自己贵为天子的丈夫。 他是那么的俊美,一刹那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上的谪仙,双眸盯着他,脑中一片空白。 似是被她的目光所动,他抬手,轻轻抚摸她的脸。 他是那般的温柔,轻轻的替她宽衣解带,而后扶她躺在衾枕上,手一直抚着她的脸颊,看了她许久才突然间吻下来,吻的那般疾,纵然依旧温柔,可是太急切了些,她很快便禁不住轻轻的喘息。 第122章 兰沼(下) 那一夜,她恍似一直身在梦中,梦里的他那么温柔又那么肆意。待醒来,他的人早已不见,只有自己柔美的躯体遮掩在凌乱的衾被下。 她起身,拥着衾被轻轻抚摸被他吻过的肌肤,心底一阵阵悸动。 她想,他一定对自己十分的爱怜,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这般告诉自己的。 所以当天在御花园里,远远的看见他,她便跑过去唤他。那时候,她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名门淑女,不是什么宫妃,只是一个想扑入爱郎怀里的柔弱女子。 他有些奇怪的站住脚,看着她跑过来,眼神中带着些许惊讶,些许疑惑,可更多的却是一如昨夜的安静。 她一手拿着采来的小野花,一手提着裙子从小竹桥上跑过来,不想却被苍苔滑了脚,一捧的野花抛洒上天,落进了水里。 而自己原本已仰落在水面上的躯体突然被他抱住,贴水轻轻一旋,一霎间又回到岸上。 惊魂未定她却听到自己心里在大声喊:“他真的是神,是我的神!” 黄昏时她在琴台抚琴于他听,他安静的坐在旁边,稍时禁不住抬手抚弄她的秀发,与她流转的眼波轻轻一对,揽她在怀。 那时候她不明白为何他看自己的眼神总是那么的安静,他喜欢着自己,为何鲜少对自己笑,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在自己枕边呼出了另一个女子的名字。 “棠儿……棠儿……棠儿……” 他不停的唤,一直唤了十几声,唤到她彻底醒来,将双眸霍然睁大。 纵然当时初为人妇的她那么天真稚嫩,可还是想明白他的心里爱着一个叫“棠儿”的女子,此刻他在睡梦中是否是梦到与棠儿相会,才会禁不住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忽然觉得一阵空洞,一阵茫然,心间窒息一般的疼,在暗夜中咬着牙,任眼泪打湿了枕头。 早上她无精打采坐在妆镜前,见他已穿戴整齐,禁不住仰头问道:“皇上,谁是棠儿?” 他乍听之下颇有些吃惊,却不答话,转身欲去。 她起身,抓住他的衣袖,忍住心间的痛楚与惧怕,缓缓道:“昨晚,皇上在梦里一直叫着她的名字,叫了好久,臣妾想知道她究竟是谁。” 许是她哭红的双眼令他起了些许怜意,他回过头来,抬手抚摸她的脸,柔声道:“乖——”而后丝绸锦衣便从她手中抽落,转身而去。 这件事情以后,他对自己的疼爱并不曾减,可她却越来越明白,他看着自己的时候那安静的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那种感觉,分明就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女子,看着那个棠儿。甚至寝榻上他温柔的缠绵,他迷醉的索求,都不是对她,而是对棠儿。 那天早上她实在再也忍受不了,抓着他的衣袖问他,“皇上,究竟谁是棠儿?你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 他恍似有些生气,轻抚一下她的秀发拂袖而去。 她怔住,突然上前打翻桌上的瓷盏,拿起破碎的瓷片狠狠划在自己手臂上,整条衣袖上登时鲜血淋漓,眼前一黑几乎昏倒在地。 他终于转过身,慌忙将她抱上床榻,“你这是做什么?” 好在他的声音虽有些恼怒,更多却是怜惜,还亲手替她止血,包扎伤口。 她依在他怀里泪落如雨,“此时此刻我才知道,原来皇上心里自始至终只有那个棠儿!那么多个夜,你看着我,心里却想着棠儿!你亲的不是我,要的不是我,你的手落在我的身上却像是在抚摸别的女人!那个女人就是棠儿!是你的棠儿!你告诉我她是谁,她究竟是谁!” 他似甚觉无奈,待将她的伤口包扎好,缓缓道:“若你真这么痛苦,朕可以以后都不再来了!”语毕便站起身。 她心胆欲裂,顾不得伤痛,双臂紧紧抱住他幽幽啼哭,“不要……不要……” 因为害怕失去,她说服自己继续当着棠儿的影子,有一天遇到了皇后,突然忍不住上前道:“臣妾一直奇怪,皇后娘娘这般貌美,为何却得不到皇上的宠爱,原来皇上心里一直爱着另一个女子!” 而皇后似对她的话毫无兴趣,牵着自己漂亮的女儿安安静静自她身边走过去。 她接着道:“是棠儿!他每天晚上做梦都叫着棠儿的名字,皇后娘娘可认识那个棠儿?” 她转过身,却看见同样回过头来的皇后神色竟那般复杂,分不清是惊愕,是痛楚,还是难以置信,可偏偏没有一丝妒忌。 两人相对怔了半晌,小公主珠儿突然摇了摇皇后的衣袖,稚嫩的童音说道:“母后,棠儿不是你的名字么?” 一霎间头顶惊雷乍响,眉眼一抬,天边却是十里艳阳天。 后来,她才从别的宫娥嘴里听到他们的过往,知道他为何经常去若耶溪头,因为那里长着美丽的莲花,他总是想要采来送给棠儿做胭脂,尽管那些采到手的花一次也不曾送出过。 这也罢了,渐渐的,她开始看到,非但他心爱的女人不是她,他最疼爱的也不是她,而是那个长的像极了皇后的小公主珠儿。 整个皇宫里面,他似乎只有在面对珠儿的时候才会开心的笑,他那么的宠爱珠儿,就像她是天底下最珍贵的宝贝。 她痛苦到不停的伤害自己,被李贵妃知晓,这个在她眼里并不是很通透的女子守在她身边耐心的安慰她,告诉她自己身为天子的丈夫的点点滴滴。 李贵妃温柔地替她处理着伤口,“这世上有些东西比天底下最美丽的珠宝还要昂贵,那就是心爱男人的爱,那种他已经给了别人就不能再给你的爱。若你只是怀有一丝的奢求,他会怜你;可若你奢求得到而不停的伤害自己,他便会厌你。那种被心爱男人厌恶的感觉,绝对比现在要痛苦的多。你难道真的要让自己落到那种地步?” 见她依旧漠然,遂接着道:“其实你以为皇后又比我们幸福多少呢?两年了,皇上一次也没有踏足过蕊珠宫,那里真的很冷,比我住的冰泉宫还要冷……” 她瞧着李贵妃害怕的样子,禁不住嘴角轻牵泛出一丝笑意,俯身躺在衾被中珠泪涟涟,幽幽道:“我宁愿做那个住在冷宫里的女人,至少能够知道被心爱的男人爱着是怎样一种感觉?”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桃花树下,淑妃绝美的容颜越来越沉郁,或许自己这一世注定已不会知道。 端详了她半晌,李贵妃突然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怪皇上将你当做皇后的影子,他或许不曾给你想要的爱,却足够怜你,所以你还是像当初一样那么的爱他。如今他又新纳了灵妃,你心里自然不快活。可你有没有感觉到,皇上看灵妃的样子连影子都不是,就好像……在看一个玩偶一样!我每看到一次,都会觉得不寒而栗。这个大街上捡回来的娘娘,只怕并不像旁人说的那样,一朝飞上枝头,天知道在她身上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两人坐在这里闲话,全然不知在御花园里遭了李贵妃排揎的灵妃竟真去含风殿寻萧城璧。 彼时萧城璧正自批阅奏折,灵妃见了他的面也不行礼,径自道:“皇上,你是真心喜欢臣妾吗?” 萧城璧啼笑皆非,“你以为呢?” 灵妃秀眉一挑,“臣妾以为皇上并非真心喜欢臣妾!” 萧城璧愈觉好笑,“哦?” 灵妃冷冷道:“这皇宫里面加上臣妾以外,一共住着四个女人,不管是兰沼宫冰泉宫还是皇后娘娘的蕊珠宫,无一不是清灵秀逸华美绝伦,偏只臣妾所居的琅琊阁最为简陋普通,也只比宫娥住的地方强了一点而已。难道做皇上的女人,地位竟和贱婢差不多么?” 侍奉案前的李允面色登时大变,正待出声提醒灵妃慎言,身侧萧城璧却冷冷道:“说朕的女人是贱婢,岂不是在骂朕是贱奴么?” 李允“扑通”一声跪下,萧城璧随意挥一挥手,“去安排一下,既然灵妃娘娘不喜欢住在琅琊阁,宫里空着的宫殿那么多,娘娘看上哪一处也都随她。” 李允应下,灵妃却冷笑道:“别人挑剩下的才给臣妾,臣妾却也不稀罕。皇上若真有心,便为臣妾重新造一处宫殿,南海的沉香木为柱,玳瑁嵌梁,玉石铺地,珊瑚作床,宫内还要遍植奇花异草,比兰沼宫的泽兰还要香,比蕊珠宫的海棠还要美。臣妾说的这些,也不知皇上能否办到?” 语毕一双水眸瞪着萧城璧,等着他发怒将自己赶出去。 不想萧城璧只是低眉批奏折,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淡淡道:“珊瑚玉石、翡翠玳瑁,朕国库里面多的是。幸好你不是让朕用废铜烂铁给你建一座宫殿,否则朕可要头疼了。” 之后皇宫里面大兴土木,接连数月自南海采来的各种奇花异草和珍贵沉香之木源源不断传送入宫。 蕊珠宫,待到海棠花零落如雨的季节。 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宫中的几名宫娥禁不住议论纷纷,大意是说想不到皇上竟然对灵妃宠爱如此,不惜劳民伤财从遥远的南海伐来沉香木为其建造宫殿。 彼时珠儿公主正由母亲陪着伏案习字,听了这些流言不自觉转头问道:“母后,外面一直这么吵,父皇究竟在做什么?” 洛瑾萱面色微微一变,半晌叹息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母后也不知道你父皇究竟在做什么!” 傍晚,含风殿长廊上。 流花漫天,萧城璧负手而行,淡淡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朕这个皇后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竟敢将朕与昏君相提并论!” 李允慌忙垂首替皇后说项,“皇上为政多年,素来体恤百姓,怎会是昏君?想来皇后娘娘也只是无心之语,皇上大可不必介怀。” “是吗?”萧城璧微笑,“朕偏要介怀!她当着朕宝贝女儿的面骂朕是昏君,朕难道还要称她一声贤后么?摆驾蕊珠宫——朕要去看看,许久未见面的皇后究竟对朕有多少不满,也好知道,朕在她心里究竟昏庸到什么地步!” 漫天花雨零落,身后的宫人个个噤若寒蝉,没人敢再多劝一句,皆急匆匆跟了上去。 第123章 棠语 圣驾突然到来,蕊珠宫里一阵慌乱,彩衣宫娥跌跌撞撞,还有两个端着银盘的宫女失手打翻了盘里的鲜果。 皇后洛瑾萱神色自若,已经大步走进来落座的皇帝萧城璧也是视而不见,任由她们收拾好而后慌忙逃离。 一切恢复安宁,洛瑾萱才低眉施礼,“臣妾参见皇上!” 萧城璧冷睨她一眼,颇带嘲弄地道:“连宫娥都知道朕只要一来,皇后多半就会遭殃,难为你还这么镇定。” 洛瑾萱心下虽颇感一丝惧意,但只要不抬眼看他,还是可以镇定地回话,只是声音已比之前略低了些,“皇上处罚臣妾,自然是因为臣妾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而惹得皇上不快,还请皇上恕罪,莫要气坏了身子!” 萧城璧眸色微变,走到她身侧问道:“最后一句话,朕是否可以理解为皇后心里依旧牵挂着朕,所以才关心朕的身体?” 近在咫尺的气息,几乎将她的意志瓦解。 已经不记得从何时起,他变成了一个这么有压迫感的男人,自己恍似是他手中的蚂蚁,只要他微一用力,便会粉身碎骨。 “臣妾不敢!” 低微的四个字滑出唇舌,被自己厌恶的女人牵挂,对男人而言,并非是什么快乐的事情吧! 若非说出这句话,她也不知如今的自己在他面前已经这般卑微。 洛瑾萱闭上眼,暗暗叹息了一声。 立在身侧的人更是吃惊,僵了许久喃喃道:“你非要这么跟朕说话么?” 等不到回答。 “上次朕在这里发脾气,是为了麟儿的事情吧!” 萧氏皇,洛氏后。 去年太子萧景明(麟)满二十,萧城璧依照当年的约定,命其娶国舅洛子云之女为妻,可太子早已有倾心相恋之情人,洛瑾萱疼惜爱儿,禁不住开口向丈夫求情,萧城璧却大怒,责其不淑,并下令将其禁足,任何人不得探视。 “其实朕知道,如今在你的心里,不管是麟儿还是珠儿,都比朕重要的多,所以你这么对朕也不奇怪。” 洛瑾萱深吸了口气,“臣妾看不懂自己的心——”突然间又仰头看他,“也看不懂皇上的心!更加不知道为何,如今我们就算是讲话,也变的这么吃力。” 终于又敢对他说真话了么? “你不喜欢,那便不讲话了。”萧城璧眸中露出一丝快意,片刻缓缓问道:“若朕今晚想歇在这里,会不会被赶出去?” 从古至今,难道还有后妃能把皇上赶出寝宫的么? 一阵更大的慌乱之后,除下金带玉冠的帝后相对坐于榻上。 犹疑了许久,洛瑾萱才抬手轻轻解开他的玉扣。萧城璧忽然将她的手握住,洛瑾萱禁不住狠狠一颤,又被他轻揽入怀,耳边听得他叹息道:“我知道你认为朕变了许多,都已经二十二年了,朕早已非少年!” 洛瑾萱眼眸轻闭,弹落的泪珠儿正好滴在他脖颈,缓缓将唇移到他耳边,“少年时的你,身上只有棠儿一个人的味道!” 即便冷然相对再久,可还是那么容易就点燃彼此身上的情欲。 本以为已经走到了尽头,原来却还是那么爱。 一大早,蕊珠宫里静悄悄的,珠儿跳进来,发觉母亲坐在床沿还未梳妆,正低眉安安静静的理着床榻上的衾被,瞧见她,只是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珠儿好奇,在她身边坐下,“一大早怎么一个人也没有,莲芯姑姑她们呢?” 洛瑾萱轻声道:“昨晚你父皇在这里,所有人一夜都没敢睡,现在都在休息。” 珠儿惊讶地捂住了嘴,良久才把手放开,克制着喜悦压低声音道:“父皇昨晚来看母后了?” 见母亲点头,柔雅的眉眼更多了几分含蓄韵致,当下禁不住激动道:“我就知道,父皇心里一直都爱着母后,他真的很爱母后——母后,真是太好了!”嬉笑着抱住了母亲,却发觉母亲的身体似有些僵硬,许久才抬手拍拍她的背。 慢慢的又思起这些年父亲对母亲种种冷冽行径,而母亲又是怎样的百般隐忍,禁不住心底一颤,幽幽道:“母后,你恨不恨父皇?恨不恨他那般待你,还又娶了别的女人?” 抱着她的躯体一下子越来越僵,珠儿不由的害怕,这样的问题她本不该问,明明知道问了以后会伤到母亲的心,她为什么还要问呢? “母后……母后……” 唤了几声洛瑾萱才回过神来,放开女儿,起身慢慢的走了几步,喃喃道:“其实母后曾经很恨你父皇,恨到以为这一世都不会再爱他。即便是到现在,母后还是恨他,可是原来再恨,都不代表不爱。” 再恨,都不代表不爱。 是否是因为爱原比恨要深的多? “珠儿,母后真的好爱你父皇,好爱好爱——与爱比起来,那一点点的恨,就像汪洋大海里的一小滴水一样,纵然存在,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跑出蕊珠宫,一路飞奔而去,每个人都看到珠儿公主在笑,她是那么的美,她的笑声犹如银铃一般快活而甜美。 一口气跑到揽月阁的九曲长廊上,也不理会兄长和近侍都在,便飞奔上前抱住了父亲,又笑又跳, “父皇——父皇——” 萧城璧宠爱地拍着女儿的背,笑道:“朕的宝贝珠儿,究竟是有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珠儿抱着他跳了良久才道:“父皇,你知道吗?母后说他好爱好爱你,她对你的那一点点恨与爱比起来,就像是汪洋大海里的一小滴水一样,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父皇,你开心吗?你一定比珠儿还要开心对不对?” 片刻,她便发现父亲脸上并没有显出些许喜色来,只是眉心紧蹙,怔了许久,喃喃道:“你母后,真的这么说?” 珠儿肯定的点了点头,却不解为何父亲脸上的表情竟然这般复杂,犹疑着发问,“父皇,难道你不开心吗?” 萧城璧摇头,满脸疲惫地转过身去,喃喃道:“父皇和你母后一样,都以为这么多年来已经有太多的改变,有一天却忽然发觉,原来一切都是最初的样子!” 数十载风霜,镜中青丝变白发。但回首,今昔还似往昔。 目下山河波澜壮阔,他面上的表情却分不清是喜悦是悲凉,珠儿一颗心禁不住“扑扑”乱跳,抓住他的衣袖摇了几下,低声唤道:“父皇……” 萧城璧微笑,拍拍她的头,“父皇有些累了,让你哥哥陪着你吧!”语毕便缓步而去。 一群人恭送圣驾,珠儿还欲上前,被萧景明抓住了手腕,遂转过头来忧心忡忡地道:“哥哥,我说错什么了吗?为什么父皇的表情那么痛……那么痛……” 四下无人,兄妹二人并肩坐在揽月阁的栏杆上,萧景明才皱眉叹息道:“珠儿,你不明白,这些年来父皇苦心经营,让自己远离母后,究竟是费了多大的力气?你将母后的心思说与他听,他固然高兴,可内心又要承受着爱而不得的煎熬,比往日更甚,你让他如何受得了?” 一番话,珠儿似懂非懂,却也知建康皇庭与洛氏一族数十年博弈,父皇如此做实在是迫不得已,心下不觉阵阵酸涩,幽幽道:“我便是不明白,父皇和母后那么相爱,为何却偏偏在痛苦中走过这么多年。哥,你说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够再好好的爱彼此,过幸福快乐的日子?” 萧景明不言,心底暗暗道:“在他们有生之年或许还有机会,或许没有!”口里却道:“快了, 或许……再过几年!”他笑着拍妹妹的头。 可他的笑容在妹妹眼里已经变了样,以前的哥哥笑起来那么温暖,现在却满目萧瑟,甚至有些像父皇。 珠儿暗觉心痛,低声道:“哥,你怪不怪父皇,拆散了你和云姐姐?” 萧景明神色暗变,沉默许久缓缓道:“男人的世界,有时候女人未必会懂得!又或许承受乃是宿命,父皇如此,我亦如此——所以,我从来都没有怪过父皇,因为他所承受的,比我们任何人都多的多!” 许是这个话题太过沉重,珠儿面上的神色也越来越忧郁,萧景明微笑道:“父皇一个人承受那么多,本就是想你和母后,这两个他最爱的女人能够幸福快乐,若他看到你现在这副表情,不知道会有多心疼。所以珠儿,不要这么忧愁烦恼了,让父皇时时刻刻都见到那个幸福快乐的你,这样他才会觉得安慰!” 珠儿低垂双眸,点了点头,泪珠儿悄落。这些年她一直被父皇捧在手心里,可父皇的心原来那么痛。 萧景明见劝她不得,大觉无奈,只得使出杀手锏,“本来还想给你一个惊喜,现在只能早点说了——承之今天下午就要回来了,如果你能笑一笑的话,哥哥负责让他一回宫就去明珠宝镜殿看你。” 杀手锏的威力果然惊人,珠儿登时大为惊喜,仰头道:“这是真的吗,承之哥哥要回来了?” 萧景明微笑颔首,见方才还自垂首啼哭的妹妹一霎间笑靥如花,好不快乐,抬手擦她颊边的泪珠儿,宠溺地道:“方才还漂漂亮亮的,这一哭都成小花猫了!” 珠儿俏脸涨红,忙乱一阵跳下栏杆,“我回去洗洗脸!真糟糕,在这里吹了半天的风,头发也乱七八糟的!哥哥你去陪着父皇吧,我要回去了——”说着连头也不回一下,一股烟似地溜掉。 萧景明摇着头,暗觉好笑,忽而忆起当年珠儿还在襁褓中时,是承之和云儿陪着他渡过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后来云儿离去,珠儿慢慢长大。承之自小宠溺她,比他这个亲兄长还多了几分,待珠儿懂得情之为何,眼里除了承之以外已容不下别的男子。 而自己在多年以后,也见到了长大的云儿,重逢之初的喜悦带着几分陌生,可是那种生涩的感觉在相处数日之后便烟消云散。 他们在月夜相会,倚着花树吹笛,不知不觉间相拥而眠。 她告诉他这些年随着父亲漂泊到了哪里,而父亲去世后,自己举目无亲,心里面想着的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就孤身一人千里迢迢的寻来。 年少的他,总以为事情不会有多坏,是以那么轻易的对她许下诺言,要一生一世都做她的守护。 若早知必会食言,他必定不会给她承诺。 诀别的那一日,她在花树下吹笛,待他来便回身紧抱住他,哭着问他可不可以让自己留下。他仰头,深吸了几口气,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把那五个字说出口的,他说:“云儿,对不起!”抱着他的双臂僵了一会儿,然后放开他,一句话也不说,转身缓缓离去。 那天以后他再没有见过云儿,她好像已经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一样。 回忆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纵然相去不远,却恍如隔世,萧景明不觉仰头叹息。 既相爱,何相弃? 此刻只身流落江湖的云儿,想起过往,是否会后悔年幼时在洛阳侯府遇见那个总是悄悄站在一旁听她吹笛的小男孩呢? 第124章 宝镜 明珠宝镜殿,几株盛开的女儿棠点缀着院落,有蝴蝶悄然飞过。 暮春午后幽婉而明丽的阳光悄悄洒进窗格里,嫣红的花瓣在汤池之中幽幽晃动,珠儿沐浴毕却不梳妆,换上一身颇为繁复的白纱浴袍,转身瞧着外面竖立的宝镜中自己的影子,不觉竟是一怔。 原来洗尽铅华之后竟是这般素姿妖娆! 浴汤尚自泛着轻烟,珠儿眉目轻动,眼底不觉浮现出一丝促狭笑意。 白承之跟着宫娥走进来,瞧见屏风后面身披浴袍的珠儿,慌忙垂下头,转身欲离去。 珠儿慌忙唤道:“刚来为什么要走啊?之前还在信里说想快点回来看我,看来都是骗我的嘛!” 白承之面色泛红,“公主尚未更衣,我先到门外等候。” 珠儿柳眉倒竖,嗔道:“谁要更衣了?我刚洗完澡,还想再洗洗脚!一边洗脚一边吃葡萄,我要你进来剥给我吃!” 白承之素来骄纵于她,且幼时也多有亲昵之举,可如今年岁渐长,自颇多顾虑,轻声道:“身边那么多人,都可以剥给你吃。” 珠儿哪里肯依,娇声道:“我不要!你剥的才甜嘛!”心念一动,顺便又将伺候在侧的宫娥全部打发出去,只留白承之一人站在屏风外,见他犹豫着不肯进来,遂佯怒道:“你若不进来,我就跳下去,把头伸到水里面活活的淹死,看你来不来救我——” 白承之恐她胡闹,果然就范,匆匆走进来,站在浴池边的珠儿回过头来,捋着发丝,柔美的眼波悠悠流转,巧笑嫣然。 一霎间白承之几乎怔住,眼前的珠儿明艳秀美,恍若霞光下的朝露,那么的灿烂夺目,令人几乎忘却了呼吸。 是太久没有见到她了么,所以她在自己的记忆里又变了另一副模样? 初时,珠儿瞧他发怔的表情,似颇觉有趣,持续下去便有些羞涩,悄悄低垂下头。 好在白承之及时转回神思,上前来牵住她的手,轻揽她在怀,低声道:“本以为走了这么久,珠儿一定长大了,没想到却是越来越顽皮!” 珠儿大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蓦地一抬首,瞥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颔,不服气道:“谁要你不带我一起去洛阳!那里好不好玩?” 白承之轻颔首,微笑:“洛水之滨十里杏花,魏王堤上烟柳如丝,洛阳桥下美人如画,到处都很美!” 珠儿听罢果然闹了起来,俏脸涨红,嗔道:“原来你这些天到处去寻‘花’问‘柳’,根本没一丝记挂珠儿!” 白承之好笑道:“洛阳再美,又哪里比得上建康?这里有珠儿,所以我归心似箭!” 珠儿被他逗笑,这才饶过他,不曾拳脚相加。 坐在浴池边,珠儿依靠在他肩头,将一双玲珑纤巧的雪足在水里游来划去,荡起许多水花来,一边有意无意问道:“这次去洛阳给外公贺寿,外公和舅舅没有给你做媒么?侯府里面可是有许多未出嫁的美貌姐姐。” 白承之不料她会问起这个,颇露窘态,俊眉挑了几挑,“这个……你舅舅倒还真提过,我不好直接拒绝,只得转头对你外公说自己早与他的宝贝外孙女有了白首之约,这才躲过一劫。” 珠儿吃惊笑道:“外公知道了?” 白承之愁眉苦脸状,点头。 珠儿搂住他的脖子,诧异道:“怎么了?他为难你了么?” “岂止——”白承之故作严肃状,“洛阳侯他老人家听说了以后直皱眉头,说自己的宝贝外孙女怎么可以交给一个手大心粗的武将,总之简直是十分之不满意。是以我在侯府那几日,每天都过的愁眉苦脸,你外公天天请些什么张才子、李状元来与我谈诗论词,抚琴吹箫,临走还送我一车诗书当礼物,说珠儿那么娇弱,做她的夫婿理当斯文儒雅,温柔体贴,而不是大手大脚,粗鲁不堪。还命令我一定要将他的话记在心里,否则将来通不过考验,他的宝贝外孙女说什么也不会委身下嫁……” 一番话逗的珠儿娇笑不止,又怎会想到堂堂洛阳侯怎会做如此婆婆妈妈之事,只不过是提了几句,被白承之故意夸大,说来逗她玩笑的。 白承之秉性原非浮荡之人,只不过珠儿自幼父母失和,极为胆小娇弱,受一点惊吓便会啼哭不止,使得他总会为了哄她开心而挖空心思,时间久了,便学会讲一些戏谑之语,且讲的时候表情总是甚严肃,恍似在说什么正经事。 怀里的珠儿好不容易止住笑,剥好的葡萄已送到嘴边。 珠儿低眉,娇艳的花唇微张,将葡萄噙在口里,却不曾一口吞下,仰起头来,一点点送到白承之嘴边。 白承之微惊讶,低眉眼底俏美的珠儿水眸轻闭,不及多想已低头相迎。 唇齿咬在同一颗葡萄上,虽未相接,心底却似葡萄的果肉一般狠狠发颤。 第一次告诉珠儿,自己与她父兄之间的区别,好似也是这般,轻轻的低头吻她。 那时候她眼睛瞪的大大的,懵了半天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表情好玩儿极了…… 一年前,十四岁的珠儿学会了爬树,爬上去以后便在上面坐了近半个时辰,直到萧景明从不远处经过,被她叫住。 萧景明仰头,“珠儿,你怎么坐在树上?” “我一个人在这里爬树玩嘛!” “那为什么不下来,是不是还没有玩够?” 珠儿小脸红红,“我只会爬上来,不会爬下去——” “……”片刻沉默,萧景明无奈地对自己的宝贝妹妹道:“那你跳下来!” 知道哥哥会在树下接住自己,珠儿丝毫不觉得怕,嬉笑着张开双臂跳下去。 却有人抢先一步上前,将珠儿抱在怀里。 珠儿抬头,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半晌唤道:“承之哥哥……” 当时珠儿完全没有想到这中间有什么不对,直到几日后在围场学骑马,突然从马背上摔下来,幸好被白承之抱住,在地上滚了几丈,才不曾受什么严重的伤。 饶是如此,一旁的萧景明也心惊肉跳的,慌忙上前来问她有没有受伤,珠儿愁眉苦脸地说道脚好痛,萧景明立时俯下身道要抱她去看太医。珠儿点点头,伸出手臂来,白承之一张俊脸登时一黑,忙道:“我来!”强行将珠儿的手臂搭在自己脖子上,抱她起身。 萧景明目光在二人脸上转了转,登时看出道道来,不由好笑地对白承之道:“若珠儿伤在脚上,太医看倒是不便,反正你也会治,就交给你了。”说罢自笑着离去。 白承之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抱着珠儿去不远处的石亭里坐下,好检查她的脚伤。 两人的脸颊近在咫尺,珠儿吐气如兰,骨碌碌转着双眸,瞧他一直敛眉,恍似不开心,不由问道:“承之哥哥,你生气了么?” 白承之寒星似的双眸凝着她,淡淡道:“以后不要答应让你哥哥抱你!” 珠儿不解,“为什么?” 白承之依旧面无表情,“因为你已经长大了。” 倘若是这般解释,珠儿隐约觉出了些许男女有别的意味,可连亲哥哥也不可以吗? 沉默稍时,禁不住问道:“那么,父皇以后也不可以抱我了么?” 他虽然没有回答,面色却带着肯定。 珠儿的小脑袋转了许久,终于想明白其中的不对,“为什么父皇和哥哥都不可以,只有承之哥哥可以?” “……” 白承之无言以对,凝着珠儿明媚如水的眼眸,突然抬手轻抚她的脸颊,缓缓侧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珠儿瞪大眼睛,对这突然烙印下来的一吻大惑不解。 可是好甜! 咬开的葡萄碎在唇齿间,真的好甜! 第125章 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珠儿,再过几日,我就向你父皇求亲好不好?” 听他说的认真,珠儿低下头,半含羞半疑惑,“父皇,会答应么?” 近黄昏才去章华殿面圣,萧城璧也不怪,反颇亲切问道:“见过珠儿了?” 白承之颔首,“是!” 之后才说起洛阳侯府的情况,因并无什么特殊之处,萧城璧也不大在意,只说道:“这次派你远行去为洛阳侯贺寿,来回奔波必然十分辛苦,本该令你先休息几日,只不过最近宫里面来了位贵客,明晚朕要开宫宴招待,想你和麟儿一同陪宴,你看可好?” 此事白承之业已听说,遂问道:“来的可是川蜀海陵王及其叔父?” 萧城璧点头,“这海陵王虽然年少,但是文武双全,风仪气度无一不是绝佳。今岁以外臣身份进宫觐见,朕总不能让他笑我们建康无人!” 白承之凝眉,暗自沉思:“皇上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原本凭太子殿下一人已足以与海陵王分庭抗礼,再加上自己从旁协助,必可以威慑于他。可既然是只宴请海陵王及其叔父的宫宴,陪宴者理当是皇族成员。皇上虽有三子,可除了太子以外,其余俩个年皆未及弱冠之龄,若由自己前去,那么又是以什么身份?义子么?”思虑间已拱手领命。 时辰已不早,萧城璧也不多留他,只命他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傍晚准时赴宴,临行前瞥见他手中的宝剑,有意无意问道:“珠儿送你的?” 白承之点头称是,之前珠儿已经告诉过他这柄含光宝剑是萧城璧花了不少心思搜罗到的,被她要了来。萧城璧自然知晓自己的宝贝女儿要将宝剑送于何人,见着也不奇怪,只微笑道:“这本是朕要送给麟儿的,被珠儿先瞧见了。” 此节却未听珠儿说起过,想来她也不知,白承之忙低头道:“惭愧!” 萧城璧不以为意,“反正你总有一天也会跟着珠儿叫朕父皇,都是朕的孩儿,给谁都一样!” 话里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白承之稍稍一怔,不觉狂喜,单膝下拜道:“承之,多谢义父!” 他二人本有几分父子之谊,后来因为珠儿的关系,“义父”二字已经许久不曾喊出口,可每次喊来,总是情之所至,自然倍感亲切。 萧城璧面上笑意微露,说起来白承之亦是他与洛瑾萱亲手抚养长大,本就如同亲生孩儿一般喜爱,又与自己的宝贝女儿倾心相恋,之前因为珠儿年岁尚轻,才不曾许婚,而今时机已差不多,倒也不必再耽搁下去。 虽则圣旨未下,第二天在绫绮殿,萧景明已开始笑称他为驸马爷,白承之不与他计较,笑言道:“听皇上的意思,这个海陵王似颇为不凡,待会儿太子爷可要小心应付!” 萧景明颔首,“确实!川蜀多神秀,这海陵王倒也像是神仙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壁上明珠为灯,席间金樽玉爵。 清宵绮宴,丝竹乐舞声暂歇,海陵王举杯道:“陵闭居川蜀之地,却早已听说建康多风流人物,昨日见过皇上与太子便已深为叹服,不想今晚又得见白将军这般少年英雄,这杯酒,陵敬白将军!” 白承之忙举盏道:“不敢当!” 宴席之初,二人目光亦多有接触,海陵王本出身贵族,行动之间自有一股雍容气度,且俊美闲丽,果然犹如神仙;而白承之俊逸非凡,眉宇之间纵是悠然宁静,也难掩英气,与之相比,自己与太子似都颇显文弱一些。 只是他是武将,想来也有一些不如自己的地方吧! 英才自来惜英才,更何况他与彼皆少年。 饮毕,海陵王笑道:“今日盛宴,能见到皇上、太子殿下及白将军,本已是平生之幸。只是,若能再多见一人,小王此行,大约已无憾了。” 萧景明颇觉诧异,“不知王爷还欲见何人?” 海陵王面色微变,赧然道:“此人乃是凡间至宝,小王鄙陋之躯,自然难以得见,更加不敢说出她的名字来,以免皇上责小王唐突!” 如此说,便是非常想见了。 萧城璧自不知他所指是何人,微笑道:“但说无妨!朕也很想知道,能被海陵王称为凡间至宝的,究竟是何人——” “这……”海陵王犹疑再三,索性脱口而出,“小王所指便是皇上爱若珍宝的珠儿公主!”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转念一想,能当得起“凡间至宝”四个字的,也只有珠儿。 在座的五个男人之中至少已有三人对她爱若性命,皇上、太子、将军,谁不当她是宝? 所幸萧城璧面色还颇为沉稳,并未看出丝毫不悦,海陵王起身告罪道:“小王斗胆,因昨日在御花园中有幸远远的看了公主一眼,在此之前,小王只知皇宫里确实有一位美貌的公主,可却不知珠儿公主竟是那般的秀美绝伦,还好之前曾细心挑选过礼物。”说着打开随身带来的礼盒,“这副昆山雪玉所做的钗环,虽然不是十分贵重,可世间也绝不会有第二件这样的凡品,想也只有珠儿公主才配得起。不知皇上可否让小王将这件礼物亲手交到公主手上?” 自来汉家女儿不见外客,可既然人家有礼物要送,总不好拒。 彼时珠儿正在蕊珠宫陪着母亲做《桃夭》的绣样,听了传召,不解之余又觉几丝羞怒。 洛瑾萱自然也倍感奇怪,可又不能不去,只好帮着女儿换装,好生安慰几句,命花颜莲芯二人亲自送她前往。 满室明珠光中,珠儿一身盛装款步而来,乌发如云,齐齐垂至腰间,盈盈下拜时,便散了满肩。她的眼眸柔若春泉,半含羞涩,半带惊惧,瞧的人甚觉心疼。 海陵王将礼物送出以后,一双眼睛却还盯着她看,珠儿的头便垂了下去,纤弱单薄的双肩似在轻轻颤抖,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白承之面色铁青,若不是萧城璧已经出声,他只怕已控制不住要上前,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安慰。 “收了王爷如此贵重的礼物,按理说小女应该敬王爷一杯酒聊表谢意,可小女生来柔弱,从不曾见过外客,亦不饮酒,还望王爷海涵,且莫怪罪于她!” 海陵王这才转醒,慌忙道:“不敢!方才见公主如此局促,小王已心生悔意,此刻更不敢将她多留在此。天色已晚,公主还请快些回宫吧!” 萧城璧心疼爱女,自然顺水推舟,“如此,多谢!”温言命珠儿退下。 夜阑珊,笙歌未落。 回到明珠宝镜殿之后,珠儿便坐在妆镜前发呆,服侍的宫娥见了那精美绝伦的雪玉钗环,又是惊讶又是艳羡,看了一通便上前来给珠儿试戴,不料珠儿竟慌忙推开,还命人将钗环放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才肯安心去睡。宫娥个个不解,也无人敢多问,只得照做。 一夜清宵绮梦,起身时朝阳未出,海棠花蕊间的露水还未干,却有一人站在殿外。 珠儿抚弄着秀发,悠然而笑,走上前柔声唤道:“承之哥哥——” 白承之回头看她,昨晚一席酒宴,之后彻夜未眠,一夜风露,此刻眸子却依旧明亮如星。 “你这么早,就在这里等我?” 白承之沉默,稍时才道:“我来看看你,昨晚你走了之后我就想来看你,只是想来看你。” 珠儿明白他的意思,就算他在门外等了一夜,也不会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想看看她。 她抬起头,凝着他微笑道:“那,你想不想抱抱我?” 白承之不言,只笑了笑,已伸出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第126章 章 华 昨夜酒宴后,沉疴又起。 帘外的海棠愈盛,青竹帘卷起,一双燕子便穿过纱帘而入。 本有宫人上前来赶,然则萧城璧瞧着有趣,便摆手令其退下,不知不觉间含笑道:“朕瞧这双燕子乃是一对夫妻,棠儿你说是不是?” 可此刻,依偎在他身侧的并非洛瑾萱,而是朱淑妃。 两人的目光乍然间一触,萧城璧清醒过来,朱淑妃含笑低垂下头,只是这一垂许久不曾抬起来。 萧城璧虽对她有几分抱憾,然则此刻他心中所念却是:若不曾为江山所累,此刻必然是执爱妻之手,一同静赏这暮春最后的几天明丽光影,也不知她现在在做些什么…… 然则他半生已被江山所累,即便是病中也未得些许安宁。 海陵王来探,闻其旧疾,乃言道:“蜀中深山生异种赤茯苓,可固本源,养精血,去病痛,不管是何症皆有神效,臣所贡之礼中刚好也有这一样,皇上可命太医去取来,生食即可。” 赤茯苓虽苦,然则果是良药,生食半支之后,病痛果然稍减。 海陵王微笑,渐渐面上又泛起一丝隐忧,“赤茯苓乃是凡间神药,皇上此症若能多服几支,说不定便会痊愈。只可惜此物难寻,且只有川蜀之地才有,小王回去以后,自当下令命子民前往深山采集,若有所得,必会呈给皇上。” 萧城璧听他话里有话,当下微笑道:“收爱卿如此厚礼,朕却不知该如何答谢,岂非受之有愧?” 海陵王忙道:“此乃臣分内之事,焉敢令皇上答谢?”话虽如此说,面上却禁不住露出些许异色,赧然道:“只不过,臣确有一事,想求皇上!” 萧城璧也不意外,淡淡道:“卿不妨直言,若于江山社稷无碍,朕自然答允!” 海陵王听罢突然起身下拜道:“臣斗胆,所求不为其他,乃是皇上之珍宝珠儿公主!” 果见萧城璧面色大变,眉目之间的怒气似已懒于去遮掩,慌忙道:“皇上恕罪!臣自见公主以来,日夜所思,尽是公主一颦一笑、一嗔一喜。臣知自己不该妄想,可是越告诉自己不能去想,却偏偏想的厉害。臣是真的已爱上了公主,就算皇上要治臣的罪,臣也无法控制自己,不说出口。臣发誓,若得公主,此生此世,必定护她爱她,如珍如宝,超过自己的性命,以及一切一切,求皇上成全!” 他拜倒在地,浑然不知,此时此刻萧城璧的心思已经飞了许远,恍似当初,他在向洛阳侯求亲之时也曾说过相似的一番话,可是后来呢? 这么多年,他叱咤风云,做了天下之主,可在一个女子面前,却不过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罢了! 或许是世事变幻莫测,即便是英雄也未必能守的住所有的誓言! 一番回想之后,他的脸色已经恢复平静,淡淡道:“非是朕不愿成全于卿,只是朕的珠儿已有恋慕之人,可此人非卿!朕为人父,自是愿爱女平安喜乐,所以此事,朕无法成全!” 海陵王霍然抬眸,目中满是惊讶,慢慢的,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不觉沉郁下来,双手紧握成拳,几乎抓破了衣衫,良久颤声道:“那么,不知公主所恋,乃是何人?” 这世上能与他比肩之人并不多,难道自己会输给一个不如自己的男人吗? 原本若不曾从萧城璧口中听到答案,他或许还会存留一丝遐想,听到之后便默然不言。 白承之——那一晚的宴席上,能与他和萧景明平分秋色的男人,有些地方,自己原本便输给他。 若对手是他,自己怎会还有把握能赢得珠儿? 可,难道就这样认输么? 自己是川蜀海陵王,难道皇上不能够因为身份而成全他吗? 他的等待明显是要萧城璧改变主意,可萧城璧自始至终也不曾改口。 那天的结果是,海陵王最终落寞而去。 小五对洛瑾萱说起此事的时候,不免带上些许暗示言语:“连宫里医术最高明的太医都说皇上的病必须用赤茯苓来医治,可是海陵王求公主而不得,还会进贡赤茯苓来为皇上的医治病痛么?” 洛瑾萱面露痛楚犹疑之色,“城璧病重,本宫自然心痛!可我夫妻又怎么忍心将爱女送于川蜀来换神药?难道我们就不能派人前去为皇上采药么?” 小五点头,“这倒是个法子,我会提醒皇上这么做的。”心里却道:“那赤茯苓生于深山之中,若非生于川蜀,又常年采药的熟手,哪能轻易采集的到?”只是为宽慰洛瑾萱之心,却不曾说出口。 只是那天以后,海陵王显然并不死心,偏巧又碰上太子萧景明之寿辰,海陵王自然接到了邀约,本以为能在宴席上看到珠儿公主,可洛瑾萱有意使珠儿回避。 见不曾如愿,堆积几天的忧闷无处发泄,只得提壶醉饮。宴席还不曾结束,人已经酩酊大醉,被人搀扶到琉璃宫中暂歇。 醒时天已黑沉如墨,酒气却未全消。 也许是四下无人相阻,也许是他已神志不清,竟然迷迷糊糊闯去了明珠宝镜殿。 珠儿早已就寝,听到门外一阵吵闹声,将搭在架上的衣衫披在身上匆匆下了床,海陵王已经闯了进来。 珠儿见他满眼异光瞧着自己,已吓得禁不住发颤,又听他满嘴胡言乱语道:“公主——公主——你可知小王对你一片痴心,可是你父皇却不肯成全于我!还说你已有了心上人,这不是真的对不对?公主,你心里也是爱慕小王的对不对?”说着已经欺身上前。 第127章 明珠 皇宫守卫森严,听得明珠宝镜殿中珠儿公主的惊叫声,几名护卫登时涌进来。 萧景明见到妹妹时,她已经在母亲怀里哭的梨花带雨。海陵王的酒也已醒了大半,被护卫团团围着,可他毕竟身份特殊,此刻虽然后悔,依旧直挺挺站着。 萧景明盯着他看了几眼,冷哼一声回头对母亲道:“母后,珠儿有没有受伤?” 洛瑾萱轻摇头,“幸好当时有花颜在,珠儿只伤到了手,可却吓坏了!” 萧景明摸了摸妹妹的头,凝眉思虑片刻道:“眼下父皇身体不适,此事不宜惊扰到他,依母后看该如何处置?” 洛瑾萱叹息道:“母后就是没法子才叫你来,你看着办吧,母后听你的。” 萧景明道:“如此,儿臣最好先将人带走,我真怕待会儿承之过来会杀人——” 洛瑾萱也正忧虑此事,毕竟海陵王身份特殊,倘若有个闪失,说不定会引起建康皇城与川蜀大战,后果不堪设想,当下只得点头答允。 当晚萧景明并不曾将其留在宫中审讯,而是带回了东府城贵宾客馆,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二人在密闭的房间之中一番交谈,萧景明淡淡道:“海陵王,你虽是川蜀之主,然则今岁以外臣身份觐见,却在皇宫之中做出非礼公主之事,若被我父皇知晓,也不知他震怒之下是否会要了你这颗项上人头!” 海陵王一脸阴郁之色,“太子殿下的意思小王明白,皇上疼惜爱女,这件事要让他知晓,小王自然性命难保,这样一来,川蜀与皇城难免会有一战。小王死不足惜,可若真因此而燃起战火,对你我双方而言,绝非幸事。眼下太子殿下既有意放小王一马,小王怎敢不识趣?这便命属下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即离开建康。” 萧景明凝了他半晌,缓缓道:“做为珠儿的兄长,就这么放过你,实在也说不过去。” 海陵王心下虽有愧意,可毕竟在一方为王,此刻也并不示弱,淡然道:“殿下想怎样?” 萧景明摇头,“我不想怎样!只不过纵然我不会把你怎样,不代表有人也不会,最后奉劝王爷一句,要走就尽快,若半道给人截住,发生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情,本太子说不定会袖手旁观。” 话虽如此说,天亮之时却还是到朱雀门外相送。 川蜀众臣不知昨晚之事,只道自己的君王遭遇薄待,难免对萧景明口出不逊之言,却被其冷语撞回去,海陵王心中有愧,自然出言约束其属下,话未说完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正冷冷望着他。 萧景明自他的神色之中觉察出异样,回过头去,白承之已提剑走来。 “承之——承之——” 宝剑寒光自海陵王头顶一闪,登时一大片乌发飘落下来,连带束发的玉冠也斩断半截。 抬眉,白承之的目光比兵刃还冷,一言未发还剑入鞘,转身而去。 川蜀众臣面面相觑,正欲上前讨说法,被海陵王阻拦。 萧景明暗舒了口气,白承之武功极高,他原本便极为忧心。 还好他总算没有要了海陵王的命! 此后几日,萧城璧身体始终不曾大好,众人忧心不已,商议之后,白承之请命去往兰烟岛上,请一位道法高深之方士出山,或可传授延年益寿之法,帝许之。 临去时,珠儿自然依依不舍,他安慰许久才略好些。只是这一去,他也不知要费多少时间,便不曾约定归期。 便是在他离去的同一天,海陵王去而复返。 章华殿内,萧城璧颇为疑惑地接待了这个身份特殊的外臣。 他的面色已不像初来建康时满带尊荣的快乐,而是非常阴郁,隐隐还有一丝不甘与冷酷。 萧城璧凝了他半晌,淡淡道:“原本朕还想装作不知道那件事,可卿去而复返,究竟又是为何?” 珠儿之事,众人皆以为瞒过了萧城璧,可他又岂会是那么容易瞒的? 然则即便是知晓,也得承认儿子的做法是正确的,所以只作不知。 海陵王对当今圣上的智慧本深为叹服,闻言丝毫不觉意外,抬眸回道:“皇上既然知晓,臣便不多言。只是有一事,皇上大约不知——臣来建康之前,洛阳侯府的少侯爷曾修书于臣,意欲招臣为婿。少侯爷此举意欲何为,臣想皇上必然明白。” 萧城璧本已料到会有此事,面色丝毫不变,“洛阳侯此举乃是想与卿联手,夺朕建康,可少侯爷狼子野心,所图甚大,卿做深远之计,担心若如他所愿,将来待朕建康覆灭之后,战火便会燃向川蜀;可又害怕倘若不允,洛阳侯便会联络朕的势力,先一同灭掉川蜀。两相比较之下,唯有依附一方才可保全,因此才有这一场建康之行,主动来与朕示好。” 海陵王微笑,“皇上所言不错!臣确实有依附皇上之心,可皇上与洛阳侯府不睦,我川蜀雄兵十万,又有蜀道天险,就算你们真的联合起来灭我王都,彼此势力必定大为削减,届时再有一场硬战,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会赢。所以灭蜀之战,多半只是空谈,非但皇上不会如此,洛阳侯亦不会,除非两位皆已等不及了——洛阳侯年事已高,而皇上重病缠身,兴衰成败皆在你二人一念之间,这也并非是没有可能之事!” 是非成败转头空,可自来帝王将相又有哪一个到了将死之际真的能放下争霸天下的野心? 萧城璧低眉有意无意瞧一眼身下的龙椅,淡淡道:“如卿所言,朕却不明白,卿究竟是何打算。” 海陵王面色一沉,突然下拜道:“臣欲求珠儿公主为妻,愿皇上成全!” 萧城璧一哂,“这个请求,朕好像早已给过你答复!” 海陵王抬首,眸中露出些许坚定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倘若臣以川蜀一国之付,再加上可能医治好皇上重病的赤茯苓,做为聘礼,皇上是否可以重新考虑一下臣的请求?” 天下间难道还有如此雄厚的聘礼? 饶是萧城璧早已喜怒不形于色,此刻面色却已大变。 海陵王再拜道:“若臣得娶珠儿公主,便以此身入赘皇家,将来公主所育之子改姓萧氏,自此后,川蜀势力并入建康,再无王都。如此,天下大局必定,洛阳侯如何再敢觊觎建康?” 萧城璧皱眉,瞧了他许久,眼前之人纵然还年少,可绝非毫无城府之庸才,以他之力,独立于建康皇城之外,也并非绝无可能之事。 自来男儿谁不爱权势,可他究竟为何要如此轻易放弃? 半晌,萧城璧摇头道:“朕不明白,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何?” 海陵王微笑,“与皇上胸怀天下相比,臣自是懦弱无能,不恋权势之辈。臣别无所求,只求一美!” 自来川蜀人物多神秀,帝王之中也多重情之人,海陵王本不是第一个,可能也不是最后一个。 服过赤茯苓之后,萧城璧的身体果然好转。 第二日早朝前夕,独自一人徘徊在龙椅之侧,低眸叹息,良久不曾离去。 风雨家国二十年,得之不易,守之艰难,到如今竟然还要牺牲自己的爱女!纵然万般不舍,又能如何? “珠儿啊珠儿,你莫怪父皇……莫怪父皇……” 他静静地坐在龙椅上,突然觉得无比疲惫,遂以手支额,闭目睡去。 第128章 千秋 “母后……母后……” 《桃夭》的绣样尚未做完,却远远的听见珠儿哭喊着跑来。 洛瑾萱心下吃惊,抬头一看,女儿发髻散乱,满脸泪痕扑过来,也不说话,只抱着她啼哭不止。 “珠儿……珠儿……”见哄她不得,只能抬头看着花颜,“怎么回事?” 花颜面色也甚不好,缓缓回道:“皇后娘娘,今日早朝之上,皇上突然下旨,将公主许配于海陵王,半月之后,便行婚嫁之礼。眼下整个皇宫里面都传开了!”言罢突然跪倒在洛瑾萱脚下,哀求道:“皇后娘娘,公主自幼生得娇弱,那海陵王曾趁夜醉酒闯入明珠宝镜殿中,意图轻薄公主。不管他是以一国之付也好,入赘皇家也罢,都不能让公主嫁给他啊!公主不是太子,让她嫁给那样一个男人,奴婢真的不敢想象!娘娘,快去求求皇上吧,说不定……说不定他还会收回成命……” 洛瑾萱无法解释自己此刻有多震惊,之前还听麟儿说起,珠儿和承之的婚事已成定局,为何此刻城璧竟还是将珠儿许给了海陵王? 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正不知所措,太子萧景明突然赶来,洛瑾萱便从他口中确认了消息。 萧景明皱眉道:“父皇是突然下旨,方才儿臣一直等在含风殿外,想要见父皇一面,可父皇不肯,儿臣也无计可施!” 洛瑾萱惊魂未定,迷迷糊糊将女儿交到儿子怀里,喃喃道:“不……不会的……母后和珠儿一样,绝不能接受这门亲事。你抱着珠儿,母后去求你父皇!女儿也是我的,他怎么可以想给谁就给谁?” 她站起身,忽觉一阵眩晕,幸得花颜搀扶,才不曾摔倒在地。 既然儿子在殿外求见不得,她便也不命人通报,直闯进去。 萧城璧见状,挥手令李允退下,登时只余他夫妻二人冷然相对。 沉默稍时,洛瑾萱才道:“珠儿幼时,皇上爱之如宝,待她年纪稍长,知世间有男女婚嫁之事,女孩儿终有一日要离父母而去,每听人提起便总要哭闹一番,说自己不要嫁人,一辈子都要陪在父皇母后身边。臣妾道女儿说孩子话,只是温言安慰,她却不听。还是皇上后来说,‘不嫁便不嫁,朕的女儿朕要好好宠爱一辈子,送给旁人当媳妇,朕还放心不下!’而今言犹在耳,皇上却为何这般伤女儿之心,竟要将她嫁给那个卑劣不堪的海陵王?” 萧城璧原知此事必定万般不妥,况他爱女之情岂会有假?迫于无奈有此决断,本已心痛如刀绞,此刻见洛瑾萱如此质问自己,明知不可,却禁不住震怒道:“皇后,你是来向朕兴师问罪的么?” 洛瑾萱如何料到他竟会是这般态度,禁不住后退几步盯着他颤声道:“臣妾不敢!皇上要做什么,臣妾不该多说半句。可是皇上是否想过,抛开帝王的身份,你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而已!我们曾经,有过三个孩儿,一个未出世便死于非命;一个已经遵照皇上的指示,以江山大业为己任,放弃了自己心爱的女子;还有一个,原本臣妾以为她是女儿之身,又生来柔弱,此生绝对不会像她哥哥一样,成为江山大业的牺牲品,可是皇上,你为什么连她也不放过?” 三个孩儿,三个孩儿全被自己毁了么? 好重的罪名啊! 萧城璧沉默,突然笑了笑,“皇后,倘若有朝一日,你父兄兵临城下,意欲改朝换代,而朕又不幸落败,你说他们是否会顾念骨肉亲情,饶你一命?”他挑了挑眉,“不止是你,再加上麟儿、珠儿甚至还有承之——”言罢不顾她花容失色,接着道:“你说的对,抛开帝王的身份,朕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朕真的很想放过珠儿,也很想放过麟儿,可你找错人了,不肯放过他们的,从来都不是朕!朕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们绝对不会!” 洛瑾萱震惊之余心下大恸,摇头道:“不会……不会的……” 二十年来,江山风雨飘摇,人人都道洛阳侯迟早要反,她怎会没有耳闻? 可却不敢去想,倘若真有这么一日,自己该如何自处? 萧城璧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男人的江山从来都是铁和血浇筑的城池,不是女人柔情的美梦。或许是朕太过无能,护不了自己的子女,你怪朕也好,骂朕也罢,此事已成定局,朕无论如何也不会收回成命。”他似乎已懒与她多言,背转过身去,话音之中不觉也透着一丝疲惫,“你若舍不得珠儿,与其在这里与朕争执,不如去明珠宝镜殿多陪陪她。顺便告诉她,她的父皇对她不住,大婚之日在际,叫她不要太伤心难过!还有你,棠儿,若真的不想,看到一双儿女死于你父兄之手,最好,劝一劝珠儿……” 洛瑾萱暗咬牙,来时她只知珠儿无辜,不该遭此劫难,可临去又不知谁是谁非。 迷迷糊糊走出来,神色依旧仓皇,甚至连小五在身侧唤了她好几声也无知觉。 “皇后娘娘——” 小五终于叫醒了她,二人到了御花园里一处颇为僻静之所。 洛瑾萱见他良久不曾开口说话,禁不住出口相询。却见小五一脸赧色回过头来道:“娘娘可知皇上最近身体越来越差,并非是因为肝病旧疾,而是中毒!” “中毒?”洛瑾萱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怎么会……皇上怎么会中毒……怎么会……”不知是悲伤还是担忧,眼中霎时已噙满泪水。 小五纵然不忍,也不得不说,“娘娘以为,除了洛阳侯府,还有谁会向皇上下此毒手么?你父亲他,大约真的已经等不及了!如今,皇上已毒发,若非服下海陵王进贡之赤茯苓,只怕早已丧命。如果此时,能将公主嫁于海陵王,皇上或许能够平安度过此劫,而你父亲失了必胜的把握,便不会轻举妄动。反之,如果此事不成,皇上一旦驾崩,洛阳侯挥师南下,就算他顾念骨肉亲情,放过娘娘和珠儿公主,可是本应该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太子殿下呢?他的外公会让他活命吗?” 小五的话字字犹如焦雷,几乎将她劈的体无完肤。 江山风雨不停歇,处在暴风雨中心的全是自己至亲之人。 这造化怎会如此弄人? 洛瑾萱无声落泪,眼前一黑,昏倒过去。 城璧,城璧,这些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为何你却不告诉我? 小五吃惊,见四下无人,只得扶她到附近的亭子里暂歇。所幸洛瑾萱只是一时急火攻心,不过片刻便已清醒过来,含泪问道:“小五,这些年皇上和我爹爹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小五皱眉,长叹一口气,“这些事情,就算告诉娘娘知道又有何意义?不过皇上此次中毒,并非洛阳侯第一次向他下手,这些年皇上一个人经历了太多,他之所以与娘娘越走越远,本意是不想使娘娘夹在自己的丈夫与父亲之间左右为难。或许在娘娘眼中,皇上是个太过骄傲的男人,为了自己的江山大业,变的冷漠无情,可他这么做,焉知不是为了娘娘,和你们的一双儿女呢?” 洛瑾萱心下痛楚难当,泪落如珠,可又不愿在旁人面前乱了仪态,低声道:“小五,你先去吧,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会儿!” 小五闻言,虽然放心不下,但想她此刻必定是心乱如麻,不愿瞧见旁人在身侧,只得点头转身而去。 洛瑾萱痴坐了半晌,不知不觉间瞧见远处一处高耸入云的紫烟楼阁,连绵数里,甚是巍峨壮观。 凝眉细想了想,恍似是一处前朝旧迹,唤作千秋阁,里面存放着的皆是在南朝打下江山的历代帝王的画像。 那里应该是天下间所有男人的梦吧! 历史风烟如画,千秋功业万古长存。 城璧的画像也在里面! 这本是他一生的抱负,他做到了,可是做的那般辛苦。 她忽然禁不住有些疑惑,若早知有今日的局面,当初他还会选择争霸天下,做这千古一帝么? 女儿的柔情,和江山,在他的心里究竟孰轻孰重呢? 蕊珠宫中珠儿哭闹许久,早已疲累,被花颜哄着回明珠宝镜殿稍用了点午膳便睡去,醒来后闻得母后求情未果,遂不肯再进一点饮食,到了第三日,便昏厥过去。 醒来后花颜双目通红,暗自饮泣,低声对她道:“公主,你几日不饮不食,你母后陪你如此,方才也昏过去了。你母后原本便有血亏之症,眼下也不知怎么样了!” 珠儿五内摧伤又无可奈何,只得含泪进了些饮食。花颜慌忙呈报蕊珠宫中,到了晚上洛瑾萱便又能来看女儿,母女二人相顾凄然,珠儿瞪大眼眸,尽力不让一片濛濛雾水涌出,轻声问道:“母后,承之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洛瑾萱情知若此事已成定局,萧城璧必然会阻拦白承之回京,本想说谎安慰女儿几句,可见她柔弱可怜的模样,又实在不忍出言相欺,只得含泪道:“母后也不知道!明天……等明天问问你哥哥……” 珠儿怔了怔,只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犹记得自己昏迷之间,哥哥曾抚着她的秀发低喃道:“珠儿,原谅哥哥,站在父皇的立场上,哥哥无法认定他的决定就是错的!父皇他真的是迫于无奈……” 洛瑾萱瞧女儿神色木然,不由大是害怕,低唤了她几声,珠儿转回神思,喃喃道:“母后,好晚了,珠儿想睡,你明天让哥哥来看珠儿吧!” 洛瑾萱慌忙答允,又摸了摸女儿的头叮嘱她好好休息才安心离去。 花颜本带了几名宫娥来服侍,珠儿不愿见人,便将她们全部打发出去,只留下一个名叫茜儿的小宫娥替自己梳发。 梳好之后,茜儿欲扶她起身休息,珠儿心下烦恼,干脆命她也下去。抬头,突然瞧见寝帐上挂着的红色同心结,那本是去年清明游春之时,白承之送她的礼物。 此刻物还在,人却远在千百里之外。 她起身,想上前去看个清楚,手却突然碰掉了桌上的烛台。 烛台骨碌碌滚到了廊柱边,火光虽只一点,却足以将薄如蝉翼的纱帐燃着,火焰一下子涨了起来。 然则,珠儿却只是看着发怔。 瞬息之间,木花雕梁也燃着了,浓烟呛的她禁不住咳嗽了几声,身体一虚,倒在地上,眼睛睁的大大的,泪水不觉涌出来。 稍时,她干脆将眼睛闭上,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半晌嘴唇轻张了张,喃喃道:“承之哥哥,永别了——” 深夜之中,到处都很安宁,除了明珠宝镜殿里的火光越来越刺目…… 第129章 陌路 海棠花已谢,冷浸浸的狼牙弯月遮在柳荫里。 些许微光照进了来人的眼睛里,他的面上好似罩了一层寒霜,比这月光还要冷。 远远的瞧见明珠宝镜殿中火舌暗吞吐,急飞身而去。 “砰——”一声巨响,门被撞开。 锦帐皆已烧着,目光极处,一个身穿红色寝衣的少女昏睡在燃起的纱帐之侧。 他大惊,上前将那少女抱在怀里,“珠儿……珠儿……” 门外已大乱,发现大火的宫娥嘶声惊叫。 珠儿眼角泪痕犹未干,模模糊糊中忽觉一只温热的手掌正抚着自己的面颊,耳边又听到一阵温柔的呼喊,羽睫狠狠颤抖几下睁开眼。 “珠儿……”白承之惊魂未定。 四目相对,犹在梦中。 珠儿突然大哭出声,紧抱住他。 “承之哥哥,珠儿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白承之心下悲苦,事情的原委萧景明已暗中用飞鸽传书告诉了他,躲过重重关卡回到建康,若非来的及时,只怕珠儿已经葬身火海。 倏忽间一个念头在心间闪过:珠儿原本并不曾昏厥,为何燃起了大火却不叫人? 想明白其中关窍,不觉毛发竖直,背上登时沁出一层冷汗,颤声道:“珠儿,你……” 低眉瞥见珠儿挂着泪珠的娇美脸庞,那盈盈闪动的眸子似在说:“承之哥哥,珠儿对你此生不渝,我便死了罢,这样父皇就不能再逼我嫁给海陵王了!” 头顶的雕梁突然咯咯作响,燃着的木梁登时折断掉落下来,白承之吃了一惊,慌忙抱着珠儿滚出数丈。 火光中白承之缓缓抬起头,咬牙低声道:“珠儿,我带你走,好不好?” 珠儿眨了眨眼,或许并未完全了解此话的意思,可她自来爱听白承之的话,不管他说什么,自己无不答允,当下点了点头。 白承之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将她揽腰抱起,自门中跨出来,门外的宫娥纷纷上前来唤她,两人谁也不理,径自离去。 走不远,正好碰到一对禁军拦着了去路。 白承之认得,这对人马正是之前萧城璧所派,暗中阻拦他回宫的人。 两相僵持,说不好便要动手。 当此时,萧景明忽然上前道:“都站在这里做什么,明珠宝镜殿失火,还不快去救?倘若公主有个闪失,你们谁的脑袋担当的起?” 十余名禁军面面相觑,白将军怀里的少女不正是公主么? 有人上前一步,正待分辨,萧景明厉声道:“本太子的话都没有听清楚么,还不快去!” 众人恍然大悟,太子断然没有不识得亲妹妹的道理,此举不过是想放二人离去罢了。 既然太子已担下此事,他们断无不允的道理,当下抱拳离去。 珠儿上前几步,扑入萧景明怀中哭泣。 萧景明抚着她的秀发,闭目叹息道:“走吧!哥哥相信承之,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白承之皱眉道:“可皇上那里,你要如何交代?” 萧景明面上浮出一丝略带凄凉的笑意,淡淡道:“若父皇问起,我便也要问问,帝王将相执掌天下,与女儿何干,有什么资格要她们去牺牲?父皇一世英雄,总不会愿意听到世人议论他是一个连自己的女儿也保不住的懦夫!” 两人心下如海啸山崩,自知此去之后,风雨江山难免又要陷入一场巨大的危机之中,只是谁也不曾明说。而珠儿不懂江山事,还以为他日必有回归之时,父皇待自己万般宠爱,定会原谅她的,反倒不怎么忧虑。 稍时,萧景明长叹一声,“走吧!”便将珠儿轻轻推到白承之怀里。 夜深宫门已闭,白承之带着珠儿奔到城楼上,回眸但见远处一片火光,想到皇宫之中盛极一时的明珠宝镜殿便这样付之一炬,珠儿面上禁不住露出些许悲伤之色。 白承之柔声道:“珠儿,离开皇宫以后,你可能就不是以前那个万人宠爱的公主了,会后悔么?” 珠儿眨了眨眼睛,缓缓道:“承之哥哥会宠爱珠儿的是不是?会一直都很宠爱珠儿的!” 白承之不言,垂首吻上她的朱唇。珠儿全身一阵悸动,依在他怀里,迷迷糊糊抱紧他的脖颈,尚未清醒人已在半空,衣袂飘飘,乘风而去。 两人离开建康之后一路向西北方向行去,几天之内遇到两拨追兵,可人人都惧怕会伤及公主,加上白承之武功超绝,次次得以逃脱。 皇宫中萧城璧借口明珠宝镜殿失火,珠儿受伤,将婚期推迟,面上虽无异色,却不免有些急火攻心,当第二批人马回来复命以后,惨然摇头道:“罢了!罢了!珠儿既然不愿,便由她去吧!”语毕禁不住一阵咳嗽,将一口鲜血吐在了锦帕上。小五随侍在侧,吓得脸都白了,萧城璧却还面色如常,令他不许声张。 午后,鹤鹿园。 听说珠儿未归,父皇的态度暧昧不明,萧景明心下忐忑,干脆也去往鹤鹿园,探探情况究竟如何。 历来王朝之中为求吉祥长寿,常养鹤驯鹿,若非闲暇,萧城璧倒也不常来此,今日一来,便在栏外站了好半晌。 远远的瞧见萧景明带着两名亲随在一株松树下徘徊,树下卧着一只母鹿,母鹿身侧还有几头刚出生不久的小鹿,正张大了嘴吸着奶水。萧景明看了似乎甚喜,举手示意众人绕道而行,以免惊扰了母鹿与小鹿。 萧城璧挑眉,忽对小五道:“弓箭——” 园中萧景明甫一回头,却见父亲拉起弓箭对准松树下的母鹿,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门。 “父皇……不可……” 他双目大睁,闻得利箭射来的声息,心头一热,竟然闪身上前,利刃登时射在他胸膛。 心间一阵剧痛,良久才低眉去看。 本应射穿他胸膛的羽箭却掉在了脚下——竟是蜡制的箭头。 抬首,萧城璧已款步而去,在不远处的石桌边坐下歇息。 小五瞧他神情不悦,开口道:“皇上……” 萧城璧知其欲问方才之事,叹了口气摇头道:“麟儿如此心慈,恐非江山大任之所托……” 小五大是吃惊,想来萧城璧方才之举乃是试探太子殿下,可又说不能将江山托付于他,究竟是何意,难道皇上竟起了废太子之心?待萧景明上前来问安,他的脸色依旧不曾回转过来,反是萧城璧面上已泛出一丝浅笑,问道:“父皇方才那一箭,力道用的不轻,胸口疼不疼?” 萧景明见父亲不怪罪,心下稍安,回道:“还疼,不过无大碍。” 萧城璧淡淡瞥了他一眼悠悠道:“你可怜那母鹿一旦葬身父皇之手,生下的小鹿也无法再活,便以身相代,可又是否想过,你身为储君,如此轻易葬身箭下,将来江山大业该交于何人之手?” 萧景明面色大变,慌忙下拜道:“儿臣愚鲁,请父皇责罚——” 萧城璧叹息一声站起身,拂袖背对着他,良久也不言语。 半晌,似想儿子跪的已够久了,于是转过头来问道:“麟儿,父皇要你继任江山大统,你心下不愿是不是?” 萧景明对父亲言下之意领悟不到多少,只得回道:“儿臣乃是父皇长子,继任大统是应尽之责,儿臣怎会不愿?” 萧城璧面上颇露凄凉之色,淡淡道:“说到底,还是不情愿!父皇如何不知,你虽长的与父皇相像,心性却是随了你母后的……”话语中透着几丝无奈和低浅的叹息,似还有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父子二人默然相对,稍时只见太子妃怀里抱着刚出世两月的皇孙慌里慌张跑来,啼哭着上前跪拜道:“父皇,儿媳不知太子殿下因何事见罪,惹得父皇发这么大火,还请父皇看在刚出世不久的皇孙面上,饶了殿下吧!” 萧城璧皱眉,想是自己方才箭射亲儿的消息传到了东宫,惹得儿媳如此着急。 萧景明忙道:“婉儿,你这是做什么?父皇并不曾怪罪于我!”又低眉看了看孩儿,斥道:“你自己来也就罢了,怎么连琰儿也抱来了?” 萧城璧摆了摆手,不欲他再责怪妻子,转眸瞧见孙儿,便从儿媳怀中抱了过来,仔细瞧了瞧,但见这孩儿虽只两个月大,却生的甚是俊美,小脸白如美玉,更兼一对如墨琉璃一般晶莹透亮的大眼睛,乍一看已教人喜欢的不得了,不由笑道:“朕的孙儿,小小年纪就生的这般模样,长大以后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一个绝世美男子!”越看越喜,良久也不舍得放手,半晌却又露出些许忧虑沉重之色,默默的叹息。 多年以后,远居平江的萧景明终于想到,原来自那天开始,父皇已经定下主意,要将江山交给琰儿,所以才会且喜且忧虑。可当时的他又怎会想到这一点呢,将赌注压在一个婴儿身上,也亏了 父皇有如此魄力,才使得萧唐江山得以延绵下去。 山河如令,陌路长歌。 在世人眼里,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传奇男子呢? 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时,依旧能反败为胜,引人唏嘘不已。 可当自己终于明白了他的伟大,却已经太晚…… 第130章 无水(上) 一场骤雨初歇,举目望去,绵延数十里的西湖青碧妖娆,远处的碧瓦飞甍,石桥孤舟皆隐没在尚未散尽的水烟之中,似真似幻。 湖边古道上行人越来越多,还有卖花的稚女、挑着糕饼的行脚商人、一对卖风筝的父女…… 珠儿自小长在皇宫里面,这些稀奇事物近来虽在路上见了不少,眼下却还颇有兴致,白承之回到茶棚后,她的目光依旧在各色小贩身上流连。 “翡翠莲蓉糕、鲜笋竹丝鸡、莲子糖!都是西湖边的特产,来尝尝……” 语毕见她并无反应,遂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却是一个摆在湖边柳树下的小小胭脂摊子。 自来女子皆爱脂粉钗环,尤其珠儿这般美貌,自然也少不了。 白承之瞧了一眼,心下大奇,那摊子旁边飘着一个布牌,上书“胭脂无水”四个朱红大字。 闻到一阵清香气息,珠儿渐渐回转过来,二人相视而笑,白承之道:“你是喜欢那胭脂么?” 珠儿点头“嗯”了一声,“胭脂无水,这名字好特别。” 白承之微笑,“喜欢的话我这就去给你买一盒回来——”说着欲动身,却被珠儿抓住手腕,轻声道:“我好饿,可不可以先吃东西,一会儿再去!” 两碟食物,一壶清茶,珠儿吃的津津有味,末了还将莲子糖捡几颗装在荷包里,才起身去买胭脂。 出乎意料之外,那卖胭脂的竟然是一个相貌甚是清奇的青年男子,一身蓝袍,面上的神情甚是宁静疏朗,乍一看颇有几分风神超迈之姿,飘飘不似凡尘俗客。 却见蓝袍青年微笑道:“姑娘可喜欢这胭脂?” 珠儿微微一怔,突然答不上话来,白承之俊眉一挑,问道:“请教先生,‘胭脂无水’四字是何意?” 蓝袍青年淡淡道:“胭脂者名无水,楚某所卖乃是无水胭脂!” 白承之道:“胭脂琴娘秋无水?不知与阁下有何关联!” 蓝袍青年面色微变,笑道:“恕楚某愚钝,不知公子所言‘胭脂琴娘’乃是何人!” 白承之冷笑道:“白某诚心相询,没想到阁下会这般言不由衷!既然阁下只是想在这里卖胭脂,我们便不打扰了。”语毕便携着珠儿离去,珠儿瞧他脸色不好,也不再提买胭脂之事。 走了十余丈,已近清涟阁,白承之忽然转过头来笑道:“这颍州西湖虽不比杭州西湖闻名天下,景致却也好,珠儿,你想不想去游湖?” 珠儿自来喜山水佳音,一双美眸悠悠流转,点点头。 两人上了一条楼船,白承之不欲旁人打扰,便付了十倍租金给船家,坐在船头,听得“呼啦啦”的打桨声,船已朝湖心划去。 四下无人,白承之这时才柔声道:“方才没有买胭脂给你,你生我气么?” 珠儿抬眉,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奇怪,那个胭脂琴娘秋无水是何人,为何那位蓝衣相公说不认得,你便断定他言不由衷?” 白承之眼眸抬了抬,半晌缓缓道:“其实这‘胭脂无水’四个字,原本指的乃是一个人。二十多年前,江湖上有一位出了名的美人,名叫秋无水,她有一手成名绝技,叫琴中剑,除此之外,还有一手调制胭脂的本领。据说她所调的胭脂只送给痴情的女子,令她们凭此以增颜色,从而获得情郎的亲睐,慢慢的江湖上便有人叫她‘胭脂琴娘’。这是个极美的称号,她也尝以此为荣。后来,她自己也爱上了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新婚之日,她将调配出的最美的胭脂涂在面上,她的情郎果然被她彻底征服。两人成婚一年多,她的容貌越来越美,夫婿待她也万般的好。可突然有一天,夫婿还是向她告别,说自己少而孤苦,蒙人养育才有今日,如今恩人欲成大事,要他前去相助,非是自己贪慕名利,但为报大恩,只得重情义而轻别离,说完便拂袖离去,任她苦苦哀求也置之不理。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原来就算自己的容貌再美,也无法一生一世留住男人的心!世间男人皆爱美色,却又对美人始乱终弃,究竟是美色无用,还是男人无情?” 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水烟渐散,凉风微熏,遥望着湖边绿柳荫后一处白墙青瓦的庄园,不知不觉,眉目之间已沾染上些许凄惘神色。 珠儿见他良久不出声,禁不住问道:“后来呢?她的夫婿有没有回来?” 白承之摇头,“后来她的夫婿战死沙场,自然回不去了。就算是回去,也已见不到当初的她——那胭脂琴娘原本便是个心性极为极端的女子,她恼恨情郎离去,当晚便用利刃自毁了容颜,将自己变的极为丑陋可怖。甚至后来,有妙龄少女慕名前来求取胭脂,她便道:‘天下男儿皆是无情之辈,你要美色何用?’语毕即用琴中剑将其容貌毁去。之后半年之内,遭其毁去容貌的女子已有二十余名之多,昔日无数江湖少年梦中的绝色佳人就这样变成了一个人人厌恶的辣手无盐。但或许曾经风华绝代的佳人在男人心里总是有一定位置的,不管她后来变成什么样子,人们能够想起来的永远是她最美时候的样子,所以纵然没有人再唤她‘胭脂琴娘’,却也无人忍心将她当做罗刹妖女,索性便直呼其名,唤她‘胭脂无水’。” 早听闻世间有奇事,却不想原来一盒小小的胭脂背后也会有一段这般唯美凄凉的故事,只不过那胭脂琴娘个性果然极端了些,听起来不觉有些冷飕飕的。 珠儿眨眨眼睛,凝着他幽幽道:“承之哥哥,你和珠儿一样,自幼在皇宫里长大,怎么会对这段江湖传说知道的如此清楚?” 白承之一怔,低头对上她一双秋水般的明眸,缓缓道:“胭脂琴娘纵然恼恨情郎,却还为他产下一子,并且随其父,姓白!颍州西湖边上有一座‘无水别庄’,便是我幼时故居。” 珠儿吃了一惊,她只知白承之父母早亡,却没想到他的母亲竟是那样一位身负传奇的绝代佳人,怔了许久喃喃道:“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你娘去世十多年,按理说‘胭脂无水’的名字也不会再被人提起才对,若这一切并非巧合的话,就是方才那个卖胭脂的蓝衣人别有用心,故意要引你前去!” 她虽然心思单纯,却并非鲁笨之人,这番说辞亦是颇合推断,白承之点头道:“我总觉得此人来者不善,也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沉思之余,瞥见珠儿面有忧色,遂笑道:“只是猜测而已,说不定真的只是巧合!”为转移她的注意,将手一指,“你看那里!” 此刻湖心正徘徊着十余条楼船,船头遍身绮罗衫的少年男女隔花笑传音,隐隐还有觥筹交错的响声。或有挑跶浪子瞧中了楼船上的姑娘,随手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系上自己的香囊投掷过去。 虽得此艳遇,船上的少女却往往一脸愠色,衣袂一摆,低头返回舱中。被拒的少年男子面上无光,引得周围一阵笑声。 楼船靠了过去,正逢船上女子在玩击鼓传花令,却正巧将花传到珠儿船上。珠儿发怔之余,鼓声已停,中心小舟上,便有一个妙龄女子笑着用一只轻巧的珍珠荷叶杯斟满了酒,将船划过来,递酒于她。 妖童媛女,荡舟心许,艗首徐回,兼传羽杯。 珠儿自小长在南国,这些水中游戏自然也都熟悉,接过酒杯,登时闻到一股清冽香气,竟然真的是酒! 白承之恐她饮酒不适,不欲她喝,珠儿却回转过头来,软语央求道:“这酒闻起来好像很好喝的样子,我从来都没有喝过酒,今天就让我喝一点嘛!” 白承之最怕珠儿这般娇滴滴的求他,就算情知不妥,也无法再阻拦,任珠儿笑嘻嘻地将酒喝下去,而后好一阵愁眉苦脸。 本以为她吃点苦头就会乖乖的,结果她偏偏却喜欢上这水中嬉耍,可这传花之令十有六七落在她船上便停了,于是一杯一杯的喝了许多酒。白承之每每相阻,她总是扁着小嘴求道:“以前总是听人家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我还不知道醉酒是什么滋味,就让我醉一次好不好?在宫里的时候那么多人管着,现在好不容易没人约束了,就一次……一次……” 她说的这般可怜兮兮的,白承之心肠登时软下来,便由着她喝,自己在一旁照拂着,总不会出什么意外。 不过短短一个多时辰,珠儿已喝的酩酊大醉,各家游女约好下次嬉戏的时间,也都渐渐散去。 白承之抱着她回无水别庄,她双臂缠在他脖颈上,迷迷糊糊瞪着他的双眸道:“承之哥哥,你怎么变成四条眉毛、四只眼睛、两个鼻子、两张嘴巴……” 白承之不觉好笑,尚不及答话,湖边竟突然来了许多人,在追赶一对少年男女。 听那乱哄哄的言语,恍似是说那少女乃是大户人家的未婚妻,却跟着情郎私奔被发现,那位大户人家的少爷脾气特别暴躁,扬言要抓住二人活活打死。 此情此景,二人登时感同身受,珠儿也霍然间清醒过来。 白承之瞧那少年男子并无甚本领,被追赶上后只一味蛮打,大喊着让那少女快跑。那少女泪眼盈盈,转身飞奔离去,少年登时被踢翻在地,一群人对着他一阵猛打。 白承之当下安置好珠儿,飞身上前去解救那少年。 又有几人去追赶那少女,少女一阵奔逃,却见对面又来了几人,不觉后退几步。 前后无路,只得转身攀上近侧的假山石,追赶之人登时跟着爬上去,一伸手,将那少女的绣鞋抓了下来。 珠儿见情势危急,也跑过去,想要白承之快些回过头来救那少女。 陡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少女一咬牙,伸手去攀近在咫尺的亭阁屋顶。不想那琉璃瓦竟无比的湿滑,一失手,整个人便从假山上跌下来,后脑着地,重重的磕在一块石头上,且正好摔在珠儿面前——血自她的脑后喷流而出,她双眼瞪着天空,痛苦扭曲的表情就这样赤裸裸地展现在珠儿眼底。 白承之甫救得那少年,却听到珠儿在身后一阵凄声尖叫。 第131章 无水(下) 夜半西风骤雨,烛火昏黄。 寝帐中珠儿已熟睡,可恍似睡的极不安稳,两道秀眉紧蹙,面上似也带着些许惊怖的神色。 白承之摸摸她的脸,起身去将朱窗闭紧,依稀间又瞧见屋外的青草池塘、水榭琴台。 雨水落入池塘,伶仃鸣响。 恍惚间似有一只男子的脚踏在水上,一掠数丈,眨眼间已落在了水榭琴台之上。 白纱帘后,一个容颜俏丽却满脸阴郁之色的黄衫女子将脸转过去,怒道:“你都已经打赢了,还闯进来做什么?难道是想恃强非礼么?” 白衣男子微一怔,蹙了蹙眉道:“方才在下失手,一剑刺伤了姑娘,好生过意不去,所以想送一瓶伤药给姑娘!”说罢将一个白瓷瓶子放在桌上,又道:“此药有奇效,敷上之后非但可以止痛,将来伤口愈合也不会留下一丝疤痕,姑娘大可放心使用。”语毕便转身而去。 黄衫女子吃了一惊,回头唤他,不料自己失血过多,眼前一黑,登时昏倒在地。 昏迷之前突然想起来,自己以“琴中剑”闻名江湖,也不知是谁传出的谣言,说只要有哪一位江湖少年的剑法能胜过她,便委身下嫁。近来她已打发掉许多比武招亲的少年,今日陡见一名持剑白衣人出现在无水别庄近侧,既认定他也是来比武招亲的,二话不说便动起手来。 可他打赢了自己,为什么却要离去呢? 白衣少年见她昏迷,不由有些着急,眼见四下无人,也顾不得男女之嫌,轻轻解开她的罗衫,将伤药涂在创口。 醒来后三言两语已经问明白,原来他只是碰巧路过。 瞧着那少年清俊的脸庞,她的心不觉有些痴,眼珠儿一转,回头说道:“可是江湖上人人皆知,胭脂琴娘比武招亲,你打赢了我,怎可不娶我?” 却见那白衣男子一脸为难之色,良久也不答话。 她本是驰名江湖的绝色佳人,原本以为只要自己肯点头许婚,天下间没有一个男子不会欣喜若狂,可他的反应却如此为难,恍似是自己非要贴着他不可。 羞怒、委屈、再加上愤恨,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怒道:“也罢!既然你不肯,我也不要活在世上丢人现眼——”语毕即飞跑出去,投湖自尽。 白子男子吃了一惊,飞身而出,揽住她的纤腰将她救回水榭,抓紧她的双手道:“我是不曾听闻此事,才有些惊讶,似你这般貌美的女子肯委身下嫁,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肯?” 黄衫女子闻言,脸上登时泛出一丝娇羞笑意。 春去秋来,光与影暗暗置换。 淡烟衰草小池塘,水榭琴台上的白纱迎风飘舞,纱帘后隐约一声女子悲伤急促的叹息,她抓着那白衣男子的衣袖,却被他无情甩开,整个人跌倒在地。 白衣男子面露不忍之色,却依旧狠心背过身去。 沉默半晌,那女子目中泪泫冷冷道:“你答应过不会离开我的!” 白衣男子蹙眉,“昔日恩公培育我成材,便是想有朝一日我能够助他一臂之力,如今他有此求,我如何能不去?有时候男人的肩膀扛的下整个天下,却扛不起对女人的一句誓言。是我对不住你,你便当我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吧!”他拔剑,截下自己的一缕黑发,“今日我与你断发绝义,从今以后,你便不再是我白冲的妻子。”他伸手轻抚她的脸,柔声道:“你这么美,天下间肯对你好的男人不计其数,以后不要将我这个为人不齿的负心浪子放在心上,我不值得!”语毕手轻轻放下,将截发递到她手中,她却不接,任其在风中散成千万缕,而他的人也像一阵风一样,渐行渐远。 冷风吹得纱帘不住摇摆,那女子怔立许久,突然间仰头一阵大笑。 倏尔一阵电闪雷鸣,萧索秋雨渐落。 女子返回闺房,看着镜中自己的绝世容颜暗暗道:“原来以美色惑人根本得不到男人的真心,可倘若我生来是无盐嫫母,当初你还会多看我一眼吗?”她又笑了几声,拿起匕首,登时将自己的脸划的鲜血淋漓。 珠儿自噩梦中惊醒,那张可怖的血脸依旧在她脑中徘徊不去,凄声哭喊道:“你不要划我的脸啊!不要……不要……” 白承之抓住她的手臂,唤了许久她才霍然转醒,扑入他怀中泣道:“方才我梦到了琴娘,她说要划花我的脸,我流了好多血——承之哥哥我好怕,怕你会狠心的离开我,留我一个人在这儿……” 她梦中的事情颇为凌乱,此刻说起来也有些颠三倒四,白承之自然解不得多少,皱眉道:“怎么会?我自小守在你身边从未离开过,以后也会一直守下去,守到地老天荒!”他摸摸她的脸,柔声道:“珠儿,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守候,我此生只为你而活,离开你,你要让我到哪里去呢?” 珠儿怔了许久,惊魂稍定,喃喃道:“如果我死了呢?” 她又想起白天在湖边死去的那个女孩儿,闪电落入屋中,正映出她眸中的惊惧与不安。 同样是私奔,处境是如此相像,自己便能保证不出意外么? 白承之沉默半晌叹息道:“碧落黄泉,我总陪着你吧!倘若你真有什么不测,我决计不会独活……” 话音未落,珠儿纤软的手掌覆在他唇上。 闪电几个起落,轰隆隆一阵雷鸣,珠儿娇躯狠狠颤抖了几下,白承之双眸灼灼,她的面上禁不住一阵发烫,将手放下来缓缓道:“承之哥哥,珠儿本想一世陪在你身边,可倘若珠儿福薄,也如那女孩儿一般……天涯之大,留君一人,君且要珍之重之,不可有轻生之念……” 白天一场惊吓,已有些发烧,此刻是在说胡话么? 白承之心下一沉,低声道:“你说什么?”他伸手摸她的脸,感觉到她微微的战栗,柔声道:“珠儿,你害怕是不是?” 珠儿不言,片刻却有冰冷的泪珠落在他掌中,闪电惊落,又将她凄楚柔弱的模样看了个分明。 白承之心间剧痛,缓缓倾身上前吻上她的朱唇。珠儿猝不及防,忽觉脑中轰的一声,全身登时毫无力气,软软的依偎在他怀中。 帐幔徐徐飘落下来,阻隔了昏黄的烛光。 珠儿全身狠狠一颤,抱着双膝缩到床角。 白承之皱眉,纵然情之所至,心下也不知该不该这般对她,半晌抬手摸摸她的头发。 若珠儿真的害怕,自己也克制的住。 珠儿却突然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凝着他,春泉般的柔美眼波恍似一道闪电劈中他全身。 幔帐一阵颤动,珠儿朱唇间逸出一声低呼,娇柔的躯体已仰卧在衾枕上,双臂绕过头顶,被他一只左手抓住,丝柔的衣袖一直滑到了肩头。 他右手指腹自她玲珑藕臂上寸寸下滑,绕过衣衫阻隔,深入贴身小衣,珠儿登时全身一阵酥麻,禁不住发出一声轻吟。接着他手指轻绕,胸间一凉,已将她的衣衫解开,灼热的轻吻便自她的柔颈蜿蜒下行,一寸一缕,温柔的侵占…… 醒时窗外一阵莺歌燕舞,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珠儿只觉全身酸麻,忍着痛楚坐起身,白承之替她将衣衫穿好,抱着她去了浴室。 本想看护她沐浴,珠儿却惊叫一声闪开来去,摇头不允,白承之只得转身离去,守在浴室门外却不走远,稍时听到阵阵击水声才心下稍安。 夏日溽热,湖上才颇凉爽,沐浴梳洗毕,白承之便带她去了楼船之上。 珠儿丝发未梳,躺在清凉的水纹竹榻上,闻着舱中传来的荷叶莲子粥的清香味道,唇角不觉泛出一丝轻笑。 似有所感应,白承之回过头来,两人目光交触,珠儿霎时间羞红了脸,低垂下头,思起方才沐浴之时遍身的吻痕,更是娇羞难耐,恨不得赶快找个地缝藏起来。 白承之亦不敢多瞧她,转过头去专心熬粥。 颍州西湖本也不小,此处虽偏僻,偶尔也会有几条轻舟经过。 稍时,白承之端了熬好的粥来喂珠儿,珠儿虽然懒于行动,对这送到嘴边的清软香粥还是起了食欲,喝了一口摇头道:“不甜!” 她素来喜吃甜食,白承之也不觉奇怪,笑道:“我再去加一勺蜜糖来!” 珠儿微笑点头,清风吹入帷帐,远处湖岸的绿杨荫下,一道蓝袍的人影陡然出现在眼底。 珠儿吃了一惊,凝眉细看,竟正是昨日在湖边卖无水胭脂的蓝袍青年,一双如电的眸子也正扫在她面上,悠远的声音似穿透层层水纹传至耳边,“昨日一别,甚是匆忙!楚某有事相告,不知公主可否移驾上前?” 他知道我是公主!难道是父皇派的人? 珠儿大惊失色,回头大喊,“承之哥哥——” 蓝袍人摇了摇头,“方才楚某略施小计,布了一道结界,白公子眼下不在这里。公主请放心,楚某非有害你之意,乃是有一物相赠——” 珠儿听罢,不觉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来,好奇地看着他。 蓝袍人拿出一个胭脂盒子递给她,“公主昨日看中这胭脂,不知眼下还想不想要?” 珠儿皱眉道:“这盒无水胭脂可是出自胭脂琴娘之手?” 蓝袍人淡淡道:“公主这么认为也无不可,只是楚某在里面加了一味‘十日醉’的香草,公主在用时先喝上一杯露水清茶便无碍,否则会昏睡十天十夜!” 珠儿大惑不解,如此说来这胭脂岂非等同药性十分厉害的迷药? 胭脂已接下,此刻却想退还,不及开口,蓝袍人沉声道:“你父在建康,疾患日重。凡俗之恋,纵然不朽,却也不该如此沉迷。方此时,公主应早日回宫,方是为人女该行之事!”语毕他的身形便化作一道白光,倏忽间消失不见。 珠儿乍然间惊醒,睁开眼见白承之笑道:“只是去加一勺蜜糖的时间就睡着了么?” 珠儿不言,悄悄将手伸入衣袖中,果然摸到一个小巧胭脂盒子,登时心惊如雷,粥再香甜喝到口里也毫无滋味,颤声问道:“承之哥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结界?” 白承之略感诧异,缓缓道:“所谓结界,乃是通灵术士炼化万物之气,凝成的一道防护屏障,寻常人看不见、摸不着,除非是被引入其中。” 他解释的甚是清楚,珠儿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接着问道:“那么,在结界中发生的事情也都是真的了?” 白承之点头,“自然是真!”将粥碗放下,摸着她的头奇怪道:“你怎么会突然间问起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来?” 珠儿不擅撒谎,编了许久理由才红着脸道:“只是突然间想起来,一时好奇就问问。” 白承之摇头,“不对!照理说,你不应该会知道‘结界’这个词,宫里应该也没有人会说起这些,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趁他说话之际,珠儿已想好一套说辞,微笑道:“之前你去往越中兰烟岛,我便常向人打听那岛上的传奇,自然也就听得一些奇奇怪怪的言论,可又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方才一时想起来,所以才问你的。” 白承之将信将疑,却恐珠儿困倦,也不多问,摸摸她秀美的小脸,轻揽她入怀,半晌,低声问道:“珠儿,你想你父皇了么?” 珠儿不觉一阵战栗,抬起头惊慌地望着她。 白承之蹙眉,清澈的眸子中泛出一层浓重的忧虑之色,半晌却敛眉将心思紧藏,薄唇一抿,也不说话。 第132章 行香 薄暮初起,霞光尚未散去。 行香馆外,冷风吹拂着院中的一株花树,树下站着一个宫装丽人,秀眉紧蹙,神色甚是忧虑。 珠儿走近一瞧,大吃一惊,颤声道:“淑妃娘娘——” 朱淑妃回过头来,两道柳眉蹙的更紧,瞧着她良久也不说话。 两人在水榭琴台上坐下,朱淑妃缓缓道:“公主是否疑惑,我是什么时候找到这里来的?” 珠儿心间微凉,点头。 四目相对,稍时便听得朱淑妃水烟般淡漠的声音,“其实这几日一直有皇宫侍卫在西湖边看到公主和白将军,无奈白将军非常聪明,他们就算是打扮成寻常百姓也被他一眼认出来,他将公主保护的很好,所以一直没有人能接近你——直到昨天,我来到这儿,白将军发现了我,大概是知道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所以他今天,并没有拦着我来见你。” 珠儿这才明白,无水别庄机关遍布,为何朱淑妃能轻易进来,原来一切是承之哥哥默许的,可这似乎也意味着什么吧!不觉螓首低垂,默然不语。 凉风带着水汽,吹的四周高树哗啦啦作响,朱淑妃叹息一声,自怀中取出一物缓缓递到珠儿面前。 珠儿抬眸一看,不觉大吃一惊,那竟是一方沾染着血迹的手帕! 朱淑妃眉心狠狠纠结在一处,沉声道:“皇上的病情想必公主知道的不多,你是他一直捧在手心里的珍珠宝贝,他总是愿意让你看到好的快乐的事物,可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那么美好——公主,你父皇他,已经病入膏肓了!” 珠儿只觉脑中轰的一声,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喃喃道:“你是说,这上面的血迹是父皇的?” 朱淑妃无意隐瞒她,轻点头。 “你父皇二十六岁登基,三十几岁便已平定四方,使得万国朝贺,这些年更是勤政爱民,日理万机。据说皇上少年时便肝肺俱伤,而今已近油尽灯枯,连太医也回天乏术……” 珠儿乍听了此话,慌忙道:“不不不,你说的不是父皇!我父皇英姿飒爽,身体康健的狠,又正值壮年,怎么会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以前我天天见他,他好的狠,又怎么会病入膏肓呢?”忽而又想起以前父亲确实因为救母亲而伤了肝肺,肝患最忌积劳,可父亲这二十多年所做的事情,旁人几世也做不完,况且宫里时不时便传出父亲身体不适的消息,纵然心下已知大约并非虚假,可仍不愿意承认,面色一沉冷冷道:“淑妃娘娘,我不允许你诅咒我父皇,我知道你一直爱他,可他心里只爱我母后,所以你怀恨在心,才诅咒他早点驾崩是不是?” 淑妃皱眉,瞧着她神色不对,伸手想要拉住她,她却退后几步,大声尖叫起来。 隔了一重院落,白承之忽听得珠儿纤细清脆的惊呼声,飘然而至,却见珠儿倒在地上,慌忙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几声轻唤。 珠儿悠悠转醒,凝着他大哭道:“你坏!你好坏!你说以后整个无水别庄里只有你和我,你说话不算话,为什么放别人进来?” 第133章 醉香 白承之心头大痛,蹙眉将她抱紧,目光不觉扫向朱淑妃,暗自猜测她究竟对珠儿说了什么,害她变成这个样子。 朱淑妃见珠儿如此,情知不宜久留,默默叹息一声,袖起地上的血帕转身而去。 珠儿凄声痛哭,白承之哄不住,慢慢的眉尖浮出一丝疑惑。 为何她的哭声里满含恐惧,连身体也禁不住瑟瑟发抖? 过一会儿,珠儿哭累了,便躺在行香馆窗边的竹榻上沉沉睡去。 梦境之中,却皆是父亲的影子。 一直以来,待她如珍似宝的父亲,究竟是为何,自己会弃他于千里之外呢?在他缠绵病榻之际,思起自己这个不孝女,心中又做何感想? 一直睡了近两个时辰,白承之见她频频蹙眉,额头汗水沁出了一层又一层,唤了几次也不见醒,后来却突然间睁开眼睛,盯着面前的雕花屏风一动不动,良久才说口渴,要了一杯露水清茶来喝。 白承之瞧着她面色不好,柔声问道:“究竟是怎么了?” 珠儿不言,眸子眨了几眨说道:“承之哥哥,我想见一见淑妃娘娘,你叫她来,好不好?” 白承之心下犹疑,却不拒绝,点头。 不久朱淑妃便来了,瞧珠儿半躺在竹榻上,脸颊一片潮红,一双眼眸水汪汪的,似还有些红肿,心下不觉一阵难过——这个小公主一直天真明媚,此刻这般凄楚的模样,看起来真教人不忍。 珠儿淡淡瞧了她一眼,将目光转向白承之,柔声道:“承之哥哥,我有几句话想和淑母妃说,你不要听好不好?” 她称其为母妃,便是有贴心的话要讲,白承之摸摸她的头,转身出去。 两人相对看了半晌,珠儿缓缓开口道:“淑妃娘娘,父皇的帕子,可不可以给我?” 朱淑妃低眉,将帕子取出递给她。珠儿瞧了半晌,潸然泪垂,幽幽道:“小时候,常听哥哥提起,在他出生之时,父皇还不是皇帝,在母后的画里面,他是那样一位风度翩翩、英气逼人的少年英雄!后来等到他真的见到了父皇,却感觉他和想象中是那么的不同,纵然温和,却时不时给人一种冷酷凶狠的感觉。尤其当他看到所有人跪在父皇脚下,就会觉得父皇好冰冷,好陌生。可我一直不这么认为,我眼里的父皇并不是高高在上,而是世界上最温柔的男人、最慈爱的父亲!七岁那年的夏天,有一天晚上下了一场雨,第二天御花园的小路上就落满了各种颜色的花,堆积的很厚,我贪玩,就脱掉鞋子,在花丛里乱跑,可是没想到那些落花里面居然还藏着蜜蜂,将我的脚心狠狠蜇了一下。刚好又见父皇带着一班朝臣经过,便哭了起来。父皇忙跑过来,把我抱起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住的哄我。最后,还撇下一帮朝臣,带我去涂药……” 她的眼泪似串连不断的珠子,一颗颗落在帕子上,语音也越来越含糊,“其实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我永远都不会离开父皇的,他是那么的疼我、爱我,我不能失去他——” 淑妃蓦然一惊,颤声道:“公主,你……你决定了?”见珠儿低垂着头,柔弱的双肩轻轻颤抖,禁不住又问,“那么白将军……” 珠儿缓缓抬起眼眸,凝着她道:“娘娘,你为何不早来一天呢?你知道吗,我已经是承之哥哥的人了!” 她的语气那么淡,淑妃却恍似被利箭穿心,容色惨白,身子晃了几晃,蹲下身,握住她的手, “珠儿,珠儿……”唤了几声,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抬手摸着她鬓边的发丝不住抚慰。 珠儿强忍住哭泣,将一双水眸睁大,幽幽道:“这么大的事情,我好想说给母后听,可是母后不在这里。就算她在,我也是不能说的,倘若教她知道了,一定会阻止我嫁给海陵王的,所以淑母妃一定要替珠儿保守秘密噢,千万不要说给母后听!” 淑妃心乱如麻,只觉倘若珠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无论如何也不能教她忍受这等羞辱,抱着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珠儿渐收了眼泪,静静道:“我好想父皇,烦劳淑母妃安排一下,我们今晚就回建康。” 淑妃紧蹙眉,心间疑惑她用什么方法能够说服白承之,见她没有吐露的意思,遂也不问,轻点了点头。 天还未黑,珠儿赤足踏在冰冷的地上,蹲下身,将四下都点满了蜡烛。 白承之回来时,见她正抱膝坐在蜡烛前,丝发披散满肩,纤柔的脚掌紧贴着地面,眸色与烛光相互辉映,似安宁,又似模糊。见他上前来坐在身侧,遂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身,侧脸埋在他胸膛。 跳跃的烛火映出白承之面上暗藏的不安之色,皱眉问道:“怎么突然间点这么多蜡烛?” 珠儿抬了抬眸,缓缓道:“承之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明珠宝镜殿里的那一块水晶玻璃镜?” 白承之颔首,抚着她的秀发,“自然记得!你自小怕黑,十二岁以后从皇后娘娘的蕊珠宫里搬出来,皇上不放心,就搜寻来这块水晶玻璃宝镜,放置在殿中,又在四壁镶嵌明珠,明珠宝镜殿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 四目相对,珠儿柔弱的眼波转了几转,幽幽道:“我还记得这块水晶玻璃宝镜,是承之哥哥不远千里,去往甘州等了数月,从西域胡商手里买来的,路上又怕有丝毫损毁,可煞费了一番苦心。” 白承之微笑,“那时候我想,镜立床侧,便如我日夜守在你身边一样,路途虽然艰辛,心里却说不出的快乐。” 珠儿听了此言自觉喜悦,转瞬却皱起了眉,“走之前我不小心放了一把火,也不知道宝镜有没有损毁?” 白承之道:“眼下我人在这里,也是一样!” 珠儿无言,任他将自己抱紧,半晌眨眨眼睛道:“可是我不能对着你这面‘镜子’梳妆啊!” 白承之怔了怔,含笑起身扶她坐在妆镜前,瞧她用月牙银梳将轻滑如绸的秀发分拢两侧,又打开胭脂盒子,涂了些嫣红的脂粉在唇上。 满室烛光,静看美人梳妆,恍恍惚惚间,似连心也醉了,不觉痴痴道:“以前不知有多少个时日,曾想过能朝朝暮暮陪在你妆镜前,而今终于得偿所愿!” 珠儿转过身,将头抬起来,幽幽道:“承之哥哥,珠儿这个样子,像不像你的新娘子?”她的嗓音柔弱而低迷,软软的撞在人的心头,稍一停顿,又道:“你说,洞房花烛夜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呢?” 白承之不言,看了她半晌,忽然将她抱上床榻,坐在自己腿上,手掌扶在她脑后,四唇相接一阵缠绵痴吻。珠儿的泪珠不觉滑落,纠缠在二人唇齿之间,越来越苦涩。 白承之眉心狠狠一蹙,睁开眼,忽觉头脑一阵昏沉,如在梦中。珠儿娇柔的手掌自他的颈后轻轻滑入衣中,在他耳边低唤道:“承之哥哥……承之哥哥……” 模模糊糊看着她,珠儿双眼如醉,娇艳欲滴的红唇恍若晓风中带露的花蕾,微微颤动着,轻吻住了他,玉齿柔舌,浅咬轻吮。 他抬起手臂,想要抱住她,微一提气,眼前陡然一黑,倒在床榻之上。 珠儿登时如遭雷击,几乎昏厥过去,半晌才睁开眼瞧着他,伏在他怀中哭泣。 淑妃在院中听得哭声越来越响,大觉担心,便推门进来。 珠儿又哭了片刻,费力抬起头,喃喃道:“承之哥哥,珠儿心里会一直记着你,可是,你以后不要再记着珠儿了好不好?” 语毕拉过衾被盖在他身上,在他面颊洒下几滴泪,掩面飞奔而出,纤柔的身影自一株花树下飞过,花枝登时簌簌颤动,锦重重落了一地飞花。 门外月色皎然,飞花如梦。 自此后,宝镜毁,人不在,相思无尽,却与谁人诉衷肠? 第134章 连心 八月桂子飘落,阵阵幽香绕人鼻息,梨园歌飞,又是一重欢聚喜悦曲辞。 萧景明匆匆自御花园经过,与胞妹离别之苦尚未淡却,听了这欢庆乐曲禁不住皱眉,脚步不觉更快了些,却没想到非但梨园恼人,眼前这一处情景更教人气涌心头——原来是玉螺宫新落成,灵妃正邀了李贵妃与朱淑妃一同站在院中四处观赏。 朱、李二妃原本不屑与之为伍,可恼萧城璧如今越来越宠幸灵妃,二人不得不勉强接受邀约,一边观赏一边听灵妃带着明显夸耀意味的笑声道:“南海的沉香木、珊瑚珠,天下间再珍贵的东西,只要我一开口,皇上一定会送到我面前来。淑妃姐姐,你说这里是不是比你的兰沼宫还有贵妃姐姐的冰泉宫都要雅致华美许多?” 二妃登时变了脸色,朱淑妃柳眉一挑皮笑肉不笑道:“美则美矣!只不过在这皇宫里面皇上说哪里美哪里便最美,而皇上向来喜欢花木多过珠石,皇后娘娘宫中海棠满院,贵妃娘娘宫中桃花满阁,本妃宫中也有泽兰满沼,只这螺宫之中,琪花虽多,可惜太过丛杂,怕是不会讨皇上喜欢。” 灵妃焉能听不出她话中的醋意,朱唇轻勾,清丽俏美的脸庞上绽出一抹笑,“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皇上都喜欢。方此时节,海棠桃花早已无影,连泽兰也开始凋谢,又岂能与我这满池醉仙灵芙相提并论?” 朱淑妃大怒,正待反唇相讥,被李贵妃拉住,微微一笑,朝门外喊道:“太子殿下,灵妃娘娘这里螺宫新落成,说皇上必定喜欢,只不过皇上的喜好我们也不清楚,不妨殿下也进来品评品评,必然比我们说的都准。” 因这灵妃恃宠而骄,在后宫人缘奇差,萧景明对她自然也不存什么好感,更何况最近又查明了她的底细并所作所为,更增嫌恶,听得李奚若之言,当即瞥了灵妃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激的灵妃又羞又怒,朱李二人毫无顾忌掩嘴而笑。 一路去往章华殿,心下禁不住忐忑,没想到这灵妃的出身竟然这般不清不白!可她毕竟是父皇的女人,若如实说明岂不是让父皇难堪?可不如实说,如何救得了崔家的稚弱孩童? 思之再三,也觉无法,只得硬起头皮见机行事。 萧城璧正站在书案前批阅奏章,之前一场大病,身体虽尚未完全复原,精神已好了许多,瞧起来英伟如昔,抬眉瞥一眼儿子,见他面上略带犹疑之色,遂问道:“什么事?” 萧景明眸色一变,打定主意道:“父皇,儿臣有一事要禀告,望父皇听了莫要震怒。” 萧城璧淡淡道:“你若害怕,便不必说了!” 萧景明心头一热,当即道:“昨日儿臣听说太傅病重,便去府上探望,见太傅果然生了重病,已经昏睡不醒。后来才听少傅说起,原来是太傅之庶子,御史修撰崔洋在几日前,因一场冤狱与妻子一起,竟被人残杀至死,而凶手却正是父皇新封的灵妃娘娘!” 此事的缘由少傅崔翰已详细禀报过,原来崔洋成婚之前曾在川蜀之地遇见一美貌女子,少年意气,把持不定,与那女子做了几日露水夫妻,回来以后向父亲说起此事,父亲只道早已与他订有一门亲事,令他先成亲,过几年再去接那女子进门。只没料到崔洋新娶之妻貌美温柔,贤德有度,夫妻二人琴瑟和谐,加上后来岳父庞卿官职越来越高,崔洋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晃将近五年,也不曾有只言片语提及此事。直到数月前,那女子寻至建康,没见崔洋之面,先见其妻,其妻乍听此事,自然甚为恼怒,将那女子羞辱一顿赶出门去。 二人却万万没想到,那女子离开府上之后,摇身一变竟成了皇上的新宠,也就是如今后宫里那位飞扬跋扈的灵妃娘娘! 且自打灵妃俘获龙宠之后,便密谋寻仇之事,最终串通大理寺以一件盗窃案相诬陷,将崔府上下老幼控制起来,那件所谓的盗窃之物便是灵妃当年送于崔洋的定情信物——一只颇为名贵的玉石扳指,自送于他那日起,崔洋便一直带在手上。当晚灵妃亲自出马,到府上先以长刀杀了崔洋之妻,又刺死崔洋,还好连杀二人之后便害怕起来,丢下长刀落荒而逃。 她身为皇妃,却在太傅府上行凶杀人,此事自然已闹的满城风雨。崔太傅又惊又怒,当晚便心疾发作昏死过去。少傅崔翰恐灵妃再来伤害自己一对无辜的侄儿女,当下趁机向萧景明求情。 萧景明寻思,虽然此事崔洋确实难辞其咎,可灵妃行事如此残忍跋扈,又累及父亲英明,怎可不予处置?因此来讨父亲示下。 父子俩书案前萧城璧面色毫无变化,淡淡道:“你不是已经救下崔家的一双儿女了吗?” 萧景明大吃一惊,如此说来,父亲早已知晓事情的原委,却不曾处置灵妃…… 见他良久不说话,萧城璧眼皮也不抬一下,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萧景明摇头,“没有,儿臣告退!” 萧城璧这才抬起头道:“珠儿走有两个月了,算时间,大约已经到了锦城……”不觉面上竟露出一丝空洞神色。 萧景明瞥了一眼,心下一痛,低声道:“是!” 萧城璧兀自怔了半晌,许久缓缓道:“今日中午父皇想在明珠宝镜殿设一场家宴,麟儿,你去请你母后来!” 一个时辰以后,莲花阁外,莲芯听了此话不觉叹息道:“这么多年来,我们都以为皇上对娘娘无情,可是他心里的家却还是只住着娘娘、殿下还有公主。”见萧景明面色一黯,轻点头,蹙眉不言,已知其心中所念,柔声安慰道:“放心吧!有花颜和紫翘随行,她们一定会将公主照顾的无微不至。” 萧景明勉强一笑,“以后就要辛苦姑姑,一个人服侍母后了。” 近午之时,李允禀告说皇后这些天一直在莲花阁抄佛经,为珠儿祈福,萧城璧微一思索,便自章华殿横穿御园,去莲花阁外相接,正巧遇见后宫三妃一同在玉螺宫内盘桓,灵妃当即笑道:“皇上,螺宫新建成,要不要臣妾陪你四下好好看一看?” 萧城璧淡淡道:“有贵妃和淑妃作陪,你自己尽兴便好!”说罢便将头转过去,瞧见花颜搀扶着洛瑾萱正自迤逦而来,遂上前几步,握住她的手,盯着她削瘦的脸颊瞧了瞧,目中神色虽带怜惜,却颇为复杂,半晌还是不曾说话,只牵着她款步而去。洛瑾萱低眉垂首,落后他一小步,两人一前一后,就好似身为帝王的丈夫在为妻子开路一般。 三妃见此情形,表情各异,朱淑妃最是激动,上前几步喃喃道:“原以为十年的时光,在皇上心里留有一席之地,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这样牵过我的手!” 片刻听得身后李奚若幽幽叹息一声,却瞧不见灵妃无比嫉恨甚至阴寒的眼神! 黄昏时候,锦城华堂之上。 珠儿的脸掩在红巾之下,默默的垂首而立,丝竹声乱耳,将她的神思拨弄的愈加飘忽。 幽幽的想起十四岁那年,迷迷糊糊被白承之亲了一下,自觉恍似是有些不同,可又不晓得究竟是哪里不同,皱着眉头跑进御花园里,瞧见萧景明正在一株花树下站着,目光遥遥望向远处低丘上临风吹笛的慕容云珂,神色甚是出神,便悄悄凑上前去,轻声道:“哥,你喜欢云姐姐啊!” 萧景明微笑道:“或许吧!”转过头来瞧见她,却是吃了一惊,“我喜欢她有你什么事呢,你脸红什么?” 珠儿慌忙摇了摇头,低眉问道:“可是,什么叫喜欢啊?我有点,不大明白哎!” 天真无邪的少女突然间问起这种问题,必然是事出有因,萧景明略加思索已想明白定是白承之对她说了些什么,把她弄的糊里糊涂,所以才向自己问起这些,遂笑道:“喜欢就是,心里面住着一个人,日日夜夜总是想着她,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她。”此番话虽是对珠儿说的,目光却渐渐移到山丘上站着的那个女孩儿身上。 那笛声缠绵无尽百转千回,珠儿若有所觉,低声道:“既然情不自禁想要靠近,为何还站的这么远?”静默半晌才听萧景明道:“我想云儿大约并不知道我的心思吧!” 待她笛声落,三人各自离去。 珠儿双手十指紧扣垂在身前,暗暗道:“喜欢就是情不自禁想要靠近么?为何我此刻那么害怕会见到承之哥哥,又那么想要见到他?” 蓦然间一抬头,却瞧见繁花树影后,慕容云珂的竹笛自手中掉落,玲珑手掌攀上萧景明的颈,四唇相接,相拥痴吻,脸登时一红,转身悄悄跑开。 夜晚,白承之被带进明珠宝镜殿时,心下还自疑惑,白天之事想必惹得珠儿不快,所以她一天都不肯出门去,只到了晚上才叫了自己来要出气。 果见珠儿背对着他站在寝帐之中,一重红纱遮蔽了视线,遂于数丈之外停下,也不先开口,半晌听得珠儿转过头来道:“你把眼睛闭上!” 这丫头难道是气不过,想要突然跳出来给自己一顿打,怕自己睁着眼睛闪开了么? 心下想着,依言闭眼。 耳边又听她道:“靠近一些——” 他微诧异,一边想着珠儿手中的武器会是棍子还是别的什么,上前几步。 “再近一些——”暗夜之中,她的声音似在微微颤抖,犹如叶尖悬着的露珠。 再上前,轻纱已掠上了面颊。 他听到珠儿的呼吸越来越近,隔着轻纱吹到了他面上。 蓦然间嘴唇上传来一股灼热触感,却是她隔着红纱偷偷亲了他一下,亲完以后便慌慌张张跑开,一边呼道:“刚才……刚才什么也没有!你快走吧,明天不要来了,后天也不要来了,还有大后天、大大后天……”说着用衾被将头包起来坐在床上,形如一只粽子。 无声无息过了片刻,忽有人推她,便大叫道:“你快点走啊,我不要看见你……”一边将背子裹的更紧,直到听见是花颜的声音才慢慢松开。 花颜皱眉道:“公主,你们这是怎么了?方才白将军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出去以后走那么快,好像还气冲冲的样子,叫了他几声也没听见,是不是你又欺负他了?” 珠儿俏脸通红,反驳道:“才没有呢!”一边小声道:“他才不是气冲冲,一定是乐坏了……”一边低眉浅笑。 承之哥哥,那时候你是不是乐坏了呢? 红纱微微颤动,珠儿忍俊不禁无声而笑,神思悠悠回转间,听得门外一片噪杂的响声。 忽有人来报道:“王爷,有人闯进来了,恍似是建康城里那位白将军!” 珠儿大吃一惊,伸手将面上的红纱掀起来,匆匆奔出去。 “公主——公主——” 身后不知有多少人在喊,珠儿充耳不闻,只想飞奔到那个人面前。 怎么办?待会儿见到他,要他走,还是带她一起走? 可是她如何能走? 倏忽间泪眼模糊——承之哥哥,你为什么要来呢?为什么要来? 秋风吹起衣衫猎猎飞舞,她的眼中不曾瞧见满庭的刀光剑影,只是瞧见了他,不觉呼道:“承之哥哥——” 白承之蓦然回过头来,看着她,霞光打在他脸上,珠儿只觉视线有些模糊,他面上的表情沉静的恍似一口古井,看了她良久轻蹙了下眉。 背后一阵凄厉呼啸,一杆长枪穿刺而来。 他本该躲得过,却只动了下眉眼,持剑的手也轻轻垂下,一霎间胸膛间一阵剧痛,已被长枪穿刺而过。 珠儿全身大震,水眸闪灼,凝着他,他却一言不发,喷了口鲜血,将眼眸缓缓闭上摔倒在地。珠儿飞扑过去,跪倒在地,爬到他身侧,风将眼角的泪水吹落,她推着他的肩大声唤他,他却毫无知觉,血越流越多,几乎将他的半张脸浸在血水里面,浸到眼角,他安静的犹如在熟睡。 满庭无言,只听得珠儿的哭声飘荡在风里,断了又续,续了又断。 第135章 鸳侣 仲秋最后几日,天气已渐渐转凉。 时辰还早,花园无人,一会儿陶然亭边的一丛紫菊后冒出一只穿白色宫鞋的玲珑小脚,踢着一只雉鸡花翎的毽子慢慢转出来,口里还数着数。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是个极稚嫩清脆的女孩儿声音,那女孩儿八九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漂亮的白色裙衫,手腕上红线系着一个小小的紫色铃铛,清灵灵地响着。 踢着踢着到了一株百年老树之下,那女孩儿年龄虽稚,力气却不小,一个用力毽子直飞了五六丈高,窜入浓密的树叶之中。 女孩儿仰起头,直待毽子掉下来,没想到枝叶间竟伸出一只手,将那毽子抓住,一个面容俊秀,一身华裳的男孩探出头来,右手间还执着一卷书,瞧着她皱眉道:“你是哪里来的小女娃娃,也没人看管,一个人在这儿淘气?” 小女孩儿眼睛眯了眯,高声问道:“你又是哪里来的小男孩儿,好好的躲在树上做什么?” 男孩儿起身,自树上跃下,回道:“我可不是小男孩儿,我是三皇子!”一边将毽子抛还给她。 小女孩儿瞧他比自己高了几乎一半,撇了撇嘴,“三皇子是谁?” “三皇子就是我喽!”男孩儿瞧她玉雪可爱,眉眼如画,心下喜欢,禁不住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仰头嘻嘻笑了两下,“我叫灵儿!” 男孩儿垂眸看了看她手腕,“铃铛的铃?” “不是,是灵气的灵!”女孩儿说着上前握住他的手摇了摇,“你刚才从树上飞下来的功夫是轻功对不对?我也好想飞,你教教我好不好?” 男孩儿俊眉微蹙,暗想她才这么大一点儿,哪儿能学什么轻功,可是又不忍拒绝。 树丛簌簌响动,三皇子带着那叫灵儿的小女孩御风在花园中团团转了一周,灵儿原还有些害怕,后来瞧见水阁楼台皆在眼下一闪即过,便拍手大呼有趣。 两人嬉耍了半日,有兰沼宫的人寻来,灵儿摇了摇他的手道:“明天我还来这儿,还是这个时辰,你再带我飞好不好?”尚不待他回答便丢开手转身而去。 第二天早上,三皇子再来陶然亭时,只见四下悄无人,唯有秋菊朵朵傲霜盛开,皱了皱眉,喊道:“灵儿……灵儿……” 听得身后一阵“咯咯”笑声,灵儿提着裙裾从一棵大树后跑出来笑道:“皇子哥哥,你来的好早,灵儿刚来,你不会怪灵儿,不陪灵儿玩了吧!” 三皇子瞧她今天换了身鹅黄色的衣衫,发上系着几颗明珠,婉转华美犹胜昨日,纵然如今年岁尚小,料想长大以后定然美的教人不敢逼视,不觉微笑道:“不会……” 灵儿大喜,将手抬起来摇了摇,腕上的铃铛即响了起来,笑道:“以后你听到铃铛的响声,就知道灵儿来了!”三皇子愣了片刻,含笑点头,四目相对,灵儿又将手摇了摇,突然转身飞跑开来,“皇子哥哥,你来追我呀!” 灵儿跑的飞快,不一会儿就跑到太液池边,池上无桥,只水中有露出来的黑色石块蔓延许远,灵儿提裾跳上去,渐渐跑到了池水中央。 浓烟尚未散去,恍似有什么东西自眼角一闪而过,她好奇地侧头去,只见有一滴水珠滴落池水中,水面震荡了几下,浓烟渐渐散去,竟然出现了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石头旁边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正埋着头抽抽噎噎地哭泣。 片刻跑出了一个形容甚是俊秀的白衣少年,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眉宇之间隐隐露出一丝英气,目光却甚是温柔,他俯下身捉住那小女孩的手臂道:“珠儿,你怎么在这儿?” 珠儿满脸泪痕抬起头,哽咽道:“承之哥哥,他们说父皇不喜欢母后了,不要母后了,以后也不要哥哥和珠儿了,没有人要珠儿了……” 春夜幽花徐徐飘零,珠儿的脸庞似花朵般柔弱娇嫩。 白衣少年心下大痛,皱着眉一面抬手擦她的泪珠一面哄道:“谁说没有人要珠儿了?承之哥哥会喜欢珠儿一辈子,永远也不会变!只要珠儿喜欢,我就永远陪在你身边。” 珠儿柔弱的眼眸眨了眨,将挂在眼睫上的泪珠抖落,喃喃道:“是真的么?承之哥哥会一直很喜欢珠儿,永远都陪着珠儿?”见白承之肯定地点头,遂将眼眸睁大,一直看着他,哭声也渐渐没有了。 白承之将她背起来,不多时珠儿便在他背上睡着了,睡的那么安稳,恍似已忘记了之前的痛楚。 夜风搅起千万片飞花,渐渐将他的身影遮住。 浓烟聚了还散,光影一重重置换。 落花飘零,渐飘渐缓,花树下站着一个白衣少年。 那少年星目剑眉,英气逼人,眉宇之间说不出的潇洒柔情,令人一瞧之下便禁不住为其所动。 此刻他正四下环顾,口里还叫着一个女孩儿的名字,一会儿那女孩儿便从树后走出来,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绝美少女,水眸绛唇空灵如梦,乌发如云梳着一只彩环,迎风一站,彩衣飞舞,轻一张口,嗓音也是说不出的清婉好听。 “承之哥哥,我在这里!” 白衣少年霍然回首,瞧那少女面色潮红,眼角似有泪痕未干,却还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我刚才睡着了,才没听见你叫我!” 话音未落,那白衣少年已到了她面前,乍然间四目相对,那少女娇美的花颜刹那间便红了,悄悄将头垂下去,眼角瞟着他的一袭白衣,心间一阵阵悸动,稍时,听得他在耳边柔声道:“现在还想不想睡?” 彩衣少女原本并无睡意,听了这话,嘴角禁不住泛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那少年便俯下身,将她背在背上。 迎风走了数步,那少女嘴角的笑容犹未消去,却忽听得他说道:“珠儿,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背你了,我以后都不想再背着你了——” 珠儿全身一震,笑容登时僵在嘴角,颤声道:“真的么?” 白承之将她放下来,认真地点头,“是真的!我以后不想背你了,我想抱着你——”他突然将她揽腰抱起,双眸灼灼凝着她,低沉的嗓音道:“我想这样,把你抱在怀里,以后都这样,把你抱在怀里!” 珠儿碎去的心神渐渐凝合,双臂抱紧他的脖颈,眼睫狠狠一颤,紧闭双目,微一侧头,与他的唇越接越近。 便在此时,是谁的呼唤搅乱了灵界与现实的界限呢? 池水中央,九岁的女孩儿回眸,见三皇子已追来,皱了皱眉,转头再来看时,水面上已只剩下层层浓烟,正自悠然飘荡。 晓烟聚了还散,湖水静无波澜,红烛燃了一夜,此刻已将熄未熄,烛火昏黄映进寝帐之中,榻上昏睡之人紧蹙眉心,似是在噩梦中苦苦挣扎,额头的汗水沁了一层又一层,而后忽然间睁开眼。 侍奉在侧的紫翘吓了一跳,继而面上泛出丝丝笑意,对帘外唤道:“承之少爷醒了,公主,他醒了——” 帘外依稀一阵响动,一个婀娜倩影飞扑而来,却忽然在纱帐外顿住了脚,而后一步步后退。 昏黄的光线下,帘外之人似在微微发抖。 白承之凝着她的影子瞧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什么不进来?珠儿,你为什么不进来?” 珠儿蓦然抬首,眸中刹那间涌出一层水雾。此时此刻,却不知该如何做,如何说!不由的紧咬下唇,不言不语。 “珠儿……珠儿……”帐中之人又唤了几声,眼角的泪水已滑落枕上,“这些日子,我好想你,你为何不肯进来看我?我的伤口好痛,我的心好痛,你进来看看我,好不好?” 帘外之人禁不住又向前踏出几步,伸手想要掀开罗帐,却又慢慢垂下,摇着头颓然后撤,幽咽道:“承之哥哥,你为什么要来?你不该来,不该受伤,更不该,此时此刻还念着珠儿……” 自己本已许身于他,却依然做了别人的妻子,此刻又教她如何再面对他? 白承之的心犹如沉进无边冰湖之中,瞪着眼睛想了许久,面上忽然泛出一丝笑意,“此时此刻,我连看看你的资格也没有了么?那天晚上,你离去之前,还曾问我,洞房是不是就是那个样子,今日再见,你却已经做了别人的新娘!” 他的声音突然失去了温度,像冰冷的刀子一样捅在珠儿心上,痛得她几乎昏厥。 白承之咬牙起身下床,将搀扶他的紫翘推出数丈,“呲”的一声,阻隔在二人面前的纱帐被他一把扯下,抛落在地,珠儿猝不及防,蓦然抬眸与他四目相对,听得他冷笑道:“王妃娘娘不愿见我,我却偏偏要见一见你不可!为人妻者理应恪守妇道,绝不与其他男人共处一室,你为何还不转身而去?” 珠儿不觉后退几步,泪落如雨,片刻抬眸缓缓道:“鸳鸟双飞,此生只认准一个伴侣;雁死荒丘,也有雌雁生死追随;禽鸟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女子,此身已许,却如何还能再许他人?承之哥哥,珠儿不愿负你,不想负你,你难过心痛,珠儿又何尝不难过心痛?你骂我怪我,珠儿无话可说,你便怪我吧,原是珠儿不好,连禽兽也比不得,你好好养伤,我……我去了……但愿你以后能够平安喜乐,再也不要将我这个负心薄幸的女子放在心上才好!”语毕掩面而去,也不理会白承之在身后大声呼喊。 “珠儿——珠儿——我不会忘记你的,也不想忘记你!就算你已做了别人的妻子,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也要将你放在心上,到老到死,永志不变!”说完他便昏倒在地,胸口鲜血涌出,转瞬间已将衣衫浸透。 只是他喊的那么大声,连远在前厅的海陵王也听了个大概,珠儿支撑不住,伏在凉亭的柱子上失声痛哭。 过了整整一个冬天,白承之的伤势才渐复原。 锦城的这个冬天奇冷无比,白雪压着一重重的院落,也不知是否是路难行,珠儿再没有来看过他。 待到了春日,他的心依旧没有回暖。 珠儿此举分明是要舍他,而他又有什么理由不离去呢?又如何能教她难做? 午后花颜来探他,他便言道要离去,烦其告诉珠儿一声,花颜自是吃惊,半晌叹息了一声,问他欲何时离去,又想去往何处? 白承之想了想,缓缓道:“既然一直见不到她,早去一日晚去一日也无分别,明天一早我就走,回颍州——” 花颜若有所失,点点头,“那我马上回去,准备些东西给你,再到厨房做一些你爱吃的点心,你带着路上吃!”白承之拉住她的手,让她不必麻烦,她却摇了摇头,哽咽道:“我一生没有孩儿,后来陪在皇后娘娘身边照顾你们三个,尤其是公主,她一出生我就在身边照顾着,当她是我的亲生女儿。公主她那么爱你,姑姑待你自然也很不同……今晚王爷不在,我要去行香馆陪着公主才行,时间也不多,我这就去给你准备!” 白承之面色惊变,拉着她的手问道:“姑姑方才说什么,什么行香馆?” 花颜随口道:“行香馆是公主住的地方,那里本来叫明珠阁,只是公主不喜,就改了这个名字,又在院子里种了许多丹桂花木之类,倒也衬了这个名字……” 白承之如遭雷霆一击,大惊复大喜,喃喃道:“她将明珠阁改做行香馆,就是念着我了!尽管两处行香,别样洞天,可她心里念着的人一直是我!” 花颜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出口询问他却又不肯说,只得摇了摇头,满腹疑惑的离开。 夜晚倚栏望月,忽听得隔河别院里传来一阵阵低婉的琴鸣,夹杂着阵阵纤细的歌声,“遨游四海求其凰。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回环叠唱,来来去去都是同一首曲子,一直弹了大半夜,白承之也听了大半夜。 咫尺天涯,情思难叙,这一夜可是难熬的紧! 第二天花颜来送行,他却回头微笑道:“我不走了!我想了一晚,珠儿这样念着我,而我也绝对割舍不下她,纵然是回了颍州,也会天天念着她,永无尽头!既然如此,又何必离去?” 花颜皱眉,心下纵然感动又似觉不妥,想要出声劝阻,白承之只是微笑,“我知道,姑姑恐我一直待在这里,会惹海陵王生疑,令珠儿难做。你放心吧,只要珠儿不来,我是不会去见她的,会一直等在这里,等她来见我!一天、一个月、一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直等着她,等到地老天荒——” 花颜知他向来心意决绝,料想劝之不动,只得皱眉道:“你能一直这么守着珠儿,我心里也快活,可是承之少爷,你自己不苦么?” “苦?”白承之蓦然一怔,心下似有一股气在翻腾,又痛、又苦、又酸、又涩,眼角不觉闪出一丝泪光,蓦地又是一笑,“苦又怎样?她念着我,我便觉得甜!只有她不再念我,那时候才是真的苦吧!” 花颜暗暗吃惊,如此说来,也只有珠儿不再念他时,他才会离去吧! 可是又怎么会有这一天呢?怎么会…… 第136章 铜雀(上) 铜雀春深,梦境幽绵。 依稀似是那一年三月,满城飞絮,烟花楼阁,四处回荡着珠儿的笑声,可是却找不到她,怎么找也找不到。 恍惚间忆起珠儿已经远嫁,是以即便是在梦里也见不到女儿了么?可若真的如此,为何会听到她在叫母后?还有她可爱的笑声,分明似隔了许远,为何却听的那么清楚? 洛瑾萱眉心一蹙,忽然瞧见前面的烟花影里飞奔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渐行渐近,刹那间已到了她的面前,那俏丽的倩影却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女儿。 “母后——” 梦境之中珠儿大呼一声,扑入怀中,洛瑾萱将她抱紧,泪眼模糊,也瞧不清面前的烟花如何灿烂绚美。 珠儿春泉似的眼眸大睁,娇声道:“母后,我好想你,天天想!你不要再离开珠儿了好不好?” 洛瑾萱心如刀绞,含泪点头,“是母后不好,母后以后都不会再离开你了,就算你要走,母后也不要你去!” 烟花影里,珠儿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母后,我好开心!” 洛瑾萱抱紧她,唇角不觉牵起一抹笑。 渐渐的吹起了一阵凉风,吹的漫天烟花四散,背后越来越凉,怀里的珠儿似也被人拉扯着向外拖。 门外乌云蔽月,夜雾犹如鬼烟,一层层翻涌不息。 夜阑惊梦,已分不清是真是幻。 寝宫里,洛瑾萱霍然惊醒,用力抓住珠儿手臂,却还是令她被人拖走。 “母后救我——”珠儿尖叫。 洛瑾萱下床,跌跌撞撞追出去,那人只是拖着珠儿往前走,穿过大半个御花园,突然掠进一处宫室之中。 洛瑾萱闯进去,四下却无声息,定眼一看,忽见珠儿被人掐着脖子摁倒在床榻上,此刻已经说不出话,连舌头也渐渐吐出来,一双水眸凝着她无声的呼救。 洛瑾萱大骇,上前去推那人,不料那人竟力大无比,伸出左臂挥开她的手臂,又将左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 好在他一分力,珠儿喉咙微微一松,喊道:“母后救我——”复又被那人掐紧脖子,这一下力道甚大,珠儿登时连眼珠也翻了起来。 洛瑾萱心一沉,伸手在近侧乱摸,竟摸到一把锋利的匕首。 身侧的珠儿四肢的抽动越来越轻,洛瑾萱抓起匕首,眼睛一闭,直捅在那人心窝。 那人的手缓缓离开了珠儿的脖子,寝榻上珠儿的脸色竟变的无比沉静,忽然间化成一股烟消失不见。 似是什么温热的液体溅了满脸,耳边一声凄厉的惨叫将她惊醒,面前的女子一张精致柔美的脸庞,带着难以置信的痛苦表情盯着她,颤声道:“皇后娘娘,你……你……为何要杀我……” 话未落音,她整个人便倒下了,倒在了血泊里,再也发不出任何声息。 洛瑾萱凝着她的脸霍然惊醒,“朱淑妃——” 天哪!这是哪儿?淑妃……淑妃怎么会死?低头,却见自己手中拿着一把匕首,兀自滴血不止,惊叫一声,甩落在地。 几名兰沼宫的宫女跑进来,看见淑妃已死,而皇后居然满脸是血,皆吓的魂飞破散,大声惨叫。 究竟发生了什么? 洛瑾萱心下大骇,匆匆跑出来,跑了十余丈,却在兰沼宫门前碰到了萧城璧,骤然间站住,却不知自己满脸的血迹已将众人惊坏! 这时又有兰沼宫尚仪跑出来,惊声泣道:“皇上,皇后娘娘她,杀死了淑妃娘娘——”说着将手指指向洛瑾萱,令她无所遁形。 洛瑾萱大吃一惊,急摇头否认,见四下一片喧哗,又惊又怕,上前去抓萧城璧的手臂,却被他一把推开,皱眉嫌恶地道:“你疯了吗?” 消息传到锦城,已是六月末,由皇太子萧景明亲自执笔,书于海陵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尽数讲清:原来是宫里的灵妃,欲独占帝宠,先是设计令自己的师兄紫阳真人入宫,以邪术迷惑皇后,致使其夜入兰沼宫,失手杀了朱淑妃。幸好彼时萧景明身边亦有一道法高明之术士,乃是兰烟岛主之首徒楚玄,及时瞧出蕊珠宫外被人以污血所施之幻术,并且加以破解。可他虽力证皇后是为人所害,却苦无证据,是以并不能帮洛瑾萱洗刷冤屈。萧城璧怜朱淑妃惨死,已将洛瑾萱长锁蕊珠宫中,萧景明屡次求情不得,只得写信告诉妹妹,心想父亲素来最宠爱妹妹,若由她写信来求,想必会有一些效果。只是之前早得知珠儿怀孕,恐此消息传去会惊了她的胎,于是拜托妹夫酌情处置。 海陵王思虑片刻,将信放于案上,铺开一张宣纸,仿照萧景明笔迹,重写了一封信,拿回行香馆给珠儿看。 珠儿听闻兄长来信,甚觉欢喜,待将信看完,面上已露出一丝忧。 海陵王见状,故意问道:“怎么了?” 珠儿蹙眉缓缓道:“哥哥信上说,朱淑妃与母后争宠,命她的宫女前去蕊珠宫折海棠花,母后不允,淑妃也不退让,硬是命那宫女上前,母后大怒,一把将那宫女推开,可却没想到竟然失手,令那宫女撞柱而死。父皇大怒,已下令将母后锁在蕊珠宫中,哥哥想让我写信向父皇求情,把母后放出来。” 杀淑妃与杀宫女,事情的严重程度虽不可同日而语,却同样能够达到让珠儿写信求情的目的。 海陵王诈作吃惊道:“想不到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母后失手固然有错,可那淑妃也太过跋扈,此事不能全然怪罪母后,你便向父皇好好求一求情,要他赦免母后。” 珠儿凝眉点了点头,一边暗思母亲心地柔善,失手杀了人自然会懊悔不已,自己也该写封信好好宽慰才是,当下着急向书房中去。 过了几日,又瞧见珠儿站在河边的亭子里发呆,水面上飘着一只只小纸船,被风一送,霎时间便从眼前飘走。 海陵王默默叹息一声,暗道:“在一起这么久,她的心里除了那个人就是她的父皇母后,一喜一悲,全是他们!” 珠儿正自痴想,身上忽被人披了件衣衫,回眸,却见海陵王含笑道:“这里风大,公主怀孕也已六个月,可受不得风,还是早些回去吧!” 珠儿玉颊绯红,摇了摇头,“我不冷!都已经这么多天了,建康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海陵王颇感无奈地瞧着她缓缓道:“从锦城到建康至少要一个多月路程,眼下才第五天,就算是飞鸽传书也没这么快,公主可也太心急了些!” 珠儿面色一黯,低声道:“我担心母后,一天得不到消息,心里就一天也不得安宁。王爷大概是不明白,母后向来极看重父皇对她的爱,如果因为此事而招得父皇厌恶,她定然会极伤心难过的!” 海陵王听得她对自己吐露衷肠,极是喜悦,微笑道:“你说母后看重父皇对她的爱,难道就看不出父皇心里也是爱极了母后的么?其实天下间很多男人都一样,对自己深爱着的女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真的忍心伤害,我敢担保父皇一定会原谅母后的,只为他的情难自禁!” 一席话听得珠儿大是吃惊,喃喃道:“王爷从何处听得,父皇是爱着母后的?” 海陵王微笑,“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在我初到建康那一段时间,皇后娘娘已经失宠,可我每次看到皇上看她的眼神,就算他再怎么极力隐藏,爱却又如何能够藏的住呢?” 珠儿暗思母后误杀宫女之事虽然不小,也说不上大,且她深知情爱之魔力,对海陵王的话不由深信不疑,登时心头一宽,露出些许笑容。 海陵王暗吁一口气,执起她的手,“这些天你茶饭不思,也不知有没有饿到咱们的孩儿——”抬眸瞧着她,眼神中分明带着几分责备,“你只顾得担忧自己的母亲,却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快要做母亲的人了么?” 珠儿又是羞愧又觉羞涩,任他牵着自己的手将自己送回房去。 陪了珠儿半日,海陵王才出来,风未歇,水中的船依旧在飘。 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 世上女人皆言男子无情,可有情的男子偏偏又全凑到了一处!究竟是可悲还是可笑? 海陵王无奈地摇头苦笑,转身去往纸船飘来的地方。 那是一处僻静的阁楼,楼前河边的青石上坐着一个白衣男子,正叠着一只一只的纸船,向水里放去。 海陵王无声无息的坐在他对面,缓缓道:“白将军叠这些纸船是给珠儿看的吧,为何不在上面写些字呢,像寄书信一样?” 他的语气甚是坦荡,并无丝毫见疑之色,白承之面无表情淡淡道:“依珠儿的个性,我若在上面写上字,她必然是不会看的,何必去惹她烦恼?” 海陵王微觉诧异,片刻笑道:“你果然很了解她!” 这般默然相对片刻,他不说话白承之也不理会,好似根本不在乎他来此的目的,海陵王顿了顿,道:“你想不想去看看她?” 白承之蓦然一惊,眸中登时泛出一丝光,闪动许久却渐渐黯沉下去,“你是她的丈夫,怎会真的答允让我去见她?” 话音初落,已听得海陵王镇定的声音道:“我答允!或许你并不明白,珠儿也不明白,但是我答允!皇后娘娘在宫中出了事,消息传到锦城,珠儿这些天一直都很不安,我很心疼,想要哄得她开心一些,可是她对我向来只有敬重,只有顺从,我无法走进她的心里,给她安宁和温暖,而这些,只有你能做到!” 白承之知珠儿向来极易受惊吓,乍然间听闻此事,恨不得飞奔而去将珠儿抱在怀里好好的疼惜宽慰一番,可他又如何能够?眉心蹙了良久,低声道:“可……” 海陵王打断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虽然当初是我强娶珠儿,可她毕竟已经是我海陵王的妻子。我们在一起这么久,她心中虽不爱我,可还是竭尽全力去做一个好妻子,所以这么久,她也从不来看你一眼,而你也只是默默的守着她。说真的,有时候我都会被你们感动,觉得当初自己真的做错了……”见白承之的神色越来越惊诧,慢慢的甚至泛出一丝别样的希望,慌忙又正色道:“不过纵然如此,就算事情重演一遍,我还是不会放掉珠儿!我想你去安慰珠儿,却不愿意你再有任何的非分之想,这就是我的目的——” 四目相对,白承之心下登时涌起无数念头,他无法原谅海陵王,若不是他拆散自己和珠儿,所有的痛苦与不幸就不会存在,如今他又要求自己不能对珠儿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一时又想起,这半年多以来,他允许自己和珠儿同处在一片屋檐之下,而今又允许自己去见她! 好漫长的岁月啊!终于等到能见她一面,一时间心下又是苦涩又是甜蜜,眉心紧蹙,沉声道:“依你说我是该恨你还是该感激你!” 七夕节,鹊鸟飞来回。 府上各处也渐渐热闹起来,年轻的姑娘们皆拿出新奇的绣样各自斗巧,嘻嘻哈哈笑作一团,花颜欲借着旁人的快乐,让珠儿也开心起来,珠儿却只是摇头,依旧闭门不出。 到了晚间,姑娘们各处乞巧,珠儿也只是一个人坐在河边的亭子里发怔。 花颜瞧出,这几个月以来,每天都有纸船从白承之的住处飘来,只今日还不曾瞧见一只,想必正是因为如此,珠儿才非要到这里来。 不知过了多久,果有一只纸船飘来,那纸船比素日的大了好几倍,飘到眼前时才瞧清楚,原来大船里面还放着一只小船,花颜慌忙拉了下珠儿的手臂说道:“公主,那上面有字!”说罢便急匆匆将船捞出,取出里面未沾水的小船交到珠儿手上。 珠儿双手发颤,小心翼翼打开,登觉一股痛苦的温柔狠狠的攫住了她的心脏,刹那间泪倾如雨。 那是她熟悉的字,熟悉的人所写的字! 许久以前,他还曾执着她的手在蕊珠宫的轩窗下习字,他的字并不似旁人力透纸背的挺拔冷峭,而是着力很轻,潇洒飘逸,自成一格,记得当年父皇无意间瞥见,还曾赞了几句,却又说他生性虽不喜受约束,却是多情之相。当时众人只当是说笑,没想到后来竟然一语成谶,若非他多情,又如何能造就今日之局面?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珠儿的声音断断续续,泪湿纸笺,字已模糊。 这生离死别,岂不是像极了天上的牛郎和织女么?然则牛郎与织女一年还得一见,自己和承之哥哥呢? 蓦地,她将信笺按在心口,仰起头看着天上的一弯明月,只觉一阵晕眩,慢慢的闭上了眼,任泪珠儿悄无声息地滑落。 花颜皱眉,本欲上前劝解,眼角余光一扫,忽然瞧见亭子外面站着一个人影,转头一看,几乎惊叫出声。 四目相对,那人对她悄悄丢了个眼色,花颜会意,含泪点了点头,默默走开。 夜那么静,静的几乎能够听到眼泪滑落的声音。 忽有人在背后低低唤了她一声! 声音那么近,那么熟悉……可是怎么会? 珠儿霍然间睁开眼,转过头去,模模糊糊瞧见一个人影站在亭子外面,白衣如雪,一双亮如星辰的温柔眼眸正凝她。 “承之哥哥——”珠儿唤了一声,慢慢走出几步,那人恍似也向她走来。 她飞奔出去,任他伸出手臂将自己紧抱在怀,她埋首在他胸膛间嘤嘤啼哭。 他的手轻抚她的秀发,就如同以前每次抱着她时一样,慢慢的,灼热的泪珠滴落在她颈间,怀里的人禁不住一阵阵战栗。 第137章 铜雀(中) 暗夜花落,恍若一梦。 可又是谁,惊醒了梦里的人? 珠儿蓦然抬起头,凝着他喃喃道:“承之哥哥,你……你……难道我不是在做梦么?” 白承之尚未回答,身后已有人低低的唤了一声,“公主——” 侧目,瞧见海陵王站在不远处,双眸灼灼,正凝着他二人。 珠儿全身如泼雪水,狠狠一颤,她的手仍被白承之握在掌中,此刻已轻轻曲了起来,可是没有一丝挣开的意思。她怔了怔,禁不住咬住下唇,瞪着海陵王,却听他道:“白将军,我不允许你再抱她,也不允许你再碰她的手,因为她是我的妻子,除了今晚……”他神色一黯,喃喃道:“公主,是我同意他来看你的,所以你不要自责!我希望你能够开心快乐,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珠儿蹙眉,瞧了瞧他,又转头瞧了瞧白承之,满脸惊诧之色,似一点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踌躇间海陵王已转身离去。珠儿蓦然感觉一丝羞惭,急将手抽出来,追出去几步,忽觉腹间一阵疼痛,扶着廊柱弯下腰,背后已有人将她抱在怀里,轻唤她的名字。 珠儿推开他的手臂别过头去,摇头泣道:“别这样……别这样……” 她的声音那么低沉,好似可怜的哀求,那么的害怕,那么的羞惭,即便什么也没说,却已说了千言万语。 以前他总喜欢被他抱着,不开心的时候要他抱,痛的时候也要他抱,可如今他如何还能够这么做?难道他忘了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 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暗夜中她纤弱的双肩微微颤动,低垂着头,嘤嘤啼哭。 原以为她也和自己一样日夜相思难解,可没想到与她相见只会惹她痛苦害怕,她甚至不肯好好看一看他……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恰似无情。 白承之陡觉一阵钻心的酸痛,眉心紧蹙喃喃道:“早知会惹你如此,早知你根本不想见到我,我便不来了……”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可又好似说不出,甚至连一句道别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怔了许久,缓缓起身离去。 珠儿瞧见他的背影在眼前一飘,不觉伸出手抓住他的衣摆,白承之蓦然回过头来,对上她一双含满泪水的眸子,依旧似春泉般柔美,却多了几分哀戚。 “承之哥哥——” 她低唤了一声,整个人已被白承之抱在怀里,脉脉无言,泪已模糊。 暗夜的星辰温柔而多情,一如他那双令她痴迷不醒的眼眸。 两人相对而坐,珠儿面颊绯红,只瞧了他一眼,又将头垂下,白承之抬手抚摸她的脸颊微笑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看看你好不好,有没有不开心,倘若你不好,我会心疼!” 珠儿心下恻然,喃喃道:“承之哥哥,你还像以前一样关心珠儿么?”见他点头,不觉道:“可是我做了别人的妻子,还怀了别人的孩子!” 听得白承之长吁了口气,却还是微笑,柔声道:“这有什么关系呢?珠儿,这有什么关系呢?” 低眸,手已被她的泪滴打湿。 她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轻轻摩挲着,幽幽道:“承之哥哥,我好想你!好想你抱着我!即便不该,即便不敢,也顾不得了——” 白承之粲然微笑,擦去她颊边的泪水,轻揽她入怀。 离珠儿产期还有两月多,箫娘已经把各色事物全部准备停当,各处细节也仔仔细细说给花颜听。 这箫娘原是海陵王之乳母,地位与花颜相若,二人素来也算交好,花颜听了半晌便笑道:“这王府里的规矩比皇宫里还琐碎的多,眼下离公主临盆之期尚早,王爷也太过虑了些!” 只见箫娘蓦然一抬眸,看了看她,淡淡道:“王爷怎能不过虑呢!二十五年前,我家小姐就是在生育王爷之时难产过世,王爷那么爱公主,他是心有余悸啊!” 花颜大吃一惊,怔了片刻,不由也跟着紧张起来。 第九日上,建康城便有书信传来,乃是萧景明亲笔书于珠儿,说父皇已赦了母后之罪,令她宽心,平安诞下孩儿以后,便会前来锦城探望云云。 珠儿看罢自是欢喜,加上近来白承之天天来探她,心绪便渐渐平静下来,连气色也好了许多。 只是一些事情海陵王虽瞒着她,背后禁不住与白承之谈论起来:“太子殿下来信,虽说皇上已赦免了皇后娘娘误杀淑妃之罪,可待娘娘比起往日更加冷淡,如今更是偏宠灵妃,竟然要将明珠宝镜殿拆除,重建一座铜雀楼给灵妃,这无双帝宠眼下已经不再属于珠儿了!” 白承之默然无言,片刻沉声道:“我总觉得奇怪,皇上向来不糊涂,这两年却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谁也猜不透他究竟想要做什么。”说罢眉眼中禁不住露出一丝隐忧。 而海陵王恍似浑不在意,上前几步斜睨他,“你会不会回建康去?或许等珠儿平安生下孩儿以后,你可以回到建康,继续待在皇上身边为他效力!” 白承之蓦然一震,转过头来,二人四目相对,谁也不肯退让。 铜雀楼台,无双帝宠,这些事虽不曾经过杨、白二人之口传入珠儿耳中,然则珠儿却最终听闻,且比这些消息多的多—— 夏末秋初的天气,皓静之中依稀还存留着些许热闹,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珠儿独自站在城楼上,望着天边绚美的有些刺目的落日和夕阳,禁不住又想起了幼时的许多事情,她美丽娴静的母亲,还有父皇和哥哥,那是她永生难舍的眷恋和温暖。 这大半年,若不是有承之哥哥在身边,她或许根本撑不了这么久…… 低眉,霞光映在眼底微微一晃,却不知是谁在远处幽幽叹息了一声。 珠儿抬起头,眼睛眨了几眨,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竟突然间出现在城楼上。 那小女孩一身白衣,容色清丽之中带着几分灵气几分明艳,水汪汪的双眸娇艳的花唇,一眼望去便是一个绝色的美人胚子,她的脸上带着笑,露出白玉般的牙齿,脆生生地道:“珠儿公主,你真的好美,美的教人嫉妒——” 珠儿暗吃了一惊,怎么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说话竟如一个大人一般,又瞧着面生,遂微笑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会认得我?” 那女孩儿只是盯着她的脸,娇柔的声音道:“你为何要生的这么美呢?现在不止是我母后,连我也不想让你活着了!” “母后?这个称呼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用的!”珠儿摇了摇头,且不理会她莫名其妙的话语,问道:“谁是你母后?” 女孩儿咯咯娇笑,“怎么不可以用,难道天底下只有你母亲一个人嫁了皇帝做妃子?我叫灵儿,风灵儿!我的母后就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妃子灵妃娘娘,现在你总算知道这世上可不止你一个人是公主了吧!” 她笑起来恍似很是天真明艳,仔细瞧去,却带着一丝丝说不出的阴邪之气,珠儿禁不住一阵胆寒,蹙眉道:“你是灵妃娘娘的女儿,但不是我父皇的女儿?” 风灵儿点点头,忽然道:“小公主,你母后很想你呢,想到发了疯,现在整天被你父皇关在蕊珠宫里面,谁也不让见呢!” 珠儿失声道:“你说什么?我母后她……” 自己分明大着她好几岁,却被她以小公主呼之,这也罢了,母后的事她如何知道?再说哥哥不是来信说母后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么,怎会现在还被关着? 瞧着她一脸茫然不解的表情,风灵儿“啧啧”几声摇了摇头,“看样子你还什么都不知道,要不要我告诉你呢!不告诉你,你会伤心的吧!”她笑了笑,突然上前在珠儿的脸上摸了一下,“我告诉你,你的那个母后,自从你出嫁以后便忆女成狂,又被你父皇冷落,就成了疯子!有一天晚上居然跑去兰沼宫,将睡梦中的淑妃娘娘刺死,这也罢了,她居然还要刺杀你父皇,你父皇大怒之下已经将她囚禁起来,马上便要废除后位,改立我母后,现在连你哥哥也见不到她呢!” 这一席话恍似天书一般,一时之间珠儿顾不得想她是怎么闪到自己面前来,又怎么会站的和她一般高,用她柔软又带着锋利指甲的手,像只猫一样在她的面颊上蹭了几蹭,只是紧锁着眉,茫然失措地道:“你说我母后疯了?她去刺杀父皇,父皇还要废了她的后位?”话音似已带着哽咽,一双眼眸瞧着面前这个美丽天真却近乎妖邪的小女孩,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 风灵儿不与她多言,咯咯一笑举起手,“你瞧这是什么?” 那一团耀眼的金光,却正是洛瑾萱素日所戴的九鸾钗——整个天下也只有皇后才有一支! 耳边又听风灵儿咯咯笑道:“眼下这支钗已经是我母后的了,我瞧着好看,就拿来玩儿一玩儿!小公主,你说我是不是骗你呢?” 一时之间珠儿心神慌乱,哪里知道她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伸手便去夺那支钗,眼前白影一动,风灵儿又笑着闪出了数丈,将手扬了扬,“小公主,你过来,我给你看点好玩儿的!”说着她便提着裙子,一阶一阶跳下城楼。 珠儿瞧着她走远,心中大急,追过去跟着下了城楼。她已怀孕七月有余,身子本已甚为沉重,来时全凭紫翘和茜儿搀扶着,此刻下楼只有自己一步一步挪下去,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又是心惊又是心急。 好在总算平安下来,那白衣小女孩风灵儿站在三丈以外把玩着那支九鸾钗,奇怪的是四周除了她之外,竟一个人也没有。 风灵儿瞧着她寻寻觅觅的眼神咯咯笑道:“别白费心思了!这里是结界,除了你和我,什么人也没有,连你的那个守护神,你的承之哥哥也被我挡在外面,眼下正四处寻你不见,也不知急成什么样子!”说罢又向她招了招手,“小公主,过来——”说罢提着裙裾飞跑开来。 听闻居然身处结界,珠儿的心魂已去了大半,没有承之哥哥,没有花颜姑姑,有的只是一个像怪物一样可怕的风灵儿,该怎么办? 薄雾轻轻泛起,风灵儿像雾中的精灵一般悄悄远去。 母后……母后…… 珠儿不觉垂泪,忍住腹间一阵阵剧痛,跟了上去。 烟雾挡在面前,许久没有散去,待终于看清楚一些,却好似是蕊珠宫的碧棠苑里。 三月烟花徐徐飞扬,一个清灵婉转的声音呼喊着母后,而后一个纤弱的身影自烟花影后飞奔出来,与一个娴静美丽的妇人相拥在一处。 “母后,母后,我好想你!”那女孩儿说着,美丽的眼眸骨碌碌地转着,那么的娇俏,却还带着一丝丝的幽怨,煞是惹人怜爱——却分明正是珠儿自己! 接着地面晃了晃,珠儿的心神也跟着晃了几晃,她突然看见母后寝宫里的“珠儿”被人拖着往外走,一边还大声喊着“母后救我——”母后便起身追出去,一直追到兰沼宫里。朱淑妃的寝榻上,有人掐着自己的脖子,母后来救她,抓来一把匕首插在那人心口——可转瞬之间,站在母后面前的人竟变成了朱淑妃,美丽的眼眸大睁,难以置信地看着洛瑾萱。 顷刻间,散发着泽兰幽香的寝帐慢慢变了变,竟变成了含风殿里父皇绣着金丝龙纹的龙榻! 榻上父皇正自沉睡,母后满脸是血,披头散发,举起匕首朝父皇心间刺去—— “不要——”珠儿凄声惨叫,榻上的人似睁开了眼,身子一晃,整个幻界也晃了晃,所有的影像一霎间消失不见。 珠儿惊魂未定,整个人几乎虚脱,坐倒在地,嘤嘤哭泣。 “小公主——小公主?”风灵儿侧过头,看着她微笑道:“你哭什么?那都是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事情了,你现在知道,也已经太晚!” 珠儿木然摇头,“不,我不相信——” 风灵儿啧啧两声,“你母后刺杀你父皇,全是因你而起,难为她这么想念你,你居然丝毫也不把她放在心上!小公主,你知不知道,这世上很多东西都是有灵性的,像你容貌这般美,原本就带着灵气,而你用过的东西,久而久之也会沾染上你的气息。你母后之所以总是被幻像迷惑皆是因为她忆女成痴,我师伯才想出法子,借用你的东西幻化出你的影子来,有时候是一只镯子,一对耳环,或者一件衣裳,甚至一双罗袜,都能变出你的样子。只要操纵了你的影子,要你母后做什么,简直是易如反掌,甚至包括,刺杀你的父皇!”见珠儿依旧摇头,难以置信,遂咯咯笑道:“小公主,你说你是想让你父皇死呢,还是想教你母后活着?” 珠儿心乱如麻,失声痛哭。 风灵儿摇了摇头,“话还没有说完,你就哭成这个样子,真是没用呢!哎,小公主,你想不想救你母后?我母后说了,只要你肯,她就放过那个可怜的皇后,不再设计对付她!” 珠儿蓦然抬头,“你们要我做什么?” 风灵儿咯咯笑道:“所有人都说,这世上皇上最宠爱的不是皇后,也不是任何一个皇妃,而是他爱若珍宝的女儿珠儿公主,也就是你!”她将嘴凑到珠儿耳边,悄声道:“我母后她,想要你死呢!只要你死了,天下便没有人能与她分享这无双帝宠。你听明白了没有,她想要你死呢!” 说罢她便向后退了几步,将手里的九鸾钗高高举起。 珠儿怔怔的看着她,缓缓站起身来。 便在那一刻,九鸾钗从风灵儿手中飞出,她伸手抓住,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便摔了出去。 第138章 铜雀(下) 在着地那一刹那,她看到自己好似是回到锦城的王府里,亭台楼阁在眼前一晃已模糊不清。 她听见白承之在背后惊声唤她,然后自己就被他抱在了怀里。 殷红的鲜血自身体里涌流而出,珠儿动了动唇,低声道:“承之哥哥,我好痛……好痛……” 白承之登时面白如纸,抚着她的面颊颤声道:“不要怕,我这就带你回去,没事的,没事的珠儿!” 他将她抱起来,低首,只见一滴眼泪自她的面颊滑落,她头一歪,在他怀中昏了过去。 第三天,珠儿依旧在痛苦的哀嚎。 早产,还难产——事情宛如二十五年前的样子,箫娘强自安定下心神,慌乱而快速的安排着,一边又将闯进来的海陵王赶出去。 珠儿模模糊糊睁开眼,瞧着海陵王的影子,心底念起了那个潇洒柔情的白衣男子。 去年明珠宝镜殿大火,她原以为自己会葬身火海,后来他却突然出现。 这一次呢?自己恍似已经没有力气再等下去了。 耳边花颜焦急地道:“公主,你不要睡,不可以再昏过去了!听话,真的不可以……” 珠儿眼皮抬了抬,垂泪低声道:“姑姑,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好痛……痛的要死了……”说罢她轻轻闭上了眼,无力去理会众人的呼喊,渐渐的连心底的影子也开始模糊,而后“啪”的一声烟消云散,自己的心魂恍似也开始飘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听到有人在唤她,声音越来越大,四面八方都有,将她一下子拉了回去。 纤长的羽睫动了动,听得有人摸着她的面颊柔声道:“珠儿,乖,张开嘴将血蝉吃下去,吃下去就没事了!” 可是她似乎没有力气张开嘴,后来似被人撬开,放进去了一点冰凉的药物。 那药物入口虽冷,到了喉间已缓缓变热,渐渐沿着脉络流遍全身。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犹在跳,而腹中的剧痛也依旧存在。 “承之哥哥——承之哥哥——” 她睁开眼,瞧见了那个将她抱在怀里的人,白承之面上喜色悄露,却紧锁着眉头,将她轻轻放在榻上,抚着她的面颊道:“你不要怕!血蝉可以止痛,还可以保住你的性命,你只要把孩子生下来,一切都会好的——” 听了他的话,珠儿果然觉得不似先前那么痛楚难当,轻点了点头。 白承之大喜,紧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吻,之前听闻珠儿难产,只有蜀山间的血蝉可以一救,可那血蝉极为难寻,而珠儿也不可能熬过三日。他本想三日之内,如果找不到血蝉,也一定会回来陪在珠儿身边,还好终在最后一刻被他抓到一只,也幸亏他回来的及时,若再晚一时半刻,便已唤不醒珠儿。 有他在身边,自己的心会如此安宁! 珠儿的气力渐渐恢复,越是清醒越能感觉到骨肉撕裂的痛楚。 偏偏在此时,门外竟然响起了风灵儿妖邪似的声音,“小公主——小公主——小公主——” 天那么黑,她的声音如一股轻烟,烟中还不时传来铃铛的脆响。 “小公主——你忘记我跟你说的话了?只要你死了,你那个可怜的母后才能活着!你听明白了没有,只要你死了,你怎么不死呢?” 众人听了这声音皆是大吃一惊,海陵王大怒,“什么人?”推门欲出去查看,却不知为何竟被硬生生撞了进来。 白承之皱眉道:“是结界,你闯不出去的!” 榻上的珠儿已在嘤嘤哭泣,恐惧柔弱的眼神似在告诉他,她想要求死! 她不死,母后就会死! 门外的声音依旧在响,一直这么干扰着珠儿,她如何还能活? 白承之咬牙对花颜道:“姑姑,你护好珠儿,我去将那妖女赶走——” 珠儿却抓紧他的手,摇头泣道:“不要——承之哥哥,你不要再离开我,好不好?我好怕……好怕……你去的太久,连死在你的怀里也不能了……” 锦帐飘了飘,片刻的犹疑,白承之忽然抱起了珠儿,走到门边才将她放下单手揽在怀里,右手泛着水光的宝剑轻轻一挥,将结界破开一个缺口,举剑御风,飞身而入。 银月清辉泻了一地,白承之将珠儿轻放在草地上,数丈开外,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瞪大眼睛瞧着他,还有一个一身紫衣的长须道人。 白承之持剑缓步向前,经行处,洒在地上的月光竟被宝剑寸寸吸附,剑上的光芒陡然间增长了百余倍。 紫衣道人暗吃一惊,喃喃道:“凝光诀!” 听不到那小女孩的声音,珠儿的心神渐渐安定下来,侧目只见眼前一团团紫光与水光交错,斗的分外激烈,将四周搅得天翻地覆,只那水光每次蔓延到她身侧总会自动消退,只余一阵微小的风在面上拂过。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陡然一阵震动,珠儿登觉全身剧痛,禁不住凄声大叫。 白承之惊怒,猝然发力,紫衣道人稍显不敌,退后几步,幻界登时又陷入平静。 草地上一声婴孩啼哭,白承之霍然回头,却见珠儿也正侧过头来瞧他,四目相对。 “承之哥哥——”珠儿柔柔一笑,一滴泪珠滑落眼角。 “走,灵儿!”紫衣道人撤剑,抱起风灵儿自出口飞跃而去。 白承之回身匆匆向珠儿跑来,他将她从冰凉的草地上抱起来,幻界之中烟雾散去,初生孩童的啼哭声将众人都引了来。 地上一片殷红的血迹,饶如此,半醒半睡的珠儿依旧血流不止! 箫娘大吃一惊,颤声道:“公主……公主血崩了!” 白承之胸膛间一阵剧痛,一霎间心魂已去了大半。 行香馆寝房里,烛火忽明忽灭,瞧着珠儿泛白的嘴唇,花颜的手禁不住颤抖。 无人言语,海陵王突然上前,半跪在珠儿身侧低声道:“珠儿,之前白将军带你离去后,我已对着川蜀的山川大地起誓,只要你能平安生下孩儿,我就任你回到心上人的身边。只要你肯好起来,我这就写休书给你,从此后,你和白将军远走天涯,过你们想要过的日子!” 珠儿闻言,禁不住一喜,转头对白承之道:“承之哥哥,你听到了吗?珠儿好开心,可是……你还能接纳珠儿做你的新娘吗?” 白承之连连点头,压抑着哭声道:“从你十四岁起,我就一直在等……等你做我的新娘,我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珠儿面上一红,柔声道:“可是……我们都没有拜堂,现在珠儿想和你拜堂也不能了!承之哥哥,你可不可以答应珠儿一件事?珠儿要你发誓,一定要答应珠儿……” 白承之似有所觉,怔怔的不说话。 花颜瞧着她渐失血色的脸,心底抽痛不已,突然跪倒在地,抓住白承之的手凄声道:“承之少爷,你为何不早回来一步?如果你能早点回来,公主或许就不会有事!你那么爱她,为何连早一点回来也做不到呢?” 白承之惨然垂首,“是!我保护不好珠儿,救不了她的性命,我什么都做不到!” 珠儿眼眸一动,惊慌道:“不——承之哥哥,你答应珠儿,一定要做到……珠儿求你……求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承之哥哥,你抱着我,好不好?” 白承之伸出手臂,轻轻将她抱在怀里,珠儿将脸贴在他胸膛间低声道:“承之哥哥,你答应珠儿,永远要将珠儿放在心上,要记得珠儿说过的话!” 白承之轻一点头,将她抱紧,“我会永远把你放在心上,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绝对不会忘记!” 怀里的珠儿眼眸轻闭,微微一笑,“那,你答应珠儿,要好好的……活着,要娶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做新娘,生儿育女,还要……长命百岁,好不好?” 白承之登时如被利剑穿心,剧痛之下连心神也恍惚了,他哪里会料到珠儿竟然说出这番话来,木然摇头道:“不……我不答应……不会答应……” 珠儿身躯狠狠一颤,眼眸轻张,垂泪道:“是不是……你还在怪珠儿,所以连珠儿的苦苦哀求也不肯答应了?你怪珠儿不曾对你从一而终,所以珠儿已不配再躺在你的怀里,再跟你说这些话,对不对?珠儿知道,我早已不是从前的我,所以承之哥哥一直怪我,这一年以来,你一直都在哄我,你的心里已经不再爱珠儿了……” 白承之摇头,“我何曾怪过你?我爱你、怜你,此生此世,不管发生什么,绝不会有丝毫改变!珠儿,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在无水别庄,我对你说过的话,碧落黄泉,我总陪着你!倘若你有什么不测,我决计不会独活……” 珠儿只觉全身一阵剧痛,摇头泣道:“我不要这些!我要你娶妻生子,长命百岁——承之哥哥,我好痛,我好像……要说不出话来了,你快答应我!我好想父皇,好想母后,我知道,此时此刻,不管我求他们什么,他们都一定会答应我的!承之哥哥,我真的好痛,我的血……好像要流光了,你再多爱我一点,帮我止痛,好不好?” 她在他怀中痛苦的抽搐,白承之紧抱着她,钢牙咬破了皮肉,嘴上全是血,花颜见状摇着他的手臂唤道:“承之少爷,求求你快答应公主,她这么柔弱,你怎能忍心教她去的这般痛苦……”话音未落,白承之已在珠儿耳边道:“我答应你……长命百岁,儿孙绕膝,我什么都答应……什么都答应……” 慢慢的,珠儿不再抽痛,她的眼睛却似已睁不开,只余下断断续续的声音,“承之哥哥……再答应珠儿一件事……回建康去,代珠儿求父皇一件事……求他……不要再伤害母后……我真的好想母后……好想……好想……” “母后——母后——”建康皇庭之中,洛瑾萱霍然惊醒,双手用力按在心口。 守夜的宫女纷纷走进来,莲心抓住她的手,夏末秋初的天气,却似握了一块寒冰,又听她失魂落魄道:“我听见珠儿在叫我,叫的那么痛,那么惨,珠儿……珠儿一定出事了,我要去找珠儿……”整个皇宫之中,人人都道皇后忆女成狂。而今又是一场夜梦惊魂,谁又肯放她去? 洛瑾萱大急,“走开,都走开,我要去找我的女儿啊——” 可却无人肯教她踏出寝宫一步。 中秋,铜雀台。 明月娴静如画,月中桂子飘落。 皇族的家宴,皇后虽是待罪之身,倒也被放出,默然坐在一旁不言不语,灵妃陪侍在萧城璧身侧不住劝酒,萧城璧喝了几杯,突然推开她,对萧景明道:“麟儿,最近可有你妹妹的消息?朕,突然很想念珠儿……也不知道她还好不好!” 尚无人答话,忽有一个声音道:“她不好——” 萧城璧微一诧异,惊觉四周的花树动了几动,飘洒洒一阵桂雨中,一个白色的人影自花雨中翩然落下,正落在铜雀台中央,谁也不理会,瞧了瞧四下。 华美绮丽的铜雀台,取代了原来的明珠宝镜殿。 这里原本是他最眷恋的地方,此刻却要将它变做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要么我死,要么,仇人死—— 白承之一声厉啸,宝剑已拔出,飞取灵妃头颈。 灵妃手中金樽坠地,花容失色,霎时间一道紫影飞扑至她身前挡住来着利剑。 闻得几声兵刃交击,紫衣道人大声喝道:“有刺客,保护皇上!” 护卫登时从四面涌上来,萧景明恐母亲受惊,上前扶住她,洛瑾萱失声道:“那……那不是承之么?他……” 萧景明早已看出,正无决断,忽听萧城璧喝道:“谁敢伤他!都给朕退下——” 侍卫面面相觑,皆退后几步却不敢离去,紫阳真人更是守在白承之身侧,防他猝然发难,白承之却已支撑不下,单膝跪倒在地。 萧城璧满腹疑惑,“承之,你不是在锦城陪着珠儿吗?怎么将她一个人丢在那里!”见白承之一双眼眸恶狠狠盯着他,不觉心下一沉,喃喃道:“珠儿……珠儿不好么?她怎么了?” 白承之只是瞪着他,半晌突然冷笑几声,而后仰面哈哈大笑,再垂首看他时,颊边已带着泪,“这个时候,你问我她好不好?她很好,就是已经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了……” 话音未落,洛瑾萱身子一晃,已经昏了过去。 萧城璧登觉头顶犹如奔雷乍响,可却分不清是真是假,喃喃道:“你说什么?” 白承之冷冷道:“珠儿死了!皇上,我说珠儿已经死了,她死了你听不明白吗?”不待他反应过来,突然将手一指,嘶声道:“是你!是你害死了她——你骗她说你爱她,却用她去交换你的天下,你知不知道珠儿她有多痛苦?甚至,在她快死的时候,她还在对我说好痛!你有没有亲眼看到,她死的有多惨?当她的心跳和呼吸都已经停止,血却还在流。我抱着她,身上全是她的血,等放开以后,自己也已成了一个血人,你和你的江山害得她万劫不复!皇上,义父——你好狠的心肠——” 萧城璧眉头紧锁,尚不曾稳定心神,忽听得耳边一个哀戚幽咽的声音道:“还我女儿……” 萧景明吃惊,欲上前拉住母亲却被她一把推开,发疯似的捶打着萧城璧的胸膛嘶声叫喊,“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 “母后——母后——”萧景明强忍痛楚将母亲抱紧,察觉到她柔弱的躯体在痛苦的抽搐。 萧城璧木然无言,陡然间身子一晃,一口鲜血喷在衣襟上…… 第139章 玉碎 “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裁;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妊而逢灾。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怅情忽而失度。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 空旷的朝堂之上,萧城璧款款步上金阶,抬眼望着面前的龙椅,半晌发出一阵悲苦的笑声,冷冷道:“你有什么好,竟要朕牺牲自己女儿的性命?” “倘若朕放弃了,你能将女儿还给我吗?” 这万里江山,终成了他一生难解的负累和悔恨! 他仰头闭目,阻止眼泪再流出。 夜凉如水,月如冰团。 梦里不知身是客,那帘外的海棠,壁上的明珠,坐在宝镜前凝眉浅笑的珠儿,这里曾经是珠儿住的地方,也是他心底最深的眷恋。 而今明珠不存,宝镜也已烧毁了一半,寝帐外沉香绕鼻,床边有人在悄声哭泣,冰凉的泪珠儿洒落在他面上,激得他蹙起了眉,慢慢睁开眼。 “义母——”白承之动动嘴唇,坐起来,瞧着洛瑾萱红肿的双眼,还不曾说话,自己的眼泪也涌了出来。 洛瑾萱面色沉静,摸着他的额头哽咽道:“承之,你受苦了!” 白承之垂眸,摇了摇头也不说话,耳边又听她道:“你告诉义母,好端端的,珠儿怎么会去的这么突然?那些天,我总是梦到珠儿哭喊着要我救她,虽然分不清楚是真是假,可若非母女连心,又怎会经常做那种梦?承之,珠儿——是被人害死的是不是?” 白承之心间气血翻腾,一霎间又想起珠儿临死时的惨状,似再也忍不住,喃喃道:“是灵妃!欲求无双帝宠,先设计陷害义母,又派她的师兄紫阳真人前去锦城,重伤珠儿,还让她的女儿告诉珠儿,要珠儿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义母平安无事——后来,珠儿难产,他们还去拿义母的性命威胁她,珠儿苦苦挣扎,生下孩儿,没过多久就去了……” 方此时,洛瑾萱早已猜到女儿是血崩而死,月照西楼,映着她的面色如雪一般惨白,她一言不发坐了片刻,突然起身向外走。 白承之本欲唤她,微微一动却牵起胸膛间剧痛,只得俯下身,先自调稳内息。 玉螺宫中,华灯彻夜未灭,醉仙灵芙正自散发着幽微的香气。 洛瑾萱孤身前来,宫娥面面相觑,眼见她落座,冰冷的眼眸望着门外如水夜色,淡淡道:“叫你们主子出来!” 主事的韦尚仪上前道:“都这么晚了,我家娘娘已经就寝,皇后娘娘不妨明日再来!” 洛瑾萱冷笑一声点头道:“在你们眼里,一个失了宠的皇后地位确实已比不上一个正得宠的宫妃,无妨,你不去请我自己进去——”说罢起身欲去。 韦尚仪暗吃惊,心道再失宠对方也是皇后,当下不敢再造次,去请灵妃出来。 灵妃并未卸妆,她的年纪比洛瑾萱小了十几岁,平素虽然骄纵跋扈,可对这个娴静温婉的皇后多少还存着些许惧意,施礼之时,一双水一样的眼眸微微一抬,颇有些楚楚动人之态。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做了那么多坏事就好似什么也没做一般,眼神单纯的教人误以为错怪了她! 洛瑾萱盯着她瞧了片刻,低声问道:“灵妃娘娘,自你入宫到现在,本宫可有对你不住的地方?你说出来,教我听听!” 不知为何,听得她声音如此平静,灵妃却从心底冒出一丝寒意,朱唇微一颤动道:“没有!你没有对不住我!” 洛瑾萱面色微变,冷笑道:“那么就是珠儿自己做错了什么,得罪了灵妃娘娘?可我记得,珠儿几乎不曾和娘娘碰过面,就算是有,她生性柔弱,可不是会做什么坏事情的人,却又如何能得罪你,你要下毒手害她惨死?” 一霎间灵妃只想矢口否认,定了定神,却反问道:“皇后娘娘,你有爱过一个人吗?你有被所爱的人抛弃过吗?眼睁睁的看着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洛瑾萱登时心间大震,只觉头痛无比,不愿多想,喃喃道:“这么说,确实是因为皇上?你爱皇上?” 不想灵妃却摇头冷笑道:“不!我爱的人不是皇上!可是他要了我,既然如此,他的心里就不该再爱别的女人,淑妃也好,贵妃也罢,甚至皇后娘娘你,都不应该再留在他的心里!后来我又发现,原来他的心里不止有你们三个女人的存在,还有一个珠儿,他对珠儿的宠爱教我嫉妒的发狂,所以我才要珠儿死,她一死,就没有人再和我分享这无双帝宠。我所要的,不过是得到罢了!” 这番话对她而言自是合情合理,洛瑾萱却叹息一声摇头道:“你的话我听不明白!今晚我为我的女儿来这里寻你,反正珠儿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就跟着来吧!” 语毕自袖中取出匕首刺向灵妃,灵妃惊叫一声躲开来去,韦尚仪等人慌忙上前阻拦,洛瑾萱匕首疾挥,也不在乎被她所伤的是否是灵妃本人,一时之间玉螺宫中人仰马翻惨叫连连,便是有护卫前来,洛瑾萱紧握匕首,横眉怒目,“本宫是当今的皇后,是洛阳侯的女儿,谁敢上来——” 灵妃已退至墙角,避无可避,洛瑾萱匕首上滴着血一步步走近,自言自语道:“珠儿,珠儿,母后知道你害怕瞧见母后满手是血的样子,可若不为你报仇,母后生不如死!你一个人在地下莫要害怕,母后很快会到你身边去——”语毕陡然间举手疾刺而下。 闻得灵妃一声惨呼,洛瑾萱的手却被人紧抓住。 她抬了抬眼眸,面前之人赫然正是萧城璧! 他的力气好大,几乎捏碎了她的手腕,眼泪悄无声息堕下,她眨了眨眼睫,淡淡道:“这个女人害死了我的女儿,我要杀她,你要拦着?” 萧城璧眉头紧锁,冷冷道:“这里是朕的皇宫,不是洛阳侯府,由不得你放肆!”稍一用力,洛瑾萱手张开,匕首掉落在地。 洛瑾萱登觉全身一寒,泪眼模糊,半晌抬起头来一阵大笑,“是!这里是你的皇宫,你不准我杀她,我便杀不得她!我的女儿,就算死的再惨也只能白死!二十五年前,我以为你爱我,后来发觉一切都是假!二十五年后,珠儿以为你爱她,可却竟然也是假的!我想珠儿就算在天上也不愿意相信她最后所面临的结局竟是这般的可怜,这般的可悲!” 萧城璧大怒,“这一切难道怪朕吗?你为何不怪你自己是洛阳侯的女儿,为何不怪麟儿身上有你们洛家的骨血,为何不怪你的父兄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攻破建康,夺我皇庭?珠儿的死,凶手不是朕,是你们洛家,是你的父亲洛阳侯!还有,你的兄长,她的舅父——” 洛瑾萱心知他此刻已将所有的过错迁怒至他人身上,丝毫无杀灵妃之念,登时心冷如冰,瞪着他道:“你不愿为珠儿报仇也罢了,你要和我父兄去斗,你便去斗吧!反正我的女儿已经死了,而我也无法为她报仇,你们不管是谁杀了谁,我都不在乎!” 她抬手,将头上的碧玉海棠钗取下,“你我一世夫妻,从此后情断义绝,到死不见!”语毕玉钗已被她摔的粉碎,她衣袂一扬,转身而去,再也不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个她爱了一辈子又恨了一辈子的男人,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已化成了飞灰,只留下心底一片阴霾,无边无涯,挥之难去。 萧城璧低头瞪着被她摔碎的海棠碧玉钗,这么多年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视之如珍宝,她曾说那是她心底最温柔的眷恋,而今终于连这最后一丝的眷恋也没有了么? 天还未亮,萧城璧缓缓步进章华殿,随侍之人无人敢言语,半晌忽听得他说道:“拟旨,废后——” 第140章 城阙(上) “东宫洛氏,骄妒失德,谋害淑妃,罪无可赦!现褫夺皇后封号,打入冷宫!即日起,谁再提起洛氏之名,朕必以国法重处!” 朝堂之上,金冠龙袍的萧城璧突然下旨废后,话音落,人已起身怒视四野,朝臣无人敢有只言片语。 只太子萧景明出列求情,“父皇,母后她……” 话音未落,萧城璧怒喝,“来人,将太子押下去,廷杖——” 蕊珠宫中接到废后诏书,洛瑾萱面无表情将凤冠金袍除下,换上一身白麻布衣,单以一支白玉簪绾发,临行前去东宫看孩儿。 萧景明重伤在身,母子二人相顾凄然,洛瑾萱握着儿子的手道:“麟儿,听母后的话,以后再也不要激怒他!珠儿已去,母后心里只剩下你,你便是母后的命,为了母后,你一定要保重自身,好不好?” 她此话便是要儿子绝对不可以再求情,白承之在一旁听着,只字不言。 如今萧城璧这般罪妻责子,翻脸无情,寒透的又岂止他母子二人之心? 萧景明点头垂泪道:“母后若还怜惜珠儿,在冷宫之中也一定要保重身体,莫要让她九泉之下尚不得安宁!” 听闻今日朝堂之事,玉螺宫中逃过罪责的灵妃兀自心神未定,萧城璧来时也不与她废话,径直坐到软榻上道:“朕欲封你为后,说罢,你可觉得有何不妥?” 灵妃面如土色,慌忙跪地道:“臣妾不敢!臣妾……一切遵从皇上旨意!” 陶然亭外,秋菊尚未开放,斑驳的树影间皇三子萧景澜依旧睡卧其上,手里拿着书册,双眼却一直无神地盯着前方。 风灵儿笑嘻嘻跑出来,仰头喊道:“你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萧景澜百无聊赖跳下来,“说罢,什么事?” “我母后就要被封为皇后了,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好事?”风灵儿乌灵的眸子闪个不停,小小年纪,眉梢眼角便带着一股娇媚之气,煞是奇特。 不想萧景澜闷闷地道:“我母后就是被皇后杀死的!” “你说的是洛氏皇后,可不是我母后!”风灵儿撇撇嘴,脸上带着一丝不屑。 “你母后——”萧景澜莫名想笑,“你道这皇后谁都能当么?洛氏之所以为后,与她父亲洛阳侯在朝中的势力有很大的关系。就算父皇废了她,这后位落在李贵妃的头上还差不多,又怎会封你母后?” 风灵儿登时大怒,“这话是皇上方才在玉螺宫里亲口说的,章华殿的圣旨也已经拟好,再过几日便会昭告天下,到时候你就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 萧景澜见她如此笃定,才有些相信,喃喃道:“现在整个皇宫都在传言我皇姐珠儿是被灵妃害死,眼下父皇又废了洛皇后,倘若真的封灵妃为后,怕洛阳侯脾气再好也会忍不住,到时候岂不是天下大乱?” 思虑间忧心忡忡的离去,也不理会身后的小女孩挥舞着双臂叫他站住。 不过几日而已,秋气越来越重,冷宫里的岁月也越来越难熬。 洛瑾萱原有严重血亏之症,加上不耐霜寒,不过数日便已病倒,紫翘和莲芯日夜衣不解带守在榻前照顾,却一直不见她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 因这冷宫乃是封锁禁地,两人别说去请太医来,连大门也出不去,好在白承之牵挂义母,时常来探,见此情形,二话不说硬抓了名太医来为洛瑾萱诊治,两个侍婢这才放下心来,紫翘上前问道:“承之少爷,眼下娘娘身体有恙,要不要告诉太子殿下一声?” 白承之眉心一蹙,摇头道:“义母被关进冷宫之前,皇上明确下了禁令,不准任何人探视,让麟弟知道了怕是没有好处,有我守着也一样!” 话音落,忽听得诊脉的太医一声惊呼,面如土色站起身来,颤声道:“娘娘……娘娘这不是病,而像是被妖物所乱,在不停耗损娘娘的精血,所以才会越来越衰弱!这冷宫里面果然不干净——白大人恕罪,此地老夫……老夫不敢久待……”话音落背起药箱夺门而去。 白承之听了这一席话尚不大明了,待反应过来太医已跑了许远,只得飞身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喝道:“站住——” 此刻亭阁外竹影摇晃,一阵响动。 白承之凝眉望去,忽见竹林间逸出一大团紫气,紫气中走出一个身形颀长,相貌甚是清奇的蓝衣人,低缓的声音道:“放他去吧,妖邪吸灵,寻常大夫无能为力,留下他也无用!” “你——”白承之看了他许久,忽而想起他便是当日在颍州西湖边卖无水胭脂之人,眸色一沉,冷冷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蓝衣人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想保住皇后娘娘的性命,必须马上把太子殿下请来,这琼花妖皇邪术非常,我也克不住他,要看太子殿下的决断才行!” 他既如此断言,白承之纵然不想惊动萧景明,此刻也无可奈何,只得前去东宫将他带来。 这天天气原本甚是晴朗,待到了冷宫之后却突然阴沉下来。 蓝袍人楚玄静立在章和殿外的桃花池阁中,闻见萧景明走来,也不与他招呼,只将手一指,“殿下看那里——” 满池桃花树影后,竟有一株高达数丈枝叶蔓延如几间屋子一般大小的琼花树,枝头开满了硕大的白色花朵,玉树流光,瞧起来煞是惊艳,又甚觉诡绝。 “想不到这冷宫之中竟还藏着这样一株奇树——”萧景明煞是吃惊,皱眉道:“只是那树冠上为何会盘桓着一团黑气?” “殿下看出来了——”楚玄转身,边走边道:“此乃修行千年的琼花妖皇,本来被禁术所困,无法现世。现在却有人别有用心,破坏了封禁之术,将那妖皇的灵珠植入皇后娘娘体内,欲害了娘娘性命!” 萧景明听罢即闯入章和殿中,但见睡榻之上洛瑾萱面色惨白气若游丝,紫翘莲芯二人在榻前哀哀哭泣。 “究竟是什么人,要害我母后?”萧景明跪在榻前,握住母亲的手,但觉冰凉如雪,低唤了几声,也不见母亲睁开眼睛。 耳边听得白承之冷冷道:“除了那个灵妃和紫阳真人之外,谁还会用这等邪术来害义母,我去杀了他们!” “白大人留步——”楚玄闲闲的挡在他身前,“眼下最重要的是要保住皇后娘娘的性命!劳烦白大人带着这两名婢女去守在门外,楚某要和太子殿下商议一下,如何救娘娘性命!” 白承之与萧景明对了一眼,见他点头,遂携着紫翘莲芯二人去门外守着。 忽有几道闪电落下,映的洛瑾萱脸色益发苍白。 楚玄转过头来,对太子萧景明道:“妖皇的灵珠已经钻进了皇后娘娘体内,现在唯有将其吸出来才能挽救娘娘的性命。可是吸出的灵珠必定会重找寄体,以其邪性而言,除了极强的帝裔天罡之气以外无可压制,殿下可懂我的意思?” 萧景明面色一变,思虑片刻沉声道:“舍身救母,原是为人子该当之事,请楚大人言明我应该怎么做?” 楚玄却摇了摇头,“恕下官直言,殿下虽然贵为太子,但是罩命的紫微罡气似乎还没有小殿下强盛,若要吸取灵珠,可能小殿下要更为合适!” “什么,你说琰儿?”萧景明大吃一惊,“可我那孩儿才不过是个三岁的孩童罢了,他怎么受得住?” 楚玄神色微变,淡淡道:“殿下若是不舍得,那么楚某只怕也无力搭救皇后娘娘了!” 眼见纱帐中洛瑾萱的神色越来越糟,犹豫许久,萧景明心头剧痛,无奈叹息道:“身体发肤,受于父母!我这条命是母后给的,琰儿这条命是我给的,今日即便是拿他的命来换母后的命,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楚玄宽慰道:“殿下不必太过忧惧,此举虽然冒险,但还不至于伤了小殿下的性命!” 萧景明微颔首,自回宫将熟睡中的孩儿抱了来。 楚玄将一面青玉飞镜置于洛瑾萱头顶,登时一片水烟云雾倾泻下来将其罩笼其中。 稍时,洛瑾萱身躯狠狠一颤,面上自中心起荡出一层层的玉色华光,就像是一朵琼花缓缓绽放一般,花朵越开越大,渐渐蔓延到耳鬓。 看她的表情似乎痛苦到了极限,楚玄急出掌在她后心一击,洛瑾萱霍然张口,将那颗白色的邪灵之珠吐了出来,恰好又落入斜角榻上沉睡的萧琰体内。 睡梦中的孩童陡然间转醒,门外一声惊雷,伴着孩童痛苦的惊叫,“父王——父王——” 萧景明大惊失色,慌忙上前将孩儿紧抱在怀,“琰儿莫怕……莫怕……父王在这里,你痛不痛?” 然则那小小孩童惊叫几声之后便昏睡过去,任他怎么唤也唤不醒,“楚大人,这……” 楚玄甫调稳内息,摇头道:“无妨!眼下这妖皇元珠还伤不了小殿下,待小殿下睡上几个时辰,自然便会醒来。” 他虽如此说,可萧景明如何放得下心,追问道:“可是我琰儿身上带着这么一颗妖珠,楚大人,烦你老实告诉我,他以后究竟会如何?” 楚玄淡淡道:“若妖皇的元神一直不会苏醒,小殿下便平安无事!若有一天,琼花妖皇现世,那么后果如何,楚某也无法预料——太子殿下,恕楚某直言,关于小殿下身上带着妖珠一事,且不可让他人知晓,尤其是小殿下自己!” 方才,听得屋内的呼声,白承之便已闯进来,在一旁将二人的话听了个大概。 眼下洛瑾萱虽已脱险,可年仅三岁的萧琰却陷入了难以预料的危机之中,萧景明此刻的心境只怕远非“心痛”二字可以形容,遂上前拍着他的肩膀宽慰道:“麟弟,琰儿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只是我们眼下怕已不能坐以待毙,若不除去灵妃及她的爪牙,义母的性命可能还会遭到威胁!” 萧景明摸着孩儿的头,淡淡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灵妃毕竟是皇妃,而紫阳真人道法高深,你去也不见得杀得了他们,还是我去吧!现在就去求父皇,让他处决灵妃,否则,我如何对得起我的母亲、妹妹,还有我自己的孩儿——” 当晚,萧景明在含风殿外跪了大半夜。 因萧城璧近来肝疾愈重,夜间总是难以入睡,眼下好不容易睡着,小五自不愿叫醒他,便来规劝萧景明让他明日一早再来,然则萧景明不听,也只得作罢。 第二天一大早,听闻儿子已跪了许久,萧城璧神色不悦,冷冷道:“若是来替你母亲求情的,便不必说了!” 萧景明沉声道:“儿臣此来,不是为母亲求情,而是来求父皇治一人之罪!此人,害死我胞妹,又三番五次害我母亲,若不将她除去,儿臣愧为珠儿之兄,愧为母亲之子!” 他句句矛头指向灵妃,萧城璧并非不知,嗤笑一声道:“你所指乃是何人?” 萧景明抬眸,一字一句道:“便是父皇的宠妃,玉螺宫风氏!” “证据呢?”萧城璧斜睨他一眼,“拿出你的证据来,朕便考虑考虑你的提议!” “珠儿之死,有承之为证——” 萧城璧霍然回头,厉声道:“那你就让承之拿出证据来,否则凭他一人之言,朕凭什么相信他所认为的事实!” 原来妹妹的死,父亲心里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萧景明全身如被冰雪,沉默许久突然低头笑了起来,“终究还是儿臣想错了,以为父皇爱着母后爱着珠儿,其实真如承之所言,父皇的心里根本只容得下你的万里江山,没有珠儿,更加没有母后!为何我竟忘了,当年,当年你差点掐死她——” “放肆!”萧城璧大怒,“身为太子,便是这么跟你父皇说话的吗?” 萧景明摇头道:“儿臣如今便是不知该如何跟父皇说话!儿臣,只想请父皇好好的想想珠儿,想想你以前多么的宠她爱她,想想她后来死的有多惨,她还不到十七岁,父皇,你的心真的已经不疼了吗?” “住口——你给朕住口——”萧城璧双目涨红,抬手指着他,“你如今,果然是人大心大,背后有洛阳侯撑着,连朕这个父皇也不放在眼里了!可是朕告诉你,既然已废了洛氏的后位,难道还怕连你这个太子一起废了不成?” 四下近侍闻言大惊失色,皆跪地求情,小五急道:“皇上,太子殿下非是有意出言顶撞,请皇上息怒!”一边低声对萧景明喝道:“还不快向你父皇认错!” 萧景明心下木然,嘴角泛出一丝冷笑,朗声道:“儿臣,谢父皇隆恩!”言罢起身,款步而去。 听得身后萧城璧暴怒的声音,“你还真以为朕不敢废了你不成?传旨,即日起,将太子废贬平江,不得旨意,永不召回!” 萧景明心头如遭重击,站住了脚。 想不到如今的父亲,竟然无情至斯——他不要珠儿,不要母后,最后连自己这个儿子也不要了! 泪水模糊,心如刀绞,想了片刻也没有半分回头去为自己求情的意思,只得抬起脚木然离去。 圣旨既下,东宫之中太子妃日夜啼哭不止。 萧景明脱下锦袍,也换了一身白麻布衣自去冷宫照顾母亲,待李允来催促上路,头也不抬淡淡道:“烦劳李公公告诉父皇一声,请他将我贬为庶民,留我在冷宫里面照顾母亲。或者,若父皇不愿我再留在建康,等照顾母亲病愈之后,我再离去。我是诚心恳求父皇,求他让我留下来,多陪一陪母亲!” *** 建康皇庭剧变,消息不过一月已传入东都。 侯府之中洛阳侯盛怒之下掷盏而起,“珠儿死,萱儿废,现在连麟儿被逐,本侯这个女婿事情做的可真够绝的!” 洛子云更是怒发冲冠,“父亲,时至今日,难道我们还要忍气吞声不成?”见父亲沉默不言,又道:“想萱儿此刻,定然还在冷宫中受苦。她自小便生的柔弱,也不知道是否能够撑得下去!父亲,你还疼萱儿么?” 洛阳侯心头登时大恸,朗声道:“传令下去,屯兵秣马,十日之后,兵发建康!” 此次征战,洛阳侯年近七十却还亲自披挂上阵,侯夫人前来相送,夫妻二人皆已白发苍苍,相顾凄然。 亲手为丈夫整理好铠甲,侯夫人垂泪道:“侯爷,你暮年征战,妾身心下实在不忍,且要保重自身!只妾身有一个请求,请侯爷一定答允!”说着盈盈下拜。 洛阳侯自来爱重发妻,到了暮年,更是珍之重之,忙道:“夫人有何事,只消说出来,本侯一定办到!” “谢侯爷!”侯夫人将眼泪拭去,哽咽道:“侯爷此去为争霸江山也好,为了救女儿也好,妾身只希望侯爷能将我的萱儿好好的带回来!妾身与女儿已十八年未见,如今暮年却得知女儿,身处不堪之地,心里……实在难受!求侯爷一定要将女儿带回来,我要我萱儿好好的……好好的……站在我面前!” 第141章 城阙(下) “半年之内,洛阳侯连夺江北十六郡,如今与建康皇庭只有一江之隔,不过数日便会兵临城下……” 朝堂之上将军李毅之话尚未说完,萧城璧霍然回头喝道:“让他来!他不是早就想来了吗?朕倒要看看,他是如何把朕赶下这至尊之位,自己踏上金殿,坐上这张龙椅!” 八月南宫,秋气已长,战鼓声响于江滨。 洛阳侯立马江边,皓发长须飘舞不止,望着滔滔江水,眼底竟还是一片英悍豪情,扬手对儿子道:“子云,你看这江南江北一片大好河山,也不知为父有生之年,是否能够得偿夙愿,君临天下!” 父亲素日虽有此念,可是这般说出口还是头一次。 洛子云喜道:“孩儿以为这日一定已经不远,待我四十万兵马渡过长江,兵临城下,夺取皇庭指日可待!” 洛阳侯听罢面色忽变凝重,稍时笑了几声,道:“若真如此,父亲年事已高,这皇位也坐不了几天,江山早晚还是你的!”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儿,你有天下之志,生子如此,为父老怀足慰!” 虽然欣喜,对眼前战况却也颇感忧虑,洛子云皱眉道:“可是孩儿眼下却有些担忧,父亲渡江之战的布局虽然严谨,可我北方将士不擅水战,只前锋招募来的数万水师,只怕远远不够……” 洛阳侯凝眉看了他一眼,只笑不言,只递给他一张牛皮画卷。 洛子云展开一看,不由大惊大喜,失声道:“真的是失传三百多年的周公瑾双头蛇阵水军布防图?有了这张图还怕什么却月阵?” 夜半,洛阳侯大军突袭建康水师,双头蛇阵将却月阵拖的施展不开。 黎明时洛阳侯已经率领大军堂而皇之自建康水师眼皮底下渡过长江,兵临建康城下。 敌军纵然来势汹汹,建康城中却也丝毫不乱。 只闻得城楼上百众齐呼皇上驾到,一袭龙袍的萧城璧在众臣的簇拥下,负手立于城楼之上,朗声道:“数年不见,国丈别来无恙!” 洛阳侯见他数十万兵马陈于眼前而不变色,遥遥一望,还是一副睥睨天下的架势,心底甚是惊叹,面上却冷笑道:“皇上还记得本侯是国丈,本侯还以为你翻脸不认人,得皇上如此称呼可真有些受宠若惊!” 萧城璧淡淡道:“洛氏虽已是废后,朕又不曾休妻,你自然还是国丈!” 洛阳侯怒极反笑,“只怕这国丈之位,皇上给的起,本侯现在也要不起!本侯也不与你废话,我那女儿,皇上瞧着不顺眼,本侯夫妻还是疼爱的狠,你即不要她,便将她交给本侯带回洛阳去。本侯此来,只为救女,你还我女儿,我便撤兵北返如何?” 萧城璧冷笑,“洛氏终究还是朕的女人,你说带走就带走,让朕的脸往哪儿搁?” “这么说,皇上是不给喽!” 长天烈日,风起云涌。 见城阙上之人半分退让之意也无,洛阳侯虎目之中渐渐射出一丝精光,蓦地将手缓缓举起,盾甲之后,精兵弓弦拉直。 建康城中,箭矢火弹,亦是一片备战之声。 洛阳侯的手缓缓下垂,正待一声令下,忽听城楼上有人喊道:“外公,你真的要与我父皇一战,争夺这天下之主吗?” 竟是萧景明不知何时上了城楼,被他这么一喊,两方皆暂罢手。 洛阳侯见他现在一身黑袍,只做普通皇子装扮,动容道:“麟儿,不是外公非要与你父皇夺这天下,而是你的父皇背信弃义,废你母后在先,逐你在后,如今,竟还要封这个害死你妹妹的妖妃为后,这口气,你叫外公如何咽的下去?” 他遥遥一指,将矛头直接对准灵妃,那一身锦绣华裳的妃子登时面色惨白,向后退了几步。 萧景明面露赧色,“这么说外公此来,的确非是为了救我母后,而是志在天下!” 被外孙拿话语僵住,洛阳侯虎躯一震,“我自然是为了救你母后,只是你父皇不肯将他交于外公,外公也是迫于无奈!” 他虽如此说,萧景明心下却不糊涂,“母后毕竟还是父皇的妻子,外公要将她带回洛阳去,只怕于理说不过去。麟儿问外公一句,倘若母后安然无恙,外公可否撤兵?” 洛阳侯冷哼道:“你如今一味向着你父亲说话,全不念你母亲这么多年来受尽苦楚,也不怜你妹妹少年夭折,而那个害她们母女二人落入如此凄惨之境的妖妃,如今却还好好的站在九阙凤楼之上,外公与你已无话可说!” 萧景明朗声道:“如果今日麟儿意欲为妹妹和母后报此血仇,外公还认为麟儿一味向着父皇说话么?”说罢一双寒眸转向灵妃。 灵妃正自胆寒,忽觉肩头被人一抓拉出了许远,接着那人将她一推,已距离萧城璧数丈之遥。 抬眼一看,萧景明正站在她面前冷冷盯着她,大惊之下又欲反身回去,却又被方才抓她之人挡住了路,赫然竟是白承之。 方才双方交战在际,无人注意到他是何时上楼,无声无息将灵妃推到萧景明面前。 “放肆——”萧城璧厉喝,“当着朕的面你们要做什么?来人,将太子拿下!” 一队禁军上前来,与萧景明随从的十余名亲兵斗了起来,紫阳真人欲救灵妃,被白承之横剑挡下。 城楼上一片混乱,萧景明隔着众人对父亲喊话道:“父皇恕罪,儿臣今日定要为珠儿报仇,为母后雪恨!”说着逼近灵妃,冷冷道:“妖妃,你杀我亲妹,害我母后,今日你便血债血偿吧!” 说着将她抓起来,拖到了城楼边沿。 灵妃大骇,嘶声向萧城璧喊道:“皇上,皇上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耳边听得萧城璧喝道:“住手——朕命你住手——” 萧景明双眼一闭,用力一推,那身着锦绣衣衫的绝世妃子发出一声凄嚎便自城阙之上跌下,摔于黄土之中,登时头破血流,全身狠狠一阵痉挛,不过多久便断了气,再也不能动一下。 虽则见惯了沙场铁血,然这女子坠楼而死之惨状,仍不觉教人心头一阵惊颤。 变故陡生,萧城璧毛发竖直,瞪着儿子狠狠道:“逆子,朕杀了你——”话音未落拔剑向萧景明劈去。 白承之闪身上前,厉声道:“你要杀杀我,反正珠儿死了,我早就不想活了!” 萧城璧大怒,“你以为朕不敢吗?” 一剑正待劈下,萧景明慌忙下拜,喊道:“父皇,儿臣自知死罪,但求你不要伤害承之!今日你若伤了他的性命,珠儿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你的——” 太子少傅崔琦跪倒在地,朗声道:“皇上,妖妃乱国,死不足惜!太子殿下乃是你的亲骨肉,即便是有千般错,也请皇上饶他性命!” 身侧小五亦跪倒在地求情道:“皇上,崔大人所言极是!太子殿下毕竟是你亲骨肉,请皇上千万饶他一命!” 登时朝臣一一下拜高喊:“臣请皇上饶太子殿下一命!”立时连禁军也跪了满地。 眼见四下之人皆反对于他,萧城璧凝立不动,盯着儿子,半晌突然喷出一口鲜血,众人大骇,簇拥着上前。 宝剑坠落,萧城璧冷冷对跪在脚边的儿子道:“走——你走—— 这一生一世,朕再也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见到你……” 洛阳侯心已提到了嗓门,见萧城璧开口放过外孙,遂疾声唤道:“麟儿,你父亲既已弃你,便回外公这里来。你自小长在外公膝下,外公疼你犹如亲孙,咱们接了你母亲一起回洛阳去!” 萧景明眼见父亲被自己激的吐血,心下悔恨自责,又听了外公一席话,分明又是在刺激父亲,不免心下有些着恼。 却听萧城璧冷冷道:“你外孙随你带走,你女儿不能走!她这一生一世都是朕的女人,你若执意带她回去,除非先让她变成寡妇!” 洛阳侯冷笑道:“既然皇上已经活的不耐烦了,那本侯成全你!” 正待下令攻城,忽听得城楼之上有一个柔婉凄楚的声音唤道:“爹爹——” 洛阳侯抬眼望去,那朔风中迤逦走出的白衣女子不是自己的女儿又是谁? 一时之间又是欣喜又是心酸,虎目中满含泪水,一声叠一声唤道:“萱儿——萱儿——我的萱儿——” 父女二人相见,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 洛瑾萱眼见父亲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却还遍身铠甲不远千里奔波而来,登觉心头大痛,唤道: “爹爹,是女儿不好,女儿不孝!”语毕在城楼上向父亲遥遥下拜。 洛阳侯见女儿跪倒在地,又啼哭不止,急哄道:“乖女儿,莫哭,莫哭,爹爹这就救你回去!你母亲在洛阳,日日盼着能够见你一面!” 洛瑾萱听罢更是肝肠寸断,心如刀绞,“十八年了,女儿又何尝不思念母亲,可是女儿——女儿走不得——” 洛阳侯大觉不解,“萱儿,他如此待你,难道你还顾念着他吗?” 洛瑾萱泪落如珠,又是摇头,“女儿不是顾念他,女儿是顾念爹爹,年逾七十却还为女儿之事千里奔袭,陈兵城下,女儿实不愿爹爹担这千古骂名!也不愿我的麟儿,夹在他父亲和外公之间左右为难!爹爹,你和哥哥回洛阳去吧,好不好?” 洛子云再也沉不住气,喝道:“萱儿,父亲不远千里前来救你,你却赶他走,还有没有一点孝心!你一味倒向你的丈夫,置父亲于何地?” 洛瑾萱全身一震,是啊!父亲因她而征战千里,她却不肯随他离去,究竟将父亲置于何地? 真正的千古罪人不是父亲,而是她自己! 思至此,只觉头痛欲裂,喃喃道:“父母生我育我,又如此爱重于我,可我如今却让父亲陷入如此境地,实在是不孝至极!”说着突然站起身,颤巍巍攀到城头之上。 两侧禁军因她是皇帝之妻,谁也不敢伸手碰一下,而萧景明等人离的太远,走上前时她已站了上去,城上城下见她一个柔弱女子临风站着,似有寻死之念,皆吓得魂飞魄散,大喊着令她不要寻短见。 洛瑾萱回头对上前来的义子亲儿喝道:“别过来——母亲的命如今全在你们一念之间,谁都不要动!”由是两人谁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再回头对城下的洛阳侯喊道:“爹爹,今时今日,女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若这场仗真是因女儿而起,女儿实在难以面对父亲,面对天下苍生!女儿累父亲如此,唯有一死才能赎罪——” 洛阳侯心胆俱裂,忙疾声道:“萱儿——萱儿——你不要跳,爹爹年事已高,难道你就忍心爹爹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儿从城楼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头破血流吗?还有你娘,你娘想你想了十八年,日日夜夜,没有一刻停着,她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还活的下去吗?” “那爹爹答应女儿,撤兵回洛阳去!”洛瑾萱大声喊,“否则,女儿实在不知该如何立身于这天地之间!爹爹,女儿求你了,你可怜可怜女儿,好不好?……” 洛阳侯登觉心间似压着一股气,王图霸业是男人一生的梦想,他如今虽已是垂暮之年却依旧壮心不已。 可难道他要因这江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从城楼上跳下来吗? 他自犹疑不决,洛瑾萱的脚轻轻一抬。 背后忽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棠儿,我认输,你下来!” 回头一瞧,竟是萧城璧! 他的嘴角带着血,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平淡的没有一丝情绪。 洛瑾萱登觉满目疑惑,这么多年,他的心里不是只有江山么,如今为何还要顾惜她这一条性命? 四目相对,萧城璧心下暗暗道:“我不要再苦守这江山,我只要你,下来!” 他缓缓走过来,朝她伸出手。 洛瑾萱身体僵硬,似一点也听不懂他的话,两相对峙,萧城璧忽然朗声道:“传令下去,大开城门,让洛阳侯进来——” 话音落,洛瑾萱双腿一软,竟自城头跌落下去。 众人惊骇之间,萧城璧已闪身上前抓住她手臂,可她下坠之势太猛,一下连萧城璧也带了下去。 危机之间,萧城璧另一只手抓住墙头,两个人就这样挂在城墙上,看的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门,洛阳侯老泪纵横,几乎失声大叫。 城楼上白承之和萧景明二人合力将萧城璧抓住,却听他道:“快拿绳子来,救你母后!” 洛瑾萱头晕目眩,忽见一条绳索垂下来,头顶萧城璧道:“棠儿,如果你摔下去了,就连我也一起拉下去吧!这么多年,我待你狠心绝情,到了地下,你想怎么还回来,都随你。” 迷迷糊糊的,洛瑾萱伸手抓住绳索,萧城璧松了口气,却仍不放手,待她被众人拉上去,自己也翻上墙头。 洛瑾萱双腿发软,倒在他怀里大哭不止。 洛阳侯喜极而泣,不知不觉间戾气也消去了一大半。 此刻城下,后方忽传来线报,川蜀锦城十万援兵已赶到,此刻距离建康城只有三十里遥。还有东山之间突然出现一支秘密军队,对侯府军队大后方虎视眈眈,看气势至少一万有余。 洛阳侯嘿然一笑,这个女婿果然还留着后手。 自己疲惫之师,如今又三面受敌,真打下去胜负难料不说,怕是还要赔上女儿一条性命,无论如何都于心不忍。 洛子云瞧父亲脸色不对,暗想如此良机实在难逢,如若放弃,只怕又不知要等到多少年之后才能再有起兵之日,意欲劝阻。 洛阳侯将手一抬,“即刻收兵,回洛阳!” 洛瑾萱抬起头看着父亲,洛阳侯朝她微笑,摇了摇头,“萱儿,这也许是我父女这一生最后一次见面,爹爹实在是舍不得你!” “爹,女儿……女儿好想跟你回去!” 她确实想要冲出城,随父亲而去,可这又怎么可能? 洛阳侯惨然一笑,朝女儿挥了挥手,临去之前又回头道:“萧城璧,你听着,本侯这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不曾为我萱儿寻到一个好归宿,累她受了这半生的苦楚。若日后再听闻萱儿在你建康有任何闪失,本侯必当卷土重来,拼了这一把老骨头也要踏平你皇庭将你碎尸万段!” 第142章 心策 秋风萧瑟,草木摇落。 遥想自己初春征战,北返之时已是深秋,往前走更是一日比一日寒冷。 渡了江便到滁州境内,这江北十六郡原已落入他手,不想返回之时,开门前来迎接的竟然是之前的守将谢石。 洛阳侯父子暗觉不妙,洛子云怒道:“方将军呢?” 谢石微微一笑,手一抬,命人将剥了衣衫一脸狼狈之相的方回带出来,朗声道:“之前侯爷大军攻打滁州,本将军按照皇上旨意,将兵将撤走一半。后来等侯爷渡江之时,又卷土重来收回此地,顺便将侯爷的前锋大将捉了去。不巧的是,当时方将军正在万花楼里喝花酒,在下捉到他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本将军瞧着有趣,也就干脆照这样子将他带到侯爷面前!” 洛阳侯面色涨紫,冷冷道:“多谢谢将军!” 谢石依旧满面微笑,“侯爷客气了!皇上吩咐过,侯爷北返之时,末将等切不可阻拦,侯爷请吧!” 说罢吩咐守将让开,敞开的大门任由洛阳侯大军进入。 洛子云怒瞪方回一眼,又问谢石道:“那我们之前囤积在此的军粮和冬衣呢?” 谢石拍拍头,恍然大悟道:“差点忘了,侯爷的军粮和冬衣真是准备的即充足又丰盛啊!不过皇上说了,川蜀大军亦是远道而来,怕他们的准备不充分,就吩咐末将将那些军粮和冬衣运了一些送去,剩下的散到各州郡,分发给百姓了,好让他们经了战火以后还能安稳过冬。不过皇上念及侯爷年迈,若无冬衣,只怕身体承受不住,吩咐末将准备了一件狐毛大氅送给侯爷御寒!” 言罢又吩咐下属将大氅拿上来,奉于洛阳侯驾前。 洛阳侯面色铁青,抬手将大氅打落,冷哼一声驭马而去。 身后谢石朗声道:“侯爷慢走,恕不远送!” 他父子二人一路北返,才知原先的江北十六郡已被萧城璧收复了一半,好在双方皆已伤了元气,都不想再动刀兵,所以一路上倒还安稳。 洛子云原本心下气怒父亲竟在攻打建康的最后一刻撤兵离去,功亏一篑,这几日觉察到形势远非自己之前想的那般简单,心气也就渐渐平和下来。 这天晚上,大军在徐州扎营,洛子云陪着父亲饮酒,喝了几杯忽听洛阳侯道:“原来如此!他布了这么险一个局,引我父子二人上当,这份胆识,这份智谋,真是旷古绝今,叹为观止!” 洛子云大惑不解,问道:“父亲,你在说什么?” 洛阳侯抬眸睨了他一眼,道:“这么多年,你我父子于洛阳早想起兵,却一直欠一个借口。后来你妹妹被贬冷宫,我们终于有了借口,可自从我父子二人打着救你妹妹的旗号挥师南下开始,就已经落入他的计划之中,这点你可想的明白?” 洛子云摇头,“父亲的意思,总不会是他故意要我们来攻打皇城的吧!” 洛阳侯低眉沉思片刻缓缓道:“依你说他是爱那个灵妃还是爱你妹妹?” “父亲此刻怎问起这个问题来了?”洛子云大觉奇怪,“依孩儿看,他自然是爱妹妹!灵妃之死,他只是愤怒麟儿不听他的话才大发雷霆,实则连个眼皮子也不曾分给那个妖妃,可当妹妹站在城头上要往下跳的时候,为了救妹妹之命,他不顾江山,也不顾自己,连孩儿都甚为吃惊!”说罢霍然抬头,终于想到哪里不对。 “所以,他废你妹妹后位改立灵妃,只不过是设局的第一步罢了!让我们自以为掌握了借口,结果却一步步被他引入圈套。侯府大军长驱直入,最后到了建康城下却无功而返,一则是因为你妹妹以性命要挟,二则也是因为川蜀援军和之前他隐藏在东山的秘密军队两面夹击,这场仗如果打下去,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他不想打,也料定本侯最后一定会撤兵!可是我侯府军队长途征战,虽然人手损失不多,但耗费军资无数,只怕今后二十年之内再也无力起兵,这才是他的目的!” 说着喝了一杯酒,仰头哈哈大笑,“兵行险着,却赢的这么漂亮!好厉害的一步棋!好一个萧城璧!只利用一个女人,就令本侯一败涂地,此生再无翻身的机会,本侯输了,输的这么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陡然间目中精光一闪,“但你别以为这次愚弄了本侯,本侯便会善罢甘休!”言罢起身将酒盏摔碎。 洛子云惊骇,问道:“听父亲此话,我父子还有翻身的机会?” “父亲没有,但是你有!”洛阳侯冷笑,“萧城璧,纵然你用一计换来萧氏江山二十年安稳,只可惜你那几个孩儿没有一个继承你的心术和智谋,本侯倒要看看,到时候你的江山大业会葬送在哪个儿孙手中!” *** 霜气初浓,孤枕梦寒。 梦里他恍似还是年少时的模样,与妻子新婚未久,当时妻子已怀胎四月,颇有些嗜睡,彼时红日已高,却还在寝帐之中沉酣未醒。 他看着好笑,便提笔在纸上写了一阕小词,妻子醒来后看到满面羞涩,握着拳头在他胸口打了几下,他抓住她的手,抱着她坐在窗前看新开的梅花。 “十月小春梅蕊绽,红炉画阁新装遍。锦帐美人贪睡暖。羞起晚,玉壶一夜冰澌满。楼上四垂帘不卷,天寒山色偏宜远。风急雁行吹字断。红日短,江天雪意云缭乱。” 夜已凉,时值夜半,他却依然难以入睡,依靠在衾枕上,幽幽念着这首小词。 小五听了心里难过,不由问道:“皇上,小五心里实在不明白,你既然宁愿舍弃江山也要皇后娘娘安然无事,如今为何还要将太子殿下废贬平江,惹得娘娘伤心,不再理会你?” “既然洛阳侯大军已离去,那么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完!”萧城璧咳嗽几声,接着道:“麟儿此去,江山大业就此与他无关,他这一生也可以活的自在一些!” 他这大半生为江山所累,年仅五十便已疾患缠身,几近油尽灯枯,废贬太子,此举虽说是为了稳固大局,只怕也是他疼惜孩儿之故。 “可是皇上如此苦心,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能够理解你吗?”小五心下恻然,“这些年你为了娘娘母子做了这么多事,可却从不肯向她解释一句,皇上,你究竟想要让娘娘怪你到何时?” 深夜幽寒,清溪边的小舟之上却有人举酒话别,昏暗灯光映着二人面色,皆是一脸的落寞与萧索。 白承之喃喃道:“想不到义父竟这般无情,最后还是要将你贬去平江!” “不是无情,是无可奈何!”萧景明叹息一声,“你呢,离开建康以后,江湖路远,孤身一人,怎能教人放心的下?” 白承之凄然一笑,“我答应过珠儿,这一生一世都要将她放在心上,记得她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答应过她会长命百岁,娶妻生子,儿孙绕膝!我一定要做到,不然我怕她在九泉之下会伤心难过!” 提及妹妹,萧景明心间亦是一阵剧痛,勉强笑道:“那好,只是不管你以后在哪儿落脚,一定要托人送个信于我!” 白承之默然颔首,待萧景明离去后,便解了孤舟,令它随水漂流。 夜月冰凉如镜,照着他一身单薄白衫,幽冷凄清,好似漂移在人世间的孤魂。 他仰头看着那一轮明月,半晌好似从月影中瞧见了珠儿,她笑的那么温柔那么美,可只转瞬便已消失不见,回神时泪已模糊。 珠儿啊珠儿,你怎忍心任我一人漂泊天涯,带着对你的思念和无尽的痛苦,就这么一直活着…… “珠儿——”空旷的河面上忽传来一声叫喊,那白衣少年一口鲜血洒在襟前,闭目昏睡在孤舟之上。 冬气越来越浓,冷宫之中自然更是凄寒。 洛瑾萱坐着缝制冬衣,紫翘和莲芯只能将炭火烧旺,以免她受寒。 珠儿公主夭折,太子又被贬去了平江,二婢知她心下苦楚,可她终日不言不语,只是坐着缝制冬衣,缝了一件又一件,无休无止,实在也不是办法! 相对瞧了一眼,莲芯起身去将那些赶制出来的冬衣拿起来瞧了瞧,笑道:“咱们娘娘的手就是巧,这些冬衣殿下穿了一定缓和!咦——娘娘,这个是不是稍长了两寸?” 说完已瞧见紫翘朝她使眼色,恍然大悟道:“喔,原来这件是娘娘做给皇上穿的,听说皇上最近身体不好,娘娘这时候要是送件冬衣过去,定能宽慰皇上之心!” 洛瑾萱手渐渐慢下来,喃喃道:“他最近身体不好么?” 二婢又对视了一眼,紫翘面露难色低声道:“是前两日李公公说的,皇上已经两月不曾断过药了,身体总不见好,入冬以来,恍似又更严重些,眼下李太医都已束手无策!娘娘,皇上的病情好像……好像……” 她话未出口,洛瑾萱银针已刺中了手,莲芯慌忙将衣物拿开,紫翘也急的走过来,见她表情木然,坐着不动,不由劝道:“奴婢知道娘娘恼恨皇上将太子殿下贬去了平江,可是既然你还深爱着皇上,为何一直不肯去看一看他?李公公说,皇上最近昏迷不醒的时候口里一直喊着娘娘的名字……” “别再说了——”洛瑾萱怒而起身,目中已带泪,“我的一双儿女,一个生离,一个死别,这一切全是他造成的,我是不会原谅他的,也不可能原谅他!”语毕拂袖回房,留下二人相顾无奈。 又过了将近半月,深冬之际,蒹葭连天,北风入庭,飘飘落雪下,连金楼玉阙亦是萧瑟凄凉。 皇上疾患日重,恐大去之日不远,这消息在宫中已是传开了的,连小五都按捺不下,来请洛瑾萱几次,都被她一言不发打发走了。 这日午后,天空飘着小雪,皇宫之中突然响起了钟声,接连不断。 数着次数,二婢面色大变,紫翘禁不住哭道:“是丧钟!娘娘,皇上……皇上驾崩了……” 第143章 锦瑟 洛瑾萱失魂落魄站了起来,钟声已停,却还好似无休无止在耳边响着一般。 脑中晕晕乎乎想起了许多过往,从那年在香山上第一次牵起他的手,到洞房花烛那一夜甜蜜的伤痛,再到后来风雨夜莲坞之中执手相随一生的誓言…… 将手按在心间飞跑出去,为何他不等着见她,就走的这般突然? 他说过要与自己厮守一生,朝朝不相弃,夜夜不相离,为何不守诺言? “不……不会的……城璧,你不会不等我就这么走了,对不对?你是不是怪我,曾经跟你说过到死不见?你走了,留我一个人如何活着?” 泪眼模糊,一路狂奔而去,冰冷的空气恍似连她的心也冻僵了。 然则到了含风殿外却不曾闻见哭声,定眼一看,小五正扶着萧城璧站在门外。 乍然间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已僵住。 半晌,瞧出她眸中疑惑之色,萧城璧缓缓解释道:“是崔太傅仙去,朕感太傅之恩,命以国礼葬之!” 见他无事,心弦陡然一松,泪珠倏尔滑落,却仍不言语。 她这般俏立风雪之中,萧城璧蹙眉,朝她伸出手来,洛瑾萱却再不向他瞧上一眼转身而去。 身后萧城璧一阵疾咳,竟又吐了一滩血,几乎晕厥过去。 小五惊声大喊,洛瑾萱这才回过头来,慌忙跑过来,将他扶住。 她泪落如雨,惊慌失措;他眼眶模糊,想要说话却又没有一丝力气。 二人将他扶回床榻,咳了许久,他握住她的手,颤声道:“棠儿……棠儿……我要走了…… 你……留下来陪着我……好不好?” 洛瑾萱怔然不言,此时此刻,她已原谅了他,回到了他身边,他竟还要离她而去么? 萧城璧见她面色犹疑,心下一苦,道:“我知你不肯原谅我!这十多年来,我的所作所为,尽是为了萧氏的江山大业,到头来夫妻成恨,父子成仇!还有我的珠儿,是我害了她,不过十七岁便枉死九泉,做了北邙孤女!这一生纵然坐拥江山,可却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洛瑾萱心如刀绞,摇头道:“不要说了……城璧,不要再说了……没有人怪你,珠儿——珠儿也不会怪你的!” 萧城璧摇头,悲痛道:“棠儿,我知负你太多,可我这一生除了你,从未爱过别的女人,我的心里,一直都只容的下你——纵然此时此刻,说这样的话,已毫无意义!可是如果不说出来,我……就算去了,也不会瞑目……” 洛瑾萱忽而怔住,她爱他如斯之深,在他娶别的女人的时候,她怪过恼过怀疑过,此刻听他这般言说,禁不住又是悲伤又是欣喜,贴着他的额角幽幽道:“这一生爱是君,恨是君,喜是君,泪亦是君!城璧,这一世的爱恋和凄凉,都只为你,如今,你怎可弃我而去?” 萧城璧心下大恸,半晌缓缓道:“棠儿,你肯原谅我了,是不是?” 纵然熬过了这个冬日,洛瑾萱又一直在病榻前照顾,萧城璧的病情却一直不见好转。 只是有爱妻在侧,他心中安乐,不管疾病如何折磨也总是笑颜以对,长子虽不在身侧,也常有书信来往。 这天洛瑾萱看过孩儿的家书以后,面色却有些不寻常,见萧城璧追问,遂浅笑道:“麟儿没事,只是他在信中提到了承之,说承之在颍州遇到了云儿,两人如今已经成婚!” 乍听此消息,但觉一阵唏嘘,怔了许久缓缓道:“想不到承之最后竟会娶了云儿,这两个孩子也算是造化了!” 复又想起珠儿深爱承之,若她在九泉之下得到这个消息,也不知是欢喜还是伤心,心下登时一阵抽痛,又咳嗽不止,不多时又呕了一大滩血。 天气越来越暖,病榻上之人情势却越来越糟,到了暮春之际,几乎已不能下床。 那天早上,他拉着她的手道:“棠儿……我想恢复你的后位……” 当初废她便是因父亲洛阳侯势大之故,于江山有碍,如今他要走了,这个后位又有何意义? 洛瑾萱摇头泣道:“不必……我原本就只想做你的妻子而已……” 萧城璧摇头,“你听我说,如今你父亲已北返,十年之内无力与建康为敌,复你后位也无大碍,只是……要你以皇后的身份帮我宣读两份诏书!” 听他此话,如今已算是在立遗诏,洛瑾萱泪水倾落,默然颔首。 “第一道诏书,立皇二子景宏为太子,待朕驾崩之后,继任大统!第二道,封平江王萧景明之子萧琰为和王,长公主珠儿之子萧玮为靖王,二世以后,第三代帝位之传,需在和、靖两王之间,是谓之《山河令》!”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连执笔的太傅崔琦也是一怔,凝眉细想,皇二子才智平庸,统治十余年安稳年岁不成问题;嫡长孙萧琰年岁虽小,但是聪慧过人,长大成人之后才智怕是在其父萧景明之上,倒是个不错的人选,而珠儿公主之子既已改姓萧氏,若将来由他继任大统,川蜀与建康合二为一,那么大业可定矣! 皇上如此深谋远虑,着实教人惊叹,只是将赌注压在两个年不过十岁的孩童身上,也太过冒险! 诏书既已宣读,含风殿里一日比一日冷清下来。 天气和暖,海棠初开。 萧城璧枕在洛瑾萱膝上,于院中赏花。 “麟儿还没有到建康么?” “快了,算时间大约还有两日!” 萧城璧微笑,他如今时日不多,若儿子赶不上,也少了一场死别之痛。 “我还记得,当年你生麟儿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海棠四月天!” “是呢,那时候麟儿未曾满月,我天天在房中休养,又吹不得风,你总是到院子里摘海棠花来给我看!” 当初有多少美好的回忆,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是甜蜜还是伤痛? 如今他又折了一枝海棠花在手,而后躺回她膝上,“当年我在海棠花林里遇见你,如今又这般躺在花影里面,回想起来,数十年竟如一日!” 洛瑾萱一阵悲泣,却强忍着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重难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手中海棠枝掉落,他的头在她膝上一歪,便再也没有一丝动作。 洛瑾萱全身一僵,半晌低声唤道:“城璧——城璧——” 一声一声的唤,他却再也不能回应。 萧景明带着孩儿赶来之时,父亲的灵柩已在宫中停了两日。 跪倒在含风殿外哭了许久,是母亲出来,将他抱在怀里无声安慰。 在父亲归葬鄢陵之后,一天晚上,萧景明突然走到母亲面前,满脸泪水,却不说话。 洛瑾萱心痛地扶着他的手臂,“麟儿,何事?” 萧景明却不肯站起身来,泣道:“刚才孩儿在含风殿外遇见五叔,正将一支赤茯苓送去御药房。孩儿想,那本是川蜀进贡给父皇的灵药,为何父皇不曾服下?五叔告诉孩儿,说……说……那灵药是被父皇自己藏起来的……定是父皇他伤心珠儿夭折……不肯再服那救命之药所以才……” 此刻已听明白孩儿的意思,萧景明躺在她膝上大哭,“母后,都是孩儿的错,孩儿不应该误以为父皇是无情之人,甚至在他临去之前,都没能赶回来看他一眼,母后,孩儿……孩儿好难过……” 洛瑾萱仰头,她的眼泪已落了太多。 如今丈夫已去,为完成他的遗愿,她不能再做一个只会哭的女人! 四月暮,从蕊珠宫走出来,一路海棠花雨,只是那个伴她赏花的人已再也不会出现在花影里。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 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走了大半个皇宫,步上城楼,放眼望去,一片山河锦绣中,这便是在世之时苦苦固守的江山,如今她要代他守下去! “城璧,这是你的天下,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将他交到我们的孙儿手上,让我们萧氏的血脉绵延下去!” *** 露湿金井,碧桃花开。 在井畔睡了一夜,醒来时天已微亮。 露珠打落冰凉的花瓣贴在额心,江越眉头紧皱,抬手将花瓣合着露水抹下来,刹那间头脑已完全清醒。 然而,一同苏醒过来的还有心底那股犹如万千毒虫噬咬般的痛楚。 涵儿不在,她这几天都在琼华殿与和王昼夜待在一处,而且昨夜他们一起失踪了,现在满皇宫都在找他们。 他原本很紧张,像她平日里无缘无故失踪时一样。 可皇宫里面却流传着不一样的说法—— 据说当年先帝年轻时也时常于夜半带着皇后娘娘消失于寝宫之中,待到天亮时又悄悄回来,禁卫满皇宫找过几次后便习以为常。 时至今日,那些风流艳逸的旧事还经常在宫人之间口口相传。而和王,时人多言他神似先帝,因此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稀奇。 他原本可以凭借灵术搜索到她的位置,听了这番话以后便再无法凝聚心神,只大致感觉到她昨夜该是来过这里。 就这样在井边枯坐一夜,脑中乱如浆糊,有无数的事情闪过,却一点也回想不起来自己前一刻究竟在想些什么,天将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了一阵。 梦醒之后依然天地寂寥。 不多时,忽听得一阵纷乱的呼声:“找到和王殿下了,找到了——” 天光已白,密室的机关忽被人打开,惊醒了相依而眠的两个人。 禁卫先将楚岳涵拉上来,然后才是和王。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的处境本已有些尴尬,白颍川忽又瞥见楚岳涵肩头衣衫居然有一道裂口,雪颈上也似有几处嫣红之色,不由皱眉道:“涵儿,你……” 楚岳涵吃了一惊,这才想起昨夜自己的衣衫被玉玲珑长鞭撕破,正待举手遮掩,和王已将外袍除下披在她身上。 她低垂着头,不言不语,如此情景,想要令人不误解也难。 洛桓咳嗽一声,将和王拉到一边低声训斥道:“瞧你平日里一副温柔儒雅的样子,怎地行事如此粗野!人家好歹也是一个女孩子,若是伤的厉害你也不心疼?” 和王被他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说的云里雾里,稍一思虑才想明白是何意,不由皱眉解释道:“兄长误会了……” 洛桓满脸过来人的神情,将手一摆,“行了,别解释了,下次小心些就是!” 这什么跟什么呀! 和王无语,默了半晌只得道:“多谢!” 回廊下,江越木然站着,也不上前来,待白颍川唤了一声,楚岳涵才抬头,却只瞧见他转身闪入花树后潇然离去。 露水未干,碧桃花片片飘落。 楚岳涵乍然间抬头,正欲追着他的身影而去,面前洛桓突然横臂一挡,斜睨她冷冷道:“别忘了你是谁的女人,在这样不知轻重,太后娘娘面前你要如何交代? *** 大清早,太后洛瑾萱披着披风站在九阙凤楼上。 楚玄闻诏而来,施礼道:“太后娘娘!” 洛瑾萱头也不曾回,淡淡道:“本宫方才已经下旨为我琰儿迎娶令嫒!本宫知道你早算过令嫒的命盘,知道若让她与琰儿在一起怕是难逃命中死劫,可若没有她,我琰儿便会身遭死劫,你要护令嫒周全,本宫却要我琰儿活着,如何?” 楚玄不由闭目叹息,面前的这个女人早已不似二十年前温婉柔弱,不知何时起,她的身上竟也有了萧城璧的影子。 “太后娘娘执意如此,微臣也不敢有异议,且看他们这些小辈作何打算吧!” 转过头,似看见江越的身影自御花园中穿行而过,身后楚岳涵跑过来叫住他,而女儿背后,和王一言不发,怔怔凝视着她…… 第144章 风月缘 金风细细,露落满院。 纵然繁花朝露皆不过是红尘幻影,可是身在红尘,谁又逃得过一个情字? 花树下三个人,三般心思,三种神情。 楚岳涵黛眉轻蹙,走上前几步拉着他的衣袖,“师兄,之前我奉太后娘娘之命,陪在殿下身边,本是情非得已,和王殿下谦谦君子,也不曾有任何逾礼的举动,所以我们之间是清白的!”脸一阵发烫,连声音也有些颤抖,“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要误会,好不好?” 江越全身轻轻一颤,半晌面上浮出一丝浅笑,转过头柔声道:“我知道涵儿不会说谎话,她说谎话的时候才不会紧张!”说罢抬手点她的鼻尖。 两人柔情款款握着手相视而笑,和王不觉颇感失落,待他们缱绻了好一阵忽然开口道:“江公子,我知道涵儿心里喜欢的人是你,可我必须告诉你,我也喜欢她,喜欢到根本无法自控,所以就算你们两情相悦,我也不保证自己不会横刀夺爱!” 楚岳涵蓦然抬眸,完全没想到这般温文儒雅的和王也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之间,三人皆怔住。 碧桃花影后,莲芯带着几名蕊珠宫宫娥匆匆赶来,也不顾三人此刻的尴尬处境,上前拉住和王的手臂道:“小王爷,太后娘娘那里出了急事,要你赶快过去一趟!”又斜睨江楚二人,“楚大人也在,要你们二位也跟着来!” 大清早究竟出了什么急事? 三人甚感疑惑,莲芯却不肯解释。 蕊珠宫碧棠院,清风卷着花瓣织成一层闪着黄光的透明风墙,太后洛槿萱正站在风墙外,痴痴看着花树下放着的一张古琴,那古琴上还放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和一枝艳雅的海棠花,恍似刚从枝头折下的一般。 清风鼓荡,琴弦自响,奏的却是一首菩提梵曲。 “是真灵结界!”楚岳涵暗吃一惊,拉住和王手臂,示意他不要再上前去。 和王仔细瞧了瞧,不觉皱眉道:“这张不是皇爷爷的山河琴么,怎会在这里?” 洛槿萱幽幽道:“不错,这正是你皇爷爷生前最爱的山河琴,二十年前已随他归葬鄢陵!还有那颗水含珠,是你珠儿姑姑自小便戴在身上的饰物,二十二年前也已陪她长埋黄土之中!昨天晚上,我突然梦见你皇爷爷和你皇姑姑……”语毕眼眸轻闭,几颗泪珠坠落尘土之中。 梦里是二十年前,他的灵柩在鸡鸣寺停留的最后一晚。 洛槿萱一身素衣守在灵堂,到了夜半,原本寂寥无声的菩提院落里突然响起一阵清泠的琴音。 推门走出去,清风浩荡,树影斑驳,一身素锦白袍的萧城璧正坐在花树下抚琴。 空灵无尘的琴曲,恍似将红尘往事一一诉尽,却听不出一丝哀伤的味道。 他抬头,对她微微一笑,“棠儿,再为我舞上一曲,可好?” 洛槿萱颔首,素手轻摇,罗带曳着漫天流花翩翩起舞。 他弦歌温柔,恰似当年在洛阳初见时的模样。 此生,此世,最初和最终,他在自己心里从不曾改变过。 多希望这一切永远都不要停止,她可以一直听着他的琴声为他起舞。 明月在花影间悄移,不知他的琴声何时止住,她的舞却还不肯停。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抬手抚着她的脸颊,半晌悠悠道:“棠儿,我自去了,你莫要伤心,这一世负你良多,我等你来世再聚!” 双额相触,洛瑾萱闭目颔首,泪珠倾落。 再睁开眼时,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茫然四顾,夜寒如水,只余树下的河山琴无风自鸣,如梦似幻。 半壶纱,月阑珊。青莲台下,菩提琴音,相思与君别! 仰头,止住泪水。 结界之外,洛瑾萱忽然抬手在明黄的光墙上轻轻一碰,登时光墙崩裂,烟花飘零,连古琴上的海棠也片片飞碎。 河山琴和水含珠近在眼前,她却不敢上前去碰触,掩面转身回宫。 和王本不忍惹她伤心,可此事太过怪异,禁不住问道:“皇祖母,孙儿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鄢陵和皇姑姑的坟墓都已遭窃?” “倘若是鄢陵遭窃,早已朝野震动,皇城之中怎还会如此风平浪静?”楚玄浓眉一轩,沉声道:“敢问太后娘娘,昨晚梦中可有看到珠儿公主?” 洛瑾萱以手抚额坐在榻上摇头道:“没有!只是城璧去后,我又做了一场梦,梦里云烟飘渺,也不知是什么地方,模模糊糊又看见云烟深处生着一株茂盛的紫丁香花树,枝头挂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却正是珠儿自小佩戴的水含珠。然后就听到珠儿的声音,听见她哭着喊着叫‘父皇’,后来城璧就出现了,他抱着珠儿,但是不知又出了什么事,他们两个好像……好像……是被什么困住了……” 话音甫落,忽听楚岳涵惊声道:“丁香树,兰烟岛——” 和王不解,“你是说皇祖母梦见的地方是兰烟岛?” 楚岳涵看着父亲,见他向自己微一点头,恍似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不由心底一沉,缓缓解释道:“若我猜测不错,珠儿公主的水含珠和先帝陛下的山河琴皆不是在陵墓中失窃,而是在陪葬之前已被别有用心的人盗走。凡人死之后,生魂不会即可散去,多半会附着在生前喜爱的饰物上面,所以那颗水含珠上原是附着珠儿公主的魂魄。那人盗取水含珠之后,就将公主的魂魄禁锢在兰烟岛中,后来又盗取了先帝陛下的山河琴。而先帝陛下爱女情深,驾崩之后,魂魄会自然而然感知到女儿所在,就去寻她……” “此事听起来也太过离奇了些!”和王摇头皱眉道:“我不明白,皇爷爷和皇姑姑都去了近二十年,为何会有人要困住他们的魂魄?” “和王殿下可听说过长生天?”楚岳涵幽幽道:“大部分修真术士都有一个近乎荒谬的目标,就是可以长生不死,而在人间最接近仙界的地方,会有一片仙脉灵源,谓之‘长生天’!修真术士要想找到长生天的所在,并不十分困难,难的是这世上能够打开长生天之门的只有真龙天子的龙魂,这就是他们为何要困住先帝陛下龙魂的原因!” 修真术法,和王一窍不通,喃喃道:“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居心叵测,害我皇爷爷和我皇姑姑?” 洛瑾萱叹息一声,抬手将一片玉牒递给和王,“你要的答案,在这上面!” 和王将玉牒翻过来,只见上面用朱砂写着三个红字,“风灵儿——”不由失声道:“是她么,当年害死我姑姑的灵妃风氏之女?” 洛瑾萱满脸痛楚之色,叹息一声缓缓道:“当年灵妃死后,她的师兄紫阳真人带着那女孩儿逃出皇宫,从此后销声匿迹。直到十七年前,你三皇叔送了一封信于我,说在川蜀之地遇到了当年的那个女孩,她好像已修炼了一身邪术,要我多加小心。后来过了没多久,你三皇叔就失踪了,至今音讯全无。” 洛瑾萱所指之人,乃是萧城璧与朱淑妃所生之皇三子萧景澜,萧城璧去世前将他封为吴王。与两位哥哥不同,这位吴王爷自小便是个武学奇才,且深恶朝政,十八岁以后便挂冠离宫,一直云游天下,甚少回建康来。 而关于他的去向,和王早已知晓是失踪,现在看来,只怕与那个风灵儿有些关联,思虑片刻又问道:“既然这个风灵儿早已得到皇爷爷的龙魂,为何不去打开长生天之门,反而过了这么多年跑来知会我们?” 楚岳涵眸色微变,蹙眉道:“这件事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操纵不了先帝陛下的龙魂,而凡人的魂魄在世间久留,日渐消耗,到最后便会离散无形……她是等不了,必须想别的办法来打开长生天之门,就是借魂!” 和王愈加听不明白,“借谁的魂?” 楚岳涵凝着他,良久缓缓道:“那个风灵儿定是料到若将先帝魂魄即将离散的消息告诉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定然心如刀绞,会想方设法去解救先帝龙魂,而这世上何人与先帝血脉相连?又是何人最似先帝?” *** 日落黄昏,海棠花树下,洛瑾萱抱着山河琴贴在自己脸上,泪珠涟涟,轻声道:“城璧,你曾说此生负我良多,要我等你来世再聚,可若你神魂离散,我便是死了又到何处去寻你?” 暮年的她依旧这么美,娴静的好似一幅画。 而他尚羁留在人间的魂魄是否能听到她的哭声? 花影廊下,楚岳涵黛眉频蹙,不觉道:“先帝陛下和太后娘娘,他们究竟爱彼此有多深?这世上还有没有像他们这般至死不灭的感情?” 江越转头凝着她,却不言语。 稍时,只见和王步到花树下,缓缓道:“皇祖母,孙儿此去,定然会保皇爷爷龙魂不散,你不要太难过,在建康等着我们的消息就是了!” 洛瑾萱满脸泪水,拉着他的手,“琰儿,皇祖母本不愿你涉险,你此去,若是救不了你皇爷爷,也不必勉强……一定要保全自身,一切以江山大业为重——” 此去前路凶险不可料,连楚玄也说胜算可能在五成以下,只是却不曾这般对洛瑾萱明说,和王点头,安慰道:“皇祖母放心,孙儿自有分寸!” 楚玄凝眉睨了和王一眼,又道:“和王殿下可以为先帝之替,守护这张山河琴,若太后娘娘想要将珠儿公主的魂魄一并救回,怕还需从皇族之中挑选一位公主守护水含珠才好!” 提起爱女,洛瑾萱心间一窒,急道:“以楚大人之言,皇族中的公主哪一个能为珠儿之替?” 楚玄稍一思虑,“十七公主温柔貌美,与珠儿公主性情最相似,该是最合适的一个!” 楚岳涵暗吃一惊,不由上前道:“月柔柔弱单纯,若令她做珠儿的魂替,怕是要派人好好保护她才更为妥当,不如让白统领随行,太后娘娘意下如何?” 白颍川乃白承之之子,此番接珠儿魂魄归来,由他随行自然再合适不过。 半个时辰后,月柔和白颍川也相继来到蕊珠宫。 洛瑾萱将水含珠佩戴在月柔身上,又看着白颍川,思起白承之和珠儿之间的凄绝苦恋,登时心如刀绞,垂泪道:“我只恐自己死后无法见到城璧之魂,而承之去了这么多年,他又能到哪里去找珠儿呢?” 水含珠荧荧闪灼,白颍川低眉,察觉手中的含光宝剑在鞘中一阵震荡。 不经意间,和王目光越过宫墙,喃喃道:“从这个方向看,蕊珠宫与玉螺宫隔的似乎不是很远!”转头看向楚岳涵,“你说昨晚上潜入玉螺宫那几个人是否就是给皇祖母送信之人?” 若非如此,在这皇宫大内,谁又能无声无息将山河琴和水含珠送到蕊珠宫里来? 楚岳涵又蹙起了眉尖,思虑道:“这番推断倒也颇合清理,只是若沈飞白等人真的是风灵儿的爪牙,此行我们须加倍小心才是!” “世外兰烟,本已暗藏许多幻术玄阵,而仙脉灵源长生天更是玄之又玄,此次京师司天台势必倾巢而出——”白颍川走近江越,犹疑道:“其实当年我父亲对术法一道也略有涉猎,我自小也曾习过一些,子越,看来这次,我们又要并肩作战了!” 楚岳涵眨了眨眼,垂下头去,她自然知晓江越与白颍川乃是生死兄弟,有时候关系好的令她也嫉妒。 为了遮掩失态,遂跑去拉住月柔的手道:“你们两个只管并肩作战,我保护月柔就好!” “你要保护的不止是月柔,”楚玄睨了她一眼沉声道,“还有和王殿下,从此刻起,若殿下有任何闪失,唯你是问!” “爹爹——”楚岳涵又尴尬又着急,却无可奈何,看向江越,只见他面上黯然之色一闪即逝,含笑安慰,“保护殿下和公主,责任重大,千万小心!” 折腾许久,终于可以回家去。 大清早的建康城还算安静,画阁朱楼灯影已熄,满街飘着早点的味道。 走着走着,楚岳涵怨念地止住脚步,抱着双臂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江越诧异,回身在她面前蹲下,“怎么不走了?” “好饿,走不动了!”楚岳涵扁着嘴,满脸委屈。 江越好笑地摸摸她的头,背转过去,“上来吧!” 他背着她,走的不快,却很安稳。 楚岳涵将下巴抵在他肩头,想了半晌缓缓道:“昨晚上听和王殿下讲了一夜的故事,关于先帝陛下和太后娘娘。师兄,世人所求,多逃不过封王拜相,一朝权倾天下,你呢,你想做什么?” “我?”江越听罢好笑道:“我自幼长的山野间,不知何为富贵,更不知何为王侯将相。如果可以选择,只希望能带着涵儿远离红尘俗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过一辈子!” 背上的女孩低笑了两声,将他抱紧,侧脸贴着他的脊背摇着头蹭了几蹭。 因昨晚彻夜未眠,到家之后,沐浴过便躺在床上美美睡了一觉。 醒时黄昏夜雨,芭蕉不展丁香结,颇感一丝沁冷与凄凉,遂下床去寻江越。 天色极阴沉,没走多远,瞧见父亲和江越并肩站在花影长廊上。 正待上前,忽听江越道:“师父是说涵儿的娘亲一直都活着?” 楚岳涵顿如五雷轰顶,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默了半晌,才听楚玄缓缓道:“当年涵儿的娘与风灵儿皆出身于巫山门,她们之间的恩怨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的清楚……” 第145章 合欢铃 十七年前,巫山门,合欢谷。 清风吹过溪涧,团团粉扇似的花朵漫天飞舞,隐隐还有铃铛的响声。 百株合欢树环绕的溪涧中央,一块白石之上,身穿单薄白衫的绝美少女双眸紧闭,蹙着眉,耳边传来合欢铃的魅惑之音,体内缠绵的云雨之气四处乱窜,她尽力压制,不多时额头已沁出一层薄汗。 忽而风声大作,花树摇摆,挂在枝头的合欢铃响声越来越疾。 不远处的树丛里,一个绯衣女子终于忍耐不住,将焚身□□化作一声哭泣似的呻·吟,整个后背贴在树干上,便有一个身材健硕的同门男子欺上来,将她紧紧抱住,一手撕裂她的衣衫。 那男子的动作既粗鲁又狂野,三下两下已将那女子上身的衣衫扯落殆尽。绯衣女子挣扎几下,怎耐全身又酥又软,不曾脱开身反被那男子抱着滚落地上。 男子抬起头,双目微泛赤红,绯衣女子雨萝浑身发抖,嘤嘤哭泣,两人对视片刻,那男子便重重吻落在她唇上。 铃声时疾时徐,林中的少年男女似已沉溺在无边情·欲之中,雨萝纤美的小腿轻轻抬起,勾夹住那男子的腰身,一只手按着他的头颈辗转蜜吻。 飘落的合欢花撒了二人一身,那男子肩头耸动,浓重的呼吸喷在雨萝脖颈间。 坐在白石上的白衣少女沈西湖眉头蹙的更紧,连眉梢也沾了汗珠。 林中那对男女云雨之际的欢娱声不时传过来,白衣少女脸颊一片赤红,等到风停,铃铛声息全无,忽然张口鲜血疾喷。 睁开眼,暮□□至,天边一团乌云裹着暮雨,幽幽绵绵洒落下来。 雨萝从林中跑出来,满脸泪水,哭道:“沈师姐,我……” 沈西湖见她鬓发凌乱,双目通红,哭的煞是可怜,不由叹息道:“别难过!咱们巫山门的弟子早晚要过合欢铃这一关,今日只怕所有的弟子当中也没几个扛过去的,大家都一样!” 雨萝眼眸抬了抬,瞧着沈西湖那张明艳柔美的脸,心下又是艳羡又是气苦,暗暗道:“沈师姐毕竟是祭司大人的徒弟,修为自然非我所能及,不知同门之中是否还有人扛过了合欢铃的考验!” 半个时辰之后,巫山门建于山洞里的大殿中,四壁燃着火把,巴乌奏出山鬼曲,身披薜荔的巫山门女弟子翩翩起舞。 待舞阵散开,两名身穿单薄白衫的少女款款步到大殿中央,对坐在玉座上的两名女子下拜道:“参见大祭司,参见掌门!” 大祭司司荷一身淡黄色宫装,眉心一点细雨花钿,乌发齐腰,清雅华美的飞天髻上斜挽着三根玉簪,中央又簪着一朵玉荷花,纵是上了年纪,那清灵秀美的颜色非但不输于少女,反而更多了几分端庄妩媚。 掌门司浓却是一头白发如雪,带着紫色额环,美眸如水般多情,却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丝森然寒意,花唇幽艳又带着几分魅惑,歪着头斜睨二人。 舞乐声歇,司荷将手一抬,示意二人起身,微笑道:“果然不出所料,我巫山门下能抵挡合欢铃魅惑之力的,也就只有西湖和灵儿了!”说着侧头对司浓道:“恭喜师妹了,收得好徒弟!” 司浓眉眼微垂,勾起唇角笑道:“也要恭喜师姐,西湖的造诣也是青出于蓝,想来我巫山门大祭司之位也是后继有人!” 她话中究竟带着几分恶意,司荷不予理会,只对两名弟子道:“你们既已通过合欢铃的考验,明日便可下山去,替本门处理一些山下事务。听闻杭州境内近日有以鸾蝶之蛊作恶之徒,本座和掌门皆怀疑是我巫山门叛逃出去的女弟子所为,特命你二人前去,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若真是本门叛逆,只管清理门户!” 在巫山门,祭司的地位要高于掌门,平日多由掌门发号施令,然则祭司下的命令却没有掌门插嘴的份儿。 二人领命,俯首称是。 司浓突然站起来,冷冷道:“灵儿,跟我来!” 掌门居所幽兰洞中,石壁上皆开着紫色兰花,雕花月洞门上垂着一挂绛色幔帐。 司浓掀开幔帐走进去,里面便是寝室了,室中一片小小水泽,其上种着一丛幽兰,零星开着几朵小花。 倚着水泽边的玉石栏杆坐下,幽兰带露,正自摇曳。 风灵儿小心翼翼走上前,唤道:“师父——” 司浓侧目沉声道:“知道为师叫你来的目的吗?”见她摇头,又接着道:“我想你很清楚巫山门的门规,祭司地位高于掌门,当年我之所以会输给司荷,并非是能力不及她,而是因为她用卑劣的手段,害我沦陷……自你入门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继任祭司之位的巫山门女弟子必须是处子之身,可为师当年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我与司荷一样是本门之中天赋最高的女弟子,一样从十四岁就开始修习本门最高心法,甚至还一起爱上了我们的师兄司幽。后来,司幽师兄说他爱我,有天晚上,他将我带到他的寝室,很温柔的要了我!”放在栏杆上的手不自觉握紧,“当时我虽然很害怕这样做的后果,可却无法抗拒我最爱的司幽师兄,就那样将我的处子之身献给了他!” “可是那晚之后,他再也不曾与我亲近过,而司荷也在半年之后成功继任了祭司之位。当天晚上他才告诉我,他喜欢的人一直都是司荷,而司荷想当祭司,他想要帮她,所以就牺牲了我——” 记忆已尘封许久,忽然间提起,发现自己的那颗心依旧是千疮百孔! 风灵儿面露疼惜之色,幽幽唤道:“师父……” 司浓眼角泪珠飞落,却是一笑,淡淡道:“不用替我难过,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要让你明白,若你不能继任祭司,就会变的和为师一样,忍受换血之痛,全身布满情蛊,不时发作,如坠无间地狱!还有,乌发成雪,容颜不复,再也不敢出现在心爱的人面前。你要知道,爱情是浸在蜜糖里的毒果,一旦吞下去,便会万劫不复!” “弟子明白——”风灵儿面露赧色,“可我是师父的弟子,难道将来不是注定要继任掌门之位的么?” 司浓冷笑,“谁说如此!你与沈西湖之间,只要有一个失去了做祭司的资格,另一个自然而然便是祭司的不二人选,就像当年我与司荷一样!历届巫山门祭司修仙道,掌门却只能修巫术,将自己变的人不人鬼不鬼。”说着她的声音突然一变,“古人皆道杭州烟花绝美,风月无边,也不知道你和沈西湖能否经得起这万千风月的诱惑!灵儿,你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师父说了这么多,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风灵儿如画的眉眼间露出些许异色,勾起唇角,幽幽冷笑。 司浓转过头,心下暗暗道:“司荷,这笔账我跟你记了二十年,从现在起,我要一一讨回!还有你,司幽师兄,我不相信你已经死了,绝对不信!” 清露阁司荷居所,满池灵荷经风摇曳。 池中央水榭小亭里,司荷拿着巴乌吹奏一曲《山鬼》,哀婉清绵的曲子幽幽不绝。 待她吹完这一曲,沈西湖才幽幽道:“师父,您又在想司幽大人了?” 司荷美眸轻闭,叹了口气,“这首《山鬼谣》是你司幽师伯所作,还记得当年第一次听到他吹,那时候我感觉整座巫山都沉醉了——”说着居然摇头自嘲地笑了起来,“不过接下来他却告诉我,这首曲子是为他的意中人所作!” 沈西湖茫然不解,“意中人?司幽大人的意中人不正是师父么?” 司荷摇头叹息道:“不是!他从不肯说那个女人是谁,却绝对不会是我,我之于他不过是一场无望单恋罢了!” 她仰着头,眼神飘忽,悠悠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雨天,“那是在二十年前,有一次我从山间回来,走到半路下起了大雨,就随手摘一片荷叶举在头顶,一边仓促行走,身上沾了许多女萝藤,狼狈的不得了。这个时候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吹着巴乌赶来,却正是司幽师兄!” “他骑着赤豹,术法凝成避雨屏障,穿着一身白衣,他的脸好看极了,又俊秀又清雅,乍一看带着些十七八岁少年般的天真无邪,一旦贴近,又觉得无比沉静,连笑起来也是那般,似湖水一样,无比清透却又很神秘!” “他走过来,叫我的名字,然后把我拉上来,坐在他面前。他用屏障给我遮雨,我还傻乎乎的举着荷叶,上面的水珠将他的脸也弄湿了。我抬手去擦,可自己的手也湿漉漉的,就没再敢往他脸上蹭。他看着我发笑,叫我傻丫头——” “那时候我情窦初开,以为自己可以一心一意爱着他,就算得不到也没关系,我依然愿意为他化作飞蛾,不顾一切!” 泪珠儿满脸,被火光映的闪闪发亮,吸了一口气甩甩头道:“可是他却拒绝!我这一生,最痛苦的事情便是那一夜不曾做他的女人,就算会因此而坠入无间地狱也无怨无悔!什么祭司之位,我根本不在乎!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那天晚上我能提前知道将要发生的一切,我一定会为他牺牲一切,我宁愿最后生不如死的人是我……” 她越说越激动,沈西湖急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 坐下之后,她便开始发笑,“都说巫山门的祭司之位必须是处子才可担任,可是这个位置,除了可以修仙道之外,又有什么好稀罕的?做掌门虽然修的是巫术,但是巫术大成同样可以问鼎仙道,两者之间并无太大差距!西湖,你心清似雪,有几句话师父不得不提醒你,咱们巫山门祭司修仙道,主清心寡欲,掌门修巫术,主放浪形骸!二选其一,要么无情要么纵`欲,就是不可以单纯去爱一个人,否则,便会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我敢向你保证,那将是你绝对不愿意去面对的局面!” 沈西湖秀美的双眉紧蹙,纵是心如止水,此刻却也不由有些慌张,“难道这就是她的前路,要么做一辈子守身如玉的处子,要么拥有无数男人?” 第146章 烟花庄 秋尽西湖,水色多媚。 黄昏时候,凉风阵阵,游人散去,连六桥烟柳也寂寞下来。 沈西湖俏立在花港的九曲石桥上,满城风烟迷离,她的眉尖似也染上些许烟雨浓愁,轻蹙了起来。 三个月前,她刚从巫山出发,临行之时,掌门司浓却忽然当着师父的面封了她几处穴道,还冷笑着对师父说她体内要是只有巫山门所学的内功就万无一失,若还有其他的,便保不准会半身不遂,眼歪嘴歪。 那招阴毒的巫山云梦必需用本门的云散高唐内功才能慢慢化解,只是沈家的水玉心经与云散高唐相冲,若她真的练了水玉心经,便不可能练云散高唐,想来是司浓对她的身世早有怀疑,才会如此试探。 可若要施展最高一层的云散高唐,必需要寻一处开阔之地,解尽衣衫,保证热气随时能从各处穴位散发出去方可。 西山有处山崖,繁花遍开,崖下便是落花湖,待到夜间,山中无人,倒是一个合适的去处。 夜幕迷离,山间寂静无声。 沈西湖将无数繁花枝叶砍断,围成一人高的屏障,便坐在其中运功驱除邪气。 过了小半个时辰,丛林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在距离她不过十丈远的地方,一个黑衣男子站定,冰冷的声音道:“你们几个跟了我这么久,到底要干什么?” 有人冷哼一声,“你这个负心汉,古姑娘为你夜夜喝的烂醉,肝肠寸断,方才她那么低声下气哀求你,你居然头也不回就走了,简直狼心狗肺!” 又有人接着道:“你若乖乖回去向古姑娘赔礼道歉,哥儿几个就饶你一条狗命,否则的话别怪大伙不客气!” 黑衣男子道:“我的命只怕送给你你也不敢要,各位若是不想惹祸上身的话,还是回去吧!” 一言不合直接开打,受打斗声惊扰,沈西湖内息几乎走岔。 那四人皆带着武器,黑衣男子却赤手空拳,一退再退,好在他轻功尚算高明,站在对手砍来的大刀上,抬眼却瞧见了身处花丛中,不着寸缕的美丽少女,心下一惊,人却已经飞入其中。 沈西湖霍然间睁开眼,弹出一粒石子迫他后退,起身只来得及穿上一层薄薄纱衣,已经口吐鲜血,头晕目眩。 黑衣男子看情形已知是她运功关键时刻受人打扰,内息岔道才会吐血,外面偏偏又有四个男人提着刀剑砍了繁花屏障冲过来,情急之下只得解下衣衫披在她身上,将她半抱在怀。 四男子见状纷纷喝骂,“难怪你对古姑娘绝情至此,原来是又找了相好,老子今天定要替古姑娘收拾了你这败类!” “你放开我!”沈西湖全身软绵绵的毫无力气,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开环在她腰间的那条手臂。 黑衣男子柔声道:“我此刻放开,你站的稳么?” 他抱着一人,与四人对阵时行动难免迟缓,又为了护怀中美人,几次陷入危机,刚从一人剑锋之下生还,那持长刀的大汉又劈了过来,他只得松手将沈西湖推至一侧。 原本以为这四人是冲着他来,必不会为难一个女子,不想竟有人打了沈西湖一掌,她便从山崖上坠落下去。 黑衣男子又惊又怒,不及多想纵身跳下去,好在那山崖并不甚高,其下正是落花湖。 两人在水中扑腾一会儿,黑衣男子抓住她手臂将她拖上岸。 秋水冰冷如刀,沈西湖抱着双臂不停颤抖,水珠从头上一直往下滴,连牙齿都咬的咯咯作响。 黑衣男子抬手去擦她的脸,四目相对,半晌默然无言。 那天晚上他们相扶着从西山走到白堤便分手了,有下属寻来接他回去,沈西湖也不曾与他多说什么,婉言谢绝相送,独自离去。 第二天依旧烟雨朦胧,丝雨将落未落。 沈西湖临风而立,杏花色轻衫裙裾飞扬,细弱腰肢上一条流苏飘带绾成蝴蝶结,两端长长飘坠下来,摇风摆柳一般楚楚动人,手臂间还挽着一个精巧竹篮,里面盛满新鲜菱角,俨然刚从花溪间采菱归来。 走到花港石桥上时,瞧见桥中央睡卧着一个黑衣男子,满身酒气,隔了数丈远也能闻到。 仔细瞧了瞧,那男子的眉眼似曾相识! 沈西湖蹙眉,站住脚,犹疑半晌也不曾抬腿从他身上跨过去。 其实可以踩着过去,然而踩醒一个喝醉酒的人,恐怕他会没完没了! 思虑片刻,将竹篮放在地上,伸手推他,只可惜他睡的太沉,无论如何也唤他不醒。 忽然几点雨珠飘落下来,而躺在桥上的人半点苏醒的迹象也无,真是个醉鬼! 沈西湖暗摇了摇头,她虽在巫山门生活了许多年,见过不少凶厉残忍之事,可毕竟出身江南闺秀,骨子里融着水样的温柔,再怎么样也不忍见人睡在雨地里,遂将他扶起来,送到不远处的亭子里,背倚着红柱坐下。 秋意初浓,秋雨寒气又重,这样睡着,也许不妥。 “昨晚你帮了我,现在我也投桃报李!”说着将披风解下给他盖在身上方自离去。 雨过之后太阳也出来了,天边澄霞万里,彩虹横在瀑水上,还带着些濛濛水汽。 黑衣男子萧景澜睁开眼,除了身上散着幽微香气的披风以外,还瞧见一只在啃胡萝卜的肥肥的大白兔。 “披风是白的,你也是白的——所以,这衣衫是你的?”萧景澜瞪大眼睛对兔子道。 说罢被自己的离奇想法吓的头皮发麻,立时清醒过来,仙兔姑娘见他似要站起来,亦受到了惊吓,转头撒腿就跑。 十日后,萧景澜背倚着花港石桥,抱着双臂注视往来的人群。 方此时节,秋菱正摘,每天都有无数行人出没花溪间,且大多都是妙龄女子。 佳人已去,徒留衣香,且他很清楚这样的香气自己其实闻到过两次。 那天晚上坐在花丛间的少女,他看到了她玲珑娇柔的躯体,后来还抱着她一起掉进落花湖里,她几乎只裹着一层轻纱,肌肤柔软轻滑,犹如丝缎。 自此后他日日想她,只是与她的相遇和分离都像是一场梦,轻的悄无声息。 这几日他几乎走遍西湖各处石桥,各处长堤,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想要再次找到她。 直到第十日黄昏,一个一身杏花色轻衫的少女从石桥上经过,臂上的竹篮里放了七八根胡萝卜。 他正瞧着湖中的游鱼发呆,忽然背后香风浮动—— 萧景澜蓦然间呆住,转头看着她走下花港石桥,沿着绿柳长堤,过西泠桥上了孤山。 澄霞似火,将整座孤山也披上一层绛黄色。 萧景澜登上孤山时,路边一只大白兔正抱着根新鲜的胡萝卜啃的开心,瞧见了他撒腿便跑。 “哎,我们可是熟人好吧!”萧景澜无语,快步追上去。 “仙兔姑娘”似乎对孤山一带的路径甚为熟悉,三窜两窜就到了目的地,围着一座格局颇大的庄园跑了大半圈,从开着一条小缝的后门挤进去。 孤山沈园——萧景澜抬头看了看,若有所思。 院中花木繁盛,只见“仙兔姑娘”跑进一处清雅小楼,楼外种着的秋海棠和桂花娇艳清绝,芬芳如梦。 白兔从半开的窗子跳进去,落在桌案上。 桌边坐着的那个杏花色衫裙的美丽少女嫣然一笑,放下手中的菱角,把白兔抱在怀里,柔声道:“小白,我要出去一趟,你好好待在家里,那里有一堆胡萝卜,够你吃很多天了!”说着指了指墙角。 忽听得窗外一声清朗的男子笑声,“你怎知道它只吃胡萝卜,说不定它更喜欢吃青菜!” 杏衫少女沈西湖抬起眼眸朝窗外看了看,瞧不见人影,遂打开门走出来,院中花影晃动,从树上掉下一件雪白披风柔柔落入她手中。 *** 夜半,西湖之畔烟花镜庄。 沈西湖一身黑色夜行衣与风灵儿一起跳上围墙,放眼望去,庄内一片湖水泛光,几处沙洲之上植满桂花,虚掩着一道道石栏,一重重紫阁,又奇巧又灵动,即使站在高处也一眼难以望尽。 风灵儿目瞪口呆,“没想到这院子这么大,要到哪儿去找?” 沈西湖不觉斜睨她,“据传这座烟花镜庄乃是开国先帝之淑妃朱家的产业,如若消息准确,我们今晚要动的可是皇亲国戚!” “我生平最讨厌皇亲国戚!”风灵儿怒哼一声又道:“更何况那个古芊芊连鸾蝶蛊都下了,你我还怕什么?” 沈西湖摇头蹙眉道:“我便是不明白,那鸾蝶蛊是在十二个时辰之内便能致人死命的剧毒,为何她要每七天给他服用一次解药,让他继续活下去?这可一点也不像巫山门弟子的做派!” 二人所谈论的正是巫山门叛徒古芊芊用鸾蝶蛊毒害烟花镜庄庄主一事,神女令一出,叛徒必死无疑,至于因何缘故,大祭司和掌门根本不会在意。 祭司和掌门不在意的事,风灵儿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淡淡道:“若非因为如此,只怕我们也难找到她!这庄园这么大,不如我们分头行动?” 两人跳下围墙,一南一北各自去探寻庄主的居处。 烟花镜庄四处非水即沼,沙洲片片,无桥难行,无舟难渡,守备倒是颇为松懈,接连走了许远也不见一个人影,只是踏水行过之时惊的水鸟乱飞,风里又有一阵浓香扑鼻。 抬眼却见那洲头立着一块巨石,书着“花月宝境”四字,其上植着一棵百年桂树,枝繁叶茂,黄花遍开,风一起,便如下了一阵金黄桂雨,浓极艳极,身在其中,果然如临仙境,一时之间竟难以移开脚步。 风声过耳,脚下的落叶似有了异动,身后忽有人喝道:“当心脚下!” 话音甫落,满地堆积的落叶下便显出一条绊脚粗绳,沈西湖讶然一惊,不及闪避已有人合身扑上来,抱着她滚过满地黄花,被百年桂树的树根挡住,才停下来。 沈西湖抬眼,还不及去看他的脸,树上竟落下一张巨网,将他二人网住悬空吊挂起来。 巨网在空中一阵穿梭摆动,网中之人四目相对。 沈西湖愕然道:“是你——” 那个几日前在西山抱着她一起掉入落花湖中的黑衣男子,两个时辰前,还曾出现在她窗外,将披风还给她! “呃……你……” “呃……我……” 两人相对愕然,黑衣男子见她不再开口,遂笑道:“我是来……偷东西的,你呢?” 见他如此坦诚,沈西湖瞠目结舌,“我……我也是来……偷东西的!” 两个一点也不像贼的人纷纷开口说自己是贼,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原来……是同行!”黑衣男子笑容奇特,“这家我经常光顾,你想偷什么告诉我,或许我能帮上忙!” “呃……”沈西湖颇感无语,网中空间狭窄,两人几乎是抱在一起,他的一条手臂还揽着她的腰,“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先想办法从这张网里出去,然后再讨论……偷东西的事情……” 黑夜间她的那双眼睛泛着乌灵水光,似小鹿一般清澈柔弱。 倏忽间清风乍起,花落如骤雨,剑刃寒光一闪,巨网即被斩断,黑衣男子半抱着她平稳落于树下。 飞花迷人眼,怔了许久,忽听得一阵骚动,似是庄中护卫已经察觉,正赶过来。 “快走吧!” 黑衣男子牵起她的手,果真熟门熟路走过几道九曲石桥,躲到附近沙洲的芦苇荡中。彼时荻芦尚青,若再过两月,必定满洲雪白,景色甚为可观。 黑衣男子拉着她行动如风,“现在可以说了吧,你要偷什么东西?” 既然他熟门熟路,总比自己满院乱找强的多,沈西湖思虑良久,低声道:“其实我不是来偷东西的,是来偷人的!” 虽然用词颇有不当,但能表达清楚意愿,沈西湖倒也不怎么在乎。 “偷……”黑衣男子被噎了一下,还不待开口又听她道:“我是来偷他们庄主的,你知道他住在哪儿么?” 牵着她的手忽然垂了下来,黑衣男子抬眼瞧着她,一脸迷茫之色问道:“你为何要偷我?” 第147章 鸾蝶印 一年前,西子湖荷香斋。 丝雨濛濛烟如织,倚着朱窗放眼望去,十里平湖,晚莲犹带残妆,画桥之畔桂雨飘飘洒洒,犹如一阵艳雅金雪,将在红尘俗世漂泊的人拉入一场幽丽梦幻之中—— 萧景澜第一眼看见古芊芊,她便是撑着伞从那梦幻一般的桂雨中走出来,上了画桥,在烟柳长堤上将伞上的雨珠甩落,提裙进了荷香斋。 她容貌秀美,皓齿红唇,眉眼含笑,温婉之中又有几分娇俏,一进来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只是发髻有些奇特,有几分前朝流行过一阵的翻荷髻的模样,却又不甚相同,连同做发饰的珠钗翠钿也不似寻常所见,乍一看竟好似楚人画卷里走出来的美丽山鬼。 除此之外,那把青布雨伞也是造型奇异,伞面被撑成一个圆形平面,又垂下半尺青布,无数小铃铛挂在布角,行动之时便发出一阵清灵灵的声响。 合上伞在一张空桌上坐下,跑堂伙计立马上前来问,“姑娘,想吃些什么?” 古芊芊低眉想了一下道:“一碗鸡丝面就好!” 来大名鼎鼎的荷香斋只吃一碗鸡丝面的客人这姑娘怕是第一个,只是众人瞧她身材纤娜,煞是楚楚动人,想来胃口也小,便也不觉着奇怪。 稍时鸡丝面端上来,还加了一碟桂花莲子糕。 那小二哥笑道:“姑娘,这碟糕点是我们掌柜送的,掌柜说姑娘一个人自是吃不了许多东西,不过来我们荷香斋不尝尝桂花莲子糕多少有些遗憾,姑娘放心吃,不收钱的!” 古芊芊微笑,“如此,替我谢谢你家掌柜!”说罢低头安安静静吃面,吃相也甚斯文,甚至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四下越来越静,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放在她身上看着她吃面,而她好像全然未觉,吃完面又吃了块糕点,许是觉着好吃,又多了一块。 等到结账时,那殷勤的小二哥客客气气道:“姑娘,一碗鸡丝面十文钱!” 古芊芊却道:“我身上没有钱,你看,拿这颗铃铛抵债可好,这是金子做的!”说着摊开手掌,掌心一颗小小金铃,跟伞上挂着的一模一样。 “这……”小二面露难色,被萧景澜开口召唤过去,递给他十两银子,“多出来的算是替那位姑娘结账!” 古芊芊转头看他,四目相对,点头致谢,之后便起身离去。 外面依旧下着小雨,她的身影便很快消失在茫茫雨雾之中。 过了许久才有人窃窃私语,“你们说那姑娘是神仙还是妖怪,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人,连走路也轻飘飘的?” 小二哥失神地道:“香!好香!” 是泽兰混合杜若的香气,寻常人不识,萧景澜却辨的出,心下暗暗道:“竟真是山鬼!” 令萧景澜没想到的是,当晚他竟又见到了古芊芊。 夜月高悬,西山居酒家。 原本酒客都只是来喝酒的,只是今晚掌柜别出心裁设了擂台扳手腕,最终胜出者可免费在西山居喝三天三夜的酒,当然每一局输的人要罚酒三碗。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竟然半路杀出个女子,将在场的男子杀的落花流水。 连续赢了十多场之后,古芊芊放话,若有人赢的了她,就将满满一坛酒一口干了。 萧景澜便是在这里走进来,而且好巧不巧与古芊芊对了一眼,她一个失神便输了。 众人大笑,皆起哄令她将那坛酒一口气干了,古芊芊举起酒坛,走到萧景澜面前,笑吟吟地道:“若不是因为你,我大概也不会输,这坛酒不如你替我喝吧!” 萧景澜只觉啼笑皆非,然而自己一个大男人若是喝醉了,也总比她一个姑娘家喝的烂醉要安全的多,想了想举起酒坛仰头一口气喝干。 那天晚上他果然醉卧西山居,醒来时见古芊芊在房中陪他,心下吃惊之余颇感一丝不自在,好在古芊芊的行事并不似寻常女子,对此也不大介怀。 在西湖边流连的那些天,她似乎爱上了喝酒,也爱上了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 那天晚上,她趁着酒醉突然吻住他。 他有点吃惊,不过或许也喜欢着她。 少年男女总是轻易相爱,只不过他情思还未深,却发现她时常还会背着他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撞破之后他也不曾有太多的情绪,只是转身而去。 见她欲要解释,却含糊其辞,萧景澜冷笑道:“你不必说什么,你是怎样的女子原本我也不十分清楚,你想做什么又与我何干?我不介意你游戏人间,只是我不便奉陪!” 她上前抓住他手臂,被他一掌推倒在地。 见自己失手,萧景澜颇感愧疚,正欲上前扶她起身,迎面却见一只玉海棠大小的紫色蝴蝶朝他飞扑而来…… *** 晚来薄雨,临行前萧景澜送了一把纸伞给她。 出了烟花镜庄,便是西湖边的长堤,绿柳沉沉烟水寒,山光水影千年不变,可是人呢?是否今日相识,明朝便会阴阳永隔? 之前在山庄内蒹葭深处的木兰船上,二人并肩而坐,听他讲述了中蛊毒的因由,沈西湖沉默许久才开口道:“这么说你中毒已经快有一年了,她始终都不肯放过你?” 萧景澜默认,“我也不大明白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一直说要与我双修仙道,只要我答应就替我解毒,我瞧她那一套似乎路子不正,就一直不曾理会。”说着又抬头看她,“你说是奉师父之命来清理门户,也就是说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顺便找到古芊芊?” “你非巫山门中弟子,她为何要寻你双修?”沈西湖低眉沉思,“听说烟花镜庄的庄主是位皇亲国戚,莫不是因为公子的身份?” “我的身份?”萧景澜颇感不解,遂道:“她似乎知道我是吴王,可这有什么关系?” 沈西湖心念微动,怔了许久缓缓道:“若是与当今皇上乃是直系血亲,就有关系!” 传说战国时候,楚王夜梦巫山神女自荐枕席,一夜柔情之后神女飞升成仙,之后便有神女后人在巫山之上创建门派,修炼各种云雨秘术,并留下遗言说若有灵根不凡的弟子得与世间真龙天子合修,便有机会飞升成仙。 萧景澜虽非帝王,却与皇帝血脉相连,且根骨奇佳,难怪古芊芊会找上他。 而既是要清理门户,那么古芊芊必死无疑,沈西湖忽觉一阵难过,“虽然我与她是同门,可鸾蝶蛊之毒,除了我师姐以外无人知道解法,如果她死了,那么你……” 萧景澜怔了许久,想不到竟是这般结果,无奈地笑了笑,“或许我命该如此,其实被她折腾了这么久,我也早就累了,早些有个结果也好!”说着故作轻松地站起来仰头看风景,“明天晚上她就会来,你可以藏到我房间里!” 那声音似暗藏着一丝悲凉,面上却还在故作淡然地微笑,沈西湖心下一酸,低声道:“你……” 开了口也不知该说什么,萧景澜转头看她,两人默然相对半晌,竟连何时落雨也不知晓,直到一点两点的雨珠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才又匆匆携手到亭子里躲雨。 她的脸被雨水打湿,他便举着衣袖帮她擦了几下。 沈西湖面上一热,垂下头不敢看他,他眼神似火,看着她默然无语。 *** 雨势渐小,四下悄无声息。 许是她想的太过出神,连身前的异动也不曾察觉。 绿柳长堤上,风灵儿突然抱着双臂走出来,冷笑道:“沈师姐,你本事可真大,居然早已认识烟花镜庄的庄主!” 沈西湖惊醒,蓦然抬眼,“你跟踪我?” “只是碰巧经过看到而已!”风灵儿冷哼一声,“我看那个庄主风度翩翩,若师姐真喜欢他,我可以帮你,反正你们沈家与烟花镜庄也是近邻,刚好相配!” 沈西湖冷睨她一眼,怒火中烧,“不必!闪开!” “真以为我那么好心管你的事?”风灵儿冷笑,“师姐,你撑着伞有没有看到头顶有什么东西?” 绿树之间窸窸窣窣,似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 沈西湖撤开伞仰头,只见垂柳丝缕间布着一个巨大蛛网,网上爬着一只暗褐色长脚蜘蛛,风将蛛网吹破,那蜘蛛直直掉落下来,不由喃喃道:“解忧蛊——” “师姐,现在是否回想起来十二年前那一晚,你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没错,你全家上下十多人一夜之间在睡梦中被人杀死,皆是拜这解忧蛊所赐!若非师父告诉我,我还真不敢相信,培养了你十多年的师门,竟然是沈家灭门的元凶——” 风灵儿刺耳的声音响起,沈西湖仰头看着那只褐色蜘蛛渐渐变成黑点,陡然间爆出一大团墨色雾气,里面藏着一个巨大怪物,张牙舞爪似要将人拖进无边梦魇之中—— 雨丝忽而偏斜,将额前的丝发吹的一动。 风灵儿的掌风无声无息,沈西湖身体忽一倾斜,手中雨伞掉落,后背贴在柳树干上,脸上泪光灼灼,抬头看着笑的无比诡异的风灵儿。 心头被风灵儿刺进去一根银针,只觉全身一阵酸软,力气在一点点流失,头也越来越晕眩。 风灵儿红唇轻弯,幽幽道:“师姐,这幻情花蛊滋味如何?”倾身贴近她,“你和我之间,总要有一个人去修炼‘云雨诀’,好师姐,莫怪我心狠手辣!” 云雨诀! 沈西湖脑中登时一片混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下半夜,雨过天青,月影澄亮,一辆四面垂着浅红色罗帐的羊车缓缓驶进杭州城西郊一条又黑又肮脏的小巷,破旧的民房,随处可见的露宿在外的乞丐,表明这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去处。 睡在墙角的乞丐被轱辘声吵醒,瞧见那羊车上还昏睡着一个轻衣薄衫的美丽少女,惊叫几声,越来越多的乞丐聚集过来。 众人将车拉到唯一有点亮光的破庙前,火光映着那少女的脸,犹如一朵娇艳绝伦的花儿。 一片杂乱呼喊声,有几个人的手在她身上摸了几下,轻衫少女勉强睁开眼,却看不清面前究竟站着多少人。 耳边风灵儿的声音不停在响,“幻情花蛊最大的好处就是令你在被男人抚慰的时候无力反抗,不过你放心,不管碰你的是什么样的男人,在你眼里都会将他看成你爱慕的人的模样,慢慢的就不想反抗!我保证,会让你度过一个无尽销魂的夜晚!” 又有一只肮脏的手伸过来,轻衫少女抬起手臂用力一挥,心头刀凿一般一阵剧痛,整个人从车上摔下来,摔进了乞丐堆里。 听到她娇软细嫩的挣扎声,众人似乎愈加兴奋,纷纷伸着手围上来,她在地上滚了几下,非但没有找到出口,那些声音那些手反倒离她越来越近…… 第148章 幻情花 出了陋巷一路奔跑,一阵冷风刮过,令昏沉的头脑霎时间有些清醒。 夜月下,风灵儿的身影似鬼魅一般飘出来,笑容甜美如孩童,却带着明显的嘲讽,“沈师姐,好本事啊,中了幻情花蛊居然还能从肮脏的男人堆里逃出来!” 沈西湖蹙眉,“你到底想怎样?” 风灵儿撇撇嘴,“那幻情花蛊可是师父给我的宝贝,倘若一点作用也没有,你觉得我会不会甘心?” 语毕柳眉一竖,掌中云雨之汽凝聚,悠悠抬起,几乎将大半个天宇都遮住——正是一招水月千城! 沈西湖咬牙,双掌如花般交织在一处,将全部灵力含在掌心,倏忽间双臂张开,衣袂飞扬,袖间三十六把碧水飞刀齐齐飞出—— “乱、洒、千、荷!” 风灵儿暗吃一惊,她用的不是巫山门的武功! “篷、篷”几声,飞刀穿透水月之影,两人齐齐后退几步,沈西湖口吐鲜血,已然无法提气。 四下寂然,花叶飞舞,风灵儿歪着头看了她片刻冷笑道:“想不到这么多年你居然还能暗中修习你们沈家的武功——只可惜你小看幻情花蛊的威力,越是运气,蛊毒发作的就越快……” 话音未落,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犬吠,在静夜之中显得煞是突兀。 眨眼间那条身形无比硕大的黑犬便自夜色中飞奔出来,绕过沈西湖,直直朝风灵儿扑过去。 风灵儿大骇,脚下被树藤一绊,倒在地上翻滚着躲过黑犬的袭击。 黑犬虽然凶猛,可她身怀绝技,就算此刻无比狼狈,暗器出手,已将黑犬击伤。 夜色中又走出一人,负着手,一副意态悠闲的模样,喊道:“小黑,回来!” 黑犬立时停止攻击,乖乖走到他身边。 来人正是萧景澜! 风灵儿站起来,怒道:“是你放这疯狗来咬我?” 萧景澜嗤笑,“疯狗对付疯狗,岂不正好?” “你……可恶!”风灵儿气结,挑眉看着沈西湖冷笑道:“沈师姐,既然有人前来英雄救美,我又怎可不成全!只不过我很好奇,他会不会救人救到底,帮你解了身上的春毒!”语毕大笑几声飞身而去。 沈西湖双腿一软倒在地上,被萧景澜扶起来,只是她此刻气力全无,只能躺在萧景澜怀中,眼皮沉沉的几乎想要入睡。 “沈姑娘——”萧景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喃喃道:“你真的中了……” 沈西湖摇头闭目道:“我好累,让我休息一会儿,一会儿就好!萧公子,谢谢你来救我——”说着她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醒时天已微亮,桂花飘零。 萧景澜抱着她半躺在昨夜相遇的那株桂花树下,抬手接了几朵零星桂花,耳边听他道:“听说花香有醒神的作用,我不放心将你一个人放在屋里,所以……” “我没事,谢谢你!”沈西湖坐起来,脸色一片潮红。 身侧之人犹疑半晌才道:“我之前替你把过脉,发觉你的体内虽有一股邪气在窜,可始终被一股更强大的清气压着,只是……” 沈西湖站起来,背对着他缓缓道:“只是那股邪气毫无规律,再强行压制下去怕会损伤筋脉,全身瘫痪!” 那股邪气自然是指她所中的幻情花蛊,原本巫山门炼制的这种烈性春毒是无法控制的,可西湖沈家偏偏是巫山门各种蛊术和巫术的克星。 外人所不知的是,沈家的内功并不是只有一套水玉心经,还有一套雪魄冰蟾诀,沈西湖已经偷练了两年,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暂时逃脱毒害。 见他还欲开口,遂转头道:“不用担心我,倒是你自己,身上的鸾蝶蛊要尽快解除才好,不然的话可是有性命之忧!” *** 下午,沈西湖在烟花镜庄逛了大半天,然后……迷路了。 萧景澜外出归来,几乎翻遍整个烟水别庄才将她找到。 当时她兀自站在蒹葭洲上,找通往花月宝境的路,两眼水汪汪的,如一头迷失在野外的小鹿。 萧景澜走上前,看着她的双眼道:“我猜你这辈子一定做不了贼!” 知他是用昨晚的事情打趣,沈西湖秀眉一扬,在心底默默道:“那是自然!你看我全身上下哪里像贼?” 然后某人牵起她的手走过蒹葭洲,悠然道:“天下的贼若是都像你这么笨,恐怕早就饿死光了!” “……”沈西湖无语,瞪他。 花月宝境的桂花大半已经凋零,恍似花残粉褪的妇人,看起来有些凄凄惨惨。 沈西湖捋着发丝斜睨他,问道:“今天外面热闹么,你逛了这么久?” 萧景澜低着头,“也没什么,看了出折子戏,蛮有意思的,就多逗留了会儿!” 已经许久不曾看过戏,沈西湖不觉心下痒痒的,问道:“什么戏?好看么?” 萧景澜回道:“《琼花妖》!讲的是一个修炼千年的花妖,化成人形,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可是人妖殊途,最后在一位法师的帮助之下,两人历经三世情劫,花妖洗去全身妖灵,变成了一个普通男子,漂泊在人世,最后又与心爱的姑娘重逢。” “好故事!”沈西湖不由赞道:“至少结局是圆满的。” 说着突然垂眸不语,神色也甚阴郁,萧景澜低笑着取出一支翡翠芙蓉钗递给她,“我母亲曾说,女孩子天生便爱脂粉钗环,如果想讨一个女孩子欢心,不妨送些她喜欢的东西。” 沈西湖果然喜色稍露,萧景澜拿着钗在她发髻上比了几下,找到合适的位置戴上,认真欣赏一番道:“可惜没有镜子,不然你也可以看看!” 沈西湖摇了摇头,突然有些意兴阑珊,“玉钗虽美,只怕是送错了人!”眼见天色将暮,不由将头抵在树干上,幽幽叹了口气,“其实我应该告诉你的,凡是巫山门女弟子,是不可能拥有一心一意的爱。像古芊芊,也并非秉性浮荡,只是她自小修炼云雨诀,根本无法控制体内那股邪气,才会与其他男子在一起!” “天下间还有这样奇怪的事?”萧景澜皱眉,他多少已经见识过巫山门的行事手段,只是没想到会邪门到这般地步,不由道:“那么,你呢……你……和她一样么?” 沈西湖摇头,“暂时还不一样,我并未失去处子之身,不受云雨诀侵扰……” 话说了一半却说不下去了,她此刻身上偏偏中了春毒,很难说古芊芊的命运就不是她的命运。 萧景澜自然也想到了,缓缓走近,抬手摸着她的脸,“我真想知道,究竟用什么法子可以解了你的毒!” 然而他自己也身中蛊毒,不得解脱,天知道还能不能活过明天。 “或许我可以……”他在心里默默道。 沈西湖对上他炽热的目光皱眉不言,他忽然抬起她的下巴侧头吻了上去。 “唔……”沈西湖大惊,朝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在树上,退无可退。 他吻的那般急促,几乎将她的呼吸也夺去了。 她几乎瞬间沉沦,渐渐的一点也不想挣脱出来,依着树干上,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却依旧一次次被水淹没。 许久,他才放开她,捧着她的脸又亲了几下,沈西湖握着拳头在他胸膛轻轻砸了几下,嗔道:“别这样,我身上还有蛊毒……” 忽然间萧景澜放开她,繁花飘零无声无息,沈西湖睁开眼对上不远处一双冷静淡漠的眼眸。 古芊芊—— 沈西湖登时大觉惊慌,唤道:“古师姐!” 古芊芊似笑非笑瞪着萧景澜,“又是一个巫山门的女人,怎么,你不愿与我双修,倒是愿意和她么?” 沈西湖蹙眉道:“古师姐,我……” 古芊芊冷笑,“你是下山来杀我的吧,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对你客气!” 语毕将手轻轻一抬,衣袂飘摇,千百只蝴蝶从袖下钻出来,犹如一条长长的缎带朝沈西湖飞扑而来。 “沧海蝶烟——” 沈西湖暗吃一惊,鸾蝶之舞的必杀式,这招她未必接的住。 萧景澜霍然闪身上前,将她挡在后面,宝剑竖于眼前,正待运气,体内的鸾蝶蛊突然发作。 危急时刻,沙洲之上突然爆出一团青色灵气,将翩舞的紫蝶击成碎屑尸骨无存。 来人一袭蓝袍,剑眉长挑,眉宇之间有一股界于冷冽与飘逸的神秘感,然而令沈西湖更为吃惊的是他竟然能在瞬息之间便破了沧海蝶烟。 古芊芊见来了厉害对手,便不存与人拼命的心思,足尖在绿树枝头一点掠过湖面飘摇远去。 萧景澜手掌放在胸膛,一口乌血吐出来,几乎不省人事,沈西湖大惊,看情形已知他方才强行运气致使蛊毒发作,颤声道:“她还没有走远,我去取解药,你等我回来!” 西湖之畔,青山隐隐,石桥清冷,湖面上飘着的一条画船。 古芊芊踏水掠上船头,舱里却传出一串清灵灵的铃声。 探身进去,见是一个白衣妙龄少女正在把玩她那把青布雨伞,不觉蹙眉道:“是你!” 白衣少女抬起头,眼神带着些许讥诮,“古师姐,你以为自己真能逃到天涯海角?”话音落掌中红尘练剑霍然刺向她心脏。 古芊芊双臂张开,向后飘出几步,西湖之上登时剑光大盛,水花四溅。 沈西湖凭虚御风,站在绿柳枝头,瞧见湖上激斗的二人,飞身而下,与风灵儿联手围攻古芊芊。 古芊芊见势危机,又一次施展沧海蝶烟,令她没想到的是方才那个蓝衣人竟在一招之内将她重创,内息运转到一半突然大乱,骨骼手掌瞬间萎缩,怒张的黑发丝丝成雪。 忍着胸间剧痛飞落岸上,两人也随后跟来。 “是重伤之下,导致体内情蛊发作了么?” 沈西湖一时大觉不忍,巫山门弟子中身中情蛊的不在少数,像掌门司荷那样,就算修为再高,也无法逃过情蛊之害。 风灵儿啧啧两声道:“古师姐,看来你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就算我们不动手,你也会被蛊毒害死!” 古芊芊怒道:“就算如此,临死之前拉风师妹垫背也不错!” 古芊芊的修为原比她高上一些,此话也非虚张声势,风灵儿心下一寒,冷笑一声飞身离去,“沈师姐,我不玩儿了,留给你收尾吧!” 沈西湖怔怔伫立,忽听古芊芊道:“巫山门弟子的命运多不过如此,谁又能例外?” 古芊芊低着头,张开手将一颗丹药递给她,“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若想救他,还需用云散高唐!沈师妹,孤男寡女赤身相对,你真受的了么?” “我原本是古楚国王室的后裔,小叔叔说我地位尊贵,是位公主,可我从小被巫山门抓了去,在那个阴森的不见天日的洞穴里,只有小叔叔照顾我。后来小叔叔爱上了一个巫山门外的女子,被她们逼迫,跳下了血蛊池。其实我和小叔叔一样,都不愿受人摆布,才会逃出巫山门,就算知道希望渺茫,也要一试!” “我肯把解药给你,也绝非出自好意,只是让你跟我一样,一步一步走向地狱……” 她边说边往水中走去,话音落湖水已没了顶,水面一片震动之后便恢复平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沈西湖捂住嘴,原来由生到死只是一瞬间而已! 而自己真的会像她一样,一步一步走向地狱? *** 夜半,西山万木花丛间。 沈西湖抬手摸了摸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人脸,将解药含在口中喂他吃下去。 云散高唐颇耗灵力,而且运功之时两人皆衣不蔽体,是以她自始至终不曾睁开过眼睛。 萧景澜转醒过来时,只觉凉风吹在肌肤上,干脆的毫无阻碍,对面的少女羽睫轻颤,娇柔的躯体如他一般不着寸缕,禁不住心念一阵浮荡。 沈西湖秀眉紧蹙,急收回灵力,这才不曾被他突然紊乱的内息震伤。 萧景澜剧毒初解,原也有几分虚弱,不曾想沈西湖比之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相对望,他怜惜地替她将衣衫穿上,才穿了一半,她却忽然倒向他,两个人身不由己在花丛里滚了好一阵才停下来。 他抬起头,身下的娇柔女体似在细细轻颤,沁入鼻息的清甜香气令他忽感一阵晕眩,情不自禁吻了下去。 她的肌肤温滑似缎,穿起的衣衫又被他褪下,轻吻缠绵在脖颈间,手掌自肩头轻轻下滑,不觉按压着她柔软娇嫩的雪脯一阵起伏。 沈西湖娇躯狠狠一颤,双臂无力轻推了他几下,梦呓似的在他耳边道:“幻情花……” 萧景澜听到她的声音,不禁吻住她的唇,纠缠住她的丁香软舌,她却突然用力咬破他的唇。 “幻情花蛊……” 刺痛令他刹那间清醒过来,听到她细弱犹如耳语的声音,不觉心头巨震。 是她身上的蛊毒已经发作了么? 第149章 云雨诀 “你知不知道为何古芊芊的鸾蝶之舞最后一式叫做‘沧海蝶烟’?因为困在沧海间的蝴蝶明明知道自己永远也飞不出去,却不甘心溺死水中,只有拼尽全力,最后在日光之下化成一缕飞尘,随风飘到彼岸!” 沈西湖对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西湖之畔还在下雨,她的眼眸明媚犹如湖水,声音如落在玉盘中的珠子,清灵又哀绝,“每一个巫山门弟子的宿命都一样,我和你之间不是从烟花镜庄到孤山的距离,而是你在彼岸,我在沧海。” 萧景澜沉声道:“就算如此,难道你忘了,彼岸有船,就算你不能过来,我也可以去到沧海之间!” 沈西湖用力摇了摇头,“任何跟巫山门扯上关系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我身上的蛊毒我自己想办法,总之你不用替我操心……” 萧景澜忽然将她紧抱在怀,灼热的口唇压着她的唇,辗转轻咬,霸道的令她无法喘息,全身一阵酥软,纸伞忽而跌落,雨珠洒落下来。 天色阴沉,黄昏之时已犹如暗夜。 萧景澜负着手,朝孤山沈园走去。 之前在西山花丛之中,她的蛊毒几乎发作,好在当时两人都有些虚弱,并不曾到难以克制的地步。 可是第二天她却对他说了那样一番话,他或许并不知道巫山门有多可怕,就算知道又能怎样? 他从来都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情如烈酒,明知能烧断肝肠,他也会仰头一饮而尽! 烟柳长堤上,风灵儿雪袖飘舞,突然闪身出现在他面前。 她笑容甜美,犹如盛开的罂粟之花,“啧啧,你身上的鸾蝶蛊解了么?我师姐如何,她的春毒还好么?” 萧景澜皱眉看着她,心下暗暗道:“这姑娘看起来才十四五岁模样,怎地心肠如此歹毒?” “你这么关心你师姐,是又想动什么歪脑筋?” 风灵儿摇头,“我关心的不是她,是你!”绕着他走了一圈,“你知不知道我们巫山门出身的弟子,自小修行的皆是些云雨秘术,她如今还是处子之身,体内缠绵多年的云雨之气尚处于封眠状态,一旦真正经历了男女□□,邪气便会决堤,完全无法控制,一个男人根本满足不了她的胃口!” 这般露骨言论从一个少女口里说出来,真是要多倒胃口有多倒胃口,萧景澜不由嫌恶道:“你到底在说什么?真是荒谬!” 风灵儿冷笑,“荒不荒谬你心知肚明,古芊芊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侧目斜睨他,“如何,是不是很令人绝望?” 萧景澜忽觉心烦意乱,蓦然抬眸,冷冷道:“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说不定你不过是希望你师姐死罢了!” 风灵儿咯咯娇笑,“这下你可说错了,比起死,我反倒更期待你们在一起之后,她的身上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巫山门对付门下弟子的手段可一直都很别致哦!不如从此刻起,我们一起拭目以待!”说罢仰头大笑而去。 明知她已走远,却兀自觉得背后凉凉的,萧景澜不觉长长叹息一声。 到了沈园,没有急着找沈西湖,而是就着一盆清水洗了把脸。 屋内燃着蜡烛,沈西湖却不在,不一会儿在院中的一棵大乌桕树上找到她。 似早料到他会来,沈西湖也没说话,轻轻朝他伸了下手,他便飞身上树,坐到她身侧。 树枝摇晃,他将沈西湖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抓着树干,两人才坐的稳。 第一次来沈园,虽然觉得有些空落,但那时候是白天,倒无甚感触,只是孤独这种感觉往往是到了夜晚才会无比强烈。 他低下头,柔声问道:“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害怕?” 沈西湖静默了许久,暗夜之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她的声音低缓的有些飘渺,“这么多年,我从不曾向人提起家里的事,当年我只有五岁,连师门中人大约也都以为我什么记忆也没有,其实我都记的很清楚。” 孤山沈家据说是一个颇为神秘的家族,每一代的家主都是女子,而且大多都不知道父亲是谁,在外人眼中这自然是有伤风化,故而也少有人与她们来往。 “那天晚上,巫山门带来了解忧蛊,那种蛊虫比寻常的蜘蛛蛊大了数倍,无声无息就冲破了沈家的防御屏障。而我娘在生下我之后,几乎将一大半的灵力传给了我,否则的话当晚不会一点反抗之力也没有,就那么轻易被蛊虫拖入梦境,再也醒不过来,而我,在睡梦中感知到了这一切……后来,她们清理现场,发现我并没有断气,就把我带回门中。” 她忽然抬头看他,“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么?娘说那是她与爹的一个约定,她希望爹爹能够早日摆脱麻烦,来西湖沈园找我们母女,所以我才叫做沈西湖。我不知道爹爹后来有没有来过这里,就算他来过,也已经找不到娘,也找不到我!” 树叶哗啦啦响了一阵,萧景澜低沉的声音道:“不要再回巫山门了,我,不想你再回去了——” 要和古芊芊一样做叛师弟子么? 萧景澜静默地注视着她,突然低头吻住她。 树枝摇摇晃晃,沈西湖忽觉一阵晕眩,心间的蛊虫似又蠢蠢欲动。 萧景澜将她从树上抱下来时,她已迷糊不清。 房门紧闭,一支红烛摇曳,幔帐内光线晦暗不明。 萧景澜自背后抱着她,手掌隔着衣衫贴在她小腹上,侧头吻在她唇角。 “别……别这样……” 仰头闪避,吻便落在她的脖颈上。 他吸了口气,低沉的声音吹进她耳中,“这样如何?”说罢竟然张口轻轻咬住她的耳垂。 娇柔的躯体在他怀里一阵轻颤,他解开她的衣结,轻薄的罗衫便自肩头滑下来。 脸贴着丝罗衾卧于榻上,他□□的胸膛贴紧她柔滑玉背轻轻厮磨,手抚过细弱腰肢缓缓向上游走,碰触娇嫩雪乳。 她禁不住蹙紧眉心,唇齿间溢出一阵细弱轻吟,他的吻落下来,从脸颊到脖颈,到玉雪般温滑的后背。 全身灼热似火,她的手不觉抓紧了衾被,眼神也越来越迷离。 幻情花蛊会让她无力反抗,却也会更加放肆。 她忽然攀着他的手臂轻轻一翻,抱着他的脖颈主动吻住他的唇,吮吸轻咬,软舌交缠,纤弱的腿缓缓抬起,足跟自他膝弯贴着小腿滑下去。 忽来的剧痛令她禁不住一阵阵痉挛,耳畔他的呼吸越来越沉,抬手抓紧床栏,她的腿直直地伸展开,脚趾夹着幔帐一角,恍似风中柳絮,一阵剧烈摇摆…… 醒时脸兀自紧贴着他胸膛,一条胳膊和腿都缠在他身上。 他早已睁开眼,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柔声道:“你醒了!” 纵然全身一阵酸痛,她还是很快坐起来,将衣衫胡乱披在身上,低着头也不言语,却偏偏又瞧见雪白的衾被上那一片刺目殷红,慌忙将头别过去,找不到罗袜,便光着脚下了床。 “地上凉!”萧景澜皱眉,下床将她抱回来,寻来罗袜穿上,又抬头看她,“我有想过你会紧张害怕,可你干吗一副想要逃跑的样子,这里又没有坏人?” “你不就是坏人吗?”沈西湖瞪他,两眼水汪汪的,眼波又朦胧又柔媚,瞧起来煞是楚楚可怜。 “……”萧景澜无言以对,半晌喃喃道:“是蛮坏的……” *** 那夜之后,两人着实别扭了几天。 沈西湖一看到他就脸红,双眼总是水汪汪的,楚楚可怜的教人心疼。 萧景澜只觉,比其之前的娴雅幽静,反倒是此刻的她更像一个少女,薄怒轻嗔,满眼都是情态。 那天告诉她想将她从孤山搬到烟花镜庄来,原因是风灵儿还在附近,沈园不似烟花镜庄有重重防卫,搬过去会安全一些。 沈西湖一口拒绝,他叹了口气,懒洋洋地说那只好自己搬进沈园陪她。 鉴于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他,而烟花镜庄又有无尽美景,她还是在黄昏十分被他抱进庄里,走过花月宝境,走过蒹葭洲,进了一个无比清净幽雅的修竹院落,趴在兰室的榻上,悠闲地把玩着些新奇物件儿。 “这些都是你从建康带过来的?” 沈西湖打开一把玉骨扇,上面有一副《烟柳台城图》,皇城隐在烟柳间,笔法纵然清新浪漫,雕梁画栋依旧气势恢宏,留白处题字也是潇洒俊逸,看了落款的印章,更是有些吃惊——竟是先帝萧城璧的画作! 萧景澜微笑道:“这把玉扇本是我父皇的,他见我喜欢就送给了我。” 烟花镜庄本是先帝淑妃朱氏的父亲在西湖边给女儿建的别院,后来淑妃和萧城璧先后过世,三皇子萧景澜不喜与洛瑾萱共居于皇宫之中,就自作主张搬到这里来。 见他似乎不大爱提及身世,黄昏时候烟花镜庄又风景绝美,遂拉着他出去,指来指去的问他,他答的也认真,风荷苑、香雪海、菱歌台诸如此类,听名字多少能想出是些什么去处。 因她自带一套“迷路神功”,山庄里的路萧景澜带她走了许多次。 再一次迷路,是三天以后,天色将晚,萧景澜有些心急,最后是在花月宝境找到她。 只因花月宝境一带她还算熟悉,萧景澜先找的并不是这些地方,倒耽搁了很长时间。 见她倚着桂树半睡半醒,身上落了许多鹅黄桂花,情况似乎不大好。 萧景澜摸摸她的头,皱眉道:“是不是病了?”将她背起来,“这里太冷,回去再说!” 沈西湖趴在他背上,半晌低声道:“是幻情花蛊……” 萧景澜怔了许久不安地问道:“不是说只是一种春毒么,为何还没解?” 沈西湖眨眨眼,“你还记得之前中鸾蝶蛊,虽然吃了解药却并不曾解毒,其实是一个道理!巫山门的蛊毒要用巫山门的内功才能解,那天晚上我并不曾施展‘云雨诀’,因为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见他听的糊涂,又解释道:“在巫山门,女人是要凌驾于男人之上的!” 这下萧景澜听明白了,啼笑皆非道:“也就是说你要主动对我做一次坏事才行!” 沈西湖:“……” 窘了好久,小声道:“算……是吧!” 第150章 青梅语 一大早雾还未散尽,湖面上烟波浩淼。 偌大的西湖边只有一条小巷早早醒过来,走街串巷卖花为生的小贩在往木板车上一盆一盆的搬花,搭着帆布帐篷的餐点茶座也都纷纷开张。 风灵儿对杭州的精致小食情有独钟,每天总是很早就来,快活地跑到一个馄饨铺子前点了碗脆皮虾仁馄饨,又想着隔壁包子铺的蟹黄小龙包也十分美味。 这时忽听得包子铺老板娘笑吟吟地道:“萧相公,今天早上还是蟹黄小笼包和鸡丝粥?” 萧景澜微笑点头,将食篮递过去。 老板娘麻利地装着东西,一边道:“看来相公和夫人都是长情之人,这包子和粥吃了好几天都不曾换别的,一定很恩爱!” 风灵儿转头看着他的侧影,不觉心下“通通”直跳——这英挺秀气的模样,恍似想极了一个人! 见萧景澜提了食盒离去,便不由自主跟上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大概有四丈远,卖花小贩的木板车阻在中间。 出了巷子,西湖近在咫尺,湖面上雾气稍稍散去,已有几只船在采摘新藕。 萧景澜转过身时并未想到跟踪的人会是她,怎么说他们也算对头,怎会杀气全无? 却听风灵儿霍然开口唤道:“三皇子哥哥——”久违的称呼令萧景澜不觉一呆,又听她艰难地道:“你……是不是三皇子哥哥?” 那是四年前的事情? 先帝末年,有灵妃祸国,残害长公主珠儿及洛氏皇后,被洛皇后之子萧景明从城墙上推下去,头破血流,筋骨尽断。 灵妃入宫之前曾与他人育有一女,藏身皇宫之中,和三皇子萧景澜是很好的玩伴。 当时的萧景澜也只有十三四岁,心下对是非善恶并没有什么清晰的认识,就算是有,也与风灵儿一个稚弱女娃也扯不上什么关系。 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谨慎期间,萧景澜偷偷将她带出皇宫,送了三十多里,嘱咐她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来。 她还记得,临别前自己曾坐在马车上抱住他的头亲了他一下,哭喊着说,“三皇子哥哥,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往事似滴在雪白宣纸上的墨汁,猝不及防间洇了一片。 巷口有风吹进来,天边的乌云一团团聚拢,雾不知何时才能散去。 萧景澜看着她不确定地道:“你是灵儿?” *** 因幻情花蛊的影响还不曾消除,沈西湖总有些懒洋洋的不大爱走动。 萧景澜抱着她半躺在蒹葭洲的木兰船上,早上与风灵儿的相遇让他隐隐有些不安,有意无意与沈西湖提起。 “你的那个师妹真的叫风灵儿?” 沈西湖双眼骨碌碌滚了几转,点头。 “她今年十四岁?……是什么时候入的巫山门?” 沈西湖皱眉,想了想,“大约是在四年前,是掌门将她带回来的。”仰头看他,“为何突然间问起她?” 似乎不知该不该说,萧景澜犹豫半晌才道:“我……很早就认识她,那时候还是小孩子,记忆里她是一个很可爱很漂亮的女孩儿,没想到现在会变成这样。” 沈西湖从他怀里坐起来,半晌抱膝喃喃道:“原来是青梅竹马!你们——会在一起吗,如果没有我的话?” 任何一个女孩子都长着一颗爱胡思乱想的脑袋,再聪明的都不例外。 萧景澜自背后将她环抱,贴着她的耳朵低笑道:“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 手掌紧贴在她小腹上,沈西湖全身都似要化掉,脸一下子烧红,摇了摇头。 “因为……”萧景澜笑意更深,“你太笨!” 耳际一阵细密轻吻,手掌隔着衣衫撩拨,沈西湖额头沁出一层汗,体内一股缠绵气息热浪般层层上涌。 他抱她甚轻,一只手轻轻上移,鼻息轻暖,舌尖轻带,缠绵在脖颈间。 或许是幻情花蛊的作用,她几乎有些不能自已,低吟一声回身抱他,他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压在身下,然后朝外面翻滚了一下。 “扑通——” 两人抱着掉进了水里…… 天色阴沉,翠幕低垂。 两人相对坐在帘帐内,帐外一帘雨声。 萧景澜替她擦干头发,一边低笑,“今天不该带你到船上玩,应该早些回来!” 沈西湖满脸通红,之前曾对他说起过,因为巫山多云雨,自己体内的云雨之气在落雨时多半也会失控,她会想要他,只是方才动作大的有点离谱…… 此刻她低垂着头,手指几乎将自己的衣衫抓破。 萧景澜忽然抓起她的两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揽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来坐在自己身上。 沈西湖吃了一惊,迎上他的脸禁不住相对而笑,低下头去吻他。 唇舌一阵纠缠,他呼吸沉缓,脱去她的衣衫,埋头在她胸口,一阵吮吸噬咬,她仰起头,脖颈已经出了一层细密汗水,破碎的低吟自唇齿间逸出。 他的手自腰畔滑下,肆无忌惮撩拨着她,她整个人似将要决堤的洪水,在山雨间等待着他的入侵。 缓缓闭上眼,耳边尽是雨声,四肢百骸缠绵的气息一阵阵冲撞着她。 她低垂下头,抱紧他的脖颈,却开始了自己的进犯。 这一次累坏了她,一直睡到午后才睁开眼,床榻柔软,背上盖着他的衣衫。 兰室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沈西湖披衣下床,双腿软绵绵的几乎不想走动,只是这些天,她习惯一睁开眼就看见他,便一径寻了出去。 整个烟花镜庄,他最爱去的地方是花月宝境,因为母亲淑妃爱用桂花酿酒,而父皇萧城璧一直嗜吃桂花莲子糕。 萧景澜此时正在花月宝境,风灵儿站在他对面。 两人用一种介于陌生人和熟人之间的目光,彼此审视着对方。 满树桂花早已落尽,风灵儿静静地站着,许久花唇轻启缓缓道:“三皇子哥哥,我说过我长大以后会回来找你,我们两个在一起好不好?” 她素衣如雪,笑靥轻浅,明艳的有些夺目,眼波清澈,眼底涌了千层流云,教人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萧景澜眼皮轻抬,“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什么就要什么,明明知道我已经和西湖在一起了,还说这样的话!” 意料之外,风灵儿却咯咯笑了起来,“你会离开她的!” 她说的如此笃定,笃定的有些可笑,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教他笑不出来了—— “任何一个男人都忍受不了背叛,这些天你有没有留意过她,晚上会不会偷偷跑出去,做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她与他并肩而立,斜睨他,“解了幻情花蛊也逃不过遍身云雨之气的纠缠,相比起来,幻情花蛊的滋味可要好受的多!” 走之前,她又笑了笑,“你说的对,我喜欢什么就要什么,也包括你!” 萧景澜回来时,正与沈西湖碰上。 他轻衣薄衫,头发也梳的随意,模样倒是像极了一个风骨雅俊的王子皇孙。 沈西湖看了他半晌,低声道:“你身上有香气!” “是么?”萧景澜颇觉愕然,却不动声色,“刚才去了厨房,可能是清荷身上的。” 清荷是烟花镜庄的厨娘,年纪甚轻,手艺却好。 沈西湖眨眨眼不再说话,任他牵着手去了菱歌台,酒菜满满摆了一桌,青白鲜香各种口味皆俱。 “我们还没有在一起喝过酒,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萧景澜笑了笑,替她将酒杯斟满,“这是上好的醽醁,味道不会太辣。” 美酒纵然甘甜,后劲却大,沈西湖连喝了两杯,竟已有些晕眩,萧景澜本欲阻止,她却又仰头灌下去,吸了口气沉声道:“下山之前,师父曾经警告过我,如果我和任何一个男人在一起的话,结果会不堪设想!” 萧景澜沉默不言,想了片刻笑道:“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即使有天大的麻烦,我也认了。” 当天下午,沈西湖醉酒。 美人醉酒,娇媚者有之,疯癫者有之,鉴于沈西湖明艳柔媚的外貌,萧景澜自以为她的醉态该是千娇百媚才对,然而偏偏她如痴如狂,形象全无。 萧景澜哭笑不得,费了好大力气才帮她沐浴更衣,回房之后又陪她折腾了许久才睡去。 夜半,沈西湖醒来,四下静无声息,她悄悄下了床。 秋夜十分清冷,她衣衫又单薄,走了一阵,禁不住抱起双臂打了个冷颤。 烟花镜庄最隐蔽的地方当属紫藤苑,一道花墙连着一道花墙,曲径通幽,重重障碍。 萧景澜站在暗处,默默看了她半晌,也跟了进去。 紫罗藤外落着她的轻衫,内里蔷薇花墙侧似有人影晃动,隐隐还有一丝浅不可闻的柔媚轻吟。 萧景澜木然而立,夜半的露水打在脸上,凉似冰渣。 明明早知道开始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可此刻他却仍禁不住愤怒,忍不住嫉妒。 他转身回房,将自己的宝剑□□。 他不伤害她,但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跟她在一起的男人! 目中寒光凛冽,想要冲出去,却突然又将剑插在桌案上,手用力握着剑刃,鲜血淋漓竟也不觉得痛! “我不该不怪她!不该怪她!” 他长吁了口气,闭上眼睛,将额头抵在手背上。 掌心鲜血一直在流,帘外芭蕉响动,也不知何时才能听到归人的足音。 第151章 神女令 秋深雨重,露华初浓。 到处一片烟水濛濛,沈西湖提着食篮去了丹桂小巷。 卖蟹黄小笼包的老板娘见了那个食盒便笑起来,说原来萧相公的夫人是这样一个美人,郎君俊俏,娘子美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又问起为何今天换了她来,沈西湖红着脸吞吐道:“他昨晚上喝醉了,现在还睡着!” 老板娘会意,笑道:“娶了这样一个媳妇,换做任何一个男人怕都要乐的大醉几天!” 沈西湖讷讷无言,昨晚她回来时,萧景澜尚安安稳稳睡在床上,一直到天亮还没有醒过来,只是不知为何手上会有一道伤口,裹着厚厚的纱布。 出了巷子,没走多远,却在一丛烟树后看到寻来的萧景澜,还有他对面站着的风灵儿。 风灵儿脸上依旧带着甜笑,轻声道:“我早说过她会背叛,你何必这么伤心,把自己弄伤?” 萧景澜冷冷道:“就算如你所言,可是跟她在一起之后就没想过要分开,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接受!” 风灵儿气急反笑,“这天底下的男人还真都一样,一群废物!” 萧景澜还不曾答话,忽觉身后一阵凉意。 沈西湖丢掉食盒自烟树后飞身而出,长剑在空中挽了朵剑花朝风灵儿颊边刺去。 这一剑刺来力道不大,位置又偏,好像无甚杀伤力,却只有风灵儿感觉的到,她周身似连雾也凝成细碎的冰屑,尽数打进了身体里去,腿上一阵刺痛,几乎迈不开脚步,只得侧头避开那一剑,待她剑势一过,遂拔出腰间的红尘练剑与她缠斗起来。 一团流光剑影与一团烈焰红尘交织在一处,登时风烟四起,花木摧飞。 两个女人的战争,萧景澜成了旁观者,这阵势劝架怕是没有用。 眼见二人互不相让,攻势越来越猛烈,萧景澜皱眉,拔剑隔开二人,背对着沈西湖,剑指风灵儿。 一霎间两人皆住了手,风灵儿瞪着他慢慢后退,冷哼一声飞身离去。 萧景澜回过头,四目相对,沈西湖默然不言,突然转身离去。 她不是回烟花镜庄,而是回了孤山沈园。 萧景澜不紧不慢跟着她,看着她打开门将自己关在外面,在门里沉声道:“你走吧!” 门外没有声音,许是他并不打算离去。 沈西湖也不理会,缓缓步到庭院里,在一株秋海棠树下坐着。 一个上午,海棠花几乎凋零殆尽,飘的她满身都是。 在沈园里关了五天,萧景澜也不曾上门,他们之间好像真的这样悄无声息的结束了。 沈西湖并不曾觉得难过,她只是闷,闷到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若不是烟花镜庄那个厨娘突然打上门,她大约还要关在屋里足不出户。 那小厨娘身材娇小,嗓门却大的离谱,在外面大骂她狼心狗肺无情无义,沈西湖被她吵的不行,只好将门打开。 小厨娘清荷红着眼劈头盖脸问她,“你到底对我家公子做了什么,从那天回来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前几天还好,偶尔说几句话,现在别说是说话,连动也不能动一下,跟瘫痪了一样!一定是你这妖女给他下毒,你快去给他解开,给他解开——”说着便那拳头砸她。 沈西湖被她砸的一阵心烦,同时感觉莫名其妙,萧景澜怎么也不像是会为了女人绝食的主,而且那症状确实很奇怪,人怎么会没来由全身瘫痪,说不好真是中了剧毒,难道是风灵儿? 推开清荷急匆匆跑到烟花镜庄,兰室里萧景澜双目紧闭躺在床上,面上并无中毒迹象。 沈西湖伸手去把他的脉,却不想一下子被震出了数丈远。 清荷跟进来,哭道:“走之前他还睁着眼坐在床上,现在怎么躺下了?公子……公子死了么?” 沈西湖没好气道:“快了!他不是中毒,是练功走火,你若是真想他死的快一点,接着大呼小叫!” 清荷被她吓的登时住了嘴,沈西湖喝道:“出去!”她便乖乖走出去,还将门关上。 沈西湖坐在床边握住萧景澜的手,皱眉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醒时已至黄昏,霞光照进屋子,一片绛黄。 全身气息通畅,四肢百骸一股清气缠绵,正是沈西湖的内功。 萧景澜心下暗喜,下床正欲出去,清荷突然推门而入,手里端了只烧鸡,脸上依旧是一惊一乍的表情,“公子,你终于醒了!” “沈姑娘呢?”萧景澜神色轻松,似连心头的阴霾也扫光了。 “她回去了呀!”清荷撇撇嘴,“那个女人凶巴巴的,一点都不温柔,也不知道是有哪点好,把你迷的神魂颠倒!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看我给你准备的烧鸡,快坐下来吃!” “我去找西湖,烧鸡你留着自己吃吧!”说完他便走出去,在清荷身侧带起一阵风。 清荷无语,想要叫住他,但人已经快没影了,只得作罢,瞪大眼睛自言自语道:“刚起来,头也没梳脸也没洗衣服也没换就这么跑出去,不过公子就是公子,怎么样都好看!”说着笑眯眯的两眼弯成月牙,刚看了美男,胃口也好了,扭下一条鸡腿塞进嘴里,“烧鸡不吃该浪费了!” 沈园里花落了一地,萧景澜看到沈西湖时,她正躺在花树下面,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 萧景澜悄悄走过去,躺在她身侧,两眼注视着她。 沈西湖动了动,将醒而未醒。 萧景澜指尖温柔,轻轻碰触她的脸颊,见她眉梢轻蹙,模样楚楚动人,禁不住在她朱唇上轻吻了一下。 感觉到沈西湖轻一扭动,他的心禁不住颤动,又落下一阵轻吻。 沈西湖被他吻醒,水眸大睁瞪着他,却不由笑出来,两手撑地,缓缓坐起身,抱着他的脖颈,四唇相接,辗转缠绵了许久。 他的手掌不觉滑入衣中,一阵细柔轻抚,沈西湖全身一颤,忽然睁开眼。 萧景澜察觉到她的不安,又亲了她几下,她却别过头去,面色阴郁,似有些赌气。 “我会想办法的!”萧景澜低声道:“就算想不到办法,我们也不要分开,好不好?” 沈西湖伏在他胸膛间,半晌缓缓道:“风灵儿跟你说了什么,我大致猜的到。只是不晓得,你信她的话,还会不会信我的话?” 萧景澜被她说的有些发怔,皱眉道:“你这又是什么话?难道在你和灵儿之间,我还要犹豫自己该相信谁么?” 沈西湖羽睫轻眨,“其实她并没有说谎,原本确实像她说的一样,巫山门的女弟子,一旦失去处子之身,体内的*之气便会肆意纵横,根本无法控制。那天晚上,你见我一个人出去,大约是起了疑心,其实我倒情愿你走过去,亲眼看看,我到底在做什么,也许就不会有这场误会!” “误会?”萧景澜颇感不解。 沈西湖仰头看他,“我和一般的巫山门女弟子并不相同!十二年前,娘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所以将沈家世代相传的‘烟水玉’打进我的身体里,我遍身的*之气也是因为有它才不会一点约束也没有。只是最近我发现,‘烟水玉’似乎越来越克制不住日渐增长的邪气,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出去,其实是想将‘烟水玉’从体内逼出来,这样的话我全身的功力就会散去,连同缠绵多年的*之气也会消弭无形!” 萧景澜听了这样的真相,怔了好一阵才回神,禁不住抵着她的额头傻笑,“我真傻……” 之前以为她的*之气无法克制,便想增强自己的内力修为,到时候好帮她疏导控制,又因急于求成而走火,不曾想无解的难题到了沈西湖这里原是有解的。 抚着她的秀发长出了口气,心头阴霾全无。 两人这般接近,沈西湖说话的声音也不觉低下去,“可是我功力太浅,那天晚上虽然用尽全力,却始终无法将‘烟水玉’逼出来。” 萧景澜轻点她的鼻尖,笑道:“这有何难,我帮你就好?” 沈西湖皱眉,突然推开他,站起来,沉默许久才道:“借助外力并不能将烟水玉逼出来,除非将它吸到自己身体里去!” 萧景澜满不在乎,“反正也是宝物,我求之不得!” 沈西湖薄怒,嗔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通灵之物皆是认主的,若你真将烟水玉吸入体内,从今以后就不能背弃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那样的话,你会死!”眉眼微垂,小声道:“而且,若是我背弃了你,你会生不如死!” 正因为如此,这些天她才一直躲在沈园,宁可他误会也不想把事情说清楚。 萧景澜淡淡道:“若我心甘情愿,又当如何?” 抬眸与他四目相对,沉声道:“景澜,你出身高贵,又风华绝世,你值得拥有很多,不必因我冒险,这对你不公平!” 话音未落,唇上已被他啄了一下,“你会背弃我么?”不待她回答,又是一阵轻啄。 沈西湖被他亲的稀里糊涂,又无处可避,什么说辞都被他堵在喉咙里,只剩下老实听话的份儿。 月明如昼,相对坐于寝帐中,沈西湖依旧心下不安,柔声道:“若你后悔,以后可是没有退路可走的!” 萧景澜抬手摸着她的脸,笑问,“是不是刚才还没有亲够?” “……”沈西湖没好气瞪他。 *** 隔年,初春。 香雪海梅花已经盛开,清荷拿着花锄在一株梅树下挖了半天,挖出一坛酒,笑嘻嘻地抱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萧景澜拉了沈西湖来,说是清荷在园中准备了小宴,特意请她来尝尝。 沈西湖不解道:“她向来不喜欢我,为何请我?” “哦,你怎知道清荷不喜欢你?”萧景澜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沈西湖斜睨他,“你还装傻!” 看情形若再谈下去,怕是说不清了,萧景澜干咳两声,“我们还是快去吧,别让她久等!” 小宴设在梅树下,离了许远就闻见一阵香气。 梅香、酒香,最浓的是股鱼香。 萧景澜抬眼,却瞧见清荷睡倒在石桌上,酒坛子碎在脚边,撒了一地佳酿,不觉大吃一惊,急走上前去,摇了摇她。 人虽未醒,呼吸尚存,看来只是被人打晕了。 身侧沈西湖忽然惊叫一声,瞪着细瓷盘子下面压着的一块玉牌,不觉轻轻颤抖。 天青色玉牌,上面雕刻着一叶萱草,萧景澜不明所以,却听她缓缓道:“神女令!” 据传没有一个叛师弟子能从神女令下逃出生天,除了十八年前自己跳进血蛊洞的巫山门护法司幽。 第152章 巫山镜 梅雪无声飘落,潇潇梅影下,一个绯衣少女款款御风而来。 “沈师姐——” 沈西湖面色发白,“雨萝,怎会是你?” 雨萝凝着她缓缓道:“你的事风师姐已经用飞鸽传书上报掌门人,虽然祭司大人极力拦着,可叛逃师门乃是重罪,祭司大人也无可奈何。眼下被派下山的男女弟子至少有三十人,虽然是要生擒,可是却可以不择手段。” 萧景澜不觉握住她的手,问道:“那么这位师妹今天是来传令的?” 雨萝点头,“昔日在门中,沈师姐对我多有照拂,我也并不想与你为敌。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师姐跟我回巫山门,要么就赶快藏起来,其他弟子都还没有到,这两天应该不会有所行动!” *** 初春时节,寒气尚重。 虽然抱了个紫金手炉,手指依旧有些发僵。 萧景澜将她的双手握在掌心,呵了几口气柔声道:“不如我带你去建康吧,巫山门再厉害,也未必敢到皇宫寻衅,更何况京师还有司天台,总比这里安全些。” “可是……你不是不想回皇宫么?”沈西湖颇有几分忧虑,当年洛皇后杀害朱淑妃,萧景澜因此对她产生了芥蒂,虽知其是被奸人邪术所控,但毕竟无法轻易释怀,算起来,他已经一年多不曾回过皇宫了。 “早晚要回去的,”萧景澜抬头看着她,“虽然我在朝中并无官职,但吴王娶妃,还是要昭告天下。” 清荷刚苏醒过来就听闻此事,急匆匆赶来,看见沈西湖便大喝一声挥着炒菜的铲子冲上去。 萧景澜吓了一跳,抱着沈西湖闪开,莫名其妙道:“清荷,你做什么?” 清荷一脸凶相,“公子,我知道你喜欢她,可也不能喜欢的连命也不要了,这些巫山门的女人哪一个没有害过你,说不定连她也居心叵测,你不能随随便便就被她骗跑了啊!” “我能骗跑他——”沈西湖瞪大眼,颇感冤枉,“你是在夸我聪明还是觉得你家公子太蠢?” 清荷怒道:“我家公子才不蠢,他就是因为太好心了,才会被你们这些女人欺负,我警告你,你若是敢害他的话,我……我一铲子削死你!”说着又举起铲子,作势要砍。 萧景澜料想她之前被雨萝打晕,心下有气,更兼对自己一片关切之情,遂微笑安抚道:“放心吧,要骗也是我骗跑她,再说这次回宫也并非只为了成婚一事,再过几个月就是父皇的忌日,我总该回去上柱香。” 杭州距离建康并不算太远,赶了两天的路,已到建康城下。 春寒时节虽不似平时那般热闹,十丈软红踩在脚下,犹感与别处不甚相同。 两人牵着手,走过西洲城的水陆小街,青梅台、斗酒场,空自伫立,到处一片清寒之气。 “据说《琼花妖皇》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说来也奇怪,花妖为祸,害了不少人性命,最后却也能得到上天垂怜,凡人宽恕,也不知是不是人臆想出来的。” 听他这番说辞,沈西湖不觉嗤笑,“世人皆以为妖魔鬼怪皆是恶灵,事实上,刚修出人形的妖和刚出生的人一样,遇到好人就会变好,遇到坏人才会变坏。我在巫山门还听说过一个小狐妖的故事,真的是又可怜又可爱。再说凡人为恶比起妖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何独独罪妖?” 虽然她的解释甚反常理,萧景澜却说不出哪里有错,颔首道:“好像也有道理!” 吴王回宫,之前也不曾声张,所以一路还算安静。 只是好巧不巧,在御花园遇见了洛瑾萱。 彼时她正站在秋千架下,对服侍在侧的紫翘道:“他们三个小时候,最顽皮的要属承之,可是麟儿和珠儿都很喜欢他,尤其珠儿,只要有一天不见上他一面,就皱着个小脸,可怜兮兮的。承之也喜欢珠儿,不管到哪儿总是抱着她,那一阵子我老担心珠儿整天不自己走路会变成个小胖子……” 若说这皇宫里面,萧景澜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这位太后娘娘,可既然碰上,若硬是避开也于礼不合,更何况还带着沈西湖。 洛瑾萱话说了一半,也瞧见了他,不觉面上露出一丝歉疚之情。 萧景澜微颔首,“太后娘娘——” 沈西湖乍然间抬眸,看着眼前这个温柔娴静的美丽妇人,不觉暗暗吃惊,这就是令世人眼中犹如传奇一般的先帝爱了一辈子的女人,令权霸天下的洛阳侯倾尽兵力不远万里前来相救的爱女——真的是令人一眼便会心动的美啊,也不知韶华盛极之时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此刻洛瑾萱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问道:“这位姑娘是……” 萧景澜也不隐瞒,直截了当道:“是我未婚妻子!” 洛瑾萱略觉吃惊,笑道:“看来吴王是要成亲了。” 虽是仓促间碰面,沈西湖却觉得这个太后娘娘性子极好,非但没有问起她的家世,反倒赞她不似寻常氏族闺秀,脾性与吴王甚合,定能成一对恩爱夫妻。 两人感谢了一番,便携手离去。 萧景澜自幼与其母淑妃同住于兰沼宫中,淑妃薨逝之时他年纪尚小,也不曾搬去别的宫殿,后来也一直住在那里。 安置好沈西湖,即换了身朝服去见皇帝,临行前叮嘱道:“皇上嗜饮酒,此番回宫,必定又要留我痛饮,你晚上不必等我,若是累了就先去睡吧!” 沈西湖点点头,自他去后却颇感无趣,瞧着兰沼宫的一事一物,思起之前萧景澜所讲的往事,这里住着的朱淑妃虽颇得先帝眷顾,却终其一生都无法成为他心里的女人,这种感觉真也说不出是何滋味。 她四处看着新鲜,又有小宫娥亦步亦趋跟着,来了兴致便到处指着问那小宫娥,兰沼宫附近都是些什么地方。 那小宫娥乖巧听话,对她知无不言,直到提及“玉螺宫”的名字,沈西湖突然一僵。 世人所不知道的是当年的灵妃风灵诗也是出自巫山门,只不过因她是掌门之女,才不曾修过邪术,只是身上却带着巫山门的至宝——巫山镜。 当年她死的突然,那面巫山镜极有可能还被她藏在玉螺宫中。 入夜,冷月如钩。 沈西湖足尖踏过墙头飞霜,窜入玉螺宫中。 空荡荡的宫殿里,因没有宫娥照拂,显得有些冷清,只是壁上嵌着的夜明珠将四处照映的一片澄亮。 沈西湖凝眉,仔细看了看庭院的格局,目光停在院中那一片植着醉仙灵茯的湖面上,抬手催动灵力,抹去眼前的红尘幻影,只见那水面中央果然有一道裂痕。 云舞水境,果然是巫山幻术! 身影在水面上一翻,自裂缝潜入水底。 过了许久才从水下露出头来,手中多了一面青玉色飞镜,幽幽道:“巫山离合镜,此为合镜,若能够找到离镜,从今以后就不用再惧怕巫山门了!” 夜已深,她又全身湿透,见萧景澜依旧未归,思起兰沼宫外连着一处热泉,索性沐浴更衣之后再回来休息。 好巧不巧,走出来时正瞧见萧景澜走在前面,遂提着灯笼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景澜……” 一身酒气的男子转过头来,虽然身形甚为相似,可那张脸却十分陌生,沈西湖吓了一跳,不自觉退后几步。 陌生男子瞧她轻衣薄衫,柔发满肩,笑着上前来抓她,“爱妃……爱妃……朕好想你……” 他手劲甚大,沈西湖挣脱不开,灯笼掉落在地,整个后背贴在假山石上,那男子浓重的气息扑在她脖颈间,她尽力闪避,还是被他隔着发丝亲了好几下。 沈西湖大怒,抬手一掌劈在他颈后。 男子吃痛,惨叫一声后退几步,引来无数护卫。 沈西湖见状,闪身上前夺了一名护卫的长刀怒指那男子,大有一刀劈了他的架势。 男子瞬间酒醒,惊喝道:“你是何人,胆敢行刺朕?” 沈西湖这才知晓他竟然是萧景澜的兄长,当今圣上,心下一急,丢掉长刀,踢开几名护卫夺路而出。 蕊珠宫中,洛瑾萱因吴王回宫,勾起心头歉疚,一直无眠,睡到夜半便起身到御花园中散闷。 忽听得乱轰轰一片,没多久又见沈西湖急匆匆跑过来,差点撞了她的鸾驾,不由诧异道:“沈姑娘,你怎么了?” 又听护卫大喊“抓刺客”,不由吃惊道:“你……你是刺客?” 沈西湖皱眉,摇头道:“不是,是他先对我无礼,我才反击的!”一边心下暗自懊恼,若非烟水玉吸出之后功力散尽,又从头练起,方才也不至于闪避不开,而下那么重的手。 正不知所措,洛瑾萱突然拉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蕊珠宫里去。 “莲芯,你去安排一下,拿着本宫的令牌,马上送沈姑娘出宫!” 沈西湖颇感惊诧地看着她,“娘娘,你……信我?” “我信你,也信吴王!”洛瑾萱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此事若是出在寻常百姓家里,也不至于这般急着送你走,可毕竟你是伤了皇上,兹事体大!皇上多疑,若是知道你和吴王的关系,只怕从此后就会对吴王有诸多猜忌,这其中的利害你要明白。所以,你必须马上出宫去,有本宫的令牌,没有人敢阻拦,至于景澜,我也会马上派人去寻他,让他去找你。” 沈西湖听她陈述利害,句句皆为萧景澜着想,不禁一阵感动,临行前下拜施礼被洛瑾萱扶起来,又柔声安慰了一番。 洛瑾萱派出的护卫驾着马车一直将她送到烟雨亭附近,走着走着忽然慢下来,也有一阵子不曾听到驭马声。 沈西湖暗觉不妙,掀开帘帐,只见鼻息间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萦绕,赶车的护卫低垂着头,轻轻一碰,便从车上摔落下去。 不远处,风灵儿俏立在长亭上,低眉擦着匕首上的血渍,嘴角笑意甜美,恍似一个天真无邪的懵懂少女,“沈师姐,别来无恙!” 第153章 青蚨血 月明星稀,烟雨亭空无一人,除了倒在地上的一具尸体。 萧景澜翻身下马,将尸体翻过来,一霎间指缝间泻出些许荧荧绿光,一只青色的飞虫自死者肩部飞起来,在半空停留片刻,慢慢飞远。 那是,巫山门的追踪蛊青蚨虫! 南方有虫,名青蚨,形似蝉而稍大。生子必依草叶,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 此蛊沈西湖曾向他提起过,还说万一两人失散,便以青蚨之虫引路。 地上尸体尚温,萧景澜瞧了瞧,不由动怒,想不到巫山门这般滥杀无辜,倒可惜了这位夜半送人出宫的羽林郎,遂将身上的玉佩解下放在尸体手中,旁人瞧见是吴王的玉佩,想也不敢怠慢。 四个月后,巫山脚下,神女庙。 楚城日暮,烟霭深。 附近人烟稀少,香火竟颇为鼎盛,红色幔帐后供奉的巫山神女像,面容秀丽端雅,眉目含笑,毫无半分邪魅妖淫的模样。 青蚨虫四处飞舞盘桓,想来是沈西湖曾在此停留过一阵。 萧景澜注视着幔帐后的神女石像,不觉默默叹息道:“神女殿下,若你真如神话传说里那般,是个善良美貌的绝代佳人,就请怜惜西湖,莫让她再受苦楚,所有一切,我都愿代她承受!” 寺院清净,院中有人解签,萧景澜走进来时,见一个怀孕的美貌少妇将签递过去,问道:“大师,小妇人请问,这签是否可以预知我腹中胎儿是男是女,是美是丑啊?” 解签人抚着胡须细细一看,皱眉道:“看这签文的内容,夫人腹中当是男孩!” 美貌少妇大喜,抓着相公的手激动道:“是男孩儿,男孩儿……” 萧景澜这才注意到,这妇人年纪即轻相貌又美,她的相公却好像年长她十几岁,而且堪称丑陋,怎么看都觉得两人不大般配,也不知怎么凑成的一对儿。 解签人摇头叹息道:“虽是男孩儿,相貌却类其母,应该十分清秀。” 话一出口,美貌少妇笑容立时僵在脸上,泪光莹莹,竟然哭出来,连带那丑相公也是一脸阴郁之色,说不出的难过。 萧景澜大是不解,不由上前问道:“这位夫人,孩儿长的清秀不是好事么,为何你看起来如此伤心?” 三人见他一身锦衣,相貌更是俊美昳丽,不觉皆是一怔,那解签人道:“看相公的样子,是外地来的吧,所以才不知我们巫山镇的事。在我们镇上,哪家生孩儿,不管是男是女,都不希望长的漂亮,那可是一大灾难。像这位夫人,如果不是自幼体弱多病,也不可能安安生生的寻到一位相公嫁掉,多半就被巫山门抓了去,变成个女妖怪,死了都回不来。” “又是巫山门!”萧景澜不觉怒火中烧,沉声问道:“他们为何要抓人?” 解签人无奈道:“事情要从一个传说说起……” 传说巫山镇的人都是巫山神女和楚王的后裔,生下来就负有责任,那就是效仿先祖巫山神女修行成仙。以前巫山镇多出美人,只不过后来这些美男和美女都被巫山门的人抓上去修行,女人还好,顶多待在山上做吃人妖怪,男人就惨了,大部分都被女人吸干了精气弃尸荒野,甚少能活过三十岁,凄惨之状,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形容出来的。 且不说传说是真是假,巫山镇上住着的可都是普通百姓,哪家哪户不希望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可摄于巫山门之威,一直束手无策,到了现在也只能祈求自家的孩儿生的丑一些,好逃过毒手。 临行前解签人又劝说他早日离开此地,以免被巫山门盯上。 萧景澜笑了笑,说自己的妻子被巫山门抓了去,一定要上山救她下来。 解签人听罢遂生出一股同情之意,解开布袋倒出几粒丹砂丸给他,萧景澜见是解瘴气的药丸,也不推辞,拿一颗夜明珠换了来,便自行上山去,留下解签人不住摇头叹息,“相公,瞧你面相贵气逼人自有天佑,此处也绝非殒命之地,可此行之凶险也非你所能想象,此刻如若回头便无事,若继续向前,只怕相公这一生便毁于此行……” *** 自神女庙一路走上去,烟气越来越重,草木也越来越密。 入夜,皎皎明月,露似珠。 青蚨虫落于草叶之间不再前行,萧景澜皱眉,忽而头顶泻下一片明黄月光,草木之上也升起一道道绿色光柱,月光与草木之色交相辉映,过了许久,升腾起一阵青烟,烟雾中化出一个一身青衣的妇人模样——是青蚨虫,正在借着月光化灵! 虽是妖异,然则青蚨之虫力量薄弱,就算化灵成功也不可能产生威胁,更何况它现在只是半灵之体。 那青衣妇人满脸泪水,看着他跪倒在地,张着口却说不出话,只是满脸哀求之色。 萧景澜看了半晌问道:“你是想要我助你化灵?” 青衣妇人颔首,又朝他叩头不止。 玄门出身之人,于世间奇异之事多少有些见识,而青蚨之虫也算是灵虫的一种了。 古有“青蚨涂钱”之说,便是将青蚨虫捉来以后,用母虫的血涂遍八十一枚铜钱,再取子虫之血涂满另外八十一枚铜钱,涂完之后就把涂了母虫之血的铜钱拿去买东西,而将涂子虫血的铜钱放在家里,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花掉的钱一枚一枚飞回来。 世人贪财者居多,又有多少人会怜惜这柔弱生灵? 涂钱也好,做灵蛊也罢,都是以其母子之血为引,说句残忍也毫不为过。 只是若助它化灵,偌大的巫山,自己要去何处寻沈西湖? 不待他犹豫,头顶月光霎时间黯淡下来。 青衣妇人大骇,仰头望着将要被乌云遮蔽的天光,大哭不止,若此次化灵不成,它势必永堕尘寰,永世为青蚨之虫,任世人隔离母子,取血而用。 萧景澜皱眉,霍然间拔出宝剑,将灵力注入剑身,与那青蚨灵虫的灵气融在一处。 绿光流离,青衣妇人全身一震,闭目吸纳灵气,渐渐的双脚离地,悬于半空,待风吹散乌云,月光重新洒落下来,她便睁开眼飘落下来,朝萧景澜盈盈下拜。 “多谢公子,化灵之情,永世难忘!” 萧景澜微笑,摆手令她起身,“也是你有如此造化,此生不复再为灵虫。” 见他面上忧色难掩,青衣妇人道:“公子可是忧虑不知前路在何处?我知公子欲寻的是那位姑娘,可公子是否想过当初留下青蚨的并非那位姑娘,而是你的敌人?” 萧景澜暗吃一惊,若真如此,只怕前面等着他的并非沈西湖,而是早已布置好的陷阱。 “在丛林之中,人的能力远远比不上昆虫,公子放心,我会帮你找到姑娘的。” 语毕双手捏诀在胸前交叉,凝聚灵力,引来许多青蚨虫。 手掌上下一翻,灵力散开,青蚨虫听懂指示四散前去寻人。 不多时纷纷返回,青衣妇人面色大变,转头看着他颤声道:“公子,那个地方你不能去——” “为何?” “解忧蛊,还不止一只!” 见他去意已决,青衣妇人无奈道:“至少等天亮以后再去,在黑夜里,解忧蛊的力量比白天要强上数十倍。” 翌日,天色半阴半晴,依照青蚨灵虫所言,沈西湖所在之地乃是接近神女岩的一片丹枫林中。 此林范围甚广,瘴气弥漫,其中又多岔道,萧景澜站在外面望了许久,吃了两颗丹砂丸才小心翼翼走进去。 只是他低估了这瘴气的威力,没进去多久头已开始晕眩,再走一阵便恶心欲呕,咬着牙背靠树干,将剩下的丹砂丸尽数倒入口中,一边暗自奇怪,按理说时至盛夏,山林间的瘴气不该如此厉害才对。 喘了几口气,抬脚又欲前行,头却忽然一阵剧痛,恍似被刀凿斧劈一般。 萧景澜扶额,另一只手将树皮也扣下来几块,不知过了多久,剧痛才褪去,脑中昏昏沉沉的,似听到耳边有人在唤他。 “澜儿——澜儿——” 缓缓抬起头,却瞧见月光下俏生生站着一个人,容貌幽婉清丽,眼角有一颗浅淡的泪痣,正是已死去多年的淑妃。 萧景澜瞠目结舌,喃喃道:“母妃,怎么会是你?” “澜儿,母妃好想你,来,到母妃这里来!”淑妃张开手臂,似想将他拥入怀中。 幻觉,一定是幻觉! 萧景澜一动不动,月光下的淑妃没有等到他,瞬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人影,金冠龙袍,正是萧城璧。 “澜儿,你曾答应过父皇,镇守萧氏江山一隅,如今可曾记得父皇临终所托?” “父皇?”萧景澜蹙眉,身为幼子,父亲一直对他颇多宠爱,又寄予厚望,临终之前又授予爵位,托以重任,如今他为了心爱的女子而身陷险境,实在是愧对父亲,愧对萧氏江山。 萧城璧似看出他的愧疚之意,朝他伸出手,“澜儿,来——” 明明知道是幻觉,可从小他敬畏父亲犹如神明,不管父亲让他做什么,他几乎不曾反对过。 缓缓走过去,父亲的身影却越来越模糊,将近之时,忽听到一阵刺耳声响,恍似巨虫爬过草木。 仰头一看,面前竟是一只一人多高的蜘蛛,伸着锋利长足,朝他刺下来,只是他却全身麻木,连动也不能动一下。 巨蛛的长足刺到他头顶,身后忽而袭来一阵清风,一只手抓着他朝后疾退。 巨蛛踏了个空,迅速追赶过来。 拉着他的人似乎觉得这样根本无法逃过巨蛛的袭击,索性绕到他身前,却正是沈西湖。 四目相对,她突然嘴对嘴吻住他,突然张口牙齿狠狠咬住他的舌头。 剧痛刺激之下,萧景澜全身一震霎时间清醒过来,一手抱住沈西湖的腰,另一只手抛起宝剑怒拔出鞘,剑光斩向巨蛛。 听得簌簌几声,巨大的蜘蛛寸寸碎裂,化成飞尘消失无踪。 萧景澜大惑不解,难道这蜘蛛也是幻影? 身侧沈西湖拉着他的手道:“是解忧蛊,你破了它第一重幻境,更毒的要来了,快走!” 语毕只见方才碎裂的巨蛛忽又飞速粘合在一起,体型比之前大了数十倍,黑压压的朝二人覆压下来。 沈西湖双眸大睁,喃喃道:“无望梦界!” 当年娘就是被解忧蛊拖进无望梦界,而在睡梦中自尽身亡。 巨蛛阴影誓要将二人吞噬,两人十指紧扣,还是被狂风吹的几乎分离,渐渐的眼前一片漆黑。 倏尔,风声忽停,不远处传来一阵巴乌轻柔乐声,一重一重,恍似雨打清荷。 头顶阴影顿了一阵,慢慢散去,沈西湖睁开眼,只见浓雾之中似隐着一个白衣人影。 正是他在吹奏巴乌,吹着那一曲只在巫山门流传的《山鬼谣》。 这曲子几乎巫山门中人人都会吹,可却无一人吹的如他这般清透完美,甚至包括自己的师父司荷。 第154章 采三秀 浓雾中的白衣人,身影淡漠清冷,恍似遗世独立。 巴乌的乐声看似寻常,却蕴藏着强大的灵力,连迷幻之力甚强的解忧蛊也在他的攻击之下步步后退,而后消失不见。 沈西湖心跳如鼓,走近几步想要看清楚他的模样,他却迅速朝后隐退,倏忽间消失不见。 飞追过去,没走几步突然大声尖叫。 “蛇——” 好多蛇从地缝里钻出来,几乎咬到她,萧景澜宝剑挥出,斩杀了十余条,拉着她飞奔而去。 风声过耳,沈西湖乍然间一回头,恍似看到那白衣人站在远处,清冷的眸子与她对了一眼,眼角竟似闪着泪光。 跑出许远,萧景澜才停下来,握紧她的手问道:“你有没有事?” 沈西湖摇头,蹙眉喃喃道:“刚才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来救我们?我感觉的到他身上的灵力……他的灵力……” 他身上是巫山门的灵力还是沈家的灵力? 关于这白衣人的身份,萧景澜比她更加没有头绪,只是看她的神情,似乎颇不寻常,遂问道:“要不要回去看看?” 沈西湖吃了一惊,急摇头道:“不要!千万不要!那个地方靠近血蛊池,到处危机重重,我们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见他的一双眼眸正一瞬不瞬凝着她,不由微微一怔,“怎么这样看着我?” 萧景澜沉声道:“那天在烟雨亭,猜到你被巫山门抓了回去,心就一直悬着,她们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从建康到巫山,他追了四个月,日夜为她担忧,神色已颇显憔悴,脸也有些消瘦,沈西湖心下一酸,垂着头小声道:“没有……当日,我被一群同门围攻,本以为已无生还之可能,后来却发现她们并不想杀我,而是想一步步将我逼回巫山。一开始,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后来才感觉到她们的目标可能不是我,而是你!” “你说她们的目标是我?”萧景澜一头雾水,“你别告诉我,是因为我与当今皇上是血缘至亲,她们不敢动皇上,所以退而求其次!” 沈西湖眼波湛湛,明显没有反驳的意思。 萧景澜只觉一阵恶寒,任何一个男人想到有一堆女人,老的少的,美的丑的,争着想要和他双修,心情都会十分诡异。 “所以现在最危险的应该不是我,而是你,我们还是快走吧,不然待会儿解忧蛊苏醒了,就难走出去了!” 萧景澜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已经被她拉着朝山中走去。 浓雾渐渐散去,走了一阵,似乎已不在丹枫林中,四周尽是低矮灌木,薜荔和女萝丛生,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水泽,也不知是何处。 “西湖,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怎么好像越来越往山中走?” “非也,那片林子里藏着上千只解忧蛊,我们又没有那位白衣前辈那么强大的灵力,是对付不了的,只能找些东西防身,好让那些蛊虫无法接近。” “这里有东西能对付解忧蛊?” 沈西湖微笑,“大凡毒虫,皆惧灵草,巫山中生有芝草,若是能够找到的话,毒虫就会避而远之。哎,当心脚下……” 面前一个小小的水坑,幸得她提醒,才不曾一脚踏进去。 萧景澜若有所悟,“屈子辞中说‘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可是这个芝草?” “是,也不是!”沈西湖解释道:“一般的芝草,一年开三次花,所以叫做三秀,这种在巫山也算寻常草木,称不上灵草,跟我们要找的千年肉芝还是相差很远。” 萧景澜失笑道:“千年,那岂不是要成了精?” “对呀!”沈西湖点头,深以为然,“就是要找成了精魅的千年肉芝,不然也对付不了那些大蜘蛛。” 千年肉芝,可遇而不可求,一时之间如何找的到? 萧景澜皱眉,却不曾将这番话说出口,又走了一阵,沈西湖忽然停下来。 “到了!” 眼前红灿灿的一片,皆是成熟的山果,樱桃、覆盆子、野山莓,颗颗娇艳欲滴。 可是,哪儿来的千年肉芝啊? “凡是木魅,除了吸食日月精华以外,大部分还爱吃山果,你打一掌试试,等那些山果掉下来,说不定就能引来成型肉芝。” 肉芝也爱吃山果? 萧景澜将信将疑,抬起手轻飘飘打出一掌,登时满树的山果哗啦啦往下落,直如下雨一般。 雨果落完,全无动静,沈西湖拽拽他的衣袖,示意他换个方位多打几掌。 打到第七掌,漫天鲜艳的果子中终于冒出来一颗白白的肉芝,一跳一跳的,大张着口吞食鲜果。 还真是个吃货! 沈西湖又拽他的衣袖,在他耳边小声道:“看到没,肉芝有尾巴的,连着生长的树桩,只要顺着尾巴找到树桩,再挠它的痒,它就会自动跑回来了。” 萧景澜笑道:“我觉得它挺可爱的,尤其是吃东西的时候,有点像你……” 沈西湖杏眼圆瞪,作势要去挠他痒,又恐他笑出声惊走肉芝,只得作罢。 两人猫着腰,顺着肉芝那条细如丝线的尾巴慢慢找过去,果然找到一个大树桩,上面缺了碗口大的一块,正是肉芝生长地。 萧景澜伸手,在它尾根挠了几下。 “哈哈……”正在吃山果的肉芝差点噎到,大笑着跐溜溜退回来,正退到一个张着的布袋里,然后绳索一收,眼前一片漆黑。 “哈哈,抓到了。”沈西湖开心地将布袋甩了几下,准备往腰间挂去,“快,掐掉它的尾巴,这样它就长不回去了!” 萧景澜正待动手,布袋里的肉芝用力跳动,哭道:“别吃我……求求你们了,别吃我,呜呜……” 声音软糯糯的,像极了一个十二三岁的俏女娃娃。 “它……它还会哭啊?”萧景澜目瞪口呆。 “这个么,”沈西湖想了想,“一般的千年成型肉芝只会走路,像这种又会哭又会说话的至少已经活了三千年,若是炖了来吃,就算不能成仙,起码能多活个一两百年,今天真是撞大运了,我们快些下山去吧,好找地方炖了它……” 肉芝在布袋里一阵发抖,哇哇大哭。 萧景澜直皱眉头,“这小家伙跟个小人儿似的,真要炖了来吃,多可惜呀!之前不是说只用它防着解忧蛊么,不如等咱们下山之后就把它放回来吧。” 沈西湖撇撇嘴,“放了才可惜呢!”见他一脸不忍之色,只好妥协,“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听你的,等下了山就放它回来,快点掐断它的尾巴啊。” 那肉芝早长的足够成熟,断掉尾巴也不觉得疼,一路上一直哇哇大哭,沈西湖烦的不行,干脆将它丢给萧景澜挂着。 萧景澜隔着口袋轻轻拍打几下,肉芝居然由大哭变成小声抽泣。 安静一阵,突然伸手拉拉他的衣袖,“你把我放出来吧,只要分一滴血给我,我以后就只能跟着你了。” 见萧景澜似乎不大明白,沈西湖指了指布袋,“这只肉芝想跟你订立灵契,喝了你的血,你以后就是它的主人了,它是不能离开你的。” 听起来似乎也不算坏事,可还是有些不大明白,遂问道:“你为什么要认我做你的主人?” 肉芝哼哼两声,“跟着你,总比跟着那个想炖了我的坏女人强的多吧!” “喂,你……”沈西湖大怒掐腰。 萧景澜忍不住笑了几声,安慰肉芝道:“她这个人是凶了点,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不过你也不用让我做你主人,等下了山,我们自然将你放回来。” “不要不要——”肉芝大声反对,“你若是把我放回来,我再被别的坏人捉住炖了吃,那可怎么办?只要有了主人,我就有法力了,一般坏人伤不到我,而且我还能保护你,”本以为它的话已经说完,结果后来还咬牙切齿添了几个字,“不被坏女人欺负!” 沈西湖气的握紧拳头想揍它,被萧景澜笑着挡开,又低头对肉芝道:“既然你要认我做主人,那以后也要认她做女主人,我的一切都是她的,连我都是她的,你愿意么?” 肉芝跌坐在布袋里,认命地哭道:“那她要是欺负你怎么办?” 萧景澜笑的甚是惬意,“这个么,我很乐意!”瞧它样子可爱,就在它头上摸了几下,“我以后叫你秀秀好不好?” 一人一魅达成契约,沈西湖静静待在一旁,也没理他们打趣自己。 倏尔狂风大作,一股肃杀气息吹的人遍体生寒,风里弦音乍破。 箜篌,是司浓的紫桐箜篌! 沈西湖花容失色,拉住萧景澜的手,“快走,掌门人来了!”走出没几步,四周一阵人影错落飞驰,几个转瞬已将二人团团包围。 蓝影舞动,一头白发若雪的司浓自山泽间飞身而至,落在众弟子面前,斜睨她冷笑道:“好一个师门叛逆,你以为你逃的了么?” 话音落,却又将目光转向萧景澜,几分惊讶,几分赞许,剩下的俱是淫邪与挑逗之色。 沈西湖只觉头皮发麻,握紧萧景澜的手。 第155章 山中人 山泽之间,水云淼淼。 两人背向而立,沈西湖不觉轻轻发颤,司浓的紫桐箜篌威力之盛,她一清二楚,再加上环伺在侧的二十多名巫山门弟子,此番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司浓一双妙目盯着萧景澜,啧啧两声道:“有多久没见过这么俊美无双的少年郎,看的本座都不忍心下手了。” 萧景澜淡淡道:“既然不忍心下手,不如放我们走吧!” “要本座放了你也不难——”司浓秀眉长挑,冷笑,“只要你亲自动手杀了你身后那个女人,本座便不取你性命!” 萧景澜懒得再与她废话,拔出长剑款款一指,“出招吧!” 司浓怒意陡生,将箜篌竖抱,一个轻浅的起手式,指尖碰触银弦,泠泠乐声中爆出一团紫光,如穿破冰层的利刃,在冰面上刻出一朵清丽绝艳的幽兰之花,绿叶紫茎,花朵奇秀,逐着冷风摇曳生姿。 盛放在半空中的紫灵之花,恍似能操控水云之汽的流转,聚云成雨,聚雨成冰,萧景澜只觉周身一阵冰冷,恍似被浇了一盆冰水,低眉,掌中宝剑从剑刃开始结冰,一直凝结到他握剑的右手上。 沈西湖惊骇不已,颤声道:“幽兰寒冰印,小心了——” 司浓艳冶的红唇轻轻一勾,“还没出手就一点反抗之力也没有了么?” 萧景澜神色丝毫不乱,闲闲地道:“好招式,好气势!只可惜我的宝剑名叫‘青霜’,你若拿火来烧它或许还管些用,一层寒冰而已,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语毕运气将宝剑一抖,顷刻之间寒冰化雪飞霜,消于尘埃之中。 司浓略感吃惊,这幽兰寒冰印虽只用了三成灵力,却也被他破的太简单了吧! 心念微动,箜篌之音登时比之前强了数倍,半空中的紫茎幽兰花叶轻张,瞬息之间爆出无数雨滴,在花叶之下凝聚成千万朵小花,弦声乍破,朵朵聚成冰箭,恰如紫色飞矢乍然间破空袭来。 萧景澜俊眉一轩,不避万千箭矢,反飞身上前,宝剑青光乍射,扬起一阵清风,冰箭寸寸飞碎,却又化作无数根紫藤欲将他紧紧缠在其中。 然而冰箭非箭,紫藤非藤,而是司浓箜篌上的十二根银弦在不知不觉间,化作纵横交错的利刃,穿透萧景澜的躯体。 巫山门术法与武功合二为一,交手之间常常虚实难辨,既不知对方何时出手,又如何能逃过暗箭之伤? 沈西湖捂住嘴,宝剑掉落脚边。 站在她身后的风灵儿眉心紧促,面色哀痛,咬牙怒视沈西湖,“都是你害死了三皇子哥哥,你也去死吧!”语毕飞身上前一剑刺向她后心。 青光激射,风灵儿惊呼一声,整个人倒飞出去,摔倒在地。 却见半空中,纵横交错的银弦之上,十几道白色身影犹如烟花爆开一般,四下飞驰,快如闪电,每一个都握着青霜剑,个个竟都是萧景澜。 “这天底下不止巫山门才将武功与术法合二为一,你也试试我的术法!” 话音落,只觉一阵清风鼓荡,十几个萧景澜踩着银弦上下翻飞,犹如叠罗汉一样,叠了三层,袭近兀自摇曳在半空的紫茎幽兰,剑势叠加,从第一层的“风起青萍之末”,到第二层“抵花叶而振气”,再至第三层“击芙蓉之精”,三合为一,一气呵成,看的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明明第一层剑势尚是平起,第二层已是斜劈,第三层俨然已将盛开的幽兰自中心斩成两半。 而这一切,几乎是同时发生,就好像这三招是由一个人在同一个时间发出的一般。 幽兰之印化为齑粉,连寒冰屏障也寸寸碎裂。 司浓抽回银弦,整个人朝后倒退了十几步才站稳,胸膛间气血翻腾,强自忍下才不曾当场吐血。 萧景澜收了幻术,飞身而下,落于沈西湖之侧,握着她的手道:“你没事吧?” 沈西湖轻摇头,脸色依旧煞白。 司浓一只手按在胸口,面色比沈西湖还要苍白几分。 再强的雨恨云愁也抵不过清风一剑,自己三十余年修为,却败在一个尚不及弱冠之龄的少年手上,难道这也是天意? 虽依旧在众人环伺之下,沈西湖却不似之前那般担忧,轻声问道:“你的师父不是蜀山掌门素和真人吧,于三招之间大败巫山掌门,也不是他能做到的事情!” 萧景澜忍俊不禁,“认真论起来,素和真人怕是要叫我一声小师叔。” “小师叔?”沈西湖眨了眨眼,思忖道:“难道你师父竟是早已飞升为剑仙的玄清真人?”见他默认,不由嗔道:“怎么不早告诉我?” 萧景澜,“怕你知道以后逮着我叫师公!” 当年玄清真人为镇蜀山降魔洞中的魔气,前往建康,求取真龙天子头上所佩之明珠,萧城璧为了苍生福祉,不曾犹豫便将明珠送出,同时恳求玄清真人收自己的幼子为徒,玄清真人见此子根骨奇佳,欣然同意。 在萧景澜十六岁以前,玄清真人每年都会来皇宫,传他两月功法,他本人并未上蜀山学艺,是以吴王师承蜀山剑派,知道的人并不多。 而沈西湖之母沈宿昔当年也曾学艺蜀山,与现在的蜀山掌门乃是师兄妹,故而论起辈分,沈西湖还真要称他一声师公不可,若非眼下情势危急,她绝不会仅仅握起拳头,在他胸膛砸一下,小声说一句“你想的美”这么简单。 然而,虽只是这般小动作,也气的旁人差点吐血。 两相对峙,一袭淡黄宫装的巫山门大祭司忽从巫山之巅飘摇而下,落在沈西湖背后。 沈西湖回头一看,只觉她眉眼清冷,神色阴鸷,苍梧泪笛和素月鲛绡同时祭出,俨然待她已无半分师徒情谊。 司浓瞧了自己的师姐一眼,一言不发,却忽然发出三根银弦袭击萧景澜。 “铮”的一声,青霜宝剑已与银弦撞在一处,身后司荷霍然出手,素月鲛绡灵蛇一般缠住沈西湖脖颈,将她拉扯着飘然远去。 萧景澜大吃一惊,飞身欲追,又被司浓射出的银弦生生截了下来。 几招过后,司浓冷哼一声飞身离去,众弟子紧追其后。 山泽之间奔雷隐隐,阴雨将至,眼见沈西湖被抓着越拖越远,萧景澜不由的咬牙,沐着风雨紧追而去。 司荷抓着沈西湖,一直到了巫山之心云舞水境之下,据说那里隐藏着战国时楚王室后裔的陵墓。 天云之下,山岩之上,二人相对而立,沈西湖用力拽着缠在脖颈上的素月鲛绡。 司荷眉眼轻抬,声音冰冷,“你是谁,也许连你自己都不清楚。当年只所以留下你,只是为了验证一件事,如今你既已背叛师门,也就没什么好犹豫了!” 语毕霍然出手,素月鲛绡翩舞飞扬,缠在山壁上的机关上,用力一拉,眼前轰然开启了一道青铜门。 沈西湖沉声道:“你要验证什么?” “这就是传说中的楚王陵,任何人走进去以后都不可能再走出来,”司荷缓缓道:“所以我想你进去试试!” 身后萧景澜追风而来,司荷微一侧目,抬手一掌将沈西湖推入青铜门之中。 沈西湖跌倒在地,回头看时萧景澜已经闯进来,青铜门却落了下来,将二人关闭其中。 王陵之中长明灯千年不灭,沈西湖抬眼看着他,不由投入他怀中。 “我们可能……出不去了……” 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萧景澜轻拍她的背安慰道:“别害怕,当年建造王陵的工匠,多半给自己留有出路,我们找找看,说不定能找到。” 沈西湖却摇头道:“这座楚王陵建在巫山之心,设的第一道关卡便是血蛊池,要从池上走过,只怕还没走到一半,蛊虫就已经钻进全身筋脉,不出片刻,血就被吸干——” 话音落耳边一阵软糯糯的嘲讽声,“我道是什么,将你吓成这个样子,不就是一堆血虫子么,你 们跟着我走吧,我看谁敢咬我!” 正是那棵肉芝,雪白的肉身长出一对绿叶似的翅膀,从二人眼前飞过去,径直到了血蛊池前。 说起来千年肉芝确实是各类蛊虫毒物的克星,二人对了一眼,萧景澜将沈西湖扶起来,牵着手走过去,只见偌大的陵墓中果然有一个暗红色的水池,一条石路铺在池上,尽头连着一道石门。 见那池中果然有东西在动,萧景澜禁不住道:“秀秀,你真的能对付这些血虫子么?” “你不信我?”肉芝一怒,周身灵力暴涨,眨眼间化成一个十二三岁女孩的模样,白色衣裙,裙角和衣袖染着一层淡淡的墨绿色,容色清丽可爱,齐眉的发帘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怒瞪,将手指一弹,一滴血珠落于血蛊池中。 登时万千血蛊如流沙一般纷纷退避,搅动池水震荡不息。 看二人瞠目结舌的样子,肉芝得意笑道:“我告诉你,这些虫子虽然数量繁多,不过是因为繁殖的比较快而已,实则寿命极短,最长的也活不过三年,我可是活了三千多年,一滴芝血就够死它们一大片。”说罢又连续朝池中弹入几滴血,“这等嗜血毒虫,留着只是祸害,不如将它们全除了吧!” 沈西湖愣了半晌,转头道:“景澜,你真是捡了个大宝贝!” 肉芝扬眉,“那是自然!”见池中的蛊虫翻滚一阵都不怎么动了,遂招招手道:“快走吧,这里似乎有一股*香的味道,待久了怕不好。” 二人拉着手,跟在它后面过了血蛊池,沈西湖瞧一眼那池子,密密麻麻死了一层又一层虫子,只觉一阵恶寒欲呕。 萧景澜转动机关将石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各种器乐珍宝,风吹进来,青铜编钟轻轻响了几声。 “看来是个陪葬墓室,到处都是些珍玩和乐器。” 见不曾有什么可怖的东西,沈西湖稍稍放下心,而化成人形的肉芝秀秀更是无所畏惧,率先跑进去溜达一圈儿,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那一排青铜编钟上。 看了半晌默默走过去,手指从一个个钟壁上轻轻擦过,指尖灵力轻漫,灵识之中轻烟弥漫,显出一片草木翠浓的山泽雾林。 风摇露落,流云千重,一个紫衣女子在山林中奔跑,绕过巨石,拂过葛藤,伫立于天云之下,四下凝望,恍似在找寻什么。 秀秀紧闭双眼,过了许久,锁在那紫衣女子身上的灵识才骤然收回,面色煞白,喃喃道:“我看到了……曾经来过这个地方的人……” 第156章 芳杜若 “真有人曾经来过这里,怎么会不见尸骸?”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死在这里啊!” “他们……”这下连萧景澜也开始疑惑了,“你是说来过这里的不止一个人?” 秀秀点头,“我总算知道为何你们这么轻易就能捉到我,原来你竟是她的后人!”看着沈西湖,不待她发问又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们慢慢看吧。” 说罢闭上双眼,指尖凝聚一团灵力,在编钟上一撞,显出一片“忆之结界”。 一刹间,二人皆看到了十多年前的巫山,生着肉芝的木桩侧,一个紫衣女子摸摸肉芝的头说道: “历经辛苦才找到,可再过两年你就满三千岁,就能修成芝仙之体,若此时将你采了去,也实在可惜!” 说罢起身,催动灵力在肉芝周身设下一道法障,“我不摘你不代表别人不会,这道障眼屏障或许能管点用,让你不会那么容易被别人发现,或者,我就在这里等上两年吧!” 此时,巫山门中。 楚天暮雨,山色益发黯沉,雨丝飘进洞穴里,打在脸上一片冰凉。 那是被飞窜而入的人衣衫上带进来的雨,大祭司柳曼青一抬眉,云袖轻舞,看着侍立在侧的白衣男子冷笑道:“你既不肯臣服于我,也不肯听从掌门的安排与她双修,想必后果你也清楚,从此后你就不必留在巫山门了,去守楚王陵吧!” 此话听在别人耳里只有一个意思——去喂血虫子吧! 白衣男子一言不发,却禁不住面色煞白。 柳曼青勾起红唇,冷笑道:“不过你的身世我也清楚,那些血蛊虫既然是楚王陵的守卫者,大约也不会吸你的血,不如就让这蚺蛇蛊来伺候你吧!”说罢自袖间取出一管朱红排箫,吹出一段诡异的乐曲,地缝之间登时爬出许多毒蛇,纷纷朝白衣男子围堵而来。 整座巫山,白衣男子所到之处蛇虫乱行,除非他真的进了楚王陵,毒蛇惧怕血蛊虫之力,才会退避。 可一旦进入王陵,多半会葬身其中。 毒蛇撞到结界,惊动了躲在隐蔽之处打坐的紫衣女子。 这么快便有人发现那棵千年肉芝了么? 紫衣女子沈宿昔心头微慌,站起身,手轻抚额头,只觉视力比两月前更加模糊,也不知能不能撑到肉芝成熟那一日。 御风而至,果见一个白衣男子站在距离肉芝不远的地方。 还不曾近前,却瞧见眼底一片毒蛇肆虐,甚至有数十条朝她围堵过来。 沈宿昔头皮发麻,手一扬,射出十余把碧水飞刀,躲过第一波袭击,心道:“这白衣人什么来路,居然引来这么多毒蛇!”遂蹙眉出口喝道:“你是何人?” 那白衣人却一动不动。 模糊瞧见他头顶的树上正有毒蛇盘桓,沈宿昔大吃一惊,不及多想,飞身上前将他扑倒在地。 两人抱在一处滚了数丈远,四下毒蛇飞窜而至,白衣人皱眉,抱紧她的腰,朝千年肉芝的方向滚去。 毒蛇惧怕肉芝的灵力,纷纷退避在数丈以外。 “为何有这么多毒蛇袭击你?” “……”默了半晌,却听白衣男子道:“你压到我了!” 沈宿昔脸颊烧红,手按着白衣男子的胸口站起来。 白衣男子痛的呻~吟,皱眉道:“你眼睛不好么?”看她红着脸不曾答话,又道:“看起来你也不是巫山门中人,还是快些离开,这些毒蛇……也不是冲着你的。” 沈宿昔怔了片刻,想起哪里不对劲,问道:“你为何要躺在地上同我说话?” “我……”白衣男子叹息道:“你不用管我,快些走就是了!” 他中了蛇毒,偏这姑娘眼神不好,反正也不认识,倒也不必与她多言。 沈宿昔皱眉,“听你的声音,不是受伤便是中毒!” 白衣男子闭嘴不答,这种蛇毒,如果没有解毒丸吃,半个时辰之内便会致命。 “是不是刚才……刚才我……” 若非她扑上去抱他,毒蛇可能还不会暴动,他也不会被咬。 他不说话,是不是已经晕过去了? 沈宿昔缓缓俯下身,一只纤软的手掌轻轻摸着他的脸颊,捏开他的嘴,将一颗药丸放进去。 倏忽间一阵金玲声动,也不知是有多少铃声齐奏,竟传了这么远。 那铃声清脆却又急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时间毒蛇纷纷四下撤离。 沈宿昔面色煞白,怔了片刻将昏迷在地的白衣男子搀扶到附近的树丛里藏好,道:“害你中蛇毒是我不好,可我有麻烦了,你自己保重!” 语毕飞窜出去,宝剑出鞘正对上迎面而来的一把挂满金玲的青布雨伞,搅起一阵铃声脆响。 一名白衣女子飞身上前将伞接在手中,伞柄斜倚肩头,眉目清冷,斜睨她。 沈宿昔上前几步,只见来了十二个女子,虽看不清楚相貌,也知每人手中皆拿着武器,或凤笙龙笛,或云袖鲛绡,各自站的位置也是错落有致,犹如精心编排过一般。 巫山十二仙,空山曲惊天。临敌出半手,越女亦肠断。 这四句话的意思是巫山门下,有十二名弟子结成霓裳天舞阵,一曲《空山灵雨》势如破竹,对敌时只须出半手,纵然剑法如越女般精湛亦会不敌。 难道刚一被她们发觉,就对上了传说中的霓裳天舞阵? 沈宿昔不觉握紧宝剑,这一曲《空山灵雨》今日怕是要奏给她听了。 举着铃伞的白衣女子回头对同门道:“掌门有令,抓活的!” 倏忽间长风凛冽,白衣女子手中铃伞悠悠响动,十二仙子身影错落四散,其中四人跃至半空,龙笛清越,洞箫空澈,银筝幽冷,琵琶泠泠,四道音律交击回环,竟布下了一道结界,令身处其中之人无法逃离。 沈宿昔尚不曾看清阵法是如何发动,一名黄衫女子手挽素月鲛绡朝她脖颈间缠来。 倾身后仰,素月鲛绡擦着她的脸颊飞卷而去。尚不曾直起身,又一名仙子云袖扫向她下盘,遂将宝剑直插在地上,借力腾身而起,倒立于半空。 虽只错开数尺之距,云袖亦扫了个空。 二仙子背后,举着铃伞的白衣女子跃上半空,冷睨她一眼,伞上无数金玲犹如暗器,尽数朝她打来。 任何阵法之所以难解,皆是因为强弱互补,倘若只攻击一方,自是很难胜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搅乱她们的阵形。 沈宿昔凝眉,翻身下落,随手将宝剑拔~出,不避反上,置身于铃雨之中,脚下击落一堆金玲。 白衣女子冷笑,一枚金玲打中她膝弯。 沈宿昔顺势单膝跪地,左手忽在地上一按,一团青色灵力暴涨,击起地上的金玲四处飞打,将半空中结阵的四名女子尽数打了下来。 连同余下的弟子也始料未及,皆被打的一阵慌乱。 沈宿昔暗松了口气,乘胜反击,长剑雪光与铃伞青光撞在一处,将白衣女子击飞数丈,这一曲《空山灵雨》便再也奏不下去了,众人亦是四散开来。 不远处,一个一身朱红衣衫的美妇人将一个吹管递到嘴边,吹出一根银针。 沈宿昔只觉腰间一阵剧痛,那银针已钉在她腰骨之上。 额头沁出一层汗,宝剑也几乎握不住。 转头瞧见那朱衣美妇走上前,手持一支斑竹笛子,似是传说中的苍梧泪笛。 看来,她正是巫山门掌门风惜惜。 手持铃伞的白衣女子和挽素月鲛绡的女子一左一右站在她身侧,正是这届女弟子当中最出众的二人,司浓与司荷。 风惜惜朱唇轻勾冷笑道:“果然所料不错,沈家后人早晚会找上巫山。只可惜你不太走运,身为蜀山剑派弟子,却偏偏与自己的师伯不清不楚,现在冷茗雪那老东西引咎退了掌门之位,你这个小师侄女也可怜兮兮的被逐出师门,也亏了你有这份胆量,敢只身闯我巫山门!” 沈宿昔只字不言,要么瞎掉要么死于巫山门,无论如何,都是宿命,也无可怨。 见她几乎倒在地上,风惜惜飞身上前揽住她的腰,抬手摸她的脸颊,“如此美貌,难怪能让堂堂蜀山掌门也忍不住动凡心。你放心,本座一定会好好作践作践你,以报那老东西当年的一剑之仇!” 忽又起了一阵冷风,吹的草叶翻飞,一个白衣男子自树丛中走出来。 “掌门——” 风惜惜心下骇然,嗤笑道:“我道是谁有这么强大的灵力,原来是司幽大护法!” 白衣男子司幽目光清冷,“你碰不得她!” 风惜惜冷笑,“你们认识?” “她身上,有毒蛇——” 话音落,风惜惜只觉手腕一阵剧痛,竟已被毒蛇咬中。 放开沈宿昔,司幽已闪身上前,抱着她飞快逃离。 风惜惜大怒,众弟子紧追不舍。 司幽情知逃不开,遂一径去了云舞水境。 站在王陵外,又不由颇感犹豫,对沈宿昔道:“姑娘,我并不想拉着你去死,可你落在她们手里,只怕生不如死,是随我进去还是……” 银针上似淬有剧毒,沈宿昔只觉头晕眼花,苦笑道:“自我出生以来,便命不由己,是生是死,你替我决定吧!” 众弟子追过来,司浓上前几步,似想要说什么,王陵大门轰然开启,又轰然关上。 墓门外,一支黑檀木巴乌掉落尘土之中,末端垂着一个小小的红色香囊,散着幽微杜若清香。 第157章 结幽兰 墓门长闭,王陵之内虽说并非漆黑阴冷,伸手不见五指,却静的可怕。 沈宿昔脊背紧贴着墙壁,整个人被那白衣男子司幽紧紧护在怀里。 半晌,二人一动不动,地上恍似有什么东西缓缓爬近。 难道是什么像毒蛇一样的虫子?沈宿昔只觉连耳根的寒毛也竖起来。 “是什么?” “血蛊虫!” 爬虫的声音持续了许久,可并不是步步向前,而是在数丈之外已经纷纷退回血池中。 “其实……我不怕蛊虫……”沈宿昔抬起手,露出腕上一串绿光荧荧的灵珠。 “这是……” “天荒珠!传说中巫山神女眼泪所化,蕴藉无穷灵力,尤其在这巫山之上,任何灵虫毒蛊皆不敢近。” 难怪,她竟敢独闯巫山。 然则仙器也只能克制同样带有灵力的生物,寻常毒虫反倒不惧怕,所以之前的那些毒蛇才敢袭击她,若非那些巫山门弟子驱赶,也不会散去。 司幽垂眸看她,见她扑闪着眼眸,似有些迷惘,“你的眼睛,是受伤了么?” “不是,”沈宿昔摇头,“这件事情说来话长——”犹疑片刻道:“我们要一直这样说话么?” 司幽只觉耳根一热,额头也冒出汗珠,放开手退后几步吞吐道:“我……我并非……” “我知道,你刚才是想护着我,怕我被血蛊虫咬到,”默了片刻,“你的心跳的好快!” “是么?” 虽然她看不见,也该知道自己的窘态,还要说出来! 司幽无言,默默转身而去。 “哎……” 他可以舍命救自己,却也可以瞬间变的这么冷漠,是方才的话冒犯到他了么? 沈宿昔目光追随着他,见他在血池边站了一会儿,便踏上了中间的石路。 那条路说宽也不宽,沈宿昔瞧的甚是模糊,一脚踏上去却踏在了边缘,差点跌进去。 司幽回过头,颇感无语地看着她,“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出路,你站在原地等着会安全一些!” 想来他是嫌弃自己是个半瞎子,有些累赘吧。 沈宿昔慢慢收回脚,退到一边,不知不觉间右手已握成拳抓紧衣襟。 两相凝望,司幽犹疑片刻,忽然转身折回,手臂环在她腰间,“路上没有机关!”语毕抱着她自血池上飞掠而过,“这里有一道门,不过里面是什么就不好说了,或许是机关,或许是僵尸,或许——” 怀里的人一阵发抖,颤声道:“我好歹也在蜀山剑派待了十几年,妖魔鬼怪见多了,不用拿这些来吓唬我!” 司幽垂眸看了看她发抖的手,“那么……好吧!” 抬手将门打开,里面黑魆魆的,不知锁着什么庞然大物。 在门未完全打开之前,沈宿昔已经将头紧紧埋进他的胸膛。 片刻,司幽拍拍她的背,“这位蜀山剑派的……某位女侠,里面没有僵尸。” 他言语温和,虽不含挖苦之意,也明显带着几分调侃,沈宿昔尴尬收回抱着他脖颈的手臂,与他并肩走进去。 “怎么都是些乐器?” “说准确一点,这些都是战国时楚国宫廷才有的乐器。” 沈宿昔走到那架吓了自己一跳的青铜编钟前,指尖在钟壁上碰了几下,“看来这里真的是楚王陵了。” 司幽却摇了摇头,“只能说跟楚王室有关而已,真正的王陵在陈城。” 他既是楚王室后裔,这些事情知道的自然比旁人要清楚一些。 “跟楚王室有关,会不会是……”沈宿昔咬着下唇思虑片刻,“巫山门的创派掌门申姬芊篱。” 司幽暗吃一惊,喃喃道:“巫山门,不是神女瑶姬所创么?” 昔者襄王游云梦,夜梦巫山神女,自荐枕席,一夜缱绻柔情,后神女飞升,王亦得大道,死后尸身不腐,灵魄飞升。 此乃楚王室千年流传下来的传说,是真是假旁人大多无从知晓,但是当事人却一清二楚。 “申姬芊篱乃是楚襄王之妃,她还有一个妹妹,也侍奉楚王。非但如此,这姐妹二人还出身巫族,继承了巫族两个特别重要的职位,大司命与少司命。” “姐姐性情偏激严酷,喜修巫术而厌仙术,妹妹却刚好相反,是以两人意见时常相左,甚至引发了族内战争。姐姐手握生杀大权,而妹妹势单力孤,重伤逃亡,去了陈城,最后辗转到余杭境内,在西湖孤山上安家。姐姐创建了巫山门,将巫术以更广阔也更偏激的路子传承下去。或许是因为她曾是襄王的妃子,再加上襄王所梦巫山神女之说,后人将这两件事混在一起,才传出了巫山门乃是神女瑶姬所创的千年谣言。” 司幽听了半晌不曾说话,想来那神女瑶姬本就是仙人,又何来与凡间帝王双修才能飞升一说。 当年楚襄王为自己一时虚荣,宣称与神女有一夜之情,亵渎神灵,导致王室后裔近千年来一直饱受摧残,仔细思量起来,当真像是一场笑话。 司幽疑窦暗生,“这些陈年旧事,你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 “妹妹在逃亡陈城的路上就已经发觉自己的双眼正在渐渐失明,用了许多办法也不曾恢复。非但如此,连她所生下的女儿也会自十八岁起渐渐失明,一代代传承下去,尽皆如此。我之所以会来巫山门,就是要找千年肉芝,好医治眼睛。” 所有的事情皆有根由,是关于他的,也是关于她的。 两个人皆被命运禁锢,竟是因为一场纠缠了近千年宿怨。 沉寂了半晌,司幽才转回神思,“你一个人来巫山,也太冒险了些,师门之中没有人愿意帮忙么?” 沈宿昔侧头看着他,半晌缓缓道:“我已经离开师门了,自己的事情不想再去麻烦别人。” 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话,对自己与那位年过半百的掌门师伯之间的恩怨绝口不提。 冷茗雪少年时一心求仙问道,不近女色,到了暮年却迷恋上了自己师妹的小徒弟。 十三四岁时,沈宿昔只是觉得这位掌门师伯对自己出奇的好,直到后来年岁渐长,察觉到些异样,便开始刻意远离他,甚至开始与同门中的李师兄走的很近,没想到最后却害了李师兄…… “如果……我出口骂蜀山掌门人,你会不会觉得我大逆不道?” 虽然听起来有些怪异,司幽却摇头道:“不会,你骂他,一定是因为他该骂!” “嗤……”沈宿昔忍俊不禁,“没想到你瞧起来一本正经,原来也这么会哄女孩子开心。” 司幽怔了好久,摇了摇头,认真道:“我从来没有哄过女孩子!” 沈宿昔:“……” 怔然相对,不觉想要退后,脚下似踩到什么东西,手一抬,碰响了编钟。 司幽低头将她脚边那块竹简一样的东西捡起来,纵然已遗落在地不知多少年,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见。 “是什么?” “乐谱——《少司命》” 还是战国时期流行于楚王宫的巫乐,幸好他还看得懂。 在如今,那些年代久远的乐器早已不存于世,沈宿昔自也不曾听过编钟的声音。 左右无事,司幽便照着《乐谱》敲击编钟,泠泠钟声清冷悦耳,似风,似露,似花开花谢,似明月皎皎。 沈宿昔不觉轻声相合,“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余。” 曲辞婉转回环,待她最后一声唱完,地面忽一阵晃动,轰的一声在面前三尺之地开了一道地下暗门,数十道台阶直通地下冥室。 “难道打开第二道门的机关就是这《乐谱》?”司幽朝下望了望,“也不知道下面是什么。” 同上面一样,这间冥室依旧没有尸体,而是间画室。 满墙的壁画,一幅幅看过去,再略加揣测,大致知道讲的是什么。 “你猜的没错,这个王陵的建造者果然是申姬芊篱。” 纵然墓室之中有夜明珠照亮,可沈宿昔还是很难看清楚那些刻画着墓主人生平的壁画究竟是什么样。 “画上说申姬芊篱和妹妹虽然同为襄王妃子,妹妹却比她更受宠,她当时正值青春年少,却倍感寂寥,直到遇见了一位乐师。她爱上了那位乐师,没想到乐师所爱之人竟也是妹妹。后来姐妹二人同时怀孕,又在同一天晚上生产,妹妹诞下了一位王子,而她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 “自那以后,她便不再顾念丝毫姐妹之情,动用巫术将妹妹重伤,逐出巫族。后来自己也离开了皇宫,来到巫山创建门派,十余年后,派人将妹妹当年所生的王子抓了来,百般折磨。” “王子的师父,也就是当年那个乐师上巫山来,求她放过王子,被她拒绝后,无奈说出真相——原来当年死掉的孩子是妹妹所生,乐师害怕心爱的女子会承受不住打击,便将两个孩子掉了包,盛怒之下她杀了乐师,却又无法面对自己将亲生孩儿折磨致死的事实,便欲屠尽门下弟子,遭到众人围攻,最后逃进了这座墓穴。” 半晌,听得沈宿昔道:“真是冤孽!” 最后一幅壁画靠近石床,床上的石桌上放着一个石盒,上面似刻有字迹。 将灰尘轻轻拂去,“凡得此卷者,为我屠尽巫山门!” 念罢忽觉手指一阵木麻,抬起来一看,只见一阵乌黑气团自指缝往手掌中入侵,不由暗自心惊:“巫灵咒!” 身侧的沈宿昔也不曾察觉他的异样,问道:“里面装的什么?” 许久,司幽打开石盒,取出里面的竹简,看了半晌才道:“幽兰诀!” 上篇《幽兰寒冰印》,下篇《空山灵雨诀》。 第158章 披蘼芜 石洞幽凉,恍似深秋夜冷。 沈宿昔蜷缩在石床上,梦境一重连着一重,睡的极不安稳。 梦里她又回到了蜀山,回到之前的那些岁月,掌门人步步紧逼,她仓皇逃离,却几乎跌下山崖,幸好九师兄正在崖下采药,才救得她一命。 九师兄殷勤照顾,纵然她心中并无多少恋慕之意,犹疑了几日,也便答应下来。 她又如何想到已至真人界的掌门人对世俗爱恋还会如此极端,在点拨弟子技艺之时,竟然失手将九师兄全身筋脉震断。 弥留之际,九师兄死死抓住她的手,瞪着她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宿昔,告诉我,我究竟是因何而死——告诉我——你告诉我——” 九师兄的鬼魂来到她床前,将她抓起来,摇着她的肩膀,瞪着眼睛逼问她。 惊醒过来时,脸上一片冰凉泪水。 是司幽将她摇醒的,他俨然带着几分好奇,“你……做恶梦了!” 沈宿昔将身上盖着的衣衫还给他,抱膝坐了很久,忽然问道:“假如有人曾经因你而死,你会怎样?” 这便是她梦中的场景么? 司幽认真想了想,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一生大约也不会有人会因我而死!” 身为巫山门弟子,能够安稳活下去已是奢望,怎还会有别的什么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又过了两日,终于凭着幽兰诀打开第三道石门。 有风吹进来,一股山野花草的清香气息沁入心脾。 沈宿昔顺着台阶走下去,蘼芜开满山谷,一条溪水流过,溪上一座木桥,紫色的牵牛花爬满栏杆。 过了桥,顺着曲折的石径走下去,竟来到一处紫气弥漫的洞府之中。 石壁上鲜花盛开,还有泉水的声音。 司幽四下看了半晌,道:“想来这才是真正的巫山之心,琅嬛紫府!” 沈宿昔松了口气,“看来,我们是真的逃出来了。”转头看着他,“或许从此后,你便可以逃离巫山门了。” 仙府之外,连山果也与别处不同,吃上一颗三五日也不觉得饿,更有灵泉洗涤尘垢。 沈宿昔沐浴之后,忽觉连眼睛也好了些。 司幽仍在洞中打坐,她不敢打扰,便到洞外摘果子,直到洞中传出声响,吓的她连鲜果也丢了。 慌忙进洞,看见地上一滩黑血,司幽面色发黑,手掌间正冒着丝丝黑气。 入夜,月满坡,白色的荼蘼花丛经风摇曳。 沈西湖背依着树干抱膝而坐,指间夹着一枚树叶随意吹着。 那曲调甚是舒缓,透着浓浓的哀怨和眷恋。 听她吹完,司幽才走上前去,“是你家乡的曲子么?” “是《子夜四时歌》!” 思念恋人的歌么? 司幽不经意皱眉,将衣衫解下来,披在她身上,“夜里深山露重,还是不要在这里坐太久。” 沈宿昔将衣衫紧紧包裹在身上,看了他好久,问道:“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一天,你想做什么?” 司幽低垂下头,半晌抬眼道:“送你下巫山!” “为何?” “因为……想不到别的了!” 对望半晌,他起身欲离去,沈宿昔突然抓住他的手,又将他拉近,“是诅咒么?” 他轻点头,却没有去看她。 “你……还会回来么?” 夜半,沈宿昔醒来,他果然已经离去。 第二天日暮,巡山的女弟子发现了司幽的踪迹,将他绑回门中。 见他毫发无伤从楚王陵中出来,风惜惜将信将疑,“没想到楚王陵居然还有出路,那个同你一起进去的蜀山剑派女弟子呢?” 司幽仰头,淡淡道:“死了,血蛊虫!” 众弟子皆不寒而栗,连风惜惜也一身鸡皮疙瘩,遂不再追问。 “曼青大祭司刚刚闭关,眼下你的生死握在我的手中,觉得如何?” 如他所料,风惜惜并不想杀他,而是将他囚禁起来。 到了深夜,司浓偷偷跑进来,拿了食物和水给他,“不要吃她们送来的东西,掌门人在里面下了毒!” 司幽原本也一口没动,看着她慌慌张张的模样,叹息道:“我反正也活不长了,有样东西,不如 送给师妹,若将来你不想再留在巫山门,或许用得着。” 司浓摇头泣道:“我去求掌门人,求他放过你!” 然而结果却有些出人意料,风惜惜盯着这个莽撞天真的小徒弟看了半晌,饶有兴致地道:“我原也不想杀他,只要他肯像其他的男弟子一样与我双修!”说罢又笑道:“或者他更喜欢你,若是和你也未尝不可,就是不知你是否愿意?” 司浓惊了半晌才回过神,喃喃道:“这是真的么?” “怕只怕你不肯放弃将来的祭司之位!”风惜惜一语中的,“司浓,你是曼青大祭司的亲传弟子,也是我巫山门天资最高的弟子,自己可要想清楚,一旦决定了,可别后悔!” 当晚,风惜惜如约释放司幽。 司浓在寝室中等了一会儿,忽觉昏昏沉沉,没多久,有人进来,将她轻轻抱起来,放在床上。 “司幽师兄——” 男子不答,俯下身轻轻亲她,室外一轮新月泠泠。 司幽坐在山岩上吹着巴乌,司荷悄悄走过来,听他吹完才开口道:“师兄,你真的答应与掌门人双修了么?” 见他沉默不言,不由着恼道:“你们都好奇怪,当年明明说好了不会修巫术,可如今是司浓,接下来又是你——” 司幽心头一震,怔了好久才回过神,喃喃道:“司浓师妹她……” 直到天亮,见到司浓,他才将事情理了个清楚。 他的修为在巫山门中仅次于大祭司和掌门人,风惜惜又怎会答应让他与别人双修?这个小师妹怕是中了掌门人的圈套! 可是又如何能将真相告诉她? 见他一直隐忍不言,风惜惜甚觉有趣,笑问道:“司幽,你因何回来?” 她果然不肯轻易相信,素来淡漠生死的司幽大护法会轻易臣服于她。 每个月的月末,风惜惜的灵力都会降到最低点,所以她一定会选在月末之前动手。 司幽遥望着天上一轮冷浸浸的下弦月,叹息道:“今晚是个好日子!” 洞外忽传来了争执声,原来是司浓要闯进来,被司荷所阻,不过她最后还是闯进来。 “司幽师兄,你要与掌门人双修,我不敢拦着,可是我们呢?” “没有我们——”司幽低眉沉思一阵,从她身边走过,竟然去抓住了司荷的手,“其实我爱的人一直都是司荷,为了让她当上祭司,我不得不这么做!” 面对如斯真相,备受打击的司浓只字未言,失魂落魄走出去。 司荷心下不忍,也跟了出去。 身后风惜惜冷笑,“你究竟在玩儿什么把戏?” 然而她很快就知道了,司浓向司荷大打出手,俨然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而别的弟子也分为两派,纷纷加入战斗,一时之间整个巫山门混乱不堪。 “掌门人,现在我们两个也终于成为对手了!” 轰的一声,洞中碎石飞裂,两人齐齐飞出去。 碧峰之间灵力互撞,风惜惜居高临下,站在苍竹林间,苍梧泪笛曲调悲凉,宛如天雨疾下。 万丈雨幕之下,司幽一动不动,射出一枚金铃轻轻击中翠竹干,翠竹摇曳,牵动别的竹子,也开始迎风摇摆。 金铃在林中回环敲击,速度也越来越快,宛若乐曲,越来越疾,也越来越高昂。 苍竹林疯狂摇动,碧翠灵力与苍梧泪笛的朱红灵力交相冲撞。 一声巨响,风惜惜被抛上半空,怨毒的眼神冷冷瞪着司幽,双臂一张,凌空又轻轻翻了下来。 翠竹幽咽,夜露簌簌落了一地。 风惜惜袖中寒光陡现,佩剑“云魄”已然出鞘。 司幽的软剑亦握在手中,剑名“月华”,光泽璀璨,皎然夺目。 两相对峙,长风鼓荡,翠叶乱飞。 风惜惜霍然抢攻上前,二人对了几招,皆踏着翠竹跃上半空,云魄怒啸,一记“乱云斩”直劈下来。司幽月华剑缓缓刺出,施展“灵雨诀”,剑光恍似一道翻涌不息的天河之水,将云魄剑的惊天霸气拦截下来。 斗了将近一个时辰,乱云斩颓势已显,风惜惜低头,臂上的衣袖已破裂,筋骨寸断,一条血线正自蜿蜒而下。 司幽蹙眉,霍然发力,月华宝剑脱手,将风惜惜刺个对穿,断线风筝似的向后飞出许远。 跌落山涧之前,云破剑最后一划,一股灵力直撞司幽胸口,将他自山巅击落下来,落入山泽之中。 在一侧观战的沈宿昔追着他的身影跳入大泽,过了许久将他从水里捞上来,用力按着他的胸口。 “你说过要送我下巫山的,不可以就这样死了——” 他呼吸仍在,只是迟迟未醒。 沈宿昔背起他,自楚王陵而入,走过长满蘼芜的荒径,回到巫山之心。 天似乎快要亮了,月牙白的凄凄惨惨。 沈宿昔用灵力将衣衫蒸干,正在考虑要不要燃火,却发现司幽的衣衫早已干了,而且体温高的可怕。 她的手在他额头上一放,吓的又收回来。 司幽睁开眼,目光竟似有些迷离。 “你……你还好么?我去取点水过来,你等着!” 以为他必定是高烧所致,她回来的很快。 司幽已经坐起来,没有接她递来的水,而是突然将她拉入怀中,摸着她的脸,一阵狂乱的深吻。 “啪”一声,盛水的竹筒跌落在地,沈宿昔的手无力垂下,只觉自己全身半点力气也没有,恍似掉入了一片沼泽,挣脱不开,反而越陷越深。 他的手抚过她脖颈,将她的衣衫也解开。 沈宿昔霍然睁开眼,手却被他紧紧抓住,整个人躺在石床上,他的双膝分开贴在她腰畔。 “你怎么了?” 纵然举止异常,眼神瞧起来却无半分凶悍之色。 “情蛊!”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自十五岁被逼吞下情蛊,这么多年从未发作过,原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发作。 “会怎么样?会不会……” 沈宿昔羽睫颤动,任他又吻下来,解褪她的衣衫,灼热的手掌在她肌肤上寸寸抚过。 这样纠缠了很久,他才起身将自己的衣衫脱下。沈宿昔想推开他,双手却自他的胸膛抚上双肩,抱住脖颈。 他俯下身,闭上那双漆黑清澈的眸子,吻着她的脸颊,手落在她膝弯,将她的双腿曲起来,缠在自己腰间。 她的额上沁出一层汗,脑中也稀里糊涂,直到他带来的那一阵刺痛将她唤醒。 突然溢出唇边的痛呼声,又被他蜜糖般的吻融化在唇齿间。 让她沉溺,让她着迷,让她仿似酩酊大醉。 不知是否会相爱,也不知是否能够在一起,然而却无法抗拒。 天亮了,她兀自沉睡,迷迷糊糊说着梦话,身体灼热,竟似发了高烧。 记得司幽将她抱去了灵池,沐浴过之后高烧仍未退,直到三天后才完全清醒。 稍时,见司幽走进来,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我不知道这样会发烧!” 司幽:“……”想了许久依旧无言以对,只得将竹筒递过去,“喝点水吧!” “喝水——”沈宿昔吓的一哆嗦,之前就是因为让他喝水,结果被他拉进怀里吻的七荤八素。 接过竹筒,脸颊一阵火烫,索性转过头去背对着他缓缓道:“其实我不是那种,发生过什么就一定要纠缠不休的女人。” “……” 也不知她这算是哪一门本事,总是让他说不出话。 索性不说话,双臂将她轻轻抱住,叹息道:“我从不知道在自己身上会发生,也从来没有过任何奢望,可如今我是多么的希望,能够生生世世与你纠缠不休!” 第159章 花冥冥 一年后,山花谢了又开,紫色的牵牛花也早已爬满木桥,树影斑驳,丝丝飘絮轻若烟尘。 树下的两人刚说完分别的话,司幽将啼哭不止的女儿抱在怀里轻轻亲了一下。 “此生此世,只要你和你娘安好,我便别无所求!” 沈宿昔抓着他的手摇了摇头,泣道:“我和女儿会在西湖边等你,到老到死,会一直等着你!” 烟雾裹着丝絮,还有那难以抑制的哭声飘上天际,渐渐消弭无形。 王陵中,真灵结界已消失不见。 沈西湖抱膝坐在地上,过了许久仍一言不发。 见她瑟瑟发抖,萧景澜将衣衫脱下披在她身上,柔声道:“你还好么?” 沈西湖摇头,花唇轻启缓缓道:“我总算知道我爹爹为何一直没有回去,他中了巫灵咒,若不屠尽巫山门,早晚会死于诅咒之下!所以,后来他才去杀刚出关的曼青大祭司,虽然打赢了,却又被曼青大祭司在身上下了禁制,永生永世为巫山之囚,他这一生是无法离开巫山的。可怜娘居然不知,日复一日等着他,我想娘的心里一定埋藏着很深很深的绝望,她不相信爹爹还能活着——景澜,你说我爹爹究竟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萧景澜沉思道:“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们遇到丹枫林里遇到解忧蛊,有个白衣人出现,救了我们?看他的身影,倒是有几分像你爹爹……” 非但他觉得像,沈西湖心下也这么想,可又不敢笃定,“如果……如果他还活着,现在会在什么地方?” 四目相对,嘴里皆吐出四个字,“琅嬛紫府!”说罢两人一起抬头看向那架编钟。 第二道门的钥匙是乐谱,第三道门早已被破坏。 出了王陵,依旧是满山蘼芜,木桥斑驳,小径依稀可见。 两人相扶着走过去,站在桥中央时,已经听到一阵轻曼的乐声。 有人!果然有人! 沈西湖又惊又怕,回头握紧萧景澜的手,怔了好久才追着乐声走过去。 相思树下,斯人独立,一片翠叶在手,吹着简单回环的曲调。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吹着吹着眼泪掉下来,狂风吹的衣衫猎猎飞舞。 沈西湖站在背后看着他,看他落泪,看他寂寥,看他曲声渐悄,试了许多次,才喊出一声“爹爹——” 声音沙哑又轻浅,连站在她身侧的萧景澜都几乎听不见。 白衣人忽觉背脊一僵,转过身盯着她,“你……你……” 沈西湖缓缓走过去,“爹爹,我好想你——” 尽管面前之人的脸庞和真灵结界之中几乎一模一样,可他还没有亲口承认,他究竟是不是爹爹? 白衣人抬手摸着她的脸颊,忽将她抱在怀里。 “娘——娘——我找到爹爹了!”几乎要放声大哭,肩上却忽然一麻,昏了过去。 萧景澜这才发觉竟有一堆巫山门的人跟着闯了进来,司幽将沈西湖送到他怀中,一人挡在前面。 司荷又惊又怒,“你果然还没死,司幽师兄,你骗的我们好苦啊!” “好一场父女情深!”司浓嘴角噙着冷笑,“那个姓沈的贱人是我杀的,你不想报仇么?” 她一心只欲与他一决生死,才故意刺激他,没想到司幽的反应却甚是平淡,“两位师妹既然是冲着我来的,就放过我女儿可好?至于我,任凭处置!” 萧景澜这才醒悟过来,他为何要点晕沈西湖。 父女二人刚刚相认,沈西湖断然不会将父亲独自一人留在敌人手上,而这却非司幽所愿。 司浓瞪着他,缓步走上前,“我想将你千刀万剐来泄恨,我想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我想将你拿铁链绑起来,没日没夜的鞭打!可我办不到,为什么,你负我的心,我却办不到?” 咬破嘴唇,却忍着不让自己哭的太狼狈,司幽却无言以对。 若不是她杀了宿昔,或许他还会觉得抱歉,觉得难过,如今他对她无爱亦无恨,她的悲伤痛苦也与他毫无关联。 司荷心头一酸,哽咽道:“师兄,你跟我们回去吧,我们只想找到你,并不会要西湖的命!” 司幽点头,回身摸了摸女儿的脸,“告诉我女儿,教她不要上巫山门来找我,永远都不要来,若她这一生能够安稳快乐,我情愿永生永世都待在地狱!” 归去时,在神女岩下又碰到了风灵儿,坐在石头上,两手支着头,一副沉思状。 看见他就跳下来唤道:“三皇子哥哥,你真的要走了?” 萧景澜略感愧谦,“灵儿我……” 风灵儿眨眨眼,“我知道,你喜欢她不喜欢我呗!其实我只是来送你下山的,你总不会认为巫山会这么好下吧,之前若不是有青蚨虫带路,你连半山都上不了。” “可是……”萧景澜心绪复杂,他原非多情之人,如今这般情状,怎好接受风灵儿的好意? 风灵儿却满不在乎,“我心里再怪你,也不愿你出事,多在这儿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快走吧!” 她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走着,萧景澜抱着沈西湖跟在后面,满腹疑虑。 这个灵儿怎么一会儿一个模样,真教人琢磨不透。 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山脚下,眼前便是神女庙。 风灵儿回过头,湛湛眼波里似含着一丝不舍,“我就送你到这里,以后有缘再会了。” 萧景澜点点头,走了几步,又觉将她独自抛在此处,着实心狠了些。 “灵儿,若有一天,你不想待在巫山门了,可以去锦城找我!” 风灵儿微笑,“那倒不必!”说着上前,一双水眸瞪着他,“三皇子哥哥,你可不可以亲我一下?” 萧景澜一怔,已被她倾身上前,在唇上印了一吻。 吻过之后笑了笑,“若你想我了,随时可以来找我!”说罢提起裙裾匆匆跑上山去。 先乘船渡江,到了巫山镇上又改坐马车。 一路上沈西湖都昏昏沉沉,很久才问道:“景澜,我们要去哪儿?” 萧景澜侧头在她额上轻轻亲了一下,“天府之国——锦城!” 第160章 千丝蛊 “陵儿,以后让叔父来照顾你,好不好?” “我爹爹呢?” 自珠儿公主去后,海陵王相思成疾,一直缠绵病榻,到如今已无力回天。明知大限将至,遂将年仅四岁的孩儿托付给吴王萧景澜——这也是萧城璧驾崩之前留下的一道遗诏。 “天下最难医乃是相思之疾,你皇姐夫如此,只怕撑不了多久。陵儿孤弱,恐无力掌控川蜀大权,你的封地虽在吴郡,父皇却想你坐镇锦城,澜儿,你的才智远在你两位皇兄之上,萧氏江山若想太平,川蜀是重中之重,且不可令陵儿大权旁落,一定要记得父皇的话!” 萧景澜仰头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可怜的孩儿恐怕还不知道他的父亲已经要离他而去了。 肉芝秀秀自从那日在古墓中耗费灵力为两人解开迷局之后,就一直沉睡调息,醒来之后应萧景澜之求,去看了海陵王。 一边看一边摇头道:“他这不是病,是治不好的!” 竟连芝仙也救不了么? 见他表情愁苦不已,秀秀禁不住道:“也罢,我以芝血为引,续他十年之命,不过十年之后依旧逃不过死劫。” 饮下芝血之后,昏迷数日的海陵王果然苏醒过来。 萧景澜松了口气,只要他还活着,川蜀大局便不会大变,只是秀秀之前的一席话却想不大明白,“为何你说他这不是病?” 秀秀想了许久才道:“我在世上活了三千多年,一千年化灵,两千年成仙,也见识过不少天界与人界的旧事,可是天机不可泄露,有些话我是不能说的,只能告诉你,一切都与小世子有关!” 说罢转头看着院中随堂兄一起练剑的小世子萧陵,暗暗道:“少帝,你既是天帝之子,凡人又如何有命做你的父母?你注定要似个孤儿般长大,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挡的了你,但愿将来莫要遇到水神殿下和颛顼帝君,你若与他们为敌,只怕……” 海陵王虽已苏醒,身体却依旧孱弱,大部分政务落在萧景澜身上,偏偏又碰上了极为棘手之事——有人弹劾王叔杨修暗通洛阳侯与越王,府里甚至住着越王府的奸细。 海陵王归唐之举,川蜀并非无人反对,而杨修对王位觊觎已久,本想等自己侄儿归天,便□□篡位,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吴王萧景澜,非但揪出了奸细,还将他架空软禁,如此雷厉风行,颇有乃父之风,很快在川蜀树立威信。 只是他这一阵忙下来足有月余,秀秀大呼无聊,只得抓了沈西湖四处散闷。 终于等到海陵王重掌政务,萧景澜才抽身来看沈西湖。 这么久了,她的心思恍似还不曾平复,手里握着一片翠叶暗自泪垂。 “以前我和娘都觉得,如果爹爹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与我们团聚。后来娘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以为此生都不会知道我爹爹是谁,没想到有一天还能找到他。可是,找到了又能怎样,无论如何我都救不了他,他好,他不好,我都无可奈何。” 萧景澜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安慰,“之前我问过秀秀,关于巫灵咒的事情,她说咒术原本就是以强大的灵力为支撑,只要破除者的灵力足够强大,还是有可能的!” 沈西湖摇头泣道:“曼青大祭司是半仙之体,由她加固的咒术谁还能破除?” “之前秀秀曾经提起过,蜀山之巅月池间长着一种露微花,服之能够净化一切浊气,应该可以解你爹爹身上的诅咒。”萧景澜思忖道:“锦城离蜀山大约要两日路程,若你不觉得累,我们现在就启程可好?” 锦城之外一马平川,骑马走了大半天路程,前面就已经是山道了,只能徒步前行。 当晚歇在野外,萧景澜拨弄着篝火,有意无意道:“这次上蜀山,也不知能否见到师父?” “不是说……玄清真人常年云游在外?”沈西湖忽觉一阵忐忑,暗想萧景澜父母皆丧,最亲的长辈也只剩下玄清真人,也不知他是否会介怀自己的出身。 “如果见到师父,我想由他来主持我们的婚事!”似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萧景澜低头握住她的手,“师父修炼过百年,早已看透红尘诸事,到时候他只会问你是否是出自真心。” “自然是真心!”沈西湖脸微微发烫,却看着他,“以前,我做梦都不敢想,会遇见你这样的人,以为自己会一世孤单。其实……其实我一点也不想你再去冒险,替我救我爹。” 颊边的泪珠被他抬手擦去,四目相对许久,他低下头轻吻她的朱唇。 天亮时,山野间有风吹过来。 天色暗青,恍似有些阴沉,沈西湖坐起来四下看了看,见他正站在数丈外一棵树下。 “景澜,你在做什么?” 穿上鞋子,正要走上前去,忽听他喝道:“别过来——” 沈西湖暗吃一惊,这才发觉不知为何天上竟飘着许多丝絮,恍似蚕丝一般,带着雪白的蚕茧挂在树上,被风吹的四下扩散。 一个素衣若雪的明艳少女,双臂交缠万千雪丝御风而至,双眸似水剪,凝着萧景澜笑靥如花。 “三皇子哥哥,你想我了么?” 沈西湖瞪着风灵儿,这才突然想起蚕丝的来源,“这是……” 千丝情人蛊——想不到她竟然以自己作为蛊虫的寄主,对萧景澜下了这等无解的蛊毒,凡中此蛊者,宿主死则中蛊之人也必死无疑。 在蚕丝缠上身之前,萧景澜霍然拔剑刺过去,沈西湖大骇,“景澜,别杀她——别杀她——” 长剑离风灵儿心脏只有尺许遥,却不再递上前。 四目相对,风灵儿冰冷的笑意浮上嘴角,飞退几步,双手交缠疾舞,万千雪丝登时将萧景澜裹住,扯着他御风离去。 “沈师姐,我在巫山门等着你,可别来的太迟——” 第161章 空山雨 千丝情人蛊一存俱存,一死俱死,连芝仙也无可奈何。 听秀秀说,所谓情丝乃是人生下来就有的,原本就无法斩除,连神仙都不行。 “可是风灵儿的灵力差景澜甚远,就算以身饲蛊母,怕也制不住他多久。” “那不是好事么,主人很快就能摆脱掉她了!”秀秀拍手叫好。 沈西湖摇头,“我了解风灵儿,也不敢去想她会对景澜做什么,眼下爹爹和景澜都在巫山门,我不能一个人留在这儿——” “所以,你一定要去巫山?”秀秀急的跺脚,“我看那个疯丫头邪门的狠,她对主人出于爱慕,恐怕还不会怎么样,对你可不会客气!” “顾不了那么多了,”沈西湖暗自叹息,“就算我命丧巫山,也不能任她对景澜为所欲为!” 第二次上巫山,风灵儿满面笑容站在神女岩上,似已等候多时。 也许前面就是鬼门关了! 沈西湖站住脚,半晌转身看了看。 远山悠悠,*愁浓,她曾经梦过,走过,爱过。 “景澜,你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么?” “嗯?” “你和我——” “是不是觉得世间情爱大多都是痴人说梦,所以以为自己也在做梦?” “不,不是情爱似梦,是你太好。” 明知她不敢偷袭自己,风灵儿只管背对着她在前面引路。 她很快见到了萧景澜,躺在水泽间的岩石上,恍似昏睡过去一般。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风灵儿撇撇嘴,“之前我将蛊虫植在体内,又亲了他一下,才使得他中蛊,后来就用刀取出来了,现在胳膊还疼呢!”说着举了举手臂。 沈西湖只觉一阵恶寒,她对千丝情人蛊所知不多,以为施蛊者定要以身饲蛊才行,不想蛊母竟还是能取出来的。 风灵儿啧啧两声,“不过这子蛊已经进了他的心脏,要想取出来的话,除非将他的心剜出来,我想你一定不愿意这么做,可是呢……”手托腮,纤纤玉指敲打着下巴,“如果没有母蛊维系,他很快就会死。师姐,我想你一定不会只眼巴巴看着,什么都不做吧!” 沈西湖咬牙瞪着她,半晌道:“若你也不想他死,就将母蛊给我。” “这可有点难喏,”风灵儿拉着她走近水泽,“我告诉,这水里我一共养了一百只情蛊,还有一只千丝蛊母蛊,可是它们长的都一样,也分辨不出来。不如这样吧,你就跳下去,让蛊虫全部钻到你身体里去,这样就能救他了。” 情蛊遍身,容颜尽毁。 可以为一个人不惧生死,却害怕他醒来后会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他已经睡了好久,时间不多了呢!” 也罢,既然连生死也不顾,又何必在乎容颜? 沈西湖闭上眼,跳下水泽。 情蛊入体,蚀髓饮血。 风灵儿冷笑,飞身落在岩石上大声道:“等他醒过来,我会告诉他,你已经到地下和你娘团聚了!”语毕扶起萧景澜飘然远去。 困在水泽间的沈西湖只觉剧痛难忍,禁不住仰头惨呼,却不知因为这一声,掌门和祭司全被她惊动了。 两人相继来到水泽边,瞧见水泽中的情形皆是一怔。 情蛊池司荷是不能下的,转头看着司浓,“师妹,你快救救她吧,看在司幽师兄的份上——” 司浓本欲施救,听她这么一说反倒迟疑,冷笑道:“反正他心里喜欢的人是你又不是我,要救也该你去救!” 这池中究竟有多少情蛊,两人一无所知,眼见沈西湖一头青丝慢慢变的雪白,再僵持下去,恐怕想救也救不了了。 司荷无奈大声道:“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当年的话只是想绝了你的心思——”四目相对,瞧着她眼中的震惊神色缓缓道:“你何曾感觉到过,他对我有一丝的爱意?” 两人争吵间隙,已有人跳入水泽将沈西湖抱了起来。 “司幽师兄——” 司幽抱着女儿上岸,也不理会二人,径自离去。 情蛊虽不可解,却可转移。 司幽见女儿这般,想也不想就欲将她全身情蛊吸到自己身上去,不想竟被女儿阻止。 “爹爹不可——倘若将我身上的千丝蛊吸到你身上去,非但是景澜,连你也……” 听她这么一说,司幽明白了个大概,千丝情人蛊虽也可以吸取,但必须是一男一女,否则中蛊者必死无疑。 最后,司幽还是将她身上的情蛊尽数吸去,只留下一只千丝蛊。 沈西湖醒来时,见自己的秀发又变回了黑色,而司幽却是一头白发如雪。 洞外一阵激战声,沈西湖也无心理会,只是摸着司幽的白发泪眼濛濛,“爹爹——” 司幽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在乎,“女儿,你必须先离开这儿,顺着这个山洞一直走,就能走出巫山门。” 自她醒来之前,司幽就一直抱着她往山洞深处走着,纵然她此刻放不下萧景澜,却也不忍再多说什么。 激战声越来越近,沈西湖禁不住问道:“爹爹,后面究竟是谁?” 司幽淡淡道:“掌门和大祭司——” 当年他隐瞒了风惜惜算计司浓之事,如今被司荷抖出来,司浓不肯相信,两人大打出手,斗了个昏天暗地。 司荷大约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不是师妹的对手,眼见箜篌银弦斩断自己的心脉,倒地之前苦笑道:“傻师妹,你这又是何苦呢?他的心里自始至终爱的都不是你我——” 手一松,苍梧泪笛滚了许远,其上点点泪痕,也不知究竟是湘女之泪,还是她落下的泪。 这些年她心里想着的一直是那个似皎月般明朗的司幽师兄,就算明知在十多年前他就已经想让她二人自相残杀。 其实司浓只是被骗,而自己却是自愿跳进了陷阱,说起来究竟谁更傻呢? 白光照进来,眼前就是出口了。 便在这时,司浓居然赶到。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司幽师兄,你听到司荷临死前唱的歌了么?” 眼下除了自己的女儿,司幽早已不将他人生死放在心上,直到司浓的银弦穿透他的身体。 “当年,我初接掌门之位,为了向那个姓沈的女人报复,不惜出卖自己,联合兰烟岛主。我以为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所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嫉妒,可原来一切都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若你当初选择告诉我真相,或者事情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鲜血哽在喉间,司幽含糊不清的说了两个字,“抱歉——” 司浓满脸泪痕,苦笑着摇头,“我又能怪你什么,怪被你的一片好意蒙骗了许多年?我知道你的事,巫灵咒若想破除,必须巫山门弟子死尽,你回来这么久也不曾害过一人,如今我来替你吧!你是天上明月,我就是藏在黑暗里最恶毒的地狱花,就算一死,也要所有人来陪葬!” 箜篌声登时在山洞间响起,空山灵雨诀威力无穷,石洞霎时动摇起来,不停有巨石掉落。 这个山洞建于整个巫山门中心,倘若毁去,所有的宫殿石楼也将塌陷。 司浓箜篌声不绝,暗暗道:“从此,世间再无巫山门,司幽师兄,你解脱了!” 司幽虽已深受重伤,却还是一掌将女儿送了出去。 “女儿,爹爹不能再照顾你了,以后要靠你自己了!” 一曲《空山灵雨》葬尽巫山门,来不及再喊一声爹爹,整个山洞就已经坍塌。 轰轰隆隆的落石声、无数弟子的惨叫声乱成一团。 混乱中,沈西湖看到远处的山崖下,无数雪白蚕丝挂在岩石和树木上。 蚕丝犹往上爬,风灵儿扶着萧景澜,小心避开落石,正自一步步朝山顶移动。 五日后,锦城。 “眼下还是没有吴王殿下的消息,沈姑娘,你可还好?” 说话的蓝袍人,正是当初在烟花镜庄一招打败古芊芊的司天监楚玄,半月前也是他在巫山上将沈西湖救回来。 沈西湖面色冷漠,摇头道:“我只知道他一定还没有死,只是我身上的千丝蛊快要发作了。” 千丝情人蛊虽比情蛊厉害,却也是情蛊的一种,若要抑制发作,除了阴阳交合以外别无它法;可若她一死,萧景澜必然也难逃劫数。 楚玄叹了口气,道:“沈姑娘,你总该知道,我出现在烟花镜庄和巫山,并非是为了吴王,而是为了你。去年你刚下巫山,我正好也在川蜀,你去余杭,我回建康,一路上碰到过多少次,怕也是数不清了。”双目炯炯看着她,“嫁给我,我不在乎等吴王回来以后,你再回到他身边!” 沈西湖怔了许久,纵然心头天人交战,最后却也点头。 洞房花烛之夜,饮合卺酒之前,沈西湖不由道:“我这么做全是为了景澜,你真的不在乎?” 楚玄淡淡道:“我接受你不爱我,绝不后悔!” 一年后,两人生下一女。 办过满月宴当晚,沈西湖将女儿放在摇床里,低泣道:“涵儿,娘真后悔将你带到这个世上来,娘要走了,去找一个人,你一定要好好的,是娘对不起你!” 第162章 桃花乱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半夜,露水滴落在青瓦上,沁冷蚀骨。 这里不是巫山,没有山魅,没有灵草,没有习巫术的女修,没有那一曲绝望又疯狂的空山灵雨。 在建康的万丈红尘中醒来,一切恍若隔世。 上一代的过往是错是对,是好是坏,江越都无从判断,毕竟所有的一切都是迫于无奈,可若涵儿知道以后,她会怎么样呢? 她的娘自小抛弃了她,而今师父突然提起,说不定随着风灵儿的出现,亦会牵出吴王和沈西湖,到时候她们母女二人要如何相认? 忽听身后一阵声响,江越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回过头果见楚岳涵站在花廊下,身后一盆被踢倒的茂兰,双眼直勾勾盯着楚玄,低声道:“骗子……都是骗子……爹爹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见她转身哭着跑出去,江越也追着出去,只是她跑的太快,夜间又不择路,江南屋舍建造大多玲珑雅致,巷道极多,很快江越便追丢了。 楚岳涵更不知自己跑去了何处,只是没想到在夜半还能撞到人。 对方似乎是一个比她小上一两岁的女孩儿,身材也甚单薄,一下就被她撞倒在地,恍似擦伤了什么地方,痛的低声□□。 楚岳涵吃了一惊,擦干脸上的泪水,俯下身道:“小妹妹,你有没有事?” 女孩儿摇摇头,还不曾说话,这时一个少年男子走近,喊道;“婉婉,是不是你,这么晚了还跑出来淘气,出了事情怎么办?” “水寒哥哥,”女孩儿的声音娇娇软软的,“我有好好在屋里睡觉,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后来看见有一只紫色的蝴蝶飞到了窗户上,那只蝴蝶还会发光噢,我瞧着好玩儿,就追出来了——” “然后就摔了一跤?”那男子洛水寒的声音颇有一丝怒意,却马上又软下来,“怎么还不站起来,受伤了么?” 闯祸的楚岳涵心下一慌,颤声道:“小妹妹,我……我不知道这么晚了还会有人,不是故意撞到你的……” 此刻洛水寒已将那女孩儿抱起来,却听她咯咯道:“姐姐,你是在说你自己不是人么?” “……”楚岳涵无言以对。 洛水寒颇感歉疚,遂道:“舍妹素来淘气,望姑娘莫要介怀!” “不会,”楚岳涵急摇头,“我刚才撞了她一下,也不知她伤的如何,这么晚了只怕医馆不会开门!” 洛水寒道:“想来只是些皮外伤,也不用看大夫。” 虽如此说,楚岳涵却也放心不下,定要跟着去看过之后方可。 二人所居之处乃是云来客栈,正在东府城中。 原本听口音已知他们非江南人士,住在客栈倒不奇怪,只没想到这位洛公子排场倒也挺大,刚进了门,竟有几个人站在客栈大厅等着。 “婉婉受伤了,将桌子收拾一下!” 一声令下,便有一人上前将桌子上摆着的茶具托盘挪走,洛水寒遂将燕婉婉放上去,低眉问她,“哪里痛?” 燕婉婉小脸红红,抬手道:“只是手腕有一点擦伤,还有右脚踝有点崴到。” 说罢抬头冲楚岳涵笑了笑,只是这一眼对上,两人皆似被雷击中一般,怔怔地看着对方。 “姐姐……”燕婉婉艰难道:“为什么……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洛水寒闻言,抬头去看楚岳涵,也是吃了一惊。 这两个女孩儿果然长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婉婉稍矮一些,眉眼也稚气许多,然则这些也不过是因为年岁的差距罢了! 洛水寒首先想到的是,“婉婉,你爹爹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有一个姐姐?” 燕婉婉皱眉想了片刻,摇头道:“我小时候是有一个姐姐,不过是爹爹的养女,和我长的也不像。” “那……”楚岳涵心下酸涩不堪,“你娘叫什么名字?” “我娘叫顾嫚儿,”燕婉婉眨眨眼,“我很小的时候娘就不在了,每次问起,爹爹都好伤心,只说我长的很像娘,后来爹爹也不在了……” 声音越说越低,洛水寒拍拍她的头。 “那就不是同一个人了,我娘……好像姓沈——” 又想到名字随时可以换,遂问了籍贯。 燕婉婉便说爹娘都是建康人士,后来去了洛阳。 大半夜灯火通明的地方自然不多,不一会儿江越就寻了来。 虽震惊于二人相似的容貌,江越却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世上确实有人长的像孪生姐妹一样,却毫无血缘关系,也算是造化的一种奇迹吧!” 看出楚岳涵不愿回家去,洛水寒遂道已包下客栈,让她在此留宿一晚。 虽是诚心相邀,楚岳涵反倒不好意思给他添麻烦,随江越一起回去。 楚玄已经连夜奔赴兰烟岛,留话让众人明日尽早赶去。 江越暗松了口气,料想他是想暂时避开女儿。 只是楚岳涵难免更加伤心,明明是爹娘自己的事,却将问题全部丢给她,越想越难过,一直哭了大半夜。 第二天众人在朱雀门碰面,和王乍见她一双眼睛又红又肿,还水汪汪的,只觉一阵揪心的疼,开口问了半句,她便又哭起来,还是月柔上前将她拉上马车,轻声安慰着,才问出事情原委。 和王也骑在马上,与白颍川对了一眼,皆是满腹疑惑。 不想反是江越先问出来,“和王殿下,这么多年,平江王爷那里真的没有吴王殿下的消息么?” “三皇叔确实是失踪了,我记得当年父王还曾派人四处找了许多年,只知道他还活着,可是好像不愿被人找到,一直过了这许多年也不曾露过面……”和王皱眉,抬头看他,“江公子,你怎会突然问起我三皇叔,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江越叹息道:“昨晚师父提起涵儿的身世,说当年涵儿的娘和吴王殿下乃是一对情侣,若没有后来的事,只怕涵儿就是殿下的堂妹了!” 说罢将往事大致讲了一遍,二人听的瞠目结舌,只觉这般复杂又诡异的爱恨情仇真是闻所未闻,除此外不免又怜惜楚岳涵,难怪她哭的跟泪人儿似的。 “听楚大人的意思,是不是涵儿的娘也有可能出现在兰烟岛上?”白颍川思忖道:“到时候涵儿会不会与她碰面?” 江越缓缓道:“我担心的不止是这个,巫山门的事,会不会将涵儿也牵扯进去?” 世人大多畏惧巫术比仙术乃至妖术更甚,但看巫山门的手段就已经令人不寒而栗,有这样一个娘,楚岳涵的处境会变成什么样子,当真不好说。 黄昏时,一行人到了姑苏城外,前禁军统领谢琨在太湖边建有别苑,名为燕子坞,辞官之后便在此颐养天年。 之前洛瑾萱已修书于谢琨,言明和王此行恐吉凶难料,望其能多加照顾。 谢琨接了太后懿旨,为保和王周全,自然要亲自上阵,很早便在姑苏城外相迎,还说刚接到楚玄消息,令众人在燕子坞多盘桓几日,再前往青瑶镇。 江越多少猜的到大约是因兰烟岛上情况未明,确实不易贸然前往,只说明天带上叶飞和明山先去一探究竟,回来再与众人商议。 燕子坞格局颇大,建的更巧,随处可见山石堆砌,翠柳盈桥,桃花红软,莺歌燕舞,无一处不成景。 月柔不由拍手叫好,“以前只说建康的鸡鸣寺建的巧,谢大人的燕子坞却也不错,更难得景致还这般雅致!” 和王心下却知,这各处水阁楼台取的乃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之意境,瞧着楚岳涵脸色不好,便也不想接话,视眼前的美景若无物。 待众人安顿下来,又坐不住,便去月沼小院相探,不想江越已先去了。 站在门外,瞧见江越背倚着一株桃树,楚岳涵泣不成声,正被他抱在怀里轻声安慰。 看了一会儿,自觉没趣,只得转身离去。 白颍川将一切看在眼里,见他寻了一处石亭,坐在里面发呆,遂跟进去,想要劝慰几句。 “我与子越虽是好友,与殿下却是自幼长在一处,殿下也一直待我如手足。涵儿的事非是我站在子越一边说话,只是兄长可否想过,有没有可能涵儿是吴王殿下的骨肉?” 和王诧异地抬头看他,虽然沈西湖的过往确实颇有些不堪,可白颍川也并非心思污浊之辈,怎会冒出这般猜测? 见他皱着眉颇有些不以为然,白颍川急道:“我承认这般猜测确实有些不妥,只是兄长有没有注意到楚大人和涵儿之间,究竟有多少共同点?是不是好像一点也不像?” 和王心头一震,喃喃道:“若说相貌,虽然不像,可女孩儿家大多像母亲,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么性格呢?”白颍川轻抬眉,“楚大人深沉果断,难以捉摸,涵儿天真活泼,诸事不萦于心,与她爹爹几乎完全相反,就真的一点也不奇怪?” 和王思虑半晌,道:“颍川,我知你不会无端于我说这些话,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怀疑楚大人?” 白颍川摇头道:“不是我怀疑楚大人,是太后娘娘私下嘱咐要我诸事留意,虽然我也不知道太后娘娘为何有此顾虑,但可以肯定的是,若连太后娘娘都起了疑心,眼下的局面,殿下只怕要加倍小心才是!” 第163章 幽梦缠 大早清江越便启程去兰烟岛,拉着楚岳涵在门外话别。 和王走近时,听到他低声叮嘱,“可不许到处乱跑!”说罢又抬手摸摸她的脸颊。 虽已尽力去习惯他们之间亲昵的小动作,每每瞧见心里还是一阵酸涩的悸动,勉强笑道:“江公子,此行多加小心——” 江越抬眼看他,似也瞧出他眼底隐忍的痛楚之色,点头道:“涵儿性子淘气了些,怕是闲不住,倘若她闷得慌想要出门,烦殿下多照顾她,莫要让她一个人出去。” 和王正要答应,楚岳涵却道:“我听你的,不出门就是了。” 两人目送他离去,过了许久楚岳涵才转身回去。 燕子坞各处长廊曲折回环,两人并肩而行。 长廊尽头一山阻挡,楚岳涵一直低着头走路,快到了眼前才发觉路已经没了,讪讪道:“看来我们要走回头路了!” 和王皱着眉,也没说折回去,却突然问道:“涵儿,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何你愿意选择江公子,而不选择我?” 楚岳涵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问起这个,喃喃道:“这世上只怕没有女子会不喜欢和王殿下,其实我也不例外。” 若说不曾心动过,只怕她自己都觉得太假。 “我不要别的女子喜欢,我只要你的喜欢!”和王摇了摇头,“可你的话我却不大明白,有时候我以为你在意我,可是只要江公子一出现,我就觉得我在你心里永远只能排在第二位,我想你告诉我,这只是我的错觉——”他抬眼,双眸灼灼看着她,“或者你也可以说确实如此。” “我没有把你排在第二位……”楚岳涵涩然道:“殿下,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好,你温柔多情,惊才绝艳,这世上没有一个男子能比的了你,有时候我也经常想,究竟什么样的女子能与你匹配,但定然不是我。我自小长在江湖之间,习惯了山野之气,而你,天生就属于玉楼金阙。在我眼里,你一直高不可攀,和你在一起,我连想都不敢想,又有什么资格将你排在第二位?” 说罢蹙起了眉,这些话究竟是发自肺腑,还是只是想拒绝,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和王看着她,半晌苦笑道:“为什么,你要跟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托辞?若真是因为身份,我便不做王爷,萧氏的江山也不是非我不可!” “不——不可——”楚岳涵花容失色,察觉自己闯了这么大的祸,竟连声音也有些发颤,“殿下,为何你不明白呢?你的情我根本要不起,只怕我们在一起,早晚会像这条路一样,走到无路可走……” 见她解释的如此牵强,好像生怕他为了她抛开身份,届时便难以甩拖一般,和王不由面色有些发白,喉间一涩,“我知道了,一切都怪我自作多情,很抱歉,我以后尽量不会再惹你讨厌——” 他此刻心神已乱,木然上前拂开山石上垂下的爬山虎,显出山腹间的一条小道,喃喃道:“这里其实是有路的!”说罢径自走了进去。 彼时月柔正在洞口附近闲逛,和王却没有瞧见她,两人几乎是在交错的长廊口擦肩而过。 稍后楚岳涵才跟着走出来,瞧起来竟也有几分失魂落魄。 月柔上前拉住她,低声道:“我刚看到和王哥哥背着你在落泪,你还是伤了他的心,是不是?” “怎……怎么会……”楚岳涵忽觉一阵揪心悸动。 天,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竟惹得他落泪? 月柔不由皱眉道:“他刚才的样子真的好伤心,你告诉我,你究竟对他说了什么?” 楚岳涵心神大乱,风吹的脸颊一片冰凉,水榭之侧柳丝乱飞,水面涟漪一圈连着一圈。 迎着风将方才的对话说的七七八八,月柔听罢却也气恼不已,“照理说你与江公子定情在先,和王哥哥对你用情固然不对,可你拒绝他的话也太假了,任谁听了都会生气。他将一颗真心给你,却换不来你一句实话也就罢了,偏你还说什么要不起。我都不敢想,若颍川告诉我,他要不起我的情,我会怎样。” 楚岳涵呆呆的不言不语,月柔咀嚼着她的话,不免又生出些疑惑,“涵儿,其实你也喜欢和王哥哥,可是不敢承认对不对?” “我……我不知道……最初我和师兄两情相悦,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原以为情缘已逝,可他却一直在等我。没有变情,没有失望,我从没想过要辜负他!”说罢摇头,“至于和王殿下,我是不能喜欢他的。只要他愿意,他能有许多选择,到时候就会知道我有多么微不足道——” 月柔全身一凛,“看来你是铁了心不会对他动情了!”心下禁不住暗暗道:“以和王哥哥的性情,只怕不会那么容易对你忘情,涵儿啊涵儿,看来你还是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喜欢你!” 回到月沼小院,月柔任她呆坐一上午,也不去打扰。 过了许久,楚岳涵终于想通了,为何和王会突然问起自己的心思——兰烟岛之行有多凶险,想来父亲已告知于他,谁也不能保证他一定能生还,在此之前,想要听心上人一句真话,也是人之常情啊。 如此想来自己之前的话实在是太过分了,难怪连月柔也骂她。 可是又能如何呢? 就算是喜欢,也是绝无可能之事,又何必多说,何必多想? 因是第一天来燕子坞,午膳是谢琨精心准备的接风宴,自然都不好不去。 其实和王脸色还好,反倒楚岳涵有诸多不安,屡屡刻意躲避与他目光接触,却不知愈是如此,愈是惹得他人疑惑。 且不说月柔与白颍川知晓其中隐秘,谢琨活了大半辈子,自是目光如炬。 虽说江越比起和王是颇有不及,可情缘之事自来便是两心相悦才好,如此也只好苦了这位泽世明珠一般的王孙公子了。 思虑片刻,命人送了一壶酒上来,殷勤替和王斟上,“这壶缠梦酒是之前去灵岩寺访友时,摩诘禅师所赠,据说是云游于采香泾的谪仙人采水边桃花酿造而成。” 白颍川不觉疑惑道:“这世上真有谪仙人?” 谢琨拂髯大笑,“反正老夫是没见过,也不敢妄言有无,不过摩诘禅师从不打诳语,他说见过那定然是见过了。来,大家尝尝,这仙人酿造的酒与凡品可有不同?” 月柔素来不曾饮过酒,闻了那醇香之味不免也动了心思,白颍川还未来得及阻止,见她已仰头饮下去。 席间诸人都多多少少喝了几杯,因这酒易醉,故皆有些醺醺然。 谢琨舌头也大了,垂着眉眼絮絮叨叨,“其实这酒不是摩诘禅师送的,是小女含贞在灵岩寺遇仙人所赠,一直被她珍藏着。小女心慕和王殿下,才央求我今日拿出来请殿下喝的……” 和王扶着额头,话虽然听进了耳里,却不大反应过来是何意,故也不曾接话。 画屏后忽转出一个绮罗艳妆少女,幽冷的声音道:“多谢父亲大人,女儿终于可以瞑目了——” 这声音,怎像是从冰寒的地狱之渊中传出来的? 楚岳涵不觉打了个冷颤,抬眼去看谢含贞,却瞧见一张雪白的脸,眼眸死气沉沉,唇红似染血。 雪颈之下,绮罗衫上血迹斑斑,仔细一瞧,心头一道伤口正流着血,右手握着一把匕首。 重伤的谢含贞木然走过来,低眉盯着醉倒在桌上的月柔,半晌那凄艳的红唇轻启,幽幽吟唱,“玲珑心,彩蝶骨,丹青玉指飞燕足。伊人眸似月下露,忍相负,桃花仙人红尘舞……” 如是这般,唱了两回,楚岳涵模糊想到,这不是《姽婳天歌》么?登时寒毛竖直,挣扎着坐直身,瞪着唱歌的女子—— 天,眼前的谢含贞根本不是人,是傀儡姽姬! 瞬息之间,却见傀儡鬼姬提起匕首剖开月柔胸膛,将她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取了出来。 楚岳涵嘶声尖叫,打翻了一盏嫣红的缠梦酒。